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 第一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我们俩是一根秧上的两个瓜,同时向阳开花,同时成熟结瓜,本也应同时瓜熟蒂落,但他却没能长大。 我爱他,所以我要替他长大。 我叫肖凡,我有个发小叫李平宇。我今年十九岁半,李平宇却还是十七岁三百六十四天。 今天是6月16日,6月17日是李平宇的十八岁生日,但这一天却再也没有到来。 去年的今天,是高考结束的第八天,那时候我还沉浸在高考结束的狂喜中,而李子却选择了永眠。 我迄今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一天、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但我能够肯定的是他的生活还并未展开。 ************************************************* 十八年前,我和李子先后出生在同一幢民房中。我出生在初冬,他出生在仲夏。我们俩的性格却和生月完全相反。我爸说:“把你俩搁一张床上只要敢一会儿没人看着,那你肯定得找事儿。人平宇就能安安生生的睡小觉,你小子左捣鼓右捣鼓,非得把自己捣鼓下床,然后哇一声咧着大嘴一哭,鸡飞狗跳,唉,那真是--” 我爸说到我总是恨铁不成钢,说到李子总是满满宠爱和骄傲,好像李子才是他亲儿子。不过我也乐得我爸待见李子,因为我也待见李子。 李子爸妈都是老师,所以他家教很严。晚上有门禁,周末要上辅导班,吃饭不许剩、不许洒,不许吃不干净云云,我听了顶烦,李子却一一照做,乖的让人憋屈,我就整天叨叨他:“你生成个小闺女儿算了!”还记得李子那时候淡淡地回话:“那是我家,那是我爸妈。”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无论如何,这就是你的生活。无可奈何。 那一年李子五岁。 时隔半年,李子随父母出去旅游,本是十天的行程,李叔叔出人意外的在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同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李子丢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贩子是个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丢了”是什么意思。我扔了手中的遥控汽车,坐在地上张着嘴嚎啕大哭,我觉得李子回不了家,一定会饿死。 我爸把我扔回卧室交给我妈,他就开始了和李叔的奔波。两人胡子拉碴了一个多星期,然后在一天晚上,我看见了泪痕满面的李姨,和她怀里抱着的面无表情的李子。 我使劲从一堆大人中挤到李子身边,抬头冲他笑。然后我看到了一双令我终生难忘的眼睛,那是一双不该属于六岁小孩儿的,黑黢黢冷森森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的向我投来一瞥。我的笑一下子被冻僵在脸上,我觉得我受到了无视,李子成了陌生的小孩。 李子因病休学了一年。每天下午放学,我爸都会带我去看李子,我很不愿意,我害怕再看见那双黑幽幽的眼睛。 第一天下午去,李子只是坐在他的小床上,默默地发呆,看起来就和平常发呆一样,但我和他说话,他却并不理我。我怏怏地回了家。 第二天下午,爸爸揪着我的耳朵领我去看李子,我摆着一张臭脸进了他的小房间,却不想正在看书的他突然扭过头对我笑了,说:“你好几天没来找我玩了。” 我撇撇嘴:“我昨天来,你都不理我!” 李子愣了愣,讷讷地说:“我不知道。” 我爸揉了揉我的脑袋叮嘱道:“别惹事儿啊!” 李子又变回了我的发小。 回家的时候,李姨破天荒的亲了我一口,还给了我一把糖,我迷迷瞪瞪地回了家,只知道糖好甜。 之后的一年,我每天下午都会去找李子,发现了有两个不一样的李子,一个是我熟悉的玩伴,另一个是那个有一双黑幽幽眼睛的小孩儿。 二李子出现的时候,从不会主动说话,要么一个人发呆,要么一个人看书,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动作。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李子,我试着跟他打招呼。 “李子,你在干啥?” 没反应。 “你在看啥书?” 没反应。 “你咋不理我?” 还没反应。我觉得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李子他不能这么无视我!于是我气势汹汹地走过去要质问他,刚把手拍到他肩膀上。 “砰!”“乓啷!”“哇--” 椅子倒了。二李子把我推倒在地,我摔成了仰八叉。二李子静静地看我哭着跑。 二李子的防备心很重,不肯让别人接近他,就算是他亲爹娘也不行。 因为我和二李子对战的完败,我从心底怯他。我一点也不想再去撞枪口,但我爸对我说,李子是因为精神受了刺激才得了这种病,想治病就必须有人陪他一起玩。 我很忿忿:“凭啥是我?”我绷着脸对天举手发誓,不管怎样都不会再去找二李子。 “因为平宇和你比较亲。”爸爸说。 然后我又去了李子家。 每次看到二李子,我心里都怵怵的,又想跟他玩,又怕再被打。更重要的是,俩小屁孩坐一小屋里,一人儿面无表情在养成学霸路上狂奔不止,另一人抓耳挠腮心里无数头羊驼呼啸而过,但就是没一人吭声。 于是我反思总结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再次鼓足勇气跟二李子搭讪。 我站在房门口,万一出事儿能窜得快,然后我捏了很多小纸团,一个一个向二李子扔过去。 第一个,不中。 第二个,命中目标,然而目标没反应。 于是我扑嗒扑嗒把十几个纸团一股脑扔了过去。 正当我正在为自己的机智傻笑时-- “咣!” “嗷!哇--” 二李子的书直击我的面门。 我忘不了二李子那双眼睛里的冷漠与蔑视。 此后,我再也不敢招惹二李子。 渐渐地二李子出现的越来越少,直至消失不见。 那一年我六岁,知道了一个词叫人格分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6月17日,本应是李子的生日,如今却只能为他庆祝冥寿。我穿上了白T恤。T恤前印着海绵宝宝的头像,肿泡眼睛,兔子牙齿,这是李子最喜欢的一件T恤。我问他为啥喜欢海绵宝宝,他说:像奶酪。 我端了一盘红烧肉,提了一杯小米粥,拎着俩烧饼还有几枝儿合欢,可惜这时候合欢花都败了,只留稀稀拉拉两三缕红黏在树枝上,好像女孩子哭花了的脸上的胭脂。 我朝公墓走去,半路上看见几个熊孩子,嚎叫着冲过马路,红领巾都被风吹到了脖子后面,肩上的小书包左摇右晃。 十年前,我们也是这样。 ************************* 李子比我规矩的多,比我听话的多,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但是我觉得他是典型的“衣冠禽兽”,蔫坏蔫坏的。 李子虽然休了一年学,但成绩仍然比我好,我爸每次看卷子都要对比:“啧啧,看看平宇这字,真是字如其人,字儿和人一样俊,再看看你这字,那是别柴火棍,扎眼!” “嘁,看看人李子他爹娘,真是郎才女貌,再看看我爹娘真是狼豺虎豹!” “嘿!你小子想挨了吧!”我爸举着巴掌就朝我身上呼,每到这时候,我都会一溜烟跑出门去找李子。 小区里桐树很多,都有一人腰粗,我们两个比赛爬树,裤子衣服蹭的都是灰,回家免不了又要挨训。李子总会说:“今儿个我睡你们家。” 我爸从来不会教训李子,他一边给李子拿了换洗衣服,让他去洗澡,一边又转过来吼我:“看你当哥的,都领着人家干点儿啥!要让平宇摔着了,看李叔不揍烂你屁股!” 李子洗得白白香香干干净净,第二天衣裳整洁的回了家,我却被我爸罚了面壁思过。虽然事后李子会拿糖贿赂我。 每次我提出不合时宜的建议时,李子从不反对,反而会十分乐意地一起行动,但最后受伤的总是我。 三年级教我们的语文老师和我们住一个院儿。下学期夏初的时候,语文老师生了小宝宝,休了产假,于是我和李子就想去看看。 午休后,我们去到老师家,语文老师见了我们很开心,拿了饼干和饮料给我们,我们看了小宝宝,又左抠右摸,磨磨蹭蹭直到老师出言:“你们迟到啦!改天再来玩,赶紧上学去吧!” 三年级下午两点半到校,四点放学,总共两节课,我俩到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了。 进校门的时候,李子突然横伸一脚,我叭唧一下摔了个狗吃屎,腿上蹭掉一大块皮。 我翻起身来就要破口大骂,李子飞快地塞给我一根棒棒糖说:“别吵吵,这是苦肉计!”说完拉着我跑到班,老师正要让我们站外面,看见我腿上血兹糊拉的,赶紧问咋回事儿。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李子嘴一撇,仰着小脸苦哈哈地看着老师,细声细气地说:“小凡被自行车撞了,骑自行车的跑了。”那小模样儿可怜得就跟摔的是他一样。 老师一听急忙给我爸打电话,于是我俩在学校待了估摸有十分钟,就又出去了。 我爸拿酒精蹭我腿上的伤口,我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泼皮小子叫唤啥!没办法,酒精就是有点疼,紫药水用完了,你小子就忍着点吧,啊!”一边说,一边把棉签使劲朝我腿上摁了摁。 我愤愤地瞪李子,李子也不看我,一扭头跟我爸说:“叔,咱们一会儿去吃猪蹄吧,给小凡补补。” 我一听来劲了,李子开口保准儿有求必应,能大吃一顿,腿上蹭掉点皮算啥! 我爸开车带我俩去城中心的红光肉店,人民路两边栽着的两排合欢树花开得正盛,跟一片一片飘着的蓬蓬的云似的,风一吹扑簌簌地落下两朵,打着小旋儿,沿着地面蜿蜒。 李子托着腮帮子看车窗外,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合欢真好。” 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咱能说中国话吗?我文化水平才小学三年级,有点低。” 李子笑了:“想夸我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我也知道我文化水平高。” “……” “要是以后咱俩打架了,我生气了,就拿合欢来找我。” “为啥不是玫瑰花?” “玫瑰花是你爸送给你妈的,懂?” 到了地儿,我爸要了五只猪蹄,一盘红烧肉,两个烧饼,几个素菜,又盛了三碗小米汤。 我抱着猪蹄啃的手脸都是油,李子就着烧饼把红绕肉吃了个精光。 “你咋不吃猪蹄?” “难啃,麻烦。”李子啜着小米汤,手脸干干净净,不见油星儿。 我吃了个肚圆,喝不下小米汤了,李子倒是喝的干净,他瞅了我一眼,有板有眼的教训道:“小米是粗粮,吃了一肚子油,喝点对胃好,小凡乖啊,记得喝汤。” 我爸听完就乐了:“小凡当哥的,咋跟个小孩儿似的?干脆恁俩换换,让平宇当大哥吧!” “嘁!”我端起碗一仰头,一碗米汤下了肚。 然后我吃撑了,拉了一晚上肚子。 那年我俩九岁。见到了合欢很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9月1日,李子也该上大二了。只可惜我不如他优秀,没能考上更好的大学。 李子的房间总是塞得满满的,但很整洁。书柜第一二层是他从小学到高中所有的课本和笔记,第三层是一层的古书,什么儒道经典,什么佛法锦言,第四层涉及的内容就更多了,自然人文什么都有。 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我对这些东西从来不屑一顾,但如今我却按着记忆里的书单,读了个遍。在嵇康的《养生论》里,我看到了“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意为合欢可以用来消怨和好,萱草可以使人忘忧。 只可惜我给你的合欢,迟了一步。 ***************************** 上初中的时候,我进入了叛逆期,我爸让我往东我偏往西,我爸让我上坡我非跳沟。 逃课出去上网,偷拿家里的钱去买烟,半夜了也不回家,总要到李子来网吧找我。 我和李子渐渐疏远了。 李子总是优秀的,听话的,被师长夸奖,以之为荣;被同学羡慕,以之为榜。 李子每天早上喊我一起上学,下午和我一起回家。我们两个本应肩并肩,一起走,接受同等高度的目光注视。本应如此。 老师找我谈话:“李平宇是你发小,你怎么不多跟人学学?” 同学开我玩笑:“你小子行啊,找个好学生当资源,抄作业不用愁!” 我爸数落我:“你和平宇一块长大,和他一起这么多年,咋没一点长进呢?” 一次课间操后,李子在我前面走,我下意识张嘴要叫住他,却突然间难以开口,我害怕他转过头,用一双凉薄的眼睛看我,变成了那个我不认识的小孩。 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李子再来喊我上学,我要么提前走,要么在家磨蹭,下午放学,我总会早退,避开和李子见面交谈。 初二期末,我整天泡在网吧里,决定年就这么过了。 那天早上,我正在打游戏,有人开了个机子坐我对面,我也没在意。 不多久,有个新人拜我为师,让我带他。一开始我嫌麻烦没搭理他,结果收到那人消息的狂轰滥炸,我想想我都开始打排位了,带个徒弟也行。正好体验一把养成的感觉。可惜了徒弟不是妹子。 我没有真的手把手带他练,给他拣了几件装备,团战挂了好友,就让他自生自灭去了。没想那小子机灵得很,技能摸熟的很快,经验涨得嗖嗖的。 等我又打完了一盘团战,那小子发消息说回家吃饭,就下了线。我打到两点多,吃了碗泡面,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 我醒的时候,我徒弟已经上了线,自己在打本,我接着打排位,打烦了就带带徒弟。这小子也是有钱,舍得往号上砸钱。 我就这样天天泡在网吧里,打打游戏和网友侃侃大山,无所事事的混着。 快过年的时候,我徒弟刷到了满级,发消息:“咱俩比排位吧,到除夕看谁靠前。要是我赢了你就得满足我一个要求,要是你赢了,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我看了心里想这小子野心不小,才玩了几天就敢这么横,还和师父杠上了!我觉得应该让他吃吃败仗,挨挨骂,少在这狂妄。于是我回了过去:“成。” 接下来几天,我疯狂地打排位,每天打到俩眼充血,手指头都是僵的,才栽在桌子上眯一两个小时。 有一次做梦,梦见了六岁那年的李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的瞪着我,一下被吓醒,突然意识到,李子好久没来找过我了。怪不得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习惯性的回头,却不知道要看什么,怪不得每天早上睡醒,裤兜里都少了钱和茶叶蛋。 这天我排位掉了好多名。 除夕晚上七点多,我去看了看排位,然后惊呆了,就这么几天,那小子竟然混到了区前五!几乎没输过! 我怀疑他找了代练,就开始骂他。 他很快回过来:“你是不是傻?”我一看更恼火了,正准备发作,他又发过来一条:“愿赌服输,你不先听听我啥要求?” 我说:“有屁就放。” “看我游戏id。” 我想了一下,蓦地浑身一激灵。他叫“蠢蛋回家”。 对面机子前站起来一个人,我一抬头,看见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李子说:“走吧,回家吃肉。” 那一年我十四岁,可惜还太小,不懂的什么是浪子回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9月7日,我们学校的迎新已经结束了,如果李子还在,也应该成为受人仰慕的学长,作为代表在迎新晚会上发言了。听说今年新生里有个神童,一目十行,过目成诵。 我看着一张张新面孔,吹着还是暖暖的秋风,想到李子在桐树下写生,画了一地的金黄,还有两个孩子,在追风。 *************************** 初二的寒假我消停了好久,我爸欣慰的掉泪:“你终于知道向好了,爸不逼你,你能学就学,别惹事儿,别糟蹋自己……” 我回了学校,和李子一起肩并肩,摊开课本开始听课,发现老师说的每个字儿我都能听懂,但连成一串儿我就迷瞪了。 李子开始帮我补课,从初一的多项式计算开始,一个题一个题掰着手指头给我讲。我不会的题都问他,我不会的单词都问他,我看不懂的书都问他,李子就是我的随身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老师很稀罕我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咋就变成粘土了,不过她也稀得问,倒是把我挂在了嘴边,成了差生向好的励志典范。 野了两年的我重回学校的条条框框里,浑身上下都不得劲。每一次我的落后都证明了李子的优秀。 越是长大,越是害怕,李子和我完全不同,泾渭分明。 我的成绩慢慢提上来了,虽然语数英还是一塌糊涂,但物化成绩倒是不差。初三的老师不知道我过去那一摊子烂事儿,对我一视同仁,咋要求人家就咋要求我,我膈应的不行,顶烦老班。 期中考试英语,我瞪着俩眼儿看卷子,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看懂了四个单词,连起来一句话:“Youareafool.”我呵呵一笑,决定开蒙,刚蒙到一半,突然腹部一阵剧痛,我心下暗道不好:完了完了,都怪今儿早上吃了昨儿晚的剩饭,要拉了要拉了…… 我也顾不得给老师请假就往外冲,冲到一半一摸裤兜没带纸,又跑回去找纸,正巧监考那女老师桌子上有包维达,我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拿了纸,冲到了厕所。 之后我神清气爽,浑身轻松的踱步回考场,正好碰到老班巡考场。他勾勾手指头叫我出去。 “你干嘛去了?” “拉肚子了。” “不知道和老师请假?” “太急了,没来得及。” “一句话的事儿,来不及?你逗我玩儿呢吧你!不想考就回家,我放你假。” “我没逗你……” “你咋说话呢你?你就这态度?!” 一阵小风刮过,我清晰地感到扑面而来的风中夹杂着的细碎的唾沫星子和淡淡的口臭。 “老师,我还考试呢……” “考屁啊,回家反省去吧!” 我粗话刚冒到嘴边,突然想起来李子跟我说:“别跟老师拧,白费力气,难听话别听。” 我压了压火,没搭理他,回了考场。 班主任不好在考场发作,悻悻而去。没想到一考完出考场就看见我爸。 “你又惹事儿啦?” “没。我就拉个肚子,也不知道他抽啥疯。” “哎,你当学生的就的听老师的话。走,回去认个错就完了,委屈点就委屈点,啊。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也不想再给我爸找麻烦,就回了办公室。 班主任细数了我开学以来的罪行,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开始谈家庭教育,数落的我爸点头哈腰,笑着赔不是。 我想起了李子爸妈,同样是老师,咋差别就这么大? 我开始神游天外,想着放假和李子出去玩,想着想着耳朵里飘进一句话:“……有其父必有其子,你都不能以身作则,你看看你儿子什么样子?” 我扭头一看,我爸还在赔笑。 “咣当--” 我收回脚,看着那扇裂了的破木门,觉得几天不练,脚力大不如前。 “爸,走吧,今天我请你和李子吃饭。” 我拉着我爸出了门,剩下班主任一个人目瞪口呆。 我在前面走,我爸在后面跟,出了校门,门卫也没拦。 身后一直静悄悄的,没人吭气儿。 我扭头一看,我爸脸上豆大的珠子沿着皱纹往下淌。 “肖凡,不想我丢脸,你得争气啊--”低低哑哑的声音,尾巴拐了个弯儿,颤颤巍巍的顺着空气飘进我耳朵里。 ***************************** 在家呆了三天,我回了学校,班主任说这是看了李子爸妈的面子。 我嘁了一声,心想,我肯在这待着还是看李子的面子嘞! 我和老班两看两相厌,唯有把架干。 班主任只有一个招儿,就是叫家长,我忍无可忍,最后他又打电话叫我爸,我就抽走了他的手机,跟我爸说了句:“爸,你在家等我。”然后把手机轻轻一丢,顺手扔下了三楼。 我不再去学校,又混回了原来的日子,还学会一项新技能:喝酒。 李子来找我,我说:“甭劝我了,咱俩不是一类人,你好好学吧,我不影响你。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哥再指望你。” 李子二话不说摸走了我的钱和烟,说:“你胡达溜悠才影响我。”停了一会儿又补充:“我没钱养你。”又停了一会儿,接着补充:“有钱也不养你。” “嘿,凭啥?” 李子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又扔了一对白眼给我,才说:“脏、臭、烦。” 我被嫌弃了。 最后我当然没考上高中,但我运气好,正赶上十二年义务教育在我们这儿试点。我爸托关系把我弄进了快班,和李子一班。他是领头羊,我是吊车尾。 进了高中,我的人际圈子更广了,天天晚上和兄弟们一块逃寝出去溜达,没事儿打打架练练手。有一次玩过了头,喝多了,头上挨了一棒子,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我爸也不训我,只是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 我心里有些愧疚,但我早已习惯了愧疚。 ******************************* 没安生两天,我又坐不住了,晚上一个人偷偷翻墙出了学校。我刚从墙头蹦下来,没跑两步,就听见后面“噗通”一声,我回头一看,李子抱着脚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觉得不太厚道,赶紧打住,把他拉起来。 李子面无表情的瞪了我一眼。 “你咋也跑出来了?” “怕你被打死。” “哪会,我命大呢。” 李子说啥不肯回学校,我俩只能在kfc待了一晚上。 以后我每次逃寝,李子一准儿跟出来,我晚上逃寝白天睡,李子晚上不睡,白天上课,也不睡。 没两天就折腾惨了,俩肿眼泡子,脸色灰不拉几的,人也瘦了一圈。 我爸说我:“肖凡你咋回事儿?你自己随便爱咋地咋地,但是平宇你可得看好喽!人家天天怕你出事儿跟着你一块瞎折腾,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你当哥的一点好事儿没干,净让平宇跟着你受连累!” 我张嘴想回话,想起来每次我爸打我李子都给我说好话求情,想起来以前泡吧李子天天给我零花钱和鸡蛋,想起来李子手把手教我做题从来不烦。 我突然明白,原来一直有人在对我好,只是我把这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极力克制自己,告诉自己安生待着,别净找麻烦。于是我每天白天也睡晚上还睡,没两天就觉得全身骨头都滋生出一股霉味。我无聊到开始听课,接老师话把儿,不时开两句玩笑娱乐一下。结果遭到了老师的埋怨:“你上课咋那么喜欢接话把儿?安心睡你的觉不行吗?” 我听课活跃一下课堂气氛,同学们乐意笑,怪我咯? 这么腐朽了一个星期,我决定不摧残祖国的花朵儿了,还是回去祸害人间吧。 这次逃寝意外顺利,李子没有再跟出来,我哼着曲儿去到酒场,发现那一群酒友还在。划拳拼酒搭讪美女,喝多了发发酒疯,唱歌跳舞,玩到快天明,有一老大哥问我:“你小子前几天死哪去了?” “本来想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结果失败了。” “哈哈哈,就你?!笑死我吧!重新做人,我看你他妈是该滚回娘胎了!让你妈重新生一回,生成那个谁谁谁啊?整天跟屁虫一样跟着你那货……” “你嘴巴可干净点!那是我弟,比亲弟还亲弟!就是我这当哥的混的太挫……唉,我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李子……” “狗屁!咱们都是大爷……爷以后罩你……呕--”那人滚到一边吐了个稀里哗啦。我头一栽,睡了。 在梦里梦见我爸来找我,把我的所有铺盖都扔了出来,然后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赶紧跑回家,结果家里变成了一堆废墟,爸妈都没影儿了,就剩下李子一个人坐在废墟上,我跑过去正要说话,李子突然扭过头,轻轻的一字一顿地说:“肖凡,你没救了。”然后,李子像那些残砖碎瓦一样,碎了一地。 我吓得一身冷汗,在一片黑漆马虎中想醒醒不过来。 恍惚感觉有人叫我,我猛地惊醒,一抬头就看见了李子,我以为我从一个梦靥进入了另一个梦靥,我一把抱住李子,抱得紧紧的,害怕他又碎成一块一块的。 良久,我脑子才慢慢开始转圈。感觉到李子身上的热度,我赶紧松手,问他:“你咋来这儿了?” “你又喝多了。” “你别管我喝多没喝多,你不在学校跑这儿来干啥!” “你咋了?叔又训你了?” “我没咋!别管那么多成么!”我意识还是混混沌沌,想起我爸说的话,一边窝气一边无可奈何。 “李子我说你别天天跟着我了,你不好好学你的习,总是粘着我干啥,啊?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咱俩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你赶紧的,赶紧赶紧走!回学校去,别在这瞎操心!”我转身就走。 “小凡听话……”李子在后面跟着,语气还和以前一样,平平淡淡的。 “听狗屁!你烦不烦,啊,你烦不烦!老子才是大哥,你凭啥整天教育我?!老子现在让你滚蛋,听见没有?!滚蛋!” 身后轻轻的脚步蓦然停止。 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一阵风吹过,刮过身后,空空落落。 --“肖凡,别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11月26日,是李子成为哥哥的第四年。李天宁是个倍受祝福的孩子,他承载着爱与期盼诞生,也将担负着寄托和责任成长。我们为他庆生,小家伙拆开我买给他的礼物,兴奋地扑倒我身上,他用酷似李子的眉眼看着我道:“小凡哥哥你真好真好,就像我亲哥哥!”我揉了一把他头上的软毛。笑道:“我如果是你亲哥多好。” 墙上还挂着李子和李叔李姨的合照,他脸上带着浅淡却明亮的微笑,可惜这张全家福,注定完整不了。 我看着口口声声喊我哥哥的天宁,除了苦涩,只能微笑。 你那么优秀,我怎么赶得上。 ********************************** 我和李子闹崩了。我俩之间的第一次吵架,竟然就是干柴遇烈火,宝塔镇河妖,后果很严重。 我失落了挺长时间。上课我睡醒一抬头,就能看着见李子的侧脸,总觉得下一秒他会扭头,给我一个看上去单纯实则奸诈的笑。但他没有。 晚上我利麻地翻出了墙,习惯性地等了三秒,才明白,如今我是轻装上阵,没了李子跟着,我心里有点闷闷的,打游戏睡着了,一醒过来老觉得身边少个人,感觉不能再差。 李子我俩几乎没再说话。 有天晚上我想回家,问他借院里大门上的钥匙。刚上一下课,就有个女生颠儿颠儿的跑过去,拿着一个大本子,开始问这问那,眼看就要上课还没问完,李子竟然也不烦! 好不容易又到下课,又有一哥儿们凑过去问东问西,李子简直是诲人不倦。我发誓等到再下课,管他谁问题,先一脚踹开再说。结果又到下课,班主任把李子喊走了。 我表示很无奈。 等到放学,我在门口等着李子,决心等他一出来先把钥匙要过来。但等他背了书包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却突然失了声,过去一直挂在嘴边,张口闭口都叫的名字,现在竟然叫不出声。我好不容易喊了句:“李子……”这俩字干涩到像日本人说英语一样。 李子回头看了我一眼,他黑亮的眼中映着走廊上的桔色的灯,冷冷清清。 我再没了下文,无力地看着他渐渐模糊在黑夜里。 完了,二李子又回来了。 没了李子天天跟着我,我突然没了翻墙的兴趣,上夜市、喝酒、打牌都没劲,因为不管时间再怎样晚,也不会有人再叫我回家。 我挺后悔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烦李子,一生下来我俩就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小中大班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班,对方的存在早已经习惯成自然。 我觉得自己就是贱,也是蠢,非把人李子气走,人走了吧,又开始难受。其实都怪我,我知道我爸疼李子,不想让我影响他,我也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啥大哥,但是我用错了表达方式。 我本应该悔过自新,但我却选择了放弃自己,并且理所当然的依赖着李子,觉得他会看着我,会管着我,只要有李子在,我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李子会来。我没有自觉,没有改过,却赌气把李子推开。我以为这样对我们都好。 但我错了,我们俩就像磁铁的南北极,少了哪一极都会失衡。 现在我失衡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睡过了头,抬头时,就看见一群人撒了蹄子风一般的冲进食堂。站在楼上,隔着窗户也能听见学生之间的调笑,吵闹。大好的太阳,人群熙攘,整个校园都弥漫着热烘烘的干燥气息,而李子在林荫道上拉长的影子却格外阴凉。 我们俩之间隔了大老远,我却好像看见了李子背上有一层薄薄的光,像一层塑料膜把李子隔在了另一边,看得见够不着。 原来我们俩之间隔了这么远。 李子一直和我并排,在我身边,直到离开才知道,原来他身边一直无人陪伴。 我思前想后了半天,觉得不成,十几年的兄弟,不就是吵了个架嘛!算啥!李子那么善良可爱善解人意,只要我诚心认错,他原谅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是直接说“李子我错了”显得不太诚恳,得想办法哄他开心。