《隋宫行》 正文 楔子 夜幕降临,远远近近的宫阙楼台都如泼了墨般隐入暗影之中。 四处宫苑落闩,连廊下的灯也熄了,只屋里的灯幽幽地映着桃红窗纱,四下里一片寂静,人声不闻。 我想起从前,凡事想当然,总以为这深宫的夜晚定然欢歌夜宴,不愁寂寞,哪知道会是这么冷清? 信步走入院中,抬头只见脉脉银河横亘天际,暗青琉璃般天幕上点点星子,如碎钻洒落。我记得小时候住在乡下,也见惯了这般情景,后来迁入城市,工业化污染越来越严重,夜空中尘烟重重,早见不到银河了。 唉,此刻回想起来,这一切事端,祸根就在于那天晚上抬头去看星星,而且好巧不巧正望见一颗流星划过。 于是我许了一个愿。 那本是我的习惯,看见流星就会下意识地许愿。许愿这回事,就像买彩票,明知道可能比万一还小,但是人有愿望总不是错。 因为这个愿,至今每回想起来我都恨不能割下自己的舌头做一道大菜——爆炒乌鸦舌。 我说的是:“让我回到古代去!” 天地良心,我真不是看多了穿越时空小说想玩穿越,我只不过是前两天刚巧看了一期央视的《鉴宝》。 呆若木鸡的女主持对着一只瓷坛子念:“产于青花瓷的高峰时期,色泽清新流丽”那些说词我全没记住,只记住最后专家给的价。 八位数。 哇! 我也没那么贪心,七位数就凑合,买三房两厅外加一辆宝蓝色的甲壳虫。所以我想回到古代去,就是想弄几个碗啊碟的回来。最关键的是,我许这个愿的时候,知道这种愿望是不会实现的,这么许愿,不过是因为不许白不许,许了也白许。 只可惜最后这一点,我没来得及向流星解释。 早知道这一回的愿望居然能够实现,打死我不会许那样的愿,就算穿越,也只消往前穿越一年半载,回到股市最低点,然后把日后那些百元股屯个盆满钵满,房子车子什么都不用愁如今悔之晚矣。 眼前一切皆如梦幻。 算来回到古时已有月余,我仍然远未适应生活。吃穿住行,一切都那么不同,叫我举步维艰。 幸而,吃喝不愁,目前还没有饿死异乡,哦不,异时之忧,这大概是唯一能够安慰我的。 宫女真儿站在我身后,小声提醒:“公主,夜深风冷,还是回屋去吧。” 我暗暗叹气,算来此刻不过是晚间八点左右,黄金档电视剧刚放片头,夜间各色娱乐节目才拉序幕,在这个时代,却已是“夜深”该就寝的时间了。 “公主”真儿再度怯怯开口。 喏,这就是我眼下的身份,陈朝公主。我是陈叔宝的第六个女儿,名叫陈婤。眼下正是祯明元年三月。但,我的历史知识只到大学的通史课,还有一半已还给了老师,所以我换算不出现在究竟是公元哪一年。在关于历史的记忆中搜肠刮肚,我确信眼下这个陈朝已经时日无多,即将被北方的隋朝灭掉,而后荒淫无道的昏君隋炀帝登位,又毁掉隋朝,接着便是大唐盛世的来临。可这就是全部。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多久之后的事情,我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看过那么多穿越小说,里面的主角个个叱咤风云,可他们都熟知历史,预见未来,所以百战百胜。而我呢,只是一个工科毕业,在it业混了两年饭的小白领,应付二进制码还行,历史?仅限于戏说的电视剧。 所以,我只能茫然面对夜空,繁星点点,却望不见那一颗能送我回家的流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1 我的穿越经历有如教科书一般标准:失去知觉,而后醒来。 后来听说,我借用的这个躯壳,也就是那位公主陈婤在花园玩耍时不慎跌入池中,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自然,无人觉察公主只剩下个空壳,魂儿早偷梁换柱,这等荒唐事情我自己都花了好些日子才接受的。人人只当公主惊吓过度,神志不清。 当日,我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贵妃张丽华。 那时,我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震惊于那位女子的美丽,一时甚至没顾上理会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又怎么会是这般情景。 我想,她很可能会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女人。 ěi nu在现代早就是个用滥了的字眼,连我这等砸人堆里找不着的模样进了时装店,xiā一 sh一u也一概脸不红心不跳地陪笑叫“ěi nu”,我也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纳,反正这年头只要没丑到惊世骇俗,那就是ěi nu。 可是,当那个坐在床畔的宫装女子映入眼帘,我心里闪过的只有ěi nu这两个字,因为眼前的她才配得上这两个字。 她眼中噙泪,面颊的脂粉也被泪水冲散了,印出浅红的痕迹,若搁在别人必是可笑的,然而她看来却是楚楚动人,叫我这样一个女人也不由得心生怜惜。那种从骨子里生出的娇柔与妩媚,绝非电视上的整容ěi nu,或者化妆品堆出的庸脂俗粉可比。 古人说“我见犹怜”,原来诚不我欺。 我一时忘神,她却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用手摩挲着我的脸连声说:“婤儿!婤儿!你醒了!佛祖保佑,你总算醒了,谢谢佛祖”她语无伦次,忽然起身,就在床边跪下,双手合十,仰天连声称谢,神态虔诚至极。 我到此时,才忽然回过神,四顾周遭的一切,只觉得脑袋发懵,顿时神志乱作一团。 想我林青一贯是循规蹈矩的小市民,没经过任何风浪,活了二十三年连像样的车祸也没遭遇过一回,哪里经得起这等惊天动地的变故?加上我借用的这躯壳似乎还极是虚弱,一口气不来,我又晕了过去。 重新醒来的刹那,我想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只要睁开眼,我应该还躺在我那租来的小一居里。 然而我睁开眼来,仍在梦境里。 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我才慢慢地接受事实。 也少不得向身边的宫女套问,幸而人人都只当我神志未清,一一地细说给我听。 原来贵妃张丽华正是陈婤的生母。听说我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张丽华便一直守护在床边,亲自照料,寸步不离。我卧床的几日,她也天天都看望几回,总要与我说上一会儿话,才肯离去。 她声音绵软,口音倒像我老家su zh一u一带,婉转动听。这宫中的人说话都是这般口音,我听懂倒也不费力气。 我又听说,张丽华宠冠六宫,陈叔宝对她言听计从。所以,我这个公主在宫中地位也高于别的姐妹,我病中,每日都有十几拨人轮番来探望,每次都呼啦啦涌入大群宫女宦官塞上一屋子,弄得我晕头转向。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原来那都是我的姑母c婶婶c姐妹们。这陈叔宝女儿多,èi èi也多,有几位姑母年纪比我还小些,我也只得称呼“姑母”。这种情形我只在书里见过,临到自己头上才觉得多少有些古怪。 唯有称呼张丽华“母妃”,倒还顺口,或许是因为,我从第一眼见到她,就感觉亲切。 据说,刚孵出壳的雏鸡,会将第一眼看见的当作母亲,即便那是只鸭子或者是个人,也是如此。我想,或许我对张丽华的感情,也与此有些类似。也或许,我的体内多少还留着一缕陈婤原本的灵魂,所以对张丽华总感觉无由的依恋。 虽然,她的样貌那般年轻。算来她也该是三十多岁的女人来,望去却不过二十许。听说,她每天都用人奶洗脸洗发,看来这等纯天然环保护肤品确实挺有效,就是搁在现代也太过奢侈。 我记得,历史上的张丽华名声与褒姒c妲己一样,是个祸水红颜,可是,我却对眼前的张丽华充满了好感。当然,我本来也不觉得褒姒c妲己就一定是什么恶女人,帝王亡国怪到女人头上本来就很可笑。 何况,我心里总记得初次所见的张丽华为了女儿醒来喜极而泣,至少,她是个疼爱女儿的母亲。 虽然我还没法子真把她当作母亲,我一时间也没法子摆脱我的灵魂已经二十三岁的事实,即使陈婤其实才十一岁。 陈婤虽然年纪还小,容貌倒是像极了张丽华,当我第一次坐在铜镜前,忍不住惊讶镜中那个女孩儿的如画眉眼。最初注视自己总让我觉得别扭极了,就像隔着诡异的幕帘,望着另外一个陌生的人。时日久了,总算也渐渐习惯。 要习惯的事实在太多了。 宫中的生活自是奢华,我对那些用具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惊叹不已,大到房梁窗门,小到珠釵铜镜,每一样都做工精美,让人惊叹这些居然都是手工制作。每日的吃食也精致可口,数量多得让人瞠目结舌不提,味道也远胜五星级饭店的大厨,怪不得后人老拿宫廷餐饮做广告呢。 可是住得就差劲。这宫中的屋子每间都是那么大,堆了家具还是空阔,虽然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屋里还是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寒意。那床上被褥铺得再厚实,却一概都是板儿床,哪里比得上床垫舒坦?还有坐姿,那时都是跪坐在榻上的,我醒来后初次坐起,便如从前坐在凳子上那样坐在床沿上,惊得几个宫女变颜变色,后来我才明白,那个时代还没有裤子,只穿着裙子,所以那样坐容易走光,自是不雅已极,可这跪坐岂是容易的?久了两膝直发木,真让我痛苦。最叫我烦恼还是累赘的穿戴,若不是有宫女代劳,真不知道那一堆绳扣都该系在哪里。好在,那个时代女子倒还不曾缠足,总算我还能自在地走动。 只是,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宫女宦官们,手捧着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我总觉得这情形挺可笑,但宫中规矩如此,也只得慢慢地去习惯。 何况,我很快发现,若没有人跟着,只怕我出了门就会迷路。 这陈朝的皇宫还真是大,比我以前去过的北京故宫还要大上几倍。我每日都往不同的地方闲逛,这也成了打发时间的法子。以前我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如今却是位无所事事的陈朝公主,从前我会的事,看电视上网k歌,如今一样也做不成,从前陈婤会的事,弹琴作画女红,我也一样都做不来,也只得每日里到处溜达。 这日我走过后花园,水溪蜿蜒,归于一池清泓,园中遍植花木,正值仲春,迎面风暖,含着馥郁花香。走进亭子,宫女连忙铺上了坐褥,我倚着阑干坐下。池水涟涟,落花点点,金红游鱼活泼泼地穿梭。其实闲来无事,这样坐坐也十分惬意。只可惜,我知道隋重新统一的日子不远了,那虽然是历史上的大事,我却会沦为亡国公主。前途未卜,心里总不免担忧,这种感觉就像明知道头顶上有把剑,却又不知道它几时落下来。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别管那么多了,且顾眼前吧。 正胡乱想着,忽听身后有人说:“六妹,何事忧愁?” 我忙回过头,身边的宫女宦官早跪了一地行礼,齐声呼:“太子殿下。” 我连忙也站起来行礼。 太子陈胤含笑挽住我,“六妹还真是多礼。”顿了顿,又说:“六妹经此大劫,好似性子也变了。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子的。” 我拐弯抹角地从宫女口中套问过,从前的陈婤是个性情刁蛮的女孩儿,也难怪,她一直锦衣玉食,过着被捧在掌心里的日子。 陈胤又说:“你从前也没有这许多忧愁,如今见你总是长吁短叹的,到底为了什么事?” 这叫我如何回答呢?可是他语音温婉,满是关怀,我忍不住望了他一眼,却见他眼里殊无笑意,倒似有几分怅然,不觉一愣。 陈胤望着我,迟疑片刻,向周围人摆摆手,独自向亭外走去。走到曲桥上,忽然回身向我招手:“六妹,你来!” 我只得过去。陈胤向我走了两步,几乎挨着我站定。 “六妹,”他低声说,“你你从前跟我说的话,还记得么?” 我听他话语之中,似乎别有含意,不由好奇,到底从前他们兄妹私底下说了什么悄悄话?便笑着说:“皇兄,你知道的,我醒来之后,从前的事全都忘记了。还是请皇兄告诉我,我从前说了什么?” 陈胤紧紧地盯着我,一瞬不瞬,良久,他喃喃道:“你叫我皇兄果然全都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我鬓角粘的一绺头发捋直,然后微笑道:“忘了也好,不必再提了。”说完,他便径直去了。 只留下一个稀里糊涂的我,狐疑地站在原地。 陈胤的语气和神态都似含着一种叫我看不懂的意味,那到底是什么? 回到房中,我叫来真儿。这几日我已经套问明白,真儿是陈婤最贴心的宫女,而且真儿确实也忠心。 我问:“我从前跟大哥很要好,是不是?” 真儿忽闪忽闪眼睛,想看我却又不敢直视,迟疑片刻,终于点点头说:“是。” 接下来可不好问,我想了想憋出一句:“有多要好?” 真儿低声说:“公主真的都忘了么?” “是啊。” “那,公主别问了,好不好?” 真儿可怜巴巴地瞅着我,一脸哀求的神情,真叫我不忍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好奇膨胀到难耐的程度,硬着心肠说:“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自成了陈婤,第一次这么摆过架子说话,看样子还真管用,真儿脸色都变了。 “公主从小就跟太子殿下是顶要好的,比跟始安王殿下还亲近得多。公主总去找太子殿下连娘娘拦着,公主都不肯听。”真儿犹豫着说完,又急急忙忙地加上一句:“如今公主既然忘了,那就别提了,要不娘娘怪罪” 真儿的脸快成一张白纸了,我叹口气,不再追问。 晚间我坐在妆台前,真儿替我梳头,我随手翻动抽屉里的东西,里面装的或瓷或木或锦的盒子,都镶珠嵌宝,华贵无伦。从前我总幻想能到古代弄几个这样的玩意儿回去,可是如今我却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回去就万事大吉。 究竟,还能不能回去?如果真的不能,我只能选择随命运沉浮,还是应该做些什么?可是,即使我想,我又能做什么呢? 思绪凌乱,不经意间失手打发了个首饰盒,珠饰落了一地。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却见有张纸片飘落一边。 我俯身拾起,那似是一张极精致的信纸,入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我展开纸,里面只八个字而已。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我在这个时代,基本是个准文盲,字有一半不认识不提,也读不懂那些不带标点的文章。可是这八个字都我全都认识,而且知道其中的含意。 因为这出自《诗经》最动人的篇章,我读过就不曾忘记。我记得,底下的几句话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问真儿:“这纸条谁送来的呀?” 真儿连忙摇头,“奴婢不知道。”我将信将疑,可是想起真儿为难的模样,也就作罢了。 躺在床上又想起此事,不觉有点发懵。陈婤才十一岁,我当然知道古人婚嫁都早,可是,难道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儿已经有心上人了吗?如果是真的,深宫公主,连宫门都不得出,她又爱上了谁? 我越想头越晕,借人的躯壳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想了一阵也没头绪,索性睡去了。 次日早起闷坐了一会儿,还是出门去闲逛。 正是初晨时分,空气清鲜,阳光如水。我本无目的,信步向前,也不知究竟去到了哪里。这深宫住得久了,初时的新鲜也不再,只觉得四处都是雕梁画栋,也没什么大区别。 花木扶疏,花影摇曳,我听见不知何处女子的笑声。这陈叔宝真是个会享乐的人,聚了诸多ěi nu在宫中,闲暇时便左拥右抱,歌舞欢宴。瞧了那情形,我心里倒不奇怪,陈朝为什么就快亡了。 阳光透过枝叶,时隐时现。我慢慢走着,忽觉得眼前光线格外刺目,抬头看时,果然已经走到临春c结绮c望仙三座楼阁下。听说这三座楼阁也都是陈叔宝命人建的,看去有四层楼高,窗牖阑干无一不是檀香木所制,上面装饰着金玉珠宝,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我看见张丽华倚坐在结绮阁窗畔,神态慵懒,长发垂披,如黑色的锦缎。她穿着樱桃红的衫子,长长的袖子垂在窗外,随风飘动,望去真美如天仙一般。 我隐约想起,历史上的张丽华不得善终,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哀伤。 这些日子,和她越来越亲近,我发觉自己已不能够再将她当作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古人。 可是,即使我明知道未来将要发生什么,我能够改变吗?我能做什么?我能让隋军不来攻打陈朝吗?我想不下去了。 张丽华望见我,含笑冲我招了招手。 我上了楼,才见我的哥哥始安王陈深和弟弟会稽王陈庄都在。 每次见到他们两个,我都觉得“龙生九子,九子不同”这句话真是不可思议地正确。遗传规律在他们身上的表现真是诡异,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真难以想像世间有差距这么大的兄弟,陈深气度温雅,眉目秀丽如女子,而陈庄却是我见过最丑的孩子,脾气也是最差的,听说他动辄就将犯错的宫女宦官打死,可是张丽华却溺爱着他,丝毫不加惩戒。 我猜想,陈婤和他们两人的感情都普通,所以他们见了我神情也都很冷淡,不过随口寒暄几句,全无陈胤的关怀。 张丽华和他们俩说了几句,便让他们先退下了。 我也想跟着退出,张丽华却叫住了我。 “婤儿,我有话跟你说。” 她遣退了所有的宫女宦官,又让人关上房门,这情形让我觉得很不寻常。 “婤儿,坐我身边来。”张丽华拉着我的手,让我挨着她坐下。然后,她轻轻抚着我的脸,凝视我许久,轻声问道:“婤儿,我知道你听见了那些话,所以你恨我。” 我一愣,这话可真叫我糊涂。 “我知道,那日你是赌气跳了水的。傻孩子,你是娘的心头肉,我疼你哥哥,也一样疼你,你若真醒不过来,可叫娘如何是好?” 张丽华神情凄婉,眼里渐渐地沁出泪光。我完全不明白她的话,可我心里却不由跟着凄婉,她此刻已不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只是一个寻常的母亲。 “婤儿,我知道你不会完全忘记从前的事我也知道你从小和你大哥就要好,你们一直玩在一处,也难怪你听了那些话,会怨恨我。可是,你还小,这宫里头的事情,你还不知道。我从十二岁跟了你父皇,这些年你父皇待我虽好,可是,毕竟花无百日好,我不能不打算。” 我怔怔地望着她,心里隐隐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婤儿,前朝有个汉武帝,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 “他的皇后卫子夫是个绝代佳人,年轻时也受百般宠爱,汉武帝为了立她为后,费了多少手脚。可是到老了呢?说废依旧废了,没得好下场。婤儿,我不想那样。所以,我只得为你哥哥筹算,为他筹算,便是为我,也为你,为你弟弟筹算。你可明白?” 我叹口气,“女儿明白。” 张丽华欣然笑了,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亲,道:“都说婤儿自大难不死,变得晓事了,果然不假,看起来婤儿往后必有后福呢。” 我只得顺势偎在她怀里,这女子一向让我觉得亲切,可是此刻却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生出寒意。 她那美丽温婉的外表之下,掩藏的灵魂也许真的是一位贵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2 我又花了好些时日,终于从宫女们口中渐渐凑出事情原委。 其实和历朝历代没有什么不同,无非为了个皇位。 陈胤的母亲生下他便过世了,沈皇后抱了他过来抚养,因而也算得了嫡长子的地位。可是沈皇后从来未曾得宠过,如今更是别居求贤殿,整日诵经,不问世事。所以,陈胤在宫中其实孤木无依。 张丽华自然想为我的哥哥陈深谋求太子之位,我冷眼旁观,只怕龚贵嫔c吕淑媛她们几个心里也未必不打同样的主意。 有的时候,我看着陈叔宝的煊赫排场,又会觉得,其实她们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我也清楚,张丽华这样处心积虑,又有什么用呢?即使她真的成功了,陈朝却要亡了,她的一切心机都会白费。可是这些话我却没办法告诉她。 张丽华不断地买通宫人,向陈叔宝诉说陈胤的种种不是,听说,朝臣中也有人开始参奏。陈胤动辄得咎,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他本是一位清俊少年,可这些日子,我见到他,总是满脸萧瑟,似乎苍老了许多,全不似十几岁的人。 我想,他其实很清楚将要发生什么,可是,他又能如何呢? 我们如今偶尔才见面,但每次见面,陈胤的目光依旧关怀如常。我知道,在这宫中,除了张丽华之外,他是唯一如此关心着我的人。可惜,我却不知如何回报。有几次,我婉转劝说张丽华,可惜都被她用言语挡了回来,其实我也知道,即使说了也无济于事。 事情会进行到哪一步呢?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历史上,究竟是陈胤先失去了太子之位,还是陈朝先亡?这本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我从来也没关心过,可现在,我却隐隐地希望后者先发生。 时间悄悄地流逝,尽管我每天晚上都会站在窗口仰望天空,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流星。如今我越来越熟悉宫中的礼仪,懂得宫中应对的规矩,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地恭维我像一位仪态高贵的公主。 有时候对着铜镜,我总不免哭笑不得,从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我居然能变成一位淑女,至少,表面上是一位淑女。当然,从前我也不是野蛮女,但是淑女?不折不扣的母猪上树。可是如今我这装模作样似乎也像那么回事情了,这大概就是人的适应力吧。只不过,我知道骨子里我还是那个现代小白领,尽管,我确实越来越有种感觉,似乎林青和陈婤正在合为一体,叫我自己也分不清彼此。 宫女打起珠帘,告诉我:“十四长公主c十七长公主来了。” 陈珞和陈琼手挽手地进来,若论辈份,她们俩都是我的姑母,年纪却同我相仿。我此生的那位祖父陈宣帝生了四十多个儿子和三十多个女儿,到如今,我还有十多位没有出嫁的姑母,同居宫中,平日自然也有来往。她们俩性子都爽朗,同我合得来些,常常在一起闲聊。我反正整日无事可做,还能从她们那里多知道些这个时代的事情。 我站起来,彼此谦让一回才在榻上坐定。 宫女煎了茶来,用白瓷盏盛着,端到我们面前。喝茶在宫中极盛行,可是跟我熟知的沏茶全不是一回事,要在炉子上煎开了,且里头搁了各色香料c干果,倒有些像果茶,还更清香几分,味道倒是极好的。 这陈朝的公主们在一处,真是如同《红楼梦》中的才女们,总是谈诗论词,人人都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然,我是例外。我想陈婤应该也会这些,但我却连平仄都搞不明白。读书时背过的唐诗宋词自然还记得不少,念几首或许也能搏个才女之名,可细想想,总不好意思公然颂出“床前明月光”来。 这些时日,陈珞和陈琼也早已体谅我,不和我说这些个话题。可是今日一来,陈琼却抽出一本册子来,非要我品读。 那手字倒是漂亮极了,笔体清隽,但这些诗赋在我看来总不免堆砌之嫌,如同加多了味精的菜肴,有形无神,哪里比得上李白的潇洒浑厚,杜甫的字字血泪,李商隐的情真意切。 可陈琼笑嘻嘻地瞧着我,一再地催着我品评,我琢磨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词句清丽,这人挺有才气的。” 陈琼听了我的话,却不答,只用手轻轻推陈珞的肩。陈珞愠恼地瞪了她一眼,脸却突然红得像窗外的樱桃。 我瞧着这番情形,昔年的八卦精神顿时又涌了上来,故意装着若无其事地问:“这诗赋是谁写的啊?” “哎——”陈珞拦着不让说,陈琼早脱口而出:“徐德言。” 这名字好生耳熟,可我苦思冥想,怎么也没办法对上号。 陈琼又笑道:“他可是江左有名的才子,还是”陈珞拿手去捂她的嘴,陈琼一边闪开,一边说完:“还是翩翩少年郎!” “咦?你们见过他?” 她们俩怔了怔,似乎都觉得我的问题很古怪,一起摇头:“当然没有啦。”陈琼又加了一句:“不过,大家都这么说。” “啊?”我不禁哑然。闹了半天,原来陈珞只不过读了徐德言几首诗赋,便倾心于他,甚至连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都不知道,更别提他的脾气如何,喜好什么,全都一无所知。这样的感情岂非一场赌博? “那,要不要想法子找他来,你们见面聊聊?” 我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忽一眼瞧见她们的眼神,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咳嗽两声,低头喝茶。 陈琼手支在矮几上,托着下巴。她微微蹙眉的神态真是俏丽可爱,说来她比陈婤大着一岁,可我心里忍不住拿她当小èi èi看待。 她小声道:“我觉得,阿婤说得也有道理。” 陈珞连连摇头,“那,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头脑一热,把茶盏往几上一搁,滔滔地说开了:“见面聊聊不可以,连面也没见过就嫁了,怎么就可以?也许他为人懦弱,根本担不起责任呢?也许他脾气火爆,三句话不来就跟人吵架呢?也许他是瘸子呢?也许他有恶疾呢?”我本来想说也许他有花柳病呢,话到嘴边总算及时咽了回去。 可出口的话,恐怕已实实在在吓着了这两位正牌淑女,她们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已猜到她们的来意,必定是想通过托张丽华从中周旋,让陈叔宝答应这桩亲事,却不想被我冒出的这番话扰乱了心思。 静默良久,陈珞咬了咬嘴唇说道:“若果然如此,也只得只得认了。” 这一回,轮到我瞠目结舌。若说这古代的女子勇敢,却连见那人一面也畏缩不敢前,若说怯弱,却又敢将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赌上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凭我个空降来的冒牌公主还能管得了十几个小姑姑的亲事不成?可是话却已不听使唤地冲了出来:“那也许也许他心里已有了别人呢?” 陈珞神色一僵,呆住了。我知道,只有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只有这番心事古今如一。 小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就是快,方才还是一副说什么也不去见他的模样,现在又成了说什么也要先见上一面。她们俩因为和我分享了秘密,什么也不必瞒我,就和我商议起如何才能把徐德言找来。我人生地不熟,这些个事可就不如她们了,渐渐变成她们俩说,我一旁听着。 她们俩脸上还未脱尽稚气,说起这些事来倒也一本正经。我起先瞧着她们只觉得有趣,蓦地,又想起陈婤在这个时代也已是待嫁年纪,心中便是一惊。我使劲回想,可丝毫想不起关于陈婤的任何记载,在陈朝灭亡之前,陈婤是否已为人妇?若此事不久后真的来临,我又该如何? 我心里烦乱,没精打采,陈珞和陈琼见了只当我倦了,便告辞而去。 送走她们,我在屋里胡乱兜圈子,不知为何,忽又开了妆台抽屉,打里面抽出那张纸条。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那字迹极是清秀,宛如女子的眉目。此前我看到这纸条,只觉得好奇,如今,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会不会有朝一日,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一位少年,红着脸诉说衷肠?我想着那情形,忍不住发笑,然而笑容在唇边漫开,却带着一丝莫名的苦涩。 唉,此番心事,古今如一。 过了一阵子,陈珞和陈琼又来找我。我瞧着陈珞满脸含羞的笑容,知道事情结果正如她所愿,也不由为她欢喜。 我知道陈叔宝很喜欢这两个èi èi,况且不是什么难事,张丽华自也乐得帮小姑这个忙。果然我跟她一说便满口应下。徐德言因是布衣,不久便封了太子洗马,婚期也定了下来。 因为这件事,我和她们两人关系越发亲近,不时的,我去她们那里,或是她们过来玩。 反正无所事事,我便开始练字,宫中有字画教习,都是名宿就任,教导有方,我学了几个月,原本那sh一u g一u爬字居然也变得有些模样了。陈珞和陈琼都写得一手好字,也不时指点,我们凑在一处,倒又多了一桩事做。 这日她们来了,又拿我的功课看,陈珞忽然笑道:“阿琼你瞧,阿婤这两个字,倒有七分像太子呢。”陈琼凑过去瞧了一眼,抬头瞅着我,也笑了。 我心里猛然一惊。 我知道她们看的是哪一张,那纸上写着“于林”两个字,本是我忽然来了兴致,照着那字条摹的。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我想起数月前与陈胤在曲桥相遇,他复杂难辨的神情,欲语还休,那时我只觉得莫名其妙,此刻想来真相却是若隐若现。 难道,真会是这样吗? 这件事实在超出了我的想像,也无人可以细问究竟,只好先埋在心里。 懵懵懂懂的,我在陈宫中也已生活了一年,回想这一年,似有许多事情,然而细想,又似一片空白。宫中的生活,褪尽奢华之后,竟是全然无物一般。我常不由自主地想念现代的人生,虽然劳碌,却充实,可是又不敢多想。我仍然每晚仰望天空,但已不抱多少希望,可是未来会如何,也一样全然模糊。 祯明二年三月,陈珞受封乐昌公主,下嫁徐德言。她府邸就在建康城中,时常回宫来看望我们,每一回都见她面带喜色,显见得过得称心如意。或许,对于那时的女子而言,无论贵贱,那都已是完全的满足。 然而,我心里却总觉得莫名空落,难道我的一生会变成这样吗? 又过两个月,太子陈胤被废,张丽华如愿以偿,让我的哥哥陈深登上了太子之位。不过我想,她也并未满足,接下来大约还要谋求皇后之位,只不过,这些事我都懒得理会。 陈胤搬出东宫那日,我正在结绮阁上,遥遥望见那一个踯躅的人影,虽有宫女宦官簇拥,却依旧显得孤寂无比。 后来我已渐渐明白,像陈胤和陈婤这样的兄妹,虽是不便公开的事,但在深宫却见多不怪。我想起那张字条,他们之间也许确实曾经有过一段故事,只是,与我无关。 当我站在结绮阁窗畔,望着那个人影淡出视线,我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知,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此刻身在古代,身在皇宫,身为皇族。 这一切不是梦,不会在一夜醒来便了无痕迹。 五月的阳光明艳如金,笼罩着远远近近的楼台宫阙,如乌沉沉的一大片阴云,明暗交接,令人目眩,无法看清前路。 然而,我清楚的知道,我将步入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3 过去那些日子里,因人人都以为我失了神志,才会忘记从前的事,所以总有人赶着巴结,将前事细细说给我听。起初我倒也听得认真,谁知深宫最不缺的便是闲人闲语,有些话听得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子。 比如,张丽华是个多么聪慧的女子。 她本出身寒门,除了样貌别无是处,凭着聪慧没几年便学得歌舞书画,样样皆精。听说,这些年陈叔宝身子不好,倦怠政务,更将许多朝中事情也交给张丽华裁决。 有时,我去结绮阁,会见张丽华正在批答奏章,我也知道,陈叔宝上朝时,张丽华常常伴在他身边,然而我冷眼旁观,陈叔宝并不曾将任何事情交给张丽华决定,她不过因记性好,将陈叔宝的话一一记下,再写上奏章而已。 我不知道,张丽华对眼下的情势,到底知道多少? 北方的隋这些年来一直虎视眈眈,我想她心里一定很清楚,但我觉得她似乎并未担忧过。 我忍不住向她婉转提起,她却笑道:“也不光如今,都几百年了,几时不是这样?又几时真的打过来?” 她说这话时,正是芙蓉怒放时节,依亭阑而坐,发丝轻拂,衣袂飘飘,纤纤十指轻弹,鱼食纷纷落入池中,鱼儿争先恐后而来,又瞬息隐入水下,那情景如画,真个沉鱼羞花。我抬起头,江南的秋,天空那么高爽,碧蓝得让人恨不能融进去。江南水土孕育这一方婉转风流景象,只怕,也将终结在这一番婉转风流之中了。 我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丽华抬起头,仔细地端详我,问:“婤儿,你这是怎么了?” 我顽皮一笑,遮掩道:“我看父皇和母妃日日为国事烦劳,所以烦忧呐。” 张丽华果然也笑了,“傻孩子,你烦忧个什么?你父皇和我烦忧,不就是为了叫你不烦忧?我只盼着你一辈子都不知烦忧才好。” 她和往常一样搂着我,轻轻拍抚我的后背,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人迷醉。我知道,她的温暖是给予陈婤的,但,却由我承接了。 我脱口而出,“母妃,咱们走吧。” 张丽华不语,手依旧不紧不慢地轻抚着我的后背,我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见。 良久,却忽听她问:“走到哪里去?” 我从她怀里抬起头,望着她,“走到哪里去都行,离开这儿——” 张丽华笑了。 我停下来,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话,也觉得滑稽。 张丽华捏了捏我的脸,“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我无从解释,只好也笑了,身上却忽觉得无力。 远远的,传来宫女们的歌声:“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那是陈叔宝所写的《玉树花》,词曲皆带着一股哀伤的意味,如同预兆。 过去的一年,我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等待,不知道究竟几时,那悬于头顶的剑会落下来。 然而,当我开始仔细留心,才明白,其实那柄剑早已蓄势待发。我总想着,从模糊的记忆中寻求dá àn,我总以为那才是唯一正确的,却不肯在眼前的现实中多看几眼。直到,我终于发觉,其实dá àn早已摆在那里。 就在陈珞出嫁的那天,从北方传来檄文,一夜之间,纸片洒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那上面历数了陈叔宝的二十条罪状,自是引来了陈朝君臣的一场大怒。 然而,也仅此而已。 数月过去,长江彼岸安宁如常,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如从前一样,又是一次虚张声势,最初的不安便迅速消弭,无影无踪。 深宫之中,依旧日日欢歌,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曾有人将此事放在心上过。 我在几个月后,才偶然间看到了那纸檄文。 它夹在一份无关紧要的奏章里,落在结绮阁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早就被遗忘了。 当我展开那张已经泛黄的纸,细细读来,心中蓦地一片清明。 那阵子,我常到结绮阁去,翻看张丽华案头的奏章,起初偷偷地看上几眼,有一回被张丽华撞见,她只惊讶一个女孩儿怎么对这些感兴趣,却也不曾责备,后来我便每日都去翻看。 我本想从奏章里能多知道些事情,然而翻看下来,却总是一派歌舞升平。看得久了,终于厌倦。 对陈朝情形虽不甚了了,但我也知道,这一派喜色必不是真相。然而,陈叔宝却好似深信不疑,安心地沉迷于后宫。 越来越多的女子被选入宫掖,她们之中的许多人我只见过一面,便不知又被安置到何处去了。张丽华对这样的情形未必称心,但既然不会动摇她的地位,她便不干预。 每一次见到陈叔宝,我都觉得,他又苍老憔悴了几分,酒色如虫蚁咬蚀河堤般吞噬他的生命,但他自己却毫不吝惜。 中秋这天,陈宫如往年一样,彻夜欢歌。 花园里纱灯串串,映着池水,亮如白昼。环绕池畔,一席挨着一席,皆是皇族中人。按说他们都是我的亲人,然而他们之中的一多半,我至今仍叫不出名字。 陈叔宝坐在亭中,张丽华挨着他,另外的一侧,坐着两个新册封的嫔妃,她们摆出种种媚态,不时地将酒菜送入陈叔宝的口中。 酒酣处,笑声此起彼伏。我看见临近的那席,不知那支的少年正与我的一位小姑姑说笑,举止轻薄。然而,周围无人为忤,似早已见惯不怪。 我从前的印象,皇家总是雍容端庄气度,却原来,还有这般景象。 曲桥上,数百宫女轻纱高髻,娉婷曼舞,歌声绵软,依旧是那支陈叔宝最得意的《玉树花》。近支亲族纷纷上前,向陈叔宝敬酒,说的自都是一派吉祥如意。 我望着灯火映照中,陈叔宝苍白的笑脸,忽然觉得,其实他也未必不知道真相,所以,他才这样挥霍着自己,也挥霍着陈朝的气数。 我在喧嚣中暗自叹息,只怕一切已无可挽回,陈朝真的将亡了。 “陛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响起,如利剑般穿透欢歌笑语,“陛下,大陈要亡了!” 最初的刹那,我觉得那声音定是幻觉,然而瞬息之间,所有的喧嚣嘈杂都停止了,灯火通明的后花园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却没有一个人动,也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情形,仿佛时间突然停顿,唯有天上的一轮圆月,倒映在池水中,随着夜风晃动,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视线中,旁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一个窈窕的身影,跪在亭台阶下,手里高擎酒盏。 “陛下,北方的隋军厉兵秣马,来者不善,陛下若不振作起来,再这样每日欢宴,不理朝政,我们大陈就真的要亡了!” 这声音极熟悉,然而一时之间,又觉得陌生。我怔愣许久,才确信,那就是整日同我在一处说说笑笑的陈琼。我心里一直将她当作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却想不到她竟会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也许因为所有的人都太过震惊,竟无人打断她。 “陛下,长江虽险,可世上从来也没有万无一失的天堑,如今强敌在侧,只有君臣同心,才能够” “住口!” 陈叔宝终于爆发,一声断喝,手中的酒杯朝着陈琼直飞过去。 陈琼下意识地闪开身子,酒杯撞在她身后的石阶上,“当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陛下” 陈琼还要往下说,张丽华早已过来,一手拉起她,一手掩住她的嘴,笑道:“十七èi èi今日喝多了,话也多了。”又吩咐左右,“快扶十七长公主回去歇息。” 陈琼一侧身,“啪”地打开张丽华的手,怒道:“你来做什么好人?你又算是什么好人?若不是你整日弄这些歌舞,迷惑陛下,又怎么会弄得如此地步?” 张丽华脸色一变,僵了片刻,才笑道:“竟说出这种话来,果然喝多了!” 陈琼冷哼了一声,还未及开口,陈叔宝拍着案几大叫:“来人!来人!”张丽华忙又回到陈叔宝身旁,用手抚着他肩头笑道:“十七èi èi还小呢,今天可是团圆的日子,欢欢喜喜的才是,陛下可别跟十七èi èi认真。”一面又对宫女们打手势,宫女们会意,连拉带拽地把陈琼弄出了花园。 陈叔宝余怒未消,脸色铁青,恨恨道:“若她不是朕的亲èi èi” 张丽华偎着他轻笑:“陛下别生气了,臣妾献丑,跳个舞给陛下乐一乐吧。”说着便轻挽纱裙步下石阶。 她一向以舞技闻名,这一曲果然曼妙无伦,陈叔宝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席间便又恢复了那一番欢声笑语,恍若刚才的一幕未曾发生过。 我回头告诉青儿:“我酒沉了,出去走一走。”便起身离席。 深宫之夜,虽然在中秋佳节,除了花园,别处依旧如常早早地熄灯。喧嚣和灯火抛在身后,渐渐远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间。一路行来,前方是越来越深的黑暗,四下寂静,竟似行走在一片无人之地,只一轮月,清冷冷地照着这经营百年的宫城。 不出所料,陈琼还未睡,我想她也不可能睡得着。 迈入院门,见她立在院子当中,仰脸望着天空。月光映着她莹白的脸庞,仿佛一尊美玉雕琢的人像。也许,以前总是有张丽华的影子在眼前,我从未觉察,原来陈琼也是这般美丽的女子,如一支傲霜的菊花在月下静静绽放。 宫女在旁传报,陈琼忽地转身,盯着我问:“你来做什么?” 我笑笑,“恼我母妃,也不必恼我吧?” 陈琼回过神来,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我不是嗯,我是说,宴席还没散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朝她走过去,“为什么我就不能来呢?我喜欢到你这里来,就来了呗。” 她看着我,有些意外,“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自从你那一回落水醒来,是变了些,可我倒不知你几时又变成了这样。” 我站定,和她一步之遥,月光如水,彼此的神情都看得很清楚。我说:“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咱们可算扯平了罢。” 陈琼怔了会,微微地笑笑。 我知道,她还未确信我的来意,我不想兜什么圈子,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方才跟父皇说的那番话,一直是我心里想的,只我却没你的勇气说出来。我我好生佩服你——我来就是同你说这句话。”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顿时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 其实,以前我在办公室里当然也少不了虚与委蛇,但总算还有坦直的时候,自从掉到这里,披上了这身陈朝公主的衣裳,似乎就只剩下了虚与委蛇。如今,又找回了那种真实的感觉,果然畅快无比。 陈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许久,忽然拉起我的手,“来!”便拽着我进了屋里。 宫女端了茶来,陈琼却挥手道:“不用。”又对我说:“咱们喝酒,如何?” 我奇怪,“你这里有酒?” 陈琼低声说:“我藏着呢。” 她叫过一个宫女,进了里屋,出来时宫女手里果然捧着一小坛酒。她只留了那个宫女,将旁人都打发出去,然后对斟了两盏。 那酒色清透,香气浓烈,我们举杯轻轻一碰,各自饮了一口。那酒入口时虽淡,顺着喉咙而下,便越来越烈,似火一般。我们两个憋了会儿,实在禁不住,都趴在矮几上大声咳嗽起来。 好容易喘息定了,相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陈琼到底自幼进退有序,这种时候依旧不忘轻掩口唇,仪态优雅,我却早把那套抛到九霄云外,倒在榻上,张牙舞爪地笑了个痛快。 “其实,那天你跟十四姐说那番话,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我憋住笑,看着她说:“你信不信,其实我从地府里换了个魂儿回来。” 陈琼手支着下巴,微笑道:“换了也好,我喜欢如今的你。” 我望着她,若在现代,她才是个初中女生,我从来没有跟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交往过,因为总觉得有代沟,如今却觉得,原来也可以做个朋友。 陈琼又说:“除了你,方才那种话,这宫里也没有别人会同我说,就算心里那么想,也不会说出口来。” 我苦笑,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一个头脑发热総ui dǎng隼戳耍皇牵膊痪醯煤蠡凇?br /> “唉!”陈琼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我的话,皇兄可听进去几分?” 我很想说,她的话定是全白搭。可是,这话转了转,却说不出口。陈琼双眉紧锁,眼中满是忧愁,我也不知如何劝解。她和我不同,对陈朝自有那份故国情怀,而我所忧虑的,其实不过是沦为亡国公主之后,又要如何才能在这个时代自保。 我说:“这回父皇很生气,只怕会对你” 陈琼“哼”了一声,“我倒不信,大哥会对我怎样。” 我默然,陈琼心里,陈叔宝终究是她大哥,她却不愿去想,她的大哥更是陈朝的皇帝。 思忖了一会儿,我心里另有了主意,便转开话题,“父皇这样子也不是办法,咱们想想,朝里朝外,可有谁的话他能听得进去?” 陈琼不假思索地开口:“那就只有”却忽然停了下来,只冷笑了一下。 我当然明白她想说的是张丽华,如果对面坐的不是我,想必她底下的话也不会好听。在她心里,陈叔宝既然是大哥,总会多回护他些,不免将过错都推给别人,好在我也不至于会不高兴。 我想了想,说:“你觉得请太子去劝劝父皇,如何?” 陈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说:“他未必肯去,便是说得他肯去,也自会有人拦着,不叫他去。” 我琢磨着她的话,末了说:“让我试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4 次日一早,我去往东宫。 太子陈深所居院落,遍植芙蓉。花期已过,残花满枝,陈深立于树下,一身青衣,神态宁和,清雅如朝露。 每次见他,我总有愣神的瞬间。所谓造物完美,大抵不过如此。若张丽华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他便是最清俊的男人。每入眼帘,总让我觉得不似凡尘中人。 但也仅此而已。 他虽然是陈婤的同母兄长,我们却很少往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在张丽华面前,也不过只字片语。性情如此,这宫中,也没有人与他格外亲近。 我向他行礼,他只微微颔首,道声:“免了。” 而后便沉默。他既不问我为何事来,甚至也不请我进屋,我这偶尔才到他这里来一趟的亲èi èi,在他眼里,恍若无物。 我杵在原地,隔了几步远望着他轮廓完美的侧影,不由气结,玲珑八面的张丽华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也难怪陈婤宁可跟陈胤亲近。若说陈深这样貌气派,当个偶像剧明星,绝对颠倒众生,偏偏配上这么个脾气,真个暴殄天物。张丽华费尽心思给他谋来太子之位,若他真的登位,难道朝堂之上,也是这么沉默,岂不把一干朝臣憋闷死?我想着一群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陈深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却仍是不发一语。 罢罢,我可不想跟他较这个劲。我说:“昨天中秋夜宴,太子哥哥也在场,十七姑姑的那番话,一定都听见了吧?” 陈深点了点头。 “太子哥哥,作何感想?” 陈深默然片刻,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不妨。” 宫中人说话的那番套路,平时寒暄几句我还能应付,真到要说什么的时候,全不是那回事情。直说就直说,我深吸一口气,道:“我觉得,十七姑姑说得对。” 陈深一定想不到我突然把话说得那么直白,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朝我走近了两步,似乎想要将我看得更清楚些,目光在我脸上盘桓许久。 “你是不是想让我在父皇面前替十七姑姑说情?” 总算听他说了一句有实质意义的话,我赶紧点头,“是。” 陈深想了想,说:“父皇昨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一向喜欢十七姑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他说完,就侧过身去,只差没说:“送客。” 我当然不能走,赖也得赖着,我说:“还有一事。” 陈深仰首望着梢头零丁花叶,一副如若未闻的模样。 “太子哥哥,对眼下陈隋之间的情势如何看?” 陈深侧过头细看了我一会儿,淡淡地反问:“你有什么见解?” 得,我暗自咬牙,又忘了,跟他绕什么弯子,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直接回答,皮球还得我自个拣起来。 “隋军此番一旦出击,恐怕志在必得,我们虽然据险长江,未必能够守得住。” 陈深又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你真这么觉得?” 我心想,这是当然,隋灭了陈,重新统一华夏,历史书上写得一清二楚,我说“未必能够”还是委婉的呢。这段历史可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想拖一天是一天,好让我有时间想出保命的办法来。 我点点头,说:“此前北朝多次虚张声势,可是这一回恐怕不同。” 陈深看定我,显得很专注。 我见总算引起了他的注意,忙搬出早想好的大套话:“如今与从前的大不同,在于江陵。太子哥哥想必不会忘记,去年此时,江陵萧岩率十万军民南投的事。” 此事是我在读到那纸檄文之后,又多加留意,才又听说的。深宫闭塞,去年外间曾沸沸扬扬的大事,宫中却无波无澜。 江陵的梁朝,虽然是隋的附国,但其实在隋陈之间左右摇摆,两面逢源。那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地处要害,隋陈又互相忌惮,谁也不会贸然进犯江陵。然而去年秋天,隋皇突然召梁帝入朝,江陵一时人心惶惶,梁帝叔父萧岩率十万众投奔陈朝,把个淘空的江陵拱手让给了隋军。 “隋故意这么做的,他们想要的本来就只是江陵,而不是十万军民。如果他们不是真有心要来进犯,不会贸然夺下江陵。”我微微喘了口气,补充:“此其一。” 陈深一直安静地听着我说,不知为何,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我纳闷地瞅着他,“你觉得我说错了么?” 陈深微笑道:“不是。我只不过在想,原来我陈家的灵秀,都钟于女儿家。” 天,敢情我费那么多口舌,他的心思却拐到哪里去了? “此其一”陈深沉吟片刻,“其二呢?” “三月的檄文。” “哦。”陈深淡淡地应了声,“如今已是九月,隋军并无举动。” “麻痹人心的!”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们肯定悄悄在准备呢。” 陈深不语。 “长江不是万无一失的,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东西?!” 我盯着陈深如瓷偶般淡定的面容,禁不住提高了声音。什么叫做皇帝不急,急死那啥?我不明白,国家存亡,他怎么就能这样无动于衷? “就算你说得都是实情,”陈深轻叹,“你以为,这些话从前就没有人对父皇说过?” 我怔了怔,忽然一阵气馁,“总要试试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陈深淡然一笑,答道:“我会的。” 虽然得到这句回答,我心里,其实已经不抱太多希望。陈深淡漠的态度就已经预示了结果,也是,历史怎么可能因为我这么几句话就有所改变呢? 我没精打采地回了自己房中。午后,张丽华忽然遣人来叫我去,关起房门,跟我说了一大通道理,什么女儿家应守妇道,不该过问国家大事,亏得那会儿长孙皇后只怕还未生,总算不曾搬一部《女则》出来。我耐着性子站在那里,口中唯唯称是,只当吹耳边风。 好容易张丽华说累了,喝了几口茶,抬头望我一眼,见我愁眉苦脸,忍不住又笑了,搂过我来哄了几句。我知她是溺爱的母亲,撒了一会儿娇,趁机套话。 张丽华倒不虞有他,我一问她就全告诉了我,原来陈深未曾去跟陈叔宝进言,却先来和张丽华商量,结果可想而知。 我郁闷已极,陈深空生了那一副丰神俊朗的皮囊,想不到却是个牵着母亲裙角不放手的废柴。 到陈琼处,告诉她事情始末,她早有预料,自是丝毫不以为奇。细想想,以陈深的孤僻,也许根本不想揽这件事,只怕全是我一厢情愿而已。我不得不承认,陈琼对宫中事的了解远比我深。 和陈琼说了会儿话,心情才渐渐缓和。 门外有人声,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宦官,手里捧着酒盏,说是陈叔宝赐下的。屋里顿时一片死寂,陈琼的脸色在那瞬间变得苍白如透明,身子如风中之叶摇摇欲坠。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竟真的会发生! 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想到,和亲眼所见,全然两样的感受。我一时僵在那里,手脚如被冰冻住,脑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陈琼勉力上前,叩首谢恩,双手接过酒盏。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滴滴落在酒中。 宫中规矩,“上路”之前,照例有一个时辰,可让她梳洗打扮,也将后事交代清楚。 酒放在案头,天色已渐暗,竹青色的酒液看去幽绿得诡异。 自接下旨意,陈琼一个字也未再说,只木然由着宫女们摆布,替她tu一 yic穿衣,梳头。然而,我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的惨痛,她一定无法相信,她心目中一向疼爱她的大哥真的会这样做,也许,这比死亡本身更让她难以接受。 我走过去,说:“我去找父皇,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陈琼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叹口气,刚要转身走,陈琼忽然说:“不!不用了!”她猛地站起来,带落了宫女手中的梳子,珠釵c纱花零落地掉了一地。 她扑到案几旁,伸手抓起酒盏,仰面就要倒进嘴里,宫女们一片惊呼。 我冲过去,一巴掌拍落了她手里的酒盏,“你傻呀?叫你死你就死?!猪临死之前还知道挣扎几下呢!” 屋里又是一片死寂,“公公公主”宦官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连陈琼也给吓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酒液洒了一地,我的鞋袜溅湿了,微微有些凉意。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告诉她:“你等着我!”转身便走。刚到院门,忽又想起一事,折回来,指定来赐酒的宦官,吩咐屋内的宫女:“给我看好了他,我不回来,不许他走!” 我直接去了结绮阁。我很清楚,这是我唯一的办法。 张丽华似乎看出了我的来意,百般地用话拦着我。我知道,昨晚陈琼的言语冲撞,让她十分不快,我甚至隐约想到,也许这件事本就是出自张丽华的授意,但眼前她依旧温婉的笑容和言谈,让我无法再想下去。 我央求了半天,张丽华总不肯松口,我也急了,道:“母妃若不答应,我便再投水!” 一瞬间,张丽华的神情变得那样凄伤,如同被人在胸口割了一刀,还要痛楚百倍。 走出结绮阁,她凝如石像的身影依然清晰的留在我脑海里,即使她没有说什么,我也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悲哀。 我如愿得到了陈琼的赦令,然而,我却并未觉得欣然。 秋深天寒,黄叶纷纷,远近宦官们沙沙地扫着地,在巍峨的宫墙下,所有的人影看起来都那么渺小。 我能救陈琼,因为张丽华疼爱她的女儿,张丽华能说服陈叔宝,因为陈叔宝宠爱那个美丽的女子。我们都如菟丝草,依附于别人的宠爱,一旦失去,便一无所有。 风自北方来,夹着细密雨丝。宫女撑开了伞,但免不了零星的雨滴落在我脸上。 深秋的雨,竟是那么冷。 十月廿五,从北方传来消息,陈朝使者在隋被软禁,仅仅三天之后,隋皇杨坚举行了告庙仪式,拜将出征。 五十万大军压境,陈朝君臣倒也并未显露多少惶恐,后宫更是欢歌如旧。 有的时候,后宫女子在一处也会议论时局,她们总是说:“也没什么,从前北人来打了多少回了,还不是乖乖都回去了?” “可不是,听我父亲说,光是齐就来打了三回,周也来过,如今又换了这个隋,能如何呢?” “北人都是旱鸭子,坐船就晕,更别提打水仗了。他们倒是敢来,那长江可不是小溪沟,他们能奈何?难不成插上翅膀飞过来?” “说来说去一句话顶不错,王气护着咱们呢,什么也不用怕。” 我想这些话,未必全是她们自己的见识,想必也是外间传来的。时近岁末,宫中照例忙着年下诸事,一派喜气,全不将已至江北的隋军放在心上。宫中过年的习俗十分有趣,单是预备的各色糕点,或做成吉祥图,或是花卉,或是小动物,花样繁复,不可尽数。还有巧手的嫔妃宫女用绫罗做成许多小衣裳,只一掌大小,却精致无比,用做上供。去年此时,我满怀新奇,只觉看不够,眼下却已全无心思。 陈琼被陈叔宝禁足,不得出院门,但我进进出出,倒也不受阻拦。这宫中如今好似只有我们两个怀着同样的忧愁,我每日都去找她说话。陈琼虽然不出门,但她在宫中有许多亲近的宫女传递消息,知道的事倒比我还多。 腊月,自三峡传来的战报,水师大败于狼尾滩。 听说,隋军水师统帅名叫杨素,神勇有如江神。 “哦,原来是他。” 陈琼瞅着我,“你知道这个人?” 我一面努力回想着他究竟做过哪些事,一面随口回答:“他有个歌伎叫红拂,很有名的”突然惊醒,还好,没把夜奔李靖的事也给说出来。 名妓艳事本是宫中最盛行的话题,陈琼只当我听来传闻,倒不觉得奇怪,也没有追问。 我想起另一件事,“隋军统帅是不是叫杨广?” “嗯,隋的二皇子。”陈琼眼波闪动,盯着我笑道:“你又知道了?” 不知道才怪。就算我历史知识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知道隋炀帝这号人物,他也算是“名垂青史”,呃,应该说是遗臭万年的人了。我还知道他有个宠爱的妃子朱贵儿,在他死后大骂叛臣,然后殉节,当年看《隋唐演义》还挺感动,想不到杨广这等花花昏君还有ěi nu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只不过,眼下朱贵儿很可能还没出生,当然我也不能提。 我说:“听说杨广是个草包纨绔。” 陈琼迟疑地说:“草包纨绔怎么挂帅呢?” “挂个名的呗。他手下多的是大将,他只要往那里一坐当个摆设,将军们自会领兵出战,这种统帅,是个人都能当。” 陈琼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否则凭他年纪轻轻,也不可能真的统帅大军。” 正说着,门外进来宦官送年下的赏赐。陈叔宝虽然关着陈琼,倒也没冷落了她,看来对这个èi èi也并非全无感情。 陈琼将赏赐都摊在榻上,要我随便挑选,我说:“我自己的还用不了呢。” 陈琼却说:“你的是你的,这是我送你的,不一样。” 听她这样说,我不能再驳,便随手挑了一对珠珰。 陈琼又叫来几个亲近的宫女,让她们也每人选一样。那些宫女跟我已经极熟了,还拉着我要参谋,嘻嘻笑闹了一阵才选定了。陈琼吩咐:“xiāng zi里那些都是去年攒的,回头你们收拾出来,叫她们也都来挑。”宫女们自是欢天喜地。 忙完了,我们又坐着说了会儿闲话,陈琼忽然说:“你可知道,前两日陛下又纳了一个女子。” 我随口“哦”了声,这种事也太多了,实在提不起兴致。 陈琼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是萧摩诃新婚三月的续弦。” 我猛地张大了嘴,那声惊讶的“啊”却卡在了喉咙里。 萧摹诃是眼下守卫建康的主帅,陈朝制度,将帅领军出征,家属留为人质,纸包不住火,想必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前线。 我和陈琼四目相对,一起苦笑。 水师的败绩丝毫没有消退年节的喜气,那场战役毕竟不能决定全局,长江依旧牢牢地保护着建康城。听说,今年元旦已经准备了盛大的庆典,甚至隆重更胜往年。 可惜,我并未能够看到那个奢华的场面,就在正月初一,当建康城还沉睡在除夕的喜庆中,隋军主力自广陵c采石渡过长江,同样沉醉在喜庆中的陈朝守军甚至没来得及做抵抗便全军覆没。 一夜梦醒,兵临城下。 陈朝上上下下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曾经认为牢不可破的天堑,忽然间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不善水战的隋军究竟是如何渡过长江?坊间因此流传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传闻,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声称亲眼看见天神下凡相助隋军。 宫中的喜气突然间被恐慌替代,到处都是不安的脸庞,到处都是不知所措的哭声。 长江一破,人心中的堤防也随之一溃千里。听说,陈叔宝和朝臣们日日哭作一团,办法想了不少,却总是争论不休,没个决断。 我却变得出奇平静。以前曾听过扔靴子的故事,眼前的一切其实我早已知道,而今,只不过靴子终于落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5 祯明三年的最初几日,天气阴沉异常,寒风飒飒,铅云低垂,乌沉沉压在建康城上空,似有一场大雪,却总是不见落下。 束手无措的陈朝君臣一天一天地熬着日子,茫然面对各地传来的失败的消息。 十五日,吴兴郡的十万援军赶到了建康城,人心稍稍安定。 算来,日后,隋军也将攻至建康城下。是守?是攻?君臣又开始了新的一轮争论,仍是久久没有决断。 这些事我已不再关注,我知道祯明的年号只到三年为止,早一天结束还是晚一天结束没有多大差别。 后宫中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整日痛骂隋军,将他们说得形如猛兽妖魔,然而他们眼里都有无法掩饰的恐惧。 这两年里,我倒是知道了不少前朝的事情,过去几百年的乱世,亡国每隔数十年便会发生,国号如走马灯式的更换,有些年纪大的人或许已经历过两三次,但每一次都是覆巢之难。 几天来,我一直在收拾东西。陈婤因是张丽华心爱的女儿,手里的贵重饰物着实不少,我以前也未曾十分留意,正好借此机会一一整理,其中的大部分我都分给身边的宫女们,她们多是清贫人家女儿,国难之后,我定然自顾不暇,她们凭借这些东西或者能有条生路。我挑选了十几样自己留下,分成几个小包,如此方便带在身上,又不致显眼。我虽然并不确知它们的价值,不过我想应当足够我日后的生活。 我不求富贵,只求能自保。 当然,这一切打算的前提是,若我能从眼前的劫难中逃脱的话。无论哪个世道,若活不下去一切都是白搭。 若按林青的年纪,我如今是二十五岁,若按陈婤的年纪,我才十三岁,无论哪个,都还年轻。灭顶之灾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我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原来我心里有着那样强烈的求生。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十六日,彻夜的争论与思虑之后,陈叔宝下令主动迎击。 天依旧阴沉,乌云似与陈宫连绵的屋顶融为一片,远远近近,皆是望不到底的阴暗。 我来到结绮阁。没有阳光,雕栏玉砌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华。张丽华坐在窗边,她明显地消瘦和憔悴,但即使如此,看起来依旧明yàn zhà一人。 她望着窗外,呆呆地想着心事,甚至没有听到宫女的传报。我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也许到了这个时候,她已发觉,处心积虑得来的一切其实都是虚空。 “母妃。” 我叫了一声,她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 无论何时,面对陈婤,她都是一位慈爱的母亲。 她问我话,依旧从吃了些什么,睡得好不好开始。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抬头望着她,我说:“母妃,咱们走吧。” 张丽华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话:“到哪里去呢?” 我说:“随便哪里,天下这么大,一定会有地方可去的。”想了想,我又说:“我们可以先找地方躲几天,然后找间寺院住下,听说隋朝的皇帝很信佛,不会为难寺院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看我,“这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我点点头,“是。母妃,咱们快走吧,晚了也许就来不及了。” 她摩挲着我的脸,“婤儿很有主意,这样我就安心多了,你去吧,我会给你出宫的旨意,就说就说你要去十四长公主府。” “那母妃你” 她摇摇头,平静地说:“我不走,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父皇。” “可是,隋军很快就会攻来,你会”我把死字硬咽了回去。 但张丽华明白我的意思,她微笑道:“我从十二岁就跟着你父皇了,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他,如果如果此番逃不脱劫难,那么我相从地下,也是应该的。” 我记得,陈叔宝不曾死,但她却被杀了,可是我却没办法告诉她。我看着她的双眸,如水般柔和,却无可动摇。 我低声说:“母妃多多保重,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来看母妃的。”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挥挥手,示意我离去。 我想了想,又说:“我还想求母妃一个恩典,让十七姑姑跟我同去。” 她默然片刻,说:“好。” “母妃,”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下去:“如果真有变故,母妃设法请见隋军统帅晋王杨广,或能让事有转机。” 张丽华怔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杨广最爱ěi nu,我记得他是不想杀张丽华的,所以也许她能得到杨广的庇护,反正,张丽华的生死无关历史进程,我想或许能有一线改变的机会。但是这些话我自然不能明说,只能回答:“请母妃听我的劝。” 她见我不肯说,也没有追问,只说:“好,我记下了。” 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首。我借用了陈婤的身体,也借用了本属于她的母爱,我便替她磕了三个头。 张丽华将脸又转向窗外,没有看我。 我向门外走去,在门口,我又停下来,回过头见她依旧那般姿态,凝如美玉雕琢。 十四长公主府也是一片同样的惶然。 我和陈琼见到陈珞时,她正抱着贴身侍女哭做一团。她本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而今看上去就更加瘦弱不堪,有如风一吹,便会悠悠飘去。 她见我们来,如见救命稻草一般,上来一手拉住一个,却又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侍女说:“亏得长公主和公主来了,我们长公主这几日天天哭,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这么下去,身子先就垮了。我们劝长公主回宫里住些时日,她也不肯听。” 陈珞说:“我怎么能回宫去?我若回了宫,万一真有变故,他驸马就找不到我了。” 陈琼问:“驸马现在哪里?” “他在朝中,已经好些日子没回来过了。” 我知道,徐德言虽然一介书生,倒很有几分耿骨之气,这种时候,他必会以国事为重。 陈珞又问我们的来意,我们原打算说服她与我们一同走,但陈珞听了之后,却执意不肯,我们知道她是不愿与徐德言分离。 商议了一阵,陈珞说:“不如你们先住在我府里,我府上管家就住在府后,他家倒不显眼,如果真有变故,咱们先到他家里躲避几日。” 我和陈琼对视一眼,觉得这也不失一个办法,反正眼下建康城四面都被隋军包围,此刻出城也不知去哪里才是安全的,倒不如留在城中相机行事。 陈珞叫来管家说明事由,管家自是满口应承。 我们便在府中住下,三人在一起,虽然仍旧不安,终究还能有个商量,陈珞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二十日,倾巢而出,与隋军决战。原本想着,十万人马总也能支撑一段时日,谁知不过刚一交锋便一败涂地,统帅萧摹诃被俘,副帅任忠投降隋军,亲自引隋军直入朱雀门。 至此,祯明不复存在,此后华夏将只有隋之开皇这一个年号。 那天我们如往常一样坐在厅中,街市上的嘈杂人声穿过重重院落传来,我们互相对视,心中都升起不祥的预感。 管家到街上打探了一番,告知真相。此时府中上下也都已得知消息,顿时乱做一团,家人们跑来跑去,如水灾后的群鼠逃窜,无论陈珞还是管家都喝止不住,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人情本是如此。 幸亏我们早有准备,便立即自h一u én出府。陈珞虽然仍惦念着丈夫,但经不住我们的劝说,也一同离去。 街上都是想要出城的仓惶人群,其实此时出城也已没有多少意义,但北人粗旷,关于隋军的种种恐怖传闻之下,人们都只想逃走。 至管家府的一小段路,我们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虽然有几个宫女和家人环护周围,但人群汹涌,如同浪潮推搡,我们三个都是深宫长大的,身子娇弱,几乎无法稳住。眼前情势,若真的跌倒了,再没机会站起也说不定。我们互相紧紧挽住胳膊,小步小步地努力前行。待终于进了府,我们已是发饰散乱,衣襟不整。 我还好些,她们两个从来都是纹丝不乱的,哪里经过这些,自是从来未有的狼狈,互相看看,忽然都失声痛哭。 亡国之痛,终于清晰在眼前。 我心里,从来没觉得陈朝是我的故国,然而,此刻却也觉出些许悲伤。我不由自主地向北望去,那是皇宫的方向。暮霭沉沉,自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遥想宫中此刻的景象,又想起张丽华如今不知怎样,心中恻然,毕竟,我已在那里生活了近两年,并不能真如旁观者一般冷漠。 在管家府中,自然不通消息。听外面的声息倒是一日更比一日安静。过了几日,家人大着胆子出门探听,回来时说隋军颁下严命,不得扰民,所以如今街市秩序井然。话虽如此,城中遍布兵士,兵戈之下,哪里能有往日的自在?不过都求个保命而已。 传闻越来越多。 二十日城破当日,朝中文武四散,各自逃命,徐德言也不知去向。陈珞自然伤心,但眼下也无法可想,只要徐德言保住性命,来日方长,总有重逢的机会。事已至此,陈珞也只得先搁开。 又听说,当日陈叔宝身边竟只有宰相袁宪相陪。陈叔宝原本对袁宪诸多猜忌,然而国难之时,却只有他留下。陈叔宝感叹说:“亡国不是朕一人失德,而是江东人士都已尽失气节!”大势已去,陈叔宝说完这话,便遁入后宫。 隋军入宫搜索良久,不见陈叔宝身影,料想他的贴身宦官必定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就将那名老宦官抓来质问。老宦官知道避不过此劫,竟一头撞死。隋军无奈,只得重又细细搜查,至景阳殿时,院中有一口水井。隋军兵士朝井内喊话,若有人就出声,否则扔石头了! 其实隋军兵士不过试探一番,谁知井中真的有人应答。兵士抛下绳索,将人拽了上来。谁知绳索那端竟然不是陈叔宝一个人,还有张丽华和孔贵嫔两个女子。三人浑身湿透,正月天寒,早冻得瑟瑟发抖,狼狈万状。隋军兵士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还未听完经过,陈珞已经泪流满面,陈琼眼中含泪,却咬牙不肯落下。我暗自嗟叹,陈叔宝毕竟是她们的大哥,无论别人如何看待他,她们心中必定对她还有一线指望。谁知陈朝皇帝竟会如此怯懦,连最后的一丝尊严也被剥得一干二净。 我对陈叔宝向来没有好感,但是却不愿看着她们两人此刻绝望的神情,起身走出房间。 却见眼前茫然,原来不知何时雪花已纷纷而下。建康天暖,此刻的雪已积不住,落了便化,放眼望去四处一片狼狈泥泞。 转眼在管家府中已是第四日,我们商量着,让家人再出门打探,若有机会,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谁知家人去而复返,脸上神情慌张,说隋军查抄宫苑,如今已经知道我们几个逃脱在外,正在城中搜索,早起已去过陈珞府中,想必迟早会到这里来。 我们决定立即离开。管家听说,告诉我们四条街外有他的亲戚,不如到那里暂避,我们一时也没有别处可去,当即同意。 那是小户人家,五口人,只一个小院三间房。腾了一间给我们三个合住,跟随我们的宫女们只得另寻住处。那家主人对我们的到来很冷淡,只是敷衍几句,便不再理会,让我们自行安置。眼下情形,他们肯收留,也已不易,我们不能再多要求。 房中只一张床,幸而我们三个都身子瘦小,勉强能够挤下。我想起上大学时,和要好的朋友同挤在宿舍的单人铺上,说一夜悄悄话,很是温馨。然而,此刻的心情大不相同,就算开口,也是凄凉。 夜来风大,擦着窗纸,索索有声。我们全都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她们俩也不曾睡着。寂静中,耳畔听着三人的呼吸交错,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躺得久了,我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翻个身,终究不能。不由苦笑,连我都觉得难受,何况她们两个? 身旁的陈琼低声道:“阿婤” 只叫了一声,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嘈杂,似有人在街上跑动。夜深人静,靴子打着地面,哒哒如疾雨。 我心猛地一沉。 “快起来!” 她们俩也觉察异样,急忙起身。我们慌手慌脚地穿衣裳,虽然早已换成了平民装束,但平常总有宫女帮忙,此刻越急却越穿不好。 院门“当”地一声打开,隋军兵士蜂拥而入,火把映亮了窗纸。 我们心知已无路可逃,相视凄然。 院中有人高声问话,北人语音短促,听惯了绵软吴语,很不习惯,但注意听时,也不难懂。 那人问:“乐昌公主可在?” 陈琼掩上衣襟,走到门边提高声音回答:“在。但我们有几句话,请这位将军到门前来。” 有人走到门前,伸手便要推门,被陈琼死死抵住。 “将军听我说完,不得入内!”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又伸手来推。我连忙过去帮忙,一起抵住门。 “请住手!如果现在硬闯,我们即刻自尽!” 陈琼一字一字,语音傲然,不容反驳。 那人终于停手,道:“请讲。” 陈琼吸了一口气,朗声说:“我们是陈朝公主,你们虽奉命捉拿我们,但不可羞辱我们。方才我们已然安歇,此刻衣衫不整,你们在门外等候,待我们穿戴整齐,自会出来随你们去。” 那人想了想,说:“好吧,但不可太久。” 陈琼慢慢透了口气,回过身来。 我看着她们两人,叹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能先如此,日后的事走一步瞧一步罢了。” 陈琼点点头,默然不语,低头系好衣裳。我分明看见泪水沁出她的眼角,却在侧过身时,飞快地拭去。 穿好衣裳,我们打开房门,依次走出。 院中火把辉煌,我清晰地听见惊叹声如风般掠起。即便是我,也从来没有身处在如此多男人肆无忌惮的注视下。我能感觉到集中在我们身上的那种毫不掩饰的艳羡和。但我们谁也不愿流露出窘迫,即使一向羞怯的陈珞,也仰起脸,从容步下台阶。 兵士们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门口停着一辆牛车。 我先攀上了车,然后将陈珞拉了上来,我又朝陈琼伸出手,然而她没有动,目光望向门的另一侧。 我看见这家的主人站在那里,默然注视着我们。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你也是我大陈子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抬眼看看她,冷冷地回答:“现在这里已经不是陈了,你们是什么身份与我何干?从前我过得好不好你们难道过问过?如今你们怎么样也跟我没关系。” 陈琼眼里闪过怒气,她还要再说什么,我苦笑着拉过她,“算了,走吧!”陈叔宝早就失却民心,谁又会关心我们这几个亡国公主呢? 牛车辘辘前行,这车甚是简陋,夜风从车厢缝隙里吹起来,我们只得互相挤在一起。 陈琼余怒未消,愤愤道:“看来陛下说得也不错,江东已无气节!”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说:“我倒觉得,他说得也不错。” 陈琼猛地转过脸来,瞪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终究忍耐住了没说话。 我阖上双眼,突如其来的倦意瞬息侵遍四肢百骸,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6 牛车将我们载入后宫,相隔八天的时间,换过了朝代,离去时我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归来时已成阶下囚。 奇怪的是,我平静如水,丝毫没觉得其间有多大差异。 也许这是因为,我心底里总下意识将自己与那个陈朝公主区分开来,尽管,有时我也已忘记了区别。 但对于陈珞和陈琼两人而言,只怕已如物转星移,恍若隔世。 夜已深,我们就在值夜宫女的房中胡乱睡了一宿。天明时,有人来领我们去景阳殿重新安置。 晨光初现,宫中寂静异常。我仰起脸,稀薄的阳光穿过浮云,落进我眼里。这还是今年初次见到晴天。 一夜风过,昨日的薄雪已被吹尽,了无痕迹。多日不曾有人打扫的长街上落叶零落,在我们的脚底沙沙轻响。 对面过来一群人,皆身着甲胄,看装束,该是隋军的统领人物。我们侧身让在一边。 走得近了,我看清当先的是个年轻人,至多不过二十岁,身材颀长,气度儒雅,眉目精致,倒与我的那几位哥哥可有一比。 我心中一动,眼前这人如此年轻,莫非 那人似乎觉察什么,朝我转过脸来。冷不防与他的目光相遇,竟是那样温润,如同一池湖水,涟漪徐徐。 我怔愣,他也同样微微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我们安静地对视,互相估量,过了会儿,他冲我微微地笑了笑。我又一惊,这才想起我眼下的境遇,容不得我这样肆无忌惮,连忙垂下眼帘。 “这便是昨夜寻到的几位公主?”他语调和缓,北话自他口中听来,悦耳不少。 管事的上前回答:“回殿下的话,正是前陈的乐昌公主c十七长公主和六公主。” 殿下?果然,他正是杨广,未来的隋炀帝。 我常想,我的运气可真不好,好不容易穿越了一回,却拣个这么尴尬的时代,别人穿越见的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名垂青史,我倒好,穿回来遇上顶有名的倒是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当然,如果能多待几年,也许会见到裹尿片的唐太宗李世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所谓人不可貌相,这绣花枕头倒还真是风度翩翩。 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我又偷偷抬起眼。 他的视线竟好像从来没移开过,脸上的微笑也未曾散去。我们的目光又一次交逢,他眼里的笑意更浓。我正想避开,忽又改了主意,向他轻轻一颔首。 他眼睛看着我,问管事:“六公主便是张丽华的女儿?” 我抢在管事之前回答:“是!”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眼,转身离去。我朝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儿,转回视线,却见陈琼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侧过脸,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刚才那个就是晋王杨广。” 她没有说话,狠狠瞪我一眼,别过脸去。 我被她冰冷的目光唬了一跳,低头细想了一会儿,才觉得,我是不是显得太过轻松了些?看陈珞和陈琼满脸憔悴,显见得都是一夜未睡。 对于她们两人而言,亡国之难,必定痛彻心肺。 可是,我与她们不同。陈朝之亡,我也不是不悲哀的,但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能改变的。我的尝试虽然失败,可也不意味着末日来临,眼下我的命运非我自己能够掌控,我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 昔日陈朝宫眷,如今都挤在景阳殿中。管事指了一间房让我们三人同住。平心而论,这间屋子三人合住也是绰绰有余,管事还指派了两名宫女过来侍奉,但毕竟今非昔比。 陈珞神情凄然,四顾半晌,坐在榻上垂泪,我安慰了她一会儿,也不见效,只得先由得她去。 大门外有人看守,不准我们出入,但院中可以走动。院子甚大,昔日的妃嫔帝女,三三两两地散步。有时凑在一处,又忌惮守卫,只低声交谈几句。软玉温香,在充溢神情言语的愁绪中,几已折损殆尽。 不知是谁,竟又轻轻地哼起《玉树花》。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那曲调此刻听来格外忧伤,我看见许多人偷偷地拭泪。 陈琼在院中绕了一圈,又面无表情地走向后殿。我见她一直走到井栏边,脸上似悲似怒似绝望。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过去,只得在她身后几步站着。 忽然她身子前倾,俯向井栏,我急忙扑过去拽住她。 “别做傻事啊!” 她回身,“啪”地打掉我的手,紧紧盯着我,咬牙道:“我让你从前说的话给骗了!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让她骂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她冷笑,“你当着那么多的人,自己做出来的事,你还要问我?” 她说完又转过身,我也急了,一把揪住她胳膊,“你把话说清楚!我做什么了?” 她倏地转过身,“不知廉耻!非我要说穿么?好,那我说!方才你与那个晋王眉来眼去,当别人都是瞎的?你打什么主意,我很清楚,只想不到,你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她越说越怒,脸也涨得通红。 我听她原来是为了这,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 我清清喉咙,“你真是误会了,我起初不过是好奇,后来又想不能在他面前坠了身份,所以直视他。” 陈琼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坦然回视。 “如果你真的不信,我陈婤可以对天发誓,就算这世上只剩下他杨广一个男人,我也绝对不会对他起任何心思!” 看来有的时候,三流剧狗血台词还是挺有效用,陈琼转怒为喜,拉了我的手说:“真是我误会你了,我原本就想着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我也握住她的手,陈琼爽直的性子,常常让我忘记她深宫公主的身份,把她当作一个朋友。 其实我对她说的也是实话,我又怎么可能去和杨广扯上关系?无论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他都是古往今来最差的选择。 陈琼问:“你在想什么?” 我忙岔开思绪,望定她说:“刚才,你为何会起那样的傻心思?” 陈琼紧紧抿着嘴唇,用力得令唇色发白,好一会儿,她一字一字地说:“我是堂堂大陈的公主,不能受蛮族辱没。”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这些亡国女子,此后必是命运多蹇。 仰起脸,天空那么清澈,碧蓝得让人直想沁浸其中,化作一朵浮云,悠悠飘去。 我说:“天下之大,未必没有别的选择,就如此轻生,值得么?”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难道你不懂?气节重于生死!” “是。但”我知道,陈琼性子执着,此刻不管跟她讲什么道理,她都未必听得进去,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说:“为什么偏要选这口井?” 陈琼愣了一下,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该选这里。” 我听她里的意思,并未放弃轻生的念头,不由暗自叹息,心里想着这几日得多看顾她些,再慢慢劝解。 回到前院,见许多人聚在大门边,朝外张望,还有不少女子掩着嘴哭泣。 我走过去,看见陈叔宝站在外面的夹道中,几个隋军兵士按刀守在周围。陈叔宝低垂着头,神情呆滞,正听一个隋军将领和他说着什么。我身旁的几个女子,哽咽地呼唤着“陛下”,但陈叔宝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几日不见,他那张原本就满是酒色痕迹的脸越发苍白不堪,衰弱得有如深秋草叶。 张丽华就站在他身边,神情哀婉,眼中含泪,双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袖,仰脸定定地望着他,一瞬不瞬。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又瘦了一大圈,冬日厚重的衣裳在她身上也显得空荡荡的,但她看上去依旧美若仙子。 我心里一酸,眼睛也有些湿润,陈叔宝如何我可以完全漠然,但她却是过去两年中最关心疼爱我的人,不知不觉中,我早已将她视若亲人。 隋军将领挥了挥手,两个兵士快步上前,拉开张丽华。 她高声喊着:“陛下!”手死死抓着不放,然而如何拗得过两个壮年男子,终于,那一角衣袖从她手心里滑出。 我的耳边有什么嗡嗡作响,直觉先于我的理智明白了一切。 “母妃!”我朝门外冲过去。 看守一时没有防备,错愕间,我已经奔到了张丽华的身边。 “婤儿!”她一把抱住我,贪恋地抚摸我的脸,忽然,又将我推开,“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我问她:“母妃,你有没有去见过晋王?” 张丽华凄然笑道:“正是晋王亲自下令要将我处死,他又怎么可能见我?” 我怔愣,怎么会是晋王下令? 兵士架住张丽华的胳膊,看守也上来拉我,情急间,我高声地问陈叔宝:“父皇,你怎么不去为母妃陈情?” 陈叔宝低头不语,他不敢看我,也不敢回答。 看守拽着我往回走,我使劲回过头,见张丽华伏地向陈叔宝叩拜,仪态丝毫不乱,而后便被兵士带走。 自始至终,陈叔宝一直低垂着头,佝偻的身子在宫墙的暗影中滑稽地缩成一团。莫说保护他的女人,他甚至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看守用的力气很大,我的胳膊火烧似的痛,我试着挣了几下,那看守冷笑,“别把自己当公主当娘娘,给老子找麻烦!”说着,他故意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把我往回拖。 我本来不想多做无益的挣扎,见他如此,一口气上来,死命地反抗。可惜他的身量比我大了一倍,我的挣扎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水花也没有。我气急,飞起一脚直踹他的膝盖,这下不轻,他“哎哟”一声,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仰脸瞧着他,“想必你接过命令,要善待我们这些宫眷,你敢如此对我?” 看守脸色变了变,手却兀自不肯松开。 我的胳膊已经疼得有些木了,待要再理会,旁边有人先开口:“放开她。” 看守侧过脸看了一眼,连忙放开我,躬身行礼:“殿下。” 杨广并不理会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说:“六公主,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但是”我倏地抬头,他还是那样一种温润的眼神,只似乎带了一丝无奈,欲言又止地望着我,片刻,又要开口,我打断他。 “殿下,我求你!”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跪了下来,“我求你!饶过我母妃,行不行?”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哀求过谁,可是我望着他,满脸都是哀求。 他愣了会儿,叹口气说:“不可能的,这是” 我不等他说完,蓦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殿内走去。既然如此,他还想干什么?凶手来安慰苦主?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满心悲伤,几乎情绪失控,若不是总算还记得他眼下是个我得罪不起的主,我只怕已经大声质问。 为什么不杀陈叔宝,而要杀张丽华?! 门边的宫眷们纷纷向两旁让开,我也顾不上她们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回房里,一头倒在榻上。 陈珞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过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扯过被子蒙在脸上。我心里满是悲伤,还有厌恶。我讨厌这个时代,从前我在读史书的时候嘲笑古人,总是把不该承担的责任推到女人的身上,但那只是旁观者的感慨。而今眼睁睁看着一个亲人死去,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 我想起张丽华的一颦一笑,她恍若神仙的仪态,她对我的照拂爱怜,心顿时绞成一团。我总在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她并非我的母亲,但直到刚才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也真的关心着她。或许,她是做过些不该做的事情,然而那比起陈叔宝来又能如何?为什么却要她去为陈叔宝死? 我甚至厌恶自己,为什么明知道杨广的为人,还要白白地跪他? 我哭了。我是个不轻易哭的人,可是这一回,泪水却泉涌而出。温热的泪顺着我的脸淌下来,流进我的领口,而后变凉,冷意便一丝丝地渗入我的身体。 过了许久,忽然有人掀开我头上的被子。眼睛被蒙了太久,一时间视线模糊,只听见陈琼的声音:“她罪有应得,你为她争过了,也哭过了,就可以了。” 我怔愣了一会儿,才看清陈琼脸上的关切。 我说:“那不是她的错。” 陈琼看看我,忍住了没有说话。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说。我和陈琼性情相投,只有这件事情,我们南辕北辙,谁也说服不了谁。 住在丹阳殿中,消息闭塞,过了两天,我才得知确切,当日,张丽华已在青溪桥下被斩首,一同被杀的,还有五个被认为是奸佞的大臣。我还听说,此举很得民心,大有拍手称快的人在。我看陈琼也很有几分畅快之意,只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流露出来。 这几天,她一直都在安慰我,连一句张丽华的坏话也没说,已经很难为她了。本来,我还担心她怀着自尽的念头,可看起来她把心思都放在了照顾我上,倒把别的都丢开了。患难之间,倒是令我们的友情更笃。 我不愿让她担心,很快地放开心事,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偶尔独处,仍会耿耿于怀,心生悲凉。这是我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失去亲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度发生同样的事。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历史,既然回到了古代,又怎么能带着那么多现代的情感和想法?然而,这是根植于我血脉深处的本性,我也同样不能改变。我试着让自己顺应,但始终都是表面的改变,我心里那些念头依然冷不丁就会冲出来。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想不到,一向随波逐流的我,居然也会成为时代的lg lèi。 我贴身藏起的首饰没有被搜去,张丽华头七那天,我买通了一个好说话的看守,托他帮我弄了些香烛纸钱,找个僻静的角落焚了。这也是我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就在当天,传来消息,隋军主力定于三月初六返回,届时我们也将同行,一起去往隋都大兴。 丹阳殿中顿时又是悲声一片。 作为宫眷,我们的命运不外是被当作战利品赏赐给有功的王公大臣,没有了尊贵身份的依靠,我们连寻常女子都不如,只能指望着别人的恩惠。 这情形想起来就让我头皮发麻,我考虑了种种可能的办法,比如在路上逃走,装病拖延,但都没丝毫把握。思来想去,末了只有一个结论,既然倒霉的命运把我扔到了这个地方,那就先看看倒霉的命运接下来如何出招吧。 想开了,愁绪稍解。 但陈珞却忧愁得病了。她本来身子就弱,整日思念徐德言,又担心自己,终于不起。 我和陈琼自是着急,眼看过几天就要上路,她这样子如何是好?幸而请了太医来看过,说没有大碍,只要静心歇几天就好了。我和陈琼便天天轮流守着安慰她,和她说话,不叫她再那么忧心。 已将近三月,本已渐暖,刚换了夹衣,谁知又来一场寒潮,气温骤降。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后宫女子,自是不耐寒,便商量着推年长又性情温和的李婕妤出面申告,又层层地通报,方又每人添了件衣裳,多有不合身的,如今身在囹圄,也不能多挑剔。 这夜陈琼早早就睡了,我却毫无睡意。看着陈珞喝完了药,也睡下了,我独自出了房门,走到院中。 繁星满天,夜色晶莹。 算来到这个时代已是第三个年头,做过了金尊玉贵的公主,又成了如履薄冰的亡国女子,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事呢?别的我都不能预见,只知道以后如张丽华那样的依靠也没有了,但是,我告诉自己,眼下也远不是最坏的情形,至少,我不曾沦落青楼,不曾变成孤老病残我仰望星空,那样空阔如无尽时光,日子还在继续,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7 夜风袭来,寒意侵骨。我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却无济于事。有心进屋去,想想也无事可做,还是作罢。 我在原地轻跳跺脚,起初还顾忌着旁人,然而转念间,夜幕深沉,院中只我一人,又有谁能看见?我尽情地蹦跳起来。 自从套上这身公主的服色,我就再也不曾这样放松和尽兴过,憋闷得太久,一开始动就不愿停下来,也不觉得累,反倒越来越轻快,甚至连衣裳也不觉得那么累赘了。先是蹦跳,然后舒展身体和胳膊。风拂过,带着夜特有的新鲜,沁入肺腑,似有种甜美慢慢溢开。 耳畔飘过几已忘怀的乐音,我在心里跟唱,渐渐的,轻轻哼出了声。 “屋檐如悬崖 风铃如沧海 我等燕归来 时间被安排 演一场意外 你悄然走开” 我随歌声起舞,衣袖翩然。小时候被父母押着去少年宫学过几年舞蹈,那时并没有什么兴趣,然而此刻肢体却自然而然地流动起来。我知道,我的舞姿或许不算很美,但却那么自在。我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我的生命存在于这个躯体当中,如花一般,随着我的举手投足活泼泼地绽放。 我不知自己舞蹈了多久,终于有了一丝倦意,头上也冒出薄汗。我这才停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仍是意犹未尽,又随心所欲地摆了几个动作。 忽听旁边有人问:“你在做什么?” 可真吓了我一大跳,本能往另一边退开,冷不防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朝前扑倒。 幸好,斜刺里伸出一条胳膊,打横接住了我,总算没摔个鼻青脸肿。 我稳住身子,低头整理衣裳,那人往旁边退开一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么晚了,你不睡,在这做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因而将吴语的绵软减却了大半,听来别有一种味道。 我抬起头,星光下,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看见他高大的轮廓,如剪影般伫立。也许因为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的缘故,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深沉而威严的气度,化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自从来到陈宫,两年里我接触到的男子都是我的父兄叔伯,他们清一色的优雅温文,让我以为江南水土温柔,孕育的本就只有温和的气质和性情。原来我一直坐井观天,想不到江南也有气度如此强悍的男人。 那人忽然朝我迈了一大步,一下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得不过尺余。 我吓了一跳,“你,你要干什么?” 他很随意地抬头看看天,又看着我说:“星光不够亮,我走近点,省得你眼睛太累。” 他虽然语调平淡,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但我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奚落之意,顿时来气。有心不理会,立刻走开,转念间又改了主意,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从前我顾着自己在宫中的身份处处得装个规矩模样,如今我什么也不是了。看就看吧,又能如何? 距离这样近,倒真是看清楚了,他眉眼分明,正如他的气度一般沉稳。细看时,才觉他其实年纪很轻,我想不过二十刚出头,面容却带着几分风霜,令他给人的感觉会比实际成熟许多。 我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我,目光中带着些微审视的神情。 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扫了几圈,我正正地迎向他的目光,视线交逢,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离得这样近,我得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气势上先就输了一大截,我好没来由地这是较个什么劲?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那样淡定,瞬间的错觉,我像是望进了星空,广博而平和,一时间,我竟没有移开视线。 他问:“这回看清楚了?” 我回过神,想想经过,实在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说:“看清楚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等我止住了笑,才说:“你好像心情不差?” 他问得唐突,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难过过,现在也仍然难过。”我抬起头望向星空,半晌折回,“我不想一直难过下去。人生不如意事十,但只要还有那一二,我便不想一直纠缠。” 我不知自己为何对一个陌生人坦然说出心里的话,也许是因为寂寂暗夜总能让心底深处放松戒备,也许正是因为面对陌生人。 他默然注视着我,眼波闪动,内里有些我捉摸不透的神情。 若在平时,我也许会恼,但既然方才我也那样盯着他瞧,就算扯平。 我问:“你是什么人?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我习惯迟睡,四处走走,刚好听见你在唱歌,就进来瞧瞧。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听过,似乎很特别。” 我一愣,心里顿时打鼓,我明明唱得很轻,他是如何听见的?看来必定是一时忘情,放出了声,下次千万要小心。 他依旧望着我,说:“你能不能再唱一遍?” 当然不能,我赶紧使出耍赖的招式,冲着他顽皮地一笑,道:“我累了,唱不动了。” 他笑笑,居然也没有再要求,只是又问:“你刚才究竟在做什么?是在跳舞么?你的舞也很特别。” 我心想再不回答他不知还要问多少遍,没好气地说:“我是hu一 d一nghu一 d一ng取暖呢。” “哦?”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很冷吗?” 我瞅瞅他身上厚实的棉氅,叹口气说:“是啊,天气一下子又冷了,以前的衣裳又拿不出来听说,北方更冷。” 他似乎很留意我的话,默然片刻,说:“过几日就要去北方了,你心里是不是很担忧?” 我笑笑,“担忧也无用,反正不由我自己决定,且由他去吧。” 他也笑了笑,说:“你好像很能随遇而安。” 我笑而不答,除了随遇而安,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天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说完,我转身就朝殿内走去。 在殿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他正站在大门边,与看守说着什么。我忽然想起,其实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他是什么人?看他一身深色布衣,也没有什么饰物,十分寻常,应该不是贵介,然而不是贵介,又怎么会出现在深宫之中?思索一阵,不得dá àn,也就丢开了。 次日午后,忽然又有人送来大批的衣物和被褥,说是奉晋王之命。 我心里隐约觉得,或许和昨夜遇见的男子有关,若果真如此,他也可能是已投在了隋军麾下,身就高位。然而,这些念头只是疏忽一闪,旋即淡忘了。 距离北上的日子越来越近,丹阳殿在凄惶之外,又多了一片忙乱。其实可收拾的东西并无多少,但诸人都悉心整理,仿佛多留下几件旧物便多了几分与旧时的维系。 我却无意于此,陈珞的病情更让我挂心。她的身子总是时好时坏,我和陈琼虽然百般安慰她,她也不愿让我们担心,因而在我们面前总是强颜欢笑,但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对徐德言的思念,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减退,反倒与日俱增。 有好几次,我窥见她背着人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深情凝视,我想那必定是她与徐德言之间的信物,但每当有人走近,她都会飞快地收好。 “那是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陈珞犹豫了一会儿,从贴身处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我手里。 那是半片铜镜。镜子背面花藤缠绕,本该是并蒂双莲,而今一分为二,只得一朵孤伶伶绽放。 我知道,那时女子出嫁,无论贵贱,嫁妆之中必有铜镜,意为“心心相印”。这铜镜精致无伦,当是陈珞陪嫁之物。 陈珞说:“当日徐郎离家,早有预料,恐怕不免有变故发生,所以将这镜子一分为二,我们各执一半。他说,如若真有万一,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就以这铜镜为信物,只要我们彼此真心不改,哪怕年长月久,我们都已成耋耄老人,也总有重聚的一天。” 我心头一震,终于恍然明白为什么初次听到徐德言的名字,就觉得耳熟无比。 破镜重圆。 那段动人的故事流传千古,原来眼前的陈珞和徐德言就是故事中那一双人儿。 我喜出望外,“你放心,你们一定会团聚的!” 陈珞望定我,很是不解,“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因为”我搜肠刮肚地找说辞,“因为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梦,梦见两片铜镜飞过千山万水,终于拼在一起,破镜重圆。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见了你这铜镜,想必是正应在你们身上的。” 陈珞不知道是被我临时掰的词儿,还是被我满脸出自真心的喜悦打动,也转忧为喜,眼中焕发出久已未见的神采。 陈琼进来时见陈珞精神熠熠,不觉好奇,问明白了经过,背着她冲我刮了刮脸,笑道:“没想到你还会编这个。”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是真的。”她将信将疑地瞅瞅我,见我满脸笃定,居然也相信起来。我心想这也不算骗人,话是现编的,事情可是真的,我的依据可比什么梦牢靠多了。 三月初六,我们启程北上,同行的还有陈叔宝和王公百官,以及他们的家眷,再加上自陈宫和国库获得珍玩财宝,铺开了一条长龙似的车队,首尾不相望,绵延数百里。 我们被领出丹阳殿,长街上停满了牛车。四周到处都是女子的抽泣声,此一去谁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更何况,北方风冷霜寒,水土风俗都与南方不同,这一去异乡,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一个女子不顾一切地冲出,沿着长街狂奔,负责看押我们的隋军兵士立刻追了上去,试图将她拖住。那女子几近疯狂地挣扎,整只衣袖都撕裂开来。兵士们没料到她会如此拼命,居然真的让她挣脱了开去。那女子猛向前几步,在一片惊呼声中,撞向墙边的石像,顿时鲜血迸流,倒地不起。 兵士们抬着她经过我们的面前,鲜血从她额头蜿蜒而下,似一幅狰狞的画。那是江修容,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文静女子,想不到竟会如此决绝。 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仿佛带来了一整天的阴郁,当我们的车驶出建康城时,天绵绵地下起了细雨。江南的雨,总是温柔如丝,悄无声息地落下,几乎觉察不到存在,然而不知不觉中,已被浸润了,一如我心中的离愁。 我忍不住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头向后张望,深灰色的建康城墙巍峨伫立,似与阴暗的天空融为一体。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望见建康城的模样,也是最后一次。 陈琼c陈珞和我依旧同乘一辆牛车,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听凭车行颠簸,将我们载向前方。 晚间就宿在山野间,寻了一处破庙辟作行馆,安置我们这些前陈宫眷。这已是特别的优待,其余的人都得宿在山间营帐内,哪怕已是年迈老妇。 草草用过晚饭,就地铺开被褥。山间很是阴潮,如今却也顾不得了。丹阳殿那段日子和从前相比,自是地下天上,然而若比眼前,那又好得多了。庙中隐隐又有哭泣声,这声音如同会传染一般,渐渐的,如春蚕噬叶般响成了一片。 我心里烦闷,信步就走出庙门,隋军兵士一见就赶过来,我对他们说:“我只在门口走走,透透气。”他们略为犹豫,退开了几步。 遥望山野,远远近近的营帐,点点篝火如天上星辰,望不到边际。在这个地方,除非我插上翅膀,否则怎么可能逃走? 我在殿门口一小块空地上来回溜达,刚下过雨,草地绵软,微微湿滑,踩上去别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几个隋军兵士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瞧,我初时极力忍耐,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我不过是憋不住出出气,谁知他们几个好像真的吓了一跳,忙不迭都垂下眼皮。我心里大乐,几时我的目光也变得这么有气势了? 夜色渐浓,这一晚阴云密布,天上无月无星,了无趣味。我正想回殿中歇息,忽然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虬髯将军走了过来。看那人甲胄辉煌,气度雄伟,想必在隋军中地位不低。 我怔愣之间,与他视线相遇,他微微一愣,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我心中一惊,连忙退入殿中。 那群人随即也跟了进来,殿中顿时一片寂静。我本能地缩进角落阴影之中,然而这殿中空阔,并无遮拦。虬髯将军毫无顾忌地在殿中扫视一周,又将目光投在我脸上。他侧身与旁边的兵士说了几句什么,兵士回答之后,他似乎微微地一惊,盯了我一眼,又将视线移了开去,片刻之后,便即离去。 我心里惴惴不安,想了半天,找了个看来和气的兵士悄悄套问,他告诉我,那人是隋军大将贺若弼,又说,他立下此番平陈的首功。我脑子里一点也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更无从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否会和他有任何关系。 我一向自诩天塌下来也能睡得着觉,可是这一晚终于失眠了,贺若弼的目光总在我眼前扫过,叫我心惊肉跳。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上了路,心里依旧乱成一团,我想起江修容,索性一头撞死倒也省心,但我真的不想死。可如果要活下去,就只能接受命运吗? 胃里也好像塞满了心事,晚饭胡乱咽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木然地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群人进来。刹那间我的脑子里空洞一片。 谁知,那些人并未看我,径直走向王美人,说是奉贺将军之命来接她的。王美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拾好东西随他们去了。 殿中顿时议论纷纷,有人鄙夷不屑,也有人暗藏羡慕。 我坐在地上,如虚脱一般,连本该有的放松和喜悦也被疲倦淹没,只觉得浑身无力。 一连两日平安无事,我终于放下心。然而,就算这一次或许只是我自己杞人忧天,但这一幕迟早会降临在我面前,那时又该怎么办?我曾告诉过自己,既然已经落到了这个境地,也只有暂且逆来顺受,日后再图出路,然而事到临头,才知道何其艰难。 日近江陵,传来消息,说当日江修容昏迷了两天,终究还是不治身亡。诸人听了,免不了许多感慨。 我想着江修容,又想起王美人,不知她们哪个才是xg 的?生,抑或死,不知哪个选择更加不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8 自从上路,陈琼就变得异常沉默,那日王美人走后,她更加整日一语不发,时常同她说几句话,她方应一句。以她的性子,我想对王美人之事定然满心鄙夷,但她始终不置一词。 我常常见她平视前方,目光似乎投向极远的地方,眼里含着一种决绝之意。我心里隐隐有不详之感。 江修容死讯传来那天,她断了饮食。 我劝她,她却说:“阿婤,请你成全我。待我死后,你若能说服隋人,让他们送我回江南落葬,那是最好。若不能,你就将我的身子火化,投入江河,万流归宗,我也算干干净净地回去了。阿婤,你也不必劝我,你只消帮我办好这一件事,就算不枉我们两个好了一场。”她说话时,语调平静得叫人心惊。 在丹阳殿时,她已生死意,如今看来,更是坚决。 不过两日,她已虚弱不堪,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庞,知道难以说动她回心转意,心里说不出地难受。自从到了这个时代,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虽然相隔千年,但仍有许多共通之处。对张丽华,对陈珞我都有感情,但那不同。 难道,在失去了张丽华之后,又要失去这个朋友吗? 我心里悲伤,甚至泛起一股气恼,“死,死,为什么就知道死呢?难道死都可以,活着倒那么难?” 也许陈琼没有想到我会生气,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轻叹了一声,说:“阿婤,你明白我的心意,就不要多说了。” 我咬咬牙,“好,你是不是真觉得死了是最好的?” 她平静地回答:“是。” “你既然觉得死了的好,那么,为什么当日十四姑姑病重,你还要那么照料她?你为什么不干脆让她死去算了?” 陈琼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不一样,她有徐德言”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气冲冲地说道,“她死了,徐德言会伤心难过,她心有牵挂,所以不能死。你死了,我和十四姑姑也是一样伤心难过,你怎么就那么忍心?你死了,只了却你自己的痛苦,却把痛苦全扔给我们。”我越说心口越疼,泪花迸出来,我用袖子狠狠擦去,“我我告诉你,如果你要是真的死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见过!我把你的身子扔给他们,爱怎样就怎样!” “你!”陈琼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我,过了会儿,眼里也慢慢泛起泪光来。 “我可是当真的。”我半赌气半赌博地加了一句。要说服她,或许只有下猛药才行了。 陈珞在旁听见我们的话,连忙过来,“她已经是这般情形了,你怎么还要说这种话呢?我知你不是真心的,快别说了。”一面要推开我。 陈琼缓缓地又阖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平静的笑容,道:“我明白你想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改心意。人死万事皆空,死后如何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我“腾”地站起来,欲待要走开,心里终究还憋闷得慌,我俯下身,望定她说:“你也知道,死后万事皆空,那死有何用?我不想死,我不想平白地放弃一切。你觉得你如今已经失去一切了吗?我不觉得,至少,我还有将来。我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我才能有机会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若死了,那才真的失去了一切。” 陈琼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我只觉刚才全身的力气都一下子泄了,手脚软软的,不由重重叹了口气。该说的说了,连不该说的都说了,她怎么都听不进去,我又能如何呢? 我走出房间。这晚我们落脚在一处无人的村落里,此处已在长江北岸,虽然望不见江,然而晚来风中却带着清晰的湿意。 隋军兵士和我们这些日子也渐渐相处熟了,他们都知我喜欢出门散步,何况也知道我孤身一人不可能逃出重围,因而见我出门,也不再阻拦,只说:“天要黑了,别走远了。” 夕阳西下,晚霞如七彩琉璃铺满了西边的天空。风过处,树叶沙沙作响。村落外,都是营帐,百官和家眷混杂宿于其中。我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蹒跚跑过,满脸欢笑,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才如此不知忧愁。 我沿着村中小径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景物似又重复了一遍,回头望了一望,明白自己只是在几座房屋之间绕来绕去而已。我分辨了一下方向,免得一会儿找不到回去的路,便在路边拣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我一条胳膊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支着下巴,这姿态自是不雅,不过如今也不比往日,再说又在僻静之处,我只图个舒服,懒得管那么多了。 东边的天空已经呈现夜的靛黑,如同泼墨慢慢地溢开,很快就会将整个世间都浸没。晚霞已经褪去了几分光亮,如将熄的炉火,由灼灼逼人的绚烂,而变得沉静。 “唉!”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近来我似乎越来越爱叹气了,据说爱叹气的女人会很快长皱纹,说不定是未老先衰的预兆,只是对不起从陈婤那里借来的这壳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旁响起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问话,立刻让我记起那夜遇到的陌生人。 我竟没有太多吃惊,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说:“只是坐坐。” 他绕到我的正面,又退远了几步,静静地望着我。 原本我对他还有几分好奇,然而此刻我心里全是别的事情,一时间全无心情探究。 我一直没有说话,他居然也一直没有追问。 过了许久,我抬起头,发觉他仍然看着我,神态淡然。我无所谓地迎向他的目光,他还是一身深青色的布衣,双眸幽深,抿起的嘴唇线条如石刻般分明,夕阳的余辉落在他脸上,将他面容间的风霜染出了几分异样的神采。 我笑笑,说:“你有事吗?” 他犹豫了片刻,说:“也没有什么事。” 我想我的暗示他应该明白,但他并没有走的意思,我懒洋洋地瞅着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我说:“你想不想坐下来和我说一会儿话?” 他点点头,径直走过来,就在几步远的石头上坐下,也和我一样所谓“箕坐”的姿势。 我虽然邀他同坐,可是根本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而他大概是等着我先开口,也一直沉默着。我们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着,这算怎么回事呢?我侧过脸瞧了他一眼,见他始终神情淡然,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奇怪的是,和他在一起,我倒是丝毫没觉得恐惧。可能是因为此刻我心里有太多事情,冲淡了别的感受,可能是因为他终究是个南方人,在这隋军环伺之下,遇见一个南方人总让人安心些。 我放开膝盖,随手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起初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划什么,过了会儿,才看清,那是一个“生”字,和一个“死”字。 我怔了会儿,忽然瞥见他正凝视着地上我写的两个字,连忙将字抹去。 他看着我的举动,然后又将目光移到我脸上,探究了片刻,终于问:“是不是你的亲人之中,发生了什么事?”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他淡淡地说:“因为不像是你。” 他的语音总是短促有力,即使语调平淡,也让他的话听起来异常自信,几近倨傲。这种笃定让我觉得有些怪异,却又无暇细想。 “是啊。”我叹口气,然后把陈琼眼下的情形说了一遍,我没有说出是谁,只说是我往日与我交好的姐妹。 他很留意地听着,待我说完,他道:“‘死生事小,失节事大’,她倒真是一位刚烈女子。” 我眼下最厌恶听见的就是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这话到底是哪个混帐说出来的?我灭了他!” 他愣了愣,盯着我看了几眼。 我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不由暗叹,原来过去两年我的淑女功全赖平安无事,如今一旦多事,顿时破绽百出。我只好试着挽回:“呃,我是说,为什么一定要死?她并无过错。”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说得对,她并无过错。如果没有亡国之难,就不会有她今日之劫,是南陈男儿不能保家卫国,却连累了妇孺受难。就譬如你那姐妹这般刚烈,陈叔宝却能够苟且偷生,哼!像他那样的人,才不配活在世上。” 我不由愕然,虽然陈朝已亡,但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言不讳,细细回味,真是畅快淋漓。以前我只觉得眼前这人仪表不凡,真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若不是总算我还记着陈叔宝名义上是我父亲,我真要击节大赞了。 也许因为我一时呆愣,他看看我,似乎想起什么,说:“你要救你那姐妹,可以请太医来诊治,设法为她续命。时日久了,求死之心容易磨灭,或许会有转机。” 一想起陈琼,我顿时心头又一阵揪痛,想了会儿,我说:“可以试试。但只怕她心意太坚,无可还转。” 他说:“若果然如此,你已尽力,人各有志,也不必强求。”他言语间透着冷漠,但此事本来就与他无关,也难怪他淡然视之。 我看看天色,只余最后一线霞光横过天际。我站起来,“不早了,我该回去可,多谢你相陪。” 他也站起来,向我微微颔首,似是告别。我正要转身,却他忽然又说:“南陈已亡,事情已经这样,只好宽怀对待。” 我心中一动,抬头向他望去,见他眼神之中,隔着层层淡定,关怀隐现。不自觉间,有暖流轻轻淌过心底。 “我知道。”我微笑道,“亡国之难,自然叫人痛苦,但其实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后世看待今日,也许反倒是件好事。” 他不语,目光里却忽然露出异样的神情,似惊异似赞赏也似探究似估量。 我向他坦然一笑,敛衽为礼,随即转身离去。 回到房中,见陈琼还是那般光景,似连一根手指头也未曾动过。陈珞坐在她身边,脸色凄哀,见我过来,只是轻轻摇头。 我心中黯然,想着若明日还是如此,只能照那人说的,先请太医来续命了。 陈珞问我刚才去了何处?我想了想,只说随便走走。这个时代,虽然相比宋明还算开明,但是男女之间也是诸多禁忌。虽然在我看来,和一个男人,即便是陌生男人说一会儿话,实在算不了什么事,但在别人眼里只怕离经叛道。 此时想来才留意到,那人对我的举止从来没有过任何大惊小怪,这倒也难得。 今日的这一番交谈,我在心里开始将他当作朋友,毕竟,困境之中的慰籍总是格外珍贵。可惜,我又忘了问明他的身份,不过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夜半忽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着房瓦,合着不知哪个角落的低声抽泣,呜呜咽咽地缠绕耳畔。 未曾睡好,次日早起便觉得头晕脑涨。正捂着额头发怔,身边忽然有人低声问:“你怎么了?” 这声音虽弱,却再耳熟不过,我一惊之下几乎跳了起来,回头瞪眼望着陈琼,“你你”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竟就是不成句。 陈琼目光闪了闪,似有些发窘地别开脸去,半晌才道:“难道你不高兴么?” “高兴高兴!”我一叠声地说着,搂了她的脖子笑道:“好姑姑,你好好的罢,可别再吓唬你胆小的侄女我了。” 或许我的笑声太响了,周围好多人都在朝我们张望,更有人悄声议论。陈琼觉察异样的目光,顿时红了脸,将我推开恨声道:“你还胆小?你看看你”她瞪我一眼,终究没说完。 我料想她咽回去的那半句,不外是“全无体统”之类的,这些话便是当初在陈宫之中我耳朵里也没少吹进来过。我本就不是什么淑女,何况如今已落到这般田地,端着那体统难道能当饭吃不成?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已多,若再自己跟自己较劲,岂非连那一二分的如意也褪了色。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顿时头也不晕了脑也不涨了,待早饭来时,要了满满的一碗粥来。这一路上的境遇自不能跟从前相比,但隋人倒不曾亏待我们,这粥也是好好的白米粥。 陈琼一见便皱眉道:“我怎么喝得下这么多?” 我推开上前来接碗的侍女,亲手捧了到她唇边,笑道:“公主娘娘,好歹赏脸喝几口。” 陈琼瞅瞅我,终究禁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怎么这样巧嘴了?”就着我的手喝了两口。我依旧端着碗,不说话,只是瞧着她。陈琼僵了会儿,拗不过,又喝了两口,推开碗道:“真喝不下了!” 我心知她断食数日,也不能骤然吃得太多,须得循序渐进,便顺势递了碗给侍女,嘴里却道:“好好的一碗粥糟蹋了。” 陈琼也知我心意,瞪了我道:“滑得你!早起喝了油不成?” 我铁了心跟她饶舌,好岔开了她的心思,没工夫再起那些不详的念头,便又笑道:“咦,这怎么滑了?你没听过那句话,‘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陈琼面露困惑之色,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坏了,说得太顺嘴,竟念出了一句唐诗!唉,谁叫这句诗从小念得太熟,有如俗语一般。那个谁啊,我在心里默念已想不起名字的诗人,千万莫怪我侵犯版权。 “我没听过。”陈琼认真想了好一会方道,“你从哪里看来的?” “我想想”我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在陈宫书房里见过的那些生僻书名,“丁暠集?” 陈琼摇头,“不对,我不记得里面有这句话?” “那栾肇集?” “也没有。” “梅陶集?” “不对。” “戴邈集?” 我的冷汗都快下来了,不会吧,这么多我只见过书名的集子,陈琼难道都看过了? 好在说说笑笑,也将这郁郁的时光打发了去。 车行粼粼,一路北上。我们整日闷在牛车中,也不十分清楚究竟到了何处,歇息时问起隋军兵士,才知还未到洛阳,距离大兴更有大半月的路程。 算来离开建康已有半月,想不到这一路竟是如此漫长,除却感叹这时代的交通不便,也从心底里感觉疲惫。宫眷之中已有人不堪劳累,病倒了,也不敢十分声张,依旧苦熬着上路。眼见着离江南越来越远,凄惶的气氛益发如浓雾弥漫,叫人望不穿前途。 恰成对照的是,距离大兴越近,隋军兵士们个个欢跃,脸上禁不住的喜色。偶尔从他们身边经过,总听见他们在议论着领了这一回的奖赏,便能回家团聚,好好地过日子。 也是,我记得在隋炀帝登位挖运河,大肆劳役之前,该是有一段太平年月。只不知四海升平之中,可有我的小小容身之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9 三月末,我们终于抵达了洛阳。 也许是觉察我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宫眷已是憔悴不堪,隋军传下晋王谕令,将我们安置在洛阳城一座废弃的寺院中,歇息数日,等待船只来接我们,沿黄河西行,前往大兴。 旧陈的朝臣们却没有此等待遇,依旧沿陆路而行,听说,已有体弱的官眷经受不起,在路上死去。 这样的消息也不过令我们彼此唏嘘一番,亡国有如覆巢,如此境地,谁又顾得了谁呢? 傍晚,有人抬来了热水,让我们这些公主和居高位的嫔妃们洗个澡,这却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难得享受。 浴盆不过几只,只得轮流地洗浴,从前我们这些人谁又和谁共用过一个浴盆?眼下也顾不得了。一时又有人争着该自己先洗,一时又有人指责里面的人洗得太久,吵吵闹闹,倒也是久已未有的热闹。 好不容易轮到了我,刚要进时,忽然有人插队,却是比我小一岁的十公主陈姝,硬生生挤在我前面。 我忙道:“是我在先。” 陈姝挑了眉,还未开口,已有人在旁边冷笑道:“谁说你在先?明明是阿姝在先,好个不懂规矩的!” 我一转脸,见是陈姝的生母李美人,心下明白了几分,本来不想多做计较,退一步息事宁人罢了,谁知偏偏她又多加了一句:“果然是个没娘教的!” 她言语里扫上了张丽华,却叫我忍无可忍,本欲退开的脚步一顿,回头怒视她道:“你说什么?!” 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然而立时回过神来,昂起脸来道:“我说什么?我说你是个没娘教的!哼!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 我二话不说,抄起旁边的一盆冷水,就朝她兜头兜脸地泼了过去。 李美人一声尖叫,“反了你了!”朝着我便扑了过来,我往旁边一闪,她收步不稳,摔倒在地。她一时没起来,便坐在地上哭嚎。 我实在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姝见母亲吃亏,一巴掌挥过来,我躲闪不及,肩头叫她撩了一下,虽然不重,但我此刻早已经豁出去了,索性是索性,总不能叫人白白欺负,抬手便要还她,却被人挡住。 “轮得到你对你姐姐动手吗?!”陈琼拦在我面前,呵斥陈姝。 陈琼终究长了一辈,陈姝迟疑了下,没敢再动手。 李美人跳起来,还要再理论,陈琼抢着开口道:“闹吧闹吧!我看你们还有几日可闹?如今已经是这样了,只有咱们这些人作伴,不说互相帮衬着,自己先闹起来,也难怪咱们会落到”她声音一哽,说不下去。 李美人怔怔地看着陈琼,一时无言以对,待要开口,早有人过来劝着拉着她走开了。 陈琼吸了吸鼻子,回头拉了我一把,道:“走。” 她走得飞快,竟将我带得有些踉跄,走到院子里,她方才放开了手。我望着她一动不动地背影,轻声问道:“你生气了吗?” 陈琼仰起脸来,望着已沉暮的夕阳,摇摇头说:“我没生气,我只是只是伤心。”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我的不对。” 陈琼回头看看我,“不,不怪你。”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道:“可我真没想到,你会那么厉害!” 我想着自己刚才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不容易停住了,想想又笑,直笑得眼泪也流出来,流出来,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止也止不住。 陈琼走过来,抱住我,她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我们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尽情流淌。 此刻我才真切地体会到,原来过去的两年里,我是如何地受着张丽华的呵护。而陈朝对于我来说,便如张丽华一样,虽然我心里始终无法确定它的地位,然而如我这般失去了故国的女子,便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依靠。 失去了国,也失去了家,如今我所剩的唯有我自己。 住在这寺院里,反倒不像在山野中,还能出门去走走,整日只能在院子里溜达,顶多站在大门口张望几眼。 然则我发现每次我这样做,都会发现外面有更多的人在朝里面偷t一u kui视,偶然间视线相逢,便会听到一阵骚动,那些人兴奋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让我觉得自己活似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窘迫无比,忙不迭地退回来。 但就目光所及,这洛阳城可真是够破败的,和我想像中的煌煌古都差距太大了,慢说和《清明上河图》中的汴京城繁华相比,就算是我印象中路上经过的许多小村落,房舍也还要齐整一些。 听陈琼说起,这一处洛阳城本是北魏孝文帝所建。经她一提,我总算和脑子里零星的历史知识对上号,如此说来,这洛阳城在五六十年前的魏末就毁得差不多了,也难怪如此不入眼。 这下子,便连想法子出去游览一番“古迹”的念头也打消了一大半,只得整日窝在房里和陈琼她们作伴。我从墙上抠了块石灰,在地上画了格子,又做好一堆阄儿,想拽着她们玩跳棋,她们两个都是满腹心事,谁也不理会我。 我只得叫了几个侍女来玩,她们哪里玩过这个?自是一玩就上瘾,一局接着一局。陈琼见我们玩得热闹,走过来蹙着眉看了几眼,我忙招呼她一块玩,她颇有几分嗔怪地瞪我一眼,走了开去。 我在她背后笑道:“愁也不愁给外人看,哼!我偏活个好样的给他们瞧瞧。” 陈琼脚步一顿,回头无奈地看着我,摇摇头,倒好似她真的是长辈一般,只眼里终究流露出一丝笑意。 正玩着,忽听得有人在门口问:“六公主陈婤是住在这里吗?” 那是老妇人声音,一口极生硬的吴语,听来像是北人新学的,说不出的别扭。我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子,看装束倒也寻常,但神情间挺有气派,不像普通人家的老妇人。 我坐着没动,早有侍女问:“什么事?” 婆子极有眼色,迈步进来,目光只在陈琼c陈珞和我三个rén iàn上转了一圈,便落在我脸上。 她笑着上前,殷切地跪下行礼,我倒有些意外,这一路上虽未受什么虐待,也无人这样看重我们。忙示意侍女扶她起来,问:“你是” “回陈六公主的话,”婆子言谈得体,果然不是寻常人,“我奉晋王殿下之命而来。” 她回身一招手,门外又进来一个侍女,手捧着个漆盒。婆子将漆盒奉上,又道:“这是晋王殿下命我送来给陈六公主的。” 我从一听见“晋王殿下”四个字,脑子就开始嗡嗡作响,瞪着那漆盒片刻,不知如何是好。眼角的余光中,却见那婆子满脸是笑地瞅着我,不禁一个激灵,咬咬牙打开了盒盖。 里面放了一枚同心结,另有一页信笺。 展开来,上面是首四句乐府:“雨从天上落,水从桥下流。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 我就算再文盲,也看懂这是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只觉得那四行字突突直跳,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个一个都那么刺目。 婆子见我不说话,躬身问道:“陈六公主,有什么话要我带回给晋王殿下吗?” “有!”话音冲口而出,高得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定定神,方将信笺放回盒子里,盖好,递还给婆子。 “陈婤是亡国之女,不详之身,领受不起晋王殿下的一番好意,请奉还给晋王殿下。” 婆子意外地看着我,半天没有伸手。 我示意侍女将盒子先接过去,塞到婆子手里,又道:“替我谢谢晋王殿下,但此事万万不能。” 婆子怔愣了片刻,脸上又浮起分毫不乱的笑容,道:“既然是陈六公主这样说,我便这样回复晋王殿下,看看殿下如何。” 我自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却也懒得和她斗这个嘴。杨广虽然是我满心眼里最瞧不上的人,但是人在矮檐下,我也不想得罪他。 婆子倒不纠缠,躬身告退。 我呆呆地坐在榻上,如同霜打的茄子,早没了方才的兴致。陈琼和陈珞一起走过来,坐在我的两侧。陈琼按着我的手微笑道:“说得好。” 我愁眉苦脸地瞅着她,重重地叹口气道:“我就怕,这件事没完呢。” “是啊,”陈珞接口,“听刚才那婆子口气,未必会善罢甘休。” 陈琼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看着我说:“只要真有心,一定能有办法。” 我看着她眼里决绝的表情,猜得到她指的是什么,唉,嫁给杨广和一死了之,哪个更可怕些?我一时间还真比较不出来,只觉得哪一边都不是我想要的。 不知是我不记得,还是史书上确实没有,我印象里丝毫都不存在“陈婤”这个人物的结局。大概,她也不曾为了反抗杨广逼婚而死吧,否则《隋唐演义》里应该不会漏过这么戏剧性的情节我脑子里一团混乱,胡思乱想了半天,却没有一个念头有实质意义。 这日自是坐立不安,我只觉得头上那柄剑忽然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柄比亡国那一柄更尖锐更接近,更叫我心惊胆战。 真是风水轮流转,又轮到陈琼和陈珞变着法儿地来安慰我,可她们也是泥菩萨过河,哪来的好办法?实在宽不了心。 连午饭也吃不下,胡乱咽了两口就将剩下的一推。陈琼瞅着我,悠悠念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果然现世报,我报以苦笑。 反正也坐不住,午后我在院子里胡乱溜达。陈琼和陈珞自是不放心我,也跟着我乱转。 我来来回回地走了许久,脚都开始酸了,终于停下来。不禁暗叹,我这样跟自己较劲又有什么用呢?又想,还不如让杨广现在就出现,好让我跟他说个明白,便算他有什么招式使出来,也好过我这样干着急。 便似天有应验,刚想到这里,就见一人从门外进来,径直走到我面前,躬身道:“陈六公主,我家殿下有请。” 我倒似倏地松口气,忙问:“他在哪里?” 来人听我语气急切,倒不禁抬头看我一眼,眼中微露含义莫名的笑意,道:“殿下就在外面车内等候。” 我拔腿就往外走,陈琼连忙在后面叫了声:“阿婤!”我回头冲她摆摆手,叫她别担心,转身疾步出了大门。 杨广一身青衫,负手立于马车旁,仰脸望着天空浮云,神态闲疏。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敛衽为礼。他转过脸来,露出温和的微笑。我也不等他开口,直截了当地说:“殿下一番美意,我都明白。” 杨广不由一愣,随即笑道:“是么?你已经明白了!那就最好” 我连忙打断他:“但陈婤万不能接受。陈婤一介亡国之女,苟活至今,已然惭愧。不详之身,万万不敢受殿下美意。我心意已决,请殿下切勿再以陈婤为念。”我说完匆匆一礼,转身便走。 杨广似怔了片刻,方追上几步,“六公主,等一等!” 我欲待不加理会,但杨广的侍从上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得回过身。 杨广走过来,注视我道:“我一片诚意,你何不再考虑一下?” 面对面这样近,当日张丽华从我眼前被带走的情形忽然又浮现,我暗暗咬了咬牙,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心意已决,若殿下必定不肯收回好意,那么我宁可三尺白绫,以赴国难!” 杨广显然未想到我会如此坚决,愣了半晌,未再说什么。 我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转身进了大门。 陈琼和陈珞满脸焦急地等着,一见我便迎上来,忙着问:“怎么样?他有没有为难你?” 我回头望了一眼,不见有人追来,慢慢地吁了口气,方才憋的那股劲气泄去,这才惊觉背上冷汗已湿透了衣裳,腿脚也软软地乏力。 我摇摇头,答说:“我也不知道但愿他是死心了吧。” 想杨广也是天潢贵胄的身份,而且史书上说他性情挺横的,若他有强迫我之意,方才就该发作了,既然没有,想必我已混过了这关。 但心里这样自我安慰,终归还只是个“但愿”,那惴惴不安,便如心头吊起的秤坨,沉甸甸地坠着,直叫我无处抒解。这日剩下的时间,但凡门外有脚步声,必会心惊肉跳,非要确认了来人与我无关,才能安心。 唉,亡国公主真正是落架的凤凰,身不由己,除却拿“三尺白绫”威胁,竟是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 但扪心自问,若真到那一步,我有勇气面对“三尺白绫”吗?也答不上来。 一夜尽是恶梦,早上醒得比任何一日都早,陈琼和陈珞都还睡着,我也不愿惊动她们,穿戴梳洗了,出了房门溜达。 天刚放亮,雾霭沉沉,远远近近的景致都蒙着一层白纱,若隐若现,恍惚有些不真实。多数人都还睡着,除了几个侍女,便只得我一个到处闲逛。初晨的露水打湿了鞋面,微微的凉意透过肌肤。 雾气掩去了远景,寺院大殿前的空地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空阔,只有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飞鸟惊起,“扑啦啦”扇动翅膀,几片灰白色的鸟羽自半空缓缓而降。 我顺手接住了一片,拿在手里把玩着。 寺院虽然早已废弃,殿前的放生池水依旧清泓,想必是有活源,池中居然还有几只命大的乌龟游来游去。 我侧身坐在池边,俯下身子,无聊地用手里的羽毛尖撩动池水。 池水倒映着我的影子,此刻,我却一点没有顾影自怜的兴致,烦恼地将影子一遍又一遍地拨碎。 身后似有轻微的脚步声,我也懒得理会。 池水渐渐平静,影子碎了又合,我陡然看见,水中映着一个男人的身影,倒不由吓了一大跳,猛然回身。 待看清身后之人的面容,惊惧一时全化作了意外,“是你?” 那人淡淡地点头,道:“刚好路过这里,看见你坐在这。” 这已是我们第三回相遇,他的开场白总算没再问那句“你在做什么?”但我发觉,每次他“路过”时,我的心情总不是太好。 今天尤其。 其实,当我心情好时,每次想起他来,都觉得如老友一般。若非如此,现在我已经不加理会地转身而去。 他的目光审视我片刻,忽然问:“你好像很烦恼?” 我叹口气,没有否认。 他又问:“这回是为了谁?” 我说:“这回是我自己。” 他望着我,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一个排解烦恼的好办法,你等等我。”说完便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我心生好奇,便站在那里没动。 等不多时,他返身回来,向我招手,“随我来。” 我跟了他去,却是到了寺院的侧门,我记得那门本是上了锁的,此刻却开了,有侍从模样的人站在门边,却也不问,看着我们出去,又关起门来,只听背后传来落锁的声音。我对这人的身份,益发好奇到了极点。 门外是条小路,停着一乘牛车,那人自己往车辕上一坐,转脸对我说:“上来吧!” 我不由怔愣,“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略带神秘地一笑,道:“去了你就知道。”顿了顿,又问:“莫非你不想去?” “想想。”我连连点头,这几天也憋闷坏了,能出门走走真是巴不得,更何况他怎么看都不像心怀恶意。 我提起裙角,他伸出手拽着我的胳膊一提,我便上了车。 那人提鞭轻喝,车呀呀前行。缓缓的晨风迎面而来,顿叫我心神俱清。 一时高兴,决定将烦恼暂时抛开,且好好地游玩一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0 这小路极清静,两旁种着槐树,多年无人修剪,枝叶参天蔽日,雾气已淡去许多,似有若无地缭绕树间,与偶尔掠过树缝的流云交缠。 我半个身子探在车厢外,贪婪地瞧着。这样的景致本是司空见惯,却原来也会变得这样迷人。 出了小路,迎面有人过来,我恋恋不舍地缩进车厢,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又掀开一条缝,问:“开着帘子行不行?”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道:“你想开着,就开着吧。” 我兴高采烈地将帘子挑起来。自从来到这个时空,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自在,从前的陈朝公主陈婤出门,岂是能让人看见的?这回总算能过过瘾。其实洛阳城并不繁华,初晨街上的人更少,偶尔有人用惊异或暧昧的眼神看着我,我便恶狠狠地瞪回去。 很快发觉,男人们看见我,虽不免惊异,不过多看几眼,倒是几个妇人瞧见我,脸上颇有异色,窃窃议论,神情间很是看不惯。我暗暗好笑,抛头露面又怎样了?忽然升起一种上学当乖乖女时,偶尔逃学一回的刺激和快感,顽心一起,当下以眼还眼。 她们似有觉察,怔愣间避开了目光。我得意洋洋地收回视线,不料却正见那人回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想必刚才那气势汹汹的神态全落在了他眼里,顿时脸上一红,不觉将手中帘子放低了几寸。 洛阳城虽破败,却着实不小,车行了总有小半个时辰,才出了城门。正是阳春季节,太阳初升,天空一碧万顷,草木苍翠,放眼望去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尽是或浓或嫩的绿,次第蔓延,直至天际。 迎面轻风阵阵,含着清晨特有的露水和青草味道,丝丝渗入肺腑,溢开一缕甜香。我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喃喃叹道:“真美!” 那人闻言转身笑道:“还有更美的!”初晨透亮的阳光映着他的脸庞,将他以往的深沉掩去了几分,他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异样的光彩,似乎也随着周遭生机勃勃的景致,焕发出年轻的飞扬。 我从来未曾留意过,原来他是这样英俊夺目,不由得迷惑而惊异。 “咄!”他清喝一声,牛撒开四蹄,越跑越快。 以前说起古人的交通工具,第一个想起的总是马车,来到这里才发现,大家都喜欢乘坐牛车。原来牛车虽比不上马车快捷,倒是又稳当又舒服。 我也不知他究竟打算带我去哪里,但即便只是这样坐车兜风,也觉得畅快。不知不觉中,该是已行出很远,探出身子回头望去,洛阳城已被山丘挡住,看也看不见了。 牛车离开宽敞的驿道,驶入田野间的小路。初时两侧皆是整整齐齐的麦田,风过处,碧浪起伏,散落的农居点缀期间,宛如一副水墨画。又过多时,牛车驶入山丘,人烟渐息,路也越来越窄。两侧草木枝繁叶茂,长长的垂枝带着梢头初绽的花朵,迎面而来,沙沙地擦着车身。偶尔一两枝扫过脸颊,便觉一股极淡的清香拂过。耳畔,鸟声婉转不断,然而循声望去,只见枝叶跳动,不见鸟儿的影子。又有若隐若现的潺潺水声,更不知溪流在何处。 想我在现代时,走南看北,游玩的也大多是人工雕凿过的景致,极少来到这般天然如璞的境地,只觉幽静异样,连心境也跟着平和起来。 牛车忽然一顿,停了。 那人跳下车,原地顿了顿足,回头道:“前面过不了车,要走一段。” 我扶着他的手也跳下车,忍不住捧起路边花枝深深地嗅了嗅,这才笑道:“走吧。” 我们沿着小路向前,路面甚是崎岖不平,这点困难对林青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对于久居深宫的陈婤来说,却未免吃力。脚上的绣鞋也不适合走山路,没走多远脚底就开始疼了。我不由暗恨这躯壳不争气。起初还兴致勃勃地不时掐一根枝条拿在手里玩,后来便只有力气勉强跟着了。 “小心。”他见我走得费力,伸出手来。 这动作如此自然,以至于我想也没想,便将手交给了他。及至双手交握,他掌心的温暖绵绵地传过来,我方才觉得似乎不妥,但此刻甩开手更着痕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心却莫名其妙地突突跳得快了。 我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尚且觉得这样手拉着手有些暧昧,他是隋朝人,难道便不觉得异样吗?然而偷眼观察,他平视前方,神情淡定,不落丝毫痕迹。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这样与众不同?这问题徘徊我心头已久,但此刻我却又不想立时问出来,仿佛觉得,这带着几分神秘和虚幻的感觉很享受。只是忍不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他似有觉察,倏地转过脸来,我忙不迭避开视线,转念一想,躲个什么?便又转了回去。 他见我如此,眼里浮上一丝笑意。我忽然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也变得异常温和,没有了以前总笼罩的严肃和冷淡。 “快到了。”他向前指了指。 垂落的花枝挡住了小径深处,我们一面拨开枝条,一面慢慢地往前走。我也不知小径尽头究竟有什么,竟不觉升起一丝紧张和兴奋。 “到了。”他替我拨开面前的最后一丛枝条。 大片活泼泼的红色,不由分说地扑了满眼。 “映山红!”我又惊又喜地冲出小径。 整个山坡,如悬挂着一道如火如荼的壁毯,绵绵地漫过了整个山谷。蓝天之下,一丛丛,一簇簇的杜鹃在阳光下迎风张扬,开得那样肆无忌惮,无拘无束,恍若九天垂下的彩霞,溢满了这方天地,映得如燃烧一般。 那仿佛是一个遥远的童年的梦境,扯断了时光的牵绊,悠悠而回。我记得那时我在山间疯跑,采满怀满把的映山红,留满天满地的快乐。长大之后生活在城市,见惯了盆栽的杜鹃,美则美,却总觉得不再是那山野间鲜活的映山红。 我冲进花丛中,高低错落密密匝匝的花朵擦着衣裙。我禁不住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任凭蜂蝶环绕,清风拂面,只觉得整个人都如这满山的花朵一般充满了生机。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情难自禁,我喃喃地念出了刹那跃入脑海的诗句。 “你说什么?” 我一惊,陡然清醒,糟糕,这回连宋人的版权都侵犯了。我轻轻咳了一声,见他略带好奇的目光,似真的没有听清,这才稍稍安心,打着岔道:“太美了,你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他说:“我有几个朋友,专爱寻访这样的地方。” 我由衷地说:“你的朋友可真会享受生活。” 他脸上忽然泛起一缕怅然,沉默片刻,方说:“是啊。” 我顾不得探究他的情绪,展目四顾,深深感叹:“要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建一个小屋子,又能吃喝不愁,那换个神仙给我做我也不要!” 他含笑望着我,道:“这么容易满足?”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容易吗?我可不觉得。” 他渐渐隐去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久久不语。 我重重地吐了口气,决定先把烦恼丢开,快乐的心情才对得起眼前的美景。我提着裙角,一步一蹭地向着花丛深处走去,觉得自己便如一条回归大海的鱼儿。 他追上来,向前指了指道:“那里有溪水,咱们过去坐坐。” 果然走不多远,便听见潺潺水声,越过花丛,一道数丈宽的溪流横过山石,清亮的溪水在阳光下跳动着粼粼波光。数尺深的溪水,溪底的水草砂石纤毫毕现,我正走得有些口渴,瞧着便觉比农夫山泉还诱人,也顾不得什么,蹲下身便掬起一捧喂入口中。 泉水清凉,顺着喉头沁入肺腑,清爽的感觉仿佛渗入了每个毛孔,更有一丝甜意留在舌尖。 我忍不住又喝了几大口,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随手用袖子擦干了嘴角,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想必他对我的举止早就见怪不怪,也到溪水边喝了两口水,转身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 我折了一条长长的花枝,拍打着水面,溪水中游动着一群群细小的鱼儿,在花枝过处惊得四散,旋即又聚合。 我说:“真可惜,天气若再暖和一些,下水走走,可有多舒服!” 他眼睛望着溪水,说:“大兴附近也有不少景致,你要是想,等到了大兴有的是机会。” 我听得“大兴”两个字,终究抑制不住,又将满心的愁苦勾了上来。 他见我不作声,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良久,忽然问:“你很担心去了大兴之后的境遇,是不是?” 我实在不能否认,默默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我摇摇头,水中的花枝重重的拍打了几下溪水,溅得水花四起。我能有什么想法?如今我不过是条案板上的鱼。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今早见到你,愁眉不展,便是在想这件事吗?” 我说:“那倒不是,是为了晋王的事。” “哦?”他很感兴趣地看着我,“晋王?” 我心想,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不如告诉他,看他似乎身居高位,又像个有见解的人,也许能给我一些建议。 便将事情原委简单地对他说了一遍,末了愁道:“我虽然已经当面回绝了他,但不知他肯不肯就此罢休。” “你当面回绝了他?”他似乎十分诧异,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我“哼”了一声,道:“或许有人觉得嫁给晋王会是条好出路,可对我来说,实在未必。”不知为何,我觉得和他说话不必有什么顾忌,想什么便直说了出来。 他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我淡淡地说:“我的母妃被他所杀,我怎么可能嫁给他?” 他深深地看着我,半晌不语。 我顾自发了会愁,依旧无可解脱,叹口气,“哗啦哗啦”地用力拨着水。 他忽然问:“只是这一个原因吗? 我不语,心想这真正的原因是没办法说的,谁让他就是隋炀帝呢?如果换成了李世民,说不定我就动心了。可是杨广那不注定要做妲己?不,更糟。人家商纣王虽然也是暴君一个,但好歹在爱情上,还算是个痴情的男人,可杨广呢?嫁给他,不但得白白担上亡国妖女的名声,还只不过是妖女甲乙丙丁之一冤不冤呐?! “反正,”我竟将心头的那句结论脱口而出,“除了晋王一个,别人也许还能考虑。” “除了晋王,别人都可以考虑?”他眼波流转,神情深邃,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顿了片刻,忽然露出一丝笑意,道:“那么,嫁给我如何?” “啊?”我当场怔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眼睛。他的双眸却如漩涡一般,立时攥住了我的视线,似叫我身不由己地沉沦。 我一时脑中空白,一个念头也没有,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又是一笑,道:“跟你说笑罢了!”便挪开了目光。 我猛地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心嘭嘭跳得厉害。 “好了,该回去了。”他站起来,稍稍整理衣裳。回头见我兀自发愣,便笑道:“不必恋恋不舍,往后会有机会的。” 他说话总是斩钉截铁,不容人质疑,更不容人反驳。 我随他站起来。他又向我伸出手,我有心不理,然而他的眼神同样不容拒绝。回去的一路,也只得由着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本来是温暖的感觉,却忽然变得发烫,直热得我掌心里捏满了汗。 来时平和的心情荡然无存,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搅和在一起,分辨不清。游玩本是为了散心,结果旧愁未解,似有添了一段新的心事。 他不爱多话,我若不说话时,他便也不说话,似乎这样双手相携,默默地走着,便已足够。 好不容易上了车,我逃似的忙不迭缩进车厢里,让车帘严实地挡住视线,然而,他的背影却似始终凝刻在眼前,挥之不去。 感谢上天,这一路要走一个多时辰,我费尽力气将纷杂的心绪平定下来,这时才能够细细分辨。 直到此时,一个念头才如水落石出般清晰地展现,我忽然明白,我这样慌乱是因为他的那句话对我有着无比的y一u hu一力,便如溺水之人忽然见到一根浮木的时候,会变得异常紧张。 我想活下去,这始终是我心底最强烈的。 可是,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种种技能在这个时代却毫无用处,不管我情愿不情愿承认,我现在拥有的全部,便是陈婤的美丽外表。 眼下我无依无靠,若想自保,唯一的出路便是走这条我曾经很鄙视的路。 嫁人。 与其等到了大兴被迫嫁,不如现在自己选择一个男人嫁了。 眼前的这一个,我虽然还不知他的底细,但至少对他深有好感,他看上去也能容纳我,这已是很不容易,距离大兴不过半个月的路程,若错过了,我要如何才能再找到? 明知如此选择不过是利用他,当做我的救命稻草,但是,思前想后,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林青c陈婤,我暗暗叫着自己前生后世的两个名字,别犹豫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一路忙着给自己打气,待牛车停下,方惊醒过来,连忙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散开的发丝,又将身上衣裙拂平,方拿捏着我自认为最优雅的姿态,款款地出了车厢。 他站在车辕旁,依旧向我伸出手,我将手软软地放进他手心。 他似乎怔愣了一下,盯了我几眼,我连忙对他嫣然一笑,他凝视我片刻,眼里忽然闪出一丝笑意。 我敛衽为礼,柔声道:“多谢郎君,陪我出游一日,我现在果然好得多了。”语气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但我见陈宫中的嫔妃对陈叔宝都是如此这般,便有样学样。 他淡淡地说:“举手之劳,何须多礼?” 我又道:“不知郎君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他的眼中倏地闪过一道极锐利的光,默然片刻,他似有所指地问:“你真想知道?” 他的反应似乎不如我的预期,但也远不到绝望的时候,我微笑道:“我和郎君也算有缘,彼此相谈甚欢,我却不知郎君尊姓大名,岂非憾事?” “哦,”他随口回答,“我叫杨广。” “你”我被这四个字震得脑中嗡嗡乱响,早忘了什么风度仪态,直愣愣盯着他,只觉自己必定是听错了,“你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杨广。”他泰然自若地重复,“蒙至尊圣恩,受封雍州牧c内史令c淮南行台尚书令c行军大元帅c晋王杨广。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他一字一字悠然道来,神态倨傲,不可一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1 我瞠目结舌,不但脑中嗡嗡作响,连眼前景物都开始摇晃。“怎么会”我不可置信的喃喃,“你怎么会是晋王?” 他淡然说道:“你若实在不信,改日我可以将印玺奉上,供你查验。”语气中带着几许奚落。 我却顾不上计较这些,茫然中用手使劲地按了按太阳穴,逼得自己定下神来。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一遍前后原委,心知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但仓促间也来不及仔细分剖。 “你真的是晋王?”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再次确认。 他收起那一缕玩笑的表情,稳稳地一点头,神情里没有半分可质疑。 我垂下眼帘,从心底里发出一声长叹,退后两步,再度敛衽为礼,徐徐道:“今日多有失礼之处,但不知者不怪,还请晋王殿下见谅。” 等了片刻,不闻回答,我转身走向侧门,举手叩门,过得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侍从打里面出来,先向杨广行礼,然后朝我躬身,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正要举步,杨广忽然道:“等一等!” 我迟疑片刻,回过身,他已来至面前。丝丝缕缕的目光交缠,方才还曾心动的感觉,转瞬已变得叫我心惊,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 杨广拉起我的手,往我的掌心里塞了一样东西,低声道:“这个给你。” 我瞥了一眼,见是那同心结,顿觉捏着火炭一样,本能地就想推还给他。但他紧紧按住我手,将我的五指合拢,然后道:“别急着答复,再想想,只要你改了主意,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我心里乱成一团,只有一个念头是始终清晰的,不,我不要嫁给杨广。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与他对视,一字一字道:“陈婤承受不起殿下美意,此心已决,此生不改。” 杨广眼里的温度陡然低了许多,冷冷地凝视着我,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我觉察他心中的怒意,也不由得彻体生寒,但心知此刻决计退让不得,憋着一口气目不转睛地与他的视线僵持。 也不觉过了多久,他忽然冷哼了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我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手扶着门框,微微地喘息着。回思方才的一幕,便如同在细钢丝上过了一遍悬崖。我这亡国公主,哪里有资本和他这个大隋的皇子讨价还价?也不过凭着一口气赌这一线生机。 轻风拂来,三月末的天气,竟让我觉得肌肤生寒,细辨时才知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我浑浑噩噩地走回房间,心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停地搅动,将一切心绪都搅乱了,乱得我想理也不知从何理起。 陈琼和陈珞正因我不知去向而焦急,在地下团团转,见我进来,顿时喜出望外,一边一个挽着我追问这一整日都去了哪里?我哪里有心思回答,便是有心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默默地摇头,只觉全身似脱了力一般,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往榻上一歪,合起眼睛来。然而,杨广那双深沉倨傲,根本不容人拒绝的眼眸,始终阴魂不散。 陈琼和陈珞似在悄悄议论,然而我也无力去分辨她们说了些什么。 过了会儿,轻轻的脚步在榻边停下,我睁开眼,陈琼挨着我的身子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我。 我勉力笑笑,说:“我没事。”生怕她追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我总不能说,我和晋王杨广出去在青山绿水间携手共游了一日。 陈琼一直望着我,目不转睛。我忽然觉得,她的眼眸比以前更加清亮,如多了一种直射人心的力量。我知道,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也一样。揽镜自顾,我也会发觉自己的身上比起几个月前多了些微妙的东西。 陈琼说:“你有事。”她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我垂下眼帘,避开她的注视。 但我知道,她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去。沉默良久,她说:“我以为,我们是无话不说的。” 她语气中的失落打动了我,毕竟,患难与共的经历早已让我们的友情超越了普通的亲情。我叹口气,决定告诉她实话:“是杨广。” “他?”陈琼显然大吃一惊,她关切地审视我的面容和身体,紧张地问:“他有没有对你对你怎么样?” 我知道她想得太远了,忙说:“那倒没有。”但是,转念之间又想,虽然眼下没有,又如何保证日后不会?杨广的目光忽然又闪过,不自觉地便打个寒战。 陈琼又问:“那这一整天你们都在做什么?” 我苦笑,心想照实说出来都没人信的,只得含糊道:“还真没做什么,他只是带着我在洛阳城外四处游逛。” 陈琼默然不语,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我垂下头,烦乱中挪动了一下身子,忽然惊觉手心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同心结,心倏地跳了几跳,忙趁着陈琼没注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往枕下一掖。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愿让她看到。 定了定神,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便问:“你可曾听说,隋军之中,还有一位皇子?” 陈琼想了想,说:“是还有一位,三皇子秦王杨俊。” 是了,我隐约地记起,以前的确也听人说起过,只是杨俊这名字对我来说全然陌生,和杨广在历史上的知名度相距太大,以至于我根本就没有留意。 天,我用手捂着额头,这是怎么样一个乌龙啊! 两人的音容笑貌在心头一一浮现,细细分辨,他们的眉目确实有三四分相似,但此前我丝毫都没往那种可能上想过。 因为我一直都误以为杨广是个南方人。此刻回想起来,难怪总觉得他说的吴语音调与众不同。也奇了,他一个北人居然说得一口那样流利的吴语。 一想起下午我差点就投怀送抱,脸烧得如火,干脆把脸也给捂了起来。 忽听陈琼问:“你自己怎么打算?” 我捂着脸不作声,半晌,咬咬牙,闷着声音道:“我死也不会嫁给他的——‘宁可玉碎,何能瓦全’!” 这是此刻我真实的想法,与其嫁给杨广日后背着个亡国妖女的名声跟几百甚至几千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过生不如死的日子,还不如索性同归于尽。好歹我林青还算为历史做出了贡献,为千万黎民百姓除掉一个千年不遇的昏君,饶上条小命也值了 胡思乱想着,不知为何,杨广的身影忽又从心底掠过。 阳光之下,他清亮的双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那般飞扬而夺目的一个人,真的是昏庸无道的隋炀帝吗? 五日后,我们终于登上了沿黄河西行的船只。 都说,北人不善水,但这些船制作精良,宽敞而高大,显见得已有极娴熟的造船技术。可笑南陈君臣固步自封,坐井观天,还以为北人始终都是那样一群旱鸭子,永远也学不会航船,也难怪一败涂地。 反倒是宫眷之中,大多数人不曾坐过这样大的船,沿江河而上。那些嫔妃们经常因为踏板偶尔的轻微晃动,便惊惶失措地尖叫。也可能,故意借此来发泄心中的焦虑。 一连数天,我们白日坐船,晚上便靠岸歇息。自那日出游归来,杨广倒是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后来我悄悄打听,得知他已然先行出发,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出发的第三天,我们的船受阻于三门峡。起初,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宫眷们议论纷纷,又自矜身份,不肯出去自己看,只管叫随船的侍女出去打听。侍女们出去了好半天,惊惶失措地回来告知,说前头的一条船翻了。 顿时,惶恐如风般传遍了整条船。 “说是全死了,正在往上头捞尸首呢,百多人唉!” “就说他们北人不懂行船,他们造的船如何坐得?只怕连我们的性命也要害了。” “那如何是好?这水中逃也无处逃,躲也无处躲” 有人议论纷纷,有人低声抽泣,也有人默然端坐,如若木鸡。 我们几个虽不至于惊慌失态,但茫然的等待,终究叫人不免惴惴难安。 陈珞往船舱外张望了几次,忍不住向我们叹道:“唉,也不知那船上都是些什么人,真可怜。” 我闷坐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道:“我出去瞧瞧。” 陈琼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陈珞也要站起来,陈琼笑着按她坐下,道:“好姐姐,你就待在这里吧,你在外头万一看见个什么,又得多少日子吃不下睡不着。”陈珞犹豫片刻,不言语了。 我和陈琼携手走上船头,几个水工见了我们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我们也不理会。只管走到前头张望。 水中泊着好几条船,阻隔了视线,远远的也看不清什么,只隐约瞧见几条小船来来回回,大约是在打捞清理。 我向水工打听,他们听不懂吴语,我试着学说北话,学得三不着两,费了半天劲才让他们明白,但他们也不十分清楚前头的情形,只说这三门峡水势太险,翻船是常有的事,一年到头都免不了,不知吞掉多少条性命。 陈琼听了乍舌,道:“那为何还要坐船?” 我指着岸边的高山峻岭,说:“你瞧那山势,想必走山路也不是件易事。” 正说着,忽觉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视线,在认出他之前,我的心已经突突跳了起来。 定了定神,在脑中细细分辨了一回,想着也许是自己的错觉,方又将目光投了过去。远远的岸边,众人簇拥着一个人,安坐于马上,正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隔着那么远,面目也不十分清楚,但我依然认出了杨广。他的举止,亦如他的言语,有一种不容人分辨的威仪。 忽然,他的目光朝着我们这边扫了过来,猝不及防间,我们的视线相遇,他似也在瞬间便认出了我。 我分辨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的目光执着得叫我心惊。 “怎么了?”陈琼困惑地顺着我的目光向岸上张望。 我移开视线,粼粼水面倒映着阳光,晃得我有些眩晕。“没什么,我看得眼花了。”说完,我便转身回去船舱。 却觉得,那目光始终钉在我的背上,甩脱不去。 开皇九年四月二十二,南征军奏凯歌入大兴城,隋皇杨坚亲临太庙,举行献俘仪式。 我们这些旧陈皇族的女人也在列,因为我们也是从旧陈而来的重要“战利品”,和陈叔宝c和旧陈的王公朝臣们,还有从陈国库掳来的宝物们一起,献于太庙之前。 那日晴空高照,艳阳万里,然而我只觉得一阵阵寒意逼人。四周铁甲骑兵整齐肃立,铁黑色的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深沉的光泽,如阴霾般凌于我们之上。 一人站在高台之上,宣读一份冗长的文书,夸耀隋军平陈的经过和功绩。 我看见陈珞偷偷地抬袖拭去泪水,陈琼的眼眶红肿,但她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 陈叔宝应该是站在“战利品”的最前列,不知他此刻究竟是何感受?听说他这一路上浑浑噩噩,吃喝如常,倒似亡国的事与他全无干系。 文书念完后,百官舞蹈再三,而后三军铁甲齐声山呼,震天动地,天际流云飞卷,似天庭也为止震撼。 我一时心神俱震,在赫赫威仪之中,想到,若我不是此刻站在这“战利品”的行列里,我本该为这一幕欢欣鼓舞,华夏数百年的动荡在这一刻结束,久已未有的太平盛世终于再度降临。 