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宣华录》 第一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群雄逐鹿踞中原偷天换日埋后患 巍巍我大唐,三百年治世太平,盛世空前;泱泱我中华,三百年九州同聚,四海臣服。安史之乱始,朝廷宦官专权,地方藩镇割据;黄巢起义后,民间祸乱继起,战场兵革不息。唐王朝正一步一步走向衰落,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经过相互攻战和残酷厮杀,唐末藩镇仍存留十几个势力较强者。北有河南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山西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陕西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河北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南有浙江镇海节度使钱镠,江苏淮南节度副大使杨行密,四川西川节度使王建。而这些节度使中,又以梁王朱全忠、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实力最强。此三藩,或为前朝之肇事者,后朝之造物者也。 唐天复三年(903年),李茂贞劫持唐昭宗及其眷属至凤翔,其子李继偘觊觎昭宗之女平原公主美貌,逼其下嫁。平原乃贞烈女子也,誓死不嫁贼人。无奈家国罹难,形势所迫,应允在内殿行简礼,得以护家人周全。而后朱全忠攻李茂贞,将昭宗一家带回长安,时平原公主已嫁作人妇,暂且滞留婆家。待家人离去不久,平原亦伺机出逃,于纷飞战火中下落不明。翌年,朱全忠弑杀昭宗,另立其子李祝为哀帝。唐天佑四年(907年),朱全忠迫哀帝禅让,建国后梁,唐亡。 话说晋王李克用与这改旗易帜急于称帝的朱全忠为宿敌,长久以来,培植势力,影响日甚。时养十三义子,皆授太保之衔,个个骁勇善战,功勋显赫,百姓呼为“十三太保”。其中有三人,人生起落颇为后世慨叹:其一,三太保李存勖,十六年后灭朱梁,始建后唐,是为唐庄宗,人上之人也。其二,十三太保李存孝,因遭人妒忌被谗害致死,受五马分尸之刑,无全尸者入地府,为人下之人。其三,九太保李存审,本姓符,后赐姓李,曾任宣武节度使、蕃汉马步军都总管中书令,平平仄仄,是为人中之人。 这“人上之人”李存勖,即位后仍常面涂粉墨,登台表演,不理朝政,为世人所不耻;“人下之人”李存孝,武艺天下无双,骁勇冠绝,虽死于车裂,却青史留名,为世人所赞颂。“人中之人”符存审既无毁谤,亦无颂扬,生有九子,各镇守一方,到是个识时务者之俊杰。 符存审第四子符彦卿,字冠侯,与其父乃一脉相承,忠勇善战,通晓谋略,宠辱不惊,不失为当世之英才。生得个五大三粗之躯,却一副儒雅谦和之面。而立之年,大破契丹于嘉山,声名大噪,擢为庆州刺使。 天成四年(929年),肃秋,日暮西沉,阴风飒飒,成群黑鸦一阵哀鸣,齐刷刷落在符彦卿内府厢房屋檐上,徘徊不肯离去。 值当府上众人匆忙来去之脚步踏遍门槛,鸦雀才作四散状飞向远方。 天渐黑,符府上下着实躁动起来,柴火燃得滋滋有声,热水烧得咕咕作响,府中家丁人头攒动,侍女丫鬟疾走奔忙。众人皆云聚于上房长夫人帐外,万事皆准备停妥,只待帐内唤来。 遥想当初,符彦卿弱冠之年,曾迎娶同州府刺史之女湘夫人为正室。此后,仅于去年风雨之夜引入一清俊女子,纳为妾室,唤曰清夫人。 符彦卿终年行军征战,难顾家室,早年与湘夫人育有一子,名昭序,如今已是八岁少年,之后便再无添丁。所幸上天怜惜,是日,湘夫人再次临盆,府第上下才有如此之期盼。 随着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符彦卿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将军大喜,夫人诞下千金,足重八斤八两,母子平安!”产婆子揩拭着双手,笑盈盈出来报喜。 符彦卿急促地掀帐而入,连声关切,一家三口尽享天伦。 侍女梅香伺候一旁,亦为此气氛所染,俏皮自语道:“没曾想将军这般高大英武,小姐出生竟长得如此细腻,真个儿大了还不晓得哪家公子才配得上呢。” 此时,婆子进门搭话:“妮子,闲得你操心!小姐将来定是大富大贵之人,将军和夫人就等着王孙公子踏破门槛罢。” 帐内正和乐之际,府上大管家在帐外禀报:“将军,小的有要事容禀!”符彦卿训道:“此刻不谈他事,你且暂避。” “将军,确有十万火急之事,请速速移步西厢哪!”管家苦苦哀求。 符彦卿听闻西厢,不觉扭头回望了一眼湘夫人。湘夫人略知其意,微微点头:“冠候,去看看吧,我这里,不打紧。” 符彦卿乃起身,道:“去去就来!”遂与管家一并前往西厢。 西厢主人,正是符彦卿的偏房小妾--清夫人。 令众人想不到的是,清夫人也生产了!几乎与湘夫人同时,亦诞下一女婴,五官精致,长得倒是乖巧,头颅却偏大,且竟未由婆子接手,自己便也挣脱出来。 令符彦卿想不到的是,清夫人居然也生产了!一来,符将军自己心里清楚明白,清夫人自打进符家门来,至今尚未与其同房;二来,过往之一年间,清夫人除了能看出身体微胖,其余并无异样。怎么就冷不丁儿投下个孩子来? 符彦卿这下也失了平日里的持重,嘴唇乌青,面相惨白,抚掌摩挲,来回踱步。 侍女芍药引了婆子前来西厢帮忙清理。婆子一边收拾着清夫人床下几段带血的白布,一边劝慰着:“夫人,您这是何苦呢?这么小的孩子怎能忍心让这些污物捆绑,恐在肚里都喘不上大气来。” 清夫人侧头静卧,面色清冷,两眼含泪,一声不吭。 芍药熟练地将婴孩抱起,仔细为其擦拭身体。当一涓秀水滑过绯红的体肤,孩子遂咯咯笑出声来,擦拭愈甚,笑声愈亮,引得外堂的侍女们纷纷窜头前来瞧这刚刚冒出来的新主子。 “将……将军,大事不好,昭序小爷被人掳走了!”家丁连滚带爬地前来禀告。符彦卿心头一惊,拨开众人箭步冲出西厢,又立即赶回湘夫人帐房。 此时的湘夫人早已哭成泪人,手执一方羊皮递送将军。只见其上书八字:“入于总角,出于襁褓”。 符彦卿手握其书,口吐浑言:“天煞也,待我领兵前去,绞他个魂飞魄散!” 严副将见状,以身拦住符彦卿:“大哥有所不知,劫昭序小爷者并非一般贼人,乃一蒙面妖道。方才,妖风肆起,飞沙走石,迷眼间,此妖道将正行于后花园的昭序小爷卷去,只留下这方羊皮,转眼于瓦楞房檐间飞将出府。吾速与众将士追逐于野,未近其身,早已是兵器落地,伤痕遍体。后又于百里之外隔空传音,令将军天亮前将襁褓之婴置放于五里开外的女娲庙,以此换回昭序小爷,否则小爷性命堪忧。” 焦灼之时,帐内虽然烛火通明,帐外已是月明星稀。 符彦卿望着摇曳中的火烛银台沉默了半饷,渐现出往日的镇定。一边吩咐严副将调兵把守,布局图谋,一边命侍女为其初生之两女分别纹图于身,以此为记。 侍女梅香速备好针刺颜料等物,但问于将军:“小姐还没娶名字呢,将军赏一个罢,奴婢方才好纹刺。” 符彦卿征询湘夫人:“女儿之名,还是依夫人之意罢。”湘夫人略作沉思:“小女足月而生,体重八斤有余,为同龄之佼佼者,‘金’‘重’为‘钟’,亦凝聚精华之意,然符家彦字辈以下,应是从草,且唤同音之‘蔠’字即可。” “符蔠,女子为人,善始善终;嫁作人妇,从一而终,好名节,好名字!”符彦卿连声称叹。 梅香旋即翻查《新绣花谱式样》,寻得一花名曰“石钟”者携有此意,随即在符蔠小主左前锁骨下一寸处依样纹绣一朵樱桃大小的红粉双色娇花。 绣毕,乃将小主抱还于湘夫人。夫人见花朵映衬下的孩子越发怜爱,不禁问询将军:“恕奴家愚钝,夫君可否周密安排,保我一双儿女周全?” 符彦卿安慰道:“夫人且宽心,夫家自有打算。”而后移步西厢,命清夫人之大侍女芍药依样纹绣于幼女。概因此婴为私下所生,芍药未敢要得名号,遂私自取样芍药花型纹刺之。刺毕,未征得清夫人同意,便由婆子抱出厢房,疾行至堂屋。 已至三更,堂屋内供奉祖先之香火乃旺,符彦卿领着众头领及众家仆立于堂下,三炷高香敬拜天地又拜祖宗。而后,命人将两女抱出,皆置于供桌之上。 当是时,一个哭得惊天动地,一个笑得荡气回肠,众人皆侧目惊叹。 符彦卿凛然自立,正言禀告天地与众人:“初,家门有幸,得此两女,长者赐名曰‘蔠’,次者赐名曰‘苓’,‘蔠’‘苓’毓秀,皆我符氏之后也。今,家门罹难,由得一女引贼人毕现,求上天以示下。”遂捧得供佛之签筒,念念有词道:“若求得上签则大符出诱,下签则小符为铒。”签出,拾以观之,乃下下签也。 符彦卿乃抱起小女符苓,恸哭涕零道:“而今乃去,自求多福。”言毕,将本为大女符蔠准备之银铃手镯佩戴于小女符苓,亲自抱出府邸,领着众人,举着火把前往女娲神庙。 此前,马队已事先前往女娲庙布置,符彦卿一行随即步行而后至。 时,天已微明。 待闻得几声鸡鸣,一阵黑风黑影降临神庙。但见此人着玄衣戴玄帽披玄袍,手足皆隐于衣袖裙裾内,面目又以黑纱覆之,若立于不动,则暗夜里实在难以辨认。 符彦卿一通怒叱:“妖道,我儿昭序在何处,速速交还,饶你性命!” 那道人拂尘一阵挥洒,女娲庙内顿时白烟四起,符彦卿怀中之婴孩亦在慌乱中为那道人掳去。 符彦卿气之又急,立即命人以棍棒喝之,以刀枪刺之,以弓箭射之,以绳网捕之,皆未得逞。 追逐两三里便不见踪影。符彦卿悔之莫及,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召集众人打道回府。 行至距府上一里开外的小山坡顶,但见符府后院燃起通天大火,符彦卿领众兵士发疯似地骑马回奔。 恐因符家祖上所荫,烈火为府间一池碧水所隔,当后院连同西厢被烧得通红时,前院众人尚无大碍,且皆逃聚至帐外,等待符彦卿归来。 “父亲--”人群中扒拉出一总角少年,符彦卿未来得及下马,侧耳一声,定睛一看,乃是其子符昭序!符彦卿一跃而下,紧搂其子,亦笑亦哭。 湘夫人散着长发拖着裙袍哭喊着扑向符彦卿:“将军欺我甚也!欺我甚也!何曾保我儿女周全?但还我蔠儿!还我蔠儿来!” 符彦卿心跳方缓,又急促,愈当紧,复稍息,搀起匍匐于地的湘夫人,略略为其理整云鬓:“夫人糊涂,蔠儿可是从未离开帐内半步!”话音方落,却又心中一悸,“难道……” 湘夫人一把将其推开,坐于黄土,泣涕涟涟:“大军尚未归,妖道已肆虐,虽弃下我儿昭序,可怜襁褓里的蔠儿,竟为那贼人又夺去,天煞也!天煞也!” 符彦卿听闻此讯,亦屈膝跪地,瘫坐不起,眼望着烈火炙烤下的西厢,恸哭乃言:“妖道不除,誓不为人!”遂一拳击地,碎裂横石。 众人见符彦卿如此,皆跪立,齐声呼曰:“擒得贼人,寻回小主。妖道不除,誓不为人!” 天方亮,大明。 木鱼子曰:昼起妖风云遮日,夜来鸡鸣天狗跑。金珠投了银珠串,恁地太子换狸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神仙神女闹神山梦里梦外游梦园 双女为妖道掳掠后,符彦卿一直耿耿于怀,多次派人四处打听,前往找寻。无奈妖道自得逞后便杳无踪迹,令符府上下毫无头绪。 次年,符彦卿奉诏镇守北乌仑山口,是以招降党项各部,遂举家北迁。 原来,此妖道自号乌梅仙姑,居洛阳西北郊之黛眉神山。 山顶开阔平坦,林葱木茂,花草丛生,为腹中圣地。仙姑在此修殿筑阁,为日常起居之所,名曰“长生殿”。又于殿后辟土插花,植各式草药,为精心养护之圃,名曰“梦园”。 四围聚十六峰,叠嶂耸翠,雾霭升腾。诸峰皆亦修葺台阁,且风格迥异。诸如白头峰顶立“报恩塔”,洁白其身,清新如玉;或如凤凰岭上筑“凤凰台”,因其终年云海出没,佛光四射,若于高台上舞蹈便如置身仙境般如梦如幻;又如睡仙峰里造“游仙窟”,琉璃为砖,彩玉为柱,玛瑙铺地,水晶砌穹顶,白昼里四体通透,奇光异彩,黑夜里抬头即可观皓月银河与满眼繁星。 其余有望乡峰之“凭栏阁”、卧虎峰之“伏虎坛”、藏龙峰之“青龙寺”、造钟峰之“钟鼓楼”、翠屏峰之“翠屏轩”、独立峰之“孤芳亭”、紫霞峰之“云水榭”、燕子峰之“衔云馆”、息壤峰之“老君宫”、华盖峰之“柏帝庙”、玉女峰之“清风观”、抱犊峰之“寒秋祠”、莲花峰之“绝情寮”。 峰下碧水寒潭,峡湾曲折,鲜有人出没。又因上山之路崎岖坎坷,荆棘丛生,怪石林立,崖壁如削,且土质松脆,常年飞沙走石。自二十年前,乌梅仙姑携族人入山后,绝少外人闯入。 神山乃重礼尚法之地,自神女仙姑一人下,列“贤女”十人,各司礼、铭、乐、文、射、珍、器、筑、织、农;贤女而下,又列“斋女”百余人,主责一方事务;斋女之下,余者数千人皆为“游女”,为善攻各式技艺者。因神山皆女儿身,无香火为继,故列由神女仙姑下山搜寻尘世之阴阳女婴抚训为“巫女”,祭天礼成后负使命于族人。 仙姑通晓天数,每次下山前,总会设坛画符问天占卜,每次回山,也总会带一二婴孩至族人家中代为抚养,是为“巫女为嗣”之制也。 值此仙姑带蔠、苓二女回山之际,族人早已着正服以待,悉数立于山顶圣地,只等仙姑回鸾。 是日,仙姑乃至,众人皆惊。只因仙姑此番回山,除怀抱一婴孩外,还驱赶着一匹清瘦白狼,悠然而往,意气高扬。 待走近一看,白狼下怀竟悬吊着另一襁褓女婴,摇摇坠坠,叮叮当当,时而发出银铃般之浪笑,在幽幽山谷间荡漾。 族人狩猎斋女本打算奏请神女仙姑将此次抱回之女婴皆赐予其养育,听闻其笑,犹豫再三,只表示愿意抚养其怀抱者。 咒怨斋女素来言语毒辣,结印向着银铃之婴咒语云:“此女主淫,来日为娼。” 祝词斋女却不以为意,张开双臂,匍匐于前,示意仙姑愿为其抚养。 仙姑会意,点头默许,祝词斋女遂起身,来至白狼跟前,轻轻抚摸着白狼的脖子,解下襁褓,露出小符苓银盆般的粉红嘟嘟脸。 随即,在司礼贤女的主持下,圣地众女乃行大傩之礼,将白狼捆绑于神柱之上,二女婴置放于神柱之下,由招魂斋女画符,咒怨斋女念咒,驱邪斋女舞剑,阴阳斋女弄幡,游女千人围柱以唾之。 礼毕,神女仙姑将白狼囚禁于长生后殿之冥王大牢,狩猎斋女将所领养之女婴抱回造钟峰住所,祝词斋女亦将“银铃女婴”抱回白头峰小屋抚养。 三日不到,祝词斋女便回乌梅仙姑殿前请命:“仙姑赐法!此婴孩已三日不吃不喝,三夜不眠不休,使女法力不济,还望仙姑指教。” 乌梅肃声道:“将此孽障弃于殿内罢,你且回返,三日后来取。”祝词遂去,乌梅亦入于内殿,只剩下小符女在襁褓中玩耍。 半日,仙姑丹丸乃成,意欲和水喂食之,却不想只见襁褓空空,不见婴女何处。 忽地听闻后殿时而有笑,乃至。惊天人也!女婴正吸吮着牢笼内白狼乳汁。乌梅慨叹作孽,三日后虽为祝词斋女领回,但准许其每日出入后殿一次,以白狼之乳喂养。 大小符由仙姑带回神山前,已有年龄稍长且同遭遇同来历者外籍女婴七名,皆由各宫斋女抚育,故大符排行第八,小符排行第九,族人唤作“九儿”。 概因食狼之乳,九儿成长得特别起劲。当其余八女嗷嗷待哺时,九儿已能说会笑;当同龄八女满地爬行时,九儿早已上树上房,无处不见其踪影。 一次,掌勺游女刚一揭开锅,发现九儿爬进自家锅里熟睡,差点儿将其蒸煮,吓得其立即放下锅盖,紧念“阿弥陀佛”。 一次,司珍贤女正擦拭各色宝物,绢布所及处,宝物熠熠生辉。忽地挨着一滩软绵绵,原是九儿趴在一大颗祖母绿夜明珠后呼呼大睡。贤女不忍叫醒,任其熟睡,第二天将至,竟仍旧未醒,反倒是急得祝词斋女四处找寻。 又一次,神女仙姑在圣地设坛占卜,祭祀天地时命人将牲礼抬出,掀盖一看,九儿正抱着一整只荷叶香鸡啃得个十指流油。气得仙姑停了祭祀之礼,挥着神杖重重地打在九儿屁股上,九儿不哭却大笑,翻滚着溜进人群,弄得族人队列散乱,仪态尽失,九儿却如老鹰捉小鸡般引着仙姑在众人身后来回躲闪。 稍稍大些,九儿出格之事数不胜数,越发不可收拾。领着小六小七下圣水洗澡,中途借故上岸竟把别人家衣裙抱走;捉鸡拔毛挖坑烘烤,未熟透便给小八喂食,害得小八拉稀;小五生病,九儿去仙姑殿内偷丹药,打翻了炼丹炉;还常常挑唆阿大阿二和小三小四打架,自己在一旁看热闹。 时光流逝,峰峦易转,山水分合,万物生歇。转眼间,九儿已五岁有余。 想这五年光景,此女由一颗花生米粒长成稚幼小苗操碎了多少族人的心,上至各司贤女,中至各宫斋女,下至各房游女,无一不对其爱恨交织,纠结万分。皆因此女作恶造善为一身,天真淫邪为一体。 一日,九儿闲来无事,照例在山顶的青草垛上晒太阳。忽然,耳旁响起几声鸟鸣,只觉两道黑影呲溜烟儿划过额头。九儿一跃起身,发现两只青鸟盘旋在头顶,一只呈青灰色,黑爪红喙,一只全身皆为水蓝色,感觉冰冰凉凉,且透着光,仿佛水晶做的咧。 青鸟们瞅着九儿,细细呢喃着,九儿也望着青鸟,新奇捉摸着。渐渐地,九儿没了魂儿似地追着一双青鸟奔向远方。 逐着神鸟,来到仙姑的长生殿后,神鸟继续往前飞,竟往“梦园”里去。“梦园”乃族人禁地,九儿却不太在意,想这整座黛眉山,九儿几乎都晃悠过,唯独这“梦园”尚未一探究竟,这不禁让九儿兴奋起来,轻松翻越过白色篱笆,径直往里走去。 早听闻“梦园”里种神花植神药,九儿本想着能逢上个稀罕物把玩把玩,一眼望去,却没瞧出个子丑寅卯来。各色花朵倒是应有尽有,草药也种类繁多,但花未盛放,药未舒张,且交错杂植,不见特别之处,九儿竟有些困乏,一头钻进花药丛中,拿出觉来睡。 惝恍迷离,梦入非非。九儿只觉头脑有些晕眩,四肢无甚乏力。 待形神稍息,咤见两只青鸟幻化作一青一蓝二青春圣女,摇着轻纱呼唤着:“小姐妹,快随我来。” 九儿刚走一步,地面便延伸出一条弯曲小径,将整个园子划分为阴阳两界,右一半尽是阳光,左一半笼罩黑暗,右一半花开香遍野,左一半隐约植草药。 九儿心想:“奇了,园子里的花花和药药什么时候这般齐整好看?” 九儿再往前跨一步,右一半之繁花刹那间全都变成触目惊心的赤红色,如火,如荼。九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烈吓了一回,不禁有些颤抖。 青衣圣女道:“小姐妹不必害怕,这是红色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 蓝衣圣女随即以寻梦令之调为九儿解着花语: 彼岸花 花叶生生不相逢,繁华世世已成空,苦心经营如灯灭。 花开此岸,残阳如血。 花开彼岸,寂寞如雪。 九儿虽不懂什么花语,但觉着听着好听,情绪慢慢舒缓起来。不由地向前走了两步,方才还炽热无比的血红刹那间更换了模样,呈现出一片纯白。 青衣圣女叫住九儿:“可要仔细看了,这冰昙花可是转瞬即逝的。” 说话间,整个天地仿佛下起了鹅毛大雪,透明如冰、洁白如雪,冻结了美丽,凝固了时间。 蓝衣圣女道: 冰昙花 一幕花开惊世界,一轮明月任皎洁,一夜情真结情果。 缘起一时,芳华永存。 缘尽一世,回忆永恒。 九儿拍手道:“好喜欢这昙花花的美。” 青衣圣女道:“这园子里的花皆各有特色,你且随我慢慢赏来。”九儿于是再往前走一步,期待着下一站的美丽震撼。 这一片美丽没有让九儿失望,眼前这株株清新高雅的花朵竟有些神似两位青鸟姐姐。 青衣圣女言:“这是鹤望兰,也是曾让我欢喜的花朵。”蓝衣圣女接着念来: 鹤望兰 身披六色锦绣被,头戴五彩霞冠佩,佳人难得成大美。 在天相恋,比翼齐飞。 在地相拥,举案齐眉。 忽地旱地化作一汪清池,摇曳着朵朵轻黄而淡白的柔嫩小花,清香扑鼻,仪态万千。青衣圣女道:“这是单瓣水仙,俗称金盏台,与重瓣一簇者不同。”蓝衣圣女乃言: 金盏台 玉玲珑上玲珑玉,金银台前凌波仙,落神香妃独自舞。 出则占尽,同室相煎。 入则占有,孤影自怜。 九儿自语道:“同样是洁白无瑕的花朵朵,为何此花竟使得九儿作呕?” 青衣圣女对曰:“缘是因其无根且无心罢,你且观远处之木芙蓉,倚水相伴,缘木而生,洁净使人亲之,佼佼令人敬之。”蓝衣圣女云: 木芙蓉 潇潇袅袅婷婷烟,渺渺轻寒玉纤纤,误入淤泥而不染。 水面清圆,锦城妆点。 水卷浊湍,江山同眠。 蓝衣圣女尚未言毕,九儿已脱靴捻袜,踮脚没入清浅之水中,想着走得近些去玩赏,却不想瞬时池水又化为平地,生出朵朵罕见之小粉红花来。九儿望言青衣圣女道:“这些花朵我认得,貌似粉白白之石钟花,却不想这般红润润。”青衣圣女言:“此即石钟花,泣血而成者也。”蓝衣圣女道: 石钟花 红颜相伴友情钟,红豆相思爱情浓,红尘相依亲情重。 来日或迟,匆匆相逢。 去日或早,默默相送。 尚未来得及弄清其由白转红之经历,天地间又换了新颜,九儿央着青衣圣女:“青姐姐,我与方才那花花甚是有缘,能让九儿再看它一眼吗?” 青衣圣女面露笑靥:“你会再见到它的。”正说道着,漫天飘飞之荼蘼花簌簌落到九儿肩上。蓝衣圣女念到: 荼蘼花 云过雨来汗自香,轻歌曼舞倚花房,纵然绝色芳华尽。 爱则痴傻,直至成伤。 恨则欲裂,几近癫狂。 九儿闻过不由轻叹:“此花真可怜,到也有可爱处。”话音刚落,漫地里簇生出一束束个头小小的黄色菊花,在砂土石砾间拔地而起,茂盛的样子。蓝衣圣女道: 小野菊 出于荒冢如草芥,长于阡陌非等闲,劈山碎石历坚韧。 生当人杰,运途多舛。 死亦鬼雄,惊鸿在天。 一股生命蓬勃之气击撞着九儿,让她鼓舞,令她欣喜。而随之于薄雾浓云中摇曳生姿的虞美人却使九儿惊讶:“姐姐,这花花好生俊秀,却与先前所见之花花皆有不同。” “怎生不同?”青衣圣女问。 九儿娓娓道来:“此花虽具女儿之媚,骨子里却透着铮铮男子气,只怪云雾迷眼罢了。” 蓝衣圣女微微一笑,细细道来: 虞美人 花似非花是离愁,迷雾散尽上高楼,云霞飞炼锁清秋。 花好月圆,醉梦悠悠。 花落月半,蚀骨幽幽。 九儿打了个冷颤。 青衣圣女欲领着九儿继续向前,九儿却忽然觉着身体沉重,迈不开步子,当其终究使出全身力气踏步前行时,盛开的居然是她最为熟悉的芍药花朵,喜得她尖叫起来道:“姐姐,姐姐,快看九儿肩上这朵芍药是否有这园子里的好看?” 青衣圣女道:“芍药乃花中之王,花朵乃美好之象,一朵映在你眼里,一朵绣在你身体,一朵留在你心里,究竟哪朵最好看,不如问问你自己。” 蓝衣圣女犹豫着是否将芍药花语念与九儿听,停留片刻,依旧念道: 铁芍药 担道义不担官衔,跪天地不跪强权,畏生命不畏艰险。 鹰击长空,揽月问天。 鱼翔浅底,风云笑看。 九儿阅尽这十番花朵,像是听了十个故事,体验了十种不同人生,意犹未尽时,青衣圣女向着蓝衣圣女道:“花事已了,心事方消,无事归去,万事逍遥。” 九儿精着哩,听其这般语,知其欲归,连忙道:“姐姐,方才只见着右一半美好光景,左一半黑暗笼罩下的草草药药尚未得见,想必隐藏着多少故事哩!” 青衣圣女手抚九儿头顶,缓缓道:“你年纪尚小,眼里尽是光明,若想看清黑暗,尚需锤炼,若想为黑暗带来光明,更需修行。” 言毕,青蓝圣女化作两道虹光,交织盘旋,消失不见。九儿望其晕眩,竟渐又睡去。 木鱼子曰: 幻境幻景已成真,洞悉前世与今生。 因缘自由天注定,红尘万物入浮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开蒙学传志授略舞神器涤除玄览 睡去即是醒来。 九儿揉揉稀松之眼,见此间仍是花药杂植且为尘土所覆,遂知方才之景乃是梦境,不过是个美梦罢。欣喜之余,揣摩着该怎样与姊妹们精彩讲述,一个不留神,只听“噗通”一声,脚下绊着个草药疙瘩,扑了个脸朝下,手腕上之铃铛也散落一地。 九儿顾不得爬起来,搜罗着掉落的铃铛,这可是她身上除那朵纹绣小花外唯一与她身世相关的物件儿,遂格外珍惜地聚拢起来,又一颗颗拍掉渗入之泥土,猛然瞧见铃铛内侧皆刻有一“符”字,像是发现了宝藏,自然更加欣欣然起来。 原来,在这黛眉神山,神女仙姑早已按古书之法立下规矩,但凡外来之巫女者,若说得出自家姓名,即可下山,且来去自由。这一法度曾引得九儿肆意猜测,并常与小五小八说论下山游耍之事云云。 紧着又听闻“噗通”一下,九儿摔了个坐儿,从屁股底下掏出个硬疙瘩,“哈哈--茯苓”,九儿惊叫着拾捡起来,念念有词地拍打着这坨石头般坚硬的草药疙瘩道:“小茯苓,不乖乖,跑出来,使坏坏。叫你不乖乖,九儿吓呆呆,叫你不乖乖,把你藏起来。”正说着,便将此药塞入怀中,翻过篱笆,伙同小五小八一行寻仙姑至上殿。 “姑姑,先人有言‘自唤名姓者出’,此法可曾废?”九儿开门见山地问。 仙姑轻抚着七弦古琴,缓缓道来:“先人制下的规矩,岂有废止之说。” “这样甚好,那就请恕九儿大胆揣测,我本应姓‘符’,兵符之‘符’,可否言中?”听九儿言之凿凿,琴弦骤崩,琴音顿破。 仙姑脸色稍变,扶琴而立,厉声问曰:“如何得知?” 九儿便掏出怀中之铃,欲言铃内刻字事,却不想捣腾出下怀之药疙瘩来,一扑溜滚落在地。仙姑呵斥道:“何物?” “茯苓!” 仙姑心头大惊,却按捺不发,遍想各种线索,应未有泄密之人,应是机缘巧合,这才稍息自言道:“天意如此,天资如是,授之蒙学,教之方略,早早替天行道才好。”遂言及九儿:“此事需从长计议,尔等且归去,莫不可贪心急念,七日后行大礼方可提议。” 传人语云:--开宗大礼,传书巫女--焚香插旗,告禀先人--数点志略,案图司职。各路神女领命,皆沐浴清衣斋戒祝祷,一切效尤初年授书之时。 是日,卯时一刻,天刚破晓,圣地神坛遍插惊黄大旗,巫女九人跪立神坛正南方向,执祈祝事宜。数千游女聚而立之,束危冠,饰额珠,着严服,执白笏,无一人倚斜,无一声闲语。 卯时二刻,斋女百人莲步徐来,将藏龙峰青龙寺云龙阁之志略数本,卧虎峰伏虎坛虎贲库之器物数具,华盖峰柏帝庙望帝陵之珍宝数件托至神坛。 卯时三刻,神女仙姑登坛横杖,宣曰:“祭天师明开宗传书为学大礼,起--”雅乐齐鸣,寒鸦于飞。 乐毕,训导斋女执《云龙阁藏书纲目》告曰:先师祖制,传学巫女,试第加封,三年为期,经世致用,不辱使命。 传--《经籍志》四略,儒略九属、释略十一属、道略四属、诸子略八属,由司礼贤女执授; 传--《箴铭志》四略,史略十属、法略八属、政略六属、珍略四属,由司铭、司珍二贤女执授; 传--《艺文志》五略,文略二十属、乐略七属、书略五属、画略五属、弈略三属,由司乐、司文贤女执授; 传--《武功志》六略,兵略七属、数略五属、术略四属、器略九属、天文略五属、地理略六属,由司射、司器贤女执授; 传--《生民志》七略,医略九属、食略十二属、织略三属、筑略七属、手工略八属、房中略七属、神仙略三属,由司筑、司织、司农贤女执授。 合--五志二十六略一百八十五属一万四千四百六十六辑八万九千六百六十六卷。 幸得是选本而非全本,九儿等巫女跪坐于下,每授一略,皆迎头叩首,五志传下来,几乎要了九儿的命,犯起眩晕来。亏得小八轻言提醒九儿姓氏之事尚未得问,这才让她有了支撑,复又活泛起来。 随即是授虎贲库之神器。明月斋女引着九巫女至早先备好的五斗物件跟前,任由其挑选三件体己之物。一斗金银钗钿,一斗奇彩华服,一斗玉石玛瑙,一斗益智玩器,一斗阴阳神具。 九儿一见这些小玩意儿,顿感大失所望,推了推一旁两眼发直的小五道:“仙姑糊弄我们呢!上次我偷偷溜进虎贲库,见着里面立了好多大家伙,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怎么这会儿就捧来些头上戴的怀里揣的,真是小气。” 小五道:“有么?我却好喜欢这些小东西,真想多多个儿戴在头上。” 巫女们皆围上来挑选着,只见小五第一个拿起一柄“珐琅彩花簪”,斜斜的插在头顶的团子上,复又抢到一枝“仁风翠步摇”,也一并插在团子上,由于发量太少,承不住这些贵重物,竟一个劲儿往下掉。 忽又看到一把“累丝嵌宝梳”,赶紧揣入怀中,再又瞧见一副“宝石彩英坠”,却叫阿大夺去。巫女们自小为斋女所养,平日里皆袭一身素色,实难见得这些个五光十色,自是精挑细选或你争我夺,免不得将个把珠子掉落在地。 小八见此,便心疼地将这些散落的小东西一一捡起,遂留下“绛色漩涡扣”、“卿雾鬓云角”、“碧玉广寒珠”三件存为所选。 九儿本无甚有意,见阿大阿二抢夺得厉害,索性也挤进人堆里四处搜寻。因前日铃内刻字之事萦绕,九儿始终觉着这铃铛与自己身世有关,当其见着斗沿旋着个木鱼形状之大铃铛便动了心,果断收了这枚“锁玉绣金铃”。 后又翻腾出一根“元符尚木枝”,刚好与金铃配了个对,想着若把金铃口中之玉取出便可作木鱼使,而这木枝枝就是个天然的木鱼锤,叮叮咚,叮叮咚,可以念歌哩。想着想着,九儿噗嗤噗嗤笑出声来,嘲笑自己怎会有如此奇奇怪怪之想法。 至于最后中意之“形意影幻纱”,九儿刚拾起时就觉着轻软适中,可作擦鼻涕使,方才收起来。至此,巫女九人皆挑得随身之三件玩物,可仙姑说是神器,巫女们却一点儿也没觉出。 接后是沾望帝陵珍宝之辉,巫女九人手扶着一大颗祖母绿夜明珠正反绕了三圈,九儿觉得夜明珠在与她说话,可究竟说的什么,却也说不上来,概因其常常贪睡爱梦,这般场景也见怪不怪了。 传学之礼近尾声时,众游女伸开双臂,仰头望天,大呼三声“去!去!去!”大礼乃成。 众人皆欲四散开去,九儿赶紧飞奔至仙姑近旁,撒娇道:“好姑姑,可曾忘了九儿名姓之事?” 仙姑难得一笑,领着九儿回至夜明珠前,示意让其在神物跟前说出亟需请示决断之事。祝词斋女等诸位贤女斋女也一并留下一旁观之。 九儿恭敬道:“神珠在上,请示意九儿,是否俗姓曰‘符’?” 话声略下,九儿怀着惴惴之心期盼着神珠示以清明,可眼瞅着明珠里渐呈絮状浑浊之物,且丝丝盘错,勾勒出一副人脸模样,眉眼耷拉,呈垂丧之态,嘴角向下,似无奈之选。 九儿此前曾亲眼得见司筑贤女求助神珠筑桥事,时显清明而示以笑脸。方今示之以误,即言符姓之事不立。九儿受此打击,难免心头紧促,默默不语。 祝词斋女上前,抱其入怀,安慰道:“姓名者,无非是个符号,画错了又如何?罢了罢了,随我回白头峰,今起开戒,杀鸡宰羊。” 司铭贤女告之曰:“巫女上山,即为下山,操之何急?莫不如勤学苦练,三年期满,自有使命待尔等入世。”九儿谢过仙姑及众贤女,自随祝词斋女于归。 三日后,为神山为学开课之际,巫女九人遂集于燕子峰衔云馆。 司礼贤女负责教授《经籍志》,开篇乃言:“著述者,生民为本,本上修文为武,武略地,文自立,而后铭,铭后著述论天地,成经籍。为学者,经籍为始,虽不了然于意,熟读之,修为之,而后铭,铭后习文辞武功,生民立。”意在阐明蒙学以经籍为首要,经籍以儒略为开先,续言之:“儒略九属:礼、易、乐、诗、书、孝、春秋、三书、小学。”随即依序而教授之。 一日,贤女言《诗》,引《论语·为政》言:“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小八问曰:“何谓‘思无邪’?” 师曰:“中正平和,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也。” 九儿原本昏昏欲睡,迷糊中听得此问答,想起前些天读《诗》之疑惑,遂问曰:“何谓‘吉士’?” 师曰:“世间之恶俗男子也。” “何谓‘怀春’?” 师曰:“女子思慕美好之光景也。” 九儿乃言:“《野有死麕》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则应释为男子引诱怀春女子。而后女子呼曰: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九儿不解,究竟其女子是拒是迎?” 师曰:“此为贞女欲拒之言。” 九儿辩言:“若拒,则男子实为粗鄙之俗物,为何‘思无邪’之《诗》经数次增删却仍未删减令‘礼乐崩’之淫邪,反倒全文存之,岂不是自相矛盾?若迎,则女子非贞女,男子亦非恶俗之人,乃情投意合之事,真诚纯洁之情,于‘思无邪’题相融合,故九儿如今愿意释解为后者。” 师怒曰:“荒唐!黄口小儿,休言男女之事。” 九儿见自讨没趣,便也不与贤女争辩,佯装困意绵绵,各自睡去,心头却萦绕着“舒而脱脱兮”几句。 却说那日众巫女皆挑得三件神器,各自视如珍宝,或用锦盒藏之,或供奉于神龛,或束之以高阁,唯有九儿,与其说是得神器,不如说是得了三件玩物,当日则将“锁玉绣金铃”脊背上凿了个洞,用“形意影幻纱”穿之,系挂于“元符尚木枝”上,三神器即化为一体,九儿唤之“遗梦流星坠”,口里念着《摽有梅》,手里晃转着流星坠,直直地打那树上的果子。 翌日,又将流星坠肢解开来,将起先刻有“符”字之小银铃翻捡而出,悉数缝在影幻纱边缘,并将绣金铃坠其一角,一条“金银铃发带”便手工制成。九儿随意撩起头顶之发挽了个小团子,得意地将彩铃发带绑于团子上,尚木枝斜插其间,活脱脱一个清风观里的小道姑,铃铛之声四处环绕,走一步则响一串。 及至司器贤女在伏虎坛教授神器之用,九儿方才将彩铃发带拆卸开,揣着三神器同其余巫女一般仔细聆听着贤女师父教诲:“天地间,万物皆有灵,人世间,事事皆可循。唤万物之灵,通人事之情,至于天人合一,即为道也。道可道,非常道,涤除杂念,心居玄览,是为道;致虚守静,自然恬然是为道;以小见大,以近观远,是为道;善假于物,平息止戈是为道。故神器者,非长物之所长,乃顺物之所长也;用器之人,非拗器之所质,乃应器之本性也。”言毕,遂教众女以心灵之念驭使手中之器。 只见阿大紧盯着锦盒里的“宝石彩英坠”直至两眼发黑也没见其有任何变化,阿二卯足了劲儿吹着手心里的“穿云沁风针”也未有起色,贤女师父摇着头道:“用心躁也!” 还是小五第一个唤起了她的“珐琅彩花簪”,眼见其颤抖着慢慢升腾于半空,随即又急着托起“仁风翠步摇”,却不想两支钗钿在空中竟相互碰撞起来,打得不可开交,急得小五跳脚。 九儿也不甘示弱,依着师父涤除玄览的教诲,轻松地将绣金铃定格于空中所设之位,贤女师父赞道:“用心一也!” 九儿满心欢喜,认真地使起了尚木枝与影幻纱,木枝愈来愈长,幻纱愈变愈大,巫女们皆欢呼起来,称九儿为“神女”。眼见着两神器之边缘已超出巫女目之所及,九儿却无力收还,幸得贤女相助才得以收回,不至于酿成祸乱,九儿不觉羞红了脸。 忽地众人皆转而围至小八身旁,见其将“绛色漩涡扣”幻变出一身红杏杏锦绣华服着其身,用“卿雾鬓云角”自行梳理成厚重之髻,使“碧玉广寒珠”衍生为一具光灿灿凤冠珠翠戴其顶,娇滴滴一美娇娘,光闪闪一官人妇,众女好生艳羡,争相询问小八如何变得,且拜起小八师父来。 一时间,小八成了香饽饽,就连平时与其多有争执的阿大阿二也凑过来问东问西。 九儿终究觉着有些落寞,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细细钻研,暗下决心一定要变出个惊天动地,让这群“小”的们刮目相看。 木鱼子曰: 清者未必清,淫者未必淫。 自来无仁者,何故觅恩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白狼夜奔灵光现仙女下凡世事变 惝恍间,为学之期已过三年,巫女们亦八九岁有余,在贤女师父的悉心教导下,个个知书达理却又不失天聪,文质彬彬而又身怀武功,各房抚养斋女颇为自豪,引得其余斋女甚至游女纷纷上书神女仙姑,尽快下山寻得良种为嗣。仙姑每每应请,开坛设法以问天机,却屡试不顺,不得已才停滞这些年,未有贸然下山。 近日,仙姑夜观天象,发现天狼星北奔而渐隐,南极星忽明而乍现,更喜的是天河之上或有两道灵光,卜算乃知此天光将于七月初七降临人间。仙姑立即昭示族人,择日下山。族人迅速将此美讯传遍整个黛眉神山,微风吹过处皆能听闻笑声。 九儿亦按捺不住心头之喜,想到前有“三年之约”,后又逢着仙姑昭告下山之期,乃知涉世时机已至。而仙姑向来看重天意善听民意,遂煽动阿大阿二、小五小八等人一同前往长生殿向仙姑请求。仙姑见状,便知是九儿之意,本无心过早带其下山,但仍命司礼贤女制题遴选之。 贤女言:“蒙学已授三载,本应各方汇题以考之,今时况紧急,只一题教尔等于答。曰:何谓德?何谓道?何谓乾?何谓坤?何谓事?何谓神?” 阿大答曰:“《德经》有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阿二答曰:“《道经》有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恒名。” 小五答曰:“《礼记·大学》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小八答曰:“《象传》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在田,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 九儿答曰:“《易传》有言: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道,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 贤女评曰:“阿大只言德,阿二是言道,小五德道皆有言,小八乾坤系德道,唯有小九诸神之事尽言之也。”评毕,遂点头示意九儿。 贤女复问之曰:“此若下山,所为之何?” 九儿言:“下山涉世,乃巫女使命也。此番若行,则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贤女赞曰:“此言甚好,待请神女裁夺之。”乌梅仙姑见司礼贤女如此推荐,遂言可行,愿将九儿考虑之。 九儿知情懂礼地谢过贤女师父与神女仙姑,转身便伙同小五小八等手舞足蹈、绘声绘影地跑遍满山渲染。 恐因族人上上下下皆闻仙姑欲带九儿下山寻婴大喜之讯,值守松懈,困于长生后殿之白狼忽而不得为见。乌梅仙姑大怒,遂将下山之期提前,势必活捉白狼归山。 得闻白狼逃蹿、仙姑震惊,九儿本以为跟随其下山之事打了水漂,失魂落魄之际,却不想仙姑亲自于白头峰,告知九儿今日稍息,明日便一同下山。九儿慌忙地将绣金铃等三件宝物备齐,又带了些祝词斋女准备的干粮细软,随同乌梅仙姑天不亮就下了仙山。 山上说“神”事,山下说“唐”事。正值仙姑下山之际,俗世间依旧多番战乱。 自先唐为贼人篡灭后,中原之土但凡“李”姓称王者,好用“唐”之名贯之,以显其正宗。北有号“唐”者,因雄踞中原腹地,史称“后唐”;南有号“唐”者,则称之为“南唐”。 先说“后唐”运势。前有言,唐末晋王李克用养“十三太保”,大太保李嗣源先随李克用征战三十年,屡建奇功,后随三太保李存勖转战十年,灭梁建唐,终因功高震主,遭飞语毁谤,难在朝中自立。 后唐同光四年(926年),李嗣源被派往魏州镇压兵变,却不想自家军队带到魏州亦发生兵变。李嗣源为表忠心,决定只身回朝请罪。当是时,帐下之婿石敬瑭全力拦阻,极言反对,分析形势,晓以利害,劝其利用哗变之机谋取自立,李嗣源迫于无奈,依石敬瑭之计,以平乱为由,招得哗变之军折返,入主洛阳。 石敬瑭告李嗣源曰:“新主当政应有革于前主,前主奢华侈靡,则当朝者应务从宽仁节俭。”于是释放前朝宫女及未沾雨露之妃嫔,以显皇恩浩荡。 石敬瑭乃谋略之人,精于军事,勤于政务,一度为当世之人敬仰。然其谋略有余,为达目的常不择手段,为谋自保而不顾后果。李嗣源死后,其子李从珂继位,因惧怕石敬瑭拥兵自重,时常无故非难。 清泰三年(936年),石敬瑭起兵造反,为解后唐军兵围攻之困,竟向契丹求援,割让“幽云十六州”,称比他小十岁的契丹首领耶律德光为“父皇帝”,自称曰“臣”,甘做“儿皇帝”,同年十一月,在契丹的扶持下登基称帝,改元天福,国号“大晋”。后晋天福元年闰十一月(937年初),石敬瑭逼后唐末帝李从珂自焚,后唐亡。 石敬瑭“趋利避害”的行径虽为后世所诟病,但早年征战时仍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镇州战役中,与刘知远、郭威二人结义,浴血奋战,踏尸前行,成为守军中的翘楚,其辉煌战绩也奠定了三人成就霸业之基。 但在割让“幽云十六州”、屈膝于契丹之事上,刘知远与石敬瑭起了争执,郭威虽也并不赞同石敬瑭所为,但人微言轻,便不作无谓争辩。 时值后唐亡国、后晋开国之际,郭威仍是缄口莫言,入编于刘知远麾下,远观着石、刘二人相争。 郭威身形魁梧,勇力过人,由于脖子上刺了一只飞雀,因此唤名“郭雀儿”。郭雀儿出身贫苦,十八岁入伍行军,于连年征战厮杀中练就了一身好武功。然生逢乱世,成一赳赳武夫者何其为易,但能标新立异,出人头地,甚至与石、刘之辈称兄道弟,不仅在于其胆识,更在于其智谋。而这一切,竟与其内室柴夫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说起这柴夫人,正是当年石敬瑭谏言释放出宫的前朝妃嫔,于遣送归家途中因连绵秋雨羁留旅店,却在此与一同避雨的郭雀儿相遇相知,携着从宫中带回之金银珠宝下嫁与行伍出生且功名未就的郭威。 良好的家学与宫廷的眼界造就了温婉端庄而博学多才的柴姑娘,嫁与郭威后便将自己的才学甚或政见倾囊相授,看到自己的丈夫肯细心聆听、虚心学习、屈身请教,柴氏更加坚定自己没有选错郎君。 此后,夫妻二人常共读兵书、共谈天下,年少轻狂的郭雀儿渐渐成为沉稳睿智的军中大将。 柴夫人有一内侄,名唤柴荣,其祖父柴翁、父柴守礼皆为乡里富豪,后因家道中落,得闻姑母嫁给了军中大将,遂欲前去洛阳投奔。 是年,荣哥儿十七,身高七尺有余,骨骼清奇,俊朗秀逸,自家乡邢州出发,只身一人经泽州辗转至洛阳。眼见着洛阳城已近,无奈天将尽黑,只好在树林里寻一开阔地随意睡去。 “后唐”往事亦如柴荣投奔之路暂歇,续说山下之“神”事。 话说这黛眉仙山位于洛阳城之西北,而仙姑欲往之金陵却在距此往东南方向千里之外。九儿跟随仙姑下山后并未一路疾行,却被安置于离神山脚不远的一处茂林,当地人称之“神雨蕉林”。 一说是因西晋武帝最喜芭蕉听雨之境,但中原不易栽种,便命人在此移植培育,存活者可入皇宫之华林园供以观瞻。一说为大唐天师袁天罡亦喜芭蕉,后人于其陵墓周围皆种植此树,但天罡之墓究竟在何处,无人能说得清楚。 仙姑令九儿驻守此林等待白狼来投,且用“诛仙罗盘仪”在一开阔地卜算经纬,得寻一坑,复又以蕉叶盖之,意在以此为陷阱,势必将白狼活捉之。 交待妥当后,仙姑便欲往东南方向去。临行前再次嘱咐九儿道:“若遇生人,万不可言及神山之事。”九儿点头领命,言将以符儿自称。 在蕉林驻守数日,符儿已摸索出一套陷阱生效之法:一则阱口要平。符儿抽出尚木枝,先将其搭在陷阱上,再覆之以蕉叶,使其不至于凹陷。二则不着痕迹。在陷阱周围要横放更多的蕉叶,与陷阱处融为一体。三则声东击西。在离陷阱不远处置几处荆棘,使猎物按照预定之线路准准地朝着陷阱靠近。四则隐身远离。符儿将绣金铃与影幻纱制成彩铃发带,利用影幻纱自由伸缩变幻之特性,一头系于尚木枝,另一头延伸至一里开外符儿藏身之地。如此,铃铛一响,自有猎物送上门来。 想不到短短几日,符儿已捕获四只獐子,两头野猪和一只花毛狐狸。 一日,有位老猎户看到符儿拎着花毛狐狸便硬是要与之交换,领着符儿到不远处的家里随意挑选心仪之物,符儿倒一点儿都不认生,跟着猎户至一棚户,见其家甚为清爽,墙上除悬挂各式弓弩亦书有条幅数具,清雅不俗,内室尚有一妇哺一婴,见符儿来访更是热情招呼。符儿见之亲切,便大方地将狐狸连同其余猎物都送给了老人一家,只求得借宿几晚并喝口热汤。 眼见着数日已过,白狼却仍不见踪影,符儿心里也有些打鼓。算着时日,仙姑应在三日后折返,符儿赶紧奔向蕉林,在不远处蹲守着陷阱,生怕放走了白狼。 正值晌午,符儿嚼了几口从猎户家带来的干粮,瞌睡虫慢慢爬上脑袋,头显得越发沉重起来。符儿索性将彩铃发带另一头系于发梢,这才放心地呼呼大睡。 话说欲投奔姑母的柴荣行至洛阳城郊,在树林子里睡了一宿,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下意识理了理包袱,发现为数不多的随身之物倒也齐全,想起前日打听之近道,便穿过小叶林径直往蕉林走来。不想行走至蕉林深处,忽而一脚踩空,仰身翻跌进一个大坑里。 木鱼子曰: 盛世随风过,乱世平地起。彼世虽称王,三世而后仁。 避世山上隐,入世蒿里行。此世生民立,万世开太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痴情女设温柔阱天罡墓结今世缘 忽然间,一串欢腾的铃声叫醒了酣眠中的小符儿,眉眼一睁,嘴角一翘,下巴一抬,憋了好久的憨笑倾盆而出,甚至带有一丝壮年男子的豪气。 “中了,中了中了!”一边念念有词,一边麻利地解下绑在发际的彩铃发带,忍不住吻了吻这串时常给她带来幸运的小玩意儿,像头小鹿般一蹦一跳地往陷阱跑去。 这柴荣糊里糊涂地掉进这么个骇人大坑里,心里好不生气,怎奈此坑且算高深,仰头竟未能见一叶一树,又敞阔,几能陷下整辆马车。阱身奇特,非圆非矩,乃呈瓦缸型,右一石壁坚如金砖,质料甚好,且呈现出排列有致凹凸刻印之奇字。左接弧状砂质土壁,若缓凿则可攀援直上。 柴荣乃思虑之人,一来对这石壁上的物什儿颇有兴致,二来则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对柴某这般待遇,索性不急于脱身,反倒研究起壁上之风物来。 少时,头顶一抹轻黑,一颗圆饼状的孩子头在坑沿上晃动,由于背着光,着实看不清那孩童的脸庞,只有一双圆睁着的大眼睛使劲地在寻找着什么。 柴荣一声喝住:“小孩儿,快去寻大人,救我上来!” 那孩子先是一愣,然后立马缩头,不见踪影。紧着,远处传来一阵沙沙声。 突然,阱口复被遮掩起来。柴荣这下有些急了,心头打鼓嘴里含枪地骂道:“你这小破孩子,看我上来不收拾你!”一边用脚尖在弧形沙壁上高高低低地凿下几个洞。凿着凿着,顿时恍然大悟起来,觉着那孩子正是这坑的顽主。柴荣不服,思忖着反戈。 小符儿拍拍手上的泥土,得意地走远去。 这时,耳畔传来一波悠扬的口哨声,五音清澈、律动清晰、抑扬有致、缓急有序,婉转如梵音,袅袅如炊烟,四步一隔,八步一换,竟悠悠然将小符儿回转至陷阱坑边儿来。 符儿好奇地掀开蕉叶一隅,朝着洞子里的人问道:“你吹的什么稀罕物儿,借我瞧瞧!” “你把手伸下来,给你看一眼。”正当符儿捋起左臂宽口蝴蝶袖伸手入洞之时,底下猛地蹿出一只黑手,将小符儿连手带人拉扯下来,起好儿落在柴荣结实的胸膛上。 黑洞子里静得吓人。小符儿紧张地翻身团坐在坑底,回过神来撅着嘴道:“你骗人!”遂举着小拳头朝着身旁的陌生人挥去,却被早有准备的柴荣一把将其玉臂稳稳地握住。 借着洞口的一缕微光,柴荣细细端详着眼前如花蕾般绽放的孩童,“哈,原来是个女孩儿。”符儿一嘴上前狠狠地咬住柴荣的右手指节,却不曾听其哼哈一声,遂心有不忍地松了口。 “哈哈,原来是个会咬人的女孩儿。”柴荣受伤的手轻轻地抚着小符儿的头。 霹雳啪啦--哐啷呲咵--几声嗷叫伴着一阵崩塌,坑里忽地敞亮起来,一只白狼翻滚着落入坑中,被埋在厚厚的蕉叶堆里,待挣扎起身,竟朝着小符儿扑腾而来,张着大嘴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吞掉小符儿的脑袋。 柴荣一个趔趄将符儿揽入左怀,右拳浇在白狼灯笼似的青光眼上,顺势把小符儿反手推向身后,再一记左横拳砸在白狼的太阳穴上,白狼瞬时翻倒在地。 柴荣本想再补上一拳好让白狼无力起身,却被符儿紧紧抱住,口里念到:“住手,快住手,不要欺负白狼了!”旋即蹿上前去,用彩铃发带熟练地绑住白狼的腿脚,系了个漂亮的流星结,随手搂了搂白狼的脖子,亲昵地在其额头吻上一口,轻声念到:“终于抓到你了,要乖乖地哦,别再逃跑了”。 看到白狼服服帖帖地被这小姑娘随意捆住而不再挣扎,柴荣大悟道:“哦--你设这陷阱就是为了抓白狼!” “嗯,姑姑算过,在这里设陷,准能活捉白狼。” 柴荣一听便有了兴致,“你姑姑是谁,竟会掐指神算?捉白狼做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只能告诉你,我叫符儿,兵符的符。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符儿反问道。 柴荣满心欢喜地瞅着这个始龀之年的黄毛丫头,笑着说:“我叫柴荣,邢州人士,欲往洛阳投奔亲戚去。这不,都怪你,将我陷到这坑里来,才耽误了赶路。” 符儿撅着小嘴不服地说:“怎么能怪我呢,只能怪你眼睛长在天上!” 柴荣也不恼,觉着这孩子挺有意思,只好说:“好吧,符儿,你到我肩上来,我把你驮上去!”接着,柴荣做了一个蹲起的动作,轻松地将符儿和白狼托举上去,自己也徒手攀爬了上来。 回到地面,符儿见着如此高俊之柴荣,顿感光艳风暖,一改先前顽劣,仰头略带些恭敬地说:“你应当就是‘吉士’,谢过了。符儿今日任务已完成,得尽快把白狼带回去。” “不行,今天我救你一命,按礼说你得报答我!”柴荣心里打着小算盘故意犯浑到。 “那你想怎么报答?可不能伤天害理!” 柴荣见鱼已上钩,一本正经地言:“你可曾瞧见坑底石壁上稀罕的图文?柴某乃读书之人,想拓印一幅回去研读,这可不伤天害理。今日你且回家准备纸砚,明日午时还在这里相见,可好?” 符儿犹豫片刻,想起猎户家应有纸砚等物,又算了算姑姑于后日方能回返,便爽利地应承下来道:“好吧,权当报答吉士之恩,再会。” “再会,符儿!”柴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觉有些留恋起来。 翌日,小符儿准时赶赴拓壁之约,远远地望见吉士背影,便携着纸砚轻跳过去。 柴荣听见一串银铃摩擦碰撞之声,心头微微有些快感,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见符儿上身着莲花白交领振袖纱衣,下身穿沁绿织纱襦裙,中腰束石青色腰带并绾了个大大的蝴蝶结,映衬着雪白晶莹的柔嫩肌肤,盈盈美好,灼灼可爱,忍不住有心攀谈几句。 见符儿一心直奔石壁而去,便也跟随前来,两人细细地清扫着覆掩之泥土,左右渐显出两句古文书写之联句,右起:一人孤守二人同眠人人世间种无心之花。左云:一花独立双花并蒂花花世界待有缘之人。中间石壁纷繁排布各式图文,约莫百字,绝少重复,有似熊熊燃烧之烈火,亦有谷粒饱满之黍粟,或有结绳记事之术数,甚有周易乾坤之卦象,布局如斜织棋盘,间距相隔,横竖成行。待尘土皆去,拓印乃成,遂现每字旁皆有大小均匀指眼一枚。 符儿见这些指眼便呈欣喜状,迫不及待地拉住柴荣道:“吉士,我曾在姑姑的密室前见过,只要知其解法,动动指头便能开此门!” 柴荣越发来了兴趣,央着符儿多说些姑姑密室指眼的事。符儿本有些犹豫,仍记着仙姑临走时的告诫,却实难抵挡英气勃发的柴荣排山倒海似的追问,便由着自己的心慢慢敞开,细细陈述着:“自我记事起便由姑姑教养,居西北方之黛眉山,姑姑不喜外人,便于峰下设业障,峰前散迷雾,峰间立小屋,符儿便在小屋里住。峰后有一小路通密室,姑姑不许符儿靠近,但符儿偷偷瞧见过姑姑将拇指、食指和尾指分别嵌入其中三个指眼,石门即开。” 柴荣听闻符儿说到此处,细细揣摩着壁上字迹,虽大致能识得些许小字,却未有丝毫头绪,于是便随意问起符儿姑姑的容貌体态脾气喜好来。 小符儿这么多年皆未曾离开过神山,从未有人问及神山神女事宜,如今与这般英气少年近身接触,且这少年对神山之事如此痴迷,符儿悸动的内心便如山间泉水汩汩流淌,自是侃侃而谈:“姑姑总是戴着面纱,待人严厉却反复无常,符儿常常不知缘起就遭了杖罚,于是,便将彩铃发带偷系姑姑权杖上,铃铛一响,便知晓往外处快跑。” “那你可是每次都能逃脱?” “没有,每次都跑不远,还被打得生疼。”符儿低下头,委屈地说着,“可我知道姑姑待我好,教我术数,还授我推演之理,不然,符儿哪能知道昨日会套白狼,今日会与木头吉士拓壁呢?” 柴荣真是既惊又喜既可气又好笑:“家父姓柴,赐名曰荣,字舍林,号凭空,怎么就成了木头吉士了呢?还有,你可以叫我‘公子’,叫‘吉士’很像古书里的感觉,怪怪的。” “好吧,公子!你看呀,柴字底下一个木,荣字底下一个木,还不成是木头?”符儿得意地比划着。 正说着,柴荣与小符儿同时想起“一人独守二人同眠”之联句,符儿依此格对之“一木独树双木成林”,柴荣望着石壁揣摩着,偶然发现石壁上有象形之“木”字和“林”字,像是寻着宝藏般惊喜,抱起小符儿,在其额头上重重地吻了一口,正如昨日符儿亲吻白狼时的样子。符儿竟然脸红得像个粉粉的苹果。 柴荣为解尴尬,随即接着话题道:“上天既赐予我一木独树双木成林,且都能找到对应之字,这样看来我于这石壁是有缘之人了。但若真的依照你姑姑密室石门的解法,理应还有一个字格得找到才行。” 柴荣一边说着,心里也在想:其实按此推论本不难,应是三木垒成之‘森’字最妥,怎可奈命里只有两木,难不成尚有一木在符儿处。于是便接着问:“对了,符儿你姓什么?”。 小符儿疑惑地摇着头道:“不清楚,本以为自己姓符,可神珠告诉我不是,不过,如果你真心觉着是‘森’字,那就认定我就是你命里所缺的那棵小木头吧。”两人相视一笑,很容易地在石壁上找到绘有三棵树之“森”字,发现三者恰好画成个正三角。 柴荣先将左右食指分别插进“木”字和“林”字格指眼,符儿也高举着左手,小心翼翼地碰触着“森”字格指眼。 霎时,轰地一声巨响,石壁均匀上提,现出一条下沉墓道。未等柴荣缓过神来,符儿一把推着他往前好几步,却又一只手紧紧攥着柴荣下衿。 复行数十步,墓道尽黑,不见东西,遂现一星点状绿光萤石置上壁。 荣哥儿单手抱起小符儿,托至萤石处。符儿轻取一块,射出一道荧光,速刨去覆之土石,荧光愈亮愈满。 观此墓室呈“甲”字形,期间穿有过洞,四壁成弧形,皆绘唐彩壁画:有侍女簪花,山石写意;有大梦驼铃,箜篌琵琶;有君臣上朝,农耕田亩;有沙场征战,狩猎赛马。每一幅画皆配有一诗一语,或悼念或叹婉或悲吟或嗔言。 墓室前置八具木棺,皆以钉头封之,后室设有两具庑殿石椁,且椁盖侧倾,并无葬他人。但见其中躺放一幻彩人面金箔,柴荣遂拾起遮面以逗趣符儿:“据说前朝君王者皆掩面金箔,符儿见我可有帝王相,索性为朕妃,何如?” 小符儿一脸认真道:“姑姑常言:身为帝王命,岂能为人妃?你且嫁于符儿为妾罢!” 柴荣先是一怔,料想符儿真乃奇女子也,后复大笑:“好你个符儿,看朕收了你!” 两人且围着棺椁嬉闹躲闪。 玩闹多时,忽觉胸闷难耐,两人相扶速往墓门逃去,出其门,石壁轰然以断下。待体力恢复,攀爬至上,稍息,只觉墓中时光飞逝,转眼间,当空已洒星辉。 “暮色已至,符儿应回等姑姑去。”正说着,便急匆匆往来时路上飞奔而去。 柴荣尚未尽兴,但见符儿匆匆归去也不便挽留,自语道:“明日可与符儿再探究竟。” 木鱼子曰:一人孤守二人同眠三人成众芸芸众生缘起缘灭缘定三生有幸,一木独树双木成林三木垒森万象森罗命里命外命断九世轮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柴公子一入洛阳颉跌氏利诱行商 翌日清晨,柴荣便立在陷阱边,等待着符儿再次出现,午时已过,未曾见得一人一兽经行此处,心里有些失落。孤身一人下至坑里,仍将“木”“林”“森”三格指眼插来插去却仍未见动静。落寞之下,再次理了理斜挂身上的行囊,独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离开,径直往洛阳城里寻姑母去。 且说这洛阳城,虽几经战火,几番易主,及至石敬瑭改国号大晋并立此为都,洛阳暂得平静,道旁商贾林立,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柴荣自小生长于家乡邢州,属典型的北方小城,虽祖父一辈曾富甲一方,说道起来也算见过大世面,却不想来到这人声鼎沸的洛阳城却感到呼吸紧促,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柴荣一路走,一路仰着脖子四处张望,见着衣冠端正之人便上前拱手致礼问道:“在下柴荣,初来乍到,烦请这位大哥告知郭威郭大将军府上去路。” “哪个郭威?”“不知道。”“小子,别挡路。”一路上问了十几个路人,却无一人告其郭府所在何处。 临近午时,正阳街上行人愈发增多起来,打铁的叮叮当当,卖肉的磨刀霍霍,挑担的大声吆喝,卖酒的四处拉客,柴荣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找了个较为偏僻的巷子口一头扎进去躲在墙角里喘着粗气。 这时,一位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停驻在柴荣跟前,粗声问道:“你要找郭大将军?我知道,有种的就跟我过来。” 柴荣一听,使劲晃了晃脑袋,稍微恢复了精神道:“多谢壮士,还请带路前往。”柴荣以为终于遇到了热心之人,随之即去。 拐了四五个细长巷子却仍未到头,柴荣便问道:“壮士,敢问还有多少路途?” 话音刚落,忽然眼前一黑,从天而降一硕大斗箩将柴荣罩扣在内,紧着就是一顿棍棒,打得柴荣稀里糊涂地在箩筐里挣扎而大声呼喊道:“壮士救我!” 哪知那壮汉竟在箩筐外笑道:“小子,你要找的将军爷爷正在此处,有什么冤情告诉你爷爷,有多少银两也要孝敬你爷爷才好!” 听到筐外三四个人一路狂笑,柴荣方才知道上了贼人的当,不顾身上的疼痛猛劲儿顶落箩筐站了起来。拿棒子的三人见势不妙,夺了柴荣怀里的包袱转头便跑。 柴荣一路狂追,才两三个巷子就将打他的三个狗腿子擒住,手起拳落,揍了个脸肿牙掉,瘫倒一地,又追了两个巷子把那壮汉拦住,交了几下手便以铁拳制服之。 “你爷爷的,脸上没几根毛,还装老!”柴荣骂道,随即一撮一撮地拔掉壮汉胸上粗毛贴其脸上,教训道:“须眉浊物,枉你一身烂肉,竟做这般龌龊事,尚不知害了多少人家,今儿个定要送尔等进官府,依法处之。”随即借来笔墨,往壮汉胸前写了个“贼”字,后背挥了个“耻”字,将盗贼四人一并捆了,捡起包袱,顺着正阳街一路问至府衙去。 且说这一幕,正巧被路过巷口的茶商颉跌氏瞧见,因赏其义行,遂派人送了五两银子上前去,道:“公子,你包袱里的银子掉了。” 柴荣爽利地摇摇头,说:“谢过,这不是我掉的,我还赶着牵这四人去衙门呢。”说完便扭头疾走。 “贤侄,留步!”只听后方唤留,柴荣方才停住,转头问道:“何事?” 颉跌氏上前道:“刚一打听,得知贤侄欲投郭威郭将军,不才恰巧认识。” 柴荣经前头一事便有了戒心,反问道:“哪位郭将军?府宅何处?迎娶何人?” 颉跌氏言:“镇州大战一举成名之郭威大将军,宅居城郊十五里地山西村杏花园,娶妻河北邢州柴氏。”柴荣一听,句句正中要害,便牵着那四人,迎过来行拱手之礼。颉跌氏笑对柴荣说:“相请不如偶遇,贤侄若不嫌弃,翠月楼小酌一番可否?”知柴荣不会拒绝,便派人将那贼子四人送之官府,与柴荣一道入了酒楼。 一入楼,柴荣便道:“还未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颉跌氏笑言:“恩人谈不上,我的全名叫作颉跌骨逻碌·阿拉那,并非你们中原人士,不过从商路过罢了。” “那‘古路古路’大叔如何认得郭将军?”柴荣急切地问。 “行商之人,游走天下必能广交世友,况且那柴氏夫人正好是我在邢州贩茶时故友柴翁之女,初到洛阳时有幸拜访,因而认得。” 柴荣一拍桌子大叫一声:“巧也!原来古路大叔不仅是俺柴荣的恩人,更是俺柴家的故人,这杯酒一定要干!”言毕,只见柴荣将酒杯之酒到在碗里,又将酒壶之酒满上,遂一口尽灌下肚去。 颉跌氏赞道:“柴贤侄好酒量!”之后,两人便谈及从邢州到洛阳贩茶一路的奇闻趣事来。 晚饭将近,颉跌氏亲自送柴荣至城郊郭威府邸,一阵寒暄后往归,并相约另寻他日相聚。 柴荣几经周折,终于投奔至姑父郭威府上,却未曾料到郭府如此简陋,仅一进一出一小院而已,心头想着怪不道洛阳城里许多人都不曾得知还有这样一位大将军屈居于荒郊野巷。 进至府内,拜见过姑父姑母,禀明来意后,姑母热情地将其安置下来,虽然食宿简朴,柴荣却感到温馨而实在。 此后,颉跌氏多次邀约柴荣一同前去喝酒,中又结识了许多洛阳名人,上至达官贵族,下至绿林豪杰,柴荣都以其与海同宽的酒量征服了酒桌上各路神仙,成为颉跌氏不可多得的一位“同乡”兼“好友”,柴荣也尊颉跌氏为“东家”和“师父”,成天交流行商之“道”,聊得甚为投趣。 一日,叔侄几人又聚在翠月楼喝酒,席间一自称“玉虚道长”者拿着布幌凑近柴荣跟前,仔细端详后煞有介事地自言:“潜龙戏珠玉勿用,见龙摆尾虚在田,亢龙归海道有悔,飞龙无敌长在天。”说罢便大笑而欲行。 同桌人一并起哄,拦截道人言:“道长对着柴公子说了这么多条龙,究竟是何意,细细解来!” 颉跌氏也大方地放置一两银子于桌一角,让那道人自回来取之。 玉虚道长言:“贫道本不愿泄露天机,见公子数人皆豪爽之人,不妨言之一二以谢赠银之恩。” 同桌之人皆让道长入座,只听道长面露喜色,缓缓道来:“玉虚行走江湖多年,略通五行占卜之术,鲜见这年轻公子般有真龙命象之人,所谓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公子若想有番作为,还需江湖历练,假以时日,必登龙首之位。”说罢便起身向着柴荣作揖,收起银两便徐步下楼去。 同桌皆朝贺柴荣,打趣称若是夺了天下定不能忘记同饮之情云云。柴荣也当娱乐一番,拾起话头道:“日后我若真当了皇帝,你们各自想当什么官?” 同桌人酒至半酣,逐一大喊着:“状元郎!”“当朝宰相!”“大将军!”“驸马爷!” 柴荣见颉跌氏一直没说话,便特意询问道:“老叔,您最想做什么官呢?” 颉跌氏晕了口酒:“我在京洛间贩货三十余年,见那税官坐而获利,其一天之收入可敌我等三个月辛苦所得,羡煞我也。如若你当皇上,给我个京洛税院使当就万事大吉咯。”言毕,同桌皆仰头大笑,碰杯庆贺,好不乐哉。 酒过席散,乃各自搀扶着回家去。柴荣却神智清醒,每次回府虽衣衫尽沾酒气,却断无酒话更无酒行。 这日晚归,刚入小院,迎面便撞见一仙道模样者,定睛一看,竟是酒桌上自称玉虚道长看相算命之人,柴荣起了疑心,上前喝住:“妖道,骗了席间酒钱即可,怎来我府里撒泼!”随即便捉其手腕,欲拉将出去。 只见那道人顺势一撇,便甩掉了柴荣之手,一揉,反倒将柴荣手腕握住,再一推,稍稍着力其臂膀,顿时将两人分开足有五六步之遥。柴荣只觉全身震颤,双手麻木得毫无缚鸡之力。 内府柴氏听闻柴荣之声跨门而出,教训道:“怎的又是如此晚归,想必是喝了酒惹了事,还不快拜见你静海师父!” “静海师父?”柴荣叱问着,眼里心里脑里都有些犯糊涂。 柴氏走前几步,小声解释道:“都怪我不好,你郭姑父在朝中为人佳洁,无存银饷,我于前朝宫中带回之珠宝尽置换了这间陋宅,至于府中上下人日常之用我便鼓励大家闲时可自去城中谋得以为贴补。你静海师父武功了得且精于占卜之术,前些日城中所得已有五十余两,这生财之道你还得多向师父请教才好。” 见误会稍息,柴氏请静海于内堂安置,柴荣自是跟了过来,急忙掏出怀中所藏之好茶,恭恭敬敬地沏上一杯:“静海师父在上,请授徒儿一拜,刚才多有误会,还望师父莫怪!” 静海接过赔礼之茶,轻呷一口,复盖上碗盖点头道:“嗯,是上好的明前茶,汤色清黄,叶翠而泛油光,香气幽醇,入口清爽。” 柴荣甚喜言:“原来静海师父是懂茶之人,改天我绍介颉跌叔父与您相识,共论茶道,同享风雅,岂不妙哉。”静海问:“可是席间谈笑赠银之人?”柴荣言:“正是。”静海评曰:“此人言商确有过人之处,四海闯荡,虽无职无衔,竟交得军中良将与江湖豪侠,有机会还望荣哥儿引荐引荐。” 柴荣见静海有意,便邀三日后翁明茶庄一聚引得二人相见。 翁明茶庄乃洛阳城内规模最大之茶叶流通之地,各路商人云集,各方雅士团聚,甚有宫廷显贵附庸风雅者盘踞于此,融品茶论茶买茶贩茶于一体。 颉跌氏未至之时,柴荣与静海早已候至,旁听各家论茶之言。 颉跌氏已至,开口便言:“说这茶道,我确是不懂,若说贩茶,我倒是略通一二。”众人皆捧其开言,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百姓开门之七宝也。前朝课税繁芜,农村集市出卖自家柴、米按人头皆征收四五钱为‘地铺税’,油醋之类无论出卖与否只要带出城门亦征收‘摊户税’,至于盐茶者,统由官府把持,外来私贩者一律没收上缴,毫无市贸可言。本朝自开国以来,虽盐铁仍以官家为守,茶运却异常开通。前不久收货一批南来之红茶,销量甚好,足赚三万银两。”说于此,众人皆惊,可道三万两银钱于这战乱间几乎可抵一支万人军队三个月开支。 颉跌氏接前之言道:“方今,某欲亲自前往江陵一带贩些好货回至洛阳,留意者可与某结伙同行,有乎?” 众人忽而沉默,毕竟江陵此去数千里,家有老小且逢乱世,怕是有命赚钱无命花,便一一低头不语。 突然,荣哥儿站得起身,直言道:“柴荣愿往!” 颉跌氏笑而不语,知其处境秉性,必然前往。 “静海亦愿随之且去!”连柴荣也未想到静海师父亦起身言誓。 颉跌氏远视一番,恍言道:“原是玉虚道长,幸会幸会,不知道长可占得这一路吉凶?”静海知是打趣,自也诚意言之:“占卜一事不过混口闲饭吃,哪比得上颉跌兄大手笔,还望兄台携之共往。”三人去意融融,约定七日后启程。 木鱼子曰: 此去一行路遥遥,江湖十年马萧萧。 天降大任任于斯,纵贯南北经世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白道长了了相传红尘事一一毕现 且说柴荣与静海南下贩茶之事商定后,即禀明柴氏姑母,原以为会多遭阻拦,哪知姑母早有意让柴荣跟着静海师父出道历练,连随身包裹皆已备好。 九月初六,柴荣、静海与颉跌氏三人辞行郭威及柴氏后,踏上了南行之路。 颉跌氏与静海年纪相仿,而今已入不惑之年,柴荣年纪尚轻,便事事多想多干,甚讨两位叔叔欢心,皆赞其前途不可限量。 刚出洛阳城不远,颉跌氏便将左腿扭伤,柴荣不由分说地背起颉跌氏行了数十里。几近天黑,尚未寻着一村一户,不巧天又下起了大雨,柴荣心里有些着急起来。 这时,静海师父相邀:“荣贤侄跟我走,前方有一处女娲神庙,暂且可避雨。”说话间便领路前至。 柴荣将颉跌氏小心地放下来,用谷草铺垫铺垫,安置其坐于上,而后便去找生火之物。静海道:“不用到处寻了,女娲神像后应有点灯之物。” 