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之花神》 第1章 楔子 星河灿烂,明月高悬。月色下,一朵昙花徐徐绽放,风姿隽秀,暗香浮动。 天色正是将亮未亮之时,天地间一片昏暗,却更显得这花朵皎皎如玉,惹人心怜。 钟声响了,幽沉的钟声从山上传来,伴着天边的第一缕晨曦。 一个白衣僧人沿山路而下,他神情泰然自若,显然已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禅境,远远看去宛若佛子临世。 他好像看到了那朵开的最美的花,但眼中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无端的慑人心魄。 待那僧人远去,空气中传来一声长叹,叹息中仿佛含着道不尽的苦楚、说不完的情意。 “你不开心?为什么?”低沉清越的声音传来。 “他竟看得见我?”阿琼心中疑惑,她乃是花神灵魄,凡人又如何得见? 眼前这人容颜如玉,清朗悠然,一身气度似风似云,飘逸之中隐隐透着厚重。但他身上既无仙家清气,更无妖魔邪气,虽则风华内蕴,气度俨然,却仍是凡人。 犹豫片刻,阿琼放下心中疑惑,只是答道“你帮不了我。”便又坐在溪边青石上看落花随流水逝去,直至消失在水天交接之处。 那人一掀袍襟,自然而然地在她身旁坐下,看着溪流婉转,落花流水草连云的景致,默默不语。 暮春三月,一季繁花谢,清水涟涟,落英濯尽。 溪边有茅屋一间,柴扉半掩。 一人青衫落拓,弯腰自溪水中拾拣落花,一片一片,落花如星点,拣之不尽。 水流转急之时,偶有疏漏,那人也毫不在意,仍自顾自一片一片的拣起花瓣放在隆起的衣襟中。 阿琼看着这人弯腰低头,身形不动的拣着落花,极深情又极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流水落花上不自觉的转移到了这个奇怪的凡人身上。 “喂,你为什么要捡这些花?”阿琼不禁好奇。 “聿明远。” “好吧,聿明远,你为什么拣这些落花?” 原来这人竟是出身聿明氏——传说聿明氏专司人界星象占卜、巫医祭祀之事,乃是昔日人皇部下,寿数长久,可与天地自然沟通,有未卜先知之能,也难怪他能看出花神真身。 “这花是愁绪,落花流水共添愁。水中落满了花,你心中也落满了花,自要拣拾干净。”聿明远笑答。 “我心中的落花,你为何来拣?”阿琼饶有兴致的问。 “你不愿拣,便只好由我来。” 这人怎地这么爱多管闲事,阿琼心里这般想着,刚想出声取笑他一句,心里却无来由觉得难过,便也没了玩笑的兴致,只喃喃道:“这落花是拣不尽的......”声音低不可闻。 聿明远眉梢一动,不知听没听见她这句话,仍不急不躁地拣花。天光渐淡,暮色抚过这人青衫,显出一种白日里不曾有的温柔来。 乌飞兔走,流光易逝,转瞬四十载。 阿琼日复一日的看着流水东去,年复一年地于暮春时节盛放,年复一年的等着那个人回头看她一眼。 她仍记得他每日为自己浇水除草时眉眼间淡淡的温柔,记得他拥她入怀时揽在腰间的手的温度,记得他一袭月白长衫的清俊雅致,记得他笑时眉眼舒展、如月出云散的模样,记得他的一抬眼一低眉、一拂手一振袖......还记得,便放不下了、释怀不了。 偶尔地,在暮春浓艳的三月时节,她会想起那个结庐在溪边,拣了月许落花的人。 她总觉得他是一个奇怪而有趣的人,有时又有几分痴傻。 只是一面之缘,便执意要帮她拣拾心中落花,即使她冷然相对。而他的从心所欲,洒脱自在又教她歆羡不已。 “阿琼。”低沉如醇酒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抬眼一看,就见那人青衣如旧,踏月而来。 “你来做什么?”阿琼低声问。 “来看一看阿琼你昙花一现的美态呀。”聿明远似玩笑似认真地说。 “你!”阿琼气急,白皙如玉的面上不知是气是羞,染上一抹绯红,更显得容色灼灼,莫可逼视。 聿明远心中一动,洒然笑道,“好啦,不逗你了。我是来拣落花的,你明日同我一起拣,好不好?” 阿琼开口便想拒绝,她明白他想让她放下,却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放不下。抬眼又看到眼前这人眼中映着水色山光,还映着小小的自己,忽然便生出了不忍,转而道了一个“好”字。 看着他眼中闪过的欣喜之色,阿琼也少有的开怀许多,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这一笑便如同昙花初放,其艳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动人至极。 溪水澹澹,辛夷花尽,寂寂春将晚。 有一女子临水而坐,素手纤纤,拣拾着溪中落花。身畔一青衫男子,一手拢起衣襟,一手拣拾落花,偶尔与女子对视,便朝她微微一笑,气定神闲。 流水不绝,落花也拣之不尽,两个人都不甚在意。 阿琼只当是陪他拣花,也当是打发时间,自不在意落花多少;聿明远则极专注且认真,好似眼前心中都只这一件事,或许他是觉得总有一日能拣尽阿琼心中的花? 又一日黄昏,拣完一天的花,聿明远忽而问阿琼道:“你开心吗?” 阿琼看着他如墨的长发沾染着暮色,眉目疏朗,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明明是一派光风霁月的君子气度,此刻竟有几分惑人。 她不觉答道:“开心。”说完自己都有些愣怔,随之也释然一笑,至少此刻这种感觉、这个笑容是真实的。 “想不想看看这溪流的尽头?”聿明远忽然道。 “好呀,我在这里待了许多年,却从来没看过水流尽处的景色。”阿琼说着便有些失落。 于是两人随着水流的方向前行。 溪流随山势盘曲蛇行,千回百转,在山间乱石见穿梭时奔腾咆哮,流经松林中的平地时又格外娴静、安谧。 阿琼看着眼前澄碧的溪水与两岸郁郁葱葱的松色相映,不由觉得幽美难言。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变了——仍是那副极盛的容颜,但却与这山间翠色、草木生机相融,悲愁之情似乎尽皆冰消瓦解。 再向前走去,便看见一汪潭水,水面似明镜般清透碧澈。溪流汇入的地方有落花散落,倒映如画,天然生色。 斜阳余辉吻上聿明远的侧脸,金色的光芒让阿琼无端想起那个佛心佛骨,如今已远在红尘之外的人。 “你心中仍有花。”聿明远转头轻声道,眼中神色难辨。阿琼只低头看着水面如镜,默然不语。 流水落花春去也,人亦无踪。 阿琼一遍遍回想着那一日。 她总是在想,她那时明明已经想好了,再等他百年,千年的等待若仍一切成空,她便能放下。 若是早知后来种种,她便不会如此执着,至少,她不会把聿明远牵扯进来。 也不知他们三个人,到底谁是谁的劫,谁是谁的缘。她笑得苦涩。 当时又已是四十载别后,故人重逢。阿琼仍在等着那个等不回来的人,聿明远仍是一袭青衫落拓。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你心中有花,我却不愿看你忧愁。”聿明远看着天边绯色的云霭淡淡道。 说罢他双手结印,周身笼罩着一种深沉且神圣的光辉。 “聿明远,停下!”阿琼面色惊白,双眼泛红,“为什么这么做?你会死的。” 然而结印已成,他御风而行,偶尔振臂,宛若鹏鸟展翼,悠然自如,洒脱随性,带着阿琼前往西方佛国找寻楼至佛。 他早已看见了自己的终点,却依旧泰然自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于他而言却不过清风拂面。 九百年过去,再见韦陀,阿琼的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看着这个人熟悉的面容,看着他眼中的慈悲,看着他心无挂碍、独坐莲台,终于决定放下。 她没看见的,是他眼中的隐忍、心底的波澜。 那一日,佛祖许韦陀入轮回了却因果; 那一日,阿琼终于决定放下心中执念,重归神位; 那一日,聿明远触动天规,终受天罚,永无轮回——寿数竭尽,上不入九天,下不及幽冥,东不往道门,西不渡佛国。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百年不过弹指一瞬。 清溪畔少了一位临水相望的花神,少了一个拣拾落花的男子。 传说里,花神与楼至佛相恋,不容于世,受天罚。天帝赐名于韦陀,令他忘却前尘,于灵鹫山修行,终成佛。 花神前尘难忘,苦等九百年,遇聿明氏。聿明氏甘受天罚,助花神了却因缘,重归神位,韦陀下凡了断因缘。 又传说,有一日三界百花尽落,草木凋敝,实则是花神自散灵魄,下凡历劫,代聿明氏受天罚,收集各界愿力。 这段延续千年的因缘似乎以此作结,好似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一 阿琼打量着面前的女子、不,她还只是少女。 她一身红纱长裙,外罩一件大红斗篷,一头如云秀发高高挽起,纤细轻盈的身姿鼓荡着诱人的丰满婀娜,一双汪汪墨亮的大眼清澈且天真,眉目流转间却透出一股不自知的妩媚。 “凡是能到此处的,皆有执念未解,你的愿望是什么?”阿琼轻声询问。 少女眼中划过一缕茫然,越发显得稚弱无辜起来:“我......我不知道,我好想忘了一些事,很重要的事。如果非要说愿望的话,我想好好活下去。” 阿琼心中疑惑:凡是能来到这洄月境中的,皆是身世坎坷飘零、与现世牵扯甚广,有执念未解之人。这少女看起来却并不像历经坎坷磨难的样子,似乎有哪里出了问题? 摇了摇头,阿琼说道:“你既已来了这里,便回不去了。” 少女眨了眨眼,有些难过:“我...是不是...已经死啦”不等阿琼回答,又转而道:“那姐姐你替我活下去好不好?”似乎刚才那一点子难过转眼便被大风刮去了。 “好。”阿琼应了一声。 阿琼睁开眼,打量着这屋子喜庆的陈设,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屋中油灯的灯花一时碎小如桂花,一时变幻成一支秾杏,一时又变得如蔷薇般色彩绚烂斑驳,灯蛾如蝴蝶般绕着灯花蹁跹飞舞;一面在心中回想着少女脑海中的记忆。 原来,少女本是郑国国君最小的女儿,名为姬少,容颜极盛,诸国皆传其美貌绝世。她自小颇受宠爱,在宫廷长大,却养成了稚弱天真的性子。 郑国曾称霸中原,“天下诸侯,莫非郑党”。此时却是国力衰弱、强敌环伺,晋、楚两大强国皆有亡郑之心。姬少的姐姐一个个远嫁他国,少女十五岁时,也不得不远嫁陈国,嫁于陈国司马夏徴舒为妻。 不曾想陈国国君为人轻佻傲慢,耽于酒色,逐于游戏,觊觎姬少美貌,竟想在新婚之时强夺臣妻。夏徴舒不堪其辱,愤而设伏射杀国君,还欲自立为陈国国君。 这一连串的变故着实将小姑娘吓得不轻,心中那一点儿少女情怀以及新婚的娇羞喜悦烟消云散,反倒是远离家乡亲人的惶惑不安被无限放大。 小姑娘一个人在婚房中独处,更觉心有戚戚焉。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哭了一会子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沉睡中,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似梦非梦,那是少女今后颠沛飘零,被迫辗转于数个男人之间,无所依凭的一生。 这便是少女出现在洄月境的原因了——未来不可知,小姑娘梦醒后前尘虽忘,但执念已生。 “吱呀——”推门声打断了阿琼的思绪,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裹挟着阵阵夜间屋外的寒气。 夏徴舒看着她仰着玉雪般的小脸望着自己,眼眶还微微泛着红,似乎是哭过。水洗过后那双眼更是黑亮清澈,一眼就仿佛望进了他的心底。 他抬手想要拂去她眼角的一点泪痕,指尖刚刚触到细腻如新荔的肌肤,少女便瑟缩着躲了开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夏徴舒眼神忽的黯沉下来,轻捻了下手指,看着少女瑟缩的样子有些生气,又莫名有些想笑。 “凉。”阿琼下巴微扬,鼻头微皱。 这分明是少女骄矜的抱怨之语,然而她声音轻柔娇美,又生的如玉露仙子一般,这一句反倒像是撒娇,教人只觉得可爱可亲。 夏徴舒轻笑起来:“是我不好。”少女便轻哼了声,转过头不去看他,露出的耳朵上一抹胭红浮现,眼中却含着不属于小姑娘的、狡黠的笑意。 “今晚......”夏徴舒说了两个字忽然顿住,戏谑地看着小姑娘扑棱竖起的两只耳朵,坏心地想看小姑娘羞红了脸的样子。 不曾想阿琼突然转过脸来,天真又无辜的说道:“今晚我们要一起睡觉是不是?”语气一派天真好奇。 夏徴舒眸色一沉,紧盯着小姑娘稚弱懵懂却又透着不自知媚色的脸颊,良久,强自镇定道:“我今晚还有要事,只是来看看你。你也舟车劳顿许久,今晚好好休息。”说完转身便走,背影怎么看都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阿琼看着他透着一丝慌张的背影,不厚道的笑了出来。还想看本姑娘的笑话,哼! 只是这个夏徴舒,却也不简单呀,阿琼玩味地想着。 表面上似乎是因为不堪夺妻之辱愤而弑君,一副冲关一怒为红颜的痴情种的样子。实则她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野心,而这次婚宴的事件恰好给了他一个不错的机会。也只有姬少那个天真懵懂的小丫头才会觉得是自己引起的这一切而担忧内疚。 当然,他这个陈国国君的位子坐不坐得稳还得另说。 