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四海录》 正文 楔子:一船一世界 暴雨滂沱。 雨点密集而沉重,好似催命的符咒,狂乱地拍打在青砖石地面,又一声声敲打在白廷生的心底。 庭院里到处都是嘈杂的脚步声,夹杂在雨点之中,几乎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雨声。 天地一片黑暗,唯有稀稀落落的火把和兵刃的反光,不时在这黑暗之中晃动着人的双眼。 “给我加紧搜!还有一个倭寇首脑,搜到格杀勿论!” 明军百户嘶哑的吼声在头顶爆响,脚步声愈发嘈杂起来。 井水冰冷刺骨,白廷生双手牢牢抠在井壁的砖缝之中,胸膛好像要炸裂一般,鼻中艰难地喘着粗气。 他浑身颤栗着,连续的激战和冰冷井水的刺激,使他的呼吸都难以为继。 可若不是这口井的遮掩,他恐怕早已像躺在庭院中的谢老大一样,被人杀死在乱刀之中。 一想到谢老大的死状,白廷生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滚滚滑落,滴滴答答地溅在bi sh一u之上。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白廷生忍不住手指一松,整个人又向井底滑落数寸。 他绝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狭小的井口,看到墨云之中翻滚的电光,不禁想起半年之前,也是个雷雨交加c风暴骤起之夜。 正是那个夜晚,那场雷雨和风暴,为他打开了这个世界的大门 “2017年7月6日,农历六月十三,星期三。出海。” 船舱的广播里,放着柔和的音乐。 白廷生停下笔,抱着崭新的日志,从镇远号舱壁的圆窗内向外望去。 茫茫无际的大海,除过波涛还是波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海与天空是极其相似的——都像一块蓝底白花的帆布,那蓝底是天空或大海,白花是云朵与浪花。 不过,这两位“孪生兄弟”的性情却是迥异的:天很安静,就连那悠然漂浮的云,也都静得可爱;海很暴躁,包括那翻腾的浪花,此时正呼号着在船舷上猛击个不停。 这时船头稍稍转了个弯,一艘木制的仿古帆船,便从侧后方缓缓驶入了圆窗之中。 那是“世纪号”,一艘明代福船的复原品,为了搭配九十四米长的镇远号,特意将体量放大,造成一艘四十米长的“巨舰”。 当然,这里的“巨”是相对于文献上所记载的通常体量而言。 至于为什么会起“世纪号”这么个不搭调的名字,完全为了贴合他们船厂“成立一百zh一u nián”的彩头。 一百zh一u nián就是一个世纪。 这两艘船,都扎花结彩,挂着各样条幅,正在海上“游行”。 没错,这次出海就是船厂百年庆典的重头戏之一。 至于为什么会想到仿造两艘明清古船,这还是白廷生的主意,一来彰显船厂悠久的历史,二来展示他们高超的技艺。 不过白廷生当时的提案是,仿造唐宋元明清五艘战舰,从国内出海,经过韩国c朝鲜cri běn,进行一次“东亚环游”。 结果他的创意被接受,方案被腰斩——唐宋元明清斩成明清,“东亚环游”斩成“黄海一日游”。 “唉,如果现在五船雁行,浩浩荡荡杀往济州岛,那该多壮观啊” 白廷生有些惆怅地想。 这时船内广播发出了“嗞嗞”的电音,音乐被切断,随后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老板们c同事们下午好,我是本艘镇远号的舰长兼dj顾文龙,前方出现大片雨云,预计会有较大风浪。下一场节目‘大浪滔天’,有兴趣观看的朋友,请带好你们的sh一u jic照相机,到观光舱集合。下面给大家换一首《人民海军向前进》!” 白廷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不是正经海上作业,而是带着游乐兴致的航行,所以老船长顾文龙也幽默了一把。 广播中立刻响起高亢激烈的《人民海军向前进》,几乎就在同时,天空骤然昏暗下来,镇远号仿佛在眨眼间,从光天化日之下,跌入一个幽暗狂暴的世界! 刚才还安静得像只绵羊的天空,刹那间性情大变,蓝天变成黑夜,白云化作垂铅,狂风卷挟着暴雨,猛烈地击打在舱壁之上,发出密集的响声。 《人民海军向前进》的音乐越发激昂起来,狂风暴雨似乎也随之愈演愈烈。 广播里又响起了舰长顾文龙轻松愉快的声音:“节目已经开始,预计还有十分钟穿过这片区域。观光舱还有位置,想要上来拍照的朋友们抓紧了。” 白廷生听到舱室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几名同事有说有笑地向上层去了。 可是,他紧紧地盯着外面的风暴,心中忽然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世纪号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大海像被天空的剧变激怒了,开始掀起一阵阵滔天巨浪,与那狂风暴雨相抗衡。 《人民海军向前进》终于进入了,那足以让人热血沸腾的乐曲,似乎正在激励着天地间的气氛。 大海也在此刻展现出它真正强悍的力量,白廷生透过水纹涟涟的圆窗,突然看见一股高得骇人的浪头,好像一座小山般的,向着镇远号倾倒碾压而来! 广播里再度传出“嗞嗞”的电音,顾文龙声音低沉而严肃地说道:“请观光舱的领导和同事即刻返回各自的舱室,所有船员停止休息,随时准备就位。” 白廷生放下日志本,打开自己的房门探出头去,他听见楼道里传来顶层的口令声,观光舱里的人正在船员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向第三层撤退。 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传来,船身一阵大幅度的倾斜,并且剧烈摇晃起来。 白廷生一个打滑,整个人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对面的墙壁上。 他感到后脑剧痛,眼前一黑,脑海中的意识在迅速消退。 楼道里凄惶而嘈杂的混乱声,风声雨声海浪声,《人民海军向前进》激昂的乐声,顾舰长微带慌乱的呼叫声,各种声音糅杂在一起,闹哄哄地充斥着白廷生的脑袋,并且随着他渐渐失去的意识,而沉入脑海的深处 海上涌起一团白茫茫的浓雾,将这片海域紧紧地笼罩着。 海面平静地就像一面镜子,可因为浓雾隔绝的缘故,这面镜子并不能映照出任何景象。 就在浓雾的中间,有一艘孤零零的铁甲军舰,静静地漂浮着。 它一动不动,完全没能让这平静的海面泛起一丝涟漪。 军舰的帆布全然收了起来,它的侧舷上用蓝色的油漆刷着三个字:镇远号。 船舱内完全听不到一丁点儿动静,只有广播里还低低的,循环放着一首叫做《n一ra 一rndi》的意大利歌。 白廷生感到自己一忽儿像走在棉花中,那种虚浮绵软的感觉,让他有些心慌;一忽儿又觉得自己醉意朦胧地,躺在南京胡家花园的卡座里,听广播里一遍遍放着空洞而遥远的外国老歌儿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三层船舱的走道里,他的房间门开着,那本崭新的日志还静静地躺在他的桌上。 “啊有人吗?” 白廷生呼喊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比舰长顾文龙还要沙哑。 没人回答他。 他忽然强烈地感到,这茫茫天地之中,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人。 一种清晰的孤独感顿时将他紧紧包围起来。 白廷生摸了摸后脑,没有流血,这让他放心不少。 他扶着墙壁爬起身,双腿软绵绵地沿着走道一路寻找过去。 他经过一扇扇敞开的门口,《n一ra 一rndi》的歌声随着他的脚步忽远忽近,他的心往下沉。 三层除了他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白廷生顺着楼道攀爬,找向观光舱,依旧空空如也。 驾驶舱c厨房c餐厅c甲板,全都没人,底层蒸汽锅炉中的炭火已经完全熄灭并冷却了,整个镇远号已经成了一艘空船! 白廷生默默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浓雾。 刚才他在驾驶舱发过求救x hà一,可是一无回应,定位和导航系统完全瘫痪,他一个人又根本驾驶不了这具庞然大物——尽管他知道全部的操作流程。 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 不,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同伴,他们或许都落了水,他得去海面上找啊! 白廷生的目光忽然转到侧舷的救生艇上——船厂偷工减料,只挂了两艘载六人的舢板。 不过这对白廷生来说,反而是一件利好,因为这种舢板,在全靠人力驱动的情况下,几乎是他一人所能操纵的极限了。 过不多久,一平如镜的海面上,终于泛起阵阵波纹。 一艘舢板缓缓驶离停泊在海中的巨舰,在海面上拖拉出一条浅浅的水纹,在愈fā piā一缈而悠扬的《n一ra 一rndi》歌声中,向未知的路途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嘉靖通宝 “叮——” 一枚白铜钱,被一脸凶悍的海盗张三屈指弹上天,却不旋转,铜钱的方孔中好似走马灯一般,接连映出桅杆c黄帆c蓝天c白云。 升到最高处时,稍停了停,又笔直地落下。 张三的两根手指伸在空中,将那落下的铜钱轻巧地捏住,举在他的三角眼前,白铜钱上四个魏碑体的方正字:嘉靖通宝! 而此时,方孔中的景象已换成了三个人。 三个绑在桅杆上的“肉票”,正东倒西歪地挨挤在一起,两个已经快死了,另一个还有些精神。 这位还有些精神的肉票,就是白廷生。 此刻,他就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被捆绑在桅杆上,粗糙的麻绳勒得他手腕已经失去知觉。 他是昨天晚上在一座荒岛上被绑架的。 就在那座荒岛外,白廷生划了整整一天的舢板被浪头打翻,已经筋疲力尽的他就被大浪卷着,一直冲到了海滩上。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他身边挨着两个已经被晒虚脱了的倭人,早已站不住脚,左倾右倒的,几乎是靠腰间的麻绳挂在桅杆上。 这时两个快死的人当中,忽然有一个痉挛起来,口中模糊而嘶哑地喊道:“水水!” 海盗张三吓了一激灵,手指一松,那枚铜钱又“叮”的一声落在了积着水的甲板上,溅起几滴晶亮的水珠。 “真他妈的晦气!”张三骂骂咧咧的,目光凶狠地瞪着那几个“肉票”,啐了一口自语道:“铜钱落地,看来这几票注定是贱价也卖不出了!” 本来嘛,如果像前两年那般的红火光景,他张三一准会将这仨宝贝请进船舱里,好吃好喝养得白白胖胖,随便遇上个有心气儿的船老大,就能卖上价! ——那时节,只要有胆,不管打崇明还是双屿,只要上了岸,江西c安徽都去得,遍地是钱财,只缺人手去拿呀。 就是专做肉票的买卖,也能吃个肚儿圆。 可如今不成了,大明从两广调了个张经到东南来做总督,拉着俞大猷狗撵兔子似的,满浙江c南直隶追着海上人砍杀。 就连汪五峰那样大的阵仗,都偃旗息鼓,从陆上退下来,撤到倭岛躲清闲去了。 何况他们这种一条船十几个把式的小脚色? 本以为东南的活路讨不成,去山东总行吧? 可是最近山东又派下个姓戚的都指挥佥事,把个登州治得铁桶一般! 想想今年的光景,大家都做不成买卖,除过底气格外殷实的,比如汪五峰c徐海那几位庞然大物,其他海上的大小头目们,哪个不嫌手下人多碗大粮仓小? 谁又肯在这时候花钱添置人口,白白耗费口粮? “入他婶婶的!” 张三心火升腾,将一口浓痰吐进海里,就连他自己也搅不明白,这是在骂谁。 “给给口水喝吧” 那“肉票”又叫唤了一声,生硬的汉话在这濒死的呼叫中,更加叫人毛骨悚然。 “给你奶奶个腿!”张三恶狠狠地道,“太阳一落山,把你们全丢海里,让你们喝个够!” 事实上,他这纯粹是唬人的言语,尽管这几个肉票绝对卖不上几个钱,却也是一份可怜的收入。 张三知道,再过一天半夜,船到了ri běn,那些抠搜的倭人武士倒蛮愿意给自己置办个奴仆的。 特别是那个漂在荒岛上的大明小子,这么好的身板,在倭岛上一定不缺买家 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搭凉棚眺望一眼日头——那红彤彤的一轮夕阳啊,已经从大渚岛的西山头上沉下了一半。 白廷生艰难地抬起头,忍受着颈椎处剧烈的酸痛,撑开被海水泡得微微肿胀的双眼,也去看那落日。 他不禁自嘲地笑笑,他至今都还盼望着,这三天的遭遇,只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头一天还在公元2017年的黄海上漂游,第二天却在一片迷雾中醒来,第三天就给海盗从那荒岛绑架到这里 可是他恨不起这海盗,因为这些海盗只是将他从一个岛绑到了另一个岛而已,而那罪魁祸首的海上风暴,却将他从二十一世纪,蛮不讲理地绑架到了几百年前——他已经从海盗们的谈话中知道了,眼下是明朝嘉靖年间 这再次充分证明:除过可怕的战争以外,没有任何的破坏力,可以与天灾相媲美! 张三俯下身去拾那铜钱,可腰弯到一半,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双编制粗糙c还染着烂泥浆的草鞋。 就在那草鞋的后边,却有十几双整整齐齐c干净利落的鱼皮靴——能穿鱼皮靴的人,一定是水上的好手,能带着十几个好手的人,当然绝不会像他的草鞋所反映出来的那样,只是个打鱼晒网或是种地砍柴的庄稼汉! 他便不忙去捡那不值当的铜钱了,而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那草鞋的主人。 草鞋的主人是个矮壮黝黑的汉子,穿一身短打粗布的衣裳,左边的裤腿卷到膝盖上,右边的裤腿却半挂在小腿肚的位置,胸襟敞开着,看上去既不尊贵,也不气派,而完完全全就是个庄稼汉的模样。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这位庄稼汉一双小眼中的眼神,精神c利落c麻快,张三被他这么一扫,便觉得膝盖弯发酥c脊背发软。 于是他索性弯下了腰,脸上的凶悍之气也早已冰消瓦解,并且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一些,问:“有南丝北瓷,和一些小玩意儿,您瞧瞧?” 虽然最近买卖不好做,可他的船舱里的确还积压了一些货物,那是从走私的倭人手里抢的——那两个倭人肉票,就曾是这些货的主人 至于那些肉票们,他没打算这位先生肯接手。 谁知道那汉子俯身拾起了甲板上的铜钱,塞到他手里,和气地笑了一声,操着一口浓重的登州口音说道:“俺不瞧货,瞧人。” 说罢背着手绕过张三,将桅杆边上绑着的几个“肉票”好生打量了一番。 两个进气少出气多的倭人很快就被他放弃了,目光只在白廷生的身上打了一转。 原本套在身上的短袖已经被人剥了下来,如今白廷生只能打着赤膊,和两个倭人挨挤在一起,挺有书卷气的脸此时也憔悴得不成样子。 “俺要个识字的。” 穿草鞋的汉子也没多瞧,提了这么个简单又有些难办的问题。 张sān péi起笑脸,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为难地道:“那可难办了,识字的都躲在家里考功名,等闲哪里抓得到” 他以为白廷生也是个走私的海上人——但凡识字的,又有几个肯跟船出海,拿命去搏风浪? 穿草鞋的汉子露出失望的神情,点头道:“那也说的是” 张三一边送这位神秘的老爷往跳板上走,一边心里嘀咕:这老爷可不像手下缺人啊,何必上外路来找? 就在一行人即将走上跳板之时,忽然听见一声沙哑的叫喊:“我我识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谢三将军 穿草鞋的汉子愕然回头,目光很快锁定了叫喊的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 白廷生努力抬起头,挣扎着喊道:“我识字!” 是的,他是大学毕业生,怎么可能不识字?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老爷是个什么来路,也不知道对方找个识字的人做什么,可是他有一个坚定而强烈的信念:一定要离开这艘船! 天知道他是怎样度过这短短的一天的,就在这一天之中,已经有两个和他一样的肉票,因为长时间的缺水和暴晒死去,然后被这些海盗无情地抛进汪洋大海之中 那汉子走到他跟前,饶有兴味地左右打量了一番。 虽然因为白廷生缠绳的绑缚,而不得不佝偻着腰板,却仍然比这汉子高上半个脑袋。 “你识字?”那汉子眯起一双小眼。 白廷生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用力地点头。 汉子道:“那你写俺的名字,俺叫谢和。” 话音未落,只听“窟咚”一声,站在边上的张三猛然跪了下来,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庄稼汉”。 “三三将军!” 张三哆嗦着嘴皮,艰难地叫了一声。 这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倭寇之王”c老船主汪直手下四大将之一的谢三将军! 白廷生虽然从历史书上见过汪直的大名,却不曾听说过谢三将军。 他只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庄稼汉子,目前是他求生的唯一希望! 他很快伸出脚尖,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艰难地划着一个繁体的“謝”字。 没等他写完一个字,谢和便一挥手,说道:“你跟俺走。”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艘船,任由自己的手下交割这种零碎事情。 同白廷生绑在一起的那两个倭人,此时已经在迷蒙中睁开双眼,热切而又羡慕地望着他们的“同伴”,被两个穿鱼皮靴的家伙托架着,离开了这吃人的炼狱 当白廷生绵软的双脚离开船舷,踏上跳板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甚至有力气将自己的双脚踩在跳板上,就像踩在了坚实的大地。 一种死里逃生的xg 和重新掌握命运的踏实,让白廷生激动得泪眼朦胧。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倭人,他们也在看着他,都张着满是死皮和白沫的嘴巴,冲他发出沙哑的嘶吼。 仿佛在祈求他的搭救,又或者只是在向命运吼叫他们的不甘。 可是白廷生又有什么办法搭救他们呢? 他忍不住看向前方,那个甩着手臂,大步流星走在头里c庄稼汉模样的谢和。 他的命运本该同那两个倭人一样,或许他们能挨到萨摩国或者大隅国,说不定会被哪个农场主瞧上,花几两白银买下,再用绳索套着他们的脖子,像牵牲口一样牵回庄园里当一辈子的奴隶——这已经算是交上好运道了! 如果挨不到ri běn,海盗们也不会任由他们在船上发臭,哪怕还没断气,只要断定活不成命了,也会早早扔进海里 “谢三将军!” 白廷生忽然叫道。 背着手的谢和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能不能把这两个也买下算我向您借钱!” 谢和没有说话,却向手下点了点头,刚刚走下船的鱼皮靴立刻返回船上,将那两个倭人也背了下来。 张三站在船舷边上,呆呆地望着,手里捏着几个银锭,一切都那么难以置信 腥咸的海风吹上岸来,带着快意而热情的味道,充塞着白廷生的胸膛。 白廷生两条胳膊被人架着,倒不需要费力气走路,他这个时候才有心情打量起四周的景致来。 这座岛很大,除过码头处的一漫平洼地外,放眼望去都是高低错落的山头,孕育着郁郁葱葱的生机。 码头上停靠着十几艘大大小小的海船,白廷生已经辨不出将他掳到这座岛上的船是哪一艘。 人也很多,熙熙攘攘的总有百十来号,推车拉货忙忙碌碌。 “这是什么岛?” 白廷生小心翼翼地问。 穿鱼皮靴的家伙们都默然走路,没有一个开口理会。 走在最前端的谢和转了头,说:“这是大渚岛。” 说话的时候,他攒着眉头,好像满腹的沉重心事,完全没有船上那股隐而不发c端凝沉重的气势。 港口上的人见到他,全都像同村乡亲一般,高举手臂大声地打招呼,同时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往白廷生瞥上一眼。 大多数人都有疑惑:谢三将军难得回岛,干嘛不在家陪婆娘,要么捣鼓那两分旱烟地,竟然亲自跑到港口来买肉票? 没错,这大渚岛就是谢和的地盘,谢三将军除了成年累月在海上走私买卖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岛上开垦出来的田地里营务庄稼。 谢三将军本就是山东文登县的农民,除了早年祖辈上出过一任军官以外,世世代代都在田地里挣命。 本来他也会像祖祖辈辈的老人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守着十几亩田地终老,可是命运偏偏就跟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年倭寇袭了登州府,威海卫的官兵被倭寇打得落花流水,就撤到后方来拿老百姓撒气。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倭寇还没打上岸来,他们这些庄稼人世世代代积攒的家当,顷刻间便被一波又一波逃窜的官兵搜刮得一干二净! 毁了田地,烧了屋子,糟蹋了妇人闺女,杀死了人 看了他们村官兵过后的光景,就连上岸的海盗都不忍心再抢——事实上也再没什么可抢的了——只把男女老少集中在一起,问他们中间有没有人肯下海“跑船”。 谢和抱着老父亲的尸体,含着泪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愿意。 然后他就跟了那个人——当年还只是个通译的汪直。 那时老船主的手下只有三个弟兄:叶宗满c王清溪,还有谢和。 后来老船主的势力愈来愈大,又收了一名义子,叫做毛海峰,于是他们三兄弟加上毛海峰,就成了老船主手下的“四大将”! 叶c王c谢c毛,谢和排在老三,就成了谢三将军。 白廷生不认得谢和,更不清楚这些往事,等到他的身子重新落回地面上的时候,他们这一行人已经翻过一座小山,回到了村寨子里。 那些人将白廷生丢在一间茅草屋,又送了几样酒菜吃食,便统统消失无踪了,谢和更是从进村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至于那两个倭人谁还有余力费心他们呐? 初秋的山间,是清凉的。 白廷生着上身,坐在小屋之中,倒并不觉得多热。 他们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白廷生虚弱地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所谓真人 这所茅屋就像小时候乡下穷人家的土坯房子,除了面前的一张方几,几乎徒有四壁。 屋里很暗,白廷生就着窗户纸上透进来的一点儿稀薄亮光,在身前的方几上摸索着,终于找到了他最急需的东西——一囊水! 这个新奇的世界啊,蛮横地将白廷生“请”了来,可还没等他站住脚跟去探索,已经给了他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解决了深入骨髓的干渴之后,他打算考虑一下今后的前途,可是脑子里乱哄哄的,又有什么精力去想多余的事情? 况且,白廷生很明白,他将要做什么,恐怕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一切都要看谢三将军的意思 他感到些许颓丧,可又不由得琢磨起,谢和将他买了来——或者说搭救下来——又有什么用意呢? 让他做海盗? 可是谢和特地指明是为了他的“识字”,才不惜亲自上船去挑拣他的。 白廷生还没有猜透,一股深沉的困倦就从他的身体里渗透出来。 尽管桌上的饭菜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又散发着农家饭特有的朴素香味,可是他的身体在饱经折磨之后,并没有一丝的胃口 或许谢三将军的手下缺一个账房吧。 白廷生闭着眼,在睡着之前这么想。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是很天真而毫无根据的 白廷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被一阵推门声和脚步声给吵醒了。 一盏烛灯点燃在了他的面前,他睁眼时正借着这烛灯的光亮,看见几个穿着鱼皮靴的汉子走出门去,并将大门牢牢地关上了。 窗纸上已经一片漆黑,再没有半点光亮透进屋来,看来天已黑了。 屋里还有一个人,身材矮壮,卷着衣袖裤腿,在他对面的灰土地面上支着一条腿坐着,小眼睛直棱棱地看着他。 白廷生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撑着地面,尽量坐直身体,道:“谢三将军。” 谢和欠过身,将烛灯搁在桌面上,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沉下脸色问道:“咋不吃饭哩?不饿?” 白廷生一时捉摸不透他问这话的用意,有些忐忑地说:“饿。不过船上颠簸,胃口不佳,饿也吃不下。” 谢和想了想,点头道:“是哩,俺刚下海跑船的时候,成日吐酸水,好几天也吃不下饭——你头一次下海?” 谢三将军居然和他拉起了闲话,这是白廷生没有想到的。 上岛后的疑虑和不安稍稍减轻了些,老实地道:“不是第一次下海,却是第一次被人绑在桅杆上下海。” 谢和咧开嘴笑笑,可又很快敛了笑容,没再搭腔,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灯忽然“噼啪”响了一声,本来就不甚明亮的火光忽的摇曳两下,将他满是皱纹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 他肯以谢三将军的身份,纡尊降贵亲自去买一个识字的“肉票”,当然是有用的。 他要用这个不幸的秀才,帮他做一件事,一件没有什么困难,却必须保密的事。 当然,如果谢和除了自己的名字,能够再多识得几十个大字的话,这件事或许就不需要如此大费周折。 谢和为这事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最合适的办法:找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办,然后灭口。 可是shā rén,特别是杀一个无辜的人,到底是有违本心的,因此谢三将军好一阵踌躇。 谁能相信,这位纵横四海,大名鼎鼎的海盗头子谢三将军,竟然从来没有杀过人! 谢和犹豫了挺久,小屋里也沉默了挺久,他终于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两封书信来,递给面前的年轻人。 “秀才——俺不问你姓甚名谁,只叫你秀才好了。这两封信你帮俺瞧瞧,念给俺,罢了就送你上路。” 谢和很直白,他以为这个秀才说不定不明白“上路”的意思,补充道:“帮俺办了这事,你就不能活了,知道吗?” 这两句话听起来很蠢,可是谢和依旧这么说了。 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因为他的磊落——他不愿哄骗别人帮他做事,然后再要了别人的命! 当年倭寇侵犯登州府的时候,那些官兵就哄骗老百姓:不用逃,倭寇算球,几百把竹刀片子,还能打进文登县来?安心种你们的田地。 结果呢,日他祖宗十八代的,倭寇还没打进来,官兵自己就退回来杀了那些“安心种地”的百姓 谢和目光炯炯地看着白廷生,手捏着信纸悬在空中,问:“你肯不肯?” 他想,如果这秀才竟然肯做的话,那么这秀才有什么心愿,自己不妨帮他完成好了! 照应家中老小? 要吃要喝要女人? 这都没问题! 白廷生讶住了,他曾经猜测过谢和买他的原因,可是没想到这位救命恩人买下他,只是想让他去死。 ——绑在那桅杆上暴晒干渴致死,和现在痛痛快快的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还是有分别的。 他想,去他妈的吧,至少可以吃饱喝足再死! 白廷生接过了信,先不忙看,啪的一声将几片薄薄的信纸拍在了桌上,然后抓起桌上的饭菜就往嘴里塞! 清炒豆角,好吃。 红烧豆腐,好吃。 清蒸不知道是什么海鱼,好吃! 除过饭菜都凉了,米饭还夹着麸皮,吃着太粗糙了些,总体来说这顿饭是相当可口的——特别是在他饥饿万分的情况下。 “手手艺不错!” 白廷生满口满脸都是饭菜和汤汁,竖起油腻腻的大拇指,含含混混的赞了一声。 谢和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说实话,他没见过这种人,看上去又怕死,又不怕死,但是他认定这秀才绝不像旁的读书人一般虚伪做作,这人很真! 谢和还记得小时候跟爷爷上玉福山拜神仙,观里的邋遢道士就拉着他的小胳膊,笃定地说:“你这娃娃,一开化就是真人!” 当年他很不懂,后来便忘了。 最近几年他又常常想起这事,同时渐渐懂了一些。 他觉得,所谓真人,在道门中是指那觉悟得道之人,可是在普通大众之中,约莫便是真诚c磊落c开朗c豁达之辈。 ——文人叫君子,武士叫英雄! 他默默望着埋头吞咽的白廷生,心想:俺老谢谈不上英雄,你秀才是不是君子?不不不,咱哥儿俩恐怕都差个“开化”吧! 他现在又不懂这“开化”是什么意思了 这秀才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他自己都有些馋了,同时他绝不嘲笑这年轻人的狼狈样子,相反,他的心里已经不得不佩服起三分来。 谢和悄悄咽了口唾沫,说道:“俺老蒯做的。” 白廷生知道“老蒯”就是老婆c老伴儿的意思,他有些惊讶地停下手,嘴上挂着菜叶,瞪大眼睛问:“你老婆还要亲自做饭?” 他无法想象,一个随身跟着十几个保镖的“老大”,他的老婆居然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太太。 谢和抬起头,脸上忽然涌起一抹温情,随即很不屑地道:“乡下女人不做活还能怎的?”说完竟从腰后面摸出一杆旱烟来,凑在烛灯上吧嗒吧嗒抽了两口。 白廷生将口中最后的一些食物慢慢咀嚼过,咽了下去,在裤子上抹干手上的油渍,便伸手去拿那几张信纸。 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信纸,一只冒着烟气的铜锅子就伸过来,压在了信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真信假信 “这信你甭瞧啦”谢和手中握着烟杆,半眯着眼,缓缓地道:“俺老蒯信菩萨,不答应俺shā rén,算他妈的球,这事你不干了。” 白廷生一愣,他没想到事情又有了转机,手悬在空中,一时呆了。 谢和看起来很是矛盾,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不停地摇头咂嘴,就像一个老农在忧心着旱天的年景。 其实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咳,放过了这秀才,俺又想什么别的办法哩? 可是祖祖辈辈教下来诚实c守信的好品德,让他不能够反悔! 就在他烦闷的时候,忽然听见这秀才说道:“我可以保证,决不会泄露信里的内容。” 谢和停止摇头,隔着缭绕的烟雾,与白廷生对视。 这大胆的秀才!你把老虎当成了家猫在拉呱? 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这个短平头c细皮嫩肉的年轻人来。 可是白廷生神情告诉他——这秀才是认真的! 尽管脸上的米粒儿和菜叶,还有油光发亮的残汤,都让白廷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笑。 “你倒究是哪路子钻出来的怪人?真不怕个死?” 谢和缩回烟锅,凑在唇上吧唧了一口,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白廷生抓起那几张信纸哗哗抖了两下,却不忙看,他要谢和给他确认:他相信自己,自己也可以相信他。 ——其实,他跟谢和一样,那句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可他是个有自尊有骄傲的年轻人,哪怕是死,说出的话也不肯反悔! 就像他当年毕业时说了要去生产第一线,就毅然放弃了坐办公室的机会,成天和电焊c刷漆打起了交道 缥缈的烟雾笼罩了谢和的脸,却挡不住他那双泛着精光的小眼睛。 他瞪着白廷生,狠狠地抽了两口烟,下定了决心似得,伸手敲敲桌面:“念吧,俺听着嘞!” 只这么一句话,在大明与ri běn中间横行无阻的谢三将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年轻人。 没有后悔,哪怕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谢和也从来没有对这个决定感到后悔。 因为在今后,他们会无数次地像今天一样,义无反顾地将性命交到对方的手里,就像命中注定。 白廷生点点头,展开信纸,飞快地浏览了几行,心中已是一震。 一刹那间,他明白了谢和之前的意思。 从谢和的角度来说,看了这封信的人,的确该死! 