柴荣径自去取,还真如静海所言,点灯之物虽已覆之蛛网却一应俱全。柴荣将庙内所剩之烛台逐一点燃,烛火烈烈,将神庙各个角落撑开来。 柴荣疑惑地问道:“不知静海师父对这荒郊破庙为何如此熟悉,莫不是先前来过?”静海坦言:“是来过,不过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柴荣向来对奇闻轶事倍感兴趣,听此一说又观其凝愁之容,料定必有故事,便大胆询问起来。 伴着烛火的摇曳,静海也展开了那段尘封了十年的往事画卷:“我本复姓独孤,生于唐昭宗乾宁元年,祖父独孤损曾拜相于朝,得蒙圣上垂怜,赐姓为李。天佑二年遣我入宫陪侍太子攻书,时有昭宗之女平原公主,常在尚书房与我出入相遇。平原天资聪颖,性格爽利,听闻其嘱我有意,多番题诗于锦。天复三年,宫廷遭变,平原被迫下嫁贼子李继偘,此后便多年未闻其踪迹。及至朱梁灭唐,大肆逐杀我大唐族人,所擒男丁就地屠杀,若遇宫廷妇孺与仕官家眷则多番凌辱。幸得平原及时赶至,在一集中处决之地策其逃生,数千人扶老携幼奔逃至距此二十里外之黛眉山隐避。” 柴荣一听黛眉山,便忆起此前曾于符氏小女口中得闻此山,便追问道:“可是坐落于洛阳西北远郊?” 静海点头言:“正是那山。”叹了口气,停了半响,继续言道:“三十年前,我曾率残军上山与平原汇合,将宫中所藏之珍奇宝物一一偷运上山,修葺屋舍,建章立制,共同守护遇难族人。本以为会这样归隐一世,却因我的一件错事,酿成了后来的悲剧。” 柴荣宽慰道:“因缘自由天定,悲喜也不应全归咎于人。” “可这件事确是我之错。山上生活二十年来,平原多次向我表达爱意,我却一再借口推脱。” 柴荣插问道:“为什么不答应呢,难道公主样貌不美或是脾气不好?” “美,很美,平原公主算是皇室中样貌身形绝佳之女子,只是性子烈了些,而我当时心陷家国罹难之悲,深感天下苍生之不幸,哪敢言及男女之情事。” 颉跌氏这时从打盹儿中苏醒过来,听闻此言,不禁轻蔑道:“尽扯什么国事!男女合与不合,非关乎其它,只关乎性事也。” 柴荣本想为静海辩解一番,却听静海一言“姑且算是”而吞了回去。 柴荣捡了些废弃的木棍,将收集的干草堆叠于上,燃了个火堆,熊熊燃烧的火苗也点燃了静海心中的往事。 “十五年前,平原公主救下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德清公主并将其带上山,此后我三人常一同往返于山上山下为族人采遗补缺。一次,在山脚不远一开阔处发现了先唐时期的一具衣冠墓,地上立有石羊、望柱等,而在石碑之后有一墓道口,一青岗石壁上书一联,上联是‘一人孤守二人同眠人人世间种无心之花。’” 柴荣听闻心头一喜,立即抢言道:“下联莫不是‘一花独立双花并蒂花花世界待有缘之人。’” 见静海师父诧异的表情,柴荣便将先前与符儿如何相遇如何逗趣如何探墓之事一一交代出来。 静海听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百感交集,纠结万分,叹言道:“看来这十五年间并未有他人进入此墓。” 柴荣问:“何以见得?” 静海分析道:“当年我三人开启墓门用的是‘金’字令,如今你二人使的是‘木’字令,依阴阳五行之律则将有持‘水’‘火’与‘土’字令者方能入之,不过后世者皆无甚所得罢了。且不知当年入墓时,平原已将盈盈满屋之经籍典藏、神兵术具、宝玉明珠等悉数偷运归山,并订立制度只授神山族人,概不外传。” 柴荣恍悟:“怪不得我与符儿进入墓室后所见空无一物,原是这般典故。但为何单留一人面金箔于棺椁内?” 静海捋了捋参杂几根白髯之须,眼望柴荣:“那具金箔似乎藏有神奇的力量,‘非王者无能拾起,非君者无能带出墓穴’。回想那时我与德清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动,而平原作为一族之长则可轻易取之。而当其欲带出时,我三人皆感呼吸难抑,身心乏力,直至将其送回原位我等才渐渐恢复元气。而这一切,皆论述于所运出经籍之《玄言正义》一书中。” 柴荣听罢又喜又悲,喜的是知晓了这一段传奇,悲的是那些经籍无缘得见,遂问询道:“静海师父若能回得仙山可否捎我一道,也让我等开开眼界。”静海只道:“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柴荣听此一说,急得抓耳挠腮,紧着问为何缘由。 此时,外面雨声愈来愈大,颉跌氏听了一会儿故事觉着无趣早已寻着周公而去,却剩柴荣颇有兴致地聆听着接下来的这段前尘往事。 静海理了理思绪,与柴荣细细讲来:“十年前,亦是这番雨夜,亦是这座庙里,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时值后唐天成三年,平原、德清与我三人筹谋潜入洛阳宫中,意图取回落入敌手的大唐国宝‘盛世明月珠’。正当移运出宫之际遭到官军围剿,平原为保我二人及明珠出宫便一人断后抵挡,不幸被俘。我与德清护送明珠逃至此地,时骤雨密布而无法前行,遂于此庙暂避。 那时,我也像你一样将稻草铺垫,让体格瘦弱而浑身湿淋淋的德清公主安置其上,复又在女娲神像后寻得火石,将一簇柴火点燃,火光照亮了德清娇柔润洁的脸庞。但见其双唇微颤而泪光点点,玉手纤纤却有力地抓紧地上之干草,我怜惜地凑过去为她宽解淋湿的外衣,轻嗅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的一阵暖香。 我抱起她往火堆近处移了移,当她轻柔的手臂扣住我的脖颈时,我的心差点丢进火堆里融化掉。 我问她‘还冷吗?’她于我耳鬓前轻呼了一声‘现在暖了’,随即在我汗湿的脸上亲吻了一下。当是时,我只感觉一阵强烈的暖流由内心散发至周身。 她对我说,那时因在大唐宫中于我有过一面之缘,私下里已有所慕,却因平原声势之威而未能表露,而后被姐姐营救上山与我相见,却又因平原对我早有情愫而未敢逾越。如今,她想趁着雨夜二人独处之机,道出埋藏于心底二十年的真情,望我相知。 清儿温婉,善解人意,多年相处我岂能不知其心中所想,遂表明了我亦爱怜之情。她听我如此表白,便猛地扑到我怀里,像极了个孩童。 映着柴光烛影,我温柔地吻着她的唇,那样柔软,那样吸引。就在这草甸之上,我吻过她的脖颈,而后锁骨,而后香肩,而后美玉。当我敞开她的美怀,心却乱如刀绞,想到平原恐有不测,想到其知晓后会发生的一切后果,挣扎着出了一头冷汗。 清儿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慌,宽慰我道‘人伦之情,不尽,可乎?心头背负得愈多,势必痛苦也愈久,且这些痛苦皆是无所必要的。’遂一把抱住我的头。这一紧,释放了我压抑多年的人伦之情。我驾驭着这位大唐之女,似乎经历唐初的蓄势待发,上升至盛唐的双峰挺立,穿越唐中的平坦腹地,来到唐末的黑暗丛林。正当我踌躇纠结之时,清儿连喘之息教我彻底抛开家国之思、生民之念、道德之束与使命之危,不顾一切地冲破重重阻隔,在江山里徜徉自在,在幽壑中来去自如,在溪水间缠绵嬉戏,在洞天深处纵享荣华。而当高瀑之水倾泻而下,又或攻破之城崩塌而溃后,清儿渐息,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依偎在我的怀里。” 听到此处,柴荣也从刚才一阵意淫中清醒过来:“师父此乃情之所至之作,爱到浓时之为,顺天地之势,从养生之道,何以为错,又何错之有?” 静海叹言:“错就错在此一幕皆为平原所见,以至于招来诸多后事。 那日,平原虽为所俘,伤痕累累,气息奄奄,趁无人之际以山中所携之神器‘万用彩金匙’自行解锁以逃之,经行路上因见神庙火光便寻往而至,于门外将我二人春事览尽。 翌日清晨,淫雨方歇,只见门上书有一行血字:天下之男皆负心,天下之女皆思淫。而此时遍寻明月神珠也已不见其踪影。 此后,我与清儿纠结数日,仍决定相扶回山。可未至山脚,却已是峰峦易转,比下山之时多出了几道峡湾。艰难前行数里,却现陡崖绝壁,断无路可行。无奈之际只好摸寻出山,在山脚途遇族中男丁,乃知平原归山后便以神女自居,特按神意驱逐族中所有男子,并作法封山断其归途,而后之事便无从得知。 我与清儿遂出山欲召集流失之族人,谁知在途中却遭官军追缉,无奈之下逃往距此庙不远处符彦卿将军府上。符将军虽役于当朝,却是一位爱国惜才的勇武之将,早年时曾与我有军中之情,遂答应收留我二人暂避。 不幸的是,小人告密招来官军,符将军于情急之下纳清儿为妾以此作保,而我则为官军所擒,押至军中大牢逼问明珠下落。七年后,你姑父郭威将军率军入攻前朝,乃解我等重犯出狱,我便投郭将军帐下始作幕僚。” 柴荣大悟:“原是这番变故!”复又追问道:“此后你可再见过德清夫人或平原公主?”静海摇摇头:“去年我曾回此地打听,得知清儿已在符家一场大火中仙逝离去。至于平原,由于上山之路为其施法,隔年即变,如今竟连入口皆无处找寻,自是无缘相见,想必她此时已无再念我矣。” 灯台烛影系着前事缓缓摇曳,干柴烈火伴着当晚阵阵鼻鼾,庙中三人枕着外面洒泼的大雨,在述尽往事后沉眠。 翌日清晨,柴荣左搀一个颉跌叔父,右扶一个静海师父,三人继续往南路前行。 木鱼子曰: 少年爱追梦,心未敢想身先动; 少年爱江山,家仇国恨压双肩; 少年爱功名,恨不得把那城池攻来终沦陷; 少年爱美人,怨不得将那情路走来不能还。 蓦然回首情已远,身不由已过十年,爱恨情仇随风散,后悔伤痛了无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黑姑姑作恶造善南吴国风云突变 且说这天下诸事,怎一个“巧”字了得:后唐亡国之日,亦为南唐建国之时。 南唐之前,南吴占据江宁属地,太祖杨行密采纳开国功臣徐温“选贤守令、劝课农桑”之谏,让江淮地区公私富庶,也为杨吴政权奠稳固之基。太祖薨后不久,徐温,这位杨吴太祖昔日之“亲信”,便取得了一系列权力斗争的胜利,渐握吴国实权。 世事皆轮回,周而即复始。徐温死后,其养子徐知诰继任金陵府尹,又踏上了谋划夺权之路。他采纳谋士宋齐丘的建议,欲将杨吴迁都金陵,以金陵府为西都,原杨吴都城广陵府为东都。徐知诰处心积虑地表面接受着杨吴皇帝的册封,却在暗地里意图操纵杨吴政权。 时南吴天祚三年(937年)七月,篡位之变一触即发,徐知诰立召其长子徐景通及其亲信周宗回守西都金陵,待时机成熟,立即举旗谋反。 七月初七,正赶上乞巧节,金陵城内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市街上摆放着诸多造型别致的乞巧果子,有如持笏捧物之门神,号“果食将军”,亦如飞天起舞之仙女,称“果食巧姐”,另有精巧女红,家具玩物,可口花瓜,仙药丸子等,十分应景。 逛街男女皆以“牛郎”、“织女”相称,各家“织女”出门且精心妆扮,涂抹脂粉,以至于十里花街尽是漫天飘香。而未有“牛郎”所伴之“织女”者,竞相登至七彩危楼,于台顶向七姐献祭,祈求自己手巧心灵,能够赛巧夺魁。拜仙后,“织女”十人一组,手执已备之铜体七孔细针,将五彩丝线对月迎风穿过,先完者得巧,迟完者输巧,将亲手所制之工艺玩物赠与得巧之人以示友爱。 就在此时,城中乞巧之人皆能清楚地看到两颗流星并肩划过天际,于金陵城东南方向倾斜,双双落地生花,着实耀眼。随即,周宗与徐景通府上一前一后传来弄瓦弄璋之喜讯,朝中得讯之各位大臣纷纷前来贺喜。 是日,徐知诰器重之谋士宋齐丘适逢驻守金陵,听闻此消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决定迎合送喜。行至周宗府上,见院内庭下之石凳上早已坐满了金陵朝中同僚,石桌上巧果、汤饼、红菱、花瓜等也食之所剩无几。 忽闻内室传来一声高喊:“名娥皇,甚好!”继而又起一阵雀跃。 宋齐丘已年过半百,于此类生儿育女之事已见之不少,进至院中时本想望之即出,未曾想听闻这一呼,乃知确是“冯撒人”在乍呼,便倒要凑往内府中瞧个究竟。 宋齐丘口中之“冯撒人”者,便是自号“广陵散人”而被誉为“吴中第一文臣”的冯延巳。 说那话时,一群人正围着襁褓中的周家长女逗乐玩笑,有人夸赞她肤白胜雪,有人称赞其唇似樱桃,江都判官冯延鲁着意其眉心红晕,言之有湘女娥皇之相,随即建言可赠其乳名“娥皇”,冯延巳则接过话头高喊名娥皇甚好云云,随即当场觅得长短句一则曰长命女题赠娥皇。 宋齐丘当入时正听其缓缓念来:“鹊桥仙,乞巧一旬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父母千岁,二愿情郎相伴,三愿吾国风雨顺,家乐永团圆。”众人皆捧。 及其出,满面春风地与宋齐丘打了个照面,言道:“哟,子嵩大夫也来凑这热闹,实属少见啊!” 宋齐丘不客气道:“少见多怪罢!不才无学,比不过您信口成文,瞧见便走。” 冯延巳道:“都说文人相轻,宋大夫不过是容不下后生的文才罢,罢了罢了,我紧着要去徐府道喜,不如一同前往,这次让您老也显显身手?” 宋齐丘哭笑不得,想着本也打算移步徐府,便姑且应承着:“去便去。” 二人随行数百步,同往徐景通府上来。见其子生得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得知已赐名从嘉,冯延巳便唯恐天下不乱般撺掇着宋齐丘道:“宋大夫德高望重且文采斐然,请赐予此童可怜之名罢!” 众人深表赞同,皆觑向宋齐丘,看得他站立不安,乃思考良久,谨慎言道:“重光,可好?” 冯延巳赞曰:“重光二字既取重瞳之义,又承盛德辉光之形,极佳!”赞毕,复又使其眼色极力邀诗。 宋齐丘索性当仁不让地赋诗一首:“仲尼推仁圣,虞舜乃让贤。重耳成霸业,武王伐纣艰。骈齿帝之相,重光耀不凡。腾蛟以为贺,愿得上青天。” 冯延巳接言道:“相传孔圣、武王皆为骈齿,虞舜、重耳亦皆重瞳,小重光若能采其文武,我叔辈定能沐其光辉!”众人盛赞,皆言冯大夫解得好,文才高。宋齐丘甚为不悦,本也无心久留,便穿离人潮拂袖而去。 是夕,乌梅仙姑如期来至金陵城下,正设法以盗婴,却探得徐、周两府皆由重兵把守,就连原本驻守东都广陵之部分头目,把守要塞之各路将领亦云集于两府,然府间只隔一街之遥。观此阵仗,金陵腹地各处几乎人满为患,若想于众目睽睽下将两婴带走,恐非易事。仙姑只好暂隐于市,伺机行事。 七月初九,东都广陵传来圣谕,诏曰:“时逢七夕,飞星传喜,重华以降,潇湘如临,天之授意,朕之为欣。今遣特使,护返东京,令达而下,以谢天荫。” 徐景通接过圣旨,联合周宗一道立即回禀其父徐知诰。 待徐翁揣摩圣意后大骂道:“杨溥小儿,竟遣韩、徐之辈从六品文官便想将我孙儿掳走以为人质,亏我当初拥立其为储,欺我太甚!” 徐景通乃言:“此即杨溥君狗急跳墙、猫急上房之举,还请父亲示下,是否不予理会?”徐知诰思忖半晌,言问之周宗,乃答曰:“今大局未定,大事未了,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若置之不理,恐东都舆论动荡。莫不如顺其意而行,一则表面安抚,以显我顺天承运之襟怀,二则顺势拖延,以待年末军阵轮换之机,三则里外照应,早年曾委屈徐翁之女嫁与无能太子为妃常待东宫,今若有一双儿女相伴亦可聊表安慰。况东都虽文臣聚守却武将难寻,量其不敢造次。待羽翼大成,伸佐弥众,举天下事可成。” 徐知诰听罢赞曰:“君太忍痛割爱,事事以大局为重,得此贤才,实乃徐某之幸!”徐景通乃上言:“马仁裕将军勇武,乃为护送之上上人选。” 徐知诰言:“杨溥既遣秘书郎韩熙载、校书郎徐铉二位文臣前来奉旨,我朝以宋齐丘、冯延巳二才子左右护送是为妥帖。况此去广陵不远,皆我朝本土,何须劳师马将军是也。”随即传人口令,安排乳母侍女仆从家丁百余人随行。 八月月半,奉天送子仪仗行至徐陵地界,与东都广陵城已成隔江相望之势。傍晚将近,广陵使臣韩熙载以思念家人为由催促仪仗及时渡江连夜回城,而金陵使臣宋齐丘则觉得不妥,言之当下应安顿车马,翌日早起渡江即可。冯延巳、徐铉乃从中调停,终以停顿为果。 忽然,江风骤起,渔火晃灭,一团乌黑风卷于西南端涡聚,迅速往北推进,刹那间席卷整个仪仗,呼啸着一掠而过,往东南方向移去。 风过沙尘散,仪仗众人如同大梦初醒般渐渐恢复了知觉,下人们赶紧掸掉浑身的沙土,官员们速速捡起被风吹落的帽子,又是吹气又是擦拭,小心翼翼地维护了一番。 突然一具马车里传来乳母惊叫之声:“孩子,孩子呢?” 紧着,另一具马车上也同样慌乱起来。 同行一群官员士卒婢女仆役皆趴在沙石河滩上满地找寻,远远看去就像百姓口中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又分散至各处滩石水泊,乃至回寻一二里,下搜三四茬,除了一江东去之水,竟无人迹之踪。 在几乎确定双婴被大风卷走后,想到这可是杀头乃至株九族之罪,众人皆嚎啕大哭起来。 韩熙载这回子跳出来指着宋齐丘大闹:“这厮杀千刀,不听我者言,牵连众家,罪之首矣!” 徐铉皱紧眉头,厉声道:“怪罪无用,得尽快寻解决之法。” 宋齐丘此时也没了声音,冯延巳便将其拉至一旁道:“失子之罪,重矣。若此时回禀,必遭西都定罪,且不谈官名,就连性命恐也不保。然东都势微,西都势大,策反之心早已有之,此次送子渡江也不过权宜之计,拖延举旗自立之日罢。今吾有一计,既可保我等之命,又能扬我等之名。”遂踮起脚,凑近宋齐丘耳边言起私语来。眼见宋齐丘这块硬骨头也不得不默许,冯延巳更加坚定了此计可行,便拉拢徐铉、韩熙载一道,四人合力筹谋。 原来,这“冯撒子”之计一言以蔽之,曰:“拖”。 是日失婴后,仪仗队之四头目便达成一致,听凭冯延巳安排:据估算,仪仗大队从西都金陵出发,按大礼之制缓行至东都广陵,正常行进需三四十日可到达,而目前所到之徐陵已用去整三十天,因此,该计之关键则在于两点:一是时间节点的掐算,二是派遣人员的严格执行。 首先,立即由宋齐丘、徐铉二人带领仪仗队众人在徐陵城郊安置且暂不渡河,务必保证无一人造势,无一人多口舌。同时,冯延巳立即启程,以最快之速回返金陵,伺机参与策反。 其次,十日后,由宋齐丘从西都仪仗队挑选可靠之仆数名,交由韩熙载带领渡江回至东都广陵,告禀吴主仪仗队遭遇恶劣天气受阻之事,誓言送子仪仗随行且将至,务必安抚,并暗中搜寻粉额、骈齿之婴以作好替婴准备。 二十日后,由宋齐丘、徐铉再带领众人渡江,在广陵城外驻扎而不入。 三十日后,即九月半,送子仪仗大队与韩熙载汇合,浩浩荡荡开进广陵城府,将替代之婴孩送呈其上。若未被揭穿,则以为万幸;若为之遭斥,则冯延巳早已回至西都躁动东都故作弃婴而又代婴之事,定激得徐翁兴事以代吴。各人皆依计行动,万不敢有半点差池,只求上天垂怜,保得卿卿性命。 是年十月初五,西都权臣徐知诰联合南北两党羽翼提前举事,废黜杨溥,代南吴称帝,改金陵府为江宁府,以府治为宫,以城为都。为附会已灭之唐朝,遂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 此后,韩熙载仍授秘书郎之职,徐铉则擢为知制诰,宋齐丘任兵部侍郎,至于冯延巳,历任元帅府掌书记、翰林学士承旨,于保大四年(946年)登上南唐国宰相之位。 回头追问那双婴孩的下落,因妖风作法盗婴乃乌梅仙姑惯用之计,不难猜测定是那黑衣黑袍黑面纱的黑姑姑抱走以为神山之嗣去了。 木鱼子曰:月落乌啼霜满天,织女许下三般愿。牛郎偷走神仙豆,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千里姻缘一线牵。郎骑竹马何处去,夜半钟声到客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曲径回山过宝洞高台起舞迦陵颂 八月月末,仙姑怀抱两婴回至黛眉山脚,路过神雨蕉林时搜寻陷阱周围,发现绑着彩铃发带的小符儿正躲在一棵古树下梦黄粱,欣然微笑,便以拂尘轻轻扫过其粉若桃花的脸颊。 原来,小符儿自六月跟随仙姑下山后,便谨遵仙姑法令,只在山脚树林一带绝少人烟处活动,以陷阱捕猎为食,以野菜充饥果腹。因仙姑回返之日足足推迟了一个月,符儿在树林子里早已混了个如鱼得水,脸上显得圆润了起来。 刚开始在林子东头老猎户家以陷阱捕到的花毛狐狸换了几晚食宿,隔几天又往林子东南方向结识了一户农家,以一头野猪与一位小胡子大叔换得一支牧童竹笛,仿着那天从柴荣公子那儿听来的旋律试着吹了个四五六。 林子南边儿的大叔说符儿换得不值,符儿却不生气,又给这户大叔送了头鬃毛猪。 后又在林子西边儿的一位采药师父那里用一头雄鹿换了些人参和鹿茸,说是顺补之药,本打算带给林东头老猎户一家,却在途中因贪食咬了几口,高挺的小鼻子里却淌出浓浓的鲜血来,把小符儿吓得赶紧丢掉剩下的药材,捂着鼻子跑回药师那里说他给的是毒药,弄得药师哭笑不得,只得细细地给符儿讲论药理。 下山生活两个月里,符儿学会了好多种男子的称谓,有的叫老爹,有的叫大伯,有的叫公子,有的叫小哥;认识了许多种药材,有的是治病的,有的是害人的,有的是别人能吃自己不能吃的,也有别人不敢吃自己吃了觉着还好的;更感受到了山下与山上的不同,山上由姑姑说了算,食物用器等皆按需发放,山下则由“猎物”说了算,想喝热汤想睡暖床都得拿猎物来交换。符儿说不出哪里好哪里不好,只是各有各的方式罢了,不过心里将这些比较都装着,想着上山说给姊妹们听。 终于,贪睡的符儿被仙姑的拂尘唤醒了,一睁眼见到两个如花绽放的小妹妹,符儿觉着好亲切,接过眼珠子里有两颗黑葡萄的一个,抱在怀里亲了亲。 在仙姑的盘问下,忽然想起关在山洞里的白狼,随即牵了出来跟着仙姑欲回山上去。 一路上,小符儿的嘴里就没歇过,什么设陷阱啊,捉白狼啊,捉花狐狸啊,掉坑里啊,入古墓啊……仙姑听闻此处,心头乍惊,便详细询问出入古墓之事。 “何人教得你开启石门之法?”仙姑厉声问。 “没有别人,就是那个不小心掉进陷阱里的公子呀。”符儿回答。 “那你进入古墓后见过何人何物?”仙姑继续盘问。 符儿也没多想,挠着头回答说:“除了公子,我什么也没瞧见。”符儿本无心之言,仙姑看起来却很不高兴,将拂尘一挥,不怒而自威。 仙姑虽口里不言,心里却想着当年与静海、德清三人初次进入古墓时的情景。那时的自己,眼中所见全是墓藏之经籍典志与神兵宝物,而清儿所见者唯有静海一人,遂叹息到:“什么花结什么果,真乃孽缘矣。”复又望了白狼和符儿一眼,见符儿天真之态,白狼可怜之身,仙姑沉思良久。 得知符儿已初尝五行命理,心中便暗自有了打算,让其紧跟其后,绕过峡湾,经过碧水寒潭,终于来至飞沙岩,却见一巨石挡路,左临悬崖,右立峭壁,进无去路,退有飞石。 符儿停下以问仙姑:“姑姑,为何先前下山要蒙眼睛,此番上山却让九儿眼见此景?” 仙姑不语,只道:“无须多问,随我来便好。”只见仙姑竟朝悬崖边迈步去,一个转身便进入了云里。 符儿吓得两腿发软,不敢前行,白狼紧随其后,用头顶住将符儿往前推了几步,往下一看,身体已临万丈深渊而自己却腾在雾中,丝毫没有下坠之势。 符儿心悬一线也顾不得惊奇,紧闭着双眼,怀抱着小妹妹,一跃转身也闯进云里去了。睁眼一瞧,却已至仙山半腰,复行数十步,眼前两路相交,左一条树木丰茂,花草丛生,右一条曲径通幽,瑟瑟森森。 仙姑领其行走右一条,逢至一山洞处,崖壁上镌刻着“天宝洞府”四个古韵尚存而又挥洒飘逸之飞篆,霎时觉着阴风阵阵将符儿卷入其中。 入得洞里,乃幽暗一片,浓郁的酒香透着蚀骨的寒意向符儿袭来,像是有千万只手在挥舞,千万条腿在挣扎。 借着些许微光,仔细一瞧,全是些泡酒的坛子,鳞次栉比地陈列着。 符儿将怀里的小妹妹稍稍掩了掩,一边安慰妹妹不要怕,一边紧随着仙姑快速通过一条盘旋上升的石阶,约半个时辰后才渐趋平坦。 此时,符儿也终于见到了熟悉的石壁,与山下古墓里的大致相同,并在姑姑的指导下打开了石门。走出去一看,竟然从白头峰的报恩塔里钻了出来,符儿这下才把这条上下山之通道弄了个清楚明白。 回至仙山,仙姑依旧将白狼关进长生后殿。 神山众人行大傩之礼为两襁褓之婴驱邪洗礼,额有红晕之女排行第十,重瞳之女排行第十一,分别由清音斋女和磨墨游女代为抚养。 礼毕,又增设凤凰台观舞一项,乃司乐贤女特为迎接仙姑一行回山所编排,以迦陵颂命名之,意在称颂神女仙姑之高德,巫女八人习舞两月有余。 九儿揣着一颗无比好奇的心紧跟着族人有序地登上凤凰岭,见云雾缭绕中的凤凰台东西两侧早已华服端坐奏雅之游女百人,各手执金、石、土、革等乐器,且纷纷调试八音;另有斋女三十头戴冠英者立于高台之北,以天为景,以云作衬,肃穆起敬。 在金碧辉煌而又神秘莫测的佛光普照下,宏伟壮阔的金石雅乐声四起:“合----四----乙----四----合四------”(1)浑厚雄壮的号角声齐鸣,拉开了雅奏之序。立于台上之人遂齐声吟诵,伴以鼓节击之。 吟毕,号角之声复起:“合-四-乙-四-,合-四-乙-四-。合-四-乙-四-,合-四-乙-四-。四四四四四四四”,随着笙竹之声的加入,方才吟诵者转而重声以和,叠音以歌,巫女八人俱进而舞。歌曰: 神鸟迦陵,声之戚戚,腹有香兰,婉之清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神女迦陵,生之威兮,星宿下凡,诞之贵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合四○四-,乙四○四-,合四○四-,乙四○四-,) 其声悠扬,其舞端庄,动作齐整有礼,九儿觉着此景应是九天里仙女下凡的场景,随即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眼望高处,像是迎接着圣女降临人间。 神鸟迦陵,声之凄凄,腹有木兰,勇之武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神女迦陵,生之敬兮,于战于乱,生之民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合四○,乙四○,合四○,乙四) 只见台上起舞者七人披玄铁之衣,一人挂朱红之袍,时而追逐,时而围聚,时而冲散,时而引领,沉潜时伏肘以振,胶着时合手牵引,悲壮时屈膝以跪,危急时飞踏而行。 间奏处,细心的九儿发现身旁之人皆无比激动,有时紧握双拳,有时扼腕叹息,有时面角抽搐,有时呜咽啜泣,九儿虽未有这般入戏,但仿佛也身临其境,不由得为之动容。 神鸟迦陵,声之呖呖,腹有秋兰,爱之怜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神女迦陵,生之恩兮,采嗣良种,嘉之名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合四乙四合四乙四,四乙上乙四乙上乙,乙上尺上乙上尺上,尺工凡工尺工凡工,○○○) 乐调至此由“破”转“急”,舞者旋转愈剧,鼓声威威,管弦振振。刹那间,朝阳出海,云雾散尽,一缕神圣之光倾泄于头顶,众人在一阵欢呼声中迎来了舞曲高潮,众人齐声高唱,踏歌起舞。 神鸟迦陵,声之煦煦,腹有椒兰,贤之德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神女迦陵,生之和兮,禾穗同享,寿之长兮。 尺工五工,#工#工#工工,上尺工尺,合四乙四。 曲罢,族人眼眶中皆噙着热泪,轮番上前向司乐贤女献之以礼。乌梅仙姑亦将密藏之《教坊曲珍》相赠,勉其多谱新曲,教化族人。 九儿本以为这次回归可将山下所见之景与所遇之人如贤女讲学般娓娓道来,让五儿几个羡慕不已。经此一舞,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特别是舞曲中身着红衣袍的小五突出重围一跃而起的那一幕,深深地震撼着九儿,想着若是自己担此角色,恐有不及。一路想着,默默地跟随人流走下山去。 “九儿,你回来了?”从身后飘来一语仙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小五。九儿回转身,在五儿脸前扫了一眼,轻描淡写地答道:“是啊,刚随仙姑回来。”顿了顿,用手指轻轻地掀起小五的衣袖,赞道:“你这身衣服真漂亮!”小五笑言:“还是游女姑姑们的手艺好。” 九儿本还想说些什么,小五已被身后一群着黑衣的巫女们簇拥着跑下山领赏去。九儿此时越发觉得落寞。 回到白头峰小屋后,九儿抽出元符尚木枝,比着从山下带回的七孔短笛硬生生地在尚木枝上凿起洞子来。 祝词斋女许久未见,很想听其讲讲山下的故事,九儿却默不作语,继续在枝头上琢磨,一个不小心,多钻出两个孔,成了枝九孔的笛子。 九儿年纪尚小,指节宽度还不够,有两个气孔总是按不严实,横着吹出来的音调都能从白头峰跑到莲花峰了。九儿索性在尚木枝一端重开个口子,试图竖着吹,音色却显得沉闷。终究调整吹奏角度,将其半斜着吹,这才合了九儿的性子,越吹越起劲,五声八音皆不在话下。 自从创此“九籥斜吹”之法,九儿复又洋洋得意起来。 木鱼子曰:一步天涯,一步云端,一步回转,一步洞天,路在前方有时尽,一步跨千山。 一眼繁华,一眼孤单,一眼缘定,一眼望穿,情到深处尚觉浅,一眼过万年。 (1)注:木鱼谱,汤-1赤-2共-3番-4合-5四-6乙-7上-1尺-2工-3凡-4六-5五-6已-7尚-1齿-2弓-3反-4陆-5伍-6以-7商-1寸-0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闹乌龙石破惊天行千里空寂无边 “仙姑--大事不好--”随着一阵骚动,磨墨游女怀抱着小十一冲出人群来至长生殿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仙姑--责罚--仙姑--救命--”此时,族人尚未从凤凰台献舞的震撼中缓过神来,突然听闻此讯皆摇头叹息,云聚至仙姑殿前。 小十一被司礼贤女夺来扔到殿前的玄武地板中央,裹在身上的襁褓散落摊开,露出一颗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鸡头,直指上天。 仙姑见状不语,暗自思忖到:此次乌龙事件事发偶然,一则于前日占卜问天,从卦象上看的的确确是两朵神花下界;观星象所显,亦表明此乃主阴之星坠陨,毫无一丝阳刚之气。偏偏上苍爱开这般玩笑,竟斗转星移,阴阳颠倒。 二则却是自己失察,那日从百人仪仗队盗得二婴,心想着早日遣返而匆匆赶路,于两日归途中,虽也曾感知到婴孩裹身襁褓有所湿,却无更换之意,竟不辨男女一路抱回仙山上来。一时疏忽导致如此严重后果,乌梅仙姑早已在心里自责了千百遍,不过此时,仙姑紧锁眉头,四下里寻思着解决之法。 九儿拨开层层族人,从围聚的人群中探出头来,见大家对小十一的小鸡头指指点点,不禁好奇起来,想着当初在山下曾抱过十一,无意中碰触过大家所谈论的那个小东西,还用拇指和食指捻起来好奇地扯了扯。殊不知那是个不祥之物,想着想着,九儿有些后怕起来。 众人情绪愈来愈激动,纷纷议论道:“扔掉罢,这是个祸害!” “他还那么小,怪可怜的,还是留下来吧。” “不行,这孩子绝对不能留!” “谁敢留他,谁就是和神山作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圣殿里如同千万只蜜蜂环绕,百万只鸦雀聒噪,顿时炸开了锅。 仙姑缓缓地将法杖往空中一横,大家知会地安静下来,想听听到底会做如何打算。仙姑乃言:“上天既然安排其上山,自当遵循五行之命理,上天亦有好生之德,自不会放任我辈滥杀无辜。如今,我族人皆认定此浊物不能留,然天命亦不可违逆,当务之急乃速速驱逐下山,送回其所来之地便可,尔等本无需动怒。”一旁站立许久之司乐贤女言:“遣返尚可,但仙姑乃圣女之躯,恐不得再沾那俗物为上。” “派九儿去可好?”九儿跳出人群,义正言辞道:“十一是我带上山的,理当由我将其归还。” 司礼贤女乃厉声呵斥:“荒唐,巫女尚未及笄,怎可独自下山,休得胡言,坏了祖制!” 司乐贤女调解道:“我到觉着还好,‘巫女上山即为下山’,此事由巫女来做也算合了规矩,只不过九儿年纪太轻,涉世太浅,怕她经不起俗世的诱惑,偏了方向。” 司礼贤女正要接声说什么,仙姑出言制止道:“小九下山尚且可行。大家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因得获此婴延了些时日,本以为九儿在山下趁我不在会撒泼乱了章法,却不想半步未出我所指定之范围,半点未涉神山之隐密,这一点着实可贵。” 九儿听仙姑如此赞扬正觉得受宠若惊,怎知仙姑话锋一转:“但这并不代表此番前往作风依旧。因此,派小九下山担此任务需启用‘连带法’为之约束,若在三月内平安而返,则其余巫女皆可受赏;若小九下山后忘了责任有所闪失,则其余巫女皆要受罚,如此可好?”仙姑看了看司礼贤女,见其面无表情姑且算作默许,接下来便只是众巫女的态度了。 九儿本是出于同情和略带些内疚,毕竟曾是她亲手将十一抱上神山,因此才提出亲自送其下山,却没想到会牵连其他姊妹,仙姑此法着实让她为难。 见九儿默不作声,小八第一个站起来,说道:“我愿意作担保,我也相信九儿抵得住诱惑。” 小五也站了起来,望着一同前来的姐妹言:“九儿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有理由相信她。” 阿大上前一步说:“大不了就一个死,谁怕谁!” 小五连忙解释道:“九儿才不会让我们死呢,她一定会完成任务的。”说完还对着九儿笑了笑,看到九儿眼眶有些红润又跑过来抱住安慰道:“你不是最要强的吗,怎么还哭鼻子呢,姐姐们都支持你,放心去吧。” 得到众姐妹的支持,九儿重新找回了之前的自信,信誓旦旦地大声说:“请大家相信九儿,一定可以完成任务的。”众人皆无反对之声,此事方才定了下来,拟定三日后启程。 临走之日,巫女们都来送行,祝词斋女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九儿抱住紧了又紧。这次下山,仙姑领着九儿走的是另一条花草丛生的明路,亲自护送至半山腰的岔路口,给了九儿三个锦囊,教其遇到困难时用,复又捡了几处紧要事交代,九儿一一记在心里。想到自己即将要完成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九儿既兴奋又忐忑。 背上背着十一,沿着下山之路顺利地来到山脚的神雨蕉林。九儿未歇,也未到熟悉的猎户家里借宿,星夜兼程地往南方走去。路过古墓陷阱时,九儿曾一度驻足,想起那两日与柴荣公子的相遇,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忽又想起柴公子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吻,那种感觉像是在心窝子里浇上了蜜一般,甜得沁人脾,浓得化不开。 思绪不停,腿脚亦不停,临近傍晚,九儿就已抵达洛阳城下。姑姑曾说,穿过洛阳城是南去金陵最近的路线;柴公子也曾说,他要去洛阳城投靠亲戚。 此时此刻,九儿来到这座住着柴公子的繁华城市,心中多了份亲切,同时也添了份希望,希望在某个角落里能和柴公子偶然相遇。然而,背上背负的使命让她摒去了多少凡思杂念,用自创之“凝神隔世万恶莫近诸神勿扰呼吸大法”快步穿过几条人声鼎沸的大街,街上的行人仿佛是一串串幽魂从九儿身边“嗖--嗖--”地快速飞过,至于那些大声的攀谈声,嘈杂的打闹声也如同在九儿耳边自动挂起了布帘,无力而微弱。 九儿的心就像一个木鱼,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车马穿行的大街上无一刻流连,无一人攀谈。直至夜幕降临,肚子里的一阵轰鸣和背上小十一的吵闹才让九儿破了功,到处寻着果子树来。谁知这城里竟没有野果子,也无处挖陷阱捕猎,只有沿街夜市的小摊上传来叫喊声:“薯仔咯--好吃的薯仔咯!” “刚出炉的山药丸子咧--” “小孩儿,冰糖葫芦来一个吧!”九儿光是听着,口水便不停地往肚里咽。 九儿走到一位卖粥的老汉面前,躬身行礼:“老爷爷,能给我一碗米粥吗?” 老汉佝偻着背,转过身来答:“小妹妹,一文钱爷爷给你两碗。”九儿难为情道:“可我没有钱。”老汉也便没了声响。 连问了好几个卖东西的,九儿都碰了钉子,背上的小十一闹腾得更烈了。 九儿没招,肚子问题着实遇到了困难,只好拆了仙姑给的第一个最沉的锦囊,正面绣了“安身”两字,里边儿竟是一粒粒珍珠。见着这些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玩物,九儿心里凉了一半,但也拿起一颗准备试一试。九儿琢磨了下刚才那些人的态度,还是折回卖粥的老汉跟前,问道:“没钱给这个行吗?”老汉拿起来咬了咬,自言自语道:“这是真的珠子吗?”九儿立刻解释说:“这是珍珠呀!”老汉还是不信,让她赶紧拿到斜对面的典当行里找人瞧瞧。 此时当铺里的人正要关门,见成色如此之好的珍珠便也果断收下,一边登记一边往内堂大声传语道:“无光泽不爽利品相奇差乱纹小粒珍珠一颗!”旋即换给九儿五百文铜钱。 九儿只听到“珍珠”两字,接过换来的一捧铜钱高兴得转身便走,铺子里的人从那个给钱的小洞子里钻出个头来喊住:“小孩儿,你身上还有其他珠子吗?” 九儿偷偷掂了掂挂在腰上的锦囊袋子,约莫还有二三十粒,却转过头答到:“没了,只有那一颗!” 出了门,赶紧将锦囊往怀里揣,不放心地按了按,这才背着十一径直往卖粥老汉摊子前去,用一文钱换了两碗粥,将自己和小十一喂了个半饱。老汉好奇地问:“你那珠子究竟当了多少钱?” 九儿老实地回答:“五百个--嗯--是五百文哩!” 老汉顿时吃了一惊,态度也和善了许多,连忙劝到:“那您就再来几碗吧!”九儿摇摇头,低头不好意思地说:“九儿吃得太饱容易贪睡,还是饿点儿好。” 老汉见此五六岁小孩这般懂事便也不再多劝,只是好心告诫九儿:“您那可真真是好珠子呀,按当铺的规矩,是真货那帮人才肯收,却将货物贬低得一文不值,只按市价的一成给。那颗珠子是好宝贝,不值当啊,还是赶紧想法子赎回来吧!” 九儿却觉得赎回珠子不紧要,要紧的是尽快将背上的小十一送回去才好,于是便继续往前路上赶。 两日后,九儿已出了洛阳,回头望望这座住着柴公子的城,心中满是感伤。 一路朝前走,九儿又希望柴公子会因为某种原由而离开洛阳,在去往之路上与之邂逅,甚至将对白都提前拟好,还告诫自己若是见到了一定不能过于热烈失了分寸,也不要视而不见伤了别人自尊,但最好的情状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一边儿胡思乱想着,一边儿往西南方向疾行。十日后,已至鹰城外界。 鹰城古称“应城”,相传为春秋时期墨家学派创始人墨翟故里,又背靠伏牛山,凡南下翻山途经之人皆在此歇脚。因此,在通往城内的这条茶马古道上挤满了茶寮,云集了南来北往的各方人士。 九儿奔了茶寮想去讨碗水喝,寻着一处修葺别致的茶水小屋名“三才碗”者,便驻足而观。只见柱上悬挂两联,以隶书之体刻之:“根为本枝为末茎上生玉叶芳花赏为珍。盖为天托为地碗立人秀木灵芽饮为醇。”屋内一四方桌上已对坐两位长者,左一精明利炼衣衫讲究,右一仙风道骨潇洒飘逸,皆风雅不俗之人。桌上三茶碗掀盖而置,正待水而侍。 这时,远远地听闻一阵鲜活之声于耳际飘过:“来了,水来了,让二位久等了!”拎壶的是一位背影高俊的翩翩少年,从茶寮亭子背后晃荡而出,如云中大雁般掠影而过,将一壶滚烫之水送进了小屋。 正要往盖碗里倒时,里间的茶水小二慌忙地制止道:“公子且住,怎能由您亲自掺茶呢?” 那少年打趣道:“你可不知,我这两位师父口味刁钻着呢,你掺的茶他们准保儿不喝!”说着便摆出示范的架势,一边做一边解说道:“先将热水逐一浇在盖碗上,这叫‘烫杯’,再选上好乌龙投放,这叫‘落茶’,之后才是‘冲泡’。这冲泡之水也特讲究,一沸之水太嫩,茶味儿不足香全;三沸之水太老,茶汤不够鲜爽。唯有二沸之水才足以使这茶的内质发挥极致。” 小二赶忙退一边道:“你们这喝的可是神仙茶,我是俗人一个,伺候不下,各位请尽管喝,有事叫小的。”见小二退去,左边儿之精明长者便唤得:“荣哥儿辛苦啦,来,坐下同饮。” 如果说方才晃荡那一眼九儿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这一声“荣哥儿”直直就叫到九儿魂里去了。 不错,眼前这为荣哥儿正是九儿口里的柴公子。这一路相思,一路挂念,值此一见,九儿竟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是系着万千婉转:“我是前去相认,或是不去呢?若去,荣哥儿自是认得我,可那又如何?我能停住他的脚步?不能,他自有他的去路。我能随他一路?也不能,我亦有我的方向。姑姑说,万事皆求天地人和。在这不堪之时,不堪之地,我的背上早已背负不堪之使命,无力再承受更多的不堪了。可我的心告诉我,和柴公子在一起,无论去往何方,或是停在原地,我都会很快乐。可我现在快乐吗?”九儿想到此处,思绪像是打了个死结,踌躇不定,徘徊不前,呼吸急促,下意识地捶打着胸脯。 无意间,九儿摸到怀里姑姑临行时送的锦囊,觉着现在也算是遇到困难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打开绣着“安心”二字的袋子,里边儿之物着实让九儿吃了一惊,亦让九儿领悟了仙姑之意。 木鱼子曰:来访君之城,行走君之路,思君不见君,难阻心之慕。 背上礼之负,踏上信之路,思君乃见君,空留心之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心路一程终还珠赤诚一片东流付 九儿打开第二个锦囊,掏出来一看,竟是出门时忘了带上的锁玉绣金铃。 九儿开始想:“仙姑真有心,这枚金铃与九儿身世有着莫大的关联,当初选择其作为法器也是这个缘由,后来贤女师父授我驾驭之法,涤除杂念,心居玄览,一心只想着将铃铛托起于空中指定的位置,除此之外别无它念,绣金铃便乖乖地到了心中所想要到达的地方。如今,此去之路千里,想要到达的地方唯有金陵。此条道路不正是当时驭使金铃的轨迹吗?仙姑是在提醒我,切莫让心灵有所扰,只有摒除一切欲念,才能迅速达到目的之地。其实,这道理我是懂的,可真正做起来着实很难啊!”九儿想到最后,不禁感叹了一声。所幸爱慕一事仅仅是存于九儿心中的“妄想”,并不是什么“妄形”,来如晚潮,汹涌澎湃,去如晨雾,无影无踪,九儿在心里挥了挥衣袖,终究还是迈出了转身的一步。 远远地听着三才之人在三才之屋里其乐融融地品评着三才之碗,九儿行在风里,渐渐觉着自己的身体轻盈了许多,像一只雏鹰迎风展翅,盘旋在鹰城上空,俯视着地面所发生的一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柴荣掺完茶,一边被颉跌叔父拉着坐下,一边瞅着门前不远处的大树下立着的绿衣少女,那人站了许久,柴荣也看了许久,正当想出门瞧个究竟,却见那少女背转身去,原来背上还背着个比她更小的婴孩,向着寒风吹来的方向匆匆离去。 柴荣兴起,偶得三四句,句句言茶,却句句深藏茶翁之意:“灵芽嫩叶何其姣,碧水含香将绿绕。迎风解意惊鸿舞,逆流翻转浪白条。浅酌一口芳华溢,回味无穷相思淼。此去经年茶相敬,同携知己任逍遥。” 静海师父赞到:“好茶!好诗!看得出荣哥儿对这茶是用心相煎用情相思了。”柴荣抱拳连称了几声“岂敢”,心思却仍在刚才目之所及的绿衣女子身上,眼见其背影消失在寒风里。 九儿绕过鹰城,一路往东南方向疾行二十余日,穿颍州、经珠城、过滁州,渡江而至便是金陵。 这期间,有人曾打过九儿的主意,却被这机灵的小丫头一一撂倒,也有人打过九儿怀里几颗珠子的主意,却无一人真正得逞,皆因九儿心中无贪无念无嗔无痴。而这斗智斗勇的一路下来,九儿似乎又成长了许多。 时至金陵城下,已是秋风十月,而这里似乎刚刚经历了一番惊天动地与风云变幻,城头的“吴”字大旗已是东倒西歪且残破不堪,城中商铺正忙着换新招牌,什么“唐韵香鸡不二家”,什么“新唐酒肆头一坊”,什么“齐宫贵族金银铺”,还有什么“大齐第一绸缎庄”。城里百姓见面寒暄皆以李姓为尊,一时间,“李老爷”、“李公子”遍布大街小巷。 按照仙姑的嘱咐,九儿只需将背上的小十一送回金陵城里便可。 九儿在城里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安置,更没遇到一位合适的人选足以让九儿放心将其托付。经行府衙处,见两张画像张贴于前,九儿远远地就认出左一张画的正是襁褓中骈齿重瞳的十一,而右一张竟是额上一抹微红的小十。画像下面有几行字,九儿还认不全乎,等了几拨人观望谈论,大致听出了些眉目。 原来,就在不久前,金陵城里到处相传东都广陵吴帝失信,得婴、弃婴又代婴之龌龊事,而金陵西宫已严正交涉,敦促广陵东宫务必给个“交代”。而东宫确实无从“交代”,金陵权臣徐知诰便于十月初五举事,代南吴称帝,立金陵为都。而这一双失婴,正是宫中正继续找寻之贵族子弟,盼知情人士寻得,必有重金酬谢。 九儿眼里这下才放出了光,觉着终于到了将小十一从背上放下来的时候了。可走到离府衙尚有三十余步,九儿回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妹妹”时,模样是那样美好,感情是那样亲昵,不觉有些怀念起来。 距府衙二十余步时,九儿又念到一路上“小弟弟”虽然爱哭爱闹,但终究是这些哭闹才一次次打破九儿内心的孤独与寂寞,继续朝着神圣的目标前行。 距府衙仅仅只有十步,九儿忽然有些惶恐。朝夕相处下来,照顾背上这个“小家伙”已然成了九儿的习惯,想着即将要失去,心中着实放不下,遂一个转身将小十一襁褓上的遮风布掩了掩,旋即躲到一旁的墙角,心里念着“再看一眼便好”。 再看一眼,已是太阳西斜。九儿还是不肯将小十一放下,一手稳稳地托住后背上的小脚,一手任性地在墙上画起了道道。 一个用力过猛,袖子里的锦囊甩落一地,九儿捡起面上绣着“安怀”的一个,突然想起还没拆开过哩,遂急忙伸手往里抓,只听“哎呦--”一声,痛得九儿赶紧将手里拿出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原是个全身长满纤刺的曼陀罗的果子,像个小刺猬般蜷缩成一团,故意来扎九儿的小手呢。 九儿手心好痛,嘟着小嘴絮叨仙姑好端端的放个带刺的果子作甚,但心里却想既然是仙姑特意装上的,还是捡起来放着才好,遂又伸手去捡,刚一微微用力,手又被扎了一下,痛得九儿不得不放手。九儿感喟道:仙姑是在告诫我,痛了,就要放手。离别固然伴随着伤痛,但只有对小十一放手,才能让他回到温暖的地方去,重新找回家人的关爱,不像九儿,是个不知道名姓的孩子。 想到这里,九儿心中更是一阵隐痛,却终于坦然地把十一从背上放了下来,轻轻地托在怀里,着着实实地再看了一眼,遂憋住一口气将十一托放到府衙门前,自己藏身在不远处,一直等到十一被官人发现,再三确认一切妥帖后,九儿才重新装好三个锦囊,往来时之路回走。 背上没有了小十一,九儿心里轻松了许多,脚下也轻快了不少,加之走的是回头熟路,不出一个月,九儿便顺利地回到了神山脚下。 隆冬渐近寒霜降,一场冷雨一枯黄。九儿裹着厚厚的白色毛皮一蹦一跳地上了神山,远远看去就像一颗“浑球”,是浑身沾满绵绵白糖的麻球,在群山峰里跳荡,动作依旧流畅,笑声依旧爽朗,未见得其人,族人们早已得知是九儿回来了。 登得圣顶,首要之事便是去长生殿拜见神女仙姑。仙姑一见她穿着如此奢豪便面露不悦,责问道:“安身之珠是否用尽?” 九儿瞥了一眼从山下带回的牛车和大箱子,自豪地答道:“是以用尽。” 仙姑甚为恼怒,欲以杖责罚之。 九儿赶紧辩解道:“神山遍地是银珠,却未见半点用途,不如山下换些有用之物,方显神珠价值。”于是便分发起带回之物,上至神女仙姑下至众姐妹,时下眼见者人人皆有薄礼。 此外,九儿还特意留了一件裘皮大袄回白头峰小屋,亲自为祝词斋女穿上,引得窗外偷跑而至的白狼都淌下了热泪。 谶语有云:高泰相去否来时,明阳散尽太阴至。冬日的神山覆雪,如一副温情脉脉的面纱遮掩了一切,彰显着飘渺之神圣;又如暗夜中的月光驱赶幽冥,给寂寥之人带来心灵之慰藉。 然而,当炽烈的阳光刺破浓云终究洒满天地时,神山之上的层层白雪便如纱幕褪去般丝丝缕缕地隐去,化作一江春水渗入潜底。裸露出的,正是那雪层之下岩石的坚硬,冻土之中生命的腐朽,温情过后无情的冰冷,以及面纱背后面目的狰狞。 都道是幸福莫若孩童,纯真、绝假、赤诚、无邪,又道痛苦莫若知晓,情伪、狡诈、诡谲、虚空。或许是九儿心智过早成熟,总感觉夏花飞去,徒留残红,太匆匆,隐约中泛起一丝不安,惝恍中偶现一时懵懂。 而事实正应了小九的所思所感,神山中最快乐的时光随着为学之期的结束消逝殆尽,等待巫女们的便是真醇落尽后的彻骨寒床。 仙历三十年,九儿正好十岁,适逢周年大祭,神山上下一片繁忙。过去十年间,祭祀之礼不下百余场,巫女们皆按司礼贤女指示准备。可此番祭祀颇有不同,九儿等竟全然不知应做些什么,眼见着各房斋女如此慌忙,心中更为忐忑起来。 七月半祭鬼之日,圣地立高危之神柱于圣池,柱子正面刻四个大字:“幽冥指引”。池边面朝神殿之高地立施孤台一座,将刚满两岁之小十作为祭品与五彩生禽与五香瓜果一并陈列,又于各式祭品上插五色三角纸旗,每面小旗上写有“万物生灵”字样。 高台周围挂五行招魂幡,幡下设道场:神女施食,将米面分撒四方;贤女领诵,先而念咒,复而吐真言;斋女以木鱼、法铃、引磬、铙钹、手鼓为法器为之击节,游女千人或立或坐或舞或行,一切皆无定法,如断线之筝在圣池此岸飘摇。 子时已临,神女仙姑紧着敲响引钟,念诵之声愈响,击节之声愈密,行舞之度愈放。 巫女九人迅速被游女拱涌而出,千万双罪恶之手乱如禽兽般拽其发,裂其服,剥其衣,去其襦,转眼间,九位少女在天地间披散着长发,赤条条地面对着这群如厉鬼附身的“陌生”族人,在夜晚的凉风中瑟瑟发抖。 九儿忍不住,放肆地打了个喷嚏。 就在此时,游女们又像发了疯似的将巫女们拖到池边,无情地扔到圣池里,驱赶着扑游到对岸去。 巫女九人只好奋力游离。 当九儿游过池中圣柱时,发现水中倒映着“火照之路”四字,脑海中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梦园”里见过的赤红如血的彼岸花来。 待游至彼岸,眼前竟真真切切地盛开着梦中的场景,触目,惊心,如火,如荼。 还未等九儿缓过神来,那些残心泣血的曼珠沙华刹那间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将九儿烤炽得满身通红,散发焦灼。眼见着形势愈烈,巫女们又再次跳入水中,向着对岸游去。 当少女们游回此岸时,皆不肯上岸,怕又会遭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考验。却闻司礼贤女传音而至:“彼岸之花已去,烈火耀焰已逝,接引之路通畅,祀鬼大祭礼成。”此方才小心翼翼地上至岸来。 巫女们皆佯装无事各自散去,九儿亦莫不作语,一路采花织叶以蔽体,得回小屋里来。此后,神山不见小九数日,遂觉清冷了许多。 木鱼子曰:生生之爱远去,亦如生生之痛远离,求之为安怀,念之则安心。 寂寂之路往来,亦如寂寂之境往至,遇之则绝学,得之则弃智。 危危之柱乃树,亦如危危之台乃砌,高屋以建,巨擘以擎。 圣洁之幡如云,亦如圣洁之水清清,驱散死魂之形,涤荡死魂之灵。 火照,把一切伪善撕碎。 挽歌,将迷茫的心灵唤醒。 剥落的永远是罪孽的外衣,被迫呈现的乃是裸露的真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为训方始与争峰淖泥深陷高塔崩 春去春又来,花谢花会开,溪水流过处,巫女们青葱之岁月已匆匆而逝,野鹤飞舞时,少女们及笄之华年又翩跹而来。转眼已至仙历三十四年,九儿已由一株灵秀之幼苗长成了亭亭如盖的小树,凭添了几分女子独有的韵致。 叹这四五年光景,漫漫成长之路让九儿沉默了许多。对于巫女,神山已不再是温暖的怀抱,而时刻充满着生之漩涡的痛苦压抑与死之边缘的疯狂挣扎。告别“为学”之期的纯粹而宁静,陷入“为训”之年的触目与惊心,一幕幕血与泪的场景平淡而麻木地掠过,九儿似乎都已不记得,或不愿记得,只有三件事,细节始末均载录于形意影幻纱上,遂得见之: 其一。仙历三十一年,小暑。莲花峰南麓之原始丛林。训曰“生之涯”,乃受求生之能。由司射贤女执训。训告曰,三月为限,穿林而行。成事者可任选十六峰之一为其主,居神宫,着神服。 初入其林,古木参天,不见其顶,盘根交错,无论其形。囡始以为,此有何难?前有神雨蕉林之威,后有送婴路上之胜,遂大意而行。入得三四里,树影层叠以遮天,秽气弥漫以障目,乃觉迷离而不辨东西。复行数十里,蛇鼠蚁聚,虎豹狼群。囡才晓得此行之凶险,胸口猛起一阵压抑。囡掀裙裾束于腰间,踮脚而立,紧锁鼻息,眉眼半睁半闭,心中默念:“莫视囡兮,莫嗅囡,莫觉囡兮,莫食囡!”遂轻跨而去。是夜,寐于树。幸也!后闻大姊因贪眠于地,为野兽伤。 数日后,囡已惯听走兽之粗音。十日后,囡已辨得花草之毒性。二十日后,似至林之最深处,得遇八姊姊。时,其面黄而形槁,已多日未曾饮水,况又偏逢“小暑大暑,上蒸下煮”之节气,体若干柴,却虚汗淋漓。八姊伏于地,残喘曰:“苦也,非生之所受,莫若死。”囡上前言阻,无力。无奈之际,遂陷阱重设,获大鹿一,翻倒于前。囡割其颈,若轻,不见其血。八姊腾跃而起,啜其浅伤,饮血茹毛。囡眼见寒栗,隐隐作呕。半晌,豪饮方歇,躺身于地。但见粉白之面,血光点点,洁白之裾,殷红束束。当是时,囡眼前恍然若梦中之石钟娇花,于天地一瞬,泣血而成。囡上下慨叹,濒死之惑,求生之渴,竟能让温顺如兔者,凶如猛虎,势如豺狼。囡不忍卒视,遁去。 路已远走,不知南北,日已往至,不晓年月。迷糊一时,竟一脚踏入深坑,上不得法,四下无人,空留飞鸟齐哀鸣。囡以为必死,只待年月。昼夜变幻,星宿轮转。渴饮松露,饿食虫蚁。朝诵明经,暮念阴符。倒也沉心静气,较之途中担惊来得轻许。及至暑气方消,得五姊姊所救,甚为感激。并行数里,交心谈论,感喟不易。行至暮黑处,上下各有一路。上路紧窄,荆棘密布。下路平坦,两旁或见草木倒置。囡言及姊姊,劝走坦途。姊意不合,执意上路而行。乃分离而去。 白露为霜之日,囡终究出得林来。身心俱疲,来往司射贤女处复命。乃知囡为首至者,遂为姊姊祈祝。十日间竟无一人与出相见。贤女是授游仙窟于囡,封睡仙峰小主。又十日,五姊出,相拥而泣。因知其钟情五体通透之游仙小屋,囡礼让其居住。五姊拒,言之不受嗟来之食。遂取白头峰,居报恩塔。此后,姊姊相继生还出林。八姊扶摇而出,得主造钟峰钟鼓楼。六姊胸骨折断而出,得主翠屏峰。四姊为毒虫叮咬,红肿而出,主息壤峰。三姊脖颈遇刺,血肉外翻而出,受主紫霞峰。二姊误食毒果,晕虚而出,主抱犊峰。大姊为兽所伤,忍剧痛而出,主独立峰。可怜七姊,因陷泥淖而不能自拔,花样年华竟湮灭于林中沼泽,此生无缘再见。追封华盖峰小主,仅留生前之衣冠入葬柏帝清庙,是以为终。 其二。仙历三十二年,大寒。望乡峰断魂崖。训曰“死之域”,乃受竞技之能。由司器贤女执训。训告曰,签落成组,两两比拼。得胜者可披五彩霞衣下山执令。 花签一,仙术。二姊携“穿云沁风针”,三姊挂“殷红美云兜”对阵。初起时,针针均射风云叶。眼见一株千年老树细叶散尽,途留空枝迎风而立。众姊妹皆喝彩,称二姊“神射仙姑”,为之鼓舞。又见三姊向天轮转美云兜。作法愈甚,美兜愈巨。仰头观之,只见一块红布飞旋而起,将光头老树紧紧包裹,竟连根拔起,盘旋于半空中。姊妹皆惊叹不已。得意间,贤女仙姑训言又至,命其互法,得胜者存。山气忽而凝骤。见美云巨兜旋转而至,朝二姊头上笼罩而来。二姊连发数针,均未能使之停下。神气未定而为红兜所覆,愈挣扎愈紧。三姊为心不忍,妄图收法以解围。贤女仙姑阻之。二姊于红兜绑缚下发出狂乱之声,闻之者颤栗。猛然,从红兜内射出万千条毛细神针,直直逼向三姊。三姊姣姣之躯,淌下万丝殷红。倒地,气绝,法力尽失,随云而逝。二姊跪地而行,匍匐而至。将幻回原形之“殷红美云兜”覆其圆睁双目,失声痛哭。 花签二,咒术。四姊持“赤舀金银扇”对阵六姊“合手阴阳镜”。四姊起舞大跳,咒语云:“金银扇,扇金银,金扇以扇昏君,银扇以扇奸佞。结印向天地。金扇收,国康泰,银扇收,民安定。”咒罢风起,卷束一股沙尘。六姊同跳,亦结咒语云:“阴阳镜,照阴阳,阳镜以照谄媚,阴镜以照虚伪。结印向鬼神。阳镜合,旭日升,阴镜合,明月轮。”神镜借天地之能发力,映照一缕叱咤光,劈头而至。几乎同时,沙尘封了六姊聪耳,神光刺了四姊明目。二人皆伏地不起。贤女威吓又至。六姊耳聋却目明,轻功以行,伺机偷袭。四姊虽已目空,但双耳奇敏。出其不意间反戈而施,将六姊击毙。四姊手抚六姊尸,欲哭,已无泪。 花签三,忍术。大姊与五姊双臂挂于横枝,身下左右各设千年蛊毒坛。后落下者胜。先落者必葬身毒虫。此试源于古书《万川集》之《忍道篇》,集间多著录上古隐忍之术。仙姑借以遴选下山授命之人。一炷香乃过,大姊汗如雨下,双臂微颤,形势不佳。临坠之际,一旁同悬之五姊双脚伶俐斜伸,以闪电之势接过大姊,盘腰而挂。大姊头脑朝下,虚惊大呼。囡乃上前,禀于贤女曰:“胜负已分,何必枉送卿卿性命?”贤女道:“胜者存,劣者汰,古书是言,即为道理。”众姊皆同求贤女抬手以释,不为所动。五姊敏慧,趁众人言劝之机,尽力摇荡,借力将大姊荡离死亡之域。又纵身而跃,幸免蛊毒侵蚀。是时,大姊乍惊乍呼。原是倒头悬挂之时,长发误入毒坛,万千虫蛊顺发而上,几近耳旁。五姊手起钗落,用“珐琅彩花簪”用力一划,将大姊为蛊毒浸染之长发悉数断去。是命乃存。 花签四,指术。囡此番与八姊同试。初,囡与姊实力相当。囡扣其十指,姊自行解之。姊缚囡四肢,囡亦内力倒施以开。囡截其脊背,脊背拧而未断。姊锁囡肩胛,肩胛折而自生。胶着徘徊之时,贤女力破蛊毒坛,虫毒如瀑,倾泻而来。八姊自点周身之穴,封其命脉。虽躯体虫蛊遍布,幸未能伤其筋骨。囡使绣金铃就地引火,划圈而守。蛊虫未得近火,皆朝八姊攻击。姊一时惶恐,呼吸未顺,护功渐弱。蛊毒竟于姊姊手指伤破处侵入。姊自知若蚀其体液筋脉,则危矣。遂闭气延时,但非长久之计。囡眼见此景,纵火以推进,驱其周边虫蛊。奈何姊姊体内之毒愈甚,囡囡功力不足以逼之俱出。毒虫皆汇集于姊姊左手尾指。仓皇之际,囡断其尾指,扔向烈火中。虫蛊乃尽去,姊姊晕厥倒地,不省人事。得存其命,尚且无碍。 其三。仙历三十三年,惊蛰。白头峰报恩塔。训曰“信之祭”,乃告往之故,授去之命。由司铭贤女执训。此番并无训告,只使囡与此前得胜之二姊,四姊,五姊下至白塔内密道,引以为训。 因白塔为五姊镇守,贤女仙姑乃授五行命理之术。囡见五姊以“水”字格开启石门,二姊与四姊大呼为惊。探路下行,来至天宝藏洞。三位姊姊首见神山如此神洞皆称奇。囡因此前随仙姑回山途经此洞,遂淡然不觉,莞尔巡视。行至酒坛,四姊偷掀酒盖,闻得一股怪异之气挥散而出。贤女并无责备,取来碗盏,舀少许清酒命囡囡浅尝。尝罢,四姊曰“烈”。二姊曰“味苦”。五姊曰“隐约中有幽怨气”。囡曾于山下得尝平素之酒水,亦有幸得闻坊间有将虫蛇蚁之流养酒以为珍之事。但与此番相较起来,总觉清醇之味全无,血腥之气太重,似腐蚀过度而至,乃曰:“此酒已坏,饮之不得。”贤女并无语,舀一瓢自饮,似有思绪酝酿之态势。 恐因‘好奇者现好奇事’之理,四姊寻声而至山洞一隅,听得涓涓细流缓缓流淌。忽而大呼:“鱼!”遂围聚而至。五姊玩笑:“姊姊眼病未复,竟能观得有鱼?”四姊对曰:“眼色虽弱,心却听得鱼儿戏水,妙语吐珠。”复又伸手入水以探,摸寻半晌,遂得一物,及予囡囡以观。 煞也!竟是一片天灵盖骨。骨盖微裂,隐有图符。符似人脸,一笑一哭。五姊偶听骨刻有纹,巧夺端看,虽见笑脸却直呼恐怖。还骨于囡,颠倒往复,但见哭脸竟倍感亲切。仔细援想,幼时懵懂,是非不明、对错不分,常请神珠决断,见过此面目。囡料定与望帝陵祖母绿夜明珠有染,急寻贤女追溯此符来源。 贤女哽咽,展撕边白绫一尺,上载五十二血字,予囡囡四人传观。 题曰:明月当空 谶语:沧海遗珠恨,青莲梦浮生。 白马引天祸,四四入乾坤。 颂曰:名以墨黑失懿范,遍承坤德正宝鉴。 弑血杀伐平地起,吠声五世一孤眠。 囡囡嚼字如晦,不明其言。贤女仙姑拭泪:“凡五十二字,字字玄机、笔笔血泪,乃神女迦陵磕血誊书,预言我神族之史:先世二年,俗称天佑四年,四月,朱梁灭唐,虏我大唐族人至平阳谷地,为其奴仆。统治之人残暴,将我族青壮戕害至死。余留女眷,上至百岁老妪,下至三岁孩童,无一不受其凌辱。仙历元年,神女迦陵欲救族人于水火,奔走呼喊,凝心聚力,策反以逃。行至神山不远处,又为贼人围阻,竟向神女就地施虐。族人激怒,嗜血而反,拼死肉搏,终将数千贼士卸甲处置。恐贼主闻讯追杀,遂将死士拖抬上山,堆置此洞,酿得此酒。此即神山神族之神史,尔等须铭记于心,引以为诫。”言未尽,囡忽觉胃肠异动。姊妹四人皆扶墙呕吐。 哗然之际,贤女复言:“仙历十三年,神女下山遇神墓,获经籍二十六略。据《天罡弥珍》记载,我盛世大唐拥神珠七颗:‘盛世明阳珠’、‘盛世明月珠’、‘盛世金玉珠’、‘盛世乌木珠’、‘盛世水云珠’、‘盛世火龙珠’以及‘盛世土灵珠’。自玄宗朝水云珠被盗,天宝十四年始有安史作乱,此后大唐藩镇割据,类此为乱之事愈烈;大中十三年,土灵珠遭窃,时有浙东裘甫起事;咸通六年,乌木珠失踪,九年,庞勋于南诏起兵;乾符元年,明阳珠无故消散,时有王仙芝山东长垣聚众;乾符二年,火龙珠为黄巢军所挟,犯上作乱为朝中大患。广明元年,金玉珠再落贼人手,都长安亦为北伐军所夺。而当宫中仅存之明月珠失窃后,大唐终为朱梁所灭。” 贤女呜咽,囡困而不解:“五十二血字竟能预言神族神史,不知仙姑从何而得,又谁人所作?”贤女答曰:“仙历十九年,神女仙姑听闻明月神珠流落至伪唐宫中,遂前往找寻,于伪唐地宫寻得神珠。旁立玉碑,碑文五十二,图谶一枚。神女迦陵欲携走之际,误触机关,为贼人所擒。仓皇时,以为性命不保,遂将图文速记于心,于牢狱中血书白绫。后因上天垂怜,神女乃得逃生,甚将神珠一并寻回,藏于华盖峰望帝之陵。族人竞相传抄,以为天地显灵,又刻骨以图,纹饰盖骨。” 囡囡大悟,自命神族通灵,荣感倍增。贤女嘱言:“其余各珠,均属我神族,现已散落至割据藩王宫中。今遣尔等下山,是为寻回神珠,精研谶颂符图,凝聚神珠神力,塑我神族之魂,立我神山之威,匡我盛世之朝!” 言毕,囡只听“轰隆”一声,似此岩洞上立之报恩白塔轰然坍塌,封锁石门之路。囡囡只得因循而下,幸出得天宝洞府,转头一看,下处洞口亦为塌石封堵。贤女训曰:“此象正应神书所载,乃天命所授,尔等应速速下山,是承巫女使命。” 木鱼子歌曰: 当我年少,是你教会我善良。如今成长,你编织我梦想。 合合上工,上尺上上四合上。乙上工六,上五六六工尺。 信仰的风,吹开雾轻轻飘扬。神圣之塔,照亮心中的迷惘。 六五已尚,尚已五六凡六工。合六凡工,工凡工尺上乙上。 生之渴望,将青春如花埋葬。死之惶惶,让我遍体鳞伤。 六五已尚,尚已五六凡六工。六齿尚尚,尚已五六凡六。 自由地想,行走在繁花路上。独立飞翔,穿越风暴的海洋。 六六已尚,尚已五六凡六尚。上上尺工,工凡工尺上乙上。 狂乱的花,渐遮蔽我的双眼。黑白之间,正义若隐若现。 合合上工,上尺上上四合上。乙上工六,上五六六工尺。 使命维艰,充实我重重行囊。挣脱捆绑,找寻自我的方向。 六五已尚,尚已五六凡六工。合六凡工,工凡工尺上乙上。 生之渴望,将青春如花埋葬。死之惶惶,让我遍体鳞伤。 六五已尚,尚已五六凡六工。六齿尚尚,尚已五六凡六。 自由地想,行走在繁花路上。独立飞翔,飞到梦中的地方。 六六已尚,尚已五六凡六尚。上上尺工,工凡工尺上乙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神女三点女儿红童子初沐锦城风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随着寒潮的渐渐远去,温暖的春日终于回归大地,神山上下一派生气盎然的景象。是日,九儿天不亮便起来拾掇,仔细地将影幻纱、绣金铃等随身之物逐一清点,生怕像上次下山那样糊里糊涂地便落下些东西。阿二也早起沐浴焚香,冥思打坐,将前些天悬挂起来的巫女服套置在身上。小四嘱咐着侍花游女按时给她的小金鱼儿喂食,替她给宫里的小花小草喂水。小五一大早起来便对着铜光水镜仔仔细细地梳溜那一头乌发,先是裹了个双螺髻,觉着不够庄重,拆了又起个双刀髻,四下里映照着瞧又觉得不够妩媚,索性还是梳了平日里最拿手的倭堕髻,簪上各色珠花。 一番催促下,巫女四人统一身着玄铁红带巫服,披五彩霞衣,竖高髻,执神器,齐齐整整地亮相于圣地高台上,等待仙姑降旨受意。 仙姑登台,一袭朱红大袍骤改以往青衣之神秘,这让九儿联想起颂舞迦陵时小五的红色舞服来。只听司礼贤女威言声震:“授命大典,起--”对于巫女来说,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便拉开了序幕。 贤女乃云:“礼一,神女授命。” 神女仙姑遂授意曰:“巫女四人,今遣下山,去往西南蜀地,寻回神珠‘水云’。” 巫女齐呼曰:“谢天授意,不负使命,力尽人事,誓死寻珠。” 司礼贤女继云:“礼二,神女点绛。” 神女仙姑便用神指沾“十婃殒尸水”逐一为巫女四人沁点身体,口里念到:“耳后一点灵通红,此去经年心意融;胸口一点灵隐红,此去华年知情重;脚趾一点灵运红,此去流年莫无踪。” 点毕,巫女四人顿时便能感应到各自的小心思,九儿又开始琢磨着使坏,于心里发问道:“先来说说我四人中谁最自卑?” 