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三芳》 第1章 荣华馆 且说那燕京城朝阳门内住着一个富商姓凌名成,人称凌员外。这凌员外家资巨万,大名鼎鼎的银楼“宝福隆”便是他家的本钱。 虽为大富之家,却是子嗣艰难,原配王氏,生得颇为美貌,夫妇甚为相得,成亲五年之后方得一女,名唤元芳,生得粉琢可爱。 不料王氏产女时颇为不顺,昏睡了一日方才醒转,性命救得回转却是元气大伤,自此再难有孕。 元芳周岁之后王氏便张罗着替凌员外纳妾,凌员外却不甚情愿。 王氏便恼了:“你已是三十多的人了,偏我如今再不能生,这偌大的家财总得要个儿子来继承罢,莫非你想回山西老家过继一个?我是断不肯那一起白眼狼唤我娘的!” 说得性起,一个老虎式撞到凌员外怀里,拿粉拳咚咚咚在凌员外胸口擂得震天响,口中恨道:“你倒把那些下流胚子弄来试试看。” 凌员外吃痛,伸手捉住她双臂。没口子分辨道:“我只想着你宽心调理些时日,身子便能好些-何愁没有儿子呢?” 王氏下死劲啐了一口,推开凌员外,四下一望,三两步抢到多宝阁前,抓起一对汝窑美人耸肩瓶往地上一掼,砸的粉碎。 抬眼看见凌员外最心爱的一个翡翠白菜玉摆件,翠绿水透如琉璃一般晶亮。一伸手拿住,停了一停抬手便往地上摔。 只这么迟疑了一下子,凌员外已经扑到跟前,牢牢握住王氏抬起的手,连声道:“摔不得,摔不得的。要纳便纳,全由得你!” 过几日王氏便唤来人牙子,细细挑选,使银八百两买了个温柔美貌的二八女子回来,开了脸放在房中。因她姓孙,人皆称孙姨娘。 孙姨娘进门三月有余即摸脉有喜,瓜熟蒂落生下一个女孩儿。 王氏便再将陪嫁的一个大丫头姓花名唤牡丹的抬作姨娘,两年后又产下一女,从此却是再无动静。 王氏待要再唤人伢子来,凌员外却摇头道:“再休要如此,你虽禀弱,她两个却是体健。若是命中该绝,再纳十个也无用。若是命中有子,指不定你还能生呢。”王氏听了只得作罢。 岁月易过,转眼间已是嘉和三十九年末,大小姐元芳年已及笄,早已许下南城余家三公子,出年便要过门。 余家老爷是嘉和二十九年的进士,授了南直隶常州府武进县知县,两任期满,考评为皆为上等,正该升迁偏偏这时老太爷没了,只得循例丁忧,返京闲赋,教儿子读书。 那余家三爷单名一个旻字,年方十七已经考得了秀才功名,只等着来年秋闺下场。 且说这一日正是腊月二十八日清晨,凌府大小姐元芳所居的荣华馆内,后院厢房里大丫鬟白露胡乱披件撒花袄,欠起身来,低声唤道:“白霜,该醒了。” 那被唤白霜的丫鬟只不做声,却将铺盖拉过头顶盖住,只露出两只手抓住铺盖卷边。白露急道:“今儿姑娘要与太太去慈云寺上香,现下已是卯正呢!” 白霜仍然不出声,白露只得坐起身来:“好妹妹,我知道你听见的,快起身,若不是我病了 -咳、咳、断不会这般烦你。”话未说完,却咳得面红筋涨,两手握住胸口,柔嫩白皙的手腕上黄澄澄的麻花绞股金镯子叮叮作响。 白霜从铺盖里伸出头来,对着白露“噗呲”一笑:“你如今知道厉害了吧,这们的大雪天,自个儿去摘梅花-落在水里!虽是姑娘吩咐你去,你也该略等一等,让窦嬷嬷去前院唤个小子来。一昧的讨姑娘欢喜,且有你哭的时候呢!” 白霜一面说,一面起身穿衣扣钮子,待收拾停当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你凭的唠叨,便是你不在,也误不了姑娘的事儿,难道我们几个便不配贴身伺候姑娘嚒?你且放宽心,安心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等会子叫小丫头来打发你吃药。”说完又是一笑,一对细眼弯成月牙。 白霜跨出门槛转身刚拢好门,一转身冷不防旁边钻出个人。“白霜姐姐,今儿个可晚了,我与你同去吧。”“知道晚了你还不赶紧先去,等着我作甚!走罢。”白霜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刚来这丫鬟名唤白月,白月赶紧追上去,却是脚下一滑,身子便往前栽,白霜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白月站稳了,拍着心口说:“唬死人呢,多亏了姐姐拉住了。”白霜见她无事,松了手便又忙忙往正房去。 白月却是说个不停:“这又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地底下的冰都硬梆梆地,最要仔细滑到......白露姐姐这么仔细的人,那一日可不是也落水里了么?偏又只有姑娘一人在跟前,若是人多能早些从水里捞出来,少受些冻只怕今日病已好了。” 白霜听了这话,心下一怔,脚步微顿,接着又往前走,一面说到:“那池子里因养着金钱神龟,费了好大的力气引了热水日日不停往里流,从未结冰。水里能有多冷?池沿这么滑,姑娘如去拉她起来指不定也还落水里,那如何了得!要依我说,的亏得姑娘妥当,若不然-遭罪的可不止她一个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回廊,只见两旁有老婆子在扫雪,进到抱厦里,恰好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盆热水往外走,知道这是漱洗过了,赶紧掀开门上簇新的红绸软帘,进到里屋。 大小姐元芳背朝门口,坐在绣墩上,面对梳妆镜台,昨日值夜的丫头白雾正在服侍梳头,眼瞅见白霜进来,不等她开口,元芳便问道:“白露好些个么?” “还是咳,又起不了身,她只怕误了姑娘今日去慈云寺上香,一早唤我起来,怕是一宿都没睡好呢!”白霜答道。 “前日不是让大夫换了个方子么,也没甚好转?”元芳微微侧过头,看着白霜,一双美目圆睁,似有不解。 “姑娘也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呢!”白霜一面说一面走近元芳,接过白雾手中的篦子,细细梳篦,将顶心发盘出一个髻,插上一只四蝶垂珠金步摇,垂下的发丝取一根嵌珠的红绦系上。 “姑娘看可好?”白霜退后一步,左右看看,问道。元芳不理会她,只怔怔地往着镜子出神。 只见镜中女子肌肤胜雪,明眸皓齿,眉若墨画,她头往左一偏,抬手轻抚右耳下,粉颈如玉,白璧无暇。 当日致命一刀由这里拨出时,血光四溅,那人即刻松手,她萎顿于地,心下的惊骇与疼痛却更甚,那人说:“凌元芳,你这蛇蝎妇人!铜臭熏天,蠢笨如猪!你与那毒妇人合谋害我朱儿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的报应!你凌家抄家灭族,皆是拜你所赐!夫妻一场,今日我便送你一个痛快。” 朱儿是他母亲的贴身大丫鬟,不知几时与他勾搭上了,被她知晓了,心中不忿告到婆婆那里,婆婆自然帮她出头,处置了那贱婢,他发疯似的提了剑在府里四处劈人。只当他闹一阵便好了,谁知竟然为了那个贱婢害她性命! 这几年朝廷外忧内患,虽然天下仍是姓朱,可皇位上坐的九五之尊却换了好几回,多少朝臣抄家灭族,公公却升迁至尚书,全靠我凌府的银子,等等-他说凌府抄家灭族,这是何意? 凌元芳猛得抬头,竭力撑起身子,伸手拉住他的腰间所系绦带,张开口,喉咙“嗬嗬”嘶鸣却喊不出声。 他俯下身,正对上她惊恐扭曲的脸,看尽她眼中的恐惧与愤恨,他眯眯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掩不住的鄙夷:“你这蠢妇,还有你那贱商爹娘,真以为使几两银子就能攀龙附凤?也不先看看自个配不配?实告诉你,谢庶人与废帝母子二人,串通宫人妄图谋害圣上,昨日已然伏洙。今日全城捉拿余孽,你凌家满门已下诏狱。我与你来别庄这一会,家中那一对老猪狗已饮下御赐毒酒。" 怪道今日出门之时,府内乱得翻天覆地,府门已被锦衣卫围住他却能轻易带她出府,原来,他一早便知道这变故!公公婆婆攀附谢氏一族,享尽荣华富贵,新帝登基之后被清算也算因果循环。只是凌家上下几十口人何辜!已出嫁的女儿,纵然夫家问罪,如何会牵连到娘家?定是他为那贱人复仇,陷害我爹娘! 好狠毒的人,为了个贱婢,竟甘冒弑父弑母的天下罪名。她本是巨富之家的大小姐,爹娘宠爱娇养,珍惜异常,过得人人羡慕的日子,若非她的蠢笨骄蛮又怎会被拖入这地狱深渊的呢? 恨极悔极之下,想张口大叫,拼尽残力大口吸气,却将血呛入口内,一阵大咳之后力竭倒地,眼中一片血雾渐渐弥漫,弥留之际恍惚那人冷笑着踢开她扬长而去, “是我害了爹娘”她绝望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瞌上双眼。却不一醒转竟然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姑娘可是睡落枕了?烧些热水用帕子热敷一下便好了。”白霜见元芳右手在耳下来回抚摸,歪着头眉头深锁,抿住嘴唇,仿如忍受痛楚一般。 “我看一看。”说完便伸手去摸元芳的脖子,元芳正兀自出神,哪里听得见她说,突然一只手摸到自家脖子上,忙死命按住那手,抬头见是白霜,舒一口气,回过神来嗔道:“你作甚摸我?” 白霜说:“姑娘手松些,握痛我了,我看看脖子那里可有红肿。” 元芳细打量白霜,圆盘脸,眉淡眼细,脸的上半部稀稀疏疏的散落着一些雀斑,因为人中短的缘故总是露出两颗大白门牙,却是这一个丑丫头,前世里为了护着她,被那狼心狗肺的恶贼一刀毙命。 “这一世,我定护得你周全!”元芳心中默语,轻轻拍了拍白霜的手,道:“你且放心,我无事的。”语气亲切。 白霜心中一暖,自家姑娘美貌聪慧,却最是个任性不听人劝的,为着她每每直言劝阻,从来也不多待见她的。 姑娘十日前夜里被梦魇惊醒,之后却拉着自己的手哭个不住,把几个丫鬟急的了不得,又不许她们去禀告太太,道过两日便好了,只呆坐着不许人扰她。 两日过后姑娘又如正常一般了,不过说话行事却与以前不大一样。待自个和白月、白雾格外亲厚,倒是打小起就最得姑娘看重的白露,自那日落水之后,一病不起,只怕出了正月都不得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福臻院 白霜扶着元芳起来,只见元芳身着密合色洋缎裉袄,鹅黄缕金挑线纱裙。颈上却不见姑娘最喜爱的金累丝镶翠双蝶戏珠项圈,疑惑道:“姑娘一会子和太太出门,不带那累丝项圈么?” 那项圈原是上月十六日元芳的及笄礼上,凌员外送与她的。 上头那颗指头般大大小的珠子倒也罢了,两只蝴蝶的翅膀却是由四块娇翠欲滴,晶莹剔透的玻璃种翡翠镶嵌而成。 为了寻这四块玉石,宝福隆昆明分号的采买伙计足足地在南诏侯了半年,原石送到广州宝福隆分号,手艺最精湛的老师傅整整的三个月时间单做了这一件首饰。 元芳自十日前醒转之后便再不愿戴它,摇头道:“那项圈过奢了,收起来以后都少戴些吧。取去岁爹爹给的赤金瓒珠璎珞来。” 白霜依言忙去多宝阁下抽屉里取出,轻轻与元芳戴上,只见白月捧着一件玫瑰色回纹锦镶银鼠皮披风过来,伸手接过说:“这颜色倒也合适,再取了那顶鹅黄色的昭君套来。” 元芳吩咐道:“我半月前去鼓楼铺子选首饰时穿的那件大红皮褂子拿出来包好了带上。”一时间帽子取来戴上,收拾停当,扶了元芳出门。 凌府原是梅翰林家的园子,梅翰林原籍苏州,致仕之后便携眷回老家养老去了,只因他曾任工部郎中,最是擅长江南林园工程。这梅园占地十亩,修建耗时二年,亭台楼阁,轩峻富丽,又由外引进一股清流,凿成池子,名为琅福池,池边种满桃杏梅柳。 元芳所居的荣华馆离王氏住的福臻院不远,慢行也就半柱香的时辰,白霜扶了元芳,白月捧着手炉,白雾拿着一把绸面油伞,后面跟着两个小丫头,五六个人簇拥着走去。 一路都有老婆子在扫雪开径,行至一半,突然嗅到一股梅花香气,只见琅福池边两三株红梅花已是开十分鲜艳。 元芳止了步,远远地看着那红梅,只不做声。 这是前几日白露去摘梅花落水的地方,白霜见了,只当元芳挂念白露,忙劝道“姑娘快别难过了,一早打发了沉香去给白露姐姐煎药,今儿个早上看着比昨日好些呢。” 元芳垂下眼皮,看着地上的雪。她自十日前醒来,见双亲俱在,大错尚未铸成,心下便已打定主意,绝不再重蹈覆辙。 将前世的种种因果一一解析,虽然吃亏在自家要强任性,凡事好争又举止娇奢。然而若没有那起存心歹毒的人蓄意教唆,她又怎么会一步错,步步错呢! 所以在那一日,才寻个空子遣走其它丫鬟,让白露到去摘梅花,又假装失手推她落水,待得去取花瓶的丫头赶来救起人,已是冻得发昏了。 大夫虽开了方子,她却偷偷吩咐乳嬷嬷的小女儿沉香将主药换掉二昧,令白露起不得身,她倒要看看,指使白露引着她往歧路上走的人今日要如何来算计她。 进了福臻院,来到王氏所居的正房,门外站着两个小丫头,见元芳来了忙掀开帘子,元芳进到室内,只见王氏枕一个大红缎靠背倚在炕上,挨着炕沿三张椅子,二姑娘云芳和三姑娘兰芳坐了下首两张,见她进来,两人忙站起来。 云芳迎了两步,笑道:“可巧我们正说到姐姐呢,姐姐便来了!” 元芳笑道:“可说我什么呢?若有不好听的我可不依。” 一面说,一面来至炕前,一斜身坐到炕沿,伸手拉住王氏的衣袖,唤了一声“娘!”眼圈却红了。 自醒来之后,她日日都过来王氏这里,一坐便是半日,只怕离开她娘以后便再见不着。 王氏的娘家是通州有名的大地主,漕运大户。她爹年近四旬才得了她,上头虽有两个哥哥早已长成,王老爷却最爱这老蚌得珠,只将个幺女养得天真烂漫,性子率直,凡事不做多想。 王氏哪里觉察到元芳这几日神色异常,见元芳红了眼圈,王氏忙坐起身来,一把揽入怀内,问道:“我儿这是为何?快说给娘知道,娘与你做主!” 元芳伏在王氏怀里,更觉眼涩鼻酸,前世娘也是如此,百般回护,还为着她与通州舅舅家反面,最终却落得那样凄惨下场。 “眼下还来得及,一切未晚,只需我小心行事,定能避开前世的祸害。” 元芳定一定神,仰头望着王氏,笑道:“女儿好好的,娘无需担心。” 王氏疑惑道:“如何看你好似哭过一般呢?” 元芳笑着从王氏怀里起来:“娘怕是眼花了,方才是进屋热气熏着了有些眼干。” 王氏还待追问,门帘掀开,花姨娘引着内院主事凌十金家的进来道:“太太,车和轿子都齐备了。”王氏点头:“外边候着,收拾停当了便去。” 元芳便道:“凌妈妈,今儿个派了几辆车?”凌十金家往前一步:“太太的一乘轿子,大姑娘一辆车,二姑娘和三姑娘坐一辆,丫头婆子们还各有一辆。” 元芳点头:“跟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凌十金家的答道:“派的六个小子跟车,领头的是许瑞。” 果然如前世一样!徐瑞与白露是王氏的陪嫁徐嬷嬷的一双儿女,虽然徐嬷嬷去岁便家去休养了,徐瑞与白露却是一直最得她看重。 凡她出门都是徐瑞带人跟着,白露更自小便是她的伴读丫鬟,一般的识文断字,将荣华馆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如她的左膀右臂一般,须臾离不得。 王氏也喜白露稳重周到,有意让她陪嫁到余家,长长久久的服侍元芳。 “白露今儿个咳的厉害,我想着不如让她家去养两天,好了再回来。”元芳道。 王氏蹙眉:“大节下的,看着也愁人,让她哥哥送了家去,足足的配齐了药带着,另换个人跟车罢。” 凌十金家的赶忙点头退下,却被元芳唤住:“凌妈妈,听白霜说他哥哥跟着银楼的护院师傅,练得一身好本领呢!” 凌十金家的笑嘻嘻的道:“姑娘这话忒抬举他,整日里就爱耍刀弄棍,最淘气不过,他老子怎样打他也无用。姑娘既看他有两把子力气,便唤他跟着走一趟。太太放心,我这小子虽然混,主子跟前却是最守规矩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陪笑对着王氏道。 见王氏点头,忙退了出去。行至院里,正好白霜出来看见她娘着急忙慌的往外走,便唤道:“娘,作甚这们急?” 凌十金家一壁走一壁的压低了嗓子道:“大姑娘让你哥哥今儿个跟车去慈云寺,我赶紧寻了他去!” “你走慢些,小心滑!”白霜追着她娘嘱咐。凌十金家的甩甩手道:“我还能摔了?你快回屋吧,别冻着了!”自己去了。 白霜眼瞅她娘出了大门,转身去找白月,命她将元芳的出门包袱拿去车上安置妥当。又沏了一碗茶,捧去与元芳。 元芳正王氏说话:“那日我在铺子里见到新得的各色珠宝簪子,一套十二只。据说是南边铺子里新请的大师傅最得意的款式,款式新奇,却比日常戴的好看呢。” 王氏道:“这又值什么,喜欢便叫他们拿来你先挑。” 元芳笑道:“我如今倒不爱那个了,因想着过年了,妹妹们也该添些首饰,便是初二回外祖父家,咱家铺子里的东西,娘给王家的嫂嫂及姐妹们也拿得出手些。” 王氏点头道:“说得很是,即这样便唤铺上将这次南边送来的货都送来先挑过。” 元芳又道:“好些款式连我都没见过,店里伙计怕也说不明白的。” 王氏道:“让孙掌柜亲自来一趟。腊梅,你去告诉外边一声,让他下午晌申时送过来罢。”王氏的大丫鬟腊梅答应一声,便往外走。 正好孙姨娘扶着她的贴身丫鬟秋儿进来:“给太太请安。” 王氏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不是昨儿受了头风,躺了一整日么,还不将息着,又出来作甚?” “我的头疼得紧,黄莺那丫头最会捏头,想让她来给捏一捏。”孙姨娘蹙着柳眉,手捧心口,有气无力地道。 云芳忙唤站在身后的黄莺:“你快去给姨娘松一松头。”话未说完,听见元芳咳嗽一声,醒悟到王氏还未出声,暗道自己鲁莽。 站起身来,对王氏福一福,低头道:“女儿失礼了,请母亲责罚。” 云芳不等王氏开口,便笑道:“二丫头这接嘴快的毛病真真该打,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也改不掉,娘罚她一日不许说话可好?” 王氏素来待云芳兰芳宽厚,今见她自知惶恐便也不以为意,只道:“即刻就要出门,那安排个稳妥人跟着二丫头罢。” “让秋儿去服侍二姑娘出门,我那里还有冬儿,加上黄莺就够了。”孙姨娘病恹恹的说。 王氏点头:“你回去歇息吧。” 孙姨娘陪笑道:“方才在门口恍惚听见今天孙掌柜要来送首饰?那我下午再来伺候太太?” 王氏愕然,怔一怔之后省起鼓楼铺子的掌柜是孙姨娘的嫡亲哥哥,便道:“也罢,你那哥哥来了你也出来见见,先下去吧。” 孙姨娘道谢之后笑容满面的退下,走到门口回头一眼只见元芳直直看着她,粉脸紧绷,心下一紧,忙讨好的对着元芳一笑,低头扶了黄莺回去。 元芳冷眼打量着孙姨娘纤细的背影,暗忖她定是得知白露今日去不得庙里,所以才急急地拿秋儿来替了黄莺。 黄莺是二姑娘凌云芳的贴身大丫鬟,如此看来孙姨娘是瞒着云芳行事的。她这点上倒是明白,不把自家的亲身女儿拖进这浑水里,如今只怕这由不得你了—元芳心中发狠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慈云寺 一 只一盏茶的功夫,凌十金家的来请王氏及姑娘们出门。 元芳沉思片刻低声与白霜嘱咐几句,白霜面露讶色,迟疑着去了。 元芳扶着王氏,身后跟着云芳兰芳及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一行人出了福臻院,来到正门外。 门口一溜排开王氏一顶四人轿,兰芳云芳一辆车,元芳一辆车,另有丫鬟婆子们坐的三辆车。 元芳扶王氏坐进轿子,眼看着云芳兰芳上了车,才进到自己车里,从小窗里往外看,却见白霜领着白月急急的走到丫鬟们坐的头一辆车旁,拦住正要上车的秋儿,说了几句话,秋儿只是摇头,侧身要避开白霜上车。 只见白霜一伸手便拽住秋儿的胳膊,拉着她退出几步远,白月低着身飞子快的钻进车内,关上门。 秋儿愣在地上,急得脸通红却不知所措,白霜远远的看见云芳在纱窗里对她招手,扭头对牵在马在一旁候着的凌勇点点头便急步往元芳车跑来。 凌勇对其他几个小厮一点头,那几人便纷纷纵身上马,提了缰绳,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护着车队便缓缓前行。 凌勇见他妹妹上了大姑娘的车,一提缰绳,驱马来到车前,低声问道:“这就出发了,大姑娘可有话吩咐?”顿了一顿,只听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响起:“路上小心着,勿离此车左右。到了庙里我自有主张。” 凌勇恭恭敬敬的答一声:“是。”勒住缰绳,让元芳的马车先行,纵马跟在后面。 车厢里,元芳倚靠在绣榻上,看着白霜揭开小香鼎,放一把梅花香进去,过得片刻,幽幽的清香弥漫开来。 小窗的门还开着,一阵冷风灌进来,元芳不觉连打了两个喷嚏,白霜忙蹲到窗边,左手掀起纱帘,右手探出去将窗门拉拢扣上。 只见天上已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回头对元芳道:“下雪了,姑娘把手炉捂上,再不能受凉了。” 元芳轻轻颔首道:“捂得热热的,你也乏了,过来坐着陪我说一会子话。”白霜挪到元芳跟前,坐在小杌子上,道:“姑娘要说什么?” 一面说又一面揭开元芳的手炉盖子,从荷包里摸出二个小香饼丢进去。元芳道:“可跟前院说明白了,让爹爹下午晌别出门,待孙掌柜送首饰来的时候请他来一趟?” 白霜说道:“照姑娘吩咐的一字不差说给我娘了,她这会怕已经跟我爹交代清楚了。”说着抬头看一眼元芳,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我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实在难受。要说出来才痛快。” 元芳见她如此憨直,忍不住笑道:“你说来听听。”白霜说:“姑娘这些日子行事反常,好像换了一个人,我不明白-”。 说完便望着元芳,等着她的回答。元芳微微一笑,道:“我竟不知有什么不同,你且说个一二三来看看。” 白霜见元芳眼角含笑,知道她不曾着恼,便说:“先说今儿个这一遭,姑娘忽然就不让白露她哥哥跟车,让店里送首饰来,还偏得老爷出来,又让白云去跟着二姑娘,是为什么?” 元芳道:“你这丫头整日呆头呆脑的,今日总算开窍一回。不错,这些都是我有意为之。至于为什么,你来说说看。” 白霜听了一愣,不自觉的抬起头,张开嘴,只拿眼直直的看着元芳,却说不出话来。元芳接着笑道:“说你呆,你便傻!你只管猜,说对了姑娘我有赏。” 白霜说:“说错了姑娘可别恼我,可是白露做了什么错事,姑娘恼她得紧?”元芳颔首道:“很好,很聪明。接着往下说罢。” 白霜被她姑娘一句“聪明”夸得两眼放光,坐直了身子,说:“姑娘今天临出门急忙慌的换小厮,是怕白露她哥哥使坏?” 说完只见元芳面色微沉,眼神冷冽,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便又接着往下说:“姑娘不让秋儿跟着去伺候二姑娘,也是怕秋儿使坏么?慈云寺那是佛门圣地,闲人进不得的。能出什么事呢?可是-姑娘,白露是几时和孙姨娘有来往的?那岂不是个白眼狼?姑娘如何待她的,她竟这们糊涂!” 白霜越说越气,双颊泛红,脸上的雀斑愈加明显。元芳冷笑道:“她可不糊涂,她是算计好了要给她自个找个好去处,去当她的少奶奶。” 白霜吃了一惊,说:“怪道前一阵她奇奇怪怪的,好几次半夜醒了见她一个人坐着发神,一回叹气,一回笑。原来竟是这等事,也不知羞!这与孙姨娘又有何相干,莫非是孙姨娘从中作祟?” 元芳咬牙道:“正是那、那贱人!”白霜听自家姑娘口出恶言,一时愣住。 元芳身子前倾,头与白霜相距不到一尺,一双清亮黝黑的眼眸沉静地看着白霜,缓缓的说道:“白露与孙姨娘筹划已久,要让我今日在慈云寺毁掉名节,退婚余家。” 白霜听了,犹如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开,震得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囫囵:“这-这可了不得,姑娘我们家-家去罢。” 一面说一面就往门口扑,要唤车夫停车。元芳连忙伸出手来,握住白霜的手,摇头道:“傻丫头,急甚?我既知道了,便不能让她们诡计得逞。你坐近些,听我安排,今日之事虽险,若小心应付,却可长长久久的除去祸害。只是你和白月及你哥哥三人行事需得如此这般......。” 元芳低声细细嘱咐一遍,白霜不住点头,听到最后忍不住拍手道:“好主意,这样的法子也只好姑娘这们聪明的才想得出来!” 元芳又叮嘱道:“你可记牢了?等一会到了地方你先下车安排停当,万不能有差池!” 白霜答道:“姑娘放心,车一停我便先和我哥哥说,再不能错的。”说完歪着头想一想,又接着问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白露与孙姨娘私下往来的事的?” 元芳心道你若知道实情岂不吓掉半条命,便一脸正经的看着白霜,说到:“菩萨托梦与我,我起初并不以为意,菩萨见我愚钝,连接三次提点我,我细细留意,才察觉出来,果然是菩萨慈悲,不容奸人作恶,阿弥陀佛。” 说着便双手合十,默默诵念。未几睁眼一看,只见白霜笔挺挺跪在地毡上,双手合十,双唇蠕动,正在低声诵念,断断续续听见“保佑”、“姑娘”、“起誓”等字眼。 见她诚心为自己祈福,元芳便知这丫头相信了自己的托词,心下一暖,伸手扶她起来,说:“将这个放妥帖了。” 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手帕,递给白霜,白霜忙接过来,只见天青色的丝帕四角上各绣了一朵彩色祥云,针脚细密平整,正是二姑娘云芳日常所用之物。 郑重的叠好放进荷包里,对元芳说:“定不会误了姑娘的事!”元芳点头道:“还有多一会儿才能到,你我都歇息一回。” 说完斜侧着身子,扯过一个靠枕垫在身后,肩倚车厢壁,闭上眼,竟自睡去。 只苦了白霜,她虽然平日里无忧无虑,娇憨淘气,却并非蠢笨之人。今日元芳的一番话如五雷轰顶,震得她晕头转向。 白霜平日里与姑娘最亲厚,姑娘待她如亲姐妹一般,吃穿用度比她们几个都高出一等,却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幸亏她落水生了病,不然今日行事可不易。 不过白霜落水之事倒也蹊跷,只得姑娘一人在跟前,莫非是姑娘故意让她落水的? 白霜恍惚只觉自家姑娘不同往日,真要说出哪里不同倒也描画不来,模样虽然一丝不变,只说那看人的眼神,就比往常凌厉多了。 再看今日吩咐所行事一环扣一环,竟无甚破绽,想到此处白霜便将元芳方才的吩咐心中默默记诵一遍,又将行事中可能出现的纰漏细数一番。 抬头看看元芳,只听她呼吸均匀,已然睡着了。紧闭双眼,轻蹙眉头,神色黯然,全不似醒着时的神采飞扬。 这样的神情倒与二姑娘云芳更相似,想到这里白霜心中一动:“难怪人都说大姑娘与二姑娘虽然模样长得像,可二姑娘赶大姑娘差那么多呢!原来差在这里。” 想到二姑娘云芳那张略带愁苦的脸,以及她今日将要遭遇之事,白霜心下有些不安,伸手入怀摸出那张手帕,怔怔的看着发呆。 “你若狠不下心,日后受苦的便是你我。”耳边响起元芳的声音。白霜抬头一看,元芳已经坐起身来。为着刚醒的缘故,双颊有些红晕,一张脸粉融光滑,吹弹即破,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 元芳看着白霜,一字一顿慢慢说道:“若我误了事,云芳便可嫁入谢尚书家,与谢贵妃的兄弟为妾。”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胸口起伏不已。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慈云寺 二 白霜听见“谢贵妃”三字,便如魔症了一般,直伸着脖子,大张着嘴却无一丝声音。 当朝有名的贤妃谢贵妃谁人不晓!嘉和二十三年谢贵妃年方十六采选入宫,承宠翌日便获封才人,第二年便产下皇三子。 太子朱正纲为陆皇后所出,年方十岁已移居东宫。陆皇后性子端直严厉,治理后宫秩序井然,侍奉成太后极孝恭,深得太后娘娘的嘉许。嘉和帝宠爱的德妃娘娘,妩媚妖娆,深为陆皇后厌恶屡屡斥责,嘉和帝护着爱妃帝后难免生隙。 谢才人承宠之后,德妃娘娘甚是妒忌,几次寻隙皆被陆皇后所阻拦,德妃所出的皇次子当年5岁,嘉和帝甚为钟爱,不料竟于谢才人生产前半月染上了天花,不足十日便不治身亡。 时值冬日,本不当天花疫情传播的季节,皇宫里得了天花的竟只有皇次子与皇后坤宁宫中的一个太监。 谢才人受了惊吓,提前发作,有宫人指证是在皇后宫中饮了过量山楂茶所致。 嘉和帝怒不可遏,便要下旨废后,被成太后喝住。陆皇后受了这不白之冤,急怒之下昏厥过去,水米不进二日,太医正惶恐再三,禀明嘉和帝方下了狠方子,才慢慢醒转,自此留下病根,惧光畏风,时时头痛欲裂,只得终日静养。 谢才人虽是提前发作,却有惊无险的产下一个白胖胖的皇子,皇三子朱正坤的出世可谓一洗帝王家近日的阴霾,不仅嘉和帝大悦,太后也一展愁颜,对这个新得的小孙子越看越喜,索性抱到慈宁宫亲自抚育。 谢才人却也识趣,口口声声只道皇三子得皇祖母抚育是天大的福气,太后娘娘切勿太过操劳,若至娘娘凤体劳损臣妾万死难赎。太后娘娘一道懿旨加恩晋为贤妃,位列王德妃和肖淑妃之上。 嘉和帝丧子迁怒于皇后,面对德妃又心中有愧,所幸谢贤妃婉静娴淑,善解上意,嘉和帝日愈爱重。 三年后,谢贤妃又诞下皇四子朱正科,嘉和帝亲拟圣旨,赞其“延绵皇嗣,德冠后宫”加封皇贵妃。 太后自陆皇后病倒之日起便代执后宫,早已不厌其烦,见谢贵妃敬慎谦和,从无逾越。太后便命谢贵妃代掌凤印,打理后宫事宜。 谢贵妃虽蒙盛宠,却不骄不妒,侍上勤勉,因皇嗣不广,请旨将三年一次的民间良家女子采选改为两年一次。 陆皇后闭宫长居,时时传召太医看诊,谢贵妃常亲侍汤,对待后宫嫔妃及新晋良人更是仁厚,惩罚之例甚少。执掌后宫至今,皇子已有八位,公主六位,满朝上下,无不交口称颂。 谢贵妃的父亲谢预达为嘉和十六年的进士,授职礼部仪制司主事,其为人方正,工事勤勉,上司颇为倚重。 嘉和二十三年谢贵妃初入宫时谢预达刚晋为正五品仪制司郎中。谢贵妃日渐得宠,嘉和帝几次欲加恩提拨谢预达,皆被谢贵妃拦住,只道不可予人外戚干政口实。 几番劝阻,嘉和帝感其赤诚,越发敬重,终以“谦恭厚实,政绩卓然”晋礼部左侍郎再擢礼部尚书,嘉和三十五年入阁。谢预达的大哥谢预定原为大同府把总,一路擢升至总兵。 谢贵妃的同母弟谢俊嘉和三十一年殿试位列三甲,现署大理寺左少卿,娶妻邓氏,为左都御察史邓闻天之女。自谢英起,谢氏家族子弟入仕者渐多,朝中俨然形成以谢尚书为首的“谢系”一派。 凌员外虽有家资巨富,却与谢氏差了十万八千里,若论门第谢家偏房的子弟纳云芳都是一个大大的抬举,遑论谢贵妃的亲弟! 三皇子朱正坤十二岁上封了燕王,今年一十五岁了,他自幼便性格果毅,聪明过人,嘉和帝深爱之,常曰“此儿肖朕”。 大成朝惯例的皇子年满十五便应去国,奏请燕王就封的折子雪花般呈上,嘉和帝留中不发也不置一言,朝野上下隐隐有易储之言流传,万一此事成真,谢贵妃即为谢皇后,皇后娘娘的弟弟就是国舅爷,日后新帝的嫡亲舅舅! 