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妻不贤》 第001章 生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是在窒息的疼痛中醒来的,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 手中紧紧地攥着稻杆,手心是潮湿的,身上也是潮湿的,喉咙疼得厉害,似乎随时会断气,她睁开迷蒙的眼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了。她低低地咳了一声,艰难地咳了一声,就像溺水一样,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电闪雷鸣之际,她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那是一张雌雄莫辩的脸,一张少年的脸,除了脸,她还看到了一双手,紧紧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她拼命地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概又被噩梦魇住了,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这般情境了。 背上冷得厉害,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雨水打在脊梁上的声音,冰冷的触感和嘀嗒声,清楚地告诉她这不是在梦中,她十分疲惫,缓缓闭上眼,如释重负,心中叹道:“如果可以了断,那就这样一了百了罢了。” 喉咙上的手却不知何故突然松开了,冷风灌入肺腔,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此时,除了风声、雨声,似乎还听到了少年急促的喘/息声。很显然,那个少年也怕得厉害,是个生手,没杀过人。 隔了半晌,忽又听到颤抖的声音:“药可以停,但是,书不能卖,否则……” 否则如何他没再说下去,渔舟喉咙上的疼痛是最好的警告。 少年背过身子,在里侧躺了下去,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令人难以想象病得如此厉害的人哪来掐死别人的力气。 渔舟僵硬着身子倒了下去,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理会那个少年。大雨下疯了的夜,渔舟辗转反侧,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个纠缠她多年的梦。 梦中,有个叫宣竹的少年,本是大户人家的病公子,然不幸父母俱亡,家产被叔叔谋去,还被婶婶赶出家门。几经辗转,落魄的病公子被一个家徒四壁的村姑捡了回去。而那村姑之所以伸出援助之手,并不是大发慈悲,而是图谋宣竹的美色。村姑逼着正在孝期的宣竹与她成了亲,三个月来,上演的便是一个威逼利诱、如狼似虎,另一个宁死不从、避若蛇蝎的戏码。直到那村姑扬言说要把宣竹的书籍全卖了,病公子如同疯了一般对村姑动了手,不,确切来说更像回光返照。 梦中的故事没有结局,每次都到宣竹掐住村姑的脖子便戛然而止。渔舟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不仅仅是因为隔三差五便“温故”一回,更是因为那村姑与自己相似的容颜和同样的名字,似乎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数。 风停雨住,晨光冲破重重云霄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黎明。 渔舟卧在发霉的稻杆铺上,目之所及是残缺的锅碗瓢盆,黑不溜秋的灶台和不避风日的茅屋,晒日光浴极为方便,躺在床上,仰起脸,便触手可得。不知为何,渔舟的内心却十分平静,大抵是不会有比这还要困窘的生活了,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叟其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散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渔舟如挺尸般躺着,心中思忖着三日不吃不喝便可以一命呜呼的可行性,头顶的日光,肚里的空城计,身后不正常的灼热,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渔舟该起来了,否则必然是一尸两命,虽然宣竹与她不是母婴关系。 “罢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渔舟苦笑道,捂着空空如也的腹部,穿好露着脚趾头的草鞋出了门,拿了一个缺了口的破碗在衰草丛生的院中,舀了几碗井水充饥。 篱笆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和零落颓坯的木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而院子的后面是树木丛生的大山,这让渔舟稍稍放了心。 渔舟从锅里找出两个又臭又硬的窝窝头,蹙着眉头,就着清水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而床上那人早已烧糊涂了,撕心裂肺地咳一阵,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阵,嘴里溢着意味不明的胡话。渔舟与他无冤无仇,到底做不到见死不救,舀了一碗清水灌入他嘴里,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很。 宣竹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用脸去蹭,发出几声零落的叹息,似极为喜欢她手上的清凉,果然是烧糊涂了。 渔舟拨开贴在他脸颊上的湿发,但见宣竹容颜土木形骸,不自藻饰,形貌昳丽,天质自然,更为醒目的是他左眼下方的泪痣,比朱砂还要妖娆三分,她暗叹:“如此颜色,也难怪她死缠烂打,可惜红颜祸水。相书上云:一生流水,半世飘蓬,这样的人不招惹为妙。” 说完,便不带情绪地抽了手,从床底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一个破罐子,摸出仅有的五文铜钱去了隔壁的王大娘家。 渔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篮子鸡蛋,一壶酒和一斗米。 宣竹醒来时,院子里的杂草消失得无影无踪,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依然破旧得不像样,然而锃亮得可照出人的影子,身下的稻杆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一切都是如此地美好,宛若在梦中。除了一点,他有点不太好,身上几乎被剥得一件不剩,一/丝/不/挂的他,旁边立着他憎恶的渔舟,手里捧着一个破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惊、恼、怒、羞百般滋味齐涌上心头,紧紧闭上眼,伸手去抓被褥却捞了个空,僵直着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用找了,都在外头呢。”渔舟抿嘴笑道,似乎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极为开心。 “书……书呢?”他忽而不顾一切地抬头,目光如刀。 渔舟笑意未减,朝院子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地道:“老娘还想多活几天呢。” 宣竹似难以忍耐她的粗俗,眉间微微一蹙,然而目光扫过她脖颈上清晰的掐痕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睑,并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 渔舟端着碗朝他迈进一大步,宣竹大惊,身子飞快地往后退去,避若蛇蝎。 渔舟勾唇一笑,目光在他身上上下逡巡,似乎想看出一朵花儿出来。 “休得无礼!”宣竹面红耳赤地喝道,色厉内荏一览无余。 渔舟不疾不徐地摇了摇手中的破碗,让浓郁的酒香溢满屋子,她将碗放到床头,似笑非笑地道:“老娘是对你垂涎已久,但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宣竹回过味来,也知道自己这是误会她了,可是也是因为眼前这人劣迹斑斑,才让自己变得敏感多疑,道歉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难堪地抿了抿嘴。 渔舟退开几步,扯过一条瘸腿的板凳在不远处坐了下来,双臂环胸,双腿交叠,自然而然地翘了个二郎腿,淡淡地道:“说起来,这是第二次救你了。” 宣竹蹙眉看了看她那不住抖动的腿,眉毛抖动了一会儿,依然什么都没说。 “先前没羞没躁地纠缠你,逼着你与我成亲,是我不对。老娘救了你两次,如今,就功过相抵吧。” 宣竹露出惊疑和嘲讽的神色,目光中更是不加掩饰的质疑。 “经过昨夜那事,老娘算是想明白了。男欢女爱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的高岭之花倒也真不该是老娘这样的村姑能够高攀的。”渔舟慢悠悠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宣竹冷冷地道,好看的眉毛高高挑起。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老娘对你没兴致了。以前见你长得好看,眼巴巴地跟着你,千方百计地想睡你,这两日见多了,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是咯牙。啧啧,你这身躯,比起那张脸来,真是有碍观瞻。”说着,渔舟摸了摸下巴,挑剔的目光将宣竹赤/条条的身子打量了个遍。 宣竹额角的青筋不住跳动,用手按了又按才忍住心头的熊熊怒火,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面无表情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纠缠不休的人突然露出弃之如敝履的神色说她厌弃了,就像猫忽然说不吃鱼了,能信麽?反正宣竹是不信的,他更相信这是她以退为进的手段。 渔舟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多说无益,懒懒地道:“老娘想做什么,你以后总会知道的。对了,以后我睡里头。” 她指了指后面用篾片隔出来的小隔间。 宣竹再也难以按捺心头的怒火,冷笑道:“谁帮你弄的?你那老相好王大牛?” “对吖,你真聪明。”渔舟煞有介事地赞道,还高兴地眨了眨眼睛。 “我还没死呢,你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找下家了麽!”宣竹厉声喝道。 “你这副鬼模样大概离死也不远了。”渔舟缓缓地笑道,“竹大少爷,你既无心,我便休,老娘找谁又与你何干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恬不知耻了?”宣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双眸一片猩红,几乎欲喷出火来。 “本性如此,很抱歉现在才让您认识到。”渔舟一本正经地道,“要不你把老娘休了吧?” “你休想!”宣竹觉得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药罐子,你是给老娘衣穿还是给饭吃了?说难听点,竹大少爷您这软饭吃得挺不错吖。”渔舟讥讽道。 宣竹被气得两眼一阵发黑,喉头滚动,舌尖布满甜腥之味,一口心头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 渔舟无动于衷地望着他,淡漠地道:“你这副鬼样,若真停了药,大概阎王约你喝茶也不远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所以药还是先喝着吧。但是,这药也不是白喝的,每次抓药的钱,老娘会一笔一笔地记着,待你竹大公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时,再连本带利地一一归还吧。你好生歇着,等你身子好些,咱们便一拍两散。” 宣竹抹去嘴角的血迹,抬头望着她,狭长的凤眸中盛满不加掩饰的惊愕与震怒,哆嗦着身子颤声道:“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还有,你……你哪来的银子买药?” 说完,他抚着胸口重重地喘息,眉头紧蹙,又是一阵咳嗽。 渔舟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扬了扬左手空荡荡的袖子。 宣竹飞快地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记得那只手腕曾经戴过一只玉镯,种质极佳,翠色鲜艳。只是,她视若珍宝,没少向他炫耀,今日怎麽转了性子? 渔舟拍拍手,脚步轻快地出了茅屋,将被褥与布衣一并抱了进来,一股脑扔到宣竹身上便失去了踪影。 宣竹怔怔地坐在床头发呆,心头乱糟糟的,暗中寻思:自醒来,她的脸还是那张脸,可行事与以前好像大大不同了,虽然言语一如既往地刺耳,举止一如既往地粗鲁,但说起话来不徐不急,有理有据。这还是她麽?可若不是她又能是谁呢?竟然有心思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自己大概真是病糊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2章 贫贱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竹一度以为渔舟说厌弃了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然而事实上自那日针锋相对地交谈过后,渔舟便极少出现在他面前了。若不是每日清晨灶台上是温热的,锅里温着清粥、中药和热水,若不是屋子里的野果越来越多,几乎令人难以相信同一屋檐下还住着另一人。野果有常见的板栗、锥子、柿子、猕猴桃、酸枣等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来的。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中,能喝上粥已是极为不易,宣竹一向是早晚喝粥,午膳便啃些野果草草果腹,若午间日头正好的话,还会捧着书籍晒一两个时辰的太阳。 他几乎不出院子,一方面因为身子咳得厉害,受不了风,另一方面因为渔舟性子泼辣,几乎没有什么村民能与她合得来。几个月前听说她将竹大少捡了回来轰动一时,来看宣竹的人络绎不绝,毕竟竹大少曾经可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不是谁相见便能见的。然而见宣竹那气息奄奄的样子朝不保夕,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偶尔谈起宣竹也只是用“那书生”三字替代,未尝没有奚落之意。在村野,年轻人识字、长得好看,固然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倘若再加上病弱,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毕竟家里多一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每年种着那一亩三分地,若碰上年成不好,征税之后所剩无几,一整个冬天节衣缩食,几个月脸上都是愁眉不展。 西风渐凉,北风的脚步已不远,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一直盘旋在渔舟的脑海中。她发誓这些日子起早贪黑真不是因为勤劳,而是不想冻死在漫长的冬季中。 八月十五,对于曾经的宣竹而言是一个十分热闹的节日,而对现在的他来说只是个日子。若非要找出它与往日有何不同,那便是下雨了。上午还是艳阳天,午后忽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近日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的渔舟尚未归来。 宣竹本在看书,后来被雷声惊倒了,赶忙收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他刚收好,瓢泼大雨便不管不顾地来了。他本想看完剩下的那半卷书,可手里握着书卷,心绪却不知为何再也难以平静。无论曾经的渔舟有多难缠,幺蛾子也屡出不穷,但是到底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伸出了手,哪怕心怀不轨,就如同这置身的茅屋,虽然破旧不堪,到底可遮风挡雨。 茅屋比起王大牛修葺前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已好太多,至少屋中不是湿漉漉的无下脚之处,透过雨帘可见三三两两的村民打门口匆匆忙忙地往家赶。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雨势未减,始终未见渔舟的身影,宣竹心中渐渐不安不起来。先是在屋中反复踱步,可心头的焦灼难以按捺,索性放下书,心头又愈发空落落地难受,总觉得该做些什麽,否则难以打发心头的焦躁。晨光熹微时依稀看见渔舟的背影是在往后山的方向消失了,想出去接她,又‘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家中也没有半个可遮雨的斗笠,若自己不小心跌落山谷,给这个家更是雪上加霜,只能叹息作罢。 后来又想,这么大的雨,她回来身上一定湿透了,若是受寒了该如何是好。在反复的思量中,不知不觉地用那双提笔写字的手破天荒地学烧火,明明是看着很简单的事情,却耗费了一刻钟才生好火,又往锅里添了水。做了这些,额头已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心中总算是好过了些。 宣竹在心中苦笑道:“村民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未尝没有半分道理。” 他暗下决心,以后要对渔舟好点,她如果还像以前一样缠着自己,那也随她去吧。围着自己打转,虽然聒噪了些,但也好过这样提心吊胆。 渔舟回来时,天已擦黑,浑身上下都淌着水。宣竹正垂着脑袋往灶膛里添稻秸,锅盖上正冒着袅袅白烟。 渔舟心中一暖,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放下背篓淡淡地道:“水已经热了,不用再烧了。” 宣竹一怔,蓦然回首,即惊且喜,局促地道:“你……你回来啦,快去换身衣裳吧。” 渔舟“噗哧”笑出了声,并指了指他的脸。原来宣竹烧火时一心惦记着渔舟的安危,不知何时将草木灰抹到了脸上,糊成了一只大花猫。 宣竹回过味来,正欲红着脸训斥她,可见那贴着脸颊的湿发和紧贴在身上的布衣,最后只是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轻声道:“你先去换衣物吧。” 渔舟忍住笑意,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小东西,递给宣竹温声道:“帮我把它的羽毛烤干。” 宣竹伸手接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那透心的凉意从指腹传到了胸腔,却又忍不住悄悄红了耳根。直到渔舟的身影消失在隔间的门帘后,他才垂眸打量手中的湿漉漉、毛茸茸的小东西,正是一只年幼的鱼鹰,颈和羽冠黑色,并杂有白色丝状的细羽,两肩、背和翅覆羽铜褐色并具光泽,羽缘暗铜蓝色,尾圆形、尾羽十四枚。 它乖巧地窝在宣竹的手掌中,努力地从他手上汲取温暖,真是只漂亮伶俐的小东西,可不知为什么宣竹的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不停地叫嚣着:“有肉吃了,吃肉,要吃肉!” 那声音极具诱/惑力,如同海上人鱼美妙的歌声,令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出来打热水的渔舟将他两眼冒绿光的模样逮了个正着,她淡淡地道:“竹大少,它不能吃。” 宣竹“唰”地红透了脸,窘迫得恨不得钻入地缝中才好,像掌中那只小鱼鹰一样低垂着脑袋,心中/将自己唾弃了成百上千遍。 渔舟忍住眸中的笑意,慢悠悠地舀了半桶热水,又兑了几勺冷水,提着木桶掀起帘子进了隔间,忽而故意扬声道:“想吃肉很丢人麽,背篓中有一只野兔。竹大少,你若是想吃得紧,那就纡尊降贵地将它料理了吧。” 若是从前,处理动物的皮毛与内脏,那是竹府最下等的仆人才干的脏活,让竹大少亲自动手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对于一个三年未沾荤腥的宣竹来说,给兔子剥皮、清理内脏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要有肉吃。毕竟,在生存面前,人的潜能是无限可能的。 渔舟洗过热水澡,换过衣裳后,拿着粗布边擦湿发边哼着荒腔野调从隔间出来,脚步轻快,见到的惨状却令她停下了步子,但见屋檐下的宣竹脸上沾满了兔毛,手里染着血,那高高在上的竹大少忽然跌下了神坛,沾了人间烟火,有了七情六欲。而那兔子,浑身的毛被拔得七零八落,东一块,西一块,颇有几分惨不忍睹。 “它跟你有仇麽?”渔舟忍不住取笑道。 笑着笑着忽然又体会到几分酸涩,这个家若不是穷疯了,眼前这人若不是想吃肉想疯了,绝对不会露出如此狼狈的模样。 宣竹一怔,手微微一颤。 渔舟收起笑容,用手上的布将头发草草地包住,拿起勺子舀了半勺温水慢慢走到他身边,弯着身子将水慢慢地淋在兔子身上。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说话,只听得雨点落在屋檐上,敲打在两人的心间,大雨如注明明该是一片喧嚣,二人却觉得太过静谧。 隔了半晌,宣竹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问出口后才觉得窘迫,这是宣竹第一次想知道身边这个女子的想法,曾经同床共枕时只有厌弃,最近离得远了反而觉得不自在。 渔舟盯着他手中的兔子,没有抬头,也没有发现他的窘迫,淡淡地道:“我在想,这兔子是炒了好吃,还是炖了好吃。可是,家中除了盐再没有其他的佐料,如今看来只能用烤了。” 这番短暂的对话之后,二人之间又是沉默。 渔舟见他动作实在是生疏,待他将毛拔好后,索性抢了他手中的活,拿起锈迹斑斑的剪子干净利落地给兔子开肠破肚。 宣竹知道自己这是又一次被彻底地嫌弃了,可是技不如人,又能如何呢?只能默默地蹲到灶台边,将还未灭尽的炭铲了出来,又去墙根抱了大根的柴火放入炭火中燃烧。他早已对兔子肉垂涎三尺,可又觉得目不转睛地盯着渔舟的一举一动有失身份,于是又拿起了书卷遮掩,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拊胸咳一阵,一会儿又望望兔子,可谓是煞费苦心。 渔舟看了看他手中倒拿着的书卷,到底没有点破,只是暗自觉得虚伪。 手脚麻利的渔舟不一会儿便处理好了兔子,用湿木做了个简易的架子,将兔子放到了上面烧烤,约莫两刻钟令人垂涎的香气便冒了出来。 渔舟一手拿着粗盐,一手慢慢地翻转着兔子,看了看兔肉,又看了看不断吞咽口水的某人,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清了清嗓子道:“等天气放晴,我打算去一趟宣阳城。除了书和药,你还需要带些什么?” 宣竹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曾经一心图谋要拿的书换银子的渔舟竟然说要给他买书,这太不正常了,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渔舟扫了一眼他那惊疑不定的神色,知道竹大少的疑心病又犯了,她淡淡地道:“家中自然是没有多余的银钱给你买书,但是老娘听说你会作画?” 宣竹心中咯噔一响,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淡漠地应道:“略懂一二。” 渔舟浅笑道:“我听闻,城里的贵公子喜欢美人图,你可否画一幅月下美人图?” 宣竹知道她嘴里所谓的贵公子是纨绔子弟,不由心生厌恶,蹙眉冷笑道:“什么美人图?爷不会!” 渔舟把黄澄澄、香喷喷的兔子从架子上拿下来,撕成两半,将更大的那一半递给宣竹,冷笑道:“竹大公子,您现在故作清高想学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年前沦落街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吃嗟来之食?退一步而言,倘若竹大少饿死在这个冬天里,别人只会笑掉大牙,谁人会知道你是为了所谓的读书人的节气而死?节气和吃饱穿暖相比,那是什么鬼东西?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麽?别忘了,你已经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竹大少了,你只是个病弱书生!哼,你那两手鬼画符倘若还有人愿意花银子买的话,你应该感到庆幸!” 宣竹薄唇蠕动,竟无以应答,只能低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兔子肉。 “宣竹,老娘告诉你,倘若你冻死了,老娘求之不得,立马改嫁!”渔舟信誓旦旦地道。 这是宣竹第二次听到她说这样的话,他没同上次那般反应激烈,只是学着她的样子横眉冷笑道:“休想!” 两人不欢而散,手中的兔肉也从鲜美无比变成了索然无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3章 卖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夜里,宣竹挑灯夜读至三更,本已熄灯躺下,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渔舟冷笑时所说的长篇大论,几番叹息后,认命地起身挑灯画美人图。 宣竹父亲在世时,宣府堪称是宣阳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府中先生严苛,他在琴棋书画上没少下功夫。后来变故接二连三,使得他对这些失了兴致,因此画美人图于他而言,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心神。如今想来,当时沦落街头,之所以没能拿作画谋生大抵是因为那时的竹大少还放不下/身段,现在历经坎坷,渔舟的讽刺也是家常便饭,而且渔舟也见过他最落破时候的样子,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画好美人图之后,不知为何心中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待他熟睡后,渔舟便取走了美人图,隔间萤萤之光,彻夜通明。 翌日,晨光熹微,将明未明之际,渔舟草草用了早膳,与往常一样也没忘给宣竹煎药。大牛已经赶了马车进了院子,渔舟回房换了一身男子的粗布裳,背了一个包袱便出门了。 她刚出门,身影还未消失,“熟睡”中的宣竹便一骨碌爬起来了,透过门缝望见渔舟与大牛低眉浅笑的模样,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八个字,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与刺眼。 渔舟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心里谋划着如何卖画,嘴里叼着一根干瘪的芦苇杆,与王大牛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不知情的人看他们熟稔的样子倒真像两兄弟,只不过弟弟要秀气许多。 “诶,大牛,你去逛过怡红院麽?”渔舟闲扯道。 老实憨厚的王大牛摸着后脑勺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怡红院是宣阳城最大的青楼,立马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摆手,使得车上的渔舟一阵颠簸,险些掉下牛车。 渔舟心道:“真是个呆子。” 但见他那黝黑的脸蛋,红通通的脖子,又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逗弄道:“那咱们哥俩今天去见识见识?” “别,我娘知道了会打死我的。我不去,你也别去。”大牛神色认真地道。 想起彪悍的王大娘,渔舟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可是与银子的巨大诱/惑力比起来,后者立刻占了上风。 渔舟转了转像黑色玻璃球浸在清水里的眼珠,狡黠地笑道:“那咱们不让大娘知道呗。” 大牛想了想,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对老娘的敬畏之心阻止了他点头。 渔舟知道他已经意动,添油加醋地说道:“张云说怡红院的头牌牡丹姑娘,那可天仙一般的人物,咱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若能见上一面,死也值了!大牛哥,你就不想知道天仙是长什么样的?你就不想知道张云说的是不是真话?他成天就知道在我们面前吹嘘自己是如何如何了得,牡丹姑娘待他如何如何热情,我才不信呢。大牛哥,你就陪我去看看呗,这件事咱们谁也别告诉。” 张云是里正家的独子,遗传了他爹的嫌贫爱富,对城里的公子哥儿阿谀奉承,对村里的同龄人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走到哪儿,炫耀到哪儿,平日没少奚落王大牛。 “这……这不太好吧?”大牛弱弱地问道。 “有什么不好的呢。喝花酒的银子我来出。”渔舟往自己天平的一端又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这个可使不得,使不得。”大牛忙道。 “如何使不得?上次你帮我家修房子,不也没收工钱麽?如果大牛哥不答应我的话,以后我有难处再也不找你了。” “那……那就听小舟的吧。”大牛妥协了。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到宣阳城已是晌午之后。宣阳城内车水马龙,人肩接踵,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渔舟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米面鸡蛋等日常用品买了个遍,又去成衣店给宣竹和自己各买了一身冬裳,也没忘给宣竹买药和笔墨纸砚,如此逛了大半个下午,身上所带的银子也花得所剩无几。 买纸时渔舟着实心疼了一把,每刀两千文,还是粗糙的麻纸,正面洁白、光滑,背面稍粗糙,有草秆、纸屑粘附。渔舟按当时市面的物价折算了一番,发现一刀纸竟然约等于现代人民币四百元,顿时觉得肉疼得厉害,一下午的心情都郁郁寡欢。家里养着的那个“花架子”不仅是个“药罐子”,还是个名副其实的“败家子”,这怎么能够令人开心呢。反复一琢磨,也明白了为何古代的读书人地位会如此高了,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堆砌出来的啊。 傍晚二人在悦来客栈入住,待华灯初上,夜未央,相携而出,先逛了一个多时辰的夜市,然后直奔怡红院。 大牛战战兢兢,既期待,又紧张,踏进怡红院后只觉百花盛开,应接不暇。反倒是渔舟一派从容,颇有几分上茶楼歇脚的气定神闲,拉着大牛的胳膊在莺莺燕燕中面不改色地穿梭,沿途的投怀送抱、秋波暗送视若无睹,满堂春色皆留她不住,寻到管事后火速要了二楼的一间雅间。 渔舟捧着热茶倚着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对面不断大口喝茶压惊的大牛笑问:“感觉如何?” 大牛圆脸红成了猴子屁股,羞涩地道:“这里的姑娘,很漂亮,只是……只是太热情了。” 渔舟大乐,打趣道:“喜欢麽?” 大牛点了点头。 “要不娶一个回去?”渔舟笑吟吟地道。 大牛连连摆手,忙道:“使不得,这里的姑娘细皮嫩/肉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跟我这样的粗人太委屈了。” 渔舟没再继续消遣大牛,她觉得眼前这个憨厚的青年身上有着一个极好的品质,那便是务实,有自知之明的人总不会让人讨厌。 帘外忽闻琵琶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大爷,可要听曲儿?”曲罢传来娇滴滴的女子声,尾音悠悠上扬,如黄莺出谷,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软腔调。 “进来吧。”渔舟压着嗓音扬声道。 三位聘聘袅袅的女子挑帘而入,其中为首者犹抱琵半遮面,身后的两人一人端着酒,一人端着瓜果小吃。 渔舟信手赏了二三十文钱把弹琵琶的女子打发了,将另外两名女子留了下来。 渔舟浅笑道:“小爷和哥哥初到贵地,不知附近可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她谈吐风雅,不一会儿便哄得两位女子找不着北,把宣阳城的风景名胜、吃喝玩乐说了个遍,还捎带着将怡红院的当红姑娘从头到脚、从喜好到出身评说了一番,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三个女人一台戏,你唱罢,我登场,让一旁的大牛看得叹为观止。 残月当空,夜阑珊,人已酣。渔舟扶着醉眼迷离的大牛回到了客栈。 一夜无话。 次日,渔舟起了个大早,留了话让店小二转告给大牛后便去赶早市卖画了。 她在十字路口占了一小块干净的地,将美人图展开,用四颗小石子压住四角,自己安静地坐在画的后面看话本,一旁立着一块牌子,上书:贱卖牡丹,二十两银子,不二价。 之所以“卖”怡红院的牡丹,而不是杜鹃、月季、芍药或者其他的“名花”也是有缘由的,宣竹的美人图本就与牡丹有六分的相像,经过渔舟的润色和修饰后,像了八分,一般人自是无法分辨是不是牡丹本人了。至于宣竹为什么一出手就画牡丹,或许是因为牡丹身上有着美人所共有的特点,或许是二人曾相识,渔舟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既然是美人图,那自然是要美到极致,只见玉/兔东升,庭院中有一翩翩起舞的美人,长袖慢遮,只隐约地露出半张脸,狭长的睫毛似乎能一根根数清,流转的眸光璀璨欲滴,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更为传神的是美人宛若迎风飘曳之状,衣褶飘举,线条遒劲,具有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效果,似乎随时会从画中飘出来一般。美人旁边是一树梅花,寥寥数笔,勾勒出落英缤纷,寂寞无主之境,使人怜惜,使人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整幅画风采盎然,碧罗为衣,颇得“吴带当风”之致。画的左边还题有一首词,正是李白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整首词一气呵成,一手漂亮的狂草令人叹为观止,笔势连绵回绕,字形变化繁多,左驰右鹜,千变万化,如游云千万朵,如岩石压顶,如利剑锋芒,极诡异变幻之能事。 画卷的右下方用蝇头小楷写着“江南老妪”四个字,这与时下的文人墨客习性极为不同,因为没有私印,落款的方向也相左了。 画美、词美、字美,意境也美,自然可堪高价,但是二十两银子足够令大部分的人望而却步了。因此,围观的人很多,想买的人却没有几个。 渔舟也不着急,安静地看自己的话本,对于那些几次三番想跟她讲价的文人,也不生气,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对方,眸光淡淡,笑容淡淡,即便不发一言,也自有一股泠然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渔舟也没打算能够很容易地就卖出去,日头渐高,晌午渐近,她估摸着可能要无功而返了。收了话本,开始慢慢地卷美人图,打算回客栈,再不回去,恐怕就得在宣阳城再歇一宿了。 忽然,一个七尺大汉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满脸络腮胡,宛若刀枪林立,令人难以猜测出他的真实年纪,与他那粗犷的容貌截然相反的是低沉浑厚的嗓音,他伸手止住了渔舟继续收画的动作。 渔舟挑了挑眉,面露疑惑。 “还没……还没看完呢。”他摸着鼻子略有几分窘迫地道。 渔舟眸光一冷,收画的动作更快了。 “哎……爷跟你说话呢,别……别收那么快啊。”他一把扯住了渔舟的衣袖。 “大叔,你到底买不买?”渔舟那双灵动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咳,咳,爷刚及冠,没那么老。”大汉眸光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画。 渔舟懒得理会他,袖角一甩,挣开他的手,利落地将画卷完全收了起来。 “买,买还不成吗?”大汉急道。 渔舟将手掌摊开,递到大汉的面前做了个讨银子的手势。 大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边往怀中掏银子,一边低声嘟囔道:“爷怎么看着,跟牡丹不是特别像啊,牡丹的鼻子更挺一些,眼睛也更狭长些。” 渔舟当做没听到,等银子到手后,才回眸灿然一笑:“您应该是牡丹的常客吧?您去怡红院是不是都是夜里?牡丹姑娘是不是都是盛装打扮?大爷您见过她的素颜没?” “那你见过?” 渔舟挥了挥手,飞快地钻入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口围观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一个青衣小厮满头大汗地跑到买画大汉的身边,气喘吁吁地道:“少爷,您下次能不能走慢点。咦,这不是牡丹姐姐麽?” 眼尖的小厮立刻瞄到了画卷上的美人图,立刻又道:“您若想见牡丹姐姐,直接传唤她就行啦,拿她画像作甚?您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大汉一巴掌拍在小厮的后脑勺上,取笑道:“你以为爷的眼光跟你一样啊?” “欲盖弥彰。”小厮嘟囔道。 “小叔寿辰将至,估计他会喜欢这画上的字,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吧。”大汉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小寒,爷交你一个重任,待今夜牡丹歇下后,你替代爷去看看她是不是跟画中的美人长得一模一样。” “牡丹姐姐会杀了我的,您这是想要我的小命吧。”小寒脚下一趔趄,捂着耳朵逃开了,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4章 夜话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满载而归,迎接她的是竹大少风雨欲来的臭脸。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渔舟多少摸清了他的臭脾气,隐约知道他大概要拿“夜不归宿”和礼教来说事了。 渔舟故意装作看不懂,心中默念着《倚天屠龙记》里九阳真经的口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宣竹也真能忍,时不时拿一双寒浸浸的眸子盯渔舟,想要用强大的气势逼她道歉,就是不开口说话。 可是,宣竹不懂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道理,所以二人一直冷战到晚膳之后,他生着他的闷气,她哼着她的小调。 渔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脚步轻盈地往隔间走去,准备好好睡一觉。由于某人难看的脸色,笔墨纸砚自然也没给他。对于生闷气的人,渔舟自有对付他的办法,让他闷几天就好了。 “你给我站住!”宣竹终于忍无可忍了。 “作甚?竹大少想帮我擦头发还是怎滴?”渔舟果然站住了,还慢慢地挪到了榻边。 “你昨夜没回来。”宣竹冷冷地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语调中隐隐带着控诉的意味。 “你又不是没断奶的孩子,我为何要赶回来?”渔舟淡淡地道。 “你……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夜不归宿!”宣竹紧紧地攥紧身下的床褥,额角青筋暴起。 “是,那又如何?”渔舟轻笑道,“竹大少想数落我不知廉耻还是不守妇道?有本事你把我休了呀!宣竹,老娘告诉你,老娘就是一个无知的村妇,别拿大家闺秀所谓的那些三从四德来约束老娘!大家闺秀是怎样养成的,你不知道麽?人家三岁开蒙,七岁作诗,老娘那时候还在玩泥巴!人家自小锦衣玉食,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奴仆成群,老娘吃的是野菜,喝的是西北风,还得养家糊口。竹大少你见过那个大家闺秀是要养家糊口的?你告诉我,让我也学习学习!还有,竹大少你坐过牛车从桃花村去宣阳城麽?你自己能当天去当天回麽?夜里赶路,若是被狼叼走了,谁给你买药,谁给你买棺材板?宣竹,老娘告诉你,老娘就是一个村妇,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你若不能忍受,那趁早说清楚。吃我的,喝我的,还想给我脸色看,你真是活腻歪了还是读的书都被狗吃了?” 她明明是言笑晏晏的样子,可那犀利的言语如刀,一点点的刺入到宣竹的内心深处,她就像个刽子手,一旦举起屠刀,刀刀见血,丝毫不留情面。 “你……你别说了。”宣竹节节败退,被刺得完无体肤,只能低声讨饶。 “俗话说,自知者明,下次竹大少摆脸色给老娘看的时候,请先看看自己的处境!若不用老娘说,竹大少就能懂生活的艰难,老娘也不愿意浪费口舌。”渔舟缓了缓语气,自顾自地擦拭头发。 “我……我会改的。以后……以后日子好过了,我……我总不会忘记你的。”宣竹低声呢喃。 渔舟扯了扯嘴角,丝毫没往心上放,淡淡地道:“不用你记,把银子还给我就行了!” 宣竹低低地叹了口气,自那个雨夜之后,眼前的人就掉入钱眼中了,一说起银子,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似乎把曾经对自己的痴缠全都转到银子上面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觉得银子俗不可耐对麽?可是,就是这些俗物养活了你,你叔叔婶婶也是因为这些俗物把你害到这步境地!”渔舟笑眯眯地道。 她似乎意识到这话太沉重了,转身回了隔间,将那套文房四宝取了出来,用棉衣包裹着一并扔给了发呆的竹大少。 宣竹一把抱住,打开棉衣,闭着眼睛一件件地抚摸过去,动作轻柔地一如抚过情人的眉眼,这样材质的文房四宝曾经自然是不够格出现在他书房的,可是经历过那样的大起大落后,却再也没想过还能重拾它们。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辛酸,这种复杂的情绪逼得眼底出现了酸涩的湿意,他抬手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眼角的泪迹。 渔舟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用感激我,这是卖画的银子买来的。” 也不等他回话,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这次去宣阳城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银子,掰着手指一一清点,神情再认真不过,那数了又数、算了又算,来回倒腾的样子实在是让宣竹看不下去了,只能帮着她一件一件地计算。在宣竹看不到的角度,渔舟悄悄勾起了一个得逞的微笑,心想:哼,就算你不当家,我也有办法让你知道柴米贵。 渔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伟大的人物,因此从不在宣竹的面前遮掩生活的本来面目。想要让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认识生活的艰难,只有让他感同身受。 “一层秋雨一层凉,眼下天气越来越冷,咱们的屋子不庇风雨,再修葺一番才好,被褥、棉衣也都该添置了;你的病也该请大夫再来看看才好,该换药就换药,如若还不见起色,那就换大夫;等你的身子好些,去书院读书才是正经事。你看,这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需要使银子?这样吧,你读书累了就作画,既可以缓解疲劳,也可以换些银子补贴家用。我呢,去山上寻些药材来卖。你觉得怎样?”渔舟偏首笑问。 分工明确,并没有问题,宣竹点了点头。此后竹大少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在渔舟若有若无的循循善诱中,将宣阳城中青楼里出名的美人画了个遍。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对于宣竹来说,若能使身体好起来,若能够去书院读书,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若家中未曾遭逢变故,恐怕早已在那条大道上走很远了。如今,虽然身处陋室,虽然食不果腹,虽然难以企及,但是还是如同黎明的曙光般瞬间照亮了宣竹灰暗的世界。他不知该如何去掩饰自己的激动和欢喜,只能直勾勾地盯着渔舟。 “听说你现在是秀才身份?”渔舟又问道。 “是。”他低低地应道。 “明年八月恰逢乡试,你也去吧。”渔舟轻描淡写地道。 宣竹一把攥住渔舟的手腕,颤声道:“你……你当真让我去?” “作为读书人,你这样动手动脚,真的有辱斯文。”渔舟摇头失笑道。 宣竹执拗地抓着她的手,执着地想要个确切的答复。 “作为交换条件,你得教我识字,如何?”渔舟正色道。 “好。”宣竹松了手,神情中流露出似放心,又似失望的复杂。 渔舟自然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她本就是故意要给他留下有所图谋的印象,这样既可以遮掩自己识字,日后与他分别时也不会留有太多羁绊。 “待你考中举人,有个识文断字的丑妻,不知算不算是你的体面?”渔舟轻笑道。 “教你识文断字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你不要多想。”宣竹扫了她一眼,垂眸轻声道。 “大部分人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之后又做些什么你想过没有?是升官发财,还是为国为民?若想升官发财,又如何敛财……额,咳咳,错了,生财有道?若想为国为民,又该如何安邦治国?”渔舟又道。 “这些,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宣竹抬眸,幽深的目光紧紧地锁住渔舟。 渔舟微微一惊,知道自己差点露馅了,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狡黠地问道:“戏文里不都是这么说的麽?不然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哪懂这些?” “你去哪看的乱七八糟的戏文,以后别再说了。”他敛了眸光,又垂下了眼脸,拿起剪刀侧身去剪桌上油灯的灯芯,在壁上投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多年之后,渔舟回忆起这段对话,发现自己有未卜先知的天分,竹大少果然没有成为两袖清风的清官,她丝毫不承认是因为与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功劳。 渔舟觉得自己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起身道:“你别熬太晚了,也早点歇息吧。我不担心你熬坏了眼睛,只是心疼买油灯的银钱。” 竹大少自动忽略了她后面那句不中听的话,抬起深如幽潭的双眸,轻声道:“你……你留下吧。” 渔舟微微一怔,回眸浅笑:“竹大少,不必为了一套文房四宝便委身于我。” 宣竹伸出手想拉她,可清风过处,只留有她清幽的发香。 当夜,宣竹没有像往常一样挑灯夜读,可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他枕着渔舟新买的棉衣,她的一言一语都在脑海中变得生动无比,那些冰冷的语句,那些无情的冷嘲热讽似乎都变得有温度了。同时,竹大少也深刻的意识到渔舟是真的变了,性子变得难以琢磨,心思变得七窍玲珑。若是以前,她给自己买了新衣,一回来立刻便会逼着自己换给她看,而今天她竟然只字未提,真是奇怪。后面自己试探着留她,竟然也被拒绝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于是,竹大少一面觉得女人真是善变,说不爱便不爱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问自己是不是女人一旦舍弃了情爱,就会变聪明很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5章 土炕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朔风四起,层林尽染,草木凋敝,这些渔舟都不关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自然更迭,草木荣枯自有它的轮回,渔舟没那个闲情去悲春伤秋。她对季节的敏感来自于切身的感受,这一天冷似一天,冬天还没来临,渔舟已经被冷得没脾气了。 清晨,寒风扑面,院子里的树木从根到梢挂上了一层霜,野草也裹上了银装,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屋檐上茅草那就更不用说了,太阳出来后闪闪发光,简直能亮瞎人的眼。这些渔舟都能够忍受,让她无言以对的是井水结冰了,每日打水都得先“做热身运动”——拿竹竿敲冰块。每天打水回去,鼻子冻得通红,手指、脚趾冻得失去知觉,全身直打哆嗦,像打摆子一样。这还不是令她最难以忍受的,渔舟最难熬的是夜里,被褥摸过去冷得像玄铁,深夜之后还会覆上一层薄霜,她本就体寒,这样一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夜里睡不安稳,白日自然无精打采。 渔舟觉得这日子简直是没法过了,由于心情郁卒,接连几日都没上山。竹大少也有所察觉,时不时地用深沉的目光瞅她,偶尔露出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古怪神色。 第三日夜里,竹大少“大发慈悲”地留她睡外面的大床,渔舟瞅了瞅某人那瘦骨嶙峋的身板和暖和程度与隔间相差无几的床榻,毫不犹豫地给竹大少留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诶,盖两床或者盖一床、垫一床会比现在暖和很多的。”竹大少不死心地挽留道。 “算了吧。”渔舟拒绝得很彻底。 这是竹大少第二次被拒绝了。 次日清晨,渔舟打完水回来,直接冲到宣竹的榻边,咧着嘴将冻得通红的双手伸入了被褥中,不料正触碰到竹大少的大腿外侧。隔着亵/裤都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冻得宣竹也不由打了个哆嗦,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捂热那双小手,不想却在被褥中捞了个空。 “你怎么就那么倔呢?”宣竹低声呢喃了一句,饱含无奈,不知他指的是昨夜,还是刚才。 竹大少的心思,渔舟一向懒得去猜,她跺了跺脚,握着手哈了几口热气,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灶台旁。 早膳之后,太阳慢慢升起,晨霜渐渐融化。 渔舟搬着脚盆在院子里洗衣服,确切地来说是在洗她自己的衣服,竹大少的衣服不在她的考虑之中。竹大少可以不做任何家务事,但自己的衣服得自己动手。事情的起因还得从那次雨夜过后说起,竹大少将自己衣服和渔舟的放在了一块,渔舟一件件地扔了出来,冷笑道:“都说夫妻应该同甘共苦,老娘负责养家糊口,你是不是该负责洗衣做饭?” 竹大少默默地搬起了脚盆,自那以后就没停下过,因为倘若他自己不洗,渔舟是不会理会的。 阳光正好,宣竹搬了一把椅子在院子里看书。 “竹大少,你们府里是不是有暖阁?”渔舟突然问道。 渔舟现在变得不爱和他说话,每次开口必然有缘由,所以竹大少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淡淡地“嗯”了一句。 “哦,这样啊。”她突然地笑了,开心地只见牙不见眼。 宣竹被她灿然的笑容晃花了眼,不由温声道:“怎么了?” “那竹大少知道怎么盘炕麽?”她笑吟吟地道。 “我曾见过府中瓦匠怎么做暖阁……”宣竹心思一动,眸光微转,“至于盘炕?那是什么东西?爷怎么会知道!” 他神色中的微妙变化自然没逃过渔舟的眼睛,她嘲笑道:“不是说读书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麽,亏得某人还自称是个秀才呢!” 说完,她便端着脚盆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只不过竹大少榻边的书卷不知为何全变成了冰冷的竹简,早膳是清汤挂面,午膳是清汤挂面,晚膳还是清汤挂面,不知道是不是竹大少的错觉,连药中的黄连似乎也越来越多了。 渔舟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不,一个字都没有。 第五日,竹大少拨弄着碗里漂浮的面条,尝试着跟对面锱铢必报的女人商量:“我们……我们能不能不再吃面了?” “那竹大少想吃什么?喝粥?”渔舟冷冷地道。 竹大少想起这几日嘴里寡淡的味道,勉为其难地道:“那就喝粥吧。” 于是,第六日,早膳、午膳、晚膳全都变成了清粥,可以照出人影的清粥。夜里竹大少抱着空空如也的腹部,终于深刻认识到自己错了,不该得罪那个小祖宗。 “小舟,我见过瓦匠如何砌暖阁,虽未见过如何盘炕,想来应该是相差不远的。”这是一脸菜色的竹大少第七日清晨的开场白。 渔舟停下手中数米的动作,望着他淡淡地道:“你在顾虑什么?” “哪……哪有?”宣竹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渔舟挑了挑眉不置一词,回首继续数米。 “若是……若是请人来盘炕……”宣竹艰难地道,“我们……我们分房睡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在竹大少所受的教育中,不能管束自己的妻子是家丑,而家丑不可外扬。 渔舟失去了数米的兴致,走到宣竹面前,毫无形象地脱下鞋子,指着脚背上的冻疮,冷笑道:“请竹大少睁大眼睛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戏文里有个词好像叫‘因噎废食’,竹大少能帮我解释解释它的意思吗?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谁都对你的私事感兴趣麽?” 宣竹别开眼睛,苦笑道:“你……你怎么就不愿意跟我睡一起了?” 渔舟稍稍扯开衣领,指着脖子上淡紫色的掐痕,微笑道:“老娘平生最看不起对女人动手的男人,这个答案,竹大少还满意麽?” 宣竹顿时觉得又苦又涩,难堪地低首道:“我……我会尽快画出暖阁的图纸。” “今晚吃肉。”穿鞋、拢紧衣领,渔舟也丝毫不拖泥带水。 渔舟觉得竹大少身上有着文人的通病——迂腐,这是病,得治,趁着还没病入膏肓。 过了两三日,宣竹将暖阁制作图纸交给了渔舟。官署大堂设案之阁或富贵人家设炉取暖的小阁颇为考究,造价成本也颇高,自然不适合渔舟的茅屋。于是,渔舟结合了北方火炕的构造,留下了主要部分,做了大量删改,既保留了它原本的保暖的功能,又节约了材料,还使得其简洁、方便。至于它可不可行,能不能建,这就得看瓦匠的技艺了。 接下来是找瓦匠,这个比较容易,王大牛的父亲王铁牛曾经就是个瓦匠,后来因为从高处跌落摔断了腿,家里没了进项,大牛家也就渐渐一日不如一日了。幸而王大娘足够彪悍,撑起了整个家,否则渔舟早就一命呜呼了。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渔舟的寡母去得早,她从七八岁就开始你吃“公粮”,王大娘见她可怜,对她的救济最多。至于父亲,那是什么物种,渔舟从来就没听说过。 因此,早早用过晚膳,天刚擦黑,渔舟便出了门往大牛家去。乡野人家白日要出去干农活,找人只能在夜里。 大牛家与渔舟的茅屋离得不算很远,隔着几个田庄,约莫一刻钟的脚程。 渔舟慢慢地穿过田野,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了,留下一排排整齐的跟和一堆堆的稻桔,顽皮的知了躲在稻桔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知了,知了——” 不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还有影影绰绰的归人,显得很寂静,又透出几分热闹,那是人间烟火的点缀。 渔舟刚进院子,立刻传出一道热情的招呼声:“小舟过来啦,快进来!” 嗓门很大,中气十足,像男人似的,正是王大娘。 “婶子,叔!”渔舟应了一声,又冲屋里坐在昏暗处的王铁牛笑了笑。 “小舟来了啊!”身后突然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干农活回来的王大牛,肩上的锄头都还没放下。 “大牛哥真勤劳。”渔舟赞道。 “他也就空有一身蛮力了。”王大娘谦虚地应道,神情十分愉悦。听到别人赞扬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十分高兴。 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看来一家人还未用饭。 “小舟吃过饭没?”王大娘热情不减地道。 “已经用过了呢。”渔舟笑应。 “来叔这里可不用讲客气。”面冷心热的王铁牛硬邦邦地道。 “我省得,叔叔和婶子不用麻烦,趁热先用饭吧,我就过来坐坐。”渔舟道。 虽然说不用麻烦,王大娘还是给渔舟倒了一杯开水。 “你这孩子呀,最近不知怎么的都不爱来婶子这边了。”王大娘笑着数落道。 “这不是来了麽,您别嫌弃才好。”渔舟笑嘻嘻地道。 “你家那个书生还好吧?”王大娘又关心道。 “还是老样子呢。” “家里若是没吃的了,可别藏着掖着,一定要说出来。”正在用饭的王铁牛插嘴道。 “家里不缺吃的呢。”渔舟不好意思地应道。 等大牛一家三口用过晚饭,渔舟才局促着说了自己的来意。王铁牛没答应,也没拒绝,说得先看看图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6章 烧炭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王铁牛果然未食言,第二日大清早就拄着拐杖过来了,随行的还有王大牛。 村里的汉子大都是老实人,干活也特别实在,一般早上会先干一两个时辰的活,然后再用早膳。渔舟自然不兴这一套,招呼他们先用了地瓜粥,刚开始二人不答应,渔舟笑眯眯地道:“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两个老实人到底敌不过渔舟的尖牙利齿,破了例,连竹大少都频频侧目看她。 膳后,渔舟也不与他们客气,拿了图纸与王铁牛探讨,清晰地表述了自己的需求,王铁牛频频点头,时不时地发出惊叹。王铁牛不愧是老师傅,等她说完就收了图纸,吩咐王大牛去挑石头和黄泥。 首先动工的自然是渔舟的隔间,她麻利地将隔间里的衣物和被褥抱到了竹大少的床榻上。那时候竹大少天真地认为渔舟夜里会睡在他榻上,结果渔舟晚上去了王大娘家。 做完这些,渔舟需要做的便是洗衣服和准备午膳、晚膳了。上回去宣阳城买的五花肉还剩一小块,正好用来炒菜,野菜也还有一盘,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山鸡,再加上一碗鸡蛋汤,这样就显得极为丰盛了。 吃了几日清汤面、寡水粥的竹大少看着心中颇很不是滋味,可又不敢去招惹渔舟,只能默默叹息。 午膳王铁牛父子吃到了肥而不腻的猪肉,简直是人间美味。很久不沾油荤的王铁牛虽然觉得好吃得舌头都快吞下了,还是忍不住板着脸说渔舟不会持家,顿时把渔舟弄得哭笑不得,那可是这个家偶尔用来打牙祭的,自己平时哪敢这么败家啊。 前后花了五日时间,渔舟脑海中的的菜样也差不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两个炕终于盘好了。渔舟暗自松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不会冻死在这个冬季里了。 王铁牛没要工钱,这在渔舟的意料中,她也没执着,只是把盘炕的图纸塞给了王大娘。这个年头谋生并不容易,王铁牛自从受伤后,寻他做活计的人就很少了,王家也只是勉强能喂饱肚子而已,王铁牛若能出去给人家盘炕,定然会让那个家好过一些。 渔舟“投桃报李”的大方举动,王家十分感激自不用说,也让竹大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打量了半晌。宣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喜欢那火炕的,夜里读书身下不再是冷冰冰的褥子,而是透着微微的暖意,经年累月的咳嗽似乎也好了几分,自然舒服得不是一星半点儿。有时阴雨连绵,宣竹便不分日夜地待在炕上,渔舟有时候真怀疑竹大少会不会状元还没考上,那双腿就先废了? 火炕盘好了,新的问题又来了,该烧什么?稻桔太不经烧了,木头渔舟又砍不动,就算能请王大牛帮忙,那也不好意思经常麻烦人家啊。渔舟寻思着该烧炭才好,可是她去村里转了一大圈发现根本没有人家用炭,她盘敲侧击,别人都说那是城里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好东西,而这次问家里的那尊“大佛”,结果也是一问三不知。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渔舟再一次默默地安慰自己。 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渔舟只好厚着脸皮再一次去了王家。她本来只想借用王大牛一个劳力,没想到王铁牛一听说她要烧炭,二话不说就出动了一家三口,还坚持在自己家吃饭,这让渔舟很不好意思。 这还不够,平日“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竹大少也表示自己身体好了一些,想跟着她去山里走一走。 进山伐木,无需择良成吉日,但必须是艳阳天,所以一连等了好几天。如此一来,九月的尾巴呼啸而过,转眼便到了十月,进入了冬季。 一行五人带了午饭浩浩荡荡地进了后山,行了半个时辰的路,选了一个较通风、干燥的上岗为目标,渔舟仔细地将择址挖窑孔、砍树锯木、装窑、烧窑、封窑和出炭等几个环节讲解了一遍,然后做了简单的分工,王大牛、王大娘砍树木,王铁牛、渔舟挖窑孔,竹大少监工。 在挖窑孔之前,渔舟先教王大娘母子如何选木,须碗口粗细,足够结实,斩头去梢,将中段砍成五尺来长,这比平日砍柴讲究许多,但不难,她示范了一次后,王大娘母子就懂了。 渔舟从山腰垅坡里跳下来,王铁牛已经在岗头垅背稍微平坦之处用锄头划一个大致的轮廓,正慢慢挖圈内的沙石泥土。 五人中数竹大少清闲,他半倚在一棵梅花树旁,梅树叶儿还未生长出来,但是已经抽出了朵朵五瓣花,寒梅点点,花香淡淡,轻柔素雅。树旁的那人眉目如画,闲雅之姿足以入诗入画,宛若吸收天地精华而幻化成人形的梅树精。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恍然明白自己成了多余之人,只好讪讪地走到渔舟身边。 在外人面前,渔舟还是足够给他情面的,指了身边的平坦之处,淡淡地道:“你去把大娘他们砍好的树拖到这儿堆成一块吧。” 碗口粗的树木说不上重,但是对于没干过农活的竹大少来说却不是闹着玩的,但是好在他好面子,自己领的活,很累也不吭声。 王铁牛自然知道他不是干活的料,扫了一眼竹大少摇摇晃晃的样子,忍不住对渔舟轻声道:“你还是让他歇着吧。” “我也没想他能干多少,总比闲着好。”渔舟低声应道。 “读书人怎么做得了这活呢?”王铁牛叹息道。 “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不也得吃饭麽?读书人若能不吃不喝,我每天给他上三炷香供着都可以。”渔舟轻笑道。 “你这孩子。”王铁牛无奈地摇头失笑。 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渔舟与王铁牛挖出了一个高约五尺半,宽六尺左右的土窑,并在四周靠边沿之处留好了四个烟囱洞和一个观火眼。王大娘母子更是厉害,砍了一堆人头高的木头。 夜里梳洗之后,宣竹趴在床上连伸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他咧着嘴问道:“你哪学来的烧炭法子?” “瞎想的,人嘛,一旦闲起来就会胡思乱想,就像以前我想的是如何勾 引竹大少,现在我想的是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渔舟微笑着睁眼说瞎话。 直觉告诉宣竹,眼前的这少女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可又让人找不出真凭实据,真是狡猾。 “今夜你别看书了,明日也别去了。”渔舟温声道。 “为什么?”竹大少瞪着迷蒙的眸子。 “你明日就会知道原因了,嘻嘻。”渔舟狡黠地笑道,像一只可爱的狐狸。 第二日,竹大少果然知道了缘由,腰酸背痛得没爬起来。渔舟等四人进山砍了一天的树,劳累自是不消说。 不得不说竹大少是一个十分有恒心的书生,第三日又跟着渔舟进山了,正赶上装窑。渔舟指挥着大牛将树木一根根地拖进窑里,从里到外,按一定的层次排列于窑孔之内,把含有松脂的、容易燃烧的松木段放在引火口。然后在排列着的木段上端盖一层厚厚的柴草,柴草之上再覆盖黏性度较高的黄泥,要有一定的厚度,先用脚踩,再用长木棍子不停捶敲,直至黄泥光滑油亮为止。 装完窑后,点火烧窑,先用干柴引燃,塞进窑口洞里,用干柴烈火烤里面的木段,从湿烤到干,渐渐地松木段也开始发出火苗,燃烧起来。慢慢地,炭窑冒出带有水汽的白烟,然后渔舟吩咐收工,打道回府。 “这样就行了?”大牛惊疑地问道。 “还早着呢,要等烟囱里的白烟变黄,再变青,然后烟几乎是看不见了,往上冒着的是青纯的气,就可封窑了。封窑七天后方可开窑透气,再冷却三天,就基本告成,估摸烧一窑木炭前后需半月之多呢。”渔舟笑道。 接下来,渔舟每日都要去土窑看两回,大牛和竹大少成了她的尾巴。 等到取窑出炭那天,五人都起了个大早,带着布袋怀揣着期待急匆匆地进了山。渔舟蹲着身子打开窑门,一股呛人的烟气扑面而来,令她咳嗽不止,她赶紧把嘴闭住,满脸憋得通红,弄得她咳嗽也不是,憋气也不是。 “小舟,还是我来吧。”大牛赶忙道。 宣竹懒得说她,直接伸手扯住她的胳膊拖到了一边。 “诶,你这是做什么?咳咳……咳咳,大牛哥,小心烟,注意闭气!咳咳……”渔舟弯着腰大声呼道。 宣竹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好嘞,小舟,我做事,你放心!”大牛弓背屈膝,在挥汗如雨中把一段一段乌黑发亮的木炭从窑内捞了出来。 “唔,成了!”王铁牛拿着木炭难掩一脸的喜悦之情。 “还是小舟能行!”王大娘也笑容满面地赞道。 过了好一会儿,渔舟缓了过来,拿起一截木炭递给旁边的“谪仙”挑眉不无得意地笑问:“如何?” 竹大少倒也不嫌弃那乌漆墨黑的样子,伸手接过,认真打量了一番,嘴角浮起一丝浅淡地笑意:“唔,尚可。” “算你识相!”渔舟愉悦地勾了勾嘴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7章 读书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烧好的那窑木炭,渔舟将大半送给了王家,自己留了一小半。她担心王铁牛一家为了挣钱将烧炭的法子传了出去,引来村民大量砍伐树木,又耐心地给王铁牛一家三口普及了过度伐木会使森林变成沙漠的知识。渔舟讲述这些的时候,竹大少听得很认真,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亮得惊人。 等木炭搬回家,冬季的第一场雪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渔舟将自己裹成了“大粽子”,恨不得学青蛙冬眠,再也不愿出门。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煞是好看。但是风景再美,看多了总会失去兴致。渔舟裹着棉衣去王家串门,大牛去打猎了,王铁牛在编篮子,大娘在纳鞋底。村里其余人家也相差无几,男人狩猎,女人大都织毛衣、纳鞋底、缝补衣物。 渔舟觉得无趣得很,她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从未做过针线活,也不觉得自己会有那个天分,她拿不了针线就像竹大少打不了猎一样,都是硬伤。 可是冬季才刚刚开始,还有那么漫长的日子当如何度过呢?而且,家里也并不因为天气的寒冷可以省下一日三餐,渔舟觉得想方设法赚取银子才是硬道理。至于用什么办法赚,她暂时还没想好,倒是让她想起了竹大少曾答应教她习字的事情。 在正式“启蒙”之前,渔舟选了一个雨雪较小的日子又去了一趟宣阳城,冬日存粮、冬衣棉被自是不消说,又买了一套拙劣的文房四宝以及启蒙书籍。当然陪她进城的依然是王大牛,她回来时竹大少的脸色也依然不好看,但到底没再冷言冷语。 此番进城,渔舟还获得了一个意外之喜——渔舟将竹大少的美人图卖到了书肆,而那书肆的掌柜不仅收美人图,私下还收春 宫图,恰巧被渔舟撞了个正着。由此,渔舟仿佛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江南老妪也在那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早上喝的是粥,还未到晌午,渔舟已觉得腹中空空如也,这是许久不沾油腥之故。她一边思忖着该如何改善目前这该死的生活,一边往往炭火中扔着板栗。板栗虽然难以果腹,可是蚊子肉再小也是肉,不是麽?那只被她捡来的鱼鹰本是倚在她腿脚边昏昏欲睡,这会儿也被板栗的香味勾出了馋虫,精神抖擞地啄着她的裤脚。 渔舟觉得有意思得紧,从拨开的板栗中捏了一小块放到它面前,它不仅马上张嘴吃了,还歪着脖子将脑袋往渔舟的掌心蹭了蹭,十足的讨好意味,狗腿得很。渔舟一乐,投喂得愈发起劲了,一人一鹰玩得不亦乐乎。 自下雪后,她便不怎么出门了,除了隔三差五会去山上看看埋下的陷阱是否有捕获到猎物。整个人似乎也失去了生气,坐在火堆旁懒洋洋的,一出神便是半天。同一屋檐下的宣竹怕她闷出病,几次三番尝试着与她说话,她依然爱答不理,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小舟,你去把第三层书架上的第二本书拿过来。”宣竹板着脸道,虽然明知道使唤不了眼前这女人,可竹大少依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果然,渔舟置若罔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连眼皮都没抬。 “我教你识字。”竹大少再接再厉。 “什么书?”渔舟扭过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总算给了竹大少一张正脸。 “《女诫》。”宣竹淡淡地道。 “那是什么鬼?”渔舟掰开一颗板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半,给鱼鹰投喂了一半。 “女四书之首。”宣竹知道他若是不回答,渔舟肯定是不会挪动步子的。 “启蒙书不应该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麽?”渔舟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 “那是男孩用的。” 宣竹让渔舟学《女诫》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这些日子渔舟桀骜不驯的性子他算是彻底领教了,既然她说要学识字,那么顺水推舟地让她学会如何顺从自己那是再好不过了。 “为何男孩和女孩的启蒙书不一样?”渔舟可不是好糊弄的。 “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宣竹放下手中的书卷认真地言道。 渔舟自然知道这话的意思,可她不是得装作不识字麽,于是理所当然地皱着眉头吐出三个字:“说人话。” “男女有别。”竹大少忽然觉得渔舟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更可爱。 “男女怎么个有别法?”渔舟偏首似笑非笑地道,眸光潋滟。 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其实心中早已了翻了天,她就不信对面这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能够跟她讲男女之别。 竹大少一愣,继而摆手:“说了你也不懂,快去拿书吧。” “别敷衍老娘,你不是我,怎知我会不懂?”渔舟继续发挥自己的勤学好问。 竹大少又是微微一愣,他记得《庄子·秋水》记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曾发生过如下对话: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 眼前的女子虽然时常露出一副粗野懵懂的样子,自己却是越来越不敢看轻,明明近在眼前,却宛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近日也曾不止一次地拿言语试探过,可终究是一无所获,到底是真是自己想多了呢,还是她道行太深? 宣竹回过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起了辩驳的心思,漫声道:“妇者伏也,伏于夫也。为夫让你拿去就是,问那么多作甚?” 渔舟望着这个自称为夫的未成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驳斥道:“戏文里说,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戏文里还说,夫妇者何谓也?夫者扶也,以道扶接。妇者服也,以礼屈服。夫扶妻齐。老娘是个粗人,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不知道竹大少能否为我解惑?” 宣竹心中微微一动,她所说的这两句话皆出自《白虎通》,府中曾有先生极为推崇此书,多次赞曰‘前朝崇尚经学,咸兢兢守其师承,古义旧闻,多存乎是,洵治经者所宜从事也’。她怎会知道《白虎通》?时下戏文都说得如此深奥了麽? 他心中闪过数念,面色却不显,只是似笑非笑地道:“小舟,你何时去哪听了这样的戏文?” “前几日去宣州啊。”渔舟眼睛也不眨地应道。 “下回你再去听戏文时,带上我吧。”宣竹淡淡地道。 “你这身子金贵得很,待在屋里好好将养才是。”渔舟扯了扯嘴角,一本正经地胡扯。 “你方才说,妻者齐也,我又何来金贵之说?前些日子去山中走了几次,身子轻快了不少。日后,自然也是多出去走走好。”竹大少不依不饶。 “哦,那好吧。”渔舟讪笑道。 “既然你不愿学女四书,我也不强人所难。”竹大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留意这个身边人,坚信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小舟,你去将第一层书架上的第五本书取过来吧。从今日始,你每日花半个时辰跟着我读书习字。” “嗯,好。”渔舟露出恰如其分的惊喜之色,快步去书架取了书,目光一扫,是一本陈旧的《三字经》,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三从四德,学啥都好。 宣竹将渔舟招到他身边,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两人挨得很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变声期的低沉与清越,别有一番韵味,压在书籍扉页上的手指白皙且节骨分明,若不是指甲片上沉淀的青灰之色,难以让人相信这双手的主人疾疴在身,积年累月的草药养着他的身子,药香早已渗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因而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是浅淡的香味。 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在耳畔,药香萦绕在四周,对渔舟来说,极为不习惯陌生男子如此亲近,握着衣袖的手指微微使劲,透出几分苍白,嘴里随他一字一字地念着,眼睛看着他手指慢慢移动,脑中毫无厘头地想:“如若不是听他今日读书,倒还真的不会留意到他在变声。自己的口味一向偏重,日后菜还是与他分开的好。可是,中午该吃什么,晚上又该吃什么,明日早上又该吃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渔舟沉浸在世界三大难题之中难以自拔。 宣竹难得见她如此乖巧,心中添了几分欢喜,念了两刻钟歪着脑袋去看她,这才发现难得“乖巧”的某人目光一直在他手指上,那心不在焉的模样,险些气得竹大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竹大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将渔舟那云游在九霄云外的思绪召了回来,渔舟这才收回心思,随着竹大少磕磕巴巴地念了下去。 上午读书,下午习字。读书难不倒渔舟,扉页上的字虽大都是繁体,连猜带蒙总能识个十之八/九。古人习字大都悬腕,渔舟虽及其擅长行草,可惜那不用悬腕,也无需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不过这样也好,索性不用掩饰了。自从毛笔握入手中,渔舟的手腕就颤抖个不停,浓郁的墨汁一点点地在草纸上晕染开,如一只四处爬行的怪物。 宣竹为了不再浪费笔墨纸砚,只得挨到她身后,亲自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他柔顺的头发从肩头滑入到渔舟的颈间,他动,头发亦动,挠得渔舟一阵又一阵地发痒,使渔舟后悔不已。 罪魁祸首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心思却飘得有些远。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包裹着的这只“爪子”,稚嫩且粗糙,清凉入骨,隐隐能闻到皂荚的清香,这双手不够白净,指甲也不够圆 润,握在他掌中显得十分娇小,他却觉得极为顺眼,真是古怪至极。怀中虚抱的女孩,一身带刺,身量却才刚刚到自己的肩头,真不知她哪来的力量居然可以撑起一个家。若是……若是拥紧她,应该是十分契合吧,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滋味,可是她的脾气太坏了。 无人知晓,竹大少虽出身富庶,然自小近身伺候的不是小厮就是嬷嬷,亦是第一次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如此亲近。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些日子与渔舟朝夕相处,纵心思百转千回,不知不觉早已情愫暗生。 而正在努力习字,努力躲避他头发“骚扰”的渔舟,却一心只觉得手腕酸得很,暗中嘀咕身后此人不仅性子生得讨厌,头发也十分讨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8章 情愫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约莫过了四五日,渔舟终于可自行驾驭手中的笔,逃脱了竹大少的“魔掌”。竹大少怀中少了那股浅淡的皂荚味,莫名其妙地觉得怅然若失。 渔舟察觉到竹大少这几日的嗓子愈发沙哑,在膳食上颇用了几分心思,有时自己忍不住口腹之欲,便与他分桌而食,清淡的归他,辛辣的归自己。 宣竹不解其意,频频往她碗中张望。 “你不用往我这边看,竹大少若是吃不惯便自己动手吧。”渔舟淡淡地道,这是第三次接触到竹大少满含怨念的目光。 食不言,寝不语,竹大少自然不会回她的话,只是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寒门学子,三更灯火五更鸡,宣竹亦不例外,每日天还未亮,他便在外间摇头晃脑地诵读了。 渔舟忽而想到这些,复又言道:“这个冬季,早上你别大声诵读了,免得扰我清梦。” 宣竹眉头一蹙,满脸疑惑,他不是一向如此麽,以前不还听她夸过好听麽? 渔舟目光在他面上一扫,淡淡地道:“前些日子,我经常上山,难免会有几分劳累,夜里睡得沉。现在成日待在家里,日子过得很清闲,睡眠也就浅了几分。每日五更便被你吵醒,不是扰人清梦是什么?日日如此,家养的公鸡恐怕也不及竹大少半分。” 说完这些,渔舟无心去欣赏竹大少红白交织的脸色,放下碗,匆匆回了隔间。 近日渔舟总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尤其是胸口,隐隐作痛,一阵接一阵,夜里有时还会疼醒。夜里睡不好,白日脾气自然也不会好。 也不知何故,竹大少似乎突然改了性子,有时渔舟忍不住在言语上刺他几分,他竟然也默不作声。 渔舟解开外裳,隔着亵 衣慢慢地揉着胸口,心中突然咯噔一跳,自己只看到了某人的变声,一直都忘了自己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这时候也是身体发育的黄金时期。胸口疼痛再加上脾气见长,给渔舟带来了不妙的感觉。她一面寻思着再去城中买些女儿家用的东西,一面瞧着自己干瘪的身子,一脸菜色地低声嘀咕道:“怎么会这样呢,不是应该还得再过几年麽?” 看来,生活给二人带来了各种磨难,青春也不期而至。 渔舟脸色不太好,晚膳也只是稍稍用了一点儿,早早地收拾好准备就寝。临睡前,在隔间透着帘子给宣竹说了今天下午来的第一句话:“明日,我要去城里,你有什么要买的麽?” 宣竹放下手中的书卷,温声道:“你不是前几日才去过麽?你……你这几日可是身子有些不太好?” “无碍。”渔舟低低地应了一句。 “那……那我陪你去可好?”宣竹怀着忐忑之心问道。 “等你会赶牛再说吧。” 里面有气无力地传出这句便没了下文,宣竹倾耳等了许久都没再听到动静,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宣竹心浮气躁,临睡前桌上压了一副美人图。 渔舟是隔日的傍晚冒着风雪回到的家,滴水未进便进了隔间蒙头大睡。 宣竹寻了大牛问话,结果一无所获,似乎并无不同。 晚膳是竹大少自己煮的粥,他也只会煮粥。隔着帘子唤她起来用膳,倒是听她模糊地应了几声,却未起身。 宣竹十分为难,想要进去看看,又怕她生气,书生的那点“男女之大防”也隐隐作怪,这样数念一折腾便到了深夜。 直到隔间传出了压抑的痛苦呻 吟,竹大少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了,火急火燎地冲了进去。 但见渔舟咬着被角,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脸色潮 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衣裳紧紧贴在她初现玲珑的身躯上,竟然全被汗水浸染湿透了。身下一片狼藉,点点猩红之色触目惊心。 “小舟,小舟!” 宣竹先是吓得一愣,愣过之后惊慌与懊悔涌入脑海,袭上心头。他一把扯过被褥,裹住虚弱的她,急冲冲地往外冲,跌跌撞撞地想去寻大夫。 屋外的雪在清冷的夜色里透出几分惨白,扛住了深夜的漆黑。 北风一吹,刺骨的寒冷钻入肌肤,唤醒了几欲昏迷的渔舟。 “宣竹,你抱我回去!”渔舟扯住他的胳膊瓮声瓮气地道。 “我带你去找大夫,别说话,乖!”宣竹低头在她耳边温柔地道。 “深更半夜,你带我去哪找大夫?”渔舟攥紧了他的衣襟,“况且……况且,我这也不是病,快抱我回房!” 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呢喃道:“这么烫,果然是烧糊涂了!” “我没病,你抱我回去,我告诉你该如何帮我。”渔舟忽然觉得不仅肚子疼,脑袋也疼得厉害。 “当真?”他迟疑地问道。 “如果不想我死,立刻抱我回去!”渔舟厉声喝道,在他怀中瑟缩了一下。 宣竹这才止步,将信将疑地将她抱回了床上。 渔舟无力地倚在榻上,闭着眼睛轻声道:“你去帮我熬一碗姜汤,我……我白日带回来的包袱里有……有一包红糖,姜汤熬好后放两勺红糖。还有,我……我要洗澡,帮我烧些热水。” 宣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并未松手。 渔舟抬起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扬起一抹虚弱的笑容说道:“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放心,我……我没事,你……你快去吧。” 宣竹往灶膛中添柴时双手还在微微地颤抖,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地浮过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平日那样倔强的人,想不到也会有如此虚弱的时候,真希望她能快些好起来,即便……即便是对自己不假辞色,那也好过这样。她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如何是好?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过半年时光,竟然生出了依赖之心。 渔舟喝过姜汤后浸泡在温热的木桶中,她这才感觉到活了过来,小腹如刀绞般的疼痛总算是压了下来,虽说曾经也痛过,却从未这般猛烈,这般痛不欲生,日后每个月若都像今天这样该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去城里看看大夫,拿些中药呢? 那股肝肠寸断的痛劲头过后,全身透出一股疲乏,不知不觉中困意袭来。 门外全心全意关注她动静的宣竹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焦急。约半刻钟未听到动静后,慌慌张张地冲入了净房。目之所及,木桶中一 丝 不 挂的渔舟正睡得香甜,而洗澡水早已漫过脖颈,即将进入口鼻。 宣竹一把将她捞了起来,脖颈、香肩先后浮出水面,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凹凸有致的胸部亦在水中若隐若现。虽是匆匆一瞥,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脑海中,他忽而想起那日她偏首问‘男女怎么个有别法’时似笑非笑,眸光潋滟的样子,顿时欲念丛生,心跳如雷。 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强迫着自己偏过脑袋,一手抓住她光溜溜的胳膊轻轻摇晃,一手轻轻拍打她的脸颊,面红耳赤地哑声道:“小舟,小舟!水凉了,你快起来穿衣裳!” 渔舟睁开水汽迷蒙的眸子,见到木桶边多出来的人影,立刻醒了七八分,本欲破口大骂,但是看清他的脸和两人的处境后歇了心思,轻声道:“帮我把衣裳拿过来,你出去吧。” 他歪着脑袋,木头人般拿了衣裳,嗫嚅言曰:“你……我……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难不成你还能伺候我穿衣?”渔舟苦笑道,“你出去吧。” “我……我是你夫婿,伺……伺候你穿衣也……也是使得的。”他几乎语无伦次了。 “我好多了,你出去吧。”渔舟正色道。 竹大少如获大赦,落荒而逃。 渔舟强打起精神收拾好自己,被宣竹抱到了他的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宣竹没了读书的心思,轻手轻脚地爬到她身边,侧身将她拥入怀中,慢慢收紧。怀中的女孩呼吸清浅,一呼一吸如羽毛般拂过,柔软而温暖,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就这样找到了流浪的终点。 那夜,宣竹第一次梦中出现的既不是父母双亡时空荡荡的灵堂,也不是沦落街头时路人的嘲笑,而是美人出浴,美人的容颜是他的枕边人。 翌日,宣竹醒来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胸口趴着一颗睡得正香的脑袋,自己宽松的亵 衣敞开着,她的脸颊正贴在赤/裸的心房处。他匆匆扫了一眼便急忙收回了目光,艳丽的桃红之色从耳根爬到脸颊。不觉轻喘出声,眼角的泪痣灼灼其华,娇艳欲滴。他慢慢翻身将她轻轻地放到一旁,伸手往身下一摸触到一片湿濡,霎时久久地呆怔,闪烁的目光中带着迷蒙与不知所措。 渔舟悠悠转醒时,外面的雪花打着旋儿,下得正欢实,榻边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竹大少正在案前看书,手里握着《药典》,时不时咳上一两声。 红豆粥与《药典》说明了一切,就像渔舟嗅到了被褥中那股浅淡的特殊腥味,像栗子花一样的气味。 两人难得心有灵犀,什么都没有说,这样隐秘而羞涩的事情,心知肚明就好。 当天夜里竹大少第三次留宿,渔舟第三次无情地拒绝了他。 宣竹目送着她逐渐隐没在帘子之后的身子,怀里似乎还残留着一抹不属于自己身上的幽香,忽而觉得这空荡荡的屋子冷得很。 渔舟虽然身体里住着一个快而立之年的灵魂,然而并未在花样年华中经历情窦初开,因为那个年纪的她正在孤儿院中为求学与生活而四下奔波。由此,竹大少的一腔幽怨心思,她终究不懂,也不愿去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09章 棒喝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没有人告诉过宣竹该如何去讨女孩子的欢心,就像他不知道为何会对她产生了别样的心思。鬼使神差地,心里住着她,梦里想着她,目光追寻着她,双手也想去触碰她,就像魔怔了一般。 他羞,他恼,他躲,可胸口中那疯狂蔓延的情愫如同受到了阳光雨露滋润般的藤蔓,不停地疯长着,连笔下的诗词竟然也带出了缠 绵与幽怨的味道。 渔舟不解风情,也无暇关心竹大少的阴晴变幻,察觉到他的阴阳怪气后,索性窝在隔间“养病”,连小书桌也一并搬走了,除了一日三餐,几乎不与宣竹碰面。 可是这样一来,竹大少开始了胡思乱想,成日被“她怎么了”、“我方才是不是惹她生气了”、“她怎样才会开心点”此类问题困扰,茶饭不思,衣带渐宽。更无奈的是,竹大少还是个闷葫芦,心中苦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山不转水转,为了成全心底那点隐秘的心思,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竹大少一改往日晨读的习惯,每当渔舟起来做饭时,他便蹲在灶台前添柴,趁着渔舟不注意偷偷打量,暗自欢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月之久,有一日渔舟忽而觉得他愈发弱不禁风了才看出了一点端倪。 渔舟也狠无奈,可也不能不管这个病弱书生,只得放下手中尚未绘完的春/宫/图,抽空疏导这个病书生。 早膳过后,她没有同往常一样立刻缩进自己的隔间作画,而是生了一堆火烤板栗、逗鱼鹰。 竹大少手中握着书,面上一片平静,心中欢喜难以抑制,目光时不时地望向她掌下的鱼鹰,竟暗自生出了几分羡慕与嫉妒之情。 渔舟觉得只吃板栗实在是不够过瘾,又去倒腾了一个地瓜埋入炭火中煨,不经意地一抬头,正好把竹大少痴缠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你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说。”渔舟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并倾身倒了两碗开水。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宣竹心中像打翻了十五吊桶——七上八下,慢吞吞地挪到了渔舟身边坐下,手中还握着一卷书,捏得很紧,指节微微泛白。 渔舟顺手拿了一根树枝,慢慢地拨弄着柴火,心中默默地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毕竟竹大少最近虽有几分反常,但是人家也没明说,若是说太直白了,未免显得自作多情。若是说太含糊了,又怕耽误了他。 这样左右为难的事,真是头疼得很。 渔舟好一阵思量,地瓜都烤熟了还没想出个妥善的说法。倒是她脚边的鱼鹰闻到诱人的香味,眼睛亮得惊人,频频去啄渔舟的裤脚。 渔舟将地瓜拨了出来,微微冷却,顺手掰成了三块,最小的那一块赏给了垂涎三尺的鱼鹰,不知怎么地脑一抽,顺手也给竹大少递了一块过去。 宣竹微微蹙着眉头,目光在烧得焦黑的皮与黄澄澄的瓤之间逡巡,那欲拒还迎的表情很是纠结。 渔舟微微一恼,往他眼前递进了三分:“没下毒,毒死算我的!” “我知道。”他颇为委屈地应了一声,却还是不肯伸手去接,只是偏首凑到渔舟的手边张嘴咬了一小口,不疾不徐,十分斯文。 “你……你这是跟谁学的?”渔舟微微一惊,火急火燎地将手中剩下的那大半快地瓜塞到了他手里。 “你平日不都是这样喂它的麽?”他低头盯着那只吃得正欢的鱼鹰,目光灼灼,锋利如刀。 渔舟一窒,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最近,我见你似乎魂不守舍。倘若你无心读书,药便停了吧,省得浪费银子。”渔舟慢慢地抚摸着鱼鹰的羽毛,缓缓地言道。 “你……”他抬眸,眼底俱是慌乱,闪烁的目光如受惊的小鹿。 “我也不是那般不近情理的人,我今天便与你好好说道。”渔舟端起开水低抿了一口,目光一片清澈,“我把你捡来,逼着你与我成婚,一恩一怨,说起来也算是两清了。说句你不乐意听的话,目前算是我养着你。身上带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若不用心读书,那还能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以色侍人?” 她言语犀利如刀,神色却平静得很,手中的碗也端得十分平稳。 竹大少脸色青白之色交错,眸底墨色翻滚,嘴角蠕动,无以应答。 “就像我手中这小家伙,我现在养着它,宠着它,是为了来年它能给我捉鱼吃。以后它若不给我捉鱼,那就炖了。”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呢?你能带个我什么?我未来的夫婿,不求高官厚禄,不求大富大贵,但至少应该能养家糊口,你说是麽?你若什么都不会,那我便将你卖了,你这等姿色,应该还是能够卖个好价钱的。” 她放下碗,手指摩挲着碗边,淡淡地道:“据说你出身宣阳城的大户人家,如今跌入尘埃,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自然没有太多人为难你。他日,你若出仕,想要出人头地,你那叔父定然是头一个不会让你如意的人。闲暇时,多想想这些吧。你如今偏安一隅,所闻所见都只是沧海一粟,不要作茧自缚,将心思耗费在一些不值当的地方。儿女情长毕竟不及酒足饭饱、茶暖墨香,你好自为之吧。” 她神态悠闲,眉目浅浅,同在屋檐下,近在眼前,却宛若隔着千山万水。心似繁花艳照,身如古树不惊,她果然是不同的。 “你……你都知道了?”宣竹攥紧衣袖,心底又苦又涩。 “我知道什么了?”她眨着眼睛浅笑道,“我昨日读《孟子》,对‘人少则慕父母,知好 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於君则热中’一句有感于心,不过随意与你聊几句罢了。” 他不敢直视那双带笑的眼,那眼睛太过犀利,足以看破一切。宣竹望着冒着热气的碗出神,不知何时她带着鱼鹰入了隔间。 宣竹毕竟是经过磨砺之人,带着痛楚一点点儿地收起了旖旎之心,将心底那些尚未绽放的花朵一点点地掐死,做成标本,埋葬在内心深处。 他想:“只要两人始终在一起,她终有一日会明白自己心意的。漫漫岁月,有的是时间。” 经此一事,宣竹身上少年的青涩与稚气渐渐褪去,目光深邃,幽若深潭,不可逼视。这番转变,令渔舟都暗暗吃惊,多次反省是不是药下太重了。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渔舟特意去宣阳城给竹大少“淘”了一牛车的书,家中已有四书五经,因而她买的都是为科考而准备的,如《周易折中》、《礼记》、《春秋》、《尔雅》、《说文》、《古文观止》、《古文释义》、《文章轨范》、《古文笔法百篇》、《赋学正鹄》、《骈体文钞》、《六朝文絜》、《昭明文选》、《资治通鉴》、《通鉴辑览》、《纲鉴易知录》、《史论》等等,数目不是很多,但有一个共性:晦涩难懂。 渔舟心中窃笑:“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对那病秧子多好。” 竹大少欣喜异常,自是不消说。 渔舟不是那种亏待自己的人,顺道也给自己淘了一些话本子、野史和游记,对自己所处的地方也有了粗略的了解。 宣阳城是大燕朝南部的一个郡县,谈不上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倒是大都能够勉强维持生计。宣阳城太守上任不足一年,据说是京城某位高官的高足,年纪不大,喜欢与读书人在一起,没听说过人的功绩,也没有什么欺男霸女的“光荣事迹”。渔舟觉得这个可行度应该比较高,至少没在茶楼听说过他的流言蜚语。 燕州,又称燕京,是大燕朝的都城,离宣阳城有十万八千里。渔舟私下里认为,宣阳城那位太守应该是被放逐过来的,否则不会到这样一个荒蛮之地。 大燕朝往北是北俄,据说那鬼地方常年冰雪覆盖,那里的人黑头发、蓝眼睛,喜好喝酒。渔舟估计,那应该是一个民俗习惯、地域风貌跟俄罗斯差不多的国度。 大燕朝往南有十几个小国,统称南 蛮。话本里的南 蛮人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十分凶残。 三教九流的阶级地位与历代封建王朝一样,也是士农工商,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商人地位最低。 至于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在宣阳城这样边陲之地,除了乏善可陈的歌功颂德,只剩下英明神武的传说,不提也罢。 渔舟深深地觉得,这地方的消息太闭塞了,老子所说的那种“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大概就是存在于这样神奇的地方。 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可惜,钱包那么小,哪也去不了。此外,身份文牒、官凭路引全都是拦路虎。 至于那个病弱书生,在自己还没想到可四处游 走的法子之前,先帮他铺一条青云路吧,至于能走多远,那就全凭他自己的本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0章 求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若没有外间时断时续地传来一阵阵压抑的低咳,那将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宣竹得的是什么病,病多久了,严重与否,这些渔舟都一无所知,虽然最近都是她亲自去药铺抓药,但那大夫所开方子的字迹飞檐走壁,笔走龙蛇,非一般人能领悟,即便能看懂,其中还涉及到医理、病理,更是莫测高深。 外间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似乎只要醒着,就不得不咳。渔舟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地折腾,低声喃喃自语:“该给他换个大夫了。” 直到夜半三更,大雪压枝,鸡鸣几重,渔舟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晨起,渔舟呵欠连连,困倦不已。宣竹未像往常一样晨读,直到渔舟做好早膳,他还未出来,这极为不寻常。 渔舟举手轻轻叩了叩掩得并不严实的柴扉,久不见回应。施力再扣,却是一阵阵接二连三的沙哑咳嗽声。 “我进来了。”渔舟客气地招呼了一声,推开门扉。 宣竹穿着中医坐在床上,一只手攥着被褥,一只手按着胸口,不住地咳嗽,带着浓浓的倦意。 渔舟疾走几步,撩开他脸上的青丝,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蹙眉言道:“怎么,这是受寒了?” “没……”他抬起泛着红 潮的脸,拿下额间的小手,握在自己冷汗涔涔的掌中,看着她眼底的青灰色,满怀歉疚,“抱歉,昨……昨晚吵……吵到你了……” 他还想说更多,但是咳嗽又不肯放过他,不断地咳嗽,使得他说不出话,直不起身子。忽然,他侧过身子,放开渔舟的手,抬袖飞快地遮住了脸,袖子放下时血迹斑斑。 渔舟微微一惊,径直取了大棉衣帮他裹上,微微叹了口气,责备道:“这么严重了,你怎么不早说呢?” “无碍的……”话还没说完,咳得愈厉害了,双手按着胸口扑倒在床上。 渔舟微微沉吟了一会儿,望了望外面势头渐小的落雪,又看了看他袖口上刺眼的猩红,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你别说话了,我去给你打盆水来洗漱。用膳之后,我带你去宣阳城看大夫!” 渔舟转身飞快地去了灶台旁,端来温水,服侍着宣竹净面、洗手。 宣竹由于咳得歇斯底里,早膳粒米未进,只勉强喝了一碗温开水。 渔舟草草喝了两碗粥,匆匆去了王大牛家,请大牛赶车送二人前往宣阳城求医。 寒风淅沥,遥天万里,黯淡同云幂幂。 宣竹裹着厚厚的被褥,蜷缩在牛车上瑟瑟发抖,一手抓着手帕捂着嘴闷咳,一手抓着被褥边角。渔舟背靠着他,承受了他的大半力量,也替他遮挡住了大半猎猎寒风。 宣阳城不乏名医,其中茯苓先生最负盛名,盛传其人能起死人肉白骨。然而,奇人异士往往多怪癖,茯苓先生也不例外,他立下规矩,每日只给三人诊病,多者见死不救。此外,他给人看诊,要的报酬也未必是银钱,有时是承诺,有时是人命。据说,曾有高官带病患求到他门上,他救好了病患,却取走了所求之人的项上人头。 如果可以,渔舟真不愿意跟这样的怪医打交道,但是宣竹已咯血,与民间谈之色变的痨病有颇多相符之处,庸医误人性命,一般大夫不敢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虽然茯苓先生也未必肯出手,但是对渔舟来说,倘若连试都不试,终究是问心有愧。 茯苓先生虽久居宣阳,然而其住所并不在闹市,而是在与宣阳遥相呼应的落霞山。不用说山重水复,不用说雪落板桥,更不用说山高路陡,仅仅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三千八百坎已令人望而生畏。 最先打退堂鼓的自然是气息奄奄的宣竹。 大牛一向唯渔舟马首是瞻,见渔舟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头出神,没说返程,自然将竹大少之言当成了耳旁风。不过,大牛心善,见竹大少咳得喘不过气将水囊递给了他。 “大牛,你绕着这座山转转,看看有没有小径。”渔舟将大牛招到身边轻声说道。 大牛欣然应允,依言而行。 宣竹咳了一阵,佝偻着身子,好一会儿才直起腰,靠在她背上轻声问道:“咳咳,你方才在看什么?” “我在想茯苓先生年方几何,平日如何上山下山。”渔舟淡淡地道。 “这与捷径有何干系?” “据闻茯苓先生是位年过五旬的老者,这三千八百坎他爬得上去麽?要么他有功夫在身,要么就是他闲得慌,我猜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渔舟轻笑道,“我若住这上头,肯定是不乐意累死累活的。” “那……”宣竹望望山顶,又止不住咳了起来。 “三千八百坎自有它存在的意义,用来试求医人的诚心就再好不过了。”渔舟接了他的话头说了下去。 “先父在世时,没少为我寻医问药,收效甚微。其实,你不必如此为我劳心劳力。”宣竹黯然神伤。 “请过茯苓先生麽?” “茯苓先生那时还未至宣阳城。” “看了不一定好,不看一定好不了,那就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渔舟轻笑道,“反正不会比目前更糟糕了,不是麽?” 竹大少无言以对。 二人闲谈间,大牛去而复返,笑言果然在山坳处发现了一条青石板小径,留有清晰的马蹄印。 三人驱牛车前往,登至半山腰,暮雪纷纷,寒光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复行半个时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遥闻犬吠三两声。 行至屋前,峰 峦绕舍,修竹成林,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颇得隐者之乐。 门前停着一辆青篷马车,前头立着一匹高大的马儿,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毛细亮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不知是有贵客来访,还是茯苓先生正准备远行。 渔舟举手叩门,人未至,先闻犬吠,随后听到一声清脆的吆喝。 “今日三人已过,诸位请回吧。”门从内推开一条缝隙,探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是个七八岁的药童,唇红齿白,十分俊俏。 渔舟抑制住伸手摸他脑袋的冲动,温声微笑道:“小公子长得一表人才,一看就知道是个心善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烦请帮我们给茯苓先生通禀一声。您看,现在暮色已晚,下山也不知是否会遇到猛兽。若是茯苓先生不愿看诊,能否借宿一宿?” 说话间,渔舟袖角微扬,不动神色地给小童子塞了个金裸子。 渔舟这话说得客气,马屁拍得炉火纯青,金裸子也塞得及时。连宣竹都不由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看她这样温文有礼的样子,不知底细的人大都会误以为她出自大户人家。 药童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难以拒绝的人,微怔之后,红着脸犹豫道:“那……那我试试吧。” 说完,便撒开脚丫子飞快地跑了,先前叫得凶狠的黄毛犬也追得欢。 俄而,院子里传出一阵隐约的笑声和三两句听不清的对话,不一会儿门再次开了,三人被让了进去。 院中白梅翠竹,鸟雀啄食,一派生机盎然。 台阶之上立着二人,须发尽白的是茯苓先生,高而瘦,面部棱角凸出,微微抿着的嘴角勾勒出深深的条纹,很显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另一人身高七尺,须髯如戟,与渔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段卖画之缘不提也罢。 “宣公子,久仰了。”长髯大汉拱手作揖,微微一笑,不想他竟然识得宣竹。 困惑之色在宣竹脸上一闪而过,低声自嘲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 死,‘公子’二字不敢当,咳咳……” “进来吧。”茯苓先生只淡漠地看了宣竹一眼,便转身拾级而上。 茯苓先生虽未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是和宣竹说的。 药童引着王大牛牵着牛去喂草,一时之间院中只剩下了渔舟和长髯大汉。 长髯大汉笑吟吟地望着渔舟,一瞬不瞬,直到渔舟快恼羞成怒了,他才温声道:“我们又见面了,狡猾的小丫头。” 渔舟讪笑道:“好巧。” “相逢即是有缘,在下燕京钟若瑜,敢问小丫头如何称呼?” “渔舟。” 他忽而低首神秘地问道:“宣公子与你是何关系?” “他是……”渔舟亦试探道,“公子与我们家先生很熟麽?” 渔舟知道茯苓先生肯破例看诊与眼前这人必然有关系,但是看宣竹与他的寒暄语气,两人必然是不相熟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还是弄清此人的意图才能放心。 他听到“先生”二字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对于与宣竹的关系回应得倒是坦然,耸耸肩言道:“家中有些生意在宣阳城,我曾与宣公子之父有过往来。” 听他含蓄审慎的语气,他与竹大少之父应当也只是泛泛之交。 渔舟单刀直入:“公子有何求,但说无妨。” “小小年纪竟如此世故,真是无趣。”钟若瑜摇头失笑。 “公子是生意人,应该不会做亏本生意。渔舟以为欠下的债,还是算清楚的好,否则来日利滚利,我们无以为报,让公子得不偿失那就不美了。”渔舟淡淡地道。 “美人图。”钟若瑜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好,烦请公子将下榻之处告之渔舟,过些日子渔舟必然亲自送上门。” “我明日就要离开宣阳回燕京了,所以……”钟若瑜眨着眼睛淡淡地笑道。 “您方才也见到了我们家先生病得厉害,公子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渔舟微恼。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笑道:“不久前,宣阳城出了个名唤江南老妪的丹青高手,技艺精湛,堪称出神入化。擅画美人图,最好作春/宫/图,人物自然传神,纤毫毕现。其中《汉宫春色》与《飞燕外传》图文连载,已是千金难求。很不巧,在下手中有一册,小丫头是否想看看?” 渔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抿着嘴看院中争食的燕雀。 “初时,我也以为你是帮人卖美人图,后来派人查到了宣公子,我这才觉得不对。宣公子若知道你在做这等买卖,恐怕是不好吧?”钟若瑜调侃道。 “自己作画卖,没偷没抢,有何不可?”渔舟淡淡地道,“公子若是拿这威胁我,那轻请便吧。” “哎哟,我没说要把这事告诉宣公子,你这脾气怎么这么臭呢!”钟若瑜无可奈何地道,“看在我在茯苓先生面前帮你们说好话的份上,向你讨要一副美人图不过分吧?” “你太罗嗦了。”渔舟不置可否地道。 渔舟见药童正在远处招呼她,丢下钟若瑜疾步而行。 “唉,丫头,记得画美人图,茯苓先生那边的诊金也少不了……”钟若瑜在她身后絮叨地念着。 渔舟匆匆地点了点头,她清楚得很,钟若瑜是钟若瑜,茯苓先生是茯苓先生,一码归一码。今日能够进这个院子见到茯苓先生,靠的是钟若瑜的情面,但是茯苓先生不可能再三破例。 屋内茯苓先生正用温水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宣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面容安详,宛若熟睡,裸 露的背上插满了银针,粗者如无名指,细者如牛毛,星罗棋布,错落有致。 “有劳先生了。”渔舟躬身行了一礼。 “他这病,老夫也无能为力。”茯苓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请问我们家先生得的是什么病?” “痨病!” 痨病?肺结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1章 劝慰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茯苓先生接过药童奉上的茶,揭开茶盖慢慢地刮开漂浮的茶沫,低头呷了一口。 渔舟只是微微一怔,立刻回神再次言谢。 茯苓先生见她神色中无惧无忧,深邃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异色,沉吟道:“什么是痨病,你知道?” “略有耳闻。”渔舟浅笑道,“从此不必再四处求医,对症下药即可,至于能好与否,尽人事听天命,所以我不惊不惧。” 十二三岁年纪,通透至此,已不是“早慧”二字所能形容。 “倒是果真有几分意思。”茯苓先生意味不明地道,慢慢地捋着胡须,“老夫虽不能根治痨病,但是缓个三五年的本事还是有的。方子中有几味药,虽不是有市无价,却也极难寻找。” 渔舟闻弦歌而知雅意,深深鞠了一躬,言语掷地有声:“先生来日之言,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祸国殃民,渔舟有求必应!” 茯苓先生嘴角勾起几分极浅极浅的笑意,淡淡地道:“如此甚好,老夫每月十五会上门给他诊脉施针一次。” 在宣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二人三言两语定下了契约,给那摇摆不定的未来添上了扑朔迷离的一笔。 翌日清晨,雪势稍减,渔舟三人离去,屋中留美人图一张。 返程时,宣竹昏睡未醒,到家已是暮色四合。 渔舟留王大牛用过晚膳,寻了缺口的瓦罐将药煎了。她寻思着竹大少滴水不入也不是个办法,又熬了红薯粥,亲自喂他喝下半盏。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宣竹身上稍稍有了暖意,悠悠转醒。 药已煎好,渔舟正端着药坐在榻边搅拌散热,见他醒来,急忙将药放在一旁,倾身扶他坐起,轻声道:“感觉如何?好点没?还有,饿麽?” 宣竹神情迷蒙地摇了摇头,狭长的眸子眨了又眨,逐渐驱走忪懞,逐渐恢复清明,哑着嗓音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渔舟碰了碰碗沿,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汁递到他唇边,“来,张嘴,先把药喝了吧!” 他抿了抿毫无血色的薄唇,抬首微启,不经意间露出白皙精致的锁骨,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渔舟眸光微闪,抑制住揉他脑袋的冲动,抬手将药汁喂入他嘴里。 一时之间,两人俱是无言,只听见勺子偶尔磕碰到碗沿的声音,遥闻窗外大雪压枝三两声。 待碗中的药汁全进入了宣竹的口中,渔舟抬袖拭去了他嘴角残留的乌黑,又给他喂了半碗温水,宣竹紧蹙的眉间才微微展开。 “茯苓先生怎么说?”宣竹低声问道。 渔舟微怔,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我要听实话!”他厉声道,犀利的目光紧紧锁住渔舟,不允许自己错过她的任何一丝变化。 “茯苓先生没说什么。”渔舟讪笑道,欲起身避开。 “渔舟!”宣竹身子一扑,双手扣住渔舟的腰,狠厉的神色中有脆弱,有哀伤,还有恳求。 “痨病。”渔舟极为平静地说道,神色平静得一如在说今日的天气如何,可那拥着少年的手几不可见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的心绪。 宣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脑袋深深地埋入渔舟的怀中。他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闪过了千头万绪。微微颤动的肩膀,眼角止不住的湿濡是他所有的脆弱和不欲人知的故作坚强。他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也不是没见过生离死别,可当厄运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仍然是止不住地痛苦,一如眼角的晶莹,他真是不想这样的。 渔舟微微一迟疑,幽幽一叹,忍不住将粗糙的手抚上了他的肩头,轻轻抚摸,一下又一下。 渐渐地,渐渐地,渔舟怀中少年肩头的颤动越来越小,渐趋平静,似乎已睡着。 渔舟温声道:“前几日清晨,听你读《孟子》,其中好似有这样几句‘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虽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依这字面来说,你将来大概是大有作为的。” 在古代,从来痨病十无一痊,俱言肺有痨虫,医药莫加,何能疗愈。渔舟又怕他轻信了传言,生无可恋,于是耐心掰开揉碎了跟他细说痨病。 “茯苓先生说,你这病是因幼时风寒入体,伤了心肺,才导致发热、咳嗽、盗汗、胸痛、咳痰及咯血。他还说,这病虽是棘手,但也不是药石枉顾,唯有一点你要牢牢记着,一定要好好将养。还有,每月十五,先生都会亲自上门来给你看诊。” 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医者父母心,就算茯苓先生知道了,渔舟相信他也不会拆穿。 宣竹慢慢地从她怀中抬起脑袋,眸子红肿,如受惊后的小兔。 渔舟暗自松了一口气,起身欲端碗。 “渔舟,我若去了,你……你不许嫁给王大牛!”宣竹忽而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泪盈于眶,眸光潋滟。 渔舟被他气笑了,不由恼道:“不改嫁,难不成还为你守寡?” “小舟,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他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他低头垂目,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哽咽。 话一出口,悔恨交加,窒息般的疼痛一阵接一阵,脑海中一道声音不停地拷问着他:“宣竹,你舍得离开她麽?舍得麽?你怎么舍得!” 另一只手不知不觉死死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紧紧咬住下唇,溢出一丝丝咸腥的味道。 渔舟看了看眼前暮色沉沉的少年,伸手揉了揉他肩上的青丝,轻声道:“别怕,有我陪着。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犯病,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不过是每月多喝点药,多画几幅美人图而已,至于摆出这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麽?” 宣竹将信将疑,但还是不肯撒手。 渔舟无奈,深吸一口气,扬起笑容,回身拥住他,低首在他额间轻轻地印下了一吻,极浅,极浅,如羽毛划过湖面。 少年的心却因这若有若无的触碰,泛起了丝丝涟漪,莫名的柔软酥痒奇异地抚平了惊惧与痛楚,绯红的不仅仅是眼眸,还有耳根和脸颊,似乎衣襟下的瘦弱躯体都变成了羞人的粉红,连身边的人何时离开他都浑然不觉。 大雪纷飞,人鸟绝迹,在这种严寒境地,不管愿意还不是不愿意,都只能窝在家中。渔舟把给竹大少养身子放在了首要,不仅给他定下子时熄灯,五更后晨起,每日读书不许超过四个时辰的规矩,还在膳食方面花了心血与功夫。 对这个依然贫穷的家来说,猪肉依然吃不起,但是渔舟还是想方设法让鸡肉、鸡蛋、鸭蛋、黄豆这些东西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桌上,蒸、煮、炖、氽变着法子烹饪,彻底拒绝煎、炸、爆、烩、炙、炒,辛辣香燥之品。 短短几日,竹大少的胃便被渔舟五花八门的厨艺彻底征服了,其实征服的又何止是胃呢? 读书之余,宣竹或是作画,或是教渔舟识字。不知不觉中,两人相处越发平和温馨,举止亦愈发亲昵。有时渔舟会有意无意地卧在宣竹膝头看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往往看着看着便昏昏欲睡,陪周公下棋去了。 而此时的竹大少呢,也会放下平日一本正经的样子,抽出她手中的话本,虽是一脸嫌弃,但仍然不会错过每一个故事。 才子佳人的话本中最不乏的便是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巫山云雨的桥段,其生动形象程度令人发指。饶是冷心冷情的竹大少也有被撩 拨得不能自已,心悦之人在侧,又岂能心如止水呢?幸而竹大少一向克己复礼,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每每浅尝辄止。 竹大少也曾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扔了渔舟的话本子,可是不但屡禁不止,且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燎原之势。竹大少扔话本子时,渔舟倒也不生气,只会轻声细语地告诉他那话本子是多少银子买来的,还会用十分无辜地眼神看着他,笑吟吟地问话本子上不都是字麽,用来识字不正好麽?直把竹大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有一回竹大少实在是被气狠了,夺过渔舟的话本子便扔入了火中。 渔舟十分满意他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不愠不火地从怀中又掏出一本,一字一顿地念道: “帘卷青楼,东风暖,杨花乱飘晴昼。兰袂褪香,罗帐褰红,绣枕旋移相就。海棠花谢春融暖,偎人恁、娇波频溜。象床稳,鸳衾谩展,浪翻红绉。 浓似酒,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鸾困凤慵,娅姹双眉,画也画应难就。问伊可煞於人厚,梅萼露、胭脂檀口。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 念完还未作罢,蹙眉偏首,孜孜不倦地问道:“少爷,浪翻红后面那个字读什么?还有,浓似酒,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作何解?” 竹大少气得浑身发抖,索性拂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2章 谋划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除却看话本子,两人之间倒无太大分歧。竹大少暗自留心,见渔舟虽然对话本子爱不释手,倒也未有出格的举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偶尔心血来潮还会偷偷看她的话本子。 大雪直下到“扫尘日”——廿四,当日虽然风停雪住,但是仍然未见丝毫阳光的影子,皑皑白雪堆砌出一片冰清玉洁的世界,树梢、屋顶、路边都是雪,上面一层是蓬松的白莲花,下面一层是成块的冰晶。 孩子们倒是不畏严寒,带着帽子,扑棱棱地往雪地里跑,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传出一阵阵欢歌笑语。 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多,毕竟快过年了,在城中做长工、短工的都渐渐回来了,除尘、杀猪、磨豆腐,慢慢地,慢慢地,过年的氛围越来越重。 除了王大牛一家,与渔舟交好的再无其他。年底邻里之间往来渐多,热闹得很。 渔舟翻着话本子,漫不经心地道:“昨日王大娘送了十个鸡蛋过来。” 闲来无事,像寻常夫妻一样,渔舟也会谈起一些家长里短,宣竹偶尔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嗯。”宣竹低低地应了一声,写字运笔的手依然未停下。 “说起来,他们一家对我们帮助良多,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回点什么?”渔舟偏首笑问。 “是麽?”在竹大少的眼中,王铁牛因学会盘炕而能够养家糊口,获益匪浅的应当是王家才对。 “当然咯。”渔舟笃定地道。 宣竹望了望环堵萧然的家,淡淡地道:“你想回什么?” 渔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放下话本子,蹭到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了看桌上龙飞凤舞的字,浅笑道:“昨日我路过里正家,见他们家贴了一副对联,前去观看的村民不少,似乎很是羡慕。你这一手字,我看着倒是觉得更漂亮几分。我想请你给王家写副对联,不知竹大少可否给我几分面子?” 渔舟自然有着自己的盘算,因着宣竹的病弱之躯,村中人渐渐忘却了他是唯一“秀才”的身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在宣竹进入书院之前,他需要扬名,哪怕是虚名,而且又能让王家高兴,何乐不为呢? 虽然渔舟从未提起,但她的心思,宣竹大抵还是能猜到一二分的,再加上那句“我看着倒是觉得更漂亮几分”十分顺耳,于是欣然应允,挥笔立就。 傍晚时分渔舟去王家走了一趟,喝了半盏茶。第二日前去王家看对联的村民络绎不绝,纷纷赞不绝口。下午便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门前来求字了,竹大少半推半就地露了一手。 既然有人开了头,后面求字的人便越来越多了。竹大少坚持不要任何报酬,还无偿提供红纸。民风淳朴,渔舟两口子又家徒四壁,村民自然也不好意思占便宜,大都不会空手上门,家境稍好的会捎上鸡鸭鱼肉,家境差的会带些鸡蛋、青菜、干菜。一时之间,前来求字之人源源不断,甚至有邻村之人慕名而来。 也因此,渔舟一洗曾经懒惰之名,她家虽一贫如洗,但胜在干净整洁,再加上她进退有度,举止大方,自然而然地也传出了几分美名。 这对联从廿五写到了廿九,直到大年三十前的一日。拜访的人超乎意料的多,竹大少每日铁打不动的读书习字自然也暂且搁置了,他每日忙得手酸背疼,咳嗽依旧如影随形,但精神头却好了许多,病气去了几分,风采自然再难遮掩。渔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在吃食上越发用心。 其实,宣竹如此劳心劳力,除却薄名和吃食,也未能赚得几分,西晋洛阳纸贵,大燕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未能花一文钱,便过上了一个丰盛的年,渔舟是十分满意,也十分高兴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似乎恨不得手舞足蹈,高歌一曲。她那不加掩饰的欢喜劲,引得宣竹频频朝她看去,嘴角也忍不住稍稍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心中思量:冲着她这高兴模样,再多些几十副对联也是值得的。 年夜饭后,二人围着火堆守岁。外面白雪照人,爆竹声声,孩童欢呼。热闹是他们的,屋内只有宁静祥和。宣竹端正地坐着,面容平静地望着外面的夜空,或许是想起了故去的双亲,或许是想起了往日宣府的热闹,或许什么都没想。渔舟认真地数着破罐中的铜板,嘴角噙着笑容,铜钱每响一声,笑意便深一分。二人之间隔着火堆,旁边横着一条破旧的矮板凳,上面放着瓜子、花生、糖果、茶水。 宣竹回神见到她那眯着眼睛数钱的样子,忍不住探身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笑斥:“小财迷!” 渔舟拍开他作乱的手,咳了咳嗓子,一本正经地问道:“竹大少,你知道人生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吗?” “高官厚禄,富贵逼人?” “儿女绕膝,子孙绵延?” “声名远播,受人敬仰?” 宣竹一口气说了三句话,几乎涵盖了功名利禄,渔舟却一连摇了三次头。 “你自己说吧。”宣竹无奈地道。 “数银票数到手抽筋,睡觉睡到自然醒。”渔舟眯着眼睛露齿一笑,神情得意而狡黠。 “何解?”宣竹眸光中闪过几丝隐约的笑意。 “家有黄金万两,食不过一日三餐;家有广厦千间,卧不过一榻之地。其实呢,自己开心就好,像我喜欢银子,只要有银子数就知足了。”渔舟侃侃而谈,双手相握捧着铜板慢慢地摇晃,侧着耳朵倾听铜板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模样娇俏。 “第一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他哑然失笑,第一次笑得如此干净纯粹,如银瓶乍破,如玉落珠盘,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渔舟难以找到语言去形容他的笑容,只是觉得摄人心魄,明知道不能多看,否则会失了魂魄,却又移不开目光。 宣竹听到自己的笑声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微微一怔过后,立刻收敛了,如昙花一现,但仅仅是一闪而逝也足够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了。 渔舟轻声叹道:“你的笑容很好看,平时就应该多笑笑。年轻的时候不笑,难道要等到老了,牙齿缺了,说话都漏风的时候再笑麽?那时候笑起来就没这么好看了,多可惜呀。”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收紧了握着茶碗的手,茶水的温暖瞬间流到了心间。他没敢告诉眼前眉目柔和的少女,自从双亲逝去后,他就没再笑过了。因为,害怕看到她同情或怜悯的目光。 渔舟不习惯二人之间突然的冷寂,脑子一抽,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学着勾栏院的纨绔调笑道:“美人,来,给爷笑一个吧!” 顿时,宣竹刀子般的目光恨不得剐了她。 渔舟飞快地收回自己的爪子,悄悄挠了挠掌心以抵消方才细腻的触碰,讪笑道:“要不爷给你笑一个?” 这场闹剧最终以话本子再次被烧了一本为代价,渔舟不依不饶,竹大少被迫给她剥了半盘瓜子赔礼道歉作为结局。时间悄然,午夜也在二人的笑闹间到来了。 大年初一,恼人的雪又来了,来得气势汹汹。渔舟心藏忧虑,总觉得瑞雪未必兆丰年。 初二应王家的盛情邀请,二人前去吃了一顿午膳,这个年总就算顺利地过去了。 村民之间的年味自然还很重,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相互宴请,热闹一直要延续到元宵节。当然,也有亲戚简单的开始了为生计奔波,陆续回城上工。 渔舟也没闲着,一日三餐之外,她正努力地将话本子中的故事画成套图。她向宣阳城书肆的掌柜打听过,寒山书院在每年的三月初招收学子,每年一百两银子的束脩还真不便宜。她手中虽然有一千多两银子,足够支付束脩,但是不能坐吃山空,卖春/宫//图也不是长久之计,做点生意,让钱生钱才是个办法。她心中虽然已经有做生意的想法了,但是到底做什么生意,什么时候开始做,如何做还是没想清楚。不过,银子这个东西,又不会咬破口袋,总是越多越好的。 就在这时,有村民带着孩子求到了宣竹面前,希望竹大少能给孩子当启蒙先生,每月愿意给二十文钱做束脩。宣竹既未应承,也未回绝,只是说考虑几日。家中清贫,缺银子是显而易见的,但渔舟又不许他太过劳累,这让竹大少很为难。 “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渔舟自然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 “既能教孩子读书,又能补贴家用,一举两得,我自然是愿意的。” “你能有这赚钱养家的想法,我很高兴。不过,家中虽拮据,倒也不缺这几十文钱。”渔舟微笑道,“当然,作为村里唯一的秀才,给孩子们启蒙也是当仁不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宣竹疑惑不已。 “咱们村没有族学吧?给孩子启蒙一个是教,一群也是教吧?”她循循善诱。 “你是说……”宣竹似乎抓到点什么,但是又难以言说,毕竟年少,思虑难以周全。 “村里的祠堂足够大,给孩子们当学堂正好。你每日可以抽一个时辰给孩子们讲学,不拘是谁家的孩子,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去听讲。”渔舟缓缓说道,“寒山书院三月招收弟子,接下来八月便是乡试,这个村只会是我们暂时驻足的驿站,所以那些束脩不要也罢。” 宣竹重重地点了点头,垂下目光,掩去其中的感动,这些事情本该是父辈或者自己来筹谋的,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如此为自己谋划,明明年纪比自己还要小,有时候却老成得令人心惊。 “若你还是竹大少,倒是无需如此辛苦,只要隔三差五参加个诗会,三天两头游个湖,随便吟几首诗,作几幅画,名声都会比现在好更多。”渔舟苦笑道,“跟着我,你懊悔麽?” 最后一句话她是替别人问的,那个别人只有她知道了。 他抓住她的手,认真地应道:“如今也未尝不好,将来会更好的。” 既是回答,也是承诺。 隔了几日,那对父子再次来拜访,宣竹隐晦地透露了自己的意思。不用出银子,还能让孩子开蒙,那人自然喜不自胜,立刻高高兴兴地找里正去了。里正不傻,这种既不用他出力,又能给他带来好名声,给村民带来好处的事情自然是满口答应。 没过多久,村里便多了个受人尊敬的竹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3章 私塾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一把戒尺,一本讲义,几条长凳,这便构成了简易的私塾。 或是为了图个新鲜,或是为了识文断字,或是为了光宗耀祖,开学那天村里所有的男孩都到齐了,一共有十五人。身材高矮不一,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才四岁,最大的十三岁,那就是渔舟,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孩。 渔舟本来希望能够带动村里其他女孩上学,可惜令她失望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尤其是女孩,五六岁便学着端茶倒水,七八岁开始补贴家用,喂养鸡鸭、喂猪、采猪菜、捡柴、缝洗衣服、打络子、纳鞋底等等,十三四岁又忙着绣嫁妆,相看人家,哪会想到上私塾,即便想,家中长辈也不会允许,读书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能拥有的荣幸。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思想根深蒂固,一人之力又岂能改变? “万恶的封建社会,万恶的封建思想。”渔舟低声碎碎念,并摇头晃脑做出诵读《三字经》的认真模样。 台上抑扬顿挫领读的年轻先生锋利的目光立刻瞟了过来,渔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本来开学三日后,渔舟懒病发作,也不欲鹤立鸡群,便不想继续去学堂了。 竹先生倒是未曾出言挽留,只是顾影自怜般地轻叹道:“小舟,我要是在讲课的时候突然犯病了,当如何是好?” 他年前咯血的模样给渔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且雪天路滑。渔舟到底还是被他打败了,只能认命地当起了他的书童。 她所不知道的是,竹先生之所以要她陪伴着,仅仅是极为享受往返学堂时渔舟挽着他的胳膊,踮着脚给他撑伞的样子,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钟,一不小心却可以一起白头。也喜欢听她在散学的路上,神采飞扬地讲起学堂中的趣事,那眉飞色舞的模样煞是有趣,一颦一笑皆令他怦然心动。 业已立春,然并未迎来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只是大雪终于停歇了,可是不过阴沉了三五日又飘起了雨,阴雨霏霏,湿冷袭人。 提起宣竹这位无偿的启蒙先生,桃花村的村民自然是交口称赞,引以为傲,隔壁村的村民羡慕不已,邻村的先生恨得牙痒痒,也不知暗自咬碎了几颗银牙。竹先生自然是招人恨的,别村的先生都是宗族捐助钱财、学田,聘师设塾以教贫寒子弟,哪像他这般分文不取,这一传颂,再一比较,高低立下,自然有了伤害。倘若竹先生家境富裕道也罢,偏偏还一贫如洗,人言可畏,这让别村的先生如何讨生活,脸面往哪儿放? 任外面流言四起,蜚语四散,竹先生不动安如山,照常授课读书,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引得乡绅们纷纷刮目相看。 渔舟也老老实实地扮演着乖乖学生,对外面的传言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模样,如此夫唱妇随,谁人不赞一声“大善”?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纷争,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人情往来。渐渐地,有邻村的村民走了里正的路子,将自己的孩子送入了竹先生门下。 竹先生本着“有教无类”的思想,自然是来之不拒,多多益善。 先河已开,后面滔滔江水接踵而至,只要想让孩子开蒙的,只要与桃花村村民沾亲带故的邻村人都将孩子送入了竹先生门下。启蒙人数暴增,由原先的十几人至三十多人,坐满了整个祠堂。甚至有乡绅慕名而至,闲坐旁听,时而颔首,时而微笑。老少齐聚一堂,摇头晃脑,蔚为壮观。 “衣食父母”都跑桃花村去了,邻村先生这时候哪还坐得住,口诛如石沉大海,自然接下来就是笔伐。都说文人迂腐,倒也有其可爱之处,为了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纷纷拿出家中珍藏多年、为数不多的宣纸致信竹先生,内容大同小异,先是客客气气地问候了竹先生的先父、先祖、现状,感叹几句世事无常,然后笔锋一转,拿出长者教训后生的口吻,或是举例子,或是打比方,含沙射影地指出竹先生这种抢人饭碗的行径是不对的,最后还宽宏大量地表示只要竹大少知错能改,彼此还是好邻居,可以和睦相处云云。 于是,渔舟每日散学后便多了一件消遣时光的趣事——扯着嗓子抑扬顿挫地念各位先生的“讨伐书”。时不时地蹭到竹先生的面前,对每位先生的文笔、字迹评头论足,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竹大少无暇理会这些“声讨”,倒是爱极了渔舟转着明眸点评的灵动模样,偶尔兴致来了,还会认真与她探讨一番。说来也奇怪,似乎每每与她探讨过后,必有所悟,必有所得。 其实,渔舟热衷于翻阅“讨伐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的宣纸在她眼中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从此,文人墨客在渔舟的眼中,除了迂腐,还多了一个词——败家。 “流言止于智者”这话也未必全对,就像竹大少的置之不理,非但没有让其他村的先生们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在此事上似乎宣阳城的教书先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看桌上雪花般的信函就知道他们的热情与决心了,这似乎从侧面论证了“同行是冤家”的这句古话。 言辞犀利,入木三分;人云亦云,众口铄金。 这一日,渔舟“例行公事”地翻阅来信,沉浸在如皇帝批阅奏章,君临天下的幻觉中乐不可支。 竹先生怕她笑岔气,劈手从她手中夺过信函,匆匆看过,顺手扔入了火堆中付之一炬。 渔舟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道:“先生,这事你怎么看?” “人言可畏。”宣竹淡淡地道。 “还有呢?”她亮晶晶的眸子如沉浸在水中的星子,极亮,也极冷。 宣竹抿了抿嘴,微微一思忖道:“有人推波助澜。” 她端起水饮了一大口润喉,似笑非笑地道:“你说会是谁这么闲呢?” “我叔父。”他垂眸,眼底闪过令人心寒齿冷的悲哀。 “孺子可教也。”渔舟打了个漂亮的响指,凑到他跟前问道,“那当如何?” “又能如何?人微言轻,只能暂避锋芒。”他苦笑道。 “哎呦,我的大少爷,这可不该是你韬光养晦的时候,否则你前面好不容易赚的几分美名全都打水漂了。”渔舟拎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道,“老娘还想着靠你吃香的喝辣的呢,你这风评如果坏了,三月如何进寒山书院,八月又如何参加乡试?” 他疼得直咧嘴,捂着耳朵低声讨饶:“小舟,轻点儿,那你说该如何,我都听你的。” 渔舟这才满意地松了手,勾唇冷笑道:“随风而起,扶摇直上!” “好!”他从善如流。 “既然他们对竹先生慕名已久,何不大大方方地见上一见?据说鹧鸪山的千里莺啼,十里杜鹃堪称宣阳一绝,不知二月二的花朝节学生能否有幸随先生前去一观?”她狡黠地笑道。 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 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细碎的温柔从眸光中倾泻而出,眼角的朱砂痣娇艳欲滴。 用渔舟不伦不类的说法便是,既然打算在花朝节技压群芳,舌战群儒,那便需慎重对待,好好筹备,以求一鸣惊人。宣竹将此事正式提上了日程,提笔给宣阳十里八乡的先生下了帖子,邀约众人于花朝节前往在鹧鸪山赏十里杜鹃,并在凤鸣径流觞曲水以文会友。除此之外,他还认认真真地将收到的“讨伐书”研读了三五遍,借用渔舟的话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竹先生深以为然。 自从宣竹下战书之后,二人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转眼已到正月下旬,风停雨住,太阳公公终于露出了笑容。 渔舟借着买书的名义去宣阳城卖画,置办笔墨纸砚、春裳衣饰不在话下。 在城中转悠了几圈后,她发现如今竹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茶楼客栈、街头巷尾,但凡识几个字的,自诩是文人的年轻人都在议论传说中的竹先生,毁誉参半,褒贬不一。 更有意思的是有人在宣阳城最大的赌坊——长乐坊摆下赌局,押下黄金百两赌竹先生在花朝节一败涂地,从者众多。渔舟大怒,护短的毛病发作,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尽管心肝一阵一阵疼得厉害,她还是选择了一掷千金,几乎将所有的积蓄都押在了竹先生身上。 回家后,她忿忿不平地提起这事,一时没收住话题,不小心泄露了自己下注的事实。 前一刻还是面无表情听她絮叨的竹先生霎时阴云密布,阴测测地道:“好好说,你这次去长乐坊做什么了?” “没……没做什么。”渔舟讪笑道,眸光四处乱瞟,寻思着如何遁走。 宣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冷笑道:“居然学会赌钱了,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我……我这不是为了你,咽不下这口气麽。”渔舟撇嘴委屈道。 “赌钱,为了谁都不行!”宣竹怒道,“还有,女子进赌坊成何体统!” 这次竹先生倒不再烧她心爱的话本子了,而是罚她抄十遍的《女戒》,直抄得渔舟生无可恋,严重怀疑惨淡的人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4章 叙旧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农历二月,正是阳历四月,人间最美不过四月天,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换上轻便的春装,沐着朝阳,迎着春风,登高远眺,洗去一身的惫懒,正是踏青出游的最佳时节,携妻带子,呼朋引伴,美酒佳肴佐之,不亦快哉! 二月初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这一日的鹧鸪山想必是热闹非凡,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间,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今年鹧鸪山的杜鹃开得格外认真,一丛丛,一簇簇,枝枝坠锦,朵朵流霞,千姿百态,姹紫嫣红,开满了一山又一山,坠满了一坡又一坡,漫山遍野的灼灼芳华,似绮丽的彩带飘动在青山幽谷之中,又如烂漫的花海。山顶还有雪堆,姹紫嫣红的杜鹃花衬着尚未消融的皑皑白雪,红的似火,粉的如玉,宛若仙境。 山顶是凌云亭,八角挂满了铜铃,风一吹便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如奏着一只欢快的乐曲。凌云亭往下是悠长的凤鸣径,望之蔚然而深秀,左侧层峦叠嶂,怪石嶙峋,右侧五步一亭,十步一阁,清流激湍蜿蜒盘旋,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天色未晓,凌云亭已被两位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带着仆从占据了。一袭冰蓝,左手戴个汉玉戒指。一袭玄黑,右手持折扇,俱是面目俊美,潇洒闲雅。姑且不去说二人价值不菲的玉佩发簪,也不去说他们的恢弘气度,仅仅是石桌上的小几、香盒、酒槲、茗碗乃至痰盒都精巧无比。 “大胆贼子,掳走朝廷官员该当何罪?”持扇的公子打着呵欠低声怒问,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 “观赏日出呀,日出而林霏开,放眼望及,都是绽放的花朵,簌簌杜鹃,灼灼盛开。花开灼灼映红颜,颜红灼灼映花开,多美!”蓝衫公子笑道。 “净说瞎话,满眼的晨雾你能看到什么鬼!若瑜,滚回你的燕京,别来烦老子!”持扇的公子不耐烦地道。 “啧啧,退之,你这欲 求不满的神态有辱斯文,真该让宣阳城百姓来看看他们褚太守的真性情。”钟若瑜笑着调侃道。 “老子有起床气,你今天才知道的麽?”褚进理直气壮地应道。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死后自当长眠,生前何必久睡?”钟若瑜嬉皮笑脸地应道。 “话说,人人都知钟离公子无利不起早,这宣阳城你未免来得太勤了吧?”褚进狐疑道。 “这不是来看望你这个故人麽?” “若瑜,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说一遍。”褚进冷笑道。 “这么不留情面,真伤我心。”钟若瑜故作西子捧心状。 “说人话。”褚进毫不留情面。 “好吧,上回是来寻人的,这回是护送人。”钟若瑜正色道。 “寻人?寻到了?就是那个茯苓先生?”褚进道,“啧,什么人嫌银子烫手了敢劳你大驾护送至宣阳?” “是西门先生,他家宅不宁在燕京也不是什么秘闻了。老人家突然兴起了远游的念头,从燕京到宣阳城千里迢迢的,对他的身体不放心,对那些宵小也不放心。”钟若瑜叹道。 “老先生一代鸿儒,却晚景凄凉,令人扼腕叹息。这些年,倒真是多亏了你的拂照。”褚进亦叹道。 “即便有我银钱上的接济,子孙不肖,老先生又岂能真正开心?再说了,作为老先生的记名弟子,做这些也是我应当的。”钟若瑜苦笑道。 “老先生还是不肯收徒麽?”褚进问道。 “年纪越大,性子越固执,他若肯松口,又何至于落魄到避走南境的地步!燕京人才荟萃,俊采星驰,他硬是没看上眼的。但愿这次南行能了却他的夙愿,否则游学一门后继乏人……”钟若瑜没再继续说下去,叹惋之情溢于言表。 “游学一门始创于孔圣人,座下七十二贤人,身通六艺。远的不说也罢,先帝时期的逍遥王挂三国相印,举世闻名,国士无双。老先生年轻时也‘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可惜天妒英才……” 一时之间,两人沉浸在西门先生的故事中,俱是无言。 “这些,不说也罢。”钟若瑜隔了半晌回过神,苦口婆心地道,“说说你吧,好好一个状元郎,先是在灾荒不断,人烟稀少的沧州当了七年的县令,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又自动请缨来到了这南 蛮之地,你这又是何苦?退之,你今年已二十有七了,向家中低头有那么难麽?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便打算一直这样浮萍似的漂着麽?” 面对好友的诚挚关心,褚进默了默,继而嗤笑道:“宣阳城山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有何不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有何不妥?自母亲过世后,他们能够拿捏的也就只剩下我的婚事了,由他们去吧。” “不就是个女人麽?你不喜欢,放在府中供着便是了。”钟若瑜笑道。 “你说得轻巧,西门先生的前车之鉴,退之岂敢小瞧女人?” “得了,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想回燕京。只是可惜了你这一身的才华,你若顺从了家中安排,进了翰林院,登阁拜相指日可待。”钟若瑜道。 “褚氏出了个贵妃,还有个丞相,盛极而衰也指日可待。”褚进冷笑道。 “罢,罢,罢,褚大公子高兴就好。”钟若瑜摇头失笑,“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想当年,我们‘燕京三杰’柳陌花街,章台走马,何等快活!如今,你偏安一隅,我爱财如命,表哥心力交瘁。” “横槊还是不死心麽?” “姨母的病又重了,太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些年,他又何尝不自责呢?我与先生离京时,他正准备启程去金陵。”钟若瑜年轻脸上笼罩着浓重的悲伤,“他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地离京,每一次回来都是醉得不省人事,真令人痛心不已。” “已经五年了,何时是个尽头?即便找到了,恐怕也已经面目全非,又能如何呢?”褚进轻轻地揉着紧蹙的眉峰。 钟若瑜自嘲道:“我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哪,全都是执著的榆木疙瘩,西门先生是,你是,表哥也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褚进淡淡地笑道。 旭日从山头冉冉升起,绽放出万丈光芒。风起群岚,萦绕山间的晨雾渐渐消散,凤鸣径渐渐清晰,游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热闹与喧嚣也由远而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年轻的主仆,十五六岁的少年撑着画有红 梅的油纸伞,手指节骨分明,白皙如玉。少年身形修长,略显孤瘦,袍服雪白,一尘不染,绸缎似的墨发用竹簪高高盘起,显得十分雅致,腰间系着犀角带,只缀着一枚白玉佩。面如傅粉,眉若墨画,鬓如刀裁,眸似深潭,眼角的朱砂痣娇艳欲滴,让人呼吸一窒,好一张翩若惊鸿的脸!额角有薄汗沁出,可他似乎极为畏寒,身上紧紧地披着白色大麾,风帽上还织着雪白的狐狸毛。 与他同行的书童倒是寻常,身量尚未长开,眉目清秀,一身寻常的青布衫,除却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无论是相貌还是打扮皆乏善可陈。他手中提着一个翠竹编织的花篮,倒是有几分雅趣,篮子里放着笔墨纸砚、食盒以及几枝杜鹃,花瓣上还流淌着圆 润的露珠。 主仆二人极有默契地在离凌云亭不远处止步,转身进入白鹤亭,少年收了伞,从怀中取出书卷,正襟危坐,神情俨然,如玉树琼枝。书童放下篮子,一一取出文房四宝轻轻摆放在石桌上,眸光微转,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地倚在少年身边坐下,右脚架在左腿膝盖上,左腿微微地抖动着,眸光微眯,似乎十分惬意。 少年眉间微蹙,寒星般的眸光往书童的腿部扫去,手中的书卷也毫不留情地拍了下去。 书童吃痛地放下左脚,恼怒地瞪了少年一眼,负气地转过身子,老实了一会儿,右脚又跑到左腿上去了,身子还是柔弱无骨地倚在少年身上,颇有几分纨绔气息。 看着这对有趣的主仆,褚进啧啧称奇,钟若瑜笑意盎然。 脚步声又起,陆续有人进了白鹤亭,三五成群。不过一盏茶时间,亭中便坐满了,后来者便只能依次往下进入翼然亭、松涛亭、听泉亭、青枫亭、叠翠亭、曲澜亭等,以此类推,秩序井然。 前来参加流觞曲水的都是书生,大都是朝气蓬勃的脸庞,偶有几张鹤发童颜的面孔点缀其间,那是德高望重的乡绅,专为品评而来。 从凌云亭往下看,曲径通幽,杜鹃灼灼,人影憧憧,极为赏心悦目。 文人慎独,在大庭广众之下极重仪态,不会轻易大声喧哗,但总有特立独行之辈怕他人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只听得白鹤亭中,有人扬声冷笑道:“这竹先生也不知何方神圣,鄙人给他写了五封信,也不见一封回函,不知是故作清高,还是学识浅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5章 舌战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他话音刚落,立刻听得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应道:“兄台这话十分有意思,依您的意思,有来那就一定要有往,倘若您被狗咬了,是不是也要咬回来?凭什么您写信,别人就一定要回函,难道您是一代鸿儒,还是文学泰斗,还是说凭您脸比较大麽?” 这话刁钻、毒辣,却又让人捉不到错处。 褚进、钟若瑜往白鹤亭中望去,回话的正是那名懒散却又毫不起眼的书童,再去看挑起话题的那名书生,果真长了一张大饼脸,还是酱红色的。 “臭小子,你是什么人?”大饼脸怒道。 “我是什么人与卿何干?今日来凤鸣径的各位,是以文会友,又不是以身份会友。”书童笑道。 “两位稍安勿躁,有人亲自致函给竹先生,竹先生置之不理,终究是失了礼数。”第三道浑厚的声音插了进来。 “妄议他人合乎礼数否?党同伐异合乎礼数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合乎礼数否?”书童讥讽道。 一连三问,层层递进,掷地有声,钟若瑜差点为他鼓掌。 “这个……这个……”那人抓耳挠腮,无以应答。 这时翼然亭有人言道:“小兄弟,休得逞口舌之利。我等致信给竹先生,并无他意,只是想探讨探讨学问。” “哟,如此说来,竹先生必然是学识渊博,不然怎么能够引得如此多的青年才俊跟他探讨?”书童嗤笑道,“只是,现在的做学问都是满口礼义廉耻,三言两语不离‘启蒙’二字麽?哼,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你跟我讲什么聊斋!” 那人面红耳赤,败下阵来。 曲澜亭有人拍案而起,斥道:“无论你如何狡辩,竹先生授课不收束脩,破坏行规是事实!” “如此义愤填膺,竹先生是断你财路了,还是刨你祖坟了?阁下的话固然有几分道理,但是未免言过其实了。试想,倘若竹先生学识浅薄,即便是不收束脩,还会有家长慕名而去将孩子送入他门下麽?竹先生的学识究竟如何,在座的乡绅曾有前去旁听,有口皆碑。打铁还需自身硬,诸位这般舍本逐末地迁怒他人真是可笑可叹!”书童接过俊逸少年递过来的水杯,低呷了一口,继而语重心长地道,“至于打破行规,这更是不知所谓!孔圣人周游列国,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按阁下这说法,孔子早就腰缠万贯了。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送一束干肉条作拜师礼物,以显诚意,他就会收其为徒,圣人尚且如此!无独有偶,先帝期间,逍遥王京师讲学,幕天席地,一箪食,一瓢饮,天下学子咸集,逍遥王也未曾收取束脩吧?竹先生有教无类,效仿先贤,敢问何错之有?诸位有何颜面口诛笔伐?《秋水》有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然《论语》亦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今日见诸位如此,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书童侃侃而谈,妙语如珠,引经据典,卓识远见令人心惊,其重申先贤“有教无类”,振聋发聩,令人深省。 足足静默了一刻钟,凤鸣径无人开口,只听得山间之清风抚过,水中之清泉流淌,连凌云亭的贵客都陷入了深思。 许久许久之后,掌声如雷。 书童顽皮地吐吐舌头,将身子藏到了俊逸书生的后面,颔首低眉做出恭谨状。 鸣锣三响,流觞曲水正式开始。众人都摒弃喧嚣与浮躁,多了几分恭敬与谦虚。 褚进吩咐随从去邀书童上去小坐,书童抬起头遥遥望见钟若瑜笑吟吟的脸,他扯了扯俊俏书生的袖子,指了指凌云亭,然后抱着一幅画卷随着随从蹦蹦跳跳地上了凌云亭。 “小丫头,好久不见!”钟若瑜含笑道。 “没多久,才不过月余。”渔舟一本正经地应道。 褚进目光在二人间逡巡,惊讶于他们之间的熟稔。 “你找我?”渔舟笑眯眯地问道,眉眼弯弯。 钟若瑜摇摇头,指了指身边的褚进。 “先生找小的有何贵干?”她抱着画卷转向褚进,一脸疑惑。 “唔,把你手中的画卷打开看看。”褚进端起茶杯面无表情地道。 “您确定?”她挑眉笑问。 褚进呷了一口清茶,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从善如流地将画卷打开,双手一抖,一副香 艳的春 宫图一览无余。 下一刻,褚进的茶水全喷到了画卷上,还满脸通红地失手打碎了一个茶杯,一旁的钟若瑜笑得前合后仰。 亭子四周的侍卫随从纷纷垂目,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你……你怎么……咳咳。”褚进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怎么随身带这种画?”钟若瑜一边帮褚进顺背,一边好心地替他把话说完了,溢在嘴角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收不住。 “我以为你找我呀,你我之间除了谈买卖,难不成还谈情说爱?”渔舟理直气壮地问道,慢条斯理地收了画,“今日人多,我本以为能买个好价钱。” 褚进又被惊到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钟若瑜指了指褚进,逗弄道:“你可知他是谁?” “难不成还是宣阳城太守?他毁了我的画,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赔。”渔舟淡淡地道,“我最近手头紧,就等着这银子来下锅呢。” “穷还敢在长乐坊一掷千金?”钟若瑜取笑道。 “长乐坊是你的地盘?”渔舟反问。 “孺子可教也。”钟若瑜大方地承认。 褚进终于顺过气来了,插嘴问道:“你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我卖画,他买画。”渔舟应道。 褚进意味深长地看了钟若瑜一眼,幽幽地道:“若瑜,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退之,你听我解释。”钟若瑜百口莫辩。 “你不用解释,他都懂的。”渔舟笑嘻嘻地补刀。 小寒在心中默默地替他家主子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嬉闹过后,渔舟再次正色问褚进找她所为何事。 “我见你伶牙俐齿,本来身边正缺一随行……”褚进迟疑道。 渔舟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哦,刚才那些话,全都是我们家先生教的,您不必当真。您想想看,我一个乡野丫头哪能知道那么多呢?” 褚进长长地“哦”了一声,难掩失望。 钟若瑜不忍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倒了一杯茶,默默地递到了她跟前。 渔舟接过茶,深深地嗅了一口沁人心脾的清香,倒是没有饮,大燕朝的茶水实在是不敢恭维,茶叶直接晒干捣碎,茶汤中全都是浮末,而且未经杀青揉 捻,涩得很。 “不过,我不太关心您是不是当官的,毁了我的画就得赔。看在您是老雇主的朋友上,给您打对折,就给五十两意思意思吧。”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本官改日定当派人将银子双手奉上,姑娘不必惦念。”褚进的目光微微冷了下来,“你家先生授课真的比他人好麽?” 听到这样带着质疑的口吻,渔舟微微有些不悦,淡淡地道:“比起那些古板的老学究,我们家先生自然讲得更生动些。太守大人若感兴趣,不妨哪日抽空去听听。” 钟若瑜面色复杂的看了褚进一眼,带着几许轻微的责怪。 渔舟觉得有几分不自在,正欲告辞,又 听钟若瑜笑道:“小舟,怎的不饮茶?这是责怪若瑜待客不周麽?” “这茶……”渔舟微微一顿,意有所指地道,“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大概是穷怕了,怕是无福消受。” “丫头……”钟若瑜摸着鼻子讪笑,眼神中带了几分恳请。 提起这茶,渔舟倒是起了兴致想了解当下时代茶道是否有兴起。若是没有,那定然会是个商机,而眼前的钟若瑜或许是个不错的合作者。 她重拾了笑容,轻声道:“我前些日子在茶馆听人提起过一本名为《茶经》的书,我们家先生也颇感兴趣。钟公子人脉颇广,若是寻到了此书,烦请卖给我,渔舟感激不尽。” “这个好说,若瑜必当尽力。”钟若瑜满口答应。 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倩影,转眼已至日中,底下高 潮迭起,众书生正在兴头,热闹是他们的,而她什么都没有,不觉间脸色浮现出几缕孤寂之色,正所谓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钟若瑜见她色变,极为不忍,盛情邀请她同进午膳。渔舟见都是山肴野蔌,勾起了食欲,那几分落寞立刻消失了。 薄酒沾唇,醉意熏然。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春光正好,阳光正灿烂,酒足饭饱,最是好眠时。渔舟睡得很沉,后面的热闹,不看也罢。 钟若瑜看着熟睡中的她暗自出神,突然心微微地疼了起来。今日这般盛况,宣大少能够从泥泞中爬起来,眼前这个小女孩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她就像坚韧的蒲草,随风而舞,随遇而安,却又执拗地不肯向命运低头。这样的女孩,多可爱,多可敬。 多年后,褚进想起鹧鸪山与渔舟不欢而散的邂逅,总是笑叹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 渔舟醒来时,已是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天边的晚霞艳丽而又夺目。身上披着白色大麾,少年跪坐在她身边,脸上欢愉多过疲惫,似乎饮了酒,眸光亮得惊人。 他突然地笑了,美丽得如天边的万丈霞光,又倾身,冰凉的唇触到温热的肌肤,从额头到眉间,从鼻梁到唇角,还伴着深情的呢喃:“小舟,我表字叫庭芳。” 那些引经据典到底从何而来,他再也不过问,如今她嘴里的谎言他已是再也听不得,容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6章 天灾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鹧鸪山之行,宣竹传出诗画数篇,时人盛赞,且使读书人纷纷效仿先贤“有教无类”。渔舟也赢得了几许薄名,不过是牙尖嘴利,令人啼笑皆非。 永乐坊赚得盆满钵满的银子,渔舟并没有着急去取,因为她忙着种菜。一年之计在于春,荒废不得。 褚进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倒真来听宣竹的授课了,渔舟猜他或许是太闲了,或许是为了送银子。