白廷生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按捺住砰砰的心跳,清了清嗓子,从第一个字开始读起:“大明成山卫寻山后所副千户谢和启:近倭事愈重,闻汪匪有大举侵犯之意,山东c江浙之巨祸也” 念到此处,白廷生不禁停了停,看一眼谢和的脸色。 烟气缭绕之中,谢和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阴沉着脸并不言语。 白廷生只好继续念下去,下文之中不过是重申一些当年的定议,以及谢和作为大明副千户c海盗内部卧底的职责。 “凡汪匪及其所众之动向,务必及时通信与上司知晓。戚元敬字。” 白廷生念完最后结尾c署名,又回头翻了翻,看看并无遗漏之后,便交还到了谢和的手上。 谢和不接,只用眼神望了望那闪动的烛火,依然是一片沉默。 白廷生理会他的意思,将那几张信纸举在烛火上点燃。 不一时火光大亮,照得屋中也通明起来,俄而信纸烧尽,火苗渐熄,白廷生将闪着星火的纸角儿弃在脚地里,任由它们燃成灰烬。 这封信的内容,白廷生差不多明白七八分,至少他知道“大明成山卫寻山后所副千户”是什么意思。 面前这位浑身土气的中年,虽然看上去好像个普通的庄稼户,却有两种互相矛盾c又绝不寻常的身份! 海盗首领c朝廷军官,这两重身份本来都不该属于这样一个庄稼户。 白廷生的心还在嚯嚯狂跳着,他好心地提醒道:“三将军,写这信的人这个戚元敬,恐怕不安好心” 是啊,虽然他不知道这封信怎么送到了谢和的手中,但是想来必要几经波折,稍不留心便会泄露机密。 况且这种接头的传信,当然是越隐秘越好,怎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写明身份目的? 谢和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只是闷着头抽旱烟。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重起来,白廷生一颗心不由得又悬到嗓子眼。 虽然他已经打算信任谢和,但这信中所涉之事太过重大,谁又能保证谢和也一样信任他? 万一谢三将军改了主意呢? 就在白廷生惴惴不安之中,又不知过了多久,谢和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并不提烧掉的那封信,只问:“你叫个甚名字?” 白廷生答了。 谢和点头道:“你莫要瞎猜,虽然十了年不见面,元敬的脾性俺知道,拖鼻涕时就谨慎周全,今个成了大人,更不会写下这种信——这东西有蹊跷!” 他说完吧嗒一口旱烟,接着道:“况且元敬不会这样称呼俺,他得把俺叫做叔。更不会自个儿把表字署在后头,这要叫人笑话哩!” 白廷生心想,原来这“元敬”是表字,顺口问道:“那他名字叫什么?” 谢和不假思索地道:“继光。” 白廷生初时还没回过味来,等他把那人的姓名连到了一块儿,才感到头皮轰的一下炸了! 戚继光?!这谢三将军是戚继光的属下? 谢和没察觉他的反常,低头捣鼓着烟袋锅子,头也不抬地道:“这屋你住着,往后跟俺干。” 说完在地面上磕净烟灰,起身便出门去了。 白廷生愣了半天,他还没能从“戚继光”三个字带给他的震撼中转过神来。 来到这个世界仅仅三天的功夫,他就接连听到了汪直c戚继光的大名,甚至通过谢和的媒介,一下子就和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同时拉上了关系! 当然了,这是有代价的——他已经从个身家清白的肉票变成了海盗,而且他的顶头上司谢老板,好像还是个双面卧底! 这可是既麻缠又危险的勾当,白廷生一时之间,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了。 ——这他妈算哪一门子事儿? 等到谢和矮壮的身躯消失在了黑洞洞的门外,这座小屋的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过不多时,白廷生的屋子就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是个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大明大明 昏暗中瞧不清那女人的相貌,只能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她苗条而妖娆的轮廓。 白廷生刚刚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敢置信地想:不会吧,谢老大不像这种人啊? 那女子进门后便一言不发,扭腰摆臀,带着一缕香风与白廷生擦身而过,怀里还抱着一床铺盖卷儿。 她默默无言地找了个干燥的位置,弯下腰为新客人仔细地铺床。 白廷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液,暗暗回想着曾经看过的黑帮片——那些财大气粗的黑帮老大,可不就是喜欢给小弟送女人嘛! 这就叫做“笼络人心”。 白廷生虽然已不是个雏儿,可头一回遇到diàn yg中的情节,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那女子将床铺拾掇完整,转身向他走来。 白廷生的心脏狂跳着,愈发感到口干舌燥。 这时忽听“砰”的一声,大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一位穿着鱼皮靴的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刚才铺床的女子径直从白廷生的身边走过,见到那大汉便道:“你来啦,我给小兄弟把床铺好了。” 那大汉走近前来,在那女人丰腴的臀部狠狠抓了一把,笑道:“回去把被窝给老子暖上。” 那女子轻轻啐了一口,骂道:“臭不正经!”一扭腰,款款出门去了。 白廷生一颗心的跳动这才平缓下来,同时脸上羞臊得通红——白廷生啊白廷生,你的脑袋在想什么呢?人家好心好意替你铺床,怎么就想到这么龌龊的事情! 同时在内心深处,难免还有些失望失落的感情 那中年汉子目送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转过脸来,说道:“白兄弟,老大让我来给你送套衣裳。” 说着将手里一只包裹打开,放在新铺的床铺上。 包裹里果然是一套合身的衣物,其中就有一双式样差不多的鱼皮靴。 那中年汉子左脸上有条三寸长c蚯蚓似得刀疤,虽然看上去颇为凶悍,但对白廷生还算和气。 放下衣物后,他却不忙走。 这人坐在白廷生的对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大嘴,露出几颗焦黄的门牙笑道:“白兄弟,我叫胡三寿,你叫我三寿哥好了。刚才是我婆娘,跟我从海州老家来的,你是哪儿的?” 白廷生立刻明白,这是谢和派来打听自己底细的。 完全可以理解,谢老大非但没有对他灭口,还带他加入了“组织”,没叫他递“投名状”已经算是大开方便之门了。 可白廷生不懂此时的行政区划如何,也不知道地名跟后世有没有出入,只好含含混混地道:“三寿哥,我是丹徒人。” 他猜想丹徒这么个小地方,对方未必听说过,即便地名和后世相比有所出入,那也应当无妨。 谁知道胡三寿一拍巴掌,高兴地道:“哈呀,我听你口音就像镇江府c扬州府一带的,果然不错!” 白廷生不由得瞠目结舌,怎么点儿这么背? 再说他一口漂准的普通发,怎么就能听出镇江口音呢? 他哪里知道,汪直所部的海盗倭寇,主要目标就在大明东南一带,从南直隶到浙江,都是汪部的hu一 d一ng范围,南直隶下辖的镇江府自然也包括其中。 胡三寿当即长篇阔论,口沫横飞地谈起自己到过镇江府的往事。 他从嘉靖二十六年说到嘉靖三十一年,拢共去过三次,其中又以最后一次,也就是去年c嘉靖三十一年早春那次最为惊险。 他把如何跟着“二将军”王清溪打上崇明岛,如何逆江而上,如何在常州靖江接了一战,如何逃窜到镇江府北固山下的江口登岸,说了个绘声绘色。 从北固山下的江口登岸,上岸就是丹徒。 胡三寿轻抚着脸上凸起的刀疤,笑道:“瞧见没,这就是在靖江那一仗挂的彩儿。你可知砍我这一刀的是谁?” 白廷生摇头不知。 胡三寿竟有些得意,摇头晃脑地道:“是俞大猷俞老师!能被俞老师砍一刀而不死,我胡三寿也算命大福大了。” 看得出来,这俞大猷虽是敌对,胡三寿对此人却颇为敬仰,一口一个“俞老师”,这是对江湖前辈和武林宗师的称呼。 不过说到别的大明官兵便没那么客气,换成“李贼”c“张狗”c“王八羔子”之类的了。 这胡三寿很是健谈,为人虽然粗鲁一些,可十分豪爽。 两人一来二去,竟聊得越发投机起来。 他们一气聊了半晌,多数是胡三寿在说,白廷生在听。 等胡三寿说到,谢和手下这一支海盗不同于别家,只干走私而从不shā rén越货的时候,白廷生不禁释然几分。 不知不觉已近半夜,白廷生受了海盗一天一夜的折磨,加上惊恐c疑虑c担忧,早使得他筋疲力尽,一股股困意不断地侵袭上来,眼皮沉重地好像吊着两块秤砣。 胡三寿说了半天,也察觉到他精神不济,便硬生生刹住了话头,说道:“好兄弟,今后咱们是自家人,安心住下,不必多虑。” 说完便告辞出去了。 白廷生一俟胡三寿离开,便拖着疲惫的身躯摸到床铺边上,一头栽了下去。 昏天黑地之中,他的思绪已连不成整段,零零碎碎的在脑袋里漂浮。 白廷生迷迷糊糊地想:海贼王的生涯要开始了 他甚至想象到自己,剃了光头,箍一个黑皮眼罩,身穿背心马夹,手腕套个铁钩的形象,不禁在半梦之中被自己逗得笑了。 这么一笑倒教他心境重新开朗起来,惊惧忐忑之心渐去,白廷生也终于沉入梦乡。 一觉睡到天亮,白廷生感到四肢都像散了架,勉强从床铺里挣扎起来,睁大了眼睛,漫无目标地四下巡看着。 房屋还是那间房屋,床铺还散发着阳光的燥香味,可他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是啊,来到了这个世界,他该做些什么呢? 他不禁想起昨夜临睡前的那个念头——做海贼王? 尽管他并不是历史专业,可大学里毕竟学过《海洋贸易史》,知道明代的海禁c倭寇c走私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知道最近几年之间,盘踞东南的两大倭,徐海和汪直,都将先后被胡宗宪诱降致死。 海盗似乎是没有前途的 白廷生不禁又想到自己的新上司,对了,谢和还有另一重身份——大明卧底! 兴许可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是的,他毕竟是个中国人c汉人,他热爱着那片广袤的故土,只要有一点机会,他都想回到那片故土上生息。 白廷生的内心炽热起来,他已经确定,一定要回大明去! 不止是因为海盗的前途渺茫,因为只有那片炽热的故土,才会让他生出真正的归属感! 大明!大明! 白廷生暗暗捏紧拳头,他现在急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确认谢和的真实身份。 好在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小屋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胡三寿的嗓门儿在外喊道:“白兄弟,可起身了?老大寻你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山阳地里 白廷生一面拾起衣服套在身上,一面答应道:“起了。三寿哥,你请进。” 蓦地里屋内一亮,板门已被胡三寿推开,照进无限的天光来。 胡三寿人影站在光亮里,带着几分亲切的调侃笑道:“秀才就是秀才,知书达理,还‘请’啊‘请’的。” 白廷生衣服穿了一半,鱼皮靴是套上了,可裤子吊在胯边,上衣对襟下niu k一u总也对不齐整,只急得他满头大汗。 古代人穿衣服干嘛这么麻烦! 白廷生捣鼓着,同时对古汉服着实腹诽起来。 胡三寿见他半天没穿成以上,着急着走上来给他三两下拾掇个大概,嘟囔道:“老听说读书人衣来伸手,今个算见识了秀才就是秀才。” “秀才就是秀才”这句话,兴许是念着顺口,从此竟成了胡三寿面对白廷生的口头禅,但凡嬉笑怒骂,总也少不了这句。 就这么,一身别扭的白廷生跟着胡三寿出了门。 胡三寿快步走着,手一伸递过一只红薯来。 白廷生伸手接了,便听胡三寿说道:“边吃边走,老大在等你。” 昨日来的匆忙,白廷生未曾细看,此时就着三竿头的天光一瞧,才看出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寨——他住的那间屋子,就在村寨的最外围。 村中妇女娃娃相跟着,妇女捧着衣物被褥,娃娃便肩背皂角罐子c怀抱洗衣棒槌,颠颠地跟在后头。 经过的妇女们大多用新奇而惊讶的眼光审视着这位“新人”,就像在瞧村里新招的外乡女婿! 很多女人们都在心里感叹:这小伙多高多帅啊。在这村寨之中,简直就像一头骄傲的大公鸡,落在了鸡仔堆里! 当然,出于乡下女子们既大胆又矜持的矛盾特点,这些妇女不会盯着白廷生看很久,她们只会瞧上几眼,然后低下头捂着嘴笑起来,并且自动自发地和妯娌们凑到一起,高声地交换着各自的意见。 那些露骨的话语和放肆的笑声,让白廷生感到从脸颊到脖颈都是火辣辣的,身上的衣裳愈发别扭起来。 他急走两步凑到胡三寿的身边,红着脸道:“三寿哥” 胡三寿瞧出他的窘迫,扫了一眼四周,大声啐道:“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婆娘!” 他的这句牢骚立刻招来一阵密集而粗野的“攻击”——刚才还有些躲闪的妇女们立刻光明正大地围上来,各种夹着唾沫星子的污言秽语,一齐往胡三寿的脸上招呼。 胡三寿饶是城墙般的iàn pi,也难敌数十张铁嘴,几乎一触即溃,扯着白廷生抱头鼠窜,一边逃一边叫道:“秀才快跑,老大急着见你,可不敢耽误了!” 白廷生只好迈开两条长腿,逃命价地跟在后面,转眼奔出寨子,将那群妇人甩下。 不一会,身后便传来妇人们大获全胜般的哄笑。 谢和这会儿正在寨子前的山阳地里锄草。 白廷生他们赶到山阳地的时候,谢和已经抽罢了一锅子旱烟,正吐唾沫搓手掌准备第二轮的翻锄。 白廷生再度疑惑起来,谢老大的这般模样,让他实在难以将其想象成一个坐拥三座海岛,手下数千人的海盗头子。 现在白廷生已经知道了,仅仅这大渚岛上,就有三个寨子,他自己现在住的那处是大寨,还有两个小点的,分别在东西两个码头附近。 除了大渚岛,谢和还掌管着不远处的小渚岛c鲨尾岛,上上下下拢共三千多人。 初夏时山阳处正朝烈日,滚滚热浪在这片土地上烧灼着,泥土中还蒸腾出叫人烦闷的潮湿气息。 山寨建在山洼口,比外边凉爽些。 因此及出门前还不觉着怎样,可一到这山阳处,白廷生立时对这种气候很不适应,浑身很快黏腻起来,脸上挂满了汗珠。 谢和见到他俩上来,刚刚扶起的锄头又撇到一边,撩起衣襟子呼扇着胸膛的汗水——他早都敞开了襟怀,把个黝黑的胸膛暴露在阳光下。 “耐不得这湿热劲,是不?” 谢和看上去心情很开朗,冲着白廷生哈哈笑了起来。 白廷生讪讪地笑笑,解开领口的两颗niu k一u,学着胡三寿拱了拱手,说道:“三将军有什么吩咐?” 他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把话题拉到那封信上,怎样旁敲侧击地确定谢老大的真实身份。 可是谢和先不忙谈事情,冲着胡三寿把手一挥,道:“你滚吧。” 胡三寿嬉皮笑脸地道:“老大,你跟秀才聊啥,俺也想留下来参谋参谋。” 谢和把眉毛一竖,骂道:“参谋你个驴蛋球,快给老子拔腚。” 他手下这帮人约莫是嬉笑打骂惯了,胡三寿也不当回事,依旧腆着脸道:“那我不回寨子成不?我去码头耍两把骰子。” 其实他知道谢老大跟秀才两个必有要事商量,也压根没想留下来“参谋”,只是不想回寨罢了——天哪,现在回去,寨子里那些大小娘们儿还不把他挠死? 谢和看上去已经懒得理他,掀起一脚就蹬在他屁股上:“快滚快滚,你爱到海里摸王八也成。” 胡三寿轻描淡写地拍拍屁股,走远两步笑道:“老大,海里只有海龟,没王八。” 谢和褪下草鞋作势要扔,胡三寿赶忙一猫腰,飞快地跑了。 “吱歪个么!” 谢和嘴里骂骂咧咧,手上抄着那只破草鞋,在满是泥灰的脚底板上扑打两下便又穿了回去。 白廷生在旁边局促地叉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开始以为,入了这一伙儿,就得像古惑仔里面一样,开始墨镜皮鞋西装革履,成天跟在大佬身后装酷。 谁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这帮人似乎把尊卑和规矩看得极淡,上下之间倒像是亲人弟兄一般,还保留着某种质朴的纽带关系。 此刻谢和已经一屁股坐在了一堆草稞子上,指着身边还算干净的一片说道:“秀才,你坐。” “欸。”白廷生老老实实坐在边上,等待着老大的吩咐。 谢和“嚓”地搓着了火石,又点上一锅旱烟,说道:“往后不用叫什么‘三将军’,你要有胆哩,就叫俺老谢,要么就叫三哥,莫拘束。” 白廷生道:“是,三哥。” “嗯。”谢和点点头,一口烟雾喷出来,眉头却锁成一个“川”字,半天没有再说话。 白廷生只好默默等着,只是天气闷热得叫人透不过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信件迷云 过了半晌,谢和已抽了半锅子烟,这才说道:“秀才,你不知道,俺这会儿焦愁得很。” 白廷生下意识地问:“是为那封信?” 谢和道:“可不。不过那封信算不了啥,是假的。俺昨晚就说了,这信上有蹊跷。”他望着远山,热浪一道道翻滚而来,扑在两人的脸上c身上。 谢和却很享受一样,闭起眼,接着说道:“俺焦愁的是,送这信给俺的,不是别人是老船主。” 白廷生一惊:“是是汪” 没等他叫出这个名字,谢和便制止了他,道:“弟兄们都叫老船主,你也这么叫。” “是。” 白廷生一面答应着,一面心潮涌动。 汪直将这么一封信交给谢和,又是什么意思? 这封信明摆是陷害谢和来的,不知是谁交到了汪直的手上,汪直却转手送给了谢和 这是表示信任,还是别有用心? 白廷生不懂,也没法分析,因为到现在为止,这位大名鼎鼎的倭寇之王,依然是个神秘而可怕的存在。 随着日头上升,地面积了一夜的凉气蒸腾殆尽,好像更热了几分。 白廷生不得不又解开两个niu k一u,半敞着怀,可是丝毫不起作用,心中不由得微微烦躁起来。 谢和道:“秀才,有句话,俺只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朝廷派来的?” 白廷生摇摇头,很认真地道:“不是!” 谢和眼中光芒黯淡下来,原有的一丝希冀消失无踪,可是白廷生察言观色之下,心里反而升起了一丝希望。 看来谢老大更倾向于大明? 谢和举目茫然地说道:“俺信了你。和你说吧,虽然信是假的,可信中的内容,并不假。这便是蹊跷的地方。” 白廷生一怔,隐约捕捉到了谢和的意思,灵光一闪之下,脱口说道:“您是说,把信交给老船主的人,手上很可能还有一封真信?” 谢和眉毛一挑,神色严峻的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不错,这件事不敢叫别人知晓,只能找你来商量。没想到你很聪明,比三寿子他们强得多!” 白廷生试探地道:“那您真的真的是” 谢和肃然点头:“俺名义上的确是大明军官。这件事你知道就行,详细的往后有机会再说。” 白廷生道:“是。” 此时他的心中仿佛一块大石落地,既然谢和真有双重身份,那么大明的大门,还是为他而敞开着的——前提是谢和肯去推开那扇门, 谢和道:“给老船主送信的人是谁,俺心里有个数,只是不敢确定,叫你来分析分析——你们读书人心眼细,比俺这大老粗想得周全。”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重,谢和笑呵呵地加了一句调侃。 白廷生也笑了笑,其实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他算个屁的读书人! 书倒是读过,可一毕业他就扑到了施工队伍上,成天和工人师傅们一起登高爬低c拧螺丝烧电焊。 忙时一起追朝阳c赶夕阳,闲了聊天打屁喝酒谈女人,时不时还要与监理c监察组斗智斗勇,身上的书卷气已经消磨下大半,余下尽是粗野了。 不过那也是相对而言,至少现在他在这海盗堆里,真的能算个“白面秀才”。 白廷生思量一会儿,先问了一句:“老船主对手下‘四大将’怎样?” 这一问看似没头没尾,不着边际,可是懂的自然懂,至少谢和的眼中已露出赞赏的神情来。 老谢抽了一口烟,眯着眼道:“你小子,一出口就问到要害!” 他顿了顿,好似追忆往事般的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早年打拼基业的时候,老船主对俺们几个一视同仁,现在嘛他最亲近的是毛海峰,最信俺老谢,最倚仗的是叶宗满——因为俺们几个当中姓叶的势力最大,用得最多的是王清溪。”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毛海峰外号叫‘小船主’,他是老船主的义子,没啥好说的;大将军叶宗满人称‘笑面虎’,心计最多,野心最大,等闲连徐海也不放在眼里;王清溪是‘矮脚虎’,横练功夫很好,手辣,做事从来不问情由,shā rén从来不眨眼睛,所以老船主爱指派他,不过他是叶宗满的狗腿子。” 听得出来,谢和与叶宗满c王清溪两人关系并不好,甚至与毛海峰也没什么亲近,在“四大将”之中可谓特立独行了。 “您猜是大将军叶宗满?”白廷生问。 谢和抽着烟道:“小船主自己逍遥快活,不管旁人事;王清溪没那么多弯弯绕,不会炮制个假信出来。” 他这么说,等于默认了白廷生的疑问。 白廷生思量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我觉得,王清溪和毛海峰都有可能送这封假信,只有大将军不会。” 对于秀才的反驳,谢和并没有露出不快之色,反而表现得饶有兴趣。 白廷生接着分析:“老船主既然把信送来,说明他知道是假的,递这封信的人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而会招致老船主的疑心。叶宗满不会干这种蠢事,毛海峰没有必要做。所以我猜是王清溪。” 谢和皱着眉,道:“那他何必把真信藏起来,搅这弯弯绕做甚?” 白廷生道:“我估摸拿到真信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把假信交给王清溪,王清溪只是做个转手” 谢和眉头皱得更深,狠狠抽了两口烟之后,又突然大大地舒展开来。 他很快在心里同意了秀才的猜测,他甚至能想象得到:某个人不知从何种渠道得到真信,便仿制了一封拿给王清溪。 那矮脚虎向来眼馋他这几座岛,一拿到假信肯定屁颠屁颠地交给老船主邀功! 哼,嫩娘的王矮子,想祸患老子?先思量思量把自己的腚眼揩干净吧! 谢和心中畅快许多,可又焦愁起来——说到底,毕竟还是有封真信啊! 这东西就像个二踢脚,谁知道它第二响甚时候爆? 他现在已经把这秀才当成“师爷”了,当即带了两分请教的口气问道:“那你说,拿着真信的人倒究想干啥?要对付王矮子?” 白廷生有些拿不准地说:“我猜要我猜的话,他想对付老船主!” “怎么说?” “他要让你们五个人互相猜忌,比如老船主会猜是谁在陷害王清溪,用人做事难免缩手缩脚;王清溪辨不出真假信,只会猜老船主刻意偏心于你,说不定从此对老船主离心离德;叶宗满嘛恐怕会猜测是不是老船主自编自演,想收弟兄们的权” 谢和笑着打断了他:“好啦好啦,你这秀才开始说的还对路,越猜越没谱了。” 白廷生也笑道:“这都是瞎琢磨的,本来也做不得数。” 谢和大笑摇头,站起来连连摆手,一面扛起锄头向地里走,口中念叨着:“哎呀,秀才就是秀才,想得快也想得多” 他走到田地中间,却背着白廷生叹息一声——这秀才也不全是瞎说,至少他自己就猜疑了一夜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重要人士 山阳已热得好像个蒸笼,白廷生只好解开全部niu k一u,把整个胸怀都敞开。 恰在此时,海那边忽然卷来一阵长风,带着微咸却令人舒畅无比的清凉气息。 白廷生骤然感到难以言传的畅快,忍不住迎风而立,衣袍被吹拂得猎猎作响,久缠在身周的闷热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刚才还在心里抱怨这小岛上的鬼气候,可是此刻,他却只想忘情地享受这个美妙的世界! 山不见了,海也不见了,只有那清凉的长风,似要将他带上天空c云朵。 白廷生忽然激动起来,似乎在这一瞬间,突然悟到了某种生命的哲理——当人们在承受苦难的时候,总不该气馁,更不应放弃,因为苦难往往同甘甜相伴而生——要么安心等待,要么努力求索! 谢和拄着锄头,笑呵呵地:“知道俺为啥爱这岛了吧——在这燥人的山阳地里做活,折磨是真折磨,快活起来啊,比女人的肚皮还叫人快活!是不是?” 白廷生被这句粗俗的话逗笑了,他正要表示同意,一瞥眼却见山脚下一个人影,正沿着之字形的山道快步上来。 谢和显然也瞧见了,有些不满地道:“三寿子怎又来哩?” 不过他看上去是个大老粗,心思却细,约莫猜到定是有事,便撂下锄头迎了下去。 胡三寿的确带来了一件大事——大将军的人已经到码头了! 来的人是大将军叶宗满手下一位“重要人士”,名字叫麻五。 但是当白廷生跟在谢和的后面,在码头接见他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发现其“重要”之处。 不论是那瘦麻杆似的身材,略带猥琐c十分粗俗的气质,还是“麻五”这个姓名,都是一个很普通的海盗。 假如再加上那一条布满坑洼的马脸,就更加没什么贵气了。 虽然这家伙在身上套了件很光鲜的绸衫,可看上去就像长毛驴配银鞍——不搭配 “总之这人完全不像什么大人物嘛!”白廷生站在谢和身后,与胡三寿两个窃窃私语:“恕我直言,这小子气派并不如你。” 胡三寿咧着嘴,表示深以为然:“不瞒你说,咱们两个英雄所见略同。但是他一副臭屁样子,指明要见老大,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似乎觉得这么说有损自己的面子,又补充道:“连咱们东寨主老程也不放在眼里!” 胡三寿在谢和的手下其实本算不上一号人物,他最大的名声除了被俞大猷砍过一刀之外,就是有个叫三岛六寨都眼红的漂亮婆娘。 要说谢和手下,真正数得上号的就五位,也就是六个寨子除谢和之外的五位寨主。 现在他们的东寨主老程——人送外号“程迷糊”的程米虎,正坐在码头的一辆空推车上,酒糟鼻发出红光,斜眼乜着岸边船上趾高气扬的麻五。 十几名大渚岛上的货工,给麻五指挥得团团转,正从船上往下搬运一包包的货物。 “呸,他妈的什么东西!” 程迷糊狠狠啐了一口,站起来朝谢和没好气地道:“三哥,人瞧不上咱这小脚色,我就不奉陪了,成不成?” 早上喝的四两酒已经挥发尽了,老程这会儿酒虫作祟,心里没抓没挠的,赶不及要回去再喝两盅。 再说他也实在看不下麻五的嘴脸! 谢和瞥了一眼忙乱的岸边,冷笑一声道:“俺跟你一道儿走,这块交给秀才和三寿子应付。” 他转过脸瞪着胡三寿:“以后少拿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烦吵俺!” 说罢拉着程迷糊的手便向东寨走去。 老程喜笑颜开,一边冲白廷生和胡三寿眨眼作怪,一边屁颠颠地跟在谢和身后,两人便相跟着离开了码头。 胡三寿哭笑不得,拍拍白廷生的肩膀道:“秀才,瞧你的了。” 白廷生愕然:“怎么就瞧我的?” 胡三寿道:“老大刚才不是说了,‘交给秀才和三寿子’——秀才在前,三寿子在后,我得听你的” 白廷生无奈,只得打点精神,走到岸边叫住一名扛麻袋的货工问道:“这是什么货?” 那货工可不识得他,两只眼睛往胡三寿那边瞟,一脸探寻的意思。 胡三寿穿着鱼皮靴的脚扫过去,斥道:“愣着作甚,白秀才问什么就答什么。” 货工这才注意到,这位“白秀才”也是穿着鱼皮靴的,于是立刻打了个躬道:“是这,倭人送的铠甲c漆器c团扇啥的。” 他的麻包里装的就是铠甲,码头上已并排码放了十几口木箱,约莫盛着漆器。 这时听到一声招呼,麻五排开众货工,背着手走下船来,昂着头问:“谢老大呢?” 这人虽然一直在船帮子上“监工”,但余光时刻注意着码头上的情形。 之前胡三寿独个来问话,他没理会;接着程迷糊来打听,他自称大将军手下的“重要人士”,一定要谢老大来见他。 谢和被胡三寿叫来的时候,他有些得意,并且专意躲在船上不下去,要让谢老大多等他一盼子。好彰显大将军和他自己的威风。 可是谢和很快就带着程迷糊走了,留下一个短毛高个儿的新面孔,还有头先里问话的胡三寿,他有些急了,连忙下了船。 “三哥没空,你有什么事?” 白廷生壮着胆子,很快进入了“角色”。 麻五习惯性地想要斜眼瞧人——他是个瘦高个,要比旁人高一些,所以每当他斜眼看人的时候,都会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很喜欢这种优越感,而且通常都很管用,旁人见了他的斜眼,总是不自主低下头,对他分外客气。 所以麻五时常会用这一招。 可是今天他这一招失败了——当他斜起眼睛的时候,只看到那新面孔挂着讥讽笑容的嘴角。 别说居高临下了,他连互相平视的资格好像也没达到 麻五有点泄气,他只好稍微抬点头,脸上的坑洼映照着太阳光,一个个闪亮起来。 “我是奉大将军的命令来的。”麻五只好抬出了最后的底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岛津春日 “我知道,我问你有什么事?”白廷生约莫找到了一些门道——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交流方式,看来并没有什么两样! 业主单位下来的小喽啰,关系好能处事的不妨抬高一步,泡茶递烟打火,尊称一声“叉总”。 拿个鸡毛当令箭,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叫个“叉工”c公事公办拉倒! 白廷生差点就要把麻五叫成“麻工”了。 麻五有点生气,他的眼珠四下转了一圈,似乎想要找点麻烦回去报告给大将军。 可是船上忽然传来一声咳嗽,让他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务来。 “是这”麻五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是件大事,非得当面向谢三将军禀报不可” 胡三寿在心里骂了一句“妈卖批”,刚才这小子对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麻五对他的原话是:“天大的事你小子做得了主吗,快叫你们谢老大来!” 白廷生没挪动脚步,只是说道:“我刚才说了,三哥没空,你有什么事?” 这是他第三遍发问,麻五感到压力陡增。 这时忽听一个娇嫩的嗓门道:“你的,说话管用?”这人说着一口生硬的汉话,一听便知是ri běn人。 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船舷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衣衫艳丽的倭人小姑娘。 那小姑娘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头顶扎两个鬏,小脸粉扑扑的,两条小短腿挂在船帮外面,前后晃荡。 唯一与其形象不大般配的是,小姑娘的手中抱着一柄大长刀,正盯着白廷生。 白廷生不知道这小萝莉从哪冒出来的,只见那船帮摇摇晃晃,加上海风正急,浪头不住地拍打着,水花都溅到了这小萝莉的绣花鞋上。 他只好劝道:“小èi èi,快回去玩,别掉水里” 谁知那小萝莉突然柳眉倒竖,短腿一蹬,好像一枚粉红色的炮弹,砰地射到白廷生的面前! “喂,你的,说谁是小丫头!” 一手将麻五推了个趔趄,挺着鼓囊囊的胸脯傲立在白廷生的面前,手中薙刀高举,指着白廷生的胸口大声喝问。 于是白廷生又发现了第二处与其形象不搭配的地方——他瞥了那小姑娘脖子以下c肚皮以上,体量十分可观的部位,心想:现在的小孩发育这么早? 可那小萝莉的身材矮得过分,两个鬏儿高高竖起,也只达到白廷生的胸口位置,所以这番声色俱厉的问话,非但没有一丝震慑意味,反倒有些滑稽。 白廷生强忍着笑,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和声细气地问:“小èi èi,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个大关刀太危险,你不能玩的,知道吗?” “这不是大关刀的!!这是薙刀!薙刀!” 小萝莉脑袋乱摇,总算甩开他的手,双目喷火般瞪着白廷生,两只腮帮子鼓得老高,精致漂亮的五官也扭曲起来。 “我,神道流,岛津春日,要和你决斗的!”小萝莉横举薙刀,叫道:“来将通名!” 最后四个字说得十分标准,显然是练熟了的。 可是看着她咬的发白的嘴唇,还有皱起的小鼻头,白廷生还是感觉不到决战前夕的紧张感,反而依旧觉得好笑。 他两手一摊,笑道:“好好好,我认输。” 岛津春日一愣,继而怒火腾升。她感到自己的武士身份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天啊,明国人中怎么会有这种无赖! “呀——叭咔!!” 春日突然大叫一声,将手中薙刀狠狠地砸在地上,冲上来揪住白廷生的衣襟,撒泼似得扭打起来。 白廷生挨了两记小拳头,只觉肋下隐隐作痛,小腿也被春日踢得发酸,当即手臂一展,抓住春日的后领,将她提在空中。 岛津春日手短腿短,接连踢打几下都落了空,竟抱住白廷生的手臂,张开樱桃小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麻五惊得双眼圆瞪,手举在空中叫道:“岛岛津xiǎ一 jiě贵久大人再三请您淑女一些” 这边白廷生惨叫一声,已松开手连退几步。 岛津春日却没追击,突然一闪身纵到麻五身前,“砰”的一记重拳将麻五打得飞出数丈。 然后一挥粉拳,嘟着嘴道:“你这麻子真啰嗦!” 