凌家可就一步登天,成了国舅爷的亲眷,虽然拐了个弯,也勉强算得上皇亲国戚,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到二小姐云芳的头上了呢? 元芳冷冷一笑:“她们这是要卖了我,好拿我凌家的银子去换那泼天的荣华富贵,没准儿还盘算着通州舅舅家呢!哼,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白霜还要再问,只听得车外马夫“吁”一声吆喝,马车停住了。凌勇的声音传来:“慈云寺到了,姑娘请下车。” 白霜给元芳披上披风,系上昭君帽的带子,拢好手炉,才推开车厢门,踩着轿凳落地,转身扶了元芳下来。 元芳立定身子,便抬头去看那慈云寺朱漆门楼上悬挂着一块金字匾额,题着“慈云寺”三个大字。 粉墙黛瓦,离寺门右壁不远的停着两顶四人官轿并几辆驮车,几个轿夫远远的蹲在墙根下,元芳冷冷一笑,转过头去。 天上的雪就如扯絮一般,纷纷扬扬下个不住,白云领着个小丫头举着一把大油伞赶忙过来。 元芳对白霜点点头,扶着白云径直往王氏的轿子走去,白霜见她哥凌勇低头侍立一旁,赶紧走过将元芳说嘱之事一字不漏的交待清楚。 见她哥虽然面露讶色,眉头紧蹙却频频点头并不多问,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哥哥可记清楚了,千万出不得差错的。” 凌勇迟疑道:“这事太太知道么”白霜跺脚:“哥哥好糊涂,要是我们太太的知道了这些个,二姑娘还能囫囵个的站在这里?你只管照姑娘吩咐的做,老爷太太那里姑娘自然知道怎么交待。二姑娘那里唤人,我这就去了。” 眼见着王氏已下了轿,云芳孤零零的立在王氏身后四下张望,忙撇下她哥急急忙忙的往云芳奔去。 这边王氏领着元芳、云芳和兰芳并一众丫鬟婆子进了寺门,只见层层楼阁,雕梁绣柱,金碧辉煌,大雄宝殿外更是烟雾缭绕一派香火鼎盛之势。 早有知客僧迎上来,请先至净室中奉茶,元芳问那知客僧“我看寺外停得有官轿,今日莫非有贵人来进香?” 知客僧回答道:“吴侍郎家宝眷今日来本寺还愿,此刻正在大殿参拜。”元芳尚未回答,只听一旁的云芳欢喜道:“真是巧了,我们太太今日也是来还愿的!” 知客僧道:“施主太太若想现下便去敬佛,请随小僧这边行。”王氏道:“也罢,今日天寒,早些参拜完毕家去暖和。师父先请-” 一行人便往大殿走去。元芳扶着王氏,回头唤对跟在后面的云芳厉声说:“二妹妹方才为何鲁莽出言?太太跟前岂有你随意插嘴的!还好并无旁人,不然传将出去,便是我凌家的姑娘失了脸面。” 元芳搀着王氏的右手,王氏左手拢在衣袖里,并不伸出来,隔着衣袖轻拍两下元芳,道:“二丫头哪里不妥,你这做姐姐的就该多提点着她,便是严了些,也是为着她好,她必是明白的。” 说完微侧着头,瞥了一眼紧跟在后面的云芳。云芳已是羞得满脸通红,银牙紧咬下唇,泫然欲泣。 王氏等人脚下未停,她要是跪下请罪定然很兀突,更惹王氏生气。若不赶紧认错,王氏下一句便会罚她回车上思过,便见不到那人了。 云芳一念转过,泪珠便顺着粉颊流下:“实在是女儿今日随母亲出来太过欢喜,失了分寸。请母亲折罚。只求母亲万勿着恼,气坏了身子叫女儿如何自处呢。” 王氏轻哼一声道:“你即犯了错,也不当再去敬佛,这便回去车上好好思过,下午晌家去把女戒抄上三十篇罢。” 云芳呜咽道:“女儿再不敢了!女儿只想在佛前为爹爹母亲祈福,求母亲成全!” 王氏上下打量她一番,转头看着元芳,元芳微微一笑道:“二妹妹既已知错,且又诚心为爹娘祈福,娘亲如何不允?” 王氏便对云芳:“这是你姐姐一番苦心为你,不要辜负了她。”云芳心里一松,收了泪,只觉双腿发软。也不知怎的突然脚下一拌,人直接就往后仰到去。 贴身侍候的白霜赶紧去扶,偏白霜手里还拿着云芳的手炉,慌乱之中手炉的盖子松开了,热烫的银丝炭跌了出来,有两团正好落到云芳的彩绣羽纱披风上,烫出拇指大两个窟窿。 白霜一迭声告罪:“都是奴婢的不是,二姑娘跌得太急,奴婢来不及换手,都是奴婢的错。” 云芳圭怒之极,扬起手,正想一巴掌扇到白霜脸上,只听得耳边云芳冷哼一声,突然醒悟,生生的止住伸出一半的手臂,怔了少顷,垂下下手臂,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慈云寺 三 元芳急急问道:“可有烫到哪里?白霜这么毛手毛脚-真该打!” 又唤身边的白月:“去看看二姑娘可要紧?” 白霜查看一番回道:“没有烫到,只是姑娘的披风烧了两个窟窿。二姑娘的衣服包裹秋儿姐姐拿着,她偏偏没来,二姑娘没有衣服可换,怎么好?” 元芳沉吟片刻,说:“拿我的衣服给二妹妹先换上。你的脸都哭花了,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白月也去,侍候二姑娘净面。” 她这三句话分别是对着三个人说,那三人倒是一头。自有小沙弥领着去往净室了。 到了大殿,王氏领着元芳拈香礼拜,一路瞻拜过去,行至后殿,又添了香油,捐了功德。 因王氏每回必领斋食,便行至后院斋堂歇息,等候斋食齐备。 刚刚落座,知客僧便过来合什作揖:“吴侍郎夫人正在隔壁歇息,闻听施主太太到此,邀请过去相见。” 王氏走得这半日,直喊腰背痛,正让腊梅捏肩,抬手示意腊梅停下,问道:“是工部吴大人家的夫人?” 知客僧点头称是,王氏苦着脸说:“有劳师父上复吴夫人,民妇这就过去参拜。” 户部左侍郎吴淮与礼部尚书谢预达同为嘉和十六年的甲科,授职江西进贤县令,因他在嘉和二十四年南昌知府任上处理洪灾得当,擢任工部右侍郎。 吴淮与谢预达同年之谊甚笃。入京翌年便将嫡长女吴玉玢许给谢预达的第三子谢仁 谢预达有三子二女,谢贵妃嫡长女自不消说,幼女谢月蓉为邓姨娘所出。长子谢俊与第二子谢佑皆为谢贵妃同母弟。 谢仁却是谢夫人的陪嫁丫头所出,他姨娘黄氏性情老实又服侍夫人殷勤,谢夫人素喜其忠心,对谢仁也视如己出。 吴玉玢嫁入谢家,婆婆善待,妯娌和洽,甚为美满,只是成亲逾三年却无所出,几番延医拜佛,几番折腾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另辟蹊径。 王氏和元芳兰芳来到吴夫人歇息的居室,门外立着两个婆子,禀报之后一个身着葱绿镶边桃红小袄的丫鬟掀起帘子,引着她们进去,但见这丫鬟容身材纤细,杏眼桃腮,清丽可人。 元芳骤见旧人,吓了一跳,一声“朱儿”险些喊出口,连忙紧闭双唇,两只手在衣袖里紧紧握成拳头,任由指甲戳进手心,痛楚之下倒不觉心慌了。 前世随王氏来拜会吴夫人的是云芳,而她此刻正在寺院西北角的梅林与人私会。 被人撞见闹将开来,她被那人哄得神魂颠倒,在吴夫人和王氏的面前赌咒发誓,与那人两情相悦,绝不他嫁,逼得王氏当场应了吴夫人退掉余家婚事。 为着她不守妇道,婚前私通的名声被公婆所厌,王氏逼着凌员外将宝福隆银楼做了她陪嫁的妆奁。 宝福隆的珠宝首饰工艺绝伦,谢贵妃娘娘对宝记的翡翠首饰尤为青睐,引得朝中命妇趋之若鹜。 宝福隆天下二十三家分号一年的收入总有十万两银,前世凌府覆灭的罪证便是这笔银子了。 进到屋内,王氏向前一步,元芳兰芳紧随其后敛衽行礼:“民妇凌王氏拜见夫人。” 吴夫人语气甚是温和:“凌太太无需多礼,请来这里坐。” 元芳随王氏抬起头,只见上首并列放着两张花梨木椅,吴侍郎夫人也就是她前世的婆婆端坐其一。 吴夫人下首坐着一个年青妇人,衣饰华丽,云鬓乌黑,鹅蛋脸,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 吴夫人韩氏年过四旬,生得鼻端面正,面带慈祥,见王氏推辞不敢坐,便道:“礼佛之地,众生平等,你我在此相遇便是有佛缘,菩萨的安排岂能辜负,凌太太休要推辞。” 王氏方告了罪,斜着身子坐下,云芳和兰芳便跟在王氏身后侍立。吴夫人打量元芳一眼,用手指着下首年青妇人含笑对王氏说:“这是谢府三少奶奶,今日也来祈福。” 王氏知道谢家三少奶也是敕命在身的六品安人忙又立起身来,和元芳一起给吴玉玢见礼。 吴玉玢正襟危坐,目光灼灼,从头至脚上下打量元芳,元芳自是识得这前世大姑子的,眼见吴玉玢上下打量自家,忙低头垂眼。 吴玉玢与谢仁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只是过门三载生不出孩儿来,谢夫人话里话外要往谢仁房里添人,谢仁在谢夫人面前推辞过几回,谢夫人已是不耐烦。 吴玉玢自有她的想法在里头,谢府里丫鬟众多,外面买的信不过,家生子又都是一大家子在府里,牵牵扯扯不好摆弄,还是寻个没有官宦背景的良家碧玉为最佳。 一日回娘家和母亲吴夫人商议时,吴侍郎的姨娘张氏在一旁陪笑道:“婢妾妹妹的小姑,给了宝盛隆银楼的东家,生的女儿今年一十四岁,长的甚是水灵,性情是极好的。” 张氏素来无宠,平日奉承得吴夫人极好,她生得一女,名唤吴玉珍,今年十三岁,许给吴夫人娘家侄子,吴夫人平日待她倒也宽厚。 吴夫人想一回,问道:“可是那宝福盛钱庄的东家都是他?我恍惚听说他家可是没有儿子的。” 张氏笑道:“可不是,正房太太,我妹妹那小姑,连带着后面一个陪房,三位姑娘。” 吴玉玢自己无出,听见别人家没有儿子,只觉得舒心,问:“那为何不再添人,他家又不缺银子?” 张氏说“哎呦,姑奶奶不知道,那家老爷最是听太太话的,他家太太又忒厉害些,自己生不出来却把住老爷,只可惜那万贯家财,不知道便宜哪一个。” 吴夫人和吴玉玢听了都住了,吴夫人又问道:“他家的大姑娘多大岁数?可曾许了人家?” 张氏见吴夫人问得仔细,愈发奉承:“这个婢妾也听妹妹说起过,他家大姑娘生得也甚好,就是性子骄纵些,凡事爱独断独行。早年定下南城余家的儿子,那家老爷做过不知道哪个地方的县令,婢妾也记不住。太太要想知道,婢妾这就去打听。这凌家老爷和太太最疼爱大姑娘,家里金山银山紧着她花,真要到出嫁时,拿一半家产给她做陪嫁也指不定。” 这话落到吴夫人的心坎上了,半晌无语,只听吴玉玢叹气:“便是退了前定,也入不得我谢府的门,真真可惜了!” 吴夫人嘴角带笑:“他家的二小姐若是样貌性情都好,你替姑爷纳了倒也无妨。” 只见张姨娘一张脸笑开了花,话锋一转:“不过一个商贾家的女孩儿,又不是太太养的,还不配来服侍我家姑爷和姑奶奶。” 吴玉玢轻轻一笑,满面鄙夷,张姨娘的笑收不及僵在脸上,只好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眼望着吴夫人。 吴夫人并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我想着这家的大小姐和我家老二倒是好配一对,只可惜已经许了人家。不然,这姊妹两个一个嫁入我吴家,一个纳入谢府,日后竟可以来往走动,岂不便宜?” 吴府二公子吴兴文为吴侍郎幼子,他姨娘生他时没了,自幼便由吴夫人亲自抚养。 吴夫人怜其生母早逝,难免优渥宠溺,今年一十七岁,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面若桃花,一副绝好相貌。却是个不长进的,成日与一般纨绔子弟四处闲逛,招惹是非。 有苦主寻到府里,吴夫人便替他隐瞒,打伤了人便赔礼道歉,毁了财物便赔人钱财,只不令吴侍郎知道。 偶有一次传到吴侍郎耳朵里,便是捆起来一顿好打,必然一俩月都下不得床。 一日好了,他便旧态复萌,任谁劝都不理,唯有他大哥,吴夫人亲生的大公子吴兴祖,倒还能规劝他两句。 吴玉玢听她娘如此一说,也点头道:“论起来老二也该这么个人来管管。若是这宝福隆家的大姑娘能嫁了我家老二,我就做主替相公纳了她那妹妹罢。” 说罢仰起下巴,拿眼看着张姨娘。吴夫人一探身,握住吴玉玢一只手轻拍:“委屈我儿,难为你这番苦心为你兄弟。” 张姨娘连忙赞道:“咱们家姑奶奶的孝心,那是宫里头娘娘也夸赞过的,一般人哪里比得上?哪像那位二爷,太太那样疼他,还不知好歹-” 话没说完,见吴夫人沉下脸,忙陪笑道:“婢妾也看那凌家大姑娘与二爷般配的很,我这就去和我那妹妹说道,太太就等着听我的好信儿。” 时隔三月,昨日吴夫人接吴玉玢回府,只说一切安排妥当,今日在慈云寺便可定下老二的婚事,也让她看看凌府的庶女。 吴玉玢此时将元芳认做了云芳,只见她美貌出众,举止落落大方,全无一般庶出女的畏缩,心下倒也愿意。 冲着吴夫人轻轻一点头。吴夫便人指着元芳兰芳问王氏:“我听人夸凌太太的三个女儿,个个都标致的很,今儿个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如何还缺一个呢?” 王氏陪笑道:“民妇家的丫头哪里当得起夫人这么夸赞,那一个因方才丫鬟失手打翻了手炉耽搁了,说话间也就过来了。” 吴夫人却并不再问,转而说起宝盛隆新出的头簪新鲜样式来,约莫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地扑进屋来:“了不得了,太太,二爷被人打伤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慈云寺 四 吴夫人疑惑道:“他方才说去寺内赏梅,如何就被人伤了?” 那婆子跪在地上,气忿忿说:“二爷看梅看得高兴,走失了路,不知怎的进到西侧的净房,偏那里有个姑娘在更衣,那家的小厮贼强盗似的,也不听二爷分说,一阵捶打,还是那家的姑娘明事理唤住了下人。二爷眉毛上三分长的一个大豁拉子往外渗血,这要是落下疤可怎么得了!在庙里更衣这么没规没矩,眼瞅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还有脸说要报官。二爷不过是走错门,哪里是什么存心调戏,我们侍郎府的二爷,多少千金小姐上赶着做亲我们太太还看不上呢……” 吴夫人听她说得荒唐,忙喝住她:“二爷现在哪里?除了脸上可还有其他不妥?那一家的姑娘现又在哪里?” 说道这里,转头看看王氏,疑惑道:“凌太太,你家来迟了的那位姑娘可是-?” 王氏自听到那婆子说到“更衣”二字之时便知不妙,又打伤了侍郎府二爷,心下叫苦不迭,突然听到“调戏”二字,顿时松了一口气。 既是对方理亏在先,便是无意伤了人,赔上些银子也就过去了。侍郎家的少爷调戏民女被人打伤,传出去有损清誉,料是不会深究。 只是今日之事来得蹊跷,看来是元芳那丫头从中做鬼,王氏心中气恼脸上也藏不住。 吴夫人见她那脸色时阴时晴,心想她倒沉得住气,就提着名字问道:“凌太太,莫非小儿冲撞的正是你家姑娘?” 王氏站起来道:“民妇的女儿方才确是去更衣,却未必就是与令公子起误会的那位姑娘,民妇这就使人去寻了她来。” 地上那婆子接口道:“寺里和尚已给二爷上过药,正领着那家姑娘往这里来,这会子也该到了。” 正说着门帘掀开,慈云寺的住持和尚慈惠打头,白霜和白月扶着元芳进来,只见云芳披着一件大红皮褂子,发髻歪着,一双眼睛哭得水灵灵愈发显得下颌尖尖,楚楚可怜。 云芳行到王氏跟前,低声泣道:“母亲”便要跪下,王氏一把拉住搂在怀里:“我儿受委屈了。” 一面拿手去拢云芳两鬓的散发,一面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若是混说一个字,我只合你姨娘算账。” 云芳身子一颤,王氏愈发将她揽实,抬头看一眼元芳,只见她低眉垂眼,恍若不闻的样子。 倒是旁边的兰芳,一双杏眼滴溜溜的转,眼见王氏眼角扫她一眼,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这时门帘掀开一个青年公子冲进来,二十不到的年纪,面如傅粉,睛若点漆,一张脸清秀俊美之极,只是左眉上横着一道口子又敷了些黑色草药在上,显得额外狰狞,活生生将一个美貌潘安变成了玉面罗刹。 这玉面罗刹先是下死力踢了一脚跪在地上的婆子,喝到:“滚开!” 然后对着伏在王氏怀里的云芳哼了一声,才对吴夫人唤道:“太太。”吴夫人叹一口气:“文儿你今日又莽撞了,唐突了人家姑娘,要如何收场才好。快过来我看看,还伤到哪里不曾?” 顿一顿又转头对王氏道:“你家的下人也太无礼,岂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现下伤了颜面,可不是好说的。那打人的奴才拿住了没有,先捆起来。” 那婆子挨了一脚,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痛得龇牙咧嘴,见问忙应道:“那小厮逃了,贼强盗挨千刀的—几个人都拦不住他,胡乱攀咬说我们二爷无赖调戏民女,他去报官府来拉人。” 想到自家这一脚挨得冤枉,更是恨不得咬那小厮几口:“一会子官差来了,先捉住他打个半死,敢打我们家的少爷,他有几条命来赔。” 吴夫人不待她说完,气得直叫人:“快把混账老货叉出去。” 又对王氏道:“既是误会,何必闹去衙门,凌太太着人去追那小厮回来罢。” 说罢唤吴兴文走到身前,凑近了仔细瞧他的伤口。却瞧见吴兴文手上捏着一方绣帕,颜色娇嫩,一看便知是闺阁女子之物,就问他:“你手里拿的是甚?” 吴兴文把捏着绣帕的手往云芳一指说:“凌家姑娘赠予儿子的。” 云芳被王氏死死揽在怀里,露不出头来,听见吴兴文说话,只觉脸红心跳,又急又羞,却动弹不得。 只听吴兴文接着说:“姑娘与我原本约好在梅林相会,我在那里等了半日不见人来,差个小厮送这绣帕与我,诳我去净房捱这门一下子,何苦来。” 王氏听了顾不得吴夫人在旁,斥道:“一派胡言,我家女儿哪里认得你,休要红口白舌污人清白。” 吴夫人尚未开口,吴玉玢在一旁慢悠悠的说道:“口说无凭,只说那帕子是你家姑娘的不是?” 王氏一回头,白霜忙上前凑近了看吴兴文手里的绣帕,仔细看一回,转向王氏,面露难色也不敢言语。 吴玉玢微微一笑:“看来确是凌家大姑娘的帕子咯。”王氏浑身一震,不由得要推开怀里的云芳,立起身看个究竟。 元芳从背后伸手扶住劝道:“母亲先请坐下,待女儿来问个明白。”暗地里手上使力按一下王氏的肩。王氏听她语气笃定,便点点头,更揽紧云芳。 自吴兴文进门,元芳便一直低头不去看他,此时方抬眼看见那张日夜痛恨的俊脸,心中憎恶不已。 暗暗咬住舌尖,深吸一口气,问得:“我们与公子素未谋面,何来私会一说,这绣帕竟不知公子由何处拾得,拿来胡乱攀扯,毁人名节,便是失了侍郎府的颜面,想来公子也是不在意的。” 吴兴文被她恨恨地瞪了一眼,心中不快,道:“你这小丫头凭的伶牙俐齿,你姐姐和我半月前在你家鼓楼铺子里便定下今日之约,她可曾告诉你知道?不妨让她自己讲一讲。” 云芳猛然从王氏怀里挣脱,脸色苍白,急急摇头道:“我不是-” 王氏抓牢云芳双臂,厉声打断她的话:“我儿慎言,切莫忘为娘方才之言。” 云芳素来惧怕王氏,被她一喝,心中更怯,不敢再说,抬头只见吴兴文一双含情目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家,忙低下头,心如撞鹿,双颊晕红,一时间竟无人出声。 只听的“噗呲”一声,吴玉玢笑道:“却原来是这么一桩公案,要我说老二挨这么一下子倒也不冤。只是这般闹将开来,却是有损凌姑娘清誉。” 吴兴文一脸凛然的说“此事即因我而起,我自有担当。”当即对着吴夫人跪下,道:“儿子看凌姑娘很好,求太太做主。” 吴夫人摇头道:“文儿起来,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吴兴文跪在地上磕头:“太太应了儿子罢,儿子从今往后再也不出去厮混,绝不再叫太太操心。” 元芳看他母子三人做戏做足,心中冷笑连连,又暗道侥幸,总共两次在鼓楼铺子里都是隔着窗户偷看这狗贼,不曾碰过面,全由白露从中递话,否则今日险矣。 这边吴夫人似被一双儿女说动,问王氏道:“虽是有违礼教,事已至此,倒不如全了小儿执念,也保全了令千金的名声。” 王氏全身打颤,两手死命捉住云芳双臂,只说不出话来,只听元芳冷声问:“我姊妹三人确实与公子从不曾相识,何谈婚姻二字。吴公子莫要认错了人!” 吴玉玢见她口齿伶俐,话不饶人,心下暗忖这女子生得十分颜色,偏这么机灵泼辣,纳回去只怕不好摆布。 正迟疑间,只见她兄弟从地上起来,瞪了元芳一眼,走到王氏跟前,拿手指着云芳说:“如何能错,凌家大姑娘,今日并不是头一遭见的。” 王氏心口一松,放开云芳,只觉背心冰凉,原来汗已湿透,却也顾不得了。站起身来,对着吴夫人福一福,指着云芳说:“承蒙夫人美意,眷顾民妇次女,只是小女顽劣,实在不敢高攀令公子。” 只听“哐当”一声,吴夫人身旁茶几上的茶杯落到地上,跌得粉碎,吴玉玢猛然站起来,拿手指着云芳,满脸惊诧。 王氏脸色不变,又拿手指向元芳:“这个方是民妇的长女,自入寺便一直跟随民妇身旁,片刻不曾离开,所以公子不识。已扰了夫人这半日,容民妇告辞。” 说完对站在一旁敛眉垂首的主持慈惠行一礼,便往外走。 这边吴夫人面色铁青,嘴角颤抖,吴玉玢气得两眼瞪直,眼看得王氏已走到门口,恨恨地瞪吴兴文一眼,却看见他手里捏着的绣帕,心中一喜,叫到:“且慢,你家大姑娘的绣帕却给了他,又作何解释?” 白霜俯身答道:“回夫人,这张帕子是我们二姑娘日常所用,不知几时弄丢了。大姑娘的绣帕从不是这样的款式。” 吴玉玢恨得银牙咬碎,藐着吴兴文冷笑道:“好、好、好能干的二爷!”吴兴文恍若未闻,半眯着眼睛盯着元芳的背影,全然未理会到元芳身旁的云芳频频回首,欲言又止,凄然欲泣。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侍郎府 上 吴侍郎府正门在鼓楼大街上,一般的朱漆大门,后门临后海北沿,一座垂花门精致华美,院墙上留着圆形的窗洞,夏天时从墙内便可见满湖的荷花摇曳。 此时正当三九,湖面白茫茫一片,风裹着雪四处乱飞,正是最冷的时节。 吴府门房当值的三个小厮弄了一壶烧酒,一盘驴肉,一盘果子正吃得正尽兴。 听到外面大门拍的震天响,赶紧收拾了跑过来,那走在最前面的人一开门便挨了一脚踢在肚子上,哼都没哼一声就蹲下去了,旁边的人赶紧把他拉开,只听“啪啪啪”几声,拉的人头上又挨了几鞭。 二爷吴兴文将马鞭往地上一掷,黑着脸往里走,吴兴文的贴身小厮福贵弯腰捡起马鞭,一面跟上去一面说:“叫半天门都不开,累得太太和二爷在门口等,你们是作死呢。” 这个几个忙不迭跪下请罪,跟着吴夫人的轿子抬进来,顺着游廊走到尽头,一个月亮门进去,便是花园,正中间一个极大的池子,池水已结冰,池中一座太湖石堆就的假山。 右首长长一壁粉墙,墙角几株红梅开得艳色如霞,离墙三尺远地上铺着一条鹅卵石路,路尽头又是一个大大的四扇朱漆月亮门。 进得门来,便是正院的后罩房了,吴夫人下了轿,贴身大丫鬟朱儿忙赶上扶着从后门穿过夹道,进入正房。 吴夫人铁青着脸坐下,唤朱儿:“去把张姨娘叫来。”不一时张姨娘急急忙来了,一进门口看见吴夫人面带愠色,便小心陪笑说:“二爷那事成了么?那二姑娘也瞧见了罢?姑奶奶可还满意?” 谢尚书府位于后海南面,与吴府一箭之隔,吴玉玢回府之前对吴夫人颇有埋怨,吴夫人正自气恼。 听的张姨娘如此一问,转头看见身旁漆金小高几上刚刚摆上的一盏杏仁茶,顺手拿起来掷向张姨娘,跌落脚下,把裙子污湿一片了。 吴夫人一个眼色,朱儿连忙带着丫鬟婆子们退出去。张姨娘“咚”的一声跪下:“太太息怒。” 心知必是哪里出了纰漏,也不敢多问,心里七上八下。 吴夫人啐道:“你说全都安排妥当了,那大小姐早已看上文儿,自会撺掇她娘定下与文儿的婚事,如何今日在寺内与文儿牵扯不清的却是你那妹妹的外甥女?你倒是好算计!素日我怎样待你的,打量我和你姑奶奶都是傻子呢!” 张姨娘见吴夫人疑上了她连忙分辨道:“太太可冤死婢妾了,婢妾自从服侍了老爷太太,从来没有生过二心的。太太给三姑娘寻了那么好的一门婚事,婢妾更是感激的了不得,每日只想着怎样报答太太的恩情,怎么会生出那等忘恩负义的念头来!婢妾虽然没念过书,却也知道在咱府里,老爷是天,太太就是地,婢妾们不过是地上长的花草树木,全仗着太太栽培呢。婢妾只盼着以后三姑娘出了门,日子过得舒心,婢妾好长长久久的服侍太太一辈子。要是有一句假话,叫婢妾头顶生疮,脚底长脓,一日不得好死!” 吴夫人在庙里气昏了头,把账记到张姨娘头上,现在听她如此一说,倒是醒过神来了。 张姨娘素来无宠,只生得一个女儿即吴府的三姑娘。 因她平日将吴夫人奉承的极好,三姑娘吴玉珍容貌秀丽又温柔守礼,晨昏定省,侍母甚孝,吴夫人做主将她许配给了自己娘家大哥的幼子。 吴夫人与娘家大嫂自来亲厚,那侄儿也是样样俱好,这样的婚事落到三姑娘头上,足见王夫人对庶出的三姑娘是有几分真心的。 张姨娘自然知道三姑娘出门以后的日子也还需吴夫人撑腰,她那样识趣的人断不会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 念及此处,吴夫人脸色缓和了些,说:“我且问你,你说那二小姐的姨娘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大小姐的贴身丫鬟自会引了她去见文儿。为何那大小姐从头到尾一直跟在她娘身边,偏偏是第二个被文儿撞见更衣?亏我们还一直以为与文儿相与的是老大!那凌氏一开始扮老实装聋作哑,引得人人都错认老二是老大时她才反口,不料她一介商妇,竟有这等心机!” 看张姨娘还懵懂着好似没听清楚,忍不住又发作道:“平日看你是个明白的,竟不知这般无用,那一家子人和着丫鬟小厮全是一个鼻孔出气,哪怕有一个出来说话的,我与你姑奶奶也不至于今日闹这门大一个没脸!” 张姨娘开始明白过来:“我妹子上午递了话给我,说那里面原是都安排妥当的,谁知道大小姐那个贴身丫鬟前两日突然掉水里,病得现下起不得身,那姨娘自有法子换一个人去。莫非跟来的人里没有一个得力的?” 吴夫人冷哼一声:“怎么没有!倒是有两个,一个小厮打伤了文儿,一个丫鬟咬死了说文儿拾了他家二小姐的手帕子。” 说到这里,又拿瞪了张姨娘一眼。张姨娘慌了神:“太太莫气,请听婢妾说一句。婢妾的忠心太太是知道的,这里不要讲婢妾,便是婢妾的妹子,也是极老实的人,绝不敢违背太太的意思。她那小姑,人是机灵些,但也是个明事理的,那二小姐没得几个嫁妆如何高攀得起我们二爷,能去侍候我们姑奶奶便是她天大的福分!她一心巴望着女儿能入了咱们姑奶奶的眼,哪里会去盘算其它的。” “她哥哥,便是婢妾妹丈,现管着宝盛隆在京的两家店。婢妾的大侄儿子平日在鼓楼店里打理,那孩子生的俊嘴儿又甜,全因他才搭上了大小姐的贴身丫鬟,那丫鬟原是定了要随大小姐陪房的,即有了我家外甥,自然愿意出来做正头娘子。婢妾妹子和那家姨娘便商议了让她带那大小姐去鼓楼铺子里碰见过几回咱二爷,这事太太是知道的。据那丫鬟说她家大小姐确实是看上咱们二爷了,自家算计着要逼着她爹娘退了亲好嫁给二爷,才定好了在慈云寺会面。听说那大小姐性子骄纵,既是她自身情愿,便是没有丫鬟在一旁串掇,也无人拦得住啊!” 吴夫人摇头道:“那大小姐绝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娇蛮无知,泼辣是真,无知却未必。若真如你所说那姨娘已筹划至此,今日事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只怕是她的谋划早已落在别人眼里了。” 吴夫人说完侧头想一想,道:“是了,想来今日之事一步一步皆是算计好了,倒是我们被人牵着走了!那大小姐一直不言语,一开口就句句在理,让人反驳不得,竟是个厉害的!心里的沉算远比她娘来得多。这便是你口中的娇纵无知?” 张姨娘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太太的意思是那家的太太小姐早知晓原委,那为什么不回避了还出要来犯险呢?” 吴夫人道:“这你就不懂了,家里有这么个人弄鬼必然是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没有今日这一出哪里来的由头处置那姨娘和二小姐呢?” 张姨娘本来跪在地上,背挺得直直的,听了此话不由得身子一软,歪着坐了下去。 吴夫人摇头叹道:“今日之事我原本有些气不顺,竟被区区一介商妇所拒,如此看来也是天意,这么诡计多端的女子娶回来绝非好事,纵有几个银子,也不值当!” 见张姨娘歪在地上,面色灰败,便道:“必是你们行事不够小心,不知哪里走漏了消息,才被人摆这一道。此事已罢,便不要再提了。说了半日也渴了,你起来倒杯茶与我喝。” 张姨娘早已跪腰酸腿痛,借着歪在地上歇一歇,听了忙爬起来去取茶。 吴夫人看她水红绫裙底下被方才杏仁茶泼到的地方一大块污渍,皱起眉头道:“你那裙子脏得不成样子,自回房换去罢,唤朱儿进来。” 张姨娘懦懦地刚走到门口,又被吴夫人唤住:“你方才提到三姑娘时说的什么混账话!珍儿唤得我母亲,我与我女儿安排一门好亲事,你道哪门子的谢!再有珍儿以后在婆家如何,自有我这做母亲的来操心,哪有你一个姨娘说嘴的地儿!今日你与我听真了,若真巴望着三丫头好,你只管住你那张嘴,莫要传出些不好听的令她难做,回去好好想一想,看我说得可在理。” 张姨娘心下服气,面带愧色,慢慢的退了出来。朱儿候在外间见她出来忙捧着一杯茶进去了。 张姨娘的小丫鬟小娥迎上来,见张姨娘的裙子湿了,立刻蹲下拿手帕替她拭干了,才扶着出来,往张姨娘住的西跨院去。 张姨娘进屋换下裙子,只觉得腿脚生疼,忙脱了鞋坐到炕上,让小娥把屋中间的火盆往跟前挪一挪,倚着靠背,拿手轻轻的来回摩着膝盖。 一边细细回想方才吴夫人所说,突然省起吴夫人说的那句“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全身一哆嗦,猛然坐起身来。颤着声唤小娥:“快,快使人去给我妹子家送个信。”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侍郎府 下 外间紫檀木嵌贝百宝格上的自鸣钟当当当敲了三下,吴夫人兀自坐着发愣。 朱儿轻声唤道:“太太,已是申时了,先用些点心吧?”见吴夫人点头。 提着食盒的丫鬟忙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醪糟伍仁珍珠小汤圆,一碟子四个虾茸烧卖,一碟子玫瑰芝麻糕,一碟子豆皮素卷,一碗桂圆八宝粥摆在炕桌上。朱儿摆盘安箸侍候着吴夫人吃了。 吴夫人只喝了半碗粥,夹了两个春卷,对朱儿说:“你把余下这三样给二爷送去。” 停一停又说:“今儿这事真是有些蹊跷,你也不须明着问他,只探探他的话音儿。我只不明白,这门亲事虽看着不够体面,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他即是高高兴兴地应承了我如何又闹这一出?” 朱儿低头想一想说:“依奴婢看来,二爷今日确是不知情的,不然也不会被打破了头,好歹是伤在脸上呢。况且,奴婢一旁看得真,那凌家大小姐看我们二爷的眼神好似仇人一般,那可扮不出的。”吴夫人听了倒也无话。 朱儿自命小丫头将食盒装好了提着,往吴兴文住的踯躅轩去了。 