高台上,隋皇杨坚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玉冕,端然肃立。 我忽然意识到,这可是中国历史上功业卓著的隋文帝,继秦始皇之后,又一位实现华夏一统的帝王,禁不住使劲朝他张望,可惜离得太远,只能模糊分辨出一个气度威严的中年男人。 当然,眼下我是唯一知道他日后会被谥为“文”的人,就连将来给他上这个谥号的杨广心里也还不可能有过这个念头呢。 唉,杨广。 一闪过这个名字,我的胸口便是一窒,几乎已形成了条件反射。 这场面自也少不了他,身为南征军统帅,他本就站在三军的最前。杨坚召他上前,褒奖甚笃,另有一长串的恩赏。 我尽量控制着一眼也不去看他,只不提防他忽然朗声称颂“万岁!”,语音如斩钉截铁般有力,终究不免让我一惊。 仪式终了,我们依旧被送回大兴宫西面的掖庭,那是我们暂时的容身之处。 按照北朝的习俗,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会被分赏给南征中立下战功的朝臣将领,而另外的人则会留在掖庭,等待被选入大兴宫的机会。 不过,据说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因为大兴宫被一个性情严厉的女人牢牢把持着。 后宫历来是流言蜚语的滋生之地,我们这些旧陈宫眷们一经安置,稍稍地缓过了一路的车船劳顿,立刻便恢复了本性,各种传言迫不及待地散布开来。 人人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着隋皇杨坚的妻子独孤皇后,听说她从来不掩饰她的悍妒,不准别的女人接近她的丈夫,她的防备已经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以至于在大兴宫中,除了她之外,杨坚没有一个真正的嫔妃。 关于这个女人,我倒还想得起一些历史记载,因为她在古代的皇后中很特别。史书上说,她和杨坚之间有一个誓言,杨坚发誓此生绝不会与另外的女人生孩子,难得的是,身为帝王的杨坚居然实现了他的诺言。 杨坚的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独孤皇后所生。 周遭的女人们言语间提到独孤皇后,都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瞧不惯的神色,但我心知她们心中也未尝没有羡慕。便如同她们悄悄议论起掖庭中的房舍亭台c陈设用度,总忍不住与陈宫的奢华无伦比较,话里话外便透着几分酸溜溜的轻视,想必如此,能让她们心里好受些。 但大兴宫中的俭朴,也着实让我吃惊,总以为富贵不过帝王家,杨坚如今已是一统四海,但大兴宫中人人都是青衫布衣,慢说陈宫里那些团花锦簇的锦缎丝绸,就算是寻常的金玉饰品也难得一见。 我记得我那些哥哥们人人都是服饰奢华,单单一根腰带上便坠满了精工细作的金纽c美玉,但在这里,金玉只有大典上才得一见,平日人们腰间佩戴的至多不过是牛角或黄铜雕作的饰物。 听说杨坚夫妇素日也是这般穿戴。难怪我几次见到杨广时,他都是一身布衣。原来是装模作样给父母看的。哼,等他成了隋炀帝便会原形毕露,那可是个挥金如土的人物,想起来顿时又多了几分鄙夷。 掖庭中有照顾起居的婆婆,负责我们几个旧陈公主的这一位性情和蔼,也很会来事。我们自也领情,少不得将身边藏的珠宝送些给她,益发得了关照。每日在掖庭中走来走去,不受丝毫约束。 隋皇宫规制宏大,据我估量,光是这掖庭就比北京的故宫还要大,更罔论大兴宫和东宫了。有时想着,如果独孤皇后真如传闻中那样能一手掌控掖庭通向大兴宫之门,那留在掖庭中倒也不失一个办法。但又一想,也不过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待杨广一继位,还不是在劫难逃? 举目四望,亭台高阁,威仪森森。哪里去找出一条远走高飞之路,能让我离开这高墙圈禁?如果我在古代的日子还要延续很久,我也已经在心里做过很多职业规划,我可以开间小铺子,卖小吃,或是卖些胭脂水粉,或是卖些孩子的玩意儿,从古至今,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唉,可惜全如痴人说梦。 正想着,赵婆婆差侍女来找我。 见了赵婆婆,她却不说什么事,只带着满脸古怪的笑容,拉了我的手道:“这边来。”我只得随了她走。 穿过长街,估量着该是走到了西门附近,方进了一处庭院。 我一只脚刚买进门槛,望见站在院中的人,便怔住了,下意识就想退出来,却被赵婆婆硬拉着进了门。 “殿下,”赵婆婆施礼,“陈婤来了。” 杨广半侧过身,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赵婆婆离去,便如溺水之人眼睁睁看着一块浮木飘远。终究,院中只剩下我和他两人相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2 杨广半侧身子,目光并未落在我身上,给了我片刻喘息的机会。 定了定神,我上前行礼,恭顺地称一声:“晋王殿下!”唉,不管心里有多不情愿,眼下我还没拿定主意非当烈士不可,也只得先虚与委蛇。 杨广终于转身面对我,依旧还是记忆中那副深沉而倨傲的神情,他目光中寻不见任何感情,似乎只是在冷静地审视着我。 我硬着头皮顶上他的目光,打定主意等他先开口。 过了很久,他终于问:“我送你的同心结呢?” 最冲动的时候,我很想把同心结剪个粉碎包一包找人还给他,不过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激怒了这个暴君,恐怕我连当烈士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消失在历史中了。考虑之后,我把它夹进一件不常穿的衣裳里交给了侍女,也不知如今究竟在哪个xiāng zi里。 我说:“如果殿下想要,我可以让人去找出来。” 杨广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眸中含着一丝冰冷,起初我觉得那是怒意,细细分辨,又觉得似是失望。 我心中一动,忽然泛起股难言的滋味。 四周那样安静,只有微风打着树叶,沙沙轻响。阳光透过枝叶,摇曳的光斑落在他脸上,我不禁又一次迷惑,他真的是隋炀帝吗?这样面对他,我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是日后的隋炀帝,否则,也许我会沉陷在他的目光中,忘记了他的身份。 杨广说:“因为我下令杀了张丽华?” 我说:“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移开目光,平视前方,冷淡地说:“我杀她,只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她应该死。” “那么你呢?”我不禁脱口而出,“你自己也说过,陈叔宝比她更应该死,可是陈叔宝活得好好的,如果非要有人死,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呢?你为什么偏要” 忘情中,我终于连名带姓地叫出陈叔宝的名字,但杨广似乎也不以为怪。说到后来,我声音哽咽,终究说不下去。 “那时候我还不曾见过你。”沉默良久,杨广忽然说道,“如果我先见到了你,那么我就不会杀她。” 他的声音淡漠,但却似锤子般砸在我心口,叫我震动。我愕然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广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凝视我道:“阿婤,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你可以自己提出来,任何要求我都会考虑。”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竟让我感觉心头刺痛,我扭开脸,用力咬了咬嘴唇,剧烈的痛楚压过了刺痛的感觉。我说:“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我的脸侧向一边,但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驻留不去。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你知不知道,过几天,至尊要在广阳门上分赏众将士,到时候你们就会被赏赐给有功的将领。以你的身份,我想也许至尊也许会将你赐给高颎,或是杨素。难道那才是你想要的?” 我的脑子“轰”地一声,最恐惧的事终于临头了,我的身子都不自禁地开始颤抖。 杨广的手扶住我的肩,一字一字地道:“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你是我想要的女人。” 他说出的话总是这样笃定,仿佛他说了,便等于办到了。这样的语调仿佛在我心头狠狠刺了一下,叫我陡然清醒过来,瞬间又挺直了身子。我回过头,逼视他道:“嫁给谁也好,只要不嫁给你,任何人我都会答应的!” 杨广松开手,脸上如寒霜笼罩。 我紧张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故意激怒他,便是为了赌一把,希望他会一怒而去。但也可能,将我自己输个干净。 只是短暂的等待,对我来说,却如一世那么漫长。 杨广倏地转过身去,走开了几步,我刚刚要松口气,他却忽然又飞快地转回来,在我未及反应之前,已被他重重地压在墙上。 一双冰冷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窒息的感觉让我脑中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当我终于恢复了一线神志,第一个念头便是:赌输了! 我本能地挣扎,抬脚踢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推他,也试图用牙齿去咬他的嘴唇,但是陈婤这具弱不禁风的躯壳实在太不争气了,没有一招能够奏效。 杨广的双唇不带一丝温度,倒好像压在我嘴唇上的并非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在各种徒劳的努力都试过之后,我也再没力气乱挣了。 此时才发觉,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我。距离那么近,甚至看不清彼此的全貌,交缠视线中的只有冰寒。 杨广终于缓缓地放开我,目光却依旧钉在我脸上。他冷冷地说:“我杨广想要的女人,别的人休想染指。” 我嘲讽地想,看吧,糖衣炮弹用过了没效,这么快就改武力征服了。我笑了笑,说:“你打算用强?” 杨广微微一笑,道:“如有必要,我会考虑的。”顿了顿,又道:“四天之后,至尊将在广阳门上犒赏三军,所以你只有最后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之中,只要你改了主意,就让人传信给我,我会来接你。三天之后,不管你改不改主意,我都会来接你。”说完,扬长而去。 我瞪着他的背影,终于不再怀疑,这个蛮横霸道的人,的确就是隋炀帝。 但这三天的期限,却是个迫在眉睫的数字。三天里我如果想不出办法脱身,嫁给杨广,那可真是噩梦的开始。 可是,身陷在这掖庭之中,我又能想得出什么办法来呢? 我在地上乱转了无数的圈子,不断地对自己说,镇定,镇定,只有镇定下来才能思考。 以前当小白领的时候,如果我遇到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我就会将所有可能的办法列举出来,然后挑选一个。于是,我回到房间拿出纸笔,开始一一地写上方案。 逃走?除非我能及时见到一颗流星,许愿让我长出翅膀来,话又说回来了,若真的有那么颗流星,我一定许愿让我回到现代去。我提笔划掉了这一项。 向人求助?这世上能压得住杨广的只有两个人,那便是杨坚夫妇。听说独孤皇后很厌恶好色的男人,如果我向她陈情,也许事有转机。但又一想,一个是她的亲生儿子,一个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亡国公主,她会向着谁呢?更何况,她就算阻止了杨广,我的最好下场也就是被赏赐给不知道哪个朝臣。犹豫再三,这一项也被划掉了。 谎称自己有恶疾?hui r一ng?装死?越来越荒唐了。我丢下笔,仰天长叹,老天啊老天,难道让我林青穿越,就是注定要我当烈士的? 陈琼和陈珞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半天不见人影。然而,就算她们在,又能如何?也不过陪着我干着急。 闷坐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我走到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又从院子走到了园中。若论山石轩榭,这庭园自是比不上陈宫精致,然而,正值四月芳菲,枝叶浓茂,花木扶疏,丁香灼灼,槐花飘香,倒也宁和幽美。 林木深处,似有脚步声响,但园子甚大,一时谁也不易遇上谁,正好,能让我独自静静。我立于一株槐树下,风过处,清香浮动,洁白的槐花如雪片纷纷扬扬。宁谧中,更显得思绪纷乱,心底的堤防似乎析开了一道裂缝,一直硬生生压住的悲痛丝丝缕缕地溢出来。我用手轻轻拍抚着树干,仰头望去,树叶的缝隙中,天空高远清朗,世界那么大,可是属于我的世界却这样狭小。 这一路过来,我一直在劝自己,坚持,坚持,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然而,那希望在哪里?阳光那样明媚,可是我眼前却似一片漆黑,进退无路。在这个时代,像我这样身份的女人,也许真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逆来顺受,要么以死抗争。 我真的不想死。 可是,一想到嫁给杨广,然后成为他未来无数女人中的一个,要么争风争宠,要么让自己心如死灰,从此后不问外事,便如那求贤殿中的沈皇后,整日诵经,在一成不变的木鱼声中,如熬灯油般熬尽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日子比死更可怕。 我苦笑着,酸涩的滋味从心底一直蔓延到舌尖,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颈流下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哭有什么用?!我狠狠地擦掉眼泪,向天空挤出一个笑容,天意是吧?若是你故意这般捉弄我,绝不哭给你看! 扶着树干慢慢地绕了几圈,心绪稍平,心中暗想,若眼前每条路都是个烂苹果,好,那就选个比较不烂的吧。 听杨广的口气,若杨坚有意将我赐给一位功臣,选择范围也不大,高颎我不太熟悉,杨素的故事我却听过不少,“破镜重圆”c“红拂夜奔”都是千古佳话。杨素家虽也是姬妾如云,但他性情潇洒倜傥,对男女之情颇为宽容。若别无他法,还不如先嫁给杨素,日后说不定还能遇到如意郎君,以杨素的为人,应该不会抓我上柴堆浸猪笼胡乱地想一回,叹一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异样,似乎有人在注视着我。 待回过头去,花丛寂寂,哪里有人影在?错觉吗?我抚着自己的脸不禁苦笑起来。 看天色也不早了,我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陈六公主,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侍女蕙娘一见我便惊呼,上前拉了我的手,又来摸我的额头。 她是心直口快的人,性子爽利,我和她很是投缘,可这会儿,我无心也无力向她解释,只得强笑了笑,道:“没事,头有点晕,躺躺就好。” 蕙娘扶我进屋,先倒了杯水看着我喝完,方又扶我躺下。 我见她满脸焦虑,倒觉过意不去,笑道:“放心,真没事,哪里就那么容易病了?” 蕙娘冲口而出:“好歹多保重自己些,你要是真有个什么,两位殿下面前我们可怎么交待?” 我一怔,“你说什么?” 蕙娘觉察失言,看看我,不言语了。 我从榻上支起身子,追问:“你刚才说两位殿下,怎么回事?” 蕙娘叹口气,“是我多嘴,但告诉你也没什么,从你进了掖庭,晋王和秦王两位殿下就特意交代过几次,要我们好好地照看你。你想想,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她的话我似听见非听见,脑子只是徘徊着“秦王”两个字,这些日子我满脑子都是杨广的事,倒将他给忘了。此刻回想起他温润儒雅的举止音容,蓦地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件什么事来,又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 蕙娘还要再说什么,我生怕她打断了我的思绪,惊跑了那个念头,连忙冲她摆手。蕙娘便顾自出去了。 房门开合,光线明灭,恍若枝叶间随风摇晃的阳光,我陡地想起来,方才在园中总觉得有人看着我,那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温润如水,绝非杨广的倨傲执着,此刻想起来,倒似杨俊。 真的会是他吗?我沉思良久,起身出了房间。 蕙娘正在廊下与人闲谈,我招手叫她回来,悄悄地问她:“你可认得秦王殿下?” 蕙娘笑道:“我是什么身份?怎么会认得殿下。” 我想了想,又问:“那你可曾听说过,秦王殿下的为人如何?” 蕙娘先是有些纳闷地看看我,忽然又露出有所了悟的神态,暧昧地笑了笑,我也顾不得她想歪到哪去了,只等着她的回答。 “我有几个相熟的姐妹在太极宫侍奉,听她们说,秦王殿下为人和善极了,比太子殿下还好说话。有时候遇上下人犯了错,他都会帮着讲情。每年勾决犯人,皇后都要他看一遍案卷,因为他心肠最软,但凡有些可恕之处,他肯定不会错过的。还有”蕙娘叽叽咕咕,将她所知道的关于秦王的点滴一股脑全告诉了我。 我极力将她的描述,和记忆中模糊的印象对照起来,渐渐叠合出一个仪容俊雅,性情温和的年轻人。 我咬了咬嘴唇,极力压制着心中对自己的鄙夷,又问:“那,秦王妃的为人呢?” 蕙娘回想了一会儿,道:“倒没怎么听说,不过崔家的二娘,一定是好气派的人物。” 清河崔氏,连我这等孤陋寡闻的“世外来客”都觉得如雷贯耳,虽然如今的世家终究已经不复旧时王谢的煊赫门庭,但百足之虫,尤能令帝王家也谦让一二。 蕙娘见我怔愣,凑近我耳边笑道:“愁什么?要依我说,必定还是不如你。” 我向来喜欢她的天真直率,可是被她这样打趣,终不免红了脸,心中却是一阵酸楚,差点又掉下泪来。 我低声嘱咐:“别告诉别人。”听着她应了,方回去屋里。 左右无人,就在榻沿下坐了下来,身子软软地靠在矮几上,只觉无力,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耗尽了。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这一条路上。方才压在心底的羞耻感觉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我捂着脸,仿佛这样就不必面对自己。 许久,总算心静了些,我翻箱倒柜找了一根缎带,以最快的速度编成一只同心结,这玩意儿原本也是陈宫中流行的手工,宫中女子人人都会。当日带在身边的首饰还有好几样在,我选了两件,拿着来找赵婆婆。 也不多话,将首饰奉上,深深一礼。 赵婆婆吓了一跳,赶上来扶起我道:“六娘六公主!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可要折煞我了。” 我凄然笑道:“婆婆何须客气?婆婆也知道,我早已不是旧时身份,还提那些个作甚么?” 赵婆婆连连摆手,“话不是这样说,你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命,我可清楚着呢。” 我听出她话里另有所指,越发泫然欲泣,低声道:“实不相瞒,今日有件事相求,还求看在我如今孤苦无依的份上,能答应我!” 赵婆婆是个谨慎的人,见我如此,更不敢随便答应,只答:“有话你直管说,若我能办到,哪能不帮你呢?” 我取出那同心结递上,“求婆婆帮我将这设法交给一个人。” 赵婆婆唬得脸色都白了,紧着摇头道:“六娘你要知道,这掖庭之中私相传递可是” 我打断她的话,“是交给秦王殿下。” “啊?”赵婆婆怔了怔,显然这回答出乎她的预料,面色便缓和了许多。 我心知欲擒故纵之下,她心思已经hu一 d一ng了,连忙趁热打铁,“不瞒婆婆,这一路北上,我与秦王殿下已经已经”我留下一半的话,故意做得羞涩难言,果然赵婆婆立时一脸了然的神情。 “婆婆!”我怆然续道,“这些时日,眼见得婆婆是个热心良善的人,对我们关照有加,我感念于心。求婆婆成全我,此恩此德,必终生不忘!” 说着又要行礼,早被赵婆婆抢上来扶住了。 “行!”赵婆婆顿顿脚,“我答应你了!” 我望定她,深深地道声:“多谢!”泪水已悄然沁出眼眶,是感激,是羞惭,是凄凉,是酸楚,百味陈杂,自己也分辨不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3 从赵婆婆那里出来,我又往清静处转了一阵,待神情自若了,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却听见隐隐的哭声自陈珞的房中传来,想必她又思念起了徐德言。他们夫妻这样情重,也真难得,我想了想,便进了她的屋子。 哪知哭的人居然是陈琼,握着一方手帕捂着嘴呜呜咽咽,陈珞木然地坐在一旁,双眼肿得像核桃一样,却已无泪。 我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决绝,不由吃了一惊,还来不及开口,却听陈琼道:“你别这样,我想过了,我去!” 陈珞一愣,转过脸来,这才看见我,无力地点点头,招呼了我一声。 陈琼跟着回过头,说:“阿婤,你来得正好,快劝劝阿珞吧。” 我这才得空插问:“出了什么事?” 陈珞不语,陈琼抽噎了几下,闷着声道:“刚才内廷有人来传话,已将阿珞赐给了清河公杨素,过几日便有旨意。” “我不嫁,”陈珞淡淡地说,柔弱的语气却含着不容置疑的问道,“他若想要我的人,便抬我的尸首过去。” 陈琼已止住了哭泣,急切道:“所以我说,我去!” 我惊异地望了陈琼一眼,深知她的性情刚烈,想不到为了姐姐竟能如此委曲求全。 陈珞望了她一眼,说:“阿琼,你的意思我还能不明白?你不忍心看我死,难道我就忍心看你死?” 我心头一震,是了,我怎么就没想明白陈琼的意思?她以身相代,不是代陈珞嫁,是代她去死。 陈琼咬咬牙,“但我是孤独之身,不像你。” 陈珞很是感动,拉起她的手,凄然而笑。 “你们别说了。”我叹口气,望定陈珞,“你如果一心如此,破镜就永无重圆之日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陈珞神情黯然,默然片刻,方道:“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可是,我如果从了杨素,非但破镜不能重圆,连名节也” “你只要活着,破镜便有重圆的希望!”我真恨自己不能说出真相,只能尽力说服她,急切道:“难道你忘了你与徐德言的约定?只要你对他的心意不改,便是成了耄耋之人,也定要等到重逢的那一日。难道你这么快就要违背诺言,不再等下去了吗?” 她似乎被我的偷换逻辑给唬住了,愣了会才想起重点:“就算如你所说,但我一个再嫁之妇,哪里还有脸面与他重见?” “为什么没有?只要你心意不改,徐德言他自该体谅你。” “徐郎”陈珞迟迟疑疑地,“他会吗?” “他若不能,他就不配为人!”我一阵冲动,脱口而出,“他身为你的‘夫君’,曾经天地为证,与你不离不弃。如今情势如此,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可曾给你一丝一毫的帮助?他根本没有资格指责你分毫。是,他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那你更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你求生自保是为了恪守诺言,日后能与他重逢,你的心可有丝毫背弃他之意?只要没有,你就应该理直气壮,他也应该更加怜惜你所受的委屈,否则”我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否则这样的男人,弃了也罢!” 她们两个怔怔地看着我,许久不得一语。半晌,陈琼才笑道:“阿婤说话总是这般这般与众不同。” 陈珞却依旧不作声,只眼神已不似方才决绝,便如被石块打碎的湖面,波澜层层。 我暗叹,自己骨子里的二十一世纪烙印是怎么也去不掉的,她们俩会将贞节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却绝对不会。就算我能接受她们将男人视为天吧,可那也得天护我爱我,赋予我阳光雨露,我才敬他爱他呢,天若弃我如敝,我也视他为无物。 我慢慢地走到窗边,廊下绿树成荫,正是春意浓到极处,“老天给我们生命,不是叫我们轻言一死的,活着虽难,焉知不会柳暗花明?”我喃喃地说着,像对她们,也像对自己,“譬如说你吧,十四姑姑,你此刻一死又能对谁有好处呢?对你自己?人死万事皆空。对徐德言?你一死却叫他失去一个至亲的人。你活着再难,终归替你自己保得希望,也替徐德言保得希望,你说是不是?” 陈珞似是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了个“是”字,陈琼和我都不禁喜出望外。她的眉宇间仍然带着抹不去的悲伤,毕竟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有苦尽甘来的一日,真心地为她高兴。 心中又想,我也一定要搏一搏,若杨俊也帮不了我,我便请见独孤皇后,无论结果怎样,都要试试。 翌日早起,遇见赵婆婆,因为有旁人在场,她只向我使了个眼色,又笑着一点头,我便知事情已经办妥了,忙也颔首致意。 依旧是高爽的晴天,我在园中散了会步,终归心里忐忑不安,周遭的景色都视若无物,便找了块石头侧身坐了。 一双叫不出名来的翠色小鸟落在前方丁香枝头,一高一低随着枝条上下震颤,相视啼鸣,叫声婉转,瞧着好生喜人。我用手支着下巴,看了许久,心中怅然,转来转去转不出帝王家,还不如这小鸟自在。 正出神,忽然后脑勺“咚”地一下被什么东西弹着了,紧跟着响起孩子的大笑声:“打中了!打中了!” 这下虽不很疼,可着实吓了我一跳,心中暗恼,掖庭里哪来这么放肆的小孩?回头就见两个人影从花丛那面跑过来,大的一个十四五岁,小的一个岁,手里拿着个弹弓。 只见小的那个径直朝我跑来,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见一颗软木弹子落在我脚边,便抢在他前面顺手抄了起来。 小男孩朝我摊开手:“还我!” 他长得眉清目秀,十分可爱,可惜却这样顽皮。我故意握紧了弹子,道:“为什么要还你?” 小男孩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我的。” 我将手掌摊开,在他眼前一晃,他刚想伸手,我又收了回来,笑道:“你的?你有什么证据?” 小男孩眉毛一挑,清清脆脆地说:“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斜过眼睛瞅着他,这么蛮横的语气,明显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小男孩见我没反应,提高了声音道:“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心中忽然一动,细细分辨他的眉眼,果然与杨广杨俊都有几分相似,顿时醒悟原来他是杨坚的幼子汉王杨谅,难怪这样骄横。又看后面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想必就是蜀王杨秀了。正想着也不必跟个孩子较劲,把弹子还他算了,那少年走上来,皱眉道:“阿杰,不过一颗弹子,算了吧!” 杨谅听了,回头扮个鬼脸,嘻嘻笑着道:“四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秀瞪着他,有些恼怒:“你就会胡说!” 杨谅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插着腰笑道:“漏了不是?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胡说?” 杨秀个子很高,已有几分大人气派,垂着眼皮看看他,哼了声:“懒得跟你一个小不点瞎缠。” 杨谅不服气道:“叫我说中了,你才不敢再说了呢。” 两位皇子看来早把我给晾在了一边,瞧着他们俩吵嘴,倒也和寻常孩子一样,争起来便东拉西扯,果然又说了几句,已是离题万里。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与左邻右舍的孩子玩在一处,免不得磕磕碰碰,也是这样吵闹,不禁露出了笑意。 此时,跟随他们两人的宦官宫女已听见动静,赶了过来劝架,兄弟俩却也有趣,一见人多了,便一起笑道:“我们哪里吵架了?” 宦官宫女们自是只求无事,搓弄着他们走了,方走到花丛边,杨谅忽然回头冲我道:“喂!你叫什么?” 我还未答,杨秀粗声粗气地说:“你干什么?” 杨谅斜睨他,“奇了,你想问又不问,我替你问还不好?” 杨秀顿时大窘,耸起眉毛来正要发作,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你们俩又在闹什么?” 一听这声音,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杨俊这么快就来了!他是特意为我而来,还是只不过巧合而已?心里顿时乱作一团,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杨秀和杨谅都不言语了,杨俊又道:“你们磨着我带你们来玩,出来了又要惹事。阿杰,你是不是又欺负宫女?人家也是父母生养的。佛经有云‘于诸众生生大悲心,平等无二如视一子’” “罢罢罢!”兄弟俩一起捂住耳朵告饶,“三哥你要说什么我们都知道,若没事容我们先告退。”片刻,便走得没影了。 花丛那面却不见动静,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过去,正犹豫着,杨俊终于走了过来。 我虽然已经盘算了一夜,可还是拿不准该以什么神情面对他,我是应该殷勤以待,还是稍作矜持,或是心绪纷乱中,竟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走近。 杨俊依旧笑容和煦,他朝花丛那面看了一眼,方又回头问我:“他们俩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我摇摇头,想着该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花来。 杨俊摇着头笑叹:“阿杰一向顽皮,阿秀也是,自己都快做父亲的人了,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整日胡闹。” 我不由怔愣,转念一想,以杨秀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为人父很寻常,只是以我的眼光总不免觉得古怪。 杨俊自袖中取出那枚同心结,摊在掌心中,注视我道:“这真的是你叫人送来的吗?” 我点点头,答了声:“是。”声音似涩在喉咙里,低弱得自己也不可分辨。 杨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柔声道:“你莫要怪我这样问。我一收到,便立刻赶来了,只是我心里总不敢相信。自从那日你回绝之后,我总以为你对我成见极深。” 我低声说:“我我已改变了心意。”说话时,不自觉地垂下头,不敢正对他的视线。我明知自己纯然是以色相y一u hu一,利用他摆脱眼前的困境,终归难免心中的羞愧。 杨俊长久地沉默着,但我知道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那般温存的目光,便似此刻徐徐拂过的微风。 他轻轻拉起我的手,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我顿时满脸飞红,益发不敢看他。 风过处,洁白的槐花从我们的身前身后飘过,周遭宁谧得恍若梦境。 杨俊将我拥入怀中,突如其来的男子气息瞬间包裹了我,那样陌生,叫我的身体本能地僵硬,而后理智又迫使它渐渐放松。我顺从地靠在他肩头,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感觉。 杨俊的嘴唇贴在我的耳畔,喃喃道:“我居然没想到应该再来问一问你,如我早知道,便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也难怪二哥常说我性子太缓。” 我一听他提起杨广,身子便不免颤抖了一下。他似有所觉察,慢慢地放开了我。 “阿婤”他欲言又止,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浮上他的双眸,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眼底含着一丝淡淡的落寞。良久,他终于问:“你是真心的吗?” 我心知我应该果断地点头,然而他目光中有什么令我不由自主地迟疑,过得片刻,才点头道:“是。” 杨俊微笑起来,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眼眸中,任何的锐利落在这双眼里,似乎都会化作湖光般的柔和。 “你喜欢我什么?”他忽然问。 我说:“很多人都告诉我,殿下人品高贵,是仁厚之人” 杨俊看着我,忽然轻轻地笑出了声,我被他笑得怔愣,不由得停下来瞧着他。 “阿婤,”杨俊抬起我的下巴,让我正对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字道:“说实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有点紧张,“殿下不相信我?” 杨俊放下手,轻叹了一声,道:“我收到同心结时,确实快活得忘乎所以,不过,我还不至于就此迷失了心智。当日你回绝我时那般坚决,今日突然如此,必有缘故。阿婤,告诉我,你究竟是真心,还是另有所求?” 我被他一语道中心事,比方才更羞窘百倍,低下头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杨俊又道:“阿婤,不论你是真心,还是另有所求,我只希望,你能坦诚以待。” 话语末了的四个字,令我心中一动,既然已经被他看出破绽,倒不如直言相告,婉转相求。 我当即深深一礼,坦然直视他道:“陈婤乃亡国之女,孤苦无依,出此下策只为求自保。听闻殿下心地仁厚,还请殿下见谅!” 杨俊注视着我,目光中掠过一丝异样,他思忖片刻,问道:“你为何事,觉得不能够自保?” 我望定他,心中天人交战,赌局已经亮开,只看我赌不赌了。但我的时间只有一瞬,心念电转,我暗自咬牙,道:“实不相瞒,晋王殿下昨日来找过我。” “二哥?”杨俊颇为意外。 我点点头,又道:“但我不愿相从。” 杨俊更加奇怪,“为什么?” 我低声回答:“为我母妃。” 杨俊恍然大悟,又道:“但当日你向我求情时,我也不曾” 我接过他的话:“当日我误将殿下当作了晋王殿下。” 杨俊回思了一番,哑然失笑,“所以那日你一口回绝了我?” 想起那个乌龙,我也忍不住笑着点头,然而一瞬,又隐去了笑容。 杨俊似注意到我的神情变化,温言安慰我道:“你放心,此事也不难还转,我想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你安心等我的回音便是。”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盯着他,紧张得无法呼吸,便如长跑冲过终点的刹那,却还不敢松弛。 杨俊微笑颔首,再度确认,我方松下这口气。 泪水不由得涌入眼眶,原来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到底还是对的。当即再度行礼,诚心敬意地道声:“多谢殿下相助!” 杨俊伸手扶了我一把,深深凝视我片刻,却未再说一句话,便即转身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4 一天,两天,三天。 在焦虑中等待仿佛总会将时间延伸至无限。我每日在天未亮时便醒来,抱膝坐在床上,数着秒等待窗纸一点点地泛白,而后,再一次又一次地仰望天空,期盼那轮望去似乎凝固不动的太阳,能早些移向中天,再移向西山。如此周而复始。 我也曾想找些事出来做,但无论学着古人的习惯临帖下棋,还是用现代的法子拽着几个相熟的宫女玩跳棋打牌,都无法成功地转移注意力,心头悬着的铅块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一刻都无法叫我安心。 陈珞也和我一样悒悒难安,我看得出,她虽然已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但她心里的痛苦依旧无法言喻。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这已经成了皇族的宿命,每个短命的王朝都会匆忙耗尽xg ,旋即便由后辈来偿还父辈们的挥霍。 便如掖庭之中,除了我们这些陈姓女人,亦有北魏的元氏c北周的宇文氏c北齐的高氏仿佛浓缩了过去数十年的皇权交迭。 掖庭中,也有白发的老妇人,已无法行动自如,每日坐在檐下晒太阳。她们木然的神情,总让我不寒而栗。听说独孤皇后也曾宽赦过前朝宫人,放她们回家,但这些老妇人早已没有了家,离开掖庭,她们也已无法生存。她们中的每个人都历经数朝变迁,但世事变幻在她们僵固的世界里早已失去了意义。 看着她们,更坚定了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去的决心。 第四日,宫中来使,却是正式宣旨将陈珞赐给清河公杨素。 她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圣旨,终于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簌簌而下。那瞬间,我心中也是一片酸楚。 但至少,我知道她未来一定能够和徐德言重聚c相守,而对我自己的命运,却是茫然无知。 陈琼和我替陈珞梳洗上妆,这本是侍女们的事,但我们宁可亲手来做。我想起不过一年之前,陈珞以乐昌公主的身份出嫁时,那般幸福欢愉,仿佛人生已然完满无缺,不禁心中恻然。短短的一年,她又着嫁衣,心境却是全然不同。 陈琼替她挽起头发,梳成发髻,我拿起花树釵钿,细细地替她插起。镜中的陈珞明眸皓齿,却又是那般瘦弱不堪,压着满头繁复的饰物,显得不堪重负。 宫使已在外面等候,分别的时刻就这样到来。彼此都很清楚,这一分别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已很难说。然而,没有时间让我们痛哭流涕,只能互道一声“保重”。 我们站在廊下,目视着宫使引领陈珞而去,那个弱柳扶风般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中。 陈琼和我互相对视,彼此眼中都有无限悲哀,但我们谁也没有流泪。 回房间的路上,赵婆婆叫住了我。待到无人处,她递给我一封信。 我展开信笺的心情,便如同等待判决的囚徒。 “陈六公主如晤,幸不负卿意,事已谐。俊字。” 我抬起头,阳光落在我眼里,旋即,白亮的光线便模糊在了视线中。 赵婆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终于忍不住问:“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我朝她笑着,泪水也终于滚落下来。 午后,东宫突然遣使,让我尽快收拾好,说当日便会来人接我入东宫。 起初我觉得十分突然,但静下心一想,方才明白杨俊所说的那个可以帮忙的人,原来是皇太子杨勇。 是了,也只有杨勇能抢在杨广之先,将我要过去。 回想起杨俊温存的目光,那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的宁和神态,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感动。若他是接受了我的以身相许,倒还罢了,他却是在我直言相告之后,还毅然相助的。 心头又一次掠过杨广不容拒绝的眼神,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稍减,但又多了几分惴惴不安,也不知此事,是否会影响到他们兄弟几人日后的关系。 事出突然,我只来得及匆忙收拾好随身之物,连与陈琼好好叙别的时间也没有。 她来到我的房间,默默注视着我。 我说:“我要走了。” 陈琼点了下头,然后走上来,我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过去的几个月中,我们经常这样互相支撑。 她道:“多保重。” “你也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冲动,我又低声叮嘱:“千万别招惹晋王,但是也尽量别得罪他。” 陈琼不解,“为什么?” 我苦笑,“来不及细说了,反正你记着我的话。” 陈琼想了想,点头说:“好。” 东宫使者已在催促,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要说的话总是太多,然而纷乱的思绪到了嘴边,尽化作一个微笑。 我随使者往外走,从房门到院门,未觉得这段路是这样的短,一瞬便已在眼前。我停下脚步回望,陈琼依旧站在廊下,夕阳斜照,鸟鸣幽幽,她的身影看上去那样孤寂和单薄,然而她瘦弱的身躯始终挺直。 我一直都没有想起,陈琼的结局是怎样,也许,史书中根本就没有记载。后宫女人在历史中总是那样微不足道,除非有显赫的地位,或是以身殉节,或是史家眼中的“妖女”,其余的全都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时间中。那些曾经鲜活的身影,刻骨铭心的悲喜竟恍若从未存在过一般。 掖庭与东宫,隔着一座大兴宫,一西一东遥遥相对。我上了东宫遣来的车驾,自西门出,穿过北面的内苑,一直向东。约摸走了一刻的时间,忽然望见辉赫宫门,“玄武”两个字蓦地跃入眼帘,叫我心中猛地一震。 “玄武门?”我不禁脱口而出。 使者随口回答:“是啊。”他并未觉察我的异样。 我的目光由前至后,追着那两个字,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多么名声赫赫的宫门,数十年后,这个名称就会代表一场改变历史的变故,不过变故的主角这会儿应该还没出世呢,更不知道我够不够长命能活到那时见证一下历史,唉。 车一进东宫北面的玄德门就停了下来,两名等候的宫女上前扶我下了车,告诉我,太子杨勇正在北苑,请我即刻去见他。 我正想当面致谢,便随她们而去。 走不多时,便听见疾如骤雨的马蹄声,夹着肆无忌惮的笑声。穿过花廊,前方霍然开朗,大片草地上,数骑飞驰如电,惊起的草叶如尘烟般纠缠在马蹄周围。 旁边设着胡床,上置酒器果品,旁边另铺着座席数张,宫女们引我过去,让我先坐下等候。我估量了一下,便在最旁边的席上坐了。 只听得场中忽然有人大笑,“殿下,柳某僭越了!” 便见几人纷纷地带住了马,其中一人笑道:“柳一郎,又叫你拔得头筹!再来再来!”那人一面说笑,一面随意地向场外扫了一眼,看见了我,微微一怔,立刻拨马跑了过来。 马就在我身前数尺停下,马上的人俯视着我,似在仔细打量。 我看清他的面容,立刻俯身下拜:“陈氏见过太子殿下,恭祝金安。” 杨勇轻声笑起来,“你挺聪明的。”顿了顿,又道:“先在这等我一会,待我赛完了这一场。”不待我回答,便已打马回到场中。 这一场却是杨勇胜了,几人说说笑笑地回到场边,早有宫女捧上水盆手巾,杨勇洗过脸,向诸人说了声:“你们先去吧。”便径直朝我走过来。 我揣度座次,当中的胡床必是杨勇的座席,但他却走到我旁边的一席,很随便地坐了下来,再次打量我,目光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惊艳。 宫女奉上茶来,杨勇喝了几口,忽然问:“听说,你是张丽华的女儿?” 我忙俯首称“是”。 杨勇笑道:“别那么拘束,这里是东宫,又不是在大兴殿奏对,随便点。”稍一停,又说:“论起来,你还是我的客人呢。” 早听闻杨勇性情十分随和,一见果然,我便也笑了。 杨勇望着我,赞道:“阿袛好眼力!” 我揣摩着“阿袛”大概便是杨俊的小名,也不知杨俊究竟是如何对杨勇说的,想了想,叩首道:“多谢太子殿下的成全!” 杨勇很随意地挥挥手,示意我不必多礼,忽又想起一事来,放下手里的茶盏,道:“阿袛只要我接你过来,要我好好安置你,这可叫我作难。不如你自己决定吧,你若要长住东宫,我这里有的是屋子,你若要出宫,我也可以替你安排一处僻静宅院,或者,你想随阿袛回江南去?那也随你。” 我喜出望外,“秦王殿下要去江南?” “哦,至尊话里有意命他做扬州总管。”杨勇随口道,“想必这几日应该就有旨意。” 我忙道:“愿随秦王殿下。” “也行。”杨勇很干脆地应承下来,“不过,眼下你还得在我这里住上一段,过两个月我自会安排人送你去江南。” “多谢太子殿下!”我诚心敬意地又说了一遍,心中抑制不住地激动。 原本,我也未曾拿旧陈当作了我的故国,然而,此刻听到“江南”二字,却不由自主地兴起向往之意,便仿佛从前离家上大学,平时还不觉得,到了期末最后一场kǎ一 shi,总是那般迫不及待。 杨勇将我安置在宜秋宫,那本是大刘良娣c小刘良娣的住处。她们是一对性情温婉娴静的姐妹花,每日不是赏花观鱼,便是弹琴刺绣。因我是客,她们待我客客气气,不即不离。偶尔我们一处闲谈,终究因为南腔北调,虽然互相也能听懂,但总觉得隔阂。 在陈宫的时候新鲜劲儿还在,陈亡之后天天担惊受怕,如今安下了心,反倒感觉闲得发慌。只是如今在东宫做客,少不得规规矩矩地夹好大尾巴,又当起仪态万方的淑女。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四处闲逛,每日也只能在廊下看看花,或坐在秋千架上打个盹儿。 大刘良娣c小刘良娣每天午后都要小睡一阵,那时分廊下的宫女们也各自回房,宜秋宫中益发寂静无声。 我独个出了房门,在院中溜达,花木虽美,也早已看厌了,百无聊赖地走了几圈,脚尖踢着一颗滚圆的石子。我当年在大学里混过几天女子足球队,陈婤这身子骨虽然不太有力,但还灵巧。我一手轻提罗裙,一面在花丛间玩起了盘带。 冷不丁有人问:“你在干什么呀?” 实实在在吓了我一跳。 我生怕露了原形,一直警惕四周,不曾见人来呀。惴惴回头,视线扫过,只见花影悄悄,哪里有人? 正揉眼睛,忽听那人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蹿来蹿去的?”声音又糯又甜。 我将目光放低了三尺,才见花间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瞧。 我看她十分面熟,知道是杨勇的女儿。只是杨勇妻妾成群,儿女论打,我来了这些日子也闹不清谁是谁。 她长得实在可爱,叫人忍不住想逗她。我眨眨眼睛,“我在跳一个很特别的舞呢。” 她将信将疑地瞅瞅我,忽然回头叫道:“娘!快来,这里有个很有趣的舞娘!” 影壁后环佩响动,一抹夺目的艳红闪了进来,在身后宫女们清一色或青或蓝的布衣中,便如同一抹炫目的彩霞惊破暗沉的天色。 只怕这整个大兴宫中,作此艳丽装束的只有一个人。 “云昭训!”我向她施了一礼。 杨勇的妻妾有一个加强排,却唯有眼前的这一位能称得上宠冠群芳。她是宜秋宫的稀客,自我住进东宫,与她不过寥寥数次照面,更无深谈。 女人大概都有些孔雀天性,我们俩互相仔细地打量对方几眼,方才含笑客套几句。 这些日子,我也约略听说了她的许多事,她素来少言寡语,不太喜欢搭理人。譬如此刻她脸上的笑意,便如浮于白瓷的脂粉,轻轻一掸便掉落了,她似乎也全然无意掩饰自己的敷衍。 只有当她看着女儿的时候,眼里才会现出发自心底的温柔。 瞬间,我想起了张丽华。 她没有张丽华美,可是和张丽华一样,就算有再多的人,你也会一眼就看到她。她身上似乎有种特别的东西,乍一眼望去是那样引人注目,细看时又觉得寻常,再多看一眼却又感觉与众不同。 “你怎么了?”云昭训转回视线。 她的目光里有种东西,让我直觉地感到不必回避,于是我说:“久闻云昭训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今日一见果然。” “哦,那些话我也听过。”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招手叫过乳娘和宫女,让她们先领着小女孩出去了。 我们站在影墙边,她望着花丛,仿佛无意地问:“你觉得我有什么特别?” 我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我说不清。” 她向前走了几步,修长的手指从花间拂过,纯白的花瓣如雪片般纷纷而落,自她艳红的身侧划过。“我觉得你也很特别,”她斜睨着我,有些意味深长,“你刚才跳的‘舞’是足球吗?” “哎?!”我惊愕。 她分明满意我的反应,笑了,极力压低了声音问:“你也是‘穿’过来的吧?” 我的惊诧,就仿佛突然看见金光闪过,飞行器落在我面前,上坐帅哥一名双目放电:“亲爱的,你已经来到了三十二世纪!”晕头转向中,我结结巴巴,“嗯”“啊”了半晌,硬是吐不出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字汇来。 房里好像有些动静,云昭训一把拉起我:“陈èi èi,到我那里去坐坐。” 我的神志还没回来,晕晕乎乎地任凭她带着进了一处宫院,坐定,宫女奉奶茶,我稀里糊涂地接过来就喝。茶还有点热,舌尖冷不丁给烫了下,好不容易滚了滚咽下去,那声憋了半天的惊呼才算出口。 云昭训笑了个张牙舞爪,我瞪着她片刻,忍不住也笑了个张牙舞爪。 然后,我们几乎在同时止住了笑,相对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只有我们彼此能体会到个中复杂的滋味。 “你来了几年?”她问。 我算了算,“三年多了!你呢?” 她叹口气,“十年了。” “哇!”我立刻将她视为前辈。他乡,不,他世遇故知,温而酸的感觉袭上心头,几乎叫我落泪。 “你哪年来的?”她又问。 “2007。”我想想,补充,“2007年7月13。”13号又逢星期五,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日子了。 “2007啊?!”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北京申奥成功了吗?” 我更惊讶,“成功了!你不知道?你哪年来的?” 她起初不答,手托着下巴,幽幽叹息,斜倚窗栏的姿态带着这个时代的慵懒和优雅,也透出只有我能分辨的独特气质。 “千禧年。” 我努力回想,千禧年,我是大学的新鲜人,男生在玩《暗黑破坏神》,女生泡在碧聊谈天,痞子蔡写完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江南刚刨了一半《此间的少年》,感觉那样遥远。 “这些不重要了。”她托着下巴,神情有些茫然和感慨,“我来时二十四岁,身体十五岁,算来我还赚了九年呢。” “你想回去吗?”我突然地问。 她对我的问题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并不回答,她放下手,把玩着腕间的条脱,油润的玉色泛着如沉暮涟漪般的微光,白如羊脂。 “一开始想,做梦都想。”她微笑,“你还没到那个时候呢,再过一两年你大概也会不过我已经过去了。” 我忍不住好奇,忙取经:“怎么过去的?” 她不语,目光又望着腕间的条脱,洒金玉皮雕出巧色的龙凤呈祥,俗而美。我望定她温柔的神情,忽然有所领悟。 “为了他呀?”我压低声音笑问。 她斜睨我,“你到底几岁了?” “快十四了。”看她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我连忙补充,“但我赚得比你还多——整整十二年。” 于是她故意露出暧昧的微笑,眼珠滴溜溜地在我身上乱转,“那么,指不定那天就轮到你了” 我立刻探过爪子去上下其手,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更分享着同样的秘密,自然而然亲密如多年好友。 她不耐痒,爆出一阵大笑,惊动了门外的宫女,往里探望。 “作甚么?!”她立刻喝斥,“退出去,不叫你们不必进来!” 说着,已经坐正了身子,将鬓角散乱的头发也拢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5 果然是东宫宠妃,我感叹地注视,当这个时代的人,她比我像得太多。 不知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过得片刻,她转过来,这才发觉了我的目光有异。她有双很聪敏的眼睛,立刻明白我在想什么。 “适者生存。”她说。 “适者生存。”我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似乎有很多感慨和领悟,然而一时间又整理不清楚。 “说起来容易,也花了好几年才接受。” 她屈起膝,很随意地坐在榻上。天气已经暖和了,艳红的帛裙下露出她半截小腿,煞是惹眼,看得出她常这样,在东宫里她可以毫无顾忌。我也和她一样弯起腿,真难得有这般自在。 “为了他才接受吗?”我故意咬重“他”字,本来我也没有这样八卦,但是来到这个时代,憋闷太久了,就算和陈珞陈琼,也不能这样敞开地说话。 她居然有点窘迫的样子,似乎拿不准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僵了会儿才说:“哎也算吧。” 我不满意这个dá àn,也许好不容易有追问一个人的机会了,像从前那样,遥远的几乎快要忘却又根植在我血管深处的从前。所以,不想放过。 “怎么是也算呢?”我看她没有恼怒的意思,或许她也终于有机会吐露,也有几分欢喜,“花了好几年,一开始没有喽?” “一开始哎呀!”她笑,“那时候他才十七岁,我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那后来呢?” “后来”她侧过脸,笑得越来越温馨,“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看他有礼,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爹不喜欢他,以为他是寻常子弟,要我嫁给一个富商当续弦,四十多岁了。” 四十多岁,在这个时代,不是中年,是老年。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她是迫于无奈,比起另外的选择,或许这一个还不那样差劲。就像我求助于秦王杨俊,就算我并不爱他,但那又怎样?我只有那个办法。 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当然明白,探过胳膊来拍了拍我的手背,像个姐姐那样。她问:“听说阿袛很喜欢你,你喜欢他吗?” 我想她已经知道我的dá àn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他是好人。”我真心地说,尽管事涉男女之情,“好人”二字往往苍白无力。 她似乎不关心我的话,随便点点头,又问:“那你今后怎么打算呢?” “我想去江南,”说了半句,忽然起了玩心,我改口道:“现在遇见你,我又改主意了,也许我留下来更好?” 她想了想,说:“如果你要留在大兴,我一定能让你吃喝不愁。” 她停下来,但我知道她没有说完,便等着。 果然她又说道:“但你不能留在东宫。” 我直视她,正色道:“你担心?” “我宁可先小人后君子,”她微笑地望着我,意有所指地说,“你可是张丽华的女儿!” “果然,”我决定道破她的芥蒂,那也是我心底深处的疙瘩,“你还是很在意的。” “废话!”她简洁明了地回答了两个字,脸转向窗外,一时没再言语。午后的风徐徐地拂过,也许是我的错觉,风中似有后宫女子隐隐的嘻笑声。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刚才我开玩笑的,我还是想去江南。” “进秦王府?” “不,”我理了理思绪,“我手里还有些首饰,变卖之后够我过寻常日子了。” “寻常日子?”她愕然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话很稀奇,“你想过寻常日子?你觉得你能做得到吗?” 我很泄气,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一个人我真实的打算,结果便遭到了毫不遮掩的置疑。其实我也想过,我的身份,我的相貌,恐怕都很难让我如意。 “我想试试看。”我回答,明显底气不足。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微笑起来,说:“其实也好”她没有说完。 门外的宫女忽然很小心地叫了一声:“昭训!” 她端起脸来,冷淡地问:“什么事?” 门外换了个声音问:“嫂子,你有客人吗?” “阿五?”云昭训站起来,顺手理了理衣裳,从容向门口走去,神情既无热情也无特别的冷淡。 我回复淑女姿态,走在她身后,看见迎面进来的年轻女子,着素衣和檀木的釵子,地道这宫中女子的装扮。还有,她精致的眉目,比其它任何一个兄弟,都更酷似她的二哥。 姑嫂显然有私房话要说,我识趣地告退。 云昭训只向我颔首,并无其它任何的敷衍客套,内中却有我们俩才领会的意味。 宜秋宫还是那样安静,午睡的宫女似乎还没有醒来。花影在悄无声息间移动了几分,提醒我时间并非真的凝滞不前。 宦官在房门前等候,告知太子传唤。 杨勇仍在我初次见到他的地方,这一回他在打马球。他着黑色的衫子,滚着金边,众星捧月,当然非常瞩目,因为他的身份。 但他身边有个人,比他看起来更夺目。那人挥动马杆,勃勃的生气从他年轻而健壮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球从马蹄缝隙中穿过,他仰脸大笑,一瞬间满天的阳光仿佛都聚拢在他的脸上。 那么漂亮c飞扬。 我心头恍惚地掠过另外一个人影,起初我没想起那是谁,后来分辨了一下,忙不迭地甩头,见鬼,为什么会想起那人来? “柳一郎!”杨勇用马杆指着那年轻人大笑,“再来一局!” 柳一郎回答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杨勇已经拨马来到我面前。 宫女铺好了拜毡,但杨勇根本没等我下拜,甚至他连马也没下,便问我:“阿摩跟你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想不起“阿摩”是谁,但他口气有些怪异,因而让我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正看见他在皱眉。 “阿袛没有说过,是阿摩先开口要了你”杨勇拧着眉说。 我明白过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低下头,杨勇骑在马上,所以他完全看不见我的神情。 “阿摩来了,他要见你。也好,你自己和他解释吧。” 杨勇没有真把这点区区小事放在心上,说完便打马而去,那边又传来新的喧哗。 我抬起头,暮春的阳光明媚,这个时代没有工业污染,天空蓝得仿佛滴出水来。我轻轻hu一 d一ng一下双臂,确认自己还是凡人,肋下没有忽然长出一双翅膀。 宦官引我到会客的厅堂,极大的屋子,阳光永远晒不到深处,这样的天气,走进去仍有一丝丝寒意。 杨广坐在榻上,安静地喝茶,奶茶的香味丝丝缕缕地与薰香混合在一起。 我过去施礼,他微微颔首,神态宁和而高贵,和上次见面判若两人。连他的目光也比以前柔和了许多。 但我还是不习惯与他对视,很快地避了开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宫女奉了茶上来,我便看着乳白色的液面。 “住得习惯吗?”他问。 我本能地回答:“习惯。” 他轻笑道:“你以前很担心到大兴之后的生活。” 他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的事,我们一起去山谷里,满眼活泼泼的杜鹃花。那是到古代之后,我最快乐的一天。 快乐得我差点想嫁给他。 不由得有些黯然,这个人居然是杨广。 “为什么?”他又问,我心思转在别处,所以愣了一愣,他又将问题续下去,“为什么你没跟着阿袛到南方去?” 他问我,我怎么回答?我总不能将那天我和杨俊的对话重复给他听。 我只好说:“一时仓促,来不及随秦王殿下启程,待殿下在江都安顿妥当,再随他去江南。” “呵。”杨广只是这样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但也不想问,像这样和他面对面坐着已经让我浑身长刺,实在不想多说话。 然后便是沉默。因为如坐针毡,这安静便显得格外漫长。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非常活该的,被他的视线逮个正着。我本能地想闪开,但我没有,我看着他,明白刚才看见柳一郎的时候,联想起他来,那不是偶然。 如果他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确实很难讲谁会更夺目。 “阿婤。”杨广忽然开口,旁边有宫女和宦官,我是他弟弟的女人,但他毫无顾忌。大而凉的厅堂让他的面容看起来也带着几许阴沉。“阿婤,”他重复,“你真的喜欢阿袛吗?” 我没想到他这么问,这么直截了当。我以为他们古人很含蓄的,像陈琼那样爽直的性情,也不会这么说话。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我问:“你是‘穿过来’的吗?” 话一问出口,我立刻明白,我是因为云昭训的缘故,变得异想天开。杨广露出茫然的神情,一字一字不解地重复:“穿——过——来?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我连忙摇头,这个话题可不能深入地说下去,要不然我有被当作“妖邪”上火堆的危险。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似乎了然。他一定以为我在故意岔开话题,于是又一次追问:“你喜欢阿袛吗?” “喜欢。”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他注视我,我回视他,外加一个微笑。 我不是十三岁的单纯小公主,我是二十大几的林青,知道他杨广的底细,说个谎没什么。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凝固一样。他的目光也凝固了,不由分说的意味还在那里,却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想他这辈子一定很少遭人拒绝,搞不好还是第一次。就像猫儿看着爪间的耗子居然逃走,呃不,怎么能自比耗子,我应该说,就像鸟看着喙边的蝴蝶飞走。总之对他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所以面对他眼里那一丝隐隐的落寞,我不但没有同情,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因为心情好,在他的注视下也没有那么难受了。他看我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直觉地想到那一句,但我还是问:“哪一句?” 他笑笑,不答,换了个话题:“你打算几时去江南?” 我还没有认真地打算过,只能含糊地回答:“就在近日。” 杨广说:“秦王妃出身清河崔氏,你可知道?” 我不懂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只得点头道:“知道。” 他欲言又止,只说:“知道就好。”便推开茶杯,直起身子,做出将告辞的姿态。 我施礼,向他拜别。俯身榻上,听见他的声音从上方而来:“记住,我杨广想要的女人,一定会得到。” 我心中一惊,但这是东宫,他不能如何。我抬起身,“是,我记住了。” 他对我的从容一定意外,一直望着我起身离去。走出很远,我依然感觉那两道目光黏在我的背上。 我当然不如表面那样镇定,我在意他的话,比我自己以为的更甚,那一日剩下的时间我始终坐立不安。 或许,让我担心的与其说是他的话,不如说是他的语气。永远那么斩钉截铁,不容怀疑,我想,也没有人会怀疑。 我侥幸逃开了一次,但不表示以后也会有好运气。 在这样的时代,我这样身份的女人,运气不会总在身边。我没有忘记这一次我是如何达到目的的。 杨俊,我想起他温和的眼睛,像三月里的阳光。 可惜,太温和了。如果他与杨广争起来,用脚趾头想,我也知道哪个会占上风。所以,他帮了我这一次,已经很不容易,还会有下一次吗? 我开始认真琢磨起去江南的事,原本杨勇提起过,再过一两月,他会差人送我去,如今我只想快快离去。 幸好,我知道在这东宫里有个人一定会帮我。 我去找云昭训,她正与兰陵公主说话。兰陵公主小杨广四岁,容貌与杨广如出一辙,因而带着几分硬朗。但她有天真可喜的笑容。 她是个寡妇,孀居已经三年。隋的两个公主都是寡妇。 兰陵公主笑说:“嫂子,我跟你说的话可别告诉别人!”带着一点娇羞。 我知道,她因为我的到来而说这句话,但她的神态十分可爱,不叫人生厌。云昭训点头答应,看得出来,姑嫂的感情至少不差。 兰陵公主走后,云昭训立刻赶光所有的淑女,我们俩变身回现代八卦女人。 她告诉我,兰陵公主爱上了一个人。 “谁啊?”我兴致勃勃地追问,心里对兰陵公主有一丝愧疚,但也很高兴,在朋友的心目中,我的级别比她的小姑子高。 “你大概不认识,他叫柳述。”她抿起嘴笑,像大学女生谈论偶像片男主角,“一个大帅哥。”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那个柳一郎?” “对对,”她带着点兴奋点头,“就是柳一郎,你见过了?很帅吧?” 我大笑着搡她的肩,“得了吧你!你可是已婚女人——” “切!不能‘吃’,难道还不能看吗?”她撇起嘴来,但幅度很小,古典和现代在她身上糅合得很完美,看上去就像古装片女星在拍戏的间隙休憩,却又未曾完全从戏中脱离。 我们聊天,吃果品,一种腌制过的青果,脆而香甜,味道好极了。一大半都是我吃掉的,云昭训命宫女再拿两盘来,宫女脸上有明显的惊异,但她当然不敢问什么。 我问她这果品叫什么?她回答了发音很古怪的两个字。 “什么?” 她又重复:“嘎苵。” 我们相视大笑。她又告诉我果品的腌制过程,很繁琐,就像红楼梦里的茄子,让人能感受到这真的是在一座古代的皇宫里。 “还是阿五教我的,”她想起什么,叹息,“她人很不错,这家人她最正常。” 话题绕回兰陵公主,然后又转到杨勇。 我看得出来,她有意转过来,这才是她喜欢谈的。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分享秘密。女人光有男人也是不够的,有时候也要有闺中密友,可以用心实喜之的语气说:“哎呀,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可让人操心了”就那么俗,但是幸福。 她跟我说了许多,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按照时间的顺序。说他给她吟诗,其实写得很傻气,但她从不戳穿,从最初,他还是十七岁少年的时候便一直如此。又说在婆媳交锋中,他如何千方百计地维护她,至少,在这个时代,他尽了最大努力。 提到她的婆婆,她的眉间浮起愁绪,淡淡的一缕。 “她很不喜欢我。”她简单地说。 我想像得到。 “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她用手抚了抚身上华丽的锦衣,“我是天仙是丑八怪,身上是绫罗绸缎还是补丁摞补丁,她都不喜欢我。” 她给我解释,或者不如说是倾泻,我渐渐地听明白始末。独孤皇后厌恶这个儿媳,因为她出身低贱,更因为她没有经过明媒正娶便以身相许。独孤皇后认定她“轻贱”。 婆媳间的交锋一度很热闹,当然是皇家式的,不会撕破脸皮当泼妇,但足够叫三夹板中间的杨勇左右为难。但他从来放弃过尝试着让母亲接受他爱的女人,虽然对他的母亲不太成功,却让云昭训爱上了他。不是为了他吟的诗,是为他真诚的苦恼。 我替她高兴,在这样的时代,还能真心地爱和被爱。 虽然,杨勇有一打老婆。 我知道她很在意,但她试着接受了,也许她爱得太深,也许因为她已接受了这个时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6 “听说杨广在追你?”她忽然问。 她称呼杨俊叫“阿袛”,但她叫杨广的名字,我明白原因。我想说,不该用“追”,应该用“逼婚”,然而我猜她大概也知道。 我点头,然后告诉她我想提前去江南的打算。 她用手托着下巴思考,这个姿势很适合她,不同于陈珞的娇柔,但一样赏心悦目。我记起她说过,与杨勇的初会,她正眺望凭窗,我想,一定也是这样的姿态。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也许,你还是留在长安好。” 我忽然想开玩笑,“你放心?” 她微笑,“不在东宫长住就可以。” 我真喜欢她的直率。 她问:“你知道阿袛为什么不带着你一起去江南吗?” 事到如今,我找不出理由来瞒着她,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一切经过。在她面前,我不会太羞耻,因为知道她一定能明白。 她是个好听众,一直认真地听着。 等到我说完了,她才又道:“你以为,你对阿袛承认不爱他,他就放弃你了?” 她话里有话,我以沉默回答,反正她会说下去。 “我本来还不知道你们怎样了,听了你的话才明白,原来阿袛真爱上你了啊。”她眼珠转了转,坏笑,“不过也难怪。” 我懒得理她,当然我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我又不笨,看得明白杨俊的眼神。 “可是阿袛不能爱你。” “为什么?”我纳闷地问。 她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因为他有老婆。” 这算是什么理由?我比刚才更惊异。 她带着卖关子的笑慢慢吃果品,恨我挠她,我们又爆笑起来,门边没出现宫女的影子,现在她们已经习惯了。 然后她说:“你知道她老婆的家世吧?” 我点头。 “崔家大xiǎ一 jiě的脾气太大了。” 我明白过来。清河崔家,连王孙公子都要礼让三分,到了杨俊那儿,那么温和的脾气,三分就变成十分了。 但是我有点莫名的失落,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确是不爱他的,然而我有好感,也许,还有虚荣心作祟。 我脸转向窗口,轻纱隔断了视线,外面有风,扯动院中的花木,窗纱上明暗转换,宛如流云。 一瞬间,我想起了一个最不该想起的人。 他也提醒过我,秦王妃的事。 我相信,他的确出自一片关心,因为那时,他早已经知道我决定去江南。 所以又有点怅然。 云昭训推我,“喂,想什么?”又笑,“难不成在盘算怎么跟大妇勇斗三百回合?” 看她平日进进出出那样淡淡的神情,真不知道原来她口舌这样伶俐,想必房帏之中,杨勇屡战屡败。不过他爱的大约也是这一点,只有她不是奉迎的,而是裸活泼泼地在他眼前展现。 我说:“我只想回江南。” 她没有问为什么,就算她问了,我也回答不上来。说不清的感觉,仿佛那是回家去,总会安心一点。 我在半个月后启程,大约也在同时,杨广启程去了西北的晋州。我们南辕北辙,地理距离的拉远暂时放松了我们之间的纠结。 临行之前,杨勇问我,是否需要安排我和陈叔宝见上一面。我说了番父女相见反而伤心,不如不见的大道理推诿过去。听说陈叔宝如今被封长乐侯,在府里整日吃吃喝喝,除了呼风唤雨的快意,倒正是他想过的日子。 其余跟着他一道被掳至北方的旧陈朝臣就没有这般好运气,许多人流落大兴街头,靠抄书c做小买卖之类的营生过活,大约牢骚是不会少的。正所谓“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真是一个字也不差的。 杨勇派出送我的阵容很强,当然是云昭训的主意,我有了四个宫女,四个小厮,一个和善的婆子和一个世故的管家。有一半是江南人,这样以后我也不必再请人。她想得真是周到,叫我感动。 现在我有闲也有钱,除了我自己剩下的首饰,云昭训又送给我一大堆细软。所以我们行进地很慢,一路走走,玩玩。宫女和小厮也喜欢,他们也憋闷得很久。从前我当小白领,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 但我心里总有一点悒悒,仿佛再晴的天,天空的尽头总有那么一丝阴霾。尤其是在夜晚,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更为清晰地感觉它在那里。 离江南越来越来近,我有点儿兴奋,像游子归心似箭。我急着想看看建康。我告诉管家,我们不玩了,径直回建康去。 “建康?”他惊愕地看着我,显然很意外我居然不知道,“建康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一时之间,我不能领会这几个字的意思。 “没有了。至尊早已经下旨,拆掉了建康城,如果六娘想去看看的话” “不,不用了。”我本能地回答,隔了一会儿,又改主意,“也好,去看看吧。” 我们在路上拖延得很久,所以到建康的时候已经过了中秋。 如果没有人指点,我不会知道那里就是建康。我还记得春天离开时,我最后一次回望,细雨中巍峨的城墙,深灰得仿佛与天空融为一体。现在,我只能靠记忆和想像。视线中是大片的农田,零落的村庄,已经过了收割的季节,只有开始泛黄的矮草。我更没办法寻觅陈宫的所在,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没多少快乐,也没太多烦恼。 才半年的时间。 这就是历史。我见证了历史。 我们去了江都。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杨勇的意思,杨勇的意思叫钧旨,只比皇帝的圣旨矮一小节。反正他也没说我去了江都之后就不能再离开,所以我心平气和地去了。 但是我告诫管家,别向秦王府的人泄露我的行迹,他答应了。 从他意外的神情看得出来,他本来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也许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到江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杨俊。当然我也可以透露一点消息给他,让他来找我,算是自高身价。 天晓得。但是像我这样身份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大约就该是这样的命运——我的那些姐妹和姑姑们大多已经成了这个谁那个谁的妾室。也就是被包养起来,无非包养的人身份高贵一些,本质相同。我有机会逃脱,为什么不逃? 管家很能干,我们只在旅舍住了两日,他已打理好一切。买下一所两进的小套院,拾掇得干干净净。进门有漂亮的小亭子,过了中堂,后院里一左一右两株桂花树,还未谢尽,空气中满满的甜香,叫人觉得温暖。 管家恭恭敬敬地问:“六娘,可还满意?” 我微微颔首,又说:“该多摆些花,眼下菊花开得正好。” “是。”他立刻答应,躬身退下。 我吁口气,端着架子很累,我不喜欢,但云昭训再四地告诫我。对下人好,但别好到让他们觉得可以爬到你头上去。她知道我不习惯,她曾经也一样,奴大欺主,她有过教训。 我住在堂屋东房里,侍女和婆子住在东厢房,西厢做厨房。我的寝房新换上天青色重帷,色彩悦目。那料子软而垂,和从前所见一样,每每让我惊叹隋的织物原来已经这样好。 绵软的感觉在指尖,有点异样。我垂下头,也许因为累了,那种悒悒又浮上来,如薄云般蔓延。 云娘进来时,我坐在地上,像抱着个娃娃一样抱着垂帷。这姿态一定很怪异,但云娘一点都不吃惊。 她只问:“想不想喝汤?刚刚炖好。” 她总是知道我需要什么。 云昭训为我挑选的仆从都忠诚勤快,但云娘不同,她不止忠诚,她疼爱我。云娘是个年长的妇人,我没问她究竟多大年岁了,也许四十多吧,这个时代的妇人更显老一些。闲谈时,她告诉我,她有过一个家,三个儿女,但她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我以为她的人生很不幸,但她用满足的语气说:“还好我在宫里找到差事,我运气好,昭训待我真好。” 我不懂她失去了一切,怎么还能这样平心静气。 路上我们经常聊天,那四个侍女都很伶俐,但我还是最喜欢和云娘说话,和她说话,让我有一种安定的感觉。 云娘经常跟我讲张三李四的经历,大概都是宫里听来的古记,很普通的人,我都不认识,也不会记在史书里。这个时代,好像每个人都有能拍成电视剧的故事,现代那些个伧俗得只会恶搞和tu一 yi的编剧们真应该穿越一回。 我松开了垂帷,但是没站起来,我在云娘面前不摆架子。 “好。”我回答她。云娘厨艺高超,她做的菜品对我是永远的y一u hu一。 云娘端来了一碗鸡汤,橙黄橙黄,味道鲜美得让人想吞下自己的舌头。 在现代标榜的“土鸡汤”,如今我天天都可以喝到,而且这个时代也不以瘦为美,不用太顾虑发胖,我简直要爱上这个时代了。 云娘看着我喝汤,微微歪着头,眼角慈祥的笑容,像母亲看着女儿,我喜欢她这种神情,故意喝得慢点。 “要不要再喝一碗?” 我很想说要,但是陈婤的胃口太普通,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娘端着空碗走出去,我托着下巴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问了个很突兀的问题:“云娘,你为什么不让我起来呢?” 云娘回过头,看着我笑道:“六娘,想坐就坐着好了,为什么要站起来?” 她平静地让我自己觉得无聊,我不甘心地又问:“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她微笑,但眉眼间有几分怅然,“从前我家姑娘也是爱坐哪里就坐哪里,我还老说她六娘这样子,我瞧着倒像个十四的人儿了!” 我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不禁看住她。 云娘自失地笑,“也许我老背讳了可我总觉得,六娘有心事。唉,也怨不得你。我不知道怎样劝你,凡事看开些吧。” 我点点头,感激她的关怀。 但她并不真正知道我的不安。当数月之前,我离开江南的时候,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才能活下去?那时候我心心念念地想着能有一方小小的清净,于愿足矣。如今住到这个小小的院落,衣食无忧,平静如古井的生活似乎近在眼前,我忽然又觉得恐惧,难道一生便是如此?我对未来从来没有把握,落到这个时代,愈发看不清前路,我害怕那些不能接受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又无法安心地如这时代的女子那样度过一成不变的人生。看,原来我是这样不容易满足的女人。 我做了两副pu kè牌,很快教会侍女们,但我总是没有太大的兴致,玩几把就散了。侍女们倒是很喜欢,但她们嫌红心黑桃不好看,又改良成了花鸟鱼虫之类的。有时候我琢磨着,闹不好牌九就是这些玩意儿演化出来的。 娱乐太少,每天看天看地,家长里短地闲聊。有时候也出门去逛,牛车前悬着竹帘,看出去一切都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我宁可和云娘闲聊。因为云娘有个好处,我无论说出什么古怪的话来,她都不会当作一回事,以为只不过是小女孩儿的天马行空而已,顶多说句:“哎呀,六娘,真搞不懂你哪里这么好玩的心思!”像母亲宠溺女儿。 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想妈妈了。妈妈,爸爸。思念得都不敢多想,就像根针尖戳在那儿,碰碰就痛得叫整颗心都抽搐。 管家在我们安置的第二天,就买来了许多盆菊花,每一种都有好听的名字,开得十分绚烂。 为了这些菊花,又请了个花匠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说话很得体,人也生得很清爽,虽然双手不免沾上泥,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 她很健谈,初来的第一天,我不但知道她叫李三娘,已知道了她家郎君c三个儿子个女儿和一条狗的名字。我还知道他们家原来居然是宰相袁宪府上的花匠,怪不得有一把好手艺。只是如今,大乱初定,有几家得闲情伺弄花草?他们的生计也十分艰难了。 就是那时候,我生出了一个主意,不,应该说,那主意老早就在我心里,只是到那刻,忽然变得具体有形。 “我想开间花店。” 我故意选在侍女们都不在的时候,用一种闲闲的口气说出来。不出所料,云娘立刻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愣愣地看着我,瞧她的表情,仿佛是没有分辨清楚我的话。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口气,好让她相信,她没有听错,而我也是认真的。 云娘僵硬地望着我,表情初看也没什么特别,但我从她的动作觉察异常。“小心!”我不得不提醒,但已经迟了,她手里的针戳伤了自己的指头。 我无奈。这样的反应正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才更奇怪。 云娘丢开针线,吮了下指头,开口之前,又已经露出了那种宽厚慈爱的微笑。 “六娘,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其实我想得再简单也没有了,我无聊,所以我想做些事情。 云娘奇怪地问:“你难道缺钱花吗?” “当然不,”我微笑,“可是开间花店有多好?阳光暖暖的,坐在花丛里等着客人shàng én,就算没有,也可以煎壶茶,看着人来人往” 那曾经是我小白领时代的理想,不愁吃不愁穿的时候,就去开间花店,闲闲的捧着茶和书,有客人shàng én时,替他们选花,送长辈,送朋友,送ài rén那些美丽的花,美丽的名字。被nn次嘲笑太过小资的理想,但是没办法,我只得这点品味。 云娘不能领会我的渴望,但她如溺爱的母亲,我说好的,她便以为是好的。我说得忘情,她便也微微地笑了,仿佛与我一同陶醉。 我没有对别的人解释,自问没有那个水准的口舌能够让他们理解,幸而,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我是可以发号施令的。我真是个xg 的穿越人。 不久之后,管家物色到了新的宅院,多了一重院落。李三娘一家进了府,专侍养花,他们的手艺极好,初春时,后院已经满是花花草草。李三娘夫妇最擅长侍弄兰花,这是江南士人所爱。大约当初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得以入宰相府。 花店就在宅院的对面,不算大,因为花极好,有许多别处没有的珍品,所以生意远比我期待的更佳。我又生出花木租赁的主意,寻常人家打理不好的花过得一半月送回来,换一盆新的去便是。这本是现代最普通的生意,但那时候十分新鲜,益发门庭若市。 其实我本不必天天都往店里去,但渐渐也成习惯,便如照拂自己的孩子,一日不去,便觉得心中空落。 店中设着纱帐,我坐在垂帘后,脸上还要再加一层垂纱。这是云娘的坚持,我不想拂她的好意,身在此时,也不必让自己显得太过惊世骇俗。有时来的客人谈吐有趣,我便在纱帐后与他们交谈,以为乐事。 但即便如此,依旧流言纷飞。 彼时坊间大概也正需要这样的饭后谈资。纱帐后神秘的女子,与人议价买卖,不知是怎样的相貌出身?越传越玄,但能玄到是旧时公主的,似也未曾听到。 因为这些传闻,时而有登徒子shàng én,但管家有十分手段,不知如何都一一摆平。府中的仆从口风也极紧,因此我的身份益发神秘。 这些我一概不理,专心致志地在古代创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7 那日是寒食,府中禁火,云娘前一日准备了杏花香麦粥和胡饼。她做的胡饼是甜的,馅里掺着桂花和玫瑰,有种沁人的香甜。 我带了胡饼到店里去吃。这日生意不好,因为下了大雨,江南的春天难得会下这么大的雨,水沿着屋檐连绵地落下来,像一张透明的幕帘,微微扭曲了外面街上的一切。 潺潺的雨声让我困乏,我想我是倚在帐中睡着了。 不知多久,忽然惊醒。 那是一种第六感觉,我知道有人来了。当我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店里除了伙计,并没有别人。雨水依旧如幕帘悬挂在门口,但我知道,是有人来了。 过得片刻,踏踏的脚步声传来,似有两个人,在门前稍事停顿。 透过纱帘,看见他们正在收伞,然后,其中的一个进了店,另外的一人依旧站在屋檐下,就像个哨兵,我知道,那的确就是个侍卫。 “客官,你看这盆花——”伙计向那人热情推荐,已近清明,这时来选花的,都会买下白色的。 “好,就是它吧。”我知道那人不曾认真看过那盆花,不过他依旧如此回答。那样温和的声音,如初晨的煦日般,即便对一个花店伙计也是如此。 然后他站在那里犹豫着。伙计以为他还要选别的花,又向他推荐,但他摆了摆手。 我叹口气,看来他是知道了。其实我心里未尝不高兴,有个像他这样的朋友有什么不好?何况我还欠他那样大的人情。但问题是,只怕我们做不成朋友。 我没想好该如何向他打招呼,便等着他先走过来。 期间比我预计的要长。 他走到纱帐边,轻声唤:“阿婤?”似乎为了让我能听清楚,他甚至微微躬下了身,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很感动,他何须如此?我在榻上叩首:“殿下,别来无恙?” 他将手伸向纱帐,又缩回去,问:“可否一见?” 总是这般温文,我不禁微笑,“当然。”抬手启开帐帘。 他进来坐在我的对面,我注意到他袍服的下摆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样的天气,殿下如何有雅兴出来一游?”纱帐中有酒,我洗净了瓷杯,为他斟满。 他看着我,一时没有回答。即便不抬头,我也能感觉他温暖的目光。但可惜,我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样。 我抬头,向他轻快地一笑,果然,他反倒不好意思。 “我只是呃,随便走走。”我知道他心里想说的一定不是这句话,古代的人,在男女情事上毕竟放不开手脚,像杨广那样的人是异类。 杨广,唉,我怎么又想起他来。 杨俊忙着岔开话题,“你的花店名字十分有趣。” 这花店名叫“有间花店”,算是我对偶像金庸的崇拜。 “殿下不会冲着花店名字才来的吧?”我与他说笑。 “那倒不是,”杨俊终于开始放松,脸上也露出笑容,“当日见到一盆兰花,十分不俗,问起来,才知道如今江都城中最有名的花店主人是个女子,店名又是那样特别,便叫人查了一查。” 我没有追问是从何人嘴里问出我的身份。管家能挡得住寻常人,但杨俊是江南总管秦王殿下。 酒中兑了蜜糖水,还点了菊花瓣,香气飘散。 杨俊静静地品酒,他真是个秀气的男人,如同工笔画。 “冷吗?”我看着他依旧潮湿的下摆问。 “不,不冷。” 他脸上露出感动,我不希望他误会,但我知道,他特意选了这样的天气来,因为店里的客人少。 我请他吃胡饼,他赞不绝口,我告诉他都是云娘的手艺,他便开玩笑:“我要接她到我府里去。” 我瞪他,“休想!” 他大笑起来。 我也觉得愉快,索性让伙计关了店门,与他畅快对饮。 我们随意地聊,互相问起别后的情形,真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杨俊是个很好的谈话对手,他总是用温和含笑的眼睛看着我,绝不会随便打断,谈吐也文雅适宜。 空气中弥漫着朦朦胧胧的酒香c花香和雨声。 忽然我觉得,其实能够爱上他也很好,会有平淡而幸福的一生。 但是不行,他有老婆。 清明过后,杨俊又来了,这次他没进来,只差了他的侍从进来,请我一道去踏青。 我知道我可以拒绝,然而想了想,还是去了。 杨俊在马车里等我,一身布衣,依旧风姿秀雅。车厢并不算宽敞,我只得与他并坐,甚至能嗅到他衣裳的熏香。我想这大概算是他一点小小的伎俩。 马车自闹市穿过,喧嚣从耳畔一掠而逝,不着痕迹。 也许因为距离过于接近,气氛反倒比上次尴尬。 他沉默良久,试探着伸过手触碰我放在膝上的手,见我没有立刻抗拒,方才放心地握住。 我的确很想抽出我的手,但我觉察他掌心的潮湿,他这样的身份,这样青涩的举动,一瞬间,我的心软下来。 踏青当然在郊外,很美的山坡。绿草如茵,桃李缤纷。 如果我的心情能更放松,一定会觉得更美。 风那么柔软,从面上拂过,仿佛棉花糖,含着芳香。我很想张开手臂,迎着风跑起来,那般鲜活的感觉。但我心中有诸般顾忌。 杨俊携着我的手下车,理所当然地一直没有松开。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眼前满满的春色,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我能感觉到他的拘谨,其实我也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我在想,如何得体地回绝。 我得现实点,我得罪不起他。是,他脾气好得出奇,难以想象他这样的地位会有这么好的脾气,但不表示,他就没有脾气。我不能惹恼他,否则我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每句话都得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了?”他终于觉察,“你有心事?” 我已经准备好了很多话来回答他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从中选了一句接近真心的:“上次的事,一直不得机会好好地谢过。”说着,我拜下去。 他立刻扶住我,释然地笑。 “不必如此。既是我可以做到,我自当尽力。” 他眉宇间带着喜色,少年郎在心爱女rén iàn前的神情毫无遮拦。我看他能看得很透彻,想起云昭训说的“老牛吃嫩草”,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不禁失笑。 他见我笑,益发喜悦,话更多了起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并不能每句都听进去,又不忍心打断。这样下去,也许会给他更多的误会,我在找合适的机会。 闲闲地逛了许久,他问我:“累不累?歇息一会儿吧。”我点头,他便向后招手。远远跟着的侍从赶上来,铺好毡垫,放下食盒,又退到足够远的地方。 一共有三个食盒,杨俊顺次打开。其中的一个,居然用小火炉煨着汤,盛出来还是热乎乎的。他一定看得出我渴了,所以先给我汤,这么体贴的男人。我用小瓷碟子拣了一盘点心给他,他含笑接过去,我们真像举案齐眉的夫妻。 他一定觉得惬意极了,话题走得更远。 “我十四岁那年,想要出家为僧。” 我几乎呛出来,“什么?”他?一个隋室皇子?他是段誉吗?然而我又记起,的确听人说起,当日他带兵南下平陈,甚至因为不肯多杀生,禁令前锋出战,苦口婆心地劝降了陈朝守将。他想出家,大约也是真的。 “佛法慈悲”他停下来,过了会儿才又说:“你也觉得我这样想很奇怪?” 他脸上浮现些微失落,我想他心里大约已将我美化为他的“红颜知己”,一厢情愿地认为我能够理解他每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很可惜,我注定让他失望。 “不,”我勉强开口,逐字斟酌,这样的谈话可真累人,“我只觉得,殿下能够甘愿放弃尘世富贵,真叫人钦佩。” 这句话答得还不错,他又高兴起来。 已经是午后,阳光暖人。我们对坐在树下。曾经,我也幻想,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和我心爱的男人坐在盛开的花树下,什么也不必想。如今,情形倒有几分相似,却又样样都不对,时代不对,人不对,心情也不对。 杨俊望着我,熟悉的眼神,低声念:“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傻子也明白他的意思。我吸口气,微笑道:“殿下,我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我才疏学浅,实在是不懂得诗赋的。” 他怔愣。 我又说:“听说秦王妃精于此道,我愧不能与她相比。” 不出所料,他的脸微微僵硬。 我避开视线。手里有酒,橙huáng sè的酒液,兑了蜜糖水。这是陈宫中的调制方法,杨俊必是上回来我这里喝过了,才会准备同样的酒水。他连这都想到了。 我心里有愧疚,他对我那么好,无可挑剔,他的妻子不是他的错,在这个时代更不是问题。而且,他明明可以强取,他有这个资格,这个地位,像杨广那样。如果他那样做,我又能如何?我只能卑躬屈膝地哀求,或者逃跑,或者求死。但他没有,看上去他甚至没有动过这个念头。我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一个老实的孩子。 我差一点又要软下来,但这是迟早的事,我不想做小老婆,不想莫名其妙地将人生花在跟别的女人抢老公上。 也许归根结底是,我没有爱上他。 杨俊送我回去,这一次他没有握我的手。远远看见有间花店,我舒了口气,真的有到家的感觉。 坐在花草的中间,让我无由地安宁,就像午后半睡半醒,听着云娘唠闲话,絮絮的,没有纷争。 夏天来临时,我们换了间更大的门面,但原来的那间依旧保留着。 雇的伙计多了,难免口杂,我的身份似已泄露,影影绰绰听到些流言蜚语,但我不在乎。我已尽了极大的努力来适应这个时代,但我总得做一两件我想做的事。 期间我学会了煎茶,以前我也会一点儿,但现在开始认真地学。丁香盛开的时节,我煎碧涧,用扬子南零的水。一沸点盐,二沸挑茶,我拿手的是培汤花,用竹签子细细密密地搅,细而轻的汤花如冬日的雪霰,渐渐浮现。 杨俊时常来喝我煎的茶,也可能只是一个藉口,但他是我不能拒绝的客人。 他每次来都带礼物给我,字画c名茶c香料,像个江南的文人雅士。再多住上几年,也许他会像我的那些个哥哥一样,在脸上涂抹脂粉。 我的那些哥哥,被隋皇杨坚一道圣旨打发去了关外,听说如今需要亲持家务,也真够他们受的。这就是成王败寇。相形之下,女人们的命运似乎还稍好些。 杨俊后来便不再提那回事,每次闲闲地来,闲闲地坐一阵,倒真似朋友一般。我钦佩他的涵养和耐性。我也知道他心里的并未熄灭,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 栀子花开时,杨俊带来剑南蒙顶石花。 “据说不错。” “当然,”我打开纸包,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天下第一名茶。” “呃?”杨俊茫然。 我看看他,清醒过来,我又说错话了,这样的乌龙时常发生。蒙顶石花是陆羽捧起来,现在还不到它红遍天下的时候。 “我觉得是。”我故意顽皮一笑,遮掩过去,毕竟杨俊好糊弄得多,他没有那般锐利的目光。 咦?我好似又想起某个让人添堵的人物。 “下个月吴兴贡内的香料该到了,你需要什么?” “留一些甘草。”我用碾钵细细地碾碎茶饼,倒在纱罗上筛。 “别的呢?” 我想了想,“不必了。”我算什么牌位上的人物?别太贪心。 他又说:“到秋天,我要回大兴,你要不要一同回去?你可以看看你的姑母c姐妹。” 泥炉上的水沸了,鼓出细细如鱼目的气泡,轻微的声响纠结着我们两人不同节奏的呼吸声。我轻轻地点下食盐,然后抬头望着他。 “秦王妃不与我们同行?” 杨俊居然脸红了,“她先行回大兴去了,怕是要在大兴住上一年。她有身孕了。” 明白了,大妇不在,郎君可以找外室偷香了。 不必悲哀,不必觉得耻辱,我告诉自己,他有这个权力。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大隋皇子,没有派来一队人马直接载我进府,我应该感恩。 是真心话,绝非嘲讽。 我满脑子转着十几二十几念头,衡量着哪一个不会伤了他的面子。 杨俊在我之前开口:“不必为难。” 我怔了下,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不想勉强你——从未。真的。” 那样真诚的目光。他也许不知道,这句话比任何其它的,都更加打动我。 “阿婤,”他再次开口,踌躇片刻才继续,“可否应承我一件事?” 我笑,回答还能有什么?“殿下请说。” “你同我在一起时,像方才那样,你不必找藉口,直说无妨。” 茶好了,我将汤花分出来,细细密密的,像一幅我看不透的神秘的画。 我将茶递给他,“殿下,何出此言?” “我知道我的身份,周围的人在我跟前说话都是半真半假。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但我觉得,你应该是不同的。而今你虽是身份不同,但你不必顾忌什么。”他说得很慢,但我看得出来,他并非为难,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阿婤,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 皇室子弟,每日每日生活在奉迎之中,对着一群群的笑脸,不,应该说,对着一群群绘了笑脸的iàn ju。多么苍白无聊,换作谁都会觉得厌烦。 但我奇怪,“殿下为什么觉得我应该不同?” 杨俊看起来比我更加困惑,沉默许久,他摇摇头,“我也说不清。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 我们同时陷入回忆,那个冬日的清晨。 那时,我将他当作了杨广,记起这件事,我忍不住又笑了。 “什么事这样高兴?” 问完杨俊也想起来,一同大笑。 然后他认真地问:“阿婤,你还记恨着我二哥吗?”言语间很有几分忧虑。 我不懂他在忧虑什么,只是照实回答:“说一点没有是假的,但也淡了许多,乱世之中,命如浮萍,谁又能怨谁?” 他松了口气,道:“你看得开就好,我担心你会以为,我二哥是个残忍之人。” 难道他不是?我看一眼杨俊,没吱声。那毕竟是他二哥,我要识趣。 杨俊给我讲他们兄弟的往事,大哥如何,二哥如何,四弟小弟又如何。听得出来,他们兄弟五个感情尚好,至少,在他眼里是如此。杨勇的随和率性我已见过,但在他的叙述里,杨广是一个爱护手足的c极有担当的兄长。 “我小时候功课做不完,会被先生罚,都是二哥替我做,我们兄弟几个,二哥的功课最好。”他微微地笑,那种每个人心平气和回忆童年时都会露出的微笑。 “阿婤,你不要记恨他。”杨俊望定我,十分郑重,“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这番话,我知道当日二哥也曾犹豫过,但他有他的考虑,一旦决定万难更改,所以你求我时,我答应不下来。但我二哥,他虽然性情深沉,实是仁善之人。” 每个人眼里都有一个自己的哈姆雷特。 如果后世的人,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隋炀帝是一个仁善之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我相信杨俊出于真心,他这样和善,所以他眼里的一切都这样和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8 回到宅中,侍女们围坐一圈,手里各拿一套针黻。针线是副业,主要功课是聊天,她们每日必做。闲话从街头传到门上的小厮,再传进来,最后到我。 今日的话题是,隔壁张家主人挨了板子,还被罚银两若干。 张大郎我见过,见谁都满脸憨笑,只差没有在额头上写“老实人”三个大字。 “为什么?” “被查到了,背不出‘五教’。” “啊?”我难免惊讶,“背不出真会罚得这样重?” “那当然,张大郎这回苦头吃足,一两个月都未必能够下地。”侍女重重点头,绘声绘色,倒好像她亲眼看见倒霉的张大郎挨板子。 我在去年已听说“五教”。隋的尚书右仆射苏威编写条章,父义c母慈c兄友c弟恭c子孝,听来是一大篇文章。又要江南无分长幼,人人背诵。大约彼时也没有人太当真,那篇文章寻常走卒贩夫连读也读不通的,又要如何背?士人倒是会读,又不屑背。转过来年,又添了一道诏令,每月差人四下抽查,若查到不能背,必有重罚。 居然是当真的。 想那张大郎便正正地撞上了枪口。 “真是的,那样拗口的文章,有几个背得来?” “所以叫衙门发财罢了,听说这几月的罚银都要堆满了呢。” “那罚过了依旧背不出怎么办?难道月月都挨板子?” “听说会发一个签儿,算是罚过了,可以保半年。听说有人丢了这签儿,真就挨了二遍的。” “这人可真叫倒霉,该好好地去去灾才是。” 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谈论起来分外轻巧。 “这么说来,如今可真要小心些。” 那边的侍女笑道:“咱们家的人自然不怕的。” 我很留意她的这句话。 前后想一想,立刻明白缘由。真奇怪,这么长的日子,我居然一点都没往那上面去想,也可能,是我心底里抵触,所以不愿去想。都一年了,我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三百多天,如我曾经的梦想,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切都那样顺利,如我的期望,我居然不曾起疑。 我叫来管家,问他:“是不是当日我们一来到江都,你就告诉了秦王殿下?” 从管家的表情,我已知道dá àn。 我叹口气,挥手让他退下。我不该忘记,他虽是我的管家,却受杨勇的差遣。 后院满是栀子花的香味,像奶茶一样浓厚,沁入肺腑。已是七月了,李三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让栀子花开到这时分。纯白的花朵交缠在浓绿的枝叶间,在盛夏明媚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我站在屋檐下,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白和绿便模糊了界限,混合在一起,如同调色板上的颜料。 结果,我还是一个被包养的女人,只是方式略有不同。 至少看起来,我还有自己的尊严。 只不过,这尊严不在于我是否拥有,而在于他是否给予。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他是江南的王者,我只不过是他拥有的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 我想每个人,连同侍女和小厮们的眼中,我都是豢养在秦王殿下金屋中的阿娇,就像东晋的那位李姓ěi nu。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位南康长公主领着一大帮家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只是不知道我是否同样的魅力,能让大妇说出一句:“我见犹怜。” 但是我被呵护得那样周到。 我想起过去的那么多次,他到我这里来喝茶,我们相谈甚欢,像朋友一样,而不是王与他的宠姬。他永远那么温和小心,仿佛蒙恩召的是他。他让我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受打扰,如果我愿意装作不觉察,我还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下去。 我欠了他那么多。 我又心软下来。 到底,我是不是应该顺从这个时代,接受这一切? 阳光太刺目,浓绿与纯白糅合到最后,似都反射出金色的光辉来,在我的眼前闪闪烁烁。一时间,我陷入了空前的迷茫。 中秋我与云娘一同过,管家送来了一大篓螃蟹,全是团脐的。 吃螃的工具有一整套,小锤子小钩子小钳子,什么都有。我在陈宫时学过,知道怎么用,但我不想用。 我喜欢抓着吃,用牙齿咬开蟹腿,喀喇喇地很过瘾,一点也不淑女。 云娘笑着看我,现在我做什么她大概都不会惊异了。 一面吃一面聊,还是那些闲事,永远也聊不完。过日子可不就是没完没了的闲事么? 云娘絮絮地说她儿女的事,思念永远都在那里,只是悲伤被时间冲淡了。 对我来说,时间却不够久。 我想念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过去的生活,点点滴滴。在命运最多蹇的时候,反而顾不上,现在安宁下来,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开始喝酒。我的酒量不好,兑了糖水的酒对我来说还是太冲。但我一直拿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了很久,眼前的一切便模糊起来。 我大概是哭了,因为云娘不停地用手在我后背上轻轻拍打,就像安抚一个幼童。 夜空晴远,那样完满的月,皎洁清亮,仿佛呈现半透明。 像乳白色的果冻,过年回家时妈妈买给我吃,那时候我笑她,拿我当小孩子看待。现在我如何渴求也不可得,那种家的安全感。 次日我叫来管家,让他再去准备同样的一篓螃蟹。又命人送帖子到秦王府。 这是我回到江南之后,第一次主动邀请杨俊。 我在院中设帐,纱帷四合,淡紫缭绕。帐中有红泥小炉,可以暖酒。桂子正盛,金huáng sè的浓香弥漫,仿佛连舌尖都是甜的。 我花了许多时间梳洗化妆,这不是我的第一次,但却是陈婤的第一次。 妆成我望着铜镜中的女子,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久违的感觉又回来。我明白为什么张丽华能够得宠二十年,如此美丽的女子,换作是我也会迷恋。 杨俊午后便至,比我期待的更早。眉宇间带着明显的倦色。 他说,蒋山一带有人闹事。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螃蟹上来了。 杨俊没有动手,我猜他不会吃这玩意儿。我打开一个蟹壳,挑出蟹黄,点上米醋,然后递给他。 “殿下可曾听说,民间颇多怨怼?”我问。 他对着蟹黄很迟疑,良久才尝了一口,“略有耳闻。都为了什么事?” 也许他是明知故问,我反问回去:“殿下不知道吗?” 果然,他沉默下来。 我打开第二个蟹壳,“如今州县官员悉数换成北人,有些连言语都不通,又屏废佛寺,又命长幼人人背诵‘五教’,倘若不能,处罚甚严。怎么?”我望见他皱眉,微笑,“殿下不爱听真话么?” 杨俊摇头,吁口气,道:“这都是至尊圣意。” 好个简洁明了的回答,我几乎笑出声来。 他的性情这样温和,放在朝堂之中,就该叫软弱,他在政治上想是没什么前途,史书也早就明确了隋的下一代皇帝名叫杨广,当然,大约他也根本没动过这个念头。他是个风花雪月的男人,不属于政治,就像我的那些哥哥们,只是比他们少些脂粉,多几分清透,就如纱帷上枝叶的影子,随风轻轻晃动,像淡淡的水墨画。 杨俊忽然望定我,问:“阿婤,是否江南士人托你进言?” 我知他误会了,顽皮地一笑,道:“阿婤也是江南人呢。”方不再提。 还是专心吃螃蟹,一只足有三两,味美肉嫩。 杨俊不爱螃蟹,但他爱和我聊天,爱注视着我,用他温柔的眼神。 我们天南海北地闲谈,说的话题都不是我们心中真正想说的。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沉默,安静地相处?我很想提议。但是不行,因为我很紧张。 他还不曾觉察,所以,我要改主意还来得及。 然而,我从他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已经太多,我没办法装糊涂。我拿什么报答他?我有什么?只有一样。 也是他最想要的。 酒渐渐地酣了,就算是兑了糖水,喝多了,也一样叫人晕陶陶。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他的身体精瘦,肌肤白皙,看上去和陈婤的一样美丽而柔弱。但我还是紧紧地箍住他,那样紧,他的后背留下粉红色的指印。 脸贴在他胸口,那里很温暖,让我感觉安全。 忽然明白,报答什么的,都只是藉口而已。我没我自己以为的那么精明强干,我心里一直都恐惧不安,所以我想抓住点什么。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面对无法捉摸的人生和未来,抓住一点能让我感觉安全的东西。 我哭了,泪珠滚滚而下。 “阿婤,阿婤!”杨俊捧起我的脸,带着几分惊诧,“你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 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说了他也不会明白,他天生是公子c皇子,有的是人替她遮风挡雨,何曾有过这般恐惧不安?以前陈婤也是这般,但如今全都失去了。 只剩得一个壳子,也只有这个了。 我用这个壳子来换取一个依靠,也许因为心底里总觉得并不真正是我的,所以格外大方。 “我明白了。”杨俊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他明白?有一瞬间,我真的迷惑住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他认认真真地说。 我望着他,他的眼神里带着歉疚。忽然我明白过来,几乎失笑,但是又不免难过。到了这般地步,他还是只这点勇气。 “阿婤,”他说下去,“委屈你一段时日,但我一定会接你进府,我们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不,不必了。”我连忙截下他的话。 他有些意外。 我手指插在他发间,轻轻摩挲,像哄小孩子,“我不在乎这个,你也不必在乎,就像如今这样,我就十分满意了。” 他反复地打量我,确定我说的真心话。“阿婤!”他感动地抱紧我。 我叹口气。 是,我知道我有点儿卑鄙,但像如今这样衣食无忧,种种花,聊聊天,春天可以踏青,夏天可以赏荷,秋天就着桂香吃螃蟹,冬天抱着手炉隔窗看雪,都是乐事。我只想有人替我做挡雨的屋檐,不必担心被逼着背‘五教’,不必担心登徒子骚扰,不必担心有人逼婚就可以。 我从未看自己看得这样清楚。 也许阿云说得对,原本我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大兴,但大兴是一个让我心怀恐惧的地方。我记得我说想过寻常日子的时候,她露出的表情,她早已看到了我的选择,因为她比我更早看清楚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女人是依附,就算是武则天,也要有李治。 但我依旧无法心安理得,当我还是现代小白领的时候,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这种方式换取我想要的东西。 堕落的方式。一时间,我没办法甩脱这个念头。 十月,杨俊启程回大兴,比预定早了一个多月,原因是独孤皇后体恤怀孕的儿媳,让小两口提早团聚。 临行之前,杨俊再度提议同行,我自是婉言拒绝。 江南十月,是个萧瑟的季节,草木凋零,却也没有寒雪纷飞的景致可观。 花店的生意倒也一样的好,虽然知道了杨俊一直在背后看顾,我还是每日都去照拂,仿佛已成我生活固定的一部分。 因为天渐渐冷了,又不到水仙上市的时候,这阵子卖的都是常青的盆景。 我最不爱这类。好好的植物扭曲了枝干,总觉得便失却了那种活泼泼的生气。 便向李三娘提议建一间暖房来种花,她听得怔愣不已,我这才知道她还未听说过这玩意儿,解释了半天,方才让她明白。 “到底六娘见识多,我们这些人眼皮子浅,再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李三娘恭维道。 我不由大乐,上大学时我连个仙人球都给种瘪了,想不到我那点可怜巴巴的园艺知识还能有用。 于是,辟了一间屋子做暖房,用四个火盆取暖,又设了水瓶保湿。李三娘细细地挑选花种,这些我就插不上手,只能帮她培培土什么的。 我喜欢做这些事,很实在,让我觉得自己还不是个废物。 “六娘,不要弄了,手都脏了。” “那有什么关系?” “六娘的手一看就不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我看看自己的手,白润晶莹,像美玉精雕的艺术品,不由叹口气,“三娘,我真羡慕你,有这样好的手艺,不像我,手只能用来看。” “诶!”李三娘经常跟我说话,也不会太过吃惊,只是笑,“每个人都有命,我们这种人的命就是做泥里活的,六娘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就应该供着享福的。” 说得我活似庙里的泥像。我说:“三娘,你教我种花吧。” “那,我教你雕水仙吧。” 她教我用小刀将水仙的鳞片切开c剥掉,露出纯白的苞片。这活计很对我的胃口,一连雕了百十个各不相同的花球,乐此不疲。 因为有暖房,月末时有一批杜鹃居然暴出了花苞。 算算成本,可真不便宜。 李三娘一直担心价高无人问津,感叹:“这样养出来的娇贵花,比人还娇贵呢!” 我安慰她:“娇贵才有人买。”这叫“奢侈品的需求弹性”,跟bijan三百美刀一盎司,照样大把的人趋之若骛。果然,拿出去之后,一哄而尽。 她又感叹:“小门小户一两个月的饭钱呢,就换盆花。” 细细品起来,真有点“朱门酒肉臭”的味道。 天一冷,江都城中的乞丐就多了起来。听说有几个州县今年旱得厉害,隋皇虽然免了江南十年的赋税,却挡不住天灾。 牛车从街市中经过,透过帘子,看见成群的乞丐蜷在街角,有些是一家子人,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瘦得离奇,伶仃的大脑袋从妇人怀中探出来,眼睛亮得出奇,一直好奇地盯着我的车。 车行出很远,我依旧感觉得到那种目光。 “返回去,”我吩咐车夫,“回刚才那街角。” 车夫下意识地回过头,我能感觉他的惊诧,但他还是照我的话做了。 车停下来,那一家子人的目光齐刷刷盯了过来,我忽然又没了主意。下了车我跟他们说些什么? “六娘,给他们些钱吧。”云娘给我建议。 也只有先这样。 宅中飘荡着水仙花的清香,一盆可以让刚才那家人度过严冬。 我对云娘说:“设间善堂吧。” 就是这个时候,流言正在四处游走。据说隋皇杨坚即将下旨,将江南人悉数迁往北方。这无疑比‘五教’更可怕,对背井离乡的恐惧迅即如洪水般淹没了整个南方。 但江都依然平静。一如从前的建康城,江都总是蜚语艳闻最先流传的地方,却总最后一个得知坏消息。士族们优雅的生活,仿佛自动为这座城池笼上一道飘着脂粉和花香的阻隔。 我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江都,善堂分发出去的粥每天都在增加。 对这种事我格外敏感,也许因为我对未来总觉难以把握。 我让侍女们出去打听。流民之间传来的消息零零散散,但拼凑起来,也明白了。 江南已然大乱。 果然,不久之后,消息越来越多,我的猜想变得更加清晰。 反隋的叛乱几乎已遍布了旧时陈的角角落落,四处而来的传言,仿佛每个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幼,都加入了这场战争。 据说,隋的多位州县官员已死于这场动乱,有些死状凄惨,百姓扑上去用牙活活将他们咬死。 有人骂道:“让你们这些混蛋再逼人背‘五教’!” 想来,这真是人们心中憋闷已久的怒气。 江都人心惶惶。时隔两年,我仿佛又回到了彼时的建康,如同坐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不知未来去向何方。 不,至少我知道,隋的国运还远未终结。 我很是镇静,每天花许多时间料理善堂的事,云娘她们因此很是佩服我。然而,如果流民再这样络绎不绝地流入,我就需要变卖更多的首饰了。眼下没有近忧,但财源早晚枯竭,还得继续发展实业才是上策。 正做打算时,却又忽然听到让我心浮气躁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9 我命管家再三确认,才不得不接受事实。杨坚已经颁下旨意,做出了人事调动,秦王杨俊将前往西北任晋州总管,而接任他的是晋王杨广。 唉,杨广。 我就快要忘记曾经在头顶的阴云,开始认真安排自己的生活,指尖才刚刚触到未来,这么快,乌云又回来了。 躲来躲去地躲,居然又正正地落到他的掌心里。 现在连杨俊也鞭长莫及,叫我怎么办? 很没出息,但我真的感觉慌乱和恐惧。 想起他那双眼睛,眼睛里不可一世的光芒,我就芒刺在背,多想一刻,连冷汗都隐隐地渗出来。 我直觉地想逃。 叫来管家,吩咐他准备行装。 管家十分疑惑,犹豫再三,劝说我不要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刻离开江都。但在我的心目中,任凭那支叛军,也比不上杨广的到来更迫在眉睫。 管家说:“那么,六娘要去哪里呢?” 我很想说:“哪里都可以,只要我能躲开晋王。”但我当然不能那么说,何况所有的下人里,管家最是精明,他的眼神闪闪烁烁,总让我疑心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我问:“哪里的情形好一些?” “哪里都不太好。”顿了顿,管家又说:“六娘如果想散散心,不如去su zh一u吧。” 也好,至少不算太远,路上可以安全些。 我告诉云娘我的决定,她十分意外。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与她有了极深的感情,任何事我都会与她商量,已成为习惯。这次却是例外。 “真的要走?” 云娘看上去很舍不得。 我更舍不得,我住了一年多的宅院,不像当初的陈宫,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亲手打点过的,屏风c花案c博古架还有花店。 但是在江都,知道我的人已经不少,杨广来了之后,很快就会得知我的所在。 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云娘,幸好我不必找什么说辞,只要我决定做了,她都会依从。 花了两天的时间,将花店生意整理完,交给了一个得用的伙计,升他做了掌柜。善堂也一并交给他。他是个厚道人,忽然得到这样的提拔,受宠若惊,再三地保证一定会将花店料理好。 但我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隔着纱帐看街上人来人往。 我们在一个初晨静悄悄地离去,一年多深居简出,也不用跟什么人告别。江南的初冬天气都是阴恻恻的,阳光出来一会儿又躲进去,说冷也不十分冷,说不冷风渗过车帘缝也总叫人不自觉地打个哆嗦。 侍女和小厮们担心着路上不安全,大家脸上都没什么笑容。 连气氛也像是逃跑。 车从城门出去的时候,有个莽撞的士兵上来检查,一面问:“里面什么人?”一面伸手就挑开车帘。 云娘立刻挡住他,但他还是瞥见了我,一下子惊愣在那里。 云娘呵斥着将他推开,大概管家也上前交涉,不一刻便有统领怒骂着令那士兵滚开。 然后统领换过笑脸,隔着车窗道:“这种时节出门,请千万小心。” 我从旁瞧着,他的这句巴结话倒是让云娘更加倍紧张。 车向前行,我从车窗向外望,隔着窗纱,模模糊糊地望见巍峨城墙。一年多之前,我也是这样回望建康城。 我曾经一度以为可以安定下来,谁知依旧回到那时的心境。 何况有过再失去,更加不堪。 泪水滚滚地落下来。云娘握住我的手,我便滔滔不绝地哭了一场。待我止住哭泣,却发现云娘无声呜咽,我反过来又安慰她。 这样的境遇里,有人可以互相安慰,让我心里轻快不少。 不久我们到达su zh一u,一路平安,未曾出什么岔子。 看得出来,管家还是松了口气的。 途中路过的地方,有不少毁于动乱,百姓不得已聚为义军,以谋生路。那些景象很是凄凉,叫人心惊。我忽然想到,数十年后,整个隋帝国都会是这样一般景象,直忍不住冲动,应该回头去伺机杀了那个后世的隋炀帝才对。 但我这辈子连只鸡也没杀过。 改变历史?叹口气,我还是继续当缩头乌龟吧。 找房子自然是管家的事,驾轻就熟,不一日便觅到十分妥贴的宅院,与在江都的很相似,不大,但干净俐落。 我没有精力再花同样的心思在陈设上,听凭云娘和侍女们随便打扫安置了一番便罢。 小厮们上街去打听,他们最喜欢这个差使,泡在小馆子里半天,有吃有喝别的不消干,只要聊天,换我也喜欢。 回来汇报说,su zh一u也有一支反叛军,首领姓沈,不过只在城外hu一 d一ng,并未进城。所以,这城中的气氛虽然带着几分惶恐,日子却还一样过。 好了,这也就是我想要的了。 但接下来呢,还要不要在这里也开一间花店? “等等再说吧。”云娘劝我。 等了几日,得来消息,杨素已经率军南下。各处的叛军,有的是迫不得已而起义,有的是心怀野心而逐鹿,有的是浑水摸鱼而乱局,各怀心机,各自为阵。比起当初的旧陈守军还要涣散如沙。 杨素到京口,朱莫问立时溃不成军。 隔几日再听到的传闻,杨素势如破竹,已经过了晋陵,到达无锡。 “那不是离su zh一u很近了?” “可不是。” 但我不关心这,因为我一早知道结果,杨素肯定会赢,我关心另外一个人。 她们都不提起,我只好自己问:“江都那面有消息吗?” “江都?”侍女奇怪,“江都当然好好的。” 我没法问得更直白了。侍女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倒是听说晋王到江都了。” “这下好了,”云娘合十道,“江都有晋王坐镇,很快就会太平下来。” 我惊奇地看她一眼,相处一年多的时间,我还不知道她对杨广有这样好的印象。 不需要我问起,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接口聊了下去。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们谈论起杨广,如同大学女生的夜谈会谈论帅哥。当然,究竟也不敢很放肆,带着窃窃的笑,但言语里的杨广博学c能干又仁厚。 我的感觉,就如同当日搞明白将杨广c杨俊哥俩掉了个个儿,心里不断地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又弄错了人? 为什么我印象中的杨广,无论是史书,还是他本人,都让我厌恶和惧怕呢? 不是我错了,就是她们错了,但我没兴趣搞明白。 再过两日,杨素又攻下了无锡,这样的速度,两三天后就轮到su zh一u。 听说,su zh一u的沈姓叛军知难而退,已经朝会稽方向退却,su zh一u城中的人不禁松了口气。这种世道,不是讨论孰是孰非的时候,大多数人只想平平安安,最简单不过的愿望。 云娘显得十分高兴,她算是经历过事的人了,愈加珍惜太平日子。 她让小厮买了许多菜蔬,炖我喜欢喝的鸡汤,还有鲜鱼,一直用小火煨到鱼汤雪白为止。 我忍不住笑,“云娘,你要喂胖我了!” “胖一点好!”云娘眉开眼笑地说,“六娘你就是太瘦了。” 我这个身材在公元二十一世纪顶多能算中等,但在隋朝确实不胖,当然隋也不像唐朝那样以丰腴为美,崇尚适中。 喝了鸡汤又喝鱼汤,味道太鲜美了,舍不得不喝。就在这时候,侍女冲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她说了那么多遍,我和云娘齐齐抬头看着她,她又继续重复了两遍才停下来。然后苍白着脸色看看我,又看看云娘,又看看我,唇色发青。 她平时不是这样大惊小怪,一定是真的出事了。 我站起来,递了杯温热的茶水给她。 “来,慢慢说。” 她木然地瞪着我,不接茶盏,也不说话,看上去真的是惊恐过度了。 另一个侍女又冲进来,她稍微好些,能够语无伦次地说出事由。 ——沈姓叛军攻进了su zh一u城。 城中乱成了一团,人们如同江堤上的老鼠,在潮水来临时四散逃窜。其实漫无目的,只是逃。仿佛拥挤着奔跑就可以解脱灾难,至少,减去恐惧。 史书上说,从去年元月隋军平陈,一段太平盛世就已经开始。可是,我又一次面对同样的恐慌和混乱。唉,这样的时代。 管家走过来,比侍女镇静,但眼里也带着一点恐慌。 “六娘,赶快走的话,还来得及出城。” 我看着他,“城外是安全的?” 他语塞,过了会儿才勉强回答:“那么,六娘的意思是留在这里?” 我原本尚未决定,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信服,于是我说:“是的,留在这里。”不容置疑。 反正,su zh一u已经被围,逃出去也是同样的冒险。但愿我的赌注下对。 管家大概是被我的语气镇住,别无二话,躬身退下。我看着他走出去,背影在院门的门槛上绊了下,勉强维持住平衡,然后消失在门外。 我坐在那里发呆,侍女们都看着我发呆。过了很久,云娘几乎战战兢兢地问我:“六娘,不会有事吧?” 我看见她期盼的眼神,就如同溺水的人望着救命稻草。这种情形我见过很多次,当建康沦落,旧陈宫中的女人们看见任何一丝希望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时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现在仍是一样。 但我忽然意识到,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我是有责任的。 他们是“我的奴仆”,而我,是他们的“主人”。 尽管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好几年,这个念头还是第一次进入我的思维。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人人都是平等的。可是在这个时代不是这样。以前我总觉得,我只是进入了陈婤身体的一个灵魂,沾了身体的光,享受着富贵的生活,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现在,我面对着她们期待的目光,想法忽然变了。 “不会有事的。”我以我最从容镇定的语气回答。 我连一丝把握也没有,但我看得出来,她们都需要这个回答。 其实,我也一样。 我在江都就听说过沈玄会这个人物,那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称帝c分封百官。 有大野心的人。有野心也好,在某些事情上就不会乱来。比如,总要收买人心,入城之后,就不会太扰民。 但这是我唯一的赌注,实在单薄得可怜。 我使劲回想以前读过的书,看过的电视,听过的故事,让记忆变成筛子,拼命地筛选一切有用的东西。我让小厮们把门关紧,水缸里注满水,让云娘带着侍女们准备吃食,让她们卸去所有值钱的饰品,藏在尽可能隐秘的角落,将炉膛掏空,让她们随时准备在自己的脸上摸满煤灰,还有,在宅子里寻找每个能躲藏的地方。 不知道这些究竟管用不管用,但愿那些编剧没忽悠我。 好在,杨素距离这里并不远,相信一两日内他就会兵临城下,也许他能在短时间内攻下这座城池。这才是我们最可靠的希望。 我极力保持镇静,走每步路,说每句话,做每个姿态,都如同从前宫中的陈婤。这辈子也没这么自觉努力地充过淑女。可能我装得真的很像,也可能我一时一个古怪的命令让大家晕头转向,所以宅子里反倒平静下来。 街上的喧嚣隔着深宅依然遥遥地传来,便如飓风正从墙头掠过。 再想不出什么可做,我走到院子里,夕阳余辉落在裙角边,忽然觉得自己像站在台风眼里。 这夜自是无眠。 耳听得喧嚣渐渐地平息下去,看来这沈玄会果然还有些手段。 次日,胆大的小厮偷偷出去打探,除却那些乱中被劫的,还算安生,倒是逃出城去的,听说混乱中死了不少,被杀的,也有被踩死的。 我在下人们眼里的形象于是又高大起来。以前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娇弱美丽,有各种古怪念头的主人,但那也不奇怪,他们见过的古怪人物比我更多——永远不愁吃喝又玩腻了一切的日子,也总得打发。而现在,居然多了几分英明。 “到底也是前朝公主,有见识。” 我知道他们这样议论我。忍不住苦笑,我的见识?从三流肥皂剧里来。早知道会撞上穿越,我该多读历史。 不过,那也未见得有用,史书上未必会记载陈婤,我对自己还是一无所知。 管家又来问我:“如今该怎么办?请六娘示下。”他的语气也恭敬许多。 其实我和他一样茫然,但我得装着很笃定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这几日别出门去,等着就是。” 等什么?管家眼里露出困惑。 “清河公的大军不日就将攻城。” 说完就转身。办公室哲学的不二原则,少说少错,不说最好。 云娘依旧给我熬鸡汤喝,浓黄如蜜蜡,顺着喉咙淌下去,暖意便一点点地渗开。真难为她。 她依旧用那种慈爱如母的眼神看我,让我感动,也让我难过。喝完汤,我让她坐在我身边,然后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犹豫了一下,伸过胳膊搂住我。 “又瘦了。”她的第一句话。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你再喂胖我好了。” “六娘总算又笑了。”她欣慰地说。隔了会儿,又道:“这两日,六娘真是威仪。”语气带点小心翼翼。 我一怔,抬头看看她,又把头放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砸门。惊雷一样,隔着两重院落还清清楚楚,聋子也听见了。来者气势汹汹,显然不怀好意。 我跳起来,一推云娘,“快,让大家都躲起来。” 我一早就吩咐过管家,遇到这样的事,且坦然开门,问问来意,如能用银子打发那就最好。但愿管家应付得过去。 侍女们纷纷地用煤灰抹脸,然后藏起来。 我也抹了,但是我看见侍女们的脸,就知道这个办法有多可笑,一看就是假装的。事到临头,管他的呢,死马也得当活马。 我刚刚藏好,就听见纷杂的脚步闯进来,显然管家挡不住。 “杨俊的女人在哪里?”有人高声喝问。 我心头猛地一震。 沈玄会果然是个人物,连这样的消息都能掌握。 “军爷们搞错了,这里真没有杨什么的女人。”管家极力解释,但那群人并不理会,只管要人。想必,很快就会搜过来。 我看看身边的云娘,她脸色煞白,几乎发青。估计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得有个决断才行。 “发生任何事,都别出来,听到没有?!”我吩咐云娘。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严厉,不由分说。云娘不知是吓住了,还是被我的神态镇住,连连点头。 我走出去。 云娘果然一瞬间忘了我的话,本能地要跟过来,我回头向她狠狠地摆手。她看着我,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似乎又很茫然。 旁边有水缸,我匆匆地洗了脸,拢拢头发,整理好衣裙。 我心知陈婤有多美,十五岁的陈婤,像初绽的花朵,最清新的年华,即使身着布裙,即使素面朝天,不着一饰,依旧美得震撼。 我仪态万方地走下台阶,那群人直瞪瞪地盯着我看。我就是要这个效果。这是我最大的资本,也许,也是最大的危险,谁知道呢。 只能赌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0 沈玄会的模样与我的想像相差不远,容貌寻常,天庭倒十分饱满,众人簇拥之下,尚算有几分威仪。如果他真的能够做皇帝,史书之上,大约也会前额长角。 可惜,我很清楚他做不了。 我给他行礼,十分恭敬,但不是行大礼。看得出他不满意,但故作姿态地不介意。 旁边早有马屁精呵斥:“陛下面前,怎能不大礼参拜?” “陛下?”我故意左顾右盼,“在哪里?” 然后对着沈玄会微笑,稍稍地勾一点唇角,笑意从眼睛里涌出来——我以前对着镜子试过,连我自己都会倒吸一口气。 这么做很危险,但是,能同时保住我的躯壳和生命是最好,否则底线是先保住性命,不是自己的东西总大方一点。 很奏效,我知道,从沈玄会心猿意马的神情里一目了然,否则,他早生气了。我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的忍耐力并不怎么样。 至少,比不上杨广。 奇怪,我怎么总拿人跟他比呢?好像他是个标杆。也许,因为这个时代我最熟悉的一个历史人物就是他了吧。 马屁精更起劲地呵斥,可惜这次碰到了钉板。沈玄会打断:“诶,不可无礼。”一副宽厚的语气。马屁精立刻会意,把嘴闭得像铁板一样,然后用谄媚的眼神看我。我高傲地抬头,不加理会。这样的人在旧陈后宫我也见得多了,知道怎么应付。 沈玄会才是我要花心思对付的人。 他问:“为何不肯参拜?难道你的眼里果真没有朕?” “是。”我回答,“我的眼里只有名沈讳玄会的英雄豪杰。” 这个马屁应该拍得不错,沈玄会笑得相当舒心。然后又道:“朕会夺得天下!” 我微笑,再施一礼,“到那时,陈氏一定大妆参拜。” 沈玄会哈哈大笑,“公主果真非寻常女子可比!” 我谢过。 他又说:“到我夺取天下之时,公主,你就是天下之母!” 这情形我不是没有预料的,但是皇后?他还真是出手大方。我保持着不变的笑容,既然我是非比寻常的女子,当然不能摆出喜行于色,得意忘形的模样。 “陈氏愿意相随。” 我的待遇相当好。马屁精以前肯定伺候过人,很有一手,替我安排的住处比我在江都的宅子还要奢华齐全,侍女们也全都干净俐落。 床很舒服,我居然睡着了。梦里喝着云娘给我炖的鸡汤,醒来时枕边微微的潮湿,不知道是哭过了,还是流出的口水。 我试着向侍女们套问外面的情形,我急于想知道,杨素的大军何时到来?理论上说,我是个南方人,可这会儿我全部的希望都在隋军身上。可惜,侍女们也不知道多少。 当日,沈玄会便派人送了嫁衣过来,不知道哪家铺子里弄来的现成货,勉强合身。他还真是迫不及待。或者,他清楚自己的前途未卜,急于享乐也说不定。 我又开始发愁,但经历过杨广的那一次,这回镇定得多了。 杨广是最差的选择。 侍女们唧唧喳喳地议论婚礼,有热闹可以看总是有趣的。我坐在那里,手托着下巴,摆着一副悠闲的模样望着窗外,其实在苦思冥想。 婚礼依俗礼在黄昏时举行。午后我让人送点心给我,手艺比云娘差得太远,但我努力地吃光。吃饱肚子才有气力。 瞅准空隙,我告诉侍女们,我在门口的走廊上走走,消消食。之前我配合得很好,所以她们谁也没疑心。 出了房门,我回头望了一眼,侍女们都在屋里拾掇,院中也空荡荡地无人,正是逃走的好机会。 我提了裙角,飞快地从走廊尽头的边门跑了出去。谢天谢地,这还不是一个要女人缠足的时代。 这宅子不算小,两边的厢房就各有五间,而且看上去,后面还有院落。我想应该能找到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处。 我想出的主意很简单,也很冒险。我并不想真的逃出去,我只想躲起来,因为我想达到的目的,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待隋军到来。 如果被发现了,也许我会被关押起来,吃些苦头,但我是前陈公主,对沈玄会还有点用处,更何况还有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我想暂时他还不会放弃我,只会发几天的怒——那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拖延。 当然,最差的结果会坏过逆来顺受,但我想试试。我发觉,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我越来越像一个赌徒,以前的林青是以拿一份安生可靠的薪水为人生目标,该恋爱便恋爱,该结婚便结婚,然后生孩子c带孩子一生就这样过去。现在,全都变了。 我在厨房旁边找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小屋子,连窗子都没有,里面散落着一些稻草。真是天设的理想藏身处,这么避人耳目,晚上还可以方便地出去偷东西吃。虽然里面有一股子难闻极了的怪味,我还是立刻躲了进去。 摸到最深处的角落,靠着墙坐下来,舒口气,接下来就看天意了。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外面响起纷乱的人声:“这边找过了”“去那边找”“快” 我赶紧捧起稻草盖在自己身上。稻草好像放了许久,有点潮,难闻的味道更重,简直叫我想吐,但我得强忍着,连呼吸也不敢出声。黑暗中有希希索索的轻响,好像是老鼠,也许还有不知名的虫子。 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看见老鼠忍不住惊叫,后来就习惯了。每天熄灯之后,躺在床上,听老鼠们在桌子上散步,踩得书本沙沙响,十分镇定。 门被推开了,我屏住呼吸。 听见有人说:“这里怎么可能?”说完门又合上了。 这么容易?简直难以置信。 我呆了好久才放松下来。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我的嗅觉显然已经疲劳了,精神上的松弛很快带来疲倦,我于是就在耗子们磨牙的合奏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时,光亮已经从门缝下面透了进来。 “见鬼。”我不由得暗骂自己。 光天化日,我怎么敢冒险出门去偷东西吃?这么一来,意味我这一整天都得饿着肚子了。自打来到这个时代,担惊受怕没少过,但吃不饱饭却还是头一回。 我抱着膝盖,无聊地坐在那里,不敢发出声响,只能小幅度地hu一 d一nghu一 d一ng手脚,还有,时不时揉揉越来越瘪的肚子。这就是全部能做的事情。 忽然记起以前看的片子,里面有被剥夺了时间感知的人,没有钟表c看不见太阳星辰c只有永远不变的灯光,那个人很快就疯了。我要好很多,至少我还能看得见天明还是天黑。得往乐观的方面多想想,我悠然地劝说着自己。 就在这个时间,听到很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拖着重物朝这个方向走过来。我赶紧把自己藏好。 门开了,有个什么巨大的玩意儿被丢进来,沉闷的一声。 有人说:“可以封了吧?” 另一个人回答:“好。” 随后从门上传来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几乎惊叫起来,但我不敢。我屏住呼吸,直到一切的声音都平息下去,才扑到门边。 门打不开了。 无论我怎样用力,门都纹丝不动,甚至连门缝也堵住了,我连最后一丝光亮也失去。 什么叫做“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脑壳里“嗡嗡”乱响,手脚发软,慢慢地瘫坐在地上。这回真正是自作聪明,偷鸡不成蚀把米。 怎么办?脑壳像空了一样,一点念头也没有。 我的手触到旁边的什么东西,感觉很特别,过得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刚才他们扔进来的东西。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像乱麻一样的丝状物。我收回手,掌心里沾了些黏稠的物体,闻了闻,令人作呕的腥气。 我忽然明白这屋子怎么没人来了。 我拼命将手在墙上乱擦,然后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现在,我也不怕有人听见了。 好久我才停下来,努力支撑起身子,想要离那个东西远一点,但我忽然变得虚弱,身体一点不听使唤。我昏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仍是那一成不变的黑暗。 我大喊大叫,但是没有人来,所有的人仿佛都消失掉了。 终于我再没力气折腾。我怎么不干脆疯掉呢?我怔怔地想,疯掉也好过像现在这样的等待。 我没有食物,更没有水。呕吐让我失去了更多的水分,大概我只能支撑上四十八个小时。 二十四个时辰。 我完蛋了。可偏偏又不是马上完蛋,我得眼睁睁地等着自己完蛋,分毫不少地体会着自己的衰弱c枯竭c死亡这有多可怕。 身边连个可以听遗言的人都没有,只有死人,也许还不止一具。 怪不得陈婤不是名垂隋唐史的女人,原来她是活活渴死的。 我躺在黑暗中,不知道应该对着自己痛哭,还是苦笑。 肢体上的感觉很快就开始了,干涩的喉咙仿佛点燃了火,又不是烈火,只是滚烫地煎熬着,间中如同掺杂着无数的针刺。 也许我还是一头撞死更舒服些? 我跳起来,但只是撞到了门上,沉闷的一声响。门是木头做的,我的身体虚弱已极,也没有太多力气,一撞只不过让自己头晕而已。 但是我想到了一个求生的主意,也许根本没用,可聊胜于无。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在地上,稻草间,在死人的身上,我在另外的角落果然又找到了另外的尸体,已经开始微微腐烂,但我顾不上。我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几个金属做的饰物。 我将饰物弄出尖锐的一头,开始在木门上挖洞。 动作几乎是痉挛的,求生的在我体内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如同烈火在燃烧,一时间竟压过了饥渴的煎熬,驱使我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然而,当门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小洞,我也再没有气力。 光亮从小洞里透出来,我看见阳光洒落在空荡荡的院子当中,黄叶翻飞,冬日的阳光孱弱,却那样明亮。 至少,在我临死之前,看见了阳光。 我这样想着,神志渐渐地模糊下去,眼前那一缕光亮无限地扩张开来,铺开如彩虹般五彩绚烂的满目光华,那样美。 恍惚中,我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我,在我耳边反复不断地呼唤:“阿婤!阿婤!阿婤” 声音那样熟悉,是谁?是谁? 我一度认为自己终于回去了。 我觉得自己的神志十分清醒,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我已经回到了小白领生涯,坐在租来一居室里,电脑前扔着冰红茶瓶子,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好。我泡在网易的八卦论坛里,手中抓着麦当劳,另一只手则端着鸡汤。 橙黄的鸡汤,如蜜蜡一般剔透诱人,鲜美得让人想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我忽然一惊,眼前的一切便如地震般动摇起来。 “别!”我惶恐地喊叫。 忽然便有一只手稳稳地按在我的额头,掌心的温暖似乎可以一直传入我的心底。 那人低低地对我说着什么,我却分辨不出,只觉得那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叫人无由地安心,仿佛将一切交予他便可以了,凡事都不必再担忧了。 我又睡去,睡眠沉而长久,不再有梦惊扰。 醒来时看见淡紫的锦帷低垂,我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花纹,精致的刻丝,这么大的一幅,上百织工三四年的手艺。 用来做床帷,好手笔。 有人在外间走动,脚步放得极轻,几不可闻。我的头很晕,听觉却异常灵敏。 “可曾醒来?” “还不曾。” “也罢,依旧着意照料。” “是。” 全都是女子的声音。 我微微地松了口气,一时不想理会自己在担心什么。 药香缕缕,掺杂着锦被上的薰香。很熟悉的味道,正是我在旧陈宫中用过的。我并不十分怀念那段时光,但病中的人格外脆弱,依旧勾起我许多的心事,一时间几乎落泪。 有人进来,挑开床帷,立刻露出满脸喜色。 “六娘醒了!”她回头高声叫。 又进来三四个侍女,还有云娘。 “好了好了。”她欣喜万分,“六娘终于醒了。这一回可将我们都吓死了。六娘走了之后我后悔了多少遍,怎么这样糊涂,无论如何应该将六娘拉住的”她说着,眼泪流下来。 我打断她,“云娘,我饿了。” “正是的呢,六娘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她立刻站起来,“我炖了粥,烂烂的喝上一碗。” 我饿了太久,大夫吩咐不让我一下子多吃,我只喝半碗粥。 云娘喂我喝,不断地打量我,说:“这下子可真的瘦了许多。” 我故意逗她,摸摸自己的脸,“一定变丑了。” “哪里会!”云娘十分认真,“六娘生来是神仙模样,就是病了,也是个病仙子,哪里会丑?” “病仙子?”我笑出来,“说得妙,云娘,真亏你想。” 粥温得正好,腹中一片熨贴。 我问:“这是哪里?” “六娘昏迷了两日,如今已回了江都。” 江都?但这不是我先前的宅子。 云娘又说:“幸亏晋王赶到得早。” 她正舀了一勺粥递在我面前,我盯着乳白色的粥面,光洁得像镜子,照出我自己模糊的人影。 “晋王?”我恢复动作,慢慢地喝下粥。 云娘没有觉察我短暂的异样,继续絮叨:“晋王带人将su zh一u城都搜遍了,连砖都要掀了。大夫说,若再迟个半日找到六娘,就是大罗神仙降世,也救不了了。” 嗯,晋王,是的,晋王。 喝完了粥,侍女们上前,水盆,手巾,水是浸过了菊花的。又是旧陈宫中的习俗,真是细致周到。 歇过一会儿,又送药来。 那侍女我不认识,十七八岁的模样,对我露出甜甜的一笑,“六娘,我叫宝儿。”看得出她极伶俐,我喜欢她。 “晋王让你来的?”我喝完了药,漱过口,这样问她。 “不,是王妃让我来的。” 我微微怔愣,抬头看着她。 “我本来伺候王妃的。听说六娘病了,王妃说,云娘在这府里到底生疏,好多事未必镇得住,就叫我过来了。六娘要是不嫌弃我笨呢,就让我多伺候些日子再回去。” 果然伶俐,她是女主人的宠婢,抬抬手的威力可能比我更大,难得这样会说话。 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在她的女主人眼里是什么人?是她的小叔子包养的外室?还是她丈夫想要染指的女人?或者,两者都是。 “这么说,这里是晋王府?” 宝儿略为露出意外的神情,我知道,我一定说错了。果然,她回答:“这是王妃命人替六娘置的宅子,王妃说,王府还没安顿妥当,只怕六娘住得不舒服,倒是这里,虽然小了些,倒诸事齐全的。如果六娘住不惯,待身子好些,再置办一处不迟。” 她说得真是滴水不漏,所有的事都是晋王妃包办,房子c用具c下人,一切都不关杨广的事。 我能说什么?只好客气,请她务必向晋王妃道谢,诸如此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1 于是,又回到了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寄生虫状态。 我被照顾得十分妥善,连我自己想不到的都有人想到了,所有的细节都无可挑剔。 冷眼旁观,这一切都是宝儿操持,也许,背后还有她的女主人的影子。 云娘天天陪着我,变着花样儿做好吃的喂我,她信不过厨子,每样都是她亲自选材料,亲自做,打定主意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我喂胖。 我由着她去,她这样做很快乐,为什么不呢。没必要拉着她跟我一起发愁,况且,她也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发愁。 我醒来后不久便听说沈玄会已经在大败,在乱军中被杀。这是意料之中的消息。云娘并不清楚当日我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她一心认定我是受了惊吓,所以百般地安抚我。 她总是说,“好了,都过去了,六娘,以后就平平安安了。” 她不知道,我的惊吓这才还刚刚开始。 有一夜我发噩梦,梦见我又回到那间仿佛永不能见光亮的屋子里,令人作呕的腥臭弥漫空气,身边只有开始腐烂的尸体。忽然间,我看清了那尸体的脸,睁大了双眼盯着我,对我说:“林青,你是我的女人——” 我一惊,清醒过来,依然心有余悸。 自己也搞不懂,我为什么那么怕他,好像已经超越了应有的限度。 但一想起他来,我就满脑子嗡嗡作响,只想逃得远远的。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春日,在洛阳城外,我们曾经那样快乐过。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隋炀帝。就算现在,我也没办法将他和隋炀帝联系起来,但我知道史书不会骗我的,隋军平了陈,张丽华也死了,一切都没出错。所以,杨广也一定会变成可怕的隋炀帝。 唯一能够安慰的,暂时杨广还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忙于平叛的事,一时抽不出身来。 能自己下床随意走动的时候,我提出到街上走走c看看。 宝儿对我的话颇吃惊,“但是六娘,你的身子还没好透,不如再过些时日,拣个天气暖和的日子,叫人安排妥当了,舒舒服服地出去游玩一回。” 她说的话一向没办法驳,我也不驳,只是直截了当地吩咐:“我想出去走走,午后就去,备好车。” “可” “怎么?”我望着她,带着顽皮的笑,“我不能出门?莫不是我被软禁了。” 宝儿脸色变了变,立刻又笑道:“幸好知道六娘是玩笑话,若不然,让不相干的人听了误会了,我们哪里担当得起?”事情于是定了。 午后,牛车在门外等我。宝儿扶着我上了车,自己也跟着上来。然后问:“六娘,想去哪里逛?” 其实我没有目的地,但是想了想,我说:“去我开的花店瞧瞧。” “花店?”宝儿十分茫然地看着我,分不出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告诉她花店的名字。 “有间花店?”宝儿更加吃惊,“前两日王妃还在赞花好,问了人才知是那一家买的。原来竟是——”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接口:“是我开的。” 宝儿的神情让我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但我想,杨广一定知道。他知道我的行踪,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样,熏什么香,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敢打赌,连杨俊每月有几个晚上在我这里过夜他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花店很快到了。 隔着面纱,花店的门面也就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但依旧叫我激动,像回了家一样。 我站在店门口,掌柜在里面陪着客人选花,忽然看见我,立刻冲了出来,“东家,你可回来了!” 他果真是厚道人,声音都发颤了,叫我感动。 我的座席一直未变,掌柜歉意地说:“东家该知会一声的,早知东家来,我就叫人换成新的。”又让人取我以前喜欢的茶来。殷勤到不知所以。 店里的客人都在看我,有人窃窃私语。 我领着宝儿进了帐内,亲手煮茶,然后分给她一碗。 宝儿受宠若惊,“这怎么敢当?” 我说:“在这里,你是我的客人。” 我慵倦地靠在墙上,一只手举着杯子,这样不淑女,但很舒服,不过在宝儿眼里,也许很妖娆。我知道她肩负的使命,一定包括了一项,好好观察那个叫陈婤的女人,究竟什么样?我展现给她看,我不介意,而且还很乐意。 果然,宝儿看着我,脸上带点很特别的神情,说不上是究竟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我又告诉她,我如何将这花店开起来,一步一步的,点点滴滴。就仿佛我手里不是茶,是酒,喝得晕陶陶起来。 “我常想,在这个世道,若能不仰仗着别人,自己过得下去,过得也快活,并不要十分如意,有分足矣,那才算没白活了你一定听得很烦。” 宝儿眼睛直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过得片刻,才猛然惊醒过来。 “怎么会?”她急急忙忙地说,或许是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她停下来,过了会儿,忽然望着我说:“难怪王妃说,六娘必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果然,我暗笑。然后敷衍地恭维:“过奖。倒是久闻晋王妃德才双全,是位不世出的人物。” “是。”宝儿却答得十分认真,“我不敢议论王妃。但王妃平日里体恤我们下人是真的。” “一定不会强拉着你们听那些有的没有的烦人故事。”我调侃。 宝儿十分伶俐地用玩笑接口,于是我们又如常地说笑起来。 我们聊到很晚才回去,肯定比宝儿原先预计的晚。 刚下了车,就有侍女上来禀告:“晋王殿下已经等候多时。” 这是我最讨厌听见的一句话,但是很奇怪的,我的脑子并没有嗡地一下。大概因为今天下午我说了很多话,把脑子给说空了。 杨广还是老样子,穿常服,折上巾c青袍,都是布的,也不带饰物,和奢华的厅堂有奇异的反差。 我径直走过去,但尽量不看他,尽管他的身影免不了晃进我的视线一角。我向他跪拜,他的手在我眼前虚扶了一下,让我起来。 但我依旧跪着,向他叩谢救命之恩。 这是应该的。而且,要是叩谢能把这笔纠缠不清的帐算清楚,让我叩谢多少遍都行。 杨广见我执意如此,也没有推让,由着我拜完,才命我坐下。 茶上来了,我喜欢的蒙顶石花,但是煎得不怎么样,火候过了,汤花太稠。 “一定不如你煎的茶。”这是杨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看我说什么来着?现在我敢肯定,他连我见杨俊时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知道,百分百。 我用外交辞令回答:“殿下谬赞。” 杨广又说:“何时有幸能喝你的煎的茶?” 我微笑,“恐怕会让殿下大失所望。” 杨广不响,神情丝毫不变。谈话一定还会继续。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一个贵为皇子的男人,面对已经身从了他弟弟的女人也许,他的心思和耐性都用到女人身上了,所以他后来才会成隋炀帝。 这个理由不错。 我在胡思乱想,忽听杨广问:“住得还习惯吗?” “太过奢华,受之有愧。”我决定刺刺他,“妾早已想回禀殿下,妾无德无能,受不起这般厚待。况且” “阿婤,”他温和的,但是带着命令的意味,“别用这种奏对的语气。” “是。”我回答,继续我行我素,“况且,妾也听说,至尊与皇后一向以节俭为本。” “哦。不要紧。”杨广很随意地回答,“这些都是旧陈宫中的物品,只要你用着合意就行了,也不必太多顾忌。” 反倒是我给噎了一下,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话来。 然后杨广问出一句真正让我意外的话来:“你听说过陆知命这个人没有?” 我听说过,他是旧陈的官员,以前我在张丽华那里翻开奏本时见过,印象里是个肯直言的,但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有趣地看他,难道他打算与我坐而论政?况且,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但杨广当真一本正经,续道:“如今江南尽叛,春耕在即,若不能尽早平定,来年百姓生活堪忧。我忝为江南总管,近日正为此事担忧,寝食难安。” 我几乎要掏耳朵,这这是杨广说出来的话? “如今,杨素c史万岁c来护儿他们已率军南下,但要平定此乱,恐怕还须不少时日。况且,战乱之中难免误伤百姓,所以我想阿婤,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连忙给他一个微笑:“殿下关爱江南百姓,令妾感怀甚深。” 他瞅瞅我,大概觉察我的不诚恳,但没理会,顾自说下去:“陆家是江南士族,陆知命又德高望重,如果能延请他出面游说,叛军或者肯纳降。” 我隐约地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他开诚布公,十分坦然地望定我:“阿婤,我想借你的身份一用,请你与我同去说服他。” 我在心里估量,去,还是不去? 杨广又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已命人备车,我们明天一早便出发,若路上顺利,晚间即可到达。”还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忽然有气,但脸上依旧在微笑,“殿下何以认定妾就一定会应承呢?” 杨广凝视我,“难道你不答应?” 他的目光仿佛不由分说地刺进来,不给我任何回避的余地,眼神里仿佛明明白白地在说:陈婤,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如此确定无疑。我想起杨俊,他们兄弟只差一岁,可是感觉上却差了那么远。如果论起“灵魂”,我还是比杨广“老”,可是面对他,我却完全没有面对杨俊的游刃有余。 我叹口气,他是对的,我赌这一口气,会让很多无辜的人死去。 “妾愿随殿下前往。”我在坐榻上躬身回答。 次日我们赶了一整天的路,真正意义上的。天擦亮出发,天黑时赶到吴郡富春。我坐马车,杨广骑马,中间我们没有交谈的机会。 只有一次他问我,是否需要休息? 我看得出,他很心急,其实我也急着赶到那里,于是我说,不用了。他注视我片刻,微微颔首,没说别的。 在这个时代,我们达到时已经过了通常会客的时间,陆知命想必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但他仍请我们两人进去。 我想杨广肯定松了口气。陆知命以耿介著称,他最担心的原本就是陆知命将他拒之门外,所以他带上我,陆知命总不便拒绝旧陈公主。 我对杨广的印象有些改观,堂堂大隋皇子,冒着被人拒之门外的险来,至少,他比杨俊有政治才能。 所以他能当上皇帝。可惜,不是个好皇帝。 非常正式的会面,所以有为我专设的一席,面前垂着重帷。我看不见陆知命,只能听到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以平民的身份向我们两人行礼。 我苦笑,“妾已经不是旧时身份,先生何须如此?” 陆知命回答:“礼不可废。” 果然,他正是传说中的为人。 杨广说明来意,陆知命沉吟良久,道:“陆某归田已久,无德无能,只怕有负殿下重托,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去也罢。” 杨广一时沉默,我知道轮到我说话。“先生,何出此言?”我说,“妾一介弱质女流,只恨不能为江南百姓出力一二,先生伟岸丈夫,为何袖手旁观?” “公主”陆知命的声音非常为难。我知道他为难的是什么,当着晋王的面,他不能够明说。 我打断他,“妾不是公主,妾只是江南一百姓。”本来我还有一大套的话,但陆知命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半截话很多时候更有效用。 但他还在犹豫,沉吟,叹息。 我只好再推一把,“妾知道先生久居山中,一身高洁。然先生可曾见江南千里伏尸c百姓泣血嚎哭?妾久闻先生通识大体,所以才前来相请。” 陆知命终于开口:“陆某多谢公主提点。然而,陆某有一问,斗胆请教晋王殿下。” 好了,我嘘口气,我的任务完成,陆知命已经松了口,接下来请杨广接招。 “请讲。” “江南尽叛,祸由何来?” 问得太尖锐,连我都吃了一惊,这陆知命当真够胆。 杨广一定早想过这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以我拙见,缘由有三。其一,坊间有人云,至尊将下旨迁徙江南人士往江北。这不过区区传言,一攻即破。” “如此说来,殿下能够担保绝无此事?” “是。”杨广毫不迟疑,“我能担保。” “好,愿闻其二。” “其二,‘五教’之说不得人心。这件事,我已经上奏至尊,不日就有旨意废止。” 这次陆知命沉默。 杨广在继续说下去:“其三,牧民之人十之为北人,于江南风土人情不熟,处事难免有碍情理。此事我也已经上奏至尊,或者由各地举人,或者起复旧陈官员,必有改观。” 陆知命继续沉默,我想他对杨广的回答没太多可挑剔。 水快开了,就差一把柴。 杨广加上这把柴:“先生,我为江南百姓诚意相托!” 他一定行了礼,陆知命立刻慌乱:“殿下,陆某万万当不起!陆某从命便是。” 杨广很高兴,两人互相说客套话。 我佩服他,这样的身份,够放得下身段。 当我们走出陆知命府宅,忍不住相视一笑,眼神里都在说:不错嘛,想不到你的口才这样好。 暂时,我将他当作刚刚一同完成任务的战友,而不是向我逼婚的隋炀帝。 杨广说:“我还有事,必须连夜赶回去。你不妨寻住处歇息一夜再走。”又吩咐护卫,“你们加意保护,不可有任何闪失。” “殿下。”护卫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我观颜察色,淡淡笑道:“一起走吧。”回身上了马车。 杨广走过来说:“你会很累的。” 他确实关心,我看得出来。 我垂下视线,看着我自己的手,道:“没关系。” 他在注视我,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片刻之后,他说:“那也好。”没有再坚持。 回去这一路上走得慢了些,马车颠簸,车辙吱吱呀呀地响,我在不知不觉间睡去。迷迷糊糊中,车轮碾过石头,车厢猛地震了震,我又惊醒。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氅衣,杨广的,我认得。 没有熏过香,有一股明显的男人气息。 我还没清醒,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将氅衣扯开。 杨广掀起车帘,朝里看了看,就算有大批护卫在旁边,他也一样毫无顾忌。他说:“盖上,你会着凉。” 就这么一会工夫,夜风侵入,我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只好再盖起来。 我又睡去,似乎没过多久,车停了。我以为到了,挑起车帘才知道没有,天还没亮,满天的星,一弯弦月挂在西天,像笑弯的眼睛。 杨广看见我,说:“休息一会儿。下来走走吧。” 我的腿都有点木了,下了车,在地上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眼前是一大片草地,覆着白霜,星月下有如薄雪。 不少护卫在偷偷地看着我。我不理会,对着空中呵气,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像烟圈一样,我吐得很带劲,自得其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2 杨广的氅衣套在陈婤的这个壳上大得可笑,半截拖在地上。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冷,双手不停地搓着。 杨广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不,应该说陈婤的手真小,几乎整个地包在他掌心里。他的手很暖和,在冬夜的寒冷里有着说不出的y一u hu一力。 但我不能受这个y一u hu一,努力地试图抽出来,“这样不妥,殿下。” 杨广望着我,眼睛里闪动着笑意,他慢悠悠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觉得你介意这些个。还是——除了我,其他的人都不介意?” 他虽然笑,但语气不善,我不敢乱答,否则“烈士”二字又会向我招手。 杨广的马跟在他身后,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气。我没话找话:“真是匹好马。”也不算假话,那马皮毛的油光锃亮,身形矫健,一看就不差。 “嗯。”杨广回头拍了拍马颈,又看着我,“你会骑马吗?” 我摇头。 他不说话,转身就跃上了马背,然后向我伸出手:“来!” 我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被他架住了胳膊,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等到我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侧坐在马背上。 我晕头转向,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只听耳畔有人说:“别乱动。”马已四蹄飞扬,箭一般射了出去。 我想大叫,起初是因为受了惊吓,而后是因为兴奋。 太刺激了!过山车也没有这么刺激! 冬夜的风过耳畔呼啸而过,仿佛已连成了一片。起初因寒冷而带来的痛感,很快就消失了,转为了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冷,间中混杂着初晨空气中特有的寒霜c草叶和泥土气息,说不出的爽快。 马如疾风闪电一般,可是我却不觉得颠簸,便仿佛真的生出双翼,自草地上飞掠而过。星月在我头顶,望去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银辉映出天际山丘,连绵起伏犹如剪影。我快活得忘乎所以。 “太棒了!再快点儿!” 身后断喝:“驾!” 马一声长嘶,就如同杨过那匹饮足了酒的大黄马,再无任何约束,撒欢地向前。迎面而来的风几乎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却又那样兴奋。 “有意思吗?”耳畔传来笑语,“这里地方还不够大,将来我带你去西北的大草原,那才爽快!” 我一惊,就像有盆冷水从头浇下来,头脑顿时清醒。 “放下我!”我使劲挣扎,“快放下我!” “别乱动!”杨广喝止我,声音很严厉,“你会摔死!” 我不理会,一副宁可摔死的架势。 “好,”杨广说,“我放下你,但是你别乱动。” 我停止挣扎。他带住马,自己先下了马,然后让我扶着他的胳膊跳下来。我一落地就立刻向前走。 他跟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说:“你不应该是装模作样的人——看,你刚才那么高兴,情不自禁。” 我倏地停下脚步,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殿下认为,我是一个朝三暮四,可以随意轻薄的人吗?” “你当然不是。”杨广回答,“你绝未朝三暮四——你打从一开始就只喜欢我。” 我用尽我的气力瞪他,搜肠刮肚地想一句最恶毒的话来反驳他。但是——他的眼睛那么深远,如同浩瀚星空,仿佛能够容纳一切c化解一切。我全身的气力投入去,不过如同落入大海的石子,激起的水花旋即隐灭。 “你看,一直都是如此——” 他走近我,吻我。 我拼命挣扎,无济于事,他的臂膀很有力,如同他说话的语调,非我所能反抗。 我的舌尖尝到咸腥的味道,大概我咬破了他的嘴唇,但他仍然不肯松开,他的手掌压着我的背脊,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我压进他自己的身体里。我胸口发闷,无法呼吸的感觉,整个身体里恍惚都灌满了他那种男性的气息。与杨俊全然不同,与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 终于,他放开我。 “阿婤,你还想继续否认吗?” 我的头很晕,我用手使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告诉自己我还没失去理智。 “殿下,我没有否认。”我向他微笑,舌尖还带着他的血的味道,“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杨广的脸色黯淡下来,比在掖庭的那一次还要难看。但不是生气,是失望。 我的目的达到了,心中涌起莫名的快意。我向他敛衽为礼,然后回到马车上。 这回我没睡着,一直端坐着。我心里很空,不知道该想什么。过了很久,我吃惊地发现,原来我哭了。眼泪一直滴下来,落在杨广的氅衣上,像绽开一朵深色的花。 回去我补睡了一整天。 其实只是躺了一整天,睡眠并没光顾。我闭着眼睛想心事,让她们都以为我睡着了,没人来打扰我。 梳洗时我对宝儿说:“烦请转告晋王妃,我想早日往晋阳,与秦王殿下一聚。” 隔了一日,宝儿回复:“王妃说了,六娘身子还没好透,并州路途遥远,路上要是病了可不是玩的,还是养好了再去不迟。” 我就猜到是这样的回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杨广不会那么轻易就放我走。 我又写了一封信给杨俊,内容十分肉麻,大意是我的思念成灾,如果他再不派人来接我,我就会得相思病死掉,但愿他信。我不便提杨广的事,提了杨俊也未必当真,何必白背上挑唆兄弟之情的罪名。 写完之后想了许久,竟想不出一个妥当的人去送信,只得托了云娘想办法。 过得几日,杨广来了。他说:“信我差人替你送去了。” 我怔住。缓过气来,我问:“你看过信了?” 轮到他怔愣,片刻之后反问:“难道你竟认为,我是这样的人?”顿了顿,他又说:“你要给阿袛写信,写便是了,我不会干预你的行动。” 切,说得倒是好听。 “那么,你派人送我去并州。” “不行,”杨广立刻就说,“现在不行,你的身体还没有好。” 我盯着他,“我可以一日一夜连续赶路,并无大碍。” 杨广语塞,但是不肯退让,“那不一样,并州太远——其他的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又来了。我给他一个娇笑,一看就装模作样的那种,“殿下还是说明白些的好,到底哪些可以,哪些不可以,免得我提了一样,又不可以了。” 杨广温和地看我一眼,很有耐性的模样,“你可以出门去逛逛c继续去照料你的花店,还有你的善堂什么都可以。也可以给阿袛写信。” 我说:“可我只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这里却没有我喜欢的人。” 杨广不作声,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他终于生气了。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我真希望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死心不再理会我,那样才好。 所以,他生气的时候,我故意笑得团花锦簇。 连云娘都看出来了。晚上卸妆的时候,没有旁人在的间隙,她小心翼翼地问:“六娘,晋王殿下怎么说也救过你,为什么你总那样那样”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我从镜子里看着她,故意皱眉,“怎么你也这样说?他没安好心,你看不出来?” “六娘!”云娘有些慌张,“怎可以这样说晋王殿下?”过了会儿,又道:“可我怎么看也不觉得晋王殿下是那样的人。” 我把玩手里的珠花,良久,丢下,对自己确认:“我要去并州。” 可是想走也走不了,仗还没打完,兵荒马乱。身边又没有人肯帮我,连云娘都不肯,我自己连哪里去雇车都不知道,何况路那么远。多没用,想起来可真叫泄气。 我真的回花店去,但也没有以前的兴致,总觉得这份事业做不久了,迟早要放弃,那么精心做什么?便不由得灰心。 倒是关心善堂还多些。临近年关了,也该多置办些东西,手头现钱不十分充裕,我生出一个主意,将暖房中的花挑出来拍卖。 这回事在那时候自然新鲜极了,满城轰动。 花都是珍品,又有乐善好施的名声,哪个不争先恐后的?收入好得出奇。没有拍到的,还千方百计央求着再拍几件。 只好又办了一回。这次的价更比上一回高了许多。我自己没有去,掌柜替我去敲锤,回来十分兴奋,反复地对我说:“有个神秘大主顾,买了好几盆去呢!出手可真大。” 我心想,什么神秘大主顾,随便一猜就能猜到。也罢,他愿意捐款,我也乐得替善堂的穷人笑纳。身为江南总管,他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腊月末那几天,下了场大雪。江南的大雪,也无非如此,半尺多厚已相当了不起,但银妆素裹,青松绿竹,腊梅飘香,望去也颇有景致。 雪后赶上晴天,宝儿来说:“王妃请六娘下午一块去赏雪。” 咦?是她。 我对这位萧王妃一直心存好奇,和宝儿聊起时才知道她是南梁的公主,怪不得,杨广一口吴语那样流利。我看她安排下的这一切井井有条,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午后,果然有车来接。一直行出城外,有一条窄窄的小河,河水碧透,从皑皑白雪间流淌而过。河边生了种灌木,枝叶低矮,挂满了火红色的小果子,生得滚圆的麻雀,在雪地上唧唧喳喳地跳跃,将果子衔得四散,自白雪间闪露,煞是耀眼。 我贪看景色,一时没留意车停了。 侍女上前打起车帘子。一双手伸过来,我不假思索地递过我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忽然惊觉:“怎么是你?” 杨广微笑,“是我。” 他的手仍然悬在我面前,迟疑片刻,我自己提着裙角蹦下了马车。雪地很滑,差点摔倒,终究还是杨广扶了我一把。 我一站定便冷笑,“还以为晋王殿下是光明磊落之人,想不到会欺骗区区小女子。” 杨广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一脸“随便你说”的表情,“我若约你,你必定百般推辞。但是你看——这样的景色,不看岂非可惜?我们一同赏过春花,再同赏冬雪,也是乐事。” 我早该想到,这一趟应邀就没好事,如今进退两难,只好走着瞧。 心里转着念头,脱口说道:“只是赏雪?” 杨广凝视我,眼中转瞬间换过了几种表情,但我来不及一一分辨。他点点头,说:“只是赏雪。” 我叹口气,“殿下请。” 他侧过身,向我伸出手,但我执意装作没看见。如果他非要想,他可以硬拉住我的手,像他吻我那样。然而迟疑片刻,他将手放下,迈步向前走。 我于是跟在他后面。 我们哪里是在赏雪?走了很远,他不说话,我更不会先开口,只是一前一后地走路。 天地间那么安静,只有低弱的流水,和我们的脚步声。雪地上留下长串脚印,交缠地混杂在一起。 脚上穿着鹿皮靴子,寒意还是从脚底冒上来,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目,却不含一丝温度。 