虽然夏徴舒也姓妫,他的祖父是陈宣公之子公子少西,而且陈国现任国君荒淫无道,不得人心,是个十足十的昏君。但弑君夺位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就算陈国宗室不在意,也难保不会有想要一口把陈国吞下去的大国拿此事做文章。 一恍过了七日,除了新婚那一日晚间,阿琼再没见过夏徴舒,她倒也不甚在意。大约是夏徴舒特意吩咐过,司马府阖府上下都不曾慢待她。 闲来无事,阿琼便自己随意走走,逛逛这司马府。府中园林设计精巧,山石、青松、池塘、石亭错落有致,漫步其间格外幽静闲适。大门口的白玉影壁恢弘大气,上面黑玉雕成的法兽獬豸更是巧夺天工。 又一日,天光微熹。 阿琼在呼啸的风声中醒来。她随手披上一件斗篷,推开了房门。 琼芳飞坠,雪舞回风,好一番胜景。 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白雪如飞花乱舞的景象,又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感受着手心丝丝缕缕的清凉,晨起时的慵懒困倦瞬时便无影无踪。天界并无四季轮回,常年是春夏胜景,故而这雪景还是阿琼第一次见,一时觉得十分新奇。 她不由开始抬脚在雪地上行走,细细感受着脚底踩着松软的雪被的酥软舒适。 夏徴舒踏进院门,看见的便是她小小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的“跋涉”的情形,大红的斗篷衬得她犹如雪中红梅一般夺目,更夺目的是她看着雪景时眼中闪烁着的亮晶晶的光。 “小心!”眼看少女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雪地里,夏徴舒急忙大步上前想要接住少女,却不防自己脚下雪地绵软,一个立足不稳,被她扑倒在了雪地里。 阿琼似乎还有些懵,脸上的表情在:“......”上维持了好几秒,才突然反应了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四目相对之下白腻的脸颊刷地红了个通透,一时间绯色无双,美不胜收。 夏徴舒佳人在怀,正要有所动作,阿琼被他看猎物一般的眼神惊醒,双臂一撑,瞬间从他身上跳了开去。一系列动作矫若游龙,行云流水一般迅捷,看得夏徴舒牙根发痒。更可气的是她还亭亭立在那里笑得得意洋洋,两眼弯成了月牙。 夏徴舒看着她得意地笑着,虽然恼人,却真是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只要看着她眼波流转、一颦一笑,他的心就不自觉的跳动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人,便觉得她没有一处不好,生气也是美的,撒娇也很动人,眉毛上染着霜雪的样子很可爱,眼眶泛红的样子格外惹人怜惜,便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也仿佛能入画一般的美好。这种感觉仿佛千百年前便有了,似曾相识。 阿琼笑了一阵,又定睛去看夏徴舒。他的眉毛上染了不少细雪,一头墨发也已花白,似是刚才两人靠的极近时沾染上的。雪色的长眉柔化了他本来有些锋利的眉眼,倒显得他有些可爱起来。 她心思一动,故意去撩拨他,指了指他被雪染白的长眉和花白的头发,顽皮道:“白眉白发的老公公!”眼珠一转、眼尾一挑,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开怀,边笑边道:“夏徴舒,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白头到老了呀?” 说完,背着双手凑近来看他。 夏徴舒神色惊动,她对他说出这样动人的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嬉笑玩闹还是情真意切,他都应该觉得高兴才是。然而他的神情此时却是似悲似喜,悲喜难辨。 他紧紧盯着阿琼明媚的笑脸,突然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捧住她的脸迅疾地吻上她的双唇,灵巧地撬开她的牙关,深深吻了起来,炙热缠绵,又透着深沉的绝望哀伤。察觉到她无声的顺从,他渐渐放慢了节奏,一点一点细细的吻着,温柔而绵长,带着小心翼翼,带着他无限的眷恋。 满天的大雪像是素白的花瓣簌簌落了满身,白茫茫的雪地里交织的两个身影莫名显得悲凉。 夏徴舒微微放开阿琼,轻拢着她,俯身轻吻住她落雪轻染的发顶,目光空茫地望着远方白雪覆盖的长街,仿佛望着空茫茫的未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二 春天的郢都有一种诱人的风华。 水门内的小船飘飘摇摇,连接街市的白石桥行人如梭,不时有着商旅呼唤船只出城行商,码头周围热情温馨的吴侬软语阵阵荡漾开来。城内,王室的作坊叮叮作响,官市的交易热热闹闹,市人来来往往不息。 马车一路向楚国宫殿驶去,前后皆有骑兵跟随,阿琼坐在马车内看着车外楚国王都繁盛的景象,等待马车到达目的地,也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数月前,夏徴舒自立为陈国国君,孔宁、仪行父两位大臣忌惮夏徴舒的权势,也嫉妒他能得到郑国姬少公主这样的绝世美人,便连夜逃出陈国,向强国楚国告状说夏徴舒弑君夺位。 楚王正想借机彰显楚国的霸主地位,挥兵征讨楚陈国,阿琼作为战利品被掳至郢都。 王宫正殿内,楚王熊旅看着静静立在阶下的少女。 她分明是作为俘虏被楚人掳至此处,却丝毫不显狼狈。只是神情平静的站在那里,她的美貌就仿佛照亮了整座幽深的宫殿,恰如殿外正午的阳光一样明媚动人。 阿琼也在暗暗打量王座上的楚王。 据说楚王继任王位时年龄还不足二十,又恰逢国内危机重重,若敖一族尾大不掉、威胁王权。临危受命之际,他隐忍多谋,假作声色犬马、不问政事之状,实则行以静观动、以感辨奸之策,朝臣政事皆了然于心。三年之后,他任贤用能,充实国力,开疆拓土,重振楚国,即位不到十年时间便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委实是一代雄主。 阿琼实在好奇这样堪称是上天的宠儿的人是一副什么模样,而他的样子似乎也没有让她失望——他看上去俊美而冷峻,不动声色间便威严自现,黑沉的双眼显得冷酷,像一个理智的暴力者。 这样一个冷酷、强大、凉薄的君主显然是不会为美色所惑的,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他自己,至多再加上他掌控着的这个国家。对他来说便是再美的美人也只有两种作用——取乐的玩物和生育的工具。 那么,她要如何对待他呢?毕竟在看见他的第一眼,这个身体残余的恨意就开始不断的翻涌,这是她至今为止感知到的姬少最为浓烈的一股情绪。而要实现小姑娘的愿望,获得她身上的愿力,显然单单“替她好好活着”是不够的。 ——很明显,她恨他。 是因为熊旅以讨逆为由出兵伐陈,杀死了夏徴舒,也打破了她还算安稳的生活?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野心搅动了天下风云,却让她这个从始至终都无辜的女人辗转飘零一生、甚至背负了淫乱的千古骂名?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人强大而能够掌控自己甚至他人的命运,而她却只能在命运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满身泥泞,令她心有不甘? 不论是为何,眼前这个人显然是她完成任务绕不过去的对象。 她曾听佛说过,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她本为百花精魄,初生便居神位,不知生、老、病、死的滋味如何,但这求不得之苦她却生生受了千年。况且如熊旅这般心性凉薄、狂傲自信之人显然也不会把生老病死这等人生寻常事放在眼里。 那不如,便让他尝尝这求不得之苦好了? 阿琼在心里谋算了许多,现实中也只是一瞬。 楚王饶有兴味地看着阶下的少女眼中闪烁着的对自己的好奇之色,难得的对这个姿容无双的郑国公主提起了一丝兴趣。 “本王欲将此女纳入宫中,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啊?”虽是疑问句,大殿中的诸人却是都听出了毋庸置疑的味道。 “君上,不可。”申公屈巫上前一步反对道。 “哦?”楚王微眯了眯狭长的眸子,不置可否道。 “君上您号召诸侯,是为了讨伐逆贼。现在如果纳夏姬为妃,则是为其美色。而贪色为淫,淫为大罚。《周书》曾云:‘明德慎罚’。周文王因此能一统天下,建立周朝。明德,即大力提倡发扬道德;慎罚,即力图避免刑罚。如若君上兴诸侯之师而得到重罚,此之谓不慎。请君王考虑我的意见!” 听完屈巫一席话,楚王只颇具兴味地看了看往日从不关注这些宫闱之事,今日表现格外不同的屈巫,又看了看清丽明妍的小姑娘,一时没有说话。 “公父,请您把夏姬赐给子反吧。”司马子反眼光灼热地盯着阿琼。 屈巫又道:“此女乃不祥之人啊!因为她,弑陈侯,戮徴舒,出孔、仪,丧陈国,还有比她更不祥的人吗?人生实难,因为这个女子死去,值得吗?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何必非要娶她呢?” 阿琼看着这个风流蕴藉、惊才风逸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祸国、不祥,她却分明没有错过他刚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里包含着的极致的隐忍与渴望。他那一副假正经的样子竟然显得有些可爱。 在阿琼看来,人类是一个很有趣的种族。 天皇伏羲久居天界,地皇女娲沉睡万年,人皇神农不知所踪。众神退居天界,将地上的权柄还给人族,他们却永远内斗不休。 更有趣的是,一个个王朝在男人们的争斗中殒灭了,人们却似乎习惯了为每一个王朝兴亡,找出一个替罪羊来——夏有妺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等等等等。 在男权社会里,便是一个容颜绝世的女子,又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呢?兴亡的责任,本都应该男人来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却总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更让阿琼在意的是,她的身体看见这个如芝兰玉树,风姿俊秀而又才智过人的申公屈巫时泛起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亲切、愧疚、感激、不安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犹如打错了的死结般难解。 阿琼于是朝他露出了一个明媚的微笑,灿若朝霞,艳如桃李,却没有因为这过盛的美貌而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反倒让人觉得可爱又可亲。 子反犹豫片刻,正要说话,楚王忽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此女以郑国公主的身份暂居兰台吧。” 兰台实际上是使臣居住的宫殿,这几年楚国四处征战、铁骑如霆,这宫殿几乎就没人居住。此番阿琼住了进来,侍者一番收拾过后倒也干净整齐,只是越发显得空荡、冷清了。 阿琼却觉得这里空间宽敞,景致也不错,住的很是满意。一晃便过了许多天,阿琼甚至将这宫殿重新修茸了一番,虽然许久未见楚王了也并不着急,好像把她心中的计划抛到了脑后。 郢都的春天多彩而诱人,第一场春雨如期而至。 处理完政事,熊旅带着内侍出了殿门,春雨过后,薄雾朦胧,碧色的琉璃瓦被一夜春雨洗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犹如翡翠。瓦上的水珠在阳光的辉映下浮光闪闪,亮丽夺目。 熊旅的心情显然很好,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在王宫中游览。远远看见一处院落十分冷清,正待出声询问,侍从便伶俐地回道:“君上,前面是使者的行宫。” 熊旅脚下一顿,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天真稚弱,又好像有着让人不得不喜爱她的天赋般的郑国公主。 “走,去那边看看。” 进了院门,就发现这院子里里外外的陈设布置都焕然一新,显得小巧精致、又不落俗套,谁能想到是出自自小娇宠的公主之手?这院落显然是不久前刚翻修过的,也只那外墙阿琼没花心思叫人收拾,远远看着便显得清寂了。 熊旅抬头一看,便发现这宫殿的牌匾也换了新的,上书“琼华殿”三字。简单的三个字却是形神具备,下笔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一眼看去便有一种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悠然境界。