从正院出来穿过大厅,右边一条南北向的夹道,走到头便是一座小小院落,青砖黛瓦,门头上一块黑底金字牌匾踯躅轩三个字遒劲有力,正是吴侍郎亲手所书。 进了门,院子中间堆了几块山石,正面三间上房小巧别致正是二少爷吴兴文日常起居之处。 只见一个容长脸儿的丫鬟迎出来笑道:“姐姐是神仙么,怎知道我们这位爷正嚷着饿,我正要打发翠儿去厨房寻些糕点来。”却是吴兴文的大丫鬟杨柳。 朱儿说:“太太惦记着二爷头上的伤,让我过来看看。”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房里,只见吴兴文坐在东套间一张金丝楠木椅子上,头依在椅背上,丫鬟红儿立在一旁拿着一个鸡蛋在他额头上滚来滚去。 朱儿走过去凑近了看那伤处,只觉比先前更红肿些,便说:“看着好似更厉害了,别是那庙里和尚的药不管用罢,回了太太请大夫来看看吧。” 杨柳点头不迭,还来不及开口,吴兴文本来闭目养神,听见朱儿说话便坐起身说:“大可不必,不过是些外伤。” 眼见朱儿身后小丫头手里提着食盒,便道:“饿了这半日,打开我看看。” 杨柳掀开盖子,吴兴文扫了一眼,对杨柳说:“让厨房蒸一大碗火腿鸡蛋羹来,要嫩嫩的,你自去守着,不要做成老豆腐一般。” 杨柳带着翠儿去了,吴兴文又命红儿带着小丫头先去东次间准备摆饭,屋里只得他与朱儿两人,朱儿眼圈一红,哽咽道:“头上可要紧?今日可吓死我了!” 吴兴文见朱儿双眼噙泪,鼻尖微红,樱唇微微颤抖,心中大怜,伸臂揽她入怀道:“不妨事。” 朱儿被吴兴文揽在怀中,心里又喜又羞,只听吴兴文说:“我想着她早该遣你过来探风,怎么这时才来?” 朱儿从吴兴文怀里挣起身来,拿起红儿顺手放在大案上的鸡蛋,一边在吴兴文额头上碾来碾去一边说:“先审了张姨娘来,现下不疑张姨娘了,还是不放心二爷这里,让我来探探二爷有没有合着凌家大小姐一起做怪。” 吴兴文冷哼一声:“蠢妇!真以为我是那狂妄无知的小儿,不知道她打得如意算盘!张姨娘是如何说的?可查出来是那里出了岔子?” 朱儿说:“许是凌家那边走漏了风声,被那家太太和大小姐知道了,今日是人家做成的圈套呢。” 吴兴文只觉朱儿的指尖微凉轻触着额头分外舒服,伸手握住朱儿的手,说:“细想起来也应如是,她现下作何打算?” 朱儿任他握着手,脸颊带晕道:“太太嫌那凌家大小姐太厉害,娶来家不好摆布,意思就丢开了。” 吴兴文松开手,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来:“那我就白白挨这门一下子?此事不可作罢,你回去将此事说与你爹爹知道,我明日去寻他商议。” 朱儿迟疑道:“我看那凌家大小姐不是个好相与的,连太太都不愿与她打交道的。” 吴兴文道:“好容易有个令那毒妇忌惮的可人儿,岂可错过。”回想起元芳一张俏脸含恨带嗔,不由得微微一笑。 见朱儿仍是面带忧色,便拉着她的手说:“傻丫头,你担心甚么,那凌家大小姐,不过是要弄她的银子来使,再借她这个人去与那毒妇打饥荒,如何比得上你我从小的交情。等她过门之后,我自会让她去讨了你来,我们总是在一处的。” 朱儿见他剑眉星目,一张脸美如冠玉,已是痴了,半晌方低头道:“我自然是听你的。” 吴兴文见朱儿面带娇羞,心中一动,却听见外间的脚步声,便坐回椅子上去,。 低声嘱道:“你先去罢,记得说与你爹爹知道。”朱儿扬声回道:“二爷即无事,奴婢这就去回了太太,省的太太挂心。” 又转身交待进门的红儿:“告诉杨柳,晚上派个警醒的人上夜,二爷头上的伤指不定半夜要发热,一应东西都备齐了,发现有什么不妥就即刻来回夫人去请大夫,不可耽误了。” 言罢带着小丫头出了踯躅轩回正院去向吴夫人回复。 吴侍郎府鼓楼大街正门内二门外,东侧贴着墙一排房屋为值夜的下人歇息之处,端头却有两间房连在一起的,与这一排中间隔了一棵三丈高的柏树,正是账房大先生段二的居所。 此时已是酉末,段二先生正在灯下做画,耳听窗门外一声:“爹”朱儿便推门进来了。 段二见朱儿披着斗笠,问道:“雪还没有停?过来炕上坐着暖和。今日二爷被人打破了头,可要紧?大夫可曾来看过?” 朱儿点头道:“约莫明日这雪该歇了。”一边脱了斗笠挂在墙上。 坐到炕西头面对着她爹说:“二爷的伤不打紧,只是今儿个在庙里被凌家哄骗了去,全都把姨娘养的二小姐当作了大小姐,闹得太太好没脸,方才还疑心是二爷在里面做怪。” 朱儿说着不由得峨眉轻蹙,面带忧色,一边嘴角抿紧,微微上翘,显出下颊上一个小小酒窝。 段二从未见过朱儿如此神色,乍见之下犹如雷击一般,手里握的笔“啪嗒”一声跌落在桌上,桌上一幅未完成的杜鹃泣血图立时被墨汁污侵了,段二却如同入定了一般,直怔怔地看着朱儿,口中竟轻声唤道:“小娟,小娟。” 段二本名段玉理,乃江西九江府人氏,上头原有个哥哥,他6岁时一场洪水过后瘟疫横行他爹和他哥没了,他娘带着他去往南昌投奔舅家之后不到一年去了。 他娘舅是南昌县的主簿,怜惜这个外甥自幼失怙,将他视如己出,叫他读书认字,将来图个出身。 舅家有个女儿名唤杜娟生得沉鱼落雁之姿,比他小一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眉目间却也有两分相似,竟比那亲生的兄妹还要好些。 段玉理十六岁那年杜主簿已升任南昌府通判,见这外甥不但生的一副好容貌,读书上进,性情忠厚,便有意将他做个女婿。 杜主簿的娘子虽平日待段玉理不薄,却死也不愿把个女儿许给一介白丁,任他杜通判如何苦劝,只是不肯。言道:“我统共这么一个女儿,出落得这般人才,便入宫也是不差的,你偏要给他!却是休想。” 杜通判急道:“娟儿那样的容貌,许给老实本分的人家才得平平安安过一世。现成一个好孩子在这里,理儿是你我养大的,性子如何你也看见的,读书也甚好,明年下场是必中的,再隔年乡试也是稳当的。理儿即要去进学,必然是时常离家的,你这般不舍娟儿,成亲之后也不令他们出去住,岂不便宜。” 杜娘子说:“虽是这个道理,只是他现下还不曾进学,便莫想我答允。且等他明年得了功名来,若是明年不中,休要再提此事!” 杜通判见夫人松口应承,出来寻了段玉理,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又道:“我虽然在你舅母跟前替你应承下来,然论起来你的文章也还欠些火候。我已求学正写得一封信荐你去豫章书院,你自在那里用心读书,明年下场若不中,只怕你舅母那里不依。” 段玉理与杜鹃自小青梅竹马,这个美貌绝顶的表妹在他心内犹如神仙妹妹一般,即敬又爱,只是碍于身世,未敢奢望,却也每每暗自神伤。 今日听了他娘舅一席话,竟如同得了天上的纶音一般,欢喜得傻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直直地跪下给他娘舅磕了四个头:“舅舅这般抬举甥儿,甥儿若再不知上进,天地也不容。舅舅的大恩,甥儿结草衔环,也难报答,唯有日夜苦读,绝无懈怠,以图早日进学,省得舅舅再为我费神。” 杜通判扶他起来安抚道:“你是我至亲骨血,何需行此大礼,若非你天资聪颖,忠直厚道,莫说是我的外甥,便是皇亲国戚我也不会将娟儿许给他。只盼你他日高发之后,做个正直贤明之人,方不负我一番教导。你自去收拾行李,晚些我着人去取荐书,明日一早便去罢,不用再来辞我。” 第二日卯初,天尚未亮,二个家人便赶着一辆驴车送段二往豫章书院去了,他那时哪里会料到,不足半年时间,杜通判贪墨案发,畏罪自尽身亡,竟满门覆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段二先生 上 嘉和二十年自四月起,雨水就一直不停,连晴的日子竟数不过五天,进了六月,洪水倒灌至鄱阳湖决堤。 杜通判掌管河工水利,早在三月末便奏请拨款修坝固堤,偏是他修缮的那一段堤坝决口最大,把临近的三个县都淹成了水乡泽国,民田房屋尽毁,丧生的百姓竟有三百之众,哀鸿遍野。 御史参南昌府营私舞弊,中饱私囊,以至百姓遭殃。嘉和帝下旨彻查,右佥都御史邓闻添领了差事。 邓闻添是谢裕达和吴淮的同年,赴赣彻查竟查出南昌府杜通判贪墨了朝廷拨下的修缮银八万两,旁证俱全依律拟报斩立决。 不料杜通判却百般抵赖不肯认罪画押,受刑不过竟在狱中一头撞死了。 嘉和帝适时年届二十七,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天下人皆知血气方刚的皇上有三大恨,一恨臣子贪墨,二恨蒙古彪悍,三恨后金乖戾。闻奏大怒,御笔朱批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天子之怒狭雷霆之势劈落下来,哪个承受得起!南昌知府疏于防范,至下属贪赃枉法,着革职留任,戴罪立功。 杜通判的大公子原为南昌县丞因串通其父贪墨早已入狱,立时判了绞立决,二公子身为禀生,知情不报罪无可赦,革除功名流放岭南,尚未押出南直隶地界便病亡了。 女眷皆发往教坊司。彼时还是州同知的吴淮不忍见昔日同僚妻女受辱,备好银子要替杜娘子母女赎身,却是晚了一步,杜娘子乘人不备投了井,丢下了杜娟孤伶伶险些沦落风尘。 亏得吴淮竭尽全力,上下打点缴足赎身银子脱了乐籍领回府中安置。 这里朱儿见段二的羊毫笔掉到桌上将画弄污了,只觉可惜,拾起笔搁在笔架上,双手捧起宣纸细看,口中说道:“可惜了这幅画,爹如何连笔都拿不稳了。” 看一回又再抬起头问道:“爹方才唤的可是我的名?莫不是连女儿的名都唤错了?” 段二尚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转过来,朱儿方才满脸忧虑的神情恰恰像极了大祸一年之后他辗转流离终于见到的表妹杜娟。 他在豫章书院得知娘舅自尽的消息当日便连夜逃走,书院的山长与州学正出自同门,学正禀性刚正,见杜通判一家如此凄凉下场,心有不忍,嘱山长将其消册,登记为九江籍附课生段玉理丧母返乡,倒也无人理会他的下落。 段玉理悄悄去教坊司寻人,没寻到杜娟却被他找到大表兄的娘子。 小杜娘子被收入教坊司时怀有四个月的身子,一碗药灌下去将个已成形的男胎生生的打下来,妇人体弱,血行不止,拖了两日,教坊司的人料着医不好了,哪里还耐烦管她,抬到后院茅房旁边的杂物间往土炕上一扔,只等她断了气好拉出去烧。 段玉理送了三两银子与粪厂掌柜,扮作粪夫混了进去,那表嫂蓬头垢面的瘫在土炕上,气若游丝,陡然看到段玉离,精神竟好了些,断断续续的说出婆婆投井之前言道公公定是被人构陷所害,虽不知是何人所为,必然跑不脱是南昌州府的官员。 段玉理得知杜娟入了吴府,在吴同知宅门外踟蹰了几日,只看到偶有仆妇出门采买,连个大丫鬟的身影都不曾见,更莫说杜娟。 又过了十来日,仍旧连吴府的门都进不去。他统共只得十两银子,用得一文不剩,还欠下客店房钱饭钱若干。 客店掌柜见他一副文文弱弱读书人模样,能写能算,便留他做了个账房伙计,这客店掌柜还开得一家豆腐坊,制成的豆腐雪白松嫩,豆香浓郁,城中不论贵贱,都赞它一个好字。 吴同知府上每日早晨都要来买一板新鲜热腾腾的豆腐去,逢月末豆腐坊的伙计去收一回钱。段玉理讨了这差事,每月一次往吴府里去,却进不得二门,只在账房和外厨房行走。 他时时留心,每见到吴府管事和帐房先生等一干人,便陪着小心刻意讨好,众人倒也同他相与。 次年,御史又参南昌府尸位素餐使户口凋零,民穷财尽。这一次嘉和帝也懒得再查,即刻革了南昌知府,着州同知吴淮代署。 吴淮既代署了州府,衙门里的师爷账房自然是要换成自己人的,家里的帐房大先生调去了衙门,二先生便顶了大先生的缺,二先生与大先生是兄弟两个,都是吴淮的亲侄儿。 段玉理惯会巴结他,趁机央求他做个保人,进了吴府还做他的帐房伙计,自此在府内走动方便许多,便想着伺机能与表妹见上一面。 杜娟被带回吴府百日之后便收了房,杜通判事发前有一日曾邀吴淮至杜府议事,谁料杜娟恰好进到书房撞个正着,吴淮见她美貌绝世惊为天人,当时险些失态。如今将个美娇娘放到身边安抚了整整三月有余才收用,足见吴淮对她用心。 杜娟本属天真烂漫之人,忽然遭此剧变,至亲之人接连丧命,自家也险些落入风尘,难逃一死,幸亏吴淮搭救,又对她小心温存从不曾用强。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也是谦谦君子,温文儒雅。 她是犯官之后,如今虽脱了乐籍做了吴府的奴婢,吴淮将她收做姨娘,却把她排在其它所有侍妾之前,日日歇在她房中,她的贴身丫鬟云儿,杜府抄家时已发卖了,吴淮也命人去寻了回来依旧侍候她。 一应用度只比吴夫人稍逊。众姨娘皆有不忿,几多诽谤,唯吴夫人贤惠宽容,见老爷爱她甚紧,便对她也多有怜惜,时时压制众姨娘,倒也无人敢为难她。 杜娟初入吴府时思念双亲,自悲身世日日啼哭,先有吴淮对她百般抚慰,宠爱有加,又有夫人存心看顾,吃穿用度皆胜过在杜府做小姐时,慢慢的才将心境放开些。 一年多的光景,大夫诊出了喜脉,吴淮已有一子二女,皆为吴夫人所出,老大吴兴祖刚刚七岁,底下两个女孩子年纪尚幼。此时不论添个小子还是姑娘都是喜事。 吴夫人竟比吴淮还要欢喜,忙忙地替杜娟裁新衣,置首饰,又着人去采买人参阿胶等补血益气之物。 倒是吴淮吃了一惊,沉吟半日方道杜姨娘年纪尚幼,只恐生产凶险。 吴夫人劝慰道:“她小孩子家年青体壮,好生将息着,指不定比那年纪大些的还要顺畅,老爷何必自寻烦恼,白白担心。再说了,已是有了老爷的骨血在她肚子里,难道还要他打下来?断没有这个道理,若是个小子,祖儿日后也好有个臂膀。” 吴淮心中赞叹,点头道:“夫人如此贤慧,真正令我惭愧,事已至此,就全仗夫人照料了。” 杜娟本是单独住的一处两进的小院,吴夫人令将外院西侧的两间下房拿来改做小厨房,添个厨娘方便时时照料她的饮食。 自杜娟有喜,吴夫人道头三月保胎要紧劝吴淮去其他姨娘处歇息,吴淮便每日晚间过来坐一坐,陪她说几句话便离去,杜娟虽不情愿却也无法,是以闷闷不乐。 这一日外院厨房改造告竣,杜娟心中发闷便去看个新奇,忽然进来个人口称是账房伙计来核对厨房物件,回避不及,一抬头却看见她表兄段玉理。 段玉理入府时谎报了名字并称原籍家中排行老二,此时人人皆唤他段二。他本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自进了吴家账房,更是手脚勤快,小心谨慎。 大帐房见他时常秉烛夜读,只道他忠心勤勉,颇为赞赏,便有心栽培他,偶尔使他去老爷跟前回话,他生得一副老实面孔,偏又还眉清目秀,言语应对得当,从不多话,就连吴夫人也知道了账房有个伙计颇为伶俐。 人皆不知他夜夜在账房翻查往年旧账,竟被他发觉有一本不入公帐的册子锁在大账房的暗柜里,钥匙大账房从不离身。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有一日被他偷拿了钥匙取出里面账簿,果然上面一笔五万两银子进项登记的日子恰恰正是杜通判筑堤前后。 虽说数对不上,诺大的工程,定不会是吴淮一人所为,必然还有其他人相助。段二想到此节只觉浑身冰凉,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胸中愤恨好似即刻就要爆裂。 待要寻些证据,一时间却也没有,杜姨娘有喜的消息传遍府里,更是急得他吃不下睡不落。 熬油似的熬过了些时日,小厨房告竣,采买匠人等来结账,他随便挑两个错处请示了大账房,便赶来核查对数。 进得院门,远远的便看见厨房里一个满身珠翠的身影,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抢进门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段二先生 中 只见杜娟做了妇人打扮,衣饰奢华,眉间眼梢更添风情,肤光胜雪,美目流盼,美艳之极,段二骤见佳人,悲喜交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杜娟原以为段二已遭不测,此刻见了一个活脱脱的表兄却是如喜出望外,见他一身账房先生打扮更是诧异,云儿机警,忙寻个由头将厨娘诳出去,杜娟见左右无人忙拉了段二的手细问他这几月的情形。 段二命云儿去门口守着,这才与杜娟细说别情,却听她言语之中对吴淮甚是仰赖,想到她竟身怀仇人骨血,心中大痛。 张口便欲告诉她实情,又想到她本是天真纯朴之人,又怀有身子,恐承受不起这般实情,心下筹措,左右为难。 只告诉说自己怀疑舅舅是遭人陷害,但不知是何人所为,潜入吴府也是为了方便查找背后使坏之人,未免打草惊蛇,切勿被人知晓,就连吴知府也不要告诉他。 段二又再三叮嘱不得轻信这府里任何人,平日莫要去寻他,即便是撞到了在人前也要扮作不相识。云儿自是信得过的,如有急事便在二门里左侧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树洞里放一块石头,他自会寻她们。 杜娟自幼将他当作亲哥哥看待,对他多有倚仗,段二说什么便是什么,她也不多问。 段二这一年多来日夜悬心,时常夜不成宓,生怕她在吴府有个不测,今日见她气色尚好,又有云儿服侍,显见得吴知府宠爱她是真,才把一颗心稍稍放下些。 他也不敢多做停留,辞了杜娟回账房复命,自此更加小心谨慎,一心想着唯有着早日寻到罪证,找出与吴知府合谋陷害舅舅之人,扳倒吴知府,还了舅舅清白,表妹才得脱离苦海。 至于表妹腹中胎儿,也有一半是舅舅的骨血,日后善待他就是了。 杜娟毕竟年青,素日又不使心,虽是头胎怀像却甚好,平平稳稳的出了三月。 她嫌院子里气闷每常去小花园里逛逛,不料有一日竟踩到青苔差点滑到水池里,又有一回假山上的大石头不知怎的滚了下来,云儿挡在身前替她挨了一下,却也险得很。 吴知府发了狠让查是谁在使坏,姨娘们挨着个都盘诘了一遍却没有结果。 吴夫人便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珍珠拨了过去,令她警醒着小心侍候。 珍珠是吴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所有丫鬟里面她服侍吴夫人最尽心,吴夫人也待她亲厚。 这珍珠是个古怪的,她自己说:“太太待我这么好,我若是伏侍了老爷,难保有一日不会对太太起埋怨,那我成了什么人。我只管侍候好太太便是了。” 吴夫人笑她:“那你就一世不嫁人么!”珍珠说:“那倒未必,只是须得拣个我自己称意的人方好。” 吴夫人一笑了之,却也真由得她自家在满府里挑拣。 偏她眼光又高,粗鄙的看不上,本分的又嫌呆,好容易有个齐头整面的她又说油嘴滑舌讨人嫌。 一年两年的拖下来如今已是二十二了。吴夫人替她发愁她反倒劝吴夫人:“大不了跟着太太一辈子,也强过胡乱嫁个人日后白白怄气。” 这话吴夫人听了竟反驳不得,只得由她。珍珠服侍吴夫人多年,细心谨慎且又行事利索,到了杜娟这边将一应事物打理得妥妥帖帖,上上下下无不心服。 这一日珍珠到吴夫人正房来关杜娟及丫头们的月钱,送月钱来的账房伙计正是段二。 这两人以前从未见过,段二晓得这是吴夫人使去照看杜娟的心腹丫鬟,心中狐疑,不免多看了珍珠几眼。 珍珠见这俊秀小厮偷看自己,轻哼一声回瞪他一眼,段二吓了一跳,忙低下头,珍珠见他如此面嫩倒觉得有趣,扭头抿嘴一笑,却见吴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自家却羞红了脸。 吴夫人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唤了侄儿也就是账房大先生来问话,那侄儿自然是满口称赞- 只道是九江人氏,父母皆亡故了,原是豆腐坊的账房伙计,小子于账务上甚是得力,为人忠厚,若是婶娘身边的人给了他,日后便可放心用他云云。 吴夫人私下同珍珠道:“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他与你差了几岁,小孩儿似的,怕是你日后要操劳多些。” 珍珠低头轻声道:“但凭太太做主,操心也好操劳也罢都是我的命。” 吴夫人从未见过她这般女儿家作态,笑着点头道:“我正发愁你嫁不出去,却不想姻缘竟在这里,果然一切皆有天注定。他若是个好的,自然大大的抬举他,他若不好,你也不用担心,有我替你压着,他也翻不出天去。” 珍珠红了脸,半晌方说:“我看着他就很好,不像个不安分的。”吴夫人见她这付痴儿女模样,竟全无一丝平日的干练厉害,即可叹又好笑。 这边账房大先生同段二道喜,要和他讨一杯谢媒酒喝。 却看他苦着个脸,便奇怪道:“那珍珠是太太身边第一用得着的人,太太从不拿她当下人看待的,这府里除了老爷和少爷两个,哪一个她嫁不得!现她要嫁你,成亲的花费太太全包了,你一文钱都不用出,平白得个媳妇儿,日后太太还要抬举你,你还不情愿!莫非你乡下有老婆?还是另有隐情!” 段二的心里眼中从来只得杜娟一人其他女子于他而言都是不相干之人,忽喇喇要他另娶如何肯依。 见大账房起了疑心忙分辨道:“确实不曾娶亲,老家一个人都无,大先生不信可以去查证。只是那姑娘年纪比我大些,又是个管事厉害的,小的笨拙,恐怕日后被个老婆死死钳制住。” 大账房笑道:“你也太多虑了,虽太太信她,她却是个心善的,从不仗势欺人,时常帮人在太太跟前求情,就连各位姨太太也都夸她好,这不杜姨娘前些日子险些出事,太太拨了她过去照看,立刻就妥当了。” 段二听他提到杜娟,低头想一想道:“容小的再想两日。” 大账房摇头:“别个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还要推了去,竟是个傻的!你可要想明白,回绝了太太便再无转圜了。” 段二想了一日毫无主张,第二日便急急地往杜娟的小院去,珍珠正在小厨房吩咐厨娘炖当归鸡汤,一转身看见段二手拿一本账簿在门口怔怔的望着自家,心中扑通一声,脸红羞涩。 段二迟迟疑疑的说:“珍珠姐姐,花匠来结八十两银子,为着上月这里新添的一座秋千,大先生谴小的来验看。” 珍珠昨日听了吴夫人转述账房的话,更觉他忠厚本分,是个良人。 今日见他竟寻了来,心中欢喜,他即不喜女子太过能干,我便从此温柔庄重些。 珍珠打定主意便引着段二进了孔洞门,内院正中一棵银杏树底下一张石桌子带四张石鼓凳,让他坐在石凳上,指给他看院子西北角的秋千,又暖暖的沏了一杯茶给他喝。 段二也不多言语,只拿眼看着她,只看得珍珠又羞又噪,只说要去吴夫人处取姨娘的补药,唤云儿出来与这小冤家对付,竟自去了。 见她去了,云儿引开小丫头们,杜娟才出来相见,听段二说了珍珠之事,杜娟拍手笑道:“哥哥好福气,珍珠姐姐聪颖能干,人又极好,做我嫂子最好不过了。” 段二虽知道杜娟对他仅有兄妹之情,这几句话落到耳朵里却还是如针刺般痛,欲待剖白,又恐唐突她,一口气忍得辛苦,咬紧牙根,脸儿煞白。 杜娟见他面色奇怪,以为他害羞,便说:“哥哥也算得是爹爹的血脉,理应早日成家,生下个孩儿以后便让他姓了杜,那我杜家便香火有继。” 说着眼中便滚下泪来,她本就生得花容月貌,这一哭更显娇艳凄美,段二看得心旌摇曳,呐呐道:“你怀得有身孕,不可怄气啼哭,你说的话也在理,容我再想想,你莫要再哭了” 杜娟又道:“我与哥哥,平日千难万难才得见一面,传递消息也极不便。眼见得我这身子愈来愈沉,不知为何心里老是发慌,竟有些害怕。若是珍珠姐姐做了我嫂子,有她从中周旋,若真有个什么哥哥应对起来也及时。” 这话说到段二心坎上了,隔了一回,只听他叹气道:“也唯有如此了。只是她一向对太太忠心,即便成了亲也未必就向着你我,切不可在她面前露了口风,等我慢慢的同她讲来。云儿那里也一样,千万千万记牢。” 杜娟见他应承了,心中欢喜,笑靥如花,脸上犹自挂着泪珠,连连点头不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段二先生 下 这边厢段二自去应承了账房大先生,吴夫人命人在藩后墙路上买了个一进的小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与段二夫妇做了新房。 粉刷院墙,种树栽花又置办蚊帐枕被等一应新房所用之物,还买了个小丫头使唤。 又与珍珠打首饰制新衣,风风光光的成了亲。合府上下,有夸赞羡慕的,也有眼红嫉恨的,珍珠自然全不理会。 成亲的头一夜段二手足无措,青涩腼腆竟未能圆房,珍珠念及他自小爹娘死的早,无人教导,非但不气恼,还待他温愈加柔体贴。 第二日下厨亲手整治了酒肴,取了吴夫人与她压箱底的秘戏图与他同看,段二虽然心有执念,无奈年少血热加之珍珠又曲意逢迎,酒到浓时,锦帐鸳被中,云雨终绸缪。 第二日醒来,心中气恼却又无处说,到了晚夕,珍珠又端出酒菜来,他本不待理她,却禁不住她耳鬓厮磨,小意儿殷勤,酒酣耳热之际颠鸾倒凤,共赴巫山。 不料这一遭却是十分和美,毕竟人年青气足,食髓知味,渐渐如鱼得水,甚是和谐。 珍珠平日里处事干脆利落,遇到到这命里的魔星却变做个多情糊涂人。 凡事皆以段二为先,柔情蜜意,无微不至,段二高兴她便欢喜,若是哪一日段二对她软和些,她便欢喜的无可不可。 段二见她一片痴心,倒也感叹,心想即已为夫妇便可徐徐图之,慢慢将她收伏了再使她去查找吴知府的同谋,自此便与珍珠恩爱日甚一日。 段二平日里常常套她话,知道她对吴夫人颇为忠心,非短时日便内可以撼动,便叮嘱杜娟云儿万不可造次,遂将珍珠瞒得如铁桶一般。 自成亲后段二每隔几日总要寻些借口去杜娟院里,只道是寻他媳妇,趁便总能与杜娟或者云儿偷偷照个面。每日晚间珍珠回家他便嘘寒问暖,总能将杜娟的情形问个七七八八。 只是虽日日在账房里每一片纸他都看尽了,除去那本账簿上的登记的一笔银子外,再无所获,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如此安安稳稳的过了半年,满城桂子飘香的时节,杜娟临盆的日子也近了。 城中最擅长妇科的大夫和最好的稳婆提前半月便接到府中住下,乳嬷嬷也早已寻下。 阖府上下,皆以此事为首,上百双眼睛盯着杜姨娘的小院,都说杜姨娘此次若生出个小公子,只怕要与夫人平起平坐了。 吴知府更是每日必到杜娟房中坐到亥时才走。这一日正是浣休,吴知府一早令人传话进来要与杜娟一起吃饭,珍珠忙命厨娘准备了一桌酒菜,等到过午,却还不见人来。 使人出去一问,回是老爷的京里的一个旧识上门拜访,中午宴客多喝了两盅,此时正在内书房小憩。 杜娟平日被吴知府宠惯了,加之临盆在即,心中烦躁不安,一定要去内书房去走一走,内书房就在府内小花园的东北角,离杜娟住的小院倒也不远。 珍珠苦劝无用,只得命人抬过竹椅来,请杜娟坐上去,杜娟说:“我偏不坐,昨日大夫还说要四处走走逛逛,这会子拿它来做什么,我偏不坐。” 无奈珍珠只得和云儿两个小心搀扶着,命人抬着竹椅跟着,慢慢的穿过花园往内书房去,一面又遣人去报与吴夫人知道。 吴知府的内书房外间极宽敞,临窗一张花梨木书桌,右壁两个大书架,书架前摆一张贵妃榻,吴知府和衣卧在上面,鼾声如雷,满屋酒气。 杜娟嗅不得酒气,忙用手帕捂了鼻子,却看见对面墙边旁边一扇小门虚掩着,通往里间。 杜娟以前也曾来过书房,只是吴知府从不许她踏足里间,今日吴知府害她白等一场,她偏要赌气进去看看。 珍珠见杜娟抬脚往里去,连忙拉住:“姨娘使不得,一会子老爷醒了要恼的。” 杜娟甩开她的手道:“这地方我又不是第一遭来,做甚不能进?我还没恼他呢,他倒要恼我!” 说着便推开门进去,里屋只得外间的一半大,却是精致许多,窗边一张紫檀嵌大理石书桌,对壁靠墙摆着三座十锦橱,从天花顶到地,满满当当的占了一壁墙,上面摆了无数文物古玩。 杜娟站在门边,转头四下看看,甚是无味,正欲转身退出,突然径直走到中间那一座十锦橱跟前,指着顶格上一块田黄石雕刻摆件对云儿说:“取下来我看。” 云儿左右一看并无梯子,正巧书桌边上摆着一对紫檀镶大理石面鼓凳,拖了一个过来,踩上去垫起脚尖才堪堪够着。 杜娟拿在手里,足足四寸高,三寸厚的一块田黄石冻,雕刻了一幅秋日深山访友图,雕工精湛绝伦,石头色如蜜腊,质地更是细腻凝结,温润通灵,实在是无价之宝。杜娟它倒过来,底面一行篆刻的诗句“冉冉秋光留不住”。 杜娟闭了眼,手一松,人便往下倒,珍珠和云儿连忙一边一个死命托住杜娟双臂,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石头跌落地上,碎做几块。 再看杜娟,合着眼,牙关紧闭,面似淡金,竟人事不知了,唬得这两个魂飞魄散,合着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抬到外间的炕床上倚着,忙不迭遣人去唤大夫。 一时大夫赶来,命人将她扶起,散了发髻,便在百会穴上针炙,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星眸微启,苏醒过来。 忙乱不堪之际吴知府已然惊醒,见此情形又气又急,正好吴夫人这时赶到,见吴知府脸色不豫,即刻将珍珠和云儿一阵发作,命革了她二人当月的月钱,倘若再有差错便撵去浆洗房。 又命人将杜姨娘好好的送回去歇息。吴知府见杜娟虽然醒转,却脸色惨白,闭目不语,身子抖个不停。 心里着急,便走进她旁边问道“你心里到底觉得怎么样呢?有甚不妥须得尽数说与大夫知道,切不可耽误了。” 杜娟听到他的声音,竟吓得浑身一哆嗦,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如刀,竟是说不出的厌恨与悲痛,全无一往的眷恋仰慕。 吴知府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内发慌,竟忘了下文,呆了一会,挥手命一众人抬着杜娟回房去了。 这边吴夫人命珍珠留下,细问方才杜姨娘发病的情形,吴知府本来已坐回贵妇塌上,就着书僮捧的沐盆,用面巾浸了热水洗面。 耳听得听珍珠说道杜娟摔了里间十锦橱顶格的玉石,猛然抬起头,立起身来直奔里间,书僮本是弯腰捧着盆,被吴知府带得退后一步,盆里的水却全数泼洒在吴知府身上,连忙跪下连连磕头请罪。 吴知府两步并作一步抢到里间,弯腰拾起地上的碎块一看,顿时了然。 心中先是大怒,转而惶恐,抬手掷出手中残片,击中对面十锦橱,应声跌落几件文玩,掉在地上豁啷啷一片声响。 吴夫人跟进来只见他面上还水浸浸的,身上一件家常锦缎夹纱直缀也湿浇透了,倚靠在墙边,面色惨败,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吴夫人不知原委,婉转劝道:“不过是些物件,老爷何必在意它。只要人与腹中胎儿无事便好,老爷先将湿浇的衣裳换下罢。” 吴知府对着夫人,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口气,携了夫人的手坐下,将心内的疑虑与她慢慢道来。 却说杜娟回了房,呆坐了个把时辰,便说要歇息撵了所有人出房去。 自家偷偷拿个簪子划破手腕,将血滴到砚台里,毕竟女子力薄,伤口又浅,那血流少许便自行止住了,只得另拣个地方划,如此四五次,方得了浅浅的半砚台血。 