尽管两人见面的次数渐多,尽管褚进与宣竹相交渐深,尽管他真是宣阳城的太守,渔舟对这个时不时来蹭饭的家伙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渔舟很光棍地认为,他当他的官,她做她的斗升小民,之所以没有好感,应该是道不同吧,不像竹先生,一看将来就是要做官的。在渔舟眼里,他们二人之间有同病相怜,还有臭味相投。 褚进的出身,渔舟没去打听,倒是钟若瑜怕他们针尖对麦芒,特意给渔舟写信含糊地说是燕京大户人家的公子,与他交好,对宣竹的仕途不无裨益。 日头渐高,渔舟拭了拭两颊的汗水,寻了一棵大树,横放锄头坐下,拿着斗篷散热,低声嘀咕:“这鬼天气,跟抽风似的,真是吃不消。先是天寒地冻,接着是暴雨如注,现在又是闷热,热得想让人吐舌头喘气,这哪是春天啊,盛夏也不过如此吧。” 正念叨着,远处有身如玉树的少年撑着油纸伞翩跹而至。 “这个时辰,你不该在学堂麽?”渔舟问道。 自从褚进时不时来蹭课后,渔舟便不再去学堂了。二人角色也换了,变成竹先生时常提起一些学堂中的趣事来给渔舟解闷。自鹧鸪山之行后,竹先生对渔舟很是敬重。 少年将水囊递给渔舟,肃肃潇潇地立在她身旁,轻声道:“退之在跟孩子们讲课呢。” “好为人师。”渔舟嗤笑道,拔开塞子往喉咙里灌了半壶水,终于觉得舒服了很多。 “退之学识过人,你休得胡言乱语。”少年言语上是毫不留情的斥责,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去擦拭她嘴角的水迹,举手投足间皆是宠溺。 “我与他相看两厌,大概是八字不合吧。”渔舟笑笑,无辜地摊了摊手,“我说他坏话,你又不乐意听,你还是回家歇着或者去学堂吧。” “背后议人是非,非君子所为。”竹先生眉头微蹙。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渔舟理直气壮地道,“孔子不是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麽?” 竹先生倒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 “小舟,小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渔舟看清来者,微笑道:“今天是刮什么风了,居然让你们一个个都跑菜园子里来?” 钟若瑜大步流星而至,手中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大笑道:“昨日把账目对完,听说知味坊出了新的糕点便带来给你尝尝鲜,顺便把银子也给你捎来。” 他步子大,步伐又快,可怜的小寒举着伞狂追而至,气喘吁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渔舟把水囊塞给宣竹,立刻接过食盒打开盖子,眯着眸子赞道:“嗯,好香,也很精致。” 宣竹握着水囊的手微微收紧,心中颇不是滋味,同样是为她而来,水与糕点一比较,就相形见绌了。 “你喜欢便好。”钟若瑜亦笑,神采飞扬,“你尝尝。” 渔舟一向对美食毫无抵抗力,钟若瑜又投其所好,她自然是笑得见眉不见眼,立刻便开始大快朵颐了,毫无半分斯文。 宣竹又是心酸,又是生气,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对他心悦的女孩献殷勤,酸泡咕噜噜地冒个不停,可是他没有让心仪的女孩过上好日子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不能生气,只能占有欲十足地揽住她的腰,柔声道:“若瑜兄远道而来,我们夫妇不能失了礼数,先请他们主仆到家中喝点水吧。” 竹先生这种含着咬牙切齿的温柔,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不高兴了。钟若瑜比他年长,又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的不悦因何而起,倒也不点破,还看得兴味盎然。 渔舟看着竹先生这极为反常的言行举止,很为难地看看他,又看看糕点,最后依依不舍地从食盒中拿出一大块糕点塞入他嘴里。 竹先生气结,引得钟若瑜哈哈大笑。 突然,一大群深绿色翅膀的蜻蜓飞来,栖在竹篱笆上,密匝匝的一片,一动不动。小寒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拿着伞前去驱赶,可是蜻蜓并未飞走,他觉得十分有趣,捉了几只玩耍。 三人看了皆啧啧称奇。 渔舟若有所思,抬头望向天空,但见碧空清净,灰云如缕,婉如长蛇,横卧天际,风过不散,且云与云之间裂缝明显,深如沟 壑。 渔舟怛然失色,一边艰难地吞咽着嘴里的糕点,一边指着西边灰云的源头含糊不清地问道:“那个方向是什么地方?大概离桃花村多远?地势如何?” “约莫一千里。”钟若瑜见她面色有异,慎重地应道,“有何不妥?” “那里大概是云梦泽,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宣竹一边将水喂入她嘴里,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慢点喝,别慌。” “我的天!”渔舟脸色微微发白,颤抖着双手将糕点塞入宣竹怀中,趿拉着鞋向院中的水井跑去,手忙脚乱地摇着辘轳提水。 她一向是从容的,悠闲的,甚至是漫不经心的,何曾有过这样地惊慌失措。 菜园中的三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连忙追了出来,合力打水。 水一打上来,浑浊不堪,还翻着花,冒着泡,手伸进去热得犹如烫汤。 渔舟又慌慌张张地打开院子的竹篱笆门,只见成群的老鼠仓惶奔蹿,大老鼠带着小老鼠跑,小老鼠们则相互咬着尾巴连成一串。猫儿上蹿下跳,狗儿狂吠不休,鸡鸭四处乱钻。 “不好,地动将至,快叫村民们往东边逃命!”渔舟惨白着脸说完,来不及抹去豆大的汗珠便往学堂跑去了。 学堂本就离渔舟家不远,她一口气冲了进去,一把推开讲台上的正讲得滔滔不绝的褚进,气喘如牛地道:“方才……方才土地神托梦给我说地动将至,快……快往东边的空旷处跑!” 渔舟无法跟世人解释地壳运动和地震来临前的预兆,只好选择了一个时人最有可能接受的说法。 孩子们提起书袋撒开脚丫子往家跑,边跑边大声呼叫着:“地动将至,快往东边逃!” 褚进见渔舟裤管一边高一边低地卷着,腿上还带着泥土,指着她大骂“荒唐”。 犬吠如泣,声声凄厉。渔舟听得心惊肉跳,攥住褚进的胳膊便往外拖,与匆忙追过来的钟若瑜撞了个满怀。 “把他拖走,再啰嗦,敲晕!”渔舟厉声喝道,一把将褚进推给了钟若瑜,又往家飞奔,脚步如飞。 宣竹正拊着胸在门口喘气,面白如纸,汗如雨下,见到渔舟去而复返,先是欣喜,继而面色灰败地喊道:“你还回来做甚!快跑!” 渔舟来不及搭话,抓着他的手便跑。 “你快走!”宣竹冷冷地甩开她,他自己的身子如何心中清楚得很,渔舟带着他这个包袱,只会危及性命。 “少啰嗦!”渔舟一手将他按倒在篱笆上,拦腰一抱甩上肩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东跑。 “放手!这样成何体统!”宣竹又羞又急。 “命都快没了,还要体统作甚!”渔舟冷笑道。 刚跑出村庄,隆隆之声不绝于耳,霎时间,大地颤动,山河摇摆,房屋倒塌,鸡飞狗跳。村民相顾失色,疾奔而出,作鸟兽散,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俄而,山崩地裂,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少顷,山洪咆哮而至,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狂奔而来,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浓浓的尘土中,听不见呻 吟,听不见呼喊,只有机械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来不及思索的匆匆对话,和路边越堆越高、越堆越高的尸体山!头颅被挤碎的,双脚被砸烂的,身体被压扁的…… 渔舟双腿越走越重,喘息声也越来越重,脑海中一片空白,麻木地往前狂奔,不敢停歇,更不敢回头。响声越来越近,如一个黑色的妖魔在这里肆虐追赶,踏平了街巷,折断了桥梁,掐灭了烟囱。 渔舟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喉咙干燥得似乎要裂开来,双脚重得如铅块,鞋子早就飞得没了踪影,血淋漓的脚丫子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脚下一踉跄,二人扑倒在地上,啃了满满一口泥土。 路旁一棵大树拔地而起,往二人的身上飞快地砸过来。 渔舟使劲将宣竹从身上掀下来,费力地翻过身子扑倒在他身上,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缓缓地闭上眼等待那致命一击。 宣竹凤目瞪大,瞳孔紧缩,那双漂亮的眸子中盛满了难以置信,双手拼命地去推压在他身上的渔舟,嘶哑着怒吼道:“你快走!” 声音中透着惊惧、愤怒与绝望,以及悲怆与痛苦。如果能活着,谁又愿意英年早逝?可若有一娇弱之躯为了你能够活着,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又怎么能不动容? 如果上天注定要在他们二人中带走一人,那人应该是自己,宣竹始终这样认为。倘若失去了渔舟,寒冷的、寂寞的漫漫余生,生又何欢,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内心。 大树呼啸而至,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7章 温暖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忽而一只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用胳膊生生地扛住了大树,那人“人面不知何处去”,只见密密麻麻的络腮胡,肩上扛着一个书生,身边跟着一个小泥人。 “发什么呆,快爬起来!”钟若瑜喝道,胳膊微微发颤,疼得龇牙咧嘴。 渔舟在地上一滚,一骨碌爬起,伸手使劲将宣竹拖了出来,相互搀扶着颤巍巍地站起。 回望过处,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谈什么劫后余生还为时尚早,钟若瑜扔下大树,用受伤的手捞起宣竹放到了另一边肩膀上,解下腰带绑在渔舟胳膊上,五人磕磕绊绊地往东逃,手脚并用,翻山越岭。 直到申时末,双脚才沾到平稳的土地,虽然时不时地还会抖动一阵子,终于不见山崩地裂了,令人稍稍心安。 劫后余生的五人面面相看,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半山腰的草地上,如一条条晒干的咸鱼,一动不动地,皱巴巴的。 头、脖子、肩膀、胳膊、腰背、臀 部、大腿、脚无一不痛,头发、脸、衣裳、饰物、鞋袜无一不狼狈,但是众人暂且都顾不上这些,只想喝几口水,好好睡上一觉。 五人中数钟若瑜情况好些,虽有几分狼狈,但至少不会如另外四人般衣衫褴褛,这拾柴烧火、寻觅食物的重担自然也就落到了他肩上。望着身姿矫健的钟若瑜,这时候若还有人敢说他是个纯粹的商人,渔舟保证不打死他,而是要咬死他。再说了,褚进这个一州太守竟然会跟一个地位低下的商贾交情匪浅,渔舟是打死也不信的。不过是他们既然都未明说,彼此便聪明地装糊涂罢了。 渔舟的面前突然多了一个脑袋挡住了她望向钟若瑜背影的目光,有人轻声问道:“你不累麽?这水囊里还有一点水,你喝点吧。” 随之,她手中多了一个泥泞的水囊。跑了这么久,宣竹手中还拿着此物,也真是难为他了。 渔舟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还给了他。宣竹自己也喝了一口,又递给了灰头土脸的褚进。 渔舟按了按额角,苦笑道:“不是不累,也不是不想睡,而是只要一闭上眼,那种天摇地动的感觉就冒出来了,实在是晃得晕。” “这次,又多亏你了。”宣竹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情愫染上眉梢,眸光潋滟。 渔舟拍了拍他的手背,欲将手从他掌中挣脱,轻笑道:“别瞎说,救命恩人去觅食了。” 宣竹抓紧了掌中的小手,一点点地抚过她掌心与指腹上的茧子,微微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眸光低垂,掩去了其中的深色与情愫。 她总是这样,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她的心思就像漂浮在天边的云朵,无论如何地去追寻,总是徒劳。 宣竹忽然觉得除了累,还有些冷,从骨子里透出的冷,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身子对温暖的渴求是那样地强烈,情不自禁 地向渔舟的身边倚了过去,可是靠着她觉得还是不够,将脑袋枕在她肚子上,手揽着她的腰,这才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若是从前的竹先生断然是做不出如此失仪之举,渔舟生死之际的那一扑让他再也难以压抑自己渴望亲近她的心。 “你这是怎么了?”渔舟伸手向他额头探去,并未感觉到烫人。 “小舟,我冷。”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整张脸埋入了她怀中。 渔舟无力挣扎,将手插 入他的墨发中,轻轻地梳着,不一会儿怀中的人便睡着了。 旁边一直在挺尸的某人这时倒似活了过来,似嘲非嘲地道:“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眷恋,如此情深?” 在褚进的眼中,跌入尘埃的竹大少依然是竹大少,与市侩的村姑始终是云泥之别,这种门第之见早已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 渔舟似笑非笑地道:“我对褚大人也情深得很,不然您的坟头草明年大概会有三尺高了。敢问褚大人又何德何能值得我相救?对了,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您是以身相许,还是当牛做马呢?” 打嘴仗褚进又怎会是渔舟的对手,只能冷哼一声,背过身子去生闷气。 “褚大人也不必腹诽,再过些日子,您这四品官兴许未必会有我这斗升小民过得自在。有些人啊,只有在绝境中才能看清自己的浅薄与愚蠢。”渔舟不痛不痒地道,“太守大人,您看同样是草地,您屁股底下那片没比我这片高贵吧?” 泥人小寒轻笑出声,褚进吐出了两个字:“粗俗!” 拎着野鸡回来的钟若瑜笑道:“看来,是我来晚了。不过,看到你们如此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渔舟垂目往山下望去,满目疮痍,山河失色,男女老幼横七竖八地躺着,哭声隐隐,炊烟少见,偶见行走人影,俱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此情此景,再无半分谈话兴致。 忽见主仆五人提着包袱向半山腰而疾步而来,虽是狼狈,然衣裳华贵,举手投足间不失优雅,显然出自大户人家。 渔舟以为是寻褚进或是钟若瑜而来,远远看了几眼便阖目假寐了。未曾料到,来者朝众人团团一礼后,急问竹夫人是哪位。 渔舟从未以宣竹夫人自居,首次听到“竹夫人”的称谓自然是陌生得很,直到钟若瑜轻笑出声,她才惊诧地回神,轻手轻脚地放下宣竹,起身敛容回礼。 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华服男子,渔舟并未掩去脸上的困惑。 “小舟,这位是知味坊的当家刘盛龙刘掌柜。”钟若瑜在一旁笑呵呵地道,显然二人相识。 “敢问刘掌柜有何贵干?”渔舟淡淡地问道。 刘盛龙满脸喜色,纳头便拜:“总算见到恩公了,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渔舟侧身避开,忙道:“您先起来吧,在下与您素昧平生,这救命之恩从何说起?您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在下唐突,惊扰了恩公,实在是对不住。”刘盛龙顺势起了身,笑道,“天灾忽降,大伙儿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沿途听到有人高呼须往东才能逃命,小的将信将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带着家眷往东跑,没成想还真的逃过一劫。方才一打听,方知这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出自桃花村的竹夫人,因而特来拜会!” “这个可不敢当,大伙儿能够死里逃生,不过是土地神的庇护和各自的福报罢了。”渔舟浅笑道。 “恩公谦虚了。”刘盛龙温和地笑笑,心中不信她这番说辞,但是倒也未多言,转而言道,“这些是一些吃食和衣物,夜里寒凉,恩公一定用得上,请务必收下!” “如此,倒是多谢刘掌柜了。” 这些都是急需之物,渔舟倒也未推脱。 刘盛龙再次郑重地朝渔舟行了礼,又与钟若瑜寒暄了几句,这才带着仆从离开。 “这人,倒是有几分意思。”渔舟望着他的背影轻笑道。 此番逃过一劫者不再少数,身为商人,即便素未谋面,却知恩图报,难能可贵。 “刘盛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味坊不仅在宣阳城生意极好,江南、川蜀、燕京也是颇有几分名气的,他自然是不容小觑。”钟若瑜笑道。 野鸡再加上糕点,五人的晚膳倒不算寒碜。 不得不说刘盛龙想得极为周到,包袱中竟然还有一口小锅,这可极大地方便了渔舟和宣竹。皮糙肉厚的钟若瑜,身高八尺的褚进和精力充沛的小寒自然也寻了一处溪水,草草洗漱,换了干净衣裳。 夜阑人静,玉 兔东升,星河灿烂,忽而见彗星袭月,继而陨星如雨。 彗星袭月,白虹贯日皆为大凶之兆。 围着火堆的人们叩首而拜,五体投地,哭声震天,如丧考妣。 唯渔舟一人神情怡然自若,抖着二郎腿观漫天星雨目不转睛,神色欣然。 宣竹最先发现她的不同,倚着她问低道:“这难道不是凶兆麽?” 渔舟笑而不语。 宣竹不依,握住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以示惩戒。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真是凶兆,难道拜过之后就能变为吉兆麽?如果不能,那又何必拜?”渔舟轻笑道,“对了,不是有句话叫天意难测麽?与其劳心劳力地揣测玄之又玄的天意,不如想明日吃啥更靠谱些。” 钟若瑜抚掌而笑,赞叹不已。 宣竹神色复杂,羞愧与骄傲交织。 褚进若有所思,对渔舟刮目相看。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心力交瘁的人们相继入睡。 渔舟神色恹恹地拥着大衣辗转反侧,不知是因为认床,还是深山鹧鸪,杜鹃啼血扰人清梦。 半睡半醒之间,忽见三四个黑影欺近,不由一哆嗦,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钟若瑜十分警醒,立刻张开眼睛轻声道:“怎么了?” 渔舟未答话,伸手指了指移动着的黑影。 钟若瑜纵身一跃,几个起落间到了黑影处,忽而轻笑出声,回来时手中提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小兔崽子,不睡觉想做贼麽?”钟若瑜低笑道。 三个脑袋连连摇头,拨浪鼓似的。 “快放下他们吧。”渔舟轻声道,“可是没找到家人,然后夜里又冷得厉害?” “我们只是……只是想离火堆近些,并非……并非心怀不轨。”为首的男孩瑟缩着身子哑声道,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另外两个更小孩子。 “没有多余的大衣了,你们仨将就些吧。”渔舟坐起身子,将自己的大衣递给了那个男孩。 男孩伸出双手接过,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便宜你们这些兔崽子了。”钟若瑜轻哼道,伸手拿起自己的大衣欲递给渔舟。 宣竹不知何时竟然醒了,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侧过身子,一把揽过渔舟,将她按入自己的怀中,然后又仔细地裹好了大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8章 人祸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叮咚的溪水摇醒了大山的梦,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唤醒了沉睡中的万物,不染俗世烦恼的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褚进身为一州之主须回宣阳城主持大局,东边的启明星还在熠熠闪光便启程了。钟若瑜作为褚大人的挚友,护送其回宣阳城责无旁贷。 城中情形还不知如何,自己与宣竹又属病弱之流,同行只会延误行程,于是渔舟二人拒绝了钟若瑜的盛情邀请,与三个孩子一同留在了山上。 地动已止,山下村民相继离去。刘盛龙颇重情义,离去时还特意派家仆前来相邀,渔舟亦婉拒了。 渔舟自然是想回桃花村看看,但是看看身边这四人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瘦弱得很,宣竹旧疾复发,咳嗽不止。 天灾过后,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蛇虫鼠蚁上蹿下跳,稍有不慎接踵而至将是病疫之灾。山上至少空气清新,风景秀丽,但也不可久留,一者宣竹药不可断,二者须防野兽出没。 午后清风徐来,阳光微燥,孩子们在不远处的溪水中洗涮,渔舟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杂草,病中的某人却枕在她膝头,神情惬意,丝毫不像时不时咯血的样子。 辛辛苦苦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真是令人忧伤。以前的家虽然破旧不堪,到底还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有个归宿。渔舟如今怀中揣着从长乐坊赢来的千两银子,心头反而觉得空落落的,暗叹人真是个奇怪的物种,安土重迁几乎是一种本能。 她忽而想到自己如今穷得只剩下银子,又不觉哑然失笑。 “笑什么呢?”腿上的竹先生柔声问道。 “穷开心。”渔舟笑意不减,“竹先生,弄不好,明日我就得随你重操旧业了。” 她所谓的重操旧业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略一琢磨便知道指的是沿街乞讨了,竹先生轻哼道:“夫人若是喜欢,为夫自当遵命。” 渔舟被他这“夫人”二字噎得慌,立刻肃然道:“夫人二字一听就老气横秋,远远没有小舟来得顺耳。” “我们之间虽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当日却是正经拜过天地的,不叫夫人叫什么?”宣竹垂目淡淡地道。 “那时我年幼胡闹,做不得真。”渔舟讪笑道。 “是麽?那你我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早已有肌肤之亲也做不得真麽?”宣竹冷笑道,“渔舟,我知晓你聪慧,不该有的心思千万不要有,更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情,一点也不可以。” 他的语调很平稳,但是,话中的警告意味很明显。 “你想多了。”渔舟淡淡地道。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小舟,这是你教会我的,我不想有朝一日,用你教给我的东西用在你身上。”宣竹轻笑着睁开眼睛,眸底一片冰凉,无半分笑意,“如今我尚且对这世道心怀畏惧,因为,我还有你,小舟。”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轻,如同呢喃,含着无限眷恋。 渔舟无言以对,伸手覆住了他的眸子,掩住了那骇人的光芒。 指缝太宽,流年易瘦,不想一语成谶,多年后他果然变成了人间活阎罗。 夜里五人到底未再露宿荒野,因为下午茯苓先生那位俊俏的药童赶着马车来接他们了,很显然这是冲着钟若瑜的情面,渔舟又欠下两份人情。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人们无衣、无食、无住,流离惨状,不忍直视;众人多依烧火取暖,衣被素薄,忍饥挨饿,瑟瑟露宿,匍匐扶伤,哭声遍野,不特饿殍,亦将犟比僵毙,牲畜死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 此番受灾,不独宣阳城,毗邻宣阳城的平阳城、洛城、青鸾城皆未能幸免。成百上千的百姓家破人亡,成千上百的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流民尚未安顿好,时疫又至,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真可谓是“祸不单行”。 虽说宣阳城民风彪悍,地处荒蛮,倒也不乏有识之士,城中大户人家先后开仓济民,施粥布衣。虽是杯水车薪,但到底还是在朝廷赈灾之物到达前吊住了许多无辜百姓的性命。 其中颇负盛名的有三家,其一为竹大少出身的宣府,其二为莱阳郡郡守澹台府,其三为知味坊。宣府的粥最浓,知味坊的衣最厚实,而澹台府的人最美。 据说澹台小姐不仅貌美如花,且怀有菩萨心肠,灾后不仅持斋茹素,还亲自前去施粥布衣,传为一时之美谈。 这些都是渔舟听灾民提起的,茯苓先生面冷心热,四处施药救人,渔舟跟在他身后当起了药童,忙得脚不沾地。 宣竹的病时好时坏,天朗气清时会一同出来赠药。钟若瑜倒是在街头匆匆见过一回,见渔舟二人安然无恙便彻底放了心,不过言辞之间透露出褚进的日子似乎不好过,渔舟没细问,钟若瑜也未详谈。 不过,即便他不说,渔舟也能猜得出几分。 宣阳城的确是边陲之地,但不是穷乡僻壤,府衙中难道真的就没有粮食了麽?这怎么可能。但是朝廷旨意未至,谁敢开仓赈灾?姑且不说倘若上面怪罪下来,谁去承担罪名,就是朝廷不怪罪,春天这是青黄不接之际,夏季闹饥荒又该如何处置?更何况,褚进根基尚浅,又怎敌世代扎根于宣阳的同僚?他若想开仓赈灾,不四处碰壁,捉襟见肘,才奇足怪哉! 途有饿殍,固然是天灾,也是人祸。在许多官员眼中,权势比人命可爱得多。 不知何时,城中流言四起:传闻彗星袭月,龙困浅滩,乱世将至,佞臣生于北,举于穷山恶水,兴于蛮荒之野,若不除之,乾坤倒转,祸乱相寻。流言仿佛长了翅膀,数日间传入千家万户,不知源于何处,不知止于何处,亦不知何时才能消散。 褚进燕京人氏,先是就任于沧州,后右迁宣阳,一一应在他身上。 夜已深,太守府的灯盏还亮着,风穿过树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高大的梧桐发出呜咽之声,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悠长而寂寥。 书房一片漆黑,然窗敞开着,月光泻入照亮了方寸之地,映出两道模糊的修长黑影。 只听得一声浅叹过后,有人幽幽地道:“表哥从京城传来消息说,让你早做打算。” “唔。”回应他的是一个单调的音节,平静得似毫无情绪。 “京城……京城丞相府似乎毫无动静。”前面那声音又温和地劝慰道,“你……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我身上流淌着褚氏的血液,他们如何趋利避害,如何冷酷无情,难道我还不知道麽?”这次回应他的是嗤笑,那低哑的笑声消散在凉夜里,透着莫名的悲凉。 夜谈的二人正是钟若瑜与褚进。 钟若瑜探身点燃了桌上的灯盏,一身夜行衣,兴许是身上带着露珠显出些许泠然,不复往日闲云流水般的豁达。 “若瑜,你走吧。”褚进平静地望着眼前年轻的至交,神色极为认真。 钟若瑜抿了抿唇,忽而笑道:“前几日在街头遇到了茯苓先生,小舟也在,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兔崽子,她说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俨然成了小霸王。” “茯苓先生倒是心善。”褚进赞了一句。 “退之,你应该懂我的意思。”钟若瑜敛了笑,目光如炬,“兴许,她能救你!” “丞相大人都救不了,她怎能?”褚进惨笑着摇头。 “退之,你是否还记得那日 死里逃生之后,她曾与你说过什么?” “她曾说,再过些日子,我未必会有她自在,倒是被她猜中了。” 钟若瑜神情中带着些许失望,摇头叹道:“退之,你怎么还不懂,她那是出言示警。她是与你不对付,可是你去桃花村的次数也不少吧,她何曾与你争辩过?初时相见,你仓促中只见她手中的画上不得台面,却错过了她巧夺天工的画技和苍劲峻逸的字迹。上个月我送了她的画给我那画痴叔叔做寿礼,叔叔连称神来之笔,恨不得引为知己。她的字画,西门先生也赞誉有加,还说绝不像出自十几岁孩子的手。退之若不信,可以去坊间打听打听江南老妪的字画价值几何,那日她是真的给你折扣了,犹记你当时神情还颇为不以为然。鹧鸪山她语出惊人,她说是竹大少教的,你便信以为真了,扪心自问,就是我们二人能说出那样有见地的话语麽?既然不能,竹大少又如何能?” 褚进因他的提点陷入深思,神色古怪得很,似乎难以相信自己堂堂一个朝廷四品官居然被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片子给欺骗了。 钟若瑜顿了顿又道:“地动也是她最先发现异样,观她举止,虽然慌张,却丝毫没有妄言轻动,若真是无知的村姑岂能有那样令人心折的气度?你我家中姊妹若遇到这样的灾难,大抵只会哭啼呼喊了吧,哪还能想到学堂里的你和孩子们?再者,我们来说说竹大少,幼时早慧,宣阳城年纪最小的秀才,倘若小舟真是个愚昧无知的村姑,岂能对她情有独钟?桃花村比那丫头漂亮能干的女孩可大有人在,竹大少既不傻,也不瞎。” “既然有过人之处,如此遮遮掩掩,未免失了坦荡。”褚进冷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19章 问策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退之,你我二人与她相交又何曾将自己的真正身份告知她?”钟若瑜笑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 “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片子,谁知道她什么来路!”褚进冷哼。 “我派人去查过她的身世,她随寡母逃难自此,后来寡母故去了,便靠村民的接济度日,倒未看出有何异常。西门先生常说,民间高手收罗,奇人异士云集,你就不必再疑神疑鬼了。再说了,你都到这地步了,人家还能图你什么?”钟若瑜无奈地道。 “倒不是怕她图谋什么,只是……”褚进紧紧皱着眉头,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拉不下脸面求一个村妇对麽?”钟若瑜一针见血地道,“退之,你这就着相了。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英雄不问出处,用人当不拘一格才是。万万不可因为她是女儿身就看轻了,远的不说,你姑姑褚贵妃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麽?” 过了半晌,褚进妥协道:“既然如此,那就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我们既然是去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不然少不得被她冷嘲热讽一阵。”褚进又正色道。 “得,都听你的。” 这一日傍晚,渔舟等人正在院中收拾药材,真正动手是茯苓先生的药童八角和捡来的那三个小男孩,不,现在是四个了。茯苓先生放出消息说身边有三个无家可归的男孩后,非但没有家人找上门来,还多捡了一个,后来多方打探才知道他们亲人都没能在灾难中活下来。 好在四个孩子都极为懂事,又勤快,渔舟郁卒了几日便放下了,还给他们重新取了名字,分别叫白芷、紫苏、当归、忍冬。白芷九岁,年纪最大,也最为稳重。紫苏和当归都是七岁,前者聪慧,后者憨厚。忍冬只有五岁,年纪最小,鬼主意最多。竹先生得闲时会教他们习字,在外行医时没有笔墨纸砚便在地上划来划去,颇有几分野趣。 渔舟常笑着说,茯苓先生的院中除了她和竹先生,剩下的全都是药材。 褚进二人到访时,渔舟正指挥着几个小家伙挑拣药材,茯苓先生在一旁喝茶,遇到渔舟说错,或是犹豫不决时,他便偶尔出声指点一二。 二人先与茯苓先生见了礼,褚进着便装,执的也是晚辈礼。 这是褚进与茯苓先生首次相见,他不仅送了礼,还是厚礼。茯苓先生扫了一眼,见不是名贵的文房四宝,就是治痨病的珍稀药材和精致的吃食,心中了然,带着孩子们搬着药材去了后院。 茯苓先生刚走,宣竹便出来了,同行的还有端着茶水的八角。 渔舟心道:“这老爷子看着冷,行事倒是颇有几分意思。” 三人又是一番见礼,无需赘言。 “灾后事务繁多,退之兄怎有空过来?”宣竹开门见山地道。 “遇到棘手的事情,想请庭芳贤弟给愚兄出出主意。”褚进苦笑道。 “退之兄请讲。” 褚进三言两语将自己意欲在朝廷旨意尚未到达前便开仓赈粮,但受到宣阳城同僚极力反对的难处说了,进退维谷,愁眉不展。 宣竹立刻对太守大人“一心为民”的义举夸赞了一番,又文绉绉地劝解了一番。 旁听的渔舟觉得实在酸得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趿着鞋转身便走。 “诶,小舟你别走。”褚进最先沉不住气。 “太守大人唤民妇所为何事?”渔舟淡漠地看着他。 “这……这不是集思广益麽?”太守大人讪笑道。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钟若瑜忙拉着她坐下。 “我说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渔舟冷哼道,“真难为二位前来听妇人之见。” “小舟。”宣竹低低地唤了一声,将自己眼前的茶递到了她手中。 见褚进二人是冲渔舟而来,内心颇为不悦,但良好的教养令他保持着应有的风度。 渔舟捧着茶,收敛了嘴角的讥诮弧度,淡淡地道:“或许,太守大人的燃眉之急,我能解。至于,太守大人能不能度过这一劫,那就得看造化了。但是,我有条件。” 褚进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胸腔传出“咯噔”地一声响,尽管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钟若瑜的慧眼识珠。瞧,人家早就知道自己的来意了,还知道迫在眉睫的是两件事,一为民,一为己。 “你且说来听听。”钟若瑜微笑道。 “这些日子跟着茯苓先生几乎走遍了宣阳城,我看上了一块地,就是绝雁岭脚下的那片沙地。”渔舟不疾不徐地道。 “那是一片荒地,你用来作甚?”褚进蹙眉道。 钟若瑜微微思忖,忽而眸光一闪,抚掌笑道:“绝雁岭北通洛城,东至平阳城,西及青鸾城,小舟倒是好眼光!” 渔舟嘴角微扬:“我看中那块地,倒是没钟公子想得周到,我最主要是冲着它离寒山书院不远而去。当然,若是能有些别的用处,自然就是更好了。” 不虞的某人眸光立刻亮了起来,桌下的悄悄地向她伸去,本想握住她的手,但见她捧着茶碗,便改而攥紧了她的袖角,食指与拇指捻起一片带花纹处微微摩挲。 宣竹也知如此失仪很不好,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更管不住自己的手。 “明日我会差人将地契、房契一块给你送来。”褚进允诺道。 “既然太守大人如此爽快,渔舟便也就直言不讳了,待会儿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渔舟起身,正经地行了一礼,缓缓地言道:“如今宣阳城谣言四起,那我便先说谣言。虽说宣阳城传得最厉害,但源头未必就是宣阳城,兴许是燕京。之所以猜测源于燕京,那是因为宣阳城的官员都知道太守大人来头不小,应当没有人敢如此大胆。倘若源头真是燕京,那么拿太守大人开刀,意在褚氏。褚氏当家只要不傻,应当都不会坐视不理。至于彗星袭月这个天兆,来得太晚了点,先有地动,而后才有彗星,上天若真要示警,那应该在地动之前吧?太平世道应当也是有过彗星的,你们自己去查典籍。佞臣一说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当年太守大人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若说太守大人是佞臣,那么是圣上识人不明,忠奸不分,还是天子门生全都是佞臣?” 钟若瑜笑赞:“小舟所言甚是,退之不宜直面流言,辟谣之事让京城褚氏去做最为妥当。小舟最后一句话说得妙极,看谁人还敢说三道四。” 宣竹与褚进听得入神,齐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渔舟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角,低头抿了一口茶,涩得她只想吐舌头,蹙着眉尖道:“只要谣言一破,那么宣阳城的官员应当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其实,即便有谣言,太守大人应当也是无所畏惧的,今年秋宣阳城官员考教升迁太守大人之言还是举重若轻的。稍稍有脑子的官员都不会做得太绝,除非他们有将太守大人甚至是褚氏一举除之的必胜把握,否则他们得掂量掂量秋后算账的滋味。圣旨未至先开仓赈粮也是使得的,不过太守大人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还请不吝赐教。”褚进起身作揖道,现在他是真的服了。 “大人应当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只要有了粮食,百姓自然就安定下来了,时疫也能得到有效控制。待诸事停妥,大人只需亲自上京负荆请罪,务必要招摇过市。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对于救过自己的性命的人一定不会忘记,所以当大人身陷囹圄,百姓必然会有所作为。到时候,圣上圣明,想必也一定能体会到大人爱民如子的苦心。至于接下来百姓如何谋生,他们会比官府更急,也更会钻营。官府只要稍稍开个口子,允许百姓做些小本生意,熬到秋收大抵是没有问题的,大人开仓的后顾之忧也就迎刃而解了。” 她侃侃而言,宛若寻常叙话,然一环扣一环,且考虑到方方面面,心思缜密得令人心惊。 褚进整衣敛容,起身而拜:“谢夫人救百姓于水火,谢夫人活命之恩!” “在我眼中,这只是一场互利互惠的交易。我存有私心,当不得你的谢。救你性命的也是你自己,若再晚些时日,我亦无能无力。”渔舟放下茶碗,翩然离去。 褚进呢喃道:“若瑜,我错了,真的错了。” 钟若瑜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叹道:“幸好为时未晚。” 宣竹目送着渔舟的背影隐没在篱墙之后,目光痴然,神情骄傲。 未过几日,宣阳城太守不顾众同僚的阻挠开仓赈粮,一意孤行,雷厉风行,百姓拍手称快。 月末,天子使臣抵达,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南境四州唯独宣阳城幸免于难。天使带来圣意,怒斥平阳城、洛城、青鸾城三州官员玩忽职守。自此,谣言不攻自破。 待赈灾过后,褚进摘去管帽,除去华服,自进囚车,与使臣一同回京请罪。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0章 来客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褚进言而有信,第二日绝雁岭那片土地的地契和房契就送到了渔舟手中。 渔舟寻思着时疫已过,叨扰多日,当尽快建新屋,离开落霞山才是。为表对茯苓先生多日收留的感恩之情,特意早出晚归辛勤采药。 这一日随茯苓先生上山,不知何故,除却上午采了几株灵芝便一无所获了。于是,二人便早早地返家了。 正是申时一刻,天上的日头还高高挂着,一丝风也没有,燥热得很。 一从山中钻出来,渔舟贪凉,便挽起了袖子和裤脚,斗笠拿在手中摇晃着当扇子使,路边随便摘了一片独角莲的叶子盖在脑袋上遮阳,一身青色的粗布衫,头发盘成了男子的四方髻,走路还不安分,一蹦一跳,一惊一乍,活脱脱的一个假小子。 某人头顶的绿叶随着她的步伐上下颠簸,活像一直腿脚不灵的青蛙,难为茯苓先生能够保持素日的面无表情。 离院子还有五十步开外,渔舟吐着舌头张开双臂往里冲去,急急忙忙,如雏燕归巢。 又热又渴,以至于让她忽略了停在院子外面的华丽马车。 “姐姐快渴死了,白芷快给我端碗水来!”渔舟吆喝道。 她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人倒是不少,渔舟从东往西数了一边,足足有十人,四个衣着简素的男孩,四个遍身罗绮的丫鬟,两拨人一东一西,泾渭分明。中间二人正是羽扇纶巾,韵致楚楚的宣竹和一个陌生女郎。 那少女十十五岁年纪,仪容韶秀,身姿妙曼,眸如空灵,唇若樱瓣,显得纯稚无邪。月白与淡粉交杂的锦缎长裙委地,裙摆与袖口银丝滚边,裙面是大朵大朵的紫鸢花,袖口绣着淡黄色的花纹,玉雪般的皓腕上带着两个银镯,抬手间乐音不绝于耳。 渔舟多看了几眼,顿时觉得有几分眼熟,到底在哪儿曾见过一时半会儿倒是想不起来。 “妹妹回来了?”少女冲着渔舟微微一笑,捏着锦帕行了一礼,嗓音婉转缠 绵,如细语呢喃,如湉湉流水,倒是好一把嗓子,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渔舟扫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 “你今日倒是回来得早,累了吧?”竹大少向她移了一步,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二人之间。 “小舟姐,水来了!”紫苏捧着碗挤了过来。 人小鬼大的忍冬也跟着过来了,手中搬着一把矮凳,拉着渔舟坐下后,又夺过了她手中的斗笠,站在她身后给她扇风,狗腿得很。 白芷接过她手中的背篓放下,回后院打了一盆清水。 当归与八角也未闲着,在另一边忙着伺候刚进门的茯苓先生。 渔舟喝了一大碗清水,又净了面,洗了手,这才抚着裤脚上的褶皱慢悠悠地笑道:“我母亲去得早,父亲下落不明,大概也不在人世间了,这位小姐想来应该不会是我的姐姐。竹大少,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妹麽?” “休得胡言乱语,我家主子乃莱阳郡郡守澹台府上的澹台小姐!”立刻有丫鬟厉声喝道。 渔舟连半个眼风都没给那丫鬟,淡淡地道:“如此说来,这声姐姐就更叫不得了,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这样的误会,就算民女忍得,也不知澹台大人忍得否?就算澹台大人忍得,也不知澹台夫人忍得否?” “我看看姑娘年纪略小,又一见如故,所以忍不住失了礼数,还请妹妹勿怪!”澹台小姐柔声道,抿嘴歉意地笑了笑。 渔舟眉头一蹙,对这“妹妹”二字实在是难以忍受。 “小舟。”宣竹低低地唤了一声,缓步走到她身边,慢慢地蹲下 身子,伸手将她高高卷起的袖子一点一点儿地放了下来,动作轻柔,神色温柔。 “澹台小姐光临寒舍,可是玉体欠佳?”一旁的茯苓先生揭开茶盖慢慢地刮着杯沿。 姜还是老的辣,茯苓先生果然厉害,话很寻常,举止也很寻常,可是送客的味道已摆得十足。 虽然澹台小姐出自官宦人家,然落霞山的茯苓先生非但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反而是众所周知的神医。澹台小姐不请而堂而皇之得登门入室是为失礼,见主人而不拜见是为失仪,茯苓先生对她没有好脸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澹台小姐面色微白,掠过一丝难看,又飞快地被笑容掩饰过去了。 “我们家小姐听老爷说要给小公子找一个启蒙先生,又听闻竹先生在落霞山做客,这才慕名而来。仓促之间,忘持拜帖,还望老先生见谅!”一丫紫衣鬟道,并恭敬地行了一礼。 失仪被描补成了姐弟情深、求贤若渴,倒也是难为她了。 “既然是冲着竹小子而来,那老夫就失陪了。不过既然老朽是主人,那就必须提点澹台小姐一二。天色已晚,山中也不便留女客,小姐还是早些回府为好,以免令尊令堂担忧。落霞山地势陡峭,令人望而生畏,澹台小姐来一趟也颇不容易。竹小子你就尽快给人家一句准话,莫要耽误了人家的行程。还有,我们这六张嘴还饿着呢,正等着你生火做饭。”茯苓先生说完慢慢往后院踱去,还不忘招呼着五个萝卜头一同离开。 渔舟一直认为茯苓先生是个惜字如金世外高人,如今看来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怪老头,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经他一说,昔日高高在上的竹大少彻底跌入了泥泞中,“君子远庖厨”,没有哪一个秀才会沾油盐酱醋的烟火气。 虽然竹大少有时也会往灶膛中添上几根柴火,但茯苓先生夸大其词,实在是引人遐想。 听到最后一句话,澹台小姐的眼眶刷地红了,泪珠将滴未滴,饮然欲泣地道:“庭芳哥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过的是这样的苦日子!” 杏脸桃腮,浅淡春山,娇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怎能令人不动容,怎能不怜惜? 其实,竹大少那段沦落街头,食不果腹的日子才是真正地不堪回首,如今添柴生火又算得了什么苦呢。 “未晞,你走吧。”他垂下眼帘淡漠地道,手中不停地折腾着渔舟的袖子。 整个袖子都放下来,整平了,却觉得长了寸许,于是他又慢慢地挽了一截,叠了两下,他的神情极为认真,似乎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渔舟暗自咀嚼着,“真是个动听的名字。” “庭芳哥哥,家父……家父说若你愿意给舍弟启蒙,除了丰厚的报酬,他还可以举荐你入寒山书院。”澹台未晞含着泪哽咽道。 “是麽?”宣竹惨笑道,冰凉的手指交叉握住渔舟的手,“草民让郡守大人费心了,实在是不该。只是可惜,如今草民体弱病重,不宜远行,才疏学浅,不堪大用。” “庭芳哥哥!你不这样要妄自菲薄!”澹台未晞掩口惊呼,悲痛万分。 玉匣中滚动了半天的珍珠也终于落了下来,渔舟慢慢地数着,一颗,一颗,又一颗,落入草地看不见。 “澹台小姐,请回吧。”宣竹撇过脸,将悠远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山峦,眉目冰冷如霜。 “当年……当年爹娘的行为的确有失妥当,可是他们也是有苦衷的,府中几桩大生意都捏在宣二爷的手中,这个你是知道的。他们以为宣二爷是你的亲叔叔,总会顾念几分的,万万没想到会如此狠心。后来,爹爹派人四处寻找,可惜一无所获。如今……如今爹娘想要补偿你,看在从前的情意,你就答应吧,算晞儿求你了!” 澹台未晞满眼泪珠和雨洒,香肩一颤一抖,犹如细雨打芭蕉,好一个美人泣露! 若不是场合不对,渔舟真想取来文房四宝好好地画上一副美人图,美人总归是美的,动情地哭的时候尤其美。只要打出郡守大人家掌上明珠的称号,应当就能够卖出个好价钱了,只是不知这笔生意钟若瑜敢不敢接。缘何想到钟若瑜,自然是渔舟明白自己的斤两,揽不了这个瓷器活。 “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宣竹回眸,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未晞啊未晞,我们回不去了。聪明如你,怎会不知道呢?” 他曾经是没有这个勾唇冷笑习惯的,只是见身边的某人常常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知不觉中竟然学会了她的动作,没想到竟然可以信手拈来学了个十成十。小小的一个动作,竟奇迹般地抚平了胸口的浊气。 “庭芳哥哥,你我之间的情分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五岁第一次相见,你抢了我的绢花;六岁你毁了我的生辰宴,后来赔了我一只兔子;七岁我们一起逃学,一起受罚;八岁你送了我一幅画,我回了你一个扇坠;九岁你给我写了一首诗,我给你绣了一方手绢;十岁,我们订了亲……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麽?”字字带泪,句句含情,那婀娜的娇 躯似乎难受其重,摇摇欲坠。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一一列举,如数家珍,令人唏嘘。 可故事中另一人神色默然得如同局外人,嘴角讥诮的弧度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澹台未晞扶着婢女的手,哀婉地叹道:“庭芳哥哥,即便……即便你不再顾念我们之间的情分了,也当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寒山书院在南方士林可是屈指可数的学府,多少雪中梦寐以求能够拜入,倘若无名士举荐,恐怕是难以企及。庭芳哥哥若是能够听我的劝,到时候顺利进入寒山书院,待学有所成,进可以入朝做官,退可以重振家业。” 缕析条分,入情入理,令人心动。 “澹台小姐的美意……” “庭芳哥哥,你好好想想,过三日我来接你。”澹台未晞不等他将话说完,盈盈一拜,款款离去,体态婀娜,如弱柳扶风。 “小舟,我……”宣竹松开她的手,不敢去瞧那清冷的眉眼,几乎是落荒而逃。 渔舟目送着他走远,抖了抖一身的寂寥,神情似笑非笑,目光幽深,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扫帚扫去了一地鸡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1章 往事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晚膳桌上少了 一人,几个孩子低头闷声吃饭,反倒是茯苓先生往渔舟的身上多看了几眼。渔舟泰然自若地扒着自己碗中的饭,任老爷子打量。 膳后,孩子们都去洗 漱了,渔舟在灶台洗碗,茯苓先生在伙房里劈用于次日清晨点火的松枝。 “竹小子晚 膳未用,也不见你去看看,你这丫头倒是真狠心。”茯苓先生嘀咕道。 “饭前白芷不是去叫过了麽,难不成还要我去喂他?”渔舟淡淡地道,“他自己不吃,我也没辙,又不是病了。” “老朽都不气,你恼什么?”茯苓先生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是个明眼人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亏他还……”渔舟忍不住轻声抱怨道。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才是你恼的原因吧。”茯苓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语重心长地道,“看他举止倒不像是个忘恩负义的,对你也颇为上心。丫头,那小子文章做得好,模样又生得俊俏,将来还不知引来多少莺莺燕燕呢,你也别眼里容不得沙。” “他是他,我是我,莺莺燕燕与我何干?”渔舟淡漠地道。 “患难之交,最是难能可贵。丫头,你也别嘴硬。厨子里还有几个馒头和一叠咸菜,你待会儿给他送过去吧。”茯苓先生将松枝垒成一小堆,慢慢地踱了出去。 纵有几分气恼,收拾好碗筷后,渔舟还是端着盘子敲响了宣竹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未点灯。 渔舟身子刚进去,腰间便多了一双手,淡淡的,熟悉的药香扑鼻而入,肩头还多了一个脑袋。 “把灯点上吧。”渔舟僵着身子轻声道,睁大眼睛努力地适应房中的黑暗,手中的盘子不由晃了晃。 “别。”他哑着嗓子低声应道。 “那先让我把盘子放下?”她柔声道,尝试着跟身后的人讲道理,“不然,我手酸。” 他没吱声,手中一轻,盘子被他拿走了,不知放置到了何处,手又回到了她腰间。 “小舟,你还是来了,还是关心我的。”他在她耳边呢喃道。 “宣竹,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渔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与清冷。 “不!”他含含糊糊地应道,薄唇微张含住了她耳珠,轻轻噬咬,慢慢舔 舐。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黑暗中的某人脸色多了五道掌印,即便看不清,但那响声足以说明了一切。 身后的男子侵略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声叹道:“小舟,你果然够狠心。” 渔舟亦微微一怔,手掌微微颤动着,低声喘 息着,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在等,等身后之人放手。 然而,她错了。他是放开了她,但仅仅只是一瞬间,他从身后转到了身前,双手按着她的肩将她按道了墙上,铺天盖地的吻随之而来。从额头到眉间,从鼻梁到唇角,从脖子又回到唇齿。他重重地喘 息着,吻得十分用力,几乎是用噬咬,似乎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吻,带着绝望,带着决绝,还带着疯狂。同样,吻得也是毫无章法,他似乎是凭本能用自己的唇齿去触碰她,分不清嘴里的咸腥味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渔舟呜咽着使劲推他,非但未能撼动纹丝,还使得他的手从肩头滑到腰间,四下游 走。 羞恼瞬间占据了渔舟的整个脑子,她在心中默默地道:“宣竹,这是你先惹我的。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了。” 她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的身子,彻底地依偎到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舌尖微转寻到他的舌头,先是试探与挑 逗,接着是纠缠,再后来是舔 舐,从她的唇齿间到他的,从和风细雨到狂风暴雨。 宣竹渐渐沉溺,渐渐失去了自我,如一叶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舟随波逐流,她是风,她是雨,她是灯火。又如随风而舞的秋叶,风往哪儿吹,他便往哪儿漂,臣服得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不知何时,两人滚到了床上,宣竹的外袍也敞开了。 忽而宣竹身上一轻,随之火石一闪,室内亮了起来。 抽身的那人端坐在书桌前,眉目清浅,宛若方才动 情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宣竹低低地喘 息着,如岸上缺了水的鱼,他缓缓睁开氤氲的眸子怔怔出神。正对着床榻是一面光滑的铜镜,镜中的男子衣衫不整,眉目含情,眸中水光潋滟,眼角朱砂痣娇艳欲滴,檀口微张,任君采撷,无限魅惑,无边春色。 “小舟。”他低声呢喃,缓缓垂下长长的羽睫,带着绝望,也带着餍足。 他舔了舔嘴角回味着嘴里的香甜,宁愿沉浸在方才的美妙中永不醒来,也不愿去面对她清冷的眉眼和自己急不可耐的渴望,以及她炉火纯青的吻技从何而来。 渔舟脸上浅淡的粉色渐渐褪尽,倾身倒了一杯凉水塞入他手中,淡淡地道:“你疯了?” 他坐起身子,丝毫不理会敞开的衣襟,将凉水一饮而尽,自嘲道:“呵,爱妻无动于衷地看了我一下午与其他女子郎情妾意的戏,我不该疯麽?” 喝得太急促,有水从嘴角溢出,缓缓流过脸颊,流过脖颈,流过锁骨,没入胸口的衣襟中。 渔舟别开眼,故作轻松地笑道:“戏文里的嫡妻不应当都是宽容大度的麽?她与你结识在先,关系匪浅,且人家处处为你着想,我又能如何?难不成要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扭打在一块?那样有失身份,也不雅,实在是不妥。” “你不用拿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搪塞我,没有什么比你的冷眼旁观让我更难过。”他抓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小舟,你要看清楚,我不是你捡来的阿猫阿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我还是你夫婿。我不知道别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但应该不是我们这样的,你的心……你的心去哪儿了?” 苦楚爬上眉间,眼里溢满悲哀。不知为何,他想在她心里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就像一个不知足的孩子。 “对不起。”渔舟只能回他这冰冷的三个字。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一个满目疮痍的灵魂,如何去谈情说爱,又如何能够回应他的问情。 他知道她没有欺骗自己,本该高兴的,却难过得不能自已。 宣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没能在她痴缠自己时与她海誓山盟,许下白头到老。瞧,这就是报应,来得真快。 经过方才的一顿折腾,渔舟倒是看清了他的心,知道他必然不会为了能进寒山书院而去澹台府。 她收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正色问道:“看样子,澹台小姐应当是不会对你死心的,能否与我说说你与澹台府之间的恩怨麽?以后见面,我也好应对。” 听她关心自己,哪怕往事成殇,仍愿扣着她的手细细说与:“因亡母与澹台夫人是手帕交,两家往来渐多,尤其是生意。幼时顽皮,时常作弄她,双方又有意结亲,于是自然而然地订下了婚事。自许下婚约后,先母又时常在耳边念叨,我虽不懂何为情,逢年过节没敢少礼。没想到先父忽然染上重疾,药石枉顾,先母也随之撒手人寰。 叔父以我年幼之名接手了府中的生意,等我有所察觉,大势已去。一应吃穿用度逐渐递减,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后来趁着一次宴席,我偷偷写诗向澹台郡守求助,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事被婶婶知道了,她变本加厉地苛待我身边的人,又见澹台郡守毫无作为便将我逐出了宣府。 那时我还没死心,夜里悄悄潜入澹台府想要寻得几分庇佑,谁知在府中暗中听到了澹台郡守贴身小厮的叙话,原来几日前他便将我的庚帖送回宣府了,还说我体弱病重,不宜远行,才疏学浅,不堪大用。再后来我沦落街头,澹台夫人曾派人送了十两银子,并警告说不许与任何人提起婚约之事。” 渔舟低头将他的衣襟整好,拉着他坐道桌前,将馒头推到他面前,浅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下次对她定然不会客气了。不过,我这次对她好像也没有客气吧。” 想起她的那一番姐妹之说,竹大少瞬间觉得心中熨帖了许多,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初时我对澹台府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尝尽世间冷暖也就释然了,雪上加霜的人岂止澹台府一家,十两银子的交情又有什么可恨的呢?今日见到她,并无惊喜,只觉诧异,往事纷至沓来,心绪难宁。对不起,让你跟着受委屈了。”他轻怕着她的手背,心中惭愧不已,“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渔舟无奈地提点道:“你当自己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病书生,自然是认为没有什么好图谋的。曾经你是竹大少,是宣阳城首富之子。如今你是竹先生,声誉鹊起,是褚太守的友人,是茯苓先生的座上客,这些难道还不够麽?” 自古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2章 新屋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一叶落知天下 秋,澹台府意欲与宣竹交好一事,让渔舟知道褚进应该真正有惊无险了,也让她彻底放了心。 果然,未过几日便听 闻宣阳太守褚进自缚进京请罪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引得人们私下议论不休。与褚进交好者,四下奔走,不日便为百姓代笔写了一份感人至深的万言书,快马加鞭递往京师。 当时正值仲 春与暮春之交,窗外落英缤纷,残红渐退。 渔舟、宣竹正带着孩子们画新屋草图,听到这则消息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渔舟懒散,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将新屋建成怎样,便索性唤了孩子们一同来商量。初时,几个孩子都很拘谨,幸福来得太突然,似乎极为不敢相信新屋居然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来建。在渔舟的频频鼓励下,孩子们渐渐放开了胆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各抒己见,滔滔不绝。 围墙建多高,院子里种些什么花木,池塘挖在哪儿,池塘里养什么鱼,种什么花,正院、偏院、跨院等东西房舍、前堂后院该建成如何模样,孩子们争论不休,渔舟在他们之间调停,宣竹专门低头做草图,热闹得很。 一连花了三日,草图总算是做好了,孩子们很是高兴,连最为稳重的白芷脸上都现出了笑容。 渔舟十分理解他们的心情,这也是她的苦心所在,有家会有归属感,才会对未来充满希望,才能慢慢忘却灾难带来的痛苦。 动土前,二人回了一趟桃花村,村中房屋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在看不出模样的旧屋中,宣竹挑了几本字迹毁坏稍少的书卷,渔舟则挖出了藏在床脚底下的几两银子。对了,还有那只大难不死的鱼鹰,它一见到渔舟便飞了过来,停在她肩头,爪子抓得牢牢的,似乎怕再次被抛弃。 晌午村中飘起零星的炊烟,二人沿着稻田慢慢地走着,各自与青山绿水道别。 幸存的十几位村民见二人回来,纷纷前来感谢当日的救命之恩。没想到竟然见到王大牛一家三口,见三人都好好的,渔舟总算感到些许慰藉。 敌不过王大娘的盛情邀请,二人便答应前去他们家用午膳。村民们各自回自家拿了米粮、青菜和肉自发地到了王大娘家,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唯有靠在一起取暖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几十户人家,如今只剩下十几人,大都是年轻有几把力气的青年人。那些年老的,体弱的,鲜活的生命如今只能长眠在地下,有些人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众人皆知竹先生今昔非比,自发相聚,是感激夫妇二人,也是带着送别的意思。 渔舟立在院子外头的梧桐树下,双手负背,迎风而立,抬着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嘴角没有了一贯的微笑弧度。她什么都没有说,就那样笔直地站着,宣竹却从她那过于平静的眼角眉梢看到了无限的悲伤。 宣竹将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揽住她,抬眸与她一同看天空,轻声道:“我曾骑马去过绝雁岭,那里四通八达,地势平坦开阔,住十几户人家正合适。” “谢谢你。”她的眼底和嘴角有了笑意,令人如沐春风的暖意。 “你曾说教一个孩子是教,教一群孩子也是教。如今,我不过是学以致用。”宣竹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道,“能猜中你的心思,我很高兴。” “自己都寄人篱下,我这样,你不会觉得是妇人之仁麽?”渔舟笑问。 “傻丫头,我知道你曾经受过村民的恩惠,如今想要回报他们。知恩图报,有何不对?”宣竹揉乱了她的头发,又一点一点儿地试着用手指梳理好,似极为享受那顺滑的手感。 渔舟拍开他作怪的手,睥睨道:“竹先生,您这是打算在奴家头顶养鸟儿麽?” “哪敢。”宣竹讪笑道。 “原来是不敢,看来还是很想的。”渔舟冷笑道。 “等得闲了,我给你雕一支发钗。”竹先生讨好道。 渔舟见王大娘正在门口招呼着二人进屋用膳,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冷哼道:“今日暂且饶过你!” 渔舟本就不是个精贵的人,宣竹也习惯了粗茶淡饭,虽是山肴野蔌,但宾主尽欢。 膳后上了茶水,渔舟敛容起身,团团施礼道:“我娘在世时经常说起当年我们母女二人逃难至此,多亏了大家的收留与照顾。后来,我娘故去,渔舟全靠大家的救济才得以长大成人。大恩不言谢,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如今,因机缘巧合,我夫妇二人在绝雁岭拿了一片地,比较宽阔,可住十余户人家,上山打猎,进城谋生,或者做点买卖都很方便,诸位若是不嫌弃那就同我们夫妇一起去那安家吧。当然,若有自己的打算也绝不勉强。明日动土,大家若是愿意帮忙,一定少不了工钱。” 王铁牛一家立即便表示了愿意搬过去,剩下村民虽然没有跟着答应,但是纷纷表示愿意去帮工。有些人没有去过绝雁岭,总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这是人之常情。 说完这些,渔舟忽然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二人离开时,村民一直送到村口。 渔舟不断回头,回头看村民,看破旧的房屋,看远处的山峦,看过去的时光。 宣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坚定地往前走着,曾经一直是她带着她踯躅前行,这一次换他来走前面。 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翻开了崭新的一天。丁丁的伐木声飘出幽谷,震落了清晨挂在树梢上的露珠。 一向人迹罕至的绝雁岭脚下突然地热闹了起来,身强体壮的青年进山伐木,女人们搭灶洗菜,孩子们在溪边玩闹。 砍树、刨皮,切木板、打地基按着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知味坊掌柜刘盛隆得知消息后,立刻派了三个孔武有力的伙计过来帮忙。钟若瑜为褚进的奔走业已到尾声,已尽人事,剩下的就只能看圣上的裁决了。知道渔舟正在建新屋,立刻马不停蹄地到了绝雁岭。 “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渔舟笑着从木堆中直起身子,踮着脚尖跳了出来,拍打着身上的木屑道,“说句您不爱听的,你是真不该来。您看,确实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招待不周,只能待新屋建好再赔礼了。” 二人往来渐多,彼此渐渐熟稔,说话也渐渐变得很随意了。 “我就过来看看,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忙你的,不用理会爷。”钟若瑜笑呵呵地道。 也有许久未见到他了,哪能真不招呼他。 渔舟舀了一碗绿豆汤递给他,倚在马车旁问道:“事情进展可还顺利?” “还行,和你所料相差无几。这几日,我倒是见识了那些当官人见风使舵的本事。”钟若瑜端起碗一饮而尽,舒服地笑开了眼,“尤其是那莱阳郡的郡守大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令人叹为观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渔舟随口应道。 “小小年纪,这老气横秋的口气是跟谁学的?”钟若瑜揶揄道。 “钟公子若是不爱听,那就请吧,请恕我不远送咯。”渔舟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 “臭丫头,几日不见脾气见长,亏得退之进京前还念叨着你,再三嘱咐说要让我照看你。喏,这是给你的。”钟若瑜从怀中掏出一封精致的信函递给她,并朝她努了努嘴。 信封尚未封口,渔舟带着满腹的疑惑抽出信笺,看到正中“致寒山书院院长”几个大字立刻笑逐颜开:“真是雪中送炭,有劳褚大人挂心了,也多谢公子了!” “哼,现在知道爷的好了吧。”钟若瑜冷哼道,下巴高高抬起,似乎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钟大爷,您跟我这样一个小女子计较有意思麽?”渔舟将信函收好,小心地放入怀中,“说吧,午膳想吃什么?” 渔舟的手艺那可是冷面褚进都称赞过的,钟若瑜有几分心动,他咽了咽口水,满脸遗憾地道:“先欠着,下回一起算。爷歇一会儿就走,城中还有事情要去处理呢。” 得知钟若瑜是特意来送消息的,渔舟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银子是赚不完的,急什么。”她嘀咕道,“都快晌午了,也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哎呀,爷知道你舍不得我,奈何事情要紧。”钟若瑜半真半假地笑叹。 钟若瑜的不正经渔舟早就习以为常了,丝毫没当真。 她咬了咬唇,跺着脚道:“那你走吧。” “对了,你上次提起过的那本《茶经》我让朋友寻找过了,东琼林,西泽辉,南寒山以及国子监、文渊阁全都没有,大燕朝大概是没有这样一本书了。丫头,能否告知我你寻它到底是为了做什么?”钟若瑜正色道。 渔舟听了暗暗心惊,想不到四大书院竟然都有他的人,更有甚者宫里的藏书阁他竟然都能查阅到,交际之广或者背景之大令人心惊。 她不动声色地笑道:“兴许是我听错了吧,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倒也无甚大用处,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 钟若瑜眸中闪过一丝深意,面上已不显山露水,浅笑道:“如此,甚好。来之前,我去了一趟落霞山,不小心瞧见了澹台小姐的轿子,丫头你就不担心麽?” 渔舟凉凉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只是,钟公子既然见过我们家先生了,为何不将举荐信直接交与他?” “因为爷看那小子不顺眼,爷想让他知道,别人能够给的,丫头也能够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3章 夜行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忙碌的时光总 是过得飞快,晌午膳后略休憩了半个时辰,起来忙活了一阵便乌金西坠了。雇佣来的村民在山脚下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板屋,夜里便住里头。 渔舟还需回落霞山, 所以当夕阳染红半边天的时候,她便赶着马车往城中去了,马车是向茯苓先生借的。一同随行的还有白芷和紫苏,更小的当归和忍冬留在宣竹身边读书习字。 出了闹市, 玉兔露出了脸。两个孩子既懂事又乖巧,轮着赶马车。 渔舟阖着双目打盹,出力气的重活自然由男人去扛了,可拿主意的事情她这个东家总是逃不开的,幸好有王铁牛这个老师傅在一旁帮衬着才不至于手忙脚乱。但即便如此,她也轻松不得,姑且不说别的,仅仅二十余人的伙食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买什么菜,买多少,如何搭配全得她做主。再说了,王铁牛虽然经验足,但是很多事情还是需要问过渔舟这个主人家意见的,宣竹所画的草图也在二人的商讨下做了多次修改。 因此,这一天天下来,渔舟累得够呛,一钻入马车恨不得晕死过去。 尽管村民们见她小小年纪做起事情来有条有理,赞誉有加,但渔舟仍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弱了,身边能够使唤的人也太少了,尤其是趁手的。 离落霞山越近,城中的喧嚣就甩得越远。 山道上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嘚嘚的马蹄声与禽鸟呼叫应和着。渔舟靠着车壁脑袋一点一点着,如同小鸡啄米。 前方突然窜出一辆马车,疾驰而至。 白芷一惊,身子拼命向后仰,手中缰绳紧紧地往后拽,亏得他手疾眼快才避免了两辆马车相撞。可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提起,身子一抖便将白芷甩到了马下,车中的渔舟和紫苏也好一阵翻滚。 紫苏扶起渔舟坐稳后,立刻挑帘问道:“大哥,怎么了?你受伤没?” “唔——”滚入车道旁的灌木丛中的白芷先是吃痛地闷 哼了一句,立刻又出声道,“只是摔了一跤,无大碍。” 紫苏听声音不对,立刻跳下马车往灌木丛处跑去。 渔舟甩了甩脑袋,将困意从脑海中驱走,蹙着眉探出了身子,只见另一辆马车堵在路中间,两匹马之间仅有一壁之隔,很是凶险。 对面的马车样式很普通,只是马车外悬挂着的灯盏十分精致,灯光很亮,能清晰地数清底部的流苏坠子,是富贵人家女眷喜欢的东西。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对面传来婢女呵斥的声音。 灯光有些刺眼,渔舟眯着眼睛看去,好一会儿才适应,突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那挑着帘子探出头的婢女看着也有几分眼熟。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令人刮目相看,渔舟几乎被气笑,她不会跟一个婢女计较,因此没吱声,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白芷和紫苏,白芷一身是泥,走路一瘸一拐,额头上流着血,显然伤得不轻。 “快让开!”那婢女叫嚣着。 “姐姐,白芷骑术不精,让您受惊了。”白芷垂着脑袋低声道。 渔舟下了马车,摇了摇头,示意紫苏将白芷抚上马车去。 她的眸光立刻冷了下来,逐渐变得冰凉,单手抓住缰绳,翻身上马,挥着马鞭凉凉地道:“澹台未晞,渔舟骑术不好,但今晚的月色不错,心情也不错,有点儿技痒,我们来较量一局如何?输的人就埋在路边的灌木丛,你说好不好?” 天上的月光朦朦胧胧,如同在水雾中浸染了过一般。渔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被锯子拉过一般的粗噶,在林木森然的小径上显得格外诡异。 “放肆!”那婢女叉着腰怒喝。 “澹台未晞,这块灌木丛我方才瞧过了,是块风水宝地,埋你倒真是委屈了这么好的地。”渔舟冷笑道。 她笑声刚落,左手使劲一提,右手狠狠地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马儿一声长厮,扬起蹄子毫不犹豫地向对面地马车踏去! 说来就来,对面的车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提着缰绳险之又险地避过了一击。 两匹马此时已是脑袋挨着脑袋了,渔舟丝毫不拖泥带水,立刻甩了两鞭子出去,第一鞭扫落了车夫,第二鞭扎扎实实地抽在那婢女的身上,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家主子没告诉过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麽?” 渔舟接着又是一鞕扫落了那婢女,身子一跃,从一匹跃到另一匹马背上,身子一弯,钻了进去。 里面果然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澹台未晞,花容失色地看着她,身子瑟缩着。 渔舟抓起小矮桌上精致的糕点往嘴里喂了两块,又咕咚咕咚灌了一碗糖水,故作无奈地道:“让澹台小姐受惊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快下去!”澹台未晞色厉内荏地道。 “要我下去倒也容易,只是我的人因为你受了伤,向你讨点医资总是应该的吧?”渔舟冷笑道。 “本……本小姐也收了惊吓。”澹台未晞梗着脖子应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委屈小姐与渔舟在山中过一夜了。明日待郡守大人寻来,我再讨要,加点利息也是使得的。”渔舟舒展手脚,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作势欲躺下。 澹台未晞瞪大眸子,嗫喏道:“你……你要多少?” “有多少给多少吧。”渔舟一副好商量的口吻。 澹台未晞从荷包中摸出几两碎银慢吞吞地放到了桌上,目光虚飘着,不敢与渔舟对视,低声道:“就……就这些了。” 寻常百姓自然足够打发了,可惜她遇错人了。 渔舟倒也拿了银子,犀利的目光将马车打量了个遍,见车壁上镶着一颗泛着浅蓝荧光的夜明珠,探手抠了下来,与银子一同塞入了怀中,最后还不忘拿两碟甜点,满意地笑道:“草民这就走,多谢小姐的馈赠。对了,还请小姐吩咐马夫将马车赶退一些,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空旷点的地方,正好可以容得下两辆并行的马车。不然,我们就只能在山中过一夜了,早民已是人妇,又皮糙肉厚的,自然无碍,唯恐委屈了小姐。” 澹台未晞自幼养在深闺,学的是世家贵女的优雅矜持,又岂能是渔舟这市井泼皮的对手,只能气得伸出纤纤玉指指着渔舟的背影不断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下次私自离家,请记得多带几个奴仆。”渔舟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欢快地跳下了马车。 澹台未晞又怒又惊,喘息着瘫在了马车上。 渔舟跳上自己的马车,待与澹台未晞的马车交身而过后,将甜点递给了了紫苏,夜明珠塞给了白芷,轻笑道:“给你压惊的,伤势如何?” “就破了点皮,没事,没事。”白芷捧着夜明珠的手直哆嗦,被她吓得不轻,“姐,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拿去玩儿吧。”渔舟微笑道。 白芷一哆嗦,差点晕过去,手中价值不菲的夜明珠泛着光,发着热,告诉他不是在梦中。 紫苏望着外面驾着马车,一身布衣却又财大气粗的舟姐姐,两眼发光,崇拜得五体投地。 “哎呀,你们别这样看我。不过是个身外之物,将来你们会遇到更多更值钱的东西。”渔舟慢慢地赶着马车,温声道,“我今日送给你,是想让你记得受了委屈一定要讨回来。虽然常说民不与官斗,但是该斗的时候也不必畏惧。你最年长,将来是要护着紫苏、当归和忍冬的。我们虽然穷,但是不可以短了志气,任人践踏。你们可知为何澹台小姐会忍气吞声?” “因为她有所顾忌。”紫苏立刻应道。 “有何顾忌?” “她怕坏了名声。”白芷道。 “她知道自己斗不过姐姐。”紫苏笑道。 “你们两说得都对,简而言之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且,我在她眼中不值一提,她一个官家小姐不屑也不必与我斗,否则失了名声,得不偿失。”渔舟语重心长地道。 “倘若她真的与姐姐比试呢?”白芷困惑地问道。 “那么,狭路相逢勇者胜。”渔舟缓缓地道。 “姐姐是如何知道她是私自出门的?”白芷不甘落后地道。 “上回相见的情形,你们应该还记得吧。郡守大人的掌上明珠出门,怎么可能只带一名丫鬟和一个车夫?她今日若带的人多,或许暂时吃亏的就是我们了。”渔舟轻笑道。 “那下回姐姐与她相见,就不怕吃亏麽?”白芷担忧道。 “怕什么,最多不过是逞口舌之利罢了。只要褚大人还是一州太守,只要竹先生还是才华横溢的竹先生,她就不敢太过为难我。哼,你们真的以为澹台府会缺一个教书先生麽?”渔舟淡淡地道,“他是想通过你们家先生向褚大人示好,也是想笼络竹先生。这时候接受了他的恩惠,若竹先生有朝一日有作为了,能少得了他的功劳麽?” “原来如此。”紫苏拖着下巴长长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又高兴地道,“姐姐是何时学会赶马车的?” “很久很久以前,学过一段时日。”渔舟含糊地应道。 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冷哼道:“你倒是悠闲得很,还有心思在这说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4章 争执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停下马车 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人从小径上跃了下来,八角提着灯笼,宣竹拄着竹杖,两人裤管皆被露水打湿了。 “你们怎么来了?” 渔舟冲他微微一笑,并向他伸出了手。 “哼,再不 来,天都亮了。”他抱着八角送上马车,然后将自己冰凉的手搭入了渔舟的掌中,借着她的手劲登上了马车。 “抱歉,临时遇到点事情耽搁一会儿。”渔舟带着歉意言道。 他并未进入马车中,而是挨着渔舟在车辕上坐下了。 渔舟轻轻挥了挥马鞭,马车便慢慢地动起来了。 “明日,我们就搬到绝雁岭去。”他突然冷冷地道。 渔舟一愣:“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房子建好后再搬的麽?” 他屈起手指慢慢地扣着车辕,缓缓地道:“我改主意了。” 渔舟轻声笑道:“那边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管是读书,还是养病,都于你不利。” “你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渔舟的话。 渔舟咬了咬唇,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鞭,目光倔强而冰凉。 一路上,两人再未多说一个字。 下车时,紫苏搀着白芷,白芷手中捧着那颗夜明珠。宣竹目光扫过,冷笑数声,扬长而去。 渔舟什么都没说,拍了拍酸痛的肩膀,拉着白芷进入了孩子们的客房。待白芷洗漱完毕,仔仔细细地给他上了药,并叮嘱紫苏夜里警醒些,若是白芷发热立刻去唤她。 今夜回来似乎除了晚了一个时辰,与平日并无太大不同,可渔舟却觉得精疲力倦,连手指都不想伸了,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浴房,没有像平日一样立刻洗干净晾起来。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自己房中走去,看到门口杵着的那根高瘦的“竹竿”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疲惫的脸颊,淡淡地道:“夜深了,你回房吧,有事明日再说。”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麽?”他靠在门上,半垂着脑袋,半边脸沐浴着眼光,半边脸笼罩在黑暗中,晦暗不明的除了他的脸色还有目光。 渔舟双臂环胸倚在墙上,低垂着目光,平静而淡然地道:“你想听什么?” “他去找你了,对不对?”他冷冷地道。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再问?” “小舟,你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我宣家的人了,你这样私会外男,让我如何自处?他今日送你夜明珠,你高兴不已,来日送奇珍异宝,你是不是就会跟他走了?”他气势汹汹地诘问道。 他不提夜明珠还好,一提火气便蹭蹭地往上涨,眼前不由浮现出前面拿着针给白芷肉里挑碎石的惨状,不由争锋相对道:“我见他算私会外男,那你与澹台未晞相见算私相授受麽?竹先生,你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太好吧?至于夜明珠,我能拿到,那是我的本事,嘿嘿……” 他突然挺身欺近,抓住她的手,急促地道:“我与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与你们不同……” 渔舟挣开他的手,冷笑道:“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旧情复燃,再续前缘,自然是不同的。” “不,我没有!”他低吼道,颤巍巍地退了几步,攥住胸襟咳得撕心裂肺,似乎想把整颗心都咳出来,咳出来也好,这样或许就不会痛了。 渔舟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伸出手。 他伸出手想去抓她,却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襟,霎时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小舟……咳咳……小舟!”尽管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否则一切都晚了,五指握紧又张开,张开又握紧,蠕动地唇角艰难地道:“你听我说!” 渔舟蹲下 身子与他齐平,伸出两个手指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的胸口,慢慢地夹出一份烫金的信函,讥诮地笑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没有……没有拿,是她走后,才在书房发现的。”他慌乱地,痛苦地,卑微地言道,“小舟,你要信我!” “宣竹,你告诉我,我凭什么要信一个不相信我的男人?”渔舟将那信函狠狠地甩在他脸上,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颤抖的他,“老娘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为谁辛苦为谁忙?宣竹,请你记着,老娘不欠你什么,早就不欠了。” 渔舟觉得对有些人来说,有些东西,只有亲身经历过,失去过,才能知道它的珍贵,才能刻骨铭心,比如信任。 “小舟,小舟……”他语无伦次地喊着,伸手又想去抓她。 渔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推来门闪身而进,再也没有回头。 他咬着牙,扶着墙起身,使劲地去拍门。 里面传出平静而冰凉的声音:“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本就不是人生的全部,许多时候不过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你若再这样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我们俩不过也罢。曾经觉得自己选择的路,即便是跪着也要走下去,现在我后悔了,后悔当时惹了你。据说检验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属于你的办法是放放他走,看他是否会回来。我们也试试吧,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算我求你了。” 宣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缓缓地,艰难地扬起一个笑容,对着朦胧的月亮,低声呢喃道:“你听见没有,她说求我了呢。” 雌雄莫辩的面孔上,哀艳的笑容,冰冷的眸子,滚烫的泪水,艳绝哀绝,却也倾国倾城,令人心恸。每一次问情,每一次较量,一败涂地的都是他,因为那个人的心是冷的。 若他还是宣阳城的竹大少,莫说一个,便是十个钟若瑜都不惧,因为他可以给她任何想要的东西。可是早就不是了,他一无所有,情越深,恐惧也越深。他最近常常在想凭什么渔舟要跟着他,养着他。 澹台未晞的出现,曾经最灰暗的日子不停地在脑海中轮回,他想找个人陪着,什么都不做,只要陪着就好,可渔舟总是不见身影。抑郁与恐惧与日俱增,今夜再也难以控制。 自己心中住着一只魔鬼,只有那人的温柔可以安抚,宣竹知道,他一只都知道。他害怕她知道这个秘密,又渴望她知道,那只魔鬼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自卑,另一个叫嫉妒。 月色凉凉,他就那样枯坐着,守着月,也守着她,就像一个闹脾气的孩子,闹过之后,心中空荡荡的,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渔舟没早起。 夜里的动静自然没能逃过茯苓先生的耳朵,他看着宣竹眼底的青灰色和频繁的咳嗽,热情地赏了他一大盅良药,苦口的良药,苦得胆汁都想吐出来的良药。 “脾胃不和,肝火旺盛,多吃黄莲大有裨益。”茯苓先生一边查看着白芷身上的伤口,一边慢悠悠地道。 宣竹往灶膛中添柴的动作顿了顿,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紫苏踮着脚在灶台上奋战,当归和忍冬打下手,八角在一旁洗脸。 “伤筋动骨一百天,白芷好好养着,最近哪都别去了。来,跟老朽说说,你这伤势怎么来的。”茯苓先生用劲拍了拍白芷的小腿。 白芷疼得缩成了一团,哪有力气回话。 一旁的紫苏握着拳头,忿忿不平地道:“还不是那个坏女人,就是上次那个叫什么澹台小姐的……” 紫苏噼里啪啦、添油加醋地将昨晚的事情说了出来,中途都不带喘气的,可见他这口气憋得有多辛苦。 事情还没说完,宣竹便知道自己昨晚真是错怪她了,立刻红着脸放下柴火起身道:“我去唤她起来吃早膳。” “你给我好好烧柴,别去扰她。”茯苓先生立刻冷着脸喝道,“这几日见她走路都是带飘的,你就非得让那丫头折腾病了才能安生麽?” “没,我怕她饿了。”宣竹低头羞愧地应道。 “外面屋檐下给她煮了药膳,巳时过后,你再给她送过去。”茯苓先生道。 膳后渔舟还没起来,宣竹心中有几分忐忑。 宣竹进浴房洗衣服时见渔舟的衣物也堆着,手鬼使神差地伸了过去。刚碰到衣服,指尖似被烫了一下,立刻缩了回来。缩回来之后,摩挲着指尖,似觉得有几分不甘,眸光四下一扫见无人看过来,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将手伸了过去。低垂着眸光,红着耳根,颤抖着手指将她的衣物一件件地放入脚盆底下,然后再将自己的衣服覆盖在上面,突然他神色一怔,眸光闪烁,不知想到了什么,整张脸溢满了红霞,连脖颈都红透了。 原来,渔舟从不帮他洗衣服,自己的衣物也不会让他碰。如今宣竹看着自己的衣服与她的衣服纠缠在一起,隐秘的欢喜溢满胸腔,那种美好的感觉难以言喻。突然想起那天夜里,自己被她压在身下的蚀骨销 魂,一时之间,心神摇曳,难以自抑。 他抱起脚盆,匆匆忙忙地往河边跑,伞都忘了拿。 “竹先生这是怎么了?”厅堂中眼尖的紫苏问道。 “你没见他端着衣服麽?”茯苓先生悠悠地应道。 “后院不是有水吗?”八角眨着眼天真地道。 “河边风景更好。”茯苓先生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儿。 “那我去给先生送把伞?”当归憨厚地道。 茯苓先生一把拉住他,老神在在地道:“雨小,淋不湿,你先去把碗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5章 冷战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心中郁卒,再 加上阴雨连绵,屋中的渔舟早就睡迷糊了,忘了今夕是何夕。迷蒙中,脸上隐约感到一阵温热,不由朝内侧翻了个身子,嘟哝道:“忍冬,别闹!” 有时渔舟睡前忘了关 窗子,若赶上忍冬醒得早,正处于人嫌狗憎年纪的忍冬便会从窗子爬进来闹腾。渔舟怜他年纪最小,对自己的孺慕之情又最深,偶尔斥责几声做做样子,大都时候都是由着他作妖。 “忍冬”却 不肯放过她,爬上床,弯着腰继续蹂躏她的脸。 “小兔崽子再闹,姐姐抽你。”渔舟闭着眼睛去推“忍冬”,人没推到,手反而被抓住了,温热也从脸上转到了手上。 渔舟觉得“忍冬”的手好似长大了许多,居然可以握住她的手了,这也太奇怪了,应该不会是在梦中吧?她挣扎着睁开朦胧的睡眼,看清“忍冬”的模样后,气不打一处来,手掌比脑子更快,立刻往他脸上挠去。 宣竹往后一仰,俊脸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她的偷袭,可怜的脖子未能幸免于难,清晰地留下了五道爪印,从喉头蔓延到锁骨。渔舟憋了一晚的怒气全都集中在手指上了,挠得毫不留情。 宣竹面不改色地给她擦拭着手指,柔声低笑道:“乖,先起来吃些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挠。等你吃饱了,想挠哪都行,脸也可以。” 他这是什么意思?都说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难道竹先生也是这样麽?渔舟心中寻思道。 宣竹将洗脸帕放入盆中,从桌上端起一碗散发着浓浓药味的粥,舀起一勺,吹冷了,往渔舟嘴里递,低声诱哄道:“来,张嘴。” 渔舟不说话,坐起身子,侧过脸表示无声的拒绝。 殊不知她这一动,中衣本就宽大的领口被扯得更开了,露出大片麦色肌肤,玲珑曲线也若隐若现。 这一番春 色正好被宣竹尽收眼底,他喉头发紧,眸光转深。 “小舟,你若不喜欢用勺子,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他盯着她的唇,意有所指地道,嗓音沙哑而低沉。 说罢,做出言出必行之势,将勺子往自己嘴里喂。 渔舟微微一惊,伸手拍向他的手臂。 宣竹不敢真的惹恼了她,手臂又往前送,递到了渔舟唇边:“乖,张嘴。” 她神色恹恹仰起脸,微微启唇,那双一贯盛满笑意,灵活生动的眸子,满是阴郁与疲惫。 看到她这副模样,竹先生的那点旖旎心思立刻灭得一干二净,先放下碗,仔细地帮她笼好了领口,又拿来枕头让舒服地靠着,这才继续喂粥。 渔舟垂着眼睑,由着折腾。 “衣服我都洗了……”宣竹低声小心翼翼地道,“对不起!” 衣服洗了,都洗了,洗了,那就是说褚进的那封邀请函如今在他手里了。然后又亲自来赔礼道歉,那么夜明珠的来历大概也是知道了。 渔舟眼珠动了动,依然懒得他。 “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宣竹盯着她的眼睛诚恳地道,恨不得举手发誓。 以后会怎样,谁知道呢。渔舟相信他此时此刻说的是真心话,但也仅限于此时此刻。 她夺过宣竹手中的碗,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趿着鞋走了出去。 从这以后,竹先生过上了一段水深火 热的酸爽日子。渔舟不理他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一言不发。若她有事寻他,也是找几个孩子传话。明明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这其中的煎熬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好在没过两日天气便放晴了,渔舟真的依竹先生先前所言,收拾好衣物,带着孩子们搬去了绝雁岭。 临别之际,茯苓先生没有挽留,只是将渔舟唤到一旁说了四个字:见好就收。 他们前脚赶走,钟若瑜后脚便到了。钟若瑜来得勤,每次来必备厚礼,茯苓先生倒也不赶他。二人在堂前叙话,大都是钟若瑜在说,茯苓先生偶尔会应上几句。 “您应该很喜欢那丫头的,怎么就不多留些日子呢?”钟若瑜笑问。 “你哪只眼看她像是愿意长久寄居他人屋檐下的人了?”茯苓先生瞟了他一眼。 “这不是怕您会想她麽?”钟若瑜摸着鼻子讪笑道。 “每月不还会见上两次麽?”茯苓先生淡淡地道。 “您真不打算回京了麽?” 钟若瑜不知这是第多少次问起了,回答他的始终是摇头,这次也不例外。 “真搞不懂这宣阳城有什么值得您老留念的。”钟若瑜哀叹道。 “竹小子的病。”茯苓先生笑眯眯地道。 “什么?”钟若瑜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据老朽观察,他的病在好转。” “那说明您医术了得呗。”钟若瑜撇撇嘴。 “老朽的药固然有些用,但是治不好痨病。”茯苓先生缓缓地道,“同样的药老朽给别的患者也用过,并未见好转。” “难不成他还能不药而愈?”钟若瑜质疑道。 “不,是那丫头,他的饮食起居全是那丫头一手打理。”茯苓先生捋着胡须悠悠地道,“若能治好痨病,老朽也算此生无憾了。你若是再打着劝老朽回京的主意,下回就别来了。陛下若再问起,你便直说宣阳甚好,茯苓乐不思蜀。” 茯苓先生敢这样说,他可不敢这样告诉陛下,他还年轻,想寿终正寝。 钟若瑜不由摸了摸脖颈,凉飕飕的,顿时觉得挂在上面的这颗脑袋还真是不容易。 过了一会儿,不甘寂寞的钟若瑜忍不住八卦道:“这宣大少爷能包羞忍耻,他日恐怕非池中之物。那臭丫头呢,脾气又臭又硬。您说,他们俩这样能够走多远?” “夫妻相处之道,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折腾都无碍。”茯苓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唔,你生意再忙一些,他们会走得更远。” 人不能太闲了,否则容易胡思乱想,胡作非为。渔舟以为这话十分有道理,于是让竹先生去践行了。 到绝雁岭的第一天,忍冬扛来的刨子开启了竹先生灰暗人生的第一页,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不到半天,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便长满了茧子,到下午长出了水泡,碰都碰不得。雇佣的村民见他那“胖”了一大圈的手指,纷纷劝竹先生一边写诗作画去。竹先生气结,誓死奋战到底。 这样总比被她视而不见的好,还可以强身健体,挺好的,竹先生苦中作乐地想。不过,竹大少脸上那咬牙切齿地样子,实在是有碍观瞻。 夜里上药时,竹先生叫得惊天动地,想让那“罪魁祸首”稍稍心软来看看他,或者说两句话。 可惜那小祖宗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听他嚎得辛苦,还打着拍子吟咏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竹先生一听,联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举止,顿觉如今被这般对待,还真是自作自受。只能认了,蔫了。再侧耳倾听,又觉得这长短句与时下的诗韵律有异曲同工之妙,委婉蕴藉,含而不露,别具一格。跟着一念,仔细一回味,妙不可言,顿觉再多刨几日树皮也不是不能容忍的,彻底忘了手上的疼痛。 在竹先生觉得自己粗糙的双手几乎要废了的时候,流着他的血汗的木屋终于竣工了,他也终于从水深火 热中解放了出来。可是,渔舟还是不愿意与他说话,这让他很无奈。 正式进火那一日,钟若瑜不请而来,茯苓先生、刘盛龙也没缺席,再加上桃花村的村民,很是热闹了一番。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八角凉亭三座成掎角之势,三座凉亭的正中 央位置是一座三层高的吊脚楼,登高远眺,可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田园风光。凉亭与吊脚楼之间引来小溪穿梭而过,等种下荷花,待到夏日便可赏“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美景了。 楼亭之前是官道,楼亭之后才是四合院,有正门,两边侧门,东西厢分明;有待客的前堂和供奉祖宗的后堂;有天井和壁照;有书房和后花园;还有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和小桥流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凡是大户人家所具备的全都没落下,也因为小,愈发显得精致,又全都是实木,彰显出浓郁的淳朴与典雅。再往后往,便是层峦叠翠的绝雁岭了。山明水秀,错落有致,与宣阳城那些那户人家的府邸比起来不仅丝毫不逊色,还让人不得不叹一句各有千秋。 看过四合院后,茯苓先生频频点头。刘盛龙赞不绝口,逢人便说下回建园子一定要问问竹先生夫妇。钟若瑜倒是难得什么都没说,不过这是表象,他一回头便将院子画了下来送到寒山书院的西门先生手中了。 这些渔舟都无暇顾及,新建的木屋是白花花的银子堆砌起来的自然十分满意,可口袋里又穷得叮当作响了,寒山书院招学子的日子也日渐逼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6章 琐碎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新屋大致已建 成,但是需要处理的地方还有很多,大到砌围墙、挖池塘,小到种植草木、雕刻栏杆。院子里暂时只住着渔舟二人和四个孩子,空旷得很,渔舟寻思空着也是浪费,索性让王大牛夫妇和村民们一同在外院住下了。 大家都知道竹先生出 自大户人家,极重规矩,平日无事不会往内院跑。即便有事情须找渔舟,也会让王铁牛夫妇或者四个孩子帮忙递话。 给渔舟干活 ,不仅伙食好,住的地方雅致,工钱还不比别人家少,村民们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干起活来也格外认真。 渔舟依然不愿意与竹先生说话,不过竹先生见她忙进忙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安排得十分妥帖,除了心疼,再也没有了别的情绪。 他也没闲着,书房如何布置,各个屋子添什么摆件,墙上挂什么画,走廊的栏杆雕什么花样,这些他比渔舟在行,也没藏着掖着。 虽然又忙又累,但心中却觉得十分欢喜,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家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了。四个孩子住在同一个院子,都有自己的房间,里面是按他们自己的喜好布置的,高兴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撒欢。由此,除了受伤的白芷不能四处走动,剩下的三个在内院和外院之间来回跑,一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了跑腿的小厮,看得渔舟直摇头。 等院子新屋里里外外布置妥当,已快到三月了。渔舟立刻给他们结了工钱,还大方地给了赏银。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样好的雇主实在是难寻,立刻便有人说愿意欠下卖身契,留下来给夫妇二人使唤,赏口饭吃就行。 渔舟反复一斟酌,身边也确实缺少办事的人,便从其中挑了七八人签了契约。她拟的契约自然不同于卖身契,只是要求他们随传随到,工钱可以按事情的难易程度商量,无事时他们也可以去外面寻些活计,比时下的长工自由许多。 王大牛一家三口彻底留了下来,王大娘掌管厨房中的琐事,王铁牛管理前院、后院的一应杂事,王大牛则时常去宣阳城跑腿。 渔舟没再继续放养四个孩子,而是然他们跟着竹先生读书习字。辰时起,戌时歇,不可中辍。 等宣竹去了寒山书院,身边必然需要伺候的人,是书童,也是长随,四个孩子知根知底,若能够识文断字,那是再好不过了。 渔舟虽未说明,竹先生却有几分明白她的心思,温习功课之余便一心扑在教导四个孩子身上。孩子们似乎也看出点什么,学习上十分用功。 这时候渔舟成了最闲的人,看话本子、作画之余,侍弄花草度日。每日傍晚带着那只长得十分肥胖的鱼鹰去消食,渔舟手上端两个碟子,一盘是瓜子,一盘是鱼食,一边喂自己,一边喂鱼,闲庭散步,随心所欲,走到哪儿喂到哪儿。院中村民见到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攀谈几句。 有一回,她边走边嗑瓜子的模样被钟若瑜逮了个正着,简直是被她气笑。她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哪有半点儿院子主人的架势,可若说她没规矩吧,院子里上上下下也有十几口人了,没有一人不对她尊敬有加。 钟若瑜苦口婆心地给她讲了一通大户人家应有的规矩,唾沫横飞,口干舌燥。 可当事人浑然不当一回事,最后笑眯眯地来了一句“无为而治”,把钟公子气得不轻。 褚进也从京城回来了,舟车劳顿,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头却更好了。到底是经过了风浪,孤傲的性子有所收敛,还特意从京城给宣竹夫妇捎了礼物,给宣竹的是孤本,给渔舟的是银子,显然是用过心的。 褚大人礼数周全,渔舟也没再对他冷嘲热讽,还留他住了一宿。 三月初,宣竹将褚进的举荐信投入了寒山书院。至于另外一封到底是如何处置了,渔舟未问,他也未提起。有好几次他倒是想提起,可惜渔舟不想听,端着一碟子瓜子便径直往前院走头也不回,竹先生哪好意思跟她在众人眼前拉 拉扯扯。夜里她又睡得早,戌时之前便歇下了,竹先生纵使有一肚子的话也无从说起。如今厨房有了王大娘,她将诸多注意之处告知后,吃食也不做了。即便偶尔心血来潮,也是给孩子们做些糕点。 竹先生开始有些想念在桃花村的日子了,那时候虽然房屋简陋,食不果腹,但至少能够与她朝夕相对,相濡以沫,不像现在说一句话都难。 这么长的时间,渔舟的气真的还没消麽?当然不是。她在努力地适应一个人的日子,她清楚地知道这个陪伴着他快一年的少年即将离她而去,这也是渔舟建这院子十分用心的真正原因,因为她知道兴许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静对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随着时光的打磨和她有心的磨砺,身边的这个少年逐渐退去青涩,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她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醉生梦死,未来太过遥远,不敢去揣测。兴许,揣测也只能是徒劳,纵然他现在对自己用情至深,可多年后呢?兴许那时再想起,不过是一句年少无知。就像一个人在没有看过大江大河前,小溪也是极美的,只有看遍了外面的风景,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小溪还是大海。 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所以渔舟从未给他许下任何承诺,从不回应他的纠缠,不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如此残忍,却也如此干净利落。 走南闯北的路人见绝雁岭脚下多了一座古朴雅致的院子,初时或许是因为有人好奇,或许是因为累了想歇歇脚,敲开了院门讨水喝。往来的人多了,敲门的人也多了。渔舟知道后便让王大娘煮了消暑的绿豆汤放在凉亭和空置的吊脚楼里,无人贩卖,却往往能在桌上收到不少铜钱,倒是意外之喜。 有时渔舟也会去吊脚楼小坐,往来的人形形色色,有商人,有书生,有剑客,还有官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十分有意思。 宣竹也会去吊脚楼,一开始只是想单纯地看看她在做什么,后来遇到书生和游子便会攀谈一番,长了不少见识,也结识了不少文人墨客。 他也学着渔舟的样子,装成过往的路人,从不说自己便是那后面院子的主人。 刚开始只有渔舟和宣竹,后来钟若瑜和褚进也成了常客,褚进还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这一天又是四人齐聚,两两分开,钟若瑜和渔舟谈着生意经,褚进和宣竹谈着诗词字画。 褚进将竹先生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庭芳,自我从京城回来,便见你眉间藏着郁色,这几日好似更浓了,可是遇到有何为难之事?” 竹先生往渔舟的身上扫了一眼,揉着眉间叹道:“此事一言难尽。” “有何为难的,且说来听听。愚兄痴长你几岁,兴许能给你出点主意。”褚大人热心地道。 竹先生又渔舟的方向看了一眼,含糊地道:“这事实在是无从说起。” 褚进又不傻,从他那欲掩弥彰的举止中哪还能不明白,不无惊讶地道:“你惹她生气了?” 竹大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这事……这事的确是有些棘手。”褚大人搓着手掌正色道,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要往钟若瑜那边瞧去,“那……那有多久了?” “二十五天。”竹先生沮丧地应道。 具体到多少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这日子的确是度日如年。 褚大人拍了拍竹先生的肩膀以示安慰,低声商量:“要不愚兄去问问若瑜?他最懂女孩子的心思,问他准不会错。” 竹先生赶忙拉住褚进,连连摆手。 让钟若瑜知道那还了得,就算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也会被他笑掉大牙,竹先生丢不起这个脸。 褚大人昧着良心说道:“据愚兄观察,小舟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若真做错了什么,好好给她赔礼道歉,应该就无大碍了。” “已经赔过礼了,她还是没消气。”竹先生生无可恋地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这家不齐,何谈治国、平天下?再过些日子,你便要去书院了,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褚大人觉得嗓子有点干,忍不住咳了咳,“按说,夫妻之间那有隔夜仇,你好生安抚安抚,有时候伏低做小,也……也未尝不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麽?” 褚大人说这番话喝了两次水,觉得比往日升堂断案更难得多,而且老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现在对渔舟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别说伏低做小,爷都伺候她穿衣吃饭了都没有用,竹先生没好意思把心中所想说出来。 “对了,若瑜常说女人多哄哄就好了,你试试吧。”褚大人最后给竹先生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他自己都是孑然一身,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清明前夕,竹先生终于等来了寒山书院的报到函,也在那一日,他耐心用尽,打翻了渔舟的瓜子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7章 书院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竹先生不知道 自己从哪儿来的勇气,可是他不后悔,一点儿也不,若不那么做,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疯了。 他扛着渔舟,大步往 厢房走去。 渔舟使劲拍 打着他的背,但是没有任何用,她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也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竹先生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宣竹背着手关上了房门,一把将她扔在榻上,紧紧地禁锢在自己怀中,低喘道:“小舟,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先放手。”渔舟在他怀中不停地挣扎着。 “小舟,我熬不住了。”他抵着她额头哑声道,密密麻麻的吻随之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不放过任何一处,最后流连在柔软的唇齿间。 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扣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顺着怀中人的身段安抚,一点点地进攻,一点点地蚕食。 渔舟瘫在药香与墨香交织的怀中,睫毛颤动着,心也颤动着,一边挣扎,一边沉沦。 渔舟又惊又急,又羞又恼,勾住他的舌尖,狠狠地咬了下去。 咸腥味在二人唇齿间蔓延,他最后还在她唇边流连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他缓缓垂目,脑袋搁在她肩头低喘,勾起一点点的眷恋和痴迷。 宣竹放开了她的手,并未放开她的身子,因此渔舟依然躺在他身下,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领口凌乱地敞开着。 渔舟脸上的潮 红一点点地退尽,最后只剩下无力的苍白。 一时之间,一室寂静,彼此的心跳如雷。 “今夜,你留下吧。”他长吁一口气,抱紧了肌肤相亲的她,忽而又厉声道,“休想从我房中出去!” 宣竹觉得自己怀中抱着一团火,他就是那弱小的飞蛾,为了光和热可以粉身碎骨。 “你勒疼我了。”渔舟低哼道。 宣竹略略松开了一点儿,可是依然没有放开她。 渔舟挣扎着转过身,给他留了一个背。 可是她这一挣扎,不经意间的动作,让宣竹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情感又喷薄而出,他不由地红着眸子咬上了她的肩头。 渔舟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颤栗从他的身上一直传到她的心底,逐渐缠绕到灵魂深处。 “小舟,小舟……”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深情而急促,低沉而缠 绵。 渔舟张了张嘴,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艰涩地道:“在我心中,竹先生未必是风光霁月的谦谦君子,但一定不是强人所难的下作小人。” 他动作一顿,披衣而起,端起桌上的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整壶。 “若不是你对我若即若离,惹我心烦意乱,无论多久,我都可以等。”他说完急促地咳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方才喝水太急,或许是方才受了寒凉。 有了他这话,渔舟彻底放了心,扯过被子,探身去捡地上的衣裳,淡淡地道:“你先将衣裳穿好,别受了风寒。” 这寻常的、淡漠的、久违的关心姗姗来迟,却还是令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宣竹抑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弯下腰将二人的衣物一一拾起放到床头的矮柜上,低声道:“我房中没有你的衣裳,明晨……明晨我去给你拿。” 他磕磕巴巴地说着拙劣的借口,却是铁了心要将她留在自己房中过夜。 衣服在他手上,人又在他房中,他还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渔舟也真是没辙了,向内侧移了移身子,无可奈何地道:“你上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他欣喜若狂,一骨碌地爬上了床,激动得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去书院的一应物什都已备好,明日我送你去书院。”渔舟慢慢地道。 只她这一句话,他便觉得这个夜十分柔软,柔软得像一片湖,湖里载着满天星河。 “以后,四个孩子轮番跟在你身边读书习字,每半个月一轮换,每一轮二人。这半个月,先让紫苏和当归跟着,你的一应饮食起居,我全都跟他们交代过了,你得听他们的安排。其他事情,可以由着你,唯独此事不可任性妄为。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渔舟严肃地道。 “好,都听你的。”宣竹伸入棉被中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书房的桌上放了几幅画,你卖了拿来补贴家用。还有,最后一层书架上面搁了一些画本子,都是我这些日子特意寻来的,以便给你日后消遣。” “多谢。”渔舟轻声笑道。 已经许久未曾见渔舟对他笑过了,竹先生有些贪婪地看着她雨过天晴的笑颜,不知不觉中也翘起了唇角。 “家中虽不富裕,但是吃穿用度不缺,给你买笔墨纸砚也足够。你去书院后,若是银子不够使了,便唤孩子们回来取。”渔舟又细细地叮嘱道。 “好。” 宣竹将她连人带被拥入怀中,低首在她脖子上蹭又蹭。 竹先生矛盾得很,心中不忍与她离别,却又爱煞了她这副小妻子絮絮叨叨的模样。 渔舟想了想又道:“八月乡试在即,美人图你就不必再画了。” 宣竹什么都不说,只是双眸含笑地看着她点头。 渔舟见他这副痴傻模样,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索性闭目假寐,不一会儿便去见周公了。 竹先生啼笑皆非,没敢把她摇醒,彻底歇了与她互诉衷肠的心思,只是翻过她的身子,伸出手指细细描摹她的眉眼,睁眼到天明。 绝雁岭西行百里是巍峨峥嵘的群山,最高的一座山峰直入云霄,名唤寒山,据说寒山之巅,白雪皑皑,阴不见日;据说寒山之桐,出自太冥;据说太宗时期,寒山之钟七日不绝,凤凰群舞于天,七日不歇。 大燕朝南部士林之源,声名远播的寒山书院便坐落于此,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一望无际的森森古木之中,屋舍俨然,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呈现出一派静谧肃穆的气氛。 石阶之下,茵茵碧草;枝叶之中,黄鹂声声。 书院占地五千余亩,门口左右各题四字,左“弘道济世”,右“明德至善”。门前百米处立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碑上刻有铭文:“文官下轿 武官下马”。据闻高宗时期,北俄大举入侵,势如破竹,迫使高宗南下避祸,一直退到寒山书院。山河变色,社稷将崩,高宗在此颁下“求贤令”曰:“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天下有识之士倾巢而出,引弦而战,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此闻虽远矣,然寒山书院百年不衰,已足够令人肃然起敬。 学子纷纷落轿下马,擦鞋履,正衣冠,敛容正色,鱼贯而入。 宣竹与所有学子一般头上的发髻用头巾包裹,身上穿着一袭青色长衫,脚踩薄底靴,腰间束带,插着一柄折扇,十足十的书生打扮。 再看小厮打扮的渔舟,一身青色粗布衫,其貌不扬,其衣不显,隐入人群中,比别人身边的书童小厮寒碜了不止一两分。 刚下马车便有人前来与宣竹寒暄了,或是曾经在鹧鸪山相识的寒门学子,或是在绝雁岭前的吊脚楼结识的文人墨客。如此看来,渔舟的一番苦心总算是没有白费。 在师兄的指引下,宣竹顺利地办妥了入学手续。 书院建有寮舍,专门为学子而备,须在束脩之外每月多交纳一两银子,三人一间,笔墨纸砚等日常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书院大致模样已见过,竹先生也已妥善安顿,用过午膳之后,渔舟便打算告辞了。 寮舍前是一片高大的芭蕉树,青色的芭蕉已冒出苗头,二人便在那话别。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便在这好好读书吧。”渔舟浅笑道。 宣竹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眸底墨色翻滚,还未分别,竟已思念,哑声道:“你在家,要好好的。等休沐,等我回去。” “好。”渔舟乖巧地点点头。 宣竹顿了顿,又苦涩地道:“若是……若是钟公子去寻你,你身边一定要让人跟着。” 他心中巴不得渔舟能够对钟若瑜避而不见,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若是一本正经地说让她不要见,她定然不依。如今自己又不在她身边,不能时时看着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渔舟也不与他争辩,似笑非地睇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从此,‘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恭喜竹先生得偿所愿了。方才听学长们说,寒山书院即将开设女学,到时候姹紫嫣红,必然十分热闹……” “休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宣竹拍着她的脑袋低斥道。 “我可什么都没说。”她无辜地耸耸肩,忽而又半真半假地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既然来了,你便要潜心苦学,别到时候一无所得。” “小舟,你不是鱼。”宣竹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认真地盯着她。 渔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使了个巧劲脱离了他的钳制,再次笑了笑,挥挥手,潇洒地转身钻入人海。 宣竹目送着她渐行渐远,怅然若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8章 拜师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嘴里叼着 一根狗尾巴草,心不在焉地走着,忽而想到大牛还在书院外面等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哎呦”一声低哼把 渔舟不知神游到何处的三魂五魄全召了回来,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眼冒金星。 她退了两三 步,定睛望去,只见地上倒了一个老翁,头顶光秃秃的,白须足足有二尺五,一身青布衫,没有挂任何首饰,看不出出身,倒是旁边扔着一根身如炭黑的阴沉木拐杖,存世寥寥,千金难寻。 渔舟脑海中闪过第一个念头便是:“完了,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要不要跑,要不要马上拔腿就跑?” 她这一掂量,一犹豫,已错过了最佳逃逸时机。路人纷纷谴责,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没看过老人摔倒麽?”老翁抬起脑袋中气十足地吼道,“还有你,不懂尊老敬老吗?磨 蹭什么,还不快扶老夫起来?” 行人四下散开,逃跑未遂的渔舟慢吞吞地把扶起老翁,小声道:“我很穷的,你别讹我。” 本来正在认真捋白须的老翁微微一怔,立刻赏了渔舟一个爆栗:“怎么说话呢?” “西门监院,西门监院!”突然有两名学生从远处冲了过来,弯着腰气喘如牛,显然追了很久,“先生您没事吧?” 白须老翁哼哼唧唧地道:“一把老骨头,差点没摔散。” “学生立刻去请大夫!”其中一人拱手道。 “别,你们先把这罪魁祸首给老夫带过来吧。”西门先生翘着胡须指了指渔舟。 两位学生立刻向渔舟抓来,渔舟连忙摆手:“我自己走,保证不跑。” 渔舟垂头丧气地跟在三人身后,七拐八绕地进入了一座雅致的庭院。院子不大,花木成荫,游鱼戏莲,小亭几座,茶室几处,闲时望月,无事论禅,皆可天人合一。 西门先生径直入了内院,两位学生倒是十分客气,还不忘给渔舟上了茶。 渔舟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忐忑,不知这西门先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约过了一盏茶时间,西门先生踱步而出,见两位学生还在院子里,竟然发了一通脾气将二人赶了出去。 然后气哼哼地在渔舟面前坐下,手里蹂躏着一本看不出原样地破册子,慢吞吞地道:“老夫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好生回答。” 渔舟正襟危坐,点了点头。 “老朽一日坐湖边垂钓,忽然刮来一阵大风,湖面波浪四起,该当如何?” 渔舟轻笑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西门先生微微一讶,继而垂目沉思,忽又问道:“少时门前常有乞食者,老夫每见必施舍,后无力再施,又当如何?” 渔舟依然轻松地应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如何。” 西门先生微微一笑,再次发问:“有一人,身怀异术,可点石成金,仍然拮据度日,是为何故?” 渔舟微微一思忖,不确定地道:“兴许,兴许是此人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吧。” 西门先生颔首,将手中揉了半天的册子扔给渔舟,又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支笔出来。 渔舟挑眉望着她,满脸疑惑。 “方才被你撞了,现在胸口不疼,也不知明天疼不疼。就算明天不疼,也不知后天疼不疼。你得把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年方几何全都写下来,等发作的时候,老夫好去寻你。”西门先生振振有词地道。 渔舟被他的无理取闹气笑了:“谁知道你明日是不是被别人撞了!” “别人没那么大的胆子,方才没听见他们叫老夫监院麽?”西门先生一本正经地道。 “我若不写会如何?”渔舟恼道。 “老夫会把你关在这三日,若到那时老夫身体无异状,自然放你走。”西门先生正经八百地道。 渔舟可没时间跟他空耗三日,她想老翁既然是寒山书院的监院,应当不会太离谱才是,于是挥笔写下了姓名、籍贯、年纪递给了他。 西门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可是并未依言放了她,而是伸手做出了讨银子的动作。 “作甚?”渔舟大惑不解。 “束脩。” “什么束脩?” 西门先生凑到渔舟跟前,将破册子翻到首页,指着上面的大字笑眯眯地道:“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渔舟伸长脖子,认真看去,果然见几个斗大的字方方正正地摆在那儿:“游学花名册”。 见过强买强卖的,还从未见过强收弟子的,她这回是真的气笑了,伸手去夺,却落了个空,只得无赖地道:“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 到这时候若还不知这西门先生从头到尾就是冲着她去的,渔舟可就真是白白两世为人了。 西门先生也不生气,老神在在地道:“就知道你会是这副鬼样,你师兄已经帮你交纳过束脩了。” “师兄?什么师兄?”渔舟眸光一闪,立刻冷笑道,“您和钟若瑜是什么关系?” “何以见得老夫和他会有关系?”西门先生反问道。 “我在宣阳城识人不多,数他与我关系较好,且颇有来头。”渔舟冷哼道,“既然不是我心甘情愿写的名字,那您也休想我让您称心如意。” 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经历过一次便足够了,渔舟可不想回炉重造。 “老夫手中有一件东西,或许你会感兴趣。它虽比不上丹书铁券可免罪救命,也不比虎符兵印可调兵遣将,但是可以上不跪九五之尊,下不拜达官显宦,三国三十六州七十二郡任尔逍遥,且所至之处,国士之礼厚待之。如何?” 幸福似乎唾手可得,来得猝不及防。 渔舟听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毫无章法,但她仍十分平静地问道:“那需要做什么?” 西门先生一字一顿地言道:“盛世隐,乱世出。” 渔舟思量了一会儿,摩挲着桌沿迟疑地道:“钟公子的才能数倍于我,为何会是我?” “若瑜纵然天资聪颖,机敏过人,然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世家公子有他本该承担的东西,又岂能心无旁骛地游历四方,造福一方?”西门先生捻这胡须叹道。 “我怎么听着游学一门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富家子弟不愿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穷书生箪食瓢饮,无盘缠游历?”渔舟玩味地笑道。 西门先生瞠目结舌,却又无力反驳,隔了半晌才怒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渔舟觉得总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挑眉应道:“事实如此,还说不得麽?如此看来,这游学不入也罢。” “反正已造册记录,由不得你不认。”西门先生得意地挥着手中陈旧的册子,笑眯眯地道,“你以为会有人相信老夫需要诱拐弟子麽?” 渔舟气馁,悻悻地重申道:“我是不会来的。” “老夫自有妙计,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丫头,看你明明很想要,为甚还偏偏要摆出一副拒之门外的姿态?” “因为,天下离我太远了,我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斗升小民,没有造福一方的雄心壮志。而且,我平生最恨遭人算计。”渔舟淡淡地道,揉了揉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人求之不得,她弃之如履,西门先生总算是知道自己找上了一个怎样的麻烦,可是对她这样风轻云淡的性格又爱又恨。 渔舟回到绝雁岭时,天已近黄昏,太阳慢慢地躲进薄薄的云层中,变成了一个泛着红光的圆球。 台阶旁,回廊的长椅上候着一个年轻的锦衣公子,狭长而又细密的睫毛低低地垂下,遮住了那双深邃的眸子,脸上的肌肤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金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是,腮边刀枪林立的络腮胡颇有几分煞风景。 渔舟立在他身边凝视了好一会儿,五指数次握紧又张开才抑制住了冲去伙房拿菜刀砍人的冲动,最后发出一声低叹,欲拂袖而去。 袖角却被“熟睡”中的某人抓了个正着,渔舟疾退了一步,冷冷地道:“钟公子请自重!” 钟若瑜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可怜的笑容,尴尬地道:“小舟回来了呀,让师兄好等!” 不出渔舟所料,始作俑者果然是他。 渔舟使劲扯了扯袖子,不料“哗啦”一声脆响,袖子被撕成了两片。 两人皆是一怔,渔舟没想到自己的力气如此大,钟若瑜没想到她会如此生气。 商人最擅察言观色,钟若瑜又是其中翘楚,立刻起身,敛容正色地作揖道:“若瑜自作主张地将你的事情告知了西门先生,是我的不是。若瑜在这等了你一下午,可否让我说上几句?” 渔舟受过他诸多恩惠,无法真的狠心与他闹翻,于是将手背到身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到底还是留下来了,愿意听一听他的说辞。 钟若瑜舔了舔唇角,干巴巴地道:“事情的起因还得从西门先生身上说起,游学一门传承至今,宇内嫡系弟子仅剩老先生一人了。游学弟子选拔极为严苛,虽不用像七十二贤人那样精通六艺,但也需博古通今,志虑忠纯,对心性、品行要求尤其高。” “依你之言,西门先生该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为何会到这偏远的南境?”渔舟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了下来,双腿交叠,做出了长谈的架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29章 游学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西门先生少 时连中三元,曾经还是圣上登基前的太子太傅,自然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只是好景不长,一切转瞬都成了过眼烟云。这其中的变故鲜为人知,圣上讳莫如深,西门先生从不提起,因此我也无从得知。即便如此,前去拜师的人依然数不胜数,但均是冲着游学弟子至高无上的名声而去,诚心求学者寥寥无几。初时先生还很高兴,后来见多了,便心灰意冷地闭门谢客了。”钟若瑜缓缓地道。 王大娘见渔舟回来了 ,立刻端来了茶水。 钟若瑜呷了 一口热茶:“事情并没有老先生想得那般简单,谢绝了外客,内宅却又闹了起来。西门府有三房人,子孙不下五十人,为了能够拜入游学门下,各种手段层出不穷,魑魅魍魉轮番上阵,勾心斗角、威逼利诱成了家常便饭,简直是比戏园子都热闹。这一斗便是十几年,老先生始终没有点头,随着年岁渐长,日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倒是难为他了。”渔舟轻声叹道。 “祖父与逍遥王交好,我因这个缘故而成了老先生的记名弟子。幼时承他拂照,得以长大成人。我也曾劝先生离开府中,老先生说什么都不愿意。直到去年年底,他忽然说想到大燕四处走走。他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利索,本不该远行。我大惑不解,派人一打听才弄清原委。原来,褚进的姑姑,当朝贵妃有意让大皇子拜入先生门下。” “这不该是好事麽?”渔舟淡淡地道。 她嘴里如此说着,心中却明白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皇贵妃虽贵不可言,但终究只是个妾,大皇子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怎能少了风雨? “太子年幼,根基不稳,圣上怎会乐意让其他皇子地位超然?”钟若瑜苦笑道,“褚氏家族旺盛,权势如日中天。陛下不能明言,难为的就只有西门先生了。” “所以,西门先生就来避祸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身份尊贵的大皇子老先生看不上,转而看上了我这个一无是处的野丫头。他这是将褚贵妃置于何处,将褚氏置于何处?另外,在我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便给我找了个敌人,将我又置于何处?” “先生是前来避祸不假,想收你做弟子的心也是没有半分作假的。”钟若瑜急忙分辩道,“聪明如你,怎会不懂,若不是先生真的十分中意你,岂会耗费心思去想主意?先生已是古稀之年,若你不愿,游学一门恐怕是后继无人了,那岂能是遗憾与痛惜所能形容!” “至于褚氏,但凡师兄在一日,誓死护你周全!”他又斩钉截铁地道。 渔舟仔细一掂量,求学拜师一事好坏参半,稍稍松了口风:“让我考虑考虑吧。” 钟若瑜喜不自胜,滔滔不绝地道:“师妹,游学与其他学派不同,授课主要分三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这首先是读万卷书,师兄已经先从寒山书院拉来了一马车的书简,不是很多,大概有三四百卷吧。” “三四百卷叫不是很多?”渔舟炸毛,几欲拍案而起。 “我府中都有五千卷呢。” 渔舟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在桌上画圈圈诅咒钟若瑜和西门先生。还有,她什么时候答应拜入游学门下了? 钟若瑜离开后,别人望洋兴叹,渔舟望书兴叹了好一阵子。 在她还没下定决心前,钟若瑜送了书上门,西门先生也不遑多让,第二日傍晚渔舟便在门前遇到了他,老先生美其名曰“游历自此,请求借宿”。有如此热忱的先生和师兄,渔舟还能说什么呢。 西门先生为表示对自己爱徒的十二万分满意,兴致勃勃地翻阅群书,给渔舟取了表字:千帆,蕴含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千帆竞发之意。 不过,西门先生的游历还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今日去绝雁岭,明日去鹧鸪山,后日去云梦泽,足迹遍布宣阳城内外,闻奇必探,见险必截。 渔舟舍命陪先生,转悠了三五日后,终于弄明白西门先生在做什么了——原来是在著书立说,该书囊括了地理、民俗、人文、水系等各个方面,与《徐霞客游记》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侧重点在山川水系之上,地质、植物则较少。 燕京卷已完稿,渔舟翻阅时一面惊叹于老先生的毅力,一面毫无保留地推荐了后世通用的标点符号。老先生一面赞叹不已,连说自己慧眼识珠,一面夜以继日地重修手稿。 见西门先生古稀之年仍学不辍耕,渔舟也不好意思继续醉生梦死,寻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将钟若瑜送来的书整理了一番。 这一整理,还真把渔舟吓得不轻,其书囊括了阴阳、儒、墨、名、法、道、纵横、杂、农、小说、兵、医十二家,还涉及了儒、释、道、书画等人文艺术领域。 西门先生与钟若瑜师徒二人之用心良苦由此可见,渔舟感佩在心,不敢再掉以轻心。 渔舟自己开始钻研学问,孩子们的功课也一并抓了起来,昼耕夜诵,彼此督促。渔舟不奢望他们能够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拥有一技之长,将来足以安身立命。 令她惊奇的是,白芷和忍冬在算术方面颇具天赋,又对银钱往来十分感兴趣。 渔舟本就对时下“重农抑商”嗤之以鼻,又见孩子们有这方面的天赋,立刻命人去雕刻了两把算盘,并亲自教他们笔算、珠算、口算。 有一回钟若瑜来看望西门先生,正赶上渔舟授课,于是白芷和忍冬又多了一个先生,在商海摸爬滚打的先生。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渔舟深以为然,于是又将二人送到知味坊刘盛龙那儿去磨炼了。 对于渔舟来说,诸子百家中儒释道之学倒不难,书画、小说、纵横、农家亦有所涉猎,兵家勉强能看懂,法家、医学晦涩无比,看得她只想挠墙了,至于阴阳家的金木水火土,那是什么鬼! 好在西门先生不仅博学多才,还耐心十足。但凡渔舟遇到不懂之处,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删繁就简,层层剖析,不但从不掉书袋子,还常常用直白的语言,浅显的例子来讲解深奥的道理。从“传道受业解惑”方面来说,西门先生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 因此,在西门先生的悉心教导下,渔舟日益精进。不过“只缘身在此山中”,渔舟却浑然不觉。 私下里,渔舟多次向钟若瑜诉苦,为求学故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使得钟若瑜有大半个月没敢去绝雁岭。 钟若瑜自然知道她含了几分故作可怜,博取同情,好让他多带些精致的吃食,但也心疼她小小年纪便需涉猎甚广,明明不需要参加科考,依然得寒窗苦读,辛苦程度丝毫不亚于书院中的学子。 虽说他也是西门先生的弟子,但毕竟是在游学之外,当年西门先生授课时只在君子六艺方面较严苛,其余课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当时年少,又是桀骜不驯的性子,哪儿坐得住,因此所学不过是西门先生的皮毛,在外也不敢轻易以西门先生的弟子自居。 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远处传来缥缈的琴瑟和鸣,靡靡之音时断时续,扰人清梦。 高大的梧桐树下倚着一道高瘦的身影,月光透过树叶打在他那张半明半暗的俊颜上,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和邪魅,他微微仰着脸静默地盯着上弦月,眼角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 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朗声笑道:“居然有雅兴躲到这儿来赏月了,让我一阵好找。” 来者十四五岁年纪,手中提着一壶酒,虽也是羽扇纶巾,但领口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再正经不过的读书人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风 流的味道,模样生得俊俏,眸光流转若有若无地含着情,最会勾人心。只是年纪略小了点儿,脸上的青涩还未完全褪去。兴许再过几年,不知将会虏获多少姑娘的芳心。 “梦溪。”宣竹点点头,敛去了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温柔。 说起来,沈梦溪与他算是故人了,幼时两家有几分交情,二人曾多次见面,一起玩过游戏,一起上过学堂。没想到数年后能在寒山书院重逢,竟然又成了同窗,倒真是缘分不浅。 “前面的诗会还没散呢,你就这样走了,可真是有失君子之仪。”沈梦溪调侃道,唏嘘不已,“这可不像你竹大少的作风,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圆滑得很,你与谁都处得来,大人见了总是赞不绝口。” “是麽?”宣竹无力地勾了勾嘴角,似乎连自己都想不起曾经的模样了。 “前些日子忙着熟悉书院,一直没敢问你过去的事情。我去外祖父家住了半年,等回来就没再听到你的消息了。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沈梦溪忽然正色道。 “辛苦?怎么会呢?”竹大少风轻云淡地反问道。 这份关心来得太晚,太晚了,如今只剩下同情与慈悲。那些血淋淋的伤口早已结痂,那些痛楚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既然不能又何必再扒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0章 茶道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见他讳莫如深 ,沈梦溪也不恼,还自说自话:“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方才澹台小姐邀你抚琴,不答应也就罢了,怎么还转身就走了呢?如此不解风情,你让人家千金小姐颜面何存?” “沈兄若是感兴趣, 大可毛遂自荐。”宣竹冷冷地道。 “哎哟,小 弟可不敢,那可是你……” 宣竹冰冷的眼风扫了过来,沈梦溪顿时觉得浑身如处冰天雪地中,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日后,别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胡言乱语。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宣竹缓缓地言道,平静而认真。 沈梦溪讪笑道:“听说……听说你已娶妻了,不知嫂夫人出身何家?” 其实书院中对宣竹妻子好奇的也不止沈梦溪一人,因为在同龄人中倒是不乏有婚约在身者,也不乏美婢红 袖添香者,唯独轩然霞举,卓尔不群的竹先生坦言自己已有家室,却又从不提起娇妻样貌、秉性如何。好奇心害死猫,沈梦溪就是那只不怕死的猫。 “梦溪,你逾越了。”宣竹眉峰微蹙,欲举步离去。 “就算你不说,将来也会见到呀。我只是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拴住了你的心,并无冒犯之意。”沈梦溪出手极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她是怎样的女子,将来你见了自会知晓。”宣竹面色稍霁。 其实渔舟是怎样的女子,宣竹自己也说不出,咋一看像再平凡不过的村姑,相处久了却又觉得她洞明世事,深不可测,兴许就像先生所说的“有才必藏韬,如浑金璞玉,暗然而日彰也”吧。 “得,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何不同?”沈梦溪不满地嘀咕。 “先生布置的课业可都完成了?”宣竹装作没听到他的抱怨。 “这不是来找你请教的麽?”一谈起课业,沈梦溪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那你还有这个闲心。”宣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沈梦溪性情洒脱,挠了挠脑袋立刻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又神神秘秘地道:“庭芳,从京城来的大儒西门监院,你见过没?” “你见过?”宣竹挑眉反问。 “先生都对你青眼有加,我还以为你见过呢。”沈梦溪不无失望地道,“游学的掌门人,听着就觉得很厉害的样子。不过,人家一到书院就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院位置,的确了不得。听说还在咱们书院招了一个弟子,叫什么千帆的。可是这大半个月都过去了,不说没见过西门先生,连他那弟子长什么模样也无人知道。庭芳,你说这会不会是以讹传讹啊?” “据闻,游学,天下之公学也,择天下之英才,读尽天下之书。寒山书院设书学、算学、律学、医学、画学、武学、玄学七斋,分科造士。因此,严格说来,游学弟子并属于寒山书院的学生,见不到也是情理之中。”宣竹淡淡地道。 “我就是想看看高人一等的游学弟子到底有何不同,是文采出众,还是学识过人,或者是身份显赫。”沈梦溪嘟囔道。 “物以稀为贵,人也是如此。如今对游学的诸多赞誉都是他人加诸在他们身上,你也不必羡慕和嫉妒。”宣竹中肯地道。 自从渔舟问过《茶经》后,钟若瑜总是在喝茶的时候旁敲侧击,连西门先生也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很显然,当初钟若瑜得出天下无《茶经》一书的结论,西门先生也出了大力气,据渔舟推测那会儿老先生正好在寒山书院。 时值清明之后,谷雨之前,正是采制春茶的最合适季节,因为此时的茶树正处于一叶一芽的状态,俗称一旗一枪。这时采摘出来的茶叶制作成的茶茶香是最为香醇。正所谓,玉髓晨烹谷雨前,春茶此品最新鲜,色泽嫩绿,口感鲜爽。 渔舟被他们缠得无可奈何,索性抛开书卷,带着西门先生、钟若瑜、白芷和忍冬一同钻入了绝雁岭深处寻茶。 绿野隐仙踪,深山藏古茶。功夫不负有心人,五人第三日在云雾笼罩的山顶发现了十余棵古茶,其中最高的一棵约有五丈高,叶大、粗壮、叶脉鼓出,叶缘锯齿深,极其稀有。一芽两叶,色泽翠绿,茸毛多,节间长,鲜嫩度好。 渔舟掐了一芽两叶,其余人也依葫芦画瓢,低处由渔舟和西门先生采摘,略高一点儿由白芷和忍冬,树梢则由钟若瑜,五人密切配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所有的嫩芽一扫而光,采了约二三十斤鲜茶。 接下来是制茶,手工制茶,靠的是一双手,一口锅,手贴着锅炒茶,来回反复翻炒,炒青出锅后立刻取来簸箕适度揉 捻,最后是烘干。仔细算来,采茶、制茶前后共花了七八日。 既然花费了这许多功夫和精力,渔舟自然不希望他们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好东西,于是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邀四人品茶,先简单地讲解了绿茶、红茶、花茶、青茶、黄茶、白茶、黑茶之分,什么茶用多高温度的水,沏、冲、泡、煮,以及泡茶所用的茶壶、茶海、茶盘、茶托、茶荷、茶针、茶匙、茶拨、茶夹、茶漏等器具。 时人从不知泡茶竟然有如此多的讲究,连见多识广的西门先生也赞叹不已,四人拉长了耳朵,眼不错珠地盯着渔舟。 有了这番铺垫后,渔舟搬来器皿,点了檀香,净了手,开始沏茶,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有条不紊,每做一个步骤讲解一番,神色肃穆,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条索细瘦,身骨较轻的芽叶在随着冲泡的茶水上下沉浮,犹如旗枪林立,最后朵朵盛开,在茶水中亭亭玉立,犹如婀娜多姿的少女。茶汤此时也徐徐展色,逐渐由浅入深。清风过处,茶香扑鼻,香远益清,令人心旷神怡。 渔舟摇着手中的清茗,最后讲到品茶:“品茶说起来倒也不是很难,就是十二个字:观其形,闻其香,赏其舞,品其味。做起来却又不是那么简单,所谓观其形,观的是茶叶的干湿、茶叶入水后是否完整,叶面是否伸展等;所谓闻其香,闻的是干茶叶的香气、冲泡时的香气、入口后的香气;所谓赏其舞,赏的是沏茶整个过程中一气呵成的动作、茶器的把玩;所谓品其味,品的是茶汤入口后的味道,汤味有甘苦、轻重、厚薄之分,有老嫩、软硬之别,有滑利艰涩之辨。入口轻、触舌软、过喉嫩、口角滑、留舌厚、后味甘,轻、甘、滑、软、嫩、厚称为茶汤六味,六味俱足者为上品。我倒是觉得,茶无定味,适者为珍。” “我们今日杯中所盛为高山茶,诸位试试吧。”她轻笑道 忍冬年幼,也最没耐心,早就听得口干舌燥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呷了呷嘴,尤觉不解渴,索性换了大碗,将一整壶都倒了进去,咕咚咕咚地灌入了腹中,最后抹了抹嘴,吐出两个字:“好喝!” 渔舟看得直摇头,笑骂道:“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俗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你吃这一壶便成什么了?” 忍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你们感觉如何?”渔舟转而看向另外三人。 “香气清爽,好似略带点儿腥味,满口润甜,几乎苦涩味。”忍冬拘谨地应道,神情有些忐忑。 “小小年纪能品出这些,已经极不容易了。”渔舟赞许道。 “口感清香,顺口回甘,极其绵长持久,别有一股浑厚的韵味,喉韵无穷,回味无穷!”钟若瑜笑叹,“原来,那么多年的茶师兄都白饮了,也难怪当初在鹧鸪山你会露出那般嫌弃的神色。” 渔舟笑而不语,抬首望向西门先生,怀着几分期待,几分好奇。 品茶如品酒,人生际遇不同,心境不同,品出来的味道也不尽相同。 西门先生低呷了一口,微微垂目,少顷缓缓言道:“香气清幽深长,气韵流动鲜活,二者俱蕴藏于茶汤中,不动声色,不露圭角,如贤圣处世,淡然自足,宠辱皆忘。” 渔舟狡黠地笑道:“如此,我这番辛苦总算是没有白费了。” “初次见你,感觉你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后来相识相知,又觉得你早慧;如今再看,只觉得你深藏不露,顿时明悟为何先生要你不要我了。”钟若瑜调侃道。 “臭小子,你还太年轻。不随波逐流,不媚世俗,顺其自然,率性而为,是为大俗大雅。”西门先生乐呵呵地应道。 “一盏茶而已,哪值得你们说这么多的道理。”渔舟微笑道,“师兄有这个闲情逸致磨嘴皮子,还不若想想怎样让这杯中之物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呢。” 钟若瑜怦然心动,两眼发光,迟疑地道:“师妹,这样……这样不太好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何不可?”渔舟挑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1章 合作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西门先生双眼 一瞪,胡子一翘,钟若瑜跃跃欲试的神态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西门先生这护短的程 度与渔舟如出一辙,钟若瑜这变脸之快也与渔舟如出一辙,果然是同门。 这之后无论 渔舟怎么磨嘴皮子,钟若瑜都不敢再打茶叶的主意。钟若瑜和渔舟都知道这是个很好的商机,然而渔舟嫌麻烦,钟若瑜不愿占同门的便宜,一时竟未达成一致。 后来渔舟恼了,大手一挥,拍板定案,一个出劳力,一个掏银子。 这时候西门先生不反对了,可是钟若瑜也不吱声了。 渔舟怒道:“现在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了,你这是几个意思?” 钟若瑜讪笑道:“实不相瞒,师兄最近手头有点紧,周转不过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长乐坊和怡红院的幕后老板都是你吧?开什么玩笑,那都是日进千斗的行当。”渔舟吃惊不小。 “千帆别被他财大气粗的样子欺骗了,若说别的商贾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那他就是只贪财的貔貅,只进不出。”西门先生冷哼道。 渔舟目光在他们师徒二人之间逡巡,若有所悟,最后摸着下巴退而求其次:“那这样吧,我们找知味坊的刘掌柜谈谈,看看他是否有兴趣。” 几个人说走就走,套上马车便去了宣阳城知味坊。 渔舟有意栽培两个孩子,自然也一同带上了白芷和忍冬。 正好赶上刘盛龙在楼中,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恩公和钟公子可真是稀客,快快楼上有请!” 几人分宾主而坐,知味坊最受欢迎的糕点小吃立刻摆满了一桌。 “恩公若有事,让白芷和忍冬带话来即可,何须亲临。”刘盛龙笑眯眯地道,他似乎永远都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对渔舟又尤其客气。 “叫我小舟就好。”渔舟半真半假地笑道,“否则,城中的泼皮若是知道了,哪日手头缺银子使,一不小心绑了渔舟向掌柜索要银子,那就惨了。” “渔小姐说笑了。”刘盛龙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掌柜常让两个孩子给我稍精美的吃食,今天让我也回敬一回吧。”渔舟轻笑道,挥手让白芷和忍冬上了茶叶和茶器。 刘盛龙捻起一片茶叶闻了闻,倒是个懂行的,立刻命小二去烧开水了。 开水上桌,渔舟焚香净手后笑道:“时人甚爱点茶,先用瓶煎水,而后将研细茶末放入茶盏,放入少许沸水,先调成膏。再注入瓶中沸水,将茶末调成浓膏状。接着执壶往茶盏点水,点水时,要有节制,落水点要准,不能破坏茶面。与此同时,还要将另一只手用茶筅旋转打击和拂动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视其面色鲜白,着盏无水痕为绝佳。” 钟若瑜暗暗叹服,他知晓渔舟对时下盛行的团饼茶是一口也不喝的,可是人家即便不喝,也能知其精要。 渔舟接着道:“我对团饼茶无甚好感,唯独对散茶情有独钟。说实话,它未必就比团饼茶好,但是像我这样的懒人应该是极为喜欢的。” 她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利落地温具置茶,高提水壶,让水直泻而下,利用手腕的力量,上下提拉注水,反复三次,水声三响三轻、水线三粗三细、水流三高三低、壶流三起三落,同响同轻、同粗同细、同高同低、同起同落,姿态优美,手法精到。 仅仅是看她泡茶已是赏心悦目,更何况茶叶翻滚时还溢出淡淡的清香,与一旁的的檀香交织在一起,看淡烟袅袅升起,身心也油然飘了起来。禅茶一味,其中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刘盛龙举杯低茗,眸光立刻亮了。 渔舟看他神情,知道所谋之事十有八九也成了。 刘盛龙的点评只有四个字“相见恨晚”,不知指的是与渔舟相见恨晚,还是品尝茶味相见恨晚,亦或是渔舟优美的点茶姿态。可是,这时候谁又会在意呢?不是麽? 渔舟立刻笑了,眉眼弯弯:“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这回来是找您掏银子的。” “渔小姐请讲,这是刘某的荣幸。”刘盛龙开怀不已,“若有差遣,莫敢不从。”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这谈的是合作。说起来,这茶叶也算不上什么贵重之物,然而好在雅俗共赏。上等人喝上等茶,下等人喝粗茶;高雅之人,可以品茶论道;斗升小民,可生津解渴。但是,若想让大燕人都喝茶,就像喝酒一样普遍,那就任重而道远了。”渔舟开门见山地道。 “要想让人们都喝,首先要让大家都知道它,认识它。”钟若瑜接过渔舟的话茬,“我的生意大都在燕京一带,知味坊的根基在南境,江南一带就得仰仗刘掌柜了。” “这个好说。”刘盛龙满口答应。 “我家门前如今有一座空着的吊脚楼,即日起给过往的客商无偿提供茶水。”渔舟也不甘落后,“今年种茶已经太晚了,还得麻烦二位雇人去山上采茶。采好之后,送往绝雁岭,回头我再把干茶平分给二位。” “好。”二人异口同声。 “时日久了后,绝雁岭绝对不会是卖茶的最佳处,这沏茶之道若拿捏在我手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渔舟诚恳地道,“因此,过段时日,两位须派可靠之人到我那儿学茶道。” 渔舟此举可谓是表现出了莫大的诚意,加上目光长远,令人肃然起敬。 钟若瑜、刘盛龙双双起身,深深一揖。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何分成的问题。既然是风险共担,那必然要相对公平。我所能提供的只有技艺,相对而言不那么辛苦,因此我只要两成,剩下的八成你们平分。”渔舟正色道。 “这可使不得,若没有渔小姐,我们哪来的机会?”刘盛龙立刻反对道。 钟若瑜也不依,三人互相推脱,最后达成钟若瑜四成、渔舟与刘盛龙各三成的协议,各自签字画押。 散去时,暮色已起,刘盛龙亲自到楼下送众人离开。 见刘盛龙目光久久未收回,按捺已久的账房先生疑惑地道:“明明东家和钟公子出同样的力气,东家为何要让利?” “此二人非池中之物,大燕朝必将留下他们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个钟公子,你以为他是普通商贾麽?我派人去燕京查过他的底细,只知是京城来的,与褚太守交好,仅此而已。他看上的人,又岂能是一般人?”刘盛龙叹道,“你看看,人家小小年纪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让出茶道,如此深谋远虑,顾全大局,前途无量,真是后生可畏啊。” 诸事谈妥,渔舟立刻忙碌了起来。先是跟着钟若瑜或者刘盛龙漫山遍野地跑,按照自己连夜定下的标准教他们如何采茶,红茶绿茶黑茶白茶分门别类,老嫩分摘,即采即制。 渔舟这也给先前雇佣的桃花村村民找到了一条谋生之道——专门炒茶、制茶。 等他们上手之后,渔舟也没办法歇着,因为得传授茶道。 由于听课的“学生”有西门先生和钟若瑜,渔舟的压力也很大,足足花了七日的时间做准备才开始传授。 一开始渔舟是拒绝老先生旁听的,结果人家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游学一门,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在选人方面,渔舟虽未明确说怎样的人适合,但钟若瑜和刘盛龙眼光惊人的一致,都是清一色的妙曼女子,琴棋书画必精通一门。 这样一屋子的才女,反倒衬得渔舟这个先生成了俗人。好在渔舟脸皮厚,往台上一站,先生的气势立刻有了。 渔舟所传授的茶道言简意赅,主要讲制茶、识茶、泡茶,最后一点为重中之重。毕竟这些都是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总不可能会抛头露面地上山采茶,她这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除却西门先生和两位东家,真正的学生不多,仅仅八人,渔舟传授起来也没有那么吃力。倒是西门先生这个“旁听生”屡出奇言,他每次发问,渔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渔舟紧锣密鼓地忙活着,远在寒山书院的宣竹也听到了消息,他这个消息不是白芷和忍冬送去的,而是绝雁岭的吊脚楼。 据说,楼中散茶味道极好,有人题了对联: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吊脚楼楼主千金求横联,文人墨客群至,始终未能入得楼主青眼。 该对联最早是出现在某位先生的课堂中,最后在书院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有不少恃才傲物的学子将自己的横联送往绝雁岭,可结果都是杳无音讯。 先生也曾拿该对联问过宣竹,宣竹那时归心似箭,哪有什么心思对对联,只能虚应道:“对仗工整,气势磅礴,意境高雅,堪称绝对。” 数日后,拔得头筹的四个字是“饮尽天下”,出自江南老妪之手。这江南老妪何许人也?对于某些章台走马的纨绔来说,那可就真是如雷贯耳了。多数正经的文人墨客虽不耻提起江南老妪,可那人字画双绝是不争的事实,也因此绝雁岭脚下的吊脚楼更名为“天下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2章 扬名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天下楼、知味 坊、长乐坊、怡红院同时推出新茶,在宣阳城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虽说同样都是喝茶,可这里头也有很多讲究,比如在怡红院喝茶,喝怎样的茶,怎样的美女跟你斟茶,价格都有天壤之别。 知味坊喝茶也要掏银 子,小二会很热情地问道:“客官要喝茶麽?是要喝茶,上茶还是上好茶?” 只有长乐坊 和天下楼喝茶不要花银子,别说一碗,就是喝一桶也没人管你要银子,但是喝的都是粗茶。 对于如此安排,两位东家都曾有过疑问。 渔舟似笑非笑地道:“长乐坊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你让他掏银子喝茶是活腻歪了麽?好茶放在那也是牛嚼牡丹,可惜了。至于天下楼,经营一个茶楼太麻烦了,我没那个兴致。” 尽管渔舟如此惫懒,但宣阳城最正宗、最正经的喝茶去处依然是天下楼。毕竟它只喝茶,不做别的,你若想喝好茶,又愿意掏银子,向经常正午窝在墙角打瞌睡的清秀小厮询问还是能拿到满意的新茶的。 渔舟等人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没逃过宣阳城太守的耳目。衙门中若无事,褚进换了常服三天两头往绝雁岭跑,怕渔舟嫌弃他蹭饭,索性将自己的俸禄全都交给渔舟了。 褚大人看不惯渔舟如此惫懒的样子,从自己私产中拨了一个名唤白留的掌柜给她使唤,毕竟现在采茶、卖茶可养活了不少百姓,他怕她哪天一不开心就不干了。 渔舟也领了他的好意,转瞬就将褚大人的白掌柜扔在了天下楼,虽说名为掌柜,其实就是个干杂活的。天下楼不卖茶,过往的商贾或是熟客要买茶都找那个清秀小厮去了,其实就是渔舟,入账的银子由白芷和忍冬管着。 渔舟闲暇时爱听书,于是专门去宣阳城请了几个说书先生到一楼坐堂,每日讲一个时辰,只要花一两文钱就能听上一场。这点钱百姓都掏得起,休憩、喝茶聊天、听说唱全都不耽误,因此颇受欢迎。 有一回,两位旅人因为位置的问题起了争执,渔舟、钟若瑜、褚进、西门先生恰好在场,立刻做了调停。谁知从此以后,天下楼除了是个吃茶、聊天、听书的地方,还成了民间议是非、判曲直、调解纠纷、息事宁人的去处。 褚进身为宣阳城的太守受伤不是一星半点儿,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百姓都爱到这儿来讲道理。 深谙世事的西门先生语重心长地开解:“人世间总有不少麻烦事,如家财继承、邻里纠纷、夫妻失和等等。而贫穷百姓遇事往往投诉无门,更普遍的是畏官,不相信官府。若万不得已打官司,那是一桩伤钱、伤神,两败俱伤的事。邻里间遇事情到天下楼泡壶茶,大家把事情讲讲开,凡态度诚恳、善于退让、甘愿吃一点亏的一方常常会赢得同情,博得好评。蛮不讲理者往往受到舆论责难。由于压力,大多数调解都能得到圆满解决。” 渔舟则毫不留情地问道:“褚大人,衙门里的事情少了不应该是件好事吗?” “自然是好事,只是怕百姓聚众闹事。”在为官上,褚进始终保持着谨小慎微。 “这个不难,宣阳城德高望重的长者有不少吧,你让他们没事的时候来天下楼转转就行了,衙门里的捕头偶尔也可以来坐坐。照目前来说,太守大人只需因势导利就行了,天下楼是公众场合,若发生口角,自然允许别人旁听,也允许旁观者讲话。如遇有一方自恃势大,态度横蛮,威胁要挟,条件苛刻,则自会有人主持公道,你一言、我一语地谴责。