仔细读来,又能尽得其中天然真趣,率真朴拙。令人忍不住道一声自如其人。 “姬少拜见楚王。”阿琼从殿内走出,落落大方行了一礼。 “这殿名为何改做了‘琼华’?”熊旅淡声问道。 “其实也并无什么独特的缘由,不过是我的小字是阿琼,我又独爱琼花,便取了‘琼华’二字。”阿琼微微一笑。 转而又歪头问道:“君上今日为何来此?”说话间毫不拘泥,仿佛还隐隐有一股自然亲昵,仿佛对待自己亲近的友人,而非一个陌生的君王。 熊旅看着阿琼格外娇俏的样子,一时只觉得他的心都要融化在她的笑意里了。他不由微蹙了蹙眉,道:“不过是信步走到了此处。” “君上可要进殿小坐片刻?”阿琼抬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身子纤细,轻盈柔美,动作间又带了几分男子的洒脱,别有一番动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三 殿内,楚王在长案后坐下,阿琼撩起长裙,跪坐在长案横头,伸手拿起案上的陶壶,为他沏上了一壶今年的新茶,又烫洗好茶杯,将茶汤倒入杯中。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由她做来格外雅致好看,沏茶之法又与当时流行的粥茶法格外不同。 春秋时期人们才开始饮茶而非吃茶——将茶树的枝条和芽叶一并放在水中烧煮,然后饮掉茶汤。这种粥茶法煮出的茶叶“菜汤”味道苦涩,被称为“苦茶”。 熊旅看着杯中茶汤沫成华浮,焕如积雪,又晔若春敷,茶汤色泽鲜亮,又有清香弥漫。轻啜一口,味淡久而清雅,香寂静而转幽,苦后回甘,别有意趣。 “好茶。”熊旅拊掌称赞。 阿琼听着便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笑来,带了三分娇俏、三分可人、三分得意:“我泡的茶自然非同寻常。” 小姑娘说着,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笑道:“喝了我这举世无二的茶,君上是不是该赏赐我些什么呀?” 熊旅看着小姑娘笑眯眯地略带讨好地和他讲话,眼眸黑亮,神采飞扬,仿佛看见了她身后摇来摇去的狐狸尾巴。 “哦?你想要什么奖赏?”熊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严肃起来,说出口的话却听着很温和。 “大蒐礼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把我也带上吧?”小姑娘软语相求,眼中闪着期盼的亮光,“我从小就对田猎之事很感兴趣,但母后从来不许我参与。”阿琼说着便为自己感到委屈了起来,声音清脆里带了几分娇软。 熊旅对上她那双因为渴盼而显得越发盈盈水润的眼睛,不由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你一个小姑娘,跑去参加什么春蒐?” 阿琼眼看他有不答应的意思,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整个人一下子萎靡了起来,像是一只不小心掉入水中的软趴趴的小猫。 “那你这是不答应咯?”就连声音都是软绵绵的。 熊旅佯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次本王就满足你这个小小的心愿。” 然后他便看到小姑娘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里面好像盛满了整条银河的星辉,漫天的星辰、如练的月华都没有此刻的小姑娘耀眼。 熊旅的心中蓦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甜丝丝的,又有些酥麻的痒意。 《尔雅》“释天”一文中道:“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 楚国与晋国争霸天下日久,又逢伐陈大胜,正该举行大蒐礼以彰楚国霸权。大蒐礼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教练和检阅之礼,后半部分则是田猎演习之礼。 三月时节,草长莺飞,云梦泽水畔除了水流声阵阵之外一片寂静,绿色的原野即使在明媚的春日也笼罩着一片荒莽孤寂。 远处,车辚辚、马萧萧,蜿蜒似长龙的车马行进中带起蔽日的尘土,马嘶声像荒野上呼啸而过的风,刮走了此地的静谧。 一队士兵打马先行,在平原上树立标木,树起围栏,圈建校场,为其后的阅兵做好准备。司马建旗于标木,黄底上绣凤鸟图腾的战旗迎风猎猎。 楚人自认为是炎帝后裔,崇拜凤鸟图腾,推演出与黄帝同德的土德,是以战旗黄色为底、凤鸟腾飞。 群臣率领所属兵马集合布阵,军队军容整肃,百战之师的铁血之气震岳惊天。随着雄壮的击鼓之声,检阅开始了,将士进退作战间,个个健壮敏捷、能驰骑射,无怪乎楚国能成为春秋霸主。 军鼓暂歇,士兵们开始在猎场周围建造栅栏,用以进行围猎。大军正式安营扎寨,地势较差的地方步兵在前,车兵在后;地势平整处则车兵在前,步兵在后。猎场周围设有驱逆之车,防止野兽逃出栅栏外。 阿琼目不暇接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即使自己是女儿身也不由从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熊旅坐镇中军,玄色冕服上绣金色蟠龙飞凤纹,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意气自如间便有一种无上的威严。 他一挥袍袖,沉声道:“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二乐也;六合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而我楚国能够军旅数兴,饮马黄河,克底有功,此皆勤于训练之故。” 说罢,便下令狩猎开始。 一时间旗帜招展,骏马奔腾,狩猎场面格外热烈壮观。 ——战马嘶鸣,飞箭如雨,武士拿着刀剑奔走呐喊,连最凶猛的禽兽见了,也为之心惊肉颤。经过一番追逐鏖战,收获凯旋,鼓乐奏响,节奏急促如离弦之箭,激昂似沙场点兵。 日暮天黑,水天苍茫,寥廓无垠。从水边的苇草间悄然漫起沉沉暮霭。山林深处举行着盛大的庆宴,篝火烧烤的野味喷香,大碗的美酒斟满,歌舞欢乐之后便是沉醉的酣眠。 大蒐礼的盛大开幕至此落下了帷幕。 水边谷地中,茫茫绿草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素色野花。阿琼自深沉的梦中醒来,睡意全无,只好走出帐篷,在水边漫步。梦里依稀闪过一些奇怪的片段,那是阿琼记忆里不存在的场景,醒来后却又毫无踪影,消失的干干净净。 阿琼不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可梦中的感觉却真实的不像一场单纯的梦境。阿琼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地有些烦恼。 “叹什么气?今天的大蒐礼看的不开心?”清朗的声音传来。 阿琼没有转过头去看来人,只是道:“君上有没有听过这么几句话?‘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汜江水,曾向荥阳城下来。’” “荥阳啊......你想家了?”熊旅走到阿琼身侧。 “也许吧,谁知道呢。”阿琼抿了抿唇,轻笑出声。 熊旅看着月光下的阿琼,她静立在水边谷地上,月华如水银泄地,给地面蒙上一层白色的薄纱,月辉闪烁间,草地上星星点点连绵无际的素色野花就好像漫天星辰坠地。阿琼置身其间,只如御月仙子,姝色无双。她的出现让普通的田畈也变得美不胜收。 熊旅想到了那首从郑国传来的歌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那是郑国的子民对他们清丽绝世的公主的淳朴赞美,他们骄傲着郑国的土地上孕育出了这样绝艳而美好的人,骄傲着她是属于郑国的瑰宝。 然而来自同父异母哥哥的觊觎让她背负了私通亲兄的污名,向来疼爱她的君父草草将她嫁给了小小陈国的一位大夫。她仿佛一夕之间被她所信赖着的人们抛弃在泥沼里。 ——但她依旧能从泥沼里开出花来。 她还有家,只是回不去罢了。 熊旅心念转了一圈,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轻笑悠然的小姑娘,沉默良久,道了一句:“......我不能放你回去。” 也不想放你回去。 第一绺晨光洒落的时候,阿琼便收拾妥当,穿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斜襟立领,纤腰一束,既有女性的柔美妩媚,又透着别样的英姿飒爽。 她步履轻快地出了帐篷,眼中盈满了喜悦,一抬头便看见了屈巫。 “屈巫大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校场习箭?”她毫无诚意地邀请道。屈巫看着她盈盈的双目,待回过神来时答应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于是他的神情一下子更显窘迫,耳根都有些隐隐发红了。 阿琼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奇怪他竟然会答应和她口中的不祥之人一同去校场。实则看着他的窘状,她心里的小人儿已经笑得直打跌。 不多时,两人一同走到了校场,一路上气氛简直尴尬到了极点。当然,这只是屈巫一个人的感觉。 熊旅看着一同走来的两个人,一个轻盈柔美,一个俊逸洒脱,走在一起看起来竟显得无比契合。这幅场景该死地让他觉得有些碍眼起来,眼里一道暗光划过。 他向来是个很果决的人。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对小姑娘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不管这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她都要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况且她本来就是他的战利品,自然无论是人还是心,都应该是他的。 只是小姑娘看起来懵懂稚弱,平日里待他也是如同朋友般的自然亲昵,似乎还不通□□,要怎么让她开窍呢?英明神武的楚王暗地里苦恼了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四 校场上,已经有些将士三三两两地对练着。一时间,刀槊相交,寒光凛凛,金铁交接之声阵阵。也有将士大臣下场比试箭术,热闹非凡。 阿琼正想开口询问楚王由谁来教她箭术——毕竟他可是承诺过,田猎时会找一位箭术高超的老师教她的。突然看到熊旅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在鞘中已然有肃杀之气透出,她甚至在这把剑身上看到了灵光,不由好奇起来。 身侧的屈巫看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剑上,为她解惑道:“此剑名为‘泰阿’,传说是欧冶子和干将两大铸剑师联手所铸。但两位大师却认为泰阿剑是一把威道之剑,早已存在,无形无际,只待天时地利人和三道归一,此剑即成,颇为神异。” 这时一位大臣突然大声道:“在下一向只知道屈巫大人智计过人,竟不知大人还对剑道了解如此‘精深’?佩服之至啊!” 子反也附和道:“子重大人所言甚是,不想屈巫大人竟是文武双全。听闻大人曾周游列国,精习六艺,射技过人,敢请大人一展风采!” 周围众将士早被这番谈话吸引,听到这里不疑有他,皆齐声附和。 熊旅坐在上座,免费看了一场唇枪舌剑,刀光剑影的好戏。屈巫未加冠时曾周游列国是不假,但这“射技惊人”可从来没人见识过。只怕是子重、子反二人故意说出来想教屈巫难堪的。不过他自己也对屈巫的身手有些好奇,这么好的机会,刚好可以看看他的武艺如何,便也没有插手。想来屈巫是不会令他失望的,熊旅漫不经心地想着。 屈巫本想婉辞,但看着少女似乎是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而望过来的隐含担忧的双眼,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沉声答道:“子灵今日献丑了。” 场中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屈巫走上箭道,向前一看,道:“如此能叫射技么?换最小的箭靶来。” 众人一听大惊。谁都知道校场上摆的是初学者用的大箭靶,毕竟在军中能够“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是万中无一,平日里的演练多是用这种箭靶。 屈臣向来以谋略著称,是楚国有名的智臣,又兼俊秀如玉,君子风度。