阿二心里答道:“都怪自己学艺不精,不能收放自如,才使得三妹妹枉死。”九儿原本只想捉弄一下二姊,见气氛不对,继而重新发问道:“不说伤心事,且说谁最自信?” 小四虽面无表情,心中却信誓旦旦道:“终有一天,我要离开神山,永不回返。”其余三人皆被吓住,无言相劝。 九儿只得再寻话题:“谁自认是全天下最美?”三人齐刷刷望着小五,小五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地反驳道:“还是说说谁最痴傻?”九儿心里禁不住想起了远在洛阳的柴公子,一时间其余三人都在偷笑着春思萌动的小九,而在外人看来,这四人依旧端端正正地跪立于高台,并无任何异样。 司礼贤女一声肃言,结束了巫女间的神思交流,道:“礼三,神女传功。”巫女四人遂四手相牵,四人结环。 神山自神女而下,贤女十人,斋女百人,游女千人皆涌动如潮,顺序而列,伸出双臂,一人叠一人,一人接一人,一人压一人,将各自前三十年之修为于全身经脉中萃取,汇聚于胸,贯穿手臂,传导于前人双肩,终由神女注入结环巫女,是为传功。 霎那间,巫女们眼中绽放出智慧之光,玄铁黑衣经素风拂掠后尽数褪去,朵朵如浴水青莲般散发重装,揽云雾作纱,披霞光着色,旋舞飞扬,花草生香,若胁下生翼,点石触木,若背附燕羽,略水经房,明明如炬,皎皎如月,轻挥衿袖,翩飞而下,直奔西蜀锦官城而来。 锦城云乐,凝结天府精华,蜀江添彩,集聚丽景繁花。青城幽老,峨眉秀腰,西岭雪贵,古堰水美。 前蜀亡国后,后唐庄宗遣孟知祥为两川节度使,始治蜀州。后唐明宗死后,孟知祥于应顺元年(934年)称帝,国号大蜀,恐因昼夜辛劳,竟于同年去世,由其子孟昶继位。孟知祥一手创下的安定局面传至孟昶手上,十年不见烽火,日日君臣同乐。 此刻,锦官城郊,并排行着四个将笄之年的白衣女子,音声爽朗,不时玩笑,灿若流星般缓缓游移,眷留长长的一道白光,洒在路人的啧啧叹息里。 近临城下,人头越发攒动起来,一颗颗眼珠子直勾勾地挂在四位仙女的头上脸上裙摆和胸前,从护城河的这头延伸至河那头,像是在举行盛大的仪式似的,一个个心潮澎湃,气氛热闹非凡。九儿见势不妙,行至僻静处,偷偷将置换来的素服分发给三位姊姊,建言道:“四人同行实在太招人眼目,不如分头行动,各自打听水云神珠下落,一有消息便感应相知可好?”巫女们在神山早已习惯自主一峰,自守一宫,对于单独行动的建议自然是十分赞同,便兵分四路,先后进得城中。 九儿简练地挽起及腰长发,卷起麻衣袖口,裹上布条绑腿,左右各贴上一缕俏皮的小胡子,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市井小泼皮模样,还故意学人家腿脚一颠一颠,两手一抖一抖地往前走,三步两步便淹没于闹市街头中。 阿二身着寻常家妇人的襦裙,却忘将其满头雕龙琢凤的珠花摘下,迈着琐细的步子小心翼翼地穿过城门洞。 路过一家食府时,被门口拉客的小二生拉硬拽地“请”进了大堂,一口一个“官家小姐”地伺候着。阿二连忙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小姐’,叫我‘小二’便好。” 待其坐下,店小二捂嘴偷笑着上前问道:“这位二小姐,想吃点儿什么?”阿二也不想露怯,便正言道:“有什么好吃的?” 店小二便像背天书似的绘声绘色起来:“客官既来巴食府,听我王二传菜谱:水煮鱼、陈皮兔、蚂蚁搬家来上树,樟茶鸭子满天飞、手撕牛肉闲不住;辣子鸡、香猪蹄、青椒微糊扮虎皮,麻婆豆腐嫩如水、干煸豆角爽又脆;毛血旺、爆肥肠、腊肉回锅实在香,椒盐排骨尝过后、再上酸菜粉丝汤。” 这方刚唱罢,门外街边的小摊主李二朝着偌大的食府扯着嗓子高喊起来:“走一走,看一看,名字好听的不下饭;来一来,蹿一蹿,吃点小吃(那个)最划算。”喊罢掸了掸衣上的粉面,拍了拍手,继续吆喝道:“肥肠粉,担担面,伤心凉粉鹅肠串--” 一旁的冯二也接唱到:“蛋烘糕、三大炮、叶儿粑粑吃到饱--” 吆喝声此起彼伏,乍满了整条长顺街,有什么:“三合泥,老凉糕,红油抄手味道好--”还有什么:“钵钵鸡,串串香,冷热都来尝一尝--” 阿二一时被街边小吃摊前摆放的各式诱人小食馋到,正想起身往外走,却被店小二止住道:“我们这儿可是全成都最讲究的馆子,上的都是大菜,路边的小摊小食怎么能比?况且您都来着了,哪有不尝之理?” 阿二楞了半晌,没个言语,也没个是走是留。王小二便伺机问道:“您是一个人还是有同路人?”阿二不知情地回答着:“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姐妹。”王二高兴道:“喔--四个人!那就多点几个菜,您看先来个樟茶鸭子可好?”阿二答:“可好!”小二又问:“灯影牛肉和卤香猪蹄也可以各来一个?”阿二道:“来一个!” 王二乐开了花,继续一一绍介,阿二也是来者不拒。不出半炷香时间,四方桌上便摆满了各式盆钵,最后上的几道小菜只能重叠于碗盏之上。 阿二将每道菜品都尝了个遍,一顿饭饱后恁是轻掩口鼻打了个微嗝,随即便准备跨门而去。王二用身体挡住阿二,问道:“二小姐可曾吃好?”阿二答:“吃好!” “那就给银子吧,一共是三两二钱,给足三两便可!”王二眼角耷拉着笑道。“银子我身上倒是没有,但我现在有事要先走。”阿二说着便绕过王二往门边靠近。 王小二恍惚明白了什么,使劲儿朝着里屋使眼色,忽地从四围蹿出六个青衣打手将阿二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上前来便要摘阿二头上的玉簪子。阿二吓得抬手一挡,竟将此青衣人掀出门去,簪子也随之飞出去砸了个粉碎。其余五个便一哄而上,急得阿二抡起胳膊一阵乱挥,将那五个打手全身上下但凡有硬物之处击了个遍,一时间,地上满是烂牙破甲和碎玉,徒留五个软绵绵的肉身。 躲在一旁本想看热闹的王二见势不妙,大呼大叫道:“有人赖账还打人,赶快去报官--”阿二这才想起九儿先前嘱咐过要低调行事,千万别惹上官府,听闻如此说,一时间便手足无措,张开双臂拦住扶墙往外逃走的青衣人道:“只要你们不报官,让我做什么都行!”此时,店里的掌柜从里屋不紧不慢地应声出来,简单询问情况后摩挲着手掌道:“不报官也可以,给我带到七宝楼去,我就不信换不回几两银子。” 王二正欲领了吩咐带人出将去,掌柜的阻拦道:“慢--还是我领着去妥当些!”说罢便理了理新换的锦衣亲自押送这位二小姐前至隔着两条长街的七宝楼下。 阿二抬眼望去,竟有似曾相识之感,概因此楼北面临街而三面环水,颇有“云水榭”之韵致,但较之“报恩塔”又多了些层次,既如“衔云馆”楼体通红,又若“孤芳亭”八角坠灯笼,五楼以下修栏围砌像极了“凭栏阁”,但要真真论其气质则非“游仙窟”能及之。 掌柜出马这点小事自然办得十分顺畅,经过三两句交谈,通过早已熟稔的红蔷婢女引荐,一行人便穿过大堂进得楼底最深处,顺着凌空旋转的杉木楼梯拾级而上。每至一层,阿二皆拍着镂雕各式孔雀的红木栏杆顿足不前,一边被眼前之奇人奇景所吸引,一边又被掌柜的推背而行,好生不快,终得见高居楼顶之奇女子,这才稍解怨气。 此女即名满蜀川之七宝楼主芊娘。 初见芊娘,阿二便失了神。只见一袭宝蓝色拖地长羽披风呈燕尾般慵懒地躺在雪白的山羊细绒地毯上,另一头系在高危细腻的脖颈间,衬着繁复有致的绳编乌发,映着斜插别致的珐琅簪花,仅从背影看去便觉雍容典雅、超凡不俗。随之一仰头,一合颔,一摆手,右手兰指轻捻的唐彩陶杯方才搁置桌上,漾出点点清水痕迹,将琉璃圆桌点染得玲珑通透,折射出七彩虹光。 芊娘用锦绣丝帕揩拭嘴角,转过头来道:“唷,二掌柜难得来我这七宝楼,想必又得了什么好货色,还不赶快绍介了来?” 掌柜的应声答笑,眉眼下弯成了个倒扣的碗,一只眼死盯着芊娘脂粉围聚下两瓣香艳欲滴的水晶厚唇,另一只眼投射在芊娘正前方薄纱遮蔽下若隐若现的丰盈蒲团上,恨不得再长一只眼将芊娘的身体看穿,直至触及到胸中的桃花与口中的红莲。 见掌柜的只言笑而非所答,便遣了婢女红蔷打发给五两银钱,推将出阁,倒走下楼去。 此番七层阁楼上愈发清静,芊娘便打量起眼前这具呆若木鸡的新秀来。 芊娘先是拨开阿二面前略散的长发,用指尖抬其下巴左右鉴赏,自言自语道:“肤色尚佳、容貌姣好,是个美人胚子,五两银子是值了。”而后便问阿二道:“小姑娘芳名如何?”阿二言:“芳名未有。” 芊娘续问道:“芳龄如何?”阿二言:“芳龄未知。” 芊娘嗔笑道:“好有趣的孩子!既然你无名无姓,此后跟着姐姐便是有了着落,姑且赐尔名姓可乐意?” 阿二寂然凝虑,悄焉动容,一翻神游后竟笑颜道:“自然愿意,这于我很重要!” 芊娘固不知神山巫女“自唤名姓者出”之掌故,遂喜此女终不至于呆傻,只思虑尔,便道:“小姑娘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言语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因思理之致,可名曰‘神思’,又因思理为妙,便唤‘妙思’罢!” “妙思?思妙!好,果真好!妙思谢过姐姐。” 听闻自己方才调教的小姑娘转眼间表露出通情之态,芊娘更觉欣喜,吩咐婢女红梅道:“将姑娘带至二仙台后,与妙心、妙音同习技艺。” 妙思遂跟将下楼去,行至二层楼台,喜闻熟识之曲调,掀帘而视,先是一怔,继而恸哭,复又笑出声来。 木鱼子曰: 万户蜀都逢泰世,千里四川任逍遥: 一川烟雨,氤氲二十四桥; 一川粮草,富绰三十六道; 一川茶马,驻足四十八寮; 一川骚客,浪迹七十二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美人如花隔云端兄弟同袍齐赴难 原来,阿二凑近一看,竟然是自家姊妹,小四在吹箫,小五正抚琴。三人相见分外亲切,也倍感惊奇。 未等阿二开口,小五便抢先问道:“你这呆丫头,怎的也跟来了?” 阿二一怔,心里想着:小五入世确乎比我强一百倍,进得此城才半天功夫,说话口气竟变得与这蜀地女子分毫不差,遂将所遇之事连同所尝之食一一道来,笑得小五趴在桌上捶打。 小四走过来止住小五道:“亏得你笑他人,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可恶事?” 阿二听此言,正想问问聪慧如二位妹妹者如何也来得此地,便催问着:“还不紧快掏出话来!” 小四见小五止不住笑意,便替其向阿二解释道:“五妹妹比我先进得蜀都,直直地就奔着人多声繁的琴台路去,见着路边儿好多人都围住一个茶园子,等着看那露台上的长须老人变花脸,五儿就使劲儿往台子跟前凑。人家在台上变一张脸,她就在台子底下变一套披风,人家在台上吐火,她就在台下学着满嘴乱喷,火苗子一出哇,身边的人赶紧退出去好几步,都围着她成了一个圈。后来,台上的人唱得热闹,她在台下舞得热闹,看热闹的人都不看台上的热闹,反倒来看她了。” 小五不好意思地开脱道:“确乎是台上的戏唱得太难听了,咿咿呀呀的,还是那种怪调调。我只不过是和着一旁有意思的节拍兴起而舞罢了,哪个晓得那些人竟然会来看我呢?再者,要不是四姐姐站出来吹奏相伴,我如何能从台下舞到台上去?” 小五说罢又朝着小四补了句:“都怪你!” 小四反驳道:“怪我,还是谢我吧?再后来才是你弹琴,我吹箫,终究引得这远近闻名的七宝楼主亲自邀请,得进此楼玩赏各式丝竹,不然,恐如今尚且飘落街头,又或如二姐姐一般被他人笑话。”刚出此言,小四便知错了嘴,连忙朝着阿二赔不是。 阿二到也大气,岔开话题道:“不打紧,楼主姐姐替我取了名姓呢,‘妙思’即是。”小五笑道:“我也有名儿,大的叫‘丽辞’,小号‘妙心’,亦是芊娘所取。”小四接着亦自报名号:“芊娘夸我音声大通,遂取名‘知音’,可唤‘妙音’。” “妙思、妙心、妙音,妙妙妙,莫不是我们都成了这七宝楼的小花猫?”阿二难得说笑,一说便使得姐妹三人争相学着小猫的样子,吵闹得不行。 正欢腾着,芊娘已处理完手中紧要事来至二楼台幕后,特地探望初来乍到的三位妹妹,见如此和乐,便命人取来三件风格一致但色彩有异之锦里轻纱薄衫衣,教三人回避更换之。 妙思阿二第一个从屏风后走出,不好意思道:“这衫衫好是好,似乎少了些衣料。”说罢,便用双手提了提红粉锦缎齐胸连体内衬,不料下摆竟露出膝盖以上雪白白的两支玉柱,羞得她复又扯了回去小心遮掩。 芊娘凑近跟前,仔细地为其整理到合适的位置,笑言道:“衣衫蔽体,多一分则累赘,少一分则俗媚,‘刚刚好’最妙。” 正说着,只见妙音小四身披翠色薄衫飘摇而出,寸步莲体间散发着一缕幽幽仙气。 芊娘侧过身,点头赞曰:“妹妹乃世外仙姝,真将这薄薄轻纱发挥到了极致!” 妙音不解道:“这薄纱薄得似乎只剩呼吸,究竟有何功用?” 芊娘盈盈握其素手,轻轻抬起纱袖,缓缓解语道:“纱质轻薄,人至情薄。女子通透,覆之则神秘,去之则赤裸。情爱虽奢,情趣尚可,红尘游刃,若浴水青莲,远观则止,不可亵玩。‘脉脉含情’为立身之道,‘薄薄轻纱’透处事之妙。”妙音闻此,慨叹服膺。 随着左右婢女一阵惊呼,妙心小五终得示于人。 一袭鹅黄行至芊娘跟前,久久未及落话,七宝楼里难得真清静。半晌,芊娘满含热泪喃喃自语道:“是你,就是你!”遂迫不及待地辗转着细赏这位千古佳人。 芊娘阅人无数,每次亲手打扮出一位美人便要试其体温,探其冷暖,此番虽暖手竟不敢轻沾,怕化了这银雪肌肤,虽玉臂却莫敢轻揽,怕折了这纤纤细腰,只是围将着啧啧赞叹,口里心里皆感激着上天赐予这如花美人。 芊娘回过神来,邀着三位妹妹一起去逛楼子,言辞间充满着欣喜:“我芊娘从来不问出生来历,既然缘聚于此,这里便是你们的新家,且跟随我来。”说着便领着三人掀帘而出,踏上正中之楼台。 芊娘绍介道:“妹妹且看,楼下即是‘一品堂’,乃云聚宾客之所,既可饮食又可饮酒,故来人最多。” 三人顺声望去,只见楼下之人多为须眉男子,气质混杂,相近者皆围聚一桌,身旁时或伴有薄衫女子斟酒调笑,气氛融洽。所立之二楼歌台有十余阶云梯直通而下,若遇良辰佳节想必是台上丝竹尽展,歌舞翩跹,台下美酒相配,佳人相伴,快活似神仙。 正观望着,台下有人发现台上立着几多生面孔,轰然起立,呼喊道:“新来的姑娘好生漂亮,芊娘怎的不给大家引荐?” “就是,就是,快快下楼让爷好好瞧瞧!” “不得了,真是仙女下凡啊!” 此时,楼下诸位沸腾不止,甚至有人拎着酒壶便要蹿上楼来,吓得姊妹三人赶紧躲到芊娘身后。 芊娘止住众人道:“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七宝楼的规矩,凡是新来的姑娘,还不得寻着吉日做完‘花斋’才有正式挂牌的道理,今日只需认真了喝酒,改日大庆还望诸位带上银子多多捧场才是个好!”说完,便领着三人上得三楼“三雀馆”去。 此间竹牌碰撞之声日甚,隔间亦有闲人五六围聚饮茶谈天者,芊娘招手过来一侍身女子:“此女茗月,擅茶艺,此后当教授于尔。”又唤来四方桌上另一女子:“这是莹月,牌技为七宝楼一绝,往后可多向其讨教。”三姊妹一一见礼,又随芊娘往楼上行。 四楼有“四宝斋”,壁上挂名家书画,桌台卧笔墨纸砚,其间多锦衣束冠之翩翩公子,鲜有布衣庶族之人。五楼命“五合厢”,以盆浴和熏香著闻。六楼为禅房,取自佛家“色、声、香、味、触、法”之说而号“六尘房”。七楼设“七星阁”,为女子之闺房,外人不得擅自闯入。 观毕,芊娘安排三人于七星阁暂住,又遣婢女红莲伺候左右,遂带着笑意离去。 此前,三人皆被七宝楼琳琅之人事迷了眼,此时方歇,才想起尚在外不知行踪的九儿来。直至睡前打发红莲离去后才凝神屏息,轻捏耳后,灵通之红渐渐有了回应,感知到九儿正处于危难之中。 “九儿,醒一醒!”随着姊姊三人的轻声呼喊,九儿微微张开稀松之眼,遂觉全身酸痛不得动弹。此时,九儿被捆在一间潮湿黑暗的小屋子里,四围并无一人喘息,却惊现两只小白鼠啃噬着自己的指甲,吓得九儿大叫一声奋力驱赶。 “九儿,你在何处?怎的被扔在如此阴森恐怖之地?”小五着急地问道。 此时,九儿渐渐清醒,向姊妹们回忆起今遭的际遇来: “进得城后,我便一路打听,直奔蜀都皇城。见出入之地重兵把守,便于宫墙外伺机徘徊。 傍晚时分,人迹渐罕,一英武少年自身后轻拍我肩,搭讪道:‘我观乎小兄弟在此试探良久,莫不是有什么想法?’我辩解道:‘有甚想法?散步至此,崴脚罢了。’ 那少年直率道:‘大丈夫敢做敢当,我早就想进去看看,小兄弟有无胆量一同涉险?’ 听其如此坦荡,便直言相问:‘兄台有何妙计?’那少年笑道:‘无甚妙计,只管做了便罢。’说话间竟伸手护在我的腰间,猛得一用力,便携我至宫墙上头,轻点砖瓦,旋落而下,紧着藏身于花草山石后。 少年悄声询我名姓,我只道姓符,排行老九。我亦问其名号,言之姓赵,亦行九,遂觉亲近。此后,我俩便分头行动,自寻目标而去。 宫内殿阁芜杂,因不得走中正之路,只好四处躲避,摸索前行。好不容易寻着集藏珍宝之殿阁,进去打探,遍寻水云神珠无迹。 是时,门外响起稀疏打斗之声,舔窗而窥,原是赵九兄台露了痕迹。 我欲相救,又不便正面出手,遂于阁殿内打翻珍器,引那官兵进入。 赵九兄趁机脱身,我亦遁形回撤,无意中碰触殿阁内护守珍宝之机关,熏烟四起,天网围聚,顿时晕眩,不辩东西。醒来后便至这暗湿牢笼,所幸并无大碍。” 小五听闻至此,长舒一口气,嗔言道:“都怪那个什么赵九,鲁莽行事,差点害我妹妹性命!”小四急言道:“九儿稍息,姐姐们此刻便来营救。”阿二止住小四道:“四妹莫要乱了方寸,九儿属猫,命大着哩,只要她还清醒,自能全身而退。” 正议论着,九儿已用神力挣脱捆绑,又使元符尚木枝缩小,顺势插进锁孔,轻轻一拨,牢门便乖乖地为其打开。及至安全出了地牢,为避巡回之官兵,闪退于一匹石马后,忽地被一只黑手蒙住了嘴,只听言:“不要出声,跟我来。”仰头一看,竟是赵九,两人相视会意,便一前一后逃将出宫。 行在路上,赵九慨叹道:“符兄弟身形佼小,容貌俊俏,想不到竟是有勇有谋之豪杰,赵九佩服!”符儿回赞道:“赵兄台为人坦荡,甚有担当,牢外守候,符九感激。” 赵九继问:“方才某正与官兵纠缠,忽闻得殿内有人擅闯,可是兄弟?” 符儿答道:“正是。” 赵九又问:“大牢甚严,兄弟如何得出?” 符儿扯了个幺蛾子,轻描淡写道:“先前在殿里盗得金钗,用其挑拨,是以得出。” 赵九欣喜言:“得遇兄弟,乃赵某之幸,结义同袍,不知意下如何?” 符儿因其女儿身,不便同袍,便巧言道:“弟弟出生微贱,恐难与哥哥比肩,况行事匆忙,并无见证,来日有幸,再与哥哥结义可好?” 赵九道:“丈夫行事果决,何必拘泥?不过符弟此言亦有道理,做事总得有个规矩,有人见证结义方好!” 说罢,便拉符儿行至西城门一开阔处,口哨唤得诸多褴褛老少。 来人渐渐围聚,赵九朝着老少言:“天在头顶,地在脚下,今我赵九,愿与符家兄弟义结同袍,同娶同食,同生同死。” 符儿见众人眼角期盼,不忍逆了气氛,心里做了个鬼脸,面子上却也顺言道:“诸位见证,今我符九,愿与赵家兄长契若金兰,福泽同享,受难同当。” 此言落下,老少皆上前围聚,贺言道:“从今往后,又多一位侠士怜恤我们贫弱孤苦了。” 符儿有些恍惚,生硬地“呵呵”了两声。 赵九将从宫中盗得之金银珠玉平分一半,放至符儿双手,示意分发给老弱贫病之人。符儿方才体悟赵九冒死前去宫中之意,遂在心底认同起眼前这位结义大哥来。 此时,黑夜笼罩,众人散去,赵九探问道:“义弟此番可有去处?”符儿怀中尚存金银,打尖住店本可了事,但与兄同行怕露了身份,遂佯装叹气道:“本欲投奔亲朋,尚未得寻,暂无去处。”赵九又道:“既如此,义弟且随我同住,秉烛夜谈,岂不快哉?”说着,便领符儿行至城西南一偏僻陋室。 此间小屋仅一进一出,一床而已,赵九邀符儿同床,符儿面露难色,低声言道:“弟虽行九,但家中仅存一人,孤独惯了,怕是不便与哥哥同席。” 赵九坦荡,安置义弟于床,另扯一席铺将于地,自躺而下,翘腿言笑:“弟弟怕是在家娇养惯了,此番出来尚得多加历练。”符儿听此言之关切便也不再推脱,索性拉出两张方被,一张为义兄铺盖,一张自裹其身,和衣而睡。 赵九性直情盛,原本欲拉着符儿共论世事,怎奈此前闯宫之事劳心劳力,这番刚一躺下却已微鼾入眠,符儿方才启用灵通之红与七宝楼三人联系。 小符告小五、小四及阿二:“多谢姐姐们挂念,得蒙义兄搭救,九儿已脱离险境,但不知三位姐姐可得安歇?” 小五便将白天所遇之人与所见之景娓娓道来。 九儿将疑道:“芊娘可信否?”阿二言:“论颜面,谦恭中显良善。”小四言:“论音声,爽朗中蕴不凡。”小五言:“论处事,玲珑中耀光辉。” 九儿问:“论为人,则如何?” 小五道:“于众姐妹皆因循善诱,宽仁友爱,不询出生,不问缘由,不缚身心,不限去留,独于我,似有非留不可之意,非同寻常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九儿道:“方今初来蜀地,道路不通,人事不熟,万不可轻信,小心处之才好。姐姐们姑且暂留于此,熟络人情,伺机行事。” 四人心意相通,纵然前路千沟万壑,亦可长驱直入,只争朝夕尔! 木鱼子歌曰: 我们相知,怎能相忘,共舞神山之上,我们相伴,心手相牵,同游蜀地之间。 合上上上,工尺上尺,工上上工六五,五六工工,上尺上尺,工上四四合上。 凝聚力量,不负众望,同心共向远方,不管此留,或是离散,友谊地久天长。 五六工工,上尺上尺,五六工工六五,尚六工工,上尺上尺,工上四四合上。 我们相遇,如此难忘,同生同死同往,我们相识,席地同床,相处赤诚坦荡。 合上上上,工尺上尺,工上上工六五,五六工工,上尺上尺,工上四四合上。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生结义欢畅。举杯痛饮,互诉衷肠,友谊地久天长。 五六工工,上尺上尺,五六工工六五,尚六工工,上尺上尺,工上四四合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锄强扶弱求正义济危救困量公平 翌日鸡鸣,赵九翻身跃起,练拳扎马,担水劈柴,好一阵有序的忙碌之声。眼见着日上初阳,符儿依旧酣睡,昨日裹身的整张方被一股脑地蒙在头上,四肢却杂乱无章地摊在床沿,在地上,在墙上,好一个天翻地覆的姿态。 赵九进屋被符儿的睡相一惊,自语道:“义弟真乃‘不拘小节’之人,让义兄来帮你一把。” 说着便将符儿蒙头的被子掀起一角,于其耳畔大呼一声:“吓!”吓得符儿将四肢蜷缩成一团,睡眼却仍未睁开。 赵九无奈,自言道:“义弟睡功甚好,福禄之人也。今日举事本不应勉强,兄一人前去便是。” 听闻“举事”一语,符儿噌的坐起,顶着一副蓬头歪脖问:“举何事?”赵九答:“前日探得邢府嫁女,聘礼三千,陪嫁三万,遂联合众弟兄商议,劫富以济贫。”符儿一听如此壮举,想必热闹非凡,心想怎能少了参与,急忙穿靴束发,与兄同去。 蜀都自汉朝起便以织锦业驰名,早年于城西南筑锦官城,遂有“锦城”之誉。今之锦城,以锦里长街最为著名,因其囤聚织锦大户且每户之资可与北方贫瘠小国当年之国库相匹敌,甚为富庶。今日嫁女之邢翁便是这大户之一。 是日,赵九相邀各路弟兄四十余人于锦里布置,伺机行事。符儿初尝大事,此前并未列入计划之中,便紧跟赵九身后助其臂力。赵九轻功尚可,纵身一跃,精准地停落在上房瓦楞处,无一丝声响,无一寸挪延。匍匐停当半刻却又侧身转望,怎奈遍寻义弟无果。正当心中略为怅惘之时,忽而远观前屋房檐上倒挂着一竹编鸡笼,若不是义弟故意伸手召唤,竟不知其藏身竹笼。竹笼悬挂之处离邢府大院更近,院内一切铺饰遂毫无遗漏地展现在符儿眼前。 这四方院落原本十分宽敞,今日却挤得人满为患,男女老少皆着红底衣裤,镶金丝锦绣,婚品物什一概漆红挂彩,凡应使软物之处皆以橙黄绸锦替代。 忽然,里间急步冲出一厉声女子,跳脚催促道:“开箱,快开箱!误了时辰,老爷小姐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待不起。”令出而达,停放中轴之十口大箱从后往前逐次敞开,除两口珠玉外,其余八口皆封拳头大小的金银整锭。 适逢天朗气清,光艳日明,红黄相衬,金银相聚,富贵之气,奢华之流便如沐光之城倾泻,令人晕眩,不可咂摸。 厉声女子依蜀地婚俗,将誊写“金玉满堂”、“富贵吉祥”等字迹的八角黄绸逐一铺在彩礼上,复又命人压紧箱盖,以铜质大锁加牢。出门前,厉声女子再次出现,手里拿着一串串印有“广政通宝”或“大蜀通宝”的铜铁小钱分发给担抬之人,一串悬挂脖颈,一串缠绕腰间。 吉时已至,伴着一阵喧哗,覆着金鸳鸯红盖头的邢家小姐缓缓而出,手里捧着个圆乎乎金灿灿的“元子”,估摸着有普通金锭三四倍大小,在众亲人的簇拥与陪嫁丫头的搀扶下,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终于走进了最前头的锦绣花轿,大队方才启程直奔帘官路新郎府邸。 城西南之锦里到城东北之帘官路韩府相距十余里,赵九一行早就计划好路上行事,只等花轿出门,筹谋便相继展开。先是在浆洗街口制造混乱,令路人拥堵,迫大队转走青石小巷。 此巷尚且宽敞,四人抬轿穿行其间亦可来往数人,但此巷九曲十八拐,若是外乡人贸然闯入恐就难能出去。此时,每一拐角处早已蹲守了红衣红裤的赵家弟兄,巷中七拐八拐,弟兄七上八下,邢府送礼花轿后数十担抬嫁妆之挑夫全都被换上了自家兄弟,独剩打头花轿及其周遭护送之人尚未侵扰。 出青石巷,又入烟袋巷,下接大业路,尽头便是盐市口。盐市口人多热闹,新郎骑高头大马在街北口驻守迎候,城中闲人多聚之翘首。赵九观其形势,选烟袋巷作为成事之地。 只听一声“走”,赵九便从墙头跳下,一套长拳乃出,护轿者均被打倒,抬轿之人亦皆停轿抱头,直呼“饶命”。花轿后混入的四十弟兄也与护卫之人展开搏斗。 符儿趁乱钻进花轿,用尚木枝搁在新娘子肩头,戏言道:“姑娘今日大喜,弟兄们见礼了!” 那邢府姑娘也算是见过大场面,十分镇定道:“弟兄好汉在上,也知我今日婚嫁,若求财物取走便罢,切莫害我。” 符儿见其通情识趣,也不想为难,言道:“烦请姑娘随我出轿好走,某自当保你性命。” 邢姑娘起身下轿,用清脆嗓音高喊一声:“都住手!”护行带刀之人见新娘子被贼人胁迫便停手待命。 赵九当即大喊一声“回”,四十弟兄便抬着财礼四散而逃。 邢姑娘被符儿和赵九左右胁行至大业路,言道:“行至此处便可,我断不会派人追讨,侠士自当好走。”说着,便将手中长握之足金“元子”递给符儿,以作了断。 符儿拒之,乃言:“此为吉祥之物,便留姑娘罢。” 邢氏却之,言:“我见侠士正气,非鼠道之人,先前听闻蜀中常有劫富济贫之举,家父乃唾,余则乃敬。二位侠士若怜悯小女,可留一箱金银于我随嫁方好?” 符儿笑言:“我可从未听闻被劫掠者还有讨价还价之理!” 邢氏云:“夫婿乃忠武世家之公子,与我早年私下结识,久未定许,皆因夫家大人清廉,此前才以凑足三千金银得此下聘,竟遭家父嫌弃,定要随嫁三万,以为难堪。如今好事方近,礼数未全,若是金银全无,怕是此后遭好事者非难,一箱金银,足三千,望怜恤匹配之。” 符儿思忖正欲答应,赵九豪言早已贯耳:“好,就留你一箱!” 邢姑娘将元子再次托于符儿,隔着鸳鸯绣红盖头低声道:“多谢两位侠士,这元子负担甚重,一路上压得我腿脚发麻,不如托与侠士,另寻所需之人。”交接完毕,邢姑娘理了理绣红盖头,步履轻盈地折转小巷。赵九应言,立即命人送回三千金银。远远观着新郎迎亲队伍与之汇合,敲锣打鼓地奔着美好之姻缘前去。 符儿与赵九回至西南城郊,于护城两河交汇处与弟兄们相聚。按此前协议,劫得两箱珠玉为四十弟兄平分,余者皆由赵九负责分发给城中贫病之人。 八月十四,中秋佳节前夜,赵九邀符儿一同前往西南村救助。一箱金银散尽,赵九请符儿城中喝酒。菜过五味,酒至三巡,两兄弟越发来了兴致,畅谈无忌。 符儿道:“弟有幸随同哥哥数次赈济,观乎近日盛况,胸中略有疑惑,望哥哥指教。” “指教不言,但说无妨。” 符儿便问:“节前赈济,开箱散银本为好事,为何灾民蜂拥而上,‘抢掠’一空,先到者先得,后到者不得,强力者多得,孱弱者少得,岂不是违背了散银初衷?” 赵九慨叹道:“人之善始,渴其生,故夺之;人之善终,求其慰,故掠之。此乃人之本性。至于先后有别,强弱有差则为后天因由,可使人力疏导。莫不如效这酒馆之制,一桌之客有几多人,食几多菜先来个账簿记载,饿的先上菜,饱的不加菜。若如此,店小二心中就得有杆秤,刻度要精准,质量不偏斜。弟弟可愿做这小二?” 符儿笑言:“小二给别人做,我还是做好小九罢!” 二人一阵欢笑,同饮一巡。 符儿又问:“我见村口张老汉左腿有疾,虽于前日得银数两却未能进城买药治病;又见阿东嫂放不下待哺之婴,封银于缸底,竟在米糊中掺水充饥。是否可将金银换做亟需之物,为其送至家中?” 赵九言:“义弟观察细致,得此良友乃为兄之福。弟之言‘按需救助’者,化金银为方物,正合我意。此后便会就近设置施药铺或陈衣发放地,亦会单独于施粥日为灾民补给。” 符儿点头道:“哥哥为生民计,灾民之幸!但何谓之‘灾’,又何谓之‘难’?此前即有怀金银反倒前来抢夺,领救济复又化名重取者,此间恐既非灾民,又非急难,无赖之人也。” 赵九眉头紧皱:“天灾致贫、战事于难,富庶之国亦有贫病之民,个中缘由殊异,非你我二人一时能详。眼下,孤、老、残、幼与无食、无衣、无养者皆为之难,是以救济。至于投机之人,现之则问,察之则审,犯之则惩。弟以为如何?” 符儿道:“累犯则惩,若是初犯,恐先以教化为好。”赵九赞叹:“弟真知灼见,兄铭记于心,来,喝酒!”二人满饮一杯。 符儿揩拭了嘴角残酒,续问道:“哥哥访贫救困已有些时日,不知心中是否畅快?” 赵九抬起头正视符儿道:“何以此问?”符儿曰:“弟每次见受济者两手捧银,双膝跪地,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胸中便隐隐作痛。难道被救之人便没了尊严,施救之人理应受其跪拜?” 赵九道:“非也!散银施救旨在扶其危困,乃临时之举,受者知恩而后立才是长久之计。话至于此,兄也不再隐瞒,先前已于城东北设‘生民之家’,立‘洁衣坊’、‘红绣坊’、‘编织坊’,供其器具,授其技能,纵使体有残疾,相互配合,亦可自食其力。弟可曾记得此前同去劫富之弟兄数人,即‘家’中少壮弟兄也,早年衣衫褴褛,与其贫母于路边乞讨。自入得生民之家,始得脱困且愈发成熟懂事,如今已无需靠周济过活。” 符儿感叹曰:“兄长仁义,屡施善举,弟弟佩服。”赵九言笑道:“这还得多亏了城中大户的鼎力支持。”符儿会意,同饮一杯。 赵九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弟弟可曾得见邢家小姐容貌?”符儿摇头:“未曾掀盖冒犯,遂不得见,但行事如此风骨,定是位美人。” 赵九叹曰:“若是那姑娘尚未婚配,与之义弟可好?”符儿推辞道:“此佳人当则得配英才如哥哥者。”两人相视言笑,饮酒承欢。 赵九手握杯中余酒,醉言道:“弟弟,你说那日究竟是哥哥成全了那姑娘,还是姑娘成全了哥哥?”问罢,赵九已不胜酒力,一头倒在酒桌上。 符九亦醉意浓浓,答曰:“相互成全罢!”遂也匍匐于桌,扑头,睡去。 木鱼子曰: 人分善恶,利有往来,灵魂易触,利益难平。 官道不正,民风不义,世道不公,谓之常存。 民无恒富,国无恒强,恃强凌弱,陷之轮回。 益者好施,损者补之,公平正义,与日同辉。 兼爱交利,无私无损,谓之公;乐善好施,不偏不倚,谓之平; 规矩绳墨,明法严令,谓之正;锄强扶弱,济危救困,谓之义。 故先贤曰: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符小妹误闯虎穴大官人戏说龙潭 自打那日同饮同醉,赵九与符儿便更是觉得相逢恨晚,连日来举事皆相互掩应,共同进退。这日,正值重阳佳节,兄弟俩办了个大案子,赵九颇以为傲,傍晚便邀约符儿到常去的安泰酒馆里喝酒。 “胡子小二,老三道,给我兄弟二人捡好了上!”赵九与这店已颇为熟识,遂自在地大声吆喝着。 说也奇怪,往日这小店生意虽不算太好,但大堂里七桌八桌也常满着客,今日过节却连一两桌也凑不齐。果然,店小二腿脚也出奇的勤快,落座后才三言两语,一盘卤牛肉,一碟煮花生,一壶烧春酒像变戏法似的全都摆上了桌。 “两位爷,您的菜齐了,慢用!”胡子小二一旁招呼着。 赵九随口问:“你们这店今天怎么这么冷清?”小二略有些无奈道:“哪只我们这店冷清,全成都的好生意都被七宝楼给抢走了。” 符儿听闻“七宝楼”三字,紧着问:“关七宝楼么子事?”胡子小二解释道:“听说有三位刚出道的花姑娘今日挂牌子,正巧又逢着过节,客人都去七宝楼喝花酒去了。”符儿问:“‘挂牌子’是个什么兴法?” 胡子小二忽然放低音声,故作神秘道:“就是给新来姑娘的闺房门口挂个花牌子,侧行刻两小字‘含苞’,哪位爷给的银子多,新姑娘就是谁的。”那小二阴阳怪气地拽着嘴,好像很懂世事一般。 这还了得!符儿听此邪说,如天雷劈顶,心里揣摩着:“莫非是我那未经世事的三位姊姊?” 越想越急,遂放下已经拿起的箸筷,一边起身一边向对桌坐着的赵九言道:“哥哥好坐,弟弟有事,要先走一步!” 赵九对符儿的反应有些茫然,但其却是个不存疑惑之人,遂一个起身抓住符儿问道:“弟弟是要往何处去,怎的好酒好菜都不愿照顾,莫不是急着去找花姑娘?”赵九本是说笑,没想到符九竟一本正经地道:“正是要去七宝楼,找花姑娘!”说完,便风一样地跑将出去。 赵九先是一怔,随即也跟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道:“弟弟莫急,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急也没用。” 此时,店里只剩胡子小二呆立着,嘴里嘟噜道:“菜也不吃酒也不喝,竟连银子也不付!平日里全是些正襟危坐的大爷,私底下都是一个个色迷心窍的小鬼儿,哪日七宝楼给塌了,把你们全都压在底下!” 这七宝楼倒是没塌,也不会让一群满是怨气的人说塌就塌,反而高高地立着,等着城中有钱有势的人拿着白花花的银子为它漆柱添瓦。 符儿快到七宝楼时终于给赵九追上,微喘道:“想不到弟弟也是个性情中人,哥哥本不喜风月,今朝便索性一同前往,也算长长见识。” 正说着,两兄弟便一前一后进入这远近闻名的七宝楼。 果真名不虚传!傍晚时的成都府早已人渐稀少,入夜后的七宝楼却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入得楼堂,两兄弟便被此间人流冲撞得形单影只,赵九极力地寻着符儿,符儿却一心只想尽快找到自家姊姊。奈何身处乱烘烘的人流中无法静心,竟连灵通之红也失了效力,无法收到三位姊姊的回应,符儿甚为捉急,只好四处打听,生怕姊姊们遭人算计。 穿行中,迎头逢一紫衣少女拎着酒壶似欲添酒,便握其无骨之手问道:“姑娘可知今日翻牌子的新姑娘人在何处?” 紫衣女子并无挣脱之意,迅速地用眼角的余光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位麻黄色布衣无任何配饰的瘦削少年,朝着符儿轻蔑地笑道:“新姑娘当然是伺候着新官人了。” 符儿双手架着那女子的削肩,追问道:“快说,究竟在哪里伺候?”质问中带着一丝愤怒,着实吓了紫衣女子一跳,随口答道:“在哪里?呵,当然是在‘龙潭虎穴’里咯。” “别跟我耍花样,快告诉我,人在何处?路怎么走?”符儿狠狠地掐住紫衣女子厉声问道。 “诺--”那女子将胳膊一甩,用嘴指着大堂角落里的旋转楼梯,不情愿地道:“就在那梯子底下!” 符儿箭也似地穿过人群,渐近旋转而下的红木楼梯,一眼望去并未发现梯子底下有什么路径,旋至楼梯背后亦无踪迹可寻。可那紫衣女子分明就说的是在梯子底下,符儿便径直靠近去,想用手触摸一番看看能否摸到机关之类的物件。 待其伸手一摸,手指尖却透了过去,符儿赶紧往前迈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随即现出一条幽冥小道。符儿大悟,原来这不过是个障眼法,不禁想起当年仙姑教符儿悬崖边转身迈步的情境来,心里突然涌起那句停留在耳畔的教诲:“路在前方有时尽,一步跨千山。”心里感叹着:“此障眼法比起仙姑来逊色多啦。”一边得意着,一边试探着拾级而下,此时,间或听到愈来愈大的喧闹声,灯火也愈发光明。 约莫三十余步,便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只见一门挂一帘,帘上从右至左绣着两个大字:“虎穴”。遂知那紫衣女子并未作假,于是掀帘乃入,眼前之景不仅瞪大了符儿的眼珠子,竟连下巴也忘了收回来。 原来,这“虎穴”地宫便是在围衬着七宝楼的“龙潭”底下硬生生凿出来的,因此宫顶及其四壁上偶现斑斑点点的绿水之痕,映着略微昏暗的烛火微光,显得神秘而暧昧。这地宫里的人虽不比大堂的多,但似乎更加喧哗。 入门往左一隔间里尽是杯碟碰撞之声,一群人围着一张长桌喊着“大!大!大!”而后便是一阵嘘声。 忽地,一花衣男子从人群中蹿出,将额头使劲往墙上撞,瞬时浓浓的暗黑色鲜血顺着黑脸肆无忌惮地流淌,周围却无一人相扶,无一人相劝,玩笑正酣。右一隔间相比之下便清静了许多,但见三五赤膊之男子形容枯槁,体格轻浮,或走或立,无端神游。中有两男竟相互触其体肤,举止恍若鬼幽。 符儿浑身打了个寒噤,快速闪离此间形色,往里跑一阵,豁然现出一大汪池水来。池内池外皆是敞怀之男子与薄纱之女子,相互追逐,举止轻浮。间或有一二酒醉之人摇摇晃晃地拦住符儿,念叨些俗不可耐的言语。符儿眼望着这些地宫里衣衫不整的混迹之人便心有不悦,奈何心急三位姊姊,便捂住口鼻搜寻而入。 绕过水池,终于来到姑娘群居之所,亦是一排排斜挨着的小隔间,约莫五六十。符儿绕了两排,终于见到门口挂着花牌子的一间,牌子上“含苞”二字比正经的“安红花”三字还大许多。二话不说,踹门而入,掀被一看,两具赤条条的的脊背相互交缠。六目相视,符儿尴尬地以双手遮脸。 “幸好不是姊姊!”符儿心想,遂连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听被子里传来一阵好骂:“臭和尚,进来作甚?还不快滚!” 符儿把肩一耸,飞也似的退出门去,蹑手蹑脚地将门关上,背对着门喘着粗气。 符儿放心不下,隔了一排,又寻着一间挂“佛桑花”牌子的小隔间。经前一事,符儿不再贸贸然。一阵打探,发现其窗未严关,其床亦空无人,遂觉怪异。爬窗而入,乃闻拨水之声,于绣花屏风后藏一男一女鸳鸯共浴。 符儿轻足临近,驻于屏风,但闻女主言:“官人多金,想必城中大户,敢问贩之何物?”男主笑曰:“贩之人也!”女主怯言:“官人言笑,莫不是衙门中人,专司人事?” 男主勾抬女主下颚,端详一阵曰:“好一个鬼灵精!”女主娇嗔道:“如此,想必为奴家言中!”男主道:“女子精明可不是件好事。” 女主媚言道:“还不是为你们这些臭男人所逼,若非精明怎可存身于今日,得幸于官人?不过,我可听闻衙门中人俸禄不厚,若如官人般挥金如土,定是那掌印之人!”男主笑道:“此言差矣!依当朝律,掌印之人问首责,稍有差池便移印他人,岂有掌印之人便富贵之理?看来我面前的美人妖精尚属小妖,未能成精矣。” 女主双臂交相搭于男主后颈,娇声连连,近身问曰:“还请大官人赐教,若能得其精元,修成正果,必要好生报答官人。”女主一边软语,一边为男主转身,使其俯倚于浴盆之沿,而后缓缓揉抚其虎背。 男主兴致尚浓,戏言道:“论这衙门里的精元,‘搅和’二字即可。” “怎讲?” 男主指了指顶上:“这衙门便似头顶的龙潭,潭中之水深不可测,谁也说不清滋生了多少腐败。” “这我倒明白,就像浴盆里的水,开始清亮,只要有人进入,久之则会变得肮脏。可是将脏水倒掉,换上新的不就干净了吗?” 男主一本正经道:“未免想得太容易!且不说将脏了的水一次换掉会很困难,即便是新换的水,上层无论显得有多清澈,愈到底层愈是浑浊,何况‘水至清则无鱼’,这是你我皆懂的道理。” 女主噗嗤笑道:“怪道要‘搅合’,待水一浑,官人岂不是便能浑水摸鱼!”男主转过身来,望着女主大笑道:“哈哈,还真被你言中。” “那,怎么摸?”女主好奇地问。男主一字一顿道:“就像这样子摸。”说于此,便不再往下,只听浴盆里一阵水声。 过了好一阵,女主娇嗔道:“官人快言正事,到底怎么个摸鱼法?”男主遂言:“实易也!百姓种粮食得缴税罢?贩丝贩茶也得缴税罢?凡下缴上之税,吃一截:初年,收民十石,则存七交三;翌年,存八交二;复年,存九交一,这叫‘吃下’。君主见之逐年愈少便会赈灾以济民。凡上补下之资,舔一舔:足十石,七品一舔,余三;八品一舔,余一;九品一舔,则全无矣。行话称‘舔上’。居于链中之人,无论身处何位,‘舔上吃下’一旦成风且无人揭举,想不富裕都难。” 女主正听得入神,男主语气却稍变,调笑道:“我的小妖精,你觉得‘吃下’容易点,还是‘舔上’安逸些呢?”女主幡然大悟,娇羞道:“官人好坏!”随后便是一阵较之先前更为激烈的水声。 “啧啧--真是清水衙门也能捞油水,九品小官亦可大腐败。“符儿心里想着,另一边又判断着姊姊绝不会如此厢房女主般言语行事。趁尚未被发现,符儿便偷偷地溜将出去,紧着寻下一个花牌子。 木鱼子曰: 七宝楼台,华丽眩目,迷离纷乱。 虚无缥缈云之上, 镜花水月幻之渊。 虎穴龙潭,暗黑目眩,无法无天。 浑水摸鱼在左右, 藏污纳垢在其间。 碎拆! 碎拆! 碎碎方能国泰, 碎碎乃得民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山茶芳花花消陨苦口劝言言无济 常有言:“事不过三”。经察此前两桩花房丑事,符儿心里早已被挑动得七上八下,昏暗的烛火下仍可辨其面红耳赤。因始终无法静气沉心,固无能使灵通之红与姊妹通灵。眼见着隔间含苞待放之“山茶花”牌子岿然显挂,索性一鼓作气飘摇乃至,蹲身于轩窗外,侧耳寻声,闻个究竟。此间断断续续地传来丝丝缕缕的琵琶之音,虽无仙姑琴音中透出的筋骨之气,亦无五姊琴音里飘出的情韵之姿,但感人肺腑,如泣如诉,符儿心里也不由得为之感怀。只听里屋那山茶女子唱道: 去年日头落,官人桥上过。躲雨遇到我,将我比嫦娥。 工工六工五,已五六五已五。已五六四尺,工尺上尺六工。 头回送手镯,二回摸我脚,三回钻被窝,誓言要娶我。 尺上尺尺工尺,六工五六工,六工六六五六,尚五齿尚五。 只才一阕,那当事的官人便着急解释道:“卿卿羞煞我矣!我是曾说过,等我将手中皮革贩卖出去,置换成金银,定当使八抬大轿踏破门槛来娶。哪个晓得刚把货物水运出川,便遭河匪劫掠,幸得人全,终无颜以见,奈之何?”山茶女续弹唱道: 此年今日歌,官人闺中坐。低头把酒喝,借口尤其多。 工工六工五,已五六五已五。已五六四尺,工尺上尺六工。 若是没把握,就不该承诺,牌子已翻过,啷个不娶我。 尺上尺尺工尺,六工五六工,六工六六五六,尚五齿尚五。 那官人欲要急出泪来,哭诉道:“卿卿莫怪我!花牌实难翻,倾我周身帛,无钱何娶妻,无财怎养活?何况兄难当,弟妹多依傍,食为家母资,酒为严父舍。父母乃下令,莫踏鹊枝窝,非今不愿娶,只怨时不多。”山茶女闻罢冷语一笑,自顾自唱道: 来年时日多,官人坟前过。无字碑上落,山茶花一朵。 工工六工五,已五六五已五。已五六四尺,工尺上尺六工。 宁为无头凤,不当金丝雀。今生既无缘,来生嫁别个。 尺上尺尺工尺,六工五六工,六工六六五六,尚五齿尚五。 唱声绝,弦音灭。只听“咣啷”一声,一溅飞红从小轩窗上滑过,若一粒粒山茶小花跃动在洁白无染的窗纸上。 符儿觉情势不妙,飞身破窗而入,见此女倒抱琵琶,俯身扑地,额头上的暖血滴滴浸润着冰冷的丝弦。那官人吓得半天不敢言语,裤裆内的暖流已将小腿裤脚浸湿。见符儿闯入,更加不敢动弹,支支吾吾地胡乱比划,似乎在以身体的躁动掩饰心底的死寂。 符儿亦俯身,将山茶女抱在怀里,试其鼻息,尚有一丝气力,但血泊如此,恐时不久矣,遂责怪道:“如此痴傻!竟为一懦弱男子寻死,死之不值。” 山茶女嘴角含笑言:“若能以我之死,激起官人斗志,亦是一件幸事。” 符儿怒向那官人道:“只恐是朽木打不了桩,烂泥扶不上墙!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山茶女道:“从一而终,谓之贞洁!若不能娶,翻牌过后,万人唾弃。与其苟活,不如归去!”山茶女咳出一口血,续言:“方今一死,唯有一事未能愿了,还望兄台怜悯,将琵琶肚内珠玉取出,替我还与芊娘,以此赎身。” 符儿言:“你不能死,死了还赎个么子身?” 山茶女含着血水唱道:“宁为无头凤,不当金丝雀。今生既无缘,来生--”不等唱罢,山茶女已香消玉殒。 “卿卿--”那官人嚎啕着奔蹿而来,掀开瘦弱的符儿,紧紧抱住为其枉死的山茶女,呜咽不止。符儿将琵琶肚内的八串珍珠与四件玉佩取出,叹息道:“若是早早使此物什,如何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遂自作主张,逆了山茶心愿,将珠玉数件递转那官人手中,嘱咐道:“好好葬了吧!”说完,便若有所思地抽身离开这龙潭虎穴,径自上楼继续寻找三位姊姊。 上得“一品堂”来,人头依旧攒动,热闹依旧非凡。经遇山茶女一事,符儿心里空寂了许多,在这人声鼎沸中竟然与三位姊姊有了通灵。得知二姊身处最近的一楼厨房,便穿寻而去。 “二姊姊好找!”九儿一进厨房便寒暄道。 阿二向九儿做了个“嘘--”的小动作,等近得身来才小声说道:“可别叫我‘阿二’,叫我‘妙思’,芊娘给起的艺名儿。” “又是芊娘!”九儿心里想着,嘴里劝说道:“芊娘非良善,姊姊千万不要受其蒙蔽。” 妙思道:“想必是错怪了!芊娘为人和善,供给衣食,调教技艺,难遇之人!” 九儿隐隐不悦道:“我虽无亲见其人,但论逼良为娼,聚众淫乱之行径,便知恶劣。” 妙思不紧不慢道:“你若是亲见其人便不会如此中伤。”九儿见妙思一边说着,手里却不停地摆弄着粉面之类,遂无奈地叹息一声。 只见妙思熟练地把一四方木格子从蒸锅里取出,倒扣在铺好三色糖粉的案桌上,飞刀数十下,将整坨洁白如雪的糕坯瞬间切成薄片,层层叠叠地紧在一起。 妙思得意地揪了一片递给九儿道:“这叫‘糯米糕’,是用糯米粉和白砂糖做的,夹心一层我用了核桃仁和玫瑰糖,有滋阴补气、润肺化痰之效,你尝尝吧!” 九儿接过一片放在嘴里,着实香甜,淡淡一泯,竟融化弥散,回味无穷。 妙思又道:“芊娘最近琐事操劳,胃疾愈烈,米饭吃不下,面食又反酸,我便做此小食准备送去。”说着,又递过一盘已撕散开的米糕,形若长牌,叠放似扇,朝着九儿道:“你将这盘送至三楼‘三雀馆’罢,妙音在上面。” 九儿紧着问:“谁是‘妙音’?” 妙思低声道:“就是小四啦。”九儿顿时无语,眼见着阿二沉浸在对芊娘的无比崇敬与对美食的无比眷恋中,思忖着劝言其离开这里恐不易,便端着糯米糕上楼去,寻思着说动四姊。 及至“三雀馆”,推门一看,九儿心里便有些失落,料想四姊姊也是不好劝走了。 “四姊姊--”九儿站在门口,试着叫了几声,并无答应。遂改口叫道:“妙,妙音--”这时,四方桌上的众人才转过头来朝着扮成小厮的九儿觑了一眼,继而又转过身去自打自的雀儿牌。妙音也回转了头,闭上双眼感受着手中刚刚摸起的牌,待打了一张后才向九儿示意道:“哟--原来是小九啊,快过来,看看姊姊这手牌如何?” 九儿端着糯米糕凑了过去,摇头道:“这高深玩意儿我不懂,不过九儿有话要与姊姊单独讲。”妙音用手挡住嘴,悄声说道:“我这才刚下了‘叫’,待我胡了这把‘暗七对’再说,你先在隔壁茶房里喝茶等我。” 九儿再次叹了口气,道:“好罢!”遂朝茶房里来。却不想在此碰到了角落里喝茶的赵九。 符儿迎上前去:“哥哥好雅致,独自在此品茗!” 赵九起身让座,打趣道:“枉自为兄担心一阵,想不到弟弟却是重色轻友之人。”符儿面露尴尬,想起此前因心急三位姊姊,确实将义兄抛之脑后,便赔礼道:“弟弟知错,以茶代酒,算是赔罪了!”说罢便拿起桌上另一个茶杯便要往里倒水。 赵九笑颜止住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为兄怎会如此小气。弟弟尽管坐,我让人再取一杯来。”符儿问:“用此杯即可,何故另取?”赵九言:“是为兄不周,忘了告知,方才得遇少时同窗兄长,辗转至此,有缘相聚,同茶共饮,叙言良久,弟弟进门时其刚好出门去。”符儿道:“重阳日他乡遇故知,真乃人间幸事。” 正聊叙着,妙音从隔间唤道:“九儿,过来罢!”符九便告辞赵九,穿门过去。 “姊姊,这七宝楼非久留之地,还是速速与我离开才好。”九儿开门见山道。 “妹妹恐是小题大做罢,我倒是觉得七宝楼生活安逸,上下和乐,又时常有新奇事物供人把玩,如今姊姊我牌技大增,兴致尚浓,怎是说走便走?”说这话时,看得出妙音的整个心思都还挂在牌桌上。九儿便问:“姊姊可知地宫有龙潭虎穴之地?”妙音道:“似曾听说,尚未一见。”九儿道:“你可知那污秽之地亦设赌局,赌输之人呼天抢地,撞墙致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妙音不曾畏惧,竟两眼放光道:“地宫里还有赌局?改日倒是要去瞧瞧!” 九儿又道:“姊姊又是否知晓‘翻牌子’的规矩?”妙音道:“怎么翻牌?是个什么玩法?有这雀儿牌好玩吗?” 九儿被妙音问得喘不过气来,呛声道:“等你们都被翻牌子可就晚了!” 妙音抿嘴一笑,安慰道:“不就是新姑娘挂花牌子吗?这有什么?还不就是一种游戏。规矩是芊娘定的,也可由芊娘更改。你可瞅见我们姐妹三人来此良久翻过一回牌子?不用担心,芊娘自有安排!” 九儿道:“言尽于此,不便强扭,五姊姊人在何处?我欲前往。”妙音道:“妙心应在楼上‘四宝斋’作画,你自可去,但别想劝她出走,她的心早就许在这儿了。” 九儿偏不信,说话间便往楼上去。在旋转楼梯上迎面与一精壮少年擦身而过,只觉一阵清风扑面,像是在哪儿感受过,那样温暖而熟悉。停思了半晌,依旧跨步上楼去寻说五姊。 “妙心姑娘,有人找--”随着专伺婢女的轻言传唤,小五拿着画笔转身回看,见是九儿,便言道:“让它进来罢。”九儿小心翼翼地跨进斋房,环顾四周,墙上挂的尽是些卷轴字画,案台桌几上也端放着画有各式花样的轻纱团扇,一幅泼墨山水的屏风后挂着五款条幅小像。 从右至左先是一幅身着孔雀羽的蓝衣女子像,画中之人半倚山石,下颌微伸,十分高贵的姿态,身后衬着漫山遍野的桔梗花,肆无忌惮地盛放着。整幅画皆用蓝色胀满,却丝毫不显臃肿,宝石蓝、月光蓝、湖水蓝、湛天蓝相互映衬,层次清晰,浓淡有致,让人有凝神之痴,探秘之欲。 第二幅底衬为及其罕见的碧玉兰,九儿曾在神山云龙阁藏书《艺文志·画略·异域奇珍》中见过有人以此作画,却不想被移入此幅图中作衬,且引入一只停滞于指尖的花色蝴蝶,将一袭粉衣的阿二烘托得极富神韵。 第三幅以小四入画,取旋舞之姿,着翠色花衣,戴绣花小帽,穿绣花皮靴,扎绣花汉巾,衬底或点缀花样一概选用番红花,使得红的更红,翠的更翠,灵动流彩,变幻多姿,颇具异域风情。 第四幅画的正是九儿,装束还是下山时的白衣白裙,衬的却是净白通透的白色牡丹,只是在小五的神笔勾勒下,无用一色一彩,竟显得飘逸灵动,五光十色,俊彩飞扬。见每一幅画落款处皆有“妙手妙心”字样,九儿便知是小五所作,不禁慨叹佩服。 此时,小五一手托调色之梅花盘,一手执画笔正凝神倾心地于最后一幅勾皴点染。 九儿不忍打扰,亦知于此情此景,即便“打扰”劝言其离开,终也无济于事。遂观了一阵画,便黯然离开。 神至伤时,忽而又一阵清风迎面轻抚,符儿转头回望,见是一朦胧背影,似有熟悉,但绝非锦城熟识,恐是七宝楼的灯烛昏暗,迷离了眼。 下得楼来,见赵九仍在茶房角落里独自饮茶,忽觉心底温暖,迎上前去道:“哥哥一人于此,不觉得闷?” 赵九笑道:“恐是来不及闷!方才弟弟为隔间姑娘叫去,随即我那同窗兄长安顿好其师叔便回此与某倾谈数语,后又紧着寻其师父,弟弟回来时恰巧临着兄长出去,不逢时哪!” 符儿听此一说,也隐有遗憾,慨叹道:“哥哥的哥哥,那便是符儿的哥哥,若是再遇,一定要当面拜候,只怕又会如今日这般无缘相见哪!” 赵九呷了一口茶,道:“缘分相交,随运流转,时机成熟,自然会见。” 木鱼子曰: 鱼逆了水的心愿,游得更远。 叶逆了风的心愿,飞得更高。 逆战, 无法阻止你追寻的脚步。 如此, 我逆了你的心愿,不必懊恼; 你逆了我的心愿,不必徒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蜀山蜀趣谜中谜妙思妙语蝶中蝶 自打重阳那日符儿劝言姊妹三人出走七宝楼碰了壁,回头相与赵九,心中便有了慰藉,两人携手在城中大肆作为。月圆四次,入得皇城搜掠四次,月缺四回,出得皇城劫掠四回。时日里来,赵九倒是收获颇多,符儿却是愈发失落。一想到在蜀都里汲汲营营数月,水云神珠却至今未有下落,符儿便凝愁不展,期待着跨过年关能有所改变。 眼下正值新春,锦城结彩张灯,喜庆祥和。由着这是符儿十五年来在山下过的首个年味十足的春节,各番体味下来均觉着新鲜。是日傍晚,符儿与赵九依旧欲往酒馆里小酌,走在长顺大街上,迎着面,一群始龀之年的孩童拍手欢唱: 正月十五闹元宵,彩灯照,塔山腰。五仙娘娘送福到,猜灯谜,呵呵笑。 蓝衣娘娘送团圆,满月灯,当空照。粉衣娘娘送美满,鹊桥灯,起仙桥。 绿衣娘娘送幸福,孩儿灯,满地跑。彩衣娘娘送吉祥,七星灯,光闪耀。 黄衣娘娘送如意,宝莲灯,挂树梢。舞完狮子舞火龙,庆佳节,真热闹。 符儿听着好玩,滚在孩子堆儿里跟着拍手学唱起来。赵九脸上亦是兴奋不已,叹道:“若是天下百姓皆如蜀中这般和乐,少征战,少欺诈,则善矣。”遂俯身问那年岁最长的孩童道:“这歌谣是谁教授你们的?” 孩子头眨巴眨巴大眼睛,得意地答道:“是七宝楼的红蔷姐姐。” 符儿自言自语道:“怎的又是七宝楼!”又向赵九道:“哥哥行走多时,可知这歌里唱的‘五仙娘娘’究竟是哪出神话故事里的人物?符儿学浅,不曾听闻。”赵九摇头道:“恐是蜀地送子纳福之神,他国未有耳闻”。 两人遂向东复行一阵,节日之气甚浓,树头缠蓝、粉、绿、彩、黄五色丝带,匾额下挂五色彩旗,旗上印工笔白描之桔梗、玉兰、番红、牡丹、芙蓉五样小花。正眼花迷离之时,身后蹿出一群豆蔻之年的女子,一边欢闹着往东之路飞奔,一边向来往之行人怀里塞着皮纸小画,吆喝着:“五仙娘娘邀各位东郊塔山猜灯谜去!”一路重复着,像一阵风似地飘忽而去。 赵九摊开手里拿到的一方淡粉色芙蓉皮纸,惊叹道:“这五仙娘娘原是个美人!”符儿抢过来一看,竟是小五的画像!紧着打开方才所得的小香皮纸,原是自己的女儿像,羞得赶紧藏起来,怕被赵九瞧见。 此时,符儿才恍悟到这五仙娘娘的原型正是五姊姊所绘的几幅小像,心里觉得蹊跷,却又不敢与赵九同说。谁知两人默契地异口同声道:“去东郊猜灯谜如何?”遂相视一笑,携手同去。 行至已是天黑,塔山里满眼大红灯笼,处处火树银花。两人略去上山途中几多点缀小灯,直奔山腰“心湖”而去。湖心最为眩目,巧夺天工地起了座水中灯殿,足有三四层,每层皆以彩绸封扎,显得玲珑剔透。湖中横亘一条九曲廊桥,折折转转,偏偏斜斜,颇有韵致。 穿行其间,隔三差五地于水中现出南瓜灯、葡萄灯、青蛙灯、鹦鹉灯、牛郎灯、织女灯、莲花灯、如意灯,尚有好些说不出名字的灯,看得符儿仰着头,张大了嘴,一时半会子都没合上。 穿过湖面,陆上立着些彩瓷堆叠的十二生肖灯,亦有木头雕刻的佛道故事灯,甚有灯笼搭造的七层宝塔灯。所有的灯皆为来往行人领路,引着人们不断深入到心湖此岸号称锦绣天府第一楼的“散花楼”里来。 这散花楼又名“九天楼”,取自李太白诗《登锦城散花楼》中“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的句子。主楼共九层,飞檐上翘,有揽月之姿,彩灯环绕,有塔楼之势。东西两侧各有三层副楼,东楼主阳,西楼主阴,面南合围一露天歌台,台上以五仙娘娘巨型彩灯做景。 赵、符二人被人潮推涌而入,双双挤上东楼,四围尽是须眉男子,与之对望之西楼满是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依这架势,或像是要抛绣球,又或是要打擂。 二人上楼时,花球已传了开来。只见西楼一黄白衫衣女子手捧花球,仰头喜悦道:“我这谜十分好做,谜面就两个字:‘灯笼’!猜一字。”随即将花球投了过来,为一青蓝长袍男子稳稳接住,道:“姑娘的谜确是十分好猜,且又应景,灯笼是将火包住,‘包火’为炮,因此便是花炮之‘炮’字!”说完,只见对楼的女子拍手言笑道:“对的,对的!那你出一个!”这青蓝长袍男子刚想出谜,话在嘴边,手上的绣球却被身后的抢了去。 “对面的姑娘,我的谜也好猜,谜面是:树上挂灯笼。打一字。”抢到花球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美髯男子,说话间,便将花球抛向了对面,落到栏杆附近一垂发女子跟前。只见她紧紧地将花球抱住,却说不出谜底,低头用力思索着。 此时,美髯男子放声笑道:“姑娘此间这番模样恰是谜底了。”那姑娘不解地道:“怎讲?”美髯男子用手在空中比划道:“树便是木,木上一个圆圆的灯笼不正是个‘呆’字吗?”东楼这头众男子纷纷起着哄,让西楼的姑娘认输,姑娘们自是极力反驳,一时间东西两楼热闹极了。 戌时三刻,主楼里出现一阵骚动,在侧台等候已久的芊娘先后接到红蔷、红梅、红莲以及红掌婢女的一串耳语。 “来了,来了!”七宝楼的当班婢女们一路私语相告,引得四围前来凑热闹猜灯谜的游人纷纷将眼光投向了主楼三层点着烛火的几扇窗户上,大家手上指指点点,心中疑惑连连,皆在揣测楼上之人究竟是何身份。有人说应是来了蜀中富商,亦有人说必定是都中名人,怎奈轩窗中只见人影,不露人面,众人只好胡乱猜测。 “吱--嘎--”随着一声优雅的推窗,中央歌台上五仙娘娘的彩灯齐刷刷地更加通亮起来,放花之人像是得了诏令般齐齐整整地将五朵礼花升腾入空,绽放出盛彩,绚烂了夜空。 “正月十五元宵夜,蜀都盛世逢佳节。恭迎各位拨冗莅临,塔山光耀,不胜感激。值此良辰,芊娘携七宝楼众姐妹祝愿大家幸福美满、阖家团圆。”芊娘先声夺人,将众人的目光从空中吸引到歌台上。 一段欢快而喜庆的丝竹之声后,芊娘为大家绍介道:“方才东西两楼的花球对猜大家玩得尚不尽兴,此番下来,更有五仙娘娘制谜,大家来猜,猜对有喜!”东西两楼的姑娘小伙一听“有喜”,大多跑下楼来,汇聚至舞台跟前,一来是等着接财受喜,二来更是要亲睹传说中五仙娘娘的芳容。 赵九邀符儿也一同下楼去感受节日的美好气氛,符儿心里本也想去,一看到台上立着自己大大的女儿彩灯像,怕是被人认出,嘴上便执意不肯,说是只想留在楼上远远地看,赵九便独自一人挤到前台,想着能与五仙娘娘结下一二面缘。 本以为首个登场应是巧言的小五,没料想却是在符儿脑海里不善言辞的阿二。只听台上一句得体的问候:“各位贵足登临,妙思在此有礼了!”台下便起了热烈的掌声,惊得符儿心里感叹着:“想不到有些日子不见,阿二变化如此之大,看来这芊娘还真有手段。可愈是这样,让人愈是感到不安。” 且观妙思阿二袭了一身粉衫,珍珠耳环珍珠额,珍珠项链珍珠镯,浑身上下的配饰全是些大小有致的白玉珍珠,衬得本就红扑扑的联珠果脸蛋越发令人喜爱,且独自挑着歌台,大方地道:“先来个容易些的!台下的听好了,我的谜面是:有头没有颈,穿衣似甲兵。有翅不会飞,无脚倒能行。猜一活物。”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身体比划,举手投足既生动活泼又不失风雅。说完,台下略有几处小声应和:“该不会是‘鱼’吧?” 正议论着,中楼三层“地”字号雅轩里终于探出个头来,大声道:“鱼!是水里游的鱼!”众人皆回头打量这位雅轩里的“大人物”,见其红黄相间锦绣领口,翠绿高帽,额珠闪耀,面色红润,油光点点,下颌溜圆,坠有微须,想必是极其富贵之人。但其音声沙哑,稍显中气不足,众人论之,暗地里笑其是泥巴豆子裹了糖衣,豆蔻香油抹了猪蹄。 台上的妙思见雅轩里有了回音,便道:“公子言是!”又紧着出谜道:“我这第二谜是:似鱼不是鱼,团坐生闷气,有嘴不说话,无嘴闹喳喳。”话音刚落,那雅轩里的微胖男子立即现身搭言道:“这题也不难,木鱼!和尚敲的木鱼!”边说还边用食指和拳头模拟着。 妙思笑道:“这位公子好生机敏,不知该如何称呼?” 四围忽然静了下来,仿佛都在期盼着掀开轩窗中人的真实身份,这一静不要紧,轩窗里竟重声传出两人的答语,只闻前音透彻清亮,娓娓道来:“陈柳春归去,玉容洒泪滴,青舠舟远逝,蓬断芳草离。”后音沙哑笨拙,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言毕,众人似有所悟地轰然笑将开来。 芊娘在侧台听到此处,亦趋步上台,于妙思耳语道:“此法用的是‘拆字格’,卯、金、刀合成‘刘’,蓬上草去谓之‘逢’。搭话之人应是南方大汉国王子刘逢,此人腹内草莽,概不足虑,紧要之人当是弄清背后递语者。” 待芊娘离去,妙思便端出此前备好的谜语小曲,铺陈道:“方才楼上的刘公子音声铿锵,使得妙思想起一句趣谜小调,谜题即在唱词中,若是哪位官人对得上,奴家愿答应其一事,绝不反悔。”众男子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听其唱道: 蝴-蝶-为何-不-翩飞-?鱼儿-为何-不走-水? 弓齿尚五齿尚五尚齿弓弓齿,工齿尚齿齿弓尚五尚六。 玉兰-为何-花不-败?蜜蜂儿采蜜哟为何还不-来? 尚尚五工六五尚齿弓五,齿齿尚齿陆弓齿尚五齿尚五。 其曲婉曲,似有南来之韵味,可时下之人或猜不出谜底,又或是有了生硬的答案却无法以歌灵活相对,一时半会子竟无人吱声。眼见着楼上方才学舌的刘公子又立了起来,众人便打趣地给起了个雅号:“刘城墙”,概因其脸皮似比城墙还厚。这刘城墙肆无忌惮五音不全地张嘴便唱: 姑-娘-如花-眉-眼飞-,沉鱼-落蝶-貌最-美, 弓齿尚五齿尚五尚齿弓弓齿,工齿尚齿齿弓尚五尚六。 玉兰-陪衬-肤正-白,哥哥我在此哟马上就过-来。 尚尚五工六五尚齿弓五,齿齿尚齿陆弓齿尚五齿尚五。 唱音刚起,老人急得拄杖击地,孩童忙着捂住耳鼻,妹子吓得花容失色,汉子气得五官扭曲,人群里一阵学牛叫唤:“哞--”,意在止起歪声,轰其下台,刘城墙却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 待其唱毕,台上的妙思急道:“哥哥就在楼里便好,若是要下楼,还是请身后指教的哥哥唱一曲再下楼才是。” 众人拍手称道,皆呼:“后台高手--唱曲下楼--”连呼十余声,轩窗里的另一男子却始终没有应答。 刘城墙急道:“谁说我有帮手,这屋子里除了我哪还有别人?” 不说还好,话音刚落,一直隐于轩窗内的另一男子终于起身唱道: 蝴-蝶-兰朵-不-翩飞-,金鱼-香草-不走-水。 弓齿尚五齿尚五尚齿弓弓齿,工齿尚齿齿弓尚五尚六。 玉兰-花指-佛前-开,花正-含苞哟蜜蜂不会来。 尚尚五工六五尚齿弓五,齿齿尚齿陆弓齿尚五齿尚五。 其人相貌清俊,眉目清晰,体格清朗,肌肤清静,音声清亮,心思清明,远而观之,甚为儒雅温和,谦逊有礼的样子。 妙思问其名姓,只道是:“世事风云散,值此一截留;虽有十张口,仅此一颗心;天涯芳菲尽,尚此一花开;洱海千帆过,只此一人来。”妙思心喜,却真真猜不出来,幸得自己小号里有个思字,勉强知道“十张口”和“一颗心”的构造,其余的便不知如何下手,只是在台上楞着。 木鱼子曰: 谜面:佛尘敲木鱼。谜目:猜一成语。谜底:一声不响。 谜面:铁棍敲木鱼。谜目:打一成语。谜底:一鸣惊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七王佳节齐汇聚五仙盛世舞流光 芊娘见妙思在台上杵着,推了推一旁正忙于整理歌谱的小四道:“妙音,该你上场了!”遂又唤来婢女红蔷,示意其上台将失神的妙思接回来。 一切皆按芊娘安排,台上的彩灯随之变换了明暗,一朵大大的番红花灯从天而降,侧台响起多兰热瓦甫的弹拨之声:四乙上上上上乙,上上上上乙,四乙四#合四乙#合四。 和着铮铮然的弦音,身着红绿花衣的妙音扭动着曼妙的腰肢,晃动着颀长的脖子,摆动着灵活的手臂边舞边唱道: 什么花儿迎春来?什么花儿夏时开?什么花把秋霜当作被子盖?什么花儿冬雪里采? 四乙上上乙四乙上四,上尺工工凡工凡五工,工凡六五#五五六五六工凡,工凡工尺上工乙上四。 只这一句,妙音婉转灵巧的歌喉发出天籁般的灵音,众人便如灵魂出窍般尽情享受着内心的碰撞与通灵。弦音复了两遍,并无一人记得上前答语,复三遍时,忽然从楼心“天”字号雅轩里飞出一道白练,定睛一看,落到台上的却是个头戴绣花白帽,身穿裹身白袍,腰系红绳,脚蹬白靴的高俊男子。踏着有力的节奏,白靴男子亦舞了起来,只听其答唱道: 迎春花儿迎春来,夏日芙蕖朵朵开,秋霜压不住秋海棠花,雪莲花儿冰山上采。 四乙上上乙四乙上四,上尺工工凡工凡五工,工凡六五#五五六五六工凡,工凡工尺上工乙上四。 此句唱和,妙音像是寻得知音,黑亮的眼眸子里倒映着白靴男子极富动律的舞姿,两人心神相交,继续以同调交相唱道: 什么叶儿脸最圆?什么叶儿面最宽?什么叶儿纤纤如针尖?什么叶儿只见一点点? 四乙上上乙四乙上四,上尺工工凡工凡五工,工凡六五#五五六五六工凡,工凡工尺上工乙上上四。 金莲叶儿脸圆圆,海芋叶儿面宽宽,仙人掌刺纤纤如针尖,天门冬叶小小看不见。 四乙上上乙四乙上四,上尺工工凡工凡五工,工凡六五#五五六五六工凡,工凡工尺上工乙上上四。 (四乙上上上上乙,上上上上乙,四乙四#合四乙#合四。) 什么果儿绿油油?什么果儿花被偷?什么果儿串串倒挂如金钩?什么果儿子孙一兜兜? 四乙上上乙四乙上上四,上尺工工凡工凡五五工,工凡六五#五五六五六工凡,工凡工尺上工乙上上四。 核桃果儿绿油油,无花果儿花被偷,蒲桃果儿串串倒挂如金钩,石榴果儿子孙一兜兜。 