我看着他的背影。深青的棉袍,布的,看上去带着一丝阴沉。脚步走得很稳,节奏始终如一,靴子微微带起雪霰,银白色的雾气般一扬,而后飘落。 我一点也搞不懂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这样沉默地走路就是他想要的? 他不像杨俊,杨俊是条溪流,剔透的,他对我来说,就像深不可测的潭水,怎么也望不到底。 当然,我想,就这样应付过去最好。 他终于站定,对我说:“来。” 我不是不识时务的人,估量眼前的形势,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但保持我自以为安全的距离。 他没注意我们之间的空隙,眼睛望着远方的山丘。天很晴,碧蓝得仿佛能够沁出水来,与纯白的山丘界限分明,漂亮得如同明信片上的景色。 “我有时会想,”他像在自言自语,“若时时都有这样的景色相伴,一生足矣。” 我理解他的想法,我也常有这样的感慨,争名夺利的人生那么累,到头来不过如此,何必呢?但感慨完了,我还是会回到现实去。 “阿婤,”他转身看着我,“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在洛阳城外,你对我说,如果能够在那样的山中建一所宅子,一生吃穿无忧,你便心满意足。如今,你是否还是那么想?” 我默然点头,没有否认。 “那么如果——”他继续说,起初带了点迟疑,很快又平静,“如果我找得到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你可愿意与我一生共渡?” 这是什么意思?我迷惑地看他。他忘记了他的身份? “阿婤,你从来都不怨恨我,只因为我是晋王你才怨恨我。如果我不再是晋王,你可愿意和我一起?” 我太吃惊,以至于说出来的话都结结巴巴:“可可是,为什么” “你不消问为什么,”他看我看得很深,“你只消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的脑子一时混乱如麻,各种理智的c非理智的念头一起蹦了出来,搅和不清。 我承认我感动,就算杨广是一时发烧脑壳烧坏了说出这种话来,我也一样感动。我也很想说愿意。我甚至在想,如果我说了愿意,杨广也真的跟我一起归隐到什么地方去,是不是历史上就不会有隋炀帝,不会有隋末大乱 最终,理智还是回来。 我对他微笑,“恐怕,不是我愿意不愿意,是殿下是否能做到?” 杨广反问:“你能吗?” 看来,他非要迫我先承认。“我不能,”我十分老实地回答,“我是个俗人,难免受凡尘俗事y一u hu一。” 与世无争生无忧,那是我的愿望不假,但也只是一个愿望。我想做的事还有很多,暂时,还不想去过一成不变的生活。 杨广也是一样,我看得出来。 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南的雪总是积不久,当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开皇十年的除夕到来了。 以前几年的除夕,我都在陈宫中度过,一应事务自有人动手,不劳我的驾。我只消当个傀儡人,穿别人让我穿的衣服,说别人让我说的话。 今年好些,我算是宅中的主人,许多事我可以做主操持,所以,比往年更有趣些。 这宅中南人北人都有,所以风俗也是南腔北调地凑起来,倒也合宜,这叫“ix&atch”。云娘自是其中一把好手,上上下下地忙活。我只不过是跟着凑热闹的一个而已。 忙忙乱乱,一忽儿时间就过去。到吃年夜饭时,忽觉冷清得可怕,那么大张桌子,只我一个人坐在上座。想了想,让云娘c宝儿和几个侍女都来陪着我坐。然而,彼此虽然亲密,在她们依然觉得拘束,我也无趣。 吃完饭坐在一起,围炉守岁。她们都在谈,过去在自己家里如何过年,再穷再苦也好,终究是自己的家里,有道不尽的回忆。 我也有。吃完了年夜饭,一家人看春节晚会,鸡肋一样的节目,看到尾贬到尾,可是这样的晚会也不可得了。 我站起来,云娘连忙问:“六娘,去哪里?” “院子里走走。” “外面有风。” 我用手按着额角,“被炭火吹得头疼,正是要出去吹吹冷风。” 云娘给我披上裘衣,我想独处,硬按着她坐回去,自己走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3 我只是站在院中,望着满天繁星发呆。什么也不想,思绪是停止的,仿佛人已经被抽空。不能有思绪,一旦有了,就会感觉到心里刀割般的痛。 每逢佳节倍思亲。 如果可能,我真希望穿越能是一张往返机票。可惜,天上的星星虽然多,却没有一颗能送我回去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不但思绪是僵冷的,人也冻得僵冷了。 这时候,路人甲又出现了。 他还在院门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在这么一个时候,他出现在这里。我甚至都不觉得吃惊。 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停留了一会儿,大概在看着我。我不理会,我的心情糟透了,糟到自暴自弃的程度。风那么冷,他愿意站着就站着吧,谁顾得上谁。 过好一会儿,他走过来,居然仍从那个熟悉的问话开始:“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说:“不干什么,站着。” 他沉默,绕到我的身侧,和我一同抬头看着天空,一同沉默。 我出来得太久,云娘来找我。一看见杨广,她就不禁惊呼出声,然后才记起行礼。很正常的反应,只有这会儿不太正常的我才不吃惊。 侍女们都赶出来行礼,请他进屋,又手忙脚乱地收拾。 我跟进去,冷静地看着。 杨广和侍女们聊天,问她们家住在哪里?家里还有几口人?都在干些什么?像查户口一样,无趣至极。 我坐着烤火,吃坚果,用小锤子砸开再吃,非常淑女,其实因为这样比较耗时间。 杨广拣个空隙问我:“方才,你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想什么?” “想我母亲。”我回答得非常老实。但我知道,听在他耳朵里,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果然,他被堵了回去,不作声了。 守岁结束,他沉默地离去,只向我颔首告别,并未做更多的表示。 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爱上我?不,我不知道他是否爱我,我只知道他迷恋上我,也许,只是像被宠坏的小孩子头一次得不到心爱的玩具。 但是,又不十分像。 因为我长得漂亮?当然,这肯定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陈婤的这张脸,值得男人神魂颠倒。但是,如果他只想要这张脸,用不着这样百般周折,百般忍耐,看一个亡国公主的脸色。 别的理由?我不知书,更不达礼,我看不出我有颠倒众生的特质。 我想不通。但是,女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他这样慢慢地磨,我怕真的会有水滴石穿的那天,何况,我自认也比不上石头坚定。 我心里有隐隐的恐惧,害怕这样下去,我会动摇,因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盼望离去。 杨俊的回信,也该到了吧。 出了年,终于收到杨俊的信,他比我写得更加肉麻,因为他有更好的文采。我艰难地在他的一大堆思念的话语里,从一目十行,到一字一句,寻找我想看见的内容。可惜,没有找到。 他说,我的情形,杨广都已写信告诉他了,让我一定要养好身体,届时杨广自会派人送我去晋阳,一切听杨广的安排便是。 这个和善的傻孩子啊。 他把他心爱的兔子留给了一头狼,居然死心塌地地相信,狼会把兔子还给他。 我恶狠狠地将信团成一团,抛出窗外。 想了想,又跑出去拣回来,展平,收好。 盆破说盆,罐破说罐,没道理把气出到杨俊的头上去。 我和他之间,至少存在着温情。 过了年,我到善堂去。江都街头很整洁,摊位干净俐落,人们的神态也安宁。看上去比杨俊在的时候更好。这让我觉得有些怪异。 这些时日传来的消息,三吴一带的叛乱已然平定,想必更南面也很快会结束。听说,陆知命说降下了十七座城池,让我颇有“与我有荣焉”的感觉。 近日江都不少人家都开了善堂,就算沽名钓誉,至少也是善举。但善堂依旧人满为患,这一趟灾难还未结束。好运的在城中找到零工度日,大多数的人依旧衣衫褴褛,相依为命。我一一过问善堂的事。rén iàn对比自己境遇差许多的人,总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 有个女人从人群中挤过来,站在我面前。 “你”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神态怪异。 一定是新来善堂的,脸很脏,沾着血污,满手冻疮,肿得像胡萝卜一样。身上的棉袄臃肿,黑色的棉絮露在外面,不会保暖。 我正想吩咐人给她一盆热水,至少她该洗干净脸,她忽然扑倒在我的裙边,嚎啕大哭。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裙角,整个人都在颤抖,嘶哑的哭声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叫人心悸。 我十分诧异,她这样伤心,应该有缘故,“你怎么了?” 她发出又一阵震天动地的嚎哭。有人想要拉开她,但是她不肯松手,嘴里发出叽哩咕噜的话音,被哭泣冲得含糊不清。 “真儿”,蓦地,我分辨出这样两个字。 我弯下身子,难以置信地接近她的脸,双手拢开她的头发,想要从那一脸泥污中分辨出熟悉的容颜。 “公主我是真儿我是真儿啊” 我终于听清楚她的话。 天哪,这是真儿?我想起自己曾经的贴身宫女,有着花瓣一样娇嫩的肌肤,总是一脸单纯和天真的笑容,总是带着怯怯的语气催促我上床睡觉 “真儿?你是真儿?真儿!”我不管不顾地抱住她。 我也哭了。 洗过澡之后,我才能依稀认出从前的真儿。因为营养不良,她的面色蜡黄,体态浮肿,头发也掉了大半,看上去衰老了十几岁。她喝着云娘煮的汤,那种满足的神情叫人心酸。 真儿说,陈亡之后,建康城被夷平,她们这些个宫女自然流散,各归各家。她手里还算藏了几样东西的,回去越州老家,起初过得还好,后来又是天灾又是,家里哥哥更不争气,一日不如一日。待遇上高智慧起兵,哪里还待得下去?就逃到江都来,偏偏路上遇匪,洗劫一空,能逃出命来已是万幸。 她说得哽咽不已,我和云娘c宝儿几个陪着她一起落泪。 唉,谁又强得过世道呢?人人都有心酸事。 我到底还算强些。 我留真儿在身边,告诉她,她是自由身,想走时跟我说一声便是。真儿道:“我还能到哪里去?我跟六娘那么多年了,只要六娘肯收留我,我陪着六娘到老就是了。”她说得十分虔诚。 于是我笑,“行,我们唠到老,到那时两根老柴火棍子相看两相厌!” “那怎么会?”真儿抗辩,“六娘这样的人物,生来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的,六娘就算老了,也是老神仙” 这样的语气,就像拷贝了云娘。 真儿的性情比她的身子更早复原,我和她无话不谈,比从前在陈宫时更亲密。真儿和云娘都与我投缘,但对我来说,云娘像长辈,真儿是姐妹。比如,在云娘眼里,晋王是说不得的人物,但真儿不一样。她和我曾经分享一样的痛苦,我们未必爱那个逝去的王朝,但是我们的确都各自失去很多东西。所以我们谈论起征服者,总是有些许不同,大概,就像遗老遗少。 我的描述没有站上公平的立场,我把杨俊说得非常优雅和善,把杨广说得凶恶霸道。也许太夸张了一点儿,真儿很为我焦急。 “六娘,你要为自己拿个主意!像从前会稽王那样”她忽然住嘴。 如果真儿不提,我快要忘记自己还有那么一个“亲弟弟”,当年陈庄已经有蓝胡子的潜质,将自己的通房宫女活活整死。 但是杨广,不不,杨广和陈庄当然是不一样的,就像龙和蛇一个是恶毒得叫人恶心,另一个另一个我的脑子有点滞涩,不知道怎么形容。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心怀恐惧,但其实杨广表面上并不凶,除了我故意激怒他的时候,他甚至是圆润的,他给人的压力只是在无形之中我矛盾地想着。 “六娘,”真儿轻轻推我,“你想到什么主意了没有?” “哎?”我惊醒,意识到思绪拐得太远,我的脸不自觉地涨红,仿佛有些心虚。我托着下巴,装出继续沉思的模样,然后叹气,摇头。 真儿年轻,所以喜欢到街上游逛,我也喜欢,正好搭档。 街边的点心铺子飘出诱人的香味,我一时兴起,下车走了进去。刚要落座,看见杨广坐在邻桌,正在吃点心。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我戴着帷帽,但他一定认出我来了,微微笑着向我致意。我想了想,索性走过去,与他同坐。这是在大街上,何须怕他。 他显然意外,盯着我看了两眼,却不说什么,只管招过伙计来,替我叫点心,一副十分熟络的样子。 “常来吃?”人来人往,我不便称呼他“殿下”,含糊地问。 他说:“也算不上常,这是第二回。”他推一盘包子给我,“这个不错。” 果然,皮薄馅大,咬一口满嘴鲜肉汁。 我大赞:“这包子真好吃!” “包c子?”杨广带着几分茫然,重复我念的这个词。 我警觉,莫非这个时代还没有包子? “不是包子?”我笑得十分心虚,幸好有帷帽,“那叫什么?” 伙计走过来,毛巾一搭,笑道:“我们东家娘子做的蒸饼,也没什么特别的名字,就是肉多味道好,模样也跟人家的不一样。” 我五个指头捏了一个仔细端详,怎么看也像个包子,面粉做的,带着肉馅,还有尖尖的扭花呢。 杨广看着我手里的蒸饼,轻吟:“玉尖——纤纤——” 我一怔,忽然领悟被调笑,甩手将蒸饼丢回去。 老板娘走过来,朝杨广笑道:“多谢郎君赐名,以后咱们小店这蒸饼就叫玉尖饼不,玉尖面。”好个世故的女人,真会嗅味道。 这回轮到我发笑,杨广怔愣。 老板娘继续顺杆爬:“咱斗胆,求郎君给题个名字,不知郎君肯不肯给个恩德?” 杨广笑道:“写三个字就是个恩德,划得来。” 案上铺开大红的纸,我站在旁边看他写字。一手漂亮的行草,提捺之间,有种张牙舞爪的气魄,如他的人,咄咄逼人。 又写上落款,真名,龙飞凤舞的,这店里的人一时也认不出来。但等过一两日,坊间一定传遍,可算得上一段嘉话。 如果我不是已经知道他会成为隋炀帝,我会十分欣赏他。 我们一起从点心铺子里走出来,我预备回牛车上去。杨广忽然说:“天这么好,你想不想走着回去?” 我纳闷地看他,没错,街上是有许多俗世男女来往不息,但这个提议,还是让我觉得太白领。像和某个同事在公司门口相遇,说:“让我送你回家。”太熟络。他真是时代的异类。 杨广误会我的迟疑,对我说:“我想你可以陪着我看一看江都的人情。” 我们一起走回去,反正不过一刻钟的路。诚如他所说,阳光很好,明晃晃地洒下来,温暖丝丝缕缕地沁入肌肤,让人四肢百骸都舒服。 杨广走得很慢,他一路都在看,问价格。我悠闲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和各种人谈话。真儿坐在牛车上,隔着数丈的距离跟着我们。 “你一定烦了。”走到僻静地,他说。 “没有。”我说,诚实的回答,不是故意讨好他。天气这么好,站着也很舒服,没理由烦。更何况,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米价更贵了。”我又说,“两年前斗米十文。现在斗大了三倍,斗米五十三文。” 杨广的惊异显而易见。 我暗笑,带着一点神秘的得意。我在陈宫看过很多奏折,说不定比陈叔宝认真看过的还多呢。我对旧陈的民生很清楚,那时租赋太高,米价也太高,上上下下都有怨言,当然陈叔宝听不进去。而今江南免租,米价却更高——杨广的麻烦事看来不少。 “病去如抽丝,殿下也不必忧急,耐性调养才是。” 杨广炯炯有神地望定我,“阿婤,过了这么久,你终于又说出一句像你该说的话来。” “咦?”我真的不解,“什么是像我该说的话?” 杨广居然笑而不答,跟我卖关子。 “我这里还有一句话,殿下想不想听?” 杨广已经放松警觉,不假思索地点头,“好,你说。” 我站定,敛衽为礼,郑重其事,“殿下,请送我去晋阳。” 他的脸立刻变色,像霓虹灯一样,又青又白。 他是个定力相当好的人,一向沉得住气,但这一次,被我攻在猝不及防的时刻,他竟然也失掉了常态。 “不行。”他生硬地回答。没有还转余地,连理由也不打算给。 我们隔着帷帽对峙,视线是模糊的,我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我,但彼此都用尽全力。仿佛这样可以令对方降服。可是又分明地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 倦意很快地上来,但是我不能退让,退让了就把我这一世的命运全搭进去了。我赔不起,眼前的这一个不是杨俊,不是那个温和的少年郎,我纵然不爱他,至少也不怕他。但这一个,叫我心怀至深的恐惧。 我说:“请你放过我。”几近哀求,俗而又俗的台词。 模糊中,看见他抿起双唇,我能想像得出那紧紧合拢成一条直线的嘴唇轮廓,斧刻般锐利。我不指望那双唇间能说出一个“好”字来。 果然,他重复:“不行。” 我没问为什么,那么显而易见的dá àn。反正,我不想听见真实的回答,而虚假的又有什么意义? 我说:“殿下不像夺人之美的人——我与秦王殿下两情相悦,请殿下早日成全!” 这句话是重磅炮弹,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不会抛出来——我早已经是你弟弟的女人,请你面对现实。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但是我说出来一定会有效用。 果然,他眼里立刻射出异样的光,呼吸也渐渐急促。 我面对他时一向心怀恐惧,此刻反倒渐渐地平静下来。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穿过路边的树木,丝丝缕缕地投下来,大大小小的光斑仿佛会随着呼吸有节律地颤动我的思绪随着静谧完全地沉浸下去,然后听到他的回答。 “只要我开口,阿袛不会坚持——问题是你,”他走近我,那样近,隔着垂帷我也能看清他的眼睛,但很奇怪,这次我不害怕,“阿婤,我留你在这里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 有趣的说法。 “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受人所迫,那滋味一定不好受。你多在这里留些时日,你就会想明白” “我不知殿下要阿婤想通什么,”我打断他,“我只知阿婤受人所迫留在此地。” 他没有继续他的话,只是凝视着我,那眼里的神色竟似十分痛苦,但我不能肯定,隔着帷帽,也许只不过是错觉。 然后,他转身离去,就像曾经的许多次。沉默的,没有爆发。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的背影。又一次南辕北辙的交谈,没有结果,徒耗体力。 牛车跟了过来。青儿走到我背后,低声道:“那就是晋王?我怎么觉得,他并不十分凶?” 我回到车上,把自己摆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深深地嘘口气,然后说:“有些人心冷,不在面上。” 真儿很信服这个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4 临睡前我喝了些米酒,很甜,几乎觉察不出酒味,但我酒量浅,饮了两钟,便有微醺之意。 晕陶陶的感觉非常舒服,好似身体变得轻了,可以微微地飘浮起来,不受重力约束,思绪也一样。我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其间非常遥远,可以没有任何逻辑关系。 我想,四大ěi nu,哪个更幸福一些?传说西施的结局最好,但我从来不相信她有那样好的命,好,就算她真的和范蠡泛舟湖上,那个男人,曾经将她送给另一个男人,作为一样工具。我不信她不介意。昭君,也是一样工具,貂蝉还是,她们的命运无非被送来送去,像货品转手,她们的故事里,看不出爱。也许杨玉环有过,但她的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弃掉她。 这么算来,还是妲己最幸福。虽然最终躲不过窝心一箭,但最终,她有个痴情不二的男人。一个ěi nu,有男人自始至终地爱她,又死在最美的年华,多么完美。 如果只是故事,我喜欢这样的凄美,反正事不关己。 夜里我睡得十分安稳,连梦也甜美。我梦见自己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浪花拍上嶙峋的岩石,散开晶莹璀璨的水珠。宁谧的海面,轻柔的海涛声就像拂过耳畔的微风。有一双手抚上我的额头,掌心温暖,有如春阳。我闭上眼睛,听凭它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亲密而又含蓄,高中初恋般纯粹的感觉。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又无事,悠然地梳洗。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真的回去现代,恐怕会立刻失掉小白领工作。 真儿站在我身边,不断地打量我,用一种诡秘的眼神。 “六娘,还好吧?” 她的语调非常紧张,甚至含着同情,那种神情仿佛随时等着我哭诉,然后她好来安慰。 我迷惑不已,“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她仔细地端详我,然后松了口气,“这么说,没有出什么事。我就说嘛,六娘这样好的人,一定有菩萨保佑,真是太好了。”她由衷地说。 我彻底糊涂,“难道你以为我会出什么事?” 真儿的困惑与我相差仿佛,“六娘不知道?昨夜晋王突然来了” 我愕然,天,我真的毫无觉察。我本来就不警醒,昨夜因为酒意,就睡得更沉。但是,这样出格的事他怎么做得出来?夜半闯进一个女人的房间,完全不合他的身份,这是不是表示,他的耐性已经到了尽头? “晋王一定喝了很多酒,身上酒味很重,所以我以为以为” 我用手覆着前额,他已经做到了这样一步,更可怕的事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我该怎么办? 这一刻,我终于决定冒险离去。 以前我也打过这个主意,但我知道这个时代,像我这样的女人出门有多不便,更何况,我的身后还有一个杨广。 但现在,我没余地再怕这怕那,我说过,我心里最可怕的就是杨广。 我的打算只告诉真儿一个人,因为我实在也需要一个人为我在外打点预备。真儿问我,是不是要去晋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既然逃走,就干脆逃得彻底一点,从此后不再与杨家有任何瓜葛,无论是杨广还是杨俊。 “那,六娘打算去哪里呢?” 我考虑良久,决定溯长江而上。 “我们去蜀地。”那里不是杨广的地盘,待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那一日,我也该徐娘半老,没有危险了。 真儿不无忧虑,“听说那地方风土不一样,六娘的花店只怕开不成了,靠什么过活呢?” 我笑,她还真会担心。“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是,一定会有生计之道,我满怀自信,比面对杨广自信百倍。 真儿很支持我。她离开后宫两年,经历比我更多的事,对世俗比我更加老练。她去雇船c谈价,选择一个看起来十分可靠的船夫。 我们选在午后出发,装着hé pg日一样,只是出门闲逛的模样。行装也不敢多带,只在身上多穿一身换洗衣裳,其余的,只有些首饰。当日我从陈宫带出的细软,再加上云昭训送我的,如今剩下也不太多了,不过,只要别太奢华,足够生活数年。 我不能向云娘告别,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她如往常一样,含笑地望着我出门,叫我心里不由得难过。毕竟相处了这样久,已经有了亲人般的感情。 但是,我只能先顾得眼下,如果将来能有机会,也只能将来再作打算。 船夫果然相貌十分憨厚,而且少言寡语。我戴着帷帽,看不见面目,身边只有一个侍女服侍,连像样的包裹也没有一个,却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船夫一定满腹狐疑,但他一个字也不问。当然,我为此付的价钱也很可观。 船夫带我们看他的船,我很吃惊,那条船只有四c五米长。这么小的船,但是船夫发誓说一定能送我们到达。我知道,天下一统之后,隋对南方毕竟还是不放心的,因此下令销毁了南方民间大的船只,防止南方水军力量的再次兴起。所以,就算我换一个船夫,也不会找到更牢靠的。 我们上了船。小小的船只在江水中一左一右地随波晃动,机械的戒律很快就唤起了我的倦意。我的眼皮慢慢地垂下来,阳光在正前方,视线一片金亮,船夫的身影像一片薄薄的剪纸。 睡梦中我见到杨广,奇怪的是,我心里很安静,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们一起在山谷里游玩,满山的杜鹃,红得像火,活泼泼的生命力。我们很随意地交谈,谈什么都很快乐,他是我在古代遇到的一个异类。醒来时,我完全想不起梦里和杨广说了些什么,肯定不是“放过我”“不行”的谈话。 我吁口气,自从得知他要来江南,这么多日子第一次我可以轻松地想起他。 只要隔着足够的距离,他就不再那么可怕。 至于隋末的大难,那还早,之前我可以享受一阵子平静的生活。说不定我能当个成功的商人,生意也不用太大,吃喝无忧,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找到个人把自己嫁了。 我越想越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黄昏时分,我们路过一个小镇子,在一户人家中投宿。船夫帮我们俩找的地方。到这种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在如何茫然无知的情形下,就这么跑了出来。我们不认得路,不知道怎么找旅店,不知道怎么找人家投宿我们真是勇敢。 一切如常的过了三天。最初的新鲜劲,还有逃离的兴奋已渐渐冷却,长途旅程的乏味取而代之。 我和真儿坐在船上看风景。 “瞧那座山,像不像一只山羊?” 或者,“刚才那只大鸟生得倒有趣,从来没见过鸟儿的羽毛这样红的。” 还要这样消磨一两个月。 真儿说:“六娘,你看前面,是鸟吗?” 我懒洋洋地向前望,江面宽阔,水天一色,天际尽头,数十黑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是船队。”我说。 “船队?一c二c三c四”真儿没数清,“这么多条船,挺大的船队呢。” 我心中陡然一凛。 下意识地向后方看,同样的黑点正在追近。 我顿时明白过来。心中突然冰寒一片,转瞬间四肢百骸都冻凝了。杨广,他当真不肯放过我,他一定想不到我逃,我更想不到他已这样不择手段——他竟然出动隋的水军来围捕一个小小的我。除了水军,如今哪里还有这么大支的船队? 我们的小船很快被四面合围,铁桶似的密不通风,叫我哭笑不得,我有这样通天的本事么?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船夫吓得脸色煞白,老早软掉了身子,伏倒在甲板上。 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已经出奇地镇定。事情已经升级了这步田地,再坏还能够坏到哪里去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只消等着看对手出招。 我端坐在船上不动,江风吹着我的衣裙,我戴着帷帽,穿着厚实的棉衣,但我的风仪依然很美,我知道,从来人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真儿仿佛从我的平静里得到鼓励,站在我身侧,腰板挺得笔直,她在陈宫里耳熏目染多年,存心要做出来,也是极有气派的。 隋兵搭了桥板,有一个中年人走上我们的小船。他背负着手,从走路的姿态就看得出很有身份——不是故意显摆,是长时间熏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他穿常服,所以我判断不出他的品秩,搞不清他是杨广手里一颗什么等级的卒子。 那人像我欠身致意,很得体,不失礼又不会谦卑得肉麻。然后他问:“是陈六娘吗?” 他明知道dá àn。但我还是答了个“是”。 那人又说:“郭某奉晋王殿下之名在此恭候六娘大驾,晋王殿下想是有急事要见六娘,请六娘拨冗移驾。” 说得倒客气,从语调到措辞都是guān chǎng混老了的人物。 所以我没再反问:“如果我没有空呢?”跟这种人哪里讨得了好,何必自找没趣。 “不知郎君尊姓大名?”随他上船时,我问。 他显然摸不透我的用意,目光闪烁,但面上的笑容纹丝不乱,“郭某单名一个衍字。” 我叹口气,我对隋的历史实在太生疏,对这个名字也同样没有任何印象。 杨广在船坞上等我。 我以为会回到江都才见他,没想到这么快。 他站在那里,身边的侍从都退得很远,看去身影有些孤单。微微扬起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我永远也看不透。 我带着豁出去的心情走过去,甚至没有向他行礼。 他听到脚步,朝我转过身来,视线直盯着我,起初我吓了一条,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句话不说,如果目光是有实质的,我一定已经被钉死了好几遍。 但他不是生气。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一丝愤怒也没有。如果他生气,我倒很想痛痛快快地嘲笑他,将他更加激怒,哪怕他干脆杀了我,也好过这样继续磨下去——我的耐性也到头了。 然而,他的眼神,我说不清楚,很像失望,甚至伤心。我一时分辨不出,因为我的心忽然间也乱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命运?好端端的被穿越回古代,当一个亡国妖女的女儿,被史上最著名的暴君逼婚——也许我该一头跳进身后的江水里。但我舍不得,除了舍不得自己的命,还有别的我知道。 杨广走过来,“为什么?”他的语气不是那样咄咄逼人的,反倒更像挫败了的样子。 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微笑,但是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我低声说:“殿下,放我走吧。”连自己也觉得虚弱无力。 他望着我,因为离得近,那双眼睛里的痛苦可以看得更清楚。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是很深沉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地流露。 “你根本就不是去晋阳。” 我沉默。 他当然有办法知道,而我也不需要解释。 “你不是去阿袛那里,你只不过是想离开我。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高兴?”他的语气接近绝望。 我摇摇头,“殿下已经做得很多,但是” “但是你永远也不会高兴,对不对?”他的声音低下来,接j pg静,似乎只是要最后的确认。 我提起一口气来,回答:“是。” 他猛地握住我的胳膊,握得那么紧,恨不得把我的骨头都捏碎。隔着厚实的棉衣,疼痛的感觉毫不留情地刺入,眼泪瞬时蒙住了我的双眸。 但我需要这痛,好叫我感觉不到其他的痛苦。 “我真是蠢!”他的眼睛像被火烧着,“为了你这样一个女人我不止蠢,我简直是疯了!我一早就该这么直截了当,反正我无论做什么都是这样的结果!” 他撕扯我的衣裳,因为是冬天,这并不十分容易。 我盯着他,蓦地大笑起来。 我想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居然要等待这么久才让我惊异。 这本来就是他,杨广的真正面目,所有的史书都记载得白纸黑字。我一早知道,在认识他本人之前就清清楚楚。 他因为我的笑而略为停顿,但只是一个瞬间。 我继续笑,直到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滚下来,一行行的,落在口唇之间,又咸又苦。他忽然又吻我,熟悉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涌入,纯粹而又霸道,不由分说。我突然惊醒,开始奋力挣扎。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扭打踢踹,像一只上了火炉的虾。杨广一定想不到我的反抗如此激烈,他双臂箍住我的身体,竭力想要阻止我。我想也不想,低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嘴里有血的味道,和泪水混在一起。 他居然还是不肯放手。 “你是我杨广想要的女人,”他附在我耳边,因为吃痛,吸着气,如同咒语般一字一顿,“我就一定要得到你!” 我停止挣扎,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似乎要确定我真的不再反抗,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他的手还在流血,他皱着眉看了看,简单地处理,“阿婤,我” 但是我不会给他机会说完。 我冲向江边。 这辈子我从来没跑过这么快,林青那辈子也不曾有过。 我听见杨广在吼叫:“拦住她!”眼角的余光里,有很多人朝我围过来,但是他们都慢了一步。 我跳下水。 我会游泳,但我穿着棉衣,陈婤也没有那样好的体力。 江水将我由踵至头地淹没,冬日的长江,水冷得刺骨,如同无数的冰针刺入,而后化成冰水。几乎转瞬间,躯体里仿佛已经充满了冰冷的液体。 我失去呼吸,胸口像有两块巨石一前一后地挤压,真难受。 死亡那么接近,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的眼前还是杨广的人影。我的身体冰冷,心也冰冷,我知道他缠上我,我再也摆脱不掉他。 当我被人捞起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僵冷得无法动弹。 我被平放在地上。耳边有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哪一个也分辨不清。太阳那么亮,就在我的头顶,照得视线一片模糊。恍惚中,我看见人群向两旁分开,杨广挤了进来。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 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很怪异,一时近一时远,飘忽不定。 “我宁愿死。”我说。 视线黑下来,我对着自己,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5 我几乎死了。 后来听说,江南所有的好大夫都聚拢到江都,连京城的御医都到了。还有和尚和道士。大概杨广的意思,诸天神佛,无论哪一位在上,只要能够挽救我的性命就可以。 连续七天的时间,我神志不清,醒来后,对那段日子我全然没有印象,都是真儿告诉我的。 从真儿的神情里,我看得出来,她有些被感动了。 我也是感动的,但,他是隋炀帝。这个理由深藏于我的心底,就像根刺一样,偏偏我对谁都不能够说。 可我不能对自己假装我不知道。 隋炀帝荒淫奢侈,急功好利,惨酷猜忌都是史书上说的,还有更多,但没一个好字眼。他逼着人造船,水工站在水里时间太长,腰以下都生了蛆。这么的残忍,想想都令人发指。 他最后亡国,史上亡国亡得最活该的一个。 我怎么可能装作不知道? 他是一个“坏人”。好的,我早就已经学会不这样区分人,但是,我想不出其它字眼来,昏君?暴君?都是一回事。如果我爱上他——我是说如果,我就等于爱上一个魔鬼,等着看他沦入地狱。那是种什么心情? 还有他的那么多女人们,甲乙丙丁数也数不清。 但是他那么有掠夺性,那么不由分说,我知道,时日久了,我一定挡不住。所以,我恐惧。 我就怀里揣着根刺过日子,冷不丁什么时候就被扎一下,血淋淋的。 天渐渐地暖和起来,窗外的杏花开了,粉红的雨在风中阵阵地飘过。零落的数点落在窗内,我的膝头。那样薄的花瓣,仿佛透明的,能看见花的茎脉,感觉有血液在汩汩地流淌。鲜活的生命,但只是一忽儿。 我居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 隔着窗,我看见一个女人朝这边走过来,她身后簇拥着许多侍女,但我只看见她。 一瞬间,我想起茉莉,一种香气馥郁又含蓄的花。不,其实她不是,她更大气,或许根本不应该将她比作花,她像某种鸟,有着优雅的翱翔姿态。 侍女进来传报:“晋王妃来了。” 然后她就进来了。只跟了一个侍女,别的都留在走廊上。 我站起来迎向她,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互相打量了一个瞬间,真奇怪,我们居然可以互相欣赏。 她问我:“你的身子觉着怎样?”由此而始,有一长串诸如此类的问题,几乎遍及每个细节,吃的c用的c大夫开的药异常周到的女主人。 但我觉得别扭,她来做什么?单纯地来看看我?不,我才不信。她在脑门上写着“世故”两个字,套着尤二姐外表的王熙凤。不过,我很乐于和她交谈,等着看她如何揭开正题,因为我心里没打算跟她抢老公,所以十分镇定。 “六娘千万保重身子。”她留意地注视我,缓缓吐出下面一句,“二郎也十分惦记你。” 来了,我在心里说。 “多谢。”我站起来,敛衽为礼。 萧王妃一直在看我,对于我的平静,不知她是否感到窃喜? “六娘真是好福气!”等我坐下来,她忽然叹息着说,语气听来似乎由衷。 我怔愣了一下,苦笑道:“亡国之女,自顾不暇,谈何福气?” 萧王妃望着我,笑而不语。我这才蓦地记起,她也是一样的身份。只不过,她的父亲是被隋“请”了去,“自愿”地将南梁奉上,换来的优遇之一,便是面前萧王妃的身份。 她是明媒正娶的大隋二皇子妃,我还知道,她是未来的大隋皇后,但是她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想到这些,我的敌意又更少了几分。 “我十五岁嫁给二郎,到现在已经十年。”她微笑,带一点回忆的怅然,“那时候我十分不愿意,但是没办法。嫁到北方去,那么远,连话也不通一晃也过了这么多年。” 她话外有话,我替她说穿:“他叫你来劝我?” 萧王妃一点也不着恼,果然沉得住气。她摇头:“不是,二郎现在谁也不见——他在守斋。” 我愣了下,她继续说:“他请了高僧来诵经,自己在佛前守七天七夜,没人劝得动他。前些日子我也生病了,人人都只道,他是为我守斋。但是我知道,他不过为着你能够活下去。六娘,我留意你这些日子,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你的心思跟我们这些个人都不一样,我不指望你能回心转意,我只想劝得你再想一想。” 我盯着她,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来劝另一个女人顺从她的丈夫。这样的事,我在传说里听过,至贤至惠的妻,以夫君为天。但我总觉得,她不该是。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出来,“为什么你要这样劝我?” 萧王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良久,露出一丝含义莫名的微笑。“六娘,”她徐徐地开口,“我没有你那样好的福气。” 我没有问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看得出来,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回答。 萧王妃的微笑更浓些,“其实我的福气也不算得差,二郎待我极好,至少,这么多年,他还没有纳过妾。” 我真是惊愕,杨广没有妾?怎么可能呢? “但我见到你,知道我比不得你老人家们说得对,人和人真的不能够比。我也不想比,只希望大家都过得顺心些。”她十分诚恳,这是她的真心话。 而后她恢复她的身份,仪态端庄地走出去,每个侍女都在她面前躬身,因此她看起来十分突出,也显得寂寞。 我心里很乱,耳边总响着萧王妃的话。我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但没有用。不单是她,还有杨广的身影。 在我昏迷前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睛,像发狂的困兽,满满的血丝,绝望地盯着我。他的双唇翕合,叫着我的名字,但那声音却已扭曲得可笑 那场景不断地纠缠我的记忆,抹也抹不开。 就这样过了几天,每次我睡着,做梦也依旧是那张脸。 我一惊,醒过来,那张脸尤在眼前,死死地盯牢我。 下一个瞬间我才能确定,那并非幻觉。 我张了张嘴,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就算我能大喊大叫又怎么样?我累了,也认命了,就这样吧,如果他想要,那就给他,然后等他厌烦了,再还我自由,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我听天由命地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依然仪容整齐,但明显地消瘦。他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叹口气,“你想让我说什么?你不妨先告诉我,我一定会重复给你听,什么话都可以。”是的,我放弃了,缴械了。 他眼里的光泽黯淡下来,看上去像两个空洞,连同整个人的神采都褪色了,从前他是那样年轻飞扬的一个人。 我无力地看着他,再也没有以往的气势。 他苦笑,“我将你逼得索性连话也不要讲了,是不是?”他用吴语说,听起来格外绵软。 我说:“不正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他喃喃地自语,他的视线须臾也不曾离开过我,只是虚空得可怕。 然后他又挺直了脊背,眼睛里重新恢复他原有的光芒。 “你走吧。”他说。 我怔住,忍不住看他,“你说什么?” “你走吧。”他重复了一遍,而后抿紧嘴唇,傲然地转身离去。 就这样,我又一次离开江都。 结果,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他放手让我走。他安排了人送我去晋阳,十分周全,我们也没有再见面。 但是我全然没有逃脱的兴奋,一点点也没有,只有深深的疲倦。我一上船就睡着了,连梦也不得一个。 不知为什么,我有种被挖空了一块的感觉。真奇怪,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失去,可我就是有那种感觉。空了一块的感觉真难受,因为我无法确知究竟空在哪里,更不得其法要怎样才能填补。 我想,我需要时间去适应。 就像忽然少了一颗牙齿,原本日日都在那里的,也许会疼,但毕竟真实地存在着,某天消失不见了,说话会漏风,吃东西会莫名其妙地掉进去,当然很不习惯。久了就会好的。 我这样努力地安慰自己,让自己微笑起来,但是有时候,眼泪也会同时涌出来,很不争气的,一点不肯听话,就淌了满脸。 现在,我正在前往晋阳的路上,去与我的情郎相聚,正如我所愿。我一直都是这么对杨广说的。 杨广。 思绪只要一粘上他,哪怕只是一丁点,也会很久才能摆脱开。 他的身影总是在我的眼前,洛阳城外,他驾着牛车,阳光在他眼里,如波潋般闪闪烁烁,那样夺目。我们手牵着手,自然而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一般这些事我都想起来。还有在江都,我们去看雪,我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节奏渐渐地合而为一,心那么静,仿佛时间在周而复始,可以一直地走下去c走下去这些我也都想起来。 反反复复地想,每一遍都很清晰,如同再度发生。 我不再恐惧,但有另外一种感觉,绵软的,心酸的,如同面对那些已经失去的最珍惜的东西。 也许我真的已经爱上他,是确定的现在时。 那我应该更加庆幸,我可以早日逃脱。 我想起他不容人争辩c不容人置疑的目光,心里便是一阵抽痛。我告诉自己,别妄想能改变那样一个杨广,他注定变成隋炀帝,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女子,连张丽华也不如,她好歹做成了一个妖女,而我,连妖女的功力也没有。我只是历史的一颗尘埃,一旦沉沦,便无葬身之地。 到达晋阳时,春天已经结束了。 我印象中的西北总是带着几分大漠的苍茫和荒凉,到了晋阳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原来在那个时代,那是个十分繁华的城池,甚至不亚于江都。虽然没有江都的温香软玉,但有着丰富的物产,来自西北各郡,以及突厥c吐谷浑等西域各国的物品聚集在此,叫人眼花缭乱。 想必,杨广之前已先行派人送信,杨俊早已得知消息,命人迎接我们。 他在王府后,隔着两条街的距离,为我找了一处宅院,隐秘而舒适。正像一个见不得人的èr nǎi该住的地方。 我的住处比我期待的还要奢华,雕梁画栋,上面甚至坠着金玉的装饰,一瞬间,让我联想起旧陈的皇宫。屋里的用具自然也是一应俱全。案上设着笔筒c笔架和笔洗,一色的白玉雕成,工艺细腻。 “这是殿下为六娘选的,让六娘闲时可以写写字什么的,六娘可还喜欢?”管家是本地人,和我的前任管家一样满脸世故。 他口音甚重,我一时间没有听懂,分辨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可以。” 若换作杨广,大概会找一个能说吴语的人来,他总是将这些角角落落的细节都考虑得周全唉,怎么又想。 我于是住下来,非常安心的,或者假装非常安心的,反正都一样。我决心做合格èr nǎi,至少一段时间,直到我能够不再想起。不,其实不再想起也是自欺欺人的,真正的解脱应当是平静地想起,但那目标太远大,要一步一步地来。 每天,我花很多时间拾掇屋子,移动那些木雕的c陶瓷的c玉刻的饰品,从这个架子到那个架子。这活儿挺有意思的,侍女们也跟着我乐此不疲。或者给花木修枝,李三娘没有能够一直跟着我,况且她对西北的风土也不熟悉,但我也已经学了一点儿皮毛。不求甚精,打发时间而已。 我达到晋阳的第二天,杨俊就来看我,但来去匆匆。他说还有许多公务在身,我当然没有理由挽留他,但我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不便之处。不由得暗笑,他还是这般清澈,轻易就能看穿,不像我刻意地将思绪停止。 过五天,他才又来看我。 “住得惯吗?”还是那样一种轻柔如风的语气,充满关切和体贴。 “很好。”我微笑着,刻意地在他面前转了个身,展示给他看。 他笑起来,“阿婤,你真有趣。”他又问:“这几天你都在做什么?” 我一一地告诉他。 “你为什么不出门去玩?这里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我记得你以前总是在家里待不住。” 我文静地说:“待在家里也很好。”是的,我想安静地待在屋里,真正地学着过这个时代女人的生活。 杨俊纳闷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好像在问,阿婤,这是你吗?好像有点不对劲。但他没问出来。 我觉得,他也有些变化,但又说不上来,我们才分别了半年而已。 久别后的第一次,我们格外ji qg,我竭尽全力地投入,几乎连自己也迷惑了。在最的时候,他呢喃地呼唤我的名字:“阿婤阿婤”我不回答,紧紧地箍住他的身体,享受那种安全感,就像从前一样。泪从我们的身体之间渗过去,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稠而温热。 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把玩我的头发,发出长长地叹息,“阿婤,还是你好啊!” 我不语,就算我不刻意地去想,也能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他有所觉察,低下头来看我,带着几许歉意。我将他的手放在我的唇边,纤长的五指,比大多数女人的都更漂亮。“没关系。”我轻轻挪一挪身子,吁口气,“真的没关系。” 他抱紧我,下颌抵着我的前额。一丝温暖在心里流淌,让他感动真是一件容易的事,容易得让我也有些感动。 而后他又很久才来。 但他让别人来看我,一脸精干的婆子,肯定是他极亲信的。但我对那婆子印象不佳,她过分地殷勤,每次来都嘘寒问暖,将每个细节都问到,饭菜吃不吃得惯,东西用不用得惯,下人们服侍得如何,又当着我的面训斥犯错的侍女。当然也不必得罪她,尽力敷衍便是。 杨俊每次都让婆子送东西给我,每次都很多。有时是金银,但不多,大部分时候他送我精致的首饰,来自江南的珍珠,西北的美玉,或者来自西域各国的奇巧物品,还有锦缎c薄如蝉翼的丝物我很快地又富有。 以前他没有这样的习惯,但现在,他越来越喜欢奢华的玩物。当他到我这里来,他常常地问起,我在陈的后宫生活时,都有那些新鲜有趣的器物。多半过一阵子,差不多的东西就会出现我的面前。 其实我对那些兴趣缺缺,但他乐此不疲,我觉得,好似已经成了一种怪癖。 我不懂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因为他在江南住了一阵子吗?天晓得,还不到两年,他已经比我的那些哥哥们更加喜好奢侈。也许,江南的风土真的会养出这样的人来吧。 有一回,我试着劝他,不,其实我只不过刚说了一句:“殿下何必将心思都花在这些地方?” 他立刻露出愠然不悦的表情,蹙起眉头来。 “阿婤,你怎么也这样说?”这一向是他对我最严厉的一种指责。 他一向很宠我,但现在时间也久了,用我上辈子的话说,“审美疲劳”该开始了,所以我很识趣地闭嘴,并且以后也不再提。 忠告而善导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孔子他老人家都这么教导我们了,岂能不照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6 到十月,我又恢复上街游逛的习惯。 那时节已经开始下雪,我喜欢西北的雪,下起来爽利,一大团一大团的,像棉絮一样洒落,很快天地间便是一片苍茫。人们都穿上皮袄子,显得臃肿。杨俊替我做各种各样的裘皮短襦,黑貂的c银狐的c灰鼠的他叫来裁缝,亲自画图给他们看,教他们做出特殊的款式来。他喜欢看我穿上这些衣裳。 如果生在现代,他一定是个颇具品位的设计师。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要他为我做一件皮草,对我来说,这本是很普通的主意,但杨俊觉得十分新鲜。 “反——过——来——”他一字一字地重复我的话,带着点狐疑。 那个时代,没有人把皮毛露在外面穿,顶多,领口和袖口露出一丁点儿。我找来一件狐皮袄,翻过来,用梳子将毛梳理整齐,顺滑的狐毛泛出柔美的光泽。 “这样——”我拿给他看,“不是很漂亮吗?” 杨俊惊异地笑着,“阿婤,你这颗心是什么做的?真亏你想的。” 他爱极了这个主意,花了许多心思去弄,先是坚持要一袭银狐裘衣,又指明了非要狐腋那极轻极软的一处,我见他这样沉迷,兴师动众的,不免失悔自己多事,也只好由着他去折腾。 我越来越懂得照顾自己,吃什么用什么我尽量由着自己的高兴,管家和侍女们都很信服我,觉得我有威仪,其实我不过是无聊。 但我也因此了解许多经济的事,如果我现在再出走,至少我能估算得出路上要花费多少钱。我渐渐地知道,杨俊每次送来的礼物价值几何,那数目经常让我乍舌。他刚刚送我一支金钗,钗头颤巍巍的一朵珠花,由十二颗珍珠嵌成,花上飞起的蝴蝶双须细弱蛛丝,我暗自计算,这一支釵大约要百万钱。 他现在越来越喜欢送我礼物,而且也越来越奢华,大多数的东西都出自他自己的设计,再让工匠打制出来,还有些,是他亲手做的。他沉迷于此。如果可能,他会为我造一座结绮阁,檀香木雕琢,金玉的光辉映照整个晋阳。 我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迷醉,就如同以前的陈叔宝,这个念头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又试着劝了他一次。 我尽量说得婉转,这回他没有生气。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凝视我道:“阿婤,我一定要给你最美好的,只有你配得上!” 是你自己迷恋,不是我。我在心里想。 我可以和他争辩,但我没有。我知道他听不进我的劝,他自顾自地沉迷,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我。居然是为了我。 我觉得自己真的像妲己于是我想,炮烙真的是妲己想出来的吗?那么残忍的玩意儿。也许,是一个男人顶着她的名号做出来的。 我也不生气,也许有一点点的失望,剩下的,全是淡漠,更像一个旁观者。 有时候,我也检讨自己对这个少年的感情,日久天长,我是否已有一点点爱上他?我自己也分辨不清。至少,我们平和地相处着,就像一对夫妻,不,我怎么能是他的妻?我只是个外室。 晋阳的雪一场接着一场,天地间一片苍白,窗门紧闭,屋里燃着火盆,暖和得像小阳春一样。但我望着被血光映白的窗纸,总能感觉心底的一点寒意。 侍女说:“殿下来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皮靴子沙沙地踩着雪地。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并不见人进来。 我披上绒毡斗蓬,推门出去。 没有风,雪片几乎垂直地落下来,瞬间的错觉,那团团纯白的雪花似乎静止在半空中,仿佛在天地之间张开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网点。 杨俊站在院中,仰脸望着半天的大雪,静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雪片自他身前身后飘过,微微模糊的身影,有着恍若谪仙般的风姿。 不知为何,我胸中忽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我走过去,环过双臂抱住他的身体,将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 他微觉意外,但随即张开斗篷将我包裹在其中。 侍女们早溜得干干净净。就算在深宅之内,这样的景象在古代肯定很惹眼,不过,她们也早该习惯了我的各种古怪举止。 他的心跳很有力,在我的耳边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响着,久而久之,我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一模一样的节奏。 在这么样一个飞雪漫天,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我感觉心底有什么在发生变化。 “阿袛”我叫着他的名字。平时我称呼他殿下,人前人后都是,只有最亲密的时候我才叫他名字。 “嗯。”他回应我。 我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将脸贴得他更紧,喃喃的,像梦呓一样说:“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 “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是喜欢这套的女人,但在这么样的一个时刻,是的,至少是现在这个时刻,我虔诚地相信。 我很享受这一刻,直到杨俊说:“阿婤” “唔?”我挪动一下我的脸,稍微有点不满意的,我希望这一刻能够无限地延续下去。 “阿婤,该进屋了,”杨俊说下去,“我们快要冻僵了。” 我惊醒,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我们进屋去。我亲手为他煮茶,就算身在晋阳,我这里依旧有天下最好的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精心,带着一点点讨好他的意思。 心情变化了,很多事会跟着变。 杨俊一定觉察我的异样,几次看着我,带着探究的目光,我给他柔美的微笑,他便也禁不住地笑了。 屋外那么大的雪,屋里暖洋洋的,空气里飘着茶香,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一切都是我喜欢的。 这时候,侍女进来,叫一声:“殿下。”带着明显的为难神情。 杨俊问:“什么事?” 侍女迟疑片刻,回答:“府里来人了。” 杨俊变了脸色,就像燃尽的炉火,飞快地黯淡下去。他歉然地看着我,一定是希望我给他一个微笑,就如同以往的许多次。 但我给不出来。我的心也像燃尽的炉火,飞快地冷下去,冷下去。 老天真吝啬。我的美梦只做了半个时辰而已,这么快,就如肥皂泡一样“啵”地一下就没了。 我不知道,如果我说:“留下来”,杨俊会不会真的留下来,我也不想试。如果他真的留下了,也不过就这么一次而已。更何况,我有这个资格说么? 我拿起他的衣裳,替他穿起来。 杨俊一直看着我,但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阿婤”他握住我的手,低声地叫。 我终于抬起头,为的是止住他下面的话。那些话毫无意义。我轻轻抽出我的手,给他系上斗蓬的带子,心中酸涩,但还忍得住。 我尽力微笑,还算成功。虽然迟到了,但杨俊立刻露出释然的神情。我说过,他是个容易哄的人。 但我不是,我没那么容易解脱。 上一次,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让自己能够试着不再想起杨广。 杨广,如果他面对同样的情形,不会离去。 他也不会把我扔在隔两条街的地方,隔上许多日子来看我一回。 他如果要送我礼物,会送我整座山,整片原野。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到这些,为什么会把杨广拉出来做比较,这根本不可比,就好像,我也永远不必担心杨俊会逼迫我做什么事。他们虽然是兄弟,性情却南辕北辙,我想不出还有比他们更不同的兄弟。 更何况,想这些完全于事无补,只是让我更加难以解脱。 过两日,杨俊差那婆子来看我,带着一只碧玉指环,雕碧玉的叶子,花藤蔓过指间,一点白,巧雕成小小的花朵,像茉莉。 “王妃身子不好,殿下一时脱不开身。”婆子十分殷勤地解说,“过两日殿下一定来看六娘,若六娘缺什么,吃的c用的老奴就替六娘办了。” 我把玩那戒指一会儿,然后丢开。 “原来秦王妃病了,殿下连府门都不得出的?” 我不该这么尖锐,我只是脱口而出,有股子情绪在那里堵得难受。 婆子颇觉意外地看看我,眼里有怪异的神情一闪而过,又迅速地恢复常态。我知道,她在心里说,你算个什么?配说这样的话。 她微微地笑着,“如今府里事自然是多些。六娘若是烦闷,老奴倒知道些好去处,可以去逛逛的。” 我叹口气,“不,不必了。承你的好意,多谢。” 我自己上街去游逛,带着真儿和云娘。大雪天,能躲在屋里的人都躲在屋里,街上一片冷清,连铺子都关了许多。有时候,听见街边人家的家里飘出说笑的声音,光听语调就是那样快乐。 侍妾不是那么好当的,就算是外室也一样,时时地计较着郎君的态度。 回来时,我已决定一定要回到过去的心境。 我请了一个画师来教我画画,工笔花鸟,从最简单的描线开始。我十分下功夫,每天花几个时辰在上面。杨俊来时,我正在勾勒一只蝴蝶,美丽的斑纹,蝶须挑逗锦簇团花。 他站在我身后,故意静默地端详良久。 我也故意地装做不知道。画完最末一笔,将笔洗净,插回去。白玉的笔洗c白玉的笔筒。我回转身,温柔地对着他笑,“殿下,几时来的?请坐。” 杨俊凝视我,许久,下了一个结论:“阿婤,你生我的气了。” 我平静地说:“没有。” “你有。”他低声说,靠得我很近,唇间呼出的气拂在我面颊上。 我无声地叹口气,是,曾经生过气,但是现在早已经过去了,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他错过了什么。我稍稍向后仰一点儿,正视他,“真的没有。如果殿下再这么说,我倒是要恼了。” 然后,我去替他煮茶。厨房准备了胡炮肉,将肥白羊肉,扮上盐c葱c姜c豆豉c胡椒诸般调料,封进羊肚,在火坑里烧透,取出来用小小的弯刀割了来吃。此地人人都爱这一样,入乡随俗,我也喜欢。 但杨俊闻见了肉香,又皱眉,“阿婤,这样粗糙的吃食” 我已熟知他的喜好,笑着打断他,“你且不要批评,看了再说。” 肉端上来,早已打成极薄的片,几近透明,浇上浓稠的熬成琥珀色的膏汁,洒了绿色的葱花和红色的萝卜丁,中间放着一朵萝卜花,我叫云娘刻的,她的手真巧,我说是什么模样,她完全做到,虽然她十分迷惑,不明白这样东西有什么用。 我知道有什么用,它能让杨俊高兴,几乎是兴奋。 “阿婤c阿婤,”他笑着,反复叫我的名字,“真不愧阿婤!” 我温顺地坐在他身边,用筷子夹肉放在他嘴里,正像一个合格的外室。有个瞬间,连我自己也迷惑起来,仿佛我真的已经融入了这个角色。 饭后,杨俊忽然取出一封信给我。 封套上写着“陈氏六娘亲启”,笔迹很熟悉,提捺之间十分有力。 我比自己所能想像的镇定百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问:“谁送来的信?” 杨俊若无其事地回答:“二哥。”但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一闪而过,也许是我太多心。 我当着他的面拆信,里面没有信纸,只有另外一个信封,我惊喜地叫出来。 “怎么了?是谁?”杨俊看着我问。 我一面手忙脚乱地拆信,一面只顾得答他一句:“是我十七姑姑。”是陈琼,自从我们分别已经两年多了,在我的身上已经发生了许多的事,想必她也一样。我时常想着不知我们各自的命运究竟会如何?然而,这是不到最后不会有dá àn的问题。 信的落款写着“开皇十年腊月”,这封信竟然辗转了快一年,绕过了大半个隋帝国疆域才到达我的手里。 信的内容比我想像的更加简单,陈琼说,她已听说我前往江南,她也十分地思念故乡,又说如今陈珞在杨素府中生活得还算平静,杨素是个豁达的人,尚能善待于她,只是陈珞依旧思念徐德言。关于徐德言,有人说曾在三吴一带遇见过他,陈琼让我若方便时,可以留意寻找,替陈珞传达相思之苦。信的最末,陈琼草草提起一句,她已入大兴宫。 我一边读信,一边流泪。其实信里没有什么叫人伤心的事,但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读完信,我坐在那里发呆。 杨俊留意地看我脸色,试探地叫我:“阿婤?” 我将信交给他看。他看得飞快,然后嘘了口气。“既然你这么想她们,就和我一起回大兴去过年吧。”他笑着说。 我侧过脸看着他。 杨俊继续自己的思路,“我先走,你随后来。一路上我都会给你安排妥当,不会有任何闪失。到大兴之后我也一样会替你置一处宅子,和这里一样舒服。至于你的两位姑姑,让我慢慢想办法,或者找我大哥帮忙,一定能让你们见上一面的阿婤,你怎么了?” 我勉力露出微笑,“没什么,只是骤然收到姑姑的信,勾起了彼此思念之情殿下也不用操心,我不想去大兴。” “为什么?”杨俊明显的意外,“也费不了多少事的——” “不,不必。”我说,“见了面又有何益?无非又伤心一场。” 杨俊带着困惑的神情看着我,过了会儿,终于放弃,只说:“你要真这么觉得,也好。” 我又说:“我要给晋王殿下写一封信,烦劳殿下差人送去。”我走到书案前,摊开信纸,故意当着他的面开始写,暗示他,可以走过来看我写了些什么。 杨俊未必如他看起来那样单纯,我想,对于发生江都的事,他也许亦有耳闻,只是他明智地从不提起。 他最终没有过来,一副意态疏闲的模样。 他毕竟还是有很叫人喜欢的地方。 其实我写给杨广的信内容也很简单,不外是托他在江南寻找徐德言的下落。也许我不该自己写信给他,但直觉上,这样做会更有效。 杨俊出发回大兴的前两日,最后一趟来看我,带来了做好的银狐裘衣。 不知耗掉了多少狐腋,寸许长的狐毛,毛尖上银白的光泽,随着步履熠熠生辉,异常华贵。 我穿着裘衣,在杨俊面前反复地来回,像模特一样。他看着我微笑。侍女们在一旁惊叹。她们说,我像神仙妃子一样,说得我自己也有点飘飘然。 于是,我决定穿着上街去。又戴上同料做的皮帽,将头发打成辫子,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簪上樱桃红的绒花。所到之处的人们,纷纷回头瞩目,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不知垂帷之下的容颜该是如何?有人大声断言,必是个丑八怪。我暗笑,不理会这样的伎俩。 城外栽培了一片腊梅林,花开得正好,在纷纷洒洒的大雪里,紫huáng sèc墨huáng sèc金huáng sèc淡huáng sè次第延伸。 这时节,有闲情来踏雪访冬梅的人极罕,我掀起面前的垂帷,自在地走动。 皮靴踏上厚厚的积雪,“扑”一下陷入,绵软的感觉。还有冷冽的风,夹着零碎的雪片和腊梅的清香,直灌入肺腑之间,异常舒服。 我仰起脸来,大口地呼吸。 这时候,我觉察到有人在注视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7 非常直接而专注的视线,但不同于男人们带着的目光。这是一种第六感觉。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仪态华贵的年轻女人站在不远处。 她和我年纪应该是差不多,服饰不见得奢华到令人注目,但像她那样气质的一个女人,就算穿上土布衣裳,也没有人会拿她当作村妇的。 我们的视线交逢,彼此都很镇定,互相打量对方数眼,缓缓地点点头。 而后,各自走开了。 在晋阳住了半年,第一次见到如此出色的人物。我很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她,不妨她也正回过头来,我们都怔愣片刻,又一起微笑起来。 她在侍女耳边吩咐了几句。侍女走过来,对我道:“我们一娘说,难得遇见像姑娘这般出色的人物,一娘想请姑娘过去一叙,不知可否赏光?”明显大户出身,侍女说话也一派端庄有礼。 我们互相敛衽为礼,她的笑容明爽,如阳光一样,叫人欢喜。 她说:“我姓杨。” 杨。我的心脏条件反射地跳快一拍,旋即平静。 “杨一娘。”我叫了她一声,“我姓陈。行六。” “六娘。”她再度打量我,毫不掩饰她的惊异,“天,你真是美!” 我被她说得发窘。当然陈婤的这个躯壳的确是美,连我自己都惊叹,但是她用那么一种直爽到带着几分天真的语气说出来,还是让我不好意思。我以为古代的女子都是用温婉的语气说:“你的模样可真是”什么什么的。 我说:“你也是啊。” “哪里——”她拖长语调,很用力地否认,“和你差得远了。”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否认都显得虚伪。 “我们何必杵在这里?不如到车里去说话。”她用手指着林子外的马车,两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皮毛油亮。我越发确定,她绝非寻常人家女子。 “来!”她向我招手,那种热情不容我有拒绝的余地。 我跟着她上了车,里面十分宽敞,再多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地上居然还烧着炭盆,很暖和。侍女抢着上来替我们整理好坐褥和靠垫,都是豹皮做的。 她还备着干果篮子,真是会享受的人。她从里面拣出肥厚的干枣递给我,“来,别客气。” 我忍不住笑了,“不,是你,真是太客气了。”我的意思是,这只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杨一娘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说:“我这个人一向如此,看得顺眼的人,要我对她怎么样都可以的。” 看得出来,她是一个骄纵的人,但因为那几分天真,不让人讨厌。 她又说:“我来晋阳这么些日子,终于遇到了你这么一个人物。”她忽然压低了声音,顽皮地道:“若我是男人,我就一定抢你回去!” 我忍不住白她一眼,更忍不住笑出声来,“幸好你不是!” 马车有点热,我脱了银狐裘衣,放在膝上。她凑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赞叹道:“真是漂亮!我要让郎君给我制一条。但不能在你面前穿,你会将我比下去!” 我问:“你有没有镜子?” “做什么?” 我憋着笑说:“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有你说得那么好——我都让你夸得糊涂起来了。” “咦?”杨一娘瞪起眼睛来,“难道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吗?我不信。” 我投降了。她真是爽直,我在古代还从来没遇过像她这样剔透的女子。 她又问:“你嫁人了没有?” 我嫁人了没有呢?我考虑片刻,点点头。 “你的郎君,一定待你很好吧?” 我又考虑片刻,无声地叹口气,点点头。 杨一娘说:“他娶到了你这样的人物,如果敢不对你好,那真是丧尽天良。你放心,如果以后他敢不对你好,你就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何止爽直,简直可爱。 于是我问:“你怎么帮我呢?” 她仰身靠在车厢一侧,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率意,但看起来绝不至粗俗。她说:“那是很容易的。天下的男人都喜欢三心二意,这山望着那山。不独对女人,对旁的也是一样。他们心都大,想要的东西多,但凡他们想要的多,就有法子穷治他们。” 我怔住,我原本认为她率直而天真,想不到她还真正的聪明。 我已决心,要好好地结交她。 “你愿不愿意,到我家中喝一杯茶?”我试探地问她。 她明显很高兴,但是来不及回答,旁边的侍女轻声提醒:“一娘,该回去了。” 杨一娘的脸色黯淡下来,很失望地说:“家里还有事等着我,只好过些日子再说了。你府上是哪里?” 我将地址说给她听,她又高兴起来:“和我家很近。”她转脸看着侍女,示意她将地址记牢。 我们互相道别,颇有几分依依不舍。 回到自己的车里,心情出奇地好,找到一个性情相投的朋友总是高兴的事。 开皇十二年在平静中到来。 和去年一样,我和侍女们一起吃年夜饭。我发觉自己已不像以往那样伤感,大概终于渐渐地开始习惯了。 守岁时一群女人如常地说笑,都是吉利话。我坐在一旁呆呆地想着,去年此时我正盘算着要不要离开?现在我也一样可以走,而且更容易走脱。等杨俊得知消息的时候,我已经远走高飞了。我手里有大把的珠玉,一辈子也花不完。杨俊也许会非常伤心,但他不会拼了命地找我,伤心过后依旧好好地活下去。 但杨广会。我有预感,如果他知道我出走,会翻遍每棵草每块石头来找我,最终我还是会落到他手里去。 所以,还不如待在杨俊身边,至少,拿来做挡箭牌。 老实说,没有杨广,也没有杨俊的日子,我过得最好。我在院子里和侍女们堆雪人,我教她们滑雪,用简易的木板,其实我自己也玩得不怎样,时不时摔得一身雪,爬起来哈哈大笑。有时我上街去,和人讨价还价,买很多不值钱但是有趣的玩意儿回来。杨俊见了那些粗糙的手工一定会皱眉,但是我喜欢,透着质朴的生机。 我甚至考虑开一间首饰店,连金匠都物色好,我自己设计。钱我不愁,随时可以开张,但我总是在犹豫。害怕重蹈覆辙,又像以前放弃花店一样放弃掉,虽然我只开了一年,但我投了那么多精力,像养一个孩子一样养大谁说身外物全都不重要的? 就这么混混日子,转眼杨俊又回来了。 他气色很好,但带点愁容,言语间很思念父母。他说羡慕他的幼弟杨谅,还能生活在父母身边很久。他说得那么真挚,让我不好意思嘲笑他。 一提起“天家父子”给我的感觉总是冷酷,至少在他这里,还是温情的。 他给我说家里人的事,听上去就像普通的一家人,而他是个回家过年的大学生,现在开学了又回来,跟女朋友说家里的事。 “阿秀生了一个儿子,他喜欢得紧,取了个小名,真只有他取得出来!你猜叫什么?” 我笑着递茶给他,“叫什么?” “叫——爪子!” 我们一起笑起来。 杨俊给我带来了陈琼的另一封信,她已收到我的回信,十分高兴,字里行间都透出喜悦。我知道,以她的性情,这几年的日子一定比我更加难熬。她告诉我,陈珞还是老样子,至于她自己,她终于说得详细了一点,她如今是独孤皇后的女官,位封女御,是独孤皇后封的,不是杨坚。在她的言语里,倒看不出对独孤皇后的反感,我因而稍稍安了心。 日子平和地过去,我知道,可以一直这样过去,只要我的心态能平和,只要我能安心做我的角色。这不难,也不容易。 我继续混日子,学画,现在我已经可以上颜色,像模像样的。 一日我正在临帖,门上领了一个侍女进来,我认出她,十分高兴。 “坐吧。”我指了凳子给她。 她很守礼,上前见过,十分逊谢,说什么也不肯坐下。我知道大户人家规矩足,只好由着她。 洗净了手,我问她:“你家一娘近日可好?” “托六娘吉言,一娘很好。”她又谢过,规矩真是多,我像是又回到了从前的陈宫。然后她说明来意:“一娘十分惦记六娘,念叨了这些日子,今日特让我来相邀,请六娘明日过去喝杯茶。不知六娘可肯赏脸?” 我自然应承。 次日杨一娘派人来接我。换了另一驾马车,这次是乌黑的两匹马,只有鼻梁上雪白的一道。连车夫都仪容齐整,目不斜视,十分守礼的模样。 车行得果然不远,约摸两三条街光景,我听见外面开启大门,门轴“呀呀”的声响。马车自门上直接驶入,到内园外才停了下来。 杨一娘竟亲自迎出来,携我的手一同进去。 厅堂布置得十分得体,奢华得恰到好处。我们相对坐在榻上,身边是一整溜的大窗,花格扇上蒙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若有若无的霞红色。 “可算得闲了!”杨一娘向我笑着,还是旧时模样,带着几分天真的爽直,“天天念着请你来喝茶——我还怕你已经忘了我呢。” 我笑说:“怎么会?” 茶上来了。奶茶。煎得格外浓,我觉得有些冲。 杨一娘抿了一口,道:“郎君喜欢喝江南的茶,我不喜欢,江南的茶太淡,又太苦,不好喝。你觉得呢?” 我笑了笑,“我觉得不一样。奶茶上口就好喝,不分前后味儿。江南的茶须得细品,苦尽甘来,自有一股清香回味。” 她惊异地看我,忽然用手捂住前额,轻轻叫了起来,“呀!我怎么没有留意?你明明是江南口音——你有没有生气?我刚才说的”她一定是不习惯道歉的人,脸微微地红了起来,更显得率真。 就算我真的介意,这一下子也没了脾气,谁会跟她生起气呢?我故意反问:“你觉得我像听人一句话就生气的吗?” “可不是,一点都不像!”她立刻就恢复兴高采烈的神情,她笑的模样十分明艳,就算大笑起来,也不会露出全部牙齿。陈琼也是这样,她们都是从小受着淑女教育,不像我,总得提醒自己,要不一个得意忘形,我就张牙舞爪起来。 她又问:“六娘,你几岁了?” “十七。” “那还是我大!”她笑起来,“我比你大两岁。” 但是我活过的年月,比她大着十岁。 她说:“你该叫我姐姐。” 看她兴致勃勃,我顺从叫她一声“姐姐”。 她又说:“我以前常常想有一个èi èi,就像你这样——别看我是一娘,可我家里没有二娘。我有很多哥哥,也有几个弟弟,可是偏偏一个姐妹也没有。” 所以这唯一的一个,肯定格外受宠。我看着她想。看她的模样,一举一动都金尊玉贵,不知人间愁苦。大概,从前的陈婤也是这般模样。 “我在家里真是烦闷,出嫁了也还是烦闷”她用手托着下巴,悠悠地叹息,但不是真的愁苦。让我想起以前的陈琼。眼前的杨一娘更娇媚,也更剔透。 侍女小声地提醒:“一娘,茶凉了,我去换一盏来。”她一定还身负教习嬷嬷的职责,阻止杨一娘每句不得体的话。 我笑着重复她以前问我的问题:“你的郎君呢?待你如何?” 果然她不嫌我唐突,露出满脸心实喜之的微笑,“他呀就那样呗。” 意料之中的回答,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一定有着极好的家世,又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怎么会嫁得不好? 杨一娘必定喜好零食,家里备着各色各样美味的干果和蜜饯,我大块朵颐,一面听她说话,兄弟之间的趣事。她总是一边说一边自己就先笑了,看着她也觉得愉快。 她说:“可惜你已嫁了人,否则我一定将你许给我大弟,他是很温和的人,就像阿袛。” 我听到最后的那个名字,立刻呆掉,像被一个惊雷正正地轰在头顶。 阿袛?再意外的事也不过如此,一股凉气从我的脚底直蹿上来,不由分说地钻进每个毛孔。有一个瞬间,我连心跳也停止了。 “阿袛是我的郎君。”杨一娘向我解释,面颊带着微醺般的粉红。 天。我没办法不脸红,我的心在静止之后加倍地突突急跳,心里面只有一个声音: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简直像要晕过去,用足了全付的力气保持一个镇定的面容。但愿还算成功。 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我应该想到的。在这个晋阳城中,这般气派的女人,第一个就该是秦王妃。可是,我听说的秦王妃全然是一个骄横的c凶悍的c蛮不讲理的女人,我想不到她居然是这样子的。她也许的确娇纵,但她爽直而天真,简直像个小女孩子。 她善意地待我,拿我当做朋友,真心地结交,但她一定想不到我是什么人。 她真是引狼入室。 我如坐针毡,冷汗从背脊里趟下去,秦王妃的话一句听见一句没听见的,我还得尽力听着,笑着回答她,真是累到极点。 “郎君他说”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想她一定很爱杨俊,这就像黑字摆在白纸上一样明显。她连自己的称呼,都说是“杨一娘”,杨,她的夫姓。她提到杨俊会露出那样一种如春花般的娇柔神态,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觉察。 她一定还不知道她的郎君背着她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人,如果她知道,我不信她能装得那么像。她很聪明,但她不是王熙凤,不像城府那么深的女人。 我一口一口地喝茶,随手往嘴里送一颗干果什么的,食不甘味。 终于熬到时辰差不多,我连忙告辞。 “这就要走了?”秦王妃有些失望,是真心的。 “一娘,”侍女小声笑道,“六娘出来这么些时候,也该回去歇歇了。”这个精明的侍女,一定看得出我神色异常,但愿她别疑心得太多。 “那,过两日你再来。”秦王妃一直送我出来,到内园门口,看着我上车。 我坐在车里,用双手捂着脸,一直到家也没有松开,愧疚得无颜以对。 一直以来,我对杨俊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心知自己利用了他的感情,拿他做了一面挡箭牌,但秦王妃,我从来也没想过她,真的,一次也没有想过。因为我总觉得,这个时代的女人都如萧王妃那样,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她们是不在乎的,至少,不会像我那么在乎。 但秦王妃不同,她在乎,和我一样,我看得出来。 原来我这个痛恨第三者的现代人,在古代做了个不折不扣的第三者。 我很想重重地捶自己几下,再大骂几声“混蛋”,但我只是冲回了自己的卧室,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8 我一动不动地独自待了很久,期间真儿和云娘都进来过,但我告诉她们,别理我,让我独处。她们只好出去了。 之后,杨俊来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毕竟相处了那么久,彼此那么熟悉,那种特别的节律,一听就能认得出来。 我从床上坐起来,将散乱的头发拢上去,用发簪别住。 他端详我片刻,然后问:“阿婤,你怎么了?” 我抬头望着他,还是那样温和的眉眼,温和的神态,如淡水墨画一般雅致的男人。我心里很难过,但脸上在微笑,这套功夫如今我越练越纯熟,不够等级的根本识不破。 我说:“没什么,今天出去逛了逛,身上有些倦了。” 搪塞杨俊太容易,他果然大致满意我的回答。 菜式一如既往的精致,杨俊带着惬意的微笑,摊手摊脚地坐在榻上,我记得以前他不是这样,他是纹丝不乱的。但我喜欢他这样子,像在家的随意。 我依在他身边,夹菜给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顺,他很享受,未觉察异样。我心里有一阵阵的酸涩堵着,并不剧烈,但很清晰,每次抽动都可以叫我落泪,但我必须忍着。毕竟也已过了这么久,再没有感情,也会有感情。 吃过了饭,我问他:“今天留下来,好不好?” 他正在洗手,怔了怔,随即歉意地回答:“还是下一次” 我不等他说完,就接上去:“好。” 他低下头来仔细地端详我,然后笑着说:“本来想安排妥了再告诉你有个好消息。”他做个怪相,活似揣着珍宝要拿出来显摆的小商人。 我吸口气,问:“是什么?” 他拉了我的手,要我坐在他的身边,说:“过几日我要去巡长城,诶,你别忙说话,到时你同我一起去,如何?我安排得严密些,不相干的人不会知道。阿婤——”他盯牢我,“你不高兴?” 我努力让自己笑,“高兴,当然高兴,但是今天我实在倦了。” “就是,我怎么忘了!”杨俊以手拊额,“你该早些歇息。” 杨俊走后,我又独自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开始给他写信。这封信花了我很多的时间,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但是,我至少得告诉他原因,以免他完全莫名其妙。写信的时候我很冷静,不紧张也不悲伤,这只是我的又一次决定,如此而已。 已经决定的事,我也不喜欢拖延,迟几日又能有什么好处?所以,四天之后,我已经离去。这次,我说服了真儿和云娘同我一起走,她们显然不能够理解我出走的理由,但是她们将问题简化。 “六娘,反正我们都是无处可去的,你去哪里,我们就跟你去哪里。” 我将头搁在云娘的肩上,感觉十分安心。有人可以陪伴,到底是好的。 这一次出走比上一次有条理得多,这就叫经验。然而,也是一样的漫无目的。我又不想去四川了,那么远的路途,并不安全,我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于是,我向北走。杨俊就算找我,也会向南找的吧。 我们沿着山道走,往来客商都走这条路,称“晋王道”。问起来,是杨广在这里时修的。细想真可笑,我又走着他开的路在躲杨俊了。 后来路过一个很大的镇子,有千余户人家,客商都在此歇脚,往来的人多,我们几个也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我们先在旅店住下,身边没有男丁终究是不方便,我与店中伙计攀谈,托他替我物色一个合适的管家。我出的价格不错,先先后后有几拨人来见,始终不满意,倒是那店中伙计,瞧着很能干。我于是向他说明,他自己也十分动心,只是还碍着店老板。我又与掌柜的说了,掌柜的是厚道人,这才谈成。 我的管家名叫李正则,晋北人士,听名字不像乡土人家出身,果然,细问起来才知还是世宦中落。所以,他念过两年书,识得些字,更叫我满意。 他替我选了宅子,不大,只有两进,但我于这上头不挑剔,够住就可以。又叫人收拾出来。虽然是偏僻小镇,因为路过的客商多,倒不缺好东西。 “六娘,用这样的料子做门帷可好?”李正则初当管家,看得出十分谨慎,样样都要来请示。 我说:“好。” 他想一想,又说:“我看到一种云纹锦,更好,但是贵很多。” 我知道他在试探,这也免不了。我摇摇头,吩咐他:“普通些的就可以了,不要太张扬。” 我带出来的细软一辈子也花不了,但是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坐着挥霍。而且,我也担心有些首饰流出去会引人注意。 就这样,开始过日子。要找事做,总是找得到的。起初要一样一样地置办家当,也可以全托给李正则,但自己挑选起来也是种乐趣,等都置办齐了,再细细地妆点起来,慢慢也就像个家了。 和左邻右舍也渐渐地熟悉了,常常有人来向云娘打听:“这六娘是什么人啊?有人家了没有?” 云娘起初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编了个故事,“六娘是我们家六xiǎ一 jiě,唉,命苦啊,郎君和夫人都不在了,家里也没有别的人。我啊?我是她的奶娘。六娘嫁过人了,可惜,姑爷打仗去了,也没了。是啊,六娘如今一个人过,她这样的人品样貌,你们都瞧见了的真叫人心疼!” 底下必定是:“那正好!我有个亲戚,今年刚十九,样貌堂堂” 云娘回来便说给我听。我瞪她,“我自己都不操这份心,你操什么心?” “六娘,你终归还是正正经经地嫁人好。”云娘说得十分认真,“到底还是有个郎君,知冷知暖。” 我不想搭腔。 云娘又说:“我知道,这些个人配你,太叫你委屈,但寻常人家有寻常人家的好处,一定将你捧到天上去,哪个会委屈了你?再说了,我看了你这么些年,你是一点不计较这些的。你不是常说寻常日子过着最好吗?” 我叹口气,“云娘,这是两回事。” “若你真想嫁个豪门公子,那也不是难事” 越扯越远了。我苦笑,不知道如何解释。对云娘来说,婚姻是女人的归宿,但对我来说,也许我还保留着小白领的浪漫,婚姻是爱情开出的花。是豪门是贫民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得先爱上他。 云娘在摇头,“六娘,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什么样的?那一瞬间,我的思绪停顿,然则在心底最深处,分明地晃过一个人影,即使我不去分辨,我也知道那是谁,熟悉得仿佛刻入了我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我体内循环,只是我不觉察。 他总是那么强横,不由分说,连他的影子都是。 真叫我心惊肉跳。 原来经过了这么些日子,我还是没有甩脱那个影子,我还以为我已经平静了。 时间渐渐地过去,这一年结束得格外快。起初我还在担心,也许某天早起打开房门,就会看见杨俊派来的人,时日久了,一切平静,也就安心了。 这一次,姓杨的男人们和我的纠葛大概是真的结束了吧?我由衷地想着。 过年的时候,我将几个人都聚拢来,问他们各自的新年愿望。现在,他们是我的家人。 他们起先又新鲜又不好意思,但最终,每个人都开口说了。 真儿说,她想要一朵珠花。我立刻将自己的拿出来,让她挑了一朵,她开心得不得了。我就喜欢她这样的天真,像小孩子一样容易满足。 云娘说,她想看着我嫁人。语气非常坚定。这样的要求,就像每年过年回家我妈追问:“到底有男朋友了没有?”但我只好回答,我尽力。 最后是李正则,他说,想开个小馆子。 “六娘不知道,我做的菜式在晋北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他很得意,也带着几分怅然,“可我是个小角色,没大师傅提携,上不了灶。” 我喝了酒,微醺的暖意充斥整个躯体,轻飘飘的像可以飞离俗世。我看着他,听他说整个计划,怎么请人手,怎么布置店堂,连桌子怎么摆都计划好,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遍。 于是我说:“那就开一间吧。” 他的眼睛立刻亮起来。 年后,酒馆开张了,一切由李正则操持,我不过出个东道,比当日开花店更加清闲。李正则将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酒馆的生意打从一开始就很好。他一时得意,但不久便又不满足起来。我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有些野心的人,从前被埋没得久了,看不出来,但一经点燃,依旧旺盛。 我常看见他读书,什么书都读,博而杂。我想他终究是要往仕途上去的,但是我也想不起历史上有没有他这号人物。他的人品倒十分端正,给我的账目一直清清楚楚。 酒馆的生意极好,他手里也攒了不少钱,这年他结婚了。娶了个姓俞的贫家女子,不美,但贤惠,手也巧,很会过日子。从这点上说,李正则是个聪明的男人。 不久,俞氏怀孕了,李正则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就是这个时候,他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单名叫“诠”。 “李诠。”我念了几遍,总觉得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 他又说,连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如果生的是儿子的话。也是单名,一个字“靖”。 “李靖?”我微微吃了一惊。 “是啊。”李诠笑哈哈的,“东家觉得这名字如何?” 我缓缓地吸口气,点头道:“很好的名字。”不知秦琼c程咬金他们如今在哪里?我忍不住想。 酒馆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但我极少去,毕竟酒馆不比得花店,况且,李诠将酒馆照顾得极好,不消人担心。 但是也有例外,有一天,李诠来告诉我:“店里来了一个客人,指明要见东家。” 他的神情告诉我,那个客人一定有特殊的地方,绝非一般的张三李四,否则,李诠不是没眼色的人,早就替我挡掉了。 我说:“你有没有问,那是什么人?” “问了,但是他不肯讲,只说还会来吃晚饭,希望东家能去见见。”顿顿,李诠又补充:“我看那位客人倒不像有恶意。” 我考虑了一阵,去了。一半因为好奇,一半因为奇特的预感,有些地方我出奇地敏感,所以,从李诠的神情里我已经隐隐猜到几分。 晚饭时分,我到酒馆里去,李诠指给我看角落的桌子,其实他不指我也看见了,甚至在我看见之前,已经完全确定。 我径直走过去,坐下,不打招呼,像老友一样。 倒是杨广招呼我:“多日不见了。” 我托着下巴看他吃东西,他侧面的线条稍微柔和些,也只是稍微。三年不见,他似乎未曾有什么变化。我问:“菜式还好吗?” 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说话:“很好。我慕名而来。‘有间花店’如今还是江都第一的花店,大概也是江南第一。看你多么自在,不是花店就是酒馆,真羡慕。” 我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杨广看看我,十分严肃地说:“是真的。” “是是是。”我一叠声地点头,他越认真,我越忍不住想笑。 他不理我,继续吃菜。 我向四周看看,不知哪几个是他的侍从。我说:“你要来,大可以到我那里,会有人专做给你吃,比这里更好。” 杨广笑道:“我去你那里,会吓到你,说不定又将你吓跑。还是这里的好,至少你还肯搭理我。” 我无言,真是的,他竟看我看得这样穿。 但他说得没有错,因为是在这里,人群当中,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许的欢喜隐隐的,丝丝缕缕的冒出来,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因为舍不得,一点点地舔进去,便从舌尖一点点的漾开来。 周围有人在打量我们,窃窃私语。他们想必认得我,知道我是这酒馆的东家——一个单身寡妇,现在我正和一个男人同座,谈笑风生。理他们的呢,我才不在乎,很明显,杨广也毫不在乎。 他说:“除了花店c酒馆,下一个你最想开什么店?先别说,让我猜一猜——书店?” 见鬼,他居然又说中了。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开间书店,比花店的理想更早,而且是旧书店。一摞一摞承载着时间的纸张,也许已经泛黄,翻开来忽而有前任主人的笔迹,或者藏了一个故事。在有阳光的午后,整理书册,灰尘轻微地扬起来,在光柱中慢慢地转动。隋时的书册大多还是手抄,更有着漂亮的笔迹,陈旧的墨香 杨广笑问:“你知道我怎样猜中的吗?” 我摇头。 他说:“因为这是我最想的。” 我微微震动,心跳了几跳,但是正对上他的眼睛,我又冷静下来。不对,他最想的是做皇帝。我知道。 他继续说:“我从少年时就想,我要游遍天下山水,读遍天下的书,方不枉了此生。” 好大的口气,正像他说出来的话。我又想,大概还得加上一句,搜遍天下ěi nu才对。 “现在还要加上一句,”他的话和我的思绪异常合拍,“——和你一起。” 我怔愣,原来他还没有死心,也是,死心了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奇怪的是,即使又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也依旧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曾经的恐惧却没有再来。好似,时间毕竟冲淡了一些什么,或者,是改变了。 我说:“这趟来,就是为的说这句话?那么你又要失望了。” “我知道。”他淡淡地说,“我只是顺便说这句话。我是来看阿袛的——他病得十分厉害。” 我非常吃惊,呆呆地盯住他。 杨广说:“阿袛的身子以前就不太好,这趟我回大兴,索性专门拐到晋阳去看他,发现他走路都要有人扶,去年见他还没有这么厉害。” “那么,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治他的病还缺一剂要紧的药,”杨广望定我,“所以我就来找这剂药。” 我心中一惊,本能地站起来,又重新坐下。我用手捂着额头,“不是的。”自己也不知要否认什么。 杨广不理会我的反应,顾自说:“阿袛变化很大,他现在见人都不太愿意说话,常常发呆,像老了许多一样。” “我不知道”我捂着脸,喃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杨广温和地说,“都是你走了之后的事情,也不能怪你,我都没有想到。如果我早料到,我一早就会来找你。” 我抬头看着他,“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行踪?” 杨广没作声,也没有回避我的视线。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阿婤,你随我去看阿袛。”依然很温和,然而,是命令。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杨俊,我利用过他,也尽我所能地偿还了他,但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超乎寻常的感情,为了这,我决定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9 启程之前,我对杨广说:“有一事相求:到了晋阳,将我与秦王妃隔开。若非万不得已,我不想与她相见。”杨俊还好些,面对一娘,我承认我十分心虚。 杨广低头思索片刻,只回答一个字:“好。” 我发觉,若杨广只是一道共事的同伴,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做事干脆利落,很有担当,他一旦答应就大可以放心。 奇怪,单就这一点,也不像我印象中的隋炀帝啊?对这个人,我越来越困惑。 我们在一个黄昏到达晋阳城。打前站的人已替杨广安排好了住处。杨广问我,是去旅店,还是回原先的住处。我考虑片刻,决定去旅店。 李诠替我去安排一切。这一路上,杨广颇赞赏他的才能,估计距离他所向往的仕途也不会太远了。 次日,杨广将杨俊邀出来,在他自己的住处设席。 我知道杨俊病了许久,但见到他,还是大为震惊。他竟瘦了那么多!以前他就不胖,而今他的身体像一张纸,会被风吹去。还有他的那双眼眸,我还记得,在掖庭,他站在树下望定我,那样温煦如阳光的目光,如今,这双眼眸竟也失去了原来的光彩。 “殿阿袛”我只叫了他一声,眼泪就流下来。 “阿婤!”杨俊喜出望外,推开搀扶他的人,直接冲过来,将我揽入怀中。他的胳膊没有多少力量了,虚得叫人心悸。 而后他又放开我,捧起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遍又一遍。 “阿婤,你看你,就这样走掉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我们两个之间,一定是他更痛苦,但他却这样说。我的心蓦地软下来,酸胀的感觉汹涌澎湃,叫我难以抑制。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但是我已经来了。 我忽然抱住他,亲吻他。 这个温和的少年,他不是我理想中的ài rén,但他确实尽了一切他所能的来爱我,我没有办法不被他感动。 屋里早就没人了,大概杨俊走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去。 我们俩坐在榻上,杨俊将他的身体放在我的怀里,我用小刀剥了橘子,一瓤一瓤地喂给他吃。他闭着眼睛,不说话,像睡着一样,嘴角露着一丝微笑。我们本该有许多话说,许多事该问清楚,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享受这一刻,我便不打扰他。 过很久,他睁开眼,目不转睛地望定我。 “阿婤”他的声音很陶醉,听起来甚至有些虚幻,“你回来了多好——我曾经以为你再也不肯回来了。” 我没作声,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 杨俊执着地盯着我看,仿佛他闭上眼睛我就会再度消失。“那么,”他说,“这回阿婤你不会再走了吧?” 我怔住,这问题叫我怎样回答?我还没有想过,我承认,我是在逃避。也许我真的不该回来,现在我进退两难。 我的沉默让杨俊警觉,他从怀里耸起身,抓住我的双臂,非常急切地说:“阿婤,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他肯定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可是,他的手还是那样无力。我因为这无力而心软,摇摆不定,就像根墙头草。 “阿婤!”杨俊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有汗珠冒出来。 我叹口气,用手背替他擦拭,“你不要急,我又没有说马上走” 他稍稍安心,但也只是一点点。他当然不笨,听得懂我话里的意思。“不,”他像个孩子一般固执,“我要你答应从此不再走,不再离开我。” 他的神情在逼着我回答。我闭了闭眼,“阿袛,我” 我的话没有说完,从外面传来吵闹声。说话的人应该还隔着很远,但因为极大声,所以能听得很清楚。 “去!叫她出来!” 我和杨俊的脸色同时变了。 我心中的惭愧又排山倒海而来,最初的一个瞬间我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永远都不出来。第三者真是不好做的,真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得起这块材料。 可是杨俊看起来比我更紧张,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几乎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我在心中无声地叹息。我将手递给他,他立刻就握住,掌心里有薄薄的汗。 天晓得,一娘怎么能令他这样?她只是娇纵些,但她那么爽直和天真。 大概有很多人在院门外阻拦一娘,杨广一定也出去了,人声嘈杂。一个声音格外突出:“二哥,我不管,你一定要交她出来!我知道她在!你不能这样帮偏架!” 杨广不知道如何回答。到了这会儿,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他的口气够用,我没有准备好与一娘见面。 我和杨俊手拉手呆坐着,谁也不作声。 声音渐渐低弱了些,也许一娘已经被劝止,我又听见隐隐的女人的哭泣声,心里更加难过。这都是因为我,我还真是个祸水。 杨广终于将一娘劝走,真亏他。 他还派侍女来回禀,隔着窗户说:“秦王妃已先行回府。晋王殿下说了,请殿下和六娘在这里用过了晚饭再回去。” 又过很久,我才真正地嘘口气。 杨俊抚摸我的脸,拨开我额头上的发丝,我这才觉察,我一头的冷汗。“对不起。”他充满歉意地说。 我握握他的手,但很虚弱,现在我也脱了力。 “阿婤受不起这话。”我说。 是的,不是他的错,至少不完全是,我也有错。但一娘她没错。 “一开始还是挺好的。可是后来我们经常吵,当着下人的面也吵,她要样样都依着她,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得依着她,不然就吵”杨俊喃喃地说着,过得片刻我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后来我索性样样都依着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又不依了,说我不理会她,心里没有她天。我真搞不懂,我只是不想再和她吵了而已。” 我有些明白他为何会爱上我。因为我总是顺从的c安静的,他不想我说话的时候我便不说任何话。他不懂,我能做到这样,是因为我没有爱上他,所以我不那么计较,和他相处我当作是我的任务,报酬是换一面挡箭牌。 但一娘不一样,她那样的性情,从小就是被众人围在当中的,所以,她要她爱上的男人一样将她放在心的正中。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我们一起用过了晚饭,天黑下来,侍从来请杨俊回府去。我看得出来,他十分不舍,但我心知这夜他必须回去。 我笑说:“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有晋王殿下在——” 我分明地看见,杨俊眼里异样的神情闪过。我心头一震,难道,他真的知道?其实,知道也不奇怪,我不该忘了,杨俊再温和,也是大隋的皇子。 但是,转瞬他已经恢复了和煦的微笑,几乎叫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当然,”他说,“有什么事你就叨扰二哥吧,我们兄弟这些年不在一起,我也难得有机会叨扰他,你替我补上!” 杨广的笑声从院门外传来,“我才知道,阿袛,原来你就是这样算计我的!”他走过来,手搭着杨俊的肩,兄弟俩一起笑着,看上去十分亲密。 看杨俊出了门,积压已久的倦意一股脑地涌上来,我不由自主地靠在院中的杨树上。 杨广走过来,说:“阿袛今天回去,有的闹了。” 我只“嗯”了声,老实说,我心里一团乱,抽不出头绪来。 杨广又说:“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吧。” 我怔了怔,抬头正见他炯炯地看着我,心里头不由乱上加乱。 “不,不必了。”我连忙拒绝,“如何敢劳动殿下?只消遣人送我便是。” 杨广气定神闲地微笑,“我十分地想送你,但求六娘你赏脸。” 他说成这样,我的脑子又比往日迟钝,再说不出一句回绝的话来。 我们走到门口,门外没有车。杨广望望天,说:“月色那么好,我们不如走走,就当作消食,如何?” 我明知他的伎俩,但又能怎样?我还要感谢他刚才挡住了一娘。 于是我们一路走回去,杨广亲自提着灯。不远,只不过一条街而已。 月色真的很好,像水银泻地,路上的青砖被踩得多了,反射出如薄雪般的光泽。这个时间在古代已算晚了,街上没有旁的人,我和杨广并肩而行,中间隔一人的空隙。 因为静,我们的脚步声音很清楚,“踏踏”的一下一下踩过,同一个节奏,像一个人的。 我起先没有注意,因为我心头还是很乱,但很快的就安静下来。 奇怪,现在就算和杨广这样近,我也不害怕了。自从死过那一次,我豁出去一切都放弃掉,之后就不再害怕。大概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非但脚步,连呼吸的节奏也是同一个。 我觉得很别扭,故意地和他岔开,但是费了好多劲,不久又被他带过去。他连这都那么蛮横。 不知为什么,在失败之后,我禁不住低声地笑了出来。 杨广侧过脸来看看我,我冲他扮了个鬼脸,当然,他看不见,我戴着帷帽。 他问:“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你,你正在唱一支很奇怪的歌,那到底是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能告诉你?那是神仙托梦教我的歌。” 杨广笑了。 过会儿,他又说:“你可以把帷帽摘了,这里并没有外人。” 我说:“不。” 他看看我,“你是怕我看见你,还是怕看见我?” 不,这会儿我什么也不怕,我只不过随口跟他唱对台戏,他说东,我就说西,他说甲,我就说乙。 我不作声。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猜对了我就不告诉你,猜错了我就告诉你!” 我把他的话在脑子里绕了一遍才明白过来,禁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阿婤,我们私奔吧!” 我并不当真,所以继续笑。 他也继续说:“我们现在就偷偷地溜走,找个地方去开店,等我们赚到了钱,我们就去游山玩水,等钱花光了,我们就再开店你说怎么样?” 我停止笑,转脸看着他,他并没有笑,眼眸在灯火和月光的双重映照下闪闪发亮。 我忽然心跳加速,血往头上涌,脸热得发烫。我知道这种感觉,高中时我也曾有过。我想不到会在这么一个时候,突如其来。不不,这会儿我什么都想不到,我的脑子是空的,胸口是满的,全是分辨不清的滋味,一团一团地搅在一处。 我张了张嘴,自己也不知自己想要回答什么,任何一个字都是不走脑子,直接从心里飞出来。 但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杨广已在叹气,“算了吧,”他微微笑地说,带着一点自嘲的口气,“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答怎样一个字。” 我回过神来,想了一想,几乎惊出一身冷汗,好悬,我怎么会差点鬼迷心窍的呢? 但是方才那一刻的感觉,思绪一触及,心底便有隐隐的暖意涌动,不由我自己控制。我要用很大的气力挣扎,才能够不会再次沦陷进那种情绪里。 我刻意地,将和杨广的距离又拉远了半步。 “阿婤,”杨广忽然又说,“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阿袛?” 这个当口,他拿把刀来逼我我也一定会回答:“是的。” 不,是我自己逼着自己。 他叹口气,“其实我不信,但是你这样说,好吧,我信你。”他的话充满矛盾。顿顿,他又说:“从小,阿袛跟我最好,他只小我一岁,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是一起。我不能看着他这样下去。” 我们已经走到旅店门口,他坐在栓马桩上,手里的灯笼悠悠地晃动,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晃动,很有些落寞。 我告诉自己别看他,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 在夜色中,又隔着垂帷,他的眉目自然是模糊的,但是,我却分明看得那样清楚,每一道纹理都能拼凑起来,在我心里,明明白白地显现。 心头蓦地一抽,逼得我低下头去。 “如果不是阿袛的话唉!”他重重地叹气,然后站起来替我敲门。 伙计出来,杨广交待他:“这是地字号的六娘,好生伺候。” 伙计大概正吃饭,被打断了本来颇不乐意,但被杨广眼风一扫,立刻连一口冷风一道吞了下去,硬挤出满脸殷勤来。 我回到房里,草草地洗漱,便躺到床上去。 当然睡不着。奇怪的是,刚才异常清晰的那张面孔,此刻忽然又凑不完整了,只有含含糊糊的一团,但是我知道那是谁,就算淹没在一万张脸里头,我也能第一个就认出来。 但,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呢?不,我林青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得很,不是套个陈婤的皮我就能修炼成正果。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把自己这样豁出去,这和给杨俊的完全不一样。那只是个壳。我怎么可以爱上他?我怎么可以爱上隋炀帝?我会万劫不复,那是明明白白在那里的结果。 可是,我已经爱上了他。 我真的,爱上了他。 也许从最初,从洛阳城外,也许是他与我共乘一骑的时候,也许是他放手让我走的一刻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爱上了他,这样地爱他,无法回避,无法否认。 我十分之痛恨自己,用力咬着手指,血丝渗出来,满嘴的腥咸。可是那种痛,完全抵不过心头的痛。 绝对不能爱他,就算装,也要装做不爱他。我狠狠地告诉自己。只要想像一下,未来他是如何左拥右抱,温香软玉我就会有充足的动力。 第二天一早,云娘将我叫醒。我昨夜很迟才睡着,朦胧地睁开眼睛,感觉像还没有睡过一样。云娘一向由着我睡懒觉,这是很少的事。 尤其,等我稍稍清醒一点,发现天只蒙蒙亮。 我意识到有事,连忙坐起来,“怎么了?” “晋王殿下派人来,让六娘避一避。恐怕有人要来寻六娘。” 我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心虚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当第三者?这滋味像足一只过街老鼠。 好吧,这件事上,我只好自比耗子,谁让我偷了人家的郎君。 我冲到房门口的时候,一娘正好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她看见我,立刻停下脚步。 最初的一瞬间,我的反应是从后窗跳走,但是我没动,我的手脚都僵凝了,想动也动不了。 一娘紧紧地盯着我不放,我羞愧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头瞧着自己的裙摆,因为出来得太急,踩着一脚,沾上了些许泥土。 我们本来应该成为好朋友的,可是现在却无比尴尬。 我希望她说刻薄话,将我骂得体无完肤。但她没有,走廊里只有静默,别的人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许久,她终于朝我走过来。 “终于见到你了,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没说话,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说对不起?我也是女人,知道这有多乏力。 她的第二句话:“真想不到我应该早想到的。” 我还是选择沉默。 最后她说:“你来吧。秦王府也该有一个侍妾了。”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见她扬着脸,看也不看我一眼,高傲地转身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0 我早知道,我不是当侍妾的那块材料。 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人人生而平等,就算掉到古代,我骨子里还维持着那份自尊。可是当了侍妾就不一样,进门就矮人一头。 如果是杨俊提出来,我一定回绝,但一娘这样说,在我晕头转向的时候,来不及明确地表态。之后,她将一切都安排好,更不容我有反驳的机会。这个女人,在惹恼了她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她蛮横的一面。 我必须给她下跪c献茶。我感觉羞辱,是的,就算我心里感觉对不起她。我可以接受她打我骂我,但,她这样子高高在上,从眼皮底下睨着我,让我十分抵触。 我要很努力地劝说自己委曲求全,才能完成一整套的礼仪。从此后,我正式成了杨俊的女人,他的侍妾。 “èi èi。”一娘叫我一声,语气像被冰冻住。 我看她一眼,终究还是避开她的目光。 “姐姐。”这一声叫得多么别扭。 当日,杨俊到我房中来,满面春风,人都精神许多,只有他是心满意足的。当他病骨支离的时候,我对他充满了怜爱,但如今,又生出隐约的几许轻视。终究,他也算是个皇子来得。 “阿婤,她——”他顿一顿,好让我明白说的是谁,“如果为难你,你不要在意,也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呢。” 我说:“我在意个什么?”心里想,有你真的有用? 他交代完这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般热烈,仿佛我脸上开出了花一般。“阿婤,”他轻轻地唤我,声音像微微的风拂过来,“我多么开心!” 这样的柔情,我又被融化掉,终究赌不下气去。和杨俊在一起久了,被他同化,我也变得容易打动。 我沏花茶给他,不用煎,只用开水冲。单拿一个黑瓷茶盏,白的菊花,娇黄的花蕊,点了两瓣红玫瑰。兑了些蜜糖水,味道也不错。他最爱这个调调。 又叫人撤了灯,只留两支蜡烛,用大红的纱围起来,满室暖暖的光,甜得发腻。喏,若这是争宠,我也可算有些小手段。 杨俊早已陶醉,揽我入怀,轻轻吻我的发丝。我听着他的心跳,十分平静地考虑一个问题:是不是这样,我就算是出嫁了? 如果是,那么我也算实现了云娘的愿望。纵然这不是我的理想,但至少我关心的人里有一个因此而满足——如今的我十分懂得安慰自己。 我在秦王府的生活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个“闷”字。我的处境从未有过的约束,在陈宫我还有张丽华这个靠山,而现在,杨俊说“一切有他”,但是当一娘没有开口之前,他只能安置我在两条街外,十天半个月来与我相会一次。 不,我绝无埋怨一娘的意思,我对她仍是愧疚的。更何况,她对我并不能算十分苛刻,至少,我们还是维持了表面的hé pg,尽管我再也看不见她曾经给予我的笑容。 有一次我说:“姐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争什么。我只是只是有我的为难之处。” 她神情淡淡地望着我,眼神里并没有怀疑。她只是无动于衷地说:“我知道。你有你的为难之处,我也有我的为难之处,阿袛也有大家都有。” 我哑口无言。 她又说:“我说过,秦王府也该有一个侍妾了。” 我看见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哀,我相信自己的眼里也有。她只差没有明白了说。身为秦王妃,她又能如何呢?秦王因为相思一个女人而病重,在这个时代,没人会指责男人三心二意,只会指责大妇嫉妒,秦王府里必须有侍妾,哪怕只是如屏风一般的摆设。她爱她的丈夫,就必须让她的丈夫顺心如意,拥有别的女人。真讽刺。 平时,我刻意地避开一娘,她也极少主动找我,统共那么大的秦王府,我们各据一隅,仿佛中间筑了道无形的墙,因而相安无事。 现在我已没有了开店这样的消遣,也不能随便地上街去逛,甚至连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说笑也只得收敛一二。我不想让人觉得太过恃宠,挑衅一娘的威严。一娘对我已算宽宏,还肯让云娘和真儿进来陪我,做人要懂得知足,我不能得寸进尺。 因为别无消遣,我的画技倒是在几个月内突飞猛进,精工细丽,能拿出来见人。 我有时练得十分认真,一两个时辰不肯放下笔,杨俊见了不解:“阿婤,你又何必这样辛苦?” 我笑道:“因为我画得不好,所以要多练。” “你已经画得很有模样,再说你画得那么好做什么——” “我可以卖画,”我起了顽心,和他开玩笑,“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将来饿死” “阿婤!”杨俊端起脸来,上前两步,扳住我的肩,“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你这一辈子,当然都有我照顾,你需要担心什么?” 我想说,世事难料,从前的陈婤也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做一个侍妾。但是杨俊神情严肃得有些吓人,我只得笑笑,不说话了。 杨俊不肯放开我,他索性抱住我,将我的脸按在他胸口。“阿婤,”他说,“我一定会照顾你一辈子,你要相信我。” 我感觉心很柔软。他的怀抱也许不那么有力,但至少温暖。我说:“好。”让自己靠在他怀里。 过很久,我才忽然惊醒:“啊呀,笔!笔!” 我手里还拿着笔,墨汁沾在他的前襟,乌漆漆的一团。 杨俊瞪着我,“这件是我的娘子送我,你要赔我一件新的。” 这件是我送他的衣裳。我笑起来,“好,我赔你。你先把这件脱下来。” “你要做什么?” “别问,”我命令他,“快脱下来。” 他很听话,脱了外衫给我。 我提笔沾了墨,在方才的墨迹上画一片荷叶。 杨俊负着手,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彼此都不说话,屋里静悄悄的,笔尖在丝绸上轻柔地滑过。偶尔,窗外风吹得枝叶“沙拉”一声响。心那么静谧,仿佛我此生唯一重要的事,便是画这荷花,他此生唯一重要的事,便是看我画这荷花。 我想,先结婚后恋爱这回事,也许真的有。以前我不大相信,但现在有点动摇。这回事,就像件衣服,最初选的时候不完全得体,然而穿久了渐渐能够习惯。 我对杨俊,仿佛真的培养出感情。 或者,是我这样期望。 从前有人告诉过我,新的一段感情开始,就会冲淡旧的。 我需要这段新的感情,就算当不了解药,能当缓释剂也是好的。 那一晚谈话结束,我和杨广再未见过。如今我有了这样一个正式的身份,以后大概也不那么容易见到了。这倒是正和我意。如今没人会在我面前提他,我更不会主动提起他。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他还在那里。 在我心里。我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想起,就知道他仍然在。 白天还好些。白天人的理智总会强些,到了午夜梦回,理智最薄弱的时候,记忆就会伴随着各种滋味排山倒海而回。 我就像个瘾君子,跟自己说不要再去回想,但总是忍不住,而一旦开了头,立时便会沉迷,而且贪婪,像守财奴躲在被子里数金子一样,一点一滴地回忆品味每句话。每个神态。 有时瘾太大了,会自暴自弃地想,算了,何苦呢,放纵了自己吧。 总归还有那最后的一丝理智抵挡着。 春天,云娘将我的旧衣裳整理出来晒,掉出一只同心结。她是很懂得分寸的人,立时藏好了,晚间才悄悄地拿来给我。 “别告诉别人。”我嘱咐她。 云娘点头答应。 这结子自到了我手里,还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先是藏了,后来我自己偷偷地找过,没有找见,还以为已经丢了。 到底是还在。 结子自是精致,倒也没有再多什么金玉的饰物,浅粉底的绸子盘起来,上面有花,像是牡丹,交错层叠,缠缠绕绕。 我摩挲良久,指尖与结子摩擦得久了,略有一点温热,像胶着在心头的感觉。 云娘说:“还是收好吧。” 我抬头,看见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心。我嘘口气,她是对的,我现在是秦王府的侍妾,这是不体面的。 我将结子交换给她,重复:“别让别人看到。” 云娘不知道收在哪里,后来我一直没有看到,也没有再问起。 四月初九是一娘的生日。按照规矩,我得给她磕头行礼,对这套礼仪,我从心里头厌烦,但无可奈何。 准备礼品也耗费我许多心思,不能太薄,否则会被指责轻慢,也不能太厚,否则像在炫耀。换作别人可以送针线,但我没那手艺,连幅十字绣我都绣不完。我只得送了一卷画c几色点心和两件玉器。 后来发现我的心思全白费,因为其实一娘根本连看也没有看。 以前我在她面前下跪,她从眼皮底下睨着我,这一次,连视线也没有瞟过来。她故意和身后的丫鬟说笑。 这么明显的冷落,我搞不懂为什么。 我也懒得去搞懂,我行过礼,任务完成,大松一口气,别的事根本就不重要。 宴席当然也不好吃,我胡乱地嚼几口,胡乱地看几眼台上的歌舞。一娘倒是满脸笑容,高兴得做作。 茶上来,温得正好,我一口气喝掉了半盏。才四月,天气已微微闷热,穿着吉服,我的额头渗出薄汗。 一娘的笑声响得刺耳,从鼓乐声中穿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头晕,支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站起来。 我说:“姐姐”只说了这两个字,忽然一阵锐利的痛从腹部穿上来,我一个字也说不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旁边的侍女们都已发现我的异常,纷纷抢上来扶住我。混乱中,我看见一娘惊愕地站起来,但随即又坐下,依然又冷冷的神情看着我,对旁边的侍女发号施令。 我记得以前读过健康杂志,说在疼痛的分级里,灼伤是第一级,分娩是仅次的一等。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流产也是那么疼的。就像从身上生生地割一块肉下来。的确也是的。 据太医说,最初我只是腹泻而已,但是因为腹泻得太猛,所以导致流产。 胎儿还不到两个月,小小的肉眼都看不清楚的一点,夹杂在血水中流去,不知落到何处尘土。 我还不知道他曾经存在过,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疼到最剧烈的时候,我神志模糊,尖叫着抓紧云娘的手。她不停地用手巾擦我脸上的汗,念叨着:“再挺挺,再挺挺”杨俊被挡在门外,他不能进这个不祥的充满了血光的屋子,我听见他隔着门在叫我的名字。 那瞬间,我恨他,我痛恨每个给我带来这痛苦的人,但只是一瞬间。 之后便又平静了。 我醒来时听见黄鹂宛转名叫,阳光落在床前,杨俊坐在我身边,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他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一动,他便惊醒,又惊又喜。“阿婤,你总算醒了?” 我向撑着坐起来,但是一动浑身都酸疼,使不力气来。杨俊也立刻按着我的肩让我躺好。我只得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给他,“我睡了很久?” 杨俊看着我,不答。 云娘走过来说:“殿下守了六娘一夜呢,都劝殿下去歇歇,殿下说什么也不肯。” 我看出他的憔悴,心中有无可言状的感动。 一时,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对视。 后来,久到觉得也该说些什么了,刚要开口,外面有人声传来。是一娘来看我。 杨俊皱起眉头,怒色从眼里闪出。他向来温和,我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神情,因为刚刚醒来,我还未摸清首尾,也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传来的争吵声。 “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她身子如何了,怎么,就不可以吗?” “别人可以,你不可以——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是什么主意!” “说得我倒糊涂了。殿下从来也不是说话含含糊糊的人,知道我是不会拐弯的心肠,倒不妨大大方方说明白了,我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你的心肠还不会拐弯?你的心肠若不会拐弯,六娘如今会躺在这里?!” “我听着殿下的意思,怎么好像是我害了六娘?” “你做的事,你心里头清楚!六娘的茶碗里怎么会有泻药?” “这我也正查着呢!殿下不必拐弯抹角,直说了吧,殿下疑心我给六娘下了药,是不是?” “哼!” “我说不是我!若是我,殿下只管瞧着天雷如何劈我!——罢罢,殿下你也不用这样瞧着我,你说是就是罢,你现在就将我捆上送大理寺去!” 我乏力地闭上眼睛。过一会,用被子捂上耳朵。可是,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轻微的,如从另外一个世界。 最终一娘到底没有进来。杨俊回转来,依旧坐在我床榻旁边,面色潮红,气犹未消地喘气。 我按住他的手,道:“不是她,不是一娘。” 杨俊看我一眼,略觉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笑笑,“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一娘,她没那么蠢,生生落给别人把柄,她那样直爽的个性,做事也不会这样小家子气。大概是她身边的哪个丫鬟,想要替她出口气,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不是她。我淡漠地想着,仿佛此事关系的不是我自己。 杨俊感动地抚摸我的脸颊,“阿婤,你这样善良,怎么会有人想害你?” 我苦笑。我怎么是善良?我只是只是厌烦。这样的事情小说里电视里演得太多,我一直希望我不会遇到。 但觉虚弱无力,“只是泻药而已,殿下不要再追究了。” 手上紧了紧,杨俊咬着牙,额角的青筋暴起来,他是个温和的人,这样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可怖。他说:“那怎么行?孩子呢?咱们的孩子!” 我怔住。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知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从前我有个同事,刚刚工作就怀孕,因此又辞掉工作,都为她不值,那么年轻,稳定些再生孩子不也一样?但她十分兴奋,将孩子的b超zhà一 piàn拿来给我们看。才六周的胚胎,哪里分辨得出形状?只有准妈妈兴高采烈地指着当中一个亮点说:看!看!那就是心脏! 那么那个孩子,也是有了心跳的了。 可是我毫无感觉。既不知道他几时到来,又在莫名其妙中失去了他。 杨俊将我的沉默认定为悲伤,他伸手抱住我。 我也抱住他,紧紧的,像要拼命地抓住一点什么。 然后,我在他的怀里哭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1 自从我流产之后,府里巴结我的人忽然多了起来,隔三岔五地有婆子c管事的送吃食和玩物给我,倒叫我狐疑。 后来又听说,为了这件事,杨俊和一娘又争吵过不止一回。 府里老人告诉我,秦王殿下和一娘经常吵嘴,但都是一娘吵闹,秦王并不作声,这还是第一回看到秦王也会如此恶声恶气。 两相对照,我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成了秦王府的香饽饽。 看样子,我果真成了个祸水。 身体康复起来,我决定去见一娘。云娘的神情,明显在说:你这么做纯属多余。我想也是。但即便如此,我也要尽我所能,做不做是一回事,做了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情。 一娘的侍女说:“王妃在睡觉,夫人请回吧。” 我想了想,说:“不,我在这里等她。” 我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去。黄昏的霞光溢满西天,像一幅璀璨的锦。侍女们进进出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有几个窃窃私语,也许在说:“让她等着去吧!” 我嘘口气,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窗纱后人影晃动,我知道她在看我。但她始终不肯出来。 我和一娘的关系,如今完全成了大妇和得宠的侍妾。连我们的丫鬟有时都会斗嘴,闹到一娘那里去还好,闹到管事婆子那里,就看偏向哪一边。 我现在才知道,不是我想不理会,我就能明哲保身的。如果我不争,那么日久天长,我身边的丫鬟们也会动辄得咎,再没有好日子过。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得锱铢必较地上前,吃食不能短了我的,衣料不能差了我的,月例一文也不能少 但是见鬼,这争得真是莫名其妙。 我从陈婤那里借光的这个壳子,正在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开端,每寸肌肤都透出青春,美得我自己都觉得眩目。因为养尊处优,大约十年之内,也不会有多少忧虑。 那么十年之后呢?要命,我居然已开始为得宠不得宠而忧心。 我无比透彻地领悟到,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女人们都会奋勇无匹地生生生,还得不惜一切地为儿子们争争争,因为那就是为自己的下半生买下的保险单。前半生,她们用容貌买单,后半生从儿子们那里兑换到养老金。 难道我也要走这条路?想想都头皮发麻。 但是我又拥有什么呢?这问题一问出来,真叫我毛骨悚然。看上去我拥有很多,至少我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珠宝,但这个时代,谁能保证那些一辈子都属于我?也没有保险柜可以藏起来。杨俊,或者其他人,一句话就可以收回去。 我的不安全感,始终是那么浓重。 这一年,当杨俊启程回大兴过年,他坚持要我同行,我也不再反对。 我和一娘分坐两辆车子,只有驿站休息的时候,偶尔打个照面,我向她致礼,她甚至不理会我。她这样的身份,真是恨极了我,才会如此。 听说她如今和杨俊之间都越来越少说话,但是我知道,她仍然那样地爱着他。有偶尔的冲动,我想告诉她,也许她只是用错了方式,然而随即清醒,我的话她是不会听的。 越近大兴,越是繁华。这几年的休养生息,眼见着大隋国越来越富有。因为临近过年了,那时代为了过年有一两个月要预备呢,所以人人都带着笑,一片国泰民安的景象。原来人也与草木一般,只消几年风调雨顺,立时便会枝叶繁茂。 京城里自有秦王下榻的府邸,安顿好,杨俊便走马灯一般地去赴宴,这种场合,就算携了女眷同去,当然也是一娘。我是闲来无事的人。 杨俊说:“难得来大兴一回,四处走走逛逛吧。” 他替我安排了马夫,随时听命。我起初很新鲜,上街去逛了几回,又厌了。天天逛,无非这么个样子,有多少意思? 我想见陈琼和陈珞,但她们俩一个在深宫,一个杨素府中,都不是轻易能见到的,就算有杨俊慢慢地想办法,也没有十分把握。我还想见云昭训,但她也是一样,东宫宠妃,岂是想见就能见的?虽然,我们说起来也算是妯娌,但,都是次一等的。 名分这个东西,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有的时候吧,没有它还真不行。就像钱一样。 夜里杨俊回来,喝得半醉。问我这一天都做些什么?我照实地答了。 杨俊笑了,“天天逛街当然无趣,你该出城去逛逛。大兴城外颇有几处景观,或者等我有闲了,我们一同去。” 我听得微微一怔,记忆的深处,恍惚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遥远得仿佛隔过了一世,可偏偏,一经想起来就那么清晰,一点一滴都在眼前。连那时喝的泉水,清甜的滋味也仿佛仍在舌尖。 我无声地叹息,原来我是这么样一个不洒脱的人。 等我从发呆的状态惊醒,想要回答杨俊的话时,却发觉他已然睡着了。 次日一早他又赴宴去,一娘也同去。 我因而迟起,睡得临近中午,才倦倦地梳洗。天又下了雨,雨水从檐下滚落,串串的如珠子一般,连绵不绝。 侍女来传报:“晋王殿下来了。” 我心头本能地一跳,呼吸下意识地急促。定定神,我说:“你为何不告诉他,秦王殿下出门去了?” 侍女回答:“我说了。但晋王殿下说,他要见的是六娘。” 我怔住。他可真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shàng én来。 我勉强动脑思考,然后说:“转告殿下,不便相见。” 侍女答应着出去。 我从窗口看着她的背影,撑开伞,走进雨里,不知怎么,脱口而出:“等等!” 有人追出去叫住她。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又睁开眼睛,终于下定决心,“请殿下稍后,容我更衣,即刻去见他。” 我穿戴得很正式,柯子,披帛,大袖衫,花冠。是礼仪,也是故意的,想借这段时间镇静下来。但是很不成功。 我心里好像揣着面小鼓,不停地咚咚响着,捶得我心神不宁。 最早,每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但那是因为恐惧。后来,过很久我才明白我在恐惧着什么,那时我已经预见了今日,我知道我一定会败在他的执着之下。我是个很寻常的女人,这点不会因为套了陈婤的外壳而改变,那样强悍的爱,我无法拒绝。 而现在现在我觉得自己活似一个背着丈夫去t一u qg的女人。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几乎又要改变主意,但是已来不及。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厅堂,犹豫片刻,另一只脚也只得跟进去。 他一定听到我进来了。我没有那样好的本事,能穿戴着这样一身走得悄然无声。 “阿婤?”他探询地问,直呼我的名字,毫无忌讳。 我在垂帷的另一侧坐下,向他行礼。 “撤掉帷帘。”杨广很从容地吩咐,“我与六娘是旧识,不必拘这些俗礼。” 我来不及反对。细细琢磨起来,大概我也不想反对。 隔了一整年的时间,我们又见面。垂帷撤去的瞬间,我的心跳得像要飞出来。然而,与他的目光相触,我却异常镇定,只是微微颔首致意。 他也一样。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注视我一阵,便已匆匆地掉开了视线。 侍女在一旁煎茶,沸水轻响,像鱼儿吐着泡泡。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侍女,用刻花的竹勺分出茶汤来。她的姿态很美,雨水打在屋顶的瓦片上,有一种特殊的韵律伴着她起伏的动作,像舞蹈。 茶端上来尝了一口,终究还是过了两分火候。 “也算不错了。”我们同时说。 然后相视一笑。我低了头喝茶,因为过了火候,有些苦,我无意识地喝下去,过一会儿苦味才慢慢地溢开来。 放下茶碗,抬头时,杨广依然看着我,终究还是没变。 那只是很平静的眼神,但我忽然又慌乱起来,来时拼凑的勇气烟消云散。我的灵魂来自现代,那一辈子我在高中时就和心爱的男孩躲在树荫里接吻,我以为这方面我可以傲视古人。我怎么料得到隋时居然有杨广这么一号人物? 我说:“若殿下没有特别的事,那我” “有事。”杨广接口。 嗯,当然有事。我等着他说。坐得异常端坐,双眼注视着放在膝头的两只手。 我等很久。我听见杨广极轻地啜茶,放下茶碗,侍女又过来替他添茶。久到我终究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他正看我,神情淡定,但眼底掠过洞悉般的一丝笑意。 我飞快地又低下头,听见他说:“我找到了徐德言。” “啊!”我惊跳起来,顿时将旁的一切都忘记了,如果中间没有隔着矮几,我会扑过去揪住他,“真的?他在哪里?” 杨广回答:“在我那里,我带他来了大兴。” “那么”我兴奋得不知所以,陈珞盼望了那么多年! 杨广只管一口一口地喝茶,泰然自若地等着我恢复常态。 好一会儿,我的大脑才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如何让陈珞知道这个消息?又要如何促成他们破镜重圆?破镜重圆c破镜重圆这故事终于要发生在我的眼前。终于是一个美满的故事。 “殿下,我有不情之请。” 杨广淡淡地看我,似乎已经预料到我要说什么。他点头:“但说不妨。” 我盯着他,十分恳切,“既然殿下已经带徐德言来到大兴,可否助他们夫妻二人再聚?” “哦。”杨广又放下茶杯,“如果你忧心清河公那边,我倒可以帮忙。但是——”他停下来。 我心底有一股寒意慢慢地升起来,直觉有什么事来临。 他说得很慢,就像剩下的那几个字需要费劲斟酌一样,“但是,徐德言已经再娶。” 我手按着矮几沿,直起身子,一刹那胸口像有洪水汹涌,非要渲泄出来才行,然而,僵凝了片刻,我又默默地坐了下来。 破镜重圆的传说里,怎么没有提到这一段?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我此时才想起这个问题。 “他家里。” 此刻我的思维稍有些迟钝,我怔了怔,然后反应过来,“你早已找到他?” “也不算久,一年之前他才回了自己的家。我去并州,本来要告诉你这件事,但是后来没找到机会。”杨广答得十分坦然,“这次,若不是听说你要来大兴,我也懒得把他弄来。” 我没问他是如何知道我要来大兴的。 我坐在那里发愣,脑子里很乱,不知该从哪一头想起。 侍女过来添茶。我木然地端起杯子,直到舌尖被烫了下,才惊醒。 “那么他的意思呢?”我问。 “他自己是不想来的。”杨广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瞪着他,如果他就是徐德言,我手里的滚茶已经泼过去了。对这样的男人,我不介意当个泼妇。 他凭什么? 陈珞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这些年陈珞为了他,是怎么样的在活着?而他,甚至都不想再见她一面。 但是我知道,在这个时代,他的确有理由。他只不过抛弃了一个已为他的女人,如此而已。这个时代的女人,仿佛总会归结到这么四个字——如此而已。 “咣当”一声,什么东西碎了,大到惊人的脆响。 我吃了一惊,尚未回过神,只是茫然地转过目光,看见地上青瓷的碎片和茶汤泡沫。 杨广说:“我知道,你需要这样的声音。”他若无其事地将另外一只茶碗推到我的手边。 我愕然地看着他,不知怎么一股气涌上来,当真挥手,将那茶碗狠狠地扫在地上。 心情果然好了一些。 我冲着他笑,“你这个人真是”说了一半,意识到失言,连忙停止。 过了片刻,我又说:“请殿下带我去见徐德言。” 杨广出乎意料地沉默着,他的神情深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很奇怪,我心里异样地安定下来。因为终归有一个人,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也可以和他一起商量。 侍女轻手轻脚地过来,收拾起地上的狼藉,偶尔还是会有“叮当”一声轻响。 杨广说:“也许,让你的十四姑姑自己去见他更好。” 我清醒过来。是的,我可以痛骂徐德言,出一口气,然后借着杨俊,或者杨广的地位逼着他们重聚,但那有什么用?我毕竟不是那条鱼,我不知道鱼在想什么,更不能替代鱼去做出选择。 我问:“能安排他们见一面吗?” 杨广说:“交给我吧。”一如往常的口吻。 我安心地留在府里等消息。杨俊知道杨广来过,只略略问起一句,我如实回答。又没有不可见人之处。杨俊也不再提。 过得数日,萧王妃差人来请我。理由非常完满,说在江南时与我相处甚是相得,这回想小聚一番。杨俊自然由得我去了。 我略有一点小小的心虚,因为我一早明白去见的是谁,不过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愧疚的。 到了晋王府,萧王妃出来迎我,她真是礼数周全,携我的手,到厅上喝了一回茶。与她在一起,不愁没有话说,单单是她那些关切的问题就可以支撑良久。果然,她还没有问完,侍女已然来请,说陈珞到了。 萧王妃请我入内室去,一道精巧的纱幔隔开了内外,正好有一个角度,我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形,但无人会觉察我的存在。 然后萧王妃便退出了,整个内室只得我一个人。 我竟有些紧张,倒好像要来与丈夫会面的人是我。细想想,够可笑。我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 刚刚坐好,徐德言就进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满江左的才子,他相貌温厚,带着江南文人特有的儒雅而纤弱的气质,正像陈珞自己一样。陈珞爱上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坐立不安,双手不停地互相搓着。 陈珞进来了,她的脚步果然悄然无声。 徐德言蹭地一下站起来,但只过得片刻,便又坐了回去,仿佛刻意做出不在意的模样。 而陈珞,正如我所料,在进门的刹那,已经泪流满面。 我和她,已经有六年的时间未见,我相信彼此都有变化,但是当我看清她的容颜,我还是至为震惊。 那居然是陈珞,在我见过的女人中,若有一个最适合“女人是水做的”,那便是她。我记得当我们分别时,她已消瘦得可怜,但那时,她依旧美丽。然而现在,她老了那么多,那么多,像一个年过三十的妇人,皮肤松弛,带着明显的皱纹。 忧愁可以这样摧残一个人。 徐德言的脸上同样震惊,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动?也许一刹那,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陈珞正是为着思念他才变成这样。 “郎君。”陈珞在哽咽中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怯意。 “公主夫人。”徐德言迟疑了片刻,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后选择了一个万无一失的。 陈珞受惊一般震了震,盯着他道:“郎君,竟不肯叫我一声‘娘子’了?” 徐德言直起身,“徐某一介庶民,怎么敢在夫rén iàn前如此放肆?” 陈珞用手堵着嘴,强行止住喉间的痛哭,良久,方从怀中取出半片铜镜,“郎君,还记得否?当日你我离别,以此镜为证,只要你我一息尚存,这铜镜便有重圆的一日。此镜在妾的身边,日日不曾离身,妾不相信郎君能够忘记!” 那铜镜,因为日复一日的摩挲,已泛出亮白的光泽来。 徐德言终于动容,迟疑片刻,也从怀中取出半片铜镜。 我这才嘘口气。 却听他说道:“夫人,这已是久远之前的事情了这铜镜,请夫人收回吧!”说着,将铜镜推了过去。 我再也听不下去,忽地站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2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良久,才不再有窒息的感觉。 杨广坐在门外游廊的栏杆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直到我喘息稍定,才说:“我早知道你待不住。真亏你,听了那么久。” 我努力地想朝他笑笑,算是附和,但转念间,又算了。 他跳下地,“走吧。” 我怔愣,“去哪里?” 他看看我,“难道你要一直站在这里?” 倒也是。我只好跟了他去。进一间房,里面只设一榻一几,简单到出奇,“雪洞一般”,看惯了秦王府的奢华,甚至有些不习惯。 我坐下来,手肘撑在矮几上,托着下巴发呆。 杨广对侍女发号施令,一样一样的很有条理。很快的,果品上来,茶炉和茶壶也上来。杨广挽一挽袖子,自己往炉子里加炭。 “你肯定是不愿意煎茶给我喝的,只好我煎茶给你喝。”他笑着说,往茶壶里注了水。那清水便有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想必不是普通的水。 “冬梅雪水。”不待我问,他解释给我听。 我看着他筛茶,一下一下,匀称舒缓的动作,那样宁谧。他和杨俊不同,他更像泼墨的大写意,但我不能像欣赏杨俊那样心平气和地欣赏他。 多么可惜。我垂下眼帘,但他的影子依旧在我眼前,一下一下,匀称舒缓地晃动,心头的涟漪便也那么一圈一圈地散开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至,止不住,理不起。 胸口胀得好似要裂开来,一种沉闷的痛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明明有个人在那里,可是要装得看不见,真的难。我重重地吁口气。 杨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些许探究。我没有抬头,但是我知道。是的,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我可以跟他装,但怎么跟自己装? 杨广说:“且喝杯茶再说。” 他煎的茶极好,薄而细密的汤花漂浮在橙huáng sè的茶水之上,如落梅流水。我小口小口抿着茶,清香一直灌到肺腑。 “真想不到,殿下能煎这样好的茶。”我真心地称赞,不是奉承他。 他微笑地望定我,“比起你来如何?” 我认真地想了一想,“只比我差一点点。” 他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地笑了。这情形真是奇怪,我心里还是酸胀着,却可以和他自在地谈笑,如同多年的老友,肆无忌惮。 和杨俊在一起也无法这样坦然自若开诚布公。 “但你还是不愿为我煎茶。”他不失时机地叹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依旧深邃辽阔,如星海一般,叫人立时深陷。但在那深处,影影绰绰的,瞧得见痛苦,像一缕阴霾交缠纠绕。我的心口,便被那若隐若现的一缕击中,蓦地痛了一下,像针刺。 原来那是真的。那么我是真的曾经伤了他的。 我脱口道:“如果我说我愿意”方觉察自己说了什么,心陡地一沉,连忙侧过脸,微微顽皮地笑起来,“你待如何?”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倏地亮了起来,便如暗夜里的灯火,那般明亮眩目。然而,转瞬之间,他又迟疑,只紧紧地盯牢我,似乎在找寻一个飘渺的确定,像个小孩子乍看见梦寐以求的玩具,屏住了呼吸,不敢高兴。不敢。他总是深沉镇定的,却原来,也有这样不加掩饰的一瞬。可这样的神情,益发叫我难过起来,后悔不该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屋里那样静,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只有火炉里的炭,偶尔“噼啵”一声。 终于,杨广的眼神黯淡下去,回复如常。 他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只管往我的茶碗里又添了汤花。我也不提刚才的话,只管低头喝茶。 过了会,杨广说:“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我看他们两人会团圆的。” 我呆了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陈珞和徐德言。我叹口气,“但愿如你所言。”但愿。我心里已经有了阴影,不敢太过乐观。 “无论此事结果如何,都要感谢殿下相助。”我在榻上向他行礼。 他虚抬一抬手,淡淡地说:“不必。我也只是为你一个人罢了。” 我怔愣了一下,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只得低头喝茶。 茶喝到味尽,侍女进来,跟着陈珞也进来,一见到我便抱住我失声痛哭。 杨广起身出去,只留下我们两人。 我也抱住她,那么瘦小娇弱的身子,叫我心疼。这是何苦来的?如果是我,就不要了那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也罢。但我怎么跟陈珞说?她是一心一意的。 陈珞哭了很久,抽噎得珠翠釵钿跳踊着落下来,发丝垂落,粘在她的脸颊上,衬得脸色越发苍白。伤感是会传染的,我既不知如何安慰,不觉间自己也跟着垂泪,仿佛如此可以分担一点她的痛苦。 陈珞反倒停住,“我是因为欢喜阿婤,你为什么要哭?” 我立时怔住,有些难以置信,“如此说来,你和那” 她不待我说完,已在用力点头,又一下抱住我,连声道:“阿婤阿婤,我好欢喜!徐郎他愿意与我夫妻重聚。” 她又哭又笑,欢喜自她眉眼间溢出来,漾满了整个空间。 我代她高兴,她盼望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可是,“徐德言如今已经娶妻,他打算怎样处置?” “她也是明媒正娶,自然两头为尊。”停了一停,陈珞又道:“就算要我尊她一声姐姐,那也可以,端看徐郎的意思。” 天,我翻翻白眼,瞧她的意思,只要徐德言愿意要她,怎么样她都是乐意的。 陈珞擦净了眼泪,我叫侍女进来,替她重新梳头理妆,她絮絮地对我说经过,她不知我曾偷听过一阵,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 “后来,我对徐郎说,我此生心属徐郎一人,若他坚持不肯与我重聚,今日我便死在他面前,也不回去清河公府。” 听听,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我还知道,若徐德言不答应,陈珞真的会一死了之。 我只想不明白一个问题,那徐德言何德何能,能够娶到陈珞这样的妻? 陈珞因喜悦而容光焕发,“徐郎待我果然情重,当初我没有看错人。像我这样不贞之身,徐郎不计前嫌阿婤,我真是高兴!” 我暗暗地叹息,但是,我能说什么?陈珞这样高兴,我敢肯定从开皇九年的那个初春开始,这么多的日子里她第一次这样高兴,欢喜从她心底里溢出来,绽满她的脸庞,如春天去而又回。 我说:“姑姑,我也替你高兴!” 陈珞又问起:“清河公那边,晋王殿下可是答应会帮忙?” 我点头,“他答应过。” 陈珞幽幽地叹气,“但愿清河公能应承他其实,待我不薄。” 我曾经听说过,清河公杨素是个倜傥潇洒的男人,允文允武。我望定陈珞,但她垂下了眼帘,将一点闪烁的神情隐藏在蝶须般微微颤动的睫毛后面。 我心有所动,“姑姑,也许你留在清河公府会更好?” “不!”陈珞抬起头,十分坚定,“我心里只有徐郎一人。” “那么清河公呢?” 她略略犹豫,“他只有待我来世再报了。” 来世,嗯,相信来世也算个好法子。 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总已经将今世给豁了出去。 陈珞又道:“我如今只担心清河公他他会不答应。” 我说:“你放心,晋王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想法子做到。” 陈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阿婤,我在清河公府中,听说你已经嫁给了秦王为妾?” “是。”我笑一笑,只说这一个字,个中原委说上一天也说不完,索性不提。 “可是如今我看着,那晋王对你也是” 我静默了片刻。我没有想到陈珞是这样敏感,但也的确,任何人都会想到,杨广为什么平白无故地会帮这样的忙?尴尬情事,甚至有失他的身份。 “阿婤,”陈珞温和地说,“我不该问。” “不,没关系。”我回答。顿了一顿,吸一口气,又说:“我和他并没有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陈珞将信将疑,但没有再问。 我也不想再解释,事实就是这样,没什么可解释的。至于心头的那一点痛,早晚会过去的。 回到府里,杨俊已经在了。 他问我:“去哪里了?” 我心里还想着陈珞的事情,没有留意他的神情,随口回答:“晋王妃请我过去喝茶。” “哦,”杨俊点一点头,“晋王妃。” 他的语调hé pg时一样温和,但我心中不知哪根弦突然被触动,觉得有些异样,连忙抬头向他脸上望去。果不然,他依旧是那般神情,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瞧,须臾不离的,叫我无端地窘迫起来。 我拿手推他,“你怎么了?这样看我。” 他笑笑,反手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榻边,和他一起坐下,手却始终不肯放开,倒好像我是一只鸟儿,他非得箍牢手,否则我就会飞走一般。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些慌乱,回思在晋王府中的情形,告诉他的虽不尽实,终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偏偏就觉得心虚。 “阿袛?”我掩饰地唤他小名,“你怎么了?” 杨俊望着我,目光清澈,“没什么,我只想让你陪着我坐坐。” “好。”我尽最温顺的语气回答。 他望我许久,终于移开目光,却将一条手臂绕过来,揽我入他怀抱。我靠在他身上,心里七上八下,搞不懂这一日他遇到了什么事。 过很久,有侍女来,“王妃请殿下过去一趟。” 杨俊皱皱眉,但还是去了。 我连忙叫他身边的宦官来问,一开始他说什么也不肯吐露,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我端起脸来。到古代久了,这一套我也练熟了,板脸满像回事。 我说:“你不告诉我,别人会告诉我,你自想想待要如何吧!” 他立刻就软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有几人不是如此? “今日殿下进宫去,席间皇后忽然问起了夫人的事。” 他停下来,我盯住他,“只有这?” 他咽口口水,像挤牙膏一样从牙缝里往外挤:“后来,皇后又将殿下叫进屋里去,私下里说了好一会的话,殿下出来时脸色就不大好看。” 我大致明白了。 不止一次听说,独孤皇后不仅不让自己的丈夫拥有嫔妃,也看不惯别的男人纳妾,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内。应该不假。 “说下去。” “奴婢只知道这些了。”宦官伏地叩首,诚惶诚恐,“请夫人体恤,别告诉王妃。” “咦?”我故意瞥他一眼,“此事与王妃相干?” 宦官口吃,“求夫夫人别别为难奴婢了。” 我轻笑,我不是想要刁难他,我只需要求证而已。 “真是,我为难你做什么?”我抬手,示意他起来,将手上一只金嵌玉条脱给他,“我是知道你为人的。” 宦官由惊转喜,连连称谢地退下。 说实话,我松口气。细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我在担心什么?我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我却心虚得像是真的出去偷了情。 晚饭我自己吃,估计这一夜我也会自己睡。 我早早上床歇息,香薰过的被子,有股安神的气息,可偏偏,我却睡不着。大睁着眼睛,望着墨黑墨黑的窗纱,想像外头高远的夜空。 久了倦意上来,各种相干不相干的人和事渐次跳出来,但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脚步声很轻,但我一听就认出那节律。 “殿下?”我不是不意外的。 “你躺着。”他按下我的双肩。 侍女跟进来,替他脱下外袍,然后他挥手让她们都出去,自己动手解开衣裳,一件一件地搭在床边衣架上。 我还是用被子裹住身体坐起来。 他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但他有很重的心事。这么多年过去,我看他仍是一眼就能看得透彻。 他的身体冰冷,就好似他在外面冻了很久。我忍着颤抖抱住他,替他暖着。过很久,他的肌肤才恢复暖意。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响,良久,他叹口气,说:“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我将头向后移开一点,望着他。屋里只有床侧的纱灯,烛火昏黄,他的神情模模糊糊。但我只想他明白,我正看着他。 他忽然将我抱住,抱得很紧很紧,叫我简直没办法呼吸。我叹息,他总是这样,为什么他不会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出来? 我说:“阿袛,我不想你为难。”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发闷。 他不动。有一个瞬间,我怀疑他并未听清,但他随即放开我。 “你听说了?” 我点头。 他于是沉默,神情黯淡。 我将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得很快。我说:“没关系,我并不在意——” “你不在意?”他忽然盯住我,眼神异样,“离开我,你不在意?” 他的语调那样哀伤,令我悚然心惊。 我不忍再说“是”,只得黯然,“若皇后觉得我该走,那么你也不必为我为难。” “但我愿意!”杨俊急切说道。 我呆住。 他伸出手,细细地抚摸我的脸颊,目光痴缠,那样久久不肯移动分毫,久到我的心也抽痛起来,一下一下,灼烫的,像被香头点着。 “我愿意。”他低低地又说,“为了你,阿婤,什么为难的事我都愿意。” 泪水慢慢地沁出眼眶,汇聚成珠,索索滚落。我深吸一口气,鼻翼的泪珠顺着气管呛进肺里,胸口一片难言的酸胀。 “阿袛,”我喃喃,“你为何待我如此?” 杨俊用拇指替我拭掉泪水,但他擦去一次,泪水又涌出来,他便不断地摩挲着。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我只知我这一世,怕是都会如此。阿婤,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捧住我的脸,一字一顿,“答应我,永远都别离开我。”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似曾相似。 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透过水雾看他朦胧的脸,微笑道:“好。” 后来我设法打听,果然就是那么回事,一娘在独孤皇后面前诉说了杨俊和我的事情,独孤皇后自然要为儿媳出头,至于她和杨俊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杨俊始终不肯说,我也不想追问。 日子表面上还是一样的过。至少,独孤皇后还未降下一道懿旨,将我这个“第三者”哄出秦王府去。 细细想来,原本,那倒未必不是我所希望的。 但现在,又有些不同。现在已经过了那样一个夜晚,我没办法当作不曾存在过。 我乖了好些日子,整天待在王府里,就只是画画,或者和云娘她们说说话。心定下来,这样的日子也是可以过的。 杨俊来的时间明显少下去,经常来坐一坐就走了。我看得出他神情当中的无奈。我从来不曾抱怨,从古人的眼光来看,我大约也该算个贤妻,不,贤妾。 我欠他的,我靠了他那么久,也该回报他一些。 过完了年,收到杨广差人送来的信,并无别的内容,只说徐德言已携陈珞南归。跟着,杨素成全他们夫妇的事便传为一时嘉话,王府中的宦官侍女们一说再说。但我留意,人人都赞陈珞夫妇忠贞,杨素宽宏,却无人提起过杨广,我不知他是如何暗中游说,也无机会向他道谢,本想回一封信,斟酌良久,还是作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3 临时前日,东宫设宴,特为指明请我一同前往。我心知,当然是云昭训的意思。 果然,进了东宫,宫女便引我入偏厅。一进门,云昭训已经迎了上来。 她携了我的手,上下打量,“瞧瞧你这模样——天哪,怎么你能生得这样美?我真要嫉妒你了!” 我笑起来,“你还不是一样?” 她用手拢一拢鬓角的头发,“得了得了,人比人气死人,你说出来这样的话来简直是讽刺。” 我们像以前那样在榻上随意地坐下。 窗扇半开,窗下腊梅绽放,暗香浮动。如薄雾般的阳光将花影印在她的脸庞上,我蓦然惊觉,她的眼角已开始出现淡淡的细纹。 弹指间,竟已过去了七年。 忽然惆怅不已。 七年前,我们在东宫相对而坐,她告诉我,她来到古代已然十年。那时我感觉十年便如永远一样遥不可及,然而,仿佛只是转瞬间,我也已在古代十年了。 不知从几时开始,我已不再算着来到古代的日子已过去多久,也不再夜夜望着星空,期盼一颗流星送我回家,曾经的那个小白领林青仿佛已真的成为前世一段若真若幻的记忆。 宫女送果品来,还有酒。 浅粉色的酒液,玉白的酒盏。 “葡萄酒?”我抿一小口,很惊讶。 “嗯。‘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这会儿好像还没有夜光杯。” 酒味很淡,更像清甜的果汁,我小口小口地啜着。 她问:“我听说你到底还是嫁进了秦王府?过得好不好?” 我叹口气,真是一言难尽。“凑合吧。” “阿袛一定待你很好。” 我不可能否认。 “崔大xiǎ一 jiě呢?你应付得了她吗?” 我吞了一大口酒下去,喉头有一丝烧灼的感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她人不算坏。” “哦?”云昭训很有兴趣地挑起眉毛。 但我不想谈下去,含糊地回答:“反正还算好。” 云昭训两只手交握,捧着酒杯,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听说,你失掉了一个孩子。” 天,我以手覆额,这是什么八卦时代?消息传得比二十一世纪信息年代还要快。然而那个孩子我的心口抽搐几下,酸痛的一浪不由分说朝喉咙口涌上来,要费我好大力气才压得下去。 “在这个时代,你还是得生个儿子,最好多几个。”她的语气像长辈的教导。 我不响,默默地将一杯酒喝尽了。 “当然你还年轻,”她给我斟酒,重新露出笑容,“你这样的ěi nu,我是男人都要爱上你,哪个能挡得住你的魅力?你只要愿意,一定能当‘光荣妈妈’。” 说得我像高产的母猪。我答她个大白眼。 她又说:“可是,你还是得提防着崔大xiǎ一 jiě,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一娘,我怅然地想,她曾经是那样直爽而可爱,她只是我叹息,想不下去。如果换作了我,是不是我也会这样?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对了,”云昭训想起来,“我听说,崔大xiǎ一 jiě在皇后面前告过阿袛和你一状——” 我看着她,等着她听到的版本。 “这你倒不用担心,”她直接跳到了结论,“皇后不喜欢崔大xiǎ一 jiě。” “啊。” “也许嫌她太骄横了,谁知道。反正这么多儿媳里面,只有一个特别顺她的眼。” 云昭训饮了一口酒,然后才说:“晋王妃。” 和我猜想的一样。 “你在江南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阿萧?” 我捻一颗果子,溜圆的,果皮泛着迷人的光泽,看一会,我将果子放进嘴里,道:“见过的。很会做人。” “是吧?”云昭训露出一脸“果然你也这么认为”的神情,“委屈她,生在这个年代,生在现代,她肯定是女强人,还是藏而不露的那一型。” 我点头,深深附和。 “皇后是另外一个类型的女强人。”云昭训又说。 我也听说独孤皇后不但把持后宫,也干预朝政,但她总是表现得明智,杨坚言听计从,朝臣也佩服。 “但她不喜欢我,”云昭训十分怅然,“越来越不喜欢我了。” 七年之前,她谈起婆婆的时候还有几分意气,但现在,她只有失望。她对我说,她是如何想要讨好独孤皇后,但从来都不成功,甚至,独孤皇后因此而迁怒杨勇,屡屡对他挑剔发怒。 “有时候我想,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来这里。” 我至为惊讶地望着她,想不到几年未见,她竟这样消沉,我是说,她看起来已全不像一个来自现代的女人。 “我变了,是不是?”她用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但是不,变的不是她的容貌。 “其实你也变了,”她望着我微笑,“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又不知会怎么样。” 我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忽然感觉难过,白驹过隙,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过去——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 “杨广呢?”她忽然问,“杨广后来有没有再纠缠你?” 我点头,又摇头。 其实他纠缠不纠缠已经无关紧要,我很难摆脱他了,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得装着摆脱他的模样。 “这个人,心机很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谈起他,我非常留意地听着。 “硯地伐的日子,如今越来越不好过。” “是因为杨广?” 云昭训怔怔地发会呆,苦笑,“大概,也因为我。” 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算是安慰。 她又说:“按律法,皇子不得结交朝臣。可是杨广在暗中结交了很多人,却又一点把柄也没有落下,拿他无可奈何。他纠结的那些人不断地挑硯地伐的错,硯地伐动辄得咎,也许”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一瞬间,她的脸庞仿佛忽然变得透明,丝丝的血脉在肌肤上汩汩地渗出悲哀,将周遭的整个空间都染得伤感。 我明白她未尽的话。 她和我一样,知道历史的发展,她当然也明白,最终登上皇位的绝非她的丈夫杨勇,而是杨广。明知这样的结局,却又无能为力地目睹着发生,情何以堪? 我没有说安慰的话,说出来也是苍白无力的。 我陪着她发一会儿呆,然后问:“你记得不记得,那是发生在哪一年?” “不记得。”她苦笑,“来到这里之后,不知后悔过多少遍,当初不应该学医,应该学历史。” “你学医?”我惊叹,“多有用。” “又不是中医,有什么用?我就算知道阿司匹林是乙酰水杨酸,我又要怎么才能变出来?” 也是。 我沉默一会儿,回到原来的话题,“这件事,你告诉过他吗?” 云昭训摇头,“怎么可能明说?只能暗示。起初他根本不相信,现在也有点觉察。” “那么,想办法阻止。” 云昭训看看我,“办法是什么?” 我呆住,是的,太多事都是说来容易。何况这是历史,历史真的能够改变吗?我也不知道。 云昭训忽然问:“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林青。你呢?” “徐子颜。” 我们相视而笑,短暂的一瞬间,我们褪去了外壳,回复原来的身份。 “林青,”云昭训握住我的手,异常恳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办法,需要你帮忙的话,你会不会帮我?” 我心中一动,“你是说” 她摇摇头,“我现在还没有明确的主意,但是我想试试看。林青,如果将来我需要你帮忙,你会吗?”她的神情像一个急切要抓住稻草的溺水者。 我点头,“当然,我会的。” 她嘘口气,放开我的手,露出微笑,眼睛眯起来,弯成细细的弧丝,即使有了细纹,她看起来还是那般妩媚。 我们回到并州,一切回复如常。 王府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人也是。杨俊依旧隔几日来坐坐,来几回留宿一夜。我依旧每天画画c闲聊。一娘依旧不给我好脸色。府里的人依旧奉承我。 一日,杨俊兴冲冲地携了张图纸来,展开给我看。是一张八宝床,白玉雕砌,饰金,饰宝珠,一个角也会价值连城。这样的奢华,叫我吓一跳。 他微笑地望着我,“阿婤,你喜欢不喜欢?” “很漂亮,”我老实地回答,“但是” 杨俊正在兴头上,没有留意我的话风转折,在我犹豫的间隙,他打断我。“阿婤,只要你喜欢——”他那样温柔,“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我又吃了一惊,“这是给我的?” “是的,当然。难道你不喜欢?对了,你总有好主意,你可以来修改一番,一定会更加美妙无伦。” 我彻底呆掉。以前他也常常地送礼物给我,我的梳妆台里cxiāng zi里到处都是华贵的饰品。但是这一样,简直比结绮阁还要奢丽。不不,我已经超乎感动,几近惶恐。 然而,杨俊甚至不给我机会拒绝,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这里该如何雕凿,那里又要怎样镶嵌。 我茫茫然地听着,心里只是想,我要这个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的一张床?我只需要一张普通的木床,有干净而暖和的被子,就足够。 他终于觉察异样,停下来,“阿婤,你怎么了?” 我吞了口口水,艰难地说:“阿袛,我不想要。” 他挑起眉毛,“为什么?” 我叹一口气,“这太招摇。” 听了我这一句话,杨俊释然地笑起来,揽了我的肩道:“你真傻,我愿意让你招摇,这又有什么?” 我愿意让你招摇。我愿意。 他的所有压抑仿佛都发泄在了这些事情上,尽情地挥霍,尽情地奢华,因为除掉这些,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看他看得很明白,所以我心里有一缕微凉的叹息升起来。 “阿袛,”我握了他的手道,“你何须如此?我不需要这些,我只需要你。”我说的未尝不是真心话。 他十分感动,叫了一声:“阿婤!”久久无语。 但是他依旧坚持打造八宝床,我又劝了一回不成,只得由着他去折腾,心里不免嘀咕,就算这八宝床制成了,下一回又不知还有什么玩意儿? 这些日子,一娘看见我,脸色是越发差了,用脚指头想都能明白是为了什么。我不想这样,但我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小说里倒是见了许多次,却原来,也有能套上我自己的这一天。 我的烦恼都发泄在画纸上。练习了那么多年,早已挥洒自如,连王府学士们都赞不绝口。沾满墨汁的狼毫狠狠地劈皴,拖过宣纸,墨迹狰狞,便有无由的快感。有时也不求形,只凶恶地批上几笔,然后团掉,心情便会好许多,像去掉了一个石块。 真儿看着我画画,奇怪地问:“六娘,你这画的是什么?” 我笑,“什么也不是。” “那画来做什么?” 我想一想,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真儿满脸茫然。她当然不懂,其实我也只不过会嘴上说说,若我真的能悟到那样深,我就不会有烦恼了。 一娘差人来叫我去,这倒殊为难得,我们之间,虽然照旁人看来必定是水火不相容,但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到底还不曾撕破了脸皮。我自然去了。 她坐在榻上,脸朝着另一侧,故意装着不觉察我进来。我只得立在地上。等侍女大声传报了,她才转过脸来看一看我。 我如常敛衽为礼。 旁边的一个婆子忽然冷笑,道:“可见平日里众人对王妃说的都不假,王妃还不信,如今瞧瞧,见了王妃也不参拜,这是什么规矩?” 一娘绷着脸,不作声。 咦?要借题发作?我转念想了一想,道:“是妾失礼。”便依节日大礼,重新参拜。 我跪伏于地,一娘在我的头顶,她不叫起,我不能起来。 一娘慢吞吞地说:“有件事,我要问你。” “是。” “殿下在制八宝床,你知道不知道?” 我无声地叹口气,果然来了。“妾知道。” “哼。”一娘冷笑了一声。 然后沉默。 她故意晾着我,好让我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这姿态比什么都更能确证我们之间尊卑的区别。 我有冲动想站起来一走了之,但我尽力忍耐着,事情还没糟到最后一步,不想弄得无法收拾。 “我一直容让你,想必你也心里清楚。”一娘终于开口,居高临下的口吻,“可是我想不到,你是这样不识大体。” 我忍住气,“妾不明白王妃所指,请王妃明示。” “我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事理,殿下要造八宝床,你应该劝阻他,怎么能任由殿下胡来?” 我回答:“妾劝过了,殿下不肯听从。” “你必不真心。你若认真地劝了,殿下如何会不听从?” 我淡淡地笑,“殿下的性子王妃最清楚不过,这八宝床的事情,王妃想必是认真地劝过了——” “你!”一娘耸起身,又慢慢地坐回去。 旁边的婆子适时插口:“在王妃跟前这样说话,又是什么礼数?” 我道:“可不是,在王妃跟前这样说话,又是什么礼数?” 不不,我不是故意要还嘴,但是人都有脾气,我对一娘有愧,不见得就要让她骑在头上。 婆子变了脸色,我赶在她开口之前道:“姐姐,我心里和你想的其实一样,至尊和皇后尚节俭,殿下这般奢靡,只怕不好。姐姐,你知道我的,虽看着是个人样,其实在殿下跟前不过一盆花,一个摆设。一向只有姐姐你的话殿下还听得进去,还是你劝劝殿下的好。” 我迟迟没有听见一娘的回答。 也许,我的话真的打动她,但我不敢这样奢望,我只想她能明白,我对她并没有她以为的敌意。如果可能,我只想省心些过日子。 但这个可能也很渺茫。 过很久,一娘站起身走了。 我跪伏于地,并且一直保持那个姿态。又过很久,才有侍女出来传一娘的话:“你可以走了。” 我的膝盖已经发木,几乎站立不稳。跟随我来的侍女扶住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真儿赶着上来替我捶腿,但是我让她退下了。我独自坐了很久,一直不能克制住心头的屈辱感。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我抬起头,狠狠地又吞回去。十年,我在古代生活了十年,还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折辱。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不择手段地去争一个名分。 晚间杨俊特意过来,他已听说白天我的遭遇,婉言安慰。 我在他怀里流泪,又对他微笑,道:“不要紧。” 他加倍地心疼我,替我揉着膝盖。 晚饭后,一娘差人来请他过去。