在众人想来一个文臣能射中大箭靶三箭就已经很罕见了,不曾想他竟一上来就要换最小的箭靶。 待箭靶换好,屈臣脱去飘逸的长袍,露出内里紧身白布衫裤,背上箭壶,手握长弓,再次走上箭道,清湛的眼光中透露出坚决的意志,显出一种有别于他往日气质的豪壮从容。他左手持弓,两脚开立,右手搭箭,缓缓拉开强弓,弓如满月。他双眼凝注着远处的靶心,平日里总是微含笑意的眼中倏忽划过一道寒光。 ——嗖嗖嗖,三箭连发。激箭迅疾如流星,带起呼啸之声,瞬息间穿透了远处的木靶,最后一箭穿过时,木靶轰然倒地,激起一阵烟尘。只听箭靶旁的士兵大声喊道:“三箭连中靶心!” 全场欢呼雀跃,掌声雷动,唯有子重子反二人面色僵硬。 屈巫穿好长袍,微微一笑,并不为自己展现出的惊人箭技而得意。 “屈巫大人,你教我射箭好不好?”阿琼双眼里闪着歆羡又崇拜的小星星。 “咳、咳,”坐在上首的熊旅咳嗽两声,说道:“爱卿箭术果然高明。本王也有许久未曾与人比试过射技了,今日是见猎心喜啊!不如,爱卿与我比划比划?” 屈巫闻言一愣,看了看身旁的少女,心中了然。抬手一揖,干脆道:“敢不从命!” 司马正要让士兵再设一箭靶,熊旅就摆手道:“不必,我们换一种比试方式,一箭定胜负。” “君上,这不妥啊!” “没错,千金之子不立危堂啊君上!” 一时之间,群臣纷纷反对。 “闭嘴!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楚人尚武,如今你们一个个却都丧失了勇武之心,就如同猛虎失去了牙齿,虽生犹死!好了,不必多言,取本王的弓箭来。”熊旅一一扫视过各位大臣,沉声道。 整个围场寂静如空山幽谷,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三月的春风如女子的手温柔拂过,却拂不去人们焦灼的心绪。 校场上,两人相对而立。一个身形高大,负手立在那里便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一个则 俊秀挺拔,韧如青松。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倏然,两个人同时动了。弓开似满月,箭去如流星。两箭在空中相遇,箭尖相抵,一番纠缠后,其中一支箭力尽坠落,另一支仍如流星赶月一般朝目标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屈巫弯弓又是一箭,两箭再遇,一息过后同时落地。 “君上威武,子灵不如矣。” “本王仗了武器之利,胜的侥幸。屈臣文武双全,堪称国之栋梁、肱骨之臣!”熊旅开怀笑道。 阿琼短时间里看了两场惊险绝伦、妙到毫巅的箭术表演,白皙如玉的脸颊添上几抹殷红,如朝霞映雪,看得熊旅指尖一痒,好想捏一捏。 阿琼正想再提习箭的事,熊旅便温声道:“你想习箭的话等回王宫之后我可亲自在宫中校场教你。传说这片山泽之中有四不像出没,我带你去抓一只做宠物如何?” 小姑娘听罢,眼前一亮,偏偏还要一蹙秀眉,假作勉为其难状:“好吧,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咯。”仿佛是自己包容迁就了他,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二人换好骑装,整装待发。熊旅吩咐侍从前来一匹温顺的小母马,然后跨上了自己的马。却看到小姑娘还站在原地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一双大眼里还泛着水汽,好生可怜。 “怎么不上马?不喜欢这匹马吗?我不知你骑术如何,为你的安全着想还是骑一匹性情温顺些的马比较好。”熊旅墨色双眼里笑意温和,他还以为小姑娘是更喜欢高俊雄壮的大马。 阿琼走到马侧,双手一伸,分明是求抱的姿态。熊旅无奈俯身将她轻轻抱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小姑娘轻的像一片羽毛,软的像一团棉花,腰身细如柳枝,甚至他一掌就可盈握。好看倒是好看了,可就是太瘦弱,回宫之后可得好好补补,熊旅心里盘算着,毫不自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操上了父亲的心。 马上的小姑娘这时转过头来,两边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支吾着说道:“我......不会骑马。”一边说还偷偷观察他的神色。熊旅啼笑皆非,不由取笑道:“不是说喜爱田猎之事吗?怎的连马都不会骑?” 不等小姑娘反驳辩白,又转而道:“坐好了,我们出发。”话音一落,策马疾驰出去。 阿琼感受着奔驰中扑面而来的三月的风,看着眼前的景物不断被抛到身后,眺望着远方无垠的绿色原野和朦胧的山色起伏,突然间只觉得天地寥廓,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人间壮美。这是她不曾看到过的景色,也是她不曾拥有过的心境——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 红色的骏马如同跃动的火焰在原野上飞驰,冲上一个高坡。 坡下绿色的苇草中一只似鹿非鹿的动物正慵懒的趴在那里——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正是四不像。传说里四不像是姜太公的坐骑,它温顺通灵,善解人意,是非常罕见的珍兽。 似是被马蹄声惊动,四不像奔跑跳跃起来,四蹄如飞。熊旅瞅准机会弯弓搭箭,正在这时,那只四不像好像有所感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它在看阿琼。 那一眼平静而安然,又带着隐隐的哀伤,那哀伤却并不是为了自己。 阿琼转身拉住了熊旅的袖子,阻止了他即将射出的那一箭:“春蒐的规矩是搜寻猎取未怀孕的野兽,对吗?” 它是属于山泽的灵兽,就像她属于大地一样。自由是它的精魄、它的灵魂。她不想取它的性命,便不能夺走它的自由。 熊旅放下弓箭,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的小姑娘啊,还真是意料之中的心软。 已这是薄暮时候了,天上一团团棉絮似的白云,已渐渐化成了褐色,渐渐西垂的斜阳,镶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二人打马回营,夕阳将马背上两个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仿佛融合成了一个。 突然间,蹄声如雨,两骑飞至。“报”字声还未落,两人已在熊旅面前跪倒。 片刻后,熊旅坐在王帐中听着两人的汇报,长眉一蹙,袍袖一挥道:“回宫!”旋即大步走出王帐,登上王车,隆隆而去。 斜阳夕照,群峰在望,太阳照在茫茫原野上,金色的草原宛如波浪般隐没了远去的旌旗车马,风中传来悠远的号角声卷走了万千铁骑。阿琼望着车外渐渐远去的猎场,有些遗憾地想或许不会再有踏上这片土地的机会了。 云泽猎场又沉寂下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五 政务殿中,一灯如豆。灯花偶尔炸响,灯焰随之摇曳起来,搅得人影一阵摇晃,一如熊旅此时摇摆不定的心思。 他在考虑如何应对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的声讨。 ——楚国灭陈后,将陈地改为陈县,纳为楚国领土。晋国收到消息后,联合其他诸侯以楚国灭陈不奉王命,犯僭越之罪为由讨伐楚国,如今已是大军压境。 晋国此举并非是真的想现在就和楚国大战一场——诸侯联盟的其他国家跟在晋国的屁股后面摇旗呐喊、壮壮声势还可以,真要让他们和楚国干一场,立马就得怂。 晋国不过是看不过眼楚国得利,借助大义给他施加压力,让楚国把到嘴的肉先吐出来罢了。 熊旅怕的不是边境的诸侯联盟大军,而是那顶“不尊王命”的帽子。楚国如果不把陈国吐出来,那就坐实了“不奉王命”的罪名。 熊旅看的分明,现如今周王室衰微,却还不到一统的时候,时机未到,楚国若是失了大义,那名声便彻底臭了。在这个诸侯相互攻伐讲究师出有名的时代,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可要让熊旅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他又心有不甘,陈地地理位置优越,商贸也发达,如果能归楚国所有,楚国的国力能猛涨一大截。 熊旅最终还是决定放弃陈县,这是最明智的选择,却也让他心怀不畅。 正在这时,侍者走上前来禀报到:“君上,郑国公主求见。” 熊旅轩眉一动,有些高兴起来。 “请她进来罢。” “诺。” 熊旅尽管心情烦闷,在看到阿琼进来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这可是他的小姑娘第一次主动来见他。 阿琼轻盈的走到案前,正要行礼,就被熊旅拦下,她眉梢一挑,微笑着顺势坐了下来。 她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发觉他其实长的很好看,只是平时被他身上浓重的威严所掩盖,人们总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臣服于他的气势,从而忽略了他的长相。 此时,他一身常服坐在灯下,眉宇间还有淡淡的疲惫,双眉不自觉地轻蹙着,凝视着她的眼中盛着温柔的笑意,整个人就显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柔和,甚至还有着一丝丝的脆弱。 阿琼忽然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眉毛皱着可就不好看了呀!”语气娇柔,甚至还略带一丝嫌弃。 而无故被嫌弃了的熊旅却还在回味着小姑娘的手轻轻抚过眉心时的触感——一种微凉的、轻柔的,仿佛自己被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对待的感觉。 那一抚就仿佛有人拿一支羽毛抚过了他的心,带起一阵的酥麻。他心中起了很异样的感觉,温柔中有一点点甜蜜,还有些许的雀跃。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自己的心好像被抓在了对方的手里,她轻轻一抚,他便欣然雀跃。 他深深凝注着眼前的小姑娘,她的脸上还带着骄矜的嫌弃之色,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嫌弃的对象是冷酷铁血的君王,他却只觉得这样的她鲜妍明媚,是这冷肃幽深的楚宫里最明艳的一抹亮色。 他这一生中,少年时意气风发,目无余子;哪知一夕之间父王离世,他仓猝即位,如履薄冰地做着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君王,受尽冷眼暗讽。青年时三年隐忍,一飞冲天,以铁腕手段扫除异己,以铁血杀戮开疆拓土。 世人都道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雄韬伟略,志在天下。却不知他连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王位?他已握在手中。天下?这群雄逐鹿的游戏他已经玩的有些腻了。名望?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楚王熊旅,甚至身后史书上也必有他的一笔。美人?纵是风华绝代死后也不过黄土一抔。金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毫无意义。感情?世人皆言他凉薄成性,心如铁石。 现在他知道了,那些他通通都不想要。 他只想要她。 他想要全部的她,她的人,她的心,她全部的全部、一切的一切。 他想她对他笑,想她对他哭,想她向他撒娇,想她向他生气;他想她念他的名字,又嫉妒那个字从她嘴里吐出,他想她给他生个孩子,又害怕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他过于专注的眼神好像黑色的漩涡,要将她带往不可知的地方。阿琼受惊般移开了自己与他对视的双眼,转过头不再去看他。 熊旅的眼中蓦然闪过一缕懊恼,他好像吓到他的小姑娘了。 “嗯?怎么了?”他转瞬间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淡笑着俯身轻问。 阿琼被突然从耳边传来的低沉磁性的声音骇了一跳,旋即耳朵一下子变得通红,莫名觉得他的声音好听的不得了,那个“嗯”字语调转了几转,好像带了一个个小钩子,勾得她想立刻转回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又想继续听他用温柔低哑的嗓音和她讲话。 眼看着小姑娘连露出的半边脸都整个红了,熊旅也不再继续逗弄她,俯身轻轻在小姑娘颊边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便迅速坐直了身体。 