如仍无效,还会有一些人起哄,弄得十分难堪,逼使其收敛。但也有个别,比如双方积怨很深,调解中又用恶语攻讦,以致动手动脚,弄得桌椅翻身,杯壶乱掷。发生这类事,官府便插手干预。?” 褚进仔细一琢磨,觉得可行,立刻依计而行,果然不仅衙门里少了许多案卷,百姓之间也多了几分和睦。 自此,天下楼管天下事,实至名归。 经过此事,褚大人对渔舟敬佩之情再次上升了一个程度,只差顶礼膜拜了,连渔舟那点天怒人怨的懒惰似乎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容忍了。似乎无论多难的事情在她眼里都不是事,三言两语,剥丝抽茧。 宣竹三月离家,归来已是五月,绝雁岭脚下的家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天下楼,姑且不说它名声大噪,就是布局也大大不同了,左右对联,一楼添置了供旅人休憩的长椅,二楼布置得十分雅致,雕栏画栋,石桌藤椅,花鸟书卷点缀其中,一面墙无名氏题了一首宝塔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另外一面墙龙飞凤舞地写着“禅茶一味”,字迹狂狷,自有一番风骨。可落款依然是江南老妪,这四个字实在是让宣竹不喜,他竟不知自己的妻子何时与那样的人有了交集。 剩下的两面是大大的窗户,推开窗,白日可观湖光山色,众生百态,夜间可举杯揽月。 荷亭避暑,小院焚香,推开门,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天下着微雨,微雨透着轻寒,轻寒微雨中笼罩着暖烟冷翠,檐前的娇语,窗下的炊声,相互交融,产生出好一片恬静清空。 他日思夜想的人懒散斜卧在凉亭中浅睡,破旧的话本子盖在脸上,不扎不束的青丝软软地垂到了地上,随风飘荡。她脚边蹲着那只胖的看不出脸的鱼鹰,脑袋一点一点,似乎也睡着了。 她似乎比自己过得好,而且要好很多。宣竹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心中又酸又涩,立刻挥手让紫苏和当归回自己院子去,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他疾走几步,一把揭开她脸上的话本子,倾身将冰凉的薄唇覆了上去,想将思念的味道也传到她的心里,这种苦他不想一人独吞。 渔舟本就是午后浅睡,呼吸不畅便醒了,看清了眼前的俊脸,立刻收回了挥出去的爪子。 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呼吸相缠地道:“手指又变粗糙了,不是说让你好生待在家中麽?” “见惯了千金小姐的纤纤玉指,这是嫌弃我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故意扭曲,你这胡搅蛮缠的本事又见长了。”他低声斥道。 渔舟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歪着脑袋瞧了瞧:“你好似也瘦了些,该不是书院不让你们吃肉吧?” 他摇了摇头不说话,怎么好意思告诉她相思使人瘦。 好在她也没有深究,又笑问:“这次能在家待多久?” “三日。”他想在她身边留更久的,可惜不能。 这个话题让他很不高兴,于是兴师问罪:“前面吊脚楼牌匾上的的字为什么是江南老妪题的,为什么二楼墙上也有他的字?” 渔舟故作不解地道:“江南老妪是谁?他很出名麽?是风 流倜傥,还是腰缠万贯了?牌匾就他写得应景呀,墙上?哪个墙上?是东边麽?这个我就不懂了,他的字不知何时出现的,不过好像他题字之后就没有人在旁边题了,你要不要去试试?” 宣竹心想:敢与江南老妪比书画的人,大燕朝屈指可数,宣阳城至今还没出现,不管别人敢不敢,反正他是不敢的,再过十年,或许可一较高低。不过,知道她与江南老妪并不相识,也就放心了。 这种我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我是谁的感觉十分有趣,渔舟乐得见眉不见眼,立刻拖着他回院子沐浴更衣去了。 晚膳时,宣竹见到西门先生,二人一句话都没说过,但彼此厌弃,各自觉得碗中的饭菜味同嚼蜡。 宣竹的身份,西门先生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是觉得自己的乖徒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故意摆脸色罢了。 而宣竹呢,听渔舟唤他西门先生,哪儿知道此西门先生是彼西门先生呢。 夜间二人叙话,渔舟谈起西门先生,她是这样说的:“我是在门口捡到他的,听说是家中子孙不肖,被扫地出门。一大把年纪了,以写书谋生,我那小书房一半的书都是他弄来的。我见他识文断字,就留了下来,闲时教我和两个孩子读书。” 宣竹随她去小书房,果然见一半是话本子,一半是经史子集,略略一翻,居然涉及诸子百家。由此,深信不疑的同时也对西门先生多了几分尊敬,渔舟自然是乐见其成。 三日里,宣竹有幸旁观了一次“吃讲茶”,颇觉不可思议。 虽是休沐,课业并不少,宣竹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书房。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渔舟待在自己眼皮底下,纵然她从不与他红 袖添香,可是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足以慰相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3章 怪客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晨风微凉,旭 日将升未升。 又一次远行,又一次 话别,似乎回来的仆仆风尘依然还凝滞在衣角,依依不舍。旧愁未消,今日又添新愁。 睡得太晚, 醒的太早,渔舟呵欠连天地立在马车旁,睡眼惺忪地看着白芷和忍冬将衣物、书卷一件件地搬上马车。 “公子,澹台小姐和沈公子的马车停在天下楼前面,说是要等公子一同去书院。”紫苏从外院跑来。 满腹愁绪的宣竹微微一怔,什么话都没说,目光立刻扫向了打瞌睡的某人。 “既然人家已经到了,那别让人家等太久了。你走吧。”渔舟满不在乎地挥手。 没见到渔舟脸色改变,他似乎有些失望,不知为何竟然会产生如此矛盾的心理。 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他悄悄伸出右手握紧了她的左手,喉头滚动,迟疑地低声道:“要不……要不你随我一起书院吧,我们……我们在书院脚下租赁一个院子?” 渔舟浑身一激灵,睡意醒了几分,似笑非笑地道:“可以啊,你养我麽?” 宣竹心思陡沉,如坠深渊,他真是太心急了,却仍旧心生向往,沉声道:“好。” “我开玩笑的呢。”渔舟轻笑道。 “我知道。”松开她的手,他眸中闪过几缕失望,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青丝的柔软从指间传到心间,真是眷恋不已。 “你不必对她避之不及,我心眼没那么小。”渔舟意味不明地笑笑,伸手轻轻抱了抱他的腰,旋即退开几步,抽身离开。 宣竹手指动了动,不由自主地想抓住方才怀中的冷香,可清风过处,一切都是徒劳。 即便垂着目光,渔舟也很清楚他眼底的不舍,她没敢抬头直视,只能习惯性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只身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若不爱惜自己,还能指望着谁?我在家等你,你走吧,不必回头。” “好。”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进了马车,白芷和忍冬也跳了上去。 车帘垂下,马蹄扬起,渔舟哪还有半点方才睡眼惺忪的样子。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西门先生调侃道:“唉,年轻人就是好糊弄。” “辞者,舌辛也。平生最怕离别,让先生见笑了。”渔舟无奈地耸耸肩。 她若不舍,宣竹岂能远行,又何谈锦绣前程?两个人总得有一个薄情的,她愿意做那个狠心人。 宣竹的马车在天下楼稍稍停歇,招呼沈梦溪和澹台未晞启程。 沈梦溪四处张望,忽然露出失望的神色,纵身跃入宣竹的马车内,低声笑问:“怎不见嫂子?” 宣竹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这次留在绝雁岭的是紫苏和当归,渔舟稍稍询问了一些书院的事情,在学问上做了一番考教,倒也差强人意,没荒废功课。 渔舟本想观察一段时日,再想教他们去学何种技艺。没想到两个孩子倒十分有主见,主动找上了渔舟,紫苏说要学打算盘的本事,当归说要学茶道,一静一动倒也十分符合他们的性子,于是渔舟便点头应允了。 因为先前有教学生的经验,这回轻车熟路,倒是轻松不少。 唯独一人,敢怒不敢言,那就是天下楼的掌柜白留,他堂堂一个太守的掌柜给名不经传的村姑跑腿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把两个小鬼盼走了,又来了两个,一个精得滑不留手,另一看着憨厚,可却死心眼,把渔舟的话奉若圣旨。因此,天下楼的银子,白掌柜依然沾不上边,这掌柜过着是白当了,名副其实。 白掌柜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渔舟和西门先生的眼睛,不过都是看在褚进的颜面上懒得理会罢了。 天色已晚,天下楼已闭门谢客,可这一日却有些不同寻常,有两位旅人迟迟不肯离去,说是愿意留了下来以供差遣。 骂不得,撵不走,白掌柜无奈,只能去请渔舟拿主意。 正赶上用晚膳,钟若瑜、褚进、西门先生都在桌上。 渔舟吩咐将二人领进花厅,茶水伺候,别的等膳后再处理。 “要不要让人赶出去?”白留请示。 “先看看,晚点再说吧。”渔舟挥手应道。 “从这儿去宣阳城并不远,这两人恐怕有几分古怪。”钟若瑜道。 他有几分担心,怕两人来自京城,是冲着西门先生而来。 “钟公子哟,千事万事,不管饭事,我们还能不能好好用膳了?既然人都来了,待会儿见见就知道了呗。”渔舟无奈地道。 “食不言,寝不语”,褚大人是绝对不会在这时候说话的。 西门先生低首只管扒自己碗里的饭,觉得今晚的菜不错,好像是自己的宝贝弟子亲自做的。 桌上的碟子已经空了几盘,钟若瑜也没心思说话了,忙着“虎口夺食”,这颇不容易,动作要快,姿势要优雅,否则老先生威严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膳后四人捧着热茶去了花厅,鱼贯而入,目不斜视,气势颇有几分吓人。 花厅是按渔舟的主意布置的,中间摆着一张桃木圆桌,八张藤椅围绕。 四人拉开椅子落座,有意无意地空了正对大门的主位,颇有几分意思。 两位旅人都极为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男一女,男的方巾、长袍、草鞋,十分寻常的方形脸,脸色发红,那是日头曝晒的痕迹,红中还带着青灰,身材高瘦,脚边放着一个背篓,里面装着书简,很显然是个落魄的书生。 女的身着劲装,风尘仆仆,似乎是赶了很久的路,瓜子脸,下巴尖瘦得厉害,嘴角苍白,眼底带着疲惫,腰板笔挺,身上未佩刀带剑,然而自有一股英悍之气。而最醒目的是她脸上的疤痕,从左边的眼角直到右边的下巴,破相如此明显,依然敢用真面目示人,可见其过人的勇气。 四人不开口,两人也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书生在女子冰渣子似的目光下站了起来,团团行礼,局促地道:“小生姓元名召,是青鸾城人氏,本是上京赶考,但是天下楼的的话本子层出不穷,小生慕名已久,又加上赶考时间尚充裕……” 渔舟算是听懂了,这人是冲着天下楼的说书而来的,又是书生,那十有八九是出自九流十家之一的小说家,出于稗官,专门集民间传说议论,借以考察民情风俗。街谈巷语,道听途说都是他们的心头所爱。 只是,元召,连翘的根,这是又来了一味药材麽?渔舟扶额。 果然西门先生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渔舟的猜测。 “敢问衡州大儒左擎苍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师。”元召恭谨地应道。 见西门先生点了点头,渔舟挥手让他坐下。 那女子起身,行的是抱拳礼,沉声道:“黄芪,江湖人,风闻天下楼管天下事,在下 身无分文,且无处可去,所以特意前来投靠。” 又来一株中药,这是好事成双,还是祸不单行? 渔舟已无力扶额,自顾自嘀咕道:“传言害人不浅。” “姑娘这是有伤在身吧?”钟若瑜冷笑道,“姑娘若是在外惹了什么麻烦事情,天下楼可不愿做这个冤大头。” “公子好眼力,在下带伤是不假,可也不是什么歹人。看公子应当也是个人物,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派人去查一查。”黄芪惨笑道,“我以为天下楼管天下事,应当也是天下人的容身之所,看来是我浅薄了。” 说罢,她便要离去。 “姑娘也不必出言相激,既然来了,天色也已经很晚了,那便留下吧。”西门先生捋着长须道。 渔舟神色微讶,却立刻用微笑掩了过去,吩咐王铁牛夫妇给二人安置厢房。据她所知,先生可不是什么古道热肠之人,怎会如此轻易地松口。 钟若瑜和褚进纷纷告辞,渔舟知晓二人恐怕是去查黄芪的底细了,因此也未出言相留。 明月皎皎,星河淡淡,微风凉凉,流萤闪闪。 西门先生背着双手踱步,一言不发,连他最爱的胡须都忘捋了。 渔舟跟在身后,手中摇着蒲葵扇,脚尖踢着小径上的小石子,柔声道:“先生有心事?” 虽是问句,用的却是笃定的口吻。 “唔,看刚才那小姑娘有些面善,想起了一些往事。”西门先生拂开柳枝,拐进了凉亭。 渔舟跟了进去,拂去石凳上如雪似蝶的槐花,伸手拨亮了亭中的羊角宫灯,轻笑道:“那小姑娘该不会是您失散多年的孙女吧?” “你这油腔滑调,也不知跟谁学的。坐下吧,这事与你也有几分关系。”西门先生无奈地笑道。 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居然与她这个世外客有关系,渔舟倒是真来了几分兴致,撑着下巴做出洗耳恭听之势。 “你师祖逍遥王并非大燕朝本土人士,而是北俄皇子。因为十分喜欢大燕朝的繁荣,而常年游 走于大燕,他最小的公子一直随侍身边。后来小公子爱上了一个江南女子,便在江南定居了。你师祖去世前,曾传信与我,让为师对小公子关照一二。后来,果然出事了,只是那时为师也身陷囹圄,自顾不暇。等为师从沼泽中抽身,已经晚了,赶到江南,小公子一家都没了音讯。方才那姑娘,看眉眼倒是与小公子有几分相似。不过,若真是逍遥王的后人,按年纪推算,应该是小公子的孙女了。”谈起往事,豁达如西门先生也唏嘘不已。 “若真是逍遥王的后人,那她不得叫我姑姑啊?”渔舟故意插科打诨。 西门先生被她的厚脸皮逗笑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姑,你也好意思说?” “我是逍遥王的徒孙,若她是逍遥王的曾孙女,我比她长一辈,不叫我姑姑叫什么?”渔舟大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4章 藏拙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没过几日,钟 若瑜传来消息说黄芪果然是逍遥王的后人。她曾有过怎样悲惨的经历,不必问,看脸上那道疤痕就知道了。西门先生和渔舟都没有问起过,也没赶着认亲,倒是请了茯苓先生给她看伤病。茯苓先生来的前一天,西门先生回寒山书院去了。 渔舟对黄芪之事有感 于怀,私下吩咐白留:日后途径天下楼的路人,若是盘缠不足,可奉送百两银子。 自天下楼出 名后,她手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总有猎奇之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 某日渔舟闲来无事,脑子一抽,给紫苏和当归讲了《聊斋志异》中的一个故事,恰好元召听了一耳朵,立刻眼睛变得贼亮。从此以后,元召恨不得日日跟渔舟身边,天天听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 黄芪自称是江湖人,自然是有功夫在身,至于功夫到底如何,渔舟并不清楚,只是某日撞上了钟若瑜和黄芪切磋,二人在庭院里飞来飞去,落英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 渔舟没问胜负如何,只知事后钟若瑜给黄芪送来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渔舟身边不需要人伺候,黄芪自动请缨当起了护院,可一连数日别说贼人,连耗子都没逮住一只,很是清闲,弄得黄芪无颜面对渔舟。 黄芪本就是冷冰冰的一个人,现在又佩了一柄冷冰冰的剑,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是冷冰冰的了。渔舟看了直摇头,继续让她这样下去,估计早晚有一日会变成冷冰冰的玄铁,她灵机一动,将紫苏和当归扔给了黄芪,美其名曰“强身健体”。 这是主子交代的第一件差事,黄芪自然不遗余力,力求尽善尽美。这可苦了两个孩子,先前跟着宣竹在书院学了骑射之技,本以为学武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了,谁知这个能够飞檐走壁的女师傅根本就不把他们当人对待,每日把他们折腾得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两个孩子私下向渔舟抱怨,于是渔舟每日又多了个乐子,煮一壶清茶,拿着蒲葵扇,握着书卷,笑眯眯地看高手是怎样炼成的。 自西门先生走后,渔舟如平原走马,清闲得不像话,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银票数到手抽筋,兴致来时,还可茶暖墨香,快乐似神仙。 幸而西门先生清楚自己学生惫懒的本性,在走后的第十天,钟若瑜来了,带了一车的书,还有寒山书院的期考题目。 每次期考过后,书院都会有一场短暂的狂欢,美其名曰“切磋”。只要不出事,斋长和堂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毕竟这些人将来兴许就是国之栋梁,不敢太过得罪。 宣竹远远地坐着,宽大的梧桐叶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身影,也遮住了他身上的寂寥。不远处歌声、乐声、人语声交织成一片,形成一种光怪陆离的热闹。 “哎,不是读书,就是发呆,真不懂澹台小姐看上你这木头什么了。”沈梦溪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俊脸微红,酒意熏然。 “我还不懂,你跟着我作甚呢。”宣竹冷冷地道。 沈梦溪学着他席地而坐,伸手却触到一层柔软的松针,不由惊道:“这么多松针,你哪儿弄来的?” “捡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学着渔舟平日的样子淡淡地道。 竹大少自然是做不出席地而坐的事情,可是见渔舟经常如此,不知今夜为何也想学学她,可是坐下去扎得难受,恰好见地上有松针,便慢慢地捡起,铺成一片,如此果然十分舒坦了。 “这次期考你又独占鳌头,怎么没见你高兴?”沈梦溪捡了一把松针在手中把玩。 “有什么可高兴的,期考而已。”宣竹淡漠地应道。 “也对,期考对你而言,如探囊取物。不过,这回出尽风头的可不仅是你竹先生一人哦。”沈梦溪神秘地笑道。 “哦?”宣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麽,上回我们谈起的那个游学高足千帆,这次也参加了期考。”沈梦溪闷笑道。 “怎样了?”宣竹被勾起了一点儿兴趣。 “可惜还是没见到人,据说期考的题目是派人送出去的,弄得神秘兮兮的,本还以为有大才,谁知……哈哈哈哈”沈梦溪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乐事,笑得前合后仰,话都说不利索了,“庭芳,你先让我笑一会儿。” 宣竹挑了挑眉,安静地看着沈梦溪笑得花枝乱颤。 好一会儿,沈梦溪才喘着气说道:“我们这次期考,共有经、论、策三科,人家就有两科一个字都没填。经科倒是写了,却也只写了对诗的那道题目,上面有八句诗你还记得吧?” “少小离家老大回、夜深忽梦少年事、借问酒家何处有、垂死病中惊坐起、在天愿作比翼鸟、劝君更尽一杯酒、踏破铁鞋无觅处、路漫漫其修远兮?”宣竹慢慢地说道,不多不少,正好八句。 “你猜人家是怎样对的?”沈梦溪嘴角的弧度又快抑制不住了。 宣竹摇了摇头。 沈梦溪卖足了关子,也实在是忍不住要一吐为快: “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 借问酒家何处有,姑苏城外寒山寺。 垂死病中惊坐起,夜深还过女嫱来。 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劝君更尽一杯酒,从此萧郎是路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路漫漫其修远兮,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还别说,人家对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哈哈!”沈梦溪大笑道。 宣竹也不由摇头失笑,可笑着笑着就顿住了,将在八句话在心中品了一会儿,叹道:“咋听之下是驴唇不对马嘴,可是你对得出这样对仗工整,意境相连,还妙趣横生的诗词麽?反正我是对不出,人家恐怕深藏不露。” “听你这么一说,如今人家跟你齐名,共称‘南竹北帆’,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唉,这人有趣的很,不能见上一面实在是遗憾。”沈梦溪也没了笑意。 “‘北帆’二字做何解?”宣竹不经意间露出浅笑。 “西门先生是从燕京来的,题目又是快马加鞭送出去的,大家都觉得那个千帆应该也是北边的。反正他师傅是北边的,这样说应该也不会算错。”沈梦溪狡黠地笑道。 西门先生拿着考题怒气冲冲地回绝雁岭,找渔舟秋后算账。当日,渔舟正在田里撒谷种。她命人在院子的后面开垦了几亩荒地,用来种菜、种果树和种田,倒是一副清贫的样子。 西门先生赶到时,渔舟正光着脚丫,卷着裤腿站在泥里,笑嘻嘻地道:“先生总算是回来了,可要下田里来降降火?” “瞧瞧你做的好事!”西门先生手里握着那几张宣纸,恨不得立刻甩她脸上。 渔舟又不傻,当然知道自己戏弄了谁,放下簸箕,坐在对面的田埂上,晃荡着脚丫子,笑眯眯地道:“先生为何生气?是因为学生给您丢脸了麽?脸面几两银子一斤?游学弟子需要吗?还有,这次期考论和策的题目是什么,您知道吗?” 听她振振有词,西门先生的怒气倒是消了几分。 “难道先生不觉得世人将游学捧得太高了麽?其实它只是一门杂学而已,和书学、算学、律学、医学、画学、武学、玄学一样,不应该是高高在上,难以企及。游学弟子,除却开创时的七十二贤人,后面闻名天下的也屈指可数。我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智,与其将来被人摔下神坛,还不如自己脚步轻盈地走下来。先生,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想被盛名所累,何错之有?”渔舟淡淡地道,“据我所知,游学最大的优点便是经世致用,竟然是经世致用,又要这虚名作甚?” 西门先生被她问得一怔一怔的,竟然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游学在他手中凋敝,未尝不痛心,几十年都没想明白缘由,今日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语道破,怎能不心惊? “当日先生曾说,游学弟子盛世隐,乱世出,学生一直想问问在先生的眼中,当今是盛世还是乱世?”渔舟抓了一把稻谷抛入畦田中,神态悠闲,举止随意,仿佛她问的是天气,而不是天下。 西门先生微微一沉吟,谨慎地道:“还未到八方来朝,四海咸服,盛世自然还任重道远。” “那好,论和策的题目一样,都是君民之道。”渔舟拍了拍手,掬起一捧水洒到了刚才投谷种的畦田中,似笑非笑地道,“我的答案是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知先生对这个答案满意否?若是此话传了出去,我这田不用种了,您的晚年也不用安度了,寒山书院的山长或许也可以去京城做客了。学生倒是无所谓,就是担心到时候京城来人,扰了先生的清静,也扰了这南境的平静。比起名声大噪,我更喜欢种田。” 当她说出“君舟民水”这四个字时,西门先生嘴巴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一个鹅蛋,只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一个野丫头,而是一个上位者,心有七窍,目光毒辣。 西门先生现在顿时觉得渔舟没写策论真是做得太对了,他现在无惧寒山书院先生们的冷嘲热讽,最担心的反而是眼前这个弟子慧极必伤,于是丢下一句“你可以出师了”就匆匆忙忙地回院子了。 跑得比兔子还快,反倒是让渔舟愣住了,她准备了好几日的说辞还没说完呢,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她一人在风中凌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5章 交锋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自渔舟语出惊 人后,西门先生就不再管束她了,由着她醉生梦死,还一脸心疼地扔给渔舟一块据说是坚如磐石,水火不侵的黑檀木令牌,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勾画了了,栩栩如生。 渔舟掂量着手中沉甸 甸的令牌,寻思着去市面上不知可否卖个好价钱。 西门先生冷 哼道:“你若胆敢动歪心思,就是欺师灭祖。”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渔舟只好乖乖将檀木令收入怀中藏好。 渔舟闲得发慌,似乎连老天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果然立刻有麻烦来了,事情还得从十几日前说起。 一向对紫苏和当归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白掌柜居然对他们和蔼可亲了,两个孩子被他吓得不轻,暗自心生警惕。紧接着便发现白掌柜频频往宣阳城跑,刚开始还以为是褚进有何吩咐,后来跟踪一日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白掌柜本是褚进的人,渔舟本不欲越俎代庖。没想到知会了褚进后,他立刻派人来说任由渔舟处置。 渔舟让黄芪暂时停了授课,带着两个孩子去打探白掌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连三日,白掌柜按兵不动。第四日,不见了,连他房里的衣物鞋履都不见了。 大清早的,活生生的人不翼而飞,的确有几分古怪。 渔舟在报官与不报官之间举棋不定,凑巧的是楼中有茶客谈起前几日在宣府的门前见过白掌柜的身影,果然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 渔舟心中大定,这官不用去报了,这人也不用去找了,真好。 可是这样不告而别地“另谋高就”,实在是令渔舟心中不快,尤其他的新主子还是姓宣。于是渔舟反其道而行之,白留想一声不响,偏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次日,天下楼门前贴了一张大红色的纸,上面写了一篇寻人启事: 白留,天下楼掌柜,燕京人氏,五尺高,圆脸,眉间有黑痣,大小如豆。其人任本楼掌柜期间,兢兢业业,擦桌扫地、端茶送水事必躬亲,劳苦功高。然今不知何故,不辞而别,本楼痛失左臂右膀,引以为憾! 掌柜不知所踪,楼主无心管事。自即日起,一楼柜台旁置花篮一只,旅人自投听书银两,自找零钱。 路人如遇白掌柜,请代本楼致以诚挚的问候。今布告天下,呜呼哀哉! 最后那一句“呜呼哀哉”不伦不类,将好好一篇布告硬生生地写成了悼文。如今天下人皆知白掌柜不辞而别,其他商贾哪还敢用他,宣阳城恐怕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果然,布告一出,一片哗然。 有人叹道:“天下楼果然就是天下楼,敢为天下先,人家现在掌柜没了,银子也不收了,可生意还是好好的,每天听书的人便不计其数,铜钱都是装得满满一篮子,虽说是铜钱,蚊子也是肉,更何况积薄而为厚,聚少而为多。” 又有人叹道:“这种自找零钱的事情也只有天下楼能做,天下楼敢做。谁人不知天下楼是个讲理的去处,谁人不知天下楼汇聚三教九流,谁还敢起占便宜的心思?就算起了做贼的心思,弄不好,你眼珠一转,手还没伸出去,人家路见不平的高人已经将大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还有人叹道:“这白掌柜不知是不是被鬼迷心窍还是怎的,好好的天下楼掌柜不当,别人求之不得,他倒好……” 天下楼和天下楼的白掌柜成了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便是渔舟的用意所在,既然可以不动声色地惩处白留,又可以让天下楼的名声更上一层楼,何乐而不为呢? 宣阳城小得很,也藏不住什么秘密。根本不用掘地三尺,没过三日众人便都知道了白掌柜的新去处。 竹先生和宣府的那些旧事自然而然地又被人一遍遍地提起,抢侄儿的掌柜实在是令人不耻,瞬间别人看宣府主子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全都是以目斜视。 白留的确是被宣府主子宣威派管家下了钓饵不假,可是谁知调来的鱼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货,还要忍受他人的指指点点。终日打雁,今日被大雁啄了眼,岂能咽下这口气? 天下楼也卖茶叶,在宣阳城算不得什么秘密。于是宣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彻底败坏了天下楼的名声。 这一日正午,渔舟百无聊赖地站在楼上看风景,被微风熏得昏昏欲睡,撑着脑袋打呵欠。 忽然官道上有一队人马疾驰而至,扬起漫天尘土,二楼的渔舟也没能幸免,沾上了一脸的灰,她苦中作乐地想配自己今日这身灰衣倒是正好。 眼明手快的紫苏立刻拿来了帕子和扇子,渔舟擦了擦脸,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的当口,楼下闹了起来,正是方才骑快马而来的那队人马,大声嚷嚷说天下楼的茶叶以次充好。 天下楼卖出去的茶并不多,且都是渔舟亲自经手,她根本就不用下楼就知道对方是来找茬的。 元召在一楼招呼着,劝对方有话好说,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被人家一只手便推到一边去了。 当归见形势不对,撒腿就跑去找黄芪了。 渔舟往楼下望去,楼中人并不是很多,还大都是些平头百姓。领头闹事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唇红齿白,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脚上穿着白鹿皮靴,衣裳是上好的冰丝绸,质地极好,价格也不菲。下巴高高抬起,鼻孔快翻到眼睛上面去了,可惜了那副俊俏的容颜。 渔舟确定自己没有见过此人,可不知为何看着却有几分面善,后来福至心灵,脑袋一拍,忽然就想到对方是谁了。 渔舟站在楼梯上,有点为难,她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关门打狗,不,是打小叔子。 她这一考虑,发现紫苏那个小鬼也不见了。一楼的长椅被摔烂了好几条,杯盘被打得支离破碎,少年带着五六个家奴正气势汹汹地往楼上闯。 “宣策,你给我站住!”渔舟只身立在楼梯口淡淡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小爷要听你的!”宣策冷哼道,脚步未停,气势未减。 “凭你待会儿会后悔。”渔舟笑眯眯地道,她双手背在身后,手中操着一个细口花瓶。 “还不叫你们东家滚出来见小爷!”宣策大声喝道,蹭蹭地往上走。 “我们东家不在,有什么事情,在下可以做主。”渔舟笑得越发灿烂了,嘴角、眉眼皆带着笑意,笑着数台阶,五、四、三、二、一。 近了,近了,更近了,触手可及了。 宣策的手推向渔舟肩头的一刹那,渔舟手中的花瓶也在他脑袋上开了花,快、准、狠,分毫不差,手法熟练,力道精准。 渔舟卯足了劲才出手,力道不小,宣策被砸得头破血流,两眼冒金星。 家奴没想到身材弱小的渔舟一言不合就出手,还如此狠辣,先是一怔,接着捏起拳头一哄而上。 渔舟手一伸,一手拽住了宣策的衣领,另一手捏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冷笑道:“还想不想要你们主子这条小命了?” 这时黄芪提着宝剑赶了过来,远远望见渔舟被孔武有力的家奴围在中间,纵身一跃,几个起落间到了楼梯上,挽了个剑花,寒光连闪,地上“啪啪”地掉满了手掌,八个人,七只手,少了宣策的那只。 众家奴惨叫连天,蹭蹭地滚下了楼梯,疼得在地上打滚。 渔舟松了手,退后几步,浅笑道:“黄姑娘,你来晚了。紫苏,给在场的每人一两银子压惊。诸位不好意思,今日暂且不做生意了。” 百姓先前被这一番变故吓直哆嗦,现在见有银子拿,立刻领了银子,欢欢喜喜地离去了。剩下的寥寥数人,要麽凑热闹的不怕事大,要麽是有功夫在身。 渔舟拿起先前自己擦灰尘的帕子,温柔地擦拭着宣策流淌的鲜血,微笑道:“宣公子,我们现在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宣策面无人色,吓得直哆嗦。 “宣策,你且听好了,记牢了,天下楼是个说理的地方,不是个动拳脚的地方。”渔舟扔了帕子,起身慢慢地道,“我也不冤枉你,劳烦黄姑娘将他们带来的茶叶拿给我看看。” 黄芪从那群家奴的身上搜出了茶叶,打开后交给了渔舟。 渔舟双手捧起一把干茶,低头深嗅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这叶子带着一股青腥味和霉味。” 接着,她命紫苏取来一只白色瓷盘,抓了一把干茶放入其中,摊均后仔细观察看,似笑非笑地道:“绿茶深绿,红茶乌黑有光,乌龙茶乌绿带润,白茶毫苞银白,这叶子滞枯而呈呈青绿色,还带着青腥味,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应当是女贞树的树叶吧?宣公子,您这是欺我天下楼无人麽?” 楼中数人捧腹大笑,宣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 “滚,给我马不停蹄地滚!”渔舟冷冷地道。 家奴扶着宣策落荒而逃,急急如散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6章 结缘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据说宣策刚从 天下楼出去,迎面而来的是宣阳城府衙的捕头,最后是宣二爷宣策亲自去衙门领的人。 虽然渔舟凭着一时孤 勇没吃亏,受惊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首先是褚太 守赶了过来,对自己识人不清致以了诚挚的歉意,并另派了五六人供渔舟使唤。渔舟推辞不得,只能收下。 褚进前脚还没出,西门先生师徒二人后脚已进,先是劈头盖脸地训了渔舟一顿,接着二人各自从身边拨了两个暗卫留在渔舟身边,黄芪也被勒令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渔舟。 知味坊的刘掌柜更直接,送了贵重的药材,请了城中的名医。 连紫苏和当归两个半大的孩子都懂事了许多,每日练功无论多苦多累也不抱怨了。 见如此多的人关心自己,渔舟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茶叶生意铺展开后,天下楼、知味坊、怡红楼、长乐坊看似各自为政,但每部署一步,都是三个东家共同讨论的结果。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刘盛龙、钟若瑜、渔舟三人必会见一面,或是在知味坊,或是在绝雁岭,各自传达生意的进展和彼此遇到的难题。 有了前面的一连番动作,茶叶果然打出了名声,虽不能日进千斗,盈利已颇为可观。五月初旬,渔舟手中已握有可用于周转的十五万两银子。 然而,事情也并非一帆风顺。褚进将茶叶带到了京城,从京城带来了毛皮,同样地,刘盛龙也将丝绸带到了宣阳城。可在五月中旬,两人的商队先后被劫,共计损失约有十万两。 听到消息,两位东家先后动身,一个去了姑苏,另一个去了沧州。 夜里,渔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明白商队之所以会被劫,那是因为有人知道茶叶开始盈利了,知道他们身上会带有为数不少的银子用于周转。将来生意还会越做越大,被山贼盯上可真不是什么妙事,得想个一劳永逸的主意才好。 她正凝眉苦思,忽而响起一阵敲门声。 “小姐,睡了麽?”是王大娘的声音,不知何时她也跟着元召和黄芪改了称呼。 “还没,有事麽?”渔舟披衣而起,快步开了门。 旁边的门也开了,黄芪走了出来,手中握着剑。 “当家的说外面来了一帮人求见小姐。”王大娘局促地道。 “是些什么人?”黄芪冷冷地插话。 “一群强壮的男人跟一个半大的孩子,大约有二十人的样子。对了,当家的还说他们自称是什么漕帮的人。”王大娘忧心忡忡地道,“这深更半夜的,要不您还是别见了吧?” 漕帮,这来头可真不小,人多,船多,势力广,声势大,一旦“漕帮”不动,各州百姓的吃暍,各州的年粮,军饷,马上就会不继;所以,各地宫府,甚至“漕运总督”,就连朝廷,都不敢轻看“漕帮”,无不让“漕帮”三分。 “让铁牛叔先将他们请到前院的花厅稍坐,我换身衣服就过去。”渔舟立刻吩咐道。 渔舟回房换上了平日寻常穿的青衣,黑色的小褂,黑色的短裤,头戴着皂帽,看起来十足像小厮,带着黄芪匆忙地赶去了前院。 院前立着两排人,清一色的男人,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有的打着赤膊,背上还带着伤。渔舟匆匆扫了一眼,共一十八人。 花厅的客位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拄着一根盘龙拐杖,须发尽白,精神矍铄。少者是个男孩,约莫十二三岁,一袭白色锦袍,肌肤白皙而细腻,本是低垂着眼脸,听到脚步声后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射 出刀子似的目光,薄唇紧抿,小小的身板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冷漠,周身的寒气叫人心惊。 渔舟缓缓地在主位落座,王铁牛行礼退到她身后,与黄芪一左一右地立着。 两人各自起身,冲着渔舟抱拳一礼,老者拄着拐杖站到了少年的身后。 渔舟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就像方才那老者打量她一样,神情都有点儿古怪。渔舟没想到那个少年才是主子,老者没想到天下楼的楼主如此平凡和年轻。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渔舟微笑道。 “你……你当真能做天下楼的主?”少年毕竟年轻,显得有点儿着急。 “那得看两位贵客所言的是何事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不是说天下楼管天下事的麽?”少年气馁地道,长睫煽动,脸上的失望,眼角的哀伤,全都不加掩饰。 “不过是百姓之间以讹传讹罢了。”渔舟淡淡地道。 少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角微红,双袖微拢欲起身,却被他身后的老者压住了肩头,冲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渔舟将他们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少年拢袖间好似看到了生麻内衬,定睛一看,果然没看错,是生麻,却也不是什么内衬,而是里面穿着斩缞,“五服”中最重的丧服。 她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戏谑之色,唤王铁牛重新上了一遍新茶。 “还请两位打开窗说亮话。”渔舟正色道。 “此事说来话长,老夫便长话短说吧。在下漕帮大长老葛南天,这位是我们少主九嶷,今夜冒昧打扰,是来借银子的。”老者叹道。 “天下闻名的漕帮缺银子使,真是奇足怪哉。”渔舟这样想,也这样问出了口。 “上月末,老帮主南下办事遇到死对头,惨遭不测。贼子说不若不在三天内交十万现银,便将老帮主投入江中喂大鱼。少主接到消息后,星夜赶来,弟兄们正从江州带着银子赶来,只是这时间实在是赶不及了,又听闻天下楼救困扶危,疏财仗义,这才冒昧地求上门了。”葛南天叹道,双眉高高竖起,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杀人不过头点地,对方杀了人还讹银子,的确令人不齿。 渔舟沉吟道:“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凭借着漕帮的威名,去钱庄筹钱才会事半功倍吧?” “洛城、宣阳城、平阳城、青鸾城的钱庄全都跑遍了,俱言没有三五日周转不过来,否则也不会……请姑娘放心,若姑娘愿意仗义出手,长则一月,短则数日,漕帮一定连本带息双手奉上!”葛南天诚恳地道。 渔舟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看出了是女儿身,也无半点拘谨,神色自若地道:“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天下楼也需费些功夫才能筹集到。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利息就不必算了。” “姐姐所说的功夫是多久?”九嶷迫不及待地道。 “两个时辰,能等到麽?”渔舟温声反问道。 九嶷与葛南天大喜过望,双双起身行礼。 “我需要借贵帮的几个弟兄马上去宣阳城走一趟。” “弟兄们但凭姐姐吩咐。”九嶷满口答应。 渔舟也不拖泥带水,拿了笔墨,取来信笺,各自题了一句诗,按了私印,塞入信函中,立刻命紫苏和当归各带信函,点了十人分别去了知味坊和长乐坊取现银。 她手中本有十五万两银子,没有立刻拿出来,自有她的考量。第一是不想露财,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是想让漕帮主仆二人知道天下楼筹这笔银子不容易,日后南来北往的生意,漕帮总会照顾一二。 只要能走通漕帮这条路,这十万两银子是否会打水漂,渔舟并不介意。 渔舟也没闲着,取来账簿,打起了算盘,按照她的计划,知味坊和长乐坊各借调两万两银子,剩下的六万两从天下楼拨出。一时抽出如此多的银子,许多细致之处都需要重新部署了。 当她那双手放到算盘上时,浑身气势立刻变了,挺直腰杆,敛尽慵懒,双手拨珠,左右开弓,如行云流水,如游龙走珠。 等清脆的算盘声落下的时候,天下楼的六万两白银已与漕帮交接完毕,长乐坊和知味坊的银子也一并送到了。 月光皎洁柔和,如同闪光而缓缓流动的清水,静静地洒在庭院中,落下一地的细碎。在月光的浸染下,堆成小山似的白银也泛着柔和的光芒。 事态紧急,银子清点完毕装上马车后,九嶷主仆再三致谢便请辞了。 临别之际,九嶷从怀中取出一枚圭玉令牌,郑重其事地交给渔舟,殷殷叮嘱:“姐姐日后一定要到江南的青州,到青州漕帮总舵寻九嶷。” 未来的事情谁又知道呢,渔舟没有答应,不过微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不由觉得有点心酸,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生在寻常人家应该还在承欢膝下,而他呢,稚嫩的肩膀需承担起未知的重任,漕帮交到他手中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渔舟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递给他一个包袱,轻声道:“这些干粮,你们带着路上果腹吧。前路多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务必珍重。” 九嶷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提着包袱上了马车。葛南天恭谨地朝渔舟深深一礼,紧随而去。 长鞭一挥,快马奔腾。 漕帮果然言而有信,不出十日,送来了十二万两银子。 老帮主怎样了,九嶷怎样了,渔舟没问,只是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前夕,必有一批厚礼从千里迢迢之外的青州送至绝雁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7章 钱庄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漕帮借银子的 意外之举,让渔舟留意到了当下的钱庄。多日流连与有意地明察暗访,让她对当下的钱庄有了大致的了解。 时下的钱庄主营货币 兑换、倾熔银锭、金银买卖和抵押贷款,放款主要面向官吏、钱庄、望族和富商。缺点十分明显,放款对象少,各自为战,独立经营,少见分号。但也因为它的规模较小,尚未形成强大的影响力,朝廷尚未监管。 除钱庄之外 ,还有私人开设铺面,名曰印局,百姓可向其借用钱文,或计日,或计月清算。虽盘剥小民,然剜肉医疮,亦权济目前之急。 时各处贸易往来,皆系现银。运转之际,少数由商人自行携带,多数则由镖局保送。盖沿途不靖,各商转运现银,时被劫夺,而保镖者遇众寡不敌,亦束手无策,故为各商所深忧。 六月下旬,钟若瑜和刘盛龙先后归来,均带来好消息,由于漕帮的鼎力相助,十万两银子失而复得。 但劫银之事未从根本上解决,三人心中并没有轻松多少。 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可茶已过三巡,对面的二人依然愁眉不展。 渔舟推开窗,望向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南风拂过,稍稍吹散了几丝燥热,她临摹着窗棂上的雕花,慢悠悠地道:“既然两位都认为走水路不是长久之计,那要不我们玩一把大的?赢了,一本万利;输了,一穷二白。” 钟若瑜双眼一亮,微笑道:“听闻小舟近日对钱庄的经营颇为好奇。” 渔舟探身勾住一枝垂柳,缠绕在指间把玩,露齿一笑:“时下商贾多从事长途贩运,物资流转和资本周转慢,垫支本钱大。如从闽越之地贩运茶叶,经水路之途运销至沧州、燕京、凉州等地,路程千里,需要大量的货款。因为地方不靖,运现困难,这样便给山贼有了可趁之机。随着生意规模的扩大,靠镖局托运现银确已远远不能满足,更何况镖局运现时间长、费用高,未知风险多。从长远看来,我们的确需要自己的钱庄。” 她停了下来,舔了舔唇角,紫苏立刻很狗腿地将茶递到了她手中。 “若我们能有自己的钱庄,第一,外出行商时只需带程仪即可;第二,可用于我们三人之间、我们与上下游商户之间的资金调拨和结算;第三,存款和放款,我们可以向百姓吸收存款,向商贾和其他钱庄放款。首要问题便是,我们三家业的根基分布甚广,天下楼在宣阳城,知味坊现在的重心应该是在江南一带,钟公子的则在京畿一带,我们若开钱庄,必然沿途各处都需要设分号,本金就是个大问题。其次,分号开在哪,如何管理都是不容忽视的问题。”渔舟侃侃而谈,将自己近日所思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渔姑娘思虑周祥,所言甚是。”刘盛龙频频点头。 “要不然像卖茶叶一样,我们找更多的人一起做?”钟若瑜敲着桌子沉吟道。 渔舟赞许地点点头,眉飞色舞地道:“我有个更大胆的想法,我们不仅要邀其他人投钱,还要找有身份的人,最好是官府中人。如此一来,不敢奢望永续经营,但至少是安全无虞的,不然我们需要雇不少的身手好的护院用来保护各处分号。” 渔舟如此掰开了,揉碎了地细细陈诉,风险和利润一清二楚。诚如她所说,要么一本万利,要么一穷二白。 刘盛龙掌心微微渗出了汗水,看着眼前二人的雄心壮志,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自己若是能够再年轻十几二十年,那该多好。 年轻就是好,一举赢了,盆满钵满;输了,不过是几年时光,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天下楼根基最浅,如今又是我一人当家做主,因而最容易做出决定。说实话,天下楼目前还没开分号,并不是十分迫切地需要开钱庄。而且,开钱庄所需银两,动辄几十万两真金白银可不是开玩笑的。因此,两位无需立刻做出决定,以免将来懊悔。两位何时有了决断,烦请派人知会天下楼一声。”渔舟诚恳地道。 该说的已经说完,剩下时日静候佳音便可。 生意场之外的渔舟依然是那个闲适得不像话的村姑,太阳还未升起前,扛着锄头去田间菜地,看看秧苗,除除草。待日头高起,便优哉游哉地回到院子,喝一盏茶,看一卷书,偶尔兴致来时研墨画上几笔。 钟若瑜觉得他这个师妹就像一只慵懒的猫,也像一只蛰伏的老虎,谁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便会伸出磨得锋利的爪子,一声不响地按住自己的猎物。 “宣威父子铩羽而归,你得用心提防着点儿。”钟若瑜苦口婆心地提醒着某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师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渔舟浑然不在意地摇着扇子。 “接下来,生意上的打压肯定是少不了。宣府树大根深,姻亲繁多,你莫要掉以轻心。”钟若瑜苦心孤诣地念叨着。 “那正好呀,白芷他们四人可以拿出去练练手了。”渔舟笑眯眯地道。 “最大的不及十岁,最小的才五岁,师妹你这是开玩笑吧?”钟若瑜吃惊不小。 “师兄看我像在开玩笑麽?玉不琢不成器,再说了有志不在年高,年纪小怎么了?”她微笑道。 钟若瑜无言以对,遇到了这样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的主子,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他们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你有这个闲情来为我操心,不如多想想钱庄的事情呢。”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没什么好想的,唯师妹马首是瞻。”钟若瑜学着她的样子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抬头透过桂花树的树叶看天上四下漂浮的白云。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她轻哼道,“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血本无归,可别赖我身上哦!” “师兄是那样的人麽?”钟若瑜一巴掌向她脑袋呼了过去。 她就地一滚,歪着脑袋,皱着鼻尖故作为难地道:“这个,还真不好说。” 钟若瑜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忽而又正色问道:“若是刘掌柜退缩了,钱庄还开麽?” “这是互利共赢的事情,为什么不做?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渔舟懒洋洋地道。 “那你说刘掌柜会退缩麽?” “他既然能把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应该不是墨守成规的人。我猜测,犹豫三五日就会传来好消息了。”渔舟顺手扯了一根青草,慢慢把玩着。 “这么有把握?”他挑眉。 “商人逐利,这是本性。若见到暴利还能无动于衷,那就是真的老了,不适合在名利场摸爬滚打了。” 钟若瑜赞许地点点头:“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第四日,知味坊果然送来了好消息。 三人再次聚首,不约而同地认为,在开业前需要先寻找合伙的东家和勘察分号的地段。宣阳城的合伙东家最好找,褚进便是不二人选。三人表示来意后,太守大人立刻应允了,倒是没花什么功夫。 接下来是远行,渔舟的第一次远行。这次远行由南到北,从宣阳城到苏州,途经青鸾城、平阳城、洛城、潇湘、苏州、杭州等各地,预计时间为一个月。 渔舟不能再往北了,她需要在八月前回来,因为乡试在八月初,她必须回来。 很遗憾,紫苏和当归没能跟着一同出去。因为,在渔舟动身前,白芷和忍冬回绝雁岭来交接了。 紫苏和当归去书院前,渔舟郑重其事地交代:“乡试在即,公子需要心无旁骛地温书。生意上的事情,尤其是和宣府之间的龃龉不必和公子提起。” 二人深以为然,牢记在心。 渔舟游学弟子的身份,在西门先生师徒有意无意地遮掩下,褚进都未曾察觉到,更何况刘盛龙呢?因此,这次三人行,渔舟的通关文牒全是钟若瑜一手捏造,身份是他的亲随。 沿途的风景,各地的美食,是渔舟和两个孩子的最爱。若不是谈正事时,渔舟有理有据,钟若瑜和刘盛龙几乎以为他们这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出了宣阳城后,钟若瑜和刘盛龙长袖善舞,各显神通,一个对当地官绅了如指掌,另一个对富商如数家珍,二人相得益彰,事半功倍。 反倒是渔舟似乎成了四体不勤的大闲人,当然她看似好吃懒做,然而胸中自有一幅大燕的版图,每到一处,必能指出最适合开分号的地段,还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人啧啧称奇。 跋山涉水,日夜兼程。所到之处,并非处处繁华,有时风餐露宿,有时也忍饥挨饿。 这样的经历,对白芷和忍冬来说最是宝贵,小小年纪,便看到了山外山,楼外楼,从此之后眼界不再拘于宣阳城的四角天空。 众人风尘仆仆,马不停蹄,还是没能在八月前赶回宣阳城,而绝雁岭早有一场风暴在等着渔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8章 嬷嬷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马车停稳,渔 舟刚探出身来。 西门先生从天下楼急 匆匆地走来,低声说道:“公子昨日回来了。” 丢给渔舟一 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又急匆匆地走了。毕竟,两人实为师徒,名义上却是主客,西门先生不便多说什么。 渔舟抬头看到门口一片月白色的衣角,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她低声道:“生意上的事情……” “不必让公子知道。”白芷和忍冬异口同声地低声应道,毕竟那日渔舟叮嘱紫苏和当归时,他们二人也在一旁。 渔舟轻吁了一口气,搓了搓脸,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冲宣竹道:“公子总算是回来了!” 宣竹冷冷地扫了一眼她身上不伦不类的青布衫和男子的束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便往院子里拽,怒火有多大,脚步就迈得有多快。 他忘不了昨日自己是如何快马加鞭,怀着何等雀跃的心情赶回家,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庭院和冷冷清清的弯月。 忍着怒气问王大娘,结果一问三不知,不知去了何处,不知何时归,不知去办何事。 进了院子,宣竹放开她被箍得发红的胳膊,冷冷地道:“去哪儿了?” “去……” 渔舟刚张口,立刻被打断了,“没让你回答,白芷来说!” 他真是被气狠了,否则这么多年的教养绝不会允许他出言打断他人的话。他清楚地知道渔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本事,若让她开口,只要她不想,谁也休想从她口中套出话来。 跟在白芷身后的紫苏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真是个人小鬼大的家伙。 白芷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咽了咽口水,决定还是说实话,踌躇道:“回公子的话,刚从长乐坊回来……” “你们俩回房去将《楚辞》抄写十遍,明日辰时前我要看到。”宣竹面无表情地道。 两人应了一声,立刻逃走了。 “你说在家等我,你就是这样等我的?还是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经常这样无法无天地夜不归宿?还有,长乐坊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麽?一个姑娘家挤在一群男人堆里,像什么话?如果被发现了又怎么办?”宣竹一声比一声高,一问比一问急,“上次就说过不许赌钱了,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麽?” 第一次见竹先生说如此多的话,渔舟有点发愣,其实想告诉他并没有去赌钱的。但是仅仅是一夜未归已被如此毫不留情地训斥,若是让他知道跟着两个男人远行了一个月,那后果不堪设想,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将错就错地嗫喏道:“家中无余钱,揭不开锅了……” 宣竹一怔,狠心怒斥:“那也不能成为你夜不归宿的理由!我给你从城中请了一位颇负盛名的教养嬷嬷,从明日开始,好好学规矩,哪也不许去!”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掐死眼前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渔舟锤了锤又酸又痛的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急不可耐地回房。至于教养嬷嬷,那是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她现在只想舒服地洗个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二日用过早膳之后,渔舟见到了传说中很有名气的杨嬷嬷。五十开外,圆脸尖下巴,嘴角习惯性地紧抿着,形成了深深的纹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不露齿,行不回头,走起路来,纵然一大把年纪了仍然款步姗姗,舞态生风,那三寸金莲真是步步生莲花。 渔舟审视她的时候,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渔舟,看着渔舟漫不经心的样子和那宽大的天足,眉头越皱越紧。 为了引起渔舟的重视,她清了清嗓子,扬着语调将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通,自称曾经是京城中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不幸家道中落进了宫,再后来年纪大了,出宫后做了教养嬷嬷,最后意味深长地道:“此番前来,全是冲着澹台小姐的颜面。” 渔舟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此,倒是真得感谢澹台小姐的美意了。” 她不仅想感谢澹台未晞,还想感谢她全家。好久没见到那位弱柳扶风的大小姐了,估计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于是想让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也让别人遭受一遍,还装作恩赐的样子。 杨嬷嬷最看不惯的便是渔舟的天足,于是第一件事就是要给渔舟缠足,吓得渔舟拔腿就跑。杨嬷嬷哪能让她如意,跟着便追,还边喊边追。 二人你追我赶,满院子跑,所到之处,枝折花落,一片狼藉。 不知何时那只胖得看不出脸的鱼鹰也跑出来了,见渔舟跑,它也跑,平日里渔舟没少跟它玩这样的游戏,只要它跑得比渔舟快,便有小鱼吃。于是,它以为有鱼吃了,卯足了劲跑。 “哐当”一声脆响,鱼鹰绊倒了杨嬷嬷,杨嬷嬷绊倒了一旁的锄头,鱼鹰没事,锄头也没事,杨嬷嬷牙掉了,还是一颗门牙。 渔舟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忍住仰天大笑的冲动,故作正经地道:“我早就说过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您不听。如今这样就不好了,我家先生如何向澹台小姐交代啊?” 书房中的宣竹听见响声走了出来,见到四仰八叉趟在地上,满嘴是血的杨嬷嬷一脸愕然:“这是怎么了?” 渔舟一脸无辜,指着鱼鹰面不改色地道:“是它干的,它把嬷嬷头顶的发珠叼走了,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鱼鹰似乎也知道自己闯祸了,瞪圆了眼睛,冲着杨嬷嬷尖叫了三声,撒开翅膀飞走了。 这货终于能够飞起来了,渔舟感到很欣慰。 “公鸡,不系际养的……”杨嬷嬷急着争辩,漏风的牙齿说不出完整的话,一口血倒是又涌了出来。 渔舟皱着眉头关怀道:“哎呦,出了这么多血,应该很疼吧?大娘呢,快过来,麻烦立刻送到城中让最好的大夫看看。记得跟大夫说,一定要拿最好的药,要是牙齿能够长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五十多岁的老人牙齿能长出来?鬼才信呢! 杨嬷嬷被王大娘搀扶着走了,竹先生的教养计划不得不终止。 渔舟笑眯眯地道:“虽然与杨嬷嬷相处没到一个时辰,但是我与她一见如故,她方才传授了我为妻之道。” 直觉告诉他这是个陷阱,可宣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哦?什么为妻之道?” “杨嬷嬷说,娶妻娶贤,纳妾纳美,我已然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了,那只能在纳妾上弥补竹先生。我在想是不是该给你纳几房知书达理的美妾了,像澹台小姐那样的就极为合适。”渔舟似笑非笑地道,“碧纱待月春调瑟,红 袖添香夜读书,啧啧,想想就令人心驰神往。” 宣竹抓住她的衣角,低声叹道:“我就知道,会坏事。家慈去得早,我哪知道城中哪个教养嬷嬷好,听她和梦溪频频提起,我便请了来。小舟,你将来是要做官太太的,学点规矩对你也是极好的。” “今日他们说这个嬷嬷好,你便给我请了来;改日他们说哪个男人好,你是不是也会给我弄来?我的教养,就不劳您和澹台小姐费心了!官太太,呵呵,等我当上那日再说吧。”渔舟冷笑道。 宣竹只觉得扎心般的疼,自己似乎真的做错了,她好像又变成了曾经浑身是刺的样子。 “我是我,她是她,不要想着把我变成她。你若真对她念念不忘,明年殿试一举夺魁,我成全你们便是!”渔舟用力扯回衣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竹抚着眼角的朱砂痣,心中的钝痛一阵接一阵,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不能言语。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渔舟有很多怪癖,比如走路步子比一般女子大,且从不回头;比如午膳后一定要休憩半个时辰,春夏秋冬雷打不动;又比如固执得很,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 她这么多的怪癖,可是没有一点是与他有关的。她就像一颗野草,长在荒芜的院子里,自由地生长,若一不看好,便会探出去,疯狂地吸收外面的阳光雨露。 午膳时,渔舟没有出现在桌上,让王大娘传话说:上午让杨嬷嬷受伤,很是愧疚,自愿禁足三日。 这也意味着,三日内她谁都不见。宣竹按了按额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主院中内的小院子,大门紧闭着,别说饭菜,连水都没有从外面打一口。白芷和忍冬守在门口,一动不动。宣竹每日总得来这门口站半个时辰,什么话也不说。 已经是第二日了,等宣竹走后,白芷小声地道:“公子好像不知道黄芪师傅的存在吧?我们要不要告诉他?” “大哥是想让公子知道小舟姐姐每日吃香的喝辣的,还是想让公子知道这些全都是我们去买的?”忍冬苦笑道,“前日抄书,手现在还疼呢。大哥,你不疼麽?” “疼,但是让公子担心,总是不太好。”白芷犹豫道。 “当日若不是小舟姐姐开口,我们哪能留下,哪还有今天?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对吧?而且,是公子没问,不是我们故意隐瞒,对吧?”忍冬一本正经地道。 白芷挠了挠脑袋:“说的也是。” 门内刚睡醒的渔舟,笑得见牙不见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39章 和好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香气浓郁的花 ,或清或浓,不能两兼。然而桂花除外,清芬袭人,浓香远逸。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渔舟独爱桂花,爱她的不以艳丽色彩取胜,不以妖娆风姿迷人。院中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常年葱绿,宛如一柄撑开的碧绿宝伞,和煦的春风轻轻地吹着,树叶在沙沙细语。 月快圆了,桂花开了 。树下立着一个高瘦的身影,白衣墨发,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手中拿着一截木头慢慢地削着,地上落下了一圈打着卷儿的木屑。已有半个时辰了,他还在专注地削着,起落的手势都没缓一下,似乎是在做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 他削了多久 ,渔舟便看了多久,本以为不理会,他站一会儿便会离开,可看他这倔强的架势似乎能削到天亮。 桌上的茶,是他进入小院时烧的,如今已经凉却了。 渔舟推开窗,似笑非笑地道:“那木头跟你有仇麽?就算有仇也不用如此碎尸万段呀,烧了便是。” 他探进脑袋,轻轻地笑了,眼眸深处泛起柔柔的涟漪融化了唇角的冰冷。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抿嘴欢愉地笑,最后把手中的木头递给了渔舟。 渔舟狐疑地伸手接过,木质坚实厚重,手感细腻,凑近灯下一看,光洁度好,纹理细密,心材呈血赭色,有光泽美丽的回纹和条纹,年轮纹路成搅丝状,棕眼极密,拿到鼻间一闻,还微有芳香。 她不觉呀然一惊,痛心疾首地低呼:“这应该是檀木吧?竹先生,你削的不是木头,落在地上的也不是木屑,而是白花花的银子!你哪弄来的?” 他指了指门,期期艾艾地道:“小舟,能……能不能让我进去说话?” 渔舟果断地摇了摇头,做势欲合窗。 他急了,手伸了进来,紧紧攥住窗棂,眼底带着恳求与哀伤:“那我们去小书房?” 渔舟看着他眼底的乌青,下巴上的短刺,还有手指上细碎的伤痕,将檀木还给他点了点头。 可最终两人并没有去小书房,渔舟搬了两把藤木椅放到桂花树下,然后又端了一碟切成三角状的沙梨插了竹签,边吃边闲话。 这三日渔舟并没有那个闲功夫跟竹先生置气,闭门吃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非她四体不勤,实在是一个月的舟车劳顿困乏得很。 纵然有几分恼意,如今吃饱了,睡够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宣竹与她并排坐在桂花树下,忽而想到“花前月下”四个字,欢喜更甚,眉眼柔和得如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天然风韵,全在眉梢;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书院日子枯燥,读书之余,我也会给掌书和书办抄写陈年旧籍,因此赚了点银子。书院脚下有一条街,专售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回去桃花村时说过要给你雕一支发簪,一直惦念在心,回家的前一日恰好看到了它,恰好卖主不识货,也算是缘分了。”他徐徐道来,忽而又显示出几分局促,“只是,从未雕过这类精巧的东西,技法拙劣,待雕好了,你莫要嫌弃。将来会给你更好的,如今只能委屈你了。” 渔舟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男人的承诺,在她眼中一向过耳不过心,笑笑就好,不必当真。因为,认真你便输了。没想到,眼前这人倒是言出必行。 她轻柔地笑笑,故作云淡风轻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簪子就别再雕了,檀木虽贵,却也比不上竹先生题诗作画的手呀。” 他摇头笑笑,低首不语。 秋闱过后是春闱,春闱在燕京,掐指算来,二月自然还早。可是路途千里迢迢,恐怕秋闱过后就得赶路了。家中拮据,兴许无法带着渔舟一起上京,而且依她的性子定然也不会愿意跟随的,到那时会有近半年的时间无法见到她。家中一切有赖渔舟操持,他也想为她做点什么。这许多,宣竹没提起,也不愿过早地提起。隔一两个月见她一面,已经觉得难以忍受,更何况半年呢? 渔舟摸不准他的心思,索性也不猜了,轻声问道:“你这是不用去书院了?” “先生让过了童试的学生都回家温书,在秋闱放榜前不用回书院上课。若是中了举人,以后也不用去了。”他抬头微笑道。 渔舟了然地点了点头,忽而又语出惊人:“若你一举中了举人,在书院半年都不到就收了那么多束脩,是不是有点吃亏?” 说完还故意拧着眉毛,一脸苦恼状。 宣竹不禁哑然失笑,他人想的应该是如何高中,她却想着是如何连本带利的讨回来,真不知她那小脑瓜里装的是什么,净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对了,杨嬷嬷的事情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你不早就想好了麽?”宣竹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似笑非笑道,“澹台府总不至于跟一只畜生计较。” 她当日先声夺人,初时有几分信,后来仔细一寻思,立刻猜到了那鱼鹰是被拿出来顶罪了。 不知何时,自己竟然也学会了她护短的性子,大概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又暗自高兴与她终于有几分相似了,这种矛盾心理的滋味只有竹先生自己能够明白了。 “那件事情,的确我也有几分不对,可主要还是她咎由自取。她要抓着我缠足,你必然也是认为算不得什么的,说不定还会学着那些酸秀才吟上几句什么‘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渔舟娓娓道来,幽幽地看着他,“你们看到的都是三寸金莲的美,可知道这美是如何变成的麽?” “我……我连其他女子的脚都不曾看过一眼,又何曾会知道这些?”他目光低垂,悄悄红了耳根。 渔舟笑叹:“简而言之,裹足分三个步骤:裹尖、裹瘦和裹弯。裹尖的时候将外侧四个脚趾蜷握,并将脚掌上的外侧纵弓部分拗屈。裹瘦的时候脚横弓向下拗屈,并进一步对外侧纵弓拗屈。裹弯的时候才将脚的内侧纵弓拗屈,并进一步将外侧纵弓拗得更彻底。仅是裹瘦的过程已痛苦万分,走一步痛一下,坐下时是一阵阵抽痛,睡觉时也会又涨又痛,痛得轻时睡了觉,两脚还痛得抽痉,或一夜频频痛醒,饮食无味。解开裹布,往往溃烂的部位和裹布紧紧粘着,勉强撕下来,便是一片血肉模糊,差不多得用六个月的时间,强忍痛苦挨到脚趾头都抄到脚内侧边,由脚内缘能摸到脚趾头,这样才算是瘦到家。” “我方才说的还是一般女孩的缠法,像我这样的年纪那又不同了。得裹入碎瓷,就是用破旧的杯瓶碗盘等瓷器敲碎成尖锐颗粒,缠脚的时候垫在脚掌上。还得坚持走路,让尖锐的瓷片刺进脚趾和脚掌里把脚割破,脚割破了以后血渗出来和裹布紧紧粘着,重裹时,裹脚布往往解不下来,需浸着洗脚水用力撕,常常血块连着皮撕开,虽小心地把碎瓷片取出来,难免会再渗血,双脚的伤口浸在热水里,几次以后马上发炎肿烂,裹脚布粘得更紧,撕开裹布时连着皮肉一起撕下来,脓血淋漓。” “缠足这个玩意儿,我看不到哪儿美,看到的都是血腥残忍。竹先生,你忍心让她那样折磨我麽?我常在想,若我也自小缠了足,那么那场地动,我们定然是在劫难逃了。” 他抓住渔舟的手,轻轻握住,歉然道:“这事,是我不对。那日我归家未见到你,愤怒之下做出了思虑不周的事情,请你原谅则个。将来……将来我们若是有了女儿,我定然是不会让她受缠足的苦。” 渔舟觉得孺子可教也,可还是忍不住刁难道:“时下以天足为耻,你就不怕别人嘲笑孩子麽?” “比起惨无人道的痛苦,无关痛痒的嘲笑算不得什么。将来我们的孩子,岂能被区区几句流言蜚语中伤!”他傲然地应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摩挲着她的手背沉声道:“如此说来,当日磕碎了一颗门牙,真是太便宜她了。那时候,你怎么就不找我好好说说呢?” “你那时气还没消,我若跟你说了,你会信麽?应该是不会的,只会认为我要故意与你做对不愿意学规矩。而且,我本就不愿学这些繁文缛节,也用不着学。如此种种,你让我如何与你说?”渔舟淡淡地道。 “我是你的夫婿,日后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告知我,我也不会再意气用事了。”他语重心长地道,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真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不学也好,省得惹你不高兴,你一不高兴,我便胡思乱想。” 渔舟轻轻拧着他的耳朵冷哼道:“这事不赖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0章 乡试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那夜桂花树下 的促膝长谈,渔舟只字未提乡试,虽然它已经迫在眉睫了。 渔舟虽未提起,但是 考试所需要的提篮、食盒、食物、饭碗、蜡烛,甚至便器,卧具等等都一一亲自经手采办。据她所知,这乡试共分三场,每场都是提前一日入考场,考完后一日离场,也就意味着要在贡院里待至少一天一夜,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显得最清闲 的反倒是宣竹这个正主儿了,每日只看半个时辰的书卷,余下的充裕时间便用来作画、钓鱼或者是逗那只笨鱼鹰。 有时还缠着渔舟要她一同作画,每人轮流画一笔,渔舟为了藏拙,怎么抽象怎么来,画到最后往往都成了四不像,而竹先生依然乐此不疲。 这样逍遥的日子过了五日,八月八日翩然而至。一州五郡,七八百学子齐聚宣阳城,沿途车马成群结队,络绎不绝。街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科举生员与监生少年有之,中年有之,白发者亦有之。对于莘莘学子来说,十年寒窗苦读,三年才能迎来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又怎能不激动,怎能不严阵以待? 巧的是两位从京城而来的担任主考官的翰林大学士也是八日才到宣阳城,人山人海,只能鸣锣开道,弄得人翻马仰。主考官如此姗姗来迟,不知是为了贬低寒山书院,还是看不起南境边陲之地的学子,亦或是路途遥远。种种猜测悬在学子心头,然而内里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贡院前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前面是人头,后面依然是人头,前面望不到尽头,后面也望不到尽头。天公还不作美,烈日灼灼,热浪滚滚。队伍如龟行般像前挪动着,到正午有年纪大的学子身子熬不住,直接晕了。盼望了三年的机会就这样失之交臂,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不过他们很快就没有心情为他人叹息了,因为前头传来窃窃私语,入场提篮像乞丐,点名受呵责像囚犯,全身上下几乎要被摸个遍。 因渔舟贪凉,宣竹大清早便与她进了城,进城后立刻下了马车,改步行,也幸亏他们来得早,否则恐怕要在路上堵一上午。两人还未用早膳,而知味坊又离贡院只有一刻钟的脚程,索性便去了知味坊用膳。 本来宣竹用过早膳后便想进贡院,却被渔舟拉住了,点了一壶茶,开始东拉西扯地对楼下的学子评头论足。她言语俏皮,宣竹倒也听得有趣。 直到正午,队伍一直排到了知味坊楼下,隔半个时辰便有一两人倒下,宣竹这才明白渔舟的良苦用心。 他本就身子弱,倘若在毒辣的太阳下曝晒,恐怕也熬不住几个时辰便倒下了。 褚进身为一州之首,兼任监考官,一面须招待京城来的考官,一面又须派人维护入考秩序,恨不得立刻生出三头六臂出来,往知味坊楼下过时,见到渔舟二人,匆匆地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了。 日渐西斜,微风渐起,燥热微消。渔舟这才催宣竹入贡院,临别时踮着脚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轻笑道:“你还年轻,问心无愧即可。尽人事,听天命。” 踌躇满志的宣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再三叮嘱:“我出来的时候,希望能看到你。莫要让我去人群中寻你,我兴许会没有那个精力。” 渔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他转身大步下楼。 夜里城中各处客栈人满为患,贡院四周便搭了许多棚子,以供学子们的家眷或家仆暂时落脚。渔舟好在与知味坊的刘掌柜交情不浅,非但不用去挤棚子,还在贡院旁住了个单独的院子。 晚膳过后,她寻思着左右无事,便带着四个孩子到周围去转转,长长见识。不,确切来说是五个,还有像隐身人一样的黄芪。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热闹,哪里便就有商贩。下午还是除了人马再无其他的街头,立刻冒出了许多商贩,山珍海味数不胜数,衣裳首饰满目琳琅,奇石古玩不知凡几。卖得最好的是文曲星梓潼神的画像,虽然笔法拙劣。时下认为梓潼神有护佑文运之力,每逢考试,皆往祭之。 六人走走停停,优哉游哉。渔舟只有一个原则,看到好吃的绝对不放过,她自己浅尝辄止,更多的是喂入了四个孩子的腹中。用渔舟的话来说,你们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儿。不过她总有一种错觉,怎么感觉很像喂家里的那只鱼鹰? 最后渔舟给四个孩子每人淘了一套文房四宝,给黄芪淘了一把匕首,自己两手空空,因为她喜欢的东西已经进五脏庙了。夜阑珊,众人尽兴而归。 次日,渔舟给足了银子让四个孩子一起去玩儿,自己去了一趟知味坊。钱庄的事情还未落实,预算这一块暂时由渔舟起草,因为做账是她的强项,也就当然不让了。 夜里,渔舟回得有点晚,洗去一身疲惫,正欲歇下,黄芪敲响了门。 “怎么啦?”渔舟笑问。 黄芪没有说话,拉着渔舟出了门,站到院子中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渔舟知道黄芪不会无缘无故地叫自己出来,站在院子里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除了风声,似乎并没有不同寻常,她正想说话,忽而听到有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还有咕咕的叫声。 渔舟眯着眼睛望了望鸽子飞往的方向——贡院,鸽子本是寻常,可若考场出现了鸽子,那可就不同寻常了,也不知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子弟竟然想出“飞鸽传书”这样的妙招。之所以说是富贵人家,那也是有原因的,在一般人家鸽子是用来吃的,哪有闲情去训练飞鸽传信? “这时候的贡院你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去么?”渔舟问道。 黄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渔舟踱了几步,沉吟道:“那你帮我带几句话给褚太守吧,就说山药炖鸽耳目聪明,补脑健肾,我这儿还缺只鸽子,他能否连夜送来。” 黄芪点点头,一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渔舟房里的灯一直亮着,过了半个时辰,黄芪前来回话:“太守大人说,鸽子是捉到了几只,只是恐怕味道不鲜美,没敢送来,改日再亲自来赔礼。” 渔舟这才彻底放心了。 第二日听说有五位富家子弟因作弊被赶了出来,按律十年内不得再参加科考。 八月十日傍晚,士子陆陆续续地从贡院出来,高谈阔论者有,神色恍惚者有,面白如纸者也有,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宣竹面色有点白,精神倒还好。渔舟赶忙将他接入院子,饭菜、热水早已备好。 宣竹沐浴更衣,用了可口的饭菜,慢慢地缓了过来。 渔舟没问考场如何、试题如何,因为这才是刚刚开始,八月十二日和十五日还有两场硬仗要打。 若无意外,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本经义四道,其中《四书》以朱子集注为标准;《易》以程颐、朱熹注释为标准;《书》以蔡氏及古注疏为标准,《诗》以朱熹注释为标准;《春秋》以左氏、公羊、谷粱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为标准,《礼记》以古注疏为标准。第二场考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考一道。第三场考试经、史、时务策五道。 这些渔舟都无需问,因为在之前就都了解过了。 渔舟最担心的是竹先生的身体,逼着他早早地睡了。 第二场考完出来,宣竹脚步有点儿虚浮了。在渔舟的担忧中,宣竹到底还是坚持下来了,只是考完后就病倒了。 “已经许久不曾见你如此虚弱了,怎么会这样呢?题目很难麽?”渔舟一边给他喂药,一边不解地问道。 “非考题难,实在是考场简陋,数百人夹坐,蒸熏腥杂,汗流浃背。更有甚者,临近厕所的‘底号’、狭窄不堪的‘小号’、临时搭建的简陋‘席号’,凡此三号,黑发为白,韶颜变丑。”病恹恹的宣竹苦笑道。 渔舟叹道:“在这种号房待三天、考三场,不受湿生病才奇怪呢。难怪俗语云:‘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 “改门换庭,唯科举一途,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好在总算是过去了,放榜前你便在家好生养着吧。据闻,考生的卷子会有专人誊抄一遍送往京师,等圣人看了之后再放榜,这一去一来,差不多就快一个月了。”渔舟笑道。 宣竹勾了勾唇:“你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这些还需要我去打听麽?天下楼每天都有人说,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渔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夫人说的是。”宣竹宠溺地道,“退之说,多谢你提醒飞鸽作弊的事情,过些日子亲自上门致谢呢。” “举手之劳,倒也值得他如此记挂。”渔舟撇撇嘴,淡淡地道,“想来绝雁岭蹭饭就直说,不用如此拐弯抹角的。” “你呀,牙尖嘴利,还得理不饶人。”宣竹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1章 探病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在渔舟、钟若 瑜和刘盛龙的筹谋与斡旋下,属于他们三的钱庄——汇通天下悄无声息在宣阳城衙门附近开业了。钱庄只有十个人,一个掌柜,一个出纳,一个库管,两个账房先生,两个柜员,三个小学徒。其中有三人是渔舟的,就是那三个小学徒,白芷、紫苏和忍冬。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人,连扫地洒水的都没有。 在用人之道上,钟若 瑜对渔舟一向不敢苟同,但也学不来。偌大一个钱庄,她居然就扔了三个小屁孩去,白芷给掌柜打下手,剩下的两个跟着账房先生跑腿,简直是跟闹着玩似的。 但在管理章 程上,钟若瑜和刘盛龙就不得不甘拜下风了。她花了三日时间,整整写了三十页的管理制度,对每个岗位、每件事、每个时间节点都做出了明确的规定,奖惩制度也一目了然,权责清晰,赏罚分明。 开张的前三个月,三个东家轮流坐堂。因竹先生卧病在床,渔舟排在最末。 渔舟一方面需要照顾宣竹,另一方面想到不久之后兴许竹先生就要上京赶考了,天下楼开分号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她打算开五家分号,由南向北铺展。像开钱庄一样,开茶楼也需要前期考察与选址,在这事情上她彻底犯了难。 四个孩子有三个拨去了汇通天下,剩下的当归年纪小,性子又憨厚,而且此去路途遥远,实在是不放心让他去,而自己又分身乏术。 钟若瑜知道后,他说恰好第一个月由刘盛龙在汇通天下坐堂,而他北边也有生意需要处理,可捎当归同行。 渔舟深知商场瞬息万变,若不牢牢把握先机,将会是后来者居上,因此犹豫再三后,点头应允了,并从所雇的长工中挑选了五名伶俐的汉子随行。 这次决定,渔舟是真带了几分忐忑,毕竟是第一次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委以重任,还不像白芷他们一样可以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可她转念又想,若是事情不成,那就当磨砺孩子吧,左右都有钟若瑜看着,总不可能将那十万两银票全都败光了。 临别时,当归怀揣着十万两银票,内衬都被汗水沾湿了,高兴、激动与感恩交织在一起,含着泪恭恭敬敬地给渔舟叩首拜别。 四个孩子中,只有他一人学了茶道,后来看着另外三人都去了钱庄,留他一人在渔舟身边端茶、泡茶,羡慕、孤寂和失落困扰了他许久。没有家的孩子,最是敏感,最怕的是自己不被需要。 渔舟摸着他的脑袋,殷切叮嘱:“出门在外,保护自己最重要。你还小,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若是此次不成,下回再去也是可以的。” 当归握紧了拳头,郑重其事地允诺:“姐姐,我一定会带来好消息的!” 乡试过后是宴饮,参考学子大都是寒山书院的学生,七拐八拐总能攀上一点儿关系。而在书院中课业极好的竹先生始终未曾露面,于是便有人猜测说是病了,前来探病的人,虽不是络绎不绝,但隔三差五地总有那么三五个。 渔舟不耐应对这些虚情假意,索性将糟糠之妻的角色扮演得深入人心。宣竹的同窗前来探望时,渔舟要麽就是木讷寡言、面无表情,要么就是捋着袖子,卷着裤腿,土得掉渣。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句:鲜花插在牛粪上,真是可惜了,渔舟就是那坨牛粪。 西门先生出门去青鸾城了,若是他见了,定会横眉怒目地训斥“有眼不识金镶玉”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似乎是跟渔舟待久了,西门先生也变得越发任性了,高兴时手舞足蹈,不高兴时横眉冷对,偶尔还会破口大骂,哪还有半点大儒该有的样子!可是,他却感受到了这几十年从来没有过的快意。 乡试的主考官留在宣阳城要直到月底放榜,作为东道主的褚进,只能陪着他们阅卷和试题封存后四处游山玩水。今日赏月,明日登山,后日游湖,几位考官兴许是看厌京城的锦绣繁华,竟然对边陲之地的“穷山恶水”也兴致勃勃。尽管如此,褚进还是抽空来绝雁岭探望过竹先生,足见深情厚谊。 说起探望的人,又怎么能少得了沈梦溪与澹台未晞呢。 那一日秋高气爽,宣竹病情稍稍好转,渔舟见他卧床已有多日了,神情颇有几分闷闷不乐,于是拉着他去了后院拔花生。 病中的宣竹对渔舟极为依赖,若是半日见不到她人影,那张俊脸黑得堪比锅底,药也不喝,非得等到渔舟回来不可。 只要渔舟在身边,稍稍顺着他一点儿,立刻乖得像只温驯的小狮子。不对,人家是个安静的美少年。 后院的菜园子里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枫树,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红似朝霞,艳如火焰,带着秋天的缠 绵和沉寂与瓦蓝瓦蓝的天空融于一体,交相辉映,异常美丽。秋风一起,落叶纷纷,如一只只断了魂的金色蝴蝶随风而舞。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来探病时,听大娘说竹先生正在后院菜地,故意没让通报,也没带奴仆去了后院,本想给竹先生一个惊喜,却没曾想竹先生给了他们一个惊吓。 兰芝玉树的病书生坐在枫树下,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上面垫着一捆绿中带黄的花生苗,前面堆着半个人头高的花生,身边放着一个竹篮子,竹先生正用他那指节分明、如竹如玉的手摘花生,满手泥泞,衣襟上也落满了细碎的泥土。 渔舟看到澹台未晞,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大老远便开始挥手招呼,笑眯眯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位今日有口福了,快一起来摘花生吧!” 她一身短打,手上拿着一大把花生,脚上未着鞋履。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尴尬地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们不会摘是吧?哎哟,这没有什么丢人的。我们家先生先前也不会,摘了几棵后就会了,现在摘得可好了!”渔舟热情地挥舞着手中的花生,颇有几分怡红院掌门人的架势。 沈梦溪暗自腹诽:“根本不是会不会的问题好不好,爷长这么大,只知道吃花生,让爷摘花生,还不如让花生摘爷呢。” “既然来了,那便随便坐吧。”宣竹见渔舟闹得正欢,在一旁妇唱夫随地帮腔。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坐哪儿?跟他一样坐地上?” 不过,既然正主开了口,他们断然没有立刻离开的道理。 两人各自在宣竹身边选了一处草和树叶比较少的地方蹲了下来,澹台未红着脸晞期期艾艾地道:“听说你又病了,我和梦溪特意来看看。” 宣竹淡淡地道:“并无大碍,能摘花生了。” 渔舟抱了一大堆花生,在他们二人面前各自放了一小堆,乐不可支地道:“我本还以为今日拔不完了呢,两位来的可真是时候。哎呀,你们要是天天来就好了,我和我们家先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二人尴尬地笑笑,没敢接话。沈梦溪甚至暗自下了个决定以后再也不进竹大少的院子了,尤其是后院。 澹台未晞看着宣竹手上的泥和前些日子雕刻发簪落下的浅淡伤痕,又是同情,又是心疼,嗫喏道:“庭芳哥哥,要不我让丫鬟们一起过来摘花生吧?” “茯苓先生说让先生多干粗活,这样对他的身体大有裨益。二位若不是来帮忙的,那便请吧。”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这回连沈梦溪都心疼竹先生了,而澹台未晞即刻红了眼眶,泪水盈盈,欲落不落,我见犹怜。 可是,人家连名医茯苓先生都搬出来了,别人哪还敢反驳。只能默默地伸手拿起了花生,默默地扯。 于是好好地探病变成了摘花生,让二人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出门前忘了看黄历。 蹲着蹲着,腿就麻了,后来无奈只能学着宣竹坐在花生苗上,哪还有半点少爷、小姐的样子。 而抓了“壮丁”的渔舟自然是心满意足,哼着荒腔野调手脚利落地拔花生,一天半的活被她大半天就干完了。 傍晚辞行时,渔舟神秘兮兮地将澹台未晞拉到一边,絮絮叨叨地道:“花生都是你们三摘的,又是我们家先生亲自洗的。家境贫寒,无法设宴款待实在是对不住,还望大小姐海涵。” 另一旁,沈梦溪揉着酸痛的腰,苦笑道:“嫂夫人实在是不拘小节,难怪从不曾听你提起过她。” 宣竹不欲解释渔舟和澹台未晞之间的过节,含糊地道:“她年纪小,性子跳脱,是爱闹了些。” 沈梦溪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沈梦溪和澹台未晞带着重礼而来,渔舟也没让他们空手而归,给他们每人装了一小篮子的生花生。毕竟,渔舟还是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的。 夜里,澹台未晞冲着那句“我们先生亲自洗的”,用那双红肿的手剥完带回来的花生,含着泪一颗一颗地吃下。 八月下旬,渔舟收到了当归从柳州的来信,信中用尚且稚嫩的笔迹详细地记录了沿途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见他如此谨小慎微,渔舟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2章 落榜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曾经有人如此 形容科举:入场提篮像乞丐,点名受呵责像囚犯,进入号房像秋后的冷蜂,出场后像出笼的病鸟,盼望报子时坐立不安像被捆住的猴子,得报没中像中了毒的苍蝇。 八月廿八,乡试放榜 。贡院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是离青云路更近一步,还是两行清泪皆系在那一张薄薄的红纸。真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千军万马同过独木桥,不知又有多少人掉下了桥。 洒下泪水与 汗水,数年努力付之东流,有人心有不甘,欲卷土重来,可韶华易逝,又有多少个三年经得起蹉跎? 秋风微凉,落叶萧萧。从清晨到中午,从正午到日落,绝雁岭一直没等来报喜的人。 宣竹身子微微有些起色,执意地坐在桂花树下等,从日出等到日落,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任何他内心深处的波澜,那双狭长而又漂亮的眸子渐渐变得没有任何光亮,如同一口枯井,里面装得净是枯寂。 只有他无法掩饰的咳嗽,显得频繁而又寻常,一阵接一阵,那张苍白的俊脸,灰败一点点地爬了上去,吞噬了他所有生动的表情。纷纷扬扬的桂花落满肩头,他竟然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去拂的意思。 渔舟知道他曾经有多在意这次科考,有多努力,如今便有多难过,多绝望。 她看了他许久,最后一声轻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虽然知道再多的安慰,也是徒劳。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除生死之外,别无大事。” 他转过身子,双手揽住她的腰,将脑袋搁到她肩上,哽咽道:“小舟,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中榜;对不起,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他以为自己能中的,即便不是解元,也能名列前茅,万万没想到会名落孙山。 他还以为自那年家破人亡后,他便再也流不出滚烫的泪水了,可当靠在她弱小却温暖的肩头,咸湿还是从眼角滚了出来。 犹记得,她曾戏说待我当上官太太再说吧,如今想来竟不知是一语成谶,还是“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庭芳,你没有对不起谁。富贵如浮云,有固然欣喜,没有也不必太过伤悲。这些身外之物,你若看淡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再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入仕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渔舟劝慰道,“对于我来说,胸无大志,不乐衷于当什么官太太,吃的也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若还是不行,我在后院种了几亩田地,养你也是绰绰有余。你若喜欢读书,那便继续安心读书吧。” “我宣竹何德何能,竟然能够遇到你。”他喟然长叹。 “我自己捡来的男人,哭着也要养活呀。竹先生,以后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我可以一直赚钱养家,你可要一直貌美如花哦。”渔舟轻笑道。 宣竹被她气笑,落第的愤懑不觉间也浅了几分。 次日,渔舟亲自去宣阳城打听宣竹落榜的缘由。因褚进是宣阳城太守,若是可以,她倒是想看看竹先生的答卷。 沿途见到无数落第的书生,他们痛不欲生,他们涕泪纷纷,他们哭声载道,甚至有些人想一死了之,这是何等的悲壮!亲眼目睹这些惨状后,渔舟第一次清楚地认识道到,对于时下多数考生来说,落考就意味着灾难。 还没到衙门,便遇到了褚进的书童小寒。 “舟姐姐,您来得正好,我们公子正让我去请您呢。”小寒道。 “可是知道你们家公子寻我是为了何事?”渔舟诧异不已。 “公子没说,不过从昨日开始便一直关在书房里,到现在还没出来。”小寒忧心忡忡地道。 渔舟心中“咯噔”一声响,隐约想到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二人急冲冲地进了府衙,直奔书房。 褚进面色阴郁,神情萎靡,甚至比家中的竹先生更像落第的书生。 渔舟微微一惊,不修边幅这个词不适合褚太守,也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庭芳还好吧?” “你还好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道。 他请了渔舟到书房入座,拍着自己的脑袋苦笑道:“我真是急晕了头,他落第了,又怎会好呢。” “茯苓先生送了药到绝雁岭,都是些安神的药,我出门的时候,他睡得正熟。”渔舟淡淡地道,“褚大人,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姑娘请讲。” “主考官还没离开吧?试卷是否也还在贡院?”渔舟单刀直入,“我要看看宣竹的答卷,无论用什么方法。” 她说的是“要”,而不是“想”,口吻前所未有地强硬。 “果然,你也是为这事情来的。”褚进惨笑道。 “怎么?还有别人为这事而来?” “寒山书院山长和十几位大儒联名要求彻查这次乡试,宣阳城举子聚在城中迟迟不愿离去。”褚进沉声道,“我正为此事一筹莫展。” “是不是这次乡试其中有什么猫腻?”渔舟皱眉问道。 “三场考试,我眼不错珠地盯着。除却那几只信鸽,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褚进也是一头雾水,“可是,结果却不尽人意。莫说是寒山书院的先生,便是我自己也觉得古怪。” “有什么古怪的?” “宣阳城不应该落第却偏偏落榜的学子,不仅仅是庭芳一人,还有数人都是寒山书院的学子,也都是闻名一方的才子。”褚进有种深深的无力之感,“更诡异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怎么了?” “前三甲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榜首是宣府的宣策,平日里他们没少走马章台,寻花问柳。”褚进道。 “既然如此,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誊抄时有人动了手脚,要么就是考官泄题了。”渔舟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前提下,我无权扣押奉命主考的翰林学士。”褚进烦躁地挠着脑袋,“而且,他们有几千的卫队,我也扣不住。” “那他们现在呢?”这是她第三次问起了。 “放榜之后,依照规矩会举办鹿鸣宴,主考官要在宴饮之后启程回京。”褚进道。 “为了确定这次乡试是否有猫腻,我还是需要拿到竹先生的答卷。”渔舟斩钉截铁地道,这也是她第二次重申了。 褚进沉吟再三,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好似下了莫大的决心:“明日亥时一刻,贡院西厢会走水。试卷放在东厢书房,外面有重兵把守,只有一刻钟。” 渔舟知道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郑重地行了一礼:“如此便多谢褚大人了。兹事体大,还请太守大人鼎力相助,鹿鸣宴若能拖到下个月中旬那就再好不过了。另外,当日考场内无异常,并不意味着就真的没有异常了。几位考官姗姗来迟,兴许是在路途中耽搁了。” 渔舟说话,在小事上一向毫不留情,而在大事上却又点到即止。但褚进却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随着相交渐深。 渔舟在回绝雁岭的途中下起了雨,秋雨潇潇,飘飘洒洒,无故平添了几分愁绪。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场雨来得很及时,若能再下大一些,那就更好了。 她回到家时,王大娘正端着药一脸为难地立在房门口。远远地看到渔舟,如遇救星。 “公子醒了?可是又不愿意喝药?”渔舟了然于心,端过药,轻声道,“还是我来吧,辛苦你了。” 大娘笑笑:“公子心里苦,我们都知道,也请小姐耐心些。” “大娘还帮他说话,看来是他不够凶。”渔舟轻笑道,转身进了房中。 宣竹穿着中衣坐在床边,神色黯然,眼神呆滞,脚上未着鞋履。 渔舟放下托盘,蹲下 身子拿着他冰凉的脚套上了鞋袜,忍不住低声责怪道:“你这书读得越多,脾气也越发大了,修身养性都还给你们先生了麽?” 他抿了抿唇,不说话,把手搭到了渔舟头上慢慢地抚着她柔顺的头发,低声呢喃道:“小舟……” 渔舟不用抬头也能知道他眼底的歉疚有多深,忍不住训斥道:“不就是一次科考麽?至于如此寻死觅活的麽?你自己去街头看看,看看那些白头翁!人家考到七老八十了,也没像你这样颓废啊!你才十几岁,就像初升的太阳,才刚刚开始,今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也会有很多的困难要克服!你自己揽镜看看现在是什么鬼样,抄书作画、当师爷、开堂讲学,你哪一样是不能养活自己?做官,做官,做的官越大,责任也越大,你还是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吧!” 宣竹被她数落得一怔一怔的,神色倒是清醒了许多,不再迷迷瞪瞪,似乎这样被渔舟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心中的阴霾也散去了许多。 渔舟把药送到他手里,恶狠狠地道:“自己有手有脚,自己喝!下次再耍少爷脾气,就让大娘别再做饭给你吃了!” “哦。”他委屈地端起汤药,默默地喝着,喝几口,抬头看渔舟几眼,然后又喝几口。 突然大娘冲到门口,气喘吁吁地道:“公子,大事不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3章 除族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别着急,有 话慢慢说。”渔舟安抚道。 “宣府的大管家过来 了,外面都在传,说是公子被除族了。”大娘面色惊惶地道。 在时下除族 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凡被除族者大都是些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削谱除族后便不再受本族庇护,人人皆可欺。 渔舟微微一惊,凝眉一思,却又觉得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以前宣竹被赶出宣府,族人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大抵是因为竹大少天资聪颖,年幼就有秀才之名伴身。如今宣策后来居上,一举夺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家做主的宣威岂会给宣竹活路,族人又岂能不对宣威父子心怀畏惧? 宣竹面色铁青,又惊又怒,握着药碗微微地颤抖了起来,接着“哐当”一声脆响,陶碗被他捏得粉碎,鲜血滴滴哒哒地落到地上。 倏然,面色由青转白,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拊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丝血迹。 “大娘,快去请大夫!”渔舟扶着他急道。 “别去,不碍事的。”他扬起一抹倔强、却也虚弱的笑容,执拗地握紧了渔舟的手。 渔舟红了眼,她了解这种倔强,宁愿死也不愿意让仇敌看到自己脆弱一面的倔强,只能叹息道:“那大娘先去打盆温水,再拿些棉布吧。让宣府大管家先在客厅候着,我们过一会儿就去会会他!” 宣竹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渔舟慢慢地将刺入肉中的瓷片一一挑出,撒上药粉,慢慢包扎。这两日打击接二连三,让他疲惫地连扯扯嘴角都觉得吃力。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嗟来之食的岁月,内心苦得能流出汁水来,唯一不同的便是不再是一个人,自己有了个家,身边有了一双温暖的手。 渔舟轻声道:“宣府敢如此草率地做出决定,目光如此短浅,大概是走不远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笑到最后的才是胜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她的声音带着置身事外的冷冷清清,言辞也寡淡无味,却奇异地将勇气和温暖递给了身边的人。 “我知道,可是依然很难过。被除族者,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小舟,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一人了。”他黯然神伤地道,“虽然我与宣威恩断义绝,可曾经对族人到底还是心存妄想。落第了也好,让我彻底看透了世态炎凉,不再心慈手软。过几日,我们家也挂上牌匾吧。” “主院后面还留有一大片空地,我们将祠堂也一并建了吧。再过数年,我们且看看到底是哪个宣府厉害。”渔舟一边给他换外裳,一边淡淡地道。 “小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他急切地道。 “我哪能想这么多,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渔舟谦逊地应道,“当时留着那块空地,我不过是想着就算你一举夺魁,我们大概也是要从宣府分出来过的。没曾想,倒是在这时候用上了。” “当日草图是我们一块画的,我却远远没有你想得周到,实在是惭愧。” 渔舟心想:“少年,你才十五六岁,还嫩着呢,能和我这样一个两辈子加起来都快四十岁的妖怪比麽?” 她不动声色地理好他衣领上的褶皱,倾身扣上玉带。渔舟给他换的这身衣裳,可是花了点心思的,料子看着是普通的丝绸,而他那腰间的玉带可是上好的南阳玉,色泽鲜艳,质地细腻,可与翡翠媲美。 身心疲惫地竹先生由着她折腾,又怎会注意到自己的腰带是否价值不菲呢? “来者是客,别让客人等太久了,我们走吧。”渔舟催促道。 宣竹立刻打起了精神,端起了曾经宣阳城首富大公子该有的威仪,步履雄健有力,举止雍容尔雅,刻在骨子里的骄傲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了。 宣竹从容不迫地进了客厅,面无表情地在主位落座。渔舟跟在他身后,像灰扑扑的小厮,丝毫不打眼。 宣府的大管家宣忠已有三年没见到宣竹这位曾经的少主了,绝雁岭不同于他想象中的荒凉,宣竹也不同于他想象中的落魄,反而锦衣玉带,韵致楚楚,不亚于府中的任何一位主子。看着那熟悉的容颜,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大老爷死而复生了,立刻想敛容束手地站起来,幸而立刻察觉到时自己魔怔了,大老爷温文尔雅的,怎么会有如此凌厉的气势呢? 宣忠抑制住心虚,打开手中的竹简,趾高气扬地念道:“宣氏长房第十二代嫡长孙名竹,字庭芳,祖母有恙而不侍奉,是为供养有缺;父母过世而不居家守丧,是为冒哀求仕;父母丧期私自娶妻,寻欢作乐。如此种种,皆为不孝,有辱先祖,有违家风。即日起,宣氏庭芳生则削谱除族籍,死则牌位不许入祠堂!” 宣忠本以为宣竹猝然得知自己被除族,必然会悲愤无比,至少应该失态。可是又令他失望了,竹先生依然冷冷地端坐在上首,冷冷地看着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我离开宣府后,所作所为与宣氏再无半点干系!宣忠,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来绝雁岭!”他淡淡地、缓缓地说道。 渔舟甚至笑眯眯地道:“你既然是带话的,那也不好意思让你空手而归。请转告宣策,他日狭路相逢,休怪天下楼赶尽杀绝!” 宣忠曾去打探过天下楼,表面上是个喝茶听书的消遣去处,然而受其恩惠者除却黎民百姓,还有三教九流。据说前不久还与漕帮搭上了关系,将来会怎样还真说不准。 曾听府中下人说二少爷被天下楼的小厮打了,如今想来应该就是此人了。宣忠想从这名瘦小的青衣小厮身上看出半点不寻常出来,可是除了平凡,依然是平凡,只能拱拱手,匆忙地离去。 虽然故作淡然,但宣竹的内心并不平静,好在化悲愤为力量了。亲自寻人写了牌匾,然后又画图选材,建起了祠堂。渔舟见他病情有所好转,自然不会拦着他。 绝雁岭宣府的祠堂建成后,坐西朝东,背山面水,阁为二进歇山顶,祠堂前沿溪照壁,进而是棂星门,大门绘有彩绘门神。再进是仪门,穿过仪门即为宽大的天井,天井当中是甬 道,两旁各有庑廊,两庑廊阶前临天井池处均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栏板。 甬 道尽头为露台,登露台进入第二进大厅。过大厅在寝殿又设一天井,天井内有三条宽阔的石台阶。寝殿高于前堂,殿前是一道浮雕石刻栏板。石台阶和栏杆头上各有石狮一对,栏板雕刻精美,每块图案各异。 寝殿是供奉祖先神位的所在,也是整个祠堂的精华所在,并列三个三开间,加上两尽间,共十一间,十根檐柱采用琢成讹角的方形石柱,只可惜如今除了檐柱,都是空荡荡的。 寝殿内的梁头、驼峰、脊柱、平盘斗等木构件,用各种云纹、花卉图案组成,雕刻玲珑剔透,并且都绘有精妙绝伦的彩绘,以青绿、土黄为主调,间以橙、赭、玫瑰红等对比色,图案清晰艳丽,实乃罕见,两端设有楼梯,可登临二层阁楼。 二层四进双槛转厢,怀玉青丹井相衬,雕梁画栋、锦楹绣枋,鎏金溢彩,极尽美轮美奂!其工艺之精致,构架之豪华,堪为方圆百里之佼佼。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渔舟让王铁牛一家和元召给竹先生打下手,所需银钱源源不断地从天下楼拨了过去。竹先生也真是被气晕了头,丝毫没有想过渔舟手上哪来那么多银子。 由于渔舟时不时地在他面前哭穷,于是他便真的认为家贫如洗,甚至认为日常所花的银两全都是村民听说书随便捐赠的。 天下楼、汇通天下的开张,渔舟从未刻意瞒过他,也从未认真地在他面前提起过。他一门心思扑在考取功名上,有时虽觉得渔舟聪慧过人,但更多的时候,只当她是寻常的村姑,又岂会深思她的一举一动?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而渔舟呢,正忙着盗取竹先生的乡试答卷。她第一次把四个暗卫唤了出来,再加上黄芪,让五人去取一张答卷,渔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可是,她又想试试这几人的能力,于是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午夜子时,渔舟手中拿到了竹先生的答卷,看着那狗屁不通的语句和飞檐走壁的字迹,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虽然已经确定了此次乡试有猫腻,但是获取的手段见不得光,因而去官府告发并非明智之举。 夜已经深了,渔舟还没有半点睡意,挑灯胡乱地翻着《国语》,心思却依然在如何揭发作弊一事。一阵大风拂过,扉页被吹地哗啦啦地作响。 “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她忍不住笑叹,伸手压住,低首却看到书页正翻到《国语·周语上》一章,一行字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她不由展颜一笑:“这阵风,来得真及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4章 故事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天下楼中供养 着三位坐堂的说书先生,其中一位是年过六旬的柳姓老人,妻儿子女皆先后亡故,因性情孤傲,不愿受人接济,以说书为生,但每次他往楼中一座,堂下必然满座,因为他精于口技,一人之口,可现红尘百态。 这一日,撤屏后,他 像往常一样在掌声中退下台,颤巍巍地往外走。 楼中有位爱 写故事的书生,时常在堂下听得如痴如醉,忽而拦住了柳先生的去路,微笑道:“老先生,东家请您上二楼小坐。” 天下楼的东家,他自然是见过的,就是那个闲得无时无刻不在打呵欠的小厮。他有时候也很好奇,东家懒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何天下楼还会财源广进,大概是自己的故事说得精彩吧。于是为了自己的丰厚酬劳和养活那个好吃懒做的东家,他每次都在很努力地说书。 书生带着他走到二楼的雅室,微微一礼,将门合上了。 那像小厮一样的东家正在喝茶,漫不经心地喝着,漫不经心地给柳老先生倒了一杯,漫不经心地笑道:“不必拘谨,随便坐吧。老先生来楼中多久了?” 柳老先生拘谨地立着,拘谨地应道:“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月。” “还记得天下楼说书的规矩麽?”她含笑问道。 柳先生心中“咯噔”一响,瓮声瓮气地道:“记得,每次都必须说不一样的故事。” 她低呷一口,淡淡地道:“可你今日这故事,我已经是听第二遍了。” “老朽知错,实在是昨日喝点酒,晕了头。”柳老先生佝偻着腰满脸惭愧地应道。 她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江郎才尽,本是寻常。你自幼家境贫寒,跟早逝的父亲识字,但不多,能够坚持三个月,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东家似乎跟他想象中的无所事事有点儿不同,于是他将腰弯得更低了,弯到一种卑微的高度。 “你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如若按照楼中的规矩让你就此离去,未免有些可惜了。而且,柳巷又湿又潮,实在不是个可长住的地方。”她慢慢地转着手中的杯子,轻轻晃了晃,清香立刻浓了几分。 “老朽但凭东家吩咐。”他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我这儿有个有趣的故事,正好缺个讲故事的先生。你若是愿意讲,而且能够讲得动听,保你余生衣食无忧。你也不必再出来谋生了,招两三个徒弟,将口技传下去吧。”她不疾不徐地道。 他本以为自己的余生应该是在潮湿的柳巷孤独地死去,直到发烂发臭才会有人知道。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你可以体面地死去。于是,他发现自己死寂了几十年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好像又活了。 “但凭吩咐。”他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了。 八月的最后一天,人们发现说书的柳老先生晚到了一刻钟,穿的也不是往日里洗发白的粗布衫,而是一件半新不旧青衫,没有补丁,头发也疏得一丝不苟。 像平日一样,施八尺屏障,柳老先生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 遥闻深巷中,一阵敲敲打打的锣鼓声响震耳欲聋般的传入了耳中,行人步履匆匆,纷纷相避。宾客如身临其境,见旌旗飘飘,枪戈森森。 接着一道洪亮的声音说道:“江南道主考官翰林大学士到,闲人回避!” 马蹄阵阵,夜莺声声,犬吠三两声,原来已至深夜。 马蹄声、锣声、鼓声、人语声皆渐渐远去,歌声、舞声、琴声、杯盘声、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众宾客伸颈侧目,皆露出了会心之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盛宴。 过了一阵,群响皆绝,唯闻脱衣裳的窸窣作响,洗澡的哗啦水声。 水声渐渐远去,换成了湿哒哒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噗通”一声轻响,似扑向了床榻,忽而响起了女子的娇啼,啼声婉转,勾人心弦,如深夜荒村中狐狸精般娇媚。 俄而,女子抑扬顿挫的娇啼,男子雄赳赳、气昂昂的低喘,床榻摇曳,嘎吱作响,响成一片。随着女子一声高亢的轻啼,男子的一声低吼,一切戛然而止,归于风平浪静。 众宾客纷纷面红耳赤地垂目,然而耳朵一个比一个竖得尖,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忽而,“嘎吱”一声,门扉洞开,有道浑厚的男声谄媚道:“大人,滋味如何?” “甚妙,妙不可言。”粗噶的男声应道。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大人,小的手中还有一套祖传的书卷,专写房中术,可夜御十女,金枪不倒,望大人一并笑纳了。”先前那道浑厚的男声又道。 “所为何求?”粗噶的男声道。 “以卷换卷。”浑厚的男声轻笑道。 “静候佳音。”粗噶的男声道。 继而门被带上了,上床安寝,鼾声渐起,可闻梦中咳嗽声。 一刻钟后,锣鼓声,马蹄声交织,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最先那道洪亮的声音高呼:“张三,宣阳城人氏,年五十,微须,胸中和胯间各有一颗黑痣,指甲片大小,脱衣,验!好,下一个,李四!再下一个,王五做好准备!” 仅一人之言,便活现了众学子入考时验明正身的情形。宾客稍稍正坐,侧耳倾听,面露微笑。时下能有资格参加科考的只是少数人,如何考大都是听参加过的举子们自己提起,而脱衣验身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情,举子们又岂会自己提起呢? 可这种越是没有经历过的、越是隐秘的事情,人们越想听到,听到之后记得越牢,这便是人古怪的好奇心。 一炷香后,车马塞途声、衣裳挨肩擦背声,人们交头接耳声,隐隐绰绰,此起彼伏。 只听得,鸣锣一声响,那道洪亮的声音高呼:“众人莫急,马上放榜!” 各种声音皆消,但也仅仅是一刻,紧着群呼渐起: “中了,中了!” “怎么又没中!” “怎么还没中!” 放纵的笑声,癫狂的笑声,悲痛的哭声,生无可恋的哀嚎声响成一片。其中那道浑厚的男声那句“果然中了,哈哈”,那踌躇满志的笑声,那得意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 可马上又被哭声盖过去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哀痛欲绝的哭声,呼天叫地的哭声一一登场,不胜凄惶,如杜鹃啼血,子归哀鸣。众人潸然泪下,无不变色离席。 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如故。 柳老先生深深一鞠躬,颤巍巍地走下台,慢慢地走出天下楼,最后他缓缓地回望了一眼,带着眷恋与诀别。 从那以后,宣阳城的人们再也没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多年后,有人在巷子里 见到了两个说书的小男孩,说得一口好故事,也学得一手好口技,人们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柳老先生。 最开始,人们只当这是天下楼茶余饭后的寻常故事,因为带着少有的香 艳而被津津乐道,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传得沸沸扬扬。有人是为了故事中的旖旎而传,有人是为了口技人的精湛技艺而传,还有人是为了故事背后的深意而传。 但不论是什么目的,这个以房中术贿赂考官的香 艳故事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出了宣阳城,传出了江南,比八百里加急还快得更多。 贿赂年年有,故事本也寻常,不寻常的是来宣阳城的那位两位翰林大学士皆好女色,府中妻妾成群,而且妻不像妻,妾不像妻,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弄得人人皆知。 没有人说宣阳城乡试舞弊,但是人人都知道宣阳城乡试舞弊,这便是流言可畏,这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皇上是从暗卫处得到这个消息,百姓之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六部一问三不知,都察院一脸茫然,圣上的愤怒可想而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皆是寻常。于是吏部侍郎奉密旨,携尚方宝剑下南下宣阳城,彻查整个江南的乡试。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考官们还在醉生梦死中。 天下楼消息一出,褚进便知这是谁的手笔,却又不得不叹服楼主手段的狠辣,地方官员的检举,奏折递到京城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还不知是否能够上达天听。不像如今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故事,便可以掀起狂风巨浪,自上而下的彻查比起自己的微薄力量实在是天壤之别。 似乎为了迎接这场风暴,宣阳城一连数日大雨瓢泼。 而天下楼中那名不打眼的小厮,依然每日睡不醒似地打呵欠,百无聊赖地看楼下人来人往。只有褚进和上达天听的那名暗卫知道,她那种无欲无求的闲散姿态,除了用懒可以形容,还可以换种说法,那就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5章 扭转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钦差大臣是何 时到达宣阳城的,并无一人知道。 只是那天电闪雷鸣, 风雨交加,早膳过后,州府衙门突然来人传召宣竹。渔舟不放心,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宣阳城。 他们到的时 候,衙门被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堂内坐满了许多人,主位端坐着一位身着二品官官服的长者,体貌高大,仪表堂堂,带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手中握着惊堂木,正前方的桌上放着一个长条形的匣子,红绸遮盖得严严实实。 身为宣阳城太守褚进坐在左首的第一把椅子,依次是州府的各级官员。右边是享誉一方的老者,有寒山书院的山长、先生和宣阳城德高望重的长者。 堂外最里面一层坐的是是落第的举子,有数十人,宣竹便坐在其中。 惊堂木一声拍,满堂寂静。 主位官员手一挥,立刻有十余人被绑着带了上来,眼尖的人立刻发现其中有两位主考官、乡试前三甲、还有考团中随行的帘官。 主审官半句话都没问,拿起桌上的令箭便扔到了堂中,众衙役拿起杀威棒就往那十余人屁股上招呼,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棍。那十余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嘴里被塞了棉布,连嚎叫声都喊不出。 “张勋、周鹏举,你们二人可知罪?”主审官问道。 立刻有衙役取了他们嘴里的布条,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柳大人,冤枉啊!” 张勋怒道:“柳泉,你我同殿为官,你有何资格打本官,本官可是奉旨前来巡考的钦差!” 周鹏举道:“柳泉,你我政见确实有几分不同,可也不是这样公报私仇的!等本官回朝,定要参你一本!” “死到临头犹不知,还想着回朝,真是可笑!”柳泉冷哼道,“本官敢打钦差,自然是奉圣命打的。” 说罢,他伸手捏住红绸一角微微一掀,宝匣中装着尚方宝剑,花纹细凿,图纹清晰,剑身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 张勋与周鹏举立刻变了脸色,但是仍然不肯俯首认罪,色厉内荏地道:“就算有尚方宝剑在手,柳大人也不能屈打成招!” “好,本官就让你们死个明白。本官且问你们,张勋你七月初五那天见了谁,答应了什么?周鹏你八月初五在青鸾城遇到了谁,做了什么,又答应了什么?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徇私舞弊,谁给你们的狗胆!”柳泉怒喝道,“你们二人当年也是寒窗苦读,通过层层遴选,才得以爬到今日的位置,今日不思圣恩,把科举当做儿戏,敢问良心何在?你们那些年受的辛苦,读的圣贤书全都忘了麽?贪赃枉法,胡作非为,朝廷要你们何用!” 声若洪钟的斥责一句接一句,振得两人脑袋嗡嗡作响。 二人自知东窗事发,纷纷败下阵来,面如土色地哀求道:“我等一时鬼迷心窍,还请大人网开一面!” 柳泉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大骂道:“真是恬不知耻!本官给你们网开一面,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如何向天下读书人交代?又如何向圣上交代?来人哪,把这两个酒囊饭袋推出去砍了!剩下的几个帘官杖责五十,打入大牢!以宣策为首的舞弊者戴枷锁示众三个月、发配边疆!” 一行人立刻被拖了出去,如死狗一般。 柳泉敛了怒气,心平气和地道:“从即日起,十日内,落第举子皆可请求开启弥封试卷重新评阅,评阅一事就拜托寒山书院的诸位大儒和州府的各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了。已被录用的举人不做更改,补录的举人重新造册,本官在鹿鸣宴后一并带回燕京。” 众人起身,连称“是”。 百姓拍手称快,落第的举子见峰回路转,有欣喜若狂者,有喜极而泣者,还有纳头便拜者。 宣竹数日内,几经大起大落,喜怒已是不再挂在脸上,冲着人群中的渔舟勾了勾嘴角,有了一丝极浅极浅的笑意。 宣竹在请求开启弥封的名册上填了自己的名字及策论的梗概便大步走出了衙门,带着洒脱与从容。 渔舟冲他微笑道:“上京的行囊,我都给你打点好了。” “还早呢,我们回府吧。”他握紧了她的手,眉目温和。 府衙中的后院,褚进正陪着柳泉在亭中喝茶。 “恩师真是及时雨,否则学生捉襟见肘,实在不知如何办才好。”褚进笑道。 “房中术贿赂考官的故事不是你传的麽?”柳泉诧异地问道。 “学生若有那个本事,早就不在宣阳城了。”褚进叹道。 “可据为师调查,那故事的确实是源头在宣阳城啊。”柳泉道。 “此话不假,但不是学生放的消息,而是从天下楼。” “南下后,屡屡听到天下楼的大名,连本官都有几分好奇了。”柳泉笑道,“初时听到,觉得名字起得太大气了,未免言过其实。现在却又觉得能掀起这样的波浪,倒也是实至名归。” “不过是一座雅致的茶楼罢了,但是东家是个有意思的懒人。喜欢听故事,于是楼中常供奉着说书人。过往的旅人,若是有精彩的故事,也可以去堂上说一说,还能赚上几分盘缠。”褚进淡笑道。 “恐怕是不止如此吧,为师还听说天下楼乐善好施。”柳泉目光炯炯,意有所指。 “恩师不用如此看学生,学生真没那个本事。再说了,学生有几斤几两,您还不知道麽?”褚进无奈地耸耸肩,“恩师若是感兴趣,学生可以陪您去坐坐。” “别,为师在驿馆下榻,离绝雁岭倒也不远,自己去便是了。你还是先把补录的事情办理妥当吧,鹿鸣宴的事情也别拉下了。”柳泉捋着胡须道,“这是为师第一次到宣阳城,以前总听说是边陲之地,穷山恶水,如今看来倒是个卧虎藏龙之地。方才那个作弊的宣策送往京城的策论,可是连圣上都夸赞是锦绣文章,也不知他换了谁的答题。你治下有如此人才,看来你回京之日倒也不远了。褚氏一族,为师唯一看得上眼的后生也就你一人了。” “学生作为监考官,未能阻止舞弊,实在是惭愧。”褚进道,“在哪做官都是为百姓谋福祉,宣阳城就极好。” “早几年看着你初生之犊不畏虎,做官有几分书生意气,今年倒是稳重了许多。不过,你还是须警惕才是,和张勋会面的人,为师并没有查出来,但丝丝缕缕的线索都是指向了丞相府。”柳泉别有深意地道。 “无外乎是小人作乱,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若舞弊不被发现,自然是可以暗自培养一批自己人,日后进了官场好沆瀣一气;若是被发现了,学生作为监考官自然是监管不当,免不了被上峰问责。倘若出巡的不是恩师,倘若周鹏举是在宣阳城受贿,而不是青鸾城,学生也是有失察之罪。”褚进苦笑道。 “你能吃一蟹长一智,将这些都想的很明白,为师也就放心了。”柳泉笑道。 “有劳恩师挂怀了。” 第三日,在宣竹和渔舟的意料中,喜讯传到了绝雁岭,宣竹一举夺魁。只是,这喜讯来得太慢,且一波三折,味道早就淡了几分。渔舟亲自下厨添了两道菜,其余的与平日并无不同。 宣竹对外称病,不过病的确也未痊愈,谢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和贺喜,也免去了那些曾经去宣阳城的宣府贺喜的同窗们的尴尬。 宣策以房中术贿赂周鹏举,抢了堂兄宣竹的魁首,让宣府彻底沦为了宣阳城的笑话。但有些人便是如此厚颜无耻,明明是自己做错了,还非得将自己犯错吃下的苦果怪在别人身上,宣府就是其中的翘楚。 为了报复宣竹,宣府在生意上开始打压天下楼,他们不仅涉足了茶叶,还卖得比天下楼要便宜许多。 渔舟对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恶意竞争,保持着她一贯的作风,那就是懒得理会。 有人说,竹先生这次还真是走了大运,否则一般落第的举子名字被换了便只能自叹倒霉,岂能像他一样等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就是连竹先生自己也是怀着几分庆幸心情的。 然而,众人不知道的是背后某些人的辛苦筹谋,就像大家不知柳斩杀的并不是张勋和周鹏举两位大学士,整个江南那次没能回京的主考官多达十人。 既然已经中举,自然是不必去寒山书院上课了。竹先生去取了日常的衣物与书籍,也在私下里一一给各位先生道了别。 九月中旬,柳泉主持了鹿鸣宴,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等,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举觴发《湛露》,衔杯咏《鹿鸣》,跳魁星舞,这场乡试便彻底落下了帷幕。 也就在这时,渔舟提笔给远在燕京的当归回了一封信,亲自选定了天下楼个分号的地址,叮嘱当归接到信函后便开始布置,从京城南下,一路返程,一路开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6章 离别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中秋之后,上 京赶考的举子日渐增多,可宣阳城中绝雁岭脚下宣府中的那位魁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天晴指挥下人修建祠堂,下雨雕刻檀木发簪。 渔舟是明白燕京有他 追求多年的梦想,竹先生也是必然要上京的,但不知因何滞留于府中,迟迟不愿动身。 她想着宣竹 进京后,上下打点的银子会花费不少,因而在开张天下楼的分号上上了心,尤其是京城的分号。她虽未能亲至,但楼中如何布置,雇佣怎样的人,权责如何划分,一一写在信中寄给了当归。因而,她虽然好奇竹先生不愿动身的缘故,但却没有时间去询问。 按照渔舟的打算,等宣竹从宣阳城赶到京城,京城中的天下楼应当是赚了足够的银子供他租赁房屋和日常开支了。 九月末,渔舟对三个孩子考教了一番,然后吩咐年纪最大的白芷也上京了,主要是早一步租赁房屋和采办日常所需。她又怕白芷思虑不周,亲自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上面清楚地写明了每一件物什。 万事具备,渔舟也忍不住催促宣竹了。 西门先生却在这时候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着几卷厚厚的书简。一回到府中,将书简搬入渔舟的小书房后,立刻考教起了宣竹的功课。这时候,渔舟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再三心怀感激。 毕竟西门先生的是有真学问的大儒,对上京的局势、朝堂局势和士林大儒的认识可比宣竹夫妇这两个局外人深得不是一星半点,得到他的指点,宣竹必然能够少走不少弯路。而西门先生之所以愿意这时候赶回来,自然是看在他爱徒的面子上。 宣竹本以为西门先生和在天下楼跑堂的那个元召一样,仅仅是好读书,爱著书立说而已,如今才知道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儒,好似比寒山书院的那些先生还要渊博些。就算如此,竹先生也没将西门先生和寒山书院的监院联系在一起。 九月初一,渔舟有几分倦怠,比往日起得更晚了些,秋困扰人,神色恹恹地梳理着及腰的青丝。 身后突然多了一个身影,来者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手中的木梳,淡淡的墨香随之扑鼻而入。 角梳轻轻通透一头浓密垂顺的青丝,接着双手将之绞作一束,立刻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颈项来。握发的手指长而有力,指甲盖呈好看的椭圆型,自有一股沉着坚韧之气,显然是男子之手。 他将整束青丝握于左手,右手执起一根发簪横于发前。那根发簪有四五寸长短,宽而扁的造型,又略呈波浪型,简洁流畅。右头大左头尖,大的一头雕有四个篆体字:宜室宜家。 它既非金银又非玉质,却是檀木所制,打磨得十分精细,不见一丝木刺儿,于暗沉沉之中透出木料天然的流云般的纹理。他将整束青丝在乌木簪上绕了几绕,檀木簪子随青丝转了转,又小心地从左往右穿出——就这一会儿功夫,绾出一个饱满平滑的圆髻。 “我想这样做很久了,今日终于这样做了。”他满意地微笑道。 “唔,手艺不错。”渔舟赞道。 他轻轻搂住渔舟的腰,眸光潋滟:“为夫有孝在身,只能来年再给你画眉了。” 宣忠数落的“罪状”,他终究还是放到了心上。其实二人相处一年有余,竹先生越礼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大多时候都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渔舟只是笑笑,左言他顾:“今日,你不用做文章了麽?” 他抿了抿唇,黯然道:“我明日便启程去燕京。” “那我再让紫苏和忍冬去收拾收拾。”说着,渔舟欲起身。 他没有松手,反而挤入了藤椅中,抱起了渔舟放到了自己的腿上,深深地凝视着她:“我们明日就分别了,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麽?” 渔舟被他困在椅子与梳妆台之间,退无可退,只能讪笑道:“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还有呢?”很显然,他很不满意这种带着虚假的客套,“你就不问问我何时归来麽?” “那你什么时候归来?”渔舟看着他逐渐在眼前放大的俊颜,不由得侧过了脸,手指悄悄抓紧了他的衣摆。 他伸手掰正了她的脸,轻叹道:“别躲,让我好好看看你。” 说着,手指抚上了她的眉眼,一点点的抚过额头、眉骨、燕京、鼻梁、红唇、下颚,最后又逡巡着回到红唇,修长的手指横在她双唇之间,来回摩挲,不知情的人定然会误以为是渔舟在舔吻他的手指。 他俊脸微红,抵着她的额头,贴着她的脸颊,目光热切如火,缠 绵似水,低声诱哄道:“小舟,随我上京可好?读书之余,为夫可以抄书、画美人图养你的。” “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呢。”渔舟双眼乱瞟,不敢与他魅惑的双眼对视。 “不是有铁牛一家麽?你就与我一同上京吧,嗯?”他尾音微微上扬,刻意带着挑 逗人心的温柔与低沉。 “可……可是还有天下楼啊。”渔舟绞尽脑汁地挤出这句话。 他眉头微拧,唇轻轻覆了上去。他不想听到任何拒绝的话,而是想将带在身边,揣在怀里,放在心间。 渔舟面色微红,飞快地转过脸,却擦过了他微凉的双唇,一触而分,美好的柔软却留在了她的唇间。 他退而求其次,含住她的耳珠,含糊而深情的呢喃道:“小舟,你就成全我一次,好不好?让我……让我有梦可以做,让我心甘情愿地启程。小舟,我心悦你。如今我不奢求你能够对我温言软语,可是能不能给我一点儿回应?” 他总是如此,每次动情,眼角的朱砂痣就会变得娇艳欲滴,使得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给他整张俊脸添上无言以喻的魅色,让人忍不住沉迷其中。 他抬起头,克制与渴望在他深不可测的眼眸深处交战,红色的血丝渐渐爬上眼球,眼底也渐渐沁出了泪意。少年情动,最难自抑,他却倔强地抬着头,等着她的抚慰。 渔舟见他眼角渐渐凝成泪珠,终是心中不忍,伸手盖住了他情难自已的眉眼,含着他的唇吻了下去。 眼角的泪珠终究还是落了下去,宣竹却觉得是值得的,带着悲凉的幸福。宣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是在逼她、求她回应自己,可是除了这样示弱,再也不知该如何攻破她的心防。 他闭上眼,沉沦在自己求来的温柔与缠 绵中不可自拔,唇齿间的温柔,交 缠的气息,让他觉得自己离她好近好近,近到触手可及,只有他能够离她如此近,是该知足的。将来,可以离她更近,慢慢地与她融为一体,休戚与共。他心悦的姑娘,她的妻,只能是他的。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分开,渐渐平息了自己的喘息。他将脑袋搁在她肩头,低垂着眸光,嘴角带着一丝餍足的傻笑。 他有时像个孩子似的,很好哄,但是能够哄他的人只有渔舟。 “四个孩子都会先后跟着你入京,白芷已经先行一步了,忍冬会晚一两个月,我交代他出远门去办事情了。”渔舟坐在他怀中轻声道,探身去取桌上的水杯。 宣竹猿手一伸,先她一步拿到了杯子,低首抿了一口,接着又喝了第二口,俯身哺入了渔舟的嘴里,若无其事地道:“好,都听你的。” 渔舟被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弄得一怔,最后只能学着他若无其事地道:“还有,孩子们的功课也别荒废了,记得给他们请个武师,你也可以跟着一起练练手脚,强身健体。” “好,为夫省得。”见渔舟没有发怒,他这才敢露出一丝得逞的微笑。 渔舟忍不住拧着他的耳朵,面目狰狞地道:“宣竹,竹先生,我这是在跟你说正事呢。” “小舟,疼,轻点,轻点!”他嚎叫道。 瞧瞧他大清早的,叫的都是什么鬼,不能再听下去了。渔舟掰开在她腰间摩挲的手,火急火燎地出了门,迎接她的果然是大娘暧昧的眼神。 宣竹动身那天,没有将渔舟起床送他,因为天还没亮,实在是太早,不忍吵醒她。离去时,他去渔舟的床头坐了许久,贪婪地看着她的睡颜,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又伸手扯下自己从不离身的玉佩塞入她手中,最后轻声低喃:“没心没肺的丫头,记得想我。小舟,等我来接你!” 渔舟醒来时,院子里静悄悄地,她便知道宣竹已经离去了,坐在青石台阶上,突然觉得院子空荡荡的,心头也空荡荡的。 她一手养大的少年,陪伴了她很久的少年,终于留下她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还是对,也不知道那个倔强少年的梦想中是否有自己。可她总觉得,那个少年不应该困在宣阳城中,也不应该困在自己的身边,所以她没有折去他的羽翼,还给他铺了一条青云路。 突然有人大步走到她身边,蹲下 身子,轻声问道:“小舟,你会懊悔麽?你若懊悔,一切都还来得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7章 恩怨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为什么要懊 悔?”渔舟反问道。 “据我所知,他刚出 宣阳城,澹台府的马车便赶了上去。这样,你还不后悔么?”钟若瑜似笑非笑的道。 “纵然我有 一百种法子可以将他留在我身边,但我又会有一千种理由放他走,他还年轻,还有梦未圆。来年‘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好过怨怼渐生,相看两厌。”渔舟一点点地拔着脚边的杂草,淡淡的道,“至于女人,他自己就是个祸水,可以预见一旦高中,姹紫嫣红前仆后继。” “那你呢?若他不洁身自好,你怎么办?”钟若瑜追问道。 “我能如何?他若无心,我便休。”她神色淡淡地言道,伸出手指按着慢慢爬行的蚂蚁,按一下,死一只,然后按下一只,乐在其中。 钟若瑜看着她的动作,头皮有点发麻。钟若瑜对眼前这个懒散的小师妹是有几分了解的,她看漫不经心,其实比谁都挑剔,发起狠来比起男人也丝毫不逊色。 “你来了,当归呢?”渔舟拍拍手上的泥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答应师妹的事情哪敢敷衍,大管事跟着呢。讲真的,你别小瞧了当归那个破小孩。”钟若瑜笑叹。 “他怎么了?” “看起来是老实,但也就仅仅是看起来而已,其实是个芝麻馅儿的包子,外面看着白,里面一团黑。别人都欺负他年纪小,他就仗着自己年纪小欺负别人。但凡是你信中交代他的事情,他寸步不让。”钟若瑜苦笑道,“这样的孩子还有麽?小舟,你也帮我捡几个吧。” “汇通天下出门左走五十步,有个十字路口,那里有很多,你自己去捡吧。”渔舟毫不留情地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悲春伤秋”这个词不适合渔舟这样的俗人,竹先生的离去,让她唏嘘了一阵,但没几天就翻过了这一页,全部心思投入到了采秋茶和汇通天下的经营中去了。在渔舟的心中,活在当下远比忧思未来要重要。 西门先生归来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著书立说中,经常废寝忘食,挑灯到深夜。渔舟怕他身体熬不住,时常劝说。可是老先生总是说,趁着他还能走动,还能动笔的时候多走走,多写写,说不定哪天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 如此,渔舟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在日常照顾中多了几分细心。 尽管如此,然而防不胜防,意外还是发生,老先生去云梦泽钓鱼,不小心在湖边摔了一跤。 回来后,渔舟立刻请了擅长看跌打的老大夫来看过,然而还是留下了后患,西门先生腿脚落下了毛病,再也无法远行。 没能照顾好老先生,渔舟心中很是愧疚。反倒是西门先生十分开朗,还是时常反过来安慰渔舟说,自从到绝雁岭后,他过上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舒坦日子。而且,能在暮年收到渔舟这样聪慧的弟子,已是老怀甚慰。 毕竟是年纪大了,西门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到十一月已是缠 绵病榻。 渔舟和钟若瑜心中的着急与日俱增,重金求名医,依然无果。师兄妹亲自去落霞山拜访茯苓先生,然而每次都是满怀失望而归,茯苓先生有时是外出采药了,有时是外出看诊了。 一两次可以说是巧合,可是接二连三皆是如此,那么便是有意避而不见了。 钟若瑜和渔舟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师兄,要不带恩师回燕京吧?毕竟,燕京人才荟萃,杏林圣手也多。”渔舟神情沮丧地与钟若瑜商量,她实在是没辙了,每日见老先生卧病在床还坚持提笔,自己却又无能无力,心中十分难过。 “老先生的脾气,你还不知道麽?他不愿意的事情,谁也勉强不得。老先生说,他宁愿埋在绝雁岭也不回燕京。我们若是执意要送他回去,他便自挂东南枝。”钟若瑜苦笑道。 “他这又臭又硬的脾气,真是令人讨厌。”渔舟数落道,“都趟床榻上了,还敢如此肆意妄为,真是拿他没办法。” “西门府家业大,魑魅魍魉多,是非也多,老先生不愿意回府面对那些糟心事,也是情理之中。绝雁岭景色宜人,又简单清静,自然是舍不得离开。”钟若瑜道。 “好吧,那只能我们再去请请茯苓先生了。这一次,我一定要见到茯苓先生出现在绝雁岭。师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麽?”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既然师妹吩咐了,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只能让师兄来做了。”钟若瑜无奈地道。 “孺子可教也,午膳加菜。”渔舟喜道。 钟若瑜有多大的势力,渔舟并不知道,也无意去了解,但她知道请一个茯苓先生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西门先生举箸提笔已十分困难,渔舟便陪在他榻边,代他执笔,他说一句,她就写一句。累了,便陪他话家常。他讲燕京的繁华,她讲田园的平淡,二人讲得很认真,也听得很认真。 渔舟一边给西门先生喂药,一边轻声问道:“您和茯苓先生之间到底有何过节?” 她语气笃定地、单刀直入地问有何嫌隙,而不是问是否有过节。 “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不提也罢。你和若瑜都是孝顺的好孩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别再低身下气地求别人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为师不惧,你们也不必慌。”他缓缓地、认真地说道,目光里净是慈爱。 “我与茯苓先生本就相识,倒也说不上求与不求。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够好起来,看看外面的多彩的世界,也多陪陪我们。”渔舟微笑道。 她说话一向如此,嘴巴不甜,却饱含温暖。 西门先生从锦绣堆中打滚,见多了口腹蜜剑之人,也见多了阳奉阴违之徒,如今对面冷心热之人青眼有加,他的爱徒渔舟是其中翘楚。 喝过药没多久,西门先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渔舟望着他那双干枯无力的大手出了一会儿神,那双手除了写字、作画,也抚得一手好琴。他常说人不能十全十美,因而在琴棋之技从未苛求渔舟,如今他这双手再也无法抚琴了,作为他唯一的传人渔舟却连宫商角微羽都分不清,这大概会成为她一生的憾事了。 他是好先生,可惜她不是个好学生,可相逢得又偏偏那么晚。 茯苓先生被人敲了闷棍后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绝雁岭了,身子被牢牢地绑在桂花树上。 夕阳西下,风景正好。小院中三人成犄角之势围坐一石桌,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神色恹恹的秃顶老人,头顶秃得有多厉害,胡须便长得有多茂密。桌上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正在煮茶,茶烟袅袅,香远益清。 渔舟笑吟吟地道:“茯苓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钟公子是个粗人,下手有点儿重。” 茯苓先生没好气地冷哼:“别以为老朽会不知道,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 “我们这也是彻底没辙了才出此下策,还望老先生海涵。这主意虽然是馊了一点儿,但到底还是把您请来了,那也就值了。”渔舟嬉皮笑脸地应道。 “恩将仇报的死丫头,还不快给老朽松绑!”茯苓先生怒喝道。 “都说毒医不分家,您确定不会把我们全都放到?”渔舟狐疑地问道。 “千帆,休得无礼。”西门先生赏了她一个爆栗,吩咐钟若瑜道,“快请茯苓先生上座。” “死丫头,寻老朽来作甚?”茯苓先生明知故问。 “多日不见,您该不会是眼睛不好使了吧?”渔舟冲西门先生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的病,老朽治不好,这样你满意了吧?”茯苓先生瓮声瓮气地道,“你这坏丫头,净给老朽找麻烦,实在是讨厌得很!” 神色厌弃得很,端起桌上的茶却十分享受地抿了一口,口感鲜爽,果然是雨前龙井。自从天下楼开张后,绝雁岭的好茶就没有断过,全都是钟若瑜和渔舟派人送过去的。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茯苓先生也不好与两个后辈太过生气,吹胡子瞪眼地呵斥了一顿就轻轻地揭了过去。 “自燕京一别,我们俩大概有三十年没见了吧?想不到入土前还能再见你一面,倒也真是死而无憾了。”西门先生盯着咕噜噜冒着热气的茶盏,慢慢地叹道,“我大概是时日不多了,希望贤弟能够心平气和地与我好好说几句。” 茯苓先生没有说话,目光低垂着盯向自己的脚尖。 “钱氏不幸英年早逝,我也很难过。但从始至终,我与她都只是君子之交。”西门先生认真地道。 “哼,你还好意思提起婉儿!你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她为何英年早逝,你难道不清楚麽?”茯苓先生冷笑连连,胸口急剧地起伏着。 “茯苓,你怎么还不明白?”西门先生苦笑道,“我与你之间,从始至终就不存在什么夺妻之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8章 冰释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婉儿郁郁而 终,不是因为你麽?你休想狡辩!”茯苓先生横眉竖目,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直接暴打西门先生一顿。 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的渔舟忍不住出声:“我说两位老爷子,你们年纪加起来都过百了,能不能少呛两句,掰开了,揉碎了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千帆忝为天下楼的楼主,能否给你们评评理?” “行,我们 就当吃一回讲茶了。”茯苓先生干脆地应道。 “你先与钱氏相识,你先说吧。”西门先生道。 “家道中落,老朽自幼去医馆当了药童,时常侍奉师父身边。京兆府尹钱大人府上的大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师父时常被请去请脉。我与婉儿年纪相仿,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茯苓先生道。 “了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你们俩又是如何相识的?”渔舟问道。 “老夫与他是同窗,私交甚笃。”西门先生道。 “你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相知,我就不刨根问底了。我只想问问,那后来你们两人是因为何事割袍断义的?我知道是因为钱婉儿,但是是怎样的一个过程还劳烦两位老爷子讲仔细一点儿。”渔舟缓缓地言道。 “老朽与婉儿两情相悦,没瞒过钱大人的耳目。后来,太医院到书院中招收弟子,钱大人派人说若是老朽能进太医院,他就允了我们的婚事。老朽喜不自胜,日夜研读医典,终于进了太医院。”茯苓先生徐徐说道,“太医院不比别处,规矩严苛,半年才能回府一次。” “然后等你出来的时候发现钱小姐琵琶另抱了?”渔舟问道,“而且,那人是你的好友西门先生?” 茯苓先生点了点头,很显然不愿意提起。 “那年先帝宫廷选秀,钱氏在列。钱大人与家父交好,又不愿让钱氏进宫,于是透露出了欲与西门府结亲的意思。老夫那时在外游学,回来后两府六礼已过五礼,就只差亲迎了。直到新婚之夜,老夫才知道钱氏与茯苓贤弟之间的过往。朋友妻不可欺,老夫便与钱氏约法三章:待贤弟从太医院出来,我们便和离。”西门先生叹道,“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你上门。西门府和钱府为了两府声誉,也是千方百计地阻扰老夫与钱氏和离。” “既然你们是至交,那你为何不曾去西门府问问原委?”渔舟冲茯苓先生道。 “外面都盛传西门公子对其妻爱护有加,二人如漆似胶,你……你让我如何去问?”茯苓先生难堪地道,“而且,西门府享誉百年,做高门大户的少奶奶总比跟着我这样一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要好。” “这就是你着相了,我与你相交,何曾有过门第之见?”西门先生笑叹,“我与钱氏之间,看在你的颜面上,照顾是必不可少的,但并无男女之情。” “那……那西门鸿宇又如何解释?”茯苓先生大惊。 “钱氏九月进的门,六月产下了鸿宇,外面都说是早产,你也信麽?茯苓啊茯苓,亏得钱氏对你念念不忘,亏得老夫帮你养了几十年的孩子!”西门先生摇头失笑。 “啊,你胡说!”茯苓先生大惊失色。 “鸿宇约越长越像你,那时你在太医院也还没站稳,我怕被人看出端倪,对你不利,这才特意将他送到了庄子里。只是没想到,钱氏会相思成疾,药石枉顾。我派人寻你,你却屡屡避而不见。没过两年,钱氏便撒手人寰了。”西门先生惋惜道,“毕竟要顾及两府的颜面,我没敢与你说得太明白,所以只能约你去庄子里,本想着若是你见到了那孩子,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可是你一概拒绝了。” “再后来,褚氏一派屡屡攻击先父,府中又人心涣散,先父独木难支,西门府的荣华也就一去不复返了。褚氏一族趁胜出击,又拿我宠妾灭妻说事,说我薄待发妻、嫡庶不分,圣上下诏命我闭门思过,修身齐家。我有苦说不出,只能吃下这暗亏。只是没曾想到,我这一退,朝堂之上再也没有了半点立足之地。” 他眉眼平和的叙述着往事,几十年的宠辱如同过眼云烟,仕途的失意,故友的分道扬镳似乎丝毫没有磨去他本性中的温厚与善良。或许,沧海桑田,岁月流淌,他已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游学弟子,但他依然是那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鸿宇不像西门家的人,对读书并无兴致,像你一样对学医一道有着惊人的天分。在我的督导下,君子六艺勉强能够拿得出手。府中日渐热闹,我怕自己分身乏术,于是将他送到了琼林书院曲道子门下学医。退出朝堂后,消息就不怎么灵通了,后来听说你不知何故离京了。最近几年,身子每况愈下,我怕大限将至,这才让若瑜四处找你。一者为了避祸,二者知道你在宣阳城,我就立刻赶来了。鸿宇是不是你的血脉,你一见便知。他现在在琼林书院当授课先生,你若是得空就去看看他吧。茯苓啊茯苓,老夫对你也真算是仁至义尽了。”西门先生捋着长须无奈地叹道,脸上带着疲倦与感伤。 他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了,少年得志,曾官至太子少傅,可终究却是毁在别人的儿女情长中,怪只能怪自己太过重情重义,也怪自己心肠太过柔软。 “这些,你为何从不曾说起?”茯苓先生红了眼眶。 “说?与谁说?如何说?”西门先生惨笑道,“如今,总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你走吧。” 沉默了许久的渔舟忽而言道:“其实,这个阴差阳错的故事,本来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的。倘若茯苓先生能够执着一点,能够自信一点,能够对朋友对信任一点;倘若西门先生能够自私一点,能够绝情一点,能够果断一点。这个故事,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此话怎讲?”两位老人齐声问道。 “依两位的聪明才智,想必都已经知晓自己被钱大人摆了一道。他不想将女儿嫁给落魄的茯苓先生,所以他给茯苓先生画了一个饼,用这个饼将茯苓先生从钱小姐的身边引走了。西门先生当时人品、学识、家境皆属上乘,自然会是他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渔舟淡淡地道。 两位老先生都沉默了,虽然很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去面对自己年少不更事时期的愚钝。 “其实,你们两都是导致钱小姐早早病逝的推手。”渔舟语不惊人死不休,“犹豫不决时你们二人共同致命的缺点。我且问问你们,倘若西门先生婚后立刻把钱小姐休了,茯苓先生你会如何?” “我自然是会好生迎娶婉儿!”茯苓先生斩钉截铁地道。 “若他不去求亲,那我岂不是害了钱小姐?”西门先生愕然道。 “他若不去,你看清了朋友的为人,钱小姐看清了情郎的面目,未曾不是好事。”渔舟云淡风轻地道,“不是还有西门老先生和钱大人麽?有他们在,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装成一出年轻儿女的闹剧,轻轻松松就能揭过去。如此,钱小姐不会郁郁而终,茯苓先生不会孑然一身,西门先生也不会遭人诟病了,岂不是一举三得?西门先生当年行事手段太温和了,若是您能像千帆今日一样把茯苓先生绑来,好好说道说道,一切皆可迎刃而解。什么礼教,什么君子之道,有时候真是害人不浅。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猫就是好猫,管他呢。” 两位老人皆陷入了沉思,回想起过去,少年心性,顾虑又多,还自诩聪慧,顾全大局。如今被渔舟一提,茅塞顿开,忽而明白自己当年是有多傻。 二人相视一笑,一笑泯恩仇。 茯苓先生什么话都没有说,恭恭敬敬地给西门先生行了一个大礼。 “没能早点将千帆收入座下,是为师的错。”西门先生开怀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从那以后,茯苓先生时常到绝雁岭做客,隔三差五地小住一两日,全心全意地给西门先生开方子、煎药,也时常提起一些同窗时的趣事,两个老人竟然笑得像个孩子。 然而,西门先生还是迅速地消瘦了下来。有时是喝药,有时是吃饭,有时是说话,会没有任何预兆地睡过去。 十一月中旬,当归回到了绝雁岭。渔舟只让他休息了三日,便又吩咐他带着家书上燕京寻宣竹去了。家书洋洋洒洒地写了三页,写了挖红薯、掰玉米、割稻子,写了采茶,也写了西门先生的病。 当归此番上京,除了去伺候宣竹,也带去了渔舟最新的安排。四个孩子暂时共同经营燕京天下楼的分号,日后每笔五百两以下进出的银子,每人皆可自行做主,超过百八两的银子需紫苏或者当归签字,超过一千两的银子需白芷签字,超过五千两以上的银子才需寄给渔舟,让她亲自签字和加盖印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49章 迁坟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汇通天下逐渐 步入正轨,且因为三位幕后老板各显神通的手段,分号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在阳光与雨露的滋润下茁壮地成长。 不知何故,到了年终 ,身为世家子弟的钟若瑜竟然也没有回京,而是在绝雁岭过的年,一同的还有西门先生、茯苓先生和褚进。因为西门先生病重,这个年过得并不愉快,总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阴霾笼罩在众人心头。 新年过后是 春耕,春风又绿江南岸,又是一年花好时。 一年之计在于春,渔舟像往年一样种菜、打秧苗和采春茶。但更多的时候是陪伴西门先生,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以及代笔撰书。 不知不觉中,清明快到了,渔舟不得不开始筹备祭祀所需之物。 去年和宣竹一起过清明节的时候,二人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且情感不睦,自然没去祭拜。如今,宣竹另立门楣,且有功名在身,渔舟手上也不缺银子。因此,于情于理,这次祭拜都应该十分隆重。 可是,就是在清明节的前几日忽然传来宣竹父母合葬之墓被盗的消息。 按理说,宣氏是宣阳城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何至于一座坟都看不住?而且,盗墓贼岂能愚蠢到盗新墓?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宣府打的是什么主意,并不难猜测。父母养育之恩大于天,宣竹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必然得火急火燎地赶回宣阳城生生错过春闱。为了毁去宣竹的前程,如此下作的手段都使了出来,宣威也真是黔驴技穷了。 一般的妇道人家听到这样重大的消息,必然是大惊失色,方寸全乱地派人给远在京城的一家之主报信。可是他们低估了渔舟,小看了渔舟这个弱女子。 她非但没有派人去京城送信,还将这个消息瞒了个严严实实。 次日,天下楼重金寻风水师。没过几日,寻了一位颇负盛名的堪舆家在绝雁岭寻了一处风水宝地。接着,紧锣密鼓地准备好了寿材、墓碑、红纸、红布、凉席、冥币、经书等等启坟、下葬之物。 清明节那天,渔舟起了个大早,焚香、沐浴、更衣后,率领着青年和僧侣等三十六人抬着寿材上了宣氏祖坟所葬之地——凤鸾山。带队的青年们个个昂首挺胸,神采奕奕,或手持长棍,或肩扛大刀,威风凛凛,气势凌人。中间的僧侣们皆是得道高僧,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目光炯炯,步伐坚定。最后面是六个小沙弥,僧衣麻鞋,手捧木鱼。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见到渔舟一行人如此阵仗,行人的三魂七魄都纷纷归体,暗自在想:“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如此彪悍?咦,他们去的地方好像是宣氏祖坟的方向,该不会是去挑事的吧?” 乡野之地,清明节打架流血是常有的事情。为什么呢,世代居住于此的姓氏往上追溯个三代,必然是一家人,不同房的人同一个公公婆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虽说同为子孙后代,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但并不意味着就能和睦相处了。恰恰相反,谁家少了一只鸡,谁家断了谁家田里的水,谁家与谁家的孩子打架了,大到分产立嗣,小到鸡毛蒜皮,皆有可能反目成仇。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但是突然有了个聪明的子孙都会招来嫉妒。 人心就是如此,那些令我们只能望其项背的人,大都只会顶礼膜拜。反之,曾经与自己的处境不相上下或者不如自己的人,突然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羡慕嫉妒之余,往往会生出坏心思,忍不住想要把对方拖下高台,踩入泥泞。似乎做了这样损人不利己事情后,心中就舒坦了,自己就比别高明了。 因此,清明节抢祖先便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复仇”机会,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在所不惜。这样的事情年年有,但出头闹事的往往都是年轻男子,像渔舟这样的弱女子还从未有之。 