我觉得上了这么多年学,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一道题,也是我脑细胞死的最多的一回。 我在寝室的板凳床上翻来覆去,冥思苦想,正想得入神,突然“吧嗒”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酸臭弥漫在我的鼻腔,脸上有潮湿的触感。我伸手一拨拉,拽起来一双臭袜子。 我正欲发作,不想上面先发制人:“你他妈能不能安静点?老子还睡觉呢!” 我一肚子的火憋得要炸,上床一把把那兄弟拽下来掼到了地上。一场恶战就此爆发。 第二天我青着眼圈在李子面前晃悠,指望他能来慰问慰问。我昂着个脑袋,每节下课装作去厕所,绕道李子座位旁边,顺带清清嗓子,结果我都转了三百八十遍了,嗓子都咳哑了,李子愣是没反应。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毫无防备地突然就委屈了起来。明明李子和我那么亲,那样帮衬我……越是想到以前李子种种的好,越是清楚得感觉到现在无比的失落。就像一个吃惯了糖的孩子,在扔掉棒棒糖的那一刻,才明白什么是苦涩。 我懊恼又无奈,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我。本来还想着跟李子讲两句软话,这事儿就能翻篇儿,现在看来李子这回是真动气儿了。 晚自习下课,我心灰意冷的正准备回寝室,有一人影走到我跟前儿,递过来一包消炎药和一堆棉签。 我乐了,咧着嘴呲牙笑,还没一抬头,一根棉签就戳了下来,吓得我赶紧闭眼。李子拿着棉签涂涂抹抹,凉凉的,也不疼。 “咦?这回怎么不疼?原来上酒精就跟剥皮一样,疼死个人了。” 李子轻轻哼了一声。 “那啥,这星期你来我家吃饭呗,我让我爸做红烧肉。” “成。” 李子弄完了,我睁开眼,看见他脸上带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我心里松口气儿,想着这架总算是吵完了。李子还是挺善良的,苦肉计还是有用的,不枉昨天上铺那哥们儿牺牲了他的肉体。 “你这几天最好别见水啊,有地方破皮儿了,容易发炎。” “好的!” 带着李子的贴心叮嘱,我乐呵呵地睡了觉,第二天起来,我发现所有人都呵呵地看我。我纳闷儿,难道心情好的效果这么大?看谁都觉得在冲我笑。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在冲我笑。 一好心的同学拿了块镜子给我,于是我看见了我紫了一半的脸,活脱脱一唱京戏的脸谱没画完。 我就说李子咋可能笑得那么单纯! “李子,你为啥要给我上紫药水儿?还抹得这么……艺术?”我苦巴巴着脸问李子。 “不是你肉皮儿太娇嫩,给你上酒精你怕疼么?脸都肿成猪头了,不多抹点咋消肿。” “……” 好兄弟,真李子。 周末李子直接来了我家,这回久违的“故地重游”让我爸特高兴,拉着李子叨吧叨吧半天,把我都给晾一边了。我忍耐了十分钟,看我爸完全没有打住的意思。 “爸!你去去去去做饭去吧!赶紧的,你一老人儿和李子哪儿有那么多共同语言?” 我爸转身啪嚓给我后脑勺了一巴掌。“我老了咋地啦?平宇也算我半个儿子了,我关心关心咋了?成天你小子净气人家,我慰问慰问咋了,啊?” “成成成,你关心关心应该的应该的,但是现在李子饿了对吧?” “叔,我老早就惦记着你做的红烧肉了,比饭店可好吃。”李子心领神会的顺坡下驴。 “哼!”我爸倨傲的乜斜我一眼,背着手踱着步进了厨房。 除了红烧肉,我爸还做了一桌子的菜,在饭桌上也嘟嘟啦啦说个不停,我还没一插嘴,他就往我嘴里填饭。好不容易我逮着个机会,赶紧问李子:“今年寒假去哪儿玩?咱去年寒假是不是都没出去?前年好像也没……唉,今年的大好时光可不能再浪费了!去哪儿去哪儿?” 意外地,李子竟然没回音儿,我扭头看他,他慢慢咽下一口小米汤,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今年估计出不去吧。” “为啥?” 李子夹了一大块肉,全塞进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真好吃……比我爸做的好吃多了……” “小时候你还总是来这儿吃饭,现在都不怎么来了。”我爸笑眯眯地给我夹一筷子菜,再给李子夹一筷子菜,“以后有空也多来呗,反正我也不像你爸那么忙,没事儿还能鼓捣鼓捣咋做饭,你就来给我试试菜吧。” “那敢情好!” “李子你……”我才刚开腔,突然被我爸打断:“肖凡啊,一会儿你跟着李子帮他去收拾收拾行李,天又冷了,得再带去一床被子。” “……行。”我答应着,不明白为啥要转移话题。 饭桌上突然的一阵冷场,李子和我爸都有啥事儿没有说,让我心里堵堵的。 吃完饭,我去李子家帮他收拾行李,一开门,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家里像以前每次我来时一样,干净又整洁,明亮得很,就是少了点人气儿。这更像是一间漂亮的屋子,而不是家。 除却李子生病那一年,我来李子家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李子的家里总是严肃而规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教育氛围。但如今,连这种气息也不见了,只剩下了空空荡荡。屋里门窗紧闭,显然是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你爸妈呢?” “有事出去了吧。”李子含糊其辞的回答让我隐隐感觉到了有啥事儿不太对。 李子熟练打简单打扫了房间,把被子被套床单啥的捆成一个包袱,我几乎没啥用。 “啧,李子,你真适合当个贤妻良母。” “可惜我不会做饭。” “学呗。” 李子顿了一下,瞟我一眼,那凉凉的眼神一瞬间让我误以为是二李子。 “学了也白搭,做了没人吃啊。” “自己吃啊,当然要是吃不完我可以勉为其难的帮帮你。” “多麻烦,学校不是有餐厅。” “又不会一辈子待在学校!再说了,会做饭的男人好找媳妇儿啊!” 李子把行李放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卧室,从卧室传来淡淡的回答:“是嘛?那小凡你学学正好。” 越是临近年底,李子发呆的时间越长,好几次我和他说着话,他就跑神儿了,那种怪异的隔膜感也愈发强烈。我隐隐觉得李子的第二人格要复发了,但我不清楚诱因。 其实迄今为止我并不很明白双重人格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记得很多年前,李姨搂着我和李子,很温柔地说:“小凡,多陪陪李子啊。” 放假头一天,李子突然来问我:“如果你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你愿意么?” “不会吧,我妈年龄都大了。” 李子又陷入了沉默,一种死寂的沉默,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却好像中间隔了一道屏障,密不透风。 我快步走到他前面,在他脸前晃晃手,叫他回魂儿:“你最近咋了?老是发呆。” 李子停了脚步,慢慢地抬起头,干净的脸上浮起一个清浅的笑,不同于以往的、眼角眉梢都带了一丝枯寂的笑,眼神透过我看向不知道哪里的虚空,低低地道:“活着真好。”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这时候却陌生的可怕,忽然想起梦里的李子碎成了片,我心里没有来的一阵惊惶,只觉得眼前的不是李子,而是一幅一触即碎的玻璃画,我猛地抓住李子的肩膀使劲儿晃了两下,大声吼道:“李子!李子!你没事儿吧?!” 下一秒李子又鲜活起来,用他特有的带点疑惑又带点戏谑的眼神看着我,反问:“你没事儿吧!叫唤啥。” 我呼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冷汗,那种强烈的心悸迟迟不褪。 之后李子发呆的次数减少,我心里却更加不安。 放寒假后,李叔李姨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新生命--李天宁--李子的小弟弟。 我爸带我去送米面。李姨产后还有些虚弱,脸上血色单薄。她怀抱着天宁,满脸疼惜,一大家子人围在新生的孩子身边,逗逗哄哄,一派亲昵热闹。 我抬眼看见李子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在客厅里静静地站着。他看向人群,脸上无喜无怒,无哀无乐。我突然感觉到了李子的不知所措,兀自站在那里,和周围额欢愉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李子这才也走过来,天宁一看见李子就咧开嘴笑了,咿咿呀呀的伸着小胳膊往李子怀里扑。虽然李子抱小孩儿的姿势僵硬得很,但他十分小心。不一会儿天宁就把口水蹭了李子一身。李子把小孩儿重新递给李姨,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天宁软的跟水儿似的,我都不敢抱,恐怕一掐给掐断了!” 大家都笑了,我却莫名的心塞。我把李子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你爸妈怎么会想着再生一个呢?这可是超生,违法的啊。” “天宁真可怜,一生下来就见不得太阳,他现在是小黑户,入不了户口,我爸妈也不敢带他出门。我妈怀的时候都是跟单位请了病假,去外地住的院。”李子的语气平淡,表情却很伤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球,一向淡漠的脸上少见的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情感,就如同……悲剧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一般。 “你想不想要这个弟弟?之前你爸妈跟你说了吗?” 李子又突然笑了:“有个弟弟多好,你咋这么严肃,这可是喜事儿啊!”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天宁,笑容更盛:“有弟弟是好事儿啊……人丁兴旺,不会断了香火。” 李子的话有说不出的违和和诡异,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啥意思啊?这不还有你呢?” 李子转身坐到了沙发上,看着天宁,没有回答,只是笑。 小天宁突然大哭起来,细细的声音挠着每个人的心肝儿肺。 这个寒假我们俩果真哪儿都没去,在家闷着,不时去李子家看看小孩儿。有了天宁,李子家整天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天宁一会儿一哭,不是该换尿布了,就是又要吃奶了,一点不消停。 天宁刚生下来的时候,黄疸很严重,在医院照了蓝光,医生嘱咐要多晒太阳。李叔李姨又不敢带着孩子出门,生怕撞见熟人,只能让李子偶尔带天宁出去溜溜,有时候我也跟着一起。 天宁出门不肯待在婴儿车里,老是得抱着,他又认生,不肯让我抱,总是李子一个人抱着他找有太阳的地儿,抱的时间长了,李子就坐下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歇一会儿。又不能久坐,小孩子总喜欢摇着晃着,李子稍微一坐,天宁就要闹腾。 李子从没表现出不耐烦,反而对天宁爱护得很。我替他觉得累,在一边干着急帮不上忙。 李子看了一寒假的小孩儿,然后开学了。 李叔李姨要上班,没人看,李姨一狠心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让李子奶奶带着。 可能是安生了一寒假,回学校以后混了一个星期的日子突然觉得很没劲,我又拾起了课本,并下决心,这次真的要浪子回头了。我让跟老师申请和李子坐同桌,又让我爸找了老师给我补课,也算是过起了朝五晚十的奋斗生活。 初中小学还不是很明显,直到我和李子坐同桌,我才真正被他非人的智力水平深深的惊吓到。我觉得李子的存在就是用来示范什么是智商碾压的。之前没怎么关注过李子的具体成绩,只知道李子学习好,问了才知道,李子学习好到每次考试都是榜首。 我突然领悟了两个词语:差距、压力。 李子上课几乎不听,总是在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文史哲数理化通吃,老师不但不管他,还特别宽容他,从来不大声对他说话,更别说批评恶心了。我和李子一比,那待遇简直是一个在天堂五星酒店,一个在地狱十八层粪坑。 我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羡慕嫉妒恨,明明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咋就差别那么大?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这就是李子,是我发小,是我兄弟。 没过几天,我发现一个问题。我所在之地方圆一米半之内总是很肃静,只要有人从这走,要么快步走过,要么一声不吭,有人找我也是远远的招呼。唯一活泼点儿的就是总有人屁颠儿屁颠儿地过来找李子问题。 又没过几天,我发现这个症结的根源所在是李子。除了和我扯两句,李子几乎没主动开过金口,都是别人问他,他才说话。 有一次叫住个经常来问题的女生:“你跟李子熟吗?” “不算熟吧,人那么高冷,想熟的早被冻死了!也就你整天能在人耳朵底下叨吧叨吧叨,亏得李平宇脾气好,没把你踹出去。” “他有那么冷淡吗?李子人挺好的啊!” “人是好,但一看就不一世界的好吧。人李平宇是高高雪山上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咱就是雪山脚下那一把烂泥。” “怪不得你语文不好,这都啥破比喻!” “意会就成了,不是挺形象的?” “……那有女生追他没?” 那女生狐疑的看我一眼:“你一个男同学咋也这么八卦?你不是跟人挺熟的嘛,你自己个儿问呗。” 在那之后,我到底还是没有问李子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何种目的提问,也不知道我期待得到何种答案。 那一年我俩十六岁,生活才刚刚步入正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正月十五,已经到了春节的末尾,学生们一边享受着最后的闲暇时刻,一边依依不舍的准备开学。天宁穿着一身红彤彤的小棉袄,把本就讨喜的小脸儿衬得好看极了,就像从年画里跳出来的小孩儿一样。 他肉呼呼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一根指头,小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在热闹的大街上东张西望。大人们走在后面谈着话,不时传来李姨的叮嘱声:“宁宁跟好哥哥别乱跑啊!”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在这熙熙攘攘的画面中,本应伫立着那个微微笑着的,眉眼如画的少年。 **************************** 高一暑假,天宁被接回了家。估摸是在乡下晒太阳多了,小孩儿现在看起来硬扎了不少,也变黑了。半年没见,天宁还是对李子亲的很,黏在李子身上不撒手。 再去李子家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各种玩具还有儿童卡片啥的在客厅里扔的哪儿哪儿都是,原来干净的一低头就能映出影儿的地板上,也有了肉眼可见的黑乎乎的印子。天宁正趴在沙发上使劲拍着一个会响的玩具,一边拍,一边仰着小脑袋咯咯咯的笑的不亦乐乎。李子就坐在沙发边上,护着天宁免得他滚到地上。 李姨倒是还和以前一样端庄,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招呼我坐下。 “小凡挺久没来了吧,最近学习怎么样,跟不跟得上?” “比原来是强多了,要说跟上我们班平均水平,那还差点儿。” 李姨笑了:“别急,慢慢儿来,你现在知道学就行。最近你爸一直挺高兴的,前几年你爸可是没少给你操心。” 我低着头嗑瓜子儿,没吭气儿。 李姨看了一下表,转头跟李子说:“宁宁该喝奶了,你去沏点奶粉,四满勺儿,晃开,别有疙瘩,沏完记住试试温度。” 李子点点头,随手拾起一块天宁弄掉的积木,去了厨房。 李姨往天宁身边挪了挪,替天宁拉拉衣服,说:“当了爹娘以后,一颗心全在孩子身上。”她摸摸天宁的小脑袋瓜,又对我说:“小凡,你爸也是一样的,有时候家长生气,不是旁的,是气你自己不爱护自己,他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还舍不得下重手打呢,看你在别的地儿受了委屈能不窝火儿吗?”李姨轻轻叹了口气儿,抬头看向厨房,“平宇从小就太听话了……” 我偷偷瞄了一下李姨,她还是柔和的笑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李子的背影。 我从来没有见我妈那样看过我,除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关怀,李姨脸上还笼罩一种愧疚,就像我曾经习以为常的那种愧疚一样,让人心慌,却又无力。 “姨,李子他……”我的话刚问到嘴边,李子拿着奶瓶儿走了过来,我只能把话转个弯儿,“……和天宁真亲。” 李子听到了这一句,笑着说:“这就是血缘关系,你看看他和我亲,就不和你亲!” 天宁看见奶瓶很自然的往李姨怀里一靠,张开小嘴等着投喂。李子把奶瓶塞到天宁手里,道:“看这小孩儿懒得,自己拿着喝!” 天宁哼唧了两声赖着不动,李子好笑地重新拿过奶瓶塞进天宁嘴里喂他喝。 “我算看出来了,这小孩儿都是你惯出来的。” “你看我像那种会惯着小孩儿的人嘛!” “得了吧!你看看你多宠天宁,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以后被你惯成个少爷做派咋弄?” “那他也得少爷的起来,毕竟还有我这个大少爷压他一头呢!”说着说着我们几个都笑了,天宁正喝着奶抬头一脸迷茫的看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吐出了奶嘴儿,也跟着傻笑起来。 李子从六岁多就开始学钢琴,一直到上高中住了校,才渐渐的摸琴少了。我不懂钢琴,但是也能听出来,李子弹得好,光是看他十根手指头在琴键上蹦来蹦去的就觉得厉害。 天宁一见到钢琴特别兴奋,软绵绵的小手在上面摁来摁去,就是摁不响几个音儿,看着他哥一抬手梆梆梆就是一串儿音,小孩儿急了,嗯嗯啊啊叫唤着拿起小拳头开始往琴上砸,砸一下响一片,这回小孩儿高兴了,轮着小拳头扑腾扑腾一通砸。 李子就这么揽着他,也不阻止,等到小孩儿玩得累了,才把他往床上一搁,自己弹起曲子来。 脱离的李子的怀抱,天宁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吃着小指头听着李子弹琴,听得高兴了就咯咯地笑两声,有时候还会抱着两只爪子在胸前摇晃着作揖儿。 李子弹完了,站起身来要去抱天宁,天宁却不乐意了,张牙舞爪地撤着膀子不肯让碰,李子好不容易把他抱起来,他又探着身子往钢琴上扑。 李子问他:“你还想弹么?” 天宁还是哼哼唧唧表示不满,李子我俩一头雾水,突然天宁不哼了,抱住李子的手往琴键上拉。我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还想听你弹琴嘞!” 李子刮了刮天宁的鼻子,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只管絮絮叨叨说:“看你对钢琴这么感兴趣,肯定是随我。哥长时间不摸了,现在弹得不好了,等我再练练,我教你也弹,成不?” 小孩儿听着李子讲话,也手舞足蹈的跟着咿咿啊啊,也不知道在说个啥。 李子把他重新放回床上,估计是坐的久了,天宁屁股一沾床身子就往后仰,咋整就是非躺着。李子接着弹琴,天宁躺在床上一声儿不吭的听着。 “李子,”我瞅了一眼小孩儿,轻轻地喊李子,“你看你看!” 天宁躺在床上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搁在嘴里头,不时卟啾的吸一下,另一只小手儿高高的举着,放在脑袋旁边。李子找了条毯子给天宁盖上,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出了卧室,我感叹道:“养个小孩儿真不容易!” 李子乜斜我一眼:“说得跟你养了一样,我还没说啥呢。” “啧,这一当哥觉悟就是不一样,马上就开始无私奉献了。” “无私奉献……可不是嘛……万一宁宁再出什么事儿,我爸妈可受不起啊。” 自从天宁发现了钢琴这个大型玩具,李子家里就更热闹了。原来总是严肃规整的房子这时候才像了一个家。 虽然不明白为啥李叔李姨要冒这么大风险,费这么大劲再生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如果天宁能够弥补李子身边的空白,或许李子会更快乐。 只是我忘记了有个词语,叫未雨绸缪,叫乐极生悲。 *************************************** 有了天宁,李子算是被栓死了,哪都不能去,出门买个东西天宁都会哭上半天,死死地拽住李子不撒手,最后往往是李子没办法,只得一手抱了小孩儿,一手提溜着东西,年纪轻轻就成了个家庭妇男。 为此我没少嘲笑他:“唉,我当初就说嘛,你就是生错了,应该生成个小闺女儿的!” 李子却不以为然,看孩子看得不亦乐乎,照顾小孩儿是越来越轻车熟路。 然而除了看孩子,作为一个学生,暑假作业是必不可少的。我三天两头的往李子家跑,就是因为作业不会做啊!李子的暑假作业做的很快,因为他是挑着写的,看哪道题顺眼了,就完完整整地写写,其余的要么就不看,要么只写一个光秃秃的结果,没有过程。反正对象是李子,老师当然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然而作为学习成绩战五渣的我,也只能认命的一道一道写。虽然我也很想像李子那样干。 因为天宁闹搅,我每次问题都得趁天宁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不然我一跟李子说话,小孩儿必定手舞足蹈地嚎叫着表示不满,一脸“这是我哥哥你不许碰”的表情。 我也就只能呵呵了,想当年祸害人间的我,如今竟然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还要和一个小瓜娃子抢人。 如此五次三番的被搅局,把我憋的一肚子闷气。后来我算是摸清楚了小孩儿的作息规律,就趁他睡觉的时候过来。幸好天宁还小,正是嗜睡的时候,不然再大一点,会说话会蹦跶了,那就更粘缠了。 午睡是天宁白天之中最长的一段休息时间,也就这时候,我才能和李子说上两句话。 “李子啊,你看看你,有了弟弟忘了哥!唉,还是小时候好,你天天和我一起耍……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个小娃子,太不消停了!” “行了吧你,多大人了,还和小孩儿较劲啊?再说了,你小时候也没比宁宁安生到哪儿去。”李子在课本上勾勾画画的把最常考的重点标出来,“宁宁比我小十五岁半,都快成我儿子了!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儿能体会我爸的感觉。” 我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问:“不然……我也让我妈生个小弟弟给我玩玩儿?” 李子笑出了声:“估计你弟儿搁你手里,能被教育成美猴王二代!就你那上蹿下跳的能力,都够让人上愁的了!” “诶诶诶!你还嫌弃我了?” “我什么时候没嫌弃过你。” “你……行行行,天宁哪儿都好,我哪儿都不好,行了吧?” 李子扭过头笑嘻嘻的看着我:“哟呵,别扭了?” 我板着个脸,点点头:“嗯!” 李子把书往我这儿一推,就要站起身:“那成吧,你先别扭着啊,我陪我弟儿睡会儿去。” “别啊,我别扭完了!完了!给我讲讲这个题呗!” 李子笑笑地乜斜我一眼,又坐了回来,看了一眼题目,简明扼要条理清晰的给我分析。 我慢慢投入到解题上,李子也坐在一边,翻开了暑假作业。 “你不是写完了吗?” 李子“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等我写完了刚才那一题,李子把他的作业递了过来。上面写着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解题全过程。 “我写了一遍,你对对,看你还有啥不懂的。” 我接过册子,对完答案,往下一瞟看见右下角有个简笔画小人儿。圆乎乎的脑袋,短短的胳膊腿儿,两条腿儿弯着,胖乎乎的脚丫子相对,一只小手儿在嘴里,另一只举在脑袋旁。 “这不是天宁嘛!李子你画的挺像啊!” “呀!忘擦了。” “别擦了,剪下来吧,留着。” “留什么呀,这么大一丁点儿个简笔画,等我学学人正统的画法,画的好了留着才有意思,照你这样啥不啥都留着,那家里就成废纸堆了。” 李子果然琢磨起怎么画画儿来,他也不说去上个画画辅导班或者请个老师啥的,就买了一堆素描基础啊,素描入门啊之类的书,开始自己研究。 琢磨了一个暑假,还真就给李子琢磨出来了。因为天宁太小坐不住,我就经常给拉着当模特,一坐一俩小时的,让李子瞪着画画擦擦。这一暑假下来,不光是李子画画水平突飞猛涨,连带着我的多动症都给治好了! “这可不行啊,一坐这么长时间不准动,你还咋给天宁画画儿?” “别急,素描画起来就是慢,速写画起来快啊,我不是还没学会么!” “哎哟你画完没有,我急着上厕所呢……” “别急,马上,我明暗没上完呢。” “我能不急吗?!人有三急啊!李子你太没人性了!” “别急,就俩钟头儿你都坐不住,你肾不好吧。” “你就说吧,还得多长时间?” “别急,十分钟。” 当李子终于放下画笔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急匆匆地冲到厕所放了水,这才有心思回去看李子的大作。 李子还在拿橡皮在纸上这儿磨蹭磨蹭,那儿磨蹭磨蹭,又弄了好半天,才算完。 我凑过去一看,还真的挺像的,瞅了一会儿,我问李子:“李子,你实话说,觉不觉得我长得可帅?” 李子把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点点头,说:“嗯,没我帅。” ************************************************ 等李子开始画速写的时候,也该开学了。李子颇有些遗憾的带了一张天宁的百天照去学校,连带着画板铅笔素描纸啥的,一股脑儿全搬到了学校。 “李子,你这可是不务正业啊,到学校哪还有那么多时间让你画画?” “有空就画。” 本以为高二会更紧张一点,结果分完科之后意外的比高一还轻松,虽然物理我更加听不懂了。 科目少了,作业自然也少了,自习课又多,还真是多了不少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李子上课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板,其余时间还是在看各种各样的书,不同于以往的是,他的书桌里又多了关于绘画的书。 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就拿出速写本涂涂画画。一开始画得歪七扭八,四不像的,画得多了,也开始有模有样了。 有天午休结束的时候,我抬起头迷迷瞪瞪地晃了晃脑袋,发现李子出去了,一低头看见铺在我桌子角上的一叠儿卷子。我心里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的作业。我拿过卷子刚准备往后传,觉着这回的卷子掂在手里手感特别的……蓬松?而且印刷的……凹凸不平? 我拿起卷子细细一看,立马发现了端倪。我把卷子翻过来,然后就看到了--水笔画的、栩栩如生的、各种睡相的我。 我哭笑不得,等李子回来问他:“你把卷子都画成这样了,还咋交啊?” 李子略带得意的摇摇头,把手伸进抽屉一阵摸索,又抽出来一打卷子。这打卷子上倒是写得满满的,都是字儿。 “画你的那几张是多的卷子,这几张才是交给老师的。”说完,李子轻轻一转手腕,翻到卷子背面,然后我看到了--水笔画的、栩栩如生的、各个科目各种姿势的老师。 我竟无言以对。 此后李子交作业的次数增加了,上课抬头的时间也变长了,当然了,速写的水平,那是杠杠的。 然而最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师的态度。李子隔三差五的就会向我炫耀,今天哪个老师在他卷子上下了批语,明天哪个老师在他卷子上写了意见云云。当然了这些批语意见针对的,是卷子背面的那堆画儿。卷子正面的评价就简单的多了,无一例外的红勾勾和优秀。 我总觉得李子这样乐此不疲地热衷于在卷子背面作画,无疑是受到了班主任的鼓励,因为那次我瞪大了俩眼儿,从左到右的看了几遍,看的清清楚楚的,卷子上写着班主任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画的不错,继续努力! ***************************************************** 与高一相比,高二的李子突然鲜活起来。就好像只有黑白两色的纸上,突然泼上了红黄二色,鲜艳而且分明。 天宁的出生和绘画无疑就是李子生活中的这红黄两色。但是正如同一条看似平静的小溪,倏地往里扔两块石头,表面的浪花很快就会平静,而你却并不能知道在水下发生了怎样汹涌。 *************************************** 过了八月十五儿,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天黑得也越来越早,明的越来越晚。 