四乙上上乙四乙上上四,上尺工工凡工凡五五工,工凡六五#五五六五六工凡,工凡工尺上工乙上上四。 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歌舞临近尾声,妙音脚下一滑,旋了个美妙的大圈,差点摔下台去,却被白靴男子单手挽其花腰,再一次四目相对。 此前,妙音有一性,当是闻丝竹声起心便不能兼顾其它,只管沉浸于耳乐。此时,乐声停,欢呼声起,妙音才得以近观眼前这位因乐舞结缘的男子。但见其眼珠微蓝,有天之色,眼窝深陷,有地之势,浓眉高鼻,侧脸微须,面廓刚毅,笑容可掬。恍惚间,似见金秋麦浪翻滚,洋溢着成熟之喜悦与收获之踏实。 “想亲就亲下去嘛,抱着半天不动是个什么意思?”刘城墙的沙哑之声别具特色地穿过哄闹的人群,精准地投递到台上。 这下两人方才弹开,白靴男子有礼地道了声:“姑娘受惊了!”说罢,便神奇如飞炼般回到与刘城墙隔间的雅轩里。 随着弦乐之声的静寂,歌台上人换灯移,番红花灯落,妙音也下至后台。芊娘见其意犹未尽的样子,故意问道:“姑娘观方才共舞之公子如何?”妙音答道:“甚好!但遗憾是未能留个名姓。”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卷绕着耳畔发梢。 芊娘告慰道:“此人虽为初见,但视其身形样貌也能猜得出一二。”妙音急道:“芊娘快言!”芊娘却不急不慢道:“若非有异,此人正是于阗国主尉迟僧乌波。” “尉迟僧乌波?好奇怪的名字!于阗国主?好奇特的身份!”妙音惊叹到,遂一直不停地在口里心里反复念着:“尉迟僧乌波,尉迟僧乌波,尉迟,尉迟……”如着了魔一般。 台后是一人着了魔,台前却是一大堆人皆着了魔。但见轻烟乍起,拂掠楼台,云环雾绕,纱幔飘飞,眼花缭乱之际,若隐若现之时,一缕清爽流畅之音渐朗,一团温软柔和之光渐明。 半空儿里,一轮银白色月牙儿灯浮悬摇曳,月牙儿里,一位轻黄鹅绒纱衣素女斜坐其间,素女柔膝上,一把紫檀木珐琅彩花七弦琴静静横放,琴弦震颤间,一段传奇之乐诉说着高山巍巍与流水潺潺。恍惚之际,一双玉笋于古琴下斜出,雅姿叠置,细踝纤足,雪肌透骨,卵脂柔肤。众人无不凝神屏息,双耳纵享着丝滑之声,双眼极尽着饕餮之宴。女子艳羡,恨娘亲如何把自己生得不如这般倾倒众生;男子眷恋,恨命运为何不早早得遇这般摄魄勾魂。 曲终雾散,伊人款款,朱唇轻启,鹅绒颤颤。此时,妙心确乎说了些什么,或是暖场热语,或是雅号绍介,或是戏言调笑,或是情表言谢,赵九立于台下,却一句也没听清,仿佛置身幻境,眼前山水凝着,耳畔虫鸟静谧,鼻尖花香四溢,心中万物齐飞。 直至人群里轰然一阵嘘声笑语、巴掌雷鸣,如巨石般投入澄湖激起千层浪,才将脑海中幻境打破,重返塔山深处层楼围聚人群拥挤以谜为题的歌台前。 定睛一看,此女身形姣好,却以轻纱遮面,正向众人抛谜道:“正月雪花纷飞,洒向粒粒青梅,遇火愈蒸愈大,遇水愈煮愈肥。” 谜题方落,台下便炸开了锅,本是寻常之物,亦是好猜之谜,底下的人却偏不说出这谜底,一个个挤眉弄眼、插科打诨。 刘城墙趁乱挤进人群,学着周遭之人戏语道:“天仙妹妹,听我来解,您看是或不是:肌肤嫩滑白皙,胸中红润香腻,极爱沙滩打滚,甚喜河中沐浴。”边说边比划完还特地补了一句“这……这回真真是我自己个儿想的,自己个儿想的,不许再笑话我了。”说罢,众人更是一阵捧腹,人群里有言“此乃千古佳句!”亦有言:“再来一个!” 赵九在不远处听着,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只想快快结束这阙秽语,亦不想台上出尘之女子再遭人戏谑,便巍巍言道:“毋须乱猜,谜底即是‘汤圆’!”此语方下,众人轰轰然,皆白眼以对。 妙心判语曰:“公子言是!”心中却断语云:“此人好无生趣!”遂向着刘城墙笑道:“刘公子所言亦是,且雅趣更甚!”众人击掌跺脚,像是打了胜仗般。 此阙方休,妙心欲退其后,台下众人皆呼唤道:“请姑娘摘下面纱罢!”妙心微微转身,摇头婉拒。徐行五六步,远处主楼“天”字号雅轩中传来一语明澈:“姑娘,请留步!”此语既出,亦未停下妙心脚步。 芊娘紧着上台安抚道:“众官人稍息,芊娘愿献舞一曲助兴!” “大胆--国主在此,竟敢违旨抗命!”楼台顿时鸦雀,众人皆循声回望,只见主楼正中雅轩窗内并排立着三人,左一正是方才舞蹈之白靴男子,右一乃赤目金刚之中年壮汉,中间之人稚龄轻冠,初露一丝仙道之风。因不明真相、不辨真伪,故时下无一人动作。 芊娘眼角微瞥矗立于右之男子,心中便如巨浪翻滚,全身微颤、虚汗淋漓,乃知身旁立于中间之人确乎蜀国之君孟昶不假,遂急忙跪地,恭敬道:“圣主在上,万岁金安!”妙心、妙音、妙思见状,纷纷登台,跪于芊娘身后道:“圣主万岁金安!”时楼台众人乃转身迎跪,齐声拜见。 “众卿免礼!”孟昶君道。直至众人起身伫立,肃目聆训,孟昶乃言:“蜀山巍巍,大江奔腾,并行千里,泽被苍生。蚕丛迁居,兆基于上世,孟祖开国,繁盛于今朝。政通人和,百业俱兴,英才汇聚,文武倍出,播声名于四海,交朋友于五洲,散百花于沃野,揽日月于九天!” 众曰:“圣主威武!” 孟昶曰:“非蜀王一人之幸,蜀人之幸;非蜀王一人之功,蜀人之功!” 众曰:“圣主过谦!” 孟昶续曰:“适逢佳节,幸有五仙搭台,以谜会友,君民同乐;值此良夜,愿邀五仙同台,以舞为贺,举国同欢。” 令达以下,众人欢呼雀跃,皆翘首企盼五仙娘娘同台共舞,以展蜀国文华之盛,更多的是暗喜能够得见妙心姑娘倩影,以补相见恨晚之憾。 君不知,此前一切皆按芊娘预想而行,猜谜为始,诗乐为续,独舞完结。未曾料想蜀王一声令下,命五仙共舞,芊娘此刻亦有些担忧。一来此《流光》之舞为自身感悟所作,并未传习它人;二来“五仙”之号为之噱,眼下只有“四仙”,恐难在短时内寻得共舞之辈。 妙心似乎看出了芊娘神色中之顾虑,相语道:“姐姐莫要耽搁,先行准备,其余事尽管交给妙心!” 芊娘将信将疑,硬着头皮召唤着舞台前灯后景左乐右彩之人。 忙碌间,妙心正以灵通之音游说楼上之符女:“姐姐有难你一定得帮!” 符儿道:“为何要帮?” 妙心言:“能得神珠水云!” 符儿素不惯七宝楼芊娘,本打定主意隔岸观火,可妙心此言着实诱惑,遂回道:“怎么帮?” 妙心嫣然一笑。 少时顷刻,雅乐齐奏,彩绸齐飞。符儿身着妙心下山时收藏起来的白色纱衣,立于舞台右侧独矗之高台均匀而娴静地旋转着,四围摆了一圈透着禅意之灯盏,随着符儿旋转之律上升,倾斜,偏正,回缩,又上升。远远看去,便如流动之光,盘旋飞逝。起势时,舞者于中台呈斗杓之形,芊娘在前,妙音居左,妙心靠右,前三者成“斗”;妙思居妙心右后,延伸处正好是符儿,后三者成“杓”。舞者左手持灯,右手执绸,后者摹前者姿,虽快慢有别,亦有波澜之势。静听芊娘边舞边唱道: 流----光---潋-----滟,薄-----雾---翩----跹。 上合四六工,工四尺上合。四上尺工六,五上凡工尺。 后羿之箭,射了偏,点亮自己,绚烂了南来的灯------盏。 尺工六六,六工尺工,合四乙乙,乙四乙尺工乙四合四乙四合。 七-----月---流-----火,九----月---誓-----愿。 上合四六工,工四尺上合。四上尺工六,五上凡工尺。 燧氏之火,天涯-落,梦寻吾爱,点燃了炽热的情----感。 尺工六六,六工尺工,合四乙乙,乙四乙尺工乙四合四乙四上。 不戴你金银钗钿,不住你月宫仙山, 工六五尚已五五,五上尺六凡工工, 不求你香车宝马,不要你锦袖纱冠(--------------------------------。) 工六五尚已五五,五上尺六五已已(齿已齿已五五五已五六。) 我只愿,似水流年沧海桑田,如花美眷到老相伴。 尚上尺,工上尺工六凡工六,六工六五已六五已。 只羡鸳鸯,不羡仙。(-------------------------------------------------。) 五已齿齿,齿尚齿陆。(伍反弓齿反弓齿已齿已五,五,五,五已五六。) 梦-----醒---魂----来,空----留--吾-----哀。时光匆匆,许了愿。 尚上尺工六,六凡工六尺,尺共合四乙,乙合四乙尺。尺工齿齿,齿工尺工。 人生苦短,消逝了你我的容-----颜,消逝了你我的容------颜。 合四乙乙,乙四乙尺工乙四合四乙四上,五六五尚齿已五六五已五六。 舞曲近尾声,主台上明灯一盏一盏渐渐熄灭,只留下神似流光的符儿依旧娴静地旋转着,于暗夜中愈现光明。 时下,主楼“天”字号、“地”字号雅轩相继熄灭了烛火,唯有“人”字号房内的灯仍亮着。 舞乐停罢,芊娘向人群道谢,又向台上轻言道:“姐妹们也都散了吧!”说完,默默地回望了一眼“天”字号房,眼神里充满了悲喜,丝丝清泪沿着眼角静静流淌。 木鱼子曰: 人去楼灯灭,空余流光转。 眉间风云变,掌心泪纠缠。 离合总关情,聚散皆是缘, 苦望长相守,笑问奈何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点灯弄影影如幻梅林祈愿愿成真 话说这元宵夜塔山灯节有个规矩,凡入山观灯者,需行五个广政通宝,入楼观舞猜谜需得五十个,而能入得雅轩,则依字号而定,“天”字号五百两足银,“地”字号五十两,“人”字号亦需五两方得入内。 此刻,曲终人散,“人”字号房里却依旧烛火长明。此间有三人,一道一老一少,老者捋须,道者拂尘,虽谈笑风生,言辞间或也催促少年离去。 那少年却伏身轩窗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高台上匀律转动的白衣姑娘,自言自语道:“等其停下来,看得真切些才好!” 此三人,自洛阳结伴,一路南行,经鹰城、宛城、樊城而至江陵,茶马互换,往返数次,盈利数万银。年前盘踞江陵,欲寻它货贩之。时人偏好蜀锦,愿高价求之,遂携运青红二茶各千斤,沿荆江溯流而上,舟行数十日,后入川江,于涪州登岸,换车马西北行,终至蜀都。 诚哉!道者,玉虚道;老者,颉跌老。然其少者,正是那邢州柴翁嫡孙,洛阳郭威将军内侄柴荣柴公子耳。大晋天福二年(937年)随颉跌氏行商,已有五六年光景,而今已身长七尺,浓眉微须,胸有大肌,孔武有力,手脑灵活,行事清奇,风度翩翩,儒雅随性。本是善交之人,却偶也木讷,任凭二老几番劝言竟不答一语,只是远远地盯着那团白光,自道:“一花一四季,一木一轮回。荏苒东流逝,向晚总无情。花开今方好,草木悠然青。莫负美韶光,不舍穷追命。”念罢,只见那道银白色流光忽地加疾旋转,似欲在生命停止前挣扎着放出最后一缕光,使尽最后一点力。 柴公子早已为这神奇的生命之光所吸引,亦为这蓬勃的生命之气所震撼,直至光气消散的一瞬间,才终被这位似曾相识之人唤起了美好的回忆。 “喔,那是你!?那真的是你!”柴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头涌入一阵狂喜。 来不及与同行之人告别,柴荣早已滑梯而下,步伐轻快,腿脚轻盈,欣喜地直奔高台。一路上,柴公子脑海中翻涌起当年与符儿奇遇之事,陷阱结缘、误伤白狼、拓壁之约、古墓迷藏,一切尽如昨日发生,点滴在心,历历在目。尤其是初识之时,符儿有心捉弄,却被自己反转获胜,柴公子甚为得意,眼前再次浮现符儿被自己戏弄时小脸圆鼓鼓的样子。 一路奔跑,一路跳跃,临近高台时,柴荣却忽然放缓了脚步,低头用手碰了碰下颌的青须,思虑道:“如今,我已不再是那日懵懂的少年,符儿是否还能想起我?万不要自作多情才好。”可转头又想:“哪怕只有一瞬,符儿有一丝‘想起’,那也算柴某三生有幸了!”遂又加快了脚步,继续向前。 谁知行至高台,却发现人去台空,仅有三两弦师尚坐一旁切磋技艺,其余人等早已疏疏散散,亦随人群离去。柴荣顿生感伤,悔之不该如此晚至,错失了良人。正叹息时,竟发现不远处有一白衣女子手提灯笼,独自向后山走去。 原来,符儿自答应小五高台旋舞助其臂力,亦答应小五“不喊停时不许停”。可真正“停”下来时,什么“五仙娘娘”早已不见了踪影,什么“水云神珠”亦杳无音讯,竟连自己的男儿衣衫也被席卷了去,只留下一件雪白鹅绒带帽斗篷与一只球形宫灯静静地躺在高台的角落里。灯笼上留了一行小字,上写: “神珠小灯一盏,伴你后山行。五” 符儿方知上了小五的当,撅嘴骂道:“小五,真是可恶!”却仍然披了斗篷提起灯笼寻着后山人少之路下山。 柴荣随手拾起一个灯笼,一路跟着。眼见快要追上,却又闯入一片齐人高的腊梅林子里,忽地不见了踪影。 穿行数十步,但见一小撮微光蜷缩成一团,停在林间平坝处。 符儿好奇地走近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见地上摊放着三件物品,左边坐着一枚纸糊小灯,中间立着个竹篾架子支起的许愿天灯,右旁放置一纸一笔,纸上写到: “借你一个盼望,还你一个愿望,抛开一个失望,便得一个渴望。五” 符儿看后自语道:“算你还有些良心,此番不和你计较,可别再有下次。”说完,便小心翼翼地端起许愿灯,笑道:“如此良夜,看来只有你陪着我了。”于是拿起尚未干透的笔,试着在灯上写下四个字:“枯木逢春”。又上下左右端详一阵,觉着不够好,遂又添了几笔,直至看起来立了些诚意,方才停下笔端。 借一捧柔火,惹一团光明,人心渐暖,灯身渐轻。 一许愿,一撒手,天灯便载着符儿的祈盼冉冉飘升。符儿扬起小脸,嘴角挂着笑靥,静静地注视着天灯,化身一位笃信天神的少女,虔诚地祈祷来日美好的姻缘。 这所有的一切,全都被紧随其后的柴荣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荣哥儿试图走近,甚至碰触那娇小的身躯,而当那美好的身影愈来愈清晰,却如流光般匆匆远去。 那一刻,也就是心底最宁静的一刻,符儿似乎有所察觉,愈来愈逼近的脚步声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终究在眼角瞥见一具模糊而高大的身影时,这位身处荒郊的小姑娘便如受惊的小鹿般提着灯笼仓皇逃离。 “哐嘡--”,符儿一个踉跄,人同手里的灯摔了满地。 “呵呵--”,符儿一声傻笑,庆幸还好没有被人瞧见自己如此这般狼狈。不幸的是,这一摔凑巧全被身后的柴荣装进了眼里,偷笑个不停。 符儿拾起被摔灭的灯笼,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在用自己的体温重新把这盏孤灯点亮,可一切似乎并非想象中那样美好,四围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丝光亮。 就在此时,符儿隐隐约约听到口哨之声,五音清晰,旋律熟悉,大致是这样: 工工工六六尺尺,上上上凡工,上合上工凡工尺上,乙乙乙上尺。 工工工六六尺尺,尚已六工五,凡工凡六五六工,乙合四乙上。 这不正是当年初识柴公子时荣哥儿嘴里哼哼的小玩意儿,曾骗得符儿落了陷阱,符儿心里可记得真切,回到神山时也曾为之填了小词,唱得小曲: 小小的人有愿望,黑夜里有光,小小的心偷偷住着,小小的模样。 工工工六六尺尺,上上上凡工,上合上工凡工尺上,乙乙乙上尺。 小小的星挂天上,载着梦的光,星星为小小照亮,前路的方向。 工工工六六尺尺,尚已六工五,凡工凡六五六工,乙合四乙上。 符儿和着这熟悉之律轻声唱着,朝着音声传来的方向摸索前行。走到一片腊梅花枝甚为密集之处,隐约看到一线微光。穿林而视,竟是一盏明灯稳稳地挂在枝丫上。灯是寻常之灯,灯上之字却并非寻常之字,只见其上端端地写着四个隶字:“寺竹宜人。” 若说方才所写的“枯木逢春”映照的正是符儿心中所念之公子“柴荣”,此“寺竹宜人”之谜岂不正合了“符”字之解?符儿心中好生讶异,私下揣摩着到底是谁在此“捉弄”符儿。 “小五,可是你?”连喊了几声,没人回应。 仔细一想,越发觉着蹊跷。一来神山巫女间素以排行相称,怎会刻意在俗姓上做文章;二来若是小五,为何前留之文字皆有落款,偏此四字后并无名姓;三来此隶体小字并非小五惯行之唐楷,朴拙有余而灵动不足;四来若真是小五,为何此番还不相见,定要大费周章、故弄玄虚。可若不是小五,那该会是谁?是谁一路紧跟?是谁引路点灯?又是谁会吹奏小曲儿,那首仅仅只有符儿与荣哥儿才知道的小曲儿? “是你?难道真的是你?”符儿静静地思索着,慢慢靠近这盏暗夜中微亮的小灯,火光照亮了符儿灵秀的脸庞。 灯,为何那么亮?为何散着光?为何让人感到安详? 上,上工六上乙?上工六乙四?上工六乙四乙四合? 一边想着,符儿用手轻捻灯中烛火,竟不小心被溅出的火花烫伤,小声“嘶--”了一声,本能地将手迅速回缩,紧紧地用嘴唇包裹住,用力地吮吸着。 火,为何那么烫?为何令人伤?为何有神奇的力量? 上,上工六上乙?上工六乙四?上工六尚已已五六? 想到此,符儿心中若巨浪翻滚,满心的疑问与难以言说的情愫交织成动人的旋律,汩汩在心底流淌。 难道,那是你为我点亮的光?难道,那是你为我背负的伤? 六尚,尚已五工凡工凡五六?六尚,弓尚已六五六五尚齿? 如果,是这样,黑夜里有了光。如果,是这样,再也不会迷茫。 五已,尚弓已,六五六凡五六。五已,尚弓已,六五六五尚齿。 如果,就这样,边走边爱边唱。如果,能就这样,陪你地老天荒。 五已,尚弓已,六五六凡五六。六尚,尚齿弓陆,弓反弓尚弓齿。 当灯灭,不慌张,因为有你在我身旁。 齿弓已,尚齿五,工凡工凡六工尺上。 听到符儿和着自己的口哨声便走边唱,柴荣心中亦莫名地激荡:“想不到这位惹人怜爱的小姑娘竟有此番绝世好才华,真乃奇女子耶!”遂偷偷绕至悬挂着的小灯后,透过密密的腊梅枝桠,近观着符儿灵秀的面庞。 灯,是你的梦想,是你的眼光,是你那温暖的心房。 上,上工六上乙,上工六乙四,上工六乙四乙四合。 火,是我的脸庞,是我的忧伤,是我愿给你的肩膀。 上,上工六上乙,上工六乙四,上工六尚已已五六。 时隔五六载,时光在柴荣脸上沉淀了成熟与果敢,而时光在符儿脸上却绽放出更多的精致与光彩,所有的智慧与才情皆从淡淡的娥眉间渗透出来,从澄澈明净的眼神里透射出来,从高挺倔强的巧鼻上滑落出来,从细腻红润的脸蛋中洋溢出来,从含苞欲放的莹唇边沁润出来。面对着如此清新可人的小花,荣哥儿多想大声喊出: 其实,那是我为你点亮的光。没错,那是我为你背负的伤。 六尚,尚已五工凡工凡五六。六尚,弓尚已六五六五尚齿。 可事实上荣哥儿并未如此。或许是当脸庞靠近符儿的一瞬间,为那轻轻呼出的馨香之气颤抖了身心,不忍将这恬静美好的气氛打破,只在心中默默涌动着温暖的旋律: 好吧,是这样,黑夜里有了光。好吧,是这样,再也不会迷茫。 五已,尚弓已,六五六凡五六。五已,尚弓已,六五六五尚齿。 好吧,就这样,边走边爱边唱。好吧,能就这样,陪你地老天荒。 五已,尚弓已,六五六凡五六。六尚,尚齿弓陆,弓反弓尚弓齿。 当灯灭,不慌张,因为有我在你身旁。 齿弓已,尚齿五,工凡工凡六工尺上。 木鱼子曰:如果世间最最美好之时光皆停留于此-- 木鱼子歌曰: 思念你,思念在心底,缓缓流不停。 工凡工,尺尺尺六尺,上上上尚六。 偶尔想起,想起说再见已然来不及。 凡工凡工,尺尺尺六尺上上上尚六。 一瞬间,哪怕只一瞬间,你曾经轻轻想起我。 工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六已齿齿尚五工尺。 如此我对你的思念,一百年不变。 上尺工凡工五六工,尺工凡乙上。 ------------○------------ 风吹散,沧海也变桑田,爱情未必直到尽头。 工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六已齿齿尚五工尺。 只要我们曾在一起,分享过快乐。 上尺工凡工五六工,尺工凡乙上。 ------------○------------ 想起一声清脆的哨音,如银铃响般唤起那往事。 上尚已已五六#五六尺,尺工凡工五六工尺四乙。 ------------○------------ 那是你?那真的是你? 工凡工,尺尺尺六尺。 我不在,是懵懂的少年,你可能不会想起我。 工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六已齿齿尚五工尺。 你那时笨拙的样子,我却都记得。 上尺工凡工五六工,尺工凡乙上。 ------------○------------ 一瞬间,哪怕只一瞬间,你曾经轻轻想起我。 工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六已齿齿尚五工尺。 如此我对你的思念,一念万(---------)年。 上尺工凡工五六工,尺工凡----------陆----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七宝楼台情色语八声甘州爱恨言 翌日清晨,一簌柔雪顽皮地跳跃在符儿小小的鼻尖上。这贪睡的小姑娘却仍旧不舍得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地晃了晃脑袋,将脸上的碎雪渣子摇掉。侧脸翻过身来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猛地坐起身,么么,天地一色雪白。 符儿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覆了张天青色狐毛大厚斗篷,与自己背上的斗篷一合,便成了这冬日里最最温暖的被窝。 四围里稀稀疏疏地铺叠着一圈即将燃尽的火堆,尽管它们的生命就要结束,但留下的那份温暖却能给人带来慰藉,这使得符儿兴奋地在圆圈里转起圆圈来。 一圈,两圈,三圈,仿佛身上总有使不完的气力,怎么都停不下来。忽地一倾身,一倒地,符儿顺势躺在天青色斗篷上,一串方方圆圆的物件儿撒着欢似地跑蹿到符儿掌心,粗略一摸,码得齐齐整整,仔细一看,竟是十个锃亮锃亮的小铜钱儿,均匀地缝贴在内衬的一个线头缝子里,钱径八分,钱文书“开元通宝”字样。符儿认得,这种小钱儿在神山上多着呢,不过那时尚且年幼,只是拿它作堆子儿的玩意儿。符儿顿时觉着亲切,拾起斗篷,径寻下山之路去。 果然,这白衣白裙白鹅绒风披确实又招来诸君眼目,符儿满心不自在,回至城门口便钻进一家成衣铺子换了一身短褐,可惜身上无银,只好打起了斗篷的主意。店家见进门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只一盏茶时间却打扮成一个官家仆役模样,以为是哪家贵族小姐偷跑出来玩耍,满口奉承地暂时收下符儿青白两件斗篷外加一身雪纺纱衣,弓着腰迎送着符儿扬长而去。 回至赵九偏房,见其仍旧酣睡,符儿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满心欢喜地睡了个回笼觉,期盼着再次回到昨晚的梦境。 三日后,符儿又一次被赵九晨练之声惊扰。这回子可不是平日里练拳扎马之声,亦非劈柴喂马之声,而是剪须修发、沐浴更衣之声。 符儿闻之怪异,斜撑着脑袋,耷拉着眼角似看非看地欣赏着赵九黝黑健硕的身躯,冷不丁地问了句:“哥哥这番可是要去相亲? ”赵九被符儿微微吓了一遭,支支吾吾地答道:“相……相亲?非……非也,乃去相会一位友人。” 看着符儿疑惑的眼神,赵九复又补充道:“听闻今儿个七宝楼有翻牌子事,同乡兄长相约一道去凑个热闹。”说得轻巧,符儿深知赵九素来不惯风月之事,这“翻牌子”三字从其口中蹿出甚是别扭,便追问道:“是哪家姑娘,竟引得哥哥起早前去赴会?” 赵九道:“说起来也算是蜀都名人,符弟也应认识,便是那元宵节制谜的五仙娘娘,一位号妙心,一位号妙思,还有一位号妙……” 符儿抢白道:“号妙音?” “然也!此三者正午将要行礼,恐时下人多拥挤,固起早前去与兄长赴会。”正说着,赵九便往门边走去,回头看被窝里蓬头垢面且衣衫拮据的符儿,好意道:“箱底有一套长衣,弟弟有兴可穿之一并前来,哥哥先行矣。” 闻赵九此言,符儿自当随后跟去。行至七宝楼三层茶堂口,符儿远远地便望见赵九那一身细腻别致的墨色交领雪竹印花麻质长衫,一改以往赳赳武夫之形象,骤显淡雅俊逸。与之对坐为一白底青松暗纹长袍君,虽只为背影,究其衣衫之色质与纶巾之配匹便觉温和儒雅,文质彬彬。 近之数步,观其侧脸,论廓则粗中有细,论色则宛如熟麦,遂生好感。应赵九相邀,三人围聚而坐,符儿方觉晴天霹雳,又似大梦初醒,眼前之人竟是公子柴荣! “这……”符儿望着柴荣激动得有些磕巴,赵九见状赶紧先向柴公子绍介道:“大哥,这位是弟弟的结拜兄弟符九。” 柴荣正襟危坐,见符儿身着一袭红梅花样束身长袍,点头微笑道:“啊……是符……兄弟,行九?!” 赵九又向符儿道:“弟弟,这位便是我那同门兄长柴荣柴公子。” 见符儿有些不自在,便继续绍介道:“想当年在洛阳书堂,柴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文武兼备、才智过人。公子每年春夏秋三季随两位师父南下行商,冬日里便回乡温书练拳,只一季便能将一年之学融会贯通,且远在旁人之上。柴兄长可真让人佩服!” 符儿还从未见过赵九如此夸赞一个人,心中早已是倾慕不已,嘴上却丝毫不肯泄露,不卑不亢道:“哥哥的哥哥,那也便是我的哥哥!兄长在上,弟弟见礼了!” 柴荣连声推却道:“不敢当!不敢当!”赵九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随即拉起柴荣与符儿的手往中间一合,正言道:“此后便以兄弟相称,大哥,三弟,可好?”符儿不愿当场驳了赵九雅意,便附和着赵、柴二人道:“甚好!甚好!” 正说着,楼下一阵喝彩,告午场已开。妙心、妙思、妙音三位姑娘同场登台,芊娘亦亲自在台前吆喝,七宝楼顿时沸腾,楼顶像是要被掀开了一般。妙音善乐,妙思善声,妙心善舞,皆掩面而示人,众君齐呼“美人”。 “不见其面目,何以为美?”符儿口出不屑,心中却为众生无独立之判断,盲目跟从而悲,亦为芊娘为达目的鼓噪舆论、诬罔视听而愤。 柴荣自当不知符儿内心真实所想,就此言而论道:“先人造字,‘羊大’为美。羊大则味甘,‘滋味’之美也。华服添彩以应目,音声相协以悦耳,形容姣好以咽唾,皆可善其身。固美与不美非独关乎目,亦关乎身也。” 符儿撇嘴到:“我只晓得‘羊人’为美。人祭天而知敬,祀地而知畏,由心而发,方能感同身受。君只当服华以为美,却无论服饰之繁简、松紧、藏露。裸则大言优美,掩则大喊褪去,只愿尝功利之‘滋味’,不愿悟心神之‘趣味’,岂不落俗?” 柴公子还真是首次听到此番对味之言论,顿时来了兴致,侧了侧身,面向符儿论道:“子墨有言:‘食必常饱,然后求美;居必常安,然后求乐;衣必常暖,然后求丽。’人之视美从周遭之境地,年岁之长幼、职位之高低、性格之内外、命运之穷通,求之于美则不同,然‘不同’也,非‘不求’也。饥者求饱,饱足是为美;陋者求安,安居是为美;寒者求暖,亦可称为美。孰能独断‘阳春白雪’之谓美,‘下里巴人’则不美矣?” 符儿不服道:“君不闻子庄有言:‘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鱼鸟之辈何以懂得人之美,不知其求,亦不能其求,非人之不美也。所谓美者,定要出于禄位田宅,脱于数米计薪,方可涤荡浊心、震其暮气。试想求美者若无澄怀之心,仅凭其苍白之身,怎能体味雾里看花、隔帘弄影之韵,黑白交替、畅涩交织之律?无此心之人或可称其为‘鱼人’或‘鸟人’,哪里配得上求其‘美人’?” 赵九听闻至此,好不容易插上话,感叹道:“大哥、三弟都是好读书之人,非我等‘鱼人’、‘鸟人’可比肩。在我看来,台下妙心姑娘便是美的。” “哦?何以此见?”符儿问。 “看着美,想着也美,便是美了。” 柴荣拍手赞道:“谁说我家二弟是‘鱼人’‘鸟人’了?我看比那自称‘美人’的高明多了!” 符儿听出话中嘲讽之意,向柴荣做了个鬼脸,反问道:“那哥哥也认为妙心姑娘最美?”柴荣呷了口茶,缓缓地道:“女子青春,大多是美的。妙音姑娘性情爽朗,似马驹欢腾,有光辉之美;妙思姑娘温婉情柔,若出水芙蓉,有静穆之美;而妙心姑娘集众美于一身,人人皆能浴其光辉、享其静穆,着实令人回味。” 柴荣见符儿一言不发,竟在一旁用指甲盖划拉檀木桌子,还冷冷地哼哼了几声,赶紧话锋一转,故作神秘道:“不过我却素来不喜如此尽善尽美之人。” 符儿直了直脊背,捧起一杯热茶,抬头问:“那哥哥喜之何人?” 柴荣亦端起茶杯,俯身嗅了嗅茶香,复又做了个敬茶的动作,道:“匀称,素朴,有气节者,有如红梅之傲雪,亦如寺竹之宜人。” 符儿闻此语确有所指,心头一颤,茶水烫了芳唇,顿时脸红,将先前争论时故作的男儿之态消抹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是女儿家的婉约与柔媚。半咬着唇嗔道:“分明是……为何捉弄我?” 柴荣反诘道:“分明是……却来指责我!” 此时,楼下掌如雷鸣,哨声四起,有欢呼的,有哭闹的,一时分不清个情状。符儿与柴荣就在这众人的喧闹声中对视良久,任由思绪飘飞。符儿清醒地明白前日点灯之事并非梦境,而伸手即触之人确乎日夜挂念的柴公子,不由得眼前湿润,模糊了原本清澈的眸子。 随着人群热烈之声渐而归于平静,赵九回转身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柴、符二人无言的尴尬。柴荣寻着话题问道:“二弟为何生叹?” 赵九一脸凝愁,无奈道:“妙心姑娘被人翻了空牌子。” 符儿此前一直顾着与柴荣争辩,竟忘了三位姊姊,此刻心中万般自责,劈头盖脸地追问:“是谁翻的牌子?空牌子是个什么意思?不是说翻牌子只是芊娘招揽生意的噱头,怎能真让人给翻了牌子呢?” 若是前两问对于一直关注着台上之形势的赵九来说还能叙述得清,可这最后一问除了芊娘,谁能真正说得出个缘由来?此时的赵九正处于郁结之中,哪有心情为符儿一一复述,遂一言不发,自顾自地饮着茶。 巧的是符儿口中之芊娘竟掀帘而入,不请自来。 “见过柴公子!”芊娘与同行的侍女红蔷向柴荣见礼。 柴荣回礼道:“芊娘客气!柴某得蒙芊娘照顾,衣食住行全仰仗七宝楼上下打点,感激不尽。”说罢,便邀芊娘入座四方桌,与符儿对视。 芊娘接过话道:“那是七宝楼托了柴公子与两位师父的福,还请公子安心卧榻,若有半点怠慢,便是芊娘的不是了。”复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符儿到:“这位应该便是妙心口中的九公子,此前应该也见过,今日有幸得遇,果然气度不凡。” 符儿暗自忖度:“这芊娘实在厉害,连妙心也被骗取了信任,肚里不知还装了多少事,得小心提防才好!”索性有一句无一句地应承着:“芊娘过誉。” 见符儿形神中有所顾虑,芊娘便岔开话题问向赵九道:“这位公子是?” 符儿接过话:“还有芊娘不认识的?” 柴荣赶紧绍介:“这位是赵九兄弟。” “哦?亦是位九公子!坊间传闻有‘重九义侠’专行劫富济贫之举,莫非便是这位义士?芊娘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恕罪!”芊娘亦虚虚实实地调侃着气氛。 赵九急忙推却道:“哪有的事,在下只不过是个愿追随柴荣大哥的无名小卒罢了。” 芊娘几番言语下来,见符、赵二人仍有所防备,便诚邀三人一同上行至七层雅轩秀阁绝少人迹处。待铺置停妥,芊娘便支走婢女红蔷,又顺势将房门掩蔽。 “请三位来此七星高阁别无他意,只求诸君听我弹奏新调一曲,指点一二。”芊娘言语着,期望打消三人顾虑,却不料符儿早已做好赴鸿门宴的准备,到要看看芊娘究竟耍的是什么把戏,便问道:“若是新调,旧曲则名如何?” 芊娘一边调校十三弦筝,一边缓缓道来:“取自唐制旧曲甘州,原为八声,今敷衍成二十四韵。”待听者三人一一坐定,芊娘娓娓唱道: 忆当年楚水绕湘山,抚念未方歇。云涯子落歌,翩舞如蝶,花遍三月。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井口藤蔓交缠,树上猫追鹊。心望生生相伴,如此玉珏。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工上尺。 芊娘一开口,铅华之气尽去,一股子清新之气迎面袭来,符儿听出芊娘是在自叙身世,便也姑且静静听着。 幸当年蓝山遇蓝颜,顾盼心切切。美男子放歌,铿锵如铁,响彻山野。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臂弯遒劲刚毅,髯髯柔胜雪。心念世世相随,策马腾跃。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五尚齿。 忽而弦音急促,呈波涛之势,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一段不协之音瞬时破坏了原本和谐之律,嘈杂入耳,侵袭于心。 谁家惊雷声起,风-拂-掠乱世,堤毁水-----泄。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未---登--高--避-----祸,家--破--身---将--灭。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髯-君-施救--衰--颓-时,为报恩,愿为之赴诘。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抛--故--乡-,辗----转求生,飘零摇-------曳。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吟唱至此,芊娘竟然噙着眼泪,仿佛真有此事一般。符儿脑海里充满了矛盾,在真情与假意间徘徊。一段枯涩的弦音过后,曲调复又归于工整。然而,于俨然工整的音律中渗透出的却是无力改变现实的痛苦与无奈。 叹如今蜀水越巴山,想念不停歇。奔波而劳苦,时务不绝,账满三叠。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高楼夜夜难眠,案前灯不灭。违命或是违心,如何裁决?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工上尺。 “违命或是违心,如何裁决?”符儿在心底反复念着此句,遥想着当年为训之期的压抑与挣扎,又想起下山之际仙姑的嘱意与重托,符儿柔软的内心便如同被刀剜去了一个洞,又被苦痛填满了一般。 恨如今虚情对假意,富贵与官爵。性情本是真,侍鬼易作,饰伪难捏。 工工尺工六上四合,四上尺六工。工工尺工六,上上尺四,合四工上。 觥筹日日交错,繁华总留缺。浮生梦一场空,镜花水月。 五六五尚已六,凡五六凡六。五六五尚已五,六五尚齿。 而后又是一段弦音纷乱。芊娘十指在琴筝上飞舞,指尖碰触丝弦处竟迸溅出血泪之花,在半空里凝滞,转而灰飞烟灭。 谁家哀鸿声起,众-蹀-躞轮回,浴火愈-----烈。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未---血--荐--轩-----辕,魂--飞--魄---已--灭。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魑-魅-魍魉--正--当-街,眼含血,心残忍好虐。 工六五弓齿尚已五已五六工,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工。 待--操--戈-,易----转山河,剑指宫-------阙。 工六五弓齿陆,反弓齿尚五工六,五尚已尚已五六五。 木鱼子曰: 最善意的,往往是欺骗; 最悦耳的,全都是谎言; 最熟悉的,大概是笑脸。 人人都有一张笑脸, 用笑脸看生人,却从不用笑脸看人生。 因为人人都知道, 笑脸是假的,面具才是真实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俏芊娘攻心未果三公子防之又防 芊娘音声渐落,七星阁里唏嘘不已。符儿先声夺人,向芊娘发问:“我听歌里讲了个凄婉动人的故事,可不知唱的是别家事还是自家事?是杜撰事还是真有其事?”芊娘答道:“是自家事,也是天下事;是实有其事,也是或有其事。” “怎讲?”符、赵、柴三人几乎同声相问。 芊娘饮了口茶,叹道:“实不相瞒,芊娘我来自大楚,往之西蜀,实乃情非得已。遥想当年,家父仍是楚郡云涯子执掌,族中上下和乐,族人尊我为‘蓝阳郡主’。天福五年(940年),官军入侵,平我部族,迫我族人至深山。围困时,官军中长髯君怜我族人,施计相救,以我为质入楚都潭州,方保得族人周全。” 赵九插话道:“此说倒是可信!听闻楚王马希范初执政权时曾派兵围剿叛楚彭氏一支,后彭家二公子率溪州各部归降,以身为质随楚军班师,坊间多赞其凛然正气,未曾想是眼前之柔弱女子。” 芊娘略带颤音道:“难得赵公子知晓我家旧事,但后来之事恐公子便不能得知。” 赵九道:“愿闻其详!” 芊娘自嘲:“犹记得那时刚入楚宫面见楚王,才晓得救我之长髯君者竟是楚王异母之弟,马希萼!什么计策?什么怜爱?全都是骗我弃械投降以为人质的阴谋!此后便迫我抛家别土西入蜀川,又资我钱银修筑这七宝楼,意在揽集天下耳目为之所用,待时机成熟便来个里应外合,直袭蜀宫,灭国掠财!” 柴荣听罢竟拍案而起,正言道:“财货,亦如生民植种之稻米,点滴血汗,辛勤劳作而累积。虽说天下之人皆为‘利益’二字往来,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怎能见隔壁家富裕便觊觎其钱财,妄图不劳而获,净做些阴谋掠夺之龌龊事!” 赵九接道:“大哥言之有理!但如今兵家割据,自立称王,若想于众国之中迅速强盛,似乎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大兴农垦,囤积自身;二是大兴战事,将他国之金银变作本国之军资,使他国之人民沦为本国之奴仆。然而,身处这乱世,正所谓‘皇位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谁又会选择躬耕于田亩,举三五年甚至十余年之力渐以自强?大多择其后者,图谋削山填谷之事。不过有人用之以阳谋,有人使之以阴谋罢了!” 芊娘赞道:“赵公子见识过人,芊娘佩服,若能得蒙相助则幸矣!” “为何要助你?助你夺人钱财?还是助你灭了蜀国?”符儿强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芊娘急忙解释道:“九公子误会!言之助‘我’,实之助百姓,助天下。三位来至蜀都已有些时日,我倒想问问,诸君眼中之官府如何?生民又如何?” 柴荣入蜀行商,当是深有体悟,遂唏嘘叹道:“官府以权谋私,敛财扣税,好不欺人!想我一车好茶贩之于蜀市,十之七八竟被充了官税,购置之锦帛亦待抽取大量银钱。想这富庶大国市贸之气度竟连毗邻之南平小国都及不上,非国库之存有限,乃官员之贪无度。” 赵九亦言:“若论之流民更是苦不堪言!如今,城中流民数已占百姓之三成,且与日俱增。一来为周边邻国战事所逼,流落于此;二来城中好赌之风日甚,难免家毁人散;三来蜀王好大喜功,修宫筑殿,随意征夫,致使田亩荒于耕种,若遇天灾便无衣无食。” 芊娘道:“二位只见之皮毛,却已忿然不满。殊不知这蜀宫里的内斗才最是可恶。孟昶君新政,根基未稳,朝中老臣仗权欺主不说,还故意与之作对。新主颁施新政,旧臣群而抵触,上令无以下达;新主欲体察民情,旧臣诬民之刁,下情无以上报。新主愈是‘矫枉’,情势便愈是‘过正’,使得宫廷朝纲紊乱,百姓民不聊生,若不是先皇孟氏积攒下来些基业,蜀国早便亡了。” “依你之见,蜀国迟早是要亡的,那又何必要我等助你,枉费周章?”符儿轻言冷笑道。 芊娘神情之间现凝愁:“不知三位可曾记得元宵夜塔山灯谜之会?其间有五人,除蜀王孟昶外,‘天’字号房中有一目光如炯、金刚威怒之人,那便是大楚王弟马希萼。另有一白衣红带翩舞之男子,此人正是于阗国主尉迟僧乌波。‘地’字号房中有人称‘刘城墙’之善言者,为南方大汉国主刘晟之弟刘逢。而一旁清奇之人则是大理国王世子段思英。” 赵九低头细数,自言自语道:“东之大楚,南之大汉,西之大理,北之于阗,这蜀王邀众邻国于此时聚首,莫不是有什么大动静?” 芊娘道:“正是!蜀王此举,明里打着花朝节赏花乐事,实则欲借同盟邦国之势打击朝中内患。可惜蜀王童稚未脱,犯了引狼入室之大忌。” 柴荣点头:“楚狼之祸!” 芊娘亦点头,接道:“据我所知,楚王已派五千精兵乔装混入蜀都,另有三万主力囤积蜀楚边境,只待二月十五花朝节趁乱行事。” 符儿打断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道理我倒是明白,可不明白的是我三人皆为一介布衣,如何助得了你楚国成事?” 芊娘正言道:“我虽为楚人,亦为楚事,但并不愿与楚君同谋。所做之一切皆因身为人质,如若不为,难保我族人安宁。而举事前官军并不能为我所用,诸多事宜还有待众兄弟相助扶持。柴官人多金,若助之马匹,事成后可翻滚得利;赵公子城下有人,助之丁壮,事成则可扬其威名;九公子多智,助之与我,可得大蜀国宝神珠水云!” “水云神珠?芊娘如何得知?看来又遭小五露了嘴,怪道元宵夜许我神珠、骗我旋舞,果真内有玄机!”符儿心里想着,却听闻柴荣道:“荒唐!难道我堂堂行商之人会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要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赵九见柴荣言辞拒绝,亦称道:“名利皆浮云,何况能不能成事还是后话,犯不着蹚这趟浑水!”芊娘又道:“这浑水趟不趟尽由着各位,我只将眼前形势相告,算是尽友朋之谊。” 符儿思忖一阵后小声问:“可否坦言告之,究竟如何才能取得神珠?” 芊娘微微笑道:“只要一个女儿身!” 柴荣警觉着喝道:“这可不行!” 赵九亦大笑:“芊娘若用美人计,恐我三兄弟无法给你变出个姑娘来!” 芊娘用手纱遮面,低头哼笑了一声,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至符儿身后,一抽,将符儿束发之簪拿去,一碰,让一头乌黑顺直长发如山花般飞旋绽放,如破浪般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衬得符儿俨然一位清丽脱俗的仙子,飘然伫立,在水一方。 芊娘得意,符儿羞涩,柴荣惊诧,赵九则呆住,身体向后微倾,只手撑着椅背,嘴里念道:“完了!完了!” 符儿急忙上前去,拉着赵九衣袖慌忙解释道:“哥哥息怒,符儿不想欺蒙哥哥!只是初来乍到,着男儿衣装行得方便。蒙哥哥不弃,结为异性兄弟,后又同住一屋,怕哥哥不便,亦怕他人闲言,遂才一直不敢相告,符儿愿为哥哥责罚!”说着便将手心摊开,低头伸至赵九跟前。 赵九看着符儿鲜嫩的小手,又见之如小兔般颤颤惊惊的可怜样子,怎得忍心责打?只是一时半会儿的脑子还没缓过神来。赵九摸了摸鼻子,又摇了摇头,一边努力说服自己,一边护着符儿双肩,推转至柴荣跟前,笑道:“你个小鬼头也把大哥给蒙骗了,还不讨罚去?” 柴荣摸了摸符儿的头,笑向赵九道:“要罚也只当罚你这二哥!符儿身形娇小,眉清目秀,口含朱砂,耳穿微孔,如何看不出是个让人怜爱的女子?”芊娘亦言之:“纵然九姑娘尽心装扮,可前胸微隆,后臀微翘,肤质细腻,肤色白皙,赵公子与之同行数日竟无觉无察,确乎是公子的不是了!”赵九叹道:“原来众人皆醒,唯我仍处醉梦,该罚该罚!”遂端起一捧茶,一饮而尽。 芊娘道:“这便是了!”遂又拉起符儿小手,说道:“九姑娘才貌双绝,情采兼备,若能归之‘五仙’,则可号以‘妙采’,与我及妙心、妙音、妙思一道,入得蜀宫,近得神珠水云。” 赵九悟道:“芊娘好手腕!原来我三弟,不,三妹早就在芊娘计划中,不过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芊娘却道:“非我一厢情愿,也要妹妹应允方可!想那日偶见妙心画中人物,顿起‘五仙’想法,虽未见九姑娘其人,却响其名号、招摇入市,实属冒险!” “那为何还要行之?”符儿追问。 未等芊娘释疑,赵九抢白道:“东楚之马希萼,南汉之刘城墙,西大理之段世子,北于阗之僧尉迟,加之中蜀孟昶新君,岂不是恰好五人?芊娘好用美人计,怕是要送美人于宫中近身侍奉。” 柴荣听之,只手护在符儿胸前,诫道:“符儿不可去!” 符儿戏言道:“以我这般姿色,吓退千军万马容易,博取一二王侯恐不及胜任!不过,我倒想听听芊娘有几成把握策选‘五仙’进宫?” 芊娘不紧不慢道:“其一,元宵夜‘五仙’风采尽现,妙思与之对吟,妙音与之共舞,妙心之美更令众人难忘,想必于这五位王孙心中皆留有印象,此即有五成胜算。其二,今日‘三妙’翻了空牌,即只留钱财而不入楼受用,想必唯有王侯不敢招惹烟花引来非议,应是确有好感,这便又多加了两三成把握。其三,十日后为采选秀女入宫之日,有机可寻。只待选秀之门开,当按部就班、依计行事,则大事可成矣。” 此时,芊娘似乎还想说道些什么,却被柴荣言辞挡了回去:“势态万变,恐难顺芊娘心意,恕我三人无法与之进退,劝尔另寻他人!”说罢,柴荣便拉起符儿朝门边走去,赵九亦起身跟随。芊娘却并不拦阻,望着三人背影喊话道:“符姑娘慎虑,十日后接姑娘入宫!”三人并不回头,径自扬长而去。 木鱼子曰: 善攻者,取其要害;善御者,隐其锋芒; 攻之如孙,防之如墨,进退有据,守成为上。 人心不古,世道不公。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骑大马想入非非趣击毬身体力行 且说三人自七宝楼并肩而出,便投身赵九城西南陋室小酌。赵九做东,自然是跑前跑后置酒卖肉,三进两出之际见长发及腰的符儿与柴荣斜卧于榻上嬉闹言笑,身处其中平添了几分尴尬,独自跑到外院练拳。 柴荣似有所察,于喝酒论事之时试探道:“听闻过几日便是楗尾古堰拜水大节,方才我与三妹商议同去,不知二弟可愿共往?” 赵九低头道:“不去!”话一出口便觉失言,遂又抬头解释道:“大哥与三妹是旧识,自然聊得投趣些,同去游赏山水一来可舒展身心,二来可蓄养情性。我如今心绪不佳,怕误了好光景,便不去了!” 符儿故作叹气道:“唉,罢了,罢了,这样看来大哥只需备三匹马儿便可!” 赵九纠正道:“我不去,便只需两匹!” 符儿撅嘴道:“二哥虽不去,妙心姊姊却已答应符儿一道前去玩耍,怎的不备三匹?” 赵九略有些着急道:“可是七宝楼的妙心姑娘?” 符儿得意:“正是!” 赵九将信将疑道:“当真?” 符儿一本正经地说:“我与姊姊交情甚好,初入锦城时便有约往城郊玩赏之意,不想却遭芊娘半路裹挟,这才落入七宝楼中。” 赵九大悟道:“三妹怎不早说来?”遂连忙起身,酒也顾不上喝,一边开始收拾包袱一边自言自语道:“忽然觉着久在城中发困,少有时间出城,这次便也算上我,一来可舒展身心,二来可蓄养情性,应该去,马上去!”符儿与柴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翌日,三人早早地牵了马儿上山坡试驾。柴荣一个飞身跨上一匹健壮黑马,一口气跑了四五个来回,马儿却一直保持着均匀的步调,无一丝气喘,无一滴热汗,稳妥地听凭柴荣使唤。试马而归,柴荣称道:“不愧自西域千里辗转而来,确是好马!” 赵九亦夸赞道:“此马忍耐力惊人,若是长路行军,定是上乘之选!” 柴荣引以为豪道:“这马原是西域进贡之汗血宝马,押运途中因偶现眼红皮鼓之疾乃为之弃,幸遇家师收编,唤之‘汗血红魔’。”说罢,又引赵九至马群示意其随意挑选。 只见赵九一上前便连拍马屁,看中那起步最快,腿脚最有力,奔跑最前的一匹全身金黄之马,以轻功追上跃身骑坐。怎知那马性子却烈得厉害,翻腾倒跃不听使唤。赵九俯身,紧紧地贴于马背,身体随着马儿同上同下。眼见着就要被摔落下来,竟将两腿死死缠住马脖子,来了个倒挂金钩。就在前方一巨石横斜处,凭腰部之力纵身一跃,终回至马背上。此时,马儿已折腾得精疲力尽,变得温驯起来,驮着赵九领着群马归。 柴荣叹道:“二弟好身手,亦是好眼力!此马名‘司徒金盾’,是出了名的快马、烈马,如今被二弟驯服,柴某便自作主张赠予弟弟!”赵九自是感激,拱手道:“多谢大哥!”遂又骑了司徒马一路飞驰。 柴荣见符儿在马群里挑选良久却仍未有所获,便响了一声悠扬的口哨,唤出一匹毛色雪白身形讨喜的小马。符儿凑上前去亲昵地抚摸着马鬓,哪知这马竟转过前脸,仿佛一个孩童般望着符儿微笑起来。“这马好生有趣!可有名字?”符儿兴奋地问。 “我这每一匹马儿皆有名姓,这马唤之‘银雪精灵’!”柴荣说着,一手牵住缰绳,一手伸出胳膊,示意符儿上马。 符儿退却几步,摇头道:“我,我不会!”柴荣坏笑道:“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不会骑马?”符儿做了个鬼脸,转身欲走,柴荣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起符儿翻身骑跃于马背上。符儿慌乱地朝着柴荣大喊道:“我说过我不会!”柴荣便以其结实的胸膛抵住符儿护座其后,符儿顿时明显地感受到从后背到前胸贯穿了一股子暖流,硬生生地堵住了嗓子口,脸颊绯红、低声细语地念到:“我不会骑马。”柴荣遂将其大手盈握符儿小手,细致地教其牵马绳、控马头,一袭温软之气在耳畔轻吐:“妹妹不会,哥哥教导便是。” 痴想于此,符儿打了一身冷颤,从恍惚间清醒过来。只听柴荣喝到:“愣着做甚?还不快上马?”符儿故意退却几步,肯定地摇头道:“我不会!”柴荣冷笑着说:“你个鬼灵精,哪有你不会的玩意儿?”没等符儿转身,柴荣只手抡起符儿扔在马背上,用力一拍打,这才使符儿终究漏了馅儿,驾着马儿如离弦之箭向远方飞驰。柴荣随即跨上红魔黑马蹿了上去,与符儿比试起来。 此时,赵九不停地张望着上山之路,企盼着妙心的到来。 “五姊姊来啦?”符儿向妙心寒暄着。妙心“嗯”了一声,本想凑近符儿说事,却被赵九挡住了耳目,听其言道:“妙心姑娘受累,请稍事休息,待我为姑娘选马!” 妙心勉强寻一山石与符儿并坐,开门便问:“昨日芊娘所劝之事妹妹心中可有定论?”符儿答曰:“不瞒姊姊,尚在顾盼间。” 妙心道:“时不我与,妹妹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刚言三两句,赵九已领来一匹小黄马,喜颜道:“特地为姑娘挑选了这匹性情温良、善解人意之马,名曰‘柔芙梦戟’。”见妙心冷若冰霜,赵九仍笑言道:“某愿为姑娘牵马。” 妙心四顾张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终觉气氛尴尬乃随口相问:“公子骑之何马?”赵九抚了抚一旁之司徒马,夸耀道:“此马性烈,某驯服之,大哥遂慷慨相赠。不想操控起来竟如此合我心意,尤遇山间转弯处,非但不减缓,反而越发给力。”说话间透着一股子得意劲。妙心起身,指了指赵九的司徒马道:“我欲骑此马,公子可愿?” 赵九一愣,随即笑道:“非我不愿,只怕这马伤了姑娘!”话音方落,妙心只当得了应允,一个飞身便骑上司徒马扬长而去。 赵九看得目瞪口呆,叹道:“妙心姑娘身形柔弱,却不想……” “却不想于马背上竟是个女汉子!”符儿夺过话,鼓动道:“二哥若是骑了柔芙小马亦能赶得上姊姊,那便是神勇无比了!”这边说着,那边已向远处的妙心道:“小五,快跑,我二哥追你便来!”赵九见已被符儿激将,赶紧跨上小黄马加鞭追赶而去。 赵九御马之术着实厉害!去时已紧随妙心身后,回时已然骈行。妙心自然不服,竟偷偷使神力助马儿领先。待身形粗壮的赵九骑乘体格瘦弱的小黄马翩然回至时,妙心伙同符儿在一旁窃笑。赵九不明情状,摸着头亦跟着傻笑,这便引得柴荣也加入到这片笑声中来。 见柴荣笑声爽朗,妙心小声向符儿问道:“这便是你那朝思暮想的荣哥儿?” 符儿立即将此前放肆的笑容收敛,低头言是,进而转移话题故作大方地正式向柴荣与赵九绍介道:“大哥,二哥,这是妙心姑娘,也是符儿自小玩大的五姊姊。” 妙心向柴荣见礼道:“见过柴公子。”却绝口不提赵九。 柴荣便立即向妙心引荐:“这是赵九兄弟,亦与我自小玩大。”见妙心面目仍是冷清,索性提议道:“妙心姑娘骑术甚佳,不如我四人分做两队,马上击毬玩耍可好?” 妙心不愿驳了柴荣面子,姑且问道:“击毬?怎么个玩法?” 赵九似乎寻到能与妙心搭上话之机,解释着:“击毬便是马上击鞠,各人手持藤杆,两队共击一球,以球先入对方门洞为之胜。” 这方正说着,柴荣已从包裹里翻腾出早年所制韦编彩球,又取出四五柄白牯皮包裹之精致藤杆,杆头内钩,如月如镰,旁树藤门,如星如筐。 符儿惊讶道:“他人行商揣之金条,大哥行商携之藤条,是以为何?” 柴荣淡然笑曰:“滋味也,亦趣味也!” 赵九道:“三妹有所不知,想学年之时大哥便好于乡邻童稚比试,每试必胜,屡试不爽。” 妙心抢白道:“那我便要与柴公子同队!”另旁三人皆面面相觑,无声胜有声。 停罢,见柴荣与符儿并无异议,赵九于一旁略有不悦道:“如此尚可,但我必驭之司徒马。” 妙心神色稍变,轻描淡写地回道:“还你便是。” 商议停妥,双方即开击毬大战。首球为柴公子于中界起杆,谁知刚一开场便是马走球跟,径直往符赵这方门洞袭来。离门洞尚有三个马位时,赵九迎面阻截,举杆狂揽。柴荣轻停,将球传与妙心。妙心会意,接球以驱,挥杆而进。柴荣一声“好!”宣告第一回合完胜。 第二回合之始虽仍以柴荣占先,但赵九后发制人,利用其快马优势奋力争夺。球顺利为赵九揽入,迅速带球回攻。幸柴荣既让妙心于后场防守,见赵九气势汹汹遂改侧面偷袭。哪知赵九声东而击西,来了个人马分离,巧妙地绕过妙心之防,将球赶至敌方禁区。就在赵九挥杆之际,妙心用之神力迫小黄马迅速形移,以闪电之势从赵九杆下将彩球救走。赵九反应神速,立即回追,再次使人马分离之术险些抢走彩球。妙心灵机一动,以藤杆击球,非往门洞而去,却向斜身于马的赵九飞来,狠狠地击中赵九斜肩,使之摔下马来。尴尬的是赵九竟以后臀着地,甚至倾身向后翻了个跟头。三人皆骑马围聚前去。 柴荣与符儿异口同声地问:“二弟(二哥)可曾伤着?”赵九忍着痛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土,佯装无事道:“不要紧的。”说着便翻身跃马,重持藤条准备击球。妙心却毫无恻隐之情,蹿上前去夺球便走,又是一杆进洞,自道一声:“妙!” 连胜两回,柴荣淡然微笑,妙心大呼轻巧。连输两回,赵九性急情躁,符儿却因两回下来,球杆竟连半只球也没能碰上,遂觉索然寡味,任性道:“还说有趣?半点也不好玩!”妙心接过话道:“不好玩便不玩!这争战之事本是男儿家游戏,与我女子何干?不玩也罢。”柴荣亦不勉强,只是邀二位姑娘于一旁观战。妙心与符儿便一道退下阵来。 没有女子牵绊的击毬战场便是赤裸裸的斗兽场。此前球场失意的赵九如一头豺狼,露出狂野之狼性,驾着战马朝着势如猛虎的柴荣扑杀过来,掀起一阵狂风。惊得妙心连声叹道:“甚猛!甚猛!” 符儿冷笑道:“方才若不是姊姊随意使用神力,我与二哥也不至于败下阵来。”妙心回驳道:“既拥之神力,何不使以用之?正如妹妹常言‘学而时习之’是也。” “可仙姑曾多番告诫不可轻易对之凡人俗事,何况对之亲如兄弟者?” 妙心笑曰:“亲如兄弟?九儿只顾兄弟之亲,便不顾姊妹之亲?” 符儿嗔笑道:“五姊姊莫非是在吃醋?” 妙心无奈地摇着头道:“我说的是芊娘!自我姊妹四人初至蜀都,三人入之七宝楼,得蒙芊娘照顾,锦衣玉食又传之技艺,遂以名扬天下而与王贵公子交,是以为恩。如今,芊娘需我姊妹相助,怎可拒之?” 符儿道:“芊娘是姊姊的恩人,便也是九儿的恩人。姊姊当要报恩,九儿亦愿为之助。但九儿与姊姊自小长于神山,虽无名无姓,但却是良家女子,实不愿入之泥淖。” 妙心闻符儿这番说辞却心中一喜,道:“妹妹若是担忧于此便是姊姊话未全尽矣!妹妹不知,这蜀王选秀分三等:王秀、官秀与宫秀。宫秀者,仅需做好自己本分事,才能出众者封才女,侍奉得应者封侍女;官秀者,为统御宫人之职,献智于前朝封尚仪,管摄于后室封尚宫;只有王秀才专侍蜀王孟昶,一品正秀封后,二品侧秀封妃,三品贤秀封嫔。九儿可随愿参选,非强意而为。” 此时,球场上赵九乃全力反戈,控球制敌之势正盛,刚过半场便长杆一挥,彩球于天际间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得进。 “好!”符儿在一旁为赵九欢呼着。待下一回合渐入佳境,妙心再次催促符儿下定决心,回应却是:“九儿自由惯了,不想受宫中规矩。” 妙心急言辩驳道:“这世间处处是规矩!九儿身为巫女,便要守神山之规矩;即便扮作男子,也要拿捏身段,万不可行女儿家之媚态,这亦是守规矩。不守规矩者,我看就只那满口仁义道德的赵九!” 符儿问道:“此话怎讲?”妙心冷笑道:“什么‘劫富济贫’?不就是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难道富人之财不是按行商之规矩所得,宫中之银不是依税赋之规矩而获?纵然其间亦有不合规矩者,但此状得以长存,便是有其道理。蜀王孟昶亦不敢轻易打破,他赵九是何人,做些不合规矩之事还妄想让人称颂不成?” 话音方落,只见赵九从马群里带球冲杀回场,一阵狠击,彩球进洞之际竟把树立之藤门也打翻在地。 妙心神色有些慌张,回想方才忙于劝言符妹,并未察觉赵九于马群拾球,俯仰间恐已将攻击之言全听了去。这便赶紧向符儿告别道:“姊姊此番有事先行回避,来日再与妹妹共赏山水。只叨烦一句:困住妹妹的不过是些世俗的借口,不如边走边想,边想边受,不然,待你心中‘万事俱备’,世间早已‘大势将去’了!” 符儿亦有所悟,点头目送妙心下山去。 木鱼子歌曰: 花开放,不是为赢得赞赏,是汇聚能量,传递希望。 合合上,四四上乙四合共,共番合四合,番共赤共。 草向光,不是在等待观望,是争取了机会,才收获阳光。 合合上,四四上乙上尺上,合工工工尺上,合六凡工尺。 都说树向上,不只是摄取营养,而是懂得感恩才会带给阴凉。 尺上乙乙乙,乙共乙上乙乙四,四乙上乙上尺合尺凡工尺工。 人成长,不只是换了模样,而是微笑着承担过往。 尺尺工,凡工尺上乙合四,四乙上乙上上六上尺。 风儿唱,鸟儿忙,迎风飞翔,长出新的翅膀,大胆试尝。 上上六,乙乙六,凡六五六,凡六五六工上,四乙上尺。 铃儿响,马儿壮,奔向远方,催生新的梦想,追逐太阳。 上上六,乙乙六,凡六五六,凡六五六工上,四乙尺上。 花草树木的成熟,不是恒久的温度,而是理性面对改变,是主动迎接挑战。 上乙四乙上工乙,上乙四乙上乙合,上乙四乙上尺合六,五六凡工上工尺。 你我人生的成熟,不是任年华虚度,不走别人的老路,在经历中领悟,领悟中成熟。 上乙四乙上工乙,上乙四乙上乙合,上乙四乙上合六,五六凡工尺工,凡工尺上尺。 心荡漾,人敞亮,前路宽广,挣脱所有捆绑,勇敢去闯。 上上六,乙乙六,凡六五六,凡六五六工上,四乙上尺。 莫观望,莫彷徨,边走边唱,经历过狂风和暴雨,才有资格说忧伤。 上上六,乙乙六,凡六五六,凡六五六凡工尺上,凡六凡工尺乙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十指紧扣千秋架一吻情定万年桥 眼见妙心离去,赵九竟毫无拦阻之意,反倒专注于球场厮杀。可惜赵九戾气太重,为柴荣回守一球,进而转守为攻,球进。符儿高呼:“妙!”柴公子终以三敌二胜赵九一球。 赵九半玩笑半认真地向符儿道:“三妹究竟与何人同袍?” 符儿眼轱辘直转,脸颊绯红地道:“自然是与之二哥哥!”言毕,复又顶着个小红脸向柴荣道:“今大哥小胜,于路途中定要设宴劳慰。否则此后休想再让我与二哥认你这吝啬鬼作大哥!” 柴荣抱起双臂,故作为难道:“如今酒钱且贵,得容我三思。” 赵九将球杆往地上一插,拍了拍掌心的尘土道:“这顿酒先记着,待大哥与三妹回程时定要喝个痛快!” 柴荣放下双臂,追问道:“怎的?听这口气二弟莫非又改了主意?” 赵九依旧是那句老话道:“如今心绪不佳,怕误了好光景,不去也罢!”说完,拍了拍符儿削肩,又向柴荣行了个拱手礼,独自一人黯然离去。 符柴二人煞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叹了叹气,遂又在心底偷笑着骑马追逐而去。 两日后,二人便已入古堰境内。 一路上,两人相互交换着彼此的身世、经历与感悟。当得知荣哥儿自邢州奔洛阳,南下江陵,西进蜀都,短短五六年间,躲避过战乱、遭受过贫穷、历经商海沉浮终小有成就,符儿心神荡漾,崇拜不已。柴荣也对身旁这个浑身上下流淌着传奇血液的小女子充满了好奇。骑马追问符儿神山神事成了这一路上柴荣觉着比欣赏大美山水更加有趣的事。 符儿面对荣哥儿的问话也总是招架不住,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吐露出来。可每遇紧要处,符儿眼前总会闪现出乌梅仙姑黑脸肃穆的骇人模样,吓得符儿慌忙将舌头又缩了回去。因此,符儿身上的故事荣哥儿总是听不全乎。 这日,两人沿几近干枯的清水河床北行,见一群始龀之年的童子在小树林里荡秋千,符儿便跳下马儿钻进孩子堆儿里,央着童子让其荡一回。这一荡可就没了收拾,坐着、站着、躺着、倒钩着,几乎所有的姿态符儿都能玩得精彩,尤其站立着从最高处荡下来的一阵风里,更是飘满了青葱女子的裙袂之香,宛如仙女下凡尘,惊起童子的一片喝彩。 符儿邀柴荣一同打秋千,荣哥儿却婉言相拒。符儿打趣道:“该不是哥哥见着眼晕,不敢玩耍罢?”柴荣只道:“这游戏女子玩耍便好,男子体重身拙,怕折了枝条。”符儿用手捂嘴笑了笑,遂跃下秋千让与童子。 正欲转身离去,一独辫童子呼住符儿道:“仙儿姐姐可是要去入赛摘铃铛?若是要去便带上我,已经很久不见有人能摘到铃铛了,姐姐好本事,一定能摘到金铃铛。” 符儿虽不知究竟怎么个玩法,但听着有趣便问道:“也是赛秋千?在何处?与何人赛?”童子道:“不远,就在林子北头缘水溪上,我可带你去!”其余童子皆呼:“我们也可带你去!”符儿便在一大帮童子的簇拥下来至一条小溪畔,一架巨型木质秋千横跨在溪水之上。 这缘水溪自西北向东南注入清水河,虽说不算宽,水面亦有三四丈,也不算深,当地人称有一丈四五。适逢清水河上游古堰岁修截留,这条小溪便成了当地仅有的水源。为庆佳节,在此水两岸分别打桩上柱,竟跨水架上了一门三丈高的大秋千。只见横梁上系着两条藤索,下拴木板以供坐踏。 溪水上游立着一个高台,赛者可沿搭建木桥上至高台始荡;下游亦支了个立柱,从下至上挂着铜铃、银铃与金铃,分别用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字样的彩带系着。 符儿与柴荣到抵时,秋千上正站着一位精神矍铄的白胡子老者,虽年长但却腰臂有力、身轻腿健,在众人的注视下越荡越高。可就在伸手准备摘得铜铃时身体却打了个踉跄,所幸回抓得快不至于掉落下来,可从此以后竟再也无力接近铜铃了。 围观者见此无不唏嘘,但一时间里竟无人以续,童子们便热闹起来,推着符儿上至高台。符儿本亦打算以站立之姿在五六个回合里夺取金铃,正要踏上木板,却被柴荣一把拉住道:“符儿不可!还是坐着稳妥些。” 符儿不服道:“若是光靠一个人坐着,不知要荡到何年何月才能够着金铃呢!” 柴荣并无辩驳,只是道:“听我的便是!”说着,荣哥儿试着跨步面西坐到踏板上,左手拉着藤索,右手递给符儿道:“来,面东,朝铃铛,与我反身同坐!” 符儿稍稍领会了柴荣的意思,勇敢地与荣哥儿并肩坐下,一股子寒风自脚底快速涌上头顶,两人几乎同时打了个冷颤。 符儿看着柴荣有趣的样子故意问道:“不是说这打秋千是女娃子家玩耍的游戏?” 见柴荣嘴角泛乌青、面色无表情,符儿又问道:“哥哥不是还有眩晕的毛病?” 荣哥儿将十指紧紧地扣住符儿,一本正经道:“毋问子虚,心中可备停妥?” 符儿点点头,跟着荣哥儿一起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听柴荣倒数着:“三,二,一!” 秋千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荡起来。符儿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一路尖声叫嚷着,荣哥儿也终究有些按捺不住,就在用力往前打荡时将胸中的勇气与畏惧一并吼叫了出来。 约莫二十来个回合后,两人似乎都已习惯了高空秋千的滋味,柴荣便让符儿试图去触碰铜铃。 符儿挣扎着右手,被柴荣喝道:“这是要做什么?” 符儿不解地问:“哥哥这般紧地拽着符儿的手,拿什么去摘铃铛呢?” 柴荣大声道:“怎么只长个头不长脑袋呢?谁让你定要用手去摘铃铛,用脚踢便可!”符儿自顾自地说道:“对呀,真聪明,符儿的腿比手还长着哩!” 按照两人的约定,在下一个回荡时符儿趁势侧踢,铜铃便斜飞了出去,落到河畔的鹅卵石堆上。底下的童子们吆喝着朝铃铛掉落之地奔跑过去,岸边的长者也拍掌跺脚为秋千上的两人鼓劲。 符儿喜悦地望着柴荣,荣哥儿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故作镇定道:“怎么,才得一个就沾沾自喜,不想摘金铃了?” 符儿这才将眼光收了回去,坚定地望着挂在最高处的金铃道:“符儿一定要摘得金铃!”柴荣接过话道:“好哇,那你可得加把劲!”两人一边玩笑一边相互打着气,秋千打荡得似乎更有了节奏。