两旁人都傻了,不知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白廷生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c不知死活的麻五,忽然“咕”的一声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姑娘天生神力啊” “好了。”岛津春日叉着蛮腰,“这个‘大将军手下重要人士’的,已经不需要的。现在,我们正式开始谈判!” 看来岛津春日和白廷生等人一样,也对麻五这位“重要人士”的派头厌恶透顶。 “谈判?”白廷生奇道:“谈什么判?” 岛津春日气性还没消退,小脸一撇,说道:“哼,我们的,带了十箱漆器c三十件大铠c四十柄太刀c四十把折扇——不过刚才你对我无礼的,漆器扣下了!” 白廷生哭笑不得,问道:“漆器扣不扣无所谓,你能不能先说说,是什么交易?” 他上过海洋贸易史课,知道小ri běn的漆器做工很糙,不值几个钱,不论实用还是观赏,都远不如大明的瓷器。 所以大明的瓷器在ri běn行情向来走俏,是走私“三大件”之一。 所谓“三大件”,就是瓷器c生丝和药材。 春日举起手掌“啪啪”两声,一名身穿青衫的青年倭人走上前来,向白廷生拱手作揖。 那青年倭人一身青衫,看上去眉清目秀c彬彬有礼,不过白廷生目测其身高只有一米五略盈。 至于岛津春日嘛撑死了一米四! “鄙人,伊地知重秀。”青年倭人躬身说道,汉话说得字正腔圆,看来是“谈判代表”。 白廷生道:“我叫白廷生。” 重秀道:“鄙人奉家主贵久大人之命,拜见谢三将军。”他一指排在码头上的货物,说道:“这是鄙上送给谢三将军的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白廷生见他礼数足到,就不便挡驾,说道:“请稍等。”说完转向胡三寿道:“三寿哥,麻烦你去通报一下老大,我带几个客人去见他。” 胡三寿很爽快:“好嘞。”转身去了。 这时重秀忽然拉住白廷生,说道:“有一件小事,不知白先生可否赐教?” 白廷生愕然道:“还有何事?” 重秀向岛津春日看了一眼,春日噘着嘴,双手抱胸,示意他自便。 重秀得到少主的同意,便向船上打了个呼哨,立刻出现两名武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扛了下来。 白廷生眉头微皱,看着武士走到跟前,将那人“蓬”的一声掼在地上,那人口中勒着布条,惨号一声,不住地扭动挣扎。 这人竟是张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一笔交易 白廷生初到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张三。 但是平生受到最大的折磨,也是来自张三。 此时这个曾让他无限接近鬼门关的海盗,居然被人捆绑着丢在了自己的脚下 命运啊! 白廷生此刻除了感慨世事无常,还能想什么呢? 似乎是看清了站着的人,五花大绑的张三突然停止了挣扎,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白廷生的脸,含混不清地道:“你是你” 白廷生俯瞰这位曾经操纵着自己生死的人,苦笑:“是我,幸会!” 张三的眼中却完全没有“幸会”的意思,突然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并且身体蜷曲着,像条可怜虫一般努力向岸边蠕动。 不过这些都是徒劳的,他很快就被那两名武士拽了回来,并结结实实吃了两记重脚。 伊地知重秀没想到这二人居然相识,一时倒有些踌躇。 白廷生却似乎心情甚好,主动问道:“伊地知先生,刚才说有件小事,是什么事呢?” 伊地知重秀瞥了张三一眼,犹豫地道:“这位这位张三先生,数日前抢劫了鄙家商船,并俘虏两名岛津武士。听说这两名武士正在大渚岛‘做客’” 白廷生见他神情,便知这谈判代表误会了自己与张三的交情,便笑了笑,问道:“你说的是小林和木村?” 小林翔和木村健太,就是白廷生那两名“难友”的名字,这在他第一天上船时就知道了。 那天他刚被绑在桅杆上,小林和木村两个家伙就歪着头和他打招呼——尽管当时两位仁兄已经只剩半条命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岛津春日突然走过来,一掌将伊地知重秀推开,大声问道:“他们的,在哪?” 白廷生拉过一名货工,让他到西码头看看那两名倭人能不能来。 如今他们所处之地是东码头,昨天却是在西码头上船的。 那名货工当即领命,叫上两个同伴,乘小船绕岛向西去了——从东码头到西码头,走陆路需翻过好几个小山头,反不如走水路便捷。 那两个倭人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虽然谢和派了人手看护,可这一夜时间就想恢复过来,总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白廷生估计,那两位仁兄还需静养,天之内未必能起得了身。 “他们太虚弱,恐怕未必能来。”白廷生解释道。 岛津春日的脸色缓和一些,给伊地知重秀使了个眼色,自己又退到一边。 伊地知重秀抹了一把冷汗,走回来说道:“本家萨摩藩的商队一直由春日xiǎ一 jiě掌管,主要在ri běn和大明c那霸之间往来贸易。小林和木下都是春日xiǎ一 jiě的属下,所以” 这么一说白廷生就懂了,他也知道,所谓“往来贸易”云云,也都是走私罢了。 当时大明朝廷接受ri běn贡使皆有一定贡期,所有朝贡船只不在贡期且无国书者,一律不准入港。 况且前往大明贸易的勘合大多掌握在幕府和大寺院手中,岛津家没听说曾拥有过勘合。 白廷生虽然上《海洋贸易史》课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应付kǎ一 shi的内容还是有些印象的。 看来这岛津春日虽说是大名之女,真正的职业和他们这些海盗们相差无几。 今天他们要谈的生意,恐怕也离不开这一行了 毕竟两个海盗头子谈买卖,总不会谈种地开荒吧? 于是白廷生拱拱手,笑道:“原来是同行,失敬失敬。走吧,我带你们去找三将军。” 伊地知重秀心照不宣地一笑,伸手一引,请他和岛津春日先行,自己则跟在两人身后。 根据随同货工的指点,白廷生等人穿过码头,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走了几里路,便到了一座大寨,也就是大渚岛三寨之一的东寨。 东寨的格局和中寨差不多,也都是低矮的农家房舍,只是在寨子的中心,有一座砖石垒造的大屋。 这间大屋是专门给贵客休息的所在,前几年海上买卖兴旺的时候,来往大明双屿岛和ri běn九州的海船犹如过江之鲫。 大渚岛的位置极佳,几乎处在大明与ri běn九州的航线中心,因此成了来往客船必经之地。 那时节两座码头几乎不敷使用,因此这间客室建得十分宽敞,装潢也比较考究,门外那斑驳的漆色,似乎还在显示着往日的红火光景。 东寨主程迷糊的家就在那间大屋后面。 此时胡三寿已经等在了门口,专门迎接白廷生带来的客人。 谢和此刻正盘腿坐在屋里的草席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旱烟,程迷糊躺在自家土炕上,似乎刚刚喝了两盅酒,正靠在被褥堆上打盹。 伊地知重秀有些拘谨,白廷生和胡三寿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活像两尊门神。 白廷生先打破了沉默,说道:“三哥,这两位岛津家来的,岛津春日姑娘c伊地知重秀先生。带了三十件大铠c四十柄太刀c四十把折扇,是送给您的礼物。” 伊地知重秀连忙补充道:“还有十箱漆器。” 白廷生笑了笑,闭口不言。 谢和爽快地笑道:“好,多谢。春日姑娘的大名,谢某是久仰啦——‘萨摩雌虎’,诹访之濑岛一战如雷贯耳啊!” 他说的是去年岛津家的萨摩商团一条船十余人,在琉球的诹访之濑岛,与徐海手下三船八十余人作战的事迹。 当时岛津春日一人一刀,将徐海手下二十余人砍死,从此便有了“萨摩雌虎”之名。 程迷糊撩起眼皮扫了一眼,目光一亮,竟坐正了几分。 白廷生想到她撂倒麻五的那一拳,撇了撇嘴,再次感到心有余悸。 伊地知重秀谦卑地道:“那是大人们的赞赏。” 谢和点点头,问:“听说你找俺谈买卖,说说看。” 伊地知重秀恭恭敬敬地道:“想必三将军有所耳闻,大友宗麟与佛郎机商人dg g一u一批铁炮,今日便将到货。主上想委托三将军做中间人,替本家截下这个交易。本家愿出双倍价钱接手这宗铁炮!” 说完之后,伊地知重秀仍然站着,却低下头不敢看谢和的脸色。 谢和沉默一会儿,突然起身道:“送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说客小白 十一c 白廷生顿时愕然,万万料不到会有这般变故。 伊地知重秀呆立当场,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胡三寿把手一伸,说道:“伊地知先生,请吧!” 伊地知重秀满面羞惭,只得黯然退出。 白廷生这才回过神来,跟着追了出去,拉住胡三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胡三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点点头,将伊地知重秀和等在外面的岛津春日带走了。 白廷生站在门外盘算半晌,心里已有了个主意。 ri běn战国有句话叫:“岛津无暗主。” 是说岛津贵久极其长子义久c次子岁久三代家督皆是明君,就连尚且年幼的四子岛津家久,也是小小年纪便有“战法天才”之名! 他不禁思忖:假如老大暂时不能回归大明,那么与岛津家结交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看谢和的态度,想要说服他插手此时,恐怕还要费一番思量 屋里烟雾弥漫,谢和不断地抽着旱烟,他正在生闷气。 他不是气那些倭人——倭人向来就是这样的,小气c猥琐c自以为是。 他在气叶宗满。 他妈的! 倭人是麻五带来的,麻五是叶宗满的人,不用说,这件烂摊子肯定是叶宗满甩给他的。 虽然他肯定不会上当,可叫人惹一身骚啊! 况且他和大友家还有点儿生意交情。 他决定不采纳秀才的关于那封信的分析,而强行把罪过都推到叶宗满的身上。 “刨棺鞭先人的叶宗满,捣鼓一封假信害俺,现在又推两个屎球儿过来恶心人,海龙王咋不变个礁石顶穿你个败类的船底哩!” 他一边狠狠地抽烟,一边唾沫星子乱飞地大骂。 程迷糊瘫靠在自家土炕的被子堆上,半睁着眼问:“啥假信?” 谢和没好气地道:“少问,这跟你球不相干!” 程迷糊沉默半晌,忽然笑道:“咋,听说你新招了个军师先生,叫个甚‘小白’的,就不跟老弟兄交心了?” “放你个驴屁!”谢和很粗俗地又骂了一声,“俺是那种见新忘旧的小人?” 程迷糊眯着眼想了想,摇头道:“不是!”然后就瘫躺下了。 谢和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忽然说道:“你别说,小白娃娃有本事,脑袋好使,不过俺还得观察观察。” 程迷糊哼哼两声,没有答话。 谢和知道他看上去死样活气,其实耳朵灵着呢,之所以没答话,只是因为懒得搭茬罢了。 “你给俺参谋参谋。”谢和只好向自己的老弟兄直接下命令。 “参谋个屁!”程迷糊依然瘫躺着,嘴里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他妈的,嘴里说‘观察观察’,其实使着顺手,丢不掉了吧?” 谢和给他拆穿了小心思,也不气恼,“嘿嘿”笑了两声。 程迷糊把手臂枕到脑后,笑道:“你爱用就用,不过岛上肯定有说怪话的,你得让小白拿出点儿手腕来,否则混到最后还是个胡三寿。” 谢和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忽然笑道:“你倒是猜猜,刚才秀才追出去干啥了?” 程迷糊道:“不猜!” 谢和套了个没趣,只要自言自语地说:“等会俺要好好盘问盘问。” 就在这时,白廷生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谢和乜了一眼,打目光示意他坐下。 白廷生老老实实地坐下,说道:“三哥,我把岛津他们留下来住一夜。” 谢和鼻腔里哼哼两声,既没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 白廷生从怀里掏出两个五两的银锭说道:“三哥,程寨主,瞧,倭人给的。” 谢和眼皮子动都没动,冷笑道:“就这些?” 白廷生笑道:“可不,倭人小气巴拉的,托我来说项就给这么点儿。” 谢和道:“那你准备咋替他们说项啊?” 老谢嘴上冷腔冷调,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其实心里倒真想听听这秀才有什么高见。 谁知白廷生一挥手道:“说个屁啊,我安排他们在东寨住一宿,这十两银子就当住宿费——程寨主,给。” 他将两个银锭扔到土炕上,拍拍屁股就打算告辞。 这一下倒教谢和与程迷糊措手不及了,他俩万万没想到,这秀才剑走偏锋,吊足了他们的胃口,现在一甩手就要走人? 这不成! 谢和心里亮堂得很,知道秀才这次来肯定有话要说——如果只是为了送十两银子,那随便交给哪个东寨的兄弟就行,何必巴巴地亲自送来? 程迷糊此刻完全不像个喝醉的家伙,一挺身从炕上蹿下地来,拉住白廷生道:“说的屁话!哥哥能拿你的银子?” 他把银锭塞回白廷生的手里,硬扯着他坐下,说道:“中午留下吃酒,算是给你接风!” 程迷糊的鼻头红得发亮,可是眼睛更亮,他的话说得很硬气,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老程虽然看上去成日迷迷糊糊,外号也叫个“迷糊”,可谢和知道,这老家伙其实是大渚岛少有的精能人! 此刻程迷糊的一番做法,不仅看穿了秀才卖的关子,而且不着痕迹地把秀才留了下来,这再度证明了他的厉害。 白廷生笑道:“那就多谢程寨主了。”说完便顺水推舟c借坡下驴,自然而然地又坐了回来。 屋里沉静了半晌,谢和忽然说道:“你来就是跟俺白扯钱的事儿?” 这时程米虎也坐起来,笑眯眯地看着白廷生,他也想听听这秀才嘴里能说出什么样的“高论”来。 白廷生沉吟良久,这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不是,我确实打算帮倭人说两句话。” 谢和又好气又好笑,把烟袋锅子一丢,道:“说吧。” 白廷生这次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三哥,您不接这单买卖,是不是怕做不成又得罪人?” 谢和也很痛快,直截了当地道:“不错,大友家这批货是去年就定下的,佛郎机人品性虽然很差,不过他们的传教士很讲规矩,做生意只按协定办事,所以这个买卖既得罪人,又很难做。”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叶宗满这次是叶宗满的手下麻五将倭人带来的,谢和料不准这里头有没有什么猫腻。 白廷生笑了,他双手各捏一个银锭,“啪啪”撞得直响,身子凑到谢和跟前,神神秘秘地说道:“三哥,您想要银子还是要鸟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无本买卖 要银子还是要鸟铳?这不废话吗! “老子都想要!”谢和斜乜了他一眼,“你给老子偷去?” 白廷生笑道:“三哥说笑话哩,我可不会这门手艺。” 这时程米虎从炕上爬下来,搬了个马扎坐在两人中间,兴致勃勃地问:“怎,你有办法搞到?” 白廷生很干脆地道:“没有!” “” 程米虎只好又爬回炕上去。 白廷生道:“不过有个办法可以试试,只需要三哥牺牲一下个人的宗教信仰。” 谢和奇道:“啥叫‘宗教信仰’?” 白廷生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你信教不信?” 谢和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问道:“拜土地爷c拜龙王算不算信教?” “不算” “那就不信!” 白廷生神秘一笑,说道:“那如果有人用四百支鸟铳加八万两白银,换你信个教,你信不信?” 谢和抽着烟,把脸凑过来问:“你问问那人,俺信十个教,给俺四千支鸟铳c八十万两白银成不成?” 程米虎瘫躺在被褥上,噗嗤一笑,凑趣道:“这种好教也给我来十个。” 白廷生见他们不信,便笑道:“没有这样多,就一个——我问过萨摩雌虎了,佛郎机的鸟铳在倭国通常卖二百三十两到二百四十两一支,不过大友宗麟去年跟从伊戈尔信了耶稣教,所以他买的是‘教友价’,二百两一支。” 这位葡萄牙来的伊戈尔先生本身并不是商人,而是传教士,倒卖鸟铳只是顺路为之。 据岛津春日所说,伊戈尔去年接引大友宗麟入教之后,便应其要求,从澳门的佛郎机人手中辗转购买火器。 但是当时大明海防不严,倭寇肆虐,佛郎机人混迹倭寇之中打劫走私,只愁枪支不敷使用,更不可能转卖出手,因此伊戈尔急切间没能凑够大友宗麟需要的四百支鸟铳。 但是最近大明海防森严,张经已经从西南调遣狼骑,进驻浙江,与大部倭寇对峙,随时可能爆发一战。 这种形势之下,很多佛郎机人便清闲下来,鸟铳无用武之地,这才让伊戈尔勉强凑够数目,数日之内便将从澳门返回ri běn交货。 这才有的岛津家求援一事。 当然了,ri běn国内也有制售鸟铳的,比如鹿儿岛c杂贺c今滨。 但九州只有鹿儿岛一家,却被岛津和肝付两家把持,产量也很低,因为铁和硝石cqiān dàn都需要进口,所以一年不过出产六七十支。 加上ri běn鸟铳性能不如佛郎机所产,因此大友宗麟才会请托伊戈尔采买。 白廷生要谢和加入的教,就是耶稣教。 “伊戈尔最近几日就会返回倭国,咱们大渚岛是必经之路,到时候请三哥派船在四周巡游,只要见到伊戈尔的船,无论如何把他请到咱们大渚岛来。”白廷生详细阐述他的“入教计划”:“到时三哥假装向往耶稣教,请伊戈尔给你引荐入教。接着如此如此” 谢和偏着脑袋听着,眼睛却愈发明亮起来。 最后白廷生补充道:“计策未必能成,三哥你这教却不白入,最好让伊戈尔请个鸟铳工匠来,咱们自己学着做。” 所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c人才是第一资源”。 白廷生虽然有超前数百年的意识,但并不能让他带来领先世界的生产技术。 他这个造船厂的工程师,也不会因为穿越就无缘无故学会造玻璃c造水泥,更加造不出飞机大炮,但是他有一个最大的宝藏,就是现代世界的发展理念和思维方式! 他很明白,重金求购并不是个合理c实惠c可持续发展的获取方式,收买原料c半成品,然后加工成品才是更加高端的生产理念。 而这一切都需要技术和人才。 谢和与程寨主当然暂时还意识不到这些问题,他们的目光都停留在“四百支佛郎机鸟铳”c“八万两白银”上面。 不过这已经可以足够使他们眼红激动了! 最主要的是,秀才的办法不会得罪任何一方——除了大友宗麟——还能空手套到这么大一头白狼,傻子才不干! 谢和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咬着旱烟铜嘴问道:“这事有几成把握?” 程迷糊也不装醉瘫躺着了,支起身子注视着小白。 白廷生估摸着道:“五六成吧,好在成与不cd没有什么风险。我们需要岛津家配合的地方,只需他们依令行事,其他一概保密。到时候即便泄露出去,大友宗麟也未必猜到其中的细节关窍,不会仇恨到咱们头上。” 其实白廷生从码头来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个大概的思路,很多细节都是边说边想,临时完善的。 谢和不愧是老江湖,当即指出几点问题,三个臭皮匠凑在一起,总算将前前后后商量了个大概齐。 末了程米虎的媳妇端上酒菜来,老程举起酒杯与白廷生碰了一下,笑道:“哈呀,真是你这秀才真是一肚子主意。” 几杯酒下肚,程米虎再次变成了“程迷糊”,歪歪倒倒地躺回了炕上。 谢和心情愉快,多饮了几杯,眼看着三人都有了七八分的酒意,胡三寿突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大大哥,出事欸?”胡三寿瞪着一桌子残羹冷炙,跳起来道:“好啊,你们躲起来吃酒!” 谢和晕晕乎乎地道:“你也坐下吃。” 胡三寿大嘴一咧,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自己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便吞进半碗。 眼前有酒有肉,胡三寿转眼间便将自己的来意忘了。 三人连吃带喝,正热火朝天的时候,躺在炕上的程迷糊突然坐起来,瞪着胡三寿,嘴里口齿不清地道:“胡儿那啥你刚才好好像他妈的说出事儿了?” 胡三寿手拈花生米,一颗颗往嘴里送,一边说道:“可不嘛,找老大有急事,呵呵。” 突然“叮当”一声,胡三寿愣住了,手中花生米落在了陶碗里,滴溜溜滚个不停。 谢和也反应过来,醉眼惺忪地问:“咋,啥事?” 胡三寿好像屁股上装了机簧,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拉着谢和叫道:“忘了说了,刚才两艘鹞子快到码头,说老船主还有十里海路,马上就到大渚岛!” “啥!?”谢和好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身上大汗一出,酒醒了大半。 他站起来一脚把胡三寿踢了个大马趴,指着他道:“老子回头再收拾你!” 几个人急急忙忙互相搀扶着奔往码头,迎接汪直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倭寇之王 大渚岛今天很热闹。 白廷生站在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脚色。 除了他的个头分外高大以外,唯一能彰显他稍微高人一等的身份的,就是那双鱼皮靴了。 不过在这摩肩接踵的情况下,不论是鱼皮靴还是布鞋c草鞋,都完全没有分别。 从山洼的寨子中涌出来的人们,带着一脚的泥灰,将潮湿的码头踩成了一洼巨大的烂泥潭,所有人的鞋都被浆染得不成个样子! 白廷生没在意这些,现在他已经完全被码头外的大海上,那磅礴壮阔的情景惊呆了。 是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旌旗蔽日”c“千帆覆海”。 汪直,这位chuán qi色彩笼罩整个东亚c被所有海盗和倭寇敬若神明的人,来了。 “老船主”三个字绝对代表不了他的光辉形象,也绝不是他最响亮的称号。 这个人身上有着数不清的c充满争议的标签:海商c巨贾c军事家c通缉犯chàn jiān 还有两个最响亮的名字:倭寇之王c大宋国王。 是的,这位仁兄不仅在海上称王称霸,在陆地上也有一片“国土”,也就是宋国。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这片国土,在ri běn。 这位从大明远道而来的客人,已经毫不客气地在ri běn“喧宾夺主”,裂土称王了! 然而对于这一点,几乎没有一个倭人感到愤懑和屈辱,相反,他们往往带着敬畏和欢迎的姿态,接受了这位chuán qi人物的“光临”。 特别是与其“宋国”领土同在九州的几个大名,岛津c大友c龙造寺 现在,这位令大明无限头痛,却又让ri běn无限敬畏的王,正走下他的旗舰“宋国”,乘着一艘“鹞子快”劈波斩浪而来。 鹞子快是一种长梭形的快艇,船身狭窄,两头尖尖,适合平静的海面上短途冲刺之用。 汪直带来的几十艘福船巨舰,正在港口外三里处抛锚停歇。 白廷生不禁想起那艘“世纪号”的巨型福船,他们船厂打造的那艘巡游船,比汪直的旗舰“宋国”还要大三分之一。 不过自从几天前的那场风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世纪号”了。 照他的猜测,估计那艘船已经在风暴之中沉没 就在白廷生出神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猛然醒过神来,见四周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一时不知所措地问道:“怎么了?” 这时他听见胡三寿喊了一声:“秀才,过来跟大哥迎接老船主!” 白廷生就在四周大伙儿惊讶c疑惑c羡慕的眼神之中,茫然穿过人群,走向码头岸边——那里的人已经自发地让出一片空地,谢和带着程迷糊与十几名鱼皮靴站在那里,都望着他。 “愣着作甚!一顿酒都把你腿吃软了?”谢和见他脚步迟缓,不满地吼了一声。 四下里顿时哄笑起来,白廷生有些羞臊地加快了脚步,很快走到了谢和的身后。 谢和神色不善,正要板着脸交代两句什么。 可是他嘴巴一张,突然平地里一声高亢的号角响起,远处绵延十余里的海船群队之上,整齐细密的鼓点骤然炸响,好似大雨冰雹击打雨蓬一般,不断地锤击着众人的耳膜。 谢和皱起眉头,眯眼打量着靠岸的鹞子快,听着震耳欲聋的鼓声,心中涌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之意。 近两年老船主愈发养尊处优,派头也越来越大,动辄出动几千上万人给他铺排场。 说实话,老谢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并不感冒,而且很不适应。 不过谢和心里也清楚,老船主之所以这么干,倒不纯粹是个人享受,还有震慑他们四大将的意思——四大将自叶宗满以下,十余年来各分山头,发展极快,都隐隐有了一方霸主的势头! 好比他老谢,当年一条破帆船起步,给在大明走私商和倭寇之间交通往来,搏些蝇头小利;现在手下大福船三艘,小福船二十艘,其他大小船只数以百计! 凭借他搭建起来的几条贸易线路,躺在家里也有数不尽的利润进账。 更别说叶宗满了,虽然叶宗满账面上的实力与只比谢和稍强有限,可是据谢和估计,叶大将军真正的底子拿出来,在海上可以横扫任何一位ri běn大名! 所以汪直的排场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谢和的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他感觉他们这些老兄弟之间,有种东西正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纽带,只剩下权势和利益 或许是酒精的原因,在这迎接老船主的重要时刻,老谢也犯了白廷生一样的错误——他走了神。 白廷生此刻的注意力却异常的集中,自从那艘鹞子快靠岸之后,他的目光便始终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虽然身材并不高,块头也并不大,也没有任何出奇的举动,甚至连一身黑袍也与左右没有多大分别,但是白廷生第一眼望过去,就从人群之中认准了汪直! 是的,尽管没有任何依据,但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汪直! 等到汪直带着人马走近之后,白廷生才发现,他的装束与随从还是有区别的——别人是一身黑布袍,而他则是黑绸面灰线滚龙袍! 汪直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一圈,很快找到谢和,便带着微笑径直走来。 白廷生瞧见老谢还在出神,连忙在他背后轻声唤道:“三哥,老船主来了!” 谢和浑身一激灵,连忙抖擞精神,快步迎了上去。 白廷生等人紧随其后,只见汪直满面春风,阔口隆鼻,两道浓眉斜飞入鬓,眉骨下的双眼炯炯有神,端的是贵人之相! 白廷生不由得感到两股战战,耳根发麻,仿佛随着汪直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无可言传的威压之气。 谢和紧走两步,上前与汪直紧紧拥抱,两边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老船主!老船主!” 汪直轻轻拍了拍谢和的脊背,与他分开,随后两手一压,码头上立刻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汪直的神情突然转冷,双眼好似迸射出两道闪电,一扫众人,沉声喝道:“将叛徒麻五押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矮脚铁虎 汪直一声令下,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便将死狗一般的麻五拖了上来。 白廷生见麻五一脸茫然和惊惶的神情,显然害怕到了极点。 这时又有三艘“鹞子快”靠岸,接连走下三拨人马。 胡三寿瞪着双眼,喃喃地道:“老船主和四大将齐聚大渚岛” 四大将! 原来刚刚走下车的三拨人马,竟是叶宗满c王清溪和毛海峰! 白廷生察觉到此事非比寻常,谢和显然也看出这点,老船主兴师动众,只是为了到大渚岛抓一个叛徒? 况且这麻五是叶宗满的手下,不论犯下什么大错,自有叶宗满出手清理,值得老船主亲自走这一趟?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都向麻五投去疑惑的目光。 此人不久之前,还以大将军手下的“重要人士”自居,在东码头耀武扬威。 然而转眼之间,他就被数个大汉牢牢在泥泞的码头上,跪在的泥浆里,面对着怒不可遏的汪直,浑身颤抖。 他已再也没有一丝嚣张的气焰。 此时那三拨人马已经到了汪直的身后,三位首领并肩而立,齐声道:“老船主!” 其中一人衣饰华丽,派头仅次于汪直。这人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两鬓却已灰白,一张干干净净的放长脸,看上去年轻时也是个倜傥的男子。 想来便是叶宗满了。 这人站在第一位,后面两人,一个一脸阴沉的精瘦汉子,个头不高,约莫是王清溪。 另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笑嘻嘻地观赏着左右人群,跟着两个随从一看便是女扮男装,应当就是老船主的养子毛海峰。 汪直见到三人,面色稍缓,说道:“你们几个好久没见,正好趁此时机,就在大渚岛上请谢老三做东!” 谢和走上前与那矮个儿首领拥抱一下,笑道:“宗满,好久不见!” 叶宗满展开手臂与他抱到了一下,瓮声瓮气的说道:“三哥。” 这人恐怕患了鼻炎,说话鼻音相当浓重,听得白廷生浑身不自在。 谢和点点头,走向那精瘦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清溪老弟。” 王清溪咧开嘴,很不自然的一笑,叫道:“三哥你好。” 谢和虽然在四大将中排行第三,年级确实最长的一个,因此叶宗满和王清溪都要叫他一声“三哥”,就连汪直在没有称王称霸之前,也这么叫过多年。 谢和略有深意的看了王清溪一眼,然后走向第三个人。 他在那青年首领后背用力拍了两巴掌,笑道:“海峰,几年没见,愈发结实了。” 毛海峰坦然受他两拍,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弯个腰,随后便大大咧咧地道:“三叔,您还是老样子。我船上有十几匹苏绸,回头叫下人送到寨子里,给我婶儿做两件新袍子。” 汪直等人都笑了起来。 谢和笑着说:“好,你娃娃懂事哩!不过你婶子是个乡下妇人,穿不成好衣裳。所谓书办穿上官袍,也拿不起惊堂木。好衣裳做给她也没用。” 众人又笑了。 汪直一手搭在谢和的肩膀上,向毛海峰道:“你三叔的意思,这叫你不要光送苏绸。得空也接两个官家xiǎ一 jiě来,给你做新婶子。”这番话引得四周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谢和老脸一红,扭捏地道:“老大,怎给娃娃说这些!” 汪直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他是个屁娃娃。老婆都娶了几十房,比我们三个老家伙的娘们加起来还多!” 这几人说说笑笑,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四兄弟一条船,同心协力闯生活的光景,以至于将麻五都忘在了一边。 只有王清溪始终阴沉着脸,没有跟随四人搭话。 汪直瞥了他一眼,忽然收敛笑容,抱着谢和的肩膀转过身来,指着王清溪疾言厉色地道:“王二,人我给你凑齐了,这件糊涂账你自己拾掇清楚!” 王清溪哭丧着脸,突然两腿一弯,重重地跪在了泥泞的地面上。 众人一片哗然,叶宗满与身后一名圆脸和尚对视一眼,显然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整个码头上随即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白廷生心中打了个突,暗想:“王清溪,那封信果然是你交给老船主的!” 谢和心神微动,肚里嘀咕:“怕不是又给秀才料中了?这小子难不成是刘伯温转世,能掐会算?” 这时只听王清溪嗓音沙哑地道:“三哥,小弟不是人!前几天轻信狗贼挑拨,给老船主递了一封害你的信,幸亏老船主识得秋毫,把我臭骂了一顿!老船主照顾咱们兄弟感情,答应了小弟的请求,把叶老哥和海峰侄儿都叫到你大渚岛来。小弟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给你三哥磕头谢罪!” 说完“砰”的一声把脑门磕在地上,没有半点含糊,鲜血当即便溅了出来,滴滴殷红撒在了黑huáng sè的泥浆之中。 谢和吃了一惊,红着眼眶叫道:“使不得,快起来!”说着便要上前扶起。 汪直手上用劲,扳住谢和的肩膀,拦住了他,余怒未消地道:“你甭心疼他,这小子再不收拾,早晚翻了船!” “咳呀!老弟兄之间,搅这一套干啥嘛!”谢和双手紧紧攥着烟杆,偏过脸一声声地叹息,他已不忍再看。 