我扣住他的手,只用一点力气,低声道:“阿袛,不要走。” 他迟疑地望住我,我也望住他,用一种万分期待的目光。我不信他能够抗拒。 杨俊果然留下来。 我偎在他怀里,心中更加悲凉。这样的争端何其无谓,可我却越陷越深,如同一个漩涡,跌进去便没有底。要怎样,我才能逃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4 八宝床制成,杨坚的圣旨也到了。 杨俊跪在中厅大半个时辰,聆听那份冗长的旨意,训斥他种种纵奢的行为。 从中厅退下,他到我这里来。当然是我这里。我带着侍女替他更衣,发觉他的衣裳已经全被冷汗浸得湿透了。 我握一握他的手,“这么凉。” 他不响,痉挛地握紧我的手。 其后有几个月的时间,杨俊收敛了不少。后来我才听说,因为此事,杨坚查办撤换了杨俊身边的百余官员。 或许因为无以寄情,杨俊整日落落寡欢,我劝着他出门游玩,我们到郊外踏青,放风筝,回来时他高兴许多。 “阿婤,幸好有你。”他说得十分由衷。 我笑,“你整日都这样说——” 杨俊也笑,“但我说不厌。” 十分肉麻。 我岔开话,“来看我新画的画。” 杨俊走过来端详,“阿婤,你的画越来越好了,这一幅该是仿陆探微的笔法?” 我推推他的肩,“你且说怎么样?” 杨俊歪着头看我,不看画,“你画的画,都是好的。” 我从鼻子里哼一声,“殿下的意思,是我好,画是不好的。” “不不,”杨俊笑道,“画也好,骨秀神清。”他拣起我的手腕来端详,“看不出,下笔有这样的力道。” “殿下看不出的还多着呢。”我笑着抽回手,让侍女端上准备好的果盘。 并州出产一种甜瓜,瓜瓤如琥珀般晶莹,甜如蜂蜜。打成酱,灌进准备好的点心里,皆是用小模子做的各色花卉,装进瓷罐里,再用井水湃过,浇上乳酪,盛盘,点缀上花瓣香草,连我自己都馋了。 杨俊当然高兴。 “阿婤,幸好有你。”话又绕回来。 我们现在真的很像一对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我们在一起谈诗论画,观花赏月。我知道他满心里只有我,这正是我想要的,然而又不无悲哀。毕竟一切都出自刻意而为,如果可能,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自那次八宝床的事之后,一娘好一阵子没再找我的麻烦,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样子。我心里珍惜这样的安宁,却又总觉得,事情还会更加糟糕。 胭脂用完了,王府采买送了新的来。用了一回,当天就发了满脸的疹子。 我扔掉那盒胭脂,又叫来云娘,让她到街上替我买一盒新的来。 真儿很不甘:“就这么算了?” 我笑,不算了又能如何?我不过发些疹子,几天就好。这么小的一件事,就算挑起杨俊的火气来,也不过冲过去跟一娘吵上一架,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云娘说:“买盒胭脂倒是小事,只怕这种事日后还有的麻烦。” 这倒是不可不虑。 晚间杨俊回来,见了我的脸当然要问,我只推说是花粉过敏,他当即叫人将院中的蔷薇全铲了。其实我想,他心里也未尝没有疑虑。 “阿袛。”我叫他的名字。最亲密的时候,我叫他名字,还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我也叫他的名字。 我说:“我想搬出去。” 杨俊凝视着我,他的眼神让我确信,他真的明白真相。良久,他回答:“阿婤,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连忙拉住他。 “你听我说——”我语气真诚,天晓得,我真的是真诚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阿袛,你坐下来,听我说完。” 杨俊迟疑片刻,重新坐下来。 但我又不知该怎么开始了,想了一会,只叹口气,说两个字:“何必?” “阿婤,”杨俊眼神里有痛苦,“你不信我,是不是?” “不是,我当然信你。”我温柔地说,我当然只能这样说。“但是我又不是真的想去争什么,你知道的。既然如此,弄得现在这样子,又是何必?我住在外面,我们和以前一样,不是也很好?” 杨俊静静地望着我,重复:“很好?” 他的语气有些怪异,但我无暇仔细分辨,我按了他的手,微笑道:“人贵适意。我觉得,那样子会自在些。” “是。”他长长地吁口气,似乎很怅然,“我知道,那样子你会快乐。” 我不懂他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看起来似乎与往日不同。 “好吧。”他用手轻轻触碰我的下巴,微笑,“只要你开心,就这样办吧。” 不知为什么,得到这个首肯,我心里反倒有些惴惴不安。 杨俊走后,我让真儿她们替我收拾,我坐在榻上看着她们,其实在发呆,脑子里空空如也。 侍女传报,一娘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进来。 我站起来,琢磨着她是不是又要我大礼参拜,但我还没决定,她已经挥挥手道:“免礼了。”这样最好。 “èi èi,”她直视我,“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摇头,“怎么会?没有。” 她冷笑,“你不必骗我,实话实说好了。” 我叹口气,“真的没有。” 她打量我,良久,觉得我不像说谎的模样,忽然迟疑起来。只这一瞬间,我明白她不如她自己以为的那样恨我。我的心里忽又温暖起来。 我说:“姐姐,我真的不想争什么。” 她的面色又重新冷下来,“那么你为何一再地来逼我?” 我诧异,“我逼你?我何曾逼过你什么?” 她环视四周,冷笑,“那么你此刻又在做什么?” “我不想争什么。”我坦然道,“为明心迹,我宁愿搬出王府。” “为明心迹?”她凝视我,许久,她的目光黯淡下来,“但那又如何?谁会领会你的心迹?哪个不说我不能容人?” 我没有想到。是的,她说得对,我搬出去,每个人都会说,我是被骄横的大妇逼走。 “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喃喃。 一娘说:“请èi èi大人大量,给姐姐一个面子,留在王府里。” 她语气尖刻,但她的眼里有水光闪动。 我们这场无谓的争端,谁何曾占了谁的便宜? 我暗暗叹气,敛衽为礼,“姐姐言重,èi èi当不起,我留下来便是。” 她盯了我一眼,昂然转身。我跟在后面送她。 正值夏日,烈日炎炎,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发寒。我低声道:“可还记得,那年大雪天,我叫了你第一声姐姐?” 她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她听见了。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终究没有回头,径直而去。 杨俊只忍了几个月,又筹划着要建一处水殿,雕栏玉砌,规制比那八宝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真儿口中,我得知杨俊竟在外面发放高利贷求财,民间怨言甚多,不由得惊骇。 我几次三番地劝他,他不听,竟索性与我赌气起来,一连好些日子都不到我这里来。这倒是破天荒头一遭,我暗笑,真似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且不理他,自得其乐。这男女间的事,若这一回服低,往后次次都服低。 果不然,杨俊还是耐不住,来找我。 “你难道不想我?”他埋怨。 我也一样埋怨,“妾又不知殿下的气消了没有,哪里还敢去触霉头?不过闷在自己屋子里发愁罢了。” 他端详我半晌,叹口气道:“阿婤,我知道你才不愁,愁的只有我。” 我忍不住笑,“殿下这回可说错了,我愁着呢。” 杨俊捧了我的脸,道:“让我找一找,你愁在哪里?” “这里c这里——”我眼睛眉毛乱指,“到处都愁。” 他终究禁不住笑出来。 我又捧了果盘给他,亲手捻瓜瓤喂在他嘴里。他靠在榻上,很惬意,就着我的手一连吃了四五块。 “你该去看看那水殿,已经初有规模了。” 又是那事。我暗叹一口气,决定不扫他的兴,“好,等哪天你有闲带我去看。” “你一定喜欢。”他拉起我的手,将我手指间的瓜放进自己嘴里,“漂亮极了,比起你们旧陈的皇宫也不会差。” 我心里想,就算强上百倍,那又如何? 杨俊又张开嘴,我再喂他一块瓜。 “镶嵌明镜,周围镶明珠啊!”杨俊忽然一声痛叫。 吓了我一跳,“怎么了?” 他的面色已经变了,方才还好端端的脸变得又青又白,转瞬间,竟连嘴唇也开始发紫。 “肚肚子”他抱着腹部,在榻上翻滚,惨叫。 “你你你别吓我!”我一时乱了手脚,扑过来,将他搂在怀里,扮着他的脸,不断地叫喊。过得片刻,才想起喊人。 “快!快传太医!” “肚子疼热”他喘息着,血从他的鼻孔里淌出来,无比可怖。 我的脑子“哄”地一声响,忽然醒悟过来。 他中毒了! 怎么会中毒的? 我来不及想,只搜肠刮肚地回想一切能用上的急救知识。 “快,将殿下翻过来!”我镇定下来,指挥着侍女让杨俊俯趴在榻上,腹下垫了两只硬枕头。 我试着想掰开他的嘴,但他牙关紧咬。 “拿刀来。不,拿勺子什么都行,撬开殿下的嘴!” 宦官们也早就乱成一锅粥,听到我的发号施令,就如同听到圣旨,亦步亦趋地照做。 我伸进两根手指到他嘴里,使劲抠他的喉咙。 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又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淌过我的手背,蜿蜒在竹席上,如一幅斑驳恐怖的画。 “按殿下的背!” 宦官按我说的,挤压杨俊的身子。 他终于呕吐。一地瓜瓤,混合着鲜血。 我让侍女拿清水来,替他仔细地清理口腔,不能让污物呛入他的气管。 太医怎么还不来? 宦官们将杨俊抬到另一个房间,脱去了沾着污物的衣裳,太医终于到了。 诊脉的结果,果然是中毒。 “殿下他怎么样?”我无比紧张地问太医,声音都是颤抖的。 “幸好他吐过了,所以,此刻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只是一线?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杨俊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除了脸色比往常苍白,看去只像是睡着了。 “他还是可能他会不会死?”我已口不择言。 太医目不斜视,装作根本不在看我的模样,回答:“沈某定当竭尽所能。” “不!”我盯牢他,不容他回避,几近蛮不讲理,“你要回答我,殿下一定能活下去。” 太医满脸为难,支吾着不肯回答。 云娘扶住我的胳膊,在我耳畔小声说:“六娘,你镇静一点,让太医先开药。” 我木然地退开一旁,坐下来,然后眼泪也跟着下来,一串串滚滚而落,止也止不住。 太医开药的时候,一娘冲了进来,连外衣也没有穿齐整,半只袖子挂在胳膊上,唬得太医连忙避开。 “三郎!”她大声地喊叫,带着哭腔。 她扑在杨俊榻前,抓着他的一条胳膊,使劲摇晃,“三郎!你别吓我,你别不说话,你回答我一声!” 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道:“王妃,殿下因此脉息虽弱尚稳,请不要惊扰殿下。” 侍女们围过去一起劝说,连拉带拽地将一娘搀起来。 一娘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目光茫茫然地在屋里游移了一周,忽然又叫出来:“三郎怎么会中毒的?!” 她走过来,死死盯着我,“你说,三郎怎么会中毒的?” 我在淌眼泪,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清晰,他会不会死?他会不会真的死掉?他还那么年轻,在我的眼里,一直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他怎么可能会死? “你说呀!”一娘忽然挥手,给我一记耳光。 我本能地侧了下头,她的手只擦过我的发髻,头发散落下来。 云娘过来,帮我挽住头发,“王妃,你看看夫人的模样,她也急得不得了,王妃有什么话好好说吧。” “好好说?如何好好说?”一娘的声音高上去,尖锐如锥,到了这种时候,谁也没有风度了。但她毕竟不再动手。 “三郎是怎么中的毒?” 我摇头,无力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去!将晋阳太守叫来!封府门,从此刻起,府里的人一概不准出入。这院里的人,都回自己房中,不准走动。”一娘站在那里下命令,有条不紊。 “还有你——”她转过来,看着我,“你也回房去。” 我说:“不。” “你回去,这里有我,不用你在了。” 我瞪着她,“不。” 她吸一口气,正要发作,旁边的侍女悄悄拉她的袖子,大概示意她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她方才忍住了。 我走到杨俊榻旁,坐在地上,看着他。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就算到了这种时候,杨俊的脸庞看起来依然那么柔和,一如春日初晨的阳光。我忽然觉得内疚,他一直都待我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但我对他呢?如果他就这样离我而去,那么我再也不会有回报他的机会,再也没有。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想,想他如何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我画画,仿佛天荒地老只这一件事可做。想那年在掖庭,他答应了如何为难的一件事,却并未提出任何要求。想在江南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郊游,他替我准备我爱喝的茶汤。 我们之间,点点滴滴,也有过那么多事情。 如果失掉他我打个冷战,不不,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云昭训!我想起来,徐子颜前世是个医生,也许她知道这个时代还不熟悉的解毒方法。我跳起,急急忙忙地找人送信去大兴给云昭训。可是,所有的人都被一娘禁足府中了。我冲去找她。 “你又要折腾什么?”一娘问我。 “我找云昭训帮忙我在东宫住过,她懂得一点医理,或许可以帮忙。” 一娘十分狐疑,“她懂医?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再说了,她能懂得比太医更多?” “姐姐!”我急切间几乎顿足,“你听我一回吧,也许有用,至少无害。” “无害?”一娘冷笑,“我怎知无害?三郎中毒的事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有害无害,自由人审理明白!” 我望着她,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头到脚,有如落入了冰窟。 那一瞬间,我明白我落入了一个圈套,致命的是,能够让我解脱圈套的人,如今昏迷不醒。 太医对杨俊的状况闪烁其词,我追问许久,终于明白,太医其实束手无措,杨俊能不能活下去,只能靠着他的生命力。 可是,他一向不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一想到这,我的心便沉下去c沉下去。 不不,此刻我所担忧的,并非是我的依靠,不光是。我真心地希望他活下去,那个如淡水墨画般清秀的男人,他不该就此逝去。 杨俊中毒的当日,晋阳太守来到王府勘查。 毒下在瓜中,瓜是我亲手捧给杨俊,喂在他口中,在场的每个侍女都能作证。 我知道一定会是这样。 我说:“不是我。如果是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娘冷笑,“如果不是你,你为什么一口也没有吃那个瓜?” 我不语,盯着她看,她的眼底恨意闪动。 我很轻地说:“你真的这样恨我?” 她抿着嘴,仿佛没有听见。 一娘下令将我严加看守。这案子终归太大,晋阳太守不敢作主,只得上奏。 杨坚的圣旨和云昭训的回信几乎同时达到。 云昭训的信里说,pi shuāng中毒,能够及时呕吐,算是捡回大半条命,以当前的医疗水平,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多服用绿豆汤。 我托人将信转呈给一娘,至于她肯不肯听,已经不是眼下我能作主的了。不过我始终相信,她是爱着杨俊的。 就算恨,也是因为爱而起的。 至于杨坚的旨意,正如所料,将杨俊,一娘以及一干嫌犯,最主要的当然是我,如数召回大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5 我被投入大理寺的狱中,大概俗称“天牢”的就是这个地方。 其实条件还不算太差,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阴沉恐怖。有一条凳,有土炕,有薄被,有马桶。说起来,什么都有。菜是一味素的,居然略有油水,不难下咽。 牢中女犯很少,隔壁住了一个女人,也是官眷,罪名是通奸杀夫,听说她的案子审了许久,看她每日只是坐了发呆,或是喃喃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便叫我毛骨悚然,生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子,岂非比死更可怕。 进来的第二天,就过了第一堂。因为事涉皇子,人到得十分齐全,大理寺卿c少卿都在,丞二人c主簿和录事坐在下方。 我走上堂时,明显有吸气的声音。 因为没有受过正式的封号,我在堂下跪好,低头垂目望着放在膝头的双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头顶。 事涉我的部分,其实非常简单,我一一承认,但不承认我下了毒,也不承认我知道瓜中有毒。 “那么你因何不吃那瓜?” 我说:“殿下那日一连吃了几块,妾还没有来得及吃。” 我在心里叹息,知道没几个人会相信这个回答。 堂上,翻动案宗的轻微纸响。 过得片刻,他们便命我退下,宣称改日再继续审。 狱卒来带我回去,走了两步,我停下来,回身向堂上行礼,“诸位郎君,可否回答妾一个问题?” 大理寺卿明显怔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吧。” “秦王殿下如今情形怎样了?可曾醒来?” 大理寺卿盯着我看了一眼,“还未曾醒来。” 我谢过,回去牢房。 隔壁的女人在叽叽地笑,狱婆不耐烦,冲过来叫她闭嘴,她呆了呆,不响了,如木头人一般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也不动一下。 因为太过寂静,连时光也仿佛是静止的。 牢房的窗子很高,稀少的光线投下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窗外鸟儿鸣叫,遥远得仿佛另外一个世界。我的记忆拉拉杂杂,从高中时代的第一个男友开始,怕家长和老师知道,夜自习之后躲在黑黝黝的树影里,他拥抱我,小心翼翼的,仿佛我是件一碰就破的瓷器。那时最逾矩的举动也不过如此。后来还是分手。 不知觉间我睡着了。梦见分手的那一天,回去约会的小树林,是在白天。他拥抱我,说:“对不起。”我的眼泪流下来。恍惚间,他的脸变成另外一个人,执着地凝视我,那样坚定,叫我心惊。 我喊他的名字,但他不回答我,我心急,接连不断地喊叫,直至将自己喊醒。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我坐在炕上,蜷起腿,抱住自己的身体。一定很丑。这会儿谁来看我? 奇怪的是,我只有深深的倦乏,并不如我自己以为的那样恐惧,或许,恐惧过了头变成了一种麻木。现在我能够做什么呢?敲破我的头我也想不出来,只剩下听天由命的平静。 梦里的人影又跳到脑海当中来,思绪触及,心跳还是会加快一拍。真是没出息。在这种时候,想的居然会是他。 但是,如今也没什么关系了,说不定我没几天好活了。 死? 我忽然打了个冷战。我真的不想死,尤其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很多穿越小说里,死了之后就能回去,可是如果不能呢? 狱婆来送饭,扔下碗筷就走了。 我勉强自己全吃完,说不定是最后一顿呢?总不能当饿死鬼吧。我苦笑。 乱糟糟地想了很多,终于又睡去,似乎又做了梦,但醒来却完全不记得。 一大早,狱卒带我再次过堂。 大理寺少卿不在,只有大理寺卿主持,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强行掩饰,终究欲盖弥彰的。我知道这种有时候会化做可怕的动力,不由得悚然心惊。 “陈六娘,此案人证物证确凿,你最好还是从实招供。” 果然如此。我说:“人证物证只能证明妾喂殿下吃下了那盘有毒的瓜,哪个能证明是我下了毒?” 大理寺卿故作惋惜地叹气,“陈六娘,事到如今,你狡辩又有何用?我问你,那盘瓜是否你亲手准备?是否你亲手端给秦王殿下?是否你亲手喂给秦王殿下?” 我不得不重复前一天已然说过的回答:“是。但,从我准备好瓜盘,到我端去给殿下,又有谁能证明,期间没有人动过手脚?” 大理寺卿冷笑,“当然有人证。”他报出两个侍女的名字。 我手脚冰冷,心跳仿佛已然停止,胸腔里空荡荡的。 大理寺卿问:“你是自行谋划,还是背后另外有人主使?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招供。” 我木然地回答:“不是我,我没有下毒。” 大理寺卿紧紧地盯住我,“陈六娘,你想清楚,你是弱质女子,我本心不想对你用刑,但是你若一意坚持,我也没有法子。” 我瞪着他,那样冷酷的眼神,我打了个哆嗦,“不不是我” “那好。”他就像正等着我这样回答,向椅背一靠,“来人,棍杖四十!” 我被拖倒在地,很多只手按住我的胳膊c腿,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在痛楚来临之前,羞辱已然逼出我的眼泪。 “一!” 衙役大声报数,跟着刑杖落了下来。 刹那间,我从来未曾体验过的疼痛如火一般灼烧一下,呼吸间由臀腿之间蔓延,似乎全身的每根神经都跟着痛了起来。我张大嘴,却没有力气喊叫,呼吸窒在胸腔里,只有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还来不及喘过这一口气,紧接着第二杖又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稍稍缓解这种无法形容的剧痛,每一下击打都让我浑身抽搐,冷汗淋漓。我的手脚死命的抠地,又如何能挣动半分?我想我大概是在哭喊,我自己已经不能够觉察,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还不结束?怎么还不结束?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杖刑终于结束了。 衙役松开我,但我早已动弹不得,伏趴在地上,汗水早已从头到脚将我浸湿。 剧痛依然一波一波地涌动,甚至分辨不清哪里是源头。已渐模糊的神志中,听见大理寺卿问:“是谁主使你?亦或你就是主使人?” 被酷刑打散的自尊又聚拢回来,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扬起头回答:“不,不是我下毒。” “你!”大理寺卿一定想不到我会这样强硬,他耸起身子,拿不定主意似的盯了我一会,才又道:“你何苦再狡辩?无非再多吃苦头——你受不起的。”他的语气柔和下来,仿佛真的关切。 我居然还能笑笑,“不,不是我下毒。” 大理寺卿叹口气,向两旁挥手:“再用刑。” 我的眼前已经有些发乌,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拿了夹棍来,这玩意儿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还能怎么痛呢?我无所谓地想着。 这次我没有经历太多痛苦,因为第一波超乎想象的疼痛到来瞬间,我就顺利地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在牢房中。 眼前很黑,不知是受刑的结果,还是天真的黑了。 浑身都疼,不动也疼,动一动就更疼。我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全是血,肿得像胡萝卜一样。大约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看见身下也一样有血。 我只能伏着不动,但脑子却很清醒。 我居然落到这般田地来,活似小白菜。我应该嚎啕大哭,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就更疼了,只得止住。 这时候我发现一个大难题,每个人都会有的生理反应,平时再正常不过了,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我回头看了看牢房一角的马桶,遥远得如同天涯。我试着挪动了一下,立刻被钻心的痛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我能憋到什么时候?我心知我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样屈辱,像牲畜一样。 这时候我才哭了。 第二天再过堂的时候,我依旧还是那句话。我已经经历了最屈辱的时刻,反而豁出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吃不得苦头,谁知被逼到绝境,我也是这样倔强的。 就算死掉了,我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承认。 再次回到牢房的那夜,我一定是发烧了,一阵一阵的寒意从骨髓里逼出来,叫我浑身颤抖,刑伤的地方却似火烧一般,我就在冰与火的夹攻之下痛不欲生。 可惜我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 最幸福的反而是昏过去,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惜,我的意志越来越模糊,连周遭的景物都完全看不清楚,痛楚却偏偏还是那样清晰。 小时候生病,妈妈抱我在怀里,轻轻地抚摸我打过针的地方,哄我:“青青乖,青青最勇敢了。” 我喊:“妈妈c妈妈” 妈妈没有来。 不知道过多久,感觉有人在触碰我。 很轻很轻,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一件容易破碎的瓷器。 我睁开眼睛,眼前恍惚有人,但我什么也看不清。我想问:“是谁?”声音只在喉咙里含糊地打个滚,又消失掉了。 “不要动。”有个非常温柔的声音,但不是说,是命令。 我想动也没有力气动,只得任由那人摆布。 起初全然无法分辨,但久了,渐渐觉察,那人似乎正用剪刀从背后剪开我的衣裳。 我挣扎了一下,但是不成功。 “怎么了?”那人问,“是不是很痛?” 轻轻的水声,然后有一块凉手巾贴上我的额头。真舒服。就像在沙漠了走了几日几夜,终于见到了绿洲。那人又绞一把手巾,细细地替我擦脸。 “再忍一忍,很快会好的。”那人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催眠。 我禁不住了一声,真的睡去了。 应该睡了不太久,再恢复意识时,那人正在替我上药。冰凉的药膏,一点点地敷上刑上,背上c腿上c臀上c手指那人异常地专心c细致。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我全身地在那rén iàn前。 那是个男人,从声音听得出来,而且异常熟悉。 起初的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做梦,但浑身的痛楚那样真实。也许是药膏很灵验,我觉得有了一点力气,奋力地扬起头想要确认,但被他按着肩膀。 “不要动。” 我挪动了一下肩膀,想从他的手掌底下挣脱出来。 “阿婤!”他叫我的名字,“你不要乱动。” 我说:“我想起来。” 声音太轻,他显然没有听清,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我的嘴边。 他的脸经过牢房窗口的光柱,我终于看清。 “天哪!”我瞪着他,“你疯掉了?” “伲才晓得?”杨广望着我,用吴语,“我老早就疯掉了。” 心底有很柔软的一块,在无穷无尽的剧痛之中,被轻轻触动,温暖的细流,像泉水一样淌出来,淌出来。 我没有问他是不是专程为了我从江南赶来,就只为他居然亲身来到大理寺的牢房里,也已不可思议。杨坚严禁皇子结交朝臣,更不容许有非分的举动。杨广一直将自己藏得那样深,连陈珞的事情里,也不会让人觉察他的存在。可是,此刻他却在这里。 杨广继续为我上药,他这一辈子,大概也是第一次为别人做这种事。 我忽然又想起自己一丝不挂的模样,顿时红透了脸。 “你”我扬起脸,又不知该怎么说,窘到十二分。 他看一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淡淡道:“我只能自己进来。” 我只好不作声,心却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跳起来,一下一下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不是第一次在男rén iàn前裸露,但我却这样羞怯,或许,也有别的情绪,我分辨不清。 杨广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空阔的牢房里,只有隔壁女人喃喃的自语。 后来他终于上完药,叫狱婆过来,换了清水,他洗了洗手。 我问:“阿袛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 我深深的吁了口气,谢天谢地。 “你救他一命,”杨广又说,“幸好当时他吐了,否则早就死了。” 我望定他,“这么说,你相信不是我下的毒?” 杨广干净利落地回答两个字:“废话。” 我很高兴,至少这世上有一个人是真心信任我的。 他随便地在我身边坐下来,望着我,说:“真想不到,你能挺得住。我一路上过来,最担心你已自己承认了。”停了一停,又说:“阿婤,委屈你。”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我所有的委屈都勾起来,眼泪“唰”地一下下来。 杨广只看着我,任由我哭个痛快。 哭过之后,觉得心里好过很多。 这时候杨广才说:“我真想不到,她竟然敢这样对你,如果我早知道,当初就不会放你去阿袛那里。” 我不响。 我的脸上还有泪迹,杨广伸手替我抚去。他的手在我脸颊上逗留了片刻,不知为何,我的肌肤便起了战栗。他似有觉察,很快地收回手去。 “你放心,”他的脸侧向另外一面,单从声音,也没什么异样,“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说不上什么原因,我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我想了想,脱口问道:“你会怎样对付秦王妃?” 杨广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你就不用管了。阿婤,我一定会保护你,伤害你的人也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叫我心惊。 我说:“你能不能” 他捂住我的嘴,“你是我的女人,你提出的任何事,我都会替你去做,但是,请你不要提出我做不到的要求。” 我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脑子里才响起一个警铃。 我别过脸,“我不是你的女人。” 杨广扶着我的下巴,硬将我的脸又转回来。“你是的,就算你嫁给阿袛,你在我心里,也还是我的女人。”顿一顿,又道:“而且,你也迟早一定会是我的女人。” 他的眼神,固执得像个魔鬼。就算我闭上眼睛,也依旧看得见那种目光,仿佛非要篡夺我的灵魂。 他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篡夺到了。 我喃喃地问:“为什么?” 杨广不响,只是伸出手,又迟疑良久,不知该落在何处似的,僵凝了片刻,最后捞起我散落的一缕头发,放在他自己的唇边轻轻亲吻。 头发本该没有感觉,可是我分明有了那样一种温柔的触觉,从他的唇到我的发梢,到我的肌肤血脉,到肺腑的最深处。 杨广不言不语地陪着我,直到我又睡去。 后来他没有再进天牢来看过我,我也没有任何外面的消息,只是狱婆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连每天的饭菜都不一样,狱婆谄媚地说,那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杨广留下了药膏,一开始的几天,狱婆为我换药,过后,我自己就能hu一 d一ng了。足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人再提审我。我只有静静地待在牢房里,等待。狱婆会来陪我一会儿,但她也不知道什么,其余的时间,我就用回忆c思念和隔壁女人的自语声来打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6 也许因为身体还未曾康复,我的睡眠总是很浅,晚上会做很多梦。我人生里遇到的许多人,都会在梦中出现,甚至还有我久已忘怀的那些哥哥们。当然,还有他。 每每惊醒,午夜空气清凉,我任思绪放纵。 只有此刻可以。是的,只有此刻,因为他不在眼前。 静月的一缕幽光透窗而入,我在七年的时光中游走。那个夜晚的初遇,他轮廓磊落的身影是否已注定填充我的视线?然而,他说:“我叫杨广。”这四个字又早早地判定了故事的结局。当时间沉淀,我还是一个人,仰躺在大理寺的牢房中。 我何尝没有努力地试过?我从未用尽那么多力气去忘怀一个人,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我要自己不去想他,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那是一条不归路,甚至,我试着改变自己,去做这个时代的女人,做杨俊温顺的侍妾。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到头来都是那样不堪一击。 他唇间轻柔的触觉仿佛依旧留在发梢,在肌肤血脉,在肺腑最深处。那样轻轻的触碰,就已经粉碎了我全身力气构筑的堤防。 可是,我要怎么去面对?历史不会欺骗我,我不敢妄想能够改变。我要怎么样才能有勇气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绝境?他会变成可怕的隋炀帝,历史上最著名的昏君,骄淫奢侈,昏庸暴虐。我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毁灭他的帝国,毁灭他自己。 我不能,真的不能。 我翻一个身,手里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一角,什么都不要紧,我只想抓着什么。心口很痛,但眼里没有泪。 我没有那般豁出去的勇气,所以,只能在如这样的静夜里,放纵一回思绪。 那点点的回忆,如春日的落花,在风中盘旋,迎向阳光绽放最后的美丽。而后无声无息地飘落,坠入尘埃,万劫不复。 早晨,狱卒来带我过堂。 很久没有走出过牢房,外面很亮,一瞬间,我无法睁开眼睛,只得停下脚步。 狱卒耐心地等待我,没有催促,看来事情真的已经有转机。 上得堂去,发现格局也有了变化,大理寺卿坐在一侧,正中的人换作一个中年男子,三绺美髯,气宇轩昂。 我依礼拜见,跪于堂下。 正中的男人道:“秦王妃崔氏已经供认不讳,瓜中的毒乃她支使人所下,与陈氏无关。陈氏无罪,当堂释放。” 这么简单?我怔愣,抬起头来。那人冲我微微地一颔首,别无其他表示。 走出大堂时,听见那人正与大理寺卿交谈,语气淡定,别有一股傲慢。我问狱卒:“那是谁?” 狱卒回答:“杨仆射。”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是杨素,怪不得。 秦王府已经得知消息,派了车在大理寺门外接我。 “六娘受委屈了。”云娘跟了来,看见我就落泪。 我向她点一点头,笑笑。由死到生,我也算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上的伤口都还未曾完全愈合。很奇怪,我心里十分平静,只是有说不出的倦意。上了车,便靠在云娘的肩头,合上眼睛。云娘以为我要睡了,用手轻轻地拍着,像哄一个小孩子,合着马车的轻微颠簸,有种舒适的节律。 我心里空荡荡的,就恍若七年之前离开建康,浑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杨俊病骨支离,连床也起不来,要侍女在背后撑着方能坐起。他看见我进来,便张开双臂,手也是颤抖的。 “阿婤!阿婤!” 我走过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肩头。 到此刻,也说不上谁是谁的依靠,我们彼此支撑着。 杨俊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是元气大伤。我再三追问太医,他几时能够好转,他们全都含糊其辞,我心里明白,只得叹息着不再问起。 杨坚因这件丑闻暴怒不已,进而归罪到杨俊的纵奢。杨俊醒来后不久,杨坚颁下旨意,罢免了杨俊的并州总管,以及其他一切的官职,杨俊现在只是一个皇子。 杨俊因为父亲的震怒而惶恐不已,他本来就性情柔弱,这下病情更加重,他常常地从睡梦中惊叫着醒来,满头都是冷汗。 “阿婤!阿婤” 我将手给他,他痉挛地抓住,一直到睡着也不肯放,掌心里全都是汗。我用手巾替他擦汗,一遍又一遍。他消瘦得可怖,两颊深深地凹陷,那个如工笔画般的清雅男人已然远去。 然而,他毕竟还活着,是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天,我陪着他说话,坐在他的身边,什么都说,他微笑地听着,仿佛任何事他都感兴趣。我几乎寸步不离,偶尔我离开一会儿,他都会变得焦虑不安,直到我回来,才长吁一口气。 我现在真的像他的妻了。 出狱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一娘。杨坚下旨,革掉了她的封号,她被送回娘家,不久,被赐死。 我其实很想再见她一面,我忘不了冬梅林中的初遇,她是那样爽直可爱。要有多恨,她才会那样做?我知道,她是想将我和杨俊一起杀死。 所以,她在最后时刻最不想见到的人一定是我。 我问杨俊:“你要不要去送送她?” 杨俊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良久,摇一摇头。 一娘死后的次日,有人送来一只锦盒,说是一娘留给我的。打开来,里面是一束头发。我想了很久,将她的头发交给杨俊。 他似乎很意外,但是并没有拒绝。他脸上的表情很意外,将头发拿在手里摩挲了许久许久,然后才叫人收起来。 我想,其实他对一娘未尝没有感情。 冬去春来,杨俊的情形一日日地差下去,他不能行走,出入都要人抬。 一日他对我说:“阿婤,你还想开店吗?” “嗯?”我诧异,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以前他从来没有问过。 “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开店,花店c饭馆你现在还想吗?” 我笑,“早已不想了。” “为什么?” 我说:“现在我有你。”也有真心,并不全是安慰他。 他望着我,“我真是xg 。但是这些年阿婤,真是难为你。” “难为我?难为我什么?这些年我若没有跟着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他叹口气,“话不是这样说。阿婤,你该为自己以后打算。原本,我应该替你安排好,但我如今自顾不暇。等我死了之后,你” “不不!”我震惊,“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怎么会死?你还很年轻。” 杨俊苦笑,“阿婤,何须自欺欺人?你看我这模样我是行将就木的人了。” 我心口一阵痛,抓牢他的手。那么瘦,如同一段段的竹节,也缺乏温度,确实眼前我唯一能够牢牢抓住的东西。 “阿袛,你看你——”我努力地笑,“你怎么舍得让我这样伤心难过?” 杨俊笑了,用另外一只手抚摸我的脸。 我又说:“看外头,阳光多好,你该出去晒晒太阳,就不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了。” 我吩咐宦官用躺椅抬他到院子当中,春阳温暖,透过头顶的枝叶,点点地落在他的眼眸中,湖光般柔和。 我坐在他身畔,与他双手交握。 静默了许久,他忽然说:“阿婤,告诉我,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一点真心地喜欢过我?” “当然,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侧过脸来,凝视着我,眼里有种让我陌生的洞悉,“阿婤,说实话。” 我呆呆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举起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良久,轻轻叹息,“也许,你心里恨着我——我强留了你这么多年,可是我没有法子。” 我完全迷惑,可是又有一点明白,心在狂跳,似乎预感到什么。 “你在说什么?不要说了,你该休息。”我试图阻止他。 但他摇头,“阿婤,不要让我将话带到地下去。阿婤,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谁,你从江南回来我身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变了,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不是的!”我惊跳起来,急切地想要分辨,“你听我说,你一定是错了——” “不,”他平和地望着我,“我不会错的,我的心意都在你身上,我怎么会看错?那时我也很犹豫,我该让你回到江南去的但是我舍不得你走,阿婤,我实在舍不得你。” “不是的。”我喃喃地说。阳光忽然变得刺眼,明晃晃的叫我什么也看不清,心里乱成一团,万千的结全绞在一起。 杨俊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死之后,你还是去我二哥那里吧,他比我能干得多,一定会将你照顾得很好。” “不!”我的眼泪在不自觉间落下来,“我哪里也不去,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答应过你的,难道你不记得了?” “阿婤,你已陪我很久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只希望,你不是那么痛苦,你心里能喜欢我一点点。” “不不不!”我说,“不止一点点,有很多,真的,很多。” “真的?”他微笑,然后合起眼睛,非常惬意的模样,“那么我就不枉此生了。” 杨俊在半个月后死去,临去十分平静,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呆呆地坐在榻上,看着他们给他擦身c更衣。我没有眼泪,我的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哪里流得出泪? 我坐了很久,该是有很多人过来劝我吃点东西c歇息一会儿,但我看不见,也听不见。 直到有人要抬走他,我才惊跳起来,发狂似的叫喊:“不!不许动他!”我扑过去,像抓住他的手,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抓住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夫人!夫人!”很多人过来拦着我。 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是悲痛过度,他们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用尽全身的气力,也无法靠近他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远去。 我失掉他了,失掉他了,如指间的沙,索索地漏过,最终,什么也没有把握到。 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一片亮白,眼睛酸疼得厉害,不得不重又闭起来。 有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掌心的温暖异样熟悉。 “走开。”我说,“你不该在这里。” 他不响,将我整个人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应该挣扎,应该拒绝,应该将他赶走。杨俊还在看着,他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却用不出一点力气。 “阿婤,”他叹息,“为什么你不哭?” 我努力地隐忍着,但是不管用,眼泪已经滚滚地落下来。 “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你还会在这里?!你走开,走开!”我忽然又有了气力,在他怀里又敲又捶。 我怨恨他,更怨恨自己。我为什么不好好地去爱一个那样爱着我的人?杨俊他什么都知道,他竟隐忍了那么多年。 杨广不响,任由我折腾。渐渐的,我累了,放弃了挣扎,只是在他怀里抽泣。 他的胸口那样坚实温暖,我揪着他的衣角,就如同从前握着杨俊的手,那是眼前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我真是恨自己没出息,可是我这般贪恋这种可以依靠的感觉。我告诉自己,就只是现在,就只是这么一会儿。 等我能够支撑起来的时候,我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我听说阿袛病笃,从江南赶过来,我赶了四天四夜的路只是迟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几不可闻。 我看见他脸上不加掩饰的悲哀,仿佛是这时我才意识到,死去的人毕竟也是他最亲密的手足。 “阿袛去之前,有没有什么话?” 我摇头。要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杨俊其实始终都洞悉一切。 想了一想,我说:“阿袛希望至尊能原谅他。” 杨广沉默,过好一会,叹息道:“至尊一直在生他的气,至今未消。” 停了一停,“我尽力而为。” 他站起来,看着我,“阿婤,我得走了。” 我没有动,默默地点一下头。 他又说:“我去叫云娘来陪你?” 我想了想,“也好。”又问:“你就这样走出去?” 他笑笑,说:“你放心。” 是的,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不知他如何说服杨素放走陈珞,我不知他如何救出我来,我也不知他如何能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他还有多少神通广大的能耐。 我看着他走出去,云娘进来,又不知如何安慰我,陪着我在房里呆坐很久。 后来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呆坐着于事无补,我不能这样下去,否则我会变成监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我得找点事做。 我走出去,帮助料理杨俊的后事。他在世时,府里上下已将我看作王妃,如今我是唯一能主事的人。 杨坚的圣旨不久后便到了,果然仍不肯原谅,只封还他上柱国的名号,令丧事从简,杨俊从前沉迷的一应奢侈物品一律焚毁。 这样也好,他喜欢的东西终归可以随他而去。 灵堂布置好了,虽然是被黜的皇子,来拜祭的人还是不少。 杨广又以晋王的身份正式地来过,当然我不曾见到他。 天黑下来,想必没有人再来,我到灵堂里去。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味道。杨俊的面容安详,与去时没有多少两样,只是因为过于消瘦而走形。 我坐下来,身体靠着棺木,仿佛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叫:“阿婤c阿婤”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今后我该怎么办?这真是一个困难的问题。 还来不及得出任何结论,侍女匆匆忙忙地进来传报:“皇后到了。” 我没受过封号,没有资格见她,但我还来不及回避,她已经进来了。我只得跪下大礼参拜。 她只说一个字:“免。”从我身侧走过去。 脚步迈得很开,素白的裙子带出风声。 我退到角落里,从眼皮底下可以窥见她的身影。她站在棺木旁边,手扶着棺沿,微微俯下身子。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和神情,但她的整个身影都仿佛透出悲伤。 很久,我听到轻轻的抽泣声。 有妇人在安慰:“皇后,凤体要紧,请节哀。” 独孤皇后低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五个儿子里面,就数阿袛的性子最好,跟谁都不会生气。我和至尊常说,他这样喜乐平和,一定会安康长寿。哪里想得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独孤皇后的声音,低缓的诉说着,那么轻,却在整个灵堂里回响。 “唉,我养的儿子,我哪里会不知道?他到临了,一定满心地想见至尊和我一面。我知道的。阿袛,阿娘来看你了” 旁边的妇人道:“皇后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保重身子。否则,殿下地下有知,心里头也会不安的。” 轻轻的,颤抖的呼吸声,反反复复地回响。 过好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有人端来了胡床,独孤皇后坐下,问:“阿袛临去时,谁在他跟前?” “妾在。”我上前,再次参拜。 “他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殿下自陈罪责,只求至尊原宥。” 独孤皇后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傻孩子。” 我叩首,“妾卑微,斗胆求皇后成全殿下临终心愿。” 独孤皇后不语,我感觉得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在我的发顶。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你是陈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7 我一惊,没有揣测的时间,回答:“是。” “你抬起头。” 我不能与她对视,抬起头,但垂下眼帘,避过她的目光。她上下仔细地打量我,又端详我的面容良久,缓缓点一点头。 “我早已听说过你。” 我不知是福是祸,又不能不答,只得说:“是。” “你是张丽华的女儿,是不是?” 我心跳又快一拍,继续回答:“是。” “怪不得。”她转向旁边的妇人,“你看这孩子,生得多么美!”妇人连忙附和。 独孤皇后又道:“我听说,你照顾得阿袛很好。” 我忙道:“妾不敢居功,只是略尽绵力。” “唉。”独孤皇后轻轻地叹息,声音里仿佛含着许多层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她方又道:“总算,阿袛能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 不知为何,我心中一酸,眼泪几乎落下来,又连忙忍住。 独孤皇后又问:“听说,你画画得十分好,是不是?” 这一次我真的愣住,想不到她连这都知道。难道她在留意我?为什么? 我道:“闲事胡乱涂抹,不敢称好。” 独孤皇后却说:“那里有纸笔,你去画一幅来我瞧瞧。” 我再度惊讶,“妾连丹青之皮毛亦不可得,何敢贻笑于皇后?” “去画吧。”独孤皇后的声音异常柔和,但是不容抗拒。她本来就用不着任何严厉和尖锐,她的身份就是命令。 我只得去画。 案上有纸笔,一个女官过来替我研墨。 她挽着一只袖子,露出寸许皓腕,银白条脱随着她轻柔的动作在手腕上跳动,别有韵律。我看她翘起的小指,长长淡粉的指甲,没有染过丹蔻,天然而成的晶莹。 我忽然心中一动,向她脸上望去。 她也正望向我,目光相触的那个霎那,我的心狂跳起来。 陈琼! 她居然是陈琼! 陈琼微微向我颔首,示意我克制,不可失礼。 我激动莫名,手痉挛地抓起画笔,又不知该向那里落笔。我从她眼里看见万千的话语,我也一样,胸口满满的都是,堵得呼吸之间,酸胀难耐。 “六娘,”陈琼远比我镇静,轻声提醒,“请。” 我深呼吸很多次,第一笔仍然是颤抖的。我费好大气力完成这一幅画,仿顾恺之的《洛神赋》,幸亏以前仿过很多次,不需要花许多心思,此刻,我也没有这许多心思。 两个宫女将画呈上去,独孤皇后静静地看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心里忐忑,至今不明白她意欲何为?但我看见在她的身后,陈琼不易觉察地向我点点头,我想这总该是肯定的表示,稍稍安心。 我重新跪下,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独孤皇后抬起头,从画的上方望着我,然后又回过头去对身边的妇人道:“你听这孩子说的,可不是在说她自己?” 我说:“皇后此语,叫妾诚惶诚恐。妾鄙陋,徒有其形而已。” 独孤皇后凝视我,点一点头,“很会说话。我都不能问你,谁是‘有其神’的,否则招着你奉承罢了。如此看来,也难怪阿袛那般待你。” 她长长地叹息,低声饮泣,好几个人同时在安慰她。 整个灵堂里只有这些细微哀伤的声音,我茫然地听着,久了,在耳畔连成嗡嗡的轻响,像秋日的风声,带着那样一股凉意,不觉察间已侵入肌肤。 杨俊活着的时候,他的父母不能来看他,父亲因为余怒未消,母亲因为礼制。然后,在他死后,母亲才能悄悄地到来。天家的亲情便是这般。 但是,毕竟还是有的。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独孤皇后突然开口。 我怔愣了许久,几乎失仪,方才醒悟她在问我。我打算怎么办?她进来之前我正在想,还没有dá àn。 放在几年之前,我有很多dá àn,我可以走,去开店,去游山玩水去过自己的生活。 但此刻,我忽然感觉茫然。 “妾自己也不知道”我喃喃地回答。 独孤皇后身边好几个女官同时向我递来警示的眼神。 我又说:“妾想,也许可以在秦王殿下墓边结庐,妾愿继续侍奉殿下。” 是的,画画画,种种花,看看书,在周围走走,和真儿c云娘作伴,清清静静无人打扰,日子也是可以一样过的。 独孤皇后看着我。 她的目光有穿透力,直入人心底。杨广是像她的。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将我的里里外外都看清。我不由心惊,对她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她不会问:“真的?”她只问:“你不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我惨淡地说:“妾对殿下亏欠良多。” 是了,在她面前,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究根溯源,害死杨俊的人里面,我也一样脱不了干系。我欠他的,是真心话。 独孤皇后说:“但我觉得那太可惜了。你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你随我来,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愕然,下意识地抬头,她已经起身走出去。脚步比进来时平缓些,她的身形保持得很好,背影还如一个年轻女人,但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透着苍老。 一直在她身边的妇人多停留了片刻,告诉我,要我收拾好进宫的行装,明日便会有人来接我。 我在茫然中求助地望向陈琼,她平视前方,也无法给我一个明确的暗示。 进宫又有什么可收拾的?胡乱理了一个包裹。 也不能带上真儿和云娘,什么都割舍得下,就是舍不得她们,但又没有法子。云娘倒没有哭,只一直絮絮地对我说话,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晚上要盖好被子,恨不得将她记得的一切都告诉我,像嘱咐一个十岁第一次离家的孩子。 我由着她说,每一句都听进去了,又似每一句都轻轻掠过。我在屋里慢慢地踱,看有什么是必须要带去的。 这屋里到处是杨俊留下的痕迹,他睡过的床,他躺过的椅子,他握过的笔,他喝过的茶盏这一切都将要远去了。 趁别的侍女都不在,云娘悄悄地拉我到一旁,拿出一个锦囊交在我手里。 打开来一看,是那只同心结。 犹豫良久,我将它收在了包裹里,用层层衣裳压住。 次日我被接进宫。第一次进入大兴宫,只觉大得出奇,也来不及仔细地看。有女官来迎我,刚刚安置好,懿旨就到了,奉我为尚宫,从九品的小小女官,揣摩起来,大约就是领班宫女。 特命不必过去谢恩,况且独孤皇后也不在内宫,她陪着杨坚上朝去了。据说,她每日都随杨坚去上朝,坐在屏风后面听着,若有什么见解,便叫一个小黄门来回传话。 她大概很喜欢干预朝政,不过,她有相匹配的智慧,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 陈琼跟随在独孤皇后身边,等到下朝,她才有空闲来找我。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没有哭哭笑笑的场面,就只是紧紧地拥抱,像曾经那样,用尽力气互相支撑。 过很久,我们才可以稍微平静地坐下来说话。 “你变了许多。”我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她笑,“你何尝不是?” 当然,已经过去了八年,岂能不变?但我们依然可以一眼认出对方来。 忽又觉得怅然,明明有那么多的话要问,这么多年,如何过得?过得好不好?忽又觉得,全是多余的话了。 “对了,我带了茶进来。”我跳下地,但没有找到茶炉,只能提了热水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泡。 “真亏你,怎么带这个进来?” 我说:“不是你顶爱喝了?” 她看一看我,小口地啜着,无限陶醉的神情。 “这大兴宫中不常能喝到吧?” 陈琼舍不得放下茶盏,端在鼻畔细意地嗅着,叹道:“如今哪里能够计较这些事情?” 停了一停,忽然说:“皇后很喜欢你。” “哎?”我诧异,“你说什么?” “皇后——”她说,顿一顿,“你对她的性子。” 为什么?我十分茫然,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皇后,很明事理,只要你加小心些,倒不难处。” 我感慨地看着她。倒回八年,很难想像陈琼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起隋的皇后,听起来,她的话语里甚至包含几分敬意。但也不难理解,我亦同样有。 独孤皇后是那种见一面,就会让人很容易折服的人,不光是因为她的身份。身份高的人还有很多,但那种气度,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但是我,她哪只眼睛居然会中意我? 陈琼又说:“皇后平日脾气很好,也能容人,只有几件事碰不得。” 我仔细地听着。 还没来得及说,有宫女进来禀告:“皇后已更衣。”陈琼笑一笑,“往后有的是时间,我细细说给你听。”便站起来。 我们一起去见独孤皇后。 她在荷池畔,小荷才露尖尖角,微微的风撩动密密挤挨的荷叶,衬着她素色的身影。依然华贵。她本就是不需要任何累赘的饰物妆点的。 灵堂里跟我说过话的妇人伴在她身边,陈琼已告诉我,那是郭兰,世妇,从小伴着独孤皇后长大的人。她嫁出去,很快丈夫死去,她又回来,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大兴宫。 我跪拜如仪。独孤皇后回头看看,和蔼地点一点头,便又回过头去看着荷池。我不明所以,郭兰示意我可以站起来,我便退在一旁。 我这个差使,不用端茶送水,不用铺床叠被,只消跟在皇后身边,当她指着一朵花说:“瞧,开得多好!”便适时附和:“可不是。”这样就可以。真是天下最轻松的活儿。 陈琼隔两日,才又来寻我。这一回我已经备好了茶炉,煎茶给她喝。 “真看不出,你能煎得这样好。”她诧异地看我。 我很得意,“如何,可能诱你常常地来我这里一坐?” 陈琼不语,慢慢地饮茶。我有些奇怪她的沉默,抬头看她。 “我说过,皇后平日也算好相处,只有几件事碰不得。第一件,”她笑笑,“至尊是万万不能碰的。” 我心里想,哪个要去碰他? “第二件,在皇后身边的人,须得口紧,皇后最厌烦口舌是非。” 我点头,独孤皇后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正该这样。 “第三件,”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换作很婉转的说法,“自古宫中,都不作兴结交的那一套”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因此我和陈琼也不能走得很近,至少不能让人看着太过亲近。但宫中有一个伴,心里终归是温暖的。 有时,独孤皇后会写条陈给杨坚,她口述,从前是陈琼,如今多一个我来笔录。她的思维敏捷,口述很快,一开始我很紧张,怕记错了。她有所觉察,总是温言安慰:“不要紧,慢慢地来。”那样和婉,正似慈祥的长辈,叫我感动。以前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总觉得她是个十分严厉的妇人,如今看来,确如陈琼所说,她不算难相处。 因为跟随在独孤皇后身边,当然有很多机会见到杨坚。记得第一次,他从门外走进来,径直走向皇后:“独孤”没有留意旁的人。 独孤皇后微笑,向我招手,“阿婤,你过来。”她携我的手,推到杨坚的面前,“你瞧,这孩子生得多么可人。” 杨坚打量我一下,眼里有不可避免的惊异,然而一闪而逝。他只缓缓地点一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从他眼里看到通常的,安了心。 他们俩总是在晚膳后去花园散步,杨坚有腰疾,独孤皇后用一只手搀扶他,他的半个身子倾在她的臂弯中,互相依偎的背影在夕阳之中,仿佛合为一体。 独孤皇后偶尔也会过问军国大事,但极少,她时常关注的是刑部秋后将勾决的犯人卷宗c各地的孝子贞妇,还有许多琐事,各部朝臣家的老人是否身体安康,甚至张三李四家的媳妇是否吵架。 但她不是八卦的女人。 一日她笑问:“阿婤,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事很无趣?” 我谨慎地回答:“皇后自有用意,妾怎敢置喙?” “唉,你这孩子。”她总是这样叫我,你这孩子,真的如唤她的孩子一般,听来那般和润,“我晓得,你是最会说话的,偏偏不肯跟我说话。为什么?你怕我?” 她语气和婉,但她的眼睛是洞悉一切的。 我回答:“敬,所以畏。” “你瞧,”独孤皇后笑起来,“这不就说话了吗?继续说,和我说实话。” 好。我说:“齐家,平天下。家道正则化行天下。” “你这孩子,”独孤皇后又笑起来,“跟我背什么书?” 我只好说:“至尊平天下,皇后齐家,各司其职,天作之合。” 独孤皇后叹口气,“当面人人都这样奉承我,转过身去,不知多少人骂我这个老婆子多管闲事。”她的话音里颇有几分寂寥。 我想,她的确是寂寞的,在这深宫之中,众星捧月,她是高高在上的,可是高处不胜寒,她也是疏离于众人之外的,只有一个忠诚的郭兰,却也未必明了她的心事。 所以,她总在说,说吧,和我说说话。 不知怎么,我头脑一热,脱口说道:“那些个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理他们的呢!” 独孤皇后惊异地看我一眼,嘴角带着笑意。 我清醒过来,脸红透了,跪下来说:“妾失仪。” 她挽住我,“不要跪来跪去的,我从来都不喜欢别人给我跪来跪去。” 我站起来,嗫嚅道:“皇后恕罪。”真个发窘。 “越说越离谱,恕个什么罪呐?”独孤皇后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在你,也难怪。至于我呢,我喜欢听你这样说话——连阿五都不肯这样和我说话。”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兰陵公主走进来,还有她的大姐,乐平公主。 “皇后。”她们这样行礼,然后才称呼:“阿娘。” 她们坐在一起说话,不是不亲热的。 兰陵公主已经褪去了多年前的天真,换作了满满的温柔,一颦一笑,连端起茶碗的姿态,都透出优雅。 但是她并不快乐,我看得出来,从她的眉宇间,即使在笑的时候,也透着不快乐。快乐与富贵无关,富贵如天家也一样有烦恼。 乐平公主看起来反而快乐些,笑的时候十分畅快,当然,也许因为她的iàn ju更好些。她年纪不轻了,三十岁模样,敷了粉,眼角的皱纹一样很明显,面颊也开始下垂。但看得出,她年轻时很美。真悲哀,美人一向是不许人间见白头。 宫女们都退在外面听招呼,我也跟出去。但独孤皇后叫住我:“阿婤,替我揉一揉肩。” 我只得走回去。 乐平公主和兰陵公主的目光同时向我投了过来,都带着一丝异样。 我也同样不明白,独孤皇后为何要留我在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8 我立在榻旁,替独孤皇后揉着肩。她们母女旁若无人地说话。 就算我不想听,那些话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钻到我耳朵里来。其实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家长里短,皇后和公主闲聊的人事无非身份不同些罢了。但我还是觉得别扭。 乐平公主毫无顾忌地大笑,但依然端庄。她是前朝周宣帝的皇后,因为她的这个身份,才有了她父亲的帝王宝座,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比别人张扬一些。 “你的腿怎么样?”独孤皇后问她。 “全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乐平公主有意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回去,“阿萧从江南送来的药,十分灵验。我告诉她,再送些来,备着用。” “阿萧到底是有心人。”独孤皇后温馨地笑,停一停,又道:“不像那” “阿娘!”兰陵公主娇柔地叫一声,打断。 我知道她顾忌什么。我。 真是的,又不是我自己要留下来。 “阿五,”独孤皇后又叫小女儿,语气很郑重,“你回去劝劝你家一郎。” 一郎。这么说,她是嫁成了。但她还是不快乐,为什么? 兰陵公主怔愣了一下,站起来回答:“是。” 独孤皇后没有要她坐下,继续说:“别由着他的性子来。至尊和我都看重他的才具,但他那个性子——同殿为臣,一言不合的事自然是有的,哪有事事都依他的意思?至尊也要听听别人的话。他倒好。听说他又和杨素争了一场?” 兰陵公主诚惶诚恐地回答:“有这事?女儿并不知道。” “唉,你这孩子!”独孤皇后也是这样叫着兰陵公主,一模一样的语气,“就是性子太软了。我倒不是怪你,也不是怪一郎,他也没错,只是待人处事和缓几分又有什么不好?哎,你们两口子,若揉一揉就好了!你家一郎的事,你该多过问几句,那有什么呢?” 乐平公主笑着插进来:“哎哟,阿娘!阿五和她家一郎那个模样,谁个不说如漆似胶?你要阿五去驳一郎?如何驳法?上回阿娘自己都说过,再想不出来,他们这两口子如何拌嘴法!” 独孤皇后给逗得笑出来。 兰陵公主也笑了,然而,眉宇间透出一缕冰凉的忧伤。 独孤皇后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我说:“阿婤,听说你能煎很好的茶,煎给我们喝。” 她连这都已经知道了。但我心里也不觉得意外。我只是奇怪,我在尽力地当一个隐身人,她却似故意将我推出来。 宫女送来了小火炉和松枝,我出去生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动,等火稳了,将炉子提进来,筛茶c煮水c煎汤。 乐平公主瞧着我,随口说道:“我就不懂这苦茶有什么好喝的?江南的‘水厄’” “太医说,饮茶于身子大有好处。”独孤皇后若无其事地打断,“你如今也该多保养些了,试着喝一喝也好。” 乐平公主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 姐妹俩又陪着母亲说很久的话,三个人同桌吃饭,饭菜很精致,但十分简单,只有四样,刚够吃而已。然后两位公主才告辞而去。 算来已到就寝的时间,杨坚却还没有回来。小黄门来说,他与高颎c杨素两位仆射议事,要皇后先睡。 独孤皇后似乎没有睡意,她拉了我,要我坐在她的腿边。 她的手慢慢地抚摸我的头发,轻声叹息,“唉,儿女们都大了,回来看看热闹一阵,一走又冷清。”寻常得像个坐在小巷槐树底下的老太太。 忽然又说:“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我惊愕,下意识地抬头,正见她的目光,十分慈祥,不像另有用意。 “妾怎么敢当?”我说。 独孤皇后轻声地笑起来,却什么也没说。 静默很久,我试探着又抬起视线,见她平视前方,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坚回来寝宫,我终究可以退下。 脑子里还在徘徊方才的事。回想的时候,独孤皇后的模样总是异常清晰。她的确是一个老妇人了,头发花白,再怎么精心梳理也显得稀疏,皮肤松弛,因而有很多的皱纹。和所有的垂暮美人一样,她也避不过岁月的风霜。 只有她的眼睛,想必和年轻时同样明亮,总是柔和的,却又直入人心。 我十分尊敬她,因为她是皇后,我还有许多畏惧。没办法,我是矮檐下的人,就算她屡屡表现得异常看重我,也不可得意忘形。 她对女儿严厉,正因是她的女儿,她对我放纵宠爱,正因差着那层肚皮。 但话又说回来,她为何这般宠爱我?张丽华的这个壳可以y一u hu一男人,但不至于能够征服像她那般的女人。我始终想不明白。 像我这样的尚宫,一共有三位,其实本来应该每人轮值一天,但日复一日,独孤皇后似乎越来越喜欢让我随在身边,如今十之的日子,我都在当值。 有时候独孤皇后笑问:“整日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是不是叫你厌烦?” 我说:“当然不会。”当然只能这样回答。 独孤皇后想必是明白的,温和地抚一抚我的头发。 不过,我说的也算是实话。尽管总要加意小心,难免有些累之外,跟随着独孤皇后,至少并不烦闷。 工匠领会错了意思,替她新制的衣裳不合心意,工匠唬得面无人色,跪地连话也说不清。她叫那工匠自己将衣裳穿起来,在宫中走一圈,让宫女们笑她,然后,让她走。 “那么,这衣裳” “这衣裳明明是你的,你们都看见了——”独孤皇后向左右瞬一瞬眼睛,自然有无数的人笑着附和。 她其实,是个懂得风趣的女人。 只是寂寞。她的三个儿子分封在藩地,只有皇太子杨勇在身边,然而,母子俩只是每天见上一两面。对话也几乎千篇一律。 “皇后身子可好?” “好。” “近日天气冷暖不定,皇后务请多加保重。” “知道。你也要多保重自己。近日可有繁难的朝务?” “没有。” “若有,多与两位仆射商量。如今至尊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正要你多多帮他。” “是,儿臣明白。” “去吧。” “儿臣告退。” 进宫忽忽地数月过去,我所见到的母子俩一直如此。也曾风闻,独孤皇后与太子不合,但我人前人后,从未听独孤皇后有过一句批评。 然而我注意到,晨昏定省,自杨勇口中始终称呼“皇后”,而独孤皇后,甚至不叫他的名字。这样的冷淡,终归是有原因的。 可是,就算好奇,我也不能八卦到去找人打听。我知道,独孤皇后必定有一只眼盯在我身上,否则不会有近日越来越明显的信任。她知道我口紧,从没有是非,不在背后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鉴于如今我是她名下员工,而且我对这个职位尚不反感,那么我就一定要守员工守则。 何况最重要的是,也无人可问。 我见不到云昭训。如今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但相去却如天涯。至于陈琼我就算问她,她也不会说的。 记得以前,当然以前她不是这样,但如今已隔了八年。一次抗战都结束了,我怎么能指望一切都如以前? 一日独孤皇后问我:“你开过一间花店,是不是?” 我很镇定。她对我的信任当然不会是盲目的,她一定派人调查过我,什么时间做过什么事,大概比我自己都清楚。我不知她都知道些什么,只知没有必要说谎。 “是。” “为什么取那样一个名字呢?”独孤皇后继续闲闲地问。 我想了想,笑道:“妾也说不清好玩罢了。” “是挺好玩的。”独孤皇后微笑,很平常的神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又问:“怎么想起来开间花店?” 怎么想起来?记忆一时恍惚,那样遥远的梦想,静谧的,不知忧愁的日子,虽然短暂,曾经也一度实现。 我说:“妾只是想,有一样营生可做。” 独孤皇后很留意地看着我,脸上依旧笑着,“总不至于不开花店,你便没有饭吃?” 我也笑,“那自然不至于。但我想有一样自己的营生。” 独孤皇后不作声,目光盯在我的脸上,很专注。我不知她想探究出什么dá àn来。我想她大约不能够理解我,毕竟这个时代的人,认为经商并不体面。 至少,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地去经商,还不如被包养。 过好一会儿,独孤皇后才又说:“那么你现在在这里,岂非没有自己的营生?你一定觉得不自在?” “那倒不是。”我小心翼翼,但很诚实地回答,“妾觉得伺候皇后,也一样是营生。” 独孤皇后盯牢我,片刻,爆出一阵大笑,“你这孩子,真是有趣!” 我们这样交谈的时候,陈琼立在一旁的书案边,替独孤皇后抄写佛经。她始终沉默,没有任何表示。 但晚上,她意外地到我这里来,对我说:“白天你居然那样子跟皇后说话我真替你捏了一把汗。” 如今她十天半个月方与我私下里说一回话,说的也不过是寻常的事。她能这样说,我觉得十分高兴。 “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真是直截了当,和以前一样。”她笑着望定我,“以前也是,看你也不常说什么的,可是突然间冒出一句话来,直接得叫人冒汗。” 我也笑,我们都想起以前的种种。 陈琼坐了不多久,便告辞而去。而今她的性子仿佛十分安静,甚少与人交往,除却陪伴独孤皇后,便是在屋里读书c抄写佛经。与从前相去很远。也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我心里却总隐隐觉得一丝悲哀。 转眼秋深,一日凉似一日。早上起来,草叶上覆了白霜,远远望去,倒如同下过了一场薄雪。 迎面风来,“嗖”一下钻到脖领子里去,我原地踱踱脚,心里想,这样子估计也不要多久,第一场雪就会降临。 “喂!”身后有人叫我,语气非常无礼。 一大早的心情会决定一天,所以我不打算跟任何人动气,心平气和地转过身去。 是个男人,满下巴微卷的胡须,看不出确切的年纪,但不会老。他身材很高,我要仰起来一些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他盯着我,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 “你不是那个那个”他拧眉思索着。 居然还是我先醒悟他的身份。“蜀王殿下!”我向他行礼。 他没说“免礼”,还在顾自思索,终于,他叫出来:“你是陈婤!” 很少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听来倒也有趣。我微笑,再次施礼,“是。妾见过蜀王殿下。” “真的是你!”他显得十分高兴,上下打量我,“想不到,出落得更加好看!” 他从言语到神情毫不掩饰自己的。 我得罪不起他,只得垂下视线,躬身道:“皇后传召,请容妾告退。”快步离开。 他在我身后叫:“喂,等下!” 我想装作没听见,但旁边有人多事提醒:“六娘,殿下在叫你!”我心里很想踹那人,但只得停下脚步。 杨秀追上来,看着我说:“我看中你了,你跟了我吧。” 天哪,我几乎晕倒,这杨家的男人们还有完没完?眼前这一位,什么是名不符实?他浑身上下任何一个地方都没办法跟“秀”字联系在一起。我在宫中,听说过他的名声,他孔武有力,武艺过人,因而对于看不顺眼的朝臣,便以老拳相加。 我若回答个“不”字,会有什么落到我头上来?想想就不寒而栗。 可我若回答个“是”字,又有什么在前头等着我?就更加不寒而栗。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真的有宫女来,叫杨秀进去。 我只觉得心狂跳,不敢舒这口气。这要怎么办?这个家伙,也许比杨广还要难以对付。腿是软的,我扶着旁边的树,挪到墙边,只是想站着喘息,最终却无力地坐到石头上。 这年月,女人的命运还是如浮萍一般,一瓢雨水就能冲得不知何方。 胸口有些酸,但眼里没有泪。哭有什么用?哭最没用了。就算流泪,也要流在管用的地方。 独孤皇后身旁的宫女找到我,“阿婤,你怎么坐在这里?叫我好找。蜀王殿下来了,皇后说你上回做的点心好,让你再去做。” 我打起精神来。 点心没什么难做的,有现成的模子,还有人调馅子,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材料,怎么样也不会太难吃。 我将点心端进去。 母子俩正在说话,独孤皇后脸上满满的笑意。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 “阿婤做的点心很好,来,你尝一尝。”她亲手拣了一块给杨秀。 “是阿婤做的?”杨秀看着我笑,又转过去对独孤皇后说:“阿娘,我想要阿婤。”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独孤皇后正捻起一块点心,手也停顿在半空。 但只瞬间,又恢复。她若无其事地将点心放进嘴里,吃完了才笑道:“你要了她去,阿娘可没有这样好的点心吃了。” 杨秀说:“我给阿娘找十个好点心匠来,管让阿娘天天不重样地吃。” 独孤皇后大笑起来,“叫你这孩子说得,阿娘有那么馋吗?”她回过头来,看着我,“阿婤,你自己的意思呢?”语气十分平静。 我知道,到了该流泪的时候。 “皇后c殿下!”我跪下,泪随着话语淌出来,“妾心中只有秦王殿下,此生不做他想。” 杨秀“啊”了一声,皱皱眉。 “好个此生不做他想。”独孤皇后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脸对杨秀说:“你也不要不乐意,你身边女人还少么?你兄弟几个里头,就数你的姬妾最多!” 我听见杨秀小声嘀咕:“比不上大哥。” 独孤皇后一定也听见了,“阿秀!”她的神情明显严厉起来。 杨秀不敢作声了。 独孤皇后对我说:“你先下去吧。” 我巴不得听见这一声,连忙告退。到了门外,迎面一阵风来,尚未散尽的恐惧加倍了寒冷,令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涌了出来。 天却是那样蓝,清澈如琉璃一般,抬起头,满眼阳光,只是感觉不到温度。 杨秀不知几时告退,独孤皇后再叫我进去时,她已是一个人坐在榻上。 “唉,你瞧瞧,”她对着我笑,“阿袛也是我养的,阿秀也是我养的,这两个孩子的性子,真是一个水一个火,怎能差得这样远?” 我能说什么?只得答:“蜀王殿下性情直爽。” “什么直爽,分明是面锣鼓,碰一下就响震了天。” 但她的语气,依旧是慈母的语气。 “哪里像阿袛”她忽然停下来,看我,“阿婤,我提起阿袛,必定叫你伤心了吧?” 我心里有很深很深的感动。 其实她比我更加伤心,我听得出来,她何须如此?她是长辈,更是皇后。 我还没有回答,独孤皇后已不叫我回答,“来,替我捶一捶腿。” 我轻轻地捶着她的腿,她显得很舒服,合上眼睛,久久不作声,像睡着了一样。但是仔细看,眼角有一滴泪珠,极细小的,悄无声息地渗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9 宫女急匆匆来说,杨坚在书房里,冲着杨秀大发脾气,连杯子都摔了。独孤皇后立刻赶过去。我们这些人,不尴不尬的,也只得跟在后面。 书房里奶茶淌了一地,杨秀垂手站在一边,杨坚指着他质问:“你倒说说看,那个万智光算是个什么东西?” 杨秀梗一梗脖子,不作声。 “一个嬖人!”杨坚怒喝,手伸出去,往案上抓了一把,可是已经没有了茶杯,他握了拳头,在半空中挥了几下,“一个嬖人你让他当行军司马!” 独孤皇后只听到这一句就退出来,进了偏厅里。她的目光在诸rén iàn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 “阿婤,”她平静地吩咐,“你去听着些动静,至尊气消些了你再来告诉我。” 做什么挑上我? 当然我不敢问,道个“是”字便走出去,站在书房门外听着。 里面只有杨坚一个人的声音。 “小人!小人!只有王公贵胄才能毁掉我大隋基业吗?这些小人也一样能!猛兽如何?弓箭都未必怕,但一样被毛里的小虫子喝血吃肉还有,你拿僚人当活靶子射,可是有这回事?” “” “还活取人心肝,也是有的?” “” 我听得心惊。 “早对你说过,该多学学阿摩!” “哼!”杨秀终于吱声,十分不服气,“阿爷心中,向来只有二哥是好的。” 我的心跳了几跳,血流加快,不自觉地提升注意力,所有这些反应都自然而然,全不受大脑的控制。 “什么只有他是好的?”杨坚的口吻低缓一些,“他也有他的不好,他不好的时候我也一样说他,你何尝没有见过?但他好的地方,你怎么不知道学一学?” 杨秀沉默,过一会说:“阿爷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性,二哥的好处,我只怕学不来。” 杨坚在叹气,十分无奈。 我的理智回来,将所有那些不自觉的反应平复下去。 我到偏厅去,告诉独孤皇后,杨坚的气大约是已消了六七分。 独孤皇后点点头,站起来进了书房,这一回,她让我们都留在房门外。片刻之后,杨秀从里面告退出来,顺手带shàng én。 合上的刹那,听见独孤皇后和缓的声音:“那罗延”是杨坚的小名,取自佛教,意思是大力护法神。 我也是第一次听见独孤皇后这样称呼杨坚,如居家的夫妻那般亲近,不由自主地微笑。 蓦地,又觉有人正注视我,抬起头,是还未走开的杨秀。 我立时想起方才听见的“活取人心肝”云云,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来,一直冒到脑门,暂时冻结了我的思绪,让我做不出一个合适的反应。 这和从前惧怕杨广是两样的,这纯粹是恐惧,就像半夜里独个看恐怖片。 幸好,他也没说什么,转身走掉了。 因为距离年关近了,藩王都陆续返京,过几日是汉王杨谅,接着杨广也回来了,大兴宫因而日渐热闹起来,独孤皇后脸上的笑容比往时多了几倍,连杨坚也常常在笑。 就算掺了许多别的成分,因而稀释,天伦之乐也还是存在的。 从旁观,无需冷眼,也看得明白谁是最得爷娘欢心的。蜀王妃像个闷嘴葫芦,汉王妃年纪还小,听到任何有趣的事便咭咭地笑个不停,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晋王妃。 她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生得团团圆圆,和她一样乖巧,懂得讨老人家欢喜,独孤皇后整日搂着两个孙子,不知怎样才好。临到隔辈身上,她还是寻常的祖母。 “喏,到底还是阿萧。”有一次她终于说漏嘴,“哪里像当初,阿俨生了之后,我想抱过来养,都不肯。阿俨如今和我也不十分亲。” 我怔愣。 独孤皇后觉察失言,转开话题,此后也不再提。 她和云昭训的宿怨,果然不假。杨俨是云昭训生下的长子,听说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杨坚夫妇才勉强接纳了云昭训。孙子终归还是孙子。 那么别的事,大约也是真的。 我切实地感觉到那股寒意,夹在初冬的风里,生生地透过我的身体。很多年前,我初到这个时代,影影绰绰的,曾见过张丽华如何为她的儿子谋求太子之位。我还记得那个寥落的日子,废太子陈胤离开东宫,渐渐淡出视线的踯躅身影。那样孤寂。 那时的感觉忽然又浮上来。 史书没有记错的话,这一轮的胜者,是杨广。 杨广。 我用手覆了前额,心中的复杂情绪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究竟,我是在恐惧,还是在庆幸?还是我自己都无法分辨。 夺嫡的故事,记得最清楚的是康熙年间那一场九王之争,手足兄弟,步步刀光剑影。为一个皇位,到底有什么趣味?但是,想一想失败的后果,从此跪伏于阶下,一句话便可以失去一切,鬼才会说,那个位置没有用。 我却不记得这一轮的经过,只知道一个结果。杨勇c杨秀c杨谅,他们各自的结局又是如何?也全都不记得。 或许,反倒是地下的杨俊最轻松一些。 一日,我在后殿廊下遇到杨广。 在宫中,他十分收敛,进退都有分寸。他倒没有装作不认得我,偶尔也向我招呼一下。独孤皇后问起时,他照直说,在江南时,曾受杨俊之托,照看过我一阵。独孤皇后连我开花店的事都知道,这一段大概也听说,自是不以为意。 况且,他每每入后宫看望独孤皇后,十有七八和萧王妃同来,更不会与我说什么。 我因此倒很安心。 有时候我们的视线交逢,彼此都十分平静,便如同过往的一切真的已湮没在记忆里。 等侧开脸去,我再偷偷地深呼吸,让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还有心头的刺痛。 杨广看见我,向我微微一颔首,我垂手避在一旁,让他先过去。 从低垂的眼帘下,我看见他青色的布衣下摆以平稳的节奏晃了过去,然而,我刚刚抬起头来,却看见他又转回身。 “方才的点心很好,还有吗?” 方才是晋王妃做的点心,我只不过打下手,他却问我。 “还有。”我说。 “你再去拿一盘来,我还有些饿。”他说着,随手推开一间偏厅的门,走进去。 我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只得又去端了一盘点心来。想一想,其实也可以换个宫女送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来了。 他不知道用什么借口,将身边的人都打发开,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里面。 偏厅的窗关着,因而很暗,我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阿婤。”他叫我的名字,“过来,到这里来。” 我走过去,将点心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他看也未看。 只说:“坐,坐这里。”他指着自己身边。 我没有动。这些天,我看得很清楚,他在独孤皇后面前始终都表现得十分稳重,只有偶尔的例外,当萧王妃笑起来,他便会侧过脸去看她,眼里露出那样一种陶醉般的神情。 那样的神情,是戳在我心头的一根刺。 我说:“殿下,请用点心。” 杨广看着我,可能因为我没有坐下的意思,他站起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因而一下子缩得很近,我看得见他眼中闪动的微光。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想,我应该走掉,但又犹豫,万分地矛盾。 “阿婤。”他逼上来一步。 我下决心转身,但被他拉住胳膊。 “别走。”他命令,然后放缓一点语气,只是一点,“我只想看看你。” 他扳着我的肩让我转过身来,然后松开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面对面。我只好迎向他的视线,雄赳赳气昂昂的,尽管以前这样的尝试我也做过,无一不是失败告终,但总不能直接缴械投降。 杨广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这个人,我永远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他却好像能够看透我。这真是不公平。 史书怎么没告诉我,他是这样一个人呢?当然,也许因为我读书不求甚解,我总以为他是沉迷酒色的,满眼昏光的一个家伙。 “你在想什么?”他问。 哈。原来他也看不透我。我因这问题心情大好,居然忍不住勾了下嘴唇。 “你笑了。” 他的拇指在我的唇角轻轻擦了一下。 “阿婤,我喜欢看你笑,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在笑。你还记得吗?” 我回想一会,摇头。 “那样的境遇,别的女人都会哭天喊地,可是你却在笑”他停下来,微笑一阵,忽然又问:“你刚才气鼓鼓的,为什么?” 我心口气闷了一下,酸胀的感觉涌出来。 不,我不是吃醋,不全是。我心里很清楚,因为我知道他在做戏。别问为什么我这样笃定,但这是我的感觉。是女人都会这样的感觉,一个男人在他真心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那眼神终归是不同的。但他看着萧王妃的眼神里,找不到那种异样。 可是,看这样的戏码也足够叫我心惊肉跳。 即便套在陈婤的壳子里十年,临到父母兄弟亲情这些事情上,我还是变回林青。小说电视里看得惊心动魄是一回事,亲眼看着骨肉相残是另外一回事。看着一群血脉相连的人,套上一堆的iàn ju,一句话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我自问没有那样的镇定。 何况,他还是隋炀帝。 “怎么?”他问。 不知为何,我脱口道:“如果我向你提一个要求”说半句,忽然清醒,停下来。 我在做什么?痴心妄想试试自己的分量?别逗了。 杨广一直等着,“怎么不说下去?” 我叹口气,“你说过,不能向你提出你做不到的要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我摇一下头,懒得说。 杨广笑,“你在故意激我,说吧。” 我想了想,道:“我想要一包剑南的蒙顶石花。” 杨广盯着我看,他当然已经明白我在敷衍他,也明白我是真的不会说。他一定在估计是否可以强迫我回答? 我无所谓地回视。 他灼灼的目光黯淡下来,就像过去曾经的许多次。 我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居然立时就心软了一下,但随即又硬起来。这样是最好的。尽管,心硬的代价是总会被棱角硌疼。但也许,久了心也会磨出茧子来,那时候就不疼了。 沉默半晌,杨广忽然又问:“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我回答:“很好。” 他点点头,“阿娘一定很喜欢你。只是我本来以为,你会不习惯宫中。” 如果是以前,的确是的,但是现在现在我也被磨圆滑了。 杨广说:“如今我只担心一样,阿娘也许会将你许给别人——你不要答应。只要你自己不肯答应,阿娘就不会强迫你的。” 我心里想,也许他已经知道杨秀的事。 “阿婤,”他盯牢我,“你答应我,如果有别的人向阿娘要你,你不能答应。” 熟悉的强横又回来。 他的语气,分明已将我当作他的,不容我拒绝。 忽然负气,“我不答应你又能如何?” “别的人都不是阿袛。”他冷冷地说,“我只容忍过阿袛一个,你不晓得我是怎么样容忍过来的——我绝不会再容忍别人。如果你不答应我,跟了别人去,我一定会杀掉那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的脖子像弹簧一样被他生冷的语气压得弹起来。我说:“蜀王殿下已经跟皇后说起过此事,我也许会——” “我说过,无论是谁!”他迫近一步,声音仿佛钉子钉到我的耳膜里,一字一字震得发疼,“无论你跟了谁去,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杀了那个人,将你夺回来。阿婤,你若真的去做了,你就会明白我没有在骗你!” 我瞪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这样的话,我应该遍体生寒,应该满心恐惧,可是我没有,我心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目光交错,似乎有许多光阴的碎片掠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来不及仔细探究,只是片刻,杨广转过身去,淡淡地吩咐:“我言尽于此,你可以走了。” 我行礼如仪,而后退下。 出了偏厅的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暗沉沉的房间深处,杨广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点心。早已凉透了,也不知他能尝出什么味道,吃一块,又很快地放进另一块。 我木然地向前走,迎面的风都是冰冷的,仿佛直接穿透我的身体。当然是这样的感觉,因为我的身体是空的。 走了一会,忽然听见有人叫我,转来转去地看了几眼,才看见檐下的小宫女。 “六娘,怎么今日逛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怔愣,原来闯进她们平时休息的院子,只得停下来,随便东拉西扯几句,再走回去。 头脑总算清醒了一些。 然后心里想,不知一直这样下去,和索性豁出去,哪一个会更痛苦? 但是豁出去,真的就会快乐吗?就算快乐,又能有几年呢?很快地又胆怯。 我本就是俗而又俗的女人,属于我的生活本该就是平平凡凡,而非这样的惊天动地,我本没有做历史人物的潜质,却被强塞进历史。 当初,我刚刚知道他是杨广时,缺乏一了百了的勇气,如今还是同样。所以,我也只能不明不白地悬在当中,便如未知的命运。 “六娘!”又有人叫我。 回过头,尉迟汀兰追上来。 她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时,脸颊红扑扑的,像一只苹果。 独孤皇后有一次在花园闲逛时遇见她,那时她正在踢毽子,花样百出,如翻飞的蝴蝶。独孤皇后站着看了一会儿,却见她将毽子踢到了树上,她跳了几跳够不着,便脱下一只鞋来往上丢,一次又一次。 独孤皇后便要她到自己身边来伺候。 我知道独孤皇后喜欢她什么,是她的笑,如黄莺般婉转c清澈,脆生生地绽放在秋日垂暮的花园中。 “皇后找你呢,快来!”尉迟拉了我就跑。 独孤皇后身边的人都很稳重,只除了她一个。但大家都容让她,因她年纪小。算来她是罪眷,当年杨坚篡夺北周的皇位,尉迟家起兵反对,结果落败。成王败寇,家眷死的死,活着的没入掖庭。那时候,尉迟汀兰还是一个襁褓小婴儿。 如今,她十七岁,但她生得娇俏,眼睛极大,看上去像一只放大了的sd娃娃。 过门款时,差点绊倒。独孤皇后在里面笑:“跑那么急做什么?” 尉迟汀兰回答:“怕皇后等得急,所以只得拉了六娘快走。”又看看我,我只得附和,道个“是”字。 她很讨好皇后,看得出来,她是有些小小野心的。毕竟被踩在脚底那么多年,人人都可以再在头上踏几下,个中滋味,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 独孤皇后说:“这两日阿琼身子不好,她这一部《金刚经》已经抄了一小半,阿婤,你来抄完吧。” 我想了一想,道:“皇后知道的,妾的字不如阿琼” “不要紧,”独孤皇后道,“你尽力就是。” 尉迟汀兰忽然插了一句:“皇后,奴婢想试试。” “哦?”独孤皇后转回头去看她,“你会写字?” “是,学过一点儿。”尉迟转过来望着我笑,“六娘写两个字,我照着写吧。” 我微微笑笑,“好。” 走到书案旁,提笔随手写两个字“居”“养”。尉迟汀兰看着我写,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然后她也写完,将纸奉上。 独孤皇后看很久,又看我一眼,回头对尉迟微笑,“汀兰,以后你来替我抄佛经吧。” “是。”尉迟回答得十分清脆,而后转过来对我笑一笑。 我也笑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0 因为近年关,事情格外多,一直到掌灯时分,我才脱身,去看望陈琼。 她生病的消息,居然还是从独孤皇后那里知道。 宫女开了门,见是我,向屋内说:“是六娘。” “快进来。” 听声音平和如常,病应该不是太重,我稍稍安心。 进得屋里,陈琼依在床头,围着昭君兜,手里拿一卷书。 我打量她,面色很好,甚至看不出病容。“咦,戴这个倒俏丽。”我笑她,“生了病倒更好看了。” 她横我一眼,“你就尽取笑我吧。”仰脸叫刚才开门的宫女,“关shàng én,任凭是谁,都别让进来。” 我拿起她看的书,居然是策文。“生病了,怎么还看这些劳心的玩意儿?” 陈琼不答,只问:“皇后告诉你我病了?” 我怔一下,看她。“是。”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叹口气,“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一点病也没有。皇后叫我‘病’的。” 我颇觉意外,但没问,只等着她说下去。 陈琼看着我,诡黠地笑一笑,“不要看我,这要问你。” “问我?”这回我真的诧异,“我怎么知道?” “唉。”她又一次叹气,“还不是因为你回绝掉了蜀王。” 我轻轻地“啊”一声,前后想一想,骤然明白过来,“难道他又想你” “可不是。皇后倒不是不通情理,你不肯答应,我也不肯答应,那个再胡闹,到底是她亲生的儿子,只好叫我‘病’一阵子,他看不见,久了就丢开了。” 原来是这样。 我往她身边靠一靠,小声说话:“那个真是胡闹——”将从杨坚那里听来的话说给她听。隐忍了那么久,到底露出我的八卦尾巴。 陈琼淡淡地说:“这种事还多着呢。” “至尊和皇后怎么不好好管管?” “怎么管?叫回来骂一顿就搁开了,一样还是千呼后拥地回去。” 陈琼说这话时,眉宇间颇有从前的爽利神色。果然本性难移,我觉得欣慰,还是喜欢她这样子。 我问:“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居然隔了这么久才问。 她看看我,淡淡地笑,“说不好也算不上不好,说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这样过罢了。”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 不过是这样过罢了,这种回答,不应该从陈琼口中听到,她是那么有生命力的。可是,如今她也说这样的话了。 陈琼忽然又说:“尉迟汀兰那个丫头,是有些心机的。” 我抬头盯着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特别的东西,心异样地跳了跳。 定定神。“你知道?”我还需要确认。 她缓缓地点头。 然后拉起我的手,像以前那样。“阿婤,我们从前就是最要好的,何况这宫里,如今只有你一个是我的亲人。” 我看牢她,愣愣的,心里惴惴地仿佛已知她要说什么。 但是她停下来,不再说什么。 我并未觉得松一口气,总觉得未来必定有什么将要发生。 “姑姑。”我低声地叫她。 “叫我阿琼好了,就像在皇后面前那样。”在皇后面前,我只能叫她名字。 我沉默很久,终于问出藏在我心底很久的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怪我?” 陈琼望着我,眼神非常坦直。“最初,有过。”她说,“后来想,那又怎么能够怪你?你遇到些什么样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身不由己。珞姐姐是,我也是。本来,你应该是大陈的公主,此刻一定嫁了人,有个对你千依百顺的驸马,生了儿女”她的声音低下去,含着悲伤,还有恨意。 我怎么会以为时光已将她磨平了呢?她只是,懂得掩藏了。 “阿婤,”她紧一紧手,“也许,我需要你帮我。” 我没有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忽然想起曾经云昭训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如果我需要,你会不会帮我? 她们都有自己的目标,只有我没有。 过去十年我所有的烦恼只是我自己的,如何生存,以及,爱亦或不爱。 仔细想想,如果杨俊杨广换作任何的张三李四,在这些问题上,还是差不多的。但是现在,我好像真的走进历史中来。在历史里,杨坚就是特定的,杨广也是特定的。 可是,历史好像没有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在历史中是否真的有过什么作用? 未知的事情,总是让人恐惧。更何况,这未知决定着无数人的未来。 其实,我的愿望一直卑微,只不过希望能够有容身之处,活得不会太过艰难,如果可能,有一个男人可以爱也爱我就更好。还有,希望我关心的那些人都能平安。 但是历史历史从来就不是我所希望的c细碎的柴米油盐。 大概,我实在不适合这么深沉的问题,就算想到多长一个脑袋出来,也不会有结论。 陈琼望着我,“阿婤,难道你不愿意答应?” “怎么会?”我微笑,“只要我做得到。” 暂且不管它什么历史,我只知道,陈琼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在最困难的时候互相支撑,这样就足够。 过两日,独孤皇后对我说:“阿萧受了风寒,那孩子身子弱你替我去看看她。” 我心里明镜一样,但是不能说别的。 到了晋王府,杨广居然亲自迎到府门,又亲自引我去看萧王妃,一切都煞有介事。 然后引我到正厅上小坐。先上奶茶。 “没想到是你来。”杨广若无其事地解释,吩咐准备茶炉,茶具。 我止住他,“殿下何必这样客气?妾当不起。” 杨广一本正经地回答:“你代皇后而来,理应孝敬。” 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动了下嘴角。 “怎么?” 侍女们都离得很远,我小声说:“殿下倒是很”一时想不出措辞,“很像那么回事。” 杨广抬头,留意地注视我。我还在忍不住发笑。 “你难道不相信我?”他皱了下眉头,“难道我杨广在你心目之中,是一个轻薄之人?” “那倒不是。”我很老实地回答。说句良心话,自认得他本人至今,他的不轻薄才让我屡屡吃惊。 “那你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仍拧着眉。 我看看远处的侍女们,她们并未朝这边看。我知道不该再继续笑下去,但我依然忍不住。“不习惯。”我只好这样说。 他瞪我一眼,无可奈何的,带一点宠溺。 我垂下眼帘,喝奶茶。 回去之后,独孤皇后问起经过,我实话实说,又道:“晋王妃让妾求皇后恕罪,这两日不能进来给皇后省安了。” “这有什么?”独孤皇后叹息,“这孩子就是心思细。阿摩也孝顺,至尊和我遣内使去,每一回他都是亲迎亲送。他小夫妻两个也要好,这才是最叫我安心的地方。”说完又叹气,久久不息。 我知道她未说出口的话,杨勇和发妻元氏始终是她的心病。听说如今,杨勇连话也不大和元氏说。 独孤皇后没有抱怨阿云,至少在人前还没有公开地抱怨,但心里一定是怨的。 “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图他们个什么呢?”她又说,“将来百年,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们过得好” 但杨勇和云昭训,他们也一样过得好,这点独孤皇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只因那不是她亲手选的媳妇,只因阿云出身低微。 其实出身有什么呢?平日她自己也这样说。 接一个族亲的奏折,他爱上自己的侍女,家世极低微,总算还清白,从小就侍奉他长大,日久生情,求独孤皇后成全。 他的母亲听说,也上呈奏折,申诉那个侍女配不上他。 独孤皇后将他叫来,询问许久,他一意地坚持,磕头如捣。 他走后,独孤皇后思虑良久,又叫来他的母亲,细细开导:“家世又能如何?他将来终究要靠他自己。只要他们过得好” 但临到自己头上,又不是这样想。世人也大多如此,像她这样一个女人,也不能免俗。 太子妃元氏我见过许多次,印象中却依旧一片模糊。她是那种即使坐在那里,也会让人很快忽视掉的人。总是沉默,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如无机质的空壳。 我完全明白,杨勇为何不喜欢他。 杨勇需要的是阿云那样活泼泼的生命力。 但在独孤皇后眼里,元氏那样未尝不是一种贤惠,总之重要的是,那是她选的儿媳。 “阿元!”私下里,独孤皇后也悄悄地劝她,“你还年轻,该多走动走动,多找人说说话,成日坐着,岂不闷吗?” 元氏温顺地笑笑,道一声:“是。”想也知道,她的性子是不会变的。 独孤皇后也劝她:“睍地伐性子是这样的,爱玩爱闹,这般年纪也不能改,你多容让他几分,待过些年自然会好的。我看有些时候,处理朝务他也烦闷,若闹得不过分,你也多陪陪他。” “是。”元氏依旧那样温顺,又为难道:“太子殿下不要我陪。” “你呀怎么这样老实!”独孤皇后看着她叹。 待她走了,独孤皇后回过头来问郭兰:“你瞧瞧,我都说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办呢?” 郭兰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回答:“皇后也别急,皇后的苦心太子殿下总会明白的。” “总会c总会。”独孤皇后在地下焦躁地踱步,良久,才站住,“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个总会呢?” 没人能回答她这句话。 现在我和陈琼又渐渐地恢复往时的亲密。 她说得对,宫里只有她是我的亲人。最主要的是,她又愿意和我说话了。 她在宫里待得久,又有心,知道得自然比我多,以前这方面她就比我行,如今更是。我需要从她那里多知道一些。 未必是想做什么,只是不想太过茫然。 每次都是关起门来说话,上次替我开门的宫女叫盈风,是陈琼的心腹,会替我们守门。如果有不相干的人过来,就咳嗽几声,我们便换一个话题。本就是姑侄,稍稍走得近些,也没人作怪。何况,我们都懂得小心,十天半个月方见一回。 她说:“杨家的四个儿子,各有一摊子。” 这我也瞧出来了。 “四个人,四条心?”我问。 陈琼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这倒不清楚——我觉得是。” 如果杨俊还在的话,他大约会站在杨广那一边。杨广的悲伤不是做作的。 “那么,”我又问,“两位公主呢?” 陈琼诧异,“她们?” 我是不会忽视公主的,尤其她们有独孤皇后那样的母亲。我瞧着她笑,“你也是公主,不是吗?” 她怔了一会,摇头,“我倒没有想到。” 我说:“就算没有公主,也有驸马。” “只有一个。”她又思索了好久,“他倒是向着高仆射的。” 我“嗯”了声,在心里默默地替他们兄弟几个画图,看看谁的砝码多。 陈琼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从来不理会这些事的呢。” 我叹口气,“如今我是在宫里。” 就算我是瞎子,摸着石头过河,我也得知道石头在哪里啊。 陈琼问:“阿婤,你觉得他们几个会闹起来吗?” 我看着她。她深思的眼眸里有微光闪闪烁烁。我忽然有点明白她在盘算什么,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有些发寒。 “会吧,也许我不知道。”我低声地含糊地说。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当年你对我说过,千万小心晋王,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那是为什么?” 我怔愣,自己都已经忘记。过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仿佛是说过这样的话。 “亏你还记得,我都忘了。”我苦笑。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她追问。 我低头苦思冥想,找一个理由出来。“那个时候其实你应该知道原因。” “因为他杀了张”陈琼猛地顿住,然后拍拍我的手背。我冲她笑一笑。 陈琼不完全相信,“只是这样?” 我叹口气,“觉得他危险嘛。” 陈琼点点头,“果然。” 果然?我看着她。 她说:“我也这么觉得。他要不是特别有心机,那他” 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说下去,只好问:“那他什么?” 陈琼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心里的想法,“那他倒真是允文允武,德才兼具。” 啊?虽然我早已注意到杨广和我印象中的隋炀帝两样,但听到陈琼说这句话,我还是彻底呆掉。 她因为我的惊异而感到奇怪,“难道你没有听到过?人人都夸赞他。” 停了一停,又说:“只有皇后偶尔埋怨,说他性子太强。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太坏的事。” 我叹息,连陈琼都这样说,可见杨广这戏码演得果真不错。 陈琼在留意我的神情,问:“你觉得他不是那样好?” 我偏过头想了一想,决定先反问一句:“你觉得他有那样好?” “我不知道。”陈琼微微地蹙起眉头思索,“但是他很看顾江南人。” 哦对,会有这一层,是我没有想到的。听说,江南人很拥戴他,但是在这个朝堂上,几乎没有江南人得势,前陈的官员和士族,只能依附于某个皇子。 以杨广尤甚。 细想起来,终归我还是没将自己真正地当作前陈公主,所以才体会不到吧。 “阿婤,”陈琼轻声地问,“你后来可曾与那晋王有过什么什么” 我打断,“没有。” “你千万不要生气。”她十分急切地解释,“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些年来,偶尔,也有故人的消息每个人都说晋王的好,我心里却还记得你当初说的话,我想你必定有什么缘故,所以想要问个明白。” 我有充分的理由,但是又怎么可能说出来? 我摇头,“我只是只是那样觉得。” 甚至也没有说,觉得一切都只是他在演戏。不知为什么,连我都觉得,仿佛也不全是假的。 可是,若有三分真,有哪里来得隋炀帝? 有时候,我真的迷惑,一个人,真的会那样翻天覆地,完完全全地变做另外一个人吗?可若是不会,历史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陈琼眼里流露出失望,她也许明白我是不愿意说实话,但我也无奈。 盈风在门外轻轻咳嗽了几下。原来是膳房送晚膳来。 陈琼说来还在“病”中,送来的都是清粥小菜,她便也不留我一起用膳了。 这天难得我可以歇息,回了房自己坐着,终究烦闷,又站起来,到书案边画画。 才落了几笔,忽然一个宫女在窗底下叫我。 开了窗,她递进来一个纸包,说:“有人叫我给你的。” 我随口问:“谁啊?” 那宫女口很紧,侧过脸想了想,只说:“你看了就明白。” 我只得拆那纸包,拆到一半就明白了。里面装的是茶叶。 剑南蒙顶石花。 我手抓着纸包,不知道应该不应该继续拆下去,茶叶在指间沙沙地轻响,像风打着树叶。犹豫了很久,我找一个罐子将茶叶装起来。 又回去画画,画的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凌乱的墨迹,正如依旧在心头轻响的沙沙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1 我有小半夜睡不好,心里滚烫混乱,而后忽然又睡去了,乱糟糟地做了许多梦,醒来时却只有个发昏的脑子。 现时我是皇室打工仔,没有旷工的可能,只好勉强打起精神。 刚进安仁殿的大门,就感觉到气氛异样,人人都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连过冬的麻雀都似消隐得干干净净,整个安仁殿寂静得叫人心生恐惧。 郭兰站在房门口。这些日子,我与她处得极好,看见她也一脸肃容,不由得多看她几眼,以目光询问:出了什么事? 她努努嘴,示意我站到她身边,而后用不能更轻的声音说:“太子妃薨了。” “啊?”我几乎发出惊呼,连忙咽下声音。 从门口看里面很清楚。杨勇跪伏于地,低声饮泣。倒是独孤皇后并未哭,只是红了眼圈,微微扬起头,仿佛是看着屋顶的横梁。 杨勇在诉说经过,字句零落:“天不亮,她说心口疼两个时辰就没了服了太医煎的药,未见效两天前她就闹过一次心口疼,过一会就不疼了,太医说无碍这一回又说心疾都来不及救” 独孤皇后静静地听着,直到杨勇停下来,她才缓缓地说:“前天她还曾来看过我,说要为我新制几件衣裳。那时一点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来。” 杨勇抬头看一看母亲,又俯下身去:“是。” “怎么会说去就去的呢?” “太医说了,是心疾” “心疾?!”独孤皇后的声音陡然拉上去,尖锐地划破异样沉寂的空气。我从来未见过她这样,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疾,从前怎么没有?心疾是说得就能得的病吗?” 杨勇在惊吓中不知作何回答,只是叩首,“皇后” “今日,你定要给我说清楚!”独孤皇后“腾”地一下站起来,忽又念起什么,向门口叫:“兰娘,阿婤!你们两个进来!” 我觉得自己很像被ci dā一逼上战场的炮灰。 进屋站定,不敢出声,这当口,恨不得连呼吸也免了,当然更不敢抬头,但低着头却看见杨勇拖在地上的衣摆,同样刺目。 独孤皇后喘息了片刻,然后下令:“将闲人都遣开。” 在宫中,一个皇后要想让自己的话不被别人听到,也并不容易。我和兰娘两个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让所有的宦官和宫女都退出殿外,一间一间地检查旁边的房间,每检查完一间,关shàng én窗,落锁。 都做完,回到独孤皇后面前。 独孤皇后的喘息已经平定,但房间的气氛依旧一片死寂,走进去,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 “你们到前面去,传我的懿旨。”独孤皇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京畿卫戍,即刻入东宫,调换东宫侍卫。此刻起,东宫人等,一个也不准出入!” 熟悉的命令,似曾相识的一幕仿佛在眼前炸开,伴随着记忆中刀穿剑刺般的疼痛。 我跪倒,“皇后,不可——” 然后清醒,老天,我在做什么? 郭兰焦急地呵斥:“阿婤,这里有你说话的分?快退下!” “是。”我声音微弱,冷汗已渗出来,“求皇后恕罪。” 盛怒之下的独孤皇后不会宽恕我。我知道。说到底,我算个什么?但是我不想就这样死。 于是我豁出去,“但是,太子妃之事,请皇后三思!” “阿婤!”郭兰几乎要哭出来。 “我要三思个什么?!”独孤皇后同时怒喝。 她们的声音一起发出来,郭兰只能住口。 好,我最怕的是独孤皇后毫无反应,只要还能有一根救命稻草,我就不能放开。 “兹事体大,”我叩首,“便真有内情,也只宜暗查。如此大动干戈,只怕贻笑天下人。皇后英明,其中利害如何不知道?” 我说完,再叩首,伏地不敢抬头。 头顶上,独孤皇后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当她一开口,我的这条小命在不在就难说得很了。 久得如同真的转过了一世,独孤皇后的呼吸声渐渐和缓下来。 “是,你说的是。”她低低地叹一口气,“刚才我真是气急昏头了。” 她后退,坐回到榻上,无限乏力似的透出一口气来。 我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声,只能悄悄地一点点地松下这一口气。 寒冬的天气里,我的掌心居然全都是汗。 独孤皇后对我们两个说:“你们先退下吧。” 我站起来,和郭兰躬身退下,然后合上房门。 迎着寒风,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让那股清爽一直透到肺腑。能够呼吸是件多么好的事情。 郭兰低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苦笑,“我昏头了。” 郭兰叹口气,又说:“不过,也幸亏你,不然皇后一定会后悔。” 她是最了解独孤皇后的人,我想她说的总有道理。 我们站在阶下,偶尔,尚未落尽的黄叶一片两片地凋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无声无息地飘过。 这样的静谧,简直恍若已非尘世。 过很久,杨勇开门出来,惊魂初定,脚步竟有些蹒跚。他看见我,眼里微微地露出感谢。 独孤皇后叫我进去。 我跪下,“妾方才太莽撞了,皇后恕罪。” 独孤皇后温和地看着我,“吓着你了吧?” 我说:“怒气伤身,妾只求皇后保重身子。”官话人人都会说,我也会。 独孤皇后轻笑,“你这孩子,又不肯说老实话了。”停一停,“来,替我捶捶腿。” 我过去替她捶腿,她抚摸我的头发。 动作非常缓慢,仿佛带着迟钝和苍老。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面前的独孤皇后整个地苍老了一轮。 “睍地伐那个孩子,心是好的,他做不出什么让我伤心的事来。”独孤皇后喃喃的,应该是对我说。 “是。”我说,“久闻太子殿下心地仁厚。” 独孤皇后低头看一看我,“现在只有我和你,不要这样拘谨。阿婤,你就当听一个老妇人说话。” 我明白,是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需要面前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其实我并不希望是我,但也由不得我来决定。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多好。”独孤皇后又重复从前的话,“幸亏你刚才说了那些话,不然此刻我一定在后悔。睍地伐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儿子的心思,一个做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其实他也不容易,我知道。但是他性子太软,别人说什么,他就听进去了。别人做件什么不好的事,跟他说一句,这是为了你好,他就真的信了。阿云太有主意,我怕他什么都会听阿云的。其实过了那么多年,哪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结?娘和儿子,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我安静地听着。 “阿云性子太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这么多年都过了,儿子也生了三个,我还能说什么?他们只要过得好心结在他心里,不在我心里” 她絮絮的。说了很多,最终结束在一声叹息中。 次日东宫派人送了一对金条脱,一对金钿,一只白玉钗来给我。想了想,退回去未免不恭,只得先收下来。 幸好这件事,在场的人少,宫中人都不知道。我连陈琼也没有说。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帮杨勇。 腊月中,陈叔宝病了。 “你的父亲病得厉害,去瞧瞧他吧。” 我正整理插在瓷瓶中的冬梅,听见独孤皇后的话,怔愣许久,才想起来我还有那么一个“父亲”。 我的沉默引起独孤皇后的注意,她侧过脸来望了我一阵,似乎看出些什么,却没说别的,只温和地重复:“去瞧瞧他吧。” 也准许了陈琼与我同去。 陈叔宝老得多了,眼袋低垂,双目无神。杨坚对他十分优容,衣食都很好,但再华贵的衣裳穿起来,看着还是邋遢拖沓的一个老人。 如今他倒和沈皇后生活在一起,一切都很依赖她,一定要有她喂才肯喝药。看沈皇后和以前一样淡然,国没了,丈夫倒又回来,也不知她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对于我们的到来,陈叔宝并未显得激动,也许这许多年过去,他早已麻木。 有一个瞬间,我很想知道,他看见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什么感受?我的相貌和张丽华如出一辙,那个跟随了他半生,享受了他半生宠爱的女人,临了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一个女人将自己交托给这样的一个男人,又有什么用?他有那样尊贵的身份,尚且不能够保护他的女人。 我忽然悲从中来,转身走出去。 陈琼过一会儿才出来,我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发抖。 我们上了车,陈琼呆呆地坐着。车穿过繁华的大兴城,喧嚣由窗外掠过,不着痕迹。 陈琼喃喃地说:“我恨他,我恨他”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 我心里反倒已是一片平静,伸过胳膊,让她靠在我的肩头抽泣。 回到安仁殿,杨坚和独孤皇后坐了说话,杨广坐在下首。 看见我回来,独孤皇后略问了我几句,便要我去煎茶。 我怔了一下,却见杨广抬起头,目光与我轻轻地一碰,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来。我想起来,我到底是要煎茶给他喝了。 却听杨坚在说:“我还是爱喝奶茶。” 独孤皇后道:“太医说了,江南的茶清火养身,大有好处。”杨坚不再坚持。 我应下,转身预备下去煎茶。独孤皇后吩咐:“在这里煎吧。”又转过脸对杨坚说:“我爱看这孩子筛茶c煎茶。” 杨坚微笑着点一下头。 我只好让人送了茶炉c茶具来,自己取了茶叶。用碗口大的小筛子细细地筛了,茶釜中的水刚好一沸,忙点了盐下去,用竹签搅匀,二沸时取一瓢汤,点了筛好的茶末下去,又细细地搅匀,汤花便一点点地浮现上来。 杨坚他们先是都看着我煎茶,到二沸时方又接着说起话来,我这才松一口气。 让人紧紧盯着做一件事可不容易,何况那盯着的人还是皇帝c皇后和未来的皇帝。 杨广说:“臣觉得,陆探微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哦。”杨坚不动声色的,“说说看。” “建都之要,无非是一,能居天下中而应四方;二,能据险而抗强敌;三,能通水陆而便纳贡。当初,至尊建都大兴,天下未曾一统。而今,天下已然归一。以大隋之天下,洛阳居中,能应四方,且纳贡赋税道里均一。” 我注汤,竹签轻轻地搅动,一层层的轻细的花漂起来。我忍不住分一半的心听杨广侃侃而谈,在父母的面前,也一样是那般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字都掷地有声。 “洛阳控以三河,固以四塞,函谷关c伊阙关c广成关c大谷关遗址c轩辕关c旋门关c孟津关c小平津关,八关拱卫,不可谓不险。又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控太行,南揽嵩岳,能辖四方。更兼水陆两通。至尊,迁都洛阳,大相宜。” 静默片刻。 “就这些?”杨坚问。 杨广怔一下,回答:“臣愚见。”十分言不由衷。 气氛并不是很正常,我装作不觉察,将汤花培得更多,雪白的一层层,像芦花落在水上。 “好处你倒是说了,这些话朕都听过,那坏处呢?”杨坚逼视。 杨广目光闪烁了一下,不是退让,只是犹豫。“臣愚钝。”迟疑片刻,他说。 我想他知道,只是不愿意说。 杨坚大约也明白,一直盯着他看,但做儿子的回避了交锋。 做母亲的出来打圆场,“好处自然是有的” 杨广欠一欠身。 我将茶汤分好,一一地奉上。 杨广接过茶盏,望我一眼,抿了一口茶,突然顿一顿,又抬头望我。我闪开目光,退开去。杨广慢慢的,继续喝那碗茶。 我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阿娘说的是。”他继续说下去,“如今既然天下一统,四方皆我大隋臣民,又何必偏于一隅?” 心惊跳一下,我不知道,原来他在父母面前也是这样寸步不肯让的。 “道理是有道理。”杨坚拿了茶盏,举起来又放下,“天下的事,有几件说不出一番道理?岂能够只观利,不言害?” 又是沉默,空气也仿佛越来越黏稠,有实质了一般压下来。 杨广回答:“臣以为,利远大过害。” 连独孤皇后也开始看他了。 “哼。”杨坚的青筋暴起来,大袖甩过案几,差点将茶盏打翻。 独孤皇后温和地叫他一声:“至尊——”杨坚看一看她,又放缓神情。 “利大于害,终归你也是觉得有害?那么你说说看,害在何处?” 杨广不作声。独孤皇后又叫一声:“阿摩!”语气稍稍严厉。 杨广抬头看母亲一眼,开口:“臣并非不知至尊所虑,但臣以为以大兴为都,实有诸多不便,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至尊当时,不也因不得以,率朝臣百姓就食于洛阳” “糊涂!”杨坚拍了一下案几,方才幸免的茶盏没躲过十五,终于震翻,骨碌碌滚了一圈,落在地上,“当啷”一声粉碎。 我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收拾,却见郭兰垂在身边的手摆了摆,便没有动。 “你说得那些好处,难道我不晓得?可那是表!表!你懂吗?那不是本!没有了本,光有表有什么用?!”杨坚真的动怒,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动,和独孤皇后生气时如出一辙,“本是什么?”杨坚狠狠地踱地,“本是你脚踩下去落得着实处的地方!你能一呼百应的地方!你——懂不懂?” 杨广离开坐榻,跪下,但仍不作声。 “你不是自负饱读史书?魏元氏如何败亡?后秦苻坚又是如何败亡?当日赵整劝谏苻坚的那支歌,你总还记得吧?” 杨广垂首,当然,还是沉默。 独孤皇后在一旁轻轻唱那支歌:“阿得脂,阿得脂,博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徒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 气氛稍稍缓和,杨坚停下急躁的脚步,盯着杨广看了一会,道:“你好好想一想。” 他走进内殿。独孤皇后跟着,所有的人都跟了上去。 回头看一眼,只剩下杨广独个跪在原地,看上去居然显得那么孤寂。 独孤皇后劝杨坚:“阿摩的性子是那样的,说什么也没用,只有慢慢地磨。” 杨坚叹口气,“所以,我让他自己去想想。”过一会,又微笑,“其实他的性子是像我的。”合起眼来,未尝不得意。 独孤皇后也微笑。 服侍杨坚小憩,独孤皇后和我在另一个房间说话。如今她爱和我说话,好似比与郭兰说得还多。 “我真不懂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她叹着,“睍地伐那么软的性子,阿摩又那么硬,两个人揉一揉倒好了。” 我笑,“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你觉得谁好些?”她忽然问。 这我怎么敢答?只得说:“各有各的好。” 她也明白问得不好,又换个问题:“你觉得方才阿摩有没有道理?” 我想一想,“妾不能说。” “为什么?”她看我,非常和蔼,“你说好了。你知道的,我喜欢听你说实话。” 我说:“妾不能——妾是江南人。” 独孤皇后轻轻地“啊”一声,拍拍我的手,像是安慰,“我倒忘了,不该问你。”她合起眼睛,仿佛小睡去了。 我心里忐忑,总觉得有一件事坠在那里。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皇后” “唔?” “晋王殿下,他——”我说一半,不知道底下怎么措辞,僵了片刻。 独孤皇后并未睁开眼睛。“哦。”她应了一声,表示已经明白,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说:“罢了,你去叫他起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2 杨广依旧跪在那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近黄昏了,房间有些暗,看他的轮廓半隐在垂帷的阴影中,十分孤寂。 过来的时候我走得很急,进了屋里却不自觉地慢下来。 杨广觉察到了,转过脸来。我们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默然对视。 也许因为光线的缘故,冲淡了他眼底的锐利,他的目光看起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反倒多几分柔和,似乎还有无奈。 我想,我知道他的无奈是什么,可是,我想不到他会为这样的事无奈。 我一直以为,他想要的只是权力和富贵,他是不会为国事烦恼的。那些都是明君的事,而他,是个昏君。 他望着我的神情,像个疲倦的人,想要寻求一个可以把扶的地方,让我迟疑,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手给他。 我站在那里发呆,还是他提醒我:“有事?”这才惊醒。 传了皇后的口谕,杨广谢过,然后站起来。 因为跪了太久,血流不顺,他一下子竟没有站稳,身子晃了下,我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他的手冰冷,掌心里没有了以往的温暖。 此刻,暖意是从我手里流到他那里去。 “阿婤,”因为没有别人,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倒还是平和的,“方才多谢你有心。” 我装糊涂,“我?我有什么心?”一边将手抽出来。 但是他不肯放开,眼里露出微笑,“别装傻,那杯茶知不知道有多苦?”说着,故意地拧了一下眉头。 我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越想越好笑,直笑得弯下腰去。 杨广先是瞪着我,看我笑个不止,干脆陪我一起笑出来。 “亏你想得出来!”他指着我说。 我笑得眼泪都迸出来,抹了一把,说:“不然我怎么办?眼看着至尊就要发怒,你还上去当炮灰——”我突然顿住,老天,我都在说些什么?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我的功力还是会在杨广面前顷刻间化为零。我的脸都涨红了。 “炮——灰——?”杨广瞅着我,“这又是什么?” “你别管。”我继续笑,用笑挡着狼狈。 杨广却没有再笑,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么深那么深,仿佛不管我筑了一道多么牢固的堤防,他都固执地一点点地探进去,非要探到灵魂的最深处不可。 被这样的目光,不知触到了哪里,只是轻轻地一下,却猝不及防的,裂了一道细纹。如在冰面上。原本完美如镜,却在瞬间“喀喇喇”地碎开,一片,又一片。 我的笑大约也消失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被这样的目光笼着,心清晰地跳动,简直能听见。 他走近我,那样近,低喃如耳语般的声音,呼出的每个字都有一股温暖的气流淌过面颊。 “阿婤,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 我的心跳像擂鼓一般,越来越响,有个声音那么清晰,在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否认啊,快否认啊,再不否认就完蛋了!” 然而,我方动一动唇,他已吻住我。 还是那样的霸道,但又多几许温柔,从容的,辗转悱恻。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不由分说地由我的口唇间涌入,充斥了我的整个身体。胸口满满的,从未这样充实过。 我的身体轻盈,仿佛一片云朵,可以飘浮起来,十分舒服。然后,又有滚热的感觉从小腹c从胸腔c从每一根神经末梢涌出来。 我分明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然而那唯一的一个反抗的声音也已然隐去。我像平卧在春天的草地上,被阳光晒着,满身暖洋洋的幸福。 杨广横抱起我,绕进垂帷后面。 他低下头,唇自我的眼角眉梢面颊一一地滑落,而后下颌,而后颈项他熟练地解开我的衣带。 熟练的。 我猛地推开他,用尽所有仅存的力气。因为全然没有防备,他竟被我推得跌了一跤,但他很快地站起来。 “怎么了?”他有怒意,但克制着没有马上发作。 我直直地瞪着他。 不知在他眼里我此刻是什么模样,但他的神情明显由震惊一点点缓和下来。 “阿婤?”他蹲在我面前,温和的,甚至有几分担忧,“究竟怎么了?” 但我怎么能够告诉他?我怎么能够说出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的种种幻像?那些不堪的,叫我心如刀割的场面。 我站起来,尽量从容地整理衣裳,尽管我的手在发抖。我说:“殿下,此地宜自重。” 这话是半通不通的,反正我只不过找句话出来抵挡而已。 “阿婤,你是否”杨广语气迟疑,但终究说出来,“是否为了阿袛?” 我怔愣一下,未曾料到他会这样想,但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理由。于是,我点一下头。 他望着我的眼神里流露出痛苦,这不消他有任何的表示,因为那种痛苦清晰得仿佛具有形体,生生地逼过来,让人不可能不觉察存在。 “我就知道,那时我不该放你去我一世只有这件事后悔。” “殿下,”我行礼,“妾告退。” 但他好似没有听见,直盯着我又说:“阿婤,你难道不明白,所有阿袛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而且一定会更好。” 我一点也不怀疑。但我已经冷静下来。我说:“殿下一向礼敬皇后侍婢,这会又忘了吗?” “你这样说,是疑心我不能护你周全?”杨广抓住我的胳膊,“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去见皇后——” 我惊诧,他一向以来滴水不漏的戏码,竟情愿自己破一个口子?不不,他情愿,我也不愿。 “殿下!”我挣脱,“皇后尚在等候妾回去复命。妾告退。” 我很快地转身,还好,身后并没有脚步声。 一直到走出房间很远,我才回过头。暗影深处,早已分辨不清那一个轮廓。 回到独孤皇后面前,她一见便问:“怎么出去一趟,脸色这样难看?” 我适时地打了一个喷嚏,再加上些失仪恕罪的场面话,独孤皇后自然让我回去休息。又命太医来看。居然真的算得了一场小小风寒,在床上躺了两日。 再出房门,我加了一千个小心,最好连杨家那些男人们的影子都躲着走。 总算,这一个年是过去了,皇子们又陆陆续续地返回藩地。 独孤皇后对我叹气:“唉,以前我年轻,身子也好,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他们这一走,我心里总是发空,也不知明年见得到见不到。” 自从太子妃元氏暴卒,独孤皇后就开始显露老态,人也啰嗦一些。但她依然是个十分精干的女人,依然每天陪着杨坚去上朝。 杨坚的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一个老人的衰老速度,也快得惊人,我进宫不过大半年,便看着他的背驼起来。他的头脑依然清楚,但脾气坏起来,时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这种时候,大家都希望独孤皇后在场,因为只有她能平抚杨坚的怒气。 最近,有一个传言在近侍们当中悄悄地扩散。 版本有许多种,但主角只有两位,一是杨坚,另一是左仆射高颎。高颎这个人,从很年轻就跟着杨坚,几十年来都是他最信任的人。 最常见的版本里,杨坚对高颎说:“最近太子有诸多失德的地方,你怎么看?” 高颎回答:“太子或者为小人所误,至尊宜多方劝导。” 杨坚换一种更直接的说法:“近日有相士为我诸儿看相,说唯有晋王大贵,将来必得天下,你又怎么看?” 高颎大惊失色,当即跪伏于地,“至尊,自古长幼有序,怎么能够轻易废黜?” 杨坚沉默,于此事不再提起。 杨坚和独孤皇后都痛恨宫人饶舌,听说,曾有私自传话的宫人被杖毙,但就算是这样,也无法彻底堵住八卦的流传。 人总有好奇心,更何况与无数人命运相关的消息,总会如细流透过砂眼,一点一滴地渗开来。 “太子的位置,看来是不稳当了。”连陈琼也在私下里悄悄地和我说起。 想起云昭训的话,也不知她如今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 “连高仆射,听说为了那件事,圣眷也大不如从前阿婤,”陈琼轻轻推我,“发什么呆?” 我支起下巴,“那些话也不尽实的,前两日至尊还设宴请了高仆射,言谈甚欢,哪有一点异样?” 陈琼笑,“你哪里知道,这些个人,就算互相捅上一刀,也是笑着捅的。” 真是爽直一如从前。只是这话叫我心惊。 办公室斗争唧唧歪歪的事也不少,但关乎职位,关乎薪水,不会关乎一生荣辱,死生大事。谁敢说这其中的程度差异不是至关重要? “你觉得呢?”陈琼问,完全是闲聊的口气。 “我觉得?”我说,“理他们的呢,只要我的日子还是照样过。” 陈琼笑起来,“没错,你说得对极了。” 我不敢告诉她,我心里可没有这样镇定,我知道事情的结局,但这经过也足叫我心生恐惧。 回到自己住处,宫女春香来找我。她有最寻常的名字和最寻常的容貌,淹在人堆里不会有人看她第二眼。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不知她为了什么事来。 “六娘,云昭训叫我给你。” 她十分神秘地交给我一封信,信封是封好的,没有写任何字。 我心突突跳了几下,拆开信来看。信纸上一堆蝌蚪文,我的脑子绕了好几圈才看明白,原来是汉语拼音!居然还是竖着写的!真亏她想。 信中只提一件事,居然是向我求证,日前的传言是否属实。 居然来问我,可见她觉得事非寻常。 还有高颎,看来他与杨勇的关系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密切,亦或者,他有他的考虑。毕竟是宰相,所想的事恐怕非吾辈能够揣测。 但不管怎么样,东宫一定已感觉到了真实来临的危机。 我告诉春香:“转告昭训,我实在不知情。” 春香狐疑地看我一眼,但她只是送信的人,终究不好说什么。 她走了之后,我又看一遍信,其实里面也没有更多的内容,然后我点一支蜡烛,小心地将信燃成灰烬。 过两日,独孤皇后整理了西域新贡的果品,差人送到东宫去。 我吸一口气,下了决心道:“皇后,妾这几日闷得慌,正想走动走动。” 独孤皇后看我一眼,微笑,“那就你去吧。” 我依惯例坐了车过去。宫中送东西是常事,杨勇也不以为意,打发身边亲信出来迎我。 “云昭训近来可安康?”果品交付完了,我问他。 那亲信倒是认识我的,大约摸不透我的话,答说:“昭训近日受了些风寒,所以未曾出迎。” 很好。我立刻接上去:“当日我在东宫,多蒙昭训照料,我去看一看她。” 眼下我是独孤皇后身边一等一的红人,跟我来的宦官宫女们自然不敢说什么。我很快被带入云昭训的房间。 “阿婤!”她惊喜地迎上来,又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给我那样一句话算完。” 她知道我没有太多时间,茶果都免了,我们摒人密谈。但说来说去,无非那么多。如今我们都是茫然的,只不过比起别人来,我们多知道一个结局。 “林青,”云昭训问出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相信历史可以改变吗?” 我叹息,“我不知道。” 是,我怎么能知道?像我这样知道历史的进程,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呢?但是若历史改变了,以后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那么,又哪里来的我呢?这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哲学难题,数千年来都没人解答,以后,大约还会继续延续。 云昭训忽然又说:“睍地伐不该得罪杨素,我劝过他,但他不听。” 她用了“得罪”这个字眼。不过也是,皇帝有时候还得拍臣下的马屁,何况皇太子。 我问:“为什么事?” “唉,”云昭训叹口气,“别提了,本来都是些小事,日积月累对了,至尊与高颎那番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你可有数?” 我摇头,又问:“你呢?” 她也摇头。 我们的手都支着下巴,四目相对,我的心中忽然一动。又看见她眼中微光闪过。我明白,我们心里大概出现了同一个念头。 我们互相看看,有一瞬间的沉默,仿佛谁也不能够确定,因而等着对方先开口。 云昭训先说:“是不是,你也觉得这件事其实是” 我点头,不语。 停了一停,云昭训冷笑地说出那个盘桓在我们两人心中的名字:“杨广。” 只有他是最可能的。无论是否真的存在过那样一番对话,只有杨广最可能支使人悄悄地散播出来。他要看群臣的反应,他要看父母的反应,他还要看杨勇的反应。 “如果是他,说明他还在试探。”云昭训显得有几分释然。 但我的心却一直沉下去。 我想这其实是,收网的开端。 然而,绝大多数已经被编入网内的人甚至都还不知道这张网存在于何处。 我同样也不知道是否我自己也被编入了这张网。 离开东宫时,初春的阳光静静洒落,那么晴朗的天空,连一丝云都没有,真让人难以想像,同样的天空,也能酝酿出疾风骤雨。 回去复命,独孤皇后问:“见了阿云?她怎么样?” 这么快她就知道了,当然,我在东宫的举动一定会有人告诉独孤皇后。我说:“妾和她说了会儿话,瞧着精神还挺好的。” “真是,”独孤皇后稍带点轻蔑地笑笑,“你跟她能说些什么。”但没有再追问。 我把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头绪理了理,最终的结论是:还是先丢开吧。 晚间,我让宫女预备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正准备舒舒服服地去睡一觉,陈琼忽然来了。 一见到她,就知道有事发生。 她脸色苍白,看见我居然一时说不出话,甚至,站在门口不知道进来。我拉住她的手,凉得骇人,一丝温度也没有。 我一直以为她的性子比我要强,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 拉她进来,将注了热水的汤婆子塞在她手里,好一会,她的脸色才缓和起来。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出了什么事?” 她直愣愣地瞪着我,动一下嘴唇,泪珠先于声音冒出来。 “阿婤”她急促地哭起来。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束手无措,只好等她哭完。 幸好她很快就控制住情绪。 “至尊想要我。”她说。 我花了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才完全醒悟这五个字的意思。 “但是,这”我的舌头打结。 当然,杨坚绝对有这个权力,他是皇帝,他想要哪个女人不可以?更何况,从理论上说,陈琼本来就是他的嫔妃。但是陈琼,我了解她的心情,或许比让她死更加痛苦。 她和我是不同的,她一直都记得自己原来的身份,陈的公主。 凌乱的心绪中,我直觉地抓住那条最明显的头绪,“皇后知道吗?” 陈琼摇摇头,苦笑。 我清醒过来,让独孤皇后知道,或许能够躲过杨坚,但是对于陈琼能有多少好处?谁敢轻易就赌这一把。 “阿婤,你要帮我。”陈琼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一下,接着又握了一下。 我不自觉已经点了头,然后才想到问:“用什么方法帮你?” “这”她犹豫了一会,小声地说出来。 我听着,不发一言。一股寒意沿着我的脊椎往上冒,一直逼到头顶心。我望着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陌生。 “阿婤,”她依旧握牢我的手,轻轻摇晃几下,语气里带点哀求,“肯不肯帮我这个忙?你一定可以做到。” 有一瞬间的冲动,我很想找面镜子来好好看看,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冤大头? 陈琼,你不如摆明了说让我替你当一回棋子。 但是但是,有那么多过去的事横亘在我们之间,那些困难的日子里,我们曾经互相依偎 我回答:“我帮你这一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3 我去找内常侍徐崇格。就是他向陈琼传了杨坚的意思。 徐崇格有自己的院子住,小黄门伺候,十分舒坦。听说我来,出了房间,满脸的意外。 “什么风把六娘你吹来了?” 我看定他,暗暗地估量形势,他有薄而利落的嘴唇皮,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说服他。 “借一步。”我向僻静处指一指。 他随我走过来,脸上微笑,眼里狐疑。 天色已经暗下来,东边残缺一角的月爬上尚未黑透的天空,淡淡的蟾光照下来,静谧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但我必须装作镇定,在一只狐狸面前,胆怯就等于将自己变作送shàng én的小鸡。 我说:“是你说,至尊对阿琼有意?” 徐崇格的眼皮轻轻一跳,我看得很清楚。 “是至尊说——”他试图纠正我。 我打断他,“那么就是真的?” 他盯着我,我若无其事地回视。其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我在宫中的日子,也不是白待的。 其实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一轮交锋就决定了大局。后面的话,我甚至脑海中都能清晰地浮现,如同对着一个写好的剧本念出来。 “六娘,”徐崇格放缓语气,带着十足的y一u hu一,还有威胁,“至尊毕竟是至尊。” 我一笑,静静地瞅着他。 再怎么说,他可不是至尊,我没必要回答他每一句话。 何况,这眉眼官司打起来,还是我占一点上风,因为我好歹曾经是一位公主,也曾习惯过发号施令的威仪,而他从来只是个内侍。 “我是好意!你想一想,你掺和进来,又有什么好处?”徐崇格语气变得严厉,但他的眼皮也跳得更剧烈。 我冷笑,“难道还非要我挑明?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我的亲姑姑?再有,你难道不知道她的脾气?如果她到皇后跟前去哭诉,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那,”徐崇格咬一咬牙,居然还是镇定的,“于她自己也未必有什么好处!” 我很笃定了,因为胜败分明,徐崇格不过是强弩之末。我乘胜追击:“果然?那么皇后追究起来,到底是谁怂恿至尊如此,会怎样呢?” 徐崇格终于被击中,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幻不定,最终虚弱地说:“那也不是我呀。”就算是句实话,听起来也够无力的。 我当然不能就此放过,“还有,也许皇后还会追究,为何无人劝阻至尊,又要如何?” “好了好了。”徐崇格轻声打断,几乎低声下气的,“六娘,你说如何?” “你”我犹豫了片刻,“能不能劝至尊打消念头?” 就是这犹豫的片刻,我已经知道dá àn。 “六娘,至尊他唉,我求你,不要为难我。” “那么,”我咬一咬嘴唇,还有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但是过去的日子都在那里,堵着退路。我说下去,声音空洞洞地从喉咙里飘出来,好像是另外一个灵魂在说:“还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徐崇格听完,万分犹豫:“这也太悬了。” 我逼他一句:“悬不悬,你自己看着办。” 徐崇格考虑很久,终于狠狠地点头,“好!我豁出去。但是那一面,你要保证包牢。” 我说:“好。”心却猛地坠一下,仿佛这原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第二天早起,独孤皇后如常陪伴杨坚上朝。我找个借口留在安仁殿。 尉迟汀兰在房里收拾独孤皇后浣洗过的衣裳。她嘴里哼着小调,头发上别着的小金玲随着她起伏的动作“铃铃”地轻响。 我站在门边悄悄地看她,那么年轻那么可爱。 她只不过有点小小野心,逮到机会的时候会小小地踩别人一脚其实那也没什么,很正常。像我这般不思进取,只想打着混过日子的人才该惭愧。 何况,她只是使过些小手段,并没有害了谁。此刻想害人的是我。 我在良心和承诺之间挣扎。如果没有过承诺也许我已经放弃。 尉迟汀兰看见我,露出甜甜的笑容,左边脸颊有个小酒窝。“六娘,”她直起身,“你怎么站在那里?” 我吸口气,努力地挤出笑容,“我在看你呀。” 尉迟诧异,“看我?我有什么可看?六娘不要说笑了。” 我摆着笑容向她走过去。因为在宫中久了,神情也可以像iàn ju随时掏出来,居然没有分毫晃动。但是我的脚步,像拖着极重的铅块,仿佛前面将是万丈深渊,一脚踩空就万劫不复。 但这么短的距离,不过几步,终归是要到头的。 我附在她耳边轻笑,“看你有什么地方叫至尊中意的?”觉得自己便如那吐着红信的蛇。 如我所料,尉迟的脸顿时胀得通红,满眼的惊诧,有惊喜,但没有恐惧。 “六娘你胡说的吧?”她十分羞怯,但眼里又有期待。 话已出口,我现在换作已豁出去的镇定。“咦?至尊的话也好说是胡说的吗?” “不不,”她着急地解释,“六娘,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笑,替她理一理衣襟,“我知道,我如何能不知道呢?逗你罢了。往后我还指着你抬举呢。” “六娘,怎么忽然说见外的话?”尉迟笑着,已经带上了几分矜持和得意。 我想,各取所需,其实也不能算完全的坏事。 杨坚退了朝,又与左右仆射商议朝政,用过了午膳,才回安仁殿来。 午后照例小憩一会,起床又与独孤皇后说一会话。他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我有心,所以看得出那一点点心神不宁。 我却几乎坐立难安,只是勉强维持着镇定。 徐崇格此刻没有随在杨坚身边,我当然知道他去做什么了。耳边,独孤皇后不知说起了什么事,两个人一起大笑。杨坚似乎无意地向门外张望了一眼,目光中隐着一丝期待。 又过一会儿,徐崇格终于出现在房门口。 “至尊,贺若弼请见。” 贺若弼是平陈的功臣,却一直屈居杨素之下,听说他有诸多怨言,最会生事的一个。找他当借口,倒真合适。 “真是的!又有什么事。”杨坚发着牢骚站起来。 独孤皇后在一旁安慰他:“总要去见见。他的性子是那样的,他说什么,都不要动气。” 依旧是温婉的熟悉的话音。我不由得一阵愧疚。 抬头时,又与徐崇格的视线狭路相逢,只是轻轻一碰,又分开。 应该不会有事。尉迟是从心底里愿意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杨坚那面还要看徐崇格的。但杨坚是一个饥渴的男人,想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寻欢,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的刺激。当他面对那具充满生命力的,即使不是他原来期待的那一个,他的满足也会超过失望。 我希望是如此。 当然还有一注关键的赌码,赌杨坚就算生气,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追查此事。说白了,赌独孤皇后在杨坚心中的。 等待的时间是过得最慢,幸好这日独孤皇后的弟媳进宫,不需要我陪着说话。无事的时候,我在廊下溜达。春已来了,薄薄的绿意覆上枝头,那样美好的天气。然而我却在煎熬,心里同时有火与冰。 晚膳时,杨坚终于出现。 我连忙去看他身后的徐崇格。他泰然自若,轻微地点一下头。我这才松一口气,火熄了,心头的冰化成水,依然很凉,但可以忍受。 杨坚风度如常,只是眼角眉梢难免有几丝兴奋。独孤皇后看上去倒并未以为有异。 我下值回去,摊手摊脚地坐在床上,长长的长长的出一口气。 晚间陈琼悄悄地过来,抱一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句:“谢谢。”我仅有的愧疚与烦恼也烟消云散。 次日不是我当值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赖床的机会,我打定主意睡到日上三竿。 可是,一大早,就有人来捶门,是捶,狠狠地砸着门扇。 “六娘!六娘!” 我本想用被子兜住头,但来人有比我更好的耐性,不依不饶地继续,到后来,似乎该做拳打脚踢。 我只好起来,心里想,开了门凭她是谁,先发一通火再说。 开门是个小宫女,抢在我开口之前就冲出一连串的话:“六娘,你快去!出事了!兰娘让我叫你呢!快去!” 我让她喊得晕头转向。 “你慢慢来,先告诉我,出什么事?” “皇后要打杀汀兰!”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下子全空了,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只是拔腿就跑。小宫女在后面追我:“六娘,这边!这边!” 我跟着小宫女狂奔。初春乍暖还寒的风从身侧刮过,路旁一丛丛的花木化作斑驳的阴影。头发散落下来,在面颊一侧飞舞,如一大片阴霾在眼角的余光中不祥地晃动。 “阿婤!”前面有一个人,忽然抱住我。因为冲力,我止不住,几乎连那人一起带倒在地。 “别去!”她在我耳畔低声说:“别去!” 我在喘息的时候,发觉我在甘露殿的外面,而抱着我的那个人,是陈琼。 我低吼,一面试图推开她,“你知不知道,皇后她要——”然而我忽然顿住,心中如有闪电霹过,一刹那照得雪亮。 “是你!”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时间甚至无法分辨心中的感觉,“是你!” “阿婤,回去我给你解释。”她想拉着我回去。 我用尽力气甩开她,几乎又差点跌倒。“不!”我冲向殿内,“不!”我不是说给她听,是说给我自己听。 但我没有真正地进到殿内。 惨叫声声地刺过来,一直刺到我心底,刺进去再拔出来,鲜血淋漓。我本能地捂牢耳朵,但那有什么用? 郭兰看见我,奔出来,叹口气,“算了,你别进去了,不能连你也害了。”她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 我不知自己该怎样挪进去,我的腿好像消失了一下,整个身体全无凭依,空荡荡地飘浮。 尉迟汀兰大约是在喊:“皇后饶命!”又喊:“救我!”然后突然一下,没了声音。 猝不及防的静默,如死亡的来临。 我稍微地清醒了一点,往里面奔,郭兰想拦住我,但不成功,只好追着我进来。我心里想着,也许还来得及,也许。 满殿都是宦官和宫女,垂首而立,却连呼吸的声音也不闻,仿佛那一个个都不过是泥塑。 独孤皇后端坐在上方,我看见她的面孔,心便一直地坠落下去,那仅存的一点点的侥幸也不复存在。 我从未见过这般扭曲的脸,凶恶如嗜血魔一般,凝结着无法言说的痛恨。 “犹豫什么?!”她发话,声音如她的神情一般可怖。 我怔愣地看看她,又转向下方。那里,一大滩血蜿蜒漫开,如春日绽放的杜鹃,红得刺目。尉迟汀兰伏趴在那一大滩嫣红当中,浑身,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小猫,最后的抽搐。 行刑的宦官高举起棍杖。 “不——”我尖叫,但是有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 视线中,棍杖无声无息地落下,有如静默的慢镜头。 我昏了过去。 醒来时听见鸟儿婉转鸣叫,阳光洒落在床边,花枝的影子斜斜地横过墙头,依旧是明媚的春天。我努力地回想,然后好像有一柄剑穿过身体,将我的心肝肺腑一起劈裂。 我忍不住了一声。 有个小宫女听见动静走进来,看看我的脸色,道:“六娘,你醒了就好。” 我挣扎着坐起来。我应该没有生病,可是却像大病过后全身都在痛。 那片刺目的红色又漫过视线,我屈起腿,将脸埋在膝间。 尉迟汀兰,可爱的像个放大的sd娃娃的尉迟汀兰,笑起来脸颊上带着一个小小酒窝的尉迟汀兰我现在眼前只有她的带血的身子,最后的轻微的抽搐,像只剥光了皮的小猫。 小宫女小心翼翼地说:“六娘,兰娘吩咐了,说六娘要是醒了没事,还请到皇后那里去。如今宫里是乱作一团了,兰娘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我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小宫女继续说:“六娘怕还不知道,至尊已经晓得汀兰的事体了,一气之下跑出宫去,高仆射c杨仆射追去了,不知追得上追不上。皇后在屋里,只有兰娘陪着,也不知是怎样了” 我抬起眼,阳光微微地晃到我的眼睛,恍惚地不真实。 我还是起床去了,也许只是因为躺着更难受。 郭兰倒是松一口气,她知道独孤皇后喜欢和我说话,大概觉得自己的负担可以稍稍轻一点。 她走近来,耳语:“皇后一句话也不肯说。” 独孤皇后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静默如雕塑。早晨那张扭曲的面孔已经不在了,现在她脸上什么也没有。她空了,我知道,她整个地空了。 郭兰示意我上前去与她说说话,可是,我该说什么呢? 我是那个真正的凶手。殷红的血漫过视线。凶手。 “阿婤,”不知多久的静默之后,独孤皇后忽然叫我的名字,“你觉得,我错了吗?”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回答她? “是吗?你也觉得是我错了?”独孤皇后将我的沉默当作回答,她终于哭起来。郭兰赶上去,安慰她。她将头靠在郭兰的肩上,哭泣。 我跪在她脚边,“皇后没有错。”错的是我。她不过是爱得过头,不过是冲动,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无人可以阻止。而我,我是处心积虑地杀了一个人。 “是真的。”我重复,“皇后没有错。” 她微微挪开一点,低头看着我,良久,大约是信了。 “好孩子。”她拉住我的手,掌心冰凉,“只有你会这么想。”她说着,泪水又掉下来。 一直到半夜里,高颎和杨素才陪伴着杨坚回到大兴宫。 独孤皇后一直沉默地坐在房间里。 后来郭兰劝她:“至尊毕竟是至尊。”她才站起来,出去赔了一个不是。 杨坚在外面折腾了大半天,还饿着,御膳房准备了比平日多几倍的菜肴。独孤皇后陪着他喝酒。 杨坚说:“独孤我只不过是偶尔为之,并没有想要怎样。我下了朝,有时候倦了,歇一下。和那是一样的。你我已经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你只要装一点糊涂你明白吗?”大概,这也算是一种道歉了。 独孤皇后笑笑,点一下头。但笑得那么虚弱,丝毫的分量也没有。她是真的空了,我想。 挖空她的不是死去的人,是活着在安慰着她的人。一对夫妻,一起生活了四十年,起初或许是衣裳,穿久了变成肌肤,再久就是血肉,划开一道口子,就会撕心裂肺。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但是shā rén案的所有凶手都逍遥法外,不会受到惩罚。 午夜发噩梦,冷汗淋漓地惊醒,那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独孤皇后叫来随在杨坚身边的小黄门,细问经过。 小黄门讲述高颎和杨素如何追上杨坚,如何苦苦劝说。 “至尊起先不肯回来,多亏高仆射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高仆射说,陛下怎么能为了区区一个妇人而轻天下?” “哦。”独孤皇后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区区一个妇人” 我看看那个小黄门,他低眉顺目,仿佛十分规矩。杨坚身边的近侍都精挑细选,本不该这样饶舌。 “一个妇人。”独孤皇后轻声地冷笑着,慢慢地踱进里屋,垂帷的阴影旋即淹没了她的身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4 黄昏时分,我独坐房中,等着陈琼到来。 她欠我一个解释。 我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呆呆地回想,过去在旧陈宫中我们最初的结交,来大兴的路上我们互相安慰我们怎会走到这一步?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 陈琼来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第一句话:“阿婤,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 我抬头盯着她。她眼里有深深的担忧,那是为我,不是为死去的人。“你呢?”我说,“你心里好受吗?” “当然不——”她急忙说,“我也一样不好受。” 不,她并不是那么难受,我看得出来。 我难以置信,“是你去告密的吧?皇后不应该那么快就知道,是你去告诉皇后的吧?难道你晚上不会发恶梦?” 她被我质问得脸色苍白起来,但她仍然昂着头。 “你以为我不会愧疚?”她的声音坚冷,“可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想一想,如果皇后知道是你在其中穿针引线——” “所以你杀了她?”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你一早就知道她必死无疑是不是?所以你杀了她!” “我一早知道我自己必死无疑。”她低声纠正。 我怔一下。 陈琼又说:“你现在太激动,等你平静一点,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不明白的?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现在我就是尉迟汀兰。” 她说得不错。但是我闭一下眼睛,大片的殷红依然刺痛着神经。 陈琼的声音在耳边,“阿婤,你也是宫里长大的,你也都看到过。这种事情犹豫一下可能就再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你叫我怎么办?我不想死。你只是救我一命,难道,你会看着我死吗?” “不,不是的。”我喃喃地说,“你不光为了活下去。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他们乱起来,你就是想看着至尊和皇后反目你挑拨他们!” 陈琼沉默,良久,淡淡地说:“是。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我看着她,只觉得冷,从手脚一路冷下去,整个身体都冻僵。 是她变了,还是我根本就未真正认识过她? “一条人命那也可以?”我虚弱的喃喃的。 陈琼看着我冷笑,“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他们是干净的?他们手里是没有人命的?他们在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就是踩着人命上来的,不是吗?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阿婤,难道你真的已经忘了,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低眉顺眼地服侍他们?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你怎么能问我可以不可以?”她情绪激动,话一串串地冲出来。 我沉默。 也许我们谁也没变,只是我们从来就不同。 “你说你会帮我,我以为那是真的,我不知道叫你这样为难。”陈琼昂起头,大约,是将泪水倒灌回去,“那么以后我不再找你帮忙就是。” 我继续沉默。 陈琼又说:“有件事你或许一直都不知道。我并不是要说出来向你表功。然而当日秦王中毒之后,皇后本来立时就要将你赐死的,是我说了种种你的事情给她听,力陈你绝非是那种人,才缓得一缓。” 我怔住,抬头看着她。 她居然在笑着,只是很凄然,“我以为我们始终是亲人,我是你的亲姑姑,感觉更像亲姊妹,比和陈珞还要亲。” 我走过去,抱住她。我这么容易就心软,真是不适合在这个世界里生存。 陈珞靠在我肩头,哭泣。她抽噎地说:“阿婤,我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我相信。”我说。我相信。 这件事就这样彻底地平息,一夕之间,没有人再提起。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以至于安静得仿佛真的从未发生过。 连尉迟汀兰用过的那些东西,也在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世上,仿佛真的不曾存在过那样一个女孩子。 有的时候,我还是会恍惚,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幻觉? 但独孤皇后真实地衰败下去。她的精力大不如从前,不会再逐一地翻看大理寺所有涉及人命的案宗。有时候她独自坐着,可以不声不响地坐上一个下午,呆呆地望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那种虚无缥缈的眼神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 郭兰看着十分害怕,时常劝她,但是没有用。 独孤皇后那双眼睛,以前总是清亮的,仿佛直入人心,如今眼看着黯淡下去。 “怎么办呢?”郭兰束手无措,跟我商量。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破裂的东西要怎么样才能粘合得天衣无缝?有了缺口的灵魂又要什么才能填补?世上有谁能够回答这些个问题。 独孤皇后连脾气也变差了,内侍宫女会因为一点小事被训斥c被赶出安仁殿,甚至听说朝臣夫妻不合,也会将他们叫来呵斥一顿,因此听说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都是一副夫妻敦睦的景象,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她没有再杖刑过谁。 倒是杨坚,又回到从前,什么也发生过的模样。除了朝务,就到独孤皇后这里坐着说话,晚膳之后出去散步,依旧互相搀扶着,只是背影望去都更老了。 独孤皇后如今倦怠了,不再每日陪着杨坚去上朝,杨坚却每日都差人来请,而且一请再请。他是真的愿意她陪在身边的,我看得出来。或许,他怀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急于想补偿,又抹不下脸来。 独孤皇后因此更加一言九鼎,既然连唯一会反驳她的人都不会再反驳。但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杨坚微妙的变化。 云昭训又生了一个女儿。也真难为她,这把年纪,一定很辛苦。但就算她自己是医生,掉到这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年代,她也没办法。 满月之后,独孤皇后叫人将孩子抱来。雪白粉嫩的小婴儿,眉眼像她父亲,随和喜性,才这么一点大,逗一逗居然嘴角能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独孤皇后喜欢她到十分,抱了一整天,到晚膳时分才让人送回去。 没了逗婴儿的笑声,屋里静得寂寞。独孤皇后叹口气。 郭兰说:“皇后如果喜欢,就留下来养吧。” “算了吧。”独孤皇后说,“省得我刚新鲜,那边又差人来三番四次地抱回去,倒更舍不得。” 她的脾气真的变了,以前她很留意,不会在人前这么露骨地抱怨。 注意到这些的远不止我一个人,如今有人投其所好,在她面前传外面的闲话。她居然并不止住,这股风因此日盛。 我叹息,这就是人老了吗?不,她不是老了,她是空了。 一日,听见个小黄门仿佛无意地说:“有人在传,皇后偏心,对诸儿不公。” 独孤皇后立刻问:“是谁说的?” 小黄门回答:“苏孝威。” 我打量那个小黄门,他有国字脸和憨厚的眉眼,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说谎的人。正是上一次传“一个妇人”给独孤皇后的那个。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苏孝威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是谁让他来传这样的话,我很清楚。 我走到廊下等着,不多时他走出来,脚步轻快,节奏里透着一股得意。我拦住他的去路,低声道:“谁让你来传这样的话?” 他吓了一跳,惊疑莫定地瞅瞅我,然后竭力装作镇定,笑道:“我不过是听见了告诉皇后一声,没有谁要我传。” “哼。”我冷笑,盯着他看一眼,缓缓点头,“好,你不说。” 他在我的目光下打冷战。当然,他的年纪还轻,功力还浅。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背后有独孤皇后。谁也不会怕我,但他们都怕我背后的人。我就是只假虎威的狐狸。 这皇宫里,上上下下不过是一大群狐狸,差别只在于假虎威的多少。 甚至,连皇后也是。 小黄门脸上在冒冷汗,“六娘的意思是” 我忽然又不忍心,何必逼他?我笑一笑,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提醒你一声,这宫里头,谁要做什么瞒过天去,只怕并不容易。” 说完,我便走开了,到一边与宫女说笑一回。眼角的余光里,看见那小黄门站着发了半天愣,缓缓地走掉。 过了两天,春香又带云昭训的信来,问是谁在独孤皇后面前进苏孝威的谗言。 “苏孝威怎么了?”我问。 “谁是苏孝威?” 我失笑,春香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是否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又叹息。 我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也拿别人当作棋子。我已莫名其妙地卷进这个让我陌生的圈子。可是,那么多我关爱,和关爱我的人都卷在其中,我又要怎样才可能独善其身? 我摊开信纸,我知道只要我写上几个字,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问题是,会改变到什么程度? 落笔时,大片的殷红又漫过视线,短暂的瞬间,望出去的一切都染上血红色。 我只是告诉云昭训,我会留意察问。 我想那个受了警告的小黄门,也许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像我这种优柔寡断的人,真不适合掺和这些是非。 因为留了意,听到的事情越来越多。 苏孝威原本是东宫属官,如今外放。他总算还好,只是平调而已。但是听说杨勇对此很是愤愤不平,私下里对几个亲信发了许多怨言,话语里带到了杨素。 这种话传了又传,也不知又往里面加了多少佐料。我知道,且不论这些话的内容,而是这些话能够风传,就已经够叫人惊心。 骤雨之前,疾风先至。 又留意那个小黄门,果然不曾再饶舌,但我也心知,那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中,不知布了多少颗那样的棋子。 然后,又忽然静止下来。就恍若一池湖水,被投入的几颗石头搅乱,涟漪过后,恢复平静,连风也没有一丝。 如同死寂。 有天我替独孤皇后煎茶,露出腕上的一只金条脱。独孤皇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这就是上一回睍地伐给你的?” 我心中一惊,她竟连这也知道!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冷汗都隐隐地冒出来。 “是。”我低声回答,寒气顺着脊椎来回地蹿。 然而,独孤皇后点一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又有一天,照例送节礼去东宫。郭兰随口道:“让阿婤去吧。” 独孤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摇头,“我还有别的事让阿婤做,让冬雪去。” 我隐隐地感觉,独孤皇后正在刻意地让我疏远东宫。