荡到最高处时,藤索的线条似乎就要与水流的方向一致。 “再用力一点,就要够着银铃了!”符儿向着柴荣呼喊着,两人凭着腰腿之力默契地前后摆荡,两人的身影在一起一伏间愈荡愈高,如两只比翼鸟在空际里自由翱翔,引得底下的围观者也纷纷手舞足蹈。 “荣哥儿,我,我要站起来玩!”符儿突然道。 柴荣最怕听闻此语,连忙制止道:“这只是游戏,值不得用生命去夺取!”遂更加紧地扣住符儿的右手。 符儿指术向来厉害,荣哥儿如何奈何得了?就在符儿内心打定主意的一霎那,挣脱了柴荣,执拗地起身,迎着狂风,掠过银铃,竟直奔金铃的高度飞去! 是的,飞去!符儿终究还是冒险一试,结局却赤裸裸地照进现实--金铃未被摘取,人身却已坠落河底。 见此一幕,秋千下众男女皆呼号不断,众童子更是哭号不已。 柴荣却显得无比镇静,趁势回身、尝试站立、尽力打荡、飞跃夺取,一串动作完成地果断且有序,朝着符儿落水更远处纵身远跳,如鱼贯般钻入河里。此时,河滩上一片寂静,唯有等待的焦急。 人们纷纷沿河而下,一边祈祷,一边用眼光极力搜寻。片刻后,人群里哄然惊呼:“救起来了!救起来了!”众人如潮水般涌向下游廊桥。 缘水溪汇入清水河河口不远处有一座木质卯榫结构廊桥,因上覆亭瓦可蔽风雨而称“风雨廊桥”,又因村中长者尚不知其所建年月而称“忘年桥”或“万年桥”。廊桥所建处,水流渐缓而不见其湍,故众人皆奔桥而视。 万幸!蜷屈于桥头者正是全身湿透的柴公子,公子怀中横抱者也正是昏迷不醒的符儿。众人赶到时,符儿紧闭口眼,衣湿体冷,柴荣一边为符儿拭额搓手,一边向来者询问施救之法。 人群立刻嗡嗡然。只听那独辫童子大声道:“仙儿姐姐会不会已经死掉了?” 一旁之老妇赶紧捂住其口鼻,又向柴荣道:“天寒水冷,人若溺水自然僵直,你且摸其心口处是否尚有体温?” 柴荣将符儿躺放于地,伸手将其领口微微拨开,半朵娇羞的牡丹纹绣让柴公子呼吸急促起来。柴荣入手轻试,额上豆大的汗珠经耳鬓流至下颌,在喉部突出处略略停留,于冬日暖阳的照射下闪着七彩之光,就在柴公子咽唾的一刹那,不偏不倚地滴落到符儿胸口的绣花上,让那粉白之花更加殷红好看。 “心口尚有体温!”柴荣回头大喊着,“敢问各位父老,可有快速回魂之法?”人群中站出一小道人,言之:“仙师救人有一法,需将灶灰于锅内炒暖,用布包裹熨其心头,待心暖气通即可还魂。” 柴荣自语道:“现今于廊桥之上,何得家中灶灰?” 此际,一青壮又言:“村中有一古法,将溺人横伏于牛背上,牵牛徐走,控水而出。”青壮之妇却打断道:“此地无牛,如何控水?难不成你趴在地上让人小姑娘伏在你背上?” 柴荣似有所想,立即起身,拱手向众人道:“在下恳请诸位脱下外衣暂借予柴某,我家妹妹若是得救柴某便是感激不尽!”众人将信将疑地宽衣解带,见柴荣将冬衣一层一层叠放于廊桥宽凳之上,呈中高而旁低之势,状如牛背。再将符儿横伏于上,卸凳之一腿,按牛走之律而摇凳,符儿肚中之水竟一股股全控了出来。 “咳咳咳--”符儿终于苏醒过来,依稀中看见柴荣俊朗的模样,轻道了一声:“荣哥儿。”柴荣心中迅速涌起一阵失而复得的感动,紧紧地将符儿拥入怀中。 符儿含含糊糊地自责道:“金铃没了,银铃也没得到!” 柴荣又好气又好笑地掏出挂着湿哒哒彩带的金铃,隐约中还可认出“风调雨顺”字样,故意生气道:“喏,给你取来了。” 符儿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金铃,使最后一丝气力翻腾出自神山带下的锁玉绣金铃,两相合并递给柴荣道:“你看这两个铃铛是不是刚好能凑成一对儿?这样符儿便能送予哥哥了!” “妹妹拼了命想得到的金铃真要送予我?”柴荣不解地问。符儿真诚地点了点头,又鼓起勇气真诚地道:“符儿仰慕哥哥,本就想着凭己之力争取金铃相送,哪知道……” 柴荣重重地向符儿一吻,止住了呼吸,停住了廊桥的风雨。 木鱼子歌曰: (上六工六,上六工六,上六凡六尺;乙六凡六,乙六凡六,乙六凡六上。) 荡啊荡啊荡啊荡啊荡秋千,荡啊荡啊荡啊荡啊荡秋千,荡秋千,坐在你的身边。 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六六,乙乙乙乙乙乙乙乙乙六六,上尚已,尚已六上五六。 想象和你飞在天上的画面,紧紧拉着你的手臂去冒险,用力用心用情用爱大声地呼喊。 凡凡凡凡凡凡凡凡凡五五,工工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六,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凡工尺上工尺尺。 荡啊荡啊荡啊荡啊荡秋千,荡啊荡啊荡啊荡啊荡秋千,荡秋千,坐在你的身边。 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六六,乙乙乙乙乙乙乙乙乙六六,上尚已,尚已六上五六。 哪怕是个简单纯粹的体验,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的表演,有你有我有情有爱就不觉得孤单。 凡凡凡凡凡凡凡凡凡五五,工工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六,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凡工乙上尺上上。 我相信,一遍,高一点,一圈,多一些,一天,快乐一点,就会有改变。 上工六,凡上上,尚已六六,五凡凡,五六工工,凡尺尺,尚已工工,凡六五尚齿。 啊~ (六弓,陆反陆反齿,齿,反弓反弓尚,六弓,陆反伍,商以商以伍陆伍陆反弓反齿。) 荡啊荡啊荡啊荡啊荡秋千,荡啊荡啊荡啊荡啊荡秋千,荡秋千,坐在你的身边。 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六六,乙乙乙乙乙乙乙乙乙六六,上尚已,尚已六上五六。 想想和你飞在天上的画面,紧紧拉着你的手臂去冒险,我想我的心里不是只想荡荡秋千。 凡凡凡凡凡凡凡凡凡五五,工工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六,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凡工乙上尺上上。 (工凡六五五凡工尺,工凡六六工尺上,四乙上凡四乙工尺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深淘滩思接千古低作堰视通万里 “荣哥儿,去哪儿?”符儿被柴荣拉着手边跑边问。 “拜天地!”柴荣洪钟之声于这空谷山际间响彻回荡。 符儿紧紧跟着,随着柴荣登上玉垒山,同路之人渐渐多起来。这玉垒山为楗尾古堰腹地毗邻的一座仙山,山上有一远近闻名的道观,名曰“伏龙观”,相传天庭派二郎神将下界治水,擒获孽龙镇伏于此山,故而得名,后人几经修缮增益为祭祀天神之地。 是日,巧遇正月二十五“天仓节”,因古堰岁修提前竣工,便将“放水节”与“天仓节”合,是为大祀,按古俗则应先后祭拜水神、谷神与仓神。 符儿跟随柴荣进得伏龙观,一阵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迎面袭来。祭祀官于高台之上舀起一勺雪山圣水抛洒空中,口里念念有词道:“水神水神,因水而生,万物兴旺,风调雨顺。”又道:“谷神谷神,五谷丰登;仓廪殷足,崇礼和睦。”三勺水泼地,符柴二人与众祀者向天三拜,依序入神殿祈福夙愿。 礼毕,荣哥儿拉符儿逆人群而上,来至人迹罕至的临江弃亭。 “此亭本名之观澜亭,远眺可观古堰全景,却于战乱中毁弃。”柴荣黯然道。 符儿抬眼望之柴荣,俊俏的脸庞竟泛起一丝沧桑,忍不住问:“荣哥儿对此地如此熟悉,莫非此前来过?” 柴荣笑道:“初入蜀地,不曾来过。只听静海师父说起古堰旧事,感同身受罢了。静海师父自号玉虚道长,少则入道,于这天地间道家道场如数家珍,也曾于河滩上筑沙塑形道解古堰。” 说于此,柴荣轻推符儿双肩,一一为其指解道:“符儿且看,远山覆雪者称西岭,奔流而来者称岷水。未筑此堰时,岷水性烈如野马,奔腾不羁,泛滥不止。时,秦太守李冰率众筑堰引水、分流导江,乃将野马驯服。” 符儿慨叹道:“能把如此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着实有惊人之力。” 柴荣继续道:“更为惊人者乃于其后。此方古堰大致分三体:鱼咀分水、飞沙溢洪、宝瓶引水。鱼咀者,形似鱼嘴昂首立于江心,为万物之起始。鱼咀立,岷水分枝丫。冬春季天干水枯,内河深,外河浅,河水经流,六成清水入内江,四成浊水奔外流。夏秋季雨多水涨,内河窄,外河宽,则四六颠倒,使枯水不缺,洪水不淹。” 符儿赞道:“这便是乘势利导、因时制宜,果真妙思妙想。可正如荣哥儿所言,岷水如野马,寻日里还好,若遇三五十年甚或百年一遇之山洪水患如何能挡其排山倒海之势?” 柴荣道:“正因如此,才需第二道门槛--飞沙神堰。当江水疾驰,至此便成涡漩回环,其力之壮可将千斤巨石和水带泥飞旋出将。更有甚者,则自行溃堤让江水泄洪于外道,回归岷水正流,以保百姓不受灾害。” 符儿点头道:“这堰真真透出筑者仁心智术,到让后人自愧不已。” 柴荣道:“为人做事,但凡怀揣仁爱之心,便能得上天之助。正如脚下踩踏之离堆与隔江相望之玉垒,古时曾为一体,后因筑堰而开凿。主持凿山的李太守为减轻民力、节省时日,采智慧之法于岩石上开沟挖槽,大火灼烧,雪水泼浇,以冰火相激之法迅速令山石碎裂,这才凿开了内江引水的咽喉,俗称‘宝瓶口’,岷水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于无声处泽润天府。” 符儿手指隔江山岩兴奋道:“正是,正是,符儿也瞧见对岸之人正开沟挖槽、冰火相激哩!” 柴荣大笑:“符儿不可妄语!此法乃上古开山时所用,古堰既成,今之人如何使得?” 符儿不服道:“见之人头攒动,听之钉头磷磷,何其不是开山碎石?且符儿还闻到一股子硫磺邪气哩。” “妹妹越说越神乎!我如何不曾视之闻之?莫非妹妹为二郎神子附体?”柴荣不肯轻信,推推搡搡地拉将符儿经索桥往崇德祠去。 这崇德祠原名“望丛祠”,为祭祀蜀王望帝杜宇和丛帝开明氏所建。今之祭祀,则以官家祭祖为主,无非是宣读祭文、叩首跪拜而已。百姓则多于其外驻足观望,或题诗于壁,发幽古之情,或掬水煮茶,引江河之思。见老幼妇孺于山石上蘸水反复手书“深淘滩,低作堰”六字,符儿不解,忙问是何缘由。 柴荣领其行至幽州台,席地而坐,面水怀古,茶敬天地,慢道而来:“此六字乃古堰不死之精魂!古堰之不死,一靠‘疏浚’,二靠‘岁修’。时,先由三木立角架,中设平台,上以竹笼压卵石制为‘杩搓’,众杩搓横列江中,围席培土以阻断内江之流。而后便是淘滩以疏浚,培堰而岁修。淘滩者,除却江中淤泥,尽量淘之以深,引水以足方能溉灌良田;培堰者,固其薄弱,尽量筑之以低,以便洪水勃发时倾泄而保堤。年年一疏浚,岁岁一复修,古堰之功利是以为续,固言‘深淘滩,低作堰’使古堰不死矣。” 符儿似有所悟道:“人之不死,食五谷,饮良泉,清宿便。至于精神,儒家讲‘三省吾身’,道家讲‘涤除玄览’,佛家讲‘勤拂拭’,皆通古堰不死之理。” 言于此,柴荣屏息凝神于符儿,神秘道:“妹妹不应姓符!” 符儿一嗔:“若不姓符,姓何?” “姓‘悟’,悟道之悟!悟儿是也!” 符儿认真道:“哥哥若是笑话符儿乱语,此后不论便是。” 柴荣见符儿有所误会,连忙解释道:“妹妹通透,所言句句在理,尽道为兄心中所想,自是慨叹。妹妹不知,余尝苦思:‘深淘’,方能扩容,但深至何处?来此方知,古人于‘凤栖窝’处埋有石马为识。余比之‘人心窝’,人身存世、人心过世,修身、修心也应有识,深淘以至虚空,过之深则为空虚,‘和光同尘’为之识。余亦曾思之‘低培’,低乃一种姿态,可究竟低至何限?今观飞沙处复其损毁,复其损毁……” “荣哥儿!荣哥儿!”符儿见柴荣兀地愣住,不知情地在柴荣眼前晃动着手心。 柴荣回过神来,神情严肃道:“吾观乎飞沙堰处有异,妹妹眼力尚佳,视之如何?”符儿任性道:“先前便告之哥哥脚踩山崖底下人头攒动、多之如蚁,哥哥偏偏不信。此若告知堰下有鬼,哥哥是否以为符儿出言狂妄?” 柴荣道:“为兄知错,还望妹妹体谅。符儿应知官家将于午时三刻执放水之仪,此时已近正午,官骑传信也已过一旬,古堰腹地如何有人胆敢冒生命之险不顾警示随意出没,难不成真如符儿所言为水鬼现身?” “是人是鬼,近看便知!”说罢,符儿与柴荣直奔堰底河滩。 柴荣不得不承认符儿所言不假,先前是飞沙堰处鬼影以聚,乃是一行身背堰石之人伪立而障目,以便腹内贼子行苟且之事。此间趁官骑沿线警示方过,众人聚之鱼咀,无人视之宝瓶,遂改一行身披青草之人掩映,另一行人俯身以凿壁。 符儿隐蔽于草丛低声向柴荣道:“见此装束与行事,绝非官兵,亦非庶民,何以凿山?”柴荣道:“妹妹不是有闻到硫石邪气么?定是鬼邪之人妄图毁山以阻水。” 符儿冷笑道:“这般人好生愚蠢!既然古堰浑然一体,破其任一薄弱处便可。何不在平日里于凤栖窝处巨石以填,泥沙淤积渐而阻水,人不知鬼不觉。何必弄得千人凿壁万火焚山这般大动干戈?” 柴荣肃言正色道:“符儿妄语甚矣!岁修已至一月,宝瓶口以下储水已尽。若此时水阻,千里良田不得溉灌,万里沃野始变荒坡,饿殍遍野、人心惶惶,而后国衰民弱引他国进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便会战事频繁、生灵涂炭了。” 符儿吐了吐舌头,任性道:“那符儿这便去阻止!”柴荣一把拉住,将符儿的头按进草丛中,告诫道:“不可莽撞!” 符儿不服道:“难到眼看着他们作恶不成?” 柴荣冷静道:“此时若打草惊蛇恐其提前行事,得等待时机成熟方可尽力而为之。” 少时,官骑二旬禁令已至。贼兵渐渐撤离宝瓶,纷纷左上玉垒,右行离堆,隐而不见踪影。柴荣与符儿这才潜行至宝瓶,乍见沿河石壁上竟被硬生生造出万千孔洞,每孔间已堆埋一二枚竹筒火药,火线自宝瓶经飞沙堰乃至鱼咀。 符儿慨叹道:“贼人不只毁宝瓶,乃将毁古堰啊!” “符儿别愣住,快将泥沙覆其引线,只要引火点不着,古堰就能保住!”柴荣一边覆沙,一边大喊。符儿立即按柴荣指挥填埋,刚填五六个,符儿便停了手,心里想着:“孔洞有千万,两人何以填完?”又想:“毁堰需火药同时作用,贼人既隐蔽,便不会万箭齐发招人眼目,定是藏身某处用一二火箭引燃,这样需有一总线。”想停于此,符儿细细地观察着火药筒,惊喜地发现每筒火药除主引线外另缚一头发丝细小之副线,副线交织而结网,全都汇聚而结绳。 符儿顺绳寻视,终于发现绳头位置所在:两头皆背鱼咀而藏宝瓶出山口,一头居玉垒,一头结离堆。离堆处绳头足有碗大小,符儿先行覆沙以唤柴荣:“荣哥儿,覆绳头便可!”柴荣点头应命,出于玉垒侧,与符儿并肩。 当是时,官骑三旬禁令与上游放水号子一同沿江而下:“砍杩槎咧--远堰河咧--抢水头咧--”鱼咀处一群青壮男丁举斧砍断岁修时筑起的杩槎,滚滚堰河水迅速涌入内江河道,过了飞沙堰,直奔宝瓶口,如野马脱缰般向符柴二人袭卷而来。 此时,出山口侧,两支火箭窜头而出,带着肉脂燃烧的味道,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目标清晰地飞射过来。符儿立即匍匐,只听耳畔响起一声巨响,幸无大碍,只引爆两三颗火药筒。眼见柴荣一侧情势不妙,火箭已出鞘,绳头却未被完全覆盖,荣哥儿只好将肉身紧贴绳头,符儿见状猛地从地上弹起,向柴荣扑身而去。 “轰--” 木鱼子曰:智者不妄智,仁者以爱人,世间无战亦无乱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缘尽分飞道别离浪子回头开新局 符儿睁眼一看,自己全身伏在柴荣温暖的脊背上,未被水淹,亦未被火烧,手脑能动,都还活着!柴荣吃力地抬起头,见滔滔汩汩的内江水稳妥地流经宝瓶,心里的巨石终于放下。遂急急忙忙地起身,激动地拉着符儿的双手道:“古堰保住了!” “姑姑!”符儿瞬时收敛了忘形之态恭敬地道。“九儿可还记得起我这个姑姑?” 乌梅仙姑着青蓝道袍,手抚拂尘立于江心鱼咀。 柴荣恍然大悟道:“原是仙姑出手相救!晚辈柴荣替蜀中百姓叩谢仙姑大德。”说罢便双膝跪地,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乌梅冷语道:“你便是柴荣?” 荣哥儿欣喜道:“怎么,仙姑知道在下?” 乌梅并未直言相告,只是递给柴荣方才燃尽之箭头道:“这箭上有毁堰之人的线索,拿上便可离开。”柴荣接过一看,见是刻着一团鬼火,心中便猜出八九,遂拉起符儿右手欲行离开。 “竖子耳聋或是愚钝?收起火箭,自行离开!”乌梅仙姑微怒道。 柴荣一怔,通晓其意却并未放手,不卑不亢道:“我与符儿情投!此番前来由我一路护送,拜水回程也应完璧归蜀。” 乌梅嗔道:“任你护送?难道还想置九儿于水深火热且不知回头?” 符儿理直气壮地解释道:“姑姑休要错怪荣哥儿!是九儿不好,屡次贪玩,荣哥儿还曾救过九儿性命哩!” 乌梅只好将话说开了来:“怪道能将神山宝物胡乱赠予他人!若不是锁玉绣金铃忠心飞报,九儿还想蒙骗我神山至何时何地?”说罢,仙姑使掌力将柴荣怀中绣金铃一枚吸出,交还符儿手中,提醒道:“九儿可曾忘了巫女宿命?” 符儿战战兢兢地挣脱柴荣的掌心,故作冷静地道:“自然不曾忘记!巫女若是将心托予何人,其人必祸!” 柴荣斩钉截铁道:“我偏是个不信宿命之人,符儿尽管托心于我。” 仙姑又道:“九儿恐已忘了巫女使命?” 符儿口里咽唾胸中郁结,低语道:“一刻也不曾忘记。” 仙姑追问道:“若无忘记,连日来骑马游玩如何解释?” 符儿回道:“穷途无以续,骑马练之技;人生有起伏,秋千有高低;故人筑古堰,拜水以为礼。九儿无时无刻不在练习技艺、动韧心绪、确认标的,何以言玩闹?” 仙姑拂尘落在符儿肩上,道:“好个利嘴的丫头!”又收起拂尘道:“若真心不曾忘记,那便随我回返,你三位姊姊已至城郊等候多时。” “敢问仙姑也要让符儿入那宫中作那违心侍奉之事?”柴荣义正言辞道。 仙姑笑曰:“身为巫女者,身心皆属神山,万不可数典忘祖,不知恩义!” 柴荣道:“仙姑且不必多言,让符儿自行裁夺!”又向符儿道:“符儿尽管由着自己的心做打算!你若相与,我必护你到底;你若相离,我便自行远去。” 此时,岷水拍打着堤岸,如泣如诉,符儿内心纠结,无依无助。低头看金铃,金铃竟往外江飞去,盘旋天际。符儿终究狠下心,向仙姑请求道:“姑姑,能否让我与柴公子独自道别?”乌梅会意,自言将于浪子滩头等候。 空荡荡的鱼咀,繁华随着外江水逝去,流连随着内江水徘徊。两人独立江心,面水而无语。 柴荣知其欲走便也不再挽留,略带哽咽地自嘲道:“你有你的去处,我亦有我的方向。不求有缘再见,但求翻山越岭时,能有一瞬‘想起’便好!”说着又掏出怀中荡秋千时夺取的金铃,在符儿眼前扬了扬,故作轻松道:“这枚金铃是我自己争取的,我便带走了,剩下你那颗,自己要好生照顾。” 符儿千言万语在胸中激荡却如鲠在喉,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违命或是违心,该如何裁决?”柴荣笑道:“我都懂!保重!” 江水与堤岸依旧有节奏地相互击打着。荣哥儿的身影顺着长堤远走越远,悠扬的歌声却在符儿心中越来越近,直至生了根、上了瘾: 愿我家悟---儿------愚且钝,平平安安---过--一------生。 共四工工六工尺工尺上乙合四四,上工六六五六#凡工#凡工尺工。 愿我家悟儿-----真-且------纯,淡扫-蛾眉-----去脂-粉。 工六五五五已五六#凡工#凡工尺上,乙尺工工工凡工尺乙合四四。 (六五已五#六工凡工尺工四,五已五#六凡六凡工工五, 五已五#六工凡工尺工四,工尺上,工尺合,共四。) 愿我家悟---儿------永不争,不做公卿---不--进------门。 共四工工六工尺工尺上乙合四四,上工六六五六#凡工#凡工尺工。 愿我家悟儿-----福-禄------深,舟行-天下-----常遇-春。 工六五五五已五六#凡工#凡工尺上,乙尺工工工凡工尺乙合四四。 “妙采姑娘回来了?妙思、妙音、妙心还不好好为其打扮打扮!”远远地便听闻芊娘吩咐。符儿乃知自己转悠了一圈,终究还是得依托七宝楼踏上进宫饰伪之路,心里不禁一颤。但此番回归,面对芊娘时竟少了一分怨念,多了一分同病相怜的无奈与感伤。 “仅余三日选秀之门便开,姑娘们各自对参选之路可有打算?”芊娘试探地问。 妙音神采飞扬道:“笙箫与吹笛,箜篌带琵琶,胡琴伴歌吟,钟磬锣鼓钹,我妙音皆不在话下,自然是要入选宫中乐伎,但求博君王与宾客之一笑。” 芊娘赞曰:“姑娘好才华!但官家乐伎二十四,姑娘只能择其一,不知姑娘最善何乐?” “只能选一?这便有些犯难了!”妙音自语道。妙心见妙音阻塞,噗嗤一声笑道:“芊娘有所不知,妙音性急而好尝鲜,故二十四乐虽皆有染,但每每只钟情一时,所谓‘不求甚解’是矣。今之比拼才艺,琵琶既为官乐之首,妙音姐姐可择其为专攻,另附之以箜篌。如此,比起那吹贝、吹叶,亦或击鼓、拍板之流便是难上许多,不得其一也能位居二三,占之宫秀一席。” “噢?果真如此,我便从了妙心妹妹所言专心琵琶去!”说着,便急急忙忙地从七宝楼顶轻跳而下,不知做何去了。 “妙思,你呢?”芊娘问。“我只会胡乱唱几句,登不得大雅之堂!”妙思怯生生地说。 妙心安慰道:“据说蜀王好联句,亦好声诗,姐姐不如投其所好,将其于民间广为流传之佳辞佳句联缀成诗,和之以乐,唱功且不论,光是这份心意蜀王定是读得懂的。” 妙心说完,用胳膊肘顶了顶眼神呆滞的妙思,责问道:“姐姐这是在思索什么,竟如此入神?”妙思仍于恍惚中答道:“好,甚好!妹妹言之有理,我也应下楼准备一番。”话音未断,又是一个跌跌撞撞地下楼去。 符儿狐疑地问妙心道:“两位姊姊这是做甚,何事值得行色匆匆?” 芊娘插话道:“恐是真真觉得才选事重,懂得提前谋划。”转而问符儿道:“妙采姑娘有何计算?” 符儿未答却问之妙心道:“姐姐以为如何?” 妙心笑道:“我又不是狗头军师,事事问我做甚?何况至今连自身从之何道尚不知许,只晓得能入得宫中便好。” 芊娘拉着妙心雪白细腻的手臂道:“妙心可人至极,素手已至如此剔透,若是略以修饰,那孟昶君恐是夜夜期盼枕之入眠。”妙心莞尔一笑,脸颊绯红却不置可否。 符儿内心本已纠结,见姐姐们皆有所向便实言道:“恕我愚钝,着实不善施以脂粉,亦无才又无德,勉强选个宫秀,尚不知于宫中如何存之?” 芊娘双手展开符儿衣袖,左右打量着说:“姑娘不必担心,蜀都人才济济,宫中并不独缺专技之人,亦不缺有姿色者。所缺为常伴圣上左右,为其分忧解难之人。不如妹妹与我一道做这宫中内侍,对上只需懂得察言观色,对下能尽心善御便可。但见妹妹穿衣配饰好上雅之风,想必曾受之礼乐,系出名门,不知妹妹可愿屈尊降贵、俯身侍人?” 符儿推辞道:“芊娘谬赞,我哪是什么名门闺秀,只是仗着年幼在小家子里撒撒野罢了。若是论之尊贵,芊娘乃真真是贵人。姐姐已然不觉得委屈,我怎敢有微词,只愿能顺利入宫配合姐姐们做些事儿便好。” 芊娘道:“能得妹妹左右照应自是芊娘的福气。”言毕,又唤来婢女红梅与红莲,妥善交托七宝楼事宜。 “芊娘还有一事!”妙心轻言提醒着。 芊娘恍悟道:“哦,确实!此等紧要事得在入宫前铺陈妥当。”芊娘一手翻看《蜀中名士名录》,一手用朱砂笔勾画出两人名姓示与妙心道:“此两户家境殷实,于当地颇负盛名,族中长者开明,年岁通理,且距蜀都远近适宜,是为上乘之选。此一户乃青城县徐匡璋徐员外家,长女名聪;彼一户为龙泉古驿李连煦李侍郎家,二女名莹雪。” 妙心索性向符儿道:“妹妹算是我家至亲,倒是觉着姊姊我应投身何门?”符儿这才明白,妙心这是铁了心入宫选王秀,竟连出身来历一概编制停妥,免得日后惹来非议。符儿心中百感交集,嘴上淡淡地说道:“依我之见还是青城好些。此前曾去古堰拜水,路上得遇众多青城道人,听闻青城有仙山,为灵秀之地,想必城中大户定也沾染仙气,岂不合了姊姊气质。” 妙心喜悦道:“不枉妹妹出门游玩一阵,这次回来竟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怎得如此讨喜?” 芊娘欣然慨叹道:“如此甚好!但愿我姐妹五人各入其位,各谋新局,各成其事。” 木鱼子醉曰: 待你进那门,我已出那城。 你在君王殿前笑,我在酒场怒火烧。 酒是好酒催人醉,三杯未尽惹人泪。 莫要问我酒为谁,哼!终有一天要追回,陪我一人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暗流涌动夜未眠朝中有人好做官 大蜀广政七年(944年),岁甲辰,初月廿九,芊娘率妙思、妙音、妙心与妙采四人同入蜀宫参选秀女。是日,天门殿内钗头交错、裙袂翩飞,蜀中佳丽云集,自是仪态万方、千娇百媚,或怀抱琵琶调弦定调,或清音漱喉弹舌净齿,或对镜弄影簪花试笑,或广结新朋携手同行。 “下一位,请妙思姑娘入春华门待选。”执选尚宫手持才女名录传声而至。妙思一听是自己的名号竟骤然恍惚,呆立良久,直到尚宫姑姑唤之三遍方才回神应声。这时整个人才像是找回了知觉,两手不停地颤抖,嘴里反复念叨着“新年”、“嘉节”、“长春”字句,一步一顿地朝内宫之门走去。 芊娘远远地看着,向符儿道:“妙思是最最令我担心者,可怜其性弱而心怯,恐担负不了宫中盛气。” 符儿宽慰道:“芊娘毋忧,我这二姐姐命中带吉,每逢危难时总能得上天眷顾,是个受福之人。”芊娘为之祈祷道:“但愿如此罢!”遂目送妙思步入才选之门。 首轮退下,芊娘因其仪容得体、事事周全搏得秋华门之首,符儿也因对答如流入选秋华门第三,妙音以其竖箜篌居春华门第二,妙思也顺利入选春华门第十七。可最令众人不解的是妙心姑娘虽亦入选丽华门,却成了殿军,位列四十八待选新秀末位。 二轮下来,“五仙”之位次并无大变动,及至三轮定选时五人依旧保持旧有之形势,终究各入其门,一如此前所愿入编宫人名谱。 当天夜里,丽华门内定选的二十四名新晋秀女间出现了一次较大的口舌。起头的便是那当选第六的栗氏,晚膳时已然出言不逊,但顾忌左右尚宫在场不敢有大动静,这回子与诸位秀女刚跨进起居之所南雁轩便亮出了刀子:“这选秀的宫人都是瞎子吗?此等货色也能当选花魁!” 拔得头筹的阳氏自然对号入座,阴阳怪气地回应道:“有些人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于我这里到是能谅解,可要说尚宫们眼瞎那可就是大大的不敬了,当心你的舌头!” 栗氏看着模样甚好,可依仗着家中富裕便从小养成了骄纵的毛病,嘴里不饶人道:“谁不晓得‘朝中有人好做官’,铁定是拉了门子送了礼!凭你那壮似黄牛的腰身还想伺候圣上,不怕把龙床压塌了?”话一出口便引得众人揶揄,气得阳氏指天蹬地地呼着要“告尚宫姑姑去!” 出生官家的安氏一把拉住正欲往外哭闹的阳氏,板着脸道:“要闹也不能今日闹!都是些要侍奉皇上的宫人,口无遮拦也就罢了,竟无分毫警觉,没听出外面有动静?” “有何动静?还望姐姐指点!”众所周知,这安氏之兄侍奉当朝,诸位新秀正想从旁获取些内情,遂陡然安静下来作聆讯姿态悄声地问询着。安氏本不愿轻言,但话已至此便只好将所知之事坦然相告:“诸位姐妹勿躁!昨日听闻朝中奏议,欲借此次选秀另为张丞相甄选十二妾室,固定选者由十二乃增至二十四。” 此言一出,南雁轩里轰然沸腾,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形容那丞相府为人间地狱,求神保佑千万不要被选了去;有人抱怨孟昶帝无能,连自己女人都要拱手让人;有人已在收拾包裹打算就此离去;亦有人巧言调笑打消顾虑让大家勿乱了分寸。 栗氏与阳氏这时忽然化作联盟,一左一右地拉扯安氏道:“此话当真?”“消息果然?” 安氏低头道:“奴家也是听来的,若不是参选名录早已上报,万万不想委身于此。” 两人又问:“是已有定选还是自愿前去?” 安氏这才开始后悔将其传言开来,委屈道:“听闻是将入选王秀之人一分作二!奴家排十三,亦不知自身归属,但恐命途多舛。” 妙心安静地于众新秀间一路细听,先前觉着无非是些宫娃拌嘴之浑语,毫无利害,至安氏言出这才警觉起来。心中暗暗通灵其余姐妹,一来告知自身处境,二来打探各路消息。 此时,符儿与芊娘等新奉官秀正受命于训官韩尚宫,道:“今日奉召选贤,意在增益宫廷内侍,得意者旬月后可入青羊仙宫侍奉外使。尔等于众妇中脱颖,应是聪慧灵巧之人,日后侍奉需谨记三刻:见之当见,闻之当闻,言之当言,切勿私相传声,违令者当逐!” 众宫娃齐声道:“是!”韩尚宫微微点头,放低音声道:“今日需谨慎作息,明日起早有重任相授!”宫娃又道:“是!”遂分别按尚宫指示入宫就寝。 符儿被安置在静云轩,芊娘则入慈云轩将息。待韩尚宫离去,静云轩里“熟睡”之十二位宫娃纷纷从被窝里探出头,躺在大通铺上黑灯瞎火地议论。 贾宫娃推了推奕宫娃道:“听尚宫言明日有重任,你说会不会直接让我等去伺候皇上呢?”奕宫娃翻了个身,不屑道:“真真是痴人说梦!汝与我进宫不到一日,连个尚宫且不是,如何轮到你去服侍皇上?” “那会是什么重任呢?”贾宫娃自问着。 秉宫娃插话道:“什么重任?指定不会去皇上那里。我听说张丞相府中前些日连着三房妾室相继自尽身亡,这回子又要从皇上嘴边夺肉吃,将从那入选王秀中挑些好的去填房,估摸着明日我们得送这些秀女去丞相府中。” 丁宫娃感叹道:“还好当初爹爹让我参选宫秀,说那王秀之门深似海,命薄的沉入海底,终身不见天日;命好的浮在面子上,但也得时刻游着累个半死,不如当好宫娃做些本分事,虽不及金银满屋也能让一家老小填宝肚子。” 吴宫娃接道:“谁说不是呢?若论及才貌,位列我等之首的芊娘,不,应唤之彭宫娃,比起那王秀第一的阳氏不知好了千百倍,怎的也不愿去做王的女人,概是早就探得了明日情状。” 吉宫娃紧着道:“欸,我听说朝中张丞相是个怪人,跋扈得很,连皇上也事事让他三分,可是真的?”秉宫娃拿过话来道:“什么是让?分明就是怕,小皇帝生生地怕这些朝中老臣呢!” 耿宫娃打断道:“休得胡言!怎能忘了尚宫教诲,言之所当言?”秉宫娃辩解道:“就你假正经!尚宫还说闻之所当闻呢,正经的不闻便是!” 辛宫娃招呼道:“罢了罢了,姐妹们都睡下吧,一概事宜明日早起便知。” 符儿一直躲在角落里尽量不参与宫娃们的言语,趁夜正欲通灵于姊姊,耳畔却传来妙思的声声呼唤:“妹妹救我!”此言既出,妙心、妙音、妙采三人皆竖耳以辨。 妙音距妙思所在之影月轩最近,立即飞奔前往,踹门而入。只见一群手执各式击打乐器的乐伎围堵于内室墙角,七嘴八舌地威吓着。答腊鼓乐伎唾弃道:“都不知你是如何入选宫中,呆得离谱、笨得出奇!” 毛员鼓乐伎亦奚落言:“若是我,早刨了地洞一头钻进去不出来。” “你这傻痴,只是说你两句就吓得浑身发抖,若是打你两巴掌是不是要磕头告奶奶?”齐鼓乐伎一手抱鼓一手高高举着,凶神恶煞地恐吓。 妙音扒拉开人群一看,妙思整个身子蜷缩于墙角,发髻已然凌乱,脸色惨白,双手捂耳,像是刚上了刑一般。 妙音猛地冲上前去抱住妙思道:“姐姐莫怕,妹妹替你讨回公道!”妙思一个劲地抽搐与哭泣,惹得妙音忿然回头质问众击打乐伎道:“是谁要害我姐姐?有种的吱个声让我瞧瞧!” 影月轩里顿时没了声响,各自悻悻散去。妙音不管,点了那手执拍板的道:“击拍板的,你站住,过来谨慎着说到底是谁欺负我姐姐?” 那击拍板应是二十四乐伎中最后一位挤进名录里来的,自然是人人都敬着,这边妙音为弹箜篌第二,算是上等乐伎,遂不敢怠慢道:“没,没人欺负她,是她自己躲过去的。” “哼,笑话!难道是那墙角欺负她?今天不给我说道清楚,全都别想安生!”妙音怒目圆睁地放出了话。 底下,两名羯鼓乐伎相互推搡道:“你去说!”“还是你去吧。” 妙音遂指名道:“击大羯鼓的先说!” 击大羯鼓的顾盼左右,为难着说:“真的不是我们欺负她!方才合众击鼓,你姐姐按排位理应同时击鸡娄鼓与鼗鼓。一开始还能紧跟着节拍左右协和着,哪知小曲才练至第三遍她便律之不协,拖着众人陪她一直找强弱,久之,谁也没那个耐性。”击小羯鼓的继续说:“我们都听说了,七宝楼的妙思和妙音皆入选宫秀,本来还想拜师学艺,心中存了几分敬意,谁知这妙思姑娘却是名不符实,难怪要引众姐妹笑话了。” 见羯鼓乐伎说得诚恳,妙音对众乐伎审问暂时放下,转头轻声问询怀中抽泣的妙思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浑身抽搐得这样厉害?” 妙思颤抖着用力摊开妙音手掌,在其手心里写下了一个字,又向妙音点了点头。妙音应是会了意,倒吸一口凉气,紧锁眉头,将妙思安置于塌上,取其穿云沁风针刺点耳穴,使妙思抽搐之状渐缓,又将合手阴阳镜枕放其头下,轻言安慰道:“去去就回。”说完,妙音弃了众乐伎扬长而去。 时下已入三更,妙音偷偷潜入御药堂四处翻检着。好不容易寻着缓释之药,欣喜之余正准备撤离,不巧遇到两名兵士来势汹汹地进入展开搜寻。妙音赶紧躲进药柜,内心忐忑不已,缓缓地从怀中掏出赤舀金银扇全神贯注地警惕着。而当兵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妙音蹑手蹑脚地往药柜深处移去。 突然,妙音左手摸到一滩粘湿,转头之际竟被一只黑手捂住了口鼻,不禁意间“啊”了一声,引得卫士加快脚步直逼而来。 “唰--唰--”就在两名兵士打开药柜的一瞬间,妙音挣脱了黑手的束缚干净利落地用金银扇页划向兵士的喉咙,气绝,倒地。 “是人是鬼?出来!”妙音向着药柜里的黑手呵斥道。停了半晌,倒头而出一具男子的身体。 “是你?!”妙音惊讶道,又见其胸口上方插着一支断剑,遂急忙欲将其拖抬出来。 男子摆手道:“姑娘勿动,我这伤经不起折腾。” 妙音负气道:“人家好心好意救你,还不领情?”遂立即放开双手,拍着衣上的尘土道:“若不是见你是什么尉迟什么僧,早就将你一并‘唰唰’掉了!” 那男子努力睁大了两眼,谨慎地问:“姑娘如何认识在下?”妙音不语,只管起身迅速搜罗一番,又回身而至,扔了根楠木棍给那男子道:“含着罢,会疼的。” 没等那受伤男子缓过神,妙音已灌了口黄酒,喷洒在箭伤处,又取来匕首,两刀下去将箭头挑出,随即将盘龙七粉吹涂至伤患处,扯其裙裾把伤口包扎起来。 处置停妥,妙音与男子皆大汗淋漓,对坐而视。“多谢妙音姑娘!”男子突然道。 妙音坐起身,嗔道:“你也还记得我?”男子笑道:“姑娘的模样我倒是是记不得了,可身上的女儿香在下是不会忘的。” 妙音红着脸道:“你们于阗国的男子都是这般油嘴滑舌么?”男子握住妙音问道:“姑娘还未相告如何知晓我‘尉迟’名号!” “是芊娘从朝中官客身上探知的,说你是于阗国主尉迟僧乌波。”妙音解释着。尉迟笑道:“这么长的名字姑娘竟记得分毫不差!不枉我翻了你的牌子!不过在这里你可以叫我的中原名字,李圣天!” “是‘李圣天’翻了我的花牌子?”妙音将信将疑道。 “或许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缘分罢!”李圣天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随即护住伤口,慢慢地向门边走去。正要出门却又回头道:“姑娘小心,这宫里暗藏杀机,还是速速离开罢。此后若是有难处尽管找我,在下是不忘记姑娘的,救命之恩!” 妙音望其远去的身影,喃喃道:“翻我花牌子的便是这李圣天?”想了想,又摇摇头,取了所需之药迅速往妙思处去。 “妙思姐姐如何?”妙心与符儿相继通灵于妙音道。“无甚大碍,已服了药睡去了!”妙音淡淡地说着。妙心叹道:“姐姐还能睡着真是好福气,今夜我南雁轩里恐是无人能眠!” 符儿宽慰道:“舌根之言本毋须在意,一切皆由天定,明日便知真假!” 木鱼子歌曰: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途说道听,捕风捉影。 六六工六,工工六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听之则信,气爽神清,不论原因,爱恨由心。 六六工六,尚已五工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念白)听谁谁谁和谁谁谁婚了,谁家孩子又去谁的国家了,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爱谁谁! 爱谁谁呀,(念白:你说谁那就是谁吧)谁说的蠢话?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真真假假,(念白:你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谁说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恨谁谁呀,(念白:你说谁那就是谁吧)谁说的气话?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他和她吗?(念白:那还有你跟我的呢)谁说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念白)每个人,都是事件的传播者,到后来,事实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仍然乐此不疲着。流言家们,都躁动起来吧,你爱听我爱听他爱听,爱谁谁听!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途说道听,捕风捉影。 六六工六,工工六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都不知情,还很肯定,说个不停,无头苍蝇。 六六工六,尚已五工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念白)说谁谁谁和谁谁谁分了,谁家孩子又从谁的国家回国了,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爱谁谁! 爱谁谁呀,(念白:你说谁那就是谁吧)谁说的蠢话?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真真假假,(念白:你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谁说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恨谁谁呀,(念白:你说谁那就是谁吧)谁说的气话?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他和她吗?(念白:那还有你跟我的呢)谁说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念白)有人说,他最恨那嚼舌根的,可某一天哪,自己也成了最恨的那种人。是你吗?我可没说是你!那就算是你吧?呵呵,我说不准,爱谁谁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是可忍孰不可忍道不同不相为谋 “静云轩的新妇们赶紧起,韩尚宫已在中正殿等候!”天未明,夜未央,催起尚宫便已蹲守轩门外。符儿带着浓浓的倦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和同众宫娃一道迅速绾上发髻,匆匆往外行。 刚一出轩,远远地瞧见芊娘自慈云轩走来,两人默契地并排而行,低声交谈。芊娘道:“妙采可知今日你轩门中人将被派任押解新晋王秀入丞相张业府中事?”妙采微微摇头道:“尚不知。” 芊娘告诫道:“这张丞相是已故老将军李仁罕的外甥。李仁罕当年随高祖明孝皇帝南征北战打下这西蜀江山,后因骄横恣肆,被孟昶帝斩首。孟昶为稳定局势,便封其手握重兵的小外甥张业为宰相,使得张业更加得意忘形,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入则干预朝政,出则鱼肉百姓。” 符儿不解地问:“这孟昶帝就任由其胡作非为,竟连后宫王秀也要拱手相送?”芊娘道:“孟昶帝少年老成,恐是在韬光养晦以掩人耳目,忍气吞声以等待时机,直到忍无可忍之时便会有所动作罢!”符儿一路跟一路听着,知会地点点头。 行至转角处,芊娘嘱咐道:“姑娘若是有机会碰到妙心等可代为转告,让妹妹们于宫中不必担惊,我已上下打点好一切。”符儿告别道:“姐姐保重。” 果不其然,符儿等静云轩宫娃刚至中正殿便接尚宫之令,立即前往南雁轩领排位于前十二之新秀入丞相府中。去往之路上,南雁轩做事的小太监提着裤裆一路小跑而来,慌张道:“姑姑们快去南雁轩瞧瞧吧,排首的阳氏疯啦!” 符儿等连忙赶去,只见那疯癫的阳氏正往自己头上扣太监们的屎盆子,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傻笑道:“鸟弓长,鸟弓长,鸟弓长了王八狂;王八狂,王八狂,王八狂了屎壳郎;屎壳郎,屎壳郎,屎壳闻了百花香;百花香,百花香,花香没有狗屎香……” 符儿见妙心也在场,便于心里问道:“这阳氏怎么就疯了?” 妙心递语道:“昨晚秀女们得知自己将会被送去伺候张丞相,整宿都没睡着,心里弱些的想着想着便得了这失心疯。”说完又补了一句:“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 符儿叹道:“无论如何,想必是心有不甘吧。” 此时,围观之人渐渐多起来,阳氏闹腾得越发厉害,引得在场宫娃们一阵恶心,跺着脚指使小太监道:“还不赶紧将屎盆子抢过来!”太监们只得试着凑了上去,却叫阳氏嘴里的污物吐了一身,哭爹喊娘地跑出门去。 “大,大,大事不妙!”太监们又慌里慌张地四处禀报:“栗,栗氏给吊死了!”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众人赶紧往栗氏起居处涌去。虽说符儿也曾亲眼见过死人,但这吊死鬼儿还是生平头一次见着:尸身尚未僵硬,舌头却是长长地露着。宫娃们说栗氏活着时有人唤其“长舌妇”,这回子死了算是“名副其实”了。 符儿眉头凝皱,脱口而出:“不好!静云轩的快随我来。”众妇正看得起劲,一时半会儿未反应过来,但符儿秀选时排位靠前,宫娃们权且跟着入王秀们的内室来。 “秀女姐姐,烦请借之剃刀一用。”符儿向妙心礼求着。得刀之际,沉吸一口气,对镜将好看之娥眉生生剃了去。贾宫娃惊恐道:“符宫娃这是作甚,莫要想不开呀!”符儿道:“诸位姐妹,我等奉命送十二王秀入相府,此间一死一疯仅剩十人,保不齐丞相执拗,就近拉我等替身。” 妙心附言道:“妹妹说得有理!娥眉剃了还能重生,小命丢了可不值当。”耿宫娃频频点头,接过剃刀,果断剃了个干净。 众妇纷纷效仿,仅有任宫娃与奎宫娃心有不舍未曾下刀。 巳时,符儿一行领前十王秀小心翼翼地穿过会同殿前宽阔的空地与台阶,行至张丞相在皇城内之“行宫”天王殿。只见殿前狮子披红挂彩,九龙照壁硬被换成了《十二仙女沐浴图》。庭院十分宽敞,已呈一字排好十二把凤纹朱漆镂雕阔臂交椅,虚位以待新来的女主人。 “都给我站好了,丞相马上要亲自探望。”老太监陈公公告诫着。十位秀女战战兢兢地立在交椅前,一动也不敢动。符儿等宫娃们便在一旁列位,只等丞相探视方才好做交接。 晨阳之晖洒向金殿之内,将那体形矮胖的张丞相拉长了身影。在众朝官的簇拥下威风八面地自台阶而下,来至秀女们身前。 “说,你叫什么?”张业问右手排头的第一位王秀道。“回丞相,贱妾姓姬。” 张业抬起姬氏下巴,左右端详了下,回头向众朝官道:“哈哈,是够贱的!”又走向第二位赵氏,伸手便搂其腰身,吓得赵氏浑身一颤。张业砸吧嘴道:“且算柔软,但不知够不够韧!”这年愈四十的张丞相一路前行,一路用手试探秀女们身体各自独到处,直至审视第十位秀女时,竟于众目睽睽下以虎狼之爪贪婪地袭击着秀女高耸的双峰,秀女羞愧不已,瘫坐在交椅上掩面而泣。 “欸?如何空了两位?”张业问道。 陈公公支支吾吾道:“宫女儿们只送来了十位美人!” 张业怒道:“我是说还有两位美人何在?” 陈公公传话于宫娃道:“问你们呢,两位美人哪儿去了?”众妇皆不敢轻易答语。 符儿排在最前头,只得谨慎答道:“回禀丞相大人,一位美人因水土不服染了疾患,不幸传给了同屋另一美人,自二者不能前来。” 张业眉峰一挑,自言自语道:“本相兴致正浓,已准备好十二把交椅与美人共度良辰,如此这般太不好!”遂背着手疾步向宫娃们走来。 符儿领首,只觉心头紧促,于左手衣袖中悄悄地握住元符尚木枝。不想立于身后的任宫娃突然腿软跪地,惹得张业掠过符儿快步上前将其扶住,顺势拉扯而起,让太监们抬了去补充第十一把交椅。 张业继续打量着,质问道:“怎的这些新来的小宫女们一个比一个丑,居然都没有眉毛!难道是故意所为?” 符儿连忙释解道:“回丞相,奴家出身贫苦,自小上山当了尼姑。托丞相洪福,方能还俗入选宫中侍奉。” “哼,原来都是些姑子!晦气!”张业一边念着,正欲转身,撇见末位的奎宫娃眉眼俱全,随心一指道:“就你吧,还算全乎。”其余宫娃心里皆松了口气,见过礼便要退出门去。 突然,张业走了又回了头,喝道:“慢着!其余的可以散了,方才答话的留下!”符儿止住了脚步,心想横竖一死,若是张业不敬便也只好拼了。 时下,朝臣们皆围聚而来,谄言献媚,有称其眼光独具,亦有赞其洪福齐天。忽地,有人认出符儿乃“五仙”之一,伸手欲来抚其脸颊。 符儿于袖子底下抽出尚木枝一截,思忖着来个鱼死网破。 “慢--着--!”人群里懒洋洋地穿透出一声野鸭般的喊声。朝官们寻声一看,原是大汉国王子“刘城墙”。 “张丞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不知这姑娘早已是本王的人?当丫头使唤使唤便罢了,怎的还想夺人所好呢?”刘逢慢吞吞地质问着。 张业虽然跋扈,对这外来的王子倒也有三分畏惧,只是这一介宫娃如何成了大汉王子的人,张业却是想弄个明白,遂试探道:“既然是王子殿下的人,张某自然不敢怠慢,却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符儿心想:“糟了,这刘城墙虽于灯谜会上见我旋舞了一回,却也不知我的名号,想救我于水火的心是有的,怕是在张业面前露了怯。” “柔柔,她叫柔柔,本王却总爱唤作‘肉肉’,便是这心头之肉,本王可要带回大汉王国为妃的!”刘逢亦真亦假地说着,一把搂住符儿的腰,旋进自己的臂弯里来。 “原来是王子殿下之故人,失敬,失敬!误会一场,我这十二把交椅早就人满为患,只是留这善言的宫娃作一番感谢罢了。来人,赏黄金十两,外赐凤鸟朝祥霞帔一套。”张业故作慷慨地吩咐着。 符儿接了礼,言谢后便匆忙离开,一路疾走回至静云轩,把那十两黄金分了众人,又将凤鸟霞帔往角落里一扔,三杯茶水猛灌下肚,符儿乃觉着心头好受一些,任凭宫娃们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符儿也不愿开口应承。 正烦心时,妙音通灵语至:“妙采可安好?” 符儿回道:“算是活着。” 妙音又道:“妹妹能否替我去给于阗国主李圣天带个信,就说我妙音深陷危难,有求于他。”符儿被妙音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有一万个为什么却无从下口。妙音知其顾虑,只是道:“妹妹快去,途中细说了来。” “这蜀宫中一刻也不让人喘息。”符儿叹气道,还是起身按着妙音的提示偷偷潜入李圣天所居之良玉殿。 “我认得,你是那日旋舞的白衣姑娘。”李圣天见着孤身擅闯的符儿惊讶地道。符儿回着:“国主在上,在下只是个寻常宫人,不足挂齿。只是为妙音姑娘捎个口信,求圣君移步漪兰宫柴房,救妙音于水火。” “漪兰宫?那不是蜀王宠嫔李艳娘的居所,妙音姑娘如何去的?还是被困柴房!难道得罪了这李昭容?”李圣天不解地道。 符儿亦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着:“我亦不知,妙音只道是请君前往,其余的一概不予告知。” 符儿本以为李圣天这救兵是不好搬的,却不料堂堂一国之君却为了妙音一语便立刻前往漪兰宫。远望着李圣天入宫,符儿只能在宫门外守候。 “见过国主!请国主恕罪,艳娘久居深宫,不通事务,有失远迎!不知此番到访所为何事?”李艳娘确实美艳动人,肌肤莹莹若春雪,眸眼汪汪似深潭,额头饱满像玉垒,发髻高耸如山峦,体若风拂柳,宛若凌波仙。 李圣天谦恭道:“昭容娘娘有礼!今日冒昧造访,本属在下失礼,还望见谅。只有一事,盼娘娘开方便之门,通融洽之事。” “竟是何事,劳烦圣主亲自前来?”李昭容相问。 李圣天直言道:“旦闻在下之故友误困于娘娘后室柴房,还望通融释放。” “哦?有这事!圣主稍息,待我问来。”说罢,李昭容便唤之尚宫垂询。 半刻,昭容笑颜而出道:“圣主莫怪,原是我宫中三名小太监胡闹之行为,此刻已将圣主故友送出宫门!”李圣天听闻至此,又与李昭容客套一番,方才出宫寻人。 “姐姐怎的这般胡闹!方才我听宫人们说是你伙同三名小太监私下博戏被人拿住,可是真的?”远远地便听到符儿与妙音于墙角处对质。 妙音故作轻松道:“不就是玩个游戏嘛!妹妹若是有兴致,改天我亲自教你几手!”符儿见妙音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失望道:“若不是今日被捉捅了篓子,姐姐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此时,李圣天走进前来戏言道:“妙音姑娘好生贪玩!此后玩这游戏可还得叫上我?”妙音埋头听着,嘴里咕哝道:“明明是那几个小太监无赖,在七宝楼时欠了我一万两银子,躲在宫里一直不敢出来。若不是我上门讨债,他们岂不是赖上瘾了!” 见妙音这般,符儿只觉心里堵得慌,生气道:“原来姐姐在七宝楼里整天就是忙这个,怪不得总见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姐姐难道不知这博戏费时、费心且费财,小赌怡情,若是沉湎于此便是非礼非智之举。符儿早就劝过姐姐们离开七宝楼,你却不听!” 妙音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自然晓得利害,此后不玩便是。妹妹可别光说我,妙思还不知现在如何了!”符儿急着问:“妙思姐姐又怎么了?” 木鱼子曰:虎口脱逃叹之幸,贵人相助感之命,求之而不得,不求却偏至,万事皆因一“缘”字矣。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有时,恭敬,不如从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百花凝山重水复五石散以毒攻毒 话说妙音为另起话端,不得不拿妙思之事来挡驾,通灵之际,符儿与妙音竟同时打起了冷颤。妙音神秘地问符儿道:“感之如何?”符儿答曰:“冷!”妙音道:“我亦突然觉之奇冷无比!” 一旁久观之李圣天关切着问:“刚才还好好的,两位姑娘这是怎么了?嘴唇发紫、脸色发青,若中毒一般。”遂伸手先探妙音脉象,自语道:“不沉不浮,和缓有力,非大疾症兆。但表征如此,是以何为?” 妙音挣脱道:“君主有所不知,我与家中姊妹感同身受,此番遇冷,并非我之遭际,应是姊妹之感。”李圣天吃惊道:“天下间还有这般奇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不枉我经这西蜀一番,甚有收获!” 妙音见状一阵窃笑,符儿却顾不得多言,生怕妙思落难,遂凝神屏息通灵与妙思道:“阿二,究竟所遇何事?涉何险?为何颤抖?”妙思依旧没有回应。 事已至此,妙音只好坦言昨晚为妙思偷药之事。符儿问:“得之何病?用之何药?”妙音依旧遮掩道:“无非是些止疼之药,治标不治本。如今姐姐恐是病发,怕人瞧见才躲了起来,但不知藏于何地,总觉着四围笼着一股热气。” 正说着,妙音耳畔清晰地响起了水流之声,符儿也觉出体虽虚寒肤却骤暖。 姐妹俩异口同声道:“温泉!” 符儿问:“宫中何处有温泉?” 李圣天道:“据我所知,大汉王子寝宫万主殿内淌有天然硫磺温泉。只是……” “只是什么?”符儿着急着问。李圣天为难道:“今日为救妙音姑娘,我已冒昧前往漪兰宫索人,这番若是再去刘王子处,恐怕……”妙音接道:“恐怕被人笑话?哼,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该不会忘了言过之语吧?” 符儿虽看得出二人关系甚密却不知详情,连忙向李圣天赔礼道:“圣主息怒,姐姐不知轻重,还望大人有大量,休要责罚!圣主所言甚是,妙思是否身处刘王子后殿尚不得知,怎可贸然行事?”又向妙音道:“姐姐,你且送圣主先回,我一人去那宫里探个究竟!”李圣天道:“姑娘独自前往定要小心,若是有难处尽管找我,在下……”话说一半便被妙音凌厉的眼神阻挡了回去。符儿点头会意,目送李圣天与妙音离去,而后便以迅雷之速潜入万主殿内。 “放开我姐姐!”符儿呵斥道。只见那刘城墙正俯身将浑身颤栗的妙思于温泉中抱起,却被符儿背后一吓,惊得“噗通”一声连人带衣滚落进池子里。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刘城墙边说边从水中站起,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发现是符儿,转而大笑道:“啊哈,原来是柔柔!晨日里刚见,这才过一两个时辰便开始想我了?午膳可曾用?用的甚?我立即传人备点薄酒共饮之如何?”刘城墙全然不顾周身尽湿,围着符儿腆着脸问。符儿并不理会,用力将妙思从水中拖出,随手扯来白绸裹其身,欲带其掀帘而出。 “慢着--”刘城墙厉声道,“柔柔孤身前来,本王欣喜;可若不打个招呼便想带人出走似乎没那么容易。”符儿听出阻拦之意,遂回头道:“晨日得蒙相救,本以为殿下乃重情重义之人,自是感喟;却不料转瞬便露出薄情寡义之性,便是怨恨!” 刘城墙跨出泉池,一边擦拭一边说道:“柔柔误会本王矣!方才贺张丞相事毕回鸾,途遇一女子躺卧殿外暖阳底下,本王好奇探视,哪知是妙思姑娘,嘴里身上一阵唤冷,这才带回殿中以温泉水亲自伺候着。柔柔不问青红皂白便对我生气,本王不悦。” 符儿通理,听其如此坦诚遂赔礼道:“看来确是符儿错了,还请王子殿下息怒。”说罢又转身拖着早已人事不省的妙思欲行。刘城墙顾不得将干衣穿戴齐整,疾走前来摊开双臂,用身体挡住符儿道:“符姑娘不能带妙思姑娘走!” 符儿任性道:“休想阻拦!”便一把推开刘王子。刘城墙冷笑道:“你若想让妙思姑娘死那便带走吧!蜀宫里的太医院专为蜀王与妃嫔探病,岂会理睬一名位卑宫女?” 刘城墙抱定双臂,似有见地:“妙思这病可非一般,依本王之见应是中了某种剧毒,若是不得解药,妙思必亡!不过,本王见之可怜,倒是愿意为其寻得解药。” 关涉妙思性命,符儿自然心生畏惧,不得不止住脚步,低声道:“还请王子殿下明示。”“欸,这便好说了嘛!”刘城墙一会子一个变脸,这时又嬉笑着哄符儿先扶妙思进内室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亲手点燃了一个火炉子,客气地给符儿递上一杯热茶,这才道来:“符姑娘,哈,还是叫柔柔显着亲切些!柔柔心疼妙思姑娘,本王亦是,恐更甚之。” 见符儿轻蔑不语,刘城墙认真道:“柔柔可知,这妙思姑娘的花牌子可是本王出面翻来的,若是有歹意,早便趁机行事了,怎会宁愿让其空着,耐心等待至此?”符儿回想七宝楼翻牌子当日三位姊姊的遭际确乎如此,遂于眼前之人略略消除了戒心,诚恳道:“符儿只求王子殿下救救我家姐姐!” 见符儿期盼的眼神,刘城墙心都化了,只是道:“救,一定得救!不过本王只知温泉水能治百病,却实在不能道出姑娘服之何毒。” 符儿着急道:“原来王子诓我,竟连毒源也不晓得,何况解药?”说着便起身欲将昏迷中的妙思带离此地。刘城墙一把拉住符儿手臂道:“急什么,本王虽不能解,但本王知谁人可解!” “快说,是谁?”符儿逼问着。 “大理国世子段思英!本王与其交情不错,尚可劝言一试。”说罢,刘城墙抱起妙思,引着符儿往段世子所居之澄怀殿来。 一入殿内便听梵音四起,若隐若现,飘渺空灵。“请王子殿下于外殿等候,世子正潜心作画,不便打扰!”侍女小萱传语道。 刘城墙哪里等得,却又对那段世子怀有七分恭敬,不便硬闯,只好叨求侍女道:“萱儿妹妹,今日本王有要事,急见你家世子,还请行个方便。”小萱便入门再次通传,仍得拖延之语。 刘城墙竟厚着脸皮再次央求道:“好萱儿,再去通传通传,这次只说是妙思姑娘来访,但求一见。”这才终得允诺,入之偏殿味道斋。 “好香的味道!”刘城墙一入便大声赞赏。那段思英却专心致志地作着画,与一炉沉香静静相伴,完全不予理会此间三人。 “段世子!”刘城墙按捺不住,小声呼唤着。符儿对着刘城墙摇了摇头,示意其稍安,又将妙思稳稳地托在怀里,闭上双眼呼吸这清新之气。待余香燃尽,段世子终于搁下手中之笔,深情地凝望着付笔之画,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 符儿起身见礼,三言两语道明来意。段世子只顾听着,一时无语。突然,妙思仿佛被这熏香之气触通了血脉,渐渐苏醒过来。符儿再次同感剧烈之冷,一时间,殿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唤冷之声。 刘城墙弃了妙思又扶起符儿着急道:“段世子,你倒是将那宝贝药石拿出来,救人要紧。”段思英依旧不语,俯身观望了一阵,终将开口道:“符姑娘脉象平稳,且无大碍,至于这妙思姑娘,已是染毒至深,无药可解。” 刘城墙抢白道:“胡说!方才本王置妙思姑娘于硫磺温泉水中,已见稍有起色,但恐是热力不济,体内之寒无法散出。据传大理世子好饮奇药‘五石散’,驱体寒、散内热,这般良药,怕是舍不得用?”段思英低声道:“不是舍不得,只是这药本性含毒,不用已久矣!”刘城墙道:“妙思已然无药可救,何不试用之,好歹有个盼头。” 符儿亦挣扎着道:“若硫磺温泉之水于妙思有用,那‘五石散’中有一味即是硫磺,值得一试。” 段思英惊讶道:“符姑娘竟也知晓此药?” 符儿点头道:“此前曾误入七宝楼污秽之地,见可疑男子三五成聚,服食散剂,行若鬼幽,后探闻其所服之药称‘五石散’,乃由硫磺、钟乳、萤石、赤符、石英五味石药添十种秘制草药混合而成,轻服可去湿驱寒、延年益寿,重服则形神放荡、性情躁狂。” 段思英舒朗道:“此即是谨慎思虑处,非无意用药,乃不敢任意使用之。不过,既然符姑娘知晓其利害,也建言一试,在下便姑且酌情用药,但请两位先行回避,此药之方切不可流行于世!” 符儿点头道:“世子言之有理,妙思姐姐便托予世子大人了,但愿能有个转机。”说罢便与刘城墙相扶,暂且回万主殿等候。 待符、刘二人走后,段思英传话侍女小萱,令严守斋房,绝不许外人闯入。遂从所携之乌皮大箱中拨开层层细软,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紫檀木镶银宝盒。 就在宝盒打开的一刹那,一段深藏于心底的记忆被迫唤起:文德三年(940年),思英行冠礼之际,叔段思良以此宝盒相赠,只道盒中为仙药,益智而长生,教思英于众目下当场服食。初尝时确如叔父所言,神清而气爽,飘飘如升仙。久服之则性情大变,体热而躁动、触敏而喜寒。不知不觉中思英已从一谦恭君子化为张狂之徒,行事乖张、见人则斥。 一日,思英对镜自持,见镜中散发之人自觉可笑,遂大斥。一日,见宫中女婢扑蝶,竟跃身狂揽,不慎掉落寒潭,方得片刻宁醒。又一日,思英兴起而歌,情至深处竟恸哭落泪,缘是因词中宁静美好之象将思英带回往昔,不禁眷恋而懊悔。郁结时,得遇崇圣寺性空大师,传经释疑,佛法洗心,方才初见好转,有所克制。 如今,思英手捧此盒,心系抖颤,怕因用药不慎害了眼前女子卿卿性命。而转念一想,若非当初性空大师遍寻良药,不离不弃,怎能将半死之人盘活而存。终于,药盒被怦然掀开,扬起一缕淡淡的熟稔之气。思英取药盒之一勺,谨慎摊放于掌心,又用右手尾指长甲轻轻划过两道,将散剂一分为三,逐次喂服。 一服,思英吸之入口,封闭以待,后俯身以接妙思之唇,推吐而急入。妙思冰凉之体渐转,但气息微浅,神智未明。二服,思英吸之入喉,屏息而顿,接妙思之颚,轻吐而缓入。妙思受之,体渐温良,但神智混沌,口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值此一截留,仅此一颗心,尚此一花开”云云。思英乍惊,以为药之神力使然。三服,思英吸之入胸,凝神回转,接妙思之喉,匀吐而渐入。妙思纳之,初醒。 “段--思--英!”妙思脱口而出。思英应道:“姑娘醒了便好!”妙思却以为自己仍处迷幻中,竟又反复念到:“段--思--英!”妙思每念一句,思英都应承一声:“嗯!”久之,思英似有所觉,转头凝望方才付笔之画,一股热泪借着五石散之余韵奔涌夺出,潸然而下。 木鱼子歌曰: 有一种期盼,仿佛钟乳石的沉淀,等待的孤单,相思的体验。 工尺工上六,五已尚已五已五六,凡工凡五六,凡工凡六尺。 有一种遇见,恍如萤石般的绚烂,温度多一点,爱就会蔓延。 工尺工上六,五已尚已尚齿已六,五六五尚五,五六五尚已。 有一种语言,像白石英的欺骗,誓言划在玻璃上,轻轻一敲就会瓦解。 上乙上工六,工凡工凡六五六,五已尚已尚齿弓,弓陆反弓齿尚弓齿。 硫磺催了泪,令人窒息太美,是与非,我心无怨无悔, 五已尚已尚,工尚已已尚已,五六五,上五六六五六, 只剩下,一味赤符易碎,挥之不去的悲。 凡工凡,工尺工五已尚,尚已尚已尚已。 情花似毒药,让人如痴如醉,错与对,我一个人来背, 五已尚已尚,工尚已已尚已,五六五,上五六六五六, 上了瘾,只会越陷越深,戒掉太苦太累。 凡工凡,工尺工五已尚,尚已尚已尚已。 寂寞的爱情,有五石散的味, 陆反弓尚六,六五尚齿陆弓, 一点孤单,一丝安慰,一点享受,一生追悔, 齿尚尚六,弓陆弓尚,尚已五弓,弓伍陆齿, 寂寞的爱情,是五石散的泪, 陆反弓尚六,六五尚齿陆弓, 一句有罪,不能回,只能一点一点到枯萎。 齿尚尚伍,尚伍陆,弓陆反弓尚五弓齿尚。 有一种依恋,是为忘记过去的呢喃,微笑的扮演,满足一时的贪婪。 工尺工上六,五已尚已五五已五六,凡工凡五六,上尺工尺工六尺。 有一种陪伴,只是寂寞后的出现,承诺过后是抱歉,永远到不了的永远。 工尺工上六,五已尚上上五五六,五已尚已尚齿工,弓陆反弓尚齿弓齿。 寂寞而相爱,只会为了爱而伤害,身心的冰冷,不用故意去掩盖。 工尺工上六,五已尚已五已五六,凡工凡五六,上尺工尺工六尺。 既然已徘徊,何不用心继续等待,善待好自己,幸福才会来。 工尺工上六,五已尚已五已五六,凡工凡五六,工尺上尺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蜀王声声唤花蕊落红点点散珠帘 “宣新晋王秀宫人徐氏入殿面圣!”等了约莫两三个时辰,承乾殿内终于传来召见之令,芊娘跟着内侍尚宫一道送妙心走入孟昶帝喜临之迎春阁。 “青城徐氏拜见圣主陛下!”妙心向蜀王见礼。蜀王侧脸一瞥,淡淡地道:“其余人等先行退下。”“是!”芊娘等这便算完结了首任,匆匆退去。 见四下无人,孟昶君趋行至妙心跟前,双手扶住妙心双臂,轻声道:“此便是妙心姑娘?”妙心低头道:“回禀圣上,民女小号妙心。” 孟昶喜悦道:“快抬头起让朕好生瞧瞧。”妙心解意,缓缓抬眉,欲视含怯,欲说含羞。 “果然天成!”孟昶不住地赞叹,遂邀妙心掀帘而至内室,双双立于一款条幅小像前。画中之人着鹅黄轻衫,侧脸以示,手托梅花调色盘,神往画中之画、画中之人与画中之事,衬以盛放之粉色芙蓉,整幅小像形神皆俱,虚实相生,大美天成。 妙心见此画既惊又喜,脉脉含情道:“作画如同孕子,画作乃成,便似婴孩呱呱坠地,此后托于谁手、长于何人,娘亲并不得知。妙心此前听芊娘所言,此画连同其余四幅皆为一雅好之人高金赏了去,本以为此生无缘相见,却不想今日相逢。得蒙圣主不弃,妙心万分感激。” 孟昶感叹道:“生在帝王家,多有不得已,唯有此一事,乃叫朕得意。” 妙心谨慎问道:“不知妙心可有幸观之其余?” 孟昶笑道:“这事便要随天意、从人愿,有缘得见必是能得见之。”妙心不解道:“恕贫女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孟昶赔礼道:“妙心切莫多怪,是朕未道明。”遂近身于妙心道:“那日元宵观灯,朕心有戚戚,遂派人购置民间所呼‘五仙’之图。一日宴饮诸王,朕展之于此,哪知于阗尉迟国主流连番红女一幅,朕顺水赠之。大理段世子亦钟情蝴蝶女一幅,朕亦与之。大汉刘王子不服,怪朕有私心不将妙心之像相赠,朕便许其任选其余一幅是为安抚,遂取之牡丹。而孔雀女一幅卒赠大楚马王弟。至此,‘五仙’之图便只剩眼前一妙心小像矣。” 妙心大悟道:“圣恩浩荡,仅存妙心相伴,日后必加倍感恩。”孟昶道:“毋须‘加倍’,朕能蔽天下之人独赏妙心之美,此生亦足矣。” 妙心含泪道:“前日入选王秀,位列末位,胸中甚为忐忑,窃想圣主不悦,不敢妄自亲近。今日幸得圣主垂怜,乃见温柔敦厚之极,通情达理之至,妙心三生有幸。” 