可“咚咚咚”的磕头声依旧传进了他的耳中,直到磕下了十来个头,汪直才喝道:“罢了,念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又是受人蒙骗,暂且绕过了你!” 王清溪看上去晕晕乎乎,身子已经跪不直,却依旧强挺着,大声道:“谢老船主!” 汪直道:“谢我做什么!是你三哥原谅了你,把你们当亲弟兄疼爱,否则你他妈做下这种拆烂污的事,别说十二个头,再磕二十个我也不会叫停!” 王清溪依旧跪在地上,半转了身子,面对着谢和道:“谢谢三哥。小弟不是东西,叫你白疼一场。” 白廷生看着他一脸血浆,却连眉头也未皱过一下,抛开其余不说,此人的剽悍和硬气的确世间少有,怪不得能坐上四大将的位置了 谢和挣开汪直的手,上前扶起他,说道:“说个屁话哩!”他转脸找到胡三寿,叱吼道:“三寿子,你愣他妈的什么东西,叫大夫去!” 胡三寿还没动身,王清溪却把脸上血浆c泥浆胡乱一抹,拉着谢和走进人群中,突然爆喝一声,单手将一个人举过头顶,厉声喝道:“麻五,你凭什么害我和三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麻五之死 麻五此刻已吓得肝胆俱裂,拼命寻找叶宗满的方向,扯着嗓子喊道:“大将军c大将军,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叛徒!” 叶宗满自打上岸之后,便始终没有朝麻五看上一眼,仿佛根本不知道现场有这么一号人物。 即便是此刻,麻五凄惨的叫声回荡在码头的上空,一声声叫着“大将军”,叶宗满也始终不为所动,与汪直站在一起,自顾谈说着,脸上永远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白廷生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将军,论城府,不管是谢和还是王清溪c毛海峰,都没有一个人能够望叶宗满之项背! 谢老大说的不错,此人不愧是“笑面虎”。 麻五在王清溪的手上奋力挣扎,可是二将军的五指好似五根铁钩,牢牢嵌在他的腰上,不论麻五如何扭动身躯也只是徒劳。 “说!”王清溪喝道:“是谁让你把信给我的?” 他的手指骤然发力,狠狠捏在麻五的腰眼,麻五惨号一声,叫道:“没有!没有!我是捡到的!” 众人都将目光锁定在王清溪和麻五的身上,只有白廷生始终注视着汪直四周,叶宗满和毛海峰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他的眼底。 他见毛海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抱着手臂嘻嘻哈哈地瞧热闹。 这时一个形貌猥琐c戴着独眼罩的汉子从他身后抢出来,在毛海峰身畔耳语几句。 毛海峰神情一变,立刻匆匆走到汪直身后,又悄悄向他的养父说了些什么。 汪直停止了与叶宗满的交谈,两道浓眉微微挑起,眼睛之中似乎闪过两道复杂的光芒。 白廷生不由得向那独眼汉子看去,却见那人已经悄然缩回了人群之中,再也不复踪影。 这个人有些古怪。 白廷生忽然感觉到,这件事充满了诡异和阴谋的气息——一封“写给”谢和的信,先引出汪直,再扯出王清溪,接着关联到叶宗满的手下麻五,现在毛海峰又插上一脚 相信此刻的汪直,一定有着与白廷生相似的感受。 这位纵横四海的倭寇之王,精明而睿智的目光当中也难得透出了迷惘之色。一封轻飘飘的信件,让他和他的四大将同时陷入了困惑当中。 王清溪似乎也察觉到几分异样,转过头看着老船主,任由麻五在他的手掌之中瘫软下来,像一滩烂泥。 码头上再度陷入了一片寂静。 汪直忽然开口,问道:“麻五,你跟麻叶是什么关系?” 一听到“麻叶”这个名字,码头上的人群轰然耸动! 谁都知道在东南一带,海盗和倭寇之中有一个生存于老船主的阴影之下,却始终释放着光芒的团伙,他们的首领叫徐海。 而徐海之所以如此凶悍,和他的两个死党有着极大的关系,一个叫陈东,一个叫麻叶 谁都知道徐海和老船主的关系很是微妙,有人说是伙伴,有人说是竞争对手,有人说是死敌,也有人说徐海就是老船主的手下。 可这些外人的看法全都有失偏颇,至少四大将们都很清楚,老船主与徐海可以说亦敌亦友c非敌非友。 有买卖的时候大家可以一块儿干,并肩子对抗明军和其他对手,但是谁也不会怀疑,他们谁都有可能在任何时间c任何地点,照着对方的背后捅上一刀! 这就是汪直和徐海,任何矛盾都不会使他们的关系变得更恶劣,同时任何利益也不会使他们的交情变得更融洽。 但是,任何人都是有底线的! 汪直的底线,就是他的四大将,谁要想打这四个人的主意,那就该死! 这四个人就像他的四肢,缺一便是残疾 麻五尽管已经瘫软下来,但是听到“麻叶”二字之后,还是浑身一震。 他仿佛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没有人还会相信他。因此他已经不再挣扎,只是喃喃地道:“麻叶麻叶是我哥。不过他杀了自己的老爹,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 毛海峰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没有“谎报军情”,刚才他的手下就是告诉了他:这个麻五好像是麻叶的亲兄弟。 王清溪知道自己不必问了,于是一松手,将麻五丢在了泥浆里。 “蓬”的一声,好像一只装满了稻谷的麻袋,掼在了扬场上。 是啊,还用得着再问吗?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麻五就是麻叶派来挑拨离间的,而麻叶的背后,当然就是徐海——这是一场徐海对付老船主和他们四大将的阴谋! 没错,当然是这样的。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甚至有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并开始大声发表一些马后炮的言论,以显示自己的“远见”。 “一定是徐海,除了他还会有谁?”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人一惯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我早料到了” 白廷生听着这些话,心里想笑,可是又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来笑。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和徐海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可若不关徐海,那谁才是罪魁祸首呢? 王清溪忽然冷冷地道:“二哥,这是你的人,你怎么说?” 叶宗满苦笑一声,摇头道:“这种人有一千杀一万,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王清溪走到麻五身边,提起右脚便朝麻五的脑袋踏下去。 就在这生死一线,那麻五突然回光返照一般,抱住头叫道:“老船主,小的三天前找到一条船,十三丈长的大福船!这条船泊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只要老船主放过小的一条贱命,小的愿意献上此船!” 众人再次耸然动容。 十三丈长的大福船! 汪直的旗舰“宋国”已经是方圆数千里内最大的福船,长整十丈,加上纯铜打造的鳌头船首,看上去要比普通的大福船更加威风,也更具威慑力。 而大明水师的制式福船,最大的不过九丈,没有一艘大过他“宋国”的,更别说十三丈的巨舰了! 汪直一时愣住了。 比他更加震惊的,当然是白廷生,因为他知道那艘船! 白廷生突然走上去问道:“那艘船的船帮上,是不是有‘世纪号’三个字?”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干涩沙哑,他太过激动了 麻五一怔,下意识地道:“你怎么知道?” 就在这时,王清溪喝道:“老子去你妈的,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 噗的一脚下去,麻五的脑袋就像一只被踩扁的葫芦,红白汁液流淌出来,很快混入了泥浆里,变成一团粘稠的浆糊。 白廷生呆呆地立在旁边,鲜红的血点溅了他一脸。 汪直的脸上闪过一丝怒容,毫不察觉地瞪了王清溪一眼,不过很快又平息下来,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他向左右强笑道:“走,让老谢备酒” 可他的嗓音,也是干涩而沙哑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各色人等 晚上又喝了许多,不过别人喝的是酒,白廷生喝的是水。 酒宴的地点不再是程迷糊的东寨,而是中寨。 谢和把一个重要任务交给白廷生之后,就自顾自放心大胆地陪酒去了。 白廷生的任务很简单:观察所有人的举动。 他的做法也很简单:谁喝得少,就重点关注谁。 够资格入席的人有很多,除了汪直和四大将,还有各自的重要部属,加起来总共有七八十人。 这里面“真喝酒”的最少占了九成,“假喝酒”的除了白廷生,还有老船主手下的一名文士。 两人显然都看出了对方的把戏,在一次互相观察之中同时发现了对方,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十分默契地举起“酒碗”,相邀对饮。 除了他们,还有几位喝得很少,甚至干脆不喝的。 第一位是叶宗满。 他虽然不得不喝,因为他是地位仅次于老船主的大将军,向他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所以叶宗满只能一一应付,但是每逢遇到敬酒的,总是端起酒碗来抿一小口。 第二位是谁也想不到的家伙,程迷糊。 这位老酒鬼喝得其实并不少,至少不比在座的大多数人少。 但是相对于他自己的酒量而言,却又并不多。程迷糊还有另一个外号,叫做“程三斤”,可他今天晚上最多只喝了一斤半。 这倒不是他像白廷生一样,接到了什么“观察任务”,而是形势所迫——此刻在东码头外面,整整泊着两万人马! 他是东寨主,又管着东码头,再有酒瘾今晚也得暂时按捺着。 第三位是叶宗满身后的那个圆脸和尚。 那和尚很年轻,约莫只有十岁,个头儿比王清溪还矮,可是面相极其恬静庄重,浑身上下仿佛不带一丝红尘俗气,完全是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 这人始终端坐在叶宗满的身后,低眉垂目,入定似的,对眼前的酒菜根本没有瞥过一眼。 白廷生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年轻的僧人,是如何修到如此地步的。 于是他拉着酒酣耳热的胡三寿,压低了声音问道:“三寿哥,大将军手下那个和尚,是什么来头别朝那看!” 胡三寿硬生生地扭回脖子,从迟钝的思维之中搜寻着相关的记忆,过了半晌才讷讷地道:“他叫叫谷显如,不知什么来头,好像是大将军的军师。” “谷显如谷显如”白廷生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念道。 可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历史上是否曾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胡三寿没再管他,自顾自和同伴对饮去了。 白廷生端起水碗和身侧递过来的一只碗碰了一下,喝下半口凉水,还在沉思着。 “咋,想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原来刚才与他对饮的是程寨主。 白廷生转过脸来,正瞧见老程挥手赶走一名同寨的弟兄,在那空位上挨着自己坐了下来。 他便又斜过身子凑到老程身边,问道:“大将军手下那个和尚,你知不知道底细?” 程迷糊没像胡三寿似得东张西望,而是半眯着眼,低头说道:“是个倭人。” 除此之外他没有多说,显然连他也不知道更多的细节。 白廷生皱着眉,他想不到大将军的军师,居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倭人和尚! 他的目光向上席扫了一眼,又问:“老船主后边那文士又是谁?” 程迷糊假装和别人邀酒,痛快饱饮了一口,才低声道:“汤孝义,老船主的幕僚,人不错。” 说完拍拍白廷生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了。 白廷生端着水碗,出神半晌。 这个海盗帝国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各色人等充斥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不同的iàn ju和本性,当然都不能用简单的“好”c“坏”来概括。 这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王者,有奴仆,阶级分明,却又十分模糊。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时,忽然感到有人走到了身畔,抬头望去,却见汤孝义正端着他的“酒碗”,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说曹操曹操到! 白廷生连忙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道:“汤先生,你好。” 汤孝义伸出“酒碗”与他碰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在下一向敬重谢三将军的豪气,见他手下人才济济,心中着实高兴。” 白廷生见他穿了一身湛蓝色的书生袍,难掩文质潇洒的风范,不禁油然生出一股钦慕之心。 他很谦虚地道:“汤先生过奖了,三哥义气深重,手下几位寨主也的确都是英雄豪杰。” 谁知汤孝义摇摇头,笑而不语,只向他举碗示意,便转身去了。 白廷生刚要坐下,却见汤孝义又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小白,幸会!英雄相会当饮烈酒,希望有机会对饮几杯。”说完穿过人群,径直回到了汪直的席上。 白廷生心神微惘,久久呆立着。他看了看手中清水荡漾的陶碗,两人虽然碰过碗,却始终没有喝各自碗中的水。 而汤孝义最后那句“英雄相会当饮烈酒,希望有机会对饮几杯”,仿佛在说:这种“酒”不喝也罢 汤孝义自称英雄,不经意间表露出其快意恣肆的文士风骨,可是白廷生又怎么算得上“英雄”? 这个问题再度使他陷入沉思,不过很快,白廷生便将其抛诸脑后——真英雄从不思索自己当不当得“英雄”。 他干脆撇下那“酒碗”,将碗中的假酒洒了一地,然后一拂袖,自顾走出人群,沿着寨中的小路缓缓而行。 夜空之中月明星稀,他行走于晚风之中,呼吸着山间质朴而纯净的气息,向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小山头而去。 不一会登上山顶,举目望去,寨中的热闹红火尽收眼底。 他在山顶转了一圈,不经意间在山背处找到个不大的凹穴。 那凹穴仿佛馒头上的指印,从光秃秃的山坡上凹陷进去,刚好容纳一人躺卧。 白廷生择了两把乱草,随便在凹干燥的泥土上一铺,便合身躺了进去。 风声蝉鸣,在耳边轻抚萦绕,令他不由得睡意沉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白廷生睡意朦胧c半醒未醒之时,山顶忽然传来一轻一重两串脚步声。 白廷生一惊,立刻从半梦中醒来。 这时脚步声停住了,只听一个人醉语熏熏地道:“二哥你把我把我拉到这里来做什么?” 是王清溪! 另一个人自然就是叶宗满了! 叶宗满和王清溪来这里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各怀心思 白廷生此时哪里还有半点睡意,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山顶的谈话——其实他这处凹穴与山顶的距离,不过十几步而已! 他听见叶宗满轻笑一声,用沉重的鼻音说道:“大渚岛良辰美景,不比你家那乱石滩好瞧得多么?我带你来醒醒酒c吹吹风,有什么不好?” 王清溪表现得很不耐烦,嚷嚷着道:“你少来,有什么话快说。” 他急着回去喝酒,因此顾不上对大将军保持尊敬了。 叶宗满笑道:“我找你的确有事,下午” 王清溪立刻打断他,毫不客气地道:“那个麻五的事别推到我的头上,前几天老船主把我叫去平户训斥了半个时辰,我只能把麻五供出来!再说,下午是你给我使眼色,我才下去一脚的——喂,二哥,你不是shā rén灭口吧?” 白廷生心想:你这疯虎,总算还没傻到家。 他一直对王清溪踏杀麻五耿耿于怀,因为麻五口中所说的那艘船,正是在那场风暴之中走失的“世纪号”。 白廷生一直想弄清楚穿越的真相,也想找到那些失散的同伴,可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出现,转眼便被麻五带到阴曹地府去了 叶宗满哼了一声,说道:“你乱说什么,是我让你杀的人不错,可二哥也是为你着想啊!” 王清溪不说话,似乎并不相信这种说辞。 叶宗满叹息一声,说道:“你想想,这件事有多蹊跷?麻叶亲手弑杀老父,这很多人都知道。麻五跟他虽是骨肉兄弟,却视同死仇,老船主下午显然是动摇了的。如果再给麻五翻过案来,你那十几个血头不是白磕了?” 王清溪大声道:“可那封信确实是麻五给我的,我又没说谎!我是鬼迷心窍,不分青红皂白就信了别人的鬼话,冤枉谢三哥,这罪名我认了,也受了罚,我怕啥?就算麻五不是徐海派来的,也跟我球不相干!” 叶宗满冷笑一声,说道:“冤枉谢三哥?呵恐怕未必冤枉!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果麻五不是受徐海的指使,那背后又是谁在捣鬼?” 王清溪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是毛海峰?” “放你个屁!”叶宗满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能不能有点脑子,除了毛海峰和你自己,谁都有可能——谢老和c我c老船主!但是我们三个谁都不能够,老船主绝不答应这种事发生!” 王清溪更加糊涂了,问道:“怎么说?” 叶宗满叹道:“我们四个就像老船主的四根桌子腿,只要折掉一根,老船主就吃不成这桌饭。所以麻五的背后是徐海的指使也好,不是也好,总要让徐海背这锅。所以前面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再提,咱们几个就还是亲兄弟,老船主的桌子也稳稳当当的,懂了吗?” 王清溪支吾两声,既没说懂,也没说不懂,过了半晌才道:“那咱们该谢谢徐海?” 叶宗满冷笑一声:“谢他?这些年他给老船主使的绊子数都数不清,怎样都不算冤枉了他!” “哦”王清溪似乎总算明白了,点头道:“好,我懂了,还是二哥你懂得老船主的心思。我跟三哥都是粗人,哎,一不小心就给人骗了!” “三哥是粗人吗?”叶宗满望着大寨热闹的方向,忽然摇头苦笑:“他从来都不是” 不一会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叶宗满与王清溪两人并肩下山去了。 白廷生始终躲在凹穴之中,一动也不曾动,就连呼吸也尽量压抑着,不发出一丝声响来。 今天下午他已经见过王清溪的武功,一条一百多斤的大汉,在他手中轻飘飘的好像一只玩物! 所以白廷生不敢保证,自己的呼吸声能够躲过王清溪的耳朵。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四野之中只剩下凄凄蝉鸣和絮絮风声的时候,白廷生才摸索着从凹穴中爬出身子来。 他看着中寨的方向,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戏谑的微笑——他笑的是王清溪。 这位勇冠三军的莽汉,被叶宗满三言两语便玩弄于股掌之中。 同为四大将之一的矮脚虎,与笑面虎相比,相差得实在太远 下午王清溪杀死麻五灭口这件事情,重点绝不在于徐海该不该背黑锅上面,而是麻五口中的那艘船! 白廷生看得出来,老船主显然已经动了心,只要王清溪再等片刻,麻五的小命就算保住了。 ——对于汪直这样的海上之王来说,一艘冠绝四海c体量远超同类海船的巨型旗舰,才能真正匹配他的地位! 旗舰之于海上之王,就好像皇宫之于皇帝一般,不仅是荣耀和身份的象征,更加是实力的体现! 可是王清溪看似鲁莽的一脚,便将这一切梦幻击成了碎片,而这都是叶宗满的一手安排。 白廷生看得出来,老船主在麻五死去的那一刻,眼中除了一闪而过的熊熊怒火,就只有满心的不甘与无奈。 王清溪就像一个拥兵自重的大将,把皇帝堵在了皇宫门外,这是什么? 这是犯上作乱! 可笑王清溪还在纠结“四条桌子腿”,并且自以为办了一件大好事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人所共知的愚蠢,才让老船主没有多想——或许已经多想了——这也算是他的运气。 白廷生脑中不断闪过叶宗满挂满笑意的面容,那笑意好似一阵春风,让那些无知而单纯的人们,仿佛时刻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之中,可白廷生的心底,却不由得升起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宴会持续到很晚很晚,整个中寨的人们都像打了兴奋剂一般,整夜载歌载舞c觥筹交错。 可白廷生没有再回到那个宴会去,他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早早地推开自己的房门,和衣躺在胡家嫂子给他打的地铺上,用被子蒙住头,尽量将外面嘈杂的噪音隔绝开来,很快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白廷生的门便被谢和推开了。 看着这个眼睛c脸和脖子都一片通红,带着一身酒气和烟味的谢和,白廷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哥,你咋了?”白廷生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扶住摇摇晃晃的谢和。 谢和迷蒙着双眼,拉着白廷生的手道:“快你带人去找找小船主,这狗日的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重要任务 “毛四将军不见了?” 白廷生简直想要骂娘! 什么狗屁四大将,王清溪是个傻子,毛海峰是个混子,加上一个老狐狸和一个大烟鬼! 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白廷生恼怒之下,干脆连谢和也没放过,在心里狠狠地批判了一通。 不过批判归批判,他还是很快带齐了中寨的人马——还能走路的男人,和所有不忌讳抛头露面的女人,开始漫山遍野地搜寻毛海峰。 结果谁也没想到,毛海峰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昨天白廷生去过的那个山头,躺在白廷生躺过的凹穴里,搂着一个半裸的女人,正在鼾声大作。 大渚岛上的人都知道,中寨有两支花儿,一支是胡三寿的泼辣老婆,人称“辣海棠”;另一支是位独居的寡妇,男人三年前就在海上翻了船,尸首都找不到,人们暗地里都叫她“骚丽春”。 丽春既是她的名字,也是罂粟花的别名,都以妖艳著称。 现在骚丽春就缩在那个不大的凹穴中,用两人的衣衫尽量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并且大声地哭喊着,好让人觉得她并非自愿,或者至少是心有廉耻的 毛海峰随后便醒了,没事人一般,光溜溜地便爬出了凹穴,对着人群满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舒心地笑道:“哈啊早呢,我爹他们都散了?” 白廷生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不过他按捺住了,只冷冷地道:“都散了,就等你。” 毛海峰嘿嘿一笑,反身进洞挑拣出自己的外衣外裤,就这么光着腚套上,吊儿郎当地下了山坡。 白廷生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暗暗摇头。 他随后在人群中找到了“辣海棠”的人影,便叫道:“三寿嫂,麻烦你。”说着向那凹穴一努嘴。 三寿嫂脸颊红彤彤的,默然点头。 白廷生一挥手,叫道:“都散了吧,男人都回去睡觉,嫂子们辛苦辛苦,寨子里的烂摊场还得打扫,不然明天就臭气熏天了。” 各人都答应一声,男人们一步三回头地拿目光瞟那凹穴,脚步迟缓地往家走,女人们则很快找好同伴,手挽着手沉默地下山。 这倒不是女人们转了性儿,不爱议论是非了,而是还没到地方——等到她们估摸着骚丽春听不见议论,也就是走到山脚的时候,便齐声放开了嗓门,热烈而兴奋地交换着意见,说着三俗的词汇,并且将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试图描绘出小船主与骚丽春的那番“调调儿”来。 简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三分! 白廷生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了,看来这件爆炸性的大新闻还要在大渚岛发酵几天。 在这个消息闭塞c娱乐匮乏的地方,能够找到一件既有趣味,又能充分发散思维的新闻,是件多不容易的事儿啊! 就在白廷生以为谢和已经喝醉,所以今天不太可能有什么任务的时候,一名鱼皮靴却找上了他。 白廷生对这个人有印象,是谢老大的手下,那天到码头上买肉票的,就有此君一个。 那人走到跟前,对白廷生异常恭敬,拱了手说道:“白公子,三将军请您到山阳地去。” 白公子? 白廷生对这个称谓感到好笑,便回了礼,笑道:“好的,多谢。” 他所幸也不回寨子了,背着手施施然往山阳地去。 现在时光尚早,山阳地的暑气还没蒸腾上来,甚至还有着夜里残存的几缕山风。 白廷生沿着昨天走过的小路,走到谢和的那片“自留地”边上,看到谢和正仰躺在他的地里,脸上盖着草帽,衣襟敞开,肚皮一起一伏,正畅快地呼呼酣睡。 白廷生当然不会去叫醒他,自己折了两根野草,躺在草稞子上,口中含着草茎,看那蓝天c白云。 不知什么时候,谢和已经醒了,却兀自躲在草帽里,没有挪动一丝一毫。 白廷生之所以能知道老谢醒着,是因为那几乎震倒山的鼾声停了。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向老谢问好,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谢和终于说到:“俺叫你来,不是请你陪俺挺尸的。” 白廷生这才撑着手臂坐起身,问道:“三哥,您怎么不回去睡?” 谢和道:“不敢回回去老船主肯定要拉俺陪他睡一榻。” 俗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可汪直对待自己的部下,却肯联席而卧,同塌而眠,难怪能聚拢数万之众,撑起如此大的基业——不说其他,只这份胸襟和气魄,自古以来便少有能及之人! 谢和掀开草帽,仍然闭着眼睛,说道:“你知道老船主这次,为什么要带两万人出海?” 白廷生摇摇头:“不是摆阔吗?” 谢和笑骂道:“放屁,摆阔用得着两万人?再说俺这大渚岛已经够穷酸的了,他找俺摆阔做什么。” 白廷生笑道:“那便不知了。” 谢和忽然睁开双眼,说道:“最近大明靖海很凶,你听说了吧?” 白廷生道:“是,听说了。” 他还是从张三的口中听说的,这位“人力资源贸易者”,在昨天,很不幸地被岛津春日丢下海了 谢和沉默半晌,说道:“老船主这次来,一是调解俺和清溪的矛盾;二是要带齐人手去大明,与张经谈判” “去大明?”白廷生突然站了起来,问道:“咱们用不用去?” 谢和白了他一眼,说道:“废话,不过俺不去,你跟三寿子尽早收拾一下,明天程寨主带着你们跟老船主走。” “你为啥不去?”白廷生问。 谢和古怪地一笑,说道:“你忘了,俺过几天就要信他妈的耶稣会,顺便接受西洋鬼子给咱送的白银。” 白廷生立刻想起那个“空手套白狼”的计划,笑道:“那我能不能留下来?” 谢和道:“不行!”他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说道:“俺派你去,是有件重要的事,非得你去办不可!” 白廷生皱着眉,他立刻想到,这件所谓“重要的事”,一定与谢和的第二个身份有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回归大明 大海和天都是蔚蓝的,一如白廷生遇到风暴的那天一样。 前方就是浩浩荡荡的船队,六十人大船四十艘,四十人中船近百,其余小船帆连着帆,桨打着桨,足有千艘! 这些船只当中,有老船主直接指挥的,有四大将麾下的,也有一些挂着各色家徽的ri běn大名家船c海贼船。 白廷生留意数过,这里面真正的倭人占了一半,夹杂着南洋c西洋的各色走私海盗。 这些“多国部队”的船只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每日还要派小船到“宋国”上给老船主请安。 外人都说汪直是“hàn jiān”,看来是有失偏颇——老船主根本就是倭寇的大老板! 大渚岛的两艘小福船,在这庞大的船队当中,只是两个不起眼的角色罢了。 白廷生走出舱门,走上甲板,见到程迷糊抱着个酒葫芦,正歪坐在船舷边上瞧风景。 他忍不住笑着想:老谢和老程这两个家伙,完全可以搞一个“烟酒生”组合。 “程寨主,瞧什么呢?”白廷生走上去笑问。 程迷糊连头也没回,指着侧方说:“到‘鬼海’了,再有两天咱们便和船队分开。” 老船主这次大举出海的目的主要有两个,第一是增援与明军对峙的倭寇,争取打开僵局;第二是巩固和拓展他们在大明的“供货商”,很多与他们合作的商人最近都吓破了胆,要么出货缩手缩脚,要么干脆偃旗息鼓,暂停了营生。 谢和的人自然属于第二种,老船主带着大队人马到乍浦和双屿岛支援,他们便直接从崇明岛沿着大江逆流而上,到海门c许浦c江阴c泰兴c丹徒等几处上岸,进行多方联络。 这次之所以要老船主亲自出面,也是被今年海上萧条的形势所逼,不得不在千呼万唤之中点齐人马,从军事和商业两面双管齐下,与大明正面较量一番,尽量保住大伙儿的饭碗 “鬼海?”白廷生蹲在程迷糊的身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白茫茫的,一片海域被浓雾紧紧包围。 最奇特的是,那片浓雾聚而不散,与周遭海域形成了鲜明的隔断,仿佛两个世界。 白廷生心中一震,原来是这里! 他就是从这片浓雾之中,独自划着小船离开镇远号,然后小船翻覆,他才漂流到荒岛上,被张三绑票了的 他本以为那只是一片普通的雾,此刻早就应该散了。 程迷糊眯着眼,摇头道:“这片雾已经有十多年了,谁也不知道雾里有什么。听渔民说,这片海底有个蜃怪,这雾便是蜃怪吐出来惑人的——前几年不断有人进去过,便再也没有出来,所以便成了鬼海。每当雾气稀薄之时,甚至能隐约看见其中影影幢幢的船形。” 白廷生心中了然,当人们对自然现象无法解释的时候,多半总要联想到鬼怪之上。 他看着那片鬼海,久久没有出声。 镇远号 白廷生再次想到前天在东码头上,老船主对世纪号表现出来的渴望神情。 谁又能想得到,就在这片不远处的海域之中,正停着一艘三十丈的“海上堡垒”! 他忽然奔回船舱,找到一张破旧的海图,估摸出大致的方位之后,用炭笔在海图上画了一个圈,标上“鬼海”二字,便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之中,谁能料得准今后的命运? 总有一天,他要带着人马回到此处,驾着镇远号冲出迷雾——走向世界! 两天后,就像程迷糊说的一样,以大渚岛两艘福船为首的“商船队”,在老船主的注目下,离开了大部分人马,船舵南偏,船头向北,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独自肩负起了他们的使命。 由于“倭寇之王下浙江”的消息很早就传遍了大明沿海,所以明军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浙江,白廷生等人在崇明岛外三十余里换了小船之后,便分散行动。 白廷生明面上没有任何任务,临走时谢和已经向程迷糊交代过,上岸之前秀才归他管束,上岸之后秀才“自由hu一 d一ng”,还把胡三寿派给白廷生当助手 对此老程很是不满,甚至当众啐了一口,骂道:“他妈的,还说不是见新忘旧,把秀才派来玩耍,让老哥们跑断腿!” 不过牢骚归牢骚,程迷糊在问明了白廷生的去向,也就是镇江府之后,还是给他指点了一路的注意事项,比如找谁做路引c办身份,哪里有他们自己的人接应,还有谢和在镇江府的生意店铺,以及官府之中通气的内线名目。 一切交代就绪之后,还约定了两个月之后,在南京聚贤楼会齐。 ——按照老船主的计划,最早两个月,等形势有了大致好转之后,便将出海返回。 于是白廷生带着胡三寿,两人租了船一路沿江西行,最终在北固山下的江口上岸。 这一日,距离出海已经整整过去十二天,白廷生与胡三寿两人终于赶到北固山下船。 白廷生记着程迷糊的指点,先不忙着进城,上岸后找到一个叫赤岗集的渔村,住店落脚。 赤岗集就在江口离岸七八里处,基本算是个大江商货的集散地,是个三百多户人口的大镇子。 