她把平日用的旧帕取一张出来,下笔如飞,写就一封信,想了想,又取一张花笺,就着还未干的血匆匆写得半页纸。 待血迹干透了,叠在一起,四下一看,西炕头上一个黄花梨云母面小几上搭了一件小孩的肚兜,正是杜娟亲手为那将要出世的孩儿所制。 因怕她伤了眼,吴知府不许她做针线,杜娟只得偷偷的绣了这一件,绣的精致无比,两只嫩黄的小鸭子在水上嬉戏,猛的一看,那鸭子的眼睛好似活得一般,水面竟也熠熠闪光。 杜娟拾起肚兜,捂在心口,胸口一酸,终于掉下泪来,此时才觉得痛彻心扉,又不敢嚎啕大哭,只得忍气抽泣,浑身打颤。半晌方止了泪。 拿肚兜将两封信紧紧包裹好,命云儿趁人不备偷偷拿去放到歪脖子柳树洞里。她做完这一气,便闭目躺下,再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吴知府与夫人在书房里间闭门商议了足足二个多时辰,出来时见珍珠还候在外间,吴夫人想起老爷京城来的旧知送了一盒“贡胶”,最是养胎补血,便唤她同回正房去了来。 珍珠取了东西回来见杜娟不吃不喝,半推半拉的强扶她起来,拉扯间杜娟手臂上的五六条新割伤的口子露出来,吓得满屋子的丫鬟目瞪口呆,珍珠情知不妙,飞一般的遣人去禀报太太。 当晚杜娟就腹痛临盆,第二日晨早子时产下二少爷吴兴文,阖府欢庆。不料杜娟产后血行不止,烧得人周身发红,人事不知,都道是产后高热神仙难救,在床上躺了二日之后便咽了气。 吴知府便如被人摘去心肝一般,暴怒不已,稳婆打个半死辇了出去,着人去拆了大夫的医馆,又查出云儿给杜娟换产褥时致其受寒,即时拖出去打了四十板子,自腰以下打得稀烂,当天夜里就死了。 杜娟生产时珍珠日日歇在院里,偏那几日吴夫人派了两个婆子守住院门,除本院使唤的人一律不许出去,外面的人更不许进。段二探不到消息急得如蒸笼上的蚂蚁一般,却又无计可施。 得知杜娟身亡顿时脑子里面混混浊浊只想随她去了,想起往日用来传递消息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倒是个上吊的好所在,怀揣三尺白绫便要去自挂东南枝,临了却在树洞里掏出杜娟的绝笔。 他也不寻死了,回房专候着珍珠回来细问详情。不料珍珠连着忙了几日,累得人都脱了形,一进屋便呕吐不止,又茶饭不思,请了大夫来看,却是有喜了。 十月之后珍珠产下一女,名唤朱儿,襁褓之中段二看朱儿眉目间竟与杜娟有三分相似,异常爱惜,只是珍珠自产女后便多病多痛,半年后便撒手人寰。 吴夫人将朱儿抱到身边同二公子吴兴文一同养着,又见段二不肯再娶,感念其对珍珠一片痴情,吴知府升授了工部,举家迁入京城之后便将账房交予他总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孙姨娘 上 嘉和三十九年自入夏开始,天气便异于往常,雨水一些不少,却不曾遭遇大洪灾,以往每年必发一两次大水的江西、安徽及河南等地都只得零星几个小县报了水患,损毁财物天下笼统不到十万两银,须知户部去年仅江西一地的洪水赈灾银子便核发了四十万两,这一项朝廷便省了足有一百五十万两之多。 待入了冬,却又不似往年寒冷,这一年算的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朝廷上一片颂德之声,吾皇勤政为民,千古一帝,上苍赐福云云,民间百姓也都甚为安乐。 腊月末京城下起一场大雪,虽是连下了几日,却应了“瑞雪兆丰年”的景儿。 腊月二十八,蒸馍贴花花,家家户户都忙着发面蒸馍,贴窗花。凌员外一早便在书房同钱庄总管看账。 凌员外的爷爷是山西人氏,年青时进京赶考屡次落第,索性留在京中同乡开的一个小钱庄里做了个伙计。 也是他的运气,娶了掌柜的独女,日后便承袭了掌柜的生意,老太爷苦苦经营了一世,把钱庄的生意做大了五成,传给凌员外的老子。 凌员外的爹却不是个善于经济的,偏喜欢摆弄妇人的首饰,后来索性开了个银楼铺子,更时常亲自画图,设计款式,将银楼做得声名鹊起,却把个钱庄惨淡经营,落到凌员外手里时几近歇业了。 凌员外于经商上头颇有天分,他爹娘去的早,他独自一人领着一帮老伙计,不过二三十年间,将银楼和钱庄都经营得风生水起。 若论现在的家底,比起他爷爷那时,多了百倍不止。 他爷爷当年承袭岳父的家财时,将那家祖传的人丁艰难也一并收了来。 凌员外和他爹都是独子,兄弟姐妹都没得一个,倒是凌老太爷山西老家还有一个亲兄弟,早些年也不怎么往来,凌员外当家以后,因钱庄的生意多与同乡打交道,有时要去山西走一遭,如此便与老家的族人走动起来。 凌老太爷的兄弟早已过世了,他倒有二个儿子,论辈分便是凌员外的族叔,这两位族叔一共有五个儿子,九个孙子。 因着凌员外比那五个年长,孙子们都唤凌员外大伯。凌员外见子侄里面也有二三个聪明伶俐的,读书竟不差,倒时常送些银子接济。 人心哪有知足的时候,众人见凌员外家财万贯又手中散漫,偏又生不出儿子,指不定将来要过继一个,便争抢着奉承他。 只盼老天爷开眼把这金元宝落在自家头上,唯恐被别人先得了去,即如此便免不了暗中争斗,尔虞我诈,相互拆台,后来竟愈演愈烈,生出许多事情。 王氏恨得咬牙,同凌员外大闹了一场,凌员外也厌恶这些族人诛求无厌,渐渐的疏远了来往,偶有寻上门来打秋风的,也不出面,随便应付几两银子就打发了。 唯有年纪最小的一个表弟,是考过县试,进过学的。到底读书人明大义,知廉耻,他不但自家不来争,还劝他同胞的两个哥哥也莫要行这被人耻笑之事,那两个哪里肯听他的,倒反将他一阵嘲讽。 凌员外知道了倒拿他另眼看待,看他乡试考了二回不过,便劝他弃了科举,迁去京城,帮自己打理钱庄生意。 这表弟名唤凌清,生得得一子一女,女儿与兰芳同岁,儿子更是年幼。凌员外把他一家都接到京城,置办房舍,添置下人,安顿妥当。 凌清做事谨慎小心,从不曾在银钱上做手脚,几年时间历练下来,凌员外便将他升作了钱庄总管。 这日凌清将去年的账簿捧给凌员外看了,生意比前一年竟好上一成半,凌员外心中欢喜,吩咐他给钱庄伙计每人多发放二十两银子过年。 凌清的儿子凌闻书从小生得粉团一般,机灵活泼,凌员外和王氏连着元芳都甚是喜欢他,时常接到府中来住几日,满了六岁便送他去附近的学堂入学,如今已是八岁了。 因凌清每月都要出京收账,凌云书的功课日常都是元芳在督促,平日里倒是住在凌府里多些。 凌员外与凌清说完账目,又闲话了几句,便道:“今儿已是二十八,下午晌就关门歇业把你娘子和女儿也一并接进来住几天,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个年。你也有些时日未见过闻书,趁这几日你也看看他书念得如何,元芳倒是夸他好。” 凌清笑道:“有大姑娘考着他,那是他的福气,还能有个不好!我这就去店里安排,众伙计散之前总要吃个年饭,今儿个必定晚了,让他们娘儿俩收拾妥当,明儿一大早再过来。” 凌员外点头道:“甚好”,凌清自去了,凌府总管凌十金候在门口,见凌清出来,脸上堆笑唤声“六爷”,凌清也笑着点头道:“进去吧。” 凌十金进门看见凌员外立在窗边,手里拿个碧绿浓艳的翡翠扳指在那里反反复复的摩挲,转头看见凌十金,便招手:“你快来看,这个云南前两日送到的,种色竟比我收着那两个都好。” 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得意不已。凌十金自幼见惯他这付玉痴模样,也不以为意,走前两步,说:“大姑娘今日一早随太太去敬香,吩咐了鼓楼铺子下午送些南面新上的首饰来府里,请老爷申时过去帮她掌个眼。” 凌员外把那翡翠扳指到眼前,透着光亮咪了眼细细的打量,嘴里说:“我定好申时上“口上鲜”与人吃酒,岂不要耽误了。” 凌十金说:“大姑娘说请老爷务必去一遭,不然就要将老爷新给的蝴蝶翡翠项圈给砸了。”凌员外举着的手纹丝不动,转头瞪着凌十金:“我听不真,你再说一次。” 凌十金垂着眼又说了一遍,只听耳边凌员外怪叫到:“这丫头真可恶!你找个丫鬟去她那里把那项圈偷偷拿出来给我,看她再砸哪个。” 凌十金陪笑说:“小的可不敢惹大姑娘生气,不如唤铺子里早点把首饰送过来,老爷赶着替大姑娘看了,“口上鲜”就在地安门里,坐轿子使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老爷申时末出门也不迟。” 凌员外道:“也罢,你让他们吃过午饭早点来。”眼间凌十金退出去。 还一个人赌气道:“这丫头今日是要做什么怪!那项圈要砸了天底下再找不出这么大四块同一块原石出的艳绿透亮了,还是把它讨回来,放在我这里稳妥些。” 一抬眼看见家人来福站在门口,便问道:“你有甚事?”来福躬身回到:“老爷的午饭得了,摆在哪里呢?” 凌员外从怀里掏出一块纯金表壳满天星镶嵌冰红翡珠的怀表打开一看,长针短针叠在一起指着上方正中间,便问:“太太回了没?” 来福说:“太太从来都是在庙里领过素斋,约莫未时中才得回。” 凌员外想一想说:“摆在孙姨娘那里,我这便过去。” 孙姨娘住在福榛院里的西套房,从王氏的正房出来,顺着朱红栏杆的游廊转到西厢房的背后,小天井的西面一溜三间厢房,中间是堂屋,北间是孙姨娘卧房。 此刻孙姨娘恹恹地斜躺在贵妇塌上,看秋儿领着小丫头们贴窗花,黄莺立在身后替她捶肩,孙姨娘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两条弯弯的峨眉此刻蹙得紧紧的。 忽然坐起身来唤秋儿:“让她们先出去,我有话一句话问你。” 秋儿忙打发了小丫头们,走到跟前。孙姨娘道:“方才你说白霜拉着不让你上车,她原话是怎样的呢,你把当时的情形一个字不错的描给我听。” 秋儿说:“我眼不错看着三位姑娘都上车了,正准备上车时,白霜领着白月过来,说大姑娘犯了心口痛,走不得路,须得两个人扶着,太太做主让白月也跟着去,便没有我坐的地儿了,二姑娘自有她们照料。我还来不及说话,白月跟个小猴子一样飞快爬上车从里面把车门别上了,我着急拍门里面也不搭理。领头跟车的好似是白霜的哥哥,白霜爬进大姑娘的车他就吆喝开路了。” 孙姨娘沉吟半晌,说:“平日太太和大姑娘出门都是徐瑞跟车,白霜的哥哥不是护院的头儿吗,怎么今日倒派了他?” 秋儿答道:“太太屋里的红梅说,大姑娘说白露病得不好了,太太让徐瑞送她家去养病,所以才另派了白霜的哥哥。” 顿一顿,秋儿接着又说道:“姨娘,我看今日有些蹊跷,竟没有一个明白的人跟了去,二姑娘是不知道这里面究竟的,若是乱混起来可怎么-” 说到这里住了口,看一眼黄莺。孙姨娘本来就心中狐疑,听她这么一说,脸色更加凝滞,猛然抬起头对黄莺说:“你先回去候着,二姑娘一回屋便使人给我送个信。”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孙姨娘 下 黄莺点头去了,孙姨娘正要和秋儿说话,小丫鬟领着厨房管事来福媳妇进来,来福媳妇笑着说:“叨扰姨娘了,老爷吩咐把午饭摆在姨娘这里,即刻就要就过来。” 孙姨娘闻言一喜,说:“秋儿,快把炕桌拾捯爽利了。”一边说一边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拿木梳拢一拢双鬓。 几个提着食盒的婆子鱼贯而入,取出八样菜,一碗汤放到桌上,秋儿刚刚摆好食具,凌员外就到门口了。 孙姨娘忙迎上去替凌员外脱去大皮氅,炕桌西首坐了,问道:“天寒地冻的,烫酒来与老爷吃两口?” 凌员外看桌上摆了四碟子小菜,一碗鲤鱼炖豆腐,一碗葱爆小羊肉,一碗酱梅肉荷叶饼,一碗油攒大虾,另有一大碗党参枸杞红枣鸡汤。 举箸夹了一片羊肉吃了,点头道:“老六带回来的那咸亨涌黄酒若还有,热热的烫一壶来。” 孙姨娘忙命人去取了酒来,另拿了两只冰裂纹青瓷酒杯,斟满一杯端到凌员外嘴边,凌员外一仰脖喝了。 孙姨娘又斟满一杯递到他手里,绕到炕桌东面坐下,自家斟了一盏,吃了两个虾,喝了半碗鸡汤,便吃饱了。只频频给凌员外布菜。 凌员外今日兴致颇好,几杯下肚,面红耳热,见孙姨娘上穿一件梅红缎子织金对衿袄,下着一条银灰色百花裙,因吃了酒,粉面生春更是俏丽可人。 凌员外伸手拍着炕沿道:“纹韵,你过来挨着我坐了。” 孙姨娘拿袖子遮了半张脸,娇声笑道:“青天白日的,丫鬟们看见算什么呢?被人笑呢。” 凌员外道:“没得扯淡,谁敢乱嚼舌头,过来与我斟酒。” 孙姨娘方过去傍着凌员外坐了,凌员外又吃了两杯,将孙姨娘的纤纤玉指握在手里扶摩,说:“这回云南送来的翡翠里有几粒蛋面甚好,过两日挑个好的镶个戒指你带。” 孙姨娘将个身子靠在凌员外身上,抽出一只手来捂着嘴笑:“奴只得十根手指,这些年老爷给的戒指,每根手指都戴长一个还有多,平日都放在匣子,难得见一回人,说起来竟是辜负了老爷的一番美意。” 见凌员外面皮僵住,便用手连抚他的胸口,说:“倒是二姑娘喜欢起翡翠来,竟和老爷一模一样的,什么玻璃种冰种,阳绿柳绿的,我们也听不懂。还老想着要我那只最大最绿的戒指,既然二姑娘喜欢,本该给了她,只是那一只的款式实在是我都嫌它老气,她小姑娘家家的如何能戴呢。偏她又喜欢得紧,为着这个和我叽咕了好几回。老爷不如给她多打几件翡翠首饰,让二姑娘也欢喜欢喜。” 凌员外素来对元芳无心翡翠耿耿于怀,云芳兰芳的喜好他却从不理会,今日听孙姨娘一说,倒有些意外之喜:“那也容易,下午铺子里来人我便挑些好的,让他们拿去做几件精致的来。不想云儿倒有这份眼光。” 孙姨娘拿起凌员外的箸子,把鱼鳃下的樱桃肉夹起来,送到凌员外嘴边。 一边替他把酒斟上一边说“到底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其它不敢说,老爷在这玉上头的学问,二姑娘没学了十分,七八分总是有的。” 凌员外听了更喜:“如此便唤了云儿过来待我考考她,若果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我便赏她几件好宝贝。” 孙姨娘说:“二姑娘随太太去庙里进香,一会子回来老爷便试试她,若答得好-到那时老爷可不要耍赖,舍不得把藏着的宝贝拿出来。大姑娘新得的那个翡翠项圈绿得那个透亮,连我这不懂玉的看了都喜欢,老爷何不照样子给二姑娘也打一个。” 凌员外起初一昧点头,待听到最末一句,一杯酒已端到嘴边,又放回桌子上摇头道:“你就不懂了,那样的种色去哪里找得到,且不说一模一样的绝无可能,就连略差些的也是可遇不可求。况且云儿年纪尚幼,这样的首饰于她却是过奢了。” 孙姨娘浅笑道:“二姑娘比大姑娘只小了两岁,这月初三过的十三岁生日,那日老爷还合太太说要替二姑娘相看起来呢。老爷不记得了么,奴可记得清清楚楚的。” 凌员外哈哈一笑:“我如何不记得,我今日正要和你说云儿的亲事,前几日吃酒遇到郭皇商,他的二小子十七岁,想求咱家云儿,我让老六去打听了一下,那孩子生得魁梧健壮,性子倒忠厚,来年武举就要下场,十有八九能中,他就兄弟两个,老大媳妇是户部一个主事家的姑娘。云儿日后嫁过去不用主持家务,他家最不缺银子,日后便是分出去单过也亏不了的。你心下觉得怎样呢?” 凌员外说得兴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酒杯递到孙姨娘面前:“斟酒”。 却见孙姨娘粉面含霜,眉头深锁,凌员外道:“如何你竟觉得不好?” 孙姨娘伸手从凌员外手里夺过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说:“老爷平日里甜言蜜语,竟都是骗人的,偏我这傻子信了个十足,我的命好苦。” 一边说一边掉下泪来。凌员外奇道:“我几时骗过你,我确是应承过云儿的亲事要同你商议,如何我一张口你就这般模样。” 孙姨娘泣道:“哪什么劳子皇商,不过是个卖米卖油的,他家就算有金山银山,也配不上我们二姑娘这只凤凰。那二公子即便是中了武举,仍脱不了是个粗人,二姑娘琴棋书画□□精通,长得鲜花一般的,诺大个京城,王孙公子,官家子弟也不知有多少,但凡老爷将心疼大姑娘的心略用一分在二姑娘身上,也不于寻这么一门亲事。把她许给这么个人-老爷好狠的心。” 孙姨娘素日在凌员外跟前极是温柔和气,凌员外也喜她乖觉伶俐,不似王氏的陪嫁丫鬟花姨娘那般少言寡语,待她便也不同。 今日孙姨娘发作他,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凌员外听她动辄拿元芳出来比较,不怒反笑道:“你拿云儿去比元儿,岂不是自寻烦恼。你说得不差,这京城里王孙公子,官家子弟倒是不少,难道个个都是好的?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占了一多半去,剩下的他如何就愿意来求娶我这银楼东家的二闺女?” 孙姨娘今日一大早就诸事不顺,心里正在慌乱,冷不丁听到凌员外要把云芳许给一介商户,就如戳了她的肺一般,一时气急管不住嘴竟将素日心中积怨一气说完。 见凌员外听了竟不曾发作,心中一喜便撒娇撒痴,两手拉住凌员外的衣袖说道:“老爷何必将自家说得一文不值,别说京城里,天南海北的人谁不知宝福隆的名号。再说咱还有个钱庄呢,在山西也是顶顶有名的。” 说完见凌员外嘴角带笑微微点头,心下一合计,一咬牙接着说道:“奴娘家嫂嫂的姐姐倒是想给二姑娘保个媒,奴也不敢擅作主张,正想着告诉老爷,请老爷来做主。” 凌员外酒意上头,拿眼厄着她道:“你先说来听听,要果真是门好亲事,我自然答允。” 孙姨娘从衣袖里拿出手帕子替凌员外拭了嘴角,说:“老爷一直不知,奴娘家嫂嫂的姐姐嫁给工部吴大人作了偏房,吴大人家的三小姐便是她生的,吴家的大姑奶奶嫁的是谢尚书家的二公子,便是当朝谢贵妃的弟弟。” 说到这里,只见凌员外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眼神闪烁,心中暗暗得意,拿起酒壶,把凌员外面前的酒杯斟满。 接着又说:“谢二公子和谢二奶奶成亲就满四年了,竟无子嗣,现下想聘个好人家的女子作良妾。奴家嫂子便托她姐姐在吴太太和大姑奶奶面前夸赞了我们二姑娘,那二位倒也愿意。当今万岁爷最爱谢贵妃生的三皇子,若是日后三皇子做了皇上,谢二公子便是皇上的舅舅,二姑娘要是嫁了他,再生下儿女来,岂不是最风光不过。二姑娘的风光便是我们的福气,到那时,还有哪个敢瞧低我凌府,说我们只得钱没根基,自此后我凌家便是富贵双全--” 孙姨娘说得正得意,只听得“啪啪”两声清响,脸上挨了两个大耳刮子,热辣辣的痛。 孙姨娘懵懂懂的捂了脸,抬头一看,凌员外铁青着脸,拿手指着她:“你这个蠢婆娘!竟做下这等事。” 凌员外一低头看见桌上的酒杯,抓起来全数泼在孙姨娘面上,抬手将酒杯掷到地上,掀翻了炕桌,一把揪住孙姨娘的头发,摁倒在炕沿,劈劈啪啪只往她头面上招呼。 口中只恨恨道:“我自瞎了眼,早知你是这样搅家精,一早提了脚卖得远远的,省得祸害全家。” 一头说,一头手上使力,顷刻间孙姨娘便鼻青眼肿,口角渗血,拿手左遮右攩,口中哀哀求饶。 外面听见里间闹起来,初时无人敢进来相劝,遣人去寻凌十金,后来见打得狠了,秋儿忙进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凌十金和来福做好做歹劝住了凌员外。 正在乱麻时,王氏的大丫鬟红梅进来说:“太太和姑娘们回来,寻老爷有急事。” 凌员外看一眼萎顿在炕沿的孙姨娘,抬脚就走,一路走一路说:“凌总管派几个人将她这门口守住,凡这屋里的人一概不许出去,其它人各自管好自己的嘴,凡有一个字漏出去,我只合你算帐。” 凌十金忙躬身答道:“老奴明白,老爷且放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亲事 上 凌员外一脚踏进王氏的房内,便看见王氏坐在炕沿,元芳和兰芳立在炕前,云芳背朝门口跪在地上,哭得哽哽咽咽。 见他进门,元芳和兰芳齐齐站起来唤道“老爷”。凌员外点点头径直走到炕西首坐下,只见云芳乌云散乱,哭得面红眼肿,省起方才孙姨娘那张脸,心下厌烦。 转头看见王氏仍旧冷着脸坐着,便陪笑道:“太太急着寻我有甚事,莫非在庙里拾到了宝贝?” 王氏冷笑一声:“确实拾到个宝贝,且好大一个。”一边说一边抬起脸,用下巴朝跪在地上的云芳一点。 “你且问问咱家的二小姐,她今日在庙里拾到个啥宝贝!” 云芳哭着辨道:“母亲,女儿真不知那吴公子为何将女儿误认作大姐姐--” 话音儿未落,便被王氏截断,王氏唤腊梅:“送二姑娘去后面小佛堂,女诫写满一百篇才放她出来。” 腊梅和红梅两人一半拖一半扶的伴着云芳去了,王氏又唤人把兰芳先送回花姨娘房里,再撵了所有人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才对凌员外说:“老爷不知,今日在庙里元芳险些被人算计了去......” 一五一十将经过细细的说给凌员外听,凌员外越听面色愈沉,末了沉吟半晌道:“方才孙氏同我说要把云丫头给谢尚书的儿子作偏房,被我打了她几下子,现下让人关着她。原以为不过是妇人家眼皮子浅想攀高枝,现下看来竟是早有谋算的。” 说罢抬头看着元芳道:“你娘说竟是你提早安排应对,今日之事才得善了,你是几时觉察出你那丫鬟起了歹意?如何你不一早对我和你娘明言,要去庙里行此冒险之事?这般鲁莽!若哪里出了差错坏了名声如何是好?你这是要气死我两个么!” 说到末了,语气责备之意渐重。凌员外素来极宠元芳,从不曾重话说她一句,今日这话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元芳听在耳里,却尽是舐犊之爱。 满腹的心酸如何说得,慢慢红了双眼,低头不语,粉泪簌簌往下掉,一副委屈模样,凌员外便叹一口气住口不语。 王氏伸手拉她坐在身旁说:“爹爹好言好语说你两句,你便受不了,日后过了门,公公婆婆面前要怎么样呢!” 凌员外听王氏提到元芳的婆家,便凝神想一想对王氏道:“元儿成亲的日子原先定的五月初十,真挨到那时恐还要生事。你明日去亲家那里走一遭,同亲家太太说一说,出了正月,挑个最近的吉日,把元儿的事办了。” 王氏吃了一惊:“二月初么,好些物件还没备齐,只怕来不及。无端端的改日子,怎么说呢?” 凌员外摇头道:“任你寻个好听的由头,速速的将此事定下来。那些人家岂是我等能招惹的,避之唯恐不及。人即有心算计,你便是日防夜防,总有疏忽的时候,只怕到时候悔之晚矣。” 王氏正待张口,元芳一旁插言说:“爹爹说的很是。”见凌员外和王氏齐齐望向她,元芳起身敛衽,紧挨着王氏跪下。 王氏急道:“我儿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一边伸手来扶她,元芳稳住身子,握住王氏双手,抬起脸望着他二人。 说道:“方才爹爹问我几时察觉白露不妥,其实不到十日。头三个月里,白露引着我和云芳去鼓楼铺子里挑首饰,实则是想使得女儿与吴府的公子私相授受。女儿初初不识她的祸心,去了铺子里两次,万幸每次都有云芳陪伴,且与那吴公子从未照面。白露与孙掌柜的儿子,就是鼓楼铺子的大伙计有首尾。她一日与那小子私会的被白霜瞧见,悄悄的来回了我,我命沉香跟了她几日,又偷偷的搜了她的箱子,翻出来那家人与她的财物,才知道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女儿本想告知爹娘,又怕打草惊蛇,便想着索性庙里闹一出,绝了那家人的念头。家里的事自有爹娘作主,反而倒容易。” 王氏一把将她揽住:“可怜我儿,你早些告诉爹娘,也不至一个人提心吊胆,都是爹娘的不是。”说得伤心,竟掉下泪来。 元芳忙拿出手帕子替她娘拭泪,口中劝道:“如今已无事娘无须再担心了。只是爹爹方才说得极是,现下到来年五月时日尚多,保不齐哪日再出一宗事。不是女儿不知羞耻上赶着要嫁人,如今的情形实在是早日将亲事办了为好。” 凌员外点头道:“你能做此想,便是最好。” 王氏愈听愈心酸,哭出声来:“我苦命的儿,眼看便要欢欢喜喜出门子竟闹出这等子事。那起子狼心狗肺的奴才,丧天良的狗东西,起这样的黑心……你即刻去把狗奴才些该打的,该卖的,一个都不要漏了。”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凌员外所说。凌员外道:“这有何难,人都在府里,他还能插上翅膀飞了去?就连孙掌柜两父子,此刻也在前边候着的。” 说到此处,看一眼元芳,颇为赞许,便对她说道:“此事你不用再思虑,爹爹一并处置,这一个月之内你莫要出门,方可保无事。” 元芳想一想,说:“二妹妹那里--”,王氏恨恨的道:“先拘着她,等你出了门,远远的寻一门亲嫁了她。” 元芳道:“我今日在庙里见她对那吴公子好似有意,须得命人看牢了,莫让她再生出事来。” 见凌员外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元芳便问他:“爹爹,有一事女儿思前想后都想不明。那谢吴两位大人算是朝堂上的大官罢,他们家的公子要结亲,抑或是寻个偏房,自有许多人家上赶着要与他结亲。却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来算计我们家?” 停了一停接着又道:“二妹妹那里且不说她,我不过是一介商户家的女儿,侍郎家的公子竟愿意娶我为妻,就算是爹娘疼我,多多的陪送些妆奁,难不成还能将整个凌府给了他?” 王氏一拍腿:“这就是了!定然是见我家没有儿子,又那般疼你,日后这家当都是你的。想谋我家的家财,使出这般无赖行径。做恁大的官,行事却这门下作。” 元芳见凌员外若有所思,暗忖还需再添把火。便起身去门口乔致张望一番,回来立在炕沿轻声道:“爹爹,那两位大人做那样的大官,莫非还缺银子花么?一定要来谋算我家的财产,拿这门多银子要做甚?难不成是要谋反,让谢贵妃生的儿子当皇上?” 王氏正拿着手帕拭眼角,忽然听到这大逆不道之言,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一把捂住元芳的嘴,低声斥道:“你可是发疯了,这样的话被人听见是要抄家灭族的。” 凌员外听了元芳此言,只觉心惊肉跳,定下神来心下一计较,便打定主意。 对王氏道:“元儿此言却非空穴来风,郭皇商素日多与太后娘娘的内侄来往,我偶尔听他口中漏出一言半语,万岁爷偏爱谢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谢尚书一派在朝中甚为跋扈。太子爷这边呢,皇后娘娘虽不理事,太子爷却是辅佐政事日久,颇有贤名,且太子妃娘娘的娘家是世袭罔替的建威将军府上,历代镇守边关,军威甚盛。若万岁爷真有个说不得的想法在里头,我看不出十年,必有一场大祸事。到那时失势的一方必然血流成河,不知殃及多少人家。” 说道这里停住,抬眼看看元芳,口中嘉许:“幸得元儿今日当机立断,令我合府上下躲开日后纷争。不枉我与你娘素日疼你,你若是个男子,便是让爹爹折寿十年也是情愿。” 王氏一旁赌气道:“又说这混账什子话,谁又拦着不让你生么,满府的丫鬟,你看上哪个我即刻便她抬做姨娘,抑或外面寻两个也成。偏你自家不愿意。” 凌员外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便当真。此事有甚么要紧,日后慢慢再说。当下最要紧先处置了那一干人。经得元儿方才一番话,才知先时竟是我想差了,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心存妇人之仁,他日便有祸端。” 说罢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现下便出去前面,你即刻派人去给亲家太太送信,明日务必将此事议妥。” 王氏与元芳送他到门口,亲手掀开帘子,凌员外行到外面又回头对王氏道:“晚饭我同郭皇商一干人在酒楼吃,晚些回来到你房中再商议。” 王氏同元芳回到屋里坐下,嗔她道:“你这孩子也太大胆,还好此次老天有眼,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竟是要了我的命了。” 元芳伸手挽住王氏臂膀,将头倚靠在王氏肩上道:“也是女儿一时糊涂,从此再不会了。” 王氏拿手轻抚元芳的脸颊:“傻丫头,哪里还有从此,过得一月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便是情愿被你淘气隐瞒也是不能够了。”说到末了已是语带呜咽。 元芳心中也极是不舍,却强笑道:“这里去南城余府轿子也不过个把时辰,娘平日也是常去的。待我过门以后,娘亲有事无事,只管来坐坐。余姨妈素来与你要好,莫非我做了她儿媳反而要同你生分了!” 王氏听了反失笑道:“竟是这个道理。闹了这一日也饿了,让人摆午饭来咱们吃过,你便回房歇息去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亲事 下 次日便是腊月二十九,乃祭祖家宴的正日。 王氏起个绝早,凌十金家早就候在门外,进来回了晚上祭祖仪式之事,交待妥当王氏便坐了轿子往亲家余府上去了。 到得南城米市胡同余府,轿子抬进二门,腊梅打起轿帘扶了王氏下来,一个相貌端庄莹静的年青妇人领着两个丫鬟立在地上,却是余府的大少奶奶秦氏。 秦氏上前扶住王氏笑道:“昨儿个听说凌姨妈要来,别说太太了,连着老太君都欢喜。大过年的,偏了你老人家的好东西不说,还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叫我们这作小辈儿的如何心安呢。” 余夫人王氏也出自通州,是凌王氏未出五服的堂姐,两人自幼即是闺阁中的玩伴,各自长成嫁人之后来往更密。 余夫人生得二子一女,长子余晋,娶妻秦氏。次子余旻比元芳年长两岁,垂髫之年也常与元芳一起玩耍,算是两小无猜。 元芳十岁那年余大人还在任上,余夫人便做主定下了两家亲事,之后刻意避讳两人竟再不曾见过面。 因着宝福隆天下各地的分铺不时稍带些土仪特产,时令生鲜进京,王氏时常分些派人送些过余府。 今日亦是满满一车天下各地的年货,云南的宣威火腿,四川的樟茶风干鸭,广东的蜜橘,福建的金丝柚,浙江的西湖莲藕,合着余府老太君最爱的广西合浦芋头仅吃食这一项便有十几种。 更有一些各地过年时用的各色年画,面具,花灯,皆与京城百姓日常所用不同,却也新奇别致。 秦氏同着王氏一路说笑,进了一重垂花门,穿过几处廊榭,到了余夫人住的正院。 正面五间上房,朱红栏杆的抄手游廊,余夫人日常起居皆在西厢房,两个大开间,外间炕上横着摆了一张炕桌,余夫人坐在西下首,挨炕沿立着一个年轻公子,正躬身与余夫人说话。 秦氏扶着王氏跨进门,那年轻公子抬起头转身,对着王氏行了一喏:“凌姨妈一向可好?” 却正是元芳的未婚夫婿,余府的三公子余旻。王氏也有好几月不曾见过这姑爷,细细一打量,只见他长身玉立,眉秀目秀,神情轩朗,心中很是欢喜。 满脸堆笑道:“旻哥儿今日不用上学么?”