孟昶拭其泪,叹息道:“让卿劳神心累,是朕之过错!卿有所不知,朕虽乃一国之君,不如意者却常有。昨日事亦是无可奈何之举,先是口传谕旨:凡‘五仙’入试,报之何位则应,试之何名则隐。后又遣人特意将卿之名姓置于最末,是为避人眼目。幸贼人眼拙,依名次而夺取,朕方才得与卿相见。” 妙心安慰道:“原是如此!圣君休要劳神,贼人逆天而行,天必谴之;就地掘坟,地必怒之;横行于世,人必唾之。圣君有容,忍之一时,待万事皆备,妙心愿与群臣一道助君除之。” 孟昶见眼前之神女不光样貌出众,心地善且解意,欣喜道:“朕得之卿,乃上天所赐,有幸,有幸!由此推之,朕得天之所眷,大业可图矣!”遂将妙心拥入怀中,深吸而怜之。 此时,烛火摇曳,珠帘半卷。正当妙心承欢于承乾殿,妙思已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澄怀殿味道斋里花香四溢,有浓得化不开之感。 “你是?”妙思双手触碰着段思英近在咫尺的清俊脸庞,确认眼前男子正是幻境中温柔呵护之人,胸中掀起阵阵波澜。 “妙思姑娘此前所服何药?”思英趁其清醒遂直言相问,以便对症而治。 妙思认真道:“非药,只当膳食使。犹记得前些日于七宝楼膳房得尝百花糕,传为蜀中方士集采名山大川之百花而制,甜而不腻、沁人心脾、满口生香、回味无穷。方士离去,日夜思念其味,遂效仿而取百花萃露,制‘百花凝’备以入膳。” “百花凝?冬春时节,齐备百花可不是件易事。”思英道。 妙思点头:“幸得方士留下烘焙好之各式花瓣、叶片、枝条、果干,我便混其入水至沸腾,净瓶以收,冷凝则成百花纯露,日饮愈甘。” 思英疑惑道:“这样听来姑娘并非有意饮鸩,为何却呈服毒之状?且不知所谓‘百花’皆有何类?” 妙思一一道来:“花瓣类,有娇艳之黄花杜鹃;叶片类,有芳香之金银花叶;果实类,有甘甜之洋金花果;花种类,有馥郁之米囊花子;根茎类,有葱翠之滴水莲梗。”听于此,思英大悟道:“姑娘误毒深矣!竟不知此类花叶根茎皆为毒物?”妙思摇头道:“不知!仅凭方士遗留之花名罢了!” 段思英一边叹息一边细解道:“洋金花又名醉人草,全株皆有毒,果实尤甚,食之状散瞳、谵语、迷幻、抽搐;米囊花广植大理,至艳至恶,勾魂摄魄,若沾染上瘾,久食必早夭。仅此两属毒株已是重症之素,况渗之滴水莲、黄花杜鹃类,则甚矣。而姑娘提及金银花云云,本是无毒,只恐因形同断肠草,错以相认。如此,姑娘娇柔之躯确是被这‘百花凝’侵邪入体。幸‘五石散’至阳相克,将姑娘体内至阴之毒散出,方得宁醒。望姑娘此后切莫擅自服食凝露,善待玉体。” 妙思含泪道:“多谢公子相救,只可惜毒已入骨、药已成瘾,不服恐亦不能生!”思英道:“姑娘不怕,我这里恰有足量之‘五石散’,或可全解姑娘之毒。” 妙思道:“我听闻民间有吸食‘五石散’成瘾者,怕是刚解此毒又染之彼毒,无穷尽矣。且说话间,我只觉体内又起阴冷之唤,不时便要死也。”妙思说着,嘴唇已从殷红骤转惨白,抽搐之状渐起,呼吸渐喘。 段思英搓其掌心,宽慰道:“‘五石散’虽为剧毒之药,但我已寻得淡弱之法。请姑娘闭目,让我为你施药。” 妙思似睡非醒地问:“思英,该如何解?” 段思英一手扶着妙思,一手伸进药盒舀出一指甲盖的剂量,吸之,吐之。妙思双手搭放在段思英身上,贪婪地吸吮着救命的纯阳之气。渐渐,两人的呼吸融为了一体。 此时,夜已微醺,珠帘半卷。值当妙思与段思英两人吞吐之际,妙音正匆匆赶往良玉殿。原来,日里妙音送李圣天回鸾,却见其胸口箭伤包裹处渗出黑血,妙音乃知李圣天并非怕人诽谤而不敢去找刘王子要人,而是因其伤口溃肿难忍,怕在外人面前泄露了实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此间,妙音再次潜入御药堂,为其偷来解毒止血之药,仔细地为其涂抹。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中伤我堂堂一国之主?”妙音义愤道。 李圣天气息尚弱,却不禁笑出声来:“姑娘真正之国主不应是蜀主孟昶,何时又成了我于阗子民?若是,倒要设宴好好迎接一番。” 妙音没好气地道:“人都快死了,还有心情玩笑!” “姑娘莫要动气,我暂且还死不了!”李圣天学着妙音口吻调侃着。 妙音认真道:“箭头有毒!怕是贼人定要置你于死地,还是速速离开,尽早回你的地盘吧!”李圣天笑道:“若是回返,岂不正合了贼子心意!” “此话怎讲?”妙音好奇地问。李圣天却偏不肯透露,敷衍道:“姑娘还是尽少知之为好,不然此后受了牵连,便是我的不是了。”妙音可不是就此罢休的主,半瓶药粉狠狠地撒在伤口上,痛得李圣天大叫了一声。 妙音语气强硬道:“本姑娘不怕牵连,但我最讨厌别人说一半留一半!”李圣天只好求饶,低声道:“非我不言,亦只是猜测。”妙音道:“只管猜来!” 李圣天指了指敞露的伤口,玩笑道:“我若是死了,姑娘可有弑君之罪!”妙音不语,沉住气为其包扎,只等李圣天将实情相告。 李圣天微笑道:“箭头有毒不假,但毒性尚微,不足以致命。”妙音重重地点头,似有所悟地分析道:“观之箭伤于胸口以上、肩胛以下,亦不足以致命。乍一看好似偏离,实际正中射手标的。” 李圣天换了个姿势,依旧淡淡地笑着,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断箭,示意妙音取来,道:“姑娘聪颖,能否从这断箭里看出些蹊跷?” 妙音观之,并未看出不妥,闭目而感,方从箭头一侧隐约觉出有突起之图纹,喜道:“是火!火之图样。” 李圣天点头赞道:“我亦揣之多时,乃发现此暗纹,遂有猜测。”妙音得意道:“箭头无钩无槽,且留有暗示,想必这箭之主人与你认识!莫非你也欠了别人的银子,仇家找上门来敲打,却又怕真伤了你还不了债务,只能如此吓唬你罢!” 李圣天顺承道:“您是讨债的,在下只是个欠债的,比不得姑娘!”妙音听出话中奚落,不饶人道:“那我问欠债的,倒底是谁来向你讨债,又是谁敢在这皇城里玩这把火?”李圣天道:“这我可不知。” “不知?不是说有猜测吗?怎么又开始绕圈子!”妙音由着性子跨到李圣天身上,将断箭抵住其脖颈,任性道:“快说!真是急死我了!” 李圣天叹了口气,被妙音逼问地挣扎了起来,忽然“唉哟”地大叫一声,刚被包扎好的伤口竟又迸裂开,只见鲜血汩汩地往外渗,染红了一整块布条。妙音见自己闯了祸,手足无措地翻检着止血的药粉,一不小心将桌上清洗之热水盆打翻,泼洒了李圣天一身。妙音又急急忙忙地用丝帕擦拭着李圣天的身体,嘴里不停地念到:“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正当妙音双手欲碰触染血的红布,李圣天一个翻身把妙音扑倒在塌上,胸口上盖着的血色布条竟脱落了下来,露出里层洁白的一片。 “好哇,你骗我!”妙音挣扎着说。李圣天依旧用身体压着,紧紧地握住妙音双臂,于其耳畔道:“我就骗你,怎么了?” 妙音越是挣扎,李圣天原始的控制欲便愈强,忽然间,两人体温骤然上升,李圣天连声道:“好香!” 此时,月影西斜,珠帘半卷。当妙音与李圣天耳鬓厮磨之际,符儿隐于万主殿内焦急地等待着妙思的消息。 “不知二姐姐醒来了没?”符儿自言自语道,不时地起身向殿外张望。刘城墙一会子差人端来一盒瓜子,边嚼边问:“柔柔嗑瓜子不?” 符儿没好气道:“嗑多了上火,少吃为好!” 刘城墙没来由地喜道:“柔柔如此关怀本王身体!此后再也不吃了。” 一会子又唤人送来一套皮影匣子,里边躺放着花花绿绿的小人像,刘城墙挑出一对儿男女模样的小人,躲到珠帘后头自说自话地道:“柔柔,柔柔,我不是王子,我是你的牛郎!牛郎,牛郎,我不是柔柔,我是你的织女!你我一千年相遇,又一千年分离,今日再见,可有知心话语?”见符儿并不理睬,遂举着小人儿蹦跳至符儿跟前,如孩童般蹲下道:“可有知心话语?” 符儿心里本就着急,怎奈这刘城墙连续好几个时辰都在耳旁如蚊虫般嗡鸣不已,符儿厌恶地摆手一挥,哪晓得刘城墙腿脚不稳,摔了个四仰八叉。 刘城墙本就笨拙,倒地后竟如四脚朝天的龟鳖,如何也翻不过身,这倒逗得符儿“噗嗤噗嗤”笑个不停。刘城墙急道:“柔柔别光顾着笑,倒是拉本王一把!”符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欲拉其起身,不料竟被一并翻滚在地,两人着实相互嬉笑了一回。 刘城墙索性趴在地上,赖着不起来,嘴里念到:“柔柔,快给本王揉揉,本王腰都快断了!”符儿顽皮地如敲鼓般在刘城墙厚厚的后腰上扎实地锤了几下,痛得刘王子哇哇大叫道:“是揉揉,是揉揉,不是敲敲打打!”符儿笑道:“我不正是柔柔吗?”遂又在刘城墙背上用力“揉”了几下,刘城墙连声求饶:“不要了,不要揉了!” 打闹之际,符儿突然觉得全身酥软,侧脸发烫,神眼迷离。紧接着眼前出现一阵幻象,如马骑灯般闪过脑际,画面愈快,呼吸愈促,颤抖愈剧。终于,符儿屏住呼吸,仿佛再一次见到荣哥儿远去的身影,伴随着的却是放水仪式上滔滔汩汩的堰河水涌入窄窄的河道,逼近飞沙堰,直奔宝瓶口,如野马脱缰般汹涌而来。 “啊呀--疼死了!”刘城墙匐在地上叫喊着,符儿晃了晃脑袋,试着起身,腿脚却瘫软无力,一个踉跄又摔坐其后,手上拼命地拽了一把半卷的珠帘。可惜那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联珠,如撒豆般一颗一颗地滚落在地,四散开来。 刘城墙好不容易坐立而起,下意识地摸了摸疼痛的肩背,大喊大叫道:“柔柔你好狠心,本王哪里做错了,竟抓得我满背是血!” 符儿正恍惚,听其这么一喊才知道自己方才迷离之际竟做了这般荒唐事,遂急忙起身,一溜烟儿地跑出了殿外,只剩下刘城墙不知情状地空喊着:“柔柔,哪里去?” 木鱼子曰: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当华美的珠串被人用心捆绑时,何曾想过那根温情脉脉的柔韧细丝终究有断掉的一天。而这些本就散落的个体终究也会还原其本来的样子,满地乱滚,随遇而安。也许某天,其中的一颗或是几颗又会被别的人拾起,佩戴脖颈,或点缀王冠,以另一种大美的姿态珠联成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祀琼华群芳毕至赐金华北辙南辕 晃眼已入花月。初一,天大明。蜀宫佳苑上至后宫妃嫔,中至司局女官,下至各房仆婢,皆授命而聚天启宫。大堂内花香弥漫,彩英缤纷,汇聚着蜀中上等佳丽;金玉相逢,琴瑟交织,凝结着盛世绝代芳华。正中列位宣华苑五十宠嫔,驻足而生媚,摇曳而生姿,为孟昶帝钦定。东西两侧共侍一百女官,执笏而立,华服戴冠,颜色端庄秀丽,气质典雅非凡,不喜而含笑,不怒而自威。南端仿前朝宫廷乐坊建制,坐立二十四新晋乐伎,整装素手,德艺双馨,俯首待命,齐奏雅曲。其余仆婢杂役则伺于殿外行执守之礼。 鸣炮,奏乐,鸣锣,击鼓,献祭后则是行三拜大礼: “圣母皇太后一拜,愿太后安享永宁,福泽百代。” 礼拜之声巍巍,号令由殿内传至殿外,宫中女眷一应行礼,如潮水般涌动,延绵不绝。“座上主持典礼者何人?”符儿小声问询着。自前日符儿带领一众新晋女官从张丞相府中完璧而返,得韩尚宫嘉许升位,仅列芊娘之后。是日首行大礼,各尚宫可自选两名新妇入殿观瞻,符儿有幸跟随前往。韩尚宫秉性纯良,待人谦恭有礼,见符儿此问便坦言相告:“此乃大内正一品总管姑姑,与你同姓,称符姑姑便可。”见符儿点头,韩尚宫低声勉励道:“今日既然得见,日后便是效学榜样。符姑娘年纪尚轻,宫中之日且长,愿姑娘兢兢业业,不负众望,有朝一日容我也唤一声‘符姑姑’才好。”符儿脸红推却道:“小符不敢。” “圣母皇太后二拜,愿太后芳华永存,恩施千顷。” 妙音等乐伎虽领命入殿奏乐,却列位最末,隔着层层人群如何也看不见仪典情状。趁叩首之际众人皆俯,妙音动心小瞥一视,却发现前座空空,未尝见太后身影,遂左右相问参拜之谜。一旁弹琵琶乐伎听闻妙音之问强忍着笑意告诫道:“箜篌乐伎不得妄语,太后已于长兴三年薨逝,怎会上座受礼?”妙音吃惊道:“既然太后已逝,为何还举如此大礼?”琵琶乐伎私语道:“李氏太后声名显赫,乃晋王李克用弟李克让长女,唐庄宗李存勖堂妹,封‘琼华长公主’,下嫁于高祖皇帝,拥疾而逝,葬于星宿山。高祖登极,追册为后,是为正室皇宫太后,懿德盛誉,为当今圣主遵行,故年而举宫人祭拜,示以谨遵圣后德行,借以整序后室。”妙音恍然:“孟母如此,怪道大行其事。”哪知琵琶伎嗔笑:“箜篌乐伎又错矣!圣主生母虽亦称李太后,但此‘李’非彼‘李’,同姓不同人也矣!”妙音大悟,遂觉宫中之事千奇百怪,个中玄机恐非一人之智可穷,心中暗自赞叹琵琶乐伎不愧为坐部伎之首。 “圣母皇太后三拜,愿太后懿德永延,传诫万世。” 排头引首的李艳娘正虔心参拜,位后之南姬梳着朝天美髻于同拜之时俯身向其言道:“昭容娘娘或是有喜!?”李昭容反问道:“何喜之有?”南姬道:“众所周知,李太后四月生,九月葬。今日既非生辰亦非忌日,为何聚首以拜?定是有大事借机而宣,郑重以告。姐姐得圣上隆宠,想必于今日晋位,入主众嫔所盼之金华仙宫。此后若是专侍圣主,与众姐妹分离而居,可要多多提携妹妹们,不废相伴之谊。”李昭容若有喜色道:“自张太妃仙逝后,金华殿空置多年,无人能攀上专宠之位,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况近来圣主于宫外新选王秀数女,无论年岁容颜皆应在你我之上,趁早断了此念,修懿承德方好。” 言语间,三拜已毕,符姑姑面众而问:“青城徐氏可在?”妙心初晋,为孟昶君亲侍之左右尚宫带领入殿,补中正之五十一位。首次登临排列入位不免谨行生怯,听闻召唤,心中大惊,幸左右尚宫提点方才应声道:“徐女在此!” 符姑姑正声问曰:“曾祖名耕,养有二子,兄延琼,致位太师;弟延珪,及位侍中,字匡璋,是为乃父。可否言中?” 妙心暗自庆幸,亏得入宫前铺置停妥,原来宫中对这宫人来历须得一应俱全,不得有半点含糊,嘴里答道:“正是!” 符姑姑又言:“曾祖育有二女,皆因贤德有功幸于明惠皇帝。姊为淑妃,生彭王;妹为贵妃,生衍帝,封花蕊夫人,册顺圣太后。” 妙心有些犹豫,姑姑所言并非此前有意铺垫,何来淑妃、贵妃之说,又何来大富大贵之名?只是前夜侍君之时,闻孟郎动情处道“花不足以拟卿卿之色,蕊差堪状卿卿容颜。”而君梦中呢喃亦声声唤“花蕊”,句句称“夫人”。见妙心心绪游离,左右尚宫催促其答语,妙心只好道:“亦是!” 符姑姑又道:“汝之长兄名光溥,长姊名聪,汝名之慧。”妙心接道:“是!”一句比一句胆怯,一声比一声微弱。 “徐氏上前听令!”符姑姑一语调令,五十宫娃自行为其退让出一条小道。妙心于众目睽睽之下自后殿直通至前排,屈膝道:“徐女在!”符姑姑遂依诏而宣,制曰:“青城名门之后徐氏,明辨识体,有辅君之德,修容有懿,行后室之范。秉性温良,嘉慎弥安,端仪仁赞,恭谨和谦。经涅禀先祖,擢封花蕊夫人,赐主金华正殿,以资淑贤。钦矣。” 令下,众女哗然。细论这后宫妃品爰效唐制,皇后而下有四妃:贵、淑、德、贤,俗称“夫人”。四夫人下有九嫔:昭、修、充三等,仪、容、媛三级。九嫔之下设婕妤、美人、才人各九名,称二十七世妇。下有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合称八十一御妻。 这新来的徐氏竟跨越重重嫔妇之位,一击中的落了皇妃的帽子,上无太后施压,间无皇后统御,下无嫔妾争荣,从此踩众人于脚下位主宣华后苑。宫中上下一个个貌若久识般争先恐后地向新来的主子道喜。妙心受宠若惊,欣喜地接受着众人的朝贺。 “小五,贺喜!”符儿应是这宫中头一个向“花蕊夫人”道喜之人。可联通之语递了半饷,花蕊夫人并无回应,眼见其身边围聚愈来愈多道喜之人,想必是无暇顾及。“妙心姑娘此际甚好!不枉我铺排一番,此后无论前朝之事、后室之情,姐妹们皆可通达。”芊娘已压抑不住心中喜悦,面露笑颜向符儿点头说着。符儿默不作语,勉强笑应着。 眼见花蕊被层层宫人包裹簇拥,符儿已看不见其笑貌,更谈不上闻其音容。转身寻妙音,却见其引首抬颌以顾盼,颜色笑且暖。 “四姊姊,小五弗能听我之呼唤,尔可曾与之通联?”符儿求应几许,妙音却仍无动静,不时地于近旁之琵琶伎、筝伎循环往复,握手神侃。 四下里,唯有妙思独坐一隅摇鼗默念,符儿以为或许可沉心交流,试着递语道:“二姊姊安好?小五平步登顶,离水云神珠近矣!你我姊妹入蜀逾年,每每思想神女,便觉能力有限,使命维艰。如今或现光明,更应姊妹携手,尽早寻得神珠,光耀神山。”话一出口,符儿只觉言辞间已有乌梅仙姑之态,自嘲之。却不想这方妙思亦无语以还,遂黯然而神伤,以为殿内浮华之气太甚,令众人之心皆蒙染尘埃。叹息之余,只好作罢,待等当面询而问之。 “祀礼以毕,都散了罢!”符姑姑见形势已乱,皆为花蕊夫人是瞻,而夫人亦未言辞,只好顺其自然。众人簇而行入北面之金华芳殿,其余仆婢杂役才各自散开来。 趁四下无人,符儿快步追上前行之妙音,拉其旁入重光殿背巷。 “小五升位得有利之势,水云神珠近矣!”符儿欣喜地与妙音分享道。 “水云神珠!?噢,确是。转瞬已至一年,想当初九妹妹曾入宫中寻过多次,竟连影子也未得见,这四字仿佛于耳畔疏离久矣。”妙音直言感叹道。 符儿心有所悸,责难道:“姊姊莫不是已将巫女使命抛诸脑后,得尝新鲜矣!” 妙音冷笑道:“使命?值几何?为训三载,无非是想将你我异化为神山之器,替其搜罗奇珍匡复前朝罢了。且不说盛唐已逝,就连后起之伪唐亦毁,神山之女隔世桃源,怕是痴人说梦。” 符儿反驳道:“匡复之说尽管渺茫,但为学十年,神山抚育之功厚矣,怎可私下违逆行事,伤神女之情?” 妙音道:“神山有情可言乎?九儿忘了小七如何溺,三姊如何亡,甚有小六……”说于此,妙音哽咽无语,只因想起亲手将其致死之事,痛苦不已,却转口言道:“若非三姊之死,妙思不至于服毒而自毁。” 符儿为妙音之语引入沉思,抬头道:“四姊出离之心九儿早有所感,自知多言无济,但我四人皆为‘十婃殒尸水’之虫毒所挟,姊姊能逃往何处去?” 妙音见符儿脸色凝重,乃真心关切,便故作神秘道:“妹妹还不知,虫毒可解!” 符儿诧异,乃问之如何解之。妙音环顾四围,确见无人,遂靠近符儿掀领而示之。 符儿张大了口鼻,好奇道:“姊姊胸口上的灵隐红不见了!” 妙音得意地点点头,道:“不仅如此,我还晓得妙心与妙思之女儿红也不见了!” “为何?”符儿被妙音引得好奇心十足地问。 妙音俯贴其耳低声道:“九儿以为妙心何以攀至后宫之主?必是因侍奉得力才讨圣主欢心。九儿又以为妙思何以存活?还不是因段世子植阳气入体方保性命。” 符儿揣测道:“依姊姊之意,胸前灵隐红落,脚上灵运红与耳后灵通红皆不灵,怪道我方才试图通联,姊姊三人皆未回应,缘是毒散之理。” 符儿得此消息,暗自联想那日万主殿中体内怪感,胸中略得释然,接道:“男女之事,本可通情,但神山巫女‘以身托人,其人必祸’之咒不知真假,姊姊可有挂念?” 妙音道:“九儿性优柔,意寡断,才受其迷惑。若不辨流言真假,与其惶惶终日,不如以身试之。无难则幸,逢难则当,坦坦荡荡乃不枉为人矣。”其音铿锵,其神飞扬。 符儿失落之际,妙音又道:“从今往后,你我虽各自为阵,但姊妹之情还是有的。妹妹若有一日如花蕊般富贵,定不要忘了姊姊。” 符儿无言以对,只好接受姊妹四人从此各自奔命,无依无伴之境地。 离行数十步,妙音转头相劝道:“时局浮杂,妹妹若孤身一人执意寻珠,恐是逆流而上、螳臂当车,迟早会被周遭之恶势侵蚀得体无完肤。还是及早抽身,看清时事,寻得良枝栖身才好。” 望着妙音南去之背影,符儿再一次陷入沉思,立于空旷之宫殿前一动也不动。“柔柔怎的一人在此,莫非专程等候本王?”耳畔传来刘城墙调笑之音声。 符儿心底猛起邪恶之念:这一心爱慕我之刘王子是否可当栖身宫中之良枝? 木鱼子歌曰: 如果有一天,与你同行的人不见,你是否会感到,孤立无援? 共番合上上,乙上乙合合四合共,共赤共赤合合,四合合共。 如果有一天,和你来往的人很乱,你是否会找到,新的陪伴? 共番合上上,乙上乙合合尺合上,合共番番上四,四乙四合。 如果有一天,你蒙上我的眼,问我是否需要,别人的搀扶与路线? 尺上乙共乙,乙乙乙上乙四,四乙上乙上合,合合上凡工工尺工。 如果有一天,你脱掉我的鞋,问我是否有勇气,行走在未来的街? 尺尺尺工凡,工尺乙上乙四,四乙上乙上四上,上上上工六工尺。 浮缘太浅,注定要寂寞孤单,于是我依靠自己, 六尺六工,尺尺工凡工尺乙,上上上上上乙四, 风暴来临时,没有伞,只能全力奔跑大声呼喊。 四四乙四合,合五六,工六凡凡凡凡凡六工尺。 我不要,躲在别人的屋檐下面装着笑。 六五六,六六六六工尺上尺尺工四尺上。 我不要,一举一动像提线木偶般煎熬。 工四尺,尺尺尺尺尺上尺六工工凡工尺。 我不要,跳别人的舞蹈还被戴上脚镣。 六五六,六六六六工尺上乙乙乙上乙四。 我只要,活出自己就好。 工六尺上四,合合工尺四上。 如果有一天,身边的人开始升迁,你是否会低头,也戴上冠冕? 共番合上上,乙上乙合合四合共,共赤共赤合合,四合合共。 如果有一天,周围的人嫁给金钱,你是否会红眼,弯腰侧脸? 共番合上上,乙上乙合合尺合上,合共番番上四,四乙四合。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回到从前,你是否会想念,单纯美好的童年? 尺上乙共乙,乙乙乙上乙乙四,四乙上乙上合,合合上凡工尺工。 如果有一天,你夺取我的一切,问我是否有勇气,回到最初的原点? 尺尺尺工凡,工尺乙上乙乙四,四乙上乙上四上,上上上工六工尺。 权力金钱,像魔鬼般的贪婪,于是我提醒自己, 六尺六工,尺尺工凡工尺乙,上上上上上乙四, 每到迷茫时,不用急,只需静静聆听内心呼喊。 四四乙四合,合五六,工六凡凡凡凡凡六工尺。 我不要,借着别人的雨伞放肆地炫耀。 六五六,六六六六工尺上尺尺工四尺上。 我只要,低下头耐心编织自己的草帽。 工四尺,尺尺尺尺尺上尺六工工凡工尺。 我寻找,值得我拼尽全力坚持的目标。 六五六,六六六六工尺上乙乙乙上乙四。 我知道,什么最想要。 工六尺上四,合合工尺四上。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挥手说着再见, 乙乙乙乙上乙,乙乙乙乙乙上尺上乙上乙四, 回到我个一人,尽管走向莫名,我也不怕失败, 乙乙乙乙上乙,乙乙乙乙乙上,尺上尺工尺上, 因为足够自信,只要初心不改,赤脚也能走完, 乙乙乙乙上乙,乙乙乙乙乙上尺上乙上乙四, 坚定信仰的人,才能到达就连夕阳也会沉醉的大海。 乙乙乙乙上乙,乙乙乙乙乙上尺上尺工凡工凡六五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初探人事九连环小品官道十八弯 “站住!”刘城墙喝住符儿道,“柔柔为何见到本王却只顾躲闪,怕我吃了你不成?”刘城墙快走几步,用肥胖的身躯挡住符儿前行道路。 符儿只好低头见礼道:“王子殿下有礼!小符有要紧事回往,还请王子通融!” 刘城墙冷笑道:“前日之事还没来得及讨个说法,今日既然会面,倒是说个明白,柔柔究竟喜之本王或是不喜?为何无故伤害?你且瞧瞧你做的好事!” 刘城墙说着说着便在这光天化日下脱衣露背,惹得身后紧跟的一群侍女们哭笑不已,纷纷劝道:“王子殿下,使不得!”刘城墙愈是坦诚,符儿愈是觉得羞愧,趁宫女与其纠缠之际遂逃之夭夭,抽身远离。只闻刘城墙远远地喊着:“柔柔此次若是跑了,本王今后便装作不认得!” 一口气跑回宫城最南端之掖庭,踏入静云轩,只见同轩宫娃们皆理鬓整衣,四平八稳地记诵着宫中礼仪。 “符娃子,你怎么才回来?一会子六局的人要来宣设宫职,关系甚切!”耿宫娃好意提醒道。符儿也学着打听道:“六局是个什么设置?” 耿宫娃摇摇头,嘟噜道:“细的我也不知,总归司管你我前程,算是这宫里的大当家!” 一旁之辛宫娃淡然道:“六局之设沿仿唐制,隶属殿内省。六局者,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每局设五品女官二人。六局以下各设四司,每司设六品女官二人。凡六十女官,掌皇家所用之文书、典籍、印信、衣饰、仪仗、器具、医药、酒醴、膳食、车驾、花果、仓库等,皆以侍奉帝后起居。” 耿宫娃听之入神,服膺道:“辛姐姐何处知晓得如此齐全?”辛宫娃道:“你不知,别人且不知么?宫中学问之深,非一日可详尽。” 午时,殿前尚宫祖仁氏抵临掖庭中正殿,慈云轩与静云轩一干宫娃跪迎道:“恭迎祖尚宫!”这祖尚宫虽年逾芳龄却是徐娘半老,官服官帽相衬,则更显威仪。韩尚宫弓腰侍前,领而告曰:“甲辰岁新晋宫娃悉数在此,酌请祖尚宫宣示。” 祖仁氏依旧威颜飒飒,音声缓缓:“奉天承旨,六局制诰:慈云轩彭氏,虔恪守职,护主有功,擢封尚宫,列从五品。特宣。” 芊娘仿佛早已胸中有数,面色平淡地受旨道:“彭氏领命。” 祖仁氏将诰书颁与芊娘,传语道:“彭尚宫此任乃得圣上钦选,命尔自今日起十日内重修宣华苑,以迎花朝佳节。” 芊娘愕然,失语道:“十日?重修宣华苑?” 祖仁氏点头,嘱咐言:“正是。此番任重而道远,圣上亲赐《大蜀宫室秘制图》供尔参详,切莫流传。” 芊娘似有所悟,转而窃喜,恭敬道:“多谢祖尚宫提点。” 祖仁氏续宣曰:“静云轩辛氏,品性端正,德行尚佳,擢正八品长侍女,分司朱印,胁从仪仗。”又道:“静云轩符氏,敏而好学,慎而善习,擢正九品长宫女,分司文书,胁从典籍。”诰毕,韩尚宫差人捧绢布十缎亲送祖氏离去,芊娘与符儿对视一笑后亦在慈云轩众宫娃的跟随下有说有笑地徐行。 回至冷冷清清的静云轩,符儿遂觉出些奇怪,不见众星捧月之势,却见刚被擢升的辛氏满脸凝愁地坐在通铺角落,身旁只有耿宫娃一人盘腿相伴着。 “辛姐姐,恭喜呀!”符儿一边靠近,一边主动向辛氏道喜。谁知辛宫娃不屑中带有些怨气道:“恭喜?哼,有什么值得恭喜,符娃子可是犯了一大忌!” 耿宫娃开解道:“小符是好意!” 辛宫娃抢白道:“好意办坏事的可不少!” 符儿试探道:“姐姐可是有心事?”见辛宫娃自顾自生着闷气低头不语,耿宫娃向符儿使了使眼色,道:“人家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有的人是吃着葡萄了却还说葡萄不甜。” 辛宫娃忍不住辩解道:“谁说我吃着葡萄了?明里是赢在开端,事实上我这是输到了底。” “怎讲?”符儿与耿宫娃不约而同地问。 “谁不知慈云轩彭氏背后有人疏通,却没想到……”辛宫娃欲言又止。符儿听出话中顾虑,接道:“却没想到背后之人来头不小。” 符儿轻轻叹息,宽慰道:“早就听闻宫中生存须寻荫蔽,彭氏芊娘只不过是遵循既往之道罢了。”辛氏见符儿坦然,索性说道开来:“谁说不是?民间里传言‘五仙’者巧言令色,早已在王孙公卿面前混熟了脸,符妹妹恐亦不能免俗。” 符儿听出辛氏对自己有所防备本不想做过多解释,淡然一笑,准备悻悻离开,却不想被辛氏叫住:“不过,我看得出符娃子与那彭氏芊娘虽属同归却是殊途。” 这倒是说到了符儿心窝里,复又坐下仔细端详辛宫娃道:“辛姐姐如何晓得?” 辛宫娃终于笑道:“就凭你那两位神仙姐姐一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一位是‘乌纱罩顶从天降’,而你却同我一道费了半天劲,领了个虚职,还得做卖命的差事,算是彻彻底底给人糊弄搪塞了。” “姐姐说的这些我不太懂得!”符儿认真道。 辛宫娃沉默半响,开口道:“你刚进宫不久,不懂之说情有可原。现今只讲一个字,若是讲了还不懂得那便不可原谅了。” “姐姐快言!”一旁静静聆听着的耿宫娃两眼放光地催促着。 辛氏瞥了一眼耿宫娃才朝着符儿道:“这一字是‘叵’字,‘居心叵测’之叵。”一边说着,一边在符儿手心里画道道,“叵,从反可,表面上看似可行,实际却是不可。远的且不说,只说近在眼前的祖尚宫与韩尚宫,当年亦如你我,同选秀女、同场晋级。韩尚宫出生将门,父兄去世后家道中落,凭着族中旧友勉强在宫中摸爬,算是用尽人脉、散尽金银,‘友人’方才承诺为其谋位,最终在首轮擢升中弄了个正七品内侍尚仪,主内宫杂事。而祖尚宫自幼家贫,入宫后机缘巧合被时下当红太监廖公公相中成其对食,这便抢夺了先机,直接给封了个从六品殿前尚仪,专司人事。” 耿宫娃插话道:“一个正七品,一个从六品,虽比不了彭氏芊娘直升五品来得惊人,但也算不错的了!”辛氏冷笑道:“真是外行看热闹!你且不知韩尚宫当年入门考核可是拿了头筹,而祖尚宫排位却在三甲之外。若是循常理定是韩尚宫位高些,谁知半路杀出个祖仁氏,一跃便高出韩尚宫半级,而这种情状一直维持至今。” 耿宫娃还是不解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祖尚宫无大过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韩尚宫也没有必要想不开,辛姐姐到底姓祖还是姓韩?” 符儿大致悟出了些,为耿宫娃解释道:“辛姐姐的意思应是有二:其一,同场竞技,大家总是想要往塔尖上攀爬,途中有本为并肩之两人,皆以血汗换来一双翅膀,只待飞跃前行。谁曾料想,翅膀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插上翅膀的一瞬,前后之别在起飞处便已成定局,位列后位的人看似同在往上升,却总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要跟在同行的别人身后,这表里是赢了众人,心里却是输了第一。其二,同领官职,别人领的是在阳光下呼风唤雨的实权,自己领却是要躲在暗夜里埋头苦干无人问津的虚位,这明里是升,暗里却是降,自然也是不悦。表与里,明与暗,得与失,苦与甜,这便应了‘叵’字从反可之说。至于辛姐姐到底姓祖还是姓韩?恕小符大胆猜测,恐是出了祖尚宫之力却只换来了韩尚宫之绩,故满脸凝愁,原是因内心不得满足而已。” 辛氏一边冷笑一边却感叹道:“小符妹妹果真敏悟,最是懂我此刻之恼!” 耿宫娃对符儿刮目相看,一脸崇拜的样子,转而又对辛宫娃道:“若真如符娃子所言,辛姐姐本不必烦恼。宫中局势多变且来日方长,谁说姐姐就不能咸鱼翻身,不,是后来居上。” 辛氏道:“说得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这便又牵扯出一个‘凹’字。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宫里的女官不比皇帝的女人可随意增减,却是这象形之凹坑,六局二十四司总共才六十个像样的坑。只有当一个坑空了出来,底下的‘萝卜’才能有挤破头填进坑里的机会。据我所知,三年里,六局只许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尚宫还乡,又莫名死了两个年轻的尚宫,这才空出三个缺来。而望之今后三五年,年轻官秀不断涌入而据之品位者依旧是当前之人,往前晋位之机实属渺茫。” 符儿宽慰道:“姐姐既已位列八品,算是在宫中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为何一定要晋位?” 辛宫娃大笑:“八品也好意思说有了官位?符娃子恐没弄清这‘品’字里头的真正含义。”耿宫娃急切道:“姐姐快说说这‘品’字罢!” 辛氏道:“大蜀女官实行‘九品六局制’,大体来讲,凡唤之‘姑姑’者,皆为上品之人,唤‘尚宫’、‘尚仪’者为中品之人,其余所谓‘侍女’、‘宫女’则是下品之人。其中,持上、中品官职者居‘品’字上端的一个‘口’,表明人少、嘴大、吃四方;而广大下品官职者作为‘品’字下方的两个口,意味着僧多、粥少、吃不饱。凡人皆想吃饱又吃好,最好还要有嚼头,故而人人皆想晋位做上品之人。此其一也。 其二,上品之人除了口大,手也大,一笔划下去便将有利于自己的规矩圈定好,而将不利之条文悉数删去,呈现的便是一条条鞭子,交给中品之人鞭策下品的喽啰建筑一道利益长城,抵御山下没名没姓试图翻越的萝卜们。 其三,且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官若是大半级,境遇却是完全不同。照例说祖氏现任从四品殿前尚宫,韩氏略低半级任正五品内侍尚宫,可‘殿前尚宫’一职因司管人事而‘高配’,待遇与‘姑姑’们不相上下,自然是属‘上品’之职;‘内侍尚宫’同样也是‘尚宫’,却因司管杂务而不受重视,则‘低配’至‘中品’。仅仅只是半品之差,权与利竟是天壤之别。你们方才不见韩尚宫在祖尚宫面前也只能弓着腰、虾着背,这便是品级之别。” “这么说来,二位姐姐还只是下品的‘喽啰’,像我这样没名没品的便是山下的‘萝卜’!那我宁肯当萝卜,无职无位无烦恼,自由自在乐逍遥。”耿宫娃自言自语道。 符儿也道:“怪不得姐姐说我犯了宫中忌讳!这每一次看似合理的人事之变,背后竟勾连着千丝万缕的利益之链,太可怕了!谁知道当事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此后可不敢随意道‘恭贺’二字了!” 木鱼子曰: 当腐朽官制撞上人心叵测, 凝聚的是戾气, 造就的是漩涡。 漩涡中心处有一个点, 越靠近,越危险; 越远离,越安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展三图倾力谋划绕龙池重修宣华 “符长宫,彭尚宫有请!”传话的是慈云轩佘宫娃。 “这位姐姐好生面善,小符总觉着在哪里曾见过!”面对符儿的疑问,佘氏微微含笑却低头不语,只道是:“随我来便好。” 符儿一路紧跟,穿过慈云轩左侧小巷,眼见着即将远离,符儿急道:“不是说去彭尚宫处么,怎的不进去?” 佘宫娃得意地笑道:“芊娘已封五品尚宫,自然不能屈身住在小轩里,六局已赏了惠春阁北厢安置。” 符儿恍悟道:“哈,终究想起来了,你是七宝楼的红蔷姐姐!难怪当初芊娘交托七宝楼时,只见红梅、红莲却不见你,原是一同选进宫里来了!” 佘宫娃会心笑道:“妙采姑娘好记性!既然是旧识,姑娘若是信得过,此后宫中跑腿之事尽可交由我去办理。” 说话间,二人已入惠春阁。宽敞的庭院,间或种植些香花嫩草,倒也显得清新雅致。春日的暖阳底下忽地蹿出一只顽皮小猫,扑头撞到符儿的小脚上,往侧里翻滚了几圈,又自顾自地追着尾巴打转转。符儿偏着头,煞有兴致地瞅着这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微笑着失了神。 “符长宫来了?快快有请!”芊娘在屋檐底下热情呼唤着。符儿方才缓过神来,随着红蔷径直往北厢去。前脚刚踏进门,红蔷便利索地掩上门在外守候,俨然七宝楼一贯之风。 “姑娘来得正好,赶紧随我到里屋坐坐,有要事相商。”未等符儿应声,芊娘已将一卷皮纸潇飒地铺展开,恰好落至斜窗投射的淡淡阳光下,纸边微卷,纸色泛黄。光影交错间,一幅巍峨雄壮的蜀宫皇城跃然其上。 “妹妹且看,这便是《大蜀宫室秘制图》!”芊娘面带欣喜之色向符儿语道。符儿并不着急细看,只是推却道:“无功不受禄!此图应是姐姐费心所得,妹妹万不敢侥幸观之。” 芊娘知符儿内心固有防备,遂开解道:“妹妹多虑!芊娘有事相求不假,但人各有志,妹妹若是真真不愿,自不会勉强!” 符儿笑道:“何事相求尽管先提,能力之所及我便看,能力之不及,小符看了亦无用处,甚或担惊。” 芊娘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此前曾托花蕊夫人留意此宫室之图,今番所得本应欢喜,但竟不知附以如此苛刻之令,十日内要将宣华苑重修,岂不是强人所难?而妙心如今贵为后宫之主,面见好比登天;妙音、妙思虽驻于教坊,但宫墙有隔,不便随意往来。现如今只有妙采一人交往自由,且妹妹多智,遂诚意相请求助。” 符儿见芊娘说道真切,便也不再推脱,姑且凭图俯观,一看究竟,悟得宫室之局大体可分东西二域。 芊娘见符儿目光皆注于东域,遂绍介道:“东域为前朝,主政事,以蜀王正殿承乾殿为核心,坐北而面南。北有澄怀、良玉、万主三殿,外番宾客来朝暂住于此;东北为东内,仿唐制大明宫而建,气势恢宏,多行政要之事,今已专设同盟内阁,特准马希萼在此练兵。正东为毬场,辟广阔之地,开神武之威。南有会同殿,大蜀文武之臣每日朝议于此。” 见符儿点头,芊娘遂引其目光西移,又道:“西域为后室,以龙跃池为中心。”符儿咂摸道:“这池子还有点意思。” 芊娘道:“龙跃池乃因大隋益州刺史杨秀扩筑子城取土于此,积雨而成。唐开解玉溪,引水金河汇成大池,取名‘摩诃池’,意喻‘广大而有龙’。蜀王王建改摩诃池为龙跃池,广筑新宫,可惜永平五年(915年)失火尽毁,复重修之。及至乾德元年(919年),其子王衍大兴土木、环池建殿,乃筑重光、太清、延昌、会真,殿间立清和、迎仙之宫,又设降真、蓬莱之亭,乾德三年(921年)乃成,遂改龙跃池为宣华苑,后因其声名盛大而为后室代称。” 符儿近观其图,努力参详,只见此间宫墙繁复,瓦殿参差,楼阁杂错,亭台数具,实在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半炷香燃尽,符儿紧揉双眼,密打哈欠,困意丛生。 芊娘见状略有不悦道:“宣华盛苑繁复,多少人妄图一睹其芳容而不得,妹妹竟观之犯困,不知意欲如何?” 符儿叹息道:“衍帝建苑宣华,承上世之名,显土木之功,凝万千之智,小九州之园,已是穷极奢巧、逸兴靡乱,而今若是重修此苑,恐是劳民伤财,碌碌损功,还是不修为好,不变为上。” 芊娘嗔怪道:“妹妹说得轻巧!古往今来,哪家君王不是举国之资,劳民之力,却只为一己之私:秦起阿房,汉开长乐、未央,隋筑大兴,唐展大明,与其说‘建功立业’,不如说‘建宫立威’;而哪个当差的不唯命是从,上令下行。谁不知这重修一个‘宣华苑’便是要深挖一个‘万人坑’,可君王利令智昏,臣下者若是不应,下场便只有一死。”芊娘话语中带些激愤,深吸沉潜后复言:“我本戴罪之身,死之不足惜,但妙心由我所荐,妙音妙思为我所保,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各自不得善果。况水云神珠未现,若你我皆因此小事失了性命,岂不坏了大事?” 符儿听前所言一路轻狂不屑,直至芊娘提到神珠水云方才正言道:“难得芊娘还记着符儿所需与所求!” 芊娘道:“那是必然!你我进宫,本就各为其主,各取所需,若是连这起码的利害竟不明辨,何谈协作成事,交易成行?” 符儿笑问道:“依姐姐之见,水云神珠可仍旧藏身蜀宫?”芊娘自信道:“非但于蜀宫室,乃至于宣华苑!”符儿问:“何解?” 芊娘道:“一者前朝地广,外事甚密,恐不利于国宝之藏;而内庭殿阁绵密,绝少外人,藏宝最是有利。二者神珠既称‘水云’,则应靠岸于龙跃池逐水而置,方能显其灵性。” 符儿喜悦道:“姐姐说得在理,符儿也正揣摩于此。”说罢,再次俯身用心辨识龙跃池周遭建制,一边梳理一边念念有词道:“环池建殿--逐水而置--” 忽然,符儿食指停留在宫室西北侧的水门附近,眼咕噜直转,半张着小嘴,似打哈欠,更像是打喷嚏之态,甚或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终于“啊哈”一声,泄掉了此前蓄积起来的一切负担,不停地憨笑着。 芊娘紧着问道:“妹妹可是想起了什么?”符儿轻松道:“十日内重修宣华苑并非难事!”芊娘惊喜道:“果真?” 符儿点点头,娓娓道来:“大蜀乃鱼凫之国,‘水’是其魂灵;成都乃上善之都,‘水’是其血脉。先民逐水而居、治水而利、因水而兴,乃成此都,乃建此苑。方今欲重修宣华苑,且于十日之内赶工,必不能走寻常之路。依符儿浅见,可从‘水’字入手,若能将苑内之水灵动起来,顺水而推,顺势而为,则尽善尽美矣。只不过……” 芊娘着急道:“只不过如何?”符儿咬着嘴唇道:“若要借其水势,必要探知上游之源与下游之流,方可疏而导之。如今眼前却只有这宫室之图,自水门而西不见其来势,池塘之下不见其去流,稍有阻滞,尚待勘察。” 芊娘隐约中有说不出的激动,胸中梗塞,手里却不停地翻腾。直到于红木大箱中拾起两卷有些发霉的旧图,方才释然道:“妹妹快看此二图有助乎?” 遂展开一卷《大蜀内外四城图》,只见层层包裹,环环相依,阡陌交通,名目繁多。 芊娘得意道:“此图乃初来成都时于七宝楼一官客手中取得,宫室之内虽不详尽,宫墙之外却已臻完备矣。据传,秦并蜀后移民万家于此,筑大城、少城巩固其统治。唐于旧城外增筑罗城,成都始变内外二圈之重城,旧城则改称子城。唐亡后,改子城为皇城,又改节署牙城为宫城,复于罗城外修筑羊马城,城垣则展扩为内外四重。” “壮哉!我大成都!”符儿脱口赞道。 芊娘巧笑曰:“符姑娘到此不久,怎的自称起成都人来?” 符儿道:“华夏九州合和一家,正如江川之水本出同源,奈何分流割据,手足相残,乃有东都、西都之称,天府、地府之别。你我皆浮萍,无根且无依,随遇而安,随缘而行,行于楚地,即称楚人,流于蜀水,便为蜀臣,实则皆为华夏之人罢了。”又道:“此图甚好,若能有山势水网之图则更妙。” 芊娘泪眼含笑,展另一幅《大蜀宫城水系图》道:“这图应是妹妹想要!” 未等其展尽,符儿已全身趴在图卷上,贪婪地饱览着连绵山势与密布水网,大喊:“美哉!我大成都!” 芊娘心领神会道:“原来,妹妹之心不在那一砖一瓦,一宫一殿,而在乎千山万水,高屋广厦间。” 符儿转过头,面向芊娘叹道:“小符前有得罪,姐姐莫怪!” 芊娘被符儿没来由的道歉弄得哭笑不得,问道:“妹妹何罪之有?” 符儿道:“此前只知芊娘虽有不得已,但实为楚王效力,图谋西蜀,却不见芊娘为达目的所费之心力,非常人能及,小符敬之,此乃歉意一也。二来,如此重要之图,蜀王昏聩无视,蜀臣随意处置,落入敌手而不察,可见蜀政之危甚矣。若芊娘不助楚而灭蜀,亦有他国代而行之,只待时日罢了。” 芊娘笑道:“能得妹妹谅解,已为幸事,更望妹妹为芊娘计,坦诚相告十日内如何将宣华苑重修?” 符儿道:“姐姐莫急,先答我三问:其一,宣华苑繁盛,为何重修?” 芊娘答:“因外藩来客,为迎二月十五花朝佳节,故而大动干戈,以显圣威。” 符儿道:“是矣!重修宣华,只要看似‘大动干戈’即可。‘修筑’是修,‘修饰’亦是修。其二,宣华苑女官甚众,为何单单委任芊娘?” 芊娘答:“盖因七宝楼整饬得当,圣上有所耳闻。” 符儿道:“亦是!蜀中不缺六宝楼八宝楼,唯独七宝楼外观漆红挂彩,内阁分区合理,雅俗共赏,韵味无穷,圣上真意在依样改置。其三,若以宣华苑喻盘龙,何以谓点睛之笔?” 芊娘笑答:“众人皆知,龙跃池是矣!” 符儿道:“现今之龙跃池估量可称其‘眼’,却不能谓之‘睛’,因殿阁围聚甚密,水流不畅,水质不佳,荒废久矣。如今,何不趁重修之际,令池水活泛,带以后室改观!” “究竟如何改?”芊娘问。 符儿掰着指头道:“一靠‘清’,首要之事便是将死水排干,清理淤积,以备换干净之水;二靠‘引’,观图可知,龙跃池上游本无大水,尽为小溪,若能以四五日之功,自罗城外开渠引金水河、柳池之水灌注,水高一丈,可淹殿阁之基,水面乍阔,可行舟楫之船。如此,宣华苑格局大变,形若重修。三靠‘疏’,引水入宫后,以防水量过甚泛滥成灾,则应于龙跃池东疏渠而入千秋池,进而排入解玉溪,有入有出,方显水质灵性。四靠‘堵’,为保持苑内水面高低不变,可于上、下游水门处各置放‘杩槎’,旱则阻水,涝则放水,简易可行。五靠‘饰’,苑内添红挂绿,自是芊娘看家本事,毋须多言。” 芊娘拍手赞道:“以上五项尽可同时开展,不出十日便可完工,且预算之节,人力之省,又能奉旨修整旧苑,甚妙,甚妙!”回头又补上一句:“‘妙采’一号可真是名不虚传!”符儿吐了吐舌头,笑着与芊娘告辞。 木鱼子绘图一:《大蜀宫室秘制图·简图》 后宫(宣华苑)前朝 水门太虚阁 玉华殿 金华殿 [花蕊夫人] 澄怀殿 [段思英]良玉殿 [李圣天]万主殿 [刘逢] 神 武 门东内 [马希萼] 凌波殿 承乾殿 (蜀王殿正殿)神武殿 (毬场厅) 天启宫 昭圣宫 东 毬 场 漪 兰 宫丹霞亭蓬莱亭降真亭重光殿 龙跃池 (摩诃池) 会同殿 (大厅) (群臣会聚议事) 会仙观三清台 西 毬 场 太清殿 迎 仙 宫清 和 宫 怡神亭 延昌殿 会真殿 中正殿 凝烟阁 宣春院(掖庭) 马房 天王殿 飞鸾阁 瑞兽门(朱雀门)神兽门(狮子门) 朝西门 皇城朝 东 门 宣德门(大衙门) 木鱼子绘图二:《大蜀内外四城图·简图》 马城 夹城 罗宫城城 (牙城) 羊皇城(子城) 木鱼子绘图三:《大蜀宫城水系图·简图》 清远 解 水门宫玉江 龙跃池 柳池 城溪 千秋池 金水 河 锦 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感不易真心饰伪念故人落笔成文 符儿踏出芊娘屋邸,行至院落,方才那只嫩黄毛色顽皮小猫又凑过来打着转转。符儿蹲下身子,亲昵地将其抱住,温柔地贴近猫儿。“喵--”小猫撒娇地在符儿怀里呢喃着。 符儿亦学着猫儿有模有样地回应着:“咪--妖--”那小花猫似乎听懂了符儿愿意亲近的心思,将小脑袋耷拉在符儿胸前,小爪子肆无忌惮地挠着符儿的领子,尽情享受着阳光下慵懒的味道。 “符长宫好找!六局来人,请即刻移步中正殿!”符儿抬头一视,院外立着三人,领头的着六品官服,看样子来头不小。符儿只好将小猫从怀里放下,心有戚戚地跟从几位尚仪离去。 中正殿乃掖庭议事之地,每当后宫女官有涉人事异动,殿内便是喧哗不已。可这授职仪式刚过一旬,怎的又生变化?况且还让六品女官亲自来唤,符儿心中自是忐忑。 入殿,见辛宫娃与耿宫娃于门边守候,符儿轻语相问,辛宫娃悄悄使了个眼色,谨慎道:“符长宫内阁有请,祖尚宫、韩尚宫已等候多时。” 符儿径自往内阁去,只见祖尚宫笑颜相语:“符长宫还不快与韩尚宫好好道个别,一会子搬离静云轩便是难得相见了!” 符儿一头雾水,执手韩尚宫道:“小符做了何错事须得搬离静云轩?” 韩尚宫开释道:“勿要忧心,净是好事,只盼小符勤学而时习之,不忘初心才好。” 说罢,又示意符儿跟随祖尚宫深入内殿,乃见一青衣女子斜签着身子倚在桌几上,侧脸凝视窗外,形神雍容典雅,或有芊娘之姿,却多了份难以言传之深意。 “莲心姑姑久等,符长宫带到。”祖仁氏向青衣女子行过礼,又为符儿绍介道:“这是尚宫局殿前姑姑,此后便是你在宫里的领路人,凡事皆要按姑姑之意行事,切莫辜负。” 符儿心中狐疑道:“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九品宫女,如何归由高高在上的正二品殿前姑姑教管?若是芊娘之意,怎的方才不就直说?难道--是小五所为?” 猜想之际,符儿猛然听闻青衣姑姑雷霆般呵斥:“去哪儿了?怎么来得如此之晚?” 符儿正欲解释,又闻之:“你可知晓能跟随我左右可是多少人盼望而不及之事!小小宫娃应懂得珍惜,此后万不可自顾自行事,坏了宫中规矩!” 符儿低头答曰:“多谢姑姑教诲,小符铭记在心!” 见符儿俯首之态,青衣姑姑转而和缓道:“我叫刘莲心,青莲之莲,花心之心,唤我莲心姑姑便好。” 符儿初次拜见,被这刘莲心拊掌摩挲之态弄得是七上八下,预料此后之路必然崎岖,无奈之感在心肺间淡淡渗透出。 “祖尚宫可先行退去,我有几句要紧事交代于符长宫。”待祖仁氏离开,刘莲心乃对符儿道:“听闻符长宫勤于思考,善于嘱文,可有其事?” 符儿推却道:“莲心姑姑谬赞,小符岂敢。” 刘莲心冷笑道:“哼,我正说呢,区区一个黄毛丫头,如何当得了文书大任。不过,既然花蕊夫人在圣上跟前极力推荐,姑且试你一试,命你草拟《令箴》,着成守范。” 符儿诧异道:“敢问姑姑何谓“令箴”?又何以立箴?适用于前朝或是规范于后室?” 刘莲心不耐烦道:“不就是拟个极简之宫中文书,种种全不会,事事皆问我,要你做甚?” 符儿胸中郁结,不能言语。 刘莲心见状得意地起身,径直向门边走去,边行边撂下话道:“时日尚早,今儿个拟好便罢,明日动身前来我晴鸾阁时一并呈上。” 望着刘莲心摇摇摆摆走出内阁的身影,符儿心中顿时觉得空空荡荡。还好韩尚宫与辛宫娃、耿宫娃三人一并赶来,符儿乃稍稍接了点儿人气。 “符长宫好运气,刚进宫不久便已投身莲心姑姑帐下,官途定是不可限量。”耿宫娃艳羡不已。辛宫娃连忙打断道:“耿娃子可又忘却了宫中忌讳,我看符娃子一脸不悦,定是遇到什么难事。”符儿盈盈道:“还是辛姐姐懂我!如今确是深感力不从心,还望三位相助。”韩尚宫和悦道:“且说来。” 符儿仔细思忖着,向韩尚宫简言道:“此间有三问:一问‘令箴’何体?二问立箴何用?三问用箴何处?” 耿宫娃笑道:“莲心姑姑不曾告知?” 符儿摇头答:“未曾告知。” 耿宫娃又道:“符娃子不曾相问?” 符儿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已然相问,却不愿相告。” 耿宫娃道:“那就怪了!莫不是莲心姑姑故意刁难你?” 辛宫娃赶紧趋往门边,探视一圈后将内阁之门紧紧掩住,回头道:“这倒是犯不着!只不过听闻莲心姑姑在宫中是个出了名的怪人,时而殷勤,时而乖张,谁也摸不清其真正所想。但因身材气质颇佳,后宫太监宫女们皆称其为‘青面老妖’。” 韩尚宫告诫道:“‘不论上之是非’乃身为臣下者之本分。莲心姑姑授重任于此,定有其道理。我且只能告知符长宫所问之二,至于其余,倚仗悟性乃成。”符、辛、耿三人皆肃穆以授之聆讯。 “本朝开国时,先帝为酬谢昔日同打江山之将相,给予患难与共之老臣诸多宽待。而个中官吏却借机害民虐庶,肆无忌惮搜刮民脂民膏。及至当今圣主即位,诸臣竟更加任意妄为,私开监狱,敲骨剥髓,逆天行事。宫城内外多敢怒不敢言,皆盼孟主早日替天行道,整饬贪吏,还官于清,还治于民。”韩尚宫言之凿凿,符儿听之切切,隐约起了一丝会意,失言道:“为首的可是那宰相张业?” 韩尚宫制止道:“后室不论前朝政事!况且老臣贪腐甚众,岂是一人所为,乃一朝之风矣!言尽于此,余的各自体悟,这亦是符长宫立行宫室所必经。” 见韩尚宫匆匆离去,辛宫娃笑道:“老韩声声不论政事,却句句直指前朝,看来符娃子此文与其说是后室‘令箴’,不如说是前朝讨檄‘官箴’之前身罢!” 耿宫娃紧着问:“如此之要文为何交由符娃子来作?” 辛宫娃揣测道:“估量是花蕊夫人吹的枕头风,一来可举荐姊妹,二来可借后宫虚名创前朝之业绩,助其夫君铲除奸佞。至于‘令箴’体用,我亦不甚明晓,只知行劝慰勉励之警语,多三字、四字短句,易于记诵为上。无论如何,符娃子得仔细撰文,谨慎言语。” “符儿谢过两位姐姐!听君所言已大致有了些眉目,这便拟了来,稍后请两位姐姐参详。”符儿送走辛氏与耿氏,独自闭门于内阁。趁着余热未尽,连忙铺排纸笔,又放置元符尚木枝、形意影幻纱、锁玉绣金铃于桌案几角上,凝神于宝物,凝思于笔端: 符儿经世甚少,论及政令体制只能溯源黛眉神山。 遥想乌梅仙姑为神山执掌,挂念众女如同心捧圣嗣一般,时常天将尽黑乃食膳,天未大明方着衣,事事亲力亲为,人人敬之爱之。神女之下,贤女十、斋女百、游女千,人者虽众却分司清明,无刻意倡廉而人人皆能谨守扬善,人神共舞,和乐美满。遂提笔写下首行四句共十六字: 念之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 首句定下,符儿略微松弛,叹息远望,又回神近瞥手边的元符尚木枝,想起为学之年司礼贤女曾明示施行德政之三类祥瑞:一曰害虫不犯境,二曰鸟兽受教化,三曰孩童有仁心。又告之周鲁官宓‘鸣琴而治’,以乐感人,人皆受薰而和乐纯朴,政通人和,百姓乃得安居。遂接下铭之八字: 政在三异,道在七丝。 忽觉心中暖风乍起,掀开承载着诸多字迹之形意影幻纱,符儿乃想起幼年下山时所闻有关廉官者二事,一则为春秋卫国姜氏大夫以驱赶鸡鸭之理喻引导生民之为:耐心解民之难,不行强力之夺;二则乃汉室寿春县令带牛上任,后生牛犊而不取,离任时坚决留犊而去。遂又得八字: 驱鸡为理,留犊为规。 符儿喜笑,笑自己怎生忘却赵九兄论责权贵之言,有云:权杖者宽仁与严厉皆应有所据,乃使民风得以改善。万不可让百姓受到侵害,莫要使生民身陷苦楚。可怜生民已在这战火中多番遭受罹难,就连上天亦心有不忍、泣涕涟涟。乃知赋税车轿源自百姓,国富兵强倚仗生民。至此,符儿乃觉文思泉涌,伏案写下八句: 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 生民为虐,上天乃泣。赋舆是切,军国是资。 赵九正义之语尚在耳畔萦绕,柴荣仁义之言已在心中响起:当权者身为百姓之父母官,怎能不以仁慈相待?所领取之俸禄,皆是百姓的血汗换来的啊!符儿百感交集,握笔之手颤抖不已,全神灌注于笔端,留下这最后一句: 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五行二十句凡八十字《令箴》一气呵成。符儿立即相邀于辛氏、耿氏,二人称叹:此令若下,岂止让后室各宫历历在目,前朝百官亦皆隐惕其心。但恐怕文虽现好,推广却难,难在人人心底认可并遵行之。 符儿释然道:“为人臣子,行忠君之事,作劝戒之文。《令箴》集众家之所长,言尽于此,若仍不采不纳,则祸将近矣。” 辛氏、耿氏执手相喟曰:“符娃子聪颖过人,纳之六局,侍之莲心,必早登大雅之堂。此番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同食共榻!”三人抱作一团,极尽离别之情。 木鱼子曰: 公生明,偏生暗,万世之导引。奈何公不常公,偏乃恒偏,所以民不服官。 公生明,廉生威。后世之冠冕。只有公且常公,廉有监管,所以民不畏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颁令箴本义曲解执着论下民上天 符儿离了静云轩前往晴鸾阁时只带了神山三件宝物与一卷誊写妥当之《令箴》。见莲心姑姑早已使唤侍女在阁前院落等候,符儿疾走数步迎上去,随行至二层楼阁,托侍女速呈《令箴》予刘莲心过目。 “符长宫每日都在忙甚?怎的又来晚了!”未见其面,已闻责怪之声。符儿解释道:“昨日成文已近前夜,早起又与同轩姊妹告别,故……”没等符儿把话道全,刘莲心已用朱笔在箴文上圈改了一通,递向符儿道:“大体可用,小处仍需斟酌。” 符儿一听“可用”,顿生喜悦,恳切道:“小符初习,文体句读皆不完备,诚请莲心姑姑把脉。”刘莲心冷语道:“自行改之。”符儿热脸碰了个冷钉子,心头泛凉道:“是。”遂低头目视朱笔圈改之处。 见首行首句已易改“念之赤子”为“朕念赤子”。符儿忐忑问道:“首句此称可行乎?”刘莲心淡淡地道:“尚宫局与尚仪、尚食、尚服诸局疏异,因其直与君王面,常伴君王侧,行事作文皆应急王之所急、思王之所思,与君王同心同向,搜之纳之策之谏之,乃得成文,所谓‘身在将位、心为帅谋’是也。” 符儿乍听,乃得顿悟。一悟辛宫娃察事敏锐。昨日虽不明文意,却已推言此文不单为后室令箴,乃讨檄前朝之官箴。由此可见,孟昶君前朝尽失,只能寄望于后宫嫡系女官者,来个曲折颁令。二悟刘莲心并非绣花枕头,谙熟规制,文墨有功,固年纪尚轻便能居坐高位。但脾性古怪却让符儿隐隐有生离之感。 二处圈红改字者乃符儿倾力所为之“生民为虐,上天乃泣”一句,刘莲心改作:“小民易虐,上天难欺。”未等符儿开口质问,刘莲心即敲打道:“处事作文应首明为何作?为谁作?符长宫心中究竟何谓‘上天’?” 符儿答曰:“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孔子言天:‘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上天者,百姓之利道也。战火延绵,生民为虐,百姓遭损,上天故而乃泣。” 刘莲心摇头道:“非也,非也!盛世乃道儒墨,乱世休言孔老。今世之‘天’独有一人可担,便是当今圣主,所谓‘天之子’也。圣而不可侵,强而不可泣,明而不可欺。” 符儿意欲辩解,却被刘莲心止住道:“此乃宫中守则,不可任性。你且依样改之,好生誊写。后文增添之处应私下揣摩,自行领悟。念你初尝首令,遂捉笔改易,此后文不如意便无食无寝,思过面壁,反复斟酌,直至成文。” 符儿俯首细观,见朱批处附加“朕之爵赏,固不逾时”乃至“勉尔为戒,体朕深思”之句。刘莲心随即嘱咐道:“即刻修容整衣,万事备妥,午膳后随我入殿面圣。” 面圣?本以为《令箴》作好递呈刘莲心处便可万事大吉,顶多上呈花蕊夫人,符儿心中姑且还能承受,这忽的将要面见蜀王孟昶,身为九品长宫女者,符儿心中也犯怵。午膳时遂觉晴鸾阁里可口之饭菜难以下咽,横亘在喉,失了滋味。 遥想数十日前塔山灯谜会上曾远望孟昶君,但见其稚龄轻冠而威风八面,措辞考究而行为庄严,竟连芊娘也匍匐跪地,大呼“万岁金安”。符儿心里惴惴,不知这回子觐见能否采纳所作之《令箴》?正想着,符儿已跟随刘莲心穿过重光殿后僻静小巷,径直走入承乾殿左侧偏门,来至御书房内。 “圣主金安!夫人万安!”刘莲心匆匆上行,一一见礼。 “圣主金安!”符儿跟着颤颤巍巍地道,可“夫人万安”这极简的四字符儿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犹豫徘徊半天,终究道出:“花蕊夫人安好!”谁能想到这华服初见,符儿顿感陌生,连平日里相亲相爱的五姊姊这时也威仪地端坐于灿金镂雕凤纹交椅上,不露微笑、不言声响。 “朕念赤子……”廖公公清音嘹亮,铿锵有力地宣读所呈令箴起势之句,见孟昶君听之点头,花蕊夫人若有所思,刘莲心也缓缓呼出一缕鼻息,沉气以聆。 “……无令侵削,无使疮痍。生民为虐,上天乃泣。……”刘莲心听至此句,瞳眼骤聚,寒毛矗立,一口气又提至嗓子眼儿,憋了半天才一停一顿地转脸向着符儿,黛眉凝皱如山峦之扭曲,怒目圆睁如长夜之火炬,红唇紧咬如嗜血之恶狼,气息频喘如疾驰之车犁。 转瞬,廖公公已念毕。龙椅上英气逼人之孟昶君起身接过卷轴赞赏道:“斯文甚好,姑姑费心!” 刘莲心俯首道:“谨遵意旨,诚惶诚恐。” 孟昶将目光穿过刘莲心墨绿锦缎宫绣长袍,投射到符儿松竹梅相宜花样丝质宫服映衬下净白的小脸上,问曰:“姑姑身后者可是执笔之人?” 刘莲心答曰:“回禀圣上,正是此人。” “言辞有据,论理有力,几乎尽道朕之初心。且墨迹端正,气字轩昂,有公卿之态;体势劲秀,骨力道健,有君子之风。” 孟昶一边赞赏着,一边将四尺卷轴递予花蕊夫人道:“夫人举荐之人确系良才,气若其身,字若其人。” 花蕊微微含笑,向符儿示意道:“符长宫还不快谢过圣上赞誉之恩!”符儿谨慎道:“圣上谬赞,愧不敢当。” 孟昶复言:“只有一处,稍嫌欠妥。” 刘莲心连忙问道:“可是‘生民为虐,上天乃泣’一句?” 孟昶笑道:“还是莲心姑姑体朕之意,正是此句,言语间或有委屈软弱之态,与这箴言刚毅之风似有不协。” 刘莲心开解道:“圣上明察!莲心不敢欺瞒,此前曾多次揣摩此语,已觉有所不妥,遂已改制为‘小民易虐,上天难欺。’恐是因誊写疏忽,还望圣上体谅。” 孟昶闻之原委,和悦道:“无妨,无妨!不过若论对仗,后句既言‘上天’,上对下,大对小,‘小’不如‘下’来得工整。” 刘莲心赶紧称道:“圣上英明!下民虽易虐,上天乃难欺,意在告诫为官者务必清正廉洁,若行苟且,纵使下民软弱,终究敌不过天子之威。” 符儿听之摇头,心中已是百转千回,纵有万般抵触,怎奈官服加身。 “启禀圣主,小符以为不妥!”符儿思虑半晌,略略抬头,艰难地迈出步子,越过刘莲心直至孟昶跟前,言辞恳切道:“小符作此文,本义乃以情感人,以理服人,而非以权驭人。圣主出生于帝王家,为周遭境况所至,遂感权重高贵与生俱来。而前朝官吏皆授命君王,自然亦会将高位视为天赋,与民对立,而乃作威作福。此即言‘上下’之弊病,‘大小’之膏肓,千百年累积所至,误之深矣。圣主方今欲变其情状,则应以身作则,诚之以意,导之以巧,耐之以心,方能行之有效。” 见孟昶帝面露不悦,刘莲心厉声呵斥符儿道:“荒唐!自古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上之威乃天之所赋,臣之责乃皇之所托,民之利乃国之所护。若不言上下,无论尊卑,则纲常乱、国之危,何谈臣之幸、民之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常不得变,变者当变腐臣为廉臣,乱子为顺子,方能使锦绣之国长治而久安。宫娃子年少,难免气盛,竟声声言尔子作文,可笑甚矣。当不知箴文乃官家所制,圣主之文,事关国家大事,怎可私署臣名,岂能奏效?” 符儿犟嘴道:“若说小符对这宫规文制不懂,身为人臣,小符领罪,愿拜姑姑为师,俯首乃学;若论君臣与生民有上下之别,恕符儿不敢苟同。民之生而同等,臣之为民,君亦为民,休戚与共,骨肉相连,何谈尊卑,何言贵贱?君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视民为草芥,则民视君为寇仇!” “大胆!身为臣子,怎敢对君王不敬?念你初生牛犊,立功心切,姑且不论,若不知好歹,本宫定要严惩!”花蕊夫人欲止其言,符儿却并不领情,音声甚巨道:“臣者,服也!忠言乃逆耳,天之恒理。君若执意罔闻,臣何其服膺?君无视舟水之喻,必遭寡均之患,敌国之胁,纵使坐拥宣华盛苑,官仍贪腐,民无所选,立箴立言,皆虚空矣!” 花蕊夫人见状,情急而令:“来人,将其立即遣返,褫夺衣冠,贬为庶子。” “慢!”孟昶君终开金口,花蕊与莲心皆翘首以待,不知孟昶会作何处置,只听其缓缓地道:“贬为宫女即可!既然好为人臣,自当令尔俯首,朕倒想看看尔如何既效忠君王,又为民做主!” 随即命刘莲心重抄《令箴》,凡二十四句九十六字,铭之于中正殿,传之于后室宫廷,以期让各宫女官历历在目。又托之花蕊夫人令达教坊,谱曲传诵,显之以“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辞句,定要让人人皆有耳闻,事事隐惕其心。 隔日,花蕊责令妙音领曲传唱,众乐伎击节游行,内至宣华,中至罗城,外至羊马,层层皆闻丝弦拍板,户户皆唱四言令箴,歌曰: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尺四乙尺工尺。 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乙尺四合四上上。 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尺四乙尺工尺。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国是资。 工尺工合合,五六凡工六尺。尺乙尺工六五六,乙乙尺四合四上上。 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工六五尚尚,齿尚已五五。工六五已已,已五已六六。 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工六五尚尚,齿尚已五五。工六五四四,工尺工合四上。 木鱼子曰: 若说二楼的地主 绝不能俯身插一楼的嫩秧 为何三楼的皇帝 坦然地嚼着二楼的米面 一楼的糠? 高贵的标榜 低贱的伪装 弥散在无一丝光亮的地狱的天堂 看透镜子背后的世界 找寻自己的方向 打碎玫瑰的花瓣 化作康乃馨的芬芳 以一缕诡异 冲出楼顶的缝隙 向更高更远处 散发 王者的体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格物致知意孤行糊涂难得道原委 符儿离了晴鸾阁回静云轩时也只带了体己的三件宝物。褪去作长宫女时量身裁制的华服衣冠,一身素雅地朝熟悉的轩门走去。 “符娃子!”耳畔响起一声呼喊,伴随着一记拉扯,符儿下意识地往右脑勺后寻觅,却不见一人踪影。 “符娃子!”左髻又被狠狠地拉扯了一把,符儿逆行而右视,猛然发现藏身于后的辛氏与躲在院门边咯咯傻笑的耿氏。 “好哇!原来是你两个人精!”符儿顶着微微散乱的发髻打趣着。“怎么?那么好看的凌云髻不梳了,倒是改成小丫头的双平髻,看着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辛宫娃故意调笑着。 耿宫娃附和道:“辛姐姐说的是,符娃子晨日里那样凌云朝天地出门去,晚的就‘梳’了个光光头回来,怪不得看起来矮了许多。” 符儿撇着嘴道:“看来你们两个什么都知道了,却忍心来看我笑话,显得太不仗义!” 辛宫娃没好气地道:“我俩若算是那不仗义的,你且去瞅瞅轩里那些总是不闻不问且自说自话的娃子们,亏你还有得抱怨!快说道来,到底做错何事?又或是说错了什么?” 符儿心头一暖,脸上却异常淡然道:“事实如此,并无所错。只不过言之所当言罢了。”辛宫娃笑道:“符娃子恁是聪颖,怎会因一时冲动便出了那偏激之语?” 符儿嗔道:“行劝诫告禀之事,言思虑真切之语,怎就成了乖张之行,偏激之语?” 辛宫娃又好气又好笑地劝慰道:“符娃子难道还不知这皇宫中最是忌讳言之‘真’,行之‘切’。一两‘真心’抵不过半两银子!要紧的便是学会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最好;明哲而保身,顺水推舟最妙!” 符儿不悦,争辩道:“什么忌讳?什么要紧?全是些不作为的幌子!平日里浑浑噩噩,关键时插科打诨,自命是那‘聪明的糊涂人’,我看那不是聪明,是真糊涂!” 辛宫娃冷笑道:“如你这般一棍子打死一片,谁稀罕给你好果子吃!?符娃子,知者又如何?知而慎言才是立足之本、为官之道。” 符儿本就对那‘为官之道’久有不屑,遂扬起下巴、挺起胸脯道:“为学十余载,遂有明辨是非之智,知何其为真,何其为假,何其为对,何其为错。既能明辨而又不言于事,俯仰默默,无异众人,可乎?