到了此处,白廷生才真正算是“穿越回大明”了 白廷生走在街道上,观察着四百多年前的故乡风物,听着往来人们操着熟悉的口音大声说话,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亲切而激动的感情。 胡三寿背着行李——这是他自己强烈要求的,因为此次上岸,白廷生的身份是富家公子,而他是公子家的伴当,拿行李自然是分内之事。 所以,我们的“公子小白”就老实不客气地穿了一身青布直身,怡然潇洒地走在前面。 而胡三寿则一身粗布直缀,苦命哈哈地跟在身后。 其实胡三寿是个聪明人,他和程迷糊一样,虽然在嘴上调侃过白廷生的“公费旅游”,可他们都明白,秀才这次肯定带着特别任务,而且说不定比他们要办的事都要复杂和困难,可能也更加危险。 更难得的是,尽管他在心里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却从来没有多嘴打听过一句,只是尽其所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帮助秀才完成这件说不得的大事。 他知道,此刻帮扶秀才,就等于帮扶谢老大! 或许正因为这些优秀的品质,谢和才派他来给白廷生当副手。 “公子,前面就到福成客栈了。”胡伴当将行李全部倒至右手,将左手空出来指着前面一家店面说道。 白廷生点点头——这里,就是他到大明的第一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福成客栈 福成客栈是一座小客栈,只有四间客房,外加一套客居小院。 这里的装潢很是粗犷,经久染成的油腻和烟灰,都在骄傲地显示着这间客栈的历史。 虽然这家客栈是如此的小,又是如此的旧,但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不过今日有些奇怪,直到日上三竿天了,福成客栈还没迎来开张的生意。 白廷生走进店门的时候,福成客栈正在等待着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事前胡三寿已经向他介绍过,这家客栈的主要营生,并不是酒食和住宿——客栈只是门面,它经营的真正行当,其实是牙行。 之所以要以客栈做掩护,纯是因为太祖洪武二年时,曾经下令禁绝一切官c私牙行,虽然实际上并未真正禁止,而是换汤不换药地改了个名头,但毕竟登不上台面。 况且,这家牙行不做任何产物经营,更加不做居间行当——也就是中介,他们的买卖完全是见不得光的。 白廷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这间见不得光的牙行,帮他办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造一张假身份和路引。 想要做成这种生意,必须能够同时联通地方里正c保长,和县上掌管稽查保甲c能增改黄册的县丞c主簿,甚至知县,一套流程下来,需上下打点,一应贯通,能够做成这种营生之人,必须是本地面上手眼通天c长袖善舞之辈。 所以办这种差事的,很需要时间,客人往往一等便是数日,那么作为“连带产业”的客栈,也就应运而生。 当然了,要做成这件事,耗费时间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钱! 白廷生带着钱,制钱c白银c黄金都有,甚至还有几张“保利丝行”的丝票,哪样顺手使哪样。 谢和虽然自己像个土老帽似的,可大渚岛上最不缺的,就是钱 进门后,胡三寿请白廷生稍等,自己先到柜台上应付。 只见那掌柜是个挂着山羊胡的老生,一对近视眼眯缝着打量人。 胡三寿走上前,笑道:“金掌柜,我家公子是上海人,想要租住一间上房,顺便半点事儿有空房吗?” 这是一套没有定规的“切口”,所谓“上海人”,并非指上海县人,而应当颠而倒之去听,实为“海上人”。 这家牙行的主要客户之一,便是这种来去匆匆,上过入境黑名单不知道多少次的“海上人”。 那位金掌柜会心一笑,点头道:“明白明白,住到什尼时候啊?” 镇江话中,“什尼”就是“什么”。这位老板一口浓厚的扬镇腔调,显然就是本地土人。 胡三寿朝白廷生眨眨眼,意思是:“这是你老乡!” 白廷生笑而不语,径自找了个空桌坐下。 此时店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伙计,也不上来招呼,只靠在柱子上打盹。 胡三寿向那金掌柜道:“什么时候事情办完,什么时候走。” 他这么说,其实是想打听一下,这件事多久能够办妥。 毕竟现在局势紧张,他们常年在海上,不知陆上情形。 金掌柜显然是个熟练老手,心中对各方行情都有底,于是故作为难地道:“这不,您家公子来得好不凑巧,前任知县上个月才押上京城,砍了——那可是个好官呀!新换了个大老爷,办起事来不得介么方便咯!” 这事胡三寿进江之后便有所耳闻,丹徒县的前任知县老爷,因为tān u漕银,被御史巡按奏了一本,上个月才刚刚砍头。 他知道这老官儿想抬价,便摸出一小锭五两的白银,推到柜台上,笑道:“您晓得的,最近‘上海’的买卖不景气,我家公子又是个不耐烦的人。请您老务必帮忙,能快则快——但一定要做得好!钱,不是问题。” 五两银子当然办不成事儿,但金掌柜知道,这是给他个人的“红金”,不算在酬劳之内,因此立刻换上一副尊敬的笑容,连连点头道:“晓得晓得,我们办事肯定是滴水不漏,滴水不漏!” 金掌柜一面说,一面将账簿翻开,盖住那锭银子,眨眼间便施展“袖里乾坤”,收了下去。 胡三寿便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三天,住你后屋那间院子,成不成?” 金掌柜这回是真的为难了,他满掐满算办这事也得四五天的功夫,万一遇上点周折,保不齐还要多耽误几日。 可是话已放出去,银子也收了,事情是一定要办成的! 于是他问那打盹的小伙计:“二狗,齐四爷在不在城里?” 他估摸着,必须三天的话,非得齐四爷出手不可。虽然价钱肯定贵得多,不过齐四爷办事一向牢靠,而且这些海上人根本不差个钱。 那小伙计半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摇头道:“不在,前天就跑到南京躲太平去了。” 是啊,这兵荒马乱的世界,但凡有点家当的,一收到风早早跑路,也是情理之中的。 正当金掌柜挠头想辙的时候,大门前人影一闪,走进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来,进门便叫道:“金老板,什尼事一定要麻烦齐四爷,我小乐给你办一样的。” 金掌柜一见是他,连连挥手驱赶,说道:“克克克(去去去),这件事你办不成。”他转向那小伙计道:“二狗,实在不行我亲自跑一趟顾家,店里你给我顶半天。” 顾家是本地豪商,据传背景极其强硬,买卖做遍了南北直隶。只不过这家人通常神秘得很,谁也不知道他家的具体底细,金掌柜平日也不和顾家的人打交道。 不过今天情况特殊,齐四爷去了南京,说不得只好走走老顾家的路子。 正当他掀开柜台的挡板,准备拾掇衣裳出门的时候,却被那“小乐”给拦住了。 “金老板,不就是上个户帖嘛!户房的邹书办跟我是老弟兄了,军籍和匠籍的弄不来,民籍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人拍着胸脯保证,将他如何与邹书办交好,两人吃酒时相谈甚欢什么的吹嘘了一大通。 金掌柜显然知道此人并不靠谱,可又碍于熟人的面子,耐着性子听了两句,便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好了好了,小佬子,什尼时候有埠头买卖,我会派二狗找你的。” 埠头就是做船行c水运的买卖,外路客商用船,往往也需要本地人中介。看来这小乐做的便是此等营生。 金掌柜说完拍拍屁股便要出门。 小乐连忙拉着他央求道:“金老板,你就让我试试吧,最近埠头买卖少,手头实在紧” 金掌柜正要发作,白廷生突然站了起来,笑道:“金掌柜,不如就让这位乐先生试试吧,咱们双管齐下便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访淑华斋 金掌柜苦着脸道:“这行里没这个规矩啊” 白廷生知道他所虑何事,说白了是怕行内恶性竞争,坏了和气,便道:“不怕,只要此事办成了,我出双份佣金,绝不会叫你金掌柜坏了规矩。” 金掌柜一听客人这么说,他还有什么理由阻拦,当然乐得成全。 他一指那小乐,郑重地说道:“小佬子,你能做就给我好好做,不能做趁早歇火!” “是是是。”小乐的脸上笑开了花,随即又垮下脸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道:“这个有桩为难事” 金掌柜对他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冷笑道:“是不是又要预支牙钱?” 小乐搓着手,腆着脸笑道:“邹书办那里,总须打点不是?请人吃两顿酒,塞点儿门敬,县衙的大门才给咱们敞着呢。” 白廷生给胡三寿使了个眼色,从他手里接过民间自铸的一两小银五锭,塞到小乐的手中,笑道:“该当打点,请客吃酒便到这店里来,全都记我账上。” 他这话既是对小乐说,也是对金掌柜说。 小乐满脸堆笑,接过小银锭,一个劲儿地向白廷生作揖。 金掌柜一竖大拇指,赞道:“白公子,您真是场面人!兹要你不嫌高攀,老金我交了你白老弟这朋友,眼下这件事全包在我老金的身上了。” 白廷生当即拱手道:“那就有劳金老哥了。” 两人之间一改口,已换了称呼。 金掌柜转脸便瞪住小乐,叮嘱道:“今天你是撞了大运,白公子的差事务必尽心去办,否则以后不用在我这码头混了!” 小乐惶恐地道:“一定一定。”他又向白廷生行了个礼,便跟着金掌柜出门去了。 两人一道进城,老金拜会顾家,小乐造访县衙,各自忙活去了。 白廷生与胡三寿两人,随即被安排在了客栈唯一的小院之中,二狗一退下,整个院子便只剩下白c胡二人。 胡三寿撂下行李,搬了张椅子便坐。人前他要装伴当,事事小心谨慎,人后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 “其实这件事咱们自己也能办——那个齐四爷我就认识,顾家的也能托人攀上关系,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是不要自己出面的好。” 他喝着茶,优哉游哉地说道。 说实话,不管是倭寇还是海盗,只要涉及走私这一行,或多或少都与陆上的富商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人要走私大宗货物,总不能全靠双手去抢! 好比谢和,在南直隶和山东两地,只要叫得上号的商会,八cd与他做过买卖。 陆地上的商人买东卖西,赚的是跑腿钱,而跟倭寇交易,都是一锤子痛快买卖,无烂账不缴税,自然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所以沿海官商暗中的支持,也是倭寇屡禁不止的原因之一。 白廷生好奇地问:“这个齐四爷,到底是怎样的来头?手面很大?” 谁知他这话问出,胡三寿倒比他更奇怪,疑惑地道:“你是镇江府人,怎么没听说过齐四爷?” 事实上,自从白廷生上岛之后,谢和虽然派胡三寿来打问过籍贯,具体细节却并未过问。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凡是弃了良家身做海盗的,只问到县籍为止,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祸及家人。 白廷生一时说漏了嘴,骇得背心冷汗直流,面上却镇定如恒,笑道:“家里破落,只少年时读过半年县学,此外便没怎么进过县城。” 胡三寿“哦”了一声,表情忽然变得神秘异常,压低了嗓音说道:“你想知道齐四爷,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白廷生欲待细问,胡三寿却拿捏着再也不肯多说了。 两人现在没有身份路引,只能暂时窝在这小小的客院之中,胡三寿闲来无事,便给白廷上讲解一些生意场上与人结交的常识。 白廷生虚心求教,倒也熬过了一天时光。 好不容易挨到华灯初上,胡三寿终于按捺不住,托客栈的伙计二狗雇了一辆车,便进城去他说的那个地方。 “淑华斋。” 胡三寿依旧是一身随从打扮,上车便报了个地名。 赶车的是个老把式,一听“淑华斋”三个字,便会心一笑,说道:“老客坐稳!” 挂车的老马唏律律一声,撒蹄便出了赤岗集。 从赤岗集到县城约莫六里路,胡三寿掀了窗帘向外边瞧去。 此时夜幕初降,窗外已没什么景致好瞧,只有北固山上一小片灯火,正不知是什么去处。 他看了许久,不无感慨地说道:“前前后后来过四次,还没机会正经瞧瞧风景名胜。” 白廷生笑道:“那我明天带你去北固山上,拜甘露寺。” “甘露寺?好像听说过”胡三寿挠挠头。 “你怕是听说书的讲了三国。”白廷生道:“《三国演义》里有一回‘吴国太佛寺看新郎,刘皇叔洞房续佳偶’,说的就是甘露寺招亲,刘玄德娶了孙小妹,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如今的世界和白廷生经历过的那个世界相差数百年,不过甘露寺对于明朝和现代来说都是一样的,它是名胜古迹,一千年还是一千五百年,对它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山还是那座山,江还是那条江。 因此白廷生用他在那个世界的认知,来套用如今的甘露寺,并没有什么突兀,反倒消除了胡三寿对他身份仅存的疑虑。 胡三寿听了一拍大腿,笑道:“哈呀,不错,就是三国!”他把白廷生上下打量一通,啧啧赞道:“秀才就是秀才,过目不忘,一座庙还能说出这么多花样来。”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已经穿过城门,在大街上寻了个巷口一转,两边嘈杂的人声顿时像被一扇无形的大门拦在外面,只听见马蹄嘚嘚哒哒的声音,和车辙吱吱嘎嘎的响动。 不一会,马车便停了。 白廷生刚要下车,却被胡三寿拦住。 老胡抢先下车,从车夫座边上取了四脚凳,放在车门下,然后装模作样地大声吆喝:“公子,淑华斋已到——” 白廷生这才记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整顿衣冠,脚踩在那四脚凳上,从容走下了马车。 转眼望去,一座敞着院门,挂一“淑华斋”匾额的青瓦小院,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痴人书办 进了院子才知道,这淑华斋是天外更有洞天。 起初只是不起眼的一个小院,可小院之后更有二进院,比头先的小院大得多,做酒肆赌档;二进之后还有三进,三进院又比二进院更大,才是胡三寿最终的目的地,也就是漱芳斋的主要营生——青楼。 白廷生不免有些局促起来,站在三进院的门里,看见大院正中央,回字形长廊里一溜排的大席,还有四面朱翠掩映之中,掌着明灯的厢房,竟有些踟蹰了。 胡三寿瞧出他的窘境,心中又是得意又是好笑,便拉着他的衣袖,说道:“走吧,场面上行走,这种地方总须熟悉的。” 他一指那回字廊,就像到了自己家般的介绍道:“别家欢场通常是二层楼,下层大厅,上层客房。这里却不同,回字廊里的二十大桌,内八桌是上席,外十二桌是次席。再体面的,便是四大正房c八大厢房,一共十二位当家姑娘” 说到此处,胡三寿停了停,观察秀才的反应,却见对方半点儿兴奋的神情也无,不禁有些悻悻然的挫败感。 白廷生见他停住不说,便问:“那今天我们上哪?” 见他动问,胡三寿又来了精神,一指回字廊中的内八桌,说道:“今日咱们不宜张扬,就在上席吃一顿酒。” 他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丹徒县并不是普通的县城,它是镇江府的倚郭,也就是府治所在,丹徒县城就等同于镇江城。 由于此处各大衙门坐镇,而淑华斋又是镇江城里头一号的消遣场,因此不论四大正房还是八大厢房,经常被达官贵人占据,一不小心便要撞个对脸。 而他们的身份,恰恰是见不得人的。 白廷生无可无不可,跟着胡三寿穿过外层回廊,径直走向内八桌中的一桌。 可正应了“无巧不成书”这句话,两人刚刚在个空桌上坐下,没等龟奴把茶水泡满杯,白廷生便瞧见一个“熟人”。 其实这人说熟也不算熟,因为今早才刚刚会过面,但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你瞧,那人是不是小乐?” 白廷生不动声色,那眼神扫向对面一桌。 胡三寿转脸瞧了瞧,皱起眉头道:“换了身衣裳,辨不真切。” 他招招手,让龟奴凑过来,低声问道:“对桌的主顾是哪一位啊?” 说着嘴角一努。 龟奴小眼睛一转,面上已笑了:“您说的是做埠头的乐善?今天不知吹了什么阔绰风儿,轮到他发洋财,这不,请县衙门的吴书办吃酒。” 直到此时,两人才知道,这小乐的大名叫做乐善。 胡三寿摸出一角五六分的银子,赏给了龟奴,笑道:“好,爷们知道了,快去拿酒来。” 老胡和龟奴的对话清清楚楚,白廷生听了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乐善虽然看上去有些流气,办事还真是尽心。“ 胡三寿笑道:“就是排场太大,有些不自量力了。” 跟着便解释了一番淑华斋的价码:次席酒菜六钱银子一位打底,上席八钱起,姑娘赏钱另算。 这乐善把人请到上席,两人便是一两六钱银子,加上姑娘的赏钱,恐怕早上那五两银子未必顶得住花销。 白廷生远看乐善坐而不安,时常端起酒杯又放下,一副骑虎难下的忐忑样子,而那位吴书办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某间厢房,失了魂魄一样,也没把心思放在这酒席之上。 “这小子怕是被那书办拿住了,今晚要栽跟头。”白廷生饮了口茶,打了个眼色说,“把他叫过来说话。” 这一出倒是胡三寿没想到的,喝花酒欠赊账又不算个事儿,况且淑华斋的龟奴显然认得乐善,就算付不够银子也不会把他怎样。 胡三寿还估摸着,明天一早这小乐准要到福成客栈再请他们支钱,到时候好好奚落他一番,敲打敲打,再给钱叫他尽心办事也就罢了。 不过既然秀才开了口,他依然很麻利地站起来照办。 恰好龟奴端着酒盘来了,胡三寿顺手从盘中抄起一只空杯,大摇大摆地向那桌走去。 白廷生略感好笑,自斟自饮一杯,只见那边厢,乐善已经屁滚尿流般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给胡三寿倒酒。 那吴书办也好像灵魂归位,茫然站起来与老胡对饮。 此时吴书办转过正脸,白廷生才看清,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儒生,看上去老老实实,不像是仗着些权势,强卡强要的奸猾之辈。 这倒令白廷生感到奇怪了。 这时胡三寿拉着乐善,朝这边一指。 乐善赶忙打个招呼,便弃了吴书办,半弓着身子小跑过来。 “白公子,今天走了大运,竟叫我两度遇贵人!” “呵呵,是蛮巧的。”白廷生酒杯举了举,没等乐善凑上来碰杯,便自己饮了。 乐善丝毫未绝尴尬,自然而然地收回酒杯,陪着饮尽。 “白公子,用不用过来同桌,我小乐请你。” 白廷生见他又作爽快又咬牙忍痛的样子,更加好笑,摇头道:“罢了,你真有心的话,事成之后就在福成客栈请我好了。” 乐善很是松了口气,他这个人好面子,为人又爽快,虽然因此结交了不少的朋友,路子比别人广一些,可坏也坏在这上面,混了十来年,还是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老娘,也险些赡养不起。 这时胡三寿走了回来,疑惑地道:“公子,那个吴书办看起来还像个实诚人啊,怎么会” 他一开始和白廷生的猜测是一样的,以为那吴书办借办事的由头,逼着小乐破费请他享乐。 谁知两人一近一远的观察,都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不不不。”乐善也是个有眼色的,当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竟替吴书办分辩起来,“老吴也是个痴人,说起来跟戏文故事不差多少——他有个远房的表妹,就在这里头做事。老吴说,只要我带他来见表妹一面,无论如何会帮我把事办了!” 白廷生与胡三寿对看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这时原本喧闹的回字廊里突然鸦雀无声,几人扫眼望去,只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廊外的卵石小路上。 一个紫衣青丝罩的妙龄姑娘,正低着头,沿着那条卵石小路,聘聘婷婷地向回字廊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突生变化 不知是谁先惊叫了一声,整个回字廊哄然吵嚷开来,纷纷喊道:“是四姑娘!” 那姑娘脚步一顿,就像一只受伤的兔子,在这喧哗声下瑟瑟发抖。 她张着一双惊慌的大眼睛,很快地在二十大桌之间寻找着,终于将目光定在了吴书办的身上。 白廷生见她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楚楚可怜之外,又有几分矜持害羞的气质,除过一张小脸惨白得不像样,生得倒也真是漂亮。 看来这位“四姑娘”就是吴书办的“远房表妹”了。 胡三寿的神情却十分凝重,凑到白廷生的耳边,说道:“是淑华斋四大正房里的老幺齐四爷的人!” 比四姑娘脸色更惨更白的,是乐善。 他进门时的确见到吴书办给个丫头递过纸条儿,当时还以为是某个新来的姑娘,姿色平平,想来也花费不去多少钱,因此没怎么在意。 可现在回过头一想,才记起来,那丫头是四姑娘的使唤婢女桃青! 想到这里,乐善的双手不禁发起抖来。 就算他给白公子办成了事,拿到的佣金也付不起淑华斋四姑娘的缠头啊。 更主要的是,四姑娘绝不是他这等货色挑惹得起的! 乐善的酒杯里刚刚倒上的酒,此时因为手抖的缘故,已经泼洒了一半。 可是他还不是最惨最慌的,这间场子里的龟奴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劈手揪住乐善的衣领,带着哭腔骂道:“你个讨债鬼的小佬子,我上辈子欠过你什么,要这样害我?” 吴书办已经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此刻谁都知道,这四姑娘,是乐善请出来的了。 乐善被那龟奴推了个踉跄,兀自没能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道:“什么我害你什么?” “齐四爷不在,四姑娘是给顾老爷包了的,待会给顾老爷知道她出来见客,你说他扒不扒我的皮?” 乐善这才清醒过来,脸上已布满惊恐,连问:“顾老爷?哪个顾老爷?永永贵老爷?” 听到“永贵老爷”四个字,那龟奴一屁股坐在地上,乱蹬着腿嚎啕大哭:“你说,你是不是害死了我!你是不是害死了我!” “对不住!”乐善彻底慌了神,一边搀扶龟奴一边不住口的道歉。 这可真是闯了大祸! 顾家的永贵老爷,那是什么势力?整个镇江城除了齐四爷,又有谁敢触他的霉头? 况且齐四爷势力虽大,脾气可不大,但永贵老爷的脾气比他的势力还大得多!镇江城里有句话,叫惹了齐四尚可活,惹了永贵活不成! 四周有好心的酒客,见了这般情状,大声劝道:“四姑娘,你快快回屋去吧,何苦到这回字廊来抛头露面?” 有数人立刻响应,纷纷规劝,也有起哄看热闹的,在旁边冷言冷语。 不过回字廊中更多的是明哲保身之人,因为谁也不敢惹了顾永贵,最保险的方式无非装聋作哑,不去搅这趟浑水。 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结账撤席——永贵老爷一般在自家的望景楼吃过晚饭,然后才会到淑华斋或者别的欢场去喝花酒,这会儿,也该到了! 那边四姑娘听到众人叫喊,已经完全失了主意,想要退回自己房里,可吴书办牢牢抓着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脱。 她从小就是个心软的人,见到表哥这般模样,又如何忍心弃之而去? 可就在第一批撤席的客人刚刚走出院门时,三进院的门子一声高喊:“永贵老爷到——” 回字廊中再度鸦雀无声,没有人再劝,也没有人再起哄,只听“扑通”一声,乐善也瘫倒在地,就坐在那龟奴的身边。 四姑娘眼睁睁看着门外,永贵老爷带着好多人满面春风地走进来,然后面带错愕地看着她,随即那错愕化作熊熊怒火,冷冷地扫视整个回字廊的所有人。 回字廊中的酒客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就在顾永贵的身后,白廷生又见到一个熟人——福成客栈的金掌柜。 金掌柜只是顾永贵身后一群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今日他去顾家拜会,足足等了四个时辰,从清晨等到傍晚,这才见到永贵老爷一面。 谁知永贵老爷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今个没空,我已在淑华斋约了局。” 金掌柜立刻表示,这顿局他愿意做个陪东,名义是永贵老爷请客,但钱由他金掌柜来出。 顾永贵是个无利不贪的人,当即笑眯眯地应承下来,并且表示吃罢了酒,一定抽空谈谈他的事情。 这么着,金掌柜便随同来到了淑华斋。 可当他看见吴书办拉着四xiǎ一 jiě的时候,就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金掌柜立刻往回字廊里打眼光,果然,他发现了与龟奴瘫坐在一起的乐善。 “这个小佬子c惹祸精,这下两头都要办砸了,怎么向白公子交代?” 金掌柜捏紧拳头,在肚里咬牙切齿地谩骂,同时十分后悔应承了乐善这桩差事——这小子就是个做埠头的料,这事原不该让他插手! 可他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就看见了一个更加让他意外的人,白廷生。 他还生怕自己近视眼瞧不真切,连揉了几下,才又努力瞪大了再瞧。 没瞧错,是白公子 白廷生见到金掌柜瞧见了他,那一双近视眼瞪得好像铜铃也似,便举起手笑着打了招呼。 “你倒是从容不迫!” 金掌柜已经急得火烧眉毛。 就在此时,走在最前头的顾永贵一挥手,四名随从便如饿虎般扑了上去,其中一人照着吴书办的脸咣当一记老拳,当场将那弱不禁风的儒生打倒在地。 白廷生豁然站起,喝道:“住手,干什么打人?” 顾永贵眼睛一瞥,两道目光像尖刀一般射向白廷生。 “外府人?”永贵老爷将目光转向身后的金掌柜,“老金,你是跑码头的,见没见过这人?” 金掌柜后背已全是冷汗,面上却轻松地道:“没见过,许是从南边来的。” 顾永贵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当回事,又向回字廊里大声道:“这是哪位的朋友?” 回字廊里鸦雀无声,没人答话。 顾永贵微感满意,目中凶光毕露,冷笑道:“既然不是朋友,那就给我打!” 就在这时,已被打倒在地的吴书办突然坐起来,大声叫道:“金掌柜,这位白白公子明明是你的客人,你怎可袖手旁观?” 这话一出,白廷生c胡三寿c金掌柜c乐善几乎不约而同地暗叫一声:“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各压一头 这堂子里的人,没有不认识金掌柜的。 谁都知道这位小老头着实有些手面,大多数也都清楚金掌柜做的是什么营生。 大家立刻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到了白廷生的身上——这位金掌柜的客人,不言而喻,是个没身份的主顾。 逃兵?通缉犯?倭寇? 猜去吧,反正总是要杀头坐牢的家伙。 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吴书办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而且是大错特错! 他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泥土里,可那又有什么用? 胡三寿还算沉着冷静,右边肩膀一沉,原本夹在胳肢窝中的bi sh一u便顺着袖筒滑落到手心。他悄悄上前一步,挡在了白廷生的侧前方,只要那顾永贵有任何不轨的动作,他便立刻冲上去拼命! 至少也要给秀才创造个逃跑的机会。 他的想法是:秀才是本地人,只要出了这大院,回到乡下家中一躲,那便逃出生天了。 可他哪里想得到,白廷生在丹徒倒真有个家,不过那是在几百年以后了 顾永贵向金掌柜瞥了一眼,道:“老金,这桩买卖你另请高明吧。”说着一挥手,面露狰狞之色,向几个手下吼道:“把这婊子的衣裳剥了,拉出去游街!” 四姑娘早已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扑上来,便要撕扯她的衣裳。 伏在地上的吴书办突然嚎叫一声,抱住一名大汉的腿,张口便咬。 几名大汉当即弃了四姑娘,涌上来对吴书办狠命地毒打。 顾永贵见了这场面,但觉兴奋异常,忍不住仰天狂笑,口中叫道:“打!打死这疯狗!哈哈哈哈!” 他脸上的横肉随着手臂的挥舞,而不住地颤动,回字廊中陪酒的姑娘们纷纷尖叫逃窜,酒客们也都惊呆了,争相后退,生恐遭受鱼池之殃。 白廷生俯身抄起一条长凳,正要冲出去救人,胡三寿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咬着牙道:“别冲动!” 一时之间,淑华斋中只剩下下大汉们拳脚着肉的殴打声c吴书办的惨叫声和顾永贵的狂笑生,三种声音回荡在三进院内,叫人不忍卒睹c不忍卒闻。 不知过了多久,吴书办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顾永贵也停了笑声,嘴角却依旧挂着冷酷的笑意。 就在这时,三进院一侧的厢房突然打开,一个人影站在门内,向院中斥道:“什么人在吵闹?”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了过去,眼尖的人立刻叫道:“是张巡检。” 院中顿时一静。 胡三寿凑到白廷生的耳边道:“巡检司的人也在,咱们得想办法走了。” 巡检司是大明地方上维持治安的机构,既属兵防,也属军政,类似于后世的武警。 顾永贵的手下停止殴打,都去看主人的眼色。 他们这些打手成日走街串巷,与四城巡检司的人都相熟得很,因此认得这位张巡检,一时踌躇,不知该怎么办。 顾永贵却没当回事,咧着嘴道:“原来是张巡检,你们巡检司倒是好清闲。” 说话时张巡检已经走出门来,故作惊讶地道:“喔,是永贵老爷!”说着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永贵老爷这话好教兄弟寒心呐,咱们这些当差的,白日里当牛做马,晚上也不准出来消遣吗?” 他转了一圈,瞧见地上奄奄一息的吴书办,眉头微皱,说道:“这不是吴西山吗?” 说完便看向顾永贵,颇有质询之色。 顾永贵抱着双臂,冷笑道:“这老小子欢场上横刀夺爱,你们衙门有这规矩没有?老爷我该不该打他?” 张巡检顿时表现出恍然的神情,看着吴书办连连摇头,口中啧啧有声。 他转向顾永贵,拍手道:“好,这种货色就该打。欢场中夺爱,就好比t一u rén妻妾是一样的,自然该打!” 白廷生听了大怒,心想:人说,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这张巡检生得人高马大,像个英雄汉的模样,可骨子里依旧跟那些奸商是一丘之貉! 顾永贵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之色,向手下说道:“听见没有,张巡检都说该打,给我往死里打!” “慢着!”张巡检突然伸手拦住,目光冷冷地在几个大汉脸上一扫,“我说该打,没说该死。” 顾永贵脸色猛地沉了下来,淡淡地道:“张巡检,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巡检一挥手,立刻上来几名弓兵,架着半死不活的吴书办退出人群。 “吴西山瞎了狗眼,染指永贵老爷的姑娘,是该打,可你永贵老爷打也打了,总不至于要人命吧?” “呵呵,没想到。”顾永贵眯着眼将张巡检上下打量几遍,“张大嘴什么时候变成张英雄啦?” 张巡检名叫张保权,因为贪逞口舌之欲,平日里东家吃到西家,好酒好肉从来也不付一个子儿,所以有个外号叫“张大嘴”。 顾永贵名下的望景楼,更是这张大嘴的长期饭点。 所谓吃人嘴短,张巡检平日见了顾永贵,都是十分客气的,哪料到今日骤然变了一副嘴脸? 张巡检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永贵老爷,今天吴书办你不能再动了,连夜我就送他滚蛋。今后天涯海角,再叫这不长眼的冲撞了你老,打死一千回也跟我球不相干,行不行?” “你今个是管定了闲事?” 顾永贵的语气已经冷得像冰,巡检司巡检虽然是个正九品的官差,可是在他眼里,比个蝼蚁强横不了几分! 张巡检叹了一声,苦着脸说道:“我知道,你永贵老爷一句话,我张大嘴就得卷铺盖回家种田——兴许连田都没的种。” “哼,知道就好。”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您老爷虽然在镇江府横着走,可架不住头顶还有个齐四爷啊!” 顾永贵脸上横肉一颤,惊道:“什么?齐四爷在镇江?” 张巡检没再说话,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正是齐四爷要求他出来插手的。 换句话说,齐四爷就在他刚刚出来的那间厢房里 回字廊之中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耸然动容,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向那间厢房望去。 