余旻尚未开口,余夫人一旁说道:“他老子说他时文不在行,不令他到学里去,现下每日里拘着他在书房里讲文章,因着今日要祭祖,才歇一日。” 王氏笑道:“哥儿才学好,余老爷才这门督责他。余老爷亲自教导,翻年八月一定能中了。” 余夫人笑道:“谁知道呢,承你贵言罢。” 王氏又道:“今次南边铺子送了些暹罗国产的燕窝来,黄灿灿的又细又密,总有四十来盏。元丫头亲手拣了一半出来,老太君合着姐姐吃最滋补不过,哥儿读书熬神蒸两盏来吃吃也是好的。” 余夫人笑着对余旻说:“还不谢过你凌姨妈和凌家妹妹,这样一片心为着你,若是明年取不中,看你有甚话说。” 余旻把脸胀红,与王氏道了谢,余夫人便遣他出去了。 余夫人的大丫鬟立春捧过茶来,王氏吃了一口放下,对余夫人说:“姐姐也知道,每年腊月二十八我都要去慈云寺进香。昨日竟有佛缘拜诘了慈惠住持的师叔慈礼大师,那大和尚见了元丫头便赞她面端鼻正,是难得一见的旺夫像,断定她日后竟有一品诰命夫人的运。我便拿元丫头并旻哥儿的年庚八字请他算一算,那和尚竟说他二人虽八字相合,年份上却有些相冲,恐怕这帮夫运要被冲掉了。” 余夫人不以为然:“这话从何而来,那和尚所说可作得准?妹妹不要着人哄骗了。” 王氏说:“那慈礼老和尚时得过先皇御口称赞的,凡他看过的面相,必有神验的,如何作不得真。” 余夫人脸上变色道:“那可如何是好,他既是高僧,可有破解的法子。” 王氏又道:“我自然问他了,他倒是说了一个破解的法子,若是男方年满十八岁之前进门,即可化消了。我想着旻哥儿是三月十二日的生日,那岂不是只得二个月的日子,如何赶得及!可若是不理他,万一日后真坏了孩子们的运道,那岂不糟糕。为着这个我昨晚竟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坐着,今儿个一大早起来,家里祭祖的事一大堆那里也顾不上,紧赶着来合姐姐商议。” 余夫人想一想,问道:“你家老爷如何说呢?” 王氏说完一大段话,只觉嘴皮粘在牙齿上,端起茶喝了一大口,说:“他老爷们儿,想得倒容易,只说嫁妆本已备得七七八八,再赶一赶就得了,只怕你们府上不方便。” 余夫人沉吟半晌方道:“房子倒是收拾得差不离了,成亲当日所用的物件却还不曾备得,若是紧赶着些,两月的日子也够了。只是略赶些难免会有疏漏,恐委屈了元丫头。” 王氏笑道:“姐姐说这话就生分了。你我是什么样的情分!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哪里是那样小鸡肚肠的人。不是我夸自家孩儿,元丫头最是明事理的,即是为着旻哥儿的前程,她哪里会计较这些。况且婆婆是自家姨妈,哪里有得委屈给她受!” 余夫人点头道:“元丫头自然是个好的。”又笑道:“那日我家老爷还说,五月成亲,八月应试恐怕旻儿收不回心来,如今将日子提前了倒还遂了老爷的意了。我这两日便拣定吉日,着人送信给你。” 两人商议已定,余夫人便留王氏午饭,王氏只道家里事多改日再领,余夫人携了王氏送至正院门口。轿子抬过来,腊梅上来搀扶着王氏上轿,王氏一脚已踩进轿子,想起一事,忙又反身出来。 对着余夫人笑道:“真是糊涂,竟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 走到余夫人身边,低声说:“我家老爷近日与郭皇商来往多些,那郭皇商与太后娘娘的内侄慎安候成大人素来亲近,我家老爷托他孝敬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给候爷夫人,拜托她过年进宫时给琰丫头带个好,顺带看看琰丫头可有什么话要捎出来。” 余夫人嫡亲的女儿余子琰四年前采选入宫,现下在慈宁宫当差,宫规森严,自入宫之日起便再无消息。 余夫人时时挂念。听到此言惊喜交加,一把握住王氏的手:“宝環,只得你知道我的忧心!怎么样谢你才好呢!” 王氏笑道:“姐姐又说这见外的话,琰丫头我从来当她自家女儿一般的,有甚可谢的。姐姐只等着听我的信罢。” 余夫人心中感动,紧握住王氏的手,点头不语。余夫人回到屋内坐下,心中满是欢喜,秦氏进门来见她坐的端端正正嘴角带笑,兀自出神。 便笑着问道:“凌姨妈与太太说了什么好事,太太说出来我们也跟着欢喜欢喜。” 余夫人笑着说:“喜事可不止一遭呢!”便将余旻成亲日子改期的事说与她。 又道:“如今既是你当家,少不得要辛苦一番,只怕也过年也不得清闲了。” 秦氏道:“幸好那一所房屋已是拾掇出来了的,其它的都不紧要,两月之内定能置办齐全了,倒是凌姨妈那里要早些来丈量了家具尺寸去。” 见余夫人一脸欢喜不住点头,便问道:“太太说的第二件喜事又是什么呢?” 余夫人四下一看,只得立春在跟前,便压低了声音同秦氏说:“你凌姨妈寻到门路可时常往宫里捎带口信,过两日便能知道琰儿的情形了。” 秦氏喜道:“昨晚灯花爆了又爆,我只当是今年过年特别喜气,却原是应了这一桩。果然是件喜事!何止太太,连我听了也欢喜得紧,等大爷晚间从衙门里回来听了指不定怎样欢喜呢。” 余夫人眼内发酸,口中说道:“他们兄妹两个,自小便比别人要好些,便是旻儿也多有不如。为着琰儿入宫一事,晋儿口中不说其实心下埋怨老爷与我,这些我又何曾不知呢。老太太和老爷定下的事,我如何扳得回转。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生生的送到那个地方去就剜了我的肉一般。” 秦氏见余夫人伤心起来,忙劝道:“太太快别难过了,大爷我是知道的,担忧琰妹妹在宫里吃苦头是有的,但绝没有一丝怨太太的心。即便有些闷气,也是冲着那起满肚子坏水的人去的。在大爷心里头,太太实在是排第一的。便是琰妹妹在宫里头,能在慈宁宫作了一等宫女,定然是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太后娘娘最是宽仁慈厚的,琰妹妹能被慈宁宫挑了去,便是个有福的。若能长长久久的伏伺太后一场,福气还在后头呢!” 余夫人听秦氏一番话也在理,想到过几日便能得知余子琰的消息,倒也欢喜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通州王家 上 王氏的娘家是通州漕运大户,运河上的行船约莫三成都是王家老太爷的家当,人送绰号“漕运王”。 王氏一母同胞的哥哥有两个,大哥单名一个密字,人如其名行事稳重慎密,将船运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王老太爷看在眼里,乐得搁手。 王密与妻刘氏育有二子一女,长子王铎广自幼臂力惊人偏爱习武,于嘉和二十六年取了武进士第一十七名。 大成朝自始皇帝开创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天下太平日久,重文轻武之风日甚。 武职多由世袭,武举虽三年一试,却多为补充形式。 如王铎广这般连过马步、弓箭及策试三关,入得了前三十名,并非行伍出身的,却只得他一个。 偏他又是个文武通才,策略时一策一论文章做的花团锦簇,若不是商贾出身过低,取了前三甲也未可知。 他这一科的武举为大成朝史上最有名的一科,为着武试时堪堪能使八十斤大刀的三人中有一个落榜,举朝哗然。 嘉和帝大怒,将主持武举的兵部尚书及左右侍郎下了狱,另委国子监祭酒黎初陆主持复试,户部左侍郎年方逢辅助。 年方逢是出名的“孤臣”,自诩“同乡同年同无物,忠胆只为帝王家”,深得嘉和帝倚重。 也是王铎广的运气,年侍郎见他文武过人,进退有据,生得也气宇轩昂,有心看顾,一张条子武举授职之时同为嘉禾帝心腹的京卫指挥使蔡临便将王铎广讨去做了一名中军前锋校尉。 既有人抬举,王铎广自是不肯懈怠,反正王老爷家银子多的是,三节五礼,从不遗漏,上锋同僚之间最为融洽。 不出一年,便以练兵勤勉擢升正七品知事,后生如此长进,年侍郎起了怜才之心,最妙的是此子商贾出身没有结党营私的后患,遂将爱妾所出的幼女许与王铎广为妻。 年氏性情温婉,虽是低嫁嫁入王家,却尽心侍奉公婆,持家有度,夫妻间伉俪情深,十三年间育得两子一女,王铎广也已官至正五品抚镇司。 王密的次子王铎业比他哥哥年幼四岁,平日帮着他父亲打理生意,娶的是刘氏的内侄女。 王氏的二哥名唤王寅,在通州码头上开了家—顺源镖局,生意颇为兴隆,也生得一子二女。 正月初二日,凌员外并王氏便领着元芳和兰芳回了通州娘家。 一干人先去王老爷屋里磕头拜年热闹了一番,王老爷见了人齐了心情大好,即刻便叫传酒菜,堂屋里摆下两张大圆桌,中间大围屏隔断。 外间大桌王老爷领着儿孙陪着凌员外坐了。 围屏里面王密之妻刘氏领着妇孺同王氏等坐了一桌,一时间只听得觥筹交错,饮酒行令,热闹非凡。 刘氏当年嫁进王家时,王氏堪堪将满周岁,两年后刘氏产下王铎广。 王氏九岁上没了娘,王老爷对这个幺女是千依百顺,恨不得宠到天上去。 俗话说“长嫂如母”,刘氏为人良善,小姑子仅比儿子大三岁,名为姑嫂,实则是把王氏看作女儿抚养。 刘氏见王氏面带倦意,便低声问她缘由,王氏只道一言难尽,回头再细说。 王氏的二嫂袁氏坐在刘氏右侧,此时笑着对元芳道:“一年不见,大姑娘越发出落得好了。镖局新近走了一趟杭州府,那客商另送了几匹织金缎作谢礼,当中有两匹大红妆花遍地金的,正好拿来与你和婉儿裁衣裳。另有几匹银红提花绢看着也喜兴,顺手拿去给丫鬟们也裁几身。” 元芳拿帕子遮了脸,嗔道:“舅母好不好就拿人取笑。” 袁氏的幼女王婉与元芳同岁,许给通州另一大户高家,年末便要过门。 王婉听她娘提到自家,也红了脸唤道:“娘!” 袁氏笑道:“男婚女娉,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这里并没有外人,又有甚不能说的。” 王氏接着道:“二嫂说得极是,你两个眼瞅着就要出门子了,明儿到了夫家侍候公婆,操持家务,还如今日一般羞答答的可行?” 元芳及王婉均低头不语,年氏一旁笑道:“婶婶和姑妈太过虑了,两位妹妹最是聪慧守礼的,比我们当初不知强上多少,过了门婆婆只有欢喜的。只是婶娘也太偏心了些,现成的缎子也不赏我们两匹,我只不依。” 王铎业之妻刘氏也在旁附和,袁氏笑道:“你两个的那份,我一早便让人分出来了。不过是见到这几匹正好合了她两个的喜事,特意拣出来的。” 元芳耳中听她们说话,眼却看向坐在王婉右侧坐着的年纪最小的表妹,刘氏的幼女,即年氏的小姑子王瑗。 王瑗与云芳同岁,前世元芳在庙中闹了那一出,逼得王氏当场允了吴夫人亲事,回到府里被凌员外打了一个嘴巴拘到小佛堂关了半个月。 初二王氏独自一人回的娘家,末了王老爷从中调停,余家改娉了王瑗。 王瑗初嫁入余家时长辈不喜,很吃了些苦头,后日余家卷入腥风血雨之中,为着她王家出手相助才有了余家日后的泼天富贵。 偏她却不是个有福的,离新皇登基不足百日,眼看余家即将势起,又正与余旻两情绸缪时,却因难产丧了命,遗下一子,入殓之时余旻手抚棺椁誓言此世永不立正妻。 新皇登基之日即尊封余子琰为皇太妃,余旻官授兵部给事中。虽然只得正七品的阶位,却能随侍皇上,协助处理兵部奏章,稽查弹劾兵部官员,必得天子的股肱心腹方能做这个官。 皇太妃的胞弟,又深得皇上倚重,自有众多王公权贵要把女儿嫁他。余旻却一概推辞,直言绝不负亡妻,房中也只得一个小妾伏侍。 彼时元芳正为着朱儿与吴兴文怄气,这些事传入耳中,看尽了吴兴文的薄情寡意,心下难免悔不当初。 重生之后元芳煞费苦心,细细谋划便只为着两件最紧要之事,第一是避开吴家,保全爹娘,另一件便是同余家的亲事万万不能黄了。 余旻人品端方,守义重情,堪称良配,这样的好夫君前世她是瞎了眼才会弃之如敝屣,重来一回却是再不容有一丝闪失。 好在余夫人已拣中二月初八的吉期,今日归家之后便足不出户,门户再守得严些,不过三十来日就要成亲,到时候吴家便是再如何算计也无用了。 元芳思及此处,心中倒觉得松快不少,一双妙目仔仔细细的盯着王瑗看,只见她丰颊浓眉,脸带梨涡,身着一件秋香色补绒领的窄袖银鼠皮袄,手上捧着一碗黑豆鹌鹑汤,一小口一小口慢条斯理的喝着,目光炯亮,动作沉稳之中竟有一股英气勃发的意味。 元芳看得出神,暗忖以前竟从不曾留意王媛如此出众,难怪上一世余旻对其至死不渝,只是不知现如今这小表妹的姻缘又在哪里呢。 王瑗喝了半碗汤,举目一看,摆在她跟前的一盘糟熘鸭三白看着油润软嫩,浓汁金黄透亮,便举箸夹了一块鸭肝,吃到口中只觉糟香满口,鲜中透甜,心中赞叹,不觉嘴角微微上翘,轻轻点头。 元芳见她一箸菜竟吃出如此俏丽颜色,心中喜她天真烂漫,“噗嗤”一声笑出来:“瑗妹妹,那鸭子可是用龙肝凤髓养大的?肉竟这般好吃!” 话一出口,却见对面年氏脸上一木,心中后悔不迭,暗骂自己口无遮拦,言语刻薄,待要说句话来描补, 只见王瑗点头笑道:“姐姐不知原委,《日用本草》上言道鸭肉滋五脏之内,兼补血行水。我娘时犯血晕头痛的毛病,偏她又不爱吃鸭子,今日这鸭肉却做得糟香爽利,全无平日鸭子的膻味,娘就能吃了不是么,所以我想着欢喜。” 王氏不待她说完,便点头赞道:“好孩子,若论孝顺上头,我家这几个丫头竟都不如你。” 刘氏笑道:“小孩子家家,哪里就夸得她那样,平日里也尽是淘气。” 年氏一旁笑道:“到底是凌姑妈看人有眼力。在我说呢,别说在咱们这些亲戚家里,便是我娘家的亲戚都算上,媛妹妹的品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 元芳接口道:“往日里听娘夸媛妹妹好,我并不服气,想着她再怎么好,也好不过我去。今日听了妹妹一番话,可见我是不如她了。” 众人不料她竟有这般一说,好似换了一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出声,连王氏都怔住了。 元芳只觉得面上尴尬,心中更是懊恼以前的娇蛮顽劣,只听一旁兰芳笑道:“瑗姐姐方才说的《日用本草》借我一读可好,我家里就只得一本《本草纲目》。” 王瑗颔首道:“我那里还有几册神农本草经,你一并都拿去罢。” 刘氏低声对着王氏笑道:“我看兰丫头很好,是个知分寸的,好好教谕一番,也能寻下个好人家。”王氏点头一笑,深以为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通州王家 下 一时饭毕,众人各自回房。元芳有意亲近王瑗,便拉了她絮絮地说个不了。 刘氏笑道:“你两个既有这许多话,自回房说去。” 元芳巴不得这一声,拉了兰芳同着王瑗去了。 王氏则随着刘氏一同回到上房,吩咐腊梅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两个玉镶花梨木匣子,捧到刘氏跟前:“南边铺子里送来的新样式,元丫头特地拿来给妹妹们戴着玩。” 腊梅打开匣子,刘氏就着她手中一看,一个匣子里是十二根各式缠丝镶宝石金簪子,另一个匣子里是十二双镶珠金耳环,唤大丫鬟桂花收了送去姑娘们自己挑拣。 又笑着对王氏道:“元丫头今日说话行事竟似换了个人,再不是以往那般爱使小性儿,你成日里担心她性子毛躁,到了婆家不省心,如今竟可以放心了,女孩儿家年岁大些个,自然就明事理了。” 王氏四下一看,屏退屋里众人,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只看她以前那个淘气,嫂子说这话我是万万不信的。这几日却不知怎么的,就好似脑袋开了窍一般,说自己个儿以前糊涂,不知孝顺,从今后都改了,再不让我们操心了。我只当她信口一说,不曾想竟真比往日长进了。前几日孙姨娘教唆了她的贴身丫鬟来算计她,被她事先察觉了,这丫头也忒胆大,瞒着老爷和我各人偷偷的筹划应对,一场祸事竟被她避过了,不然这会子哪里还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方才将这几日发生之事细细的道给刘氏听。 刘氏听了半日不言语,默了一会,才问道:“那一家人如何处置的?” 王氏恨恨的道:“老爷使鼓楼铺子一个伙计出首告发孙掌柜父子偷盗金银,报了官。顺天府大兴县衙门派人去他家搜出被他偷拿回家的财物,仅金首饰就重八十两,加上其他的。零零总总竟值三四千两银子。拉到衙门里当场供罪画押孙掌柜打了八十板子,他儿子打了四十,都判了刺字流放。孙姨娘自家没脸,寻了自尽。” 顿一顿,接着又道“徐嬷嬷的一对儿女,儿子连他老婆孩子一同撵了,那丫鬟前几天病得起不来,先养几天出了十五再看吧。” 刘氏说:“这个丫鬟却不能随意发卖了,她从小就服侍元丫头的,本最应该忠心,竟又生了那等坏心,如今处置了她,心怀怨恨若在外胡乱嚼舌根,岂不是坏了元丫头的名声。” 王氏叹气道:“我又如何不知呢,只是我想到徐嬷嬷好歹奶了我一场,她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心上总有些不忍。” 刘氏道:“这倒也容易,你把她给我,在这府里配个小厮,看管严点,过得一年半载生下小的来就老实了。” 王氏点头道:“嫂子这个主意很好,如此便劳你费心。” 刘氏笑着说:“些许小事,你却要和我讲个谢字。倒是说正经的,元丫头下个月出嫁的妆奁你办齐全了么?日子赶得这么急。” 王氏说:“十有八九都得了,大物件便只差一张床。原先做的一张螺细雕漆嵌翡翠床,木工倒是都齐活了,南诏那边翡翠还没寻齐。起先给的限期是到三月末,那么大块的翡翠要十几块,一时间哪里找得出。只得改用大理石,总要颜色质地配得上,如今正满京城里寻呢。” 刘氏道:“老太爷如今都歇在老姨娘房里,他那张大理石床的纹理可是好的?” 王氏一拍手站起来:“可不就是了,我这就找爹爹要去。” 刘氏忙伸手拦住她:“爷们儿现在吃酒,你去了怎么说,且坐着,等一会子那边差不多散了再去罢,你张口要,老太爷还能说个不字么。这急忙慌的性子几时才能改一改,” 王氏只得坐下,嘴里呐呐的说:“我不过是在嫂子跟前才随意些,平日里再不这样的。” 刘氏笑道:“我知道,不过是嘱咐你平日里小心一些罢了。你的性子养的娇,连带着元丫头也是如此,我以前只发愁到她以后到了婆家不招婆婆待见,后来订了余家我想着那倒也便宜,宝如与你自小便要好,人也敦厚,元丫头嫁过去断不能委屈了。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显见得元丫头已经明事理了,如此我就放心了。便是日后到了地下我也有脸去见老太太。” 王氏见她提及过了世的老娘,也觉得眼中发酸,低头不语,半日方抬头笑着说:“大过年的,嫂子偏来惹我伤心,若是娘还在,定要罚你多吃三碗饭。” 当年刘氏嫁入王家时体弱偏瘦,食量极小,王老太太嫌她吃得少时常命她多吃,刘氏偶尔有甚不妥,处罚便是每餐多进一碗米饭,渐渐的竟逼得刘氏食量增大,身体一日强似一日。 刘氏念及此处,同王氏相视一笑,叹道:“我嫁进王家时和元丫头一般年纪,你那时还不足周岁,如今元丫头也要出嫁了,三十多年的时光,竟是快五十的人。” 王氏笑道:“嫂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哪里像四十多的人呢,又来倚老卖老。” 刘氏也失笑:“我三十一岁上生的媛儿,她如今十四了,我要还像三十多的人岂不是老妖精了。” 王氏听她提到王媛,忙探过身,问刘氏:“媛丫头的亲事,嫂子心里可有成算了?” 刘氏道:“托人来说的人家是不少,我眼瞧着不错的倒有两家,一个是广儿的上司,蔡指挥使的亲侄儿,今年十六,现在国子监上学,广儿正使人打听那孩子的人品样貌。另一个则就是广儿媳妇娘家这边,广儿的老丈人有个嫡亲的大哥,一家人现仍旧在安徽老家。其中年长的孙子最肯读书上进,去年县里院试取了案首,今年乡试是必中的,那大伯父一早就说了,这个长房嫡孙明岁考过了之就送他进京,让广儿老丈人督着念书,日后的前程就都托给这边了。因他打小就看着与众不同,家里人怕在老家订了亲事日后有碍他的前程,所以一直拖着没给他聘媳妇,今年十九了。我心里面倒是觉得年家这个更好些,就是年岁稍大点。” 王氏掰着手指头数一通,笑道:“不过差六岁而已,我家老爷还比我年长十来岁呢,说句实在话,岁数大些的倒还知道体贴人。” 刘氏点头道:“你是过来人,说的定然在理,我再与老爷商议一回,开了春就将此事定下。” 王氏笑这说:“嫂子早日定下来,我便让南边铺子比着元丫头的款式,一成不变的打一整套首饰给媛儿。” 刘氏道:“那却不急,便是今年会亲纳采请期,成亲也得等到明年会试之后了。” 王氏接着说:“旻哥儿也是今年乡试下场,明年会试。若是与年家亲上加亲,旻哥儿和年家那哥儿以后便是同朝为官咯。” 刘氏听她又说这不知深浅的话,只得摇头苦笑。 王氏同王老太爷要了那张螺细雕漆镶嵌大理石酸枝木床,一并拉了回来。 回到凌府已是掌灯时分,王氏回到福臻院换衣坐下,便让人唤红梅过来,问道:“二丫头今日还闹么?” 红梅道:“倒不曾哭闹,仍旧是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王氏冷笑一声:“那便由着她,你把她看好了,只莫让她往外递出话去。” 凌员外前日利索地发落了孙掌柜父子,王氏也没闲着,孙姨娘自尽当日便将秋儿以及云芳的两个贴身丫鬟唤人牙子来领了去,拨了自己身边的红梅去照看云芳。 云芳原来并不知道孙姨娘偷偷做下的这些事,她在庙里便觉得事有蹊跷。 回来即被王氏拘在小佛堂,平日使惯的丫鬟婆子一个也不见,正在苦苦思虑如何能给孙姨娘送个信。 却得知孙掌柜与儿子偷盗店里金银,被刺配流放,孙姨娘羞愧自尽了。 云芳初次听闻孙姨娘的死讯时,悲嚎痛苦,寻死觅活的竟胡乱说要随着她娘去,王氏命人打了她几个嘴巴,斥她以妾为母,有违伦常,是为大不孝,方才清醒过来。 只坐着发呆,时不时哭一场。初一这一日,便开始绝食。 云芳连着两日日水米不进,人已饿得气息奄奄。 初三一大早红梅赶着又来回王氏。王氏自问从不曾苛待孙姨娘和云芳,却被人如此算计,心中痛恨孙姨娘至极。 如今听见云芳的名字就心中不耐烦,只想着待元芳一出门,便远远的打发云芳嫁去山西,早日离了她眼前才好,听说云芳不吃不喝,并不在意,倒说自作孽,不可活。 红梅无法,只得往荣华馆来寻元芳,元芳正坐在窗前的一张花绷旁,伏低身子,一双手拈着针,上下翻飞,,一幅海棠蝴蝶的帐屏刚刚绣了一半。 只一眨眼,一片卷着边的海棠花瓣便跃出来,娇艳欲滴的颜色,看着好不喜人。 白霜捧了一杯茶站在身后,元芳绣了几针,回头伸手取茶喝,一眼看见红梅,便问道:“红梅姐姐几时来的,可是太太找我。” 红梅笑着说:“前几日姑娘嘱咐我,但凡二姑娘的事若有不妥便来回一声么。”便将云芳之事说了一遍,元芳默不作声想了一会子,站起来道:“我与你同去,且看能否劝得她一两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姊妹 上 云芳与兰芳同住在小花园旁的一个小院里,两层的房子,每层五间。云芳住楼下,兰芳住了楼上。 因近日事多,王氏便命兰芳搬去花姨娘处暂住,如今这院里便只得云芳同红梅等王氏派过来的几个丫鬟婆子。 从荣华馆出门往西走路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元芳进了云芳的屋子,见云芳枕了两个靠枕躺在床上。 走到近前一看,只见她一头青丝散乱着,闭紧了双眼,脸色青白,双颊落凹。元芳四下一张望,红梅忙搬过来一张椅子挨着床边放了。 元芳坐下道:“你们都出去,我与二妹妹说会子话,休要放人进来。” 红梅与白霜两个连忙出来,把门掩了,在离门远远的站着。 只听房里元芳起先低声说话,夹杂着云芳的哭声,突然“啪”的一声清脆,只听得元芳提高了声音呵斥,却不闻云芳的声音。 良久,元芳在屋内唤人,这两个忙推门进去。元芳站起来吩咐红梅:“熬些梗米粥与她,看着她吃了再来给我回话。” 说完便站起来,此时云芳已坐起来靠在床头,低垂着眼,左边脸颊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元芳低头看她一眼,说:“今日我说这番话,你若是个明白的,自然知道实实在在是为你好。你若不听人劝,日后吃亏的也是你自个儿。你且思量着罢。” 说完径自去了。红梅见云芳倚靠在床头,怀里抱一个靠枕,呆着脸出神,忙取过一件家常胭脂红蜀锦小袄来给她披上。 说:“姑娘稍坐一小会,我这就让她们去厨房熬碗粥来。” 见云芳不再摇头,知道元芳的话管用了,心里松快下来忙出来命人去厨房熬粥办小菜。 元芳从云芳院里出来,便往福臻院去,行到荣华馆门口,却见三姑娘兰芳从荣华馆里出来,身后跟着她的大丫鬟绿茵。 兰芳迎着元芳过来,一壁走一壁说:“白月说姐姐去二姐姐那里了,我正想着也瞧瞧去呢。” 元芳待她走近了方说:“她身子不利索,偏懒怠吃饭,我方才陪她说了会子话,命人熬些粥与她吃,这会不用你去凑热闹,等她修养几日再去吧。现下无事,你陪我去太太跟前坐坐。” 兰芳嘻嘻笑道:“太太那里今儿个中午涮锅子,这会子过去正好能赶上。” 兰芳随了花姨娘,身材娇小,若论容貌,她却是生得更胜过上头两个姐姐。 此时她年纪小,众人倒不曾留意到,元芳却是知道再过两年这个妹妹便会出落得如花似玉,楚楚动人。 前世公公婆婆一句话,她便穿掇王氏将兰芳送进了皇三子朱正坤的燕王府。 彼时太子已殒,谢系一派以谢预达与燕王妃的父亲兵部尚书吕向为首,权倾朝野。 册立燕王为太子的奏章日日呈上,嘉和帝甚为意动。 眼见燕王即将得登大宝,朝堂上那些敷衍趋势的人但凡家里适龄女儿有几分颜色,无不挖空心思送女儿进燕王府。 兰芳初入府时倒也颇得燕王宠爱,争奈日日都有女子送进王府,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不足半月燕王便将兰芳置之脑后,燕王妃吕氏性甚嫉妒,只要是燕王宠幸过的侍妾,皆是她的眼中钉。 兰芳年幼不谙事,未免被人拿来当枪使,屡屡被燕王妃拿来磋磨一番,不足一年便香消玉殒,只可怜她去时尚未满十六岁。 元芳兀自想得出神,兰芳连唤两声“姐姐”都不曾搭理,便撅了嘴,歪头蹙着眉看着她。 白霜忙上前轻轻用手掸了掸元芳身上五色妆花织金锦镶毛披风,嘴里笑道:“早起才上身,并没有去哪里,如何就沾上土了。” 元芳回过神来,凝神看向兰芳,只见她着一件梅红镶灰鼠毛边羽纱披风,头上挽着双丫髻,戴了一只金镶红宝石摺丝荔枝步摇,耳上一对红宝石水珠缠丝耳坠,面若梨花,清秀绝伦,再过得一两年,掩去眉目之间的稚气,便是闭月羞花的容貌。 兰芳见元芳直直的瞪着自家,伸手摸摸自己脸颊,转头问绿茵:“我脸上可有甚古怪?” 绿茵仔仔细细的看一遍,摇头笑道:“我看不出有甚不妥。” 兰芳似信非信,扭头看向白霜,白霜还未答言,元芳却笑了:“傻丫头,你生的好看还不许人多瞧一眼么。” 一面说一面携了兰芳的手往福臻院去。行至福臻院的大门外,飘来一阵肉汤的香味,兰芳停了脚,闭上眼,呼一口气,翘起嘴角说:“好香的汤底,羊肉、海米、口蘑、生姜、葱白。咦,怎会有股一菊花的清香。莫非涮锅子里添了菊花?这个倒是新奇,姐姐咱们走快些。” 元芳见她一付馋猫模样,全无闺阁小姐的端庄娴静,本待说她两句,转念一想前世自家那般亏待了她,心肠便软了。 笑道:“没见过这么贪吃的,总也没几步路,我慢慢走着,你先去罢。太太跟前收敛着些,这么猴急马慌的小心挨骂。” 兰芳笑道:“知道姐姐疼我。”领着绿茵直奔王氏正房而去。 只见外间放了一张云石八仙桌,桌上一个硕大的景泰蓝铜火锅烧得正旺,,咕嘟咕嘟冒白气。 凌员外和王氏面对面坐着,五六寸长的羊肉,齐刷刷的码在青花瓷盘里。 肥瘦红白相间,肥的晶莹糯白,瘦的纹理鲜红,其薄如纸,盘面的缠枝番莲纹透过肉可清晰可见。另有冻豆腐,白菜,粉丝,羊腰子,牛百叶,白萝卜摆了满满一桌。 凌员外和王氏对面而坐,正举杯小酌,见兰芳进门来,王氏笑道:“我这锅子烧了足有半个时辰,兰丫头才来,敢情是吃过午饭了。” 兰芳先给凌员外行个礼,唤声“老爷”,走近王氏身旁笑道:“知道母亲这里中午涮锅子,我约了大姐姐一起来,在门口闻见香味,我便走在前头来了,大姐姐说话就到。” 王氏道:“你先坐下吃罢,不用等她了。” 兰芳连忙坐下,自有小丫鬟上来要替她布菜,兰芳举著道:“不用你,我自己涮着吃才香。” 一面夹了一箸羊肉放进锅里,目光炯炯的盯着锅里上下翻涨,咽下一口口水,着实憨态可掬。 凌员外沉着脸斥道:“懒怠贪吃,成何体统。”兰芳只得放下箸筷站起身来,低着头不说话。 王氏一旁道:“你父亲方才说开春之后请个教习先生来家教你,我还说他多事,如今看来你是得让人好好押着学才行呢。” 兰芳生性活泼贪玩,听说要拘她读书,心中极不情愿,也不敢说,抬起头偷瞄一眼凌员外,只见她爹唬着脸拿眼瞪着她,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只把一张樱唇小口撅着。 突然有人说:“爹爹教训得是,兰儿不但她让读书习字,女红针线也该习起来,如今都十一了,姑娘家整日里只惦记着吃,被人嘲笑的。” 却是元芳进了屋,王氏笑道:“我儿,你如今倒有个大姐姐的模样了,你若早这样把她管起来,你爹娘便不用淘神了。” 元芳从小丫鬟手中拿过点翠牡丹缠枝小银壶,绕到凌员外身旁,给他斟了一满杯,给王氏也斟了一杯,然后命小丫鬟再拿两个酒杯来,给自家和兰芳都斟了半杯,端起酒杯道:“爹爹娘亲日夜为我们操心,皆是女儿不孝,还请爹爹娘亲喝了这杯酒,恕了女儿以往的胡闹。” 说完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兰芳被她说得有些懵懵懂懂,也跟着喝了,凌员外和王氏端起酒杯,对视一眼,也一口喝尽。 王氏看着元芳不语,只觉鼻酸眼涩,伸手在怀里摸出手帕拭眼,元芳对兰芳道:“快坐下吃你的罢,一会子饿狠了该说肚子疼。” 一面挽起衣袖,亲自给凌员外和王氏涮菜,一面说说笑笑,一顿饭竟吃了两个时辰。 兰芳喝了两杯酒,脸颊红得如胭脂一般,一双黑漆漆的杏眼愈加水亮,摇头晃脑的对王氏说:“太太免了我读书写字罢,顶多我日后不贪吃了。” 元芳见她坐着竟有些不稳,便命白霜和绿茵两人送她回房歇息。 王氏看凌员外也吃得半酒半酣,便让人送他去花姨娘屋里午睡,自家携了元芳的手去炕上坐了。 因问道:“听说你早起去瞧了二丫头,你倒是好心肠,就不怕她再起黑心?” 元芳答道:“我这几日细想想,孙姨娘那事她许是不知道的,不然在庙里也不至于那样。” 王氏半晌不语,方摇头说:“即便这事儿她不知情,有那样的亲娘,也养不出什么什么好人来,你只看她素日那多疑刻薄的小家子模样!你且忙你自己的事儿罢,等过了这几日,我打发她嫁到山西去,这家里就干净了。” 元芳呆一呆,叹道:“总是至亲姐妹,看她那样倒觉得可怜。” 王氏气道:“你这会子觉得她可怜,若是你被那贱人算计得了,那可怜的人便是你!你这般心慈手软,明日到了婆家,就算有婆婆看顾你,上头还有个老太太,他家里人恁多,还有那么个成日里搬弄是非的,日后便有你的苦头吃。” 元芳见王氏动了气,忙笑道:“娘且放心,我自有分寸,定不会叫人给算计了去。” 一面拿手去捋王氏的心口,一面说:“兰儿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再过两年只怕比那画上还好看呢。” 