不可!贤乎?枉贤!夫正直者不可屈曲,为人文臣者不可屈文节!”说于此,一旁静听之耿宫娃连连点头以表赞同,而此时,辛宫娃却紧皱双眉,摇头叹曰:“一意孤行,势必运途多舛,符娃子好自为之。” 当晚,符儿与耿氏同床而眠,辗转反侧却难以入睡,胸中萦绕太多事,怎奈神山姊妹皆离散,独自叹息到天明。 翌日晨起,花蕊夫人差人前来传谕:“符宫娃,烦请金华殿走一遭!”符儿应着声,知是花蕊邀约,遂连发髻尚未修饰便匆匆前去。 从南宫之掖庭至北宫之金华,需得九弯十八拐,来唤的小宫娥领着符儿拐来拐去终究沿着临池的小路北行。 一路上,小宫娥在前头走着,一会子扑一扑大飞蛾,一会子摞一摞柳树条,一会子在石蹬矶上摇摇晃晃,一会子手舞足蹈嘤嘤咉咉。 行至降真亭,小宫娥忽地收敛了态势,诚惶诚恐地拉着符儿赶紧蹲下,隐在池水边一丛低矮灌木后头,一边窥视着池对岸,一边似模似样地告诫着:“瞧,圣上正去漪兰宫的路上,你我还是避一避风头再走。” 符儿笑了笑,不禁对眼前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宫娥有了兴致,问道:“妹妹怎么称呼?” 小宫娥大方道:“此前看小符姐姐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害得我这一路上都不敢轻易招呼。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刘小娥’,虚岁十一,前几天才配与花蕊夫人。” 符儿紧着问:“这么小年纪怎的也被选进宫里来了?” 刘小娥坦然道:“我本是个孤女来着,好心的莲心姑姑收养了我,把我带进宫。”正说着,又努着嘴道:“喏,便是圣上仪仗后头跟着的那位!” 符儿不敢相信,遂一字一顿道:“刘莲心?” “嗯啊,莲心姑姑带我进宫已有五年,算起来我应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小符姐姐刚进宫,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向我打听。” 符儿恍然大悟道:“我正狐疑你个小宫娥怎就知道皇上的仪仗是往漪兰宫去呢。”刘小娥得意道:“这有什么难的?小符姐姐定是没听过‘夹城门与内门通,朝罢巡游到苑中。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 符儿摇头道:“确未听过,敢问何人所作?”刘小娥笑道:“正是我金华殿的花蕊夫人!自本月初一皇上敕封,每日下朝必是首临夫人宫中,之后才是漪兰宫或是其余诸宫,已持续有三日了。你瞧瞧,环池各宫各殿的都刻意到池边散步,华服艳艳,美着哩!只不过……”小宫娥忽地语气低沉下来道:“只不过前几日大家都效花蕊夫人梳倭堕髻,今日却又改回了漪兰宫那位的朝天髻,由此看来,圣上看似要冷淡金华殿数日了。” 符儿仔细听着,私下揣摩恐是因令箴一事连累了花蕊,不由得叹息一阵。等待大队仪仗通过,刘小娥复又领着符儿继续北行。 途经天启宫处,符儿乍觉视野开阔,与前日祭祀李太后时大相径庭。见符儿神情凝滞,若有所思,嘴里还轻轻念着:“水面清圆,锦城妆点。” 小宫娥凑近前去开解道:“姐姐可知这天启宫以北,乃至凌波殿、太虚阁将被改造重修以淹没基脚,负责重修的彭尚宫已令人将低矮之物一一挪去,故今骤然显得宽敞了许多。” 符儿转过头瞅着眼前这个能说会道的小宫娥,询问道:“小娥妹妹对这宣华苑重修之举以为如何?” 刘小娥咯咯笑道:“余的我不懂,房子好看、路好走便可。”走了几步又将脖子歪向一旁,眼珠子轱辘道:“宣华苑重修,圣上有绩,花蕊夫人有德,彭尚宫有劳,小娥自然有喜。可若是令漪兰宫的昭容娘娘失德,莲心姑姑失势,小娥自然也失倚。由此看来,还是不修为好!” 符儿不解道:“这又与莲心姑姑何干?”刘小娥毫不避讳道:“告诉小符姐姐也无妨,我这莲心姑姑本是前吴国人士,跟随昭容娘娘远嫁至蜀宫里来的。花蕊夫人进宫前,圣上一直最最疼爱昭容娘娘,对莲心姑姑也十分爱护。谁知花蕊夫人一进门便赐了金华仙宫,圣上对彭尚宫也是委以重任,令其重修宣华。可昭容娘娘以为勤俭为佳,多次劝阻圣上,圣上竟仍旧采纳了花蕊夫人与彭尚宫的做法,昭容娘娘与莲心姑姑自是不悦。” 符儿不禁被刘小娥身处夹缝中,心地却如此透彻明亮所动容,胸中隐隐有视为知己之意,遂又试探道:“那小娥妹妹的心是向着莲心姑姑多一点还是花蕊夫人呢?” 刘小娥干脆地道:“自然是向着花蕊夫人!”这倒令符儿吃了一惊,笑道:“恐是怕我一会儿在你新主子跟前说你的不是?” 刘小娥一本正经道:“才不是呢!小娥感恩莲心姑姑,却更加被花蕊夫人的性情与才情所折服。还记得那日我刚到金华殿服侍,夫人便赠我小词,曰:‘小小宫娥到内园,未梳云鬓脸如莲。自从配与夫人后,不使寻花乱入船。’夫人不咏锦衣玉食,却体察我等小思小感,怎不令人亲近?” 说话间,小娥已领着符儿步入那令人“亲近”的金华殿里来。前殿三四套,累搭五六台,远望似仙宫,近临披五彩。抬头浸晨辉,只见殿角飞檐光灿灿;低头数金砖,但见桌脚低栏亮闪闪。 符儿不忍下脚,小娥捂着嘴笑道:“小符姐姐不怕,这地上的金砖本就是用来踩的,你看,立上去还有影子呢!”说着就把符儿往里拽。 走了好几步,符儿终究寻觅到一处不那么炫目的物件,却是那廊柱上乌木镌刻的诗语:“云披分景象,黛锁并楼台。” 符儿赞道:“这句子题得甚好!” 小娥夸奖道:“符姐姐好眼力,这句小诗正出于前朝徐太后题天彭丹景山之金华宫,整诗云:‘再到金华顶,玄都访道回。云披分景象,黛锁并楼台。雨涤前山净,风吹去路开。翠屏夹流水,何必羡蓬莱。’据说这丹景山上的金华殿才真真是仙女住的地方呢,上有牡丹亭、望乡台,引得古往今来多少名仕前去游览,争相赋诗。” 看着刘小娥将这金华殿的起源来历说得头头是道,符儿忍不住问:“这些个都是谁告诉你的?”小娥得意道:“当然是莲心姑姑!姑姑学识渊博,当年在吴国时已是鼎鼎大名的才女,及至入蜀,已将蜀宫上下箴铭处多番考证,故圣上欲重修后苑,姑姑第一个说不行。” “那这句‘好把身心清静处,角冠霞帔事希夷。’又有何来历?”符儿指着廊柱后厅门边的一句问道。小娥似乎不用想,出口便道:“这是小徐太妃题咏金华宫诗语。太妃青城人士,亦封花蕊夫人,赐赏金华殿,说起来与里屋的花蕊夫人还是亲戚!你说这奇或不奇?” 符儿并不称奇,内中八卦因自有参与,只是不便与小娥说道。不过经小娥细述刘莲心种种,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不知此后是应相敬还是相离。 入得殿内,只等花蕊夫人召见,符儿见刘小娥与殿内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皆打得十分火热,不禁佩服起这位“宫里的老人”,趁着空当向小娥问解道:“敢问妹妹如何才能像你一般在这宫里说得畅快,行得自在?” 刘小娥“噗嗤”一声笑道:“装糊涂呗!正如我本晓得符儿姐姐对着莲心姑姑不痛快,却装作毫不知情地在你面前说了姑姑这许多好话,姐姐非但不恼,还来问我如何才能不恼,姐姐这是糊涂,还是糊涂得不够呢?” 木鱼子曰: 山是山,水是水, 人之初来分泾渭。 山至刚,则易摧, 水至清来鱼鸟飞。 山非山,水非水, 玩世不恭心意随。 山越水,水满杯, 游戏人生醉一回。 山是水,水是山, 脾气和来秉性缓, 大化小,小化了, 笑口常开和事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花镜照观心与灯宫词修著立其诚 “慢梳鬟髻著轻红,春早争求芍药丛。近日承恩移住处,夹城里面占新宫。”吟哦毕,头戴簪缨的花蕊夫人朝着身旁立着的薛宫娥缓缓地问:“誊录停妥?”答曰:“将妥!只这‘鬟髻’二字笔墨繁复,无心偶失,待我重抄来!”花蕊微微摇头却并无责怪。 “薛姐姐受累,还是由小娥来誊写罢!”刘小娥领着符儿步入内殿,临到起居香阁时见此情景,遂快步前去替薛氏解围。 “哟,符妹妹来了!”花蕊迎着花镜,理了理青鬓,探望着镜中符儿的身影招呼道:“妹妹快过来,帮姐姐从后里看看这新梳的云髻样式可还应目?”符儿凑近前去,但见乌光浓密的缕缕青丝被层层叠叠地堆置成绮云状,饰以满头的银钗银钿,甚为缭眼。 符儿坦言道:“夫人新髻形似祥云,富贵流光,本是好看的,只是因夫人身着银丝华服,情若圣水融冰,水流而就下,故发式不宜高耸,顺势略垂,方显和谐。”花蕊闻之悦耳,煞有兴致道:“妹妹此说甚是在理,不如烦劳妹妹为姐姐重起美髻!”符儿领命,抚触花蕊发丝,遂觉亲切备至。 手绾青丝若水柔,指尖滑落末端收。绕缠勾圈又搓捻,欲辫椒香花满头。符儿为花蕊编发之际,刘小娥已誊抄好一纸粉笺,递予花蕊道:“请夫人过目。” 花蕊微笑着赞赏:“还是小娥的字看着舒坦,透着一股子清新气。”顺手递还给刘小娥:“收了罢!”小娥遂熟练地从花架子上取下一屉,里边儿已存二三十张颜色各异的浣花笺。 刘小娥一边整理,一边嘱咐薛氏:“劳薛姐姐费心,往后若是小娥不在夫人身边,烦请姐姐代为整理。但需谨记‘三分’,一要分清用纸阴阳,姐姐此次误以阴背一面誊写,故而混沌。二要分类诗情状貌,圣上喜之明黄,欲呈之者则以黄笺誊之;夫人好之红粉,自怡情性者则以粉签存之;告涉后宫者抄之铜绿;余者写之浅青。三要分时整理,日间重在抄录,向晚留心索引。夫人效前主宫诗兴致正浓,圣上赞誉有嘉,日著新词三五阙,若不及时编录,恐日后寻来无果,岂不罪过?” 那刘小娥顶着个精致玲珑的鸭蛋脸,比之一旁的薛氏足足矮了一个头,却硬是仰着脖子迎着面一五一十地交待着,真心让人觉着可爱。 符儿打趣道:“夫人家教真严,生出了个小管家,竟能心心念夫人恩泽,事事替夫人操持!”花蕊推却道:“这哪是本宫能教管出来的,小娥天生就是个精蛾虫子,能钻到人肚里去,说别人心窝子里的话。” 刘小娥脸不红,嘴却快:“身为贴身奴仆,哪能让夫人刻意交代,小娥从宫诗里便能读出夫人的情真意切,不仅是我,大家都能读出呢!”说罢,便掏出一纸浣花粉笺,一边念一边品评道:“像是这首‘高烧红烛点银灯,春晚花池景色澄。今夜圣人新殿宿,后宫相竞觅祇承。’记的便是夫人首承圣恩时的景象,可贵的是夫人身为后宫之主,新殿蒙宠却不念独享,劝诫圣上雨露均沾,后宫各房均称颂夫人之德。又如这首‘内人承宠赐新房,红纸泥窗绕画廊。种得海柑才结子,乞求自送与君王。’夫人懿范,常为圣上属意内中佳丽,凡是相求举荐者,夫人遂将其情思写落笔端,呈送于君王,宣华各苑皆十分感激。小娥有幸伺候夫人,怎能不用心尽力,若有怠慢,恐遭世人唾弃呢!” 花蕊嗔笑道:“这妮子的嘴是蜜糖罐子里浸过的,甜腻极了!罢了罢了,紧着将诗稿存妥,速速退去!” 刘小娥与薛宫娥临行之际,见符儿已为花蕊理出新式髻样,竟又逆行回至打量一番,啧啧称叹不已,但见其形质如高瀑流水,却于发梢垂落之际盘旋而上,蜿蜒穿行,错落簪上七颗银楔海珍珠,顶上斜插着一弯紫晶水玉半月簪,有众星拱月之意。花蕊问道:“此髻可有名字?” “唤作‘星月髻’可好?”符儿答道。至此,星月一髻又被刘小娥等带出金华殿,成为宣华后苑又一众人效仿之发式。 直至身边只剩符儿一人,花蕊才从花镜中移出身影,转头扑到符儿怀里道:“九儿,姊姊好想你!” 符儿被这没来由的一扑弄得心神无主,怔了半晌才试着问道:“五姊姊近日可还安好?” 花蕊吐露道:“不好,一直都不好!夫君猜疑,后室妒忌,宫人无服管教,且加上姊妹分离,怎生过得好?” 符儿不解道:“五姊姊入主后宫,九儿本以为在姊妹中境况上佳,哪知竟会如此,快快细道了来!” 花蕊拉符儿一同坐于妆镜台前,手抚符儿略显蓬乱之乌发轻声言道:“姊姊昨日在殿前唤人褫夺妹妹衣冠,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妹妹体谅。” 符儿见镜中的自己素面朝天,遂将花蕊掌心贴合于自己温热的脸颊,微笑道:“姊姊多虑!宫中世事向来扑朔,九儿岂会因麸皮人事忖度姊姊情真?”花蕊慨叹道:“若是圣上有妹妹一半信任,我也不至于如此落寞。” “蜀王为何不信任姊姊,难不成知道我等只为水云神珠而来?”符儿着急发问。 花蕊摇头道:“我尚不能肯定,但有一事足以看出端倪。红烛之夜,情浓之时,夫君竟能按捺情性,先是命我褪其长袍沐浴更衣,后又令我摘其钗钿散发服侍,就连尖头美甲也刻意嘱咐削减尺寸。”符儿“噗噗”直笑,红着脸悄声道:“九儿年少便曾听闻世间‘吉士’情性各异,想必蜀王亦是个怀情逐趣之人。” 花蕊狠狠摇头道:“这椒房事并非妹妹书中能得,细微处需亲临体会。想那日赤诚侍奉,夫君虽口念花蕊,确于枕后备一七星匕首,冰凉之举令人寒栗。” 符儿宽慰道:“蜀王前朝不利,怕歹人戕害,故而事事留心。匕首一事恐不只对姊姊一人,后宫各房侍主均应如此。” 花蕊叹道:“余的不敢揣测,凭实而论,身为人妇,若不得夫君信任,如何操持家务?身为巫女,若不得蜀王信任,如何探取神珠?这‘信任’二字断不可失。圣上既对我有所猜忌,却仍旧封我为夫人,入主这金华殿,一来以这尊贵之身份将我困住,二来又于眼皮底下反复试探,若我有半点差池则命将危矣。再者,宫中各房已视我为掌刺,那李氏昭容竟派心腹小娥于我贴身侍奉,寸步不离,每日所见何人,所做何事均得向其报备。奈何小娥性情本善,非但无恶语中伤,还处处袒护照顾,遂暂且相安无事。但宫中人事浮杂,情势风云变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便虔心修诚,养性省身,每日采写宫诗,将所见所为一一昭示。” 符儿领会花蕊之意,但心有戚戚道:“姊姊作诗传抄之举甚妙!但据我所知,这七言宫诗远源于齐梁,泛滥于陈隋,流波入前唐,近览于建帝,大都以男子描女儿态,虚情假意,称颂摹瞎,令人烦腻,不忍卒读。姊姊既然想要获取蜀王信任,在宫室树立懿德典范,为何不作上古雅言,却载之今古俗体?” 花蕊释曰:“古之宫诗,固然浊俗者多,清雅者少,但红墙内外皆好,既可披之管弦,又可咏于歌喉,传播甚广。我做宫诗,重在诚意正身,修为心性,固选物取象力戒浮糜,只愿以素笔一支怜取周遭人事,诚以言之。” 符儿点头道:“姊姊修辞立其诚,本为千古佳音,只恐宫墙小人肆意揣度,于平淡无奇间大做文章!” 花蕊嘴角挂着些无奈,低声道:“妹妹提醒的是!帝舜曰:‘诗言志’,花蕊作诗却不敢言之志,只述之亲历、亲见与亲闻,不胡乱感于天,不嗔痴怨于地,诚之以实。正如眼前这面花镜,照之容,观之貌,描之象,摹之景,镜前之人纯粹,镜中之人则纯粹,若是那小人妄图毁谤,这花镜里照将出的便是它自己的丑陋模样,与我何干?” “姊姊既然已有打算,需着九儿做些什么?”符儿有惑,遂直言相问。 花蕊欣然笑道:“妹妹聪颖过人,姊姊确有一事相求。” “何事?但说无妨!”花蕊缓缓地道:“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经《令箴》一事,九儿虽已无官无职,但却在众多女官中脱颖,隶属尚宫局,左右刘莲心。姊姊相请,能否于游走六局时留心诸事,探得一二关键以解心忧?” “姊姊这是要我去做刘小娥第二!?”符儿笑问道。花蕊被符儿问得有些难为情,眉头紧蹙,斜咬朱唇,刚欲开口言论却又被符儿开解道:“九儿与小五闹着玩呢!想如今阿二与小四身处教坊,宫中行走不便,唯有九儿像个丛林里的野猴子满宫里乱窜,即便姊姊不言,九儿见闻紧要事定当于姊姊相商。只不过……若是姊姊们灵通之红还在,这通联之事便毋须由姊姊刻意嘱咐。” 花蕊脸颊绯红,于镜台香屉中搜罗出神山宝物珐琅彩花簪与仁风翠步摇,用抹细绢布仔细擦拭,饰于符儿素绾的发髻上,浅笑道:“花蕊幼时最喜宝簪,以为金钗嵌鬓便能引龙共舞,与凤常弹;如今虽已摇身凰凤,却因钗钿事而与夫君疏远,不如与赠妹妹,配匹佳人,妆点笑靥。” 符儿手扶金簪窥视镜中模样,看起来确乎与己身不相符,遂推却道:“姊姊好意九儿心领,所托之事也定会殚精竭力。但持此宝物乃神山巫女之节兆,断不可随意离身或转赠他人。” 符儿取下花簪交还与花蕊手中,两人四手交握,注视着镜中花影。 木鱼子歌曰: 照观莲花镜,方知不染心。 合四乙尺工,工六上四尺。 句句山上草,字字花香盈。 工工工六四,尺尺工上尺。 彩笺铸丹景,黛墨浸水云。 合四乙尺工,工六上四尺。 簪花一妙笔,妆成碧波倾。 工工工六四,尺尺上乙上。 花影灯前映,含羞若红杏。 凡上凡六五,五五五工六。 桃面烟波染,蝉肌覆霜冰。 凡凡凡凡四,尺尺工上尺。 巧撷芳华韵,绣口吐清音。 凡上凡六五,五五已工六。 扬杓千澜水,净透一瓣心。 凡凡凡凡四,尺尺上乙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君子不器任龃龉木鱼敲出唾盂君 迈出金华殿,日影将正。符儿粉粉嫩嫩的脸颊泛起一阵温热,正当悠悠然享受暖风拂面之际,忽然想起莲心姑姑“每日必请早安”的教诲,脚下一紧,胁下生翼,如同与春风竞技一般飞奔起来。 谁知这越是着急就越是让人捉急,一个错落,竟斜插进另一条环池大道,经行天启宫,途遇漪兰宫,生生地在宣华苑里迷了路。幸得此前于芊娘处曾窥见过大蜀宫室图,坚信这龙池是圆的,环池往前走必定能由北及南。果不出所料,晌午后,符宫娃终究行至刘莲心所居之晴鸾阁。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晴鸾阁里却并不晴朗。符宫娃掀起竹帘一角引颈试探,但见莲心姑姑正卧榻于细竹篾子上,思忖着不便叨扰,遂放下竹帘,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 “又想跑哪里去?”一声呵斥从符宫娃耳后传来,如同一只大手从背后捻起了符宫娃的脖颈。 “给莲心姑姑请安!”符宫娃如履薄冰地道。 “哼!”刘莲心不急着训斥一字,只是极其优雅地起身整理衣冠。暖阁内静得吓人,符宫娃眼巴巴瞅着刘莲心面色,生怕错过了一个神情便会引来连番训诫。 “昨儿之事尚未给个交代,今日又是这般姗姗来迟,符宫娃子好生不长记性!”听闻刘莲心怪难,符宫娃心中反倒是轻许不少。 “小符知错!”符宫娃谨慎答应着。 “知错?但恐不知罪罢?”刘莲心继续阴阳怪气地数落道:“朝堂上乖吝,罪一也;僭越本官私下拜会夫人,罪二也;聚合私语内朝诸事,罪三也。你可认罪?” 符宫娃早就备好受其刁难,遂敷衍道:“是!” 刘莲心冷笑道:“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这是我刘莲心执理六局之基准,如今你已然认罪,则当罚之。”听闻要受惩罚,符宫娃心里并不畏惧。谁不知这娃子从小到大挨了多少乌梅仙姑之杖责,屁股上越是噼里啪啦,脸上越是嘻嘻哈哈。 “任凭姑姑责罚!”符宫娃言语铿锵,一副见怪不怪之态。 就在此时,竹帘子一动,跌跌撞撞地涌进辛宫娃与耿宫娃,一边匍匐着,一边向刘莲心磕头求饶:“莲心姑姑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胡说了!”。 符宫娃惊讶道:“二位姐姐所犯何事?”刘莲心嗔道:“刚才不知是谁着急着认了罪,还称此后不敢结党营私语乱后室,这话音方落便要悔之?” 符宫娃乃知入了刘莲心圈套,连累了两位要好的宫娃姐姐,遂辩解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累及它人!” 刘莲心身体微微前倾,斜着脖颈反复注视着符宫娃挑衅着问:“这‘拉帮结派’可是你一人左手拉右手便能成事?还是说这‘语乱后宫’是你符宫娃一人对着墙角自说自话、自言自语?” “着令静云轩符氏三人清扫玉华殿,务必令器如新置,具若初展,不得使殿角蒙尘!”不由符宫娃申辩,刘莲心已差人胁辛氏、耿氏前往玉华仙宫。符宫娃怀着愧疚之情一路紧随。 这玉华殿与花蕊夫人所居之金华殿仅一墙之隔,外观规制大抵相当,屋檐向两端挑出两翼,楞瓦俯首顺目鳞次栉比。不同之处则在于金华殿披金,恭迎万众之瞩目;玉华殿裹银,略避此间之锋芒。 玉华殿又与天启宫相连,前宫行法事,后殿则备为道场,一味相通,一脉相承。内殿形制则应道家修持,殿内拥各式楼阁堂舍百余间,大抵呈闭锁四合结构,两庑配以钟楼、鼓楼、观堂、客堂、斋堂及各职事寮房。五重大殿连同前后照壁矗立中正之轴,由外至内依次为不老堂、四神殿、魁星楼、斗姥阁、三清苑,敬奉天师神塑三十余尊。各殿窗棂、墙角、廊柱与基石上雕饰灵芝、仙鹤、八仙等花案,且一应漆银铺白,恍若仙境。 其间以斗姥阁最为宏伟,殿身面阔六间,进深三间,殿基高出城垣数丈。殿阁前倾泻而下九九八十一阶,延绵不绝。阶体整用纯银打造,无一丝缝隙,时人称“玉阶”,或称“天阶”。 晌午已过,符宫娃三人数米未进,踏入玉华殿时已觉饥饿难忍,怎奈莲心姑姑责令“清扫完毕方能进食”,三人不由多说,卷起衣袖便开始忙碌起来。耿氏负责东院诸偏殿,辛氏负责西殿,中轴五重正殿全由符宫娃一人承担。 幸得玉华殿的驻守宫娃们勤快,平日里已将外栏内器护养周全,仅是因近日抽离充以道人,才荒废了几日之功。 阳辉洒满银殿时,三人几乎已清理停妥,只等莲心姑姑前来巡视。 “都打理好了?”刘莲心体态轻盈地拾起一块纯白绢布,这儿拭拭,那儿擦擦,所及之处泛起一阵雅香。见绢布上并未沾染半粒尘土,符宫娃几个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转身之际,只听刘莲心令道:“耿、辛二人还算实在,且先回了去,明日继起打扫。至于符氏,偷懒好闲,罚尔重扫之。” 符宫娃不服道:“小符自问并无半点偷闲,敢问姑姑此言何出?”刘莲心领着众人行至斗姥阁前宏伟玉阶,用拂尘自顶阶而下轻轻一扫,借着春风扬起漫天飞舞之银屑。 符宫娃傻了眼,再三确认自己曾用拂尘逐层清扫,怎会半日不到又覆了一层银粉之尘?待众人离散,符宫娃便开始仔细拂扫,确保阶阶无尘。直至最后一阶清理归置,符宫娃便迫不及待地差人告知莲心姑姑。 “饿了?”刘莲心隔着一丈亦能听到符宫娃小肚子里不安分的呐喊声。符宫娃捂着肚子吞着唾沫挤出两个字:“饿了!” 令符宫娃欣喜的是刘莲心竟差人送来一个元宝似的白面馒头,符宫娃抢过来吞咽了下去。 此时,刘莲心扬起拂尘,于顶阶之上轻轻一挥,一场淫雨浇灭了符宫娃吞食之趣。不容刘莲心吩咐,符宫娃置气地揣起拂尘往台阶上径自走去,留下一个俯身拂扫的背影。 月影倾泻,洒一抹微寒。符宫娃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四围传来几声回响。望着已拂扫十余遍却仍旧蒙尘之玉阶,符宫娃一个踉跄扑倒后便再也不能爬起来,枕着玉阶睡了过去。 “符宫娃快醒醒,玉阶上凉!” “荣哥儿,是你!”符宫娃起身追了几步,却见柴荣抡起拂尘用力挥洒,八十一阶迅速地被清理了一番。奇怪的是玉阶上的尘土眼见着又长出三分,得意洋洋地铺洒一地。 荣哥紧着便要重扫,符宫娃冲上前去抱住后腰,将小脸贴在其虎背上。虽觉着有些冰凉,可口里心里却暖暖地道:“荣哥儿好意符儿心领,但清扫玉阶是符儿自己的事,别人帮不了。况且每扫一遍,符儿心底愈发沉静一回,有时甚至觉着离神珠又近了一尺,真真知道自己是‘寻珠人’,总有一日会寻得神珠离开此地。这样想时,莲心姑姑每一次看似严厉的惩罚符儿都能欣然接受,因为那是寻得神珠所必须经历的磨砺。”说话间,荣哥儿身体变得愈来愈冰凉,像一根擎天石柱矗立在洒满银灰的大殿之上。 “醒醒,快醒醒!”符宫娃半梦半醒间听闻耿氏与辛氏耳畔催促之声还以为身在静云轩呢,侧了侧身,继续抱头睡去。 耿、辛二人见状,不约而同地喊出:“莲心姑姑来了!” 符宫娃这才从冰凉的玉阶上翻腾起来,迷迷糊糊道:“姑姑责罚!”低头时,符宫娃喜见玉阶上光滑如镜,并无半点尘埃,晨曦下映照出自己蓬头垢面之态,不忍“噗嗤噗嗤”地憨笑起来。笑了三两声,玉阶银镜上猛然闯入莲心姑姑倒影,着实惊了符宫娃一悸。 “圣上已入不老堂!你几个还不快去更换道袍!?”听刘莲心吩咐着,符宫娃几个不敢多问,糊里糊涂地穿过斗姥阁往三清苑里换衣装去。 声声晨磬拉开早课之幕,孟昶君缓缓行入斗姥高阁,于老君尊前站定。八位鹿冠道姑头簪新样白玉娇花,领着五十六披澹黄道服之宫娃一一排列,敲清醒木鱼合声唱诵“志心皈命礼,摩利攴天大圣,先天斗姥元君”云云。 斗姥诰毕,孟昶君合六十四女道击节沉吟,连发十二愿:“一愿风调雨顺,二愿五谷丰登,三愿圣真万岁,四愿国土清平,五愿民安物阜,六愿福寿康宁,七愿灾消祸散,八愿水火无侵,九愿聪明智慧,十愿学道成真,十一愿诸神拥护,十二愿亡者超升,一切飞禽走兽,一切蝼蚁蛇虫,一切冤家债主,一切男女孤魂,四生六道,一切寒林,闻经听法,罪灭福生……” 符宫娃此时已饿得头昏眼花,遂改词念道:“一愿香鸡黄焖,二愿鲈鱼清蒸,三愿猪手慢炖,四愿油炸鹌鹑,五愿蟹花青笋,六愿素炒蕨根,七愿胭脂甜藕,八愿豆腐芋头,九愿黄瓜蘸酱,十愿瓦罐煨汤,十一愿兄弟持酒,十二愿姊妹携手,一切飞禽走兽,一切蝼蚁蛇虫,一切蔬花蔬果,一切海味山珍,万物有灵,千里逢缘,闻香来聚,醉梦浮生,闻香来聚,醉梦浮生,闻香来聚,醉梦浮生……” 约莫半个时辰,颂课方毕,女道们依序由侧门退下。符宫娃亦跟随离去,未出阁门,即被刘莲心叫住:“小符小辛且留下,速为圣上奉杯茶来。”得令,符宫娃执壶,辛氏捧杯,自侧堂碎步疾行。门口又被刘莲心拦住道:“水温偏凉,赶紧新换。”符宫娃匆匆掉头,又至侧堂忙乱一番。终至孟昶身后,符宫娃小心提壶,奉了个大满杯。幸得辛氏轻言提醒,符宫娃会意,这才另斟八分,又由耿氏奉上。却不想孟昶急饮至呛喉,呈欲喷洒之势。 刘莲心二话不说夺过随行宫娃手中痰盂,不偏不倚、不高不低地稳稳接住。果不其然,捧盂宫娃因“反应迟缓”之罪被刘莲心斥退,顺手将此盂交至符宫娃手上,令得符宫娃全身经脉紧绷。 说时迟,那时快,符宫娃端起这银质宽边纹金痰盂儿,迅速转身去殿外清理,又匆忙回至,立于孟昶左右,以备君主之需。孟昶随即将沾污道服褪下,辛氏箭步迎前接过,换另一件洁净羽衣为圣主披上。 孟昶主动摘下头顶罗冠,符宫娃一手持盂一手接冠,配合辛氏为孟昶忙前理后。 刘莲心见状吩咐道:“此后就令小符为唾盂君,小辛为香球君,随行圣主,小心侍候。” 这正是:六宫一例鸡冠子,新样交镌白玉花。欲试澹妆兼道服,面前宣与唾盂家。 当晚,符宫娃与辛氏随孟昶入居漪兰宫。 两人迎见李艳娘时,被艳娘好生瞥了一阵。孟昶嬉笑道:“艳娘眼光独具,让莲心为朕寻此体己二人,朕要好生感谢。” 李艳娘听是刘莲心所选,方才放下心来,开解道:“圣上亲临便是艳娘之福,怎敢贪功?”说罢,便挽孟昶衣袖,掀帘入内。 时,符宫娃耳畔隐约飘来“娘家欲来人朝贺”数语。 木鱼子曰: 木鱼歌,歌木鱼,敲出拂尘扫玉梯,敲出茶壶沏茶水,敲出巧手捧痰盂。新点宫人作女冠,羽衣初著怕人看,夜侍君王宴紫微,日里焚香事老聃。事老聃,老聃现,轻敲木鱼歌流年,流年换,日新番,怨恨恼怒玉阶烦,贪嗔痴慢疑无用,君子不器待革变,蛰伏乾坤唤汹涌,炽照天地易河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送七宝溺器涉险遇刘氏城墙救难 初八,入漪兰宫服侍已有多日,见孟昶帝丝毫未起探访金华宫之意,符宫娃隐隐觉着有些不妥。 连日来,符宫娃奉刘莲心之命监理七位宫廷匠师整饬二十余具珍奇宝物,有脱落了“龙眼”之紫金龙纹杯,有磕破了一角之檀木四方盒,有身负三道刮痕之香露玉净瓶,甚有唐人得意之作十彩陶壶,九转仙箩,八音神屉,七宝溺器等。或历经战火,或逢人抢夺,辗转而聚,互诉衷肠,互慰离殇。 经七位匠师悉心照料,诸宝器得以重生。符宫娃恭送匠师离去,独自一人留下擦拭整理。大功告毕,索性伏在怀玉阁朝阳之青玉案上小憩,直至辛氏前来探望方才抬起头慵懒地冲其憨笑。 “小符又偷懒了!”辛宫娃效莲心姑姑之态打趣着,符宫娃做了个鬼脸,随手将案前一个形似尿壶之物塞进辛氏怀里,辛宫娃仿佛得了个烫手山芋,一阵铿铿锵锵,将其翻倒在细绒地毯上。 符宫娃赶紧拾起,左右前后地端详一周,见镶嵌之物并未掉落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嘟噜道:“不知好歹的家伙!这七宝溺器可是多少能工巧匠心血之物,怎容得你这般随意糟蹋?” 辛宫娃一手夺过来,朝着这溺器里头探了探,挤眉弄眼道:“溺器?腌臜之物,符娃子还真当是个宝贝!”说着又递还给符宫娃摇着头说,“枉我特地前来抚慰!想着莲心姑姑总拿这些个破烂玩意儿折腾你,怕你觉着大材小用生闷气,谁料竟撞了出‘周瑜打黄盖’的好戏!” 符宫娃手捧溺器像抱了个嫡出的孩子,一边擦拭一边咕哝道:“辛娃子只知沉迷于官场之浮,怎懂得趣赏民艺之精。近日得匠师指点,又遍阅古籍,方知这宝器凝聚古蜀之华。便如这粒红宝,俗称‘鬼血红玛瑙’,出于天山冰湖中,三千年乃得一见,几经开采,雕琢打磨,又历尽艰辛,辗转遴选,终与其余六宝嵌配。其中蕴藏多少际遇,不得不引人唏嘘。” 辛氏被符宫娃说得些许动了心,横抢入手,将其举过头顶,又环顾一旬,用食指指腹反复触碰着七彩宝玉。 符宫娃再次摞了过来,一手稳稳托住,一手依次指着溺器周身镶嵌之宝,细细讲解道:“这是橙红兔毛晶,出于雪山峰顶;这是雌黄脂蜜蜡,出于峡谷中;银镶绿松石,出于竹中;青丝绒砗磲,出于南海底;蓝翎孔雀玉,出于蛇脑;还有这罗兰紫光珠,藏身鱼腹。加之鬼血红玛瑙,释家称‘七宝’,有‘得三宝而国泰,得七宝而民安’之说。” 辛氏瞠目,推溺器于案前,慨叹道:“噫!一具溺器竟用七宝装饰,不怕使用时染污了?” 符宫娃淡然道:“染污便是其命!谁定宝石就应高高供着?未成形时,三千年沉底,三千年压抑,三千年锻造,又三千年才得以天日重见,如今这点轻染算得了几何?况且即便染污也在其表,丝毫不曾浸入其心,此一世虽为溺器妆点,下一世则为皇冠之眼,沧海桑田,只要不变那颗高贵之心,纵然眼前黑暗无比,终有一日始见光明。” 辛宫娃聪慧,三两句便听出符宫娃弦外之音,宽慰道:“安守不易!难得符娃子计得深远。”遂又接过那闪着金光的腌臜之物,寻着耀眼的七颗宝石自语道:“我是哪一颗?” “且先放下罢,姑姑打发我来传话,请符娃子速将‘七宝溺器’护送至张丞相府中!”来人是耿宫娃,传的是莲心话!怀玉阁里骤然凝重起来。 “刘莲心又在玩什么花样?!谁不知这丞相府是个黑泥潭,上次送宫妃已搭上了任宫娃与奎宫娃,这冷不丁地又要送什么溺器,岂不是让符娃子生生往火坑里跳么?”辛宫娃一边揣摩着,一边握住符宫娃的手叹道:“刘莲心为何总是针对符娃子?” 耿宫娃立即开解道:“非是莲心姑姑有意刁难,内中曲折关联圣上与李艳娘!”辛宫娃兀地不着一字,耿宫娃怯言相告:“午时,我因弄撒了殿内香灰被姑姑惩罚,派去为李艳娘摘那带刺的木香花。入漪兰宫时又碰巧听闻艳娘劝谏皇上携珍宝与张丞相示好之语,哪知龙颜大怒,道甚么‘几时方休?’。不巧这事亦为莲心姑姑窥见,一面告诫我切莫外道,一面又差我传话与符娃子,弄得我至今糊涂,不知当讲不当讲?” 辛宫娃笑道:“耿娃子到底还是讲了!不过这送不送还得看符娃子!”符宫娃接过话道:“有这心思揣摩上意,不如奉命行事,横竖一死!”说着,端起那溺器便往外走。一向谙熟宫事的辛宫娃深知这差事之弊,遂携耿氏追将出门,紧随符宫娃来至丞相张业于皇城内所居之行宫天王殿。 日影西下,随风入夜。天王殿外结彩张灯,映照着美人照壁。未曾入殿,已闻污言秽语连绵,娇声嗲气不断。凡正襟之人途遇,必闻声作呕,食不甘味。 进或不进,非符宫娃能选,但“寻合宜之时而入”乃辛宫娃追寻前来告诫之语。 “辛娃子如此放不下符娃子,不然我二人随小符同入,也好有个帮衬!”一路前来之耿宫娃诚恳道。谁知辛娃子神神秘秘曰:“不妥,不妥!宫中最是忌讳‘无令行事’,我二人且止步于此,其余全凭符娃子见机行事。” 符宫娃神力在身,本不觉着丞相府有如它人言道之诡秘,对着辛、耿二人浅浅一笑,带着些许疲惫只身入内。 “丽人何处去?”刚踏进那黑漆漆的院落耳后便飘来这语,符宫娃心中小小一惊,以为被人察见,遂止步不前,仰首寻来人。 “将军莫急!贱婢要去小解,一晌再来伺候。”台阶上立着个纤纤黑影趁夜扭捏。殿内随即追出一魁壮男子,呵住道:“丽人休要借口逃蹿,你我同去!”说罢,两影一同消失在正殿廊柱之下。 符宫娃远望那一男一女隐去,稍稍息了口气,手捧七宝溺器直上殿前长阶。此时,耳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寻声回望,料定此乍惊乍呼之声应传自不远处,可这声响远比不上殿内莺歌燕舞、杯盏碰撞来得猛烈激荡。 “小小花姑娘,爱穿花衣裳。”客堂正中歪坐吟诗者正是丞相张业。堂下十二美人正踏歌起舞,展姿弄媚,轻袖拂风,花衣翩飞。符宫娃认得左右领舞者,左一为腰身柔软之赵氏,如今应称赵夫人。右一为性随风转之姬夫人。因那日亲自相送入府,本于心不忍,但今日见其二人愈加风流,符宫娃哼笑一声,碎步移前。又因辛宫娃嘱咐寻合宜之机,怕此时现身扰了张业兴致,符宫娃遂于一殿柱后藏身,静观其变。 “好句,好句!”堂左喝彩者乃顾命大臣王处回之子,名德筠,年方而立却容貌老成,四方国脸上挂着深深浅浅的肉孔,嘴一动,皮毛便跟着蠕动,话从其口里泄出皆带着一股浓烈的野彘之气。 “甚好,甚好!”堂右逢迎者正是那满嘴流油的刘逢,入蜀以来除了“刘城墙”一号得众人追捧,而后又添了好些趣名,如“刘逢迎”、“刘扶风”、“刘冬草”之流,皆因整日混迹于宫内宫外,一面得孟昶奉为上宾,一面又与丞相张业打得火热,是个难得的“可上可下,忽左忽右”之人。 “稚龄又轻冠,姿态愈昂扬。”张丞相着惊黄丝织龙纹宽袖大袍,一手举着三足酒樽邀杯饮盏,一手召唤舞池美人左右相伴。美人入怀,张业用指尖触碰姬夫人高挺之鼻梁,顺势下滑,抚其唇,抬起下巴。诗出第二句,堂左堂右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随着赵、姬二夫人离去,舞池舞姬立刻变换了队形,上前二位代领者,竟是静云轩同出之任宫娃与奎宫娃。几日不见,奎夫人多了分妩媚,任夫人亦少了分怯懦,举手投足间于这花天酒地不谋而合。 “柔柔?真的是你,柔柔!”不雨则已,一雨倾盆。刘城墙迅速推开左右相拥之女婢,端起酒盏冒冒失失地站立起来。想符宫娃进入这殿堂内只半盏茶时日,席上男女护拥,相间穿梭,若不特意点醒,哪会有人着意这未施烟粉,未簪金钗之寻常宫娃。岂料只一个侧身,一刻掩面,堂左盘腿坐着的刘城墙与符宫娃撞了个四目相对,胶着不已。 “噢?刘王子的心头肉又寻王子殿下来了?”席间一公子起身调笑,数公子亦跟着起哄,众人遂将目光投往廊柱背后的符宫娃。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心想着等待合宜之机方才低调献宝,谁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被刘城墙认出,引得个众目睽睽。 符宫娃见躲藏不住,只得撇开刘城墙,绕过舞池众女,应声行至张业案塌酒樽前,将七宝溺器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丞相有礼!奉圣君之命,特赐宝物一件,请丞相接纳。” 张业头也不抬,只顾与左右调笑。符宫娃立于前,见无一人搭语,亦无一人接纳,遂将七宝溺器置于案前,抽身回返。 “站住!皇帝派来的人都是这般无礼?”张业故意挑衅。 符宫娃转身见礼,复言相告:“案前摆放之物乃圣上特赐宝物,望丞相体纳。”张业放开左右美人,只手拾起七宝溺器,冷笑道:“宝物?小皇帝可真是体恤臣下,送这么一件破烂玩意儿就想笼络我等,真是稚气未脱一小子也!” 符宫娃见张业出言不逊,料想事态不妙,还是尽早抽身才好,遂相言道:“既然丞相已纳,宫娃自当回禀,叨扰之处望丞相与各位宾客见谅!”转身之际又被张业呵斥住:“慢着,既然小宫娃替小皇上送礼来了,怎么着也应喝一杯,权当代我向皇上谢恩啊!”说着,令左右往那七宝溺器中倒酒,盈盈一汪端在符宫娃跟前。 “喝!喝!喝!”大殿四围响起雷霆般的拍手、跺脚与叫好声,似乎掀起整晚酒宴之高潮。众人皆拭目以待,翘首盼望眼前这位小宫娃替代孟昶帝在丞相面前俯首。 这酒喝不得!符宫娃心里知晓,但形势之危令符宫娃不得不忖度再三。游移彷徨之际,符宫娃竟微微转头搜寻着混在人群中的刘城墙,似乎有那么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祈盼之意。立于一旁的酒肉之人王德筠见符宫娃为难之态,戏谑道:“柔柔姑娘四处张望,难道是在寻刘王子替你解围?”众人一阵哄笑,推搡着人群中的刘城墙。哪知这关键时刻,刘王子却装作一副高傲之态,双手互插进袖口袋,嘴里大声撇清道:“不认识,本王根本不认识这姑娘!” 张业一听,以为刘城墙亦被自己丞相之威吓得不敢逞强,大笑三声,命人捉住符宫娃,将溺器之酒灌入符宫娃之口。情急之下,符宫娃拼命抵抗,挣脱来人捆绑,推却近在嘴边之溺器,打翻在案,倒洒一地。 “混账!”王德筠领头破口大骂,竟自捡溺器,当众转身脱裤,尿了一泡恶臭之秽液,又端起溺器,迎着符宫娃,步步紧逼--满满一汪焦黄秽液自符宫娃头顶倾泻而下,湿了一身。 此时,张丞相掸尽衣衫尘土,胸中诗兴大发,自信满满地吟着:“敬酒且不喝,自取玉浓浆。”满堂又一阵欢呼雀跃。 说时迟,那时快。刘城墙发了疯似地推开左右之人,“杀”出一条“血”路,揣着笨重之躯奔向前去,双手横抱符宫娃,一震一颤地将符宫娃抢出这天王大殿。 堂上之人尚未缓过神来,直至刘城墙跑出殿外,众人才一阵唏嘘。张业并未阻拦,朝着远去的二人威吓道:“若拒城门舞,休怪骑马上!”吓毕诗成,左右忙着敬酒,倒是无人顾忌追将理睬。 时已深夜,守候殿外之辛宫娃与耿宫娃并未离去,但见一矮胖之人风风火火地将符宫娃横抱而出,径直往北一路小跑,不禁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 木鱼子曰: 横行河中蟹,潮涨甚猖狂。 倚石岸边涌,狡窟沙里藏。 月缺任其鼓,月圆罗网张。 须逢清真日,朱手沾酒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湿身画卦解囝囡水落石出化忧烦 “咕噜--咕噜--咕噜”浮躁之世轰然与之隔绝,所有理智与情感随着入水的一瞬变得延宕而迟缓。此刻,符宫娃周身浸润在万主殿内汩汩流淌的温泉池水中,任时间的流逝带走周遭残留的污秽。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充盈其间的却是满场的讪笑与戏谑;这又是一个有声的世界,笑声隐去后,泉水哔哔啵啵沸腾之声与内心蹦蹦哒哒跳动之律竟如此完美地契合无邪。还天地一方寂然,留人情一脉温暖。 “噗--”一小撮激流从符宫娃口中喷吐而出,一股从未尝过的清新之气朝着匍匐池边的刘城墙迎面袭来。 “柔柔,你洗干净了?柔柔,好香香!柔柔,柔柔……”浴池边的刘城墙如一只许久未见主人的忠犬,涎皮赖脸地绕着符宫娃打圈圈,又恨不得立即扑上前去亲昵,哪怕只是掠过主人沾湿的发梢或绵软的寸肌。符宫娃偶得清宁,无奈刘城墙嘤嘤嗡嗡之态着实惹人厌烦,遂用掌心扣其笨拙的脑袋,稍稍一用力,顺势将其摁入水中。眼见其一阵扑腾,符宫娃放肆地呼呼大笑起来。得意时,哪知“黄雀在后”,刘城墙竟跃起而猛扑,使得符宫娃闷在水里连呛了几口热泉,溅起三尺晶莹透亮的水中白花。 “你,你要做甚?”欢闹之际偶遇停当,符宫娃下意识地往池子里头躲,直直地盯着刘城墙,只见其下半身立起池中,上肢开始胡乱解着早已浸湿的外衣。“方,方才一路小跑,只顾着让柔柔入水清洗身体,竟忘了本王衣衫亦沾染秽液,此时当要清理。”刘城墙一端解释,一端已露出雪白松散的一堆赘肉,颤颤巍巍地在泉池里漂浮,“正,正巧柔柔也在,不如一起洗,一起洗个干干净净!” “谁要跟你一起洗!?”符宫娃好气又好笑地打趣着,但见刘城墙坦诚之态又不好扭捏造作,遂和衣贴伏于蓝白玳瑁相间装饰的温泉池壁,只手托着粉腮,悠闲地回望着一旁个自闻嗅、认真揉搓的刘城墙。 “王子殿下!”符宫娃半入着神,轻声呼唤着,“小符有一事相问。”谁知刘城墙竟不理不睬,自顾自地擦着身,哼哼道:“我唤你‘柔柔’,便是有情之名,柔柔却称我‘王子’,听着怪生分!” 符宫娃眼珠子一轮,嗔笑会意:“谁不知大汉王子雅号众多,若要求异,小符愿避雅从俗,赠一‘匪’字,如何?” 刘城墙立马挂上喜悦之色:“好,好!不过,柔柔赐字,可有来历?” 符宫娃本意嘲讽刘城墙圆肥之态,只是随口应景,哪知这肥胖之人还很较真,遂顺水推舟,来了个引经据典:“《诗》有言: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匪君者,德才并备、宽和幽默,形容内秀之人。” 欣悦之际,符宫娃趁机问道:“欸,匪匪,你出宫入室,可曾听闻‘水云神珠’一说?”或许是积攒了太久的疑问,又或是承载了太多的失望与不堪,符宫娃开始迫不及待地追寻打听神珠下落。 “珠子?我大汉国多的是珠子!什么东海龙床珠,西王母云香珠,南里鲛绡罗纹珠,北邸玉液珠,珊瑚珠,玛瑙珠,殷红珠,姜黄珠,紫珠,翠珠,应有尽有!柔柔想要哪种珠子,本王皆可赏给你!”刘城墙一说起珍珠,嘴里就像吐了泡的鱼,嘟噜起来没完没了。 符宫娃摇头叹息道:“算了,算了,看来你也未必知晓。”刘城墙见符宫娃扫了兴,赶紧凑上前去,于符宫娃一同趴在泉池边,侧头笑道:“柔柔想要的神珠我虽没见过,但未必不能见,总得告诉我这珠子究竟长甚么样儿,本王方可派人依样找寻。” 符宫娃思忖半晌,缓缓摇头自嘲:“大小、成色、特质,我一概不知!只是坚定必须得找到!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责任,更是我置身于此的因由,并关乎我的去向。” 刘城墙歪着脖颈,皱着眉头,眼神落在符宫娃挂着水珠的玉手,怜爱地为其展开,露出绯红的掌心与纠缠的曲线,一边轻轻触碰,一边故作深沉地告诫道:“你的命在这里。”又助其合拢,移向心房处:“你的责任在这里。”遂又掰开符宫娃食指,缓缓靠近符宫娃的脑袋,停在太阳穴处:“你的来由已随流水远去,你的去向只关乎这里。”停顿半刻,冷笑着补上一句:“跟那颗珠子有甚么关联?” 符宫娃忽然觉着刘城墙可亲,却仍旧固执地解释道:“水云神珠于我族人十分紧要,族中长者穷尽毕生力气传我先知,授我技艺,便是将寻回神珠之命寄托于我。如今,虽已得知神珠藏身蜀宫,但久寻未果,固困守宫中,不得自由。” 刘城墙努着厚唇试探着问:“柔柔若是得了神珠,便要离开蜀宫,不再回来?” “是!”符宫娃双拳紧握,眼神坚定,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绝不回头,断无留恋!” 刘城墙轻蔑道:“柔柔好狠心,竟连本王也不留恋?哼!”说着便将浑圆的脑袋连皮带肉地扭转至一旁。 符宫娃宽慰道:“此为两说!踏石留印,雁过有痕,经历蜀宫多时,人事之感,自有悟道。匪匪的好,柔柔记在心上。所谓‘绝决’者,乃绝蜀宫之浮缘。”言至于此,符宫娃内心如泉池汩汩,话在嘴边,有往外倾吐之势,见刘城墙侧耳以聆,积郁之辞便汹涌而来:“我本寻珠之人!‘违命或是违心’?入宫前,我已有取舍,妄想以当下之违心换取长远之自由。可入宫后,神珠久藏未现,违心之路似乎永无尽头!” 刘城墙使劲地点点头,符宫娃继续倾吐道:“在蜀宫,我一无所有:这里论人情,论风情,不论才情,固学而无用;远亲邻,远师友,远知己,笃而无依;忙来往,忙琐屑,忙应对,碌而无功;奉权尊,奉权贵,奉权威,劳而无名;随令动,随务动,随恿动,顺而无己;绝气度,绝风度,绝热度,退而无欲。整日在人与人之间角力、人与物之间抉择、人与事之间决断,甚有绕不完的弯弯、拐拐、道道,身入其中便如困兽,久立令人惑,久居使人涣。唯今之计,只盼速速离开,一刻也不担待!” “可柔柔仍旧困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是么?”刘城墙温柔地问,话语中裹挟着一丝感同身受。符宫娃一时语噎,只是重复道:“是,哪儿也不能去。”复又笑道:“只能来你这里。” 刘城墙责怪道:“这便是柔柔不好了!心中不悦,怎的不明说,还装作一副果子壳儿的样子,看起来硬,咬咬就碎了!”符宫娃呆呆地看着刘城墙,嘴角微翘,小手在泉水里不停地划着道道。 热气稍退,两人相扶从浴池中走出,刘城墙递给符宫娃一件淡彩湖蓝蚕丝沙龙裙和一块洁净绢布,嘱咐道:“你在这里,我出去。”一面往外走,一面将扇贝屏风展将开,围着浴池严严实实地遮掩了一圈。 一沽酒时辰过去,刘城墙踱步屏风外探头探脑地高声喊道:“柔柔好了么?”见无人应答,竟以为符宫娃趁机逃走,遂猛地掀开屏风,却又忽地屏息止住,哆哆嗦嗦,一幅冒犯了神灵的样子。定睛一看,符宫娃已将那白色绢布撕成五十等间碎条,双膝跪于池边白玉妆台前念念有词,正虔心祈祷。 “匪匪,借你之手,从中抽取一根存于你处。”听符宫娃吩咐,刘城墙唯命是从,仔细挑了居于中间的一根,紧紧攥在怀里,像个求知的孩子,立在一旁不敢言语。符宫娃凝神打坐,呼吸吐纳数次,于睁眼所视之处随心一拨,四十九根细白绢条便左右分至两堆,呈坎上兑下之势。 “果不其然,应了‘困’卦!”符宫娃自言自语道。刘城墙崇敬地注视着符宫娃的一举一动,见已卜得困卦,便神神秘秘地问:“近有灾祸么?” 符宫娃摇头:“无咎。犹记得幼时身处为训之年,困顿疑惑,不知前路,亦尝卜得此卦。时曾手书于幻笺,袭古书困男称‘囝’,故推衍困女为‘囡’。卦示:囝囡此生,木鱼相伴,敲打警醒,涤除玄览,持之以恒,方能独善。事后应验,确无咎。诫曰:初心不忘,出离不枉,纵然困厄,鸿愿能得。” 刘城墙唇齿微张,似有所感,竟失神将手中白绢飘落。慌乱时,意欲使宽厚之掌挽起将落之绢,却起巽风拂动静躺之筮。 “六三动,据于蒺藜,人于其宫,不见其兄。”符宫娃继而自语道,“仙姑有言:生生之涯充满变数,定力如何,直接关乎人生走向。如此这般,唯有宁静观雨,淡定听风,方能躲过此劫。” 刘城墙听闻符宫娃之言,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柔柔姑娘通天达命,本王愿遵姑娘教诲!” 见刘城墙诚惶诚恐之态,符宫娃心里打转:“我占我筮,与你何干?”遂上下打量刘城墙一阵,不由得捂住嘴,噗嗤噗嗤直笑。而后,匆匆与刘王子告了别,离开万主殿回往掖庭复命。 人之所迷,因在局内,人之所悟,因在局外。人生似乎时有这般因缘。数着漫天参斗的星辰,符宫娃一宿未合眼,脑海里轮番交替乌梅仙姑的谆谆教诲与荣哥儿的托心之语,间或穿插赵九劫富济贫的矫捷身影与小五真诚纯洁的动人倩影。最可气的是将近入眠,竟闯出刘城墙憨态可掬之言行,符宫娃顿时困意全无,“精神抖擞”地对着长空太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日逢二月初九,时遇晨阳初上,符宫娃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时刻。佘氏宫娃自惠春阁北厢翩跹而来,奉彭氏芊娘之命传佳音于符氏宫娃,只一句“已有神珠下落”便引得符宫娃翻腾倒跃,喜形于色,疾走往观。 清晨的宣华苑,没有花枝招展的俏丽佳人,亦无喧嚣浮杂的觥筹杯盏,有的却是通宵未眠的疏浚劳工与干枯露骨的低矮河床。 “妹妹快瞧,水云神珠就在龙跃池底!”多日不见芊娘,此番已将乌发束于头顶,长裙系于腰间,袖口挽至上臂,热情似火地引着符宫娃极目远望。但见会真殿以北一片枯寂,池水因上截下疏尽数隐去,深积池底多年未见天日之淤泥也由劳工连日清理,遂显露出池心小亭基脚处东南西北四条巷道,中通交会处便是若隐若现之神珠水云。 符宫娃迫不及待地下至池底,跻身北道,凑近前去,仔细察观。神珠体大,不容合抱,径约三尺,基底入泥。色若蓝魂,往来有云,体表温润,光洁如新。旁立玉碑,楷书刻文,一颂一谶,符画应题。谶语云:慧星渡河汉,繁华缀龙眼。东宾归远来,六六齐升仙。颂曰:晴柔尚好欲尤奢,艮止未止化为泽。衫衣破补金丝啮,河起波澜吟洞歌。符示: 题曰:水云流换。符宫娃见题大喜,雀跃:“是也!”遂欲取而出, 不得;神力助推,无果。仰首循视,乃见上压危柱于顶,神珠为基, 支起八角矮亭,形如伞盖,覆以青黄茅草,可蔽七八人。 芊娘趋前与符宫娃并肩,劝语道:“晨初开掘时,意欲以之为礼,献与妙采姑娘作人情,谁料其体大而身陷,且承景观之亭,故不敢妄动,姑且邀观。” 符宫娃急语道:“既奉命重修,何不卸拆此亭?”芊娘摇摇头,纤手略指:“姑娘可认得柱上刻字?”符宫娃逐字念道:“‘太平天子万岁’,又如何?” 芊娘答曰:“此乃粘连体,‘太平万岁’语出诗家王仲初‘每遍舞头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摩写唐宫旧事。‘天子万岁’则出于高祖明惠皇帝‘天子万岁朝元日,五色云车架六车。’因两人重名,且辞句相叠,故戏而联缀。后由当今圣上亲笔手书,令刻亭柱,敕名‘万岁亭’,岂可任意毁坏?” 符宫娃不忍于芊娘为难,遂闭口不言毁亭事,又寻东西南三道侧观神珠,时而仰视,时而俯察,左右搓土,仔细勘探。 直至午时,杩槎放水自北而南流,渐没神珠,与亭阶升平。水景乃成,众人欢呼雀跃,唯有符宫娃呆立岸边,朝着神珠埋藏的方向,独自沉思。 木鱼子绘图: 水位2(改造后上升) 水位1(改造前) 池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芊娘引领观新苑花蕊赋诗展才情 “皇上!皇上!”廖公公连呼数声,竟未能将孟昶从沉思中唤醒过来。此刻,晨阳初上,孟昶君自承干殿下朝,便悻悻地躲进这御书房里,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每遇此况,满屋的太监宫女们皆只是伴着呆立一旁,不敢叨扰。 “皇上--”廖公公寻着孟昶君深深呼吸的韵律再次呼唤。孟昶却仍旧沉浸在冥想深处,自言自语道:“远水救不了近火,远朋解不了近愁!”忽然觉着胸中憋闷,涌起一股异乱之气,“啊--呸!”恰好吐在符宫娃捧近的金盂钵里,一口清凉之痰如翠莲般舒缓绽放,渐渐散开。 听孟昶此言,廖公公试探着问:“皇上可是为今朝安将军所禀东内之事忧烦?” 孟昶叹息道:“引狼入室啊!” 廖公公弓腰对曰:“俗话说:玩火必自焚。皇上毋须为这事过于担忧,龙体康健才能与之周旋。” 孟昶淡然笑曰:“言是!狼与狈为奸,虎有豹相助,谁为林中王,他日得天数。”意念之上,孟昶将手轻轻一扬,辛宫娃赶紧送上新添的金缕花香球,巧手轻扇,助其熏香缓缓熏开孟昶额上的紧皱。 见孟昶神情自然,廖公公方才回报:“启禀皇上,彭尚宫求见!” 孟昶一时恍惚:“哪个彭尚宫?” 廖公公答道:“彭氏芊娘,便是花蕊夫人举荐奉旨重修宣华苑之人。” 孟昶怔了半刻,复又归于平静道:“喔,是她!”说完,便又自顾自地随意翻阅着《长短经》《守弱经》与《罗织经》,丝毫没有召见之意。 廖公公因手头收了银子,便上心地提醒道:“彭尚宫已在殿外守候多时,说这新苑既成,特邀圣上往观。” 孟昶轻笑:“新苑?哼!且不说宣华初建投了多少银两,单论近一次修整旧苑便支了国库三成。廖公公可是知晓户部拨了多少银两给这彭氏芊娘?” 对曰:“三万两。” 孟昶又问:“工部支援几多劳民?” 答曰:“一千人。” “限期几何?” 曰:“十日。” 孟昶大笑:“区区三万两,仅有一千人,十日内如何能修得出新貌?况且前几日朕途经后苑,并未见出有大动之端倪。” 廖公公速呈明黄彩笺于上:“此乃花蕊夫人晨日新作,着意刻画新苑盛景。” 孟昶复低头,只道是:“念!”念曰:“二月初十,其一:旋移红树斫新苔,宣使龙池更凿开。展得绿波宽似海,水心楼殿胜蓬莱。其二……”正欲往下念,孟昶示意将花笺传递入手,但见数行纤体唐楷,跳跃其间:“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门含水脚清。傍岸鸳鸯皆着对,时时出向浅沙行。”孟昶亲自展着诗笺,心头默念,腿脚竟不自觉地灌注一股腾跃之气,连贯地起身,直立,挪移,直至摇晃出书房。 “臣彭氏拜见皇上!”芊娘在殿外足足等候两个多时辰,因久未召见正欲离去,或另寻他机,谁料孟昶亲自出殿“迎接”,手里还握着明黄花笺,直呼受宠若惊,言辞间洋溢着收获之喜悦:“容臣下引皇上视观重修之宣华。” 孟昶点头轻许:“善,有劳!” 自前朝而入后室宣华可经由北、中、南三门相通。南门近掖庭,为宫人往来之利;中门勾连殿重光,环池可达到诸后室,为昶君常入;北门则直通金华殿,近日来,孟昶鲜有移步。 芊娘顺引仪仗至北门,廖公公喝止道:“错了,错了,走中门才是!”芊娘面有难色:“臣下已备好最佳路径,可不重复往走,亦可尽观诸景。” 孟昶向廖公公道:“无妨!尽由彭尚宫指引,你且宣告漪兰诸院,朕稍后幸临。”仪仗便往金华处驶进。 远远地,但见一硃砂美人伫立黄金殿外,金色凤冠轻压一头乌发,且长且顺,在和煦的春风里随意飞舞着。孟昶别了大队仪仗,独自凑泊,自美人身后悄无声息地搂其纤腰,亲呢道:“夫人画的甚么?”花蕊如满身细绒的小兔般心惊地颤了颤,似春水含情地瞥了一眼身后之人,又故作镇定地回头继续作画:“圣上看到的是甚么,臣妾画的便是甚么。” 玉华殿之银色飞檐,凌波殿之墨色楞瓦,皆在一池微皱碧水中荡漾。池面开阔,迷迷茫茫,鹤姿高雅,展立盼望。水面延伸处烟笼雾绕,有如太虚幻境,若隐若现地淡出一缕连绵城墻。城墻之上腾起一抹远山,层层叠翠,宛如眉黛,远在天边,令人心驰神往,又近在眼前,欲伸手却不得。 花蕊停罢彩笔,另拾一支雕花兔毫,润笔题诗:太虚高阁凌虚殿,背倚城墙面枕池。诸院各分娘子位,羊车到处不教知。款曰:妙手妙心。 “皇上来得巧,此画既成,索性便赠予有缘人,不知皇上肯否笑纳?”花蕊婉转,孟昶亦跟着蜿蜒:“画中之景甚美,可惜没有美人!” 花蕊巧笑道:“这美景本是皇上的,美人亦是皇上的,皇上不见,景中自是没有美人。” 孟昶听出些小心思,摆摆手示意远处的宫女太监们来至跟前,令道:“快将夫人玉笔佳作精心装裱,小心收藏!”又转身执起花蕊润白之手:“来,朕邀美人一同入画可好?”花蕊点头不语,盈盈浅笑。 行至水门,芊娘细解杩槎阻水之理,又将引水之源与下流之向一一告禀。孟昶频频点头,连赞其用心。 花蕊赋诗相贺:“杨柳阴中引御沟,碧梧桐树拥朱楼。金陵城共滕王阁,画向丹青也合羞。” 此番正提起金陵城,不巧,远处恰迎了个打金陵来的李昭容。“艳娘向圣上、夫人见礼!”这李艳娘依旧挽着高耸的朝天发髻,似与花蕊斗艳般袭了身娥黄丝质的纯色袍子,精心跃入画景,与花蕊一左一右,拥着青龙袍乌纱冠之孟昶君。 “喜闻圣上兴致颇佳,专程来逛园子,后苑各宫主子们皆已备好酒戏,盼着皇上打赏前去坐坐!”这本应是最受宠的妃子恩惠其余后室、邀宠之言,竟被艳娘抢了先,花蕊虽心有不悦,但怕扫了孟昶雅兴,便附和道:“安排诸院接行廊,外槛周回十里强。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皇上平日里总为国事操劳,今日难得有幸,若能环绕察视,雨露均霑,实乃我等姐妹之福。”孟昶大悦,连称“后妃之德”,命芊娘前往指引,务必能临观各殿。 往南沿花径曲走数百步,下入上码头,池头绑草树一牌坊,书曰:“仙家渡”。渡口泊有五六棚船,船体青灰,棚顶覆草,简约质朴,随风轻摇。廖公公先行上船,伸手接孟昶入定,昶转身先接花蕊,又引艳娘登船入座。船上桌凳齐备,虽为茅草铺就,但俱由巧匠素棉锁边,显得自然且精致。另有侍女二人琴声相伴,焚香熏染,茶水伺候。孟昶双手盈握,左右顾盼,穿行两岸,甚觉新鲜。 “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花蕊即兴赋诗,得孟昶称赞,其乐融融。艳娘理了理云鬓,戏语曰:“花蕊夫人也曾到过江南?” 花蕊道:“不曾去过!” 艳娘丝帕掩鼻:“既未曾去过,怎知江南风景如何?” 花蕊正欲对言,孟昶接话替其开解:“谁说未至其地便不能晓得其好?因耳闻其好而向往之,因向往之切而意念之,于是于脑于心构筑一番佳境,有花有草,有水有舟,有粉墻有黛瓦,有才子亦有佳人。盛景当前,意念乍起,心游万仞,视通万里。诗成绝响,咏喻江南,然此江南非艳娘幼居之江南,乃花蕊意念之江南,朕所谓:江南同好,同好江南!” 花蕊频频点头,胸中长叹:“知己莫若君!”嘴里却一时语塞,眼里噙着莹莹泪光,在与孟昶四目相对之一刻,夺眶而出,垂如瀑,挂如露。 艳娘不知所措:“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艳娘有所得罪?” 花蕊淡淡地摇头,扬起挂着眼泪的笑窝,承载着满满的幸福。孟昶轻拭其泪,且吟且咏:“好花沾雨更娇红。” 不出一刻,舟已晃荡就岸,直抵“人间渡”。莲心姑姑已领着众宫娃在此守候,放眼望去,每株垂杨柳下皆立有一人,或捧花,或执旗,蜿蜒如长龙。孟昶登岸,芊娘等其余宫人乃乘棚船接连登抵。 刘莲心截住芊娘训曰:“彭尚宫安排失当!怎能让各方来迟,圣驾先抵?” 芊娘脸红相对:“下官知罪!但圣上为龙首,不令其前于礼不合,任其前,则随行之人必落于后,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姑姑赐教!” 刘莲心叹曰:“都赞芊娘世事惠颖,殊不知处理宫事慎而不巧,密而不周。身为引领,自当弃舟而逐路,疾走而飞奔,事事于前,弓腰侍主。若引领自顾体面,则圣上不得体面;若想得圣上从容,则引领不得从容。” 训毕,刘莲心又督促堵在芊娘身后的小宫娃道:“小符,小辛,小娥,还不快随圣上左右,在此楞著作甚?”符宫娃捧起花边子痰盂儿,与众宫娃一溜烟逃开去。 中渡近艳娘之漪兰宫,又临南姬之珍珑坊,孟昶直入珍珑坊探视,一进院落便被各色飞鸟吸引,仰头转脖,目不暇接。 “圣上英明!”“太平天子万岁!”会话之雀巧舌如簧,讨得孟昶心喜,令人赏食五石。 出,入安婕妤之怀玉阁,其间杂植各式珍奇小草,叶片肥厚者以宽盆笔洗装置,茎丝抽条者用竖长笔筒喂养,形似豆苗盛与徽墨纸盖,状如针刺填乎四方砚台,赋生机于文房之宝,添雅致于蔬果之苗。孟昶一一捧起,反复细观,甚觉有趣,令人挑十斤花肥囤于安氏香阁。 出行数十步,花蕊观不远处连片的杨柳柔枝,迎风赋诗道:“早春杨柳引长条,倚岸沿堤一面高。称与画船牵锦缆,暖风搓出彩丝绦。” 孟昶相问左右:“杨柳深处所居者何人?”符宫娃不知不敢妄言,辛宫娃知之亦不敢言,刘小娥低声耳语及花蕊,花蕊乃自语恍悟:“哦,原是那王秀头筹疯人阳氏!” 孟昶侧耳偶听,犹豫徘徊之际,芊娘跟前提醒:“请圣上移步花舫,池心已备伶人咏唱。” 孟昶应邀入画船,船身金黄,挂龙头,披五彩幔帐。 “画船花舫总新妆,进入池心近岛傍。松柏楼窗楠木板,暖风吹过一团香。”花蕊吟毕,池心已奏起清雅新曲,二十四乐伎簪花弄乐,仙音袅袅,令得龙颜大悦。 急登池心岛,喜上万岁亭,凭栏而视,池底鱼贯莲叶,池上鸳鸯戏水,池畔花木繁盛,池岸殿阁巍巍。斟一壶美酒,映一抹余晖,此情此景,怎不令诗性之人陶醉?拍栏高呼:“邀宾客流杯!邀宾客流杯!” 木鱼子歌曰: 闻君到。 六六-尺六工尺尺上。 杨柳依依,几-个人晓? 上四上工工,四工四四上。 龙池九曲,为-哪个绕? 上四上六六,四六四四上四合。 为么子装疯卖傻,忍气吞声,把命--保? 上四上合上四上,合上四上,上上共合四。 为么子绝情忘恨,遁世隐逃,乐逍--遥? 四上尺工工四上,工工四上,工工四上尺。 留一分清醒,世人笑。(呵呵)笑里藏刀。 上四上六六,尺六工尺上。尺工六四上共四合。 亭柱倒。 六六-尺六工尺尺上。 花条柳梢,么-得人道。 上四上工工,四工四四上。 红泥孤城,血-雨里浇。 上四上六六,四六四四上四合。 你看那摩诃池上,几叶扁舟,随风漂。 上四上合上四上,合上四上,上上共合四。 你看那枯枝败叶,遭人碾踏,吱吱叫。 四上尺工工四上,工工四上,工工四上尺。 空对着夕阳,无限好。(哈哈)马瘦人憔。 上四上六六,尺六工尺上。尺工六四上共四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万岁亭结太平社流杯宴和神仙歌 韩文公诗曰:“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酒解千愁。停杯处,山雨欲来风满楼。 却说孟昶游苑兴起,欲邀宾客于池心岛傍曲水流觞。流觞者,俗称“流杯”,乃文人雅士游戏之乐。尝于石上凿沟,引水环注,投杯浮渠,任其漂流,停于谁前,便由谁赋诗饮酒。 时值春日午后,彭尚宫奉命安排流杯小宴于龙跃池心万岁亭。小宴未开,刘城墙却已早早地登抵池心小岛,一路东张西望,一路呼儿喊娘,金丝花纹的袍子套在身上,十足一个倒扣的金钟罩,金边腰带罪过地绕缠两圈,因分不出上襟下裾而羞愧地耷拉着脑袋。 “见过刘王子!”结彩的小宫娃们一顺儿招呼着,刘城墙亦不见外,一一回应道:“见过!见过!”走了几步又随意捉住一位小娃子问:“可有好吃的?先给本王香个嘴儿!”逗得宫娃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王子殿下来早!”彭氏芊娘寻声探问,扫着胭脂噙着香,风姿绰约地笑道:“本以为刘王子午后当小憩,未曾想来得如此早!不过,来早有个好处,可先行挑选位置!” “选个座儿有什么好的?”刘城墙掏出怀里兜着的花生米儿,一颗一颗扔进嘴里。芊娘悠然俯身,轻轻挪移着环形沟渠旁摆放的玉片镶金蒲团子,浅笑道:“这流杯之渠九曲回环,逢拐弯处便落下一蒲团。因头弯与尾弯深浅不同,急弯与缓弯快慢有异,自是有的座儿喝酒多些,赋的诗也多些。” 经芊娘提点,刘城墙丰盈的脸颊顿时像绽开的花,层层洋溢着喜悦。细观流水之渠,形若浮云,面渠而视,自西引水,北流而向东,而后南,而后中,中通而向西,如此回环。刘城墙心中有定,一屁股塌在最中间的蒲团上,高喊着:“哈哈,本王坐中,就坐中!” 时,五六艘画舫相继而至,宫班二十四乐伎上岛奏乐,十余尚食局食官奉各式鲜炉点心与飘香美酒仔细铺排。花船的停靠让刘城墙无比欣喜,穿梭在蜂腰细眉的宫人身边像一条无尾的肥鱼。 乐至三阙,于阗国主李圣天与大理国世子段思英踏歌而来。一个依旧是白衣飘飘红带系,锦帽白靴蹬地,一个是五色流光纱衫底,素青粗麻横披。两人虽不同船,但几乎是同时抵岸,颇显默契。世子让请国主先选,国主大踏步奔了西位站定,世子则于南位就坐。 刚一坐定,楚王马希萼悄无声息地临亭。见李圣天与段思英相继上前寒暄,坐于中间的刘城墙亦艰难地起身,于蒲团上拨了几颗带着红衣的花生米,快走两三步,一头扎进人堆里。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昆山。”花蕊夫人十步一韵,携着花香,带着笑语,伴着满面红光的太平天子驾临万岁亭。 “哟,各位都来了,快快入座!”孟昶面稚而性老成,作宾主状引来客入席。又因流杯之渠如云似环,固无分边角,且亭岛四周皆水,无一物参照以为背靠,一时无分前后,无分左右亦无分主次。昶见大小蒲团散落有致,料定必有安排,遂问及芊娘。 芊娘对曰:“上古有‘五灵之神现,安享太平年’一说。五灵者,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中麒麟。今借日月之光、乾坤之影足可辨得东西,何不以此为鉴,围坐而灵沾。”众人皆称“善”,遂依先前之选落座蒲团。李圣天主西,号“灵虎”;段思英主南,号“灵雀”;刘城墙拾起蒲团上的花生米揣进怀里,安然地坐中,号“灵麟”;马希萼因年长入北,号“灵龟”;孟昶主东,号“灵龙”。花蕊夫人相随与孟昶隔渠对坐,同主东方,龙凤呈祥。 清音鸣奏,拈云舞袖,沉檀香木雕成五仙之形,自流渠上游款款而来,手捧酒杯,巧笑盈盈,留宕翩跹,和歌盘旋。旋经李圣天膝下,这位满身英武之气的国主自觉地往后退让,怕误触了这精巧玩意儿;过马希萼尊前,恐为凶煞之气所吓,这五仙酒杯竟不打一个周折,顺自往孟昶处投奔去,左停右荡,流连徘徊。“恭贺圣主,喜得首杯!”座上宾客无不欢欣鼓舞,待孟昶开流杯雅辞。 “池心亭岛引流觞,尚贤雅士坐四方。杯行去水随波尽,诗酒留香与天光。”孟昶吟毕,岛上教坊乐伎奏起欢快的迎春小曲,造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春日暖景。 值第二轮羽觞入水,亭中复又沉静下来。居于南面之段世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香木镂雕的五仙。只见方寸之间,齐集五女之躯,一女托底,其余两两对坐,和捧饰金酒盏,颜面如玉,发髻流光,玲珑婉转,神采飞扬。观之意犹未尽,杯已停挪不移。寻杯望去,孟昶与花蕊同手扶杯,相视无语。 刘城墙大笑:“杯子认生,还得往熟人跟前跑。” 孟昶哭笑不得:“如何又是朕?”紧着推杯与花蕊道:“请夫人相救!”花蕊会意,掩口而笑,抬眉之际诗语即出:“春日龙池小宴开,岸边亭子号流杯。沉檀刻作神仙女,对捧金尊水上来。” 于是便入了第三轮。风乍起,池水泛青波。五仙流杯顺风而顺水,一鼓作气已掠过南端的段思英,来至水渠中央回旋跳荡,迟迟不肯离去。这可让刘城墙着了急,先是蛮不讲理地趴着用嘴吹气,见吹气无用索性立了起来,一面比手画脚,一面支支吾吾:“不成,不成!你们都是些作诗的高手,本王不比!” 孟昶玩笑道:“作不出诗,那就罚酒三杯。”刘城墙一把将美人花杯捞起,鲜有气势地一饮而尽,酒水湿哒哒地洒了满身:“喝酒可以,只是觉着有些不公。” 孟昶侧头道:“哦?有何不公?” 刘城墙抹了把脸,冷呼呼,气鼓鼓:“为何东家有帮衬的,来客就没有?” 