清明节外出祭祖和踏青的人尤其多,人多自然是非多,而看热闹不嫌事大。渐渐地,渐渐地,渔舟一行从三十六人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当然,这其中也未必全都是看热闹的闲人。过往的商旅,城中的百姓,不少人曾受天下楼的恩惠,因而也不乏鼎力相助之人。 登上凤鸾山,宣府的人正在扫墓,男女老少三十余人,主子丫鬟成群结队。 渔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和宣府先礼后兵这样的事情她也是不会去做的。原因有二:一者,她懒;二者,她不屑。 她只做她应该做的,至于宣竹和宣府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并不愿意插手。一个人倘若遇到过莫大的羞辱,吃过莫大的苦,那么将来只有亲自去一一“回报”,心中的仇恨才能够真的放下。 因此,她纵然有本事可以将上蹿下跳的宣氏收拾得服服帖帖,但是始终没有出手,因为要将他们留给竹先生练手。 渔舟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大步迈向一处泥土被翻得面目全非的坟包旁,合十一礼,请大师们做法。 大师们颔首,纷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垂眉敛目地诵起了《安土地咒》,上告左右社稷,下拜土地祇灵。 宣威不是善茬,渔舟此行风险不小,随行之人又岂能少得了便装的钟若瑜?当诵经之声朗朗响起时,钟若瑜手一摆,手持兵器的大汉们纷纷四面散开,将渔舟等人团团护在中心。 没见到宣竹,宣威多少有几分失望。但是身为宣府的主子,丢不起颜面,无论该如何都不能让他兄嫂的坟被迁走,而且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否则宣威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外面的流言已传得沸沸扬扬,说宣威心狠手辣,心胸狭隘,夺走侄子的家业不说,还将侄子赶出府门,逐出家族,如今竟然连死去的兄嫂也容不下了。 “来者何处宵小?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我兄嫂的阴宅,实在是胆大包天!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啊,把他们打下山去!”宣威拿腔作势,先声夺人。 他话音一落,宣府的爪牙立刻围了上来。 像宣威这样的跳梁小丑,渔舟看一眼都觉得多余,只是淡淡地吩咐道:“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算天下楼的!” 两方人马交上了手,刀光闪闪,棍影片片,惨叫连连。死者为大,宣威此举太过阴毒,渔舟是有备而来,带来的人都会些拳脚功夫,其中还有几个是练家子,岂能容宣府下人放肆? 外面器械相交,火花四溅,中间的僧侣却眼观鼻,鼻观心,眉目平静地念起了《启土地咒》: 此间土地,神之最灵。通天彻地,出入幽冥。 为我开召,不得留停。有功之日,奏与上清。 渔舟在遗弃的坟头上挖一锹土,放在一边,然后帮工们开始挖坟破墓。挖土本该是长子做的事情,但是宣竹不在,当家做主的是渔舟,自然就只能让她代劳。说起来,这不合乎规矩,但是渔舟不合乎规矩的事情做得还少麽? 接下来是红布遮蔽阳光,往做好的寿材里捡尸骨。捡完尸骨,一个坑里扔一个萝卜,起几个坟,扔几个萝卜。然后由渔舟把先挖出去的那锹土添回坑,洒在萝卜上。撒上几把高粱,填完坑可以起灵了。 任外面刀光剑影,鲜血淋漓,渔舟面不改色地刨坟见棺,翻尸掏骨,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色,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灵起,宣府的家奴也被打得落花流水了。前来的人,都是下手有分寸的人,虽然宣府的家奴被揍得缺胳膊少腿,但是没有出半条人命。 宣竹父母的新坟地就在绝雁岭后山不远处,地势广阔,树木稠密苍翠,水色清秀洪大,风景潇洒,四野无喧斗之声,八方有瑞霭之气。 阴阳宅讲究生龙之气,绝雁岭本就山峦起伏,顿错有致,脱颖特达,端崇雄伟,且有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脉、草木为山之皮毛,紫气如盖,苍烟若浮,云蒸霭霭,四时弥留;皮无崩蚀,色泽油油,草木繁茂,流泉甘冽,土香而腻,石润而明。 经此一事,宣阳城人人皆知绝雁岭的宣府不是好惹的主。仅在几个时辰中,竟然大摇大摆地将宣大爷夫妇的坟从宣氏祖坟中迁了出来,这并不是凭借莽夫之勇就可以做到的。渔舟若稍稍鲁莽些,那么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倘若一不小心死了人,官府少不得要插手,到时候免不了让褚进为难。 但是,渔舟始终都保持着克制与冷静,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次是去迁坟的,而不是去收拾宣威的。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宣威若想将这事就此轻轻地揭过去,那么他就太天真了。渔舟从来就不是那种吃了亏会忍气吞声的人,她不但会立刻还回去,还会以一种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还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0章 闹鬼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府正院中有 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最东边的那间种了三棵槐树,一取其荫,一取三槐吉兆,期许子孙三公之意。 本来历代家主皆住于 此,但是宣威虽已掌家过三年,也住在上房,但最东边的这一间始终空置着,草木繁盛,蛇鼠肆虐,一片荒芜。最先的时候只是空置着,落满了尘埃,下人还会时常来打理,后来敢进那个院子里的人就渐渐少了。 据闻,宣大 爷就是在那个院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宣大夫人不久也随之而去了。没过多久,那三棵枝繁叶茂的槐树竟然没有任何先兆地枯萎了。 不知何时,槐树上搬来了一窝乌鸦,深夜时经常可听见一阵阵凄厉而苍老的啼叫,粗糙而严厉。有时“哑——”的一声,猛地一挫身,展开黑色的翅膀,突然腾空又突然降落,滑翔出一道黑色的火焰,灼痛了人们惊悸的眼睛。 乌鸦是不祥之物,宣二夫人对它深恶痛绝,派人拿着竹竿四下驱赶。可非但赶不走,还招来了一大群乌鸦。它们栖息在槐树上,有时飞得很低,从人的脸庞飞过,使人顿感一股凉风;有时又飞得很高,仿佛要飞到云霄里毁灭掉躯体一样。 让人最受不了的,还是它们的叫喊。一只只声嘶力竭,完全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喊叫。有发“哇”声的,有发“啊”声的,有好几只发出的声音,竟像是苍老垂危的人在绝望的荒原中发出的哀鸣。 它们一天天地闹着,不吃不喝,闹得自己一天一天地瘦下来。仔细看它们,觉得它们就只剩下了一副瘦的可怜的骨架。在天空飞过时,让人竟然觉得那是个已经没有了身体而就只剩下了一对尺余长大翅的怪物。有些精疲力竭了,从树上歪歪斜斜地跌落在地上,扑棱棱地挣扎。 宣二公子贿赂考官事发的前几日,宣二爷夫妇接连几夜都梦到东边那个荒院前的槐树和盘旋在树上的乌鸦。请来的道士都说“槐”乃“鬼”立“木”旁,必是凶险之征兆。果然没过多久,宣二公子就被发配到边疆去了。 府中留言四起,都说这是报应来了,宣大爷夫妇心有不甘,乌鸦就是他们的化身。于是,东边的院子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踏入半步,对那些乌鸦也避之不及。 宣二夫人知道后,大发雷霆,严厉地惩戒了一批碎嘴的下人。然而,流言并没有停止,不过是传得更为隐晦罢了,却也更玄乎了。 宣策事发后,宣二夫人请道士到府中做了几场隆重的法事。府中人心渐定,流言似乎也沉寂了几日。 但是,这短暂的沉寂就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宁静。宣大爷夫妇的坟被迁走后,府中接二连三地发生诡异的事情。 先是宣威的宠妾早产,生下一怪物,大小如拳头,却有三个头,四条腿。没过几天,那位宠妾便彻底疯了,逢人便又哭又笑地说是报应。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边的那个小院子响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声音,不分白天黑夜。更让宣府下人恐慌的是,府中所养的犬似乎能够预测怪声,每次怪声出现前,狗都会上蹿下跳地狂吠,然后害怕地躲起来。而最后,那条狗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七窍流血,死状极惨。 最诡异的莫过于某个深夜,东边的院子灯火通明,四处挂满了白色的灯笼,还传了出女子悲痛欲绝的哭声,很多人都说那声音与已故的大夫人十分像。 宣威不信邪,带着家奴举着火把闯入了东院,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可是堂中凭空多了一口漆黑的棺材,前面的火盆中燃烧着冥币,四面点着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忽明忽暗。 宣威大着胆子,命人打开棺材,里面是宣大爷平日里常穿的衣物,最喜欢的书卷和墨画。其中有一方端砚,明明早已随着大爷葬入了土中,却也不知何故出现在里面。 宣威吓得两股战战,晕倒在东院。 当天夜里,很多人都梦到了已经故去的大夫人,她还是生前温婉的模样,穿着一袭素色衫子,头上斜斜插了一枝红 梅簪子,坐在茂盛的槐树下哭个不停。她在说话,淡粉的薄唇一张一合,似乎想告诉一些事情,但是没有人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多人做同样的梦,不仅诡异,而且恐怖。如此,谁都知道是宣大爷夫妇怨气未消,回来报仇了。阖府上下,人心惶惶。 那之后,宣大爷夫妇成了府里的禁忌,宣府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不久,家庙里多了两块红绸遮盖的灵牌,没有人提起过,然而谁都知道是为宣大爷夫妇立的。 宣府怪事连连,又岂能瞒得住,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天下楼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二楼的雅间,渔舟正在与钟若瑜品新茶。 “千帆,别告诉师兄,这事情与你无关。”钟若瑜笑嘻嘻地言道。 “鬼神之事,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宣威亏心事做多了,自然家宅不宁,与我何干?”渔舟慢慢地剥着瓜子,信手抛入空中,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嘴里。 “据我所知,你前些日子向漕帮进了些有所思,那可是好东西,喝下去后,内心深处越是怕什么,梦中就频频出现什么。”钟若瑜似笑非笑地道。 “是麽,实在是对不住,师妹孤陋寡闻,并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渔舟耸耸秀肩,一脸无辜地道。 钟若瑜自顾自地道:“师父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你这法子虽有几分阴损,对付心术不正的小人却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师父还说了,不可以再有下回。你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就应该活得风光霁月,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交给师兄就好。” “哦。”渔舟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你们能不能别老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是,你不是三岁,你今年十三岁。”钟若瑜摇头失笑,“若不看着你 ,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还不知闹出什么来呢。” “你们实在是多虑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闹出什么来呢。不过是找个乐子,消遣无聊的时光罢了。”渔舟微笑道,“不能让宣威太闲了,不然谁知道他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呢。” “听说你除了宣阳城的天下楼还握在手中,其他的生意都交给那四个孩子在打理了,你这样做会不会太草率了些?”钟若瑜问道,眸中带着几分担忧,“他们纵然是几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可是到底没有跟在你身边……” 渔舟双手托腮,目光迷离地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 “千帆,师兄无意挑拨离间,只是……唉。”钟若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说吧,你又收到什么消息了?”渔舟淡淡地问道。 “澹台未晞不仅与宣竹一同进京,而且做客之处与你们家先生租赁的地方相隔不远。据说……据说你们家先生水土不服,澹台未晞时常过府探病,这一来二去,师兄实在是有点儿为你担心……”钟若瑜不无忧虑地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渔舟怅惘地说道,“而且,本就是他们二人结缘在前,倘若旧情复燃,也是情理之中。” “你生意上的事情,看你们先生的样子应该还是蒙在鼓中,为时未晚,师兄还是希望你能够慎重些。”钟若瑜语重心长地道,“不管是天下楼还是汇通天下,全都是你的心血。倘若以后真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师兄仍然希望你能够有银钱伴身。” “师兄,你是知道我这性子有多惫懒,如今再加上师父卧病在床,我实在是分身乏术。商贾的眼光最是毒辣,什么生意最赚钱一眼就知道。天下楼和汇通天下若是一直握在我手中,先机被别人占尽,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四个孩子都受过我的亲自教导和照顾,若是他们都靠不住,那就算了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左右不过是生意而已。”她云淡风轻地说道,忽而又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难不成哪一日我落魄了,师兄便对我置之不理了?” “自然不会。”钟若瑜笃定地道。 “那不就得了?”她得意地笑道,“左右有师兄照看着呢,何须我劳心劳力地去想这些?” 钟若瑜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的善意提醒竟然成了小师妹任性的倚仗。 白日里渔舟可以若无其事地与钟若瑜谈笑风生,可到夜深人静,孤寂袭上心头,披衣而起,挑亮灯火将前几日再三琢磨才写好的信函读了又读,最后苦笑着付之一炬。 自宣竹入京后,渔舟虽说性子惫懒,但是每过半个月都会往燕京寄一封书信,比起她的长篇大论,竹先生永远都是寥寥数语。她本以为他忙于读书,没想到却是忙于红 袖添香。 想起他倔强的眉眼,她的眼角渐渐染上荒凉,她不会因为捕风捉影的事情而做最先放手的那人,却也学不会死心塌地地去信任一个男人。莫问前路如何,且行且珍惜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1章 会试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所谓会试者, 共会一处,比试科艺。策论三人取一,词赋经义五人取一。考试内容重经义,轻诗赋。 会试在北京内城东南 方的贡院举行。会试的主考官四人称总载,以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由部都请派充。另有同考官十八人,多由翰林充当。考试时的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手续与乡试一样。 会试分三场 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农历二月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三场所试项目,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与乡试同。 夙驾送举人,东方犹未明。 众人还在梦中徜徉,举子们已在车驾中为前程奔波了,有阖目假寐者,有临时抱佛脚者,还有忐忑不安者。最末的一辆马车中传出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和几不可闻的絮絮低语。 马车中的男子沉静优雅地端坐着,身上的衣裳是极浅的蓝色,浅到近似白色,就像那冬日里凝结在窗边的霜花。肌肤吹弹可破,眼角朱砂如血,腰身很瘦,清清冷冷,高挑秀美。远远望去,这年轻的男子的确瘦弱了些,却带着竹的清雅,竹的高贵,竹的潇洒飘逸。 他本是阖着双目,突然张开了眸子,黑色的双瞳中,透明的看不到一点情绪,像看穿了人间所有的沧桑,融进了万载的清秋,不屑人间情事,带着冷眼旁观的沧海桑田。 “白芷,已经晚了三日,家书怎么还未到?”他蹙着眉头,启唇低低地问道,他的唇很白,很白,几乎没有血色。 身边挺直着身子跪坐的书童一怔,立刻回道:“公子,兴许是路上耽搁了几日,您别担心。” 宣竹不由地抓紧了自己的袖角,沉声道:“不,不会的,明日你便让紫苏回宣阳城走一趟。算了,还是换当归吧,他的名字好听。” 白芷看着主子眼底的青色,不由劝道:“今日便让当归动身,会试在即,还请公子以大局为重!” 他点了点头,低声咳了咳,阖目压下心底的不安。 渔舟的家书从未晚过,每次收到都能让他高兴一整日,他将所有的信函一一珍藏在书房的玉匣中,累了,倦了,懈怠了就拿出来看一看。书房的最后一层书架放满了画卷,所有的画卷中都画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有她怒目圆瞪的样子,有她巧笑嫣然的样子,还有她慵懒闲散的样子。 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慢慢地添上几笔,渐渐地有了她的逗鹰图、耕种图、看书图、喝茶图、酣睡图……那清浅的眉目,似笑非笑的眼神,未语先扬的唇角,尖瘦的下颚,活灵活现,似乎要从画中飘出来一般。 自从到燕京后,身子时好时坏,陆陆续续地病着,也不知是否了因为身边少了她的缘故,总觉得冷。已是二月多了,他身上的狐裘还迟迟地没有褪下。 这场会试,他等了很久很久,可如今却只想快点结束,早点见到她,看看她长高了没有,长肉了没有。山长水阔,相思难诉,眉间心上全都成了她。 因为心中装的全都是她,因为知道她不喜这些儿女情长,每次回函除了“平安,勿念”四个字之外,竟然再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燕京大抵是繁华的,人才荟萃,俊采星驰,半是因为没有她,半是因为养病,宣竹所有的诗会全都婉拒了。比起其他举人的高谈阔论、奔走钻营,他实在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比起乡试考场的简陋,会试好了许多,至少宣竹考完后并没有病倒。经过乡试的大起大落,他如今已老成了许多,大多的时候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眸冷冰冰、寒浸浸的,令人望而生畏。 经文与策论全都是曾经写过的题目,而曾经出那题目的人竟然是西门先生。到这时候,宣竹才想到或许西门先生的来历该好好去打听打听了。 当报喜的人寻到宣竹下榻处时,他正在书房聚精会神地画渔舟,神色平静地说了一个“赏”字然后继续作画去了,头也未回。 来报讯的官差讪笑道:“宣公子,您中的是会元。” “哦,那重赏。”宣竹眼眸还是未从画卷中移开,神色也未见得有多高兴。 有那么一瞬间,官差几乎认为这位宣会元是个画痴,暗叹真是可惜了,可看他芝兰玉树的样子也不像啊。 好在白芷、紫苏和忍冬三个书童伶俐,立刻招呼众人进了客厅喝茶,连连道辛苦,给每人都塞了十两银子,官差这才眉开眼笑地离去了。 会试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宣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还有三月中旬的殿试。只有等殿试揭榜,贡士们才算真正地踏上了仕途。 三月十五殿试,殿试只考策问,应试者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颁发策题。 等策题发下来后,数百名贡士不约而同地做了同样的动作——抓耳挠腮,因为策问的题目居然是留侯张良是如何去世的,这题目实在出乎意料。 宣竹的神情十分古怪,不是吃惊,而是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无奈。会试题目被西门先生猜中倒是情理之中,可这殿试题目却被渔舟猜中了,这该让他说什么才好。 犹记得上京之前,有几日他故意将她拘在身边读书,那一日他正在读《史记.留侯世家》,她突然探过脑袋笑嘻嘻地问道:“你知道留侯是怎么死的麽?” “书中多次提到子房多病,自然是病逝。”他理所当然地应道。 渔舟笑而不语,他再三追问。 她这才笑吟吟地道:“被吕后害死的。” “胡说。” “留侯跟随汉高祖击败代国后,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后八年卒,这是书中所记吧?如此说来,如若吕后不曾逼迫他进食,他是不是就不会早逝?”她振振有词地问道。 对于她偶尔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一向只能摇头失笑,那回也不例外。 后来他将《留侯世家》读了又读,咬文嚼字地读下去,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留侯之死,或许与吕后真有几分关系,否则其子刘不疑怎会因不敬之罪便被废除了侯位? 因此,在策论中宣竹另辟蹊径,从留侯之病谈到了君臣之道和急流勇退之道,因别出心裁而令人觉得耳目一新。 出乎意料地,宣竹竟然凭此被点为了状元。连中三元,这可是成千上万的书生梦中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竟然被一个边陲之地的少年轻巧地夺走,在京城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 无独有偶,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新进的榜眼,居然也出自南境,正是青鸾城的元召,这时谁也不敢再说边陲是什么南 蛮之地了。 殿试后立即授职,依照惯例,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他进士,按殿试、朝考名次,分别授以庶吉士、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博士、推官、知州、知县等职。 不知为何,圣上却在授职前破例召见了宣竹。 宣竹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御书房中书案前不远处,低着头,垂着手,腰杆却挺得笔直,带着如松如竹的傲岸。 年过四旬的圣上目光威严地盯着眼前年轻的状元郎,目光中带着上位者的审视与压迫。 圣上一言不发地地盯着宣竹这个本以为会凭借出色的容貌摘得探花郎的状元郎,宣竹一动不动的跪着,仿佛可以跪到地老天荒。 “朕听闻,爱卿不仅文章做得好,律学也不差,可是如此?”圣上收了威压,沉声问道。 “学生略知一二。”宣竹谦逊地应道。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素有‘储相’之称,可朕并不想让你成为天子近臣。”圣上缓缓地言道。 “学生但凭吩咐。”他眉眼如初,宠辱不惊。 圣上终于满意地笑了:“刑部正缺一主事,正六品,掌曹务,断刑狱,爱卿意下如何?” “臣谢主隆恩!”他弯腰俯首,依然十分平静,始终带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稳重。 “本该许你衣锦还乡祭祖后再走马上任,然刑部主事离任已久,案卷积压如山,必须尽快履职,朕便许你在京师悬红夸官七日如何?”圣上问道。 “臣领旨。”他低垂着目光,掩去了其中的黯然。 此番谈话后,宣竹并未立刻走马上任,因为吏部公文还未下达,只能先候着。 翰林院修撰被当堂授给了元召,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皆以为这新科状元不知为何失了圣宠,大概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沈梦溪作为竹先生的发小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四处找人托关系,投拜帖,比宣竹这个正儿八经的当事人还急。 宣竹不好与他明说,被他念叨得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便依着他投了一张拜帖做做样子。宣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意选了清贵门第的太傅府。 东陵太傅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这批贡士本就算是他的门生,因而投到他的门下谁也抓不到错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2章 恩师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竹心中惦记 着还是早日接渔舟上京,于是立刻又派了人回宣阳城,这次去的是最为年长、也是最为稳重的白芷。明明已功成名就,可宣竹不知为何心中总有几分不安,似乎将要发生什么难以承受之事。 官职已有着落,宣竹 不愿学别人四处钻营,因而拜帖只投了太傅府。没曾想到,太傅府居然接了拜帖。既然如此,宣竹不敢托大,不得不上门拜访。 这太傅府可 谓是真正的清贵世家,门第显赫,世代相延,门生众多,却从不结党营私。若说天下科举被录取的进士都是天子门生,那么天子则是东陵太傅的门生。朝堂之下,圣上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恩师。 据说这位帝师年纪并不大,甚至比圣上还要年轻几岁,早年也是个风 流人物,府中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只不过后来变故横生,因家宅不宁之故,嫡女下落不明,青梅竹马的发妻自请下堂,嫡子四处漂泊。东陵太傅懊悔万分,痛定思痛,遣散美妾,过上了清静的日子。 其夫人本是将门之后,后来几经波折,太傅终究还是将她从娘家请回了府中,但自那以后,其夫人闭门谢客,久居佛堂,茹衣素食,不问世事。没过几年,又因思女心切,患上了癔症,日夜不离汤药。 太傅府嫡长子东陵泛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昔年与太尉府的钟离怀瑾、丞相府的褚进并称“燕京三杰”,上马可挽弯弓射大雕,下马可提笔作锦绣文章,可这样文武双全的俊才却迟迟不肯入仕,多年来执著地做两件事情:一者,为母亲寻医问药;二者,四处寻下落不明的妹妹。 太傅府坐落在繁华的城东,门前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与那斑驳的围墙一样,皆沉淀了岁月的痕迹。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抬手扣门,再扣,终于有人应和。 进门后又是另一番光景,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或是重峦叠嶂,或是山环水绕,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或是雕栏画栋,或是小桥流水,一步一景,绝不雷同。见得最多的是花墙和廊子,有墙壁隔着,有廊子界着,层次多了,景致就见得深了。可是墙壁上有砖砌的各式镂空图案,廊子大多是两边无所依傍的,实际是隔而不隔,界而未界,因而更增加了景致的深度。 阶砌旁边栽几着丛树带草,墙上蔓延着爬山虎或者蔷薇木香。若推窗而望,入目皆是清新雅致的景致,近处是几竿修长的翠竹或几棵翠绿的芭蕉,远处是一一风荷举,使人不由地想起“雨惊诗梦来蕉叶”与“风载书声出藕花”。 宣竹尚未走远,有一白马少年飞奔而至,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伟岸,古铜肤色,飞眉入鬓,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显得狂野不拘,邪魅狂狷。 他刚下马,官家打扮的仆从立刻奔了过去,笑容满面地道:“公子回来了!” 他点了点了头,冲照面的宣竹也点了点头,讶色在眸中一闪而过。 东陵泛舟寻思道:“自母亲病重后,父亲深居简出,已经许久不曾见外客了。这位丰神俊朗的少年不知是谁家公子,竟然从未见过。” 宣竹知晓他身份后,立刻行了一礼,随着引路的仆从走远了。 转亭台,绕楼阁,约一刻钟后,宣竹在客厅见到了考场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傅大人,和前些日子相比,似乎又清减了几分,两鬓的白发也多了几许。 他笑着招呼道:“新科状元来了,坐吧。” 不同于东陵公子的傲岸不羁,他脸上时常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一身寻常的常服,非但没有丝毫达官显贵的架势,反而带着令人舒服的平淡冲和。 “恩师。”宣竹行了一礼在下首入座。 “听说你是宣阳城人,到燕京后可还习惯?”他微笑着问候道。 “比起宣阳城,燕京自是繁华了许多。”宣竹淡淡地应道,“不过,二月天飞絮迷人眼,颇有几分不自在。” 他中肯地说燕京飞絮多,却丝毫未露出对燕京繁华的艳羡之情,与时下大部分“乱花迷眼”的少年显得颇有几分不同。 燕京有许多人对这位横空出世的新科病状元十分感兴趣,抛出的橄榄枝也不少,却不见他有任何攀附的举动,引得东陵太傅对他也有几分好奇。 既然能够引得圣上青眼相加,那就有相见的必要。而且,因为东陵太傅是会试的主考官,暗自向他打听宣竹的人并不少。 “柳絮飞花,却是恼人得很。”太傅应道,“你殿试的策论,老夫也看过,立意新颖,文采斐然,能否与老夫说说你的新奇的思路?” “不怕恩师笑话,学生也是曾受他人点拨。”他微微勾了勾嘴角,带了一分浅淡的笑意。 “哦?”太傅非常感兴趣地扬了扬白眉。 他面色微红,浅笑着将与渔舟关于“张良之死”的争论回顾了一番,轻波敛盈,脉脉含情。 “小小年纪,已有贤内助,倒是可喜可贺。”太傅叹息道,语气中隐约带了几分遗憾。 宣竹的身世和坎坷经历并不是什么秘密,他的妻室从未听人提起,也没有人想到他如此年轻已有妻室。不过,宣阳城荒野之地,他的妻应当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家。 金榜题名,状元巡游,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肃肃如松下风,宣竹这朵高岭之花不知吸引了多少少女的心思,乐仪公主便被他的风姿倾倒。 因此,太傅此番见宣竹,未尝没有圣上的授意。 太傅是何许人也,一眼便知人家伉俪情深,后面的谈话也只字未提乐仪公主。虽说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但是太傅仍希望这位年轻的状元郎能够与他的糟糠之妻白头到老。 阅尽千帆后,回首看自己的往昔,错过的太多,留下的遗憾也太多,如今只希望年轻的后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看着他人幸福似乎也成了一种慰藉。 末了,太傅语重心长地道:“庭芳,京官不好当。犬子与你年纪相当,若是得闲,多来府中坐坐吧。” 太傅此言,一者表示了庇护之意,算是彻底认下了宣竹这个门生。二者也存有自己的私心,自钟离怀瑾和褚进先后离京,东陵泛舟再也没有好友。再多的苦只愿意自己扛,与他这个父亲始终保持着冷淡的客套。 眼前这个身世坎坷的病弱少年,和燕京许多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少年有着太多的不同,兴许能够与泛舟结为好友,但愿吧。 自拜访太傅府之后,宣竹的日子清静了许多,雪花般的拜帖终于少了许多,当然耳根也清静了许多,沈梦溪没有成日念叨了。 虽说吏部的正式任命还未下达,但是出任刑部主事前需准备的宴会全都有条不紊地悄悄筹备了起来。 紫苏心思最玲珑,刑部上上下下有哪些官员,他们各自负责什么,有哪些喜好,家中姻亲关系,妻妾子女等等消息打探了个遍,根本不用宣竹吩咐,全都一声不响地呈到了宣竹的书案上。 忍冬虽然年纪小,志向却不小,一手买办府中宴会所需物什,一手独自挑起了天下楼中大大小小的事情。 身边这四个孩子,宣竹越用越顺手。当时收容他们,仅仅是因为渔舟善良,又怎么会想到他们后来竟然成为了宣竹的左臂右膀。 宣竹体弱多病,几乎人尽皆知。借住在姑姑府上的澹台小姐,借着探病之名,时常登门拜访,或是送名贵的药材,或是送糕点瓜果。她若是邀沈梦溪同来,宣竹会陪他们在客厅小坐一会儿。若是独自登门,宣竹从来都是避而不见。他一直谨记着: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回宣阳城的当归和白芷,始终没有音讯。其实他们启程并没有多久,可宣竹心中急切,顿时觉得度日如年。他常在夜里枯坐,挑亮灯火,看着她的画卷发呆,一点一点地抚过她的眉眼,一点一滴地想起那些生动的往事。有时回过神,顿觉得有几分心悸,自己竟然靠回忆度日。 有时想想,却又满是歉意,她与自己结成连理后,并没有过上几日好日子,为了养家糊口,那双手始终带着厚厚的老茧,粗糙得可以挠痒。 那段艰难的日子总算是熬过去了,待自己升官之后,就为她请封诰命,到那时她就是真正的诰命夫人了。尽管她出身低了点儿,性子又桀骜不驯,但若有诰命在身,别的夫人应该不敢太过为难她。 同时,宣竹心中又有几分隐忧,她在宣阳城自由自在惯了,将来新建了府邸,仆奴成群,也不知她会不会觉得烦闷,大抵是会的吧,如果真那样,自己就多陪陪她吧。若是公务繁忙,实在无暇陪她,那么与她生几个孩子也是极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3章 病故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当归的足迹尚 未踏入宣阳城,渔舟已收到了他将要到来的消息。她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的机要信函、账簿一一整理造册,打算让当归先行带回燕京。这些都是宣府的产业,也是时候将它们交到宣竹手上了。 当归踏入小别的院子 ,干净清幽,一如他离开时的样子。庭院前的八角亭中闲散地倚着一慵懒的少女,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提着壶,壶在她手中轻如薄纸,皓腕微转,水流悠然而下,霎时芳气满闲轩。 一枚枚芽 叶缓缓潜沉至杯底,再渐渐浮出,顺着水流的方向摇曳飘送,三沉三浮,茶叶微微舒展,缓慢而悠然,一如泡茶的那人。 桌上放置着两只杯子,当归一踏入院子,茶水从壶中泻入杯中,一切都拿捏得正好,未曾早一分,也未曾晚一分。 “小舟姐姐。”当归既高兴又激动地喊道。 “唔,晒黑了,不过个头长高了,脸上也长肉了,挺好,坐吧。”渔舟盈盈一笑。 “一别半年,我们几个都对小舟姐姐甚是想念。这次我们都争着要回来,最后是公子开了口。”当归羞赧道,持起玉杯低抿了一口。 “怎样,燕京比宣阳城好玩多了吧?”渔舟笑吟吟道。 “京官多如狗,一块匾额砸下来,十个里面就有八个是当官的,哪有宣阳城自在?”当归皱着鼻子抱怨道。 “听说你们几个可威风了,没有两三个小厮跟随都不出门,还好意思抱怨呢。”渔舟亲昵地点着他的额头取笑道,“哎哟,不像姐姐什么都得自力更生,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小舟姐姐别这样说,我们心中都牢记着你的好呢。”当归立刻较真地红了眼眶。 渔舟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还是这性子,经不起逗弄。” “他人说,当归自是不会理会的,但小舟姐姐这样说,人家可伤心了呢。”当归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真是个傻孩子。”渔舟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们公子这回是让你来作甚的?银子不够使了麽?” “公子让我来接姐姐上京呢。”当归正色道。 渔舟想起病重的西门先生,轻叹道:“姐姐恐怕得晚些时日。” “舟姐姐,公子可是说了要让我务必请您上京呢。”当归郑郑重其事地道。 “你眼里现在只有你们公子,不听姐姐的话了是不?翅膀长硬了哈?”渔舟微嗔道,“我又不是不上京,不过是晚些时日罢了。而且,正有几桩生意想让你去处理呢。你先行一步,把事情处理好了,我兴许也进京了。” 当归鼓着腮帮子妥协道:“什么生意?哪儿呢?” “宣府在扬州低价贩售上等茶叶,还意欲拉拢行会,挤兑天下楼分号。你到扬州后,不必学着宣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需与行会直陈利弊,设局端了宣府在扬州的产业。宣府其余各处的生意,但凡与天下楼或汇通天下有拐弯抹角的关系,皆可敲打一二。商场如战场,只不过是硝烟看不见罢了。日后,你们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只要不祸国殃民,伤天害理,行事手段莫要拘于一格。”渔舟语重心长地道。 当归恭恭敬敬地应了“是”,歇息了两日,便启程去扬州了,一并带走了渔舟整理好的书册。 可当归离开没几日,西门先生就病危了。 西门先生昔年名满京师,晚年却居无定所,凄凉得很。钟若瑜、渔舟皆怕他客死他乡,来年无人祭奠与凭吊,纷纷劝他回京。 西门先生反倒回过头来劝慰两位学生,笑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还说云梦泽的半月潭依山傍水,就是个极好的长眠地。 他既然已说得如此决绝,钟若瑜和渔舟再也不敢劝他回京,其实他们俩都清楚地知道,西门先生的身体大抵是熬不到回京了,两人立刻强忍哀切,暗自着手准备丧事。 渔舟想宣竹会试已过,理当回乡,于是先后修了两封家书,催宣竹火速回宣阳城。一者,西门先生是自己的恩师,对宣竹算起来也有半师之谊;二者,渔舟怕士林中前来吊唁的人太多,自己和钟若瑜应付不过来。她终究是女儿身,而且并未将游学嫡传弟子的身份公布于众,行事多有不便。 她左等右等,没有等回宣竹本人,连家书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多日滴水未进的西门先生居然坐了起来,渔舟、钟若瑜、茯苓先生心中都闪过不好的念头,齐齐聚在病榻前。 “老夫这一生大起大落,有过春风得意,也有过身陷囹圄,可谓是毁誉参半。晚年能够遇到千帆,没让游学毁在老夫手中,已是老怀大慰。且与茯苓贤弟冰释前嫌,不可谓不是了无牵挂。茯苓老弟,我驾鹤西去后,你早日让鸿宇认祖归宗吧。老夫早已修书一封,道尽了个中原委,你将此信交给他,他自会明白。”西门先生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函递给茯苓先生。 茯苓先生迟迟不愿伸手,似乎不接过,好友就能多活一些时日。 “茯苓,莫要任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生在世,总有一别。”西门先生叹道,手中的信函又往前递了几分。 茯苓先生颤抖着手接过,立刻红了眼眶,转身匆匆出了门。 钟若瑜与渔舟纷纷跪倒在他榻前聆听最后的嘱咐,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若瑜,当年虽说是看在故人的情面才收了你做弟子,没曾想晚年却受了你诸多恩惠。你思虑周密,行事也一向稳重,为师并没有太多担心的。可如今,却还有一事需劳累你。”西门先生微笑道。 “恩师请吩咐。”钟若瑜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千帆毕竟年幼,以后就劳你照顾了。”西门先生叮嘱道,“你若是遇到裁决不了的事情,也可与她多多商讨,她素有急智,且手段诡谲,却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请恩师放心,这是分内之事,若瑜定不会让师妹受到任何委屈。”钟若瑜郑重地允诺道。 西门先生点了点头,久久地望着渔舟,目光带着慈爱与不舍。 渔舟膝行向前,握住了他干枯的手,哽咽着喊了一声“老师”。 “你是我唯一的嫡传弟子,任重而道远,要叮嘱你的话也最多。”西门先生缓缓地道,“不名一行,不滞一方,这是游学的精要所在。为师那些没能见过的风景,只能让你代为师去一一领略;那些没能收集记录的山川河流,也只能让你代为师一一去跋涉。振兴游学一门的重担压在你一人稚嫩的肩头,为师颇有几分不忍,却又深信你能够胜任。” “请恩师放心,千帆一定全力以赴,继承您的志向,将游学发扬光大。”渔舟恭敬地应道。 “为师知道,你平日虽嘴上不说,但心中对老夫的那些不肖子孙,颇为不满。但是,为师要说的就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且由着他们折腾去吧。作为游学弟子,要心胸坦荡,不应该将心思耗费在深宅大院中的阴私中。待你学有所成,再收拾他们也不迟。为师不阻拦你上燕京,但是两年内不可插手西门府中的事情,可是记住了?” 西门先生出自世族大家,西门一脉虽已没落,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如此叮嘱也是出自于对渔舟的拳拳爱护之心。否则,势单力薄的渔舟若与西门府对上,胜负难说,更重要的是怕坏了少年人单纯的心性。 渔舟心领神会,重重地点了点头。 “黄芪之事,为师也挂念在心。你得空后,亲自带着她回一趟北俄认祖归宗吧。大燕朝恐怕是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否则不会流落江湖。逍遥王的后人沦落至此,为师心有不忍。”西门先生叹息道。 “请师父放心,到北俄后,千帆自会审时度势。至于黄芪是去是留,皆由她自己决定。若是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学生一定不会亏待她。”渔舟毫不犹豫地道。 西门先生闭了闭眼睛,酝酿了一会儿,吃力地道:“依老夫看,若无意外,宣竹必会金榜题名,改门换庭也不远矣。只是……只是他天资聪颖,又性情孤僻,颇有几分深不可测。千帆,为师看你对他也未必无心,只是……只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子耽兮,不可说也。为师怕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说罢,伴着一声长长的太息。情之一字,难解难说,看得太轻,伤人;看得太重,伤己。作为先生,他能做的,能说的便只有这些了。 “世间有些事情,不为彼岸,只为海;不问结果,只求经历。千帆但求问心无愧,不求尽善尽美。”渔舟平静而又认真的应道。 西门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神色倦怠,徐徐言道:“为师走后,丧事从简,莫要扰了宣阳城的清静。为师……为师这是寿终正寝,你们二人切莫哀伤过度,也不必长久守孝服丧。以后……以后,你们师兄妹二人一定要相互扶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只枯瘦的手也渐渐无力地滑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4章 别殇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西门先生病故 ,钟若瑜同时派人前往西门府和寒山书院报了丧讯。前来吊唁的人大都是寒山书院上了年纪的先生、学子和南境的隐士。直到下葬,西门府的人始终未曾露面,子孙不肖至此,也是罕见。 好在前来吊唁的人不 是特别多,但是其中不乏有身份的人,一个是寒山书院的山长,一个是宣阳城太守,还有一位意外之客,那就是漕帮。九嶷消息灵通,虽未能亲至,却特意派人前来帮忙,足见重情重义。 不过一个十 三岁的小姑娘,居然风风光光地将西门先生葬了出去,百姓虽不知老先生是何许人也,也不知渔舟与他有何种关系,但不得不赞叹不已。尽管渔舟和钟若瑜均觉得委屈恩师了,但是在宣阳城这样的边陲之地,能够大摆七日流水宴,已是轰动一时。 虽然有茯苓先生和钟若瑜的从旁相助,但渔舟须亲自答拜迎送,哭踊如仪,还得内外操持,形式繁缛,不过短短十余日,已是弱不胜衣,人比黄花瘦。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三人团坐,四目相对,眼底有泪,神情带伤。 “此番,老朽是来辞行的。”茯苓先生哑声道。 钟若瑜和渔舟皆了然,各自举杯,以茶代酒。 “宣阳城方寸之地,恐怕是难以留住你们。你们俩可是有何打算?”茯苓先生又问道。 “回京。”钟若瑜沉声道。 “丫头,你呢?” “去燕京。”渔舟正处在变声期,近日哭坏了嗓子,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嘶哑。 “丫头,你还记得初日相见时候的承诺麽?”茯苓先生语重心长地道,“老朽余生无求,尊师之志,也是老朽的未了之愿。”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不死。无论如何,我总得上京去看看。”她疲惫地笑道,“无论什么事情,总得有始有终。” 宣阳城中,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天下楼,官府也比不过。状元郎的名讳,状元郎的风姿,既不是褚进告知她的,也不是宣竹传给她的,而是过往的路人。那个病弱的少年,终于展翅高飞了,该高兴的,不是麽?然而,与她似乎并没有太大关系了。 茯苓先生离开的那天阴雨连绵,也是渔舟与钟若瑜启程回京的日子。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亲手写的那两封信函并未落到宣竹手中,白芷也正在赶来宣阳城的路上。而人生就是如此,总有许多无奈,许多阴差阳错。 半月舟车劳顿,终于到达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燕京。这一路上,渔舟显得郁郁寡欢,鲜少说话,如同霜打过的茄子。 幸而有钟若瑜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且他又见多识广,沿途风景信手拈来,皆可说个一二,倒也不会太过闷烦。 到京城的那天,春色将尽,阳光微醺。 渔舟婉拒了钟若瑜的陪同,带着黄芪去了城南。城南是残旧的,但是残旧却增加了它的灵性,行走在清凉的青石板上,看着从瓦片空隙中漏下的阳光,辉映着斑驳的城墙和屋顶闪亮的碧瓦。脚步声回荡在悠长悠长的小巷中,令人感觉到清晰而又陌生,不禁蓦然回首,看到的仍是灰暗与残破的旧城一隅,岁月使这里变得荒凉而凄美,但又夹杂许多人和事,带着古老而又芬芳的气息。 走着,走着,喧闹取代了寂静,原来是到了。与渔舟想象中的满庭冷落鞍马稀不同,反而是宝马雕车香满路。门前访客华冠丽服,锦衣玉带,彼此客套地寒暄,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找了一路人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科状元被破例任用,明日走马上任,今日大摆筵席。 正午十分,即将开宴,门前的人渐渐少了,渔舟却一直徘徊在门外,因为她没有拜帖。她居然进不去自己花银子买的宅院,何其可笑! 报宣竹的名字,守门的小厮说她是打秋风的;报白芷等四个孩子的名字,小厮说她是乞讨的。好说歹说,没有拜帖,死活不让进。府中固若金汤,小厮油盐不进,渔舟能说什么呢,这都是她教的。 渔舟靠在门前的柳树看着湖水发呆,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被拒之门外,从未想过一墙之隔,竟然是如此遥远,更从未想过见他一面竟然会这么难。从日中到日落,从日落到月升,墙内高朋满座,鸾歌凤舞,墙外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从清晨到夜晚,渔舟腹中只装了几个又干又硬的烧饼,似乎也没有感到饥饿。 “小姐,我们走吧。”黄芪看着面无表情的渔舟,红着眼劝道。 “小黄芪,你能带我进去看看麽?”渔舟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指了指几丈高的围墙。 渔舟觉得此时的自己又可笑,又可怜,可她仍然想进去看看,不想用自己心底的恶意去揣测那个曾经说要给她未来的少年。 黄芪抱着渔舟足尖微点,在叶色的掩护中,几个起落进了院中。 前院的鼓瑟声、歌舞声、杯盘声渐渐远去,渐渐停歇。 院中的布局与绝雁岭脚下的宣府颇为相似,渔舟缓步向主院走去。越是往里走,越是安静,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后院中似乎并没有丫鬟仆从,或许是全都调到前院去使唤了。 主院没有人,灯火却亮着,渔舟慢慢地像内室走去。 门是虚掩着,她正欲伸手推,突然里面传出了水声和衣裳摩 擦的窸窣声。霎时,渔舟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忽然刮起一阵夜风,“吱呀”一声,门被吹开了…… 室内风光尽收眼底,宣竹横卧在榻上,胸口的衣襟敞开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榻前立着一位袅袅娉娉的丽人,身子微微前倾,手中握着锦帕,正温柔地给他擦拭着脸颊与脖颈。灯下的美人眸光盈盈,脉脉含情,肤色白得像梨花,玉颜娇羞得像桃花。 突然榻上的宣竹不知低喃了一句什么,双手一勾,将丽人揽入了怀中,大肆亲吻,上下其手。 后面如何,渔舟再也不想看下去,也不想知道。 她应该张牙舞爪地冲进去的,可事实上却是木然地立在门前,心中钝痛一阵接一阵,这种熟悉的感觉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抬头望着天边的冷月,努力瞪大眸子,不让熟悉的酸涩占领眼眶。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头也不会地退出了院子,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小舟,别伤心,这局面你不是早就料到了麽? 看门的小厮坐在板凳上打盹,渔舟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其认真地说道:“我叫渔舟,倘有一天,你们主子问起,烦请转告他:我走了,不必寻。” 仰天大笑出门去,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决绝。 小厮嘟囔道:“见过打秋风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打秋风的。” 许久之后,渔舟想起门前窥到的一幕,不无自嘲地言道:“当时我只记得自己是渔舟,却忘了还是江南老妪。否则,名噪一时的新科状元郎的春 宫图必然是能够卖个好价钱的。” 钟若瑜不放心,暗自派人跟着渔舟,收到音讯后,连夜出了府。 他后来是在茶庄寻到渔舟的,神色恹恹地倚在黄芪身上,醉眼迷离,嘴角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这是喝酒了?”钟若瑜一把揽过渔舟,朝黄芪问道。 渔舟觉得头昏耳鸣,浑身无力,胃中虽觉虚困,却又象有什么东西装在里面,从胃到喉中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来,却还不忘扯着钟若瑜的袖子嘟囔道:“师兄真笨,茶庄怎会有酒呢?我……我这是醉茶,新茶……新茶如酒易醉人!” 钟若瑜将她抱上马车,沉声道:“他欺负你了?” “怎会?他怎么敢!我有点难受,大概……大概是病了。师兄,我们明日就走,带着黄芪去北俄,去看最艳的美女,喝最烈的美酒,好不好?”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眼底氤氲,那是恳求,也是柔弱。 说着,说着,还没等钟若瑜点头,她就扶着车辕吐了起来,除了酸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阵接一阵地干呕着,似乎要将心中的苦随着胆汁一起吐出来。 钟若瑜在城南的产业只有怡红院,于是不得不立刻带着她去了怡红院,连忙吩咐去请大夫。 等大夫到来,她却已经睡着了,眼角沁着泪花。 病来如山倒,她这些年吃的苦,熬过的病痛全都发作了起来,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两颊深陷,颧骨高 耸,整个人就像深秋池塘里的残荷。 她住的院子在最东端,也最为清静,白日里钟若瑜时刻陪着,夜里照顾她的是一个名唤念娇的少女,模样生得十分标致,丹唇未启笑先闻。念娇曾经到绝雁岭学过茶道,因而对渔舟很是恭敬,照顾得也很周到。 人累抵不过心累,受伤莫过于情伤。钟若瑜怕她心伤之下,一病不起,认真地收拾好了远行的物资。只等她病情好转,就立刻带着她离开燕京,启程前往北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5章 缘起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林间落雨,雨 伞挂在枝头,竹笛早已来到唇边,一曲奏出,悠扬回旋,枝叶伴舞,雨声伴乐。 渔舟倚着栏杆,思绪 随着悠扬地笛声变得空空荡荡,模糊中依稀闪现出那绝尘少年的容颜,似乎无限的温柔还在。细雨纷飞,所有的悲伤与哀愁顿时摧枯拉朽,眼角早已干枯,再也凝不出泪珠。伸手探到外头,雨点的清凉一点一点地渗入肌肤中,触动着内心深处脆弱二温暖的地方。烟云缥缈中,似乎可见已逝韶光呼啸而来。 循着时光, 一一将往事回顾,颓然地发现流光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时间流里,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一切都将逝去。如此一想,脱去沉重的外衣,破除了连日里的迷茫。除了儿女情长,还有诗和远方,还有海阔天空。 一切的一切终将过去,重拾涉水而过的孤勇 ,或唏嘘,或悔恨,然后把自己沉与大海。而那些过往,终会变成痛过之后的坚强,是离开之后的心态坦然,是回忆之后的哀而不伤,凝固一段香。 渔舟张开手掌,让细雨穿过之间,眯着眼睛去感受那细碎的温柔,薄唇轻启:“师兄,我曾大梦一场,一梦三十年。梦中的我是孤儿,在一个许多善人捐助的大院子里长大,里面有一群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后来出现了一个张大善人,他可以让女孩过上更好的日子,只要女孩愿意献身。我略懂几分画技,勉强得以谋生,多年后赢得了几分薄名,在一次宴会上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张善人的面目。那位伪善人锒铛入狱,我亦饱受非议,因为我断送了很多穷困女孩的前程和梦想。梦中也有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我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后来,我助他功成名就,率先对我口诛笔伐的人却是他。蝴蝶再美,注定飞不过沧海,这是宿命。” 那些前世血淋淋的过往,那些曾经难以承受的背叛,如今娓娓道来,却也如过眼烟云。 一梦三十年,何其荒诞,然而说这话的人是渔舟,钟若瑜不敢有丝毫的质疑,否则她那无师自通的高超画技从何而来,与年纪不相符的淡然与稳重又是从何而来? “千帆,他们不懂珍惜,那是他们的错,你值得更好的。”钟若瑜由衷地感叹道。 “我平生最难以忍受的是背叛与欺瞒,因而在去北俄前,有些事我希望能够与师兄说清楚。” “千帆请讲,师兄洗耳恭听。” “首先,我是叫你师兄好,还是叫你钟离公子好?”渔舟带着几分薄怒问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钟若瑜苦笑道,“但是,钟若瑜也好,钟离怀瑾也罢,都是你的师兄,都会护你一世无虞。” “其次,请给我一个你非去北俄不可的理由。纵然师父让你照顾我,派一二得力属下跟随我左右即可,你并不需要亲自去北俄。你我皆是商人,别跟我说什么师命难违。”渔舟沉声道。 “第一是为了照顾你,第二是师兄想将生意做到北俄去。”钟若瑜认真地说道。 钟离若瑜是渔舟见过最穷的商贾,除却那匹高大的宝马,从未见他仆从成群,也从未见他挥金如土。太尉府的少主子如此疲于奔命,不得不令人起疑,渔舟到底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又按了下去。他既然不愿意说,那必然有不能或者不便说的理由。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保持适当的舒适距离,再好不过。 钟若瑜见她狐疑的目光,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叹道:“小小年纪别如此多疑,师兄……师兄对你并无非分之想。” 渔舟一把拍落他的爪子,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你对我不过是手足情深,我还知道你才新婚燕尔。我只是很好奇,你这样跟随着我去北俄,大嫂不会吃醋麽?” “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想来不会……” 渔舟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嘴里说不会,心中未必不会。人啊,有时最会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虽然不过是为了能搏得几分不能当饭吃的名声。” 钟若瑜左言他顾:“千帆,天下楼在你手中,若你肯用心经营,未必会比怡红院差。” 渔舟知道他所指的是消息收集一道,淡淡地应道:“我就一胸无大志的小女子,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就足够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也未必是好事。而且,天下楼让它纯粹一些不好麽?黎民百姓都爱去天下楼,正是因为它的纯粹,因为它只听书、吃讲茶。” “你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师兄说不过你,你开心便好。”钟若瑜败北。 既然决定了远行,那么心中便有了取舍。渔舟稍稍将自己打理了一番,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颓唐。 夜里,她正在收拾远行的衣物,黄芪走了进来,一脸欲言又止。 “小黄芪,你我之间不必拘谨。”渔舟轻声道。 “小姐是何时知道属下 身份的?”她迟疑地问道。 “没想到木头似的你,也会有好奇的时候,真是稀奇。”渔舟微笑道,“你到天下楼的那天,西门先生便猜出了你的身份。” “那为何从不曾听您提起过?”她迟疑地问道。 “虽然我看起来很闲,但是真没闲到想去揭人伤疤的地步。我想那时,你大概冲着‘天下楼专管天下事’这句流言去的。一个人要多无助,才会相信人云亦云的流言。”渔舟叹道,“小黄芪,师父对于当年没能帮上你爷爷始终心怀愧疚。” “原来您早就知道了。”黄芪愕然道,“听父亲提起,爷爷知道西门先生那时自顾不暇,因此从未怪过老先生。” “不然我为何一直叫你小黄芪?”渔舟狡黠地应道。 黄芪无言以对。 整理好行囊,渔舟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提笔给那四个孩子写了一封信,彻底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掌舵之权交了出去,只字未提自己因何而离去,又将去往何方。从今往后,她就是那个心无挂碍的、游戏人间的游学弟子千帆。心头的伤,她相信时间最终会一一抚平,也会给予最后的答案。 天还未大亮,念娇正在服侍渔舟起身,楼下突然传来了喧闹声。 这有几分不寻常,一者怡红院做的是皮肉生意,日落而作,日出而歇;二者渔舟所居最幽静,夜里尚且鲜少听到前院的喧闹。 “奴婢去瞧瞧何人喧哗。”念娇不待渔舟吩咐便立刻出去了。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念娇非但没有回来,前头的吵闹声更大了,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女子呼喊救命的声音。 渔舟草草披了一件青衫出门,站在长廊里见两名大汉正在与一名纤弱的女子拉扯,看大汉的装束正是怡红院的护院。而那名女子虽衣衫不整,花容失色,依然掩不住其天身丽质,容貌姣姣,身姿妙曼,肤如凝脂,皓腕如霜雪。 念娇正在训斥那两名大汉:“两个人连一个人都看不住,惊扰了贵客,有你们好受的!” 大汉见到渔舟,立刻有几分局促,那名女子奋力挣脱了大汉的钳制,扑倒到渔舟脚下,抱着渔舟的小腿死活不松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既然赶上了,那么少不得要问上一嘴,冲着念娇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问得颇有几分技巧,既没问大汉,也没问梨花带雨的女子,以防他们站在各自的离场胡诌一通。 念娇有几分为难地道:“这位蔓娘本是良家女子,为了筹钱给相公上京赶考典当了所有家当,后来又为了给相公筹钱疏通上下,自愿卖身给了楼中。昨夜妈妈让他接客,她又反悔了。”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必然是又是一个痴情女子绝情汉的故事,一时之间渔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自己也在泥淖中,连“哀其不争,怒其不幸”的资格都没有。 钟若瑜从外面匆忙地赶来,疾言厉色地喝道:“怡红院不是什么不讲情理的地方,等她筹够赎身的银子后,让她离去吧!” 他本是正在来接渔舟启程的路上,突然听说渔舟院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怕勾起渔舟的伤心事,立刻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好在看渔舟神色还算是平静。 看到钟若瑜少有地雷厉风行,还少有地做了亏本买卖,渔舟心中一阵温暖,不由摇头失笑:“师兄,我没事,你不必如此草木皆兵,我又不是纸糊的。” 那位名叫蔓娘的女子倒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看钟若瑜气度非凡,言辞间却屡屡往渔舟脸上瞧去,立刻便知晓谁才是真正救她性命的稻草了,不吵不闹地松开手,先是给渔舟磕了头,然后又给钟若瑜磕了头,一声不响地跟着大汉出了院子。 “在师兄的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对不住。”钟若瑜一脸歉然。 “无妨。”渔舟不在意地摆摆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马上就收拾好了,你且再等我一炷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6章 惊变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风敲打着窗户 ,声声作响。宣竹拿着手中的休书在灯下看了又看,似乎想看出一朵花来,最后的姿态却只能是沉默。 乍眼看去的瞬间,他 沉静优雅端坐的姿态,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势,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滴打在檐瓦上的雨声,仿佛也化为那夜屋外熙攘吵杂的人群喧嚣。然而一切似乎都变的不再重要,不再吵闹,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闭着眼睛 都能背出那冰冷的二百一十个字: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两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两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上面的字迹与他的一模一样,还戳盖了官印。他的枕边人何时有了这样厉害的本事,他居然不知,真是该死。 “小舟,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都走了,我欢喜给谁看?”他轻声呢喃道,手中的休书越攥越紧,灼痛眸子,也灼痛了心。 手一颤,休书无力地从手中滑落,飞向灯盏,闪出耀眼的光芒,碍眼的东西终于开始化为灰烬,心中升起一阵短暂的欢愉,可这欢愉一闪而过,袭上心头的却是恐慌,手忙脚乱地去捞,烧灼了半个手掌也不觉得疼痛。 关于她的东西,自己手中所剩无几,连这封可恨的休书竟然也珍贵不已。她不擅女红,因而自己的身上没有她亲手缝的一针一线,没有手绢,甚至连扇坠都没有;她性情懒散,因而相离半年,仅有家书十余封,从最初的滔滔不绝到后来的只言片语。 别人问起,他从来都是坦荡地说家有娇妻,然而很少有人相信,因为他竟然拿不出证明之物。 当当归回来,将半个人高的账册交给到他手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事了。果然紫苏没几日空手而归,证实了他的猜测,也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等了她那么久,终于把人盼来了,可是半句话都没说过,一面都没见过,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 来不及与澹台未晞算账,他派人四处寻,疯狂地寻,几乎将燕京翻了个底朝天,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他以为她会回宣阳城,于是不眠不休地去了宣阳城,可结果呢,人去楼空,绝雁岭她的衣物都不曾剩下半件,唯有小书房那半壁冰冷的话本子证明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宣阳城一同消失的还有茯苓先生和钟若瑜,茯苓先生后来在他燕京的府中等他,而钟若瑜却杳无踪迹。 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西门先生故去了,原来她曾给他写过两封下落不明的家书,原来她真的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天下楼她没有要,汇通天下她也没有要。为了斩断与他的联系,她竟然走得如此决绝。 他一度以为自己家贫如洗,上京赶考的盘缠都是喜欢去天下楼喜欢听说书的百姓们的捐助。可事实呢,她早已为他谋得万贯家财。 他一度以为自己娶的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村姑,可事实呢,她手眼通天,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给她荣华富贵,可事实呢,她并不稀罕。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万贯家财,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舍弃前程似锦的夫婿。 他不敢去想那个与她并肩同行的人,他日若能再相逢,必是不死不休。可是,他费尽心思,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查了又查,居然找不到钟若瑜的丝毫踪迹,即便是作为他好友的褚进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 与渔舟相伴两载有余,宣竹却再也不敢说“了解”二字,那时懵懂的情感,分不清是感恩、崇敬、仰慕还是爱恋,还天真地以为一直守着她就可到地老天荒。 曾经不懂爱恨情仇的自己也以为报平安,真的只是写上“平安”二字,所以那时他从不曾在书信中写自己在京中的种种遭遇,他总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亲自慢慢说给她听,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现在他懂了,后悔了,她却不见了,真是讽刺。 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错在为了仕途,没能留意过她的点滴变化;错在那夜喝了酒,信错了人,喝了不该喝的东西;错在太过想她,竟然迷糊中认错了人;错在没能将她牢牢锁在身边,日夜相对…… 府中的下人审了又审,终于从看门小厮口中挖出了她留给自己的六个字:我走了,不必寻。是啊,不必寻,因为你知道我会寻不到。 府中的正堂挂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她的画像,从今往后,府中的人可以不认识宣竹是谁,却不可以不知道府中的女主人是谁。另外一样是那名小厮的骸骨,二百零六块,他亲手刮的,也是亲手用珍贵的天蚕丝缝制的。 瞧,皇上多有先见之明,竟然给了他一个刑部诸事的官,仅仅一个渔舟就可以逼得他嗜血成性。刑部没有他审不出的案情,因为那些审不出话的犯人全都竖着进来,横着抬出去了。 虽然宣竹性情中的阴暗与嗜血全都暴露无遗,然而有些人他却动不得,比如或许知道她去向的茯苓先生,又比如那些曾经服侍过她的人。倘若他们也不在了,恐怕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自己的世界里是那样鲜活地存在过。 都说得了痨病的人活不长久,然而在她的照料中宣竹活了下来,如今他相信自己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再也不需要四个孩子来提醒,他变得比任何人都要爱惜自己。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得用余生去寻她,上穷碧落下黄泉。 生活寡淡地没有了任何盼头,除却上朝、去刑部点卯、狱中审案,余下的时光宣竹全都窝在府中,府中的一草一木,全都是他亲手所植,它们的模样与绝雁岭中的宣府别无二致,只可惜她院中的那棵八月桂和后院的那棵枫树,无论他如何寻觅,再也没能找到一样的。一切都变成了她喜欢的模样,府中的下人也都是绝雁岭的旧人,只希望她能够早点回来。 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更不知道她银子够不够使,这些都是他不能忍的,如今却又不能不忍,因为他还不够强大,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探寻她的足迹。 因此,汇通天下还是汇通天下,天下楼却不再是天下楼了。他将天下楼变成了一个买卖消息的地方,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可以到楼中卖出个好价钱。 绝雁岭父母的墓碑上,他在落款处添上了渔舟的名字,亲手操刀,一笔一划地雕刻,“渔舟”二字与他的名字肩并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是时下简单的宣渔氏。他用这种无言的方式昭告世人:渔舟是他的结发妻子,只是他的。 至于澹台未晞深夜被送回府中后如何了?并没有如何,还好生地活着。宣竹说,有些人得留着,好生照看着,否则谁来证明他的清白? 第二天,澹台未晞那京兆府尹的姑父上门讨说法,窃以为好事已成。 宣竹冷笑道:“宣府永远只有发妻,而她的名字只叫做渔舟。贵府若是养不起澹台小姐,将她送到宣府为奴为婢也是使得的。” 从那以后,宣府再也没有让妙龄少女进去过,也没有莺歌燕舞,甚至连年轻的奴婢都没有。 从此,朝堂多了一个冷面的刑部主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如同一柄带着寒光的利刃,圣上指向哪儿,他就砍向哪儿。平日里,无事不上朝,无事不出府,文武百官皆以为他病弱,只有府中的旧人知道他只是活成了渔舟的样子。 虽然他还是弱不禁风的样子,然而每日跟着武师练功夫,不能像几个孩子一样飞檐走壁,但身手却已十分敏捷。 经手案子与日俱增,心狠手辣的恶名也甚嚣尘上,犯奸作科知道他油盐不进后,由最初的恐吓,渐渐变为层出不穷的刺杀。 如果说大燕朝最值钱的项上人头是圣上,那么屈居第二的非宣竹莫属,甚至有不明就里的“客人”带着万两黄金到天下楼,想让天下楼帮忙悬赏高手去刺杀他。 其实,他也并未做出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逼着叔父一家上吊自尽,不过是把府中的小厮剔了一副骨头,不过是杀了几个为虎作伥的皇亲国戚。每次澎涌而出的血液都能让他那颗死寂的心,稍稍跳动,稍稍平静,稍稍满足。那些血红,带着温度的液体,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7章 将军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竹南下,渔 舟北上,二人背道而驰,其去弥远。 燕京北行是关中,被 山带河,四塞以为固,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萧关乃“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这里虽非绝壁,却险峻雄奇;这里不但雄峰环拱,深谷险阻,易守难攻,而且胡笳羌笛,蒿草满目,尸骨遍野,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穿过萧关, 继续北行一千里即可进入北俄境内了。 近年大燕与北俄无战事,两国商贾只要有官府出具的通关文牒,皆可互通有无。一应琐事,自有钟若瑜打点,无需渔舟操心。 渔舟只需一心一意地撰书立说即可,她正在着手写《踏莎行》,前大半部分都是西门先生的心血之作,后半部分为渔舟北行所见所闻,署名却只有西门先生,渔舟在开篇如此写道:众草穿沙芳色齐,蹋莎行草过春溪。闲云相引上山去,人到山头云却低。 乍看之下,的确是像一本游学传记,但是从渔舟接手撰写后,里面的山川河流走势,地形地貌模样全都配上了精美准确的插画,大大提升了其研究价值和实用价值,尤其是在颇有军事才能之人的眼中。 一路上钟若瑜带着商队,渔舟女扮男装为一瘦弱书生,师兄妹不约而同地瞒住了渔舟游学弟子的身份,身份文牒上渔舟的名字是渔千帆,一路上众人也是“千帆,千帆”地叫着。 越往北,黄芪的话越少,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现在有时几天都不说半个字。 越往北,气候越干燥,有时风沙袭来,细碎的沙子直往眼睛和领口钻,不得不戴了幂篱遮挡。 钟若瑜递上通关文牒,守城的士兵验过所带之物是茶叶和丝绸,立刻放行了。 刚出城门不远,突然有一队人马飞奔而至,马背上的少年个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为首的银袍小将骏马英姿,剑眉星目,赶到钟若瑜面前一跃而下,稳稳地站立,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爽朗地笑道:“若瑜兄来了萧关怎么如此见外,也不跟小弟说一声?” “军纪严明,不比他处,岂敢叨扰。”钟若瑜笑道,不忘给渔舟引见,“这位是南风,世代将门之后,萧关校尉。” “千帆见过校尉。”渔舟作揖道。 南风认真打量了渔舟一番,忽而眸中闪过一抹深意,浅笑道:“在若瑜兄面前,岂敢称将门。叫我南风就好,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渔舟与南风互通姓名后,立刻退到了一旁休憩。 “若瑜兄,你这是要去北俄?”南风问道。 钟若瑜点了点头,并未多加述说。 “对面的守将是萧雨,当年他的爷爷死在你父亲刀下。虽说两国如今交好,兄长也弃武从商,也需要小心为上。”南风不无忧虑地道。 “我省得,多谢提醒。”钟若瑜淡笑道。 “听说你这几年生意做得很大,此次就非去不可麽?”南风半开玩笑地道,“兄长若被捉了,到时候让小弟去赎人,那就不美了。” “最近有战事?”钟若瑜反问道。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呀。每年秋收,北俄将士总会犯境抢粮,边关小战事总是免不了的。”南风苦笑道,“小弟知道兄长艺高人胆大,但是也怕双拳难敌四手呀。” “南风有心了,愚兄会在秋收前赶回来的。”钟若瑜正色道。 南风知道钟若瑜这是势在必行了,未再出言相劝,恰好城中响起了鼓声,立刻话别,带着士兵飞马入城了。 萧关往北是一片被称之为“死亡之海”的广袤沙漠,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影。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之所以被称之为“死亡之海”,不仅仅是因为漫天黄沙常常吞噬生命,而且是因为那里自古乃战场,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美人泪,英雄冢! 沙漠让人绝望之处在于它的一望无际和干燥,山的那边依然是山,这深一脚是沙子,浅一脚依然是沙子,迎面而来的还是沙子。 身下的骆驼缓缓地迈着步子,渔舟随着它的起伏慢慢地颠簸着,望望瓦蓝瓦蓝的天空,再看看漠漠黄沙,虽然嗓子干燥得快喷 火,但心中出奇的平静,恩师故去的哀痛,身边人离去的隐痛,这一刻似乎全都远去了,天 地间山是山,水是水,自己也融入到了这山水之间。 不知为何,一路温驯骆驼突然跑了起来,发了狂似的。渔舟抬眸望向天边,忽见黑云涌动,崩腾而来。 渔舟心道“不好”,这是沙尘暴来临的前兆。果然立刻大风飞扬,漫漫沙尘铺天盖地而来。 领队的向导立刻大声吆喝,驱赶着骆驼反向奔跑。奔跑了过了好一阵子,向导让所有骆驼都趴下,众人蹲在骆驼的背后,将头低到膝盖。狂风呼啸,两耳轰鸣,擦身而过的沙砾如同刀割。 黄芪看着面冷,实则心热。她纵身扑倒渔舟,把她牢牢地掩在自己身下。 渔舟挣扎不得,又喊不出声,只得作罢。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风声渐小,沙砾渐歇,众人抬头,彼此相顾,皆是风尘仆仆,衣裳凌乱。 还没来得及感慨劫后余生,地上的沙地突然动了起来,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向前涌去,如同巨 龙苏醒,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将众人狠狠地掀翻在地。 “该死的流沙!”渔舟低声咒道,吐出满嘴的沙,朗声道,“都躺着别动!” 陷入流沙的人和动物就像掉入一种特制的越搅拌越粘稠的浆糊中一样,越努力陷得越深,粘得越牢固。 渔舟的这一声清喝可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当然也有不相信,还在继续挣扎的,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立刻被流沙吞噬了,影子都寻不着了,不过是眨眼功夫。 其他人沙子都埋到脖子了,稍稍好点的渔舟埋到了腰部,她伸手指着右手边凭空冒出来的少年笑道:“小伙子,歇口气吧,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了。” 众人皆是一惊,方才忙于逃命,竟然不知队伍中何时多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沙子已埋到下巴处,只剩下一个赏心悦目的脑袋留在上面,剑眉凤目,眸光清朗,发如雪,人如玉。 “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麽?”少年低沉醇厚的嗓音极为悦耳。 “先埋着吧,沙子里凉快。”渔舟看着天边四处飘动的浮云,淡淡地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对吧?” 少年被她一噎,不小心吸了一口沙子,呛得话都说不出来。 平生第一次被活埋,看着萝卜似的脑袋,渔舟也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在大自然灾害面前,有时候除了低头,别无他法。 沙子依然向流水一般向前涌去,众人也被迫向前缓缓地移动,好在众人不再挣扎也就没有下陷了。渔舟动了动麻木的手指,飞快地探手,捞到了一个水囊,拔开塞子,冲着左手边嘴角皲裂的黄芪浅笑道:“来,张嘴,我喂你喝水!” 黄芪抿了抿嘴,将脑袋偏向了一边。 “小黄芪,别这样,小生还等着你救我呢。”渔舟微笑道。 黄芪回过头认真地看了看渔舟,见她眸光清澈,并无玩笑的成分,这才缓缓张开了嘴。 左边黄芪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右边咕咚咕咚地咽着口水,见渔舟戏谑的目光扫过去,那少年立刻垂下目光,脸红若火烧,红颜白发艳若朝霞。 “想喝?”渔舟挑眉戏谑地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渔舟手中的水囊移动。 “真不想要?那我喝了?”渔舟摇了摇剩下的半壶水,做势欲往自己嘴里倒。 “别,我要!”少年急了,一张俊脸红了个透,惊觉自己竟然为了半壶水折腰,又是懊恼,又是羞愧。 “想喝水很简单,我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队伍中。”渔舟笑吟吟地道。 少年薄唇衾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言道:“苏惊鸿,镖师,弟兄们走散,落了单。” “苏惊鸿,倒是个好名字。”渔舟似笑非笑地道,“可真是巧得很,我听说北俄有一员白发小将,姓苏名琼,字惊鸿,使得一手梨花枪,功夫俊,人也长得俊俏。” 少年眸中飞快地闪过惊讶之色,不过立刻掩了过去,淡淡地道:“你这水到底给还是不给?” 狂风渐渐停歇,流沙去势也渐渐减缓。 “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吧。我们在这砂砾中还不知要埋到猴年马月呢,等太阳一落,蛇蚁蚊虫全都出来觅食了,说不定过两三天我们就全都变成森森白骨了。万蚁噬身的滋味,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沙漠中的水,可是珍贵得很,谁有了水,谁就能活更长久些。” 少年眉头微皱,冷哼道:“你既已识破苏某的身份,又何必装腔作势!” 渔舟大乐,将水囊凑到他唇边,轻笑道:“我喜欢老实人,早承认早就有水喝了。不过,你既然喝了我的水,那我就对你有救命之恩了,你是对我以身相许呢,还是来世再相报?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8章 圣宠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杜鹃落尽,扶 桑花开,随着炎炎夏日的到来,端午也不期而至。 远去的风,化雨的云 ,都无法停留,可总有人停在原地,倔强地不肯离去。 斑驳的记忆 ,染碎了相思的天,无所遁形,无计消除,体内堆积的乏困都在思念的路上,虚与实的徘徊犹疑,疼痛和寂寞的煎熬,落字成殇,风情万种的诗句,贿赂一个苍白的想象,过往的一切依然茂盛地生长。 宣府没有没有女主子,也没有舞榭歌台。京中谁人都知道刑部主事惹不得,别看他官职小,可谁家没几个不肖子孙,倘若惹他不高兴了,落到他手中,不死也得脱层皮。 京中的人还知道,宣府的主子是个性情孤僻的怪人,从不结党营私,即便是与自己的恩师东陵太傅关系也很淡漠,除了宫宴,谁府上的宴饮都不参加,有时甚至连宫宴都抱病不出,这次龙舟赛也不例外。 燕京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圣上亲自登台,文武百官随行,与万民同乐。那场面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然而,热闹是别人的,宣府沉寂得一如既往。 八角凉亭中立着一少年,正在挥笔作画,雪白的衣衫,雪白的手,墨玉一般流畅的长发用雪白的丝带束起来,一半披散,一半束敷,风 流自在,优雅贵气。 素白的绢帛上左半边画着一位看不清容颜的青衫女子,正侧着身子慵懒地浅睡,调皮的长发从竹椅的缝隙中溜了下去,脚畔蹲着一只圆滚滚的鱼鹰,脑袋低垂,正眯着眼睛打盹,和它主子一样惬意。 少年忽而停笔,闭上眸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指往绢帛上摸去,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不由苦笑道:“你到底去哪儿了?为何在梦中也抓不住你?” 说完,捂着嘴重重地咳了起来,清晨是在梦园醒来的,薄露湿衫,近处鱼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远处东方欲晓,鸡啼几重。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去故园小坐了半个时辰,随后郁郁寡欢地回了主院歇下,梦中见到她与别人双宿双飞,循着她的背影追去,一追却追到了梦园,清梦了无痕,独留他一人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茯苓先生开了药,说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也知道这是心病,相思成疾,药石枉顾。听说师母得了癔症,总是四处寻找自己的女儿。再过几年,兴许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吧。 茯苓先生还说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忘忧草”的好东西,服下后,一梦解百忧。 那些与她一同经历的生动过往,他怎么舍得忘却,又怎么舍得割舍?他宁愿就这样痛着,怨着,也惦念着。 他收了这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心思,蘸满墨汁,在留白处的绢帛上挥洒,不一会儿便出现了一位书生打扮的少年,蹲下 身子,搂着浅眠的青衫少女拥吻,眼角的朱砂痣娇艳欲滴,那正是他自己的模样,勾画了了,跃然纸上。 “瞧,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他握紧绢帛,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浅淡而又满足的微笑,眼眸深处的苍凉却出卖了他的孤寂与痛苦。 “公子,沈公子前来拜访。”白芷快步进入亭中,低头恭谨地言道,绢帛上所画的人,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梦园的小书房中一半是渔舟曾经看过的话本子,另一半是她的画像,宣竹进去一坐就是半晌。那几乎成了宣府的禁 地,谁也不敢轻易进入。 “让他走吧,我谁都不见。”宣竹淡淡地道,目光依然停留在画卷中的青衫上,“唔,他们仨还在书房对账麽?” “是的,紫苏、当归、忍冬都在书房查账呢。”白芷应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告诉他们,倘若遇到了夫人,记得请她回来。倘若……倘若夫人不愿意回来,也不可失礼。倘若夫人要使银子,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要多少,都给她。明明她都不要我了,我还是怕她过得不好。白芷,你说,爷是不是真的傻?”宣竹抚着眼角的朱砂痣自嘲道。 白芷哽咽道:“公子只是太想夫人了。” 自渔舟走后,她的名讳也成了禁忌,即便亲近如白芷等贴身小厮也只敢称夫人。 “是啊,真是太想她了。那么多年的磨难,我全都忘了,唯独记得她清浅的眉眼,历久弥新。”他垂眸低语,“她跟着我两年多,真正朝夕相对的日子却屈指可数,我总以为余生还很长……” “公子也别太担心了,夫人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白芷低声劝慰道。 “她就是太聪明了,呵呵。”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楼中还是没有她的消息麽?” 白芷头埋得更低了,没敢吱声,每每问起夫人的下落,公子总是这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样子,明知道没有,却仍然执拗地问起,一次又一次,不依不饶。 “钟若瑜呢?他的消息也没有是麽?”他眸中盛满了笑意,眼底却全是阴鸷与冰凉,浑身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愤怒与恨意。 断过刑狱,掌过生死的宣竹早已不再是病弱的竹先生,自有一股凌人的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公子,沈公子说有要事求见!”紫苏急匆匆地赶来。 “可有说是何事?”宣竹敛了一身气势,白芷暗自松了一口气。 “沈公子不愿意说,不过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紫苏言道。 “孩子?”宣竹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请他过来吧。” 宣竹索性懒得去猜沈梦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继续低首去看手中的画卷了。 约过了一炷香,沈梦溪满头大汗地赶来,怀中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张口便呼:“庭芳,救我!” 宣竹挑眉,不明所以。 沈梦溪将孩子放到桌上,双手鲜血淋漓,气喘吁吁地道:“这个孩子是在你府前的深巷中捡到的,见他的时候已经身受重伤,几近昏迷,嘴里喊着你的名讳,我只好把他抱来了。” 宣竹翻过男孩的身子,只见男孩的背上有一道血淋漓的长伤口,深可见骨,再深两三寸就是心窝了,看伤势,像是匕首留下的。宣竹正想摇头说不认识,眸光扫到男孩腰间的玉佩,目光一凝,飞快地闪过一抹深思,淡淡地道:“你倒是好大的胆子,什么人都敢我府中抱。不过既然进来了,那就让茯苓先生看看吧。” 沈梦溪一边洗手,一边讪笑道:“既然遇到了,总不好见死不救,是吧?” 茯苓先生看到男孩微微吃了一惊,伸手飞快地解开男孩的衣裳,拿药的手微微发颤。 “小小年纪,伤这么重,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宣竹淡淡地扫了茯苓先生一眼,“劳烦先生先将孩子抱厢房去好好包扎吧。” “公子说得是。”茯苓先生回过神,抱起男孩出了亭子,步履匆匆。 “今日的龙舟赛热闹麽?”宣竹漫不经心地叠着手中的绢帛,状若不经意地道。 鲜血早已洗净,可那种粘稠的感觉还停留在肌肤上,沈梦溪不停地用锦帕擦拭着双手,眉飞色舞地道:“皇上、皇后、贵妃、皇子皇孙,还有一众王公大臣全都去了,哪能不热闹?人潮汹涌,骈肩叠迹。真可惜你没去,不然还能蹭到你身边,说不定能够看看真龙天子是长什么样子的。” “既然热闹,怎么还没到申时末就回来了?”宣竹不动声色地将绢帛塞入怀中。 凡是六品官以上手中都有一份龙舟赛的仪程,他当然也不例外,他清楚地记得龙舟赛结束应该是在酉时初。 “大概是申时初,望江楼发生了一阵骚动,听说是有刺客,后宫哪位贵人受了惊,随之皇上起驾回了宫,大臣们也先后回府了。”沈梦溪皱着鼻子将一双手闻了又闻,一脸嫌弃。 “你寻我是为了何事?若是为他人说情,你不必开口,也别再踏进宣府一步。”宣竹淡漠地说道,慢慢捻开狼毫,姿势优雅地清洗着笔墨。 “纵然她有诸多不是,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假的……”沈梦溪讪笑道。 宣竹刀子似的眼光立刻扫了过去,寒浸浸的,没有一丝温度,他端起茶,拿起杯盖在杯沿刮了又刮。 再明显不过的端茶送客,沈梦溪知趣地告辞了。 傍晚,据说贵人伤重,全城戒严,四处搜捕贵客。 贵人伤重?天下楼收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而是太子遇刺,下落不明。 夜里,宣竹抱着昏迷不醒、伤势已缓的男孩进了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没过多久,宣竹因掌管刑狱,清理积压的旧案有功,破例擢升为刑部员外郎,从五品。先是破例录用,如今又破例擢升,前后不过半年左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隆恩。 不知何时,京中流言四起说刑部员外郎因貌美而入了圣上的青眼,有媚主之嫌,官职也来路不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59章 故人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流沙终于过去 了,不远处可见到胡杨林立、水草丰茂的绿洲,蓊蓊郁郁,看着便清爽宜人。 黄芪缓缓地扭了扭脖 子,身子微微一缩,飞快地从沙子中拔了出来,惊呆了所有人。 看着众人呆 愣的表情,渔舟捂着脸,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 黄芪伸手慢慢地将渔舟拉了起来,然后用剑将钟若瑜挖了出来,剩下的就不管了,埋得最深的苏琼是那棵最后被挖出来的“萝卜”,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如同缺水的鱼。 地上的沙粒热气蒸腾,几乎欲灼伤人的肌肤。向导一时也找不着北,众人相互搀扶着向绿洲走去。 胡杨树挺拔高大,苍劲古朴,素有“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之美誉。渔舟寻了一棵怪异得似苍龙腾跃的胡杨树倚靠,让密密匝匝的树叶笼着自己,也许是心静自然凉,竟然感受到几丝细微的凉爽。 渔舟顺着微风,舒服地眯着眼睛吸了一口气,突然打了个喷嚏,秀气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招呼黄芪道:“这风好像带着点古怪的味道。” 机警的黄芪立刻站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搭上了剑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十分笃定地道:“是血腥味。” “大家四处分散瞧瞧!”钟若瑜立刻吩咐道。 突然有人发出了惊呼,众人齐奔去,只见一个七八丈高的胡杨上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悬挂的树枝苍浑而凝重,遒劲而突兀,少年一动不动,衣衫如破布,千疮百孔,脑袋低垂着,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容颜,不知是生是死。地上的沙地看不出任何血迹,然而浓重的血腥味却扑鼻而来。 钟若瑜飞身 而上,用匕首隔断绳索,将少年抱了下来,探了探鼻息,奇道:“居然还活着!” 渔舟瞧了几眼,看身形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由伸手去拨开了少年脸上凌乱的头发,赫然露出白皙而细腻的脸庞,长长的羽睫,薄薄的唇瓣。 看清容貌之后,渔舟和黄芪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满脸的难以置信。 九嶷?漕帮少帮主怎会到萧关之外?又为何会沦落至此? “是旧识?”钟若瑜立刻问道。 “唔,是我的朋友。”渔舟含糊地应道。 她没详说,钟若瑜也聪明地选择了没有刨根问底。 给九嶷嘴里塞了续命的药丸和水之后,一行人在苏琼的带领下进了北俄最南部的城池——鄂城,街上行人无论男女都是浅色皮肤,头发柔软呈波状,鼻子高凸,鼻梁呈直形或凹形,头发和眼珠色浅。 苏琼将渔舟一行带到客栈安顿好就辞去了,渔舟也没真想要他报恩,不过是言语上调侃几句罢了。 钟若瑜一面派人打听逍遥王后人的消息,一面四处做生意。渔舟留在客栈照顾昏迷不醒的九嶷,余下的时间都在写《踏莎行》,将沙漠遇险与北俄之见添了进去。 夜里,渔舟进九嶷安置的房中,见他依然未醒,脸上的烧总算是退下来了,稍稍放了心。烛光微暗,她拿起桌上的剪子倾身去剪烛心,烛光照在她清丽的容颜上,给她纤弱的身影笼上了淡淡的光芒,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九嶷就是在她剪烛的时候醒来的,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眼底带着眷恋与迷茫,神色怔忪地沉浸在温暖中无法自拔,不知今夕是何夕。 “这是见到姐姐高兴得傻了麽?”渔舟嫣然一笑,齿如舍贝。 九嶷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光,苍白着脸轻声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院子,那时还小,夜里不敢独自睡,母亲会在榻边陪着我,直到我睡着。八岁那年,母亲病故,如今印象最深的只剩下母亲剪烛的模样。方才,我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见到了母亲……” 渔舟揉了揉他柔顺的头发,柔声道:“傻孩子,人死如灯灭,你还好好活着呢。” 他缓缓阖上双目,掩去眼角细碎的贪恋与温柔,努力地汲取她掌心的温暖,哑声道:“姐姐真是九嶷命中的贵人呢,上回是,这回又是。” “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了?可否说说?”渔舟问道。 她曾粗略地看过他身上的伤,致命伤口就有五处,大大小小的伤口星罗棋布,几乎完无体肤。若不是渔舟一行碰到自然灾害,误打误撞地救了他,恐怕这年少的漕帮帮主将会被晒干,谁也认不出。 “祸起萧墙。”他抿了抿唇,自嘲道,“大哥说我年幼,难以服众,他勉为其难地为我分忧,帮我掌管漕帮。我太天真,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那葛长老呢?”渔舟接着道。 “被关 押了,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敢动他。”九嶷淡淡地道。 “那你接下来可有何打算?”渔舟又问道。 他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唇,漫不经心地道:“他们既然喜欢漕帮帮主的位置,让给他们便是,看看他们如何各显神通。九嶷一个死人,哪还会有什么打算,姐姐去哪,九嶷就跟到哪。” 渔舟浅笑道:“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吧,其他的以后谋划也不迟。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粥?” “好。”他低声应道。 渔舟去膳房端了热粥过来,拿起勺子,吹凉了,往他嘴里送。如今躺在床上的九嶷与废人无异,莫说举箸提笔,就是连翻身这样简单的事情他都做不了。 九嶷缓缓启唇,张嘴含住了半截勺子,慢慢地喝着粥,十足像一个乖巧的孩子。 两人话并不多,一个专注地喂,一个专注地喝,不疾不徐,默契十足。 对于经历过数月的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九嶷来说,身上的伤口太多太多,早已疼到麻木,这碗寻常的粥,温暖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有些人一见如故,比如钟若瑜和渔舟;有些人一见误终生,比如九嶷和渔舟。 九嶷低垂着眼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一碗粥喝完了也没发觉。 “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渔舟端着碗起身。 “姐姐,九嶷疼。”他张开眸子,伸手抓住渔舟的衣袖哀声道,眉头紧皱,眼底的脆弱与恳求,一览无余,让人忍不住怜惜。 “我给你去喊大夫。”渔舟欲举步往外走。 “姐姐……”他软软糯糯地唤道,吞下千般情绪,万句语言,只柔弱地喊了这一声,所有的脆弱与依恋暴露无遗。 大夫能够看好身上的伤,岂能看好心上的伤呢?他需要一个信任的人陪着他,哪怕什么都不做。 “那我等你睡着了再走。”渔舟无奈地妥协。 他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极浅极浅,如清风过处,了无痕迹。 渔舟双手插 入他的青丝中,轻轻地按抚着。 九嶷眉头渐渐展开,舒服地眯着眸子,轻声道:“姐姐是四月份离开绝雁岭的,对麽?”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只不过是当月姐姐寄给我的茶叶少了二钱,味道也差了一两分。”九嶷道,“姐姐做事一向细致,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逢年过节,九嶷都会给渔舟送礼。为了礼尚往来,渔舟每次都会回赠两斤上好的茶叶。 “说起这事,我不得不说你,我不是让人给你传过口信说别送那么多绫罗绸缎了麽?你怎么就是不听?”渔舟低声问道。 他只字未提所有送往绝雁岭的东西全都是亲自精心挑选的,只是若无其事地道:“九嶷不知姐姐喜欢怎样的花色,也不知姐姐穿什么花色好看,只好全都送了。” 渔舟忍住敲他脑袋的冲动,忍不住嘀咕道:“败家子。” 九嶷动了动耳朵,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与渔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睡着了。 渔舟踏着月色,穿过庭院回自己院子时,在荷塘边遇到了钟若瑜,不由轻笑道:“师兄,怎么还没睡呢?这是在赏月麽?” 钟若瑜望了望天上冷冷清清的上弦月,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师妹喜欢上玄月。这么晚了,刚从九嶷那小子的院子里出来?” “对啊,他方才醒了,于是在他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渔舟应道。 “既然他已经醒了,你以后便少去他院中。”钟若瑜道。 “为什么?”渔舟疑惑不已。 看这架势,钟若瑜好像还真不是来赏月的,而是来堵她的。 “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避开点总是好些。”钟若瑜正色道。 “我与他情同姐弟,怎么会……”渔舟大惑不解。 “你与他情同姐弟,那他与你呢?小舟,别忘了,你十三岁,他十二岁,你们俩年纪相仿。”钟若瑜语重心长地道。 “额,十二岁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师兄多虑了吧?”渔舟据理力争。 “老实说,你看他像个孩子麽?”钟若瑜意味深长地问道 渔舟无言以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0章 缘续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曲江池畔的柳 枝,婀娜多姿,任人攀折;曲江池畔的青楼,楼船锦绣,任人遴选;曲江池畔的怡红院,姹紫嫣红,任人玩赏。 二楼的雅间坐着一位 姿势闲雅的公子,冠面如玉,丰神俊朗,只是那双眸子幽如古潭,深不可测,说话惜字如金,俊颜冷若冰霜,浑身上下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妈妈招呼几 句后,立刻乖觉地退了出去,走了好远,背后的寒毛还竖着,冷汗也冒个不停。 妈妈心中默念着:刑部员外郎这尊不近女色的大佛不知什么风将他吹到了怡红院,但愿是福不是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比起一楼大堂中的纸醉金迷和追欢逐乐,雅间中一片静默,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着,轻轻叩击着桌面,低沉醇厚的嗓音问道:“紫苏,消息可靠麽?” “据楼中调查,公子当年所绘的第一幅美人图如今在太傅大人的小舅子手中,那幅画除了公子的美人还题了一首《水调歌头》,落款是江南老妪,字迹也与天下楼的牌匾无二致。弟兄循着这条线,四处查江南老妪的画,发现她先后一共画过十余幅,都是从宣阳城传出去的,那些画……那些画虽源于话本子的风 流故事,但技艺精湛,有市无价,夫人……夫人……”紫苏暗暗打量宣竹的神色,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难怪她会如此喜欢看话本子,难怪我曾问起江南老妪,她会是那般古怪的神色。这些年全靠她养家糊口,真是……真是委屈她了。她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都怪我……”宣竹轻声呢喃道。 紫苏见公子并未生气,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最近一年,江南老妪再无画作传世。前几日,有恩客将她的《汉宫春色》赠予了怡红院的蔓娘,若不出意外,那画作应该还在她手中。此外……此外,听楼中的念娇说起过,夫人离京前曾在此养病,与……与蔓娘也有过一面之缘。” 紫苏只觉得喉头发紧,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 她离京前是有何等的失望和痛苦,宁愿在怡红院养病,也不愿意去找他。宣竹攥紧手指,心中一痛,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一阵甜腥涌上喉头。 “公子!”紫苏惊呼。 宣竹朝他摆了摆手,硬生生地咽下喉头的血块,沉声命令道:“接着说!” “据悉,那位蔓娘曾经嫁过一位书生,那书生如今在丞相府充当门客……”紫苏再次止住了话头,没敢再说下去。 “即便你不说,本公子也知道,必然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引得小舟动了恻隐之心。”宣竹垂眸叹息道。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飘飘忽忽,似乎很远,遥不可及,又似乎很近,萦绕耳畔,随之响起一把黄鹂似的嗓音,低声吟唱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琴声如泉,歌声如诉,一曲《月满西楼》在清幽的帘外,悠悠荡荡,穿过楼下的灯红酒绿,绕进悠长悠长的深巷,徘徊在五月的扶桑枝头。 琴声远去,一道轻柔婉转的娇音道:“蔓娘见过大人!” 紫苏打起帘子,美人抱着琴袅袅娉娉而进,一汪水眸柔情荡漾,芙蓉如面柳如眉,皓腕凝霜雪。 蔓娘眸光往宣竹身上一扫,立刻恭谨地垂下了眸光,眼角眉梢的情意却未敛去。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慢了好几拍,这些日子迎来送往,俊俏的男子没少见,却从未见过如宣竹这般令人惊艳的,眼前的男子不仅韵致楚楚,不仅少年得志,而且冷傲干净,不好女色。这样的男人就像罂粟,一旦爱上,就令人欲罢不能。 “听说,《汉宫春色》在姑娘的手中,那是本公子的故人之物,还请姑娘割爱。”宣竹薄唇轻启,直接道明来意。 蔓娘美眸一惊,似乎有点难以相信眼前如玉的少年会神色自若地问她要一本难登大雅之堂的春宫图,面色绯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宣竹从袖中抽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用茶杯压在桃木桌上,淡淡地道:“这些,够么?” “蔓娘不是这个意思,请公子稍等。”她收起无处安放的眸光,花容失色地奔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蔓娘又奔了回来,脸上的红云还未消散,从怀中掏出一本装裱得十分精致的画册递给了宣竹。 两人交接时,不经意间触碰到宣竹冰凉入骨的手指,蔓娘脸上又是一红,绞着手帕垂眸而立,清风过处,墨香芬芳,竟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宣竹轻轻抚过画册封面,动作轻柔得一如抚过心上人的眉眼,眼中浮起隐隐约约的柔光,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又用光泽莹莹的丝绸包裹好,这才将画册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珍而重之。 有那么一瞬间,他敛去一身戾气,眸中是星河灿烂的璀璨,就像一翩翩浊世贵公子,带着平静淡雅,带着潇洒不羁,一个作揖,一个转身,都仿佛在挥云拂月。 他轻轻地合上檀木盒,幽幽地道:“但凡是江南老妪的画作,你皆可派人送往宣府。以后,你不必再接客了。方才你那首《月满西楼》唱得不错,再来一曲吧。” 蔓娘微微福身,款款落座,扬起水袖,露出纤细白皙的玉指,抚上琴面,凝气深思,琴声悠悠流淌, 如高山,如流水,潺潺铮铮。听者就像在欣赏大自然最美得风景,使人心旷神怡。 宣竹缓缓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思念,藏去了满腹的心事。琴声悠悠,心事悠悠,飘飘荡荡不知零落何处。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拍子,回忆不仅美,而且带着伤,情不自禁 地流露出了温柔与懊悔的情怀。 “念娇的茶道极好,你多向她学学。”他抖落了一身的寂寥,准备起身离开。 如今茶道在大燕朝大行其道,逐渐与酒平分秋色,无论是宴饮,还是座谈,皆成为了不可或缺的掌中物。然而,却无人知晓,最初的最初只不过是某个挑剔的女子喝不惯茶饼而已。 宣竹自然也曾经喝过渔舟亲手沏的茶,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诸茶品尽,却觉得还是当年的味道最好。纵然身边的当归尽得她真传,可他总觉得味道差了几分。 他收起思绪,脸上也恢复到来时的面无表情。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宣竹怀中也撞入了一道娇 躯,还没等他看清,耳畔响起了哀痛欲绝的哭诉:“庭芳哥哥,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未晞求你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宣竹有几分愕然,不过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扯开她的手腕冷冷地避到一边。 可数月未见到他的澹台未晞哪肯依,扑倒在他身上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指着蔓娘抽抽噎噎地道:“庭芳哥哥,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她,这才……这才不搭理未晞的?” 宣竹眉头高高蹙起,身边的人都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紫苏忙跑了过去,一把拉住澹台未晞,想把她从主子身上扒拉下来。可澹台未晞并未死心,非但不放手,还抱得更紧了,三人扯做一团。 “啪”地一声轻响,从宣竹怀中掉出个盒子,前面被他精心包裹的《汉宫春色》“蹦”了出来,扉页还打开着,上面赫然画着一对衣裳半褪、忘情拥吻的男女。 澹台未晞整个人都傻了,接着“啊”地一声尖叫,指着地上的《汉宫春色》说不出话来,随着“哇”地一声大哭,捂着眼睛奔下楼了。 看了半天戏的蔓娘,似笑非笑地向宣竹望去,却见他不慌不忙地蹲下 身子,面不改色地合起画册,低头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然后又用云锦料子的衣袖在上面擦了又擦,最后一脸心疼地揣入了怀中,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佛气跑的女孩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事后,当归不解地问道:“公子为何对蔓娘与众不同呢?” “你傻呀,但凡是夫人留下的人,公子哪一个不曾照顾一二?”紫苏拍着他的后脑勺说道。 忍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作深沉地道:“蔓娘的故事你们不觉得很熟悉麽?公子这是痛定思痛,引以为戒呢。” 当归远远地喊了声“公子”,白芷咳了咳嗓子,一本正经地训斥道:“这个月的账你们可是全都算清楚了?外面的账可全都收回来了?” 三人了然,一哄而散。 没过多久,刑部员外郎宣竹在怡红院引得二美争风吃醋的事情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与此同时,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宣大人喜好江南老妪“画作”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甚至,有人投其所好,真的拿了江南老妪的“大作”登门拜访,而宣大人竟然真的破天荒地高抬了一次贵手,让人完好无缺地走出了刑部大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1章 再会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细细将养了大 半个月,九嶷总算是能够起身慢慢行走了。渔舟也总算是放下了高悬着的心,抽出大半时间游览鄂城和撰写《踏莎行》。 北俄的国都在中部的 陌城,从鄂城马不停蹄地赶路至少需要大半个月。然而渔舟一行并不着急,无论是九嶷的伤病、钟若瑜的生意,还是渔舟的游历,亦或是逍遥王后人的消息,全都急不得。 细雨如丝的 城郭笼着一层淡淡的云烟,远处炊烟袅袅,山谷子归清啼,声声催人暮归。远处雾锁山头的朦胧韵致,山下错落有致的水村山郭,以及或远或近行色匆匆的归人,皆可入诗入画。 渔舟拿着自制的画架和炭笔专注地行笔走墨,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极目远眺,时而喃喃自语,可手中的笔宛若游龙,始终未曾停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知道自己要奔向何方,勾画了了,墨迹晕开,山遥水远遗墨间,彼岸花开意连连。 九嶷静静地立在渔舟身后,右手前伸,手中握着一柄油纸伞,袖子滑到了手肘处,露出半截如玉如藕的手臂,有力的手腕紧紧握着伞柄,不管是风吹来,还是雨打下来,纹丝不动。 伞面上画着一个迎风而舞的提剑美人,肤白如雪,红衣猎猎,目光决绝惨艳,背脊孤清不羁,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人一剑,一眼红尘万丈,一剑睥睨江湖。 那伞面上的丹青是九嶷在刮骨疗毒、痛不欲生时,渔舟在榻边为引开他的注意力而亲手所点染。九嶷果然爱不释手,无论天晴还是下雨都带着,伞下除了他自己也只遮过渔舟一人。 只因为他的父亲是漕帮帮主,九嶷自出生那一日便不得安宁,十二年的刀光剑影,十二年的明争暗斗,突然间全都放下了,或许是因为远处的青山太过妩媚,或许是因为身边的女子太过静美,隐约间似乎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了一丝明悟。 绝雁岭的消息,他命人时刻盯着,她遭逢变故时,他是知道的,只可惜那时自顾不暇,时刻有着性命之忧,否则西门先生故去,他必然是会亲至的。只是没曾想,居然在塞外生死一线间能够再次见到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又暗自庆幸幸好曾经相识,他命中的贵人。 比起初次相见,她瘦了许多,弱不胜衣,可风骨犹存,依旧和煦如风。同时,她也变得更为洒脱了,一身青衫,举手投足,嬉笑怒骂,皆恣意风 流。曾经的她韬光养晦,如今的她锋芒初现,可无论何种模样,都是他喜欢的样子,嘴角带笑,眉眼如初。 “回去吧。”渔舟出声打断了他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渔舟已收拾好了画架,黄芪背起了渔舟的背篓。 三人不疾不徐地往山脚下走去,渔舟与九嶷并肩而行,黄芪跟在后头。地势陡峭,小径蜿蜒,一阶一阶的青石板蔓延到眸光望不到的深处,小径的一旁是如同刀削斧刻的山壁,另一旁是云海翻滚的万丈深渊。 山脚下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渔舟正欲卷帘上马车,九嶷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冲她微微摇了摇头,黄芪也疾走几步,伸手拦在了她身前。 渔舟退开几步,发现地上多了几条垂死挣扎的鱼儿,潮湿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带着几丝刺鼻的咸腥味儿。 黄芪跃上车辕,提剑挑开了车帘,车内情况一览无余,只见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瘫倒在车中,胸口插着一支利箭,身下流淌着大片鲜血,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涣散,奄奄一息。 “先救人吧。”渔舟轻声说道。 黄芪伸手在老者的胸前点了几处穴位,食指和中指夹住箭头,微微一使劲,将深入胸口的箭拔了出来,箭上还有倒刺,上面挂着模糊的血肉,看着都觉得疼,可老人只是轻轻地哼了几声。 九嶷伸手入怀,掏出一瓶伤药抛给了黄芪。 黄芪一把接过,扒开老者的胸襟,均匀地撒了一层,很显然九嶷给的是好东西,因为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止住了。 接着,黄芪从老者的衣襟上撕下一大块布,动作熟练地给老者包扎了几层,然后又将马车上的血迹处理干净了,渔舟二人这才上了马车。 可屁股还没坐稳,外面风声大作,黄芪与九嶷面色乍变,两人双目一接,各自重重地点了点头。黄芪立刻提着长剑跃了出去,九嶷抽出了腰间的软鞭,并伸手去遮渔舟的双眸。 渔舟冲九嶷摇了摇头,外面响起了“叮叮当当”的短刃相交之声,透过帘子可见低沉沉的暮色中身影翻飞,火花四溅。 黑影绰绰,不少于十人。黄芪以一当十,一柄薄剑舞得密不透风。 渔舟暗自担心,悄悄攥紧了车帘。 九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做安抚,伸手到怀中捣鼓了一阵,掏出五支飞镖,冲着渔舟得意地笑了笑,信手甩了出去,立刻传来“扑通扑通”倒地的声音。 九嶷面色一僵,捂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原来方才一心只记得让渔舟安心,却忘了自己身上的上还未养好。 “让你不老实!”渔舟轻声斥道,却还是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可是疼得厉害?要不要去医馆?” “不碍事。”九嶷很受用地眯了眯眸子,努力汲取她身上的芬芳。 黄芪压力骤减,剑气大盛,化守为攻,几个起落间,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外面的黑衣人,跳上马车见九嶷靠在渔舟身上,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拎起他,扔到了一旁,冷哼道:“小姐就是太心善,一个皮糙肉厚的江湖人哼哼唧唧像什么样!” 九嶷拿起鞭子欲往黄芪身上招呼,渔舟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耸耸肩,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你们俩谁厉害些?”渔舟拿着手绢帮黄芪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有机会试试?”九嶷手痒痒,跃跃欲试。 “本姑娘不跟病猫动手。”黄芪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去驾车。 “谁是病猫了,你给爷说清楚!爷这是一时失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九嶷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道。 “咳咳,咳咳……”老者的咳嗽打断了二人的唇枪舌剑,“水……” 渔舟拿过水囊,扶着老者的后背,慢慢往他嘴里注入。 黄芪拿起鞭子正欲驾车,又一批黑衣人快马奔腾而至,拇指轻按,长剑正欲出鞘,待看清为首人面容后立刻收了长剑。 为首的白发少年,剑眉星目,风尘仆仆,抱拳急切地问道:“黄姑娘,请问是否有见到一位老人家?年过六旬,须发尽白,身上带了箭伤。” 黄芪抿了抿嘴,回头小声地喊了句“公子”。 渔舟挑帘,轻声笑道:“原来是苏将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车上倒是有一位老人家,刚醒,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惊鸿,咳咳……” “爷爷!” 两人异口同声。 苏琼连忙登上马车,对苏老将军身上的伤势查探了一番,轻轻松了一口气,又对追杀的刺客痛恨不已。 “爷爷,这位便是那位对孙儿有过救命之恩的千帆公子。”苏琼怒则怒,到底还是没被愤怒和仇恨冲昏了脑袋。 “公子对我们祖孙二人的救命之恩,苏府上下没齿难忘,日后但凡公子有吩咐,苏氏一族……咳咳”苏老将军挣扎着欲坐起。 渔舟挥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似笑非笑地道:“举手之劳,当不得谢。而且,两次救人的都是小黄芪,小生并未出半分力气。” 说罢,她还冲黄芪抬了抬下巴示意。 祖孙二人俱是微微一愣,不过马上又不动神色地朝黄芪行了谢礼。 黄芪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什么话也没说。 祖孙二人看着这对主仆自然是觉得有几分古怪,但是黄芪心中很清楚,实则为她张目,怕她将来认祖归宗后孤苦无依,毕竟苏氏一族在北俄可是将门世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苏琼看了看渔舟,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道:“爷爷的伤势太重,不宜移动,还需借公子的马车送上一程。” “无妨,我们正打算回城。”渔舟笑道。 苏琼抱拳一礼,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车缓缓前行,苏老将军倚在车壁上,上下打量了渔舟与九嶷一番,轻声言道:“看恩公服饰,倒是有几分像大燕人,此番来北俄不知……” 对于苏老将军的疑虑,渔舟不以为意,坦荡地笑道:“师兄来贵国做生意,小生跟着来长长见识,也顺便寻亲。” “公子是北俄人?” “倒不是,不过渊源颇深,奉长辈之命前来拜访。” “不知恩公拜访的是哪家?”苏老将军怕渔舟多心,忙又解释道,“老朽并无他意,苏家已历五世,在寻人方面可略尽绵薄之力。” “黄氏,逍遥王的后人。”渔舟淡淡地说道。 “逍遥王后人啊。”苏老将军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渔舟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锋利光芒,笑着追问道:“逍遥王后人怎么了?” 苏老将军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王室贵胄,自然是极好的。” 说完这句话,老将军忽而想到外面驾车的那个女孩好像姓黄名芪,看渔舟的目光立刻多了几分审视和尊敬。 眼前的单薄少年,一身书卷气息,看似其貌不扬,可逍遥王的后人给他驾车,身边还跟着一个清俊秀逸的少年,暗自思忖这位远方的客人究竟是有何来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2章 邂逅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风吹一片叶, 惊觉万物已悲秋,那一片片扑向大地的金色蝴蝶逐渐零落成泥碾作尘,这种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总是引人遐思,这是自己的追求还是枝的不挽留? 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 觅,等来的却是空茫茫的无迹可寻,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卸下白日的伪装,一遍又一遍地用回忆来温暖空荡荡的胸腔和冷冰冰的枕畔,一点一点地浇灭偶然升起的疲倦与绝望,孤独与痛楚。 深山中的古 刹,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如同一个沧桑的老人,一如自己那颗无处安放、满目疮痍的心。 外面飘着潇潇冷雨,面如冠玉的贵气少年枕着枯黄的稻草望着屋檐下正在结网的蜘蛛怔怔地出神,原本空荡荡的左手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紫檀佛珠,左手指腹的老茧也不知何时竟然与右手一样厚了,右手是因为经常握笔练武,而左手却是因为拨念珠,心中每念一次,手中便拨一颗念珠。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如若不是身边还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身边还留着几件她曾用过的物什,有时竟觉得数载相伴如同庄生晓梦,不知是蝴蝶变成了自己,还是自己变成了蝴蝶,亦或是自己执念太深。 师娘说,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 方丈说,所谓人世天注定,为人者,无语何来罪业?所谓是开口即罪,闭口禅正是己身开口到极点,心亦有所悟,方行闭口禅,闭之人口,方得大果。 于是年纪轻轻、少年得志的刑部员外郎修起了闭口禅,左手慈悲,右手杀戮。 “近日,楼中可有消息?”宣竹微微垂下眼睫,熟练地从手腕中取出一颗佛珠扔入熊熊燃烧的火堆中。 他已经好些天不曾开口说话了,原本玉落珠盘的圆 润嗓音变成了低沉嘶哑。 紫苏又是惊喜,又是难过,赶忙应道:“这些日子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莫过于漕帮生变,少帮主九嶷被放逐,据说面目全非,死状极惨。” “面目全非的人往往可以死而复生,你在刑部待了这么久还不懂麽?紫苏,派人去查查漕帮和九嶷。”他漫不经心地又扔了一颗佛珠。 “好的。”紫苏脆生生地应了一句。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渔舟的消息,心照不宣地明白楼中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但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明日,去相国寺点一盏长明灯吧。” 火中又多了几缕檀木清香,那是念珠最后的挣扎。 公子没说长明灯为谁而点,但是紫苏不必问也知道,唯有舟姐姐一人可以让公子如此。就像此番离京,千里奔驰只因为河阳城出现了江南老妪的画作——《飞燕外传》。天下皆知宣员外郎对江南老妪的画作情有独钟,其实公子可以不必亲至,晚些时日自然会有人入京双手奉上,可公子一日也等不得,必须拿到手里,揣到怀中才能放心。 宣竹往火堆的方向凑了凑,伸手探到怀中的画册,侧着身子满意地垂目,消瘦的身影打在墙上,明明灭灭,隐隐约约,淡若轻烟,似乎随时都会消散了。 紫苏拨了拨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看着形影相吊的主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公子与舟姐姐相遇也不知是缘是劫,看公子为情所困,衣带渐宽,真有些于心不忍,舟姐姐若是知道公子变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心疼,应该是会的,姐姐那么善良。舟姐姐也真有本事,已经有七八个月了,楼中派人四处寻找,依然没有查到蛛丝马迹,但愿她一切安好吧。” 殿内渐渐传出宣竹清浅的呼吸声,与外面屋檐下的雨打芭蕉相映成趣。 静静的雨夜,沉淀的姿态,无限的遐想,怎么能缺少故事。 嘚嘚的马蹄声响在雨夜里,由远而近,踩着雨点的旋律,述说着奔波的故事。 殿外门上的铜环轻轻叩了叩,紫苏见主子并未转醒,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 “在下赶路错过了宿头,能否行个方便?”外面有人沉声问道。 紫苏放轻脚步,推开了虚掩的门,看清浑身湿漉漉的赶路人的面容后忙行礼,微笑道:“原来是东陵公子,快里面请吧。” 东陵泛舟微微一怔,继而言道:“能在如此荒山野岭遇到宣大人,倒真是稀罕事。” 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可不简单,虽未曾正式谋面,但在京中的名头可不小,姑且不说在天下楼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也不说在生意上手段毒辣,仅仅是刑部员外郎心腹的地位就让人不敢小觑了。 若说宣竹是大燕朝的活阎罗,那么他身边的四个小少年就是阎王座下的四大判官,传闻自从宣大人修了闭口禅后,这几个孩子的话往往代表着宣大人的意思。 宣竹浅眠,常常身边稍有异动便会惊醒,更何况二人的一问一答。 “东陵公子,幸会。”宣竹坐起身子客套地寒暄道,眼中带着几丝迷蒙与疲惫。 因着太傅大人是宣竹名义上座师的关系,东陵泛舟自然不会太过冷漠,脱下外袍拧着水温声道:“不必如此客气,在下表字横槊,退之也是我的兄弟。” 紫苏接过东陵泛舟湿漉漉的袍子拿一旁烘烤去了,宣竹立刻也报上了自己的表字,并将干粮递了过去。 东陵泛舟一边嚼着干粮,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壶酒,挑眉问道:“来点暖暖身子?” 宣竹脸色白了白,连连摇头。 “一时忘了宣大人身子骨不好,酒色沾不得。”东陵泛舟调侃道。 宣竹眼角眉梢染上几丝愁绪,惨淡地笑道:“曾因醉酒误事,后来就不再饮了。” 那眼角的朱砂痣随着他的笑容染上了淡淡的猩红,给白皙如玉的容颜点缀了一抹艳色,仔细看去却又像一滴血泪欲落不落地挂着,他那本是三分的苦,立刻化成了七分的哀,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哀艳。 东陵泛舟暗叹,果然是人间绝色,也难怪会有人暗讽宣大人以色侍君。可是,如此浓重的哀伤,如此复杂的神色,本不该出现在一张如此年轻的脸上。 他转念又想到,京中本也是不该出现如此年轻的五品官的。 谁年少不轻狂,不曾犯错?东陵泛舟聪明地没问喝酒误了什么事情,看着他眼底的青灰色,淡淡地道:“若不是在此间相逢,难以相信日理万机的宣大人竟然出了京城,去了河阳城。” 东陵泛舟对这位年轻的宣大人也不是不好奇的,虽说他是自己父亲座下的弟子,也偶尔会去太傅府中拜访,但是从不与父亲谈论朝政,从不结党营私,也从未借过太傅府的势。 府中下人常说,宣大人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尽管性情有几分孤僻,可与传闻中的铁面阎罗有着很大不同。 不知为何,父亲很是看重他,时常邀他过府,或是下棋喝茶,或是谈诗论文。 太傅大人的棋艺有多臭,或许外面的人不知,他这个亲生的儿子还是一清二楚的,难得他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赴约。 “想必你也听说了,河阳城出现了江南老妪的《飞燕外传》。”宣竹轻声应道,右手熟练地抠下数颗佛珠。 身边世家子弟环绕,其中不乏纨绔,这个消息他自然是知道的,可宣竹如此坦然的神情还是令东陵泛舟微微吃了一惊。 曾有传言宣大人为了江南老妪的《汉宫春色》对忠勇侯的小孙子网开一面,那是唯一从他手中出来后还完好无缺的人。东陵泛舟一度以为那只是人云亦云的无稽之谈,没曾想到竟然是真的。 眼前如蒹葭倚玉树的少年,虽则带着病弱之气,但目光清明,断然不会是耽于酒色之徒,可他却对江南老妪的风月画册情有独钟,是在令人难以理解。 “江南老妪,江南老妪……”东陵泛舟沉吟道。 他忽而想到,钟离怀瑾的叔叔,自己的舅舅,那位大燕朝首屈一指的宫廷画师府中也收藏了她的画作,视若珍宝,每日都要看上好几回,或许他也应该去品鉴品鉴。 “那是拙荆。”宣竹幽幽地道。 “什么?”东陵泛舟正往嘴里倒酒,被他此言惊得喷了出来,呛得咳嗽连连,差点溢出眼泪,话都说不利索了,“令正……令正还真是个特别的人。” 如此一说,东陵泛舟倒是能够理解为何宣大人会重金求画了。 “她自然是独一无二的,家道中落,多年来全赖她内外操持,没有她就不会有今日的宣竹。”他轻声叹道。 “那她人呢?”东陵泛舟忍不住问道。 宣府没有女主子就像宣大人不近女色一样,从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好奇的人都很多。 “不见了。”他默了默,忽而目光灼灼地盯着东陵泛舟,“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人,姓钟离,名怀瑾,字若瑜。” 明明他的神情很平静,可那眸中射 出的目光锋利如刀,仿佛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难怪惜字如金的宣大人愿意主动提起江南老妪,愿意回顾往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东陵泛舟确信,若他的回答稍有不慎,对面这个少年一定会扑过来。 “若瑜行踪飘忽,莫说我,就是九五之尊也未必知晓。虽然我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与他相识多年,深知是个地道的正人君子,而且,他已有家室,一定不会做出横刀夺爱这样胡作非为的事情,这其中必然存在着什么误会。”东陵泛舟顶着那寒浸浸的眸光,斟酌地说道,“不过,既然你与她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又相伴数载,还一往情深,为何不曾留下一男半女?” 东陵泛舟这一问犹如当头棒喝,令宣竹陷入了沉思中。 如今仔细想来,自落霞山那一吻之后,对她的渴望与日俱增,但是到底没有把她变成自己的人,一者是因为有孝在身,二者因为怕她在自己之前,曾经有过别人。似乎只要不去捅破那一层纸,他便可以自私地认为她从未有过别人,从始至终只有自己。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不是麽?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宣竹苦涩的言道,颓然地揉了揉眉间,借着这个动作压下了胸中翻滚的懊恼与悔恨。 他揉眉间的时候,浑身上下带着日薄西山的死气沉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山不转水转,终有一日总会相逢的。”东陵泛舟于心不忍地劝慰道,既是在对眼前的少年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是什么让你坚持了这么多年?”宣竹摩挲着手腕上的念珠问道,口吻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惺惺相惜和同病相怜。 “那是我血脉相连的妹妹,我把她弄丢了,不应该找回来麽?”东陵泛舟理所当然地反问道,说罢往嘴里中灌了一大口酒,刺得喉咙热辣辣的疼。 “倘若……倘若令妹嫁人了呢?”宣竹不知不觉中 将自己心底最深的恐惧宣之于口,指甲深深地陷入了佛珠中尤不自知。 “若是嫁人了麽……”东陵泛舟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若是夫家待她珍而重之,东陵府自会给他荣华富贵;若是夫家待她不好,东陵府自会让他生不如死。” 东陵泛舟这话说得毫不夸张,因为他说的是东陵府,而东陵府最终会交到他的手中,百年世家的确有这样骄傲的底气。 若是他生命中仅存的光和热琵琶另抱,自己究竟会怎样,宣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哑声道:“拙荆传世手迹少之又少,如今还有一幅在令舅手中,劳烦公子转告令舅,若是令舅肯割爱那幅月夜美人图,宣某愿意以万两黄金相易。另外,宣某手中还有一幅前朝宫廷画师玄道子的真迹,双手奉上。” “我可以帮你将话带给舅舅,但是舅舅爱画成痴,恐怕未必能够如你所愿。”东陵泛舟叹道。 “如此便多谢了!”宣竹深深一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3章 认祖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苏老将军到底 未曾说出逍遥王后人的不好,渔舟再问,却只是默然不语。 进城后,渔舟谢绝了 祖孙二人同行的盛情邀请。 等祖孙二人 离开鄂城,渔舟一行也启程了,也就从那时起刺客频频关顾,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被刺杀与被保护的戏码。到这时,渔舟后悔不迭,早知如此,那时的心软该拿去喂狗,这样就会省去很多麻烦了。 刺客虽然层出不穷,但是好在也不需要渔舟等人出手收拾,苏琼还算有点良心,留了暗卫沿途保护。 兵器与鲜血见多了,渐渐麻木了,有时用膳中途恰逢其会,渔舟已经练就了一边灵活地闪躲兵刃,一边面不改色地护住碗里吃食的本领,本该是亡命天涯,偏偏被几人玩出了乐在其中的恶趣味。 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客里过。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立冬之日,一行人踏入了陌城,北俄的国都,那天的风并无不同,夹杂着晚秋的肃杀和初冬的冷峭。 街头川流不息的北俄人匆忙地奔波着,或是为名,或是为利,并没有人愿意驻足看看这几位风尘仆仆的异乡人,更没有人会相信因为他们的到来,数年后枝繁叶茂的黄氏政权迅速土崩瓦解,几乎欲与大燕分庭抗礼的北俄分崩离析。 当夜刚在客栈落脚,苏府便来人了,来的还是少将军苏琼。 渔舟将手中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作响,头也未抬地说道:“我们一点也不想知道沿途刺客与苏府有何过节,只想问问苏少将军如此祸水东引,将自己的救命恩人牵扯到贵国的明争暗斗中,你们祖孙二人的良心不会不安麽?” 苏府派人暗中保护,固然是好意,可若是人太多了,那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苏琼垂首局促地应道:“与祖父无关,是……是在下思虑欠周,让恩公受惊了,实在是对不住。” 他出身显赫,且少年得志,何尝有过这般低声下气的时候?可是,对方一行救了自己祖孙的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路过来,我们受了十次伤,刺破了十五件衣裳,磨破了十八双鞋,打烂了二十六只碗,少吃了六顿饭,少睡了十一次安稳觉,损失共计一万两。看在我们曾经共患难的情分上,给八千两算了。”渔舟手指翻飞,口中不停地念道。 钟若瑜和九嶷持着杯子,装作喝茶的样子,心中暗暗喝彩。 “八千两?恩公,这……”丝毫没有料到渔舟会秋后算账,苏琼被惊得瞠目结舌。 他暗自腹诽:“一开口就是八千两,还是折扣价,你怎么不去做山大王呢?” “这什么这?是贵府拿不出八千两,还是你们祖孙的命不值八千两?”渔舟冷笑道。 “额,当然不是,请稍安勿躁。惊鸿奉祖父之令,前来接诸位过府下榻,其余一切都好说。”苏琼节节败退,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只是奉命接人,至于银子那就让祖父去头疼吧。 渔舟本就打算上苏府要账,既然对方亲自来接了,自然就顺水推舟地应承了,套上马车,连夜进了苏府。 苏琼安顿好渔舟一行后,立刻去了主院给苏老将军回话,委婉地提起了恩公因手头紧在客栈发难一事。 “你没告诉恩公说我们已经给肃王府传递了逍遥王后人前来寻亲的消息麽?”苏老将军问道。 “您与肃王政见不合多年,他怎么会相信呢?”苏琼沉吟道,“您此番受伤,背后未必没有肃王的手笔。恐怕正因为肃王收到了我们放出的消息,误以为是我们的阴谋,反而加大了他们进京的阻力,好在有惊无险。” “如此说来,反倒是我们弄巧成拙了。”苏老将军叹道,“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另外派人给肃王府下帖子,过几日我带他们去肃王府拜访。” “您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呢,还是孙儿去吧。”苏琼主动请缨。 “苏家世代从军,秉承着文武不相交的祖训,与肃王府本就无往来,近几年更是明争暗斗。祖父怕你年轻气盛,坏了恩公的事情。”苏老将军应道。 “孙儿认为不妥,您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将军府,您若去了肃王府,朝臣肯定会认为苏府先低头了。”苏琼反驳道。 “休得胡说八道,颜面岂能与救命之恩相提并论!”苏老将军呵斥道。 苏琼吐了吐舌头,没敢吱声。 事实上祖孙二人多虑了,第二天清晨肃王府的官家就过来接人了。也正因为如此,渔舟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不高兴,肃王府时间拿捏得如此准,只能说明早就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行踪。如此一想,那么很有可能刺客就是肃王府派去的。 但是她并未说出心中的疑虑,怕自己多虑了,也怕伤了黄芪的心。 不过在入肃王府之前,渔舟做了一番安排,让钟若瑜留在了苏府,谨防发生不好的事情,外面也好有个接应,而且据渔舟所知,钟若瑜恐怕不是单纯的商贾,此番来北俄应该是有别的谋划。她和九嶷则扮成了黄芪的侍从,按渔舟的本意是九嶷都不带的,可招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且指天画地地说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八九分,可以保护渔舟。 苏府给足了脸面,苏琼亲自将他们送到了肃王府门外。 据钟若瑜打探,肃王府当家作主的是黄啸,逍遥王的嫡长孙,黄芪的堂伯父,外貌平平,政绩平平。据闻与昔年博学多才的逍遥王比起来,后人都太过平凡,唯独小公子遗传了几分风骨,可惜英年早逝。 即便逍遥王后人未出现杰出人物,但是不可否认肃王府是北俄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毕竟是皇室贵胄,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脉,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依然姓黄,那么他们就可以享受世卿世禄。 肃王府布局规整,楼阁交错,既体现了皇室辉煌富贵的威严气派,也融合了民间清致素雅的风韵。殿堂一望无际,院落鳞次栉比,园林应接不暇,草木欣欣向荣,漫步其中,可见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一步一景,变化万千,令人流连忘返。 转山,转水,转楼阁,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从前院转到了主院,见到了高高在上的肃王妃,挂着恰如其分的笑容,不冷不热地问候了一番,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 从头到尾,渔舟和九嶷扮演着小门小户的仆从,木讷少言,唯唯诺诺。 回到院落里,黄芪疲惫中透着失望,低声道:“小姐,我们明日就走吧。” 她本是小家碧玉,曾经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本以为会十分想念曾经的富贵,而如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金樽清酒,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快乐,反而觉得没有这几个月的风餐露宿来得自在。 “去哪儿?”渔舟翘着二郎腿,嘴里塞着橘子,吊儿郎当地问道。 “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黄芪不假思索地道。 “我觉得此处甚好啊,吃香的喝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渔舟笑眯眯地道。 “姑姑!”黄芪哀哀地叫了一声。 渔舟被她这声情真意切的“姑姑”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稍稍收敛了身上的痞气,半真半假地道:“我们既然是堂堂正正地入府,当然也要明明白白地离开。等你认祖归宗后,若是不愿意留下,那再行商议吧。” 听了渔舟此言,黄芪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第二日,肃王召见,拉着黄芪的手老泪纵横,里里外外地夸了一通,十分热情,热情得非比寻常。 第三日,佛堂中的老王妃召见,将黄芪上下打量了一通,盛气凌人地表示了王府不会接受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还不忘冷冷地讥讽了一番,连带黄芪的过世的父亲都没有放过,直到黄啸赶来,低声下气的劝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为了安抚黄芪,王妃倒是大方,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流水般地进了黄芪的院子。 夜里,三人在院中喝茶叙话。黄芪和九嶷毫不留情地把院子里的丫鬟敲晕了,干净利落,说话也方便。 “这王府倒是有意思得紧,一人一张面具,大戏一场接一场,也不知谁是虚情假意。”九嶷慢慢地剥着瓜子,轻声笑道,“曾经我觉得父亲的后院就够乱了,如今看来还是少见多怪。” “一入侯门深似海。”黄芪亦有感而发。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渔舟抓着九嶷剥好的瓜子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抛。 “小姐,我们就一直这样麽?”黄芪性子冷淡,这三天下来已是疲于应对。 “人家辛辛苦苦地搭好台,请好了戏子,一一粉墨登场,我们只管嗑瓜子看戏,你就知足吧。”渔舟点了点她的额头,“别急,只要是狐狸就会露出尾巴。” “姐姐这话说得对,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九嶷认同地点点头。 “他们太心急了,急着去苏府接小黄芪,肃王急着让小黄芪认祖归宗,老王妃急着将小黄芪扫地出门。九嶷,你夜里出去会会钟公子,把我们的所见所闻都说给他听听,毕竟他年长,见过的世面要比我们多。”渔舟慢悠悠地道。 “好嘞。”九嶷欣然应允。 渔舟所料不差,肃王急着让黄芪认祖归宗,没过几日就开了宗祠,匆匆忙忙地将黄芪的名字添入了族谱,甚至连良辰吉时都没选。 令人疑窦丛生的是尽管在细微处显得十分草率,但是认亲的那一日肃王府大摆流水宴,座无虚席,似乎恨不得让整个皇都的人都知道三房的嫡小姐回来了。肃王逢人便说祖上显灵,肃王府终于有一位小姐了,等过些时日还要向圣上请封郡主。 肃王的前半句话倒是真的,逍遥王的后人除了黄芪的确没有女孩。 任肃王表现得情真意切,说得天花乱坠,眼尖的渔舟还是发现老王妃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宴饮之后,肃王府重金求医为黄芪医治脸上的疤痕,在陌城引起不小的轰动。渔舟略通医术,九嶷擅使毒,二人见大夫送来的药并无不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肃王妃也一改前面冷淡的态度,不管是宫宴还是私宴全都带着黄芪,美其名曰“见见世面”,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姿态。一时之间,黄芪风头无二,大街小巷都知道肃王府有一位十分得宠的小姐待字闺中。 好在黄芪并未被眼前的富贵遮住双眼,再次提出要离开王府。 “若瑜兄可有话带给我们?”渔舟问道。 由于前几日认亲宴忙得脚不沾地,且府中人来人往,三人并没有机会好好说话。不过,九嶷也并未先是出任何异常,想来应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钟公子说刺客已经查得有些眉目了,让我们再耐心地等一等。”九嶷面色不佳地说道。 毕竟是少年心性,刚开始化装成奴仆觉得十分有意思,时日一长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钟若瑜的所谓等一等自然是暗示肃王府脱不了干系,让他们待在王府也是为了稳住对方。 九嶷顿了顿又说道:“对了,我还遇到了苏小将军,他说肃王行事诡谲,请务必要小心,他还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将此话待带给姐姐。” “他倒是有心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可我在外面听说苏府和肃王府交恶已久,姐姐相信他的话?”九嶷不满地道。 “为什么不信?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渔舟意味深长地笑道,伸手拍了拍黄芪的肩膀,“小黄芪,再忍耐忍耐吧,等此事一了,姑姑带你去看最艳的美人,喝最烈的酒!” “自己就是女儿身,还看什么美人!”九嶷嘟囔道。 “别忿忿不平,姐姐带你一起去看。”渔舟轻笑道。 没过多久,钟若瑜传来消息,一路行刺的人果然是肃王府。 与此同时,苏琼也派人递来一个令人费解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4章 端倪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肃王府欲与丞 相府联姻?! 三人将这个消息翻来 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可是没想明白肃王府图的是什么。 在许多人的 眼中,丞相府中的大公子木兮那可是站在云端的人物,才比子建,貌若潘安,一向有“三绝”之称:书绝、画绝、棋绝。更重要的是,洁身自好,及冠后房中仍无女子,连通房都没有,更别说侍妾了。 纵然肃王府是皇亲国戚,但文臣之首的丞相府也不差啊,犯不着用一个如此优秀的才俊去和黄芪这个野丫头联姻。多少大家闺秀求之不得的好事突然砸到黄芪头上,这不是惊喜,是惊吓。 不要说什么一见钟情的痴情戏码,三人很确定丞相府的大公子长得是方是圆都不知道。 关于这位“三绝公子”,陌城中还流传这样一个心善的故事,据说身边的一个小厮因为犯错受了刑罚,夜间发起了高烧,“三绝公子”连夜传来大夫,衣不解带地地照顾了那位小厮一整夜。 故事很短,也很美,渔舟不知为何总能读出一点儿别样的味道。 服侍的丫鬟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私下里时常有意无意地谈起“三绝公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若黄芪真是那般没有见识的闺阁女子,恐怕真被勾得情思暗生,芳心暗许了。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渔舟的行事风格,她一向喜欢知己知彼。 于是,入夜后,九嶷带着渔舟如同鬼魅一般从肃王府飘了出去,这也让渔舟第一次见识了高人的来无踪去无影。 有走南闯北的商贾将大燕朝的天下楼传得神乎其神,于是北俄多了一座六合楼,取自“六合者,谓天地四方也”,意欲与天下楼比肩之意,也卖茶叶,也说书。 文人雅士都爱登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六合楼是绝佳去处,“三绝公子”也不能免俗。 二人早早地去了六合楼,寻了一间视野颇佳的雅座守株待兔,茶喝了三盏,“兔子”没逮到,带到一只小老虎——苏琼,实在是他那一头飘逸的银发太醒目了,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同一时间,苏琼也发现了渔舟与九嶷,怪就怪二人太过招摇了,全都曲腿坐在窗台,一个认真地剥瓜子,一个闲适地吃瓜子,尤其是九嶷还是一个玉面小郎君。 苏琼甩开身边的同伴,疾步上楼,喜出望外地道:“千帆公子,可真巧。” 其实并不是凑巧,这些日子他派人盯着丞相府的大门,吩咐暗卫只要渔舟出府,必须立刻禀报。一向恣意妄为的少将军,第一次如此在意一人的安危,他对自己说那是自己的恩公,多留意些是应该的。 “巧。”渔舟懒洋洋地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桌上的茶水瓜果,示意他自便。 苏琼丝毫不介意渔舟的怠慢,自己沏了一杯茶,走到渔舟身边,轻声问道:“可是收到消息了?” 渔舟点了点头,目光依然在一楼大堂的文人墨客身上逡巡。 “你在找人?”苏琼顺着她的目光往前倾了倾身子,似乎闻到几丝隐约的幽香,心头闪过几丝疑惑。 他正想再靠近一点儿,一只抓着瓜子仁的手横了过来,隔开了他与渔舟的距离。 苏琼盯着这个见过两面、不知姓名、也从未搭过腔的漂亮少年,眸光微冷,运劲于身,不管不顾地往前贴了过去。 隐约中似乎听见少年嗤笑了一声,那只手不紧不慢、纹丝不动地递了过去,似乎在不经意间轻轻一拨,苏琼被震得全身一麻,咬咬牙才坚持住后退的脚步。 渔舟似乎察觉到身后有点儿古怪,转首迷茫地问道:“怎么啦?” 九嶷若无其事地将瓜子仁放到她手中,冲她微微一笑,眸光潋滟,似乎极为开心。 苏琼心中暗恼,却也不动声色地笑问:“公子在找谁呢?” “三绝公子。”渔舟轻声道。 “三绝公子?”苏琼微微一顿才想出她说的是谁,不由哑然失笑,“别等了,木公子今晚不会来了。” “为什么?” “木公子本是要来的,出门时被丞相逮住了,一同进宫去了。” “好不容易出来想逮只兔子,没想到却被狐狸叼走了。”渔舟垮着脸,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 “公子若想查他,惊鸿倒是可以带二位去个好地方。”苏琼神秘兮兮地说道。 “那劳烦苏小将军了。”渔舟高兴地笑了笑。 苏琼带着渔舟和九嶷出了六合楼,转街绕巷,到了龙蛇混杂的城南,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戏楼,对面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医馆。 戏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三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对面的医馆。 “呶,来了。”苏琼冲楼下走过,往医馆方向而去的少年抬了抬下巴。 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缓步而去,唇红齿白,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眼角眉梢说不尽的万种风情。身披银狐大貂,脚着玄狐履,手中捧着一个喜鹊绕梅的手炉,步履悠然,整个人如同从画中飘出来的贵公子。 渔舟身边从来不乏俊俏少年,妖娆如宣竹,冷峭如九嶷,潇洒如钟若瑜,可还是被惊艳到了。 “姐姐。”耳边传来细弱蚊虫的呼唤,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和无言以喻的委屈。 渔舟目光恢复清明,讪笑道:“那位是哪家的公子?” “木瑾,木兮的贴身小厮。”苏琼怕渔舟不知道,又眨着眼睛暧昧地笑道,“就是那位让木公子名声大噪的小厮。” “如此颜色,难怪惹人怜惜。”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一个瘸子有什么好看的。”九嶷突然冷哼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木瑾已经进了医馆。 一时之间,三人都没说话,伸长脖子等着木瑾出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木瑾再次出现了,手中拿着几包药,依然走得十分缓慢,若不留意难以发现他好似夹着腿在走路,每走一步都有点儿吃力。 渔舟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推着九嶷的肩膀道笑眯眯地道:“你装成丞相府的下人,像木瑾一样瘸着腿,让大夫按木瑾的方子给你抓一副药过来。” “为什么是我,不是他?”九嶷不满地睥睨着苏琼。 “因为,那医馆的大夫认识爷!”苏琼抬着下巴得意地应道。 “那我去把那瘸子手中的药抢来!”九嶷气哼哼地道。 “诶,别打草惊蛇。”渔舟赶忙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笃定地道,“因为你比苏小将军长得更好看,所以才让你去的,你不会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吧?” “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九嶷这才满意了,昂首挺胸地从苏琼的身边走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引得渔舟心中闷笑不已。 苏琼摸着自己的脸,鬼使神差地凑到渔舟的面前问道:“他真的比我长得好看麽?” 问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做了多愚蠢的事情,竟然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想要在心上人面前争宠,瞬间刷地红了脸,目光四瞟,不敢去看渔舟的脸色,耳朵却高高竖起,想要从渔舟嘴里听到答案。 渔舟面色如常地看着窗外并未回应,好似方才只是苏琼一人自言自语,并未听到一般。 苏琼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胸中隐隐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失望。 “苏老将军的伤好了麽?”渔舟转首微笑道。 “有劳公子挂怀,已经痊愈了八九分。”苏琼按下心中乱七八糟的古怪心思,正色应道。 渔舟又陆陆续续地问起了一些肃王府和丞相府的事情,一时之间两人交谈甚欢,等渔舟止住话题,九嶷已经得手了。 渔舟接过中药,伸手解开,手指慢慢地扒拉着药材,捻了一些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意味深长地笑道:“有当归、白芍、熟地、阿胶、何首乌、龙眼、紫河车等,都是补血补气的好东西。” 说罢,朝着苏琼深深一揖,背着双手下了茶馆。无论苏琼和九嶷问什么,她都笑而不语。 第二日夜里,渔舟与九嶷又悄悄出了肃王府,又与苏小将军“不期而遇”。 渔舟也打算没避开苏琼,三人再次上了城南深巷中的那座戏楼,等木瑾出现时,渔舟对着九嶷笑道:“把他打晕了,扛对面的客栈去!” 九嶷二话不说,闪身下了茶馆,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木瑾。 到了对面的小客栈,渔舟又笑容满面地道:“把他身上的衣裳扒了,一件不剩。” “额,这样不好吧?”九嶷怔怔地问道,几乎认为是自己听错了。 “扭扭捏捏像娘们,让爷来!”苏琼劈手夺过木瑾,三下五除二地剥了个干净。 猝起不意,九嶷无奈,只能伸手遮住了渔舟的眼睛。 “如何?”渔舟问道。 “唔,除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全身都是掐痕,青一片紫一片,臀 部和胯下伤得最重,几乎是完无体肤,有点儿不忍直视。”苏琼认真的应道。 “果然如此。”渔舟低声喃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5章 决裂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丞相府大公子 木兮是个断袖! 这个消息把九嶷惊得 外焦里嫩,传说中的那般人物真真是可惜了。 苏琼将木瑾 穿好衣裳,古怪的目光在九嶷与渔舟之间逡巡。 九嶷收回遮住渔舟眼睛的手,欲盖弥彰地说道:“她心善,一向见不得别人伤痕累累的样子。” 渔舟负着手站在窗前,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正色道:“我们打算明日离开陌城了,届时就不再去苏府辞行了。” “这么快?”苏琼讷讷地道,“那……那八千两银子呢?” 渔舟“扑哧”一声轻笑,摇头道:“钟公子在贵府叨扰已久,岂敢再言其他。” “那……那你们会去哪儿?”苏琼嗫喏道,竟然生出了不舍之情。 “也许回大燕,也许北行,也许南下,走一步,算一步吧。”渔舟模棱两可地说道。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肃王必然是不会允许你们在这时候抽身的,能否跟惊鸿说说你们的计划,让苏府也略尽绵薄之力?”苏琼锲而不舍地问道。 “我想知道逍遥王在贵国是怎样的存在?”渔舟笑着问了一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比起贵国源远流长的璀璨文化,北俄真正崛起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情,根基尚浅。”苏琼中肯的说道,“北俄五百年来,唯独逍遥王一人堪称真正的大儒,风采无双。据说贵国的国子监授课前拜的是孔夫子,而我们拜的是逍遥王,就是圣上见了逍遥王的画像也是要持弟子礼的。” 确定了逍遥王独一无二的地位后,渔舟又进一步问道:“那逍遥王的弟子在贵国是否能获得优待?” “那当然,北俄又不是南 蛮那般化外之地,对博学多才的逍遥王弟子当然会以国士之礼相迎,尊为座上嘉宾。”苏琼一脸理所当然,忽而狐疑地问道,“千帆公子,您问这做什么?” “听说当年逍遥王挂三国相印,风华绝代,心生仰慕罢了。”渔舟笑笑,作了一揖,“还请小将军转告钟公子,让他明日巳时两刻驾车在丞相府门前等候。” “倘若……倘若公子过了那个时辰还没出来呢?”苏琼满目含忧地看着她。 渔舟不得不承认苏小将军是个执着的人,前面问打算被岔开了话题,现在又问后招,可这种善意确实令人无法拒绝,她从怀中掏出雄鹰黑檀木令牌,轻轻抚过,正色道:“那就劳烦小将军将此令牌交给贵国天子吧。” 苏琼接过檀木令看了又看,郑重地允诺了。 二人行礼道别,背道而行。 