阿琼感受到耳边气息的远离,刚要松一口气,忽然意识到了刚才颊边温热柔软的触感是怎么一回事,瞬间小姑娘是又羞又气,再也顾不得其他,转头就要声讨他。 却看到熊旅正襟危坐,面色坦然,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端的是气度俨然,从容自若。 阿琼简直要被气笑了:“你......你怎么能...”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熊旅打断了:“喜欢你才亲你的。”这话说得坦然又理所当然,话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委屈。 你还委屈上了?!合着我就应该被你亲亲抱抱?该委屈的是我好吗!小姑娘心里腹诽着,这人脸皮简直得有城墙厚。 深呼吸一下,阿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静道:“楚王这是何意?”连君上也不叫了。 熊旅看着小姑娘脸上的平静,心中忽然一痛,又觉得酸涩难言,这下他是真的觉得有些委屈难过了。 他定定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沉声道:“我喜欢你,不知不觉的喜欢,不知道有多喜欢的喜欢。”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坚定。 这话说出口之前他还觉得忐忑不安、心如擂鼓,说完之后却忽然坦然了许多。不论小姑娘是什么样的态度,他都绝不会放手。只要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 等待的过程总是格外漫长。 阿琼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因为她长久的沉默而不自觉露出的紧张神色,看着他在她面前褪去了楚王的光环,显露出无比的真实。 她突然对他粲然一笑,就好像一缕明媚的阳光,突破了他心间密布的乌云,直直照在他的心上,温暖却不灼热,一如她的人。 “熊旅,那我就等着看你的喜欢究竟有多喜欢。”阿琼转而正色道。话罢,眼珠一转,突然朝前探身,一口亲在了他的唇角。 亲完还露出个得意的笑,好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刚才你那一下我可是要还回去的,这就当是先收点儿利息。”说完便如一只轻盈的小鸟,飘然而去。 只留下熊旅一个人愣然坐在那里,久久不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六 第二日一早,熊旅任由内侍替他穿好玄色的朝服,戴好旒冠,心中思索着今日诏朝臣议一议晋国及诸侯联盟的事,看看具体如何处置陈国。 这时,一位侍者近前禀报道:“君上,郑国公主派人送来一份手书。还带话道让君上您看完之后好好想想该怎么答谢她。” 熊旅听着侍者的话,脑海中都能想象得出小姑娘说这番话时脸上傲然又得意的小表情。不禁会心一笑,身手拿过了侍者手上的绢布,打开一看,上面写道:“昨天被你一打岔都把正事忘了。你是不是在为陈国的事发愁?我听说陈灵公那个倒霉蛋的儿子在陈国大乱之时太子午逃到了晋国......” 熊旅看到这一句,脑海中瞬间清明起来。 ——一直以来竟然谁都把这个人忘记了。他完全可以派遣使臣到晋国迎回太子午,让他回陈地继任陈公的位子。此人虽然懦弱无能,但继任陈王却是名正言顺,任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而陈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继任国君又懦弱无能,到时陈国只能选择依附于领土与陈接壤的强楚,陈国迟早还是楚国的盘中餐。 熊旅没有料到他的小姑娘竟然如此聪慧,一语道破了此事关键,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心中不由泛起一股骄傲的情绪,又觉得很是甜蜜——小姑娘昨天原来是专门跑来为他献策分忧的,甚至在恼他的时候也不忘差人送信帮他。 他很开心,开心得想要开怀大笑一场,开心得想要立马抱起他的小姑娘重重的亲她一口。世人曾经嘲他蔑他,后来敬他畏他,却不曾有谁真正关心过他。何况这样真挚的关怀是来自他的小姑娘,他便因此觉得格外开怀。 熊旅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此时正闲庭信步的游览整个王宫。 斑驳的红色宫墙高大而厚重,将王宫内外分隔成两个世界。王宫里宫殿林立,飞楼插天,雕甍绣槛,甬路相衔,以青石铺就。 正是春光明媚好时节,花园里佳木葱茏,奇花熌灼,假山奇崛,其后忽开一隙,清流一派,汇入花木深处,绿竹掩映的清池中。 阿琼站在池边看着水中的鱼儿漂游嬉戏,虽然囿于方寸天地,却有着坐井观天而自得其乐的幸福。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阿琼转过头去一瞧,莞尔一笑道:“屈巫大人怎有闲暇与我一同在这里观鱼?” 屈巫默然一瞬,只道:“我看的不是鱼。” 阿琼不由觉得有趣,这人看上去就是霁月光风的如玉君子,对上她时却常常失了从容气度。她可不相信他单单是为色所迷。这世间总有一些男人,任你再如何天姿国色,倾世之姿,也别想凭借美貌就让他折腰。 阿琼心念电转间,终于从脑海深处翻出了一段姬少小姑娘少时的记忆。 小姑娘从小便对王宫外的各色景致,以及尘世间吵吵嚷嚷的烟火气格外感兴趣。郑国民风开放,姬少又颇受郑公宠爱,是以小姑娘虽是王室公主,也时常能依着自己的兴致外出去玩耍。 其时正是严冬,大雪一连下几日,王都郊外的溪泽湖人鸟声俱绝。祁寒之日,小姑娘却突然起了游湖看雪的兴致。 她带着一个侍女,罩着厚厚的狐裘,带着火炉,携一架琴,撑一叶小舟,前往湖心亭看雪。小姑娘这样在日暮寒风中,往湖心亭看雪的孤怀雅兴实在迥流绝俗,到了湖边还命令侍女留在此处,执意独往。 湖面上雪光水气,一片弥漫。天水山色相接,上下一色,白茫茫浑然难辨。湖上影子,唯有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 撑舟至亭中时,小姑娘才看到有人铺毡而坐,石桌上的炉中正烧着酒。 这人白衣轻裘,眉目温和,面白如玉,一头鸦黑的长发披散而下,极致的白与极致的黑相互映衬,更显得纯粹。此时看着小姑娘乘舟而来,他眉梢微动,惊异之余不由开怀一笑。 小姑娘看着着白衣人也很欢喜,“没想到亭中还会有你这样的人!”这便是幸逢知己的感受吗? “小姑娘,酒已煮沸,要不要来喝上一杯?”白衣人轻笑着邀请道。 “你便叫我阿少吧,今日我们两个在这里碰见,也是有缘。”小姑娘毫不拘泥的道,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 “我喝了你的酒,便是你的朋友啦,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笑意盈盈的问。 “子灵。” “好名字,当浮一大白,干!”姬少故作豪气道。 白衣人摇了摇头,小姑娘这哪里是在夸他的名字好,分明是嘴馋了,在讨酒喝。他笑看着她,又给她斟满一杯。 “这酒香如果酿,后劲却足,不可多喝,否则可就要醉了。”他温言提醒道。 半饷没听到回音,他抬头朝她看去。 此时姬少已经有些微醺,酒意漫上两颊,方才被冷风吹得有些苍白泛青的肌肤重新染上了艳色,显得格外秀色可餐,看得眼前人一怔。 “我喝了你的酒,以什么做回礼呢?”不等他回答,小姑娘自顾自说道:“不如给你弹首曲子罢。 说罢,便手抚琴弦,一曲《风雨》清幽明丽,袅袅传出很远,舒缓深沉绵绵不断。恰在此时,停歇了许久的雪扬扬洒洒落下,如同春城四月的飞花。 小姑娘和着乐音唱道:“风雨凄凄,大河长长,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大河汤汤,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歌声清丽空阔。 少女的声音婉转娇美,即使简简单单的轻唱,也似乎先天就带着绵绵的情意。何况这曲词又是如此的暧昧难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是因为得遇一知己友人而欢然欣悦,还是因为在这样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与心心念念的情郎相会而喜出望外? 屈巫心底知晓其实是前者,然而此情此景,此歌此人,却让他从来平静的心湖漾起阵阵涟漪,不由生出一丝妄念——有没有一点可能,小姑娘心中是喜欢自己的呢?所以才会对他那样深情的唱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小姑娘一曲唱完,醉意似乎更深了,扬起小脸对他酣然一笑,身体就是一歪。 屈巫急忙起身揽过她,看着她两颊酡红,双眼似闭非闭,猫儿一般打了个哈欠,似乎感受到他的碰触,她勉强撑起眼帘,睁开一半的眼中水汽弥漫,咕哝道:“子灵,送我到湖边去。” 说完,便彻底睡了过去。 屈巫怜爱的看着她安恬的睡颜,将身上轻裘脱下,裹在小姑娘身上,抱起她走出亭外,背影却透着沉沉的苦涩。 这湖心亭似乎又回到了人鸟声具绝的寂静中。 这段少时的邂逅似乎美好而动人。然而那时的屈巫还在四处游历,行踪漂泊不定。而姬少小姑娘对于男女之事还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的状态。那个一同在湖心亭看雪的朋友转眼便被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抛到了脑后。 ——是以阿琼才过了这么久之后才想起了这件往事。 少女的“梦”中,她被楚王赐给刚刚丧妻的老臣连襄尹老,不久后连襄尹老在晋楚战役中战死沙场,尸体流落郑国。他的儿子黑要在父亲尸骨未寒之时就想要强娶继母。此时,屈巫对她说“归,吾聘汝”。 他要她以“迎回连襄尹老尸体”为借口回到郑国,而他等待数年,终于寻机出使齐国,途中改道郑国,带她一起私奔到了郑晋国。 他为了她抛弃宗族,远离故土,叛逃至晋国,甚至最后付出了三族尽灭的代价。他们的余生一直相依相偎,一起走过,两个人甚至还有一个女儿,但她却始终不爱他——他是她黑暗人生中的救赎,但却来的太晚太晚,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 阿琼回想着这一切,原来这便是姬少的身体里涌现出对屈巫的复杂感情,却又在她靠近屈巫之时产生抗拒的原因么?她显然不想再将他牵扯进她的人生里了,在她看来,为了得到她,他实在是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 屈巫凝视着眼前这个似乎正在发呆的少女,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辨。她是他年少慕艾之时一个美好而飘渺的梦,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她会在某个地方独自安好——有一个疼爱她的夫君,生几个可爱的孩子。 不曾想再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似乎一瞬间便不再属于自己,为她喜为她忧。她静静站在殿中时是那样的出尘美好,她的处境却是如此的狼狈,这样鲜明的对比更让他觉得献出联秦伐陈之策的自己是如此可恶而又可恨。 这时身侧的少女转过头来,轻声对他道:“子灵,是你啊。”声音里是怀念,还是怅惘? “记得要好好的,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好。” 屈巫还来不及高兴她终于认出了自己,便看到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开了。 他看着她因为毫不留恋而显得格外决绝的身影,想要追上去,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脚步。 良久,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池里的鱼儿往来游戏,不知人间情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七 一日,阿琼正坐在兰台庭院中的石亭里小憩。 她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张琴,通体黑漆,上有梅花断纹,琴底颈部刻有“绕梁”二字。阿琼懒懒地斜坐在石凳上,不时手抚琴弦,漫不经心地挑出几声或清越或低沉的琴音。 这绕梁琴是前几日熊旅巴巴派人送过来的。据说是有人听闻楚王好乐专门献给他的,鼓之其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绝。 他得到这把琴时十分喜爱,曾经痴迷琴音,七日不朝。如今听说阿琼好琴便上赶着送了过来,也可以说是忍痛割爱了。 