白廷生与胡三寿对视一眼,却见到老胡眼中难掩兴奋之色,便愈发感到奇怪:这位齐四爷到底是何等样人,至于让整个镇江府如此震动? 这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永贵叔,我齐四的面子,够不够请你放人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义气千秋 顾永贵的脸色很难看。 这并不是因为齐四的威名让他气馁,而是跟着齐四一道儿走出来的那个年轻人,让他万分怄火! 说实话,镇江府的人虽说都知道顾家的买卖大,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家的买卖究竟有多大,更不知道他们的后台有多硬。 如果不是脑门顶上的那位吩咐过,不到天翻地覆的时候绝不准亮出她的名号,那么顾永贵早就一指头碾死齐四这种三流货色了! 至于齐四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却比齐四还叫他讨厌,可他偏偏不能对那年轻人下手。 因为那小子是他的嫡亲二侄,他大哥的二小子顾其英! “叔叔,大晚上何必发这样大的火?” 顾其英开口说话,一身皂色直缀,干净利落,看上去聪敏而老练,任谁见了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好后生! 他和同样英挺不凡的齐四站在一起,两人也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哼,你不在家讨好奶奶,跑到这种场子里厮混什么?” 顾永贵脸色阴沉,拿出了长辈的气势来。 齐四忽然笑道:“永贵叔,你这话言重了。我这场子清也清得,浊也浊得,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到欢场来未必都是厮混吧?” 听到这里,白廷生偏过头瞧了胡三寿一眼,心想,怪不得你说“想知道齐四爷,带你去个地方”,结果将我带到了这里。 原来这淑华斋是齐四爷的场子。 顾永贵轻蔑地一笑:“不是厮混,难道是谈生意?” 谁知齐四一拍手,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永贵叔,一猜就中!” 他似乎懒得再废话,指向弓兵抬着的吴书办,说道:“这个人有点文章,我那小儿子给他递过束脩c拜过先生,今天我保他了。” 顾永贵眉毛一挑,没想到那穷酸儒生不声不响的,居然真有齐四做靠山! 他的眼珠一转,忽然指着回字廊中的白廷生,向张巡检说道:“张大嘴,你不是逞英雄吗?现在齐四的场子里进了两个‘黑子’,你说,算不算私藏要犯?” “黑子”是黑话,专指没有身份c没有底细的人。 张巡检笑而不语,齐四的脸色却阴沉的像要滴出水来。 大明律中窝藏及两邻不首者一体等罪! “首”就是举报,淑华斋的左右两邻是一家酒楼家药局,这顾永贵是要将他们三家人一齐送上断头台啊! “刚才你问张巡检,衙门里有没有欢场夺爱的规矩。”齐四再没了客气言语,“现在我倒问问,你们顾家有没有出卖朋友的规矩?” 齐四说的“朋友”,是道上往来的代称,不是世俗之间的朋友,所以他问得字字铿锵,回字廊中顿时有不少人对顾永贵报以冷眼。 所谓天地初开分阴阳,自古以来人类的社会中就有一明一暗阳一阴两套法则,明法讲道德律令c暗法讲义气千秋。 顾永贵指责吴书办的话,完全都是义气话——欢场中争风吃醋和道德c官家律法半文钱也不相干——所以齐四拿义气来指摘他,正是理直气壮。 别人不义你便打,现在你自己不义了,又怎么说? 可顾永贵毕竟是顾永贵,他仰天就是一阵狂笑,罢了说道:“我顾家是良善商户,大是大非的情形上,自然以朝廷为重。可笑你齐四跟我谈什么‘朋友’?” 齐四从小含着玉珏出生,裹着金襁褓长大,为人又豪爽仗义,在江湖上很吃得开,因此一路顺风顺水,没受过气。 况且他从来都奉江湖义气为金科玉律,因此今天开了眼界,只把他气得嘴唇哆嗦。 他捏着拳头,大声道:“好,张巡检,你现在把我带走,我齐四绝不记恨你!”他把手一挥,“你是公事公办,在场的朋友也不会跟你过不去。只不过” 他双目瞪着顾永贵,好像要喷出火来,“只不过这两位朋友,在兄弟的场子落套,叫我齐四好没脸!!”说着竟连抽了自己两下,啪啪有声。 回字廊中很多人都低下了头,不忍再看。 顾永贵抱着胸,冷笑道:“好走不送。” 齐四又道:“顾永贵,你别以为自己屁股干净,前年你家包港仓的八百担生丝一夜之间出了海,你当我不知道?” 顾永贵眼中寒光一闪,“等你有命告我再说张巡检,窝藏犯齐四已经束手就擒,还等什么啊?” 一直站在边上的张巡检突然笑了,走上前和齐四并肩站着,对顾永贵道:“永贵老爷,你说笑话呐?一来我现在不当班,不管抓人;二来我是高资镇巡检司的,只管西城,这一片儿是北城,归姜家嘴的老陈打理,您另请高明吧。” 齐四感激地看了张巡检一眼,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好吃好拿的嘴软家伙,关键时刻这么够意思! 顾永贵也好像第一次认识张巡检,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才道:“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张巡检道:“我张大嘴一没shā rén二没放火,怎么就该我死?” “好好好。”顾永贵气极反笑,“你做巡检包庇罪犯,明日我倒要问问知县,你是个什么罪名。” 张巡检忽然“刺啦”一声扯开了衣扣,把身上的巡检服当众褪了下来,随手扔到地上。 他精光溜溜地向四周拱手,大声道:“各位朋友听了,我张保权今天扒了这身狗皮,巡检不干啦,以后抓人拿拷什么的,跟兄弟屁不相干!” 这时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张保权,你是出门就没穿裤衩,还是刚刚丢在姑娘房里了?” 回字廊里顿时哄堂大笑,这正说明了一件事——他们已经认可张保权的身份,不再当他是巡检了。 “出门就没穿,出门就没穿。” 张保权笑嘻嘻的,手捂着裆部,半蹲下来遮羞。 见到众人都倾向齐四那边,顾永贵脸上再也挂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堵在门口的顾家人哗啦啦走了个干净,只剩下金掌柜愣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齐四拾起地上的巡检服,翻过面来给张保权围在腰间,并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慢慢转向回字廊中,对白廷生一拱手:“这位朋友,好不好屋里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初识齐四 “逃兵?” 白廷生笑而摇头。 “亡犯?” 白廷生还是笑了笑,摇头。 齐四也笑了:“那就是海商。” “海商”只是客气的说法,它还有个更通俗也更难听的名字,倭寇。 “不全是。” 白廷生坐在齐四的对面,他们已经聚到了厢房里。 此处是八大厢房中的第三间,也就是淑华斋老七的屋子。 淑华斋老七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相貌上与四姑娘平分秋色,可七姑娘不及四姑娘的楚楚可人,四姑娘又不如七姑娘活泼开朗。 现在淑华斋最美的两个姑娘,正一左一右陪在齐四的身边,七姑娘大方而麻利地指挥着四周的丫头们给众客人添酒,四姑娘则木然呆坐,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除了白廷生之外,金掌柜也被请了进来,加上原本就在的顾其英,四人凑成一桌喝酒谈天。 胡三寿和乐善两人在“内八桌”并了一桌,由两个姑娘陪着。 他们两个只能算是下人,就算齐四豪爽好客,却也不能把主人和下人请在一桌,只好命令龟奴在外面好生伺候。 齐四只是有些奇怪,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白公子的那位伴当,似乎是当年跟着王清溪上岸的胡老哥啊。 不过当年胡老哥脸上可没有这么长一条刀疤,加上年岁久了,现在又莫名其妙给个雏儿做了伴当,齐四有些不敢相认。 是的,齐四一眼就看出来这位白公子是个雏儿。 这可苦了胡三寿,他虽然杯中美酒,怀里美姬,可又有什么心思享受? 乐善见他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还频频向厢房那边张望,便举杯邀酒,宽慰道:“齐四爷是好汉子,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不用担心你家公子。” 胡三寿勉强笑笑表示赞同,心中却很不以为然地想:“你懂个屁!” 他担心秀才是个雏儿,没在场面上混过,齐四这种人又太精明,只怕秀才三言两语就漏了底。 他太知道齐四了! 这时黑夜里走来一人,老远就放开了嗓门招呼:“二位,齐四爷怕两位冷清,派小弟来陪衬。” 等那人从黑暗中走进来,胡c乐二人都忍不住笑了。 只见这位前巡检大人张保权,正穿着一身青衣,和胡三寿差不多的伴当打扮,笑眯眯地向二人拱手。 “张巡检,你这是” 乐善忍不住问道。 张保权把手直摇:“别,别这么叫,小弟现在跟着齐四爷,不做他妈的巡检啦。” 胡三寿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张保权就成了齐四的手下——人的运道有时候就是这样,一眨眼的功夫,世事全变了方向。 如果换做别人,骤然从个九品官沦落到给商人做伙计,多半要自怨自艾,甚至自暴自弃,可张保权显然不这么想。 他不仅自己满面春风,而且频频劝酒,先问过乐善的近况,知道他正给这位胡爷的主人办一件差,便又请教胡三寿的名号。 “小姓胡,行三。呵呵,贱名不提也罢。” 胡三寿显然没什么套近乎的兴致,随口敷衍两句。 三人又喝了几巡,张保权忽然站起来,告罪道:“不好意思,兄弟小急,失陪一刻儿。”说罢竟匆匆走了。 张保权并没有去院角的茅房,而是绕了一圈,便到了淑华斋老七的厢房。 此刻的白廷生酒已喝到三分,话也听了一箩筐,都是些没滋没味的本地段子——当然,其中不乏可笑之处,只是白廷生身处险境,又哪来的心情谈笑? 他总觉得,齐四像在拖延时辰! 于是这酒喝得愈发没有滋味了,即使身侧的九姑娘殷殷相劝c柔情似水,也只让他更增焦虑。 他不仅为自己担心,更为胡三寿担心。 就在这时,他瞧见张巡检,不,张保权走了进来,在齐四的耳边低语两声,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齐四立刻像是变了一个人,精神焕发了似的,把刚刚说了一半的“牛屠户醉酒杀错猪”的笑话丢到一边,突然站起来举杯道:“白兄弟,愚兄要向你告罪。” “什么”白廷生有些摸不着头脑,“齐四爷招待殷勤,在下只有感激之心,何须告罪?” 齐四却不加解释,只是问道:“王二将军一向可好?” 白廷生茫然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王二将军”恐怕是指王清溪 原来齐四是矮脚虎的朋友! 他对王清溪半点儿好感也无,因而对齐四的观感也下降了一大截。 于是举起酒杯,淡淡地道:“我和王二将军不熟。”说完抿了一口酒,便又将酒杯放下。 齐四对他的冷淡不以为忤,只当他是出门在外,过分小心了些,因而笑着又点了一句:“外面那位胡三哥,嘉靖二十八年跟随王二将军打北固山江口登岸,齐某与他打过几次交道” 白廷生记了起来,今天在福成客栈,胡三寿的确对他说过,与这齐四爷有过交情,原来便是这么回事儿。 他也总算明白过来,齐四是认出了胡三寿,将他当成王清溪的手下,这才把自己请了进来,却派张保权去确认胡三寿的身份。 “齐四爷。”白廷生疑虑尽消,心中大定,脸上也露出笑容,“咱们不学儒生的弯弯绕,有话可以直说。” “好!”齐四见他认了,便欣喜地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其实真正想找王二将军的,可不是齐某,而是我这位顾兄弟。” 说着伸手一引,旁边的顾其英举了举酒杯,笑了笑道:“在下顾其英,表字秀诚。” 白廷生微讶,自打他穿越之后,只听过两个人的表字,一个是戚继光(元敬),另一个就是顾其英(秀诚)。 他只好也报上字号:“白飞卿。” 刚才众人已经知道他叫白廷生,此时所说的“飞卿”,自然就是表字了。 “好个‘飞卿’!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唐时温飞卿才情冠绝,想必白公子于天下事也有独到的简介了。”顾其英话锋一转:“白公子,不知阁下对‘海禁’是什么看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海禁枷锁 白廷生不懂,望向齐四。 他并非不懂那句话,顾其英所问直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意思也明明白白,可他就是不懂,顾其英为什么问他对海禁的看法。 而且语气之中似乎充满了敌意。 “海禁”是朝纲,当今大明,不是李唐也非赵宋,妄议朝纲不是什么好事情! 齐四见状笑了,指着顾其英说:“白兄弟,你别见怪,其英没什么心计城府,不过遇事非要争辩出个是非罢了。” 白廷生忽然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凡事也爱辩个是非黑白,常常为了一点没有结果的事情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想想何其幼稚! 记起往事,他忍不住失笑,心想:我是从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过来的人,对海禁还能有好感吗? 于是他很笃定地说了一句:“再有三百年的海禁,‘天朝上国’将彻底沦为列夷之附庸!” 顾其英猛然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白廷生,手中的酒杯都在微微颤抖。 齐四也睁大眼睛,半晌才艰难地道:“其英,没想到今日叫你遇上知己!” 顾其英已经激动得难以自持,突然握住齐四的手,诚恳地道:“四哥,从前小弟一向反对你跟倭寇做生意,今天我懂得你了!” 说完他又转向白廷生,抱歉道:“对不起,实非有意冒犯。” 说实话,白廷生对“倭寇”这个字眼也很抵触,他道:“不,我不是倭寇,只是个商人。” “好个商人!”齐四一拍手,显得很是快慰,拉着顾其英坐下,笑道:“你现在知道我说的,‘打破海禁者,只在海商之中’这句话没错了吧?” “是。”顾其英惭愧地道:“四哥,你常说我看得远,但看不透,我现在明白了,靠朝廷是打不开海禁的——他们被自己造的笼子关着,自己又怎么打得开?必须要逃出笼子的人,才能用重锤把这枷锁打烂!” 这回轮到白廷生震惊了,面前的两人一说一答,无端端叫人热血沸腾! 这是两个商人的对话? 的确是的,可又不全是。 白廷生在齐四和顾其英的身上,看到了两个革命者的光辉——一个是务实主义的革命者,还有一个则显露出理想主义的雏形。 齐四毫无疑问是前者,而后者经过这次的谈话,正在被前者无限地影响,开始褪下理想主义的外衣,向务实奔跑 可他们都太渺小了。 白廷生很想告诉他们,最多六年之后,被他们给予厚望的老船主,也要被历史的滚滚车轮所吞没。 至于“打破海禁者,只在海商之中”这句话,目前看来仍是一句空谈而已 “但我还是不同意你跟他合作。”顾其英突然又道,“他是王清溪的人,王清溪即便不是倭寇,也是真正的海盗,大明百姓死在王匪手上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王清溪绝不是那个‘打破海禁’之人!” 齐四有些尴尬,这个顾其英,怎么好当着外人的面说得这样直白! 他筹划已久的那个生意,非得顾家同力才行,既然其英一定不肯与王清溪合作,那便只能作罢。 况且若非没有别的办法,就连他自己也不愿和王清溪扯上关系。 白廷生这才全然明白了这顿酒的意义,也知道顾其英之前为何对他充满了敌意——他们以为自己是王清溪的人,王清溪是荼毒东南百姓的强盗cshā rén犯,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就是强盗cshā rén犯! 白廷生苦笑一声,同时也丢下了心中的最后一丝芥蒂,但并没有对自己与王清溪的关系作出解释——他来镇江不是谈生意的。 他没有任何空闲和这两个有理想的商人纠缠——或许以后可以——因为他身背着谢和给他的重要任务。 这关系到大渚岛上上下下数千人的命运,他的时间和机会,都很少! “那么,”白廷生站了起来,“在下先告辞了。” 齐四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心中想留,却又再没留客的理由。 他只好站起来道:“白兄弟,我这双眼睛自问挺会看人,我看你和王二将军绝不是一路,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仔细请教。” 顾其英也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白廷生,语气殷切地道:“飞卿兄,你何不自立门户?只要你心存中国之大计,顾某任凭驱策!” 白廷生不知该怎么评价这番幼稚而真诚的话,他不知该一笑置之,还是该为其感动。 因此他只好摇摇头,苦笑不语,向两人分别拱手作别。 齐四和顾其英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看得出,两人各有各的失望。 最后齐四拉着胡三寿的手,说了几句叙旧的话,才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开。 至于金掌柜,他站在送客的那一拨人里,他对今天的遭际大感晦气,因此要留下来过夜 “齐四这个人怎么样?” 马车辚辚声中,胡三寿靠在车壁上,懒洋洋地问道。 “他有气魄,但总给人一种压迫感,叫人吃受不起。” “那是因为你太拘谨c太小心,和齐四交往,敞开怀抱就轻松得多。五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齐四还是个毛头小子,那时就有已经有人叫他‘小孟尝’,待人处事是没的说的。” 白廷生想想确实如此,齐四在席上一直竭力招待,说话既漂亮,又很给人留余地,确实是个好东道。 他不禁怅然想道:可能是自己长大的那个年代太冷漠,所以一时接受不来如此的热情如火 况且,齐四就算再有天大的神通,也打不了顾其英的圆场——这小子的身上有典型的文人气节,太刚烈c太耿直,简直就是交际shā sh一u! 白廷生不禁笑了起来,转开话题问道:“那你是怎么认识齐四的?” 胡三寿想了想,不大肯定地道:“那是嘉靖二十八年还不二十九年常年在海上,不记得大明的年号数了。” “齐四说是嘉靖二十八年。” “那就是二十八年,我跟王二将军第二次到镇江府——他带着倭寇抢杀,我只是搭顺风船上岸收购药材。 “在一次谈判中误打误撞认识了齐四,他以为我是二将军的手下,就拐弯抹角找我打听谢老大的情况。看得出来,他想找谢老大合作,却又不愿意搭理王清溪。 “不过那时齐家老爷子还在世,齐四做不了主,当年齐氏的家业比现在也小得多,我就敷衍他两回。等到后来发现这小子人品不错,再想深交时已经被王清溪催着撤退了。等到第三回来镇江,又被俞老师砍了一刀,一直在船上养伤,根本没机会相见。” 胡三寿说着笑了起来,神神秘秘地又道:“这个朋友值得一交,明天他一定会来找你,你自己把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齐四之忧 胡三寿卖了一个大大的关子,第二天白廷生起床的时候,齐四和顾其英果然已经坐在大堂里了。 “上个月祁御史请奏裁革冗费,户部已经议复。昨晚我到府署的时候,陶知府还跟我发牢骚来着。” 齐四看起来兴致很高,正与金掌柜谈聊着最近南京和镇江府的新闻。 金掌柜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在凳子上坐了半边屁股,附和着问了一句:“怎么呢?” “今年灾事多,南直隶c山东c浙江c陕西c陕西c湖广,都有水灾,国库不敷救济。所以祁清c徐栻两位御史请革冗费c厉行节约,一应兴造c修缮的工程都停了。” “哦——”金掌柜刻意拖长了音调,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其实这中间的意思他倒真明白,地方上土木工程的奏请被裁,等于断绝一条地方向朝廷伸手要钱的大门路,陶知府恼火也是正常的。 这倒不是说陶知府个人要贪墨银钱,实际上镇江府的景况他们都清楚,这些年倭寇连连入侵,苏c松c常c镇四府都常年遭受匪灾,赋税无从谈起,因此江南诸府一直欠着朝廷的田赋。 就镇江府来说,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就没有一条漕船上过京城,至今欠了五年的账债,照现在的情势看来,今年还是颗粒难缴。 陶知府五十岁来镇江,到任三年就急出了一头的白发,所以此人虽然官声一般c能力稍欠,可地方上的士绅百姓倒还敬他。 这时齐四停住口,因为他看见白廷生出来了。 白廷生其实已经站在h一u én口听了一会儿,为了不打搅别人的谈话,他等到两人话题告一段落,才快步走了出去。 他一进大堂才发现,这里可不止齐四和金掌柜两人,顾其英c乐善,还有福成客栈的伙计二狗都在。 见了这等阵仗,白廷生不禁在心里嘀咕起来:“三寿哥这是诸葛亮转世啦,怎么就猜到齐四会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向大家拱手招呼。 “早啊,齐四爷。” “白兄弟,日上三竿头啦。” 几人一阵笑,金掌柜趁机站起来,把位子让给白廷生。 白廷生谢过后坐下,见齐四一副长脸上颇有憔悴之色,眼睛里也布满血丝,再看顾其英,更比齐四委顿三分,心中不禁奇怪。 因问道:“齐四哥,昨夜休息不好?” 齐四却避过这个话题不谈,直接从身旁的包裹里取出一只木匣子,放在桌上推给了白廷生。 “这是你和胡三哥的户帖,就落在东面的丹徒镇,此外还有行商路引,开具的是我名下钱庄伙计——只在这一点上委屈一些。” 白廷生看着眼前的木匣子,顿时瞠目结舌。 他想起方才齐四与金掌柜的谈话,提到他昨晚连夜造访陶知府,心下顿时明白,齐四是为了办他的事情,才一夜未睡,导致如此憔悴。 他知道,要办这户帖,光找知府不行,因为户帖上必须知县钤印才能生效,想必除了府署之外,齐四还跑过一趟县衙 白廷生心中滚烫,已不知再说什么感谢的话。 金掌柜忽然在旁说道:“昨个晚上齐四爷” 他还没说完,就被齐四打断道:“哎呀,说这个作甚!”他转向白廷生道:“白兄弟,今后有什么打算?这段时间我恐怕挺忙,有啥不方便的,找其英就行。”说完就瞪了顾其英一眼。 原本坐在边上闷闷不乐的顾其英醒了醒神,勉强笑道:“是,白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到我家来,就在城西灯笼巷子,一问便知。” 齐四哼了一声,道:“你话没说完吧?” 顾其英沉默半晌,才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向白廷生做了个揖,口中说道:“飞卿兄,昨晚秀诚并非有意冒犯,恳请恕罪。” 白廷生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相扶,连声道:“没有的事,你和齐四哥帮了我这样大的忙,倒教我心中不安。” 他转向齐四问道:“齐四哥,你刚才说有啥棘手的事,有没有兄弟出得上力的,你尽管说。” 齐四笑道:“不棘手,就是麻烦。” 随后他便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原来江宁的王以旗王少保今年春天刚刚辞世,这老爷子是个耿介之人,在世时不肯给儿孙谋出路,家中倒有几个争气的,却没做成什么大官。 因此等他死后,儿子们需要丁忧,依旧动弹不得,家族上便预先给孙子辈的小子们请托关系c走门路。 其中有个王少保的孙女婿,叫赵开泰,从军已有七八年,一直压在百户上寸步难进,这次总算放出来实缺,提了个千户。 “开泰跟我的交情,等于其英一样,都是嫡亲兄弟一般。他这次虽然放了个实缺,却不是什么好去处,因此我昨天急忙赶回镇江府,打算预备一下,就到su zh一u跑跑镇海卫的门路,看能不能平调到别的所——这事王少保家不好再出面了。” 白廷生道:“这我就不懂了,既然放了实缺,又怎会不是好去处?” 齐四苦笑一声说道:“你可知他放在哪?崇明沙所!” 这么一说,白廷生才恍然大悟。 崇明沙所驻地在哪?顾名思义,就在崇明岛! 现在崇明岛几乎成了倭寇进入南直隶的跳板之一,常年数百上千名倭寇盘踞,这个时候接了崇明沙所的差,等于是跌进火坑里。 白廷生奇道:“这是什么安排?难道他家里有人使坏?” 齐四摇头道:“这倒不是,他家本来相中的是太平府建阳卫右千户所,托的是南京兵部尚书屠楷。本来屠尚书的举荐很有力量的,朝廷也批了,可坏也就坏在这上面!” 于是他就详细说了屠楷的事,原来屠楷这人持身守正,很有君子气节。 今年三月初他推举赵开泰刚刚定议没多久,也是不巧得很,自己却惹上了麻烦。 话还要说到正月,兵部武选司郎中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十罪五奸,被严嵩下狱拷掠。 三月巡按云贵御史赵锦弹劾严嵩“怙宠张威,窃权纵欲”,为杨继盛鸣冤。五月赵锦便被以“欺天谤君”的罪名逮捕c革职。 屠楷为此愤愤不平,怒而上疏为杨继盛和赵锦辩白,又遭到严党打压,上个月激愤成病,不得不致仕辞官。 而赵开泰可以说受了他的举荐,也受了他的牵连,建阳卫的差事被人做了手脚,才被“发配”到这么一个缺份之上。 齐四说着连连叹息摇头,痛恨不已。 白廷生沉吟半晌,忽然说道:“我有一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解困之计 “哦?”齐四听说有办法,身子前倾,急忙道,“快请说。” 白廷生定了一会儿,在脑中稍稍整理一下思绪,才斟酌着说:“小弟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分两步:第一步让赵千户向上司请求,因为所率千户所没有兵员,请求在南直隶择一内陆府募兵c练兵;第二步请陶知府报奏,就说镇江府境内发现小股倭寇,恐现有巡检不足自卫,可否增加巡检缺额c增募巡检,请求朝廷裁定。”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边说边想,一字一句。 好在一条计策说完之后,白廷生仔细回想两遍,发现并无遗漏之处,便又颇感满意。 大堂内静悄悄的,显然大家都还没琢磨出其中的精妙。 约莫隔了五c六秒,齐四突然点起头来,不断地道:“好,好,好” 他忽然抓住顾其英的手,哈哈大笑道:“好,有这条妙计,开泰九成九要落脚镇江,跟咱们两个作伴了!” 顾其英也很高兴,心中也隐隐觉得遵照如此办法,当会是这么个结果,只是一时之间没能想个通透,因此笑了两声,便又陷入沉思。 金掌柜和顾其英的反应差不多,二狗资质所限,根本没想到这两步之间有什么联系。 边上站着的乐善却一拍巴掌,敬佩地对白廷生道:“白公子,您可真是急智!但凡能用的地方,全给你用上了!” 齐四讶异地看了乐善一眼,不过很赞同地点头:“就是小乐这话,办法虽不是什么奇招c绝招,最难得是这份急智。” “不要再夸了。”白廷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灵机一动罢了。” 这个办法说起来半点儿不稀奇,赵开泰请求募兵c练兵补齐崇明沙所缺员,这是份所应当,不会被驳回,问题只在地点。 如果朝廷替他选个海门c三丈浦c许浦这种地方,那和崇明岛并没有什么区别。 然后陶知府请求增设巡检的题本上来,可是朝廷刚刚议定革除冗费,不会在这个时候拿钱出来增设巡检。 那么镇江府的题本原是没法答复的,成了死结。 但兵部的人只要有点脑筋,也能想到两事并一事的办法——就把赵开泰募兵c练兵的地点设在镇江府,一来解决崇明沙所的实际问题,二来有了千余新兵加强镇江防备,也就不用再提什么增设巡检了。 这等于是给朝廷先下个套,在丢个饵,赵开泰一个月之内,十有要到镇江府上任了。 “白兄弟,真不知怎么谢你。”齐四因为一夜未眠的憔悴之色一扫而空,显得精神十足,“我回去就给开泰捎个信,让他立刻过来详谈。” 白廷生惭愧地道:“说什么谢,齐四哥你替兄弟的事跑了一夜,我只是坐着动个脑筋,尚且还不了你的情分” 齐四打断他道:“账不是这么算,你若不动这个脑筋,我要到su zh一u把腿跑断c把银子使尽不说,开泰往后的光景就更别提了!所以不论如何,等开泰一到,我齐某做东,一定请白兄弟赏光,还是淑华斋!” 白廷生笑道:“吃酒是小事,随叫随到,不必非得有个名目。” “好,是这个道理!” “不过话说到这里,假如赵千户此事如愿办成,小弟能不能求两个小旗的名额?” 白廷生这是想要一步到位,干脆趁募兵的机会,给自己和胡三寿入了军籍,以后行走起来总比行商路引要方便得多。 况且有了两个崇明沙所小旗的身份,想要去哪里办个事,只要请赵开泰下一道“着某某c某某上某地公干”公文,带在身上,自然是畅行无阻。 最重要的原因是,有了这道身份,对他要办的那件事,着实是个极大的帮助! 因为他要办的这件事,非得找到一个人不可,这个人可不是寻常百姓相见就能见的,因为这个人,就是戚继光! 他现在有行商路引,想办法到达登州不难,但要据此见到戚继光,几乎没有可能——他进不了军营。 所以他给赵开泰想的这个办法,一半是还齐四的恩情,一半也是给自己开一条道路。 不过这话却不必对齐四等人说明了。 快到中午时,齐四坚辞了白廷生午宴的邀请,带着顾其英驱车回城。 等到人都散尽了,乐善忽然找到白廷生,瞅了瞅四下无人,支支吾吾地道:“白白公子,吴西山那个现世报昨夜就被送走了,您那件事情,我算是办砸了” 他一脸的惭愧和懊恼,从兜里摸出两块小银锭,说道:“昨天从您这支了五两银子,昨晚花销了一些——您若在镇江逗留得久,好不好宽限我几天” 白廷生懂了,乐善这是自忖办砸了差事,要还他预支的牙钱。 他不禁失笑一声,说道:“乐先生,你这是骂我了。” 乐善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白廷生接着道:“昨天在店里,我当着金掌柜的面说得明明白白,只要事情办成了,两份酬金送上。就这桩生意来说,谁办的事c怎么办的我一概不问。齐四爷另外的人情帮我,那我再和他另算,和你这桩买卖不相干。” 他已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小乐听闻自己非但不用还那预支的钱,还另有一笔报酬可得,真正是喜从天降。 不过他高兴一阵,又有些不安起来:“白公子,我小乐没读过书,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今天如果办砸了事还拿钱,以后要被人笑死的。” 白廷生想了想,说道:“你要真的过意不去,就帮我办件事。” “没有问题的!”乐善毫不犹豫地说,“白公子你吩咐下来,我小乐一定拼命给你去做。” “不不不,”白廷生笑道,“不用拼命,不过辛苦是一定的。我要你代我跑一趟常州府蔡泾坝,找到一个叫做外号叫‘老虎’的外路人,可能是米商,可能是茶商,捎我一封信。” 说着他的脸色凝重起来,“我时间不多,给你三天,带回信给我。” 这个“老虎”,自然就是程迷糊的化名了,此刻程迷糊带着人马,就在蔡泾坝。 “这样急?”乐善只是惊叹一句,并没有表示出为难的神情,只小心翼翼地问:“那位‘老虎’大爷,也是你们这一路的?” “对!你要买骡子买马,需要多少钱就向那位胡三爷支用。” 乐善点点头,又道:“那我得跟家里说一声,要么中午请白公子一起去我家吃酒,不远,就在赤岗集最西头。” 白廷生虽然相信乐善不会出卖了他,不过算天算地算不准人心,既然他肯带自己去认家门,知道他家人在哪,也是一道保障。 想到这一点,白廷生便很痛快地应承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乐家小妹 整个赤岗集也不大,从中段的福成客栈到集西头,拢共不过三百几十步路。 白廷生等人干脆安步当车,一路谈谈说说,倒也惬意。 乐善手里提着食盒,那是福成客栈现做成的几样菜,小地方没什么好吃食,就这已经是最高标准的了。 白廷生随口问道:“乐先生,你结亲没有?” “不敢当,您叫我小名阿善好了。”乐善恭恭敬敬地说,“结亲是结不成的,一则没有相中咱的,二则家中实在不够娶妻的格儿。” 白廷生估摸着乐善总有三十一c二岁了,比自己大半张,这句“阿善”无论如何叫不出口,便道:“我叫你老乐好了。” 乐善虽然仍觉得僭越,可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得遵命。 走到赤岗集的最西头,却还没到乐善的家,得沿着一条小路,拐进偏北的杂树林子边上,才瞧见一个破落的篱笆院。 这一见之下,白廷生总算知道老乐为啥娶不成媳妇了。 他们家就一间土坯房子,里面用木板隔断开,分别给乐善和他èi èi两人同住——试问这种景况下,谁又肯嫁上这种门来? 即便不嫌拥挤,那每晚夫妻夜话,小姑子在一板之隔的听着,尴尬也尴尬死了。 倘若小姑子只是五六岁c七八岁的娃娃,那也还罢了,可偏偏已经是个长成开窍的大姑娘,这给任何一个正常女子,都是不会愿意的。 乐善要想讨老婆,除非两条路:盖房子c嫁妹子。 这会儿乐善的小姑子,正穿着一身破旧缝补的单衣,蹲在家门前的溪水边上淘米。 乐善老远便喊:“二妞,有客人,多加两碗米。”说着指了指身后的白廷生和胡三寿。 乐家小妹转过脸来,与白廷生对了一眼,便红着脸匆匆转回屋里去了。 可是白廷生恍惚之间,那丫头仿佛彩霞飘过,一种说不出的惊艳之感,叫他有些失态地呆了半晌。 他没想到乐善这人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儿的油滑气,养了个妹子却是正经蛾眉杏眼c樱唇瑶鼻的美人胚子,颇有江南女子典型的清秀之气。 