第二天清晨刚用过早膳,王妃便纡尊降贵地来到了黄芪的院子,这也是黄芪入府以来王妃的首次踏入,带着一个老嬷嬷,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有打伞的,有摇扇子的,有端茶的,尽显王妃威仪,场面十分壮观。 王妃拿起锦帕,点了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幽幽地道:“芪儿啊,当年祖父带着小叔子远赴大燕,一去不返。大燕朝又远在千里之外,王府实在是不知还有子孙遗落民间。这些年,让你受苦了。王爷每每想起这事都后悔不迭,自觉愧对叔父,愧对祖父,愧对祖宗。好在苍天有眼,又把你带回王府了,以后你就只管安享荣华富贵了。” 这话说得太假,也太晚,明明是黄芪自己寻来的,哪来什么苍天有眼。 黄芪正襟危坐,拿起沾过辣椒粉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瞬间红了眼眶。 “伯母膝下都是不听话的混小子,没能给王爷添个娇俏的小郡主,这是伯母一生的痛,好在现在芪儿回来了。伯母倒是想一直留着你承欢膝下,可正如王爷所说这是妇人之见,芪儿已经及笄了,若是耽误了婚姻大事,那可就罪大恶极,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你爹娘早逝,伯母忝为长辈就少不得为你操持一二。”王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似真心为黄芪打算一般。 “侄女……侄女但凭王妃吩咐。”黄芪垂着脑袋,怯生生地给王妃添了茶。 王妃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黄芪的手背,笑道:“俗话说一家养女百家求,更何况还是我们肃王府的千金!这些日子前来王府说媒的都踏破了门槛,可伯母啊,左看右看总是不满意,怕以后委屈了我们芪儿。唯独丞相府的大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刚及冠已是翰林修撰,将来登阁入相,前途不可限量。更重要的是不近女色,那孩子伯母也是见过的,身边伺候的都是小厮。芪儿,你可愿意?” “这,这……”黄芪故意露出忸怩不安的样子,朝着渔舟不断递眼神儿。 看了半天戏的九嶷把剥好的瓜子往渔舟面前推了推,笑嘻嘻地道:“王妃娘娘,您就别为难小黄芪了,这事他做不了主,您也做不了主。” “放肆!主子说话,岂能容你一个下人插嘴!”王妃身边的老嬷嬷厉声呵斥道。 她早就看九嶷和渔舟不顺眼了,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也就罢了,还不敬主子,见了王爷、王妃从来都是拱拱手草草了事,没有半点大户人家的规矩。若不是王妃说暂且忍一忍,她早就出手收拾这二人了。 渔舟掸了掸衣襟上的瓜子壳,指着九嶷微笑道:“他刚才说得没错,黄芪的婚事肃王府做不了主。” “你又是什么东西?”老嬷嬷翻着白眼怪笑道。 “我是那个能够做主的人。”渔舟淡淡地道。 “好大的口气!来人,把这两个刁奴拖下去杖毙!”老嬷嬷大声喝道。 “放肆!”黄芪一改入府后的柔弱,冷冷地喝道。 “芪儿,你就是性子太柔弱,才养出这等胆大包天的下奴。这两个不要也罢,伯母赔你四个更好的。”肃王妃不疾不徐地道。 “王妃,他们刚才说得没错。”黄芪冷声应道。 “芪儿,别糊涂了!”王妃凤眼微扬,眼角迸射 出厉色。 渔舟看了看天色,伸手扯过一把桃木椅,大刺刺地坐下,还不忘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这是无法无天了,谁给你狗胆与王妃平起平坐!”老嬷嬷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伸手去拉渔舟。 九嶷飞快地伸手,轻轻地一拉一松,“咔嚓”一声脆响,老嬷嬷的手腕碎了,顿时疼得哇哇大叫。 渔舟伸手沏了一杯茶,慢悠悠地道:“年纪大了,就该好好修身养性,别像丧家之犬一样见人就咬,小黄芪你说对不对?” “姑姑说得对。”黄芪微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王妃这时候也意识到事态不对了,仅仅是九嶷方才露的那一手就够掂量的了,只能按住隐隐跳动的额角,忍气吞声地问道。 “逍遥王的嫡传徒孙,游学第二十三代掌门人,这个身份能否与王妃平起平坐?”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这……这怎么可能?”肃王妃立刻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上不跪九五之尊,下不拜达官显宦,三国三十六州七十二郡任逍遥,足迹所至,国士相待”这个规矩她还是懂的,哪还敢安安稳稳地坐着。 “小黄芪千里寻亲成为了可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肃王府眼都不眨地卖侄女儿成为了可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渔舟冷笑道。 “胡说八道,你……你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逍遥王的嫡传徒孙?”肃王妃色厉内荏地问道。 “别着急,宫里的圣旨恐怕快到了,您且等一等。”渔舟老神在在地道。 “相府公子风度翩翩,才高八斗,的确是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肃王府并没有辱没芪儿。”肃王妃心中开始慌了。 渔舟抚掌而笑:“王妃唱作俱佳,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不过,您前面谈起木兮公子,有个词用得极好,那就是不近女色。丞相府长公子不近女色的真正原因,难道王妃真的不知道麽?千帆曾有幸远远地见过木兮公子的贴身小厮,就是那个名叫木槿的,长得比女人还标致。” 肃王妃面色微变,捏紧了手中的锦帕。 “千帆此番奉师命送小黄芪来北俄寻亲,本来图谋的就不是什么荣华富贵,只想着她能够认祖归宗,有所依靠。没曾想,你们竟然敢欺负她孤苦无依,把她往火坑里推,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不齿。逍遥王后人如此见利忘义,真是令人失望,难怪会改庭换面变成肃王府。从今往后,小黄芪就跟着我,谁再胆敢打她的主意,休怪我出手无情!”渔舟冷冷地道,手中的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小黄芪,我们走!”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纵然你是游学弟子是否也太狂妄了些!”肃王妃狞笑道,终于卸下了虚假的面具,“若是你今日走不出肃王府,谁又敢说游学弟子曾经来过呢?” “怎么,王妃还想杀人灭口啊?方才忘了告诉王妃娘娘,我们还有一个伙伴在外面等着,若我们没在约定的时辰出现,木兮公子是断 袖的消息那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丞相府会好好跟您算账的。”渔舟起身,缓步向外走去,漫不经心地道,“还有,你以为肃王府能够拦住我们三人麽?” 王妃怒极,下令捉拿渔舟三人。 渔舟昂首挺胸,背着双手慢慢地往外走去,衣袂飘飘,好似闲庭散步。 九嶷抽出软鞭,黄芪亮出长剑,二人一左一右地护住渔舟,如入无人之境。 王妃怒火攻心,杀心暗起,竟然丧心病狂地调来了弓箭手,下令就地斩杀。 剑拔弩张之际,府外突然响起一阵整齐的马蹄声,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喊道:“圣旨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6章 机锋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银袍白甲的苏 琼高高举着圣旨,眼不错珠地盯着由远而近的渔舟,眸中含着惊讶,含着懊恼,也含着惊喜。 渔舟见他神色复杂, 这才注意到原来闪躲之际丢了书生的纶巾,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她从容地从怀中拿出深沉古雅的檀木发簪熟练地将青丝挽了上去,微笑道:“少将军若是来晚点儿,千帆恐怕就得交待在肃王府了。” “让……千 帆姑娘受惊,是……是惊鸿的不是。”马背上的少年慌了神,目光四处飘荡,无处安放,“惊鸿奉命来请姑娘进宫见驾。” “那就请吧。”渔舟轻声笑道,“不是有意欺瞒少将军,实在是男儿身行走方便许多。” “我省得,是……是在下眼拙。别如此见外,请叫我惊鸿就好。”苏琼红着脸应道,冲渔舟递出手。 “既然如此,那千帆恭敬不如从命。”渔舟冲他笑笑,伸出白皙的手借着他的力量,躬身上了马车,丝毫没注意到那只手的主人刷地红了整张脸。 九嶷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挤进了马车,黄芪也紧随而至。 “劳烦惊鸿派人去告知钟公子一声,让他驾车到宫门外等候。”渔舟温声道。 “好嘞。”苏琼骑着马欢快地应了一声。 “哼,姐姐就也不怕才出虎口,又进狼穴。”九嶷嘟囔道,不知是说给渔舟听,还是故意说给外面的苏琼听。 “请千帆姑娘放心,我朝皇帝陛下礼贤下士,绝不会为难您的。陛下听说您是逍遥王的徒孙,这才特意召见。”苏琼忙应道。 “圣心难测,谁知道呢。”九嶷呛声道。 “你呀,神叨叨的,就像个小老头。放心吧,姐姐心中有数呢。”渔舟不由点了点他的额头,“葛长老若是见到你这副模样,估计会气得不轻。” “我唠叨,还不是因为担心你麽?”九嶷振振有词。 “行,我们家九嶷说的都有道理。”渔舟顺着毛捋。 九嶷将脸转向窗外不说话了,耳根悄悄泛红,心头被“我们家”三个字滋润得甜丝丝的。 马车嘚嘚地行走在空旷的被肃清的街道上,从肃王府到皇宫门口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北俄皇帝年过四旬,峨冠博带,道貌非常,疾走几步,朗声笑道:“有生之年能够见到圣贤传人,这是寡人之幸,是北俄之幸!” “能够瞻仰皇帝陛下圣容,是草民之幸。”渔舟从容地下了马车,拱手长揖。 “先生里面请!”北俄皇帝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率先往宫中迈步,貌似侃侃而谈,“先生从大燕而来,由南及北,比起大燕,风光如何?”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风光,不外如是。”渔舟不愠不火地浅笑道,缓步跟上。 “逍遥王南行,弃我北俄而去,客死他乡,圣祖皇帝引以为憾,先生今日能否为寡人解惑?”皇帝拾级而上,两旁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内侍卫。 “游学始祖孔夫子奉行有教无类,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子贡任鲁、卫两国之相,仲由任卫蒲邑大夫,宰予任齐临淄大夫,多不胜数。总而言之,游学是天下人的游学,不是一家之学,也不是一国之学,否则游学又怎么会传至师祖?愚以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名一行,不滞一方,是每一个游学弟子的使命。至于客死异乡,那就真言重了,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渔舟淡淡地说道,她明明在说逍遥王,事实上也在暗喻自己,让北俄皇帝不要起留人的念头。 “先生目光如炬,倒是寡人着相了。”北俄皇帝抚掌而笑,二人此时已经登上台阶,进入了一个凌空的亭台中,底下是皇宫校场,刀枪林立,黑压压的的士兵,锃亮的兵刃。 亭子中间是镂空的石桌,桌子中 央是细沙堆垒而成的北俄地图,有山川,有河流,还有城邦,显然是有备而来。 北俄皇帝撑着桌沿,俯瞰着山川河流,轻声叹道:“既然先生说游学是天下的游学,那便请先生再为寡人解一惑。” “陛下请讲。”渔舟从善如流。 “澜江每年秋夏之交洪水肆掠,常扰得百姓颗粒无收。朕派人修堤筑坝,难保三五年,实在是劳民伤财。”北俄皇帝叹息道。 渔舟从鄂城到陌城途经澜江,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忍不住技痒,在岸边停留了两日,画了一幅日出图和日落图,还卖了个不错的价钱。 不曾想到,由于立场不同,所看到的截然不同,渔舟一行人眼中的美景正是百姓眼中的灾难。 “据千帆所知,澜江两岸,一边是桓城,另外一边是佛影山。佛影山的另外一边是梅城,桓城和梅城都不算小,约莫各有三四千人。其实,《水经》曾有过记载,在远古时期,佛影山并未与梅城接壤,其中还隔了一个沧江,后来因河流改道,经年累月下来竟然枯竭了。如今,梅城虽沃野千里,却并不富庶,因为时常闹旱灾。”渔舟成竹在胸,手指在沙盘上连连勾画,“既然堵不住,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在澜江上游分流,开凿河道,重新修建沧江,桓城的水灾、梅城的旱灾大概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先生另辟蹊径,倒是与愚公移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北俄皇帝叹道。 “陛下圣明,千帆拾人牙慧,让您见笑了。”渔舟微笑道。 “先生过谦了,朕文武百官不及先生一人,实在是汗颜……”北俄皇帝无奈地耸了耸肩。 “千帆这是纸上谈兵,自然是容易许多。”渔舟谦逊地道,“草民也有一事恳求陛下恩准。” “愿闻其详。” 渔舟伸手将黄芪招到身边,诚恳地道:“草民这侄女黄芪,师祖的玄孙女,此番前来贵国认亲。肃王极为热情,给她觅了丞相府大公子的婚事。可她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自觉配不上风 流倜傥的木兮公子,不小心在肃王府闹出了动静。草民寻思着,她如此任性,还是留在身边管教为好,还望陛下恩准。” 她这话说得十分有意思,既不说丞相公子玉树临风,也不说文采斐然,只说风 流倜傥,耐人寻味。 天子脚下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木兮的那点荒唐事,别人不知,北俄皇帝岂能不知?不过是并未闹出人命,丞相府也遮掩得严实,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丞相府配皇室宗女,身份终究是差了点,此事就此作罢。我族后人能够跟着游学掌门求学问道,那是她的荣幸。”北俄皇帝倒是很会睁眼说下,还不忘时刻给皇室脸上贴金。 “谢陛下恩典。”黄芪抱拳行了一礼。 “前面先生好似对北俄的山水不甚满意,那么这些兵将比起大燕的是否能入眼?”北俄走到凉亭边指着底下袒露着胸膛,正在挥汗如雨操练的士兵问道,方才输了一局,似乎急于搬回,不知是为了肃王府,还是为了北俄。 渔舟撑着栏杆认真的观赏了一番,抑制住流口水的冲动,似笑非笑地道:“皇帝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草民读书少,只知‘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渔舟笑眯眯地道,“前来贵国的路上,途经萧关,常听训练的士兵大喊‘犯我大燕者,虽远必诛’!皇帝陛下若是感兴趣,且无惧生灵涂炭,流血漂橹,或可以一试。” “先生能言善辩,朕甘拜下风。”北俄皇帝笑叹,挥手让随侍的太监将檀木令呈给了渔舟。 渔舟含笑伸手接过,拱手拜别。 木桩似的苏琼不动声色地看了全部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当事人言笑晏晏,他却早已湿了衣裳。 昨日他拿到那块檀木令,并不知是何物,也不知有何妙用。祖父见了,微微吃了一惊,显然是认识的。拿在灯盏下观摩了许久,却默然不语。 直到进宫后,圣上拿着檀木令看了又看,最后宣旨命人去肃王府请游学掌门人,他这才回过味来。 望见渔舟的衣角消失在宫门口,北俄皇帝冲着苏琼似笑非笑地道:“惊鸿也怕朕为难他麽?” “末将不敢。”苏琼垂首。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北俄皇帝微笑道,“只可惜游学掌门‘乱世出,盛世隐’,招惹不得;只可惜三国祖先曾有律例在前,食言不得;只可惜,他是大燕人氏,强留不得。黄敏那个蠢货,眼拙就算了,还自作聪明,他也不看看招惹的是些什么人!就说那个叫钟若瑜的吧,前后不过半个月,一声不响地把肃王府的暗卫剪除了一大半。在看看今日跟随进宫的那个少年和黄芪,大内侍卫虎视眈眈,他们三面不改色,北俄的颜面真是被他丢尽了!” 苏琼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只当没有见到圣上的失态,也没有听到肃王被数落。 “好在投桃报李,解了朕的心头大患,也不算吃亏。你再去肃王府走一趟,宣朕的口谕,让黄敏闭门思过三个月。还有,沿途关隘,若是遇到了千帆一行,不可为难。”北俄皇帝面色不虞地说道。 “陛下,如此是否太抬举他了?”有侍从说道,“看他年纪轻轻,或许徒有虚名。” “蠢货,他既然亮出了游学掌门的身份,徒有虚名也得好好供着。我朝学子拜的是逍遥王,若他的传人在朕的疆域内受到了损伤,谁还相信朕礼贤下士,谁还相信我朝一诺千金,谁还敢来投奔?仅仅天下士林口诛笔伐,就够你受的了,更何况萧关还驻守着几个不怕死的疯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7章 说禅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刑部员外郎初 一去怡红院听琴,十五去相国寺添油,风月无阻。他亲自点的那盏长明灯无名无姓,却每一个月都要去添油,枯坐半晌,静对无言。 连日的彤云密布后, 京城的第一场雪席卷了大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风雪肆虐的时日,本不该出门跋涉,但宣府的下人都知道主子一定会去相国寺,因为今日是十五。 比起往日, 大牛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套马,看着宣竹眼底的青灰色,他知道主子定然又是一夜未眠了。忍冬捧着手炉,拿着白色狐皮斗篷急忙地跟上了马车,连忙将手炉塞进了宣竹冰冷的手里。 时辰还早,朱雀大街一片静谧,可以清楚地听见簌簌雪花压枝的声音。 宣竹捧着手炉静静地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忍冬跪坐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泡茶,轻声打破静谧:“公子,以后请让我和三个哥哥给您守夜吧。” 自渔舟走后,宣竹便过上了苦修的日子,在府中凡事亲力亲为。他本就浅眠,半点动静皆可惊醒,索性连守夜的人也遣走了。 因相思入骨,竟然患上了夜游症,有时清晨可见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故园蹒跚地出来,下人纷纷避让,无人敢吱声。看主子眼角眉梢的倦意,昨夜大概又去故园了。 宣竹眉眼未动,低低地咳了几声,伸手端了茶,低低地呷了一口。 他未出声,自是不许。 “要不您去庄子上住些日子吧?”忍冬恳请道。 宣竹摇了摇头,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头。 她已经不见了,若是离了故园,那岂不是离得更远了?不,他不要这样! 昨夜梦靥惊扰,心神惧忧,忽而一句油腔滑调的错对涌上心头——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忍不住问道:“楼中是否有千帆的消息,那位游学弟子?” 当日听闻此错对,只觉得对仗工整,妙趣横生,如今再思,却是晦涩玄奥,黯然销 魂。他心中忽然觉得那位游学弟子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恐怕是大彻大悟之人。 忍冬一怔,继而微笑道:“公子耳聪目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据楼中消息,千帆公子去北俄游历了,途中与逍遥王后人黄敏结下了梁子。在北俄皇帝的插手下,全身而退。这其中与北俄皇帝有过一次交锋,妙语连珠,现在萧关流传着两句话:犯我大燕者,虽远必诛、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全都出自他的口中。曾经听闻游学弟子如何如何,始终觉得未免言过其实了。如今看来,不仅有胆识,还有辩才,令人刮目相看。” “你以为东陵公子如何?”宣竹抬眸看了他一眼。 “文武双全、丰神俊朗、家世显赫,自然是极好的。”忍冬应道。 “太傅大人曾携子登门拜访西门先生,先生见东陵公子笑而不语。那位楼中至今查不到去向的钟离怀瑾,曾经是西门先生的记名弟子。”他抿着唇,神色淡漠地说道。 若说渔舟是他心口的朱砂痣,那么钟离怀瑾就是他心口的刺,每触碰一次疼一次,恨得牙痒痒。 忍冬没敢接话,只往他杯中填满了茶水。 雪落板桥,野兽行过,留下竹叶梅花。宣竹登临相国寺从来都是走小道,且下山时从不走来时之道。 被雪花覆盖的相国寺,除却一贯的庄严肃穆,多了几分圣洁无暇和玲珑剔透。 宣竹每次来添香油,必然会沐浴更衣,不过别人一身素服,他却常常是一身红衣,灼灼其华,烈焰如火,美得惊心动魄。 他一手护着灯芯,一手小心翼翼地往长明灯中添油,神色温柔地呢喃道:“小舟,又逢十五了呢,外面正下着雪,天寒勿忘添衣。” 低眉浅笑,神情缱绻,明知是虚妄,一腔柔情尽付,没有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这时候的他宛若桃花村的那个穷书生,锋芒敛尽,人畜无害。 忍冬悄悄红了眼眶,不忍再看,缓步退了出去,默默地祈祷,但愿小舟姐姐无病无殇才好,否则真不知公子会做出如何歇斯底里的事情。 过了大半个时辰,宣竹气色稍稍好了几分,跪坐在蒲团上,垂眉敛目,神色虔诚,一如山下的普通善男信女。晨钟悠荡,佛号低沉,香炉袅袅,红衣少年好似跪在云里雾里。没有人知道他求的是什么,只是高高在上的佛好像也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半刻钟后,宣竹在阶前席地而坐,只手持杯,侧倚栏杆,神色怔忪,喜怒难辨。 茫茫雪际,偶有飞鸿疾速掠过,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鸿飞不知去向,而雪花依然在纷纷飘落,不一会儿的功夫,那雪地上的痕迹也悄然泯灭,不见踪影,天地依旧是苍茫一片。 殿前白雪严裹重压下的红 梅傲然绽放,鲜血一般的花瓣分外妖娆,似乎天地间素净得只剩下这一点灼人心口的胭脂色,其中一枝旁逸斜出,堪堪凑到宣竹的脸颊旁的朱砂痣上,清风拂过,梅枝摇曳,时不时划过他的脸颊,好似正在抚慰他一般。 “怎么,你也觉得爷可怜是麽?”宣竹转过脸,看着白雪中的红 梅,突然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薄唇微张,咬下了几瓣梅花含在唇间。 忍冬抬头,只见梅花逊公子三分白,公子输梅花一段香,惊愕得说不出话,也惊艳得移不开目光。 “公子有心事?”背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伴着细碎的脚步声。 主仆转首,却见廊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慈祥优雅的老夫人,嘴角挂着一丝温暖的微笑,手中拄着拐杖,却双目炯炯,精神矍铄。 宣竹吐出唇齿间的红 梅,挥手让忍冬退下,冲着老夫人遥遥一礼:“见过老夫人。” 礼罢,倾身倒了一杯热茶,往前推了推。 老夫人落座,腰背挺直,仪态端庄,微笑道:“看公子面相,应是大富大贵之人,如此天寒地冻的天气,应是在府中邀二三好友围炉煮酒、谈诗论画,怎会形单影只地来相国寺求神拜佛?”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放不下、求不得。在下不过是凡夫俗子,求神问佛也寻常。”宣竹淡淡地道。 “对于公子来说,八苦中什么最苦?是病痛折磨麽?”老夫人又温声问道。 “不,是放不下,求不得。”宣竹探手,轻易地折断了那枝旁逸斜出的寒梅。 “似公子这般俊逸风雅的人物,竟然也有放不下、求不得之事,真是令人好奇。”老夫人惋惜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让您见笑了。”宣竹苦笑道。 “府中后辈曾承蒙公子出手相救,老身本以为今日可以成全公子一桩心事,如今看来是无法还上这份恩情了。”老夫人叹道。 “举手之劳,不敢居功。”宣竹把玩着梅枝,抖落了覆盖在花骨朵上的莹莹白雪。 宣竹垂眸,敛去了复杂的心思。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他又怎敢居功? “话说燕京人才荟萃,但似你公子这般识时务的俊杰屈指可数,难怪圣上会对你青眼有加。”老夫人好似有感而发,又回首对着佛殿招呼,“昭儿,我们该回去了!” 殿内走出一位粉妆玉琢的的八九岁男孩,规矩地行了一礼,伸手扶住老夫人。 宣竹侧身避而不受,只字未言。 老夫人本欲迈步前行,男孩却止步不前,望着宣竹期期艾艾地道:“先生为何……为何不喜欢栖梧姐姐?” 乐仪公主,字栖梧。 宣竹眉间微蹙,眸色转暗。 “昭儿!”老夫人低唤了一声,饱含威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宣竹望着老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昭儿无礼,是老身管教不当,望公子海涵。”老夫人郑重地说道。 “不敢。”宣竹抛却手中的梅枝,转身往外走去。 忍冬疾跑着跟上,小声问道:“刚才那对祖孙有何来头?” 燕京中除了龙椅上的九五之尊,能够让主子一板一眼对答的人已经不多了,由不得忍冬不好奇。 “慈宁宫,皇太后。”宣竹淡淡地说道。 “原来是太后和太子殿下。”忍冬嘀咕道,“难怪看着气度不凡。” “京中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水不仅深还浑浊,日后见了避着点吧。”宣竹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意味不明地说道。 忍冬郑重地应允了,从背后取出一副画卷,小心翼翼地打开,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子这画是刚才楼中送过来的,因缘际会,有江湖朋友得了这幅北俄澜江日落图,几经辗转卖入了天下楼。据说这画出自千帆公子,气势磅礴,飘摇欲动,画技精湛,与……与夫人的技艺有六七分相似!” “啪”一声脆响,宣竹心弦一动,手指在不觉中掐断了串联佛珠的天蚕丝,颗颗佛珠滚落在青石板上,碎得七零八落。 “查,派人查千帆!”宣竹恨声道,如同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浮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8章 风起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68风起 日复一日,看 星斜月移。月复一月,由草长莺飞。年复一年,任春去秋来。寄情山水的韶华,一如指间流沙,转瞬即逝。 蓦然回首,似乎除了 《踏莎行》新添了十余卷,别无所获。但是足迹遍布了极南之沙漠,极北之雪山,极东之沧海,极西之丘陵,见过高山流水,见过潮起潮落,见花开花谢,见过人来人往,见过生离死别,繁华拜尽,心如止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又是一年秋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千帆,下一处想去哪儿?”钟若瑜笑问,这几年的风餐露宿,络腮胡续得很长,一直垂到了胸口,明明风华正茂,却像一个落拓的大叔。 “回吧,回大燕吧。”渔舟眉眼平和,笑意妍妍。 “这么久了,见你只字未提大燕,我以为你已经忘了呢。”钟若瑜调侃道,“怎么突然就‘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了?” “纵然高山流水,诗酒年华,纵然游学弟子无拘无束,四海为家,也扛不住每日清汤寡水呀。”渔舟嬉笑道,“大燕物产富饶,北冥之鲲,南海之蛟,西疆之鹰,东滨之鹿,全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味佳肴,岂能错过?岂能不归?” 她前半句话倒是不假,北俄人对吃食一向得过且过,往往一碗清汤、几片青菜、几把盐应付了事,他们愿意将时间话在喝酒划拳、载歌载舞上,而不是口腹之欲。至于后半句那就是胡诌了,西疆之鹰,东滨之鹿倒是还偶尔能够现身,北冥之鲲,南海之蛟只活在传说中。 “千帆你就知足吧,秭归城的城主前不久才将自己的千里马杀了犒劳你。”钟若瑜取笑道,“只因为你的一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做的不好吃,又酸又涩嚼不动。伯乐烹马,除其毛,剔其骨,去其脏,遍涂之以酱料。取雨花石少许,大而圆且石质细腻者为上,置火中烧红,饱填于马腹三刻取出即食,其味之鲜美者,绕齿三日不绝,世间少有耳。’” 渔舟微微赧然,当时的确是自己的一句戏言,没曾想秭归城城主偶然间见到她的丢弃的画作,顿时惊为天人,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临别之际,非得杀了自己的坐骑为渔舟一行践行。 “钟公子每过几个月就回大燕一次,回去的期间没有大快朵颐麽?因此,钟公子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九嶷淡淡地道。 “被帮众驱逐的人,别说话。”揭老底这种事情,钟若瑜也不遑多让。 “切,爷是不想回去收拾那一帮酒囊饭袋。”九嶷冷哼道。 渔舟对他们二人的唇枪舌剑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吵得狠了还会过上几招。她摇头笑了笑,招呼黄芪向前走去。 “姐姐,我要先行回青州了。”九嶷疾走几步追上渔舟,轻声说道。 “我们马上就南下了,也不差这几个月啊,怎么好好地……”渔舟惊诧,忽而又想到他毕竟是一帮之主,不可能真正地放下一切。 “葛长老说时机已到,九嶷先行回去清理门 户,到时候扫榻相迎。”九嶷认真地说道。 渔舟望着他坚毅的眼神说不出话来,三年相伴,其实已无需说太多,只不过看着他一点点地褪去青涩与稚嫩,逐渐成熟与深沉,一时觉得难舍难分。三年同行,行事作风多少也学了她,不动如山,动若雷霆。 她神色微微一阵恍惚,眼前的这张脸与另一张脸重叠,依稀记得那人也曾陪过自己多年,现在应该是位高权重了吧?如今九嶷也要离开了,当真是人生如浮萍,聚散无常。 “姐姐,我会到萧关接你的。”九嶷望着她,执拗地说道。 “好。”渔舟回过神,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面上虽笑着,眼角却带了伤感,那人也曾说过要去宣阳城接她,最终却是曲终人散,零落天涯。 “我是说真的。”九嶷情不自禁 地张开双手抱住了渔舟的腰。 “我知道。漕帮一举一动都事关百姓福祉,我本想着与你一同回青州走一遭。不过你愿意独自去处理,姐姐也鼎力支持。你既然回去了,那就一心一意地清理门 户吧。倘若遇到生死存亡之事,且束手无策,那就向天下楼求助吧,姐姐应该还是有几分情面可以卖的。我身边有黄芪和若瑜,你尽管放心。”渔舟叮嘱道。 北俄之行,虽然有皇帝的暗令,官府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难他们,但是在暗处下绊子的人并不少,还有一些民智未启的化外之地,一行人遇到的各种困难一言难尽,钟若瑜另有重任在身,时不时地消失几天,真正与渔舟形影不离的人是黄芪与九嶷。黄芪性子孤僻,尊卑分明,自然没有九嶷更亲近些。 视若手足的人说走就走,自然是难免郁郁寡欢,也就错过了她提起“天下楼”三个字的时候,九嶷微微握紧的手指。 其实,这几年,天下楼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渔舟的寻找,从南到北,从大燕到北俄。在葛长老的奔波和他的运筹下,漕帮大半势力其实也逐渐回到了他的手中,遵从曾经的约定,天下楼途径漕帮水运的生意依然可以受到照顾,但是同时渔舟的踪迹也是被他抹去了,暗自多方阻挠天下楼的查探。 这是九嶷的私心,也是钟若瑜的私心。因为除了漕帮,还有另一股不明势力也在不断地阻挠和误导天下楼,否则天下楼岂能至今都不知渔舟去了哪儿,渔舟又岂能度过了数年平静自在的生活? “嗯。”九嶷胡乱地点了点头,闷声道,“倘若有一天九嶷自作主张地做了什么事情,姐姐会不会不要九嶷了?” “怎么会?”渔舟笑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胡思乱想,没半点江湖儿女的干脆,你去吧!” 九嶷不舍地松手,退开几步,冲黄芪和钟若瑜郑重地行了一礼,闪身消失在三人面前。 渔舟转身,看着钟若瑜似笑非笑地道:“师兄,你们瞒着我做了什么?” “没,没什么,什么都没做。”钟若瑜连连摆手。 “欲盖弥彰。”渔舟冷哼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钟若瑜败下阵来,紧张地道:“他还在找你,你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麽?” 钟若瑜知道这事情她迟早都会知道的,隐瞒不是办法,而且他们快回大燕了,天下楼的人大概是拦不住了。另外,渔舟一直惦念着西门先生后辈的事情,她一定会回京,那么她和那人见面也在所难免。 渔舟一怔,轻声道:“算了吧,我与他再无瓜葛。” “他……你们总会相逢的。”钟若瑜犹豫道。 “我与他无冤无仇,相逢就相逢吧,难不成他还能吃了我?”渔舟云淡风轻地道。 钟若瑜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既然她不想知道那就不说吧。那人……那人已经痛不欲生,悔断肝肠,小舟好不容易放下,又何必让她再起波澜。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秋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 故园亭中玉树倚修竹,一双冰眸怔怔地望着一碧如洗的空际,眼角的朱砂泫然欲泣。 望断云海空留意,雁去归来伤满天,可那等候的人依然痴心不改,矢志不渝。 当归暗自叹了口气,真怕自己家公子哪天突然就变成了望妻石,忍不住低声踌躇地唤道:“公子……” 宣竹垂眸,拨念珠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大哥和二哥都回来了,负了伤,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当归轻声道。 白皙如玉的手没有再动,静候着下文。 “大哥说他们见到了漕帮的少帮主九嶷,不知为何还有宫中暗卫的痕迹。对方暗处人多势众,又行踪不定,实在是难以接近。不过,他们二人受伤之后,被一蒙面女子所救,二哥说看身法有点儿……有点儿像师父。夫人……夫人大概是真的去北俄了。”当归嗫喏道。 他真的是既期盼公子能够早日寻到舟姐姐,又害怕听到舟姐姐的消息,每次公子听到她的消息公子总是执拗得吓人,往往最后却是满满的失望,大病一场。 宣竹大笑,眼角几乎沁出血泪,哑声道:“渔舟是她,江南老妪是她,千帆还是她。当归,你告诉我,谁还是她?” 当归低头,没敢应声,这一切都还是猜测,事实如何只有见了舟姐姐才知道。 “西门先生,游学,千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捂住眼睛,晶莹的泪珠最终还是浇灌了妖娆的朱砂,在心口开出一朵带伤的花儿。 难怪寒山书院没有人见过游学弟子千帆,难怪西门先生会出现在绝雁岭,难怪大燕会有没她的踪迹,难怪钟离怀瑾会与她一同消失,只因为她是游学掌门千帆啊。 “公子,我去请茯苓先生!”当归慌忙地道。 宣竹失态地拉住他,急忙道:“北俄挑衅,萧关不是请战麽?快去给圣上上折子,刑部附议!” “公子,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当归被吓得面色苍白,冷汗淋淋。 宣竹如今已是刑部侍郎,刑部尚书是个不管事的老学究,刑部的事情几乎全部握在他手中。本来主战主和两派阵营势力相当,刑部隔岸观火,现在若宣竹主战,那必将兵戈四起。 “当归,我去接她回来,不好麽?”宣竹轻声呢喃道。 “舟姐姐……夫人若知道您冲冠一怒为红颜,一定……一定会生气的。”当归两股战战,语无伦次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是呀,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69章 密谈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雪花簌簌夜阑 珊,灯火通明御书房。 从天色渐晓到暮色四 合,瘦弱而挺直的身影一直跪在案桌前,活生生的人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圣上想视而不见也难。 御案上还剩 最后一本奏折,那奏折递得最早,圣上早已过目,却特意压到了最后。 圣上揉了揉疲惫地双眼,望了望御前这位最年轻的正三品大员,用得最应心得手的左臂右膀,苍白的容颜一如当年殿试。 一路披荆斩棘,一路砥砺前行,最是羸弱,也最是倔强。 大燕朝隆宠不衰的两人,朝廷是他,后宫是褚贵妃,两棵不老常青树。 后宫的那棵常青树活泼乱跳地蹦跶着,一夜鱼龙舞也不见丝毫疲态。而眼前这棵不行,春夏之交,秋冬之际都在病中,早朝时刑部尚书后面的位置时常空着,朝臣也习以为常。因为即便他来上朝,依然佛珠不离手,鲜少开口,不过是多添几声咳嗽罢了。 可即便如此,没有任何人敢小瞧他,看看刑部空空如也的监狱就知道他的手段有多厉害。 同样是执掌刑狱,大理寺卿一年到头忙得昏天暗地,刑部侍郎一歇就是十天半月,也未出过丝毫乱子,这就是朝臣与朝臣的区别,这也是刑部侍郎隆宠不衰的原因之一。 圣上晦暗不明的眸光变了又变,暗自叹息了一声,捧起热茶低呷了一口,缓缓地道:“宣爱卿,你是觉得朕太闲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圣上总算是开口了,宣竹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喜色,沉声道:“微臣不敢。” “不敢你还主战?不敢你还请旨去萧关督军?!”圣上怒极反笑,顺手拿起御案上未曾批阅的奏折砸了过去。 宣竹瞟了一眼落在眼前哗啦啦响的奏折,面不改色地道:“北俄以己方士兵失踪为借口,要求入萧关搜查,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朕问的是你为何要去监军?两军交战,刀剑无眼,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监什么军?”圣上尾音微微上扬。 宣竹垂下长长的眼睫,平静地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那朕再问你,这些年你暗中调查太尉府又是为了什么?”圣上冷冷地问道。 宣竹心中咯噔一响,脑海中闪过千百念头,最后俯首,低声道:“臣有罪。” 他即便是俯首而拜,嘴里认罪,身子依然保持着最初的直挺,面上也不慌不忙,这就是宣竹。 “哦,何罪之有?” “胆大妄为。”他淡淡地说道,低低地咳了两声。 圣上眼里闪过几丝不忍,默了默说道:“太尉府忠烈满门,如今只余一丝血脉。这些年怀瑾一直在给朕做事,你与他有何恩怨?” “夺妻之恨,不戴共天。”宣竹缓缓地说道。 圣上微讶,递到唇边的茶杯停了下来,拍着脑袋疑惑地问道:“若朕没记错的话,爱卿的祖籍在宣阳城,太尉府少夫人出自清河,怎会相识?” “臣之妻,非太尉府少夫人。”他眉间微蹙。 圣上一愣,突然觉得腰不疼,头也不疼了,兴味十足地问道:“怀瑾……怀瑾拐走……咳咳,带走了你妻子?” 圣上暗自觉得这小子真有出息,刑部侍郎的爱妻也敢下手,等他回京,一定要好好问问。 “是。”宣竹面无表情地应道。 圣上觉得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忍不住放下杯子,走到御案前绕着宣竹转圈,斟酌着说道:“这……这其中必然有误会。” 钟离怀瑾是他看着长大的,秉性不差,本事也不错,但是跟眼前这阎王比起来,可能手段还是嫩了一些。圣上虽然偶尔也喜欢听一些风月故事,但是看自己左臂右膀相爱相杀的戏码还是没有兴致的。 宣竹沉默以对,显然不信。 “这才是你去萧关的真正目的?”圣上又问道。 回应他的依然是一句平淡的“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冷硬得不像话。 暗卫折损了多人,钟离怀瑾即将启程回大燕,而萧关是必经之路,这些圣上都知道,他还知道最疼爱的小公主栖梧对宣竹还未死心。 “萧关至京城,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圣上迂回地劝着,他是真心不想派人去收尸,无论是病逝,还是战死;无论是宣竹,还是怀瑾全都舍不得,“宣爱卿啊,这天寒地冻的,朕实在是担心你的身子。这样吧,朕让怀瑾早点回京?” 既然三年都等了,何必还计较几个月?这是圣上的言外之意,宣竹懂。他抬头,直起身子,望着窗外打着旋儿的雪花,轻声道:“狼烟将起,萧关难过,微臣必须去接她。” 圣上又是一愣,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感到意外了。他本以为宣爱卿急着去萧关与钟离怀瑾决一死战,没曾想他却是去接娇妻。 “为什么?”圣上忍不住问道。 妻子跟别人远走高飞,这是奇耻大辱,一般男儿尚且难以容忍,更何况堂堂的三品大员。天下人皆知刑部侍郎不是个大方的人,岂能放下芥蒂远赴边关去接她? “当年,微臣有错在先。”他抿了抿唇,继而温和地微笑道:“而且,她值得。” 圣上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眼前这小子平时惜字如金,更别说笑容了,就算偶尔有个笑影,也是阴阳怪气,似嘲非嘲,似讽非讽,哪有半点平和之气。 “哦?”圣上大感兴趣。 宣竹没让他失望,接着说道:“多年前,北俄旱涝之灾不断,尤其是在澜江与沧江一带。直到三年前,北俄重修沧江,引澜江之水,这才解了北俄的燃眉之急。如今,澜沧江一带逐渐成为了鱼米之乡,养得北俄之军兵强马壮,这才有了如今的边境之患。当年北俄皇帝听了谁的计策,陛下是否还有印象?” “游学掌门,千帆。”圣上自然记得很清楚。 这个名字最先是从寒山书院呈到御前的,那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学子,并未绽放出耀眼的光彩,朝廷也并未多加关注。毕竟大燕学府林立,而且西门先生也是游学掌门,还因为诸多原因未能得以重用,因此对于游学弟子,大燕没有北俄那般重视,只是依照惯例,登记造册而已。 直到千帆与北俄皇帝的“陌城之对”流传到大燕,圣上才后悔不已,暗自派人前去寒山书院查访,而结果却是杳无音信。这三年来,没有人知道游学掌门在哪儿,北俄在治水上却取得了卓有成效的成果,并逐渐壮大、兴盛。 宣竹没有理会沉浸在思绪中的圣上,幽幽地说道:“倘若圣上认为拙荆不值得微臣去萧关,那么游学掌门千帆呢?” “什么?千帆是女子?令正是千帆?”圣上这会儿是真的吃了一惊。 西门先生曾经是他的授业恩师之一,眼光有多挑剔,他心知肚明。前有文武双全的“燕京三杰”,后有聪慧过人的大皇子,全都没能拜入游学门下,没曾想最后却择了一女子,当真是令人惊诧不已。 圣上曾起过招宣竹为驸马的心思,不管是三年前太傅的旁敲侧击,还是前不久太子相国寺的口无遮拦,结果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就不了了之。可每每面对黯然神伤的乐仪公主,总有几分惋惜。 不过,若宣竹的妻子真是游学掌门,那么他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连当朝乐仪公主也没能例外就变得情有可原了。这么一想,圣上倒是有几分释然。 “或许是。”宣竹薄唇轻启,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游学掌门千帆在大燕朝只是个名字而已,谁都没有见过,因而只能是或许是。 可宣竹愿意在寒冬腊月中亲赴萧关,或许是就变成了十有八九是,刑部侍郎从不做没有任何把握的事情。 “庭芳,朕许你去萧关督军,但是不可胆大妄为,须以大局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黎民百姓为重,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圣上郑重其事地说道。 “臣,领旨谢恩!”宣竹叩首,迈出御书房时脚步微微有些踉跄,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心绪难平。 “倘若朕不许你去萧关会如何?”圣上追问道。 “微臣病重请旨回乡修养的奏折已备好,明日将会出现在吏部。”宣竹淡淡地道,身影很快融入到大雪中,连伞都没有打,这是何等的迫不及待! 掌印太监安公公挑亮了御案上的灯火,轻声道:“宣大人真是年轻有为。” “好一句年轻有为,按律监军自当从御史台选任。”圣上写诏书的手顿了顿,微笑道,“小安子也觉得朕宠他太过麽?” “奴才不敢。” “前些日子,他病得厉害。太医请脉回复说,庭芳郁结于心,相思成疾,恐怕会步入太傅夫人的后尘。今日见他,容光略有起色,犹如枯木逢春。若能带回千帆,那是再好不过;若不能,治一治他的心病,缓一缓他的相思之苦,也是极好,总要试一试,朕还想多用他几十年呢。”圣上微笑道,“况且,庭芳做事,一向懂得把握分寸。他去监军,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0章 云涌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风雪肆虐,黄 沙漠漠,旗帜招展,杀气如虹。 渔舟立在高高的城楼 之上,看风,看雪,看厮杀,看堆积如山的尸体,看喷涌而出的鲜血洒满大地,看年轻的身影一个又一个倒下,看大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看今日血流成河,明日依然洁白无瑕。 四下乱窜的 风,裹挟着浓烈的咸腥,灌入耳鼻中,灼伤的却是眼眸和心。 渔舟提笔在《踏莎行.萧关卷》中如此写道:“永泰二十五年隆冬,余从北俄游历南归,逢两军交战,滞留萧关。随行好友四下分散,若瑜不幸被鄂城守将萧雨所擒,生死难测。余之所以侥幸逃脱,有赖于若瑜舍命相救,黄芪奋不顾身,九嶷废去一只胳膊冒死接应,南风将军雪中送炭。” “南风麾下一名唤小伍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谈吐风趣,手脚麻利。他得知余从北俄而来,时常问余北俄风光人情。昨日晨间还见他烧火做饭,今日再见却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脑海中还记得他青涩而灿烂的笑颜,如今天人永隔,震撼不已,痛惜不已。军中这样的少年不知凡几,生离死别在这里犹如家常便饭。故战事乃国之大事,事关生死,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又数日,萧雨见萧关久攻不下,大肆捕捉大燕百姓,以绳索捆绑,老幼妇孺当头,青壮年在后,强行进攻。以手无寸铁的百姓为肉墙,惨无人道,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越写到后面,字迹越是潦草,可见执笔之人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 走散前,钟若瑜曾在慌乱中塞给了渔舟一块令牌,上面打着内卫府的印记和编号,这给渔舟带来了莫大的方便,不仅受到了守将翟将军的礼遇,而且可在军中畅行无阻。 初时渔舟停留在萧关等钟若瑜,丝毫没有想插手战争的打算,因为只要有战争,那么流血和牺牲是必然的。她虽然出自大燕,但是身世浮沉雨打萍,因而对大燕并没有归属感,所以也就谈不上爱国情怀。 冷眼旁观多日,迟迟没有等到钟若瑜,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日俱增。本来按她的推测,钟若瑜身手了得,且鄂城应当会有暗探接应,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即可逃脱。可看如今的形势,恐怕是极为不妙。 真正让渔舟愤怒的是北俄竟然以百姓打头强行攻城,这种视生命如草芥,对生命的冷漠与无情践踏,使得她无法容忍,这无关乎国别。 战争与和平从来都是上位者的权谋与争夺,百姓从来在乎的都是一日三餐,王座上的姓氏从来都不关心,因而战争的罪孽与痛苦不应该由赤手空拳的黎民百姓来承担。 到这时候,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也必须做点什么。 浓重的墨汁在绢帛上泼洒,黑的是玄霜,红的是胭脂,挽袖提笔,笔走龙蛇,高高矗立的城墙,难掩苍白的雪花,衣衫褴褛的百姓,面目狰狞的北俄将士,密密麻麻的弓箭,堆积如山的尸首,汇聚成河的鲜血,一一跃然纸上,战争的残酷扑面而来,妖娆的血色从城墙上一直蔓延的无际的天边。她给此画题名为《江山如画》,江山如画,血染的江山。 这是一幅没有落款的画,江南老妪喜爱的是风花雪月,千帆喜爱的是山明水秀,没有一个喜欢战乱与杀戮,不题也罢。 最后一笔落下,狼毫被她狠狠地投掷而出,射向鄂城的方向,带着愤怒与坚决。 “翟将军呢?”她回身问道。 在攻城不是那么激烈时,南风时常会随她登临城楼,看她面不改色地观战,看她不动如山地作画,难掩欣赏与好奇。其实,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识破了渔舟女子的身份,毕竟京中弟子谁年少时没少在风月场厮混呢。 他对渔舟的好奇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怀瑾为何会舍弃家中的娇妻陪她去四处奔走,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何怀瑾会为了把她送回萧关,而心甘情愿地被萧雨逮住。倘若当时他愿意抛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渔舟,那么一定能够脱险的,可是他没有半分犹豫地选择了救渔舟。 他还很好奇,为了她奋不顾身的人为什么有那么多,除了怀瑾,还有漕帮帮主和她身边的那位女护卫,她明明显得那么平凡。 “正在中军帐小憩呢。”南风暗自思量着,却也没耽误回话。 “带我去见见他吧。”渔舟低声道。 带她去见萧关守将,本是不合适,但南风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同意了。 因为自她进入军中,除了初时手持令牌,后来并没有丝毫出格的举动,而且她来自北俄,或许真能给军中带来有用的消息。如今战事胶着,若能添上半分助力,那也是极好的,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年过四旬的翟将军曲腿坐在板凳上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战袍未解,鲜血未干,眼底的青灰色,乱糟糟的胡须都在无声的诉说他的疲惫与辛苦。 渔舟作了一揖,从怀中掏出一块檀木令牌递了上去。 站在一旁的南风没见到令牌的具体模样,却见翟将军瞟了一眼后,立刻将曲着的腿放了下来,虎目圆瞪,腰杆挺直,恢复了平日点将议事的郑重模样。 南风伸长了脖子,可是翟将军手快,依然没让他看清。 渔舟又往袖中掏了掏,南风眼睛都直了,以为她还要掏出什么令牌,更有甚者,万一拿出半个虎符那就玩大了。 好在这回他猜错了,渔舟拿出的是一副画卷,展开后可见青山黛水,城郭楼台,行人走马,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南风满脸狐疑,翟将军也是目露不解。 渔舟淡淡地说道:“三十年前鄂城有过一次扩建,而这是旧址。相较之下,新城难移了不少。在新旧城之间有一座小山,名唤九峰,险峻异常,但是其中有一条小径可直通南北。在下曾有幸从当地的百姓口中得知,大燕极少数没有引渡官牒且身强体壮的商人便绕过萧关,冒险从那儿进入北俄,获利颇丰。” 说罢,她伸出手指在群岚处有意无意地画了个圈,留下画卷,飘然而去。 南风围着画卷转了两圈,满脸不可置信,迟疑地说道:“将军,这……” “派十个前哨先去探探路,然后准备夜袭吧。”翟将军起身,背着双手笑容满面地说道。 “您相信她?”南风惊讶不已。 “你知道他是谁麽?”翟将军反问道。 南风摇头。 “游学掌门千帆。”翟将军大乐。 “什么?您再说一遍!” 大燕反攻的时候,正值深夜,漫天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近处灼目的红和远处山峰上冷冽的白交相辉映。 雪花簌簌,大风猎猎。渔舟披着锦衣狐裘在城头饮酒,一口气灌下整坛红高粱,面不改色。 作陪的南风从未见过女子喝酒,如此豪迈地喝法,在那柔弱的一举一动中似乎含着喷薄而出的力量。他眸中墨色翻滚,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这样浓重的夜色,这样血流成河的场景,她本可以不来的。自古征战是男儿,哪有女孩能够直面如此血腥的场面。 渔舟放下酒坛,抹了抹嘴角,挑眉道:“你跟着我作甚?” “今夜,我守城。”南风默了默说道。 今夜,他守城,以及守游学掌门,城可以破,游学掌门不得有任何闪失,这是翟将军的原话。 渔舟望着鄂城冲天而起的火光,轻笑道:“虽说我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而死,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问心无愧。所以,将军请回吧。” 南风不语,也未动,满脸忧色。 她又喝光了一坛酒,嗤笑道:“其实,我献图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不是为了大燕,而是看不惯北俄践踏生命之举。将军若有心,鄂城城破后若能善待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我就心安了。” 她说得很坦然,眼角却带了晶莹,不知是酒太呛逼出来的泪花,还是不解风情的雪花,亦或是内心的苍凉。 游学弟子,乱世出,盛世隐。游学掌门本该是一生风光霁月,诗酒作伴,梅鹤为邻,不应该出现在战场,更不应该沾染上鲜血。 “大燕持军整齐,秋毫无犯,请先生放心!”南风正色说道。 她点点头,又饮尽一坛酒,放开嗓子引吭高歌,唱的是南风熟悉的《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初时只是她一人独唱,清冽的歌声在兵戈四起的夜色中踟躇前行,时隐时没,时断时续。后来整个萧关内外全都是应和声,士气高涨,响彻云霄。 她在城头低眉浅笑,有泪带伤。 歌声停歇,鄂城城破。最后的最后,渔舟醉没醉,南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醉了,醉倒在她那悠远的歌声里,醉倒在她清冷的眉眼间,醉倒在她沉寂的面容里。 《踏莎行.萧关卷》最后写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1章 错过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鄂城城破,守 将萧雨连夜逃走,却活捉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苏琼,北俄苏大将军的嫡孙。 这个俘虏很嚣张,严 刑拷打浑然不怕,还指名道姓要见游学掌门。翟将军没辙,只能命人将渔舟请了过去。 “你来了。 ”他咧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与喜,毫不在意地摇晃手铐脚镣,“想再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渔舟看着他染血的战袍和干净的眼眸,微微垂下脸睑,半天说不出话来。让她说什么好呢,难道要云淡风轻地说好久不见,还是自作多情地说我知道你是来寻我的?两军交战,说什么都不合适。 “月前得到消息说你要离开北俄,所以我想到鄂城送送你。”他自顾自地说道,神色中透出几分懊恼,“没想到,我来晚了,萧雨一见到钟离若瑜就发了疯。” 渔舟无言以对,拿出手帕打湿后,帮他擦净了脸上的尘土与血迹。 苏琼安静地将脑袋搁在她掌心,乖巧得像个孩子,眼眸低垂,遮掩不住细碎的温柔。 三年来,梦回午夜,一会儿是她在金色沙漠中似笑非笑问是否以身相许的俏皮模样,一会儿是她长发飘飘从肃王府从容走出的模样,分花拂柳,温柔了整个夏天。 明知飞鸟不与鱼同路,可情愫不听话,还是悄悄滋生了,在她看不到的角落。 本以为这一切可以交给时光,时光会给他最终的答案,可突然听到她要离开的消息,立刻不管不顾地追了过来,只为了与她再见一面,企盼着能与这个惊艳了时光的女子缘分再深一点儿,日后山长水阔还有回忆可以温暖。 “战争非同儿戏,苏小将军太胡闹了。”渔舟淡淡地说道。 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情怀尽是诗,少年情怀总有梦,偶尔的心血来潮与疯狂,她都懂,却无法支持。 因为她明白,年少的情愫就像天边飘来的云,风一吹就散了。 “我没胡闹,你不是想救钟离若瑜麽?你可以拿我去换呀,这样我们就恩怨两清了,来日若是在战场相逢,生死由命。”苏琼认真地说道,狭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好。”渔舟抑制住揉他脑袋的冲动,转首对翟将军问道,“妥否?” “既然是先生的故人,那先生做主就好。”翟将军摸了摸鼻子,笑呵呵地走了。 活到他这把年纪,若还不知道这是纯粹的儿女情长,那就真是白活了。钟离若瑜自然是必须救的,太尉府唯一的后人在萧关出了事,无法向皇上交代,也无法向大燕的军士交代。如今有人自愿送上门来做筹码,那是再好不过。苏琼之于北俄正相当钟离若瑜之于大燕,身份相当,不吃亏。 “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相逢,相逢也不知是何种光景。千帆,你能抱抱我麽?”银发少年垂眸低声恳求道。 千里奔赴解燃眉之急,这份情不能不承。 渔舟轻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抱了抱他,轻声道:“我有夫婿,他的名字叫宣竹。” 罗敷有夫,这是渔舟所能想到最直接、最彻底的拒绝方式,尽管那个名字似乎已经成了过去。 苏琼眼中的神采一点点地褪去,嘴角微扬,努力地扯出一抹勉强的微笑,幽幽地道:“能冠上你夫婿之名,他何其有幸。” 幸或者不幸,谁也不知道。 渔舟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漂亮的银发,意味深长地柔声道:“惊鸿,你还年轻。” 两国互换战俘那天,渔舟并未亲至,她只在夜里接到了身受重伤的钟若瑜。军中寒素,药石和大夫稀缺,钟若瑜和九嶷皆有伤在身,再也耽搁不得。因此,一行人连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萧关,直奔清河阙氏——钟若瑜的岳家。 阙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有钟若瑜乘龙快婿这层身份,去那养伤是不二选择。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宣竹奉旨北行,尚未出关中便接到新的旨意,原来鄂城已破,他的使命也由督军转为了犒军。犒军所需金帛羊酒之礼皆需沿途官署征办,宣竹纵然心急如焚也莫可奈何,反倒因思虑过重在途中不大不小地病上了一场。 等宣竹一行到达萧关已是十一月末,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正三品京官身份贵不可言,萧关守将翟将军岂敢怠慢,亲自出城迎接。可当日翟将军并未见到宣竹本人,一人在马车中,一人在马车外,隔着厚重的帘幕寒暄,并且答话的大都是紫苏,难免显得有几分倨傲,直到后面马车中传出断断续续地咳嗽声,翟将军才有几分了然。 刑部侍郎宣大人体弱多病这是朝臣众所周知的,适时的矜贵也就显得情有可原了。 入住将军府后,并未使唤将军府的人,近身伺候的一直是白芷等四人,和传闻中傲岸不群倒是有几分相符。 次日,烹羊宰牛,载歌载舞,设宴犒军。 翟将军所料不差,宣大人姗姗来迟。 昨日雪大,且近黄昏,四个侍卫又护得紧,翟将军只见到一抹颀长的瘦影。今日灯火通明,又隔得极近,一番打量下来,翟将军不得不承认宣大人确实是龙章凤姿,眸光湛湛,容貌姣姣,举手投足间贵气浑然天成,气势含而不露已是远胜京中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令人难以相信竟然是出自名声不显的草野,而不是钟鸣鼎食之家。 比起以往钦差的长篇大论,宣竹言辞淡淡,三言两语传递了圣上对边关将士的挂念之情,感激之意,连激励之词都显得有几分寡淡无味。神色淡漠,嗓音清冽。 翟将军见他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所剩无几的佛珠接过了话茬,寥寥数语调起了将士们的激情,宴饮氛围转为浓烈,将士们放开手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格格不入的宣大人高坐上座,频频举杯,翟将军却发现他从始至终滴酒未沾,垂眉敛目,恬静寡欲,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别人已是酒酣耳热,他依然不悲不喜,仿佛快乐与狂欢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暗中观察他的翟将军暗暗称奇,及冠之年已经能够如此喜怒不形于色,难怪能够平步青云、贵不可言,真是后生可畏。 反之,他的四名侍从则是与将士们打得一片火 热,或是彬彬有礼,或是聪慧狡黠,或是憨厚淳朴,或是古灵精怪。 翟将军心中微微一惊,暗自思量自己该没什么错处吧。因为据他所知,位高权重的宣大人离京鲜少带齐这四人,往常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一二人在京中,如此倾巢而出的阵仗,实在是十分古怪。 翟将军心中忐忑,使眼色让出身不低、年纪相仿的南风去探口风。 南风心中打鼓,端着酒杯晃到宣大人跟前去敬酒。 他还未开口,对方似乎已经知晓来意,揉着额头,薄唇微启:“本官不胜酒力,南风将军若是有意,能否陪本官出去醒醒酒?” 翟将军频频向他使眼色,南风微微一笑放下了酒杯。 宣竹冲翟将军微微一致意,接过白芷递过来的披风,渐渐将喧嚣甩到了身后。 寒风猎猎,朔气凛凛。 白衣墨发,步履翩然,他踏着咯吱作响的雪花,眼眸望向远处鄂城的方向,过了许久,徐徐地说道:“与本官说说鄂城是如何破的。” 他的声音依然冷冽,然而好似吹了寒风,带上了莫名的情绪。 南风清了清嗓子,从秋收讲到寒冬,从守城讲到反攻。 宣大人一直望着远方,中途未插一言,最后问道:“她呢?” “谁?”南风疑惑。 “那位不求名利献图的奇人异士。”宣大人不悦地说道。 “额,走了。” “去哪儿了?”宣大人锲而不舍。 南风抿嘴,不欲细说。 “南风,你可知何为欺君之罪?”他淡淡地、缓缓地说道,手指抚上城墙的白雪,竟然没有半分血色,“游学掌门千帆,圣上多次下旨征召。” “您是为她而来?”南风愕然。 “是,也不是。”宣竹意味不明地说道。 “他们连夜离开了,末将确实不知去往何处。” “她何时到达萧关,随行有何人,献图之外她还做了何事,你一一道来。”宣竹急切地、恳切地说道。 南风隐隐觉得,宣大人似乎与千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挑眉看去,他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方才他那昙花一现的迫切是幻觉。 南风斟酌着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在宣大人的刨根问底下,最后只瞒下了她的女儿身。 “请转告翟将军,本官三日后便启程回京,请尽快清点伤亡,造册登记。本官定当将边关的苦寒、将士们的英勇,一一如实禀告陛下。”得到了他想要的,宣竹也毫不吝啬的满足了对方的好奇心。 南风抱拳为礼,深表感激。 后面两日,宣大人深居简出,成了历年来最好伺候的钦差。 南风未曾见到过他,只是听说离去的前一晚宣大人在城头坐了一宿,恰好选在千帆那日喝酒的那座凉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2章 如故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尽管昼夜兼程 ,尽管求得名医,九嶷的右手还是废了,别说挥刀舞剑,就是举箸提笔都诸多困难。 令渔舟稍稍感到安慰 的是如苏琼所说,钟若瑜受的只是皮肉伤,将养了十天半个月便渐渐有了起色。 渔舟一向惫 懒,疲于应对人情往来。钟若瑜对她知之甚深,并未直接带到阙氏本家,而是安顿在城中的一处幽静的别院。 与阙氏非亲非故,又近年关,渔舟的确不愿意去别人府上叨扰。钟若瑜如此安排,也正合她心意。 九嶷伤重,又逢大雪纷纷。商榷之后,大家一致决定在清河过年,等来年开春再去燕京。 渔舟连日来紧绷的心松了下来,却是染上了风寒,在病榻缠 绵数日,瘦了整整一圈。 这一日,大雪初停,渔舟病势稍缓。九嶷怕她烦闷,盛情邀她游园。两人重逢,别后的光景都未曾细述,渔舟也正有此心,自然是应允了。 虽说是别院,但与大户人家的宅院并无不同,亭台楼阁,雕栏画栋,碧瓦飞甍,山环水绕,茂林修竹,优雅别致。 徐徐而行,且漫步且吟赏。 “漕帮如何了?”渔舟轻声问道,“你这样跟着我,真的无碍麽?” 除却九嶷的胳膊,这是她最为担心的事情。毕竟中途分别不过月余,渔舟怕他后患再起。 “姐姐就放心吧,日后再也没人敢兴风作浪了。”九嶷温声道。 “你把他们怎样了?”渔舟讶色,“该不会是都抹脖子了吧?” 据渔舟所知,那些人,有的是九嶷的长辈,有的是他的手足,若是杀了,终究是有些不妥,倒不是心软,而是怕九嶷小小年纪就让人误以为他心狠手辣。 “抹脖子?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九嶷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麽?”九嶷应道。 “是。”渔舟抽了抽嘴角,毫不留情地说道。 “哪能便宜他们,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全部挂到关外的胡杨树上了。”九嶷的眼底染上抑制不住的笑意,“一个个赤条条的,挂成了一排排,就像人家院子里腌制的咸鱼,可好看了。我怕他们寂寞,每人腰间还挂了一串铃铛,风吹的时候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煞是悦耳。可惜咱们走得匆忙,不然可以带姐姐去观赏观赏的。” 意犹未尽的神色中透出几分遗憾,好似跟真的一样。 渔舟哑然失笑,拍着他的脑袋道:“别,我怕长针眼。” “说的也是,别污了姐姐的眼睛。” “将来你有什么打算麽?”渔舟止住笑意,正色问道。 “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九嶷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帮中百废待兴,你这样不负责任真的好麽?”渔舟笑问。 “我自小活得憋屈,现在好不容易灭了那些魑魅魍魉,总得让我过几年自在的日子。葛长老说我还年少,我也这么觉得,少年人就该吃喝玩乐,管那么多琐事作甚。”九嶷一本正经地道,“姐姐别想把我赶走,然后一个人去吃香的喝辣的!” “只要你愿意,只要有我吃的,就不会缺了你一口。”渔舟许诺道,“我与茯苓先生是故交,等上燕京了,让他给你看看胳膊。” “好,都听姐姐的。”九嶷说道,“姐姐不要心怀愧疚,我的命都是姐姐救的,一条胳膊算什么。而且,我左手比右手还好使,杀人放火什么的一样应心得手。” “我可是良家女子,帮主别带坏了姐姐。”渔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用不着帮主出手,小姐身边有我呢。”黄芪木着脸插嘴,那犀利的眼神,凶狠的神色,似乎一言不合随时准备动刀子。 “得,我不出手。”九嶷缩缩脖子讨饶,“那我给姐姐出谋划策,讨个狗头军师当当?” 渔舟做出思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道:“帮主如此执着,姐姐也不好抹了你的颜面。只不过姐姐囊中羞涩,这军师可是没有酬劳的。” “姐姐,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麽 ?”九嶷怪叫。 “晚了。” 漕帮帮主还会缺银子麽,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三人边走边说,眼前出现了一个月牙形的湖泊,湖面结满了冰,明晃晃,亮晶晶。 九嶷拾起一颗小石子运劲向湖面砸去,湖面纹丝不动,石子跳着“跑”远了。 渔舟双手环胸,倚靠着一树寒梅,突发奇想:“你们说这湖里会不会有鱼?” “凿开看看就知道了。”九嶷卷起袖子,捡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蹲下 身子开始凿了起来。 黄芪更是有趣,直接抽出了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慢慢地戳着冰面。 二人对视了一眼,还暗中较上了劲。 渔舟暗乐,挑眉问道:“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我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鱼,并不是想吃烤鱼了。”九嶷笑道。 自从渔舟在野外烤了一回鱼后,九嶷和黄芪嘴上不说,心中却惦记上了。如今有此机会,岂能白白错过? 三人正玩闹着,步蘅与式薇前来禀告说外面有一位夫人想进来讨口水喝。 这二人本是钟若瑜的侍女,但去北俄后,渔舟的衣食全都交给了她们打理。这回到了清河,钟若瑜干脆将她们送给了渔舟。刚开始渔舟不受,钟若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要把她们卖了。九嶷和黄芪也在一旁做说客,渔舟问过两个丫头的意思之后只好应了。 渔舟神色有几分古怪,还是立刻吩咐让人进来。 三人并未多加理会,埋头一块欢乐地凿冰。 阙舒看到的就是渔舟满头大汗凿冰的样子,衣袖高挽,露出大半截细嫩的玉藕,手中握着一颗尖尖的石子,手腕与指尖沾染上了石子的青苔,巴掌大的脸被狐裘遮得只剩下小巧的五官。 若不是早知道院子里住着什么人,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主子,至少她身边的那位少年就比她贵气许多,同样是凿冰块,人家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她一凿一放,龇牙咧嘴。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阙舒好奇地问道。 渔舟抬头打量这位“讨水喝”的夫人,二八年华,凤眼桃腮,身姿窈窕,锦缎棉裙,银丝滚边,玉簪盘发,银镯缠腕,怀中还抱着一个约莫一岁的雪团子,柳眉凤目,唇红齿白,脸上惊讶的神色与母亲如出一辙,煞是可爱。 渔舟放下石子,拍拍手,轻笑道:“古有卧冰求鲤,今有寒江垂钓,在下就一凡夫俗子,只能东施效颦,凿冰求鲤。” 步蘅搬来藤椅,请夫人就座。式薇端来温水,请渔舟净手。二人又立刻添了瓜果茶点,杯盘酒盏。 阙舒柔声道:“入冬后,市面上的鱼的确涨价了,倒也不至于如此……” 渔舟擦干手上的水珠,倾身给阙舒添了热茶,自己捧着杯子喝了一小口,舒服得眯起了眸子:“外面买的总觉得味道差了点儿,大概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而另一边,胜负已分,九嶷下手更狠,最先凿出了一个海碗大小的口子。不过,稍稍落后的黄芪也不差,长剑往下飞快地一刺,提出来上面已经挂了一尾巴掌大的鲤鱼。 阙舒眼中也有了笑意,勾唇道:“姑娘这说法倒是有意思,我还是头次听。” 渔舟往黄芪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微笑道:“您别心疼就好。” 阙舒眸中的讶色一闪而过,嘴角的上扬的弧度渐深:“怎么会?待姑娘烤好了,能否分在下一口?” 哪有主人像客人讨东西吃的,渔舟这回是真乐了,笑吟吟地道:“只要夫人不嫌弃,必定奉上。” 看黄芪用剑刺得欢,九嶷也不甘落后,让步蘅取来钓竿,一钓一个准,不一会儿便装了半盆。 渔舟一招手,二人一齐收了手,黄芪熟练地给鱼剥鳞去腮,开膛破肚,九嶷去搬来干树枝,取来香料。 阙舒怀中的糯米团子东看看,西瞧瞧,最后朝着渔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还瞪着腿,伸出胳膊求抱。 渔舟看着糯米团子十分可爱,从盘中拿了一块自制的酸枣糕喂入自己嘴里,然后又挑了一小块,征询道:“我可以喂雪团子吃这个麽?” 阙舒见女儿闹腾得欢,一双胳膊一直伸着,自己试着吃了一块,眼睛立刻亮了:“唔,美似琥珀,酸甜可口,姑娘这吃食是哪儿买的?” 说着胳膊往前送了送,默许了渔舟投喂小团子。渔舟将酸枣糕掰成一小小块,伸手给糯米团子喂了一点儿。 小团子一脸陶醉地呷吧着嘴,咀嚼得津津有味,一双手挥舞得更厉害了。 “姐姐要去烤鱼了,不能抱你,乖哈。”渔舟握了握她的小手,转首轻笑道,“自己瞎琢磨着做的呢,秋天的时候在山中见到许多酸枣,向当地的农户讨了些甘薯,放了些白糖。” “姑娘真是心灵手巧,能不能将方子卖给我?”阙舒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是囡囡喜欢吃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姑娘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我也是做着好玩,回头将方子送到贵府上。”渔舟笑笑。 九嶷已经将火烧旺,黄芪也已经将鱼串好了。 渔舟放下茶杯,接过黄芪手中的鱼,一条条抹上油搭在烤架上,时不时地翻滚,时不时地撒上一抹香料,不一会儿便传出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即便是阙舒这样吃惯山珍海味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咽了几次口水。 渔舟将烤鱼分成了三分,九嶷和黄芪端着盘子大快朵颐,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 渔舟拿一串香喷喷、黄澄澄的烤鱼递给阙舒,挑眉笑道:“夫人也试试?” 阙舒接过咬了一口,果然醇和味美、妙不可言。 渔舟也吃得津津有味,顺带将水煮鱼、酸菜鱼、红烧鱼、清蒸鱼说了个遍,一一道来,眉飞色舞,如数家珍。 夜里,阙舒给钟若瑜更衣时,心怀忐忑地道:“妾身今日自作主张地去见渔舟姑娘了。” “如何?”钟若瑜不动声色地问道。 “聪慧机敏,平易近人,活得那般自在,令人好生羡慕,夫君该早些让我们相识的。”阙舒笑叹。 “我听说你们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这么快就被她的吃食征服了,不再吃醋了麽?”钟若瑜捏着她的手指笑着揶揄道。 “夫君在新婚之夜去寻她,后来又与她一同去北俄,妾身难免会心有芥蒂。今日一见,才发现自己真是狭隘了。”阙舒摇头失笑。 “如何说?” “妾身刚到院中,就被她识破了身份。她非但不计较妾身的失礼,还给了酸枣糕的方子。妾身就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囡囡,你何时见到过她第一次见面就伸胳膊要别人抱了?而且,愿意给囡囡挑鱼刺的女孩又岂会是坏人?”阙舒柔声道。 “说来也奇怪,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亲切,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钟若瑜揉着眉头说道。 “要不妾身将他们接到府中来过年?”阙舒提议。 “别,你别扰了她的清静,否者她不开心,折腾的可是你夫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3章 误会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阳春三月,草 长莺飞,万物复苏,渔舟随钟若瑜夫妇启程上燕京。 对于渔舟来说,燕京 始终是个陌生的地方,曾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离去,梦碎一地。如今再次踏上这一方土地,生出千帆过尽的感慨。 阙舒是个利 爽的性子,除去心中的芥蒂后,时常去别院找渔舟,一来二去,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成了手帕交。如今,钟若瑜夫妇进京后先回府拾掇去了,糯米团子在渔舟的怀中睡得天昏地暗。 渔舟自认为不是个讨孩子喜欢的性子,不知为何小团子却最喜欢缠她,经常有了她忘了娘,导致阙舒三番五次地提出让糯米团子拜渔舟做干娘。渔舟被吓得连连摆手,自己都还是半大的个孩子,哪能当别人干娘。 渔舟经常喊小团子,众人都跟着喊,钟若瑜的闺女小名也就成了小团子。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牙牙学语的小团子只有一岁多,只会喊娘,见了阙舒喊娘,见了渔舟喊娘,见了钟若瑜还是喊娘,幸好不会再叫第四人。 渔舟抱着小团子,带着九嶷、黄芪、步蘅、式薇缓缓而行,沿途“大肆搜刮”各种美味小吃,黄芪和九嶷心甘情愿地“沦为”了跑腿的。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朱雀大街上,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行人纷纷往两旁避让,除却孩子的尖叫,似乎其余百姓已习以为常。 渔舟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道旁停下,有人飞马而过,高喊“不许动,捉拿刺客!” 挑起车帘一角,可看见两队带刀的御林军一路搜查,一辆一辆地检查沿途停靠的马车,十分仔细。 渔舟见隔得还十分远,于是放下车帘,阖目养神,这些日子舟车劳顿,还真是有些疲倦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听到步蘅正客气地与侍卫答话:“里面是太尉府的小姐,这是官牒文书,请军爷过目!” “唔。”那侍卫应了一声,似乎正在看文牒,少顷哑声说道,“每一辆马车都要检查,太尉府的也不能例外。” 听声音倒是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沙哑而低沉。 步蘅行了一礼说道:“请允许奴婢先向小姐请示一下。” 车中是女眷,步蘅此言本是合情合理。不想那侍卫却不耐烦,疾走两步,越过步蘅,伸手飞快地挑开了车帘,低声诘问道:“马车上不是只有太尉府的小姐麽?” 强光骤然照射到马车里,渔舟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一手遮住小团子的脸,低声斥道:“休得无礼!” 她话音刚落,侍卫一怔,渔舟睁开眸子也是一怔,过了一会儿轻声笑道:“好久不见!” 紫苏讷讷无言,嘴角抖动,激动得几欲落泪,最后呢喃道:“小舟姐姐,是你麽?” 渔舟重重地点了点头,冲他笑笑:“傻孩子。”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紫苏冲着身后飞快地比了几个手势,轻声问道:“姐姐,这是打哪儿来的?” 渔舟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麽?” “我们弟兄几个若是知道姐姐在哪儿,早就去迎接了,哪儿会等到今日。”紫苏正色言道,神色哀切,“这些年姐姐还好麽?” “挺好的。”渔舟微笑道,神色一派清淡冲和。 小团子翻了个身,渔舟低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动作轻柔,眸光柔和。 “当年……”紫苏这才看到她怀中的女孩,脸上刷地没有了血色,语无伦次地道,“这孩子,姐姐……” 紫苏心中发寒,这孩子若真是小舟姐姐的,公子一定不会让她活下去的。 渔舟不欲多解释,温声道:“我会在京中待一段时日,过几日再与你们叙旧。你这不是公务在身麽,去忙吧。” 紫苏摇了摇头,深深一揖,放下车帘,退开几步,低声道:“姐姐,对不起。” 渔舟正诧异他为何道歉,忽然听到马蹄阵阵,自己的马车被团团围住了,有人飞身而下,一只白得可清晰看见根根血管的手递了进来,指节修长,指甲圆 润,却没有一丝血色,这是一只漂亮的手,也是一只久病缠身的手。 “小舟,把手给我!”车帘无风自动,声音低沉悦耳,那只手欢喜地颤抖着。 渔舟心中“咯噔”地响了一声,一动不动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嘴角上扬了几次,始终无法扯出完美的弧度,哑声唤道:“黄芪?九嶷?” 她知道步蘅和式薇只是普通侍女挡不住那人,却忘了黄芪和九嶷都去买吃食了,尚未归来。 “小舟!”那只手慢慢地挑开帘子,那人雌雄莫辩的容貌也渐渐露了出来,眼角眉梢俱是风情,朱砂痣娇艳欲滴,一袭红衣,烈焰如火。 五年时光,弹指一挥间。这人还是渔舟记忆中的摄人心魄,却又不尽相同,鬓角华发早生,手腕上的念珠刺人眼眸。 早已料到他飞黄腾达,高官厚禄,但是到底官至几何,渔舟却是不知道的,她从不问,身边也没有人敢提起。 只一眼,渔舟便收回目光,颔首为礼:“宣大人。” 她不欲见自己,宣竹早就知道,可从未料到会是这般的疏离淡漠,心中的钝痛一阵接一阵,宛若凌迟。 他身子一跃,轻轻松松地上了马车,手掌不由自主地向她的脸颊抚去,低声呢喃道:“小舟,我是宣竹,是你的夫婿啊。乖,我来接你回府!” 渔舟撇开脸,见他状若癫狂,眼眸墨色翻滚,全都是自己的影子。 他却也不生气,将手掌搭在渔舟肩头,柔声道:“我知道错了,我已经改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跪坐在渔舟身边,痴痴地望着渔舟,低声下气地乞求着。 渔舟轻轻叹了口气,正欲出言,她怀中的小团子醒了,看到近在咫尺的宣竹,软软糯糯地喊了声“娘”,然后哇哇大哭。 完了,这是紫苏的心声,也是渔舟的心声。 果然,宣竹眼底一片猩红,紧紧地扣住渔舟的肩膀,厉声问道:“是谁?这孩子是谁的?” “反正不是你的。”渔舟似笑非笑地应道。 宣竹顿时方寸淆乱,灵台崩摧,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软倒在她膝头,面若金纸,可扣住渔舟肩头的那只手却没有减半分力道,他怕自己一旦松了手,她又不见了,五年啊,人生中能有多少个五年呢,他等不了了,熬不住了。 渔舟轻轻拍了拍小团子,让她安静下来,然后单手抱起小团子,空出一只手在宣竹的背上几处穴位上连点。 过了好一会儿,宣竹低低地咳了几声,紫苏高悬的心才放回原处。 “呵呵,你与他人生儿育女,那我呢?小舟,你告诉我,我算什么?”他趴在渔舟膝头,形若槁骸,重重喘息,“小舟,没有你,我会死的。钟离怀瑾,我一定要杀了他!” 满嘴的胡言乱语,渔舟懒得搭理,搭理也无用,这时候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伸手搭到他手腕脉搏上,果然肝郁气滞、气血两虚。 渔舟伸手从暗格中取出笔墨,提笔刷刷刷,飞快地写了一张单方。 宣竹见她不说话,怒火袭心,哪还有半分理智,抄手抢了她怀中的小团子,手指扣在小团子的脖颈上,低吼道:“小舟,告诉我,孩子是谁的,否则……否则我就杀了她!” 渔舟又惊又怒,斥道:“宣竹,你疯了!” “是啊,我早就疯了,想你想疯了!”他挟持着孩子,痛苦、难过到极致竟然不会流泪,只会一个劲地傻笑,“一千百八多个日日夜夜,我岂能不疯?” 眼角沁出血泪,缓缓而下,浇灌在本就红得吓人的朱砂痣上,令人触目惊心。 渔舟知道他再也受不得半点刺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露出清浅的笑容,轻声软语:“庭芳,那是别人家的孩子。把她给我,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 “你跟我回去?”宣竹直勾勾的看着她,眸光潋滟。 “好,我跟你走。”渔舟抑制住狠狠揍他的冲动,慢慢地靠近。 “当真?” “嗯,当真。”渔舟已经能够碰到吓得瞪大眼睛的小团子了,但她并没有直接去抢孩子,而是伸手温柔地揉了揉宣竹的头发,慢慢抚过他的眉眼,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脸颊。 这种轻若羽毛的触碰,这种梦绕魂牵的亲昵,令宣竹舒服得灵魂都在颤栗,热泪滚滚而下。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是否位高权重,在渔舟面前,他溃不成军,依然还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羞涩少年,渴望她的温柔,渴望她的触碰,更渴望与她唇齿相依的缠 绵。 色令智昏,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小团子何时从他的手中到了渔舟的怀里,又何时递出了马车,宣竹丝毫没有察觉,他搂着怀中心心念念的人,疯狂地吮 吸着记忆中的味道,彻底沉沦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紫苏最后在渔舟怀中接过他们家公子,神色安详,脸上、身上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淤青。 渔舟舔 着流血的嘴角,捏着前面写好的单方,恨声道:“黄连加倍,不许让茯苓先生给他看外伤!” 紫苏抽了抽嘴角,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他知道公子这回是彻底把渔舟姐姐得罪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4章 命案 刑部侍郎疯狂 起来有多可怕,燕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为避其锋芒,可怜的 渔舟进了太尉府喝了一盏茶后搬去了京郊的云翠别院。据说院中有一位太尉府的表少爷在那儿散心,钟若瑜没有说那位表少爷到底是何身份,渔舟也懒得多问。别院足够大,院落重重,渔舟住进三日后都未曾与那位表少爷谋面,索性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竹外桃花三 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伏案疾书数日,踏莎行北俄卷全部整理完毕,心中一阵轻松,又值外面春色正浓,阳光和煦,渔舟临时起了钓河豚的心思。 阙舒谈起过别院的东北方有一个天然湖,府中每年都会往湖中倒不少的鱼苗,什么鲤鱼c草鱼c鲫鱼c东江鱼c虾蟹等,种类繁多。 放眼望去,紫鸢飞翔,绿柳扶堤,佳木葱茏,湖光潋滟。支起烧烤架,食材随着加热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扑鼻,满满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晌午过后,河豚未钓到,各种鱼倒是祭满了五脏庙。吃饱喝足正好眠,惬意得恨不得把肚皮都掀开来晒晒。渔舟寻了一处花木浓郁的阴凉处打盹,脑袋一点一点,不一会儿便枕着草木清香与周公喝茶去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半睡半醒间,似乎有人往湖畔走了过来,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絮絮低语,好似隔得很近。渔舟翻了个身,挥手止住了步蘅的出声,继续阖目假寐,以为对方只是路过此地,却没想到二人居然在湖边坐了下来。花木掩映,渔舟能瞧见她们,她们却看不到渔舟。 两位娇俏的少女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左边一袭鹅黄略显娇右边一袭淡紫略显高挑,二人衣料华贵,出身应该不低,但是身边却没有丫鬟跟着,很显然是想说些女儿家的私密话。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渔舟不欲出去多费口舌,索性闭着眼睛装睡,心安理得地听起了别人的悄悄话。 鹅黄衣裳的少女先开口,软软糯糯地道:“周姐姐,青鸾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姐妹们都说你被伯母拘在府中秀嫁妆,这是真的麽?” “哪个嘴碎的又四处嚼舌根了?”那周氏少女点着青鸾的鼻子笑叹,“再过一两年,你也逃不了。” 并未反驳,默认了秀嫁妆一事。 “那议亲的是太傅府也是真的麽?”青鸾天真的问道。 “这都是没影的事儿,你别听人瞎说。”周氏少女应道。 “大家都知道了,姐姐就别瞒着青鸾了。”青鸾摇着周氏少女的胳膊娇声道,“姐姐真是命好,令大家好生羡慕。” “女子的名声最重要,这话可说不得。燕京三杰之一岂是我们能够肖想的?清贵之首的门楣也是我们高攀不起的。”周氏少女语重心长地道,“而且,据说东陵公子曾经定下了一门娃娃亲。” “东陵公子早就及冠了,现在还未娶妻,那门亲事肯定是以讹传讹的。”青鸾将脑袋靠在周氏少女的胳膊上,轻笑道,“上次赏梅宴我分明看到东陵公子跟姐姐打招呼了,还不从实招来你是何时勾搭上了东陵公子?”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挠周氏少女的腰,二人滚做了一团。 周氏少女一边闪躲,一边讨饶:“停,停,停,小凤凰快住手!我说就是了,三年前在自家铺子里,我和东陵公子看上了同一个镯子,后来我让给了他。” “就这样?”青鸾问道。 “不然呢?咱俩可是打小的情分,姐姐骗你作甚?”周氏少女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又侧过身子去帮青鸾,细心地将她头上c衣襟上的青草一片片拂去,突然问道,“咦,你的耳环怎么少了一只?” 两人在身边找了一番,青鸾拍着脑袋道:“哎哟,我这记性真是没救了。来的时候在马车里换了一身衣裳,应该就是那时候弄丢了。我去找找,姐姐在这儿等一等。” 青鸾匆匆而去,独留周氏少女一人。 渔舟理理衣襟,正欲起身,却发现又有人往这边走了过来,步履沉稳,好似一男子。 她果然没猜错,正是一年轻的劲装男子,身材伟岸,五官分明,眸光深邃,好似还往渔舟躺着的地方冷冷地瞥了一眼,目光如鹰,吓得渔舟连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周氏少女本是托着下巴看天上五颜六色的紫鸢,见到来人匆忙起身欲行礼,一不小心踩到裙摆,脚步一踉跄向前扑去,正是劲装男子的方向,好似投怀送抱。 男子眉头微蹙,疾退了两步,伸手扶住了周氏少女的胳膊。 匆忙之间出手,周氏少女的胳膊上还垫了一方手绢,可见男子出手之快,为人之谨慎。 周氏少女站稳后,立刻退开几步,恭敬地行了一礼,坦荡地道:“多谢东陵公子!” 原来来者不但与周氏少女相识,而且还是二人前面提到过的东陵公子,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东陵公子收回手,眉峰高拢,双目如电,面无表情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家母受太尉府老夫人所邀前来汤浴,我随母亲一同来的。”周氏少女拘谨地应道。 “今日院中人多口杂,小姐身边还是带着丫鬟比较好,万一被什么人唐突了就不美了。”东陵公子淡淡地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就走。 “公子的手绢”周氏少女嗫喏道。 “扔了!”东陵公子丢下这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已是夕阳西下,渔舟远远地看见那位叫青鸾的女子去而复返,睡了大半天,又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肚子开始唱空城计了。于是她带着步蘅不声不响地从花丛后面退了出去,拐了几个弯绕回了自己的院落。 数日后,渔舟十分庆幸那日心血来潮的垂钓。 晚上过后,渔舟在院中喝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仆从行色匆匆。式薇打探消息回来说,吏部尚书周府上的小姐在别院中溺水而亡,凶手是住在别院里的表少爷。 别院中除却太尉府老夫人,还有数位有诰命在身的夫人,其中就包括礼部尚书夫人,出了命案,自然而然地惊动了朝廷。刑部和大理寺哪敢怠慢,连夜赶了过来。 连夜赶来的还有钟若瑜夫妇和太傅大人,霎时别院里三层外三层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无论何等身份都只许进不许出。上至太尉府老夫人,下至扫地粗使,一视同仁,逐一被招去问话。 渔舟是客,问话自然比较靠后。外面侍卫把守,风声鹤唳,扰人心绪,左右睡不着,她索性拿了话本子来消遣。 钟若瑜夫妇进来看到的就是她边嗑瓜子边翻话本子的闲适模样,步蘅与式薇分别坐在她的左右边,正在专心致志地剥瓜子,九嶷和黄芪不在院中,应该是出去打探消息了。 “让你碰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对不住。”阙舒满脸愧疚。 “无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拦得住?”渔舟轻笑道。 步蘅与式薇双双起身,各自行了一礼,给钟若瑜夫妇添了热茶。 “外面的侍卫过一两个时辰就会撤了,他们没冒犯到你吧?”钟若瑜也关心道。 “无碍的,只是不许出门而已。”渔舟淡淡地道,“嫌疑犯好像是你们表少爷,你们不用去前院招呼麽?” “老祖宗和太傅大人在那边,我们放心不下你,特意过来看看。”阙舒双眉紧锁,显得忧心忡忡。 “我这边没事,你们去忙吧。”渔舟挥手,突然顿住,“太傅大人也来了?师兄你那表少爷是什么身份?还有那位没了的姑娘是不是穿紫色衣裳?” “太傅府少主子,东陵泛舟。”钟若瑜连忙问道,“千帆,你见过他们?还是今日听到什么动静了?” “额,现在人呢?”渔舟答非所问,暗自嘀咕,“不会吧,随便钓个鱼都能成目击证人?” “人已经被大理寺提走了。千帆,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钟若瑜抓住她的胳膊,神色间是少有的失态。 “你们关系很好?”渔舟反问。 “太傅大人是我姑父,我与他情同手足。姑奶奶,都这时候了,你就快说吧。”钟若瑜这是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毕竟渔舟住在别院中,心思又细腻,自然而然地将希望放到了她身上。 “黄金十两,我帮你将人捞出来。”渔舟笑眯眯地说道。 “你个小财迷!”阙舒哭笑不得,手指轻点她的额头,“你若真能证明东陵公子是清白的,千两黄金又算什么!” “师兄知道的,我从不做亏本买卖。”渔舟顽皮地吐着舌头。 钟若瑜听了心中却是一阵感动,太傅府少公子岂是是区区十两黄金可以衡量的,不过是她不想让自己觉得欠她人情而已。 “要我出手,还有一个别的条件。”渔舟又接着说道,那眸光闪动的模样,倒真像个不折不扣的商贾。 “你说吧。”钟若瑜无可奈何地道。 “今夜能不能别招我去问话,我困得狠,半夜三更被叫醒的话,一定会有起床气的。”渔舟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说道。 “都依你。”钟若瑜道。 “对了,京中有没有哪个少女的闺名是叫青鸾的?”渔舟揉着眉头问道。 “青鸾?这个名字好似有点儿耳熟。”阙舒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褚贵妃的外甥女好似就叫青鸾,今日随老夫人一同来了别院。怎么了?” 渔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却什么都没有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5章 抽丝 吏部尚书状告 太傅之子东陵泛舟杀害爱女,死者怀中的手帕是物证,贴身丫鬟是人证。东陵泛舟只承认手帕是自己的,坚决不承认周媛是他杀的。 一个是六部尚书之首 ,另一个是当朝太傅公子,都是门庭显赫,都是高官厚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下旨命刑部c大理寺c都察院三司会审,一心要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断个是非曲直。 据说刑部那 位长须垂胸,两眼昏花的尚书大人都动了起来,反倒是一直有阎罗之称的刑部侍郎宣大人没有半点动静,有人说宣大人病了,有人说宣大人去暗中搜集证据了,还有人说宣大人回宣阳城扫墓祭祖了。只有渔舟知道,宣大人不是不想出门,而是满脸淤青无法见人。 堂下四人:东陵泛舟面无表情地跪着,薄唇紧抿吏部尚书坐着,金刚怒目紧挨着尚书大人的是一贵妇人,紧绞手帕,默默垂泪他们身边跪着是周媛的大丫鬟,双眼红肿,哀痛欲绝。 过了一夜,该哭的已经哭过,该骂的已经骂过,该闹的已经闹过,此时倒是难得的克制与平静,或许是被公堂之威所威慑,或许是已经疲倦到了极致。 堂上中间高坐着刑部尚书c大理寺卿c都察院御史,两旁坐满了朝臣,全都是六部举重若轻的官员,几乎整个大燕朝的高官全都到了,济济一堂。 三位主审背后垂着珠帘,很显然堂后还有贵不可言的人在旁听。 最为醒目是主审下方端坐的太傅大人,须发花白,面容沉静,既未露出对孩子的失望,也未愁容满面,更未有丝毫愧疚,平静中似乎还带了一丝闲适,就像在庭院喝茶,在雨后漫步,在黄昏赏落日余晖,这种不动如山的气度是岁月馈赠的礼物。 一国帝师,两朝元老,清贵之首,见过了太多太多的风浪,今日之事还不足以引起波澜,也掀不起大风大浪。 “人不是我杀的。”东陵泛舟平静地c执拗地说道。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许多遍了,堂上的大人也听得耳朵起茧了。 刑部尚书抚着白须无奈地说道:“老夫也不信是你做的,可是人证物证俱在,横槊你说如何是好?只要有人能够证明你是无辜的,老夫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 太傅大人端起茶杯,慢慢地揭开杯盖,缓缓地刮了刮杯沿,淡淡地道:“犬子若是冤枉的,又当如何?” “若是冤枉了贵公子,下官自会亲自登门道歉。”吏部尚书接了话茬。 “当日我与周小姐说话时,还有第三人在场。”东陵泛舟低声说道。 说完这话,他便低下了脑袋,他只感受到了那人的气息,但是并不知对方是谁,这些年与父亲又形同陌路,也不知他是否有为自己奔走。 案件终于有了新的进展,都察院御史急忙问道:“那人是谁?” 东陵泛舟无力地摇了摇头。 “总归是在云翠别院中,那不妨将当日在别院中的人再仔细盘查一遍。”大理寺卿不慌不忙地说道。 “不是还有一人没问麽?”都察院御史似笑非笑地道。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一拍脑袋,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必找了,那人是我!”渔舟从堂外分花拂柳而来,峨冠博带,青衣襕衫,举手投足之间沉静内敛,衣袂飞扬。 众人顿觉眼前一亮,暗赞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堂下何人?”刑部尚书拍着惊堂木问道,“何方人士?” “千帆。”渔舟拱手一揖。 刑部尚书两问,她只回了两个字,多少显得有几分倨傲,但是她人的打扮反而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都察院御史咀嚼着“千帆”二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但又始终想不起来。 大理寺卿皱了皱眉头,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你可知凶手是何人?” 渔舟摆摆手,十分无辜地耸耸肩。 刑部尚书惊堂木重重一拍,气得吹胡子瞪眼:“戏弄朝廷命官可是要打板子的,休得胡闹!” “我没有胡闹,人不是他杀的。”渔舟指着东陵泛舟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是谁?”大理寺卿追问道。 “不知道,反正不是他。”渔舟正色道。 “证据呢?”大理寺卿穷追不舍。 “额,显而易见不是他啊,这个还需要证据?”渔舟转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说道,“假设有一天,于大人您突然想不开了,或者是手痒了,很想杀人,你会把人带到你表弟的别院去杀麽?就算您真跟您表弟有仇,非得栽赃嫁祸他,那也应该选一处偏僻的地方,而不是随时有人经过的湖边吧?” 大理寺卿于大人按着额头跳动的青筋,脱口而出:“本官为什么会很想杀人?” “大人问得好,那东陵公子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渔舟笑眯眯地道。 看似胡搅蛮缠,但是她这一问还真把众人问住了,东陵泛舟的确没有杀周媛的动机,论家世c论身份c论地位,比起太傅府,吏部尚书毕竟差了一大截。而且,太傅与吏部尚书平日并无往来,两家孩子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人尽皆知东陵公子卓尔不群,不必也不屑杀一弱女子。众人还知东陵泛舟与钟离怀瑾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断然不会做出栽赃嫁祸之事。 “那是谁?”大理寺卿于大人被她绕得团团转,傻乎乎地问道。 “要不您那位置让我坐坐,我来告诉您凶手是谁?”渔舟信口开河,一副好商量的口吻。 “放肆!”于大人夺过刑部尚书手中的惊堂木往渔舟身上砸去。 渔舟边躲边大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先你这身就没修好,难怪破不了案子。” 于大人暴跳如雷,伸手就欲唤人上杀威棒。这时珠帘之后传出重重地一声咳嗽,于大人顿时背后一阵发寒,冷汗淌了下来。 都察院御史含笑道:“公子既然在湖边,可有看到凶手是谁?” “东陵公子与周媛小姐叙话的时候,我的确在一旁。但是东陵公子走了,我觉得无趣,随之也离开了。真是奇足怪哉,我能证明东陵公子不是凶手,难不成你们还要我赔给你们一个凶手?”渔舟反驳道。 都察院御史摸着鼻子笑笑,没敢随便搭话,深知眼前这人的牙尖嘴利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 “你如何能够保证东陵公子不是去而复返?”那位如丧考批的丫鬟问道。 “你不说话,差点就把你忘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你亲眼看到东陵公子杀了你们家小姐?” “是。” “他是如何杀的?” “推入湖中。” 渔舟轻笑出声,朝着吏部尚书吹了一声口哨:“见到主子有生命危险也不出手相救,贵府的丫鬟是如何调教的?贵府还缺丫鬟小厮麽,我一定比她合适!” 说罢,她又冲着那丫鬟玩味地笑道:“既然你说你是亲眼所见,那么东陵公子为什么留下了你这个后患?是你长得貌美如花,还是东陵公子身手太弱,亦或是东陵公子太傻,不懂杀人灭口?下次编故事,请先把自己摘出来,否则会把自己的命玩完的。哦,忘了,你没有下次了。” 那丫鬟瘫倒在地上,面如土色,万念俱灰。 都察院御史手一挥,衙役将那丫鬟拖了下去。 刑部尚书看着渔舟,心中颇不是滋味,这不按理出牌的风格,无法无天的性子,越看越熟悉,与行事诡谲的那小子极为相像,几乎如出一辙。曾在刑部大牢见过他审案,也是如此东问一句,西问一句,看似毫无厘头,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往往出奇制胜,将犯人逼节节败退,最后溃不成军。他拊着额头纳闷不已,没听说那小子还有什么师弟之类的啊。还是说自己老了,现在年轻人都这么厉害? 不管刑部尚书如何腹诽,但是那丫鬟做了伪证是再明显不过,那么指证也就没有什么说服力了,那方手帕只能证明周媛死前的确与东陵泛舟见过,仅此而已。 其实那丫鬟本来的供词并不缜密,发现其中的漏洞也不难,不过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到了死者与嫌烦非同一般的身份上去了,没有思量这些细枝末节,从而忽略了事件的本来面目。 “我是为东陵公子而来,既然公子有惊无险,那么千帆告辞了!”渔舟团团一礼,抬腿往外走去。 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令三位主审官的面色极为难看,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珠帘后又传出一声低咳,主审官面面相觑,最后都察院御史迈出了挽留的步子,三人中数他最年轻,也最放得下身段,疾呼:“公子,请留步!” “怎么?要请我吃午膳麽?”渔舟笑逐颜开,“若是我知道衙门还提供膳食,早就来了。” 都察院御史面上不显,心中叫苦连天:“吃什么午膳,这案子结不了晚膳都别想吃!” 刑部尚书臭着脸干巴巴地说道:“看公子一表人才,谈吐不凡,想必心地善良” “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你别给我瞎戴高帽子,我也不吃这一套!”渔舟打断他,连连摆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6章 剥茧 刑部尚书一把 年纪了,又位高权重,难得说几句违心之言,没想到渔舟缺丝毫不领情,一时之间被噎得张口结舌。 还是都察院御史最上 道,立刻作了一揖,郑重地道:“人命关天,还望公子援手,让死者早日瞑目!” 渔舟一向拿 礼数周全的人没有办法,而且对方态度如此诚恳,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如此一来倒不好意思拔腿就走了,冷哼了一声,回到堂中淡淡地说道:“把最先发现尸首之人请来多问两遍呗,兴许会有所发现。” “这个这个”都察院御史踌躇道,双手交握着,显然是颇为为难。 “看来你方才所说的人命关天也不过尔尔。”渔舟嗤笑道。 “王姑娘昨日受惊过度,病倒了。”都察院御史支支吾吾地道。 “那这样好了,等王姑娘痊愈后,择一黄道吉日再审吧。”渔舟冷笑道。 珠帘后响起一道悦耳的女音:“青鸾正在本宫的涑玉宫,传她过来问话吧。” 三位主审官面色一松,立刻遣了衙役去请人。 渔舟撇了撇嘴角,未置一词,突然见有人朝她招手,一抬头却是太傅大人。她困惑不已,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太傅大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椅子。 渔舟见堂中众人都对二人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喝茶的喝茶,说话的说话,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低声问道:“大人,找我作甚?” “你就是若瑜的小师弟吧?”太傅招呼着她坐下,含笑问道。 “师弟”二字咬得极重,带着二人才懂的揶揄。 渔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大人见笑了!” “是个好孩子!”太傅赞道,说着将一直端在手中把玩的茶递了过去。 说了那么多话,早就渴了,渔舟也不客气,立刻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太傅大人看着举止从容,进退有度的渔舟,神色怔忪,暗自叹道:“囡囡若还在,应该也是这般年纪了吧,只可惜” 别人不知千帆是谁,他是知道的,御书房求贤榜居榜首,昨夜若瑜也有提起。想必珠帘之后的那人也猜到了,否则不会如此宽宏大量,默许她一次又一地挖苦朝中重臣。 半柱香的功夫,昨日那身着鹅黄衣裳的少女被请了过来,步履蹒跚,面容憔悴,的确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刑部尚书命人给她上了座,温声道:“请王姑娘将昨日如何发现死者的过程再说一遍。” 王青鸾款款落座,绞着手帕未语泪先流,大颗大颗的泪珠在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滚滚而下,哽咽着说道:“我与周姐姐已有数月未见,昨日不期而遇,很是高兴,于是约好回程时一起去铺子里看首饰。” 她捏起手帕点了点脸上的泪珠,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约的是申时两刻,可是可是到了申时末还没见到周姐姐。姐妹们都慌了,分开四下寻找,后来后来我看到周姐姐飘在湖面上,吓得晕了过去” 她顿了顿,起身朝四座团团一礼,嘶哑着声音道:“请诸位大人一定要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姐姐在天之灵,青鸾再次拜谢诸位了!” “周伯伯c伯母,逝者长已矣,生者尚悲歌。青鸾与周姐姐情同手足,日后青鸾也是你们的孩子,尽心尽力侍奉二老!”王青鸾朝着吏部尚书夫妇敛裾一礼。 吏部尚书夫人扶起她,二人抱头大哭。 好一位深明大义的贵女,好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几乎令渔舟都不忍心去揭穿她的丑恶面目了。 可天不遂人愿,渔舟翻白眼的时候,有人递了一盏茶过来,那人不是太傅大人,而是笑面虎都察院御史。 “这茶,我能不接麽?”渔舟白眼都翻上天了。 都察院御史不知何时一声不响地站到了渔舟身后,指着主审台的太师椅微笑道:“请公子上座!” 都察院御史为了不让渔舟置身事外,彻底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干脆退位让贤,被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缠上是一件十分头疼的事情。 堂上惊堂木一声拍,打断了吏部尚书夫人与王青鸾的情深义重。 渔舟理理宽袖,起身冷笑道:“你的确该给吏部尚书夫妇养老送终,因为周媛是你杀的!” 一语惊四座,满堂鸦雀无声。 “休得胡说!我与王姐姐有金兰之谊,岂会害死她?”青鸾勃然大怒,似乎恨不得扑过来。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不必宣之于口,到底如何,你自己心中明白。”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看你衣冠楚楚,也像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么一张口就坏人名声,心思如此歹毒!我与周姐姐的情谊容不得他人玷污,你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休怪我不客气!”青鸾气势汹汹地道。 “行,断案讲究证据确凿,人讲究以德服人,我就勉为其难地与你掰扯掰扯。”渔舟成竹在胸,慢悠悠地道,“王姑娘所住的凤舞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早些年长势喜人,据说还曾招来了鸾凤,诸位知道这几年为什么呈现出枯萎之势麽?” 众人不解其意,但是还是顺着她的话猜了下去。 “老了?” “病了?” “长虫了?” “真聪明,的确是长虫了,树根处蛀了两个巴掌大的窟窿。王夫人还想着再见一次鸾凤呢,于是去府外急急忙忙地请了一位老花匠。花匠围着梧桐树转圈,东瞧瞧,西看看,伸手往那黑布隆冬的窟窿里一掏,掏出了一个好东西,顿时乐了。诸位可知道花匠掏了什么好东西出来?”渔舟笑眯眯地问道。 “这是公堂之上,不是说书的茶馆,休得卖关子,否则棍棒加身!”刑部尚书喝道。 “好凶,大人直接屈打成招得了!”渔舟瞟了他一眼,继续讲自己的故事,“也没啥,就是个扎针的小人偶,上面刻着周媛的生辰八字。大家若是不信,我可以让人将那人偶呈上来供诸位把玩把玩,虽然丑了一点,针脚还是不错的。呶,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姐妹情深!” “胡说八道!每日经过梧桐树下的丫鬟那么多,本小姐哪知道是谁做的!”王青鸾斥道。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丫鬟都能上天了,吏部尚书府的见死不救,国舅府的居然能够拿到小姐手帕交的生辰八字。”渔舟嘲讽道。 王青鸾自知打嘴仗不是渔舟的对手,朝着三位主审大人跪了下来:“圣人有云,人不知而不愠,青鸾无话可说,还请三位大人给小女子做主!” 这招把圣人都抬出来的以退为进使得极好,大理寺卿于大人立刻动了恻隐之心,大声喝道:“千帆,你若没有真凭实据,那就休怪本官治你扰乱公堂之罪!” 渔舟缓步走到王青鸾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王姑娘,你的耳环找到了麽?” “什么耳环?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青鸾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帕,脸色发白,眼神乱飘。 “你不是跟周姐姐说去找耳环的麽?耳环呢?”渔舟厉声喝道,“昨夜周姐姐没去找你麽?你在发抖,你害怕了?你把周姐姐骗到湖边的时候怎么不害怕?你伸手推她的时候怎么不害怕?她在湖里挣扎向你求救的时候怎么不害怕?” “不不是,没我没有”王青鸾不住地摇头,方寸大乱。 渔舟绕着她慢慢地走着,幽幽地道:“让我来替你说为什么你要杀了周媛吧,因为你嫉妒她!嫉妒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嫉妒她父母疼爱,兄弟和睦,嫉妒她能够与太尉府公子议亲!” “我姨母是贵妃,我爹是国舅,我我凭什么要嫉妒周姐姐?”王青鸾声嘶力竭地反驳。 “呵呵,正因为你爹是国舅,你姨母是贵妃,所以你断不可能嫁入太傅府,不是麽?”渔舟冷冷地反问。 “胡说!我可以去求姨母,让圣上指婚!” “国舅会答应麽?太傅会答应麽?圣上会答应麽?其实你心中清楚地明白,他们不会!”渔舟冷笑道,“东陵公子年少有为,你心生爱慕并没有错,但是如此不择手段就令人不齿了!而且,吏部尚书与太傅并没有要结亲的意思。昨日那个摸着你脑袋,给你拂去杂草的周姐姐被你亲手杀了呢,你的良心不会痛麽?” “什么?我我没有想杀她,是她是她欺骗了我!”王青鸾语无伦次地说道。 “但是,你还是把她杀了!”渔舟冷冷地道。 “她明明知道我心悦东陵公子,她明明说过没有与太傅府议亲,可是可是我一离开,她就与东陵公子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她该死,是她该死!”王青鸾状若癫狂,“我没有杀她,只是把她推到湖里了” “青鸾休得胡言乱语!快传太医!”珠帘后冲出一位宫装丽人,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冲着渔舟盛气凌人地道,“哪里来的妖人?你对青鸾施了什么妖法?” “不是妖法,是心魔,是色迷心窍。”渔舟淡淡地道。 “大胆!见到本宫还不跪下!”褚贵妃厉声喝道。 太傅大人笼着袖子起身,慢慢地道:“贵妃娘娘,容老臣说一句。游学弟子上不跪九五之尊,下不拜达官显宦,您若是想让游学二十三代掌门下跪,还是得先问问陛下,问问天下学子吧。” 渔舟轻笑出声,拂袖而去。 当堂释放的东陵泛舟追了出来,急声问道:“为何救我?” “公子不必谢我,那日我不过是恰好在湖边。而我之所以会来作证,不过是有人许了我黄金十两。”渔舟浅笑道。 东陵泛舟不禁哑然失笑。 眼前低眉浅笑的女子虽说是为利而来,但既不矫揉造作,也不挟恩图报,那十分坦荡的模样竟然令人心生欢喜。 “公子为何知道人是王青鸾杀的?”东陵泛舟又问。 “猜的。首先,她叙述发现周媛尸体时隐瞒了前面找耳环一事,令我心生怀疑其次,我离去时正见到她去而复返。公堂众人皆知我在你之后离去了,可是王青鸾不知,所以我诈她,而她正好漏出了破绽。”她狡黠地笑道,狭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如同狡猾的狐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7章 归来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欲“事了 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但东陵泛舟却不许,总想将这个救命恩人请回府中重重答谢。东陵泛舟何曾如此盛情地挽留过他人,因而笨拙地拉着渔舟不肯让她离去。 钟若瑜夫妇的到来解 了东陵泛舟的燃眉之急,他立刻说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帮哥哥将恩人留住!” “放心,人 跑不了,表哥你先放手吧。”阙舒笑道。 “你们怎么来了?我亲自出马,你们还不放心麽?”渔舟笑问。 “我们边走边说吧。”阙舒挽起渔舟的胳膊上了轿子。 东陵泛舟一脸古怪地看着她们,钟若瑜飞身上马,无奈地道:“表哥,你那什么眼神呢?那是我小师妹!” “我哪知道。”东陵泛舟摸摸鼻子,也驱马赶了上去。 “案子怎样了?真凶可捉拿到了?”阙舒关心道。 “王青鸾做的。” “怎么会?她二人在京中可是‘花开并蒂,金兰之谊’的典范,青鸾那小姑娘我也是见过几回的,接人待物自有章法,大家都说颇得贵妃娘娘的真传。”阙舒微微吃了一惊。 “若王青鸾没有喜欢上外面那匹野马,大概她们会一直姐妹情深下去。”渔舟冲她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世家大族的孩子,哪还有什么真心?所谓姐妹之情不过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长满了虱子。” “说的也是,燕京人结交大部分看中的都是彼此的身份地位,而不是性情品德。”阙舒感慨不已。 渔舟敢说东陵公子是野马,她可不敢说。外面吏部尚书与太傅府结亲的流言,她自然也是听到过的,前后一想,自然就明白了王青鸾为什么会错杀了周媛。 “不说这事了。嫂子还没说你们为何如此着急寻我呢。”渔舟道。 “姨母让我们来接你的,她想见见你。”阙舒道。 渔舟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嘴里的“姨母”是谁,惊诧地问道:“太傅夫人?” 不是渔舟一惊一乍,而是据她了解,太傅夫人疾疴缠身,多年不理俗事。钟若瑜在外行商时经常会往太尉府送药材,全都是些舒心安神之药。 “今日,我与你师兄去太尉府拜访,姨母亲自待客,连你师兄都吃了一惊。自我嫁入太尉府,逢年过节都会去太傅府走动,几乎是见不到姨母的。偶尔见到,也是心智若孩童,见了谁都喊‘囡囡’。今日姨母听到表兄出事未见丝毫慌张,府中也井井有条,当年该是有何等的风采?若是不曾发生那件事,太傅府应该也不是如此萧条的景象。”阙舒感慨万千,“姨母听说你出手相助,于是想见见你。她老人家难得如此,所以我与你师兄都希望你能去太傅府坐坐。” “哎呀,我去就是,这没什么好为难的。小团子呢?怎么没见到她?”渔舟笑问。 “姨母见到她很是喜欢,留在太傅府了呢。”阙舒也笑了起来,“她倒是与姨母相见恨晚,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姨母搂着她又亲又抱,被她骗了不少好东西。” “软软糯糯的一团,谁不喜欢?嫂子若不喜欢,送给我好了。”渔舟玩笑道。 “一边去,喜欢就自己生。”阙舒嗔道。 母亲提起自己的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阙舒与渔舟聊了一路的小团子。 不知不觉中到了城东太傅府,钟若瑜与东陵泛舟下马,阙舒与渔舟下轿。 东陵泛舟自然在途中听说了母亲清醒之事,与钟若瑜匆匆交代了几句就拉着渔舟迫不及待地往主院奔去。渔舟频频皱眉,明明从未来过,可是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像门前的那对石狮,右边的那一只嘴里应该含着一颗琉璃球;就像稼轩亭的东南檐角应该藏着一颗棋子,还是白色的;就像潇碧园正中的那颗梅树下应该埋着一坛女儿红……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东陵泛舟一心急着见母亲,并未注意到渔舟的异样。 进了主院,等不及下人的通禀便挑着珠帘进去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声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渔舟一只脚迈了进去,另一只脚尴尬地停在哪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见一位花 冠裙袄,,大袖圆领的高挑夫人奔下堂来,面容带着病态的苍白,眼角布着细碎的皱纹,鬓角之发花白如雪,一把扶起东陵泛舟,哽咽道:“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快快起来!” 东陵泛舟顺势起身,悄悄红了眼眶:“都是孩儿应该做的。母亲先与千帆姑娘叙话,孩儿去换身衣裳。” “哎,你去吧。”太傅夫人柔声说道。 “失陪了!”东陵泛舟冲渔舟点了点头,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男儿流血不流泪,男儿嫌喜极而泣太过矫情,可内心的欢喜欲喷涌而出,只好避开众人,独自狂欢。 “在下千帆,见过夫人!”渔舟朝太傅夫人行了一礼。 “好孩子,老身眼睛不好,姑娘能否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太傅夫人亲切地招呼道。 渔舟曾听说太傅夫人自从女儿离开后,整日以泪洗面,哭坏了眼睛。于是微微一笑,抬脚走近了几步。 太傅夫人拉着渔舟,慢慢地走到西窗之下细细端详,突然颤抖了起来,从手指到胳膊,从嘴角到全身。 渔舟微微一惊,轻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太傅夫人抖得更厉害了,嘴角蠕动,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双手却紧紧地抓着渔舟的胳膊,似乎害怕自己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不见了。 “快去请大夫!”渔舟朝院子里的丫鬟喝道,一面伸手轻轻地拍打太傅夫人的后背。 钟若瑜夫妇恰好在此时进入了主院,皆是大吃一惊,一人去请大夫,一人去扶太傅夫人。 太傅夫人以为阙舒要分开她与渔舟,心中越发着急,手上越发使劲。 渔舟被她捏得面色发白,连忙冲阙舒说道:“我没事,嫂子别过来!” “这是怎么了?”阙舒急得团团转。 “大概是我长得太丑,吓到夫人了。”渔舟自嘲道。 “不……不是的……”太傅夫人满头大汗,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晚辈开玩笑的,您别着急。”渔舟安慰地笑笑。 “囡囡……囡囡……”太傅夫人激动得落下泪来,“别……别走,求你!” “我保证不走,您别激动!”渔舟无奈地道。 “真是对不住,姨母大概又病了……”阙舒满脸歉意。 “不!”太傅夫人语无伦次地道,“囡囡……小舟……渔舟……东陵渔舟!” 东陵泛舟与钟若瑜请了大夫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齐齐看向渔舟,呆若木鸡。 “先让开,请大夫上前给夫人看看,你们在这时候还发什么呆!”渔舟冲他们吼了一嗓子。 后院兵荒马乱,刚回府的太傅大人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伸手拨开东陵泛舟道:“先给夫人诊脉,余事稍后再说!” 渔舟一下下轻抚着太傅夫人的背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您不放心,我不走”。 太傅夫人眼不错珠地盯着渔舟,阙舒端了温茶用勺子慢慢喂入她口中。 府医给太傅夫人把过脉后,慢悠悠地道:“请大人放心,夫人并无大碍。不过是一时欣喜过度,心情澎湃,迷了心智。” “那她的旧疾……” “夫人现在七窍贯通,神清智明,旧疾不药而愈,恭喜大人了!”府医微笑道,拱手行了一礼,飘然而去。 太傅大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剩下的四个人,八只眼睛全都盯着渔舟。看得渔舟手足无措,心底发寒。 最后三人异口同声地道:“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东陵泛舟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冲冲地奔了出去。 渔舟拥着太傅夫人坐下,翻着白眼无奈地道:“我今天是不是出门忘看黄历了?” 钟若瑜夫妇对视了一眼,笑而不语。 “今日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回过神的太傅抚须微笑,踱到夫人面前,轻声道,“锦瑟,为夫帮你把人留着。小舟的胳膊都被你抓青了,你松手好不好?” 太傅夫人看看渔舟,又看看太傅,最后在二人坚定的眼神中松了手,见渔舟并未离开,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地、慢慢地趋于平稳,四人皆松了一口气。 “小舟,你也许、大概、可能是姨夫失散多年的孩子。”钟若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 “怎么可能?我家在桃花村,我娘早就去世了,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渔舟满脸见鬼的表情。 “你就是囡囡!”太傅夫人笃定的说道,伸手又要去抓渔舟。 胳膊上的淤青还疼着,渔舟真是怕她了,连忙敷衍道:“好,您说是就是!” “听桃花村的村民说,你是随母亲逃难过去的,到那里已有六七岁了。在那之前的事情,你还有印象麽?”钟若瑜问道。 渔舟摇了摇头:“八岁之前的事情我都忘了,我娘也曾说我记事晚,你们大概是真认错了!” “小舟,你再仔细想想。”阙舒也劝道,“我与你师兄前面并未跟姨母提起过你的名字,若真无关系,姨母怎会知晓?还有,细看之下,你与姨母还真有三四分相像。” “大概是巧合吧。”渔舟干笑道,心中却在打鼓,毕竟对太傅府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还在困惑着她。 “小舟,我信血脉相连,也信母女连心。否则,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心疼,姨母也不药而愈又做和解释?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数。”钟若瑜道。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概真的是巧合。好好的大小姐不当,我又不是傻。”渔舟轻笑道,“要不来个滴血认亲?” “不用!”东陵泛舟冲了进来,伸手往渔舟的怀里塞了一物。 渔舟瞪大眸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8章 娇宠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云岫玉镯! ”太傅与夫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渔舟摩挲着手中的玉 镯,云纹繁密、繁而不乱,的确名副其实,但是半天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上面一道细碎的裂痕却是肉眼可见,与宣竹那个雨夜的“杰作”极为相似。 “这云岫玉 镯是太祖皇帝赏给东陵家的传家之宝,据说取自东海之极、雪山之巅的千年寒玉,经九曝九晒精雕细琢而成,油腥不惧,冰火不侵。这手镯是我三年前从吏部尚书周大人的铺子中偶然得到的,掌柜说是从金陵的黑市淘来的。几经周转,从金陵查到了最南边的宣阳城桃花村。可惜哥哥去晚了,那年地动之后,村民死的死,搬的搬,再无音讯。”东陵泛舟伤感地说道。 “小舟,娘亲从来就没有忘记你,府中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太傅夫人柔声说道,目光殷切地望着她。 “这个……这个……”渔舟讪笑道。 “小舟,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把你弄丢!”东陵泛舟朝着她深深一揖。 “别……不是……”渔舟苦笑道,“你们总得让我想想吧。” “这小子把你弄丢后,整整失忆了一年。想起来之后,四处疯狂地找你,这一找就是八年。”太傅指着东陵泛舟说道,“你别怪横槊,他那时候也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 钟若瑜夫妇不住冲她点头,渔舟沉吟着没有搭话,实在是无法说出借尸还魂的荒诞事实。 其实,她并没有怪罪谁的意思。八年如一日地寻找,就是她自己也做不到。而且,若是没有太傅的默许,东陵泛舟应该也是无法坚持。太傅夫人自从爱女离去后相思成疾,卧病多年,这就更不用说了。面对如此赤忱的一家人,拒绝的话说不出口,留在高墙大院中又非她所愿,真是进退维谷。 还是太傅经事最多,眼光最犀利,看出了渔舟的顾虑,微笑道:“爹知道你自由自在惯了,你以前如何,回到府中还是如何。你只管平安喜乐,做你喜欢做的事情。这样可好?” “我自小身居草莽,恐怕是当不好大家闺秀。小时候的事情我的确不记得了,倘若我并不是东陵渔舟,将来我自会离去。”渔舟妥协道。 太傅大人话已经说到如此份上,渔舟觉得自己再一走了之不仅是不通情理,还是天理难容。 “傻孩子。”太傅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招来管家喜不自胜地吩咐道,“大小姐回来了,府中每人赏白银一两!” 东陵泛舟激动得抱住了渔舟,忽而想到妹妹如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又手足无措地退开了两步,羞得满脸通红。 太傅夫人拉着渔舟不肯松手,喜极而泣,眼角的皱纹都不见了。 钟若瑜夫妇相视而笑,悄悄红了眼眶。 外面的奴仆得了赏银满面春风,阖府上下沉浸在欢喜中,这是太傅府多年未见的盛景。 钟若瑜夫妇知道他们有许多话要问,抱着小团子请辞,连说过几日请太傅府小姐过府赏花。 太傅与夫人满口答应,东陵泛舟却变了脸色,阴测测地道:“若瑜,我们也好些年没有切磋了。今日表兄手痒,你就陪陪表兄吧。” 也不等钟若瑜答应,欺身 而上,拳头如雨,边打边骂:“让你拐我妹妹,谁让你拐我妹妹了!谁允许你把我妹妹拐到北俄去了!找到我妹妹了也不带回京,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两人拳脚相加,毫无章法。 渔舟扶额遮目,不忍直视。 余下三人惊愕过后,俱是笑得前仰后合,眼睁睁得看着东陵公子“行凶”,居然无一劝阻。 钟若瑜边防守边退,绕到渔舟身后,咧着嘴求救:“姑奶奶快救我!你这哥哥可是当年的武状元,师兄,不是,表哥我可招架不住!” 最后,鼻青脸肿的钟若瑜落荒而逃。 今日又是公堂作证,又是认亲叙旧,不知不觉中到了晌午。 午膳时一家人倒是“食不言”,不过只要渔舟对哪一道菜多去了一筷子,那道菜立刻会立刻端到她面前,让渔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午膳过后,太傅夫人“赶走”了太傅父子,渔舟总算松了一口,被一双眼睛总比被三双眼睛盯着要轻松些,不是麽? 太傅夫人领着渔舟进了幼时居住的蒹葭苑,苑如其名,一进去就是一汪碧湖,湖中有红头翠鬣,黑翅黑尾的鸳鸯,有绿意盎然的初荷,还有一大片在风中摇曳的蒹葭,还时不时有调皮的鱼儿跃出湖面在阳光下跳舞。 “蒹葭是你自己种的,鸳鸯是你哥哥捉的,荷花是你父亲撒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没在,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倒是长得十分茂盛,好似知道主人会回来一般。”太傅夫人牵着她的手徐徐而行。 “夫人,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说的草木化精,万物有灵吧。”一边撑着油纸伞的嬷嬷说道。 “你们有心了。”渔舟闻着淡淡地草木香,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太傅夫人立刻喜上眉梢,沿途所见,一一详说。其实她本不必如此,可派个贴身丫鬟过来即可,可是不放心,总怕怠慢了失而复得的女儿,容不得她再受半点委屈。 绕过湖边可见森森万竿,苍翠夹路。复前行,可见泉水叮咚,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花木掩映中现亭台楼阁,奇草仙藤穿石绕檐,几处早莺争暖树,一步一景,颇有道家风雅,不像女孩的闺房,到更像是出尘高人的雅居。 主院中金兽燃瑞脑,温香隽永,玉枕纱橱纤尘不染,很显然时常有人在用心打理。箱笼中四季衣裳叠放得整整齐齐,从八岁到十六岁每年十六身,即便太傅夫人不说,渔舟也能体会到她盼着女儿早日归来的那份急切心意。 太傅夫人命蒹葭苑的下人全都聚到了院子中听新主子训话,渔舟并未着急立威,只是按着花名册认了个脸。 院中有四名大丫鬟,八名小丫鬟,十六名粗使婆子,两个厨娘,六名护院,共三十六人。太傅夫人寻思着不可闷坏了宝贝闺女,拨了一名车夫过来,又怕渔舟压不住下面的奴仆,还放了一个老嬷嬷到渔舟身边。再加上步蘅、式薇二人,供渔舟使唤的就有四十人了,令人咂舌。不知是世家大族的小姐都是如此,还是太傅府财大气粗。 渔舟合上花名册,慢慢地说道:“步蘅与式薇跟随我已有两三年了,我也用惯了她们。所以,将她们二人提为贴身丫鬟可好?院中其余人各司其职,暂时不动。我身边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若是看到偷奸耍滑的就卖了。您看如何?” 她这话自然是在向太傅夫人讨主意,也是说给院中的下人听的。 “你院子里的事情,你拿主意。”太傅夫人笑眯眯地道,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明日,娘让嬷嬷将他们的卖身契都给你送来。” 太傅夫人轻若羽毛的一句话奠定了渔舟不可撼动的地位,蒹葭苑中的下人立刻打起了精神,不敢心生怠慢。 渔舟见太傅夫人略显疲色,给一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二人温言软语地将她劝回正院歇息。太傅夫人再三叮嘱,若是蒹葭苑有半分不满意的地方立刻换了,直到渔舟频频点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太傅夫人前脚刚走,太傅父子后脚就进来了。 渔舟遣散院中下人,将二人迎了进来,将这些年的遭遇有选择地说了一些,桃花村的日子一带而过,至于可怜的宣竹名字都未曾提起,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曾有过一位名义上的夫婿,后来因性情不合和离了。 父子二人怕她伤心,哪敢细问。两人俱是一脸心疼,心中发誓要好好待她。 渔舟谈起西门先生,三人倒是找到了共同话题。太傅与西门先生是旧识,东陵泛舟也是见过西门先生的。听到渔舟与他结下不解之缘,最后连祖坟都不愿意进,唏嘘不已。当太傅大人得知爱女得到了故友的赏识时老怀甚慰,当他得知凄凉地客死他乡时又暗叹世态炎凉。 当然,自己在撰书立说一事,渔舟也并未瞒着。父子二人十分感兴趣,连连表示一定要看看。 只字未提北俄之行,父子二人也未问起,因为有钟若瑜同行,他们自然会去寻钟若瑜。 渔舟最后坦白地说道:“师父临终前命我两年内不许插手西门府中的事情,如今已快三年,心中也一直难以释怀。此番上京,我本意是来处理此事的。我有两位江湖朋友,先去打探西门府的消息了,过些时日再与你们引见。” 虽然对她有江湖朋友感到诧异,但太傅大人并不是一个拘于门第之见的人,立刻说道:“既然是小舟的朋友,请到府中好生款待才是。” 渔舟笑笑,并未多说。 夜里渔舟竟然睡得十分香甜,还做了一个梦,梦中那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与她长着一张同样的脸,跪着朝她再三拜谢,最后微微一笑化作了一缕青烟。 渔舟醒来心中若有所悟,而窗外的夜色正好,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79章 代课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翌日一大早, 太傅父子就来到了蒹葭苑,还不让丫鬟唤渔舟起床。父子二人在院中打了一套拳,然后就开始干等。 渔舟睡到自然醒,起 来已是日上三竿,看着杵在院子里的父兄很是无奈。 睡到这个时 辰,渔舟倒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反正太傅大人昨日便说过她往日如何,今后在府中也如何,她微笑着招呼:“父亲今日不用上朝麽?哥哥也无事麽?” 她说完微微一怔,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竟然是如此自然,心中没有半分勉强。 父子二人听了她的称呼,全身上下十分都熨帖,觉得即便是等一整日也值得。 “今日休沐,你哥哥一直赋闲在家。”太傅笑着道,声音十分沙哑。 “父亲这是怎么了?”渔舟讶然。 “昨夜约了朋友去喝酒,半夜才回府,染上了风寒,也算是乐极生悲了。”东陵泛舟撇撇嘴说道。 自渔舟回来,父子二人心中没了芥蒂,可东陵泛舟总是看太傅不怎么自在,时不时地想刺上一两句。 “为父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往日不是这样的。”太傅大人解释道,生怕给闺女留下不好的印象。 为何高兴,为何失了分寸,三人皆心知肚明。 渔舟笑笑:“哥哥就少说几句吧。这个时节乍暖还寒,十分容易染上风寒。父亲也多注意些,待会儿让式薇给您炖点冰糖雪梨。” “还是闺女贴心。”太傅笑眯眯地点头。 “您倒是高兴了,下午国子监那边如何交代?”东陵泛舟见不得父亲得意的样子。 “国子监怎么了?”渔舟兴趣十足地问道。 “早些时日,祭酒大人约了父亲今日去给学子们授课,父亲应允了,授课题目也在今日早上送了过来,可如今……”东陵泛舟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父亲常去给国子监的学生授课麽?”渔舟道。 “那倒没有,一年也就一两回。”东陵泛舟道。 他未多说,渔舟也能想到,作为大燕朝屈指可数的大儒之一,十分难请,偶尔去一两次,那还是看在国子监祭酒的情面上。如此一来,临时告假就不太合适了。 “要不请别人替代一下?”渔舟提议。 “若是往日自然是可以的,但是这次恐怕没有人愿意。”太傅苦笑道。 “此话怎讲?”渔舟问道。 “前些日子北俄发起了战争,这个你是知道的。国子监不知受了何人煽动,不少学生罢课,说什么要投笔从戎。祭酒大人这才请父亲去授课,想让父亲劝劝这些二愣子。”东陵泛舟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这样啊,我本来还以为能去国子监看看呢。”渔舟嘀咕道。 “能去,能去,今日能去。”太傅大人笑道,转首问东陵泛舟,“横槊,你看千帆如何?” 东陵泛舟一怔,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妹妹辩才无碍,或许真可以一试,可又觉得让自己妹妹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极为不妥当,而且那些学生其中也不乏能言善辩者,迟疑道:“父亲,这……这不妥当吧?” 太傅大人语重心长地道:“横槊,为父自然知道你爱护妹妹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是,你别忘了,她除了是你妹妹渔舟,还是游学掌门千帆。因而,她的路注定是与大部分大家闺秀不同的。” 东陵泛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父亲说得很对。 渔舟听了心中一阵感动,却还是忍不住吃惊地道:“父亲,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对,爹带你去国子监玩去!”太傅大人笑眯眯地道。 “我能不去麽?”渔舟缩了缩肩膀。 “丫头,你忍心让爹失信于人麽?”太傅大人可怜兮兮地道。 “忍心。”渔舟笑嘻嘻地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宁死道友不死贫道。” 午膳过后,渔舟到底还是被太傅父子“拐”去国子监了。太傅大人怕夫人担心,还面不改色地美其名曰“带闺女出去转转,看看燕京的风光”。 渔舟依然是一身青衣,不过是换了料子,绣了花纹,玉扇轻摇,文人雅士的气质暴露无遗,还平添了几分卓尔不群的贵气,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上了前往国子监的马车,渔舟才知道今日的讲课题目是《非战》。她暗自在想,这题目是祭酒大人出的还是圣上出的呢,任何事情发生在形同皇家学院的国子监,都不得不令人深思。 而另一边被人暂时遗忘的刑部侍郎宣大人喝了三日像苦胆一样的药过后,脸颊上的伤势终于好了七八分,可以外出见人了。这几日虽不能出门,虽然挂了一身的彩,但是自从见过渔舟,并且知道她会在京中停驻后,宣大人吃饭都香了很多。 唯一失策的是那日被整得不省人事,把渔舟的踪迹弄丢了。不过他相信,只要人还在京中,那么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很快会见面的。 回府后静下心一想,自然就明白那日是自己关心则乱了,后来派人一查,果然那小女孩不是渔舟的,而是太尉府的嫡长孙女。只要一想到渔舟依然是只身一人,宣大人便周身通泰,觉得未来可期。 这几日京城中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游学掌门千帆来京城了,三言两语破了云翠别院的浮尸案;其二,当朝太傅大人寻回了失散多年的闺女。这两件事情天下楼都给宣竹报了上来,不过和所有人一样,他也没有发现其中的联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游学掌门是个女子,自然而然地没有人会去想。 “公子,去刑部还是去太傅府?”忍冬问道。 忍冬之所以这么问,一者是因为宣竹多日未上朝,刑部一定积压了不少案子;二者是因为宣竹与太傅有师徒之名,太傅小姐归来,作为学生的宣竹理应前去贺喜。 “不,先去国子监,明日再去太傅府。”宣竹道。 “国子监?”忍冬略感疑惑。 “有学生罢课闹事,圣上口谕是捉几只出头鸟到刑部喝喝茶。”宣竹淡淡地道。 很显然,今日他心情不错,应该是见过渔舟之后心情一直不错,许多事情愿意多解释几句,闭口禅自然也就没修了。 若在往日,一定不会解释,若是多问了几句,被踹出马车都是轻的。 与刑部侍郎宣大人喝茶,忍冬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但愿那些学子能够乖觉一些,别惹公子生气,否则有他们哭爹喊娘的时候。 “据说今日太傅大人在国子监讲学,公子去听麽?”忍冬赶着马车问道。 一身锦衣的宣竹端坐在马车里,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滴水未洒,可见赶车人技艺之精湛,也可见刑部侍郎并不是真的如同传说中的那般弱不禁风。 大儒讲学,势必座无虚席,闹事者或许会知难而退,暂避锋芒,也有可能会抓住机会,知难而上。 “讲学的题目是什么?”宣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非战。” “有点儿意思,古有非攻,今有非战。去,必须去。”宣竹玩味地说道。 太傅大人虽说是他恩师,但是从未给他授过课。他逢年过节前去拜访,不是下棋品酒,就是作画填词,说起来倒是极为风雅。但宣竹清楚地知道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太傅并未将他当成自己的人,因为从不与他谈论朝堂之事。 尽管如此,宣竹依然对太傅心怀感激,感激他最初的提携。太傅大人在他心中到底还是不同的,因为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未曾高高在上;在他功成名就的时候,也未曾和颜悦色。这样的长者,值得去尊敬。 也正因为两府不亲不疏的关系,可以让他们各自在朝堂之上大展手脚,大概这也是圣上愿意看到的结果。倘若刑部侍郎与太尉府走得太近,或许宣竹就无法被如此重用了,因为圣上在使宣竹这把刀的时候,必然会多一些顾虑,需要考虑太傅大人的感受,以及太傅府背后所代表的清贵世家的感受。 宣竹从并未细想与太傅府的关系,如今静下心来仔细一思量,只能暗叹两朝元老就是两朝元老,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太傅大人如今半隐退的生活,恐怕也是他自己有意促成的吧。褚丞相一派如日中天,这时候韬光养晦的确是上策。刑部侍郎不惧,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宣大人是孤臣,他背后是九五之尊,他的一举一动往往透着圣意。 今日听课的学生多得超乎想象,院落中根本无法容纳,祭酒大人只能命学生们转移到湖边的草地上,学着古人席地而坐。春色正好,阳光微暖,倒是平添了几分意趣。 宣竹到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已有千人。最前面是简单的一桌一椅一戒尺,前排的学生摆着案桌,中间的学生摆着椅子,后面的学生大都是席地而坐,两旁还搭着棚子,其中有不少熟悉面孔是宣竹的同僚。 宣竹目光在四周逡巡,寻思着去哪位大人那儿“借”个棚子。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隐约带笑的声音:“庭芳,多日不见,这脸是怎么了?” 宣竹眸光微敛,厉色一闪而过,转过身却抽了抽嘴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0章 非战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竹见对方一 身儒服,惊讶地问道:“您怎么来了?” 身着便装的圣上笑道 :“爷听闻一向自持过人的太傅昨夜醉酒,太傅对爷有传道授业之恩,爷不能不能过来看看。” 宣竹闪了闪 眸光,顾忌到对方的尊贵身份,到底没有将“您是来看热闹的吧”这句话问出口。 “庭芳又在做甚?” “在下来晚了,正在找落脚之地。”宣竹应道。 “安公公寻了一个风水宝地,你就随爷一道吧。”圣上指了指不远处的宝塔,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二层俯瞰,湖边风景尽收眼底。 “如此,庭芳便沾您的光了。”宣竹道。 “还没说你这脸上淤青的由来呢,谁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殴打朝廷命官?”圣上紧抓不放。 虽然已经好了七八分,但宣竹的肌肤白皙如玉,细看还是能发现端倪。 “在下……在下自己不小心摔的。”宣竹板着脸道。 “唔,能摔成这样倒也不容易。”圣上调侃道。 鸣锣三响,全场肃静,授课正式开始。 姗姗来迟的祭酒大人发现登台的是一位年轻的俊俏后生,太傅大人正四平八稳地端坐在下方,不由挤到太傅大人身边,焦急地低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台上何人?” 临时变卦的太傅大人慢悠悠地道:“老夫被风寒伤了嗓子,台上是老夫闺女。” 祭酒大人脸色都被吓白了,淌着冷汗道:“您这是开玩笑的吧?” 祭酒大人也是诗书礼仪传家,府上小姐博览群书,颇有才名。但若让她们开堂讲学,那是万万不敢的。 太傅大人看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道:“有老夫在,怕什么?” 祭酒大人无奈,只能坐如针毡地静观其变。 渔舟登台后,浅笑着朝四方行了一礼,并未自报家门或者自报师出何人,不慌不忙地研磨好墨汁,拿起狼毫在身后的木板抬手写下了“非战”二字,一挥而就,龙飞凤舞,颇有静若磐石,动若脱兔之风。 宝塔中有人赞道:“好字!不说别的,凭着这手字也能入文渊阁了。唔,还有盛气凌人的杀气,非数十年功夫不能得此成就。” “课讲得好与否,与年纪无关,与身家背景无关,所以不提也罢。”渔舟微笑道,“多年游历四方,对‘非战’二字有所感悟,今日便与诸位探讨一番。话说道不辩不清,理不辩不明,我与诸位年纪相仿,甚至还小上几岁,今日诸位只管畅所欲言,直抒胸臆。若我有说得不对之处,尽管来辩,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她这一番诙谐的开场,别开生面,引得座下众人都露出了微笑。 “来此之前,听说有不少‘有识之士’听闻北俄的无端挑衅后,义愤填膺,纷纷请缨要投笔从戎,这是好事。这说明诸位数十年的圣贤书没有白读,说明大燕朝的粮食没有白食,也说明圣贤书没有把诸位熏陶成书呆子。”渔舟以退为进,侃侃而谈,“以天下为己任,理应成为我辈楷模。然而我有一问,诸位可想过投笔从戎之后的事情麽?换句不怎么体面的话来说,那就是你能去军中做什么。是当谋士?是当先锋?还是当伙夫?当谋士,若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观阵图,庸才尔;当先锋,若不能勘察敌情、查看地势,要你何用;当伙夫,柴米油盐酱醋茶你分得清麽?爆炒清蒸红烧油炸水煮你会麽?扪心自问,诸位会麽?若不会神机妙算,也没有过人之勇,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擂鼓呐喊,投笔从戎之后只是白白送死。而且,诸位家中弟兄几人,你死得起麽?香火还有人接麽?” 祭酒大人满脸惊讶,太傅大人抚须微笑,圣上侧耳倾听,宣竹坐立不安。 “那依先生之言,百无一用是书生?”有人问道。 “非然也。整饬吏治是书生,忧国忧民是书生,传道授业也是书生,怎么就无用了?”渔舟笑问。 “那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俄入侵麽?”又有人问道。 “此言差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节衣缩食,将富余的物资送往边关,是报国;架桥修路,行善布施,是报国;发愤图强,将来为国为民,也是报国。”渔舟浅笑道,“抛头颅、洒热血,那只是报国的方式之一。其余的方式,可能不像上阵杀敌那般英勇,令人热血沸腾,但是同样不可磨灭。试想,若是没有农人耕种,前方将士何来的粮食?若是没有妇人纺织,将士们何来衣物御寒?若是没有铁匠打铁,将士们何来利刃?若是没有文官的呕心沥血,将士们又怎敢舍生忘死?” 从来没有人将报国讲得如此详细和具体,众人皆陷入了沉思。 隔了半晌,有人问道:“既然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为何不去边关做谋士?” 这话有点儿刁钻了,若渔舟应不好,立刻便会有人出来指责她沽名钓誉,心中无家国,枉读圣贤书之类的。 “古人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渔舟笑意未减地说道,“因为,我自知只会纸上谈兵,去做谋士岂不是害人性命麽?还因为,我晕血。去年冬,云游至萧关,正逢两军交战,残骸遍地,流血漂橹。初次亲临战场,震撼不已。敌军攻城之时,我在城楼之上做了一幅画,诸位可以一观。” 说罢,手一挥,式薇与步蘅捧着《江山如画》登台,打开卷轴,雪色中孤城静默,刀戟七零八落,尸体横七竖八,木然的百姓若行尸走肉,漫天的血色几欲倾泻而出,透出无尽的绝望、苍凉和死寂,无尽的肃杀与悲恸。 这画是渔舟知道授课题目后,请东陵泛舟回府去取的。众人被扑面而来的杀气,震撼得心神俱失。 “这才是真正的沙场,马革裹尸的沙场,尸横遍野的沙场。诸位可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若是凭借着一时的书生意气,一腔的报国热血,一无所知地参军,白白横死马下,实在是不值得。而且,沙场之上,并不是人多就能胜。边关需要的是英勇无畏的战士,视死如归,不怕牺牲,不怕流血。”渔舟敛去笑容,正色说道,“固然诸位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十分值得赞扬。然而,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诸位选择的不是上策伐谋,也不是中策伐交,而是下策攻城,实在是有几分不智。” “那先生可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法?”依然有人不愿意死心。 “各司其职,读书的潜心读书,打铁的认真打铁,做官的好好做官,杀敌的拼命杀敌。每人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一心一意地去做,数十年后国富民强、兵强马壮,自然四海咸服,八方来朝。”渔舟淡淡地道,“就像修齐治平一般,先修身,然后齐家,再然后治国,最后平天下。如此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倘若修身都没修好,又何谈治平天下?” 那人满脸羞愧,低头不语。 “先生所言固然十分有道理,然而学生依然认为男儿当立志出萧关,不灭北俄誓不还。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还有人固执己见。 渔舟望着那位瘦弱的书生,轻笑道:“兄台勇气可嘉,在下佩服。虽然军中喜欢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倒是也不好辜负了兄台的一腔热血。萧关远在千里之外,沿途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我给个建议,兄台以及向兄台一般一心杀敌的‘有识之士’也不必跋山涉水、舍近求远地奔赴疆场,可以先去兵部试炼。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同行同止。诸位可知道,燕京的兵可比边关的兵舒服不少,至少不用‘三更造饭,四更行军,五更打仗’,也不用担心哪天半夜醒来突然就缺胳膊少腿了,更不用担心媳妇儿哪天就守寡了。若是能熬过三个月,即可前往萧关。若是到时候路资不足,国子监应该不介意筹集筹集吧,祭酒大人?” 祭酒大人连连点头,觉得此计甚好,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给圣上上折子呢? 圣上抚掌而笑,亦深绝此计甚妙,国子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的确该去兵部校场见识见识何为兵将,何为作战。 “庭芳,你说这些学子好好的安逸日子不过,怎么会想着要去萧关?”圣上问道。 “课业太少了。”宣竹淡淡地道。 “朕若是有这样舌灿莲花的儿女,也当浮三大白。”圣上嘀咕道,突然有点儿羡慕太傅大人。 时辰已到,渔舟双手作揖,玉扇轻摇,飘然而下。 意犹未尽的“非战”之论给莘莘学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后的兵部体验更给他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之后再也没有学子闹罢课。后来有人道出了游学掌门的身份,众人恍然大悟过后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呢,游学掌门的确是够资格给他们授课,虽然他是那么年轻。 宣竹本欲去寻人,却被圣上带去了兵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 见识过渔舟“大杀四方”的祭酒大人当日晚上与夫人说道:“孩子们日后见到太傅府大小姐,最好是能交好,若是不能,那也千万别去招惹。” “夫君可是见过她了,感觉如何?”夫人惊讶地问道。 祭酒大人默了默说道:“胆识超群,才智过人。” “此话怎讲?”她还是首次听夫君如此盛赞一人,还是闺阁女子。 “博览群书,出语成章,游历四方,通晓兵法,你见过这样的大家闺秀麽?”祭酒大人反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1章 真假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与父亲和 哥哥回府,一进蒹葭苑,发现母亲已经等候许久了,案桌上放着十余本账簿和一个锦盒。 太傅夫人命人上了精 致的糕点和热茶,指着案桌上的东西微笑道:“你爹说我们家闺女不是一般人,不可以拘在府中娇养,务必要让你过得自由自在。娘不懂这些,只能将你如同你哥一般对待,给了他什么,一定也不能少了你的。昨夜与你爹一同挑了五个铺子,日后就交给你打理了。那几个铺子先前一直是你爹在打理,地段也尚可,给你买些衣裳首饰,添点笔墨纸砚还是可以的。” 渔舟初略翻 了一下,全是繁华地段,虽不是日进千斗,却也颇为可观,立刻推辞道:“我才刚到府中,实在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京中的贵女谁手中没有几个铺子?游园赏花,还有闺中密友的人情往来,若都向账房支取,哪还敢随心所欲?说远点,将来你出嫁了,总得有体己钱,也是要打理铺子的。你不要觉得为难,若是有不懂之处,问娘或者你父兄都可以。即便是亏损了,也没什么。”太傅夫人语重心长地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总想把最好的留给儿女。看着财大气粗的母亲,渔舟笑着应承了下来。 其实她手中银子还是不缺的,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的分成,她已经有三年未去结算了。当然,太傅夫妇也不知道她是天下楼后汇通天下的东家之一。难得的是父母的一片爱怜之心,处处为她考虑。 太傅夫人打开盒子又说道:“这是蒹葭苑中所有下人的卖身契、五个铺子掌柜的卖身契还有铺子的地契。” “地契还是放在娘亲手中把,万一被女儿弄丢了,那就不好了。”渔舟笑道。 “放你这里和放娘亲这里有什么不同?再说了,长者赐,不可辞,更何况是父母?既然给了你,你好生收着就是了。”太傅夫人嗔道。 渔舟无奈,只能收下了。太傅夫人又与渔舟叙了一会儿话,不得不回主院张罗晚膳去了。 渔舟将账簿认真地翻了一遍,心中有了眉目,唤来式薇和步蘅问道:“别人家的贴身丫鬟,要么是随小姐出嫁做了侍妾,要么是嫁给管事做了管事婆子,你们俩将来可是想做什么?” “但凭主子吩咐,主子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异口同声地说道,战战兢兢地跪着,以为自己犯了错。 “起来,起来,你们没犯事,我想知道你们的真实想法。我就觉得吧,你们俩跟着我东奔西走,眼界和见识都比蒹葭苑其他的丫鬟要宽些,还识文断字,现在每日给我管衣裳首饰,端茶倒水,是不是有点儿屈才了。”渔舟微笑道。 据渔舟所知,钟若瑜当时怕她不答应,特意挑了她们两个懂诗词歌赋、琴棋画的,曾经的出身也不低,不过是家道中落才沦为奴婢。 三年同行,渔舟从未认真调教过她们,年纪虽小,做事却极为妥帖,式薇稳重,与白芷有几分相似,步蘅性子稍微跳脱一些,更机灵几分。渔舟看着顺眼,用着也顺手,这才留了下来。 “能伺候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式薇道。 “小姐真实折煞奴婢了。”步蘅道。 “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蒹葭苑的人不少,母亲又给了铺子。你们也知道,我有时候忙起来,也是分身乏术,将来或许也还会出去游历。所以,我就寻思着,从四个大丫鬟中提两个办事利索的上来,然后把你们俩放铺子里去。”渔舟轻叩着桌面说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铺子里可是会比在府中辛苦很多,你们刚进去就是一普通伙计,不再有我身边贴身丫鬟的体面,我也不会托人照顾你们。最后造化如何,全凭你们自己努力。你们若是做得好,将来自己就是管事,不用做什么管事婆子了。这样总比在内院默默无闻地碌碌无为一辈子要强些,不知你们俩意下如何?” 步蘅立刻点头如捣蒜:“奴婢愿意,十分愿意!” 式薇思量了一会儿也说道:“奴婢自然也是想去铺子里谋个前程的,可一怕小姐身边没有细心伺候的人,二怕自己愚笨做不好。” “小小年纪担心那么多作甚,不是还有我麽?”渔舟轻笑道,“给你们三个月时间做两件事,第一件跟着我学如何看账和打理铺子,第二件给我挑两个可心的丫头,如何?” 两人喜出望外,双双磕头谢恩。弄得渔舟十分无奈,都三年了这两个傻丫头只要一高兴起来,还是改不了磕头的习惯。 这边三人刚商量完,那边主院就有人来请渔舟去用午膳了,往日来的都是丫鬟,今日却是东陵泛舟,还是面沉如水的东陵公子。 见到渔舟立刻换上了勉强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轻声道:“晚膳已经备好了,我们快点去过去吧。” 东陵泛舟所住的稼轩居与蒹葭苑隔得并不近,渔舟又见他脸色不对,立刻问道:“哥哥,怎么了?” 东陵泛舟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咬着牙说道:“没事。” 渔舟摇着他的衣袖撒娇:“哥,你就给我说说呗,不说我就不去用膳了。” “府上来了个女人,自称渔舟,说是来上门寻亲的。我去撵人,父亲不许,吵了几句。”东陵泛舟愤愤不平的说道。 “哦,这样啊。”渔舟若有所思地道。 “我知道你才是我妹妹,母亲也说老爷子糊涂。你别生气,哥哥这就去把她赶走!”东陵泛舟的火气又蹭蹭地上来了。 渔舟拉住他的袖子,连忙笑眯眯地道:“别激动,别激动,我没生气。府中来认亲的女子多么?” 自从那晚梦见那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之后,渔舟便知道自己是真正的东陵渔舟了。 “当年你走失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每年总有三五个不怕死的来认亲。”东陵泛舟面色不愉地说道,“真不知谁给她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讹到太傅府来!” “既然每年都有,那哥哥还为何如此生气?”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她……她在门口的石狮嘴里掏出了一个琉璃球,那个琉璃球……”东陵泛舟欲言又止,满脸难过。 “还真有一颗琉璃球啊?”渔舟微微吃了一惊。 东陵泛舟抓住她的胳膊,激动地道:“妹妹,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渔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进府的那日,感觉那石狮嘴里应该有一个琉璃球,还有稼轩亭顶上有一颗棋子,潇碧园埋了酒。” 东陵泛舟尽管十分失望,还是安慰道:“小舟,别急,总会想起来的。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哥哥会一直护着你!” 渔舟勾着他的胳膊向前院走去,轻笑道:“嗯,我不急。哥哥就没想过她为何会从石狮嘴里拿出琉璃球麽?” “这个……”东陵泛舟道,“哥哥气都气死了,哪还有心思想这个。” “那名女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府中放出风声说我回来了才来,然后又拿出了琉璃球,这能说明什么呢?”渔舟循循善诱。 “说明她是有备而来。”东陵泛舟也不是愚钝之人,只不过是一时气昏了头。 “哥哥说的是其一,其二她还是熟悉我们的人,至少是我们幼时的玩伴。”渔舟一针见血地道,“这样可怕的人,哥哥不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谁麽?不想知道她背后是否有人指使麽?” “我知道了,这才是父亲留下她的原因。”东陵泛舟恍然大悟。 “对呀,所以你就不要怪父亲了。”渔舟轻声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去了记忆,又是怎样到桃花村的。从她身上顺藤摸瓜,或许真能查出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舟放心,哥哥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东陵泛舟发誓,突然又神色黯然道,“她留下来,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又不知道我就是渔舟,敌明我暗,这才好玩。”渔舟狡黠地笑道。 