这几日里不断的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流水般被送到阿琼这里来。 比如什么采百鸟细羽织成的百鸟裙,珠光晶莹似皎月的明月珠,世所罕有的宝玉“夜光璧”,明薄可鉴能消暑热的澄水帛......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熊旅生平第一次想要讨好一个人,只管一股脑的将这些举世无二的珍宝送来给她。这种直接“砸钱”的做法显得有些幼稚,却又幼稚得让人觉得他有些可爱。 他本来还准备叫她搬到离他的寝殿最近的章华宫里去,却被阿琼以兰台清静为由毫不客气的拒绝了。她至今还记得他被拒绝时黑沉的脸色,简直都要咬牙切齿了,又拿她毫无办法。 不只东西常常往这里送,他还三不五时的跑到兰台晃一晃,把自己也送上门来,每次用的还都是什么“散步刚好走到这里了”的鬼理由。 不管如何,熊旅的频频到来倒是确实让两个人的关系在相处间亲近了不少。 与此同时,熊旅这段时间对她的种种偏宠的表现也在宫中卷起了一阵风暴,毕竟谁又见过这位以冷酷凉薄著称的君王如此珍而重之的对待一个女人呢?尤其还是一位嫁过人的别国公主。 这时一个绿裙的侍女走上前来道:“公主殿下,燕夫人派人来请您去华阳宫中一晤。” 阿琼听了先是一怔,才想起这位燕夫人是个什么人物。 楚王不爱美色,宫中不过三位夫人,九嫔只封了五个,至于什么世妇、御妻压根就没有。 而这位燕夫人入宫多年,在宫中素有贤名,据说那几位嫔里大部分都是她担心楚王沉迷女色、误入歧途而亲自从各地寻访的品貌俱佳的女子。 阿琼在兰台待了许久,一直没有见过这位燕夫人。如今却突然派人相请,看来是熊旅这段时间频繁的封赏和动作让她坐不住了? 思索间就到了华阳宫。 阿琼缓步走进殿内,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她从容不迫的向燕夫人行了一个平礼,算是打过了招呼。 燕夫人看着阿琼,忽然就明白了君上为何会对她另眼相待。 她的容颜确乎是绝代无双,色如春晓,粉黛不施却仍旧明艳动人,胜过这宫中所有的女子。然而真正吸引人的却是她一身气度,从容俨然,尊贵大气。 她看着你时目光是平和的,并不显得居高临下,但你却清楚的知道你并没有真的被她看在眼中,而这世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是她真正看重的。 对上她的眼,你就好象变成了这天地间的一粒尘埃,又好像面对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 阿琼也看着这位以贤德著称的燕夫人,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嫉色。 “公主远道而来,之前宫中事务繁多,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招待你,失礼了。”燕夫人神色温和的开口道。 阿琼摇了摇头,直言道:“不知燕夫人今日请我来可有什么要事吗?” 燕夫人掩唇轻笑道:“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问问公主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另外,公主在楚宫中作客已有三月,是否想念家中亲人、故国景色呢?” 阿琼似笑非笑地看了燕夫人一眼,眼波流转间流露出一丝妩媚惑人。正要答话时,就看见熊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气喘嘘嘘小跑着的内侍。 熊旅刚一进来,就听到了燕夫人的后半句话,顿时本就黑沉的脸色变得更加冷酷,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朝燕夫人冷哼了一声道:“郑国公主乃我楚国贵客,她的去留岂是你能定夺的?你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一些。今后你便在这华阳殿好生修养吧,宫务交给许夫人和宁夫人来管理。” 他宫中后位虚置,燕夫人资历最老,平素又有贤名,而他又懒得操心后宫琐碎之事,便默许了燕夫人管理宫中事务。如今,她却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这后宫之主了吗? 燕夫人被他这一通声色俱厉的指责说得脸色一白,正待辩解些什么,就见熊旅的目光从始至终一直落在阿琼身上,顿时颓然不语了。 熊旅神色稍缓,朝他的小姑娘看去,见到她脸上没有什么委屈之色,心里舒了一口气。于是冲她笑道:“少儿,我们回兰台去吧。”说着朝她伸出宽大的手掌。 阿琼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掌,鼻中轻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两人相携而去,朱红色的衣裙与玄色的长袍在行走翻飞间交织在一起,透着一种珠联璧合式的和谐。 身后,燕夫人瘫坐在榻上,脸上露出苦涩而无力的笑容,在昏暗的殿中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这边厢,阿琼两人一同坐在辇车上。熊旅仍厚着脸皮拉着阿琼的手,不时用指腹捏捏掌心中的小手,仿佛得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一般。 阿琼坐在车上侧头看着路边的风景,就好像没察觉他的动作似的,也不看他,也不说话,粉雕玉砌的小脸沉着,默默无语了一路。 不一会儿到了兰台,阿琼抽出手来,自顾自下了车,将熊旅抛在了身后。 熊旅倒也不恼,跟在小姑娘身后施施然走进了殿内。 眼看着小姑娘仍旧自顾自生着闷气,秀丽的眉毛轻蹙着,黑亮的大眼也不像往日那么神采飞扬了,他不由有些心疼起来,低声轻哄道:“是谁说的眉毛蹙着就不好看了呀?不生气了好不好?如果实在气不过的话,我任你处置。” 阿琼低着头沉默半响,忽然道:“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那是在生谁的气?”转而又霸气道:“不管是谁我都替你教训他。” 阿琼一听这话,抬头瞪了他一眼,神色怏怏道:“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气我自己为什么要为你这个花心大萝卜而生气难过。” 熊旅闻言,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小姑娘话中的意味后,只觉得心中一悸,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暖流,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的心此时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一般,跳的飞快。 他突然大笑出声,手臂一伸将小姑娘紧紧拥入怀里,一手抬起小姑娘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他的吻凶猛而炙烈,以一种侵掠性十足的方式撬开了她的牙关,将自己的气息侵染在了她口中的每一个角落。 阿琼先是如同被雷劈中般僵硬了片刻,亮丽如星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渐渐放软了身体,抵在他胸前的双手也缓缓的环住了他的腰身。 感受到她的回应,他气息一紧,打横将她抱起,走向了内间的床塌。 ...... 第二日,阿琼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乌发散乱的披在雪白的香肩上,纯粹的黑色和白色交织在一起莫名显得香艳而诱人,看得闻声进来服侍的宫女脸颊一红。 阿琼感到有趣似的对她笑了笑,便看到这侍女的脸颊越发红了起来,眼睛也看起来水汪汪湿漉漉的。 她任由侍女为她服侍梳妆,声线慵懒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侍女红着脸答道:“回纯熙夫人话,小奴名叫盼夏,是君上派来侍奉夫人的。” 纯熙夫人?这封号倒也有趣。《周颂》中有言,“时纯熙矣,是用大介。”纯有大的意思,熙乃光明之意。熊旅以“纯熙”二字给自己作封号,还真是毫不掩饰对自己的看重呢。阿琼心中淡淡的想着。 正在这时,熊旅下了朝议,朝服都不曾换下,就匆匆赶了过来。 他看到阿琼仍斜靠在床塌上,神色间还有些慵懒萎靡之气,见他进来也不怎么乐意理睬。于是赶紧坐在了床边将她揽在了怀里,顺道还在她白嫩的粉腮上偷了个香,得了阿琼一个白眼。 “少儿,你终于是我的了。”熊旅揽着她,棱角分明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满足的轻嗅着鼻尖阿琼清幽的体香,温声说道,声音里的柔情蜜意似乎满得都要溢了出来。 阿琼乖乖窝在他宽厚的怀里,像一只吃饱喝足后舔着肚皮任由主人爱抚的小猫,嘴里说出的话却不那么乖巧了,“应该是你是我的了才对,我是我自己的。”声音娇柔清脆,又带了一丝沙哑的妩媚,听得熊旅眸光一紧。 正要有所动作时,有人禀告令尹大人有要事求见。他蹙了蹙眉,有些扫兴的宣了孙叔敖进来。 熊旅冷飕飕地看了自己的得力臣子一眼,“有什么事说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八 孙叔敖不明所以的被熊旅瞪了一眼,也没多想,正准备汇报刚刚得到的消息,就看到了靠在自家君上怀中的郑国公主。 他面带难色的看了一眼熊旅,有些犹豫该不该在这里把这件事说出来。 熊旅一看他的神情,直接道:“无事,说吧,少儿不是外人。” 孙叔敖面色一苦,无奈禀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郑国郑襄公叛出了楚国集团,转投晋国。 说到郑国,自郑穆公以来处境便十分艰难。郑国地处中原,西北与晋国接壤,西南部则与楚国比邻。因此郑国自晋楚呈争霸之势以来便一直夹在两大强国之间,地位十分尴尬。 两国争霸时常常以郑国为战场,在对外政策中,郑国实行“两亲”之策,朝晋暮楚,在夹缝中挣扎求存。 郑襄公子良即位后,郑国仍然实行两亲政策,这次不知为何忽然倒向了晋国。对楚国来说,郑国是楚国北出中原的必由之地,重中之重。 而此时郑国突然叛楚,楚国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必定要出兵伐郑了。 熊旅听着孙叔敖的禀报,面如沉水。他此时心中实在恼恨郑襄公的出尔反尔。 倒不是因为他此举损害了楚国的利益,毕竟郑国两亲晋楚日久,盟国不听话的时候挥师抚定就好。 问题在于他反叛的时机实在不好,打乱了熊旅心中的计划。 他本来还想着过几天就派使臣出访郑国,商议他和少儿的婚事,他要以盛大的仪式迎娶少儿为妻,让她成为他的王后,向整个天下宣告她是他的。 如今郑国闹了这么一出,他的计划可全打了水漂。他此时还有些说不出的心虚,刚刚占了小姑娘的身子,现如今他就要去攻打她的母国了。 熊旅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低头去看小姑娘此时的表情。却见她正百无聊赖的用手拔弄着他腰间佩带着的蟠龙飞凤玉佩,葱白柔润的手指轻搭在玉佩上,显得比这上好的白玉还洁白无暇,好看的紧。 他的小姑娘,果然哪里都好看。 “少儿,你不在意方才郑国的事么?”熊旅眼看着小姑娘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玉佩,就是不说话,只好出声问道。 阿琼抬头冲他露出一个微冷的笑容,精致柔和的面容竟透出一股逼人的冷艳。 “我该在意什么?是我那位毫无主见、一点儿不在意他的亲妹妹还在楚国的子良哥哥?还是那个我自出嫁起就不指望再回去的故国?” 小姑娘说着说着便有些难过,语气还是冷的,眼眶却微微泛起了红。她轻轻将侧脸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口传来的强健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让她格外的安心。 她皱了皱鼻子,又缓缓道:“你要挥兵伐郑便去吧,自君父不在之后郑国便再没有我在意的人了。我如今是你的妻子,又怎么能阻挠你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呢?” 她的声音清澈柔和,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淌过高山,淌过平原,最终流淌进了他的心房。 他低眸怜爱地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只觉得她就像一个谜,有时傲娇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有时又柔婉温顺得不可思议。无论是怎样的她,都令他无法不心生欢喜。 “你放心,这一次是抚定之战,郑国不会有灭国之忧,我会控制好冲突的范围的。”熊旅低声向她承诺着,温情脉脉。 