王氏点头道:“你们姊妹三个里数她生得最好。” 元芳接着说:“她生得那样好,日后便该寻一户本本分分的人家过日子,切莫送去那高门大户,她本不通人情世故,去到那些吃人的地方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 王氏奇怪道:“送她去高门大户作甚,我一早过便答允过牡丹,替兰丫头拣个清白人家,宁可他家没钱,咱们多陪几两银子都成。牡丹本本分分地跟了我一辈子,我自不会亏了兰丫头。你方才喝了几杯酒,现下来乱嚼舌头” 说罢伸手来摸元芳的脸,看她可是酒上头发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姊妹 下 一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吃过午饭王氏便派人去接了凌清之妻李氏及女儿玉芳进府。 李氏于针线上特别精巧,元芳成亲当日要穿的凤冠霞帔便是由她亲手所绣。 李氏性子温和,王氏同她素来亲厚,俩妯娌见了面一番说笑,王氏便拿出元芳的陪妆单子与李氏一一细看查对。 王氏见玉芳坐在一旁不自在,便笑道:“玉丫头闲坐在这里也是无趣,寻你大姐姐玩去罢。闻书今日不用去学里,这会子也在她那里,腊梅使人送她过去。” 玉芳笑着站起来给王氏行个礼便随着小丫鬟去了。 到了荣华馆门口,玉芳却不进去,径直往小花园去,小丫鬟停住脚道:“四姑娘,大姑娘住荣华馆里呢。” 玉芳笑道:“我知道,我先瞧瞧二姐姐去。”小丫鬟忙道:“二姑娘这几日病着,太太不让人扰了她养病。” 玉芳无奈只得回转身进了荣华馆,走到元芳正房门外,远远地便听见里面传出来读书声,正是她嫡亲的弟弟凌闻书。 玉芳进了屋,只见元芳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大案旁,凌闻书立在她身后,正咿呀咿呀在背书。 元芳看见玉芳,只微微一笑点头,并不打断闻书背诵,白月端来一张绣凳请玉芳坐了,一旁坐着听她弟弟背书。 直有一盏茶的功夫,小子才背完了。元芳笑道:“虽有几处漏了,勉强能算得上囫囵背一遍。” 闻书挺直了腰道:“大姐姐比学里先生还严些,昨日先生还夸赞我呢。” 元芳笑道:“先生如何夸你的,你说给我听听。” 闻书大声道:“先生夸我聪明伶俐,对子对得工整。” 元芳点头道:“聪明伶俐但凡是读书的小子都可以那样夸他,对子对得好便是你的进益。” 凌闻书自幼养在凌府,与元芳亲近多些,嫡亲的姐姐玉芳反而靠后。 今日见元芳赞他心中欢喜,缠着元芳说个不停,玉芳几次想同他说话都接不上嘴,脸上便有些讪讪的。 元芳向来视闻书如亲弟一般,玉芳于她不过一个寻常亲戚而已,甚少留意,此时见玉芳脸上挂不住,便唤白霜:“去沏碗八宝茶来四妹妹喝。” 又问玉芳:“六婶可是在太太那里?”玉芳抿嘴笑道:“我娘和大伯娘在一起查对姐姐的嫁妆单子呢。” 元芳尚未答言,玉芳接着又说:“听说二姐姐病了,小丫头说大伯娘不让人扰了她修养,我想瞧瞧她去。” 自初三那日被元芳斥责之后,云芳这些日子都极为安静,每日起早摸黑做绣活,要赶在元芳出门之前为她将春夏秋冬四季的鞋各绣两双,据红梅说眼都熬肿了。 元芳听了也心下恻然。此时微一沉吟,便唤白霜:“你同红梅说一声,让四丫头去瞧瞧二妹妹。” 玉芳见闻书兀自同元芳说话,竟全不在意自家离去,心中不快,怏怏的同白霜去了。 是夕,王氏在小偏厅设下元宵家宴,凌员外和王氏坐了上首,左面是凌清和王氏,元芳坐在右面,她右侧依次是闻书,兰芳,玉芳。 满桌珍馐,酒肴罗列,腊梅领着小丫鬟们在身后侍候斟酒,一时间传杯弄盏,吃的欢喜热闹。 元芳留神看着李氏,见她滴酒不沾,吃的也甚少,心中暗暗称是。 此时李氏应该已经有喜,她记得上一世李氏产下第二个儿子之时正值七月,荷花满塘,故此凌清给这个儿子取名凌荷书。 当时她已嫁入吴府,凌荷书周岁之后,凌员外便同凌清携了凌闻书回山西老家,开宗祠祭祖,上族谱宴客,把凌闻书过继到凌员外名下为嗣子。 元芳转头看看身旁坐着的闻书,只见他两手捧着一张荷叶饼,旁边兰芳夹了偌大一块焦糖颜色,皮脆油亮的北京烤鸭放到饼上,又夹了些切得极细的葱白和黄瓜丝,蘸了甜酱,两边合拢,卷个卷子便往嘴里塞。 卷子道比他那嘴大,只能吃进一半去,偏他前两日落了门牙,新的还不曾长出来,这卷子竟咬不断,倒蹭了一脸的甜酱。 兰芳在一旁着急:“你使后面的槽牙咬呢。”一面说一面拿手帕替他搽脸。 元芳垂下眼,心里寻思前世家破身亡是在八年后,那时闻书十五岁,不曾娶亲,也不曾下过场,整日里跟着爹爹打理钱庄生意,他素日百伶百俐的,大祸临头焉知他避得过否? 元芳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己失笑,前世的事如何做的准,现下已躲过吴府的大是非,只待她嫁入余家,熬过这几年,日后便是平平安安的日子。闻书机灵孝顺,由他承嗣奉养爹娘很是妥当。 元芳一面想一面含笑看着云书同兰芳二人在那里叽里呱啦,见闻书左腮边还有指甲大一块甜酱渍,便伸手将他脸扳过来拿帕子拭了,见他一张雪白的脸蛋圆鼓鼓的煞是喜人,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 闻书吃痛,捂住腮帮子道:“大姐姐恁欺负人。” 元芳忍住笑道:“不过是同你顽儿,哪里就捏痛了。” 王氏拉长了声音:“元丫头最会欺负你弟弟。” 李氏笑道:“闻书也是淘气,你姐姐素日怎样待你,教你读书识字,冷热饱饥,哪样不是她替你操心,如今别说捏你一下,便是打你一顿也自有她的道理。” 元芳笑道:“六婶别怨他了,方才确是我见他吃得好笑,故意捏他一下。他向来听话,读书也上进,拍他一下我都舍不得呢。” 说完拿手轻抚闻书头顶,闻书倒不好意思,抬眼面前放了一钵汤,大肉丸晶莹粉糯,汤汁清亮,小白菜碧绿水嫩,正是元芳最爱吃的淮扬清蒸狮子头。 站起来拿调羹勺了一个,递到她碗里,嘴里说:“姐姐吃这个。” 元芳见他如此乖巧,心中更加欢喜,伸手拉他坐下:“姐姐不用你布菜,你自己吃好便罢了。” 说话间一转头,却见玉芳紧绷着脸看着他二人,竟有些气忿忿的,对上元芳的眼神,玉芳便扭过头去。 元芳心中知她不忿闻书与自家要好,倒也不与她计较。笑着对李氏道:“爹爹为妹妹们请了位教习先生,四妹妹不妨也来一起念书。” 凌员外正与凌清对饮汾酒,闻言便点头道:“这位先生以前在郭皇商家中处馆,也是教授的女学生,甚有清名,已讲好二月初一入馆,四丫头也来一起入学。” 言罢又对王氏说:“明日拾掇出两间屋子给四丫头住,省的来回跑。”王氏看看李氏,李氏笑道:“多谢大哥大嫂,只怕她淘气呢。” 王氏说:“你这是瞎操心,四丫头从来都是个听话的。” 李氏说:“大嫂子不知道她,平日不吭不声,脾气倔着呢。” 玉芳使气叫声:“娘”。李氏笑道:“好,好,我不说便是。” 玉芳听说可以入府读书,心下倒也欢喜,便问王氏:“大姐姐也和我们一道么?” 王氏笑道:“傻丫头,你大姐姐哪里还有功夫做那些,她自己的事都到眼前了。” 玉芳接着问道:“二姐姐可以一起读书么?她如今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今日去看她正忙着给大姐姐做鞋呢。” 王氏回头看腊梅一眼,面色微沉,说:“云丫头的病时好时坏,大夫说切忌劳心,这些日子她却是不便念书。” 玉芳还待再问,李氏在暗影里伸手拉拉她的衣襟,一壁笑道:“自然是养好了身子最要紧。依我的意思,女孩儿家总以贤德女红为主,能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便够了。” 又对着玉芳说:“既是你大伯和伯娘接你住到园子里,来了便要守这里的规矩,不可像在家里那般淘气,凡事多问你大伯娘和大姐姐。远的不说,只看你大姐姐,那说话行事,落落大方的样儿,你好好的学一学。” 说毕又对王氏笑道:“这丫头若有不妥的地方,劳烦大嫂替我先教训着,我便先谢过了。” 王氏点头道:“四丫头同她三个一样的,都是凌家的姑娘,你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凌员外和凌清皆点头称是。直至掌灯时分,酒足饭饱,撤下桌上盘馔,端上来各式馅儿的元宵吃了,着人送了凌清三人归家。 过得几日,王氏将她正房西侧后面的两间耳房拾掇出来,接了玉芳来住。到了正月最末这一天,距元芳出门不足十日,王氏日日忙乱终于将元芳新房的家具床柜这些大物件置齐全了,一大早便赶在吉时将一应家俱先送去余府。 又再拿着单子细细斟酌盘查,并无遗漏之处,才略微把心放宽松些。 因元芳待嫁,厨房灶上日日小火煨着着北芪当归炖花胶,元芳命人端了一大碗盅来与王氏同吃。 恰好花姨娘同兰芳,玉芳也在王氏房里,正说教书先生已接至府中,五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颇为严厉。 凌十金家的进来回道:“太太,官媒婆燕嫂子来了,现在门外候着,说是来求咱家二小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为妾 上 王氏手中端了一碗热腾腾汤正吹着喝,冷不防听了凌十金家这句话,犹如一瓢冷水从头顶泼下,手一歪一碗汤全泼洒在自家的褶裙上。 腊梅赶紧拿手巾来拭干,王氏犹自不觉,只牢牢的盯着凌十金家的急问道:“官媒婆来求二丫头?” 凌十金家的点头说:“便是大兴县府的那个燕嫂子,太太也是识得的,她方才亲口对我说,甚么侍郎府上想纳了咱们二小姐,来给太太道喜了。” 王氏还未答言,一旁元芳抢先问道:“是纳还是求娶,你可听真了?” 凌十金家的想一想,答道:“说的是纳,不是娶。” 元芳点头道:“请她到小偏厅喝茶慢慢候着,太太换了衣服便去。” 说罢转头对花姨娘说:“姨娘带了妹妹们先去你屋里坐坐。” 见王氏气得脸色发青,低声道:“娘,现下可不是气恼的时候,先打发了官媒婆要紧。” 一面唤腊梅服侍王氏去里间换裙子,自家凝神想一想,便拿定主意。 王氏收拾停当出来,元芳上前扶住她手臂,只觉王氏手臂发抖,便笑道:“娘可是气糊涂了,咱们大成朝有律法严令不得强占民女为妾,凭他什么人,只要爹爹不应,一概做不得准的。娘一会子只管套她的话,问清楚吴家到底想怎样,其他的也不用和她多讲,只说要与老爷商议,大节下的事忙,让她半月之后再来回话。” 王氏听了眼中一亮,长吁了一口气:“我儿说得很对,挨过这几日,便是真拿顶小轿子强抬了她去,那也是她的命!” 言罢一脸松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精神抖擞的便去了。 白霜捧了一杯茶走在元芳跟前,见她呆着脸坐着,也不敢出声,将茶放下转身出去了。 元芳此时心下的确有些疑狐,她前世与吴兴文做了八年的夫妻,自然知道吴夫人这嫡母对吴兴文是面慈心狠。 但吴侍郎对这个儿子却偏爱得紧,吴兴文每次挨打皆是因他老子恨铁不成钢之故,实则在吴侍郎心中,只怕连嫡子吴兴祖都比不得他。 此前在慈云寺里的事是吴夫人母女俩哄着吴兴文将瞒得吴侍郎严严实实,皆知吴侍郎绝不会答允他心爱的幼子娶个商贾人家的女儿。 前世吴夫人是在两家婚书写定之后才告诉给吴侍郎,吴侍郎震怒之下推了吴夫人一把,吴夫人跌倒在地伤了左臂,从此左手落下毛病连茶杯都握不牢。 是夜吴侍郎书房的灯整夜未熄,吴兴文在门外跪了一整晚。 王氏知道了才一咬牙将宝福隆全天下二十三家分铺一并做了陪嫁与她。 即便如是她在吴府过的日子也并不如意,除去新婚当日新妇进茶时,吴侍郎从未正眼看过她。 众人都道她一介商贾之女,使下流手段勾引侍郎府的二爷,退了原婚,倒贴着嫁入门,当着面不说什么,背地里皆嘲笑她。 新婚头几日吴兴文待她还甚好,后来她与吴夫人愈来愈近,吴兴文便与她日渐离心,可笑她竟全不自知,一味的想讨好吴夫人。 现下想来吴夫人不过是图她银楼铺子每年的进益,再时时教唆她与吴兴文去闹,以至于最后朱儿死得那般凄惨,最终酿成吴兴弑父母杀妻。 元芳回想起往事,心中惊恐,双手紧紧拽成拳头,太过用力指甲深陷进手心,吃痛不过才惊觉过来,松开手一看,掌心竟湿湿的全是冷汗。 四下一看,屋里竟无一人,便自己拿一张手帕子慢慢的擦拭了。 心中仍是不解,吴府既是遣官媒上门,那必是得了吴侍郎应允的,只是今世不同前世,经了庙里那一遭,吴府要再谋自己已无可能,云芳一个死了姨娘的庶出姑娘,能值个什么? 便是讨了去做侍妾也落不下甚么好处,若说是吴兴文自家看上了云芳,前世八年的夫妻,她丢了性命换来一个心里明白—吴兴文真正心爱便只得朱儿一人。 元芳思前想后,正不得要领,这时白霜走进房来,三两步走到元芳身旁,弯下腰在元芳耳边低低的说:“姑娘,我方才悄悄地的去小偏厅窗外听了一耳朵,那媒婆子说话好不混账呢。” 元芳一把捉住白霜的手,急问道:“都说些什么?” 白霜提高声音,气愤愤的说:“她说咱家二姑娘与那吴家的二爷私下定了终身,还绣了荷包托人传递了给了那人,只是没有侍郎府的公子娶咱们这样人家庶出姑娘为妻的道理,只得纳二姑娘做偏房。还说了一大堆,什么拿二姑娘当一般的侍妾看待,不签卖身契,正经八百的写婚契,摆酒请客全照规矩来。” 白霜说道这里停住,看一眼元芳,接着道:“那老虔婆还提了姑娘的名。” 元芳听了白霜前面一席话,心中已是雪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她说我甚?” 白霜说:“她说二姑娘这事若是传出去,大姑娘的名声也不好听,只怕日后到了婆家被人嫌弃。” 元芳冷笑一声:“这便是了!”停了一会接着问:“太太是怎样答的?” 白霜说:“太太倒是按照姑娘方才说的那样,一字不错的回她。” 元芳点头道:“很好。太太这会子只怕已经打发了那媒婆,转眼就来屋了,我这里不用你,你去花姨娘屋里看看,四丫头若不在那里便去二妹妹房里看看,若他二人在一处,多派几个人把二妹妹的院门看牢了,任他是谁也不许进出,等我和爹娘商议了再定。” 白霜连忙点头去了。不一会儿王氏扶着腊梅跨进屋,气咻咻的坐下,拿眼瞅着元芳,欲言又止。 元芳走过去挨着王氏坐了,陪笑道:“娘不用再说,女儿知错了。”王氏用手指轻轻的戳一下元芳的额头:“如今你知道了罢,你倒是拿真心待她,她可有念你一分好?心慈手软吃亏的是自家,你今日可算明白了?” 元芳低头敛足,将手中帕子绞来绞去,心中大不自在。 只听王氏啐道:“那媒婆甚是可恶,竟拿你来要挟我。” 元芳说:“女儿都听说了,娘便忍了这一口气,挨过这几日罢了。但这荷包一事,却是二妹妹近日所为,只怕是四丫头替她私下传递的。” 王氏听了一怔,过了一会方摇头道:“我还道四丫头是个本分的,却不想竟这门大胆,这几日先留她在这里,等你出了门便让她家去,养在这里仔细又养出个白眼狼来。” 元芳暗自忖度,前世对这个堂妹从不曾留意,只记得她与云芳素来比同别个要好些,其它竟一概不知。 一抬眼只见白霜和红梅两人走进门来,白霜走到元芳跟前说:“四姑娘确是去了二姑娘那里,我娘派了四个婆子守在二姑娘院门口,不放一个人进出的。” 红梅面带愧色,噗通一声跪到王氏脚下:“四姑娘来探过二姑娘两三次,我只看着二姑娘有四姑娘伴着高兴些,却没想到竟有这一出。太太将二姑娘交给我照看,是我太大意了,任凭太太责罚。” 王氏沉默半晌,才示意腊梅将她拉起来,道:“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你倒是真该打几下子才好。罚你三个月的月钱,你可知错。” 红梅连声道:“知错知错,太太大人大量,我这回去小心看管着,绝不让二姑娘再见一个不相干的人。” 王氏点头命她自去。腊梅拿一个紫檀小托盘,上面摆着两碗北芪当归炖花胶,王氏与元芳各人一碗喝了。 王氏吩咐腊梅:“让人去前院告诉老爷一声,吃过晚饭早些进来,我这里有要紧事找他。” 说完伸手打开炕桌上一个黑漆描金嵌贝人物山水方匣,取出几页纸,递给元芳:“今日正好你再看看这单子,若还有甚添减,也只得这几日功夫了。” 元芳不接,口中说:“我不看,但凭爹爹和娘做主便是。”王氏笑道:“傻丫头,总是你日后要用的着的,你须得自家清楚明白才好。” 说罢看看屋里,命丫鬟们都退下,问道:“陪房的丫鬟,你心中可有属意的?” 元芳沉吟一阵道:“现在我房里这三个大丫鬟白霜和白月带过去,白雾问问她自己,若是愿意留在府里也由得她,剩下几家整家人陪过去娘看着好便是。” 王氏道:“白霜的模样恁丑,白月略好一些,却还算不上标致,都说贤妻美妾,他两个哪里担得上个美字,陪嫁丫头做房里人自然比外面买的妥当,这个道理你如何不懂?” 元芳暗忖我那夫君是谦谦君子,日后的朝廷栋梁,志在千里岂为些艳脂俗粉动心,思及此处,心中不由得欢喜起来。 面上却佯装气恼:“他两个笨笨的很好,娘休要寻些妖冶丫鬟到我跟前来噪聒。”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才人余氏 上 元芳王氏一一查对嫁妆单子,直至上灯时分,凌员外才回来。 人还未走到正房门口,便听见他高声道:“去请大姑娘过来,老爷我有件大喜事要告诉她。” 王氏同元芳忙起身迎到门口,腊梅掀起软帘,凌员外趔趄着走了进来。 凌员外满面春风,眼中发亮,见了元芳,劈头就说:“你在这里正好,我刚刚得知这个喜讯,即刻就回来告诉你。郭皇商还不放我走呢,非要我再喝十杯,鸡缸杯满满十杯呐,我费尽口舌,应允那十杯酒先存上下次一并喝才得脱身。老郭这人其它都好,就是喝酒不饶人!” 腊梅连忙扶着他炕上坐了,脸色坨红,呼吸之间全是酒气。 王氏一脸嫌弃,拿手帕捂住鼻子侧过身子嗔道:“甚么喜事,值得喝成这样,我使人告诉你早些回来,有要紧事等你拿主意,你倒偏去尽力灌些黄汤,一会子不许你歇在我这里,牡丹那里也不许去,自去小书房睡。” 凌员外涎着脸笑:“環環又要恼了,你且听我说,我说的这件喜事,保管你听了欢喜,其它的都不紧要。”说完又呵呵傻笑。 王氏见他如此痞怠,倒真有三分气恼起来,喊腊梅:“唤人来把老爷送到小书房去,煮些醒酒汤与他。” 元芳听凌员外口中提到郭皇商及喜事云云,心中有些明了,算来那件事也应是这几日生出来。 忙出声拦住腊梅,将人都遣出去,又同王氏道:“到底是何喜事,娘且容爹爹把话说完。” 凌员外笑道:“到底是我元儿明事理,这一点你便强过你娘。” 王氏发急道:“你个老狗才,老不尊,灌些黄汤来这里胡搅蛮缠,有话快些说,等阵儿我性子上来有你好看!” 凌员外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身子便如百宝阁上的自鸣钟钟摆一般,左右摇晃着嘴里说道:“咱不是托郭皇亲打听亲家的大闺女在宫里过得咋样么,今日郭皇亲便是为着这事请我喝酒。” 王氏一下子便听住了,凌员外探过身子,捉住王氏的手说:“亲家的大小姐如今是服侍太子的才人了。” 王氏又惊又喜:“不是在慈宁宫当差么,如何又去了太子那里?” 凌员外道:“亲家教得好闺女,听说入宫后先是跟着一个太后娘娘最心腹的老嬷嬷。后来做了一件不知什么事儿深得太后娘娘赏识,正月十五的元宵宴上太后娘娘把她赐给了太子,太子爷精明强干,政事勤勉,于女色上向来不甚留心,除了太子妃娘娘与两三位有等级的娘娘外,极少召幸其它侍妾,亲家大小姐去了不到半月,太子爷便已临幸过了,太子妃娘娘最是贤德,已奏请太后娘娘册封亲家大小姐为才人,因着下月后宫另有几宗册立要合在一起所以消息不曾散发出来。你明日倒可以先同亲家太太说一说,让她只管放心,既是太后娘娘让她去服侍太子爷,现下又承了宠,日后还怕没有大前程!” 凌员外说到末尾,已是目饧眼涩,声音愈来愈低,最后一句几不可闻,握着王氏的手垂下,身子前仰后栽,末了往前一扑,伏倒在炕桌上,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竟自沉沉睡去。 元芳早知原委,并不觉讶异,王氏却是欢喜得连连用手拍打自己胸口:“我的皇天菩萨,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现在就派人送信给余家姐姐,让她好生欢喜一场。” 说完便高声唤腊梅,元芳忙拦住她道:“娘,这事不急在这一时,既是宫里尚未发布,便不好宣扬,明日娘亲自说与余姨妈岂不更好。” 王氏笑道:“我儿说的是,我也是一时欢喜过头了,明日一早便去。天不早了,你也回房歇息去罢。” 元芳依言起身,白霜捧来大红春绸貂皮斗篷披上系好带子,拿上手炉,提了灯笼,出了福臻院的大门。 天上零零星星的又飘起了小雪,白月忙撑起伞,一行人走到荣华馆门口。 迎面碰上这两日跟着红梅服侍云芳的小丫头小雁儿,小雁儿给元芳行个礼说:“四姑娘吵着要回福臻院歇息,红梅姐姐让我来请大姑娘示下。” 元芳颔首道:“我竟忘了她了。”转头对白霜道:“把四妹妹的铺盖家伙搬到二妹妹房中,让他二人作伴去,告诉红梅,就说太太说了,二妹妹这几日身子不好,请四妹妹多陪陪她,无事不要出门,学里已替她告了假。”白霜领着小雁儿自去料理不提。 却说此时紫禁城里,太子所居的端本宫,宫门内由东向西依次排列着三所宫殿,每所皆是三进的院落。 最西边的后院有三座正殿,太子昭仪吕氏同皇二孙的生母祥贵嫔各居一处。 新承宠的宫人余子琰虽然册封的文书尚未敕下,太子妃齐氏仍命她搬入祥贵嫔居处的偏殿,见她从慈宁宫带来的宫女墨香年幼不甚得力,又将身边伏侍的大宫女名唤如英的拨给她使。 太子爷朱正纲今年二十六岁,有四子一女,皇长孙朱乾重今年六岁,皇四孙朱乾栋三岁,皆为太子妃齐氏所出。 祥嫔生下的皇二孙朱乾业刚满五岁,昭仪吕氏所出的皇三孙朱乾保与皇四孙同岁。 太子侧妃陆氏只生得一女朱姝年方四岁,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画。最得太子与太子妃疼爱,周岁时便早早地封了宝端郡主,反倒是她几个兄弟都尚未敕封。 太子妃齐氏的祖父齐钰为先帝御赐的建威将军。嘉和二十三年夏秋之交后金来犯,齐老将军领兵迎击却误入埋伏,身中数十箭,仍奋勇杀敌,壮烈战死疆场。 太子妃之父齐亚武领一万铁骑兵夜袭后金大营,将后金三万前锋军近悉歼灭。 大成军队乘胜追击,收复义洲,广宁二城。生擒后金主帅都格,押到在齐老将军灵前,生挖其心,报了这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未几后金皇帝暴毙,几个儿子争夺皇位,相互残杀,自然无暇与大成周旋,两国从此休兵,十几年来无战事。 齐亚武此役立了大功,恩赐世袭罔替建威将军,委兵部右侍郎,总督辽东。 太子十八岁大婚当年嘉和帝即命其主持祭社稷,次年春嘉和帝巡游江南停留了近半年,太子留京监国处理政务沉稳果断,举朝上下无不交口赞誉。 太子妃出身武家,个性聪颖率直,与太子的精明持重倒也相衬。 太子不重女色,与太子妃却是鹣鲽情深,为延固国本,才雨露均沾,皇四孙出生之后,太子笑言:“可以得歇一歇了”。遂命止了每三年一次的东宫采选,从此一月中倒有二十日歇在太子妃正殿中。 此番太后娘娘赏赐的宫女余氏竟在半月之内被召侍寝,东宫众人皆暗暗称奇。 祥嫔在东宫妃嫔中最为年长,为人端方,待下宽厚,素来与人无争,太子妃将余氏安置到此处自然是厚待她的意思。 如此便人人侧目,都道这余氏不过姿色平平,竟然行此大运得了太子与太子妃的欢心,荣华恩宠指日可待。 惊羡者,嫉恨者,赞叹者,讥讽者皆有之,余子琰将一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面上波澜不惊,每日里按部就班的行事,不多言一字,不逾越一步。 这日晚饭后祥嫔邀她去正殿小坐,太子的四个儿子里面,生母位份最低的便是皇二孙朱乾业,非嫡非长,祥嫔倒从不奢想大位。她是四川成都府人氏,嗜食辣子,离家千里入宫来最难熬的便是样样吃食都无辣味,一心只盼着朱乾业长成之后封藩回四川,做个闲散王爷,她好跟着回去享福。 余子琰陪祥嫔说笑一阵,看着朱乾业写了几个字,夸赞一番,见祥嫔微露倦色便告退回了自家偏殿。 如英伺候着换衣拆钗環净面漱口完毕,余子琰上床合眼躺下,如英替她盖好被褥,放下边帐,熄了灯轻轻退出。 余子琰听得如英的脚步声渐远,探起身子,拿一个靠枕垫在头下,睁眼望着黑黝黝的帐顶,想起今日在慈宁宫中听太后娘娘的侄媳慎安伯夫人言道,旻哥儿过几日即将成亲,入宫四年第一次得了家里的音讯,心中的欢喜竟多过得知太子妃为她请封才人时。 她初到慈宁宫时,恰逢最得太后娘娘倚重的魏嬷嬷要挑个细心老实的丫鬟伏侍,不想竟挑中了她。 魏嬷嬷是太后娘娘当年入宫时带进来的贴身丫鬟,比太后还年长两岁,年老体迈,本该出宫养老。 魏嬷嬷一生无儿无女,偏偏当年是在人牙子手中买的丫鬟,连父母姓氏都不知,太后娘娘与她风风雨雨中相处了五十年,也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便留她下来,慈宁宫后殿大佛堂西侧的厢房拨两间让她住下,平日里无事便唤她来跟前两人说话解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才人余氏 下 魏嬷嬷伏侍太后五十年,看瞅着成太后从当初入宫时的才人到如今的至高无上,一条荆棘路踏成通天大道。 成太后杀伐决断从不手软。魏嬷嬷手上也没少沾血,临了老了,年迈多病竟一改往日的峻厉严苛,平日里除了陪太后说话聊天便是在屋里在潜心念经拜佛,为太后娘娘祈福。 余子琰容貌平常,进宫原非本意。她性子温柔本分,从不曾起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念头,只一心一意的伏侍魏嬷嬷。 这一老一小一个是历经风雨之后的慈悲满怀,一个是举目无亲之下的殷实敬赖,四年的朝夕相对下来倒不像深宫里地位悬殊的宫人,竟像一对婆孙多些。 今年的正月初三是太后娘娘的六十六岁寿辰,太子去岁便遣人出南海觅得三尺高的千年沉香木一方,延名师精心雕刻,制成一尊观音像赶在生辰之前呈上。 那观音菩萨宝相庄严慈祥,眉目竟与成太后有一两分相似,太后喜之不尽,当即命人去打造一件纯金镂空雕八宝佛龛来,将这尊佛像供在大佛堂的西偏殿,早晚朝拜。 初三这日嘉和帝一母同胞的安王朱以敬和成太后抚育长大的宝瑜长公主朱雀一大早便入宫来拜见母后。 谢贵妃,王德妃,肖淑妃等一众品位高的妃嫔同太子妃及公主们午后也陆续到了慈宁宫,申时皇子们下学了齐齐进来,嘉和帝也早早辍朝同太子一道来与太后朝贺。 成太后看着眼前满堂的皇子皇孙热闹非凡,想起自家从位份极低的才人一路含辛茹苦,如履薄冰。 先帝任由中宫后位虚待十年,直至宾天前才颁旨册立她为后,先帝临去之前的情形现在回想起都让人胆寒,先是左眼有些肿,后来生出一个大肉瘤,乌黑丑恶,竟长到拳头大小,目不能视。 先帝不止眼看不清,识人也不清,托孤大臣里三个倒有二个有异心,逼得她孤儿寡母与那些两面三刀的賊臣子们苦苦周旋,何其的艰难! 嘉和帝即位时只得三岁,安王未满周岁,直至嘉和帝十四岁亲政之前,几番凶险都被她一一化解掉,她纵有千般谨慎,万般手段,有两次至今想起后背都觉得冷飕飕。 太后娘娘如今年纪大了,常常回想往事,每每思及此处仍觉侥幸,定是佛祖保佑吾儿,才得坐稳了天下,自此愈加虔心向佛。 寿宴之前自然要领着一众儿孙去偏殿诚心礼佛,宝瑜长公主见了太子敬奉的沉香观音菩萨,赞不绝口,先道太子纯孝,又惊叹这沉香木本是珍稀之物,这么大一块更是闻所未闻,必是太后懿德高风,感动上苍,菩萨眷顾才得被太子觅到这稀世珍宝。 成太后听了更加喜悦,唤了皇长孙到跟前左右端详,又问他近日读书如何,皇长孙皆对答如流,成太后揽其入怀抚摩头顶对嘉和帝说:“皇上你看,这孩子不但生得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竟连说话也像!” 嘉和帝点头称是,成太后接着便道今年嘉和帝登基四十年大典,皇太孙的册立不妨并在一处,以正国本。嘉和帝不意太后竟有此一说,沉吟半晌,不置一语。 恰好此时谢贵妃捧来亲手所制的八宝杏仁豆腐,谢贵妃生得一张精致的鹅蛋脸,一双凤眼斜斜吊起眼角,似睁非睁之间眼波流动,被她目光瞥到之人无不心如鹿撞,三十三的年纪依然丰姿绰约,嘉和帝爱之愈深。后宫虽不时有新人承宠,却尽如昙花一现。 太后见谢贵妃满脸笑容的奉上八宝豆腐,便接过来吃了一口搁下,册立太孙之事也就丢开不提。 筵宴设在慈宁宫的大厅,宝鼎焚香,灯烛辉煌,细乐喧哗。满桌的龙肝凤髓,琼浆御酒,席间谢贵妃与太子妃更亲自与太后捧羹把盏,天子家宴倒也一派和睦祥和。 直至宝瑜长公主最后一个离去,收拾归置完毕已是亥时末,慈宁宫的宫女太监们已是累得人仰马翻。 魏嬷嬷半月前犯了咳疾,不思饮食,这两日竟连药都懒怠喝,寿筵当晚竟咳出血块来。 余子琰慌得要去禀明太后被魏嬷嬷拦住:“太后娘娘的寿诞千秋,千万不可冲撞了。” 看余子琰流泪不止,便笑道:“傻丫头,人岂有不死的。我已是近七十的人了,放到宫外头就是白喜事一桩。” 余子琰低头拭泪,口中说:“你老人家好人长命百岁的。” 魏嬷嬷道:“活一百岁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该有的福气。” 说完侧起身伸出手想抚摸她的头顶,却够不到,只得堪堪垂下手臂。 叹气道:“好孩子,这几年我冷眼看你并不是想攀高枝的人,你尽心伏侍我一场我也记着你的好。明日我同太后娘娘讲,待我去了放你出宫去,我这里有几俩银子你一并带出去寻块好地儿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每年给我烧几支香也就是咱们的缘分了。” 余子琰听她说到后事,心中更加伤心难过,索性哭出声来,一面摇头一面口中说:“嬷嬷不会的,明日换个太医来看,再吃两副药就好了。” 魏嬷嬷虽早安天命,见她如此倚赖,心中却也不舍,反倒拿话来开解她,又叮嘱她今日且不可去扰了太后千秋,说得气短急促,又咳出一滩血来,余子琰只得强掩伤心,服侍魏嬷嬷睡下,守在炕边呆坐了半宿。 她是余夫人嫡出的女儿,却人称二姑娘,余老爷在迎娶余夫人之前便纳了青梅竹马的表妹,余老太君的外甥女韩氏为偏房。余夫人新妇进门不足三月,韩氏便产下庶长女余子莹,一直养在余老太君的身边。 余子琰自幼便不甚得祖母的欢心,入宫之后与魏嬷嬷两人朝夕相处心内倒将魏嬷嬷看作亲祖母一样,念及魏嬷嬷将不久人世,心下伤痛惶恐,竟不知如何是好。 坐立难安之时,忽然想到大佛堂西偏殿供的沉香观音最为太后娘娘尊崇,定然有求必应,我不如去虔诚求告,求菩萨保佑魏嬷嬷早日病愈。 看看自鸣钟已指向12点,好在西偏殿离此处甚近,出门左拐,游廊尽头便有道角门连通西偏殿,魏嬷嬷早晚礼佛自然有钥匙在手。 想定主意余子琰便翻出一件素色绒长袄披上,取了钥匙,看一看魏嬷嬷已然睡熟,轻手轻脚的开门出去。 