东陵泛舟看着她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无奈地道:“小舟,就算是这样,哥哥不想委屈你,母亲也不会允许的。”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着让她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乡野丫头呢。”渔舟眼眸一转,计上心头,“要不先这样吧,府中就说我是什么表少爷,最好还是个什么皇亲国戚之类的?其他的事情,晚上与父亲合计合计再安排?” 得知既可以不委屈自己妹妹,又可以揪出当年真相,东陵泛舟立刻放心了,笑道:“都依你。” 东陵泛舟领着广袖长袍的渔舟进了主院厅堂,冲着太傅大人道:“爹,孩儿把表弟请过来了!” 太傅大人立刻笑了,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笑,是老怀甚慰的笑,也是如沐春风的笑,拉开身边的椅子,冲着渔舟热情地招呼道:“坐,快过来坐!” 渔舟施施然行了一礼,优雅地落了座。 东陵泛舟暗自给母亲递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太傅夫人暗自抽了抽嘴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2章 端倪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桌上还有另外 一名女子,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荆枝作钗,粗布为裙,极为素简,柳叶眉,丹凤眼,与太傅夫人有四分相似,左脸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疤痕,肤色略暗,神色拘谨。 “你妹妹呢?”太傅 大人问道。 “听丫鬟说 去外祖府上了。”东陵泛舟撇撇嘴,面不改色地道。 “这孩子,怎么招呼都不给娘打一个,哎,到底是……”太傅夫人蹙眉说道。 “乡野丫头,难免任性,日后你好生调教就是。先用膳吧。”太傅大人面色不愉地说道。 渔舟捧着热茶一直未说话,高高端坐,面色沉静,双目轻阖,眼皮微挑,将对面女子微微勾起的举动收入眼底。 丫鬟鱼贯而入,一一呈上美味佳肴。每位主子身后都立着一位布菜伺候的丫鬟,唯独渔舟身后站着两位,若有若无地显示出身份的独特。 膳后是甜汤,甜汤过后是温水净手。不知何故,在净手时,伺候渔舟的丫鬟手一抖,帕子从手中滑落激起的水花湿了渔舟的袖子。 那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跪在渔舟跟前连连磕头求饶。 渔舟冷着脸,一言不发。 “把她拖下去,杖毙!”太傅大人放下茶杯起身,面色如常地说道,“横槊,你快带世子换身衣服!” 太傅举步离去,渔舟皱着眉跟着东陵泛舟也随后离去。 三人出门后,先后进了房。 “那丫鬟没事吧?”渔舟问道。 “你说绿袖啊,你就放心吧。母亲身边的一等丫鬟,机灵着呢,没有母亲的授意,她怎会犯这样的错?”东陵泛舟笑道,“妹妹还是先回房换身衣裳吧。” “不必,只打湿了一点儿,哪有那么娇气?”渔舟怕他不放心,还特意将手臂伸到了东陵泛舟眼前。 太傅往兄妹二人那看了几眼,给渔舟递过一方手绢,微笑道:“小舟可看出了什么?” “和母亲长得有几分神似,我看着也觉得有几分熟悉。”渔舟拧眉说道。 “你倒是眼尖。”太傅赞了一句。 “父亲,她该不会是您早年欠下的风 流债吧?”东陵泛舟嘟囔道。 “横槊,方才为父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太傅大人和蔼可亲地说道,“自你妹妹回来,你已经好几日没跪祠堂了,列祖列宗应该很想你了。” 东陵泛舟缩了缩脖子,渔舟笑着放下了心,她本来也有这个揣测的。 “父亲,接下来该如何?”渔舟问道。 “还能如何,给你们兄妹圆谎啊。太尉府那边,为父会派人去打个招呼的。小舟好好当你的世子就是,别玩过火了。横槊,你好好地去查一查那女子的经历,打哪里来,接触过哪些人,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全都不要放过。”太傅大人说道。 东陵泛舟恭敬地应了。 “父亲,演戏就要演像点,您和母亲都对她好点。吃穿用度全都比对我和哥哥的来,让她见识见识世家的底蕴。还有,要时不时地装出去接我的样子,让心生贪恋的同时忐忑不安。急则生乱,乱则容易露出马脚。”渔舟笑眯眯地道,“让母亲安排她住秋水阁,我搬揽月居去住一段时间。” “你搬那儿去作甚?”太傅大人问道。 “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渔舟狡黠地笑道。 “胡闹。”太傅大人无奈地道。 渔舟去太傅夫人那里撒了个娇,到底还是如愿地住进了揽月居。 揽月居与秋水阁相邻,中间只隔了一个回廊。每日清晨闻鸡起舞、吟诗作对,夜里把酒临风、弄月吹笙,出则呼朋引伴,入则仆奴成群,端的是一派醉生梦死,富贵无边。 其实每日晨间舞剑吟诗的人都是东陵泛舟,夜里笙歌不止的也是东陵泛舟与钟若瑜。钟若瑜在外面漂泊多年,如今打算在燕京久驻,自然需要很多人情往来。渔舟偶尔兴致浓时,倒是会一同与他们共饮几杯,余下时光都在教式薇与步蘅看账、管事。每日鲜衣怒马地出门,在城中绕上一圈又从后门进了蒹葭苑。 白日里,渔舟大都在房中。太傅大人对她的《踏莎行》和《茶余饭后》爱不释手,毕竟是大儒,在在命词遣意的造诣比渔舟高出不少,提出了许多意见。 渔舟在国子监“大杀四方”之后,圣上次日便到了太傅府微服私访,意欲让渔舟进文渊阁做宫廷画师。可渔舟觉得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固然十分风雅,但只要进了宫廷,必然会多了匠气,少了灵气,所以果断让太傅大人婉拒了。 太傅府对外宣称找回了大小姐,但并未摆酒设宴认亲,连太傅夫人外出走动都未带着。对内呢,只说一时出现了两个认亲的小姐,难以判断真假,若是交给官府又恐伤了情分,只能一点点地核查,衣食住行在未能确定前一切都是按京中贵女的规格来安排。钟鸣鼎食之家的小姐自然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那女子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掏出了琉璃珠之后,自然也说起了自己的坎坷经历,自云那年上元节与哥哥走散后就被拐子卖到了沧州,然后又从沧州到了扬州,从扬州到了金陵。到了金陵之后进了一个大户人家当了两年丫鬟,在那期间学会了琴棋画。 两年后,金陵闹饥荒,跟随着小姐南迁。在南迁的途中遇到了拦路的土匪,小姐不幸身亡,跟随着一个老嬷嬷逃到了宣阳城的桃花村。待老嬷嬷病故之后,她便踏上了北上寻亲之路,一路上风餐露宿,节衣缩食,凄惨万分。 娓娓道来,涕泪连连,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不令人相信,还引得太傅夫人落了泪。 东陵府顺着她提供的线索查了下去,从燕京查到了金陵,居然发现是真的。经手拐卖的人不但抓到了,居然还能说出渔舟当时穿了什么衣裳,长了什么样貌,真是足怪哉。 渔舟也困惑不已,自己到桃花村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到底经历过什么丝毫想不起来。 那名女子到底是谁?这个问题盘旋在所有太傅府主子的心头。 能够将渔舟的经历说得一清二楚,查过之后也滴水不漏,要么当年真的与渔舟一同经历过,要么就当年那场走失就是有心人的一场蓄意谋划,幕后谋划之人自然会清楚渔舟到底经历了什么。 太傅夫妇与东陵泛舟对渔舟的身份倒是深信不疑,并未随着调查的深入而产生丝毫动摇,均是心疼之余又痛恨万分。 当年到底是谁,又因为何种原因将手伸向了太傅府,图谋的又是什么,年岁相隔已久,太傅府又几乎未曾树敌,实在是很难查起。但太傅府并未放弃,为了弄清真相,不惜一切代价。 既然有人上杆子要当太傅小姐,那么太傅大人的高足宣竹前来拜贺太傅夫人转醒、大小姐归来时,露面的自然不是渔舟本人。 太傅府为了查当年旧事,暗自动用了诸多力量。太尉府与太傅府是姻亲,两府当家人又私交甚好,自然鼎力相助。而这些隐秘的举动,没能瞒过天下楼的眼睛。宣竹与“太傅小姐”见过之后,亦觉得面善,自然也闻风而动。 特意搬到揽月阁放长线钓大鱼的渔舟在经过半个多月的奢靡知音后,那条鱼终于张嘴咬饵了。那天夜里,东陵泛舟和往日一样带着一群世家子弟饮酒作赋,吟诗唱句,酒到酣处,引吭高歌。东陵泛舟与往日一般,横笛吹起了《高山流水》,落雁惊鸿,调高和寡。 高山已过,流水转承,揽月居对面的秋水阁中遥遥传来琴声相和。琴声如诉,笛声悠扬。渔舟踩着节拍拾级而上,笑意盎然,月色溶溶,全浸染在她流转的眸光中。 渔舟精心准备了一番,隔了三日,请柬一封送至秋水阁。 是夜,星河璀璨,暖风微熏,佳人盛装应邀而至,步履款款,弱柳扶风,琵琶在怀,未语先笑。 锦衣玉带的渔舟也不说话,胳膊一伸,信手取了两片翠竹之叶,薄唇微启,运气一吹,却是气势豪迈的《沧海笑》,如见滔滔江水自九天之上滚滚而来,两岸青山徐徐而退。衣袍翻飞,自有有股傲岸不羁,卓尔不群,好似天地间唯此一曲,天地间唯此一人。 佳人心跳如鼓,纤纤玉手搭弦,曲调起了又换,换了又起,如此三番才逐渐跟上应和。 大浪浩浩汤汤,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唯留江上一孤舟悠然打着旋儿。府外行人不知不觉止步,侧耳倾听,和曲佳人只觉得喝醉一般,眼前的少年,谜一般的少年,如雾中花水中月,俊美到了极致,入了眼,也入了心,要怪就只能怪夜色太撩人。 渔舟手一松,竹叶从从她唇畔滑落,随风打着旋,好似频频回顾的蝴蝶,还在眷恋着她唇角的温暖。 佳人垂眸,悄悄红了耳根。桌上微沸的茶水噗噜作响,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高,好似按捺不住的急促心跳。 渔舟身后的式薇提盏点茶,步蘅上了棋具。 渔舟依然未说话,伸手取了白子在手中把玩,抬眸示意佳人入座对弈。 那夜,渔舟自始至终未曾说过一句话;那夜,自始至终不过两个时辰。有人游刃有余,有人不能自已。 曲终人散,失魂落魄的佳人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老妪,只听得一声苍老的叹息: “这不是归丫头麽?你这是去哪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3章 缘灭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归丫头?归 丫头是谁?”渔舟咀嚼着这三个字,侧首问身畔的东陵泛舟。 东陵泛舟那张清隽俊 美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一如黑云压城,风雨欲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显然是个知 情人,渔舟不依,扯着他的袖子再问。 东陵泛舟呷了一口清茶,压下心头的怒火,揉着妹妹的脑袋轻声道:“归舟,东陵归舟。” “她……”渔舟张了张嘴,敲着微微泛疼的脑袋,直觉得这名字熟悉得很,却又丝毫想不起来。 太傅大人没有第三个孩子,东陵在大燕朝也是贵族之姓。 “傻丫头,快别折腾自己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太傅大人伸手揉上渔舟的眼角穴位,满是心疼,“那孩子是你五岁时在府外捡来的,因容貌与你有五六分相似,颇得你心。连名字也是你取的,出自‘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阖府上下,没有人不知道她是你的人。那时你与她形影不离,我和你娘看她性子沉稳,能够陪你玩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后来呢?”渔舟枕在太傅膝头,眯着眼眸问道。 “自你走失后,你哥惊惧交加,日夜难寐,你母亲以泪洗面,卧病在床,两人汤药不离。府中人心浮动,明争暗斗。为父震怒之下,整饬阖府,蒹葭苑下人全都卖了出去,她也在那里面,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到她。”太傅大人叹息道。 不用说,那段日子太傅大人应该过得十分艰难,掌上明珠失踪,妻儿卧病不起,谁还会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呢。 “父亲那时候一定很辛苦,都是女儿不好。”渔舟低声道。 “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太傅大人感伤地道,“早知如此,当日为父就应该答应……” “上元节那天,你闹着要给那丫头上族谱,父亲不许,你大发脾气。哥哥见你不开心,偷偷带你出了府。仔细想来,要怪也是怪我,若我不曾带妹妹出去,妹妹就不会走失,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东陵泛舟愧疚不已。 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上族谱,足见渔舟幼时有多宠爱归舟,也可见渔舟在府中有多骄纵。不过,一个五岁能懂什么,这后面一定会有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要我说,要怪就怪爹娘和哥哥太纵容我了。”渔舟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亲和哥哥就别再内疚了,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麽?” “小舟这话说得好,娘爱听。”太傅夫人端着茶点放到桌上,微笑道,“你们父子俩还是多想想怎么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吧。” 渔舟坐起身子,拉着太傅夫人坐下,嗔道:“娘怎么又去厨房做这些了?让丫鬟们去就好,你就歇着吧。” “给你们做吃的,娘高兴呢。”太傅夫人拍了拍她的脑袋,将一盘凤梨往渔舟面前推了推。 太傅大人与东陵泛舟对视一眼,顿觉怅然若失。只要太傅夫人一来,立刻将渔舟抢走了。 渔舟嚼着凤梨,鼓着腮帮子问道:“爹,您在朝中有没有树敌啊?” “有政见不合者,树敌倒不至于。”太傅大人道。 “额,我指的是八九年前,那时您风华正茂,年轻气盛啥的,您懂的。”渔舟笑眯眯地道,“还有,树敌不一定在朝堂,有可能是什么无心之言啊。” “这个……这个,时隔多年,为父怎么还会记得。”太傅大人一脸茫然。 “既然知道她是谁了,那就好办多了。金陵那边的人都撤回来,经历多半是真的,虽然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她的经历。接下来先别打草惊蛇,劳烦哥哥去查一查归舟的底细,入府之前,离府之后,都查一查。父亲呢,还是多想一想您的政敌吧。母亲好好养身子,还有给我做好吃的。”渔舟笑盈盈地道。 太傅夫妇和东陵泛舟都应了,丝毫不觉得听一个十五六岁女孩的话有任何不妥。 渔舟除了惦记着西门府的现况,还惦记着九嶷受伤的胳膊。 茯苓先生住在刑部侍郎的府上,想要去见他,最快的法子自然是去宣府拜访,可渔舟不愿意见宣竹,更不愿像三年前一样吃闭门羹,索性舍近求远去了天下楼。 天下楼曾经是她亲自打造,如今她想让式薇和步蘅长见识,自然也是一同带在身边。 天下楼还是她熟悉的天下楼,第一层先生拖着长调抑扬顿挫地讲着故事,三教九流进进出出,或是听故事,或是喝茶,或是唠嗑,怡然自得。第二层是雅座,文人墨客云集,或是挥墨,或是手谈,或是品茗,安闲惬意。 渔舟上楼要了一间雅座,叫了一盏热茶和几碟瓜果吃食,掏出私印给掌事要求见掌柜,却得知掌柜外出收账了,需要等上一两个时辰。 偷得浮生半日闲,渔舟许久未曾听说了,竟然有几分想念,耐心地留了下来。 抚尺一声响,年轻的说先生清了清嗓子,拖着调子说道:“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这些故事说的人讲得多,听的人也听得腻了。今日小生给诸位讲一则有趣的秘辛,这可是小生花了多年省吃俭用下来的媳妇本,劳烦了七大姑八大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来的故事,烦请诸位捧个场。” “故事的主人翁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姑且不讲,因为待小生讲完,诸位自然会知晓。”说先生卖了个关子。 楼上的渔舟听着声音有几分熟悉,忍不住推开窗子,没想到还真见到了故人,那年轻的说人正是元召,衡州大儒左擎苍的高足,曾经在天下楼混吃混喝的生,现在的翰林院修撰。 好好的六品官隐名埋姓跑到天下楼来说,倒是十分有趣,渔舟也不急着见他,饶有兴致地想看他能够讲个什么天花乱坠的故事。 “你倒是快点讲啊,好让大家看看你这媳妇本花得值不值当。”有人朗声笑道。 “好,好,好,莫急,这就讲。”元召微笑道,“既然能成为故事,那必然是惊才绝艳,身世坎坷,小生今日说的主人公也不例外。这主人公含着金钥匙出生,父亲是一州首富,可谓是家财万贯。小公子的父亲倒是个有远见的人,一举得男后想的不是子承父业,而是改换门闾,求得名师指点小公子读习字。而小公子也不负众望,八岁参加童试一举夺魁,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可惜好景不长,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家产被叔叔谋走,彻底沦落街头……” 渔舟正觉得故事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倾身侧耳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忽而听到一阵局促的敲门声,将元召不疾不徐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碰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途中被打扰,任谁也会有几分不高兴,渔舟蹙着眉头,吩咐式薇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个梳着双丫鬓的小丫头,手中捏着一个鼓囊囊的香囊,福身草草行了一礼说道:“我们家小姐看上了这间雅座,想与你们换一换,这是五十两银子,拿去吧。” 一把脆生生的好嗓音,说出的话却实在不讨喜,连着她手中得意摇晃的香囊也看着碍眼。 “不换,小姑娘请回吧。”式薇半掩着门,微笑着拒绝。 小丫头一怔,似乎想不到会被人直接拒绝,瞪着圆溜溜的眸子,惊愕地道:“你就不问问我们家姑娘是谁吗?” “不换就不换,难不成你们家姑娘是天王老子?”渔舟摇着扇子笑吟吟地道,眼底却一片清明。 “放肆!谁许你这么说我们家姑娘的!”小丫头握着小拳头,气得满脸通红。 步蘅将手中的瓜子仁往渔舟面前的碟子中一放,极为不悦,欲起身去理论。 渔舟冲她摇了摇头,轻声笑道:“让她走吧,不要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式薇伸手欲关门,不想那小丫头却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额头上撞破了皮,肿成了一个肉包。 式薇惊愕得手足无措,那丫头“哇”地一声扯开嗓子嚎了起来,大声嚷道:“不换就不换,你凭什么打人,你还讲不讲道理了!呜呜呜呜……我好疼,头疼,身子疼,屁股也疼!呜呜呜呜……你这个欺负小孩的坏人!呜呜呜……” 这响彻云霄地一哭,先声夺人地一喊,隔壁的雅间纷纷开了门,探出一个个脑袋,神情各异,有惊愕的,有迷茫的,有看热闹的,还有怜悯的。 “公子,我没有推她……”式薇看着渔舟惊惶地道。 渔舟伸手示意式薇稍安勿躁,命步蘅将桌椅搬到了门口,手中捧着瓜子,大喇喇地坐下,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瞟了四周一眼,冲着那一排整齐的脑袋笑嘻嘻地道:“爷这热闹比楼下的说有趣,但是热闹不能白看,每人收十两银子。” “怎么不去打劫!”有人嘀咕着关上了门。 更多的人把脖子伸得更长了,还真有人饶有兴味地命小厮送了银子过来。既然主子开了口,步蘅也就放心地收了银子,不一会儿就满了百两,笑得见眉不见眼,她寻思着还是主子厉害,这样都能够赚银子。 “公子,你还是快点走吧。”有人好心地劝道。 “无妨,无妨,让我看看天王老子长什么模样。”渔舟满不在乎地磕着瓜子。 “你可知道这丫头是谁的人?”左侧搬着椅子看戏的贵公子含笑问道。 “你知道?”渔舟侧首问道。 “唔,略知一二。” “说来听听。” “五两银子。”那贵公子似笑非笑地道。 “那就算了,公子这消息不值五两银子。”渔舟笃定地说道。 “这丫头叫翠屏,是怡红院头牌蔓娘的人。”右侧的生意味深长地说道。 “诶,诶,郭长生别挡爷的财路啊。”左侧的贵公子嬉笑道。 “那又如何?”渔舟冲郭长生挑眉。 “你可知蔓娘又是谁的人?”郭长生暧昧地笑道。 “哦,愿闻其详。” “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朝廷新贵,小生说出来怕吓到你。”郭长生故意吊胃口。 “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左侧的贵公子冷哼了一句,虽是不满,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名讳。 三人若无旁人地闲聊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翘首以待。 在众人的等候中,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四名丫鬟簇拥着一位容貌皎皎的丽人款款而至,云鬓峨峨,明眸善睐,美眸一眯,粉面生寒,盯着渔舟说道:“翠屏伤得这么重,公子也不叫人扶一下,真是好狠的心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4章 因果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不敢当,比 起那纵容她仗势欺人的主子,爷甘拜下风。”渔舟笑眯眯地道。 “奴家不过是使唤丫 头拿着银子诚心诚意地想要跟公子换个雅间而已,何来的仗势欺人?”蔓娘故作不解地问道。 “如此说来 ,倒是爷误会姑娘了,看来这小丫头在爷婉拒之后是自作主张地撞门想要讹爷的银子了?”渔舟笑容可掬地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式薇,你把那丫头扔衙门里去,就说她心怀不轨,讹我银子。” 式薇一向惟命是从,伸手就去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翠屏。 蔓娘疾走两步,挡在了式薇面前,冲着渔舟面沉如水地说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冲 撞了公子,还望公子看在奴家的颜面上原谅则个。” “你的脸很大麽?爷凭什么要给你面子?”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奴家自是一介浮萍,算不得什么。”蔓娘冷笑道,“不过,公子若想在燕京谋前程,最好还是识相点。” 仗势欺人本就惹得渔舟不喜,如此赤 裸裸的威胁更是惹得她不快。她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不欲与蔓娘逞口舌之利,吩咐步蘅道:“去请天下楼的掌柜过来。” 蔓娘命丫头搬来了椅子也坐了下来,冷笑连连,一心要与“不自量力”的渔舟分个高下,这样的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哪一次不是天下楼的掌柜让她称心如意地换了雅间。凭着刑部侍郎红颜知己的尊荣,燕京人谁敢不给她三分颜面。 翠屏停住了哭泣,躲在蔓娘身后断断续续地抽噎,似乎委屈得很。 渔舟懒得理会她们主仆,一心一意地嗑瓜子,心中暗叹:“真是世事无常,三年前那位畏畏缩缩地跪着求人怜悯的歌女,如今竟然养成了张牙舞爪的嚣张性子,当年的那点同情心还不如喂狗。” 人性便是如此,一旦得偿所愿,往往忘却了初心。 想到这些,渔舟嘴角的微笑不觉带上了几分嘲弄。 楼下元召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诸位以为小公子连中三元,日后就一帆风顺了?那诸位可就想得太简单了。有句老话说,官场得意,情场失意,正是应在了小公子的身上。京中早已放榜,乡下娇妻却音难至,心中焦灼万分……” “来了,来了,掌柜来了!”有人哄笑道。 “来了,来了,怎么宣大人也来了!”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砰砰砰”,原先看热闹的人纷纷缩回脑袋掩了门扉,生怕避之不及惹上“活阎王”,白白丢了性命。 蔓娘本以为会是白芷等掌柜来处理,不想却能与宣竹“不期而遇”,当真是喜出望外,提着裙裾迎了上去,面上的红霞如同二八少女,娇羞地道:“大人来了,这等……这等小事居然劳烦您亲自来,奴家……奴家真是受宠若惊。” “今非昔比,我倒是不知如今打着你的名号可以在天子脚下横行霸道了。”渔舟看着匆匆赶来的那人,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道。 宣竹伸手扒拉开向他贴过去的蔓娘,脚下生风地向渔舟迈去。 忍冬一脸谄媚,殷勤地给渔舟递茶,连忙说道:“公子喝茶,这是误会。” “喝什么茶,你不是去收账了麽?收账收到侍郎府去了?”渔舟淡淡地道。 “顺道,顺道。”忍冬讪笑着胡诌道。 小舟姐姐来了天下楼,若不告诉公子,事后他家公子一定会剥了他的皮,让他跟正堂的那二百零六块骨头作伴。 宣竹抢过忍冬手中的茶杯,亲自伸手递给渔舟,抿了抿苍白的薄唇,抬起眼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深情,低声道:“我一直在府中等你,我以为你会回府中的。” 等你,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 都说倦鸟暮归林,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总以为她会去宣府看看,可结果呢,再次被她的绝情绝义伤得完无体肤。其实,自从一心向明月后,他又何尝赢过。 渔舟暗叹了一声,接过茶杯转身进了雅间。宣竹一言不发地跟了进去,伸手关上了门。 “小舟,你不要听信外面的流言蜚语!我看在你昔日救她的颜面上,的确有去怡红院听曲,但是从未夜不归宿,也未有做出半点对不起你的言行举止。”宣竹攥着她的衣袖,急不可耐地说道。 “我信,但是你不必告诉我。”渔舟放下茶杯轻声道。 宣竹耳中只听到了前面两个字,立刻欢喜地问道:“那你何日回府?” 这几日他不是没有派人寻过她,他本以为她会跟着钟离怀瑾去了太尉府,可是并没有。 “这些年,我看过了许多风景,想必你也经历了许多事情,还没放下麽?”渔舟看着他熟悉中带着些许陌生的容颜心平气和地问道。 “初心难改,矢志不渝。”他用最平常的口吻说出最深的告白,伸手拿去她喝过的茶低呷了一口。 “为何?”渔舟看了那茶杯一眼,暗自决定不再喝了。 “放不下,求不得。”他松了衣袖,偷偷看了渔舟一眼,伸手去勾她的手指。 “恐怕是不甘心吧,是不是得到后你就能够放下了?”渔舟拧着眉淡淡地问道。 “兴许是,那你成全我的痴想好不好?”他低声呢喃道,双手将她围在圈椅中,虚揽在怀里,“让我不再茶饭不思,让我不再患得患失,让我不再生不如死,好不好?” 渔舟心乱如麻,不敢去看他为情所困的容颜,不敢直视他眼角眉梢的深情。 见渔舟沉默,宣竹也不着急,至少没有拒绝,这是好事。 “我们……我们早已和离了。”渔舟不自在地挪着身子,吞咽着口水艰难地说道。 “你是说那封和离麽?”他顺着自己的心意揽住渔舟的细腰,摩挲着叹息道,“早就烧了,府衙的那份也烧了。下次生气别开这样的玩笑了,我不喜欢,也承受不住。” “你……你怎么能这样?”渔舟吃惊地瞪大眸子。 “那本就不是我的意思,澹台雍能够双手奉上,算他识相。”宣竹冷哼道,将她往自己怀中揽得更紧了,下巴搁在她头顶摩挲,舒服得想要叹息。 能将冠冕堂皇地将以权谋私说得如此一本正经,宣大人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默了默,渔舟正色道:“我这次寻忍冬是有正经事情的。” “还有什么正经事能比我还重要的麽?而且,为何不寻我?”宣竹醋意横生,酸泡冒个不停。 渔舟想了想觉得这事情始终是瞒不过他,索性实话实说:“我有个好友,胳膊受了箭伤,所以我想请茯苓先生帮忙看看。” “什么朋友?哪个朋友?男的女的?”宣竹立刻沉下了脸。 “九嶷,漕帮帮主。” “不行!那小子,我杀了他的心都有!”宣竹恶狠狠地说道。 “那你把他杀了吧,反正那只胳膊是为了救我性命伤的,这样我就能记住他一辈子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休想!”宣竹斩钉截铁地道。 说着,他操手将渔舟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把玩她的手指,一节一节地轻轻捏过去。看着她洁白如玉的指节,嘴上不说,心中却知道钟离怀瑾这几年应该对她极好,不觉想起她曾经跟自己在一起时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时之间又是愧疚,又是懊恼。 “治不好他的胳膊我就心怀愧疚,心中有愧就忍不住对他更好,你说这个如何是好?”渔舟恶劣地逗弄着他。 “治,倾家荡产也要治,治好让他滚得远远的!”宣竹恼怒地说道。 “那好,明日傍晚我带他去贵府。”渔舟微笑道。 听到她说要去宣府,宣竹心中又突然变得高兴了起来,抑制住上扬的嘴角,板着脸说道:“他怎会为你受伤?是谁要伤你?” “萧关。”渔舟淡淡地说道。 宣竹握紧了她的手,只要一想到她曾经身陷险境就止不住后怕,那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否则年前也不会亲自奔赴萧关。惊惧过后又是恼恨,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怀中的小女人就是游学掌门千帆了,忍不住喝道:“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我画了那么久的画,你没发现;西门先生在绝雁岭住了那么久,你也没发现,要怪就怪你当初一心想着出人头地。我何时瞒过你?你自己有问过麽?”渔舟无赖地说道。 人生已多风雨,往事不堪回首。说得越多,宣竹心中的歉疚越深。渔舟隐瞒了那么多,他是该愤怒的,可是阔别了足足三年,再多的怨怼都化作了相思,抵不过她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安然浅笑。 痴缠了一会儿,约好了时辰,渔舟请辞,宣竹依依不舍地送她下楼,从始至终未曾看呆愣成木桩的蔓娘一眼。 蔓娘因渔舟之故而得到宣竹的三年庇护,最后又因冒犯渔舟而被宣竹厌弃,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听楼下醒木一声收,故事里的少年还在等候。而听故事的人,有时愚钝得很,不知自己可能就在故事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5章 慕名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从天下楼 出来后,带着式薇和步蘅去自己名下的几个铺子转了一圈,心中有了个粗略的印象。 晌午将至,三人回府 。凳子尚未坐热,太傅大人就派人来说花厅有贵客慕名而来,特意来拜见渔舟。 渔舟换了一 身常服,怀着诧异的心情去了花厅,她才回京不久,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实在是想不出来者是谁。 花厅中坐着一位而立之年的儒士,眉目清朗,眸光深邃,白袍半旧不新,但是洗得极为干净,举手投足间并无贫困人家的拘谨。 分宾主而坐,互相见礼。 “在下公孙鸿宇,原名西门鸿宇。”那位儒士冲渔舟微笑道。 渔舟与西门一氏仅有的交集便是西门先生,故而轻松地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亦笑道:“久仰大名。” “不敢当。先父暮年有赖先生悉心照料,身后事亦有劳先生妥善料理,鸿宇感佩于心,在此诚心谢过。”公孙鸿宇长揖及地。 渔舟避而不受,虚扶着他起身,温声道:“先师待我极好,为人弟子,一切都是分内之事,受不得您的大礼。” “先父猝然辞世,鸿宇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引为平生最大的憾事。先父病重之际,始终未在信中提起半句,鸿宇始料未及先父会走得那么快。家中叔伯……家中叔伯未曾将讣告送至琼林院,以至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实在是不孝。”公孙鸿宇哽咽地说道,悄悄红了眼眶。 “据悉先生在琼林院开堂讲学,也是为国尽忠,自古忠孝两难全,先生不必悲伤。先师生性豁达,不拘俗礼,常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定然也是不愿见到先生如此难过。”渔舟劝慰道,“况且半月潭山明水秀,先师生前极为喜欢,也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如此说来,倒是鸿宇着相了,京城困囿了先父大半生,他老人家离开了也好。”公孙鸿宇叹息道,“先父能与父亲冰释前嫌,也是多亏了先生在其中劝说,鸿宇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令尊与先师都是忠厚的性情中人,本就惺惺相惜,不过是造化弄人。”渔舟温声道,“两位长辈情分匪浅,你我也不必彼此客套。您若不嫌弃的话,我们就兄妹相称吧。” “恭敬不如从命,那鸿宇就托大了。家父说先父临终时交代妹妹照看西门府,鸿宇毕竟曾在西门府当了十几年的少爷,熟门熟路,若有得用处,全凭妹妹驱使。”公孙鸿宇道明了来意。 “‘照看’二字不敢当,我是想找他们算旧账。”渔舟微笑道,“能得到大哥的帮助再好不过,但是大哥不是在琼林院当先生麽?” “我已辞去先生一职。” “哦?为何?”渔舟微微一惊。 “公孙氏一脉单传,我与父亲相认后,欲认祖归宗,然而西门府不许,说生恩不如养恩大,不可数典忘祖。后来院中流言四起,说我忘恩负义,先慈当年的旧事也被频频提起。先慈当年所作所为的确有些不妥当,我亦觉得自己德行有损,无颜为人师表,因而引咎辞职了。”公孙鸿宇神色黯淡地说道。 不用说渔舟也知道流言背后少不了西门府的煽风点火,西门先生的后人如今最有出息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位了,没从他身上扒一层皮下来,他们又怎会善罢甘休。 “流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大哥不必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如今敝府缺一位府医,不知大哥肯否屈就?”渔舟微笑道。 “这个……这个大哥去外面药铺谋个差事也是使得的。”公孙鸿宇迟疑地说道。 “我想大哥是误会了,小妹并无同情或者怜悯之意。我有一位朋友在边关受了箭伤,寻医问药已有月余,至今仍无起色。我本想请令尊出手,若是大哥愿意大材小用,那是再好不过了。”渔舟正色道。 公孙鸿宇立刻高兴地应承了下来,并约好了次日上门看诊的时辰。 他离去后,渔舟派人往天下楼走了一遭,心安理得地放了宣竹的鸽子。 渔舟怀着些许忐忑的心情将私自留下公孙鸿宇的事情告知了太傅大人,太傅非但未责怪,还满口赞许。 太傅大人骄傲地认为自己闺女不是池中之物,身边自然该有能人异士相佐,还亲切地问渔舟是否需要幕僚,看得东陵泛舟直眼红。 午膳过后是雷打不动的午休,渔舟搬了摇椅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小憩。寂寂梨花,淡淡其华,轻轻飘散,随风入画。不觉睡意袭来,一晌贪欢。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自然转醒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正欲起身,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快好了,别动,别动!” 渔舟眨了眨眼睛,驱除了睡意,打量着院子里凭空冒出的“不速之客”——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龙眉凤目,金相玉质,长须及胸,十分飘逸。可这份飘逸也不过保持了一会儿,因为他正在作画,胡须上蘸上了墨汁也丝毫未察觉,他脑袋往哪边转,胡须就往那边划,胸前的衣襟染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可惜了那上好的杭绸被涂得面目全非。蘸墨挥毫的男子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甚至会如同猴子一般抓耳挠腮,有趣得紧。 据渔舟所知,钟若瑜有一个庶出的画痴小叔叔,也是唯一的叔叔,名唤钟离抱朴,人如其名,清心释累,绝虑忘情,少私寡欲,见素抱朴,如今在宫廷画院供职,是大燕朝屈指可数的绘画大师之一。 钟离一氏曾是将帅家门,有过经久不衰的盛名,然而子嗣单薄也是不争的事实。虽说是世代门阀,但是到钟离怀瑾父亲这一代嫡枝仅有两人,还是一嫡一庶,一人战死,另一人至今未曾婚配。倒不是说钟离怀瑾的祖母心胸狭隘,对庶出的子孙不闻不问,正相反,老封君巴不得子孙绵延,可钟离抱朴对女子退避三舍,倘若逼得急了,干脆躲到宫廷画院中三五个月不回府。钟离怀瑾成亲后,他倒是轻松了不少,可小团子这个女娃的出生使得老封君又念起了紧箍咒,大概是来太傅府躲清闲了。 按理说,渔舟母亲与钟若瑜母亲是姐妹,钟离抱朴与太傅府这亲拐得有点远,不过太傅大人不是那种文人相轻之人,对心思单纯、质而不俚的钟离抱朴多有赏识,因而钟离抱朴成了太傅府的常客。蒹葭苑是渔舟的闺阁,他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进来,可见这常客有多经常。 渔舟理了理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打着呵欠唤道:“小叔叔。” 钟离抱朴听了这称呼高兴得手舞足蹈,伸手拉着渔舟的衣袖,邀她去自己方才所作的画,拘谨而又期待地问道:“如何?” 细长的眼睫眨巴眨巴,如同寒夜里闪烁的星星。 渔舟哑然失笑,玩心忽起,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钟离抱朴眉间微蹙,纠结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自然是真话,不过,你能不能给小叔叔留点儿面子,就那么一点儿……” “面子是给外人看的,咱们叔侄不算外人吧?”渔舟笑吟吟地道。 钟离抱朴凝眉思忖了一会儿,并未发现这话的不妥之处,点了点头。 渔舟看了看沐浴在霞光中的水墨画,故作一本正经地道:“尚可。” 钟离抱朴的肩膀立刻垮了下去,沮丧地道:“真的……真的不好麽?” 看着他孩子气的面容,渔舟“噗嗤”一声笑了,指着画说道:“已是不错了,至少功底比我深。不过有些许瑕疵,那就是匠气太重了一点儿。先容我问一问,您是不是经常画仕女图?” “这个你怎么知道?”钟离抱朴呀然一惊。 “当然是您的画告诉我的,据闻燕京的仕女图比真人一般要美上三分,看来所言不虚。您看这里,椅子后面的梨树,一簇簇绽满枝头,玲珑纤细,如云似雪,显得格外淡雅,符合所有人梦寐中的梨树形象。但事实上呢,那棵梨树最下方还有几枝旁逸斜出的枯枝,树干上也还有凹凸不平的疤痕,这些您都没有画。我相信,一定不是您没有看到,而是为了整幅画的美。如此一来,美则美,却少了历经岁月洗礼的沧桑,和老树逢春的欣欣向荣,意境上便差了点儿。因而这画上的梨树不是蒹葭苑的梨树,而是别人眼中的梨树,这就是所谓的匠气了。” 说罢,她素手一伸,取过一张干净的宣纸,拿起钟离抱朴尚未用完的砚台往宣纸中一扣,然后执起笔或点或蘸,梨花淡淡,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尽情绽放。而那几支本来无人问津的枯枝,或旁逸横出,如虬龙腾空,迂回曲折,纵横交错,苍老的褐色的枯枝上,顽强地、零星地绽放了几朵梨花,极尽哀艳之美。最浓的那一块墨汁则画成了渔舟先前躺着的摇椅,微微翘起,好似有人刚刚离去。 钟离抱朴被震撼得难以言喻,他一直以为,世人也是如此以为,只有完整的美才可以称其为美,直到今日方知原来残损也是一种美,一如卸妆后美人眼角的哀伤,那是一种震撼的美,令人唏嘘不已,令人如痴如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6章 指点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桌上玉盘珍羞,杯 中琼浆玉露,耳中仙乐飘飘,眼前风景如画,东陵泛舟却坐如针毡,刑部侍郎如此大的阵仗请他来小酌,他能不多想麽?其实,他是一点儿都不想来的,不过是在楼下的垆月桥给渔舟买板栗糕时被宣竹的人逮了个正着,脱身不得。 宣竹将 人请来之后便晾在一边,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酌,举止优雅,神情闲适,好似没事儿人一样。 不知为何,东 陵泛舟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憷,他对眼前的冷面阎罗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无大事闭门不出,更何况请人喝酒,实在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东陵泛舟回顾了一番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好像除了待在府中与妹妹和小叔叔逗趣,并未有任何乱法犯禁之举,稍稍提起几分底气,捂了捂怀中由热转凉的板栗糕,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起身客气地辞行:“今日府中有事,横槊先失陪了,改日回请!” 宣大人寒浸浸的目光扫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开了尊口:“楼下的板栗糕好吃麽?” 东陵泛舟并不喜欢甜腻之物,对板栗糕自然一向是浅尝辄止,弄不清宣大人的意图,只能似是而非地应道:“尚可,母亲喜欢。” 在归舟背后势力没弄清楚前,太傅府将渔舟藏得很深,平日出门也是女扮男装。 宣大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恩师也有许久未曾邀我过府对弈了。” 东陵泛舟心中“咯噔”地响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道:“父亲突然起了整理古籍的兴致,废寝忘食。莫说是你,即便是我也轻易不得见。” 自从从钟离怀瑾那儿得知冷面阎罗与渔舟的爱恨纠葛后,太傅大人就没再请宣竹进过府,父子二人对宣竹多少还是有些不满的。 虽然宣竹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洁身自好,然而父子二人总认为错不在渔舟,否则也不会引得渔舟伤心地离京。 东陵泛舟对眼前这位“前妹夫”的感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他心思细腻,矫矫不群,与自己那七窍玲珑的妹妹极为般配;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冷心冷情,天生凉薄,恐非良配,离得远远的才是上策。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因而都选择了眼不见为净。 “如此说来,倒是庭芳的不是了。庭芳曾受教与西门先生,对古籍心生向往。明日便登门拜访,一者瞻仰瞻仰古籍的精妙,二者给恩师端茶递水,聊表孝心。”冷面阎罗见缝插针。 东陵泛舟硬着头皮说道:“恐怕不太妥当,妹妹常伴父亲左右,毕竟男女有别。” 冷面阎罗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嘴角勾出一道冷冽的弧度:“是麽?看来令妹颇得父兄的宠爱。” “那是自然,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自然该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东陵泛舟理所当然地道。 “可是,据宣某所知,贵府一直在查令妹的过去,而且既未设宴认亲,也不外出赴宴,实在是有悖常理,横槊兄恐怕是言过其实了。”宣竹冷笑道。 “这是敝府事情,宣大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点。”东陵泛舟不悦地说道。 “依附于太傅府的姻亲皆微风而动,因此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太傅大人是宣某的座师,宣某也算不得外人。而且,并不是人人都像东陵公子一般聪敏机敏,可以做到不打草惊蛇地旁敲侧击八年前的旧事。”宣竹好整以暇地说道,神情似嘲非嘲,似讽非讽,耐人寻味。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你又想做什么?”东陵泛舟按捺住心头的惊骇,不动声色地问道。 “令妹……令妹是不是渔舟,或者说千帆?”他言辞犀利,神色哀伤。 “宣大人不是见过舍妹麽?”东陵泛舟不答反问。 “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那日我见到的东陵小姐,断然不会使得东陵公子心甘情愿地、隔三差五地来垆月桥买板栗糕,更不用说使太傅大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尽管太傅府掩护得极好,但是并非无迹可寻。她的‘非战’之论极为精彩,风采更胜三年前在鹧鸪山的‘有教无类’之说。”想起昔日渔舟为了他张牙舞爪地舌战宣阳城名士的情形,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垂下长长的眼睫,轻声叹道,“我对小舟一心一意,从未起过旁的心思。但凡能够帮上她的事情,我都愿意竭尽全力。怕就怕好心办坏事,乱了她的布局。” 东陵泛舟纠结了好一会儿,沉吟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要见她!”冷面阎罗言简意赅,目光炯炯。 “爱说不说。”东陵泛冷笑道,拔腿就走。 不过,冷面阎罗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留住了他。 “我知道归舟背后是谁!” 东陵泛舟目光一紧,连那丫鬟的名字都知晓了,可见冷面阎罗的确下了不少的功夫,花了不少的心思,看来天下楼果然不是喝茶那般简单。 “是谁?!”东陵泛舟沉声问道。 “胡氏一族机缘巧合下查到了当年的一些蛛丝马迹,不想却惊动了幕后指使。由于是在夜里,我让楼中的人现了身,暂时那人还不会怀疑到太傅府。”宣竹面无表情地说道。 胡氏祖先曾经是东陵氏的家臣,后来世代感念在心,结成通家之好,是东陵氏为数不多的姻亲之一。 “那人是谁?!”东陵泛舟再次冷冷地问道,满目森然,他想不通到底是谁会对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下手。 “那人当下如日中天,权倾朝野,东陵公子还是不要冲动的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些事情还需从长计议。”冷面阎罗意味深长地说道。 东陵泛舟脑袋轰地炸开,满朝文武,八年前在朝,如今权势滔天的只有一人,那人便是褚进的父亲、也是褚贵妃的哥哥——当朝左相褚游! “为什么?”东陵泛舟情不自禁 地问道,神色间皆是难以置信。 东陵氏与褚氏皆是源远流长的世家大族,两大家族曾多年在朝中分庭抗礼,谁也没能独占鳌头,虽说在对待朝政上分歧颇多,但是并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至今各种礼仪往来从未少过,否则东陵泛舟与褚进也成不了知交。太傅大人自从家变后,性情大变,淡泊名利,过上了半隐半退的生活,重整家规族范,严格约束族人,使得东陵氏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谷。正因为如此,褚氏蒸蒸日上,逐渐变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 倘若多年前渔舟的走失,真是褚氏的有心蓄谋,令人不寒而栗,不得不说手段下作,其心可诛。谁又能料到,一个小小女孩的走失,几乎压垮了整个家族呢,或许这便是命运所开的莫大玩笑吧。 “据说是因为恩师的一句话,但是具体缘由大概只有那人和老师知道了。”宣竹淡淡地道,“退之常说,相府滔天的富贵难掩内在的腐朽,其实早已弊病丛生,不过是醉生梦死罢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东陵一氏如今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大燕朝谁人提起不得赞一句清贵?” 他言辞淡淡,鞭辟入里,是安慰,也是化茧成蝶后的肺腑之言。倘若当年他父亲能够韬光养晦,他又怎会有那样曲折痛苦的经历?可若是不曾沦落街头,又怎能遇到渔舟?如此一想,心中顿时释然,只能暗叹命运无常。 “父亲喜欢你,不是没有道理的。今日这份恩情,我东陵泛舟记下了。”东陵泛舟深深一揖。 东陵泛舟比谁都清楚,冷面阎罗能够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那是看在妹妹的情面上。 果然,宣竹勾着唇角说道:“不必,这是宣某的分内之事。” 东陵泛舟额头青筋跳动,心头的火焰噌噌噌往上冒,看了看对方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总体来说,这次会晤皆大欢喜,东陵泛舟知道了当年在东陵氏背后捅刀子的是褚氏,而冷面阎罗从侧面求证了渔舟是东陵渔舟。 宣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着落,只要渔舟愿意停留在燕京,且有了亲情的羁绊,那么他就有十足的信心重新抱得美人归。而且,东陵一氏,诗传家,世代多出忠厚之人,渔舟认祖归宗后多了一个强大的依靠,这是他所喜闻乐见的。 东陵泛舟火速回府,将宣竹的所言所行告知了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沉吟良久,懊恼说道:“当年幕后主使是褚游,为父倒不觉得意外。但是,八年前……八年前,为父到底因何得罪了褚氏,实在是想不出。” 渔舟咬着笔杆,抬眸看着苦恼的太傅大人问道:“八年前褚氏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宫廷选秀,褚贵妃就是入宫。”钟离抱朴说道,“可是,当年褚贵妃的仕女图还是我画的,那时两大家族还是相安无事的呀。” “那之后呢?”渔舟又问道。 “我好像知道了。”太傅大人拍着自己的脑袋苦笑道,“没想到囡囡一语成谶,还真是祸从口出,褚游也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7章 师恩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那应该是永泰十 九年冬了。宫中选秀,朝廷四品以上官员府中适龄女子皆需参选,无论才貌还是出身,当今皇后与褚贵妃都是其中翘楚。那是囡囡才一两岁,府中其他旁支也无适龄嫡女,因而为父并未上心。”太傅捋着长须将悠悠往事回顾,“封后大殿前夕,朔风四起,大雪纷飞,东宫之主——现在的圣上邀为父踏雪寻梅,围炉煮酒,酣畅淋漓。” “我记 得,那时姐夫身边还带着一对姐妹吧,叫什么梅夫人和兰夫人的,风头无二。因为这事,姐姐还生气回娘家了。”钟离抱朴调侃道。 “那时年少, 荒诞不经,自诩风流,没少做下错事。”太傅苦笑道,“酒过三巡,醉意朦胧中,太子问为父为何不将二姬扶正。为父答曰‘娶妻娶贤,纳妾纳美,自古宠妾灭妻,轻者家宅不宁,子孙不旺,重者丢官罢爵,永不录用’。没过多久,一后四妃定了下来。次年春,囡囡就走丢了。没曾想……没曾想这话竟然让褚游听去,误以为为父插手后宫封后,真是祸从口出。” “原来,父亲还知道宠妻灭妻,家宅不宁啊。”东陵泛舟冷笑道。 那时,他已记事,曾见母亲没少为父亲的荒唐行径默默垂泪。再后来,妹妹走失,母亲卧病不起,府中阴云笼罩,再无半点欢乐。此间种种,皆因为父亲的无心之言,又怎能无半点怨怼? “囡囡,对不起。”太傅痛定思痛,悔断肝肠。 他那时宠二姬不假,软糯的闺女也是实实在在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中。 “父亲为人师表,张口闭口修身齐家,言行却背道而驰,的确荒唐。”渔舟中肯地说道,“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褚相想打垮太傅府的心思早就有了。而且,圣上当时旁敲侧击地问父亲,恐怕自己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否则,如今后宫之主应该是青梅竹马的褚贵妃。” 一语惊醒梦中人,满室皆寂。 太傅大人止不住地后怕,倘若不是家变,他未曾急流勇退,一定会携全族之力,与褚氏分个高下,到最后自己会怎样,妻儿子女会怎样,东陵一族又会怎样,他不敢去想。 他那时受命辅佐东宫太子,战战兢兢,呕心沥血,却从未想过非嫡非长的太子何以坐稳了东宫之位。看今朝,自己半隐半退,任褚氏如何嚣张跋扈,九五之尊依然稳稳当当地端坐在龙椅之上,自己宦海沉浮十几年,竟然不如十几岁的闺女看得通透。当真是后生可畏吾衰矣,也难怪西门老爷子会选择她作为传人。一时之间,又是羞愧,又是自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姐姐都原谅姐夫了,咱们就别揪着这些往事不放了。还是说说怎么处理那个吃里扒外的野丫头吧,我还想早点带着小舟四处去炫耀炫耀呢。名正言顺的大小姐被遮遮掩掩,不知那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野丫头却鸠占鹊巢,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钟离抱朴抱怨道。 “乱棍打死,或者交给官府?”东陵泛舟不喜拖泥带水。 “再等等吧,饵都扔下去了,不掉一尾大鱼上来,岂不是亏了?”渔舟笑道。 “囡囡,父亲不想让你再受委屈了。”太傅大人说道。 “认祖归宗,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哪有什么委屈,难道你们现在对我不好麽?而且,我正打算了却西门先生的那些旧事,也不适合公开身份,不然就打草惊蛇了。”渔舟侃侃而谈,“等认祖归宗后,各大家族的人情往来少不了,我哪还有精力去收拾他们啊。” “你哥哥不是赋闲在家麽,让他去。”太傅毫不犹豫地把儿子卖了。 “目前不行,我能为师傅做的就只有这么点儿了。”渔舟一口回绝,“若力所不逮,我自会向父亲和哥哥求助。” 父子二人无奈,只得作罢。 公孙鸿宇依约而来,住进了太傅府。渔舟将九嶷召回,引见给父母,那如冰似玉的容颜把太傅夫妇惊艳了一回。九嶷与东陵泛舟相见恨晚,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如鱼得水,暂且按下不表。 公孙鸿宇言出必行,那日拜访太傅府后,对西门府的事情上了心。他如今的身份虽说十分尴尬,但西门府中的主子也不敢太过为难他,毕竟还没有彻底撕破脸面,对他时不时进出西门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东陵泛舟得知公孙鸿宇暂时为自己妹妹所用后,特意往西门府送了几次拜帖,有意给公孙鸿宇做脸。东陵泛舟虽说无官无爵,但是有一个做太傅的爹,本身又文武双全,常在御前行走,谁也不敢小觑。 一来二去,公孙鸿宇发现曾经在府中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管家多处暗中照应他,几次匆匆会面,频频提起西门先生,旁敲侧击地询问西门先生在绝雁岭的旧事,神色之间似乎有难隐之言。 公孙鸿宇正愁着如何打探西门府这几年的实际境况,如今真是打瞌睡的遇上枕头了。曾经身为西门府正儿八经的少主子本不该如此捉襟见肘的,奈何西门先生早早地将他送入了琼林院拜师学艺,府中乌七八糟的事情瞒得很紧,导致公孙鸿宇此番回京只知西门府败落了,但是腐朽到何种程度却知之甚少。 公孙鸿宇也未多言,只说可引见一个知晓西门先生最后几年处境的后生。果然,二管家欢天喜地地应了下来,依约而至。 与其花费心神去寻找一处隐秘的会面之处,不如安安心心地去熟悉的天下楼。因而,渔舟将会面定在了天下楼。 渔舟浩巾儒衫,早早地等候了。她也不着急,要了茶盏,亲自洗手烹茶,神色从容,举止优雅,自有一股读人的卷气息和时隐时现的贵气,这种贵气不像后天熏陶的膏粱子弟带着几分故作矜持,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由内而外,浑然天成,大概这就是真正的“腹有诗气自华”吧。 渔舟微笑着招呼二人落座,提盏往两人的杯中添了热茶。 二管家见渔舟从容有致,气度不凡,心中暗自赞赏,持杯低呷了一口清茶,眸光立刻亮了起来。茶叶青绿透亮,叶片匀整而有光泽,味道清甜可口,入口柔和清香,给人以一种清新自然之感,这是茶中极品、千金难求的明前龙井。 二管家自然是识货的,尤其是近几年从西门府中送出去的礼越来越多,越来越贵了,时下最兴的便是送茶叶,从天下楼出来的茶叶。如此贵重的东西,却被如此轻巧地拿了出来待客,二管家不得不对眼前少年的身份有了新的估量。 渔舟自然也在打量二管家,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未语先笑,只有喝茶的时候眼中精光乍现,有了几分富贵人家熏陶出来的气势,不然很难让人相信是西门府中的二管家。 渔舟掏出檀木牌,出示了身份,轻笑道:“在下千帆。” 二管家双手托住檀木牌,细细抚摸,珍而重之地归还,热泪盈眶,纳头便拜:“黄三见过少主子!” 话语刚落,两人皆惊。 渔舟避开,连连摆手:“您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唐突了少主是奴才的不是。”黄三起身拭泪,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奴才不是西门府的管家,而是游学掌门的管家!” “怎么会?”渔舟与公孙鸿宇异口同声地问道。 “小的祖籍在北俄,祖祖辈辈都是逍遥王的家生子。小的有幸随王爷来到了大燕,遇到了西门先生,后来西门先生出师,小的脱了奴籍,并立下重誓答应世代服侍游学掌门,这才来到了燕京,进了西门府。”黄三缓缓道明缘由。 渔舟扶额,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黄三怕渔舟不信,立刻从怀中掏了几册账簿递了过去:“这些都是当年王爷传给老主子的产业,王爷当年经历过战火,遭逢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的日子,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徒子徒孙再吃同样的苦,因而从王府中分了一部分银两,给传人安家立户用。老主子本就出身富庶,银两置办了田地店铺,什么都没用,这些年一直由老奴在打理。三年前,老主子似乎心有所感,突然派人传来口信说这些产业后继有人了。没曾想,没过多久,老主子就故去了,老奴又轻易不得离京。这一等就是三年,老奴战战兢兢,日夜难寐。如今好了,少主总算来了,不怕别人惦记了。” 渔舟信手翻了翻,发现居然是一笔不小的产业,良田百亩,店铺数十,折成现银至少有上万两,不由叹道:“师祖高瞻远瞩,怜惜后辈,实在是门派之幸,千帆之幸。黄叔一诺千金,不辞劳苦,千帆佩服!这些账簿,您先收着吧。” “这……这如何使得?”黄三踌躇道。 “有什么使不得的?先师在世的时候,不是一直都如此麽?此番约您前来,千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西门府如今的概况。”渔舟微笑道。 “西门府啊——”黄三拖着尾音,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老主子故去,人人都自以为是,个个都自以为贵,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外人看着风光,其实内里早就不堪一击了。近日家主和褚相走得近,频频送礼,似乎有依附之意。” 公孙鸿宇与渔舟皆觉骇然以惊,西门氏虽然不比东陵氏和褚氏一样是百年世家,可到底曾经有过几十年的辉煌历史,祖先最高官拜尚,显赫一时,后来耕读传家,经营数辈,成就香门第,绵延几十年。谁曾想,不过是几年光景,竟然落魄至此!西门氏的祖先若是知道子孙如此不肖,大概棺材板都会按不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8章 求娶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到底要如何妥善处 置西门氏,渔舟尚未拿定主意。西门氏子孙不肖不假,可与西门先生一脉相承也不假,最好是能够寻求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达到小惩大诫的效果。在内心深处,渔舟并不愿意自己的恩师后继无人或者落魄到靠人接济。 因而, 渔舟只是嘱咐黄三多留意西门氏的动向,多观察府中年幼、或年少主子的资质,待时机成熟会亲自登门拜访。 她寻思着,黄 三既然不是西门氏的奴仆,自然该找个合适的时机带出来,去做一些他该做的事情,对游学有益的事情。 黄三满心欢喜地拜别,出门之际见一雍容华贵的少年翩跹而至,天下楼的掌柜远远地迎了上去。即便隔了很远,他依然清楚地感觉到那少年淡漠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眸光幽深如夜,翻涌着浓稠的黑暗。似乎仅仅是停留了错身的一瞬,可即便是一瞬也冷得让人难以承受。 对于天下楼的楼主会闻讯而至,渔舟没有露出半点诧异,他要是不来才怪。 外头的杨柳风悠悠地吹着,带着清新的草木香,也带着迟迟不肯离去的料峭春寒。 渔舟起身,伸手沏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含笑道:“今日不上朝麽?” 宣竹接过茶,也顺势握住了递茶的小手,挑眉问道:“他呢?” “谁?”渔舟明知故问。 他不悦地抿唇,眸光转暗。 渔舟缩了缩手,挣脱不得,敛了笑容淡淡地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答应留在太傅府麽?因为,他们许了我自由,如今也是这般做的。我看重的,不是太傅府百年门楣的积淀,也不是名门望族的风光,而是至亲的赤诚之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心。” “我本就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走的也不是相夫教子之道。凭着自己的心情,我今日见张三,明日也可见李四。所以,宣大人,你要麽忍,要麽滚,懂?”她残忍地说道,夹杂着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三年,我们各安天命,也挺好,往后为何就不能继续那样呢?” “过得很好的是你。”宣竹瞳孔紧缩,面上的血色退尽,收紧手中的柔胰,认命般低叹,“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问了。” 情窦初开的爱慕,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三年来他已饱受煎熬。如今只要能时常看到她,阴暗潮湿的心中就能多几缕阳光。 为了她的欢颜,他可以装做不在意,忍住那些一次又一次嗜血的冲动。 只要是她想要的,别人能给的,他也能给,还能给最好的,哪怕是自己最厌恶的自由。 为了自由,她可以不辞而别,可以绝情绝义。他是真的怕了,怕她哪天突然又不见了。 他颤抖着揽住她的腰,强势地按入自己怀中,嗅着令他安心的发香,低声呢喃道:“你跟我回宣府好不好?” 坊间都在传:太傅府多了一个清隽的少年,要麽是太傅的高足,要麽是未来的女婿。 那个为了渔舟废了一只胳膊的少年,他曾远远地打量过,白衣飘飘,英姿勃发,身上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和侠客的潇洒,如风一般的自由。宣竹清楚地知道,自由和朝气,那是自己身上没有的,却又是渔舟追寻的。 漕帮帮主,除了自由,他还有身份。那样的人愿意跟随着渔舟来燕京,长久驻留,仅仅是为了姐弟情麽,宣竹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他怕,怕近水楼台先得月,怕渔舟有朝一日厌倦了燕京,心灰意懒下远遁江南,恣意江湖。 他怕得有道理,倘若是别的世家大族自然不会看上漕帮帮主这样的草莽,可淡泊名利的太傅不同,只要对自己女儿好都会无限妥协。 渔舟错开他热切的目光,摇了摇头。 “那我遣官媒上门求取,不,我进宫请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可好?”他迫切的问道。 渔舟还是摇头不语。 “这样……这样都不行麽?”他的脸上带着哀伤与惶惑,“宣府……宣府的门楣是太低了些,若是太傅准许,我……我上门也是可以的。” 宣氏如今靠他一人支撑,竟然说出如此荒唐之言,可见他内心深处的急切和害怕到底有多深! 这种奋不顾身,低到尘埃的爱,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渔舟按捺住心头的悸动与感动,轻声细语:“感情的世界,没有对与错,也没有贵与贱。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之所以摇头,不过是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或许,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不确定,我需要迈出这一步的勇气和时间。倘若我对你无意,一纸婚约又真的能够留住我麽?”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好,我等你。除非黄土白骨,守你百岁无忧。”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少女敏感的肌肤上,薄唇翕合吐露出最动人的情话,眼神那么认真,那么清澈,那么虔诚。 恍惚之间,渔舟低首,红唇吻上了他眼角娇艳欲滴的朱砂痣,顺着高挺的鼻梁,辗转到微微张开的两片花瓣上攻城略地。 他昂首承欢,低眉敛目,眉间心上缠绕的都是丝丝缕缕甜蜜的情丝,艰难地抑制住喉头几乎要溢出的欢愉之声。 一时之间,两颗心靠得极近,怦怦直跳,如小鹿乱撞。 他抓住渔舟的手,按上自己滚烫的胸腔,轻声呢喃道:“小舟,你瞧,它跳得那么欢,该是有多喜欢你啊!” 渔舟伸手遮住他精致的眉眼,嗔道:“你真是……真是个活生生的妖孽!” 春风满面的宣竹埋在她肩窝乐不可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沙哑地说道:“是,我是妖孽,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妖孽。” “你这油腔滑调也不知跟谁学的,你平日做官也是这般腔调麽?”渔舟白了他一眼。 “改日,带你去刑部看看就知晓了。”他圈住渔舟,稍稍坐正了身子,温温润润地笑道:“果真是美色误人,差点忘了正事。”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渔舟被他气笑了,冷嘲道,“你寻我还能有正经事?” “当然有,我可不是什么不务正业的纨绔。”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故作正经,“这是我们的部分家当,当年你一声不响地扔给我,现在完璧归赵,幸不辱使命!” 渔舟随手翻了翻,全都是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的进项,日进千斗,令人乍舌,忍不住嘀咕道:“我最近是财神附体麽,怎么一个个都赶着给我送银子!” “别人送的,我不管,反正我拿的这份本来就是你的,你不许不要。”宣竹不悦地说道。 他怕自己的霸道惹渔舟不开心,立刻换上了温和的口吻循循善诱:“今非昔比,你现在是游学掌门了,怎么能没有银钱傍身呢?别以为以文会友、吟诗作对就不花银子了。不说别的,我们这桌上的这盏茶就不下百两银子了。我知道你会说自己是天下楼的东家,可是不可能每次都来天下楼吧。还有,御宝阁的宣纸,湖州的狼毫,端州的砚台都是好东西,也都不便宜。” 送银子送到这份上,也是够良苦用心了。 渔舟笑道:“我没有不要银子,只是不想打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 “这个好说。”他似乎早就知道渔舟会如此懒散,扯下 身上的羊脂白玉玉佩不由分说地系到渔舟腰间,不动声色地将原本系在渔舟腰间的鱼戏莲叶玉佩收入了袖中。 渔舟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玉佩要回来。要回来吧,一定会有一番口舌之争;不要吧,难免有点“私相授受”的意味。 他掩紧袖口,若无其事地道:“若是还不够使,可以派人到宣府来找我。” “宣大人,你这些年到底敛了多少民脂民膏?”渔舟道。 “应该是没多少吧,记不清了。”他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笑眯眯地道,“你若是想知道,我明日让白芷把我的私印送到你手上。” 渔舟怕他了,连连摆手。 他把玩着渔舟洁白如玉的手指,一节一节地摩挲着,漫不经心地说道:“太傅府上的那个归舟,要不要让我请到宣府去喝喝茶?” 渔舟端着茶低呷了一口,犹豫着没回话。 刑部侍郎的手段,她自然是相信的,可心底却有几分不愿意。 “你啊,在大事上一向大刀阔斧,可在小事上却糊涂得很。”他幽幽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就怕,养虎为患。她但凡还念着旧情,有点良心,就不会做出这种鸠占鹊巢的事情了。我答应你,倘若她有悔改之心,就不对她用刑,这样可好?” “我只是有些不忍心,记住她的人又少了一个。”渔舟含含糊糊地说道。 她本以为这话的深意只有自己能懂,没想到他包裹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知道,可是你忍心让背叛的人伤害她的至亲麽?” 渔舟愕然,瞪大眸子说不出话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89章 说客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他埋首在渔舟颈间 ,柔声道:“我曾自诩早慧,遇到你之后才发现脆弱得不堪一击。见你有许多稀古怪的点子,初时以为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是后来又见年长许多的钟离怀瑾和你交好,连为官数载的退之都对你赞誉有加,那时我隐隐感觉到了你的不同寻常,却始终没想明白到底是哪儿不对。这三年来,我时常忆起在宣阳城的点点滴滴,一遍又一遍地临摹你的字迹和画作,终于明白了那些不同寻常是是世事洞明,是人情练达,而这些没有一定阅历是不可能拥有的。” 他拥紧 了怀中呆愣住的女孩,勒得渔舟有点疼:“我想了又想,最终发现你所有的变化都是在那个大雨下疯了的夜,不是你心灰意懒之下的性情大变,而是我真的将她杀了。我曾在相国寺为你点过一盏长明灯,巧遇了无题大师。他说我本是命犯桃花的天煞孤星,六亲无缘,刑亲克友,幸而有贵人相助,才得以逢凶化吉。他讨要了你的生辰八字,大笑离去,状若癫狂。” “这些无稽之 谈,你也信。”渔舟苍白着脸说道。 他将唇印在渔舟眉心,轻声道:“好,我不信,我的命中贵人。” 气得渔舟伸手挠了他一把,恼道:“什么贵人不贵人的,你干脆把姑奶奶抓去你们府镇宅辟邪好了!” “休得胡言乱语!”他抓住渔舟的肩膀,厉声喝道,“这话……这话你再也不许说!听到没有!” 身为刑部侍郎,什么样的家宅阴私没有见过?他曾见过心术不正的富贵人家,听信术士巫师的花言巧语,把自家命格极贵的女孩关在府中镇宅,一生不得自由。 “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渔舟嘟囔道。 “你要好好的,这一生都好好的。”他抚着渔舟的背低叹,“否则,担惊受怕,备受煎熬的会是我。” “遇到借尸还魂的妖怪不是应该马上捉起来,然后用火刑伺候麽?”渔舟笑问。 “你真是话本子看多了。”他揉着渔舟的头发勾唇笑道,“我的人,太傅府上的小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 “仗势欺人。” “我若是仗势欺人,你如今就该在宣府,而不是天下楼。”宣竹苦笑道。 次日,渔舟搬回了蒹葭苑,太傅府中依然有一个归舟,夜里来给渔舟行过礼的归舟。人是何时带走的,到底是去了宣府,还是去了刑部大牢,因父兄瞒得紧,渔舟一概不知。 《踏莎行》的第三次整理已近尾声,太傅提了不少意见,渔舟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有添上父亲的名字,不过请他做了序。终于完成了西门先生的遗志,心中轻松了不少。 西门先生一生六十余载,半部《踏莎行》,本来成就不该止步于此,不过是困囿于红尘俗事,令人唏嘘。不过,晚年尚有弟子继承衣钵,又修撰了半部《踏莎行》,还有当世大儒作序,又令人感到欣慰。 就在渔舟逐渐悠闲下来的时候,西门氏当家人、西门先生的庶弟西门景前来拜访。能从一个庶子变成当家人,其手段不得而知。只不过不知是从哪儿得来消息,知道了游学掌门千帆在太傅府做客。 渔舟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却没有依然红光满面的老者,长相非但不是尖嘴猴腮,还有几分富态的圆 润。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先生果然是龙章凤姿。”西门景谄媚的话顺口就来。 “好说。”渔舟冷淡地应道。 “数日前有幸听到先生振聋发聩的‘非战’之说,终于见识到了何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佩服之至,佩服之至。”西门景笑道。 “西门大人不妨有话直说。”渔舟单刀直入,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敢问先生如今在哪高就?”西门景摸着鼻子讪笑着道明了来意。 “暂时赋闲无事。”渔舟淡淡地道。 她忽而想起黄二曾说过西门氏意欲投靠褚相,估计是想招揽自己去做投名状。身为求贤榜榜首的游学掌门,的确是“送礼”的不二人选。 果然,西门景捋着胡须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大丈夫抱经世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如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朝廷选贤举能、量才录用,圣上雄才大略、宽以待民,天下有识之士观时而动,纷纷涌入燕京,及锋而试。先生师从亡兄,师出名门;受教于寒山院,学富五车;后又游历于北俄,见多识广,博学多才。以先生之才,应当机立决,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 “褚相求贤若渴,久仰先生大名,常言‘诸将易得耳,至如千帆先生者,国士无双’,今特差遣景前来请先生入府。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素闻先生鉴机识变,若能效力于褚相,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指日可待!景不求先生闻达于诸侯后可提携一二,实在是常常念及亡兄旧恩,不忍游学衣钵埋没于草野。” “谢褚相抬爱,千帆本该遵从,只是才疏学浅,做惯了闲云野鹤,且于社稷无寸土之功,受之有愧。”渔舟似笑非笑地道,“千帆有一问,今日大人莅临,是褚相之意,还是大人之意?” “这……这自然是褚相之意。”西门景讪笑道。 “有此良机,西门大人能够想到千帆,千帆感激不尽。既如此,那么千帆也不得不见死不救。”渔舟意味深长地说道,“关于游学,世人皆知有两句话:其一,上不跪九五之尊,下不拜达官显宦,三国三十六州七十二郡任其逍遥,且所至之处,国士之礼厚待之;其二,乱世出,盛世隐。贵人多忘事,西门大人大概只记住了其一,忘了其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倘若千帆依你之言,进了丞相府做幕僚,不小心遇到了圣上,或者是圣上心血来潮问起在下,那么褚相会如何作答?又会如何处置?” 西门景惊得目瞪口呆,吓得冷汗涔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因此,不会有乱世,只会有乱臣贼子,西门大人可懂?”渔舟低呷了一口茶,神闲气定地说道,“据悉,自从恩师故去后,西门大人很是快活,整顿阖府,官运亨通,如今又遇到了贵人,春风得意。常言道‘富贵险中求’,西门大人为了飞黄腾达,押上阖府上下三百口的性命,赢了自然可以光宗耀祖,享誉百年。可是,倘若输了呢?后果谁来承担?三百口,那全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今时不同往日,西门大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西门府。数代先人的努力,才得以成就今日的香门第。有时当家人一不小心行差步错,整个家族便跌落深渊,先辈的沉淀与积累化为过眼烟云。”渔舟摩挲着袖边的花纹漫不经心地说道,“当年恩师病故,千帆最先往燕京发了讣告,可结果呢?直到下葬,无一人前去吊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西门一氏死绝了呢!今日,西门大人既然打着关爱后生的幌子提起了先师,那么千帆就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一点。他日,倘若西门氏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千帆虽籍籍无名,但是替师清理门 户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曾经恩师做不了的事情,我能做,还很乐意做,比如大义灭亲。危言耸听也罢,肺腑之言也罢,这些话我只说这一次,望西门大人好自为之。” 非但未能说动渔舟,还没一个后生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实在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西门景脸涨得像个关公,讷讷半晌说道:“太傅府今非昔比,先生岂不闻‘贤臣择主而事,禽择木而栖’?” 渔舟笑而不语,端茶送客。 西门景只得作罢,悻悻而归。 不久之后,安公公不知从何得知了此事,将此事当成了笑话说给圣上听。 “千帆先生辩才无碍,西门大人算是遇上硬茬儿了。”安公公笑道。 “脑子是个好东西。”圣上掩卷笑道,“褚相的妻舅不是喜欢吃黑面郎麽?你明日去向他讨一只脑袋,要又大又圆的那种,早朝之后送到西门景府上去。朕都没招来的人,他褚游就能请得动麽?西门景这一把年纪也是白活了,竟然不如一个小姑娘看得通透。” “老奴记得,吏部前些日子递了折子上来,专为官员循资升迁一事……”安公公笑眯眯地说道。 “驳回,直到什么时候里面没有西门景的名字了再呈上来。”圣上冷笑道,“让其他官员也看看走旁门左道的后果。” “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安公公踟躇道。 “但说无妨。” “千帆先生才智过人,盛名在外,只要一日赋闲在家,想要招揽她的人就一日不会死心。” “朕不是不想用她,而是尚未想好该如何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0章 正名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柳飞绵花瓢瓣,又 一番春意阑珊。 该离去 的人已经离去,该敲打的人已经敲打过,渔舟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傅千金的身份也再无遮掩的必要。 尽管不耐烦这 些琐碎的应酬,为了父母、兄长的一腔疼爱,渔舟不得不敛了性子,褪下儒衫,换上襦裙,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盛装以待。 太傅府已经十余年没有办过喜事了,虽然作风一向朴实低调,但是府中人人都掩不住的喜色。虽说是普通宴会,但是又透着不普通,双喜临门,大小姐失而复得不说,太傅夫人也不药而愈,重新回到了官夫人的视野。 早前就有人听到风声说太傅府的小姐寻回来了,许多人翘首以待,如今终于可见“庐山真面目”了,自然成为了燕京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 姑且不说这位流落民间的贵女长相如何,品性如何,仅仅是云英未嫁一点便足够吸引别人目光了。在许多官员的眼中,渔舟的归来意味着太傅府将会多一门姻亲,很有可能会牵动朝廷现有的格局。因此,无论有心还是无意,热闹总是不会少的。 第一日是家宴,大开祠堂,上告祖宗,下示族人,木偶似的渔舟挂着僵硬的笑容在行礼与被行礼之间度过了腰酸背痛的一天,价值不菲的首饰收到手软,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东陵氏是名副其实的百年世家,子孙绵延,已有数千人。年轻一辈略去不说,与太傅同辈之人,仅嫡支一脉在朝四品以上的官员就有十余人,往上数一两辈,已经致仕归隐的高官多达数十人。这二三十人,渔舟是必须亲自去见礼的。她一过去,那些长者随行的小辈自然又免不了要给她行礼。 曾经一度“门庭冷落鞍马稀”的太傅府一夕之间变成了“车如流水马如龙”,这便是世家的底气,不显山不露水之间让人不可小觑。 太傅大人虽说处于半隐半退的尴尬位置,朝廷事务很少过问,但是逢年过节宫里的赏赐就从来没有少过,也没有轻过,这次也不例外。 先是乾宁宫皇后赏了一套文房四宝:湖州的狼毫、歙县的徽墨、御宝阁的宣纸、端州的砚台。这些东西看似不打眼,但是御房有带着同样标记的一套,别无二致。这些东西并非在官宦人家找不出,但是能够正大光明地摆上桌子使用的没几个。若不是御赐的,弄不好御史台明日就“榜上有名”了。 女人看到的是虚名,男人看到的是动机。依太傅大人帝师的身份,宫中会有赏赐下来,这是情理之中,但是为什么会给一个女儿家赏文房四宝?国子监祭酒裴大人府上的千金素有“才女”之称,皇后也有过赞誉,却从未赏过文房四宝。 乾宁宫的赏赐一向是慎之又慎,那么就不能不令人深思这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了。若是圣上的意思,那又意味着什么?略去赏赐物品不说,前来贺喜的人还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安公公,仅此一点,就足够很多官员揣摩好一阵子了。 涑玉宫正被皇上冷落的褚贵妃自然也没敢落下,是些金银珠宝、头面首饰等女孩家常用的东西,倒是极为寻常,总算是给很多关注太傅府的官员压了压惊。 家宴过后是私宴,与太傅府交好之人纷纷上门道贺,有像宣竹一般的门生,有像钟离怀瑾一般的姻亲,还有像国子监祭酒裴大人一样的同僚,济济一堂,推杯换盏。 渔舟本以为可以“逃过一劫”,好好歇上个几天,没曾想太傅大人“三令五申”地要求她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 东陵泛舟乐得清闲,还坏笑着说道:“若是不愿意跟随爹爹,跟着哥哥也是可以的”。 再看看一旁“满脸幽怨”的母亲,渔舟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左右都是被拉出去炫耀,那还是跟着父亲吧,男人比女人好应付,别人也不好刁难她一个姑娘家。 太傅府公子东陵泛舟迟迟不肯入朝当官的原因众所皆知,如今母亲病好了,妹妹也回来了,很多人都以为东陵泛舟也进入仕途了,这私宴是为他而办,尤其是太傅大人的好友。 然而,殊不知,在太傅大人的眼中,闺女是个宝,儿子是根草,走到哪儿都带着女儿。至于儿子麽,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爱见谁就见谁,入仕的事情更是在友人面前只字未提。 等着太傅公子入仕的人不仅仅是朝廷官员,宫中的九五之尊早就“觊觎”很久了,若不是与太傅师徒情深,且东陵一氏当年的确有式薇之势,与褚进年纪相当的东陵泛舟早就在官场摸爬滚打数载了。 圣上得知太傅大人置之不理的态度后,忍不住朝安公公叹道:“横槊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恩师这厚此薄彼也真是……” 安公公忍不住笑道:“帝师爱女失而复得,自然是高兴坏了,更何况千帆先生是连您都赞不绝口的人。” “看到宫中赏赐后,她高兴麽?” “帝师教子有方,千帆先生宠辱不惊。”安公公忍俊不禁。 “不是在民间长大的麽?怎么也会狡黠至此?”圣上叹道。 “千帆先生虽说年纪不大,在见识上并不比燕京的世家子弟少半分,否则,在北俄的时候就无法全身而退了。”安公公拐着弯安慰道。 “哼,小狐狸不仅见识过人,还懂审时度势。” “昨日帝师带着千帆先生四处晃悠,京中权贵几乎都认了个熟脸。据说宣大人也在座,回府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安公公立刻乖觉地换了话题。 “朕记得,庭芳去年请命去萧关也是为了她吧?太傅府的女婿可没那么好当哦,现在盯着那位置的人可多着呢。早知道那么热闹,朕就该去太傅府坐坐的,看看庭芳吃瘪是何种模样。朕终于知道庭芳他为何对栖悟避之不及了,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栖悟的确是比不上她。朕也终于知道前些日子敢挠庭芳脸的是哪只猫了,哈哈。” 圣上与安公公这番闲话,自然无人知晓。 虽然太傅府并未刻意去提起渔舟的另外一层身份,但是见过渔舟的人也不少,不少人都隐隐猜测到了她游学掌门的身份,并私下在西门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这才恍然大悟乾宁宫的礼遇从何而来。 在圣上的敲打之后,西门景夹着尾巴老实了一阵子。渔舟打铁趁热,顺势将黄三讨要了出来,账目粗略地过了一遍,大小事情却依然由黄三掌管着。 京城中从来不缺乏热闹,一出接一出,太傅府的帷幕还未落下,寒山院学子进京切磋又掀起了另一波高潮。 大燕朝以文载道,有四大知名院,大儒与大儒之间,先生与先生之间,学子与学子之间的较量切磋,屡见不鲜。近年来,寒山院隐隐有撼动国子监地位,独领风骚之势,身为刑部侍郎的宣大人功不可没。 倒不是说心狠手辣的宣大人对寒山院有多感恩戴德,对寒山院的学子青眼有加,而是招架不住人人以他为标榜,奋发图强啊。渐渐形成了朝中五六品官有三四层出自寒山院,虽然目前是不打眼,但是人家年轻啊,再过十年八年,谁敢说会是怎样的局面? 天子脚下、得天独厚的国子监自然是不服,这种不服的力量主要是来自于底层学子,贵族子弟或许不擅长写锦绣文章,但是骨子里的骄傲与生俱来,不服输,不气馁。 寒山院山长、国子监祭酒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攀比中默契十足地选择了沉默,也保持了他们一贯的大儒风范,切磋之后若偶有经典文章,自然心血来潮时也会点评一二。 按说,隔三差五地切磋一回,应该是掀不起大风大浪了,可是这回寒山院来了女学子啊。 好心人皆有之,早就听说寒山院办了女学,可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受过熏陶的女弟子是什么样子的。关于这一点,宫里的贵人好,燕京的命妇好,国子监的学生更好。燕京大家闺秀虽说多如过江之鲫,但是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不得见,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能够不热血沸腾,斗志昂 扬麽? 那么问题来了。 国子监没有女学,谁人去接待那些女弟子成了大问题。总不可能让男弟子去啊,姑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万一瓜田李下发生了点什么,两大院都脸上无关。 国子监祭酒裴大人为此事愁白了头发,无计可施的裴大人来找太傅大人喝闷酒,热心的太傅给老友支了一招:宫里的贵人不也对此事感兴趣麽? 裴大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次日上了一封奏折,向圣上表示了自己的难处,请文武百官支招。 其中的议论纷纷和百转千回的过程略过不说,这事儿最后被刚刚平息外甥女故意杀人案的褚贵妃揽了过去。最后的最后决定,由以褚贵妃为首带领着命妇,携各家未嫁的女儿一同接待。 燕京管家千金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其中风头正盛的太傅千金被褚贵妃亲自点名,这是为什么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1章 争妍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褚贵妃请渔舟不可 谓不是无奈之举,一者,圣上的赏识之意几乎是不加掩饰;二者,太傅是帝师,京中贵女岂能绕过太傅府上的千金;三者,兄长褚游也想请她亲自去探探游学掌门的深浅。所以基于此间种种,尽管因为渔舟间接导致她外甥女王青鸾被迫送往家庙修行,还是不得不打碎牙往肚里吞。 宫中旨 意一出,太傅大人就内疚不得了,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太傅夫人也急得不行,直接支招说让渔舟称病好了。在他们眼中,简直是让善良的闺女羊入虎口,这怎么行? “爹和娘就是 关心则乱。”渔舟笑着安慰道,“燕京就这么大,日后恐怕与后宫主子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可能让女儿一直避着他们吧?而且,大庭广众之下,到时候母亲等命妇和其他闺阁小姐都在,就算他们想做什么也会有所忌惮吧?” 收到妹妹递来的眼神,东陵泛舟也帮腔道:“孩儿也会在一旁看着,爹娘就放心吧。” 有了他这保证,太傅夫妇总算没那么担心了。 第一次带女儿出去,最上心的自然莫过于太傅夫人,衣裳首饰逐一过问,全都重新置办。 可结果全都没有用上,渔舟一句“寒山院女弟子穿的全都是儒衫”说服了太傅夫人。严格说来,西门先生曾在寒山院任监院,身为他弟子的渔舟也算是寒山院的女学生。不过,游学声名远播,渔舟又未曾进院受教,寒山院的弟子不敢攀这层关系罢了。如今,渔舟认祖归宗,身份亦水涨船高,就算有人想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寒山院弟子抵达燕京后,男女弟子就分开了,男弟子自然是去了国子监,而女弟子则被安顿在皇家别苑——昌乐苑。 昌乐苑依山傍水,古木苍天;苑内曲径通幽,琼楼玉宇。最令人喜爱的是那漫山遍野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令人啧啧称的是,灼灼桃花掩映中居然还夹杂着“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梅花。别处的梅花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只有这儿依然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前一日寒山院女弟子入住昌乐苑,第二日燕京贵女云集而至。参拜贵妃娘娘等繁文缛节过后,便是千篇一律的才艺展示,有吟诗作对的,有抚琴吹 箫的,有下棋作画的,十八般技艺轮番上演,面上一片和乐,却在暗中私自较劲,似乎一定要分个高下。 一身月白色儒衫的渔舟在姹紫嫣红的京中贵女中本就打眼,如今无聊地打着呵欠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翻了多少个白眼。不知何故,游学掌门的身份到底没有公之于众,许多人都以为她是目不识丁的乡野丫头。 渔舟也乐得自在,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只有太傅夫人恨铁不成钢,无可奈何地嗔了她许多眼。 三年改变了很多事情,比如说渔舟成了太傅府千金,又比如说昔日莱阳郡郡守的澹台雍成了如今的京兆尹。三年也有许多事情未能改变,比如说宣竹对渔舟的痴缠,又比如说渔舟与澹台未晞的不期而遇。 长袖善舞的澹台未晞经过自己的有心经营,早已在燕京贵族中站稳了脚跟。而初来乍到的渔舟,似乎无人问津。 对于澹台未晞那张略微有些得意的面孔,渔舟并未显示出厌恶或者愤怒的神色,是日已过,往事不必追。对于渔舟来说,她从未将宣竹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因而他的离开和到来也只是寻常。 燕京权贵多如牛毛,可澹台未晞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她的青梅竹马,这一点也不得不令渔舟叹息。 向渔舟投来好目光的人不少,渔舟却没有显示过多的热情,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不浅不淡地应付着。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有一股娴静之美。 寒暄过后的才艺较量实在是无趣得很,渔舟寻了一处不打眼的凉亭闲坐,明眸微眯,栏杆侧倚,百无聊赖地往池塘中撒鱼料。 喝过最烈的酒之后,其他的酒都索然无味;看过最艳的美人后,其他的美人都成了西湖歌舞。她踏寻过广袤的土地,见过别样的风景,燕京中胭脂味浓厚的歌舞再也难以入心。 国子监祭酒裴大人府上的千金裴南歌是个雅致清丽的姑娘,在府中行四,人称“四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玉颊樱唇,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令人觉得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目光频频往渔舟身上打量,若不是被祭酒夫人按捺着,早就蹿到渔舟身边来了。这不,趁着褚贵妃在向祭酒夫人问话,立刻蹑手蹑脚地溜到了渔舟所在的凉亭中,不好意思地笑道:“家教甚严,让东陵姑娘见笑了。” 渔舟不在意地笑笑,将手中喂鱼的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裴南歌一边喂鱼,一边看着渔舟柔声道:“家父时常提起先生,说先生是个妙人,字迹跌宕有致,自成一家,其色,其形,其浓淡枯湿,其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家父还说,先生的画也堪称一绝,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信手展瀚海崇山,怎一个好字了得。” “谬赞了,那是令尊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渔舟半真半假地道。 “其实,你不用安慰我的。”裴南歌赧然一笑,露出极浅的梨涡,“至少,我就不敢在国子监讲学,要说服那么多高才远识的学子更是不可能。” “首先,我是被我爹赶鸭子上架的;其次,他们也不是被我说服的,而是吃不了兵部训练的苦知难而退。”渔舟将功劳撇得一干二净。 “你果然是与众不同的,若是……若是我做了那样了不起的事情,嘴上不说,心中还不知如何得意呢。”裴南歌幽幽一叹。 这么坦然的姑娘,在燕京已经是极少了,并不令人讨厌。 渔舟对她有了几分好感,起了逗弄的心思:“你不是我,怎就知道我不得意呢?” “得意的人,应该是满袖春风,顾盼自雄,而不是先生这般简静自持。”裴南歌思忖着说道。 “事情都过去大半个月了,那股得意劲已经过了。”渔舟一本正经地道。 “先生果然有趣。”裴南歌眨巴着眼睛,莞尔一笑。 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地问道:“宣阳城好玩麽?我指的是乡野。那么远的地方,我从未去过,父亲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想知道养育出先生这般有趣的人是怎样的水土。” 渔舟简单地讲了走地的鸡、看门的狗、以及自己曾经喂养过的鱼鹰。裴南歌听得入神,不时追问这些寻常百姓家家禽的模样。渔舟无奈,只能蘸了茶水在桌上比划。 二人兴起,头碰着头低语,一个问得认真,一个画得认真,竟然忘了时辰。 不知何故,四周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中。茫然间,二人抬头,贵妃等命妇都已去了别处院落,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宫装丽人,十五六岁年纪,容貌皎皎,衣着华贵,上罩黄色烟罗纱,上面用五色金丝线绣着朝阳拜月飞腾的五彩凤凰,下束黄色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手挽黄色绣罗纱,风髻雾鬓斜插一字排开龙凤簪,后别一朵露水的玫瑰。 裴南歌起身,敛容行礼,唱喏道:“南歌见过乐仪公主殿下!” 渔舟亦起身,颔首为礼。 一名宫娥拿着红腹锦鸡尾羽在石凳上拭了拭并不存在的尘埃,并垫上了柔软的狐皮垫子。另一名宫娥重新上了龙泉青瓷茶具,添了价值不菲的雨前龙井。 乐仪公主这才款款落座,冲着裴南歌不愠不火地道:“免礼,坐吧。” 说罢,又看了看神情闲适的渔舟,伸手挥退了宫娥。院中其他贵女或装做赏花,或装做喂鱼,耳朵却高高 地竖着,关注着凉亭中的一举一动。 “太傅夫人和臣女母亲还等着……”裴南歌见乐仪公主来者不善,意欲带着渔舟避开。 “无妨,本宫已经派了侍女去跟二位夫人说过了。”乐仪公主似笑非笑地道,“南歌如此见外,还怕本宫吃了你们不成?” “公主殿下言重了。”裴南歌只能生硬地坐下。 “东陵小姐,你和宣大人的过去,本宫已经听说了。”乐怡公主粉面生寒地招呼渔舟道。 “是麽?”渔舟面色如常,抓了一把鱼料,随意地撒入水中。 看着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姑娘,渔舟心中有些好笑,知道又如何,且看看她拿什么身份来管这事。宣竹啊宣竹,果然是命犯桃花的妖孽,前有青梅竹马,后有半老徐娘,今又添皇室公主。 “宣大人以德报怨,不计较往日赘婿之耻,然而现在已是国之栋梁,事关朝廷颜面。而你,如今也是有身份头脸的人了,希望你能多为太傅大人的颜面着想,日后别再纠缠宣大人了。”乐仪公主振振有词地说道。 能将冠冕堂皇的争风吃醋之心用包裹得如此义正言辞,也是难为她了,果然有公主风仪。 “公主殿下忧国忧民,如此殚精竭虑地为朝廷官员着想,圣上知道了定会龙心大悦的。”渔舟云淡风轻地笑道,“不过,他不计较往事,所以请你来计较麽?还有,倘若他来纠缠我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2章 难为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 话语,昌乐苑门口来了一顶八人抬绿呢软轿,里面走出一位身着九蟒五爪蟒袍,上面绣着孔雀补服的高瘦男子,器宇轩昂,遥遥若高山之独立,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眼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他目不 斜视地、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昌乐苑,徐徐而行,分花拂柳。 一时之间,乐 仪公主竟然忘了回话,怦然心动,却又觉得那身官服碍眼得很。 京中盛传宣大人守身如玉是因为“曾经沧海”,也盛传月前公干时在街头公然进了一名闺秀的轿子,还盛传最近频频出入太傅府,如今朝服未褪下又赶来了。 乐仪公主捏紧了手中的锦帕,起身强颜欢笑:“宣大人,您怎么来了?是奉命来接我的麽?” 内心却在滴血,不停地叫嚣:“你怎么来了,怎么能来,怎么能够来坐实那些坊间的传闻!” 宣竹遥遥一礼,淡淡地道:“皇后口谕,请公主回宫。” 乐怡公主喜出望外,提着裙裾向前走了几步。 宣竹与她错身而过,行到渔舟身边,低首温声道:“小舟,我奉师命来接你回府。” 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可声音却软和了不少,再加上平和的自称,亲疏远近显而易见。而且,众人皆知太傅夫人就在昌乐苑,奉师命之词又何其牵强! 渔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摇首:“我娘在东篱院,我去寻她吧。” “舟儿,真是太傅大人寻你,我下朝时遇到了恩师,他让我接你回府。”他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急切和凉意,顿了顿又道,“师母那边,我已经派人去知会了。” 乐仪公主神色间布满了难过与震惊,相识三载,何曾见过心中的这朵高岭之花如此耐心的言语和低微的姿态。印象中的宣大人,一向是高高在上的,也是冷冰冰的,还是沉默寡言的。 别人不知,渔舟心中却是很清楚父亲并没有去上早朝,可若不顺着宣竹的台阶下,还不知他会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情。只能暗自叹了口气,与裴南歌打了声招呼,在南歌满是崇敬的目光中出了昌乐苑。 “你寻我作甚?”渔舟在软轿前站定,似笑非笑地道。 宣竹站在她身后,遮挡住后面探寻的目光,借着宽袍衣袖的遮挡握住了渔舟的手,低声道:“上轿,你若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拉 拉扯扯,我是极为乐意的。” 渔舟气结,转身无奈地进了轿子。 “我听说乐怡公主去了昌乐苑,你也在那,于是就……”宣竹随之也上了轿子。 “宣大人,男女授受不亲,还望您自重。”渔舟指着帘子说道。 “我们之间有过命的交情,不讲虚礼,不讲虚礼。”宣竹摸着鼻子讪笑道。 渔舟忍住一脚把他踹下去的冲动,咬牙切齿地问道:“宣大人,找民女有何贵干?” 宣竹紧挨着渔舟坐下,揉了揉疲惫的眉间,全身没骨头般倚在渔舟肩头,低声道:“让我眯会儿,待会儿有事与你说,是关于令兄的。” 说完,便安心地合上了细长的眸子。 看着他眼底的青灰色,渔舟抿了抿唇,到底没有把他脑袋推开。 雄鸡报晓起床洗漱,晨光微熹入宫议事,又岂能不辛苦?更不用说,他还特意绕到了城西的昌乐苑,虽然说他可以不必去的。 轿子抬得很稳当,有规律地摇曳着。不一会儿,渔舟也呵欠连连,昏昏欲睡,靠着后壁睡了过去。而趴在她肩头的那人却睁开了眸子,动作轻柔地将人拥入了怀中,无限满足地阖目假寐。 犹记当年,除却农忙时节,她白日里嗜睡得很,总要睡到自然醒。这些年,风餐露宿,也不知她到底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只要一想到这些,宣竹心中就涌现出无限的怜惜,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等渔舟睡醒,已经身在天下楼了,连何时被抱入了雅间都不知道,桌上有垆月桥的栗子糕,有雨前龙井,还有小巧的瓜子仁,全都是她爱吃的。 而那人,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如玉如竹的指尖捏着饱满的瓜子。 宣竹看着睡眼朦胧的渔舟,心下一片柔软,坏心忽起,指了指她的唇角。 渔舟以为睡得太熟,一不小心流了哈喇子,下意识地伸袖去擦拭,看到对方忍俊不禁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闷闷不乐地放下袖子,朝无聊的宣大人翻了个白眼。 宣竹不敢逗太过,怕渔舟恼羞成怒,将剥好的瓜子仁推到渔舟面前,温声说起了正事:“下朝之后,我去刑部点卯,遇到了安公公。他说令兄今日进宫面圣了,意欲外放。” 一般来说,一甲武状元,要麽进宫,要麽去兵部历练,像东陵氏这般享誉百年的世家子弟极少外放。 渔舟微微一怔,继而说道:“外放?去哪儿?” “安公公未明示,但据我所知,锦官城前些日子折损了一名参军。”宣竹缓缓说道。 “满城芙蓉的锦城?哥哥真是心急。”渔舟叹道。 西南腹地,与南方众多小国接壤,大小战事从未停歇。 “令兄也是一心报国,想早点建功立业。”宣竹劝慰道。 “我是不是很麻烦?”渔舟突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若是我有你这样的妹妹,自然也会一心想着好好护着,也会选择令兄一样的道路。”宣竹认真地分析道,“他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东陵一氏。他若是留在燕京任职,难免会受到褚相的掣肘。军中不比他处,真刀实枪,凭的全是真本事。而且,久经沙场的翟将军已经在年前调往了锦官城,翟将军不仅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而且还是你表舅,多少会拂照一二。” “我竟然不知我们府上还有这样一门亲戚。”渔舟苦笑道。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仅仅是清贵,岂能经久不衰?”宣竹低笑道。 “是我孤陋寡闻了。”渔舟叹道。 兄长进宫请命,想必爹娘都是知道的,却一直未告诉她,到底还是将她当闺中娇儿养了,不由感到有些郁郁寡欢。 宣竹见她情绪低落,懊恼非常,自责得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 “谢谢你,否则等哥哥离去时我才知道消息,那会更难过。”渔舟反过来劝说道,“若我是他,大概也会这样的。就是一时之间,你们将我护得太紧,有些不习惯。” 这话又勾起了宣竹的回忆,想起曾经那些清苦日子中有意无意的冷落,心中抽痛一阵接一阵,连忙说道:“今后,天下楼的消息会给你送一份过去。” 如此一来,倒是弄得渔舟颇为不好意思,自己不过是随意地抱怨了一句,他却认真地放到了心上。 渔舟放下心事,重拾笑颜,与他一同用了午膳,又听了一折说,这才打道回府。 她虽然早早地离开了昌乐苑,但昌乐苑和国子监两边的消息并未停歇过,谁做了锦绣文章,谁弹了绕梁之曲,谁说了金玉良言,谁又技高一筹,此类消息,不胜枚举。 太傅父女二人在院中端坐,一人捧着热茶,一人磕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热闹持续了三天,直到寒山院学子离去,最后说是平分秋色,可燕京子弟靠的是百年底蕴的苦苦支撑,多少有几分狼狈。 官夫人见寒山院女弟子接人待物的确不一般,回府后纷纷说与自己的夫婿听,于是这温香软玉的枕头风一吹,朝臣纷纷上表说兴办女学。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褚贵妃也没少在圣上面前提起院的女弟子,赞叹连连。 由此,兴办女学一事就正式出现在了早朝上。圣上大手一挥,下旨成立国子监分院——言德女子学院,设山长、副山长、助教、讲等,热情高涨的褚贵妃出任山长,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也。这些本来没有渔舟什么事情,她也乐见其成。可是,涑玉宫总管高公公的突然上门拜访让她整个人都不好了——褚贵妃意欲举荐游学掌门千帆出任副山长! 姑且不说渔舟德言工容一窍不通,三从四德嗤之以鼻,也不说她年纪轻轻,难以服众,仅仅是副山长的这个“副”字就让人吃不消了,倘若将来女学办得好,那么自然是山长的功劳;倘若办不好,那么一定是副山长没有尽心尽力。这种让人进退两难的馊主意,不用想都知道是褚游那帮吃饱了撑着的谋士倒腾出来的。 可东陵氏与褚氏毕竟没有撕破脸面,若做出直接拒绝这种“不识抬举”无礼举动也不太妥当,太傅大人直接使用了“拖”字诀,心中暗怒,面上却感恩戴德地说“考虑,考虑”。 自从知道褚氏多年前便包藏祸心后,太傅大人就不欲自己儿女与褚氏有任何瓜葛,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高公公前脚刚走,一身朝服的太傅大人后脚就进了宫,扯着圣上的龙袍声泪俱下地说了一通闺女多贴心,养儿多不易,诚惶诚恐表示了希望他们平安喜乐的意愿。 吓得圣上龙颜大变,一边抚慰伤心欲绝的帝师,一边连忙派安公公去查探太傅府发生了何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3章 嫁衣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圣上知道褚相一族 对千帆“贼心不死”后,在御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寻了个由头亲自训斥了褚贵妃一顿。 虽说此 事悬而未决,但是到底还是拖住了。 渔舟知道太傅 的所作所为后,初时忍俊不禁,后面笑着笑着却涌出了泪意,帝师一生风光霁月,何曾做过这般不顾自己颜面的事情,可怜天下父母心! 宣府动作也不慢,白芷奉宣大人之命暗自去五品官员翰林院侍读学士元召的府上走了一趟,余事未多提,不过是结算了一笔元召大人在天下楼说的银子。 元召大人拿着沉甸甸的银子,觉得唏嘘不已。同朝为官,同是渔舟为数不多的故人之一,两人平日仅仅是点头之交,想不到那人也旧恩难忘。 翰林院侍读学士职在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备顾问应对,是皇上屈指可数的近臣之一。 元召因一肚子稀古怪的故事而令圣上青眼有加,时常侍奉左右。 像往常一般,圣上批累了奏折,总要听元召讲上一折故事。 元召抽出《史记》,“顺手”翻开先秦历史,“恰好”翻到“百家争鸣”一页,抑扬顿挫地讲起了“百家争鸣”局势形成的始末,兴致高昂地讲起了儒、道、名、法、墨、阴阳、小说、纵横、兵家、农家等各大学派的学者在稷下院“不任职而论国事”、“无官守,无言责”的氛围中围绕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礼法、王霸等话题,各抒己见,相互吸收,形成了“致千里之士,总百家之伟说”的兴盛局面。 元召一旦讲起故事来,一改平日掉袋的呆愣,言语风趣,动作滑稽,再加上稗官野史中的种种辛密,令人耳目一新,捧腹大笑。 圣上听完叹息道:“引吭也担心朕让千帆出任言德女子学院的副山长麽?” 召者,唤也,因而元召字引吭。 元召微笑道:“圣上多虑了,微臣不过是恰好翻到这一页。您若是喜欢听别的,微臣也能说道一二。” “那你就给朕讲讲家道中落的贵公子如何入赘、考取功名的故事吧。”圣上别有深意地说道。 “这等茶余饭后的笑谈,难登大雅之堂,圣上不听也罢。”元召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你便说说游学掌门千帆为何不能出任言德女子学院副山长吧。”圣上道。 “三年前,微臣游历至宣阳城,曾与千帆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其人自称山野慵懒之徒,不汲汲于富贵,也不戚戚于贫贱,的确是当世人。”元召说得有理有据,“不过,性子也傲岸不羁,否则不会游遍千里之外的北俄。倘若她进了女子学院,京中贵女都学着她外出游历,那么头疼恐怕是陛下和贵妃娘娘了。” “女子入朝为官不妥,现在去女子院传道受业解惑也不妥,难道就让朕眼睁睁地看着名马祇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麽?”圣上又反问道,“别跟朕说什么游学掌门‘乱世出,盛世隐’,朕不信这些。” “圣上还记得三年前千帆先生与北俄皇帝关于澜沧江的那番对话麽?”元召道。 “堵不如疏?”圣上若有所思地自语,“官学、女学、游学,百家争鸣,哈哈!” “陛下圣明!”元召拜倒,“此乃天下学子之幸,万民之幸!” 圣上大乐,乘兴起诏,笔走龙蛇,铁划银钩,次日早朝颁下诏,曰: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以待贤人而成名。朕深知,人君之欲平治天下而垂荣名者,必尊贤而下士。夫朝无贤人,犹鸿鹄之无羽翼也,虽有千里之望,犹不能致其意之所欲至矣;故绝江海者托于船,致远道者托于乘,欲霸王者托于贤。是故诏屡下,劝农桑,举贤才,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今特着第二十三代游学掌门千帆出任国子监分院知微草堂山长,振兴游学,及时兴办,以植富强之基。伏望天下贤士,远来附之,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钦此!” 摆案,上香,叩首,接旨,大清早被式薇从暖和的被窝拉了出来,做完这一切,渔舟还是一脸茫然,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自己突然间从一个混吃等死的大家闺秀变成了知微草堂的光杆司令?差点问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经典三连问。 只有满脸喜色的太傅大人笑得合不拢嘴,顿时觉得自己那高足做女婿也是可以考虑的。 至于太傅夫人麽,早就去佛堂念经了,东陵氏出现了一个女山长,那可是前不见古人的大事,自然要向列祖列宗祷告一番。 据说涑玉宫当日打碎了一柄珐琅如意,杖毙了好几个宫女,辛辛苦苦白忙一场,却为他人作嫁衣,主子的愤怒可想而知。 渔舟郁卒了好一会儿,转念又想到光杆司令总比说话不算数的副山长好,也就释然了,并开始着手筹备。 国子监后面有两座小荒山,正好分给了两个分院——言德女子学院和知微草堂。西边的山头更为平缓些,已经开始伐木,言德女子学院的牌匾已经高高地挂了起来。 太傅大人带着渔舟、泛舟、九嶷以及几位幕僚起了个大早,沿着蜿蜒陡峭的山路一同登上了东边的山头,并邂逅了正在山头“散步”的宣大人主仆。 虽说能够遇到宣大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彼此之间还是客套地寒暄了一番。 宣大人有模有样地拱手道:“见过东陵山长!” 渔舟抑制住一脚把他踹下山头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宣大人居功甚伟,知微草堂正缺讲,还望大人不吝赐教,万望勿推却。” “千帆先生之言,庭芳莫敢不从。”宣大人似笑非笑地道。 太傅大人在一旁听得吹胡子瞪眼,立刻把闺女藏到了身后。 众人在树荫之下,草地之上,席地而坐,随侍各自去打猎、摘野菜、拾柴、搭灶、煮茶了。 暖风熏得游人醉,渔舟倚在树上直打呵欠,好想在地上打几个滚,再美美地睡一觉。 太傅大人看了看对面山头逐渐倒下的树木,瞪着自己慵懒的闺女问道:“圣旨上可是写明了及时兴办,你作何打算?” “按说,工部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这等兴修土木之事,应该是工部的分内之事。但是呢,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言德女子学院先得诏,工部人力、物力有限,自然就难免会怠慢一二了。”渔舟拖着长长的语调,摇头晃脑地说道。 “除了工部,还需去户部支调银两,如此几经周折,恐怕就到秋后了。”幕僚张俭说道。 “恩师手中有圣旨,先拿着圣旨去工部、户部走一遭,他们应该不敢太过才是。如若不行,天下楼与汇通天下也略有盈余,可先垫资周转。”财大气粗的宣大人说道。 太傅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冲东陵泛舟道:“明日你便去工部和户部走一遭。” “最难的恐怕还是请教先生。”幕僚周乙道。 “正是。如何修建倒还好,圣上的名字取得好,知微草堂自然就该有草堂的样子,树木别全部砍伐了,野花野草,小径小溪全都留着吧。”渔舟揉着眉头说道,“至于先生麽,游学就是一门杂学,就算我拿着鸡毛当令箭,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 宣大人听得眸光闪闪发亮,心中一动,到底什么也没说,他不由想起了绝雁岭的旧居,那是她亲自执笔做的草图,恐怕她至今未知那楼在江南一带名噪一时,不少能工巧匠慕名而至。 “族中有几位小有名气的先生,为父的薄面也可请出几位致仕的族中长辈,府上的公孙公子、漕帮九嶷公子,还有若瑜、庭芳皆可各尽所能,才尽所用。衡州大儒左擎苍,为父与他也有几分交情,借他弟子一用,应该是无碍。”太傅大人捋着长须说道,“再不济,为父也大都赋闲在家。至于农家、道家、阴阳家、杂家、名家、纵横家、兵家、小说家等较偏僻的门类,那就只能徐徐图之了。” “那就有劳父亲了。”渔舟道,“还有,从饮食起居到衣着服饰,从课堂纪律到课后温习,从尊师重道到修身养性都需要一套完整的规章制度,劳烦父亲去国子监借阅他们的章程,供知微草堂借鉴一二。” “这个自然。”太傅大人微笑道。 “摸着石子过河,其余诸事走一步算一步吧。”渔舟一副事事不上心的淡然模样。 她早就被炊烟袅袅中的野味勾出了馋虫,那还有太多心思想这些,立刻拍拍手,起身去指点随侍如何烤野味了,盐放几许,火候几分,说的头头是道。 众人瞠目结舌,继而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野味佳肴在侧,众人也被勾了心神。 大快朵颐后,渔舟兴致高昂地邀众人踏青,从山顶往山脚,徐徐而行,转山转水,足迹几乎踩遍了整个山峰,累得太傅大人心中叫苦连天。 好在上天垂怜,一行人获得了意外之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4章 浮雕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东西二峰之间有一 条五丈宽的山涧,水流平缓,清澈见底。快到山脚时,渔舟在山涧洗手居然发现了一块三丈多的天然玉石。 玉石上 布满了青苔和水草,还有几丛硕大的菖蒲在上面安家落户,若非心细如尘,绝难发现。 初时,渔舟洗 手洗到一半,突然惊叫而起,吓坏了众人,宣大人更是三步并作两步,捧起她的手连连查看。 “水,水里!”渔舟激动地喊道。 东陵泛舟一个箭步冲到了水边,左瞧瞧,又看看,并未发现异常。 看到宣大人和哥哥那谨小慎微的样子,渔舟轻笑出声,抓起泛舟的手往水底按了下去,并得意地挑了挑眉,微笑道:“如何?” 东陵泛舟只觉得所碰之物入手细腻,温润坚结,迟疑地道:“玉石?” “挖出来瞧瞧就知道了呗。”渔舟笑道。 本来累得坐在石头上休憩的太傅大人一听是玉石,立刻也来了兴致,一面派人回府禀报,一面招呼随侍清除水草。 东陵泛舟和宣竹两个常年练武的年轻人也跃跃欲试,褪了鞋履,一同下水了。 约莫半个时辰,府兵带着挖掘工具赶了过来,随行的还有钟若瑜。 众人纷纷撸起袖子,敲的敲,挖的挖,抬的抬,忙得不亦乐乎。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玉石渐渐浮出水面,长三丈多,高一丈许,宽约三尺,清洗过后,色如凝脂,油脂光泽,脉理坚密,水灵通透,迎着夕阳,似有玉液流动,轻敲之,清韵悠远,历久不绝,灵异神。 众人啧啧称。 “如此巨大,且厚质温润,精光内蕴的玉石,户部恐怕也难寻一二,敢问大人是打算呈给陛下,还是另做他用?”张俭说道。 “养廉言之有理,若是放在府中,恐怕不合规矩。”周乙也附和道。 俭以养廉,张俭字养廉。 “小舟,既然是你发现的,自然交给你处置,你说如何是好?”有女万事足的太傅大人立刻将问题甩给了自己闺女。 渔舟略略一思忖,轻笑道:“既然是取之于此,那就用于此吧,放知微草堂门口去。” “这玉石虽然比较重,但是若能凑齐十几个大汉,挪移走,还是不会太难的。”东陵泛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山人自有妙计,让歹人不敢起这个心,就算起了这个心盗走也无用。”渔舟狡黠地笑道。 众人再问,渔舟却笑而不语,一脸神秘。 于是,留下府兵看守,余人尽兴而归。 次日,东陵泛舟拿着圣旨去了户部,敷衍言辞果然如同渔舟所料一般,他转身进了宫,在御房圣上面前“逼”着工部尚和户部尚签了“欠条”。 自圣旨下达后,渔舟就正大光明的穿起了长袖广袍,碍手碍脚的襦裙再次被藏进了箱底。 渔舟换了峨冠博带,带着钟若瑜、九嶷、张俭、周乙逛东峰,同行的还有前来凑热闹的钟离抱朴。 上午逛了一大圈的山峰,似乎一无所获,也丝毫没有要开工的样子。下午干脆捣鼓那块玉石去了,命仆从又仔仔细细地刷洗了一遍,还命式薇与步蘅笔墨伺候。 渔舟摸着下巴,围着玉石绕了几大圈,取过墨笔,在玉石正中一挥而就,题下“知微草堂”四个大字,大开大阖,龙蛇竞走,一气呵成,雄浑苍劲。 待墨迹被风干,她取出一个大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排形状和大小不一的篆刻刀,有刃口呈圆弧形的圆刀,有刃口呈平直的平刀,有介乎圆刀与平刀之间的玉婉刀,还有斜刀、三角刀等,最宽的有寸许,最窄的只有针尖那么点儿,刃口锋利,白光森然。 在众人赞叹和惊讶的目中中,渔舟取过一把平刀在虚空中比划了几下,便在字旁动起了刀子,行刀运凿洗炼洒脱,清晰流畅,动作如行云流水,技艺娴熟。 工具一打开,众人自然明白了她这是要雕刻,但继续看下去,立刻发现她用的并不是时下盛行的沉雕,时下沉雕大多用于碑塔、牌坊、墓葬、摩崖石刻、宅居楹联、匾额以及工艺品等的题刻,其中以摩崖石刻、碑牌、楹联题刻为最多。而浮雕则较为少见了,偶尔可在一些壁堵、花窗和龙柱上见到虫鱼鸟兽,或者园林的墙上可见到花木山水,一般都脱石面较浅,雕工比较粗糙。 太傅大人听说他的宝贝闺女在不仅在玉石上题了字,还动了刀子,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去了国子监。 连宫里的圣上也蠢蠢欲动,本来听说太傅府的千金发现了一堵玉石,欲一睹为快,可左等右等不见进献,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快,现在又听说题字、动刀子了,立刻差安公公去打探了。 第一日,渔舟刻完那四个大字便打道回府了,余下大片留白,任人猜测。 第二日,日上岗头时候才至,挥笔在玉石左侧将那道兴办游学的二百零二字圣旨题了上去,如此一来倒真应了她那句“无人敢盗,盗走亦无用”之说,令人会心一笑。同时,也使得知微草堂门口的玉石无可诟病,高宗曾在寒山院颁下“求贤令”,因而寒山院前立有一块“文官下轿 武官下马”的石碑,玉石贵则贵,到底是仿而效之,算是有章可循,连圣上都无话可说。 江南老妪的字本就是一绝,再加上刀工精湛,文人墨客慕名而至,络绎不绝,尤其是“近水楼台”的国子监学子,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着渔舟的一刀一锉,一撇一捺。 其中最令人羡慕的莫过于宣大人、太傅大人和钟离抱朴,前者本就有篆刻本领,后二者画造诣颇高,渔舟累极时或者心情好时,就会指点着三人雕刻,允许他们在边角处协助,详说选何种篆刻刀,如何下手,用力几分,何处需多加注意等等。 渔舟如此不藏私地指点,无异于开堂讲学,旁观者获益良多,赢得了诸多赞许。 时下虽不乏擅技艺者,然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均私自留有一手,鲜少如她这般大公无私。 她未以此谋生,也未曾在意过,然而她越是如此不在意,尊敬她的人就越多,连式薇和步蘅都闲了下来,学子竞相争着为渔舟捧磨拿刀,并以此为荣。 尽管观者云集,尽管渔舟晚出早归,但是只要她以执笔拿刀,四周皆寂,往往只能听到她偶尔清越的提点之言。四周围绕之人,家境殷实者,一手拿刀,一手拿着玉石或檀木;家境贫寒者,一手拿刀,一手拿萝卜,使得浮雕在燕京风靡一时。 如此一来,知微草堂还未开堂讲学,已是名扬四方,人人皆知山长是游学掌门千帆,人人皆知门口有一块有市无价的玉石碑。 圣旨刻毕,渔舟歇了两三日,再次提笔是一幅画,画的正是前几日太傅大人问众人如何建学时的情形,人物栩栩如生,草木欣欣向荣,笔迹落落,气势雄峻。点划之间,时见缺落,有笔不周而意周之妙,衣纹紧窄跃然纸上,衣带如迎风吹拂,有飘举之势。 太傅大人、东陵泛舟、九嶷、宣竹、以及随行幕僚、侍从、侍女逐一在列,可见作画之人心思细腻,明察秋毫。 当日登山之人,唯独少了她自己,宣竹大为不满,连夜挑灯补了上去。两人早期有合画过美人图,再加上近三年来宣竹的有心临摹,画风与渔舟已有七八分相似。至于神韵,那就更不用说了,这天下间再没有人能够比他更能深刻刻画出渔舟那种慵懒中带着戏谑的神态。 次日渔舟见到自己凭空出现在画中,还神态惟妙惟肖,不觉哑然失笑,却又觉得十分温暖。 人物雕刻比起刻字来,更为耗费时间与精力,渔舟大半个月一心扑在浮雕上,几乎刀不离手,先是圈出了大致轮廓,然后再精雕细琢。 宣大人下了早朝后,亦与渔舟形影不离,一心一意雕刻渔舟,虽在大庭广众下与渔舟交谈不多,神情亦未见得多温和,然而眼疾手快,总能“巧而又巧”地快人一步将渔舟所需之物递到她手中。 毕竟没有失礼之举,渔舟的父兄见了也不好说什么,人家一往情深,风雨无阻,太傅也不好婉拒太过,偶尔会叫宣竹一同到府中用膳。一来二去,“人狠话不多”的宣阎罗各种优点也被逐渐显露出来了。不管他人作何想,太傅夫人对这个“前女婿”还是极为满意的。 渔舟自是无心理会这些,白日里沉迷于雕刻,夜里忙着做草图。经过这些日子的实际丈量,东面山头的地形地貌已了然于胸,亭台楼阁、池馆水榭的位置一一成竹在胸,连何处放假山怪石,何处摆花坛盆景,何处植藤萝翠竹都有了大概的眉目。 历时月余,雕刻终于完工,字迹骨气洞达,入木三分;画作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雕工炉火纯青,运斤如风,展现出人物相互相互叠错、起伏变化的复杂层次关系,给人以强烈的、扑面而来的视觉冲击感。圣上抚而赞曰:“字画雕工三绝,堪称巧夺天工。” 好事成双,衡州亦传来喜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5章 知微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衡州大儒左擎苍老 先生不仅写了亲笔信鼓励元召出师讲学,还捐出族中藏一千卷,藏约莫在中秋前后可抵达燕京。 不出宣 竹所料,渔舟从汇通天下借出十万两白银后,亲自带领着木匠上山伐木取材,为对得起圣上的“草堂”二字,她干脆舍弃了常见的青砖黛瓦,选取了山上纹理分明的优质木材盖起了木屋。除了木材,还用了大量的雨花石,高达几丈的围墙是用形状各异的雨花石堆砌,长达数公里的小径也是用大小均匀的雨花石铺垫,古朴原始的材料,给人以曲径通幽、心旷神怡的感受。 除却修路和造 房,大部分花草树木都未被砍伐或者拔去,但是请了懂行的花匠做了大量修剪,略略收拾了它们放飞自我的恣意生长姿态,却又没有显示出过多的匠气。 门前广植林木,杨柳成荫,苍松、古榕如盖,进门后是两栋醒目的楼宇,左“博学”楼,右“笃行”楼,均高八层,蔚为壮观,气势恢宏。楼宇之后假山林立,翠竹掩映。 沿着小径行数百步,可见十座高二层的小屋舍,是为师生居住的寮舍,约容下四五百人。寮舍之间并非一眼可看到尽头,而是隔着高高的篱笆,上面长满了青苔,还爬满了藤蔓和荆棘。寮舍也不是“甲乙丙丁”般草率地命名,分别为“知行”、“利物”、“格物”、“ 致知”、 “厚德”、“慎独”、“慎思”、“慎言”、“慎行”、“无题”。寮舍四周遍布水榭和楼阁,以供学子们晨读和休憩。 穿过寮舍沿着山道上行看见到一座圆形的藏楼,上联“风声雨声读声声声入耳”,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横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简称“兴亡楼”。其余建筑都为木制,唯独藏楼除外,是一座竹楼,所有梁、柱、墙、桌椅及架都是用竹子制成的,取自“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意。 绕过藏楼,再爬完“九九八十一”级青石板台阶就到了顶峰,是一个被削得极为平整的草坪,几乎可以称之为校场,可骑马射箭,恣意驰骋。 此为山峰的南面,北面还留有大片空地,树木蓊蓊郁郁,云起鸟飞。 历时半年,一排排,一幢幢木屋拔地而起,依山傍水、清幽静谧,若是不小心误入此处,只会认为是世外桃源,而不是热闹的院。 这期间,圣上背后夸赞了多少遍,贵妃又咬碎了多少颗银牙,工部官员又抹了多少冷汗,渔舟全都当成了过眼云烟,成天忙成狗,哪有心思管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她本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心态,只管埋头苦干。 中秋前夕,一千卷藏如约而至,为报左擎苍老先生捐之恩,渔舟忙里偷闲,亲自画了一幅知微草堂现状图送往衡州。 知微草堂未兴建前,渔舟一直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踏莎行》“上交给国家”,后来又想文渊阁藏数以万计,《踏莎行》扔进去不过是锦上添花,一定会束之高阁,岂不是浪费了西门先生和自己的一番心血?因而,迟迟未能下定决心。再三思量后,决定将《踏莎行》混入一千卷藏一并放入了“兴亡楼”,将来给外出游历的游学弟子当地理看也是不错的,虽然它的价值应该远远不止如此。 紧赶慢赶,终于在八月暑退之时,知微草堂和言德女子学院迎来了第一批学生。 比起言德女院的门庭若市,知微草堂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因为早就有风声说知微草堂“有教无类,男女不分,且教先生大都是些乌合之众”。因此,尽管有东陵氏的老先生坐镇,敢把孩子送来的人并不多。倒是国子监有不少学子来捧场,生怕千帆先生心中失落,引得渔舟哭笑不得。 无独有偶,表嫂阙舒甚至把走路都不稳的雪团子抱来了,亲戚朋友们简直是操碎了心。爱女心切的太傅大人就更不用说了,族内弟子,不分男女,全部交给了知微草堂。连宣大人都不甘落后,已经独当一面的白芷、紫苏、当归、忍冬全部正式拜入了游学门下。 林林总总,陆陆续续,知微草堂第一批学子共一百人,男孩八十名,女孩二十名,年纪从八岁到十五岁不等,除去东陵氏子弟,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穷苦人家孩子。 知微草堂自是不讲究“男女不同席”的虚礼,但是入住的寮舍隔得颇远,衣裳服饰也有极大差别,男孩着时下生盛行的青色交领长衫,女孩则着“自领至裳,去地一寸,袖长过手,复回不及肘三寸,用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皁缘,皁绦软巾垂带”的襕衫。大燕朝还未出现襕衫,这是由渔舟亲自吩咐指点,绣娘赶制而成。 一身素衣的渔舟率领着几个白发捶地的祖老和七八个“半路出家”的先生举行了简单的“开学仪式”, 先后正衣冠、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等,随后将这一百个孩子扔给了身怀绝技的九嶷和黄芪,美其名曰:“君子六艺有礼、乐、射、御、、数,游学弟子不必全会,然身体是读的本钱,亦不可懈怠。” 学前训练为期两个月,山长千帆为了丰富他们的生活还特意从太尉府借了几位行伍出身的家将来当助教。 穷人家的孩子大都吃苦耐劳,叫苦连天的自然是渔舟本家的孩子,小厮不让带就算了,自己洗衣叠被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要跟那些山沟沟出来的孩子一块变成小泥人,站军姿、踢正步、唱军歌、做俯卧撑,练拳、骑马、射箭,苦不堪言,没到五日,东陵氏孩子细皮嫩肉不见了,身上的娇气也不见了,但是彼此之间的相处却更为融洽了。 东陵氏的孩子未尝没有哭闹过,向温柔淡雅的山长,向和蔼可亲的族长。 山长语重心长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族长笑眯眯地道:“族学已经解散,你们若不尊师重道,祖宅还有几亩荒芜的薄田。” 德高望重的太傅大人都如此说了,孩子们只能认命,父母也无可奈何。 两个月转瞬即逝,学子们在水深火热中将皮肤晒成了一样的小麦色,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知微草堂所开的科目也终于定了下来,分别是: 国学、数算、律学、地理学、农学、雅学、史学、医学八科,雅学包括:琴、棋、、画、诗、酒、花、茶八项。前三门为必学课,后五门为选学课,每人必须修满五门。学时五年,前三年必须待在院,后两年符合条件者可外出游历,游历的盘缠由知微草堂无偿提供;成绩考核不合格者,可顺延至八年,五年学课程,三年游历。 游历条件为:修完五门学科、成绩优秀且年满十五岁,未满十五岁者须有长辈陪同。外出游历时,自然也不是让学子纵情山水,放飞自我,而是带着治学任务。 毋庸置疑,国学和史学由族中长老和元召教导,医学由公孙鸿宇主导,宣竹能者多劳,领走了数算和律学,农学、地理学全挂在渔舟一人头上,雅学则由渔舟、宣竹、钟离抱朴、钟若瑜共同兼任。除此之外,太傅大人和国子监祭酒裴大人都是客座讲师。 科目拟定之后,渔舟按学子识字多少分了班级,所授知识的难易程度也由此而定。 知微草堂的特别之处,除了有学前训练、游历、还有七天制,五天上课,两天军事训练,反复轮回。 知微草堂制度一出,嗤之以鼻者有之,拭目以待者有之,推崇备至者少之。圣上倒是觉得十分有趣,知微草堂的制度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御房,页脚都磨破了,可见时常翻阅。圣上命渔舟创办知微草堂本是为堵悠悠众口的无奈试探之举,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有声有色地办了起来,现在虽然见到了许多有悖常理之举,可他却莫名地相信知微草堂在多年后一定会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渔舟横竖是懒得理会这些流言蜚语,课程有条不紊的开支着,学院也在饱受争议中踟蹰前行。 虽说三年后才会有学子外出游历,但是渔舟喜欢未雨绸缪,逍遥王当年给游学掌门留下的产业全部充为了办学的公费,她还将父母给的私产一并放了进去,教给黄三打理,由式薇与步蘅从旁协助。如此一来,知微草堂便有了自己的经费,很多事情无须等朝廷拨款,或受限于户部。 知微草堂的大门时常敞开着,天下学子可随意进出,先生授课亦允许外院人旁听,时常人满为患。就拿渔舟所教的地理学来说,本就通俗易通,雅熟共赏,她所到过的地又多,路上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各地风土人情、地形地貌穿插其中,寓教于乐,润物无声。即便枯燥如竹先生所教的数算和律学,旁听的人也不少,因为都是一些经世致用的学问。 时光总是太匆匆,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别离也不期而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6章 托付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夜已三更,灯火阑 珊,白日里的喧闹渐渐褪去,留下寥落的欢笑声。 在一座 不起眼的酒馆里,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角落里坐着三个年轻的男子,一个体格健硕,古铜肤色,一个五官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刻,目光深邃,剩下的那一个面容雌雄莫辩,状似温良如玉。最后一人年纪最小,却似乎最为畏寒,另两人都穿着轻便的单衣,而他却早早地披上了狐裘,还时不时地低声咳上几声。 四周一片静谧 ,除了他们并无其他客人。桌上一盅酒,一盏茶,三只杯子,最年轻男子的杯子中装的是茶。 “横溯,你真的决定了麽?”有人低声问道。 “调任明天就会到府中,岂能开玩笑?”东陵泛舟轻笑道,“若瑜,今日请你与庭芳一起喝酒,也算是道别了,明日天亮就启程。” “锦城啊……”钟若瑜暗自叹了口气,低头抿了一口酒,似乎借此举以驱走眉间的愁云,“那地方,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地方,翟将军也在。” “圣上也是如此说。”东陵泛舟举起手中的杯子。 钟若瑜、宣竹亦举杯,三只杯子撞出清脆的声音,各自低茗了一口。 “庭芳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麽?”东陵泛舟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得看何种身份,若是东陵公子,自然是无话可说。”宣竹淡淡地、低低地说道,“若是大舅子,那又另当别论。” “你觉得我此时该是何种身份呢?”东陵泛舟不愠不火地道。 宣竹抬头瞟了钟若瑜,抿了抿唇,低头继续品茶了,什么都没说。 “好小子,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记仇?”东陵泛舟差点被他的举动气笑。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宣竹语气森然地道。 “别说这么严重,我们是表兄妹关系,我也没对她做什么。”钟若瑜无奈地耸耸肩。 “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三年,这笔账我们该如何算?”宣竹捏着发白的指节冷笑道,“听说太尉府少主功夫了得,宣某意欲讨教几招,还请不吝赐教!” “同在燕京,你们日后切磋的机会很多。今夜我做东,不许动手。”东陵泛舟连忙劝阻道。 这两人平日在院见面了彼此看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若不是渔舟有言在先,早就不知拳脚招呼多少回了。 “三年前我为什么带小舟走,原因你不知道麽?”钟若瑜轻叹道,“我与她相识快五年,何曾见过她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明明伤心欲绝,却扯着我的衣袖露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新茶如酒易醉人’,第二天就病倒了,弱不胜衣,人不黄花瘦。那时候,我最怕她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只要是她开口,莫说是北俄,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成全她的。她不仅是我的小师妹,还是我的知己。” 东陵泛舟面色一暗,宣竹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宣竹只知她离京前曾在怡红院落脚,却不知她曾病得厉害。一时之间,心中隐痛一阵接一阵,他怎么忍心让她那么难过。 “其实,你上京赶考那天,我有去绝雁岭,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发呆。我问她后悔麽,你猜她怎么说?”钟若瑜苦笑道,“她说纵然有一百种法子可以将你留在身边,却又会有一千种理由放你走,来年‘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好过怨怼渐生,相看两厌。你瞧,她对你还不好麽?那时候只要她说不,我有无数种方式让你名落孙山。” 三人喝尽杯中物,不一样的味道,却是同样的苦涩。 “后来,我又追问若你有了别人她怎么办,她说你若无心,她便休。宣大人,你觉得那时候你还能留住她麽?若不是西门先生病故前交代我们要带黄芪去认祖归宗,恐怕我也未必能够与她同行。”钟若瑜摊了摊手,“你应该庆幸,她还愿意来燕京,否则莫说三年,即便是三十年你也未必能够与她重逢。我们回来途中在萧关出了意外,后来北俄名将苏老将军的孙子苏惊鸿亲自到萧关为质,他图的是什么,宣大人就不必我明说了吧?像小舟这般独一无二的女子,若有人不懂珍惜,自会有更好的人来疼惜他。” “哗啦”一声轻响,宣竹手中的杯子碎成了渣子,嘴角的苍白爬上了整张脸,低垂着眼眸低声道:“往日种种,万般过错皆是我;往日种种,一笔勾销。小舟,是我的,我会对她好。东陵公子尽管去锦城,燕京有我活着的一日,小舟一定平安喜乐,东陵氏我也会一并照应着。” 东陵泛舟微微展颜,沉声道:“我这做哥哥的,本当一直守在她身边,可我如今一无所成,若留在燕京,想要护住知微院的山长,未免力所不逮。这才在离去前,万般嘱咐你们二人,毕竟一个是我的至交,一个是她过往中十分重要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人。父亲毕竟年事已高,且在朝中的位置十分尴尬和敏感,有许多事情处理起来,没有你们方便。父亲心慈,顾虑更多,我怕小舟吃暗亏,这才求二位照应。” “你尽管去,有我们在。”钟若瑜道,忽而变得高兴起来,“不久前接到退之的来信,他说快任满回京了,这次回来应该不会离京了,到时候他也会与我们一同照顾小舟的。” “退之能回来,自然是好事,到时候代我问好。”东陵泛舟微笑道,忽而又微微皱了皱眉头,“退之身上留着褚氏的血液,有些事情也需要朋友提点一二,我自是知道他秉性善良,可难保褚丞相和宫里的那位不会惦记着他。” “这个,我们省得。”钟若瑜道。 三人干尽杯中物,一切皆在不言中,起身道别。 东陵泛舟回到府中已是深夜,却发现蒹葭苑的灯火还亮着,慵懒的渔舟坐在台阶上打呵欠,背后三尺处立着一个道高挑的身影,身子隐没在黑暗中,渔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乱七八糟的问题,她身后那人一板一眼地回应着,言辞简短,语气冷冽。 东陵泛舟心中一暖,连忙加快脚步,微笑道:“小舟,怎么还没睡?更深露重,找哥哥派人来留个话就好了,怎么等到这时候?” 说罢,他又立刻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取姜汤。 “没事的,我也是刚从房出来。”渔舟轻笑道,“哥哥明日就要去锦城了,到时候送别的人不少,我们兄妹肯定不能说上几句话。我又最怕离别的场面,明日就不去送你。所以,今晚耽误哥哥一些时间,我们兄妹俩聊聊。” “好,我们去房。”东陵泛舟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又见她说话并不避讳身后的那名劲装女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渔舟一手将黄芪拉了出来,另一只手挽住了东陵泛舟,轻笑道:“黄芪,我的朋友,也是生死之交。” “小姐过誉了,见过东陵公子!”黄芪利落地抱拳为礼。 “逍遥王后人,久仰大名。”东陵泛舟回了一礼,正色道,“这几年,多谢黄小姐了。” “不敢担,这是黄某的分内之事。”黄芪说完立刻隐到了渔舟身后。 “你这朋友,倒是很有意思。”东陵泛舟夸赞道。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你妹妹是谁。”渔舟故意昂首说道。 说完,自己都笑了,东陵泛舟也跟着她一起笑了。 二人进了房,小厮上了姜茶,渔舟也不矫情,端起瓷碗,捏着鼻子,苦着脸一饮而尽。 她放下碗,吐着粉舌说道:“哥哥,一直没有机会给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八年来不离不弃的寻找,谢谢你代我照顾双亲。” “自家兄妹,说这些做什么。”东陵泛舟从房中翻出一盒蜜饯递了过去,柔声道,“你能回来就好,母亲能够痊愈就好。” “自家哥哥,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听说山漫锦城,士兵们也多在林中出没,我送给哥哥一份礼物,愿哥哥早日凯旋。”渔舟说罢,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图纸递了过去。 东陵泛舟郑重地接过,伸手铺开,只见是一套衣裳的图纸,不由出现了迷茫的神情。量体裁衣这类女红一向是女子的活计,他实在是想不出妹妹的用意。以他妹妹的才智,自然是不可能特意等到半夜来戏弄他。 “额,我在北俄游历时,曾在一本残损的古籍上看到过这个图纸,上面说这个叫迷彩服,分为夏季和冬季两种,布料绿、褐、黑、灰相间,便于在密草丛林中隐藏。我已经让绣娘去赶制了,晚些时候会送到锦城去。具体何种模样,到底有没有用,我也不清楚,到时候哥哥穿上后,记得告诉我结果哦!”渔舟一本正经地说道。 “妹妹真是有心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写家告诉你的。”东陵泛舟感动地说道。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东陵泛舟就离京了。 渔舟果然没有去送行,但是她的懒觉也没睡成,因为知微院出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7章 论德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晨露未干,太阳将 升未升,知微草堂这时候本该是声琅琅,今日却三三两两地围在无题楼面前窃窃私语。 见到渔 舟的到来,作鸟兽散,等渔舟背影消失,立刻又围了上来。 楼中先生面容 严肃地端坐着,公孙鸿宇神色尴尬地立在一旁,十余位学子整齐地站成了一排,为首之人手中捧着请愿。 渔舟搓了搓手,揉着眉间困顿地嘀咕道:“中秋过后,果然就冷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敞开门,去小校场说吧,待会儿还能晒晒太阳。学子们能够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大家一起出去讨论讨论。” 她踱到为首学子的面前,随意地瞟了几眼,冲着公孙鸿宇道:“俗话说,鼓不敲不响,理不辨不明,公孙大哥不介意让学子们各抒己见吧?” 望着渔舟鼓励的眼神,公孙鸿宇抿了抿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百多人手中抱着蒲团,浩浩荡荡地上了小校场跪坐,以渔舟为首的先生坐一端,学生坐在另外一边,与平日讲课别无二致,不过是先生脚边多了一盏热茶。 宣竹姗姗来迟,却也来得匆忙,外袍的玉带都没系好,眼底一片青灰,显然昨夜未曾歇好。宣大人虽然在知微草堂授课,但是并不常来,有时忙于政务,分身乏术,有时在府中养病,代他授课的有时是刑部经验老道的官吏,有时是白芷。 渔舟本性懒散,又不摆架子,对着年纪大的先生自称晚辈,没有半点当山长的威严模样,因而没精打采地坐在最后面打盹。 宣大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侧首低声道:“院出了何事?” 渔舟正在补眠,被眼前突然多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瞪着迷蒙的眸子拍了拍胸口,甩了甩脑袋,醒了醒神。 四目相对,四个黑眼圈,彼此不觉抽了抽嘴角。 渔舟端着脚边的清茶低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公孙大哥与西门府那点破事,你是知道的。现在不明就里的破小孩不知道被谁挑唆了,说他忘恩负义,有损师德之类的,然后就联名写了个请愿。我就寻思着,既然大家都闲着,不如一起掰开了,揉碎了将这事好好说道说道,省得以后旧事重提。” 宣竹淡淡地说道:“看来,公孙先生布置的课业太少了。” 渔舟低头勾了勾嘴角,表示赞同。 前面早已炸开了锅,别的院从来没有如此广开言路的先例,学子纷纷抓住此机会畅所欲言,从“知恩图报”谈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小见大,言辞灼灼。 先生们也不甘落后,从“百善孝为先”谈到了“尊师重道”,谆谆教诲,苦口婆心。不知哪位脑子转得不快的先生顺嘴提了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这场辩论彻底推向了高潮。 学生自然是接着他的话茬反问道:“既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么先生也是认为公孙先生有错了吧?” 此话 一出,那还了得,学子穷追不舍,只差摇鼓呐喊了,甚至有人高声大喊“如果知微草堂不引咎请辞,那么我们就退学”。 旭日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山峰上探出小半个脑袋,散发出柔柔的,暖暖的光芒,四周弥漫的雾气渐渐散开了,远处的天边,一丝丝,一抹抹,一片片,一层层,全是金黄的朝霞,稀稀疏疏布满了半壁蔚蓝——不,还是灰蓝色的天空。 渔舟张开五指,眯着眼睛从指缝中看了看太阳,伸着懒腰说道:“春乏秋困,这天气真的适合补眠。竹先生,你不困麽?你真的不起来说几句麽?” “好,都依你。”宣竹温声道。 说罢,喝了一口茶润喉,理了理衣襟,起身低低地咳了几声,双目如电,冷冷地环视一圈,刑部侍郎的威压一出,全场皆寂。 他淡淡地、冷冷地道:“佛说,将心比心,即是佛心,我心即佛;诸位学子不妨想一想,若公孙先生不认祖归宗,是否就配为人子孙和为人师表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者而改之’,诸位不妨先将公孙先生那一身悬壶济世的本领学到手,然后再来欺师灭祖也不晚。” 满座赧然,无人答话。此话够狠,谁再揪着此事不放,谁就是恶意揣度,谁就是欺师灭祖。 渔舟按捺住拍手称快的冲动,微笑道:“先师病故时,千帆、钟离先生和茯苓先生皆在榻前,让公孙先生认祖归宗那是先师的遗志,公孙先生奉先父之名孝敬亲生父亲,何错之有?我一直没为公孙先生正名,一者相信流言止于智者,二者觉得这是公孙先生与两府之间的私事,不值得小题大做。退一万步而言,倘若院真的有某位先生师德有损,只要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事,也不妨碍诸位跟着先生学习一技之长。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仅此而已。”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吃一蟹长一智,作为一个山长,希望此事过后,将来从知微草堂走出去的学子能们能够有明辨是非的慧眼,有求真务实的精神,而不是如同长舌妇一般只会人云亦云,搬弄是非。如同今日闹剧,诸位就只听到了外面的流言蜚语,却没看到公孙先生兢兢业业的努力。无题楼中,每日来得最早的是公孙先生,最晚离去的也是公孙先生,授课绘声绘色,课后也对学子们嘘寒问暖,我相信这些诸位有目共睹,无需我赘言。” 孩子们被她说的面红耳赤,纷纷垂下了脑袋。 “当然,你们能够直抒胸臆,也是勇气可嘉。若是能够再理智些,那就更好了。为了鼓励诸位勇往直前的精神,我做出如下决定:一、南边的荒山开垦出三亩地,用作药田;二、我记得《增广贤文》中有这样一句话‘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诸位散学后以‘责己恕人’为题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角度自选,题材不限,明日早课后上交,成绩算入年底成绩考核中。若是无其他事情,那就赶紧去吃早膳吧。” 学子哪还敢有别的怨言,立刻抱着蒲团一哄而散,有多快跑多快,似乎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几位东陵氏老先生拱手赞道:“山长就是山长,果然高明。” “孩子们志虑忠纯,先生们当居首功。”渔舟笑眯眯地道,“知微草堂是个讲道理的地方,日后遇到此类事情,也尽量以理服人,然后顺便布置一些令人难忘的课业下去就好了。” 老先生捋着长须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先生们昂首挺胸,有说有笑地去膳房。 渔舟等几个年轻人走在后面,公孙鸿宇疾步走到渔舟面前,郑重作了一揖。 渔舟微笑道:“公孙大哥太见外了,你只管一心一意教育人,别的事情在知微草堂都不算什么。” “谢谢山长的庇佑,也谢谢山长的药田。”公孙鸿宇喜上眉梢地笑道。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应该早些时候为大哥正名的,不过是一直没遇到好的机会罢了。至于药田,嘻嘻,我只管派人去药店买一些寻常可见的药材幼苗,恐怕到时候还得劳烦大哥带着学生们一起进山采药。”渔舟狡黠地笑道。 “乐意之至。”公孙鸿宇眉开眼笑。 一直沉默不语的宣大人突然插话道:“早膳都快凉了,快点走吧。” 钟若瑜轻笑出声,渔舟嗔了宣大人一眼。 宣大人回首语气不善地问道:“钟离先生不饿麽?” “饿,饿,很饿了。”钟若瑜点头如捣蒜。 “你们俩呀……”渔舟摇头失笑。 此时知微草堂没有刻意遮掩,自然而然地传遍了燕京,消息灵通的宫中最先知晓。 安公公笑道:“下早朝时,宣大人行色匆匆,原来是为了此事啊。” 圣上笑叹:“朕在上看得最多的,在朝中听得最多的就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没曾想过还可以因势导利,小姑娘不简单,也算是给朕上了一课。如此一来,公孙鸿宇还不得对她死心塌地,弄得朕倒是不好去她手中抢人了。” “奴才倒是觉得公孙公子在哪儿都是一样,太医院是大燕的,知微草堂也是大燕的,而大燕是您的。”安公公道。 “行了,你不必为她说好话了,朕还不至于如此小气地去惦记她那几个人。”圣上轻笑道,“百花宴的贴子送到太傅府上没?” “已经差人送过去了呢,一切按您的吩咐写了千帆先生的名字。”安公公道。 “朕也是时候见一见这位国士了,朕很期待她这次会带来怎样的惊喜。”皇上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道。 而此时正在无题楼的院子中晒太阳的渔舟莫名其妙地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8章 救美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九月八,百花杀, 重阳之后,除却满城尽带黄金甲,哪儿还有什么花儿可赏。已是十月多了,秋意正浓,莫说百花,树叶都凋零得所剩无几了。这时候的百花宴,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未曾婚配的大家闺秀和青年才俊也。 这种孔 雀开屏式的宴会,实在是索然无味,可那请帖上金光闪闪的“东陵渔舟”四个大字又由不得她不去。太傅府上没有其他正处豆蔻年华的嫡女,这也由不得她推脱。 对于渔舟来说 ,宫中也无非那样,不过是围墙高了些,建筑恢弘了些,人多了些。可太傅夫妇岂敢掉以轻心,前前后后殷切地嘱咐了一番也没能放心,直到裴府的轿子到了府外,渔舟才得以脱身。 看到长吁一口气的渔舟,裴南歌笑道:“我当年进宫更是可怜,教养嬷嬷给我讲了七天的规矩,整个人整整瘦了一大圈,后来还是父亲看不下去了。” 渔舟立刻瞪圆了眸子,露出惊恐的神情:“如此说来,幸好我不是在燕京长大。” 裴南歌牵着渔舟的手上了软轿,促狭地说道:“有生之年能看到山长大人也有害怕的事情,真是三生有幸。对了,我还没正式恭喜你出任知微草堂的山长呢,你可是我们大燕朝首位女山长,总算是为我们女子扬眉吐气了一回,姐姐这次可别再拿什么赶鸭子上架来忽悠我了。” 渔舟出任知微草堂山长的任命下达后,太傅府没有大摆宴席,但是前来送礼的人不少,其中自然少不了裴府。不过,裴南歌知道渔舟定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待客,因而只派人送了重礼,没有亲至。 “你就别取笑我了,这次还真是赶鸭子上架。”渔舟无奈地扶额。 裴南歌挽紧了渔舟的胳膊,凑过脑袋,低声道:“知微草堂还缺先生麽?姐姐,你看我这样的行不行?” 渔舟迎着小妮子期待的眼神,沉吟道:“裴大才女若肯屈就,那定是知微草堂之幸,不过……” “姐姐,你就不能将话一口气说完了,急死人了。”裴南歌嗔道。 “依你的才气和两府长辈的交情,本该请你去当先生的。但是,我后来又寻思,知微草堂的先生成日抛头露面的,你也快及笄了,唯恐婚配不易。倘若你能说服裴大人和伯母,那我自然无话可说。”渔舟正色道。 “哎,你说年纪大了就非得嫁人呢?”裴南歌叹道,眉头微微一皱,立刻又舒展开了,“姐姐,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说服爹娘的。” “行,我等着,等着祭酒大人来收拾我。”渔舟笑道。 “父亲才不是那样的人呢。”裴南歌作势要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别,我可不是你心上人,你别往我身上扑,否则待会儿下轿的时候你还得自己正衣冠、戴首饰,反正我是不会的。”渔舟连连摆手。 “姐姐就会胡说八道,哪有什么心上人。”裴南歌伸手在渔舟腰上挠了一把。 “骗人的吧,燕京的大家闺秀每年宴会不少于十几二十场,什么上元节、灯会、诗会、赏花会,什么端午赛龙舟、重阳登高、秋后狩猎,一来二去,眉来眼去,再加上青梅竹马、表兄表弟,怎么着心中都会有几个如意郎君啊?”渔舟戏谑道。 听她说得抑扬顿挫,极为有趣,南歌趴在她膝头笑得直哆嗦。 “哪是姐姐说得这般自在,哪一次出府不是十几个嬷嬷、丫鬟寸步不离地跟着,在外头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也是事无巨细地传回府中。”她拿着锦帕拭着眼角笑出的泪迹,柔声叹道,“再说那些青年才俊,看着倒是一个个都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私下里还不知如何任性妄为、败絮其中呢。” “你这傻丫头,小小年纪就看得如此通透,倒真不知是好还是坏。”渔舟道。 “这么老气横秋的口吻,姐姐也没比我年长几岁啊。”南歌取笑道。 二人说说笑笑,不久就到了皇宫。或是下轿,或是下马,男女分类,在公公和宫女的引导下鱼贯而入,秩序井然,悄无声息,肃容穿过宏伟壮丽的午门,七拐八拐地绕过集福门、泰和门、承光门,最后进了一个以重檐录顶、上安镏金宝瓶的钦安殿为主体建筑的院落,空间舒广,举目望去,可见亭、轩、阁、斋错落有致,园内遍植古柏老槐,石罗布,佳木葱茏,一步一景,应接不暇。路面采石铺就,古朴别致,有人物、花卉、景物、戏剧、典故等等,沿路观赏,妙趣无穷。 这就是传说中的御花园了,古柏老槐与花异草,以及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和纵横交错的花石子路,使得整个花园既古雅幽静,又不失宫廷大气。 先到达的闺秀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或是温声寒暄,或是窃窃私语。 渔舟踏入时,园中一片静默,众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好地四下打量,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交头接耳去了。 渔舟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凉亭落座,引路的宫女刚退下,立刻有别的宫女上了热茶,茶叶外形扁平挺秀,色泽绿翠,内质清香味醇,还是上好的西湖龙井,连带着与她同行的裴南歌也沾了光。 渔舟本着“浪费可耻”的原则,道谢后就端起了茶杯细细品茗,反正她现在无论走到哪儿,无论做什么都是引人注目的,与其畏畏缩缩,不如大大方方。 茶还没入肚,一位宫装丽人在宫娥的簇拥下翩迁而至,一身绛紫色长裙,绣着富贵的牡丹,水绿色的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袅娜的身姿一览无余,精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显得妩媚而又雍容。 毫无疑问,来者是上次与渔舟不欢而散的乐仪公主。 都说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这情敌相见,自然更加眼红。还没等渔舟出声打招呼,桌上的茶盏已经被扫落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公主若不喜喝茶,不喝便是,茶盏何错之有?这可是上好的建盏,要经过选瓷矿、瓷矿粉碎、淘洗、配料、陈腐、练泥、揉泥、拉坯、修坯、素烧、上釉、装窑、焙烧等十三道工序才能烧制而成,真是可惜了。”渔舟淡淡地道,“若是拿到早市上去换银子,那可够贫苦人家一年的开支了,真是太可惜了。” “先生如此在意这些阿堵物,果然是草野出身。”乐仪公主嗤笑道。 “阿堵物哪儿不好了,没有它寸步难行。”渔舟不咸不淡地应道。 “听闻先生见识广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一个茶盏都说得头头是道。又听闻,知微草堂开了一门雅学,专门传授琴、棋、、画、诗、酒、花、茶,不知先生对茶道了解几分?”乐仪公主刁难道。 看来,乐仪公主倒是对知微草堂没少关注,知道渔舟只给学子传授画之道,没有讲授茶道。 “不好意思,千帆对茶道一无所知。”渔舟浅笑道,“知微院,除了雅学,国学、数算、律学、地理学、农学、史学、医学,千帆就是一凡夫俗子,岂能事事皆知?” “针黹女工不会就算了,三从四德不知也罢了,连时下盛行的茶道都不知,亏得父皇还对你以礼相待。”乐仪公主冷笑道,“若本宫是你,早就躲在府中自省了,岂敢如此理直气壮地招摇过市。” “公主请慎言。”裴南歌敛裾行了一礼,正色说道,“千帆先生是圣上御笔亲封的山长,您的玩笑莫要开大了”。 “四姑娘,这事与你无关,还是莫要插手为好。她若是懂茶道,本宫自然收回前面的话。”乐仪公主傲然地笑道,“谅她也不懂,山野之民就是山野之民,飞山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此话则有些重了,羞辱的不仅是渔舟本人,还有太傅府。 乐仪公主的不知进退,也让渔舟染上了几分薄怒,她望着转角处的紫竹林玩味地说道:“殿下的识人之术果然非同一般,仅凭懂不懂茶道就可铁口直断是不是凤凰。依公主之言,那这皇宫中得有多少只假凤凰啊?” “东陵渔舟,你不懂茶道就老实地承认吧,不必左言他顾,本宫不会嘲笑你的。”乐仪公主神色微变。 紫竹林背后突然传出一道冷冽的声音:“公主殿下如此咄咄逼人,意欲何为?你以为小舟真不懂茶道麽?她不过是为了顾及公主颜面而已。众人皆知茶道源于宣阳城的天下楼、知味坊、长乐坊、怡红院,众人皆知如今的茶艺大师有当归和念娇等人,却不知皆师从于小舟,他们皆曾在小舟面前受教。宣某今日便告诉公主殿下,之所以有如今的清茶,不过是小舟喝不惯茶饼冲泡的浮末而已。公主殿下,您现在还想与千帆先生论茶道麽?” 班门弄斧的乐仪公主羞得脸色变幻不定,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嘴里嗫喏着:“宣大人,本宫……本宫无意如此……” “千帆先生,陛下传旨召见,还请移步御房。”竹林中的宣竹朗声道,根本无心听她的解释。 随即从林中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半大少年,正是宣大人的随侍之一——当归。他疾步走到渔舟面前,行了一个弟子礼,恭敬地道:“先生请!” 渔舟与裴南歌简单道别后,冲着羞愤交加的乐仪公主伸出食指和中指,意味深长地说道:“尊敬的公主殿下,这是第二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099章 揍人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穿过紫竹林, 冲着立在假山旁的宣竹笑道:“怎么,怕我吃了她不成?” “你呀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宣竹敲着她的脑袋无奈地道,“我可是答应过你哥哥要好好照顾你的,有我在,你只管袖手旁观,不必锋芒毕露。” “圣上真的寻 我?不会是你胆大包天地假传圣旨吧?”渔舟狐疑地问道。 “休得胡言乱语。”宣竹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脑瓜子,“圣上命我领你去御房,不过刚才有几个吏部大臣求见,可以晚点儿。” “我就说你怎么在这儿。”渔舟嘀咕道。 “我本来就在御花园,百花宴以紫竹林为界,女子在南边,男子在北边。”宣竹道,“不用猜都知道,你定然是没好好看请帖。” “昨日最后一堂课是我的,学生多问了几个问题,回府的时候就晚了,哪还有心思看这种百无聊赖的东西。”渔舟嘟囔道。 “山长不好当,尤其是知微草堂的山长,你一定很累吧?”宣竹柔声问道。 “还好啦,先生都很勤勉,学生也很懂事。现在是艰难了点儿,等以后授课先生多了,那我这山长就成甩手掌柜了。”渔舟轻笑道。 “等你得闲了,我就去太傅府提亲好不好?”宣竹执着她的手柔声诱哄道,“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护着你了,你也可以在燕京正大光明地横行霸道了。” “又不是螃蟹,还横行霸道!”渔舟踢着脚下的石头嗔道,“说的好像不嫁给你,我就不能随心所欲一样。” “天下谁人敢说千帆先生不自在?不过,嫁给宣某可以更自在。你若上房揭瓦,我给你架梯子;你若杀人放火,我给你递刀子。”宣竹含笑道。 “宣大人此言,真该让圣上来听听。”