白廷生的心中不禁浮现出一句诗:清水出芙蓉c天然去雕饰。 乐善假装没瞧见他的失态,从墙角搬了四块高矮相近片石,搁一块方板,就是餐桌了。 “太简慢了,太简慢了。”他搓手连声抱歉。 “不打紧的。”胡三寿拉了拉白廷生,笑道:“我们又不是养尊处优的老爷。” 白廷生这次清醒过来,跟着笑道:“就是,平时怎么弄,今天还怎么弄。” 可是乐家小妹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很想问问乐善,这么漂亮的妹子,怎么就没嫁出去? 可这是人家的私事,他们之间的交情止于主雇关系,如此问的话未免唐突。 饭菜摆齐,四人刚刚坐定,胡三寿突然用胳膊碰了碰白廷生,低声道:“林子外边有人。” 白廷生不动声色,却听林外响起“啾啾”鸟叫之声,不过叫声太假,一听便是人声模仿。 正当二人惊疑不定之间,乐家小妹忽然停了筷子,满面通红,一双大眼睛不住地向林外瞟去。 乐善脸色一沉,低声骂道:“这个报应东西,再来打断他的腿!” 白廷生与胡三寿对视一眼,约莫知道了怎么回事,都笑了起来。 老胡不免有些轻佻地打趣:“小乐,外边耍口技的是你妹夫?” 他年纪比乐善大一些,自然就叫他小乐。 乐善也瞧出他们这对“主仆”约莫是假的,因此对老胡也是一样的尊敬。 他有些愤恨地道:“是前面庄子小混蛋,长得倒是五大三粗,可成天游手好闲的,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着向他妹子瞥了一眼。 乐家妹子却声若蚊吟地反驳:“他说了,要去当兵的” “他当个屁,大头兵能有什么出息?他倒敢打倭寇?再说他又不是军户,轮得着他吃这碗闲饭?” 乐善刻意拔高了嗓门,向树林外喊道。 不一会便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白廷生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虽然支持自由恋爱,不过别人家事不容置喙,只好跟老胡埋头吃饭,罢了便早早告辞了。 临走时乐善一直将他送到赤岗集边上,拿着胡三寿支给他的三十两银子,自去城里租骡马了。 午后的赤岗集很宁静,不管是居家买卖的,还是码头上揽工的,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辰顶着骄阳出来熬筋骨。 有房有家的躲在屋里,远路来揽工的便寻个背阴处,不拘树底还是墙根,只要能遮得住日头,再腌臜再乱遭的地方也能躺下纳凉。 看来镇江府的百姓,在生活上虽然谈不上体面阔绰,总还过得去。 “乐家的小娘子怎么样?” 两人走着路,胡三寿却冷不丁来了一句。 “什么怎么样?” 白廷生还在思考着“民生问题”,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胡三寿咧开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那小妞儿生得挺俊,不如你就带回岛上去” 白廷生看他一脸猥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就扯吧,就不怕乐善和你拼命?” “怕啥?”胡三寿一拍胸脯,“只要你有想法,我老胡出马,给你拉这道纤!” “滚!” 回到福成客栈时,金掌柜不在。 这老头昨晚得罪了顾永贵,虽然因祸得福,结交了齐四,可毕竟留着个祸患,因此中午便不见了人影,听看店的二狗说,是“跑码头”去了。 所谓的“跑码头”,不是去跑船送货,而是去找丹徒县地面上的有力人物,请他们居中调停,花点钱陪个罪,最好能把这道梁子消了去,否则早早晚晚需要另谋出路。 ——齐四是个坐不住的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镇在这一亩三分地保他,只要顾永贵得了机会,他金掌柜这点儿买卖势力,可架不住三拳两脚的折腾。 白廷生但觉客栈里没什么滋味,现在户帖路引在手,又不怕官府盘查,索性兑现昨天的话,带胡三寿上甘露寺去耍。 大明的甘露寺的沧桑,比三国时不知多了几分,比后世又不知少了几分。 白廷生便怀着一种复杂而忐忑的心情,奔北固山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甘露留墙 北固山并不高,却胜在一个“险”字。 青葱翠绿,放眼尽是蔚然古树。 山上甘露寺,在常人看来如同青绒包裹之中的明珠,宁静,安详。可白廷生身临其外,观这庙宇,竟好似碧绿涛山中的一叶扁舟,颇有逐浪观海之势。 或许是因为他从海上来,近日见惯波涛,无形之中改换了心境的缘故。 两人一气从山脚登上山顶,并未觉得疲累,便径直向那寺庙中走去。 进了山门,却没见几个香客,只有低低的木鱼诵经之声,从寺庙的深处传来。 想来今日既非正月c十五,又不是喜庆节日,加上天气炎热,以至如此罢了。 寺庙中没有见到知客僧人指引,倒有一个小比丘在院中洒扫。 胡三寿是个没有雅趣c更无禅心的人,他左右张望,非但找不到什么好玩的去处,更不见几个人影,因此觉得不耐烦起来。 他凑到白廷生身边,低声道:“这里看来没什么意思,不如回客栈吧要么进城也行。这回大摇大摆的,总比逛这破庙快活。” 白廷生本是无可无不可,便要随他下山,谁知道那小比丘却叫住了他。 “这位施主相公,是来‘留墙’的吧?” “刘强?” 白廷生这可不懂了。 小比丘似乎是见惯了什么“留墙”的人,因此熟门熟路,指着东院的月门,说道:“这边请。” 白廷生略感有趣,便跟了上去。胡三寿见有新鲜可瞧,自然也就不提下山的茬,一同去了。 谁知那小比丘带着两人绕过一间僧舍,却到了后院墙一面一人多高的墙壁之下,只见那墙壁似乎粉刷不久,灰粉如新,只是上面被人题满了长短句c打油诗。 这些不全是完整的诗词,有部分残句c缺字的,白廷生粗略一数,总有四五十首。 所谓残句,就是写三句或两句,不曾作完的诗词,比如有一首“甘露寺下望神州,风雨潇潇北固楼”,便只有前两句。 缺字就是框架已成,只在关键字眼上空着,比如某诗中有一句“临江观海(空)松涛,不愁山河不愁城”。有两人在空白的下方各留一字,一书“羡”,一书“恨”,填进句中各自通顺,其中含义却恰恰相反,倒也有趣。 白廷生越看越有兴味,忍不住一首一首地读了下去。 不过这些诗中毕竟好诗少c败笔多,有些打油诗粗鄙不堪,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胡三寿一瞧这满墙苍蝇似的大字,顿时头大如斗,干脆留白廷生一个人去在墙下看诗,自己找了个亭亭如盖的古松,就在树荫下歇息,也蛮惬意。 小比丘见白廷生一道墙看罢,便指着边上一条长几,说道:“施主想不想留墙,笔墨都是现成的。” 白廷生问:“怎么个留法,可以填c续吗?” 小比丘笑道:“之前的相公们写了残句c缺字,便是给后来者填续的。” 白廷生这才明白,之前小比丘说的“留墙”,便是在这面墙上留下自己的笔墨。 看来这镇江府倒有几分文墨底蕴,连寺庙之中也有这种风雅景致。 “好吧。”白廷生便走到那长几之前,笔墨果然都已备好,不过砚台边上还有一本册子,上书“功德簿”三字。 白廷生恍然大悟,不禁摇头苦笑,随手翻开那功德簿,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几页。他便提笔蘸了墨汁,在空白处写上:“丹徒白飞卿” 他不知该捐多少,便往前面去瞧,上一位写着“蒲州张子维捐银一两”。 于是他也依样画葫芦,加了“捐银一两”四字。 小比丘笑眯了眼,一叠声道:“佛祖保佑,相公,请吧。” 白廷生交了钱,正打算将功德簿合上,可余光一扫,才发现上了当。 只见前面各人所写,有捐钱十文的,也有捐银一钱二钱的,最多也只二钱。 他忽然觉得吃了大亏似得,不禁将那蒲州张子维腹诽了一番:“这家伙倒阔绰,害我多掏银两!” 于是他问那小比丘:“这位张相公有没有残句或者缺字?” 他想,这家伙若留得残句c缺字,那便乱填一通,叫他下回见了大大气恼一番也好。 那小比丘果然说有,便领着他找到两句残句,说道:“正是这两句,张相公新留的,还不到半个时辰。” 白廷生一看,正是他见到的第一首,也就是那句“甘露寺下望神州,风雨潇潇北固楼”。 见到这一句,白廷生便对那蒲州张子维愈加鄙视,盖因此句是从辛弃疾词《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一句变通而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本事。 既然对方并没写下什么绝句,白廷生便突生攀比之心,非但不愿填个臭词烂句,反而打算想一句妙诗,来把这家伙比下去了。 可他应试的古诗文虽学了不少,要作诗却又何其难也!只好搜肠刮肚,找一句现成的用用。 哪知现成的也并不好找,要么韵脚不对,要么就是“前人”所作,已经在世刊行,要找只能从清朝往后。 小比丘见他蹙眉沉思,也不来打搅,这种样的书生他见得多了,有些特别慢的,往往半个时辰也想不出一句好诗来。 谁知白廷生只思忖片刻,便提笔落字,写下一句“两岸烽烟红似火,此行当可慰同仇”! 这是摘自朱总司令诗选中《出太行》的一句,论气势论意境,都比张子维那句胜过百倍。 “甘露寺下望神州,风雨潇潇北固楼。两岸烽烟红似火,此行当可慰同仇!” 白廷生提着笔上上下下读了两遍,越读越是得意,只觉除了一口恶气,大感快慰。 既然“一两银子的大仇”得报,白廷生便不再逗留,脚步轻快地带着胡三寿,两人一前一后,下山去了。 小比丘自去山门送客。 三人刚刚离开,这院中一间小屋的禅门打开,走出一僧一俗两人来。 那僧是老僧,须眉皆白,颇有一副庄严法相。 他将那年轻书生送到禅房门口,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张相公,这便后会有期了。” 张四维恭恭敬敬地还礼道:“上师留步,子维过些时日再来叨扰。” 老僧道:“言重了。” 张四维再拜,便离开禅房,绕过那棵老松,向前院走去。 刚走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面诗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身陷险境 下了北固山,白廷生但觉一身轻快。 不过他拒绝了胡三寿进城的提议,这一趟出门,头一件事就办得顺利,很快拿到了户帖,因此他预备回客栈盘算盘算,重新整理一下后面的思路。 如果赵开泰在镇江练兵的事情确定下来,那他甚至可以跳过许多麻烦步骤,只等赵千户到镇江上任,自己改换了军籍,便假借军令径直上山东求见戚继光,把事情收尾。 原本预计两个月未必能够办成的,现在很有可能一个月便做到圆满,白廷生高兴之余,反而更加小心谨慎——他决不允许“乐极生悲”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因此他要回客栈,将谢老和留给自己的“锦囊妙计”拆出来,细细盘算一下,确定再无缺漏之后,便等程米虎的到来,把这件大事之外的另一件小事也顺带做成,便可以安安心心等老谢的回复了。 至于另一件小事,本来也不是轻松差使,但是情势现在对自己极为有利,这件事应当费不了多少周折。 这件事说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老谢想在大明开个买卖,一则作为“狡兔三窟”的一窟,二则为他们今后洗白上岸打基础。 白廷生已经盘算好了,等赵开泰的任职有了准确的风声,便找齐四讨教开买卖的事情。 因此他在北固山下告别了进城的胡三寿,自己一个人回客栈去了。 由于金掌柜挂了“歇业”的牌子,因此福成客栈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人气,只有二狗一个人趴在柜台后面,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账本。 白廷生进门便和二狗打招呼:“二狗,今儿不忙?” 二狗没有答应,只是神情慌乱,满脑袋都是汗珠。 白廷生觉得奇怪,便走到柜台边上,问道:“你咋了,身子不痛快?” 可那二狗还是不答,拿手指快速地在账本上敲着。 白廷生更加疑惑,低头一看,只见二狗指着账本上一句“五月廿二永昌走账一百三十五两”的“走”字,不断地敲击,已敲得指节发白。 走?! 白廷生心中咯噔一声,双眼飞快地向前h一u én一扫,转身便走,可为时已晚,转眼间几个提刀的大汉已经闪出身来,分别堵住前后大门。 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将手中刚到往他肩上一架,尖声笑道:“嘿嘿嘿,白公子,劳你的驾,跟弟兄们走一趟。” 白廷生名义上是海盗,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半点没有。 他在一瞬间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然后很明智地决定束手就擒。 两个人上来把他双手往后一背,掏出绳索紧紧地绑上。 接着白廷生眼前一暗,已经被一块黑布蒙住了脸。 白廷生在几人的胁迫之下,双目不得视物,踉踉跄跄地被推上一驾马车,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分别用bi sh一u抵着他的两肋,令他动弹不得。 听见外面“啾”的一声,马车一动,便缓缓地驶出。 白廷生知道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虞,悬着的一颗心也定了下来,便向左右两人问道:“请问阁下是哪一路的朋友?” 左边一人将bi sh一u往他肉里推了推,恶狠狠地道:“少啰嗦。” 白廷生只好闭上嘴巴,默然思索着脱身之计。 这帮人一定是跟踪自己很久,趁着老胡不在身边c金掌柜不在店里的时候才动手捉人,可见是早有预谋! 不过他现在即便想套话也不能够,因为左边那柄bi sh一u已经刺破了肌肤,肋下清晰地传来阵阵痛楚。 好在伤得应该不重,左边那人见他闭上嘴,也很快缩回了bi sh一u。 白廷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的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许多事情——他不是慌乱,而是强迫自己去想,去思考。 人只有在冷静时才能真正思考,反过来说,只要他在思考,就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果然,他慢慢地发觉,他的脑袋里想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事情少,就会变得清晰,思路清晰,证明人已冷静了下来。 然后他便感到马车稍稍侧倾,似乎是向右转了一个弯。 白廷生悄悄将右手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个指节上——他在计数。 过了一会儿,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应该是进城了。很快马车再次向右转弯,白廷生右手的拇指便向后摸了一节。 随后他们的行进路线开始变得杂乱无章,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白廷生猜想,这大概是为了不让他记住路径。 等到马车转过最后一个弯,终于驶入一个极僻静的所在,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此时白廷生的右手已摸到小指的第二个指节c左手在无名指第三个指节,这说明马车右转了十一次,左转九次。 忽听一声喝令:“下车!” 两柄bi sh一u贴着他的后腰,将他推出马车,外面自有人接应,夹着他走了两步,一人提醒道:“抬脚。” 白廷生抬脚踢了踢,是个门槛,可后面的人却粗暴地将他硬推进门,他的左脚被门槛一挂,顿时向门内栽去。 不过幸好有人在他胳膊下拉了一把,因此只跌了个踉跄。 饶是如此,白廷生也已经狼狈得紧,脸上火烧似得,心中窜起一股怒火。 只听四周响起一阵讥笑,一听之下,这道门户之中远远近近居然有数十人! 其中一人叫道:“李良,你这么好心做什么?莫非他是你姐夫?” 这话立刻又引来一阵哄笑,白廷生感觉臂膀下那只手捏紧了些,随即又松开。 那李良一言不发,与另外一人将白廷生带到一间臭气熏天房里,绑缚了他的双脚,便将他丢在地上。 听见外面关门落锁的声音,白廷生知道暂时没人会来骚扰他了,于是将绑缚着的双手从脚底绕出来,扯下了蒙眼的黑布。 四下望去,却见陷身之处,竟是一间废弃的羊圈,房中那直冲头盖骨的臭气,原是浓重的羊膻味和遗下的羊粪混合而成! 除此之外,身周再无一处可以落脚的干净地方,窗户被人用麻布包遮住,只透进昏昏暗暗的日光,更看不清屋外是个什么情景。 白廷生已经几度作呕,这地方对他的折磨堪比炼狱! 他狠狠咬着牙,强忍着胸口乱窜的怒火,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冷静c冷静。 过了半晌,他长出一口气,用那块黑布再次蒙住口鼻,只剩一双眼睛在外。 屋内那股浑恶的臭味总算减轻一些,可是他的处境,却依旧如这屋子一般,一片昏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蛙声入夜 李良百无聊赖地蹲在老槐树后面,几个清河帮的“同事”正聚在墙角的阴影下赌骰子,骰珠在瓷碗里叮铃铃地滚了几圈,接着便响起一阵叫好和叫骂的声音。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道:“润他妈妈的,走了他妈的霉运!” 胖子捏了一把腰间的钱袋,已经瘪得只剩下几个铜子儿。 这次清河帮做的买卖油水多,因此赌面也大,开赌前定的规矩:一把最少押一钱银子,胖子钱袋中这几个铜子儿显然不够他再玩一把的。 坐庄的是一个黑脸汉,见他的窘状便笑道:“葛胖子,还押不押,不押我们就开了。” 葛胖子恶狠狠地道:“急着出殡?等到!” 他吐出一口浓痰,起身来到李良身前,手一伸,居高临下地道:“李良,把你的银子借我。我知道昨天堂主给你支了三两。” 李良撩起眼皮,瞧也没瞧他一眼,只在鼻腔里哼出两个字:“不借。” 说实话,他对这些混子烦透了,虽然他自己并不高尚到哪里去,但他至少坚信,自己不会总在这泥潭子里搅污泥,早晚有一天也会光鲜亮丽地走出去,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物! 而这些垃圾,就像阴沟里的臭狗屎,只能烂在这腌臜阴暗的世界中,最终走向腐朽! 他顶瞧不起这些人,他在心里想:“哼,老子和你们不一样。” 葛胖子见这新来的胆敢跟自己甩脸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小眼中厉芒闪闪,依然把手伸着,不过语气已经冷得怕人:“你借不借?” 他可半点不怕面前这个六尺高的大个儿,虽然对方站起来比自己高过一个脑袋,可葛胖子晓得,这李良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瞧不中用的东西。 李良强自压抑着自己嚯嚯的心跳,刚才的一腔热血早已化为乌有。 他偷偷咽了口唾沫,贴着树干站起来,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 这钱他不能动,一个字儿也不行! 这时那坐庄的黑脸汉起来打圆场:“葛胖子,你找小王借就是了,有什么干系?” 赌摊上一个瘦子立刻将面前成堆的碎银子拢到身前,笑嘻嘻地道:“那不行,赌桌上借钱败运道。” 众人都不再劝了,小王这话是赌场上的真道理,谁劝谁没理。 黑脸汉道:“那只好我坐庄的借你,你又何必朝人硬要那点儿棺材钱?” 这黑脸汉倒不是有多好心,他和李良是一个庄子的,这小子的境况他晓得一些,说李良的钱是棺材钱,绝不是骂人的。 李家老母瘫在炕上多年,前天好赖蹬腿玩儿完了,李家小子虽然游手好闲,可是真孝顺,昨天求到他们清河帮来,就是想挣几个棺材钱葬他的死鬼老娘。 可是葛胖子好像不依不挠,三角眼盯住了李良,冷冷地道:“最后问一遍,借不借?” 李良脸憋得通红,胸腔一起一伏,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可那个“不”字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始终没敢出口。 “啪!” 葛胖子狠狠地抽了李良一个耳光,戾气十足地道:“揣着银子给你妈埋隐蔽些,别叫盗墓的给掘了坟,再好的棺材还不是白瞎!” 李良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本已打算忍了,可这句话一说,好像点燃了hu一 yà一桶,只见他狂吼一声,发了疯似的冲上来扭打。 赌钱的人立刻一拥而上,喊叫着将两人拉开。 其中几个拉偏架的,只顾抱着李良的手臂,不叫他出手。这一来李良有败无胜,不久便给葛胖子一通乱拳,打得皮开肉绽,眉骨上汩汩地涌出鲜血,抹了半边脸都是血红,看上去既狰狞又可怕。 “他妈的干什么呢!” 就在李良发了狠,甩开那几个拉偏架的人时,门口突然响起一声爆喝。 黑脸汉很机警地挤到两个当事人的中间,将两人同时推开,另外几人乱七八糟地叫道:“葛堂主。” 那葛堂主身材敦实,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向葛胖子问道:“你搞什么东西?” 葛胖子咧着嘴赔笑道:“哥,就跟新来的小李玩玩,一下失了手。” 他跟葛堂主两人是亲弟兄,容貌倒有七分相似。 葛堂主哼了一声,乜了李良一眼,说道:“洗了脸去,今晚你值夜。” 李良愤愤不平,正要脱口顶撞,却被那黑脸汉拉住了。 一股气泻下去,人也软了一半,李良咬着牙勉勉强强地应了声“是”,便推开人群,重新回到他的老槐树下,独自一人生起了闷气。 与这小院一墙之隔的羊圈,依旧昏暗无光,可那股子混着羊膻味和羊粪味的臭气,却似乎淡了不少。 不知是适应了,还是白廷生的嗅觉已经被熏到麻木,总之他不用像昨天刚进来时那样连连作呕了。 外面的吵闹和打斗声,他听得一清二楚,那个葛胖子他知道,就是昨天在福成客栈将他绑来的人。 现在又知道了一个“葛堂主”,那么只要出去一打听,多半便能打听到这些人的来历。 可是怎么能出得去呢? 这些人将他抓来,一不殴打,二不逼供,三步lè su一,完全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寿哥现在肯定在到处找他,齐四恐怕也派人打听了,可这些人既然敢把自己藏到此处,说明这里很隐秘,齐四他们未必就能查找得到。 这时他听见那葛堂主说:“洗了脸去,今晚你值夜。”心中一动,忽然便有了计较。 不一会儿,堵在狗洞外的石头被人移走,一碗浑汤般的凉水被人送了进来。 谁知外面葛胖子的声音道:“等会,老子加点料。” 那只碗随即被端了出去,再送进来时,水面上却漂浮着一团唾沫 狗东西! 白廷生听着外面放肆的哄笑声,登时怒不可遏。 他没有去碰那碗水,甚至连手也没抬,便重新闭目养神。 这种时候,他必须尽可能的保存体力——他可不希望等到有机会逃跑的时候,自己却跑不动了 好不容易熬到夜晚,白廷生从屋中彻底黑下来开始,便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已经彻底没有了人声,吱吱不断的蝉鸣几乎统治了整个黑夜。 白廷生依旧在等待,等到四周又开始响起“咕咕”的蛙声,并且逐渐连成一片,直至轰鸣如雷的时候,他终于在黑夜中缓缓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面前那扇紧闭的大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说服李良 透过门缝望去,院里黑沉沉的有些怕人。 这已经是白廷生被捉来的第二夜了,从昨晚的情形看来,每晚守夜的只有一人。 今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那个李良。 白廷生屈指在门板上轻轻扣了扣,听见外面衣衫响动,簌簌的声音只一声便停了。 他又敲了敲,跟着外面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问话:“什么事?” “李小哥,能不能说两句话?”白廷生的语调同样压得极低,如果不是仔细倾听,在这蝉鸣蛙叫中,未必便能听得到。 外边许久没有动静,就在白廷生即将失望的时候,却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沿着墙边向大门走来。 他压抑住狂喜的心情,问道:“是李小哥?” 李良道:“是是我。白公子,你好。” 白廷生一皱眉,这个人的语气倒好像识得他一般,于是试探地问道:“你知道我?” “嗯,远远见过一面。”李良说道,“昨天,在乐家。” “噢!”白廷生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就是林子外面学鸟叫的那位仁兄?” “是的” 白廷生大喜,白天时他听出这李良胆小,因此想拿刑律来唬他一唬。 本来只有三成的把握的,可是现在听说是他,这份把握又多了三成,立刻从输多胜少的局面扭转过来,无形之中又给了自己许多信心。 这是顶要紧的! 于是他先按盘算好的路子说:“李小哥,我看你不像个坏人,怎么做这杀头的勾当?” 他有意把“杀头”两个字说重了一些,好达到一语惊人的目的。 李良果然被惊住了,嗫嚅半晌才急急分辨道:“我我也不想的!我娘过了世,我得给她挣棺材钱!” 或许由于心急,最后那句话说得声音好大,竟将一片蛙声惊止了。 李良紧张地望了望四周的房屋,清河帮的人都睡在里面。他惴惴不安地道:“我不和你说了。”转身便要离开。 白廷生哪里会让他走,于是脱口而出道:“你就不为乐家小妹想想?” 这一招果然打中李良的死穴,他停住动作,慌张地问:“怎么说,跟阿秀有什么干系?” 白廷生暗叫惭愧,他也是才知道乐家小妹的名字叫阿秀。 “你可知道,阿秀对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李良其实知道,他已经和阿秀会过好几面了,他觉得阿秀对自己是有好感的。 可这种事没有当事人亲口说,光靠自己猜测和感觉怎么靠得住?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自作多情! 于是他急忙问:“白公子,你知道?阿秀和你说了?”随即他便自我否定,“不,这种事她不会对你说的。” “这还用得着说?”白廷生哂道,“阿秀听见他哥哥骂你,一个劲儿的替你说好话,我会瞧不出来?人家姑娘包准对你是有意思的!” 李良高兴的直搓手,虽然他自己也猜得到,可自己的猜测是一回事,旁观者说出来又是一回事,更何况别人如此笃定? 谁知接下来一句话,却仿佛给他泼了一大盆冷水! “可是你不想想,阿秀会嫁给一个死刑犯吗?”白廷生冷冷地道,“况且他哥哥现在给我做事,你却绑了我,你们的好事无论如何成不了的!” 听见“你们”两个字,李良既喜且忧,他对乐善给白廷生做事这一节倒不怀疑,他是亲眼看见乐善对这位白公子毕恭毕敬,也瞧见白公子的那位跟班给了乐善三十两银子。 他甚至一度以为,那三十两银子是用来买阿秀的 城里有钱人到乡下讨个姿色好的小妾,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他一阵惊一阵喜一阵忧,几度患得患失之下,已经完全丧失了主意,连忙用哀求的语气问道:“白白爷,您是有手眼的人,您教教我怎么做?” 这一句话问出来,白廷生才算放了心,李良这小子毕竟太嫩,给他三言两语就变成了橡皮泥,想捏什么形状都由得自己了! 他在高兴的心情下,语速也快了些:“你听我说,今晚你就想办法出去,直接上淑华斋去找齐四爷。淑华斋你知不知道?” “在城北,那还能不知道?” “好,你只要把这个地方告诉齐四,其他的事情他会包办的。” “您认识齐四爷?”李良吃了一惊。 镇江府的人,除了白廷生这个西贝货,没有人不知道齐四爷的,没有人不知道齐四爷在镇江府的力量。 清河帮那五六十号人,在齐四爷面前根本连屁都不是! “我和齐四是好朋友。”白廷生简明扼要的提了这层关系。 李良立刻感到庆幸——自己险些就被那些清河帮的垃圾拖下水,成了齐四爷的仇家! 不过他还有一层顾虑:“白爷,我出了去,清河帮的人不会放过我的” “清河帮么?”白廷生才知道这伙人的来头,他没好气地道:“这算个屁,你就留在齐四那,怕什么?” “好!” 李良但觉背后有齐四爷撑腰,胆气一壮,转身便冲到老槐树下面。他的身手倒还不错,三两下攀上树干,开声一纵,便跳上了围墙,一矮身便不见了人影。 夜过得很慢,白廷生本以为李良出了去,很快便能找到淑华斋,齐四也会很快派人来救他。 可是他支棱着耳朵,左等右等也没听见动静,不禁心烦意乱起来。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估摸着天快亮了,白廷生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齐四一定会来的,只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可是耳听得鸡叫三遍,依然没有齐四的消息,白廷生再也坐不住,一骨碌站了起来。 齐四再不出现,清河帮的人很快就会发现李良跑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来盘问自己! 果然,白廷生刚刚想到这层,就听见院里有人叫道:“欸?李良那小子呢?不会跑了吧!” 这时“哐哐哐”响起一阵开门声,七八个人冲进院子里,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李良呢?” 跟着那葛胖子恨恨地道:“这小子一定是报官去了,老子一早就觉得这狗东西银样镴枪头,根本不可靠!” 葛堂主阴沉的声音随后响起来:“不要说这些没用的,把羊圈里姓白的带上,我们马上换地方!” 院子里轰然应诺,白廷生随即听见门锁咔咔的响动,不一会,铁链落下,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 一阵刺眼的阳光猛然射了进来,白廷生下意识地遮住双眼,紧接着“呼”的一声,一只满是尘灰麻布口袋,当头罩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救出生天 小院此时乱成了一锅粥。 葛堂主连声呼喝,几个手下被他调动得拼命搬运家什。好在这间院子是主顾临时借给他们用的,除了一些日常用具,家当不算太多。 很快众人大包小包背了出来,白廷生也被装在麻袋里,由两个帮众扛着,等在了院中。 “走!”葛堂主大喝一声,当先出门而去。 可就在他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外巷子里突然一片雪白的刀光闪过! 惨叫声中,葛堂主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冲天飞起,人还保持着行走的姿势,脖颈的断口处鲜血喷洒而出,瞬间将两扇大门染红。 这一下变化太快,院里的帮众哪里反应得过来,都惊得呆了。 转眼间四面墙连捕役c巡检加上布衣,接连翻进几十个人来,如狼似虎一般。 葛胖子脸上闪过剽悍的神情,提刀大吼一声,便合身冲了上去。 头一个跳下围墙的张保权大喝一声:“润你妈妈!”侧身一闪,避过对方的狠劈,反手一刀便将葛胖子捉刀的右手齐腕斩断! 一时间院子里挤满了人,水火棍和铁尺照着清河帮众的腿脚手臂关节处,毫不留情地招呼,一片惨叫接连不断地响起,整个院子立刻变成了人间炼狱! 在巷子里斩杀葛堂主的正是胡三寿,这家伙甩掉刀伤的血珠,进门便扶起那麻袋,叫道:“帮个手!” 张保权挤过来,刀尖在袋子口的绑绳上轻轻一挑,绳子崩断,麻袋里豁然钻出一个人来,不是白廷生是谁? 整个战斗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在清河帮的全军覆没之中结束了。 进来营救的三拨人马各自向领头的汇报,一名巡检司的弓兵颠颠地凑上来,向张保权笑嘻嘻地道:“大哥,这些匪徒光天化日之下胆敢绑票拒捕,已经被咱们拿下了——共九人,死一个伤八个。” 随后那人附到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受伤的八个人,有两个怕是活不成,其余的也废了。” 张保权轻松一笑,指着白廷生道:“老子又不是巡检了,现在就是个打杂跑腿的脚色,你跟白公子汇报。” 那人一愣,随后便换了个笑脸,向白廷生重复了一遍,最后朝胡三寿一竖大拇指,佩服地道:“胡老哥,你够狠,手起刀落,眼睛都不带眨的!” 胡三寿满不在意地摇摇手,笑道:“小意思。” 白廷生扫视着身处的院子,感受着阳光的炽烈,贪婪地嗅着清新的空气,竟生出恍然隔世之感。 这时他听见那弓兵向他汇报“战况”,便整理了一下衣衫,从容地笑道:“我不问匪徒有多少,只问问老哥们来了几位?” 那弓兵一时不明所以,用询问的神情向张保权望去。 “笨蛋!”张保权骂道,连忙使了个眼色,右手三根手指一搓。 那弓兵立刻会意,笑眯了眼,想白廷生打个躬身,干脆地道:“连张老大和兄弟在内,一共十七个。” “好,老胡,每一位老哥封十两银子的谢仪,捕役大哥和其他的兄弟也是一样!” 白廷生大手一挥,胡三寿立刻照办,请三方人马各自派人同他去取银子。 一时间院中各个称谢,谀词潮涌。 弓兵和捕役的月钱不过六七钱银子,十两足够他们一年多的所得,算得上一小笔横财了,谁能不喜? 张保权也很高兴,这些弓兵是他半夜从高资挨家挨户踹门叫来的,虽然卖他的老交情来帮手,可心里必定都有怨气。如今白廷生这一手,非但人人叫好,也给他张保权挣了好大的面子! 他当即拱手道:“白公子,你和我们齐四爷真正是一路的潇洒人物,给你们两位任一个办事,都这样痛快熨帖!” 