走到角门跟前正待拿钥匙开锁,只听殿内“哐铛铛”一声响,好似有东西跌落地上,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脚步声,余子琰一惊,忙趴着门缝往里一看,只见大殿内沉香观音像前供桌地上已燃起火苗,一个人正向东角门急急的奔去。 那身形移动太快只远远看见一个背影,头上梳着髻,身上裹着一件暗色大袄,露出底下一条大红色的裙袄,按照规矩宫女平不得着红裙,为着今日太后千秋才特意为慈宁宫的宫女每人新做了一条。 余子琰一扭身便往回跑,想着赶紧回去告诉魏嬷嬷。 行了两步又一想魏嬷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还是先灭了殿内的火要紧,忙又回转身去开门。 门上的挂的一把纯铜广锁必须得两把钥匙同时插入才得打开,平日里一眨眼便打开的锁此时却手直哆嗦连着好几次才把钥匙□□锁孔里,跨进大殿一看,往日供桌上摆放的一盏珐琅莲花座长明灯倾倒在供桌底下地上,蹿起的火苗已有一尺来高。 余子琰四下一看殿内并无水可取,听到桌腿被火炙烤出哔哔啵啵的响声,连忙脱下身上的长袄盖到火上,咬咬牙伸出脚去一阵乱踩,长明灯盏里的油泼洒在地上,慌乱中踩滑倒跌了腿也顾不得,爬起来手脚并用方把火扑灭。 殿外北风夹着雪花刮得呼呼作响,余子琰只穿了一件小袄瘫倒在地上,却是一头一脸的汗,连背心都湿透了。 少顷回过神来,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回屋唤醒魏嬷嬷。 魏嬷嬷听完沉吟一阵命她悄悄地去回太后娘娘跟前管事的张嬷嬷,张嬷嬷带着几个宫人不声不响地跟着她到西偏殿查看一番,又细细的盘问她看到的背影,见她脸上沾着黑灰,刘海被火烧卷掉一半,便点头赞道:“到底魏嬷嬷教导出来的孩子,你做得很好。此事上头自有定论,你切记不可说与人知道。” 余子琰连忙点头,这时背心一凉打个喷嚏,张嬷嬷便遣她回房自去歇息。 余子琰回了房才发觉方才跌了腿生疼,灯下一看竟淤青了一大片,听到魏嬷嬷在房中大咳,忙忍了痛去赶过去,只见魏嬷嬷伏在炕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上有几洼血块。 余子琰吓得魂飞魄散,奔过去扶住魏嬷嬷,嘴里连声呼唤。魏嬷嬷倚在余子琰怀里,闭着眼喘气,半晌方睁开眼,气息微弱地说:“你方才一番举动,虽说是消除了一场大祸事,但要再想悄悄的出宫去怕是不能了,且又坏了他人的事,我这身子拖不过几日了,有谁能护得了你周全呢?” 余子琰哭道:“我方才为嬷嬷行了善事,保住了菩萨金身,菩萨在天上看着呢,必然会保佑嬷嬷病愈的。” 魏嬷嬷摇头叹道:“你这痴孩子。”抬手摸摸她的脸颊;“嬷嬷定为你寻个好去处。” 余子琰更是哭得哽咽难语。第二日余子琰跌伤的腿便肿起老高一块,疼痛发热下不了地。 太医看过诊言道不曾伤到骨头,须得卧床几日便好,张嬷嬷派了两个宫女来伏侍魏嬷嬷一并照料她。 余子琰在炕上足足躺了五日,西偏殿失火之事并未宣扬开来,只听说慈宁宫中杖毙了一个嬷嬷及两个宫女。 第五日上魏嬷嬷让人扶着去拜见了太后,恰好太子妃娘娘也在太后跟前,太后娘娘与太子妃遣开宫人与魏嬷嬷谈了半个时辰。 魏嬷嬷退出来时眼带泪光,强撑一口气几乎是被人抬着回到房里,一头栽倒在炕上半夜便咽了气。 魏嬷嬷被抬走的时候,余子琰拖着一条瘸腿趴在地上,死命拿头磕地,哭得昏厥过去,众人见了无不落泪,都道这孩子心实可怜。 余子琰悲悲戚戚的守在魏嬷嬷的屋子过了头七,正月十六一大早张嬷嬷便来宣太后娘娘懿旨将她赐给了太子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嫡长子 二月初六早上卯时末,南城米市胡同的余府内院,今天是凌家送嫁妆来的日子。 大奶奶秦氏侍候婆婆吃完早饭,回到自家正房内,只见里间拨步床的帷帐依旧垂着,大爷余晋面朝里高卧未起。 秦氏的大丫鬟立夏低声问:“唤大爷起来吃早饭么?” 秦氏摇头道:“十日里方得这么一日沐休,尽着他睡罢,看看瑄姐儿去。” 说完便出来,踅进西厢房,秦氏与余晋只得一个女儿,名唤余瑄之,不足两岁,正是牙牙学语之时。 秦氏一进门便看见余瑄之站在地上,一手扶着一只红漆描金团花靠背椅的椅腿,另一手抓着一个汤匙胡乱挥舞着。乳娘蹲在一旁手中端着一碗鸡蛋羹一勺一勺喂她吃。 立夏走过去,伸手牵住余瑄之走到秦氏跟前,余瑄之伸手拉住秦氏的裙袄,抬起头,冲秦氏一笑,露出上下四粒小白牙,糯声唤道:“娘”。 秦氏用手捏捏她的粉脸蛋,笑吟吟的道:“瑄姐儿今早吃过饭了么?” 余瑄之说:“吃,吃”。一面说一面拿手指向乳娘。 那乳娘早站起身来,见秦氏看向她,忙弯腰给秦氏行礼。 秦氏脸一冷,说:“昨日才同你讲过,喂食之前须得端端正正坐好了莫让她四处乱走,哪里有一个读书人家小姐的模样,规矩要打小立起来。” 乳娘低了头不敢言声,秦氏低头细看余瑄之双丫髻上各自贴了枚小小的双喜如意珠花,身上着一件橘红江绸棉袄,倒显得愈加粉团可爱。 伸手牵住她:“娘带你去三叔的新房里玩耍。”乳娘听了忙将碗放在一旁案上,两手伸到背后裙子上拭了拭,过来要抱余瑄之。 秦氏蹙眉道:“不用你来,我带了她去便是。下次再这样,你也不用在这府里呆了,取了她的披风来。”乳娘忙急急的去里屋取出来给余瑄之穿好。 立夏弯腰抱起余瑄之,走在前面,余瑄之在趴立夏肩上,两只手向秦氏伸去嘴里喊着:“抱,抱”,清亮亮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秦氏赶上前两步拿出手帕一头笑一头替她她拭了。 余旻的新房设在离余夫人正房不远的一个偏院,两间正房,三间厢房。院子里载了几株梅花,进了院门立夏便抱着余瑄之去折梅花。 秦氏落在后面,一转头只见几个妇人簇拥着急急地往余夫人房里去,定睛一看当中一个正是王氏。 秦氏心下诧异,送嫁妆的吉时是今日正午,王氏此刻当在凌府打理才是,这会急急忙忙赶来是为何? 她寻思一回不得自知,便丢开自顾自进了院门,逐间查看新房。约莫过得一个时辰,秦氏四下查看无虞,便唤立夏抱了余瑄之待要回房。 走到院门口正撞上余夫人和王氏进来,两人皆是面带喜色,但见余夫人双眼红湿,显然是方才哭过,却满面笑容,亲亲热热的挽着王氏的手:“你来细看看,有要添置的,有不妥的,只管告诉我,我即刻令人去办。” 王氏看一眼秦氏,笑道:“有晋哥媳妇打理,还有甚不妥的,我看□□都妥当,只怕我们备的嫁妆不上台面,简慢了旻哥儿。” 秦氏笑道:“凌姨妈这话真正羞死我们了,你给元妹妹陪送的这些个东西便是公侯家的小姐也配得上了。” 言毕便领着余夫人及王氏进正房,王氏逐件看了,点头称赞,便告辞回府。 秦氏遣立夏抱余瑄之回房,自家随着余夫人送王氏至二门外,余夫人执着王氏的手连声称谢,看着王氏的轿子去远了才扶着秦氏回房。 甫一坐下,便对立春到道:“去寻了晋儿与旻儿来,我有话要说。” 秦氏见余夫人脸色郑重,也不敢多问,只在一旁侍立,余夫人转头看着她笑道:“你坐下罢,不用急,是件大喜事,等他两兄弟来了我再说。” 秦氏心下隐隐猜到是与余子琰相关,便笑着道:“能让太太这么欢喜的事儿我也猜着一两分,太太这会子即不说,那我先说一句,这事儿我先替太太和大爷欢喜,可对了?” 余夫人含笑不语,秦氏便别开话头,将新房布置的情形一一说与余夫人听。 丫鬟春分进来回话:“三爷一早去了外书房,老爷正讲文章呢,不敢进去回。” 余夫人点头道:“我竟忘了这事,由他罢。”须臾,大爷余晋进屋来,余晋生的不如余旻清俊,倒与余子琰有几分相似,脸略方,浓眉大眼,唇阔而薄。 余晋于读书上天资也差了些,奋力考得举人功名之后便谋了大兴县教谕一职,虽为嫡长子,却温厚平和,余老爷常感叹这个大儿子持家守成有余,发扬光大不足,平日里不甚理会他。 余晋随意着一件石青色暗纹团花锦缎棉袍,进得门来,唤声太太便坐在余夫人下首。余夫人冲立春一个眼神,立春会意,带了丫鬟们退出,余夫人颤声道:“好叫你们知道,你妹妹升了太子才人了。” 余晋原本靠在椅背上,此时腾地一声站起来:“太子才人!是几时的事?”余夫人满面笑容的道:“方才王姨妈来告诉我的。” 便慢慢的将王氏所说之事说与余晋夫妇听,秦氏虽猜到是与余子琰相关,却不意竟是如此喜讯,自觉喜从天降,眉花眼笑道:“常听人赞琰妹妹端庄娴雅,贵人面相,只恨我进门晚了,不曾见得一面。而今琰妹妹吉人天相,福泽深厚,日后指不定还有福气能见一面呢。” 余夫人满面笑容道:“你倒想得长远!有那一日也是几十年后的事,只怕我是熬不到那日子了。”说着触动心事,红了眼圈,低头拿衣袖去拭眼角。 秦氏连忙劝慰道:“太太先莫只顾着欢喜了,这么大喜的事儿得要赶紧告诉老太太和老爷知道才好。” 余夫人从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可不是,让人先去看看老太太跟前都有谁,待人都齐了咱们再去,琰儿能有今日全赖他们帮衬,可不得好好谢谢人家哩。” 一抬头只见余晋仍旧呆站在地上,脸色凝重,殊无半点喜色,诧异问道:“你妹妹有这样的喜事,莫非你不欢喜?” 余晋被他娘一问,回过神来,欲言又止,想一想便堆出笑脸道:“我自然是欢喜的,儿子这便去禀告老爷。”余夫人始觉身心舒泰,点头不已。 余晋来到余老爷书房外,远远地便听得里面余老爷高声道:“甚好,照此行文,想来你今科无不中的道理。”欲待进去,心下又有些忐忑,徘徊至窗前。 他探头一看只见余老爷坐在案前,手拿一卷文章,正摇头晃脑的吟读,面有得色,余旻低首敛眉垂手侍立一旁。 余老爷一眼看见余晋在窗前,便颔首问道:“你今日不去点卯?”余晋忙躬身回道:“儿子今日沐休,太太方才得了个好消息,要特意来告诉老爷知晓。” 一面说一面转到门口,跨进屋,将余夫人所言细细转述一遍。余老爷听了先而大喜,继而沉吟,脸色时明时暗,良久方叹道:“如此却是福祸难料了。” 说罢拿眼来回打量余晋余旻二人一番,道:“你们也说一说此事当如何。晋儿,你且说说看。” 余晋不堤防他老子有此一问,呆了一呆,答道:“二妹妹有此造化,自然是我阖府的福泽,即便现在品级低些,来日方长未必没有出头的一日,只盼她平安无事。” 余老爷弗然变色道:“你日日在衙门点卯,当真除了教授学业,朝堂之事竟一些不知?” 余晋嚅嗫:“二妹妹孤身在深宫里,一个人也指望不上。” 余老爷听了大怒,伸手一拍案面,斥道:“糊涂!宫女采选哪个不是孤身入宫,乃朝廷祖制,人人皆是如此,岂容你置喙。你即为嫡长,凡事自当以兴旺家业为念。如此柔茹寡断,作何道理!” 余晋低头不语。余旻一旁朗声说:“儿子听大哥的话倒也有一些在理。” 余老爷“咦”的一声,转头看牢了余旻口中道:“他有甚在理?你倒说与我听听。” 余旻不慌不忙的道:“大哥方才言道二姐姐的造化是我余府的福泽,儿子以为是正理。” 说到这里停住,看一眼余老爷,只见他面色沉郁,嘴角紧闭,深不以为然的样子。 余旻接着道:“老爷定是虑着福祸双至,其实不然。天子家事,百姓不敢妄议,儿子这里有一句话,请老爷思量-我朝自始皇帝开辟至今已有二百余年,非元后所出而承继大统的有几位?” 余老爷闻言一惊,瞪着余旻,半晌无语,忽然眼中精光一闪,仰起头哈哈一笑:“吾儿之言甚妙,却是我想左了,只看到眼前的情形,倒忘了老祖宗的“孝悌”乃治朝之根本,千秋万世不变的。” 他说完立起身来,伸手抚住余旻的肩膀,赞道:“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尚不能如你这般略窥朝堂之事。你既有此心,便当勤奋攻读,以图早日入仕,若你姐姐真有那个造化,朝堂之上也有个兄弟好照应。” 一回头看见余晋面色平和,兄弟被父亲如此夸赞他倒丝毫不以为忤,心中熨贴。 便温言对余晋道:“兄友弟恭,百福咸臻,日后你便是这一家之主。如今看来你妹妹与兄弟皆是有造化之人,只要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友爱和睦,齐心协力,光宗耀祖也只待时日而已。” 余晋余旻两个惟满口答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表兄妹 是夜,余老爷便去了余夫人房内,说起余子琰承宠东宫,余旻聪颖机敏,余老爷倒也真心感叹余夫人养得一双好儿女,夫妇二人久未敦伦,余老爷今日有心温存,自是美满融洽。 这边厢夫妇恩爱,春意融融,余老爷的爱妾韩氏屋里却似罩了一层寒霜,韩氏独自一人坐在妆台前出神。 她生得娇弱可人素来爱惜容颜,倒看不出比余夫人还年长两岁。 韩氏三岁失怙,兄弟姐妹一个也无,余老太君是她嫡亲的姨妈,便接了这外甥女来当成亲生的女儿一般养大。 韩氏自幼便同余老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人人都道这两个小的长大了自然就做夫妻,不料尚未过世的余老太爷却不肯让独子娶个孤女,执意定下通州王家的姑娘。 韩氏打小心里眼里便只得表兄一人,自以为两人的姻缘是天注定的。 忽喇喇眼见得表哥聘了别家姑娘,又听说在给自己寻婆家,情急之下寻了表哥哭诉。 余老爷心中对这个娇美柔弱的表妹也是极爱慕的,怀中佳人泪眼软语,耳鬓厮磨中余老爷那里还把持得住,韩氏便成了表兄的人。 事后余老爷赌咒发誓绝不相负,直闹到老太爷跟前要退了王家亲事,被老太爷命人扳倒亲自动手打了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 余老太君哭呼天抢地的阻住了余老爷,恨韩氏不争气,又怜她孤苦,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一月之后韩氏竟摸出喜脉,余老太爷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余老太君摆酒请客,将韩氏纳做儿子的偏房,自己则觍着一张老脸去通州王家上门赔罪。 余夫人过门三月韩氏便产下长女余子荧,余夫人旋即有喜,次年诞下长子余晋。 余老爷有了嫡长孙,便不再管儿子,反正孙子是不嫌多的。此后断断续续几年内韩氏又产下二少爷余昌,余夫人生了二姑娘余子琰及三爷余旻。 余老爷外放武进知县时,余老太君做主留了余夫人在家侍奉公婆,大姑娘余子荧日日伴在老太君左右,自然也不能跟去。 余老爷便带了韩氏和老二余昌上任。韩氏离京之前已然有喜,怕被人知道留在京中养胎,她便瞒住众人一个也不说,连余老爷也蒙在鼓里。 到武进之后七个月之后便产下一对龙凤胎,既四爷余显和三姑娘余之烟。家信传回京城,余老太君喜之不尽,逢人便夸自家天降祥瑞,满门吉祥。 嘉和三十五年老太爷殁了余老爷返京携眷,余子荧已出嫁了,老太太见了一对龙凤胎孙儿孙女,欢喜的无可无不可,即刻命余之烟搬到自己院里住下,百般宠溺,更胜过当初的大姑娘余子荧。 韩氏在外几年,任上诸人都拿她当正房太太一般敬着,猛然回到京中每日须得在余夫人面前立规矩,端茶递水,心中难免有气。 三个孩儿以往在外娇宠惯了,现下有嫡兄嫡姐压着,更加不情愿,韩氏自持有老太君偏帮着,每每生事。反倒是余老爷出去做官历练了一番,知晓本朝为官最重礼仪孝悌,妻妾失序必为人讥诮,则有碍仕途。虽然心内偏向韩氏多事,面上却不偏不倚,还时常劝诫老太君。 韩氏不明就里,只道余老爷偏向正妻,心下更加忿恨。 第二年春天宫中选秀,余府只得二姑娘余子琰适龄,韩氏便撺掇余老太君将余子琰之名报上采选的花名册。 余老爷闻知大怒,赶到韩氏房中将一应东西摔个粉碎。韩氏稳稳的坐着,也不作一声,冷眼看着余老爷一阵混打乱砸。 余老爷打得累了,停下来靠在椅子上吁气。韩氏袅袅婷婷的走近跟前,拿手帕轻轻地替余老爷抹去头上的汗,一边软声唤道:“表哥”。 余老爷听她以旧时称谓相唤,心中一软,一把握住芊芊素手,叹一口气道:“琰儿终究是嫡出的姑娘,此事你做得太过。” 韩氏缓缓地道:“老爷只看到二姑娘入宫的难处,却不知那好处更多着呢。” 余老爷气极反笑道:“还能有甚好处?琰儿容貌平常,性子温吞,去到那个地方能熬到几时都不知!” 韩氏嫣然一笑:“老爷说二姑娘容貌平常,我也略识得几个字,却晓得从古至今史上留名的后宫贤妃都是以德彰显,并非姿色过人的。二姑娘性子温和忠厚,这一项最与老爷相似,老爷反倒说它不好了!” 余老爷分辨道:“我哪里说她老实不好,她是个心里没成算的,那等吃人的地方—”一边说一边摇头。 韩氏笑道:“老爷也太小瞧二姑娘了。依我说呀,咱们家二姑娘是最聪明不过的,莫看她平日里一声不吭,心里明镜似的。” 见余老爷茫茫然不知所以,便问他:“老爷可还记得头腊月里老太太屋里的月桂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变当,反倒诬陷太太屋里立春的事么?” 余老爷点头道:“恍惚记得是被老太太查出来之后撵出去了?” 韩氏嗤的一声笑道:“哪里是老太太查出来的,是二姑娘让太太去抄了门房,抄出赃物来才知道那日门房当值的小子是月桂的姨表兄弟。老爷且想想,二姑娘平日里足不出户的,老太太跟前也就是每日点卯去一下,可不像三姑娘那样日日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这府里几十号下人二姑娘只怕都识得不多。偏偏连老太太和太太都查不出来的事,她却能看出其中古怪,可不是大智若愚么?” 韩氏见余老爷微微颔首沉吟,便将身子移过去,靠在他怀里,两手翘起兰花指将手中绣帕叠来叠去,口中道:“像咱们二姑娘这般聪慧的进了宫,容貌上又不遭人忌讳,熬上个三五年,何愁没有出头之日,若是二姑娘出人头地了,便是老爷鸿运当头。即便不得志也无妨,宫女不是年满二十五便可以出宫么,到时候接了她家来,好好的寻一门亲便是。” 余老爷沉默了一阵,伸手揽住韩氏纤腰,道:“琰儿幼时有个游方和尚上门说她有母临天下之命,被我命人一顿乱棍打了出去,如今想来倒有几分蹊跷。也罢,若是真有那一日,便是祖宗福泽,萌我余氏满门光耀。” 韩氏原想着那榆木疙瘩进了宫自是永无出头之日,只可恨老天瞎了眼,竟让她飞上了枝头变凤凰。当日费尽心机把她塞到那个地方去,如今反倒是成全了她们娘儿俩。 想到今日余夫人一副得意欢喜的模样,话里话外的排揎自家,余老太君从来都不待见这个儿媳,今日却满面笑容。 韩氏只觉口中发苦,心中发狠,看着镜中人头上戴了一把玳瑁发梳钗,反手一把揪下来使力惯在妆台上,啪的一声脆响,那钗断作几截。 韩氏的大丫鬟侍卷闻声急急赶过来,见此情形也不敢则声,悄悄的将碎片拾去门口扔了,过得一阵,终是忍不住,进屋来对着韩氏劝道:“姨奶奶用些点心吧,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碗粥,饿坏了肚子呢。” 韩氏半日不语,良久方道:“方才着人去看老爷现在何处,可有回信了?”侍卷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韩氏心下一跳,立起身来,高声问道:“作甚不做声,老爷人呢?” 侍卷呐呐地道:“老爷戍初去了太太正房便再未出来,现下正房的大门都下锁了。” 韩氏脚一软,跌坐回绣凳上,扭头一看自鸣钟已是十点,心里一酸,忍不住呜咽起来。 余老爷自打五年前外放回京,一月当中便最多只得初一同十五两日在余夫人房中歇息,即便是这两日韩氏还不时要患个头疼脑热将人请了去,余夫人与余老爷夫妻之情原就淡薄,倒也不与她计较。 今日即非初一又非十五,余老爷却歇在余夫人屋里,却是出来没有过的。韩氏将身子伏在妆台上,哭得呜呜咽咽,慌得侍卷忙赶上前扶住她,委婉劝解,好容易才止了泪,服侍着宽衣睡下。 第二日一早韩氏便觉得头重鼻塞,眩晕气踹,侍卷连忙去回了余夫人请太医来看过,不过是偶感时气,照着方子抓了两副药,煎好了端上来,韩氏却连药带碗摔出老远。 如此反复几回,侍卷怕了,偷偷的去请二奶奶叶氏。 二爷余昌自幼不喜读书,余老爷逼着他下过一次场,落第之后便绝了指望。余家祖籍保定,至今乡下仍有大片祖产,余老爷交于余昌去打理,他读书不成倒还善于经济,两三年间田地竟增了一成。 叶氏娘家亦是保定的大户,嫁入余府一年有余,这两日恰好余昌去了保定未归,叶氏听侍卷讲了缘由,低头寻思一回便换了衣服同她一道过来。 见了韩氏略宽慰几句,韩氏仍是抵死不喝药,此时余老爷进来了,叶氏来不及出去,只得避入里间,外间余老爷和韩氏两人说话倒听得七七八八。 余老爷起先低声相告,劝韩氏喝药,两人小声说话夹杂着韩氏的抽泣声及余老爷的劝慰声,良久忽听韩氏失声哭道:“又不是伏侍万岁爷的才人,作甚弄得全家鸡飞狗跳,那一位能不能当上皇帝还未知-” 话音未落,便被余老爷大声喝断:“住口,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这是要祸害全家么?朝堂之事,一个妇人家休得多嘴。琰儿即已侍奉东宫,我余氏满门自当效愚尽忠,方为正道。” 韩氏仍旧饮泣不休,余老爷长叹一声,温言道:“我心里待你如何,莫非你还不知道。太太那里我不过是应酬她罢了,日后你在面上也得敬着她些。” 韩氏听了越发伤心大哭,叶氏在里间听得尴尬无比,只觉坐如针毡。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为妾 下 第二日便是二月初七,朝阳门凌府内,王氏一大早便唤了元芳去福臻院,取出一沓陪房下人的身契文书,一张张的交给元芳:“来财一家四口让他住到陪嫁庄子上去。来运一家三口老婆子和闺女上灶,男的让他跑腿。窦嬷嬷和沉香自然是要跟着你去的。你的三个丫鬟,白霜和白月都是愿意的,白雾舍不得她老子娘,她那张便不在这里了。” 元芳听了并不以为意,这时两个丫鬟端了茶和糕点到跟前来,元芳伸手接过茶,抬眼一看却是以前从未见过的,细细一打量却怔住了,一个生得柳眉杏眼,娇俏可人,另一个年长些,身材苗条,更是眉目如画,婉转秀丽。 王氏道:“你大舅母一早遣人送了这两个丫头过来,规矩都是好的,正好给你带去婆家使唤。” 一面说一面看元芳面色不变,并没有不肯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道:“她两个的身契我一会子找出来一并给你。”元芳点头,心下了然。 前世大舅母被外祖父逼着将王媛许给了余家,心中憎恶她,哪里会给打点给她送这般熨贴的人。 问了两个丫鬟的名字,年幼娇俏的唤木兰,年长貌美的名唤芙蓉,元芳笑道:“清水出芙蓉,这名字倒也衬你。” 便将年幼的一个名字改做海棠,又细问她二人原籍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原来她二人是嫡亲的姐妹,本是扬州一家大盐商的女儿,那盐商不合卷入当地官员贪墨舞弊一案,被官府捉了去,不但家产抄没入公,还要缴足千两罚银才放人,正房太太趁此把没生儿子的小妾和庶出的姑娘全卖了,有卖入青楼的,也有被人买去做小老婆的。 她两个命好,那一日京城通州王家的货船泊到瓜洲,押船的大掌柜想起大太太吩咐的买两个好模样的江南女子给姑奶奶家的小姐做媵妾,下船一打听,听人说起盐商家正在打发姑娘忙赶了去,买下这姐妹俩随船带回通州。 刘氏留在府里几日教些规矩,便着人送了过来。元芳见她二人说起身世含悲忍泪,心下恻然,便命人带下去安置。 王氏携了元芳进到里间,亲自去床后高柜子里取出几本红绸包住的册子,放到元芳面前。元芳心中好笑,面上却疑惑道:“这是甚么书,包的这样严实。”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红绸,王氏忙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声些,这都是些教人行房事的画册,你带回去夜里无人时偷偷看一看。洞房之后不妨也给姑爷瞧瞧,藏好了切莫再让第三人看见了。” 元芳忍笑点头应了。只听门外一阵喧闹,王氏问道:“谁在外面?” 小雁儿面色张惶的跑进来道:“二姑娘一定要出门,红梅劝她不听还挨了几个嘴巴,现下只好把二姑娘锁在屋里,来让请太太示下。 王氏腾地立起身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元芳连忙伸手扶住,王氏满脸涨红,额头上青筋突显,咬着牙便问小雁儿:“四丫头在做甚?” 小雁儿道:“四姑娘也在一旁吵着要回家。”元芳吩咐腊梅“取了太太大毛衣服来,咱们我同太太走一趟。” 白霜听了也连忙把元芳的披风抱过来穿好,王氏铁青着脸同元芳几个人一路走到云芳的院子外,红梅迎了出来。 王氏见她左脸颊上一道细长的血痕,从眼角直到下巴,指着问道:“二丫头挠的?” 红梅红着眼圈点头道:“二姑娘头先趁着守门婆子吃早饭,只说头疼得很让我去请大夫,又支开了小雁儿,同四姑娘二个人竟想偷偷跑出去,被我拉了回去便开始发气,乱砸东西,我不合去劝她反倒惹得她更生气。” 王氏啐一口道:“贱胚子!我今日倒要看看她要怎样!” 径直来到云芳房门口,只听得屋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里面的人犹自乱砸一气。 守在门口的婆子赶紧拿出钥匙开了锁。门一推开一半,一个物件由屋里掷出来,正砸中那婆子的额头。 那婆子“哎呦”一声捂着头便往地上倒,那物件滴溜溜滚到元芳裙边,却是个铜兔镇纸。 再看那老婆子,血流了一脸,人却吓得怔住。众人忙把她拖到一边,赶紧去请大夫。 红梅看一眼王氏,举起两只手臂护着头脸一边跨进屋里,一边嘴里道:“二姑娘,太太来看你了。” 元芳扶着王氏,腊梅唤了两个体壮有力的婆子一起进得房来。但见地上一片狼藉,尽是摔碎的物件,案上以及十锦阁原是摆得满当当的文玩装饰,如今光溜溜的一件东西也无。 云芳坐在大案旁,面色惨白,拿眼瞪着红梅,看着王氏进来,动也不动,仍旧稳稳的坐着。 玉芳坐在大案那一头,见了王氏忙站起来,三步两步扑到王氏脚下,口中哭道:“大伯母,玉儿知错了,你饶了玉儿罢,我这就回家去再不敢来府里了。” 只听云芳一旁冷冷地道:“我劝你省省吧,现在放你出去,冲撞了大姑娘的喜气怎么办?” 说完转头看着王氏,冷笑一声:“太太,我说得可对?” 王氏拿手指着她:“不知廉耻的东西,你还有脸说这话。” 回头对腊梅道:“先把她捆起来。”腊梅应声带了两个婆子上前去,云芳右手一翻,手上拿出一瓷片,把一只尖尖的角抵在自家咽喉上,恨声道:“你们敢沾我身子一下,我今日便死在这里。” 腊梅吓得噤住脚,忙回头看王氏,王氏勃然大怒,冲口便道:“你个贱种死便死了,我还怕你不成,腊梅!” 腊梅答允一声,又待上前,云芳银牙咬住下唇,把眼一闭,手中使力,便欲向自家咽喉戳去。 耳边却听得元芳清清脆脆的声音喝到:“慢着。” 云芳睁开眼,只见元芳招手唤腊梅回去,与王氏低语了一阵,腊梅扶着王氏,红梅拉起吓呆在地上的玉芳,领着丫鬟婆子们一时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她们二人。 元芳走到起先玉芳坐的椅子上坐下,转头一看云芳身子坐的笔直,手中瓷片仍旧抵着咽喉,一双眼睛冷清清的瞪着自家。 元芳长叹一口气道:“我那日同你说的话,句句都是为着你好,敢情你一句也没听。如今闹成这样,你要怎么收场。” 云芳冷笑道:“你不用在我这里两面三刀的!若不是怕冲了你的大喜事,太太一准儿早把我治死了。” 见元芳默然不语,便又道:“你有甚脸来说是为着我!那为什么让太太拘这我这么些日子?四丫头不过是替我传个信,还要连同她一起拘着!” 说着手一松,瓷片跌落地上,眼中掉下泪来:“我姨娘没了,爹爹素来看我也是不喜欢的。太太现下又憎我得紧,我巴不得即刻就离了这里远远的。” 元芳拿出手帕递过去,蹙着额头道:“我那日同你说过,吴侍郎家的公子不是我们这等人家能够攀亲的,而且那人最是狠毒不过,你为何偏要去招惹他?” 云芳苍白的脸颊上显出一片红晕,接过手帕拭泪,口中道:“你又不识得人家,何苦背后诋毁。吴公子起先定是把你误当做我,才有庙里那一场误会,现下大家都明白知道了。你明日便要嫁给余家表兄,如何我便不能嫁了吴公子!” 元芳摇头道:“嫁?你倒是一厢情愿!官媒上门说得是纳你回去当小老婆。你情愿去给他做小?”见云芳低头不语,眼神恍惚,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自然是想到了那狗贼,不由得心中一沉。 前世云芳嫁入谢府一年之后便产下一子,当即便被吴玉玢抱走养在膝下。隔一年又生了个女儿,那小女儿多病,吴玉玢便将她母女俩送到京郊的温泉庄子里调养,无事不许回府。直至四年之后才接回,谢仁早纳了新宠,又生得几个儿女,吴玉玢把云芳所出的长子视如嫡出悉心养着,自然不喜云芳接近那哥儿。偏偏云芳是个不晓事的,唯恐人不知她是谢仁长子的姨娘。不止吴玉玢,连谢仁都厌了她,回府不到一年,患上妇科恶疾而亡。 因着自家的缘故,云芳这一世不用给谢仁当小老婆,却要去给吴兴文做妾,莫非她两世都是同样的命?难道我这一世也是横死的命? 元芳暗暗思忖,正自心惊。忽然听到云芳唤了一声:“大姐姐”,转过头只见云芳两眼含泪,面色凄凉,低声乞求道:“只求你帮我这一回,劝劝老爷太太允了吴公子。若是嫁不了他,我也不想再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宝福隆 元芳心中圭怒,道:“若是我不答应,你要怎么样呢?” 云芳低下头凄然一笑:“大不了一个死字,你们总不能成日里捆住我的手脚罢。姐姐放心,你成亲之前我必然好好的,绝不会冲煞了你的喜事。” 元芳口中恨道:“你好糊涂,那人心里只得朱—”说到这里只见云芳抬起头看着元芳,面带疑狐:“姐姐说甚?” 元芳心中警觉,迟疑片刻道:“我想那等的大家公子,心中必然满是朱门福贵。你一片痴情待他,他也能这般待你么?” 云芳垂下眼,拿手指在黄织金如意缎裙袄上顺着上面祥云的纹路打圈抚摩,低声道:“他那日为着我被那狗奴才打破了头,仍旧上门求亲,总是心里有我的。” 元芳听得心里发急:“且不说他心中有没有你,你该知道他总是要娶正妻的。再则,他日后若另有了心爱的女子,你又要如何?” 云芳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子抬眼看着元芳,轻声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也绝不后悔。只求能伴他左右,即使只能看他一眼,我也是欢喜的。” 她被拘了这么些日子,不思饮食,睡得的也不好,瘦的脸愈发小,下巴一个小小的尖角,脸上只得一双大眼,此刻眼中微带泪光,眼波流动,别有一种妩媚的决绝,竟与以往的软弱畏缩大不相同。 元芳见她这幅模样活脱脱便是前世的自己,鬼迷心窍哪里还听得了人劝,心里思忖终不能任由她去送命。 云芳见她沉吟,便又道:“姐姐知道我素来不是那占强掐尖的人,他日后便是娶了太太,我只小心本分做人,莫非还容不下我么。” 元芳正自暗忖,听了这话却豁然醒悟— 云芳与自己大不相同,打小便性子软懦,进门之后自然是伏低做小,即便日后吴兴文与朱儿事发,一个不得宠的妾室自然没有她说嘴的地儿。 