这天早上我起床洗漱,走廊里面黑咕隆咚,只有厕所门口的一盏应急灯照出来一小片白不拉几的光。 “是不是停电了?”我问旁边一个同学。 “不知道啊,大早上起来就这样了,哪儿的灯都不亮。” “诶,那你说我们会不会放假?” “哈哈哈,我也想问嘞!” 我马里马虎的抹了把脸,刷了刷牙,拎上书包走到楼梯口,看见李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走吧!今儿个黑漆漆的还挺不习惯。” 没有灯也看不清楚李子的表情,只听他轻轻“嗯”了一声,开始慢慢地向下走。 宿舍大门还没有开,一楼大厅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唔里呱啦的讲东讲西。 可能是因为黑暗的原因,等待的时间显得相当漫长,原本早该开的门,到现在寝管都不见影儿。 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唤:“寝管找不着钥匙了!” 一片哗然,人潮开始无规律的左右拥挤,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每个人都只能被推来搡去的随着人流走。 我赶紧扭头往后找李子,结果一片黑压压的净是人头,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我一边被挤着往前挪,一边扭着头朝后面喊:“李子!李子你人呢?!” 正喊着,就感觉手腕上一沉,一只手猛地拽住了我,比我低了好多的体温冰的我一个激灵。 “我在。” “你看着点啊,别摔了,太他妈挤了!” 我没听见回音儿,只感觉到手腕被捏得紧紧的。 就这么忽快忽慢地好不容易挪到一个小小的侧门口,冷冽的空气立马就灌进了肺里。 “娘的终于出来了!今个儿咋回事儿啊,停电是停电,连大门钥匙也找不着了!跑快跑快!晚了晚了!” 我带着李子撒开了丫子往教室跑,跑着跑着李子突然松了手,我没刹住,又往前跑了老远才停下来。 “咋回事儿?”我转过身使劲往李子那边瞅,看不清李子的脸,就见他站在那一动不动。 我赶紧折回去,这一挨近我才看出不对劲,李子脸色惨白,紧绷着嘴,跑了那么久连大气儿都不喘,手脸儿都是冰凉。 “这是咋了?是刚才挤着哪儿了吗?跟我说你哪儿难受?” 李子张了张嘴,发出了一个干涩的短音,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吓得不轻,随手扯住一位同学急急慌慌地吼:“你赶紧去跟一班班主任说!李平宇不舒服被送去医务室了!” 我拉起李子,问他:“能走吗?”李子也不说话,干脆连眼都闭上了。我轻轻拉着他往前走,还没一用劲,李子整个人就栽下去了!我心里咯噔一顿,扔了书包和茶瓶,把人朝背上一撂,往医务室跑。 跑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来这大清早的医务室那群懒蛋还都没来啊!我又赶紧往教室跑,跑到教室门口看见班主任正在班里安排布置。 “老师!打120!李平宇晕了!” 老师也吓得不轻,拿出手机打了120,让我把李子背到级段室。 段长正在广播,看我进来背上驮了个人,广播也不播了,办公椅也不坐了,扶着李子坐到了办公椅上,开始掐他人中。 掐了两下没反应,我心里就跟倒了一壶滚水进去一样,噼里啪啦的翻来滚去,烧的生疼。 我脑子里面闪过无数个曾经看过的某人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的故事,搅在一起让我脑子乱的一团糟。 救护车还没来,我只能在旁边不停喊李子。就在我干着急的时候,李子的眼皮子轻微地跳了一下,我赶紧拍拍他的脸,大叫一声:“李子!” 李子“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一个趔趄又摔了回去。他窝回椅子里,再次闭上了眼。我以为他要二次昏,就使劲儿晃他。 “李子!不能闭眼啊!不能睡啊!” “别吵。头晕……” 我“唰”的一下闭了嘴,心“砰”的一声落回肚子里。 李子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慢慢睁开了眼,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目光慢慢转到我身上,瞪着我不动了。 要不是我给李子当过模特,这样给他直勾勾盯着还真受不了。李子这时候的眼神儿,和我当模特那会儿不一样的很。 就这么冷冰冰地瞪了我好大一会儿,李子的眼神儿才慢慢正常回来。 我赶紧问:“你刚才是咋回事儿?吓死个人了!” 李子摇摇头没吭气儿。 段长见李子醒过来,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儿,说:“一会儿120就过来,你把你之前什么感觉详细跟人家说明一下,有必要的话跟着去医院做个检查。” 李子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这位同学,你先回班吧。”段长扭头跟我说。 他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接话,李子就拽住了我胳膊。 “老师,那啥,你看他现在状态不咋稳定,还是让我在这看着比较好……” 正说着,120的人来了。一群白衣服拿了一堆物件儿往级段室里涌,后面俩人还抬了个担架。 一群人一进来,看见我们仨大眼瞪小眼儿就有点懵了,其中一个人问:“病人呢?” 段长指指李子,回答:“刚才突然醒过来了,现在状态还不太好,麻烦你们再帮忙看一下。” 那人就走到李子跟前,先拿出听诊器听了听,然后左瞅瞅右按按的。 “能看出来是什么问题吗?” 那个人摇摇头:“除了心率不太稳定其他看不出问题。”他顿了一下,问李子:“同学,你晕倒前什么感觉?” 李子摇摇头。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正常。”李子的声音有点哑。 那个人站起来对段长说:“这样是看不出来什么问题,要想进一步检查的话,得去医院了。” 段长点点头,看向李子:“不然你跟他们去医院查一查吧!排除一下隐患。” “不用了。”李子拒绝的很干脆。 我还是不太放心,就跟他说:“李子,你……” 我还没说完,就被李子打断了:“不用去医院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估计是没睡好加低血糖,才会这样,吃了早饭就好了。麻烦你们了。” 白衣服点点头:“知道自己的情况最好,我还是建议你抽空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他又和段长交涉了几句,带着人就走了。 李子也站起来:“不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了。” 段长摆摆手:“你们学生的状况可是学校头等大事儿,你也别强撑着,要是真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李子说完就拉着我回了教室。 学校仍然没来电,学生们有的点上了蜡烛,有的拿了自己的小电灯照着明,也不大声读书了,就默看。 我跑回去拾了我的书包茶瓶,顺道回寝室拿了电灯,等我折腾完回到教室,天也差不多亮了。 没有电,餐厅做不成饭,我们也没得吃,学生开始埋怨,老师也没办法,只能武力镇压让学生乖乖待在班里上课。 学生们躁动的很,第一节课上的也是乌七八糟,终于到下课的时候,广播里面段长开腔了:“因为学校停电,我们临时决定让同学们回家,今天晚上七点之前到校……” 段长往后还说了啥,已经没人听了,学生们“嗷”的一声蹿起来,跑得最快的已经没影儿了。 “李子,你咋回去?” “我不回去了。” 我有点懵:“啊?不回去?为啥啊?” 李子翻了翻书包拿出天宁的照片和铅笔袋,冲我笑了笑:“东西都在这儿呢,回去干啥?” 他笑得开心,我却难受的很。 李子回了家,家里肯定也没人,天宁老早被送回了老家,李叔李姨又都在上班,不会回去给李子做饭。 想到做饭,我突然记起来:“诶李子你今儿早上说你不是低血糖嘛?这早上又没吃饭,你没事儿吗?” “忽悠人的你也信啊。” 我倏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那你到底是咋回事儿?!说清楚!让你去医院检查你又不去,我真以为你是低血糖没睡好!你可别在这儿吓人!” “你激动啥。”李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避重就轻地回了我一句,“你不回家么?你要回去就赶紧给你爸妈打电话呗!” “你都不回去,我回去干啥!我爸这会儿没下班,我给我妈说让她一会儿给咱俩送点饭过来。” 我知道李子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再问也是白问,心里窝火儿得很,又没办法,只能想着这事儿告诉我爸,再让他告诉李叔李姨,李叔李姨保准儿会带李子去检查。 “别告诉你爸。”李子突然来了一句,“也别告诉我爸我妈。” 我吓了一跳,李子啥时候会读心术了!“为啥”俩字还没问出口,李子又说:“不然绝交。” 我:“……!” 李子要回寝室拿画板和素描纸,我和他一块儿回去。一路上我都在挣扎,到底告不告诉我爸李子晕了这个事儿。不说吧,老是不放心,说了吧,万一李子真的手一挥跟我说“你滚吧”,那我就真的滚蛋? 还没想出结果,听见李子叫了我一声。 “小凡……” 之后就没了下文。李子还真是很少这样犹犹豫豫,说个话吞吞吐吐的。 “啊?咋?” “……你知道养儿防老这一说么?”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说法早过时了。” 李子不赞成的摇摇头:“如果你爸妈老了,膝下无人,整天就老两口儿在家,没个人说话,成么?” “……” “所以说,养儿防老啊。” “啥意思?” 李子往画板上粘好了素描纸,转过身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说:“你不是问过我爸妈为啥会再要个孩子么?” ********************************* 我俩回到教室的时候,人已经走完了。李子深吸了口气,略带兴奋地说:“难得清静一回!我今儿个能把这幅画画完。” “啊,我好无聊啊!难道只能睡觉嘛!” “你去玩游戏呗。” “又没电脑,去哪儿玩?” 李子朝着讲台上的教学机努努嘴。 “……聪明!” 虽然教学机玩起来各种不爽,但是聊胜于无,我还把大屏幕放下来播了一部电影看。当然这是关了门,拉了窗帘偷偷看的。 李子专心致志丝毫不受干扰的画他的画,一直到了中午我妈送了饭来他才停笔。 我问我妈:“你咋来的?我爸呢?” “我打车来的。你爸今天中午单位有事儿,不回来吃了。” 我妈眼尖瞅见了李子的画儿,看了一会儿说:“平宇啥时候学的画画儿啊?画得真好看。” “也没去学,就是自个儿画着玩儿。” “这画的我看着可像是天宁啊?” “就是宁宁。” “你们弟兄俩还怪亲的,估计肖凡要是有个兄弟,早晚得打架。” “哪儿会啊!要是你再给我生个弟弟,我比他大十五六岁,他打得过我?” “你看看你,不是想着咋照顾小的,就想着打过打不过了!” “小凡也就是说说,要是真有个小弟弟小妹妹,我估计他得给宠到天上。” “唉,其实再生一个也挺好的,不过我现在年纪大了,不成了……就让肖凡独着吧!” “我才不独嘞,李子跟我亲弟儿一样儿一样儿的。” 我妈一巴掌拍到我背上,笑着说:“就会嘴皮子上说说!” 我笑嘻嘻地瞅一眼李子,李子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 吃完饭不一会儿,我就感觉饭气攻心,到了午睡的点儿了。李子还在照着那照片涂涂画画,我先趴桌子上睡了。 没有铃儿,也没老师聒噪,我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三点多,醒过来只感觉睡得脖子疼,胳膊麻的不能动。 我活动活动脑袋胳膊,总算清醒点儿,扭头一看,李子也歪着头趴桌儿上睡着了。画板靠在墙边儿,应该是已经画完了,我远远地一看,感觉看到了一张放大了的天宁的黑白照。 画的真好。我也想这样,被心心念念的惦记着,细细发发的描绘着。 *************************************** 李子把画得及其细致的那张素描带回了家,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我得琢磨琢磨水彩和油画,素描光是黑白的,裱起来不好看没法挂。” “李子,你这是中毒了,得戒!” 李子很不屑的瞟了我一眼:“像你这样不拿画笔的人,是体会不到我从绘画中取得的快感的。” “噫,你这样让准备艺考的人很惆怅啊,自学成才也就算了,还是文化课的高材生,这让人准备考美院的情何以堪呐!” 李子摆摆手:“我才不跟他们争。我是那么功利的人么?我画画儿就是画画儿,不是考试。” “……天才任性啊……” 果然,等到又过了一星期,李子寝室床边就多了一堆瓶瓶罐罐,桌斗儿里的书也换了一拨儿,原来是黑白灰的,现在全变成花花绿绿的了。 不过这次李子没再拿卷子当画布了,也不经常动笔,可能是画水粉啥的排场太大了,不好施展。一到公休,李子就马不停蹄的往寝室跑,打开那些瓶瓶罐罐,挖了一坨又一坨的往画布上抿。 难得看见李子身上长时间的保持着色彩斑斓的状态,不光是身上,手上更是,有时候画着画着就直接用手抹上了,看得我都难受。 一直到放寒假,我还是觉着李子往画布上画的其实就是彩色拼图而已,一块儿一块儿的,颜色都不一样,有的颜色还脏兮兮的。李子对着画板和书的时间越来越长,说起话来三句不离画儿,简直是入了魔了。 我趴在李子家做作业,李子还在一边摆搞他的调色盘。 “李子,你咋突然就迷上画画儿了呢?” 李子想了一会儿,问:“你就没啥特别想干的事儿么?” “嗯……初中那会儿就特别想打游戏,特别不想上课。” “那你为啥当时就打游戏那么上瘾啊?” 我挠挠头,这问题还真没想过:“感觉好玩儿啊!” “好玩儿到哪儿了?” “你看啊,你刚进游戏的时候级别最低,啥装备都没有,但是你打的时间越长,你级别就越高,级别越高就越牛逼,所以就想玩儿到最高级呗!” “那你满级了了呢?” “那就排位呗!排位越高名气越大,知道你的人越多,有成就感啊!” “噢,这样啊。” “诶嘿,你咋又把我带偏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你差不多。” “这俩没法比吧……” “咋不能比了,你看我刚开始画素描吧,后来又速写吧,现在画水粉吧,水粉学好了还可以学油画吧,油画完了不是还有国画嘛,这不和你升级打副本一样儿样儿的么?” “然后呢?我升级了有奖励,你画画儿自个儿玩,又没啥实质奖励。” “有啊。” “难道你还准备画好了,把画儿卖了赚钱?” “你想哪儿去了。”李子终于拾掇好了颜料盒,直直身子捶捶腰,摆上水桶,支起画板粘好画布,“我这不是就能把你们全画下来了么。亲手的,亲眼的,记下来。” ************************************************* 去年这时候天宁还是不长一点,现在已经能在地上横着跑了。天宁迈着两条小短腿儿,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李子身后,不管干啥都跟着,有时候脚一软扑腾一下摔了跟头也不哭,也不让李子扶,自己吭哧吭哧就爬起来了。 我妈说天宁和李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要了李子要小时候的照片,对着天宁一比,那根本就是一个人! 我一张一张扒拉着李子小时候的照片,百天照的时候还是黑白照片,李子胖胖乎乎的小脸儿紧紧地绷着,满脸的不高兴。我戳戳照片问李子:“你看你看,你小时候脾气还挺大!” 李子漫不经心儿地瞟了一眼:“肯定是那摄影师技术不好,不会逗小孩儿。” 我接着往后看,半岁的到四五岁的都有,有的是在照相馆儿照的,还有的是抓拍的,有的是黑白照,有的是老式的彩色照片,都已经微微泛着黄了。李子很上相,尤其眼睛,在照片上看的特别明显,亮得很,黑溜溜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家伙儿。 我又往后翻了两页儿,还没看够呢,就没有了。 “李子你的其他相册呢?” “没了。” “怎么就这半本啊!你大一点儿的照片没有吗?” “都长大了哪还会和小时候一样傻不愣登儿的拍照片儿啊。” “啧,就这几张这也太少了,还不如我的照片儿多……”我随手又把那本薄薄的相册掂了掂,准备放回去,一低头看见脚边还掉了一张一寸照。 我弯腰去拾,看清那张照片的一瞬间,我后背一凉。 那是一张很清晰的彩色证件照,清晰到让人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照片上那个小孩儿一双死寂的、黑漆漆的、没有高光的瞳仁儿。 红色底板,白色上衣,黑发黑眼,这张颜色鲜艳的照片上一片冷气,与其说是一张彩照,更像是一张……黑白遗照。 我拾起照片,捏在手里,犹豫了一下,转过去问李子:“李子,这照片儿是你啥时候拍的啊?” 李子看了那张照片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李子的表情很正常,没啥不对劲儿,但是照片儿上这个小孩儿,分明就是二李子。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李子你这张照片儿送我行不?” “哟呵,你这是想干啥?开始学小闺女儿要起照片儿来了?”李子揶揄的笑了。 “唉,我用心良苦这么多年,你咋就到现在才发现呢?太让我伤心了……要是你把这照片儿给我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你!” “哈哈,得了吧你,肉麻兮兮的。要是你生成个女孩儿,我兴许还会考虑考虑,你现在这德行就算了。” “你这就不对了,咋能嫌弃哥呢?子不嫌母丑,弟不嫌哥丑,你不知道吗?” “就你知道得多。我大人有大量的就把照片儿送你了,正好那张照的丑。” 我收起了照片儿,又和李子说了几句就回了家。 一到家我爸正要换鞋出门,我赶紧拉住他。 “干啥呢,我还要出去买东西呢,别碍事儿。” “爸,我想问你点儿事儿。” “赶紧说呗!” 我拿出了照片儿,问:“你见过这张照片儿没?” “这是平宇给你的?”我爸看了一眼照片儿,把鞋放回鞋柜,坐到了沙发上。 “我翻相册的时候看见的,我就问李子要回来了。” “你要这干啥?” “……我一直感觉不太对劲儿……我记得小时候李子有一段儿生病,也知道李子是精神上有问题,后来不是好了吗?但是吧,还是有时候,李子会有点怪,我也说不出来是咋不对了,就是感觉他偶尔会特别爱发呆,然后好像还会忘一些事儿……” 我爸没吭气儿,拿起茶几上的一包烟,点了一根。 “哎爸,李子到底是为啥会生病啊?对他现在还会有影响吗?” “你还记不记得李子小时候丢过一次?” “记得啊。” “他是被人贩子拐跑了。” 我心里一紧。 “当时李子跟着你李叔出去旅游,在火车站人太多,下了火车李子就没影儿了,跟他们一节儿车厢的还有另外两家的小孩儿也丢了。” “我们报完警之后,人说这可能是团伙儿作案,专门拐卖儿童的,当时警察也很重视这个事儿,就联系多方去找孩子。最后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儿找着的吗?” “在中泰边境。在一家小院儿的地窖里。我当时跟着一起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地窖里有三个孩子,平宇是最大的,另外两个一个三岁一个四岁……”我爸吸了口烟,弹了弹烟灰儿。 “地窖里啥都没有,小孩儿穿的都很干净,脸上也白白净净的,我进去的时候,平宇就坐在那儿,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另外两个都在睡……我当时松口气儿,心里说幸好小孩儿还都健健康康的……” “你李叔就赶紧走过去抱平宇,还没一抱,平宇就抖的跟筛糠一样,也不哭,就对着你李叔拳打脚踢……你李叔还以为平宇是吓得很了,就抱着他哄,结果越哄平宇叫的越厉害……” “他就赶紧把小孩儿递给一边儿的医生,医生就开始听,听完了把小孩儿衣服撩起来一看……”我爸磕了磕烟屁股,却没再吸,而是把烟按灭,又点了一根。 “撩起来衣服,平宇整个背都是肿的,青的紫的红的黑的啥颜色都有……胳膊上一排针眼儿……你知道针眼儿是干啥的吗?”我爸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回答,兀自说道:“是毒品……” 又掐了一根烟,我爸低着头,没了下文。 我抬头看看阳台外面的天,太阳还高高的挂着,明的晃眼,没有一丝儿风,空气都冻着,没有一丝儿热气儿。 我爸静静地重新点着烟,我妈在厨房炒菜,油锅刺啦刺啦的声音,还有抽油烟机的嗡鸣,都在我耳朵边盘旋。 我脑子里却是啥声音都没有,只剩下五岁那年的那个小孩儿,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儿,一遍一遍的回放。 停了好久,我爸拿起那张照片,接着说:“这照片儿是从李子衣服口袋里找着的,另外俩小孩儿身上也有这样的照片儿。” “但是李子说他不记得这是啥时候拍的了。” “……可能是不想记住吧,这种事儿……” 我说不来心里啥滋味儿。就感觉原来总是隔着一层遮薄膜看画儿,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好不容易没了遮挡,却看见一幅本该很好看的画儿,现在却扎满了小刺儿,密密麻麻全是眼儿。 心底挠得慌,不舒坦,膈应,疼。 我妈做好了饭,把菜盘摆到桌子上,叫我爸我俩吃饭。 我爸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吃饭去。” 我坐着没动,低头想了会儿,对我爸说:“……前两天停电的时候,你知道吧?就那天早上五点多,李子晕了一回,突然就晕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又醒了,120去了之后啥也没看出来,李子不愿意去医院检查……还跟我说不让我跟你说。” 我抬着头看我爸,我爸站着没说话,也没表情。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然后拉着我去吃饭。 饭桌上也没人说话,只有筷子碰盘子,牙齿碰牙齿的声音。 吃到一半,我妈突然问:“肖凡,你最近学习咋样了?往后能考上三本不?” “咋突然问起这个了?我也不知道,没看过三本分数线是多少,我觉着应该差不多吧,我现在也能考个三四百分了。” “我是想着,不然让你也去学艺术,学个画画儿啥的,说不定还能走个更好的学校。” “哎哟算了吧,我没那艺术细胞,又没啥基础,再说学艺术的哪个不花钱啊?” “多花几个钱没啥。你们班不是有几个学艺术的吗?你看人平宇自己玩玩都画得那么好,你跟着老师学学还学不会?” “我和李子能比吗?人李子可是天才型儿的……”说完这话,我心里莫名一闷,想起来一言不发整天窝在小屋儿里看书的二李子,想起来除了我和别人几乎没有交集的李子。 “还没试呢,你咋就知道不行?要不正好寒假我给你报个班儿,你先试试。” “妈--您就饶了您儿子吧!我作业还写不完呢,哪还有空儿去学画画儿!” “说啥鬼话呢你!有你和你那一群狐朋狗友出去胡达溜悠的功夫,你作业早写完了!” 我的话往肚子里一憋,一时想不到狡辩的理由。过了好半天,我才找着话:“妈你看这寒假也过了这么多天了,都快该过年了,人画画儿班也都该放假了,现在报了年后上不了几天就该开学了,不划算啊!” 我妈听了没说话,我一看有戏,赶紧接着说:“不然这样儿吧,正好李子不是现在在画画儿嘛,我先跟着他练练,看看我有没有这方面天赋。” “啥天赋不天赋的,都是靠练得!” “行行行,我知道了。” 我妈又想了一会儿问我爸:“你看成不,我觉着走艺考还是有路的。” 我爸瞅了我一眼:“随这小子去吧,他爱干啥干啥,只要别再给我惹事儿我就烧香拜佛了。” “我早都不惹事儿了!你看我现在多听话,是吧爸?” 我爸没答应,端着饭碗站起来转身走了。 我摸摸鼻子,翻了个白眼儿,接着吃饭。 ************************************* 这天我正在家里打游戏呢,李子就敲门了。 “你咋过来了?” “你不是想学画画儿?走呗,出去买东西。” “你咋知道的?我还没跟你说呢!” “你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特别嘱咐我要好好教你。正好我自己画没人和我交流,你就这么善解人意追随上我的脚步了,我很欣慰啊。”李子笑眯眯地说。 我:“……你开心就好。” 对于我这种懒人来说,学习任何一种非娱乐性的新事物都是折磨。我就适合坐在看台上,在别人表演各种牛逼本事的时候鼓个掌,嚎叫两声。现在让我自个儿下场子,简直痛苦! 我第一天的任务就是坐着不动画直线,一条一条的画直线,从左画到右,从上画到下。 无聊透顶!我坐在凳子上跟长了痔疮似的,咋坐咋难受。我画两道儿,瞄一眼李子,李子也在画直线,身子一动不动的,手唰唰唰地画。我再画两道儿,再瞄一眼,李子的纸上已经快画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毫无美感。 李子扭过头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把他的画板递过来。 “你是在画虫么?曲曲弯弯儿的。”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黑压压的纸,一道挨一道的线果然直的很,跟尺子比出来的没两样儿。 我撇撇嘴:“我就按你说的画啊,然后就不直啊。” 李子放了画板,绕到我后面握住了我右手。李子的体温总是比常人低那么一点,手更是凉凉的,但是也不咋冰,还挺舒服的。 “画线的时候手腕儿要硬,小臂带动才会直,只靠手腕儿摆的话……” 可能是李子凑得近了,我都能感觉到他说话呼出来的气儿,还有整个后背,都感觉到了他稍低的体温。我就不明白了为啥李子没有经历过我那样儿的变声期,明明小时候俩人嗓子都是嫩嫩的,我到了初中就成了公鸭嗓了,一直变到高中变声期才算过。但是李子就很平常很自然的过渡到了现在的,被一众女生称之为男神音的声音。好吧,李子声音就是好,但是我也不差啊…… 我正神神叨叨的想着有的没的,突然脑门一疼,回了神。 “你这还间歇性屏蔽队友了!我刚说啥你听见没?别说了我知道你没听见。” 我:“……” 知道你还问! 我跟着李子也算是有模有样的画了两天画儿,然后就到了春节。 春节到,要干啥?穿新衣戴新帽吃饺饺啊! 今年也和往年一样,盘馅儿包饺子、过油、贴对子放炮串亲戚。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李子脚后跟儿上挂了个滴溜溜跑得小红娃娃。 天宁吃得胖呼呼的,穿着奶奶给他做的大红花袄子和棉裤,穿着老虎鞋,带着老虎帽,活脱脱年画儿里蹦出来的! 李子穿着白鸭绒袄,围着红围巾在前面走,天宁就拽着李子的衣服跟了在后面跑,两兄弟往一块儿一站,一个长得俊俏,一个生得讨喜,好看极了。 天宁喜欢看人放炮,老想自个儿摸摸,李子怕崩着他,干脆就把天宁抱到怀里,仍由天宁蹬脏他的新衣服。 到了夜里,放花炮的更多了。天宁看见了稀罕的不得了。李子就给他买了一盒呲花儿炮,点着以后拿着给他看。 我在楼上瞅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回了屋,看见我爸正在剪窗花儿。 “爸,你看天宁,李子真是给他宠的没边儿了,李叔也不管管!小时候也没见谁这样儿宠过李子啊……” “老来得子,肯定都娇。再说天宁现在还小呢。”我爸放了剪子,抖开红纸,满意的点点头,又说“天宁是平宇他亲弟弟,就等于是你亲弟弟,亲着点,知道不?咱家就你一个,以后这就是你家人。”说着递给我两副窗花,“给平宇家送去,十五儿的时候贴。” *************************************** 每年十五儿,城里都有会,白天架高台舞狮子舞长龙敲锣打鼓,晚上吃元宵猜灯谜看烟火压大马路。 天宁没见过这些,兴奋地哇哇乱叫,就算被抱在怀里也不老实的探着上半身往周围瞅。 街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李叔李姨还有李子轮流抱着天宁,一刻也不肯松手。抱得时间长了,天宁不愿意,闹着非要自己下地儿跑。 李姨反反复复跟李子交代:“人多,你拉好他,跟紧了,别让他自己跑,啊!” 李子点点头,把天宁放下来,握住了他的小手儿。天宁小脑袋瓜儿四处转了一圈儿,然后兴奋的大叫一声,扯着李子就往前跑。 李姨一直盯着天宁,天宁往哪儿跑,她赶紧往哪儿跟。 “姨,我去和李子一块儿。” “啊,行啊,你去吧,看好宁宁!” 我点点头,赶紧朝着李子追了上去。 也就三五步的距离,但是因为人多绊脚,总是靠不到跟前儿,人头一晃,就容易瞧不着了。 我跟了好长一段儿,总是不远不近隔着那么几步,一直追着李子的影子,突然感觉在攒动的人头中,那一片白有点模糊,好像再晃几下,就没有了。 当年在火车站的李子,也这样儿的追过李叔么? 我紧步朝前挤,周围的喧嚣成了聒噪,耳朵边听得清的就剩下隐隐约约的天宁的笑声。 好不容易挤到他俩身边儿,挤得我一头汗。 “你俩跑得挺溜啊!让我撵了这么长时候儿。” “人太多了。” “就是,一个晃神儿就找不着了。” 李子扭头朝后看看,然后跟我说:“我看不见我爸他们几个了。宁宁跑一会儿肯定得吃着喝那的,咱俩先找个地儿,跟大人们说一声儿。” 我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两个舞狮台旁边有一个特别大的棚子,我就招呼着李子让他带着天宁去那边。 棚子里面儿是几个小摊儿,有套圈的,有扔沙包的,还有涂彩画儿的。天宁相中了套圈摊子上的一个电动陀螺,赖着不走了。李子买了十个圈儿给他套,我给我爸打电话。 刚通知完我爸我们的方位,就听见天宁笑得跟断了气儿一样。我扭头一看,发现李子套着了那个陀螺,正蹲在地上教天宁咋玩儿。 