半晌不见回音,低头就看见了小姑娘安静的睡颜,眼角还有一抹泪痕,眉心轻蹙着。可见口中说着不在意,到底还是在意的,不过是不想教他为难罢了。 他痴痴的望着她的睡颜好一会儿,在她的眉间落下一个轻吻,犹豫一下,又轻轻吻在她眼角的泪痕上,心里酸涩又甜蜜。 晌午的阳光斜照进殿里,金色的光斑在阿琼乌黑的发间跳跃着。 她正伏在案边翻着竹简,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宽大的衣袖滑下一些,露出一节如玉的皓腕。 她喜欢看一些志异类的书籍,看到那些她熟悉的神祗以各种怪异的形态出现在人类的志异小说里,总觉得格外有趣。 明明人族是女娲仿造众神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只是没有神的力量罢了,为什么在人们的想象中神明却是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 她有时也喜欢看看游记,众神退居天界太久了,沧海桑田,如今的人间山川地貌与太古时有很大的不同,她想多了解一些。 正当她看的入迷时,案上的竹简被人拿走了。 熊旅以指节在小姑娘额头上轻轻一敲,“看什么呢?看的这么入迷,连我过来了都不知道。”语气还有些酸酸的。 阿琼捂着额头瞪了他一眼,大而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漂亮的星辉。 “怎么?堂堂楚王是在和这些书简争宠嘛?”小姑娘取笑道。 “我在你这儿的待遇简直还不如这些死物。自从我给你找来了这些书,每次来见你都是一副入迷的样子,何时见你正眼瞧过我啦?”熊旅恼道。 阿琼看着他冷峻如刀雕斧刻般的脸上露出略有些滑稽的委屈之色,心下一软,只好上前捧起他的俊脸,吧唧亲了一口。 安抚道:“这下满意了吧。”又朝他伸出手,“快把书给我吧。” 态度简直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熊旅眸色一沉,将小姑娘扯入怀中,俯身来了一记深吻。 阿琼之所以态度这么敷衍,主要是他这几日实在是太黏人了。 ——她不愿搬去他的寑殿住,他就把处理政务的地方搬到了这里。每天除了上朝议事,就是赖在她这里不走,哪里有一点冷酷铁血、英明神武的楚王的样子。 她也知道是因为这几日朝中正在准备出征的种种事宜,马上他就要出兵伐郑了,届时要分别许久。故而也就由着他了。 每日里他在那里批阅奏折,她就在一旁百~万\小!说。期间还要记得隔段时间抬头看他一眼,不然手中的书就要被感到倍受冷落的楚王大人没收了。 这几日每日晚间,殿内灯火如昼,两个人的影子在灯下互相交叠在一起,灯焰晃动时又交错分开。他们偶尔抬眼相对一笑,似乎极有默契。殿内弥漫着一种默默无言的温馨。 这情景看起来安然静好,不可知的黑暗里却有暗流涌动不息。 楚师出征的那天,阿琼特意为自己描了眉梳了妆点了唇。 看着镜中本就精致出众的面容此时更添几抹艳色,唇角微勾,便是绝世无双。 她穿着大红的衣裙,妆容完美而精致,去送别即将远征的人。 熊旅此时脱下了华丽的朝服,换上了一副银光凛凛的铠甲,身后披着暗红色绣金纹的披风,腰间是那把威道之剑“泰阿”,英武而令人感觉到莫名的危险。 他看着她的小姑娘第一次薄施粉黛,盛装为他送行,脑海中却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她静静立在阶下笑如春花的模样。 那个时候他把她看作是一件美丽绝伦的战利品,唯一的作用就是点缀他彪炳的功绩。却不知何时,她就悄悄住进了他的心里。 阿琼盈盈的目光望进他的眼底,柔和低婉道:“我等你回来娶我。金坚璧白,永执勿失。” 转而又语气娇蛮道:“如果你敢不回来见我,我就穿着今天这身红衣嫁给别人。” 熊旅沉默着没有说话,他想要抱一抱他的小姑娘,又害怕坚硬冰凉的铠甲硌痛了她,最终也只是抬起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又略显笨拙的将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抚至她的耳后。 他是一个喜欢少说多做的人,更因为心中对小姑娘的珍重,所以不愿在此刻许下在他看来毫无分量的誓言。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小姑娘,他转身踏上王车,大军开拔而去,掀起尘烟滚滚,带走旌旗猎猎。 城楼上,阿琼独自站在那里,看着逐渐远去的万千铁骑。 她一身红衣如火,在城楼上凛冽的风中烈烈招展。万千青丝随风乱舞,仿佛一副泼墨山水铺展在红色的衣裙上。 熊旅忍不住回望王都,一眼便看见了城楼上红衣如火的小姑娘。 他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小,那身红衣渐渐凝成了他眼中的一抹血色。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春秋 九 春日冲融,惠风和畅。南国的春总是来得格外早,眨眼间便是四野青绿,百花竞放。 阿琼眯眼看着漆盘中红色的手链。手链是熊旅特地派人从前线送来的。整条手链以红豆串成,每一颗都极其饱满盈润,色泽殷红如血,以繁复精巧的花结相连,煞是好看。 她抬手拿起手链,将它带在了手腕上,干净的红色格外衬托出她如雪的皓腕。 “好看么?”阿琼余光看见站在一旁的盼夏又看着自己发起了呆来,不由打趣道。 盼夏回了神,脸一红,赶忙回道:“好看。” 顿了顿,又有些好奇的问道:“夫人,君上之前也曾送过您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都不曾见你佩戴过。为什么独独戴上了这串红豆手链呢?” 阿琼略有深意的笑了笑,“因为这手链很特别啊。” 算一算时间,阿琼在楚宫已呆了整整一年,正无聊呢就有人帮她找了乐子。 楚国伐郑的这一战不知不觉竟从夏末打到了来年的春天。这是熊旅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熊旅亲率楚国大军伐郑,楚国铁骑长驱直入郑境,攻破郊关,直抵郑国都城新郑。 楚师围郑城四周筑长堤攻城。郑襄公命将士和百姓登城坚守城池,等待晋师救助。一连围城十七日也未攻下新郑。 忽有一日,郑城东北角的城墙突然崩塌了。城内军民听说城墙崩塌,惊恐万状,纷纷在太庙嚎哭不止,皆以为是天意灭郑。 熊旅考虑到此战性质非灭国之战,又怜惜城内百姓,传令楚军后退十里,待郑国将城墙修好后再行攻打郑城,以示楚军威德。 郑襄公见楚国退兵,以为晋国援兵已至,命将士修好城墙,坚守城池,重新摆出一副血战到底的架势。 歇兵数日,熊旅方下令攻城,三月后,晋国援军迟迟不到,楚军攻入城内。 郑襄公肉袒牵羊迎降,姿态放的非常低,只求郑国不灭,愿为楚国附庸。熊旅见此,拒绝了大夫公子婴齐乘机灭郑的计策,下令楚师后退三十里,两国讲和结盟。 此战本该就此结束,然而正在两国议和之时晋国援兵终于到了。晋国发兵车六百乘救郑,已过黄河,声势浩大。熊旅只得放弃班师回楚的打算,挥师与晋师对阵。 郑襄公见到晋军声势浩大,担心晋国问罪郑国降楚之事,于是暗中派人去晋营,意图挑起晋楚两国决战。打的主意是晋军胜则从晋,楚师胜则从楚,择强者而从之。 晋楚两军隔黄河相望,对峙日久。 熊旅多次遣使侦查晋军的虚实,得知晋军内意见不和,遂佯作求和之状。约定会盟日期以后,楚军先是突遣三将驾单车向晋军挑战,又迅速展开奇袭,全军突击晋军。 熊旅亲自擂响战鼓,随着大鼓轰鸣,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响彻原野。楚军如汹涌的洪水般呼啸着扑向敌人,战车在震天鼓声中隆隆推进。 晋军毫无防备之下被动挨杀,军阵被冲得七零八落,将士四散奔逃。 溃散的晋军纷乱间争舟渡河,落入河中的不计其数,喧嚣之声,彻夜不绝。此役,楚国大胜。 楚军进驻衡雍,熊旅在此祭祀河神,并修筑楚先君宗庙,向先君庙告捷而后凯旋,及至回朝已是次年春。 久别重逢,小姑娘一见熊旅便乳燕投怀一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姑娘把头埋在他胸膛上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的道:“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熊旅将小姑娘纤细柔软的身体搂在怀里,软玉温香在怀,心中却没有什么绮念,有的只是从心底深处涌现出的浓浓的满足感,仿佛只有将她拥在怀中,他缺失的一部分才变得完整。 抬手将埋在他怀中不肯出来的小姑娘扒拉出来,他深深凝注着她的眼,随后他的目光又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的拂过小姑娘身上的每一处。 他那专注而灼热的目光极有存在感,仿佛被当做猎物盯住的小姑娘有些不安,但还是鼓起勇气回望进了他深邃幽黯,此时却泛着粼粼波光的眼中。 熊旅抬手以指尖怜惜而温柔的触碰她的脸颊,感受着指尖的细腻和润泽,他道:“有些瘦了。” 小姑娘一听有些羞涩,转而又凑过身去和他细细说着什么。 想来无非是她这几个月里看了些什么书,在宫里呆的有些无聊之类的琐事。 远远看过去两个人的身影挨的极近,显得亲昵而又美好,只如一对璧人。 郢都近日里难得的热闹,到处洋溢着热闹欢腾的气息。 这不仅是因为王师凯旋而归,更因为他们的王将要大婚了。 传闻中他们的王要迎娶的是美丽绝伦的郑国公主,他们相遇之时公主已经嫁给了陈国的大夫,王上于是挥师伐陈抢回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人们似乎总喜欢把残酷冷血的战争与香艳缠绵的□□怜惜起来,仿佛这样做就能够在冷酷的战争中添上一抹旖旎的风光,从而使之柔和些许。 出身南方部族而少受中原礼仪教化的楚人天生浪漫而多情。这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八卦非但没有使熊旅的威严受损,反尔使他更受国人的拥戴。 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王上杀人灭国而夺人之妻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也不认为八卦里挑起战争的郑国公主是不详的祸水。 他们只会赞叹君王的英武神勇,好奇楚国未来王后到底是如何的美艳惊人。于是当大婚的消息从楚宫中传出时,整个楚国似乎都欢腾了起来。 盛大的婚典,终于在春夏之交举行了。 那一日,偌大的郢都万人空巷,人们蜂拥上街头观看这场盛世的婚典。 天边的第一缕曙光出现时,阿琼自宫外登上了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她着一袭华美逶迤的红色长裙,头发高高挽起成髻,盛装静立在六尺伞盖下。 脸上的妆容遮盖了她近日里越显苍白的肤色,整个人显得明艳动人,灿如云霞,好像下凡的仙子般动人。引得夹道围观的人们一片惊叹,不由高声呼喊着“国后万岁”。 到得楚宫前,阿琼遥遥看着远处的熊旅一步步踩着红毡走下高高的台阶,离她越来越近。她正想对着迎过来的他露出一个明媚喜悦的笑容,突然身体一软,不受控制的倒在了轺车中。 熊旅远远看见她的身影颓然倒下,霎时间仿佛当头一棒朝他敲下,整个人眩晕了一瞬,这些日子以来隐隐萦绕心间的不安感一下放大了千百倍。 他顾不得典礼还在进行中,大步奔到轺车前,将车上瘫软着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又急忙传了太医。 他看着怀中小姑娘仿佛睡着了一般平和的面容,心中的沉痛不安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垮,他垮了,他的小姑娘要怎么办? 很快,一把胡子的老迈太医小跑着气喘吁吁的到了殿内。 熊旅紧紧地盯着御医为阿琼诊治的每一个动作,目光一错不错。老太医忙碌间一抬头看到了他的神情,心中不由一跳。 熊旅此时脸上神情平静,几乎平静到了僵硬麻木的地步,眼中却闪着黑黝黝的光,深如寒潭,十分迫人。 “王后情况如何?” 事实上,在大婚前的一段日子,阿琼的身体就有一些不太对劲了。她的脸色常常有些苍白,平日里总是很容易疲乏。然而召过许多御医甚至是宫外的名医看了,却都没有什么结果,只说是她这段时间忧思甚重,精力有些不足。 熊旅对于这种结果隐隐有些不安,但阿琼总是一脸明媚的安抚他。加之自那之后阿琼也只是偶尔脸上有点苍白,疲乏无力的情形再没有出现过,熊旅也只好慢慢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但仿佛是下意识的,他不自觉的加快了婚礼筹备的进程。 如今看着昏睡着的阿琼,他只觉得后悔的情绪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就要将他淹没。 老太医踌躇一下,道:“王后的病情很是奇怪,身体表面毫无征兆,但内里却在不断衰竭。至于病因......这不像是病,而像是中了某种毒。此毒在王后身体中潜藏许久,今日才彻底爆发。” 说着又看了一眼刚从阿琼手腕上取下的红豆手链,道:“毒的来源应该是这手链。相思豆与相思子形状特征极为相似,但用途却是截然不同。