自己前世是带了巨厚嫁资进门的正妻,吴夫人自然要替媳妇出头。 云芳即无陪嫁,只怕吴夫人都不会拿正眼瞧她,吴兴文心心念念便只得朱儿一个,定会冷落云芳,如此无人理会于她反倒是好事。 前世新帝登基之前吴淮已官至工部尚书,颇得废帝倚重,新帝登基后自然要一一清算。 吴兴文那厮竟不知几时暗中投诚新帝,保全了自身,还趁着这个由头,弑父弑母灭妻,外人只道他忠君大义,却不知他是为心爱的女子复仇。 只不知他这番惊世骇俗的大义灭亲能否换来他高官厚禄,可惜了陪嫁的宝福隆银楼,聚宝盆一般的落到他手里,便宜了这狗贼! 元芳想及前世,心中仍是忿忿不甘,忽然脑中一念闪过“云芳即无陪嫁,吴兴文也不曾真正对她有意,吴家仍执意要纳却是为何?莫非还在算计宝福隆?” 想到此处不由得口中倒吸一口冷气,再也坐不住,立起身来急急便往外走。云芳急唤道:“大姐姐。” 元芳停住脚转身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执意如此,我自会劝老爷太太遂了你的意。是福是祸皆是你自寻的,若你真能如方才所说去到那府里小心本分做人,自是性命无虞。” 云芳喜出望外,站起来道:“姐姐当真答允了?不要哄我白欢喜一场!” 元芳点一点头,并不再看她,径直走到门口,唤一声开门,外面的人连忙把门推开,白霜跨进门来扶着。 元芳一面走一面对守在门口的红梅道:“二姑娘已想明白了,进去侍候着便是。” 红梅半信半疑,探头往元芳身后一看,只见云芳俏生生的站在屋中,双手捂住胸口,满脸喜色,眼中放光,一幅欢喜不尽的模样,暗暗咋舌还是大姑娘厉害,三两句话便将二姑娘哄住了。 却说元芳径直往福臻院去,进了正房,只见王氏坐在炕西首,兰芳紧挨着王氏坐着,花姨娘立在炕沿,炕桌上摆着偌大的榆木黑漆描金花鸟多层匣,王氏正把最底下一层匣子拉出来,拿手指在满满的一匣珠光宝气里拨拉。 兰芳在一旁伸直了脖子看着,花姨娘见元芳进门便笑着问:“大姑娘打哪里来?马上就要摆中午饭了,正说去请你呢。” 王氏正拣了一只赤金八宝攒珠莲蓬簪拿在手上看,听见便转头对着元芳道:“你这么一会子便劝住她了?” 见元芳点头不语,见花姨娘和兰芳在跟前,便不再问,在匣里拣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一对簪子递给花姨娘:“这一对样式讨巧,你拿去戴罢。” 花姨娘笑着接了,兰芳拉一拉王氏的衣袖:“太太也赏我两只罢。” 王氏佯嗔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净惦记着我这里。”兰芳将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太太方才明明白白地说了让我拣两样的,原来是哄我的。” 王氏笑道:“你不用现在管我要,等你姐姐明日出了门,这些都是你的。” 兰芳听了欢喜,冲着元芳得意挤眼。花姨娘一旁陪笑道:“太太便是再疼三姑娘,也不能都给了她,仔细糟蹋了东西。” 王氏道:“很不与你相关,我的东西我要给谁便给谁,元丫头的那一份早给她装进箱子里送到余家去了,这些东西日后自然是三丫头的。那些个下贱胚子一文钱也休想从我手里讨到。”花姨娘便不敢再言。 片刻丫鬟们提着食盒进来,摆桌子,放碗箸,收拾停当,王氏见只摆了三副碗箸,便发话:“再添一副餐具,牡丹也在这里一并吃了。” 兰芳在王氏的匣子里拣出一对浓紫春彩晶莹水透的翡翠手镯套在手上,笑嘻嘻的扶着王氏坐到桌子旁,自家挨着旁边坐了。 只见桌中间一大碗清澈透亮的龙井竹荪汤,上面漂着零零星星几点碧绿的葱花,一小碟甜酱萝葡、一碟酱香牛肉、一碟香炸鹌鹑,一碗红煨鹿筋、一盘酿冬菇盒、一碗八珍豆腐、一盘鲜蘑菜心,另有一锅腊八粥。 王氏先喝了一碗腊八粥,兰芳四下看看,只觉无处下箸,便闷闷地道:“今日没有肉吃。” 元芳在王氏对面坐下,原本心中郁闷,此刻见了兰芳这般馋样,又好气又好笑,拿手指着桌子上问她:“那鹿筋和鹌鹑都不是肉?牛肉也不是肉?莫非那牛是豆腐做的!” 兰芳见王氏同花姨娘两个也笑她,便分辨道:“我说的是带油花花的肉,这些肉太素,吃了非但不解馋,反而更饿。” 元芳拿手指着她,转头对王氏道:“太太看看,三丫头这般贪吃懒怠,再不拘着她严些,不知养成什么样呢。” 花姨娘一旁忙不迭点头:“大姑娘这话极是,三姑娘这一阵子体胖了许多。” 兰芳蹙着眉,撅着着嘴,拿眼瞟着花姨娘道:“姨娘尽与我最对,作甚不让我吃饱!” 王氏不以为然对花姨娘道:“吃些怕什么,她小孩子家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尽着她吃不通让她饿着。” 转头吩咐腊梅:“让厨房赶紧给三姑娘做一盘大肉端上来。” 说完对兰芳笑道:“我儿尽管吃,只一条,不许撑坏了肚子。” 兰芳喜笑颜开,一张脸娇嫩明艳,粉嘟嘟煞是动人。花姨娘无奈只得低头夹菜,元芳欲待在再劝,张了几次口终是闭口不言。 一时饭毕,花姨娘带了兰芳回房,元芳便将方才云芳所说之言细细的讲给王氏听。 王氏听到元芳应允云芳之事,弗然变色:“她要作死便由得她,你恁大胆背着老爷和我应允她!” 元芳低叹道:“此番她打定了主意的,再怎样也是爹爹的女儿,总不能任由她寻了短见罢。” 王氏啐道:“这等不知廉耻的东西,同她那个下贱娘一样,死在我这里还嫌脏了我的地。” 元芳只得再劝道:“孙姨娘做得这可恶事,已经遭了报应,二妹妹并不知情,到底也报应在她身上,说来也可怜,爹爹处置孙姨娘虽然利落,二妹妹却是自家骨肉,娘便当是为爹爹着想,今次便恕了她罢。” 王氏半晌不语,良久方道:“你说那吴家要谋算咱们家的银子,把那丫头给了他岂不是正中了人家的盘算?” 元芳点头道:“我正要合娘商量这件事,吴家纳二妹妹自然是要图咱家的银子,他是官我是民,如何斗得过他。不过余家姐姐如今是东宫才人,日后再得了小皇孙那便更加了不得,不如把宝福隆与我做了陪嫁,仍旧叫爹爹看着,铺子里掌柜伙计一个都不用换,只须请了媒人与旁证来,把银楼的契约添到嫁妆单子里便是。太子后宫眷属的家财,看他那个还敢来算计。” 王氏一怔,随后便欢喜道:“如此甚好,到底是我儿聪明,这便寻了你爹进来我便同他讲,今日就办妥文书。”元芳见王氏丝毫不以钱财为念,伸手抱住了王氏手臂,将脸伏到王氏肩上,心中万分不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新妇 上 二月初八正日子,一大早城南余府便悬灯结彩,门口挂了八对纱灯,鼓乐喧天。到了已时初刻,锣鼓齐奏大吹大擂起来。只见余家三爷纱帽宫袍,簪花披红骑在马上,身后迎亲的队伍抬着喜轿吹吹打打地进了余府。 新娘子进门开脸撒帐,拜天地,喝交杯盏之后,便在新房内坐着静候。 黄昏时外正厅上宴开十二席,唱了几出戏,热闹喧嚣不已,余夫人见自鸣钟已敲过八下,便命人掌灯将余旻送至洞房。 余旻酒意微醺踅入新房,只见元芳披着红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帐中。 他与元芳自五年前定下亲事之后便未曾照过面,成日里听余夫人夸元芳生得愈发好颜色。每年生辰之时王姨妈都会送来元芳亲手所作的针线,或一扇套,或一荷包。 他日渐知慕少艾,抚着那些精巧的绣品,猜想不出幼时那个梳着双丫鬓,常圆睁着一双杏眼呵斥人的小丫头长成什么模样。 白日里拜堂喝交杯盏时众人嬉笑戏谑,慌乱中只看见掀起红盖头露出的一个尖尖下巴及红嫩嫩的樱桃小口,下午在外厅陪客时心中惦记不已。 此刻见元芳粉颈低垂,露出雪白肌肤,余旻扳过元芳身子,双手捧起她脸颊,脸对脸细细端详,灯光下元芳眉黛颦青,桃脸带春,一双星眸秋波流转,含羞带嗔,娇美无比。如何按耐得住,当下便脱掉靴子钻进帐中,共赴云雨。 第二日一早卯时,天色微微泛白,元芳昨夜筋疲力尽犹自睡得香甜,被人从旁推醒,困倦中只觉全身酸痛正待发火,一抬眼看见头顶的大红缎绣双喜字祥云喜帐,一时怔住竟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间伸过来一只手抚摩她的脸颊,元芳唬了一跳,忙一把抓住。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男子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掌心边缘一颗小小的痣,唬了一跳,转头一看,鸳鸯枕上一张脸清秀俊朗,嘴角带笑,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家,正是新婚燕尔的夫君余旻。 元芳方才回过神来,只见余旻目光烁烁,心知他必是想着再来一遭,心中暗暗叫苦,待要张口道乏。 只听白霜在外间说话:“大奶奶那边遣人来说了,一个时辰之后过来与奶奶一起去老太太院里拜亲,万不能迟了。” 元芳忙扬声答道:“你这便进来罢。”说着便坐起身,见余旻虽不情愿,却并不纠缠,也跟着披衣坐起来,对他回眸一笑,掀开喜帐下床,白霜忙近前来侍候更衣洗漱,换上吉服。 少顷余旻的大丫鬟立秋也进来服侍余旻梳头穿衣,整理床铺,将落红点点的一方白绢绸帕子拿个朱漆描金龙凤呈祥的匣子装了递给侯在门外的老婆子,那婆子自捧了去余夫人处复命。 两人收拾停当,出来堂屋里坐下,芙蓉捧过来两碗桂圆花生红枣羹,白霜先取一碗递给余旻,后一碗递到元芳手里。 元芳拿匙羹在碗里拨了拨,勺出几个桂圆吃了,抬眼看一眼芙蓉,只见她穿了一件石榴红素锻扣身袄儿,鬓上一朵小小的珠花,低眉垂眼,一派乖巧本分的模样。 再看向余旻,一碗汤羹已见底,把空碗往芙蓉面前一伸:“再盛一碗来。”眼睛却看向元芳,见元芳正含笑看着自己,便对她微微一笑,问道:“你也再吃一碗罢。” 元芳见他将芙蓉视若无物,心中着实称意。柔声道:“我不饿,你吃完这一碗先过去老太太那里罢?大嫂一会子来带着我去便是。” 余旻拿眼看着元芳,嘴角噙笑也不说话,半晌摇摇头。元芳笑道:“你和我们一道去,不怕被人笑么。” 余旻收了笑意,正色道:“老太太屋里人多嘴杂,大嫂若有个看顾不到的地方,岂不是让你受委屈了。我与你同去旁人见了也要看重你三分。” 元芳听了心中更加欢喜,对着他嫣然一笑,余旻见她笑靥娇美,只觉心旌摇摇,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正当这两人正你看我,我看你,浑然如无旁人之时,秦氏跨进屋来。秦氏见他二人相对痴望,不由得笑出声道:“一会给你们这屋多送几盏油灯来。” 元芳忙站起来,唤声“大嫂子”嗔了余旻一眼,余旻也脸上讪讪的,因问秦氏:“这里现成的油灯,嫂子还要拿什么灯来。” 秦氏笑道:“我看你这么鼓着眼死盯着弟妹看,想来是昨儿一整日都没看清楚了,定然是这屋里油灯不够使的缘故了。” 余旻才知秦氏是取笑他二人,呐呐无语。元芳早把脸飞红了,走到秦氏身边,挽住她手臂,口中道:“大嫂子如今变坏了,以前从来不会这样顽笑的。” 秦氏笑意微敛,道:“你唤得我大嫂,便当知你如今是这府里的三奶奶,再不是凌家表姑娘了,言语举止须得谨慎,免得被人说三道四。”元芳点头无话,便一起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三人来到余老太君正房门外,守在门口的丫鬟远远的便看见了,争着掀起门上毡帘,一边往屋里回话:“三爷和三奶奶来了。” 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笑语喧哗,进得门只觉暖香拂面,屋正中放了一个鎏金象腿大火盆,里面焚着百合香,正面炕上铺着一张大灰鼠毛皮褥,一个满头银发,面相威严的老太太枕个大红双喜字瑞云满地子孙靠枕坐在西首,正是余府的老太君。 身前炕沿上边斜着身子坐着一个身着葱绿撒金纹玉色滚边袄的美貌妖冶妇人,手里拿着一个美人锤有一下无一下的替老太君捶腿,元芳年幼时曾见过依稀记得容貌便是余老太君的外甥女—姨奶奶谢氏。 余夫人端坐在檀木嵌螺钿炕桌的另一头,地上两排对放的檀木雕花椅各三张,都铺着大红双喜字瑞云满地坐褥椅搭。 西边首张椅子上坐了一个年青妇人,四四方方一张脸,高鼻阔口,眉眼凌厉与余老太君颇为相似,旁边紧挨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姐,年纪尚幼,倒是肌肤晶莹,眉目秀丽。 东边三张椅子只得中间坐了一个长脸细眼的年青媳妇。见秦氏三人进门,东边椅子上的媳妇和西下首的小姐忙站起来,齐声唤道:“大嫂子。” 元芳未曾定亲之前也常随王氏来余府走动,余府大姑娘余子荧是识得的,定亲之后虽不曾上过门,此时见这二人站起来便知一个是余子荧的胞妹余子烟,另一个则是二爷余昌的媳妇叶氏,她须得唤一声二嫂的。 元芳低眉垂眼跟在余旻身后,早有丫鬟拿了两个坐褥铺在地上,余旻见韩姨娘仍旧斜坐在炕上一下一下地给老太君捶腿,便挺直了身子把两手抄在身后仰起头,眼角也不扫她一眼。 余夫人转头一看,脸色一变,正待开口,余老太君笑着招手道:“旻哥儿的新媳妇来了,快上来我瞧瞧。” 元芳忙上前几步,走到余老太君跟前,余老太君拉了她的手,眯着眼端详了一会,转头同王氏笑道:“上一次看见她,还不及烟丫头大呢。如今竟出落得这样齐整。” 余夫人笑道:“老太太能有五六年没见过她了,自然觉得长变了,我时不时的见着一面,倒不觉得。” 韩姨娘在一旁说道:“可不是呢,我上一次见凌姑娘时,她还只得五六岁,一来这府里便四处寻旻哥儿玩。” 突然停住,拿衣袖遮住嘴道:“瞧我这嘴,现下不是凌姑娘了,应当叫三奶奶才是。” 元芳见余夫人脸上颜色变了又变,便圆睁杏眼,一脸懵懂的问老太君:“这一位是大姐姐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新妇 下 余老太君原本满面笑容的拉着元芳的手,听她这么一问,那笑便僵在脸上,怔了一怔,面带尴尬地拿手指向余子荧道:“那才是你的大姐姐,这是你大姐姐的姨娘韩姨奶奶。” 元芳回头看看余子荧,只见她木着脸看着自己,显得一张方脸愈加方正,犹如一块青砖,心下好笑,对着她微微点头示意。 转身拿眼上上下下的打量韩姨娘一番,笑道:“我娘家也有一个姨娘,最擅捏肩松骨,我娘闲着无事时便唤她来拍肩捶背,不用一个时辰,一般的腰腿痛便没了。我看韩姨奶奶敲得也不甚上道,不如唤我娘家那个姨娘过来教一教,学会了才好侍候老太太。” 说道这里停住,看着韩姨娘一张脸骤然变色,便又接着道:“太太的腿脚一到冬天就发冷畏寒,若是有个会拿捏拍打的人日日侍候着,说不定一准儿开了春就好了呢。” 说完望着余老太君。余老太君见韩氏全身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转头看余夫人,坐得端端正,面色如常,嘴角上扬,冲着元芳轻轻颔首。 老太君心中不喜,放开元芳的手,身子后仰,复又靠在靠枕上,张口便要斥责。 只听元芳又说道:“如今二姐姐是宫里头的贵人了,请她送一个能干的丫鬟给老太太和太太使,岂不更好!” 余老太君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咽喉处上上下下良久,方笑道:“你这傻媳妇儿,宫里头的人岂能随便往外赏呢。便是有,那也得是像贵妃娘娘那样尊贵的身份才得行。” 元芳笑吟吟地看着韩姨娘道:“那可有日子等了,说不得便只有辛苦韩姨娘了。” 韩姨娘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咬紧牙关,恨恨地瞪着元芳,元芳往炕上一扑,抱住余老太君的手臂道:“老太太,姨娘为什么恼我,莫非姨娘不该侍候老太太和太太么?” 余老太君愕然不知作答,只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你不要逼人太甚!”回头一看,余子烟气呼呼的看着她,元芳轻轻一笑,道:“妹妹这是要提姨娘出头么?还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姨娘养下的。” 余子烟被她这话呛住,脸涨得通红,双眼泛红,却死命咬牙忍住。 这边韩氏脚一软,跌坐在炕上,眼泪纷纷的往下掉,口里哭道:“刚过门的新人,就敢这么糟践长辈,这是哪家的规矩呢。我在这屋里几十年,倒被你一个小媳妇做贱了,我还活着作甚。” 一边捶胸顿足,呜呜咽咽,连哭带骂。余夫人见余老太君默不作声,气得浑身打颤,终于忍不住,铁青着脸喝道:“大喜的日子你哭哭啼啼的,是存的什么黑心!快让人送她回房。” 韩夫人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余老太君,余老太君见余夫人盛怒之下竟不朝自己看一眼,想到宫里的余子琰,也不愿此刻去招惹余夫人。便点头道:“旻哥儿的大喜日子,你不合在这里哭,自回房去歇息罢。” 韩姨娘听了越发泪如雨下,余子烟忙过来,同侍卷扶了韩姨娘回去,走到门口回头死命看了元芳一眼。 元芳见韩姨娘去了,才不慌不忙的同余旻一起跪下给余老太君和余夫人磕头敬茶,只见余旻侧目看向自家的眼神很是赞赏,心中颇为得意。 又分别与余子荧和叶氏见礼,收下各人赠与她的见面礼,又逐一还礼。 余老太君见元芳亲手奉上一副十件的金镶寿星骑鹤大珍宝首饰,并一柄羊脂玉如意,心里倒也遂意,脸上仍是淡淡的。 元芳恭恭敬敬的将余下众人的还礼一一奉上,叶氏见自己的是一对金累丝嵌珠镯,约莫七八两重。便笑着辞道:“三弟妹也太客气了,一家人何须送这么重的礼。” 元芳但笑不语,余夫人坐在上首道:“既是一家人便不用这么见外,她送的是她的心意,你只管收下。” 元芳又将给余子烟的那一份给了余子荧,托她转交。见余子荧说说笑笑竟不以方才韩姨娘受辱为意,心中倒觉稀罕。 略坐一会儿,余夫人见余老太君双眼半闭着,昏昏欲睡的模样便道:“老太太今日起来早了些,这会子要歇一歇,各自散了罢。” 众人辞了出来,已有丫鬟婆子侯在外面等着秦氏出来去偏厅理事,余夫人撵了余旻去外书房,唤了元芳一起回正房。 余夫人回房换了衣服坐在炕上,立春端上两杯茉莉花茶,余夫人端起喝了一口,觉得满口芳香,心情大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抬眼见元芳仍然站着,便笑道:“元丫头几时这么规矩了?这里又没有外人,快坐下来。” 元芳站了这半日,早就腿脚发软,巴不得一声,赶紧拣余夫人跟前的椅子坐下,伸手取了剩下那盏茶,咕嘟咕嘟一口喝尽。 余夫人满脸慈爱的看着她,道:“好孩子,方才我看旻哥儿同你很好,这便很好,你知道我从来拿你当自家女儿看待的,他若是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我,我定不饶了他。” 元芳低了头,一脸娇羞的点点头。余夫人又道:“你今日这番话,固然是为我出了一口气,不过新媳妇进门第一日便如此泼辣,只怕要被人说三道四。” 云芳此时正在搜肠刮肚的寻思前世余家的情形。 上一世自悔婚起两家便断了往来,王媛替她嫁了余旻,起初王氏还能时不时从娘家听来一言半语,至后来谢贵妃得势,外祖父病去之后,大舅母便翻脸不许王氏再上门,连王媛产子身亡的消息都是吴兴文回来说起她才知晓。 除去余旻与余子琰二人,余府其余的这一干人的情形竟全然不知,心中懊恼。抬起头,面上却是一副忿忿然:“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老婆,却如此不知好歹,都是太太好性子,若是换做我娘亲,好不好打一顿撵出去。” 余夫人失笑道:“你这孩子说话恁鲁莽!再怎样也是服侍老爷的人,她太过没脸老爷面上须不好看,况且还有老太太一层关系在里面。”说着触动心事,慢慢沉下脸来。 元芳见了忙岔开话头,拣些有趣的事说了,余夫人才慢慢回转过来。 这边余子荧去了韩姨娘的房里,进门只见韩氏半躺在里间楠木罗汉床上,身后倚着几个靠枕,头上缠了一块白毛巾,正拿着手帕子抹泪。 余子烟坐在床边上望着她娘,一脸的气恼,韩姨娘见余子荧身后只跟了个小丫鬟,便问道:“老二家的不和你一道么?自家亲生的婆婆被人那样糟践,她倒好,一声不吭,连看也不来看一下。” 余子荧道:“二弟昨晚吃酒吃多了,早起就嚷着头疼,弟妹赶着回去照料他。” 韩姨娘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替她掩盖,她是甚么样的人,我心里明白着呢—净拣着高枝飞。自娶了这个势利眼的媳妇,这一年多来老二不知同我们生分了多少,别人家娶媳妇享福,偏我的命不好,娶的媳妇竟向着外人,教唆得儿子也离了心。”说着便又哭起来。 余子烟拉了韩姨娘的衣袖急道:“娘不要哭了,二哥不是那样的糊涂人,娘还有我和显哥儿呢。” 韩姨娘听了更加伤心,伸手抱了余子烟放声大哭。 余子荧自小便养在余老太君身边,性子也随了余老太君甚是硬朗。 当年余老爷带了韩氏去外地做官,她的亲事操办全由余夫人一手打理,余夫人在亲事上从不曾拿捏她,替她定下一门好亲事,夫妻情笃,公婆良善,生得一儿一女,过得日子甚是合美,心中倒是感念余夫人的好处。 她公公在吏部做一个不入品的小官,昨日回娘家听说二妹妹余子琰封了东宫才人,有心攀附,本想好好奉承余夫人一番,被韩姨娘一番闹腾,余夫人连话都不曾与她说一句。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便要回婆家,心中腻烦,便开口道:“好容易我回来一趟,三弟娶亲的大喜事,原该一家子欢欢喜喜的,姨娘何苦去闹腾,自讨没脸。” 韩姨娘听了这话,不由得止了哭,一脸惊愕的看着余子荧。余子烟跳起来嚷道:“大姐姐说这话可有良心。” 余子荧斥道:“你住口。”转而对韩姨娘道:“如今连老太太都要让着太太三分,莫非姨娘还要去打擂台?姨娘有老太太和老爷宠着,糊涂了这么些年。竟分不清眼下的情形—若是太太真计较起来,只怕老爷和老太太也护不住姨娘了。我劝姨娘自此安分些罢,太太并不是小鸡肚肠的人,只要姨娘从此不再生事,太太自不会计较过往的事。本是一家人,亲厚和睦些不好么,二妹妹日后有了大出息兄弟姊妹们也能沾些光。姨娘便是为弟弟妹妹们着想,也该煞煞性子了。” 说完见韩姨娘垂下双眼不语,并没有气不忿的样子,便从身后小丫鬟手里拿过元芳给余子烟的见面礼,走到余子烟跟前道:“你也将满十岁了,凡事要有自己的主意,姨娘有时脑子不清楚,你该劝着她。二弟妹是个明事理的,有不懂的多问问她。便是大弟妹和三弟妹,家里只得你一位姑娘,只要你本本分分的,岂有不待你好的道理” 说完将一个掐丝珐琅勾莲方盒递到余子琰手里,余子烟揭开盖子,里面一个金嵌珍宝白玉荷包,足有七八两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三朝回门 到了三朝回门这一日,余旻同元芳早早便起床,白霜进来侍候着梳了个简简单单的低髻,戴上遍地镶红宝石的金丝髻,元芳上身着件大红缂丝牡丹缠枝琵琶襟袄,底下配一条金黄色缎地绣花百蝶裙,对着妆镜看一看,倒也喜气洋洋。 转头看余旻身着一件殷红底暗纹番西花的刻丝袍子,头上戴一顶石青色的儒巾,便让白霜取开箱子取出一顶嵌琥珀的暗红色儒巾来与他换了,一起出得门来。 余旻的小厮焙墨早安排好轿子马车侯在二门外,焙墨见余旻拿眼扫一眼后面那辆最大的马车看,便陪笑道:“东西都备齐了,我眼看着抬上车的,大奶奶房里的立夏方才也来查看过。” 余旻点点头,同元芳上了轿,往朝阳门凌府去。 这边凌府里王氏更是起个绝早,厨房里昨日便将元芳素日爱吃的菜肴备下,余旻爱吃的佛跳墙也已用小火煨足了十个时辰。 王家大舅王密及舅母刘氏昨日便带了王瑗进城来,歇在凌府。 早饭过后凌清夫妇也带了玉芳和闻书进来,一众女眷坐在偏厅里等得心焦,王氏不停的遣人去门口张望,约莫辰末时分,小雁儿气嘘嘘的跑进来说:“来了来了,大姑娘的轿子到门口了,老爷请太太过正厅去。” 王氏忙起身领着众人往正厅去,到了正厅,王氏在凌员外旁边的主位上坐了,王大舅和凌清、凌闻书坐了左首的椅子,刘氏、李氏在对面坐下,云芳,兰芳、玉芳及王媛在倭金彩画大屏风后躲了。 不一会儿,元芳同余旻进门来,磕头拜尊长。余家下人将回门礼挑到厅上,红绿销金酒衣蔟盖的金瓶酒八撙,紫遍地金缎二匹,柳绿织金璎珞裙缎二匹,玉色云绢两匹,西洋罗两匹,大红妆花云纱两匹。双羊双鹅,茶饼果物等□□周全。 王氏见回门礼备得丰盛隆重,面上有光,心中喜悦。再看余旻同元芳两个站在一起,男的清隽俊朗,女的娇靥如花,众人皆赞叹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凌员外同王氏更是称意。 一时磕头全礼完毕,偏厅的酒筵设好了,女眷坐了一桌,元芳见了王媛,心下觉得诧异,偷偷问了王氏。 原来王媛的亲事刘氏夫妇属意年家的侄儿,年氏昨日也一同进城了,先回了娘家,明日要带她嫡母过来相看王媛。 元芳听说年家的侄儿,猛然想起前世吴兴文有一个相熟的人名唤做年登高的,年纪倒也对的上,她当时无意中听到这个名字还嘲笑了好一阵,只当是他一般的狐朋狗友。莫非他一早便暗中搭上了年侍郎的线? 元芳紧挨着王氏坐了,心中暗自揣测,抬眼只见对面王媛同兰芳在一起叽叽咕咕,云芳同玉芳坐在一起,云芳脸颊丰润了些,见元芳瞧向自己,便对她含笑点头。 旁边玉芳眼睛直直的落在元芳面上,元芳见她目光奇怪,心中泼烦,瞪了她一眼,玉芳方省过来,对着元芳讪讪地一笑,便转过头去。 凌员外,王大舅,凌清,凌闻书,以及新请来教习云芳兰芳的薛老夫子陪同余旻坐在一架描金山水大围屏外面,外间这一筵席直吃到申时,里面女眷早已散去。 凌员外素来最爱杯中之物,平日无事都要小酌几杯,今日岂能不开怀畅饮。 捉住余旻,一定要他按例饮足前五盏后四盏的礼仪酒,余旻一个文弱书生,本不胜酒力,奈何泰山不饶人,只得勉强努力饮了,直喝得醉眼朦胧,坐在椅子上往地上歪。 王氏同元芳出来唤人背了一同回到荣华馆小憩。 元芳当日成亲出门之后,王氏料元芳三朝回门之时必要回去坐坐,就命白雾仍住在里面早晚打扫干净,家具摆设一寸也不许挪。 元芳看着白霜将余旻除去鞋袜,扶上床盖上棉被,便在平日常坐的贵妃榻上坐下,四下一望,房内与未出嫁时一模一样,只觉眼里酸胀,再看王氏虽然脸上笑着,眼中似也含着泪, 便笑着说:“娘作甚难过,婆婆和相公都待我极好,强过在家里呢。” 王氏拿手帕拭拭眼角,强笑着说:“你这丫头,当你娘是傻子么。天下哪有婆家舒坦过娘家的道理,只要你婆婆和旻哥儿待你好,娘便放心了。” 元芳转头看一眼床上已开始扯鼾的余旻,低声说了“他很好”三个字便住口不言。 王氏见她害羞反倒笑了:“娘给你挑的姑爷自然是好的,你婆婆也是个活菩萨,不过有时也太软绵些—被人欺到头上。你可别学了她,一进门便被人治倒,一世都抬不起头。” 元芳撇撇嘴角道:“那是自然。”一边把前日发作谢姨娘之事说了,王氏听得畅快搂着她笑道:“那姨娘早该拿个人来治治他,仗了老太太的势,成日里搬弄是非,现在琰丫头得了势,看你那公公和老太太还敢如以往那般偏帮着她不!” 元芳道:“这个我自有分寸,不消娘说。今儿另有两件事要说给娘听。” 王氏伸手抚摩着元芳的脸颊,漫不经心地颔首。 元芳问道:“我看六婶胖了不少,方才一直拿手护着肚子,还呕了几次。莫不是有喜了?” 王氏点头道:“三个多月了,约莫在七八月里生产。”又奇怪道:“你操心这个作甚” 元芳道:“我想着既然六婶又有喜了,何不同六叔商议着把闻书过继给爹娘?” 见王氏愣住了,便又道:“虽说宝福隆如今不怕人眼红了,可咱家钱庄的生意如今越发红火,还有那么些庄子和地,没个儿子承嗣只怕还有人要惦记。” 王氏摇头道:“前日你出了门,你爹爹同我两个人想了一整夜。兰丫头日后不要她嫁出门,招个女婿入赘,生下的孩儿让他姓凌。可不是嫡亲的孙子么。” 元芳听了这话,倒是意外之喜,连声称好。 王氏瞅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你下一句话要说甚,左右不过是二丫头那点事罢。” 停了一停,又道:“你爹爹恨得咬牙切齿,说二丫头既是要丢人现眼的去给人当小老婆,便一文钱都不许给他,如今都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二丫头。” 元芳点头道:“吴家的大姑爷便是谢贵妃的弟弟,两家极为亲密的。谢贵妃同太子这一派终有扯破脸皮争皇位那一日,结果么,自然是争不过太子这边的。” 见王氏不住点头,便笑道:“娘也不有问我如何就这般笃定谢贵妃成不了事?” 王氏大不以为然:“自古以来,那些个奸妃妖孽甚么的,几个有好下场,这个还用说么,戏文上都是这门唱的。”元芳愕然,倒无话可说。 王氏接着道:“不用你提着,我也知道。二丫头她自己的首饰,加上孙姨娘留下的那些衣裳簪钗,也值几万两银子,尽数给她了罢。银子铺子和地这些她却是挨不到边的。虽说是正正经经写婚契,再怎样也是个妾,我便一文不出他也没甚好说。” 接着又啐道:“他出了这门便不要再回来,我这屋里没有给人当小老婆的姑奶奶。下贱胚子,紧赶着去给人做小,便是你和兰丫头日后脸上都不好看。” 元芳的意思本是提点着凌员外和王氏千万不可给吴府送银子,听王氏如此一说,便不再絮话。 看余旻睡得正酣,便留下白霜守着,同王氏去到福臻院,花姨娘同兰芳正陪刘氏和王媛说话,元芳支开兰芳和王媛,同刘氏说起王媛的亲事,果然年家那侄儿便是年登高。 心底有些疑疑惑惑,一时却又不知哪里不妥,再一想尚有七八年之久,便撇开此事不去想它,仍陪着王氏和刘氏说说笑笑。 自鸣钟敲了四下,元芳回了荣华馆,唤起余旻,仍觉眼花头眩,拿热水起了两个手帕子搭在脸上,又把厨房炖得浓浓的银耳百合桔瓣汤给他喝了一盅,方才醒转过来。 收拾停当,王氏使人去寻凌员外,回说早已在外书房睡下了,只得作罢。王大舅和王氏刘氏一直送到大门口,看着他二人上了轿,众人簇拥而去。 这二人回到米市胡同天已黑了,刚进二门立秋迎上来说:“老爷吩咐让三爷回来了即刻去外书房。” 余旻便直接往外书房去了,元芳先去余夫人处请安,稍坐了一会余夫人便撵她回房歇息。 元芳回房换了衣服,倒在炕上歪着,白月和沉香上来放了炕桌,便要安放碗箸,元芳摆手道:“中午吃的饭还没下去呢,这会子哪里吃得下,有什么甜甜的粥拿一碗来吃了就是。” 沉香去了一会,端了一大碗冰糖燕窝粥来,元芳拨出一半来吃了,剩下的命白月拿到小炉子上吊着,等余旻回来吃。 自鸣钟指到九点余旻才回来,满脸喜色,一进屋便同元芳说:“今日詹事府发下调取文书到大兴县,将大哥调去詹事府任职。” 元芳听到“詹事府”三字,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年登高前一世便是詹事府中的一个低阶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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