一大一小儿的撅着屁股对着脸儿,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的摆搞小玩意儿,我看着乐的不行,就准备用手机给他们照一张。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天宁伸长了脖子,把笑的眉眼儿弯弯的小脸凑到李子跟前,吧唧一口亲上了。李子被吓了一跳,往后一栽坐到了地上,连带着天宁也扑在了他身上。 目睹了全过程的我,除了笑的脸抽筋以外,就只有一个想法:早知道就用连拍模式了。 到了晚上吃过饭,人们开始往城东聚集,那儿是每年看烟火的好地方,空阔宽敞,漆黑一片。 我们去的早,占了个好地方,然后就是嗑着瓜子儿等着到点儿了。 八点一到,开场烟火准时在天上炸开了,金闪闪的流光从中间那一点迸射出来,噼里啪啦的变成无数碎星,朝四周慢慢散去。余光尚未散尽,“嘭嘭嘭”接连三颗烟火又飞上高空,一圈儿一圈儿五彩缤纷的光点或是光线,把黑漆漆的天顶照的亮晶晶的,明晃晃的。 天宁骑在李叔的脖子上,高仰着小脸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看。李子站在旁边,一只手抬高了拖住天宁,微微仰着头向上看,烟火的光照在他脸上,勾出了一圈儿泛着柔光的边。 我正盯着李子一明一暗轮廓分明的侧脸,李子突然扭过头,笑笑地看着我。弯弯的眉毛,上翘的嘴角,瞳仁里还浸了水润润亮晶晶的光。 又一颗烟火炸开,漫天的绚丽映在这双眼睛里,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景色。 那一年,我十七岁,见到了此生最美的烟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三月三。《诗经·郑风·溱洧》篇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三月三,自古以来就是个互诉倾慕的日子。 白日里吹来的风已略略带了躁意,鼓动了一切有生的东西,嗡鸣着开始萌发。 青草抽芽,花苞吐蕊,只待东风。 我只是不知道,我所种下的是一颗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种子。 ******************************** 过完了十六儿,我们就开学了。我抓拍的照片儿也洗了出来。照相馆老班体贴的把乱糟糟的背景虚化了,留下两个中心人物,角色凸显的很。 李子凑过来看了一眼照片,轻轻哼了一声,手腕一抖就抽走了照片装到了自己包里。 “你手咋这么快!” “有你快?这拍照技术手不快可不行啊。” 李子一句话把我噎了回去,照片儿肯定是要不回来了,不过那张照片儿还在我手机里存着,啥时候再洗就完了。 刚开学,学生们都还懒洋洋的,学校二话不说的就开始了突击考试。这一考弄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在开小差了。 原来我还不咋在意,这学期趁着饭间来发宣传单的倒是多多了,都是各个培训机构招生做宣传的,估摸着这也是学校默许的了,毕竟每年艺考的学生都不少。 我也大略看了看,几乎每次都有美术培训机构的传单。我本来是要全都扔了,看了看了旁边儿还在专心致志研究色彩的李子,没扔。其实学画画儿也挺好的,比读书简单。 我把宣传页拿回家给我妈看,我妈很迅速的就给我报了一家,向学校申请之后,我每周一三五晚上都会出校门去上美术课。 在正常的上课时间以正当理由从学校大门走出去,我还真就没几次,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原来我翻墙逃课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我现在会走到这一步。现在也是一样,我从来没想过,将来的我又会到何种地步。 但是我却无数次的设想过李子的将来,那一定是出人头地,给家门添光的。在我的认知里,还没有什么事情是李子干不了的。 我到了培训班,上课的第一件事儿和李子让我干的一样:坐着画线。不过除了画线以外,老师还嘟啦嘟啦的给我讲了一堆画画儿的理论,点线面儿啊,透视原理啥的,我也没听懂就是了。 我坐在那儿尽量让自己安分的完成任务,同时不禁再次感叹,李子的耐性就是好啊…… 每次上完了美术课回到学校,也正好是下晚课的时候,回去了就赶上睡觉。后来我发现,出去上课的那天晚上老师是不会查我寝的,也就是说就算我没去上课,跑出去玩了,到第二天早上再回来,也没人知道。但是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闪也就过了,我也差不多过了中二年纪,知道啥要紧啥不要紧了。 就这样上了差不多一个月,我画起素描来也有模有样了,能和李子说得东西也多了。这让我有点高兴,原来在学习这块儿我和李子差的那是十万八千里,每次都是我的单方面求教。现在吧,虽然我画画儿还是比不上李子,但至少能看见个影子在前面,还有希望追的上。 我妈看我学得照路,也开心,跟我说:“你好好学,要是能考上中央美院,那也是人才啊,不比平宇差多少的!” “妈,你可别一开始就期望太高啊,万一到时候没考上,还是我的不是。” “你小子咋就这么不知道上进!表个态也不会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打住吧你!” 每次去上美术课我都是乐呵呵的,一出校门就感觉空气特别不一样。在班里老班总是黑着个脸,段长一天百儿八十遍的转,下个课还不让大声说话,简直了!出了校门就感觉特别不一样,整个人都活了。要是李子也能这样出来,和我一起溜达溜达就更美好了。 我到了培训班以后,就去找我的东西。结果原来放画板的地方空了,啥都没有了!我心想,买一套东西可贵了,可不能丢了啊! 我正没头没脑的四下乱找,我们老师过来了。 “啊呀!忘了忘了,今儿个上午外面人来咱们画室上课,就把这间教室给清了,咱班的东西还在小仓库放颜料那个柜子顶上呢!你先去拿你的吧,我一会儿把它们搬下来。” 听完我松了口气儿,答应了一声上楼去了。到了小仓库倒是看见那堆画板了,但是太高了够不着。我左瞅瞅右瞅瞅的找着了一个梯子,搬过来靠在柜子上我就爬了上去。 我的画板压得靠下,得先把其他板子挪开,柜子顶上堆得乌七八糟啥都有,还真是难挪动。我看准了一小片地方,正要把画板放过去,脚下一使劲儿倏地往下一掉,就感觉眼前一花,然后背上一阵麻木,紧跟着呼呼啦啦激励咣当一堆东西照准了我就砸了下来。 我拿胳膊挡着脑袋,等东西掉完了,我的胳膊腿儿也不是自己的了,疼的一动不会动,我心说,这回得劲儿了,可是要骨折! 我被送到医院打了石膏,我妈哭得稀里哗啦,我爸跑上跑下的给我住院办手续,眉头皱出了老深的褶子。 我躺在床上不会动,就感觉哪哪儿都疼,胳膊疼腿疼心疼。 这次我真是受了大罪,左胳膊左腿还有右脚趾都骨折了,整个人裹的跟个木乃伊一样,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 这下上不了学了,也画不了画儿了,幸好右胳膊没事儿……难得以为能朝李子看起一回,等我好了就不知道到啥时候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好歹还能赶得上高考。文化课咋办?还是让李子帮我补补算了…… 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地方,我想着有的没的试图转移注意力,想着想着听见门吱扭一声的开了。我疼得连脖子都不想扭,就转转眼珠子往往门口瞟。 “平宇?你咋过来了?”我爸朝着门口站起来问。 “我爸今天晚上有饭局,过不来,我先来看看。我爸我妈赶明儿就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是还上课呢吗?咋现在就出来了?” “啊,我跟老师请了假了。” 李子走到床边,我使劲儿斜着眼球瞅他。他手一盖,我感觉眼上一凉,被挡住了。 “别折腾了,闭着眼好好休息吧,能睡得着就睡,啊。” 我也没工夫回他话,就阖上了眼,尽力不去想疼的要死的感觉,催着自己睡觉。 “医生说是啥情况啊?” “这回儿胳膊腿儿都折了,医生说得在医院住上一段儿了。幸好头啊内五脏儿啥的都没事儿……” “嗯。不过这也得慢慢养,伤筋动骨的事儿,养不好容易留毛病儿。” “就是啊……也是肖凡命不好,这都第二回住院了。” “否极泰来啊,这回过了,往后小凡肯定就顺风顺水儿的了。” “要是能这样儿那最好。” “小凡晚上吃饭没?” “没有,他说吃不下去。” “肯定是太疼了……” “唉,真是受罪!” “止疼针打了也没用么?” “刚打是有用啊,过了时候儿不就又开始了吗?止疼针也不能老打,不是啥好东西……” 我听着李子和我爸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儿,慢慢儿的,不知道啥时候就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李子已经走了,我爸还在旁边桌子上趴着睡。可能是睡了一觉,我感觉好多了,没有昨天疼了。就是胃疼,饿的了。 我转转头,往窗户外面看,除了一片儿灰蒙蒙的天和一排层次不齐的房顶,啥都没有。不时会听见几声鸟叫,啾啾喳喳的声音在大清早儿显得格外吵闹,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凉,空落落的叫人发慌。 学校这时候应该在早读,原来每天早上不想起床上早读,现在真的躺床上了,觉得还不如去上早读。李子肯定没在背老师布置的任务,不知道他又在看啥书。上次借了他一本基础素描训练我还没看完…… 我叹了口气儿,这才多大一会儿,我已经无聊得要死了,原来我在学校不听课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没劲。我竟然也有怀念学校生活的一天,没得救了。 这么无所事事的瞪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有一个想法蹦进我脑子里。 要是李子陪着我,就好了。 我听到旁边有响动,扭头去看,我爸醒了。 “你这么早就醒了啊?不睡了?”我爸掏出手机看了看,“我该上班儿去了,一会儿你妈就把饭带过来了,上午让你妈在这陪着你。” 我点点头,问:“李子呢?” “他回学校了。” 我爸打了盆水给我洗脸,又扶着我去卫生间刷牙上厕所,就这弄完了我都出了一身的汗,才知道原来当个废人这么痛苦。 我刚躺回床上,我妈来了,我爸交代了几句就上班去了。我妈打开了饭盒,倒出一碗儿小米汤要喂我,吓得我赶紧把头往回缩。笑话,我可是还有一右手的男人,我要坚持我最后的尊严! 于是我就单手拿着个勺子舀啊舀的,舀了一脸的小米粒儿。 好不容易解决了早饭,又洗了一遍脸,护士就来查房了,抽血打吊针摆弄各种仪器。之后我就又无所事事了,躺在床上看着吊瓶儿里的水一滴滴儿地往下掉,输完一瓶,我妈就去喊护士换针,然后换上一瓶新的,如此往复,就是我的全部可干的事儿了。 期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上厕所,我妈要先把我挪到轮椅上,再从轮椅上把我挪到一个坐厕椅上,还要帮我脱裤子穿裤子,身体上的疼痛也就算了,最难忍的心理上的折磨,我这么大一人儿了,还让妈抱过来抱过去的,羞耻度简直爆表…… 挨到了晚上,我爸下班过来了,我妈去上晚班。我整个人已经憋屈的要炸了。总算理解那些卧病在床的人为啥老是抑郁,这样儿闷着啥都干是谁都得闷神经了! 我烦躁的在床上乱蹭,我爸在旁边看的心惊胆颤的。 “肖凡我说你安生点儿啊,这才刚打上石膏,你别乱弹腾!一会儿又该这儿疼那儿疼的了!” “我不动也难受啊!这一天跟挺尸一样的,我憋躁的慌!” 我爸听了叹了口气儿,说:“我也知道你受罪,你就忍忍吧,安安生生的赶紧养好了才是正经……” 正说着,病房门开了,一拨人走了进来。李叔李子,我们班主任还有我的绘画老师都来了,阵仗还挺大。 绘画老师先走到床边,慰问了几句,说:“咱们的课你也不用担心,你先好好养伤,等好了来给你补课,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多看一些书,看看别人的画儿。” “我知道了。” “那你好好休息,这人多,我就先走了啊。” “老师再见。” 绘画老师对我爸点头示意,我爸站起来把人送到门外,俩人在外面又说了一会儿。 接着是班主任,班主任倒是陪我唠了会嗑儿,虽然也没啥太有意思的东西,但是总比看天数羊好。 “……咱们这学期的安排也差不多就这样,中间艺术生报考办准考证那一串儿事儿得注意一下,其他也没啥问题。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你现在才十几岁,可得保护好咯!以后时间长着呢,身体不好,啥都干不了……你在医院呢,就好好待着,平时看看书听听歌啥的,别瞎想有的没的,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知道没?” “老师,这您就甭担心了。您看我这样儿的,像是会想不开的?” “也是,肖凡这孩子从小就没心没肺的。” 我爸这话一说,一圈儿人都笑了。 班主任喝了口水,站起来说:“那行,我也该回去了。你就好好养病吧,有啥事儿让平宇通知你。” “好,谢谢老师,您慢走。” 人一走,病房蓦地空下来,刚聚起来的人气儿又被消毒水味儿冲的一干二净。刚才说了一大会儿的话,闭上了嘴才觉得嗓子发干。正要开口要水喝,一块甜甜的东西递到了嘴边儿。 李子把切成了丁儿的苹果用牙签扎着喂给我,我一会儿就吃了一小盘。 李叔把带过来一些营养品还有水果啥的收进柜子里,然后拿出了片子看了看。 “听李子说了,你要学艺术?” “啊?啊,是的,我要学美术。”我愣怔了一下,没想到李叔会问我话。 “既然有目标了,就好好干。高考是不看你之前过程的,只要你最后的结果。就算之前你啥都不会,只要把劲儿攒到最后一场,考好了就成了。” 李叔总是不怒自威,还张口不离教育的,我觉得这就是职业病。听完想了想,又觉着这是在鼓励我啊。 我忙不迭地答应,李叔点了点头,坐到一边和我爸唠嗑去了。 李子又喂了我两块儿苹果,然后收了盘子,问我:“还喝水不喝?” 我摇摇头,结果李子竟然无视我背过身儿倒水去了。 他在水里插了根吸管递给我:“光吃苹果是不行的,水还是要喝的。” “今儿个还疼么?” “比昨天强多了。但是我无聊啊!无聊啊!无聊的要死了……啊啊啊……” “行了,别哼唧了,一会儿画画儿给你看。” “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咋了?” “你不回学校啊。” “不回。” “哦。……诶!不回啊?!为啥?” “班主任特批我不用上早晚自习,让我来看着你。” “瞎扯。老班会这么多事儿?肯定是你跟班主任请假了吧。” “知道你还问。” “……我这不是确认一下情况嘛!” “你也别太兴奋,情绪波动太大不适合养病。” “我在你眼里就这点出息?你看我像是那种容易激动的人吗?” “……你可以先合一下你笑炸了的嘴。” 李叔和我爸嘟嘟噜噜地也不知道都说了啥,说着说着还说到门外去了。进来的时候,很罕见的,李叔一身烟味儿。 “那我就先回去了……”李叔看了李子一眼,李子低着头在看书,听见这话也没抬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李叔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走了。 “李子,你这样儿李叔同意吗?” “同意。” “……他会不会怪我耽误你?” “不会。”李子抬头笑了一下,“要怪早怪了。” “李子你今天晚上躺哪儿睡?” 我爸一听,拍了下脑门儿:“哎哟,我都忘了,今儿下午下班时候还说要把咱家那个折叠床带过来……看我这记性!平宇你现在这看着他啊,我回去把床带过来。” 李子答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 这就让我很不满意了,你不来就算了,但是你来了吧但是不陪我玩儿,就很不好了。 “李子啊……” “嗯?” “你看的啥书给我念念呗!” “会吵到别人的。” 旁边床上老大爷笑了:“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小伙子,你念吧,声音大点儿我也解解闷儿。年轻人这样闷在床上,不怪他待不住。就我这糟老头子,也闲得发慌!” 李子听了,也没再说什么,低着头翻了几页,开始念。 “……Stephenisanidealchildofaristocraticparents-afencer,ahorseriderandakeenscholar.Stephengrowstobeawarhero,abestsellingwriterandaloyal,protectivelover.ButStephenisawoman……” 我听得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李子念了啥,只觉得李子高高低低的语调和平平翘翘的发音很好听。 我闭上了眼睛,只当是在听歌,听了一会儿想起来,从小到大,我还真就没咋听过李子唱歌,啥时候让他唱歌我听听……这英文还真就是听不懂,也不知道那边儿老大爷听着啥感觉……下次让得李子找本带汉字儿的书念念……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等我被尿憋醒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旁边的老大爷轻轻打着呼,病房里没有其他一点儿动静。我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没看见周围有人,估摸着李子应该也躺下睡了。 我用右胳膊肘撑着床,试图把自己弄起来,还没支起半拉身子,右肩膀一痉挛,我又摔了回去,疼得我倒吸凉气。 我咬着牙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不敢动,努力平复刚才扯到伤口的剧痛。然后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小凡?你干啥呢?” “我想上厕所。” “刚才你自己起来了?碰着哪儿没有?” “……没碰着,就是有点疼……” “要紧不?用不用叫医生?” “让我躺一会儿……” “你躺好别动啊。我出去一下。” 我又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然后是开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李子回来了。 “好点没?” “好点儿了。” “还上厕所吗?” “上。” 李子把床摇起来,把我扶到了旁边的坐厕椅上。 “诶,不行啊,你得先把我弄到轮椅上去。” “你就在这上吧,我给你拿了个尿盆接着呢。”说完就上手开始扒我裤子。 我赶紧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拽,还没拽住裤腰,裤子已经被扒下来了,晚上温度低,凉凉的一刺激,我竟然不受大脑控制的已经尿出来了。 没一点儿人声儿的大晚上,就听见我放水的哗哗啦啦声。 我难得想起来一个成语:羞愤欲绝啊! 得亏是晚上,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楚。 “你害臊啥呢!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咱俩光着皮肤在一张床上睡得少么?” “……你能不能等我尿完再说话,你这样让我很尴尬啊……”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压低了的嗓音轻轻地撩拨在我心上,我满脑子都是李子嘴角弯弯的模样。 我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闲暇的时刻没有之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天天跟个大少爷一样被人伺候着,啥都不用干,听听歌,看看书,赏赏风景。 白天我爸我妈轮着守着我,晚上就李子在。我爸老担心李子跑得慌,来来回回太折腾,想让他回学校去。李子振振有词的拒绝了:“叔,我在这待着可比在学校自在多了。不用上早晚自习,我睡觉都比平时多俩钟头呢!您就甭赶我走了!” 我爸听了没啥再说的,就是每天亲自操刀做早晚饭,给李子我俩送来。 然而我爸给李子我俩的菜并不是一锅菜。区别就是,李子那份有肉,我没有。我也知道现在不能吃油腻的刺激的,但是眼不见心不烦啊,老有一盘肉摆跟前儿让我看着别人吃,太折磨了 这样儿送了两天,李子跟我爸说:“叔,下次您甭麻烦了,做一锅菜吧,我整天也不咋活动,吃太多肉不好。” 我爸听了一愣,瞟了我一眼,我一脸无辜。 “那成吧,等我回家研究点新花样给你们做着吃。” 知我者,李子也。 听李子念书成了睡前的必修课,李子念书能有效缓解失眠和身体疼痛等身体不良状态,简直神了。 其余时间,我就和旁边老大爷聊聊天,然后看李子画画儿。李子画水彩已经有点意思了,比原来的平铺色块好看多了。 原来对画画儿一窍不通,学了之后再看李子画画,不得不再次感叹李子是个天才。全靠看书自学,能这么快的画到色彩。 李子还经常画素描,他画得时候也会和我讨论,哪里画得好,哪里画得不好。李子的结构素描很溜,不管啥样儿不规则的形体,他都能分解成几何体,然后极其准确的起型。 可能是在医院闷得久了,我现在也能一动不动的看李子画几个钟头的画。 李子握笔很灵巧,铅笔就跟他手指头一样,画出来的线条恰到好处。 窗户开着一条缝,吹进来的小风凉凉的,不时晃着李子额头前面的头发。李子挺直着脊背,手腕灵活地摆动,空无一物的纸上,很快得,变戏法儿一样得,就出现了一条条或深或浅的线,勾勒在一起,绘成一副完整而标致的图。 李子的目光不断在纸和物之间逡巡,我能感觉到他凉凉的眼光上面掠过。李子的线条细腻并且整齐,不一会儿就打出了明暗,让平面上多了立体的视觉感。 我看着李子因专注而面无表情的脸,想起他平日里无数次的笑颜,我觉得,如果我是那张白纸,李子就是画师。如果缺了李子,我就注定只能是画纸,而不是画。 周末返里的时候,李子也不回家,整天整天的待在医院里。 病房俨然成为了李子的画室,李子的色彩画得越来越好,不再光是临摹,也开始写生了。 期间李叔李姨来过一次,天宁还在老家,没有跟来。 不同于我家,李子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我一直难以插足于李子和李叔李姨之间,也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但是每次看到李子和他爸妈相处,我感到的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而是君贵于臣的尊敬。 不记得李子和谁脸红脖子粗过,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不管是高兴还是不满,都是一个轻描淡写地眼神,很少有强烈的情绪外泄。 但是这次我感到的不仅有尊敬,还有一种明显的疏离。 趁李子下去写生的时候,我问我爸:“李子……和家里吵架了?” 我爸狐疑地瞟我一眼:“咋可能?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儿啊,李子那么听话。” “那为啥李子和李叔李姨感觉说话……那么冷淡……” 我爸摇摇头。 “爸,我老觉着吧,李子他爸妈啊,更亲天宁……” 还没说完,我爸猛地扭脸一瞪眼:“瞎说啥!这话以后你少说!” 我吓得一缩脑袋,小声咕哝:“乱发啥脾气……我有啥说啥啊……” “你还说!”我爸抬起手就要照我脑袋上拍,在我脑袋顶顿了顿,又放下去了,狠狠地剜了我两眼不理我了。 我瞅着我爸不敢打伤员,又死皮赖脸地问:“哎爸,你说李叔为啥会想再要一个小儿的呢?你为啥就没想着给我再生个弟弟妹妹啊?” 我爸在一边儿喀蹦喀蹦地嗑瓜子儿,不吭气儿。 “我原先问李子啊,李子说的老奇怪了!他说香火啊,又说养儿防老啊啥的……爸,你说你养我是为了啥?” “……李子真这么说的?不是你瞎掰的?” “真的啊!咋会是我瞎掰的!” 我爸又嗑瓜子儿去了,不管我咋骚扰就是不理我。等到李子上了楼,他干脆出去了。 “小伙子,给我看看你今儿画的啥?” 李子一进门,我还没说话,旁边的老大爷先抢了白。 这老爷子膝盖不好做了个手术,这几天就要出院了。膝下一儿一女,经常过来看他。老爷子也健谈,熟了之后没事儿就找人天南地北地唠。也多亏了他,李子没来的时候,我才没被闷死。 李子放下了颜料箱和画架,把画取下来给我们看。 纸上最突出的是一棵树,一棵开满了花的树。非常明艳的红色,显眼但是一点都不突兀。那树像是樱桃树,但是我又不敢确定,因为在树干周围,是一地的叶子,不是枯叶,而是嫩呼呼的绿叶子。 “李子你画的这是啥树啊?为啥叶子都掉了?” “樱桃树。叶子是我自己加的,不然树干周围太空了,不好看。” “这不太符合常理啊,没见过开了花就掉一地叶子的树……” “现在不是见着了么?” “不是,我不明白为啥你要画一地叶子,还是绿的,就不能添上去点旁的吗?” “因为这树开花了啊。” “……开花儿了就要掉叶子?” “嗯。叶子会和花争养分的。开了花儿,叶子就该落了。” 我撇撇嘴:“胡扯。” 正说着,老爷子他闺女女婿来了。 “哟,平宇又画画儿了!”他闺女也是个外向活络的人,能说会道。 两拨人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了。 “李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你爸妈吵架了?” “嗯。” 李子利索的答应让我有点意外。 “真的?为啥?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辈子不会和人急的呢。” “你把我当啥了?小绵羊?” “没没没!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平时总是没啥表情,不咋有感情……唉也不是说你无情……” 李子笑了:“这么多年,你语文一点长进都没有!行了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啥意思。” 李子看了一眼吊瓶,说:“该换针了,我去叫护士。”然后出了门。 李子前脚刚出门,我就听见那边惊叫一声。 “呀!嘶--疼死我了!” “你咋笨手笨脚的?别动,我去给你买创可贴。” “咋了?” “你看我笨的,削苹果削到手上了。” “甭下去买了,正好前两天李子拿过来的有创可贴,我给你们找找……” 我伸着手去捞摸抽屉,那边老大爷说:“你躺好别乱动了,让他们自己拿!” 我伸着一只胳膊也是白费劲,就说了创可贴放在哪儿,老爷子女婿拿了一个去给他老婆贴。 看着俩人头抵头,亲亲密密的,我不知咋地就想起了李子,心里感觉酸酸的,空空的,不满足。 正想着,李子就进来了。 “借你一个创可贴用啊,我闺女割着手了。” “啊,没事儿,用吧,有啥用的自己拿就成。” 李子说着,走到床边坐下。 “你咋跑针了!”李子眼睛往下一扫,声音猛地一高。 不说我还没感觉,这一说我才感觉手上生疼,针管里全是血。 “哎哟,你看这孩子,肯定是刚才要拿创可贴,碰着了!” 我本来还想混过去,老爷子嘴快已经说出来了。我只得嘿嘿干笑。 李子准备再去叫护士,护士就进来了。今儿个进来的是个生脸儿,原来没见过。 我问:“那啥,我跑针了,没事儿吧?” 结果那护士一听,脸上表情比我还紧张:“啊?你怎么会让跑针呢?我看一下啊……” 她挂上了药瓶子,要给我重新扎针。一扎针我算是明白了,这护士估摸着是新来实习的,扎针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 本来连着输水我的手背已经肿老高了,血管就不太好找,又加上是个新手,我手上不免一会儿就被扎了好几个眼儿,往外渗出一点一点的血。 我难受的不行,正想着咋委婉地让这个护士去找个别人来扎针,就听见一声很强烈的命令。 “出去。” 那护士听了吓一跳,往回一看,就见李子站在她身后,从上往下垂着眼睑看她,脸上没一点颜色,声音冻得能掉冰渣子。 “出去。”李子又说一遍,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强烈,轻易就能听出压抑着的愤怒和满满的厌恶。 这是我又一次直接见到情绪如此失控的李子。 那护士连三赶四地跑了出去,叫了别的护士来给我扎了针。 等护士走了,一直在旁边站着的李子走到窗户边,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坐在了小马扎上,两手撑头,两肘支在腿上,肩膀肉眼可见的抖着。 “李子!你哪儿不舒服吗?”我问了一声,李子没反应。我连着喊了几声,李子才慢慢抬头看我,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脸色惨白得透明儿,就剩下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我。 这一看看得我心里一愣怔,然后脱口而出:“二李子?”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小时候实在是被二李子打怕了,这长大了的二李子,攻击力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更何况我还是个半残废。 我紧张了一会儿,发现李子除了瞪着我没有其他动作。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李子?” “你……疼不疼?” “啊?你说手?疼啊,咋会不疼!” “……我也疼。” 我心里狠狠一缩。 李子是为啥疼?是心疼我吗?还是……心疼他自己? 李子没再说话。抽出了一张素描纸,开始画线,一条一条地,机器一样精准地不知疲惫地画,直到我爸送了晚饭来,李子才恍恍惚惚地收手,那张素描纸,都已经被划破了。 连我爸都发现了李子的异常,问他:“平宇,想啥呢?