相思豆可入药,相思子却是剧毒,即使只是佩戴在身上,时日一长佩戴者也会渐渐被毒素浸染。” 说完又嘀咕道:“为何之前几次诊病时没见到往后佩戴此手链呢?” 熊旅两眼通红地盯着那殷红如血的手链,那血色仿佛从他眼中汩汩流下。到底是谁偷偷调换了这手链给少儿下了毒? “既是毒,可有解毒之法?”声音低哑,仿佛隐忍着什么。 老太医仓惶跪下,颤声道:“这......恐怕很难。此毒狠辣无比,此时已经毒入肺腑,无药可医。”他的身后,陆续赶来的御医皆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无、药、可、医?!好一个无药可医。本王养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熊旅一脚踹翻了长案,震怒道。他气急之下就要拔出长剑一剑砍了这帮无能的家伙,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袍袖被人轻轻拽了拽。 他身形一震,连忙转头看去,正看见小姑娘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此时正对他弯唇笑着,脸上还带着娇艳的妆容,乍一看上去似乎和往日神采飞扬的状况差别不大。 熊旅心中就是一痛,痛意密密麻麻,绵延不绝,好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小姑娘见他看过来,轻声说道,分明是疑问的句式,说出来却是肯定的口吻,显得十分平静。 熊旅心中悲恸,却还是低声轻哄着小姑娘:“不会的,我的少儿怎么会死呢?我们还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共白头呢。你只是生病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琼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别骗我啦,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怕死的,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有些早而已。” 熊旅还要再说些什么,阿琼打断道:“好啦,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明天你陪我去看日出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 听出她声音里的认真和坚定,熊旅哑声道了一个“好”字。 两个人静静坐在山顶,阿琼窝在熊旅的怀中,山顶上呼啸而过的山风都被他挡在了外面。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眼看着天边一抹晨光熹微,阿琼忽然开口道;“我就要走啦。你听我的话,要好好的,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熊旅轻吻着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我一定早早找到你。” 阿琼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哪还有什么来生呢? 正在他们说话间,千万道霞光透过云层照向山巅,太阳升起了。万顷林涛尽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嚣。 阿琼的呼吸变得轻微,最终停顿下来。 熊旅默默无声地双眼直视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忽然间泪如雨下。 山顶上,呼啸而过的山风毫不停歇的刮着,不知是谁的嘶吼声消散在了山风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霓裳 四 阿琼坐在船舱里,一手托着腮,看着船头摇桨的男人。 天边的雷声更大了,顷刻间,骤雨如织,雨帘接天。 “喂,雨这么大,你不进来吗?”阿琼朝船舱外喊了一声,声音却转眼间消散在了风雨声中,也不知男人听没听见。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桨,小船便停在了宽阔的江面上,四周雨幕遮天,天色又黯沉,远远看去只觉得这一叶小船顷刻间便要消失在雨中。 他弯腰进了船舱,坐在一边,手里又抱着他的剑,拿着绢布一寸一寸擦拭起来。 船舱外雨声大作,舱内纸灯昏黄,这方小世界独立在雨幕外,显得静谧而温馨。不时有雨点穿过木格轩窗打在地上,舱门的竹帘半卷着,隐约有风吹来,也只觉得清爽。 阿琼看着剑身上几个古篆体的刻字,有些好奇道:“你的剑有什么来历吗?” “这是我一个朋友所铸。”男人头也不抬的道。 “一个游侠和一个铸剑师?有趣的组合。”阿琼轻声评价着。 船舱内纸灯的火苗晃动了一下,阿琼看着他棱角分明的眉眼,“你的剑比我好看么?”她这么说着,声音在风雨声中竟似乎有些凄迷。 男人闻言擦拭剑身的动作忽然顿住了,他的眼中翻滚着墨色的暗流,有一种深刻的痛苦从眼底翻涌出来。他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一股杀气透体而出,手中的剑轻吟一声,声音低越如金石相击。 阿琼好像被剑鸣声吓了一跳,顿时不说话了。 男人回过神来,看着阿琼被杀气激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眼里浮现了一缕歉意,那杀气不是对着她的。 “抱歉,我的话让你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阿琼语气歉然。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有些喑哑的道:“她是小我三岁的邻居家的妹妹,少时我每次在院中习武练剑,她都会在一旁看着,眼里有亮晶晶的光芒。她那时总笑的清甜,说长大了要嫁给我,我却只当作了笑谈。一心只想练成武艺,游历名山大川,惩奸除恶。” “后来呢?”阿琼听得入神。 “后来啊,她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了一个人。那个人在家中虐待她,她自杀了。我游历回来后,杀了那个人,便离开了家乡。” “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比剑好看。’我知道,她是说给我的。” 不过寥寥数言,这样简单的几句话,说出的却是两个人的不幸——她所嫁非人,含恨而终;他少时懵懂,辜负了少女一腔爱慕。从她自杀时起,那个他视作妹妹的女孩子的不幸便背在了他的肩上,成了他洗刷不去,也不想洗刷的罪孽。 “李白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看起来多么浪漫,然而我们不知道他们长大后一个日暮倚修竹,愁老了红颜;一个重利轻别离,早晚下了三巴。”阿琼幽幽感叹着。 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被珍惜,人们总是如此。意气飞扬的少年志在天下,重名利而轻红颜,哪知回首时,佳人再难得。 天色不知何时放晴了,夏季的雷雨总是来去匆匆。 停在江面上的小船又向前缓缓行去。 不远处码头边,一个人静静伫立。他双手以剑拄地,还滴着雨水的蓑衣里是青色的布袍,脸上的神情冷淡而悲悯。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渐渐靠近的小船,仿佛在等人。 船头的男人放下船桨,提起剑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我的朋友在等我。” 船上的阿琼看着他坚毅的背影,突然出声喊了一句:“你去哪儿?” “江湖浪人,走到哪儿是哪儿。” 阿琼注视着他和朋友相携而去,走得干脆利落,心里却觉得一定会再次遇见这个有趣的侠客和他的铸剑师朋友的。 天朗气清,丹枫如火。长安城东郊的马球场内,人声和马嘶交杂在一起。 阿琼此刻作男子打扮,穿着一身立领红色骑服,长发高高束起如马尾,只在头顶以玉环相扣,气质也简单清爽起来,远看好像一个俊秀的小公子。 “没想到文澜作男装打扮也这么好看,这一路过来没有少被街上的姑娘小姐暗送秋波吧?”韩湘一收扇子,扇骨在掌心轻敲着,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是啊,还有如玉美人投怀送抱呢,你是不是羡慕得紧啊?”阿琼坐在马上,闻言眉眼一挑,神采飞扬道。 “我羡慕什么?修道之人眼中,红颜不过枯骨,男欢女爱皆是虚妄。”韩湘也不恼她拿他打趣,笑眯眯的道。 “真的嘛?”阿琼说着,猛然俯下身来,和他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间近的呼吸可闻。 然后阿琼就发现一向从容淡定的他脸开始红了,从耳根一路蔓延上来,可爱得紧。她眼中亮光一闪,侧头轻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韩湘急急往后退了两步,眼睛还闭着,长长的睫毛不安的轻轻颤动,脸上泛着潮红。 阿琼坐起身,欢快的笑出声来,“韩湘,这就是你口中的‘红颜不过枯骨’吗?看来你的修行还不到家呀!” 韩湘看着她笑得那样开心,两颊带晕,眸色生花,心里不知为何也生出许多欢喜。 或许这世间总是有这样一个人,你遇见了他,便觉从心底开出了花来。任你过尽千帆,心如止水,碰上那个人时也会泛起波澜几许。 师傅以前告诉他太上忘情也非无情,避世修行须得先出世,只有历经世事,才能得证道果。他不懂,只因他的心从不曾惊动。 现在他似乎有些懂了。他应该直视自己的内心,坦然的接受它。 “我喜欢你。” 阿琼笑声一顿,韩湘这是被她刺激过头了吗?若真的毁了他的道心,她要怎么办?情债易欠,却最是难还,她本来是想点醒他的呀,毕竟本心不可违,修道绝非灭绝人欲。 如今...... 不对!阿琼正自懊恼的想着,忽然注意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是那么周正平和,周身的清正之气更是浓郁了许多。 ——所以他这是悟道了?只是这喜欢之言......他悟出的是男女之道?阿琼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二人的缘法吗?为何她在人界历劫,竟会牵扯上这样一份因果? 她看着这样坦然的说着喜欢的他,忽然有些欣赏他了。 他这样好的心性,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久未想起的人,或者说,佛。 阿琼从出生起便是神位,所以她不信佛,不信道,只相信自己。那个人却不同,他信佛,或者说他就是佛。 阿琼如今想来,才惊觉他心中对她并非无情,却被他苦苦压抑,不肯直面,否则佛祖又为何叫他下界了却这段因缘? 两厢对比,更让她觉得眼前的人明心见性。 “你一个修道之人,如今却说喜欢我,你的道不修了吗?”阿琼勾唇轻笑,眉如新月。 “你便是我的道。”韩湘直视着阿琼的双眼,坦然道。 阿琼只是看着他笑,却不说话。 远处马球场上一阵欢呼声传来,却是有人进了一球。 阿琼转过头瞧了一眼那边热闹的场面,她对这种带着竞技性质的活动总是很感兴趣。射箭如是,打马球也如是。 看出了她眼底的跃跃欲试,韩湘道:“去试试吧,小心些。” 阿琼朝他粲然一笑,一扬马鞭,策马而去。她一身火红的骑服,□□的骏马也是赤红的,飞奔起来便如一团火云般跃入了场中,和不远处成片的丹枫交相辉映起来。 马儿如离弦之箭般越过奔跑追逐的一个一个的球手,离场上的彩球越来越近了,前方还有一人领先。 阿琼扬鞭策马,身体紧贴在马背上,又是一个加速,后发先至,球杆如风回电激,瞬息之间击在了彩球上。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篮中。 阿琼一勒马缰,疾驰的马儿顺势停下,她回身露出了一个灿若朝霞,皎如明月的笑容。明明隔着那么远,韩湘却觉得那个笑是对着他的。 周围响起欢呼喝彩之声。 日暮时分,傍晚柔和的阳光温柔的笼罩着归家的人们。 阿琼尽兴的玩儿了一场,牵着马儿和韩湘并肩走在路上。 “今日多谢你请我来打马球,玩儿的很开心。” “开心就好。”口中这么说着,韩湘心里却对阿琼的客气感到有些酸涩。 “那边是一片荒地吗?”阿琼忽然伸手指着西边一大片场地,就在离马球场不远处,却是荒草丛生,二者形貌天差地别。 “嗯,那块地官府挂牌卖了许久,问津的人极少,多数价格都出的过低,是以一直没卖出去。” “这是为何?这块地面积又大,位置也挺好。”阿琼不解。 “现在离得有些远你看不太清楚,这块地上堆满了瓦砾,买来也实在难以清理,所以便一直闲置了。怎么?你对这块地感兴趣?” “嗯,明天再来仔细看看吧。”阿琼肯定道,“今日也快宵禁了,得快些回去。” “好,明天我陪你一起。”韩湘的嗓音在暮色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