不,我想这绝非错觉。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傻子也会明白意味着什么。 冬至,百官贺东宫,杨勇依惯例,北面称庆。 乐声传入大兴宫,杨坚大发脾气,当场召来礼臣质问,东宫如此违制,怎么没有人劝谏阻止?! 传说礼臣一时面面相觑,以往年年如此,怎么到了今朝突然又变成违制? 杨坚大约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头,便申斥道:“逢节庆贺东宫,个人结伴去,应个景贺完作罢。哪有这样有司召集,百官同聚,太子设乐,大张旗鼓的道理?日后都改了吧。” 这番话传出来,真是到了欲加之罪的程度。 朝里上上下下,都是看脸色过日子的人,风吹草动都比一般人敏感,恨不得将皇帝每日笑几声c皱几下眉头都数个一清二楚,这样露骨的暗示,哪个会不明白? 因此告太子状的人便一日多似一日,真真假假的,又有多少关系?杨坚一时没有发作,也许觉得还未到时机,也许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但人心是这样浮动着。 不知结局的时候是最难熬的,因为不知怎样选择才是最好的。 即便知道结局,这过程也未尝不煎熬。 我想这些情形,恐怕云昭训都是知道的。如今我也不敢和她通消息,总觉得背后有只眼睛盯着。独孤皇后十分宠爱我不假,但不意味着,我可以走错这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传出晋王遇刺的消息。 他在自江南回大兴的路上遇到刺客,中了一刀。 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独孤皇后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已衰老的面庞上皱纹如纵横阡陌的阴影。大约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她说不出话来,郭兰也一样受了惊吓,不停地用手在她背后抚着,却想不起来叫人。 我是最镇定的人,因为我知道,杨广无论如何不应该死在这个时候。 我问:“晋王殿下伤势如何?” 送信的人回答:“晋王殿下伤在左肩,伤势甚重,但于性命无碍。” 看,果不然。 但是,“伤势甚重”,也够豁得出去。 独孤皇后这时缓过来,一一地细问经过。 行刺的人见不成功,当即逃走,迄今还未抓到。当然,我猜想永远也不会抓到。杨广差一点就伤到左胸要害。即便如此,也因流血甚多,身体虚弱,在当地休息了两日,现下重新启程。 “为什么不多休息几日?” “殿下坚持启程。” “你们应该劝住他!”独孤皇后责难。 送信的人不敢辩解,连连叩首。 “殿下总算没事。”郭兰继续用手抚着她的背,低声地劝,“皇后静一静心。” 独孤皇后嘘一口气,乏力地挥手,让送信的人退下。“你看看,竟出这种事。”她不知是对郭兰,还是对我说,“阿摩那个孩子,必定是怕至尊和我焦心,这样子还要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唉,他怎么不知道,这样我才焦心。” 郭兰说:“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是。”独孤皇后缓缓地点头,“阿摩是最孝顺的。” 最孝顺的。我几乎在暗笑。当然我并不敢,还得想几句得体的话出来附和。这倒也不难。我小时候学写作文,语文老师让我们准备一个本子,到处抄写漂亮的句子,然后模仿。如今我也一样,在心里准备一个本子,听到好词儿就记下来,自有用得上的时候。 独孤皇后在我们的安抚下平静许多,末了说:“让太医们预备好,阿摩回来了立时去看看。” 我注意到,独孤皇后没有提起刺客的事。 大约因为受了伤,杨广行程减慢,过了三日方回到大兴。独孤皇后本来当即就要去晋王府看他,总算被郭兰劝下。独孤皇后便让我去看着,连太医用了哪些药都留意着,回来一一地告诉她。 因为我奉着懿旨,萧王妃亲自出来迎我,连连地致歉怠慢。她还是那般礼数周全,只是透出极深的疲惫,眼睛里带着血丝。 当好演员也是不容易的。我心里想。 太医们在诊治,我不便进去,萧王妃陪着我在厅里坐。她对我说起遇刺的过程,十分惊险。 “唬死我。”她一面说,一面落泪,“只差那么一点点。” 我开始背吉人天相之类的台词。 她又说:“不知道是谁,竟这样恨二郎,要用这种阴狠的办法。”她困惑的,同时也是咬牙切齿的。 我心里忽然一动,如果她不是演技好,也许,她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太医们退出来,向萧王妃一一地禀告杨广的伤势c该用什么药。萧王妃略懂医术,因此问得十分细致。我听了全记下来,回去好交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5 然后,萧王妃领我去见杨广。 在我进屋之后,她便很体贴的将其它所有的侍女都叫出来,只留我们两个在里面。 杨广躺在床上,满屋子的药味,还杂着一丝血腥气。床边丢了一条染过血的绷带,还真是有许多血,已经干涸,变成可怖的黑紫色。我盯着那条绷带看,黑紫的颜色好像沁进我心里去,心口像砂石擦出口子那样辣辣地疼。 倒好像,受伤的是我。 我难过,是,我不由自主地难过,宁可我自己受伤。 其实在见到他之前,我心里始终觉得那是他自找,他活该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我又说不出的害怕,整颗心都在颤抖。为了皇位,他真是舍得付出代价。如果那个刺客刺偏了一点呢?历史就会完全改变。我呆呆地望着。后怕,甚至气恼,脸上的神情大概也不会好看。 “我叫人拿出去。”杨广说。 我移开视线,看着他,“不,不用了。”他的脸色真的苍白。 杨广问:“你在想什么?” 我牵一牵嘴角,没有作声。并无外人在场,我可以不守那些繁文缛节,我知道他也不在意。 我拖过墙角的胡床,坐在他床边。“你可以猜。”我说。 杨广叹口气,“反正不是想安慰我。” 我歪过头看他,那样了解我的一个人。忍不住笑,“我是在想,刺客会是谁派的?” 杨广摇摇头,无所谓地说:“很难追查。” 当然,我也知道,而且永远都追查不到真相。不过,我说,明知道很危险还是脱口而出:“替罪羊呢,总能追查到一只替罪羊吧?” 杨广怔愣一下,侧过脸来盯着我看。 我心里有那么一股气恼,非要发泄出来才痛快,“然后,替罪羊会供出一个幕后主使人来,那会是谁呢?”说出来,刺痛而快意的感觉。 “是谁?”杨广问。 我盯着他看,他显得十分平静,而且镇定。我在做什么?我问自己。我好像真的在掂称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我在找极限——我敢这样说,不过仗着他喜欢我。那么,极限会有我以为的那样深吗? “反正,最不会让人怀疑的,是殿下你吧?”我微笑地说。 杨广动了动身子,也许牵动了伤口,他皱了下眉。“奇怪,阿婤。”他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怀疑我?为什么——” 他停顿一下,看我更深。 “为什么你打从一开始,就好像已经认定我杨广不是个好人?” 我微微地一惊。但是不错,我确实打从一开始就这样认定,每一个生活在我那个时代的懂得中国历史皮毛的人都会这样认定。 “阿婤,我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你这样以为?”他无限困惑的,也是痛苦的。 我心底也有一种刺痛,随着心跳,一下比一下更锐利。 我闭一下眼睛,然后继续微笑,“殿下何以这样认为?我并没有——” “你有。”他说。 我又闭一下眼睛。 杨广继续说:“就好比刚才,你明示暗示,不就是想说我策划了一切,然后欲将罪责转嫁于别人吗?阿婤,你想说什么,何不明明白白地说?——我以为你不是这样藏藏掖掖的人。” 我吸一口气,就这么一瞬间,我决定豁出去。这么长时间,我像在钢丝上独行的演员,摇摇晃晃,偏向任何一边,都会不舍c不敢。现在,就这么刹那,思量了又思量仍悬于一线的事,忽然有了决定。 过去那么多年藏藏掖掖的话,一次都说个明白。 让我们打开天窗。 “是。”我说。 “为何这样疑我?” 我直视他,“你先告诉我,难道我疑心得不对吗?”一颗心将要跳出来。 “不对。”他有怒意,也有感伤,停了片刻,又重复,“阿婤,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你疑心得不对。” 我望着他,这一瞬间他的眼眸是敞开的,清澈的,没有任何的回避和遮掩。我忽然迟疑起来。难道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不对的?难道历史欺骗了我? “你”我的脑海一时茫然,所有已知的,我曾经确信的都在动摇。 但这岂非我想要的dá àn?是我怀着如蚕丝般渺茫的期望,等待着的回答。因为害怕失望,在他回答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他说得对,我总是提前就判定了他的罪。也许因为这样,反倒有更深的忐忑,不敢相信,不敢欢喜。 “阿婤,你信不信我?”杨广问。 他眼里满满的期待,坦诚的,如水晶一般不掺丝毫的杂质。 我的心头一阵抽痛,不自觉间已经点了点头。 “阿婤!”他欣喜若狂,“我就知道——啊!” “怎么了?”我一惊,俯身过去检视他的伤口。 “没事没事。”他用另外一只手按着伤处,喘息了好一会儿,那脸上的笑意却是丝毫也不曾减退。 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快活过,他在人前是极深沉的,不苟言笑,从来没有这样如孩子一般地欢愉,仿佛得到心爱的玩具,人生的一切都满足了。 我也忍不住跟着微笑,不知何时,心中的堤防已经裂开了缝隙,甜美的幸福的感觉慢慢地溢出来。 刺痛犹在,但甜美太过y一u hu一。 我像一个节食的人,意志从来不坚,终于受到美食的y一u hu一,再也抵抗不住。这一刻,离开的缝隙还有什么可以封堵?放纵的情感已如覆水难收。 他向我伸出手,我便将手递给他,自然而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然后我们便互相看着,也不说话,如果有人进来,一定会觉得我们傻得可笑。 理他们的。沉陷在爱情里的男女,哪有个不傻的? 侍女在外面叫了声:“殿下。” 杨广皱眉,“什么事?” “殿下,该用药了。” “阿婤——”杨广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故意地叹口气。 “有劳了。”他在笑。 我去开了门,将药接过来,侍女并不敢多停留,立刻就重新掩门而去。我端了药回来,放在床头的案几上,然后扶他起来。 他就着我的手,一口一口地将药喝尽。 药味很冲,一闻就苦得可怕。他却笑说:“真是,从来没喝过这样好喝的药。” 什么傻话。我横他一眼,“要不要我再端一碗来给你喝?” “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是你端来的,一缸我也能喝下去。” 我想再横他一眼,但我眼睛酸涩,只得低下头去。 回宫去,独孤皇后细细地问了一遍,知道杨广精神尚好,方才稍稍安心。她已经决定次日要去晋王府,有司已在安排。 晚间我回自己的住处,直到此刻理智才完全地回来。 如果我非要再筑一道堤防,或许可以办到,但已经涌出来的幸福,我要如何才能舍去?穷尽林青和陈婤的两个人生,我从未有过那样纯净的幸福,像山间的清泉流淌过,映着阳光的温暖。 但是曾经的重重顾虑依然如刺一般扎在心口,牵扯一下依旧痛彻心肺。 我仰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的睡意,心里来来回回地重演白天的一幕幕,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至少他有一句话不错,我打从一开始,就先认定他是一个“坏人”。所以他必定是奸诈的,用心狠毒的,他若遇刺,必定是自导自演,为了嫁祸于人。 但,若他这回说的是真的呢? 我忽然一阵战栗。 如果真的有人要刺杀他,那么主使者会是谁?dá àn似乎昭然欲揭。 然而会吗?杨勇会那么傻吗?只怕此刻每个人都会认为,是他主使。可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呢? 原来我认为杨广是最有可能的,但是但是他那双眼眸,那样坦直而清澈,不,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做戏到那个水平。 我想到一阵阵的头疼,也没有个结论。 起来胡乱地倒了口水喝,窗外暮色沉沉,远远近近的宫苑都隐没在黑夜之中,那样静谧,竟似根本没有一个人存在。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独孤皇后去了晋王府。虽然说是轻驾,那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马。 待见了面,场面也是相当的苦情。母子俩都眼泪满眶,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一场。独孤皇后说了许多遍“好好养伤,旁的事一概不要想”,杨广则说很多遍“臣让至尊和皇后担忧,臣不孝”之类的话。 我发觉我还是看不得这些戏码,非但不因煽情而感动,反而一阵阵地想笑,要花好大气力克制。 其实也未尝没有真情,只是有天家的礼数在前,真情也不得不戴上一个iàn ju。 戏码落幕,萧王妃一路送独孤皇后到府门。 独孤皇后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对我说:“阿婤,你留下。” 又对萧王妃说:“阿婤很能干,你这几日必定也是忙不过来,让她每天过来帮一帮你。再者,若想要宫中什么物什,有阿婤在也容易些,不必事事都去回禀了。” 萧王妃看看我,十分平静地回答:“是。多谢阿娘,还这么替妾想着。” 独孤皇后向我嘱咐了几句,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往内库里去要,不必再去问她之类的,便去了。我答应着,脑子却还是一锅粥。 怔愣很久也想不明白,独孤皇后是有意,还是无意? 想半天,先丢开吧,至少我此刻能够亲自照料他,那也是好的。 只要我在,萧王妃便会悄悄地回避。有时候我望见她,真的想像不出她心里会是怎样一种感受?但她在表面上,居然可以丝毫不露,这已经十分了不起。换作我,我一定做不到。 杨广喜出望外,“阿婤,我去向皇后要你过来,好不好?” 我说:“你突然要纳妾,不怕皇后生气?” 杨广脸色黯淡了一下。 我的心抽搐一下,很疼,果然他是很在意这些的。 “也许,不会生气”他又说,“唉,生气就生气吧,会过去的。阿婤,你知不知道,我怕夜长梦多——” 我微笑,“你怕什么?我是很固执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倒是。”杨广也笑起来,“真是固执,居然比我还要固执。” 然后他又想起来问:“阿婤,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以前为什么对我抱那么深的成见?” 我凝视他,心忽然跳得快起来,我心里有那么多疑问,一直没有勇气问出来,现在,也许是最好的机会。可是如果问了他会不会说实话?我要不要赌这一把? “阿摩”我缓缓地叫他名字,第一次,感觉却很熟悉,仿佛叫过很多遍。我看着他依旧微笑的眼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 杨广见我这样郑重其事,也敛起了笑容。“阿婤,”他一字一字地说,“你问我的任何问题,我都从来没有骗过你。” “那么,”我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想当上皇太子?” 杨广的眼神突然僵凝,连他的身体,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在一瞬间冻僵。我的心慢慢地滑落,顺着一壁悬崖,滑向无底的深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继续在问:“太子如今动辄得咎,有那么多人在至尊和皇后面前诋毁太子,是不是受你的主使?” “是。”他回答。声音十分平静。 我望着他,他的眼神又流动起来,鲜活的,温和的,深沉的,一直探入我的眼底。我心中百味陈杂,有酸涩,也有甜美。 杨广微微地笑着,“阿婤,到今日你才说出心里话。也好,你总算说了出来。” “你果真承认了?”我侧着脸瞥他。 “为何不承认?我说过,你问我任何问题,我都不会骗你。” 我笑,“也许我出门就告诉了至尊和皇后。” 杨广淡淡地说:“你以为我的心思,他们就一点不知道?——连你都看出来了。” 我怔住。想起独孤皇后微光闪动的眼眸,仿佛直入人心。我问自己,他们真的会丝毫不觉察儿子们的心思吗? “可是” “至尊和皇后有废立之意,乃因我的功绩才华人品在兄弟之中,都是第一。至尊为天下百姓择一贤君想,皇太子自然该是我。” 他真是自负已极,连丝毫的掩饰之意都没有。 “可是”我使劲梳理着头绪,“可是太子他也没有什么过错。” “大哥是庸庸之辈。”他语气淡然,只是陈述事实,“自古长幼有序,太子若没有过错,又怎么能够行废立?” 所以欲加之罪。他说得真是直白,直白得叫我心惊。 我问:“你都告诉了我,真的不怕我再说出去?” “随便你。”他将一只手收回来,垫在脑后,换作吴语笑道:“我老早说过,我已经疯掉了。” 他永远笃定,仿佛将一切都掌握在手。 也许,眼下他真的是。 但我却知道,未来的一天,他会成为亡国的隋炀帝,身败名裂,遗臭千年。 心蓦地就又痛起来。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不知道。但我恐惧着那未来的一幕。忽然就痛恨历史,为什么提前告诉我结局? “阿摩还记得我曾经说,想让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嗯。”杨广看着我,“你说吧。” 我心怦怦地跳着,明知道不可能,却还存着那样一丝侥幸。如同一个已经知道空难发生的妻子,打diàn huà去机场询问丈夫的下落。 “你能不能放弃?” 杨广沉默。 “能不能为了我”我的声音低下去,很无力,“你曾经说过,我们可以去开店,去游山玩水能不能?” 杨广叹了口气。 “迟了。”他说,“阿婤,如果几年前也许可以,但是现在,迟了。” 轮到我沉默。 他继续说下去:“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想放弃就能放弃的。那么多人,我不能跟他们说一句算了,我不要了,就算完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就算推也会把我推上去你明白吗?” 我点一下头,我明白,真的明白。 “阿婤,为什么你会这样问?”轮到他问。 我继续沉默。 “你不想让我去争因为太子?我知道你心里向着他,你和云昭训交情非凡。你曾经为太子拼死求情,现在也还和云昭训暗通消息。” 我真正地惊愕。我自以为隐秘的事,原来路人皆知。 我肯定脸色煞白,因为杨广抬手抚一下我的脸。“阿婤!”他还是那种命令的语气,但多些无奈,还有怜惜,“你不要掺合这些事。” 我说不出话来。 “唉!”他长长地叹口气,“阿婤,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心肠软,谁求你都会答应,而且又固执,你觉得要做就去做了,不计后果。” 对,他说得真对,再对也没有了。 杨广望着我微笑,“我真不知拿你怎么办好——”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僵硬地说。 杨广深深地注视我,“因为我爱你这样子。” 我怔住,他说他爱?我做的事好多和他作对。 “而且你做的那些事——”他顿一顿,“我还应付得了。” 对,这才是关键。我忽然恼羞成怒,觉得自己像被猫戏耍的老鼠。我涨红脸,又一时不知怎样发作。 我瞪着杨广,而他叹口气。 “阿婤,今天说穿了也好,别再掺和了,好吗?这里头的事情曲曲折折,你也不明白。像你那天贸贸然为太子求情——我真替你后怕。我并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你,万一不能够周全阿婤,我都不敢想。” 我的心又软下来。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 “放过太子和云昭训。别害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好好地过下半辈子。” 杨广凝视我,微微摇头。 “为什么?!”我“腾”地站起来。 “不是,你别急——”他来拉我的手。 “别碰我!”我甩开他。 大概甩得重了,他痛吸了一口气。 “我不是不答应你!” 我这才安静下来。 “你怎么这样性急?”杨广笑,“我不是不答应你。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心里就认定我是那样的人?——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对他们如何。” 我回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 但心里忽然又一阵刺痛。如果真是这样,历史又是怎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6 晚间我回宫去,独孤皇后细细地问杨广的情形,问了又问。杨广是她的命根子。 回到房里,就剩下我自己,还有记忆。 我细细地体味,一遍又一遍,肆无忌惮的,不必再像守财奴。如同偶然闯进四十大盗宝库的孩子,拿起这个看看,再拿起那个看看,总也不够看。 放纵是快乐的,就像瘾君子——在那一刻是满足的。 然而未来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我每天都去看杨广,他的伤还没有好,做不了别的。我们聊天,什么都聊。我时常惊讶于他的想法,那么明晰,完全不像一个未来的昏君。 “你想做什么样的皇帝?”我问得再直接也没有。他府里很安全,我知道,每个人都是精选过的,万无一失。 “像汉武那样——”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句:“我会比他更好。” 汉武帝不算是一个昏君吧?我心里想。 他抬头打量我的神情,“阿婤,你又不信我?” “不呃,”我换一个问题,“琼花什么样?真的很美吗?我在江都的时候没有留意。” “琼花是什么?”他反问我,脸上的诧异不像假的,“我也不清楚。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人去查一查。” 我讪笑,“不用了。从前听到传闻而已。”一千多年后的传闻。 有的时候他又追问我:“第一次遇见你,你唱的那首歌到底是什么?” 我扮鬼脸给他,“不告诉你!” 他捏我的脸,无可奈何。 我喜欢他这样。也许以后还会再问,但这次只问一遍就不再问了。 他又说:“阿婤,煎茶给我喝吧。” 我笑,“不是已经煎过一次了?那一回——” 他瞪着我,“那也好算的?那里面至少半杯茶末,知道我如何咽下去的?” 我笑到弯下腰去揉肚子。 他依然瞪着我,一脸不知道拿我怎么办的神情,等我好不容易笑完了,回到胡床上,他摇头叹息:“瞧瞧你,从来没见过女子像你这样笑的,亏你还是公主!” “那又怎么样?”我叉起腰,做夜叉状,“你敢说你不喜欢?” “我喜欢。”他微笑,“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我不是不奇怪的,他是那样强硬的男人,我以为他这样的性格,只会喜欢温顺的女人。像萧王妃那样。 心情忽然有点黯淡。 杨广盯着我,“怎么了?又在想什么?” 我瞅着他,“在想,你一定也很喜欢萧王妃吧?”我说得很笃定,也很平静,但心在突突直跳,如果他回答“是”,那么我我会立刻转身走掉。我想。 “是,我喜欢她。” 眼泪立时就涌上来,我站起来,但他更快,拉住我的胳膊。 “别走,听我说完!”他飞快地下令,“但那完全不一样——” 我坐回来瞪着他。 “没见过比你更性急的。”他笑,“若不是我手疾眼快,你又跑掉了。” 我不响,等着他说下去。 但他居然不作声了,仿佛觉得方才那么一句解释已经足够。我忍不住问:“怎么个完全不一样法?” 他深深地望着我,将我的身影一直映在他的眸底。“我以为你明白。”他说,“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我说。 我们视线交缠。他笑起来,“真是!你怎么这样固执!”我也笑起来。 “她十五岁就嫁给我,那年我也十五岁。”他说,“我们就像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夫妻,怎么可能没感情?原来我以为,夫妻都是那样,直到我遇见你。” “遇见我怎样?”我轻声问。 他不响,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我的指尖。 我微笑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睡去。他睡着的模样柔和很多,显得不那么强硬,但抿起的嘴唇依然有斧刻般分明的轮廓。我的手指沿着他的面颊轻轻地轻轻地移动,他沉睡着,没有知觉。 真是不可思议,我竟会坐在这里看着一个男人沉睡,而这个男人居然是隋炀帝。 管他的呢。我的心在抽痛,脸上依然在笑。先爱了再说。 忍不住俯身,偷偷的在他脸上亲一下。忍不住,又亲一下。 忽然感觉他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牵了牵,我直起身,瞪着他。他的呼吸一点也不均匀,分明强忍着笑意。 “喂!”我毫不留情地搡他。 他终于再也憋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的脸涨红,跳起来就走。但他从我背后拦腰抱住我。我们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他用一条胳膊也可以抱起我。 我跌在他怀里。他低下头吻我,缠绵悱恻的气息。 寒风“沙沙”地打着窗纸,屋里因为生着火,温暖如春天。 他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但我仍能感觉到他的强悍,不由分说地篡取我的一切。 然而我从未有过的完整,当我们终于裸裎相对,我能感觉我从内到外,每寸肌肤,每个毛孔都是充实的。他的身体很烫,仿佛有着超出常人的体温,他的掌心经过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毛孔就会自然而然地张开,恍若在迎接什么。 过后我挪动几下,也许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他的身子微微紧了一下。我唬了一跳,抬起头来端详,“要不要紧?” “不要紧。”他低喃耳语,将我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 我听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的,合着外面的风声,那么平稳,那么静谧。我竟然睡去了。极安逸的,连梦也不做一个。 醒来时天都暗下来,侍女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叫门:“六娘,该回宫了。” 我脸热得像发烧一样,急急忙忙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他在我脸上吻一下,才肯放开我。 开门出去,百般装着镇定,但脸还是热的。幸好天色也晚了。 快走到府门了,忽然有个侍女追上来说:“六娘请留一步,王妃有事相请。”只好又折身回来。 我终归是有点心虚的。但只怕也难瞒过她,索性又坦然。 萧王妃还是那般从容不迫的微笑,大家风范,纹丝不乱。我们开诚布公地对视,彼此心照不宣。奇怪,我对她,没有对一娘那样的愧疚。 “六娘,这两天辛苦你。”她永远从这样礼数周全的话开始,“这里有一碗药,替你补一补身子。” 她转过身,亲手从身后侍女托的木盘上,端起药碗来。 我注视那黑黝黝的药汁,有片刻的迟疑。 “六娘,”萧王妃凝视我,微微笑笑,“我是为你好,希望你不要嫌我多事。” 我蓦地明白过来。 “王妃真是有心。”我勉强地笑一下,一定很难看。 药真是苦透了,从口一直到心。 晚间陈琼来看我。自从尉迟的事之后,我们依然有来往。我和以前一样煎茶给她喝,但味道恐怕有些许不同。 她对我说近日听到的种种传闻,不外是太子如何,几位皇子如何。 “如今太子在东宫建了个庶人村,每日穿着布衣出入,吃住都在茅舍里头。也不知这一招管用不管用。” 可惜为时已晚,我想,杨广已经志在必得,那张网不会白白地收起。 “你在想什么?”陈琼问我,“是不是在想——”她顿一下,“晋王?” “哎?”我一惊,看她。 陈琼抿牢嘴笑,过一会才说:“这两天不知有多少人在议论你。” 我呆呆地问:“议论我什么?” 她仔细打量我的神情,大约觉得不像假装,才诧异道:“你倒来问我?皇后的意思明明白白的,要将你给晋王。” “皇后的意思,”我喃喃的,“怎么会?皇后一向最恨这些个事。” 陈琼淡淡地哼了一声,“现在改变了吧。”停了一停,“再说,皇后宠你,更宠晋王,她又看得出晋王对你有意——” 我一震,盯牢他。 “何用这样看我?这后宫之事,有什么是皇后不知道的?你若以为能够瞒得过她,也未免太低估她。” 我觉得冷,浑身起了战栗,鸡皮疙瘩擦着衣裳,十分难受。 “阿婤,真如你所言,你和晋王不想有什么瓜葛,你要早做打算。若不然,郎情妾意,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我诧异,这真不像她说出来的话。 “阿婤,”她笑着,形容惨淡却坚持笑着,“凡事都有因缘。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我感激地握一下她的手,只是掌心里冷得骇人。 第二天,到晋王府比往时迟一个时辰。 杨广显见得一日比一日好,我进去时,他靠在床头看书。见了我扔下书问:“怎么这时分才来?” 从身后的宫女手里提过食篮,放在案上。“要等这蒸熟了。”掀开食篮,里面铺了棉褥保暖,取出点子盒子来,打起盖。 “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他瞥了一眼便满脸的笑,“包——子——” 居然记得?我诧异地看看他,一面笑:“什么嘛,你自己取的名字——” “玉尖面。”他又看着我的手。 我很想白他一眼,侍女在侧,想想还是作罢。 我将盘子托过去。他捻了一只起来,“什么馅的?” 侍女已经出去了,我拖过胡床,一面小声回答:“pi shuāng。” 他正咬了一口,立刻摊手摊脚地倒在床上做垂死状,逗我笑出来。 关起门,只有我们两个rén iàn对面,我们就像最普通不过的qg rén,互相从对方那里汲取欢愉。 杨广重新坐起来,吃完那只玉尖面。 我问:“那天你和至尊说起洛阳,那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随口找一个话题,说出口之后才在想,在这个时代,女人好像不该过问这些事的。 杨广倒是不以为意,他说:“陆探微上书,奏请至尊迁都洛阳,至尊不准。” “为什么?” 杨广看我一眼,叹道:“至尊总归是觉得,‘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隋之根基离了大兴,万一日后有变,无从呼应。唉,其实而今天下一统,何方百姓不是大隋子民,哪来那么多彼此?” 我怔怔地看他。 他笑一下,碰碰我的下巴,“听糊涂了吧?” “不不,”我脱口道,“你说得对。” 他有些惊喜,“你觉得我说得对?” 我点头,“说下去。” “至尊既是天子,理应坐镇中央,统领四方,对百姓一视而同仁,教皇恩雨露泽被四方,教每个臣民都能安享太平本不该厚此薄彼。” “所以你觉得应该迁都洛阳?”我支着下巴。 “是。我每年从江南回大兴,路上千山万水,这一路看下来,以洛阳最佳。居天下中心,又水陆两通,若将来能修缮洛阳周边的河渠,那么单这贡赋,就不知省下多少脚力。既是于天下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我听傻掉。 这和我听到的隋炀帝去看琼花,完全不是一个版本啊。 “所以你想挖一条河把所有河都连起来,全通到洛阳去?” 杨广盯着我,喃喃重复:“挖一条河把所有河都连起来,全通到洛阳去?” 我心里忽然意识到什么,通通狂跳几下,却见他眼眸倏地发亮,当即暗暗叫声不好! 他跳起来,兴奋地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连续走了好几圈,一面不停地搓手,挥手,握拳。 自从那一次对流星许愿结果掉进这个时代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又想将自己的乌鸦舌给割下来!听听,我都说了什么呀?! 等等,难道这条耗费无尽劳力,挖到亡国的血泪长河,原来是我提示了杨广,才会诞生的吗?我好似又掉到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哲学难题里。可是,运河也是古代的南北大动脉,如果硬是不让它诞生,是不是就好呢?我知道我就算想到脑壳破裂,也不会有结论。 杨广绕回来,一下坐在床沿上,“阿婤,你可知道,你真是出了一个好主意!” “可是,”我试着泼冷水,“你要想想,这么做,要耗掉多少人力?多少钱财?说不定还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 杨广的神情渐渐冷静下来。 “这可不是说动就能动的工程,从南到北,简直将半个天下都翻过来” “不。”他平静地打断我,“事在人为。” 我闭一下眼睛。 “且不提这些事了。”杨广说,“阿婤,我在想,迟些去和皇后讲也好,我可以多些时间准备。我要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心蓦地抽痛一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要嫁给你。”我黯然道。 他耸起身子,俯过来仔细打量,“咦,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俗话说六月天,孩儿面。你比六月天变得还快。” “不,我没有生气。”我推着他的肩让他坐回去。 他拉住我的胳膊,黑瞳瞳的眼眸闪着固执的光,“若你没有生气,那么现在就对我说,你愿意嫁给我!” 我怔愣着,这样的目光让我几乎无法承受。我垂下眼帘,然后摇摇头。 “阿婤!”他手上用力太过,让我疼得差点叫出来。 我愕然地看着他,原来我这一句话,竟能轻易地激得他这样愤怒起来。“为什么?”他几乎嘶吼地问,连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我以为以为你心里真的是有我的!” 是有的。可是 我咬一下嘴唇,盯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给他解释。 他一向都能洞悉我的心事,然而,临到这件事上,他却不能够明白。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女人。 我不想再做侍妾了。那种无法喘息的感觉,让我恐惧。即使维持原状,也比再做侍妾强些。没有名分有什么呢,我还能多几分自在。 但是这些话,我不知道怎样启齿,怎样才能让他明白。 而他,好似真的生气了。狠狠地扬起手,仿佛要将案上的盆子瓶子都扫到地上去,但是他终于生生地止住,良久,将手缓缓地放下。 “阿婤,你是不是”他声音慢而低沉,仿佛含着许多犹豫,“是不是仍为了阿袛?” 我再想不到他居然能误会到那里去,一时竟呆掉。 “你走!”他说,“走!” 他自己躺下,扯过被子盖好,转向内侧,再不肯说话了。 我坐着发了会呆,木然地站起来,开门出去。 侍女们见到我,颇觉诧异,但也不敢问什么。大约有人立刻去告诉了萧王妃,不多时她便来了。打量一下我的脸色,领我到屋里去坐了。 “怎么了?”她问,“能告诉我吗?” 我虚弱地摇摇头,“没什么,忽然头晕起来。” 萧王妃当然不会信,但她可以做得若无其事。“六娘,你是辛苦了,在这里歇歇再回去吧。” 我点点头,当然不能马上回去,不然独孤皇后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 侍女送了茶来,喝起来有股清淡的药味,大约是安神的。喝了半盏茶,心静下来,忽然想明白,莫名其妙的,这叫什么事呐?明明是几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 我那时不曾开口,是为了运河的事还在心乱。 欲待回去解释,但是又恼他跟我发火,不愿就这样回头。 想了一想,做个决定,明天吧,明天来了就跟他说个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7 第二天我没能去晋王府,杨坚病了。 他一起床就忽然晕倒,整个大兴宫都乱了套。我们只能陪着独孤皇后赶过去。太医们来时,杨坚已经自己醒来,但头晕得无法自行站立。 当即停了早朝,大约朝臣们也是一片惶然。 太医们会诊了半天,说了一大套脉如何气如何的道理,听得独孤皇后也不耐烦起来,只管问他们,杨坚的病要紧不要紧?太医们又解释了半天,原来是可大可小的病,说来说去终归是年纪大了,若小心调治便没有大碍,但必须得静养。 杨勇匆匆地赶来,在杨坚床前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地侍奉。他的孝顺滴水不漏,任谁见了都会感动。 我想,杨坚夫妇也是感动的,那毕竟是他们的长子。 于是独孤皇后决定,过了年就和杨坚同去仁寿宫,颐养一阵再回来。朝中除军国大事,都交由太子处理。这一来,原本已喧嚣尘上的废太子传闻,忽然又沉寂下去。 杨坚的这场病,成全了杨勇一回,将他由悬崖拉回数寸。 我不知杨广此刻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已有许多日子没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只是偶尔,我们相遇,目光轻微地碰一下,旋即分开,就恍若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许他仍然误会着,更可能,眼下他也顾不上这些。已经烹到九分熟的汤忽然又被浇进了一盆冷水,想必他心里也会失望。 然而,我想起他目光中的执着,那种让人看了会不寒而栗的执着,我知道,那张悬而未收的网既然已经布下,就不肯落空。图穷bi sh一u现,大约也不会太久了。 因为杨坚的病,杨广奏请在大兴多住一段时日,但杨坚不准。 过了年,诸位皇子又陆续返回藩地。杨广来向独孤皇后告别,独孤皇后因为仍忧心着杨坚的病情,只叮嘱了他一番自己小心之类的话,他便告退了。 眼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淡去,我心里也如烹油一般达到了沸腾。 又要一年才能再见到他。至少,我想和他说句话,道个别。 我告了个方便,从殿角门匆匆地追了出去。归真观c彩丝院c淑景殿一一地掠过,我的胸口因喘息而发疼,心里只想着,哪怕再看他一眼也好,哪怕给他一个眼神,告诉他我心里是真的有他的别让他带着那样一个误会走。 直追到望云亭,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正和太子说着什么。 我停下脚步,我的勇气忽然又消失了,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走过去。 杨广侧身站着,他的视线扫过来,我连忙迎上去,然而他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掠而过,没有丝毫的停顿和表示。我的心猛地一坠,忽又见他飞快的c不易觉察微微一摇头,立时明白过来。 我隐身树丛后,背靠着树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抬起头,飞鸟从冬日明净的天空中掠过,我只觉胸中畅快。他终究,还是明白我的。 杨广仍旧和太子在说话,我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大妙。杨勇一面说话,一面连连挥手,仿佛情绪激动。 我暗笑,以杨广的口舌,只要他愿意,能把死人气活了再气死一遍,杨勇那么率性的人,自然不是对手。 到这时候才惊觉,自从我放纵了感情,我的立场也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我已经不再那么抵触杨广是未来的隋炀帝,甚至不自觉地向着他。 “混帐!”杨勇忽然怒喝,那么大声,连我都听到了。 他狠狠地扬手,看样子打算扇杨广一个耳光,但杨广身子一让,躲了开去。 杨勇又手指着杨广不知在说些什么,杨广面无表情,默默地后退,跪了下去。 没出一个下午,晋王被太子罚跪的事情,就在宫中传遍了。至于原因,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独孤皇后将杨勇叫来,问了一遍经过。 “是因为郭衍他们几个的任命——”杨勇解释事情缘由。 我在旁听着,心中暗叹,这杨勇果真沉不住气,杨广不过是越过他任命几个江南属官,小小的挑衅,便叫他这般暴跳如雷。他难道不知,他父母已年迈,父亲又在病中,于儿女事上看得日重。他好不容易在父母心中稍稍恢复孝顺模样,如此一来很可能又前功尽弃。 又想,杨广此举也担一点风险,若杨勇不肯踩这个陷阱,纹丝不乱,只将事情缘由转呈杨坚,倒可能挑起杨坚对杨广的猜忌。不过,他对大哥的性子显然知之甚深。 杨勇认错倒是干脆的,叩首道:“臣因为心里惦记着至尊的身子,不免烦躁了些,阿摩说得又不甚明白,臣一时孟浪,所以对阿摩有些过严的举动。臣已经修书一封,向阿摩解释情由,现已差人快马追上去。” 独孤皇后听了不响,过一会,点点头,“论起来阿摩也有不是,如今既是你监国,这些事该知会你一声。不过,郭衍他们几个的任命,本是先前至尊发过话的,这阵子事多,大约忘了告诉你,所以才闹成这样子。既是你已经修书说明白了,那也罢了。” 杨勇狐疑地抬头看母亲一眼,终究忍住了没说别的,只道个“是”。 “以后处罚兄弟要谨慎些,到底都是你的亲手足。” “是。” “你去吧。” “臣告退。” 独孤皇后一动不动地端坐,望着杨勇走出去。很久,幽幽地叹一口气。 过数日,我随独孤皇后一起前往仁寿宫。 仁寿宫原本用作避暑,坐落山中,十分幽静,倒正适宜养病。独孤皇后与杨坚同宿一殿。有时我值夜,睡在殿外,听见杨坚在夜里叫着独孤皇后的名字:“伽罗”立时便有独孤皇后温婉的回应:“那罗延,我在这里。想要什么?” 他的这场病,好像倒让独孤皇后活过来。 如今也不必上朝,罕有朝务打扰,独孤皇后每日让人在花园里设坐榻,两人在一处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也有时,独孤皇后挽着杨坚散步,肩并肩地走在初春的阳光里,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融为一体的影子。 一日,听见独孤皇后在说:“妾不是要冒犯,但妾愿在至尊百年之后再去,不然,哪个来照顾至尊?” 杨坚拍一拍她的手背,叹息,“我也想过了,还是你先去的好。我终究是男人,比你忍得。你若没了我,往后心里可有多苦呢?” 心里竟蓦地一阵发酸。 都说天家无真情,可眼前这一双分明是互相眷恋的夫妻,哪里是皇帝和皇后呢? 两人沉默地看一会风景。 独孤皇后又说:“多美。当日修这仁寿宫时,至尊还大不满。” 杨坚笑了几声,道:“我还是觉得太过奢华,这都是百姓血汗,供你我二人享用,何苦来得?” 独孤皇后说:“至尊也不必太挂怀,论理,至尊有如此地方颐养天年也不为过的。”顿了顿,又说:“不过,妾当日也觉得杨素修这仁寿宫未免太奢华,只是妾不愿至尊为此事罢黜杨素。” 杨坚点一下头,“你的用意,我当然明白。杨素是个人才,公忠体国。这些年,他光是为了挡着睍地伐胡闹,就不知挨了睍地伐多少脸色。也多亏他,卡着睍地伐,不让他予求予取,不然,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独孤皇后叹了口气,“这些话,妾也想跟至尊说,只是一直没机会。今天看着至尊精神很好,不如就说说这件事吧。” 杨坚转过脸来看她一眼:“你是想说睍地伐的事?” 独孤皇后点点头。 杨坚想了想,挥手让左右都退下。 我也忙不迭地打算跟着众人开溜,却被郭兰一把拉住,道:“这里不能没人呐!你跟着跑个什么?” 我苦笑,“兰娘,实不相瞒,我今日有些头晕,想偷个闲,歇歇。” 郭兰使劲盯着我看了一眼,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放你这一回假吧。”我忙道过了谢。 却听郭兰轻声嘟囔:“唉,哪个想呆在这里?” 我刚迈开脚步,听见她这样说,忽然心中一动,又改了主意,退回来道:“算了,我陪着你吧。” 郭兰瞅瞅我,笑了,“头又不晕了?” 我也笑,“晕归晕,也不至于就立不住了。” 郭兰十分高兴,挽着我又走开两步,挨着一棵树底下站了,道:“至尊跟皇后说话,咱们站远些,听得见招呼就可以。” 我笑着应了。 心里却一阵阵地紧张。我知道自己正在更深入这一场风云变幻,这却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危险,然而何尝不是见证历史?而且,除了好奇,我知道还有别的。是的,还有别的让我不由自主地关注这一切。 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抬头瞧着头顶上刚刚绽开新绿的枝叶,却忍不住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个字眼。 “我也想过,但此事太过重大,不能轻易为之。” “正因为重大,妾才不能不对至尊说起此事。此事事关杨隋基业,事关天下百姓,如何能够拘泥?若说到舔犊之情,妾是五儿之母,五儿皆是妾十月怀胎,骨血相连,又哪里会有厚彼?睍地伐是妾头生儿,从小只有更疼爱他几分的,若不是妾当真觉得此事势在必行,又怎么忍心提废立?妾难道不知,自古废太子有谁不是惨淡终生的?” 独孤皇后声音哽咽了。 “阿摩见事确实比睍地伐明白,又有主见。但他行事有时过急我也有些担心!” “至尊说得不假。但据妾看来,这二年阿摩也好得多了。” “唉!睍地伐确实不堪立,但我总想着,他是长子,自古长幼有序,不可轻易改之。再者,若说他有十分恶处,倒也没有。旁的那些毛病,或许能改一改。谁知,这么多年,非但不改,反倒变本加厉。真叫人痛心!” “说到长幼,妾也听说,外头有人议论妾是个偏心的娘呢。都说妾为了阿云的事,才恼了睍地伐。妾恼过阿云是不假,可妾岂是不识大体,为了这等事牵扯国家大事的人?又说妾计较东宫没有嫡子,真是笑话,妾岂不知汉武非嫡子,陈叔宝难道就是庶子?” “不必生气,那些人不晓事理,胡乱说罢了。我岂会不知道你?” 忽然沉默了很久。 忍不住瞥了一眼,只见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不由得叹口气,回转眼眸,忽见郭兰正看着我,忙别开了脸。 “我只担心,废长立幼,朝中会有重臣不服,到时只怕又兴波澜,天下多事。” “至尊行废立是为了天下人,只要向天下人说明白,又何必怕天下人之口?阿摩品行才华,哪一样不胜过睍地伐?最要紧的是,至尊也说了,阿摩有主见,不会轻易为左右所动。换了睍地伐则不然——至尊,要想一想前车之鉴啊!” 忽然的一阵风来。 初春时分,风里依旧带着寒意,自脖领直灌进去,仿佛满身都凉了下来。 前车之鉴,我想着,这四个字一定戳到了杨坚的心底里。 他自己正是依仗着国丈的身份,在周宣帝暴亡,新君年幼的时候,成功地篡取了皇位。如果他将皇位传给一个软弱的人,那么也许那一幕还会重演。 “让我再想一想。”杨坚说。 眼前有什么悠悠地飘过。下意识地伸出手,原来是一片树叶,方绿的嫩叶,不知怎么竟已掉落了。天道无常。 大约,就这样了。我看着手里的落叶想。 过了半月,左仆射高颎为军务来仁寿宫觐见。 杨坚留他一起用午膳。席间,独孤皇后也过去同坐了一阵。听说,高颎原本是独孤家的家臣,这左仆射可说是独孤皇后一手提拔的。 “昭玄,”独孤皇后叫着他的字,笑问,“看你脸色比上一回来好得多了,莫非遇到什么喜事?” “不瞒皇后,臣家里确实算有件喜事——臣妾有孕了。” “喔!”杨坚大笑,“老来得子,那当然算喜事!来,昭玄,饮了这一杯!” 独孤皇后看一看高颎,不作声。 我如今在她身边久了,对她的脸色很敏感,忽然沉默是因为心中不快。 坐了一阵,独孤皇后退入,和我们说笑。我加倍小心,不时看她的脸色,倒还平静。待高颎走后,杨坚也进来。独孤皇后站起来迎接,两人一起坐下。 “昭玄如今说话越来越不实在了。” 一上来就听到这么一句,杨坚明显怔愣了一下。“怎么了?”他转脸看着独孤皇后。 “还记得去年他夫人过世,妾有意替他做媒续弦,他说思念过世的夫人,无意再娶,妾只得罢了。” 杨坚大约对这些事也不怎么上心,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有这么回事。那又如何?” 独孤皇后冷哼了一声,“妾若不曾记错,那时到如今,也不过三四个月的事情吧?那时还思念过世的夫人,不肯再娶,如何现在姬妾都已然有孕?分明是偏宠妾室在先,只不过话语间搪塞至尊和妾罢了。” 杨坚沉默。 很久,独孤皇后先发问:“至尊觉得妾说错了?” “那倒不是。”杨坚缓缓地开口,语气十分迟疑,“但是独孤,昭玄毕竟与别个不同,他为相快二十年了” “所以,妾便说他不得?”独孤皇后截断。 杨坚微微皱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了?倒好像谁惹了你一肚子气似的。” 独孤皇后一挑眉,似乎要说什么,郭兰忙将一盏奶茶递到她手里。独孤皇后看看郭兰,忍住了没言语。 她怎么了?我知道。在林青那个时代,或许有人会说她这叫“更年期综合症”,但我知道,她不过是空了,虽然她又鲜活过来,但毕竟不能完满无缺。她莫名地烦躁,因为她不知用什么来填补缺失的部分。她既不能向皇帝索取,就只能将烦躁发泄于另外的人。 “昭玄为相,并无缺失。”杨坚继续说道,无奈的语气像在竭力试图解释。 独孤皇后站起来,“妾告退。”拂袖而去。 我们匆忙地跟上去,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叹气。 二月末,任命汉王谅为行军元帅,高颎为长史,率军三十万出兵高丽。 隋唐打高丽的事,我还记得一点儿,打了又打,如愚公移山一般。算来,这一回是必定失败的。但是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结局。说出来了,也救不回那十数万条人命,只会送掉区区我的一条小命。 但一日一日地过去,倒也没听见什么消息,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军派发时日甚久,没个半年也到不了。 高颎不在朝中,自是右仆射杨素主持大局,他与太子杨勇的不合,已从暗地里摆到了桌面上。 有传言说,杨勇在东宫里对自己的亲信发狠:“有朝一日,我必狠狠地杀几个人,好叫那些人明白得罪我的下场!” 又有人传,杨素也听说了,却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忠于至尊,又不是忠于皇太子。问心无愧,我怕什么?” 这些林林总总,也不知杨坚和独孤皇后听说了多少。 但自二月那一次在仁寿宫之后,我就再也不曾听他们谈论起太子废立之事。 开皇十八年的秋天,便在人心不安的揣测中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8 九月,杨谅率残兵归来。据说这一战因为瘟疫而惨败。 到这会儿,独孤皇后惦记的只有杨谅一个人,问出信使“汉王殿下平安”几个字,方才稍稍放了心。年迈的人对最小的孩子总是格外疼爱一些。 独孤皇后以前也自称“老婆子”,可如今她才是真的显出老态了。 老的特征之一是,会将一件事反复地念叨,杨谅这几日天天都挂在她嘴上。想必我不是唯一的一个盼望那位皇子赶紧回来的人。 杨谅回到大兴,来不及换衣裳就冲入安仁殿。母子俩直接抱成一团。 杨坚的五个儿子里,杨谅无疑是最漂亮的一个,杨秀的眉眼也很精致,但他没那么多修饰,而杨广,他的轮廓太硬,大约没人会用“漂亮”形容他。 话说回来,一个像杨谅那样的漂亮男人哭得涕泪交加,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 但在独孤皇后眼里是两回事,杨谅只消一句“阿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就逗下她的眼泪,汹涌滂沱。 我们耐性地等着他们哭,稍稍减轻了程度,适时地递上热手巾。 杨谅擦了脸。“阿娘,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吸一下鼻子。 “真难为你!”独孤皇后万般怜爱地摩挲他的脸,“自从你走后,我哪一日不是担着十二分的心?当日高丽犯境,高颎曾力劝至尊宜和不宜战,可惜,至尊未肯听从。” “哼,别提高颎了!就是他,差点害了臣的性命!” 独孤皇后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怎么敢?” 杨谅冷笑,“臣哪里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臣只知道,这一路上,他几次三番陷臣于险境,分明是有意害臣!” “阿谅!”独孤皇后责备地提高一些声音,语气却依旧温和,“高颎乃国之柱石,不可妄自揣测。” 杨谅没好气地说:“臣哪里是揣测?是明明白白的事,不容臣不信。随在臣身边的人多了,阿娘召来问问便知。” 独孤皇后微微笑笑,“我若召他们来时,会不会听说你在战时,躲在后营帐中睡觉,不肯亲临前线?” “哪个这样说我?!”杨谅恼羞成怒,腾地站起来,忽一眼看见独孤皇后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红了脸坐回来,“阿娘,你怎么倒不信自己儿子的话?” 独孤皇后笑着又摩挲他一阵,方道:“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杨谅告退而去。 独孤皇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又一丝丝地隐去。 良久,她转脸吩咐:“去看看至尊在做什么?我有事要见至尊。” 观颜察色,我大约能猜到她要说些什么。那“区区一个妇人”几个字纠结于她心中已久。然而,旁观者可能更清楚,她纠结的不过是那一刻的轻视,并非来自说那句话的人,而是另一个人。她原以为自己在那人心目中的地位颠扑不破,然而,在那一刻,她突然发觉自己脚下空了。 我能想像得出那种感觉,恐惧而茫然。 她进了杨坚的书房,摒退众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 晚间陈琼来找我,带了杨坚新赐的茶叶。居然也对我提起这件事来。她如今待在独孤皇后身边的日子少了,毕竟她说来算是嫔妃,大约独孤皇后觉得使唤她不若使唤我那样名正言顺。但我丝毫也不奇怪,她还是能那样快就听说各种事情。 “至尊要预备着改朝换代了。” 陈琼的话越来越大胆,足够叫我打个冷战的。我有时惊讶,她难道就真的不怕我去告密?又苦笑,我的性子似乎是被她吃定了。 我没有回答。我想她也只不过需要一个听众。放眼这宫里,能听她说在这些话的,也只有我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陈琼又说。 我觉得她的说法挺有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该由下一任皇帝来考虑吗? 这些话我只是想一想,并不说出来,我专注于茶炉,仿佛那是我一生的事业。陈琼碰着茶盏沉思。偶尔,烛火“噼啪”地轻爆一声。 良久,她喃喃地自语:“不知晋王当上皇太子之后,会如何?” 茶汤一层层地泛上来,像细小的雪片。我提醒她:“至尊还没提过此事。” “如今看来是迟早的。皇后十分坚持。还有——”她停下来。 我涌起几分好奇,抬头看看她,“还有什么?” “前几日至尊处死了一个上柱国,你可曾听说?” 我回想了一会儿,“至尊和皇后提起过,姓虞。” “虞庆则。”陈琼说完整他的名字,“也算战功赫赫的人物。” “那又如何?” 陈琼勾一下嘴角,眼里却殊无笑意。“听说是谋反罪处死的。其实人人都晓得他不会谋反——他当日领兵出境去桂州打李氏反军,他本是不愿去的,至尊又不是不知。回来了又说他领兵在外欲谋反,哪有这样的事体?” 我瞅瞅她,果然“听说”得不少。 “倒是,他与杨素有些旧怨。” 我淡淡地一笑,拦住她的话道:“也未必那么多是非——虞庆则的儿子如今是晋王府亲信,不是吗?” 陈琼转过脸来,盯我一眼,笑,“你也知道得不少。” 我暗暗地叹一口气,不知我们如今为何这样。若说我们已没有了往时的亲密,我们却又依然在一处推心置腹地谈论这些再不会跟别人说起的事。可若说亲密依旧,却又总隔阂着什么,仿佛我们之间架着一根刺,时不时地扎一记。 我添茶汤给她。“我知道得当然不少,我还知道至尊赐你这新茶的意思呢。” 杨坚看陈琼的眼神常有些异样,连我都看得出来。 陈琼的脸色立时变了。 我失悔,去握她的手,“我不该提。” 陈琼低头望着我们握在一处的手,叹口气说:“我现在也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样的法子也不能再用一次了。” 我沉默无语。 “你在想什么?”陈琼问。 我看看自己的手,仿佛浸着血色,黯然地摇一下头。 “你还在想她她的事吗?” 我吸口气,说:“偶尔。” “我常想。”陈琼抱膝坐着,看上去很无力,“你说得对——会做噩梦。” 我过去紧紧拥抱她一下,自那件事之后的第一次。 这一年的冬至,杨勇十分低调,未曾接受任何官员的朝贺。 但是他的情形,并不比去年的此时好多少。 当我开始留心关注这一切的时候,我才发觉,觊觎东宫的远不止杨广一个人。不免可笑,当初只因先入为主,总以为他才是唯一的“坏人”,所有的阴谋只有他一个人会用。其实怎么会。 杨秀,甚至还有杨谅,同样虎视眈眈,因而杨勇这位子即使暂时稳定了,也会很快地被再度撼动。他是众矢之的,全方位受攻击。 是了,杨谅率军出兵高丽,本来就是为了争取军功,好让他那个“老么”的身份能够后来居上,可惜,高颎竟没有能成全他。 这也就怪不得,他不肯给高颎好日子过了。 我一直认为清康熙年间的“九王夺嫡”是最热闹的了,看来眼前的这一出虽然王的人数少了些,但同样精彩纷呈。随在独孤皇后身边也有好处,收集一手新闻容易得很。若是纯粹以看戏的心情观赏,其实眼前一切十分有趣。 只是这其中有我关心的一个人,心情多多少少总会不同。 我时常琢磨着,不知接下来,各人又会出什么牌,又会发生什么事。有时彻夜难以安枕。心里又怕历史真的发生,会还我一个如史书般裸的隋炀帝,可是,又更加害怕历史改变,那样的话,他的命运又将如何? 这种忐忑不安的日子,真是难熬。 近日,云昭训让春香带了两回口信,让我设法去东宫与她见一次面,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含糊地回答如果能找到机会就去。 我怎么能告诉云昭训,我的心意早已经改变? 有时也想着,也许我应该支持杨勇,以他的性情,应该不至于会害了杨广的性命。可是,杨勇就必定是个好皇帝吗?我也猜不透未来。而且,以杨广强硬的性格,他还不知会如何,或许会生出更多的是非来。 日子一天天地就这么过去,算起来,又到了诸皇子回京的时候。 一日我正在花园里走着,忽听有人叫我:“阿婤。”回过头,却见云昭训千呼后拥地向我走过来。 “我们也有日子没见了。”云昭训拉起我两条胳膊,上下左右地打量,抿嘴一笑,“你倒是一点没变。” 我行过了礼,问:“昭训今日怎么得闲到这里来?” 她不答,回头吩咐那一大群人:“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又向我招手,“来,陪我到那边走走。” 我跟在她后面,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到水池旁。 冬日晴阳照着池水,波光潋滟。池边遍植柳树,柳叶早已落尽,只剩焦huáng sè的柳枝千条万条垂落。云昭训顺手折下一段,用手指一节一节地掐断,抛进池水里。小小的涟漪圈圈荡开,层层密密。 我站在她身侧,不知她要说些什么,略带几分心虚。 云昭训望着池水,喃喃自语:“多美,可惜我大概没有机会再多看几次了。” 我震惊,“你在说什么呢?怎么会——” 云昭训将剩下的柳枝一股脑扔进水里,拍拍手,然后苦笑,“你不必安慰我。你我是清楚结局的。知道吗?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什么是‘螳臂当车’。” 她说得是,我不知该用什么言语安慰她。 “也许”我言不由衷,“还有什么办法?” 云昭训点点头,“我会试的,一直到最后。但是我的意志,阿婤,我知道我的意志快要没有了。” “不是的。”我急切的。 她叹口气,“的确,不是我。是他——你没有和他相处过,你不知道。他现在整日忧惧,怕他会死。他唉,实在是不如杨广。不不,我不是说整个人。”她很快地纠正,“我只是说,他在那一方面。他是个善良的人,真性情,对别人也都很好,可惜这些,对当皇帝用处都不大。” 我不作声,我无法否认。 “如果一早他就不是皇太子,那也许还好,可是现在”云昭训徐徐摇头,继续苦笑,“曾经怨他怎么这样软弱c没有决断,可是想一想,如果他真的心狠手辣,那么我也不会爱上他。所以,终归还是这样子。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想过现在就去直接将至尊杀掉,真的。” 我不惊讶她会这样说。当她为了杨勇,说“我不想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投入得这样深了。 忽然想起,我好似也有很久很久没有再看流星,没有再想回去的事。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可是,我是否已经愿意,为他留在这个时代呢?一时之间,我也无法回答自己。 我很想问:“我能帮你什么?”话几乎到了嗓子眼,转了两转,又咽回去。我知道现时我同情她,因此一时冲动。我并不是诚恳的,因为我的立场已经改变。 云昭训主动说:“有一件事,我想也许你可以——” 我听着。 她发一阵呆,继续说:“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回去的话,能不能去见一趟我的家人?不要告诉他们我的经历。”她想了想,笑起来,“说了又有谁会信?你只要说我找到了一个能让我幸福的归宿,因而不想回去了。” 她一直笑着,然而,眼里分明有水光。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如果我真的有机会回去,我会的。”我又笑,“说不定是你先回去——” “我不会回去了。”她淡淡地打断。 我心头因为她的话而恻然,但说些“你会平安无事”又太假惺惺,我转脸望着远处。 “哎!”她舒展一下腰肢,露出我最初认得的微笑,“有个人能说说,现在我好得多了!阿婤,不,林青,”她拉一下我的手,用力握了握,仿佛还有许多的话,然而欲言又止,最终她放开我的手,只说一句:“那就这样吧!” 回到安仁殿,看见独孤皇后在拆信。信封上的字迹独有一股张扬气度,叫我的心急速地跳了两跳。 “哎呀!”独孤皇后读着信,忽然惊呼了一声。 我们都回头看着她。 “阿萧小月了,可惜了的,都六个月了,还是个男孩。” 郭兰上来安慰了一阵。 独孤皇后嘘叹了好一会儿,对我说:“阿婤,你过去写封信,告诉阿摩,小月不比大月差什么,一样得好好地坐了月子,叫阿萧万万不可逞强,否则落了病。索性,叫他们这个年也不必赶回来了,免得阿萧心里还急,待过了年再来也不迟的。” 我照她的意思写完信,给她过了目,封好,交给信使带回去。 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这一整天都没精打采,觉得近在眼前的年也不过如此,没什么趣味。 听闻朝堂上,倒是热闹非凡,弹劾太子属官的风潮又起,今日这个,明日那个,虽然还动不到杨勇的头上,然而,明眼人看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朝上愈热闹,独孤皇后倒愈淡定,每日杨坚处理朝务时,她便与我们几个坐坐c走走。 这日路过一间亭子,隔着漏窗听见两个宫女在说话。 这个说:“你姐夫既是安德县公的兄弟,找他说一句话不行吗?” “那有什么用?‘饿鹘’c‘蓬转’等闲哪个敢惹?” “安德县公还不行?” “慢说安德县公,上一回蔡王家总管让他们打伤了,不也不了了之?” 独孤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两个宫女吓一跳,立时噤声。 独孤皇后吩咐郭兰:“去找她们来,别吓着她们。” 郭兰应声去了。独孤皇后转身进旁边的偏厅,坐下。过片刻,两个宫女进来,脸色煞白。祸从口出,换作谁都紧张。 独孤皇后问她们:“你们刚才说什么古,什么蓬的,好似人人都惧,那是什么?”语气很温和。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实说。 “说吧。”这两个字不容置疑。 “是刘居士——” “东宫千牛备身——” 两人同时开口。 声音混在一起,但我想独孤皇后听清楚了,因为她的眼皮跳了一跳。 “你先说吧。”她指定其中的一个。 “是东宫千牛备身刘居士,养的一群壮士。身手敏捷的叫‘饿鹘队’,身体强健的叫‘蓬转队’。” 她停下来。 “怎么不说下去?”独孤皇后问,“不要怕。不过小小一个千牛备身!” “是!”宫女壮起胆,“皇后有所不知,他们在大兴城中,横冲直撞,想吃就吃,想拿就拿,若有人阻拦,无非贵贱,就是一顿拳脚。因他们身手好,又是东宫之人,上上下下哪个敢违他们一二?就连公卿也” “够了。”独孤皇后忽然扬声。 停了一停,“你们俩先下去吧。” 两个宫女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下。 独孤皇后安坐于榻上,单看她脸上的神情,似乎与平日也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她的眼底,一丝出奇冷静的光芒若隐若现。 我隐隐感觉到,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正徐徐飘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9 杨广回到大兴时,刘居士一案正审得如火如荼。 本来是一桩仗势欺人,为害一方的案子,由于主审人正是右仆射杨素,因而有无限放大的可能。 杨坚几乎每日从朝上下来,都是一脸怒容。听周围的风言风语,隐隐感觉,杨素大约是将一桩案子切开了小块小块地告诉杨坚,以保证每天都能刺激到他。当皇帝的有时候也真是够受。 回到,杨坚将气出到杨勇头上,每每叫他来好一顿训斥,杨勇出来时变颜变色,自回东宫去。有回他走后杨坚又有事找他,差人去东宫传召,不想杨勇已喝了个烂醉,冲着来人大发酒疯。气得杨坚摔了杯子。左右只好请独孤皇后过来,安慰了一番才作罢。 独孤皇后回转安仁殿,脸色也不好看。 但小黄门进来一说晋王和晋王妃来了,她的神情立时转晴。 萧王妃只要三两句话,就能逗得独孤皇后开怀大笑。她边笑边向左右说:“你们瞧瞧,我还想安慰她,她倒先来安慰我了。” “原本是妾自己不小心,”萧王妃适时地让脸色黯淡,换作幽幽的语气,“阿娘不怪罪,妾已是满心感恩。” 杨广插进来,“阿娘不晓得,怪不得阿萧,是一个婢女将垫子放错了地方,绊倒了她。若依臣的意思,活活打死了也是应该的,阿萧不许,非叫臣饶了那婢女。臣哪里扭得过她,只好饶过。” 萧王妃急忙解释:“那婢女才十四岁,不过无心之失,妾怎么忍心叫她永违爷娘膝下?” “你是善心!”独孤皇后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一幅母慈媳孝景象,“如此甚好。只是也不可过了,否则岂不是没有国法家规了吗?” 萧王妃应下,又说:“阿娘不知,那婢女爷娘年迈,只她这么一个女儿,又送进王府里服侍。妾是自幼就离了爷娘膝下的,这番苦楚妾再明白没有了” “我也明白!”独孤皇后说。 我暗暗地叹口气,心想这才算真会拣话说,知道独孤皇后也是自幼失了父母疼爱,说出来哪会不惹出她加倍的怜爱? 果不然,独孤皇后一面揽了萧王妃,一面对杨广说:“阿摩,你可要好好地疼阿萧!如果叫我知道了你对她不起,哼!” 萧王妃笑道:“阿娘可唬着他了!二郎不敢的。” 独孤皇后望一眼杨广,也笑道:“是了。阿摩没有别的好,只有这样好。” 杨广凑趣地笑,“今日臣才知道,原来在阿娘心里头,臣是只有这一点好的。” “今日才知道,今日知道了也不迟呐!”独孤皇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从未见她如此开怀。这安仁殿中,其乐融融,这才像是一家子。 一家子,这几个字针似的刺到我。他们是一家子,那我是什么呢?心酸得仿佛缩成了一团,挤得出水来。可我还不能流露分毫,还得凑趣地一起笑,像是真心为他们高兴。 杨广似是无意地向独孤皇后身侧望过来。我们视线相触,一碰之间,我匆忙地低下头,强将涌上眼眶的泪水咽回去。 他们继续说笑。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像冬日的风,生生地从身体里穿过去。那字字句句都从我耳边空洞地一掠而过,无法捕捉到其中的意思。 终于,我忍不住告了个方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安仁殿。 泪水渗出来,瞬息间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我狠狠地告诉自己,陈婤,林青,醒醒吧,别看多了穿越小说,就以为自己能遇上一个真命天子。你遇上的是杨广!杨广!他如今爱你又怎么样?他有妻有子,他们才是他堂堂正正的家人。你算个什么呢?你只是个外室,从古至今,没有人会正眼看的女人。只有你自己将自己的感情当作一回事罢了。退上一万步,就算你们两情相悦,以后他杨广也还会有百个千个女人。 他可是千古第一荒淫皇帝! 我使劲的,不停的跟自己说,可是没有用。我忍不住想过去的点点滴滴就在他进来之前,我还激动的不能自已,我盼望了那么多天,日日都算着过我怎么能够舍弃? 已放纵过的感情,如覆水难收,我要怎样才能恢复到过去的镇定?只怕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我只好向前走,管它前面是荆棘路还是悬崖。 好容易恢复平静,我去洗了把脸,重新匀了粉,又细细地上妆。陈婤依然绝美,就算不施粉黛也一样颠倒众生。但他不是“众生”,他是我心中特定的那一个。我们隔了一年才重见,我不要他看见我零落的模样。 回到安仁殿,杨坚也在了,愈发是一家子人。 萧王妃预备了江南的特产,另有各色密制的药丸之类,奉上给杨坚夫妇,都是不算贵重,却投其所好的玩意儿。夫妇俩自是交口称赞。 萧王妃却又向身后宫女手里接过一个锦盒,走到我面前,道:“六娘,去年二郎伤时,多亏你来帮忙,也没有谢过。如今这一点薄产,聊作谢意。” 我慌忙行礼,谢过。 萧王妃微微颔首,归座。 独孤皇后转过脸来,笑问:“是什么?” 我打开锦盒,里面还有一个密封的纸包。只要看看形状,不用拆,我也知道是什么。 萧王妃已然回答:“剑南蒙顶石花。” “听说过,是好茶。阿婤,何不去煎来?请我们都尝一尝。” 我应一声,退出来取茶具。心里琢磨着,萧王妃此举不知是何用意?她是不是想向我摆高姿态来表明,她是地位稳固的晋王府女主人? 心中有事,茶也煎得过了火候。分到杨广的那一碗汤花,真恨不得狠狠地再加一勺茶末进去。忽又想起当日他拧眉的苦脸,忍不住暗笑,也就作罢了。 大约也没人细细品茶。只除了杨广喝了一口之后瞟我一眼。我将眼珠横在一旁,装着没有看见。 独孤皇后留他们用过了午膳,就催着他们回去歇息了。 杨坚照例歇了午。独孤皇后歪在榻上,我坐在下头,替她捶腿。 独孤皇后静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午后阳光明媚,一直洒到坐榻旁,里里外外的宦官宫女垂手侍立,鸦雀无声。静谧中,我的神思恍惚起来。 正发呆时,独孤皇后忽然挥手道:“你们先出去。” 我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打算跟着众人一起走,独孤皇后叫住我:“阿婤,你留下。” 我只得又坐回去,接着替她捶腿。 独孤皇后沉默很久,忽然问:“阿婤,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去年我让你到晋王府去,晋王对你如何?” 一刹那,我全部的睡意都随着这个问题烟消云散。 我直觉地想要抬头看一看独孤皇后的神色,好在,理智及时地阻止了我。 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 那一瞬间,无数的念头闪过,实说?还是不实说? 不容我有犹豫,我本能地回答:“殿下对妾一如既往,礼敬有加。” “阿婤!”独孤皇后提高一点声音,“你抬起头。” 我照办。 独孤皇后向前支起身子,神情端凝,异乎寻常地郑重:“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 我咬咬牙,卯上吧,都到了这个关头,怎么可能改口?我说:“殿下对妾一如既往,礼敬有加。” 独孤皇后盯着我,久久不肯移开目光。我心里如同打鼓一般,却不得不竭尽全力维持平静的神情。 感觉像一个世纪都过完了,独孤皇后终于靠回去,慢慢地吁了口气,露出满意的神情。 “前些时日,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阿摩同你如何如何,我想着阿摩该是不会的,你的为人也不像那样。终究我是没有看错。” 我低声道:“妾多谢皇后信任有加。”谁给条地缝让我钻? 独孤皇后望着我,又说:“唉,其实当日我也起过这个念头。你也不小了,总不能叫你服侍我一辈子,我这当娘的有私心,想着你这么好的孩子,不如配给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子里面,看来看去,还是阿摩最好。原本我瞧着阿摩也未尝没有两分心思,如今看来,是我会错了意。幸好当日没有生出事来。瞧着阿摩和阿萧这般恩爱,倒是我多事了。” 我能说什么?只好选择沉默。 此刻违一下规矩,料想不会有什么事。 独孤皇后大约是想着杨广和萧王妃,轻轻笑了几声。沉默一会,忽然又问:“阿婤,你喜欢怎样的郎君?趁我还在,替你挑一个来。我想了,还不如让你堂堂正正地嫁出去做夫人,尊荣富贵都不会少了你的。” 我连忙跪倒,真诚地背诵一段老套台词:“皇后,妾不愿再嫁,惟愿侍奉皇后终老。” “你这孩子!”独孤皇后嗔怪的,“兰娘也就罢了,你还年轻,怎么能不再嫁?” “妾”我咬一下嘴唇,“妾不能忘秦王殿下。” 独孤皇后惊异地看着我,渐渐的,眼神变得异样柔和。很久,她缓缓点一下头,却没有说什么。 我叩首,然后继续替她轻轻地捶腿。 片刻前的对话转瞬已变得恍惚不真实,回想起来,几乎无法相信,那个连续说了那么多谎言的人,居然会是我自己。 天气渐渐地暖起来,草地如水彩般慢慢地沁开绿意,不知名的鸟雀在梢头跳动。我靠着亭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已不知是第几回,我想要理清自己心中的头绪,然而,每一回都越理越乱,到最后混就一片茫然,以发呆收场。 自从独孤皇后对我说过了那番话,我总是想方设法避开杨广,远远看见他,便躲开去。我总想,等我先理清楚了,再见他。可是剪不断,理还乱。我默默念着后主的词。当初学的时候只觉得稍微怅然,而今遇上了才知道个中滋味,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时常扪心自问,究竟,我希望杨广当上皇帝吗?然后便陷入一片迷茫。 杨广杨广!为什么你的名字偏偏叫杨广?我恨恨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头。一颗,又一颗。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可有多好? 一颗小石头“咚”地撞在亭阑上,弹回来,又撞到我的小腿。 疼。人不顺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 我正在揉腿,跑来个小宫女说:“六娘,萧王妃请你去一趟。” 萧王妃刚才用过午膳,说是头疼,独孤皇后自然留她在宫中歇息。 我问:“什么事?” “好像是问你玉什么面的怎么做。哎,别问啦,赶紧去吧。” 是,哪有我拒绝的余地。 萧王妃歇在彩丝院,极僻静的房间,果然会选。 她看见我,便笑迎上来:“六娘,正等你呢,来,我有事问你。”拉了我的手进屋。 没有人跟进来。 而后她从旁边的门出去。真是细致。 门合上,杨广站在那里,没有猴急猴急地冲过来,他一向稳重,不会做这种事。是我,猴急猴急地冲过去,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温暖的感觉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流进我身体里。 可惜,我的头脑很快清醒过来。我推开他。 “怎么了?”他惊诧,仔细地端详我的神情,然后笑,“你不会从去年怄气到今年吧?” 我差点就哭了。不争气的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阿婤!”他敛起笑,握住我的双肩,凝视我,“出了什么事?” 我忍着一波又一波的心酸,告诉他独孤皇后对我说的那些话。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激动,胸口起伏。忽然,他抱住我,很紧很紧,几乎叫我窒息。“阿婤,”他在我耳边道,“原来你对我这样好。” 我提醒他:“会有人窥见。” 他不作声,也不肯放开我。我满怀满怀都是他的气息,所有的理智都分崩离析,我也环过手臂,紧紧地搂住他。 至少这一刻,我们是真切地完整地互相拥有着。 “你为什么要冒险隐瞒?”他抱松一点,低头看着我,吻吻我的头发,“皇后也许真的知道。你难道不知万一太冒险。” “我不知道。”我摇头。真的不知道,那是本能,出自所有的理智下层。 他又说:“我以为你不愿我争太子之位。你曾说过——” 我无声地叹口气。 “你竟帮我!”他继续说,万分的欣喜,“阿婤,你愿意。唉,我真快活!” “不,不是。”我忍不住打断他。但是又说不下去,只好叹口气。我肯定不是想帮他,但至少我不想毁了他。我真是矛盾。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悒悒地看着他。 杨广好似明白些什么,“阿婤,给我些时间,让我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一定会有地久天长,一定会很幸福。” 地久天长是怎样也不可能的。我的心口好像被狠狠撞击,疼痛之极。 “你对王妃,是不是也这样说?”我哀伤地笑。第一次对人说这样的话,对着一个有妇之夫,像吃醋。但不是酸,是刺痛。 杨广侧过脸,斜睨我,居然发笑,“阿婤,原来你吃醋!” 就知道,他会这样想。 他又过来抱我,我推开他的手,“殿下自重些,如今宫中人人都知道殿下与王妃恩爱非凡。” 他听出我的语气不对,逼近我打量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想做一个好皇帝,令天下长治久安,胜过汉武,也胜过胜过至尊。阿婤,这种话我不会跟别人说,对阿萧也不会。我要你在我身边,陪着我,看着我去做。” 他说他想做一个好皇帝。居然会这样说。我怔怔地瞧着他,依然是那样笃定的神情语气,仿佛说出来,一切便已在掌握之中。 可就是这句话,我怎么可能相信?除非历史真的大错特错。除非,我掉到的是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时空,只不过这个时空也有一模一样的陈叔宝c张丽华c杨坚。 我苦笑,言不由衷地回答:“好。” 他无奈地抚我的脸颊,“你总是不信我说的!但我一定会做给你看。” 我认真地笑笑,“好。我看着。” 他舒一口气。然后拉我坐下来,“坐坐,喝一杯茶总可以。你从来不肯好好地给我煎一回茶。” 我忍不住发笑,“今日怕是来不及了,下回,下回我一定好好地给你煎。” “下回”他眼神微微地一黯。 “阿婤,我们此后也许很久都不能够再这样子一起。”他怅然地望着我,反反复复,留恋不去。 我笑,“不是你说的,我们一定会有地久天长?”风水转得真快,轮到我安慰他。 “是。”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一定会。” 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将手递给他,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一般。于是我们连接在一起。掌底的温度同样炽热,不知谁在温暖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0 这年,杨广在大兴只停留了半个月,便启程回江南。 杨广来向独孤皇后辞行,再三跪拜。 独孤皇后挽了他的手道:“你要自己保重,可不能再有什么,我如今年纪大了,经受不起。” 杨广说:“臣一定加倍小心。但臣也忧虑于此,去年的刺客至今杳然,臣一想到万一”他哽咽,几乎语不成句,“万一久违于至尊和皇后膝下,臣臣便痛不欲生。” 独孤皇后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地抚着他的肩,久久不语。我侍立一旁,望着她若有所思的侧影,完全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静默许久,杨广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我看见他眼底探究的神情,想必他也摸不透母亲将会如何回答。 “阿摩,”独孤皇后终于开口,十分平静,“你起来。” 杨广站起来,垂手立于坐榻前。 独孤皇后一字一字道:“你放心地去,路上自己小心。至于别的——我倒想瞧瞧是谁那么大胆敢害你!” 我发觉他们母子俩说狠话的方式果然如出一辙。 “阿娘!”杨广又跪下去,“臣有几句话,放在心里已久,不敢说出来。今日阿娘提及于此,臣斗胆告诉阿娘。请阿娘屏退左右。” 独孤皇后先不作声,过得片刻,才缓缓地开口:“阿摩,天家事便是天下事。无不可对人言。” 杨广震了一震,叩首道:“是。” 停了一停。“但你虑的也是。”独孤皇后又说,“今日我和晋王所说的话,如果走漏出去一个字,那么必以十恶不赦之罪论处!” 她徐徐道来,声音并不见得高,然而震得人耳膜“嗡嗡”地作响。殿中人谁也不敢出声,个个屏息凝神,将头都埋了下去。 “阿摩,你想说什么?说吧!” “臣不忍言。”杨广继续以退为进。 我想独孤皇后多多少少能猜得出他想要说的话,因此她沉默了片刻,在做最后的估量。 最后的一幕,大约就从此刻开始了。 “阿摩,你一向果敢,不是这样的人。你大胆地说吧。” “是。”杨广叩首,“臣愚笨,不知究竟为了何事,得罪了东宫。大哥如今十分恼恨臣,几次三番地训斥臣,臣都不知所为何来。” 独孤皇后颔首,“你说前日的事?我也听说了。” 前日东宫宴请晋王,席间不知为了什么事,一句话不来,杨勇又当众摔了杯子,还放了些狠话,意思要整治晋王。 不知这些传言注了多少水,重要的也许只是传言的存在。所谓无风不起浪,大约每个人都会这样想:就算捕风捉影,那也得先有影子。 “臣现在日夜忧惧,怕怕有什么万一。”杨广声音哽咽,表演得十分夸张。他果然了解他的母亲,年迈的妇人在与爱子离别时听不得这些话。 独孤皇后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都知道了。你且放心地去,自己多保重。” “是。臣告退。”杨广同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算独孤皇后放出了那样的狠话,这段对话后来还是影影绰绰地扩散开来,而且我每一次听说,内容都有些许改进。后来,变成越来越完满的剧本,双方的演技都显得无可挑剔。 杨广前脚刚走,王世积案爆发。 六月,王世积因为意欲谋反的罪名被诛。而在审问他时,漏出一些宫禁中的事情,据说,是高颎告诉他的。 这样就明白了,只要高颎不倒,太子营的大旗就算还在,再怎样风雨飘摇,也可以勉强地延续下去。现在,高颎是保不住了。 据说,高颎自己倒是十分淡定。他私下里跟人说过,自己已经位极人臣,至尊能够给他的已经全都给他了,剩下还能给的,也就是赐他一死罢了。 听到这番话,倒叫我感慨。 “果然是个聪明人。”我叹息。 陈琼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该早早抽身而退。”高颎已解职在押,也有人出来告发他曾想谋反,大约,是在劫难逃了。 但是,就算他早已经知道今日的结局,恐怕当日他能出力时,也会忍不住出来的吧。世上确实有人是这样的性情。 更何况,“他就算想早早抽身,也未必能够。”我摇头。 陈琼思忖良久,叹口气,“你说得是。” 这阵子,杨坚颇为高颎的案子郁郁寡欢,毕竟高颎不比常人。我常见他在屋里来回踱步,不停地叹气。 但这一步是必须要走的。 有时候想着这些从政的人,不知道一生的乐趣在何处?恐怕难有一件放纵自己,为所欲为的事情。有了,大约离尽头也就不远了。没有,也一样不知道哪天尽头就出现在眼前,常常连个心理准备的过程都没有。 当强盗,都还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 一日听见独孤皇后在劝:“妾还记得那时,妾的父亲被诬杀了,其它的府宾都早早地溜得没影,只有高颎,还常与咱们府上往来。想起来,那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他为相,日日坐在朝堂前那槐树底下听事,树都靠得歪了,至尊还特为命人不许砍去,好叫众人都看见他如何勤勉。如今那树都还在,人倒要没了,这是如何说起呢?” 她轻声饮泣,不像假装的。 说高颎不好的是她,说他好的也是她,只怕她自己都不甚明白。 杨坚不语,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深秋来临时,高颎案终结。杨坚到底不忍杀他,只贬为庶民。这结果大约比高颎自己的意料好得多,听说他一派欣慰。 但太子营的旗终算是倒下了,太子属官和亲信朝臣或死或贬或斥,一片零落。 年末杨广回来大兴,却并未如往时一般过了年立刻就返回江南,因为突厥步迦可汗犯境,杨广与杨谅各率一军北上,左右夹击。 步迦可汗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战有惊无险地胜了。 隋所扶持的启民可汗死心塌地,上书尊杨坚为“圣人可汗”。 我很关注这些事,在心里暗暗计算大军归来的日子。但是我又很怕见到他,要装作若无其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广不在的时候,萧王妃时常进宫来,带着她的女儿静言。小姑娘才七岁,和两个哥哥一样团团脸儿,说话声音糯糯的,可爱至极。 静言很喜欢我,常常缠着我,要我领着她去荡秋千,我折柳枝给她编花环,带在头上,活似油画中的小天使。 心里软软的,忽然很想有个孩子。但这是奢望,现下是,也许很多年都是。我叹口气。 “六娘,不可以叹气。”静言坐在秋千上一本正经地劝告,“叹气会生皱纹的哦。” 我忍不住笑,真想掐她的脸蛋,想想她的身份,又将手放下来。“真是,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阿娘说的。”静言摇晃着脑袋,“阿娘说,她的皱纹都是叹气叹出来的。” 我心中一动,“你阿娘平常不快活吗?” “没有啊,只是她老爱叹气。” 那就是,她不快活。 “六娘!六娘!你在发什么呆?帮我推呀。” 我回过神,俯身笑道:“该回去了。你老这么跟着我到处乱跑,你阿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静言生了长长的睫毛,像蝴蝶须子一样掩着娃娃似的大眼睛。她纳闷地瞅瞅我,“那怎么会?阿娘老跟我说,六娘你又好看,又懂事,我跟你玩,她很高兴。” 我怔愣,然后叹息。 天热起来,杨坚夫妇如往年一样前往仁寿宫避暑。仁寿宫内古木参天,遮云蔽日,别有一番清静。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太过阴寒。走在任何东西,都会冷不丁感觉一股风自那些殿堂的深处吹来。 走到书房门口,郭兰守在台阶下,满脸紧张。看见我就过来拦住,一边使劲摆手。 听见屋里有摔杯子的声音,“咣当”好大声。还有妇人抽泣的声音,肯定是独孤皇后。 他们在吵架?居然。连尉迟的那一次,他们也没有正面地吵起来。 “又不是不知道睍地伐的性子!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要这样治他,他哪里还有命在?!” 独孤皇后的声音都变形了,尖锐得刺过房门传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茫然地看郭兰。她摇摇头,不敢作声。 “白纸黑字在这里!我若不治他,国法还有什么用?”又一只倒霉的杯子碎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独孤皇后大哭着,像个普通的泼妇,“我告诉你!如果要睍地伐死,先来杀死我!” “是你几次三番劝我废他!” “废是另外一回事。他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不能让他死!” “伽罗——”杨坚无可奈何地喊了一声,话音低下去。 独孤皇后的声音也低下去,只剩下隐约的抽泣。 静默更让人惴惴不安,偶尔一只鸟雀在枝头“叽”地叫一声,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我和郭兰面面相觑地站着。我心里未尝没有猜到几分,但我不敢想下去。 如果杨勇真的死了,那么云昭训,还有他们的儿女们我忽然无比地恐惧。 冷不防杨坚的声音又高起来:“这不是第一封奏报了!难道你要看着他来杀掉我才算甘心吗?” 又是惊心动魄的瓷器破碎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好几声,大约,该碎的这回也该全碎完了。 然后,突然的静默。 过很久,门猛地被拉开,杨坚大步从里面出来,脸色很难看,青筋毕现。 郭兰和我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独孤皇后坐在榻上,压抑着哭泣,不断地抽噎。 我们不敢动,也不敢说什么。过好一会儿,郭兰走过去,劝一句:“皇后,别哭了,伤身子。” “伤身?”独孤皇后凄凉地笑,“心都碎掉了,伤身又有什么?” 郭兰待要再劝,独孤皇后痉挛地抓紧她的手,道:“兰娘,你是看着睍地伐长大的,你说,睍地伐那个孩子,会不会谋反?” “啊?”郭兰惊呼,“太子谋反?怎么会!” 独孤皇后觉察失言,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来回倒了个个儿,叹道:“都是没影的事体。你们只当没有听说吧。” 当然。我也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听见。 “去打水来。”片刻间,独孤皇后仿佛已恢复镇定,吩咐。 宫女打水进来,独孤皇后洗了把脸,稍事梳理,然后站起来,“我要去见至尊,你们不必跟来了。” 郭兰忙道:“皇后,不如等至尊气消些?” 独孤皇后看她一眼,想了想,摇摇头,径自去了。 过一个时辰,杨坚和独孤皇后携手回来,两人都十分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发生过。 次日,杨坚匆忙赶回大兴。 独孤皇后没有同去,她留在仁寿宫里,甚至与平常一样,领着我们到处游逛,说笑。只是她经常会突然地陷入呆滞,仿佛思绪在一瞬间凝结。 她未到六十岁,养尊处优,皱纹远比一般的老妇人少,但如今她看上那样显老,仿佛真的已经到了垂暮之年。 十数日后,大兴传来消息,杨坚下诏废黜太子杨勇,及其子女都贬为庶人。废黜的罪名是不成器因而不堪重任,并未提到其他。 听到意料之中的事终于发生,独孤皇后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过很久,听见她喃喃地念了一声:“睍地伐”那样悲切。 她一定是难过的,一个母亲,舍弃这一个儿子,选择那一个,不知道她如今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当日她可以毅然的做出选择,但是之后,她的愧疚又升起来,毕竟那一个也是她亲生的儿子。 我在想,如果现在给她一个机会改回去,她会吗? 但这样的设想已毫无意义,就算是她自己,如今也改不回去了。 她所能尽到的全部,就是保住了杨勇的性命。杨勇的罪名不是谋反,所以至少,他还是活着的。 这个月末,天气已经变得寒冷。我们终于随独孤皇后离开仁寿宫,回去大兴。启程的那天,天空阴沉,铅云低垂,不久便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但当车驾进入大兴时,雪又忽然停了,天空放晴。因而有人说,这是吉兆,独孤皇后听了也微笑点头。 东宫如今空了。 听说云昭训和儿女们都陪着杨勇迁入内史省软禁,当然如今她也不是云昭训,她只是云氏。但我想,和杨勇在一起,这对她也没有多少分别。 杨广可以安心地等待当太子。也未必安心。他上书杨坚,请求在册立之日不穿九旒犀笄c玄衣纁裳的大礼服,只用常服,绛纱单衣,革带,金钩灊,金缕鞶囊,袜履。 又上书自请,朝臣在太子面前不必称臣。 谨慎到这个地步,大约是有杨勇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想节外生枝。 杨坚十分欣然,一一首肯。 但独孤皇后,我想这正是她想要的结局,她当然更不曾后悔,然而她的愧疚大约已超过了欣慰。 杨广来问安的时候,她脸上带着笑容,然而他走后,大多数时间里,她都蹙着眉头。她倒不是责怪谁,恐怕也没有办法责怪任何人,她只是没办法快活,这件事无论怎样结局她都注定无法快活了。 有时候她问兰陵公主,外头有什么说法没有。兰陵公主婉转回答:“有当然是有的究竟大哥也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她便神情一黯,整天都闷闷不乐。 因为将要册立新太子,杨秀和杨谅也返回大兴。不过看他们的神情,恐怕也是满心不甘。尤其是杨秀,忿忿之情溢于言表。 听他公然在说:“若是大哥,那也就罢了,长幼有序。既然可以立二哥,立谁不可以?” 左右连忙劝止。 杨坚对独孤皇后叹息:“阿秀这个脾气,我们在时还能压他一压,我们若不在了,他是谁也不服的。到时若生出什么祸事来,怎么得了?” 瞧这情形,杨广如今不过是坐了杨勇的位置,换作他四面受攻击。 这事体看似尘埃落定,其实越发喧嚣尘上,不到最后一刻,哪个也不肯放弃。 十一月初三,杨广受册,立为皇太子。 这日,天降大雪,大团大团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顷刻将大兴城裹成一团银素。 有人说这是“瑞雪”。 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 端看心里怎么想罢了。 “你呢?你怎么想?”陈琼问我。 我正拿剪子修理瓶中的冬梅,歪着脸打量再三,想着顶上头那几朵花要不要剪去。 “看样子,这事总算落定了。”陈琼见我不答,又说。 “落定?只怕也未必。” 陈琼轻笑,道:“果然你我是一样的心思。” 我怔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被套漏了嘴。便不再作声,只管伸手将那两朵花剪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1 次年,改元仁寿。 杨家的团圆饭着实热闹。杨秀和杨谅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的,不,杨秀说话分明是明刀明枪。 他说:“听到外面的人都赞太子品行好。”然后故意停下来。 诸人都沉默。独孤皇后出来打圆场,先看他一眼,告诫,再问:“都说了什么?” “说太子对太子妃好呀,一心一意的。” 独孤皇后若无其事地说:“那也是实话。” “本来嘛。”杨秀继续说,扯着嗓门,一副我是老粗我怕谁的模样,“阿娘就是喜欢太子这样,谁不知道呐?太子,是啵?” 说得倒似杨广扯着萧王妃的裙边登上皇太子之位。 杨广淡淡地笑,“我本来就生性愚钝,唯待人以诚罢了。” 这样的饭,也难为诸人都能下咽,想必回去还得宵夜。不过口舌上,杨广吃不了多大的亏,再者,大约他也不屑于争。 所以,我很安心的看戏。 看到夜深,终于落幕,其实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我自回住处,桌上还堆着白天独孤皇后赏赐的首饰衣物。随便整理了一下,开了xiāng zi,放进去。 手不自觉地往xiāng zi底上探进去,摸到光滑的丝结,触手微凉。 心跳几跳,倒好像第一次触碰似的。我抽出手,同心结就在掌心里,环环相扣,纠结缠绕。看良久,放回去,合起xiāng zi。感觉十分满足,像缺氧的人吸几口新鲜空气,立刻便通畅起来。 年后杨秀启程回了益州,但看杨谅的意思,仿佛不愿离去,再四地流连独孤皇后的跟前,十分不舍的模样。独孤皇后疼爱小儿子,原本就舍不得,越发由着他拖。 我想他的心思,也不难猜。当年杨坚手无重兵,却夺下了北周的皇位,就是因为当时北周皇帝暴亡,诸王都远在藩地,鞭长莫及,等到赶回京师,大局已定,无力回天。如今杨坚眼见着是日渐垂暮的人了,若哪天不测,大约杨谅也想仿效一下父亲当年所为吧。 但看杨广,倒是气定神闲,从来也没有一字催过杨谅。 有时我和陈琼闲聊起来,陈琼便说:“当今太子的气度倒是远胜废太子。”我们两人如今可以组成一个小小的政局八卦研究组。 我住的地方僻静,再加上我们两个说吴语,这宫中能听懂的人没有几个,到后来,有点肆无忌惮的样子。反正,都说了那么多,足够我们两个死上十七八回的,不差再多说几句。 陈琼的语气是欣赏杨广的。我生出“与我有荣焉”的窃喜。 当然,她不知我与杨广之间那档子事,我本能的小心翼翼的瞒住她。 “不过,他的日子也未见得比废太子当年好过。” “是么?”我随口问,心里紧张得要命,耳朵也竖起来。 “当然。如今他是众矢之的,千小心,万小心,也难免不出差错,只要出上一点,就瞧着底下那两位如何大做文章吧。” 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更具体的事。 我立在书案边研磨,装着打算画画的模样,一面想词:“那两位毕竟离得远,不知道朝里有什么人替他们走动?太子这边倒是有杨素,如今他也是左仆射了。” “这你就想差了。”陈琼轻笑,“就是官职升到头了,才险。” 我怔愣一下。 “你想,下面有多少人想取而代之。何况,他以前得罪过多少人。” 我承认她说得一点没错。这方面,她的眼光一向比我锐利。 而且,杨坚当日一力倚仗杨素,因为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持压住高颎,放眼朝中,除了杨素还能有谁?如今高颎已是庶民,不足为虑,杨坚又岂会任由杨素再为所欲为?原本若论起公忠体国,杨素就不如高颎,若朝中上下都听命于他,后果哪堪设想。这些道理,连我都想得到,杨坚怎可能想不到? 然而,若杨素失势,那么杨广我手上不自觉地用力,竟溅出几滴墨汁在手背上,忙找了块帕子擦拭。 陈琼自己煎茶,捧了茶碗,十分悠闲。 “不晓得杨素还能用事多久?”她歪着头想一会儿,“从前废太子那边的人,若缓过气来,只怕也会找他算这笔帐。” 我又怔一下,对了,怎么忘记算那些人了。 “你听说了没有?至尊近日封柳一郎为兵部尚书。”陈琼的语气里满是“这回有好戏看”的意味。 我轻轻地“啊”一声,脑海里浮现出阳光下那个夺目的年轻人。 “他以前是东宫侍卫吧?”我按捺着惴惴,问她。 “可不是。” 而且他与杨素从来就不睦,还是一个年轻气盛,谁的帐都可以不买的人物。他也有这个本钱,兰陵公主本就是杨坚夫妇最疼爱的小女儿。 杨坚当然是知道柳述的脾气,任命他为兵部侍郎,隐隐已有了钳制杨素的意图。这么快。新太子立了才不过三个月。 杨广的对手还真是不少。 我的心提起来。然后想到,历史应该是不会有错的,又稍稍落下去一点儿。 二月,突厥犯境,隋军大败。杨坚在满朝文武中,钦点了杨素领军出塞,再战突厥。 杨广请战,但杨坚不许。当然,哪有皇太子出战的道理。 杨素走后,一日杨坚和独孤皇后同坐,杨谅来了。 他已拖延得很久,再加上北方有事,他不得不回并州去。 已将启程,他显得格外不舍,表演比杨广当初还要到位。可惜他顶头上还有两个哥哥。不,其实人人都会觉得杨秀不堪重任,所以,我猜想他打的主意里,对手只剩下杨广一个。 杨谅说:“如今突厥屡屡犯境,太原乃西北重镇,应该加强武备。” 杨坚深以为然。于是准许杨谅多多地制造军械。 我心里“咯噔”一下。再看杨谅时,果然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满意。 不知杨广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作何感想。如今他进退越发规矩,从来都是纹丝不乱,人前人后很少言语,甚至连表情都不多。 他整个的人,仿佛都给塞进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壳里。就算见了他的面,也窥不见他本人分毫。 每日晨昏定省,有的时候我们的视线也会相逢,每一次都是一触即分,但我仍觉察他眼底里只有我能觉察的隐忍。 心里也不由得酸涩,原来他也这般不易。 难道就是为了这,他才会变成以后的隋炀帝吗?有时也忍不住这样想,可又觉得不可思议。 三月,阳春天气里,杨广奉诏前往江南巡省。 我想他必定很高兴,总算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了。何况他对江南大约也生出了感情,此番回去更有几分衣锦还乡的意味。 然而,不久我就发现我太天真。 原来这件事出自柳述的提议,那么这里面大约又有什么事情在了。唉,我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我想弄明白,便得不断地深入,我越深入,却又发现还有更深更复杂的一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到底,只是利益。但走上这条路的人,也许想回头也已没有了机会。 像杨广,他是有野心的,自己去走那条路,还好些。像杨勇,甚至只是因为他生而为长子,若他不是,也许和杨俊一样,并不会追逐那些。 这阵子,兰陵公主进宫比往日频繁。 她们母女交谈,并不避开我。兰陵公主如今也习惯了我的存在,大约已将我当作一扇屏风。 她说:“我去看过大哥一回。” “你这孩子!”独孤皇后埋怨她,“怎么这样冒失?让至尊知道了定要训斥你。” “我偷偷去的,至尊怎么会知道?” “必定是一郎替你打通了关节——让至尊知道,益发要训斥。” 兰陵公主娇柔地笑,“我缠着他,他是没法子。阿娘你可不要怪他。” 独孤皇后搂着她取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我这里还没说什么,你那里已经着急。” 兰陵公主将脸偎在母亲怀中,但我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眸微微黯淡,即使维持着笑容,也掩饰不住一缕忧愁。 独孤皇后笑了一会儿,轻声问:“他如今怎么样?” “还能怎样呢?阿娘也知道大哥那个人,一向是好动好玩的,如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况且他又过惯了好日子,每月按五品的俸禄给,他要怎么花才够用?又有十多个儿女。” 独孤皇后不作声。 “倒是阿云,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以前我也不喜欢她,路遥知马力,如今看起来,她对大哥倒是真心实意的。” 独孤皇后叹了口气,“他说什么了没有?” 兰陵公主抬头看看母亲,低声道:“大哥一见我就哭了,我又不能久留,只说了几句话。阿娘没看见,大哥哭得那样子,只说自己错了,对不起至尊和阿娘。” 独孤皇后抬手擦一下眼角,叹道:“如今说这个话,也迟了些。”停了一停,又说:“我知道你与你大哥好,可国法所在,下回别再去了,知道吗?” 兰陵公主顺从地应一声。 “改日我同至尊说说,看能不能添一些用度给他。如今也只能这样罢了。”独孤皇后的语气伤感。 兰陵公主忙说:“阿娘,是我不好,勾起阿娘伤心了。” 独孤皇后摇摇头,凉凉地一笑,“我也时常想着哪里用得着你勾呢?” “那么我们不说这个了。阿娘今日簪的这一朵花好美,是谁扎的?” 独孤皇后回头看我,“是阿婤。” 兰陵公主也顺着转脸看我,“阿婤,替我也扎几朵。” “是。”我应一声。 “对了阿婤,将昨日阿萧送来的花拿来。” 我去取了锦盒过来。 “阿萧说给我的,我哪能戴这样艳的?”独孤皇后开了锦盒,“你挑几朵去,别的我用来赏人。” “咦?太子妃平日清清淡淡,倒不见她戴这样的。” “那孩子自己不好这些,难为她倒替我想着。” 兰陵公主拣了几朵花递给身旁宫女,抬起脸来笑,“阿娘心里,只这一个媳妇,比女儿还好呢。不过也难怪,二嫂又能干又体贴,难得又一点不张扬,哪个不喜欢她?” 独孤皇后也笑,“难得你们姑嫂感情也好。阿婤,你也来挑一朵。” 我走过去,随手选了一支,谢过。 独孤皇后又在说:“如今看着一郎,比从前好得多了,是要这样,懂得分寸。” 兰陵公主嫣然地笑笑。 “你也还是要常劝劝他。我早说过了,顺着郎君是应该的,可也不能百依百顺。一郎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事情多了,未免烦劳,你要多体贴他一些。我看至尊的意思,也颇赏识他。从前我总觉得他脾性不好,如今看来,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错。近日我常听人说,杨素在朝中颇跋扈,可是有的?” 兰陵公主说:“这些事,我怎么能随便议论?” “那你是听说过的?” 兰陵公主犹豫了一下,点头,“是。” “都听说了什么啊?不要紧,女儿和娘说说闲话有什么的。”独孤皇后向周围扫了一眼,“这里也没人敢胡乱说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和阿娘听说的也差不多。杨素在朝中那么多年,功劳也大,骄横些难免。” “也是。”独孤皇后说。 然后也不再提。 但是后来听说,柳述在杨坚的面前,也曾提到过杨素的骄纵跋扈。 六月,杨素的捷报传来,突厥大败而逃,此后北方边境基本安宁。当杨素回到大兴,受到的赏赐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单是绢便有两万段。然而又听说,杨坚有许多事已不再找杨素参决。 八月,杨广回到大兴。他一如既往地深沉寡言,极尽谨慎,连朝冠上的垂旒这样的细节都不肯马虎。回来后不久便上书,恳请将与皇帝一样的白珠,改为和诸皇子一样的青珠。杨坚应准。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苦闷的,即使他不说话,没有任何表情,我也能感觉得到。 有的时候,看见他在众人簇拥下走过,却忽然觉得,那身影显得落寞。落寞,这样的字眼,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在他的身上。他本该是那样飞扬夺目的一个人。 这是成为皇太子的代价。只是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认为值得? 转眼已近冬至,照例独孤皇后要预备许多节礼,赏赐命妇和宫嫔。郭兰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这些事情自是我忙前忙后。 这日方清点完,回来向独孤皇后复命,却见陈琼跪在独孤皇后榻前,两眼含泪。 独孤皇后正沉默着,看见我进来,只问:“都好了?” “是。” 独孤皇后点点头,又不作声了。 却听陈琼凄然道:“皇后,妾并无此意。” “我知道。”独孤皇后的声音带着几许疲乏,“我看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的人品。这是至尊的意思。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你去准备就是了。” 我的喉口一阵抽紧,隐隐猜到几分。 “皇后” 独孤皇后看看她,不耐地说:“这是好事,你哭什么呢?去吧,我也累了。” 陈琼只得告退出来。 我在独孤皇后身旁侍立了一阵,忐忑不安。终于下定决心,捏了个借口出来。 一走出殿门,立刻飞跑到陈琼那里,果然盈风告诉我,她将自己反锁在门里,谁叫也不肯开门。 我去叫门,无人回应。 连忙伏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一丝声音也无,顿时紧张。 “阿琼!”我高声喊,“快开门!” 依旧悄无声息。 “你若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我等了片刻,顾不得盈风惊诧的目光,抬腿就是一脚。 门“咣当”一声巨响,可惜陈婤这个壳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门扇晃几下又静下来。 还好,里面传来环佩声。 陈琼开了门,看看我,说:“进来吧。”居然还算平静。 “你在做什么?这么久也不肯开门。”我问她。 她恍惚地说:“我也不知道,没做什么,只是想静静地坐一会。” “你没事吧?”我凑近她,细细打量她的神情。 “还好。”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犹豫着说:“是不是至尊他想” “嗯。”陈琼苦笑,“在劫难逃。” 对她而言,的确是会将这当作劫难。 我发怔,束手无策。 “也没什么,刚知道的时候难受,现在已经想开了。”陈琼笑着,难以掩饰苦涩,“连皇后都不打算管了,还有什么办法?” “你会不会”我担忧地看她,“会不会想别的念头?” “死吗?”她问,十分轻松。 我迟疑地点一下头。 “不会。”她笑笑,“祯明三年都没有死,现在死有什么意义?除了你,几个人知道我还是清白的。” 我稍稍放心。 她忽然盯着我看一眼,“你总算又关心我了。” 我怔一下,“我一直都关心你。” 她笑笑,“你心里有疙瘩,我知道。” 我早知道她是清楚的,她是这样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都敏感。 我过去用力地抱她一下,她也抱住我,久久不肯放开。 我们的脸贴在一起,我感觉到温热的水流从脸上淌过,分不清是谁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2 数日之后,陈琼被册封为世妇。没有任何繁杂的仪式,只是宣了一下旨意就草草了事。 此后陈琼必须加倍小心地过日子。虽然独孤皇后不会再做当初那样的事,但她的脸色也不会太好看。 杨坚倒是很宠她,毕竟是他唯一真正的嫔妃,私下里有不少赏赐。但也只是在私下里。杨坚对独孤皇后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像他这样一个皇帝,也真是难得。 至于独孤皇后,反正她如今甚少快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日渐少下去,常常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不说话,就那样坐上半天。 看得出她的身子在差下去。 杨坚现在将许多事都交付给杨广,多余的时间常陪着独孤皇后,似乎随着年迈,他对皇后的眷恋日深,也或许是歉疚。他有许多日子与陈琼同宿。 杨广很着急,命太医院配制补品,亲自试药,亲自捧给独孤皇后喝。他的孝心,大约也有几分是真的。 我和他现在一个月也难得能说上一句话,尽管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甚至连眼神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好。这比索性不能见到,还要煎熬。 一日独孤皇后让我送节礼去东宫。进了东宫,杨广已经在迎候。他比过去还要谨慎恭敬。 我将节礼一样一样地念了,随行的宦官捧过去,交给东宫的宦官。杨广谢过。我再向他和萧王妃行礼。 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看他一眼,他也看着我。有再多的不舍,又能如何? 静言忽然跑出来,拉我的手,“六娘,你好久不来,和我玩一会吧。” 我看看萧王妃,她颔首:“六娘,你好久不来,坐坐再去。” 是萧王妃开口,大约就不要紧。我想起满清后宫,皇帝临幸妃子,需要皇后的印玺。多像。 我先陪着静言玩一会,乳娘哄了她去。萧王妃命人请我进屋去坐。 东宫反倒比不得大兴宫里,我知道,当初杨勇失宠,杨坚和独孤皇后曾安插了许多耳目在东宫。如今,那些人也都大概还在。我们总不能公然独处。 屋里的侍女应该都是心腹,但也不能肆无忌惮。 我走进去,依规矩行礼。 杨广看看我,没有阻止。“坐吧。”他指着对面的位置,“坐。” 我坐下来。彼此沉默。其实也不用说什么,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可是又要用理智克制着冲动,很费气力。 沉默久了也显得怪异,我随便开始一个话题:“殿下近来作何消遣?” “读书。”他说,“也作诗。” 他吩咐侍女,将他的诗稿拿来。 我念其中的一首:“汉使出燕然,愁闺夜不眠,易制残灯下,鸣砧秋月前。”又换一首:“今夜长城下,云昏月应暗,谁见倡楼前,心悲不成惨。” 心中一酸。竟这样消沉。 我抬头看着他,目光交汇,几乎无法再掩饰。我拼尽力气才能微笑,“好诗。” “嗯。”杨广随口道,“请柳顾言改过一二字。” “柳顾言是——” “东宫学士。近日我常与他一起谈诗。” 大概,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别的可做。 “前些时日,听说殿下贵体有恙,不知现下如何?” “只是普通风寒,服一帖药就好了。” 这些都是废话,只好过沉默。 “殿下,如果没有旁的吩咐,妾该回去了。” 杨广沉默片刻,点头,“好。” 我在榻上向他叩首行礼,然后退出。他跟着一起走出来。 “殿下请留步。” “我送送你。” 我低下头,“妾怎么怎么敢当?” 杨广微笑,“你是皇后的尚宫,礼敬是应当的。” 他能找出这样完美的理由,我只得不作声。 杨广走在我身侧,谁也不说话,想说的不能说,能说的没什么可说。 想起曾经的一个夜晚,星月静谧,我们并肩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一样的脚步节拍,一样的呼吸节拍。 那天,杨广对我说,阿婤,我们私奔吧,我们去开店,赚了钱去游山玩水,钱花完了再去开店。 如果那天,我答应了,不知现在我们是不是真的会在那个小镇开店。一间书铺,略带陈旧的气息,在有阳光的日子里翻开书,轻尘飞舞,缕缕淡墨的香气。 然而,那个契机永不会再回来。 而今他是隋的皇太子,小心翼翼地维护他刻意包装过的形象,如临冰谷,每一步路都走得战战兢兢。而我,是皇后身边的女官,他触碰不得的女人。 听说如今,杨谅在并州大造军械,而且私下里招兵买马。但他有杨坚夫妇的宠爱,杨广奈何他不得。就连杨秀在益州,也一样屡屡结交朝中大臣。冷眼旁观,现下坐在风口浪尖的第一人是杨素。 这和当初的高颎情形一模一样。 杨素大约已觉察杨坚的猜忌,听说如今,他甚少对朝中事务说话,除非杨坚指明了让他主持,否则不肯干预。 这么一来,想挑他的错倒也不容易。 一日陈琼过来,带了来自江南的各色点心。杨坚替她寻了江南的厨子,专为她做吃食。杨坚倒是没有亏待她。 我们坐了吃点心,里面也有玉尖面,听说如今那铺子生意大好,已开了好几间店。 我拣了一个,是枣泥馅的,又掺了蜂蜜,很甜。 我们聊天,照例又开成政局研讨会。陈琼现在是杨坚的枕边人,听到的一手新闻越发多了。 她说,杨素的族叔刚刚被调出京师,转任荆州总管。 我没有听清楚,“他原来是什么官位?” 陈琼重复:“宗正卿兼给事黄门郎判礼部尚书事。” 天,我忍不住笑。进宫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这些官名。在古代当个官也不容易,光记住自己的职位就不容易。 “你怎么就记得住?” 陈琼回答:“这有什么难的?”但想一想,也忍不住笑出来。 “听至尊的意思,也打算让杨约外放。” 杨约是杨素的弟弟,现任大理寺少卿,我曾见过一面,似乎是个稳重的人。当时堂上那么多人,只有他眼里没有那样明显炽热的。 “他是洁身自守的人?”我问。 “什么呀?”陈琼嗤之以鼻。 不是?我看着她,等着听权威dá àn。 “他好财。”她简单的说。 似乎不好色,似乎。 陈琼露出怪异的笑,加一句:“他好不了色。” 好不了?这是什么说法。 陈琼附在我耳边解释,我恍然大悟。两个八卦女人相视咭咭笑。 “哦,所以——” “是。听说小时候从树下摔下来,落下这个毛病。杨素很疼他,一直提携他。” 话题又拐回来了。 我问:“外放个什么官?” 陈琼想了下,说:“伊州刺史有缺,大概会去那里吧。” 她果然知道得清楚。 这么一来,和杨素关系最亲近的人都调出了枢机,看来杨坚是真的要撇开杨素。 “杨素没什么表示?”我问。 “他怎么会?那个老狐狸。” 是,在朝里摸爬滚打那么久,爬得到那么高位置的,都比狐狸还精。 “连薛道衡都外放了。” “薛道衡?”我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陈琼看我苦思冥想,很诧异,“薛道衡你竟不知道?那样有名的大才子。至尊的文书都是他起草的。他有一首《昔昔盐》写得极好,你不曾听过?”她低吟:“‘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我终于明白为何耳熟他的名字。 后世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说薛道衡因为“空梁落燕泥”遭到隋炀帝的嫉恨,所以被杀了。算是千古文人的一桩悲剧。 那么这个薛道衡,是要死在杨广手里的。 忽然对他生出了几分同情。 陈琼继续在说:“这个人,就是心肠直,一个弯也不懂得转,至尊常说他‘迂’,也真正是‘迂’,听说他离京那日,哭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他是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外放的。” “为什么?”我问。 “他十日里倒有八日是杨素的座上宾,两人是这样的交情,至尊婉转地劝过他,他又不明白,除了外放,还能如何?” guān chǎng中的事永远如此,得是如此,失也是如此。但也总有那么多人想去闯荡这个圈子,前赴后继。 所以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入我毂中矣!”因为那毂中是有千年不减y一u hu一的饵。 忽又想起前些时日,陇州刺史府添丁,杨坚十分高兴。当时我还不知陇州刺史是谁,后来才对上号,竟是李渊!算来这是他第二个儿子,无疑那就是李世民了!当下小小激动了一场,转念又一想,我激动个什么呀?那是唐太宗。我若穿晚个二十年,也许还能领略一下初唐风采。至于现在唉。 “阿婤,你发什么呆呢?”陈琼推我。 “我在想——”我掩饰的,“也许,还有得是非。” 陈琼回答:“理他们的呢。”是我常说的话。听她的语气,大概巴不得如此。 日子还是照样地过去。一天又一天的。杨广一定是度日如年,杨素看起来圣眷有增无减,但实权少了下去。 这当然是个风向标。 只是一般的人,并不敢轻举妄动,第一个开炮的人要有莫大的勇气,因为大半的可能会变成炮灰。所以时局微妙地僵凝着。 这些都是我的感觉,那些私底下暗自进行的事,我全然不清楚,因而宁静让我格外惴惴不安。 兰陵公主不时地进宫来,她是唯一一个会在独孤皇后面前提起废太子的人。 “大哥病了。”她说。 “告诉你了,别再偷偷去看你大哥。”独孤皇后责备她,但很温和。 “我没去看他,是听人说的。” 独孤皇后沉默片刻,“得了什么病?” 兰陵公主想了想,“这我不清楚。阿娘想知道的话,可以召太医来问问。我还听说——”她停下来。 “听说什么?” “大哥在病里喊阿娘,他想见见阿娘。” 独孤皇后沉默。 兰陵公主望着她,眼里难免有些紧张。我更紧张,怀里像揣只小兔子,使劲地乱跳。 “那不行。” 我暗暗地舒口气。 “阿娘!” “阿五,你该晓事。国法所在,我怎么能去看他?何况,我若去看他,会生出多少的是非来。罢了,今世的母子缘只有待来世再续了。” 她虽然老了,眼眸不如以前明亮,但终究头脑还是清楚的。 兰陵公主走后,独孤皇后沉默地坐了很久,一动也不动,如泥塑似的。我们每个人经过她身侧,都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生怕打扰到她。 天色渐渐地沉下来,黄昏的霞光从西窗透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独孤皇后终于转过脸俩,望着窗前流金沉思了一会儿,吩咐郭兰:“去传太医来。” “是。”郭兰应下,转身欲走。独孤皇后又叫住她:“等等。”郭兰停下脚步,回身。 又是沉默。 很久,“算了吧。”她低声说。 郭兰露出不忍的神情,说:“皇后,我悄悄地去找太医问问,不让别人知道就是。” 独孤皇后想了想,点下头。 郭兰问回来,杨勇得的是风寒,病很普通,只是厉害些,发了几日的高烧。 “皇后,不如我偷偷地去看看。”郭兰悄声说。 独孤皇后叹口气,摇摇头,“你进不去——要有阿摩的手谕。” “我去同太子殿下说,他知道是皇后的意思,一定不会” 独孤皇后打断:“就是不能让他知道是我的意思!” 她思忖良久,看我,“阿婤,你去吧。你同阿云也算说得来,就说想要看看阿云。或者你去找阿萧帮忙。别说是我的意思就行。” 我回答:“是。” 找萧王妃的确更合适些,但想了想,我还是直接找到杨广。 他先问:“是皇后让你来的?” 我说:“不是。是妾有事相求太子殿下。”我向左右看看。 杨广当然毫不犹豫就让旁人都退下了。 “阿婤!”他只这样叫我一声。 我盯牢他,久违的幸福又涌出来,满心满胸都是。 我们站着互相看很久,肆无忌惮的,看眼睛,看眉毛,看嘴巴,看鼻子贪婪地看每一样。仿佛恨不得将对方印在心底里。 然后他才走近我,将我搂在怀里。 我痛痛快快地吸他身上的气息,像瘾君子终于嗅到鸦片的味道。 “你怎么会来?”他想起来问我。 我说:“我要见见废太子和阿云。” 他怔一下,放开我,低头仔细打量,“为什么?我以为” 我只坚持:“我想见见他们。” “阿婤,我同你说过了,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这里面的事。还是,”他终于想到,“另有缘故?” 我吸口气,“我只求你答应。” “那么,告诉我原因。” 我很为难,“我不能说。” “是皇后让你来的?”他猜到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不摇头。 他的神情变了。整个人都变得锐利。我看惯了他沉稳,或者温柔的模样,从来未见过他如此锋芒毕露,眼神之中隐隐有刀剑之影。 我忽然害怕起来,我说:“皇后就是怕惹出是非,才让我来的。” “我知道。”他沉着地点头。 我继续说:“我也想看看他们。” 他笑笑,“我当然会让你去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废太子说了什么,你要告诉我。” 我犹豫了片刻,决定答应他。 “好。” 他叹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忙说:“你不要多心” 他打断我,“阿婤,告诉我,为什么皇后会让你去看废太子?” “皇后听说废太子病了。” 杨广继续追问:“是谁告诉她的?” 我看着他,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告诉我,阿婤。”他命令,也带一丝恳求。 我闭了闭眼睛,但他的目光依然在眼前,我避不过去。我说:“是兰陵公主。” “阿五?真的是她。”杨广向后退了一步,十分黯然。 我说:“兰陵公主和废太子感情很好吧?” 杨广在坐榻坐下,有些不胜疲乏似的,他用手覆额,很久才苦笑一下,“阿五她以前同我最好。别人说我还不信。我总以为她是不会”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我也替他难过。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靠着他。 他用一条胳膊揽住我,“柳述明明是另有所爱的,她居然还是那么痴心。” 我惊诧莫名,“啊?” “那时候,我想让她嫁给阿萧的弟弟,可是她爱上柳述,一定要嫁给柳述。柳述有一个侍妾,出身娼家,柳述是喜欢她的,但不能够立她为妻。但皇后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去和皇后说,废太子也帮她说,就嫁给柳述了。柳述还是爱那个侍妾,她又不幸福,可她居然还那么痴心。” 他在叹息,我也在叹息。 看兰陵公主平日言行,真想不到。但细想想,她眼角眉梢总有那么一丝忧愁,原来是这样。 说来,兰陵公主对夫君还是柔顺的,否则,她可以告诉独孤皇后,逐走那个侍妾。也或许她知道,这样的方法终究还是得不到幸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3 我们独处的时间已经太久,再停留下去,外面的人会有疑心。 杨广给我写手谕,就那么几个字,写了半天。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希望这段时间再延长下去。 杨广吹一吹手谕,递给我。然后欲言又止,大约也想不出什么要说的,只是那样深深的深深的看住我。 我一阵难过,过去抱住他。 他吻我一下,“阿婤,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是。”我说。也许只是安慰自己,但好过很多。 我拿着杨广的手谕去见杨勇和阿云。他们住一套跨院里,不算很差,但没有自由。 也许久已未见外人,杨勇看见我,激动莫名。他的烧已经退了,但身体虚弱,靠在床头上,阿云扶着他。 “告诉至尊告诉阿娘”他喘息不已,一时说不下去。 阿云温柔地拍他的背,“慢慢来,慢慢讲。” 杨勇像抽风一样呼呼地喘很久。 我有些恻然,他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斑白了,面容也比我记忆中瘦了一大圈,面颊凹下去。 “我有冤情!”他大约是想喊,但声音憋在胸口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臣有冤情啊!”他嘶哑地又喊一声,哭了。 阿云像哄小孩子一样,抚摸着他的背脊。然后给我递一个眼色。 “妾知道了,妾会将这话告诉皇后的。”我说。 “我要见至尊见阿娘”他继续小声嘟哝,直至睡着。 阿云替他掖好被角,我们出来到另一间房里说话。 “你怎样?”我很没创意地开始。 以为她会露出忧愁,谁知是微笑,“还算好吧。除了比以前辛苦一点,其他也没什么,我倒觉得很清静。” 我这才留意屋里拾掇得异常整洁,花瓶里插了数枝秋菊,丝丝缕缕的花瓣漫展,婀娜多姿。 “我和他,还没有过这样单纯的二人世界呢!” “别的人呢?”我问。 “遣回家去了。她们也愿意走。”阿云捋一下鬓角的头发,继续微笑,“如今他那一点俸禄,够干什么的?还不如我的积蓄多呢。” “你的积蓄?” “是啊。以前他给了我那么多,总有些特别值钱的。虽然没有全带来,但也带来一些。说来杨广还算仁慈的。” 我稍稍舒口气。 “那能卖吗?” “只要有好处,什么不行?”阿云漫不经心地回答。 看她的模样,倒真有点乐在其中。我钦佩她,扪心自问,不知道我落在她的位置,有没有她这么豁达。 阿云又说:“但我现在担心他的病。” 我怔了怔,“太医不是说,没有大碍了吗?” “风寒是没有大碍,但他的病本来就不在风寒上。” 我隐隐明白她的意思,然而不知如何接口,于是沉默。 “一开始还好。他觉得能保住性命就很满足,安心地和我在这里过日子。本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也未尝不是一辈子。可惜,后来又变了。” “为什么?” “阿五来看他,告诉他一些事情。”阿云叹口气,“唉,也许阿五是好意,但是睍地伐听了,从此就有了心病。” 我忍不住问:“告诉了他什么事情?” 阿云走到门边看了看,关好门又退回来,说:“阿五告诉他,他被废的真正原因,是有人告发他想谋反。证据确凿。皇后硬压了这件事下来,不让至尊以这个理由废他,不然连命也不保。” 深秋天气已然很冷,屋里又没生火,我不禁缩了缩身子。 “那么他” “他怎么会?我倒是想过。”阿云苦笑。 “所以,他是被陷害了?”我的声音很低,因为心里已经明白那个人是谁。 “恐怕是的。”阿云平静地说。 我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 “其实我就想到过了,这里面的事情,一直都是真真假假的,到最后,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要紧?我已经看开了,但是他没有。” 阿云叹息,“林青,也许我很没出息,但我已经向历史认输了从前有些不甘心,现在想想也无所谓。其实他是皇太子,还是皇帝,还是一个被幽禁的废太子,对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和他好好地过日子。” 她看看我,“你会笑我吧?都成这样了。” “不不,”我急切地否认,“你很勇敢。” 她嗤笑,“你真会安慰我。其实我已经被这个时代同化了,真悲哀。但是至少我收获了一个我爱也爱我的男人,也算没有亏光本。” 她笑得弯弯眼睛,倒似真的有几分幸福。 “可是,”我低声说,“也许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 “本来就是这样的。”她说,“我说了,已经看开了。但睍地伐没有,他病得这样子他不明白他已经输掉了,不是诉几句冤就能扳得回来的。或许,让他跟至尊皇后见一面也好,那样他也就死心了。” “好。”我说,“我回去告诉皇后。” “谢谢你。”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不必了。现在我们需要的东西并不多。谢谢你。” 阿云只送我到院门口,她不能继续往外走了,就站着与我道别。 “对了,我的那个‘父亲’,他是很多事的。不要理会他就行了。” “好。”我记下了。 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今隔了一扇门,好似隔了整个世界。 “再见。” “再见。” 彼此都很平静。 我又到东宫,回复杨广。 “他说了什么?”杨广问。 我沉默。有良心上的压力,让我不能够说出来。我看着他,其实听闻这种事,也不觉得很意外,可又有些难以释怀。 “你不想说?”他又问。 我不回答。我问:“他谋反的事情,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杨广退回到榻上,坐下来,望着我,良久,说:“也可以算是吧。” 为什么是“也可以算”?我盯着他,目光在追问。 “是别人的主意。”他解释,“也是别人去做的。但是如果他们问了我,我也会首肯的。” 总是这样直接坦白地回答。 我心里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可诬他谋反,他很可能会丧命。”我低声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害他性命。” 杨广皱一下眉,“他又不会死,皇后会救他。” 是,他说得一点都不错。 但我仍觉得发冷。 “阿婤——”他向我伸手。 我看着他,那掌底的温暖仿佛无比的y一u hu一。 “过来。”他温和地命令。 我吸口气,走过去,将手给他。他拉一把,我跌在他怀里。 他吻我一下,“阿婤,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别掺和这些你不懂的事情。你心太软,看着谁不好过你都想帮,最后你谁也帮不成,还会害了你自己。”他苦恼地说。 我知道他说得对,但是,“我也不想害了别人。” “问题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怎样才是害了别人。”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也许你以为帮了别人,其实害了他。” 我沉默。 “阿婤,照我说的做。”他温柔地劝说,但不容分辩,“你也不是全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稍有不慎,也许你会害了我的性命。除非你愿意那样——” 我的身子震一下,抬头看着他。 “告诉我。” “那么,你必须答应我,不管怎样,你不能害了废太子和阿云的性命。”我坚持。 他有些无奈,但点头答应,“好。” “记得你的诺言。”我低声道,“不然我不会原谅你。” 回到独孤皇后身边,我告诉她杨勇的情形,很老实地一五一十全说了。 “废太子很想见至尊和皇后,在梦里也喊。” 独孤皇后沉默很久很久。 后来我又告诉一些阿云的情形,她说的话。独孤皇后很感慨,她说:“也许我以前真的错看她。”到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已经迟了,但也已不容易。 可是,杨坚和她都没有去看杨勇。 这是意料之中的,一旦去看了,马上就会惹出无穷的猜测和是非,朝无宁日。 过了几日,听两个小宫女窃窃私语,在谈论“废太子”什么的,我听见心里一凛,忙过去。她们看见我就不作声了。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端着脸问她们。 “没说什么——” “废太子他——” 两个人一起开口,又一起闭嘴,互相看一眼。但已经瞒不过去了。 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说:“六娘,你可不要告诉皇后——废太子爬在树上,大喊大叫呢,好多人都听到了。” 我转身就朝那个方向走,越走越快,后来是跑。 离得还很远,我就听到嘶喊的声音,但听不清楚。还有很多人朝着那个方向过去,带着满脸看热闹的神情。 跑得近一点,看见杨勇爬在一棵大槐树的枝桠上,手里使劲挥动着一件衣裳,试图引人注意,嘴里不停地大喊:“臣要见至尊臣要见皇后臣有冤情”嘶哑的吼叫声随风一阵阵地传来。 诸人远远地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觉得腿一软,手扶着树才站稳。他居然这样做。他心里苦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做?一个废太子,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落架凤凰不如鸡。一个儿子,因为是废太子,所以想见父母一面也不再可能。 还有那么多人在笑他。 而最重要的是,他这情形,与我也有些关系。 我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我越来越看不明白自己。 定了定神,我转身想要回去。 忽然看见杨素陪着杨坚大步走过来。 诸人纷纷跪倒。 “这是要干什么?!”杨坚大怒,“分明是胡闹!” “陛下请息怒。”杨素不紧不慢地回答,“早听说废太子患痰迷,情志昏乱,如今看来不假。不如请太医前往诊治,也就是了。” “就照你所说。”杨坚拂袖而去。 我回头望一眼,仍在树上,已喊得声嘶力竭的杨勇,情知一切都无可挽回。 这年末,杨谅称病,没有按时回来大兴。独孤皇后百般挂念,一连派了好几拨太医去看他,又送药又送东西,再三嘱咐他痊愈了再上路。 听说他将并州经营得不错,兵马日盛,料想他的“病”是有的生。 只有杨秀一个人回来,他还是那般模样,看似粗来粗去,其实也未必没有心机。听说他在大兴,每日都与朝臣喝酒。御史弹劾他交通大臣,他满不在乎,放出话来,只是喝喝酒,又未说什么违禁的话,若那些御史们一定要多事,不如一起来喝酒听着就是了。 他当然也知道杨坚夫妇都已年迈,不会因这些事再处罚一个儿子。 益州前年有过bà一 àn,因而杨秀在益州也名正言顺地颇布了些甲兵,这些事,杨广肯定是心知肚明的。 从他面上,当然也看不出什么来。 但看得出来,杨秀倒是很想惹毛他,不是因为别的,杨秀天生是这样的脾性。偏生碰上他二哥,等于踢上铁板。 单看兄弟两个斗嘴,颇有意思,其实不能算斗嘴,只是一个明刀明枪只管捅,另一个一笑了之。求着他斗怕也不行。 一日,兄弟俩陪独孤皇后吃饭。席间只听杨秀一个人的声音。 独孤皇后嗔怪:“少说几句——好好地吃饭。年纪也不小了,该懂得惜福养身。” 杨秀笑,“阿娘知道,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会藏着掖着。”顿顿,添一句:“不像太子。” “你二哥是懂得分寸,怎么是藏着掖着?” 杨秀梗一下脖子,还要说,杨广拦在他前面。 “既然说到藏着掖着——”杨广耸起身替两人布菜,等坐回来才继续,放低了声音说:“阿秀,你也该收敛些。” “哟?”杨秀似笑非笑,“难得,太子殿下要教训臣了?臣洗耳恭听。” 杨广淡淡道:“又何必如此?东宫属官尚且不必对我称臣,何况咱们是兄弟。” “是——”杨秀拖长调子。 “阿秀!”独孤皇后略提高声音。 杨秀正一正色,“咱们是兄弟,手足。二哥请说。” 杨广道:“近日听人说起,你在益州出入所乘辂车,朱斑轮c重舆,建十二旒,可是有的?” 杨秀神色大变。连独孤皇后的神色也变了,盯牢他。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杨秀几乎跳起来。 “少安毋躁。”杨广平心静气的,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我是听说了,问一问你,如果真的有,还该收敛些。” “放屁!”杨秀“咚”地一拳捶在案几上,碟子一起跳起来。 “阿秀!”独孤皇后厉声喝止,“阿摩所说,是不是真的?” 杨秀梗着脖子道:“当然不是。也不知哪个混人说了,居然就想来诬陷我。告诉你——”他手伸过案几,直指杨广鼻尖。 “阿秀!”独孤皇后再喝止,“不可对你二哥无礼。” “无礼?”杨秀哼一声,捋捋袖子,“他先说了些什么话?阿娘你都听到。” 独孤皇后问:“阿摩,你听什么人说的?” 杨广不语,似乎犹豫,过片刻,自广袖中取出一双白玉环佩,玄色丝线打的结子。这是天子的配饰。“阿秀,是不是你的?” 杨秀一时语塞,愣片刻才动嘴唇,看样子是准备再否认的。 但杨广飞快地又将一份奏折扔在他面前,“自是有人弹劾,我才知道的。” “阿摩!”独孤皇后正色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杨广在榻上叩首,“阿娘,是今晨有人弹劾,臣在至尊之前看到,所以臣斗胆做主,抽了出来,准备退还回去。阿秀也是一时糊涂,此事若让至尊知晓,又是一场风波,如今我兄弟零落,臣不忍再让阿秀受责。臣自知有罪,请皇后原宥。” 独孤皇后盯他数秒,然后又去盯着杨秀看。 “你还敢说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杨秀低声咕哝,底气明显不足,“也许谁弄了一双这样的玩意儿来,天下白玉多得是。” “好!”独孤皇后一挑双眉,“你再说没有,那么此刻就请至尊过来,立时差人前往益州搜查,你敢说你没有?” 杨秀抬一抬眼皮,终究又垂下去。 杨广劝慰独孤皇后,“阿娘也别动气,阿秀并无歹心,只是一时兴起罢了。阿娘也切勿告诉至尊。阿秀,你答应了阿娘回去收敛些,也就是了。” 杨秀只得叩首,认错。 我在旁看着,摸不透杨广的用意。他这样做,无非消磨杨秀的气焰,但以杨秀的脾气,只怕不曾消磨分毫,但更激起数倍。杨广倒耗掉手中一个把柄。何必这样无谓地刺激他? 唉,他在这些事上的用心,我十之七八都不明白。 饭后杨广先告退,独孤皇后又狠狠地训斥了杨秀一番,才让他走了。 杨秀躬身退下。我分明看到,他眼里怨毒的光芒一闪,似刀光叫人遍体生寒。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一直放在心底还不曾有解答的旧事。 当日杨广遇刺,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 不是杨勇,他性情仁厚,生气了只会发一通火,真要他这样对自己的兄弟,他下不了手。 杨广下得了手。若他觉得必要,未尝不会做。但我记得他清澈的眼神,我想至少那一次,他不曾说谎。 还有谁最可能呢? 刹那间,灵光闪过,我明白过来。 有一个人会用这么直截了当的办法干掉他的二哥,再嫁祸给大哥,一石二鸟。 杨广一定早就想到了。他只是引而不发,顺水推舟地将罪责推给杨勇。而现在,大约他是要算一算旧账了。 我情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这些事,竟似没完没了,难道真个没有终结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4 我下值,走回去的路上,坐在假山石上发呆。是冬天,满目萧瑟,灰蒙蒙,没有色彩的世界。 迎面风来,我应该觉得冷,但我的躯体好似麻木了。心里乱糟糟塞着很多念头,理不清,大约我也没想要去整理。 有人说,爱一个人要爱他的全部。但我希望可以挑拣。我爱上杨广,因为他执着而不由分说的爱我抵挡不住。但其他的,这么多阴谋,这么多iàn ju,真真假假,我想爱也不知从何爱起。 “奇怪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惊,回头竟是杨秀,他歪着头看我,嘴角带一丝冷笑。 我向他行礼,然后说:“妾方才累了。现在正要回去。”说完立刻就走。我可不想成为他的出气筒。 但他从假山石上跳过来,几步赶上,拦在我的面前。 他说:“我要你。” 他不说我也看出他的意图了,从他的眼神到他的肢体,都裸地透露出同样一个意思。 我从心底里恐惧。 直觉告诉我,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同的,上一次他尚有耐性,而这一次,他窝着一肚子的气,正要找一个人来发泄。 可为什么是我这样倒霉? 我本能地后退,“殿下,妾已经说过了。” “我要你!”他不耐烦地说,逼上来。 我不得不继续后退,后脚跟撞到假山石,踉跄了一步,几乎跌倒。 正好被他顺手捞住。 “不——”我狂叫,拼足一切力气挣扎,宁可死也不能这样就范。 “闭嘴!”他一手捂住我的嘴,将我拖起来,拉进旁边的房间里去。 我试图咬他,但他的力气太大,我的牙齿根本碰不到他的肉。只好死命挣扎,两只手两只脚一起拼,不管是什么,树枝c草叶c墙c石头,抓住什么抵住什么都可以。 但力量相差太悬殊,他终究将我拖进屋子里,扔在榻上。 “来人——”我的嘴一旦可以张开,立刻大喊。 可惜这里很僻静,没有人会听到,就算听到,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一个是蜀王殿下,一个是小小尚宫,虽然我得宠,但再得宠也只是个尚宫。就算独孤皇后知道了又会怎样?最多将杨秀骂一顿,连根毫毛都不会少,多半还会索性将我给他,名正言顺。 “见鬼!”杨秀嫌我吵,狠狠抽我一记耳光。 用力真重,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血腥气从嘴里涌出来。 但我不能这样罢休,我用手推他,用腿顶他。但他将我的胳膊反剪在背后,一只手压住我的身体,又用膝抵住我的腹部,我怎么样挣扎也碰不到他半分。 “殿下,我求求你”我只剩下哭泣。 有人似乎推开门,往里张望了一眼。 “滚!”杨秀大吼了一声,那人忙不迭地跑了。 “求求你”我无助的绝望的闭上眼睛。 他开始脱自己的衣裳,一面笑,“我知道,你在求我。我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我比三哥要强得多了!” 他脱完了自己的衣裳,开始撕扯我的衣裳。 “嘶啦——” 布帛破碎。那样刺耳,惊心动魄。可也不过就那样一声,然后一切寂然。多像生命。 我还在喊,还在哭泣,哀求,但其实已放弃。 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猪肉,没有生命,任由人摆布。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鸡皮疙瘩一群群地耸起来。我想呕吐。但他压住我,连这也不能。 在想,为什么不干脆昏过去?昏过去也好过这样直接面对。 我用力地咬自己的舌,血涌出来,那样疼,可是神志还在。不是说咬舌会死的吗?为什么我还活着?我更用力地咬,但被杨秀觉察,用力握住我的两颊。 “我他妈在你眼里是什么?”他使劲摇晃我的头,摇得我发晕,“你宁死也不从我?你又不是处子,还玩什么三贞九烈?!贱人!” 他猛力将我推在榻上,整个人压上来。 “你在干什么?!”有人怒喝。 “滚!”杨秀连头也不回就喊,“谁敢管闲事?!” “你给我住手!”但那个人冲上来,一把扳住他的肩,将他拖开,同时一掌扇在他脸上。 杨秀肯定是愣了,居然没有立刻出声。 我一时还回不神来,只本能地抓过破碎的衣裳,遮住自己的身体。嘴里的血还在流,沿着嘴角淌下来,混合着眼泪,一滴滴落在榻上。 “你连这也要管?!”杨秀跳起来。 “我就是要管,你待怎样?” “你!” “穿上你的衣服,成何体统!” 那个人的声音先于他的模样,在我的耳中渐渐清楚起来。 是杨广。 我咽下一口血,眼泪却更加滂沱地涌出来。 “你还不走?”杨广瞪着他。 杨秀胸口一起一伏,咬牙道:“好好”拂袖而去。 等他出去,杨广快步走过来。“阿婤!”他捧起我的脸,“你怎样?” 我缩一下身子,咬住嘴唇,但压不住胸口的痛。 他猛地抱住我,将我脸按在怀里。我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肆无忌惮,涕泪滂沱,似乎泪水可以将那一切冲干净。 很久,我才勉强止住。 “他是不是我有没有晚到一步?”他盯着我,紧张地问。 我摇一下头。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如果我迟到了一步,我现在就会去杀了他。”他说。 我试着站起来。我已全身都是瘀伤,动一下哪哪都疼,忍不住出声。 杨广用袍袖轻轻地替我擦拭脸上的血,他不说话,神情凝结在他的动作里。 我的脸很疼,他这样小心翼翼地触碰还是很疼,但我强忍着让自己别动。我知道杨广的脾气,他不是总能那样隐忍的,一时之间的爆发很可怕,也许他真的会飙过去杀了杨秀。 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外袍。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忙说:“别,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那,我去叫别人来。” 我点点头。 又心有余悸,本能地抓牢他的衣角。过片刻,才松开来。 “在这里等一下,很快会有人来。” 我看着他走出去,然后抱紧自己,因为冷,也因为害怕。黄昏的风在宫宇间穿过,发出凄厉而诡异的声响。 过片刻,来了一个宫女,依稀面熟。 她不说话,用带来的衣裳包住我,扶着我回住处去。 幸好路上没有遇见别人。 进了屋,她扶我在床上坐下,然后说:“六娘,我替你打一盆热水来。”我点头。 她走之后,我呆坐了一会,随手拿起床边的铜镜。里面有一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头发凌乱,脸色白里透青,嘴唇发紫,嘴角挂着没擦干净的血迹。我放下镜子,用手捂住脸。 宫女进来,说:“六娘,热水准备好了。” 我跟着她到隔壁的屋里,满满的一大桶水。我洗澡不习惯让人伺候,便让她先回去。 “六娘,”她很为难,“太子殿下会责怪我。” 我很倦,脑子也不太转得明白,过片刻才说:“那么,你在我屋里等我一会儿吧。去吧。” 她迟迟疑疑地出去了。 热水触到伤处,益发疼痛。但我强忍着坐下去,让水一直没到脖颈,一瓢一瓢地舀水,从头顶浇下来。习惯了疼痛之后,觉得舒服了一些。 但那种为鱼肉的感觉,是怎么也冲不走的。 我在水里泡了很久,直到水都要凉了,才出来。换好衣服回到屋里,刚才的宫女果然还等着。她看见我就垂手站得很规矩。 “坐吧。”我说,“别客气,坐。” 她很拘谨地坐下。 “方才,多谢你。”我又说。 她马上又立起来,说:“是太子殿下的吩咐。” 这样谨慎的神情,我越发觉得面熟。凝神想了想,才记起原来就是以前来送茶叶给我的那个。 那么,该是杨广安插在宫里的了。 我问:“你叫什么?” 宫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的名字有些怪,会让六娘见笑。” 我不由好奇,“到底叫什么呀?” “我叫——当啷。” 我大笑起来,居然有人叫这样的一个名字! 当啷十分高兴,向我行了一礼,真心实意地说:“六娘肯笑就好了。太子殿下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让六娘笑出来。” 我怔住。 “这回,我可以安心地告退了。”她又施了一礼。 “等等。”我叫住她,“你真的叫当啷?” “是啊。”她回头甜甜地一笑,走了。 我慢慢地靠向床里,拉起被子,一直蒙上头。眼泪涌出来,瞬息又吸入被子里。然后我又微笑起来。 这晚我又做了很多个梦,各种各样的人都梦到,真个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只觉得头晕,躲到哪里都找不到一处清静。最后惊醒,在黑瞳瞳的夜里喘息良久。 第二天就发烧了。 也好,反正脸上有伤,正不知如何向独孤皇后解释。太医来看过,开足十天的药方,正中下怀。 当啷又来看我,细问起来才知道,她娘当初怀她的时候,家里的猫踢翻灶台上的罐子,“当啷”一声,吓了她娘跌一跤,动了胎气,便生下她来。庄户人家,又是女孩子,随口取这样一个名字。 “太子殿下替我改了一个名字,叫‘珰儿’。” “这名字好多了。”我说。 珰儿笑一笑。 她有很甜的笑容,让我想起尉迟汀兰。心里蓦地痛一下。 但她不太肯说话,每回只坐一小会儿便走了。 陈琼听说我病了,来看我,带了各色清淡的吃食,每样一丁点儿。 “给你解馋的。”她笑。 “说得我像只馋猫,哪里有?”一面开始埋头吃。 陈琼抄一面镜子在我面前,“你自己看看,像不像。” 我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 “唉,我羡慕你。”陈琼在榻上坐好。她永远那么优雅,举止纹丝不乱。 我叹口气,“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连生病都这么快快活活的。”她叹息。 我看看她。她蹙着眉头,她不快活,大约从祯明三年,不,更早的时候,她进谏陈叔宝开始,就没再快活过了。 但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反过来,不乐的事也是一样。她只看见我嘻嘻哈哈,怎么知道我的烦恼? “咦?你脸上的伤哪里来的?”她凑过来察看。 我避开一点儿,掩饰地说:“不小心,撞的。” 她未必完全信,但没有追问。 “近日朝中没有事?”我支开话题。 “朝中哪日没有事?” 可也是。 “倒是有一桩有趣的事。你知道柳彧这个人吧?” “知道。” 治书侍御史,赫赫有名的刚直人物。清贫到家里连像样的房子也没有,还是杨坚下旨让工部替他造宅邸。 “他做了什么?” 陈琼坐正一点,讲故事般:“前些时日,杨素因一道奏折出了些小纰漏,至尊命南台查问处理此事。” “哦,那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既是小纰漏,当然不能因此真治当朝宰相一个什么重罪。 “对啊。”陈琼笑,“人人都是你这般想法。不过走过场,客气问上几句,如此便罢。可偏偏柳彧不买这个帐。那日杨素去了南台,哪个不对他客客气气,杨素自恃身份,也未曾客气,就在柳彧座上坐了等。这时候,柳彧从外面进来了。” 我诧异,“他立时让杨素起来不成?” “还更厉害呢——柳彧端笏整容,在阶下朗声道:‘奉至尊旨意,治杨公之罪。’一时之间,连杨素也下不了台,只得站起来,走到堂下去。柳彧高坐堂上,也不给杨素看座,便那么一五一十地问他,杨素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立在那里,一五一十地作答。” 我愕然,赞叹。刚正之士到底是有的。 “至尊还特特夸奖柳彧‘国之宝也’。这几日,到处都传这件事体。只怕杨素这么些年也未曾这样灰头土脸过了。” 我心里想,以杨素的作风,只怕迟早会挟私报复。 陈琼又道:“我瞧至尊的意思,未尝不想煞煞杨素。” 我想了一会儿,“只是煞煞他而已吧?” “那当然。再要找一个杨素这样的人物也不易——你可听说,年前至尊和皇后去了蜀王府?那一次,高颎也去了。” “听说了。” “听说高颎老得多了。至尊和皇后见了他,三人都垂泪。” 我微微地一惊,“难道至尊的意思,高颎会还朝?” 陈琼想了想,道:“也许不会。只是至尊想起高颎的种种好处,再看杨素时,也许就会”她大约难以措辞,笑笑收住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坐着发了会呆。 难道又是一轮要开始了吗?眼前仿佛迷雾重重,真是叫我看不清楚。 三月,杨坚照例启程去仁寿宫,由皇太子监国。 其实杨广只能做主最细小的事,稍为重要些的,无不需要杨坚亲自过问。因而每日里,驿丞来来往往地送信,络绎不绝。 每隔十天,杨广亲自往来大兴和仁寿宫一趟,向杨坚夫妇问安。 看他眉宇间,已隐隐有憔悴之色。 他近来忙着历法和礼制的修订。而他一向是个雄心勃勃的人,料想眼下的生活对于他而言,等同于无所事事,大约他快要憋闷得疯了。表面上却还要维持稳重深沉,纹丝不乱的模样,也真是辛苦。 因在仁寿宫,听闻的消息到底比往时少了些。感觉上,这阵子朝中又安宁下来,没什么大事发生。 四月里的一天,独孤皇后在花园里散步。天气刚刚有些热起来,仁寿宫倒是浓荫如盖的,但走得久了,也未免冒汗。独孤皇后坐下来歇息,宫女们奉上手巾和汤饮,独孤皇后喝了一口,便递还了碗。 眼前正有一条清溪流过,水声潺潺,透亮见底。水花激在岩石上,一圈圈地打着转,连游鱼也不见一条,清到极点。 独孤皇后吩咐宫女:“去舀一碗溪水来。” 兰娘连忙过来劝止,独孤皇后笑说:“只喝一口,什么打紧?” 结果因为这一口,真的腹泻起来。本来就是年迈的人,腹泻最伤身不过,太医来看过,开了药,切切叮嘱务必细细调养。 杨广得知消息,和萧王妃一同赶过来。 他和以前一样,亲侍汤药。 又恳求让他多侍奉几日。独孤皇后自然是感动的,但又催着他回去。母子俩争执了一阵,独孤皇后方答应让他多住一日。 这一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独孤皇后。 “殿下,”晚间我过去劝他,“皇后已经睡了,殿下也回去歇息吧。” 杨广坐着没有动,好似思绪飘在极远的地方。良久,才说:“从我小时候开始,阿娘一直是最疼我的。六岁的时候闹心口疼,阿娘吓坏了,抱我一整夜。” 他望着独孤皇后,眼中透出怅然。 诚然他在母亲面前演过戏,但未尝没有真情。 独孤皇后沉沉地睡着,她的面容是真的见老了,又因为病,看上去几乎走形。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她真的已不久于人世。我并不知历史上她究竟死于哪一年,但我记得她过世在杨坚之前。 念及于此,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5 说来真是凉薄,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若她去了,那么我该怎么办?然后,丝丝缕缕的忧伤才涌上来。 我敬她,也畏她,对她也许更像对生杀予夺的顶头上司。但是相处这么久了,几度寒暑,也有很深的感情。大概她的年纪,在我上一世眼里无论如何不能算很老,所以总觉得遥远。此刻真正想到这件事,觉得恐惧和伤感。 次日,杨广回去大兴。 独孤皇后调养很久,并不见起色,她的身子似一日日地差下来。杨坚十分焦急,命人延请各地名医来看,但结论和开出的药也都差不多,说的话也一样,只要独孤皇后精心调养,一年半载,必见起色。 独孤皇后自己倒不急,很是乐达知命。 一日我剪了几枝花进荣寿殿,独孤皇后和郭兰两人一坐一立看了一幅画小声说笑。我漫不经心地扫过,画上仿佛是一个人。 我将手里的花插进花瓶。独孤皇后叫我:“阿婤,来看看。” 走过去看,画上是个年轻人。 “阿婤,你看这孩子相貌如何?” 我瞅一眼,“可算英俊。” 独孤皇后笑吟吟地看了又看,倒似丈母娘相女婿。 “这是原州总管的长公子。” 郭兰一旁插嘴:“说来还是皇后的本家。” “原本姓李。”独孤皇后解释,“跟了我父亲,因为有功,赐姓独孤。这是他的长公子凌云,也算得允文允武,又明白事理,是个好孩子。” 她像是跟我说。为什么?我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我召独孤凌云来看过,果然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他以前娶过亲,夫人三年前过世,我也差人打听过,他府里并无姬妾。” “就是这最后一样顶难得。”郭兰笑,“皇后挑了那些个,只他有这样好处。” 独孤皇后笑得眼睛成缝,“所以这也算是桩缘分。阿婤,你跟我这么些年,我自然得好好替你打算。你嫁给独孤凌云虽然是续弦,但他前头只一个女儿,他的人品相貌才具都很说得过去,我觉着不差。” “皇后!”我跪下来。 独孤皇后示意不让我说,“阿婤,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但我这般年纪,还能绊着你的终生不成?我看着你好好地嫁了,我才放心呢。再说,你嫁了也可住在大兴。凌云现袭着西河县公的爵,请至尊再封一个实缺给他也就是了,不是什么难事。你还可以常常地进宫来看我,有什么不好的呢?” 郭兰帮腔,“可不是。妾常常地说,皇后待你真跟待亲女儿一样。” “皇后,我妾”我狼狈不堪,从来没有这样焦急地想要辩解,然而偏偏却组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好了好了,这也没什么。哭个什么呢?你这孩子!”独孤皇后示意郭兰来挽我。 情急中,我挣开她的手。 “皇后,我不嫁!” 话已经冲口而出,脑子里还嗡嗡一片声响。 独孤皇后觉得我是认真的,慢慢地收敛起笑容,盯住我看。 好久才问:“为什么?” 我在沉默的间隙里喘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镇定,林青,镇定啊。可是,直到独孤皇后开口问出来,我也没有找到完美的理由。 “妾心里只有秦王殿下。”又是旧话重提,也不知这个理由能不能再让我过一次关。 “傻孩子!”独孤皇后感动的,“你已经为他守了那么多年,可以了!他若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下半辈子快快活活的。” 是。我闭一下眼睛,心头忽然一阵刺痛。那个温婉如水墨画般的男人,他一定希望我快活。 “妾不嫁!妾宁愿一辈子侍奉皇后。” “你还有大半辈子,阿婤。”独孤皇后叹息,“我已经没有了。你怎么能侍奉我一辈子?” “不不不,我一定能——” “说什么傻话?” “若不能,若不能”我咬牙,“我出家做尼姑,做皇后的佛女。” 独孤皇后震惊地看我。 我再咬牙,到这一步,怎样都比莫名其妙地嫁出去好。我猛地扯散头发,扑到旁边的柜子里摸出剪刀就剪。 郭兰惊呼一声,冲过来阻止。 独孤皇后也喊:“拦着她!” 宫女们一拥而上。我本来就身体发虚,不过剪下一绺就被缴了械。 “你这傻孩子!”独孤皇后狠狠地捶一下榻,脸扭向另一面。 郭兰看着我,责备地说:“六娘,你一向是个晓事的人,怎么这样辜负起皇后的一片苦心来?” 我跪在那里哭,眼泪滚滚而下。 “皇后请c请恕妾的罪但但妾真的不愿嫁” 独孤皇后转回脸来,长叹一声,“傻孩子你这傻孩子!” 我听出她话音中的一线转机,忙道:“皇后!求皇后成全妾的心愿!”连连叩首,不知几许。 郭兰过来止住我,“皇后已经答应了。” 我抬头,独孤皇后默默地点一下头。 我狂喜,禁不住又流泪,“多谢皇后!” 独孤皇后淡淡地说:“你连出家的话都说出口了,我怎么能强求?兰娘,把画收起来吧,也用不着了。” 我知道她心里不悦,那是当然的,她为我花了那么多心思,真心的。而我弃之如履一样地拒绝。我心里有无法言说的愧疚,因为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真正的原因我无法说出口。 人一旦说了第一个谎言,很快就为了弥补第一个,而会有第二个c第三个无穷无尽,像落入没有底的深井。 而这一切都源自,爱情也一样是。如毒瘾一般,根植在血脉深处,想戒也戒不掉。 晚间我疲乏地回去,躺在床上片刻就睡去。梦见那个同心结,忽然生了翅膀飞走,我心中大急,猛地去扑,堪堪抓在手里。还来不及高兴,同心结忽然变得巨大,一下套住我的脖子,抽紧—— 我惊醒,坐在床上喘息不已。喉咙口依然还有那种勒紧的感觉。 我抱紧自己的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多么想只是单单纯纯地爱一场,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扑入。可是如今,我却好像搅进了一张无限复杂的网里,只因为这网中央有一个诱饵叫皇位。 朝中如今又有是非,不外如此,我也习惯。有时候和陈琼说起来,都觉得眼下的情形看起来,杨广的太子之位一时无忧。杨秀和杨谅两个,在朝中的根基不深,就算能挖一挖杨广的墙角,也动摇不了他的位置。 而真正还有可能威胁到杨广的,其实仍然是已经被废的杨勇。说到底,杨广十数年藩王,远离中枢,在朝中的根基也比不上杨勇。杨广所赖以胜出的,只是父母的欢心,和一个杨素。而杨勇那一面,输在失宠,和高颎已倒。但高颎为相二十年,朝野推服,任用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这些人若一心一意,足为复立杨勇的推手。 对杨广而言,所幸群臣并非一心一意。何况,他一向礼敬重臣,在朝口碑十分好,一时倒也无虞。 杨坚如今精神不济,朝中事务越来越没气力样样过问,偏偏他又是个事必躬亲惯了的人,不管总觉得不放心,因此压了许多事情在那里。冷眼旁观,杨广在仁寿宫和大兴之间来来回回,也有越来越多的隐忍和为难。 这年七月,天热极。仁寿宫因山木浓郁,尚算清凉。这阵子独孤皇后的身子倒好了些,时常主动到杨坚的书房里去,陪着他看折,一面说说话。 杨坚不知看到什么折子,突然大怒,“哼”一声,猛地扔在地上。 “怎么啦?”独孤皇后温和地问,一面示意郭兰帮她拣起来。 “阿秀如今闹得越来越不像话!” 独孤皇后蹙了眉头,看完折子,合好放回书案。 “阿袛当日我已经做了一个规矩在那里,阿秀如今居然又重蹈覆辙,这样骄淫奢侈,天下人必笑我不会教养儿子!” 独孤皇后微微地一笑,“若说不会教养儿子,也有妾的一半呢。” 杨坚怔一下,看她一眼,脸色稍和。 “我不是那个意思。” “妾明白至尊的意思,恨阿秀不成器。也难怪至尊,阿秀确实不像样。至尊该遣人去好好地申斥他一番。” “也罢了。”杨坚批复了折子,此事暂时就到此为止。 看杨坚的神色语气,独孤皇后当日确实不曾将杨秀违制的事情告诉给他,否则他的怒气绝对不止于此。我猜想杨广手里握着杨秀不止一个把柄,但以他的立场,既然之前在母亲面前遮掩过一次,用作告诫,就不能这么快又完全发作出来。不管怎么说,如今这样的弹劾终究开始传到杨坚耳朵里来了。 记起那日不堪回首的事情,仿佛杨秀的依然粗暴地游走在我身上,顿时不寒而栗。 杨广那时的眼神,的确是会shā rén的。 就算没有那件事,他也未必容得下杨秀,何况又加上那件事。我想像不出杨广的手段究竟会如何,但恐怕类似的奏折会如风潮般来临。 而杨秀那面呢?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一贯的手段都直截了当,不知这一次他又会如何? 我不是个会算计的人,双方的出招我都无法预料,只是感觉到自己也正在风潮的中心,避无可避。 七月初十,杨广照例来到仁寿宫。 那日我并不当值,在自己的屋里闲坐。珰儿忽然来了,叫走了我院中别的宫女,说是有事商量。 我起初不以为意,研了磨准备画画,刚提起笔来,心中忽然一动。 我的第六感一向准确。 推开窗,看见杨广进了院子。他见我站在窗口,便停下脚步。细碎的光影从他的头顶的枝叶间漏下来,随着风轻轻摇曳。这样静谧的午后,只有他,只有我。 那种难得的纯粹的感觉又回来了。没有皇位c没有政治c没有杨坚和独孤皇后c没有一切的旁人就只是他,只是我。 门一推就开,他走进来。 我扔下笔,自然而然地跑过去,搂住他的身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似乎感觉得到血流从他肌肤下汩汩地流过去,幸福的感觉溢开来。 都不说话,一开口就会将这样的静谧和纯粹破坏掉。如果可以,我宁愿这样一直到世界末日。 过很久,他放开我。“听说皇后差点将你嫁了。”他仔细地打量我,又来察看我的头发,“没剪掉很多吧?” “没有,只一点点。” 他又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喃地说:“阿婤,我真是后怕。” 我能想像。我也是。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想办法。”他说。 我“嗯”一声,不抱太大希望。现在我在独孤皇后面前话说得越来越死,哪里还有还转的余地?只好先享受这一刻。像歌里唱的,当成是末日来相爱。我们不是唱歌,我们的末日随时都会在眼前。 杨广轻轻地吻我,而后一点点加重力道,沿着我的脸颊到我的脖颈。天气燠热,我们都只穿纱衣我仅余一点点理智提醒他:“会有人来!” “阿婤”他喃喃,从未有过的绵软语气,“让我们放纵一次。” 让我们放纵一次。 我仅余的理智在刹那间崩溃。 他走时对我说:“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我会等到疯掉。” 我心里凄然,脸上在笑,“你老早就说过你已疯掉。” “是。”他上来吻我,缠绵悱恻,几无法分开。 然后又说:“杨秀以后不会再威胁到你。”他居然连名带姓地呼他,可见心里已没有剩下什么兄弟之情。 我“嗯”一声,没有追问他打算怎么办。 不久,益州属官上奏,杨秀车马拟同天子,恐有异心。 可想而知,这一下又是轩然大波。我自然也听说了,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假,只知道这件事突然揭出来,背后自然是有一只手在操控的。 杨坚当然大怒,当即下令原州总管独孤楷率军前往益州锁拿杨秀。又听说,杨广率群臣恳求,以皇后身体有恙,不必先行锁拿,只是传召蜀王回来查问。杨坚拗不过,准许。 如此杨广里里外外的戏都做足。 杨坚颁下旨意,任命独孤楷为益州总管,前往接替杨秀,这一来已是实质地剥了杨秀的权。但我想,杨广既已发动,必定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 果不然,杨秀未至,独孤楷的奏折已到,详详细细地叙述了接任的经过。说到杨秀坚持不肯交印上路,左右人劝他,杨秀反道:“这是我家的事,要你们管?”又说自己百般苦劝,方才劝得他上路,然而杨秀行未满百里忽又反悔,查看城中动静,见独孤楷严阵以待,方才不得不作罢。 独孤楷是个聪明人,只管叙述,不置一字评论,看似只是十分公正地将实情告诉给杨坚。 杨坚气得头疼了一天。又叫人瞒着独孤皇后。 独孤皇后这一向时好时坏,左右的人轻易也不敢告诉她,因此这件事居然一直瞒牢了,不曾叫她看出什么异样来。 不几日,益州属官司马源师的奏折也到了,所说与独孤楷并无太大出入。 杨秀大约不知道,他的罪在归来大兴之前已经落实。 他在朝中的口碑一向寻常,不会有朝臣下死命替他说情。大多数的朝臣袖手旁观,只有少数的人替他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而杨谅那边的人,还巴不得落井下石。 倒是杨广又以手足之情出面,狠狠地说了番情,劝着杨坚不要立即处置杨秀。 杨广若置身事外,淡淡地说上几句,也就罢了。看他如此卖力地唱红脸,我想他身边自有唱白脸的人,不是杨素也有别人,总之这一回,杨秀是在劫难逃。 不,我并不同情杨秀。 我没有那样宽宏大量,会忘记那一日的事情,那般,仿佛烙印在骨头里,冷不丁就让人打个哆嗦。 况且他也真没有什么治世之才,由着他闹能对谁有好处?还不如管束起来。 但是杨广 我的心猛地坠一下。 我悄悄地关心了这几年的朝政,数这一回看得最明白。他是怎样隐忍,怎样聚集力量,怎样务求一击必中,又怎样在周旋中保持他自己丝毫不伤。 他是个中高手,也冷血,像武侠小说里的剑客,专注c敏锐剑致命。 他眼里没什么兄弟,只怕,唯有有用的人,和阻碍两种。未来他会变成隋炀帝,也许真的不值得奇怪。 如果杨谅再继续闹下去,我想下场也不会好。 我替杨勇担心。其实是替阿云。我不记得史书上杨勇是何时死的c如何死的。只是想起杨广曾经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们,才稍稍地安一点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6 在我拒婚的最初几日,独孤皇后对我稍有些冷淡,过后又恢复如初。我心里感激又愧疚,真心地细致服侍。 独孤皇后近日精神稍好,虽然下地需要人扶,但可以走动。 看得出杨坚愈来愈眷恋她,这种眷恋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有好几次,我看着独孤皇后躺在床上,杨坚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两人的眼角皆含着一丝笑意。阳光静静地照着,仿佛独独只为了笼着他们。 心里便不由得温馨,过后又感伤。 中秋那日,杨广和萧王妃自然来到了仁寿宫。 古人习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拜月自是后宫女子的盛会。早早在花园中设了香案,摆各种供品,吃的用的尽有,还有许多巴掌大的小衣裳c小帽子c小鞋子,连小蓑衣也有,还有一应俱全的小家具,真是可爱。 我是手笨的,不会绣花做衣什么的,只得蒸几碟点心算完。轮到我时,也去上了三柱香。默默地祷告我前世的父母安康,又祷告独孤皇后能早日康复,最后一个心愿胸口一窒,不由得低下头。而后又抬头,看天上的圆月,那般完满无缺。一时之间,心里竟乱糟糟的,草草地许了个愿便罢。 退到一边,月下衣香鬓影,琅环轻响,皆是女子的说笑声。 冷不丁耳畔有人问:“许了什么愿?” 听见这个声音,心悠悠地一荡,似踏实了,又似更不踏实。 我不回头,只笑,“怎么能告诉你?” 怎么能告诉他,那第三个心愿,是身后的阿摩,将来不会做成史书上的隋炀帝。 这好似痴人说梦,但那一瞬间,心里明明地就冒出来了。果然已纠结得这样深,竟开始寄望于不可能的事情。 “阿婤,”他极轻地唤我,“随我来。” 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离去,过片刻,也不动声色地转身而去。 他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仿佛毫无关系,又似有一根丝线牵着彼此。 他在一个昏暗的墙角里站定,我走过去。 那角落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婤。”他抱住我。 “你真的疯掉!你怎么跑出来的?”我在他怀里喃喃地说,此刻他分明应该在陪杨坚夫妇共进中秋宴,“我很快也要回皇后那里去——” “我知道。”他说,“宴席已经散了。何况只这么一会儿,至尊和皇后不会觉察的。” 我舒口气,放任他的气息逼进来。 他问:“你思念我吗?” 我脸埋着,含糊不清地回答:“不。” “我不信。你一定思念我。” 我笑,“那你还要问?” “我喜欢听你说。阿婤,你说给我听。” “好。”我说,温顺极了,“我思念你,十分十分地思念你。” 十分十分地肉麻。不过当时不觉得,一般要等过后想起来才起鸡皮疙瘩。 我们吻在一起,湿热的气息蹿流,舌尖不自禁地互相挑逗,从唇齿之间探入,交缠,纠葛。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总算还有最后一线理智。 “这样不行。”我咬一下牙,大概咬疼他,听到他在吸气。 他“嗯”一声,放开我一点儿,但手还在我的背上轻轻抚摸,一下又一下的,很舒服。 “阿婤,”他说,“我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什么?” 他好似很迟疑,过好一会儿才说:“很委屈你,也许我不应该提——” “说说看吧。” “下次皇后如果再提起要你嫁给独孤凌云,你不要拒绝。” 我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从独孤楷上奏杨坚关于杨秀不肯交印上路的种种,我就应该意识到,独孤楷亦是杨广的亲信。 我嫁给独孤凌云,不过是一座桥,桥那端的人还是不变。 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似替自己悲哀。一时沉默。 “阿婤,你不愿意就算了。这主意本来就不好。”杨广说。他果真没有为难我的意思,惟因如此,才又让我觉得,他已费了这么多心思,为何我就不能稍稍委屈些? 正想着,几乎要开口答应,忽然眼前一亮。 “谁?”有人喝问,“谁在那里?!” 灯火下,一簇人齐齐地盯着我们。 “阿摩?!” 我这辈子永不会忘记独孤皇后惊愕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她的整个人瞬息间失去了生气。 “阿娘!”杨广惊呼一声,冲过去。 左右的人一起惊呼,很多只手同时托住了独孤皇后坠倒的身影。 “去传太医!”最镇定的人反而是独孤皇后自己,似在那一瞬间,她已回过神来。 “还有,”她补充,气息微弱,但不容置疑,“先不准告诉至尊。听见没有?!”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皇后,夜传太医,只怕瞒不住。”郭兰小心翼翼地说。 独孤皇后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瞒不住也得给我瞒着!” “是。”众人三三两两地回答。 郭兰又加上一句:“若真的有人问起,就说皇后夜来花园走走,本想消食,哪知被一只山鸡惊到了。皇后,这么说行吗?” 独孤皇后闭着眼睛,良久,点一下头。 众人架着独孤皇后往荣寿殿走。 杨广落在最后,他的脸色便如独孤皇后方才一样苍白,一丝血色也无。我想,大约我自己也差不多。 太医当即被传入荣寿殿。他们对独孤皇后病情的突然恶化,百思不得其解,听到山鸡一说,顿时觉得找到根由,便道,应该是受惊所致。 当即开出药方来。 我听见杨广小声地问太医:“皇后的病究竟如何?” 太医不敢隐瞒,伏地叩首,叹息:“本来若能撑过了今冬,必有转机,而今又受此惊吓,雪上加霜,恐怕” 杨广脸色煞白,呆若木鸡。 “要你们来有何用?”情急之间,他也不顾往日的沉稳,低声怒喝:“难道没有办法?快去想啊!” “是是,我们回去一定好好地想法子。”太医们唯唯诺诺。 我踉跄后退几步,手捂着嘴。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竟会是我害了独孤皇后?她本来可以好的,她本来确实已经精神起来了,如果没有今天晚上的事,她就不会就不会眼泪汹涌而出。 郭兰从内室走出来,冷冷地看我一眼,走向杨广。 杨广抢在前面问:“皇后情形如何?” 郭兰叹口气,道:“此刻还好。皇后让殿下进去。”她又看看我,转开脸去说:“六娘,也让你进去。” 我们前后脚走进去。一对奸夫。 杨广双膝跪倒,深深叩首,道:“臣忤逆不孝,竟致皇后若此。臣罪责深重,请皇后处罚。” 我俯首跪在他后面,从眼底的余光瞥见他整个身体隐忍的颤抖。 独孤皇后久久沉默。我能感觉得到她目光中复杂的神情,那种懊恼c怨责c不解,甚至还有自责和悔恨。我想对她而言,或许这比杨俊的死c比废掉杨勇还要令她痛心疾首,还要心如刀割。 她是那样疼爱这个儿子,从来对他深信不疑,她以一个母亲的眼光认为他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即使为了他,要去伤害另外一个亲生儿子,她伤心痛苦,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中秋团圆的晚上,瞬息间便土崩瓦解。 她看见了真相的一角。 不仅仅是他染指了一个女人,重要的是,她发现了谎言的存在。这如动摇了大厦的根基一般,动摇了她过去深信不疑的一切印象。 我想这时候,她心中一定是百味杂陈,甚至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长久的沉默,仿佛将空气凝结为有形,越来越重地压在身上,叫人无法呼吸。 这种时候,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并未想会受到怎样的处置,甚至未曾恐惧,即使很可能我会因此事而被赐死。 我只想着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张丽华的女儿,真的注定会成为隋的祸水? 因为我的缘故,独孤皇后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现在,更糟糕的情形又出现了。 “阿摩!”独孤皇后终于开口,声音低弱,“你过来。” 杨广迟疑片刻,膝行至独孤皇后床前。 独孤皇后支起半截身子,仔细地端详他,仿佛突然间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一般。 “好,阿摩,你很好。”她说,甚至发出一丝令人发寒的笑。 然后她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杨广距离床沿还是太远,没有打到。 独孤皇后抄起枕头就朝他扔过去,而后又是一个枕头,而后是床头案几上的药碗c托盘任何一样她能够着的东西。 “混帐!逆子!” 杨广不敢躲,大约也不想躲。 虽然独孤皇后手上无力,但有些东西还是砸到了杨广。 准是砸伤了。郭兰看不过去,上来劝说:“皇后,算了。殿下已经伤成这样,难道皇后真想殿下死”拿手巾来擦杨广的额头。 “什么殿下?”独孤皇后声音森冷,“这畜生,他不配!” 杨广身子巨震,伏地道:“臣罪责难逃,惟愿皇后息怒。” 独孤皇后冷笑,“你是不愿意我生气,所以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若哪天存心气我,我岂不早被你活活气死?” “皇后阿娘!”杨广颤声道,“阿娘此话,让臣无地自容。” “你无地自容?!你是想着让至尊和我无地自容吧?!我们早早地去了,岂不正好给你腾出地方快活?” 确曾听说独孤皇后言语犀利,这么些年来却是第一次听到,却是对着她最疼爱的一个儿子。 杨广再次叩首,“臣愿伏诛。” 独孤皇后“哼”了一声,大约是发泄了一通,稍稍平静,靠在床头喘息。我飞快地瞥一眼,她脸色还是那样苍白,又因为愤怒两颊泛起异样的红晕,眼睛里满是疲乏,看上去依旧一丝生气也没有。 其实是我的错,我想。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事情这样,但偏偏就是这样。 “你说说吧。”独孤皇后挪动了一个舒服些的位置,“你和阿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到底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 杨广只有短暂的考虑时间,我猜不透他会怎样回答。 他可以将一切责任都推给我,我是红颜祸水,我勾引他。我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是未来的天子,后宫这种事太多了。我这么美,他一时抗拒不了也是值得原谅的。他毕竟是独孤皇后最疼爱的儿子,从独孤皇后已经微微松下来的语气就知道。他只要认错,将脸贴在独孤皇后膝上痛哭流涕,保证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过失那么一切都会过去。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仍是皇太子,独孤皇后会帮他隐瞒,就像曾经帮杨秀隐瞒那样。 杨广是冷血的夺位者,他做得到,我知道。他应该这么做。皇位和一个女人,傻子也知道哪个重要。 “臣不敢再隐瞒。”杨广开口,房间里满满的就只是他一个人低沉的决绝的声音。 “臣自从平陈一役,见到陈婤之后,就一直属意于她。” 我来不及震惊,只是茫然地听着,心里想,是我听错了,还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平陈?”或许独孤皇后比我更震惊,“那不是已经已经” “已经十二年了。”杨广低声接上。 “十二年!”独孤皇后凉凉地笑,“这么说,你至少在我面前演了十二年的戏!” 杨广无言以对,只得再次深深叩首。 “你属意阿婤,那么阿萧呢?你平日对阿萧都是假的?” 杨广沉默了一瞬。 这个问题是最难答的。我都能感觉得到他心里的挣扎。 “臣对阿萧”他缓缓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慢,像每个字都拖了铅锤,“臣敬她重她,此生不改。但臣从未爱过她。” “从未?!”独孤皇后又提高了声音,“你未遇到阿婤之前,难道也是从未?” “是。”杨广艰难地回答,“从未。臣那时还年少,不懂何为情爱,直至遇到阿婤。” “呵!”独孤皇后冷笑。 “皇后,此事竟至于此,皆是臣一人的罪责,请皇后” 独孤皇后打断他,“你还有心为别人求情?” “是。”杨广只得道,但停顿片刻,又说了一句:“臣此生已注定负阿萧,臣不能再负阿婤。” 我震动。那一瞬间我忘记一切的规则,忘记我自己命在旦夕,抬头去看他。看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犹犹豫豫爱着,又始终不敢完全投入的男人。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低伏的,绛纱单衣,革带,金钩灊,假带,方心,金缕鞶囊,袜履。他费尽心力才得穿上这一身。 他是这世上我听说过最荒淫的男人。 他却是这般爱着我,毫不犹豫的,毫无吝啬的付出。 听到这样的一席话,我已完满了。无论他过去有多少真,多少假,无论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有这一刻,也足矣。 我缓缓地垂下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又顺着脖颈一直流到胸口,方被胸口的暖意蒸干了。却又觉得,满身都淌过这样一种温热的水流。 甚至没有觉察独孤皇后此刻的沉默有什么异样。 “阿摩!”独孤皇后再度开口,语气郑而重之,如压千钧,“抬起头,看着我!” 杨广依言直起身。 “你对天发誓,必要做一个好皇帝!” 杨广一震,大约难以置信,故而沉默了一刻,随即叩首,“是!”朗声起誓。 “好!”独孤皇后点点头,一字一字道:“记着你今日起的誓!你若做不到,将来泉下我也不会饶过你!” “是。皇后放心,臣必定竭尽所能,令天下长治久安。” “你去吧。”独孤皇后合起眼,疲倦地说,“我想睡了。” 杨广告退而出。 我并不敢看他,但感觉得到,他匆忙扫了我一眼,或许心里有犹豫,但未曾停留。 我继续跪在那里。 许久。 “睍地伐”独孤皇后梦呓似的喃喃,“睍地伐阿娘亏欠你的,来世再还你。” 次ri běn是我当值,进了荣寿殿,发现杨坚正在跟太医们发脾气,大约也是逼着他们想法子治病。 我进内室,独孤皇后看看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说:“阿婤,来替我捶捶腿。” 我走过去。她又合起双眼,好似依然很疲倦,脸色也苍白,没什么血色,连嘴唇也泛青。是我害她。是我。 我怎么总是在害人? “别哭。”独孤皇后闭着眼睛说,“也不能怪你——不能全怪你。我已经跟至尊说过了,若我去了,就让你去东宫,跟了阿摩。” “皇后”我狠狠地将眼泪忍回去,在这里哭怎样也是不适宜的。 “有一句要紧的话,你要答应我。” “是。” “阿摩性子太硬。”独孤皇后声音低弱,“别人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见事是明白的,但我怕他有时候太过一意孤行。他对你既然如此痴,想必你的话他还肯听。将来他若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擅杀功臣,或不利于天下百姓,你务必劝住他。” “是。”我叩首,“妾一定会。” “还有一件事。” 我听着。 “我已让阿摩立下重誓,他此一生以阿萧为嫡后,不得废立。” 我怔一下。 “是。” “唉,阿摩是不会亏待你的,这样也好。”独孤皇后抬一抬,仿佛如果过去那样,想要抚摸我的头发,然而又无力地垂下。 杨坚进来,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八日之后,独孤皇后过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7 杨坚嚎啕不能言,几近晕厥。众人再三再四地劝说,他也实在无力支持,方被人扶着进别室休息。 所有的人都换了孝服,到处是白色,仿佛一场大雪降临在八月的仁寿宫。 我见到杨广时,他的神情凄怆,看着我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之后他让所有的人都退出,独自在灵前默默地跪了一整夜,不吃不喝也不动。 次日当我进入灵堂,见他还是一模一样的姿态跪着。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空荡荡的。 “阿婤,”他忽然开口,也许因为一夜未睡,声音暗哑,“我必定会做一个好皇帝!” 我沉默。 他也许正等着我回答,但一时之间我无法回答他。 我缓缓地绕到他侧面去。他眼睛望着灵位,目光执着,就如同过去的很多次,当我拒绝他的时候,他那种坚定的不可动摇的眼神。 我心中的历史早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常想,也许这真的是另外一个平行的时空,另外一个杨广,而不是我所知道的隋炀帝。尽管,已发生的一切那么相似。 至少我想像不出,历史上那个隋炀帝会以这样的神情说:“我会做一个好皇帝。”但我认识的这一个,他会。 “阿婤,你看着我做到。” 我说:“好,我看着你做到。” 萧王妃走进来,她显得疲倦。这一天一夜,是她在宫里全力打理一切。 她肯定已经得知独孤皇后临终前的安排,平静地问:“六娘,你打算何时搬去东宫?” 我向她施礼,“听凭王妃安排。” 萧王妃点一下头,“那么我过几日派人接你。” 她走向杨广,“二郎,起来吧。歇息一会儿,待会还有许多丧仪,需要你和杨仆射商议。”她俯身去挽他。 杨广忽然拨开她的手。他猛地站立起来,因为跪了太久,又动作太快,几乎摔倒。 “你打的心思,别以为我不晓得!”杨广用吴语低声怒道。 萧王妃脸色骤变,转了几转,勉强维持着镇定,“二郎,突然跟妾发作起来,倒是为什么?” “别装傻。阿娘那日怎会忽然起兴去那么一个地方?阿婤也在这里,你倒说说看——” “妾怎么知道?”萧王妃扭开脸。 杨广伸手将她的脸扳回来,“只有你知道我去见阿婤,只有你能挑得阿娘走到那种地方去,你别跟我讲跟你没关系!” 萧王妃正视他,“二郎,妾自问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若二郎非要这样说,妾也没办法。”她说完,昂然地走出去。 杨广兀自生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我已明白事情原委,回思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于萧王妃而言,一旦失去独孤皇后这个依靠,她比我更无助。因为她知道,她的丈夫心里的人不是她,很可能有一天她会失掉一切。所以她难免算计,她这样一个有城府的女人,也许真的会。 但我没办法恨她。 她和我,很难说谁比谁幸或不幸。 杨广平静下来,他望着灵位,神情哀伤。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脊上。 他低下头,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们都不说话。 温热的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们一样愧疚,一样伤心,也许他更甚,因为那是他的母亲。愧疚比伤心更折磨人,无法言说,只是在心底里一下一下地如钝刀般来回切割。 我回去自己的住处,痛痛快快地哭到睡着。 然后梦见独孤皇后,依然慈爱地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发。我至今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她那么反感阿云,本该也不喜欢我才对。也许只是我运气好。 我轻轻地替她捶腿。 忽然感觉手底下空荡荡的,低头看时,独孤皇后的腿明明在那里,只是变得虚无透明。我的拳笔直地穿过去。 “皇后!”我惊叫。 独孤皇后望着我微笑,但说出的话却是:“陈婤,你这个贱人!” 我醒过来,眼睛肿到发疼,再要流泪也流不出了。 独孤皇后落葬事宜,大多由杨广和杨素商量着办。谥号拟定为“献”,意思是“聪明叡哲,知质有圣”。三畴原的陵址也早就定了,陵墓依西汉旧制,葬礼却需重新拟定,又是一番周折。杨坚是真的精力不济了,起初一天哭好几次,后来改做发呆,便如独孤皇后垂暮时的情形。 九月,回到大兴。 物是人非。 萧王妃倒是早早派人来接。我不过草草地收拾了一番,便去了。进宫时小小的一个包裹,如今去了东宫,也还是一样。 杨广因为并无别的姬妾,偌大一个东宫,空空荡荡,有的是房子可住。萧王妃命人替我收拾了宜秋宫出来,另派了四名领班宫女,八个小黄门,十六名宫女,二十四名粗使妇,一应都按照昭训的制度。 如今我宫里也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进进出出都有人给我行礼,好生别扭。 其实我没有受过正式的封号,不过还是一个小小的尚宫,她大可不必对我如此。但她永远都是那么礼数周全,细致周到,想挑剔也无从挑剔。 我那个小小行囊,也不劳这大小几十号人动手,我自己便一一地归置了。 因为是头一天,四个领班宫女都来见我,她们名字都跟个“喜”字,照例前面分了“春夏秋冬”,真是俗到不能再俗,倒是好记。 命人打了热水,沐浴,更衣,然后正式去见萧王妃,谢过她如此周到安排。 “不要客气,往后是一家人。” 萧王妃和一娘不同,她永远是微笑的,那样一个颠扑不破的iàn ju挡牢她一切真实的想法。我看不破她,但她若想真正地害我,她老早可以动手,所以我也不十分担心。 杨广这天去了三畴原,勘察太陵工程。 我早早地歇下。 这屋子大得出奇,我独自一个人睡在中间,一张同样大得出奇的床,至少有kgsize的一倍半。纱制的垂帷从西面垂下来。是九月十九,月亮还圆着大半。天未寒,开着两扇窗,月光便从窗户洒进来。但看上去那么遥远。 偶尔有风,垂帷轻拂,瞳瞳的黑影在暗夜里晃动,还有擦过家具时若有若无的声音。恐怖片的效果。 我缩紧身子,怪不得后宫嫔妃会让宫女在旁边的地上陪着过夜。我有点后悔,也许我也应该叫一个进来,但我实在不习惯这样。 想起十二年前,我也曾住过这座宫殿,那时我算是东宫的客人,那时我还认定杨广是天下最可怕的人,打死也不会嫁给他。 世事难料。 有人进来。 我打了个哆嗦。 那人的脚步悄无声息,像夜猫子一样。 外面应该有宫女和宦官,怎么没有人觉察? 我紧张到冒冷汗,等他走近才想起分辨他的轮廓。 我坐起来。结果他被我吓了一跳。 “还没有睡?”暗夜中杨广的声音格外低沉。 “让你吓醒了!”我抱怨,“做什么这样偷偷摸摸地进来?” “以为你睡了,本来只想看看你就走的。怕吵醒你,所以不让他们出声。”杨广放松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靠着他,一时还不习惯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他不作声,先握着我披散的头发玩,过一会儿又开始吻我的脖颈。 再过一会儿在这么大的床上翻滚果然舒坦。 我们从未这样尽情过,直到我终于累了,在他的臂弯里睡着。 醒来时依旧是黑夜,还是那般惨白的月光,此刻看去宁谧如水。我很放肆地爬在他身上,把脸挪来挪去,找到一个最贴近他心口的位置停下来。 他好似在想什么事情,不言不语地搂着我,手指在我肩头轻轻摩挲,偶尔在我头顶吻一下。 “阿摩?”我叫他。 “嗯?” “在想什么?” 他不响,过一会儿才说:“阿婤,我不想骗你。但是我已答应过阿娘,在我此生中唯一的嫡妻只能是阿萧。” 我说:“我知道。” “你知道?”他颇觉意外,低下头来看看我。 我叹口气,“皇后都告诉我了。” “那么你在意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过一会儿否认,“不,我不怎么在意。” 是真的,我惊奇地发现,我居然真的不怎么在意。 我好似彻底堕落成这个时代的女人了。 “我本来希望是你,真的。”他重重地叹气。 我抱他紧一点,“没关系。”真的很傻,但是他说这样一句话,我仅存的一点委屈就烟消云散。 过一会,我又说:“阿摩,我觉得不是萧王妃。” 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叹口气说:“是。那日我急痛攻心,一时没有想明白。” 我没有再问会是谁。总不外那几个人,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 很快东宫上上下下就明晰我的地位,这不消任何人开口,在皇宫生存,这几乎是一种必须的敏感。 萧王妃与我,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 她时常请我一道去喝茶,说来因为都是南方人,我们于此道颇有共同语言。她于书画也有造诣,更不愁没有话题。何况后宫从来不缺无伤大雅的传闻和八卦。若非我们之间共享着一个男人,也许我们真的会成朋友。 我看得出来,至少眼下,她绝无与我交恶的意思。一k,我也没有。 是,我是对杨广每月里一半日子住在萧王妃的丽正殿介意,我做不到视若无睹,但是,我记得他说过的那一句话“臣此生已注定负阿萧,臣不能再负阿婤。” 他赌上皇太子之位,说这句话。 就算我阿q,但只要有这一句话,我就可以不计较别的。 毕竟,这不是林青的时代,这是陈婤的时代。 有时我也与杨广缠:“你有过多少女人?” 杨广瞅瞅我,“你不吃醋的话,我就告诉你。” “好。”我痛快答应。 “三个。” “啊?!”我惊叫,“怎么有三个?” 他好笑,“刚才你自己答应过什么来着?”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缠着他追问:“怎么会有三个?” 他摸摸我的脸,道:“还有一个,是个宫女。”声音忽然低下去,有些怅然。 我全身每根神经都响警铃,“是谁?叫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他逗逗我的下巴,“你这算是不吃醋?” 我不理他,“到底是谁?” 他沉默,而后叹口气,道:“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她早就已经死了。” 我怔住,不再与他闹。 他继续说:“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在娶阿萧之前。其实,我只是好奇她从小伺候我,我没想过害她。后来要娶阿萧了,阿娘说,让她先出府住一阵子吧,如果阿萧应允,再接她回来不迟。结果,她出府没多少日子,就死了。” “怎么死的?”我冲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该问。 “说是心疾,一下子就没了。”他轻声说,无力地笑笑。 他从来都是强横的,未见过他这样柔软的瞬间。 我走过去,将脸贴在他的膝上。他用手抚摸我的脸。我去吻他的手指,吻他的掌心。一直都是他安慰我,在每一次我无助的时候,悲伤的时候。也许,偶尔可以交换一次。 我狂乱而凄迷地吻他,吸吮,在他的肌肤上留下蔷薇色的血痕。他狂乱地回应,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阻隔,彼此的气息长驱直入,攻城掠地。 呵,我居然会这么样的爱上一个男人,可以忘记他魔鬼般的未来,忘记我曾经不能放弃的一切原则,任凭自己沦陷在这种魔魇般的中。 我们颈项缠绕,如一体双生的人,彼此掠夺,交换生命。眼前早已失却了具体的景物,唯有周遭如烟雾般缠绕的垂帷,弥弥漫漫的粉紫,无限延伸。 最时,凄厉而疼痛。 而后,一切归于静谧。我伏在他身上,听他胸口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略为急速,然后一点点慢下来。身体里游走着疲倦c满足和未散尽的缱绻。 外面不知几时竟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雨声缠绵地打在屋顶的房瓦上。 “阿摩,”我轻声的,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一刻的静谧,“你会爱我一生吧?” 这是世上最傻的问题,而我也居然问出来了。 “当然。”他说。 我闭上眼睛,雨声仿佛就在头顶咫尺。 “那么,”我继续问我的傻问题,“你还会有别的女人吗?” “不会。”他说,“我没有那么贪心。” 其实这样的承诺没有任何保障,但是听见了总会心安些,然后幸福溢开来,腾云驾雾一样,仿佛世界也变得美好。所以说很傻。 他轻笑,“如果你不信,将来你可以学阿娘那样,把别的女人打死。” 我身子颤一下,然后说:“不,我才不会那么做。但是我会——” “会怎样?” 我想了想,“我会也出去找一个男人。” 我的回答一定太让杨广意外,他怔愕了片刻,才猛地翻身,将我压在下面,“你敢!”他恶狠狠地道。 我和他对视,斗鸡一样,寸土不让,“你敢我就敢。” 他直愣愣地瞪着我,忽然笑出来,“你这个——”他一定是想不出词儿了,直接用嘴唇封住了我的嘴。 某日我和萧王妃喝茶聊天的时候,说起了云娘和真儿,没过几天,她便设法接了她们两个进来。如此善待情敌,真是贤良淑德。正好与我做反照。 云娘和真儿这几年竟是一直在大兴城生活,靠着我留给她们的细软度日。虽不苦,但也着实难为了她们。 久别重逢,她们自是乐坏了。云娘二话不说,便要亲自下厨为我炖汤。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得由着她去。反正厨下的人也知道她是我的人,自会照应。 午饭上桌,云娘竟弄了大大小小十多个菜,还是当年那副一心喂胖我的架势。我索性拉了她们两人一同吃饭,果真像顿团圆饭了。 “六娘,你这些年在宫里都怎么过的?” 一句话问倒我。真正一言难尽,只好挑挑拣拣地说。 “到底还是跟了皇太子的好。”真儿说。 云娘也说:“我们也常听人说,当今皇太子人品很好,将来必定是明君。” 我正啃一个梨子,听闻此言,一口呛在喉咙里,“咳咳咳”咳嗽了老半天,脸都涨红了,方才缓过气来。 天。我差点想挖耳朵。杨广在宫中的口碑好也就罢了,但,这可是民间的口碑诶!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啊。 忙问:“都是什么人说的呀?” “都这么说。皇太子时常微服出宫探访民情,亲问百姓冷暖。还有的时候,皇太子出行,路上遇到人上表,都会停下来询问。” 好好。怎么说都好。反正我是越来越看不懂这段历史了。 也或许,一切本该如此。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变故总会来临,只是时间未到。又想起独孤皇后临终时的郑重嘱托,不免惶然。以我的那点历史知识,不知未来可能阻止那一场可怕的变故? 由杨广又说开去,连街头巷尾的逸闻也谈论得津津有味。说到天暗下来,内侍来催。毕竟是深宫,就算萧王妃做主,也不能随便留外人过夜。反正来日方长,还可再时时地接她们进来,我也就不再留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8 我又做回寄生虫。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不小心动了一下,会有宫女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抢过去。每天只有闲逛,和萧王妃喝茶,和宫女们闲聊。半个月下来,认得东宫一大半的宫女和宦官。有些人,因为我和他们说一句话,而感动莫名。 归结到一句话,现在我的工作就是当杨广的花瓶。他不在的时候等他回来,他回来了让他欣赏c高兴。 多年前朝九晚五的时代很向往这样悠闲富贵的日子,吃喝玩乐不干活。现在又觉得无趣。什么都只消我开口,一切唾手可得,得到了能有多少欣喜? 还不如当尚宫服侍独孤皇后,那正经还算一件事。我花了心思,有劳动,拿月薪,偶尔有小费,至少充实。 而现在现在我有各种念头蠢蠢欲动,只是我不能。我得混充淑女,循规蹈矩,不为我自己,是为了杨广。 因为闲,如今我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的耳边不缺各种各样的消息,有些人向我献殷勤,有些人要显摆自己“消息灵通”,有些人只是消遣。只可惜,不能像从前一样和陈琼时不时地聊聊。开不成朝局讨论会,只有独立进行研究,要从一大堆不同版本的c可能是互相矛盾的传闻中去芜存菁,是件很伤脑细胞的事。唉,所以情报学也是门大学问。 眼下杨广在忙什么,我倒是略知一二。 九月杨秀回到了大兴,正和他母亲的灵柩脚前脚后。他只来得及换上孝服,在独孤皇后灵前哭了一场,走出殿门即被锁拿。 杨坚亲眼看着侍卫架走他的儿子,面沉似水,一语不发。我忽然同情灵柩中的独孤皇后,或许她真的在天有灵,目睹这情形不知是何感想? 次日杨秀上殿认罪,杨广又率群臣苦苦求情。杨秀是送入虎口的肉,杨广这一口既然咬下去,就绝不会再松开。他的戏码演得越足,杨秀越不可能再有丝毫机会。杨坚正在心情差极的当口,命令左右仆射并刑部c吏部尚书一同追查此事。所有参与的名单里,看不出任何一个会对杨秀有利。 只有个无足轻重的庆整出来说话,只道至尊如今膝下日渐单薄,何必再重重处置蜀王?何况蜀王性情倔强,万一有个想不开这番话说了不如不说,几近火上浇油。杨坚越发怒不可遏,差点切了庆整的舌头。 这些事,每日一点点地传入宜秋宫里,我再拼凑起来,如组合拼图,大约也不免有些小出入。杨广从来不对我提起杨秀,我知道他的用心。其实,究竟过去了那么久,当时再剧烈的痛苦也已淡去。 一日,我主动地问起:“蜀王的事,眼下如何?” 他正立于窗前书案边,提笔在我刚画完的画上题词:“含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柔和的字,不带平日张扬。我爱看他专注的侧面,美好的轮廓和刚硬的线条,还有深邃的目光,仿佛会将眼前的什么吸入。 我没来由地问出这个问题。 杨广似被捋了倒毛的猫一样“蹭”地转过脸。我知道他会吃惊,所以微笑而坦然地望着他。他注视我良久,看不出异样。于是放下笔,走过来。 “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我说,“忽然想起来。” 记得以前,我只要微笑,就能糊弄过杨俊。但是杨广不行。杨广的目光会让我一切的想法无所遁形。 我心虚,可是又不能说。“只想问问。”我在他的逼视下退缩,“也许我不该问,那么就算了” “我不是不想回答你。” 杨广握住我的肩,提前阻止我逃走的可能性。 “可是,为什么你不肯对我说实话?”他的神情怅然,“我以为,我们现在是可以彼此坦诚的。” 我吸口气,坦诚,是的,坦诚。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死?”我说。 “为什么这么问?”他若有所思,“你担心他会死?” “是。”我闭一下眼睛。坦诚。 “为什么?”他十分困惑,以他的性子也许还有没来得及发作的怒气。 他当然会误解。这我料想得到。 “因为,”我直视他的眼睛,好让他看明白我的坦诚,“如果他死了的话,那么后世的人他们也许会说你说你”我停下来,我想他肯定明白。 杨广的神情稍微释然,但未完全,也许他还有疑惑。 “你在担心后世的人会怎样说我?” “是。” 他笑起来,“那有什么?!汉文虽仁,汉武虽强,一样有人说他们。众口悠悠,哪管得了这个?” 正像他会说出来的话。 “何况,那是后世的事情,你在意个什么?” “不!”我轻轻地说,“我在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在意。” 我在意。我怎可能不在意?“隋炀帝”三个字始终都是我心头的一根刺。眼前这一个飞扬夺目的男人,他明明睿智干练,为什么会背上千年的骂名?不不,我不希望是这样。 但是我不能解释,我不能说出时空穿越的事,我更不能说出后世的人如何评价他——千古第一荒淫帝王。他说坦诚,我已坦诚了全部我能坦诚的。所剩下的秘密只有这一样而已。 杨广的神情完完全全地柔软下来。他捧起我的脸,看我的眼睛。 “放心。他不会死的。”他温和地说。 我回报他一个笑容。然后为时已晚地想起:“也许我不该过问这些事情?” 他笑笑。默认的表示,但又明显并不在意。 我想了想,扮个怪脸,又说:“没办法,反正我是一点都不懂贤良淑德的。” 杨广认真考虑片刻,郑重其事地点下头,“也对。” 找k嘛。 我抄起坐榻上的垫子敲他的背,他手疾眼快地箍牢我的手,两人又笑又闹,最后在坐榻上滚成一团。 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笑过,就算在东宫里,也不能总这样放肆。那么多宫女宦官,谁知道谁是谁的耳目? 后来都笑到肚子抽筋,没了力气,平躺在坐榻上。屋顶梁上绘了花草,藤萝交缠。 忽然想起那年在洛阳郊外,游山玩水,开得似锦霞般的杜鹃,活泼泼的红漫开整个视线。 “你还记得洛阳那一次——” “那年我们在洛阳时——” 我们同时开口。怔片刻,相视而笑,微微的笑,像春阳下的花一点点绽放,心里弥漫满满的幸福。 那本就是我们心有的美好。 听说,杨秀的案子,由杨素一手查审,果然是毫无机会了。 杨素自蜀州带回了充足的罪证。写了汉王杨谅名字的偶人,有欲“清君侧”的檄文,还有人证指证当初正是杨秀指使人行刺杨广。 至腊月,这一案尘埃落定。杨秀被废为庶人,身边仅有两个侍婢,遭遇还远不及杨勇。 但终究,他是活着的。 然而杨广并不因此而轻松。天家的争端永不止歇,因而他也不能喘息。 十月时,大理寺正卿梁毗一封上书,震惊朝野。 听说,他外任刺史多年,不过在八月才刚刚调入大兴。短短两个月,便和杨素杠了个不可开交。他是宁折不弯的人物,杨素拿他没办法,他却还不肯放过杨素呢。于是密折直奏杨坚,痛陈杨素过失。直指当日独孤皇后过世c蜀王被废的时候,群臣无比惊惶震悚,只有杨素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分明不将国家之难放在心头,长此以往,恐为国家之患。 杨坚大怒,将奏折发下,于是人尽皆知。但事后并无一字斥责。 这风向,是个人都嗅出点味道来了。 我暗想,杨素此刻怕不将肠子都给悔青了?居然听凭梁毗入朝。其实梁毗是个什么人物,他应该清楚,当年梁毗也任过刺史,何曾给朝臣们好日子过?这才连搓带弄地外放。虽然过了那么多年,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这么一来,终究算是将引信给点着了。 又要多事了。我想。 谁都心照不宣,眼下杨坚身体日渐衰弱,只怕天不假年,有些事,若不在他生前翻盘,那么他过世之后,就会变得难上加难。所以要加紧。本来就是最后的机会,谁不要搏上一搏?哪个肯放弃。 近日杨广来时,常常面带倦色。其实这阵子杨坚重新亲理朝政,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但他的累,从心底里生根,长出来。 有时候看他躺在那里,眉头还是微微皱起,心头不免发疼。尤其想到他这样费尽心力,多年之后,得到的下场又是那样,更觉得眼前的一切实在无谓。可是放弃又已不可能。 夜半醒来,看杨广静静地睡在我身边,有时候眼珠在眼帘下动几动,大约是做梦。只怕梦里也未必有安宁。 手指不自觉地在他脸上轻轻地画,画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一切线条。 “阿摩,”我在他耳边厮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你会做一个好皇帝。” 杨广将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用力紧一紧,再紧一紧。 杨素参决的事,眼见着更加少下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正如眼下杨广已坐上昔日杨勇的火炉之位,杨素也一样坐在昔日高颎的位置上,一模一样。 时近年末,杨坚颁下旨意,慰劳重臣。说起仆射平日太过辛劳,往后朝中除军国大事,小事就不消仆射亲自过问了。 聋子也听得出弦外之音。 杨素不再用事之后,递补的人正是为杨坚所器重的女婿柳述。 柳述是个张扬的人,从前就不买杨素的帐,如今他在杨坚面前的宠信不下于杨素,更不会买他的帐。据说两人明里暗里如乌眼鸡一般。朝中那些站定了派系,心有所向的反倒好些,只苦了一干无意派系之争,老实做事的朝臣,每每递上的章程,若这一个准,那一个就驳,若那一个先准,后面十之七八又被驳了。 怨不得历史上到了诸皇子争皇位争到强破头的关节,朝务总不免要乱,看这两人就明白。他们是大头,底下还不知有多少小头在扯来扯去,纠缠不清。 这个年倒是风平浪静地过去。萧王妃特为请我去,要我帮着她料理东宫年节事务,我连忙推了。她身边哪里会缺能干的帮手?我该识趣些,早早地表明我没有抢班夺权之意。她再三请,我再三推。她见我意思坚决,方才罢了。 宫中过年自是喜性,虽然因为独孤皇后新丧,减了大部分的仪注,但毕竟有分热闹在。不知几时传下的规矩,正月十五之前,宫中开禁,可以赌钱,从宫女到小黄门,个个搭台子凑局。我瞅他们玩的都太简单,没劲,又搬出我那一大套来,从跳棋到。他们也乐意跟我玩,反正他们输了赔了,到最后都是我全赏,总有的赚。 这方面杨广和我的喜好南辕北辙,殊无共同语言。我拉他来入局,给他解释规则良久,他以手覆额,长叹,“这有什么好玩的?” 我郁闷,“怎么不好玩?” “——小孩子玩的东西。” 我瞪着他,“难道你玩的有趣?” “当然。” 他玩投壶,将一大堆特制的小箭扔到一个瓶子里去,扔进去多就算胜——再弱智也没有的游戏。但东宫上下属官都沉迷玩这个,或者,看着太子喜欢,装着沉迷。 我从来也不掩饰我对他这种喜好的鄙视,当然,是在背地里。当着rén iàn我一向对他礼数周全,敬夫君如敬天。至于背过人去我也得松泛松泛。反正,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日,他在北苑教我骑马。北方女子会骑马的很多,但陈婤是南方人,而且不幸十分缺乏运动细胞。最初我认为这很容易,只要坐稳,拉住缰绳,打死也不松开。但马一开始跑动,我立刻毫不犹豫地尖叫——太颠了,仿佛随时都会把我颠下来,再让马在我身上跺几下,直接变成大菜肉饼。 杨广对我这种没出息的表现毫不留情地嗤笑。这方面他并不怜香惜玉,一副黑脸教练的作风。既无援手的表示,连安慰也没有一句,只是骑马跟着我,不断地做指示。 我们一个叫,一个训,正闹得欢,小黄门来禀报:“张衡大人来了。” 杨广带着马轻巧地原地转了半圈,“快请!” 我还在大汗淋漓地对付我的马,想让它别跑得那么快。其实,它只不过是小碎步地在走,但对我来说,那就等同于狂奔。 杨广伸手替我带住马。 “你不是常说投壶没意思吗?我让你瞧瞧漂亮的。” 他跳下马,然后托着我的腰,把我扶下来。 我觉得像踩在棉花上,过好一会儿头脑才清醒起来。 张衡。这个名字忽然从脑海深处蹦出来。我记得这个人,看《隋唐演义》的时候,他是去杀杨坚的人。 奉杨广的命。 我哆嗦一下。独孤皇后已经过世,算起来杨坚在世的时候也不会太久了,以他的身体,或许只得一二年。在历史上,杨广有着“弑父”的罪名,而我一直回避不去想这件事。可是,冷不丁,它还是蹦出来。 宫女打水来,杨广绞了手巾擦脸,阳光下,他的面庞微微泛光,双眸因为运动而格外清透,望去仍如十数年前一般飞扬夺目。 他会吗?会吗?我反复地问自己,可是却不敢回答。 张衡是一个相貌伟岸的中年人,目光炯炯,带着耿介的气度。这样一个人,实在无法想像他会杀害君王。但他从很久之前,就效忠于杨广,是杨广最亲密的心腹。 杨广让我煎茶款待。 张衡一定知道我,当我将茶碗奉上时,他从坐榻上耸起身,十分恭敬地接过来,十分恭敬地品尝,又十分恭敬地夸赞。是一个守礼的人。 出乎意料,我以为他是个奸猾的人。当然,奸猾的人也可以有守礼的外表。 宫女和宦官都摒退了。但杨广拉住我,在他身边坐下。 “建平,”杨广叫他的字,“让阿陈看看你的‘骁’技。” “是。” 堂上已经设了壶,还有一尺三寸长的小矢。张衡起身捻了一支,重又坐回原位,弹指便射。小矢飞出,分毫不差地射入瓶中,只听“叮”一声轻响,又从瓶中弹了出来,正正地飞回! 张衡顺手一抄,将小矢接在手里。 “见笑了!” 他将小矢递还给杨广。 “果然高妙!”我其实心不在焉,随口赞叹一句。 “殿下之骁了得。张某区区小技,怎堪入目?”张衡谦虚。他是这么一个有板有眼的人,怎么会弑君?我不懂。 话说回来,我懂的又有多少?不懂才正常。 杨广在笑,“建平,你何必过谦?你的‘骁’胜我远矣。”他也射了个“骁”,又将小矢给张衡,“好好地亮一手,不要藏。” 张衡又开始弹骁,来回不断的,几无间隙,只听得“叮叮”轻响如山涧之水,眼见幻影般的箭影连绵。果然是绝技。 我怔怔地瞧着,看那双手,将来会结束一个垂暮老人的生命。为了让他的儿子顺利登基。而这个儿子现在就坐在我身边助纣为虐,我算不算助纣为虐? 心痛的感觉,逼得我闭一下眼睛。忽然遥远遥远记忆中的歌声,如惊雷般在心中响起: “原来爱是种任性 不该太多考虑 爱没有聪不聪明 只有愿不愿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9 我是注定做不成聪明人了。 杨广和张衡一边玩投壶,一边说话,很快话题转到朝政上。丝毫没有避讳我的意思。 “裴肃上折给至尊。” “裴肃?”杨广将小矢接在手里,动作停顿了片刻。 张衡提醒他,“贝州长史。” 杨广将小矢投出去,“叮”一声入瓶,沿着瓶口转了几转,停下来。“他和梁毗素来交好吧?”他问。 “是。” 杨广另抽一支小矢在手里,瞄了瞄方向,“说什么?” 张衡将那份奏折逐字背了一遍。梁肃的意思,请杨坚看在高颎为相多年,劳苦功高,理应录其大功,忘其小过,又说杨勇c杨秀废为庶人,以示惩戒,他们应有悔改之心,如果一直监禁他们,岂非连自新之路也断绝了?至尊是仁慈之人,必不忍心于此,不妨封他们一个小小的藩地,以观后效,若仍不肯诚心悔改,再严加惩处也不迟。 杨广听了不作声,小矢飞出去,入瓶,与之间的相撞,“当啷啷”一阵脆响。 张衡瞥着他的脸色,我有些好奇,他是否能从杨广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来?过了一会儿,他徐徐地说:“我看裴肃的意思,总不外是想仿效吴太伯c汉东海王吧?” 我在古代这十来年也算没白混,终于从文盲混成半文盲,他说的这两个典故我都知道一点儿。吴太伯是周文王的大伯父,他父亲觉得小儿子更有才干,想立小儿子为储,吴太伯作为长子,非常识趣地跑到了别的国家,算是让位。汉东海王刘强的故事也差不多,他父亲是汉光武帝,母亲本是皇后,他被立为太子,后来他母亲被废,他也就自觉地让出皇太子之位,汉光武帝毕竟觉得亏待了他,封他老大一个藩国,舒舒服服地养老。 两者的共同特质,都是嫡长,都无过错而失去皇太子之位,后来又都封了藩国。 梁肃上书的弦外之音,清清楚楚。 杨广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接连投入了六支小矢,终于有一支撞在瓶口,跳了两跳,弹落在地。他望定张衡,“至尊可说了些什么?” “至尊对杨公说,这裴肃关怀我家事,也算得上至诚。” 停了一停。 “还有话?” “至尊已经征召裴肃入朝,想来不日即会抵达大兴。” 杨广本来捻了一支小矢在手,听到这句话,不自觉地放了下来,目视张衡,久久不发一语。 “这事体本来没有什么。梁毗也好,裴肃也好,都不至于兴起惊天之浪来。” 杨广微微垂下眼帘,将手里的小矢丢回原处,淡淡地说:“讲下去。” “眼下张某所虑的是,至尊年迈,舔犊之情日重若至尊一时心软,放了两位皇子,另封一小国,未尝不可能。” 杨广不语。 但张衡固执地盯着他,非要等他回答一句才肯继续。 良久,杨广叹道:“若他们果真自新,那也” “殿下!”张衡压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我的心仿佛被猛提了一下,腾地悬在半空。 一股阴寒平地而起,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入,叫我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盯住杨广,但他显然未觉察我的神色。 “建平!”杨广淡淡道,“他们终归是我的兄弟。” “殿下误会了。”张衡四平八稳地微笑,“张某不是那个意思。张某是说,两位皇子眼下是放不得的。至尊或是出自一番舔犊之情,但人心难测,还不知有多少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出来。殿下,如今宜静不宜动,这不消张某细说了吧?” 我略略地松一口气。 旁听这样的话题,真叫人如坐针毡。 杨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至尊那面” “张某言尽于此,”张衡截断了他的话,“余下的请殿下斟酌就是。” 如果说张衡也算是杨广的一条走狗,他实在是条有个性的走狗,尚有几根傲骨,并不屑于摇尾巴。 “这张衡,说话倒是胆大。” 张衡走后,杨广坐了那里沉思,久久地不说一句话。我从他脸上瞧不出丝毫端倪,试探着开口套话。 “诶?哦!”杨广思路被打断。他太出神,看得出微微吃一惊,然后才回过神来。 “张衡?他是的。”杨广微笑。伸手端过案几上的茶碗,当然早已凉透了。我起身想去给他再换一碗来,却被他拉住,用胳膊箍住我的腰。 杨广给我讲故事。说张衡以前也是周武帝朝的谏臣。周武帝在太后丧期出门去狩猎玩乐,臣下劝谏不听。张衡如何披散了头发,用车拖着一口棺材,一派打算当场替自己收尸的架势,拼了命赶去拉住周武帝的缰绳。 我再也想不到张衡还有这样的事迹,听得入神。 “那么武帝怎样呢?” “武帝觉得他耿介至诚,奖赏了他一番。” 这么说来,周武帝果然也算得英明的皇帝。 我更加好奇,“那么你那张衡如何会一意襄助于你?”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如何勾搭上他的? 杨广回答:“他自少年时便心存志向,欲成就一凡事业。这些年随在我身边,深知我的胸襟志向,正与他一拍即合。” 他只有这一样,和我印象中的隋炀帝相像,从来也不掩饰他的自负。 我忍不住笑着瞪牢他。 他被我瞧得发愣,“你看什么?” 我笑,“瞧一瞧你的胸襟志向都在哪里?” “对了,说起这——”他跳起来,顺手拉起我,“阿婤,我倒想起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开门,叫人预备车驾。 “要出宫?”我当然兴奋。 “是。我要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不,是见一个人。” 他的兴奋和我的显然不同,不过那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想出去透透气,那已足够满足。 车驾很简单,只有两个侍卫便服跟随,应该是他的亲信,熟门熟路,没有一丝意外的模样。我们坐同一辆车,上车我便摘了帷帽。杨广见怪不怪,还替我将车窗帘子打起一角来。 其实天还是一样的天,阳光也是一样的阳光,可是出了宫,便觉得天比宫中的天高远,阳光比宫中的阳光明媚,连空气呼吸起来也清透好几分。 大兴城的民坊是齐齐整整的棋盘格状,我也分辨不清这一条街和那一条街,只知出东宫便一路向南走,经过这个坊那个坊的,都十分热闹。远远听着集市上喧闹非常,吆喝什么的都有,这些年杨坚治下安居乐业,果然是一个太平盛世。 车到一处宅院前,停下。侍卫上前去叩门,一个童子出来,将我们迎了进去。 “欧阳先生近来身子可安康?” 我怔了怔,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杨广以“先生”二字称呼谁。 童子回答:“劳郎君惦记,先生近来精神很好。”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杨广的身份。 我们在厅上坐了,童子看上茶来。 “好茶。”我惊异。极好的茶,火候分毫不差,汤花薄如芦雪,清香直灌入喉。 “如何?”杨广微微侧过来,含笑,“遇到对手了吧?” “比我高明。”我老老实实,甘拜下风。 杨广笑着瞥我,又看看那童子。童子喜笑颜开,过来给我行礼:“多谢这位姐姐夸奖!” 我呛住,难以置信,“是你煎的茶?” “是。” “别人有琴童书童,唯有欧阳先生,”杨广笑,“身边独一位茶童。苦茶,你家先生呢?” 苦茶挠头,“先生方才在睡觉,只怕唤不醒。郎君且坐,我去瞧瞧——” 杨广也不急,坐了慢慢地品茶。 我悄声问:“这位欧阳先生是什么人?” 杨广只答两个字:“能人。”满脸卖关子。 我恨恨地横他一眼。 苦茶回来了,说:“先生刚醒来,又服了五石散,只怕要郎君多等一阵了。” 五石散这玩意儿我在江南时常见人服,大约等同于吸毒,只是程度不同。服了必须要出去快走发散,否则腹内如燃烧一般,抵挡不住。这一等估计要等得久了。杨广似是见惯了,一点也不恼,只道个“好”字。 一碗茶喝尽,杨广忽然拉了我道:“走,咱们先到书房里去看看。” 童子显然也见惯,丝毫不加阻拦。 到书房门口,杨广推开门,我从他身侧往里瞥一眼,见地上铺了极大的一幅画,上面曲曲折折的线条。杨广蹲下来脱了靴子,只穿袜子,踩上那幅画,脚步很轻,倒像怕惊扰了什么人安眠似的。 我学他的样子脱鞋,踩上那幅画。 是幅地图。 站在上面看很清楚,跟现代的地图当然不同,但也分辨得出哪是山川哪是河流。 “为什么没有大兴?”我问。 “不在这幅图上。”杨广随口回答,顿了顿,忽然回头看我,“你看得懂舆图?” “能看懂一点儿。”这很奇怪? “你来看。”杨广牵了我的手,一步步轻轻挪动,“这是淮水,这是泗水,而这一条,是古汴渠,虽然已废弃多年,若细加修整,未尝不能用。” 他像个兴奋的孩子,面对着心爱的玩具,一时立起,一时又俯身指指点点。图上标注极多,密密麻麻,他不指点,有些我还真看不懂。 “这里是板渚。若能由此引水向东南,那么可达淮水。但如今难就难在,如何引水?还有,板渚向洛阳这一段,又要如何引水?” 我不知道,是应该泼他的冷水,还是迎合他。 就算是历史上的隋炀帝,我也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件事,究竟算一桩利在千秋的大工程,还是一桩令百姓苦难的暴政。 更让我迷惑的是,为什么后世的人会说他开掘运河是为了下扬州看琼花呢?他甚至从未听说过琼花。 “如今看来,引黄河之水最为现成妥当。”杨广继续自言自语,“但黄河之水泥沙太多,只怕长此以往,终会有后患” “所以必治黄河。”有人接口。 杨广笑着转身,“欧阳先生。” 初春天气,欧阳只穿单衫,满头汗,脸通红,像火烧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刚发散回来。他很随便地向杨广一揖,目光淡淡地扫过我,甚至没有任何打招呼的表示,就踏上了地图。 “修通渠,此乃其一,治黄河,此乃其二,两者必双管齐下。黄河水清,一可保黄河畔众生安居乐业,二可保通渠世代无虞。治黄河,又必得标本齐下”欧阳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别无一句废话。 不是我喜欢的话题,但也听得津津有味。我对欧阳很有兴趣,他是我所见过唯一一个见了我拿我当空气的男人,不,我不是计较,我是说,很少见到有人对一样事业这样痴迷。 杨广从哪里将他挖出来?这样的性情,估计也要费一番气力,但他总有他的办法。 欧阳和杨广先站着说,而后盘腿坐在地上说。我坐在杨广身边,看他们两人同样目光炯炯,同样满面放光。专注于事业中的男人总是格外可爱些的。 “欧阳先生,近日我另有一个想法。”杨广的手指从洛阳一直向北,“再修一道渠,向北。是否可行?” “笑话!”欧阳翻翻白眼,“可行不可行,岂是空口白话能说的?!” “对对,是我粗率了。”杨广笑着,从未见过的虚心。 “近日我打算再沿汴渠走一趟,有几个地方要再测算一番喂!你干什么?!” 欧阳一声大吼,唬得我手里的东西差点落地。其实我不过是看见旁边一柄尺子不像尺子,钩子不像钩子的玩意儿,一时好奇,拿起来看看而已。 “阿婤,”杨广轻声道,“别动欧阳先生的东西。” 我冲他笑笑,连忙放下,又道:“对不住,是我孟浪了。” 杨广见我如此,悄悄伸过手来握一下,表示赞许。 欧阳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有些尴尬地清清喉咙,这才继续说下去。 回东宫的路上,杨广轻声道:“那欧阳先生的性子是这样的我的帐他也时常不买。” 我笑道:“有才能的人有些是这样的。” 杨广苦笑,“总不免恃才傲物。” 我想了想,“倒也不是。只不过他们太专心,世俗礼仪就顾不上了。” 杨广将我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道:“你能不计较,那就最好了。” 我心想,从前我大学里比欧阳脾气更怪的教授也有的是呢。 “刚才我拿的东西是什么?”我问。 “那是欧阳先生自己做的尺规,我也不知是怎样用的。” “欧阳先生”我在记忆里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叫什么?” “单名一个沣字。” “欧阳沣c欧阳沣他有什么别号没有?” 杨广想了想,“没听说。怎么?” “我在想,他这般才能,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杨广笑,“欧阳先生从前不是深居简出,就是沿着河渠到处跑,你哪里会知道?” 不,我是在想,这位惊才绝艳,亲手设计了大运河的水利大师,为什么会在历史上默默无闻呢? 但我不能解释,只得笑笑。 杨广大约是兴奋过了,有些疲乏,合上眼睛靠向车厢。“阿婤,等这一条渠修成,不知可省下多少脚力。你没见过,每年贡赋北运,都有人活活累死啊” 我胸口猛地一震,直起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你是为了这才可是,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也许有别的办法,可以让脚夫不至于累死。” 杨广摇摇头,睁开眼睛,目光却是直视着车帘,仿佛一直望向极远的c寻常人无法到达的地方。 “当然也有些别的办法,但治标不治本啊。凡事皆有利有弊,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一劳而永逸。阿婤,”他笑看我,“说来这还是你的主意。将来史家书一笔,‘陈氏进言’,后世不知多少人感激你。” 后世怎么会有人感激?我心里想。 人人都道他荒淫,为了玩乐一场,就劳动百万百姓开掘一条运河,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人人都恨他,恨到会说,监工的人以吃婴儿为乐,吃掉多少孩子。 可是,为什么我所见到的他,会对我叹息,若不开河,更要劳动多少人?是我错了,还是历史错了?总该有什么原因。 不管为了什么,他总不是心血来潮。那运河,分明也是一点点设计出来的。看欧阳肤色如黑炭一样,不知道在河道上跑了多少来回,也不知杨广如何招募到他。看他们谈水源c谈河道c谈地势c谈泥沙c谈河堤规制样样都要考虑。分明也有可行性报告,也有研发过程,也有优化有一切工程该有的步骤。 这一切的辛劳,后世也不会有人提起。 仿佛那一条河的构思,从天而降。 杨广又合了眼,随着车子的颠簸,似真的睡去了。 我靠在他的肩头,心里来来回回,不知有多少谜题。我曾经以为我爱上隋炀帝,是一件非常没立场的事,只因他执着的感情令我无法抵挡。我曾好几次听他说起他的理想,将信将疑,总觉得一半像是玩笑。而此刻,我真正地动摇。 从侧面望去,睡着了的他别有一番安详神态,眼帘静静地垂覆,遮住了那双炯炯的眼眸。他总是从容地侃侃而谈,说他将会如何如何我忽然开始相信,那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可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又会有后来的隋炀帝?我不明白。 我也慢慢地合上眼睛。 我会陪他走下去,所以终有一天我会明白。但,其实我又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0 若我只是看客,必定觉得如今朝中好戏连台。 裴肃还在路上,尚书左丞李纲又出来替废太子说话。他说得更加直截了当,直指杨坚教导无方。他说杨勇的才华非比平常,只是性情平常,如果用有德之士辅佐,他就是一个有德之君,只不过从前都是一帮弦歌鹰犬之徒在他身边,才弄得他变成今日这样。 杨坚对这么明白的责难当然暴跳了一阵子,但过后居然也没说什么。 这么一来,废太子的风头当然又起来了。 最要紧的是,和当初的高颎一样,杨素眼下虽然没有彻底倒,但大小事务,杨坚已经不大要他过问,如此,杨广在朝中最得力的人等于已失去了力量。 而曾经最疼爱他的独孤皇后也已过世。 幸而,杨广颇懂得韬晦和自制之道,本身没有昔日杨勇那么多可指摘的地方,因而一时之间,矛头无法直对着杨广而来。 但凡此以往,恐怕这一幕也是迟早。 杨广现在大概也品尝到昔日杨勇的心情,但这些他不会告诉我的,他不是杨俊,他并不需要有人去安慰他。如果是实际的主意,也许还有用。 夜里我醒来,看着睡在身边的杨广。屋里只有一盏罩了纱罩的烛火,他的面目模模糊糊,但我仍能知道他蹙起的眉头。是的,我知道。甚至能感觉到他在梦里也无法释开的疲乏。 可是,我能够做什么呢? 杨广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令杨坚言听计从的人。 一个能令杨坚言听计从的人。 我的思绪停顿一下,仿佛有道光亮闪过心头。 杨坚眼下最宠信的朝臣是他的女婿柳述,但他最喜欢的人却是 陈琼。 腊月,独孤皇后正式下葬之后,杨坚便册封了陈琼为贵人,简直迫不及待一样。后来又接连册封了两位贵人,但最宠爱的还是陈琼。 听说他如今整日与嫔妃们在一起,欢歌酒宴,仿佛要将过去缺失的享乐补回来似的。 有时候替泉下的独孤皇后感觉悲哀,但我其实并不相信人死了之后真的会有一个灵魂在那里游逛,所以又觉得,像独孤皇后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很好。 毕竟她带走的记忆,永远是一个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微笑的丈夫。 我去找萧王妃喝茶,闲闲地提出,我想回大兴宫去看看陈琼。 萧王妃当然知道我与陈琼的关系,满口答应。但我看不透她是否清楚我真实的目的,那也不重要,无论她清楚与否,对她都没有坏处。 萧王妃是经常要去大兴宫问安的,拣个好天气,便带上了我同去。 陈琼如今换了住处,迁入彩丝院,离杨坚住的甘露殿极近,大概杨坚让她住在这里用意也是如此。 她如今是贵人,又掌管后宫,住处气派自是非凡,阶下立了很多人等着禀事。 宫女认得我,连忙进去禀告,过一会儿盈风赶出来,告诉那一干等候的人,让他们明日再来,又满面笑容地请我进去。 陈琼高兴极了。我进去时,她站在庭院中,仰脸使劲望着,一看见我就上前来,拉了我的手左右上下地仔细打量。 我笑,“哪有那么久没见?瞧你倒似认不出我来了。” “大半年了!” 都大半年了?我怔愣了一下。可不是大半年了。这大半年我快乐,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快些。 陈琼拉了我屋里去坐,盈风知道我们两个的情分,不消吩咐,立时示意旁人都退出。她自己上了果品和茶,也退了出去。 陈琼往榻上靠了,喟叹:“我看皇后一直不提,还以为她打消念头了,谁知到临了,还是将你给了太子。说说,你如今怎样?” 我吹着茶,抿一口,抬起头笑道:“还能怎样?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陈琼瞪我,“你可别想跟我打马虎眼。我都听说了,太子待你,可是当作了手心里的宝呢!”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哪个乱嚼舌头?”心实喜之。 “这样也好。”陈琼说。 然后沉默。 看她的神情,似乎有很多心事,但我却不明白。 “你呢?”我笑问,“如今你大贵了。听说至尊待你也是”我停下来。 陈琼的脸色变得苍白,像是想哭,又不甘心哭,强忍着,所以难看。 我叹息,她终究还是不甘心的。也难怪,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旧陈。何况,杨坚也老了,比她大了一倍有余。 听说他如今脾气很坏,脑筋也不如以前清楚。若他不是皇帝,就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哪会有风华正茂的女子爱上一个糟老头子的呢? 我伸过手去,握她的手,我想不出言语,只有这个办法来表达安慰。 她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背,表示领情。然后吸一口气,说:“至尊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 我也听说过,花甲的老人天天欢歌酒宴,哪里经受得住? 她微笑着看我,“也许我不久之后就要靠你帮衬了。” 我心里一凛。她的语气摸不透是嘲讽还是真心,但明明白白的意思是,杨坚只怕撑不久了。我只知道他身子差下来,却不知道已经差成了这样。 我想起我的来意,该开口了。 正在寻思如何措辞,陈琼忽然问了一句:“阿婤,你还记得吗?那年废太子之后,你同我说过,只怕此事还未完结?” 我心中一动,“记得。” 她含笑看着我,似另有用意地问:“你觉得如今呢?” 我直视她的眼睛,“我看如今的情形,还是与当日一样。” “果然。”她说,“那么你有何打算?” 到时候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定了定神,正色道:“我来,就是为此事相求于你——” “哦?”陈琼挑一挑眉,示意我继续说。 “裴肃将入朝,李纲前日又上书。” “我都知道。” “请在至尊面前设法为太子周旋。”我在榻上俯身行礼。 沉默。 令人不安的瞬间。我的心怦怦跳,我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 然后陈琼双手扶起我。 “阿婤”她深深的望着我,似乎十分感慨,“看来你对太子果然已是用情至深。” 我垂下眼帘,不否认。 “你竟为了太子这样求我” 我看看她,“那么你可肯答应?” 她嫣然一笑,“瞧你的神色,我若不答应,阿婤你就要跟我翻脸了!” 我的脸又红了。 “不过也难怪,”陈琼微微点头,“太子才华人品都佳,又待你那样好。阿婤,你晓得我本来是不情愿看你如今倒为你欢喜。” 我从她眼底捕捉到一丝若隐若现的悲哀,不禁默然。她那样傲气,心里的苦怕是难对人说,连我也不能。 盈风在外面叫了声:“贵人!” “什么事?” “兰陵公主来了。” 陈琼看看我,想了下说:“就告诉她,我今天不舒服。” “那何必?”我笑着站起来,“我也该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也好。改日——记着改得早些。”陈琼也笑着站起来。 我走出去,兰陵公主正好进庭院,看见我微微一怔。我向她行了一礼,她颔首致意,我正要走开。她忽然叫住我。 “六娘。”她很犹豫,下面的话一直不说。 “殿下,有何吩咐?”我问。 她仍然在迟疑,她似乎不十分像她母亲,不是个干脆果敢的人。 我只好等着。 很久,她才吞吞吐吐地问:“太子近来如何?” “殿下很好。”我回答,起初疑惑,忽然明白过来。 “太子殿下时常想念公主殿下。昨天还说起公主殿下许久没有去过东宫了。”我补充一句。 果然,兰陵公主脸色微微一变。 然后又是好一阵叫人不耐的沉默,她低声说:“请转告太子,过两日我若有闲会去看他的。”说完便进屋去了。 就这样?倒是我愣了会儿。 我回到宜秋宫,杨广居然坐在那里看书,他闲时手里永远握一卷书。 我意外,更高兴。 走过去,双手捂住他的书,背着宫女,偷偷地在他脸上吻一下。他抬起头来对着我无奈地微笑。“去换衣裳。”他说。 我换了衣裳回来,径直坐到他身边。 他丢下书,“去了大兴宫?” “嗯。” “见陈贵人?” 我的呼吸窒一下。他知道得太快,快到让我不舒服。我甚至忽然觉得,他是特意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僵硬,“你派人跟踪我?” 他笑,“我派人跟踪你做什么?”不像说假话。 我脑子转了转,陡然明白过来。陈琼身边一定有他的人。虽然这也难怪,像陈琼那样重要的人物,他怎能不重视?但我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你不放心阿琼陈贵人?” “不是不放心”杨广叹息着,似不知从何说起,默然片刻,他反客为主地问:“你和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有心赌气不告诉他,但实在也没什么可瞒他的,于是都说了。 他无疑被感动,双手摩挲我的面颊,喃喃道:“阿婤,你真是有心” 但是。我等着他说但是,我有预感,他底下一定还有话。 他在犹豫,大约想着该不该对我说,最终他还是如我所料地开口:“下次别去了。” 听他的语气,这次我就不该去。好心当作驴肝肺,真正多余。 “为什么?”我问。 “我说过,你别掺和这些事情,因为很多事你根本就不知道,知道了也弄不明白。” 尽管这是事实,但我不爱他这种将我当作幼稚儿的语气。 “但我知道,十七姑姑她会帮我。我们。”我说。 “凭什么?”杨广淡淡地问。 我怔愣了一会儿,凭什么?“凭我们这些年的情分,凭我们俩和别个不同——” 杨广宠溺地对我微笑,看他的神情我就明白,我的话更加让他将我当作一个幼稚儿。“那么,你凭什么相信我是在帮你呢?也许我也想害你。”我赌气地说。 “凭我见的人比你多得多,凭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凭我愿意相信你。”杨广注视我,“若这世上有一个我自始至终心甘情愿地完完全全相信,那就是你。” 他真懂得说话,真懂得如何叫我心跳加速,如何叫我窒息,如何叫我智商瞬间退化到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完全沉溺于他的目光里。 过很久,我才结结巴巴地反驳:“那我也是骗c骗过你的啊!” “哦?”杨广好整以暇地从案几的托盘里捻一颗果子放进嘴里,“什么事啊?” 我开始使劲回想。 我是穿越来的,这件事我始终瞒着所有的人,但是现在我也不能说啊。至于别的别的好像我真的没骗过他什么。只除了最初,我骗他说,我不爱他,爱上了杨俊。但是我若说了这句话我横他一眼,美得他! “你不会骗我的。”杨广从容而笃定地微笑。 我气结,从坐榻上跳起来,结果动作过快,一下子没站稳,又撞上了案几的角。疼!我正龇牙,冷不防被杨广从背后揽住腰,一下跌进他怀里。 “撞疼了?”他轻轻地替我揉着。 很舒服。而且宫女们早溜得一干二净。所以嗯 数日后,裴肃回到大兴,杨坚召见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立太子乃国家大事,我是五儿之父,并无偏心眼的事,更不会因为偏疼哪一个就轻言废立。至于杨勇,既已废黜,不可复立。” 清清楚楚的态度,总算止住了这一阵子的风声鹤唳。 此事算是暂时平息。 但任谁都清楚,只是暂时而已。 出乎我意料的是,兰陵公主果真在不久之后来到了东宫。 那日我正与萧王妃一处闲聊,听闻小姑兰陵公主到来,萧王妃自是要出迎,又一定拉了我同去。我也只好跟了去。 兰陵公主看起来如往日并无不同,她不善言辞,从前也只有和她母亲话语多些。萧王妃自是一番驾轻就熟的女主人姿态,款待得她处处周到。 兰陵公主有些微的局促,坐了和我们说话,只是闲谈,好像她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如此。互相的问候就花去很久,全是废话。好在萧王妃很会找话题,不愁冷场。 她来时,杨广和几个东宫学士在别殿里谈论诗书,自然有人去传报。杨广赶过来,显得十分高兴。 “阿五,我以为你此后都不打算来了呢。”他笑着说。 一句话就将兰陵公主堵得涨红了脸,支吾着只说:“怎么会?” 这下我更确信,以前她同独孤皇后说的很多话,都是有人教给她的。 我想兰陵公主必有来意。只是看这情形,兄妹俩就算独处,兰陵公主也未必能将心里的话说出口。萧王妃只怕也是同样的想法,紧着调和气氛,找话来说,一时又想不出法子打破僵局。 “柳述近来如何?”杨广不动声色地问。 柳述如今是实际上的宰相,天天在杨坚面前出入的人物,和杨广自然也是日日见面,他近来如何,何用问兰陵公主?我暗叹,他倒是直截了当。 兰陵公主一板一眼地回答:“承蒙殿下过问,一郎很好。” 兄妹这样对话,叫旁人听着也别扭。 萧王妃看看我,我也无奈地看看她。忽然福至心灵,记起不知几时杨广曾提过一句,兰陵公主年少时最爱放风筝。 “对了!”我不禁拍下手,“我那里有几只极漂亮的风筝,今日天气又好,不如咱们去北苑放风筝吧!” 一时收到好几束或赞许或感激的目光。 放起风筝来,兰陵公主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她仰着脸,双手提了风筝线,阳光映着她的双眸,如宝石般熠熠生辉,整个人都仿佛映出了炫目的光芒。 我一时看呆。 其实她是个ěi nu,但她有太多的烦恼。丈夫心里有别的人,她自矜身份,只怕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如今丈夫和从小最亲密的兄长又站到对立面上,她选择了和丈夫在一起,可是心里却又有那么愧疚。顷刻间,我看她看得这样明白,几已能体会她心里的苦痛。 这些搅不清理不明的事情里,谁是轻松的? 杨广一直负手站在那里,含笑看着小妹玩,听她朗朗的笑声。我本想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转念间,没有动。 兰陵公主玩到出汗,宫女绞了手巾来让她擦脸。杨广慢慢地踱过去,替她理一理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兰陵公主望着他,带着娇美的笑容。 我听见杨广缓缓开口:“阿五,我知道难为你。但是” 兰陵公主一定料到他要说什么,一丝丝地敛起笑容,就恍若秋日风中慢慢凋去的花朵。 “你回去劝劝一郎,让他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就算是我求你,阿五,你知道二哥的脾气,这些话换作别人我绝不会说。可你终归是我的èi èi啊!有些话,再难出口我也不得不出口。你劝劝一郎,让他退一步吧,好不好?” 兰陵公主呆呆地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良久,终于点一下头,泪水也随之滚落。 “但是我怕一郎他” “我知道。”杨广淡淡地说。默然片刻,一声长叹,“那也不能怪你。” 兰陵公主低下头,然而很快又抬头,“如果一郎不肯,将来二哥会会怎样对一郎?”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杨广面无表情地回答,“也许你该先问问柳述,他会怎样对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1 仁寿三年余下的日子,是那般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恐惧。 山雨欲来。 杨坚的病一日日地沉下去了,前后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似乎已经因为变本加厉的享乐,迅速淘空了他那个本就已经衰败的壳子。如今他是真正只剩下一个虚飘飘的架子了。 后宫传出一句很著名的话,据说杨坚在病榻上叹息:“如果皇后还在,我的身子就不会这么快坏掉。” 这种时候,他终于还是念起独孤皇后的好来。 也许,他根本也未曾忘记过独孤皇后,他的寻欢作乐,是补偿过去的缺失,也是补偿独孤皇后离去后的空虚。 四十多年的夫妻,如肌肤如血脉,一旦割离,要用什么才能填补?恐怕什么也不能。 仁寿三年腊月,汉王杨谅匆匆回到大兴,见了父亲,大约他也已觉察不对头,一过完年,便即匆匆离去。 我猜想如果可能,杨广一定会留他在大兴,可惜,在此最后关头,他也不能做出任何冒险的举动来。 但对手很可能要铤而走险。尽管我看不清究竟有什么具体的迹象,但却有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因为对手反正已经输了,不如孤注一掷。这是很容易想到的道理。 杨广现在的状况,是穿鞋的怕光脚的。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踏过去。 仁寿四年元月,杨坚终于放手,将所有朝政都交给皇太子杨广。他本人则前往仁寿宫休养。 这么一来,杨素又回到朝中,对杨广来说,这总算是件好事。 大概,几乎所有在杨坚起驾前见过他的人,此时心里都猜测,他还能不能从仁寿宫归来? 最有发言权的当然是太医,但这个当口,谁敢多说一句话?太医们讳莫如深的态度反而更加重了猜疑。 猜疑c猜疑,此时最多的就是猜疑。 连云娘她们进宫时,都在背人处悄悄问我:“至尊是不是不行了?外头都在传呢。” 我无法回答。 陈琼当然随圣驾去了仁寿宫,这当口她必须照顾那个垂暮的老人,直到最终时刻。而我,也就没有了最直接可靠的消息。其实,自从那次杨广告诫过我,我总共也没有去她那里几次了。 杨广和以前一样,每隔十天,会往仁寿宫问安一次。从他的言谈中,我知道,杨坚的病情并无任何起色,反倒有越来越重的倾向。 杨广照例是每次都要召见御医,亲问杨坚的病情,过目药方的。他自己未尝不懂医理,我想他其实很清楚杨坚还能支持多久。 因此,近来我觉察到,驿丞往来大兴和仁寿宫之间的频率增加了。 以前,驿丞每天会来一次,向杨广禀告仁寿宫的诸般事宜,而如今,这频率已是一日数报。这还不算,杨广安插在仁寿宫的私人,递过来的消息。 那么最后的时刻,大约是很近了。 可是朝中却安静得出奇,这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在做最后的准备吧。这最后的一幕一定也是最惊心动魄的。 从杨广那里看不出任何端倪,套问也没有结果,他是铁了心不让我搅和进去的。 然而,其实我此刻是最清楚事情进展的人。就算我会忘记史书上别的事情,这一段我却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一段实在太富有戏剧性。 所有稍微了解一点隋史的人都会知道,杨广在最后时刻,弑父篡位,而逼得他这样做的原因,是杨坚最宠爱的宣华夫人在杨坚面前哭诉,皇太子对她无礼,终于让杨坚看清这个儿子的本来面目,一怒之下准备废掉他。 然而,奇怪的是,如今后宫并不存在一位宣华夫人。 但我记得很清楚,宣华夫人姓陈。 我也同样很清楚,杨坚最宠爱的是谁。 其实我脑子里不是第一次闪过这件事,但我实在不愿意想下去。 在史书上,除了未来的萧皇后,宣华夫人是杨广身边最著名的女人,她是旧陈的公主,她聪明美丽,懂得诗文,杨广为她神魂颠倒我不愿想下去。 我不想,不代表我不介意,我介意得要命。多少次我都在偷偷地观察,可是我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杨广对她没有丁点儿逾分的表现。 不过,史书上本来也是这样说的,杨广是到最后时刻才露出本来面目的如果真是这样,叫我情何以堪?即使思绪稍稍接触,也会心如刀割。 曾经阿q加鸵鸟,觉得那些事也许还遥远,谁知晃晃就到眼前。 从最初,我就不该爱上他,爱上也不该爱得这样深,到如今,后悔也已来不及。 离那个日子越近,心里越是紧张,梦里也会突然惊醒过来。 在暗夜里睁着眼睛,依旧是那大到空荡荡的房间,依旧是随风微动的垂帷,身边的人呼吸匀称。伸出手去又不敢触碰,仿佛那只是一个肥皂泡,触一下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害怕到想要逃跑,然后又告诉自己,不能跑,不能这样没出息,跑也得等到结果再跑。 有天夜里,在噩梦里惊叫,醒来被杨广抱在怀里。 “阿婤,我在这里,不要怕。” 那样熟悉的,低沉有力的声音。 忽然软弱到无法支持,紧紧勾住他的脖子,“阿摩,答应我,不可以离开我。” “好。” “也不许对第三第四个女人动心。” 杨广扳正我的脸,一字字说:“我早已答应过你。难道你忘记了?还是你不信?阿婤,我要说多少遍?你一定要信我。” “好。我信你。”我说。靠到他怀里,安心许多。 仁寿四年,六月。杨坚大赦天下。随即召皇太子前往仁寿宫。 杨广一反常态,要我与他同行。 “阿婤,你要在我身边。”他说得十分简单。 但他话中的份量,我听得出来。 这样也好,我可以直接面对最后的一幕,无论那是让我伤心的事终于发生,还是如我期待的侥幸,那是又一场令人迷惑的历史。 我没有正式的封号,所以杨广将我算作随侍的宫女领班,这么一来,我反倒可以时时跟在他身边。反正,这职业也可算是我的老本行。 见到杨坚,几乎吓一大跳,形容枯槁,根本已失掉人形。摊躺在床上,翻个身都要小黄门在旁推。脑子倒还算清爽,但没有力气多说话,杨广进去问安,说不到几句便告退出来。 在大宝殿门口遇到柳述,年轻的兵部尚书气宇轩昂,一如我记忆中那样英俊夺目。他与杨广并无话可说,只是互相致意,便擦身而过。 看见他的下颌微微向上扬起,无意间带出几分傲慢。至少是个坦直的人,反正已经如此,倒不如摊在台面上,也不必彼此虚与委蛇。 我跟在杨广的身后,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想像得出那种一闪而过的阴沉。 想起兰陵公主含泪问:“如果将来你会怎样对一郎?”可惜我忘记了他的结局,但肯定不会好,如果历史一如我所记忆的。 从这日起,杨广宿在大宝殿,和杨坚一西一东,中间隔一个大殿。 杨坚的身体自是不可能返回大兴了,因而只得将朝堂转到仁寿宫来。又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好住,辛苦了一干官员和驿丞,每日里来回奔波。有时自大宝殿外传过,看得见大门外石阶下三三两两的官员,或站或坐地说事,有不少席地而坐,捧一个钵在吃饭。听说如今宦官们还兼卖饭食点心,倒算一笔外快。 杨广一向十分在意官员仪容整齐,如今千头万绪的事情,也顾不上管了。他每天要见各部官员,处理朝务,不得抽身进去探望杨坚,想必心里焦急,也只得命两个小黄门时时去探问。 守在杨坚身边的是柳述和杨素,按例,还有黄门侍郎。据我知道,杨广费了好大力气想将这个位置给张衡,但到底还是被柳述釜底抽薪,交给了同是昔日东宫侍卫出身的元岩。 这棋输一招,想必是让杨广愈加懊恼,如今杨坚跟前,是个一比二的局面。不过,若论经验老道,杨素怕是比那两人之和只多不少,所以也未必就落了下风。 不,其实还不是一比二,因为,还有一个陈贵人。 我自来到仁寿宫,只在杨坚病榻前与陈琼匆匆见过数面,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但她才是眼下杨坚身边亲侍汤药,寸步不离的人。 最重要的是,如果史书上的宣华夫人真的存在,那想必正是陈琼,因为杨坚身边,只她这么一位姓陈的嫔妃。 可是我不能告诉杨广我所知道的一切,更不能说出陈琼将会起的作用,何况,我也根本不明白,陈琼和他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 我只能试着提醒他,陈贵人举足轻重的地位。 杨广对我的话总是不置可否。我想,他其实很清楚,他只是不希望我掺和。 我只能干着急。 仁寿四年七年初一,日月青光,八日乃复。 随杨广去给杨坚问安,他已无法自己坐起,要有人在背后托着他,说一句话也会呼呼带喘。陈琼端了药碗喂他,每一勺都漏出一半,顺着嘴角向下滑,将围在颈项的手巾打湿了大半。 一个宫女上前去换手巾,手忙脚乱的,陈琼又不便呵斥她,怕惊了杨坚。我便上前帮忙,将手巾掖进杨坚的脖领,拿枕头在他脑后垫实。视线扫过,与陈琼对视一眼,彼此心绪都无限复杂。 难道,她与杨广之间真的存在什么瓜葛?不不,我始终难以置信。 我站起身,陈琼飞快地递过一个眼色。我用最小的幅度点一下头,退开。 出门时,我故意放慢脚步,坠在最后面。杨广似有觉察,回头望我一眼。我只得以目光相询。想必他明白我要做什么,微微皱一下眉,仿佛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我还他一个微笑。 我站在廊下等了会儿,果然,一群宫女簇拥着陈琼自房中退出来,向后殿走。我遥遥地跟着。 后殿想必是陈琼的住处。盈风站在门口等着我,领我到偏厅里。 陈琼一个人坐着,脸向着窗外,一动不动。她在我之前进来,并不会很久,但她看上去仿佛坐了很久,看尽了沧桑一般。 她听见我进来,转过头,“我回来换件衣裳,待会就得回去。” 我点一下头,明白她的意思。 时间不多,我也不兜圈子,走近去,低声问她:“至尊还有多久?” “你也看见了。”她乏力地回答,“只是靠参汤吊着,能有几日?多则十日,少则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犹豫片刻,又问:“那么柳述他们,有没有什么动向?” 陈琼怔一下,“这我怎么知道?”停了一停,她若有所悟地看看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若他们一有动静,便设法告知你?” “是。” 她低头思忖片刻,“那么,不如这几日你搬来与我同住——你先不要说,先听我说,这样,一来你可以帮我,二来我不必差人去报消息给你。这宫中如今,唉,我也不消说,你想也想得出来。” 我能想得出来,到处都是耳朵。这是很好的办法,但杨广未必同意。 “我尽量。”我说。 回去一商量,果然杨广一口回绝,毫无还转的余地。 “阿婤,你不要搅进来!”他翻来覆去这一句话。 要不就是,“你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我急到想要跺脚。 “我不知道什么?”杨广若有所思地看牢我。 “是”急切间我不知怎样表达,又不能说实话,真急煞人,“我有感觉,他们那里一定有事。陈贵人会知道,她会告诉我——” 杨广笑一下,捧起我的脸,认真地说:“阿婤,你不要管这些。” 但是我怎么能不管?我的爱情危在旦夕。 其实我是不希望看到宣华夫人哭诉太子无礼的一幕,我承认我自私,但我介意得要命。所以说什么也想试试。其实我想改变的不是历史,我只想改变蒙在我的爱情上的阴霾。 我没有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的觉悟,我只不过想守着我的爱情,那丝丝绵绵的甜蜜,守得久一些。我记得那所有的幸福,我不要它们瞬息便如烟雾般散去。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两日后,杨坚至大殿,与群臣诀别。 杨坚握了近臣的手,唏嘘。于是大殿里便一片唏嘘,无法流泪,也要努力地眨着眼睛。 正是盛夏,殿外,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满地星星点点,偶尔随风晃动,晃得人眼晕。听见杨坚低弱的声音在说:“这是朕为天下人选出的佳儿,足当皇嗣,诸公务必尽心辅佐。” 于是,一片山呼。 杨广从殿中出来,神情如常,只是眼眶赤红。当了众人的面,我不能够过去安慰他,只好远远地望着。虽有众人簇拥,如今他的背影看起来越加寂寥了。 到次日,杨坚连话也说不动,勉强地喝一点药汁续命,所有守候在他病榻前的人,无非也就等着最后一幕。 朝务却不能停下来,大殿西阁朝臣依旧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也不晓得杨广现下怎么办得进公。 我在自己房里想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走出来,径直到西阁。门口的小黄门看见我,就要进去禀报,我忙拦住他。 “我给殿下做了点心,你送进去吧。”我将手里的食盒叫给他。 向内望了一眼,离得太远,里面又暗,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又被屏风遮去了大半。心头蓦地一疼,升起瞬间的动摇。 也许我不该自作主张,也许我该听他的话,也许我只不过是去做一件蠢事。 但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我的爱情末日来临。 我还想靠在他的身边,肆无忌惮地呼吸他特有的气息,我还想站在他的身侧,看着他往我的画上题词,我还想躺在他身旁,夜半醒来,在他的脸上轻轻描绘眉眼我还没有爱够,怎么能这样就放弃? 我踩下稳稳的步伐,转身而去。 陈琼在杨坚身边侍奉,盈风在。她好似早知我定会来,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住处,就在陈琼的隔壁。 我在房中忐忑不安,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时算着杨广也许已经看到我留给他的字条,不知他会如何?是否会暴跳如雷?一时又想着陈琼怎么还不回来?踱到窗口,又踱到门口,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趟,也不觉得累。 天色渐渐暗下来,终于看见几盏灯笼进了庭院。 我顾不得什么,径直进了陈琼的房间。她正在换衣裳,几个宫女服侍着。看见我,只点下头,朝坐榻扬扬下巴。 当着旁人,我不便乱了礼数,等她换完了衣裳,才随她坐下。 宫女们端了饭桌上来,皆是江南菜肴。我哪有心思吃饭?陈琼也没有。我们俩都不过略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 “至尊怎样了?” 陈琼不响,低了头似在专心致志地看菜,过了会,忽然将脸扭向一侧。 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她哭了。我怎样也想不到,她竟为杨坚哭了。 人终究是感情的动物,再怎样,也有数年的相处,枕边厮磨,到底不会始终全然冷漠。 “我不该问。”我说。 她飞快地擦拭眼角,“没什么。” 我们相视沉默。 不知为何,我竟想起陈亡之前,我们常常这样无奈相对。命运莫测,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居然又为了那个亡陈的人相视无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2 但沉默有什么用?眼下每一分钟都重要。 我说:“想问你一句心里话,你可不可以给我老实的回答?” 陈琼瞅着我,目光流动。“关于太子?”她反问。 我意外于她猜得这样准,但既然猜中了,我也不必否认。 “是。” 陈琼若有所思地微笑,“阿婤,你真是一点没变” 我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你要问什么?” “在你心目中,究竟如何看待太子?”我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生怕漏过一个细微的神情。 “我说过,太子人品不差,才华也很好。至尊立他做太子,不无缘由。” 她的回答的确和往时一模一样。她的眼里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我一时也分辨不清自己是安心了,还是更加迷惑。 我在沉思,接下来会如何,该如何,其实都是一片茫然。也许我该回到杨广那里去,但是不,留在这里我会看得更加清楚。 如果最后的结果让我伤心,那么,就算我见证一段历史。 陈琼问:“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打算?” 我摇一下头,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柳述他们呢?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在至尊榻前侍疾,怕至尊万一有诏谕。” 杨坚连话也说不出,哪里来诏谕? 我猛地一震,几乎跳起来。 对了,杨坚连话也说不出,哪里来诏谕? 以他现在的模样,连坐也坐不起,哪里能够捶着床发怒,再兴起改立太子的是非? 那么,历史又是怎样一回事? 我飞快地转着脑子,心怦怦直跳。 陈琼一直看着我,叫我的名字,叫了两三声,我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歉然,“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她笑笑,就仿佛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刚才说,杨素现在在外殿料理朝务。”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那岂不是说,如今杨坚跟前只有柳述和元岩两个人? “是柳述的意思?” “不,”陈琼淡淡地说,“是至尊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时迷惑。杨坚说不出话来,不代表他是糊涂的,当他与群臣告别的时候,他的脑筋还十分清楚。 脑子里转各种念头,忽一眼,见陈琼支了下巴,定定地看我,嘴角带着一丝含义莫名的浅笑。 我回视她,用目光询问。 她放下手,“我在想,以前皇后独独那样喜欢你,也是有道理的。”语气带几分感叹。 这问题我从来没明白过。“为什么?”我也支了下巴看她。 “因为你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和这后宫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其实你更像阿云。但是你和阿云又不同,你没有那么锋芒毕露,你含蓄些,恰到好处。” 她能看出我像阿云,我有些意外。 “皇后很讨厌阿云。”我说。 “连你也这么觉得?”陈琼挑一挑眉梢。 “不是吗?” “我觉得不是”陈琼眼眸里忽然蒙上茫然,“我觉得,其实她羡慕阿云就算她当上了皇后,她也没法子像阿云那样活唉,我说不清。” 但我听明白了。如醍醐灌顶一般。 细想起来,也许,那是真的。独孤皇后的个性,她所向往的,在阿云上通通都看得到。但她还有诸多顾忌,受着身份的约束,她明明想要,却不得不蒙上一个iàn ju,拐弯抹角地表达。阿云却比她更肆无忌惮,在这后宫里,只有阿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女人。 她嫉妒阿云,也许,是真的有一点。只是她自己也不曾觉察过。 所以她宠我,像父母溺爱孩子,让孩子得到自己得不到的。说穿了,是我太xg 。 “有时候我想,其实像你这样的一个人,应该生在山野人家不,我不是说你不好,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我说。我明白。 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搅和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是非里,就像硬将山野里的杜鹃移到花盆里,摆在厅堂上。不是不可以,但总不会是最相宜。 然而,这又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我在向流星许愿的时候,来不及说明我的愿望。如果可以,我宁愿穿到山野人家。当然有另外的苦恼,早起操劳,种地炒饭,生养不知几个孩子,吵吵闹闹,最大的快乐是一家人吃饭,然后与丈夫在被窝里说会儿话——可是那样的生活,简简单单。 “为什么忽然说这些?”我问。 “不知道。”陈琼茫然地叹息,四顾,“我在陈宫里住了十四年,在这隋宫里又住了十四年,住来住去只是这些深深浅浅的宫城阿婤,我也羡慕你,终究出去过,见过那么多。” “也许,日后有机会。”我安慰她。 她不作声,过会儿,叹口气。正要开口,盈风来催。 她只得站起来,匆忙间说了句:“太子的事,你放心。”便去了。 我回自己房间,秋喜居然在等我。 “殿下让你来的?” “是。” “你转告殿下,我在陈贵人这里住几日。” “殿下知道了。”秋喜说,“殿下让我在这里陪着六娘。” 还是不放心我。但既然杨广表示了默许,我该满足了。 “殿下是不是很生气?”我心虚地加了一句。 秋喜奇怪地看看我,“殿下怎么会生六娘的气?” 我舒口气。有方才陈琼的那最后一句话,再加上秋喜的这一句话,我应该可以睡得着觉。 秋喜打水服侍我梳洗。卸了妆,打散头发,她替我一下一下地梳着。我支着下巴,心思又转开去。 我努力回想,正史野史上任何一点关于这场皇位交替的记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究竟将会发生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记载众口一词地说杨广在最后关头忽然对宣华夫人无礼?难道真的如史书记载,他只不过是在ěi zhuāng下藏了一个荒淫的本相?回想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不,我告诉自己,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我不相信世上能有人ěi zhuāng到这种地步。他有过那么多机会,只要他强取,我就没有还手之力,可是他不曾。他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去碰陈琼? 还有杨坚,已分明到了出气多进气少的关口,哪里来的力气发怒改立太子? 我拿着妆台上的粉盒,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 对,这是关键。如果杨坚根本无力下这样的谕旨,那么那么就一定是有人矫诏。 矫诏。 我猛地站起来。 秋喜“哎呀”一声惊呼,手里的梳子带落在地,“啪”一下断做两截。 她怯怯道:“六娘” “不要紧不要紧。”我打断她,示意她别再说话。 如果是矫诏我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试图理清头绪。如果是矫诏,那么很可能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根本就不存在杨广非礼宣华夫人的事!是有人捏造的矫诏借口。但因为有人矫诏,试图复立杨勇,杨广不得不动手,从而有张衡弑君的事。 这么一想,前后都合情合理。 我不能不兴奋,像解出最难解的数学题,脚步不由自主地更加快。 而这“有人”,自然是眼下正在杨坚病榻前的柳述和元岩。 但这一纸诏书,不足以定乾坤,柳述他们也不至于天真到认为这样就可以翻盘,所以他们一定还留有后手。 枪杆子里出政权,一定有兵力在。可是在哪里?这就打破我的头也不会知道了。 我也不用知道,我只消告诉杨广,提防有人矫诏,其余的他比我在行多了。 “快快,更衣。”我吩咐。 秋喜愣在那里。 “来帮我!”我自己抄起衣裳披起来,胡乱挽两把头发。 秋喜回过神,过来帮我。 “六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前殿,回殿下那里。” 秋喜一定被我瞬息万变的心思弄得糊里糊涂,偷偷瞥了我好几眼,只不敢问什么,紧着替我穿戴。 回到前殿,杨广还在见朝臣,谈事。 我心急火燎的,冲着他身边的内侍又打手势,又使眼色。内侍忙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杨广转过脸看看我,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那几个官员说话。急得我直想冲进去。 忍了又忍,几个官员总算陆续地退出。 我连忙进去。 杨广坐的是一张独坐,他挪了挪身子,让出一半的空间来。 我迫不及待,顾不得看他的神情如何,便向左右挥手:“你们先出去。” “有事?”他含笑看着我。 “是。”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将方才我的那些念头,矫诏,伏兵,通通都告诉他。 “阿摩,你一定要提防阿摩?”我觉出不对劲,他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说完了?”他悠悠然地问道。 我在他笃定的微笑里,越来越心虚。难道我全都想错了? 他又挪动一下,示意我更靠近他一些。 “为什么你会生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 “我想帮你。”我轻声回答。 他叹口气,将胳膊绕过我的肩,揽住我,身体微微地倾过来,靠着我。 “这样,就是帮我。”他说。 我不作声,同样地揽住他的背。我们默默无语地互相依偎。夜已经沉了,秋虫鸣叫,此起彼伏,一声声忽远忽近。 过很久,我说:“但是我说的那些事,也不是” 他打断我,“难道你以为矫诏是一件容易的事?若随便什么人假传至尊的话都能立时奏效,岂非天下大乱?” “若有至尊的印玺” “你可知道至尊的印玺在何处?”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儿嘲讽,“你莫要对我说,至尊栓根绳子挂在脖子上。” 我窘在那里。 “还有,就算是至尊的旨意,若无左右仆射之印,又怎么发得出去?何况还是废立太子这等大事。” 我彻底无言。 “所以我早就说过,阿婤,你不要管这些事。”杨广认认真真地看牢我。 我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是,他说得没错,我懂得太少。虽然我在后宫已淫浸多年,但于这些事体上,原本不关心,关心也只近来这些年,又不曾亲历朝务,总归只是一只三脚猫而已。 但这么一来,一切都回到。我还是全不明白,究竟将会发生什么? “做什么非要戳穿?不如骗骗我。”我靠着他,嘟哝。 他笑,以为我只是撒娇。 忽然悲从心头起,做什么非要戳穿?我的兴奋持续还不到半个时辰。 次日,想了很久,又去了陈琼那里。 她正好在,看见我,疲乏地笑一笑,道:“你来了。” 我有些歉意,但没有解释,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何况,看她的神色,大约也不期待我的解释。 她又去了杨坚那里,我坐在房里,读书,画一会画,一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听陈琼说,杨坚完完全全是老样子,一点起色也没有。换句话说,不过拖日子而已。 心里想,若一直就这样安宁地拖下去,倒也好。但又知道是不可能的。当初历史学得不好,也不记得事体究竟是哪一日发生,总不过就这几天了吧。 也许,就是下一刻。 心里莫名地紧张,有时候连气也透不过来。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想到过,心也想到麻木,失掉了知觉,不会一触及就痛到难忍。 画也不知道在画什么,乱糟糟地抹来抹去,团了一张又一张。忽然对了一张抹了一半的发愣,原来张张都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就算人不在眼前,不用特意去想,也会从笔端倾泻出来。 这一夜睡在陈琼处,杨广依旧打发秋喜过来,依旧不说什么。总是这样的纵容,越发让我恐惧和迷惑未来的事。 第二天早起,陈琼梳洗时,进去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也没有任何特别。 和她一起用过早膳,陈琼往杨坚那里去,我在屋里坐了一阵,手里握了卷书,却看不进半行字。终于丢了,走到庭院里来。 盛夏的天气,蝉声扰人,一阵响似一阵。仰起脸来,碧空万里无云,阳光火辣辣地射下来,一瞬便逼得眼帘合起。 轻微的脚步来来回回,大约是宫女和宦官们做着自己的事。 我闭着眼深呼吸,空气燠热,夹杂着不知何处的花香,甜得发腻。 忽然分辨出奇怪的声响,说不清是什么。从前殿来的。 我僵立一会儿,睁开眼睛。被阳光晃过的视线还未完全清晰,白亮亮的一片。 我转身向着前殿跑。秋喜在后面追我,十分迷惑:“六娘,到哪里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 有事降临了。 跑到半路,看见许多宫女和宦官也在跑,人人脸上神色惶然。确定有事发生了。 我拦下一个宫女,“怎么了?出什么事?” “是至尊——”她停顿,然后摇头,“不知道。” “那么你跑什么?” “有人让我们离开。” 我还想再问,她已经匆匆跑开。 似乎有人在清场,所有的人都从东殿里跑出来,路上有跑掉的鞋子和帽子,如败军一样。而我是逆流而上的一个。 奇怪得很,经过了那么多天的等待c恐惧和不安,此刻我的心里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镇定。不,其实不是镇定,而是空空荡荡。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这样跑去究竟想要看到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我都要亲眼见证。 我顺着墙边,跑向杨坚所住的房间,忽然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影,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那个人年介中年,个子很高,我曾在长江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奉晋王之命来lán jié我。 郭衍。 是他在清场?那么,毫无疑问,是奉了皇太子之命。 我还在向前,脚步却越来越慢。到底要不要走过去?也许,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只是,会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心都已经掏空了,怎么能甘心? “六娘?你怎么在这里?!”忽然有人叫我,然后拉着我反向跑。 我被拉出很远,才看清身边的人,原来是盈风。 我想站住,但办不到。秋喜也早已过来,和盈风两人一边一个拖着我,跑回陈琼的住处。 “阿琼贵人呢?”我问,声音大得自己也吓一跳。 盈风摇头,她浑身都在颤抖,“也许还在里面,她叫我先回来。” 我跨出门,“我去找她。” 迎面看见陈琼进了院子,独自一个人,身边连一个宫女都没有。她脚步很慢,神情恍惚,怔怔地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进了屋里。 “出了什”我的话只问了一半。 她摊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头发散乱,衣衫半掩,双眼直勾勾的,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还需要问什么? 我怔怔地望着她,很久,无力地坐在她身边。 真奇怪,刚才还空空荡荡的胸口,忽然又有了知觉,仿佛千把刀万把刀地切割,搅动,撕裂痛楚就那么在一瞬间到来,排山倒海,无法阻挡。 为什么一个人会有心?如果心仅仅是用来痛苦的。 那种如针刺c如油烹c如刀割的酷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嗤笑,为什么我会这样执着地想要知道一个不堪的dá àn。 历史就是历史,我居然会异想天开到认为历史不是真的。 而为了这一个证明,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3 傻,真傻,傻到可笑。若换作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我明明是知道真相的,居然还心甘情愿地踩进这个陷阱。如今可以怪谁? 我仰着脸,生生地将涌进眼眶的泪再吞回去。好,我逼着自己笑,告诉自己怎样也别在这当口掉眼泪。就算付了高价买张票,看古往今来世上最佳的演员演戏,也算不亏完。 屋里静静的,站了一地的宫女,却没一个敢出声,连呼吸也不敢放声,更不敢动。恍若这一屋子里全是木头人。 都不出声,我来打破沉默。 “来。”我站起来,立在陈琼身侧,“看你的头发这样乱,我来替你梳一梳头。”打散她的头发,乌黑如锦缎般倏地垂落。 陈琼木然地抬头看我一眼,又木然地低头,任我摆布。 我心酸。“对不起。”我低声说。 她的身子惊一惊,又抬头看我,目光在询问,为什么? 我没有解释。解释起来就会提到我不想提起的那一个人,我怕我忍不住。 我替陈琼梳头,头发乱了,丝丝缕缕地打了许多结,纠缠不清,只得用梳子一点点地挑开。 “算了,剪掉就是。”陈琼忽然开口,倒让我吃了一惊。 “盈风,去拿剪刀来。”她跟着吩咐。 盈风有如木偶,依言拿了剪刀过来。我心急速地跳几下,想要阻止,但已经被陈琼拿了过去。 还好,她当真只是剪头发。 “贵人!”盈风惊呼,“这是做什么?” 陈琼狠狠地一绞,剪下一大片头发来,如秋日落叶般徐徐地飘落在地。 “也不用剪掉这么多——” “留着有什么用?”陈琼惨笑,脸色更透出一种可怖的凄然。 然后她又绞了第二下,又抓起头发时,被盈风抱住了胳膊。 盈风在她脚下跪倒,哭泣,“不会的,贵人,不会的” 我心里很明白,于是我也说:“不会有事的。”是的,我知道结局。 陈琼回过头看我,好似才发现我在这里一般。她望着我,嘴角浅浅地勾动,“你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蹲下来看她,“不管发生什么,你平安就好。” 她用古怪的神情看我。 我希望她别说,什么都别说,就这样埋藏所有的事。不久之前,我还抱定决定要见证一切,那时的勇气不过在短短的片刻烟消云散。 “他欲图非礼于我——太子。”她冷冷地说。 我瞪着她,胸口的痛像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毫无间隙。 她继续说:“被至尊身边的宫女撞破,我才得脱身。至尊面前,我也不能替他隐瞒。” “那么至尊——” “至尊今日精神稍好,可以开口说话。听闻此事,至尊大怒,令柳述c元岩拟召。内常侍诸人都在场。”陈琼僵冷的声音便如一个新闻播音员播报与她毫无关系的新闻。 “至尊说,如此竖子,何堪担当皇嗣?令传召庶人杨勇即刻由大兴赶来仁寿宫。” 我闭了闭眼睛,仿佛史书的剧本精准的演出。 “现在呢?”我听见自己问,仿佛自一个抽空的身体里发出声音,空洞而无力。 “不知道。”陈琼木然地回答,“柳述c元岩奉旨出殿拟诏,其后东宫禁卫突然闯入,命在场所有宫人如数退出,我再三与他们理论,不准。如今只余至尊一个在里头。或者有别人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张衡在里面。 手茫然地伸向两旁,希望能够找到一处凭依。周围那么多人影,那么多张木然的脸,哪个可以依靠?我不知。我软弱地在榻上瘫坐,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回避到另外一个世间。掩耳盗铃。 外面寂静得可怕,唯有蝉鸣,似从极遥远的地方声声飘来。周遭没人动,没人说话,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 也或许,一切正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我知道结果,一定是柳述和元岩败了,他们会被捉。 然后杨勇杨勇他怎么样?我不记得了。不过,他曾答应过我,会放过杨勇和阿云。 我苦笑,到这种时候,难道还要相信他的一个随口承诺? 外面有人声,脚步纷沓。诸人都转了脸去看着门。有期待,也有惨然。只有我已麻木,原来心痛到极点,麻木很快就会到来,这样倒也好。 恍惚地听人在说:“至尊晏驾”有人小声地哭泣。 陈琼说:“盈风,替我梳头。” 她的脸色已苍白到透明,连嘴唇也失去血色。根根细如发丝的血脉,红的青的,在肌肤下显现。 “贵人” “来吧,我总要齐齐整整地去见至尊。”她强自镇定,声音总归是颤抖的。 我站起来,打开门。 陈琼问:“你要去哪里?” 我回头虚弱地笑一笑。 她冷冷地说:“如果你想去找太子,我劝你省省这个力气。” 我不答,径直走出去。阳光照着庭院中的大方砖地,一块一块亮得晃眼。我向门口走,明明只有那么几步路,却恍惚走了很久。门口有禁卫守着,拦下我。 “回去!” 我瞪着他,只看见一双黑瞳瞳森冷的眼眸。 “你敢拦我?!”我说,“我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六娘!” 那眼眸迟疑了片刻,“我们受严命,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院子。你先等等,我去问。” 我站在那里,眼前只有茫然的阳光,白晃晃,白晃晃的。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轻飘飘的,好似很舒服,又好似很难过,也分辨不清。 禁卫很快就回转来,声音高了八度:“不行!管你什么五娘六娘,一概不得出入!” 我盯着他看片刻,径直想往外走,却被两个禁卫一左一右地架住,往回一推,跌倒在院子里。 砖地滚热,透过薄如蝉翼的纱衣,焦灼肌肤。耳旁听得无端的“轰隆隆”一声闷雷,抬起头,却依旧是连云也不曾飘过的碧空。 入夜,有宦官送一只锦盒给陈琼。 “至尊赐陈贵人的。” 至尊c至尊,他已经是皇帝了。顺到渠成c顺理成章c天经地义。至尊,天下唯我独尊。如今天下人要仰他的鼻息。 陈琼没有动,端坐在榻上,没有表情,甚至不肯看一眼锦盒。 我盯着锦盒看,别的宫女们也都盯着,屏住呼吸。 她们一定以为那里面是毒药,但我知道不是。不是。 那里面是是 我使劲闭一下眼睛,仿佛这样可以将眼前的一切擦去,但我知道,睁开眼睛来,锦盒依旧会在眼前。 宦官怪异的声音催促,“陈贵人,接旨啊!” 锦盒已经递到了陈琼鼻翼下方,她只消托一下,就接到手。她徐徐地垂下视线,静静地望着,不知想些什么。 我笑笑,淡然地说:“接吧,他不会杀你的。” 她挑起眉角看我一眼,只用一只手抄下了锦盒,另一只手顺势打开。 里面是一只同心结。当然,一切如我所料。不,如我所知。 宫女们欢呼雀跃,若陈贵人获罪,她们也不免受到牵连,不得翻身。如今算是好了,没事了。 我和陈琼,如这欢腾之海中静默的两座岛屿。我们互相默默地对视。 很久,她开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吗?所谓心的麻木,原来是不存在的,所谓痛到极限,原来也是不存在的。 心痛永无极限。 方才的麻木,只不过是一种假象,更剧烈的心痛重又绵绵而至。我就在这样的心痛中,向着陈琼展开笑颜。 我怎么知道?我笑,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我逃了那么久,躲了那么久,最后还是一脚踩进去。 陈琼,你是被迫,我是心甘情愿。你我之间,究竟谁更不幸? 陈琼看着我发呆,不知多久,她脸上似乎有泪滑落,我看不清,我的视线早已模糊。 我傻到家。 男人和女人,从来都是如此,得到了,便弃之如履,换另一个肝肠寸断。从前我可以轻易叫他痛苦,因为那时他得不到我,如今是他得到了,换我痛苦。这是天经地义。 我傻到家,所以站了庭院门口,等着他到来。 我知道他今夜一定会来,既然之前的一切都如我所知,那么接下来也该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究竟为了什么,我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也许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面对我?我们之间有那么多誓言,他难道一日之间全部忘记?他要用什么样的神色面对我? 我知道这也够傻,反正最傻的事我已经做了,还会有什么?我无所谓地想。 夜一点点地沉下来,浓郁的黑,如墨汁般染过世间的一切,什么都躲不过。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什么人声。一片寂寂。 白天的燠热未曾散尽,布鞋踏在温热的方砖上,悄无声息。 久远久远的记忆,如隔世般重新浮现。 “闻泪声入林 寻梨花白 只得一行 青苔 天在山之外 雨落花台 梦醒来 是谁在窗台 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 经不起谁来拆” 边歌边舞,不自觉间,泪满面。那曾经活泼泼如花绽放的身体,如今仿佛注入了沧桑,举动间皆是难抵的酸涩,如坠了铅。十数年的痕迹,如何抹去?不可能。要用多少气力,才能重新脱去这一场情的牵绊?如剥皮挫骨。可是那已深入骨髓的,又要怎样才能割裂? 时间于我早已不存在,也无任何的意义,如果我能有一双红舞鞋,一直舞至精疲力竭,呼出最后一口气,那也好。 我终究疲倦地停下来,靠了一棵树,微微喘息。 蓦地,我感觉到他的视线,那般熟悉,甚至不消回头。 那样专注的c执着的,须臾不离,便如记忆中一模一样。可是,又怎会一模一样? 我侧过身,便看见他。 月光澈亮,照得方砖地银白如水。十三,快满月了。人却生生地缺了一大块。 我们的视线交缠,如久远之前的无数次,彼此都气势汹汹,来不得丝毫退让,仿佛将一生一世的气力都用上去,用目光织一张网,生生地将对方缠绕c收紧,一生一世都不放。 静谧。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 而后才有心痛的感觉慢慢地涌回,一层层地堆积,几乎无法承受。 为什么?!我痛苦,痛恨地盯着他。 他也盯着我,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痛恨。 “为什么?!”他向我走过来,几步就到面前,那样近,对正我,仿佛非要将我再看得更清楚。 “为什么?”他重复,低喃的声音,带几许恍惚。那样的痛苦仿佛从骨髓里生出的刺,一根又一根的戳破血脉,刺出眼眸。 他盯着我,忽然抬手,“放肆!你竟然还敢这样看我!” 我的头嗡嗡作响,回过神来时,摔在地上,口中满满的血腥。 “为什么?”他手指着我,“为什么我以前竟会那样爱你?!你明明只是一个贱人——” 贱人。 “是啊,”我惨然地笑,“为什么?” 他一语不发地转身,进屋。 我躺在地上,夜空就在上方,一轮将圆的月,映得天色如黑琉璃。血从口角淌出来,很快就凝结,咸到发苦。 贱人。我对着夜空笑出来,我可不是贱,贱到就这样送shàng én让他作践。这样也好,叫我完全彻底的死心,以后就会容易很多。痛总会痛的,但是可以照样地活下去。还不算太晚,总有一日,可以将一切抹干净。 总有一日。 心又抽紧,像火在灼烧,痛到想要蜷曲了身子,找个胸膛靠着,然后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 可是,已没有那样的一个胸膛。 秋喜怯怯地走过来,想要扶起我。我推开她的手,扶着身边的树,慢慢站起来。 晚上居然睡着,很浅,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云一样浮起来。梦见回到以前住的地方,租来的小一居,床上被子还没叠,电脑桌上丢了半包薯片。电脑开着,有人坐在那里上网,身影异常熟悉。回过身来,居然是独孤皇后。 “你回来了?”稔熟得仿佛她已在这小一居里住了很久。 “在看什么?”我直接问,没有行礼。目光从她肩头绕过去,看向屏幕。 是关于隋炀帝的文章。 “隋炀帝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依仗国力富强,骄奢淫逸,好大喜功。他在位时,几乎年年征发繁重的徭役” 心中一凛,“你都知道了?” 独孤皇后悲凉地笑,“是啊,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 她的脸,忽然变成我自己的脸。普通的相貌。是林青。像在照镜子。 我一惊醒过来。对着黑夜喘息。好久平静些。 忽然感觉黑暗中有人在看着我。 “是谁?” 我本能地大声问。 没人回答。根根寒毛都倒竖起来。 “是谁在那里?”我大声问。 心里安慰自己,这是j g一ng,就算杨广对我已弃之如履,还不至于有张三李四的就能随便往这里闯。稍微镇定。 眼睛渐渐地适应黑暗,目光在整个屋里来来回回地扫,哪里有人? 原来是错觉。 舒口气又睡去,乱糟糟零落的梦,没有再见到独孤皇后。 翌日起身迟了,到陈琼屋里,她也不过刚刚起身梳洗。宫女们都着了一身的白,带上凄容,像演员贴了个片子在脸上,说不出的怪异。 陈琼披着长发,一直垂到腰后。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就算剪过,也看不出薄。衬着身上的丧服,黑得触目惊心。 现在我很无所谓,进去就随便坐下。 她看着镜子,淡淡地说:“他昨夜在这里宿的。” 我笑笑,“我知道。”当然,这不消说。 陈琼忽然回过头,盯了我一眼,仿佛难以置信,“你竟不在意?” 我说:“在意有什么用?索性不在意。”又笑,“你看,以前你还说要我提携你,如今还是等你来提携我。” 陈琼一扬手,将妆台上所有的粉盒c胭脂c釵钿统统扫到地上。“叮叮当当”一阵响,宫女们受惊,一起怯怯地后退。 “你怎能如此?!”她站起来,冲到我面前,“你怎能如此若无其事?” 我看着她,如见祯明二年的陈琼。 可是我能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我的本性。我只会打碎门牙和血咽,在找个僻静角落舔伤口。我不是不想争,但争了太无谓。我已经做了一回傻事,没道理再做第二回。为那样一个男人,不值得。 我望着她,淡淡地笑,“他对女人还算不差若你不喜欢这样,可以求去,或者他也不会留。若他留,你还可以去求萧王妃往后该是萧皇后了。” 陈琼瞪着我,起初如泥人般一动不动,而后,嘴唇开始颤动,便恍若涟漪层层地荡开,直至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阿婤!”她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泪水滚滚而下,“你为何会如此?你我为何会如此?” 为何?叫我如何答。 我搂住她,心中凄凉。眼中却已无泪。 泪已经流得够多,我要认真想一想今后该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4 杨坚满头七之后,杨广于灵前正式登基。 这八天里,东宫禁卫始终牢牢地掌控着仁寿宫。我们这方小庭院,同样无人可以出入,因此外间的消息,一概不得而知,倒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清静。 当日在杨坚寝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天下间,也只有寥寥几人心中有数。所谓的历史,大约本就有几多猜疑。 闲来无事,我每日只陪着陈琼说话,她的心情渐渐平复。 “阿婤,我羡慕你。”她说,“这样轻易就放开了。” 轻易?我苦笑。不是日日以泪洗面,旁人看着就是轻易。其实,落到谁的身上不是脱几层皮?夜半梦回时,心头的伤口依旧滴血,殷红如花,滴滴分明。忍痛许久也不得入眠,起来走。来来回回,兜兜转转,不知几多圈。 也有的时候,画画。落笔下去,画山画水,画到最后总有一个身影。团掉,烧了,看火光明灭,旧事不由分说地涌上来,用尽气力也压不住。原本就烙印在心底,怎可能轻易地抹去? 只是没法说罢了。 有好几次,觉得身后有那两束熟悉的目光,执着得惊心动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呼吸也窒住,一如过去。 转回身,空空如也。 他不会来了。我告诉自己。 我要忘掉他。 我替陈琼画像,又替秋喜画,后来宫女们都来求我画,便一一地画过来,积了许多。不能出门,要东西倒还算方便。要了面粉来煮浆,调了满满的一大盆浆水。 陈琼知我要做什么,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瞧着,笑说:“也用不着这许多。” 我笑,“只见过别人裱,我自己到底还没弄过,多预备些总是好的。” 陈琼瞪大了眼睛,“你还没弄过?那不是”转念又笑了,“也对,弄坏了,画师倒是现成的。” “你总算明白了。” “可不许先拿我的来试,”陈琼摇着头,“先拿秋喜的。” 秋喜在一旁警觉道:“也别拿我的试。” “行了行了。”我笑,“都不拿你们的,我拿白纸先试还不行?” 托底是件需要静心的活计,单调而宁谧。沾了浆水的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平宣纸,看着水透过去,纸紧紧地贴在台面上,展平。浆水不能多,多了裱好的画会破烂,浆水也不能少,少了画有离层。须得细细的,一点一点地抹平,便如抹平岁月的痕迹。 没有那么多托板,裱好的纸便一张一张地贴在白墙上,与周遭连绵的丧白融为一体。 晾干之后拣阴天挂在院子里过风,如巨大的蝴蝶的翅膀。 我在这些白纸中间穿梭查看。到处都是一片白,白的花,白的垂幔,人人身上白的衣裳。 有人走近院子里来,这么些日子,除了送饭菜的,这还是头一回。我回头望去,恍惚有些陌生。 “六娘。”她走到我面前,一如记忆中完美的笑容。 我向她行礼,“皇后。” 她怔了一下,“六娘,不可如此。我不是皇后。”竟带了三分紧张。 对,眼下她还不是皇后。按例要等到明年改元的时候,杨广才会宣布立她为皇后。所以,这会儿她仍是萧妃。 我微微地笑一笑。 萧妃迫不及待地转开话题,“六娘,我有话对你说。” 我让她进屋,请她上座,看茶。 她左右打量屋里的陈设。 “住得惯吗?” 我忍不住想笑,真是一如既往的开篇。 “住得惯。” 她沉默,好像为难于未出口的话。真是难得,她一向长袖善舞。 我也沉默。我想她来一定有目的,但事到如今,我不知她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的。或许她有兔死狐悲的同情?我不知道。只好等她先开口。 “六娘,我来是很冒昧的。” 我吃一惊,“为何这样说?” “你听我说——” 但是她又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会儿,将目光转开,但很快又移回来。 “至尊心里很苦。” 我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杨广。他?事事如他的意,他苦什么? “他瘦很多。这些日子事情本来就多,他又吃得少。本来你同他在一起,他总能开心些,可是这些日子又不见你。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我诧异地看着她。 “六娘,我同你虽不能说情同姐妹,但我自问,待你还不差——” “是的,你待我很好。”良心话。 “我实在想不透,至尊和你之间出了什么事?按我往日所见,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至尊不肯说,我只好来问你。” 她按着我的手,“六娘,你告诉我。” 我看着她苦笑,我该怎样回答? 但是萧妃一直盯牢我,恳切的,叫我无法回避。 “我说不清。”我低声道,“你真的应该去问他” “我在他面前不止一次提到你,起先他不答,后来他说——” 她停顿很久,大约等着我开口追问。可是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听到。 她叹口气,“他说,你是后宫之主,她是后宫之人,当然由你处置,怎么倒来问我?” 早有准备,心口还是不争气地痛一下。 当然该是这样的话。从前我对他的趣味,大约只是因为禁忌,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如今不同,我在他眼里已不再新鲜,他也已不需要再装,他尽可以剥掉原来的皮,去做他裸的隋炀帝。他随便想要哪一个女人,陈琼,或者任何别的,都可以招之即来。 我算什么? “那么,”我淡淡地笑着,“妾任由皇后处置。” “六娘,你不要这样说!”萧妃急切的,“他是口是心非——”大概觉得这样说至尊不妥,她停了一停。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在和他怄什么气?” 怄气?怎会。是死心。 我沉默良久,站起来,深深施礼。 萧妃扶住我,“六娘,你要说什么,尽管直说好了。” 我不想兜什么圈子,“既然至尊有意令皇后处置妾,妾想求皇后一事。” “你说。”她道,“说吧。” “妾想出宫。” 萧妃吃惊,“为什么?” “妾早有此意,只是从前身不由己。如今,只怕妾已经是至尊眼里一个厌烦之人,也好。求皇后成全妾的多年心愿。” “厌烦之人?”萧妃若有所思,忽然轻笑,笑里几许心酸,“你以为,你是他心里厌烦之人?” “你可知道,他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到这里门口又回去。时常如此。”她说。 我错愕至极。 “有一次我跟在他后面,看他站在门口,向里面望许久,如泥塑木人。我唤他,唤四五声,他才听到。我问他,他只是叹一口气。” 我说不出话来。 “他睡梦里喊你的名字,惊醒过来便不肯再睡六娘,你怎会是他厌烦之人?” 我捂住眼睛,怎么会是这样? “我不懂。你们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怎么说开?那一记耳光,那个同心结,他和陈琼的那一夜都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那样不堪。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瞠视她。 萧妃凉凉地笑,“我早已说过,六娘,我没有你的福气。” 她站起来,“你好好地想一想。毕竟你们俩在一起也这么多年,彼此都明白,或者有什么误会,说开了也就好了。” 我跟着她站起来。 送她到门口,我唤她:“娘娘。” 她回头。 我问:“庶人杨勇和阿云,如今怎样?” 萧妃怔愣了一会儿,低声道:“先帝赐庶人杨勇自尽,阿云执意相随,服毒” 我想那一瞬间,我的脸上一定毫无血色,因为我的整个身体都好似被抽空了,又注了冰水进去,冰冷冰冷的,冻凝。 我无法动,无法言语。 萧妃看我良久,轻叹一声,转身走了。 门未合,视线里,宫女们簇拥她走出去。有风,院中晒晾的白纸如巨大的蝴蝶的翅膀,开了合,合了开。 先帝赐庶人杨勇自尽,阿云执意相随,服毒。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仿佛那漫天漫地的白“扑啦啦”一下卷了过来,一时窒息。 我最后的一丝侥幸,就这样彻底地磨灭。 我不能告诉萧妃,刚才她的一番话,挑起了我心中多少的波澜。原来终究是未尝完全死心,我爱了那么多年,放弃了一切原则去爱,我只希望他和历史有点点的不同,我只希望这非全然的奢望。十多年的情怀就这样付诸流水,我如何甘心?所以只消一个火星,就可以死灰复燃。 可是到底,还是灭了。 我绞了纸钱,在院子里焚。 陈琼过来问我给谁的,我答说:“一个朋友。” 她没有再问,也许她猜到了。 看着那些纸片在铜盆里慢慢地变成黑色的灰烬,切肤之痛升起来。我受过的教育,让我从来都不相信,死去的人会因为这些灰烬而快乐,但我已没有别的办法排遣。 阿云去了哪里?若如穿越的守则,也许她会回去。 我希望是那样,她尽可以重新开始。但那也许,未必是她自己的愿望。 或者上天更善良一些,让杨勇与她一道回去,那么他们也许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全都是也许。 对我而言,这世上已无阿云。她如后宫的一场梦幻,华丽地登场,凄美地退场。 杨勇死后,追封房陵王。 这已是八月,我们回到大兴之后的事了。 听说杨广为他大做法事超度。这是当然的,否则,恐怕他会做噩梦。 又听说,前去赐毒酒的人正是杨约,杨勇至死不相信父亲会杀他,将毒酒掀翻,杨约不得已,用白绫勒死了他。 宫中平日与我交好的人不少,我辗转托人打听,阿云走前可有什么话留下。回答没有。阿云走得十分从容。替杨勇梳洗穿衣之后,她回到房间。待人们再进去时,她身着礼服,平躺床上,安详宛如睡去。 杨广与萧妃自然迁入大兴宫,却仍将我留在宜秋宫,不闻不问。 我猜想,这辈子他大约也不会再想见我了。如今他身边应是环肥燕瘦,一片缤纷了吧。 不过,他也有忧心的事,自北方传来的消息,杨谅得知杨坚去世的消息,立刻起兵,响应者十九州,号称四十万兵力。 我对这场谋反没什么印象,既然杨广这皇帝还有得做,那么肯定是不成功。 倒是又听说,柳述c元岩被判罪c流放,杨广于这件事的处理自是迅捷无比,不会有半点容情。 我的衣食用度,仍与从前一样。于此我对萧妃深怀感激,若换一个落井下石之辈,怕不趁机整死我?如今我在东宫悠闲度日,每天画画裱画,忙得不亦乐乎。秋喜在我身边跟进跟出,十分殷勤。她本该是杨广亲信的宫女,因为那一段和我同住在陈琼处的日子,仿佛生出几分患难的情分来。 有回我问她:“进宫几年了?” 她算了算,“十七年。” “十七年?”我惊诧,“那岂不是五岁就进宫了?” “可不是。” “不想家吗?” 她浅浅地笑着,“家里早已没人了。” 我替她凄凉。 “你该换份差使。走走门路。”我想一想,“或者我来帮你想法子——” “哎?”她好似不明白我的话,有点惶恐地问:“六娘厌烦我?” “怎么会?”我笑,“可是你看我,我现在的情形,恐怕耽误了你。如果你跟着皇萧妃娘娘,或者公主,将来也许还能谋到一桩好婚事。” 秋喜脸红起来,“我才没那些想法。” “傻。”我抖擞精神,开始我的女性启蒙教育,“女人总要嫁一次的。好与不好,都要嫁过才知道。否则,老天生你一个女儿身是做什么的?” “六娘现在不也是一个人?”秋喜忽然说。 我噎住。这家伙,和我越混越熟,居然来点我的死穴。 “六娘怎么想?觉得是好是坏?” “我不一样。”我说,“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什么?” “总之你不懂。”我摆过来人的脸孔给她,“你听我的就是。好好地谋个差使,好好地找个人嫁掉。” “我不。” 我转脸看她,奇怪,“为什么?” “我喜欢现在这样。”她微笑,想一想,又说,“跟着六娘,心里安安静静的,很舒坦。” 我有些意外,不知道她原来是这样有主意的。不过,话很顺耳,权当马屁吧。 我继续画画,拿秋喜当模特儿。我的画一概不留落款,若不幸chuán shi,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画者是谁,画中的神秘女郎又是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画多到可以开画展,然而掐指算来,回到大兴,不过短短十天。 十天,像过去了十年。记得以前,几个月仿佛眨一眨眼就过去。 我叹息,熬吧,再熬个一二年,熬到我在杨广心里也水渍也剩不下,再去找萧皇后求出宫的事。那时我便有自由。没有了爱情,自由也是好的。或许更好。 但除了吃睡,总要做点事打发时间,一天到晚画画也会腻。 百无聊赖,我让秋喜教我女红。 秋喜很意外,“六娘何苦突然要学?我们都是从小学起”不如明说我的手太笨,真打击我的自尊心。 “缝个香囊总可以?”我不死心。 “那么就先学锁边吧。” 秋喜剪了碎绫子,教我如何打浆,阴了七分干,用炭烧的熨斗熨平了,穿了丝线锁边。 我的手艺当然见不了人,针脚歪歪扭扭,能不散边就算合格。秋喜看了皱眉,我只当没瞧见吧。 学了锁边又学缝边,针法是一样的,只是得更细密。这古代的针可不比现代的光亮油滑,缝起来哪有那么顺溜?又要折边,又要对口,又要缝,忙得我满头是汗。 冷不丁针戳上了手背,别问我为什么戳的是手背,知道我当然就不会戳了。 “啊——”我凄厉厉惨叫。 反正自从我学女红,这宜秋宫上上下下也熟悉这种叫唤了,一帮没良心的该干嘛干嘛,全然不理会我。 不,不是全部。眼角余光里,一个人影疾步上前,姿态里满满的关切。 心头一暖,忙抬头。 整个人僵凝。 世上我最不想见的一个人,就这样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面前。心里恍惚的“喀喇喇”一声脆响,堆积的堤防又一次崩塌。 竟然这样轻而易举。 各种感觉一起涌上来,酸甜苦辣,掺和在一起,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很久,我才想起来这样坐着是不妥的。于是跪地叩首,口呼万岁。 他从刚才就定定地看着我,一直不作声,好像思绪老早飞到九霄云外去。我只得俯身在地等着。等到不耐烦,稍稍直起身来看他。 他触到我的视线,似乎吃了一惊,然后才回过神来。 “咳。”他用一只拳头捂着嘴清清喉咙,“免礼。” 我站起来,规矩地站在一旁。 “朕”他停下来,好像在犹豫。 奇怪,他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还有什么话不可说? “朕刚好路过。” 路过?我意外地看看他。他侧过身,转向另外一面,似在细看院落一侧的晚菊。 “你”他又说一个字停下来。有意思,一阵子不见,他一句话改分两截说。 “你在绣花?”他看着我丢下的针线。 “不是,妾在缝香囊。” 他很随意地向我伸手,示意我拿给他看。我只好遵旨。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我从眼底的余光,看见他好似扯了扯嘴角。在笑话我的手艺?笑吧,笑吧。我无所谓地想。 他将针线还给我。 我接过来,继续低眉顺目。 他又在清喉咙。他到底来干什么?一时心血来潮,想起旧人?那么他已经看过了,可以回去了吧。 终于他停止了咳嗽。 “陈氏,随朕进来。”他郑重其事地下了令,率先走进屋里。 陈氏陈氏。 我耸了耸肩,将一窜一窜涌到喉咙口的酸涩强吞回,镇定地跟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5 杨广已经坐好了,端端正正,好似我这屋子忽然成了朝堂。 我走过去,准备跪下,他抬抬手,“站着说吧。” 我站着。这次很快,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以前给你的那个同心结呢?” 我怔一下。他来难道就是为了问这个?金玉首饰他不知送过我多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结子来?难道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不成?浮想连天的,一时竟忘了答。 “在那里?”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妾收在xiāng zi里。”我说,“至尊如果想要,待妾找出来,让人送去。” “不。”杨广说,“你现在就去拿出来,朕在这里等。” 这样急。 我困惑不已,但他的话如今是圣旨了。 我回房去。走两步,忍不住停下来问:“至尊是要收回去吗?” 他的脸侧向另一方,不回答。 果然,连一个小小的结子都不打算留给我了。那么大概很久就会收回一切了吧。也不知我的下一个容身之处还存在不存在。 我去开了xiāng zi,伸手到最下层,摸了一摸。 居然不在那里。 只好将所有的衣裳都拿出来抖了一遍,还是没有见。难道记错了,并不在这个xiāng zi里?若开别的xiāng zi也不妥,总不能让堂堂大隋的皇帝陛下晾在那里等太久。 我回去,没来得及开口,他已在冷笑。 “没有吧?” “是。”我说,“兴许妾记错了,待妾找出来” “哼!”他冷冷地哼一声,跳下地,直逼到我面前,“朕早知道你拿不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错愕。 杨广的目光冰刀似的往我脸上刻进去,生疼生疼,不不,那疼是在心口的。 我来不及想心口怎么会那么疼,却听他冷冷道:“陈氏,你可知罪?” 罪?这么几天功夫,又从弃之如履,到有罪了? 我跪下,淡淡地说:“妾不知。” “你不知?”他嘲讽的。 我冷冷地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想要给谁罪名,都是可以的。”不知为何,我极想激怒他,好换得片刻的快感。 他的呼吸声沉重,像越来越急促的风箱,我豁出去地等待着爆发的那个瞬间。 然而,他居然不发作。 一点一点的,呼吸又平稳下来。他本性不是一个隐忍的人,我不禁奇怪。抬头,看见他紧紧抿拢的双唇,和极力克制的表情。 “等旨意吧。”他说。拂袖而去。 我像虚脱一样坐在地上,一时无力去分辨他最后抛下的四个字究竟是福是祸。 门“呀”地一声轻响,秋喜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毫不掩饰脸上的担忧,“六娘,怎么了?” 我摇摇头,那不重要。 天色已在渐渐地暗下来,光亮一层层向着门口退去,我所坐的位置慢慢地隐入了暗影之中。 明日就是中秋,月圆的日子。 “陛下说了些什么?”秋喜又问。 “唔?”我惊醒,拉扯回不知飘去了哪里的思绪。 “秋喜,”我说,“你可曾动过我房中那只xiāng zi?” “我怎会动过?六娘你忘了——”她诧异,“我没有钥匙。” “是。”我笑笑,“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当然不会忘。那xiāng zi的钥匙是我自己收着的,这样严密,无非也就是守着那一点小小的秘密。那里面又无别的值钱东西,对旁人来说,并无用处。 放错了地方?我慢慢地转着脑子,不,不可能,别的也许还会放错,只这一样,哪回不是拿回来把玩一时便搁回去的? 那么,这其中是一定有文章的了。 后宫历来是个是非之所,这隋的后宫已算是相当清静,不过,怕也难免这类事情。我只想不通,这只小小的同心结,能派上什么用场? 然而,回思事情前后经过,杨广对我的态度陡然转变,大约是和这只同心结脱不了干系的。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我对自己此时才想到这一节,颇觉意外,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可是,同心结如何会莫名其妙地飞走,飞走了之后又去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却怎样琢磨,也捉不到分毫端倪。 秋喜端了老大一只食盒进来。 打开来,全是我爱吃的菜肴,还有獐肉馅的胡饼。 “多谢。”我说,“多谢你有心,秋喜。” 秋喜掩了嘴笑,“我就知道,看见这些,六娘就该笑了。” 咦?原来我平时的形象,就是一条馋虫? 我拉了她,示意她坐我身边,“来,我们一起吃。” “那怎么当得?” “怎么当不得?”我笑,“我是什么身份?我们有什么不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尚宫。 因为没有别人,秋喜扭扭捏捏地坐下来,隔了我两个身子的距离。 月亮已经出来了。从我坐的位置,堪堪能看到边缘的一块,如嵌在门框上的一小块明镜。 我咬一口胡饼,慢慢地嚼,含糊地问秋喜:“你在想什么?” 她说:“我在想,如果能一辈子就这样混吃混喝,安安静静地过去,其实也不差,要是能出宫去混吃混喝过一辈子,那就更好了。” 我猛地咽下胡饼,差点没噎着。 脑中某根弦触动了一下,我脱口问道:“你是穿来的吗?” “什么穿来?”看秋喜的神情,真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不过那也不减少我心中的知己之感。 “你知道吗?”我用力拍她的肩,“我也想啊!” 秋喜望着我,慢慢地露出一点悲凉之意,“可是,未必能如意。” 我沉默。我们俩低缓的呼吸在暗夜此起彼伏。良久,我点点头,说:“是。你说得是。” “或许六娘可以。”秋喜忽然又说。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一声。 她歪着头,不知想什么,过了会儿轻笑,“若六娘可以,也许我也能沾沾光。” 我看看她,却辨不清她脸上的神情,“那也得我行啊。” “至尊今天不是来过了吗?” 我望着门外的月,露出的一角似大了些。浮云飘过,月光时明时暗。 “那又如何?”我说。心慢慢地沉下去,刚刚那些以为遇到知己的喜悦,瞬时间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些说不上来的滋味而已。 “至尊对六娘用心良苦”秋喜似乎觉察不对,讪讪地停了下来。 “用心良苦。”我对着暗夜笑了笑。是萧妃用心良苦吧? 不过,她为什么极力撮合杨广与我和好呢?这一点我实在是弄不懂。 和好还有可能么?狠狠地吞下最后一口胡饼。就算他对我心存误会,可是他与陈琼,还有杨勇和阿云的生命,那总不是误会。 想到这里,连那同心结的去向也不想再追究了。 既然杨广甩下了“等旨意”几个字,我原以为,很快就会到来。可是数日过去,杳无音讯,想必日理万机的大隋至尊,又将我这小女子抛到九霄云外,便不再理会。 秋喜大约也明白我觉察了,这些时日又与我疏远些。其实我倒不十分介意,只是犯迷糊,弄不清她到底算是杨广的亲信,亦或萧妃的?也或许,两者都是。 一过中秋,天便凉下来,想必今年冬来得格外早些。近日听到宫人们私下谈论,东宫不日将有新主人入住,是杨广的长子杨昭。 我对杨昭不甚关心,只是这事却关系了我的去向。杨广若索性将我忘个干净,我留在东宫里混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听说杨昭性子十分好,或许从他那里能走通门路也说不定。怕就怕杨广那阎王又想起我来。 当年我顶着杨俊侍妾的名号满中国地逃,也不曾逃离他的掌握,如今他已经是华夏至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就算满身长脚,他若存心翻我出来,我又能躲哪里去?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我每日里煞费脑细胞地想来想去,旨意却不期然地到了。 不是杨广的,是萧妃的。内容简单得只有一句话,命我去大兴宫执役。 喔,看来终于想起我还顶着一个尚宫的名号,不再让我白领薪水不干活。 我去见萧妃,她还是满面滴水不漏的笑容,优雅而矜持。“六娘,你想做什么呢?”她问,仿佛这是我自己可以选择的。 我当然回答任凭她的意思。 “那么,你就去甘露殿服侍至尊吧。”她没有犹豫,应该是早已想好了。 我惊愕。 可是,是我自己说,任凭她的意思。 “为什么?”我忘了顾忌,脱口而出。 “你是聪明人,”她淡淡地笑着,“我有我的盘算,早晚你是会明白的,反正,我不至于想要害你。” 她此刻的笑容在我眼里简直高深莫测。但至少有一句话我认同,她不至于想要害我。否则趁着杨广对我误会颇深,她大可以轻松对付我。 当日我便去了甘露殿。内常侍朱华康跟随杨广多年,自然知道杨广和我以前那档子事情,对我十分客气。也不派什么具体的差使,只让我每三日站一个班就是。我承他好意,也少不得打点一番。 这日我安置好,便未再去甘露殿。次日仍不是我当值,便忙着和左邻右舍的宫女们招呼,大多是相熟的人,多日不见,自有番话说。我知她们心里对我际遇十分好奇,只不好多问,我也避而不谈。也有人隐隐露着幸灾乐祸之意,人之常情,更没什么好计较的。 也计较不得。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更何况,我如今对着个不好惹的阎王,还指着能混个人缘消灾解难呢。 到第三日,我千不甘万不愿,也得去点卯了。 到时不过丑时刚过,甘露殿内一片寂静。朱华康居然亲自守在殿门口,看见我便疾步趋来,低声道:“至尊子时刚睡下。” 我看看屋角的沙漏,“但是” 按理,他该在寅时起床。 “拖到寅半,后面赶一赶,还来得及。” 我皱眉,“做什么这样晚睡?” “还不是那些事情。”朱华康含混地回答,“张衡大人也待到交子时,至尊留了他宿在宫里。” 我心不在焉地“哦”一声。 对我来说,回头见了杨广,拿什么脸色面对他更重要。当然,我一定会装作若无其事,问题是只怕未必能做到。 有那么多记忆在那里,说已经忘记了,自己都骗不过去。 沙漏里的沙一刻都不停留。我喜欢沙漏,远远胜过钟表。那样流水般的感觉,无法把握,多像时间本身。 没有多少间隙,让我凝神静气。 杨广在寅时准确地醒来,大概是生物钟的作用。 他在里面咳嗽一声,我便领着宫女们进去。 杨广显然有一瞬间的错愕,说来,他比我更加缺乏思想准备。我明明看见他眼底一抹特别的光芒闪过,寒冷,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 见到我,刺激到他了。 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涌起几分快感,禁不住牵了牵嘴角。 忽又感觉两道冰冷彻骨的目光盯住我,连忙低眉顺目。 尚在国丧,未到除服之时,着白帢c白衣c乌皮履,一样样地穿起来。我见他帢子戴得不正,便顺手一招。他看见,朝我转过身来。我伸了手替他扶正。 待手触到了白帢,才怔住。 他也怔住。 我忙放下手。他看看我,终究没说什么。 用过早膳,恭送他到殿外,看着他上了御辇,转身回来。早起这一出算是告一段落。心里默默念叨,最好今日朝上多事,越多越好,缠到他天黑回来也无妨。 可惜祈祷不应验,杨广午膳前就回来,郭衍c张衡相随。又同座赐膳,边吃边聊朝中事。 吃到半截,黄门来报:“兰陵公主求见。” 杨广皱眉,“让她等会儿再来。”语气冰冷。 两位朝臣却坐不住,匆忙吃完,各自捏个理由,避了开去。 也亏他们避得及时,刚走开,便听殿外吵吵嚷嚷,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呼:“至尊!我要见至尊!你们竟敢拦我!” 杨广“啪”地将筷子扔在案上。 宫人们毕竟不敢十分阻拦兰陵公主,不多时,她已闯进来。 她一直走到坐榻正前方,跪倒,双手托起一份圣旨。 “请至尊收回!” 印象里,她的性格并不像她母亲,她是个柔顺的女子。可是此刻,她说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在殿中掀起嗡嗡的回响。 刹那,一片寂静。 片刻,杨广转过身来。衣裳西索的轻响,竟让许多人都哆嗦了一下。杨广目视前方,视线从兰陵公主的发冠上方越过,仿佛望着庭院中的树。 “圣旨已出,怎么可能收回?”他冷淡地说。 “妾要随一郎前往岭南。” “朕不准。”杨广的姿态c神情c视线均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兰陵公主以同样平淡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妾一定要去。” “一定?”杨广嗤笑,“除非朕应允,或者你身有双翼,你不可能离开大兴!朕现在就让人送你回府,在你回心转意之前,你连府门也不要想再迈出一步!” “至尊”兰陵公主声音低下去,紧紧咬住唇,而后又抬起头,“二哥!为何这样绝情?” 除了我,大约没几个人注意到,兰陵公主喊出“二哥”的时候,杨广按在膝上的手微微地握了一下。 “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 “我想不到。”兰陵公主凄凉地说,“我以为二哥总归还是二哥,小时候偷偷带我出去,给我买糖兔子的二哥。” 杨广合拢眼睛,过片刻才睁开,“柳述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些。” “那时候你想没想着我是你二哥呢?” “我想着。怎么会不想着?”兰陵公主仰起脸,她的眼里有泪光,但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杨广冷哼了一声。 “但是我知道,若大哥登基,不会伤了二哥的性命。若二哥登基,大哥必死无疑。” “胡说!”杨广向前耸起身子,手指着幺妹,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却一时说不下去。 我望着兰陵公主,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 她身上,毕竟还是流淌着她母亲的血。 “二哥,做èi èi的求你——”兰陵公主深深叩首,“我什么也不要。我不做公主,也不要采邑,只求你答应我跟柳述一起去。” “阿五!”杨广的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你为何这样固执?世上难道只有柳述一个男人吗?!” “世上男人千千万,阿五不识得。阿五只知自己心中唯有柳一郎!” 杨广沉默,目光带着冰冷的怒气,自每个角角落落扫过,似乎在寻找一个发泄的对象。诸人都屏息凝神,极力低下头,恨不得自己瞬时变成y xg人才好。 良久,只听杨广淡淡地回答:“回去吧,你是朕的èi èi,朕一定会为再寻一个如意郎君。” 兰陵公主抬起头,我以为她还要继续争辩,哪知她是平静地说:“如此,阿五别过了。” 她跪地,抬手齐眉,端端正正地行过了大礼。而后起身离去。 只在她身影迈出门槛的时候,杨广终于将视线投向她的背影,脸上露出说不清是惆怅c悲伤还是失望的神情。 而我在那个瞬间,陡然生出了一缕不详的预感。 “快留下她呀!”我竟脱口而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6 所有的目光瞬息都朝我转了过来,又在瞬息都避了开去。 只剩下一个人,他还看着我。 我跪下来。我的这张嘴,在他面前放肆惯了。如果今天能逃过这一劫,最好一回去就把嘴缝起来。 杨广冷冷地盯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苦笑,到了这个地步,不说也不行。我说:“妾观兰陵公主神态有异,只怕她她会” 杨广打断我,“你怕她会寻短见?”他冷冷地说。 “是。” “就因为我不让她跟着柳述去岭南?”他带着讥诮的笑。 “是。” 杨广冷哼了一声。他不相信。我早该知道,他不愿相信,他一向固执得可怕。他厌恶柳述,迁怒兰陵公主。他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我选择了一个很差的时机。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他问。 “至尊若不肯信,妾多言又有何益?” 杨广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猜,他一定在想该怎么发落我。片刻之后,他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是老样子,但朕已不是。” 这何用他说?我道:“妾明白。”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拂袖而去。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再对我说,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直接视我为空气。很好,正中下怀。 熬到当晚,一天算是草草收场,我忙不迭地回去住处,准备先睡一觉再说。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可比当初在独孤皇后身边累得多。我要好好的休养生息,才能打足精神应付下一场战斗。 刚甩脱两只鞋子,坐在榻上捏脚,有人敲门。 是与我相熟的尚宫,因感了风寒闹头疼,求我替她明日当一天的值。我那些推脱的词实在出不了口,只得应下来。 再见我,杨广当然没有那样吃惊。一早依旧去上朝,这回在大兴殿待到午膳后,才回来。朱华康跟在后面,托了装奏折的匣子。径直进了书房。 正以为今日运气好,风平浪静的当口,兰陵公主府总管来报丧。 一时间,我难以置信。 竟是真的,而且这么快。 兰陵公主吞金,一锭尚且不够,连吞了三锭。面容平和,无痛无恨,宛若生时。 杨广得知消息,很久都待在书房里不出来。所有的人都被轰出来,朱华康在门外听了又听,急得团团转。晚膳让人送进去,旋即又原样退出来。任何人经过书房门口都蹑手蹑脚,恨不得立时变成猫。 到我下值,杨广始终未从书房出来过。 听说萧妃赶来,进书房劝慰,也一样无功而返。 我隔日才又再见到他,看上去神色已恢复平静,但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任何与“兰”c“陵”c“五”同音的字全不敢提起。 乐平公主以兰陵是先帝后最宠爱的女儿为由,求追加丧仪,杨广不准,只给最普通的丧仪。但又准许总管按兰陵公主遗愿,携兰陵公主的一缕青丝和随身环佩,送去给已前往岭南的柳述。 此事就此终结。但是有的时候,杨广在批答奏折的时候,会忽然停住发呆,眼里未尝没有悲哀。如今他只剩下一个守寡的姐姐,一个幽禁中的兄弟,和另外一个正在兴兵谋反的兄弟。 天家的亲情,待尘埃落定才会浮上来,剩下的也不过是悲哀。其实,也不独天家,小老百姓家为了分家产争到反目为仇的,又何尝少数?或许人的天性如此,只不过天家的y一u hu一格外大。 也就在此时,不安正如深秋的寒风般悄悄拂过大兴宫的角角落落。数日之前,蒲州失守的战报传到了大兴。 杨广乍听到这个消息,一向沉稳的他,也不禁震了一震,泼出了手中的半盏茶。 诸人都是会看脸色的,杨广的震惊即时传播到了每个人的心里,房中立刻一片死寂。 我大概明白他的震惊何来,蒲州正在黄河之北,与大兴隔河相望。蒲州失守,意味着杨谅的大军随时可能渡河南下,攻打大兴。 料想此刻的杨广,一定像是挨了一记闷棍。 其实我是知道的,在继位之前,杨广手里没有兵!杨坚老迈却不糊涂,兵权始终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杨广自是不敢轻举妄动。这本是他致命的弱点。或许他在江南埋藏了实力,但路途遥远,根本解不了眼下之急。杨广刚刚继位,局势未平,更不能随心所于地调兵,可靠的不过十万人马,已陆续集结北上缠斗。如今的大兴,只有数千禁军而已。 “召郭衍c宇文述。”静默之后,杨广开口。 停了一停,“还有张衡。” 三个人很快就到了。 “丘和是怎么回事?竟能将蒲州这样轻易丢掉!”宇文述大发牢骚。 我知道这个人,因为他的儿子是宇文化及,《隋唐演义》里的第二高手。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孔武有力。但听说,他也小有谋略。 另外的两个人都在沉思。 “丘和上了当。”杨广淡淡地说。 听报信的人说,杨谅不过是选了数百精骑,换上女装,趁黄昏时分来到蒲州城下,谎称他们都是杨谅的宫人,欲返回大兴。守城的官兵稀里糊涂地居然就开了门,蒲州城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失守。 “现在怪他也没有用。”他又说。 再怪下去,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用人不善,所以他扯开话题。那几个人都明白他的暗示,拧眉苦思对策。 宇文述接着大声道:“若至尊能给臣五千精骑,臣愿为至尊夺回蒲州。” 杨广看看他,道:“就是没有,才找你们商量。”瞧他的脸色,若宇文述不是他的亲信,他已勃然大怒。 郭衍提出第一个有用的建议:“不妨用疑兵之计。” 他没有具体解释,但杨广“嗯”了一声,大约是明白的。 “朕也想到了。朕这个幼弟,羊质兽心,未必敢一举南下。” “其实至尊不必过分担忧。”宇文述又大声插话。 “哦。为什么?” “北面还有代州的李景。” 杨广猛地探出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他。 “李景不会附和,只要有他牵制,叛军一时难以南下。” “但是,”张衡说,“李景兵力不足。” 宇文述一哂,“那又如何?又不消他战上三年五载,只要一二月就行!” “然后呢?”张衡追问。 “然后?”宇文述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趁这功夫打呗!” 张衡略皱了皱眉,大约对他的武夫做派有些看不惯。 郭衍徐徐道:“宇文公说得不错,只消李景牵制叛军,则叛军一时不会南下,但有一线空隙,即可先夺回蒲州。” 宇文述道:“若至尊应允,可拨禁军给臣,臣在十天之内,必拿回蒲州!” 张衡抗声道:“禁军怎可以离至尊左右?” 宇文述哼了一声,“文人之见!” “宇文公——” “诶!”杨广抬下手,止住两人。 “两位不必争,此事朕心中已有定数。杨素如今尚在行军途中,不妨命他先下蒲州,再一举北上,与李景南北呼应,攻下晋阳。” 听说了杨素出马,两人方停止争执。 郭衍沉吟了片刻,道:“那么,朔州一带——” “朕有数。”杨广淡然一笑。三个人见他如此,都不再异议。 三人走后,杨广命人张了皇舆图在墙上,负手观看,沉思良久,一动不动的身影似化作泥塑般。日落西沉,光影自他的身侧一点点移过,终于,他下定决心。 “召义臣。” 杨义臣到来时,宫女们刚布好晚膳。 “义臣,来,坐吧。”杨广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给他。 杨义臣叩拜如仪。 杨广看牢他,“朕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朕的侄儿,不用如此多礼。” “要的,礼数不可废。”杨义臣站起来,憨厚地笑笑。 他有一双极大的眼睛,因而稍带点儿女相。我每一触到他的眼睛,心就会不自禁地抽一下——尉迟汀兰长得很像她的这位堂兄。只是他们兄妹俩的父亲当年一个坚定地辅佐杨坚,另一个跳出来起兵抗拒,因而一个赐姓为杨,编入皇籍,被杨坚认为皇从孙,另一个则是宫中的婢女。 这顿饭当然不好吃。 杨广提到命他率军平朔州叛军,继而接应代州李景。杨义臣面露难色,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杨广温和地点破,“还在计较史万岁之事?” “不”杨义臣实在是性情醇厚的人,连说谎也不俐落。 “那件事朕心中有数。于你,于史万岁未尝没有亏欠之处,但史万岁当日忤逆先帝,你是亲眼看见的。他殊无臣子之节,罪无可恕,你也是明白的。” 我暗暗叹口气,什么是避重就轻呢?这就是。当日杨素c史万岁c杨义臣三人一同出塞迎战突厥。杨素因为跟史万岁的过节,事后将史万岁c杨义臣所部的功劳抹了个一干二净,史万岁是火爆脾气,当然不服气,找杨素理论,被杨素挑得火气,索性去面见杨坚。杨坚彼时正为废太子一事痛心疾首,一怒之下竟将史万岁当庭杖毙。杨广轻飘飘几句话,一个字没说杨素的不是,只略提了替“亏欠”,依旧将事情推到了史万岁身上。 “是。”杨义臣老实,只好答这一个字。 杨广吩咐:“拿酒来。” 宫女呈上酒盏酒壶。杨广瞥了一眼便道:“拿酒坛来。” 酒坛上来,杨广亲手拍开泥封。 “义臣,我也曾驻守并州,我也曾策马原上,彼时豪情,此刻尤在。如今国家有难,竖子成乱,我只恨这一身冠冕缚人,不得建节边境,征战四方!我与你虽非亲叔侄,但有叔侄之情,义臣,你便替我去这一趟!” 他说至一半,杨义臣已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扬起那份少年将军的意气。待他话音刚落,杨义臣的“是”字已铿锵有力地落定。 “来!”杨广将酒坛倾至口边,“咕咚咕咚”饮了两大口,递给杨义臣。 杨义臣一抬手,酒“哗哗”地倾入口中,顷刻间竟印尽了。 “英图不世,猛气无前。好!”杨广合掌大笑,“必定是马到成功了!” 诚如所料,杨谅并未一鼓作气,渡河南下,而是驻守北岸。 以我对他的印象,那就是一只绣花枕头。听说,他甚至不敢公然打出旗号来反对他的二哥,而只是说,杨素想要造反,他欲“清君侧”。 杨广的麻烦,其实只在眼下,仓猝之间,他反倒不如杨谅筹备已久,兵强马壮。只要顶过最初的这一段日子,待各地可调集的兵马聚集,那么杨谅必败。 甚至,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 听说杨素率五千轻骑突袭蒲州,叛军守将出城纳降,大兴危机一解,杨素旋即又率四万大军北上,直逼晋阳。 这些日子,杨广的眼里只有晋阳,连萧妃那里都甚少去。 我倒正好落个清静,不用时时愁着阎王找麻烦。 或许,因为正值继位之初,千头万绪的事极多,又有一日数报的军情要处理,杨广看上去倒似勤政的劳模,每日里早起晚睡,不停地看折c见人c议事。甘露殿中枯燥得乏味,一无我曾想像的花团锦簇,蜂蝶缤纷。 有时望着他灯下的身影,又不由得迷惑。只是瞬间,杨勇和阿云的身影漫过来,遮掩了视线中的一切。 杨素势如破竹,杨义臣的仗并不顺手。毕竟他只得两万人,敌众我寡,且敌将极是勇猛,杨义臣部一时不能当。 “至尊不该让杨义臣去。”张衡道,“他毕竟年轻。” 杨广站在皇舆图前,背对着几个亲信朝臣,看不清他的脸色。 郭衍道:“将才不在于年纪,昔日霍去病十八而胜匈奴,至尊当年,不也以弱冠之年平定吴会?” “嗯。”杨广点了下头,我能想像得出他脸上的微笑,“义臣不会负朕所望的。” 他倒未必是因为郭衍山响的马屁,他只是对自己的眼光向来自负。 我琢磨着,这一场大战,他这方或许有小败,但最终一定是赢的。若是以前,我一定会极坚定地告诉他:“你会赢的!”若是以前。 亲信们告退之后,杨广尤在皇舆图前看了许久,最终,似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满意地回过身来。 “阿婤,煎茶来。”他随口道。 我愣住。 他也愣住。 目光交缝,只是轻轻一碰,旋即分开。 “是。”我不动声色地回答。 天晓得,我费了多少气力才能压抑住心里层层叠叠的波澜。林青,我对自己说,你可真够没用的,就这么几个字生生破了你的功。 我煎好茶给他送进去,放在他案头。他又在看折,连头也不曾抬。 我舒口气,还是让一切如常吧。 可是那颗心硬是又跳了许久才静下来。 翌日我下定决心去找萧妃,求她让我换一个差使。 其实去时也未抱几分希望,结果也如我所料,让她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看起来,她是铁了心要将我和杨广绑在一处。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朱华康看见我,立刻迎上来,“六娘,你哪里去了?至尊找你煎茶呢。” 今日又不是我当值。我心里想。但至尊开了口,怎容得我说个“不”字? 煮沸了水,想起昔年旧事,真恨不得再狠狠地加上几勺子茶末,结果,用力猛了,加多了盐,只得泼了重煎。 待端了茶送去,朱华康已在埋怨:“怎么这么慢啊?” 瞧瞧,休假日加班,还没好脸色可看。 朱华康又说:“不是我催你,是至尊催过了。” 我点一下头,将盘子往他手里一推,道:“你送吧。”转身便走。 “哎”朱华康似是想叫住我,只发了半声,终究没说什么。 回去画了会儿画,心里烦躁,丢了笔,还练我的女红,如今锁个边还瞧得过去了。 谁知缝了没几针,朱华康又打发一个小宫女来叫我。 还没完了。我“腾”一下站起来,孔武有力地冲去甘露殿。见到朱华康,没来得及发作,让他满脸堆的笑给浇了回来。 “六娘,知道你好容易歇一日只刚才至尊喝茶,茶又凉了,至尊命再煎来。我只得叫别人先煎了送进去,果不然,至尊喝一口就皱眉,说:‘不是吩咐了,让陈六娘来煎?’六娘,你看这,我也没法子不是?” 我叹口气。这就是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打从这日起,我好似就改了专司替杨广煎茶的差使。虽然坏处是我日日都要随侍,但好处是,我并不必立在他面前,只消煎了茶端去就可以。 此时李子雄发幽州兵马三万下山东,杨广担心旧齐之地又起变故,叫来左领军将jun1 zhǎng孙晟。 初见此人,我也小小地激动了一回,毕竟他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父亲。不过眼下,他还是杨广的亲信。听说杨坚晏驾时,便是长孙晟奉命领军宿卫内衙。 “但臣的儿子,正在叛军之地,臣的处境恐怕尴尬”我奉茶时,刚好听见长孙晟说。 “长孙公真是会多虑!”杨广轻笑出声,“你的忠诚,朕岂会不知道?山东是旧齐属地,相州更是旧齐都城所在,朕恐怕那里的人归化未久,当此变乱之时,易生变故。朕正因长孙公之公忠体国,断不会因父子之情害了大义,所以将此事交付。长孙公何必推脱?” “是!臣自当竭尽全力。”长孙晟叩首,退下。 我将茶盏放在案头,也正欲退下,忽听杨广叫了一声:“六娘。” 我顿下脚步,回过身,“妾在。” 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似有几分疲倦,眼睛却炯炯地望着我。 那种眼神,不同于从前的执着,更多带着几分探究,仿佛他正困惑于什么事情。 我想,他也许是有话要问我,便一直垂手等候。 然后过了许久,他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挥挥手道:“去吧。” 我真是迷糊到极点,迈出房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却见他一手支在案几上,托着脸,合了双目,似已睡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7 萧妃叫我去,摒退旁人,郑重其事。“六娘,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可要老实告诉我。”她说。 “是。” “当年至尊是不是送过你一个同心结?” 同心结,又是同心结。 我吸一口气,“是有这回事。” “那同心结,你可是给了别人?” “当然没有。” 萧妃目光闪动,“那一定还在?” “不,”我摇头,“不见了。” 萧妃似乎也并不吃惊,只问:“怎么会不见的?何时不见的?” 我苦笑,“不敢相瞒,如何不见的,妾至今一点头绪也没有。至于何时,妾也不清楚。妾只记得未曾带去仁寿宫,总是在宜秋宫里丢了的。” “会不会搁错了地方?” “不会的。” 萧妃点点头,“我想也是。” 她自身后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给我看,“是这一个吗?” 我看一眼,点头,“正是。” 萧妃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六娘,难道你不问问这同心结如何会在我手里的吗?” 我不想问,尽管我心里仍有酸楚一阵阵涌动。 我说:“妾不想知道。” 萧妃惊异,“为什么?” 我说:“凡事自有缘分,知道了又能如何?” 萧妃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微笑道:“你这话倒似看开了,若果然如此才真正是好。” 我心口抽痛一下。她也将我看透,是,我还做不到,但时日久了,总是可以的。 萧妃又说:“关于这同心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一半原委。” 昨夜杨广宿在萧妃所住的承坤殿。 她真是有心,花这么多心思撮合我们。其实我不想听,我已经不想继续,这场爱情掺和太多因素,我骨子里只是个普通女人,这样劳心劳力的爱,也许真的不适合我。 有的时候想,我已经真心地付出过,至少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他也是真心地付出过,那么已经足够。足够。 我不该贪心。过去正因我想要的太多,我总想着未来,想着他也许不会成为隋炀帝,这么多奢望,所以才会痛苦。 但是萧妃一定要告诉我原委。 “先帝晏驾当日早晨,有人拿了这只同心结去见至尊,说你有要紧事找他,一时不得脱身,让至尊去找你。若是别的,至尊或许还会多想一想,但这只同心结,是当年至尊亲手交给你的。” 我沉默地听着。 “据那人所说,你约至尊相见的地方,是在先帝所住东殿的一间房中,避人耳目。至尊因为有同心结,并未疑心,当即赴约。至尊在那里见一女子,背影装束皆与你相像,更不加多想,便” 她停下来。 我依旧沉默。 “你真沉得住气。”萧妃淡淡地说,“不问后来的事?也不问那女子是谁?” 我大概已经猜到了,但是很奇怪,我心里竟然无波无澜。 “那女子,”萧妃继续说下去,“是陈贵人。她进这房间,本欲更衣,受惊扰便失口呼叫起来,至尊想要阻止也来不及。先帝身边的几个宫人闻声冲进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至尊百口莫辩。那日先帝精神尚好,觉察动静,追问起来,陈贵人不敢隐瞒,如实相告,先帝一时大怒,几成变故。” 萧妃讲的故事到此结束。 她望定我,仿佛在等我说话。 其实我无话可说。是这样又如何呢?杨广知道我对那只同心结视若珍宝,不会随便交付别人。他一定以为我在最后关头去帮了杨勇,他一直这样疑心。什么心甘情愿自始至终地相信。原来是这样不堪一击。 好吧,其实我对他也一样。 或许,正因爱之深切,才格外脆弱,小小的一道裂纹便叫人痛彻心肺。 但杨勇和阿云的生命横亘在我们之间,那总是清清楚楚,真实存在的。没有他首肯,谁敢擅自杀了杨勇? 他曾经对我的承诺,就这样,如五色斑斓的肥皂泡一般,轻易破灭。 细细想来,或许他从来都是敷衍了那么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个节骨眼上,孰轻孰重他岂会不知道?怎会为了一句轻飘飘的诺言,在自己的坐榻之旁,安下一枚定时炸弹。 “六娘,你竟什么也不想说?”萧妃叹息。 我也叹息,“妾无话可说。” “为什么?我已经事情原委告诉你,你也知道了至尊心中对你的结是如何结下的。当日至尊盛怒,如今气也消得差不多,我从旁看着,只怕他心里也觉着事有蹊跷。我相信你自是有法子解开这个结。除非”她顿一顿,“除非你不想。” “为什么?”她问。 是的,我不想。因为我可以解他的结,却解不了我心里的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永远结了这个结,好对我死心。 我迟疑,“妾是福薄之人,不敢再有妄想。” “你说,你是福薄之人。”萧妃淡然重复我的话,“在我眼里,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我相信。在旁人眼里,一定会是这样。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我十五岁的时候,嫁给至尊。”萧妃忽然讲起往事,神情恍惚。 “那时候,我是不愿意的。北方那么远,又冷,连话也不通。可是我没办法,别的公主有母亲做主,我没有。我生在二月,听老人家说,这个月份生的儿女都不祥,克父母。大概是真的,我生下来就将母亲克死。连养父母也克死,只得送到母舅家养大。” 萧妃凄然。 我只知她是南梁的公主,不知她还有这样凄凉的身世。 “世上哪有谁是谁克死的?不要乱想。”我安慰她。 她感念地拍拍我的手,继续说:“母舅家里虽然穷,可待我是好的。后来隋提亲,父亲接我回去,要我嫁过去。其实我们五妯娌里面,就数我是最没有娘家可靠的。没有母亲,父亲一共没见过几面。我出嫁之前,回到自己家里住,人人都拿我当灾星,巴不得我早嫁出去。” 我怔怔地听着。真看不出来,怪不得她常不快活。 “那时候我也认命,嫁就嫁吧,是好是坏都不过如此。谁知,先帝和先皇后都待我好,至尊待我也十分好。那时候,我不会说北话,他不会说南语。便他教我北话,我教他南语。”她眉目带上一丝淡淡的笑,“那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候。” 我忽然替她悲哀。她还这样年轻,可是已在为一生下结论。 “六娘,从前你问我,为何要格外照看你。我也告诉过你,因为我没有你那样好的福气。是我的心里话。” 她十分真诚,我没有理由不相信。 “后来我看见了至尊如何对你,才明白,其实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我。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想明白了,既然从来没有过,也就认命了。至尊和我,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他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认准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就算先头有些事体,先帝和先皇后硬压着,他心里从未真正服帖过,日后发作出来,只怕更是变本加厉。所以,就算我对付了你,他也不会移了心到我身上来,更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我不会冒这个险。” 她从容地微笑,“六娘,我从旁看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与其让你整日猜疑我的用心,不如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没有你那样好的福气——你是至尊心里的人,他就算生你的气,天长日久总有气消的那一天,至尊可不是那种能轻易改了性子的人,到时他必定还是一样地待你。我呢,我要保着如今我的一切,我只能顺他的意。他对我终究还顾念着夫妻之情,只要他挑不出我的错来,便不会亏待我。所以他喜欢的,我便要照看着,哪怕他一时厌弃了,我还得加倍地照看着。你——明白了么?” 明白。真是明白得不能更加明白。 虽然有点心惊,但其实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好,省得彼此都费脑子。而且,稍微替她想想,就全盘接受了她的说辞。 谁在这世上是容易的? 我说:“妾一直十分感激娘娘。真的。” 萧妃笑笑,说:“我知道。所以我照看你,心里也不那么难受。” 若我们不是共享过一个男人,我们真的应该是朋友。 “六娘,我晓得至尊心里还有你,我不信你自己看不出来。我也知道你心里有他,你也不必瞒我。如今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我怅然地长叹一声,“娘娘不把妾当外人,妾其实有一句话想说。” “什么?” “妾想出宫。” 我这句话想必不识趣之至,萧妃竟露出错愕的神情。 “我说了那么多,你竟还是转着出宫的念头?这么说,结不在至尊那里,在你这里。” “这,”我也不想否认,“妾也说不清。” 萧妃沉默了一会儿。 “但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如果你一定要出宫,就去求得至尊答应,只要他答应,你随时都可以走。” 我相信,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两人心中都很清楚如果我真这样做的结果。 我回到甘露殿,问下来,今日杨广还未曾要过茶。 走过书房门口,朱华康忽然递给我一件氅衣,又向内努了努嘴。我因为心里有事,怔怔地就接了下来,转脸看时,原来杨广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若在平时,我一定二话没有已将氅衣塞了回去,但此刻不知为何,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轻轻地走进去。 他的睡态我是极熟的,曾经有那么多个夜晚,醒来,用手指在他面上轻轻描绘。抿紧的唇c挺直的鼻梁c微微蹙起的眉头。 双手紧紧地攥着氅衣两角,紧得指节泛白,仿佛要下多么了不得的决心,才能完成这么一件小事。 我替他盖上氅衣,退出来。半路听到他轻声叫我:“阿婤。” 我回过头。他的姿态没有变过,依然沉睡着,是说梦话。 很久都已不流的泪,忽然间就涌上来。 我掩了面往外走,朱华康拽住我,“六娘,怎么了?” 我没办法解释,急得指指自己的脸,挣脱了他便走,却听他在背后“噗哧”笑了出来。 回去一照镜子,连脂粉都花了,索性全洗了,又重新拢了头,干干净净地回来。 杨广已经醒了,召了郭衍在议事。我煎了茶送进去,听他们在议论杨义臣的事。必定是打胜了,郭衍满脸的笑。 “果然是有勇有谋,至尊识人之明,臣等不及远矣。”这个人主意也是有的,只是一句主意总搭三句奉承。 杨广不接他的话,自管看奏折,一时问:“这个杨思恩是什么人?” “义臣帐前车骑将军” 捷报没两天便传遍。 “杨将军问道:哪位愿往?这时有一人出列,‘标下愿意!’杨将军定睛一看,原来是车骑将军杨思恩,又见他气度不凡,相貌雄勇,不由得赞一声:‘真乃壮士也!——拿酒来!’亲手倒了满碗递上。杨思恩接过酒碗,回头望时,见敌将立于阵后,当下抬手一饮而尽,将酒碗狠狠一贯!策马便往敌阵中去。只见那道人影左突右闪,不多时已杀入敌阵。敌方顿时一阵大乱。这边人人都看得心驰旌摇,鼓手都忘记了擂鼓,怔愣在那里。杨将军快步抢过去,夺下鼓槌,亲自击鼓助威,顿时呐喊声一片。” “哦——”人人听得心驰神往。 “仅凭杨思恩一人,自是势单力薄,杨将军当下又点了十余精骑追上相助。只见杨思恩到处,势如破竹一般,凭叛军如何阻挡,终究叫他攻到了主将面前。” “主将必是手到擒来了?” “就是这才叫人痛心呢。杨思恩虽勇猛无匹,可惜世上不是人人都如他一般。随他同去的那十几个骑兵竟临阵脱逃,抽身返回,终叫杨思恩寡不敌众,身首异处。” “唉——”又是人人一起痛惜。 “杨将军痛哭一场,又将那十几个骑兵腰斩示众,此后哪个还敢退后?但杨将军终归是以寡敌众,知道不能硬拼,苦思一夜,计上心来,有了一个妙计。他将军中运粮载重的牛驴都集合清点,也有数千匹,又选了几百兵士,人人都带上一面鼓。咦?你问这是做什么?你自是不懂,杨将军身边的人当时都不明白呢。杨将军命这些人赶着牛驴偷偷潜入山谷间,等埋伏好了,杨将军便率大军出击。敌将与杨将军交手过,知道杨将军兵马不足,放心大胆地压上。便在此时,忽听山谷中战鼓喧天,尘埃暴起,敌将以为援军以到,自己中了埋伏,顿时大乱。杨将军趁势追击,便大获全胜啦。” 那时节,宫女宦官们实在没有多少新鲜的话题可谈。如杨义臣这般的年轻将军,也算得上一名帅哥,自是成了茶余饭后的热门,说了又说,不厌其烦。 其实,与此同时杨素也胜了,他不过率三万余人马,直破对手十万大军,惊心动魄之处,只在杨义臣之上。只不过他的chuán qi太多,反倒没有那么惹人注目。 至九月末,杨素已直逼晋阳,与杨谅大军决战于清源。 以杨谅的外强中干,战事至此,其实已无太多的悬念。果不然,捷报旋即传到大兴,叛军几员大将战死,杨谅乞降。 这是杨广继位之后第一场军事胜利,而对手是自己的亲兄弟。 即使如此,他亦如释重负,看得出,那几天他脸上的笑容比往日要多,但疲倦之色也一样比往日更多,大约是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之故。 十月初,杨素率大军,以及被俘的杨谅回到大兴。 至此,这一轮继位的风潮尘埃落定。 而杨谅此时已成是砧上的鱼肉。 以他的罪责,当然断无生理。朝臣公议,应当明正典刑,甚至有人上书,应改杨谅姓氏,除去皇族之籍。 杨广却又在此时,意外沉默。 一夜我见他站在殿外的石阶上,手轻轻拍打着阑干,抬头望着初升的月亮。那日是初六,上弦月,距离圆满还早。 宫女们都远远站着,我依稀看见他手里似摩挲着一样东西。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微转过一个角度,手自明亮处晃过,闪出指缝间漏下了一绺流苏。 我认识那串流苏,因为上面的结子是我打的,为兰陵公主的玉环。 心下隐隐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次日听说,杨广在朝堂告诉臣下:“朕只有这几个手足,委实不忍心再处死杨谅。这一回,就容朕法外施恩,恕杨谅一死。诸公不必再谏。”随即宣布将杨谅废为庶民,同杨秀一样,幽禁。 十日之后,杨坚梓宫落葬太陵,与独孤皇后合葬。 这一轮,杨广算是赢得极彻底,不过,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我分辨不出他心里真正的滋味。 只是,当听说他为父亲上谥号为“文”时,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那般崇尚汉武帝,是否在心里想过,自己死后能被谥为“武”? 无论怎样,我想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最终的那个谥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8 处置完杨谅叛乱之事,杨广总算腾出手来,筹划营建洛阳,开掘运河的事。现在,他可以将那位欧阳先生光明正大地召进宫来。 可是,他进宫的第一日,就闹出风波来。 那天一早,杨广便命人去接,等了许久,倒是将作少监宇文恺先来了。 杨广命他在下首坐了,面前设了案几,同他谈起营建东都洛阳的事。 宇文恺多才多艺,精研工艺器械,天才的工程师。听说他本是北周皇族,差点就死在杨坚手里,正因杨坚看重他的才华,才躲了过去。开皇时大兴城的设计图,就是他一手主持完成的。如今,他也坐回安平郡公的爵位了。 “臣观至尊钦定之洛阳城址,与龙首原地貌大不相同。洛阳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若还按照大兴城规制,宫城建于正北,那么势必要先夷平” “这太费事!”杨广打断,“何苦如此劳民?” 我准定是太过敏,一听到“劳民”两个字,就忍不住瞥了杨广一眼。好在,他正看面前的地图,丝毫未曾觉察。 “既然是自西北向东南倾,宫城能不能建在西北?” 宇文恺笑,“臣正想说。” 杨广看看地图,又看看他,“唔,你讲。” “臣观至尊之意” 杨广立刻打断他,“我们还要商议,诸事待定。你不要观朕的意思,朕要先听你说你的意见。” “是。”宇文恺手指着地图,正要开始,黄门引着杨素进来。 杨素是甘露殿的常客,进来刚要下拜,杨广已命左右搀扶,设座。杨素口中十分逊谢了一番,杨广又十分抚慰一番。这戏码每回必演,旁人都要打瞌睡,只有他们两人一丝不苟。 杨素落座,话题继续。只是我注意到,杨广已在向门外看。 按说,欧阳是不该落在杨素之后的。 “因此格局恐怕不能尽如大兴。只几样大体的可以相似,宫城在最北,以南为皇城,以南为郭城。民居不可间杂于宫阙之间,一则秩序不齐,二则于民不便。还有,洛阳有洛水穿过,臣以为,可以权宜处置” 宇文恺果然骨子里还是技术人员,一开始说到专业,便滔滔不绝。 杨广一手支了下颌,听他说,时而提一两个问题。 杨素低头看着案几上的地图,仿佛十分专心,但我从旁看着,他似乎并不想发表什么意见。 “除了洛水,能不能多开一两道河渠入洛阳城?”杨广问。 “哎?”宇文恺怔了下。 “朕的意思是,洛阳之便,本来就在于水陆两通,若洛阳城中亦能水陆两通,岂不是更好?” “是。”宇文恺应了一声,看着图纸沉吟,大概在想如何回答。 正这时,忽听殿外一阵嘈杂的争吵声,却分辨不清是什么人在闹。 杨广不禁皱了皱眉,抬头望了一眼。 朱华康早已奔了出去,不多时带进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中年男人,扬着赤红的面孔。径直走近杨广,跪倒叩首。 “欧阳公!”杨广显然吃了一惊。 “至尊。”欧阳沣行礼完毕,并不待杨广开口,便自行起立,站在一旁。殿中一时人人侧目,但以我对他的印象,他中规中矩地行过了礼,已算不错的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杨广在问宫人,但欧阳沣在一旁回答:“他们不让我进来。”他手指着殿门口站立的几个黄门。 那几人立刻进来,不知所措地跪倒,“至尊,我们实在不知这位原来是”他们因为紧张,越发说不清楚。 但眼前的情形,大概也能猜出七八分来。必定是欧阳沣这副模样惹出来的麻烦,想是他上车之前刚发散过,竟披发坦身地进了宫,那些守卫自然不肯放他进来,就这样理论起来。 杨广向一旁的杨素和宇文恺微笑道:“这位是欧阳沣公,他的性情一向如此,洒脱不羁。” 皇帝都是这般态度了,杨素和宇文恺自是不能不欠身致意。杨素面带微笑,宇文恺却在致意之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颇有异样的神情。 杨广示意朱华康,“先请欧阳公更了衣,好舒服说话。” 欧阳沣虽然不羁,但还不至于疯癫,当即谢过,进去整理了衣衫,梳好头发,方才出来,也在下首坐下。 “陈六娘,”杨广回头吩咐我,“煎茶来。” 我这才醒悟,原来杨广今日特意让我在这里立规矩,是为了替欧阳沣煎茶的。 待煎好了茶送进去,只听见欧阳沣的大嗓门侃侃而谈,似已夺过了宇文恺的话题。 “从这里引伊水,又可开一渠。这里,至尊原本就打算开漕渠,不妨再多引一支,则这里南傍洛河,北依漕渠,正合至尊的意思。” “敢问欧阳公,”宇文恺徐徐问道,“此处地势高低起落,又如何引水?” “这有什么难的?”欧阳沣随口道,“不妨加闸——” 两人滔滔地开始讨论各类技术问题,专业术语层出不穷,估计旁的人都和我一样头皮发胀,努力隐忍着哈欠。 杨广倒是不打哈欠,还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可是我猜,他其实也不懂。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插。 直至那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一副要吵起来的模样,他才出来打了打圆场。 不过我看这两个人争归争,其实很有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的架势。 “那么,”杨广做这一段落的结束陈词,“洛阳之事,恐怕仍要杨公领衔,宇文公为辅。” 两人离座躬身称“是”。 “至于河渠之事,欧阳公,你再留一留,朕还有些话要问。” “好是。” 杨素和宇文述一起告退。杨广对欧阳沣笑道:“现在没有外臣在,欧阳公,你可以松泛些了。” 欧阳沣不知是刚才争的,还是五石散余热未散尽,脸孔依旧赤红。他一手扯了扯领口,一面对我躬身说:“六娘,有劳你,再煎茶来。” 杨广脸色忽然一沉,淡淡地说:“欧阳公,陈六娘只是寻常宫女,自可听你差遣,你不必如此客气。” 我连气也懒得生,镇定自若地应下,走出门去。 这回说得够清楚。 我只纳闷,以前怎没看出他是这样小气的男人?连这样的话也要故意说给我听。 不过,也难怪。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以前他是缩在茧子里的蛹,什么都要做给人看的,如今算是修成正果,变蛾子了,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好,很好。 煎了茶送进去,异常平心静气。欧阳沣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杨广。杨广低头看地图,装作看不见我。我知道他是装的,因我瞥见他在眼角里横我。 没有心情再去立规矩,转身去宫女休憩的房间。几个小宫女围拢一圈烤火,闻到山芋的香气。她们挤一挤,让位置给我。我坐了,听她们说闲话。 心里不由得想,我们如今这样的关系,算是什么?皇帝和宫女,又不完全像,我无疑比普通的宫女放肆得多,但是他不加理会。有很多时候,感觉我在故意刺激他,想让他生气,我这样做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自己也不明白,但似乎能让他生气,我会好过一点。 但他从来不,于是我总不免失落,像使足了劲的一拳打在空气里。 小宫女们忽然静下来,我直觉地抬头,看见朱华康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六娘,你来。” 我随他到门外,僻静的角落里。 “论理不该我说。”他一上来就道。 看他神情也猜得到他要说些什么,我笑笑截了他的话:“那么就不要说。” 他瞪牢我,若我不是陈六娘,他一定像点着的爆竹一样蹦起来。 “六娘,”他诧异的,“你如今是怎么了?” 我咬一下唇,怎么了?我自己也说不清,一种莫名的空洞仿佛在吞噬我的灵魂,每每让我无端烦躁。 “你难道非要我说破了不成?你刚来那几天,我瞧着至尊还有五分气在,如今只怕消得剩下一二分,你怎么倒要跟他怄呢?” 我装傻,“你说什么?我怎么能跟至尊怄?” 朱华康沉默一会儿。 “六娘,你一向是聪明人,要不我就不跟你说这些话。我跟至尊日子久了,若然你真把至尊惹恼了,那也有你受的。” 我垂下眼帘,过了会,向他道个福,“多谢你。” “你别嫌我多事。像我这种无根之人,还能图什么?不过图个安静顺心。若至尊不能顺心如意,哪有咱们的好日子过?” 当然,他是至尊,是天。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脸色生活。 朱华康叹一口气,他的岁数不小了,叹气时眼角额头密密麻麻的皱纹。 “还有件事——”他说了一半停下来。 我微笑注视他,“请说。” “皇后已下懿旨,召宣华夫人回大兴宫。” 我的微笑瞬间僵凝,随即提醒自己继续笑,但脸上的肌肉拉扯起来酸到发疼。 “哦,”我相信我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太好了,姑姑和我一向说得来。” 朱华康看着我,良久,摇摇头,转身走开。 我的戏做不下去,iàn ju立刻落下来。但iàn ju底下,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装得太久,装成了习惯,一层又一层的iàn ju,有时候自己也分辨不清。 如果是以前,我会想找个地方痛哭,但痛哭也是需要ji qg和气力的,我现在连这点气力也没有。最后只是坐下来发呆。 可惜发呆也不得长久,又有人来传唤,杨广要茶了。只得应付着煎了,火候过了三分,估计忒苦。 送进去时,杨广居然还在与欧阳沣交谈。 木然地将茶放下。杨广恰在此时朝旁边伸过手来,也许是要拿茶碗,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却被他握住了手。 我的手冰冷。 他似乎诧异,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默不作声地缩回手,退下去。 陈琼次日便入宫。自杨坚过世之后,她一直住在仙都宫,算来已有几个月。乍一见到她,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竟在数月内瘦了那么多!原先她也算不得胖,如今看起来竟似一具骨架子,勉强撑了衣裳,走动时,看得出衣下空荡荡的,仿佛被风吹吹就会飘走一般,叫人担心。 “我变多了,是不是?”我还在怔愣,她已开口,语调异常平静。 她又打量我,“阿婤,你也瘦多了。” 是吗?我摸着自己的脸,笑笑,心里平静至极。 陈琼或许嗅到异常,凝神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她指着坐榻,我们一如从前那样,相对坐定。坐榻临窗,初冬的阳光恹恹地洒落,毫无温度。陈琼的脸色异常苍白,脂粉如悬浮般挂在她的脸上,甚至能看出脂粉下肌肤的憔悴。 我想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难道杨坚的死真的给她这样的打击? “你和至尊,还没有重归于好?”她问。 我错愕,想不到她上来就这么直接。 “不能告诉我?”她微笑。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什么,“没有。”我回答。 她“哦”了一声,“我以为,你们早就应该重归于好了。” “为什么?” “哎?”陈琼似不明我所指。 “为什么你觉得我们应该重归于好。” “这还要问?”陈琼笑起来,“至尊心中有你,你心中也有至尊,你们自然应该和好。” 我默然。我何尝不希望如此简单?但我们之间,已经发展得越来越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简单关系。他是皇帝,手段狠辣,大约日后也免不了荒淫这一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横亘在我们中间。 是的,如果这一次,我主动去解释,去示好,讨好他,那么也许我们真的会重归于好。但我要好好想想。这只是一次,下一次呢?我不会天真到认为这次过后,他就变了个人。同样的,我也无法轻易改变自己,因此,一定还会有下次的。 我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还是就此放弃? 陈琼看我,“怎么了?” “没怎么。”我苦笑。是没怎么,其实我这样迟疑不决,只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仔细想来,我对这段感情从来没有十分坚定过,没办法,历史就没给我坚定的理由。 不,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杨广在独孤皇后面前说:“此生绝不能负了阿婤。”——哪个女人会不感动?正因为没有忘记,所以我一直地犹豫,像落在网里的虫子,挣扎,却不是死命的挣扎。因为,虫子爱着那只蜘蛛。真够可笑的。但,是现实。 “你这一向如何?”我十分老套地扯开话题。 “都在你面前——”陈琼向后靠一靠,做了个展示的姿态。 我不明白,“难道仙都宫的人敢怠慢你吗?” “那倒还不至于。但是你想一想,我像我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好?” 我依旧不明白。我说:“你回来了就好,这里毕竟比仙都宫强得多了,将养些时日,会好起来的。” 陈琼看着我,良久,不说话。 终于让我感觉诧异,“怎么?” “原来,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我隐隐有预感,会听到意料之外的事。沉默片刻,才问:“为什么?” “我要出家了。”她说。 我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也不算惨,就在这宫中修行,为先帝祈福。” 我的思绪绕到别的地方去,“是他是至尊为你安排的?”我想起了唐明皇是怎么对杨贵妃的。 “当然不。你怎么会这样想?当然是我自己的请求,我上书给萧妃,她答应了。” 我看着她,眼前模糊地浮起她穿缁衣的模样,木鱼单调的声响,数十年如一日,永远没有变化的生活。 “为什么?”我急切的,“为什么这样做?你别怕,如果有人逼迫你,我”我停下来,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毫无力量。 真悲哀,我现在真的是失去了大树的藤萝。 “没人逼迫我。”她轻声地笑。 我忽然觉察她现在最大的变化,她的笑容里已没有了从前那种旺盛而尖锐的生命力,她的笑容虚弱而苍白,就如同此时窗外孱薄的阳光。 陈琼笑了一会儿,忽然端正神情,一本正经地说:“阿婤,也许我快要死了。” “啊?!” “因为我现在对很多事都看透了,看得那么透。”她的声音一如她的表情,空洞,乏力。 “以前我恨很多人,恨到觉得用刀杀了他们也不解恨。可是现在,我觉得那样的恨真无谓。都是过去的事了,天理昭昭,各有报应,恨有什么用?奇怪,以前我为什么不这样想?”她喃喃的,仿佛自言自语。 我望着她如脱水的鱼儿般翕合的c如干枯的浅粉花瓣般的嘴唇,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所以我回到这里来。”她向北指了指,那个方向是她以前住过的彩丝院。树丛和围墙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眼眸中流露出几缕叫人看不懂的迷茫。 那个坚强的陈琼哪里去了?我宁可她还是那个敏感的,有点偏激的陈琼,就算她心里充满了恨也好,至少她还是活生生的。而眼前的这一个,她仍在说话c动作,但她还活着吗?我真的分辨不清。 难道,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陈琼真的已然死去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9 陈琼真的剃度,就在数日之后。 因为是先帝嫔妃,又是替先帝祈福,听说仪式颇肃穆,萧妃也亲临。 我隔日才去。走到门口,看厅堂已改作佛堂,陈琼,不,已是妙真法师,跪在佛前念经。香烟袅袅,她瘦小的身影笼在缁衣里,远远望去若真若幻。一股悲哀无由地升起,忽然放弃了进去的念头。 但是盈风已看到我,她不肯离开,也剃度。萧妃赞她忠诚,准许。 她引我进去,陈琼念完经才回头,平静得叫人心惊。 “檀越。” 一把剃刀剃去她三千烦恼丝,我们俩便从此隔了凡俗。她是妙真法师,我是檀越。 我问:“这样你觉得心静了,是不是?” 她微笑点头。 我几乎要哭出来,“有什么差别?”我看着她头顶青色的发茬,没有了浓密的长发,她看上去越发单薄,“就少了些头发,真的有差别?” “当然有。檀越身在红尘,不会明白。” 是,我缺乏慧根,我是身陷红尘不可点拨的笨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不出她现在好在哪里。也许她真能找到她的平静。我只好奇,那究竟是平静,还是麻木。也可能,倦到极点的人觉得两者没有差别。 但我不知道她倦到极点的原因,她归来,然后匆忙地皈依佛前。中间仿佛是一团空白。到此刻我才发觉,其实我不了解她。我从来不能像她问我那样,直截了当地问她心里的想法。她快乐过吗?她是否对杨坚真的有了感情?她就这么成了一团谜。 我回到自己的房中,将被子扯起来,从头盖到脚。黑暗让我可以回避,有暂时的宁谧。 这是掩耳盗铃,可也有点效果。 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现代人,生老病死,也有那么多烦恼,但相比温和一点。最惨的是车祸,一点预兆没有,人就这么去了。我的一个表哥就是如此,那天我哭了很久,想不通生命怎么那么脆弱。而古人,来一个出家,从此亲人也不是亲人了,也差不多。真是极端。 这时候听见声音。 门被人推开,然后有人走进来。 这是我的房间,我一个人的。我虽然地位不高,但那是与萧妃相比。我总算还是一名尚宫,有私人的空间。这个人,不打声招呼就直接进了我的屋子。 脚步声很清晰,来人堂而皇之。 我猛地掀开被子,喝问:“谁?” 同一个瞬间,我也看清了来人。他就站在我的床边,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神情望着我。 我张口结舌,以至于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清醒过来。我滚落床下,跪倒见礼:“至尊!”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恐怕也轮不到我问。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孤伶伶地站在那里,背负双手。他似乎是看着我,但我也不十分确定。我t一u kui过他的神情,喜怒哀乐,跟哪一种都挨不上边。那仿佛是空茫的,落不到实处的眼神。我甚至不确定他眼里是否有具象存在? 他不动,我也不敢说话。 时间是凝固的,空气也是凝固的。过了不知多久,我的大脑才恢复思考。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宫女居住的地方,以他的身份,本不该来这里,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人都不带,就贸贸然地跑来。 “至尊,”我大着胆子问,“可是有事?”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可是依旧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我的腿都要跪麻了。于是我又试探着说:“至尊若有事,不嫌妾这里低贱的话,先坐了吧。”我指着坐榻。 依旧沉默。 我暗叹,以为他还是不会回答。可是忽然,他抓住我的一条胳膊,将我狠狠地拽起来。 仓促之间,我无法反抗,当然,我也不敢。于是我被他用力提了起来,站在他面前。我的腿又酸又麻,一下子无法着力,全身的重量都悬在一条胳膊上,那种疼痛差点让我叫出来。 但我没有。不是不敢,是不能。 杨广忽然将我整个地抱住,俯身吻我。他的力量一向霸道,而我又猝不及防,轻易就被他攻城掠地。那股熟悉的气息因而长驱直入,溢满了整个胸腔,倒好似从来都封存那里,又被启开了封盖,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 我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本来就没有。 我体内的是潘多拉的盒子,一经打开,再也收不回去。其实我不想,从来也不想收回去。如果我想,我早就可以开始行动,这么长久,我只不过跟自己装模作样。是的,我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笨蛋。自己给自己设置那些莫名其妙的阻碍,因为我不敢,这样的爱,必如飞蛾扑火,我怕,怕会最终沦为灰烬。 可其实,那团火始终在内里燃烧着,无论我如何选择,都已燃烧。区别只在于,我是愿意面对痛苦的真相,还是宁愿面对一个同样痛苦的假象。 我狠狠咬他的肩,他一定是痛极,但没有动。血从我的牙缝里漏出来,也有一些顺着喉管躺下去,腥咸的味道浇在心头,灼灼地痛。 他不断地吻我,疯狂地吸吮,将我来回地揉捏,仿佛我只是一团没有骨骼的血肉。他进入时太过猛烈,我痛极,尖叫,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躺了很久才离开,却没有说话。我也同样没有。只觉得像要死去一般的精疲力竭。 他自己穿好衣服,沉默地离去。 后来我在枕边发现他留下的同心结。最早他送给我的那一只,不知从谁谁的手里兜过一圈,又回来。 这该是一种暗示。 我横过胳膊,蒙住眼睛。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的感觉,他与我肌肤摩挲的感觉,他狠狠揉捏我的感觉,统统还那么清晰。 我害怕,是的,我怕我们的关系最终沦为性的需要,那真是最糟糕的结果。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不再拖延下去。 我去找陈琼。 她依旧在念经,对于我忽然又回来找她,似乎也没有任何惊奇。 我说:“姑姑——” “檀越,”她打断我,“我是妙真。” 好吧,妙真。我说:“法师,我来这里,是想问法师一些红尘中事。” “可是檀越,我如今已经不问红尘中事。” “了断尘缘,不见得就是忘记过去吧。”我盯牢她,“法师,你应该记得,一个名叫陈琼的女人?” 她怔愣,过很久,才微微点一下头。 “檀越想问她的事?” “是。因为我想知道的事,世上只有她最清楚。” 她沉默,稍稍低垂了头,我仍能看清她脸上恍惚的神情。 我问:“你是不是奇怪,我到今日才忽然来问你。” 她笑笑,“是有一点。”停了一停,她问:“为什么?” 我用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铅云低垂,整个世间都充满了压抑,仿佛无端地小了一大圈。想必,夜间有雪。我说:“因为忽然想开了呗,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因为想开了,所以不再情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左不过一句话,连头发都不会少一根的,做什么畏惧成那样? “那,”陈琼缓缓地问,“檀越为何还要问?” “因为我不像你。”我此刻的思路无比清晰,看自己看得纤毫分明,“你是连红尘都看破。我看不破,我还打算在这酱缸里打滚呢。所以我不死心,我一定要问问你。” 她低声道,“你想问什么?”明知故问。 奇怪,我心里十分平静,一点都不紧张。我只是忽然有些难过,看见她低垂的眼帘瑟瑟发抖,唇角的肌肉也些微抽搐。 房间没有别的人,四周那么安静。连外面的风声仿佛也在刹那间远去。我听见自己吸气,然后问:“仁寿宫变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答,脸扭向窗外。未施脂粉,更显憔悴的面容,带着飘忽不定的神情,仿佛思绪已回去那段惊心动魄的回忆。 很久,她回答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檀越,需知红尘皆空,你又何必执著?” 我当然执着,否则我也已出家。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她茫然地说:“什么是真相?” 我吸口气,“那么,告诉我你不,陈琼所知道的。” 我以我所能坚持盯着她,希望能够逼迫她说出来。我不指望自己能说服她,她已是方外人,四大皆空,有什么能打动她?只有磨出来。 她叹口气,“檀越,你真的那么需要这个问题的dá àn吗?” “是你是陈琼欠我这个dá àn。”我说。 她一震。 是的,我的宫廷智慧不如她,但我也不至于傻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迟迟地不自觉。同心结怎么流落别人之手我不知道,但它被拿去做了什么,萧妃已经说得很明白。我和同心结,都不过是个诱饵,让杨广踏入陷阱。因为对方必须趁着杨坚还清醒的哪怕短短一刻,亲口颁下圣旨。还真是懂得抓最后的一线机会。虽然险,但如果真的抓住了,杨广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这局棋里,本来未必有我这么一颗棋子,只不过刚好我也在,便计算进去。当日算计我的人,而今就在眼前。 我最不消问的,也许便是她为什么这么做。 其实她不过是想搅乱一切。她恨,她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她的恨,一度那是她的生存动力。她挑拨杨坚和独孤皇后,她答应了帮杨广,又暗地里帮杨勇,也许她还在暗中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在关键的地方,四两拨千斤。她什么也不为,就为了搅乱杨隋。她就算乱不了天下,至少她让几个凶手不得安宁。 她还真是做到了。 只是做到了,她也并不快活。 终于,她大概是倦了。 “不想说?”我问。 “檀越,请见谅。”她轻叹,隐有愧意,“红尘中事,已经淡忘了。” 我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意料中。沉默片刻,我又说:“那么,我还有一问。” “檀越请说。” “当日,先皇后还在世,当今至尊还是皇太子,我与他的事被先皇后撞破,是否陈琼在暗中安排?” 她错愕,但瞬间又平静。 “是。”她回答,声音如古井无澜,“是陈琼话中暗示至尊,劝着先皇后出去赏月的。” 我默然,没问陈琼怎么知道我们在哪里,那太容易。 “檀越,还有事要问吗?” 还有很多事,然而,想必问了也没有结果,何况,我也累了。 我告辞,她送我到门口,稽首为礼。待我走到大门时,回头见她又已跪在佛前,微微弯曲的身影显得异常虔诚。 记得还在仁寿宫时,她抱着我道:“我们为何会如此?”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其实利用了我的不止是陈琼,想必还有阿云,但是她已逝去,或许我永无法确证。我受了她们的欺骗,但她们也同样。当日我和杨广的事,又何曾对她们坦诚过?也许对她们而言,从来我都只是一个三心二意的朋友,利用了也不必有太多愧疚。 “六娘檀越!”盈风从后面追上来。 我站住,等着她。 起先我以为陈琼让她来叫住我,但看见她迟疑的神情,我知道猜错了。她分明有什么话,想说又下不了决心说。 我无心催促她,何况我的确很倦,也乏力。 天开始飘雪子,希希索索的打在衣裳上,我抬起头看看,顿时有几颗落进眼睛里,冰冷的,瞬息又化作水珠。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檀越”盈风终于开口。 我转过脸来望着她。方才的水珠还在眼眶里,望出去一片模糊。 “关于姑姑的,是不是?” “啊,是。”盈风回答。 看样子她还在犹豫,我只好等她,站在寒风里。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酸,一个时辰前被折腾的情形又冒出来,却已变得恍惚。 “其实夫人她嗯,那天至尊,我是说那天——”她特别咬重了那两个字,好让我明白,“至尊来了,摒退旁人,问了夫人几句话,就走了。” 雪片夹着雪子落下来,天地间茫茫的白点,无穷无尽。 “他没在夫人房里过夜。” 雪沾在脸颊上,化成水,居然并不觉得冷。 “我知道夫人很想告诉你实话,但夫人她她有她的苦衷。” “我明白。”我说,“多谢你告诉我。多谢你。” 盈风显得很欣慰。 “我原本怕你会生气。你会夫人的气吗?” “不不。”我微笑,“怎么会?” 我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她想让我恨杨广,大概她心里多少也是恨我的,爱上仇人,但又恨得不彻底。 我回去。其实疑问没有完全解决,脚步比来时轻松很多。 次日醒来,心里惴惴不安。经过了昨天那样的情形,今日要怎么才能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去面对他? 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赖了会,起来就迟了,正手忙脚乱地梳洗,有人在外叫我的名字。一本正经的声音,倒像有上头的吩咐。 忙开门,果然来传萧妃的话。从即日起,我被调到安仁殿伺候。那是独孤皇后的旧居,平日里不太有人去,调到那里,和打入冷宫也差不多。 怔了会,才忙着请来传话的婆婆进屋来坐。她是识得我的,平日也热络,此时却不过客气了几句,便匆忙走了。 我呆坐很久,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杨广数日后去了洛阳,大概算是实地考察去了,考察的结果想必十分满意,回来后立刻颁布旨意,诏告天下,将营建东都。他惦记这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总算到了他可以发话的时候,真是一点也没耽误。 奇怪的是,好像也没听到多少反对的声音。 这不是荼害百姓之举吗? 我白天在安仁殿里待着,这里四处都是独孤皇后留下的痕迹,坐榻还像老样子摆在窗边,记得以前我经常坐在榻前的小胡床上,替她捶腿。 她临去之前嘱咐我,如果杨广做了什么过头的事,要我劝他。 世事难料,她大约也想不到,我现在的情形。 有时候,我是说,寂寞的时候,我也会闪过念头,是不是我也该表示表示?但那意味着我必须主动寻找,或者不如说,创建机会。当然,如果我用心的话,也许可以,然而,一来我心里的疙瘩还没有完全解开,二来,在这样的种种之后,骤然间做投怀送抱的事,我也做不出来。 是,我知道他的身份,要他来找我也许更不容易。 所以,我想如果能有个契机,比如说,我生病了什么的,也许他会来。 于是到冷风里去吹,猛打了两个喷嚏,忙不迭地缩回来。 虽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可这会儿还不至于要玩上小命。再说了,古代医疗条件差,真病了是自己受罪。省省吧。 结果,不想生病了,却又意外地病了。 原因不过是安仁殿的窗子坏了,木匠一时来不了,我兴起自个操刀上阵,窗子倒是修好了,人受了寒。 发烧。大夫来看过,扔下“风寒”两个字和一帖药,就剩我一个人窝在床里。还有个不大使唤得动的小宫女,偶尔递杯水。 凄凉是够了,可杨广那里,大概根本不会知道这点小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0 烧到最高时,只觉得冷,冷入骨髓。火盆里添多少炭都觉得不够。 炭用完了,让小宫女再去要,居然回答我:“省省吧,六娘如今不比以前了!” 说得是,不比以前了。紧紧被子,蜷起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上明明那样烫,可是却没有暖意。 外面雪下得正盛,风卷着雪片,在院子里飞旋,发出凄厉的呼啸。 晚间,有人来看我,居然是秋喜。 那会儿小宫女顾自跑开了,大概是有人找她去玩。我只好自己起来倒开水喝。其实这种发烧,没什么大碍,只要多喝开水,加快新陈代谢,一两日内退了烧自然就好了。道理是懂得,头还是晕得难受,端杯子手发抖。 秋喜进来,立刻接过去,替我倒水。 我钻回被窝,满心感激。“难为你,还来看我。” 她现在又跟着萧妃了,说来比我还有体面。 “可别这么说,谁还没个什么病的呢?” 她拧冷手巾,替我敷头。 “六娘,你这一回怕是受怠慢了吧?” 原来她已听说了,所以才过来看我。 我心头一阵暖意,“也没什么。你坐,快坐。” “不不,”她略带局促,“我来看看你,马上还得回去。娘娘那里还等着。再说,让人看见也不好。” 她大约是说漏了一句话,马上紧张地看看我,见我没什么反应,才松口气的样子。 其实我听进去了。她说,让人看见了也不好。难道,如今我不仅是受了冷落,还已经变灾星了不成? 有个奇怪的念头,就在那刻钻进我的脑子里。 难道是 秋喜在旁边说了句什么,我一时入神,没有听见。 “你说什么?”我歉意的。 她因为我病着,当然不会介意,只说:“我得走了。” “多谢你。”我很有诚意地重复。 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而来,终究她冒着这样大的雪,也许还冒着些危险来看我,我怎能不领情。 她走很久,小宫女才回来。我背朝里躺着,听见她咚咚地跑过来,凑到床边来看看,问:“六娘,还好吧?” 我“嗯”了一声。她便也不再言语了。 我心里一直回旋着秋喜的话,“你这一回怕是受怠慢了吧?”“让人看见也不好”那个奇怪的念头,由淡墨般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 其实,我只要试一试,就会知道dá àn,但如果确认了,又该当如何?忽然的,又隐隐恨起来。 竟然用这样的心思。 是,我真是俗而又俗的女人,当以为失去的时候,分明也是难受的,恨不得他能像小说里那些男人一样,不管女主怎样长年累月地甩着脸子,也照样一次又一次地热脸凑过来,这事才不过三四个月,他的忍耐也不算太久,只要他肯再给一点点表示,我就会回应,一定会。因为,我心里终于不确定了,没有了把握他会再回头。 可是现在,我忽然又有了把握,于是这场本是我主动的戏,又变成了我笃定看戏。 胡思乱想着睡去,好久没有这样踏实的睡眠,好似心里有块石头终于落地。 因头天水喝得极多,第二天早起烧果然退了。 小宫女替我到膳房要了粥来。天太冷,接到手里已经凉了。我说:“那边有炉子,帮我热热。” 小宫女翻翻眼皮,“好稀罕的,既是能起来了,干嘛不自己弄?说好了我只管伺候药的。” 我手托了下巴看她,觉得有趣,她越来越放肆,演出十分卖力。 她还在嘟囔,“连个正经娘娘还不是呢——” “你说什么?”我故意装作没有听清。 她瘪瘪嘴,没吱声。 我慢吞吞地喝汤,留一只眼角看她。其实她是个伶俐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岁,我以前不认得她,不过能演得这样好,平日一定受宠。我低了头的时候,她偷偷地打量我,我知道。等我抬头,她赶紧闪开视线,装作懒得看我。 “谁让你来的呀?”我笑。再不笑也忍不住了。 她诧异,这问题前天我刚问过。她又重复了一遍老管事婆婆的名字。 我看着她,慢慢地舀一勺粥放进嘴里,慢慢地咽下去。“玉枝儿,”我叫她的名字,“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徐婆婆可没有那个胆量教你这么对我。” 玉枝儿也笑,“六娘,说什么呢?我倒听不懂了。”比我想得镇定。 我盯着她的眼睛,“你难道不怕将来我较真?”我说。 她终究被我盯得坚持不住,目光闪避了一下,“六娘要较什么真?” 若说在这后宫里,我的道行肯定算浅的,但那得分跟谁比,到底我混爬的日子也比她多得多了。眼见着她距离兵败如山倒只有一线间隔,我又觉得不忍心,只是转念一想,这一关不攻下来,往后麻烦事就多了。 于是继续端脸,从口唇到眼眉都捋得跟熨斗熨过一样,“你这两日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怕我将来找个机会开销你?诶,你可别说我没这个机会,你知道我有。” 玉枝儿的脸“夸答”一下垮了下来。 “六六娘其实其实” 看她那么为难,我截了她的话,“其实有人教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玉枝儿怔住,而且惊喜,“六娘,原来你知”她意识到被套出了话,连忙收口,已来不及。 果不然。我暗笑。 “而且我还知道呢,”这回我更笃定了,稳坐钓鱼台,“后头还有一大套的花样,有的折腾我呢,是不是?” 所谓上风这回事,一方坐定,便是成竹在胸,乐看对手溃不成军。 “不是啊”玉枝儿狼狈地摆手。 我逼她也够了,该说出我的目的:“是也罢,不是也罢,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想过舒坦日子。” 玉枝儿是极聪明的,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她为难:“可是” “没想明白是不是?”我笑,“我想过舒坦日子,你也想吧?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啊?至于人前头,那才多少工夫?你摆个样,我摆个样,岂不是两好合一好?” 我敢打赌玉枝儿心里转的也是这么个主意,看她当即就笑了:“都说六娘明理又聪明,可叫我见识着了。”听听,这坡顺得。 既然达成了共识,底下的事儿就好办多了。趁着生病,我跟玉枝儿套话,她口风很紧,但我也不急,一点一点地跟她套,也就明白了大概。 这馊主意,想必也不是杨广想出来的,但他默许了。于是我心里便有隐隐的恨意,正如不肯驯服的鸟儿。 他想驯服我,像驯鸟一样,慢慢的,一点点的消磨我的意气,他让我吃苦,然后我会明白天下最舒服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想得多好。 但是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他的打算,我是不是真的会被驯服?其实我该感谢他心慈手软,一上来只是用了些温柔的法子,如果他真正地要我吃苦,我熬不熬得牢? 我出不了宫,而在宫里,就等于在他的掌心里,他拨拨手指头,想怎么折腾我就怎么折腾我。我的麻烦在于,我一直劝自己顺应形势,安心当个古人,可是劝了十几年,其实还是不甘心。我总希望,不是通过古代女人唯一的方法去取得地位,我总希望,在感到不安全的时候,能够有选择的余地,而不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当然,结果白搭。 而现在,既然我心中有数,就算跟他耗上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如何如何,只是,总得有一个台阶吧。 病好之后,安仁殿忽然又来了一个尹姓尚宫,品阶一样,但她奉命主掌安仁殿,算是压了我一头。 于是我要干很多重活累活,还要受诸般挑剔。虽然没有明着扯了我的官职,差不多也就是贬成粗使宫女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得出来,那妇人毕竟也不敢太过分,色厉内荏。玉枝儿当面帮着挤兑我,背过人又赶着来安慰我,替我敲背揉肩。我大乐。 我等着他生气。等着他先生气。 结果同样没有动静。 新年到了。 改元大业。 真是够拽的年号,很像他一贯的为人。 照例大赦c立萧妃为皇后c立嫡长子昭为皇太子。又废黜各州总管,从此没有军政一把抓的官员了。接着下诏求贤。一派新皇新气象。 春风没吹到安仁殿来,我仍然做不完的事,其实也无非擦这里抹那里。擦得快了,又会有新的地方指派,永远也擦不完,还不如磨磨洋工。尹尚宫几次三番地催促,有时候急了也会说不好听的话,只当没听见呗。 其实我已倦了。这样的表演乏力又乏味。再好的演技,也需要有人欣赏,观众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有什么意思?我希望看见他生气c无奈,什么反应都好,能让我获取一丝快感,然后我就可以借着台阶下坡。 可是没有。 遥遥的可以望见甘露殿的飞檐,心里无数次想象他在那里的情形。由最初的怄气,到动摇,到如今无法言喻的渴求。 我试着给自己找理由,批评自己怎么能这样没立场。我们之间,总归还隔着杨勇和阿云的生命呢。不是不悲哀的,那样深的伤痛,终于也敌不过时间,渐渐褪色。而当思念涌起来的时候,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怎么挡也挡不住。 我想看看他。我的自尊心摇摇欲坠。我对自己说,我只是去看看他,不和他说话,那么不算是我输了。 有一天我真的往那个方向走。 是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小黄门在扫地,偶尔有掉落的枯叶,扫帚碰上,发出碎裂的轻响。我站在树影底下,没有人注意我。我盯着通往大兴殿的路,计算时间,他就快来了。我的心怦怦跳,其实我不可能看见他的人,天还冷,他一定是乘御辇的,但是我只要想到他会从我眼前只有这么几米远的地方过去,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 其实我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小声地说:真多事,只要跑进去,跟他说,呐,我回来了,那不就行了。 可是,我却做不出来,所以只能这样偷偷地望着,简直像暗恋高年级男生的小女孩。 等了很久很久,身体都冻得有些麻木了,也没有看到御辇出来。 今天好像没有停常朝的理由。 又不甘心地多等了一会儿,终于满腹狐疑地回去。心里空落落的,忽然就感到不安。 尹尚宫一早上都因为我的迟到和心不在焉数落我,可惜,她白费口舌,我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让玉枝儿偷偷帮我去打听。 “至尊御体不适。”玉枝儿说。 我盯着舀到一半的汤看了会儿,“严重不严重啊?” “听说发烧了。” 是,要不怎么停了常朝呢。 杨广这时听闻是极勤政的,小病小痛从来上朝不辍。 “玉枝儿,”我下决心了,“再帮我跑一趟。” 下午朱华康亲自来接我,满面堆笑,“六娘,你肯照料至尊,想必至尊御体不日就可康复了。” 我笑,“我难道是药?” “比药还灵!” 我心里一抽。周围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终于想通了,他是至尊,我当然应该讨好他,奉承他,低头的当然是我。 我的自尊唉。 我进去的时候,杨广合了眼睛躺在床上。屋里一个旁人也没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天青色的垂帷凝固般悬在床的周围,远远的,那个模糊的人影一扑入眼帘,我就莫名地紧张起来。 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我突然惊觉自己心里有压抑不住的贪婪,快步走过去,伸手挑起帷幔。 因为睡着,他只穿白单衣,两条胳膊都放在被子外。脸歪在枕上,每根线条依旧是斧刻刀削般。不知从几时起,他已有了皱纹和眼垂。但男人的皱纹和眼垂,只会增添成熟的气度,他看起来倒是比从前更加俊朗。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突然一群飞鸟扑啦啦从殿顶飞过,吓了我一跳,方才回过神来。 那张床极大,我就挨着床沿坐下来,正打算将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去,谁知才伸出手,就被他准确无误的握住。 我呆掉。 过几秒钟才懊恼,“你装睡啊!” 他悠然道:“谁说我是睡着的?”说话的时候仍合着眼睛。 我怒,“你不睡干嘛还闭着眼睛?” 这句话大有逻辑问题,不过他倒没有抓。他说:“我不想睁开眼睛。因为这会儿我以为你是阿婤,睁开眼睛就不是了。” 我错愕,过会,低声道:“为什么?” 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因为阿婤只会跟我怄气,跟我作对,我说的话她一句也不肯听。她怎么肯在我生病的时候来看我?” 我想笑,又想恼,咬了下嘴唇,甩手站起来,“好,我不是,那我走了——” “哎!哎!”他支起身子,一把拽住我,“好好,你是。你能不是吗?——这么一句话就要跟我恼。” 我坐下来,回想一遍,终于张牙舞爪地大笑起来。 杨广躺在那儿,微微侧着脸,含笑看着我。 “现在你满意了?!”笑完,我又瞪他。 他不作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你让人来折磨我!大冬天让我擦地擦榻擦窗棂子”我的委屈冒上来,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 “我知道。”杨广忽然开口,声音吓了我一跳,不由得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那种低幽的声音里仿佛含着无底的痛。 “我知道,瞒不过你,你都猜到了。可是,你想想,我该怎么办?嗯?”他用手碰碰我的下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那一次,我打了你,我想你一定恨死我了。” “当时是。”我轻声说。 “当时我气坏了,连你也帮他们。其实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就觉得一定有蹊跷,你怎么会?天下人都会你也不会。我越想越觉得,很可能我错怪你了。越这么想,我就越怕自己干了件无法挽回的事,所以我都都不敢去见你了。” 他喃喃的,视线透出些许空洞。这么柔软的话,他以前从来不会说。也许是生病软化了他。 “我本想,也许你会来,跟我解释,那么我也就有机会跟你解释可是你不来。其实我早知道,你当然是不会来的。就算我去找你,你也一样不肯解释。后来阿萧也劝过我,我也查了,果然我是冤枉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我想你一定恨透了我,再也不会理我了。果然,我对你冷也好,热也好,故意装着看不见你也好,你一概是没有半点反应。你一句也不肯跟我解释,连站在我面前眼里也是空的,你是真的恨我了,对我死心了” 他絮絮地,一刻不停地说着。 起先,我怔愣地听着,那些细碎的,温柔的话语,像春天的雨丝,似有若无,带着一丝清爽渗进来渗进来。 可是,渐渐我觉得惶恐起来,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样絮絮叨叨会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的人。 “阿摩!”我叫他的名字,试图打断他。 但他不理会,继续说:“我该怎么办呢?我真是不知道。我想忘记你,可是做不到。我都试过这么多年了,如果能,我早就做到了。可是我又不敢直接对你说,你一定会拒绝我,我多希望你给我一点点表示,一点点。我给你很多暗示,可是你从来不理会,甚至那次,我那样对待你,你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我真是没办法了” 我握住他的手摇晃,掌心滚烫,好似燃烧的炭一样。 “阿摩!”我惊叫起来,一时已听不清他那些喃喃的梦呓般的话语。 “太医!太医!太医!来人啊——” 好多人冲进来,眼前全是人影,晃来晃去。 我退到屋角坐下,用手捂牢脸,一阵阵地眩晕。 恍惚间有人走过来,叫:“六娘!脸色这么难看,还不快去歇了——” 我说:“不要紧,看着他,看着至尊。” 然后我也晕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1 醒来的时候听见鸟鸣,眼中映入烛火光晕,分辨不清昼夜。窗前站的宫女欣喜地说:“六娘醒了!”然后一连串的“六娘醒了”次第传出。 萧皇后走进来,我想起来,但她连声吩咐:“躺着c躺着。” “好了,”她说,“醒了就好了,真叫人吓一跳,你怀着身孕,还这样不小心。” 我呆住。身孕? 萧皇后端详我的神态,忍不住笑出来,“还不知道?真个糊涂。” 我明白过来,是那一次。 那么,有两个多月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小腹上,平平坦坦的,可是那里,竟已有了一个小生命。静默间,心底仿佛溢开了一条缝隙,甜蜜的幸福悄悄地涌出来,铺满了整个心底。 “至尊呢?”我埋下头,低声问。 “至尊晕过去,你也晕过去,那时真是一团乱,好在都是虚惊一场。御医说,至尊这样发作出来,反倒好得快些,只是他现在还起不来床,不然早来看你。” “嗯,那么我——”我撑起来,想说,我去看她。 “你急什么?你还虚着,至尊这会睡了,明日再去不迟。” 我继续起身,萧皇后看出我的坚持,只好让宫女上来替我穿戴。 此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他。在我得知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如果不是和他分享,那有多扫兴——简直像听相声漏过最后一个包袱。甚至连到他寝殿那么短短的一段路,都让我焦急。 杨广睡得很浅,我在他床边坐下来,他感应似的睁开眼睛。 我双手捧住他的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面颊,微笑看他。 他也含笑看我。 我们都不说话,时间就在静谧中悄悄流转。期间,大概有人进来过,探头望了一望,立刻就退出。 过去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仿佛就在这凝视当中,烟消云散。 这是个很乖的宝宝,传说中怀孕早期的恶心c呕吐c乏力,在我身上统统都没有。宝宝让我,不,是我们,感受到的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杨广这时候已经有了两儿一女,都是萧皇后所生,但他对我腹中的宝宝,还是感觉兴奋不已。 有时候我们议论。 “给我再生一个儿子。”他说。 “才不,”我说,“女儿。” 他笑,“连这都要和我作对。一定是儿子c儿子。” “女儿c女儿!”我说,“我喜欢女儿。” “好好好女儿。”他顺从。 如今他处处都纵容我,比以前变本加厉。他时常问,你想要什么,或者指着这个那个说,很适合你。总觉得,他像在补偿什么。 其实我也一样,夜夜都枕着他的臂膀入眠,某天他不在,便觉得空落落,辗转难宁。有时候半夜里惊醒,手总要摸一摸,确定他在我身边,才能安心地睡去。我仍和他斗嘴,但其实不再违拗他的意思。我也在补偿,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 初春来临,我已能感觉到宝宝在腹中游动,像一条顽皮的鱼儿,从这里到那里,时不时轻轻触碰。皆因这个适时而来的孩子,我们的和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和好之后,我们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谈仁寿宫变当日发生的种种,就如同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雷区。 我们现在相处快乐,看上去也许比以前更和美,但我知道,其实我心里仍藏着一道未曾完全愈合的裂纹,只是我精心地将它掩起来。恐怕,杨广心里也是同样。 地雷也许随时会炸,但是没人踩的话,也许到世界末日也不会炸。 因为我的怀孕,册封的事也提上日程来。不过杨广的意思,还是等我生下了孩子之后,再行册封不迟。我知道,他是怕典仪繁杂,会让我吃力。 “至尊,有没有想过给六娘什么封号?”萧皇后当着我的面问杨广。 这么,本朝目前没有嫔妃的规制,要封大约也只有贵人了。 陈贵人。 听着还真是别扭。 杨广大概也觉着不好听,有天看他在纸上随手写什么,凑过去看。第一列写:“贵c淑c德”,第二列写:“顺仪c顺容c顺华c修仪c修容c修华”,还没写完。 这个我熟,顺口念:“充仪c充容c充华。” 杨广冲我笑一下,挥笔写下来。 “你喜欢哪个?” 我想了想,指一下“淑”字。 杨广斜过眼睛看我,一副另有所指的笑模样。 我忽然想起从前说过:“从来就没有贤良淑德”的话,顿时飞红了脸。当下挺着肚子,张牙舞爪地冲过去。杨广当然不敢正面相缨,闪身搂住我。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发丝间,湿润而温暖。 窗外皆是深深浅浅的绿,梢头绽开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花,如一支沾了水彩的笔随性地挥过,点点滴滴。风过处,枝叶晃动,黑黄的鸟儿羽毛一闪而过,婉转的啼鸣悠悠飘来。 春已浓。 “阿婤,”杨广低声说,“我们以后一直像这样,好好地在一起。” 心悠悠地荡一下。过了这么久,我们谁也不提。是情怯,也是不愿由自己掀起来。那创口,经不得掀,一掀便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其实,他误会我,我也误会他,彼此都将对方看得太重,反倒经不起敲打。 我闭上眼睛,说:“好。”无比地确定。 这一刻我们达成共识,谁也不会再提起那件事,过往已真的过去了。我们会共同守护创口,直至它彻底愈合。 若按杨广的意思,本想索性将安仁殿指给我住,因为离他住的甘露殿最近。可我才不想坐这个火炉。如今我能和萧皇后相安无事,一派和乐,皆因我们都遵守一个默契:我拥有杨广,她拥有皇后的尊荣地位。好端端的,让萧皇后心里起个疙瘩,又有什么意思?于是我自己选了大兴宫西面的淑景殿。杨广仔细想想自然明白我的用意,便由得我。 淑景殿临咸池,我身子日重,也没法子到处溜达,便每日在池边走走,累了,便有黄门安卧榻和垫褥,让我歇息,诸般妥贴。 其实,来来回回每天看同一个池子,也没什么趣味,不外喂喂池中的鱼儿,天长日久,倒是我一往池边坐,便有一大群鱼儿涌出来,张着嘴等吃的。 随侍宫女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六娘真是天生丽质,连鱼儿也着迷。” 嗯嗯,也不知为什么陈婤没在历史上留下个“招鱼”的名号。 有天我想起真儿和云娘,也不知她们如今怎样了,便趁萧皇后来的时候,跟她提起想见她们。萧皇后自是满口应承,当日便明日去接,谁知去的人回来说,她们早已经搬走了,问了左邻右舍,谁也不知她们搬去何处。 心里蓦地一沉。 其实去接她们,除了叙旧,还有件心底里藏了许久的事。因我想来想去,除了我自己,还知道那同心结底细的,只有云娘而已。每每往那里一想,又连忙告诉自己不会的,云娘待我如母,不会的。可又总想跟云娘问个究竟。看样子,是没这个机会了。忍不住想,她们不告而别,是不是正应了我心中所想?转念间,又觉得这样未尝不是好事,就算确认了又有何益?徒增彼此的尴尬而已。 四月,杨广前往洛阳。这回是微服,只带了几个侍卫。我倒是想出去散散心,可如今顶了半个西瓜,杨广又是那么一副拿我当豆腐刻出来的人,多走两步就要散架似的,索性也不碰那个钉子,连提也不提。 幸好杨广很快就回来,见了面差点认不出来,竟黑了那么多。 “天!”我说,“你上工地搬木头去了不成?” 他笑,“我若搬了木头,何止黑这么一点?” 我们的默契,私下里说话仍是你啊我啊的,自在。 “工地上怎么样?”我问。其实我是想着,怎么把话题兜过去,让他注意一下民工的生活和劳动强度问题,免得后世那么多人骂。 “对,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有几件事你替我记下来。” 我走到书案边研磨,提了笔等他说。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常会这样突然想起朝务来,我便临时充当i shu,替他记下来,免得过后忘记。 “第一件事,朕自去年十月下诏,已除妇人c奴c婢及部曲之课,但至今仍有州县未曾依行,奴婢部曲一例受田。” 我以为他想起的事必定和洛阳工程有关,谁知却是这件事。 “免了妇人奴婢部曲的课田?”我顿住笔,脱口问。 杨广大概有点奇怪我为什么会感兴趣,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是。” “怪不得。”我说。 “怎么?” “前几天听见刘刺史夫人跟皇后那儿嘀咕,如今田少了,要养的还是那么一大家子人,如何养得起?什么什么的,说得那个可怜劲,听着好似快揭不开锅。我当时听了还纳闷,怎么田就会少了,听你这么一说才明白。” 杨广面无表情地听完,淡淡地“哼”了声,道:“让他们嘀咕去吧。” 他的轻描淡写,总让我回想起最初,我遇见的那个飞扬夺目的年轻人,那种不由分说的语气,仿佛他一旦说出口,事情必定能够做到,一切都不过水到渠成。 其实杨广这么做的原委,我倒也知道一点儿,因为事情打从杨坚那个时候就在那里了。天平盛世有太平盛世的烦恼,户口日增,若还是按原本均田制定下的数目,又哪来那么多的田?尤其是大兴一带,均是贵族功臣的田地,哪还有百姓下脚的缝?很多人分到田不足份额的一半。当初杨坚其实也打过主意,想让贵族功臣们退还一些田地,匀给百姓。可那些贵族功臣又岂是好相与的?顿时一蹦三尺,纷纷到杨坚面前陈述:自家这点功劳得之不易,这要是说拿就拿回去,将来谁还争着出来为国效忠?于是作罢。 杨广这主意,大概盘算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上来就颁布了这么一道釜底抽薪的诏令。按功劳该得田是吧?那是应该,不动。可是家养的那成百上千的奴婢部曲,每人头上几十亩地,从此后就乖乖退出来吧。至于妇人,其实因为地少人多,早就分不着什么田,反倒照样交税,索性田也不分了,税也不交了,扯平。 想明白这前前后后的因果,再望定面前淡定自若的杨广,忍不住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说:“我在想,有人听见你这么说,大概就跟喝了多加三勺茶末的茶汤一样。” 杨广想想那些人的苦脸,也忍不住笑了笑。 “还有呢?”我提笔在手。 他瞪牢我,不说话。 我迷惑不解,忙问:“怎么了?” 他绷着脸道:“被你一打岔,我全忘记掉了。” “这怎么好怪我?” “不怪你,怪哪个?”他换吴语说,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他都说吴语。 我做生气状,他便上来咯吱我。我最怕痒,他才做个样子,我已经憋不住笑出来。然后他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我们都不说话了。 外面本来有小虫子的叫声,鸟儿的啼鸣声,风打着树叶的沙沙声,忽然间好像都远去了。 只剩下我们两人交缠的呼吸声。 很久。 “啊呀!”我叫了声。 他立刻扳我过来,“怎么了?” 我笑,“你女儿踹我呢。” “真的?真的?在哪儿呢?”他喜笑颜开,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准爸爸,傻呵呵地在我肚子上轻轻地摸来摸去。 哪里找得到?他缠着我描述,只字片语便可令他无限满足。 我多喜欢这样的时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纯的相处。 夜里做梦都重复这样的场景,禁不住笑出来。醒来手本能地往身旁摸,却落了个空。心倏地一跳,起来披了衣裳便奔出去,懵懵懂懂的,紧张得不得了。 宫女看见,连忙揉着眼睛赶过来服侍。 杨广也赶过来,手里提了沾满墨汁的笔。 我扑至他怀里,双臂怀抱他的身体,夜半我异常脆弱,需要从他那里得到安全感。 “我很快就好,你先回去睡吧。”他说。 我点一下头,理智总还是在的,没道理打扰他。但是走两步,忍不住回头问:“可以让妾陪着至尊吗?” 他怔了下,微笑:“当然。” 于是我坐在他的案几旁,看着他落笔如飞。笔杆在我眼前晃动,点点顿顿,我打个哈欠,想挪过去看看他究竟在写什么,但是探过身去,想想又缩回来。 杨广没有看我,但是主动移过来一些,好让我看见。 “妾可以看?”我问。 这一次杨广抬起头,“阿婤,也许以前我让你误会——我不是不让你过问,只是,我不希望你牵扯进去。你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吗?” 我凝视他,忽然间睡意全消。 我当然明白。我可以过问,但是,他不希望我与朝务,或者不如说,朝中人直接接触。而这也是我所想的。仁寿宫变是个教训,稀里糊涂地卷进去只是一团糟罢了。我是个心软的人,容易动摇,因而旁观会看得更清楚明白。恐怕当初独孤皇后也是同样的意思。 我将声音压到仅有他能够听见,“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认真地回答。 他点点头,继续。 我看着他写。 正是白天他没来得及记下的内容。 洛阳之行,发现有官员虚报役丁人数,冒支府库钱粮绢物。又发现不少役丁服役期早已超过本朝规定的二十天,查问下来,有少数是自愿多服役,换取钱粮,多数则是某些男丁不愿服役,出钱雇佣。再有,天气渐热,役丁中暑之事在所难免,紫微宫监役官裴矩之法甚好,煎解暑汤备用,各处可照办。往下还有,发现有些工地上,役丁所食饭菜竟是隔数日,全都馊变 我看着他往下写。 “河渠之工甚重,不妨再征役丁,务必于今冬土冻之前完工,以免害明年春播。不可吝府库钱粮,而劳民。” 狼毫自纸上沙沙地划过,仿佛暗夜里唯一的声响。 烛光在纱罩中,偶尔,轻轻一晃。 我的心也会跟着悠悠一荡。 他终于写完。搁下笔,自己看了一遍,然后沉思了一会儿,大概在想还有没有遗漏。然后问我:“你觉得呢?” 我说:“想得很周全。” 他又看一遍,“我也知道劳民,但是拖久了,更劳民。还不如辛苦就辛苦这一年。” 他是这么想的,但后世都骂他,不顾别人死活。 我们回床上去,其实都失掉了困意,便平躺着。我说:“有句话” “嗯。”他应了声,表示他正听着。 “你派去监工的那些官员,都是能吏不假,但是身份上,或许差着些。” 他不响,过了会问:“你真这么想?” 我叹口气,“我知道有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那些人,是非多。” 杨广嗤笑,“是非?谁想兴风作浪,就来吧,倒让我看看。” 我轻笑,又无奈。 他总是这样。他不像杨坚,杨坚总在小心翼翼地平抚c平衡。杨广却只任用他喜欢的c他认为能干的人。像洛阳和河渠这两大工程,不是杨素这样劳苦功高的亲信,就是裴矩那样的能人,老底子好些世家贵胄都给撇在一旁。可谁不知道,洛阳和河渠上投入的钱粮如流水一般,哪怕沾沾手,也是多少年享用不尽的。 但我也没有十分劝他。 他觉着这样对,就由得他吧。反正,眼下他还镇得住。 我只是心疼,他无论怎样一心一意地努力,最终都得不到谅解。 真还不如一辈子享乐,好也是这样,坏也是这样,倒省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2 杨广已经宣布将要南巡。北齐的旧地和南陈的旧地,对于隋而言,都是不大叫人放心的所在。如今杨广营建东都,将北齐旧地纳入中枢的眼皮底下,剩下的南陈,他显然打算亲自去安抚。 南巡的日子定在八月中,算起来那个时候宝宝已经过了双满月,我也该恢复如初,足以陪他共这一趟旅程。 天越来越热,身子也越来越重,我索性窝在房里当猪。真也快成猪,杨广召来名厨,每天变着花样喂我,真害人,我的胃口大到自己都吓一跳,一顿就能扫干净一只鸡。终于尝到十几只鸡烧出来的茄子,开始吃得很有劲,到后来还是喜欢最简单的食品,干干净净的炒青菜,绿是绿,白是白,色香味俱全。 我注意到杨广有渐渐奢侈的倾向,宫中的女子如今不再清一色的青布衣衫,五色绢麻绸缎纷纷登场,连宦官们腰间也不独木雕黄铜,时常的闪过银饰玉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找个机会略劝了劝他,他则念出府库的钱粮总账给我听,原来存绢多到白白烂掉,存粮多到库里都淌出酒来。 我问:“那么,为什么不再减免税赋?” “今年已经免了。明年还打算继续免。” “哦。” “可是也不能长此以往。” 是。毕竟国家的运转还是要依靠正常的税收,免税只能适当进行,还必须有特殊的理由,不能成为常规。 “那也不能乱花。” “哪有乱花?” “这”也是,改变的只是以往那种自上而下的俭朴景象。如今那些人吃好的,穿好的,花的并非国家的钱粮,是他们自己的薪水,似乎也无可厚非。 “从前先帝他们都是从早年过来的,府库穷白,自是要节俭。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府库充盈,再一味省,只进不出,岂非等于死水一潭?” 这道理我当然懂,不就是搞活经济c拉动内需嘛。 杨广不轻商,这点我早看出来了,规划洛阳的时候,比大兴还小三分之一的地盘上,硬是多塞进一个集市。规划河渠的时候,也要求沿途船坞利于将来商货船进出。当时上上下下都是以农为本,他的想法还真有点前卫。 “也有道理。”我承认。 宫女端了切好的瓜果来,如今太医不准我吃冰湃过的,只准在井水里稍微浸一会儿,若有若无的一丝凉意。 我让人拿小签子来,戳了一块起来吃。然后顺手将盘子推给他。 很奇怪,以前和杨俊相处,我会偎在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他,仿佛天经地义。但和杨广在一起,我极少这么做,大概,因为杨俊是我的求生手段,讨好他是应该的,而杨广,我内心里希望我们是平等的吧。 因为坐在那里,裙子在裹紧了圆滚滚的肚子。宝宝忽然蹬了下小腿,一个小包突起来,转瞬又不见了。 “呀!臭宝宝!”我轻轻拍一下肚皮。 杨广凑过来,呵呵笑道:“宝宝听见没?你娘说你是臭宝宝呢,使劲踹她!” 真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宝宝忽然又动了下,也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登时又鼓起个包来。 我们一起笑了。 他揽了我的肩,在我鬓角吻一下,问:“刚才你的话还没说完?” 我“嗯”了一声,“有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如果长此以往,世风奢侈,只怕想纠时也纠不过来。” 杨广沉默片刻,“嗯,你说的也有理。凡事不可过分,分寸还是要有的。” 我微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不过白提一句。” 他揉下我的脸,“不用说这些套话,你想说什么就说。” “哪能不说?指不定哪句惹到你——” 杨广板了脸,“我是这样的人?” “你看你看!”我指了他,笑得发颤,“还说不是?” 他发觉上当,但对着我的大肚子,又没办法,一副恨得牙痒的模样。 “你就会跟我怄!” 正在笑闹,宫女进来。 “妙真法师差人来了。” 自从我怀孕,到陈琼那的走动也少的多。偶尔会去,听她谈佛理,也跟她狡辩。她现在真是六根清净模样,不管我怎么胡搅蛮缠,都是一副淡定的微笑。真服了她。她也算一生波澜起伏,说丢,真的丢开。 来的人是盈风,只说,陈琼请我去一趟。 我回头看杨广,他面无表情,不做任何表示。 陈琼自从出家,再未主动请过我。所以我回答:“好。我这就去。” 去了才知道,陈琼病了。 本来就瘦,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那么美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枯槁得像凋零焦黄的花瓣,完全失却颜色。 那么热的天,房里窗门紧闭,她还盖了条毯子。人半仰在床头,脸朝着帐顶,目光空洞,糁人。 听见我进来,方才回过头,微微牵扯一下嘴角,指着床边的胡床叫我坐。 “你怎么”我一时惊住,“什么时候病的?” 她沉默不语。 盈风说:“老底子的病根,很久了。这一个月又更坏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陈琼淡淡道:“说过多少遍了,这没有什么。” 我心里也酸到难受,强忍着泪。 任谁都看得出来,陈琼怕是不行了。我一直以为,她有强悍的生命力,比谁都更能坚持。却原来,她是这样薄命。 “请太医看过没有?” 盈风看一眼陈琼,摇头。 “为什么?”我立时就想站起来,叫人去传。 “是我不让。”陈琼说。 我怔住。“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要?”陈琼平静地反问,“生死有命。” 丝毫都不像她说出来的话。 “还记得那年你劝我活下去,你说,活着才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一直都记着你的这句话。可是现在,我想来想去,想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件想做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不随便它去?” “不是”我想说,不是这样,但语塞。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她又问。 我没做声。其实已明白了一半。 “我有话要对你说。” 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居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居然。生命怎可以这样虚弱?如幻像一般。悲伤对宝宝不好,但我忍不住悲伤。 盈风走出去,大约是把门。 屋里剩下我们两个人,谈话是从沉默开始。漫长的沉默。 “你知道那个同心结的事了吧?” 同心结。 “知道一些。”我说,其实我无从判断自己究竟知道事情的多少。 “知道是谁偷去的吗?” 我有些难过,迟疑了片刻,试探地问:“云娘?” 陈琼点一下头。 当然,只有云娘知道同心结的底细,也能拿得到。而且,最要紧的是,云娘原本是阿云身边的人,我并不知她们之间有过什么,但想必云娘无法拒绝阿云的要求。 “你问过她吗?” “没有。我差人去找过她,她已经搬走了。” “哦。”陈琼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其实也并不在意。 停了一停,她又问:“你恨她吗?” 我怔愣。“并不。”我说。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你恨过什么人吗?” 我恨过什么人? 误解杨广的时候,我相信,我是恨他的。但除此之外我至少讨厌,恨太强烈,并不适合我。 “你多xg 。”她说,语调十分平静,不是感慨,不是嘲讽,只是陈述。 “我恨过那么多人。”她又说。 是的,我知道。恨占据了她大半辈子的生活,她一直都不快活。她说她现在平静了,可我想她只不过是麻木了。 “我恨他们所有人,杨坚c独孤伽罗c杨勇杨广。”她平静地直呼他们的名字。 我注意到,在杨勇和杨广之间那个微妙的停顿。 “为什么你恨他?”我问。 没有明指,但她一定明白。 她没回答。沉默了会,忽然说:“其实那天,我离开时,杨坚已经咽气了。” 我惊诧。 她笑笑,“本来他就是回光返照,折腾了一回,杨广命人冲进去,又吓着了他,怎么还顶得住?” 这么说,杨坚的最后一口气终究还是双方合力逼尽的,主要是杨广。 不过,间接,与直接有质的区别。 “那天,杨广进屋就抱住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杨坚身边的宫女和宦官千真万确是亲眼看见的。那几个人如今都不在了吧?” 我默然点下头。 “看来你也留意过——” 当然。 “他们是我害死的。”陈琼说,依旧是陈述的语调。 “你不想问这计划是谁想出来的吗?” 我不想问。但我问了:“是谁?” “是阿云。”她轻笑了一声,“我真佩服她,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不过,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数她最了解这家子人。可是,其余的每个细节,都是我想出来的。阿云告诉我那个同心结的事。你瞒着她,你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早就知道。不过,她和你是同一种人,不到最后关口,她不会利用你。可我不一样。” 她看着我,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容,让我心底发寒。 “你知道吗?我勾引过杨广。” 我惊呆。 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更吃惊。 “你果然不知道。”她继续怪异的微笑。 “你喜欢他?”我问。 “一开始不。”她淡淡地说,“一开始我只是想勾引他,给独孤伽罗看看。她引以为傲的阿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无论我怎么暗示,用什么样的法子,他都不为所动。我倒另眼相看。” 她声音低下去,迷茫的,也许她自己也不懂自己的心思。 “想不到,他们杨家还真有一个人物。我也就作罢了。可惜,哼,好景不长,我罢手了,他倒又来找我——” “你说什么?”我愕然看着她。 她扯了下嘴角,从枕边端过一只匣子,看似极沉,一下竟没端起。我忙探过身帮她。她示意我打开。 里面许许多多的金玉饰品,成双成对的鱼儿c鸟儿,还有蜿蜒盘绕在一起的对蛇。 “都是他送的。” 我盯着那些金光闪闪的玩意儿,仿佛有无数根刺扎进我的眼睛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她的声音空缈,仿佛自极远的地方飘来。 我不答。 “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认真的,很快就明白他不是,他不过给我个甜枣诱着我。一开始我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你。阿婤,你们俩起头还瞒得真是好。我知道之后,也不免生气,便叫了他来。他见我恼了,又哄我。哼,阿婤,他那个样子,我就不跟你学了。反正,他许了我,将来杨坚去了之后,他必与我有一个叫我满意的交代。” 我持续沉默,仿佛我已变得只会听,不会说话。 “仁寿宫变前两日,我托人送了一只同心结给他,又写信告诉他,我在某处等他。他收了同心结,却借故不曾赴约。他那时大约觉得,杨坚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已不那么重要了吧。其实我是故意试他的。过两天我又送一只同心结给他,是你的那只,还有一封信,是我模仿你的字迹写给他的,说你有极要紧的事,又不得脱身,让他务必亲身前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就是想证明,他是如何满口谎言。” 我觉得一阵眩晕,连忙扶住床栏。陈琼的声音飘得极远极远,模模糊糊。过好一会儿,才重又清晰。 “他利用我。他不仁,我不义。反正不过如此。索性我再搅他一搅,至少,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她轻声地笑。我望定她,只一分长的发茬,枯槁的面颊,几近歇斯底里的笑,忽然感觉彻骨的寒意。 也许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次爱恋,就这么湮没在叫人心悸的笑声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同情她,也许同情显得太虚伪廉价。我坐在她床边,听她说话,她不再说杨广,开始说她从前的事,童年的点点滴滴,脸上的笑容渐渐温馨。 “阿婤,”她说,“我死之后,你就不要烧纸了。我不需要那些。” 我问:“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想回江南去,要是可以,我想回从前的建康。” “好。”我答应她,“我一定做到。” “幸好是你!”她握了握我的手,“如果换作别人,一定不停地哭哭啼啼。” 我其实也想哭,努力地笑一下,“你知道我的,就是这样死乞白赖的性子,哭太费神,不适合我。” “你才不是死乞白赖”她的声音低下去,又絮絮地说一阵,而后睡去。 我确认她短时间内不会醒来,起身回去。 杨广在等我,他眼里有几丝不安。 “你们都说些什么?”他故意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其实他在意,我知道,很在意。 “她说” 我望着他。说不在意是假的,可是我忽然厌恶一切的猜谜和兜圈游戏,我第一次全然坦直地面对他,老实地将陈琼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他。 他目光炯炯。 “你不信她说的,是不是?” “不全信。”我说。 我想她说的,一定不会全是骗我的,也许,那对于她而言,全是真的也说不定。在她看来,事情的确是那样的,杨广从来未将自己的承诺当真。 “我是送过她很多礼物。”杨广坦承。 “我知道。” “但是她也许误会了。” 我看着他,“是你希望她误会吧?” 杨广沉默。 陈琼没有说错,他的确在利用她。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在彼此利用。就像阿云和陈琼也利用我,恐怕在她们眼里,我隐瞒着她们与杨广的关系,也是在利用她们。 仁寿宫变让我看清楚很多事。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别人的想法,每个人的立场都不同。这个道理,理论上我早就明白,可是放到现实里,忍心看着熟识的,活生生的人死去,是另外一回事情。 但是我已经不怨他,我现在不怨任何人了。 我走过去,侧过身子,将脸贴着他的胸口。用这个动作告诉他我现在的心意。 他感动,紧紧搂住我。 半月后,妙真法师圆寂了。 杨广得知消息后来看我,我正在做《神伤赋》。诗赋非我所长,只写了个架子,让杨广替我润色,在她头七之日焚了。 细想陈琼这一生,从这所宫殿到那所宫殿,从这个皇帝到那个皇帝,做过公主,做过嫔妃,连做尼姑,都在深宫之中。她生前的话一语成懺,她这辈子竟未曾踏出过宫廷。 她竟不知道,世上是有别样的生活,她也可以有别样的选择。想到这些,我真替她落泪。 我哭时,杨广抱着我,但他不会哄我,也不会劝我停止,他只是任由我流泪。 世上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能让人痛痛快快地哭,也是种幸福。 七月中,我分娩了。 那个过程,如所有文学影视的描述,惨痛不堪。不过,等宝宝“嘎”地一声啼哭,所有的痛都只剩下了空泛的形容词,取而代之的是初为人母的狂喜。 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3 我爱足她十分。 这个金贵的小丫头,身长不足两尺,脑袋只比柚子大一圈,哭起来惊天动地,奶到得晚一步都不依不饶。她有四个乳娘,不过真正为她哺乳的只有一个。其实我真的很想亲自喂养她,可是,我的想法一经提出,就造成周围人士齐刷刷的大惊失色,好似我想自己喂奶如何离经叛道。再加上陈婤的身子也不太争气,御医再三吩咐,必须好好静养,杨广便坚持不让孩子在我身边待得太久。没有刺激,乳汁尚未分泌,便早早撤回,断了我的念头。每天嫉妒地看她窝在乳娘怀里,拱起小嘴,咕咚咕咚喝得畅快。 我疯狂地爱她,亲手给她换尿布,亲她的脸蛋c她的鼻子c她的额头c她的身子c她的小手c她的小脚c她的屁股。 但她仍依恋乳娘更胜于我,尤其夜间,非要在乳娘怀里入眠。 “小坏蛋!”我有时候看着她,轻轻地唤,“你这个小坏蛋!” 她转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带着好奇的神情看我。 我喜欢抱着她,对她说话。我知道她什么也听不懂,但我很享受。她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味,让我觉得安全。是,安全。因为我的一生里,无论是林青还是陈婤,都从未有过一样如此确定属于我的东西。她是我的女儿,她有我的血脉,我的。谁也不能否认,连上天都不能。 看着她,我有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眼里的世界都变得温柔美好。 女儿的容貌像足我,第一天初生时皮肤也不皱,粉红粉红的,第二天便雪白粉嫩。任谁见了都爱。 杨广也爱足她到十分。时常抱她,逗着她玩。她太小,窝在他怀里就如一只小猫,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看上去笨手笨脚,父女俩都十分可爱。 他想很久,给女儿取名静淑。 我斜眼看他,“取这样一个名字什么意思啊?” 他笑,“这不明摆着。” 我“哼”了一声,“只怕你如不了意,你瞧这小丫头哭起来,既不‘静’也不‘淑’。” 杨广回头教育女儿,“要跟你大姐学,千万别跟你阿娘学。你阿爷有你阿娘一个已经够应付的了” 我才不理会什么静淑,只管唤女儿作“宝宝。” 这年有闰七月。出了月子,宝宝乖巧多了,有时吃饱了睡得舒服,嘴角勾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叫人见了整个融化掉。 静言很喜欢她èi èi,时常跑过来抱抱。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杨广还是很疼爱长女,千挑万选地拣了宇文述家的二公子宇文士及。那少年我曾见过,相貌俊朗,能文能武,果然堪配公主。萧皇后也满意,只是疼爱女儿,想多留一二年,所以静言至今尚未出阁。 “小东西!”静言点宝宝的鼻子。 宝宝瞪着她,天真的眼睛。 “六娘,你生的孩子真漂亮,多生几个吧。” 有时候很想再生再生,又不是不能生了,那样的满足感,从心底里涌出来,一生也不会有多少次。但有时候,又觉得一个也够了,不再要别的孩子来分享对她的爱。 “顺其自然吧。”我抱过宝宝,把脸贴着她的脸蛋。 此时宫里宫外都是一团忙乱。 自本朝立国以来,这是大隋皇帝陛下第一次出巡,躬亲庶务。 朝中的江南人极兴奋,杨广初登基便巡幸江南,大约预示着他们的三等公民地位将有根本性的变化。 我想起杨广曾经说过,将对天下人一视同仁的话,如今终于到了他可以兑现的时候。以前他在江南时,已广为任用江南人为地方官,如今,他在江南召募的不少亲信则进入了中枢。 又下诏书,恢复了杨坚曾罢黜的各级学校,并命各地寻访有学之士,只要精研经术,即使不愿入仕途,也可领取一份俸禄。 如此,建起了一个人才库。 这些举措,颇受朝臣称颂,不过我隐隐已开始觉得,朝中诸人有些跟不上杨广一时生出一个新主意的节奏。 别的不提,对官员们而言,刚习惯了杨坚时代那套不定期地等待朝中一声令下,举荐贤人的法子,如今,皇帝一道圣旨,从推荐的标准到录用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以前举荐标准一向是品德为第一,现在至尊明摆着是更重才能了。不但如此,这不当官也能领薪水,说来简单,可到底什么样的人能领,领多少,怎么定等级,都够底下忙活好一阵子的了。最可怕的是,忙也就忙了,只怕白忙。瞅当今圣上这副干劲,说不好这一套标准刚厘清,下一个主意又生出来。 从前我在公司时,就最腻味老改要求的客户,即便要求合理,每每都要花我们好大气力改动方案才行,典型“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是,如今表面上朝中上下还是一派同心协力的模样。何况,杨广虽然不反对我过问朝政,但我的意见他究竟能听进去多少,眼下我也还拿不准。总之还不到我能干预的时机,只多一个眼睛先瞧着罢了。 皇帝要出一趟门,行装可真是不得了。记得他还是晋王时,来往江南和大兴之间,不过几辆牛车,轻装简行。现在那点车马,不够运送小丫头和她那群乳娘宫女的行头。 “怎么这么多啊?”我见到大大小小的xiāng zi,吃一惊。 连杨广也吃一惊。 但是殿内局和礼部官员一起解释,至尊这一趟是大驾出巡,必须要让臣民领受至尊威仪。而且,这回出门至少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来,行装自是少不了的。 “能不能简一些?” “简也简不了多少。况且,万一到用时未曾预备,又要临时想法子,更耗财耗力,不如带了去。” 杨广不作声了。 不过我想,他心里也未必真的想从简,毕竟这也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闰七月末,我们动身来到洛阳。 杨素亲身前来迎接,礼数十分恭敬。快有一年时间未见过他,我发觉他也老多了。原定次日他会领着杨广到处查看。因为我磨着要去,杨广答应了,静言见我能去,便也磨着要去,杨广命人给我们俩换了装束,混充宫女,跟着一起去逛。 洛阳还是一座大工地,民宅已完工,一色的平房,齐齐整整。杨广看过几处集市,又看皇城,各部衙门一路看过去,果然宽敞,亦有条理。杨广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频频点头。 最后到紫微宫。 宫城尚未完工,只搭起个架子。已看得出气势恢弘,壮丽已极。想像得出完成之后还会更加赫赫堂皇。 杨广仰脸看着,神情微妙地变化。 我知道他曾说过,营建紫微宫务必从俭。 “宇文公,”他似笑非笑,也并不回头去看,“公欲陷朕于不义?” 宇文恺跪倒,“臣怎敢?” “公所建之殿——”杨广伸出手指了指,“岂非令朕失信于天下?” 杨广的语气有点让人摸不透,但宇文恺也不见得慌张,大概早就想过了。 他说:“此乃天下人礼尊之所在,怎可以过简?”然后开始长篇大套地解释,意思归结到一句话,那就是:这还算是省的,再省就没办法见人,丢大隋朝的面子了。 杨广不置可否,但至少没有发作。 看得出宇文恺松了口气。 杨广又问:“当日迁出此地的居民现在何处?” 换了裴矩上来回答:“都在城东十数里外安置。” “是权宜之计吧?” “是。待东京成,自会迁回。” “若有不愿迁回的呢?” “这自是另行安置。” 杨广笑了一下,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走。 我注意到裴矩以求助的表情望着杨素,但杨素也没有做任何表示,紧跟着杨广走开了。裴矩微微怔愣了一下,忙跟上来,脸上依旧含了一丝惴惴。 这人,是很将杨广的脸色当回事的。 除了这些零零杂杂的事,我和静言跟着逛了一整天的收获,也就是腿酸了。 我们在洛阳住足半月,整个隋的中枢都跟着到了这里,杨广每天在行宫见人c议事。我和乳娘们忙着对付小丫头。 一个多月的小人儿,也是挺会折腾的人的。饿了c尿了c困了,换着花样哭。现在我已能分辨她不同的哭声,有时候不舒服,有时候只是撒娇。 她懂得分辨更多的人。似乎已识得杨广,吃饱时喜欢赖在他怀里,硬剥离出来就会大声哭。都说女儿和爹亲,原来这么小一丁点儿也知道“异性相吸”。 我不爽。 最近我有些小小的不爽。 我们来到洛阳。洛阳。我以为这个地方对我们会有特殊的意义。我等着他有点特别的表示当然我可以先暗示一下,但总希望他主动地表示。他应该记得。 可是等许多天,越来越失望。 终于忍不住提醒:“就快要启程了。” 再有三日,我们便会登舟难下。黄门侍郎王弘c上仪同于士澄数月来在江南筹办的数千船只早已陆续抵达板渚,据说船队的恢弘足叫人震惊叹服。 他“嗯c嗯”了两声,未有我期待中的反应。 “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怎么?”他终于留意到我的神情异常,“你不舍得这里了?放心,我们将来会在这里住很久。” 鸡同鸭讲。 我扭过身去,预备不理会他了。 杨广忽然问:“阿婤,你好像有烦恼?” 我不否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一个排遣烦恼的好办法,你要不要一起来试试?” 我心中一动,猛地转身。 他看牢我,慢慢的,眼里浮起一丝微笑。 我明白了。 “你居然捉弄我!”我扑过去掐他的胳膊。 他大笑,“你居然能忍到今天才说。差一点我就先说了——” 我们让宫女和黄门找旧时的布衣出来,换了装束。我戴上帷帽,和他一起出行宫。门外孤伶伶的一辆牛车。 我左顾右盼,没瞧见一个闲杂人等。 杨广低声,“不用找了。不该跟的一个没有,该跟的也不会让你瞧见。” 我失笑,“你怎么做到的?” “这有何难?”他淡淡道。依然旧时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我真爱足他这样的语调,尽管有时,隐隐觉得他的未来只怕与他这样的性子干系不小。 他侧身坐上车,大隋的皇帝陛下赶起了牛。 “咄——” 我忍不住大笑,一路地笑过去,路边的人纷纷向我们张望。 理他们的呢,我们是这样快活。 行宫距离那座山原来很近,只行了不足半个多时辰便至。 “原来你一早已盘算好。”我说。连行宫所在也是特意选的。 他笑而不答。 我们携手走进去,已近中秋,草木青黄交杂,别是一番景致。 “可惜没有那年的花。”我说。 “我们可以明年春天再来。以后我们会时常住在洛阳。” “好。” 停了一停,“还是只你,和我两个人来。” “当然。” 我想了想,“如果宝宝乖,等她长大了,就带她来。” 杨广轻笑,“她会有自己的山谷。” “也对。”我说,“那么连宝宝也不带。” “好。连宝宝也不带,只有你,和我。” 我们在溪水边坐许久。安静的,偶尔说一两句话。快乐并不需要多少语言。 回来的路上,看见道边的茶点摊子,只几张小胡床,围了个长条案。汤饼的香气随风扑面而来,叫人垂涎欲滴。 “要不要吃?”他回头问。 当然。忙不迭点头,“要c要。” 他知道我馋,习以为常。反正陈婤身材好,怎么吃都不胖,也不瘦,天生的吃命。 我们下车,坐下来,要两碗汤饼。 人家的汤饼都是面片。结果这家不但上来一碗肉汤面片,还多了一只饼。 饼干得出奇,杨广不知道怎么下嘴,怔在那里。 明显就是泡馍嘛,我示范给他看,小块小块地揪下来,扔在面汤里。 “还是小娘子在行。”老板在一旁说。 杨广学我的样子撕了饼扔在汤里,尝了尝,大约满意味道,于是痛快地吃起来。 午后了,有徐徐的风,拂过我,也拂过他。没有别的客人,只我们两个并坐。一切的烦恼都可暂时抛开,生活在这一刻如此简单。老板站在长案那头,从眼角瞥瞥我们,嘴里哼了一支歌: “山上的花开一丛丛,郎君和娘子山边走 叫声娘子你莫累着,这边有座你这边坐 明了娘子的心,挽了娘子的手儿回家转 只要娘子是真心意,郎君生生世世把真心在娘子的怀” 大业二年二月,礼部择吉日,在江都行宫,杨广正式册封我为贵人。 那日我鸡鸣即起,身着褕翟衣,首饰花九钿,梳起高高的二博鬓。金章龟钮。紫绶,一百二十首,长一丈七尺,金缕织成兽头鞶囊,佩于阗玉。 乘坐翟车,赤质,驾二马,至朝阳殿。 跪拜皇帝,跪拜皇后,接过贵人印玺。 我正式地嫁了。 除了册立的典仪,我推却了杨广一切关于婚礼的建议。我知他极想兑现多年前对我的承诺,要给我一个风光无限的婚礼。 但我并不需要。 我拥有的风光已够多,甚至太多。我的幸福亦不需要对他人展示,更不需要他人确认。 这本就是我,和他,我们两个人的事。 我知道前途多蹇,历史清清楚楚地写着隋炀帝的结局,每每想起不,我并不敢多想。 但是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杨广并不似史书中的隋炀帝。他一如他对母亲独孤皇后的诺言,努力地做着一个好皇帝。 我眼前的大隋王朝,四处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千古第一荒淫皇帝治下能够出现的盛世。 不不,那绝非杨坚一个人的功劳,杨广和他的臣民也在努力地延续。 我看到他的勤政,过问各种庶务,偶尔,他与我出宫在江都街头漫步,一如从前,时时询问生计。 而照史书的说法,他本该已经原形毕露了。 当今的风气,虽然比开皇年间奢侈得多了,但也远未到拖垮本朝的地步。 所以我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是哪里? 每次想到这里思绪便会滞涩,然后本能地伸出手,去握身旁那个人的手。而他也一定会回应。自然而然,仿佛天经地义。 当我们双手交握,彼此掌心的温度融合,便顿时安心。 我终于完全的c彻底的将自己交给他,是好是坏,我们都将一起面对。 以后以后就是另外的一段人生。 大业二年,隋炀帝以后主第六女婤为贵人,绝爱幸。 ——《陈书 卷二十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 01 零八年冬天邪了门,我们这儿大南方的居然下一尺厚的雪。为了年终奖,我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单位,凳子还没捂热呢,领导来了个diàn huà,通知放假。tnnd! 我打包出门,大地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风夹着雪片子直往我脖子里钻。偏偏这时候还接一狐朋狗当的diàn huà,我哆哆嗦嗦按了sh一u ji,就听他在那头兴奋得直蹦高:“下雪了诶,你们那下不下?我从这窗户外头看出去都白了——”恨得我直想骂他丫的,可惜我舌头都冻得不会转了。 “我出去堆雪人了,回头发zhà一 piàn给你看哈!” “唔唔唔。” 我哆哆嗦嗦收了sh一u ji,正拉包链子呢,忽听背后qi chē声响。 忘了说,我们单位在一胡同里,横宽就能挤过一辆车去。我赶紧往旁边让道,才迈腿,就听见“咣”一声巨响,完事儿我就人事不知。 再醒来,我穿了。 这年头你要不知道“穿”是啥意思,你就真火星了。 我不火星,我特地球。而且吧,我还是一老资格的穿迷,真的,不是吹的。打黄易的《寻秦记》那时代就迷上了,后来泡网,能扒拉下来的穿书都扒拉看了。所以,我一点都没犯迷糊。不像小说里那帮小白似的,还晕啊什么的,我一睁眼就明白了。 把我给乐得呀!这能不乐吧?作为一个穿迷,还有什么比自个穿了更让人兴奋的?这就跟追星追到偶像了一样,最高境界了啊! 我兴奋了半天才想起来,我睁开眼的时候,居然没人在旁边用无限激动的c颤抖的声音说:“你终于醒了!” 这可不仅仅是美中不足的问题,你想啊,没人说这句话就表示没人在旁边守着,一个人昏迷不醒的时候都没人在旁边守着,那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苦孩子。 既然没人涕泪交加的拥上来伺候,我这苦孩子只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大概刚醒的缘故,头有点发晕,手扶着床沿才站稳。一分钟后我确定,我穿的不是清,衣裳款式不对,也不是明,屋里没桌子凳子,只有更古董的坐榻。再往前到底是哪个朝代咳,我是穿迷,不是历史迷。不过,从这屋子简单的陈设来看,我大概是个侍女。 呜,命苦啊。我刚从窗子审查过了,远处屋宇房檐栉次鳞比,这府邸可大着呢,我怎么就不能穿个好点的呢?算了算了,侍女就侍女吧,只要府里有帅哥就行。 我正瞎琢磨呢,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 就我这屋子这装束,躺床上苍白着小脸半睁眼睛气嘘嘘念叨一声:“我有点饿了”的机会就甭指望了,靠自己才是王道。 出了房门是一大院子,一面是门,三面是一长溜的屋子。我站那使劲吸鼻子,试图找出点食物的味道来,忽然从东面一间房里出来个女孩,也就十岁吧,头也没抬,就站台阶上哗啦泼了一盆水在院子地上。 眼见她转身就要进屋,我忙叫:“哎——” 她回头看见我,愣了下神,笑,“秀娘,你可醒了!”又打量我:“哟,你烧糊涂了?怎么这模样就冲出来了?快进去,回头叫人看见了。” 这回我愣神了。 不,她说的话挺普通的,问题是她那口音。咱虽然是一南方人,但从小学校里就提倡说普通话,大学又上北方去熏陶了一下,回来好歹那也是一口二甲的普通话了。所以吧,我看穿书的时候,下意识就跟古装电视剧里一样,觉得那里面人都说普通话。现在可倒好,咕咚掉春晚小品里了。我也分不出来那是什么方话,反正不是普通话。也对啊,就这时代,哪来的现代普通话啊? 可这么一来,我就不敢开口了。 没看人无袖拢香写的穿文?那头一个就是因为方言错了,直接就上了火刑架了。人好歹还知道是穿到清了,我这连朝代都没摸明白呢,我可不想就这么当了糊涂烤鸭。 幸好,人也没等我回答,就推着我回了我屋里。 “烧好了?”她上来按我的额头,“烧好了,你也好歹先穿上衣裳啊!” 我身上穿着衣裳的,齐齐整整的短袄,长裙。我醒来时,就根据这身装束判定我穿了。可是现在我跟人一对比就明白了,敢情我穿的只是内衣,相当于穿着三点装蹦大街上去了。外衣就在床栏上挂着,我赶紧抓过来穿,穿哎呀,俄滴神呀,古时候这衣裳怎么就扭来扭去的,也没扣子,只有无数不知道哪根系哪根的带子。 那宫女,我也没法套问人家名字,姑且称呼宫女甲吧,在旁边瞪着我看,终于忍不住说:“得得,一场病生得你!倒真成了什么人呢。瞧在你刚能起来的份上,我伺候你一回吧。” 我感激地“唔唔”点头。 宫女甲诧异,“你哑了?” “唔唔。” 宫女甲顿时露出无限同情的眼神,一边帮我穿衣裳,一边安慰我:“没事,让大夫再来看看,开付帖子,你多歇几天,你的值有咱们几个当着呢,不用担心。” 多好的同事啊!要不怎么说人古代人就是心地朴实呢。 看来我这个本尊秀娘平常做人也不坏,这点可得好好利用,我还指着当一个风生水起的丫鬟呢。 我正想得美滋滋,宫女甲又说了句话,严重刺到了我的神经:“对了,贵妃昨天还念叨你呢。” 贵妃? 贵妃?! 这是皇宫?我居然掉皇宫里了?敢情我不是丫鬟是宫女。可这么一来,这里唯一的一个男人不就是皇帝了?我对什么丫皇帝的可没兴趣,关键是我演不了金枝欲孽。呜,我也太命苦了,仿佛看着那一个一个的帅哥都化作肥皂泡飞走了穿了没帅哥,那还能叫穿吗?我鼻子一酸,眼圈顿时就红了。 宫女甲瞅瞅我,说:“贵妃一向疼你,哪个不知道?你也不用多费眼里几点水。” 这句话就有点酸溜溜的味道了。 我想了想明白过来,秀娘肯定是那位什么贵妃面前得宠的宫女。本来这是好消息,不过我那颗老心还处在远离帅哥的打击中没恢复过来。 宫女甲帮我穿好衣裳,她忙活我更忙活,这过程中我忙着死记硬背衣裳怎么穿的,不能每回都让人帮忙啊。然后她问我饿不饿?我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她就出去端了碗小米粥来。饿了吃什么都香,我稀里呼噜喝完,宫女甲嘱咐我多歇歇,出去了。其后,又有宫女乙丙丁等等来看过我。因为我哑着,只能点头yes摇头n一,她们也没法多说什么,问两句好点没有,再说句安心养养,便走了。 第一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晚上我勉励自己,一定要做一个革命乐观主义者,皇宫怎么了?也许当今天子就像人康熙一样有好多帅哥儿子呢?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为了我在古代的人生,一定要努力地努力地干啥呢?算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咱先打起精神来,干啥明天再想。 这一夜美梦做得呀,我梦见皇帝的一大帮儿子,比康熙那还多两倍,一个一个都爱得我死去活来的。别问我他们都爱我什么了,问这问题的都不是穿迷。我内心挣扎来挣扎去,到底选谁呢?正痛苦着,醒了。 有人把我推醒的。 我差点就骂人,还好,及时想起来我的人生已经改变,刹住了车,改而用无辜地眼神望着来人,仿佛在问她:做什么。 来人是宫女不知道几,她说:“你烧都退了,也起来过了,那还扮什么金贵?别猫床上了,出来晒晒太阳倒好得快。” 我从善如流地起床。 不为别的,也得为肚子考虑考虑,瞧这点,估计也有点了,我还没吃早饭呢。 我先拿过衣裳,使劲回忆着昨天宫女甲的步骤往身上套,宫女n又过来帮我的忙,居然顺利穿好了。宫女n看看水盆是空的,顺手抄起来,说我病刚好,她替我去打水。我嘴里唔唔装客气,跟着她出来,其实想侦查一下到哪里打水。院子里好几个宫女,都坐在小马扎上,围了一圈晒着太阳做针线,看见我出来,纷纷打招呼,完了又继续聊。我已发觉,她们的口音并不完全一致,这就更麻烦了,秀娘“生前”到底说什么话呢? 出了院门没多远就有水井,宫女n正要打水,过来一太监帮忙。估计宫女n也是得宠人物,那太监满口姐姐长姐姐短的。说实话我还头一回遇见真太监,咳,这不废话嘛。其实除了没胡子没喉结,说话声音怪点儿,太监看着也还正常。 大概我直眉瞪眼地盯着他看,让他觉察了,他一转脸见是我,又添了三分笑脸殷勤招呼,宫女n解释说我发烧哑了喉咙,他才作罢。 我洗了脸,宫女n帮我梳了梳头。还好,宫女的头发不难梳,就是一左一右两个髻,估计没人帮忙我自个也能对付。梳洗完了她就拽我到院子里坐,只字没提吃早饭的事儿。难道这里过了点就没得吃了?呜,饿得我。坐那听她们说话,一大半时候她们在讨论针线工艺,一小半时候她们讲八卦,但是八卦里的张三李四好像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也对不上号,听得我昏昏欲睡。幸好这工夫早点来了。敢情,这时分才吃,看天色都有九点了! 填饱了肚子,我开始考虑该干什么。 首要必须解决的问题很明显,我必须搞清楚我到底在哪个朝代。要知道像咱这样学计算机的掉古代来那就是一准废物,唯一可取的就是多少知道点历史,要是能碰上个熟悉点的朝代那就算中彩了。可问题是眼下我不能开口,至少在这不行。但天无绝人之路,这既然是皇宫,人一定少不了,我就不信这宫里人人都认识我,跟我说过话。找个不跟我打招呼的人套套话,那不就结了? 说干就干,我悄悄地站起来往门外摸。背后立刻有人问秀娘你去哪里?我嘴里唔唔,只管往外走。又有人说出去走走也好,别走远了。我点着头,算答应。嘁,哪能不走远点?不走远怎么遇见陌生人。 但是往哪里走这大有讲究。皇宫大内规矩多,走错了地方区区小命就算没有。我盘算了一下,看着宫殿特大特豪华的地方肯定不能乱跑,何况秀娘是贵妃身边的宫女,一定常出入那种地方,认识的人多,咱就得拣那偏僻的冷清的旮旯钻。 于是,我开始往房屋不那么密集的地方钻。 别说,这皇宫绿化搞得不错,比紫禁城强多了。当年我第一次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又参观故宫,就觉得建筑是够恢弘,可绿化忒差点了,敢情皇上嫔妃们就对着砖瓦过日子哪。这里就不一样,到处绿油油的。我穿了好几片大大小小的树林,也遇见几拨人,有宫女也有太监。可人人都跟我打招呼。我只好唔唔作答,又指着喉咙。他们立刻领会精神,争先恐后地安慰我。呜,这秀娘在宫里怎么这么有人缘啊? 别说,在我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我终于遇见了第一次不跟我打招呼的人。 但是这个人吧无论我跟她说什么,她也不会搭理我的。 因为她还没学会说话,连路也走得不大稳,跌跌撞撞地就冲我扑过来了。 我这辈子最烦的一种人,就是小孩。每回我一回老家过年,就让我那些堂侄表外甥整得丢盔卸甲。但是这个,不由分说就扑进了我的双腿间,用小胖手揪着我的裙边,抬头跟我咯咯笑,我的老心一瞬间就融化殆尽。 小ěi nu啊。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宝宝,什么形容词搁她身上都差点意思。还有那鲜鲜嫩嫩的小脸蛋那甜甜的笑看得我口水都快出来了,忍不住亲了她一口。她更不客气,直接蹭我一脸口水。 “宝宝,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抓着她小手问。 “爸爸” 嘁!白长这么可爱的脸蛋了,宝宝,你好歹也分清了性别再叫啊。 “宝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爸爸” “宝宝,你肯定偷跑出来的,你太淘气了哦!” “爸爸” 得,人就会说这一个字。我也省省吧。我琢磨了一下,这孩子恐怕是位公主,皇宫里嘛。如果是公主,跟她的人一定就在附近。这么小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还能跑多远?于是我抱起她,往看着热闹点的方向走。 果不然,走了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吵吵嚷嚷,又哭又喊。很快有人看见我,呃,应该是我抱的那个孩子。 “公主——” 多感人的一声呼唤啊,撕心裂肺,直出肺腑。接着我眼前一花,一大群人呼啦啦扑上前,转瞬我手里的孩子就被人接过去了。 那孩子被人从头到脚检查了好几遍,确认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没少,众人舒了口气。这时候终于有人注意到路人甲——我了。 “秀娘!”有个脸上带褶子的太监看见我,皱皱眉,“你病还没好透,怎么能抱公主?” 听他那口气,分明埋怨我不该碰小金枝,意思怕传染了她。 我的火头蹭一下就上来了,他们不小心把公主给弄丢了,我“拾金不昧”给送回来,我倒落个不是,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我冷笑:“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这么多人还把公主给弄丢了。公主一个人呢,要不是遇见我——” 话没说完,我忽然警觉,赶紧闭嘴。 可惜晚了。那太监眼睛越瞪越大,惊恐得往后退了两步,手指着我道:“你你你,你是谁?!” 不光是他,所有的人都露出同样的表情,好像他们看见了鬼怪。 而我,仿佛已经看见了柴堆。 呜,沉默是金,我怎么能忘了呢? 现在倒是一片沉默了,可还有什么用?只有那个小公主,忽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都是你害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 02 看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转眼我就看见柴堆了——我给扔进了柴房。 这地方挺让我不屑,堂堂一皇宫,关人的地方居然也跟土财主家世的。不过,其实还算齐整,居然还有一砖榻,也许应该称炕吧。 我瞅瞅屋里的大堆柴火,自嘲地想着不知道是否正是它们会用来烧了我这短命穿越女。说句实话,其实我不太担心,根据我对穿的研究,如果我真的上了火刑架,基本上等于我又会穿回去。回去就回去呗,虽然不够过瘾,但咱也算穿过了不是。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担心也没用。 倒是时间不好打发,就这么个屋子,我也不能跟柴火说话呐。满屋子转悠了不知道多少圈,到窗口看了又看,太阳跟不会挪窝似的。拣跟柴火在地上画了半天画,又在炕上躺了会儿,估摸着到中午了,但是没人送中饭来。这倒让我担心了,不会吧,关这里就没人管饭了?作为一个饕餮女,我认为最惨的死法就是饿死。还好,到下午,太阳没下山那会儿,也就三四点钟光景吧,有个小太监送来了吃食。面饼不像面饼,包子不像包子的一个玩意儿。小太监扔下碗就跑了,跟躲瘟疫似的。 呵,我有这么可怕吗? 为了打发时间,我把面饼撕成小块一点一点吃,饼渣子掉地上,倒招来了蚂蚁。我正蹲那里研究蚂蚁,宫女n来了。 她是偷偷来看我的,进不了柴房,只能隔着窗户问我话。我现在也不用再装哑巴了,她问什么我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怎么能跟个古人解释清楚“穿”啊?我就一口咬定我是病了,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样。 宫女n是个厚道人,估计跟秀娘情谊很好,听我这样说,都哭了。反而是我安慰她,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本来就是鬼门关转悠回来的人,我怕什么啊?她反倒哭得更厉害了,说了好多往日情分的话,最后告诉我,她明日当值,会想法将事情告诉贵妃。 她说:“贵妃一向喜欢你,你病得那样,贵妃也不让你移出宫去。我跟贵妃说说,说不定能帮你。” 我说好。其实我心里没抱什么希望,我说好是安慰她的。 她陪我说话,我赶紧趁机问她:“当今国号是什么?” 她傻了,“秀娘,你连这都不记得了?” 我说:“是啊,我什么都忘光了。你告诉我。”心说好歹让我明白了再回去,要不我真是史上最糊涂穿越女了。 有人来了。宫女n抛下一个字:“隋。”就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真可惜,我来不及问问她的名字,患难见真情,好歹这也是我在古代第一个朋友。 至少我现在不是一只糊涂鬼了。 隋,很好,我对这个朝代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 于是我接着研究蚂蚁,然后睡觉。睡醒了继续研究蚂蚁。宫女n当值,除了送饭的小太监,就没人会来了。 一直到下午,房门开了。 那会儿我正蹲地上看黑压压两拨蚂蚁打仗,以为小太监提前送饭来了,手随便一指:“搁那吧。” 来人没走,还猛地咳嗽一声,吓我一跳。 我可就不乐意了,心说你这瞎咳什么?吓着我也就算了,吓着蚂蚁也不好嘛。我抬起头就想瞪他一眼,结果一瞅,原来不是小太监,是昨天跟我说话那个带褶子的老太监。 “秀娘——” 瞧瞧人这调子扯得,跟花腔女高音似的,还带拐弯。我就不爱听这拿架子的官腔,没搭理他。他瞪着我,可也没招,只好说:“贵妃召你。” 我站起来,抖抖裙子,“行,走吧。” 他没动。 我也没动,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他又咳嗽一声,扯扯褶子,端着脸说:“你为何不走?” 我说:“我不认道。病后我失忆了,失忆知道不?我什么都忘了。” 老太监狐疑压过了生气,上下打量打量我,哼了声,转身走在前面。 我跟着他走,一路东看西看。我知道皇宫大内不兴这个,可反正我已经“暴露”了,我是“妖怪”我怕谁啊? 这皇宫极大。我判断老太监既然带我去见贵妃,那一定是往豪华地带走。果然,越走建筑越恢弘。而且不像后来的故宫,宫中尽是窄窄的长街,此皇宫都是一条一条的大道,宽阔舒畅,瞧着就气派非凡。就是走得久了点,我脚底都有点发疼了,才进了一处宫殿。 老太监指个角落让我等着,我就杵那了。 等了半天没见人来,贵妃架子果然大。我腿都酸了,决定小范围hu一 d一nghu一 d一ng,就溜达着走开了。我原来站的地方是在一条走廊里,穿出走廊是个院子,我还没进院子里,就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咯咯爸” 靠,那小害人精。 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小害人精却已经看见我了。 “爸爸” 她张着小手,乐颠颠地冲我跑过来。别看她腿短,跑起来还真不慢。后面,大概是她的乳娘吧,急得扎着手直赶上来:“慢点c慢点!”一抬头又看见是我,连使眼色,叫我避开。 稀罕,姑娘我还不乐意伺候呢。我转身就往回走。 “爸!爸哇” 一听就是惯坏的宝宝,看见想要的跑了,哭起来不依不饶。可是这小害人精的哭声吧,还真是有穿透力,沾着水声,硬是把我的老心哭成了八瓣。我只好回头。小害人精挺聪明,一看我回身了,立刻就止哭,跟装了开关似的。我冲她扮个鬼脸,她挂着满脸的泪花又咯咯笑起来。拿她没招。 正这时,老太监又来了,气急败坏,脸上褶子都快抻平了,“秀娘,告诉你别乱跑!快随我来!” 我跟着他进了一间房,其实是个套间。 老太监在外间屋回禀了一声:“贵妃,秀娘来了。”就听里面有人回应:“秀娘进来,你们都出去。” 屋里的宫女们依次出来,等她们都走尽了,老太监给我使个眼色,让我进去。别说,我还真有点紧张。也不知道里面那贵妃到底好说话不?再说了,我见她该行什么礼,该怎么说话,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得,临阵磨枪也没用了,只能相信穿无绝人之路! 我一咬牙,一横心,埋过门槛,进了里屋。屋里只有一个女人,独自凭窗而坐。她听见我进来,回过头。看清她的瞬间,我彻底石化。 ěi nu! 咱活这二十大几年也总算见识到了,什么才是货真价实的ěi nu!什么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什么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什么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要是朵花,我也自个找个坑自埋算了。 忘了说,我从小就有个毛病,花痴。有这毛病的人不少,不过我特别,我对一切美人都花痴,包括男性和女性。我一向都坚定不移地认为,美人就是让人花痴的,否则岂不暴殄天物,愧对造物的一番好意? 我挪不开眼,移不开步,直眉瞪眼地盯着她。 她也看着我,看着看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东倒西歪,横在榻上直揉肚子。 由于那种姿态很破坏淑女形象,我终于惊醒过来。 “贵贵妃” 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给她叩首什么的,她一骨碌跳下地,奔到我跟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足以改变我一生的话。 “喂,你是不是‘穿’的?” 当年吴琼花千辛万苦找到组织的时候,那份激动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大张嘴,手指着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使劲冲我点头。 呜,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陈婤,就是贵妃娘娘,现代曾用名林青,不过为了不混淆,我还是管她叫古代的名字。她比我早穿半年,可是落点比我早多了,已经在这个时代有了十多年的生活经验,算是我的老前辈。她说本来还有一更老的前辈,可惜已经不在了。 我们聊了一下午,关系就突飞猛进到闺密了。这是当然的,都是穿的,这客观的感情基础就深厚。 我也不用费神找别人套话了,经过她的解释,我迅速弄明白现状。目前是大业二年九月,隋炀帝在位,运河才挖了半截,距离隋亡国还有十来年的日子好混。现在我们身处的是洛阳紫微宫,刚落成没一年的簇簇新皇宫。杨广只有两个儿子,老大两个月前还刚刚死了,老二,据陈婤描述,勉强还能算个帅哥,但绝对是个花心大萝卜。 我那颗老心满怀的希望又“啪嗒”碎了一块。 “杨广怎么只有俩儿子啊?他有多少老婆?” 瞧我这大嘴巴!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这么问呢?这不刺激她吗? 还好,她倒心平气和,伸了四个手指头。 四百?我心说这厮果然强啊。不过为了不刺激陈婤,我装模作样地回答:“哦,四十?” “什么呀?”陈婤白我一眼,“四个——其中俩是摆设。” 啊?我下巴“碰”就掉地上了。 “那不就等于说,只有俩?” “皇后,和我。” “怎么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啊?” 我手支下巴,瞪她:“咱穿的这个隋是那个隋吧?” 她也手支下巴,瞪我:“目前为止,貌似是。” 我愣了半晌,一拍桌案:“好!那我要去找李世民!” 陈婤继续手支下巴瞪我:“你想干什么?” “我”我差点就说我想泡他来着,好歹改口说:“好不容易穿来一趟,怎么也得会会他吧?哎,你见过他没?” “见过。上个月他刚跟着他爹李渊来过。” 我这个兴奋啊,一把揪住她的手,“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大帅哥?” “小帅哥。”陈婤正经八百地纠正我,“还行,以一个七岁孩子的标准来说还行。” “啪嗒”,我的老心碎了第二块。 呜,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在错误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这果然是一种无奈。 我正安抚老心呢,宫女在外面高声说:“贵妃,该用晡食了。” 捕食?贵妃还用捕食? 陈婤小声给我解释,不是捕食,是晡食,就是吃晚饭啦。这年代人只吃两顿饭,早上一顿下午一顿,早上是朝食,晚上是晡食。这我就明白了。 陈婤让我先在地上站会,她自己端好架子,让人把饭菜都送进来,又把人都打发出去,我们俩一块吃晚饭。 “杨广不会来吧?”我还是有点犯嘀咕的。根据“穿”的原理,我的危险挺大,我可不想当那个老五。 “不会。” “你确定?” “放心,我们俩前天刚干了一架,他才不会这么快就来呢。” 是这么回事。陈婤说她前天改便装出宫去溜达,一听这句话我就先乐了,你想啊,连她这当贵妃的都能偷偷出宫溜达,何况是我呢?只要能出宫,天下帅哥大大的有。陈婤在街上逛的时候,遇见了她以前的一个侍女,叫真儿。陈婤一问,真儿已经嫁了人,过得还行,又问起以前她身边的另一个妇人,叫云娘的,真儿含糊其辞起来。陈婤一再追问,真儿才说出,云娘已经死了。听陈婤的意思,这真儿肯定是个不太会说谎的人,说话的时候神情很难看,陈婤就明白里面的文章了。 “什么文章啊?” 陈婤叹口气,说:“这就说来话长了。” “是不是特政治啊?” “是。” 可不,皇宫里还能有什么文章。 “杨广下的手?” 陈婤咬着嘴唇,没吭声。不作声就是默认呗。看陈婤脸色挺苍白的,看来她真很在意这件事情。其实云娘要是真得罪了杨广,那杨广要杀她一个仆妇,不是比我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吗?这可是封建时代的封建帝王,还是杨广呢。想穿了有什么稀罕的呀。对此,我只有一个结论。爱之深,责之切。 可是,“你不会真是爱上杨广的吧?” 陈婤瞪我一眼,“很奇怪吗?” 废话,爱谁不好啊,爱上杨广看来这里头有故事,改日我得好好问问。 “然后呢然后呢?”我无比八地追问。 “然后?然后我回来问他是不是他干的,他说是,我们就吵起来了呗。” 杨广倒是敢作敢当,不过也是,他就是当了谁又能拿他怎么的啊? “完了?” “是啊,你还想怎么着?” 我这个意犹未尽啊,“说得太简单了嘛,说具体点。” “具体?这有什么好具体的,没见过两口子吵架呐?” “你们这两口子不一样啊!”虽然是两口子都吵架,可是有几个人能见识皇帝和贵妃吵架的? “反正就是我跟他发脾气,说他滥shā rén。他也跟我发脾气,说我太天真。我摔杯子他也摔杯子,杯子都摔完了我就赌气回来了。就这样。” 我算看出来了,杨广和她的感情那是相当好,要不能容她这么发飙吗? 强!我冲她挑挑大拇指。 像她这样的一个ěi nu,要征服一个男人不难,但要征服一个像杨广那样的男人可不容易,简直是完成了一个不可能任务。 瞧瞧,同样是穿,人家穿得这叫不同凡响,我呢?唉,平常心平常心,面包会有的,帅哥也会有的。 “你们经常吵?”我继续问。这可是一手资料,就算我这趟穿没遇上什么纯情小帅哥,就拿陈婤的资料回去写一小说挣点眼球,万一出版还能挣个小零花。也好。 “经常倒也不能算经常,小吵常有,大吵就少。” “吵了谁先提和好?” 陈婤忽然警觉:“问这干嘛?” 我嘿嘿笑,“关心嘛。” “得了吧你!瞧你一脸奸笑——” “就算满足一下后来人的好奇心,行了吧?” “都有。”她说,“有时候我,有时候他。” “哇塞,太强了你!” “这有什么强的?他也就是有时候吧,才会那个什么一回。” “‘有时候’也不容易啊,人好歹也是一皇帝,是吧?” 陈婤想了会儿,说:“那倒也是。” “那你还闷闷不乐的干什么?”我拍拍她肩,“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你瞧你这穿得,这么漂亮的皮儿不说,吃香喝辣,有人伺候有人疼,你再瞧瞧我,你还不满足?” 陈婤白我,“你才来第一天就有组织接应你,还想怎么着?美得你!行了行了,在这宫里你是什么都不用愁,凡事有我照应,只要别太过分就行。别的也甭说了,你赶紧适应适应环境。” 没错,赶紧适应环境,这才是王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 03 陈婤帮我编了一套话忽悠人,说秀娘死了,到了地府,过奈何桥的时候已经喝了孟婆那碗汤,正要投胎呢,阎王忽然发现自己工作疏忽,原来秀娘阳寿未尽呢,就让我又回来了。就这么着,我醒了是醒了,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说话都跟以前不是一个味。 别说,陈婤挺有才,这套话蒙蒙我那些宫女太监同事们很有效。 既然我把什么都给忘了,只好重新学呗,陈婤替我找了个师傅,就是厚道的宫女n,她名字jià一 chun草。为了更好地学习适应环境,我直接就搬她屋里住了。白天,陈婤有工夫就叫我去聊天,晚上回来我跟春草学规矩。其实也就学点基本的礼数,我对此热情也不是多高,我更想多打听点八卦,比如谁家府里有大帅哥。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古人的眼光跟咱还真是不一样。春草眼里的头号大帅哥名叫宇文皛,春草把他夸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害得我也憧憬了好些日子。总算有天见识着了,难看不能算难看,可整一千年小受,一点没爷们气,身上喷香,都不知抹了些什么,呕死我了。这也就算了,关键在于,他是一不折不扣的花心大萝卜,听说他招引的女人都能绕洛阳城排圈了。我就没明白丫的魅力究竟在哪? 还不如杨广呢。 我必须承认,在我初到古代的这段日子里,唯一能称得上算大帅哥的就属杨广了。这充分说明我和陈婤毕竟来自同一个时代,审美观一致。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的老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了几下的,可惜人根本没看见我,人眼里只有陈婤了。 杨广和陈婤对视的眼神,怎么形容呢,还真是仿佛能熔化金石。 那时刻我算明白,陈婤怎么就偏偏爱上了这个史书最著名的花心皇帝,换作我,我也会动心的。不过话说回来了,人杨广看着一点都不花心,怎么就落这么一名声? 杨广望陈婤良久,叹口气说:“你总是跟我作对” 陈婤没说话,忽然扑到他怀里去了。 底下他们说的话就比较那个什么,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也就懒得多听。 他们两人和好之后,杨广几乎每天都到陈婤这里来,我跟陈婤私聊的机会陡降,我就闲起来了。其实我是有差使的,秀娘不是普通宫女,是个女官,尚仪局的司赞,就是人家命妇觐见的时候负责引导的。就我,自己还没记清楚礼数呢,怎么引导别人啊?我瞅个空问陈婤,有没有尚食局,陈婤说有,管上菜的时候尝一口的,我一听就乐了,说我要当这个。陈婤说,司膳要在皇帝皇后吃饭的时候站班,你乐意啊?我当然不乐意。其实吧,我就想弄个事儿少的差使,顶好还能出去溜达溜达。陈婤想了半天,把我调到尚衣局当了司簪,替内宫掌管首饰什么的。说是内宫,其实是陈婤的私人服饰助理。最关键的是,凭借这个职位,她可以以采购的借口,名正言顺地派我出宫。 多美满啊。 我到尚衣局报了个到,第二天陈婤就放我出去。当然她看我那模样,整个笼子里的麻雀,直往外扑腾,关也关不住了。 宫里的规矩,女官出宫还得有小太监陪着。陪我那小太监叫顺子,伶牙俐齿的,一路走一路给我说笑话,逗得我那个乐啊。我看出来了,他也是沾了我的光,难得有这机会出去放风,所以跟我卯足了一百二十分的殷勤。 到了大街上,我就问他:“顺子,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咱先逛一圈去。” 顺子说:“姐姐,好玩的地方有,可都远着呢。咱们先得把贵妃要的置办齐全吧?” “嘁!”我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贵妃那点东西,咱们逛着就买齐了。放心放心,有你姐姐我兜着,咱们玩去。” “这” 我在他后脑勺“嘣儿”了一下,“你就这啊那啊,我告诉你哦,今天你陪姐姐玩得高兴呢,下回我还带你出来,要不然,嘿嘿”我一阵狞笑。 我的狞笑有水平,小时候我就尽靠这一手吓唬我们院里的小屁孩了。 顺子让我一吓就软了,笑呵呵说:“瞧我这转不过来,姐姐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跟着姐姐啦。” “不是跟着,是领着。” “是!领着。” 顺子跟猴儿似的就蹿前头了。也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贪玩的人还能少?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主要是我看,顺子当导游解说。洛阳是座新城,哪哪都是簇簇新的,路边都种了樱桃c石榴c柳树,可惜季节不对,要不更漂亮。因为新鲜,走了老远的路,估摸能从走到西直门了,也没觉得多累。越走来来往往的人越多,顺子的脚步都蹦高了:“姐姐,前头就是西市,热闹!” 废话,这还用他说,前面人声鼎沸,男女老幼,走路的挑担的推车的,什么样的都有。望过去两面沿街都是各式各样的铺子,眼睛都忙活不过来。一瞧这个,那电视剧里头的古代布景都算啥呀。顺子说,这一带的铺子怕有三四百家,家家都有绝活。而且,那时候铺子分类也挺细致,一大类的凑在一块,比方首饰铺c头花铺c脂粉铺c香料铺c骨簪铺这些个都凑堆,油坊c磨坊c碾坊c粮店c酒坊这些个又凑堆。 我当然是看什么都新鲜,恨不得每样都提溜起来摸摸。顺子跟在我身边,笑嘻嘻地说:“姐姐,好吃的都在那头呢。” 靠,不早说。 “带路。” “好咧——” 没多会工夫,我跟顺子两个已经一人一碗豆皮下肚,一只手里举着两串烤胡炮肉,另一只手里提着各种果饴,就是蜜饯。这年头当然还没冷藏什么的,都是新鲜的制干,价格便宜量又足,好吃! 顺子对我更殷勤了,其实是对我的荷包殷勤。出来之前陈婤给了我两串钱,出来之后才知道大多数小吃都只要几个钱,便宜极了。使劲花吧,不花白不花。 胡炮肉解决,顺子又往路边指,我一看,哇塞,好漂亮的面人。买! 手往腰里头一伸,钱袋没抓住,倒摸到一只手,吓我一跳。我一扭脸,正见一个人蹭蹭地往人堆里钻,这时候顺子也叫起来了:“抓住他!抓住他!小偷!” 当下我就怒了,丫的居然敢偷姑娘我的钱包!不知道我练过八年空手道?!一个健步我就冲上去,揪住那家伙的后领。那家伙大概也练过两天,回身就格。嘁!我还怕他那三脚猫?三下五除二,我们就打成一团了。 等交上手我才明白过来,咱练过空手道是不假,技术也没忘了,可惜壳子已经换了!那家伙个头比我整大一圈,力气上我就先吃亏了,而且这身长裙也不如空手道服方便,我那好身手也使不痛快。居然上来就遭了那小子几下。那小子占了便宜就想趁机跑路,这回我更不干了,扑上去甩开手脚就打,什么招我都使上了。痛快!从前练空手道的时候,总有点拘束,还没能这么痛快过呢。 周围围了一大圈的人,有人看热闹有人起哄,也有人想分开我们,一时又插不进手来,旁边还有个顺子,一边叫:“姐姐小心!”“姐姐揍他!揍他!”一边瞅准机会踹那小子一脚。这个乱啊。 我打得兴起,越打越顺手,也不觉得那壳子多拖累了,把压箱底的功夫全拿了出来,朝那倒霉催的小子招呼过去。那小子渐渐没还手的机会,整个成沙袋了。 正这时,有人喊:“住手!” 我没理,通通又是两下,再挥手,胳膊却被人架住了。 “你丫——” 我那一向麻溜的骂人话忽然在喉咙里卡住了,不为别的,眼前凭空掉下个超级帅哥来! 就好像陈婤的美是很难形容的,这帅哥的帅也一样是很难形容的,反正吧,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帅哥”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嗖得穿过胸口,那颗老心仿佛干脆停止了跳动。还好帅哥虽然架着我的胳膊,但没看着我,否则,说不好我直接就流出哈喇子,也就断送了以后套近乎的希望。 帅哥盯着那沙包问:“徐三,你又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沙包说:“我没” “还说!”帅哥一声断喝,“你没干,人为什么揍你?” 沙包没辙了,只好老实交代他偷了我的钱包。 帅哥一伸手:“拿来!”沙包老老实实双手奉上。 瞧瞧人家,多有威仪啊!我两眼红心冒啊冒,帅哥把钱包递到我面前。 “这位小娘子,查看一下是否少了钱?小娘子!” “啊?啊?哦。” 我把钱袋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心里琢磨着怎么跟帅哥套话?要说我活了二十大好几,还真没干过这种事儿。怎么办?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书里电视里先辈们的各种参考方案,可一时间没找到一个趁手的。 帅哥向我一拱手,作势要走。 我的脑海里唰地闪过一句名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下急中生智,“嗳哟”叫了一嗓子。 这声可能大了点儿,帅哥愣了下神,他还没说什么呢,顺子先蹿过来了,一把扶住我的胳膊,“姐姐,你怎么啦?伤着哪了?”恨得我直磨牙,真想踹他一脚。 我说:“我我疼”自个的牙都快酸掉了。 帅哥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我那里有跌打药,小娘子不如先在此处歇息一会儿,我去取了就来。” 我顿时精神大振,“不不,不用了,咳,我是说,不必烦劳你跑两趟了,我跟你去拿不就行了?” 帅哥想了想,点头,“也好。” 顺子挺纳闷的看看我,我使劲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再乱搅和,他吓了一跳,看着更迷糊了。 帅哥步子挺快,我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走着走着,就走进背街小巷了。顺子在后面拽拽我的袖子,我摇摇头。担心啥呀?我这色女没把帅哥怎么样就不错了其实这一路我都在琢磨,该怎么跟帅哥套话,姓氏名谁,家住何方,芳呃,草龄几何,可曾婚娶,等等等等。问题是,帅哥这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古代人总是含蓄点,这叫纯朴,作为现代女,就只好我来主动,可是,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只是一只有色心没色胆的色女。所以,这一路我们就是哑巴对闷罐。 走啊走,拐啊拐,帅哥总算停下了脚步。 “小娘子稍候,我进去取药。” 帅哥家境不好。 瞧他家住的这房子就知道,不是说破,是地段差,从墙门来看,房子也小。而且,他进去之后,就听见里面有呵斥的声音,还不止一个人,大概里面还挤了一大家子人。可是帅哥举止说话,不像个特没文化的人,落魄!一定是落魄!于是我的脑海中蹭蹭闪过种种凄凉悲壮景象,花痴上又重重地加上一笔疼惜。 帅哥很快又出来了。门开的瞬间,还飘出来一句责骂:“整日不务正业!”说谁呢?说帅哥? 帅哥把药给我,还一五一十地交代怎么用,感动得我,心里下定决心,泡定他了!咳,我是说,跟这样的人交个朋友也好啊。 所以我抓紧最后一线话缝,问他:“郎君,请教大名?” 帅哥看看我。我连忙说:“感谢郎君赠药,必铭记在心。”其实我是想知道了名字,下回好想法再来串门。 帅哥说:“小事一桩,不必客气了。” 我说:“不不,这怎么是小事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秀娘可不做忘恩负义的人。”我把“秀娘”俩字咬得特别重,记住了吧? 帅哥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忽然微微一笑,说道:“不敢。在下姓沈名光。” 沈光。 好,我记住了。 我乐悠悠地回宫转,路上顺子看看我,又看看我,再看看我,还看我烦了,“你看什么看?” 他说:“姐姐,你的脸” 呜,我的脸让那沙包捶了一拳,到现在还疼着呢。 我说:“我的脸的事,你就照实说,让小偷给打的。别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听见没?你要乖乖办到了,下回我还带你出去玩。” “哎,好,明白!”顺子应得爽快。 我进了宫回头率那个高啊,等陈婤见到我也吓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就变熊猫了?” 我这满怀的激动和兴奋正没地儿显摆呢,当下就跟她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你是没看见啊,”我说,“那沈光在他面前,黄晓明失明,古天乐没了啊。” “行行,有点出息好不好?瞧你那口水都能拖地了。” “真的真的!我发誓,我虽然这辈子说过谎话,可是这句话绝对绝对是真的,要不天打五雷轰!” “轰也是轰秀娘。” “那让我这辈子回不去——” “我看你乐不思蜀,也不想回去。” 呃,这倒是有点。 “哎你要怎么才信?要不我领你去看看?” “这主意不错。”陈婤托着下巴认真思考。 “嘁!”我说,“你太漂亮,让我有危机感。” “危机感什么啊?你跟人有什么关系?” “关系嘛,总是从没有到有的。” “那你打算怎么下手?” 其实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慢慢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行!”陈婤笑,“你先把你的脸养好了吧!” 其实我也就一些瘀伤,帅哥的药挺灵,才两三天,也就好差不多了。我一想,既然好了,当然得去谢谢人家喽,于是我找陈婤请假去了,可是被陈婤驳回来。也是,人女官哪有成天往外跑的?怎么也得再等几天吧。这几天可把我给等得,关键是,已经出宫去玩过了,就更觉得宫里实在太无聊了。好不容易算算日子差不多了,正待再去请假,宫里出了桩大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 04 杨广的某小老婆怀孕了。 这小老婆姓萧,严格说来还没正式成为杨广的小老婆,她是萧皇后的堂妹,上堂姐这来做客的,一做就把肚子给做大了。 当然这种事情,细想想实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萧姑娘是个妙龄少女,未婚。杨广是个一夫多妻制时代的正常男人,而且还是个皇帝,还是个挺那个什么的皇帝,所以出这样的事,很正常。 只有陈婤那傻女人认为不正常。 当然陈婤不是真傻,她只是真爱上了杨广,爱到了认为他有可能如她希望的那样忠于他们的爱情。这种事儿,说实话搁在现代也司空见惯,何况这年头。可陈婤不这么想。我之所以称这件事是件大事,就是因为陈婤将它看得异乎寻常地严重。严重到让她看上去整个变了个人似的。 陈婤是个淑女。反正按我的标准来看,怎么也得算是了,当然也有狐朋狗党说过,跟我一比,是个女人都是淑女。她脾气温和,还那么有点“肉”,我不是批评她啊,我觉得挺好,女人就该这样,有女人味。不像我当然我这样的怪胎也不多。可是通过这一事件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兔子急了确实会咬人,而且咬起来更狠,因为平常憋的力气都使在这一口上头了。 首先,陈婤认为杨广背信弃义,抛弃了他们曾经的诺言。这个诺言的内容,在我的追问之下,陈婤说,是他曾经保证过不会再有别的女人。靠,要不怎么说她“傻”呢?男人的诺言风里的雪,转眼往哪里飞都不知道。更何况,一个像杨广那样的男人。我不是对杨广有成见,自打来了古代吧,我觉得丫还真挺不错的,比小说电视里哪个都强姥姥家去了。问题在于,他毕竟是杨广吧?我是说,大家众口一词那么说他,总有点缘故吧?我是这么想,可不敢跟陈婤说,瞧她那脸色,白得都糁人,我敢说吗?再说了,我是旁观者,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真爱杨广,掏心掏肺地爱上了,那爱都沉甸甸地压着,我说了有用?所以我只能昧着良心,安慰安慰她说杨广一时糊涂什么的。 问题在于,陈婤虽然“傻”,可她又清醒,比谁都清醒,什么一时糊涂的话根本就骗不了她。她要是能信呢,她心里就会好受一点,她不信,所以她更痛苦。 杨广刚好是在晡食那工夫来的,他还不知道陈婤已经知道了,兴冲冲地过来,估计还打算和她一块吃饭呢。他进去之后,陈婤让大家都出来了,包括我。当然我一点也不想待在里头,你想这种时候多尴尬。 没超过五分钟,杨广出来了,被陈婤尖叫着推出来。 我一直觉得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但陈婤的歇斯底里让人看着心疼,应该说,我见犹怜。其实我本来觉着她的痛苦有点自找——谁让她非得爱上一个这样的男人,她应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才对。这就好像说,你买张彩票,中了高兴是对的,可中不了是正常的,如果因为中不了彩票就撕心裂肺,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可现在,看见陈婤的模样,我又心软了。 她眼神是直的,身体是僵硬的,她一定是想哭的,可是一直没有哭,憋得整张脸都发紫了。一我见犹怜的ěi nu给整成这样,简直是人神共愤。 我很想冲出去揪住杨广跟他好好“谈谈”,之所以没那么干,一来当然是因为我还有理智,二来因为陈婤说:“跟我聊聊天吧。” 我义不容辞地回答:“好。”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活该?我这是自个挖坑埋自个呢。” 自从我来了之后吧,陈婤的口音就让我给传染了,我在北京泡了四年,能说口伪京片子,现在她也那么说话了。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就是绵绵的,有女人味。可她这话我怎么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心里真这么觉得,我这人擅长打架,不擅长当知心姐姐,尤其是带说瞎话的知心姐姐。 “你说,一个人他怎么就能那样呢?自己说过的话全不当一回事,最奇怪的是我还真的信他!你知道吗?我真的信!” 我说:“我知道,你要不信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啊呸!我为他难受什么?你说,我值当为他难受吗?他算个什么?我才不难受呢,我要高高兴兴的。” “得了得了。”我说,“你难受,你能不难受吗?不难受就有鬼了。你不用装,难受不丢人,真的。” 陈婤不响,过了很久很久,她说:“咱们喝酒吧。” 她命人送酒进来,米酒,香极了,入口带股子甜味,她一口气就喝了半碗,我知道米酒后劲大,连忙拦着,但是拦不住。 她指着我,笑,“你说,我为什么爱上他呢?你说。”说着又去倒酒,我连忙把酒壶拿远,她不干,跟我抢,争来夺去,酒壶掉在地上,“啪啦”一声粉碎。 她直直地瞪着地上的碎片c酒液,我也不知道她看出什么来了。 我说:“他犯糊涂,你用不着跟着犯糊涂吧?” “拉倒!他才不是犯糊涂!他犯过什么糊涂?他是有用意的!他是存心的!” “他存心让你难受?” 陈婤忽然沉默,过一会说:“他存心要这个孩子。” “你是说——”我有点犯愣,“你是说,他想要个孩子?” 陈婤点一下头。 我更犯愣了,这种兜圈猜谜游戏真不适合我。“你你不会生?” 陈婤翻翻眼皮,“我会。可是萧皇后不会。” 感觉,又有什么政治的事。我说:“什么意思啊?你直说吧,你知道我这人特不政治。” 陈婤说:“萧皇后的老大死了,可是她又不会再生了,他又要给她一个儿子,怎么办呢?找个人替她生呗。” 靠,这种事还能替? “替的也算?” “只要儿子的亲妈姓萧,就算。” 什么逻辑这是?我没忍住,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陈婤瞅瞅我,说:“明摆着的啊,萧皇后对我能没有戒心吗?可是她年纪大了,要争宠更不容易,本来她笃定,因为她有儿子,她的儿子是皇太子,可是现在,皇太子死了呀。所以她,”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她对我的戒心嗖一下就上去了。” “所以她要再弄个儿子?” “也弄个年轻漂亮的娘家人在后宫。” “这你甭担心,年轻漂亮得分跟谁比,跟我比行,跟你比——嘁!” 陈婤笑了一下,又很快收起来。 “还不止,她还能由此确认她的地位依旧是不可动摇的——杨广还是顾念着她的。” “你说过,他们之间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但是有感情。他总还是把她当作家人。”陈婤凄凉地笑,“你瞧我,像不像现代的第三者?” 我知道毛病出在哪了。陈婤太明白了,她知道她要在这个时代生存她就得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可她又不是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没心没肺的,生存第一,很快就适应了,她不,她骨子里那点现代的根时不时得冒出来叨扰她一下,让她难受难受。在她的内心底里,做人小老婆总是件难以接受的事,哪怕这小老婆是给皇帝当的还有个金贵的称号叫贵妃。要我说,她这样最难办,要不她就坚持到底,哪怕出家当尼姑去呢,要不她就认命同流合污,关键两者她都做不彻底。 所以我就开始开导她了。 “你觉得你现在到底是林青啊,还是陈婤?” 果不然,就这么一问,她满脸茫然,怔忡了好久才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看吧,你这毛病就出在不知道上了。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都来了十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你看我,刚来才两个月我就知道我是秀娘,因为我在这儿呢,你知道不?我在这我就是秀娘,至于我哪天回去了是谁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陈婤的表情明白,但她还没想通。 “咱得与时俱进,别告诉你没听过与时俱进啊。好比说吧,你住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你挺舒服。现在你要是落难了,你就得调整心态,你不能老想着吃香的喝辣的,那你准定高兴不了。你得想此一时彼一时,苦中作乐,那你不就乐了?” “我怎么没调整心态?我要不是认了我能嫁给他?” “关键就在这了,你要索性不认也行,你既然认了就得全认下来。” “什么意思?‘爱他就得爱他的全部’?” “差不多就这意思。” “开玩笑。”陈婤说,“这是我的底线,我没办法忍。” “你看你又来了吧?你又把你那满脑子现代女想法代入,你现在是陈婤,你不忍,行,你走,出家当尼姑,你忘了他,你能做到?” 陈婤不吭气。 “做不到你就忍呗,谁让你得,反正,你待这个圈子里了,你就得守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吧?别告诉连这道理你都不懂。你要想让杨广爱你,只爱你,你就得就得”我挖空心思想词儿,“你就得让他爱你。” “非得这样?” “不然你自己说怎么办?” 陈婤没说话,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没机会听到她的回答,因为当晚我穿回去了。当时我正在做梦,忽然看见秀娘朝我走来,真的秀娘。就是这些日子我天天从铜镜里看到的人。我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理也没理我,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等我回过神一琢磨,秀娘走过去了,那我是谁?心里忽然就是一惊。 一惊惊醒了。 我躺在医院里,医生正发愁呢,说我的脑ct明明正常,可就是不肯醒。我一问,原来我昏迷三天了。我兴冲冲地给我那些狐朋狗党打diàn huà,告诉他们这三天里我“穿”了!他们的意见空前一致,认为我让车撞得脑震荡还没复原。 “丫你才脑子发昏呢!”我对着sh一u ji大骂。 “那你说说吧,杨素长什么样?” “他死了!”我没好气,“我都说了,我‘穿’的时候是大业二年九月,我回来的时候都十一月了,他都开始烂了!” “那好那好,杨广什么样?他总还没烂。” “他当然没烂,大帅哥一个,绝对有风度有魅力诶。对了我跟你说啊,他特勤政,跟史书里不一样,真的,事必躬亲的那种,而且很明白事理——” “哈哈哈!你还说你没晕?” 把我给郁闷的。 灵魂穿就这麻烦,我一点证据也拿不出来。后来我也阿q上了,嘁,爱信不信,不信是他们的损失,错过了知道历史真相的机会! 其实我也没知道多少“历史真相”,才两个多月,我连路都没摸熟呢! 等我出院了,第一件事儿就是回家上网查资料。先找的陈婤,史书上倒是有她的记载,就一句。一句她嫁给杨广了,完了。古人女性真不受重视。杨广最终也只有三个儿子,也就是说,姓萧的生下的是他最后一个儿子,够少,反正比我想像的少多了。我原来以为他怎么的也得有个十个八个的,不过他的老婆也比我想像的少多了。可为什么这样他还是千古第一荒淫皇帝呢? 杨广也就算了,等搜出帅哥沈光的记载来,我差点吐血。 他后来参军了,而且军功卓著。这没什么,要命的是杨广赏识他,让他做了贴身侍卫。杨广死了之后,沈光一门心思替他报仇,结果被人出卖,给射成了血葫芦。呜,沈帅哥你傻啊?杨广不就给你披他自己的衣裳,给你吃他自己的饭菜,至于把你感动成这样吗?把你感动了,可把我给伤心的替历史人物伤心挺傻的,可我见过这个历史人物,跟他说过话,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老天什么时候再给我个机会穿回去,只要让我更给沈光说一句话就行,我会对他说:千万别去辽东。不不行,这句话恐怕劝不住他。那我就说,千万别相信姓陈的孙子,他会出卖你的! 我日盼夜盼,恨不得自己找辆车去撞,又怕撞了没穿成,真撞出脑震荡来。时间一天天过去,也不知道历史进展得怎么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4-1 我一定是本朝任期最短的贵人,只十天。 十天之后,新的礼法公布,其中也包括了后宫规制。于是,我从陈贵人,又变成了陈贵妃。 名号换了一个,行头换了一身,生活的本质没有变化。 大业二年四月,我们回到新建成的东都洛阳,其后的几个月,当时圣驾入城的隆重仪式一直是洛阳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全副的仪仗都是按照牛弘等人考据周礼之后新制的,亦有不少折中,但总体来说,恢弘如梦境的场面大约正是杨广心目中大汉盛世时应有的景象。 其实我也喜欢,没办法不喜欢,那样华丽的景象,各种锦羽制作的仪仗仿佛霞光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大家都喜欢。 所以我不知道这对不对。就像新年的礼花,每一年敲钟时分,爆竹四起,在那么短短几分钟里,数十个亿就那么灰飞烟灭。可是大家都高兴。没有了那些噪声和硝烟,就觉得年少了点什么。 “太奢侈了。”我轻轻地说。 没有人听见我的话。 杨广不在我身边,不,应该说,我不在他身边。这样的场合,在他身边的女人当然是萧皇后。 我遥遥地望着他们。我感觉到萧皇后的目光。杨广没有在看我,但她在留意。自从我被册封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微妙地变化。没有实迹,也不需要,我感觉得到。 名分是重要的,尤其于她而言,至关重要,因为她所拥有的不过这一样。现在我的名分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这一步所碍的,是杨广当年对独孤皇后许下的诺言,但萧皇后对这个诺言,只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杨广一定不肯遵守,那么又有谁能约束他?我能想像得出来,萧皇后患得患失,加倍忧心。 这时候,她又失掉一个儿子。 我对杨昭印象不深。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我入宫时他还是个安静的少年,却已经结婚出宫。杨广出巡时,他留守大兴,我们难得见面。我只记得他的眉眼酷似他的母亲,还有微笑也是。 杨广和我很少谈论他。我不大能理解他们之间的父子感情,杨昭出生的时候,杨广才十五岁,叫我看,他们更像兄弟才对。但他们父子的关系,大约和当初杨坚与儿子们的关系类似,父亲总该是严厉的,是威仪而不是直白的舔犊之情。但感情总是有的,就像他对萧皇后,即使没有爱情,总有家人的感情。他们是一家人。 杨昭死后,杨广很难过,现在他不必再端,悲伤是坦露的。 但他的难过,不及萧皇后的十一。 我去看她,她哭到无法起床,一句话也不肯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将心比心,如果我失掉宝宝,不不,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就能让我崩溃。 第二次去看她,她在吃药,虚弱地跟我客气。她的一个年轻堂妹陪着她。她床头堆了一些物件,白玉佩c腰带什么的,都是杨昭以前用过的。景象刺目。一个年轻人死去,他的母亲面对他的遗物。我替她落泪。 “姐姐,你要保重。” 我实在不知如何安慰起,什么话都多余。 萧皇后点头。 “至尊,”她说,“你多费心照料——他也一样难受。” 这句话听来说不出地别扭,其实那是他们俩的儿子,他们俩拥有的共同悲伤。这种时候,本来应该他们俩互相支撑,分担。她却委托我。但是我又说不出回绝的话。 “姐姐,我” 萧皇后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和从前一样温柔。 “我如今这个样子,至尊他又听你的话。就算你帮我。” 她说得真是委婉,我却觉得尴尬,尤其觉得自己像插在他们之间。 “姐姐你要多保重。” “我会的。”她说。 萧皇后的堂妹送我出来。她很年轻,才十六岁,生甜美的圆脸,有一双警觉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刻意保持距离。她还不懂得像她堂姐那样掩饰自己。 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她立刻回答:“不,没有。有劳挂怀。” 回瑶光殿,杨广坐在那里深思,手里依然拿着书卷,但根本未在看。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头搁在他肩上。 他放下手里的书,揽住我的肩。我知道他心里悲伤,我感觉得到。 他问:“你从她那里回来?” “嗯。” “她还好吗?” “她很伤心,脱力,看起来憔悴许多。” 他不响,过一会,叹息,“也难怪她,她一向最喜欢阿昭。我想不到会这样,当时阿昭不想回大兴,是我要他回去,如果多留他几日就好了。” 我握牢他的手,“谁也想不到。” 杨昭死于由东都返回大兴的路上。旅途劳顿,中暑,救治不及,一日就去了。 “阿昭很好,很懂事。”他又说。 我说:“嗯。”我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 “他从小住在大兴宫里,阿爷阿娘很疼他。替他聘妃的时候他大哭,说舍不得阿爷阿娘出宫去住他聪明,看事也明白。我以为将来继承天下的一定是他。” 他反过来握住我的手,很紧。 “阿孩不行。” 我震惊。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阿孩是他次子杨暕的小名,也是他现在唯一的一个儿子。他说杨暕不行,是什么意思? “阿孩性情骄纵,自以为是,他又没有那样的本事。也许过几年能好些,但我看难。” 他说得越来越明白。我觉得紧张。“人没有生下来样样都会的,可以教他。” “晚了,是我没想周全。他小时候是阿萧自己带的,阿昭不在身边,阿萧只宠他一个,宠过了。我那时候想,天下他没份了,富贵荣华地过一辈子也好,骄纵些就骄纵些吧。现在教也难了。” 我心中苦涩。他和我说这些,因为他信任我,可是听一个父亲这么冷静的,简直是冷酷地评判儿子,感觉怪异。我习惯的父子,会一起踢球,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他又在叹息。 然后紧紧地搂住我。 “至少,我是有你的。”他说。 我拉起他的手,挨个吻过他的手指。 像过去的很多时候,语言是多余的,我们安静地互相依偎着,坐了很久。风自九洲池上吹来,被宫殿的纵深淘进了夏日的燠热,甚至让人感觉隐隐的寒意。宫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谁也不希望不幸牵连到自己头上,殿外行走的宫女宦官连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 “阿婤,我现在很同情阿萧。”他忽然说。 我看着他。 他说话变得有一点艰难,“我和她终归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怨恨我吗?” “不。”我说。我难过,但不怨恨。 “是真的?”他问,似乎真的担心。 我奇怪他的态度,但没有多想。“是真的。”我说。他们共同拥有的过去,我永远也无法干涉和改变。 他继续说:“我觉得,我应该安慰她还有她的家人。” 我明白,萧氏家族,南梁皇族,在南方依然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挤出笑容,“应该的。”至少,为了安慰一位母亲。 杨广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多谢你,阿婤,多谢你体谅。” 我始终不明白他的话,但是这种时候,我觉得不便过多追问。后来我对这次的谨慎追悔莫及。 之后那段日子,杨广一直住在仪鸾殿,但我劝说自己像这个时代的女人那样想,应该的,那是应该的。但你我想不到他所谓的“安慰”是采用那样一种办法——萧皇后失掉了一个儿子,他又还她一个儿子。 怀孕的不是萧皇后,她年纪已经太大了,怀孕的是她的堂妹,那个有着甜美圆脸和警觉目光的年轻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4-2 杨广来时犹若无其事,问我下午做何消遣,又左右看宝宝在何处。 起初我不想立刻发作,我想与他谈,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什么?我不想每次都闹到歇斯底里的程度,激烈的情感其实不适合我,他比我冷静,所以我会吃亏。 但我被他的平静激怒。我忍不住,“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 “这样什么?”他居然诧异。 “这样——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更诧异,“发生了什么?” 我盯住他,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我爱的男人。他根本就没把这当作一回事,他自己的诺言,他说过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也许当时他就当作一句敷衍,只有我相信罢了。 “——萧玥。”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仅此而已。 我猛地掀翻了案几。桌上所有的杯碟都摔在榻上地上,茶汁淋淋漓漓地淌,狼藉一片。我发冷,身体颤抖。“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相信你,一直相信你!我以为你会信守诺言,结果你什么也不肯遵守!你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冲他大吼,跳脚,像琼瑶剧女主角,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阿婤,你为什么这样?!”杨广既惊且怒。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我更加愤怒,手痉挛地四处摸,想找东西丢他,结果握住的却是碎瓷片。手割破了,血立刻涌出来,我却不觉得疼。 杨广过来捉住我的手臂,想拿出碎瓷片,我挣扎。 他说:“我告诉过你了,你说你明白!我以为你真的明白!” 我怔住,停下来想一下他的话,是,他是说了,至少,他以为他说了,但是我那时并不明白。 他继续说:“如果你想要儿子,可以!多少个都可以!只要你愿意生!阿婤,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生下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我一定会好好地教养他,让他成材,只要他有出息,他一样可以成为太子,继承大隋的天下!我也一样答应你!” 这瞬间我清醒了,他不明白,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他认为我在争宠,和所有这个时代的女人一样,争儿子,争自己日后的地位。他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种男人与女人的单纯感情,也许,在他看来微不足道。 我还以为我们是互相理解的,我还以为我在古人遇到了一个真正的ài rén。 我像崩溃似的尖叫,尖叫,推他出门。我那时的力气很大,也可能杨广怕伤到我,没使出多少气力来,总之我推走了他。 我没哭。我哭不出来。更关键的是,哭也没用。要是哭能解决这一切问题,把眼泪全哭干我也乐意。 秀娘来陪我说话,她是健谈的人,比我乐观得多,当然也许因为她还没在这个时代真正爱上什么人。 我问她我该怎么办?她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得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是林青还是陈婤?我已经无数次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始终都不知道dá àn。我羡慕秀娘,她比我干脆利落,还有以前的阿云也是,她们都知道自己的选择。而我,一直都那么拖泥带水,也许我真的应该下决心。 翌日我想再找秀娘说话,和她聊心情总能轻快些,但我愕然发觉,她已不是“那个”秀娘了。 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我觉得孤单。不,我还有宝宝,宝宝用小胖手缠着我的脖子,亲我,给我脸上涂口水。宝宝能让我快乐,却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我知道我的问题,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我太天真。一个像我这样岁数的女人还妄谈天真,就是矫情,就是背。 也许是时候改变。 我打扮好,让人备好菜肴,满案都是江南菜式,用一套精巧雅致的碟子盛放。蔬菜汁染了面,做花,点缀在盘子中间。赏心悦目。 宫女去请杨广,他立刻就来。 看见案几,又看见案旁的我,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他坐下来,我敬他酒,他一饮而尽。我们和好。 然后他长久地凝视我,眼神里满满的爱意,还有歉疚。他毕竟还是感觉歉疚。我觉得心酸,为什么忽然间就变成这样子。 “宝宝呢?”他问。 他当然选这个话题,我们俩都喜欢。宝宝就像个糖人儿,永远是甜的。 我唤乳娘,将宝宝抱来,她已满周岁,渐渐懂得大家都宠她,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她爬在杨广的膝头,抱着他的胳膊,要他递好吃的给自己。杨广作势将她最喜欢的干果放进自己嘴里,宝宝大急,耸起身子去掰他的嘴。 杨广大笑。我也笑了。 这笑容并不是完全虚伪,但也不是完全真实。 整顿饭我都讨好他,说能让他愉悦的话,像一个嫔妃侍奉君王那样让他明白,我对自己昨天的失态感到歉疚。即使我心里并不真的那么觉得,我只消做这样的姿态。 我们谈得很开心,笑语融融。杨广对我说他未来一年的种种打算,他已在筹划元旦的庆典,东突厥的启民可汗已经来到洛阳,他想让可汗见到一个梦幻般的强大帝国,这样,可汗就会明白,对中原的侵犯是不可能成功的,也就会永远臣服于中原。 他对我描绘为庆典准备的种种节目,如何别致,如何绚烂,如何恢弘。我不失时机地应和,并不说多余的话。 他一直说到他自己觉得倦。 “阿婤。”他叫了我一声,停下来,静默很久。 他很少这样欲言又止。但我不想追问,我替他斟酒。 “你变了。”他说,“为什么你不再跟我发脾气?”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脸上笑,“至尊难道喜欢看我发脾气?” 他叹了口气,“至少我知道你生气了。你应该生气。” 是的,我应该生气,但奇怪,我不生气,甚至也不如以前伤心。 杨广继续说:“但愿你跟我这么说是怄气,你不会以后都不跟我说实话了吧?” 他望着我的眼神几乎带一点恳求的意味。 我心软一下。但这又有什么不同?我微笑,“当然不——只要你想听。” “我想听。”他平静地说,声音非常温柔,“我喜欢听你说实话。你以前从来不为讨好我而不说实话。我喜欢你那样。别人说实话常常为了沽名钓誉,但你不是。所以你说任何话我都愿意听。” 我低下头,强忍了一忍,但还是有一滴泪落下来。 杨广的声音更加温柔,“阿婤,我想过了,这件事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只要你能回原来的样子,我可以用任何方法弥补——” 多熟悉的话,我的心沉下去,沉入既暗又冷的地方。 “任何方法。”他强调。 我茫然地笑,“可以吗?” “可以。”他无比确定。 我抬起头看他,他正凝视着我,眼神里有种令人生寒的决绝。我大致明白他想的是什么,留子去母在古代是常有的事。他一定依旧认为,我容不下的是萧玥。这更加让我悲哀莫名。 无疑在他眼里,萧玥只是一个棋子,去留只取决于他一时的好恶。那么我又算得上什么呢?一个眼下他还眷顾的棋子? “阿婤,只要你点下头,我真的可以——” “她怀着你的骨肉。” 杨广黯然,“但我更不希望失去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她留下来吧。” 杨广了解我,他没有显露任何愉悦,只是望着我,等我说下去。 我说:“你刚才说,可以用任何方法弥补?” “是。” “那么,”我说,“我要出宫。” 杨广的脸在刹那间扭曲得可怖,他死死地盯住我,良久,忽然起身而去。动作过猛,带翻了案几上了盘碟,“当当”一片破碎之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5-1 这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杨广来的时候,我已决定讨好他,既然他想要做一个皇帝,那么我就做一个嫔妃。 可是忽然间,我又想走。这念头一冒出来就生根。秀娘说你是陈婤,不是林青,但我始终没法子割开两者。我想我不适合做一个妃子,还是走得好。 落荒而逃。 而又不可能是彻底的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是那只翻不出如来掌心的猴子。我只想眼不见为净。 我哄宝宝玩,她的小胖手抓着我的衣襟,咯咯笑。我心不在焉,想着各种办法,从杨广的反应来看,恐怕连这也难。 天暗下来,乳娘将宝宝带走,我的世界又空静。 我在院中散步,寥落的月光洒了满地。 脚步踏上残叶,“噼啪”碎裂,寂静中叫人心惊。繁华过后,总是这般零落。 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依旧拿不定一个主意,我总是这样进退维谷,连自己也对自己懊恼。 叹口气,回身想要进屋,忽然看见杨广就站在月门。 太过熟悉的身影,在一种恍惚陌生的心境蓦然触及,叫我的身子一下僵凝,不知作何反应。 等我想起应该见礼,他已经站在我眼前,很近,没有留下任何礼数的空间。 我只好继续望着他,想了想,又垂下眼帘。 “你就没话要跟我说?”他问。 说话?除非他想听假话和废话。 “跟我说说话,什么话都行,”他温柔地命令,“任何话。” “放我走。”我脱口而出。 杨广低头凝视我,这次没有生气。“这算是你对我的责罚吗?”他居然微笑起来,带一丝自嘲,“除了这你就不愿说第二句话了?说句别的!” 我说:“放我走。” 他笑出声,“这又像你了,老跟我作对。” 他忽然抱住我,紧紧的,将我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 “你休想走!休想!”他在我耳边狠狠地说,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 我淡淡地笑,“好,我不走。” 他怔住,放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 我疲倦地说:“至尊想要我留下来,我会留下来的。” 我知道我这么轻易的妥协,让他很不爽,就像一拳打在空气里。他喜欢我跟他唱对台戏,无伤大雅的那种,他一向沉迷享受那种征服的乐趣。如果一切轻而易举,就没有了乐趣。 我为什么要趁他的愿? 他认为我只是在吃醋,不是的,我不是那么固执,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规则,我怎么会不懂?如果我真的那样固执,我根本就不会嫁给他。重要的不是我们之间又多出了一个女人,重要的是我终于明白,我在意的那些,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一再违背自己的诺言,他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杨勇和阿云,可是他没有做到,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应该再相信他。只要他认为有必要,任何诺言他都会违背——他认为那是对的,他是政治人物,他习惯了。 我习惯不了。 我走回屋里去。杨广从后面赶上来,猛地打横抱起我。我没有挣扎。 他将我丢在床上,“碰”的很大一声。 我的骨头好像摔散了架,到处都发疼。我别过脸,看着远处。他将我的脸扳正,逼着我与他对视。我平静地望着他,他看上去要发疯了。 我感觉一丝莫名的快意。 我冲他微微笑笑。他发出一声怒吼,暴躁地撕碎我的衣裳。我没有动,笔直地看着他扭曲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瞳孔中看见如雕塑般木然的自己。 他折腾得我很惨,我是指上。 过后他扔下一句话:“你好好静一静,出宫的事就别想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第二天我生病了,起初说不清是哪里不好,只觉得浑身乏力,低烧。太医来诊脉,也说不清什么病,他们只会说这个太虚,那个太亏,玄乎的话。药喝下去,旋即吐一大半出来,因此更糟。延续两日,病到起不了床,热度高上去,盖再多的被子也只觉得冷,从骨子里发寒,身子阵阵颤抖。 清醒的时候,我让宫女们用冷手巾替我降温,但不久也不灵了。 烧到迷迷糊糊,我喊“妈妈”,又喊“云娘”。可是心底里又知道,见不到妈妈,也见不到云娘。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只感觉到身边不停地有人来来往往,又听见宝宝在哭着喊:“爸爸”我奋力地想伸手去抱她,可是又抬不起手来,渐渐的所有动静都远去。 周遭变得那样宁谧,如春日的山间,只有温暖的阳光和青草的味道。我恍惚沿着山路往前走,脚下软绵绵的草地,草叶拂过脚踝,酥而痒。路的尽头,闪动着炫目的迷人的白光,仿佛无可抵挡的y一u hu一。 渐渐的,耳畔有声音飘过,熟悉而又陌生,尖锐的c嘈杂的。恍若从很远的地方,又恍若已触手可及。 我加快脚步。 那些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熟悉得让我有种恨不得立时插翅飞过去的冲动。 已到了路的尽头,白光收敛了刺目,那原来只是一道透明的珠帘。透过珠帘,我清晰地看见我自己。 不是陈婤。 是林青。 现代的c平凡的小白领林青,伏在电脑前,手边扔着可乐罐子和面包口袋。 qi chē和行人的喧嚣如风潮般一波一波地拂过。 我站在那,看着。 我知道只要我伸手拨开珠帘,走过去,我就回去了。我怀念已久的现代生活,平凡c忙碌c平等c自由。根植于我骨子深处的生活理念和方式。 可是,我却站在那里,走不出这一步。 我知道我始终无法剥离现代的那一部分,那些的确早已根植于我的血脉,可是直到此刻,我才蓦然惊觉,古代的生活也已同样融入了我的生命,无法割裂。 我怎么舍得? 我在这里痛苦过,悲伤过,快乐过,幸福过,我有亲人有婚姻有孩子。我怎么舍得抛下这一切?那必剧痛如同生生切割了躯体。 十七年。不是十七天,十七个时辰。 是我的半生。我怎么能够说走就走,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轻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也许,如果这次不回去,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事都有代价,我只能选择其一。 我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 珠帘后的林青离我远去,我必须做一个选择。 我已经选择了,我知道。 白光闪过,我一惊而醒。有人温柔地握着我的手。 我睁开眼睛,看见萧皇后坐在床边。她一只手里拿着绢帕,擦拭眼泪。见我醒来,立刻就换上微笑。 像疼爱èi èi的姐姐那样微笑。 我们以后将如何相处?最终将会怎样?这些我都暂时无力去想。她有心机有手段,但她不坏。我也一样。只是,情势比人强。 我没有开口说话的气力,一直是她在安慰我。对我说太医开了哪些药,太医要我静养。当然,我连床也起不来,一切都要别人托扶,只能静静躺着。 她又说宝宝很乖,在我生病的日子里,不吵不闹,很听乳娘的话。 她没提杨广。以前她一定会提。 我们的关系微妙地变化着,此长彼消。