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妇唱夫随,你不喜欢麽?”宣竹挑眉问道,顺手就去捞她的腰。 渔舟扭着身子,机敏地退开,正色道:“别贫了,先去御房吧。” 宣竹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按在假山上,低低地笑道:“你确定我们要这时候去御房?不怕打搅了别人的好事麽?” 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渔舟有种不好的预感,警惕地问道:“怎么了?” 宣竹搂住她的细腰,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自己听。” 他凑得极近,几乎挨到了耳垂,说话时的呼吸吞吐声扰得渔舟耳朵发痒,心也痒痒的。 渔舟心跳骤停,霎时五感通灵,四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有身边某人的心跳声,有鸟跃枝头的晃动声,有林子外的絮絮低语声,有风吹竹叶声,还有衣裳摩擦的窸窸窣窣之声和若有若无的呻 吟。 一个引人遐思地想法突然跳入脑海,挥之不去。渔舟满脸红霞,捏着自己发烫的耳根,低声道:“这地方,不太可能吧?” 在御花园胡作非为,可不是有伤风化、有失体统那么简单,而是吃不消兜着走。 “王子皇孙在北边斗酒划拳,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宣竹蹭着她的脸颊低笑道。 “竹先生,你学坏了。”渔舟双手抵着他火热的胸膛,哭丧着脸说道。 “江南老妪的《汉宫春色》、《飞燕外传》都压在枕下,日日温故知新,你说我能学好麽?”宣竹哑声调笑。 “竹先生,我知道错了。”渔舟举手投降。 “为寻回你那些体察入微、栩栩如生的旧作所耗费的精力和财物,来日再与你细算。”宣竹冷哼道。 “其实,你可以不赎回来的。”渔舟讪笑道。 “小舟,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宣竹含着她的耳珠沉声道。 渔舟浑身一激灵,连连摆手,低声讨饶:“没,没,没啥,我们快走吧。” 宣竹见好就收,不敢真正惹恼了心上人,牵着她的手往外退去。 人就是如此怪,一旦认识了某个人之后就会经常见到那个人,一旦听出什么声音之后,那种声音就会无限地放大,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而且,有时候,越小心,越是容易犯错。现在渔舟就是这样,她踮着脚尖,猫着腰,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出这个尴尬地地方,结果呢,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将一颗雨花石踢了出去,在假山之间磕磕碰碰地弹了好几下,声音十分清脆。 “谁?” “救命啊!”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凌厉,一道凄厉,但是都压得很低,显然不都想引人围观。 渔舟尴尬地提着脚立在那儿,满脸欲哭无泪地看向拉着她往这走的“罪魁祸首”,犹豫着走还是不走。 “求你,救救我!”假山后的女子连忙低喊,带着哭腔的声音急切而又嘶哑,似乎还有几分熟悉。 渔舟冲着宣竹挑眉,做了个救还是不救的手势。 宣竹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见死不救未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渔舟放下提着的脚,慢慢地折了回去,从假山一侧探出脑袋,然后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花容失色,不,鼻青脸肿的澹台未晞,衣衫不整地躺在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身下,双手被紧紧地禁锢在头顶,脸上、脖颈上伤痕累累。那个低首在澹台未晞脖颈上啃噬着的男人气喘如牛,一身的酒气,浑身上下只剩一条松松垮垮的?裤挂在腰间,要掉不掉。 澹台未晞拼命地挣扎着,看清渔舟的面容后眼中的光彩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可求生的本能使得她语无伦次地低泣着喊道:“求你,救我!求你了……” 澹台未晞只见那“最后一棵稻草”慢慢地收回了脑袋,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慢慢地变凉了。她可以想象出明日燕京会传出怎样的留言,爹娘会如何地愤怒,自己灰败的一生会死如何地生不如死。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心如死灰,突然想起一句老话:“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渔舟缩回脑袋,冲宣竹做了个走远一点儿的手势,顺手抄起一座凹凸不平的小假山往男子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卒起不意,男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彻底晕了过去。 渔舟几脚把男子踹开,伸手将面色灰败的澹台未晞拉了起来,低声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躲躲吧,你的丫鬟在哪儿?” 澹台未晞全身颤抖,颤巍巍地指了指东边,哆哆嗦嗦地道:“他……他死了麽?” 渔舟十分不厚道地低笑道:“不知道死没死,就算没死也不知道傻没傻。我先让步蘅去找你的丫鬟,你好自为之吧。” 澹台未晞揪住她的袖子哑声道:“我……我以前那般对你,你……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看到打女人的场面就有点手痒,打扰到你们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渔舟云淡风轻地道,“你把我的袖子松开,我要走了。” “你就……你就不怕我把你杀人的事情说出去麽?”澹台未晞又说道。 “你若问心无愧,也不在乎闺誉,那就随意说吧,大不了我们去大理寺和刑部喝喝茶。”渔舟似笑非笑地道,“你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待会儿该如何回应亲朋好友的关心吧。” 渔舟拍拍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宣竹身边,渔舟轻笑道:“是你的青梅竹马,你要不要回去关心一下?” 二人往御房的方向边走边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青梅竹马是什么,能吃麽?”宣竹挑眉问道。 “玩笑都开不起了,忒无趣。”渔舟嫣然睨笑,“宣大人,那名男子你认识麽?” “千帆先生打完人之后才想起问对方的身份,是不是晚了点儿?”宣竹戏谑道,“看背影和服饰,倒是有几分像大皇子。” “大皇子?褚贵妃的孩子?!”渔舟被吓得跳了起来,“完了,完了,这回真玩大了!宣竹,你怎么不拦着我?” “打人的时候挺欢实的,现在知道怕了吧?”宣竹取笑道。 “宣大人,你前面说过要是我杀人放火,要给我递刀子的。”渔舟无赖地道。 看他老神在在的样子,应该已经打理好了一切。 果然,宣竹低声道:“当时白芷他们都在附近,除了我们四人,紫竹林没有别的人。事关闺誉,澹台未晞又不傻,肯定不敢把这事情说出去。而且,大皇子喝醉之后经常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老娘经常给我找麻烦,母债子偿,我是不是该回去多踹几脚?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错过这次,下次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渔舟摸着下巴沉吟道,语不惊死人不休。 宣大人惊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她打了当朝大皇子也就算了,还嫌打得不够过瘾,怎一个胆大包天了得! “咳咳,庭芳啊庭芳,你就是这么请人的?千帆啊千帆,假山使得可还顺手?”身旁突然插入一道浑厚的男中音。 吓得渔舟连忙躲到了宣大人的身后,连脑袋都不敢伸出来了。 御房不是还没到麽?沿途别说活人,鬼影都没见到半个,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还有,他是谁?刚才二人的对话偷听了多少? 一时之间,渔舟觉得自己头有点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0章 面圣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竹拱手作揖,肃 容道:“见过陛下!” 渔舟心 中“咯噔”一声响,绞尽脑汁寻思对策:“打了别人家的孩子,还被别人父母抓包了,尤其这个别人家还是当朝天子,怎么办?怎么办?” 宣竹这一弯腰 行礼,渔舟自然暴露在了圣上眼皮底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和她都没有关系,亭亭玉立,小鸟依人和她也无甚关联,仅仅只能说是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她随意地站在宣大人身后,一双眼眸时而清澈明亮,时而深不可测,时而平静无波,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漫不经心,水木清华、玩世不恭诡异地融合在她身上,竟然没有半点违和。 令人啧啧称的是貌不惊人的渔舟立在宣竹这棵高岭之花的身边,丝毫没有变得黯淡无光,反而显示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在。反之,傲岸不群、冷酷无情的刑部侍郎大人在她的身边敛去了一身的冷傲,现出温润的华光,宛若如玉君子,温润而泽。 渔舟亦在打量这位正值壮年的天子,这位闻名已久的天子,棱角分明的五官如同刀削斧刻,两道剑眉斜插入鬓,,形如悬胆的鼻梁端正而挺拔,深陷的眼眶中镶嵌着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头戴白纱帽,外着白穿宽袖大衣,翩翩大袖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至高无上的威仪,与身俱来的高贵一览无余。 输人不输阵,渔舟目光平和地与九五之尊对视着,嘴角慵懒的弧度都没有变。 “哈哈,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千帆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圣上抚掌而笑,“朕登基十二年,如今敢面不改色地与朕对视的人已经不多了。” “圣上过奖了。”渔舟微微地抽了抽嘴角,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拱手肃拜。 人是一种神的动物,在没有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前总想赢得别人的尊敬,而一旦登上了顶峰却又害怕“一览众山小”的寂寞。 “想当年你满月时,朕还亲自抱过你,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朕也华发早生,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圣上撩袍坐下,指着一旁的石凳道和桌上的茶盏,“先生无须多礼,请坐下说话,庭芳也坐。” 渔舟、宣竹闻言再度施礼,这才落座端茶。 “栖悟、北鲲两个孩子都被宠坏了,一个目中无人,一个有勇无谋,得罪先生之处还请担待。朕曾拜入太傅门下,在令尊座下受教五年,我与先生也算是同门了,先生教训他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是他们的福分,无须顾及朕的颜面。”圣上捋着胡须和善地道。 “同门”两个字一出,硬生生地将她的身份拔高了一辈,渔舟的小心肝不由颤了颤,瞬间觉得自己苍老了几十岁。宣大人怼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她打了人家的傻儿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装聋作哑。 渔舟微笑道:“乐仪公主天真浪漫,大皇子志虑忠纯,草民年幼无知,岂敢妄自尊大。” “玉不琢不成器,朕就是太纵容他们了。放心,朕已经派少傅去教训他们了,下回遇到先生一定不敢胡作非为。”圣上笑吟吟地道,“朕也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令尊了,令尊身体可还好?” “有劳陛下挂怀,家父自从春末就染上了风寒,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现在天气转凉,除了房和暖阁哪儿都去不得。”渔舟信口胡诌。 实则是太傅大人畏寒,中秋过后就懒得早起上朝,成日养花遛鸟,快乐似神仙,这得归功于渔舟的馊主意。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爹,咱们府中您一直在朝为官,现在哥哥走马上任了,我也算是为朝廷办事,可不能变成齐头庄稼啊,别人一镰刀下来全收割了。” 太傅大人若有所思,此后变得越发惫懒,三天两头称病,几乎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庭芳,千帆此言当真?” “千帆先生所言不虚。”宣大人面不改色地道,信口开河的本事也不小,“发现知微草堂门口玉石的那一日,太傅大人也在,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将玉石倒腾出来,回府已是深夜,再加上晚春时节乍暖还寒,立刻就病倒了。养了好长一段时日,稍稍好转,东陵公子又去了锦城上任,太傅大人依依不舍,这不就……” 他自然不敢说太傅大人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潇洒得紧,更不敢说自己为了讨好老丈人,特意让白芷将渔舟曾经在绝雁岭养的那只圆滚滚、胖嘟嘟的鱼鹰都送了过去。 圣上双目微合,太傅身体到底如何,心中还是有点底的,毕竟几个月前褚贵妃刁难千帆时,太傅大人还来御房哭诉过,那时哭声嘹亮,精神矍铄,记忆犹新,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看眼前这对年轻男女逗趣罢了。 毕竟,褚相之势如日中天,此时若拿太傅来分权制衡,时机未到前恐怕是以卵击石。太傅此时的急流勇退和养精蓄锐,对于圣上来说,其实正中下怀。 “那朕立刻派御医去瞧瞧?”圣上顺水推舟地问道。 “微臣已经请茯苓先生去看过了,不敢劳烦御医。”宣竹一本正经地道。 “如此说来,还是你这关门弟子更为贴心。”圣上似笑非笑地道。 “圣上日理万机,心怀天下……”宣竹面无表情地说道。 “宣爱卿,你今天话有点多了。”圣上挥手打断了他毫无诚意的阿谀之词,朝着渔舟道,“今日找先生别无他意,朕就是想问问先生的知微草堂能给大燕培育出多少国之栋梁?” “不知道。”渔舟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满脸惊讶,“大燕有四大院,东有琼林,西有泽辉,北有国子监,南有寒山,培养国之栋梁那不是他们的事情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知微草堂不培养国之栋梁,那它有何用?朕要它作甚?”圣上嗤笑道。 “虽然作用不大,当还是有的。”渔舟微笑道,“譬如:圣上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知微草堂有国学、数算、律学、地理学、农学、雅学、史学、医学八科,学子但凡学会其中一二门,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不在话下。若是能精通其中一门,名震一方应该不是太难,总不至于沦落街头,四下偷盗。” “请先生接着说。”圣上双目炯炯。 “顾名思义,国学弟子,学而优则仕;算学弟子,进可入司天监,退可当账房先生,再不济去做算命先生;律学弟子,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中有数,作奸犯科前总会度量一二;地理学弟子,往大了说带兵打仗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往小了说随便到一个地方不至于分不清东南西北;雅学弟子,琴、棋、、画、诗、酒、花、茶哪一样技艺都可以谋生;史学弟子,这个倒是有点没啥出息的样子了,但是读史使人明智,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这是读人不能丢弃的东西;医学弟子,居庙堂之高可以悬壶济世,处江湖之远可以救死扶伤;农学弟子,看似最没有用了,可是若能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渔舟娓娓道来。 圣上不觉正襟危坐,满脸肃容。 “千帆曾经在草野生活十余年,深深地知道,天下太大,很多平民百姓都看不到,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们能看到的只是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渔舟缓缓地说道,“现在我有幸能够成为山长,开堂讲学,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黎民百姓不饥不寒,七十者衣帛食肉。至于站在庙堂之高的国之栋梁,那就顺其自然吧。” “先帝常说,《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有云:‘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今日寡人终于在先生的话中窥得王道的冰山一角,先生果然不愧为游学掌门,不愧为国士无双,寡人失敬!。”圣上深深一揖。 渔舟侧身避过,还了一礼,浅笑道:“圣上谬赞了,草民不过是抛砖引玉,游学要走的道路还很远。” “西门先生若是有你这般……何至于……”圣上有感而发。 “先师自有先师的道理,就像治理国家一样,有大刀阔斧的开国皇帝,有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也有临危受命的中兴之君。游学若没有西门先生的坚守,就没有今天的千帆和知微草堂。”渔舟中肯地说道。 “你小小年纪,倒是看得通透。也对,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天下之常理也。”圣上笑叹,“朕听闻先生有一大癖好,讲课时要麽不带讲义,要麽只带一部《踏莎行》,不知这是什么典故?” “有故事,但称不上典故。”渔舟怅然道,“《踏莎行》是先师毕生的心血,我授课时,时常想起在先师面前受教的日子,带着《踏莎行》就像先师还在身边一样。” “那先生为何又对西门府的窘迫置之不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1章 混乱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先师长眠在云梦 泽已有三个春秋了,西门氏子弟哪一日踏上云梦泽再说吧。”渔舟淡淡地道,“但愿那一日不要来得太晚,在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 “西门 景啊西门景,好好一个香门第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圣上骂道。 渔舟意味不明 地笑笑,不愿再谈此事。 有些人就是如此固执己见,不撞南墙不回头,撞破南墙也未必能够幡然悔悟。 “你只管好好当你的山长,别的事情朕心中有数。”圣上揉着眉间半是伤感,半是欣慰地说道,“朕曾拜在令尊门下,希望太子将来能够拜在先生的门下。” “草民才疏学浅,恐怕难以胜任。”渔舟推却道。 “此事容后再议吧。”圣上微笑道。 谈话已近尾声,有侍卫匆匆而至,在圣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圣上脸上大变,立刻吩咐道:“小安子,送千帆先生去芳菲殿,庭芳跟着朕去武英殿。” 渔舟起身作了一揖,冲宣竹略微点了点头,随着安公公前往芳菲殿。 御花园已经没有了锦瑟琵琶和莺歌燕舞,沿途可见颔首低眉的宫娥迈着小碎步,脚步匆匆,却又秩序井然。随处可见拿着锃亮长戟的巡逻侍卫,高大威猛,气势骇人。 渔舟耳不旁听,目不斜视地跟在安公公身后,见安公公几乎是过一个院子验一次腰牌。 很显然,宫里出事了,事情还不小。 进了芳菲殿,主子、丫鬟一百多人熙熙攘攘地齐聚一堂,彼此交头接耳,神色惊惶不安。门外御林军守得死紧,只许进不许出。 殿堂中横七竖八地摆满了长条椅子,桌上稀稀落落地摆了一些冷了的茶水和凉了的甜点,很显然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像鸭子一样匆忙地被赶到了这儿。 对于渔舟来说,这样场景并不陌生,她刚入京那会儿在云翠别院也遇到过一回。 渔舟环顾四周后,并未发现式薇和步蘅,倒是看到了裴南歌主仆的身影,立刻挨着她们在角落处坐了下来,伸手抓了一把瓜子慢慢磕。 裴南歌立刻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姐姐,可是见到圣上了?” “嘎嘣”一声,渔舟咬碎了一颗瓜子,吐出瓜子皮,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姐姐可知道发生何事了?”裴南歌问道。 渔舟摇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嗑瓜子。 “都这时候了,姐姐还有闲情嗑瓜子,也真是……”裴南歌苦笑着提起了茶盏往杯中注满,拿起杯子往嘴里倒。 渔舟伸手制止了她喝茶,裴南歌立刻松了手,脸色煞白地看着滚落在地的杯子。 渔舟弯腰捡起杯子,无奈地摇头失笑:“别疑神疑鬼,没有毒。我的大小姐哟,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他们。” 裴南歌顺着渔舟的手指望向门口的带刀侍卫,后知后觉地问道:“他们怎么了?” “茶喝多了,胀肚子,他们不会让你去如厕的。”渔舟一本正经地道。 “可是,我一紧张就忍不住想喝茶啊。”裴南歌一脸迷茫与苦恼。 “忍着,失仪事小,憋死事大。”渔舟忍俊不禁,“我就不懂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你杀人放火了?” 裴南歌连忙摇头。 “你投毒下药了?” 裴南歌不跌地摇头。 “你毁尸灭迹了?” 裴南歌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不就得了,既然没做亏心事,那就耐心地等着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渔舟轻笑道。 “那你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出宫呢?”裴南歌小声问道。 “急什么,天黑前一定能够回府。府中长辈都知道我们来参加百花宴了,圣上定然不会想惊吓到他们的。”渔舟笃定地说道。 “可是,我还是想喝茶。”裴南歌可怜兮兮地道。 “来,帮我剥瓜子就不会想喝茶了。”渔舟神秘兮兮地道,“这个剥瓜子也是有讲究的,千万不要像我一样用牙齿磕,因为如果用牙齿磕久了就会有一个缺口,说话会漏风,有碍观瞻,很多老人说话不清楚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磕多了瓜子。用手剥的话,最好是先把瓜子反面拿着,别对着尖尖,呶,像我这样拿,轻轻按一下就开了,你也试试?” 裴府的随侍嬷嬷一脸纠结地看着自家小姐,犹豫着要不要揭穿千帆先生的谎言。可若四姑娘不剥瓜子,估计又会想喝茶了,一喝茶待会儿就会想去如厕。 她这一踌躇,四姑娘就被渔舟骗去剥瓜子了,还架势十足,剥得有模有样。而千帆先生呢,频频点头,赞不绝口。 这事儿若是让裴夫人知道了,估计跟着出来的丫鬟谁都别想好过,算了,就当没看到吧,谁让自家小姐心思单纯呢。 果然在暮色四合之际,安公公带着一帮宫娥、太监赶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前面宫里出了刺客,皇后怕不长眼的刺客冲撞各位小姐才聚到芳菲殿保护起来。好在有惊无险,刺客抓到了。娘娘为了给各位小姐压惊,每人赏玉如意一柄、绿玉簪一对、珠串一挂!” 饥肠辘辘的各府闺秀立刻欢欢喜喜地领了赏赐,纷纷谢恩。 安公公前脚刚走,紫苏后脚就进来了,在一大堆瓜子壳边找到了悠然自得的渔舟,以及托着腮问为何是“南橘北枳”的四姑娘。 紫苏冲两位姑娘行了一礼,微笑道:“舟姐姐,我奉公子之命送您出宫。” 裴南歌归心似箭,约好了下次听“南橘北枳”的典故后,立刻带着丫鬟走了。 “公子已经派人往太傅府传了消息,式薇和步蘅也都送回府中了。”紫苏道。 当时渔舟只身去面圣,式薇与步蘅都留在御花园,芳菲殿却未见到人影。 这几年紫苏个头长了不少,快到渔舟肩头了,行事也越发周全了,一来就知道先安渔舟的心。 “你们家公子呢?”渔舟低声问道。 “公子说让我们在宫外等上半个时辰,若是到时候他还没出来,就送您先回府。”紫苏应道。 “好。”渔舟重重地点了点头。 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渔舟没敢多问,跟着紫苏在暮色中穿梭。宫灯一盏盏、一排排地亮了起来,连成了一条条炫目的红线,与微风吹皱的湖面交相辉映,令人目不暇接。 渔舟莫名地感到一阵冷意,不觉中加快了步伐。直到出了午门,心头的压抑才减少了几分。 宫门外停着一辆青灰色的马车,羊角宫灯泛着昏黄的光芒,四角挂着风铃,徐徐微风吹过,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宛若破晓时分叮咚作响的山涧清泉。数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贩夫走卒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街边店铺林立,灯火辉煌,热闹的人间烟火与身后的巍巍宫阙,厚厚宫墙形成了两重世界。 马车里的茶点是热的,茶水也正烧得滚烫,渔舟不由舒服地眯上了眸子,慵懒得像一只猫咪。她伸手递了一碟千层糕出去,低声问道:“今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坐在车把式上的紫苏接过糕点,道了声谢,语焉不详地道:“有刺客啊。” “得了,你少敷衍姐姐。刺客不是抓到了麽,你家主子怎么还没出宫?”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圣上说要连夜审理……” “紫苏,你再信口开河试试。”渔舟眯了眯眸子,浅笑道,“姐姐立刻回府,不用你送,你师父大概也在周边。” “顺郡王薨逝。”紫苏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压得极低。 “庐陵王的哥哥?”渔舟轻声道。 紫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据渔舟所知,老庐陵王是当今圣上的庶出哥哥,几十年前没有什么兴致夺嫡,早早地请封去了庐陵。圣上登基以后,感念旧情,将庐陵一带的二十万兵马全都交给了老庐陵王。老庐陵王为了让圣上安心,将嫡长子的顺郡王送到了燕京,美其名曰“历练”,其实是当质子。至于后来老庐陵王如何将王位传给了嫡次子,知道原委的人极少,渔舟也从未听人提起过这等皇室辛秘。 但无论如何,顺郡王不明不白地死在燕京,圣上总得给庐陵王一个交代,毕竟庐陵王手中握着二十万大军。这就可以理解圣上当时的脸色为何变得那么快了,也能解释为何宫中戒严了一整天。 “怎么死的?”隔了半晌,渔舟又问道。 “据说是跟大皇子喝了半日的酒,后来大皇子离去了,没过多久顺郡王就吐了,吐过之后昏迷不醒,御医过去就晚了。”紫苏慢慢地说道,“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没出来,这些都是道听途说。” “这个案子是交由大理寺还是刑部办理?”渔舟问道。 “大理寺主审,刑部和都察院从旁协助。”紫苏微笑道,“姐姐放心吧,主子心中有数呢。” “谁不放心了,你说清楚点。”渔舟翻了个白眼。 “好,好,姐姐没有担心,是小的不放心,是小的不放心。”紫苏眨着眼睛调皮地说道。 渔舟自然不会跟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计较,看了看矮桌上的沙漏,打着呵欠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先走吧。” 紫苏朝宫门看了看,未见到主子的身影,应了一声,挥鞭赶起了马车。 道路十分平稳,紫苏马车又赶得很慢,再加上大清早就折腾着起来了,渔舟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却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2章 合欢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隐隐约约中听到来 者与紫苏低声说了句什么,马车立刻停了下来,帘子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扯开,萧瑟的秋风一股脑地灌了进来,渔舟不由打了个哆嗦,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渔舟借 着壁角昏黄的光芒,看着一跃而上的宣大人,低声道:“如此急切,你这是被人追杀了麽?” 宣竹一把将渔 舟捞入怀中,低头在渔舟怀中乱拱,含糊不清地道:“小舟,我难受……” 渔舟伸手去探他脸颊,摸到一片滚烫,不由捧着他的脸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脸在渔舟掌心磨蹭着,闭着眸子,低声道:“小舟,我热……” 渔舟凑近了一点儿,这才发现他面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眼角的朱砂娇艳欲滴,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只穿着中衣,领口还是敞开着。 渔舟怒火中烧,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道:“宣竹,你到底去哪儿了?” “小舟,我渴……”宣竹挣扎着呢喃道,仰起脸去蹭渔舟的脸颊,贪图渔舟身上饮鸩止渴的温凉和日思夜想的女儿香。 看着宣大人如此饥不择食的模样,渔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是着了宫中哪个女人的道,仓皇之间夺马逃了出来。 宣竹合身粘在渔舟的身上,细密的吻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脖颈,火热而又急促。 渔舟一手捂住他的嘴,连忙呼唤紫苏快马加鞭往宣府赶车。 欲求不满的宣竹眉头紧蹙,汗水从额角哗啦啦地流淌而下,薄唇翕合,呢喃着恳求道:“小舟,小舟,救我。” 满脸的急不可耐,满脸的不知所措。 不待渔舟的回应,抓起渔舟微凉的手放入了敞开的衣襟,从胸膛慢慢按向腹部,然后再往下,嘴里溢出舒服的叹息。 明明是半个时辰,渔舟却觉得过了许久许久才抵达宣府,车内的麝香味令渔舟面红耳赤,却还只能板着严肃的脸扶着宣竹进了卧房。 茯苓先生听说宣竹着了别人的道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匆匆与久别重逢的渔舟见了礼,伸手搭上了宣竹搭脉搏,耸着肩爱莫能助地说道:“是合欢散,合欢散这个东西,咳咳,顾名思义,合欢才能散。丫头,宣府没有女人,你懂的。” 然后在渔舟满是震惊和怀疑的神色中,背着药香走了,还顺便合上房门,带走了小厮。 而被欲火折磨得眼底发红的宣竹,不断对渔舟上下其手,又抱又啃,这时候这在与她衣带上的扣子做斗争。 “宣大人,我跟你去找个女人来好不好?”渔舟哭丧着脸说道。 宣竹停下手中的动作,眨了眨细长的眼眸,脸上闪过痛苦与难以置信,接着探身从靴底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塞入渔舟的手中,抵住自己的胸膛,低声呢喃道:“小舟,你这话比杀人诛心还狠,要不杀了我吧?若是你不愿意,那就杀了我吧。” 他挺着赤裸裸的胸膛,阖着双眸喘息,一向白玉无瑕的脸上红云堆垛,胸口剧烈地、艰难地起伏着,“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子微微颤栗着,他一只手撑着床榻,五指蜷缩,深深嵌入自己掌心,另一只手按在渔舟握着匕首的手背上,凝力向自己的胸膛推去,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宣竹,你疯了!”渔舟低吼道,立刻甩出了手中的匕首。 他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眼角的朱砂沁出了妖娆的血泪,抖动着苍白的薄唇,惨笑道:“小舟,弱水三千,只饮一瓢,你可懂?” 他说着掏心掏肺的情话,不知牵动了何处旧疾,弓着身子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渔舟轻叹了一口气,拿过衾被给他盖上,挥手扑灭桌上的蜡烛,去了鞋袜,钻入了他滚烫的怀中。 宣竹大喜过望,褪下彼此碍事的衣裳,落下一排排热辣辣的吻,珍而重之地抚过心上人的每一寸肌肤。 随着一声略带痛楚的低呼过后,宣竹的肩头多了一排整齐的牙印,白皙的背上也多了十道抓挠的痕迹。渐渐地,渐渐地,响起细碎的低吟和温柔的、絮絮的安抚,战况到底有多激烈,只有嘎吱作响的床榻知道。 连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月儿都害羞地躲了起来,久久不愿意露脸。 渔舟这一夜注定无法睡得安稳,半睡半醒间,隐约觉得有光芒照在自己脸上,误以为天已大亮,睁开肿得厉害的眼睛,却发现是“罪魁祸首”正拿着烛火在打量她。 渔舟白了他一眼,扯过锦被,转过身蒙住脑袋继续睡。 “可是扰到你了?”宣竹揭开被子,从背后揽住她的身子,贴着她的脸,低低地呢喃道:“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来日方长,快睡吧。”渔舟扯着干哑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他一声。 宣竹欢喜地轻笑出声,顺从地灭了灯,靠着渔舟睡了过去,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揽衣推枕坐了起来,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渔舟忍无可忍,抱着被子,忍着全身的酸痛坐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道:“宣竹,你要去做什么?” “去故园。”宣竹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应道。 “你要去故园做什么?” “找小舟,她在等我呢。”他温柔地应道,弯着腰去穿鞋履。 渔舟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借着壁上夜明珠的微光,这才发现宣大人眼睛是闭着,原来是梦游了。 活生生的人不要,却要去什么故园,渔舟不知道说他傻,还是说他痴情,忍住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抓住他的手低声诱哄道:“小舟在这儿呢,你别去故园了。” 宣竹拿着她的手指按了按,好似在确认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地躺了回来。 外面守夜的白芷听到正房有动静,立刻在门外低声问道:“公子,可是还要水?” 渔舟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咳了咳嗓子。 “夫人有何吩咐?”白芷立刻改口道。 渔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冷着脸道:“你们家公子有夜游症麽?” “自从姐姐离去后,公子就患上了夜游症,时常在故园醒来。姐姐别误会,故园和绝雁岭的故居别无二致,放着姐姐的一些旧物。”白芷道,“我们兄弟四个怕公子触景伤情,没敢让公子睡那儿。” “嗯,没事,你也去歇息吧。” 渔舟垂眸抱紧了宣竹,轻叹了一口气,在他脖间蹭了蹭。 天还没亮,宣竹就醒了过来,下意识往怀中摸去,唯恐故人归来只是南柯一梦,确定了佳人在怀后,眉间舒展,立刻染上了笑意,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才才小心翼翼地抽出发麻的胳膊,不舍地穿衣。 临去时,回神轻轻地吻了吻熟睡中的佳人。 紫苏早已捧着披风,打着灯笼等候良久了,忍着笑意道:“公子,去太傅府的马车已备好。” “天亮后,吩咐下人走路轻点儿,别吵醒了小舟。”宣竹接过披风低声吩咐道。 “公子放心,茯苓先生昨夜就吩咐下来了,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一定会让夫人睡到自然醒。”紫苏笑道。 “唔。早膳记得熬一盅红糖小米大枣粥,隔半个时辰热一次。”宣竹一本正经地说道,却悄悄红了耳根,“午膳,午膳一起做了吧。若是时辰早就上早膳,若是晚了就上午膳,记得上粥。” “好的,我会转告王大娘的。”紫苏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让忍冬去人牙子那儿买几个机灵的丫鬟。算了,还是让当归去,当归心细。”宣竹絮絮叨叨地道。 “白大哥已经吩咐过了,三弟早早地起来了,应该丫鬟都在来府上的路上了,公子可还有其他吩咐?”紫苏笑得不能自已,两个肩膀抖动得厉害。 “今日爷高兴,府中下人每人赏银一两。”宣竹勾了勾唇角。 “得咧,那小的就先代替众人谢谢公子,谢谢夫人了。”紫苏作了一揖,坏笑道,“公子,天就要亮了,您还是先去太傅府吧。” 宣竹思忖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拉下了,这才挑眉问道:“谁跟你说爷要去太傅府的?” 紫苏连连后退了几步,满脸愕然地道:“您不去太傅府去哪儿?夫人一夜未归,太傅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您该不会是等着太傅大人来兴师问罪吧?” “你小子想什么呢?”宣竹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先进宫。” “啊,您这时候还想着上朝啊?”紫苏满脸难以置信。 依他们家对小舟姐姐如痴如醉的程度,不应该是先去太傅府负荆请罪麽?难道说过了一夜,他们家公子得偿所愿,高兴得傻了?可是不应该啊,刚才吩咐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小舟姐姐着想? 宣竹有时一巴掌拍了过去,咬牙道:“先进宫,直接上太傅府,你家爷这条小命恐怕得交待在那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3章 赐婚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晨光熹微,晨露湿 衫,宣大人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比上早朝的大臣整整早了半个多时辰,可有人比他更早,纤弱而直挺的身子跪在御房门口,不知是今晨起了个大早,还是从昨夜一直跪到了天亮。 御房 的灯火通亮,闪着昏黄和迷离的光芒。 宣竹径直跨过 那道跪着的倩影,目不斜视地进了御房,撩袍跪在案前,扬声道:“微臣宣竹恭请圣安!” 倚靠在龙椅上小憩的圣上,揉了揉眉间的愁云,挤出笑容道:“爱卿这么早,可是顺郡王的案子有了眉目?” “微臣今日是为私事而来。”宣竹沉声道。 “朕现在正为顺郡王的案子头疼,私事就容后再议吧。”圣上疲惫地挥手说道。 “微臣今日是来拜别的,今后微臣恐怕不能随侍陛下,为圣上鞍前马后地效犬马之力了。”宣竹垂眸淡淡地道。 “此话怎讲?”圣上饱含威严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此话说来话长,微臣就长话短说吧。微臣昨夜奉命协理顺郡王遇害一案,乐仪宫给微臣传话说知道事情端倪,臣大喜过望,带着随侍欣然前往,结果却在乐仪宫闻到了合欢散,臣唯恐犯下大错,仓皇出逃,却在忙乱中不慎被歹人抢走了外袍。微臣恳请陛下立即派人彻查此事,给微臣一个清白,也给乐仪宫一个清白。请陛下恕微臣心直口快之罪,微臣失仪事小,若是有歹人趁机扰乱宫闱秩序,那就罪大恶极了。”宣竹抿了抿唇,俯首而拜。 “乐仪宫的事情,朕已经听说了。栖梧自知管教不力,用人不当,后悔不迭,从昨夜跪到现在,还杖毙了教养嬷嬷和随侍丫鬟。吃里扒外的宫娥已处置,外袍命人寻回即可,何来拜别之说?”圣上支着脑袋问道。 “本来是毫无关联的,只是合欢散把霸道非常,要与女子合欢才能解。微臣出宫后,遇到了东陵小姐的马车,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如今东陵小姐还在微臣的府上。微臣自知罪孽深重,不可原谅,自当前往太傅府中以死谢罪。”宣竹义正言辞地说道,“太傅对微臣有再造之恩,东陵小姐对臣有救命之恩,如今臣犯下如此大错,唯有一死。” “别,爱卿也有难言之隐,太傅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人。”圣上连忙劝阻道。 “太傅大人自然是明理之人,不过东陵小姐乃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平日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受了这等委屈岂能善罢甘休?将心比心,若将来臣的女儿受到这等委屈,臣定然也是不死不休的。微臣这就去谢罪,望陛下保重龙体,望帝业千秋万代。” 说罢,宣竹纳头便拜,拜完起身就走。 “回来!你给朕回来!”圣上无奈地喝道,“朕给你们赐婚便是!” “那微臣如何给太傅交代东陵小姐莫名其妙地失去清白一事?”宣竹回首问道,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是将昨夜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交代,还是说微臣人面兽心,目无尊长,放诞无礼,居然等不及明媒正娶?” 放眼天下,谁人敢说连中三元的竹先生,熟知大燕律例的刑部侍郎不懂礼法,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事……此事,栖梧有错在先,择日朕让她去太傅府赔礼道歉。”圣上敲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说道。 “如此,微臣谢过陛下的救命之恩。”宣竹回身拜了一拜,敛容道,“臣还需去太傅府赔礼,容微臣先行告退!” 圣上无力地挥了挥手。 宣竹快步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给跪成雕塑一般乐仪公主半个眼神。 乐仪公主拿着他昨日落下的外袍,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咬了咬唇,艰难地启唇:“宣大人,你可知本宫跪在这儿向父皇求的是什么?” “微臣对公主所求并不感兴趣。”宣竹淡淡地道。 “本宫在求父皇赐你做驸马。”乐仪公主含着泪自嘲道,“可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还在我的面前求娶别人,本宫……本宫真是自甘堕落……” “承蒙公主错爱,微臣心有所属,愧不敢当。”宣竹凉凉地道。 “宣大人,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哪儿不如她?”乐仪公主睁大眸子,努力地不让泪水滚落,“宣大人,请给我一个让我死心的理由。” “殿下不必与她比,她的好,殿下也无需知道。”宣竹漠然道。 满脸苍白的乐仪公主凄凉地笑了笑,伸手将袍子递给他:“昨夜的事情,对不住。” 宣竹眸光冷然地看了看外袍,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蹙着眉头说道:“她不喜欢微臣身上有陌生的气味,扔了吧。” “宣竹,本宫三年多的一往情深,在你的眼里究竟算什么?”乐仪公主失态地问道,从未想到第一次喊他名字竟然是在这种伤心欲绝的情况下。 “一定要知道麽?”宣竹冷冷问道。 “是!”乐仪公主挺了挺胸膛。 “自作多情。”宣竹一字一顿地说道,拢着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乐仪公主抱着双臂蹲了下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仪态尽失,哭得肝肠寸断。 宣竹没有回府,带着紫苏径直去了太傅府,在府门前伫立良久,命紫苏帮他褪下衣裳,绑着荆条叩响了大门。 进门后,在院子中央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哐”地一声巨响,厚实的大门立刻被重重地合上了。 没有想象中的三堂会审,院中端坐着三人,端着茶的太傅夫妇和穿着短打的钟离怀瑾,六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叮”一声脆响,太傅大人重重地合上了茶盖,淡淡地道:“宣大人,我家小舟呢?” “学生仰慕贵府大小姐已久,今日特意来求娶,望恩师玉成!”宣竹重重地磕了下去。 “玉成?玉成个屁!老夫问的是小舟在哪儿?”太傅大人重重地砸了茶盏。 “小舟在宣府。”宣竹抿着没有血色的薄唇道。 此话刚落,一直冷眼旁观的钟离怀瑾合身扑了过来,拳头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嘴里骂道:“亏你还是个当官的,亏你长得人模狗样,竟然敢这般对待小舟!” “钟离公子,我家公子身子弱,使不得,使不得!”紫苏张开手臂去阻挡。 “紫苏,你退下,这是我该受的!”宣竹板着脸喝道。 紫苏不敢违令,只能悻悻地退开。 钟离怀瑾早就看宣大人不顺眼了,哪里还会客气,拳拳到肉,掌掌生风。宣竹一动不动地跪着,咬着牙硬扛,一声不吭,一招未还。 不一会儿,宣竹便挂了彩,鼻青脸肿,哪还有半点俊逸的模样,背上的荆条深深地刺入了肉中,鲜血汩汩,触目惊心,地上也流淌着妖娆的血液。 紫苏担心得直跳脚,太傅夫人也于心不忍,低声求情道:“老爷,再打下去可是要出人命了……” 太傅大人这才让钟离怀瑾停手,面无表情地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 “学生……学生不能说。”宣竹抹着脸上的血迹低声道。 太傅大人气得青筋直跳,抄起茶杯立刻砸了过去。宣竹直直地跪在那儿,避也不避。 钟离怀瑾的拳头捏地咯吱作响,作势欲再次扑上去。 “圣旨到!”外面适时响起传旨太监尖锐而阴柔的声音。 钟离怀瑾狠狠地瞪了宣竹一眼,宣竹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太傅夫人看看宣竹,又看看太傅大人,忙命人解了荆条,寻了一件东陵泛舟的袍子给他宣竹披上。 前来宣旨的是圣上身边的安公公,进门后立刻冲着太傅大人满脸笑容地道:“太傅大人,大喜啊!” “敢为喜从何来?”太傅大人抽了抽嘴角。 “昨日百花宴上,圣上见贵府千金仙姿玉质,宜室宜家,又见刑部侍郎宣大人器宇轩昂,年轻有为,两人正值适婚嫁之时,这不特意命杂家来宣赐婚的圣旨了。”安公公亲切地说道,并将手中明黄的圣旨递了过去,“帝师和宣大人都是御前近臣,正好宣大人也在,杂家就不讲究虚礼当众宣读了。” 太傅大人还能怎么办,只能接过圣旨,客客气气地引安公公进花厅喝茶。 太傅大人与安公公足足叙了一盏茶时间的话,安公公自然既体面又得体,既客气又隐晦地将昨夜宫中的误会说了一遍,并带上了圣上的歉意。 太傅大人送走安公公后,回到院中,钟离怀瑾和宣竹还在寒风中一跪一坐地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不直说?”太傅大人缓步踱到宣竹面前说道。 “学生的确对小舟倾慕已久,也的确有错在先,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更不能让她白白受了委屈。”宣竹低声道。 “行了,你起来吧。”太傅大人无奈地道。 “谢大人玉成,学生自幼失怙失恃,又因事发突然,今日礼数不周望您海涵,改日一定亲自奉上纳彩之礼。”宣竹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唔,你知道就好。”太傅大人捋着长须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4章 浓情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是在饥肠辘辘 中醒来的,拥着锦衾薄发呆,外面早已日上三竿了。 昨晚稀 里糊涂地被宣大人睡了,各种面红耳赤的细节简直是不敢回想,夜不归宿,府中肯定是炸开锅了,爹娘不知如何地生气,自己真是太任性了。 她一手揉着泛 酸的腰,一手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像一只不愿面对现实的鸵鸟,叹气接二连三,真是愁煞人也。 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揽着她坐了起来,拿起干净的衣衫一件件地穿了起来,某人蹭着她的耳际低声笑道:“饿了吧?还疼麽?” 渔舟抓着他的胳膊拧了一把,嗔道:“宣大人,你说呢?” 宣竹吃痛地吸了一口气,将她抱到床沿,半跪着帮她穿好鞋袜,低声道:“为夫已经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温柔点儿。” 渔舟这才发现他今日竟然着了一身红色的衣衫,红衣烈烈,衬以雌雄莫辩的面容,当真是美艳绝伦,令人不敢多看,好似多看几眼就会沉沦于美色中无法自拔。 渔舟揉了揉自己贪恋美色的眼睛,叉着腰站了起来,不曾想两腿泛酸,根本使不上劲就算了,居然趔趄着向前扑去。 宣大人大惊失色,立刻伸手去扶,却又不小心牵扯到了今日的伤口,略略一顿,二人立刻跌做了一团。 渔舟害怕地闭上眼,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张开眸子正见到身下的人肉垫疼得龇牙咧嘴,以及手上的猩红。渔舟很确定自己没有受伤,那么手上的血迹只可能是宣竹的。 跌一跤就会倒地流血,宣大人应该还没弱不禁风到这个程度,而且昨夜他身上分明没有伤口。 “早上你去哪儿了?”渔舟不动声色地问道。 “上朝啊。”宣竹若无其事地将她抱了起来,动作温柔地放到软塌中。 渔舟慢慢地将染血的手掌递到了他眼前,眼不错珠地看着他。 宣竹端来热水,拿着锦帕给渔舟净脸、漱口、净手,然后捧着粥坐到她身边,舀了一小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略微不自在地说道:“我跟你说实话,不许胡乱生气可好?” 渔舟认真点了点头,伸手去夺他手中的碗。 宣竹立刻端远了一点儿,温声道:“让我来,很久以前就想这般喂你了。” 渔舟无奈,只能顺从地喝了他勺子里的粥,轻声道:“你身上伤口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已经让茯苓先生上过药了,看着可怖,其实都是皮肉伤,养几日就好了,你无须担心。”他又舀了一勺递到渔舟唇边,抿了抿唇,神情忐忑地说道,“我今早上自作主张地进宫请旨赐婚了。” “然后呢?”渔舟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波澜不惊地问道。 “然后自然是登门谢罪,负荆请罪了。”宣竹瞅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渔舟指了指他脸上青青紫紫的伤痕,满脸疑惑地道:“我爹就是一个地道的文官,看着不像那么孔武有力的人哪。” “钟离……钟离……”话到嘴边,立刻转了个弯,“表哥也在。” 渔舟轻笑出声,抬头飞快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故作正经地道:“宣大人,你这次的自作主张,深得我心。” 惊喜和幸福来得太快,所有的惴惴不安都是多余的,使得宣竹呆若木鸡。他回过神后,眸光潋滟,星河璀璨,傻傻地将另一边脸也凑了过来:“小舟,不能厚此薄彼。” 渔舟嗔了他一眼,选择了视而不见。 “婚期定在明年正月初五,是有点儿仓促,不过那时候东陵大哥应该会回京探亲。”他事事考虑周全,唯恐心上人半点不快。 她离开三年,候得离人归的宣竹虽已位高权重,但是在她面前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初心不改。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事情,你与我父亲和母亲商量就好。”渔舟轻笑道。 “我只是怕委屈了你。”宣竹揉着她的头顶柔声道。 “我的宣大人,那你说我嫁给谁才不会委屈?”渔舟笑吟吟地道。 “你休想嫁给别人。”宣竹放下碗,抱着她放到了梳妆台前,拿起梳子给她顺发。 五指轻轻地抚过她如瀑的青丝,拿起案上的小剪子剪下几缕,然后又从自己的头发中剪下一小撮,杂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扯下腰间的荷包,细心的装入,珍而重之地揣入怀中。 渔舟忍不住笑叹:“竹先生,你若是女儿身,恐怕没有男子能够逃出你的情。果真,祸水是不分男女的,男子一旦妖艳起来,就没有女子什么事情了。” “那你喜欢我麽?”他红着耳根大胆的问道,心跳如雷,屏息凝视。 “竹先生,你觉得我会答应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麽?”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宣竹这才拍着自己的脑袋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傻的问题,可心中的欢喜却无法抑制,忍不住凑到渔舟的颈侧闷笑。 渔舟伸手去夺他手中的梳子,他灵巧地躲过,五指灵活地穿梭,飞快地馆好了青丝,从暗格中取出一枚精致的木簪别好,左右打量,见并无不妥,这才满意地放下梳子。 然后又抱着渔舟去膳房用午膳,沿途奴仆纷纷恭敬地行礼,口中连称“夫人”,把渔舟闹了个大红脸。 在膳房中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王大娘一家,这倒是令渔舟十分开心的一件事情。王家祖籍在宣阳城,宣大人待他们很是亲厚,每年都允许他们回乡祭祖,因而王氏一家三口提起主子自是赞不绝口,如今见他们即将修得正果,比自己孩子成家都要高兴。 王大娘亲切地拉着渔舟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宣阳城的变化,说起了好些邻里邻居的家长里短之间的趣事。阳光正暖,岁月静好,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在绝雁岭的惬意时光。 当然,也并非全无变化,当年那个拿着卷的冷峻小少年,在历经生人勿进的冷漠之后,如今磨平了自己所有的棱角,在心爱的女孩面前甘之如饴地端茶递水、嘘寒问暖。 慢吞吞地用完午膳后,太傅府前来迎接的人也到了,正是钟若瑜夫妇。宣大人与钟离怀瑾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仿佛早上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拳脚相加的事情。钟若瑜夫妇与宣大人寒暄了一番,喝完半盏茶就带着渔舟起身告辞了。宣竹自然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珍贵的药材、稀的玩物、有市无价的宝贝装满了整整一车。 一上马车,阙舒就提着渔舟耳朵训斥道:“你这小妮子,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胆大包天!若是让燕京那些嘴碎的姑娘知道了,唾沫星子都可以淹死你;若是遇人不淑,你这一生真是不堪设想。你啊你,平素就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能大到这个程度……” “嫂子,我已经知道错了,那不是事急从权嘛。”渔舟低声讪笑道。 “傻丫头,事急从权也不要以身试法啊,你丫鬟不在身边就算了,宣府就没有个通房丫鬟了?”阙舒点着她的额头数落道。 渔舟没有直言不愿让别人“染指”宣大人,就事论事地应道:“宣府,还真是连粗使丫鬟都没有半个。” 阙舒确实听说过不少宣大人洁身自好的传闻,但是洁身自好到这种程度就有点儿匪夷所思了,燕京中别说如同宣大人那般位高权重,就是一般的膏粱子弟也早早地开了荤,似乎没有三五个通房,不养几个伶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富贵人家一般。 一时之间,阙舒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息道:“难得他对情深义重,倒也是算能够配得上你了。” “谢谢嫂子关心,小妹心中有数,若他是风流浪荡的人,小妹也不会傻傻地……”渔舟握着阙舒的手安抚道。 “那他给你喝药了没有?”阙舒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什么药?”渔舟一脸迷茫。 “傻丫头,避子汤啊。”阙舒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额,那东西我们都没想起来,应该……应该不会吧。”渔舟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这死妮子,看来不仅仅是胆子大,心还大。”阙舒喜忧参半地说道。 渔舟初经人事没有想起这茬儿,阙舒信,若是宣大人也没想起,她是不信的。先进宫请旨,然后再去太傅府赔礼谢罪的宣大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先让准岳父出气的宣大人;这般步步为营、工于心计的宣大人会不知道亲热之后要喝避子汤麽?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对渔舟势在必得,无论阴谋还是阳谋,无论明争还是暗夺,不择手段。用心如此,令人胆寒;用情如此,令人佩服。 其实宣大人还是那个亦邪亦正、喜怒难辨的宣大人,只不过是他愿意在渔舟以及渔舟在意的人面前伏低做小,收敛起自己阴暗的一面,很努力地去做一个翩翩君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5章 聚贤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怀着忐忑而又 复杂的心情回府,没有家法伺候,也没有疾言厉色,说明太傅大人默认了宣竹这个准女婿,也说明宣大人的打没有白挨,圣旨也没有白请。 宣竹心 思缜密,又怕太傅夫人拘着渔舟在府中绣嫁妆,连绣娘都雇好送往了太傅府,足见其良苦用心。 宣大人因为一 脸的伤,没有上朝,也没有去知微草堂授课,渔舟也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但是各种精美的吃食、稀罕的玩物没有少往太傅府送。 院经过几番波折之后步入了正轨,平日无大事,没有课的时候,渔舟便窝在府中嗑瓜子、看话本子、泡茶,偶尔也动动手,练练笔,不过都是阅后即焚,没有外传。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格外珍惜读习字的机会,别说打架斗殴,连瓜田李下的谈资都没有。渔舟看着青衿襕衫们故作成熟的脸,实在是觉得自己这个山长没有丝毫用武之地,无趣得很。 乐仪公主到底还是拉不下脸面,不愿亲自登门给渔舟赔礼道歉,不过乾宁宫派总管送了一大批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到太傅府,指名道姓说是给东陵小姐压惊的。渔舟见好就收,懒得跟一个娇生惯养的失意小公主计较。 十一月砚冰冻时,知微草堂迎来了第二批学子,这次渔舟稍微做了个挑选,只招收了三十人,家境优渥的、天资聪颖的全都推荐给了国子监。 裴南歌挖空心思、软磨硬泡,一句“东陵府和裴府是世交,父亲与太傅大人也是知交,裴府的女孩不比东陵府差”终究还是打动了国子监祭酒裴大人,如愿以偿而又踌躇满志地进了知微草堂任教。 有了裴四姑娘抛砖引玉的自荐之举,再加上前段时间千帆先生为公孙先生正名的护短之举,许多观望了许久的人异士纷至沓来,请求到知微草堂当先生,良莠不齐。有飞天遁地、名震一方的侠客,也有飞檐走壁、洗心革面的江洋大盗;有“究天地之变化,研日月之更替”的术士,也有脚踏实地、精益求精的工匠;有出身医药世家的名医,也有串街走巷的赤脚郎中。 千帆先生的规矩就是来者即是客,多多益善,不管最后能不能留下来当先生,先都礼仪周到地安顿了下来,每人都有展示自己本事的机会,也都有给孩子们试讲的机会。善于表达的,有真实本领的都留了下来给孩子授课;沉默寡言的、有真实本领的留了下来撰立说;年纪大的、行动不便的也留了下来,给院浇花扫地、洗衣做饭;剩下那些没能留下的,也不是草草打发,而是每人送了五十两做盘缠。 渔舟一心想要让知微草堂变成一个纯粹的学府,很清楚该如何获得皇室的支持,每一位的先生的籍贯、来历、特长、所授的课程等等清清楚楚登记造册,知微草堂一份,还拓印了一份送往宫中。渔舟始终觉得,只有让上位者放心,先生们才能大胆地施展自己的身手。 而她这个山长,所要做的不是一呼百应的虚名,而是创造一个平静的、单纯的学习氛围。 有识之士总是在饱受争议中踯躅前行,时下大部分儒士和学者并不认可知微草堂这般囫囵吞枣般的“选贤举能”,不说远处的琼林院、泽辉院和寒山院,就是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国子监和言德女中,哪一个先生不是享誉一方的大儒,哪一个不是精挑细选,岂有像知微草堂这般草率的?男女不论,年纪不论,连出身都不论,简直是如同儿戏!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问题是知微草堂的先生从来就不出去遛。寒山院的师生来国子监切磋的时候,知微草堂的师生在开垦荒地;琼林院的师生来国子监切磋的时候,知微草堂的师生还在开垦荒地;泽辉院的师生来国子监切磋的时候,知微草堂的师生在种植药材。任外面如何浮华喧闹,知微草堂的师生只管埋头苦干。 也有师生大惑不解,私下问千帆先生为何不给天下学子看看知微草堂的本事。 千帆先生笑道:“清谈误国,实干兴邦。若是打嘴仗,何须派别人,我一人即可摘得桂冠。可是,打嘴仗能当饭吃麽?有必要浪费这个时间麽?赢了又能如何?” 师生哑然失笑,却又不能不深以为然,果然山长就是山长。 十一月下旬,五星错行,夜中陨星如雨,黔东地动,烈风大雪,山崩地裂,民舍多坏,压死者百余人。 民间流言四起,有人说:“日食、地震、阳微阴盛也;臣者,君之阴也;妻者,夫之阴也。” 又有人说:“夜中地震,此必为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 圣上惊,召集群臣议之,无果,至知微草堂问策。 千帆先生伸着懒腰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草民也无可奈何啊。” 圣上不悦,拂袖而去,次日下诏罪己,贵妃娘娘去太庙祈福。 没过多久,黔东传来消息,有五六十人带着衣物、干粮和帐篷风尘仆仆而至,自称是知微草堂师生,帮着受灾百姓架桥修路、垒土筑屋,并坐地讲学,告诉百姓地动来前的征兆以及如何死里逃生。 圣上恍然大悟,次日早朝时将三省六部的文官武将骂了个狗血淋头,户部尚连忙拨款赈灾,工部尚立马派人前往黔东安顿百姓,流言不攻自破。 十二月初,北疆疾疫肆虐,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朝廷命太医院及翰林医官前往救治,然杯水车薪,疫者、医者死半。 危难之际,神出鬼没的知微草堂师生挺身而出,人手半部院先生合撰的《医典》,疏浚沟渠、施医散药、赠棺盛殓、置安济坊,力挽狂澜,百姓夹道跪送。 圣上感佩不已,下旨命太医捐出宫廷医案,并着老太医前往知微草堂协助撰写《医典》。此外,赐知微草堂金匾一块,上“济世经纶”,盛赞知微草堂师生怀怀济世之略,有经纶天下之心。 自此以后,朴实无华的知微草堂师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无人再敢说他们是乌合之众。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将千帆先生那番“清谈误国,实干兴邦”的言论传了出去,天下学子纷纷闭门自省,大燕一洗前面的浮夸之风,纷纷学起了知微草堂的埋头苦干,严谨自律。 知微草堂声名鹊起,千帆先生却还是那个无官无职、游手好闲的千帆先生,经常懒懒散散地在院闲逛,有时还会带着那只萌蠢萌蠢的鱼鹰。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也晒得鱼鹰懒洋洋的,那货走了几步就眯着眼睛赖在地上装死了,死活不肯挪动步子。渔舟一手牵着绳,一手拿着小鱼干,苦口婆心地威逼利诱着。千帆先生突然良心发现好好的一只鱼鹰被她,不对,主要是宣大人和太傅大人,养成了一只坐吃等死的宠物,没有半点鱼鹰该有的威严和尊严,这样是不行的,以后如何在鹰界混? 一人一鹰正在拉锯着,背后突然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渔舟回首,见正是国子监祭酒裴大人,指了指无题楼,随意地说道:“裴叔叔,南歌在里面!” 裴大人点了点头,非但没有依言离开,还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眼前的一人一鹰,眯眼的动作,慵懒的神情还真是如出一辙。 眼前这个姑娘,和四姑娘一般大小,看似漫不经心,然而一举一动皆自有章法,一举一动皆有深意,纵然名满天下,却没有丝毫骄傲,依然守着自己的茶暖墨香,这般宠辱不惊的品性,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居然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朝中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刑部侍郎已经很可怕了,现在自己院又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小姑娘,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成精了麽? “您找我?”渔舟指着自己的鼻子后知后觉地问道。 “嗯,叔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裴大人笑眯眯地道。 “您说。”渔舟客气地应道,心中却在打鼓,“最近孩子们没闹出什么动静吧?会不会是祭酒大人觉得我这山长太闲了?或者是他老人家发现南歌最近跟公孙大哥走得有点近?” “黔东地动,院的师生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裴大人问道。 渔舟暗自松了一口气,轻笑道:“这个啊,院中的先生们无聊,倒腾出了一个地动仪,在十余日前就发现了异常,但是不确定准不准,于是带着学生去黔东求证,没想到真的发生了地动。” “一时去了五六十人?”裴大人又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见前一段时间开垦药田大家都辛苦了,就放了个小假,再加上黄叔叔经营有道,小赚了一笔,所以想去的师生全都去了,权当是冬游了。”渔舟轻松自在地应道。 裴大人扶额,不得不感叹学院有自己的经费就是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令人羡慕。 渔舟想到裴大人毕竟是自己的上峰,试探着道:“您若是感兴趣,那下回师生们出去先向您请示?” “不必,不必,你们做得很好。知微草堂是国子监的分院,师生们做了善事,国子监跟着一同沾光。”裴大人捋着胡须笑道。 祭酒大人心中有数,知微院名义上是国子监的分院,本质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奉行的是游学的那一套,自己也管不了,也管不好。 “若是您得闲了,也可以组织国子监本部和分院的孩子们一起出去。”渔舟又笑道。 “这个倒是可行。”裴大人满口答应,过了一会儿又迟疑地道,“那地动仪……” “千帆明白,等孩子们玩腻了,测得准了,一定会送往司天监。”渔舟笑嘻嘻地道。 “你这孩子……” 跟聪明人说话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话不必说太明,坏处就是心思藏不住。 好在匆匆而来的黄芪解了祭酒大人的尴尬,她冲二人抱拳一礼说道:“宫里有圣旨到府里,请小姐立刻回府!” 渔舟心中突然闪过一种不妙的感觉,知微草堂的赏赐已经下来了,府中有父亲在,为什么非要等她回去才宣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6章 噩耗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朔风凛冽,凄寒难 耐,打马而过,零星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徒留光秃秃的枝杈指向彤云密布的空际。燕京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迅猛,碎雪伴随着狂风,风嘶夹杂着雪啸,风推着雪,雪裹着风,肆虐着世间万物,冷入骨髓,遍体身寒。 渔舟刚 入府,跺着脚解下身上的披风,还没等抖落雪花,宫里的宣读圣旨的太监就进门了。为首的依然是安公公,后面跟随着二三十位太监,手中捧着盒子,锦布遮得很严实,浩浩荡荡而来,从未有过的阵仗。 摆案设香,阖 府主仆跪迎,渔舟站在太傅夫妇身后,嘴角微抿,眼眸深处带着几分忧虑。 这回安公公没有多余的寒暄,往正堂中央一站,展开明黄的圣旨,满脸肃容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官城参军东陵泛舟义胆忠肝,身先士卒,屡立功,令南蛮闻风丧胆。奈何,天不佑我朝,东陵参军深入敌军腹地,寡不敌众,为国捐躯。痛失爱将,朕悲痛非常,特下诏封太傅大人为镇国公,赏金万两;追封东陵参军为昭勇将军,賜棺盛殓,钦此!” 太傅夫人当即晕了过去,太傅大人也被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惊得呆若木鸡,鬓角醒目的白发在寒风中颤抖。 渔舟眨了眨眸子,又眨了眨眸子,五指收成拳头,掐着掌心,慢慢地压制住眼底汹涌的酸涩,颤抖着接过圣旨,颤声道:“我哥哥呢?” 那个前不久才寄了家回来的哥哥,那个不屈不挠的哥哥,那个文武双全的哥哥,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没了! “太傅大人、千帆先生,请节哀顺变!”安公公满含悲悯地说道,挥手让排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太监走到跟前来。 小太监躬身行了一礼,哆嗦着揭开锦帕,赫然见盘子里装着一副染血的铠甲和半块玉佩。 “前方传来战报说,少将军以身诱敌,误中敌人的奸计,战后没能……没能寻回少将军的躯体……”安公公拭着眼角的泪水说道,“横槊是杂家看着长大的孩子,杂家也不信他就这么走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白发人送黑发人,帝师心中悲痛难言,孩子你一定要挺住!” 渔舟使劲地眨了眨眼睛,逼退眼中的泪意,双手揉了揉脸,深深吐出一口气,哑声道:“圣上呢?我要见圣上!” 安公公深深叹了口气,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渔舟拍了拍太傅大人的胳膊,轻声道:“爹,您照顾好母亲,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大步往外走去,携风带雪,没有拿披风,也没有打伞,任寒风刮在脸上,任雪花落满肩头。 府门外的梅树下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一身玄服,背着双手缓缓转过身,垂眸道:“朕一直将横槊当成子侄看待,没曾想天妒英才。痛失英才,对朕来说,亦是椎心泣血之痛。先生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草民请求去锦城交战处看一看。”渔舟遥遥一礼道。 “为什么?”圣上微微惊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麽?” “草民深知,只要有战争,那么就一定会有流血和牺牲,也会有马革裹尸、白发人送黑发人。”渔舟沉痛地说道,“但是,东陵氏没有葬衣冠冢的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但凡一日没有寻到哥哥的身体,那么草民就会寻一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的。”渔舟斩钉截铁地应道,纤弱的身躯挺得笔直,散发出凌厉的气势。 “倘若……倘若令兄真的不在了呢?”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南蛮十六国就一起随着家兄入土为安吧。”渔舟傲然地说道,伸手掐断了身边的一棵梅枝,抖落簌簌雪花。 “先生曾说游学是天下的游学……” “大燕也可以变成天下的大燕。”渔舟冷笑道,“草民首先是东陵氏的渔舟,然后是大燕的子民,再然后才是千帆!” “准卿所奏!赐千里马一匹!”圣上肃然起敬。 渔舟作了一揖,转身回府,府中四处挂起了白幡,她皱着眉头,挥手让下人全部撤了下去,后院传来隐约的哭声,显然是太傅夫人醒了过来。 空荡荡的走廊狂风呼啸而过,尽头立着太傅大人略带着佝偻的身影,手中捧着一只茶杯,持杯的手抖得厉害,杯盖不断地磕碰着杯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父亲。”渔舟行了一礼,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女儿稍后启程前往锦官城,府中和知微草堂就交给您了,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情,囡囡,爹怎能让再你去那般凶险的地方!”太傅大人老泪纵横地说道。 “哥哥寻了我八年都没有放弃,我怎能放弃他呢?这一次,就换我来寻哥哥吧。”渔舟扶着太傅大人的胳膊轻声道,“爹,哥哥不是那般有勇无谋的武夫,所以您要相信哥哥;小舟不是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所以您也要相信女儿!” 太傅大人握紧了茶杯,抿紧了唇角没有说话。 “爹,我带着钟离表哥、九嶷 、黄芪、张俭、周乙一同去,他们能文能武,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您就放心吧。”渔舟恳求道,“况且,圣上都应允了。” “还有学生!” “还有我们!” 府外突然涌进一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为首的锦衣男子手中提着一对大雁,脸上还挂着浅淡的淤青,明明风尘仆仆,却丝毫无损他的非凡俊逸。 天寒地冻,大雁早已南归,竟不知他费了多少周折才捕捉到。 他身后是钟若瑜、九嶷、公孙鸿宇和白芷、紫苏等十几个孩子,公孙鸿宇背着药箱,其余人穿着清一色的劲装,背着箭匣,牵着马。 患难见真情,看着他和他们,渔舟悄悄红了眼眶。 “对不起,学生来晚了。”宣竹冲着太傅大人躬身行了一礼。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太傅大人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夫就将爱女和犬子都交给你们了!” 太傅府一改哀切悲伤的氛围,立刻动了起来,收拾衣裳的收拾衣裳,做干粮的做干粮,喂马的喂马。宣竹要了笔墨纸砚,刷刷地写下两封信,一封送往刑部安排政务,另一封送往御房上告假。 “顺郡王的案子还没了结,你这样撂摊子真的可以麽?”渔舟看着他不无忧虑的说道。 “什么事情能比你还重要?”宣竹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反问道,“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尚又不是酒囊饭袋,你担心这些作甚?” “宣竹,谢谢你。”渔舟靠着他的胳膊说道。 “女婿,半子也,贵府的事就是我的事,客气什么?”宣竹拥着她说道,“令兄,我见过很多次,身手敏捷,见多识广,又在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不会轻易出事的。” 渔舟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依靠,就会展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会忍不住想落泪。 “前些日子还收到令兄的亲笔信,把为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嫌钟离……钟离表哥下手轻了。等他回来,一定会好好再收拾为夫一顿。为夫只要想一想,觉得骨头疼,瑟瑟发抖。”他一点点地吻去渔舟眼角的泪迹,低首诱哄道,“等到正月大婚,还不知道他会如何为难为夫呢,真是头疼。”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渔舟心中轻松了不少,挽着他的手房,在走廊上见到下人又立刻缩回了自己的手。 天还没黑,晚膳已备好,强壮的快马也已牵到了庭院中。 众人分宾主坐定,埋首大快朵颐,谁都没有多说一句闲话。此去究竟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是谁也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在这样落雪的日子,本该是蛰居暖阁内,红泥小炉,温酒一杯,或三两好友,对饮而酌。渔舟一行二十人却翻身上马,在暮雪中奔向千里之外的锦官城,在府门前留下一串串深深的马蹄印。 太傅大人倚在门前目送着他们离去,久久不能回神。 梅树下的玄衣男子还未离去,梅花、雪花落满肩头、发梢,他徐徐转身,慢慢踱步到太傅大人跟前,扶着太傅大人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道:“有这般儿女,东陵氏何愁不兴盛;有这般青年,大燕又何愁不富强。” “微臣已经老了,再也见不得生离死别。”太傅大人叹息道。 “犹记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朕在庭前听训,忽见垂花门中走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坛梨花酿,叉着腰、抬着下巴盛气凌人地唤朕去拿铲子帮她刨土埋梨花酿。那时朕年轻气盛,告诉她说本宫是东宫太子。她眨着一双迷蒙的水翦,反问道:东宫太子是什么,能吃麽?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刁蛮的小姑娘居然绽放出了如此耀眼的光芒。今日见她锋芒毕露的样子,一往无前而又无所畏惧,真是感佩不已。”玄衣男子接过安公公递来的黑伞,慢慢地在二人头顶撑开,轻声道,“恩师,府上残酒还有麽?能饮一杯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7章 锦城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锦城四面环山,地 处盆地,终年无雪,只能在高高的山顶上可见到毛茸茸的雪花、亮晶晶的冰凌,不过随处可见朦朦胧胧的雾气,以及笼罩在雾气中森森的古柏和摇头晃脑的黄桷树。 燕京来 人,并非钦差,主帅翟将军本可不出迎,然而来的是东陵氏的人,是东陵泛舟的未亡人,翟将军就不得不亲自到辕门相迎了。于公,身为主帅;于私,身为表舅,他都欠东陵氏一个解释。 太傅府中的人 比翟将军想象中来得要早,也不是想象中的人,他想过来者有可能是德高望重的东陵氏当家人,也有可能是姨表亲的钟离怀瑾,唯独没想钟离怀瑾是以随从的身份而来,真正主事的会是渔舟,那个有过一面之缘、并且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特立独行的小姑娘。 令他更意外的是随行之人中居然有宣大人,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员,曾经到萧关犒军的钦差大人,如今那朵高岭之花爬下枝头,一身常服,洗尽铅华、敛尽锋芒,一副寻常富贵人家翩翩公子的模样。 渔舟飞身下马,拱手行礼,开门见山地说道:“翟将军,千帆此行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将士们在外舍生忘死、浴血奋战,我们东陵氏也是大燕的子民,也无惧流血牺牲,所以请您务必将哥哥失踪前的所有事情如实告知晚辈。” “失踪”这个词用得极为恰当,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果然是聪明人。 翟将军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歉然道:“没能照顾好令兄,舅舅真是无颜见令尊令堂。” “当哥哥参军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个战士了,必须敢于直视淋漓的鲜血。家兄是父亲的骄傲,爹娘并没有丝毫迁怒您的意思。倘若父亲心怀怨怼,那么今天来就不会是我了。”渔舟坦然地说道,“我来,一是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二是想确定哥哥是否真的阵亡了。” 她的神情很平静,目光却异常执著,带着利刃出鞘般的锋芒。 翟将军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少年纷纷下马,随着翟将军进了锦城。 沿途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百姓见到渔舟一行后,纷纷让道,笑着给翟将军行礼,可见翟将军的威望极高,很受百姓的爱戴。 进了营地,南风抱着碗远远地跑了过来,报告说道:“将军,伙夫已经做好晚饭,请将军入席!” 南风一眼瞄到渔舟身边的钟若瑜本想挤眉弄眼,眼风扫到宣大人,立刻将脖子缩了回去。 翟将军侧首问戴着斗篷的渔舟:“先生是先用膳,还是先说令兄的事情?” 渔舟温声道:“孩子们连日不分昼夜地赶路,人困马乏,先用晚膳吧。” 栉风沐雨的孩子们脸上立刻有了一丝喜色,他们明明对军营好得很,却还要昂首挺胸,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也真是难为了。 军士立刻搬来桌椅,渔舟带着孩子们纷纷入座。营地中突然多了二十个背着箭匣的年轻人,而且是翟将军从城外接了进来,本就十分引人注目,当渔舟摘下斗篷露出清丽的容颜时,筷子掉了一地,口水也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本来看似人畜无害、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宣大人目光立刻冷了下来,深不可测的古井深眸中含上冰渣子,令人不敢直视,本就是寒冬腊月,使得常在鬼门关转的将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也怪不得他们露出如狼似虎的目光,女子不可进军营乃大燕铁律,军营中何曾有过正经人家的女人了? 翟将军骂道:“小兔崽子,招子放亮点,不然老子全挖了。这位是本将的外甥女,东陵参军的亲妹妹,也是知微草堂的千帆先生!” 将士们看渔舟的目光立刻变了,带着怜悯和不解,据说东陵参军出身高贵,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大家闺秀跑到这等苦寒之地来作甚。 渔舟起身敛裾一礼,淡淡地说道:“我是来给家兄收尸的,东陵氏没有葬衣冠冢的先例。若是弟兄们有了消息,还请不吝告知!” 将士们的目光又是一变,这回带上了敬意。 在一片沉重中用过晚膳,公孙先生带着疲倦的孩子们先去歇息了,翟将军带着渔舟、宣竹和钟若瑜进了东陵泛舟曾经住的军帐。 纤尘不染的榻上叠放着方方正正的被子,榻边的矮桌上放着一套叠得十分整齐而又干净的迷彩服,案上展开着一张陈旧的羊皮卷地图,简陋如斯,再无其他。 “不久前,南蛮十六国歃血为盟,组织起了三十万大军入侵我大燕,分为上、中、下三路发起进攻,中路军是主力军,十五万人,主攻大燕西南地区。锦城只有十万,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定下计策,趁着敌军初来乍到、人困马乏,先来一个迎头痛击。令兄虽挂着参军之职,因身手了得,又深谙应变机制,这几个月实则隐名埋姓做了斥候,并与敌军有过多次短暂交手,数次以少胜多。”翟将军指着羊皮卷上的两座山峰说道,“东面这座山叫做开阳峰,西面的这座叫做伏虎峰,这两座山峰是锦城的南面屏障,中间的官道是进入锦城的唯一大道,由于两座山峰树木茂密,地势险峻,极适合伏击。因此,那一夜,令兄带了五千兵马埋伏于伏虎峰,南风将军同样带着五千兵马埋伏在开阳峰,一前一后,相聚一千米。是夜,南风将军先应敌,酣战到半夜,却始终没有见到相隔一千里处伏虎峰的支援,他感到事态不对,连忙撤军。五更时分,舅舅率大军赶往伏虎峰,只见满地残骸,无一活口。” 渔舟攥紧了羊皮卷,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舅舅几乎命人找遍了整个山头,可是令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在战地寻到他的盔甲和半块玉佩。舅舅突然想起,令兄临走前,特意和我说起你,说你聪慧非常。舅舅后来仔细一想,令兄好像知道会出事一样,于是立刻命人快马加鞭地往京中送了战报。舅舅不能再命军士往南搜寻了,因为舅舅要守着整个锦城,那边是南蛮的土地。”翟将军痛苦地说道,“对不起,舅舅是个将军,须以大局为重!” “我代表父亲和哥哥感谢您的当机立断!”渔舟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明白您的难处,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先生有何打算?”翟将军问道。 “明日,我们先去伏虎峰和开阳峰看看。”钟若瑜道。 “还有需要帮忙的麽?”翟将军追问道。 “给我们一个向导。”渔舟慢慢地敲着桌面,过了一会儿又沉吟道,“如果方便的话,请将那五千军士的名册借来一观。” “好,稍后,舅舅让亲兵送过来。” 翟将军起身告别,顺道带着钟若瑜和宣竹去安顿他们的帐篷。 而营地的伙房中,南风将军正弯着腰往灶膛中吹风,浓烟滚滚,呛得他边咳嗽边掉眼泪,充满阳刚之气的俊脸上印着几个黑色的指印以及涕泗横流,实在是有损将军的威严。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您在干啥呢?” 南风捂着嘴,扇着风,离灶膛远了一点儿,边咳边道:“咳咳……没看见么,在……在烧……烧火。” 亲兵大惑不解:“您烧火做什么?” “烧……烧热水!”南风凑近身子往灶膛吹了一口气,立刻捂着鼻子离远了点儿。 灶膛里的木柴总算是给面子地燃起了一撮小火苗。 “您大晚上的烧热水做什么?”亲兵紧追不舍。 不怪他好,实在是兵营中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平日里除了打猎捕捉到大家伙很少烧水,洗澡什么的,跳河里应付一下就好了。 “烧水洗澡。”南风小心翼翼地往灶膛中添了一根木柴。 “洗澡还要烧水,弄得跟娘们似的。”亲兵嘀咕道,接着满脸八卦地凑了过来,低笑道,“将军,您是不是那啥,认识大将军的外甥女,所以想……” “胡说八道什么,老子烧水给我发小洗澡,就是那个叫钟离怀瑾的。”南风将军当即红了耳根,一个扫堂腿踢了过去。 “可是,小的看那个一脸络腮胡的大叔不像那么娇气的人啊。”亲兵揉着被踢疼的腰嘀咕道。 “问那么多做什么,把火给爷少旺了,快点!”南风恶狠狠地说道,并把手中的柴火扔了过去。 在南风将军与亲兵的共同努力下很快烧好了一盆热水,然后南风将军支开了亲兵,端着盆遮遮掩掩,不对,大大方方地往东陵参军的军帐走去。 自别后,未曾想过会再相逢,只不过家却日渐繁多,只希望能够多看到一些关于那人的消息。果然不负所望,有她在的地方,又岂会寂寞?只是不知她是否还会记得自己,也不知那个随行的活阎罗与她是何种干系。 说曹操曹操就到,南风正欲揭门帘,阴影处突然走出一道高瘦的身影,宣大人背着双手,冰凉的目光在他揭帘子的手和冒着热气的木盆之间打量,嘴角勾成一道冷冽的弧度,凉凉地道:“南风将军,好久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8章 吃醋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大人……”南 风将军尴尬地立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宣某 和东陵小姐的婚事定在明年正月初八,将军若是年底回京探亲,还请赏脸。”宣大人淡淡地说道。 南风窘迫非常 ,只觉得端在手中的不是热水,而是烫手的山芋。 “不过,还是非常感谢将军的热情。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不劳烦将军了。”宣竹从披风中伸出如玉如竹的手,慢慢地递到了南风面前。 南风溃不成军,放下木盆,落荒而逃。 宣竹面无表情地目送着南风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然后弯腰端起热水,揭开帐篷的门帘慢慢地走了进去。 “已经不早了,你怎么过来了?”渔舟轻声问道,放下手中的烛台,目光从地图上移到了他身上。 “我的帐篷在隔壁,顺便把三千军士的名册带了过来。”宣竹温声说道,放下木盆,从怀中拿出锦帕,浸湿、绞干,然后递给了渔舟。 “竹先生,这些我自己来就好。”渔舟无奈地道。 最近宣大人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人前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私下里却所有伺候她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此行没带丫鬟不假,可是她也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啊。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手中热气腾腾的锦帕却执拗地往前递进了几分。看架势,倘若渔舟不接,那么毫无疑问他会立刻伺候渔舟洗脸。 渔舟莫可奈何,只能接过锦帕洗脸擦手,不由问道:“竹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曾经在同一屋檐下近三年,也没发现他怎么黏人啊。 他示意渔舟坐下,半蹲着身子给渔舟褪了鞋袜,慢慢地放入温热的水中,然后又扯过一条板凳,褪了鞋袜,将自己的脚也放了进去,这才将双手搭在渔舟肩头,直视着她的双眸,郑重其事地道:“竹先生,表字庭芳,我喜欢你叫我庭芳。” 虽然在渔舟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地将那朵还没盛开的桃花掐死在了摇篮中,心中仍闷闷不乐,因而想要从她嘴里听到更为亲昵的称呼,想要讨得一份独一无二。 渔舟没有理会他,只是抬起了水中的脚踩到了他脚背上,脚趾头在他细腻的肌肤上游走,暗自思量:“这人,脸比自己长得好看就算了,皮肤居然也比自己的细腻,真是羡慕嫉妒。” 宣竹由着她玩闹,脚背痒痒的,心也痒痒的,垂眸低声道:“小舟,我想你。” 宣大人自诩是清心寡欲之人,可血气方刚的年纪食髓知味,又怎能由他,心不由他,身也不由他,无数个夜里伸手往枕畔摸去,冷冷的月光,一片冰凉。那一夜,那一夜,狂野而又凌乱,而眼前的姑娘就像梦中朦胧的丁香,让他沉沦着迷,让他欲罢不能。 依稀记得五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不小心看了她出浴的模样,那时的她还没有完全长开,却扰得他夜夜难寐,夜夜都是她。如今有了肌肤之亲,渴望尤甚,特别是见了别人想向她献殷勤,蓬勃而出的情愫再也难以按捺。 渔舟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拿起一旁的锦帕去擦脚 。 “小舟,我真想……真想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低声说道,慢慢红了耳珠,也慢慢红了眼角的朱砂,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就往自己脸上挥去,“我真是……真是该死!” 明知道小舟兄长下落不明,她心急如焚,自己怎么能在这时候只顾儿女情长? 渔舟蹲在板凳上,抓住他的手腕,阻挡了他做傻事,柔声道:“庭芳,对不起,这几天没在意你的心情。” 少年的脾气,一如天边的阴翳,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又变得十分欢喜,也不穿鞋袜,赤着脚将渔舟抱到了榻上,埋首在她颈间,努力地汲取女儿香,眼角红艳艳的朱砂颤抖着,轻声呢喃道:“小舟,小舟,我大概真是病入膏肓了,你……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窃窃私语,脉脉含情,因为忍得辛苦,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渔舟柔胰的掌心也布满了不知所措的潮湿。 有那么一刻,渔舟想夺门而出,可少年那紧蹙的双眉,忍耐的汗水和不知所措的羞涩让渔舟的心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将手递了过去,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双眸,一只手探向了他滚烫的小腹…… 少年敞开衣襟,弓着身子承欢,嘴角溢出细碎的呻吟,最后在极致的欢愉中蓬勃而出,带着餍足的潮红大口大口地喘息…… 宣竹重新打了水,慢慢清洗她的手指,擦拭干净。 渔舟将脑袋埋在被子中,暗恼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被美色迷了眼呢。 宣大人爱煞她这般此地无银的可爱模样,恨不得把她捉到怀里好好地揉一番,怕真的惹怒佳人,没敢这么做,只是捉住她的脚放到了自己大腿上,从怀中拿出银针,轻轻地扎破上面的小水泡,轻柔地撒上药粉。 渔舟抬头,看着床尾认真给他敷药少年的影子,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他眼底眉梢的柔情,心跳骤然加快,平心而论,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入了他的眼,得了他的心。 “庭芳,要不你今晚留下吧。”渔舟鼓起勇气正色说道。 宣竹手一抖,银针险些刺入她的掌心,抬起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她,突然间绽放出笑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万千姹紫嫣红,竟不敌他含情一笑。 渔舟甩甩头,抑制住扑倒他的冲动,恼怒道:“没开玩笑,我是说认真的。” 他笑得愈发厉害,前合后仰,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渔舟抬脚去踹他。 他一手捞住渔舟的赤足,塞入自己怀中,擦着眼角的泪迹,低笑道:“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一时没忍住。想当年,在桃花村,我留你同床共枕,第一次是试探,后面是真的动心了,无论真情还是假意,全都被你拒绝了。我那时就在想,总有一天,要让你心甘情愿地跟了我……” “所以,你现在咸鱼翻身,得偿所愿,高兴坏了?”渔舟冷哼道。 “没,岂敢?现在想来,只是感慨一番罢了,年少不知情滋味,更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那时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出人头地了,总会让你高看一番,然后就会对我百依百顺。”他摇头失笑道,“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匍匐在情愫脚下,为了一个女子生不如死……” “你别把自己的位置放的这么低,我只是没你重情罢了,却也不是铁石心肠。”渔舟坐了起来,从背后拥着他说道。 “我患了一种患得患失的病,总是害怕你哪日突然又不翼而飞了。直到你刚才说了要我留下来,我才安定了不少。”他轻轻摩挲着渔舟的玉足轻声说道,“来日方长,虽然……虽然我们已有肌肤之亲,但是……但是我不会坏你名声的。” “这些虚名,我并不在意。”渔舟说道。 “我在意。”宣竹沉声道,“容不得有任何人欺负你,包括我自己。” “我明白。”渔舟在他腰间挠了挠,挑眉,“你这几日定然也没歇好,你先去休息吧。” 宣竹摇了摇头,探身把桌上的名册拿了过来,轻声道:“我们一起先把名册过目一遍,不然你一人今夜就不用睡了,希望能够早点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早点找到哥哥,也早点与你成婚。” 渔舟看了一眼那几叠厚厚的名册,顿时觉得脑袋有点疼。 “你睡吧,我来看就好了。”宣竹立刻说道。 渔舟嗔了他一眼,伸手抽了一本过来。 “那要不我去把白芷那四个小兔崽子叫起来?”宣大人无良地提议道。 “人家一路鞍前马后,累死累活,好不容易能够睡一个安稳觉了,你还要把人家半夜叫起来干活,有你这样的主子麽?”渔舟反问道。 “能为他们的主母效力,那是他们的荣幸。”宣大人一板一眼地说道。 “那你帮我看册子,也是你的荣幸咯?”渔舟反唇相讥。 “夫人说得对,庭芳深以为荣。”宣大人一本正经地点头。 渔舟伸手挠了他一把,没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把心思放到了手中的名册上。 外面北风阵阵,浩浩荡荡,任性地肆虐着无处躲暖的花草树木,军帐中烛火摇曳,照在两个相偎相依的背影上,透出莫名的温暖。 一时之间,帐外的风声,帐内的翻页声,交相呼应,此起彼伏。 五千军士,一夜之间,一声不响地全军覆没,实在是太过诡异了。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一动不动的木头,就是砍五千根木头那也会有不小的动静啊。这其中,若是说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 可目前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份名单,上面简单地写着姓名、籍贯、功勋,再无其他。 渔舟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突然目光凝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9章 搜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凑近烛台,仔 细看了看,依然是那个久违的名字,不由伸手肘拐了拐身边的宣竹。恰好,宣竹也在这时候转过了半个身子,欲言又止。 “这个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你先说吧。 ”渔舟轻声道。 “这名册中有一个叫宇文华的,是个官职不大不小的校尉,如哥哥一般也只是找到一些贴身之物。本来倒也无甚,只是他这个姓氏……”宣竹沉吟道。 “丞相夫人好像就是复姓宇文吧?”渔舟偏首问道。 “是的,一个不怎么显赫的姓氏,不过这几年在军中却逐渐多了起来。”宣竹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修一封,让元召帮忙核实一下。” “不必舍近求远,褚进不是进京了麽?让他去更为稳妥些,毕竟是亲戚。”渔舟低声道。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进京一事了。不过,你这主意极好,若是真的有猫腻,也不会打草惊蛇。”宣竹微笑道,“你方才欲说什么?” “你猜我看到了谁的名字?”渔舟故作神秘地问道。 “为夫愚钝,猜不着,还请夫人明示。”宣竹拱手说道。 “宣策,你堂弟。” “他居然能苟且这么多年,倒也不容易。”宣竹淡淡地说道。 “你能与我说说宣府后来怎样了麽?”渔舟握着他的手问道。 “当年,合离……合离送到宣府。”他顿了顿才将三个字说完整,好似又想起了曾经的剐心之痛,抿了抿唇道,“我以为你会回宣阳城,于是立刻赶了回去。结果你北上,我南下,自然是错过了,可把宣威吓得不轻。在离京前,我在刑部处理了几起事关皇亲国戚的旧案,导致恶名远扬。宣威听说我要去拜访他,惊惧交加,当夜带着妻儿上吊自尽了。他若不死,那时一定也不会让他好过。小舟,这样心狠手辣的我,你会不会害怕?” “怎么会?他们欺人太甚,本就该死。”渔舟靠着他的胳膊说道,“那样狼心狗肺的亲戚,不要也罢。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呢。” “嗯,我知道有你,没有难过,就是觉得当年让他们死太轻松了。”宣大人认真地说道,“他们居然敢趁着我不在绝雁岭,带人欺负你这样一个妇孺,岂能轻易地放过?为夫当时真是太糊涂了,居然让宣忠把他们安葬了。” 其实,哪是是糊涂,不过是伤心欲绝,无心理会那些跳梁小丑罢了。 “宣大人,你该不会想去挖人家坟吧?”渔舟扶额。 “你若是还没消气,未尝不可。”宣大人淡淡地道。 “别,别,别,他们也没在我手中讨到便宜,褚进可以作证的。”渔舟连连摆手,怕宣大人哪天心情不好,真的跟死人来一出秋后算账。 “小舟,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无法安心地参加三年前的春闱了;若不是你,先父先慈也无法找到那样一处风水宝地。”宣竹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虽已时隔三年,但是她付出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头,有生之年不敢忘记,也不愿意忘记。 其实,身世浮沉雨打萍的人大都如此,曾经在绝境与苦难中所受的温暖,总是会刻骨铭心地记着,更何况眼前之人,自己只想要一缕阳光,她却给了整个灿烂的春天。 渔舟浅淡地笑笑,避而不受。宣竹握紧了她的手掌,无尽的感激和无限的情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挑亮烛光,低首一目十行地继续看手中的名册,彼此交换着再看了一遍,摇摇头,再无其他发现,只能吹灭烛火,各自歇下了。 次日,众人起了个大早,孩子们睡得早,起得就更早了,天还没亮就有人在营地转悠了,看了一番将士操练,却发现索然无味,因为知微草堂的晨练非但没有比他们轻松,反而更难。有时真不知他们的山长大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稀古怪的东西,同窗偶尔犯错时从未见她生气过,只会笑眯眯地将犯错的同窗叫到校场,做一些看似很简单的动作,其实是生不如死的训练。 宣大人看到向导南风将军后,非但没有摆脸色,还罕见地寒暄了几句,引来渔舟的侧目,把南风将军膈应得不行。好在南风将军也不是那般气量窄小的人,分得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没有跟宣大人计较。 简单用过早膳后,带上干粮,牵着马儿,二十多人整装待发。出发前,渔舟突然想到了什么,让南风将军给每人发了一套迷彩服,并且命人去马厩中抱了一堆稻草,让孩子们搓成了拇指粗的稻草绳备用。 一切准备就绪,渔舟与翟将军道别。 “此行大概多久?”翟将军不无忧虑地问道。 “短则半个月,长则半年。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了。”渔舟把玩着马鞭,洒脱地说道,“不过,舅舅放心,我不会拐走南风将军,过个三五天,我会让他归营的。” “若是时间长了,粮食怎么办?”翟将军问道。 “舅舅,我们带了不少干粮呢。而且,有手有脚,在山里还怕寻不到吃的麽?”渔舟反问道。 “山的那边就是敌军,舅舅是真的不放心就这么让你走了啊。”翟将军愁眉紧锁地说道,“随行的又大都是孩子,舅舅给你拨一两百人吧。” 渔舟沉吟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这样吧,外甥女向您借十人。” “十人就够?”翟将军还是不放心。 “是的,十人,要身手敏捷的弓箭手。”渔舟温声道,“舅舅,您就放心吧,我们是去找人的,不是去打仗。若是遇到了敌军,一定会马上躲开。” 翟将军思忖了一会儿,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作罢,亲自点了十个亲兵,最后郑重地交待道:“若是遇到了无法应对的事情,记得回锦城,舅舅等着你们!” 渔舟点点头,认真地道了谢,拱手拜别。 两座山峰离锦城并不远,骑马半日就到了,由于当日东陵放舟是在伏虎峰出的事情,因而渔舟等人决定往西面入山。地势陡峭,随地积雪,草绳立即派上了用场,众人在鞋底绑上草绳,以防打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倒是惊扰了不少鸟雀和野兔。 半下午时,众人到了当日东陵泛舟埋伏的地方,平整而空旷的一块大草坪,地上布满了凌乱不堪的脚印、横七竖八的兵器、残缺不全的盔甲、以及凝固的血液。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时隔半个月了,竟然还没散去,一者是因为天气寒冷,二者是因为流血太多太多了。 南风和士兵们满脸悲愤,孩子们的脸色也不太好,不是被血腥味呛的,而是难过。将士们死在战场的厮杀中才是死得其所,而不是如此不明不白地含冤而死。 这些孩子们曾跟着先生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流血场面,没有一人恶心呕吐,倒是令士兵们高看不少。 焚香拜过后,渔舟沉声问道:“南风将军,上报官府了吧?” 南风点了点头,沉重地说道:“大将军连夜写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往燕京。已有消息传来,说大理寺官员不日将抵达。” 渔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举目四望,到处是碎石,远处果然可以看到官道。众人蹲下身子,认真察看,最后在一个峭壁处发现树枝折断较多,于是沿着那个方向搜了下去。 其实,搜寻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尤其是在雪山中,时而是峭壁,时而是深涧,时而大风,时而大雪。但是谁都没有怨言,累了靠着大石歇息,渴了喝山涧溪水,饿了吃干粮,若是运气好,有时可以逮到野兽改善伙食。 渔舟对吃食一向挑剔,这次也不例外,行囊中居然带了盐巴、生姜、辣椒粉、胡椒粉、孜然等佐料,只要众人能逮到猎物,一定可以美餐一顿。白芷等四个孩子,以前在绝雁岭时就经常跟在渔舟身边打下手,现在更是应心得手,往往她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该递盐巴还是递生姜。 那十名弓箭手初时还怀有怨气,觉得让他们来听从一个小姑娘的指挥,跟着她在山中四处瞎转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后来发现她手艺极好,渐渐地没有了怨言。也不能怪他们嘴馋,实在是军中寒素,一向有上顿没下顿的,嘴里都能淡出鸟来,哪能经常吃上肉呢? 再后来,兵士发现他们看似在乱窜,经常从伏虎峰跑到开阳峰,然后又从开阳峰绕到伏虎峰根本就不是乱窜,而是有计划、有条理地、地毯式地搜寻,又见渔舟吃苦耐劳,孩子们令行禁止,立刻肃然起敬,再也不敢当她是个寻常的小姑娘了。 第三日,没有收获;第五日,依然没有收获。 渔舟按照前面与翟将军的约定,请南风留下地图归营,毕竟让人家一个正儿八经的将军跟着自己漫无目的的搜寻也不是一回事儿。 南风拿着一只烤得黄澄澄的兔腿,露齿一笑,果断地回应:“不回!” “为什么?”渔舟大惑不解。 不是军纪严明的麽?南风身为一个将军,不是应该以身作则的麽?还有,将军什么时候也这么闲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0章 山贼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营中的伙食没有 这里好。”南风笑道。 “说人 话!”一旁的钟若瑜一脚踹了过去。 “钟离大哥, 我本来说的就是大实话啊。这年头,实话都不让说了麽?”南风装模作样地哇哇大叫。 宣大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中掂了掂。 南风见形势不利,只能识时务地说实话:“我在大将军面前立了军令状,你们在锦城境内一日,我就跟随一日。” “我就说大将军怎么会那么容易放人咯。”钟若瑜嘀咕道。 “我现在可以请你回去麽?”渔舟无力地扶额。 “不用请,我们可以一前一后地走,就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南风露着整齐的大白牙笑道,“南风别的本事没有,但还是有把握不会将人跟丢的。” 渔舟赏了他一个大白眼,钟若瑜赏了他一脚。 多一个人,多一分助力,也确实是翟将军的一片苦心,渔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一行人稍作歇息后,立刻开始新的征途。 半个月后,已经快到两座山峰的边境了,在一个星河灿烂的夜里,渔舟召集众人做了一番深入的谈话。 “这段时间,大家的辛苦和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渔舟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缓缓地说道,“我欲继续南下,那么危险也是不可估量了,因为那时候面临的不仅仅是野兽,还很有可能会遇上敌军,也就意味着会有生命危险。竹先生主仆、钟离大哥、黄芪、九嶷、张俭、周乙都是自己人,必然会跟着我一起走。剩下的诸位,公孙大哥、学子和将士们去留随意,请尽快决定,也请慎重决定。” 宣竹往众人围坐中间的篝火中添了几根干木枝,并挑亮了火堆,霎时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众人脸上,柴火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众人面面相觑,南风耸着肩率先笑道:“反正我是跟定了,除非有本事可以把我甩开。” 士兵纷纷抱拳行礼道:“我等跟随南风将军!” 接着公孙鸿宇也笑着说道:“承蒙山长不弃,让我可以在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出来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不胜感激。不说救死扶伤,采药、包扎伤口、把脉什么的,还是极为熟练的。说一句不自量力的话,若是离了鸿宇,此行也会不怎么方便。” 学生们低声耳语了一番,最后推出东陵无树为代表。 东陵无树团团行礼,沉声道:“论公,我们本就是跟着先生出来民间体验和学习的,曾经面对过天灾,也面对过疟疾,都一一挺过来了,现在有可能是九死一生,但是我们相信山长大人、相信先生和也相信自己,凭借着勇敢、坚毅和机变,最后都能化险为夷。而且,先生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也是大燕的子民,也应该对敌军无所畏惧。论私,东陵公子是我们东陵一氏的少主,寻到少主,那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钟若瑜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赞赏,渔舟递了一只烤鸡腿过去。 渔舟觉得必须告知众人即将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这是她的责任和义务,以后安全地带着他们回燕京也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于这种意料中的结果,她没有惺惺作态地表现出热泪盈眶,也未信誓旦旦地明说会保护众人,但心中却默默地担起了照顾所有人的责任。因为她不仅是东陵渔舟,还是知微草堂的山长千帆先生。 明知山中有虎,偏向山中行,这就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是是年轻人的坚韧不拔和无所畏惧。 一轮冷月洒下如水的光芒,无声地照着大地,众人都钻回自己的帐篷养精蓄锐去了,很是寂静,寒风中带来远处鸟儿的哀嚎和野兽的嘶吼声,给夜色添上了几分莫名的凄凉。 渔舟帐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轻而重,这是刻意而无声的招呼。辗转反侧的渔舟披衣而起,扯开帘子满脸疑惑地看着由远而近的黄芪。 黄芪飞快地做了几个手势,请渔舟稍微走远一点儿,以便谈话。 渔舟点了点头,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可还是惊动了宣竹。 三人一声不响地走远了几步,寻了一处有大石头遮风的下风向说话。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呢?”渔舟冲着黄芪柔声问道。 “我有一个请求。”黄芪说道。 “嗯,你说吧。” “我想先行离开。”黄芪道。 渔舟有点儿诧异,但是并没有恶意地揣度自己的这位伙伴是临阵逃脱,神色不变地问道:“去哪儿?” 黄芪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身手了得,想夜探敌营,可是太危险了。”渔舟温声道。 “可是,少主多等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黄芪说道,“我知道您也很心急。” “她说得很对。”宣竹笃定地说道。 “可是……”渔舟还是犹豫不决。 “别可是了,这是小黄芪的意思,也是我们的意思。”石头后面冒出两个脑袋,正是钟若瑜和九嶷。 “你们真是……”渔舟稍稍吃了一惊。 “这事,本来是该我去的,但是我不放心你和孩子们,而且人家功夫比我高。”钟若瑜笑道。 渔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带上九嶷吧,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 “我倒是想,可惜热脸贴冷屁股,被别人嫌弃了。”九嶷耸耸肩,无奈地说道。 “等他的胳膊全好了,或许可以与我一较高下,现在才好六七分,只会退累我。”黄芪毫不留情地说道,“而且,若是小姐身边只有钟离公子一个身手敏捷的人,我也不放心离去。” 渔舟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好语重心长地嘱咐:“若是能接应到我哥哥,那是再好不过了;若是不能,你也不必强求。只身在外,请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黄芪点头应允,冲众人抱拳一礼,几个兔起鹘落消失在夜色中。 “若是我家小黄芪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两个始作俑者。”渔舟指着钟若瑜和九嶷数落道。 “小舟,你也太小看她了。在没去绝雁岭前,人家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不知道经历过了多少腥风血雨,夜探敌营对人家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钟若瑜捋着捶胸的胡须笑道。 “她若是有个不好,姐姐尽管把我另外一只胳膊也卸了。”九嶷也信誓旦旦地说道。 有了他们俩的保证,渔舟总算是稍稍放了心。 自从黄芪跟了她,不仅本来就沾亲带故,而且亲自目睹了她的众叛亲离,心中便对她多了一分疼惜,就像对待自己妹妹一样,总希望她一生就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却忘了她本就是一只苍鹰,该有自己的一片蓝天。 临近山山脉边际,渔舟又做了一番吩咐,命众人换上了迷彩服和用树汁抹花了脸。众人并没有冒然地冲出山林,而是谨慎地沿着边沿慢慢地走着,用树木做掩护,并暗中观察。 第一日,无动静;第二日,无异常。 第三日,众人选了一处不打眼的山路准备出山。 太阳刚刚升起,万丈金光照在雪堆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虽然寒风阵阵,冷得直打哆嗦,但是众人一扫连日的阴霾,心情很是放松,毕竟已经有许久未曾见过阳光了。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童心未泯,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比赛谁踩的雪堆更多。 突然,哗啦啦一声巨响,山道上倒下一棵碗口大的树木,有人大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话音还没落,丛林中蹦出八个虎背熊腰的操刀大汉,天寒地冻出来打劫很不容易,光着胳膊打劫更不容易。 孩子们被吓了一跳,渔舟被吓了一跳,连宣竹、钟若瑜都被吓了一跳,毕竟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山贼,山贼,有山就有贼,本来不该感到怪的,问题是渔舟近年走到哪儿都是礼遇有加,宣大人就更不用说了,大燕朝敢向打劫的基本没有,他不打劫别人就不错了。 于是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 这时九嶷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玉扇,冲着众人邪魅一笑:“咳咳,这样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吧,毕竟我是江湖人,应付起来我应心得手。” 人家漕帮帮主毛遂自荐,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众人都露出了一副你行你上,其实是袖手旁观、坐等看戏的模样。 九嶷“刷”地展开扇子,露出一个自诩风流的笑容,大步走到操刀大汉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狂狷地说道:“你们知道小爷是谁麽?” 八柄寒光闪闪的大刀一起指着九嶷,八个脑袋一起整齐地从左摇到右,又从右摇到左,异口同声地说道:“不知道!” 九嶷急速地挥着扇子,气急败坏地说道:“大王让爷来巡山,你们居然不知道爷是谁?!” 渔舟差点轻笑出声,宣大人更是直接,果断伸袖遮住了渔舟的目光,省得让她见到某人血溅五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1章 落草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其实是宣竹多虑了 ,九嶷身为一帮之主,虽然近一年都在养伤,但是手上的功夫还是没有荒废的。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过后,八柄大刀不见了,地上多了无数块刀片。 八位大 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技不如人,拔腿就跑。 渔舟大声喝道 :“把人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山贼捆了个结实。 “把他们吊起来!”宣竹吩咐道。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立刻像猴子一般攀到了树上,扯住树梢吊了下来,底下的人拉住树梢,拿出匕首削去最嫩的那一小截,然后将山贼绑了上去,不高不低,刚好是双脚离地的距离,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就像挂在院子里的咸鱼。 宣竹走了到他们面前,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手中把玩着匕首,背着双手冷冷地说道:“我问什么,你们就老实回答什么,否则剥了你们的衣服,衣服剥完就剥皮。” 大汉们面面相看,先后点了点头。 “你们叫什么名字?” “刘一。” “陈二。” “张三。” “李四。” “王五。” “赵六。” “孙七。” “周八。” “剥!”宣竹凉凉地道。 白芷等四人撸着袖子就剥,匕首贴着肌肤而过,三下五除二剥得只剩下一条?裤,动作麻利,技艺娴熟,当然大汉们本来就光着胳膊,也为他们省了不少时间。 “公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如此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立刻有人讨饶了。 “名字?”宣竹惜字如金地道。 “刘一手、陈二狗、张三羊、李四条、王五行、赵六两、孙七块、周八卦。”有人挣扎着说道。 一听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九嶷立刻笑了:“你们是那座山的好汉?山上有多少弟兄?” 大汉低垂着脑袋,没有人回答。 “剥!” 随着宣大人的一声令下,锋利而冰冷的匕首立刻贴上了赤裸裸的背部,从肩颈缓缓地滑向腰际,似乎在思索从哪儿下刀会比较省事。 “湙山,湙山,湙山!” “三十!” “五十!” “就五十,杀了我也是五十,没有更多的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他们不屈服。 “为何当山贼?”宣大人又问道。 “我们僬侥国的子民,本来的日子勉强能够养家糊口,这十六国联盟,起兵对大燕作战,官府四处征收粮草,逼得我们不得不当了山贼。”刘一手愁眉苦脸地说道。 “我们也是生活所迫,还请英雄好汉们手下留情。”赵六两哭丧着脸说道,“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我们没有杀过人,只是抢过一些过路人的粮食和钱财。”王五行说道。 其他人纷纷说道:“还请英雄好汉们手下留情,我等只是被逼得没有办法的穷苦百姓。” 渔舟挤开宣竹,指着自己看不出本来容颜的脸,诚恳地说道:“我们也是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没吃的,也没穿的,这才跑到山里挖野菜,抓野兽。你们寨子里还缺人麽?我们这里有会识字的、会把脉的、会狩猎的、还有会拳脚功夫的。我们不图别的,给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万一哪天官兵上山剿匪,你们也多几个帮手,对不对?” 渔舟如此一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管是否曾相识,自然就令大汉们的戒心消除了不少。 大汉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刘一手,刘一手松口道:“那既然这样,我就带诸位去寨子里看看吧。” 眼明手快的紫苏立刻招呼兄弟们给大汉松了绑,还有模有样地赔了礼。 就这样,渔舟等三十人跟着八个赤条条的汉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泥泞的山路,然后攀岩而上,绕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山头到达了湙山。 山峰耸立,危峰参差迭起,唯有一条小径可入山,两侧山体如刀削斧劈,怪石千姿百态,洞穴遍布,洞内套洞,暗河长流,简直是鬼斧神工。路旁松竹环绕,芦苇丛生;崖下幽谷,深不可测;抬头腾云冠峰,高霞翼岭,极为险峻。如此易守难攻的地势,正中渔舟下怀。 正午时分,一行人终于进了山寨。正如大汉们前面所言,的确是一些普通的百姓,屋舍俨然,炊烟袅袅,若略去那些光着脚丫在四处追赶的孩童,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味道。 见刘一手等人归来,孩子们远远跑来迎接,有眼尖的孩子看到他们衣裳破成了布条状,疯了一般往回跑,大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 随即,门扉摇得砰砰响,各家各户的男人都抄着家伙跑了出来,手中有镰刀的,有拿菜刀的,有拿锄头的,还有拿铁锹和木棍的,一哄而上,来势汹汹。 渔舟抬手命众人止步,让刘一手等人先行。 刘一手等人立刻出声阻止了乡亲动粗,用俚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连比带划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乡亲这才纷纷收了农具,挠着脑袋冲渔舟等人不好意思地笑。 误会解开后,渔舟等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一栋木屋,也是唯一的一栋木屋,据说是里长的家里。里长姓钱名大望,是一位年过六旬的白发老者,鬓角发白,身材高大,却慈眉善目,年少时上过学堂,能识得一些字。 无论什么年代,读人总能令人高看几分。钱大望听说他们中有人识字,还有人会治病,很是客气,招呼着众人坐下,还叫媳妇上了茶水。 “几位一看就不是平凡人,不知到这山野有何贵干?”钱大望问道。 “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僬侥国的平头百姓,家中钱财悉数被官差夺走了,男丁也被抓去参军了,这才四处逃离,居无定所。听说大燕朝的皇帝是个仁君,爱民如子,我们就想着去大燕避祸,谁知刚到边境,两国就打起来了,现在关隘守得很严,只能躲进山里。可是,这天寒地冻的,我们大人受得了,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受不了,只能出来看看形势,没想到一出来就遇到了刘大哥等人,发生了一点儿误会。刘大哥等人心地善良,见我等实在是可怜,心生怜悯,这才带了我们进来,实在是感激得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渔舟信口胡诌道,“等天气暖和一些,外面的战事不是那么吃紧了,我们就去外面寻一些活计。” 只字不提被打劫,还添油加醋地表扬了刘一手等人,且能如此放下身段说话的人也就只有能言善辩的渔舟了。 里长仔细一打量,见他们这一群人中虽然有几个壮硕的年轻人,但还真是孩子居多,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与大部分逃难之人并无不同。 连忙说了一番“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即是缘”之类的客套话,热情地邀众人住下来。 宣竹、钟若瑜等身边的人都习惯了她的随机应变,南风将军和知微草堂的学子倒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前面三言两语就拉近了与刘一手等人的距离,现在半真半假又博得了里长的同情。 渔舟再三谢过,又拿出一些干粮和猎物做谢礼,哄得钱大望心花怒放。 像其他村民一般,渔舟一行人搭起了几个茅棚,暂时地安顿了下来。 初来乍到,自然是按兵不动,白日里与村民一同打猎,夜间也照常歇息,私下里却将湙山的地形地貌摸了个透。 南风将军等人行伍出身,每次出去打猎的收获自然比村民要多,渔舟经常会自己留一半,剩下的一半送给村民。公孙鸿宇也不负众望,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平日里有个伤风感冒之类的,屡屡药到病除。因此,没过多久,渔舟一行人就在湙山站稳了脚跟,并且赢得了村民的尊重。 好在众人并没有因为暂时落草就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山贼,外出狩猎的范围越来越大,逐渐靠近了敌军的军营。 刘一手等八人老实在寨子里待了几日,心痒难耐,又拿起了家伙重操旧业,继续半道劫财去了。渔舟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会认为在战乱的年代中需要一心向善,自然不会出言劝阻。 倒是出身不低,又没怎么体味过人间疾苦的东陵无树带着失望之情问道:“先生为何不帮助他们?” “如何帮助?”一旁的宣大人淡淡地问道,“是施以钱财,还是许以高官厚禄?或者说你忘了此行的目的?” “学生不敢忘,只是……只是觉得如此袖手旁观,未免有些不妥当。”东陵无树嗫喏道。 “换种方式说吧,你现在有什么呢?我们现在又有什么?”渔舟轻声道,“无树啊无树,别忘了我们现在只是寄人篱下的山贼。你有怜悯之心是好事,可也别忘了《孟子·尽心上》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将来有朝一日,你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了,还能不忘初心,为国为民,造福一方,那么就是真正了不得了。” “学生记住了,谢先生教诲。”东陵无树恭敬地应道。 外面突然响起一喧闹,好像是刘一手等八人回来了,这次衣裳完好,却是被人绑了手脚提溜着上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2章 镖师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刘一手等八人也真 是流年不利,先是被官府逼得落草为寇,后来半道劫财的次数一个手指都不到,就踢到了渔舟等人这一块铁板,这次干脆被路人给劫了,劫匪当成这样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这刘 一手财没劫到,还把自己给劫没了,也真是可爱。”钟若瑜笑道。 “借住在别人 的地盘,我们也去看看吧。”渔舟招呼道。 像上次一般,村民将来人围了个密不透风,只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谁是你们的山大王,给老子滚出来!” “这里没有什么大王啊。”有村民应道。 “身长九尺,满脸络腮胡,面如重枣的是哪个?”先前那道声音又吼道。 渔舟、宣竹和九嶷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都忍俊不禁地把目光放到了钟若瑜的身上,没办法,络腮胡实在是太好认了。 渔舟等人注意到了钟若瑜的络腮胡,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村民不约而同地让出了一条道,把钟若瑜一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刘一手哭丧着脸冲钟若瑜说道:“好汉,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 毋庸置疑,十有八九是刘一手八人技不如人被逮之后又出言不逊,打肿脸充胖子,把那些被劫之人激了过来。 钟若瑜保持着捋胡须的动作,一脸无辜。 提溜刘一手之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可见是常年行走在外,过惯风吹雨打日子的人,他身后跟着十多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绑腿护腕,缁衣马裤,中缠一条腥红腰带,手提一把七星弯刀,最后一人手中还拿着一面金字狼牙旗,看阵仗应该是走南闯北的镖师。 渔舟暗叹刘一手弟兄果然不是做劫匪的料,就凭着他们那三脚猫的功夫敢去做劫匪就算了,还敢劫人家艺高胆大的镖师,真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也难怪人家会找上门来,没有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已是慈悲心肠了。 “在下……”那人龙骧虎步地走到钟若瑜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迟疑地道,“您是……您是长乐坊的钟掌柜吧?” 哟,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居然遇到了故人,不可谓不是稀罕事,渔舟立刻挤了上去,想要看看是宣阳城的哪位朋友。 那人看到渔舟后,又看看跟随渔舟的身边人,大吃一惊,差点拜了下去,连忙拱手说道:“简繁见过小舟姑娘和宣……宣先生,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这简繁倒是极有眼色,那句“宣大人”已经话到嘴边了,还是硬生生地改口了。 渔舟定睛一看,立刻乐了,原来正是当年桃花村幸存的那些村民,后来跟随着她一同在绝雁岭脚下安了家,以走镖为生,如今在这种不毛之地相逢,真是大水冲了阎王庙。 “先把人放了,然后再叙旧吧。”钟若瑜抚掌而笑,又冲钱大望稽首道,“这是我们的同乡,让几位大哥受惊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钱大望连忙说“无妨,无妨”,遣散众人,领着刘一手等八人进了屋子。 渔舟招呼着众人进了屋子,上了茶水。 “王大婶不是不让你们走镖了麽?”宣竹隐晦地问道。 当年渔舟离去后,宣竹回到宣阳城,带走了王大婶一家,并重金请周遭村民看家护院,后来村民开垦荒地,种花植树,绝雁岭脚下逐渐形成了一个富裕的小村落,村民已无需风餐露宿地去走镖了。 “弟兄们闲不住,农忙之余,有时也会接一两趟镖。以后……以后,弟兄们再也不走了。”简繁手足无措地说道。 前有救命之恩,后有收容之恩,如今又位高权重,简繁对宣大人是打心底发憷。 虽未签卖身契,但是村民本性淳朴,知恩图报,早就将宣大人当成自己的主子。在没有任何请示的前提下与主子在西南边陲走镖不期而遇,实在是尴尬得很,生怕主子人怪罪他们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由不得他们不多想。 “他没有责怪你们赚钱补贴家用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们怎么会出现在两军交战处,毕竟宣阳城离这里也不算近。”渔舟连忙安抚道。 “两个月前突然有人找上门来,是威远镖局宣阳城分舵的当家,手中抱着一个锦盒,说手下的弟兄染病过世,出重金请我们往锦城走一趟镖。我们寻思着家中的稻谷都已经收入粮仓,闲着也是闲着,这才接了。货主验过镖后,按常理我们该是走官道回去,但临近年关,大家都想早点回去,这才打算穿过湙山抄近道。”简繁和盘托出,末了壮着胆子问道,“先生和小舟姑娘怎会在这样的不毛之地?是否有我们弟兄可以效劳之处?” 王大婶和白芷等人瞒得紧,村民都以为渔舟跟着宣大人去燕京享福了,可是宣大人年年回乡祭祖,从不带渔舟,村民也不敢揣测二人究竟如何了,如今见到生龙活虎的渔舟,回去总算是能给邻里邻居一个交代了。 宣大人好似也变化极大,功成名就前是一个淡漠的俊少年,前两年祭祖时,冷若冰霜,三尺内不敢站活物,现在却又变得温润如玉了。 简繁兀自胡思乱想着,宣竹正想摇头,渔舟却抢先说道:“我们事情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们。大家车马劳顿都累了吧,先歇息歇息再说。” 简繁连忙恭敬地应下了,招呼弟兄们解下行囊歇息。 “姐姐留下他们作甚?”九嶷问道。 他倒不是看不起镖师,而是没想到有何用处。 “威远镖局的人怎么好好地就病逝了?难道全都染病了麽?不然为何会转托给别的镖局?还有,锦城战事一触即发,正常来说该是请镖师将贵重物品送往他处,而不是往城中送吧?”渔舟蹙眉说道,“我总感觉这事儿有悖常理,但愿是我生性多疑,想多了吧。” “刚才你为何不问?”宣竹挑眉道。 “经商无非诚义,走镖不过忱义,皆守义之人也。货箱里放着什么,驮匣中价值几许,镖师是不清楚的,这是走镖的规矩,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九嶷抢白道,“宣大人大概是大官当久了,这些规矩都入不了法眼。” 宣大人被钟若瑜暴揍了那一顿之后,二人倒是彼此顺眼了很多,可是现在又多了个九嶷。 宣大人懒得与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计较,转首吩咐白芷:“飞鸽传给天下楼,查威远镖局,从各个分舵到燕京的总舵都不要放过!” 另一边刘一手等八人也没闲着,钱大望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拖着长长的语调训斥道:“我就说过,你们这样抢不义之财是不行的,上次在人家面前吃了亏,非但不收手,还胆大妄为,这次是被人绑着捉回来的,那下次呢,下次是不是就是被人提着脑袋回来了?” 刘一手等人低垂着脑袋,没敢吱声。 “你看看,你们看看,知道自己惹的是什么人麽?前面那一群,除了渔舟、竹先生和公孙先生三个,哪一个身手不了得,你们一起出去打猎,赢过人家吗?那些个孩子跑起来都跟兔子似的,一眨眼就不见了。今天这几个人高马大的,还是走南闯北的镖师,一见到他们立刻变得恭敬了,乖得像猫一样,这些人,这些人能是普通人麽?我的祖宗哦,你们就安分点吧。”钱大望念叨道。 “人家也没做什么啊,您老若是不高兴,请他们离开就好了。”周八卦嘟哝道。 “人家分给你们的猎物都吃完了?给你们家狗子看病都忘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你们做得出?这叫请神容易送神难。”钱大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老朽都快入土了,这双眼睛总比你们好使,总觉得他们不像是普通人,一般人身上不会有那种气度。” “什么气度?”李四条不怕死地问道。 “你懂什么,就是那种他说什么,你都觉得对,他做什么,你都觉得没有错的感觉。”钱大望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块,几乎都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读人说话总是有道理的,就像平日无论您说啥,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是一样的啊。”张三羊理所当然地说道。 “愚钝,愚钝,愚不可及!”钱大望气得差点跳脚。 “钱叔叔的意思是他也是个读人,他们几人往那儿一站,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都招架不住。”一知半解的王五行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孙七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钱叔,这个您就放心吧,他们没有想当里长的意思,等到开春就全都走了。”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 钱大望被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门低吼道:“你们八个滚出去,再去抢人钱财就打断你们的狗腿!真是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八人立刻拔腿就走,孙七块还边走边笑道:“看了被我说中了心思,读人有个词叫恼……恼什么成怒的?” “恼羞成怒。”王五行立刻补充道。 “哎,咱们这不是打不到猎,也想出一份力麽?”赵六两叹息道,“钱叔怎么就不懂我们的心呢?” 几人正抱怨着,突然见有一孩子从山脚跑了上来,边跑边喊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3章 剿匪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众人往山口一看, 还真不是什么小事情,外头整整齐齐地列满了官兵,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一眼看不到尽头,刺骨的风声在山谷中咆哮,鲜明的战旗在寒风中招展,山峰上的白雪凌冽的寒光把盔甲照得明晃晃,令人睁不开眼睛。 寻常百 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立刻慌慌张张地往茅屋中跑,还不忘栓上门闩,明知无用,但掩耳盗铃,心中有几分安慰也是好的。 一时之间,山 头只剩下颤巍巍的钱大望、渔舟一行人和几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学子大都初临战场,有本能的害怕,还有止不住的好,脑袋伸一会儿又缩一会儿,十分有意思。 渔舟举着一个竹筒制成的简易千里眼凝力眺望,神情中透出少有的凝重。 “如何?”钟若瑜问道。 众人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望向她。 渔舟将千里眼递给钟若瑜,抿了抿唇说道:“大概有一千兵马,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 “怎么会突然有官兵过来?”钱大望哆哆嗦嗦地问道,“是不是诸位……” “您多虑了,官兵不是我们引来的。孩子们并没有乱跑,更未留下踪迹。”钟若瑜说道。 “若是为我们而来,应该不止这点人马。”九嶷恶趣味地恐吓道。 钱大望吓得连打了几个踉跄,差点没晕过去。 “九嶷,不得无礼。请里长放心,我们与官府并无过节。”渔舟喝道。 九嶷吐了吐舌头,没再继续刺激老人家。 “那如何是好?还请几位公子说句话。”钱大望勉强自己镇定下来。 事到如今,只能将身家性命交给这几个年轻人了,至少他们胆子大,没有见到官兵就落荒而逃。而连见多识广的镖师都信服的人,他一个平头百姓又有什么理由不屈服呢? “山上有多少位壮年男子?”渔舟问道。 “三十五个。”钱大望老老实实地说道。 “三五个,我们本来有三十多个,再加上十几个镖师,那么一共八九十人,还不足一百人,这力量对比还不是一般的悬殊啊。”钟若瑜叹道。 “先看看再说。”宣竹沉稳地说道。 果然没过多久,鼓声骤停,有官员出来大声喊话道:“对面山头的贼子听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别以为逃到这深山中就可以免征税收,不服兵役了!十六国联盟起兵五十万攻打大燕,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身为南境诸国子民,理应捐钱捐粮,踊跃参军!待到燕京沦陷、大燕覆国之时,就是我等列土封疆、封侯拜相之日!奉劝尔等速速来降,否则大军所至,大开杀戒,鸡犬不留!” “呶,听到没,是找你们的。”九嶷凑到钱大望耳边挤眉弄眼地说道。 钱大望两股战战,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九嶷!”渔舟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推远了,冲钱大望歉意地说道:“里长别听他胡说八道,承蒙众人不弃,容许我们在山头落脚,我们一定会与大家同进退,共生死的!” “那真是……真是太感谢了!”钱大望大喜过望,激动地说道,“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回句话?” 九嶷长啸一声,运劲喝道:“老子就在这山上,有本事你就来抓老子啊,抓到老子就让你嘿嘿嘿嘿!” 他生怕别人听不到,还特意运了六层内力,整个山谷回荡的都是猥琐的“嘿嘿嘿嘿”,魔音阵阵,经久不绝。 若不是大敌当前,渔舟真想把他一脚踹山脚去,让他被射成刺猬。 “你们这是聚集了几个村子的人?”宣竹问道。 “三个村子。”钱大望道。 “若我是当官的,我肯定也带兵攻打你们。你试想一下,十六国联盟,肯定是签了什么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征兵收粮的狗屁约定,现在官府拿不出粮草,肯定把责任推给百姓啊。进山的百姓那可形同反贼,背黑锅的事情首当其冲找你们啊。”九嶷层层分析,见渔舟面色不善,立马改口道:“哦,不对,是我们,是我们!” “你少啰嗦,有本事去把那面战旗夺来!”南风将军激道。 “姐姐也想要?”九嶷见渔舟频频往那边张望,凑到她跟前问道。 “你量力而行吧。”渔舟淡淡地应道。 “得令,且看我的,我去去就来!”九嶷笑道。 说罢,他又是一声激荡山林的长啸,腾身而起,足尖在山石上连点,如离弦的箭一般扑向官兵,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几个兔起鹘落,人回来了,战旗也夺过来了。 “如何?”九嶷冲看呆了的众人挑眉笑道,一脸得意,收获了不少孩子的崇拜眼神。 渔舟也是呈呆愣状,真没想到这小子所走就走,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也就是轻功了得。”醋意横生的竹先生拐了拐渔舟的胳膊。 “嘴皮子也了得。”钟若瑜一本正经地补刀道。 “现在下马威给了,战旗也夺了,打起精神应对吧。”渔舟摸着下巴思忖着说道,“请南风、九嶷带着二十个弟兄去守寨门,钟离大哥带着十五名弓箭手伏在寨门后面的山头支援,里长、简繁带着壮年男子去凿石头,剩下的人跟着我!” 众人依令行事,秩序井然。 临行前,渔舟喊住南风叮嘱道:“千万不要贸然出去,更不要死守,如果守不住就放他们进来!” 刘一手等八人是典型的好事者,只怕没事做,不怕事情大,初时的一阵恐惧过后,立刻跑出来看热闹了,兴致高昂地带着村民凿石头去了。 寨门高筑,弓箭手在两旁等着,高处的石头还在一旁候着,在这种不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也十分险要、易守难攻的地方守几个时辰还是力所能及之事。 学子一半跟着钟若瑜走了,一半留下来跟着渔舟、宣竹。渔舟当然不会闲着,与带着孩子们在寨门后挖陷阱,拿着匕首碗口大小、到足踝深浅的洞穴,或是装捕猎的夹子,或是“放吊”。所谓“放吊”就是一种用绳索和树干制成的活动套,一旦被吊到树上,越挣扎越紧。 家中的男人都出去干活了,又看着渔舟一个小姑娘像没事人一样带着孩子们忙前忙后,妇孺立刻也醒悟过来了,大家聚集在一块儿撸起袖子做饭,烧水的、杀猪的、宰羊的、拔毛的、破肚的、洗菜切菜的,全都忙活起来了。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到明日升起的太阳,即便平日里偶尔一点儿口角摩擦的,到这时候也全都放下了,因此做起事情来特别利索,准备的膳食也极为用心和丰盛。毕竟当时入山躲避的时候就想到过会有这一天的到来,所以很容易去接受和面对。 虽然前面有寨门和南风将军带人挡着,可渔舟他们也不轻松,谁也不知道在什么角度会突然就有箭矢急射而来,宣竹和白芷等四人就专门负责击落突然出现的弓箭,确保渔舟和孩子们的安全,这项任务并不容易,因为他们不仅要面对空中袭来的弓箭还要避开脚下自己人挖的陷阱,若稍有差错,不是被弓箭射中,就是踩了自己人辛苦布置的陷阱,这可都不是闹着玩的。 再说外面的官兵,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随便出言恐吓几下,这帮泥腿子就会屁股尿流地跪着拜服,谁知道非但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美好场面,负隅顽抗就算了,还被莫名其妙地夺走了战旗,一着不慎,面子里子丢了个彻底,怎一个恼羞成怒了得! 带兵的将领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大手一挥,战鼓擂起来,号角吹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攻。 可惜,天不如愿,对于不会飞檐走壁的官兵来说,进山只有一条小径,寨门只有三四个人宽,那条小径也就只能容下三四个人。 守门之人以九嶷和南风为首,一个是功夫了得的漕帮帮主,另一个是能征善战的少年将军,若洗去脸上的树汁,说不定他们主帅还识得那张恨得牙痒痒的脸。 翟将军给的那十个弓箭手也不是吃素的,不说身经百战,至少是在沙场中的佼佼者,否者也不能成为锦城守帅的亲兵。 更不用说山上还有弓箭手等着,到处飞的弓箭还没躲完,石头又砸下来了。 进不了,退也退不得,不然一窝山贼都收拾不了,何谈横扫大燕?联盟军的颜面何在?不说别人,自己都觉得无颜带兵,无颜苟活。 太阳渐渐西移,慢慢落下山头,山间升腾起一层淡淡的雾霭。渔舟等人陷阱埋得差不多了,南风等人累得筋疲力尽,晚膳也备好了。 一声哨响,收工,关门吃饭,连守门的人都撤了个一干二净。 官兵长途跋涉,又攻打了半天,这时候也饥肠辘辘了,一肚子火气,见寨门开了,一股脑地冲了进去,哪管它什么阴谋还是阳谋,只想着早点拿下这些无法无天的刁民,好好立上一功。 然而,就像没有告诉他们山贼会负隅顽抗一样,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山寨里面迎接他们的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4章 纳降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寨门之后没有铺天 盖地的刀戟弓羽,也没有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只有星罗棋布的陷阱,避开了夹子,避不开“放吊”,马儿避开了,人避不开,更多的却是马仰人翻,哀嚎不止。 先锋发 现中计,立刻高呼出声,但山道逼仄,又岂能容他们灵活自如地将后队转前队?前面的士兵一个个地栽了下去,中间的士兵前推后搡,互相践踏,后面的士兵打了鸡血一般往前冲,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时之间,死伤无数,苦不堪言。 更令人愤怒的 是左边山头忽闻笛声,右边山头现箫声,笛箫合奏《高山流水》之曲装神弄鬼,乐声未歇,火把四起,左右各出现了一条隐隐错错的火龙,两路人马居然对起了山歌。 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损兵折将的带兵将领火冒三丈,下令将残兵一分为二,各自追击。军令如山,饥渴交加的士兵只能勉力而行,发足狂奔。 歌声时隐时现,火龙时分时合,无论士兵如何努力,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得见,却追不上,十分诡异,却又令人恨得牙痒痒。越是追到后面,越是发憷,因为按常理来说,泥腿子怎么可能一直跑得过参军的?可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人不相信。 蓦然回首,心彻底凉了,几百人马不知何时只剩下几十人,后面的同袍不知何时被人一声不响地掳走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是人的本能,一旦被这种本能打败,那么会溃不成军,心怀恐惧的战士也就不再是真正的战士了。 夜半三更,不敢回头地奔跑,跑得筋疲力尽,前面“引路”的火龙终于停了下来。 倏然,四面火光大亮,前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左边山脚壁立,披云戴雪,右边飞瀑轰鸣,石乱水激,头顶绝壁,脚临激流,令人心惊胆战。 更为可怖的是前面停住脚步、拿着火把的那些人突然回头邪魅一笑,纷纷腾空而起,跳入了深不见底的峡谷,没有半点声响。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来还在犹豫跳还是不跳的官兵立刻吓破了胆子。这些官兵谁都清楚自己没有那种在成百上千人中空手夺走战旗的本事,也没有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还能怎样呢,只能听从内心的召唤跪地投降罢了。 这场虚虚实实的猫抓老鼠般的游戏终究以官兵失败告终,创造了大燕朝少有的以少胜多战役。 没有五花大绑,也没有高堂明镜,甚至还客气地上了热茶。渔舟闲散地坐在破旧的长凳上,左右立着宣竹、南风、钟若瑜、九嶷、钱大望等人,外面围着兴奋的学子,屋外是载歌载舞的百姓。 “卓飞龙,战还是降?”渔舟极为随意地问道,好似在谈论天气一般。 “战如何?降又如何?”卓飞龙问道。 “连这个都理解不了,卓将军该不是傻了吧?战的话,放你回去;降的话,与我们同流合污呗。”九嶷笑道。 “当真?”卓飞龙怀疑地问道。 “嗯,比真金白银还真。”渔舟点头。 “为什么?”卓飞龙显然不相信。 “我们都是百姓,杀猪宰羊什么的,经常干,从未杀过人,有点下不了手。”渔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本将那一千名死去的兵士还尸骨未寒,你再摸着良心说一遍。”卓飞龙怒道。 “不好意思,我们的良心早就拿去喂当官的了。”九嶷讥讽道。 “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考虑考虑。”卓飞龙沉吟道。 “你说。”渔舟从善如流。 “第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山野草民,无足挂齿,不提也罢。”南风笑道。 卓飞龙看了看南风,拧着眉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为何我们的士兵会追不上你们?” “第一,你们从陷阱圈出来时,我们刚吃饱,算是以逸待劳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第二,一群人能够跑得过几批人接力麽?” “那明明看到他们跳下山涧了,为何现在一一还活着?”卓飞龙指着九嶷和钟若瑜面色极为难看地问道。 “峭壁上就不能有洞穴了麽?”宣竹淡淡地反问道。 卓飞龙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居然被一群山野草民给戏弄了,怒道:“胜之不武,算什么英雄好汉?” “首先,我们是百姓,不是英雄好汉。其次,苛捐杂税猛如虎算好英雄汉麽?官逼民反算英雄好汉麽?十六国联盟攻打大燕又算英雄好汉麽?你们自己都不按套路出牌,我们又为何要遵守游戏规则?”渔舟嗤笑道。 卓飞龙无言以对,且满脸羞愧。 钟若瑜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卓将军,我们要去睡觉了。你可以趁着夜色回营负荆请罪,可以就地横剑自刎,还可以入伙成为山贼。” 说罢,众人就真的陆陆续续地走了,留下他一人在屋中凌乱。 他问自己还能回去麽?不,回不去了。当一千名士兵全部折损在湙山的时候,他就回不去了。自刎?不,他没有那个勇气,否则早就跳下了峡谷。 晨光熹微,天边的启明星还未消失。 练拳回来的宣竹正欲望渔舟房里送热水,居然发现渔舟不但起来了,还在喂鸽子,这个太不寻常了,冬天没到日上三竿,她一般是不会起来的,更何况还拿着木梳在给鸽子梳理羽毛,这种殊荣胖鱼鹰没享受过,他也没享受过。 “早啊。”渔舟抬头冲他微微一笑,眉目舒展,一如带着露珠的清荷,说不出的明媚动人。 自从东陵泛舟失踪后,虽然她看起来并无不同,但是身边亲近的人都好久没有看到她露出过笑容,那么爱笑的温柔女子突然沉静了下来,最难过的人莫过于他这个夫婿。 “可是有哥哥的消息了?”宣竹喜道。 “嗯,是啊。”渔舟笑着冲他张开手掌,“小黄芪果然厉害。” 宣竹从他手中拿过纸条,慢慢摊开,果然是东陵泛舟龙飞凤舞的字迹:“勿念,速归!” “可是给伯父伯母都写过信了?”他又问道。 渔舟点了点头,指了指鸽子脚上的信筒。 “那我们可是准备启程了?”宣竹含笑问道,伸手递了热毛巾过去。 “我见白芷这几天没少放鸽子,可是顺郡王的事情有了眉目?”渔舟擦着脸问道。 “形势不容乐观啊,据说庐陵王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二十万,一心要给顺郡王讨个说法。”宣竹轻声说道。 “很棘手麽?”渔舟低声问道。 “这是兵部的事情,暂时轮不到刑部抄心。”宣竹笑道,“不急,等见到哥哥再回去也来得及。” 渔舟玩心突起,绞了帕子去给宣竹洗脸,二人闹成了一团。 另一边啃着窝窝头的南风掰了一半分给木头人卓飞龙,笑道:“山上只有窝窝头,你就将就着点吃吧。”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卓飞龙接过馒头,眉头皱得死紧,总觉得南风的身影有点儿熟悉。 “将军说笑了,像我们这般平头百姓怎们会有机会与将军相见呢?”南风戏谑地说道。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卓飞龙将信将疑。 “打柴的,有几斤蛮力,捉过野猪,砍过豺狼,还打过老虎。”南风一本正经地说道。 卓飞龙总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太对劲,却又想不起来哪儿不对。 一旁的钟若瑜听不下去,端着碗走开了,将杀人说成打柴也亏他想得出来,还不忘拐着弯说对方是禽兽。 “那个打柴比我厉害,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打柴的。”南风指着钟若瑜的背影说道。 “在你们家乡,打柴很光荣麽?”卓飞龙又满脸疑惑地问道。 “一般般吧,可以养家糊口。不过,比不上你们这种当将军的。”南风端起一碗粥一饮而尽,袖角恰好掩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种自己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这回简繁端也起粥走了,他觉得大概是受小舟姑娘的影响,一个个都变得不怎么正常了,前面有个漕帮帮主就算了,现在又来了个少年将军,说起谎话来都不打草稿,这样真的好么? “他们这是怎么了?”后知后觉的卓飞龙问道。 “太阳出来了,出去晒晒,省得长虱子。”南风继续胡诌。 “那……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卓飞龙指着渔舟的背影问道。 “她麽?”南风看了看闷头啃窝窝头的东陵无树,敲了敲自己额头,拍着脑袋说道,“嗯,让我想想,对了,据说是个教先生。” “那她识字?” “不然怎么叫教先生?”南风反问道。 “女人啊,还是不要识字的好,不然太聪明,也太可怕了。”卓飞龙叹道。 “女子不识字如何知达理?简直是愚不可及!”东陵无树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挺着胸膛走远了。 卓飞龙瞠目结舌,南风笑而不语。 渔舟等人等了三日,见到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在村民的感恩戴德中整装待发。但是世事又岂能这般如意呢?毕竟,一千兵马在湙山有去无回,联军岂能善罢甘休? 这也是渔舟的顾虑所在,若是他们走了,村民该如何应对那些狼才虎豹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5章 夜袭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意料之中,三千军 甲堵在了山口,并扬言说再不投降就用火攻。 南风满 脸嫌弃地问卓飞龙:“你们十六国联军的将领是不是靠纸上谈兵当上将军的,都很久没有带过兵打仗了?” “怎么说?” 卓飞龙一脸茫然。 南风指了指披云戴雪的山峰和银装素裹的树梢,轻声笑道:“这种天气,他说要用火攻,不是傻缺是脑子进水了麽?” 卓飞龙扯了扯嘴角,竟无言以对。 “那二愣子,你认识不?”南风指着阵前的将领问道。 卓飞龙连忙摇头。 “你这话问的,人家就算认识也不敢承认了呀。”钟若瑜拍着南风的肩膀笑道。 “对哦,我应该先问认不认识的。”南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鬼天气,都快立春了,还是这么冷。联军远道而来,先让他们歇歇脚吧,我再去睡一会儿,等进攻了就叫我。”裹着大貂的渔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紧了紧衣裳,慢悠悠地回去睡回笼觉了。 联军将领倒也没有傻彻底,吸收了前面一千人马全军覆没的前车之鉴,料想山中一定有古怪,没有贸然进山,只是命人在山前骂战。 骂战这个东西吧,是一门艺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有用,在实力相当的时候有用,在某一方有勇无谋的时候有用。像渔舟这等没脸没皮的山贼,对不起,让你白费力气了。正午时分,渔舟还带着学子去山头晒了一会儿太阳,详细地解说了骂战这门艺术。 联军骂得口干舌燥,见山贼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开始羞辱,脱了盔甲和衣裳,只剩下一条?裤。 人家如此卖力地表演,渔舟觉得不给点回应也不太礼貌,很不巧队伍中又有几个弓箭手身怀百步穿杨的本领,于是一箭过去,前胸后背穿了个窟窿,运气好还能把两个串在一起,这得感谢他们自己作死,非得把盔甲脱了,好好活着不好吗? 联军骂了一天的战,渔舟等人看了一天的“猴戏”,无论联军如何地出言不逊,“山贼”始终四平八稳地坐在山头喝茶,用自己不急不躁地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虽然有寥寥无几的观众,但自导自演的戏唱久了总会累。当太阳落山后,联军歇了挑衅的举动,三三两两地安营扎寨,貌似做好了长久对峙的准备。 “就这样耗着麽?”吃饱喝足的卓飞龙问道,“耗到他们山穷水尽、自行退兵?” “如果那样,在他们还没弹尽粮绝前,我们会先饿死。”渔舟笑道。 “姐姐,我们真的不做点什么麽?”九嶷跃跃欲试地问道。 渔舟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惋惜道:“若人人都有你那般伸手倒是可以让他们这顿晚饭吃不好,可惜没有。” “那就让他们白白骂了一整天?”钟若瑜憋屈地说道,“还请小舟出个主意。” 南风、九嶷、简繁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白天是他们的主场,夜里该是我们的。”渔舟勾着嘴角成竹在胸地说道,“时辰还早,先去把那头野猪烤了再说吧。” 众人立刻雀跃起来,渔舟对吃食可谓是大俗大雅,要麽随遇而安,可以果腹就行,要麽亲自动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令人垂涎欲滴,回味无穷。 虽说同行快一个月了,但她真正动手的时候屈指可数,要她乐意不说,还得看宣大人的脸色。若是有人胆敢随便请渔舟动手,宣大人刀子似的眼神立刻扫了过来。 卓飞龙在内心对这群一说起吃烤野猪就两眼冒绿光的山贼很是鄙视了一番,心想:“果然山贼就是山贼,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哪像自己一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有不想吃的,没有吃不到的。” 众人也乐得卓飞龙冷眼旁观,跟随着渔舟时间久了,多少都学会了一点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好习惯,纷纷撸起袖子干活,捡柴烧火、烧水杀猪、拔毛破肚等等有条不紊。 没办法,多劳多得是渔舟的信条。