咋老跑神儿呢?” 李子正咬着筷子目空一切,听了这话,猛一回神儿,对着我爸露出一个极浅地笑来:“想天宁了。” “也是,天宁好久没回来了。总是这样也不成啊……小孩儿三岁以前还是跟在爹娘身边比较好。” “是啊。”李子应了一句,低下头吃饭。 晚上隔壁床的老爷子回家住去了,屋里就剩李子我俩。 李子早早的躺上了床,一言不发。我想说点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咋开口。 整天待在床上不活动的我,精力严重过剩,又没了人唠嗑儿,连翻个身都翻不动,只觉得浑身难受。 “小凡。” 正在玩床单的我一听李子开腔就来劲了。 “有!” “你想不想天宁?” 虽然很高兴李子主动和我聊天,但是这个话让我很不好接啊。天宁是挺招人待见的,因为是李子弟弟,我就更待见了。但是天宁一回来,就意味着李子的一半时间都要分给小孩儿,一切问题处理的优先权都是小孩儿的,原本我的绝对优势一下子就没了,这可不怎么美好。 李子也不等我回答,接着说:“你知道天宁还没上户口吧?因为我爸妈双职工是不能生二胎的,但是天宁入保上学都得要户口本……” “那咋办?” “我爸妈离婚了,形式上的。” 这个答案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没见过李叔李姨吵架,更没想过俩人会离婚。在我眼里,李子一家绝对是完美的家庭模范啊,夫妻和睦,儿子优秀又听话。 “你知道为啥我爸妈不自己带天宁吗?不是忙,是不敢。因为带在自己身边,会被别人发现,人总是喜欢说点别人家的长短当成是自己的调味料,就算说的人他本身没啥特别目的……” “更别说会有人去特意举报了,如果二胎的事情被发现了,我爸妈都会受到处分,工作都会受到影响。” 我不知道该说啥来安慰李子,也不知道李子到底在焦虑什么,我只能静静地听着。 “但是他俩办一张离婚证有啥用?不是照样不能把天宁带在身边么?我就替天宁感觉委屈,本来不是他的错,非得让这样一个小孩儿受连累……” “要是天宁是独生子,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上户口,上幼儿园,办医保,我妈就能光明正大的带着他,让他吃母乳而不是天天喝奶粉……” “李子……” “小时候的事情,我很多都记不清楚了,但我肯定是啥都有的,不受委屈的,我不就是比天宁早出来么?为啥明明都是亲的,搞得天宁跟个私生子一样?” “李叔李姨也可亲天宁啊!李子,你操太多心了,李叔李姨肯定也在想办法……” “为啥他们明知道有这么多事儿,就算跑到外地也非得把天宁生出来?”李子轻轻问了一句,然后又很快地自己回答:“因为天宁是保险啊。” “……啥意思?” 李子没说话,我听见他起来的声音,李子走到我床边,拿过小马扎撑开,坐下,看着我说:“小凡,咱俩从小到大都在一块儿,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咱俩不在一块儿了,会是啥情况?” “不在一块儿?不会吧,难不成你还会和我绝交?反正我不不可能和你绝交。” “你想象一下。” 我想了半天,也想象不到什么情况下,李子会离开我,我也本能地拒绝想象,如果没了李子会咋样儿。 我摇摇头,李子趴在了床上,把侧脸枕在胳膊上,说:“要是我预先知道,咱俩会分开,我就会提前做准备。” “啊?” “先是慢慢疏远你,这样万一咱俩各走各道儿了,就不会太伤心。然后呢,我会找个替代角色,代替你的位置,这样儿我的生活有你没你就没啥差了。” “噫!你这话可真让我寒心呐!太无情了吧!” 李子咧了咧嘴角:“人本来就这么无情。” 我撇了撇嘴角:“世间总有痴情儿。” “睡吧,明天你还得去做检查呢。” “你不去床上睡?” “我就在这趴着吧,省得你又自己不安生整出点花样儿来。” “你睡床去吧,这样趴着多难受!” “赶紧睡,别说话。” 我悻悻的闭了嘴,却咋也睡不着。思来想去总觉得李子话里有话,又想不明白。 我爸曾经说过李子太通透,心事儿太多,不好。我当时不以为然,觉得李子这样的聪明人,会一帆风顺,活的更好,慢慢地我才发现,太聪明了,知道就多,知道的越多,就越辛苦。 一直以来李子帮衬我的种种给我造成了一种假象:李子是无所不能的。但是今天我突然明白,李子并不是没有烦恼,而是他更习惯于一个人解决。或许是家庭教育,或许是周围无形的压力,也或许还有我对他的依赖,让李子更擅长于隐藏和承担,而避免倾诉和寻求帮助。 我看着李子安安静静的侧脸,费劲地伸出右手,轻轻环住他。 多希望我能成为李子可以依赖的臂膀。 天气逐渐转暖,我打了大半个月的石膏,天冷的时候还好受点,这气温稍微一升高,打了石膏的地方就闷得很,感觉皮肤不透气儿,都要憋出痱子来了。 在我情况稳定下来的时候,李子就把课本给我带了过来,给我补课,偶尔也会让我坐在轮椅上,给我支个画架让我画画儿。 经过在病床上的磨搓,我的耐性儿比原来强的多了,注意力集中的时间也长了,李子给我补课的时候,我学起来就轻松一点。 我基础太差,李子也不着急,按着课本给我讲,碰到哪一块儿的基础知识我不会,再拐回头给我补相应的基础知识。 李子每天来都会捎来一摞卷子,于是我们每天的问候语成了这个样子。 李子:“你的一打。” 我:“不,是你的一打。” 头开始我还苦哈哈的不想做看书卷子,但后来我实在闲的没事儿干,就拿过课本一页一页地翻,看完画看字儿,看完课本看卷子,看完卷子重新看课本,看了两天儿,虽然该不懂的还是看不懂,但是倒是记在脑子里不少。 天儿好的时候,李子推着我出去晒太阳,顺道儿地他也出去写生。过了春分,外面都已经绿莹莹儿的了,草木多的地方,小飞虫也一片一片的出现了。 出了病房,吹着小风,我浑身上下都舒坦:“啊--还是外面儿好!学校病房都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等你出了病房,就得回学校。这俩不是人待的地儿你选一个吧。” “……你就不能别拆我台吗?” “不是拆你台,是提前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心理落差太大。” “我还是愿意回学校待着,回学校了好歹还能蹦跶蹦跶……诶李子,你们前段时间是不是联考了啊?” “嗯。” “考得咋样。” “挺好的。” “还是第一不?我说市里的。” “嗯,是啊。” “好歹你有一点儿骄傲的表情啊!你这样儿一脸平静的,太特么刺激人了,容易挨抽啊!” “不会的,他们都被刺激习惯了。” “……更想让人抽了。” “那套卷子我也给你拿回来了,你好像还没看吧。” “那么多卷子,我咋知道哪套是哪套。” “你抽空也做下吧,看看你自己现在啥水平。” “……李子,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笨啊?” 李子正在旁边构图,听了这话翻翻眼皮子看看我:“不笨。” “那为啥我学习这么差劲儿呢?” “你见过笨蛋在基础烂的不行的情况下用半个月补完半本书的么?” “……” “你见过像你这样吊儿郎当没好好上过几天学的笨蛋随便听两节物理课就能考试得四五十分的么?” “……” “你见过我心甘情愿地给哪个又不安生又操蛋的笨蛋这样天天儿地补过课么?” “……我不是很懂,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 “骂你。” …… “李子,讲真,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儿?有没有发展前途?我这两天没事儿吧,就躺床上思考人生。我觉得我不能再照以前那样儿混蛋了,我现在改过自新也不晚,是吧?我爸也老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觉得让我安安生生地好好做人还是有可能的……” 我嘟啦嘟啦地说了一大串儿,李子也没反应,我扭脸去看,就见他拖着腮帮子眉眼弯弯地看着我,那眼神儿好像看到了一幅上好的画儿,带点懒洋洋的、审视的意味,更多的是愉悦和餍足。 我觉着这样的李子特别好看,背着阳光,暖呼呼的笑着,眼珠子里面只有我。不时吹来几丝儿小风,撩动的草叶子悉悉索索的响,还吹来了春天特有的香,钻进人的鼻腔,让人心尖尖上热热的。 旁边床的老大爷已经出院了,暂时还没有人住进来,这让我比以前更清静了。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看书学习,也会主动做做卷子。那套联考卷我马马虎虎不咋认真也做了四百分,我不禁想万一我也是个天才呢?只不过被封印的才能还没有完全觉醒。 这天晚上,李子拿出了那张我抓拍的照片,对着灯左看右看,看了半天。 “你干啥呢?” “观察构图。” “你要画这张照片儿?” “嗯。” “真的啊!感觉会很好看。” “本来就好看,没看你拍的谁和谁么?” “难道不应该看这谁拍的吗?” “那你咋不把别人也拍这么好看。” “……”我被噎得死死的,每次都说不过李子,“行行行,你天生丽质难自弃!” “可以啊现在,还引经据典上了。啥时候背的《长恨歌》啊?现在还背着我偷偷开始学习了?” “啥叫背着你偷偷学啊!学习本来就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好嘛!” “啧,觉悟不错。有前途。”李子终于放下了照片,粘好画纸开始起形。 “你挪过来一点,让我看着呗。” 李子从善入流的把画架移到床边,刚开始没多久,我爸回来了。 “肖凡呐!今儿晚上给你开荤!吃完了咱们洗澡儿!” 我爸说的让我没头没脑的,就看见他手上提溜着一个饭盒和一大袋子东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咋这么突然呢?爸,你是不是有啥事儿要说啊?” “哎哟你这小子,不识好人心呐!不愿意吃拉倒,平宇咱俩吃。” “别别别,我吃啊没说不吃啊,先吃了再说。” “哦!今天是三月三啊。”李子一拍大腿说,“今儿个按说是要野餐祭祖的。” 我爸搬了个小桌,把饭盒一层层摆开,菜还真不少。 “哟呵,红烧肉啊!麻婆豆腐啊!老长时间没见你做过了,这猪蹄儿是你买的吧,怪不得今儿晚上来的这么晚,爸,你费心了啊!” 说完我脊梁板儿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小子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我都给你记着呢啊,等你好了,洗白咯清等着挨收拾吧。” “叔,等他好了,我替您收拾他。” “李子不带你这样儿的!说好的手足之情呢?” 我爸大笑两声,布好了菜,我们就开始吃了。 我啃着骨头喝着米汤,想起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李子我俩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那时候在红光肉店,现在在医院。 ************************************ 吃完了的我打了个饱嗝,满意的摸摸肚子,懒洋洋的往床上一靠,就不想动了。 “别躺啊,还没洗澡儿呢!” “不想动。” “整天不洗澡儿,身上灰都老厚了,也就平宇我俩不嫌弃你,愿意给你洗洗,还老大不愿意的!” “成成成,我的错我的错,爸,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我今生无以言谢,等我来生还做你儿子再报答你。” “得了吧你,这辈子就够折腾的了,别想下辈子了,不要你,让平宇当我儿子得了。” 李子帮我脱了衣服,推着我到了卫生间。我爸买了个大桶,接了一桶热水,用一条毛巾一点儿一点儿给我擦。 李子在一边儿站着,等我爸用湿毛巾擦完,他赶紧用干毛巾的把水擦干。我排排场场地坐着任他们抬胳膊抬腿儿的,突然就心里一酸,觉着真好,混成这幅德行了,还有人愿意看着我,给我干这干那的,我原来是有多没心没肺,才会整天干出些混账事儿呢? “爸,讲真,我以后肯定孝敬你。” “不指望你孝敬了,你自己完了好好的,我这当爹的就省了不知道多少心了。” 我没话说,我爸说的对,我从小到大,就没少给身边人添麻烦,没少让别人给我收拾烂摊子,没少伤了自家人的心。 没人再吭声儿,我爸迅速地给我擦完裹上一条毯子,就让李子把我推出去,他在里面收拾。 李子帮我换完了衣裳,我就听见有人进来了。 “平宇,吃过饭了?” 李叔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李子抬抬眼皮子,看了李叔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妈呢?” “在家呢?” “天宁呢?” “也在家呢。” “在哪个家?” “……在新家。” 李子帮我盖好了被子,说:“一会儿让叔出来给你吹头发吧。” 说完,拉过画架,接着画他那幅画儿。 李叔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走到李子身边儿坐下。 “平宇,今儿个我有个事儿跟你说。” “嗯,我听着呢。” “咱们老家不是有处宅子么?现在要分宅基地了……宁宁还没法上户口,所以咱现在就只有一块儿宅基地……” “给宁宁留着吧。” “哎,我就是这个意思,咱家城里的房子我是准备留着给你的,宅基地就给宁宁。但是吧,现在有个问题,宅基地申请的时候得要个人身份证户口本,宁宁不是还没入户口吗?我就想着,先登记到你名下,用你的名义申请宅基地,完了以后,实际上你兄弟俩知道是咋回事儿就行了……” “……宁宁老上不了户口,你就没啥办法么?” “唉--我这不也焦头烂额吗?没办法,现在查的严啊,没人愿意跑这个事儿啊……” 李子的手腕在纸上灵活地移动着,很快的完成了构图。他仔细斟酌照片儿上的色彩,调色盘里的颜色花花绿绿,染成一片。 “平宇……咋样儿,成吗?” 李子好像没听到一样,低头调了好久的颜色,才轻轻的下了第一笔。 “嗯。” “平宇,不然今天晚上回去住吧?” “回哪里?” “……咱家。” “不用了,明天下午就要回学校了,东西都在这边,跑来跑去麻烦。” 李叔皱了皱眉头,接着说:“你这老不回家,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在这别扭啥?这样儿吧,下周五放学的时候,你抽个空,我去接你,带你去见个人。” “见谁?” “我一个同事,教美术的。” 李子停了画笔,终于转过头去正对着李叔,轻轻地笑着说:“不用了,爸,最近你们学校不是忙么?你本来在家时间就不多,有空了多去陪陪宁宁吧,他还小,我都大了,不管我也没事儿的。”李子弯腰拎起脚边的水桶:“我去换桶水,爸您先回去吧,周日你们不是要开啥会么?” 说完,李子就转身要出去,李叔也急忙站起来往前跟了一步,我就听见“哗啦”一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画架画板朝我身上砸下来,倏地一道影儿挡过来,李子放大了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儿,接着是“哐啷哐啷”的声音。 李子双手撑在床边,脸朝下对着我,被砸到的一瞬间,眼神儿唰的一下变了,等到画板画架啥的都落了地,他猛地一扭身子对着李叔就是大力一推,李叔没反应过来,被推得踉跄,直往后退。李子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对着李叔就要打。 “诶诶诶李子!你别激动啊!” 一听这动静,我爸赶紧从卫生间冲出来,俩手上还净是洗衣粉就急忙上去架住李子。李子这个时候劲儿大得很,顶着我爸就往墙上撞,李叔也反应过来帮忙拉住李子,我除了凭嗓子喊两声,急了一头汗,啥也干不了。 三个人呼哧呼哧拧了半天,李子才算是消停了,慢慢地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李子喘了会儿粗气儿,嗓子哑哑地说:“爸……你先回吧,让我睡会儿,头疼。” 李叔犹豫了一下,拉着我爸出了病房。 李子双手抱头坐在地上半天没声儿,我也不敢叫他,一直到我爸回来,才把他拉起来。 “平宇,你……”我爸犹犹豫豫的想要问啥,说到一半,又改了口:“你今儿晚上早点儿睡吧,啊。” 李子闷闷地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问:“我刚才……伤着我爸没?” “没有,你爸身强体壮的,被你小年轻推一下才到哪儿去!” 李子拿了拖把把洒在地上的刷笔水拖干净,又收了画画儿工具,才去洗漱。 “今儿个晚上我也在这儿睡,陪着你俩。” “爸,刚才画架倒了砸到李子背了,你等会儿看下李子有事儿没。” “砸李子背上了?” “嗯,李叔站起来的时候胳膊带了一下,就倒了,李子帮我挡了一下。” 我爸点点头,拿出手机拨了个号也出去了。 李子回来啥都没说,直接睡了,我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到半夜突然感觉床边一沉,我一睁眼,就见李子搬了马扎趴在床边。我爸在旁边那张病床上睡得呼噜震天响。 “李子?咋了,睡不着?” “嗯。” “在想晚上的事儿?” “嗯。” 我把头扭过去,看着李子的脸,犹豫了犹豫,还是问:“李子你……是不是想起来啥了……就是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嗯。”李子的回答还是平平淡淡的,两眼目视前方,没有焦距,脸上有一圈淡淡的反光,勾勒出清晰美好的五官。 我大概听我爸的描述,也知道李子不愿意记得的那段日子有多不堪,现在被迫重新回想一遍可怕的记忆,我无法体会到李子是怎样的感受,但我明白得感觉到我在为他而悲哀。 “李子,你……我……啊,我也不知道咋说,反正就是不管怎么着吧,我觉得吧你难受的时候,就应该找个人说一下,比如说跟我说,然后也可以发泄一下,你看我原来多任性是不是?” 我爸还在睡,我只能凑近李子小声嘀咕。 “想当年我不开心了就领着一帮人去砸场子,开心了就去吃吃喝喝,特别随性,特别潇洒,你得多学学我啊……唉,也不是,你不能学我那样儿胡作非为,我的意思是你要学学我,多发泄一下,不开心的时候转移一下……” 李子的焦距慢慢拉回来,转移到我的脸上,我尽可能的说着我能想到的词儿安慰他,也不见他有啥反应,就一个劲儿的盯着我。 “所以说,李子你平时不要……” 李子抬起了脑袋,往前一凑,我剩下的词儿还没来得及说,全被噎回了肚子里。 我完全忘了我要说啥,也不知道该干啥,更不知道这是啥情况。我知道的就只有,李子的嘴唇软软的,温温的,舔一口,很好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4月4日,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话一点不错。天空飘着蒙蒙的雨,跟一层薄帘子似的,罩在人眼前,一切都恍恍惚惚地看不清楚,就平添了几丝哀婉。 没有去公墓,我来到了李子最后那段日子里最常待的地方--商厦大楼顶层步梯间窗口,靠在窗边往下瞧着。清冷的大街上行人如蝼蚁,蒙上了烟雨更是模糊,影影绰绰的近乎于无。远处低压压的天顶下面数着几幢青黑色的大楼,楼与楼的间隙里,透着灰蒙蒙的虚无。 曾经我和李子一起在这里看到的熙攘呢?还有那轮正红的太阳呢? ******************************** 我忘记了我那天晚上是怎样入睡的,但是我却记得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的尴尬。 我在梦里反反复复回味那短暂但美好的触感,直到知道第二天早上醒的时候,我感觉到下面一片潮湿,得,被李子亲了一下不仅做了春梦,竟然还遗了精,这就比较尴尬了。 我醒了也不敢睁眼,怕被李子发现了,就偷偷地听着旁边儿的动静,感觉着李子啥时候出去了,才敢睁眼,赶紧喊我爸帮我收拾。 “肖凡,不是我说,你小子脑子里整天想啥呢?动都动不了还想着这门子事儿啊?” “爸,你要理解我啊,我正值青春期发育呢,这是正常反应吧!再说了,我整天窝着不动,精力过剩啊……” “行了行了,知道你理由多,不过我可跟你说,绝对不能出去乱欺负人家女孩子,知道吗?万一发生点啥,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哎呀爸!你把我想成啥人了?这种基本常识和道德观我还是有的好吧!赶紧的赶紧的,帮我弄,一会儿李子回来了!” “哟,你还知道害臊?” “您老儿就不能不埋汰我嘛!” 我爸前一句后一句的说的丝毫不饶人,等他帮我换好了床单和裤子,李子也回来了。 我看了一眼李子,就感觉脸皮发烧,总是不由自主的想盯住李子的嘴巴看。 李子跟平常一样,没事儿人似的,搞得我紧张兮兮的跟个傻子一样。 我偷偷摸摸的瞅了半天,李子还是该干啥干啥,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没话找话,哼唧了半天,我爸老在一边站着我也不好意思问。我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太阳,跟李子说:“李子,我还想去外面晒太阳。” 李子搁了手里的书,拣起旁边的外套给我披了,说:“行。等我收拾下画具。” 李子找了个挡风的地儿停下,放好了画架和画板,接着画那幅色彩。 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明艳艳的天,绿莹莹的草,觉得昨天晚上有点不真实。 “李子。” “嗯?”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亲我了?” 我目视前方,不敢看李子。李子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两秒的时间,让我紧张的感觉小心脏嘭嘭嘭跳的得有十来下。 “嗯。”平淡的回答。 我有点小激动,又有点小失落,感觉李子这个答案太简单了,但是又不知道希望从李子那儿听到点儿啥。 “那……你为啥啊……” 我更加紧张的等着答案,结果没听见有人吭气儿,就感觉脸边儿一阵风,然后有个温温软软东西在脸上碰了一下。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瞪着眼扭过头看李子:“你你你!干啥呢!” 李子不慌不忙的调着颜色,脸上尽是得逞了的狡黠:“没干啥,亲你一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赶紧降下声音,“外面这么多人,你咋能这样儿呢?” 李子停了笔,凑过来也低声的说:“那你的意思是等没人了就能这样儿了?” 我浑身的血直往脑门儿冲:“不是!” 李子也不画画儿了,笑眯眯地看着我。 “画你的画儿!看我干啥!” 李子不说话,接着看。 “别瞪着我啊!你又不画我!” “咋不画?没到时候呢,等我再练两天儿,给你画一张好看的。” “那我等着,你好好练啊,别到时候我这么帅你给我画残喽。” “所以现在多看看你啊,看的多了就记心里了,知道胸有成竹这个词儿么?”李子还是这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轻描淡写地说着让我脸红心跳的话。 到最后我也没再问李子到底为啥亲我,我自暴自弃的躺回病床不说话,被比我小的李子调戏了的事情着实让我郁闷,感觉这个发展不太对啊!说好的我要安慰李子呢?说好的成为李子的坚实后盾呢? 又在病房里待了几天,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但是石膏还是要打的,还要再打半个多月。 虽然总算是从病房搬回了家里,但是照样儿还是得窝在床上,让我本来有点兴奋的好心情又消失了。 李子的画儿完成了,非常漂亮,李子小心翼翼的把它收好,开始学画油画儿。 我出院以后,李子也正常的回校上课了,没了李子陪着,我就更加无聊,只能不停地给自己找能干的事儿,每天看书画画儿的时间长了,我妈直夸我学习照路儿。 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李子前脚刚回家,我后脚就给他打了电话。 没几分钟,李子就上来了。 “你们总算放假了,我在家无聊死了,我爸妈一去上班就我自个儿,整天让我自己跟自己说话。” “耐不住寂寞,何以成大统?” “……你又看啥乱七八糟的书了?” “放肆,书中自有颜如玉。” “成成成,我错了,书是你的宝贝,但是你才是我颜如玉啊……”话一出口,我才觉着有点歧义,赶紧补救,“我是说你看书高兴,我看你高兴啊……”好像更歧义了,好吧,我放弃了。 “才几天儿不见,就这么想我?” “这不是就你能和我玩儿嘛。” “原来活蹦乱跳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惦记我,现在动不了了,知道我的好了?” “李子……你,是不是受啥刺激了?” “嗯?” “原来说话不带这么刺儿的啊……” 李子听完愣了一下,然后走到我正面蹲下,仰着脸问我:“委屈了?” “嗯!”这个角度看李子,鼻子眼睛嘴巴额头,眨眼睛时候扑闪扑闪的睫毛,还有说话时候露出的牙齿和舌头,都看的一清二楚。 莫名的觉得有点羞耻,我试图把眼珠子往上转,然后就听到李子笑了一声,说:“那给你个安慰。”说着往上一起身子,凑到我嘴上啵了一下。 这一下惊得我浑身一哆嗦,半天没说出话来。第一次是晚上黑咕隆咚啥都看不清楚,第二回是亲脸上,而且没有正面袭击,这回可是实打实的正面迎敌! 我恼羞成怒:“李子你你你!成何体统!” 李子大笑出来:“你咋说话也这个味儿了?” “你你你!别转移话题!一而再再而三的干啥呢!真不把我当哥啊!我又不是妹子,你咋就说亲就亲呢……” 说道后半段,李子突然收了笑容,扭过头去不看我,我一下儿就弱了气儿,不知道哪儿又说错了。 “你啥时候像个当哥的了?你要是不乐意早说啊,以后不亲了。” 感觉李子要生气,想到我目前半身不遂的这个状况,还要指望李子,我试图挽回:“别啊,我没不乐意啊!” 这话说完,我脑子里就剩下两个大字儿:完了! 还没来的及想别的,李子噔噔噔地就走过来,弯下腰摁住我脑袋就往我脸上撞。吓得我直缩脖子,李子说了声:“别动!”我又吓得不敢动,就眼瞧着李子跟电视剧里一样亲过来。 瞧了半天,我斗鸡的眼睛都疼了,李子还没亲完。 “你是不是傻?眼睛阖上!” 我这才闭了眼睛,看不着了,注意力全集中在感觉上了。李子用他软软的嘴唇来回磨蹭,轻轻的痒痒的,让我忍不住往前靠,希望他用力一点,别这样撩拨。 李子感觉到了我的动作,停了一下之后,伸出舌头开始舔,就像豹子吃肉之前先尝尝味道一样,常完了味道就开始啃噬,上下牙齿微微用力地咬住我的上嘴唇,不断厮磨,不同于之前微微的氧意,这一下让我心脏猛地开始加速,一波一波的酥麻指望脑子里灌。我下意识用手去推李子,李子却贴的更近,加大了力度。 直到我的心脏都要炸了,李子才慢慢离开,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脸估计比猴屁股都要红了。我狼狈地喘了两口粗气儿,抬头看见李子亮晶晶的眼睛和湿湿润润的嘴巴。 简直引人犯罪。 李子站在那里也不动,让我觉得更尴尬了。我一见李子又要往前凑,紧张兮兮的大喊一声:“你别过来!” 李子果然不再动,只是伸手指指我裤子的某个部位,揶揄的笑着。 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奶奶个腿儿了!”我迅速的用一只手扳着轮椅往卫生间去,又急忙嘱咐后面:“李子你就站那儿别动!别跟过来啊!” 一边儿解决问题,我一边儿胡思乱想。不是很懂李子的意思,我总是猜不到李子在想啥,但是李子每次都知道我在想啥……首先我们俩都是男的,然后接吻这种事儿难道不是情侣之间才干的吗?那李子和我这算啥?更成问题的是我被李子亲的还有反映了!我觉得我的人生观都混乱了……李子是我发小对吧?李子是男的对吧?我也是男的对吧?男的和男的也可以亲的对吧?不对啊! 我努力思考的结果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加混乱,到最后释放的时候,我的思考终于停止了,定格在了焰火晚会李子的那张脸上。 ******************************** 在李子的提议和我的强烈要求下,我爸终于答应让我出去放放风,要求是不能出这条街。 李子抬了轮椅,我爸背了我,把我弄下了楼。我爸抹了一把汗,白我一眼:“你看看你这不肖子,我这把年纪本来应该你背我,现在净反套儿!” 我嘿嘿嘿地笑了两声打哈哈:“您老有的是机会让我背。”我爸又叮嘱几句,就开车值班儿去了,让我们回来的时候再给他打电话。 李子想了想,对我说:“带你去个吹风的好地方。” 他推着我走了没多远,拐进了商贸大厦。商贸大厦是城里的地标性建筑,不带地下,总共二十五层。下面十五层都是商场和餐厅,上面十层是写字楼,一般不咋上去。我们院儿就在商贸大厦儿边上,当初也是因为这,这一片儿的房子卖得特别贵,还是李叔借给我爸钱,我家才买了房子。 “来这儿干啥啊!不是说要去吹风吗?我不想在屋儿里待着……” “别叨叨,有本事你下来自己走。” “……没本事。” 李子完全无视了我的抗议,推着我进了电梯。我再一次觉得大哥的颜面荡然无存。我就想不明白了,李子咋突然这么强势了?原来乖乖的听话的跟着我的小孩儿呢? 我略一思索,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好像每次都是我听李子的话。但是有感觉不太一样,原来的李子好像更温和一点,让我不知不觉就顺着他了,不像现在这样儿这么有压迫感。仔细一想李子是有点反常,最近的情绪波动也大了,连带着面部表情都多了。这种情况是啥时候出现的?好像是学校那次停电?不不不,还要早一点儿,差不多是天宁出生的时候…… 正想着,听见“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抬头一看,电子屏上扑闪着两个红色的数字“25”。 “诶,二十五层不是不让进吗?” “谁说的?” “……但是没见有人上来过?” “没人上来过不代表不能上来啊。” 出了电梯,我才知道为啥二十五层没人上来。 不知道啥原因,商贸大厦的顶层竟然还是空的,按说这种旺铺应该早就有人抢着买了。但是我现在看到的,是一片灰色的水泥地板和空荡荡的白色屋顶。 李子推着我转过几根柱子,到了一扇巨大的窗户前,他扳开了窗户上的几个锁,把窗户拉开,一阵风“呜”的刮进来,高处的空气和下面果然不一样,凉的很,也干净的很。 