这时那群布衣当中为首的一人走了过来,向他一拱手,客客气气地道:“想必这位就是白老兄,赏钱不敢要,前事仰仗的你,这回聊以报恩罢了。” 白廷生一愣,这话就有意思了,他和这位仁兄素昧平生,哪里来的前事,还用得着报恩? 他不禁加意打量,见此人气宇轩行,站立当前,腰杆直得标枪也似,满身的行伍气,真个英豪人物! 再观其几位手下,也是一个个虎背熊腰,不似江湖中的草莽,倒像是带兵的军官。 白廷生心中一动,抱拳还了个礼,笑道:“当面可是赵千户?” “这样叫法好见外!”赵开泰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只叫我开泰,或者赵老弟便可。” 众人一听有千户兵官在此,俱各凛然,都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白廷生请赵开泰稍等,自己走到门口一一相送,不一会巡检和捕役都散尽了,他才回来对赵开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齐四哥没来?” 赵开泰道:“他前天派人送了信给我,说调动的事情有了办法——就是你老哥的妙计!兄弟立刻收拾,带了这班兄弟匆匆赶来。四哥等不及要跟我分说,就亲自到句容县半道儿等我。 “等到后半夜咱们回来淑华斋,才知道你老兄出事了。他派张保权和顾其英分头去借巡检司c县衙的兵,自己马不停蹄赶到丹徒镇清河帮的老巢,找他们帮主替你出气去了。” 他明着是回答齐四的所在,其实是解释相救来迟的原因。 白廷生却“哎呦”一声叫道:“齐四哥单枪匹马去的,那不是虎入狼群?咱们快去接应才是正经!” 看到白廷生跟本不管那些零碎事情,先就担忧齐四的安危,赵开泰暗暗点头,心想这老兄的确是我辈中人,齐四哥真没交错朋友! 他一面跟着白廷生急步出门,一面安慰他道:“不急,清河帮的人敢动一动齐四哥,今天就叫他们灰飞烟灭!” 白廷生出了门,见巷子里不知何时栓了十几匹马,都打着军印,不问可知,是赵开泰带来的。 可他只在动物园骑过小矮马,这种高头大马从来也没碰过,只能硬着头皮强上。 好在军马驯得最好,白廷生总算稳稳当当跨在了鞍子上。 赵开泰一马当先,带着白廷生和几名麾下,纵马便向丹徒镇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清河帮主 白廷生赶到丹徒镇的时候,齐四已经把事情谈妥了。 清河帮的帮主涂老道实际上并不知道内情,所有事情都是葛堂主带手下私自做的。 涂老道不仅以上宾之礼款待齐四,还背着荆条,亲自在寨子的大门口迎接白廷生。 这是“负荆请罪”的意思。 清河帮的寨子造在丹徒镇外的小金山脚下,好大的一片山庄。 小金山滨临大江,山前一片葫芦形的小湖泊,是从大江里引的水,做成一个半天然的小港口,虽然是讨了地势的巧,倒也着实别出心裁。 寨门就在山口,涂老道神情很是颓丧,挥退了守门的弟兄,自己站在大门正当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河帮剩下的弟兄全部好似斗败了公鸡一般,集体站在庄子的空地上,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 事实上这些人无不在心里大骂葛堂主,全是姓葛的兄弟两个害得大家这样凄惨! 齐四也不去装好人相劝,他这次来的目的,本来就是给白兄弟出气的,这涂老道自己识相,那是再好不过! 于是由两个丫头伺候着,坐在山门后面不远的八角亭中,强撑着精神吃茶等待。 这几天可把他折腾惨了,三晚倒有两晚没睡成,白天还补不成觉。 齐四已经下定决心,等这件事一办完,就把白廷生接到淑华斋去住,省却许多麻烦,自己干脆就连续睡他妈的三天三夜,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正当他分神想着事情时,忽听山庄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镇江城的方向传了过来。 齐四精神一振,当即起身眺望,果然看见几人骑着快马,正烟尘滚滚地赶来。 涂老道也见到一队快马,不禁挺直了身子,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虽是负荆在身,却也不愿丢了气势。 白廷生打出城以后,跟着赵开泰奔走了二十多里路,胯骨被颠得散架了似的,双腿内侧也被裤子磨得火辣辣作疼。 眼见赵开泰指着前方的一座小山坡,和山脚下的庄子说道:“白老哥,清河帮的庄子就在前头。” 赵开泰老早就瞧出白廷生的斤两,知道他的驭马之术实在稀松平常,因此刻意放慢了速度,不致令他失足出丑。 不过白廷生虽然骑术着实差劲,可他贵在领悟极快,一行人出城驰了三里地,他便于骑马之道小有心得,纵马之时竟也像模像样。 因此原本预计巳时三刻后赶到的,硬是提前了半个时辰。 白廷生跟着赵开泰扯动缰绳,口中“吁喝”连声,手上力道掌握得不错,堪堪在庄子门前勒住马。 他二话不说,跳下马背便忍着大腿的疼痛向庄内奔去,全然没有将那涂老道放在眼里。 涂老道也是见惯了世面的,一眼就瞧出他的身份,因此攥着绑缚荆条的腰带,快步跟在后面。 齐四早已迎到了亭下,与白廷生两人对望一眼,都看见对方一身的风尘仆仆c满脸的关切之意,一时间感动和激动糅杂而生,不约而同地互相抱住手臂。 一个叫“白兄弟”,一个叫“齐四哥”,紧紧握了握手,两个相识仅只三日的年轻人,竟同时生出患难至交的感情来。 齐四招手向赵开泰等人打过招呼,便指着涂老道,向白廷生说:“兄弟,这位是清河帮的涂帮主。哥哥已经问过了,你被绑的事情他自己也蒙在鼓里,谅他不敢撒谎。到底怎么个处置,还等你一句话。” 白廷生知道,这涂帮主肯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哪里是害怕自己,全都是齐四哥的面子。 说句不好听的话,别人只认齐四,服的也是齐四,就连请罪,其实也是向齐四请,可不管他姓白的是哪路行者! 因此白廷生表现得很识趣,拱手道:“全凭齐四哥做主。” “好。”齐四果然不推辞,很自然地说:“涂老道,你听着。” 涂老道很快抽出荆条,双手托在脑门前,说道:“是。” “不要这个劳什子!”齐四挥挥手,“我只说三条。第一:我兄弟受的委屈不小,好在身体没受损伤——这一节算你平日没把坏事做绝,留了点祖宗阴德,你自己说怎么做?” 涂老道脸色阴晴不定,忽然把右手一伸,说道:“我老涂砍了这只手给白爷!” “要你手做什么。”齐四很不快地说,“那是把冤家往深了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何苦等到现在?” 涂老道略略恍然,大致把握到了齐四的要点,于是脸现喜色,说道:“好,我老涂就恳请齐四爷借贵宝地一用。明天晚上在淑华斋,清河帮摆谢罪酒,主请白爷,另邀齐四爷等诸位朋友作陪!” 齐四还是不满意,摇头道:“第一条你就不尽心!” “这”涂老道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当然了,巡检c衙门c三教九流c各条道上的朋友都发帖子,务必叫全镇江府都晓得我的诚意。” 涂老道的意思,是请得人越多c场面越大c层次越高,白廷生就越有面子,这番罪过也就越能弥补。 “嗯,这才有点味道了。”齐四道,“不过,你少了一位。你给我把顾永贵请来,我瞧他敢不敢认这个罪过!” 这件事大伙儿心知肚明,主谋除了顾永贵,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选! 涂老道一凛,只得遵命。 “第二条:罪魁祸首你怎么处置?” 涂老道瘦削的腰子脸憋得通红,恨恨地道:“还用说嘛,这几个东西官府不杀他们,老子就算劫狱也要劫他们出来大卸八块!” “不必,”白廷生插口道,“葛堂主已经死了,剩下的人不死也是残废,倒用不着涂帮主清理门户。” 涂老道一脸狠戾地说:“哼,那算便宜了他们!” 齐四道:“第三条,今后白兄弟在你清河帮就是座上宾,你给我交代下去,面子怎么给,用不用我再教你?” 涂老道惶恐地道:“岂敢,这点道理我再不懂,那还混个啥?”他转向白廷生,“白爷,从今往后,我这庄子你随来随走,弟兄们见了你,就如同见了我一样。” “嗯。”齐四点点头,面色稍缓,“白兄弟,这三条你满不满意?” 到了此时,白廷生哪里还不明白齐四的一片苦心! 这三条只要一一办到,对他来说比屠了清河帮还要有利得多,今后镇江府的地面上,他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 白廷生的心中滚滚暖流,眼眶随之一热,忍不住向齐四一拱手,哽咽地道:“齐四哥,你代我考虑得如此周到,哪里还有不满意的。” 齐四一抬手:“哎!自己兄弟,都是应当的。” 白廷生收拾起心情,转向涂老道说:“涂帮主,那就仰仗你了。” “白爷言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蓄势待发 一觉睡过了一天一夜,转眼日暮昏昏,距离赴宴的时间不远了。 白廷生从院里出来,空气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丝丝缕缕的茉莉香味,更多的还是令人精神荡漾的脂粉气息。 他笑了笑,不禁在想:住在淑华斋毕竟比福成客栈好得多,光这天然的熏香,那便是一大享受。 昨天中午离开清河帮的小金山庄后,白廷生便从福成客栈搬到了淑华斋,落脚在三进院后的一处小寓所中。 这是齐四的要求,白廷生自然也就却之不恭。 不过,淑华斋空气虽然香甜,还是冲不淡那股似有似无的羊膻味儿! 直到现在,白廷生还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中,仍有一丝羊圈里的臭气 他顺着院中的小径出了寓所,正来到淑华斋的三进院中,迎面却瞧见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款款而来,见了他便笑着招呼:“白公子,你醒啦。” 这女子笑音爽朗,正是淑华斋老七。 白廷生知道这淑华斋中的女子,虽然都是风尘中人,可有两位算是齐四的私房,一位是四姑娘,另一位就是眼前的七姑娘。 尤其是这位七姑娘,过去是此间的头牌,现在跟了齐四,便顶着淑华斋的半边天,算是半个主人,因此他的神情上便加了两分庄重。 “哦,是七姐。”白廷生道,“在你这里多有叨扰。” 七姑娘掩住小嘴笑得花枝乱颤,嗔白了他一眼,道:“说什么叨扰,不是见外么。你是自己人,叫我香宜就好了。” 这话白廷生却不知怎么接答,再说客气话那是真的见外了,可若顺着七姑娘的语气向下攀谈,又显得过于轻浮,更加不敢叫她的闺名。 好在七姑娘自己替他解了围,指着外面说道:“有个叫小乐的,在头进院的花厅等你。” 头进院是个小院子,什么营生也不做,只为歇息会客之用。 算算日子,小乐三天前被他派去常州,今天的确已该回来了。 白廷生谢过了七姑娘,赶忙离了三进院,向外面走去——他有些怕这个外向的女人。 二进院的赌场客人不多,这里的场子格调高致,因此赌客也很文雅,穿着考究不说,斯斯文文的各坐一方,完全没有吵嚷喧哗之声,只有骰子牌九碰撞翻张的清脆响声。 这让他想起后世diàn yg里的游轮赌场,参与者都是游玩之余前来消遣的,个个西装礼服,不论输赢都是一副绅士派头。 看来淑华斋的赌场也是副业,专供三进院的客人享用,比起输赢,真正的意义其实是交际。 白廷生一走进赌场大堂,有些赌客见了他,或坐或站,遥遥向他拱手,即便是自矜身份的,也向他报以微笑。 至于荷官c伙计更不用说,都停住手里的事情,弯了腰作礼。 白廷生颇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一头雾水之下连连拱手,向诸位还礼,然后加紧脚步穿了出去。 直到走出二进院,站在头进园花厅的h一u én口,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些人都是应清河帮涂老道的邀请,来参加今晚谢罪酒宴的。 因为自己一方面是首客,一方面也做半个东道,所以格外受到礼遇。 想到这里,刚才的疑惑之情顿消,人也轻松起来,迈步便进了花厅。 一进门便瞧见坐立不安的乐善,见了他惊喜交加,立刻迎上前来问道:“白公子,您的贵体无恙吧?” “没事没事。”白廷生指着椅子,笑着请他坐下,“事情办得顺不顺利?” “您的事情是很顺利的。”几日不见,乐善好像对他愈发敬畏,只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第二天早上,我就找到了老虎,果然是在米铺里,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您这位朋友,也就是老虎大爷的事情,好像不怎么顺当,因此接了信之后,就让我先回来禀报,说他日之内恐怕抽不出身。” “唔”白廷生沉吟一声,他让乐善带的信其实很简单,就是请程米虎过来一叙,顺便让他和齐四接个头。 谢三哥派老程在陆上找g一ng yg商,齐四在找海上的买主,两方都是信得过c靠得住的自己人,因此白廷生本以为是一拍即合的好事情。 谁知程米虎那边却遇上了麻烦。 “老虎有没有说他是怎么个不顺当?” “这个没说。”乐善有些为难地道,“我也不敢多问,不过老虎加了一句话:等他把手头事情办好,一定会来。假设十天之后他还抽不开身,也一定会派个得力的人过来的。” 白廷生皱起眉头,十天太长了。 如果赵开泰的事情能尽快有个眉目,别说十天,哪怕让他再等十天也等得起。可万一这件事泡了汤,他就必须另想办法,或许一天都不能耽搁! 而且他不能把希望拴在一根绳子上面,这两天就得尽快筹谋一条备选计划,不至于临事措手不及。 这时只听脚步声响,门外急匆匆闪进一个人来,是胡三寿。 白廷生与老胡对了个眼色,便向乐善说道:“老乐,这趟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乐善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知道他们有话要谈,便很识趣地告辞。 “起来了?事情做好了。”胡三寿一等乐善的身影消失在h一u én处,便嚷嚷着道,“银子取出来了,两千四百两。” 白廷生示意他不要大声喊叫,拉着他坐下,说道:“好,我很快就有用。” “那些巡检c捕役一人打赏几两银子就行了,何苦花这么多。好在谢老大藏了一笔钱在瓜州,不然喝西北风哩。” 听到胡三寿的牢骚,白廷生便笑道:“三寿哥,我得向你解释,这么大把的银子花出去,绝非我个人充大方,实在是有用处的!” “哦?”胡三寿一听,来了兴趣,“是怎样的用处?” “说起来,这一次多亏齐四哥请动了官差和巡检两面的人马,我正好大肆犒赏,做了这一手,这些人自然而然就替我打出名声去了,对咱们今后在镇江落脚大有好处。” “怎么,我们要在镇江长驻?” 白廷生郑重地道:“这个正是我想跟你商量的——按照谢三哥的意思,我打算在镇江打开地盘。市面上龙蛇混杂,和巡检c捕役预先做好交情,有他们的帮衬,不论是营生还是买卖,都好做得多。” 胡三寿这一下非但牢骚尽去,而且不得不服了。 他终于懂得谢老大为什么偏偏派个秀才过来,能把坏事办成好事的本领,他胡三寿误打误撞之下未必不能办到——反正赏钱撒银子谁都会干,可要这么有条理c有预谋的办,他是绝对做不来的。 遑论是他自己,就算程迷糊那种精能人,也未必做的这么轻松自如。 他在诚心佩服秀才的同时,也感叹起谢老大的眼光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李良投奔 淑华斋的晚宴进行到深夜,宾主尽欢,唯一可惜的是,顾永贵没来。 涂老道很客气,当场拿出两张契票,是个铺面的房地红契,占地八分,前院门店二间二层,共四间c后院住屋四间,是个“前店后寝”的格局,位置就在双井巷子西街。 其时大明房价便宜,这样一座门面宅院,拢共花去二百两不到,不过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因为前年陶知府嫌临近府署的北市吵闹,因此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将北市整个搬迁到双井巷子来,现在双井巷子热闹繁华之处,绝不亚于当年的北市风光。 就连镇江城最高档的酒楼——顾永贵名下的望景楼,也都在双井巷子的与东西大道的十字街口。 因此这两年双井巷子的地皮愈发紧俏,即令有钱,别人也未必就肯出让。 当然了,白廷生此时还不晓得这些好处,他仅以现代人的思维来理解,认为房价必然是贵的,这份礼也必然很重,因此很是感谢了涂老道。 一场酒从初更喝到三更末,就在宴会即将散场的时候,谁也没想到的是,齐四突然站出来宣布,要和白廷生换帖拜把子! 白廷生借着酒劲,自然来者不拒,欣然就在回字廊中,与齐四磕了头,结成异性兄弟。 原本渐渐清冷的气氛再度高涨,贺声如潮,每人又多了饮三杯,这样一来,已经喝醉的愈发醉了,本来没醉的,三杯下肚也是非醉不可。 多少人有生以来所经历之筵席,从未有过如此宾主齐醉的场面,一时竟传为佳话。 这就害苦了淑华斋的仆妇龟奴们,清扫杯盘碗碟c残羹冷炙,以及一地的呕吐物,直从深夜忙到第二天清晨。 直到天光初露,白廷生因口干找水而起床时,还看见有龟奴哈欠连天的,一手端着香炉,一手持蒲扇,将香烟向犄角旮旯里吹熏。 忙碌的下人们都认得他,也知道这位白公子今非昔比,因此都着意巴结,压低了声音向他请安。 白廷生不便跟这些人太过客气,只好微微点头,作为还礼。 天色还早得很,四大正房c八大厢房以及其他房里的姑娘们都还睡着,白廷生起了便不想再睡,又不便打搅别人,因此只披了一件月白色的罩袍,向外边散步去了。 走出大院门口,却见一个大汉抱着膝头,正靠在墙角呼呼酣睡。 白廷生微微蹙眉,刻意绕远了些,谁知他脚步刚动,那大汉便惊醒过来,翻过身瞪着他,半晌后不太确定地问:“您您是白白爷?” 听见此人的声音,白廷生猛然认了出来,恍然道:“你是李良!” “是!”那人一骨碌站了起来,几乎跟白廷生一般高矮,喜道,“就是我,我已经在此等了两天。” 他高兴地直搓手,脸上灰污斑驳,看上去着实遭了些罪。 “你怎么不请人带个话,那天晚上你报过信,齐四哥没留你吗?” “留的。”李良赶忙说,“齐四爷是很爽快的人,当场留我的。不过不过” 他接连支吾几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上颇有为难之色。 “不过什么?”白廷生心里有些不耐烦,就说:“你昂藏一条大汉,怎么说话吞吞吐吐?” “是c是。”李良不好意思地道,“齐四爷架子太大,我怕我粗手笨脚,服侍不好他老人家,您看能不能” 虽然他还是没能把话干净,可白廷生到底明白了意思,便问:“你想跟着我做事?”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不知道白爷肯不肯?” 见到李良的目光中颇有恳切之色,想到他救过自己的性命,白廷生心一软,没多犹豫便道:“好,你就跟我。对了,令堂的丧事安排得怎样了,还缺钱不缺?” 他见李良臂膀上没缠白布,便有此一问。 李良把衣襟撩开,只见裤腰上一条白布带,说道:“有劳白爷关心,已经下葬了。用的是齐四爷打赏的钱。” “好,你先回家拾掇拾掇,今天下午到双井巷子西街甲字十二号,记下了吗?” 李良记性挺好,将地址重复一遍,半点不错。 打发走李良之后,白廷生也没了逛街的兴致,只好背着手,又返回淑华斋。 虽说他已打定主意要在镇江展一展拳脚,铺摆一片场面出来,用人必定极多,不过该怎么用李良,他反复思量之下依旧没个主意。 反倒是有一个人,他已经筹划好了用处——他准备让乐善给他当大伙计,第一间铺面一开,向外打点接待就全交给乐善去做! 这人看起来虽有些轻浮,不过通过之前办的两件事,大致证明此人品性不坏,做事认真而且不怕辛苦,外场熟悉,又有一些生意经验,是个很好的帮手。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最要紧的优点——乐善做事,会动一点脑筋。 只这“一点”,恰恰是最合适的,脑筋多一分的心眼多,难以约束;脑筋少一分的,事事拿不出主意,最后还是他这个掌柜兼老板的费精神。 何况白廷生也是个门外汉,做生意一窍不通,事事躬亲的后果只能是事事出纰漏,买卖没做便已注定倒台了。 至于李良嘛,救命之恩必须回报,哪怕暂时白养着他,也是应当的。 想通了这一点,白廷生便不再纠结,原路返回,去他那寓所洗漱更衣,正式起身出门。 走进三进院时,却见四姑娘已经穿戴整齐,一个人站在自己门口,呆呆地望着天空。 白廷生没想搅扰四姑娘的沉思,正要快步经过,却被四姑娘叫住了。 只见这柔弱女子提起裙裾,缓缓走到院中来,万福道:“白公子,起得好早。” 白廷生只好停住脚步,见下人们形色如常,稍稍放心,正容答道:“是,四姐,你也早。” 面对四姑娘时,与七姑娘又有不同。 七姑娘虽然气势足,但相处之下还算轻松,可四姑娘给人的感觉,唯有庄重而已,叫人半点生不出别样心思,直如面对自家姑嫂一般。 四姑娘咬了咬下唇,引得人心旌微动,却道:“白公子,好不好向你打听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坦诚布公 白廷生猜得到,她想问的肯定是已经消失的吴书办,但他不想显摆聪明,于是明知故问:“打听谁呢?不怕四姐笑话,满镇江我识得的人可不多。” “嗯,原来如此。”四姑娘仿佛半点儿也不懂交际中的谦虚话,点头道,“不过这个人你认识的,是吴西山。你晓不晓得,他人在何处?” 她想了想,到底加了一句:“他是我的表哥。”似乎这样就不会叫人误会一般。 白廷生心里叫苦,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女人,是单纯,还是痴傻。 吴书办是他的把兄齐四送走的,他怎么好去找,这不是给齐四难堪么? 况且,但凡涉及男女之事,总是千丝万缕无法可解,他半点儿也不想掺和! 可话说回来,四姑娘毕竟又是齐四哥的女人,又如此娇弱可怜,要白廷生当面拒绝亦不能够,这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了 于是白廷生只好敷衍地说:“好,我尽量找找看吧。” 四姑娘“嗯”了一声,又道了个万福,转身回屋去了。 白廷生看了看她的背影,忽然生出一股尽快搬家的念头。 他是真怕再遇到四姑娘这种事,而且他这么个大男人,成日在花粉从中穿行,又跟几十个姑娘住在一个院子,总是多有不便。 想到此处,他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立即回到寓所,叫醒了胡三寿。 两人先将行礼打包收拾好,然后白廷生去向齐四辞行。 听了他的缘由之后,齐四只是好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于是并不阻拦,只说那间寓所还给他留着,随时可以回来再住。 “好在双井巷子和我这会通街很近,走路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齐四着上身,只穿了条丝质长裤,坐在客厅里说道,“你先去拾掇,今晚仍回淑华斋来吃饭。” 这一点上白廷生无可无不可,于是欣然应允。 刚要告辞,齐四却叫住了他,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白弟,咱们已经是拜过把子的手足,有一句话哥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能讲的。”白廷生见他郑重,便坐了下来,说道,“咱们二人一体,你尽管说。” “嗯。”齐四点点头,对“二人一体”这话很高兴,“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海上的‘买卖’,为兄劝你还是不要做了,早早洗净双手留在岸上,咱们弟兄一起打拼,小小镇江府还不是任由咱们腾挪?” 白廷生懂了,齐四哥这是让他“洗白”,不要再做倭寇了。 说实话,此刻他倒真有些心动,有那么一刹那间,他甚至想抛开一切,什么谢三哥c大渚岛全都不再管顾,一门心思留在镇江,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他若真这么做,也就不是白廷生了! 在他看来,谢三哥和齐四哥是一样的,两人对他都有恩,也有义,让他抛开哪一头都不可能。 “怎么?”齐四见他沉吟不语,便问,“是不是王二将军那里还有什么顾虑?” “王二将军?”白廷生一愣,随即便笑了,“哈呀,什么王二将军,和他半点干系也没有——我压根不是他一伙儿的。” “那你” 白廷生笑道:“咱们头一回见面时,在七姐的房里我就说了,我不是海盗,只是商人。你们偏偏不信!” 说着,他带着一种奚落的神情,瞥着齐四。 这时隔断客厅与卧室的帘子被人掀开,七姑娘香宜穿戴整齐,却未施粉黛地走了出来,站在齐四身边笑道:“四哥你瞧,我说的对不对?白弟身上哪里有一丝儿刀枪气,土匪窝里几百年才能造化出这样一个秀才?” 白廷生见到香宜,也就站了起来,随她口气拱拱手,笑道:“正好,七姐你给我评评理,四哥和顾其英两个冤枉我到现在,该是不该?” 香宜眼波一转,向齐四翻了个白眼:“哼,白弟,我正要给你评理。昨夜我已说过了他,可惜醉得不chéng rén样,又哭又闹的说要劝你向善,这回是自作多情了吧!” 齐四听她将自己那点丑事全抖了出来,只好告饶:“好好好,说不过你们两个,我给白弟赔罪好啦!” 说着站起来,真的作了一个揖,不过他光着膀子,看起来总有些滑稽。 白廷生心里却半点不觉得好笑,反而热浪滚滚。方才香宜说的话,仿佛击中他的心底,让他既惊讶,又感动。 “哥!”他走上前握住齐四的手,“也怪我吞吞吐吐,始终没给你透个底——其实我是替谢三将军办事。” “哦?”齐四双眼一亮,半喜半忧地道:“怪不得!谢三将军我素来是敬仰的,只不过”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做生意的话,谢和当然是个顶好的伙伴,可谢和毕竟还是海盗出身,白廷生在他那里做事,终究不是个归宿。 因此于公他是高兴的,于私却又不得不替自己的把弟担忧。 白廷生懂得他的意思,只道:“四哥你不必担心,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一年半载,必定有叫你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不过事关谢三哥的身家性命,暂时可不能给你透露太多,望你见谅。” 他说的“好消息”,自然就是谢和的“双重身份”。 只要这次与戚继光接上头,把谢和的身份认了下来,那他们这一伙人,就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官兵c委身事敌的英雄,随时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来做个大明人。 不过这一节,即便是亲如齐四也不能多谈。 好在齐四是个很懂道理的人,说道:“不能讲的就不要讲,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回头我把其英叫来,让他也给你赔礼。” “不忙。”白廷生叫住了他,“还有一个事,本来打算给你个惊喜,现在干脆告诉你吧。” 于是他将联络程米虎,在中间牵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并且告诉齐四,最多七八天的时间,就有人过来,让他准备准备。 这对齐四来说,真正是一件惊喜。 他在镇江府这小小地方,已如蛟龙被浅滩困住,再无发展的余地。假设能与谢和合作,那真正是破开樊笼,一飞冲天的机会了! 白廷生告别齐四出来,胡三寿已经从淑华斋借了车,带齐了所有行礼,只等他一起去双井巷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不速之客 时光虽然永不停歇,可人总有歇息的时候。 张四维今天难得休息,把县衙的公务撇在一边,轻轻松松地躲在庭院里纳凉。 上一任知县虽然临死前做了一件好事,将官署翻修了一遍,可依然挡不住灼热的阳光,唯有那棵伫立了几十年的老槐树,反而能够遮下一片阴凉。 槐树下一张躺椅,一方茶几,张四维就穿着松松垮垮的居家常服,靠在躺椅里,有意口没一口地啜着茶几上的酸梅汤。 汤虽然在井水里镇过,此时却已经有些温了,不过张四维没在意这些。 他的脑袋里始终在想一个人。 这时他的大妹从屋里走出来,见他这副样子,便嗔怪道:“哥,你倒悠闲,早早就答应带我去瞧甘露寺的‘留墙’,至今日还不动身?” 张四维见到自己妹子两颊如嫣,虽是娇嗔之时,仍说不出的俏美可爱,忍不住调侃道:“你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何苦非要拉上我这把老骨头,自己不会坐马车去?” “好不知羞!”张安容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在娇嫩的脸皮上刮了两下,“父亲说你少年老成,如今果真已不惑c知天命了?” 张四维忍不住失笑:“你这丫头,口上总不饶人。将来该寻个怎样的人家,才能治得住你?” 安容脸一红,随即反唇相讥:“那你倒给我讨个怎样的大嫂,好管一管你这天字第一号懒汉?” “好好好。”张四维只好举手投降,“你厉害。不过,等我想通了眼前的一个人,才能带你去。” “是谁?” 张四维神秘一笑,问道:“你可知眼下,镇江府最红的人是谁?” “自然知道!”安容得意地说,“从前最红的是城北齐四c城中顾永贵,现在嘛,却是双井巷子的那位,人称什么‘公子小白’。” “嗯,就是他。”张四维道,“他叫白廷生。” “他跟我们去瞧‘留墙’有什么干系?” “你想到留墙上瞧的那两句诗,是何人所作啊?” “丹徒白飞卿啊。”安容忽然瞪大眼睛,“白飞卿就是白廷生?” “对啊!” 张四维说罢,便闭上眼睛。 镇江府新出了个人物,叫做白廷生,这是谁都知道的。 大家对白廷生的了解,无非就是丹徒本地人c城北齐四的把兄弟c很有钱c很会交际c在双井巷子新开了两间什么都不卖的铺面。 可是此人的家世c经历如何,万贯身家怎样来的,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 而张四维恰恰知道一些端倪! 他是丹徒县的新任知县,这个白廷生从办户籍c被绑架,到接手双井巷子的铺面,他都曾参与其中。 白廷生的户帖c路引是他亲自盖大印签发的;被绑架之后也是他应顾其英的要求,派了捕役参与救援的;清河帮涂老道转让铺面的红契,也是他钤的印。 这个人如何在镇江落脚,如何为众人所知,如何名噪一时,其中经过,他都比普通人知道的多。 特别是因缘际会之下,甘露寺留墙上的那句诗,愈发使得张四维对此人充满了好奇,也更想探究此人的底细。 正当他重新陷入沉思的时候,安容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你要想通一个人,为什么不去见见他?” 张四维一骨碌站了起来,盯着安容道:“你怎么不早说!” 话音未落,他便急匆匆地回到屋里,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又急匆匆地赶出来,说道:“你在家,我去双井巷子一趟。” 可他转眼一瞧,院子里哪里还有人在,大妹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了! 正当他奇怪之时,厅门一开,一位唇红齿白的青衣书童,正笑嘻嘻地向他招手。 这个鬼灵精! 双井巷子像往常一样,很是热闹。 不过,这里有家店铺前几天刚刚换了主儿,原先的水产铺面如今也改换了花样。 现在的花样是没有花样。 满镇江城几乎谁都知道,这家铺子,啥也不卖。 如今这家铺面的主人,正穿着一身蓝布褂子,活像一个打算盘的掌柜,蹲在自家铺面的门槛上吃西瓜。 白廷生呼哧呼哧啃掉两瓣瓜,西瓜子吐了满地,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前两天还有人朝着他的铺子指指点点,互相传说着他的故事,现在大家已经见怪不怪,有相熟的经过,点个头笑一笑,也就罢了。 乐善一手捉扫帚,一手拿簸箕,站在门口,随时等他吃够了,便扫去地上的西瓜子。 他的想法很朴素:虽然两间铺面双门大开,空洞洞的啥货也没有,但门脸儿总须好生维持,否则不等今后开张,这里已成了个垃圾场! 说实话,乐善是很着急的,成天闲着做些洒扫活,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那份工钱——一年二十五两现银,折算下来一个月二两半! 过去他给人做埠头的时候,一趟活路做下来不过二三十文的中利,光景好的时候,一年也不过挣下七八两银子,多年下来也没盖成一间新房。 可是现在 越是这么闲着,乐善就越怕,他怕自家的老板本心并不想做生意,而是随时打算着卷铺盖回海上打仗去——他可是知道白廷生的来头! 他更怕这一年二十五两银子,是他加入倭寇以后的“军饷”,否则哪里有这么高价的道理? 可白廷生却似乎半点儿也不急,根据赵开泰那便传来的消息,他们家的长辈c供奉们,也就是已故王少保的故旧c老下属们,都觉得他的那份计划有九成把握。 王家现在正托京里五军都督府的老朋友代为跑门路,据说如果此路证实可行的话,王家其他子侄也可能照葫芦画瓢,下放到内陆各处“练兵”去 加上白廷生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此事万一不成的“b计划”来,索性安安心心专等赵开泰的结果。 可他也不是全然无事可做,至少此时的后院里,就运转着他新搞的一个小作坊 “老乐,你咋不吃?” 他指着身边满盆的西瓜,奇怪地问。 乐善咽了口唾沫,摇头道:“您吃吧,这东西金贵得很” “金贵个屁!”白廷生道,“吃!” 就在两人不断推辞的时候,店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张四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