你若好逸恶劳,那待会儿好吃的部位自然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白花花的整只野猪被木头架了上去,渔舟慢慢地刷着油,白芷兄弟四人极为有章法和技巧地帮助野猪“翻身”,技艺娴熟到只需一个眼神即可掌均变之衡、征节奏之美。 东陵无树等学子捧着瓶瓶罐罐,里面分别装了油盐酱醋、姜葱蒜、辣椒粉、孜然、五香粉、蜂蜜等十余种烧烤佐料。渔舟只管拿着刷子或者刀子,看似毫无章法地东刷刷、西蘸蘸,横切切、竖划划,可是扑鼻而来的香味、勾人心肠的香味就在她随意地或刷或切中慢慢升腾,逐渐扩散,越发浓郁。 狩猎烧烤是兵士必须具备的生存技能之一,卓飞龙自诩是个讲究的人,今日见到渔舟这么大的阵仗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点儿讲究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心中开始纳闷:“山贼不是该茹毛饮血的麽?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难道真是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湙山离大燕近,所以他们学到了大燕人的讲究?”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山贼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比如说大部分“萝卜头”都识字,怀中都揣着本子,只要得闲就会坐下来写写画画;比如说他们大部分人身上不仅没有半点匪气,而且还在言行举止中透出良好的礼仪修养;还比如说他们大部分人都能弯弓射雕,这样的一群人如何会落草为寇? 就在卓飞龙的重重疑虑中被勾出了馋虫,光是闻着那股香味就想扑上去大快朵颐,真是后悔不迭。 渔舟拿着刀利落地切着,手腕轻轻一按、一转、然后再一挑,就利落地剔出了大小差不多、烤得香喷喷的野猪肉。宣竹端着盘子站在她身边,稳稳当当地接住每一块剔出来的美味。而钟若瑜呢,则拿着木叉子,一点一点地从盘子中分到碗里。三人没有说一句话,配合却十分默契。 当卓飞龙接到自己所分得的那半份时,闻了闻,舔了舔,嚼了嚼,眼神立刻亮了起来,不仅没有半点腥臊,而且外焦里嫩,油而不腻,味蕾叫嚣着要大快朵颐,脑子却又呼唤着要慢慢品尝,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人间美味,也突然觉得曾经吃的全都是难以下咽的糟糠。 “你确定她以前不是厨子?”卓飞龙问南风。 在卓飞龙的眼中,如此技艺当御厨也是绰绰有余了,落草什么的,真他大爷的太浪费了。 “她志不在此,也没人雇得起。”南风轻笑道。 “你们该不会是被她的厨艺征服的吧?”卓飞龙又问道。 “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是的。”南风一本正经地说道。 “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卓飞龙突然文绉绉地叹道。 东陵无树劈手夺走了他手中的碗,冷笑道:“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曰‘食色性也’;先生说,孔子和告子说得对。” “哎呀,我的野猪肉!”卓飞龙痛心疾首地低呼。 “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无树和小舟不仅是同族人,还是她的弟子。”南风幸灾乐祸地说道。 紫苏和忍冬默默地对东陵无树竖起了大拇指,好感蹭蹭地往上涨。 分享完野猪肉已是月上柳梢头,众人或坐或卧随意地围在篝火旁。 “先生,该说说你的主意了吧。”南风催促道。 渔舟笑着命人搬来一堆干稻草、葵花杆和火石。 “如何?”她挑眉笑问。 “善,大善!”卓飞龙想了一下山前平坦的地势不得不赞道。 钟若瑜看了看天色说道:“现在还早,先去睡一觉吧。” 等到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一声哨响过后,众人倾巢而出,在夜色的掩映飞快地穿梭于林间,到山脚之后,众人分散成三五人一组,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山前的那一片营地,燃起干稻草和葵花杆,跑到哪儿,点到哪儿,霎时从火龙连成了火海,熊熊烈火,染红了半边天,煞是壮观。 联军睡得正酣,谁也没想到过白天怂成那样的山贼居然会做出夜里偷袭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被烧得焦头烂额中,揽衣推枕而起,一边咒骂,一边逃窜,急急如漏之鱼,忙忙如丧家之犬,衣裳来不及穿,兵器也来不及拿,光着身子发足狂奔,四处乱闯,狼狈至极! 浓烟滚滚中,火舌乱窜,人喊马嘶,哀号震天。 突然两边山头鼓声大作,火光四起,两队人马奔腾而出,迅捷如豹,勇猛如虎。 渔舟等众人面面相觑,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不好的念头:“难道敌军用的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其实早有准备,只等众人上钩?或者是说有第三方人马埋伏在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上的月光冷冷地照着大地,霎时觉得身体中的血液停止了流淌,心也停止了跳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6章 游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混乱中只听得有人 大喝一声:“大燕张雁在此,尔等蛮人还不速速投降!缴械不杀!” 南风喜 上眉梢,大笑道:“是援军到了,兄弟们快杀回去!” 援军们来得正 是时候,还等什么,当然是以一当十,浑水摸鱼,掩杀而回。霎时杀声震天,横尸遍野。 联军本就被滔天的火势吓得乱了阵脚,突然又雪上加霜地冒出不知多少的大雁军,立刻吓破了胆,兵败如山倒,纷纷跪地投降。 士兵清点伤亡,打扫战场,张雁与众人见礼。 “速度够快的嘛。”南风赞道。 “翟将军不放心,你们离去五天不见消息,立刻就让我带一千军士外出寻找,紧赶慢赶昨天夜里才追上,甚是惭愧。”张雁笑道,“我都听说了,一百胜一千,哪儿比得上你啊!” 在张雁的认知中,渔舟一行只有南风是有带兵打仗的经验,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场以少胜多的漂亮战役是南风指挥的。 “这事我可不敢居功,全赖先生的妙计!”南风指了指渔舟,轻笑道。 “哦?”张雁满脸的难以置信。 一个柔弱女子锦绣文章写得好已是难能可贵,能够开堂讲学更是史无前例,现在南风告诉他居然还能带兵打仗,几乎都要忍不住问问她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的。毕竟“百无一用是生”的这种观念在武将脑海中已是根深蒂固,突然被一个女子给彻底颠覆了,一时之间真有点儿难以接受。 “大燕朝能够称作先生的女子有几人?至少是史无前例吧?又岂能是普通人呢?你若是得闲了,不妨看看她的非战论。”南风意味深长地说道,“跟着先生和军中有些不同,纪律没那般严明,用得更多的也是脑袋。” 在渔舟不知道的情况下,国子监有记忆力超群学子将她那番经典的非战之论一字不漏地默了下来,在同窗之间传阅,后来被人誊抄了很多遍,流传甚广。 东陵泛舟来锦城的时候,身边带了一本精装版的,后来被翟将军要走了,南风也因此在翟将军的案桌上翻阅过几次。 “那你倒是给我详细说一下离开锦城后发生的事情。”张雁十分感兴趣地说道。 南风可谓是翟将军的得力干将,如今弃之不用,被“驱逐”来跟随渔舟也就罢了,关键是还被她“收服”,这由不得张雁不好。 二人一旁叙旧去了,不再赘述。 张雁的到来自然揭穿了南风大燕将领的身份,卓飞龙找南风好好打了一架,贼船已上,除了狠狠揍他一顿还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纾解自己内心的憋屈和愤怒。 倒是山上的村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实事,毕竟近期受到不少渔舟等人的恩惠,并且常年饱受压迫,只关心吃饱穿暖,至于是谁的子民,皇帝是谁并不在意。 渔舟所带的人与山上的村民,加上两次降兵,再加上张雁带来的一千军士,如今湙山已经驻扎了差不多两千名军士,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众人开了一个小会,重新将队伍整治了一番。 没过几日,传来大燕出兵进攻联军的消息,湙山上的兵马立刻闻风而动。 渔舟见张雁并未总揽大局,于是组织了大家开了个短会,言简意赅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分成两支队伍,一支昼伏夜出,一支夜伏昼出,一支由南风将军带领,一支跟随着我。这次任务很简单——那就是打游击战,游击战顾名思义游走和攻击,遵循合理的作战地点,快速部署,合理分配,抓住时机,迅速撤退的五项原则,听起来有点复杂,其实很简单,只有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渔舟此言正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的用兵之法,张雁与南风频频点头。 于是,南风依言点了一千人,带着干粮直奔敌营,牢牢记着游击战的要义,不在乎能杀多少人,一心一意扰敌,专门选联军搭灶做饭的时候、喝水休憩的时候、轮岗换哨的时候发起进攻,清一色的骑兵,清一色的弓箭手,扰乱敌方的阵脚后火速撤退,立刻躲入深山老林中,丝毫不恋战。 待联军放下手中的活计,抄起家伙去追时,只见尘土阵阵,哪儿还有半个人影? 而且,南风滑头得很,专门捡带着老弱病残的后卫军下手,看到先锋主力扭头就跑,绝对不回头。 岗没换好,饭也没吃好,好不容易挨到日落,结果呢,噩梦才刚刚开始。 夜半歌声那是天籁之音,鬼哭狼嚎那是家常便饭,火光漫天更是隔三差五,时不时还变着花样来,穿插一些击鼓传花、对山歌、跳大神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折腾不出的,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你无法睡觉。 对了,对于四处放火,他们还起了一个十分文雅的名字——赤焰红莲。渔舟的扰敌手段自然比南风更无赖,也技高一筹,南风那队人马最起码还能见到影子,渔舟这一队是鬼影都见不着的,比如说放火,你以为是跑到敌营去点火麽?不,那太危险了,他们改在上风向放孔明灯,等孔明灯升起到半空的时候用弓箭射下去。 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两天可以忽略,四五天可以容忍,那么十天半个月呢?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杀人如麻的将士? 如此寝食难安,日夜难寐,剿匪,必须剿匪,马不停蹄地剿匪! 那么新的难题又来了,派几百人去,根本不够晒牙缝;派一两千人去,湙山易守难攻,完全无所畏惧;派四五千去,化整为零,分而食之;派八千一万,对不起没有那么多兵力,阵前大燕军还在搦战呢。 张雁和卓飞龙一样,初时只是抱着拭目以待的心情参与游击战,后来玩着玩着觉得有点儿意思,最后的最后,沉迷于游击战无法自拔。 看着日渐消瘦和逐日暴躁的联军将领,翟将军叹服不已,从未想过这种看似无赖的小打小闹可以产生如此显而易见的效果。 两军交战,生死变化莫测,沉不住气的那一方不一定会输,但一定会十分吃力,因此联军连连失利也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背腹受敌的滋味不好受,于是联军有谋士给主帅献策:先跟湙山的贼子讲和,待击退了大燕军再收拾贼子,到时候搓圆捏扁还不是一句话的意思麽? 联军主帅思索了许久,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派人到湙山讲和。 人家规规矩矩地来,渔舟也不好太过鲁莽,让宣竹客客气气地接待了。 本来那使者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见到宣大人后顿觉惊为天人,就像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花了大半天时间磕磕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宣大人冷眸一扫,寒声道:“本大王无意与贵军为敌,只不过是有叛徒盗走了传家之宝逃入了贵军中。要麽贵军将人给本大王送回来,要麽赔本大王十万两白银,否则不死不休!” 宣大人说得煞有介事,为了表示确有其事,还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叛徒”的画像,只不过那容貌七分像联军主帅,三分像联军军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与渔舟朝夕相对的宣大人胡诌起来不仅不需要打草稿,而且眼睛都不眨,否则枉费了爱妻那么多年的悉心教导。 帐外偷听的南风、张雁不约而同地竖起大了拇指,位高权重的文官就是好,一张口就是十万两真金白银。只有卓飞龙一脸莫名其妙,想不明白为何渔舟会让宣竹这样一个冷面俊俏生去应付联军使者。倘若让他知道眼前那个弱冠之年的漂亮竹先生是大燕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那就不知道要揍南风多少顿才能平息怒火了。 使者无功而返,联军营地中找不出所谓的湙山叛徒,更拿不出十万两白银,所以湙山“山贼”继续骚扰联军。 另一边锦城捷报连连,今日活捉敌将几员,明日斩敌几千,后日拿下城池几座,军心大振,杀气如虹。 翟将军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大燕军势如破竹,攻克十六国联军指日可待,忧的是东陵泛舟的来信。这事情得从半个月前说起,东陵泛舟给渔舟报了平安,自然也写了一封信给翟将军,隐晦地提起了案发之日的事情并提出在联军中做卧底。没几日发来了第二封信,信中说发现了敌军放置粮草的地方。 按理说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只要烧了敌军的粮草,那么十六国联军就会像秋后的蚂蚱一样,蹦跶不了多久。可是在派谁去做这件重要事情的时候,翟将军犹豫了。 本来南风是不二人选,但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更优秀的人出现了——那就是渔舟。但是,翟将军不敢贸然用渔舟,第一,湙山如今风头正盛,一举一动都在敌军的眼皮底下;第二,翟将军并不清楚湙山的部署,怕打扰了渔舟的阵脚;第三,东陵泛舟已经身陷险境了,渔舟和宣大人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开玩笑的,不说圣上问责,就是自己都无法承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7章 大胜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暂且不说翟将军的 犹豫不决。 与此同 时,远在湙山的渔舟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基本无甚区别,不过翟将军手中的消息是出自东陵泛舟,而渔舟手中的则是出自黄芪。 不得不说黄芪 是个忠心耿耿的下属,自己的一举一动必上报主子。 渔舟又岂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与南风、张雁坐下一商量,果然是不谋而合。 于是,白日里南风那支队伍的骚扰日渐频繁,当联军派兵追击时,立刻钻入山林;当联军跟丢,立刻又杀个回马枪,令人恨得牙痒痒了。 不过令稍稍联军松一口气的是晚上的鬼哭狼嚎消停了,总算能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那么,渔舟到底去哪儿了呢? 杀人放火,自然是要选天时地利,渔舟当然是带人去“踩点”了。 大概是湙山“山贼”最近杀人放火的事情干多了,联军有了警惕之心,存放粮草的地方是一个光秃秃的山坳,草木凋敝不说,还极矮,基本没有没过膝盖,藏只兔子什么的还可以,人就太艰难了,就算蹲着也能冒出一个脑袋。不仅藏身难,而且怪石嶙峋,大片大片的巨石裸露在地面。 不是天干物燥的季节,地势又如此不利,用火攻自然是行不通了。 那么,联军的粮草是如何运出去呢? 其中有一条两丈宽的小溪流经山坳,不定时、不间断地会有船只穿梭来往。 因为有重兵把守,渔舟等人只敢在远处眺望,不得接近查探。即便有飞檐走壁本领的九嶷,夜探多次都无功而返,可见戒备之森严。 能看不能吃,实在是心痒难耐,怎么办成了盘旋在众人心头的一个新难题。 渔舟倒是不急,说在这种呵气成雾的寒冷季节里,小溪居然没有结冰,实在是值得研究研究,于是叫上众人,带着锄头、布袋,朔溪而上,寻找源头去了。 越走越远,几乎与目标背道而驰,张雁与卓飞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到了后来几乎要坐立难安了。 这一日,正值午后,学子们都跟着公孙鸿宇采药去了,渔舟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盹,宣大人在一旁煮茶,张雁与卓飞龙窃窃私语了一番,磨磨唧唧地蹭到了渔舟眼前。 渔舟早在几日前就看到他们两人脸上的为难了,不过是故意看他们能够憋几天,一直选择视而不见,忍着没问。 “先生,是这样的,我们与南风将军分开已经有六天了,也不知道他那边还撑不撑得住。”张雁期期艾艾地说道。 “嗯,是有好几日了。”渔舟漫不经心地说道,“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和张将军想回湙山去看看。”卓飞龙迟疑着说道。 “游山玩水,我带那十几个学子就够了。剩下的五百兵士真是没情调得很,一个个跟木头似的,无趣啊无趣。”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湙山临别时,渔舟把自己队伍一分为二,将五百人分给了钟若瑜。 骚扰联军的队伍,其实已经由两支,变成了十几支了,彼此独立,彼此照应。 “先生可是有妙计了?”张雁大喜过望。 渔舟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两位将军连日溯溪,是否有收获?” 两人面面相觑,抓耳挠腮也没说个所以然出来,二人都是粗人,成天琢磨着打打杀杀的事情,哪有心思去溯溪? 看渔舟不像吃饱了撑着的样子,二人歇了离去的心思,可是越走越远,心中也越来越没底。 卓飞龙不知道宣竹的身份,又见他与渔舟形影不离,忍不住私下找到他探口风。 宣大人看白痴般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山坳除了火攻,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卓飞龙仔细琢磨了一番渔舟近日的所做作为,拍着脑袋恍然大悟:“水!” “总算还不是太笨。”宣竹淡漠地说道。 “可是……可是,那么宽的河流,不下暴雨的话,水涨不上去啊。”张雁嗫喏道,“就算等到开春,也不一定能等到大雨啊。” “走了这么久,可是有发现点什么?”宣竹难得耐心地指点道。 卓飞龙摇头,张雁若有所思。 溯溪寻源,自然是越往上走,溪流越小,这个是常理,而常理往往会很容易忽略。 果然,又过了两日,溪流已经由两丈变成了一丈宽。渔舟选了一处黄泥地,命众人停下脚步,挖土、装袋、填溪。这填溪也是有讲究的,不是一股脑地拦腰斩断,而是只填一半,乍一看,水流还是那么多,只不过是更湍急了而已。 此外,这堤坝也不是只筑一处,而是从一丈宽处往回走,每隔一千米左右筑一次,一共筑了五处,越到后面,泥土和石头耗费得越多,时间也花得越多。 等他们回到联军存粮的周围,已是农历十五了,正是立春时节的前五天。 难道下游的送粮的联军就真的一无所知麽?倒也不是,水流变急,运送更快了,有人觉得不怎么对劲,将此事上报长官,可惜被狠狠地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春回大地,冰消雪融,河流湍急,水势上涨,这些都是正常现象。 而渔舟这边呢,蓄力以待,只等时机到来,给与敌人致命一击。她还特意将南风、钟若瑜等所有人马都召集了过来,一面养精蓄锐,一面继续溯源。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沿着溪流不断寻找,最后在立春前一天发现了位于大燕境内的主干江流。 飘零的雪花迟迟不肯谢幕,霏霏细雨已经开启了万物复苏的序曲,那些如织如绵细雨如同雪花融化之后的不屈精灵。 潇潇夜雨冷得瑟瑟发抖,渔舟等十余人披着箬笠蓑衣立在溪旁,白芷等弟兄四人捧着夜明珠照明,四百多名会凫水的兵士将装好的沙袋慢慢扔入江中,一百多名士兵拓宽流入僬侥国境内的分支。一堵一疏,河流自然选择更容易、更平坦的地方奔跑。 同一时辰,隔着此处一千米、两千米、三千米、四千米和五千米处,张雁、卓飞龙、钟若瑜和南风各带着几十名军士,在做同样的事情,最后一个堤坝人最多,垒得最高,也垒得最坚固。 在这样冷得刺骨的雨夜,谁也不会去关心溪流是否断流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夜色的加深,第一个堤坝蓄水已满,轰然倒塌,众人拿着锄头赶往第二处。每过多久,第二处、第三处也难以支撑,先后“阵亡”。第三处苦苦支撑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屈服于大自然的神力中,不得不低下脑袋放行,怒涛卷霜雪,已成浩荡之势。 主干江流被彻底阻断的时候,也是最后一阶堤坝被摧毁的时候,随着轰隆隆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涛骇浪从上游直泻而下,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咆哮前行。山中之石,顺势翻滚;山中之树,拔地而起;山中之兽,一命呜呼。滔滔之浪,勇往直前;泱泱之水,排山倒海! 肆虐的洪水像猛兽一样扑向了深夜中熟睡的联军,当士兵们互相叫喊着冲出营地的时候,水已经到腰部以上了,惊慌的士兵在黑暗中互相叫喊着、搀扶着向街后的山坡上逃命。 开弓没有回头箭,渔舟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山坡上早就有弓箭手等着收割了。 渔舟静静地立在山头,宣竹默默地撑着伞,一只手揽紧了她的肩头,轻轻地拍打着。 “别难过。”宣竹轻声说道。 这一场人为的洪水冲下去,联军必败,只是不知又有多少南蛮百姓要流离失所了。在宣竹心中,他心爱的女孩一直都是善良的女子,就像萧关那回一样,若不是北俄捉走了钟若瑜,恐怕会对两国的战事袖手旁观。这回也一样,若不是东陵泛舟出了事,触怒了她,一定也不会来到两军交战处,更不用说出谋划策了。 “我有点想哥哥,想回京了。”渔舟感伤地说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回京了呢,还是在舅舅军营中。” 黄芪自从告知联军粮草的存放之地后,也没了消息。 “是该回京了,我们明天就启程。”扶着她肩头的手滑了下去,握住了她冰凉入骨的手。 宣竹突然转首,到底还是没忍住,低低地咳了出来。 这些日子,与渔舟同行同止,同进同出,没能睡上几个安稳觉,再加上春寒料峭。即便有公孙鸿宇这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跟随着,宣竹的身子还是吃不消了。 “好,我们明日就回京!”渔舟回握住他的手,略有点儿惊惶地道,“庭芳,你还好吧?” 这人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奔波了这么久,若不是大局已定,恐怕还是不会在她面前示弱吧。 “无碍。”宣竹低声应道,将染血的手帕悄悄地收入了袖中。 “谢谢你。”渔舟柔声道,并向他肩头靠去。 宣竹怕她靠的太近,闻到血腥味,伸手指着山谷道:“你看看,那人……” 渔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力远眺,刚开始是黑茫茫的一片,过了一会儿只见一道黑影在水面穿梭,足尖连点,如履平地,最令牵动渔舟心神的是那人好似肩头扛了一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8章 团聚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弓箭手齐齐瞄准那 道身影,渔舟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天色将 晓,只能看清那人一身夜行衣,却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是黄芪,一定 是黄芪,渔舟心中呐喊着,却激动得喊不出半个字。 “住手!”知晓她心意的宣竹大声喊道。 可惜,还是晚了,箭如雨发,转眼间已经从四面八方射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九嶷见大事不好,脱了外袍一跃而起,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将外袍甩成旋涡状挡去大半弓箭。 黄芪动作也不慢,立刻将肩头的人送到了九嶷手中,踏着箭矢,扭着腰,迎面而来,几个起落落到了渔舟身边,踉踉跄跄地迈了几步才站稳,喘息说道:“小姐,黄芪……黄芪幸不辱使命……” 渔舟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看着她脸上斑斑血迹,红着眼眶抱住了她,连忙说道:“小黄芪,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当即,黄芪就晕倒了。 九嶷抱着东陵泛舟稳稳地落地,连忙喊道:“公孙先生,立刻请公孙先生!” 渔舟脚下一阵发软,在宣竹的搀扶中颤巍巍地走到九嶷的面前,哆嗦着抚上东陵泛舟的脸颊,只觉一片冰凉,顿时泪如雨下。 渔舟哭泣不像其他女子一样嚎啕大哭,而是只落泪,不出声,宣竹心疼得无以复加,抱着她连连低声劝慰。 紫苏与东陵无树架着公孙鸿宇飞奔而至。 公孙鸿宇左右手各搭上二人的脉搏,过了一会儿沉吟道:“伤很重,但是我这儿有不少的伤药,不会有性命之忧。” 有了公孙鸿宇的话,渔舟总算止了泪。 她这也算是关心则乱,这种寒凉天气,莫说别人,其实就是她自己的脸上也是一片冰冷。 人已接到,战事也近尾声,渔舟自然该带着大家与翟将军会合。 那夜到底斩敌多少,渔舟没有去问,只知道联军八千石粮草彻底化为了乌有。 天色微亮,渔舟等两千兵马就启程了,没有与村民话别,也无话可别,只是将干粮和猎物留了大半,够村民们吃半年了。 渔舟等人抵达锦城已经是五日后了,主战场的战事已结束,到处是残留的狼烟,到处是尸体。 像上回一样,翟将军依然在城门口接渔舟,不过上次是寥寥数人,而这次是三军将领。 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十五万联军全军覆没,东陵氏兄妹二人功不可没。 众人下马,众将领敬了一个军礼,齐声唤道:“千帆先生!” 烈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是对勇者和智者的一种礼遇,从所未有的礼遇。 渔舟回了一礼,扬声道:“今日,大军得胜,全赖诸位兄弟的鼎力相助,千帆感激不尽。来日,诸位若有难处,东陵府的大门随时为诸位敞开!” “以后,还是去宣府吧。”宣大人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 翟将军大笑道:“宣大人这话说得对,小舟和宣大人的婚期定在正月初五,这回跟本将回京受赏的小子有福了,到时候还能讨得几杯美酒。” 渔舟不由红了脸,将士们立刻沸腾起来了。 “她……她叫千帆?”卓飞龙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南风笑眯眯地道。 “就是那个名满天下、有国士之称的千帆先生?”卓飞龙又问道。 “不然呢?天下有几个千帆先生?”南风似笑非笑地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卓飞龙愤怒地控诉道,“若我早知道是败在千帆先生手中,早就心服口服了,何至于纠结那么久!” “你没问呀。”南风乐不可支地跑远了。 东陵泛舟重伤未醒,又是当时命案的关键人证,且军中素寒,药石缺,自然是毫无悬念地由渔舟带回燕京。 黄芪倒是醒过来了,只说东陵泛舟在敌军卧底,后来调入了运粮兵,再后来趁着水淹粮草之机杀死了催粮官和守粮的将领,出逃之际身受重伤。 三千军甲一夜之间被杀,还是一声不响,大理寺只能根据现场推测出手段极其残忍,其余一无所获。因此,揭开这个悬案,东陵泛舟成了最关键的人物。 渔舟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找回兄长的消息,翟将军和南风等人都知道兹事体大,唯恐牵涉甚广,因此谁都守口如瓶。 草草用了一顿饭,换了强壮的战马,和来时一样,渔舟等二十余又轻装上阵了。 宣竹咳嗽日渐严重,到了扬州,刚转水路,立刻病倒了。 此行并不安稳,即便渔舟等人没有大张旗鼓,可戏弄敌军、水淹粮草的名声还是传了出去。 此役导致南蛮十六国再也无力北上,死去的联军将领中不乏出自大家族的子弟,刺杀翟将军十分难,因此将愤怒转移到了渔舟身上,欺负渔舟势单力薄,以为手到擒来。 船中一病一伤,最劳心劳力的自然是渔舟,一个是未婚夫婿,另一个是自家哥哥。好在还有钟若瑜这个可以挑大梁的,白芷兄弟四人也彻底接过了天下楼的担子,沿途调用楼中人进退有度,雷厉风行的作风颇得宣大人的真传。东陵氏这边,成长最快的东陵无树揽过了渔舟身上调度的重任,与谋士张俭和周乙全力调用了沿途的姻亲势力。 钟若瑜得到这两方力量的支持,应付起沿途的魑魅魍魉自然是应心得手,无论刺客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南蛮,还是来自即将到达的燕京,通通都是有来无回。任外面血雨腥风,渔舟等人坐的船始终四平八稳。 此外,痊愈大半的黄芪怕渔舟劳累过度,还揽走了照顾东陵泛舟的大部分活。 一路归心似箭,农历二十九渔舟一行在晨光中抵达了燕京,敲响了镇国公府大门,看门的仆役眼睛揉了又揉,生怕自己还没睡醒,看错了人。 一身布衣的渔舟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低声吩咐道:“无需惊动父亲和母亲,待我先去蒹葭苑换身衣裳,稍后自会去正房请安!” 仆役连忙点头,一行人在马车中进了蒹葭苑。 式薇与步蘅见到主子,自然又是一番欢喜,渔舟也做了一番吩咐,换了衣裳,立刻去了正房。 太傅夫人正在念叨渔舟兄妹,突然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儿出现在房中,先是怀疑在梦中,接着喜极而泣,连太傅大人都湿了眼眶。 恭恭敬敬地请了安之后,渔舟将事情经过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遍,自然是略过了许多凶险的地方,最后说道:“我把哥哥带回来了,暂时安顿在蒹葭苑。” 太傅大人沉吟道:“伏虎山一案,为父已经知道了,你做得很对,暂时不宜让外人知道他回府了。” “哥哥受了很重的伤,现在汤药不离身……”渔舟神情黯然地说道,“女儿自作主张把宣大人也留在了蒹葭苑,他……他也……” 渔舟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措辞,两人虽说有婚约在身,但是的确还是于礼不合。她倒是不介意这等繁文缛节,就怕父母觉得难堪。毕竟那么一个大活人放在自己的院子里,也不知道父母是作何想。 当然,这里也有渔舟更为隐秘的心事,宣竹为了她放下一切说走就走,如今还病倒了,而且马上就过年了,让人家凄凄惨惨地回府过年还真于心不忍。 太傅夫人深知名节的重要,面露难色。 倒是太傅笑道:“这时候让庭芳回府确实不妥当,让他与横槊一起住蒹葭苑吧。将来若是有人拿这个说道,女婿和大舅哥住一个院子有何不妥?” 太傅大人想得周全,东陵泛舟受了重伤,那么名医和汤药自然是少不了,别人问起该作何解释?难不成让人怀疑自己女儿是病秧子麽?若是宣竹留在太傅府,那就不一样了,毕竟大燕无人不知刑部侍郎体弱多病。 再退一步说,哪怕有人传出流言蜚语,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第一,渔舟马上就要嫁入宣府了;第二,渔舟和宣竹都不是讲究虚礼的人;第三,大燕朝还没有人敢当着宣竹的面说渔舟的不是,活阎罗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太傅夫妇立刻起身去了蒹葭苑,宣竹还好,至少能够起身行礼,言行无碍。躺在床上的东陵泛舟则被彻底裹成了大粽子,只有一双眼珠可以随意转动,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话,立刻倦怠地睡过去了,这自然引得太傅夫人又落了泪。 但无论如何,儿子、女儿都回来了,总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太傅夫妇二人立刻又打起精神去准备过年的事宜了。这是渔舟回府的第一个年,也会是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年,夫妇二人均心酸不已,因此办得极为隆重。 渔舟安顿好学子后,最近的心事已了,蒙头就睡。虽然说曾经在北俄游历时也吃过不少苦头,可从未如此牵挂过,也未这般劳累过。所以,等她醒来,立刻发现一个残忍的事实——她也病了,还好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 但还是急坏了宣大人,他只知道渔舟病过两次,第一次是来初潮的时候,那种虚弱而又血腥的场面历历在目,第二次是听钟若瑜说差点没挺过来的那一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9章 宫宴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公孙鸿宇再三保证 说渔舟只是劳累过度,然后又染上了风寒,细细将养一段时日即可。 可宣大 人还是不放心,命白芷将茯苓先生接到了镇国公府中。 太傅夫妇见准 女婿关心女儿,自然是乐见其成。茯苓先生又是旧识,食宿之类的自然是安排得极为妥当。 家长里短暂且按下不表,圣上示皇恩浩荡,依例命四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携带家眷参加宫宴,大部分在京修养的致仕高官也得到了邀请。 前太傅府,新晋的镇国公府自然少不了严阵以待。 曾经的太傅虽说位列三公,居正一品,掌善导,秩三千石,然而实为虚衔,不像如今的镇国公,这可是公爵第一等,实打实的爵位,只要子孙后代不出大错,那就可以一直世世代代承袭下去,即便如今东陵泛舟生死未卜,但是东陵氏是根深叶茂的大世家,青年才俊众多,说一句不好听的,即便东陵泛舟不幸夭折,那么还有东陵渔舟、东陵无树等年轻人,谁人敢小觑? 渔舟倒是想抱病不出,但是架不住安公公脸大,身为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还满脸堆笑地来请,这面子不得不给啊。 渔舟思来想去,下次外出还是别叫自家那个便宜表哥了,不然宫中消息灵通得很,稍微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同病相怜的还有宣大人,本来还以为能够清闲几日,渔舟进宫,他又岂能放心? 安公公倒是心善,知道二人离京有些时日了,捡了最近的一些大事提点:“锦城战役赢得漂亮,北俄太子呼延载道率使团前来祝贺,或许有联姻之意。陛下常说北俄近年兵强马壮,皇帝又正值年轻力壮,恐怕有挥师南下的狼子野心。这次使团的到来,必有一探深浅之意。千帆先生机变过人,到时候还请多多出力。” 渔舟有种打道回府的冲动,她本以为露个脸,胡吃海喝一顿就可以回府了,谁知道还有得罪人的事情等着她。 “总管大人言重了,这等事关国体、斗智斗勇的大事,是御史大夫与礼部官员的分内之事,我等岂敢越俎代庖!”宣竹冷冷地道。 “咱家知道宣大人这是心疼心上人,可知微草堂不是还有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麽?而且在文思一道上,如今天下谁人敢与千帆先生争锋?”安公公笑道。 宣竹脸色不豫,正欲发作。 渔舟按住他的手,冲安公公笑道:“总管大人谬赞了,不过身为大燕子民,若北俄使团确实刁钻无礼,而御史大夫与礼部官员又一时疏忽,疲于应对,千帆愿略尽绵薄之力。” 很显然,安公公也是奉命行事,犯不着为难他,而且耍嘴皮子而已,又不会少几块肉。 安公公立刻暗自松了一口气,满脸笑容地说道:“千帆先生为圣上排忧解难,最近瘦了不少,咱家佩服得紧,前些日子咱家得了几支千年人参,过几日让小顺子送到国公府去。” 安公公这礼算是送到渔舟心坎上了,她不需要,可是她哥哥很需要啊,不过不知是安公公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得了实在的好处,宣竹面色也和缓了不少。 没办法,宣大人气量窄,希望渔舟终其一生只为他一人挺身而出过,就像曾经在鹧鸪山那样为他舌战群儒。若是为了别的男人,他保不准自己会忍不住做点什么。 天子坐明堂,文武百官左右分列,礼官唱喏恭颂,钟鼓礼乐齐鸣,万民叩首山呼万岁。 济济一堂,一人独坐,那是九五之尊;一人独立,那是游学掌门;数人稽首为礼,那是北俄使团。 棠苎襕衫的渔舟,即便垂首敛目,也站出了遗世独立的风度,卓尔不群的气度,是历经世事的处变不惊,更是腹有诗的华贵,或许这无关衣着,也无关身份。 礼毕,皇帝赐座赐茶,百官又要叩头谢恩。茶毕,静鞭再鸣,乐队再奏,文武百官上表歌功颂德,圣上礼轻情意重的赏赐,如花翎、黄马褂、朝马、字画、荷囊等。 不知是沾了宣大人的光,还是看渔舟瘦的厉害圣心难安,渔舟这个从来不上朝的闲人却得了朝马之赏,说直白点就是在宫中乘马,如此殊荣,让不少文武百官眼红了一把。 远道而来的贵客——北俄使者自然也有赏赐,有陈年佳酿,有苏杭丝绸,有蜀绣湘绣,有古玩字画,还有青釉瓷器。 北俄使团来贺,自然也不会空手而来,献上了玉爪海东青一只、汗血白马一匹、雪豹一只、美人若干以及国一封、圣旨一封。 国是北俄皇帝写给大燕皇帝的,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通篇都是溢美之词,其实不过是说了两件事:第一,与大燕联姻;第二,约大燕皇帝来年秋在两国边境狩猎。 令人意外的是,呼延载道递完国后,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渔舟,作揖笑道:“自陌城一别,一年有余,先生风采今胜昔,家父对您甚是挂念。” 渔舟捏着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蓝眸白肤的年轻男子,斟酌着笑道:“在下与令尊确实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并未欠下路资,又是蒲柳之姿,应当是无甚挂念的。不知太子殿下找民女有何贵干?” “哦,本宫差点忘了,惊鸿小将军让本宫代他向您的未婚夫婿问好。”呼延载道戏谑地说道,“本宫还真替惊鸿不值,人家允文允武、又情深义重,关键是还身子骨健壮,活到耋耄之年应该是无碍,可偏偏入不得您的法眼。本宫本以为千帆先生的夫婿应当是往里挑一的无双男子,今日得见,大失所望,原来却只是容貌昳丽,先生就不担心他福寿难永麽?”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不少人替这位口无遮拦的北俄太子捏了一把汗,因为人人都知道刑部侍郎宣大人的心狠手辣可不是徒有虚名,他有无数种手段可以让你看似完好无缺,实则痛断肝肠。 毕竟呼延载道此言不可谓不是诛心之言,挑拨离间在前,恶意诅咒在后。 宣竹垂下眼睑,五指微收。 福寿安康,儿女满堂,这些常人触手可及的幸福,对于宣竹这个孤家寡人来说的确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太子殿下只看到了宣大人的皮囊,却未看到他的有趣之处,所以终究还是凡夫俗子。”渔舟轻声笑道。 宣竹竖着耳朵听完,心跳如擂鼓。 “若有一人,出身低下,心狠手辣,众叛亲离,敢问先生有趣在何处?”呼延载道嗤笑道。 “毋庸置疑,殿下出身高贵,那么您的高祖、令尊的高祖、令尊高祖的高祖也是生而为帝麽?人生有太多的无奈,身世不可选择,父母不可选择,容貌性别不可选择,所以这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渔舟面不改色地道,“而且,出身贫寒自然也有贫寒的可贵之处。世间男子千千万,温文尔雅、风流倜傥者有之;含蓄深沉、不可捉摸者有之;幽默风趣、大智若愚者亦有之。他们大都会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他们大都享受祖上蒙阴,他们大都是满嘴的国家道义、理想抱负,却不懂柴米油盐,生活是几许。生活哪有那么多的良辰美景,大都是平淡如水罢了。至于心狠手辣、众叛亲离之谈,那么孔子有一句话或许可以给太子殿下解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当下这个女子大气不敢出的年代,渔舟如此泰然自若地袒护自己的未婚夫婿算是胆大妄为到前无古人了。但是她争的是大燕官员的颜面,谁人不能说她半句不是。 许多官员将心比心,自家明媒正娶的名门嫡妻若是遇到像呼延载道这般身份、这般刁钻的人物,恐怕又急又气,只会暗自落泪,又岂敢这般有理有据地反驳? 如此一想,顿时又觉得宣大人对她矢志不渝,守身如玉是有一定道理的。 宣大人看似面不改色地端坐着,实则心思起伏,波涛澎湃,恨不得立刻飞到渔舟身边摸着她的脑袋,好好疼爱一番,他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女孩从未表过心意,今日竟然在大庭广众下赞许他了,他岂能不欢喜,又岂能不激动?立刻低首剥瓜子去了,举止温柔,神色认真。 呼延载道败北,只能举着圣旨生硬地问道:“小黄芪呢?” 来而不往非礼也,渔舟冷笑道:“小黄芪是你能叫的麽?虽然北俄不是礼仪之邦,但是在下还是不得不替师祖说两句。据在下所知,令曾祖父见了逍遥王也要见礼,那么小公子与令曾祖父同辈,小黄芪叫小公子祖父,敢问太子殿下,您该如何称呼小黄芪?” 呼延载道被问了个哑口无言,根本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一个称呼会被抓到把柄,只能放下圣旨灰溜溜的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0章 对联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的关系,若认真计较,论资排辈,呼延载道该叫小黄芪姑姑,而小黄芪又叫渔舟姑姑,虽然关系有点混乱,但是渔舟这个倚老卖老还真是令人无话可说。 论私, 黄芪是呼延载道的姑姑;论公,黄芪是他的臣民。呼延载道无法抹去血脉关系,也不能伏低做小,唯有认输。 渔舟信手摊开 手中的圣旨,快速地扫了一眼,果然用的还是挑拨离间的伎俩——圣旨上赫然写着册封黄芪为明惠郡主。北俄皇帝若真是顾念旧情、怜惜逍遥王后人,早在陌城就敕封了,而不是一年后的今天,更不会是在大燕的皇城中。 渔舟无惧别人说她身边有北俄人,但是绝对不允许有人炫耀或者羞辱她的人。当初黄芪万里寻亲的时候,肃王府和北俄没有给她应有的礼遇,那么从那以后黄芪就与北俄再无干系。迟来的殷勤,带着别有用心的殷勤,要来何用? 圣上乐意见到呼延载道吃瘪,不过也不能让他国太子太过颜面扫地,否则失了大国气度,立刻邀群臣举杯,饮酒作赋,呈现出一片和乐。 大燕被称为“衣冠上国,礼义之邦”,北俄使团成员自然也都是博学多才之人,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画,无所不通,否则一知半解,失了礼数,岂不贻笑大方,有失国体。 使者见主子在渔舟面前丢了颜面,于是想在大燕的文武百官中找回场子,拿出了一副上联,重金求赏下联,显然是有备而来。为什么呢?因为人人皆知千帆先生曾在对联上闹出过笑话,有过“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等乱对,难登大雅之堂。 于是给世人一种这样的错觉:千帆先生在画、雕刻的造诣无人媲美,还会作战、会授课、会骑马,可惜唯独不会吟诗作对。 立刻有眼明嘴快的官员念了出来:“我俄人,骑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单戈为战。” 正在喝茶的渔舟手中一抖,差点喷了出来,北俄使团所料不错,她的确不会吟诗作对,可是太不巧了,这幅对联的下联她还真知道。 北俄使团辛辛苦苦、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如此霸气的拆字联,渔舟也不好意思立刻给当头一棒。这种出风头的事情,最好还是让别人来做吧。 群臣窃窃私语,不久就传出了“伪为人,袭龙衣”、“ 江河湖海万里水,水水靠边”等部分对句,其中最全的一句是“乔女娇,嫁家女,孕乃子,生男曰甥”, 上联拆拼“张、骑”二字又合并“戰”字,下联拆拼“嫁、孕”二字又合并“甥”字,分别表现了驰骋疆场和儿女情长的两种场面,富于趣味性,意境虽然没有那么霸气,可到底还是对上了,但又不知拿什么字来对“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了。若是接上“江河湖海万里水,水水靠边”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 “小舟,你不试试麽?”身旁突然有人温声问道。 无聊得昏昏欲睡渔舟回首,发现身边的国子监祭酒不知何时不见了,原变成了阔别四年之久的褚进,变高了,不对,是变瘦了,四品云雁补官袍穿在他身上竟然有点像挂在竹竿上,脸上蓄起了胡须,有几分落拓和沧桑,丝毫没有即将要升迁的春风得意。 渔舟稍稍打起精神,微笑道:“好久不见。” 褚进点点头,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给太傅夫妇行了晚辈礼。 虽然说现在东陵氏与褚氏波涛暗涌,但是一码归一码,不会错怪一无所知的褚进,亲切地寒暄了几句。 “小舟,你真不试试?”褚进又问道。 “对对子,我还真不会。”渔舟耸着肩说道。 “当真?”褚进满脸怀疑。 不管他人做何想,反正他是不信的。 “不信,你可以试试。”渔舟狡黠地笑道。 难得有人对自己马首是瞻,她觉得不捉弄一番都对不起这么多年的交情。 领桌一人饮酒独醉的大理寺卿竖起了耳朵,无怪乎他对这个小姑娘充满了好,无论是年初云翠别院的命案,还是后来的知微草堂都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好心驱使之下,派人去追查了她的过去,可惜留下的只有那几句胡诌的乱对和有市无价的笔墨。 不远处的宣竹见她眸光流转,知道她要出坏主意了,立刻端着瓜子仁挤了过来。 褚进思忖了一会儿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 渔舟笑吟吟地道:“宣城太守知不知。” 宣阳城简称宣城,这对仗说不上工整,可意境还真没话说。 被调侃了一番的褚进不死心,接着说道:“茂陵不见封侯印。” 渔舟一本正经地应道:“宣城太守知不知。” 宣竹忍俊不禁地凑热闹:“借问酒家何处有。” 渔舟依然看着褚进笑道:“宣城太守知不知。” 太傅大人也不甘寂寞,插嘴道:“竹外桃花三两枝。” 渔舟还是一字不改地应道:“宣城太守知不知。” 人不见了,问宣城太守;迷路了,问宣城太守;官印不见了,还是问宣城太守;现在连桃花开了,都问宣城太守。宣城太守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忙成这样? 褚进无言以对,却又拿渔舟无可奈何。 “小舟,你又调皮了。”钟若瑜笑骂。 “没有呀,太守是百姓的衣食父母,这些问题自己解决不了,找太守帮忙有何不妥?”渔舟故作正经地笑道。 大理寺卿觉得妙趣横生,忍不住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 这个总不可能再对“宣城太守知不知”了吧? “您确定要让我对?”渔舟含笑道。 “先生尽管对就是。”大理寺卿道。 “那晚辈就班门弄斧一会了哈。”渔舟吊足胃口才慢悠悠地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一树梨花压海棠。” “咳咳”,正在饮酒的大理寺卿被呛了个正着,涨得满脸通红。 “两个黄鹂鸣翠柳。”褚进矢志不渝,一心想要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挽救颜面。 可惜千帆先生再次让他失望了,偏首笑对:“一树梨花压海棠。” 还别说,这回不仅平仄相对,而且对仗工整,在一般人眼中意境也美。只有看了无数遍《汉宫春色》和《飞燕外传》的宣大人悄悄低了头,红了耳根。 大理寺卿也是个妙人,突然想起千帆先生以前的“妙对”,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夜深忽梦少年事’呢?” “一树梨花压海棠。”渔舟立刻接口道。 “先生这回怎么不是‘只梦闲人不梦君’了?”大理寺卿捋须而笑。 “闲人已经走了,就剩下一树梨花压海棠。”渔舟信口胡诌。 “那‘鸳鸯被,云榻床’呢?”大理寺卿也真是个老顽童。 宣竹怕无辜的海棠再次遭殃,连忙把瓜子仁递了过去。他怕这海棠要是再压几回,千帆先生的一世英名就毁于一旦了。 渔舟眸光微闪,露齿一笑:“鸳鸯被,云榻床,您说是‘夜深还过女墙来’好,还是‘儿女忽成行’妙?” 面对这宣大人杀气腾腾的目光,大理寺卿捶胸顿足,笑得不能自已,连忙说道:“好,好,都好;妙,妙,都妙。” 大理寺卿怕福寿难永,立刻端着杯子敬酒去了。 其实,早就有人瞧上他们了,一个是九五之尊,另一个是乐仪公主。虽说宣大人与渔舟已有婚约在身,不日将结为夫妇,可乐仪公主看着他们成双入对,依然难以接受,宣大人递瓜子仁的举动彻底刺激到了她,忍不住刺道:“千帆先生,国士无双,上马能带兵打仗,下马能做锦绣文章,何必要遮遮掩掩,为何不给使北俄使者们也见识见识游学掌门的本领?” “还请千帆先生赐教。”有使者顺杆往上爬。 “在下才疏学浅,真不会。”渔舟耸着肩膀说道。 “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我等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还请不吝赐教。”使者锲而不舍。 是个活人都知道,如今千帆先生风头无二,才名远播,若是能够将她打压一番,那岂不是名扬天下?宝马雕车、妻妾成群、功名利禄指日可待。 “您真想我献丑?”渔舟踌躇地问道。 “请先生赐教。”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先生若是对得不好,我等也不会嘲笑的。”呼延载道故作大度地帮腔。 “这样啊,那么能否容我先问问,贵国出的赏金是多少?”渔舟一脸正色地言道。 “五千两黄金,怎么还嫌少麽?”呼延载道嗤笑道。 “确实太少了,千帆的字画有市无价,对联打个折,那怎么着也得一万两,否则不值得她劳力伤神。”宣大人冷冷地说道,“太子殿下若是付不起,立个字据,赊个账,也可以勉强接受的。” “若是千帆先生对不出呢?”呼延载道反问道。 “宣某给你十万两即是,银货两讫。”宣竹毫不犹豫地说道。 “宣大人一掷千金,果然名不虚传,本宫今日就舍命陪君子。倘若千帆先生可以对出下联,本宫出十万两赏银!”呼延载道狞笑道。 “太子殿下真是爽快人,令人佩服。虽说依照您的身份自然是一言九鼎,可是宣某出身贫寒,只信白纸黑字,还烦请殿下在字据上签字画押。”宣竹淡淡地说道,取过笔墨,挥笔而就。 呼延载道被气得七窍生烟,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得不按捺住脾气按上私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1章 婚嫁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大人如此卖力地 放下身段与呼延载道讨价还价,渔舟觉得不能对不起他的心意,更不能对不起一万两银子,于是轻笑道:“太子殿下如此盛情邀请,那么千帆却之不恭,只好拾人牙慧一次了。我曾有幸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这样一个对子:琴瑟瑟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样肚肠。今日便借花献佛一次:我俄人,骑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单戈为战;尔人你,伪为人,袭龙衣,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犯边,合手可拿。如此,可否?” 上下联 皆是拆字联,对仗工整,且气势更胜一筹。群臣吟咏觉妙不可言,赞不绝口。 见渔舟出口成 章,呼延载道立刻意识到自己中了宣竹的激将法,后悔不迭,喝了一夜的闷酒。 大宴过后还有家宴,因此国宴到戍时就散了。出了午门,文官上轿,武官上马,各自打道回府,一派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热闹景象。 正欲起轿,紫苏突然跑过来低声说宣大人被东宫的一个小太监叫走了,请渔舟等上两炷香。 渔舟靠在车壁上打盹,怀中揣着十万两银票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美好,美好得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没过多久,车帘被人从外面揭开,宣竹一跃而进,抓起渔舟的手就往自己怀里放。 吓得渔舟睡意全无,缩着手道:“怎么了?” “你看看?”宣竹神秘兮兮地笑道,衣襟敞得更开了。 渔舟看着他孩子似的举动,不由乐了,凑过身子去看,然后被一只金眸玉爪的小东西给瞪了一眼。 “你怎么拿到这小东西了?”渔舟满脸纠结,“它不是呼延载道送给圣上的那只海东青麽?” “圣上把它赏给东宫了,太子又把它送给我了。”宣竹从怀中捧出小东西,送到渔舟手上,“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渔舟摇头,她瞅着海东青,海东青瞅着她,相顾无言。 宣竹只好把如何与东宫结缘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颇为苦恼地轻声说道:“这东西是狩猎能手,我以为你会喜欢的,你不喜欢麽?” “我还知道它食量惊人,怕养不起。关键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府应该也不容二鹰吧?”渔舟无奈地道。 “这个好说,我先让白芷兄弟几个好好训练这只小家伙,到时候一定不敢欺负胖胖。”宣竹柔声道,“它若欺负胖胖,我就收拾它。” 鱼鹰很胖不假,可这么可爱的名字跟宣大人的高冷气质真是一点儿都不相符啊。 渔舟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他将海东青塞入车壁的多宝格中,冲渔舟灿烂一笑,揽着她低低地道:“没喝,不过真醉了,要不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就说世间男子千千万那一段。”宣竹眉目含情,柔声哄道。 “忘了。”渔舟现在回想也觉得自己胆子大得很,那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点生气,脱口而出说了那样一番话,当时怎么就没觉得不好意思呢。 “说嘛,我想再听一遍。”宣竹趴在她肩头,微微张唇,轻轻含着她粉嫩的耳垂。 “好话不说第二遍,不许胡闹。”渔舟嗔道。 “好,好,还有五天。” “什么还有五天?”渔舟满脸疑惑。 “鸳鸯被,云榻床,一树梨花压海棠。”宣竹意味深长地低声念道,眸光流转,璨若星河。 渔舟满脸羞红,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宣竹心神摇曳,抱着她啃噬了一番,以慰相思。虽然在同一屋檐下,但是白日里有岳父岳母盯着,夜里有大舅子防贼似的看着,别说亲和抱,就是见个面也时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仪,这可把食髓知味的宣大人累坏了。 正月初五,宜嫁娶,忌出行。 镇国公嫁女儿,嫁的还是前途无量的宣大人,按说本该是大官云集,高朋满座,锣鼓喧天,万人空巷。然而,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因为乐仪公主选择了在同一天远嫁北俄。 除却奉旨成婚的宣大人和晋升为岳父的太傅大人,其他文武百官不得不进宫给公主送嫁。因此,前来镇国公府的宾客除了太傅大人的门生,要麽是年轻的晚辈,要麽是妇道人家。 情场失意后选择如此仓促的方式远嫁,不得不说乐仪公主的任性至极,为了一时的扬眉吐气,赌上一生的幸福。 宣竹很生气,他不是为了乐仪公主负气远嫁,也不是为了被压住了风头,而是宣府迎亲的队伍和公主送嫁的队伍在玄武大街赌上了。一边是知微草堂的师生,另一边是文武大臣,两边人马都是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头,因此必须得有一方避让。 两边人马的脸色都不太好,送亲使者以礼部侍郎为首,头皮发麻,满脸无奈,碰到谁不好,偏偏碰到刑部侍郎这个活阎罗,这位心狠手辣的主执拗起来,圣上都要让三分,让他在大喜之日给公主让道,实在是难,难,难! 众人皆知,婚嫁选的是良辰吉日,图的是白头到老,依宣大人对东陵小姐的宠爱程度,若是耽误了吉时,秋后算账那是必然的,恐怕也不会是脱一层皮那么简单的事情。真是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他这是做了什么孽才摊上这等为难的事情? 铜锣喑哑,鼓点骤停,礼部侍郎催马上前。 “宣大人,恭喜,恭喜!”礼部侍郎一肚子苦水无处倒,还要满脸堆笑地给宣大人贺喜。 “刘大人,此去北俄山高水远,任重道远,宣某在燕京等着两国亲如一家,永结同心的好消息。”宣竹冷冷地道。 刘侍郎硬着头皮苦笑道:“刘某皇命在身,还请宣大人看在同殿为官的份上,宽宥则个,行个方便。” “刘大人皇命在身,宣某也是奉旨行事,我们不妨去金銮殿理论个是非曲直?”宣竹冷笑道。 若真因为此事闹到金銮殿,估计他这礼部侍郎也做到头了。 “这个……这个实在是……”刘侍郎踌躇道,“素闻千帆先生虚怀若谷,心地善良,万望宣大人以大局为重,刘某感激不尽!” “落轿!” 身后传来一声清喝,刘侍郎的脸都白了。公主若在这时候下轿与千帆先生发生口角,皇室颜面何存,大燕颜面何在?倘若以后乐仪公主和宣大人那点捕风捉影的过往被北俄人知晓了,她的日子难过不说,大燕朝女子的名声也全被丢完了!到时候圣上问责,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和亲大使。 “宣大人……” “庭芳!” 刘侍郎和渔舟不约而同地唤道,一个是恳求,一个是低喊。 宣竹立刻打马退到了花轿旁,揭开轿帘一角,探身低语:“别怕,有我呢。” 凤冠霞帔的渔舟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抓住他的袖角,轻轻摇了摇手,也轻轻摇了摇头。 宣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退了出去,招手命人后退。 两顶花轿错身而过时,一顶静候在道旁,另一顶从中央大摇大摆,在震天的锣鼓与唢呐声中,那声冷哼到底还是落入了宣大人的耳中。 约莫等了一刻钟,扬布襕旗,礼乐齐鸣,宣府的轿子再次动了起来。宣竹不经意地挥了一下手,紫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迎亲队伍。 花轿径直抬入宣府大门,宣竹迫不及待地引弓射轿门,弯腰将新娘抱入礼堂,在礼官的唱喏声中拜了三拜,接着又马不停蹄地抱入了新房,对饮合卺酒。 日落时分,前堂开宴,宣竹轻轻抱了抱渔舟,轻声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渔舟低应一声,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式薇、步蘅刚进门,宣竹就折回来了,手中还端着一盆温水。 “客人都在前面,你怎么就回来了?”渔舟惊讶不已。 宣竹赏了式薇与步蘅,吩咐二人去堂前喝酒,转首柔声道:“有表哥、退之、元召他们在前面招呼宾客呢,众人都知道为夫从不喝酒,为夫若在,他们恐怕也喝不好。” 说着,他提起撑杆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渔舟的盖头,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然后动作温柔地给渔舟卸妆。 体贴如斯,得夫如此,夫复何求,这是渔舟内心的真是写照。 “这些,我自己来就好,你累了一整天,歇一歇吧。”渔舟劝道。 “不,我喜欢亲力亲为,初次做这些,可能做得不好,请你多担待些。”他赧然道。 “竹先生,余生请多多关照。”渔舟心思涌动,低声说道,“我也是初次嫁人,以后不对的地方,也请竹先生多多指教。” 听到她所说的“初次嫁人”,宣竹想起二人曾经那段没有任何仪式的“入赘”过往,似乎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不觉感慨万千,柔声道:“幸好是你,从头到尾是你,终其一生都是你。” “能有今天,都是你不放手的功劳。”渔舟轻笑道。 “可是,今天还是让你受委屈了。”宣竹心疼地说道。 他只要一想到“上不跪九五之尊,下不拜达官显宦”的千帆今日给乐仪公主让道了,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我得偿所愿,她余生多艰,我们又何必跟一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争一时长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2章 归宁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卸了妆容,用过晚 膳,梳洗罢,已是夜深,前院咿咿呀呀地唱戏声,一声高过一声的划拳声相互应和,热闹未曾退却分毫。 窗前的 红烛燃了大半,疲惫不已的二人交颈而卧。 “公子……” 角门突然传来当归的低唤。 “何事?”宣竹低声问道。 “翠屏在门外哭,说蔓娘病得厉害,想见公子最后一面。”当归迟疑地说道。 “你说我该去麽?”宣竹用没有半点起伏的声音问道。 当归就是心慈手软,若是遇到紫苏和忍冬早就将人轰出去了。 “自然……自然是不妥当。”当归说道。 “给一千两银子,让他们有病就去请大夫!宣府又不是善堂,以后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还有,想个主意把她那个什么前夫的弄出燕京!蔓娘是个聪明人,让她好自为之!”宣竹低声斥道。 当归低低地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宣竹搂紧了怀中的人,吻了吻她的发顶。 次日,进宫谢恩,圣上封三品诰命夫人,赏蓝田玉龙凤玉佩一对,蜀锦一匹。皇后因公主远嫁之故,凤体欠安,未曾露面,但派人赏了头面一套,紫檀三镶玉如意一对。 令人诧异的是一心礼佛、鲜少过问世事的慈宁宫皇太后居然召见了渔舟。 在安公公的带领下,渔舟在慈宁宫见到了慈眉善目的太后与红着眼睛的小太子。 渔舟拿不准太后的心思,只好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太后唤小太子对渔舟行晚辈礼,弄得渔舟一头雾水。 小太子比东陵无树还要小几岁,与忍冬差不多,十岁左右,看看太后,有看看渔舟,最后抿抿嘴,泫然欲泣地垂下了脑袋。 太后笑叹:“让先生见笑了,无寂自小就被哀家领到了慈宁宫抚养,哀家毕竟是妇道人家,年事已高,未免疏漏了许多,这才使得他小小年纪就心事重重。” “殿下现在还小,假以时日必然是人中龙凤。”渔舟低笑道。 “无寂平日还是极为乖巧的,栖悟毕竟是他亲姐姐,这才对先生有了误解,失了礼数,望先生莫要怪罪。”太后感叹道,“栖悟被她母后宠坏了,性情桀骜不驯,行事乖张霸道,往日得罪先生之处,还请宽宥一二。在大燕如此就罢了,偏偏还去了北俄,那孩子也真是令人不省心。” “乐仪公主心思单纯,性情直爽,臣妇十分欣赏,只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待她醒悟过来,自会活出大燕公主的风采。儿孙自有儿孙福,还请太后宽心。”渔舟劝慰道。 太后又问候了太傅夫妇一番,赏了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套,吩咐小太子谢无寂送渔舟出慈宁宫。 到这时候,渔舟不得不怀疑圣上曾在御花园提起过让太子拜入游学门下是太后的主意。此番特意召见,图的自然是想让谢无寂与渔舟交好,可燕京大儒比比皆是,太后为何会看上时而不着调,时而不靠谱的自己呢?渔舟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懒得去想,待时机成熟,自然会有人告知的。 两人一前一后,不远不近,默不作声地走着。 临到分别,谢无寂突然叫住渔舟,十分认真地问道:“宫里人都说是先生逼走了姐姐,这是真的麽?”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渔舟笑问。 谢无寂低首踌躇了一会儿,挺胸说道:“自然是真话。” 渔舟往回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凑到他眼前,笑吟吟地道:“你看我这张脸大不大?” 谢无寂被渔舟突然靠近的举动吓了一跳,拍着胸脯,惊惶未定地连连摇头。 “这天下是谢家的天下,这皇宫是谢氏的皇宫,公主若不是自己心生去意,谁能勉强?再说了,我有那么清闲麽?我像是争风吃醋的人麽?我何时找过令姐的麻烦?” 谢无寂默然不语。 “文武百官食君之禄,就得为君分忧;令尊是一国之君,就得为黎民百姓谋福祉;令堂是一国之母,就得打理三宫六院。那么,你想过受百姓敬仰、万民供奉的公主该做什么麽?”渔舟摸着他的脑袋问道。 谢无寂思忖了一会儿说道:“那么,是公主就一定要和亲吗?” “倘若四海归一,八方来朝,还需要和亲麽?即便有,那叫下嫁。”渔舟微笑道,“殿下想过没有,北俄只是求一位大燕公主和亲,并未说一定是乐仪公主,皇室宗女若是愿意和亲,也是可以封为公主的。” 其实,从头至尾,那都是乐仪公主一个人的兵荒马乱,那条路也是她自己选择的,这是渔舟的未尽之言。 谢无寂若有所悟,稽首道:“无寂受教,多谢先生!” 渔舟笑笑,步履蹁跹地走向阶下那道身影。 正月初八,三朝回门,镇国公府早早地派人到宣府接小姐与姑爷回府,宣竹满载厚礼,携渔舟回镇国公府拜谒太傅夫妇及亲属。 镇国公府广设华宴,尊长陪饮,款待新婿。新婿拜尊长,认大小。 渔舟陪着太傅夫人四处认亲,没办法,她回京的日子本来就短,然后待在府中的时日也少,只能趁此时机混个脸熟。 阙舒自然也在,帮衬着镇国公府招待女宾,只不过脂粉扑得极厚,脸色憔悴,身子也单薄不少。渔舟举目向钟若瑜看去,见他神色如常,又不像夫妻失和的样子。宾客如云,不好叙话,渔舟只好暗自记下此事,待过几日去太尉府拜年的时候再问。 说起来,钟若瑜帮她良多,可是她至今还没去过太尉府拜访过,实在是汗颜。 太傅夫妇盛情留宿,当夜宣竹夫妇歇在镇国公府,依礼分室而寝。 次日离别时,太傅大人邀夫妇二人到房叙话,东陵泛舟作陪。 自东陵泛舟回府,渔舟出嫁在即,府中人多眼杂,东陵泛舟便搬去了偏院,未曾出门见客,安心静养,伤口好了五六分,勉力可下床走动,太傅大人自然是想让女儿多叙叙话。 渔舟招来茯苓先生父子二人,仔仔细细的问了一遍,确定兄长无大碍后,彻底放了心。 房中另外三人看似喝茶闲坐,实则太傅父子二人在里里外外、百转千回地敲打新姑爷,缜密程度不亚于三堂会审,好在宣大人有备而来,事事以爱妻为先。宣大人相信,倘若东陵泛舟不是有伤在身,一定会好好招呼自己一顿。 等渔舟问完话回座,三人你来我往的机锋也打完了,各自端坐,面含微笑,一片和乐。 宣竹给岳父、大舅子和渔舟的杯中添了热茶,正色道:“天下楼顺着威远镖局的线索,最后查到了丞相府的二管家身上。” 房中一片寂静,三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有些不好受。 褚氏八年前谋害渔舟,八年后又将心思动到了东陵泛舟身上,真真是欺人太甚。东陵氏大概是韬光养晦太久太久了,使得某些得意忘形的人忘了百年世家的恐怖力量。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二管家派人重金托镖,让威远镖局将一个锦盒送往锦城,要求途经宣阳城。后来威远镖局的人在宣阳城出了事,宣阳城分舵舵主经一个道士指点找上了简繁。据简繁交代,验货的是锦城的一个富商,那位富商北上躲避战火,途中遇上了土匪,满门被屠。另外,退之说他回京后在家宴上见过一回宇文华。”宣竹面色凝重地说道。 “褚游此计,其心可诛!”太傅大人恨声道。 众人不禁想:倘若渔舟未曾去锦城,那么东陵泛舟一定是不明不白地去了,即便能够九死一生地回来,那么也难以洗去一身的冤屈。三千军士都死了,他一人独活,这作何解释?解释了,又会有几人相信? “我到锦城的时候,就是由宇文华接待的。不,军中弟兄都叫他文校尉,他介绍时也说自己叫文华。”东陵泛舟回忆道,悔恨不已,“因为同是燕京人,资历又老,还开朗健谈,对我也极为照顾,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十六国联盟,我去刺探敌情,又与他不期而遇,身手了得,为人机灵,帮了我不少忙,也就在那时候结下了深厚的交情。最后,伏虎山带兵伏击敌军,当我得知副将是他的时候还高兴了很久。那天夜里,没有月亮,风很大,吃过晚饭后不知为何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他让我先歇一会儿,醒来我就在敌军军帐里了,直到黄芪的到来才逃出生天。都怪我有眼无珠,轻信于人,害得父母忧心,害得妹妹、妹夫劳累不已,真是该死!” “军中弟兄大都赤诚,兄长一时不察也是情有可原。”宣竹劝道。 “倘若我没回来,爹爹顺着有心人留下的线索指引查到了简繁身上,爹和小舟会怎样?爹和你会怎样?你和小舟又会怎样?”东陵泛舟问道。 三人中稍稍只要一人不克制,行差步错,就中了褚氏的毒计,师生反目成仇,亲家变仇家,深思使人后怕不已。 宣竹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悄悄握紧了渔舟的手。 束手待毙从来不是东陵氏的作风,那么该如何有力地回击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3章 隐情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竹沉吟着说道: “请岳父放心,也请哥哥安心养伤,庭芳会继续派人盯着威远镖局,努力寻觅知情者或者幸存者。” “如此 就有劳庭芳了,宇文华只要在燕京,那么一定还会露面的,东陵府一定会寻到他。”东陵泛舟说道。 东陵氏在燕京 经营数百年,各自盘根错节的力量毋庸置疑,只要还活着,那么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但是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抹去作案的痕迹,因此必须尽快将宇文华控制在东陵氏手中。而且,即便能活捉宇文华,也未必能够让他立刻开口说实话。 “哥哥可以从查一查宇文华的癖好之类的,最好是能够让他自投罗。”渔舟说道。 褚进说在一次宴饮上见过宇文华一面,固然可以凭借曾经的恩情,请他向大理寺禀报,但是褚进在丞相府的处境本就不好,这种让友人大义灭亲的举动太过强人所难,因此宣竹夫妇二人都未曾提起。 二人回宣府后,渔舟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的收支反复查了两三遍。凭借着多年的了解,宣竹知道渔舟不久后必然也会有动作。 正月初,农家是农闲时,民间基本无甚大事,所以官宦放假半个月,直到元宵后才按例值班。宣氏一族人丁凋敝,除却岳家镇国公府再无其他需要拜谒的亲戚。 渔舟在燕京也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夫妇二人在初五就带着拜年的礼物去了太尉府。 太尉府墙垣高立,大门是殷红色,与时下世家大族的朱红色不同,大概是经历过太多的风吹雨打,逐渐磨去了耀眼的光泽。庭院内也极为空旷,种着大片大片的梧桐树,虽已立春,但是毕竟寒意未消,光秃秃的树干直愣愣地指向天空,给人以高远寂寥之感。 宣竹夫妇二人乃朝中新贵,自然是惊动了年事已高的老封君。不一会儿,老封君带着一大群妯娌、媳妇、孙子、孙女出来待客,足足有三十人,上了年纪的妇人有七八个,与太傅夫人年纪相当的有十余个,孩子有七八个。 老封君客客气气地将二人迎了进去,热络地将身后的晚辈介绍了一番。还好渔舟是有备而来,出门前往袖袋中放了不少手帕、荷包和银裸子。 宣竹夫妇是新客,老封君、表婶和表伯母免不了要给二人包红包,一番寒暄见礼下来,茶喝了一盏。老封君满脸笑容地将宣竹夫妇夸了一通,毕竟年岁已高,精力不足,交代了一番之后由嬷嬷扶着回福寿苑歇息去了。 虽说因太尉府男丁单薄的缘故,钟若瑜早早地挑起了掌管整个家族的重担,但是掌管后院的人并不是阙舒,而是大夫人于氏——钟若瑜的大伯母。 钟离一氏并不是生来就人丁单薄,曾经兴旺时,仅正房就有十几兄弟,钟若瑜曾也有七个叔伯,只不过先后战死沙场,留下的子嗣几乎都夭折了,如今只剩下钟若瑜这一脉。圣上怜惜钟离氏忠烈满门,恐后继无人,这才没把钟若瑜送上战场。 满门忠烈,听起来分光无限,可内里的悲哀只有守寡的女人清楚,她们有的还是鲜花一般的年纪,夫婿战死沙场,余生只能或是以泪洗面,或是青灯古佛,这就是高门大户的悲哀,寻常百姓人家丈夫没了,守孝三五年后改嫁无人诟病,权贵人家只能守寡,从一而终,改嫁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夫家不会允许,婆家也不会允许。 或许有人说,那就回娘家吧,那日子就更是煎熬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是长住久留,嫂子嫌弃、弟媳挤兑不说,即便是爹娘,嘴上不说,心中也不喜。 孩子们拿着鼓囊囊的荷包,恭恭敬敬地给宣竹夫妇行礼后就各自玩耍去了。 宣竹自是被钟若瑜叫去房喝酒了,留下渔舟与妇人叙话。 从始至终没有见到阙舒与小团子母女二人,不合常理。渔舟问起,于氏只推说阙舒身体不利爽,不方便出来见客。渔舟又问起小团子,于氏又推说孩子身子娇弱,一不小心从她母亲那儿过了病。 渔舟神色微变,母女都病倒了,未免太过巧合了些。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不好问得太多,只能暂时按下疑虑,继续与于氏妯娌几个继续聊家长里短。 午膳前,渔舟起身如厕,步蘅贴身服侍。渔舟本就是为了阙舒而来,又岂能轻易放弃? 午膳时,老封君精神矍铄地出了席,依然没有见到阙舒母女的影子。 膳后,一行人在院子里消食,渔舟借赏梅的由头四处瞎逛,不经意地路过了阙舒所住的菡萏院。突然,从角落窜出一道黑影,飞快地扑像渔舟。 渔舟脚下一趔趄,差点被撞倒,定睛一看却是个小泥人——衣裳皱巴巴的,头上挂着树叶,脸上不仅有泥土,还划伤了好几处,不知摔了多少跤,也不知是从哪儿洞穴中钻出来的。 于氏大声呼喊道:“快来人,把这野孩子拖下去,莫要冲撞了贵客!” 小泥人牢牢抱住渔舟的腰身,还攥紧了渔舟腰带,抬起脏兮兮的脸,眨巴着水灵灵的眸子说道:“姑姑,我是小团子,我会背《弟子规》,别让我走好不好?” 生怕渔舟不答应,立刻脆生生地念了起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有余力,则……则……” 满脸焦急,皱着小眉头,努力地思索着后面的字,可是越是着急,越是难以记起,憋得满脸通红,眼眸中带着懊恼与难过。 渔舟记得上次抱她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粉妆玉琢,冰雪可爱,今日不仅换了行头了,还会背了,这变化未免太过神速了。富贵人家的孩子固然早慧,但是一般也会等到了四岁才开蒙,从来就没有刚会说话就背《弟子规的》。 渔舟抱起了小团子,拿出丝巾帮她擦脸,冲于氏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团子是调皮了些,可也不是什么野孩子。表哥为了一族生计,经年累月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若是听了此话,心中难免不是滋味,还请大夫人慎言。” “这孩子突然冲过来,魂都被她吓丢了,一时眼花,一时眼花,没认出来。”于氏讪笑道,又连忙吩咐丫鬟去找小团子的奶娘。 渔舟淡淡地道:“已经到菡萏院门口了,我与阙舒嫂子也许久没见过了,奶娘就不必找了,我抱她进去吧。” “侄媳妇得了天花,实在是……实在是不能见客,还请侄女体谅一下。”于氏阻拦道。 “无妨,我小时候也得过。”渔舟越过于氏,抱着小团子大步进了菡萏院。 于氏一脸着急,立刻跟了上来。 “大伯母就不怕过了病么?难道说大伯母小时候也长过天花?”渔舟回头冷笑道。 式薇与步蘅双双转身,伸手拦住了于氏。 院中并无药味,渔舟一边大步疾走,一边低声问道:“你娘到底怎么了?” “姑姑,姑姑,救救我娘!”小团子攥紧了渔舟的衣袖,满脸焦急。 “别急,你慢慢说,你娘怎么了?”渔舟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我娘……我娘她病了。”小泥人的大眼睛了蓄满了泪水,扁了扁嘴,却未哭泣。 “那姑姑给你娘请大夫好不好?”渔舟柔声道。 “大奶奶……大奶奶不让请。”小团子垂着脑袋低声道。 “为什么?”渔舟脚步一顿,满脸愕然。 随即又觉得自己真是傻了,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哪会懂这大宅子里女人家之间的弯弯绕绕? 没想到小团子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道:“奶娘……奶娘说,大……大夫人说过,新年伊始,请大夫……请大夫晦……晦气,什么什么彩头的。姑姑,什么叫晦气,什么又叫彩头?这些跟我娘又有什么关系?” 渔舟加快了步伐,揉着她的脑袋道:“没有这回事,别听他们会说八道。” “嗯,嗯。”小团子点了点头,往渔舟怀中缩了缩,小声地说道,“娘亲说,我有一个很了不得的姑姑,好好读习字就能见到姑姑了,娘亲果然没有骗人。” 听着小泥人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渔舟心下一片酸涩,表嫂的处境到底是有多艰难,才会将希望寄托在她这样一个表妹身上?早知如此,上回在镇国公府无论如何都该拉着她好好说上几句话的,不由自责不已。 穿过垂花门,绕过抄手游廊,渔舟抬步往正房的大门走去。 小团子又扯住渔舟的衣襟说道:“娘现在没住这里了。” “那去哪儿了?” 小团子往左边的一条小径指了指,很显然是一条走向偏院的方向。大户人家的布局几乎大同小异,主院、偏院和自家的一对比就能猜出个大概。 令渔舟极为气愤的是,没走几步居然遇到了腰肥膀粗的婆子拦路,渔舟懒得与他们打招呼,直接快刀斩乱麻,把随身的黄芪叫了出来,一路走,一路敲,地上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4章 说道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果然不出渔舟所料 ,在一处偏僻的院落中停下脚步,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推开了紧闭的门扉,厚重的霉味扑鼻而来,光线昏暗。 只见病 榻上有道身影慢慢地支起身子,撕心勒肺地咳了一阵,然后哑声道:“柳婶,快把小团子抱出去,咳咳,这里来不得!” 渔舟压下眼中 的酸涩,把小团子放了下来。 小团子蹭蹭地跑了过去,踢了鞋袜,爬上床,抱着阙舒高兴地说道:“娘,我把姑姑请来了!” “姑姑?你哪个姑姑?你快下去,娘现在不能抱你!”阙舒焦急地说道。 “就是很厉害的那个姑姑呀。”小团子得意地说道。 渔舟叹了口气,推开了四面的窗子,点亮了桌上的烛火,低声道:“是我,小舟,嫂子你还好吧?” “小舟……小舟,真的是你来了?”阙舒惊喜异常,语无伦次地说道,“实在是……实在是……” 渔舟回首对黄芪说道:“你去把钟离若瑜请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钟若瑜,可见心中的愤怒难以压抑。 “咳咳,小舟别……别这样,若是让老封君知道了……咳咳……”阙舒急忙阻拦道,捂着胸口低低地咳了起来。 “你要命,还是要名声,你自己选吧。”渔舟淡淡地说道,“虽然说新年不该讲不吉利的话,我还是要忍不住说一句,倘若你去了,小团子就等着任人磋磨吧。” “娘亲,我不要你走。”小团子抱着阙舒的脖子哭了出来。 “罢,罢,罢。”阙舒颓然地说道。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渔舟坐到榻边,顺手拿起了她的手腕切脉。 游学一脉,诸子百家皆通,医术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能看一般的症状,解决不了疑难杂症而已。 “年前娘家的生意出了事情。”阙舒轻叹道。 “这就是太尉府磋磨你的理由?”渔舟冷哼道,“钟离若瑜知道麽?” “这几日他为了阙家四处奔走,我没敢……没敢让他分心。”阙舒低声道。 “女婿是半子,为阙家奔走本就是分内之事。”渔舟收了手,从桌上着了笔墨,顺手写了一张药方,淡淡地说道,“我夫婿你见过吧,再过几日,你就与他差不多了,终身汤药不离。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你若不想说,那就当小团子没有爬过狗洞,我也没有来过吧。”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渔舟此话自然是赌气的成分居多,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她朋友不多,南歌是一个,钟若瑜是一个,阙舒也是一个。 “咳咳,要怪就怪我自己命不好,肚子不争气吧。”阙舒哽咽着说道,捂着脸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渔舟正欲出言,听到门外匆忙而又沉重的脚步身,起身冲来者冷冷地说道:“都说夫妻一体,休戚与共;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钟离若瑜,你自己看吧!” 说罢,拂袖而出。 钟若瑜冲渔舟拱拱手,神色匆忙地进了院子,随即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哭声,有阙舒的,也有小团子的。 渔舟走远了几步,胸口剧烈起伏,怒意依然难以平息。 听黄芪说渔舟发了好大的脾气,宣竹自然也赶了过来,看到她眼眸泛红的模样,心疼得很,连忙搂着她安慰道:“别气,别气,待会儿为夫把钟离若瑜抓来打一顿,绝对不留情,连本带息地报了去年他打我的仇,可好?” 渔舟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心中倒是好过不少。 宣竹又从怀中摸出一方端砚,献宝似的说道:“这是我刚才从你表哥房顺出来的,我们别告诉他好不好?” 宣大人不会真的看上钟若瑜的砚台,不过是来的时候匆忙,顺手拿了一件值钱的东西来哄爱妻罢了,反正钟若瑜也不会因为这事跟他翻脸。 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渔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你与为夫说说是怎么回事吧。”宣竹柔声道。 “表嫂病得厉害,差点就得肺痨了。”渔舟挎着脸说道,“于氏让她搬道偏院就算了,还不让请大夫,说什么怕坏了一年的彩头。” “这是太尉府的规矩?一般的公卿之家可没有这等陋习。”宣竹皱眉说道。 “他们还让刚说话的小团子背《弟子规》。”渔舟继续数落道。 “这个……这个天资聪颖,不是算好事麽?”宣大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聪颖个屁,路都不会走就想跑,咋不上天呢?”渔舟怒道,“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你若敢这么教,我跟你没完。” “我都听你的,以后孩子自然也听你的。你说,我们是先生个男孩还是女孩好?”宣大人眉目含情,处心积虑地想把爱妻带偏。 可惜渔舟并未上钩,扯着他的袖子,扣着袖边的花纹低声问道:“庭芳,嫂子被欺负成这样,你说会不会是钟离若瑜在外面有别人了?” 粉嫩的指甲,白皙的玉手,光滑的肌肤,一切都是如此秀色可餐,宣大人觉得她挠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袖子,而是胸口,若不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一定会按入怀中好好爱抚一番。 软玉温香,娇柔旖旎,宣大人心不在焉地说道:“看表哥的为人处世,应该不是那种糊涂的人。但是,身为怡红楼的老板,红颜知己前仆后继也说不准。” “果然,男人一旦有了红颜知己,红着红着就黄了。”渔舟忿忿不平地说道。 背后传来两声重重的咳嗽,钟若瑜满脸羞愧地说道:“请妹妹和妹夫到房说话。” “若是商量娶新妇的事情,我们就不瞎掺和了。”渔舟冷冷地刺道。 “小舟,没有的事情,别听人家道听途说。”钟若瑜诚恳地说道,“表哥确实是有事求你,关于我岳家生意上的事情。” 渔舟这才收了冷嘲热讽,携宣竹去房。 沿途躺着的婆子已经被处理了,偏房丫鬟进进出出,正在搬东西,不远处有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步履匆忙地赶来。 三人进了房,在钟若瑜开口之前,渔舟先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揠苗助长》,另一个是《伤仲永》。 钟若瑜默然良久,最后轻声叹道:“这是的确是我太疏忽了,年前回府就听说她染上了风寒,后来又因为岳家的事情东奔西走,没想到她竟然病得如此厉。” “这就是让她任人欺负的理由麽?”渔舟对于这种说辞自然是极为不满意,“身为枕边人,即便是小小的伤风感冒,也不该听之任之。你本就常年在外,居无定所,她病倒了你都不过问,让府中人作何感想?她又如何自处?府中下人惯会察言观色,捧高踩低,你不知道麽?” “府中有奶奶和各位长辈,我以为……”钟若瑜小声地解释道。 “你以为女人多了,就可以相互体谅了?你以为有长辈在,嫂子就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了?”渔舟恨铁不成钢地道,“宫里为什么是非多?归根结底还不是女人太多了?先师的前车之鉴,你还记得麽?” “哥哥知道错了。”钟若瑜垂首道。 “我给嫂子把过脉,郁结于心,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再这么折腾下去,熬不了多久,到时候有你后悔的。”渔舟冷哼道。 “请师妹教我。”钟若瑜低声恳请道。 任他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男人终究还是疲于应对内宅手段。 “你们府上的情况是比较特殊,但是也逼得太过了。嫂子是生了个女孩,但是女孩怎么 了?女孩也是血脉传后人!就算一心要男丁,那不该是找你麽?打个粗俗的比喻,田里最后长出黄豆还是黄瓜,不是取决于种田的那个人麽?难道还去问那一块田地要黄豆和黄瓜?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庄稼汉不懂就算了,你一个读人怎么也不懂?长辈时时刻刻拿子息说事,你这个正儿八经的当家人就不能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麽?”渔舟冷笑道。 渔舟这个比方实在是太过形象生动,钟若瑜被驳得哑口无言。 看得津津有味的宣大人怕爱妻口干舌燥,立刻殷勤地递了一杯茶过去。 “还请先生教我。”钟若瑜作揖道。 渔舟垂眸喝茶,视而不见。 钟若瑜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宣大人,宣大人做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 “她们……她们都是忠烈遗孀,又是至亲,恐怕是不怎么妥当。”钟若瑜迟疑地说道。 “哼!”渔舟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寒声道,“遗孀?我看她们就是仗着遗孀的身份为所欲为!你见过哪一个遗孀执掌中馈?你见过燕京哪一个遗孀把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逼得钻狗洞的麽?你又见过哪一个遗孀为了飘渺虚无的彩头把侄媳妇逼得命悬一线?遗孀就该有遗孀的样子!” 钟若瑜无言以对,垂头丧气,宛若犯错的学子。 渔舟顿了顿,放缓语气说道:“这本来是你们府中的事情,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是,我与嫂子一见如故,也受到了你的诸多帮助,希望你们一家能够和和美美,这才忍不不住多嘴。你若是心中不喜,或是外头有人了,那就当我们夫妇没来过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5章 分化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师妹啊,西门先 生看是说过要让我们相互扶持的,你可莫要丢下师兄不管。”钟若瑜可怜兮兮地说道,“师妹,你就告诉师兄遗孀该有的样子是如何的吧。” 渔舟沉 吟了一会儿,换了一种方式说道:“一般来说,弟兄不和,父子不睦,当如何?” “找德高望重 的长者劝和啊。”钟若瑜理所当然地应道。 “劝之无用呢。”渔舟扯了扯嘴角,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分家。”钟若瑜并非愚钝,立刻领悟了,犹豫道,“若是将她们遣回娘家,未免太过薄情了。” “不是一概而论,是分而化之,逐一攻破,懂?”渔舟无可奈何地说道。 “贵府的佛堂该修葺一番了。”宣竹突然微笑道。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宣大人一点即通。 “那……那些年轻的婶婶和嫂嫂呢?”钟若瑜立刻追问道,精神大振。 “放他们回府省亲。”宣竹淡淡地道。 “不可能在娘家长住久留啊。”钟若瑜困惑地说道。 “未嫁前十几年都住了。”宣竹冷嘲道。 “那不一样,没出嫁前是自己家人。”钟若瑜挠着脑袋说道。 “那就让它变成一样。”宣竹高深莫测地道。 “如何变?”钟若瑜满脸愕然地问道。 宣竹笑而不语,端起杯子喝茶。 渔舟终于明白太尉府变成这样也是有一定原因的,看钟若瑜那一脸茫然的样子就知道了,忍不住指点道:“每月送脂粉钱,允许改嫁,并送一笔丰厚的嫁妆。” “那佛堂中的那些长辈肯定又不乐意了呀。”钟若瑜苦恼地说道。 “那你说该如何端好这两碗水?”渔舟反问道。 “每月送香火钱,养老送终,这样行麽?”钟若瑜问道。 “总算还不是太笨。”渔舟微笑道。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师妹就一并将如何妥善安置那些年纪不上不下的长辈的法子一并赐教吧。”钟若瑜苦笑道,“内宅中的门门道道,师兄是真的不会啊。” “她们有三条路可选,第一吃斋念佛,第二回娘家,第三过继。”渔舟成竹在胸。 “若是她们真的过继了孩子,那府中岂不是……岂不是更热闹了?”钟若瑜问道。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想法的区别了,在你们男人眼中,自然是过继一个简单,府中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何乐而不为呢;而在女人眼中,只有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才是自己的。所以,她们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会选择回娘家。”渔舟轻声笑道。 “还是小舟聪明,以后府中总算是可以清静不少了。”钟若瑜眉开眼笑。 “说不定,还能给你们省一笔不小的支出。”渔舟别有深意地说道。 “此话怎讲?”钟若瑜惊诧地问道。 “只要愿意回娘家的,过不了多久都会改嫁,改嫁之后还好意思来太尉府拿脂粉钱麽?”渔舟笑吟吟地道。 “年轻的我理解,自然是趁着年华还在选个如意郎君,那些年纪大一些的怎么也会?” “她们图生养,自然会为了早日抱上孩子改嫁。”渔舟淡淡地道,“这件事情,谁能做,谁不能做,表哥心中有数吧?” “你嫂子还在病中呢,这当然是我这个一家之主的决定。”钟若瑜立刻说道,“你放心,族中和长辈那里我去说。” 渔舟稍稍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小团子冰雪聪明,我看着很喜欢,等她开蒙了就送到知微草堂来吧。” “小舟,哥哥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了。”钟若瑜喜出望外,搓着手激地站了起来。 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生得明眸皓齿,软软糯糯的一团,身为父亲又岂能不疼爱?只可惜,府中长辈心心念念的都是继承香火,对小团子的可爱与聪慧选择了视而不见。 如今有了游学弟子身份的庇护,自然没人敢过于为难她,不说别的,一生平安喜乐不在话下。 “是她本就聪明。”渔舟微笑道。 “那我立刻叫小团子过来拜师?”钟若瑜兴奋地问道。 “不必了,等她开蒙吧。现在还是个孩子,该玩泥巴的年纪,别给太多压力。”渔舟起身笑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等嫂子身子大好了,我们再来拜会。” 钟若瑜起身相送,并悄悄将宣大人手中把玩端砚放入了回礼中。 回去的途中,渔舟倚在宣竹肩头,笑着感慨道:“真庆幸,我嫁的人是你,府中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糟心事情。” 宣竹抚着她柔顺的青丝,柔声道:“放心,即便有,为夫也能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别人做甩手掌柜,你只管做富贵闲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6章 消息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渔舟回府后,想到 钟若瑜为了自家哥哥的事情,一直忙到大年二十九才回府,对阙舒难免心怀愧疚。倘若钟若瑜在燕京,阙氏遭到的难关或许当时就解决了。于是,暗自派白芷去清河走一趟,打听阙氏的事情,并在生意上予以关照。 如同宣 竹所想的那般,渔舟揽过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的管理大权,重新做了一番部署,主要是分号新增了十余家,生意也向米、布和酒进军,而褚氏的进项大都来自于此,并已经成了巨擘。 渔舟并未大张 旗鼓地亮出天下楼或者汇通天下的旗帜,而是暗中收购褚氏的竞争对手。有天下楼精准的情报和汇通天下富可敌国的财富作为支撑,收购竞争对手自然是秋风扫落叶之势。 紫苏不见踪影,白芷远行,这时候的得力助手自然只剩下忍冬和当归。渔舟与宣竹暗中操纵,忍冬和当归调动各方势力,四处跑腿的自然是各个分号的掌柜。 明面上,渔舟也并非毫无动作,下令停止与褚氏的任何姻亲交易,无论是存款还是放贷,一律拒绝。 正月农事未起,又正是学堂开学的日子,渔舟恨不得将自己分成好几人来使。 知微草堂的名声早已打了出去,各种为国为民的举动有目共睹,慕名而来的学子和先生不计其数。渔舟考虑到院中能够容纳的人数有限,不得不对学子进行甄选,依然是老规矩,家中富庶的、且有远大抱负的孩子全都推荐进国子监,出身贫寒、勤恳踏实的孩子大都留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候传来三个非常重要的消息:第一、乐仪公主的和亲使团在两国边境遇到了劫匪,丫鬟和侍从全部被杀,北俄太子、乐仪公主以及两国使者死里逃生;第二、庐陵王谢宝树举兵北上;第三、翟将军率兵南下,捷报频频,势如破竹。 听到第一个消息时,渔舟似笑非笑地看向宣大人。 “这般看为夫作甚?为夫每日与你同进同出,哪有时间去两国边境。”宣大人义正言辞地说道。 “竹先生,妾身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为何紫苏在正月初五那天消失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他有手有脚的,为夫怎知去了哪儿。”宣大人矢口否认。 “你呀你,小肚鸡肠。”渔舟戳着他的额头笑道,“不过,还是挺喜欢这样的你。” “欺负我可以,欺负你不行。”宣竹一把揽住佳人,上下其手。 “庭芳,这是房。”渔舟被他扰得娇 喘连连,连忙出言阻止。 “从清晨到夜晚,由山野到房。只要是你,都好。”宣竹含着她的耳珠,暧昧地低声轻喃,灵活的五指轻车熟路地探进了亵衣内,轻柔地在她滑如凝脂的肌肤上画着圈。 “庭芳,别闹,我账本还没看完呢。”渔舟红着脸挣扎道。 “没事,放那,晚点为夫来。”宣竹轻轻松松地制住了佳人,打横抱起,大步往榻上走去。 “庭芳,你的药还没喝呢。”渔舟左言他顾。 “没事,茯苓先生说为夫可以隔日喝一次了。”宣大人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剥了个精光。 渔舟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以免自己受不了美色的诱惑化身为狼。没办法,最近有太多的血泪教训了,一开始都是决绝的,但是只要某人赤条条地一诱惑,鬼使神差地就从了。而那只饿了十几年的狼,根本就不知满足,随时随地都有动情的时候。 “庭芳,我饿了,真的。”渔舟可怜巴巴地说道。 “为夫知道你饿了,所以把自献上,请夫人慢慢享用。”他邪佞地低笑道,俯身含住了佳人玉颈,慢慢舔舐,轻轻噬咬,灵动的五指也如愿以偿地爬上了山峰,并产生了亲密接触。 渔舟欲哭无泪,还能怎样,只能近身搏斗,原谅他,征服他,一起沉沦。 正月十六,安公公悄然带走了东陵泛舟,圣上召见千帆先生。 渔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没曾想来得这么快。其实东陵氏一直在等,等宣竹的证据,也在等圣上的态度,前者决定了何时,后者决定了如何做。 渔舟进宫那一天阳光灿烂,春色正好。御房的台阶下立着一道小小的身影,神色紧绷,嘴角微抿,背着双手,努力地装成小大人的样子。 渔舟第一次觉得赏朝马还是有点实质性的用处的,至少不用从午门一直走到御房,也不用层层验腰牌,节约了不少时间,可以多打几个瞌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7章 召见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千帆先生请!” 谢无寂挑开帘子,躬身请渔舟下轿。 未来国 君给自己压轿打帘,渔舟不但没有丝毫洋洋得意,而且觉得坐如针毡。圣上派人前脚将东陵泛舟接走了,后脚又让皇储将态度放得如此低,让渔舟这个做臣子的很是为难。 心念如电,不 过是须臾间。渔舟起身下轿,与谢无寂回了一礼。 御房中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面白无须,五官棱角分明,眸光深邃,身上着一品仙鹤朝服,与渔舟错身而过时停下了脚步。 渔舟也顿住了脚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四目相对,彼此打量,一人目光犀利如刀,一人静若止水,谁都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知道对方是谁。 谢无寂突然觉得天气冷得厉害,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哆嗦的冲动,他悄悄攥紧了衣袖一角,背着双手向前疾步迈出。 “微臣褚游见过太子殿下!”老者退开一步,颔首说道,声若洪钟。 “免礼。”谢无寂沉声应道,伸手挽住了渔舟的胳膊,“先生请,父皇该是等急了。” 渔舟掩去眸中的诧异之色,从容举步。 很显然,谢无寂对褚游极为忌惮,否则不会紧张到捏袖角,但不知何故,到底还是战胜了自己的胆怯,挺身站了出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有如此胆色,已是极为不易了。 褚游看着二人相携的背影,脸上一片平静,眸底却早已是墨色翻滚,变幻万千。 进门后,谢无寂长吁一口气,渔舟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安子,给先生赐座!无寂也坐吧。”正在批阅奏折的圣上抬首说道。 安公公搬来金丝楠木椅,上了热茶,躬身退了下去,并将御房的门轻轻合上了。 谢无寂在渔舟对面肃容跪坐,眸光低垂。 “先生日夜兼程奔赴锦城,与联军斗智斗勇,劳苦功高,理当封赏。”圣上温和地说道。 “草民为家事奔走,愧不敢当。”渔舟平静地说道,“朝廷若能早日为家兄正名洗冤,东陵氏阖府上下感激涕零!” 圣上轻轻叩击着桌面,抿着嘴没有说话。 渔舟端起桌上的茶,低首嗅了嗅,轻笑道:“圣上或许听说过,在草民认祖归宗前,每年都会有不少莫名其妙的女孩到太傅府认亲,其中有一人与草民长得极为相似,童年旧事如数家珍,甚至连辗转到何处都能够说得一清二楚。” “后来呢?”圣上问道。 “父兄差点信以为真,幸好被府中的一个花匠识破了身份,原来是我幼时收留的一个小丫头,差点养虎为患了。”渔舟淡淡地说道,低呷了一口,“再后来,哥哥就出事了。” “先生想说什么?”圣上沉声道。 “世家名门的孩子大都多灾多难,身份越是贵重,活得越不容易,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一命呜呼了。即便是不在了,还得让人死不瞑目,来一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渔舟摩挲着茶杯缓缓地说道,“东陵一氏享誉百年,诗礼传家,从来都是留人一线,下次好相见。可草民不同,毕竟是在蛮荒之地长大的野孩子,又嫁了个心狠手辣的夫婿,行事作风未免会失了分寸,哪日情绪欠佳,说不定就做出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事情了。” “你这是在威胁朕?”圣上怒道。 “草民不敢,不过是在就事论事而已。”渔舟面不改色地说道,“东陵氏不比其他的世家大族,子孙单薄得很,若今日被拐走一个,明日又被陷害一个,那么不出十日恐怕就后继无人了。所以,难免看得极重。朝廷若能秉公办事,那自然皆大欢喜;若不不能,也不能堕了百年世家之名,总要想方设法讨个说法,您说对麽?” “怎么,你也想学庐陵王清君侧?”圣上冷哼道。 “圣上言重了。草民阖府上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生,做不了那般兴师动众的大事。”渔舟轻笑道,“草民是个粗人,只会做一些让别人睡不着觉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名满天下的游学掌门说自己是个粗人,能把联军扰得上蹿下跳的千帆先生说自己只会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谢无寂差点笑出声,圣上差点把手中的朱笔扔出去。 没办法,千帆先生气人的本事一向厉害,往往不显山露水就激得别人火冒三丈。 然而,九五之尊毕竟是九五之尊,并未大发雷霆。因为渔舟是心平气和地说,是开诚布公地说,也是实事求是地说。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半点犯上作乱的举动。 “朕许东陵氏百年无虞。”圣上缓缓地说道,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噗嗤”一声,渔舟突然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8章 重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请容草民放肆地 说一句,无论是我爹、我哥哥还是我应该都可保东陵氏百年无虞,不说别的,至少我们这两代人没有哪一个是歪瓜裂枣,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忤逆出格的事情。”渔舟笑道,“若后辈子孙不听话,逐出家门便是了,断然不会让家族蒙羞。” 一般来 说,九五之尊许家族百年兴盛不是应该感恩戴德,三跪九叩麽?哪有她这样侃侃而谈的? 对于不按常理 出牌的游学掌门,圣上无奈地叹了口气,疲惫地说道:“朕也明白东陵氏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但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朕不愿意再看到这样的局面了。当年西门先生与褚氏争锋,如今西门一氏斜阳草树,令人扼腕叹息。” “陛下宅心仁厚,东陵氏铭感于心。但是,世家就像游学一样,不能永远束之高阁,否则要它何用?”渔舟犀利地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这是先生的决定还是东陵氏决定?”圣上抬头审视她。 “有什么区别麽?”渔舟笑着反问道。 镇国公不问世事,东陵泛舟戴罪之身,东陵渔舟代表东陵氏无可厚非。至于东陵氏的态度,早从同意将东陵无树等小辈放入知微草堂就能看出来了。 “朕可以给东陵氏一个交代,但值此内忧外患之际,难免力所不逮。”圣上终于败下阵来,沉吟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那人正如日中天,岂能说撼动就撼动?若先生愿出手相助,必然事半功倍。” 与褚氏正面交锋,固然快意恩仇,但是十分棘手,劳兵伤财不说,还后患无穷。而朝廷则不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并且,据渔舟所知,没有一个君主愿意外戚当道,受制于人,只不过是时日未到,无可奈何罢了。果然渔舟没有料错,否则不会有今日这番谈话。 “请陛下直言。”渔舟应承了下来。 “一者,先生辩才无碍,国士无双,请先生去庐陵走一遭。”圣上郑重其事地说道。 庐陵王举兵北上,声势浩大,内战一触即发。圣上不欲大动干戈,生灵涂炭。 “草民愿意勉力一试。” “二者,翟将军所向披靡,南蛮十六国节节败退,还请先生想一些让黎民百姓修生养息的法子。”圣上满脸愁容地说道。 “这个……这个好像是六部的事情吧?”渔舟问道。 “先生所言不假,但是经过去年救人赈灾之事,朕算是看明白了,拿高官厚禄,处庙堂之高的大官又岂能真切地了解穷苦百姓的疾苦呢?”圣上苦笑道。 “这个简单,那把他们下放呀。”渔舟笑吟吟地说道。 “先生说笑了,若真将他们全部下放,满朝文武人心惶惶,还不知道乱成怎样呢。”圣上正色说道,“朕只是想请先生带人先行安抚百姓,稍后吏部会仔细甄选,派清廉官吏走马上任。” “哦,原来是让草民当先锋啊。”渔舟道,支着脑袋思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推却。 “若是先生愿意屈就,随行之人,文武百官任君选。”圣上继续加砝码。 “不用,不用。”渔舟连连摆手,“满朝文武,除了宣大人,草民使唤不动那些带乌纱帽的。即便有了您的手谕,他们不是心甘情愿地去,推一下动一下,看着也糟心。”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直率,圣上也被逗笑了,温声道:“那你要什么?寡人再给你下一道求贤令?” “嗯,这个可以有。”渔舟频频点头,眼眸转了转,“草民需要商人,若是可以,能否恳请陛下对商人施以恩惠?” 大燕朝是重农抑商的时代,商人地位极为低下,不准穿着丝葛绫锦衣物,不得操持兵器与骑马乘车,更不许入仕做官,而且纳税翻倍,十分不利于经济的发展。 渔舟早有此心,不过一直没有寻求到推动的方法。 “先生此言差矣。先生饱读诗,定然知晓《论语·季氏》有云‘利在重农抑商,害在弃农经商’;且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若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贫民虽赐田,犹贱卖以贾;先帝亦云‘背本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圣上连连摇头摆手。 “听陛下此言,倒像是商人猛于虎了。”渔舟轻笑道,“对商人施恩,并非舍本逐末,也并非弃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9章 言商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哦,此话怎讲? ”圣上身子前倾,露出感兴趣的模样。 “譬如 貂皮大衣,这东西在北地极为常见,价格也不贵,有一个商贩从北地买了貂皮大衣跋涉千里,然后以较高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南境的豪绅。陛下只看到了商人从中谋取暴利的一面,没看到他路途周转的辛劳付出和为了妥善保管这件大貂的支出,更重要的是南境的这个豪绅用这件大貂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季。其实,这是一种等价交换,一个获得了银子,一个获得了温暖,互惠共赢。”渔舟思忖了一会儿,比划着说道,“推而广之,商人互通有无,那么南方人能穿北方的大貂,吃上北方的窝窝头、大枣、香梨等等,而北方人能用上南方人的丝绸,吃上稻米、荔枝、枇杷、木瓜、杨梅等等,诸多好处,难以胜数。请陛下见谅,草民好口腹之欲,只能想到吃的。” 圣上若有所悟 ,问出心中的忧虑:“若人人都知道买貂皮可以轻松地赚到银子,那谁人还耕地,谁人还种粮食?”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经商也有自然法则,那就是优胜劣汰。谁家的东西物美价廉,谁为人公平公正,谁人一诺千金,百姓自然而然地就去谁那里购买,谁就能够在商界中站稳脚跟。此外,就像当官一样,不是任何人都适合,不懂经营之道,不守商业法则的人自然会被淘汰。” “商贾钻营后,腰缠万贯,广置豪宅,兼并土地,骄奢淫逸,与民争利,又当如何?”谢无寂仰着小脸,十分认真地问道。 “这话说的,各行各业都有衣冠禽兽,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不能因噎废食啊。就像当官的不也有贪赃枉法、作恶多端的麽?朝廷律法不是照样将他们治理得服服帖帖的麽?”渔舟轻笑道,“即便是提出‘三官生虱六’的商君不也承认了‘农、商、官三者国之常食官也,农辟地,商致物,官法民’麽?而韩非虽也认为商为‘五蠹’,却不也依然承认商业的作用:‘利商市关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无,客商归之,外货留之’?” 圣上与太子默然不语,看凝重的神情,似乎已陷入沉思。 渔舟饮尽杯中茶,提壶在三只杯子里续了茶水,淡淡地说道:“倘有一日,北俄覆灭,四海归一,成千上万的百姓涌入大燕,战事停歇,人口连年增长,土地饱和,那么黎明百姓拿什么养家糊口?难道也学秦始皇一样,修直道、建长城、盖阿房宫、挖骊山陵墓,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麽?即便效仿秦始皇修筑大型工程,也只能解决一时,根本无法持久。商业则不同,随便一个经营有道、稳健发展的作坊,轻轻松松养活数口之家,还可以给朝廷带来丰厚的税收收入。” “那依先生之见,又该如何抑制官商勾结?”圣上沉吟道。 “依草民浅见,这又是重农抑商的一大弊端了。试想,倘若朝廷制定了一套自上而下、完整统一的商业律例,商贾只需诚信经营,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事情就能够获得应得的收入,那么谁还愿意匍匐在官员的脚下,为贪官污吏输送利益?打个比方,如果朱雀大街的繁华地段有一个铺子正在出售,很多人想要买,那么凭借什么去买的,要麽人多势众,要麽位高权重。而不是公平竞争,谁出的价格合理谁得之,无论身份与地位。数千年来,朝廷为了抑制官商勾结想了不少办法,可结果不尽人意,为什么呢?因为一味地压制商贾,适得其反。这世道毕竟还需要互通有无,那么一定需要商人,商人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勾结当官的,就这样形成了恶性循环。不得不承认,限制商人入仕的确起到了某些作用,但是为什么不换一个思路,限制官员至亲从商呢?如此一来,是不是就没了限制商人入仕的必要?因为一旦入仕,就意味着至亲就不可再经商。”渔舟叹了一口气,敲着脑袋说道,“当然,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考虑的还有方方方面面。” 看着殿中有些呆愣的父子,渔舟觉得自己说太多了,两千多年之后的先进商业思想,一时半会又岂能想明白呢? 再继续说下去,弄不准就会当成妖怪,所以渔舟理理衣襟,决定走人,起身说道:“陛下若无其他事情,那么草民就先行告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0章 围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先生之言,闻所 未闻,寡人孤陋寡闻,这才……”圣上笑道,“还请先生勿怪。” “无妨 ,草民只是说去南境时需要带几个商贾,并无他意。见圣上广开言路,一时放肆,胡乱扯远了,一番胡言乱语,您不必当真。”渔舟亦笑道。 “先生往往有 惊人之语,行不寻常之事,就像知微草堂一样,朕希望先生,不管是去庐陵,还是南蛮十六国,都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圣上温和地说道。 “草民尽人事,听天命。”渔舟清浅地笑道,行礼告辞。 圣上送到门口,回首冲谢无寂微笑道:“如何?千帆先生当你的太子太傅是否屈才了?” “千帆先生……”谢无寂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千帆先生和国子监的那些老师很是不同,与时下的京中贵女也不同。” “哦,有哪不同?”圣上问道。 “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像晨间的风,又像山里的水,从容自在,好像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她。”谢无寂拘谨地应道。 “让她当太子太傅如何?”圣上问道。 “真的可以吗?”谢无寂捏着衣角,眸子亮晶晶,宛若寒夜星子,“父皇,儿臣怕先生嫌弃无寂愚笨。” “傻孩子。”圣上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是大燕未来的君主。而且,先生是那般人麽?” “那儿臣去将这消息告诉皇奶奶,皇奶奶一定会很高兴的!”说罢,冲圣上行了一礼,高兴地跑出了御房。 另一边,渔舟刚出宫,王大牛就被九嶷赶下了车。 “你怎么来了?不是在院授课麽?”渔舟惊讶地问道。 九嶷没敢说宣竹大人久候不至,放心不下,只是嬉皮笑脸地说道:“本来想进宫瞧瞧,看看大燕的皇宫与北俄的皇宫有何不同的,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出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渔舟岂是那般好糊弄的。 “东陵无树那小子带着同窗到府中给姐姐拜年,没见到姐姐,死活不肯走,现在还赖在府中呢。竹先生无奈,应付不了那一群皮猴子,只能使唤我来跑腿了。”九嶷慢慢地驾着马车,面不改色地说道。 东陵无树带着孩子们到宣府拜年,渔舟是相信的,但若说竹先生应付不了,那一定是无稽之谈,竹先生需要应付麽?一个冷眼扫过去,再顽皮的孩子都乖得跟兔子一样。 “九嶷,连姐姐都欺骗,你越来越不可爱了。”渔舟叹息道。 “唉,姐姐就是太聪明了,一点都不好玩。”九嶷握紧缰绳说道,“有客人来了,姐姐坐稳了!” 不请自来,是为不速之客。不用说,自然是南蛮十六国世家大族的刺客,自从渔舟离开锦城便阴魂不散地跟着了。 回燕京的途中,钟若瑜狠狠地收拾了几次,消停了几天。渔舟清楚地记得,初五大婚的那一天,九嶷从始至终没有露面,后来听宣竹说是喝多了,现在想来漏洞百出,一定是去应付那些那人了。 渔舟今日之所以答应皇帝去南蛮走一遭,也有自己的私心,那就是去做个了断,不然这种没完没了的刺杀不知何日是个尽头,现在有黄芪、九嶷和天下楼护着,自然无碍,以后若有了孩子,万一疏忽大意,那就不好了。 马车在渔舟的思绪万千中疾驰,有熟悉的箭矢破空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切。 在街道转角处,九嶷突然一把扯住缰绳,停下马车,利落地翻身上了车顶,手指按在唇边,发出三声急促而嘹亮的口哨声。 霎时,有十几道玄色身影从各个小巷子中蹿了出来,抽出匕首护在马车四周。 街边的小贩,路上的行人,过往的商旅,见大事不妙,立刻连滚带爬地跑远了,顿时整条街都沉寂了下来,能听到酒家旗帜在风中招展的声音,马儿打响鼻、踢蹄子的声音,最为响亮的还是箭雨破空声。 渔舟没有出声,也没有动,更没有揭开车帘,所以没有看到四面八方对着马车的箭矢。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四面楚歌,无外如是。 地面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天上突然下起一阵箭雨,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不约而同地冲向路面上仅有的一辆马车。 九嶷盘膝坐在车顶,双目低垂,放在腿上的左手微微弯曲,指间捏着十几把寒光闪闪的飞刀,右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上,一攻一守,蓄势待发。 在大风就要刮起车帘的时候,在箭雨就要刺入车壁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冷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1章 商量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大胆蛮子,休得 欺负我们大燕无人!” 一声暴 喝过后,数十条黑影一跃而起,飞向手持弓箭的刺客,接着“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声不绝于耳。 九嶷左手一挥 ,以“漫天雨花”的手法掷出十几把飞刀,双手一合截住了一大把箭矢,立刻一一回敬了回去,惨叫声、倒地声接二连三。 有一道瘦小的身影极为敏捷,纵身一跃,倏然欺近渔舟的马车,长鞭一甩,后发制人,击落了一大片的箭矢。 渔舟听到有人敲了敲车壁,轻声说道:“紫苏来迟,让姐姐受惊了!” “你再来晚点,小爷就变成刺猬了!”九嶷笑骂道。 “帮主说笑了,相信帮主应付几个蟊贼应该是绰绰有余的。”紫苏笑道。 “别叫我帮主,我现在是知微草堂的先生,是个斯文人。”九嶷冷哼道。 “那行,斯文人,你南边,我北边?”紫苏从善如流。 “好!” 于是,两个斯文人一跃而起,几个兔起鹘落掠向高处,所到之处,半个活口都不留,“噗通噗通”倒了一大片,切瓜一样。 前后不过两刻钟时间,街上恢复了平静,马儿甩着尾巴,迈起了蹄子。 九嶷倒是未曾说谎,孩子们真的在宣府等渔舟回府,还备好了火锅食材,看架势只等渔舟一回来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这火锅渔舟带着孩子们在当“山贼”的时候吃过一回,简答又好吃,从那以后就惦记上了。 宣竹疾走几步,挽着她的胳膊进了内院,上下左右认真打量了一番,见到确实毫发无伤,脸上的表情才微微放松,抿着的嘴角也有了几缕极浅极浅的笑意。 渔舟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笑道:“九嶷和紫苏到得很及时,我没事呢。你先去陪孩子们,我换身衣裳就去。” 宣竹没动,一双幽深的眸子还是眼不错珠地停在渔舟身上。 渔舟失笑,从身后抱住他,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宣竹这才真正展颜,眉目舒展,捏了捏她的手指,先行去了花厅。 渔舟时常觉得,她如今不仅是嫁了一个夫婿,还是多了一个孩子。宣大人人前一副冷若冰霜、君子端方的模样,私下里却黏人的很。有时两人窝在房看,非得与渔舟挤在一张椅子不可;有时渔舟作画,宣大人非得拿笔添上几处不可;有时渔舟修剪手指甲,往往剪着剪着眼前就多了一双如玉如竹的手。身上佩戴的饰物那就更不用说了,一定是一对一对的,要麽是龙凤,要麽是鸳鸯。否则,渔舟别想出门。 渔舟清晨醒来,宣竹一般不在枕边,而是在塌边,洗漱用具已备好,早膳也已煮好,描眉画黛这种闺房乐趣更是从不假他人之手。 这种茶暖墨香的日子,对于渔舟这种时时刻刻都盼着混吃等死的人来说,很容易生出“岁月静好,浅笑安然”的错觉。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大燕也不是一个和平国度,不过是有人负重前行,守护这渔舟的这一方小天地。 而渔舟平易近人和一视同仁,又让人觉得无比舒服,使得许多人停下了前行的脚步,甘愿跟随着她。 碗筷已备好,渔舟上桌只管下令开吃。授课时,渔舟、宣竹、九嶷等人是先生,其实年龄差距并不大,因此孩子们倒也不会十分拘谨,只当渔舟是自家的姐姐,十分亲切。 晚膳过后,送走了孩子们,夫妇二人窝在房拆礼物。有整整齐齐的大字,有针脚细密的手帕,有笔迹稚嫩的绘画,有带着草木香的蚱蜢,还有手工做的小吃,十分有趣。 “过几日,我们大概要去庐陵走一趟了。”渔舟一边拆礼盒,一边低声道。 “战事一触即发,去那作甚?”宣竹不悦地问道。 “我们去在锦城的时候就听说庐陵王要‘清君侧’了,从年前一直拖到年后,现在虽然说是举兵南上了,但是到底还是没用发生流血事件。庐陵王和宫里的那位大概都在等吧,兴许都不想同室操戈。”渔舟微笑道,“我们只是去会会庐陵王,就当去踏青呗。别紧张,我们不是去打架的。” 宣竹从身后搂着她的腰,面色不虞地说道:“才刚刚回京,你的伤寒都还没好呢。满朝文武,全都是酒囊饭袋麽?” 渔舟放软身子,倚在他的怀中,掬着他的青丝,柔声道:“清明将至,我们回绝雁岭看看爹娘好不好?回来的时候顺便见见庐陵王?” 宣竹神情一怔,心中一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2章 抚慰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当渔舟神色温柔, 动作亲昵地说出与他回乡祭祖的时候,宣竹心中一片柔软,真想把她搂在怀里爱抚一番,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一手揽住她的秀肩,一手勾起她的下巴,薄唇印上了柔软,吮吸着诱人的香甜。 一直都 是他在追寻着渔舟的脚步,她突如其来的一个回首,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温暖了他整颗孤苦无依的心。 他其实很能理 解九嶷对渔舟死皮赖脸的纠缠,因为她很温暖,那种由内而外的温暖很有家的感觉,令人十分心安。对于他们这种自幼失怙失恃的人来说,光和热都是致命的诱惑,值得飞蛾扑火般地去追寻。 祭祖本该是一件肃穆中带着哀伤的事情,有了她的陪同,竟然带上了隐隐的期待,连带着去见庐陵王也觉得不是一件那么讨厌的事情了。 渔舟感受到他这没有欲念的温情,回身抱以深情,轻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 “小舟,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宣竹在她耳畔低语。 “你怎么……”渔舟瞪大眸子,呆愣地看着他。 “你不在府中的时候太冷清了。”宣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说道,“明明今天只分开了半日,可我却觉得有半生那么长。倘若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孩子,那么我会觉得你一直在身边。放心,有了孩子,我也会加倍对你好的。” “不是……”渔舟眉毛挑得老高,满脸的纠结。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宣竹问着她的法顶,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 渔舟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然后侧身坐到他腿上,认真地说道:“从未见你喜欢孩子,你告诉我为何突然会想要一个孩子?” “你……你不想要麽?”宣竹低声反问道。 “是先问你的,不许反问我。”渔舟把玩着他的手指,学着他平日的动作,用不轻不重的力道,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按过去。 “我……我看你喜欢孩子啊。”宣竹垂眸说道。 “呼延载道那番胡言乱语你听进去了?”渔舟抬头看像他抖动的眼睫。 宣竹没有说话,悄然握紧了渔舟的手。 “福寿难永”这四个字如同一把软刀子无时无刻地凌迟着他,夜夜梦到自己早早地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人郁郁寡欢,孤苦无依。 “小舟,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他轻声问道,“明明知道自己疾疴缠身,可是还是奋不顾身地娶了你,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对呀,你是很自私。”渔舟淡淡地说道,“不仅自私,还霸道。” 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心爱的人亲口承认又是令一回事。宣竹心中一痛,嘴角带上了嘲弄之色。 “但是,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呀。”渔舟轻笑道,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他指尖,十指相扣,“我能理解的你的心情,你就怕自己哪天一命呜呼了,然后就想着看能不能早点生个孩子,把孩子抚养长大,最后让孩子来照顾我。可是,你想过没有,孩子将来会有夫婿或者媳妇,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能够比你对我还好麽?照顾我是你一生的责任,你岂能将我推给别人呢?” 宣竹将下颚支在渔舟肩头,眼睛眨也不眨,很显然真的在思考这件事情。 “再说了,我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岂能照顾好别人?你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汤药不离,这时候怀上孩子,不一定健康;我身子刚刚长成,也不一定能够撑过鬼门关。你说呢?”渔舟认真的问道。 “我们别要孩子了,我会努力活得比你还长。”宣竹艰涩地说道。 他容不得渔舟有半点闪失,那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你也别患得患失,等过两三年,你身体养好了,我给你生一双儿女。”渔舟红着脸说道,说给人生孩子这样的事情,还真是难为情,窘迫十分的渔舟干脆将脑袋埋入了他怀中。 “我们以后真的可以有自己的孩子麽?”宣竹抱紧了怀中的人,颤抖着问道。 “茯苓先生没告诉你身体越来越好了麽?而且,你又不是不行。”渔舟含含糊糊地说道。 “为夫行不行,你不知道麽?”他使坏把娇躯往自己怀中压,双手下滑,搂紧了她的臀部。 渔舟感受到竹先生喷薄的力量,尴尬地立在他腿间,后悔不迭,连忙讨饶:“庭芳,妾身错了。” “不,你没错,是为夫错了。”他哑声低笑道,“为夫该不遗余力地证明证明自己行不行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3章 南下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经过这无数次血泪 教训,渔舟得出一个受用一生的结论:男人胡思乱想的时候,喂饱他;男人患得患失的时候,喂饱他;男人萎靡不振的时候,喂饱他。一次不行,喂两次,只要喂饱他,基本天下太平。 沾衣欲 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宣竹上请旨 ,携妻在一个阳光微暖,清风徐来的日子踏上了回乡祭祖的道路。刑部侍郎每年都会在清明节前夕回宣阳城一趟,这几乎已成惯例,没有什么好稀的。 虽说宣大人早已被除族,族人也所剩无几,但是人家不忘初心,隆恩正盛,圣上愿意让他回乡养病,朝臣谁也不好说什么。 宣大人这按例养病还有一个典故,四年前他一举夺魁,初次拜访太傅大人时,太傅大人问起燕京如何,新科状元郎不卑不亢地答道:二月天,飞絮迷人眼。 而事实上,每到飞絮满天的时节,宣大人也称病的时日居多。即便上朝,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如同淅淅沥沥的春雨一般频繁。 这朵高岭之花一旦蹙眉拊胸,面白如玉,鬒发如云,朱砂如血,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杜鹃暮春啼苦,动人肺腑。圣上怕这位肱股之臣英年早逝,因而格外优待。 离京前,渔舟选了一对镯子和一只拨浪鼓送给太尉府的小团子。钟若瑜不是个拎不清的人,深知家宅安宁的重要,拿过老封君的掌家之权,大刀阔斧地做了一番整顿。元宵节之后,太尉府的老夫人先后搬进了佛堂,遗孀陆续回了娘家,没有鸡飞狗跳,也没有哭哭啼啼,让许多想看热闹的人失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阙舒心病一去,身体好了大半,支着病体抱着小团子来给渔舟送行。 渔舟见她面色红润,高兴不已。阙舒握着渔舟的手久久不放,几度哽咽。阙舒不得不感谢年前自己在清河的宽容大度,更庆幸能够与渔舟结缘。 女人的难处,往往只有女人更了解,也更知道如何处理。若不是渔舟从中周旋,她还不知要在内院蹉跎多少年。而她一个新妇,年纪轻,辈分低,夫婿又经常不在身边,其中的辛酸与为难言之不尽。虽然说起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为外人道,但是让人疲于应对。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是客人,在婆家是外人,左右不好过。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前呼后拥,也没有护卫提前清场,夫妻二人带着几个随身的侍从悄然离开了燕京。 烟花三月,冰消雪融,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竹笋破新泥,小草换绿装,桃树染腮红,万紫千红,蒌蒿满地,一派欣欣向荣,正是踏春玩赏的最佳时节。 在宣大人的世界里,天大地大,都没有夫人大,会见庐陵王一事被放到了最后,反正谢宝树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应该不差这十天半个月。他只管把夫人哄好,养得白白胖胖就好了。 而渔舟呢,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巡视。她这个东家还从没有在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的分号露过面,当初设立分号的时候,也是背后指点。如今亲临,自然是一面查账,一面整改。 此次整改是有备而来,有计划性,同时也有针对性。在渔舟的操作下,许多褚氏以及和褚氏往来较为密切的商号先后“关、停、并、转”。白芷等四兄弟有了渔舟的言传身教,自然是获益匪浅,日进千里。 白芷四兄弟有三年在商场摸爬滚打的经验,渔舟教起来自然是十分轻松,不必面面俱到,往往随便指点一二,即可触类旁通。 四人也极为珍惜这种得之不易的机会,多年以来,天下楼和汇通天下逐渐做得风生水起,一者是因为四个孩子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二者是因为宣大人的从旁指点和引导。 不管是宣竹,还是四个孩子都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看得极重,不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得丰厚的盈利,也不是因为二者可以给他们受人敬仰的身份,而是因为那些全都是渔舟的心血。而渔舟,对他们有再造之恩,不敢有所辜负和懈怠。 就像渔舟这次重新掌权,四人没有丝毫犹豫和不甘,纷纷交出手中的权力,并全力以赴,就像当初渔舟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交给他们一样心无芥蒂。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形同主仆,其实早已成了一家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4章 祭祖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某一日竹先生心血 来潮炒了一个青菜被渔舟一扫而光,并且诚心诚意地夸赞了一番之后,竹先生心情大悦,沉迷于下厨无法自拔,并且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滇南的 鸡枞,五台山的天花羊肚菜,东海的鹿角,;江南的蒿笋,辽东的松子,蓟北的黄花,中都的山药,南都的苔菜,武当的莺嘴笋,北山的木兰菜,西施舌、贵妃鸡、貂蝉豆腐、昭君鸭等,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变着花样送到了渔舟的面前。 有美味佳肴, 渔舟十分乐意当试吃的“小白鼠”,一面赞许不停,一面还提出一些小小的意见,每个意见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有时还带着荡气回肠的典故。 夫妻二人乐在其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宣阳城。 故地重游,没有栏杆拍遍,没有唏嘘不已,因为没有物是人非,宣阳城还是宣阳城,身边的人也依然还是那个人。 简繁得了消息,带着走镖的弟兄早早地候着了;绝雁岭下桃花村旧人得了消息,早早地烹羊宰牛。当年是渔舟让他们活了下来,后来是宣大人让他们变得富庶了起来,又能不心怀感激呢。 天下楼还像以前一样,说的先生换了一拨又一拨,过往的旅人一批接一批,百姓在茶余饭后依然会三三两两地结伴去听故事,偶尔也能遇上“吃讲茶”。岁月悠长,似乎一切都没有变,都在等着他们回来。 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白芷四人将行囊抬了进去,住进了原来的庭院中,故人归,劈柴的劈柴,打水的打水,喂马的喂马,一切照旧。 渔舟与宣竹相携去看自己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梅树,想起他曾在梅树下笨拙地雕刻发簪的模样,想起逼着茯苓先生与西门先生讲和的情形,想起那位教养嬷嬷被胖鱼鹰绊倒后四仰八叉的窘态,一时之间,万千过往涌上心头,很多人都不在了,鱼鹰也去了燕京,只有雕发簪的那人还在身边。 渔舟又拉着宣竹去看菜园子里的那棵枫树,长高了许多,也长大了许多,两个人张开手臂去丈量,居然已经抱不住了。地上落满了厚厚的树叶,踩上去“咔嚓咔嚓”作响。 渔舟像孩子一般,东踩踩,西看看。宣竹在一旁牵着她的手,嘴角挂着宠溺的笑容,眼神温柔得要融化了一般。 出走四年,归来仍是少年,仍童心未泯。 渔舟玩累了便蹲在地上撒娇,竹先生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蹲下身子,让那个猫一般慵懒的女人爬上自己并不宽阔的背,稳稳地背着她回家。 夜间下起了绵绵细雨,微风吹来,一阵清新的、淡雅的青草味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窗前种了一片芭蕉,雨点打在上面,滴滴答答,点点滴滴,如同一支错落有致的乐曲,最是好眠。 清晨醒来,雨停歇了,太阳爬上了上头,天空一片明净,瓦蓝瓦蓝的,如同仙女拿着扫帚扫过一般。 夫妇二人用了清淡的早膳,提着篮子,装了水果、蜡烛和纸钱进了后山。曾经泥泞的山路换成了精致的雨花石,曾经空荡荡的坟边也有了日夜看守的人,这些变化都是后来宣竹祭祖时添上的。 坟包也是用雨花石砌成的,大小相仿,细密而整齐。坟头四面开阔,也极为干净,前面长着两棵人头高的松柏,左右种着几棵竹子,尚未成片,挡风却又不遮阳,恰到好处,地面有土地裂开的痕迹,可以看到嫩黄的芽,春雨刚停,这些山中的精灵就忍不住要破土而出了。 垫上草蒲团,宣竹携渔舟在坟前跪下,点燃纸钱,轻声说道:“爹,娘,孩儿带媳妇来看你们了。这是我自己中意的媳妇,你们一定要喜欢。若是不喜欢,看在她曾经给你们换宅子的份上,也一定要喜欢。她叫渔舟,表字千帆,是燕京百年世家东陵氏的千金,妙手丹青,还写得一手好字,性子有时候是跳脱了一点儿,可是很善良,最重要的是对孩儿很好……” 渔舟安静地跪在他身边,听着他平静而又温和的絮絮低语。 过了一会儿,宣竹回首冲渔舟浅浅一笑,低声道:“小舟,你来跟爹娘说几句吧。别紧张,娘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爹最佩服有才华的读人。” 斯人已去,又素未谋面,渔舟想了一会儿,浅笑道:“感谢二老把庭芳带到人世间,他很好,比世上大部分的男子都要好,我会陪着他走完这一生的。” 清风阵阵,竹叶哗啦啦地响,好似一声声满足的叹息。 宣竹膝行向前,拿出袖中的匕首,在墓碑落款处的“渔舟”二字前加刻了“东陵”,他的妻该是独一无二的,不是籍籍无名的宣氏,更不是莫名其妙的宣东陵,而是赫赫有名东陵渔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5章 问路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暂且不去说宣竹夫 妇的优哉游哉,另一人早已等得有几分不耐烦了——庐陵王谢宝树。他在去年就早早地举起了“清君侧”的旗帜,直到年后才磨磨蹭蹭地举兵北上,好不容易听说刑部侍郎南下,本以为对方只是假借“回乡祭祖”之名来接洽,结果呢,人家还真是不慌不忙地去宣阳城祭祖了,沿途游山玩水,伉俪情深。 谢宝树 举棋不定,一者因为南境翟将军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二者因为大理寺说顺郡王饮酒过度,意外猝死,并无他人加害。 他的确手握雄 兵,但是这兵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老庐陵王急流勇退后、明哲保身的补偿。他若使用不当,剥夺爵位、锒铛入狱不说,还祸及子孙。 可“清君侧”的名号已经打出去了,那么此时也不可偃旗息鼓,颇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无可奈何。 在两军对垒中,在谢宝树无数个辗转反侧中,宣竹夫妇姗姗来迟。 那是一个三月末的一个下午,天空正下着霏霏细雨,雾霭茫茫的江上突然飘来一叶扁舟,船头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人明眸皓齿,一人清俊绝伦,带着箬笠,披着蓑衣,手持钓竿垂钓,顺风顺水而来。 没有人撑杆,没有人掌舵,朝着谢宝树所站的方向稳稳当当地飘了过来。 从船舱中走出四个清秀的青衣小厮,打着伞,提着木桶,下了小舟,拉住纤绳停稳了小船。 船上的年轻人收了钓竿,相携着走来,衣鬓相叠,缱绻成双。待到船头,貌似潘安,面如傅粉的男子伸出节骨分明的手,人淡如菊,语笑嫣然的女子自然而然地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没走几步,地上有一滩水,男子侧身,伸手抱起了女子,一手环着腿弯,一手扣着柳腰。女子也解开了二人头上的斗笠,接过侍从递来的油纸伞。从始至终,二人没有说一句话,可一举一动间皆是脉脉温情,好似这般动作早已做了千百遍。 一名十岁左右的青衣小厮疾走几步,冲谢宝树拱手作揖道:“我家主子初过宝地,请问公子何处有客栈?” 谢宝树没有吱声,也没有收回目光。 坊间传言刑部侍郎宣大人宠妻如命,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为了让娇妻不沾湿绣花鞋,就那样一直抱着,明明早已迈过了水滩,却迟迟不松手。 “敢问……”青衣小童以为谢宝树没听清楚,稍稍提高了嗓音。 “贤伉俪远道而来,谢某有失远迎,失礼了。”谢宝树冲着容貌昳丽的年轻男子似笑非笑地说道。 “好说。”宣竹淡淡地应道,放下怀中的佳人,贴心地抚平了她裙裾上的褶皱,不忘接过她手中的伞,将人半拥在怀中,“谢公子,客栈离这远麽?” “竹先生今日是来找客栈的?”谢宝树调侃道,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 他这等了大半天,等来的就是主仆的问路。 “是的,宣某今日来问路。”宣竹淡漠地说道,“投石问路。” “倘若此路不通呢?”谢宝树挑着眉毛问道。 “宣某只是陪爱妻受人之托过来问路,并不在意通不通。”宣竹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真是个失职的说客。”谢宝树微笑道。 “不好意思,让公子失望了。”渔舟笑吟吟地道,“我家先生从不做说客,他平日里就没什么耐心,不适合做说客。对了,除了我,让他有耐心的人大都已经辞世了。” 渔舟这说的倒是实话,一般囚犯到不了刑部侍郎的面前,而熬过刑部侍郎逼供的死囚至今没有。 谢宝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好像差点忘了刑部侍郎宣大人刚上任的时候就处死了几个皇亲国戚。 他抬头看向这位花样年华、言笑晏晏的巾帼英雄,含笑道:“先生是想去客栈,还是军营?” 渔舟偏着脑袋,思忖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说道:“军中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我表舅或许会比较喜欢。我和我家先生都是文弱生,见不得那些寒光闪闪的东西。还是去客栈吧,竹先生你说呢?” “为夫听山长的。”宣大人柔声道。 谢宝树拿不准夫妇二人的心思,从善如流地吩咐仆从前来马车,邀二人同坐,驰往城中的客栈。 他们刚刚消失,码头涌出一队骑兵,人人高头大马,披坚执锐。 “将军,您说朝廷派这么两个人来,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教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不解地问道。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 “那小王爷是什么意思?” “老子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个破地方待两三个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6章 投石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客栈伙计上了茶水 ,三人分宾主坐定。 忍冬牵着马 儿去喂草了,白芷和紫苏去了伙房煮鱼,当归焚香煮茶。 清风徐来,茶烟清扬。 “圣 上常常提起老庐陵王,言及当年旧事,感佩不已。”宣竹不疾不徐地说道。 “是麽?那么家兄在燕京不明不白地故去也算是感佩不已麽?”谢宝树勾着嘴角冷嘲道,“这么多年对家父不闻不问也是感佩不已麽?” “不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那我们就来说一说李代桃僵吧。”宣竹垂眸淡淡地道,“庐陵是个风景秀丽、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小舟慕名已久,因此我们夫妇二人去玩赏了一番。” “庐陵山美,水美,人美,故事也动听。请王爷原谅则个,我是个妇道人家,对于一些家长里短、流言蜚语格外感兴趣,其中就包括当哥哥的顺郡王进了燕京求学后,为何当弟弟的成了庐陵王。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直到在山中遇到了一对崔姓的夫妇,据说是贵府的奶娘,听了一个‘狸猫换太子’的精彩故事才豁然开朗,不知道王爷喜欢听故事麽?”渔舟轻笑道,“我们夫妇记性不太好,恰好那对夫妇又识字,于是让他们写了下来,王爷有兴趣看看麽?” “千帆先生何时也相信这等无稽之谈了?”谢宝树扯了扯嘴角问道。 “都说无风不起浪,是不是无稽之谈,让圣上派人查一查就知道真伪了。若是谣言,将无事造谣者捉了,也好给王爷洗清弟兄不睦的污名。”宣竹冷冷地说道。 谢宝树觉得自己终究是太过大意了,看轻了对方的年纪,也看轻了对方的手段,天真地认为夫妇二人新婚燕尔,真的玩性忽起在四处游山玩水,根本就没想到人家早就一声不响地去了自家后院溜达了一大圈,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捉了人证。 谢宝树面色变幻不定,心中滋味难明。 顺郡王是他哥哥不假,不过是是庶出,当年老庐陵王怕祸及自身,主动将孩子送往燕京为质,却又不舍得嫡子,这才出了如此的昏招。 顺郡王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活生生地变成了一个纨绔,老庐陵王一封涕泪交集的折子递了上去,哭诉教子无法,愧对列祖列宗。圣上心中一软,将世子的位置给了嫡次子。无论如何,谢宝树这爵位来路不正,若朝廷问责起来,老庐陵王也难逃欺君之罪。 当归摆好白玉杯,一一洗净,持着袖子,姿势优美,动作娴熟地添了清茶。 “上好的雨前龙井,王爷请喝茶。”渔舟轻笑道。 谢宝树一饮而尽,如同牛嚼牡丹,没喝出半点味道,他抚着鬓角早生的华发,艰难地、苦涩地说道:“永泰十九年,谢平安乡试未中;永泰二十二年,谢无尘乡试未中;永泰二十五年,谢玉树乡试未中。谢平安、谢无尘、谢玉树,这些谢家子弟,若是籍籍无名也就罢了,哪一个不是在豫章一带名扬一方的少年?父王可以老死庐陵,本王也可以一生一世不出庐陵,可是他们呢,他们还年轻,还怀揣着报效国家的梦想。” 渔舟很能理解他的难过,庐陵王这一支并非后继无人,反而出现了几个不错的后生,去庐陵暗访时,她看过那几个后生的文章,言之有物,针砭时事,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 在这个“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时代,无路请缨,报国无门,将是莫大的悲哀,一生郁郁不得志,空耗年华。 到这时候,宣竹和渔舟也都明白了谢宝树的用意,他果然不是真的要谋反,而是想获得圣上的注意,想让自己这一脉的后生能够有一条出路。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渔舟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开张圣听,选贤举能,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王爷有这个精力声势浩大地‘清君侧’,还不如好好想一想永泰十九年、二十二年和二十五年的江南主考官是谁的门生。” 褚游的得意门生排除异己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在考场上徇私舞弊可谓是轻车熟路。 渔舟点到为止,谢宝树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思。 “如今的太子少保,王爷知道是哪位麽?”宣竹突然问道。 “好像是江……江恒。”谢宝树凭着记忆迟疑地应道,不解其意。 宣竹自顾自地说道:“两年前宣某在审理一桩旧案,下人收缴赃物的时候打碎了一个花瓶,里面藏着几张字条,今日一并交给王爷,还请王爷好自为之。” 紫苏抱着一个匣子呈了上来,宣大人端茶送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7章 后怕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谢宝树满头雾水地 走出了客栈,听了一席高深莫测的话,出了一身突如其来的冷汗,但是就是没搞明白宣氏夫妇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从头到尾都 没提及一旦战火燃起,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等等国家大义,更没有说什么长篇大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不按套路出牌,也太不合逻辑了。 满腹 疑虑的谢宝树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军营,幕僚和武将齐聚中军帐共议下一步该如何走。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谢宝树吩咐暂时还是按兵不动,然后留下两三个心腹打开了那个漂亮的匣子。 哪里是几张字条,分明是满满一匣子的账本,衣裳头面,零零碎碎,金额不大不小,有纸张泛黄的,也有最近几个月的。 “这个是什么意思?王爷赊账了?”幕僚也满头雾水。 谢宝树摇摇头,翻着手中杂乱无章的账本,沉吟道:“拓印一份送往庐陵,让父王看看,并查一查这上面的商号和钱庄吧。” 幕僚应了,并遣人去置办。 谢宝树又叫住了幕僚,补充道:“再查一查当今的太子少保。” “查江大人?”幕僚反问了一句。 “是的,关于他的所有消息。”谢宝树点点头。 他相信刑部侍郎宣大人不是那般百无聊赖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当今的太子少保。他一定有自己的深意,无法直言的深意。 没过几日,江恒的资料呈到了谢宝树的案头,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江恒,字永固,永泰元年二甲进士,翰林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文风华丽,喜好骈文。永泰九年,娶妻宇文氏,别号称‘褚相连襟’。 “这样政绩平平,毫无建树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太子少保呢?”幕僚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大燕泱泱大国,比江恒厉害的大儒比比皆是。虽说国丈式薇,可太子无论如何都是储君呀。” 谢宝树手指在‘褚相连襟’几个字上连连点画,恍然大悟道:“本王终于明白宣大人的言外之意了,国之储君尚且如此,更何况庐陵谢氏呢?是本王愚钝了,褚氏这些年只手遮天,想方设法排除异己,朝中门生遍布,又岂止是没有我庐陵谢氏?” “照您这么说,好多世家大族好像都没有子弟在朝中任职,其中就有将门世家的太尉府和清贵满门的太傅府,不,现在是镇国公府了,那他们这是代表燕京世家来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幕僚问道。 “不,你太不了解世家大族了。”谢宝树连连摇头,“对于他们来说,莫说一辈,就是三辈不在朝廷当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深厚的根基在那里,官场得不得意,从来就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那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幕僚问道。 谢宝树有个模糊的想法,却也不确定,连忙派人去宣竹夫妇下榻的客栈,可早已人去楼空。对于这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夫妇,谢宝树也很无奈,人家只管投石问路,问完路,投完石,身后引起的波澜就撒手不管了,真是任性。 小王爷抓心挠肺地难受,终于等到了来自庐陵的消息。经过几番周折和老庐陵王信函的证实,那些旧的账目是老庐陵王和几位夺嫡失败、长眠地下的老王爷的往来,新账是妻舅与南蛮世家的生意往来。 这些账目能够说明什么呢? 第一,老庐陵王当年退守庐陵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到了庐陵之后也并没有安分守己,后来将顺郡王送往燕京更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之举。几位老王爷虽然都故去了,顺郡王也不在了,但是圣上若秋后算账,足够庐陵谢氏喝一壶的了。 第二,翟将军在与南蛮十六国联军作战,谢宝树妻舅却在这时候与他们背后的势力有生意往来,这可是有叛国之嫌!若是朝廷问责,连坐之法可是不会管你知情不知情的。 后知后觉的谢宝树惊出一声冷汗,终于明白了宣氏夫妇的来意,也明白了九五之尊就是九五之尊。 其实他们的来意很简单:第一,老庐陵王的那点小九九,圣上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既往不咎,大人不记小人过而已;第二,清君侧可以,老老实实地清君侧,真真正正地清君侧,但是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 一阵深深的无礼感袭上心头,谢宝树突然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圈套中,大燕朝此时需要一个清君侧,而他就是那个被圣上“眷顾”的人,其实可以是谢宝树,还可以是戚宝树、邹宝树。 为了子孙后代,为了庐陵谢氏,谢宝树连夜写了一封休送往庐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8章 将离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等谢宝树回味过来 ,宣氏夫妇已经回京了。圣上派人问起庐陵王的态度,渔舟只回了八个字:心如磐石,执迷不悟。 圣上对着文 武百官大发雷霆,下旨命翰林院侍读学士元召前去问责。 元召 离京前到宣府辞行,以及问策。 当时夫妇二人正在庭院中种花,宣大人一身布衣,满手的泥土,渔舟提着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提着浇花的喷壶,神态悠然,惬意十足,宛若闯进了寻常的农家小院,见到了一对寻常的百姓。 元召极为不习惯沾染了人间烟火的竹先生,眨眨眼,再眨眨眼,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退回身子抬头再次看了看头顶的门匾,再三确定,这才折了回去。 看到神神道道的的元召,渔舟抿嘴笑道:“元先生不是外人,自己随便坐吧,桌上有热茶、甜点和果子,请自取。” 元召看看夫妇二人,又看看旁边露着白花花肚子晒太阳的鱼鹰,笑着叹道:“引吭活不成二位这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样子就算了,连一只鱼鹰都不如。人生啊,真是寂寞如雪!” “不用羡慕,不用羡慕,元大人觉得寂寞空虚冷了就该早说呀,南歌就不错,可惜公孙大哥先下手为强了,要不考虑考虑我身边的式薇和步蘅?”渔舟笑道。 “山长大人哦,这个玩笑可开不得,若让两位姑娘听到了,那就不好了。”元召连连摇头,伸手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慢慢地啜饮。 “怎么,嫌弃我们家姑娘出身不高?” “岂敢,岂敢,两位姑娘现在是八面玲珑的人,元某是怕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元召笑道。 “只要不是元大人看不上,其他的都好说。”渔舟打趣道。 “这等儿女情长的事情,还是等引吭回京再说吧。”元召苦笑道,“庐陵王一心一意要‘清君侧’,圣上今日龙颜大怒,派引吭去问责。千帆先生,您说这问责该如何个问法会比较妥当?” 渔舟笑而不语。 “山长大人,引吭教起学子来虽然不比公孙大哥废寝忘食,可也是兢兢业业,您好歹给我出个主意呀。”元召锲而不舍。 “我和庭芳去见庐陵王,无功而返,圣上怒不可遏不假,可是否有降职问罪?”渔舟笑着指点道。 “多谢先生指点,引吭老觉得离京前一定要来宣府见先生一回,果然不虚此行。”元召作揖道,俊脸微红,“那引吭就告辞了,请别把……把步蘅姑娘轻易许给了别人。” 说罢,落荒而逃。 “他……他居然真的对步蘅有想法?”这回吃惊的是渔舟了,瞪着眸子问宣竹,“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黄三将知微草堂的产业经营所得的银子存在汇通天下,而汇通天下在天下楼的对面。元大人隔三差五地去天下楼说,步蘅隔三差五地去汇通天下存取银子,这一来二去,眉来眼去……”宣竹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是我怎么不知道。”渔舟瞠目结舌。 “傻瓜,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宣竹温声笑道,“对了,你去南蛮十六国的时候,把黄芪留下吧。” “黄芪?你留她作甚?”渔舟惊讶地问道。 不是她小气,也不是她往男女之情方面想了,而是宣大人就不是个缺人使唤的主啊,白芷四兄弟都是偶尔吩咐一二,大部分时间都是听渔舟安排,贴身的黄芪从来就没见他用过。 “等你回来就知道了。”宣竹神秘兮兮地应道。 “居然有事情不能告诉我?”渔舟凑到他面前问道。 “事情尚未明朗,不好说,也不可说。”宣竹摇头失笑,“莫要胡闹,也莫胡思乱想,待时机成熟,一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可以麽?” “那好吧。”渔舟噘着嘴说道,眼眸转了转,“不对,太不对了,你怎么不反对我去南蛮了?这个不像你的风格啊。” 宣竹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她身边,这回居然随随便便地妥协了?这不合常理! 渔舟满脸狐疑地连忙伸手去拭他额头的温度,很正常啊,没发烧。 “为夫倒是想与你朝夕相对,可若是耽于儿女情长,误了正事,怕被你嫌隙呀。还有,南蛮路途遥远,穷山恶水,为夫这病弱之躯折腾不起,为夫还想着早日养好身子,与你儿孙满堂呢。”宣竹笑着叹息道。 “说实话,不许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渔舟轻轻捏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9章 求同(一) 最快更新闲妻不贤最新章节! 宣竹垂眸浅笑道: “刑部的文堆得快有案牍那么高了,为夫真是分身乏术,不信你可以去问问白芷他们。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说对麽?” 渔舟轻轻叹 了口气,放下喷壶,命侍从上了温水,执起他满是泥泞的双手按入盆中,拿着锦帕擦拭,低首说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燕京接下来大概是不会太平了。” “糊 涂点不好麽?”宣竹无奈地说道,“等你回来,一切都会好好的。” “你和父兄都在燕京,这时候我怎么能……”渔舟不悦。 “陛下将大舅子带走,未尝没有庇护之意。万一到时候兵荒马乱,我最怕的是有人拿了我的软肋,我想岳父应该也会有这方面的担忧,你能明白麽?”他凝眉低声说道。 渔舟擦干他的手,嘟囔道:“我就不能留下麽?” 宣竹倾身拥住她,吻了吻她的发顶,柔声道:“乖。” 渔舟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给惊到了,傻傻地点了点头。 忽有门童来报,说是有客来访。 何人登门拜访?渔舟不知,宣竹亦摇头。因为,宣大人的侍郎府不必其他府邸,一向是门可罗雀,令人望而生畏,恨不得退避三舍。 二人相视一笑,命紫苏迎客上茶,相携回厢房换了身见客的常服。 进了花厅才发现,不仅有客登门,来者还不少,老少相加约莫十人,其中有镇国公至交、国子监祭酒裴大人,有点头之交的寒山院山长,还有几位素未谋面的儒衫长者和舞勺之年的男孩。 “老朽携友贸然拜访,还请贤伉俪海涵。”裴大人笑道。 “都是稀客,诸位大人所为何事但说无妨。”宣竹淡淡说道。 裴大人乐呵呵地起身,将随行的老者一一引荐,渔舟这才发现不仅四大院的山长到齐了,连衡州大儒左擎苍都来了。 彼此寒暄,分宾主而座,裴大人这才笑着说明来意:“先生可知,今日圣上下朝后颁布了《求贤令》?” 渔舟摇头笑道:“不怕诸位笑话,我们夫妇二人正在闭门思过呢。诸位大人有事不妨直说,省得晚辈心中忐忑不安。” “老朽拓了一份《求贤令》,请先生先过目。”一位清癯的老者递了几张扉页,正是衡州大儒左擎苍。 渔舟不懂他们打着什么哑谜,只好接过《求贤令》拓本,一目十行地阅读,通篇溢美之词,洋洋洒洒三千字,淋漓极致地展现了圣上“求贤若渴”的急切心理,可最后笔锋一转,写到“翟将军舍生忘死,攻城拔寨,大破南蛮十六国联军,使南蛮分崩离析,功标青史。今特派游学掌门千帆先生为特使,率天下英才前往十六国启智教化、修德抚民,沿途州府当唯命是从,不得虚与委蛇。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渔舟回宣州前与圣上有过一次仓促的密谈,那时圣上已透露出派人南下的意思,没想到旨意竟然下达得这么快。她将拓本递给身边的宣竹,扶额斟酌道:“启智教化、修德抚民这样任重道远的事情,晚辈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请诸位长辈多多荐贤举能才是。” 众人喜笑颜开,寒山院山长捋须笑道:“只是如此一来,众人分得一杯羹,恐怕得委屈知微草堂的学子了。” “山长说笑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贵贱,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同是大燕朝的子民,同是为君分忧,岂能有学院之分?”渔舟轻笑道。 “如此说来,倒是老夫浅薄了。”寒山院山长笑叹。 “诸位既然联袂而来,可是有何章程?”宣竹淡淡地问道。 “不敢说是章程,只是商量了一番,想请千帆先生带几个弟子同行。”裴大人笑道。 “既如此,将名单拟妥,三日内送来即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南蛮十六国多为穷山恶水,此番深入不毛之地,是立功立德,也是披荆斩棘。身首异处、客死他乡都不是什么新鲜事。骄矜之辈,金贵之躯可得三思而后行。”宣竹冷冷地道,“否则,到时候拖累大家事小,辜负了圣上的期望,那就不美了。” “这个自然,我等绝不敢给先生添麻烦。”琼林院山长沉声道。 其他诸人亦纷纷点头,允诺精挑细选。 目的既已达成,纷纷请辞,相携而去,唯独左擎苍端坐不动。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器宇轩昂。”渔舟笑着寒暄道,“先生若是早几个时辰来就好了,引吭见到您必然十分高兴。” “这些年,不肖弟子让先生费心了。能遇到先生,也算是他莫大的造化了。”左擎苍道。 “引吭风趣幽默,能遇到他是我的荣幸。”渔舟自谦道。 “先生大才,不必谦逊。自己的弟子,老朽心中有数。他若不是遇到了先生,得了指点,恐怕现在还是走街串巷的说人,依他的资质哪儿进得了翰林院?”左擎苍叹道。 “这可就是先生抬举我了,在宣州,我与引吭可是银货两讫的事情。”渔舟狡黠地道。 “《踏莎行》老朽可是一字不漏地拜读过的,那般深厚的文字功底,深刻的见地可不是一般年轻人具有的。”左擎苍道。 “不过是托先师之福,有赖家父指导罢了。” “那《茶余饭后》又做何解?”左擎苍不悦,横眉竖目。 渔舟无奈,笑而不语。 “你这丫头,心眼贼多,也不知是不是跟你那夫君学的。”左擎苍抱怨道。 渔舟无言以对,只能转而问询老人家身体是否安泰、来时舟车是否劳顿、入京后是否已经寻得下榻之处、京中是否有故友,诸如此类。 “你也不用跟我来这些虚,老朽这次是冲着《求贤令》而来,更是冲着你而来。”左擎苍说道。 “愿闻其详。若是能有晚辈效劳之处,不说您与家父的交情,即便冲着‘兴亡楼’那一千卷藏,晚辈也定竭尽全力。”渔舟轻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