我被吹的一个哆嗦,头发都乍蓬起来。 “吹着风没有?” “吹着了,就是就风儿有点喧嚣啊?” 李子挑了挑眉,把窗户关小,只留一条缝,推着我到旁边去,风就冲不着我了。 我朝窗户外面看,看到的是一片空阔,无边无际的蓝天蔓延到视野极处,成了一道白线。天空中的太阳还正好,红彤彤的,毫无遮挡的朝地上洒下大片的明亮。不时飞过几只鸟,看的清楚它们身上被风带起的翎羽。 从窗户缝儿吹进来的风,发出一种尖锐的呼号声,好像不成调子的箫声,就给眼前的这天,这太阳,平添了一份悲怆。 “你往下看。” 我眼珠子往下一转,就看到一道一道流动的细线,又或是一片一片黑色移动云团,还有一些闪烁着的彩色光斑。 “好看么?” “好看。和平常看的太不一样了。” “这是个画画儿的好地方。” “你啥时候发现这个地儿的?” “没多长时间,也就是刚开学那会儿吧。” 我又低头去看下面的人群车辆,看到它们一点一点的挪动着,一片一片的汇集着,聚成了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大街,在这里是听不到街上的喧嚣的,就像是再看一部默片,唯一的伴奏就是风声。 看了一会儿,我觉得眼花,扭头看李子,李子还在一动不动的盯着下面看,我撇撇嘴,其实比起蚂蚁似的人,我还是觉得青天白日的更有气魄。 李子就那样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陷入了一个玄妙的境界,我觉得李子的眼神儿再看外面,但其实那些画面只是走马灯一样在李子眼珠子表面过了一遍,根本没往心里去。 “李子?” “嗯?” “你瞅啥呢瞅那么久?” “瞅人啊。你不觉得么?稍微站的高一点,就会觉得低于这个高度的东西都很渺小,根本不入眼。我们现在才站在大楼上,那老天爷看我们是啥样儿?估计根本看不到吧。” “老天爷?老天爷啥时候管用过?我让他保我考试150,哪次实现过?” “你有没有想过,咱们每个人站的高度都不一样,那其他不和我们在同一高度的东西,或者是其他人,我们是不是就看不在眼里了?” 李子这话把我问住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他到底想问什么,但是人的眼光的确就是这么狭隘,只能看到本身周围的,与本身密切联系的,而下意识的舍弃或者排斥与本身相异的。 所以一个人太过优秀会被排斥,身体有残疾也会被排斥,太过善良会被排斥,太过可恶也会被排斥。总之一切和大众不同的东西,都是异类,异类的下场只有一个,被孤立,被遗忘,然后默默消亡,社会就是如此来维持其和谐。 李子这一个问题让我想得脑瓜仁儿都是疼的,我问他:“为啥突然问这个?” 李子收回一直投在窗外的视线,把焦点聚回我身上。 “小凡,你想不想再要个弟弟妹妹?” “不是有你和天宁了吗?” “那要是光有天宁呢?”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奇怪啊,咋会光有天宁呢?没有你,哪儿来的天宁?” “那要是我不是你弟弟呢?” “你这个问题就更奇怪了,你不是我弟儿难不成还是我爹?” 李子听了又扭过头去,半晌没说话。 我看着李子沉默的侧脸,不由得问:“李子……你烦躁啥?” 李子听了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还是那么站着,双手垂在身侧,像个做错了事被老师逮到的孩子。 “你……” “别说话。”李子打断了我的继续追问,走到我身后,双手虚虚环住我的肩膀,下巴抵在我头上,轻轻的说:“小凡,你知道不?我特别喜欢你。” 我的心脏狠狠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弹开,血液迅速的流向每根神经末梢,浑身暖暖的。 “嗯,我知道。” 感觉到李子的脑袋在我头顶磨蹭了两下,我捏紧了拳头,又说:“我也特别喜欢李子……” 然后我感受到了李子的笑声,通过身体传来的震动。 他扳过我的下巴亲了一下,问:“你爸会不会怪我耽误你?” “不会,要怪早怪了。” 太阳慢慢偏西,风也越来越凉,我估摸着我爸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就和李子说要回去。 李子点点头,重新锁了窗户,推着我进了电梯。 电梯里的灯泡儿霉了,闪闪烁烁的,等电梯门完全合上了,灯泡儿也彻底灭了。电梯还在正常运行,封闭的电梯间里只有电子屏闪着红光,显示着不断变换的数字。 我倒是不感觉有啥,但是灯一灭,身边的李子浑身就绷起来了,我能感觉到他死死的捏着轮椅靠背儿,连呼吸都变浅了。 “李子?你怕黑?”我摸索着把左手搭在李子手上,李子在轻轻的抖着。 “……地窖……”李子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弯下腰把头埋进我的肩窝里。我哄小孩儿一样地轻轻拍着他的头顶,不知道说啥好,就是心疼的无以复加。 从二十五楼到一楼不过一分钟的时间,这会儿却显得格外漫长。李子紊乱的呼吸和心跳,还有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无一不提醒我,李子曾经所受的伤害无法消弭。李子选择性遗忘的东西,为啥现在又会突然想起来呢?总要有个诱因啥的吧……难道李叔李姨还没有发现李子的不正常吗? 想到这儿,我记起来那天我洗完澡儿,李叔来病房对李子说,要带他去见个人,但是被李子拒绝了,当时李叔是不是要带李子去看心理医生?如果是,李子为啥不愿意去? 电梯终于到了底儿,李子出了电梯才慢慢缓过劲儿来。我给我爸打了电话说我们要回去了,然后李子就径直推着我回了家。 到了楼下,没见着我爸的车,到是见着辆纪检局的车。 李子瞟了那车一眼,又朝楼上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睑,面无表情。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李子这表现,这纪检局不会是来找李叔的事儿的吧? 没多久,我爸回来了,看见了纪检局的车,叹了口气儿对李子说:“咱上去再说。” 我爸让李子也回了我家,安置好了我,才到了茶,坐在沙发上,跟李子说:“你……最近一段先住这儿吧,不要回家去,你爸那边儿有点事儿……” “是有人举报了?” “你都知道了?” 李子摇摇头:“我妈和宁宁呢?” “在你们新家呢。我估摸着不会有太大事儿,这是有人故意找你爸事儿呢,但是你爸台面上都跑过了,该办的也都办了,不会有啥太大问题,你也甭操心。” 李子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等晚上了,纪检局的人总算走了,李子才下楼去拿了书包衣服和其他零零碎碎儿的东西,李叔也没闲着,后脚打着电话也出了门儿。 李子和我睡一间房,我床大,躺着也不挤。 我扭过头去,问躺在我身边儿的李子:“像李叔这样儿的,最严重会是啥情况啊?” “开除公职。” “噫!这么厉害!” “那对天宁会有啥影响不?” “……不知道。” “诶,你不是说你爸妈办了离婚证儿了吗?那这还算超生?” “那都是形式上的,要是上头不想搭理我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要是真想找事儿,容易的很,天宁是我爸妈离婚以前生的,而且俩人离婚后都没有再婚,肯定要拿这说事儿的。” “那咋办?” “……不知道。”李子翻了个身,面朝着我,原本没啥表情的脸,现在硬是把眉头皱出了两道印儿。 我伸手摁平他眉头的疙瘩,换了个问题:“李子,你有没有想过去……”说到一半我噎住了,不知道该咋说,如果直接说去接受心理治疗,未免不合适。 “去看心理医生?”李子自己把话接上了。我听了有点慌,不知道咋接话,担心李子会不高兴。 李子睁开眼看着我,说:“小凡,你以后有啥话就直说,不用顾忌,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我木呆呆的点点头,癔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接着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去看医生?” “嗯。”李子又阖上了眼睛。 “……为啥?” “没用。” “你原来治过?” “嗯。” 我心里憋了一堆问题想问,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咋去问,就听李子说:“心理医生只能起引导和疏导作用,再给你开一些镇静药物,能有用么?” “连他们自己也经常说,我只能给你建议,但是做决定是你自己的事儿。” “我小时候去治疗的结果,就是我慢慢的忘了,但是现在,不还是想起来了?就跟一块儿没吃完的冰糕重新搁冰箱里了一样,你再拿出来,还是一样儿一样儿的,一点儿都没变味儿。” “我爸现在再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是让我再忘一遍?还是让我再重新想起来一遍?”说到这儿,李子浑身一个激灵,往被子里缩了缩。 “那难道……就好不了了?你就得这么难受着?” “一块玉石,拿凿子刻刀把它雕成型了,你说还回得去么?” 我张了张嘴,再没声音,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压迫在心上。 ******************************** 等到立夏的时候我终于拆了石膏,回了学校。班上少了一个我和多了一个我没啥差别,除了刚开始几天会有同学羡慕一下我躺在床上活死人一样的生活。我不以为然,等他们真和我一样儿躺床上了,就不这么想了。或许李子说的是对的,人的立场不同,就无法相互理解,所谓的理解不过是对你表示同情。 李叔早出晚归的跑着办事儿,李姨带着天宁住在新买的另外一套房子里,李子住在我家。 一家人,三栋屋。 李子似乎慢慢恢复正常,不再那么焦躁,但是我却放不下心来。有时候会忍不住去猜测,李子到底经历了啥样儿的痛苦,如果那人换做是我,我又会啥情况呢? 新长的骨头还不是很结实,有时候骨折的地方会痒痒的,我问李子:“你说我这样儿会不会再长高点儿?” “要是骨头没长好,错位了,你可就别长了。” 李子穿着围裙把油画颜料往画布上抹,厚厚的,抹了一层又一层。 “你这进度也忒快了吧!我素描还没学完呢……” “慢慢来啊,你时间长着呢,不着急。” 我听了心里一凛,不知道是我多心,还是李子有意。 “那你干嘛这么着急?” “这不叫着急,这是才能。” “……我没跟你说过吗?李子,你这样是会被打的。” 李子睨了我一眼:“有人打你你就站着让打啊?” “我……” “有人打我你就站着看我被打啊?” “!我……” “还是说,你想打我啊?” “我错了……” “嗯,知错能改好孩子。”李子抹完了最后一笔,把画架转过来,问:“好看不?” 画上是一个花瓶,插满了满天星,很重的底色,很清丽的花朵。 “好看。” “以后保准儿把你画得比花儿还好看。” “你可以直接说我帅。” “是我画画技术好。” 果然不应该和李子贫嘴。 因为石膏打太久肌肉都萎缩了,我身上原来练出来的块块儿全没有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我还得悠着点儿,不敢激烈运动,整个人就跟白斩鸡似的,瘦瘦弱弱没一点儿我原来的气概。 我每天就指望着多走两步路,让我的肌肉赶紧回来,想想踹坏个教室门小菜一碟的昔日,和拎个书包都觉着沉的今天,我生出了感慨,命运弄人啊! 刚抒发完我的感情,就受到了李子的嘲笑:“住了一次院,还让你感染上这种奇怪的病毒了?你在这无病呻吟个什么劲儿啊?原来老是踹门你还骄傲上了?” “我这不是不适应这么……瘦弱嘛!” 我瞅了瞅李子,发现李子属于是细长型的,但是李子看上去可不弱啊,为啥我看上去就一副病秧子样儿呢? “主要看气质。”李子告诉我。 有李子给我补着课,再加上我自个儿也知道学了,我成绩不但没差,还比原来往前进了一百来名,考个三本是松松的了,如果专业课成绩再好点,说不定还能混个重点。这样儿我也不算差李子太多。 李子收了画具,问我:“我要去看宁宁,你去不?” “去呗,我也挺长时间没见那小孩儿了,不知道长长没有。” 李叔买的新房子在城北区,离这儿还挺远的,李子我俩就打了个车去。 路上我问李子:“你说你家的房子还好好的,咋就又买一套房呢?” “未雨绸缪。”李子头靠在靠背儿上,闭着眼说。 我知道自己一不小心问错了话,又不知道该咋圆场,只能悻悻地闭了嘴,不再说话。 “我跟你说过了吧,”李子忽然睁开眼睛,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你该说啥说啥,我又不会生你气。” “但是你不生气,不代表我不难受啊……”话一出口我觉得有点尴尬,这话说的好像太直白了。 李子听了愣了一下,又把头靠了回去,重新闭上眼睛,弯起嘴角,笑了。 ****************************** 到了地方,我意外的看见了熟人,是原来酒场儿的那帮人,还一起打过架。 那老大哥儿大老远冲我吹了个口哨,喊道:“肖儿啊,你又干啥去了?突然玩消失,这招儿你耍的挺溜啊?” “哟,是大哥啊!我这不上学去了嘛,好歹混个文凭以后有饭吃啊!” 那帮人冲我们走过来,打量了李子和我一番:“啧啧啧,你旁边那小哥儿,就是你原先那小跟班儿?” “您这可认错人了,这是我兄弟,我俩铁着呢!” “成了!别说那有的没的了,去喝一杯不?” “哎哟这可不赶巧儿了!我今个儿要去看我姨呢。” 旁边儿一人儿听了不乐意了,啐了一口:“大哥给你面子你还不识抬举!啥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往一边儿搁搁!陪着大哥喝得高兴才是事儿!” “松子,咋说话呢?” “切!” “那成嘞,你小子今天有事儿我就不强你了,改明儿可一定得来啊!” “得嘞!” 李子就在一边儿静静地待着,好容易等那群人走了,我才敢去看李子的脸色。 “走啊,别愣着。”李子面色如常的发了话,我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去。 天宁见了李子咯咯咯的笑着就扑了过去,这么久没见,一点不认生。 李子奶奶也在家,平日李姨去上班的时候帮忙带着天宁。 “这是肖凡吧?我见你的时候,你才和宁宁差不多大嘞!咳咳咳……咳……”李子奶奶见了我显得很高兴,说了两句有些咳嗽,李姨赶紧给她顺气儿,又给我们都倒了水,招呼我们坐下。天宁紧紧地黏在李子身上不撒手,李子干脆一把把天宁抱在怀里,坐在沙发上领着他玩。 “小凡骨头长结实了没?”李姨递过来一盘瓜子儿,笑盈盈地问我。 “还得再养两天。” “你这孩子还挺多磨多难呢!” “这也不是啥好事儿啊!”我嘿嘿笑了两声,看了一眼满脸柔和的李子,我这也能算磨难吗? 唠了会儿嗑,李姨站起来说:“我给你们弄点儿吃的,小凡你过来打打下手。”我应了一声,跟着李姨走到厨房。 李姨开了抽油烟机搁上茶壶烧水,我在一边儿剥着葱,就听李姨问:“最近平宇……心情咋样儿?” “李子最近心情……还挺好的吧。” “小凡呐,你知道平宇情况的吧?” 我心里闷了一下,不知道李姨要和我说啥。 “……差不多知道。” “我没法一直在他身边儿看着他,你李叔也是……他小时候,我俩是工作太忙,现在又有这一摊子事儿……平宇这个孩子呢,他从小就特别听话,和宁宁不一样,不粘人,我原来总觉得带这样的孩子省心呐……但是越往后越让人心疼啊,平宇不在他爸我俩面前不像个小孩儿,我平时想多关心关心,但是亲不起来,平宇他总是一言不吭的,我们说啥是啥的,跟个学生一样,心事儿都不跟我们说的……” “我这妈当得也太失败了,总是不知道平宇想啥,想干啥……有了宁宁以后我就想着,不管咋样儿得把孩子带在身边儿,不能再像平宇那时候了。” 我张了张嘴,却硬是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咽了下去,我就想问,那李子呢?你现在只想着天宁,就不管李子了?这是把该补偿给李子都补在天宁身上了? “平宇也就和你亲近,有啥话还能和你说一说……最近我听他爸说了,平宇的情况又不太好了,但是不愿意去治,小凡,你平时能不能多帮着劝劝?” “……治了就会好吗?” “医生总是有办法的,总比放任不管强啊!” “一块磨搓过的玉石,还能让它重变回石头不?” 李姨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我会不知道么?总是要试试……”李姨关了火,呼啦啦的把水冲进茶瓶,我隐隐约约不大真实地听了一句:我们对不起那孩子。 回了家,我反复的想要不要劝李子去看医生这件事。 李姨的话让我很难受又很无奈,都说人心是偏的,我原来还总觉得同样是一个妈生下来的肉,肯定当父母的都会一视同仁。但是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人心里的秤哪会那么准?就算一头沉得很了,自己也是看不到的。为啥李子总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呢? 有一点不能否定,不管咋地,总是要试试的,万一就成了呢?但是我又不想李子干他不想干的事儿,如果治疗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我宁愿他就这样待在我省边儿,难受的时候,还可以在我旁边靠一靠。 ******************************** 日子还是照常的过,高二也已经到底儿了,马上我们就要升入高三。 李子的成绩已经不能用稳定来形容了,那叫固定好嘛!有时候老师突然有个急事儿啥的,都会让李子上去讲讲卷子和习题。每到这时候,我就会咬着笔杆感叹:这特么可是我的发小啊!奏是介么牛逼! 高二暑假只有两星期,然后我们就要回学校补课。放假那天我特别开心,一路上高歌不断,后来我爸忍不了了,给了我一巴掌,让我闭嘴。虽然我闭了嘴,但是这并不能影响我的好心情! 路过一家文具店的时候,我想起来正好素描纸用完了,李子好像也该买颜料了,就跟我爸说停车,下去买东西。 小店儿里人还挺多,李子我俩买完了东西排队结账,眼看着就到我们了,突然就有个胖子加三儿。 大热天儿的,谁愿意老在这儿和一群人臭烘烘的挤着啊,我就说了:“哥们儿,排队啊!” 那胖子扭过头来,面色不善,我倒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哟呵,这不是那啥肖儿嘛!小弟弟你让让哥哥啊,哥哥急着还有事儿呢!” 这一开腔,我想起来了,这人是上回去李姨家路上,遇见那老大哥的跟班儿,好像叫松子来着。 “不是,你看要是我自己让就让了,后面这么多人呢,不好看!” “你管那么多干啥,啊?!” 那胖子转过身来,账也不结了,看势儿是准备找茬儿,后面排队的人已经开始不满了,这胖子又说:“你就说给不给我这面子吧?啊?要是今个儿后面的结不了账,我跟你说都怪你!我……” 他还没说完,我身后的李子往他前面一绕,刷刷刷几下结了账,拉着我走了。我扭回头一看,那胖子还面朝后愣在那儿,后面的人把他朝一边挤,都走到他前面去了。 等我们上了车,才听见后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啐了一口,说:“都啥货色!要不是我现在脾气好,搁以前我早把他撂趴了!” 李子没说话,伸手捏了捏我大胳膊上的软肉。 我爸从后视镜里乜斜我一眼,说:“你可消停点儿吧!就算脾气不好也给我憋着!你原来活蹦乱跳的时候还给人打进了医院呢,别说你现在着小身板儿了!我可告诉你啊,老实呆着!” 我磨了磨牙,想了半天没得反驳,憋出来三个字儿:“我不服!” 有个词儿叫冤家路窄,说的是一点儿不错,这刚结上的还热乎着的仇人,前头说完拜拜后头就遇上了。 松子领着一伙儿人,把李子我俩堵在胡同里的时候,我心里头生出了多年不曾有的危机感,李子不是打架的料,我现在又弱一逼,我咬咬牙,心里一横,拼了! 我往前一冲,一圈儿人立马围了上来,然后就听李子在后面飞快的念出一段儿话来。 “中元街祥和六巷有人抢劫……” “你小子胆子不小啊,弟兄们先收拾那个!” 围在我周边的人呼呼啦啦少了一半,我心说不好,赶紧往李子那边跑,一扭头就看见李子拿了手机往外一扔,“咚”一声把一人儿砸了个趔趄。 一群人抡着拳头就把李子围在了中间儿,我被拦在外面,看不见里面啥情况,就听见肉搏的闷响。 “王八羔子!一群杂碎!老子还混的时候,还轮不着你们给我舔鞋!” 我呼歇呼歇的喘着粗气,觉得体力快透支了。我朝对面人脸上吐了口吐沫,心里暗骂自己咋就成了这样儿的窝囊废,这几个人儿都撂不趴。 看着李子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我急得要命,又接着骂了几句,有几个人转过来打我,我这才看见李子。 李子脸上还是没啥表情,躲得还算灵活,但是我眼见着他已经挨了好几下了。 “李子!” “咋的?心疼了?”松子就站在一边儿吸着烟,满脸横肉的贱笑着:“我看那小子长得细皮儿嫩肉的,没吃过这哏儿吧?啧啧,仔细看看还怪耐看的,怪不得你老护着他,你小情人儿啊!” 松子往外吐了个烟圈儿,眼一瞪,用破锣嗓子吼了一声:“摁住那俩小子!” 一圈儿人也不打了,死死的拽着我,李子被挤兑到了墙边儿。 我瞪着那王八羔子不知道他又要作啥妖就,就见他一得瑟一得瑟的甩着身上的肥膘朝李子走过去。 “傻逼!大哥看走了眼了收了个你这样儿的蠢……呕--”我还没骂完,肚子上就挨了一锤头。 “你丫的着啥急!老子一会儿再收拾你,保证你爽上天!” 那胖子晃到李子面前,朝他脸上喷了口烟,一爪子拽起李子的手,说:“那天就是你这只手付的账吧?啧,还挺光的!” “日你娘了个逼的!你他妈……”我一急蹦出一句国骂,脸上又挨了一拳,这下不轻,打的我眼有点花。李子扭头淡淡了看了我一眼,那表情就跟平时画石膏像一个样儿。我心里就想,李子咋不知道急呢?这群人下手没轻重的,万一出啥事儿了呢?我气得牙根儿发痒,只想扑上去把那死胖子的脏手咬掉。 松子嘿嘿笑了两声,脸上的横肉一堆,猛地一变脸,恶狠狠的说:“我今个儿就废了你这双细皮儿嫩肉的手!省的以后再给你惹麻烦,记得谢谢哥哥!” 说着拿着烟头就往李子手腕儿上摁。 “龟孙子你敢……” 我心脏狂跳,要是我眼里装的有炮台,我早把那货轰个稀巴烂了。我还没吼完,就见李子突然抬起脚狠狠地给了胖子胸口一下。 松子一个趔趄朝后一栽,哇的喷出一大口黏糊糊额的口水,脸上的肉都扭曲在一起,一块一块的,我活了这么久还真没见过比他丑的! 旁边的一群人有点愣,我一使劲儿也踹开两个,朝李子跑过去,还没跑到,李子一手一个大力把我推到一边,另一只手往前一伸,抓住了个明晃晃的东西。然后就看见,红红的血顺着李子的手往下掉。 “我操!”松子骂了一句,把小刀往外抽,我听见了刀割肉的声音,那吧嗒吧嗒往下掉的血滴子砸在我心头肉上,烧的一片血滋呼啦。 李子死死抓住刀刃不放,又是一脚踹在松子裤裆上,松子大叫一声摔在地上捂着裤裆滚来滚去。李子背对着我,走到松子跟前儿蹲下去,一抬手一刀子扎在他大腿上。往下摁了摁之后,唰一下拔出来,抬起手又要往下捅。 一圈儿人全懵逼了,我吓得一哆嗦,冲上去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李子拉到一边儿。 “李子你别犯傻!把刀扔喽!” 李子这才慢慢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滚。” 这一下让我从头凉到脚,我下意识的放了手,李子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没有高光,看我的眼神儿跟看死人一样。 李子的第二人格爆发了。 ******************************** 后来警察就来了,通知了我爸我妈李叔李姨,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就回了家,再没见到李子。 我问我爸李子去哪儿了,我爸只说送去治疗了,却不跟我说在哪儿。李子的手机打架时候也摔坏了,不能用了,压根儿联系不上。 我在家养了两天伤,然后照常上学,到了学校,看着旁边空着的位置就难受,学不进去,不由自主的就会想不知道李子现在在哪儿?治疗有没有效果?精神状态咋样儿?手上的伤好了没? 老师讲课我又开始不听了,一天天儿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学校都干了啥。画画儿的时候,也总是会开小差儿,想想这想想那。 返里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李子搁我屋里的画具没影儿了。 “爸,李子的画板儿呢?” “你李叔拿走了。” “拿走了?给李子送去了?” “……可能吧。”我爸看了我一眼,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难受,但是平宇现在不适合和外界接触,连你李叔李姨也不能去看他。” 我听完没吭气儿,回了屋,说不出来心里啥滋味儿。 我在床上翻了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下楼去敲李子家的门,敲了半天没人应,李叔的车也不在楼下。我想了一会儿,去了李子的新家。 家里有人,李叔李姨都在,李子的画具也在客厅里摆着。 李姨抱着天宁看见我一脸惊讶:“小凡?你咋来了?” “那啥,我就想问下……你们啥时候要去看李子的话,能带上我不?” 客厅里一下子没声音了。李姨哄着天宁不说话。李叔在阳台上抽烟。 我就在玄关尴尬的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明明是很温馨的装潢,我胸口却闷得很。 原来一个家,也会让人有这样的窒息感。 我厚着脸皮,又问了一句:“成么?我就想看看他……” “……一会儿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李叔回了我一句。 “是去给他送画具吗?” “嗯。” “这是李子让送去的?” “……不是。” “那李子现在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了?” 李叔掐了烟,摇摇头:“小凡你跟我们去可以,但是不要和平宇说话,不要给他任何刺激,不管见着啥,千万不要乱动作,记住没?” “……记住了……” “这回,一定要把他治好。”李叔低沉的声音飘过来,重重的,冷冷的。 李子待在一幢很偏僻的小楼里,环境优美,周围都是树。 房子里安静的不像话,太过于寂静,就显得有些鬼气和森冷。有专门的接待人员客气的领着我们到了二楼。二楼有一间很大的两面都是透明的房间,李子就在里面坐着,靠在窗户口,不知道在看啥。 我们一上楼,李子好像有感觉一样,扭过头来看,他在我们一行人身上扫过一圈,然后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 李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玻璃墙边上,对着我们说话,我只看得见他张嘴,但是听不见声音。 “这间房子是隔音的,这样病人就不会被外界打扰到了。”那位接待人员说,“麻烦把东西给我吧,我一会儿转交给他。” “不能我们给他吗?”我问了一句。 “最好不要。” 李子还是站在玻璃边,笑笑的,满含期待的看着我们。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女人走上楼来,还推了个小车,上面放着一些药罐子,还有一些仪器。 那位接待人员把画具给了这个女人,让她一并带进去,于是那个女人在玻璃门旁边的键盘上输了一串儿数字,才进去。 李子见了那个女人,脸上的笑慢慢淡去,转身走回床边坐下,面无表情的和那女人交谈,期间瞥了一眼他的画具。说了一会儿,接过水杯吃了一把药,然后搂起袖子接受注射,再然后躺到床上。 那女人走到窗户边,关了窗户拉了窗帘,又对李子不知道说了啥,才从屋里面走出来,对我们说:“他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现在还需要靠药物控制情绪。” 她后面还说了啥我没听见,我就看见李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直到李叔喊我:“小凡走吧。”我才回了神儿。 转身之前我看见李子扭过头来,眼光在我身上打了个旋儿,然后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我一路上啥话都没再问,一直到了家里,我回屋锁上了门,才敢让憋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往下掉。 我明明看见了,明明看见了李子在说:你们是来接我的么? ******************************** 那次之后,我没敢再去看李子,我害怕他那样儿笑笑地看着我,而我却只能手足无措。 高二这年的暑假,格外的燥,没有雨水,没有风,空气里满满都是汗水蒸发之后留下的盐的咸腥味儿。待在空调房里,浑身的毛孔都被堵塞,透不过气儿。这样的夏天,烦闷且无趣。 高三开学那天,我拎着书包一晃荡一晃荡的走到座位上,习惯性的往旁边看,竟然看见了李子的水杯和书!抽屉里也重新摆满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他的画笔。 我站在座位上扭头四处去找,看见李子从后门走进来的时候,一股小风儿从窗户溜进来,吹得我心尖儿一颤,一夏的烦躁都吹没了。 我就木愣愣的站着看李子一步一步走过来,一直到他走到跟前儿站定。 “同学麻烦你让一下儿。”李子笑了,很好看的笑,然而我原来看过李子对我的千百次笑,却没有见过现在这样儿的,冷淡的,象征性的,客气的,对着外人的,笑。 如坠冰窟。 “李子……”我猛一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清清嗓子,又不知道要说啥。 但是下一瞬间,李子嘴巴上翘的幅度变大,眼神儿里多了温度,扳着我的肩膀把我往一边儿推了一下,坐回了他的位置。他一手撑着下巴,侧着脑袋睨着我,笑嘻嘻的问:“傻愣着干啥?” “卧槽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我没有说。 “以为我把你忘了啊?”李子拉着我坐下,问出了我不敢说的话,“逗你玩呢。” 我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你以为我是二哈啊,想逗就逗!万一给我吓出个心脏病咋办?” “你就这点儿心理承受能力?那要是我真把你忘了咋办?” “是是是,大爷您的心理承受能力好,是小的太脆弱了,所以您以后别再吓我了成吗?” “成。”李子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吃的来,推给我,“那要是我真忘了咋办?” 李子又问了一遍,淡淡的语气,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 “帮你想起来。”我捏了一块零食放进嘴里,还挺好吃的,就是奶儿味重了点儿,“你肯定不会忘的。” 李子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看他的书去了,我嘎嘣嘎嘣吃了一会儿,问他:“你这哪来的啊?” “宁宁不爱吃的磨牙棒。” “……” 关于李子去治疗的事情,我不问他也不提,每次我想起来就觉得膈应,如果我问我觉得李子一定会说,但是那次李子的期冀,和我对他期待的冷漠回应,一直像根刺儿一样扎在我心里,让我逃避这个话题,我以为慢慢地总会忘记的。 但是人生中又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们用来忘记呢?记住尚且来不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五一,天热的很,学校放假了,多数学生昨天下午就已经回了家,空空的教室里还飘荡着没有干的颜料的味道。 我小心翼翼的从角落里拿过我的画板,支好画架,把李子的照片夹在一边,很仔细的观察了半天,才调好了颜色接着下笔。 画儿上的李子坐在树杈上面朝我,在空中晃荡着小腿,正在笑,很罕见的大笑,身后的阳光,打出了一片温暖的背景色。 这样的色调,这样儿的温度,这样儿的笑,就像是天堂的风光。 ******************************** 专业课的上课时间慢慢变长了,我待在学校的时间变短了,和李子在一块儿的时间也变短了。 有次晚上我出去上课,一个人走在大路上,小风儿呜呜的吹着,宽阔的路上不时唰唰唰的跑过几辆车,再没了旁的人。 突然就有一种落寞感,原来不觉得这条路有这么空,一个人走得久了,才明白孤独。不由得就想起李子,如果我的前十几年没有李子,这种空虚感会不会更早的出现?如果以后没了李子……我估计会一辈子不满足吧。 在高强度的特训下,我也开始了色彩的练习。我丝毫不敢懈怠,一模已经过了,照一模的文化课成绩,如果我专业课成绩不差,就能上重点了。 还不知道李子想去哪儿上学,要是能和李子一块儿上大学,估计我爸妈得乐开花儿,当然我会乐炸的。 这周末我们要去写生,我想了想,跟我们老师说:“老师我发小儿也画画儿,自己学得,比我画的好,写生让他一块儿来成不?” “成啊,写生地方是公共的,想来就来呗!你说比你画的好啊?还是自学的?” “嗯,我发小牛逼着呢!” “成,那正好我也看看被你夸到天上的你发小,有多厉害。” 写生的地方有个人造湖,荷花早都败了,只剩下些黄槁枯叶子,湖对面儿连着一片儿地,地里的玉米已经结了穗儿,绿油油的一片喜欢人。 我们写生的地点在岸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地势高,视野好。 写生的形式不限,速写素描色彩油画啥都行。我正在练色彩,所以带了色彩的工具。李子本来是要画油画的,但是油画干的太慢,东西也沉,李子干脆就只带了个速写本和几根儿炭笔。 虽然已经十月份了,但是秋老虎的余威还在,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太阳越来越大,晒得人一头汗。李子的速写已经画了好几张,我的色彩也快要画完了。 等我终于上完了颜色,扭头一看李子没影儿了。其他人大部分都画完了,还剩下几个别的在收尾,我挨个走过去看了一圈儿,回来还是没看见李子。我有点儿慌了,心想别出来写个生,再整出点儿啥事儿来,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我瞅了一眼老师,看他没有急着走的意思,就四下里开始找李子,沿着这个小山头转了半天,也没找着人。我抬头看看天,估摸着差不多要回去了,心里想不然把这事儿跟老师说下吧,正要转身儿走,余光一扫感觉看见了个啥东西,赶紧扭头去找,就瞅见李子坐在一根树杈上,上半身斜靠着树干不知道在看啥。 喊了一声没人应,我跑到跟前儿才发现,李子正闭着睡得香呢。还没掉尽的树叶子遮着太阳,缝儿里面漏下来的光掉在李子身上,斑斑驳驳,温温暖暖。 我掏出手机,想要拍一张,调好了一看,李子已经醒了,正看着镜头,眼神儿还有点迷迷瞪瞪的,我按下快门的时候,他就跟知道我在照相一样,咧开嘴笑了起来,非常明亮的大笑,满满一屏幕金色,几乎要溢出来。 我收回手机,李子从树上爬了下来,跑过来说:“你是山顶洞人么?头上顶一头树叶子是要给鸟做窝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李子刚才在笑啥,还好没回去,不然我维持了这么久的帅气形象就要毁于一旦了。 拍掉了头上的树叶子,我问李子:“你跑树上干啥?让我找你找了一大圈儿。” “困啊,太阳晒着我瞌睡。” “你就不怕摔下来?” “那树桠子又不高,又都是土地,摔下来也不会咋样儿。再说了,小时候爬树摔的还少?” “那我们要是走了,你可住在树上吧!” “你这不是来找我了?”李子在前边儿走着,揉了揉眼睛,回头瞟了我一眼:“走呗,你咋不动了?” 我松开了捏紧的拳头,抬步朝前走。 下次不管你去哪儿,我绝对会去找你。 ******************************* 知道天宁脑膜炎住院这个事情的时候,我还在哧溜哧溜的吃拉面。李子说完,我一口汤直接呛进了气管,差点没让我把肺咳出来。 “啥情况?咋弄的?严重吗?” “不知道。我爸我妈都在医院守着呢?” “那你呢?不过去啊?” “我去过了。” “……不在那儿陪着天宁?”我想起我住院时候,李子每天晚上都在床边候着。 李子摇摇头。 “为啥?你和天宁那么亲……” “我爸我妈在就行了。我去净是添乱。”他喝了一口面汤,又说:“再说了现在是高三,请假不像高二时候那么随便。” 我还想问问李子担心不,看了李子若无其事的表情,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他那么宠天宁,咋会不难受?但是就算难受,他也不会多说啥,每次都是一副陈述客观事实的从容模样儿,心里头不知道磕了多少道沟子。 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找不说来啥好的话可以说。 李子每周末去医院,这样我俩待在一块儿的时间就更少了,李子也很少再谈起天宁的情况,我又不好意思问,每次都只能问问我爸。我爸每次也只是含糊其辞的说个大概,不知道情况到底是好是坏。 自古以来就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天宁还没出来,李子奶奶又进去了,因为喉咙里长了个瘤子,得开刀。 李叔李姨这下彻底是忙不开了,李子也开始三天两头的往医院跑,老师还为这事儿找他谈了两次话,大意就是要高考了,希望他不要因为外部的事情太影响心境。 我周末没事儿也去医院帮忙,不过幸好天宁已经快好了,李子奶奶还在准备做手术。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李子正坐在窗户边儿看书。屋里除了李叔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模样儿和李叔长得有几分像,估计是李子的叔伯姑姑啥的。 李子冲我笑了笑,指指他旁边的凳子,让我坐下。 “那俩人是谁啊?” “我大伯和我大姑。” “原来没见过他们啊。” 李子轻笑了一声,合起了手里的书低声说:“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金贵主儿们,平日里能给你见着?” 我听出来这话里的讽刺,没再问,看了奶奶一眼,说:“奶奶睡了啊。” “嗯。后天就要做手术了,”说着他瞅了一眼在那边的大人们,“手术费还没着落呢。” “天宁啥时候会出院啊?” “不知道,医生说再留院观察几天。老师上次说啥时候联考来着?” “过了年来就考。” “你们十二月中旬就要专业课考试了吧?” “嗯,你这一说还让我有点儿紧张,没剩下两天儿了。” “紧张啥,你们老师不都说你没问题么?” “那我也紧张啊,主要一考试那种气氛,就紧张。” 李子撇撇嘴:“我考试就不紧张。” “……能和你这种人比吗?你这脑子跟开了挂一样的,诶,你说会不会是你激发了啥超能力啊,让你的大脑拥有了瞬时记忆的能力之类的……” “你就是想太多。你要是把你原来下在游戏上的劲儿用到学习上,你先在也得是数一数二的人。” “那比的过你吗?”我笑嘻嘻的问。 我正要等李子回答,就听见那边儿猛地一声:“老三你抠儿啥?你家两套房,那么有钱,这一点儿手术费还拿不出来?俩儿子都养了还在这点儿钱上计较?” 我扭头一看,李子大伯脸红脖子粗的正对着李叔吼。 “老大!”李子大姑训斥了一句,“咱妈还睡着呢!” 老大不满的哼了一声,闭了嘴,三个人又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在说啥。 我凑到李子耳朵边儿上说:“你大伯说话咋这么不是味儿呢?” 李子站起来,说:“别管他,咱们出去转转。” 李子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儿去,对李叔说了一句:“爸,这个月月供你还没交呢。” 李叔愣了一下,嗯了一声。李子却一拍脑门,跟好像想起来啥似的,走回去,走到他大伯旁边问:“诶,大伯,上回老家那树我爸不是让你帮忙卖卖么?咋样儿了啊?卖了多少钱啊?我爸当时买树苗的时候可贵了!都是好苗子,我还种了两棵嘞!现在估计都长老粗了,肯定挺值钱的……当时我爸说要卖我还不舍得呢……” 我还在惊奇李子咋今儿个一口气儿嘟嘟啦啦说这么多话,就看见他大伯脸黑的跟吃了屎一样。 “平宇,你透透气儿去吧,别老在屋待着。”李叔打断李子,李子从善如流的住了口,和我一起出去了。 下了楼,我才忍不住问他:“你刚才说的啥啊?让你大伯那么不高兴。” 李子呵呵呵的笑出了声,得意的转了两下手里的笔,说:“他卖了我家的树还不给我爸钱,我爸不想和他计较,我就非得膈应膈应他。” 李子,果然就是李子。 在学校里的自习越来越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试,考了评评了考,天天没日没夜的就知道写卷子。 级段长还别出花样儿地整了个啥研讨会,让级段前十名同学每周一下午单独出去开个小会儿。每次回来,总有女孩子红着眼睛耷拉着头。 我问李子:“你们去都干啥?” “批斗会吧。” “啊?就是每星期集体挨一回批?这么惨啊……啧啧好学生也不好当啊。那你也挨批吗?” “我挨批你会心疼么?” “当然!不过我觉得你不会给我心疼的机会的,我就是随便一问,你看你成绩那么好,咋会批你。” “领导批人还要理由么?” “啥意思……” “意思就是给你个心疼的机会。” “啊?” “别光知道‘啊’了!”李子笑着把书盖到我头上,“段长昨天还单独找我谈话来着。” “不是吧,你这样儿的也挨批啊?他都说啥了?” “你想知道?” “嗯。” “去问段儿长呗!” “……” 李子一脸得意笑嘻嘻的趴回桌子上,继续翻他的书,我看着他小人得志的表情,就一个想法:李子长得真他娘好看! 我到底也不知道段儿长和李子说了啥,就见李子平时做作业的时间比原来变长了,上课听课的时间也变长了,我心说终于有点正常人的样子了,好歹李子也是需要听课写作业的。 然而,等我看完了他的卷子,仔细观察了他的上课状态,我才明白,无敌,是多么寂寞。 李子的卷子,老师只是象征性的画两个对号,然后在重点题目面前打个三角,上课讲到这个重点题目的时候,就说:“李平宇,你上去写下过程。” 完了这个时候被点名的李子就会一脸茫然的问我:“哪个题?” “……”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李子你上课不听在干吗啊?” “冥想。” “啥?” 李子白了我一眼:“发呆!” “你咋不跟原来一样看书呢?” “段长跟我讲,像我这样的人,要起好带头作用,注意力要跟着老师走。” “……讲真,我就觉着吧,李子像你这样儿的就应该去那啥特别实验班,现在这样儿太浪费资源了。” 李子拿过我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本子卷子,一张一张理好,整整齐齐地递给我,微微歪着头说:“我要是换个地儿,就瞅不着你了。” 终于到了专业课考试那天,我紧张兮兮地走进考场,想起头天李子特意拽了拽我的小手抵了抵头,美其名曰给我的考试加持,我撇撇嘴,咋就不来点儿实际的呢,亲个小嘴儿啥的。 说起来李子星星期期的老往医院跑,周末都不咋见了,平常也就课间说两句话,其他时候也是各干各的,这感情交流的机会可是急剧减少啊。这可不行,万一再有别的人给钻了空子呢?毕竟李子长得好,学习好,人也好…… 等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差点儿没把那速写对象给画成李子!我赶紧打住,慌里八张地改了两笔,再不敢多想。 下面考的素描和色彩倒是顺得很,特别是色彩,可能是李子的加持起作用了,我感觉自个儿型起得也准,布局也好,色感还特别溜。 等考完了,我兴高采烈的回了学校,想和李子说道说道。一回学校,竟然正在月考,级段儿没排我的考号,我只能拿着笔搬着凳子去了最后一个考场。等这场完了,我跑了半天从这栋教学楼跑回我们教学楼,刚和李子打了个照面,就又要进场了。 我一股子的兴奋劲儿硬是被生生憋了回去,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全考完了,我又提起劲儿来要和李子讨论我今天画色彩有如神助的状态,刚一张嘴,班主任突然大喝一声:“肖凡!安静自习!” 我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我愤愤的扭过头去对答案,听见旁边噗嗤一声。 “别笑!”我低着头小声吼了一句。又听见旁边憋笑的声音…… 算了,给他一次放纵的机会吧,我是有肚量的人,反正也没少被笑话。 又过了一会儿,看见旁边儿递过来一张小纸条儿,上面写着:画的咋样儿? 知我者,李子也! 我提起笔唰唰唰的写下一行话,写完了又觉得不足以表达我丰富的内心世界,就又加了几个形容词,写完之后又感觉叙事不够完整,就把前因后果又补充上去。 我正在奋笔疾书,还没写完,李子突然出手嗖的一下抢过纸条一把塞进抽屉然后若无其事的把书翻到下一页静静地看,这一连串儿的动作完了以后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片儿黑影从身边儿飘过,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班主任慢慢飘出了教室后门,我才松了口气儿。 李子这才把纸条拿出来,看了一遍又回给我:等你给我画像。 我看完了纸条,就一个想法:真他娘的想亲他。 我下决心这周末要赖着李子,等我一回到家放了书包就去敲李子家的门。开门的是李子,李叔李姨照常不在家,让我松了口气儿。 “你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吗?” “不去,明个儿再去。” “那今天下午让我在你家写作业呗!” “成。” “李叔呢?” “没下班吧。估计下班也会直接去医院。” “那现在是你姑在那儿?” “嗯。我先洗个澡儿去。” “我也想洗,一起洗呗!” 李子冲我微微笑了一下:“小凡乖,等我。” 等我回魂儿的时候,李子已经进了浴室锁了门了。 我癔癔症症地挪到李子卧室,趴桌上拿出作业开始写,写着写着就画起小人儿来。我拿笔尖儿戳着画出来的小李子,耳朵边儿流水的声音哗啦啦的特别响。 我喜欢李子,特别喜欢,但是以后咋办呢?到了结婚生孩子的时候咋办呢?我又咋跟我爸说,咋跟李叔说呢?估计少不了一顿打的…… 眼见着那点纸都快被我戳烂了,我赶紧找别的地儿又画了个小人开始接着戳,戳了一会儿再画一个,不一会儿卷子上空白的地方全画上了小人儿。 等没地方画了,我才傻眼儿了,这卷子我咋交啊!不过李子好像也干过这种事儿诶,在卷子上画画儿啥的,老师不还夸他来着?我虽然没他画得好,但是也不难看啊,就这样儿写写交了得了! “你戳啥呢?” 李子洗完澡儿进来,走到我旁边儿坐下,凑过来一看,笑了。 李子头发还没干,湿湿的,香香的,他那张干净好看的脸就凑在我跟前儿,眉眼鼻子长睫毛,哪儿哪儿都好看,尤其是弯着的嘴巴,总是红红润润的,唇线清晰,唇形漂亮。 我也低下头,凑过去,贴到李子的嘴唇上,轻轻蹭着。感觉李子不反对,我慢慢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这种温软的触感太过于美好,美好到让我感觉不满足,想要更多,我顺着本能用舌头沿着李子的唇缝慢慢扫过,然后用力挤压进去,唇齿相接的那一瞬间,我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唯一知道的就是李子柔软的舌头和甜丝丝的口腔。我难以自控的舔舐着我能触碰到的每个地方,感觉到了李子的回应,我兴奋的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战栗起来。 一股小风儿从我脸颊一侧传来,我眯着眼扫了一下房间,除了半开的门啥都没有。很快我的注意力就全被李子红扑扑的脸颊以及扑闪扑闪刷在我脸上睫毛吸引过去了,其他一切都无暇顾及。 直到我的舌头都要麻木了,我才依依不舍的从李子嘴巴里退出来,分开的时候发出响亮的一声“啵”,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口水流下来,李子伸出舌头灵巧的把我嘴边的口水舔掉,然后笑笑的问我:“亲够了?” “没有。” “那也不给亲了。快洗澡儿去,洗完了好好写作业。”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感觉里面难以自拔,就听了李子的话,撑着小帐篷站起来,进了浴室洗澡。 当我慢慢迷瞪过来的时候,我低头打量着精神的小兄弟,开始考虑下次让李子帮我的可能性。 ******************************** 快过年的时候,李子奶奶出院了。紧接着我们也放假了,腊月二十八放假,正月初七开学,十天的寒假,百来张卷子。 一整个寒假这边只有李叔一个人,李子都待在李姨那边,李子奶奶也在那边住,我就不明白了,好好一家人,为啥要分开住。 过年本来事儿就多,年前就两天,年后又要四面儿跑着串亲戚,再加上作业堆积如山,这十来天硬是没见李子一面儿。这个年儿,过的比在学校还累。 十天一晃眼就过去了,完全没意识到我们这是过了个假期,连个懒觉都睡不好的假期算啥假期! 开学第一天啥事儿没干,先考了个试,考的一个个儿垂头丧气的,还没收的心立马儿的就飞回来了。紧接着就开了个开学动员大会,李子还上台发了言。 他往台上一站,我就听见后排女生嘀咕:“啊,你说的就是他吗?” “对啊对啊,长得超帅的啊!” “卧槽,这不是每次都考第一那个吗?学霸还长得帅,声音还好听,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跟你讲啊,像这种优质男,都是gay。” “瞎说!他要是gay那我咋办?不要断绝我的希望!” “装吧你就,不知道你yy人家多少次了。” “诶不过讲真啊,都没听说他有过女朋友……” 听到她们说gay,我心里突然沉了一下。 我和李子现在这种关系,是没办法公开的。虽然现在比原来开放的多了,同性恋啥的在社会上也算是个常见话题了,有的人总会动不动拿这个话题开个玩笑,但是真要说起来,有多少人是不带轻视和讥笑的眼光来看这群人的呢?一直瞒着肯定不成,往后咋办呢? 我从来没想过会和李子发展到这一步,喜欢上一个人这种事儿又咋说得清呢?李子总是想得很远,难道他没有想往后的事儿吗? 李子已经发完言下台了,我看着他大大方方坐回第一排的位置,那种久违的差距感又回来了。 以后,这个词太虚了,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以后的存在。 开学之后老师调了一次位置,把我和李子调开了。我去找老师说,希望还和李子同桌。 班主任抬抬眼镜瞅了我一眼说:“你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啊,毕竟资源是要共享的,不能你一个人老霸占着平宇同学啊,想和他坐一块儿的人多了。” 我不情不愿的在新位置上落了座儿,李子扭头看了看我,给了我一个抚慰的笑。 不坐在一块儿,连说个话都特别不方便,我想到啥事情或者哪题不会做,总是习惯性的扭头就要问,抬头一看不是那个人。 习惯这种东西,一旦养成,就成了命。 ********************************* 我发呆的时候总是不由得注视着坐在前面的李子,这让我想起来了原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李子远远的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不上。 可能是并排走了太久,让我忘记了我们俩之间的差距,这不过是李子停下等我的假象而已。 我们俩之间到底算啥?这样儿的关系能持续多久?我到底在期待从李子那儿得到啥? 下课铃兀的响起,老师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紧张,我迫切的想从李子那儿的到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我们俩的承诺。 我传了一张纸条儿给李子,让他今天晚上放学在教室等我一会儿。 然而真的到了晚上放学以后,我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子,却又不知道该咋开口。 “咋了?有事儿就直说呗。” “李子啊,你以后想考到哪儿去?” “咋突然问这个了?你有想上的学校吗?” “也不是啊……我就是想问问你打算去哪儿……” “我考到哪儿算哪儿吧,没有特别想去的学校。” “那要是我没考上和你一所学校呢?” “没考上就没考上呗,不过你别担心,你现在的程度再加把劲儿可以够得上一本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我是说,李子啊,你觉得……咱俩这样儿以后还能成不?” 李子没说话,盯住了我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我听见一声轻笑,李子低垂着眼睑道:“以后的事儿,百分之九十九都取决于现在,省下的百分之一,听天由命。” “李子……”这样的答案并不能让我满足。 “你慌啥?受啥刺激了?”李子抬起头一手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有些倦怠的眯起眼睛。 “没有,就是觉得时不时的也该思考一下人生。” “我知道你在担心啥,别想太多,不适合你。” 确实,未雨绸缪提前计划啥的,根本就不适合我,我原来从来不会操这么多心,那是因为不管怎样,李子都会帮我。但是这次不一样,这个问题,光靠李子是不成的,毕竟这次不只是需要收拾我的烂摊子,而是要站在社会主流的反面。 李子并不给出我肯定的答复,让我开始焦躁,看着平静而略显懒散的脸,我凑上前去,希望得到安慰。 但是,李子避开了。 他微微后撤身子,然后站起来,说:“该回去了。” 如果说原来的焦躁只是米粒儿一样的一个小黑点,那现在它已经慢慢的蔓延成了一个碗口大小的黑洞,并且还在扩张,吞吃着剩下为数不多的,我对这份感情的心安理得。 ******************************** 我再没有单独找李子说过话,又想起原来做过的梦,梦里的李子碎成了片,没有温度。现在每次看见李子的笑,都会惶恐,这样翘起的嘴角,不知道还能为我停留多久。 这周末我回家的时候,意外的看见了李叔,最近各种事儿多,也挺久没见过李叔了。李叔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接着不知道和我爸在谈啥事情。 李叔和我小时候印象里的样子差不多,不显老,还是衣装整齐,文质彬彬,眉宇间一股子严肃感。 一直不是很懂,像李叔和我爸这样一看就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为啥是好兄弟。后来我也不纠结了,因为李子我俩也完全不是同一号儿人。 我刚换了鞋子,就听见我爸说:“肖凡,最近没咋见你去找平宇啊?你找他玩去吧,他就在家呢。” 我知道我爸这是把我往外面支,但是要去找李子我还是有点小紧张,上次他避开我的事儿,让我耿耿于怀,跟心里扎了根小刺儿一样,磨得慌。 但是这么憋屈这也不是事儿啊,我心里一横下楼敲了门,想着今儿个一定要问清楚李子到底是什么个想法儿。 李子开门见着是我,也没太惊讶,跟原来一样儿拿了我的拖鞋让我换上,然后进了屋,没有说话。 我也提溜着书包进了屋,李子的房间儿我熟的就跟我自己屋儿一样,哪儿放着啥我闭着眼都能摸到,当然这是因为李子的东西从来不乱放。 一进屋我就感觉气氛不对,李子不开心了,绝对是不开心了!本来准备好的气势汹汹的问话我一下全嚼吧嚼吧咽肚子里去了,琢磨了半天,没发现啥好的措辞儿,还是直接问了:“不高兴?” 李子趴在桌上拨拉着一组拼图,“嗯”了一声。 “咋了?” 李子沉默了一会儿直起腰来,收了拼图,摇摇头。 “……是不是李叔的事儿?我刚才在我家见着他了,不知道在和我爸说啥,然后我爸就把我撵出来了。” “嗯,我爸工作上稍微有点问题。” “李子你就是好瞎操心,我觉着李叔可比我爸靠谱多了!他可是你家现在的顶梁柱,你就甭想太多了,有空儿还不如……关心关心我。” 李子一愣怔,然后哈哈哈笑起来,笑的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 “你笑啥!”我话出了口,才感觉有点血冲脑门儿,李子这一笑让我更尴尬了。 “小凡你太逗了!” “别笑了!不许笑!” 好半天李子才把气儿喘匀:“你刚才就跟失宠的小媳妇儿一样,你最近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咋的?” “瞎说,见过我这么帅的小媳妇儿?我不就是实话实说嘛!你看看你,老师一调位儿,你就不理我了,也不给我讲题了也不给我看画儿了,也不找我玩……” “谁不理你了?我也没见你来找我啊。老师这才调位置两个星期吧,你还就委屈上了。” “我要是下课没事儿就跑你位儿上,多奇怪……” “那我要是有事儿没事儿非拉着你给你讲题,就不奇怪了?” “我乐意啊!” “那你来找我呗!” “那我找你你为啥不让我亲你!” 完了,本来准备好的一大段儿话全浪费了,就这么直接给喊出来了。 我正等着李子的回击,结果意外的,李子竟然没了声儿。我眼见着李子背过身去,把刚收拾好的拼图重新倒出来,趴回桌子上,漫不经心儿的捣鼓。突然的冷场,让我心里闷闷的。 “李……” 我刚要开口提问,李子打断了我的话。 “对不起。” 这三个字儿一落地,生生的冻住了我想问的所有话。 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 那天以后,日子还是照常的过,李子没有刻意疏远我,也没有任何解释,就跟啥事儿都没发生一样,该咋咋滴,一样的对着外人冷冷淡淡一脸疏离,对着我温温和和一脸笑意。 但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从小到大,李子总是一眼就能看穿我是啥样儿个想法,但是我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李子。李子这样儿的态度,让我特别难受,又没地方发泄。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个啥意思,李子不烦我,这点我肯定。但是为啥要说对不起?完了之后为啥又没事儿人一样? 和李子不一样,他可以那样儿直接拒绝我,但是如果他对我笑,我拒绝不了。 李子于我,就跟毒品一样,只要碰了一下儿,就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了。现在李子的种种,音容笑貌,一言一行,都只会让我渴望更多,更加不满足。 如果做不到,就别对我好。 我才发现,原来我定的目标,都是以李子为标榜的。现在倏地一下,没了可以着眼的地方,我茫然了。 上课一不留神而就容易发呆,考试成绩也一次不如一次。一直到和爸打电话的时候他问我:“最近学习咋样儿啊?”我才猛然迷瞪过来,现在我和原来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我已经背负上了我爸妈的期望,不是原来那个整天被我爸念叨着只要不惹事儿就行了的熊孩子了。 李子和我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如果我把那天晚上李子亲我只当成一个错觉,就不会有现在这一档子烦心事儿了吧?我就还可以和李子只是单纯的兄弟了吧? 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教室里面的气氛空前紧张,个个儿的都埋着头趴在卷子堆书堆里。 我这天中午拼死拼活的写完了英语老师布置的作业,一头栽倒到桌子上就睡着了,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姿势不对,脖子要疼了。下一秒就不省人事了。 然而当我终于被上课铃儿吵醒的时候,我发现脸的触感不对,软乎乎的,还湿乎乎的。 