空间只有那么大,容不得我们全部,所以必须如此。自古如此,不必欺骗自己。 她还能为我落泪,已足叫我感激。 萧皇后陪我半日后离去,终此一日,我没有见到杨广。他来过,我知道,但他没有进来。我还记得我昏迷之前的事,我想他一定也记得。 夜间我又烧起来,口唇起泡。宫女捧水碗来,喉咙却又剧痛,咽不下去。即使有人在背后托着,身体也摇摇欲坠,眼前晃动着诸人惊慌的脸。 太医来了。 有人高声地说话。 后来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有人用冷水绞了手巾替我擦拭,擦脸擦额头,动作异常轻柔,仿佛生怕碰坏了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想喊他的名字,可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喉咙口的含糊声响,恍若短促的叹息。 我无力睁开眼睛,所以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到他的动作,那股清泉般的凉意从我的额头到我的脸颊,到我的鼻翼,到我的唇,我的下颌。 他开口说话,声音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作对!我要你留下来,你就这样。有本事你就你真狠,连宝宝你也不要了吗?!” 我躺着不动。 他停下来。 是晚上吧,周围那么安静。 “阿婤,”他声音低下来,那么轻那么不甘,从未有的绝望,“你活下来吧。只要你活下来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我让你出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5-2 太医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让我能够下床hu一 d一ng。我最终也没法子从他们的玄乎间搞懂我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时节,紫微宫已被大雪覆盖,银装素裹。 太医不让我走出瑶光殿,我只能偶尔坐在窗边往外望一望,看着宦官们用竹竿将屋檐下垂落的冰凌打下来。有手巧的宦官将冰块雕成各种各样的小人儿,放在石阶上让我观赏。 杨广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在看什么?”他问。 我回头,给他微笑,“几时来的?”他从殿门进来,我的角度看不到。 宫女们替他换下被雪打湿的蓑衣,他坐到我身边,我想去握他的手,他避了开去,先接了宫女送来的热茶暖手。 “在看什么?”他重复。 我指给他看石阶上的冰人儿。 他笑。我知他不喜欢这类孩子气的玩意儿,他喜欢恢弘的东西。但他仍叫来那个巧手的宦官,问了他几句,赏给他一条金带。 “以后,人人都要学冰雕了。”我笑,婉转地讽他赏赐得太贵重。 他无所谓,开玩笑地说:“只要能博贵妃一笑。” “妾可不是褒姒。难道至尊想做周幽王?” 杨广怔一下,重新打量我:“也许我真的该封你淑妃c德妃。” 御膳房将蒸好的点心送来,小巧的竹丝蒸笼,启开盖,玉米面做的小包,橙黄如金,间中点缀了玫瑰花瓣。小包带豆泥馅,拌蜂蜜。 其实只是很普通的小食,但我知道如何引诱他的胃口。果然杨广食指大动,吃了很多。 “好。”他赞,“好。” 如今我待他,像待昔日的杨俊。心里偶尔悲哀一刻,很快过去。他是皇帝,我的智慧只能用在这种地方。 这阵子他不再提出宫的事,我也不提。 只有一次,我问他:“你说过放我出宫,算数吗?”我需要确认。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但仍回答:“算数。”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不会死乞白赖地留我,他不是那种人。 然后杨广依旧每天到我这里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尽一切的努力,好好与他相处。 杨广常带公事到瑶光殿来,他是个事必躬亲的人,几乎所有稍重要些的事,都要自己过问。他看臣下的上疏,有时候看到深夜。我命小厨房换着花样替他熬汤,留人留胃,这道理我懂。我要出宫,不等于从此能摆脱了他,这是他的天下,我能躲到哪里去?他是晋王的时候我就躲不开,更何况如今。我讨好他,替自己留一条后路。我不肯承认我是因为爱他,那样显得太悲凉。 他笑问:“你用什么法子?这么好喝。” 我也笑,“看家的本事,怎么能随便告诉你?”其实有什么神秘?红楼梦的法子,十几只鸡做一顿茄子,还能不鲜? 他放下汤碗接着看上疏。 我听到他笑。 “在笑什么?”我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奏疏。 “薛道衡的好文章。” 他让一半位置给我,让我与他同看:“至于宪章重典,刑名大辟,申法而屈情,决断于俄顷,故能彝伦攸叙,上下齐肃。左右绝谄谀之路,缙绅无势力之门。小心翼翼,敬事于天地” “是称颂先帝?” “可不是。” 杨广似笑非笑,一直看完,好像还津津有味。 “薛玄卿一向自负才高八斗,骂人都是转弯的。你懂吗?这就是《鱼藻》。” 《鱼藻》我知道,“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诗经》里借称颂周武王讽周幽王之作。 “你觉得这是《鱼藻》吗?” “怎么不是?我也在下头待过那么多年,这些人的心思,我明白。这算什么呢?‘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话我都听见过了。” “啊?”我吃惊,“谁说的?” 杨广无所谓地笑笑,“理他们的呢!” “那你准备怎么处置他?” “处置谁?”杨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指指他手里的奏疏,“——《鱼藻》。” “薛老夫子?”他笑,“我处置他干什么?看他的文章也就是一笑。他说错什么了?再说,我这里忙得团团转,哪有那个工夫跟他较劲!” 他忙是真的。 继位之后的种种人事变动一完,紧跟着修订礼制,然后又修改官制。他是恨不得一下把事情都办完的人,可发下去的话,总要一条一条地办起来。每条都要议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调整,也指不定谁跳出来反对。其实稍微想想就明白,动了谁碗里的肥肉谁都不乐意。当皇帝的或许觉得是小事,到了下面就变成大事,哪怕只是一个尚食局从门下省换到了殿内省,尚食局的木钟立刻敲到了宫里——从前在门下是一套班底,用惯了的预算,到殿内又换了套班底,花钱的来路彻底成了皇帝的内库,怎不叫他们犯嘀咕? 这条还好些,前头还有“罢诸总管”一说。风声刚传出来,外头顿时闹哄哄一片。其实各总管自己倒还好,都是各有爵位的人,不指着多这一个名衔吃饭,但罢了诸总管,自然意味着原本各总管底下的各职位也要跟着撤掉,撤到哪里去?这帮小虾米们顿时惶惶然。有想法设法打听此事是否会成真的,有哭着喊着求人进言不可的,也有早早钻营给自己找个好去处的。他们都在guān chǎng也打混多少年,职位不高,人脉不少,各寻门路,宫里也是纷纷扰扰,连我跟前都有人转弯抹角地说话,求托。 问起杨广,他说:“州县有州县的官员,十四府有十四府的将军,那帮人不管民不带兵,白吃白喝,凭什么每年大把的钱粮养着他们?” 我默然,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其实杨坚那时候,也想做这事来着,杨坚一生节俭,他省吃省用,攒了一世的家当,他何尝不想省人力?但旧周一批官员,旧齐一批官员,旧陈又是一批官员。偏偏这三拨都是烂摊子,官叠着官,有些免了,却又不得不留一些。有的有用,有的不过是摆摆样子,安抚人心。杨坚也想裁人,陆陆续续也裁了不少,但裁了,也不能全裁完了,有时候为了安置,还要设立新的部门。就这么着,进一步退半步。 杨广的脾气,却是三步要并作两步走的。 “我就不信了,简不下他们这些人来,省下的钱干什么不好?我想干的事还多着呢。这才是开头——阿婤,你听听就算了,别搅和里面。” “我才懒得搅和。”我笑,“我只是好奇,以为你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 “惊天动地?也许真的会。”他吻我一下,“阿婤,看着我做。” 我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忽然之间心一坠,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失落。 我微笑,避而不答。 他很明白,也不再说,回过头去继续看奏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6 年过得很热闹。因为是新都的第一个年,洛阳城从大业二年腊月末一直喧腾到新年的元月末。 元旦日,杨广登乾阳殿,受群臣朝贺。 自元宵日起,洛阳陈百戏。我是在年十六那日,换了便服,跟杨广同去的。皇帝和贵妃,还有三名身手很好的侍卫,穿着布衣,从偏门偷偷地溜出去。宫门卫不认得我们,狐疑地打量了好几眼,侍卫瞪了回去,亮出腰牌给他们,我们才得出门。 我大笑,杨广也大笑。 侍卫帮我们找一辆牛车,从承福门绕出来,离洛水还很远,已经听见喧闹声,还有明灭五彩变幻的天色,时而银红,时而淡紫,时而水绿,时而湖蓝。像焰火,但这时代,应该还没有这样的焰火吧。 我忍不住探出身去看。 “怎么弄出来的?” “往火里洒药粉。”杨广给我解释,“本来是道士的玩意儿。” 看来是焰火的雏形。 到了洛水边,下车沿河走去。前面已经很热闹了,路边尽是百官起棚,衣香鬓影,东都贵戚佳丽们低语浅笑地坐于棚中观赏,琅环之声不绝于耳。 俳优c夏育扛鼎c神龟负山c幻人吐火之类,我从未经历这么热闹的场面,看什么都新鲜。所有戏子身上的衣裳都是簇新的,为了这场庆典,杨广下令太常掏清家底,“既然办了就要办得好,破破烂烂算什么”,不光将散失多年的民间艺人都召回来,为每人都配置锦绣戏服。 杨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携牢我的手,嘱咐:“不要走丢了。” 前面人极多,围了很大的场子。 “鱼龙戏!”杨广的声音透出一丝兴奋。 他拉着我从人群里挤进去。人太多了,我看不清前方,只能跟着他走。不同人身上的气息一一从鼻端擦过,最后是他的。 我们终于挤进来,紧紧挨在一起站着。 “我小时候看过,那时还是周天元”他顿了下,我知道他很讨厌他那个姐夫,“二十多年没看过了!” 从来没见他这样孩子气,我微笑。 大概已经演了一会儿,地上都是水,鼋鼍龟鳌,水人虫鱼,舞蹈其中。每新出现一个,周围观者便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我跟着拍手,极之兴奋。又迷糊:“怎么弄出来的?”他们平空从地里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而这条街,总不至于能挖条地道。 杨广道:“压箱底的玩意儿,怎么能随便告诉你?” 我看看他,“你也不知道吧?” 他笑,用手指着场内,让我看表演。 忽然出现一条大鲸鱼,如小山般。先前的那些鼋鼍龟鳌水人虫鱼故作惊慌地四散逃窜,引得场边有人惊呼,有人欢叫。 鲸鱼扬头摆尾,在水中游来游去,蓦地张开嘴,吐出一阵阵烟雾,甚至遮蔽了周遭的灯光。便在此时,鲸鱼倏忽化作一条黄龙,七八丈长,跳踊而出。观者惊呆了,静默了片刻,然后才一起喝采。 “哇!太精彩了!”我像看完大卫科波菲穿长城,鼓掌到手红。 周围人人都在拍手,人人皆醉。 但杨广在看着我。我忽然觉察到目光,侧过脸,真的是。有什么在心口撩拨一下,麻痒的感觉如层层波澜般蔓延到全身,从每个毛孔里透出来。 四下人声鼎沸,明灭的火光在他眼中闪动。这么喧闹的地方,我们旁若无人地对视。这一场鱼龙戏终结了,戏子们上来跟观者致意,人群渐渐松动,然后有新的观者涌过来。我们在人群的推搡中,如浮舟般晃动,却始终只字不语。 我曾经有过错觉,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真的可以和他天荒地老,真的。 “要不要再看一遍?”他忽然说。 这才留意,下一场鱼龙戏又已开始。 “好。”也不过这么回答,其实没看进去什么。 等我们离开这一堆人群,却发现跟侍卫们失散了。 我看一下杨广的脸色,如果他生气,那三个人立时三刻就没命了。还好,还算平静。 “要不要回去?” “你累了吗?” “不累。” “那就再逛逛。”杨广兴致很好,“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 我们走到真的累,也饿了,于是坐到路边的摊上。摊上一对中年夫妻,老板娘过来招呼:“郎君娘子,要不要来盘玉尖面?连如今圣上都爱这个呢。” 我看着杨广笑。杨广道:“好,就来盘玉尖面。” 等包子的时候,杨广问:“你们怎么知道圣上爱这个?” “那谁不知道?人人都知道。这名字还是圣上取得呢。” 包子上来了,还行,皮薄陷大,我们都饿了,一口一口吃得很快。老板娘看我们吃得香,越发高兴。招呼了别的客人,又到我们案边来。 “郎君,还要什么?” “面不错,”杨广说,“加点什露就好了。”什露是江都特产的调味品。 老板娘笑逐颜开,“郎君真在行,我们这儿备得有什露。” 杨广诧异:“你们是江南人?” “可不是。江都人士。” “那怎么到东都来?” “去年圣上迁人到东都。都说东都的钱好挣,我家老头子动心了,就过来了。想这几年多挣点钱,够买几亩地了,就回去。” 杨广问出兴致来了,“东都的钱真好赚?”回头又装模作样跟我说:“这两天看着这儿是不错,要好赚,咱也来开个铺子。” “好赚!”老板娘索性坐下来了,“人多啊,人多钱就好赚。你看这人多得——哎,那还有胡子呢!绿眼睛的,多稀罕!也就是在这能见了,回去我跟人说,人还未必信呢。我平常在南市上摆摊,码头上人更多,还有那些个大船,我在江都都没见过那么多。” 别的客人在叫,老板娘走开去,很快又回来。 “郎君娘子从哪里来?” “大兴。”我脱口而出。 “晋阳。”杨广同时说。 我们对视一眼,杨广笑,“我们从晋阳出来,到大兴住了两个月,又到洛阳来。” “还是洛阳好。”老板娘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大兴人眼里瞧不起人,管我们南方人叫阿侬。洛阳这里,哪里来的人都有。你们瞧着好了,只要圣上在这里多住几年,往后洛阳的人更多,钱也更好挣。” 我看一眼杨广,笑,“当今圣上还不错,哦?” 老板娘没什么心眼,直通通地回答:“不错是不错,要是差役再少点就好了。去年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应了渠差,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杨广说:“应渠差误了农时的,不是补了绢吗?” “那能有多少!” 我好歹顾着杨广的面子忍着没笑。杨广的脸早端不住了,辩解似的说:“挖了渠,沿渠两边的都方便。不挖渠,洛阳能有这么多人来吗?” 老板娘想了想,“这倒也是。” 杨广看看我,丢了个微笑的眼色。 回去的路上,杨广揪着我的胳膊,恶狠狠地说:“阿婤,你刚才问那话是何用意?” 我笑,“我勾着人家夸你呀。” 他明知道我说谎,无可奈何地瞪我。 我忍了半天的笑,终于憋不住爆发出来。 他看着我笑,沉默。 “你觉得呢?”等我笑止住,他忽然问。 “哎?”我没有反应过来。 “河渠的事。你觉得呢?” “你忘了?”我微笑,“这件事还是我提出来的呢。” “哦,对。”他好像真的才想起来,露出释然的笑。然后他伸出手来,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将手交给他。 而后那一缕阴霾才慢慢地笼上心头。 “阿婤,你看——”杨广向天上指。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轮皛皛的月悬在透青的夜空,映着四下里未融的雪,如同一个白玉雕凿的神话世界。 我们携手并肩站在月下,静静望着薄薄的浮云掠过,蟾光开了合,合了开。 “阿婤” “阿摩”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静默片刻,他示意我先说。我没有推让。因为如果他先说了,也许我就不会说,那么事情又会周而复始地重演下去。 “我想出了正月我就搬出宫去住。” 沉默。 我的心就在沉默里一点点抽紧c抽紧,紧得好像连呼吸也不能够。弦要崩断的瞬间,我几乎想放弃。我干嘛这样?我干嘛非得跟自己,也跟他过不去?我在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个受宠的贵妃不是也很好?我所有想要坚持的理由在窒息的时刻都变得不值一提似的。 然后听见他说:“可以,我会让人替你安排住处。” 我忙说:“不必,我” “必须。”杨广面无表情,又恢复了不容争辩的语气,“你可以出宫住,除了节庆大典你可以不回宫。但你必须住在我安排的地方。” 我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在喉咙里,却无力到发不出一个音。 “容你出宫住,你想上街就可以上街,从此宫里的事你眼不见为净你是受过册封的贵妃,这样你还不够吗?” 不够吗?我别开脸,低声回答:“够了。” 杨广替我安排的住处就在皇城东门外的立德坊北,临断潭。那一池水,因为中间一道天然的横堤一隔为二,恍若潭水断开,所以得名。 依山傍水,当然是极好的地方。离宫城也近,几乎就在眼皮底下,杨广出宫来看我也容易。自我出宫,他大约天就来一趟,乐此不疲,将我这里当作休闲别墅。好像我的出宫,倒为他添一个出宫的理由。 但他说得的对,这样也已够了。 风自断潭来,带着水边特有的寒意和淡淡的腥味,呼吸之间,总觉得比宫中更舒畅。紫微宫地势甚高,从我的住处某个角度,穿过樱桃树的缝隙,甚至能望见乾阳殿如横亘天际般的瓴顶。 那样远。 九尺基,一百七十尺高,十三间宽的大殿,完全没有了压迫感。 于是,杨广到我这里来,也不是皇帝的身份,但也不是纯然丈夫的身份。我们的关系既不似宫中的皇帝与贵妃,也不似寻常的夫妻,我也说不清。有时格外轻快,有时又叫人黯然。 他不在时,我大多数时间扑在宝宝身上。小家伙开始懂得说话,发出一两个字节来表达自己的意愿。我乐于逗着她玩,抱她,牵着她走路,教她说话。 我宠她,因此她可为所欲为。下过雨后快乐地冲进小水洼里通通踩水,将鞋袜溅得一团糟。乳娘在旁边大呼小叫,我笑着说,随她去吧。 乳娘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看见宝宝蹲在地上挖泥巴,小脸上沾了泥浆,终于忍不住跟我说:“公主总归是公主。” 我说:“孩子总归是孩子,随她吧。” 乳娘说:“可是公主这样子,下回进了宫,人家会笑她没规矩。” 我浅笑,“谁会?”也许真的有人会,但我不在意。 我不要她像宫中女子那样循规蹈矩地长大,我希望她有自在的天性,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学会奔跑和蹦跳,也许她会显得lg lèi,但那又怎样?好过长成一只木偶。 偶尔,我带宝宝出门逛。 她喜欢出门,外面有太多让她新奇的东西,因而能让她一整路都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膝上专心地看。几次下来,她变得更野,时常伏在门上,对我央求:“街街” 她的小脸挂满期待的时候叫我难以拒绝,但我不能太过分。我终归是大隋的贵妃,不是寻常女子,宝宝亦是大隋的公主。 从古至今,大约也没有过像我这样住在宫外的贵妃。这种事,若换一个循规蹈矩的帝王,一定不可想象。也只因杨广是杨广,我才得到这样的宽容。在他的眼里,并无成规可言,一切皆可变通,只要他认为必要,他就可以改变所谓的规矩。想来也真是讽刺。 即使如此,杨广已极尽宽容,我总要适可而止。 每次出门,我们都换寻常的衣裳,乘坐满街皆是牛车,我与宝宝都遮了面,全副武装,纹丝不乱。 但即使如此仍出岔子。 初春时分梅岭花开,洛阳城中士人都出城赏梅,我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也出门。宝宝已有一阵未出门,极之兴奋,一路指东指西,呀呀地喊叫。她的声音那般脆,落地可碎作几片,自是回头率不衰。 我抱她在我膝上,她的发顶贴着我的下巴。岁半的宝宝还带着一股,混在初春的阳光里,可以叫人融化。我全副心思都放在宝宝身上,叫她看这看那,未注意其他。 事后想来,那几个人大约半路就跟上了我们。惹事的或许是风,这时节的风总是顽皮些,虽不大,却难知从哪里来,偶然间掀起了面上的垂帷,而我又一时不觉察,也是极可能的。 梅岭上三三两两的游人,多为士人结伴出游。看见有人在林间设了席,饮酒谈笑。亦有衣着艳丽的歌伎相随。梅花漫山,红白粉相间,层层叠叠,如锦缎如云霞,风过处,自有一股沁入肺腑又难以捕捉的清香。疏影横斜c暗香浮动这些佳句,还未到年代,不好意思剽窃,只好在心里默念罢了。 宝宝一下车就再不肯让人抱,挣着下了地,颠颠地向前跑。我怕她摔,更怕她跑丢c失足,只得提了裙追,当母亲的就是劳心劳力。 后来宝宝被树下的虫子吸引,停下来,我才能够靠着梅树喘息。 风过处,花瓣如雪片飞落。 曾经的旖旎,便这般失了精神。 看,各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同。那些士人在观赏满树繁花,我在对着残红发小资情怀,而宝宝,她眼里只一条和她手指一样胖乎乎圆滚滚的虫子。 那几个人便在此时过来搅扰。 身上衣裳穿得太寻常,固然不引人注目,然而一旦引人注目,又叫他们误以为我们果真是寻常人家,可以欺扰。 我后悔没有带侍卫,他们本来要紧跟,是我觉得碍事,不许。现下只有一个车夫过来挡驾。他也有身手,无奈若对手是寻常人还能应付,对手偏也是练家子。这一动上手,车夫单拳难抵众,一时落在下风。 车夫喊:“贵快跑!” 我抱起宝宝就跑。 宝宝不明所以,立时吓哭。 陈婤这身子本来就不擅长运动,何况又抱了个快有三十斤的宝宝?幸好车夫拼了命抵挡,两个乳娘也冲上去帮忙,才隔出个空档来让我逃走。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一路喊“救命!” 很快有人过来,两个年轻人,问我怎么回事。我喘息,字不成句,只管向后指。后面已经有人追过来,他们俩立时明白。 其中的一个变了脸色,咬牙:“又是这几个混蛋!” 另一个笑道:“三郎,归你了!” 前面的那个挽了挽袖子便上去。 我好不容易稍稍平定喘息,哄着宝宝,担心地望定上前的那人,“他一个人,不要紧?” 他的同伴胸有成竹地笑,“不要紧。” 又转过来看我,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异,“这位娘子,何方人士?” 他很年轻,一定不超过二十五岁,有张俊朗的面孔,很浓的眉,向上斜挑入鬓发,像鹰的翅膀。 我回答:“家住立德坊。” 他似乎为我的话狐疑着什么,但没有追问,转开了脸去。我的帷帽早在跑的时候掉了,他尽可以看我,不过他没有,是个守礼好义的年轻人,我因此对他很有好感。 他的同伴并没有和那几个人开打。那些混混似乎很畏惧他,只是说了几句话,便慌张离去。 那人顺手拣回我的帷帽,递过来。 他更加年轻,有与同伴酷似的容貌,和一双漆黑的瞳仁,如宝石般在初春的阳光下发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7 强烈推荐: 我认识李季c李春兄弟的过程,便是如此俗套的英雄救美。 我初听到他们的名字,吃惊地盯牢:“李春?难道是设计安济桥的李春?” “哈!”李季怪笑,用肘轻轻搡他弟弟,“三郎,你出名了。” 李春惊异地笑,“一时游戏之举,娘子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小学生都知道。赵州桥上过一切的tu piànc年历cdiàn huà卡和邮票。可我不知道,历史课本里的“隋朝工匠李春”会是这么样一个年轻人。“工匠”两个字害到我,惯性思维,脑海里一直是个肤色黝黑,满手老茧满脸皱纹的家伙。 但是眼前,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精致得恰到好处的五官,配合满身蓬勃的生命力,因而不会显得娘娘腔——像春天枝头新鲜的叶子,只会让人愉快。 我吃惊到无以复加,张口结舌,超出应有的程度。 “娘子家住何处?”李春问,落落大方的神态。 我一时不能回过神,“哎?” “那几个家伙在洛阳城中蛮横惯了,路上未必安全,不如让李某送娘子一程。” 仆妇c车夫都聚拢过来,立在我身旁,脸上惊慌之色尤存,不住地打量我,也许想知道我是否受伤是否恼怒。 我微笑,“也好。正好请两位郎君到舍下小坐,妾当好好相谢。” “谢就不必,只是我家三郎”李季不说完,回首望定兄弟,别有用意地笑。李春坦然回视,并不觉得尴尬。 我没有问未尽的话是什么,不便问,也不想问。李春的眼眸中,并无一般所见的。 他们骑马相随,跟我一道返回住所。 我引他们到小厅中坐,用新煎的茶和刚出笼屉的点心招待。我看得出李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的陈设,也许在揣测我的身份。小厅中的布置算不得奢华,花格上尽是小盆小盆的植物。我喜欢让植物生长在泥土中,好过将花剪下来插在瓷瓶中,即使那些植物永不开花。 李春与我谈天,他是从容温文的人,学识广博,与他的年纪颇不相符。半个时辰后,我已极想与他交个朋友。 我本来就缺少像这样能够给我意见的朋友。 但是这个时代,男人与女人的交往是不自由的,我也不想弄出什么误会来。 我问:“设计安济桥时,郎君岂非还是少年?” “哦,仿佛十三四岁吧。”李春需要回想,看来真的没放在心上。 十三四岁?我瞪大眼睛,神童这种生物,看来真的存在。 “陈夫人,”他现在这样称呼我,“为何对安济桥这样感兴趣?那无非杂艺,不足挂齿。” 我忘了,这年月工匠的地位极低,看李春的言谈装束,他们家恐怕不是世家豪族,也得是什么名门了。 我笑,“这些事情,别人看不起,我倒觉得有用得很。” 李春眼睛亮起来,抿着浅浅的笑,欣欣然的模样。 我又说:“当今圣上,也重杂艺,像郎君这样的人才,正是至尊要延揽的人物,郎君何不举贤,或者投考?” 李春瞅瞅我,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不响。 我替他添茶,微笑,“郎君是投报无门。” “那倒不是。” “还是,郎君无意于此?” “正是。”李春诧异,也有些欣喜,似乎想不到我能猜中。 “人各有志。”我说,“杂艺未尝不是一门事业。” “呵!”李春还没有回答,李季先笑起来,“三郎,终于寻到知己!” 啊咦?这样就上升到知己?但李春的神色里,似乎确实含了暗暗的感动。 “陈夫人有所不知,”李季给我解释,“家父对三郎不务正业,不求仕途,偏好杂艺,怨责颇多呢。” 这倒好理解,看看贾政对贾宝玉就明白了。 不过,直说人家老爷子死脑筋也不合礼,我只好敷衍:“父母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李春颇怅然,重重地叹口气。 他是爽直的年轻人,所有的表情都放在脸上。看着他,让我觉得通透。 他告辞时,我说:“二郎c三郎,明日若有闲,不妨再来坐,我制新鲜的点心给你们尝。” 这样的邀请一定很陌生,不过兄弟俩对视了一眼,爽然答应下来。 他们走后不太久,杨广来了。 他携了一大叠奏疏,估计路上一直在看。他看起来神采奕奕,精神十足。有时候我搞不懂他怎么有这么多精力——就像玩泥巴的宝宝,永远都不会累似的。 宝宝一看见他就扑过去,杨广甚至来不及躲闪,身上就粘了两只小泥爪印。他一点也不介意,蹲下身,搂住宝宝问她在干什么,宝宝扯了他的衣袖,带他去看她的那些“杰作”,全都放在墙根的石头上。 “这只是小兔子吗?真像,宝宝真能干。” “不是,是张开翅膀的咯咯鸡!” “哦哦” 乳娘们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上将宝宝“揭”下来,哄着骗着的,去洗手了。 杨广过来搂住我的腰,吻我的头发。他很喜欢吻我的头发,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其中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其实,我并不喜欢像别的宫人那样,用泡满了花瓣的水洗头,难免有花瓣的黏液渗在水里,反而让头发起胶。我喜欢干净的,自然的头发。所以,我不确定杨广的话是否真实。我只将这理解为爱的表示。 自从搬出宫外,我们的关系又缓和起来,似乎一切都已成过去,不需要再提起。伤口总会好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至少,在这方天地里,我完整地拥有他。 这是种纯粹的鸵鸟的姿态,不过我想,能做只快乐的鸵鸟其实也不错。 自从我来到古代,也就开始了不断的妥协,一步又一步,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坚守什么,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快乐一点,就好了。 晚膳前,杨广在看奏疏。 他带了那么多公事来,就表示他会在我这里过夜。对此,仆妇们早已司空见惯,各自去准备应用之物。 我陪在他身边,有时候替他换茶,大多时候,我就在他旁边的案上随手画画。画上的人都是他,侧影,在看奏疏,衔了笔端沉思,也偶尔抬头看看窗外,宝宝在院子里玩,他会微笑。 我喜欢这样的静谧,随意的自然的单纯的。 在这种时候,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些影子,便会悄悄地消失。哪怕,只是暂时。 晡食上来。 今日的胡饼很对他的胃口,他因而兴致很好的模样。 “下次出门游玩时,还是多带些侍卫同去。”他说。 我不奇怪,他不知放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在我身上。他做晋王的时候,我都没有逃出过他的视野,何况如今? “好。”我顺从地回答。 “说来今日也是险。”我接下去说,一面替他布菜,“幸好有人搭救。” “李季c李春兄弟?” 连这也知道了,还真是快。 我轻轻瞟他,“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你请他们吃茶。”杨广冷冷道。 我瞧着他端起来的表情,觉得有趣,“呵!”我尽量压低声音,用吴语道,“吃醋了?” “没有。你还不至于爱上他们。”他也用吴语回答,依旧端着脸,亏他端着住。 我忽然无比地想逗他,“诶,这可不好说,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只要你有了下一个女人,我就会” 他倏地转过脸来,吓了我一跳,但我仍将话说完:“也找个男人。” 杨广的脸色阴沉下来,但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反,还有些说不清的高兴。我继续说:“我无需爱上他,只要拿他做个面首。” “你敢!”杨广竟真的怒了,一瞬间额角青筋毕现。 我盯牢他,有一丝后悔,好端端的,其实我并不想起争端。不过这当口,话赶话的,又好像有点下不来台。 憋了半天,到底还是“噗哧”笑了出来。 “你也有今朝!”差点说出这句话来,为着他的面子,只是咬着嘴唇布菜给他。 杨广怒气冲冲地瞪我,很久。 我看着他的努力转变成无奈,眼里满满的全是。终于他叹一口气,“叫我拿你怎么办?你这么这么”他找不出话来形容我。 我笑,“你想说我小鸡肚肠?” “不敢。”他凑在我耳边低声道,“贵妃娘娘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折煞妾身了。”我拖长了调子答他。 我们就这样轻言笑语,无限温馨。 然而,心底最深处,有什么梗在那里。我知道,是的,我清楚地知道。 朝臣的奏疏哪天都不会少,因而杨广总要看到很迟。 他喜欢躬亲庶务,大事小事一揽子,非得自己过问一遍。我在旁看着,真想给他上上现代管理课程。可是,旁敲侧击地劝过几回,看样子他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进去。而目前,好似我也没有非劝他听进去不可的理由。 经过这些年,他的性情我也看得清晰起来。其实,他也不像后世所说的那样,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不过,他这个人出奇地自负,学识广博,看事情也明白,因而大多数朝臣的意见在他看来,都是浪费时间的废话而已。 “你瞧瞧这一本说的——” 杨广看到倦时,随手拿给我看,当作玩笑。 “自古唯有夷狄之君朝华夏天子之仪,而无华夏天子亲巡夷狄之事。” 杨广已经决定在暮春之初,前往北方的突厥巡视。事情起于正月那次百戏陈演,突厥的启民可汗为隋的绚华盛世所倾倒,自请改衣冠,与隋民一致。这当然令杨广极之得意,不过他并未准许。 “华夏有华夏的礼俗,突厥有突厥的礼俗,自古如此。并非没有道理,何必非要弄得一样呢?” 话是这么说来着,私下里我问他:“你是另有打算吧?”他也没有否认。 他要的是臣服,以成全大隋的威名和地位。但是直接的统治,未免成本太高,更何况,有个对隋卑躬屈膝的厥,随时能借一支彪悍的骑兵,也不赖。 作为回报,杨广答应启民可汗,将前往巡视。 这件事情,一下子就在朝中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像宇文述这些人,自然是赞成的,但反对的人也不在少数,理由便如那奏疏中所言,觉得没有华夏天子亲自去看望一个夷狄可汗的道理。 不过,更多的人只怕想着,本来就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但皇帝陛下非要去的话,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可以。 “阿婤,你觉得呢?”杨广忽然问。 我说:“已经决定了的事,理他们的呢!” 杨广轻声笑出来,“还真是像你说的话。”顿了顿,又说:“我以为,你会反驳我的。” “为什么?” “你总是跟我作对嘛。”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想想,说:“不过,要是还没有决定,也许我真的会。” “为什么?” “太劳民伤财了——出动五十万甲兵,粮草辎重,沿途的供给,修路光是至尊出巡在外,每日奏疏往来传递,费用都不菲。” 杨广不以为然,“阿婤,怎么你这样小家子气起来?出巡耀武,本就是可令夷狄臣服,不光是突厥,还有别的小国——你想一想,若他们臣服,可省将来多少麻烦?可省多少黎民死于战乱?若战乱一起,一样花钱,而且更多。是这样走一趟省钱省力,还是战乱纷起省钱省力?” “将来的战乱是将来的事,眼前却是那么人,那么钱花在本不必要的事上——” “不必要?”杨广皱皱眉,“我方才已说了缘由,你还说不必要?” “是。”我直视他,“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不想骗你,我觉得不必要。” 杨广不高兴,但也没生气。他问:“为什么?只因为费钱费力?” “这理由不够吗?” 他嗤笑,不答。尽在不言中。 我说:“阿摩,每件事都能拿出理由来的,就算强盗shā rén都可以有理由。我真觉得那就是我的理由。” “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大隋的家底阿婤,你说理由,我也说理由,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堂堂大隋应该像个土财主那样,一个钱一个钱地抠着算着?当年大汉帝国盛陈衣冠,才知天子之贵。如今我要天下人,尤其是夷狄之人都知道,我大隋便如昔年的大汉那样,如有犯者,虽远必诛!” 我望定他。 他眼里有灼灼的光芒,一字一字都说得那么有力那么确定,便恍如昔年那个阳光下飞扬的少年。 他是对的。 如果只听他的话,他是对的。我没有被说服是因为我知道事情最终的结果,他的运河,因为他想要一条贯穿南北的通路,他要出巡,因为他要威慑天下可是所有这些事情,最终加起来,却是一场灾难。 然而,我又要怎么才能让他明白? 我走过去,抱住他。双臂环过他的身体,将脸贴紧他。心口很疼,他这么努力,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最终却是一场灾难。 后世不会谅解他,他是最失败的皇帝,最失败的。 但是杨广误解我的温柔,他回应地抱紧我,良久,他说:“阿婤,跟我一起去草原吧。” 我的思绪来不及转这个弯,没立刻回答。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在江都我答应过你,我会带你去草原骑马?我们一起去吧。我带去骑马,还可以烤肉给你吃。” 我惊异,“你会烤肉。” 他轻笑,“当然,我在晋州待过那么多年呢。答应了?一起去。” “好。”我说,“我要吃你的烤肉,到时候烤不来,那我就要” “怎么样?” 我没想好,于是哼一声说:“不告诉你!” 杨广大笑,又搂紧我。 也许他觉得气氛十分融洽,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阿婤,上次的事阿萧的事,我” 我想他一定是觉察到我不由自主僵硬的身体,说了一半的话停下来。 我有点恼火他在这时候提起那件事。 也可能,我恼火的是,一提起来,我依然还是那么难受。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假意去端了盘点心,放在他案头,其实只想岔开这一刻的情绪。杨广大约是明白的,只叹口气,没说什么,回头又去看奏疏。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他的侧影,太熟悉的眉眼,熟悉到他不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甚至不能准确地拼凑起来。然而,就算眼前有一万人,我也能在一瞬间就找到他。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一切。 可是我做不到。我努力过,告诉自己他是皇帝,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在这个时代是合理的,然而,我想我是永远也没办法接受了。我宁可将他一分为二,我就只拥有半个他吧,拥有在皇宫之外,爱着我的那个男人。 这样已足够。 次日杨广早起上朝,我和宫女们替他穿戴,忙前忙后。 这种时候杨广总是容颜端正的。然而这日,临出门之前,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拉我到他身边,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喝茶可以,不准喜欢。” 我怔愣,回过神时,他已经出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8 强烈推荐: 后来我找个机会问杨广,既是知道,为何不干脆下道旨意,不让李家兄弟进门?他若非要如此,我也没法子。 杨广答说:“我岂会不知道你的脾气?你便是个吹足了气的羊皮囊子,不踩还好,踩了你越发蹦得高了。”又说:“我既然准你住在宫外头,就没想拘束你。你虽然有时候做事出人意表,倒不会不知道分寸。” 我喜欢他说这番话时,笑看我的神情。十分宠溺,仿佛将我浸在其间,上下左右,满满的全是。 想想,他还真是了解我。 李季c李春兄弟果然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有见解,又健谈,相处得久了,顾忌越来越少,话题越来越多。天文地理,坊间逸闻,家国朝政,什么都可以谈得起。 他们有时甚至带朋友来,都是和他们一样的性情,守礼,又不十分拘于俗礼。也唯有如此,才会时时地到我这里来。 我因而像沙龙女主人,不时地备好茶点,等朋友来坐。 但我的身份十分神秘。我猜想他们一定想法子打听过,只是不得要领。这方面有杨广在背后镇着,相信所有知qg rén都必会守口如瓶。 他们的朋友遍布三教九流,从市井走卒,到朝廷要员,因而和他们谈天,我很长见识,了解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甚至听到不少我的那些名义上的兄弟们的事。 在我受册封之后不久,杨广就把旧陈皇族的男丁们自流放地召回,各自分封安置,他们总算又有俸禄可领。外人自然以为,一切都因为我,然而,杨广清楚我对那些兄弟们根本谈不上感情,他这么做,无非为了安抚江南,却将偌大人情顺水推舟送给我罢了。 “听说陈深昔年称得上骨秀神清。”有回,李季提起来。 陈深,这个名字遥远得好像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然而我的眼前忽然不由自主地浮现起芙蓉花下那个清雅如朝露般的身影。当日建康城破,隋军攻入陈宫,冲进东宫时,只见容貌宛如天人般的少年端坐于榻上,安宁的神态仿佛根本未曾觉察灾难降临,他的身边,众人早已散去,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宦官服侍。 “诸位远道而来,长途跋涉,累了吧?”少年淡淡地开口。 诸人摄于他的气度,一时竟不敢上前,其后也对他甚为礼遇。 我没办法想像,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会是昔日的模样吗? “据说,如今枹罕太守一出巡,满郡男女夹道争睹,”李季笑说,“盛况不下于当年的卫玠。” “诶,真的?” 我笑问,很爱听这些八卦事体。 李季在吃酒,他爱酒远胜过茶,酒量又平平,三杯下肚,什么话都敢说出来。他说:“往上说,陈氏只不过一介庶族。” 说到这些,他就像老底子的人,死脑筋地重门第,真不似他的皮囊那样年轻风发。 他说得没错,旧陈皇族说到底是庶族,不像萧氏,一样是倒了牌子的皇族,却是根正苗红的名门世家。 他却不知道我也是这庶族的一员。呃,搁在十年前,或者我不会这么觉得,可是现在听见这话,我却觉得有一丝丝刺耳。 但我也历练出来了,完全不动声色,“哦,那又如何?” “当今至尊忒市侩——” 这下我终于骇然。 “重才不重德,哼,瞧瞧如今朝中上下皆是无德之人,那些人贪图名利,何事不能投上所好?何事不能希圣意而成?一团胡闹!” “喂!”我忙向左右又要酒来,堵他的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些话若传到杨广耳朵里,我知道多半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只怕就要从世上消失了。 然而,想想又不甘心,忍不住同他辩:“重才有什么不好?有德有才自然上佳,有德无才却能成什么事?白白浪费俸禄。” “有德无才不能成事,也不至于败事。有才无德,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噎住,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杨广用人重才,是明摆着的。 “用有才之人也没什么不好” “哼,市侩!” 我想转换话题,但来不及。李季喝高了,话滔滔不绝:“像陈氏那种庶族,也得优厚!皆委以太守,那些人,连才也没有!” 这我倒是不怀疑。不过,优待陈氏和用人唯才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我却一点也不明白。只是听来有气。 “厚待旧陈皇族而已。” “那么旧周c旧齐皇族呢?” 我哑口无言。 “如今至尊后宫,爱幸之人皆为南人,如何不厚待南人?朝中说话的都是裴蕴c虞世基之流。北族,哼,北族是不比往昔了。” 我倒不是非向着杨广,但权臣之中出了几个江南人,至于让他这么泛酸吗? “也还有牛弘c苏威c宇文述这些北人。” “嘁!牛弘是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来,苏威只会捋顺毛,宇文述那是个武夫,能成什么气候?” 他可是真敢说。 “我还听说,至尊将要改州为郡——” 我也听说了。 “换个名号而已。” “换名号?当今至尊虽然喜欢变革,却还不至于空改。哪里会白白改个名号?告诉你,至尊的真意,是要将那一干干不了事的冗官一笔帐全踢出去了!” 这我也知道,杨坚老底子裁了又裁,仍不免留了许多冗官,没多少事,白领个干薪。 “那些人,裁了替朝廷省钱,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李季瞪起眼睛,“当年有用时召了来,如今没用时一脚踢开,当然是好!” 我原本想到这些举措做下去,总不免有人不满,但想不到连李季这样的闲人也抱不平,看来果真怨望甚深。 “寒心呐,哼,市侩!”李季带着酒意,含糊絮念。 “哎,快别再说了。”我劝他,“须知祸从口出呢!” “六娘,怎地你变得这样不爽气?没劲!” 我笑,“好好,我没劲。你醉了!” “我才没” 他终于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我摇头叹息。向左右吩咐今日的话务必不能泄露半个字。不过心里并没有底。杨广是树,我是藤萝,谁会顾忌藤萝多过于树? 所以我想他会知道,每个字都清楚。 也许,我应该让李季走,走得远远的。他是很好的年轻人,只是喝醉了酒,说出胡话来,等他醒了,自己都会后悔。我只是想听几句真话,但如果为此害掉他的命,就太过分。 一时之间我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我不清楚凭自己能保护他到什么地步?我派了心腹暗中去照看他,万一有风吹草动,我能尽快知道。 杨广在两天后到来。在这两天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看起来与往时没有任何不同。吃饭时与我谈笑风生,品谈我亲手做的点心,当然是夸赞。我心里有些犯嘀咕,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李季的话。杨广有时候对别人的话极无所谓,有时候又不像宽宏大量的人,我也摸不透。我等着挑起话题的机会,等着他问我这两天都在做什么,可他一直不问。我又不敢贸然试探,怕反而坏事。忐忑不安,倒像是心虚。真是的。 乳娘抱了宝宝来,这只小馋猫,二话没有直接奔着肉糜过去。乳娘给她盛了小小的一钟,她非要自己捧着吃。乳娘晓得这些事我都放手,于是由着她吃成一张小花脸。 “诶呀,宝宝!”我抱她过来,想给她擦脸,可是她小身子一扭就挣开去,咭咭地给我抹一脸肉汁。 “你瞧你瞧!你真是太不淑女了!” 我亲她的脸蛋,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杨广斜睨我,坏笑。 “做什么这样看我?”我敲他的肩。 “我想起《孟子》里的故事” “你是想说五十步笑百步吧?” “阿婤,你错了。”他盯着我,神情忽然变得深沉。我被他唬住,一时怔愣。却听他说:“我想说,其实你也是百步!” 他说到最后已经憋不住笑。 我回过神,做气急状,抓着宝宝的小手,叫她去拍打她爹,宝宝乐得嘎嘎大笑。杨广索性将我们两个一起搂进怀里,一边亲了一下。 “哎哎!”我轻轻推他,示意宫女们都在地下站着呢,看她们一个一个低头绷脸,使劲装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的模样,也怪累的。 “怕什么?”杨广轻笑,“咱们乐咱们的!” 我抬着宝宝的手刮他的脸,“还至尊呢” “至尊又如何?反正我市侩嘛。” 我一惊,只觉得血在瞬时凝住,他知道,果然他知道。 然而他的笑容分毫不乱。 我目视他,试探地问:“你不生气?” 他不会反问“为什么生气”,只说:“不,我没那个闲情。” 应该不是骗我,没这个必要。我微微松了口气,“倒也是,那不过是个不知轻重好歹的年轻人。” “你觉得他只是不知轻重好歹?我觉得他明白得很。” “怎么?” “像他那么想的人,不知有多多少。可惜啊,”杨广嘴角含着冷冷的笑,“我平生最厌烦的就是他这种夸夸其谈之徒。整日将门第德行挂在嘴上,仿佛有了那些个天下就太平了。真让他干点什么事,什么都干不成!” “也不是全都这样,也有能干的人。” “能干?那容易,干给我瞧瞧,官品爵位都在那搁着呢,就看他敢不敢来拿。哼,德行!这些人一点实务没沾过手,口口声声的德行。有了德行,地里就长粮食,机杼就织布了?有了德行,外番就俯首称臣,天灾就不再有了?荒唐。” “不过,宇文述这个人,的确风闻不大好,听说有人称他京中一霸。” “哦,武人嘛。”杨广伸了个懒腰,仍是不以为然,“脾气是有的,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只要别太过分,这点容谅总要给他。譬如猛药,虽有时伤身,但亦有他的用处。若太过分了,自有国法候着——我想还不至于。” 我总觉得他的话里有毛病,可一时又驳他不得。 “不过,”他将话转回来,“那个什么李季,只不过私底下发发牢骚,这种人我也懒得理会。最恨有些人,拿了这种话到我跟前来说,不过为了博一个谏臣之名,断不能容他们!” 我听得心惊。 大约就是这种话,让后世的人不能谅解他吧。 “谏臣有谏臣的好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些人的话未必全是错的。” “沽名钓誉之徒!” 我笑,“沽名钓誉,也是人之常情呐。好比附庸风雅,总比附庸庸俗强些。”我连这种话都搬出来。 杨广呆掉,“阿婤,你这是什么歪理?” “歪理也是理。好比那些谏臣” 但他打断我,“那些谏臣,已在高位,不求殚精竭虑以安天下,反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我”他忽然顿住,笑,“阿婤,怎么今天你要当谏臣了?” “是啊!”我跟他扯,“我当回谏臣,我看你如何不容我?” 杨广压低了声音,笑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我脸上一红,偷偷在他腿上捶了下,不言语了。 李季过十天才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喝醉的缘故。这回他同李春一起来。 有李春在,话题会完全不同。 看得出来,他就像欧阳一样,沉迷于所谓的“杂艺”,不合他的名门子弟身份。所以他极乐意和我交谈,因为我理解,而且赞赏他的想法。 不,我简直敬仰他,想想看,在这样一个时代,他居然会有那些想法——再过一千四百年,我的物理水准也还停留在高中生水平,而且还没学好。 他当真视我为知己。但他比李季青涩,像到一个女人府上做客的事,他还是觉得局促,因而很少肯单独来。来了也不肯加入李季的话题,除非我问到他近来又有些什么想法,他才会如同点燃的蜡烛一般突然焕发光芒。 他的想法千奇百怪,大多数的念头仅只停留在图纸上,有的连图纸也没有,但比凡尔纳的小说还富于想象力。 和他交谈,我也会有稀奇古怪的念头,比方说,如果中国古代更鼓励科学,而不是文学,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完成环球旅行了吧? 说实话,我喜欢和他交谈,因为他是明净通透的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感觉世界变得单纯许多。而且我薄弱的科学知识,在这个时代,还应付得来,有时候甚至可以给他指导——就差没教会他阿拉伯数字和拉丁字母,列方程式了。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拿不准这么做后果是什么科学的跳跃性发展对历史的影响无可比拟,弄个不好,前景无法想像,还是悠着点来吧。 刚一开始,李春老怕我不懂,说句话就停下来问问我,很快他发现有的地方我比他还高杆,比方说吧,发现我懂得勾股定理的时候他就惊讶了一回,发现我会解二阶三阶方程又惊讶了一回。我得意洋洋地心想,我还学过微积分呢,虽然大学还没毕业就还给老师了。 然而很快我也发现,我那点丢了大半的微积分底子,哪够跟上他的思路呢?和他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时代的人们早就不拿地球当大乌龟扛着的地板了,他们知道月亮不发光,知道月蚀和日食的原理,李春甚至能熟练地给我算出下一次月蚀发生的时间。天,为什么我来了这么久,脑袋里还一直装着这个时代只懂得天狗吃月亮的印象呢?李春懂得怎么做地形的测量,怎么计算桥梁拱度的负重能力这些我统统不会。 很不甘心在知识上输给古人,有回我脱口而出:“你相信吗?咱们待的这个地是个圆球,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颗星星而已。” 李春看我,“哦?你信宣夜一说?” “宣夜?” 李春给我解释东汉郗萌提出的学说,宇宙无极限,日月星辰各按自己的轨迹,悬浮运行于宇宙之中多么超前的理论。 “为什么信宣夜说?” “为什么?”我想不出理由,“为什么不呢?” 李春执着地说:“很少有人信宣夜说。” “因为”我望着窗外,“你觉得,我们能看到的极限,就是宇宙的极限了吗?” “当然不。”李春笑,“何况每个人的目力都不一样,也许有人眼力特别好,看得特别远,还有天气” “我相信宇宙无极。”我说,“青蛙坐在井里,以为天就是那么大。也许我们也坐在井里。你看,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数也数不清,有什么理由我们一定是唯一的‘人类’呢?” 李春听呆了,半张了嘴,很久不说话。 那之后他每次来都要跟我念叨宣夜说,念得我直后悔,看来我是把个好端端的有为青年给害了。 我们聊这些话题的时候,李季就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但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些。他看起来听得很愉快,所以我弄不懂。由他。 自从那一次喝醉之后,他再来时,话就少了很多,以前都是听他一个人在说,现在他常常听我们说话。总不会是受了什么威胁吧?我想得很离谱。当然不会,如果真的是,他就不会再来了,我已经了解他的性格。 有的时候觉得他在看我,但移过视线去发现他只不过在看架子上的植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9 强烈推荐: 有天李春来时,兴冲冲地带了一个模型给我看。 说是模型,更像个玩具。一尺见方的底座,上面像座房子,底下装了三组轮子。带发条,用绳子拉动几下,就在案头跑起来。地下的宫女都忍不住探头来看。 “这是什么?” “还没取名字。六娘,你来取。” “房车。”我脱口而出,极度缺乏创意。 “什么?” “房车。”我重复,指着上面那玩意儿,“这不是房子吗?” “对对。”李春因为我看明白了而显得分外高兴,“是房子,你看,还可以打开。”他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上面的几块板如花瓣一样“哗啦”张了开来,屋子里顿时“哇——”地发出一阵轻轻的赞叹。 居然还能改成敞篷的。 我喜欢这件新鲜玩具,不停地摆弄,和李春讨论该在哪里做些修改?每个细节都讨论。我简直迷上了,连手工都做得这么漂亮。 “应该上漆。” “等改好之后。轮子是不是应该再大一点?那样更稳。” “还可以在外面钉上牛皮,轮子就不容易磨坏了。” “对对,好主意。” 李春索性将车子送给了我,他说他会再做一辆。 这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玩车子,期间还要和宝宝争夺。宝宝极高兴,车子一跑起来,她就拍着小手又跳又叫,声音直透过两重院子。 杨广人还在门外就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宝宝只顾自己玩,理也不理他。乳娘让她先见她父亲,作势要把车子收起来,宝宝急了,跺着脚尖叫,一时更闹腾。 我给杨广演示,车子如何跑起来,上面的房子如何张开,如何合拢。 “是不是很有趣?”我问,一副与我有荣焉的口气,仿佛车子是我做出来的。 杨广不答,拿了车在手上仔细端详。 宝宝在他身边,一跳一跳地想够,拿不到,终于瘪嘴哭起来,被乳娘抱出去哄了。 杨广和我一样研详每个细节。 “李春做的?”他问。 当然,他一定会猜到。 “是是。”我急切地想得到他的肯定,“你觉得怎样?” “嗯嗯。”他不置可否,继续看。 “李春,”我停一下,斟酌字句,“他很有奇思妙想,是个人才。” 杨广不答。过一会儿问:“你看这里,怎么弄的?” 我凑过去看了半天,不得要领。 “明天如果他再来的话,我问问他。” 杨广似乎等不及,用手拧下一片木板来。 “喂喂,你干嘛?要拆了它?” “放心,拆了再装回去就是。” 现在我明白了,他比我还喜欢这玩具,只不过玩法不一样。 男人都爱车。 他把一辆车拆得七零八落,才算心满意足的模样。 “阿婤,”他说,“我们照这样造一辆大的,怎么样?” “好,可以坐进人去。” “还可以改进。”他拿起几块木板,拼起来,指指点点,“你看这,侍卫们可以站在这上面,我们呢,可以坐在更高的地方——” “啊?!”我惊骇,“这么大?” “当然要大,又不是给小孩子玩玩的。” 我不解,“你想用来做什么?” “我们可以带到塞外去对了,带到塞外去怎么样?”他兴冲冲地说,“就叫观风行殿!” 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李春还敢想。“还有两个多月就出发了,来得及吗?” “来得及,多派人手!就是,还得修改——” 我赶紧说:“李春无意仕途。” “他喜欢杂艺,供职将作监,岂非正好?” 我忽然想起久已在心里的一个主意,正没合适的机会说,赶紧端出来,“阿摩,你觉得朝中专设一处安置这些人才如何?” “嗯?” “像李春这样长于工技,或者还有那些长于园艺,长于纺织,长于酿造,长于锻造长于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领一份俸禄。” “这些,本来就已各有所职。” “但没有专设一处。我是说,”我是说建个国家科学院,还真不好解释,“像李春这样的人才,拿他当工匠来使,岂不太浪费了?他就应当只管设计,做的事归别的人就是。” “哦,那么将作监也可” 我按住他的手,“阿摩,你先听我说完。比方长于园艺的人,只叫他种花也是浪费,他该做的是想出种花的法子,再教给别人。譬如说,若有个种粮的法子,能叫一亩地上多产几十斤,你算算全天下能多多少粮?”我只差没把袁隆平的事迹搬出来说。 杨广被打动。他露出思考的神情,“说下去,阿婤,说下去。” “还有欧阳先生那样的人,你寻访到他多么不容易,为什么不由朝廷养起来?让他著书立说,他整理河渠的法子就可以流传下去,日后再有水患的时候能省下多少麻烦。不是济世之道的书才值得流世,这些也一样值得。你看,若不是嫘祖始蚕,蔡伦造纸,当今又会是什么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杨广点点头,“国子监中,当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 我舒口气。 又笑,“这些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如今堂而皇之进了国子监,又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嘀咕呢!” 杨广淡淡地说道:“这种话我听得还少?还怕多这一笔?”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阿摩,”我忽然问,“你想过后世会如何评论你吗?” “想过。” 我微觉意外,抬头看着他。 他一哂,“想归想,做归做。活着我还不怕人说,何况身后事?!” 真像他说出来的话。 我叹口气,“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不知道别人私底下怎么说你,原来你都知道。” 杨广笑道:“我堵得了什么也堵不了背后那些嘴。阿婤,你不是最喜欢说那句话吗?理他们的呢!” 我诧异,“你真的不生气?” “你听过一句话吗?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不聋不哑,也一样做不得皇帝。我要听见点什么就生气,早气死十回了。” 他说着,居然扮个鬼脸。 我笑出来。史书上说,隋炀帝拒谏,又说,他小心眼。却原来,他倒不小心眼,他只不过拿听不顺耳的话当耳旁风,甚或,当娱乐。 说到底,还是拒谏。 说服他太难,想要辩论,倒上来试试看?引经据典他比谁都更在行。任何事都能找出理由来的,如果对手的理由比你还充分,又要如何说服他? 唉,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半点不假。 第二天,杨广就将观风行殿的事着落给宇文恺。 我嘱咐他,召李春去将作监可以,可千万不能把我卖了,我好容易才交到这么一个有意思的朋友。 “朋友?”杨广掀掀眉毛。 “朋友。”我镇定自若地加重语气,“男女之间,也并非一定男女之情。” 杨广微笑,“说得是。” 我忍不住吻一下他的面颊,“谢谢你!” “唔?”他故意夸张瞪眼,“阿婤,我有没有听错?” “去!”我白他一眼。 或许我本就是这样爱上他的。打从一开始,他对我做的任何离经叛道的事,都绝不会大惊小怪,仿佛他能包容我的一切。 隔日李春来,看不出任何异状。他拿新做的车模来给我看,言语间十分兴奋。我想到自己把他给“卖”了,总难免有丝不自在。他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但愿这样做是对他好。 我们谈论那车好久,他才无意间提起,将作监来召的事。看他神情并无困扰,我才稍稍安心,听下去才明白,原来入将作监倒也投他所好,不为别的,只因他可以与宇文恺共事,时时请教,让他觉得十分愉悦。 李季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字不语地听我们说,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欣然。有好多时候,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告辞时,他们已走出院门,李季忽然又折回身。 “六娘。” 他顿住,欲言又止。 “哎?” 犹豫良久,他才又说:“樱桃花开,六娘要不要同去观赏一番?” 我说:“好。” 为什么不呢?初春刚至,天气又好,和朋友一起出游,是件美事。 我们约了两天后。 晚间杨广来,进门就对我说:“后天我挪出一日闲,听说樱桃花开得正好,咱们也去看看。” 我愣住。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杨广正在换衣裳,展平了双臂,宫女们替他套上常服。他见我没做声,侧过脸来,“怎么?居然不想去?” “不是”我犹豫,然后照实说:“李季约了我去看樱桃花,也在后天。” 杨广定睛看看我,没响。 我忽然因为他的沉默而不安,这时候才隐隐觉得不妥当。或许之前我应该多想一想,但是为什么要多想?我比他大很多,我只是交了年轻的朋友,想从他们那里汲取些新鲜的气息。如此而已。 但李季,他是不是这样想的? 我怔在那里。 “他喜欢上你,我可以不计较。任何男人都会喜欢你。” 杨广忽然说。这时候宫女们退下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人。 “你确定?”我很迟疑,“我倒不觉得” 杨广带了一丝嘲笑看我,“从前,你花了那么多年时间才肯承认你心里有我。” 我说:“男女之间,也并非一定男女之情。” “看是什么人。”杨广淡淡地说,“李春是,他眼里只有尺规。李季,不是。” 我低下头,不语。现在回想李季的神态,目光,也许杨广是对的。男女之间的交往,界限太薄。我心里有些混乱。 “后天,和我去,还是和他去,随你。”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是笃定知道我会选择哪边,才这么说的吧?” 杨广也笑了,“正是。” 我靠在他怀里,十分安静。有很多默契在我们之间流淌。这是我们现在的关系,没有过去那么多的吵闹和纠葛,简单许多,平和许多。也许因为这里离开了皇宫,也许因为我们相处久了,也许因为我们年纪大了,谁知道。我只知道我更喜欢这样。 过很久,我问:“我要是偏偏选择了李季呢?你怎样?” 他低下头看着我,我捉狭地对他笑。 他当然知道我在开玩笑,但他用一丝丝玩笑也没有的语气回答:“我会杀了他。” 洛阳的春天有可爱怡人的天气,我们出门的那日,已嗅得到阳春的气息。杨絮轻轻飞舞,在这个季节,恍若经冬未曾化尽的雪,婉转地呈览于阳光下。 我推掉李季的约,借口总是很容易找的。 这次杨广没有自己驱车。我们合乘一辆牛车,出行的随从有十数人,看起来就像哪府的官眷出游。 我们一路絮絮而谈,很简单的话题,大部分时候只不过在议论路边的花木。行过一片开得极好的杏花林,杨广让车停下来,自己下去折了一枝来,递给我。车继续前行,淡粉色的花瓣随着车厢的震动在枝头微微颤抖,如风的姿态。 鸟雀从我们头顶飞过去,鸣叫婉转地飘落。 显仁宫远远在望。 “想去西苑吗?”杨广问。 “不。”我毫无迟疑地回答。 大业二年,当我们从江南归来,杨广携我去游西苑。此前我并不知道紫微宫之外,还建了这样一处皇家禁苑。 “阿婤,这是我为你建的。” 我呆掉。“为我?”我喃喃地重复。 “是,为你。” 那时他携我的手,沿了龙鳞渠,一一地赏遍十六院风光。湖中的蓬莱c方丈c瀛洲三岛,遍植移自江南的山石与花木。 “你喜欢吗?”他问我。 我没有办法回答不喜欢,可是这样的礼物,超出了我的负荷。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酒池肉林。 “这‘爱’太厚,叫我消受不起。”我开玩笑地说。 我记得那时他站在西海湖畔,阳光照着他的侧脸,他温柔微笑,“阿婤,我要给你最好的,你配得上——” “但是” “你真爱说‘但是’,”他笑,“哪有那么多但是?”停了一停,“不过没有‘但是’就不是你了。好吧你说,但是什么?” “但是,”我犹豫了会儿,杨广一直盯着我看,我又不想搪塞他。我说出来:“太奢华了,阿摩,太奢华了。” “我说了,我要给你最好的。” “后人会怎么说?” 杨广嗤笑,“阿婤,为什么你这么介意后人怎么说?汉有上林苑,谁又说过什么?” 我沉默。 除了这,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我知道,他始终不能明白的一个理由。 “阿摩,你眼里最好的,未必是我眼里最好的。”我低声道。 “那么你说,你眼里最好的是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他,阳光在他眼里闪动。 “你。”我回答。给我一个完整的你,没有什么比那更好的。 他沉默。 我也沉默。 然后他拥抱我,亲吻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说:“阿婤,相信我——我能给你的,全都给你了。” “我相信。”我说,“我真的相信。” 所以我不期待更多。 我们绕过西苑,杨广问侍从前面是哪里,侍从回答是飞山。我们下了车,随意地向山里走。 山脚零散着村落人家,田野间成片的樱桃树,枝头坠满了或红或白的花,一簇簇点染在如茵的碧色里。时而鸟雀飞过,枝条震颤,花瓣如细雨般索索地飘落。 他携了我,如往昔一样,他的手整个地包拢了我的手,我将身子轻轻地靠了他。侍从们拉开一截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偶尔才说一句话,有时候他不知想起什么事,便会侧过脸来向我微微地笑。 过了村落,有进山的小路。杨广欲待往里走,后面的侍卫赶上来,小声说:“至尊c娘娘,别进去了,怕有蛇。” 杨广也不理他们,只管携了我向前。侍卫们没办法,连忙赶到前面去开路。我们跟在后面走,总不免有些别扭,杨广附在我耳边说:“真是麻烦,早知道不带他们出来了。” 我笑,“人家也是一片忠孝之心。” 说着,前面山路一拐,却露出间小茅屋来,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杨广问:“你累不累?不如我们进去歇会。” 陈婤这身子骨从来不适合走长路,脚底早发疼了。我便点点头。 侍卫们一听我们要进茅屋里,忙就先过去了,我紧着说:“要是有人,好好说话,别惊吓人家!” 茅屋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看着像废弃已久,只一张粗糙的矮榻,上面积满了灰。旁边就有山泉,早有人提了水来擦干净,又有人铺了坐褥在上面。 我们就在榻上坐了。 我向侍女要过预备好的食篮,打开来,将里面的切好的羊肉鹿肉之类一样一样端出来。 杨广微笑地看着。 我说:“我可就只这点能耐了,再要变别的花样也变不出来,将就吃吧。”又回头跟侍女说:“把暖锅拿来。” 暖锅其实就是现代的火锅,往炉膛里加了炭,注了汤水,渐渐滚了,便让旁人都退出去。 我们自己动手涮火锅。 我将调好的酱给他尝,他十分高兴,又细问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屋里就只有这样安逸的低语。炭在炉膛里,偶尔“噼啪”爆一声响,滚汤汩汩地沸腾着。心里有种错觉,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0 强烈推荐: 我从杨广眼里,看到同样的错觉。 我们在小茅屋里坐很久。其实比起奢华广阔的西苑,这样小小的空间,反而让我感觉完整和安全。 在这一刻,仿佛天地间只余下这么一点空间,只余下他和我两个人。 后来我们仍旧走回去乘车。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倒不是无话可说,因为已有那样美好的感觉,言语反倒是多余的。 回到山脚,已经是晡食时间,空气里飘浮着饭菜的香味。 小孩子们还在山野里跑来跑去地贪玩,大人们在家门口高声呼喝他们回来吃饭,世俗平凡的幸福触手可及。 如果此刻我还在现代,也许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朝九晚五,忙里忙外,周末和家人一起出门游玩,也会觉得十分幸福。其实我生就那样一个平凡的灵魂,却掉进了绝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命运里。 “阿摩,其实” 我忽然涌起了一种冲动,我想告诉他,我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南陈的公主,而只是个来自未来的普通女人。 然而,话只说了开头。 我的手上忽然感觉到压力。 杨广握紧了手。他的视线朝某个方向看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我能感觉他目光中的寒意,仿佛叫四周也一下子褪去了温度。 说不上为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我只要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应该就会明白缘由,可是因为这种阴暗的预感,我迟疑了片刻。 然后才转回头。 数十步开外的樱桃树下,孤伶伶地立着个僵直的身影。那人的视线专注地停留在我们这边,我知道,他在看我。 是李季。 这是巧合?还是,他竟一路跟着我? 我看到他的目光,我就明白dá àn是后者。他的目光是男人对女人的目光,我不是十五岁的少女了,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他一定疑惑我的失约,于是竟来跟踪。他一定至为震惊,也许,他心里将我当作某个人物的外室。所以,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悲哀,如丧考妣,令他失去了平常遮掩的能力。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男人,甚或,我还应该称他为男孩子。但我心里过意不去,这也不是他的错,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杨广的身份。 谁又能猜得到? 我用另一只手按住杨广的手背,“阿摩!” 杨广醒过来。他没有说什么,回过身,仍以原来的节奏,携我一同回到车里。 回程依旧是安静的,但与原来的安静已全然不同。只是蓦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似乎就让一切变了味道。 杨广依然握牢我的手,而我也将脸靠在他的肩上。 明明没有什么事,却好像有事一样。我说不出的厌烦,又不知如何摆脱。 我说:“阿摩,不要杀他。” 杨广没有马上回答。 我不去看他的脸,继续说:“我只是,不想莫名其妙地害死一个人。” 杨广还是没出声。 我等了半天,终于仰起脸去看他。他半侧身子对着车窗,但窗上垂着帘子,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是拧在那里,像赌气的小孩子姿态。 我忽然忍不住发笑,推一推他,“阿摩,你这是吃醋了吗?” 不问还好,问了这句,他蓦地转回身,吻住我的唇,许久许久。我的口唇之间全是他的气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相处,依旧能让我眩晕。 他放开我,认真地说:“我真的很想,杀了他。” 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我初见他时,他那样年轻却已经成熟稳重,也许他只是没机会显露。我倾过身去搂住他,继续亲吻他。 杨广低声笑:“阿婤,你在挑逗我。” 我不说话。 正在这时候,车停了。 杨广吃了一惊,大声问:“什么事?”甚至带出愤怒。 我坐正身子,拍拍他的手,叫他平静。 侍卫回奏:“有个妇人拦车。” 我们已经听见了哭声,呜咽而急促,伴随着一连串的话音,但听不太清楚。 杨广又问:“她有什么事?” 侍卫在迟疑。 “说!” “她要告状。” 杨广看看我。此刻我们心头的疑惑恐怕是一样的。 “让她过来。” 妇人扑倒在车前,放声嚎啕:“贵人啊——” 杨广打起车帘,我们看见一个蜷缩在地下的身影,满头苍白的发,随着哭声颤动。 侍卫呵斥她:“你不是要告状吗?你这样子怎么说?不要哭了!” 因为十足好奇,我们都不急了。杨广甚至安慰她:“你慢慢地讲,要告谁?” 妇人抽噎很久,说出一个名字:“乔令则。” 杨广微感意外,“他是什么人?” 我更吃惊,“你竟不知道?” 妇人已经在答了:“他是齐王殿下身边的人。” “齐王属官。”我低声告诉他。是这个人的话,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他的名声,连我都听得到。 可是,杨广居然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难道他从来都不关心他唯一的儿子吗? 杨广皱拢眉头,“你要告乔令则,他做了什么?” “贵人”这一问,妇人又哭起来。 “你别老是哭,有话快说!”侍卫催促着,好不容易让她止住。 “他——乔令则强抢走我的女儿!我c我只有阿巧那么一个女儿,她从小听话,又孝顺,我可不能没有了她贵人为我们做主!贵人!” 妇人絮絮地说着,求着。 “你告官过吗?”杨广问。 “告过河南尹可是乔令则抢了阿巧,就是送给齐王殿下去的听说,进了齐王殿下府的女人,以后都都” 杨广的脸色变了又变。 河南尹不是别人,正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杨暕。齐王到处搜罗女人的事情,连我都听说了,不过看样子,最后一个知道的就是他父亲。 我握一握他的手,提醒他眼下不是发作的地方。 杨广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贵人,管得了这件事?” “有人告诉我的。” “谁?” “我也不知道,那人不肯说。只说让我来这条路上等着。我是走投无路了只求贵人肯伸伸手,救救我那可怜的阿巧” 杨广思忖片刻,吩咐侍卫带那妇人一道回去。 车“吱呀”轻响,又向前行。 外面鸟雀的叫声仿佛远了。 “阿婤,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沉默。 我看得出来,他因为杨暕的事大受打击,虽然他表面上没事,但我知道,我是他的枕边人。他一直自负,自负到以为自己是完美的,可是他的身边,忽然有了不完美,而且是他唯一的儿子,眼下来说,是大隋唯一的继承人。 杨昭很好,可惜早夭。他大约以为杨暕也不差,虽然没有那么好,不算大器,然而他想不到会那么差。他接受不了。 也许我应该说服他正视。 然而我回答:“我在想,那个让她来告状的人,是谁?” “嗯。”杨广点头,“我也在想,那个人有何用意?” “用意?”我诧异,看着他,加重了语气重复。 “你不觉得吗?难道你认为那人真的只不过是好心指点?——他连我们会走哪条路都搞清楚,要花不少心思。花这么多心思为一个市井妇人?” 回到政治,杨广和我的眼光不同。 他总是居高临下的,所以他看得深远,可是却又不肯仔细看眼前的细小的人物。换作我,会为一个市井妇人花心思,因为我灵魂里是个平民,我以为众生平等。可是他认为不值得。也许,他是对的。他更了解这个圈子的底细。 好,我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如果那人别有居心,他想要做什么呢? 回到府里,换过衣裳,再出厅堂来,却听宫女在议论,外院里侍卫们跪了一地。 “至尊发怒呢。” 杨广会生气,但是很少发怒。生气的表现局限在他眼里,至多到脸上,等延伸到举动,才是发怒。 杨广在厅上坐着,地上散落着绿琉璃盏的碎片。 我上前笑道:“何稠烧了六对,就属这一对最好,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杨广看我一眼,不响。 我示意宫女端茶来,自己接过,奉到他跟前。他气还没消,我低声笑:“我好容易小心伺候你一回,你不喝一口,下回可不定什么时候了。” 杨广无可奈何地看看我,这才接过去随便抿了两口。 放下茶碗,他犹自气呼呼地说:“这些人,越来越不像话,我们出门的事居然也能叫外人知道。若今日来的人不是告状,是刺客,那又如何?” 我失笑,“你是定好了去飞山的吗?咱们只说了往西逛逛,可没说一定去飞山,不过是路过了才去的。你想,等这些侍卫们知道了,怎么来得及再去告诉别人?那人知道我们走这条路回来,没别的法子,一定是跟了我们出门的。” 杨广想了想,笑道:“你说得对,看来我是气糊涂了。” 他肯承认这么一句已经算是破天荒。 我忽然又想得寸进尺,逼他一逼,我说:“你哪里是气糊涂了?你分明是迁怒。” 杨广怔了一下,两道眉毛顿时耸起来,我自然不会害怕,但瞧他那模样,心里也难免叹气。谁知过了会,他自己慢慢地平复下来。 “是。”他喟叹着说,“我是迁怒。” 我意外,也感动。 我伸过双手去,一起握牢他的左手,“龙生九子,九子不同。你想开了,就不会那么生气。” “我要想开什么?哼!”他语气强硬,“他若果然如此,就不配做我的儿子。” 我叹息,他果然说这样的话。 说这样的话才是杨广。 他不会反省,他生气是因为他的儿子太不争气,可是他不会去想他自己有没有问题。他不会去想为什么他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之前他甚至没听说过乔令则这个人。 第二天我回宫去看萧皇后。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确也可算亲人,虽然这层关系在我来看很怪异。 萧皇后显然哭过,眼皮肿着,萧玥在旁边安慰她。 齐王的事,她当然已经知道了。她已经失掉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又变成这样,最难过的人是她。 一夜间,她仿佛老足十岁。行动透出疲倦,和她说一句话,要过一秒钟才能回答。她保养得也算好,头发依然乌黑,脸上只少许皱纹,但此刻看起来,好像比我老了二十岁。 “阿孩,小时候那么聪明,先帝先皇后都疼他,我看他也好,虽然比他哥哥任性点,可他是小的,小的总是任性。哪里想得到会这样?竟一点也不懂事。说来说去,他从小并不在我们身边,可是阿昭小时候一样也不在我们身边。阿摩说,这一回要好好地治他的罪,我想劝也没办法开口。他自己做出来的事,自己背。” 这样说话的语气,像个村妇,一点不像从前的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一直听着她说。 眼角的余光里,看见萧玥瞟过来的视线,满是尖锐的刺。 我暗自轻笑,她不明白,我对她没有敌意。不过很明显,她对我有。只是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敌意,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萧皇后,更可能,两者皆有。 她年轻,所以做不到如萧皇后那样泰然自若。也许她心里极想辱骂我,将我赶出去,她只是不敢。她有意无意地将手按在自己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对,那才是她的u qi。她可以在我面前炫耀的。 但她不知道,能够刺伤我的,不是她腹中的那个胎儿。 萧皇后还在继续:“至尊,他也不想想,他只有阿孩这么一个儿子了” 萧玥按在腹部的手动了动,不自觉地挺直身子。 我暗笑,不,不完全因为年轻,还有性格。 可能在她眼里,面前是一个处处隐忍退让以自保的皇后,和一个徒有外表的贵妃。在这里,没人会告诉她,她错得离谱,她得学会自己明白。如果在她明白之前,她就贸然行事的话,那么后果只能她自己承担。 我的手按在萧皇后的手上,不是虚伪,我们的关系在一定范围内的确可称亲密。我说:“至尊现在很生气,他的气会消的——跟自己的儿子,能生多久的气呢?” 萧皇后明白我的意思,但仍不放心地看牢我,我回视,给她确定的眼神。 “谢谢你。”她慢慢地舒一口气,“和你说说话,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我走的时候,萧皇后送我到门口,一直在嘱咐我多多地过来,大家说说话。 我不清楚她所说的“大家”是否包含了萧玥?但我想突然的变故尚不至于使得她视力也一同退化,萧玥眼中的敌意那么明显。 真奇怪,萧皇后居然纵容她将这样的神情写在脸上。 也可能,根本是有意为之。 回到府里,宫女宦官们在院子里站着,看见我都松口气。杨广这一天气性都不好,早早到我府里来,偏我又进宫了,他便一个人房里坐着,将旁人都赶出去。这半天不见动静,也没人敢过去看看。 我推开门。 杨广歪在榻上,睡着了。手里兀自握了一卷书,半截落在地上。 我最爱他的睡态,有种醒时没有的完全的放松。我到里屋,轻轻扯过一条薄被,出来替他盖好,便在他身边坐了。 他睡好久才醒,睁开眼,我们视线相对,彼此看了片刻,忽然就都笑了。 他坐起来,带点埋怨的语气说:“我好容易早早出来一趟,你倒又进宫去了。早知如此,我在宫里等着你一道出来就是。” 我笑道:“早早见了你,听你发脾气么?” 他看看我,“你进宫去,都听了些什么话来?” 我正是要跟他说这事,便道:“萧皇后很伤心。” 杨广皱皱眉,但没做声。 我又说:“也难怪她伤心,只有这一个儿子,要是这一个出了什么事,叫她怎么活呢?” 杨广盯了我,问:“是她这样跟你说?” 我淡淡地说:“还用她跟我说?都在她脸上写着呢,你瞧瞧她如今的模样,自从元德太子过世她就没缓过来过,再加上齐王这一笔,我恐怕她是要担不住了。” 杨广“哼”了一声道:“那也是她自己养出来的儿子。难道为了她伤心,就连国法也不要了吗?” “但是,如今就只这一个皇子” “阿婤!”杨广扳住我的肩,急切道:“你来替我生一个儿子,那一定是最好的!” 我看他一眼,轻轻拨开他的手,“你忘了?萧玥肚子里还有一个。” 他怔一下,讪讪地放下手,轻笑:“阿婤,你信不信?我居然真的忘记掉了。” 我信。 “当初,你是为了安抚萧皇后才要那个孩子的吧?” “是。可当时跟现在不是一回事。”杨广烦躁地说。 当然不是一回事。当初只涉及寥寥的几个人,萧皇后,萧玥,还有我。让一个女人怀孕,是件再简单再寻常不过的事。而眼下这事,涉及的是他杨广为父为君的原则和尊严。 我叹了口气,“你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吧?” 杨广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怎么知道?” “如果决定了,你会难过,可是不会这么烦恼。” 我倾过身去,环住他的臂膀,“阿摩,既然如此,趁着事情还没有张扬开,给阿孩一个机会吧。” “你一向很少过问这些事,为什么这回要替他说话?” “为了阿萧。”我说。 杨广看上去更迷惑。 我笑笑,“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其实还有半句话,与其当对手,我倒更愿意选择萧皇后做盟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1 强烈推荐: 我头上并未生角。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愿意过与世无争的生活。然而,从我降临这个时代,大约已注定我的身边必会波澜涌动。 我没有任何把握,和别的人相处也能像萧皇后那样默契。更何况,即便是萧皇后,亦有不可逾越的雷池。 既然早有认知不曾生活在世外桃源,我每日的生活也就不可能仅仅是聊天c画画c看书c等待。入宫多年,我自也有我的人脉,何况,即使我不主动,也会有人乐意来献殷勤。因而,就算住在宫外,宫内的风吹草动,我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得知。 就好像,我在宫外的举动,只怕也瞒不过萧皇后。 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隔两日,有人告诉我,杨广已召杨暕来痛斥过,那么这回的事大致算是过去了。于是我又进宫去见萧皇后。 她当然明白我的来意,对我加倍客气。 一下午我们坐了喝茶,很美的草地,风卷着杏花轻轻安静地飘落。 “谢谢你!”萧皇后恳切地说,“这一回的事多亏你!” “哪里。姐姐不要客气。我以前仰仗姐姐的地方多了,以后也还要仰仗姐姐。”我同样真心地回答。 “不不,我心里是很清楚的——” 她的确是清楚的。如今她年纪也大起来,就算以前还有点藏起来的棱角,如今也平了,她只想安耽地守着自己的地位。因此她需要我这个盟友,一如我需要她。 但如果有人非要同她争,我想她的爪子也还是在的。 “至尊下个月就要出发去突厥了。” “这我知道。” “唉,那么远的路,我还真是不放心呢。听说突厥的人一向是出尔反尔的,如果万一真不敢想。” “姐姐放心,这些至尊比我们考虑得明白,早有安排。五十万甲兵,谅突厥也不敢如何。” “还有至尊的身子,出塞外到底不比去江南。” “姐姐是跟了去的,有姐姐在,这就更不用担心。” 萧皇后叹口气,“我不想去。” 我将茶碗放下来,“为什么?” 萧皇后将鬓角边的头发捋上去,黯然地笑着,“你看我这阵子的身体,怎么去呢?” 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如枯节一般。年前她还不是这样。我为她恻然。 “何况有你跟了去,也是一样的。”她继续说。 “不不,这怎么能是一样的?”我连忙说,不完全是做作,“姐姐是大隋皇后,任谁也替代不了。” 她看着我,大概在估量我的真诚。 我又说:“再说,姐姐若不去,知道的说姐姐身子欠安,不知道的只当大隋小瞧了突厥,万一又起干戈,姐姐心里岂非不安?” 萧皇后怔愣片刻,点点头道:“这我倒没想。” “所以说呢,姐姐不可不去的。” 萧皇后想了会儿,只道:“再说吧。” 我想她这番似试探的话,一定不是心血来潮,然而一时我也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陪她坐到晡食前,她极力要留我用膳,我知道这日杨广会来,不想夹在中间,到底辞去了。 出门时正遇见萧玥进来。 她如今七个多月了,挺了肚子,一边一个宫女搀扶着,踱着小碎步,看见我便停下来。 我们不过两天前见过,那时彼此寒暄了几句,再无别话。此刻她却一反常态,不但停下来,还作势要给我见礼。我只得拦了她。又听她跟我絮谈,十分亲热的模样。 我着实不习惯她的转变,连预兆也没有。 她若不是太过单纯就是太会演戏。 她刚进宫时我见过她,那时她的确单纯,喜怒都在脸上,又带着年轻女孩子的傲气,连做戏也不屑。 如今,我不知道。 然而若她真的有了野心,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在这宫里,那么多荣华富贵的y一u hu一,谁甘心居于谁之下?她年轻她有家世她又有了身孕,野心有了一切的土壤和养料。 她拣这个时候来到中宫,她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什么让她忽然又觉得萧皇后该是她先要对付的那个? 我很想告诉她,她不是那块料,就凭我看她的脸就明白她想干什么,我就清楚。不过,我尚未好心到这种地步。 李季兄弟有日子没来了。李春在哪里我晓得,他如今供职将作监,为观风行殿的事忙得不亦乐乎,听杨广的口风,大约已成规模,带去塞外是不成问题了。 至于李季,我不知他近日如何,身在何处。 那时樱桃树下孤寂的身影,还有他失望落寞的目光,叫我惴惴不安。男女之间,或许真的就只隔一层纸,捅破了也就变了味道。 我差心腹宦官去打听,问出“人平安”三个字,也就不再提起。 如果可能,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虽然难免有些可惜,但人要趋利避害。为他为我自己,都是这样更好。细想想我不是不绝情的,然而我已是个年纪大起来的女人,不像小女孩子,爱啊恨啊就可以过日子。 我和杨广的感情是另一回事,我们吵过闹过,天翻地覆,血肉淋漓,像把自己割开了再组合起来。然而,终于静下来。如大浪淘沙,经过了时间的荡涤,最后沉淀下来的是金子。 像现在,我住在宫外,彼此留出一点空间,反而更好。现在我们懂得退一步,不是如蚌与砂石那样,非要将彼此磨圆了才行。这就是默契。 杨广因为要筹备北巡的事,忙的时候隔好几日才来看我,我便进宫去看他。 听到他在跟臣下议论。 “那些人,各打主意,朕岂会不知道?” “正是,至尊圣明烛照。那些人鼠目寸光,原本不足为虑。” 我挑开垂帷张望了一眼,刚才说话的是郭衍。 “话不是这么说!”张衡直通通地顶了回去,“这些人这些事先帝在时就没有了?有!先帝早已痛心疾首,可就是不动他们。不想动?不是,是动不了。那也是有缘故,正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帮人成事不足,坏事的能耐可大得很!” 宇文述在旁边冷哼了一声,道:“那怎么着?按你的意思,怕了他们不成?” 张衡扭过脖子道:“我说怕了吗?哦,我说略缓一缓就叫怕了?” “那你说吧,怎么个缓法?缓到几时?” “这都要商量——” 宇文述冷笑,“还是白说!” “怎么白说?章程先得定下来!是急,一刀切,还是缓,剥茧抽丝地来,这得先定下来吧?一刀切,眼下是省事了,可我说了,那帮人都是老人,让他们办事不容易,给你使杠子却容易。他们在朝中待了这么多年,哪个不是盘根错节,扯一个带起一群。这一刀下去,看是小半的人,其实伤筋动骨,怕是人人都牵扯到了” “哦!”宇文述故意截上来,“是不是牵扯到你什么了?” 张衡勃然大怒,向杨广叩拜道:“至尊!宇文公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宇文述跟着也道:“至尊,非臣妄测,实乃张公之言叫臣不得不疑!” “诶c诶,两位都是国之柱臣,亦是公忠为国,无非见解不同,何必闹出意气来?” 另外一个极温和的声音插进来,看不见他的人,然而声音听来耳熟,回想了一阵,该是右仆射苏威。 杨广在这时候笑了起来,“说得是,两位请起。哪有什么大不了的?各抒己见罢了。建平,你继续说。” “是。”张衡瞥了宇文述一眼,续道:“至尊的意思,臣明白。看那些人徒食俸禄,有如民蠹,臣也心疼。但眼下情形,可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谓积重难返,陛下,急不得。更何况,如今陛下北巡在即,乃第一要务,改官制之事,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杨广边听他说,边“嗯嗯”点头,待他说完了,才道:“建平,你说朕的意思你明白,朕却觉得你不明白。” 张衡震了震。 “臣愚钝!” “你不愚钝,你只是手脚给套住了!” “请陛下明训!” “当年朕在藩邸,你为扬州总管司马,你我君臣相交,互诉志向,你还记得吗?” 张衡怔愣。这种时候,又当着其他朝臣的面,杨广忽然和他旧时最亲密的属官谈论起交情来,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意外吧。 片刻,张衡回答:“自然记得。” “朕说了什么?” “陛下那时说,愿成就大隋天下长治久安。” “不错,而你说,愿竭虑尽诚辅佐朕。这话,还算数吧?” “自然算数!”张衡激动起来。 “那么朕问你,要如何,才能让天下长治久安?” “这臣也记得,当年陛下就说过六个字——百姓安,边疆靖。” “你没记错!一个字都不错!”杨广霍然大笑,站起身上前拍了拍张衡的肩,“没错,朕说的就是这六个字,百姓安,边疆靖。朕说的是,百c姓c安,不是百c官c安!建平,你说得是实情,先帝在时,朕也想过,先帝为什么就由着那些人干领俸禄?等朕登位了,朕才算明白,难!真难呐!朕时时刻刻都觉得束手束脚,都觉得,自己处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朕要做什么,都受这张网的约束!” 屋里静极了,只有杨广一个人的声音,仿佛隐隐带起了回声。 “可是朕不信这个邪!朕就是要跟这张网斗斗看!朕就是要做该做的事情,不管谁想要拦着,朕都要去做!诸公没听过那句俗话吗?‘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事情,不是人多了就能做好的,朕要的是能做事的官,不是当摆设,生是非的官!官少了,人忙了,只怕是非也少些,事情也做得更好些。” 听到这里,苏威已是领头道:“是!至尊圣意,臣明白了!”他一开头,自然跟上一片称颂之声。 杨广且不理会,独看张衡。 张衡躬身道:“陛下说的是,臣太瞻前顾后,束手束脚。自今往后,臣惟至尊是从!” “这就好。”杨广淡然一笑。 我才明白他为何忙得这样,原来除了北巡,又要议官制的事。那事情从年前就有传言,看来如今是定下来了。 我退回后堂,让人备了汤饼,架在暖锅上热着。等面都烂透了,杨广才回来。 他换了衣服,到案边来望了一眼,我忙说:“这个太烂了,不合你的口味。我叫他们换了来。” 杨广笑道:“烂有烂的好处,味道都进去了。”说着自己动手舀了一碗出来。 “仔细烫!” 我叫得迟了,他被烫着,“滋滋”地吸凉气。 宫女宦官们都不在跟前,我轻声笑道:“像小孩子一样,难道饿成这样了不成?” 杨广道:“议了这半天的事,是饿了。” “议出结果了吗?” 杨广长长地舒了口气,枕了一只手,躺在榻上,道:“算是吧。” “这么说,你是真的打算大刀阔斧地干了?”我问。 他点点头。 我用勺子舀起面汤喂进他嘴里。 他挪动一下身子,凝视着我,“你是不是又想跟我唱对台戏了?” 我不响。 杨广笑道:“你想说就说吧。说话掉人胃口可不像你。” 我瞪他一眼,“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你脸上写着你有话说。” 我叹口气,将碗放下来,然后说:“我是担心你。” 是,说到底我只不过是担心他,他一个人。尽管痛斥我小家子气,但什么家国天下,历史进程,对我来说有什么要紧? “担心我什么?”杨广看着我问。 “你”我语塞。 “什么?”他追问。 我吸一口气。“阿摩,你有没有想过事情的结果,也许跟你想的不一样?” 杨广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不动声色地问:“哪里不一样?” “你说,你想和那一张网斗斗看” “没错。” “你想过你也许斗不过他们吗?” “没想过。”杨广干脆地回答。 我就知道。 “但是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斗不过?” 我不能回答,因为我知道结果。 “因为”我一边想,一边说,“就算皇帝,你也不能一个人做事呐。” 他笑笑,“那自然。” “你需要人帮你,也不能让别人白白地帮你,也得顾忌人家,给他们些好处。” “如果他们值得,我自然会给他们的。” “可是如果你一下子把别人都踢开,也许嗯,我打个比方说,如果有一壶开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浇下来,也许会烫伤,很疼,但是疼过了,终究也就好了,可是,如果一下子全倒下来,那么,说不定人就给烫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他淡淡地回答。 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他只是明白,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做什么徒费唇舌?不如由着他去,反正没有任何差别。我生出自暴自弃的颓丧。 但是由着他去,未来我不愿意看见那个未来。谁能保证我能在那之前穿回去?不不,我根本不想穿回去。就算再糟糕,我也希望一直陪他走下去。我的人生里已经有他,无法剔除。 我极不甘心地说:“我并不是要劝你放弃。” 杨广施施然道:“你当然不是,我知道。”他说着,伸手将我拉到他身侧。我力气和他差得远,被他一带就倒过去。 我的头枕着他的上臂,他侧过脸,刚刚好可以吻我的头发。唇与发丝的触觉总是异常柔软,若有若无。 有宫女挑一下门帘,探探脑袋,立刻又退出去。轻微的脚步从廊下经过,像风,绵绵拂过。 谁能够在这样的气氛里,说那些个枯燥的政事? 在杨广的眼里,我尚不是一个可以在这些事上给他建议的人。 “阿摩,你为何喜欢我?”无缘无故地冒出这问题,甚至没有经过大脑。 杨广沉默。我仰脸去看他,他认真地在思考。 半晌才有结论:“我不知道,你可否给我提示?” 我失笑,“你都不能回答,我又怎样知道?” 他支起头来,仔细端详我,“当然你极美,但是美人易求,不足以让我眷恋你这么久。” “那么是为什么?” “你很特别与众不同。” “总不会是因为我吵着闹着要出宫?”我开玩笑。 杨广大笑,“果真那样,这宫中的女人大概已跑光了。” 我想像那副情形,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思绪仿佛飘远,“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特别。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阿娘很坚强,阿萧很温柔,可是你不同,你没那么强,也算不上很温柔。你就像就像柳条一样。” 我怔一下。 他微笑,“像你这样的美人,应该喻作花。不过我眼里,你就像柳条,看起来很弱,可是插在哪里你都能活。” 我嗤嗤笑,“你直说我命贱,好养活不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先说的——” 他大笑,我也大笑。 正这时候,一个宫女出现在门口。 “陛下,皇后请陛下过去一趟。” 杨广坐起身,“什么事?” “萧才人动了胎气。” 杨广吃了一惊,随即看我。 我说:“你先去吧,别让皇后和阿玥等急了。回头我也过去看看她。” 杨广点点头,便去了。 我在榻上坐正,唤宫女进来,替我重新梳头。铜镜中看见我自己微微向上挑起的唇角。 果然来了,比我预想的还快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2 强烈推荐: 我没有和杨广同去,有我自己的盘算。 我是占尽上风的人,何妨给她一点空间和时间?重要的是,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我要想想怎么做。 是,我不喜欢萧玥,她也没给我喜欢她的理由。相安无事已是极限,我们之间的hé pg只如一层纸,我是不会去捅的,然而她要捅过来,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不,坐以待毙这个词都用得太严重,我不是太高估自己,太低估她,但她做不了我势均力敌的对手。 我只想她能明白,我不习惯争,不表示我不会争。这和当日我在秦王府的情形不一样。我不爱杨俊,但我爱杨广,这就是充足的理由。我只不过会吃醋,小心眼,俗而又俗的一个女人,容忍自己当只鸵鸟已经是调整过后的底线,我总不能再等着别人来踩我的鼻子。 我的心腹宫女晴婉走过来站在我身后。 我信任她,因为她是我在江南的时候,从善堂里救出来的女孩。她生就木讷的外表,心里却事事明白。在宫中,大智若愚远比外表聪明的人能更好地生存。 “贵妃。”她叫了我一声,然后便不响了。 我等梳完了头,才让别的人都退下,然后问她:“打听着了?” “萧才人午间喝了一碗汤,便闹肚子疼,太医来看过,说汤里有落胎药。” 诶耶,真是极之老套的剧情。 还是不敬业的编剧,编也不肯编圆。落胎药,七个多月的胎儿,要如何落法?不过,也冒了点险。 “她如今怎样?” “闹了一阵肚子疼,太医开了药,如今正跟皇后哭呢。” “皇后?”我回头盯了晴婉看,“皇后怎么说?” “皇后在安慰萧才人,旁的也不清楚。” 这也够了。 我起身往萧玥宫中去。后面的戏码我想也想得出,她见了我,必定还要哭诉一遍,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睡去。既已闹腾出来,萧皇后自然不能不过问,这一追查,碰过那碗汤的人都会带出来,最终必定有一个人出首,供出幕后主使人。 只是幕后的人,是我,还是萧皇后呢?这可算唯一的悬念。 我想得十分无趣,一路打好几个哈欠。 进门时里面很静,想必萧玥的上一轮已经结束,不知她可养足精神进行下一轮?我如惯例在门口停一停,好让宫女通报。 “贵妃来了。” 话音未落,从里面飞出一只白瓷花瓶,正落在我脚边。里面还有水,因此场面相当火爆。所有的宫女宦官都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审视我是否受伤c受惊? 我听见萧皇后说:“阿玥,你不要这样!”温和的埋怨。 萧玥喊:“别让她进来!我不要看见她!狠毒的女人!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像三流古装剧一样夸张。 咦?与我的预想有不小的差距。 这时候,杨广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想必听见动静,过来看看。 他看到我,怔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 我淡淡地笑,“看样子,萧èi èi心绪不大好,我还是改日再来吧。”眼睛看牢杨广,他目光闪烁,既不表态留下,也没有要跟我一起走的意思。 “至尊!” 萧玥忽然从房中奔出来,速度极快,四五个宫女追着她。 “至尊已经听说了吧?请为妾做主!” 她作势要跪倒,当然不可能,早有人搀扶她。她挣扎,又不是很用力的,旁边的人很配合地努力劝说,场面热闹又十分可笑,我要花好大的气力忍着。 “你要朕怎样为你做主?”杨广皱着眉头问。 “请至尊保护这个孩子!可怜他还没有出世,差点就遭人毒手!” “哦,以后朕会让人多加小心的,尤其是你的吃食。” “请至尊严惩凶手——” 杨广的眼皮微微一跳。 “凶手是谁尚无定论。” “怎么尚无定论?人证已经有了,不容抵赖!更何况,除了她,又还能有谁?陛下说尚无定论,难道是想包庇她?”她年轻,所以她敢说。 “放肆!”杨广低喝。 萧皇后跟出来,道:“阿玥,别这样,你是有身子的人,又刚出了那样的事,多保重自己才是。至尊说的是,凶手尚无定论。如今事情来龙去脉至尊也都知道了,自会秉公处置,为你做主。” 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一些事。我太先入为主,所以到现在才觉察出异样。那种微寒的感觉一丝丝渗入,在阳春季节里,仿佛突然变换了天气。 萧玥被劝进去。 萧皇后看我一眼,又看杨广一眼,欲言又止,也跟了进去。 我看着杨广,他似与往时不同的神情,一种强烈的恐惧先于思绪涌至我的胸口。 “阿婤,你随我来。”他挽起我的手,掌心温暖,语气也温和。但是我总觉得温度不同,十分微妙,然而我感觉得到。 天晓得,半个时辰前我们还在一起,那么亲密。 我们进别处的房间,随便选的,他也心不在焉,进去才发觉是宫女们坐了歇息的地方。因为我们进去,十几个宫女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不知所措。 杨广愣了下,还是我先开口:“你们都出去。”说话的时候,我在冷笑。 恐惧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悲凉,还有愤怒。 杨广说:“有人告发,是你指使人给阿玥下了药。” 我没有装出惊讶,没那个必要。 我看着他,这个男人的目光并不坚定,显然他有怀疑。这多可笑,临来之前我想了各种可能,每一种我都立于不败之地,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样。 从前看电视剧的时候,看到这些狗血情节我总不屑,明明相爱的人,却这么容易受挑拨,这还能算真爱吗? 能算吗? 我盯着他,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唯有这样才能让我的愤怒有一点发泄。我可以大吼大叫,指责他怎么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不想这么夸张。我年纪已经过了,不再适合这样的戏码。但是我心里在绞,一阵一阵的,直想冲出去,狂奔,到精疲力竭才算完。 “是你吗?”他问。 “你说呢?”我反问,然后加上一句,“只要你相信的话,那就是我了。” 我豁出去了,等着他发怒,好给我一个发怒的借口。 但是他不。他一直沉默地看我。 最终他叹了口气,说:“我如果说我信,你一定会扭头就走,这回我要到哪里才能找你回来?” 他的口气那么柔软。 我的心也软下来,可是委屈却滔滔不绝地涌上来。 “你心里是疑心的!”我说。 “是有过一点。”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捉着他的前襟,像小女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哭。 “好了好了。”他搂住我,轻轻拍我的背。 “下次再这样,我真的会走。” “一定不会有下次。” 我哭很久,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委屈,一点都不像我。 后来叫宫女进来,打了水来洗过脸,补过妆,才走出去。 杨广一直陪着我。 出来遇见萧皇后,应当不是碰巧,看上去她等在那里,可是见了我们,却也没有说什么。 杨广道:“我和阿婤回去了。” 萧皇后的视线从我们两rén iàn上扫过,不做其它表示,泰然点点头。 我实在很佩服她。她甚至可以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去。 到宫门的路很短,只是一忽儿。 乘舆等在那里。我停下来,侧过身望着杨广,“你真的就这样走?” 杨广皱一皱眉头,“不走还能干什么?难道叫我继续对着她——”语气很不耐烦。 我能想象此刻萧玥的情形。我占尽了上风,所以有闲暇生出一丝不忍。女人总是更人容易同情女人,虽然恨的时候,也恨得更彻骨。我本想劝杨广回去,但看他的神情也未必愿意,更何况,我想我也不必这般虚伪。 我说:“她怀了孩子。” 杨广盯着我看一会,忽然笑起来,“那你觉得该怎样?” 我自作主张,从他腰间抽下一块白玉环来,递给宦官,“将这交给萧才人,告诉她,是至尊给她的,让她好好将养。” 杨广不语,随我主张。 上车才问:“为什么?” 这问题我很难回答,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我本来就不是那么决绝的人,也许只不过又黏糊了一回。 杨广在笑,“都说‘孩儿面,六月天’,我倒觉得你的心思比六月天还变得快。看你刚才的样子——”他停下来。 我知道他在逗我,又忍不住,问:“我刚才怎么了?” “张牙舞爪,好像要吃人。” “我吃你!”我笑,做张牙舞爪状,“我现在还是想吃你!” 我的胳膊被杨广箍住。他轻笑,“说真的,难得见你那么凶,两只眼睛恶狠狠的,那时候我明白,你是真的生气了。” “我只是气你——”我说一半放弃,彼此都已明白,再多说也没有意思。 我们静默地靠在一起。 风自洛水吹来,透过车帘的缝隙,带着春日特有的清香。耳畔,市井间的热闹喧哗,与静默恰成对比,车内狭小的空间益发如同隔离了出来。 “阿婤,其实我很高兴。”他缓缓道。 我没有问,脸靠着他的臂膀。 他说下去:“你那样生气,我心里怜惜你,又熨贴得很。你可明白?” 我叹口气,“明白。” 停一停,说:“但是若再有下一次——” “不会再有。”他笃定地说。 “好。”我贴牢他,“是你说的。” 但是,一定会有下次。我确信。只是不知为了什么事,又闹到什么地步。争吵大概也是感情的一部分,不由我说了算。 我和萧皇后的关系自此变得更加微妙。 次日我便又进宫去。我没有去看萧玥,只见了萧皇后。我与她闲谈,问候萧玥的身体,嘱她自己也多保重身子。无非这些话。 萧皇后略有些疑惑,但仍与我耐心周旋,风度不坠。 她的眉宇间难掩萧瑟。她确实年纪大了,失掉一个儿子,对她打击太大。另一个儿子又不足以保障她的地位。杯弓蛇影,她难免心惊。何况杨暕的事,在我不过举手之劳,说了几句情替他开脱了一劫,在萧皇后,只怕无奈已极。她的地位极保障不了她的儿子,也保障不了她自己。 对我,她包容了这么多年,也就罢了,如今连个自己娘家的萧玥也蠢蠢欲动,叫她如何忍得? 我同情萧玥,她只是个小女孩子,有了契机便生出野心,又没有足够的心机。她不晓得对手的城府。 有个瞬间,我想起尉迟汀兰。 我不喜欢萧玥,一如我不喜欢尉迟,但也不曾希望她们的结局太坏。 杨广觉察不到女人们之间的这些事,就算觉察到了,他也不欲理会。然而,若太过分,我想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萧玥当然没什么,养了几日就恢复如常。本来也没人希望她有什么,那点药至多造成虚惊。 四月,我们如期从大兴出发,前往突厥。 五十万甲兵,辎重千里。 出发那日是晴天,盔甲刀戟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绵延铺开在西北的平原上。如果有人这时候坐上飞机俯瞰,一定是副华丽到叫人眩晕的画面。 伴随在杨广身边的仍是萧皇后。 事先她与我一番推让,我固辞。其实她全然不必做出这样的低姿态,但她如今的心情也变化了。从居高临下的包容,变成小心翼翼的周旋,甚至带点讨好。我最怕这样,从前她心里因地位和皇太子而带来的优越感消失殆尽,只余下难忍的嫉恨。这意味着,现在我得提防她了。 替她想想,这样的人生,也真是悲凉。 但我只得先替自己想。 就在出发的前两日,杨广颁布了诏令,天下改州为郡,又罢魏周勋官,消减爵位。 颁诏那日我在宫外府里收拾行装,杨广未来,李季倒来了。 我想,既然彼此间已变了味道,还是不见的好。 可是宫女出去又回来,告诉我,李季说他要出远门了,希望能当面告别。 “这样?”我愣一下,“那请他厅上坐。” “设帘吗?”晴婉问我。是提醒。 以前都是不设帘,因为他救过我。然而如今不同,再怎么异样也比害了他性命强。 “对,”我说,“设帘。” 因此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在垂帘那侧长久地沉默着,只听见宫女轻微的脚步,为他奉上茶点。 沉默久了同样暧昧。我只好先开口:“二郎,要去哪里?” 李季维持沉默,他也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要我重复了一遍,他才回答:“哦!我我只是出去走走。” “游山玩水?” “算是吧。” “好兴致!”我拍了手笑,“一定有趣。要好好地游览一番才是。” 做作得自己都觉得假。 李季说:“其实”又停下来。 有心事的男人爱说半截话。我憋闷得要命,又不敢催他,他每每开口说一句话都让我心惊,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他不知他的对手,这怪不到他。 “其实我,”他终于续下去,“很希望有人能陪我一起去。” 傻子也听得出他话里的渴望。 我装得比傻子还傻:“二郎有那么多朋友,这又岂是难事?” 他又沉默,我能想像他脸上的神情,不会很好看。他还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不懂得遮掩。 我很尴尬,我想告诉他,这样对我们彼此都无益。可是又带点不忍。他让我想起杨俊,那个深藏在我心底的清淡身影。温柔的,含蓄的。 “六娘!”他忽然激动起来,“撤下帘子,好不好?”他的声音恳求。 晴婉看我,我微微摇头,她于是低声提醒他,“李二郎,这样未免失礼?” “为什么?”那边传来茶碟的碰撞声,茶汁从帘后蜿蜒漫伸,“为什么?以前你都不设帘,你不敢见我了?” 我笑道:“二郎,难道你饮酒了?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不!不要将我当作醉鬼,我清楚得很!六娘,你不要避开我!”他简直在嘶吼,声音大得走廊上的宫女们也该听到了。 他是孩子吗?这样闹对谁有好处? 我叹口气,挥手让晴婉撤去垂帘。 垂帘后露出他哀伤的脸,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样。 “我只想见你一面。”他低声道,神情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我硬起心肠回答:“现在你见到了。”可是我的心肠还不够硬,不能对他直接说:“你走吧。” 晴婉替我说:“李二郎,六娘该歇息了。” “哦好c好。”他魂不守舍地回答。眼睛并不在看我,他直盯盯地看着坐榻。直起身,眼看要下坐榻,忽然又坐回来。 “六娘!”他下定了决心的,“如果我说,请你和我一起——” “二郎,你真是喝高了。”我轻笑,“——小心酒后失言。” “为什么?” 这需要问吗?可是他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界,我不敢太刺激他。 我低声道:“罗敷有夫。” 李季眼眸闪闪地盯住我,“若不是这般,我有机会吗?” 我觉他已不可理喻。 “六娘,回答我!” 我不答,只回头吩咐:“晴婉,替我送送二郎。” 李季狠狠地闭了闭眼睛,而后告辞。 最后的步履还算平稳。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遭遇女人的拒绝,无非喝醉一场,一场不够的话多几回,睡醒也就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3 强烈推荐: 我没有告诉杨广此事,他亦未曾提起,尽管,我猜想他必定知道。于是事情就这样过去,待我们从塞外回来,李季也许已经忘掉我是谁。那样最好不过。 六月,我们到达连谷。 那该是草原最美的季节。然而,起初我看不到,嫔妃们在队伍的最中间,四周护卫森严,我只能望见碧蓝得如同沁出水来的辽远天空。偶尔大鸦掠过,舒展的翅膀在天际留下一道优雅的弧线。 古时出游本来就麻烦,更何况这般庞大的队伍。日复一日,不过是坐在车里赶路,也叫人厌烦。所到郡县,虽然有献食,也有娱兴,可也说不上多少趣味。只有宝宝才是真正地高兴。临出门之前我考虑再三,带了她怕她年纪小,经不住路上劳累,不带她又着实不放心将她留在京师,毕竟她还从未离开过我身边。最终带了她。 宝宝当然看什么都新鲜,每天扒着车窗不停地望东望西,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问个没完,连我都招架不住,也不知她的小身体里哪来这么多精力。 静言和她丈夫宇文士及在随行,这是萧皇后的要求。静言在去年受封南阳公主正式下嫁,不久怀孕,却又没保住。她母亲让她出来,是为了让她散散心。 静言一向喜欢宝宝,时常来逗逗她。有几回索性和我同车。 “你看,飞得那么高,那是鹄——” 宝宝高兴地大笑,肆无忌惮,惹得远处侍卫忍不住扭脸过来看。 “宝宝宝宝,你怎么这样开心?” 静言亲她的脸。静言和她的母亲一样,一举一动都透出优雅,她最快活的时候,也只是不露齿的微笑。 有时候静言抱她在膝上,轻轻地颠她,说:“你怎么这么小?难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这么小过?” 我笑,“那当然,谁不是这么小长大的?” 宝宝看见我笑,也咭咭笑起来。 “我小时候,也会这样笑?” 我感觉得到,她话里透出的那股怅然。 “静言,你不快活是不是?”我按住她的手。 “也不是。”她茫然地说。 我没有追问。 过了会儿,她忽然问:“六娘,你会让宝宝一直这么长大吗?” “会啊。”我微笑。倾过身去亲亲她的脸蛋,宝宝伸出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回报我一个大大的吻,沾了我半脸唾沫。 我刮一下她的鼻子,“就是怕她这么无法无天,长大了嫁不出去!” “怎么会?”静言温柔地说,“宝宝长大了一定美极了,不知多少人争着求娶。” 宝宝爬到我身上来,想摘我头上的珠釵,我闪来闪去地躲,她益发咯咯笑个不停,追着不放。 静言看着我们闹,又问:“六娘,你想让宝宝嫁个什么样的人?” “能容她这样一直快乐下去的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从没有一件事,在我心里能够这样明确,贫穷富贵都不要紧,我只希望宝宝快乐,一辈子快乐。也许这是做母亲的奢望,但我会尽我一切的能力去实现。 静言叹息,“六娘,你知道吗?我好生羡慕宝宝。” 我留神盯了她一眼。她神情很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又不像寻常的感慨。我有所指地回答:“天下所有为人母的,对儿女的心都是一样的。” “我知道。”她浅笑,“皇后也是这般疼我。” 她在背后,称呼她母亲“皇后”,连我都替她们母女悲哀。 我不晓得怎么给她解释,爱的方式会有很多种,她母亲的方式只不过与我不同而已。 “六娘,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因为皇后的关系,并不喜欢你。我觉得皇后之所以不快活,全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愕然,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静言” “可是现在我觉得,也不全是如此。” 她和她母亲一样,说这样的话,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只比她快乐的时候浅一点儿。 宝宝看出我神情的变化,站在我膝上,用小手将我的嘴角向上拉:“阿娘笑笑,阿娘笑笑!”我飞快地给她一个笑容,又转回去看静言。 “就算没有你,至尊也不会像对你一样,对皇后。” “可是这”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她那么年轻,而且她是做女儿的。 “我和你说这些话,你会不会觉得唐突?” “当然不。”我说,“你有心事?你可以告诉我——” “有些话,我没办法跟皇后说。我怕她太担心我。自从大哥走后,她的精神就大不如从前了。” “是宇文二郎?” 静言沉默。 我命车停下来,吩咐将宝宝抱到乳娘车上去。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接着问:“他待你不好?” 静言保持着她的微笑,像礼仪xiǎ一 jiě一样规范,看上去却说不出的凄凉。 “他怎么敢?”她回答。 当然,他怎么敢。 “那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 她这样说话,简直让人急死。 我不催她,催问也没用。过会儿,她又说:“他待我极好,但不是那种好你一定明白?” 我点一下头。 “我曾以为他心里有人,可是多方查探,又不像。” 她困惑。 “我想生个孩子,也许好些,偏偏又掉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为什么你这样想?孩子——孩子从来都不能挽住男人的心。只有你得到他的心,才该生你们的孩子。” 静言看着我,我敢打赌,以前她从未听过这种话。可是她就算惊骇,也是克制的。 “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静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然后一抹红晕染上她的面颊。 “嗯”她低下头,声如蚊蚋。 “那么他可知道你的心思?” “这我怎么知道?”她的声音丝毫也未见提升。 “你从来没有告诉他?” 其实我不需要问。 静言瞧着我,一脸无言以对的神情。 “我明白。”我笑,“你说不出口。” 静言不说话,用表情回答那当然。我早知道,她所受的教养就是这样。不敢越雷池一步,不不,不是不敢,我敢打赌她想也没去想过。 “你说过,他不敢对你不好。” “是。” “那也许,他也不敢喜欢你。” 静言愕然。 “你是公主,又事事都求做得完美,你高高在上,根本不给他机会喜欢你——” 静言嗫嚅:“我不懂。” 我顾自说下去:“也许他心里喜欢你,可是他以为你只要敬着供着就可以了。你甚至不肯暗示一下你喜欢他他怎么知道你像寻常女人一样希望他宠着爱着你?静言,他心里还没有别的人,你就应该顺理成章得到他的心,别等到有朝一日,他心里有了人,你再去怨他薄情寡义。情之一字,哪有单方面完全的付出?郎有情,妾有意,才是佳偶。” 静言迷茫地看我,很久不说话。 我给她时间让她自己去想。 “六娘,”她幽幽道,“至尊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皇后的心意?” “不,我想后来他多少是明白的。” “多少?” 我叹口气,“你觉得呢?你是皇后的亲生女儿,你能看得出多少?” 静言发会怔,“可是,现在我明白了。” 那是因为你已嫁人,心里有了一样的情感。我想。而且,女人本来就更容易懂的女人的心思。 我们的谈心到此为止,因为萧皇后差人来找静言。 晚上杨广到我的帐中来。 他喜欢这样,而不是把我叫去他的大帐。 他来时我不在帐中,我带着宝宝在旁边的草地上玩,宝宝摘了满把的花,高兴得在草丛里打滚,身上头发上沾满了草叶,快成只小刺猬。 宫女们见怪不怪,围着看着笑着。 然后,忽然间大家静下来。 宝宝的笑声在寂静中鲜亮得如同草叶间缤纷的花朵。 我回过头,看见宫女们跪了一地,杨广突兀地立在人群之外,神情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心里陡然一坠,“怎么了?”我快步向他走去。 杨广绷着脸看我,移时,方道:“随我来。” 我被他的冷峻唬到,连吩咐几句照看好宝宝也顾不得,便随了他往人群外走。 走到僻静的地方,杨广摆摆手,让身后的宫女和宦官们都退开去。 “怎么了?”我又问一遍。他这样突如其来地变了脸色,真叫我又摸不着头脑又着急。 杨广却并不说话,似嫌随从仍是太近,又拉了我的手,往更僻静的地方走。 “阿摩!”我甩手,他不说清楚,我不想再走。 杨广向后望了一眼,低声道:“别废话,跟我走!”语气不由分说之极。 又走了会儿,看见内承奉在前面等着,手里还牵了一匹纯白的马,不住地左顾右盼,一副焦虑模样。忽一眼望见我们两个,忙忙地迎上来。 “都准备好了?”杨广问他。 “是。”看内承奉神色很是犹豫,支吾道:“陛下,千万可” 杨广不耐烦地“嘘”他一声,道:“朕心里没有分寸?还要你来教?”说着,从他手里拿过一件重绸的斗篷,兜头兜脸地将我裹了起来。 我心里刚刚隐约有些明白过来,尚未回过神,忽觉得身子已经腾空而起。 杨广打横抱起我,只管往马背上一放,跟着自己也跃上来,将我扶正了,靠在他怀里。他在我耳边轻笑道:“坐稳!” 马便箭一般射了出去。 必定是内奉承清过了道,这一路向外,竟未遇见侍卫阻拦。我起初只觉迎面的风飒飒地过去,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一般,从口鼻到心胸一片清凉。忽然间,眼前一亮,前方霍然开朗。 那样的碧色,层层叠叠,无边无际,一直延伸一直延伸,铺向视线的尽头。马蹄从草尖掠过,仿佛在空中飞翔。底下是碧绿的天空,头顶是苍蓝的天空。点点的碎花如星子般在草叶间忽隐忽现,风过处,浓与淡,明与暗的变幻,恍若离世神话的天地。 在那刻,时间脱离了原有的轨迹,身体亦恍惚间不复存在,仿佛只有灵魂,滑翔于绚烂的苍茫无界。 当最初的震撼褪去,我回归神志,胆子也大了起来,在杨广身前坐正了。 那马极漂亮,雪白的毛色泛出丝绸般的光泽,跑得飞驰电掣般,亦不过些微的颠簸。 杨广笑问:“怎样?感觉可是不一样?” 我点点头,“果然非同凡响。” 杨广笑道:“这样就非同凡响了?”又问:“怕不怕?” 我说:“这有什么可怕的?” “那么我们再快些如何?” 我大是兴奋,“还能再快?那太好了!” 杨广“咄”地一声轻叱,那马果然越发撒开四蹄飞奔。若静下神来,其实只有盯着近处,才觉得快得不可思议,似乘了摩托飚车般,如果往远处看,只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天空,也并不觉得怎样。 我快活地大叫大笑,像宝宝一样肆无忌惮。 这样的天地,一片通透。 马应该是跑了一趟弧线,我望见营地在一侧出现,远远地映着晚霞,一道一道乳白色的烟气升腾,与天际的云丝纠缠,想是甲兵在生火做饭了。 我侧过脸,向杨广吐了吐舌头,道:“他们会不会发觉至尊陛下不见了,正掘地三尺地找呢?” 杨广不以为然地笑说:“内承奉是做什么的?这点小事还办不妥。” “谏官知道了不会说话?” 杨广冷哼道:“我出来散散心,还用得着听他们的废话?” 我笑一笑,向后靠在他怀里。 杨广又跑了一阵,将马渐渐地带慢。 “你要不要歇一歇?”他在耳边问,温柔得如同掠过身侧的风。 我想了想,说:“也好。” 杨广跳下马,又将我抱下来,放在草地上。我的脚一挨着地,便觉软得出奇,忍不住靠了上去,就在厚实的草叶上躺下了。那草都有两三尺高,在我身侧团团地围了一圈,随风轻轻地摇晃着,偶尔有几根蹭到脸上,痒痒的,好生舒服。 杨广在我身边坐下来,揪了根草叶在手里,拿叶尖轻轻地划过我的面颊,下巴,又到嘴唇c鼻尖。 我侧一侧脸,但是叶尖又跟过来。 “别闹。”我笑说。 杨广果然收住了手。 我想不到他居然这样听话,忍不住回过头,却见他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寸。 我吓一跳,“呀” 他扮住我的脸,低头吻了下来,极深的极深的,叫我呼吸也不能够,柔情涨满在胸口,几乎到了痛楚的程度。很久,他才放开我,复又在我的脸颊上吻一下。 我一时还喘不过气来,双手只是紧紧抓着身侧的草叶。 杨广忽然跳起来,笑道:“我骑马给你看!”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纵身上了马背。 我一向知道他会骑马,但他从未说过他骑得怎样。我连忙坐起来,却听马蹄声由响而轻,早已奔出数十丈。 原来带着我骑马他到底未尽全力,这回速度看上去又更加快了些。远远望去,似一朵云自草上浮过。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些,草色由青葱而暗碧,益发显得一马一人如流星般。 杨广骑到兴起,踩着马镫站起身来,手只是虚虚地带着缰绳。 我虽然已经明白他的骑术比我想像的还好,可还是忍不住叫喊着叮咛:“小心——” 不喊这声还好,喊了这声他益发得意起来,干脆松开手,朝我挥了起来。 我也向他挥手。 只这么一分神的当儿,他身子晃了晃,伸手要带缰绳却握了个空,一头就从马上栽了下去! 我惊得跳起来,连忙朝他跑过去。心里又想着他也许只不过是捉弄我,那我也要怎样捉弄他一回才行。 可是跑到跟前,见他牙关紧要,喉咙里微微发着,额头上亮晶晶的,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阿摩!”我俯身,想要检视,又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从未有过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阿摩,你可不要吓我!” 他睁开眼睛看看我,只道:“没事”一面强撑着要起来,却一声又栽倒下去。 “你哪里受伤?”我问他。 他摇摇头,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样子,如果没有人来帮忙,无论如何也回不去营地。 我一咬牙,跳起来朝那匹马走去。 “阿婤!”杨广问,“你你要做什么?” 我说:“你别管,你只要乖乖躺在这里!” 我拉起马的缰绳,那马比我还高了一截,眼睛瞅瞅我,前蹄刨刨地,也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心里像打鼓一样,硬着头皮摸了摸它的脖颈。 “马啊马啊,我知道你是匹乖马,你可一定要听话啊,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一抬脚方要认镫,冷不防后面一双臂膀环过来,箍住我的身子。 接着,听到低低的笑声。 “阿婤,真不愧是阿婤!” 我怔愣片刻,猛然醒悟。回过身便是一通猛捶,“好啊你!你居然敢这样捉弄我!你说这笔帐要如何算法?!” 杨广笑得直不起腰来,却也不曾闪躲,只管让我敲打。 我敲了一阵便累了,改换战术,做生气状扭身便走。杨广几步赶上来,将我打横抱起。我挣了几挣没挣开,只得随他。 他先是含笑瞧着我,忽然抱着我原地转了十几个圈子! 难得见他这样孩子气的举动。 我大叫,又忍不住笑。 “阿婤”他停下来,凝视我,“到今日我真正相信,你心里是有我的!” “你居然到今日才信?!”我很想这样白他,狠狠地瞪他几眼,或者再敲他一顿。然而,我只是勾住他的脖子,仰起脸,轻轻地吻住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4 强烈推荐: 杨广放下我,替我捋了两鬓的头发起来,一面说:“真想不到,你有这样大的胆子。” 我瞪了他,却又忍不住笑,“你装得那么像,我心里一急,还有什么顾忌?” 杨广回头看看那马,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颈,道:“它的娘亲从我在晋州时就跟着我,我平定吴会也是骑着它,如今那一匹老了,换作了它。” 我说:“将来它再生了孩子,还是跟着你。” 杨广忍笑道:“它却是公的了。” 我失笑,“好啊,你又捉弄我!” “这回是你自己钻的套子,可不赖我。” “不赖你赖哪个?” 我凑过去,在他肩上轻敲了几下。 夕阳远远地悬在天际,失却了白日的明耀和灼热,像颗硕大的鸡蛋黄。风里面掺杂着人声,可是那样遥远。我心里想着该回去了,然而贪恋这样的安静,又舍不得开口。 杨广问:“阿婤,你在想什么?” 我回头看看那马,随口道:“我在想,你年轻的时候,马一定骑得更好。” “那是自然。”杨广笑道,顿了顿,忽又问:“你想不想自己骑一圈?” 我当然想,却又有点紧张,“我行吗?” 杨广看了我的神情,大笑,“刚才的本事哪里去了?想也没想就要一个人上马。现在有人护着你还要害怕。” 我嘴硬地说:“哪里害怕?我骑给你看。” 我也算学过几天骑马,过去认蹬,身子却怎样也撑不上去。杨广过来托了我一把,轻声安慰我:“放心,它是很听话的。” 我带了缰绳,马果然一路小跑起来,也并不快。我起初紧张,渐渐放松起来,以前学的回到脑子里,也会夹一夹马腹,催它跑得快些。 这回换杨广坐在草地里,仰脸微笑地看我。 我策马绕着他骑,后来也敢放开一只手向他挥手。那马果然温顺又听话。 我们玩了许久,西边的天色由橙黄而铜红,像将燃尽的炭火。远处的营地里,看得见一堆一堆的篝火。 “回去吧。”杨广上了马,拨过马头。 我忍不住叹口气。 杨广笑说:“如果你喜欢,明天我们再出来。” 我回头看看他,只能在暗暮中望见他一缕影子,“好自在的至尊——真让侍卫们头疼,说不定此刻就有多少人在腹诽。” 杨广道:“理他们的呢!我既是至尊,还要看他们的脸色?” 我们边说边策马溜达回去。离营地近时,看见一队骑兵迎面过来,瞧服色便是御营侍卫。 我笑起来,“看吧,抓我们的人来了!” 杨广“哼”了声,道:“偏不让他们抓住。”忽然一拨马,向侧方冲去。 我们这匹马脚力自是极快,我一路向后望着,果然那队人马无法追近。然而,一时也甩不掉。 杨广跑得兴起,连连催马。 我想着他也年纪不轻了,居然还这样淘气,忍不住大笑。 忽然,马慢了下来。 我诧异,“怎么了?”话刚问出口,已经明白了,原来前方又有一队人马出来,仍是御营骑兵。前后包抄,我们是在劫难逃的鱼儿。 杨广索性停下来,等着他们过来。 领队的人正是宇文述。他到近前,跳下马叩首,然后抬头看看我。我虽用斗篷遮了脸,但宇文述见过我好几次,自是认得,便又行一礼:“贵妃。” “宇文公。”杨广满不在乎地笑着,“怎么找到朕的?” 宇文述站起来,也微笑道:“是内承奉说的,陛下在这里骑马。” 杨广“嗯”了声,“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找朕,有事?” “内承奉说,皇后那里有事,正到处找陛下呢,内承奉快招架不住了。” 杨广怔了下,也没说什么,只点下头,便回大帐去。 我听说是萧皇后找他,想必两口子有话说,便道自己先回帐去。但杨广却淡淡道:“那就绕远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先一起去大帐吧。”仍带了我一道走。 萧皇后果然在大帐里候着,听见传报早出来迎接。 杨广先跳下马,又将我抱下来,方转向萧皇后。 萧皇后只平静地看看我们两人。我想事情的原委她一定知道了,心中倒略有些过意不去,老实向她行了礼,她也如常温言道声“免礼”。 然后才告诉杨广:“东都来人了。” 杨广一面往帐中走一面问:“什么事?” “阿玥生了。” “哦?”杨广脚步顿一下,“是男是女?” “是位公主。” 不是皇子?我愣一下,似觉得哪里不对劲。 “哦。” 杨广的语气没有喜悦,也听不出失望。 他换掉衣裳,命宫女拿了茶点来。这时候萧皇后才说起详情。原来萧玥生这孩子时难产,也十分不易,太医费尽了力气,总算保住母女平安。如今萧玥的身子十分虚弱,日日吃药,怕要落下病根来。 萧皇后说这些话,倒有几分不忍,毕竟是她的娘家人,只要不与她为难,她自然要照拂。 “至尊,我看阿玥性子也是要强,还是得安抚她一番才好。” 杨广略想想,便道:“那么,升她为嫔便是。” 这也算很不错了,萧皇后自然没有异议。只又问:“封号呢?” “修容吧。” 萧皇后向身后女官看看,示意她记下。接着又道:“我看那小公主只怕也是个有福的,不如至尊替她取个名字?” 杨广随口说道:“阿玥老早就和我说过了,盼着孩子一生逢凶化吉。就叫吉儿好了。” “啊?”我轻轻脱口惊呼。 杨广看我,“怎么?” 我连忙掩饰,“没什么,刚才骑马累了,腿抽了下。” 他便命人送我回去歇息了。 杨吉儿。我走在路上想着,杨吉儿,我一直以为是电视剧虚构出来的名字,难道那位杨妃,真的叫吉儿? 历史总是让我看不清,有时看起来那样不同,有时又出奇地吻合。 夜幕垂下来,早将一切笼罩,最后的霞光亦已隐去,嫔妃宫女们的帐营自是一片寂寂,没有篝火,亦无巡逻的甲兵,只偶尔遇到几个宦官提了灯笼在走。然而,向远处望,景象却大不相同。我们所处本在坡地,远处篝火点点,连绵不绝,和天上的星子相映生辉,如满把的钻石洒了漫天漫地,极之奇瑰。 五十万甲兵出塞,亘古之未有。 这样的盛况,叫人没有法子不目眩神迷。 此刻,人人都称颂隋的富强。 然而,若东都呱呱落地的吉儿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吉儿,那么要不了多少年,这一切的瑰丽,便会如肥皂泡般砰然破灭。 因而眼前的一切,忽然都蒙上刺痛般的不真实。 我知道,这几年我在回避那个问题,回避可能的明天,不,也许是注定的明天。 我用一切办法让自己快乐。我让自己相信,和杨广在一起让我觉得幸福,这样就足够。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其实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我有很大的贪心,除了每个现在,我还贪心未来。恐惧一直都在那里,只不过我学会了让自己不去想起。我其实始终害怕,某一天当我醒来,这样的美梦已经结束。是的,当现在越幸福,压在未来的恐惧就会越深。 这种恐惧深到足够击垮我,于是我选择回避。 我在高坡上站很久很久,一直遥望着。 宫女和宦官们站在我身后,他们一定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他们只能站着,看我。就像我站在这里,眺望未来已显形的命运。 晚上安寝前,我问晴婉:“你觉得,命运能改变吗?” 晴婉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贵妃这话我从来也没想过。不过,我本来就不知道命运是什么,就算改变了,我也还是不知道。” “是。”我忍不住笑,“你说得是极。” 但,我知道命运是什么。 很多年前,当我初到这个时代的时候,遇见先我而来到的云昭训。她和我一样,知道命运是什么。她说:“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看。” 此刻,我望向无尽的暗夜,扪心自问,我是否有和她一样的勇气?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认真地考虑起这个问题。我一向宿命,对历史莫名敬畏,这可能是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按照历史行走,尽管细节上也许有偏差,但大体上历史仍是无法解脱的魔咒。 如果要解除这个魔咒 我试着沿这个思路想下去。 杨广问我:“你这几日心里都在转些什么?看你时常心不在焉的。” 我心里一动,试着和他谈:“阿摩,这些日子我听到外面好多闲话。” “说什么?” “早两月你将上柱国至都督,凡十一等,还有八郎c八尉诸名一体罢之,好多人心里只怕是不乐意,说你”我故意停下来。 他明显并不在意,但还是问:“说什么?” “说你是盗名皇帝。” 杨广只在吃点心,闻言停了手,侧脸想了想,“喷”地笑道:“盗名皇帝!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我晓得他一向的性子,自做自主张,不大理睬别人说什么,寻常的话自是刺不到他痛处,便又说:“还有很难听的话,我都不敢说给你听——” 杨广笑道:“你想勾着我问你,我偏不问你,如何?” 我伸手将点心盘子撤了,也笑道:“那你今日的晡食便到别处寻去罢。” “好好好。”杨广抬了抬手,做无奈状,“娘娘,请说,我洗耳恭听。” “有人说——”我盯牢他,“你这么做是因为高祖皇帝从孤儿寡妇手里得位,所以忌惮从前的功臣。” 杨广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果然,正如我早已猜到,这些话连我都听到了,他不会毫无觉察。他不理睬别人说什么,不等于放任,据我知道,他手中耳目构成的那张网,自他还是晋王的时dài kāi始,就已几乎毫无疏漏。 “阿婤,何必理会那些人?”还是老套的回答。 我说:“因为那些人,也是大隋江山的一分子。你若要大隋江山稳固,便不能不理会那些人。况且那些人,本就是重中之重。” “阿婤,何以这样说?” 他微笑着问,语气并不认真,我知道,他不过当作一场闲聊。 然而,我却从未有的认真。我说:“我打个比方,也许不敬,为何你是至尊,别人便要信服你c听从你?” 杨广淡淡道:“因为我有才。便是天下士人高选,论才我亦当为至尊。” 我敢打赌,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毁了自己,害死他的必是这般自负。 我反问:“既是如此,你是晋王时,为何大家便不是全都信服你,听从你,而要信服听从先帝呢?” 杨广张了张嘴,我问出了这个dá àn显而易见的问题,可是他却无言以对。他此刻的神情倒让我发笑。 我换了个问题:“阿摩,你自己也说过,要令天下长治久安,便要让‘百姓安,夷狄靖’。可这不过区区的几个字,谁来说都是一样,做起来却是大不一样。阿摩,你的心里,觉得怎样才能做到呢?” 杨广不由自主地由榻上坐正了身子。 我很高兴,他终于肯认真地听我说了。我继续问道:“国家兴盛,天下太平,究竟要靠什么来保障呢?” “是——”杨广本想回答,忽然又改了主意,换作提问:“你觉得呢?阿婤。” “礼法c制度。当然,还有人事。” 杨广击案道:“着啊,你我想得全然一样。”语气里透出那种寻见知己的喜悦。 忽然,他又盯着我上下打量片刻,扶了我的肩笑道:“阿婤阿婤,又要刮目相看——你究竟要给我多少惊喜?” “我还没说完呢!说完了你该说:阿婤阿婤,你究竟要给我多少气受?” 杨广笑说:“怎会?阿婤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我点点头,“那好,我可要接着说了。” “只管说。” “你重礼法,重制度。所以你新修了礼仪c新修了大业律,你又新修了官制。你也重人事,所以你删减冗官,罢黜官员四年一次考绩晋升之法,颁令官员必有政绩才得以晋升,你又罢上柱国c罢八郎八尉,设散职,你想要的都是削弱这些人在朝中的影响。我说得对不对?” 若说杨广此前还有三分玩笑,此刻却已十分郑重地颔首,称:“不错。” 我的信心也强起来。 想不到我在现代学过的粗浅知识终于可以开始派上用场。如果再往深处谈,我会告诉他,我认为长治久安之道,还必须保持礼法和制度的必要弹性,以使之能够根据需要作出及时的调整。但那是后话。眼下,我还得先说服他接受一件事。 “阿摩,你一手新修礼法制度,一手给朝中官员换血——” “换血?” 我忍不住笑,这个字眼用得大约太现代了。“就是,嗯,假使一个人血脏了,若能有法子换一遍新鲜的,岂不是好?” “难为你想出这个词!好,接着说。” “可你想没想过,这么做,会不会过了?你听我说完——”我示意他先不要打断我,“好像一个人病了,你接二连三地灌猛药下去,想没想过那人或者受不了,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杨广沉默。他静穆的神色显得他正在深思。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谈论政事谈得这样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进谏”。杨广对我的感情,决定了他对我的话,不会像对别人那样排斥。我希望他能听进去一些,这样一切都会有个好的开始。 无论怎样,我心里已满是兴奋了。 “阿婤,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终于开口,“但治国到底不比治病。你说‘或者会’,终归只是‘或者’,若真的有迹象c苗头,那么要拿来给我看。” “外面的怨言。” “那算什么?”杨广嗤之以鼻,“任何一丁点儿小动静,都会传出千奇百怪的话来。我都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怎么都花在这些地方?” “有千奇百怪的话,是因为有千奇百怪的想法。阿摩,你到底听过多少种想法才做的决定呢?” “咦?你这话倒像张建平说出来的。”杨广笑着说,“我需要听那么多想法?一则我没那个时间,二则各有各的一通道理,只怕听多了反倒没主意了。” “你没有听过别人如何想法,又怎么知道你是对的?” “观百姓。”杨广毫无迟疑,“百姓富足安康,我便是对的。” 我温言道:“阿摩,你能看到所有的百姓吗?” “怎么不能?”杨广拉过我的手,“我可不是陈”他大约想起了陈叔宝是我父亲,顿了顿,只说:“那些皇帝,整日窝在深宫里,不问庶务。我亲自观风巡省,便是为了亲眼看到百姓的生活。” “坐在观风行殿里看?”我讽刺了他一句。 他侧过脑袋来,刮一下我的鼻子,道:“你还真是要呕我——我难道没有微服的时候?” “那才能看到多少地方?多少日子?” 杨广淡淡地说:“照你的话,我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好吧。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不可能在半个时辰里改变历史。 我笑,“怎会?当然是去看的好。”说着在他脸上吻一下,又往他嘴里塞一块点心。他无可奈何地看看我,到底又笑了。 任重而道远。这是我的结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5 强烈推荐: 初四那日,杨广下诏命大猎于连谷。 那实际上是新修的礼制又一次规模宏大的展示。那日的我和杨广的交谈虽然没什么结果,但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杨广由以前不反对我了解政事,变成了鼓励我参与。包括这一趟大猎,他也要我穿上一身小号的甲兵zhi fu,站在他的身后。 是日,四十万军布于草原上。太常二百四十名乐手各执鼓笳铙箫角分列。激亢的鼓乐喧嚣中,杨广着紫袴褶c黑介帻,乘猎车,重辋漫轮,虬龙绕毂,驾六黑鳷入围。一时间,场中四十万大军齐声呼喝,声势直冲天霄! 这样整齐的军备,这样富足的大隋王朝,却像一个脆弱的瓷器,说破就破。 为什么呢? 我真的能做到吗?在杨广失却人心之前,挽回一切。 我是自私的,我并没有为天下人设想的念头,我也未曾想塑造一个我心目中的隋朝历史。我只不过希望,将握在手中的那点幸福,握得更久些。 七日后,我们到达了榆林郡。 榆林在我的印象里,便是与胡杨树画等号。一想起榆林,脑中即浮现层层叠叠的金黄树叶。不过眼下还是六月,自不会有那般景象,胡杨叶碧青,伸展在草原晴朗的天空下。 我抽空带着宝宝出去游玩了一番,剩下的时间,便都花在考虑我下一步的行动上。 我很清楚,说服杨广当然很重要,但必须建立我对政治的了解上。要解除历史的魔咒,我也需要自己的力量。以前我对政治兴趣缺缺,眼下却有非了解不可的理由,何况又已经得到了杨广的支持。而且,正应了那句俗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我毕竟在宫中摸爬的日子久了,里面的门道多少是明白的。 奇妙的是,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立刻就有人迎shàng én来。 这日我正在行宫里待着,忽然宫女传报,来了客人。 “裴蕴夫人卫氏请见。” 这可新鲜。 自从我受封贵妃,起初也有不少命妇来献殷勤,我在这上头一向懒得多花心思,不过敷衍了事。后来出宫去住,益发免了这些往来。此番出巡,倒有人shàng én来了?这裴蕴,我是记得的,我曾遥遥见过他一次。他有和善的面相,和尖刻的眼神——那不是什么好的印象。 不过,反正此刻我正闲着无事。 卫氏仪容端庄,身着着阙翟衣,六章,六钿,有如朝贺,极之隆重。她是个身材娇小的美人,虽然年纪已不轻,但精心画过的眉目仍让她看起来像个瓷娃娃。 “坐,”我指着下首的客座,“请坐。” 卫氏坐下来。 我望着她,叹为观止。她的坐姿几乎像一种表演,身形衣袂无不优雅流畅。萧皇后的仪态也算上佳了,比起她来,蓦地里就退出一大截去。 “贵妃,”她问安谢座,然后道:“听闻贵妃长于丹青,近日得一张僧繇画作,不敢私据,特献于贵妃。” 难为她,这样明着拍马屁的话,居然能用种天经地义的语气说出来,以至听来滴水不漏。 宫女将画卷展开来。 一幅《侍女图》。看丰满艳丽的面容,疏而不漏的点曳笔法,当是张僧繇真迹无疑。 “果然好画。”我说,“年前曾得一幅云龙图,看起来还是这一幅笔法更老道,想必乃张僧繇得意之作。” “说到云龙图,妾曾听过一桩逸闻——” “哦?说来听听。” “当年,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绘四条白龙,见者皆道栩栩如生,唯独留了一样缺憾,那四条龙都不曾点上眼睛。” “为什么?” “旁人也这样问,张僧繇答说:‘点睛即飞去’。” 我失笑,“哪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人人皆以为荒诞,一再请他点睛。张僧繇推却不得,只得先点了两条龙。哪知方点完,只见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而去!如今,安乐寺中只有那两条不曾点睛的龙了。” 太神话的故事,反而无趣。两旁宫女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个故事,润州兴国寺苦于鸟雀常在梁上筑窝,鸟粪污了佛像尊荣,张僧繇便在东壁上画一只鹰,西壁上画一只鹞,都作势向檐外看。此后,便再无鸟雀敢来了。” 卫氏徐徐地说着,她的话音与她的仪态一般优雅。至辞去,她丝毫未提其它,仿佛她的来意便只是送一幅画给我,再跟我讲故事。 但我再傻,也不会相信仅仅如此。卫氏不是等闲之辈,她的言谈举动里都透着城府,我只得小心一些,未明她用意之前,不便说什么。 她走之后,我命人调出裴蕴的履历。 他是江南人,他的父亲裴忌曾任南陈的都官尚书,被俘,在北朝待了十多年。因为这层关系,在隋立国之初,裴蕴便秘密联络杨坚,成为隋的内应。这件事,连当时的左仆射高颎都不知道。平陈之后,杨坚有意加封裴蕴,高颎身为仆射自然要进谏,杨坚却道:“可加上仪同”,高颎再次进谏,认为裴蕴无功,不该加封,杨坚又道:“可加开府”。高颎这才明白杨坚执意,不再多言,裴蕴即拜开府仪同三司。 这段往事一经提起,我也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然而背后的议论略有不同,一种以为高颎耿介,开府仪同三司无非勋官,皇帝要给,何必一谏再谏?不过当时高颎如日中天,也不妨视作杨坚开了他的小小玩笑;而另外的一种,后来颇有南人议论,觉得高颎一谏再谏,无非阻止一刚没入隋的旧陈官员获此勋位,着实小气得可以。以高颎的任人方式,后一种虽然透出酸意,倒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此后,裴蕴外放刺史,官运在十几年里呈一条水平线。直至去年,因为连续三年在刺史中考绩最佳,而被召入,任太常少卿。 太常。 这两个字触动了我的记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任太常卿正是退出人们视线已久的高颎。 “张宝鉴。”我叫过随侍在旁的内承直。自从我打算试着介入朝政,我就将他从杨广身边“借”了过来。他对官面的事极熟,而且以前就和我相处得很不错,可以当个咨询。 “高颎和裴蕴关系怎么样?” 也许是我问得太直接了,张宝鉴不由自主地先仔细看了一下我的脸色。 我身边有很多宦者,他们其实不像我出生的那个时代文学作品里写得那么扭曲——他们有扭曲的那面,但基本上来说,仍是市井百姓,一如他们的出身。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格外精明,善于钻营。这和宫外的世间没什么不同。张宝鉴就属于后者。 我知道他是一个很懂得看脸色的人,对他来说见风使舵是他的生存本能,对他来说没有真话和谎话的分别,只有合适的话和不合适的话。因此我必须得小心对待他的每句回答。然而在目前,我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去了解,我还不便直接召见朝政,也不能一天到晚往外蹿。询问他是我不得已的权益之计。 “说真话。”我告诉他,用最平静的语气。 “不好。”张宝鉴很果断地回答。 “为什么?” “当然的——”张宝鉴解释,“裴蕴替至尊召集乐工,竭尽所能,凡旧陈c梁c周c齐的乐户,都搜罗来。那些都是先帝从前遣散了的。高颎打从心底里就不赞成。” “哦,我知道,他向至尊进谏过。” “何止进谏?他背地里还说” 我盯问:“说什么?” “说从前周天元就是喜好这些玩意儿亡国的,如今至尊也喜欢这些个,恐怕” 我瞅着他微微一笑,“你哪里听来这些话?” “高颎跟何稠说的。” “何稠又告诉你了?” 张宝鉴觉察我语气不善,立刻转了话风:“怎么会?只不过屋里头说话,指不定隔墙有耳——我也就是这么听说,真的假的,谁知道呢?” “哦。”我点点头,“我倒是听说,你舅舅从前当过龚丘县令,任上叫高颎免了职。这是真的假的?” 张宝鉴吓一跳,忙不迭地说:“娘娘,这事是真的。可是一码事归一码事” 我冷笑,“我说了两码事归一处了吗?” 张宝鉴僵在那里,满眼惶恐,眼见冷汗都冒了出来。忽然就跪了下去:“娘娘哎” “这是干什么?”我抬抬手,叫他起来,他自是不肯。 我叹口气,道:“说实在的吧,我不是不信你说的。可是你心里也有挑唆的意思在里头,你想着我在至尊面前传这个话,是不是?” “不是是哎哟奴婢真是糊涂蛋啊” 我让他的语无伦次给逗乐了。 “行了行了,以后在我跟前少玩这些花样。起来吧。” “是。”他毕恭毕敬地起身。这么一来,以后他在我面前会略为老实一点,当然,也只是一点而已。 “接着说吧,高颎和裴蕴又是怎么回事?” “高颎打心眼里看不上裴蕴,裴蕴又不买高颎的帐,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奏什么直接奏告至尊,索性隔过了高颎。那他们两个人能处得好吗?” 张宝鉴对高颎有没有落井下石的成见不提,至少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高颎从杨坚那里承袭的主张,一贯认为无论国家还是百姓,都应俭朴。但杨广不这么想,一来他的审美让他喜好瑰丽的东西;二来他认为国家眼下有足够的财富,而将财富封闭在仓库里也是一种浪费,而且像倡导音乐百戏这种事,也是让百姓快乐的一方面。而裴蕴,我想他这么做,无非迎合杨广的喜好。 我一直在思索着裴蕴这个人,以及他突然向我示好的意图。如果他仅仅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那他还真的达到了目的。 我没有注意到杨广何时进来。 “你觉得裴蕴这个人怎么样?” 杨广忽然发问将我惊醒。起初我还愣了下,随即想到他肯定知道我设法调来裴蕴履历的事。 “算是个能吏吧。”我回答。 杨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阿婤,你还有未尽的话?” “很善于经营。” 杨广想的肯定不同,所以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起来,“哦,就是这样?”顿了顿,又说:“你不喜欢善于经营的人?”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是的,我似乎对这类人有种天生的反感,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他们才是guān chǎng里生命力最强的一族。 但是这种人,总让我觉得虚假。 “阿摩,你喜欢这类人吗?” “不,我也不喜欢。”杨广回答,“但是我也不讨厌。在我眼里,善于经营也好,不善于经营也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做事。” 现在我明白,他心里一定是看重裴蕴的。毋庸置疑,一个能够考绩连续最佳的人,必有他的长处,也不能全然靠经营。 “但是你不觉得,重用这样的人,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善于经营,意味着私心也重,私心重的人,难免不做出为害国家百姓的事来。而且,善于经营的人,都善于蒙蔽。这些人一旦做出欺上瞒下的事来,只怕一时还难觉察。” “阿婤,你总是太多虑,那么多监察,那么多御史都是干什么的?” “若有了监察c御史便管用,史上哪还有什么奸臣?” “那是因为有昏君。” 我暗叹,杨广的致命伤就在于他太自负,他从来都不掩饰他认为自己是个明白人,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对的。要说服他,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得一步一步来罢了。 这时候还不到晡食,杨广到我房中来,多少有些忙里偷闲。 突厥的启民可汗正在由塞外来榆林的路上,同行的还有突厥数千部众。杨广很看重这次会面,决意要让启民可汗,尤其是那些尚未领略大隋富强的部众留下无可泯灭的印象,因而从他本人开始,直至隋的随行官员们上上下下都忙着做准备。 此时一条长达三千里的宽阔御道已经由榆林直达塞外,那是启民可汗的杰作,由隋的使臣长孙晟争取来的。 杨广因此事对长孙晟极是赞赏,“长孙先走到牙帐边,指了那些杂草道:这些都是香草吧?启民跟过去闻了闻,不解,一点不香呐。长孙便道:你未曾听说过吗?古来至尊所到之处,诸侯都躬亲洒扫,清除御道,你看你这牙帐外这么多草,若不是香草,又为何要留下?启民听了,这才醒悟!”他说着,极得意地笑了。 我心知这事挠到了他的痒处,不过,想一想此刻的大隋也真是不可一世,强盛之至。不光是北方的突厥,周边各国都臣服于隋。杨广于建国门外设立的四方馆,负责接待各国使节,几乎每日不绝。 杨广从晋王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着汉武时的威震四方,如今,庶几近矣。 只不过唉。 话说回来,杨广劳师动众出来这一趟的原意,本就是为了向各方炫耀隋的富强,告诉他们臣服于隋的好处。经过这些年,他的脾气我也早就清楚了,他是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到极限的人,启民可汗将见到的,自是极尽奢华。我一点都不担心他达不到目的——我只担心太过。 我虽不觉得像杨坚那么节俭有必要,可是像杨广这般,真个是白玉为堂金做马,珠翠遍野,也叫人心惊。 真能改变他吗?我一分把握也没有。 到这个时候,我比初到这时代还要后悔没有学好历史,我全不记得种种细节了,甚至连隋到底亡在哪一年都不记得,只隐约记得发生在征辽之后。至于其它的,人事变动,有哪些著名的朝臣,做过哪些事情,简直一样都不记得。不,其实我在现代就没想过关心这些,也许根本从未知道过。 像现在正发生的事,启民可汗这般的臣服,亲为杨广的出巡割草清道,这些事我以前都不知道。我记得的全是野史,杨广如何下江南,与一群美人左拥右抱,吟诗赏花。可我看到的杨广,成日忙于朝务,一事未了又是一事,说是工作狂还更恰当些。还是这本来就不是我知道的历史?我仍是一团模糊。 人家穿越了能够叱咤风云,因为他们先人一步知道,而我想到这里心里便发虚。 “阿婤,你又走神。”杨广叫醒我,“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是唯一不能告诉他的。 但是不能不回答,我赶着捞稻草,脑子里蹦出哪根来就抓哪根:“方才你提起长孙晟,我倒想起曾听人说,长孙晟有一双儿女,资质都好。” “是么?”杨广不是多感兴趣,随口问了句。 我也随口应了声:“嗯。” 杨广却误会了,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哪天让长孙夫人带了他们进来看看吧。” 这倒是个意外。虽然无关紧要,不过想想能提前见到未来的长孙皇后和初唐的第一名臣,也颇叫人兴奋。然而,转念又一想,他们的成就注定要踏过隋的灭亡,心中便不由得一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6 强烈推荐: 杨广在我这里用过晡食,席间我们也就不再谈论政事。。之后杨广又要去处理些事情,临走前问我晚间作何消遣。 我想了一想,答他:“我想去骑马,可不可以?” 杨广叫过张宝鉴来,吩咐他前去准备。 我笑说:“我才不要身后跟一大队人马,那还有什么意思?” 杨广拍了拍我的面颊,道:“一大队没有,一小队一定得有,你骑马还不熟,别逞能。” 现时我们住在榆林的行宫中,比不得在连谷,要出了城才能畅快地骑马。若按我的意思,我便骑马出城就好,张宝鉴却道:“娘娘,别让奴婢为难了。”也只得作罢。 甲兵帐营都在城外,城中所宿皆是百官。我坐在车里,从车窗漏格里有一眼没一眼地往外瞧着,榆林郡城必是因皇帝到来大肆修整过,路边的民宅外墙一色雪白,看着簇簇新。又因现在百官都在城中,道上有许多牛车来往,颇显热闹。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视线,一刹那我也未分辨清楚,待再想看清些,又怎么也找不见那身影了。 “停车!停车!”我不由自主地吩咐。 车停下来。 我挑起车帘探身向外,为了看清,索性连面帷都提了起来。没有,没有看见那个人。 或许是错觉。 侍从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慢慢地放下面帷,正要吩咐继续,忽听有人在喊:“六娘!六娘——” 街那头,有个人蹦着高向我挥手,一面满面兴奋地跑过来,手里还抱了什么东西,一路跑一路掉,连忙俯身拣,看着极是狼狈。 “什么人?如此放肆!”张宝鉴立在一旁,作势要上前呵斥。 我拦住他,“那是将作监的李春。”这么一说,张宝鉴自然明白他和我必有些交情,便不作声了。 李春还是老样子,怀里抱着一堆不知做什么用的零件,蹬蹬跑到我的面前来,笑道:“真是想不着,居然在这里碰见你。六娘,你怎么会来?” 我笑笑,“自是随我家郎君来的。” 从前他们当然也打听过我的身份,但想必没有结果,此刻也不会再追问。 我忽然想起一事,忙又问:“李三郎,二郎也来了这里吗?” “怎会?二哥此刻不知在哪座山间快活呢。” 我缓缓吁了口气,心想刚才大概真是看错了。也可能,我看见的正是李春,却误将他当作了李季。 “六娘,你住在哪里?改日我去找你喝茶。”李春兴冲冲道。 他因为从前和我相处久了,彼此熟不拘礼,所以不假思索就这样说。他却不知道,从前我在宫外的府里,身边宫女宦者都是挑拣过的,见怪不怪,才叫我可以肆无忌惮。此刻我身边的一大半不是那时府里的人,只怕面上不显,心里也在惊诧了。 这也无从解释,只好避而不答,又问他:“你此刻做什么去?” 李春说:“至尊要在城东设帐,宇文公让我帮忙。” “哦。”我点一下头。 李春忽又说:“六娘,你有没有时间?你一向颇有奇思妙想,你若有闲,有些细节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幸好隔了面帷,不觉十分尴尬。我轻轻咳一声道:“可是不巧,我正有事,不如改日。” “那好吧。”李春面上颇显失望。 我却不能够再停留,匆忙辞别,退回车内。 车向前行,忍不住由漏格回望,见李春兀自站在路边发愣。 我出城去,略略骑了一回马,只觉无聊。一则榆林城外毕竟不比得连谷一望无际的草原,二则,身后一队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更有个张宝鉴唯恐我还不够无趣,不停地嘱咐着“娘娘小心”。因此,不过玩了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刚进房里,晴婉就告诉我:“皇后晕过去了。” “啊?”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听说,就是好好地坐着,忽然就倒下了。” 这一说,我连衣裳也没顾得上换,就匆忙赶过去了。 行宫比不得大兴宫c紫微宫,我和皇后的住处,只隔了两重庭院。我过去时,从廊下至院子里皆立满了人,鸦雀无声地静候。一见我去了,人群自动向两旁分出路来。我直接进了屋里。 萧皇后的贴身女官正提着手帕抹眼泪,见了我兀自要行礼,我不耐烦地说:“你先不要哭,皇后怎么样?” “太医还在里面诊治。” “人醒了吗?” “没” 我径直进了内寝。 大白天重帷低垂,房间里点了数盏纱灯,映得四下里一片哑哑的紫。烛光无风自晃,颤颤不定。 一个太医监跪在床边把脉,另外的两个站在一旁。看他们惊惶不安的神情,我心里便是一沉。 萧皇后仰在枕上,没有醒,眼睛紧闭,口唇微微地咧开,有白色泡沫挂在嘴角。肤色呈现出诡异的苍白,面颊却又带着两团暗红,像胭脂硬画上去的一般。 我走过去,两个太医过来行礼。这种时候,谁也有心思理会这些?我随便摆摆手,叫他们退开。 离得近了,太医监额头上的汗亦清晰可见,在灯火下泛着微微抖动的光,也不知是人在抖,还是烛火在抖。 寂静似乎格外漫长,仿佛一直要延伸到世界末日,永不到头。 我没有催太医监,是不想打扰他,也因为正有一种不祥排山倒海而至。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杨广已经进了屋子。 “怎么样?” 他的声音并不算得很响,却让屋里的人同时受了惊,只见墙上几个人的影子都微微一颤。 太医监放下手,回身叩首道:“依愚臣所见,皇后是是” “啰嗦什么?!”杨广怒喝。 我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要他平静下来。 杨广深吸了一口气,放缓语气,“说。” “皇后是,中风了。” “胡扯!”杨广脱口而出。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总觉得中风是老年人的事情,以萧皇后的年纪,怎么也不该得这样的病才是。但是我总比杨广要平静些,想着世间的事,也没有绝对,便问:“皇后年纪还这样轻——你可要拿准了?” 太医监虽战战兢兢,但仍答了个“是”字。 我见杨广的脸色十分难看,绷得笔挺的面孔,眼睛里闪着不知是惊是怒是惶然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经相信了。其实中风的诊断并不难,他自己也是晓医理的人,怎会不知道?太医监更加不会出错。 我紧紧手,轻声提醒他:“阿摩,治病要紧。” 杨广惊醒过来,沉声问起几个太医如何医治如何开方之类的事情。这些我并不懂,我走到床边去,旁边小几上放着水盆,我绞了把手巾,替萧皇后将口角的黏液擦掉。但是很快的,又有黏液淌下来。 “姐姐c姐姐!”我叫了她两声。我不知她究竟是有知觉的,还是已陷入深度昏迷。其实我倒更希望是后者。 重帷阻隔了外面的阳光,叫人不辨季节。明明是六月的天气,我却莫名感觉一丝寒意。杨广犹在听太医监奏陈,我紧紧前襟,走出内寝。 女官们都在外间候着,我让别的人都出去,只留下了平日和萧皇后最贴心的陶尚仪。 我不想给她任何回避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什么事皇后才会这样?” “没有事。今天用过晡食,皇后领着我们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还看了看花,回到屋里说坐着聊会闲话,谁知说了没两句话,皇后忽然就往榻上栽倒了!” 和晴婉说的一模一样,没有l一u d一ng。 我冷笑,“怎么我听说的,全不一样呢?!” 陶尚仪并不是因为玲珑八面才被萧皇后宠爱的,她小时候是萧皇后母舅张家的邻居,那时张家家贫,陶家对他们也多有襄助。陶尚仪又素来和萧皇后交好,只是姻缘不顺,少年守寡。萧皇后被聘为晋王妃之后,索性将陶尚仪接进宫来作伴。 她是心思实诚的人,不觉察我在诈她,话语间便露出迟疑来:“没有真的没有,娘娘是听谁说的?” “你不用问我是听谁说的,现在是我在问你——出了什么事,叫皇后这样子?你也知道这事的分量,非同小可。难道你要等事情闹开了闹大了,再不能收拾了,才肯说实话?” 陶尚仪神情越来越动摇不定,我晓得自己离真相只一步之遥了。然而我的心里只怕也如她一样动摇不定,惶惶的,惴惴的,悬着挂着不知道什么将会发生。 “你素来对皇后一心一意,皇后也待你作身边第一等的人,就算为皇后——你想想,若事情闹起来了,你要皇后怎样?你可是要索性葬送了皇后才觉” “娘娘!” 陶尚仪“扑通”跪倒。 “皇后是听了一句话,唬煞了才皇后素日人前人后都赞娘娘,求娘娘作主!”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掌心里隐隐地渗出冷汗来。那句话,自然是非同小可的,像萧皇后这样一个人,不是没见过世面没经过风浪,一句话就能让她这样,会是什么? “你说。” 陶尚仪膝行到我面前,声音压到了最低:“是有人要趁着这一回出塞行刺至尊,趁乱夺位。” 我惊得一战,我以为我自己跳了起来,其实没有,我只是呆坐着,耳边嗡嗡作响,瞬时脑海里什么念头都有,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 “是谁?谁要行刺?” 陶尚仪抬头看了我一眼,万般为难地欲言又止。忽然捂住了嘴,只默默地淌泪,终究不肯说话。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很难形容这一瞬间我的心情,也许刹那最清晰的感受,是深深地同情尚在病榻上的萧皇后。果真如此,也就难怪她不肯醒来。无论作为妻子,作为母亲,还是作为皇后,都何堪面对这样的情形? 定了定神,我俯身拉起陶尚仪,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我用极轻的声音仔细询问她事情的经过。然而,实在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所有的内容就只是那一句话。而通报了这句话的人,是萧皇后安放在杨暕身边的一个亲信。 从陶尚仪的话里,我知道自上一次杨暕抢民间ěi nu入府的事发作之后,萧皇后对这个儿子的监管也严格了许多。然而,从表面上看起来,杨暕倒也老实了不少,似有改过的模样。萧皇后本来还为之欣喜。原来,另有谋算。 我沉声道:“皇后可说了什么?” “哪里说过什么?皇后让我也出去,自己坐着。我没敢走远,忽然听见屋里‘咕咚’一声,我连忙进去,皇后已经倒在那儿了——娘娘,如今皇后这样,该怎么办呢?” 我沉默。 远远的,晴天惊雷滚滚而来,沉闷地从头顶响过。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看,院子里兀自满地的阳光。宫女宦者们依然垂手立了听招呼,一动不动,像满园参差的泥塑,全失掉了生气,变成一场诡异的展览。 我站在那里,身上觉得冷。别人看我一定是沉思的模样,其实我脑子里是空的。当然,我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类事。在这个至高无上的家庭里,微笑下隐隐藏着刀光剑影。所以我的反应过度,大惊小怪。我承认。可是,若我心平气和地对待这样的事,则说明我已麻木。诚然麻木减少痛苦,然而亦减少生趣。从前我只想做一个旁观者,只想割裂杨广与政治,将他单纯作为男人的一面留给我自己。那个时候,我巴不得自己麻木一点,好看不见另外的那些东西。然而,现在我明白,这终究还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曲曲折折,才肯正视这一切。我晓得,我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圈子,我既然决心踏进去,就只得一一面对,心里再厌恶再悲凉也好。但我不可以麻木——麻木了即意味着我失掉了自己。我本来就不为着野心,亦不想与魔鬼交换灵魂,那样的代价未免太大。 “贵妃娘娘!”陶尚仪不安地叫我,仿佛想从我这里捞到救命稻草。 可是她哪里知道,我自己还不知到哪里去找根稻草来。 “你先去吧,让我好好想想。”我沉着地向她点一点头。 这样的神情极具掩饰,陶尚仪依言退下。 我依旧站在窗前。 眼下不是没完没了发小资情怀的时候,我必须理清头绪,决定下一步的举动。我必须学会思考。我将之视作对我自己的一次考验,尽管这考验的份量未免太重了点。 告诉杨广。这是我最初最直觉的念头。 然而,现在我必须考虑,这样做对杨广和眼下的局面是不是有利? 杨广狠狠地训斥过杨暕,然而,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大隋目前唯一的继承人。就算杨广对他并不满意,但也别无选择。如果杨暕受到了严厉的处置,等于说,大隋也就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至少眼下是,杨昭留下的三个儿子,最大的一个才不过六岁。而且,我知道,杨广对这个儿子,也如这个时代其他的所谓“严父”一样,虽然表面上端着,心里还是十分在意的。因此,如果这件事贸然揭发出来,杨广在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来?实在难以想象。而事后他回想起来是否会后悔?一样未可知。 何况,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只不过是从陶尚仪口中听来的一句话。 想到这里,我心底的一根弦仿佛被个模糊的念头触动,轻轻震颤了一下。然而,当我试图捕捉那个念头,它却又从缝隙中溜走了。 我继续原有的思路。这件事到底是否真实?或许,这才是眼下最急需要确认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么必须早做防范。即使是假的,也足以引起警觉,像这样的流言非同小可,背后一定有别的文章。 但问题是,我通过什么途径去确证这样一件事呢? 现在我深恨自己没有及早地储备属于自己的人脉了。我如今的人脉在宫中是有足够的能力,而延伸到宫外,还远远不够。想着想着,不由得失笑,原来到用时方恨少的,还不止书而已。更讽刺的是,这些原本我懒得理会的东西,以后只怕要常常打交道了。 我叹口气,缓缓地移开脚步。 不需要具备任何预言能力,我也能预见到即将到来的惊天骇浪。我承担得起吗?就算是一两件小事,机缘巧合,也能够改变历史。何况这样的大事。 历史改变 几个字眼狠狠地戳中了胸口。 我蓦地停下脚步。 终于捉住了刚才溜走的念头。怎么会迟钝到现在才意识到?在历史上,是并未发生萧皇后中风这件事的。呃,好吧,我的历史知识里没有这样的细节,但我清楚地记得,萧皇后在隋亡之后的几年前往突厥,而后被李靖接回长安的事。她是健康的,至少,不是一个中风了的妇人!以萧皇后现在的情形来看,就算是在现代,她能康复如初的希望也极小,何况这个时代? 这意味着什么? 瞬间我的心跳一定超过了两百,血涌上头脑,烫得像塞进了一团燃烧的烈焰。 这事对我的冲击,比我所能预想的还要大得多得多。我就像笃信所谓“天降吉兆”的古人,终于看见了一个能让我相信“历史可以改变”的事实。 就算影响不像我想象的大,就算暂时只有这么一件事,对我一直以来的心情,却是质的扭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