我迷迷瞪瞪抬起头一看,我正枕着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外套,上面还印着我的一滩口水。再仔细一看,这件儿外套眼熟的很啊,这不是李子储物柜里的那件儿嘛! 天呐!我竟然把口水流到李子衣服上了!于是我一个激动,就抓着衣服站起来开始抖。抖到一半,感觉不太对,周围有点儿安静过头了,除了我抖衣服的声音,就没声儿了。我正准备环顾一下四周观察一下情况,突然耳朵边就一声炸雷。 “肖凡!”我被吓得一哆嗦,衣服掉地上了,“你衣服上有跳蚤吗?!抖啥抖!坐下!”直到我抬头看见英语老师那张怒气值max的脸,我脑子里才一激灵明白过来这是在上课,然后就反射性的往下一坐,屁股没对准焦,坐到了地上的,李子的衣服上。 等我规规矩矩的收拾好,捡起衣服的时候,原来干干净净的衣服已经皱了吧唧灰头土脸儿的了。 晚上和李子一块儿回寝,我跟他说:“李子你那衣服我洗一下儿再给你啊。” 李子没吭声儿只管往前走。 “李子?” 我又叫了一声,他才扭过头来。 “啊?咋了?” “我说你那衣服啊,我给你洗洗。” 李子又没吭声儿,我心说李子想啥呢这么出神儿。 “李子?你听着没?” “听着了。” “那你咋不吭气儿?” “啊,忘了,我刚才正在想你拿着个搓衣板儿洗衣服是啥样子呢。平常你衣服不都是拿回家洗?” “睡都睡不够,哪还有空儿洗衣服。” “那就有空儿给我洗了?” “这不是我给你弄脏了嘛!” 李子没再接话,一脸促狭的瞄了我一眼。那眼神儿带点不明的笑意,像他额头前面儿长长了的刘海儿一样,软软地扫过我心上,让我步子都顿了一下儿。 “李子……” “嗯?” “你能不能,别再那样儿……对我笑了……” 我压着嗓子,含糊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句话,听到自己的话瞬间消失在风里,我心下又松了口气儿。 但是李子还是听到了,他略微顿了顿,回答道:“好。” 然后他停下来,转过身,轻轻的,用嘴唇贴上了我的额头。 温软的,和他的眼神儿一样,刻在了我心上。 刻得生疼。 ************************************ 收敛了表情的李子,同时也拉开了我们俩之间的距离,见面点头而过,课下不再寒暄,转眼间,我也成了其他人中的一个。 我还是改不掉看着李子发呆这个毛病,但是李子再也没有突然回过头。我就不明白了,李子咋就说冷淡就冷淡了呢?好歹也是十几年的兄弟,就算谈不成恋爱还可以做兄弟嘛! 好吧,虽然是我让他别对我笑的……但是他那么聪明听不出来这是违心的话嘛! 我盯着李子的背影,麻木的戳着卷子上一个又一个黑黑的英文字母,一直以来李子是我的目标,小时候想跟李子一起玩,现在想跟李子一样优秀,以后想跟李子一起工作……那李子的目标是啥?他特别想要的东西是啥? 突然心里特不是味儿,不甘心,我这样儿心心念念的全是李子,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会让我琢磨半天,那,李子呢?他也这样儿在意过我吗? 我又戳破了一张英语卷子,浪费了一节自习,啥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李子,我干脆翻过卷子写了一行字儿:这周返里来我家吃饭呗。然后传给了李子。 李子很快传了回来:这周我得去我妈那儿,去不了 我撇撇嘴,这是彻底不想见我了。被这么干脆拒绝了,我也没啥特别的感觉,就是心里面有一块地儿,空了。 周末回家应付完了作业,躺在床上没事儿干,拨拉着手机通讯录,发现竟然没有能出去一块儿玩的。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的社交圈就是李子啊,就只有李子啊。 我在床上翻了几下,叹了口气儿,得了,我还是重操旧业去网吧打打游戏吧。 结果我还没到网吧,就遇上熟人了。 “哟!肖儿啊,又见着了,咱可是挺有缘的!咋样儿,今天还有事儿不?没事儿了去喝一杯?” 我抬头一看,可不就是那老大哥儿嘛。 “成啊!没事儿没事儿,闲得很!走走走,挺久没见,今儿个让我请您一回吧!” “哈哈哈!好小子现在出息了啊?还要请哥?算了吧,哥还没他妈混到那种操蛋地步儿!”老大哥儿说着一把揽住我的脖子,“走,哥带你去个新地方,保证玩的开心!”说完了还挤了两下眼睛,这就有点吓人了。 我自暴自弃的跟着一群人来到一家地下的酒吧,装修还挺豪华,场子也大,老大哥儿直接走进一个卡座,一看就是常客。 点完了酒,那老大哥儿倒满上两杯,递给我一杯。 “上次松子那事儿,我听说了。是我对不住你啊,我已经把那小崽子收拾棱正了,也算是给你撒撒气儿,你可别记恨我!” “哟,哥您说的哪儿的话?哥是啥人我能不知道?下面人的小心思咋都怪不到哥身上,再说他也没把我们咋地。” “干!你小子丫的就是对我胃口!哈哈哈!” 我一口干完了酒,喉咙肚子嘴里都是火辣辣的,心里却感觉这酒难喝,苦的很。 “诶,咋没见你那白白净净的小兄弟,听说上次打的还挺猛的,人不可貌相啊。” 我憋出一个苦哈哈的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跟李子吵架了。” “咳,那有啥?吵架多正常,越是亲兄弟,越是打的凶。” 我摇摇头,不知道咋解释,只能又拿起酒瓶子倒了一杯,咕嘟咕嘟喝了个底儿朝天。 “诶哟肖儿,你这不是来借酒消愁来了吧!” “唉,大哥,您不明白啊……原来吵架吵两天儿也就算了,这回我拿不准李子是个啥意思啊……” “哎我说你咋也婆婆妈妈跟个小闺女儿似得了?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俩人儿当面说起清楚,说不清楚干一架不就完了!” 我知道这个事儿跟别人说不清楚,也就点点头不说了。李子说的对,是啥人就有啥看法儿,人家不是你,是不可能知道你在想啥的。 一群人说三道四的胡扯了一通,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大哥儿大嗓门一叫,叫过来个服务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不多会儿就过来了几个小姑娘,有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有的比我大点儿,一扭一扭的各自找了个主坐了过去。 我感觉着有点头大,不是没见过这阵势,我不好这一口儿,再说心里挂着个李子,看谁都觉得倒胃口。 老大哥儿一脸笑眯眯地问:“肖儿,还没开过荤吧?今儿个大哥请你玩玩儿,尽兴啊!来来来,喝!” 他使了个眼色,就有一个小姑娘也一扭一扭的贴了过来,开始劝酒。 我不好扫了兴,就只得木头人儿一样的坐着喝酒,然后给那小姑娘蹭啊蹭的,硬是蹭了一身火,还没地方儿泄。眼见着有一拨儿人已经搂着姑娘走了,我这酒劲也上来了,脑子开始转不动圈儿了,迷迷糊糊的坐着也不知道都干了点啥。 正听见不知道老大哥在说啥,突然有个人在我旁边坐下了,然后周围静了一静,我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该回家了。” “啊……李子啊,你终于来找我了,还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不知道李子咋和老大哥儿说的,背着我就出了酒吧。 小风一吹让我有点儿明白过来,我拍拍李子的肩膀尽量把话说明白:“别背我了,我沉……让我下来自己走。” 李子无动于衷,还是背着我慢慢往前走。他白白的脖颈冒着热气儿,一耷拉眼就能看着。 我有点生气了,不是不打算理我了?现在这又是干啥呢?肚子里的酒晃晃荡荡烧的我浑身血管涨的疼,一股气儿憋在心里出不来。 “听着没?我能……自己走!你放我下来!”我在李子背上捶了两下感觉不解气儿,干脆一低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我这时候也迷迷瞪瞪知道不敢用劲儿,象征性的磨了磨牙也就算了,还是不解气儿。 兴许是咬了一口李子知道我不高兴了,就停下来让我自己走。我一手扶着墙,一手拽着李子,刚才憋在肚子没法儿和老大哥儿说的话,现在一股脑儿的往外冒。 “李子你说你这是干啥!啊?很有意思吗?!想理我就理我……不想理我就晾着……你、你、知道我多膈应得慌吗?” 李子不吭气儿,我更恼了:“平时能说会道的,现在咋不吭、嗝--吭气儿?”走了两步我觉得更热了,浑身烧的疼,都是劲儿没处使,特别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 “不是你当初先亲的我嘛!啊?不是你当初先说喜欢我的嘛!然后呢?然后……呢?啊?你说冷、冷淡就冷淡,你觉着我看着你的冷脸子可舒服?啊?!” “我的错。对不起。” “对不起有个毛线用啊!”我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心里面的火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甩开了李子,朝着墙上锤了一拳,我禁不住吼了出来:“现在说你错了,你他妈当初别来招惹我啊!” 我扭过头去看找李子,周围的东西都看的模模糊糊的,李子我却看的一清二楚。那张俊俏的脸上,还是那副表情,冷淡疏离,无波无澜。 我心里的火药彻底炸了,拽着李子踉踉跄跄的往涵洞里走,一把把他摁到墙上挥了拳头就朝他脸上打,我要把这个破表情打稀巴烂! “你总是没事儿人似的,你他妈就不能想想我又多难受吗!我难受啊!难受啊……” 一拳头下去李子躲都不躲实实在在挨了一下,我还想接着揍,抬起了胳膊却再也下不去手。李子一声不吭的,黑黑亮亮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我,太干净了,让我啥都看不出来。 “我不是难受我自己啊,李子!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不对的,是我不对,我当时没有把你接出来……但是李姨说了,万一你就好了呢……我也不想你难受……还不如都忘了呢,忘了一时也是忘了……”我颠三倒四的说着话,李子还是静静地听着,看着我,这让我又挫败又愤怒。 为啥李子就总能看穿我?我总是看不懂李子呢?为啥李子在想啥他不告诉我呢? 我感觉着自己脸上鼻涕眼泪是一把抓了,心里跟被捅了无数窟窿一样,已经疼的不知道疼了,手下撕扯着抓到的布,急于把这种太过于强烈的情绪发泄出去。 我感觉到李子用劲儿挣了一下,我下意识的更用劲儿摁回去,胡乱咬着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然后李子不再动了,我顺着本能驱动着四肢,直到失去意识……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头要炸了,喉咙也疼,转了转眼珠子,瞅见周围熟识的物件儿,我慢慢坐起来,发现是躺在自己屋里。 脑子里面还是混混沌沌的,昨天晚上的事儿还没想起来,就听见门开了,我抬头一看,还没把眼睛聚准焦,就被“啪”的一耳刮子打懵了,眼花了半天才看清东西。 我爸一脸铁青的看着我,绷着嘴,不说话。 昨天晚上的事儿,慢慢地全数清清楚楚的想了起来,想忘都忘不掉。 李子被我折腾的全身没一块儿好皮的模样刻在我的脑子里,我闭上眼睛,只想砍了自己。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啥感觉了,头也不感觉疼了,嗓子也不难受,浑身上下就跟灌了铅似的,血管都被堵住,血流不动了,冷的很。只剩下最后李子说的话还在我耳朵里嗡嗡的响着: “咱俩成不了的。” “我先招惹你的,我对不住你。” “但是重来一遍,我还是要招惹你。” “不然,我会后悔。” 我爸站在床边和我对峙了半天,看我一句话都不想说,转身要走。 我张张嘴,发出几个气音儿,问:“李子呢?” “你还好意思问?!平时平宇咋对你的你不知道?你是脑子被猪啃了吗?!肖凡你!你!你这个……不肖子……” “李子呢?” “……你见不着了。” “他在哪儿?” 我爸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恨铁不成钢混杂着心疼和愤怒:“你李叔不会让你见他的。问了也是白搭。” “爸,求你了,告诉我吧。” “你这孩子啊……”我爸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平宇精神状态很不好,回疗养院了。” 听完这句话,我再也坐不住了,一头栽下去。 本来不想让李子再遭一点儿罪,结果到最后让他难受竟然是我。咋会变成现在这样儿呢?咋会呢?当初明明很好的……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我不明白啊,李子那时候为啥要拒绝我?昨天晚上又为啥不反抗呢? 我哭不出来,脑子里面乱成一团,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我要见李子。 ******************************** 我凭着印象到那个疗养院,结果却被挡在了门外,工作人员不让我进。 我抱着头在疗养院门口蹲了下来,痛苦的意识到我现在是没有任何立场来看李子的,到头来,我根本不是李子的啥人,我们俩之间,有的只是那一句虚幻的喜欢。 我咬着牙,不甘心,难道原来我们俩之间说的话,走的路,干的事儿都是假的吗?难道李子我们俩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纽带吗?我们俩,到底算啥…… 我绕着疗养院走了一圈,没有发现能翻进去的地方,我很茫然,不知道现在要干啥。我只是想见李子,想听他跟我再说一遍喜欢,但是现在见不到了,我不知道该咋办了。 我靠在疗养院外面的一棵树上,抬头盯着二楼,我记得上次李子就是在那个房间里的。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啥,只知道那扇窗户呼的一下被推开的时候,我浑身的血又开始流了。 李子就站在窗户边,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和往常一样的,绽开了一个带点不怀好意的笑。 他张张嘴,说了句话。 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 ******************************** 那次之后,我再没去找过李子。我回了学校,安分守己的该干啥干啥。终于熬到了高考那一天。 我再次检查了一遍所有东西都带齐了,才出了教室往考场走,在我进考场的那一瞬间,我眼睛余光扫到了一个影子,我几乎转身冲出考场,因为我确认那是李子。我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考完了第一场试,然后冲出考场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老师要封闭考场的时候,还是没看到李子。 我知道我没有看错,那不是幻觉,李子真的来考试了。不着急,我总能见到的。我没有打电话去问我爸,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爸闭口不谈李子的事情,李叔和我家的关系也变得微妙。 李叔还是会时不时来串门,偶尔遇到我会点头示意,但是除了略显冷淡外,并没有我预想的对我的怨恨和仇视,反倒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怜悯的东西。我没有再见过李姨,也没有见过天宁,看来李叔和李姨是完全分居了。 高考前一个星期,我偶然听到李叔和我爸再谈借钱的事情,让我意外的是李叔竟然找我爸借钱。 我躲在卫生间里听了半天,心如死灰。李子的治疗费开销很大,再加上一套房子的房贷,更糟糕的是李叔现在还处于停职状态。 当时我心里一阵寒意,如果不是我,像李叔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又咋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之后我也变得沉默,不知道该说啥该做啥,只希望如果我能和李子一样优秀,听话该多好。 每场考试我都会特别留意周围,李子是和我在同一楼层的,但是不知道是哪个考场。终于在最后一场考完的时候,我在楼梯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我的心脏砰砰砰的几乎要跳出来,我大步跑到李子身边,张口要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叫住之后咋办。 我就那样儿紧紧地跟在李子后面,直到他快要走出校门,我才心下一横拉住了他。 “李子……” 李子回过头,双眼清亮,我看到了自己在他眼里映出的影子。 李子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清俊的脸上少了原来的冷淡,多了几份木然。 “……你瘦了。”李子的手腕硌的我心疼,没有一点肉,一把抓住全是骨头。 李子还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直勾勾的看着我。那种神情让我恍惚间觉得我会被他刻在瞳孔里面。 我尴尬的放开手,张了张嘴,却咋也找不到话说,就那么木愣愣的站着,任凭李子看。 良久,李子动了,他往后退了半步,然后轻轻颔首,扬起了一个礼貌儿客气额微笑,说:“同学,祝你金榜题名。” 六月的太阳毒的很,晒在人的皮肤上,热辣辣的疼。我抬头看看刺眼的天,没有一丝儿云,空空荡荡的。刮过的热风蒸走汗水,只留下盐分。 我摸摸胸口,还是完整的,肉和骨头都在。但是从刚才起,那一块地方就,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最快更新我们俩最新章节! 今天是6月16号,距离我最后一次看到李子已经整整过去了三个十年。 天气从早上开始就闷得很,这是云肚子里面憋着一场雨没下。直到我离开公墓,雨珠子才噼里啪啦砸下来,把尘土的味道全部浸在了空气里,渗入到人的胸腔,厚重而凛冽。 我看看时间还早,打算在外面转转。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就漫无目的地溜达,等到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溅了我一身泥的时候,我才往周围瞥了一眼,看看我是走到哪儿了。 这一看我就走不动了,我走到了老商厦大楼前面。这栋县城原来的地标性建筑,现在被埋没在高楼大厦中间,显得疲老和破败,四面墙上都用红漆喷了大大的“拆”字。原来我们住的老院儿已经拆迁了,这一带已经几乎找不到我小时候印象中那条街的影子了。 虽然老商厦大楼已经不再恢弘,但是我仍然要使劲儿抬头仰望,才能勉强看得到楼顶儿。我收了伞,走进去。商场已经全部撤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厅和一地废弃物。我一层层的往上走,每层都是一样的状况。 不管过往如何辉煌,难抵最后一刻苍凉。 一直到了顶层,我搁了伞,走了进去。顶层倒是和前些年我来的时候相差不大,少了几分破败之感,没了楼下的鼎沸,本就空寂的屋室,比之原来,悲怆之感有过之而不及。 我绕过几根柱子,走到那扇窗户前面,窗户锁扣已经生锈了,费了些力气我才打开。一开窗迎面而来的是高空中冷空气夹杂着狂暴的雨点,我向外面看了一眼,高楼林立逼仄压抑,再也没了当时的景致。 我拿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没点着,也就算了。关小了点窗户,遮住了外面过分嘈杂凄冷,我慢慢的陷入到我的记忆里面。一段被我回想了无数次,被我掰碎了咽下肚子,又不断反刍的记忆。 ******************************** 高考结束那天,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子。然而当我知道我最后一次与李子见面,已经是阴阳两隔时,我宁可再也不见。 知道噩耗的时候,我还处在一种亢奋之中。高考,是我追逐李子的第一个阶段,我拼死拼活高中三年,最后总算能拿出点成绩,就算李子我们俩之间已经回不去了,我的目标还是李子没变。 但是我没想到,李子他丝毫不肯给我和他齐头并进的机会。 当年就是在这个位置,我们俩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出了天真到可笑,但又真实到心痛的宣言。也是在这个位置,李子纵身一跃,永远的违背了他的承诺,。 李子走了之后,我已经记不清楚那段日子我的心情了,太过复杂的情绪最后就成了麻木。我不停的跟着李叔李姨收拾着李子的遗物,最后去疗养院拿回了李子的画具,还有他生前完成的最后一幅画儿。 那幅画儿,画的是我,把我画的比花儿还好看。 李叔李姨把那幅画送给了我,然后李叔卖掉了原来的房子还债,和李姨复了婚,住进了他们的新房子里。 关于李叔工作的事情,李子走了以后再也了没音儿,处分也不提了,罚款也不说了,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是没多久,李叔就把工作辞了,找个了小公司上班。 我厚着脸皮去李叔家求他让我在李子睡过的屋里呆两天,李叔脸色很难看,但是没反对。 新家里面的房间和李子原来的卧室布置不很一样,但味道是一样的,都是李子的味道。屋子里还是整齐的很,老屋儿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规规矩矩的放着。我小心心翼翼的四处打量着。 这是李子看过的书,这是李子用过的本子,这是李子用完的空颜料盒,这是李子削过的铅笔,这是李子画的草稿,这是李子用的指甲剪,这是李子的水杯…… 我把所有的东西一件儿一件儿的看了一遍,看完了再从头看一遍,看完了接着看…… 我在屋子里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到腿都麻了,只敢在地上坐一坐,他的床他的凳子,我只敢看着,生怕坐上给弄脏了。 我支着耳朵听着外面儿的动静,紧张兮兮地等着李叔的逐客令。我希望他把我忘了,让我就待在这儿,这是离李子最近的地方了。天宁早被送回了外婆家,客厅里很静,除了李姨不时压抑的啜泣声。 李叔发话的时候,我感觉死寂的空气都震了震。 我轻轻的挪出去,低着头准备滚蛋,但是被李叔叫住了。 “小凡,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木然的转过身去,不敢抬头,不敢看李叔和李姨,刚刚朝前挪了一步,“嘭”一声我再也站不住跪在了地上。 “李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 “你起来说话。” 李叔伸手拉我,我却趴在地上咋都起不来。我的腿没劲儿,我的心里更没劲儿,我站不起来,没有李子在旁边我咋站的起来? “小凡,不怪你……” “叔你别再折磨我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咋会不怪我?叔,你快点打我吧……我对不起李子、对不起李子,李子肯定恨死我了……叔,我……啊啊--”我伏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李叔也不再说话,我任由着自己发泄,任由着自己沉浸在自责中无可自拔。 直到我哭不出来,李叔才把我扯到沙发上,给我端了杯水。 “我知道你难受,我们也难受。但是你得告诉我,平宇他……为啥要这样……” 是啊,为啥呢?我脑子里突然一激灵,嘶哑着嗓子吼道:“都是你们!是你们不要李子的!你们把他丢到疗养院让他自生自灭,然后再领着天宁高高兴兴的……” “闭嘴!”李叔突然一拳头捶在茶几上,眼睛通红的瞪着我。 带着怨怼和愤懑,话不过脑子地从我嘴里吼出来:“明明不准你们生二胎!为啥你们还要冒那么大风险生出天宁?!你们早就放弃李子了!你们觉得李子有病早就不要他了……” “肖凡!”李叔终于一巴掌抽到我脸上,这一巴掌打完以后,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畅快感。 火辣辣的巴掌像是掉在干草堆上的火星儿,“唰”一下烧起了埋在我心里长久以来的猜忌:“你们早知道李子会这样!所以才生了天宁以防万一!你们明知道还放任李子不管!你们明知道……”我从沙发上弹起来,破了音儿的大吼着,李叔似乎是被我惊住了,木愣愣的坐在沙发上瞪着我说。 “李子说了你们生天宁是为了不断香火!是养儿防老!都是你们……你们逼的李子……李子多亲天宁啊……李子心疼天宁是二胎上不了户口上不了学不能光明正大的跟着爹妈过……都是因为你们逼的!不然李子咋会感觉往自己身上揽错儿?!现在好了吧?天宁成独生的了吧?不用罚款不用藏着掖着了吧!都是你们……” “滚!滚!你给我滚蛋!那时候老子就应该不让平宇再见你!”暴怒的李叔一把拽起我的领子把我往外面拖。 我脑子抓住了一句话,啥叫“那时候”?不让再见我又是啥意思? 李叔把我可劲儿往外一推,大力一甩门,我把胳膊往前一伸,硬是卡住门不让关。 “说清楚!啥意思?不让李子见我啥意思?!” “肖凡你个畜生!亏得我当初以为是平宇错在先!都是你吧?都是你吧!是你先对平宇起了心思的吧?你赶紧给我滚犊子!看在你爸面儿上我不打死你!” 我胳膊一下松了劲儿,想起那天卧室半开的门,脑子里嗡的一声全明白过来了。怪不得李子突然就冷淡了,怪不得李子说我们俩是不可能的,怪不得我们俩明明……也是,我们俩咋可能呢?喜欢有个屁用,最后成不了都是瞎折腾……我们俩注定只能是兄弟,但是晚了,都晚了,做不成兄弟就只能玩完…… 我为啥就不能早点理解呢?我为啥就看不透呢?我为啥一直就是个傻子只会靠着李子啥都不明白呢…… 李子是我逼死的。 如果我早早的放弃,说不定还能再见到你。 我和李叔吵完之后,曾经想过,不如我也死掉算了。但是我不敢,如果我死了,我妈我爸咋办?李子一直那么尊敬李叔李姨,那么亲天宁,他跳下去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这些吗?不,他肯定想过的,他肯定是放不下的……那李子到底是到了什么程度才会不管不顾的跳下去…… 后来我再没有去过李叔家里,我记下了李子所有用过的东西,把它们全部画了下来,日复日一日的画着李子的肖像,画着我印象里各种各样儿的,笑着的,不笑的,无论如何,都是眉眼淡淡的李子。 我上了大学,拼命的学习。我要替李子活下去,他那样卓越的天资,本应该被所有人铭记。我要替他长大,我要让所有都记住他。 直到偶然一天,我看到了跟着李姨逛街的天宁。若不是天宁太过热烈活泼的性格,我几乎以为我看到了小时候的李子,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神情,乖巧中藏不住一丝倨傲。 我再一次造访了李叔李姨的家,李叔开门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他,脸上皱纹猛增,原来乌黑的头发密密麻麻白了大半。还是一样严肃和整洁,却难掩一种颓唐之气。 李叔把我关在了门外。关了半个月,我才再一次进屋。 李子的卧室还完好的保存着,李姨说她每周都会打扫,我却没勇气再打开那扇门。 天宁一点不认生,不多久就和我混熟了,我要走他还不依不饶地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我经常登门拜访李叔,虽然他很不乐意。 我试图在天宁身上寻求一点安慰,但是接触的越多,我越明白,李子是不可复制的,李子就是李子,别人再像,都不是他。 我心疼天宁失去了一个疼爱他的哥哥,并且为此感到愧疚,我决心扮演李子没演完的角色,我要成为天宁的哥哥,我要替李子孝顺李叔李姨。 我不知道我是怀着啥样儿的心情来完成这些事情,看着李姨不时把天宁错叫成平宇,我在想,到底是谁失去了谁,谁又是谁的替代。 我的画慢慢在圈儿里出了名,以人物肖像出了名,慢慢地也值了钱。我所有的画上署名都是李子,慢慢地大家也就用这个名儿叫开了。每叫一次,我心里就会钝痛一下,但又同时高兴得不行,我终于可以,不给李子丢人了。 我一点一点的攒着钱,给我爸妈换了大房子请了护工,给天宁买礼物买衣服买好吃的带他玩。 李子的肖像画挂满了我的房间,我却咋画都画不完,也是,画儿咋比得上真人?我只是想把李子记得更久更清楚而已。 天宁和李子一样优秀,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几乎要溢出来,酸胀,充盈,却不真实,还伴着隐隐的疼痛。 我们俩果然,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与其坚持,不如守望。但是我明白的太迟。 窗户外面的雨渐渐停了,街道上的人又多了起来,我低头往下面看着人来人往,突然又想起当时李子的话。 “但是重来一遍,我还是要招惹你。” “不然,我会后悔。” 李子就是李子,总是这么果断。如果是我,怕是会止步不前。也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见不着外面的太阳,见不着太阳,就不会为太阳落山儿伤感。 这就是我们俩,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这就是我们俩,少了谁,都会失衡。 我低头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虽然听不到声音,还是感觉的到那份喧嚣。 呜呜的风声还在耳边盘旋,我的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恍惚之间,人群和街道里面,独立出了一个人影。 他站定,像是有感应一样,回过头,说出了那天他在疗养院二楼给我的承诺。 “等着我。” “不必了,”我回应道,“我去找你。我们俩总是要一起走的。” 耳边全是失重的风的哭声。隐约看见那人笑了,轻轻浅浅,眉眼弯弯。 THEEND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