被这么干巴巴地一问,孟昶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 侍立于亭边的芊娘熟练地赔礼道:“下官考虑不周!王子稍安,这便安排了来。” “慢着!本王可不要那些个只会念诗的呆头鹅!”刘城墙半玩笑半认真地道,“不用大费周章,眼前这位捧盂的宫娃子看着就挺机灵,做本王的帮手应该不错!”说着便去拉孟昶身后侍奉痰盂的符宫娃。 符宫娃看似不愿,只是推脱道:“小符不会作诗,还请王子殿下另寻他人相助。”刘城墙开解道:“又不是考状元,为何只许作诗,唱曲儿不行么?”说话间已将符宫娃生拉硬扯至中央。符宫娃与花蕊眼神一撞,芊娘赶紧将蒲团子递上。眼见着檀木杯上雕刻之五仙已有三女活脱脱地立在跟前,这万岁亭里先是静得出奇,接着便是风起波澜。 “这般便更加不公平!”李圣天击水起身,一副愤愤之态,吓得符宫娃与芊娘微微一颤。谁知于阗国主紧着便向芊娘见礼:“彭尚宫能言会唱,愿邀请同主西方!” 段思英亦不甘示弱,缓缓起身,彬彬有礼:“作诗便罢,若论唱曲,彭尚宫称第二,恐无人敢称第一,在下也愿相邀!”芊娘万不曾想过能得国主与世子青睐,遂见女儿之羞,探了探马希萼肃穆之神,又寻了寻孟昶开怀之面,左右为难。 孟昶见状大笑道:“各位毋须争抢,不如邀‘五仙’作伴,岂不应了‘十美十全’!”芊娘心头一喜,赶紧召唤池心岛上正偷闲碎语的妙思与妙音,又吩咐教坊乐班傍亭伺候。 妙音手执箜篌径直走向李圣天,妙思握着鼗鼓与段思英作了伴,芊娘侍候在马希萼身旁,时不时低头浅笑,如驯鹿般神秘而温柔。 “如今是两相作伴,必要增些令格,方才有趣。”孟昶十分得意。 李圣天连连点头:“必要有酒!” 段思英:“有诗家!” 孟昶:“有太平!” 马希萼:“曲辞相和。” 刘城墙赶紧挥手道:“够了,足够了。看谁交好运,唱这第一曲太平歌!” 果不其然,第四杯酒仍是停在孟昶跟前。也罢,由东家起首定下这太平调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东方有我,盖交好运。 六六五六工尺上四合,四乙四上六工尺上尺。 盛世流转,开太平。 六六五六工尺上四合,乙四合共合四上。 天朗气(又)清(啊),草木丰(又)盈, 乙四乙四乙尺合四乙乙,工尺工尺工六乙尺工尺。 举酒邀杯,迎八面来宾。 乙四乙尺六乙尺工,尺乙尺#凡#凡。 垂拱天下治(啊),酣卧蜀州宁。 乙四乙四乙尺合四乙乙,工尺工尺工六乙尺工尺。 尧年舜日欢,苟日新,日日新。 乙四乙尺六乙尺工,尺乙尺,#凡工尺工#凡。 (六工六五一六五已,尺乙尺,六五工尺六。) 花蕊和太平调: 东方有君,清雅风韵。 六六五六工尺上四合,四乙四上六工尺上尺。 善友睦邻,享太平。 六六五六工尺上四合,乙四合共合四上。 沁芳环(又)绕(啊),鱼(儿)游不惊。 乙四乙四乙尺合四乙乙,工尺工尺工六乙尺工尺。 投杯入影,照镜水花心。 乙四乙尺六乙尺工,尺乙尺#凡#凡。 阴阳气和顺(啊),朗朗有乾坤。 乙四乙四乙尺合四乙乙,工尺工尺工六乙尺工尺。 瑶草炼五色,临月明,月月明。 乙四乙尺六乙尺工,尺乙尺,#凡工尺工#凡。 (六工六五一六五已,尺乙尺,六五工尺六。) 清雅之乐伴清雅之音,着实令人耳目舒张。眼见着流杯往南缓缓靠近,清宁之曲已在思英心中隐现,只待杯停时,稳稳托起太平心: 南无空谷幽寂,四方皈宁。胸中绿水潺湲,海晏河清。 四上工五六尺,上上乙上乙四四。四上工五已六,尺尺上尺六工工。 雀儿唤神灵,莲花坐观音,问道仙家,无花无功名。 工五五四尺,工五已六尺上,乙四乙尺六工尺,乙尺尺合四。 杯停,莫饮,苦水,倒尽。无痕,有味,舔尝太平心。 尚已五,六工尺,尚已五,五已六。尚已五,六工尺,乙尺尺合四。 妙思和太平心: 南无花山朱雀,翎毛自理。难得气血和平,温良诚信。 四上工五六尺,上上乙上乙四四。四上工五已六,尺尺上尺六工工。 秾纤既得体,不偏又不倚,合掌顶礼,化身天与地。 工五五四尺,工五已六尺上,乙四乙尺六工尺,乙尺尺合四。 风吹,涟漪,落水,流云。盘腿,入定,听得太平心。 尚已五,六工尺,尚已五,五已六。尚已五,六工尺,乙尺尺合四。 “好一个‘无花无功名’!”李圣天拍手赞道,“可惜这一人虽有太平心,千万人若不闻太平乐,天下依旧不太平,且听我唱太平乐。” 西山昆仑仰天笑,首领风骚,对酒当歌明月照,盛世逍遥。 四上工五六工工,尺乙上乙四,四上工五已六六,尺上尺六工。 函谷嘉峪倒,贯通万里桥,驰骋南北道,四海百官朝。 工五五四尺,工五已六尺上,乙四乙尺工尺工六,六工六五已。 老老民兴孝,福寿与天高。鲲鹏任扶摇,建功正年少。 五工尚已五,六六尺六工。尺四凡工尺,六工六五已。 (五工尚已五,六六尺六工。尺四凡工尺,工尺乙工四。) 妙音和太平乐: 西山武略赛文韬,同比舜尧,美乐和歌音声妙,手舞足蹈。 四上工五六工工,尺乙上乙四,四上工五已六六,尺上尺六工。 轻取自由岛,悄静若鸿毛。摇旗猎虎豹,人兽共咆哮。 工五五四尺,工五已六尺上,乙四乙尺工尺工六,六工六五已。 威威山海涛,恋恋花枝俏,郎骑竹马绕,相随与凤鸟。 五工尚已五,六六尺六工。尺四凡工尺,六工六五已。 (五工尚已五,六六尺六工。尺四凡工尺,工尺乙工四。尺四凡工尺,六工六已五。) 杯停正北,马希萼似有些迫不及待,于芊娘递了个耐人寻味之眼色,自顾自地唱起了太平年: 北辰熠熠,照玄岩,饮马仗剑,太平年。 共合四上工,六五#凡工,工五四尺,六尺凡工。 刑不重,法不滥。良将出阵,清海待扬帆。 工五上工尺,工五四尺上。共合四上尺工乙,尺尺工六合四。 壮志必酬,威震疆边。去杀胜残,止戈拨乱。 工六尚已五,已尚已工。六五#凡#凡,六尺凡工。 (工六尚已五,已尚已工。五尚齿齿,弓已尚五。) 芊娘和太平年: 北辰熠熠,映龙潭,刚健美髯,抛血汗。 共合四上工,六五#凡工,工五四尺,六尺凡工。 鹿财散,官奴遣。民无谤怨,烽火变炊烟。 工五上工尺,工五四尺上。共合四上尺工乙,尺尺工六合四。 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凤吟高岗,梧桐生焉。 工六尚已五,已尚已工。六五#凡#凡,六尺凡工。 (工六尚已五,已尚已工。五尚齿齿,弓已尚五。) 唱和声绝,楚王马希萼与彭氏芊娘皆得孟昶盛赞。一赞马王弟“深藏不露”,抛却峥嵘之神貌,深掏古乐之精元。二赞彭芊娘“蕙质兰心”,节俭之至,甚能应水景谋赏心乐事。三赞马彭二人“珠联璧合”,凤吟在高岗,清海待扬帆,尽道世间美好之人事。 马希萼谢孟昶曰:“东方公过誉!诚如歌辞所涉:‘止戈为武’方能‘拨乱反正’。东方公威武高瞻,练我楚兵于东内,以保蜀室太平。今闻花朝佳节将近,我大楚王兄愿增精兵来往,护主东方。” 孟昶姑且笑之:“尚须多日,不急一时。”马希萼乘势告禀:“为保大蜀安定,楚军在所不辞!现已到兵三千,于昨夜安置东内,此刻已集结神武门,待禁军撤离,便入毬场操练。”孟昶惊闻,脸色煞变,沉寂半刻,于齿缝间挤出两字:“多谢!” 刘城墙看在眼里,却未放在心上,不合时宜地抢话道:“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谢来谢去多没意思,还是来听听本王的太平曲,甚或有趣些!” 麒麟点头坐中央,醉把那太平歌唱。 六六尺工六工六六,六尺工六六六上。 春天里大好风光,穿了件花花衣裳。 尚尚五六尚六尚尚,六尺工六六六上。 日出就四处逛逛,日落了歌台暖响。 六尚五六尚尚尚五六,六尺工六尺六六。 打扮上粉墨登场,演他个男耕女桑。 六尚五六工六五五,六尺工六尚工五。 (白)她们说,(乐)六五已齿五六工尺六五六五六。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烦恼全都忘。 尚五六工六,尚五六五,工六尚六五。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越唱越响亮。 弓齿尚五尚,弓齿尚齿,五尚弓尚齿。 郎里格儿郎,郎里格儿郎,啷哩格儿朗格里格儿,郎里格儿郎。 齿齿弓齿,齿齿弓齿,齿齿弓齿尚五尚,齿齿弓齿。 只求他轩昂气宇,管他谁当皇上。 工六五尚已六弓,齿弓齿六齿上。 乐伎们竭尽全力地配合着,可总是跟不上调调,大家万般同情地注视着符宫娃,但愿其能哼出个宫商角徵来。符宫娃抄起木鱼棒,自敲酒杯,和唱起这阙太平曲: 麒麟摆尾坐中央,闲情好得意洋洋。 六六六尺工六工六六,六尺工六六六上。 细数这花街柳巷,不见那城门宫墙。 六尚五六尚尚工尚六,六尺工六六六上。 守仓的不收红米,打铁的不造刀枪。 六尚五六尚五尚五尚工六,六尺工六工尺六六。 家门里亲亲长长,出门外熙熙攘攘。 六尚五六工六五五,六尺工六尚工五。 (白)他们说,(乐)六五已齿五六工尺六五六五六。 靠山能吃山,靠水吃水,水土养一方。 尚五六工六,尚五六五,工六尚六五。 种瓜能得瓜,种豆得豆,五谷堆满仓。 弓齿尚五尚,弓齿尚齿,五尚弓尚齿。 郎里格儿郎,郎里格儿郎,啷哩格儿朗格里格儿,郎里格儿郎。 齿齿弓齿,齿齿弓齿,齿齿弓齿尚五尚,齿齿弓齿。 只愿他三十六雨,含哺鼓腹击壤。 工六五尚已六弓,齿弓齿六齿上。 木鱼子曰:万岁不万岁?非由万岁之人言,万岁之后人论。 太平不太平?岂因太平之幻真,太平之耕耘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双子星光焰万丈众小鬼花间跳梁 唱毕末的一句“含哺鼓腹击壤”,只听“咣”的一声,孟昶君轰然起立,宴几上钵盆掀了个翻,小食撒了满地。花蕊欲起身,却为孟昶止住:“诸位宾客流杯稍续,朕有事先行,烦劳夫人代为招待。”芊娘欲前去安置,孟昶亦拂袖道:“北辰武公雅兴,彭尚宫好生服侍。”遂独自离了万岁亭。执香球的辛宫娃迅速给席间的符娃子使了个眼色,符宫娃乃得会意,重新拾起了金边子痰盂,在刘城墙的数落声中寻了孟昶去。 龙船驶离了池心,缓缓在水面飘荡。孟昶沉默不语,为难了掌舵的艄公,不知将这舟楫摇往何处去。辛宫娃大胆做主:“有劳船官摆渡‘人间’!”孟昶斜瞥了一眼,辛娃子紧着低头颔首,所幸未有斥责。 未时骄阳最甚,人间渡头杨柳荫下依旧立着十余如花宫女,随时迎着画船靠岸。确见是龙船,莲心姑姑亲自至下渡口恭候,孟昶于船头捡要紧的问:“艳娘可曾歇着?” 刘莲心如实道:“昭仪娘娘素好午后小憩。”转而继告:“方才下官见着南修仪正驯语莺哥,不如……”孟昶摆手叹道:“罢了,朕亦困乏。”遂传令掉头行船,临重光殿上岸,穿中门,往承乾殿行。 途径神武门,三千玄甲兵士声势浩大地进驻东毬场,铁盔掩面,向着高高在上的神武殿呼喊震天。孟昶仪仗忽而旌旗斜迁,低头望踵,疾步前行。 时遇廖公公气喘吁吁,迎头来报:“北面墙薛侍郎掀了鹿太保的帽子!”孟昶闻讯若惊,领着仪仗便直奔北面墙去。 北面墙居牙城偏北,初为宫城高墙,因永平五年(915年)失火遇焚,墙上危楼尽毁,乃于旧宫之北营新宫,建夹城。而后造内门,使夹城与宫城通联,遂令墙体骤降,而墙之用日衰。近年来,朝臣屡有参奏,谏言摧毁以畅顺,然亦有阻谏而留存者,固久悬而未决。自彭氏芊娘领命重修后苑宣华之日,前朝诸文臣联名上奏,取唐诗人杜牧赞春景“秀成堆”之句,改名北面墙为“堆秀墙”,意欲撷取蜀中文苑之英华,镌刻于墙,重放光辉。 孟昶仪仗驾临,一幅群雄并起的升腾之景忽如帛画般定住,沸腾之声亦骤然凝结。 画面居中当是四人周旋于一顶冠帽。夺帽者,薛澄州“薛侍郎”是也,因唱《浣溪沙》词扬名天下。本为河中人,幼年进士入蜀,才华出众,任职侍郎。却因恃才傲物,贱鄙他人,止步侍郎之职。适逢花朝佳节,携十九首入选《花间》小词弄笏入朝。而当“得意洋洋”遇上“趾高气昂”,自是不入法眼,言语间不觉上了手,一把夺了鹿太保的冠帽,这便为《西蜀文臣夺帽图》开了卷,掠了影。 失帽者,正是拄杖前行的鹿虔扆,银丝鹤发之“鹿太保”。鹿太保亦是进士出身,诗作繁多,也学时人作曲子词得引赞叹。《花间》录词六首,尤举《临江仙》。传言三岁能诗,七岁因《周公辅成王图》立志以文辅政,誓于文史上辟一方净土,留一笔清辉。遂于弱冠之日,按《礼经》之制着深衣,戴五常冠,徐行而跬步,正襟而居谦。朝臣皆知,五常冠为鹿太保的“面子”,时常口念“若后世文人许我‘鹤发威冠’之美名,则当死而无憾矣。”而此时,鹿太保鹤发微乱,又为人当面掀冠,自当羞忿难忍,一手拢发,一手提杖穷追。 踮脚上跳,帮着太保抢夺冠帽者,乃太保门客阎选。八首小词收入《花间》,也算一时闻达,却坚守不仕,以清高自许,号之“阎处士”。或受太保家风熏冶,此次入朝除青衣玄袍外还特意选制了一顶三尺高帽。因头小而帽宽,且双脚跳跃,固虽手扶却仍旧跌落半空。 劝说一旁主持公道者为毋昭裔,广政三年(940年)受命分判盐铁,次进左仆射,位兼宰相,人称“毋相”。毋相博学有才名,精经术,喜诗书,“堆秀”一议便是由其主导,本意借“花朝”之期,以《花间》为序,邀蜀中文士汇聚畅饮,成就一段佳话。谁料饮宴未开,便入了这“文人相轻”的怪圈,实乃始料未及。 画面居左勾连三人,毛司徒、欧阳长笛、李国史。毛司徒尖尖脑袋,八字眉,两撇小胡子似贴非粘地悬在嘴边,说起话来无形中让人觉着少了几分信任。先是吹捧欧阳炯广政三年(940年)为《花间》作序为“诗客曲子词”正本清源。续又赞叹欧阳大人《清平乐》一首连用十个“春”字却丝毫未觉别扭,较李太白之《清平乐》略显奇巧,比之《西洲曲》七个“莲”用甄入化境。末了更是高呼《花间》“词五百”堪比《诗经》“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辞清婉”。咳咳,谁不知司徒大人有三十一首艳丽小辞入选《花间》? 这方毛司徒正拱手欧阳炯,欧阳炯却扭头相背,拱手李国史,李国史貌似不屑,亦扭头相背之。按说欧阳大人既为《花间》作雅序,又有十七首曲子词入选,为文顺畅,为官俭素, 为人自守,且善长笛,称得上西蜀文士之翘楚,竟然在李国史跟前失了颜面,不禁要问这李国史何许人也? 李国史姓李名昊,字穹佐,高祖朝已为掌书记,但凡表奏书檄皆出于昊手。孟昶即位,看重文史功事。昊因精工雅韵,又嗜藏典籍,得命监修国史,为当朝文臣所忌惮。如今碰了这刻石留名,走马上墙之事,除毋相外,当心得侍奉好国史大人。而此刻,欧阳长笛并不为自己所求,乃引荐自家外甥韩琮。 韩琮?莫不是吟咏《柳条诗》“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而为蜀中青少竞相摩效之人?此人传闻不喜结交,此时晃眼亦未见踪影。 啊哈,原是躲在画面居右,竹简堆后头去了。竹简扎捆匀称,且以青麻镶边,效古卷堆叠之法垒若小山。小山旁一人倚着,伙而不同,佯装睡去,其名徐光溥,博学善诗之人。一人独自立着,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赵崇祚,顾命大臣赵廷隐之子,都虞候赵崇韬之弟,字弘基,官至卫尉少卿,曾受命编选《花间集》,遴选十八家蜀中文秀五百首入集,却始终未录自己一首,其公心可鉴,非常人能及。 “圣上驾到,微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若不是鹿太保一声高呼,众臣子尚处游散,忽而列位准确,按官职大小前后罗列起来。“毋相,龃龉为何?”孟昶虽已猜出十之八九,依旧平淡发问。毋昭裔自当一五一十从头道来。 正当毋相告禀之时,孟昶思绪早已穿过人群,落停在紫色红泥垒就的城墙上,欣赏着自远而近刻印之连环图文,感慨良深:世人言“天下文士皆入蜀,世间英豪俱出川。”此言不差。诚如首刻之《扬马双雄图》。扬马二人承周《诗》讽刺传统,开汉赋体物摛文。扬雄子云《河东》《甘泉》《羽猎》《长杨》崇盛丽辞,铺排激稳,以美讽谏,通天地人;司马相如《子虚》《上林》《长门》《美人》绘声绘色,包举宇内,惊心动魄,流荡无垠。二人皆蜀郡人士,实乃汉蜀双绝,文赋双雄。 又如稍近之《李杜双美图》,一仙一圣,一道一禅,圣近于地,仙近于天。几多奇情,几多怨感,都在一幅幅壮大奇丽的漫游图景中激荡盘旋。更难得太白出青莲,子美浣花草堂边,浸染蜀地风土,饱经蜀地冷暖,可谓唐蜀双曜,诗古双美。 至于近前之《温韦双秀图》,乃根生于蜀土,苗发于西园,缀锦于前朝,实成于《花间》。温八吟而成韵,韦多情而建语,遂有杨柳大堤之句,芙蓉曲渚之篇,誓将莲舟之引唱尽,好把珊瑚栏杆拍遍。时体物而浏亮,移讽谏于赋野;时缘情而绮靡,分奢香于诗国;时秾艳而华美,泼彩墨于山水;时疏淡而明秀,点朱砂于美人。知音自度,暗合平仄,尽兴而舞,入乐而歌,开一脉清音,延绵后世,展一派风云,万古流芳。西蜀双璧,曲词双宗是也。 而观眉眼之人,虽欧阳长笛、鹿太保、毛司徒、阎处士之流亦有可圈可点之处,若较红泥墙上既刻之“双星”,又确乎遥不可及。 待毋昭裔告禀方休,孟昶浓眉微皱,见鹿太保握拳难抑,似有言语之欲,便开口问道:“鹿太保有何要事?”鹿虔扆顿时精神百倍,生机勃发,好比头上蹭亮透白之银发:“圣上容禀,依老臣之见可于《温韦双秀图》旁辟一小块空壁,引《花间》曲家辞之一二摹刻墙上,以供来者瞻观。”一旁之薛澄州立即作出一副不屑模样。孟昶探问:“薛侍郎则以为如何?”薛澄州抱拳道:“微臣才薄,蒙圣上垂青,又得赵大人抬举,姑且得选十余首小辞录之当朝文集,自知远不能与扬马李杜比肩,甚或较之温韦亦不可同日而语,有何颜面与圣人同台展演,乃至入文史典范,荒谬至极矣!” 孟昶暗自点头,复又轻言细语道:“毋相以为如何?”毋昭裔直言:“臣以为,‘堆秀’之意本在历数我大蜀文秀之功,彰显蜀地乃能人辈出之地,大有可为之国,进而凝聚蜀人之心,安我蜀郡之才。鹿太保之议承载蜀士满溢之豪情,薛侍郎之忧甚显蜀臣判断之清醒,此乃我大蜀之幸!今臣斗胆进谏,辟堆秀墙之北,面朝夹城之壁,平整为之长卷,以誊录刻印《花间》。如此,南墙为古蜀精华,北墙为当世翘楚,来人过往夹城,通联一气,内外畅顺,既可比拟,亦可点论,岂不双美乎?” 孟昶浅笑:“朕觉毋相之言甚是可取!众卿以为如何?” 卫尉少卿赵崇祚补奏:“非独刻《花间》一家之言,乃容当朝文史金句与佳篇。” 孟昶点头:“善!” 李国史附议:“当朝之精英,无论官职大小,只重文史功高。” 孟昶欣悦,即刻着令开卷录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昶背转身,享受着熟悉悦耳的呼喊之声,想着能在文史域尚能找回“圣主”之感,也算有一丝慰藉,此前愤愤不平之气骤然消散,固随意拾起一卷《花间》书简,赞不绝口。 符宫娃一直跟随于孟昶身后,见众文臣此刻皆已放下成见,拣选《花间》相互溢美,自己也挑了一卷摊开掠览。间获《河传》一首,署名“孙光宪”者,曲子词云:“太平天子,等闲游戏,疏河千里。柳如丝,隈倚渌波春水,长淮风不起。如花殿脚三千女,争云雨,何处留人住?锦帆风,烟际红,烧空,魂迷大业中。”叙的是前朝旧事,展的却如眼前实景,符宫娃仿佛触碰谶语般心头一惊,顺着经脉一直往下,直至落于右手小拇指指尖处,微麻,微颤,微微可感。 木鱼子曰: 子桓有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何谓不朽? 口传之谓不朽?哀生之须臾,人寿有时尽。三世而易代,终向无人知。 入史之谓不朽?秦皇焚书简,汉武黜百家。六朝忙更迭,新王篡旧史。 刻石之谓不朽?沧海变桑田,石漠化尘埃。纵使今夕在,一朝要义改。 唯精神谓不朽。丽华去存质,融入民族魂。风骨气神韵,生而俱有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东毬场点兵点将神武门摇旗练仗 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话用在孟昶君身上不为过。南楚增兵三千,昨日乃从马希萼口中得知,孟昶唯恐打了照面,蒙头鼠蹿,避之不及。今晨,外围禁卫军长驱直入,两千铁甲汇聚神武门,司空兼判度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六军诸卫事张业方差人前来通报,并邀孟昶皇家亲卫军同到东毬场“会练会练”。 西蜀兵制效唐,中央军与地方军分设,禁卫军即中央军,俗称“六军”,以判六军诸卫事为统领。亲卫军从属禁卫军,因专伺皇帝,身份特殊,故拥独立军号:“控鹤”。自丞相张业掌持军政以来,禁卫军早已落入其手,控鹤军遂成为拱卫皇帝仅存的一支人数极少的独立军团。 孟昶自知躲不过张业的挑衅,见人来报,听在耳里,盘算在心里,嘴上附和着“嗯”了一声,无奈地请出虎符,调控鹤军集结于东毬场。 号角巍巍,金鼓震震,兵革锵锵,步伐彭彭。在数千兵士注目下,孟昶着黄锻金丝绣五彩云龙袍,戴平天冠,垂白玉珠十二旒,稳步走上三层塔高之神武大殿。孟昶身后仪仗齐备,在左为卷帘使王昭远,手执铁如意,端正有英气。在右有人称“伊孝郎”者伊审徵,与昶同岁,却高人半尺,威武有霸气。再往后,太监宫女列位考究,如临大典。 神武殿十二根危柱下,蜀禁卫军最高统领张业与楚友军头目马希萼坐等孟昶登临。张业一如既往地张狂,像极了身上缠着的宝石蓝四爪巨蟒。马希萼横眉竖眼,火红颜色的披风下袒露着黑黢黢的皮质与冷冰冰的铁甲。见孟昶仪仗威风八面,马希萼心里与张业嘴里不约而同地轻蔑道:“哼,虚张声势!” 随着孟昶落坐殿台上金灿灿的龙椅,检阅始开。首进者为马希萼率领之南楚增兵。只见漫天沙尘的东毬场上,三千楚军披红色斗篷,齐整有素,自南向北,疾行踏过,步步紧逼。细闻其足音,虽朴拙顿挫,枯燥乏味,却因马前指挥饱满的号令与持久之蓄力,不禁让人感慨楚将之斗勇、楚士之斗气、楚军之斗狠。 远观楚军主将,长冠,长髯,长臂,模样与马希萼尚有几分相似处,本名王赟,南楚都指挥王环之子,因忠心可鉴,为楚王马希范敕号“丰国大神”,南楚民间有“丰国大神,所向披靡,战车所过,无坚不摧”之美誉。王赟身后,除浩荡之人马,甚有战车三十具,十具抛石,十具挡盾,另有十具,装载各式利器。旁观之蜀士只觉新奇,不知名。 二进乃张业执掌之禁卫军,由蜀将李廷珪任指挥使。廷珪年三十,秉性温和,貌无惊奇,两柄大锤一左一右倒悬于手,人送其号“李平锤”。择其领军,非因张业同党,只缘其事事平顺,不与张业合,亦不与孟昶亲,既无功过,遂无人褒贬,于朝中武力角逐中扶摇直上,领了这一支千人禁军。领将稳健,领军自然无甚出奇。禁卫军披蓝衣,簪蓝缨,远远望去,如浩淼海水,来势汹汹。可近了看,兵士肚圆而肉赘,似久未操戈,持兵不顺。 三进方为孟昶旗下之控鹤军。控鹤军由西侧神武门进,总指挥奉銮肃卫都虞侯赵崇韬骑高头大马带兵缓至。都虞侯一职担军中警戒巡查等一干事务,孟昶昼夜之安危系一人肩上,位轻而责重。 崇韬乃中书令赵廷隐之子,武艺超群,左手执飞沙剑,军中唤“飞沙将军”,当为都虞候最佳人选。中书令赵廷隐既是开国功臣,又是顾命大臣,权勇有智,为孟昶重倚,称其“赵太傅”,国有大事,就地问之。膝下崇韬、崇祚两兄弟,一武一文,少伴孟昶学,长则领兵封侯,可谓“忠武世家”。 此刻,赵崇韬领控鹤军勒马停驻神武殿下,神情笃定,姿态昂扬,简洁明朗,字字铿锵:“控鹤军,马兵二百,步兵三百,集结待命!”未等孟昶发话,张业抢令道:“区区数百人,分个么子马兵、步兵?都弃了马,与禁卫军、友盟军比划比划。” 怎么比?这似乎不是孟昶君说了算,张业胸中早有谋划。马希萼趁机提议:“楚地民间有童子戏‘困猫斗虎’,常由十名童子分二、三、五人拉手成团,每一团称作‘一保’,人多扮虎,人少扮猫,虎围猫蹿,以练就童子敏捷之能,协同之力。”张业两眼放光,拍手赞道:“这游戏好!三军兵力少则五百,中则两千,多达三千,偱此例练仗可考验指挥与将士间的默契,甚好,甚好。” 得张丞相肯定,马希萼立即下令着手布军。丰国大神王赟站高台,左臂晃动红黑条纹旗,场上楚军迅速移位,抢占毬场中央有利位置。双旗并举,三千楚军竟同时后振红色斗篷,威武共鸣:“山火军,呼!”来势之猛,如山林野火,流窜蔓延。 禁卫军主将李廷珪亦授命登台,放下平锤,舞动蓝白方格旗。在其指挥下,禁卫军裂分四块,与“山火军”南北紧挨,蓝衣军团大呼军号:“林海军,哄!”转眼间,东毬场被赤焰红与海水蓝平铺了一大半。 与此同时,控鹤军主将赵崇韬将黄旗举起、紫旗急速扰动,控鹤军将士披黄金铠甲,分散排列,星星点点地缀于角落间:“控鹤军,噗啦!噗啦!噗啦!”三声军号呼喊过后,马希萼向孟昶疑惑道:“控鹤军号响亮别致,不知是哪位将军所立?”孟昶一言不发,身后自称“铁如意”者王昭远站将出列:“不瞒各位,正是在下所创!我大蜀控鹤军虽不众,但个个素质精良,作战之风有如仙鹤展翅,直插霄汉,故而‘噗啦!噗啦!噗啦!’”讲解正得意,毬场上不知谁起了头,紧接着传来一阵揶揄:“控鹤军,怕!怕!怕!”殿台上众人忍俊不禁,孟昶顿觉脸上无光。 三声鼓响,三军受三将三色旗令,跑位移阵。山火军列了个“长蛇阵”,忽而横穿东西,忽而纵贯南北,蜿蜒变幻,极尽包围之能事。林海军布置“天象阵”,四处挤压,使用合围策略。控鹤军则采用灵活的“黄蜂阵”,似无章法,突围为上。几番倾轧,几经挣扎,场上阵脚并无大乱,整盘战局略显僵持。 突然一阵风起,黄沙漫漫,令高台上蓝白旗与黄紫旗暂失了踪迹,独红黑大旗高振。山火军趁势将此前的“长蛇阵”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于块状军阵间急速抽插,不出半刻便让“天象阵”细分为不规整的军块,使其难以将“长蛇”围聚。 “天象阵”虽然被破,实力尤存,待大风北去,便重振旗鼓,就近将四围零散之控鹤军逐渐吞噬,毬场上若一盘可口的珍珠石榴子。 而当一粒粒小珍珠汇聚成大珍珠,直至让“天象”将“黄蜂”完全包裹,即将取胜的一刻,“长蛇”忽而自场心生发,将“断蛇”首尾粘连,一支向北,一支往南,沿着毬场边沿蜿蜒前行,有序延展,迅速勾画了个“阴阳鱼太极图”:林海军被困在东侧阳鱼部分,西侧阴鱼部分由黑色铁甲的山火军填充,控鹤军则成了被层层包裹的“鱼眼”。 “不妙!”符宫娃在孟昶身后,手里捧着痰盂儿,心中窃想:“前以为,毬场演练不过是一向张扬跋扈的张丞相蓄意羞辱之行为,孟昶一忍再忍,只待三日后花朝节时一决高下。未曾想马希萼出其不意,借张业之威,胁孟昶调控鹤精兵,以游戏之名将其围困,大有节前便要歼灭孟昶亲卫军之势。控鹤军危矣!孟昶危矣!蜀国危矣!” 当是时,孟昶仓皇起身,眉间十二旒垂珠相互击撞,发出一连串“滴滴答答”的响声。马希萼与张业胜券在握,目不转睛地盯住弱冠之年的孟昶,只要其稍稍露怯,便成了马张联军诛杀控鹤军的最佳时机。 突然,孟昶大步流星走向神武殿檐,扶住栏杆,面向场中众将颁令:“哈哈!场上格局已定,张相领兵有法,朕倍感欣慰。着令,即日起,控鹤军交由张相统领,都虞侯赵崇韬为副统领。” 大蜀皇帝令达以下,“太极图”中林海军首先欢呼“万岁”,继后乃是控鹤军臣服。山火军见大势所趋,亦呼“万岁”。殿台上,这一刻倒是令张业始料未及,本就对提前举事有过犹豫,如今孟昶既将仅有之控鹤军当众人之面拱手相让,这便是俯首甘当傀儡之意,“控鹤军”自不必当场全歼。 “谢皇上!”张业接过虎符,志得意满,抱拳领命。马希萼却似乎并不满意,忖度着多方事,其一便是怕孟昶耍诈,明里归顺,暗地里却仍掌军事。其二则是怕军士不服,偶起异心,倒戈相向。这便又生一计:“既然张丞相掌兵,蜀军与楚军间就更要时常切磋切磋了。”“可有现成相较之法?”张业深知马希萼之虑,摩拳擦掌,心中也生出一份计划,再次对准孟昶一试。 这就上演了“皮鼓五射”的竞技。所谓“皮鼓”,乃用兽皮蒙鼓作靶,于五十步、百步、一百五十步位各立一靶。所谓“五射”,则利用有限的五支箭发力,以准为胜,同准以多为胜,同多以快为胜,同快以奇为胜。 楚军由马希萼之子马光赞出战,光赞年十三,为夫人苑氏之子,生性本良善,但与其父相类,乳臭未干却极度好战,人称“光明二公子”。蜀军则由张业亲自点将,故意指了控鹤军中素与其不和的左匡圣都指挥使孙汉韶。汉韶有一胞弟,名汉乐,与其兄感情甚好。兄持金弦弓,号“金弦长公子”;弟执银箫弓,号“银箫二公子”,虚岁亦十三。汉乐年轻气盛,不顾兄长劝阻,独自于张业跟前请战。张业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准了战。 接下来,便是白面书生气的“银箫二公子”与黑脸武士气的“光明二公子”两相对战。按规矩,比试为三番两胜,胜者可获败者之弓。 第一番,两人同处一线,立北而面南。接连三通鼓响,告蜀军胜。“光明公子”马光赞不服,质问为何同准同速同穿三鼓,却论蜀之为胜?“铁如意”王昭远解释道:“银箫公子谨遵‘五射’之礼。一箭透靶为‘白矢’,三箭连珠续发为‘参连’,平射为‘剡注’,臂直为‘襄尺’,四箭挂靶、列如‘井’字为‘井仪’,所谓‘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是也。反观光明公子穿而无序,非礼也。故蜀胜。” 第二番,左右军领一狼一虎入,驱于纵列之鼓后。两人之箭须穿鼓而射活物,固难度倍增。光明公子蓄势待发,抢先机而连射,五箭出,中一虎,楚军大呼威武。银箫公子不慌不忙,从容搭弓上箭,似胸有成竹。一箭出,险中。令场间白狼受惊失措,瞬时发力,一声哀嚎,以迅雷之速冲进半场,又以惊天之跃从孟昶眼前掠过,震颤珠帘。 符宫娃呆立孟昶身后,惊奇地发现白狼右耳上有孔,孔间所挂形似神山宝物“锁心蚀银铃”,加之白狼靠近时,明显地感受到怀中之“锁玉绣金铃”与其共振,符宫娃更加坚信,此间正是自己幼时的玩伴神山白狼。 白狼如何会在这里出现?难道又是偷偷溜下山?不怕黑姑姑责罚么?正当符宫娃猜想之际,银箫公子已锁住白狼的头,猛地一箭射去-- 符宫娃迅速抠掉痰盂儿外壁上头一颗鸽血红宝石,卷指弹射急出,打偏了箭头。银箫公子又一箭补射,箭轨亦被符儿扰乱。五箭均射,白狼丝毫未被伤害,反倒是自行蹿出围场,消匿于蜀宫中。毬场上嘘声四起,告楚军胜,银箫公子满面通红。 第三番,二公子东西分立,骑马对射,以五箭穿鼓迫对方落马为胜。银箫公子吸取前一番教训,占先机,拉弓抢射,只一箭,令光明公子马失前蹄。当战马前倾,双膝跪地的一瞬,光明公子转身回射,拇指扣弦,指尖发力,只听“通-通-轰隆”三声,前两声通透,末一声轰鸣。毬场上,沙尘四溅,浓烟乍起,银箫公子同其战马骤然灰飞烟灭,留下的,唯有一具残躯,一柄银弓,一片狼藉。 所有军士顿时鸦雀,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震惊。随着其兄金弦长公子的仰天长啸,众人才陆续投入这无边的哀悼中来。 “救得了白狼,却救不了这可怜的娃娃。”符宫娃叹息。 “这枚火箭非我所有!”光明公子断言。 木鱼子曰: 你,千古帝王,我,大兵小将。令旗一动,就要我变换花样。 你,高高在上;我,卑贱渺茫。手指一动,就将我碾碎身亡。 你牵着我走,顾盼左右,手心发烫; 你推着我走,许诺功名,就在前方; 你拽着我走,教我忠诚,忘却背叛; 你押着我走,戴上枷锁,四肢捆绑。 可是你忘了,在你身后,也有一面三色旗子, 轻轻挥舞, 高高飘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西毬场甘露之变会仙观秀色可餐 翌日,宫中酒宴照例排开。此番饮宴交由新上任的尚食局彭尚宫主持。彭氏芊娘因重修宣华苑有功,昨夜乃由祖尚宫颁令,任命其由从五品“尚宫”擢升至从三品“总管尚宫”,负责尚食局一干事务。名号虽说都是尚宫,内质却有重大提升,直观来讲,颁人事令的祖尚宫须得恭恭敬敬地将诏令双手奉上;高高在上的莲心姑姑从此也不敢当面对其大呼小叫或是指指点点。 小宴选址会仙观,本是一所规模宏大的皇家道观,却因李太后信佛,张太妃笃信外教,修造之时便兼具各式楼堂馆所之风,且东临龙跃池,南接迎仙宫,西北毗邻漪兰宫,可谓南北交接之地,兼容并包之所。观内西起一高楼,名曰“会仙楼”。登楼北望,有如落日余晖般星星点点的丹霞诸亭;俯身西探,便是供内室女眷嬉戏游玩之开阔地--西毬场。 因前日偶结“太平社”,今日宴饮,芊娘便名正言顺地邀“五仙”与“五灵”结伴出席会仙楼小宴:妙心挽手孟昶,妙音携手李圣天,妙思并行段思英,妙采后头跟着个刘城墙。至于马希萼,清晨已奉丞相张业之命,领三十二名精壮马兵操练于西毬场。 “姐妹们快随我去看看,毬场上来了好些个威武的大将军!”静云轩最好打探消息的贾宫娃自西面而来,一边比划一边急着与众宫娃分享这难得的大动静。 “胡说,内宫里怎么可能有将军?”奕宫娃似乎总爱与之唱反调。 吴宫娃分析道:“这倒是有可能。前边儿,邵公公不是说亲眼见着好多外来的铁甲将军在东毬场练兵么?或许是拳脚施展不开,圣上许了入西毬场操练罢!” 秉宫娃冷笑道:“哪里是圣上许了,张丞相许了便可。”听到此,丁宫娃焦虑极了:“谁许了也不成呀!后宫里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外面儿来的男子,怎么得了?”贾宫娃轻笑道:“怎么来的咱们管不了,既然来了,不去看看岂不可惜?”众姐妹捂嘴偷笑,各自涂上殷红指甲,穿上殷红袄,随便捡个盆子碗,装作往外送东西的模样,三三两两地扑向西毬场去。 毬场上,南楚的将士们正在马背上变换各种姿势,有背骑骏马弯腰射箭者,有倒悬马腹驭马跨跃者,有并马疾驰腾空换马者,有三人垒叠共驱一马者。其转头之飒爽,眼神之刚毅,用力之精当,飞身之轻盈,判断之果敢,乃至配合之默契,都令场边聚集的宫中女娃惊叹不已。 而此时的会仙楼上,芊娘正通告今日午宴选题:凡入得楼之宫中女眷,每人必得亲手做出一道菜品,午时三刻呈于长桌比拼,是谓“会仙宴”。而评判者,非独圣上一人,当与李国主、段世子、刘王子及马王弟共同品评,五人各持三支宫花,选出意中三甲。哪道菜获得赞赏最多,则夺魁。 刘莲心思忖半刻,抬头正言道:“敢问彭尚宫,这‘入得楼之宫中女眷’所指何人?昭容娘娘、修仪娘娘、婕妤娘娘可在其中?” 彭芊娘笑道:“三位娘娘得蒙圣上钦点,受邀入楼,自然在其中。”刘莲心继续问道:“小耿、小辛随皇上入楼,小娥随夫人入楼,我随昭容娘娘入楼,我等可在其中?”彭芊娘有礼道:“也在其中。”刘莲心只觉荒唐,口里不说,只是又问:“那乐班乐伎入楼弹唱,难道也要弃了管弦弄出个菜品不成?”芊娘摇头:“乐伎之流因专事所务,不在其中。” 刘莲心正欲继续质问,梳着朝天高髻的李昭容两手轻扣,拖着长摆,款款走来:“彭尚宫奇巧出新,只为博圣上与宾客和乐,如此苦思辛劳,当是我等学效之范。至于厨巧,乃是内人本分,则当尽全力而为。”刘莲心深知昭容娘娘劝诫之意,望着窗外西毬场上如火如荼的军将演练,长息一声,转头退至膳房中去。 “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鲙,隔花催唤打鱼人。”花蕊夫人将孟昶与诸宾客安置于聊花斋,一面吟诵着眼前实景,一面缓而有序地除香粉,换短褐,掀帘入膳房。 花蕊前脚出,刘城墙后脚亦出,撇下聊花斋内求仙问道打坐谈禅的三人,独自在会仙楼上下寻觅,直至见着楼下一船子打鱼人正摇船入湖,这才直奔目标而去。 鱼船自龙跃池驶来。芊娘重修宣华苑之日,水面抬高一丈,令龙池之水漫入会仙观,与观内原有之柳湖连成一片。湖内本有一条横贯东西的白石小路,名“一心路”,路旁花柳成荫,时有虫鸣。水漫后恰巧与路基持平,贪耍的宫人并不好走两岸大道,却一心要走这条小路,或脱靴捻袜而过,或踮脚忐忑而行,摇摇晃晃,别有一番情趣。小路中央隆起一弯白玉栏杆堆砌的“尔静桥”,微风和顺时,会仙楼的倒影穿桥而过,楼顶尖尖似美人指,尔静桥便成了指环,在春风的推搡下,颤颤巍巍地戴在美人指尖。 “柔柔,这是要准备做鱼么?”刘城墙探头探脑地蹦出一句,令正在神游的符宫娃吃了一惊:“唉,是你呀!”说完,符宫娃失望地扭转头,凝视着湖面的倒影。刘城墙自觉地与符宫娃并肩坐在尔静桥上,学着符儿双手托腮的样子,痴痴地盯着柳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你若相与,不离不弃。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浪子滩头,舟行远去。潮头勇立,船马劳替,翻山越岭,疾走急停。弄拨灯火,违命违心,神鬼殊途,何时能聚?”符儿嘴边噙着叹息,旁若无人,胡乱自语。 刘城墙趁机将头靠在符儿肩上,被符儿用力一抖,摔进湖里。折腾一阵,才晓得湖水之浅,刚好没齐腰身,定心起立,头顶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好!晌午就做你了!”符儿俯身捉鱼,拍手离去,剩刘连城一人在柳湖里撒泼呼喊。 “酒库新修近水傍,泼醅初熟五云浆。殿前供御频宣索,追入花间一阵香。”花蕊夫人吟着小诗,令人于怀仁酒库再次取出大理杨柳湾特贡之夜郎大曲,以备会仙宴佐菜之需。 午时三刻,会仙楼顶中央摆出了一道“龙门长桌”,桌名典出诗仙太白冬夜醉宿龙门事,桌形源仿波斯,桌体用南汉特有的猴脸花梨木打制;桌脚镂雕戏水云龙,请的是南唐师傅,桌面涂蜡,用的是中原手艺,至于镶嵌的葵黄玉籽,则是取自千里之外的于阗玉龙河。而这一切精心装饰皆为一匹三丈长的银丝素锦掩盖,锦上十二道舌尖美味一字排开。 第一道菜为爽口三丝,由孟昶新擢之安婕妤亲手拌制。红袍椒、青笋、黄豆芽作底,盖浇蜀地特有的酸辣调料,呈红绿黄三色,酸辣鲜三味,脆滑可口,清爽不腻,乃开胃佳品。衬以晶莹透亮的夜光美玉碟,令人神脑清醒,肠胃通透。玉碟下压一纸彩笺,无题,只两竖小语,似由花蕊亲笔誊写,但由芊娘缓缓念来:“人间百味事,过往两牵肠。渴饮千杯洌,唇齿一漱香。”念毕,芊娘邀宾主品评,五人各领一箸一碟,嘬口尝试。得李圣天大赞,插花以为表,并赐菜名“丝路三彩”。 第二道菜则是符宫娃做的鱼豆腐。将那柳湖里捉来的鲜鱼去鳞、去骨,头尾熬至成汤,剥下的鱼肉在臼中捶打去刺,清酒去腥后与新点的嫩豆腐和水成泥,取五支竹筷搅拌成絮状,再用香芋叶子包裹,过水蒸煮即成。有彩笺写意:“芋叶掌琼脂,碾水愈玲珑。磨豆始卧薪,捣炼终成茸。”李圣天自番外来,对汉人美食几乎无法抗拒,漱口轻吐,正欲举箸下筷,芊娘舞袖拦住,递予一只贝壳做的扁平勺子。一碰,浮于汤表的四方豆块即刻散成了九宫格状;一收,九宫格又汇聚成一整块豆茸。李圣天顿觉新奇,举着小勺忽上忽下,豆茸块亦分分合合,遂命其名为“九宫豆茸”。段思英剜了一小勺,并不着急下咽,轻轻一抿,半个嘴角神秘上扬,也为其命名“相思凝秾”。众人追问来由,段世子慢道:“此豆茸入口鲜甜,回味却苦涩,正如有情人相恋,初尝时相依相偎,甜如蜜,离了,只剩下无尽的相思与哀愁。” 第三道菜为李昭容家乡风味:清蒸胭脂鱼。鱼身通体绯红,肉质肥嫩鲜美,蘸以香醋和姜末,别具江南风味。诗笺云:“宁做一窟鬼,不做半阙人。朔望江南月,遍洒红岩魂。”刘城墙大赞:“好诗,好鱼!非要本王命名,那就叫‘一只整鱼’。”众人哄笑,刘城墙忽而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才想起柔柔捉的明明是一条青鱼,又不是螃蟹,怎么一蒸就变红鱼了? 第四道是辛宫娃精心煨制的“山海盒子”,将那各地进奉的山珍:驼峰、鹿筋、竹荪等,与海味:鱼翅、海参、干贝,悉数入锅,自昨日傍晚得消息时起,便连夜文火熬制,晨时已至羹胶,午时起锅装八仙过海金瓜盅,算是耗尽心力,熬干心水。等到揭盖时,确乎喷香四溢,但因无甚新奇,竟无一人愿为其定名,只留下纸笺上的四句:“大火以为炙,文火慢煎熬。埋头务兢业,抬头冲云霄。” 第五道陈皮兔肉是南姬临时学做的。用上好的兔腿肉切丁沥水,入油轻炸;陈皮慢煸,葱姜续下;辣椒八角,急火翻炒;糖盐少许,大火焖烧;待汤汁金黄渐少,火收方妙。孟昶初尝,直呼“火甚!”赐名“辣嘴金花”。名与诗两相映衬,诗曰:“舌尖一堆火,暖胃又提神。皮香肉脆嫩,讨得欢笑声。” 第六道是耿宫娃拿手的白汤酸菜鱼。鲜活鮰鱼配搭腌制青菜,米汤里打个滚儿,滋味恰到好处。诗云:“洁身片作云,白水煮汤清。酸咸少轰烈,坐等客佳音。”虽说鱼成片状,但刘城墙吃出是鱼,便连连称赞:“又酸又咸又香又鲜,馋得本王心里想,吃到本王肚里暖。菜名就叫‘酸到家鱼’。” 第七道菜由妙音出手,果然新奇。硕大的铜盆上横跨半轮金月,月上用肉末与果蔬堆叠成人形,一男一女相对而望,栩栩如生。“桥”下有银河,河面有倒影,河边一左一右各捏一小人,相背而拭泪,奇的是竟连晶莹之泪珠也清晰可见,似用半粒米西点缀而成。李圣天不忍吃掉小人儿一手一足,只在“桥”上取了一砖一瓦,悉心分辨藏于味道中的奇思妙想,笑道:“哈哈,桥身是南瓜!”又念其诗:“姻缘手中线,合掌自牵连。何需鸳鸯羡,奔月揽九天。”遂赠其菜名:“鹊桥会仙”。 第八道菜品再次用选用西蜀难得一见的海中珍品。妙思只取鱼翅,水发至绵软,有序叠放在银箔之上,形似雪山,晶莹透亮。刘城墙垂涎三尺,将要下箸时,不知何处高喊:“慢!”一声令下,尚食局三位小宫娃合抬一具三角支架垫起银箔,又由五位宫娃铲果木香炭置于底下烘烤。片刻,鱼翅遇热换了形制,似雪山融水落入蜀地,当中略微平坦,四周渐起峰峦。稍息,浇上熟鸡油,幼黄之液似滔滔江水突围东逝。随即撒入蟹黄,有如江海泛舟。待汤汁浓稠,再缀以青红花叶,刹那间芳香四溢,开遍神州。诗曰:“携沧海珠泪,观雪鸟云飞。行千山万水,尝苦乐喜悲。”一口入味,软糯鲜美,只可意会。段思英仿佛能真切感受到鱼翅在银盘中从温热到炽热的些微变化,将这道鱼翅与蟹粉的缓慢呈现取名为“相依相煨”。 第九道淮扬名菜“煮干丝”为刘莲心入蜀前最爱。鸡汤煮豆干,去腥后微缩成巴掌大一块,一块切三十六片,一片切七十二丝,合二千五百九十二丝,一丝不多,一丝不少,一丝不断。等分五位碟,每份五百一十八丝,剩下两丝,一丝添于孟昶,一丝献予马王。暂备,又剔骨缝间肉,仔细拆分,与干丝一并用鱼唇线捆扎成束,以便试吃者撮口尽享而不失优雅。诗云:“一朝初云日,三千烦恼丝。休要问因果,勾圈点染之。”段思英沾味,题曰:“千丝万缕”。 第十道是家常的鱼香茄条,刘小娥依着自己的口味做。诗曰:“香香香的鲜,丝丝丝的咸。酥酥酥的软,酸酸酸的甜。”刘城墙二话不说,将手中仅存的一支宫花献予这道有“鱼”味的菜品。又讨其斜切入刀,令茄条遍身网菱如龟背,遂命名为“乌龟背鱼”。 接下来的一道,论色泽,为龙门长桌上最为光艳者。红曲若腮,打扮盘心酣睡的羊首;美酒入骨,晕开佳美净洁的肌肤;渗入的糖汁与渗出的油脂纵情交会,迸发出晶莹、饱满、清润、透亮的汁液,缕缕含香,滴滴明媚。众人勿庸猜尽,只一见那华丽丽的“绯红”,便知是花蕊颜色。 佛家有语:色即是空。在花蕊看来,“色”是极致之色;“空”是大美当前,余想之空。正如男子赏味女子,首的必是观其色,其次乃是闻其香,其次是听其声,其次是知其味。至于女子背后隐藏的苦难身世、异禀才赋,这在男子心中皆为离散。花蕊有言:“世间本无人试图探究美味羊头背后之事”,曾几何时,便立志做一个明媚的女子,让佼佼之男子不容错过,让平庸之男子不容耽搁。花蕊亦有言:“若有人愿意尝试,那便是这头羊命中的屠夫。”因此,当委身孟昶时,花蕊以为遇到了这个懂得品鉴的男子,也曾心甘情愿地褪去明媚外衣,袒露质朴之思。谁知孟昶也终究是个男子,遂将明媚外衣复又披上,重拾艳压群芳之姿。 “面色桃花笑,红曲度樱酪。香氛醉缥缈,坐卧皆妖娆。”孟昶哪里不懂得花蕊的小心思,连连称赞,赐名“绯羊领首”,想必没有比其更为贴合的名号。 “‘酒骨红糟’!”马希萼未尝一箸却脱口而出。众人讶异,寻声望去,周遭栏杆之外竟攀援数十名南楚精兵,探头远望,横眉冷指。 孟昶视若不见,招呼众人回首品尝末一道甜品。当是芊娘得意之作,以胡柑、蜜桃伴佐玉露米西,雪藏后端出。盖因官升三品,又情人在侧,玉露呈出,令人入口香甜,心中含喜。诗曰:“南海遇观音,观音托净瓶。净瓶装蜜酒,滴滴总关情。”孟昶取名“金风玉液”,马希萼摇头以示不佳。孟昶遂问及马王弟,该取个如何贴切的名字。马希萼似乎早有所料,不假思索道:“杨枝甘露”。 孟昶为表服膺,三击其掌,大赞:“‘甘露’二字甚妙!”却被马希萼趁此激将:“甚妙?圣上恐是忘了这‘甘露’深意?”“哦?”孟昶不解。马希萼诡异地冷笑道:“曹魏之际,司马昭废黜不服管教的小皇帝曹髦正是‘甘露’之年;大和九年,文宗皇帝遭仇士良斩杀亦是因‘甘露’而起。为何小皇帝总是不见顾命大臣为国之辛劳,偏要自作聪明,自掘坟墓?不知往后之人还会列出多少‘甘露’之事来!”正说着,会仙楼顶上一阵楞瓦声起,似有兵革之事。 孟昶仰头大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好在后来的“小皇帝”不屑做那招摇幌子,要做就做些实在事。”话声方落,会仙楼上兀地没了半点杂响,周围栏杆之人亦忽的全都不见了踪影。 马希萼失神错愕,手中举着仅存的一支宫花,颤颤巍巍地增益在花蕊“绯羊领首”旁,成就了这一道龙门长桌上名副其实的领首佳肴。 木鱼子曰:饮食男女,性之存焉。心如欲壑,后土难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六鹤同春孤鹤舞友邦惊诧两哀鸣 “宣黄荃进殿--”正值不惑之年的黄要叔再捋青须,携长子居采、二子居宝同宣旨官一道进入这蔚为壮观的承乾殿。承乾正殿为九进九出之天子大殿,侧旁则是各具功用之皇家偏殿,其间轩室楼阁高低错落,不计其数;廊巷甬道布置绵密,纵横交织。想黄荃十七而侍前主王衍,孟氏先主朝司翰林图画院事,今主继位得赐金紫,领首西蜀画院,出入偏殿亦是常有之事,可若是不与宣旨官随行,竟也会来不知路、去不得法。 “宝儿,跟紧了!”黄荃不时地回转头招呼着一路东张西望的小儿子。居宝年十二,已至入画院习技之岁,此次跟随父亲入宫拜艺为自行提议所为,非乃父强加,深得叔辈夸赞。途经七巧殿,遇小壁花雀两堵,便欣喜地停下脚步仔细观摩:“父亲,这雀儿活络得很,跟真的一般!”其兄居采足高一头,撩了一眼,推搡道:“何须大惊小怪,那是父亲先师刁光胤所作,自有生意。” 斜穿八封殿,影壁上走出粉花绿竹与五彩雉鸡,引得居宝出神入定,脱口道:“这花竹雉鸡比先前之山雀更甚三分哩。”居采探了一眼正背手回望之黄荃,得意道:“弟弟不知,这便是父亲修为。” 跨过九重殿,又横穿十几个回廊,乃抵东北角。此角由东成华殿、西青羊殿、南华阳殿、北金牛殿四围而成,闭合凝聚,偏僻清冷,固鲜有人至。此番因江南之李唐与西山之孟蜀结为“友邦”,特遣人送来六只江南白鹤。又因江南之地易主李唐前为杨吴占领,“吴”人与“唐”人可谓一脉相承,孟昶遂邀吴人李昭容费心统领,殿前姑姑刘莲心牵头总揽,精心炮制这一出六鹤盛宴。 莲心姑姑将东北角大致分为北中南三块区域。南殿门前新起一照壁,壁侧杂植花草,铺陈山石,就连红泥虫卵也一并移入,存富新鲜气息。壁前浅挖一水池,六只白鹤散放其间,令画师黄荃当场摹形,图以空壁,谓之“写生”。中区空旷处支起三尺平台,可立百人,以不挡南面画壁为当。绿毯铺就,黄花缀饰,紫纱作帷,白纱作幕,透以画壁为衬,意欲令舞人翩跹,以娱北殿主宾。 金牛殿 看台 青成 羊舞台华 殿殿 池 壁 华阳殿 (六鹤殿) (承乾殿东北角图示) 未时四刻,孟昶领众宾弃了会仙宴,下了会仙楼,离了会仙观,沿陆路行辇入承乾殿,直抵东北角。分位、落座、上茶、鼓乐,一切推进有序,动作行云流水。 引子弓齿---弓齿尚五六工六五已---已五---五已五六---工-------伴着一缕悠扬的竹笛仙音,微风吹动着白纱幔帐,徐徐荡,徐徐漾,撩不开,半透明。仙禽告瑞,隐约六个身影,戏着梦云,弄着梦影。白纱露隙,朦胧中可见一人青麻作底,赭纱披身,风雅身韵。画师黄荃稳扎马步、运气、起势,将全身精力凝聚于笔端,以石青铺底,大笔烘染着萦绕宫廷的祥云,造出神仙般的幻境。 梳羽四上工,四上工,合乙尺,合乙尺,番四上,番四上,合乙尺,合乙尺。四上工,四上工,合乙尺,合乙尺,番四上,番四上,合乙尺六。两盏牙筝齐齐弹拨,正如居右的两只仙鹤齐齐地用嘴梳理着羽毛。画师黄荃端着上身,横跨三大步,移入画壁左侧,临着仙鹤理毛之神态,用浓墨直接入笔,快速绘出其眼、喙与颈,而后以淡石绿点眼白,微干后点眼珠,其后用朱砂墨点丹顶之红。弦音未尽,两只池边闲鹤已呼之欲出。 工-----尺----工四----上合--共--;工-----尺----五六----凡工六-----奚琴声悠扬,拉开薄透的帷幕,一只绕着雪绢的纤足优雅地抬起又放下,渐渐移出一位江南舞女的半身,灰衫白袖,若夏布染墨;灰裙白篾,如侧耳全开。长发及踝,随性飞舞;长甲如盖,晶莹洁白。腰身若柳,扶风而动,随风而送;琴声渐远,舞女亦渐远,芳容未见,只留下白羽一片,盘旋舞台中间。 正当北殿之宾为舞女之远去而抱憾,六弦玄鹤琴响,坊间乐辞伴唱,五名江南武士分别着绿、红、黄、黑、白五色羽衣,立东、南、中、北、西五方有节律地轻盈舞动着。 啄苔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六寸寸。六五六,工尺上,尺工尺,上寸寸。 小池边,有白鹤,英姿荦-荦OO。翎毛吮,青苔啄,怡然自-得OO。 五尚五,六五六,五尚五,六工六。五尚五,六五六,五尚弓,齿寸寸。 仙翅展,舞婆娑,曲颈项,语天歌。心念着,老鹤说,去日苦-多OO。 齿齿齿,齿弓齿,尚齿尚,五六工。齿齿齿,齿弓齿,尚齿尚,尚寸寸。 跃沼泽,跃江河,不动声,不改色。若坎坷,若覆辙,丹顶毋-落OO。 齿齿齿,齿弓齿,尚齿尚,五六工。齿齿齿,齿弓齿,尚齿尚,尚寸寸。 遇轻薄,遇醉客,心止水,眼冷漠。若倒戈,若道渴,丹顶毋-落OO。 琴音叠振,五武士转头露面,竟现五具颜色各异之面具,左耳挂珍珠,头戴竹制高帽,形似鹤首。见宾客脸色稍变,孟昶肃声问话刘莲心:“何以掩面?” 莲心姑姑从容应答:“此乃五方处容舞,源自高丽,自戴处容面具。鹤本高贵,属仙界神灵,断不会迎合世俗之趣味。男子罩面置帽,处容而舞,乃尊奉古制,为显鹤君神秘庄严。”众宾方乃意会,屏气沉心,静赏仙灵之美。 工-----尺----工四----上合--共--;工-----尺----五六----凡工六-----耳畔奚琴声又起,五人轻弹拍打,擦肘抖肩,合韵起蹲,旋转跳跃,一如身后的六只仙鹤愉悦地在水池与绿毯间追逐、嬉闹,间或叼起碧苔抛向空中,又颤动双翼跳起来啄食。画师黄荃用淡墨一笔勾出鹤之轮廓及羽毛,又用淡赭石轻描细线旁,赋色柔丽,线色相溶,不见墨迹,正所谓“没骨”之法。精绝处为白粉敷染!只见画师袖口双振,有如好女扑粉,熠熠生辉,双鹤可怜之态毕现,小成! “好看!好看!真个好看!”趁着乐音渐弱,刘城墙“噌”地起身,聒噪于主宾席间,完全不顾其左眼神凌冽之马希萼与旁右闭目聆听之段思英。 警露六---六---六-六-六-六-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工,工,工六五。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四,寸,合四寸。 一只喙角挂黑斑的领头仙鹤警觉地一瞥,向着音声传来的方向快速地扑闪了一回翅膀,其余的五只仙鹤几乎同时收紧了全身,如同打了寒颤一般,原本柔和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安。画师黄荃亦微微皱了皱眉,只稍稍延宕了一刻,笔端之彩墨朱砂已有一滴轻扑在未曾想落的位置,这令生性不苟的黄荃也紧迫起来。 四四上四合合,四四上四合共合,四四上四合合,四四上工尺。乐坊唢呐吹响了四个气口,力图稳住机警的鹤群,可这一切似乎无力改变,六只白羽仙鹤早已迈开修长的红腿,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又从喉咙里挤出尖细的哼鸣。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工,工,工六五。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四,寸,合四寸。 伴着节律,六鹤竟“大胆”地走上碧草黄花舞毯,向北殿宾客展示其红顶红喙与红爪,长颈长喙与长腿,甚有那洁白的羽翅与灰黑的尾翎。 六五---弓陆弓---陆弓齿---弓齿尚弓---。六五---弓陆弓---陆弓齿---弓齿尚五-六五。画师黄荃再起双鹤形制,捕捉六鹤警觉之态,瞄准鹤尾,用少量花青调浓墨自下而上摹绘。至于鹤爪、鹤腿,更是细致刻画,精当处置,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节奏鲜明,笔笔有力。 弓-----齿----弓五----尚六--工--。弓-----齿----伍陆----反弓陆-----。奚琴与牙筝轮番上奏,正如冬与春之交替,恨与爱之交融。画师黄荃将误落之朱砂掺入蓝靛及白粉,以斡染之法,向四周染开。于其下寥寥数笔,扫将出鹤头、鹤颈与鹤身,又推开几笔,便将先前所绘之鹤尾、鹤腿巧妙相连。隔远而观,仰头唳天之鹤旁,低头警露之鹤立现。误入之朱砂似丹顶,又似枫露,缀点鹤之娇艳,凝聚鹤之精魂。也罢,也罢,凭君恁赏那一颗娇艳欲滴的丹砂。 唳天六-五六寸,工-尺上寸,六-五六六寸寸。六-五六寸,工-尺上寸,尺-工尺上上寸寸。 圣湖畔,银羽闪,朱砂缀鬟OO。风微寒,虑有变,一唳惊天OO。 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五寸,六-工六寸。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弓齿寸寸。 白露过,雾云遮,日蹉跎,月如梭。秋逝去,冬来了,南徙阡陌OO。 齿-齿齿寸,齿-弓齿寸,尚-齿尚寸,五-六工寸。齿-齿齿寸,齿-弓齿寸,尚-齿尚尚寸寸。 跃沼泽,跃江河,不动声,不改色。若坎坷,若覆辙,丹顶毋落OO。 齿-齿齿寸,齿-弓齿寸,尚-齿尚寸,五-六工寸。齿齿齿,齿-弓齿寸,尚-齿尚尚寸寸。 遇轻薄,遇醉客,心止水,眼冷漠。若倒戈,若道渴,丹顶毋落OO。 适才素灰衫衣的江南舞女换了件米白色齐胸长裙,蒙上柔软轻盈的月牙白面巾,眉心一点朱砂痣,头饰一具殷红顶。伴着悠长的动律,调整着连绵的呼吸,迈着飘逸的“鹤步”,吟着古雅的诗韵,摇曳着杨柳的风姿。 单臂上举,任肘腕弯出优雅的孤度,拇指并拢,食指上挺,余的三指尽力伸展,便作“鹤头”。鹤头上扬,名曰“神鹤高歌”;再往上扬,则为“鹤鸣九天”;配合双臂上下挥舞,双腿高低蹬摆,“白鹤展翅”、“仙鹤抖羽”、“鹤立莲花”逐一写意呈现,旋转跳跃的舞娘俨然一只与命运抗争的白鹤,在举翼投足之间,在引颈婉鸣之际,将诗舞引向高潮,传达着坚定与从容,祈求着吉祥与安宁。 弓-----齿----弓五----尚六--工--。弓-----齿----伍陆----反弓陆--齿-----。熟悉的间音再次吹响,处容武士自殿台左右倾泻而出,约莫数十人。换以行军常备之铁甲铁面,外披大号蓑衣。衣上覆有厚羽,乃集仙鹤落羽缝制而成,饰以方与圆,征象地与天。 翔翼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乙尺寸尺寸尺上尺工---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寸上乙寸共乙,凡工尺上乙四---。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乙尺寸尺寸尺上尺工---四上寸上寸上乙上尺寸上乙寸共乙,凡工尺乙上四---琵琶音渐促,每一轮指,披羽将士则增益十二,亦称“一轮”。孟昶侧面左右,盛赞江南武士之威,又力诫蜀将师夷长技,效以学之。 #工#凡#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尚已五,六#凡六#凡六#凡六#凡六, 迎着风,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飞,啊--,噗啦噗啦噗啦噗啦追, 已五六,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凡,五六凡工尺工,凡,六。 啊--,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飞,越过那高山往前飞。 上工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六五,尚已五,六#凡六#凡六#凡六#凡六, 向远方,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飞,啊--,噗啦噗啦噗啦噗啦追, 已五六,凡工凡工凡工凡工凡,五六凡工尺上,尺乙,上四。 啊--,噗啦噗啦噗啦噗啦飞,奔向那梦里清澈的湖水。 男子舞鹤,采胸腹呼吸,以腿部发力,自带一分刚劲。“仙鹤”群舞,齐整跳跃,齐声呼喊,随着愈促的节拍,原始的狂野与激情瞬时被点燃,在场的每一名观者无不为之震颤。画师黄荃落笔如飞,浓点淡染,不大功夫,一只翔于天之鹤潇洒飘逸,一只落于地之鹤顾盼含喜,展于画壁。 工尺上乙合四,上乙,上四,上乙,合四,寸,寸,寸。音声渐缓,黄荃将狼毫小笔托予长子居采,换以一支大白云,又从二子居宝手中接过另一支中白云,一笔蘸色,一笔蘸水,将丽色拖染开去,气韵通贯,运笔飘逸,浓淡相宜。 在众人的簇拥下,那位支撑整场的江南舞娘再次旋出,头顶的乌发已至灰白,夺目的朱砂顶亦蒙上一层灰黑,单腿站立,脚尖轻轻点地,头向肩低,又时而扬起。 回盼六-五六寸,工-尺上寸,六-五六六--。六-五六寸,工-尺上寸,尺-工尺上上--。 云之上,鹤高翔,仙衣霓裳。添锦岁,寿君芳,魂归故乡。 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五寸,六-工六寸。五-尚五寸,六-五六寸,五尚弓齿--。 飞去兮,志四方,归来兮,矫首昂。东山屦,西山藏,生死相望。 齿-齿齿寸,齿-弓齿寸,尚-齿尚寸,五-六工寸。齿-齿齿寸,齿-弓齿寸,尚-齿尚尚--。 跃沼泽,跃江河,不动声,不改色。若坎坷,若覆辙,丹顶毋落。 齿-齿齿寸,齿-弓齿寸,尚-齿尚寸,五-六工寸。齿齿齿,齿-弓齿寸,尚-齿尚尚--。 遇轻薄,遇醉客,心止水,眼冷漠。若倒戈,若道渴,丹顶毋落。 十三弦伽倻琴声声通透,渐行渐隐。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工尺上--黄荃令其子后退数十步,左右远观,增补遗余。直至乐音没,舞人散,画笔乃停。 孟昶不由得直立起身,向近前施礼的画师黄荃点头致意,大赞其笔下之鹤“体态鲜活,有愈生者”。又命人封百两金锭,欲赐之。 黄荃跪谢而婉拒:“圣上若是真欲行赏,那就赏臣三个愿望。” “说来听听!”孟昶正在兴头上,貌似摘星可得。黄荃便道:“一愿求圣主一联,添意画壁。”孟昶似迫不及待,未曾多想便已出口:“祥云托月会旧友,舞鹤嗥鸣贺新春。”令书家王贲就地题画之。又道:“同春之‘六鹤’谐音乾坤之‘六合’,寓意天下太平,此图便定名‘六鹤同春’;此壁永立,称‘六鹤壁’;另,改‘华阳殿’为‘六鹤殿’。卿以为如何?” 黄荃频频点头,乘势进言:“二愿长子居采……”话音未尽,却被孟昶接过:“晋为‘待诏’,承旨翰林。如何?”黄荃自是笑不拢嘴。“三愿小子居宝入学画院,承继画统。” 孟昶环顾一周,手指四处张望的居宝:“可是汝子?”黄居宝虽年少好动,嘴里可不含糊:“回禀圣上,在下黄居宝,年十三,愿入院习艺,为圣上分忧!”孟昶见其聪慧机警又对答得体,令其免试入学,招为‘画学生’。 正当黄荃携二子意满而退,唐特使一人遣六鹤前来受赏。孟昶问及唐主,得知康健;问及路途,得知艰险;问及水土,得知略有不服,欲待花朝节后及早归去。孟昶盛情挽留:“唐使西来不易,鹤舞惊艳无比,恳请增演一二,令蜀中狭目之人开开眼。”即刻令莲心姑姑明日安置,邀赵太保等朝中老臣,业相、毋相等朝中重臣前来赏观。 刘莲心面露难色:“皇上可是忘了,明日为答谢唐使,自上早便已铺排盛宴,又练舞‘朝天’,何来时机另起一局?” 孟昶恍悟,称失忆为过,又建言后日起局。 刘莲心摇头:“后日便临‘花朝’!”孟昶皱眉若晦,自言自语:“再往后,唐使恐欲起身归返。”遂执意道:“那就今晚,增舞一出,朕与朝臣同观。” 唐使若虑:“今日增舞不难,可这向晚漆黑不见,如何可观?”孟昶大笑:“唐人不曾夜舞乎?蜀人却是极擅!本朝有女官彭氏芊娘者,最擅结彩张灯,夜舞而歌。” 孟昶即令人传语芊娘,芊娘斜瞥了一眼马希萼,意欲推脱:“四殿合聚,夜舞娱宾虽非难事,然则,宫廷不比民间,友邦之交不比有邻之居,事事来得愈加谨慎些。再者,群舞尚观其势,独舞多取其精。臣惶恐,此间月黑风高夜,彩灯微光不足以照遍舞者近身,若此,而令江南舞者艺有所失,声名受损,怕是不妥!” 花蕊夫人从孟昶身后移出,宽慰道:“彭尚宫勿忧,金华宫有一套御赐灯衣,专为夜舞而制,可照遍领舞者周身,这便差人送了来。”芊娘无言可对,姑且领命。 入夜,风动幔帐,管乐声响。承乾殿东北角人头攒动,君臣落座,舞人登场。梳羽、啄苔、警露、唳天四幕乐舞相继呈现,满座文臣交口称赞。谈笑间,一度嘲论拒观此舞之前朝武将“身无鉴赏之能,错失享乐之机”。 唳天段末,伴君再观鹤舞之花蕊夫人偶感微凉,掩口羞嚏。孟昶君见状,投注万般关怀,呵护备至。花蕊却言道:“惊扰圣心,花蕊歉表,至于寒暖之事,臣妾已差人取衣。” 此前,为夫人取衣的差事早已交给了金华宫里腿脚最勤当的刘小娥。而此时,小娥子也正捧着夫人平日里素喜的莲蓬衣匆匆往东北角赶来。 行至七巧殿后园抄手游廊附近,小娥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举着灯笼警惕地问:“前面是哪个?”闻声走出一个男子,上前自报家门:“姑娘受惊!家父黄荃,在下黄居宝。”小娥将信将疑,借着灯笼微光上下打量着:俊脸、额冠、布衫、笔砚。 “哦,你就是那个皇上钦点的画学生!” “姑娘认得我?”居宝有些喜出望外。 “观了《六鹤同春图》,当然认得。”小娥脸上挂着笑靥,追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居宝一手抠着脑袋,一手尴尬地指着漏窗上展着的几只山雀花样:“嘻嘻,看这个,入了神,迷了路。” 小娥觉得好笑,捂着嘴噗嗤噗嗤:“哈,这样的事我也常犯!有一回子,因贪了会儿抄书,把姑姑的火盆子给烧着了。还有一回去山里行猎,只顾着数花大姐背上的星纹,差点被飞箭射中,还好姑姑救了我,又将我痛责一顿。” 居宝亦跟着傻笑,见小娥捧着莲蓬衣,继而好意提醒:“姑娘可别又忘了什么事!”小娥猛地一拍头顶,这才恍惚道:“嗳哟!真就差点给耽搁了,夫人还等着我添衣哩!”居宝听其如此说,不由得嘴唇微张,仿佛自己做错了何事,不住地叹息。 小娥子迅速地将灯笼从居宝脸上移去,拢了拢胳膊上微耷的莲蓬衣,径直往前行。走了几步貌似又想起了什么,略略一回头:“小公子若是不知归路大可在此等候,小娥给夫人添了衣便来。” 事实上,刘小娥到抵承乾殿东北角时并不算太晚。隔着舞场人群,小娥子已然瞧见金牛殿前圣主孟昶正揽花蕊夫人入怀取暖。小娥不愿蒙头闯入,这才暂且止步青羊殿九折回廊等候,顺道可侧观台上鹤舞的高姿。 唳天段末,翔翼段始,东北角内似乎响起一声军号,处容武士照例倾泻而出,玄甲铁面,披蓑覆羽,弦音律振,轮指益增。短短几拍,台上已立百人,台下则层层围聚,堆叠甚密。众文臣初现一丝惶恐,后亦为孟昶叹释之辞所驱。翔翼间,群鹤同舞,磅礴气势。翔翼末,灯衣舞女匠心独舞,悠然翩跹,尽如昼日里一般璀璨。 突然,暗夜里闪过一语惊诧:“来人!护驾--”台上之处容武士如潮水般泄下,聚合排列于金牛殿前,呈众星拱月之势。三声哨响,处容武士并无异动,与在场众人一道,聚焦于东向之成华偏殿三层楼阁。四下本皆文臣,想逃窜遁隐,无奈形势所逼,暂且混迹于金牛殿下孟昶跟前,待时而动。 “抓细作--别让彭芊娘跑了!”刘莲心厉声警语。百余名处容武士在唐使的指挥下兵分两路,涌上成华殿围追堵截。东北角内若煮沸了硫磺,处处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这一切似乎都太过突然,来不及追究。即使满场皆回荡着“活捉彭芊娘”的鬼哭狼音,在场的每一人,连同孟昶身后那位捧盂呆立的符宫娃,也是看在眼里,纠结在心里。彭芊娘重修宣华苑有功,流杯宴、会仙宴得力,颇得蜀王称赞,乃蜀宫上下效学榜样,怎的突而反转,箭头直指蜀王孟昶?更令众人惊叹的是花蕊夫人一介弱质女流,危急关头竟能不顾生死,奋力扑向夫君,以身挡箭,以命护驾。幸得莲心姑姑手疾眼快,徒臂将成华殿方向斜飞而至的长尾冷箭及时推挡,才不致酿成惨祸。 “嗖!”--“嗖!”两声箭响划破哄闹。紧接着,“啊!”--“啊!”两声喊叫凝止了喧嚣。众人寻着叫声传来的方向,将目光投注到舞台后方的“六鹤壁”上--头顶危冠,风姿绰约的江南舞娘眉心一箭,被死死地定格在六鹤壁一角,高昂着头,努力伸展着脖颈,似乎在控诉这个不公的结局。而在壁前池底,匍匐着另一具女子残躯,后颈因箭头穿刺而渗血,染红了一池活水,也染红了臂间绕缠的莲蓬衣。 “不,不应是你!”刘莲心瘫跪在六鹤壁前,环抱着直立而死的江南舞女的足膝。四围里尽是文臣看客,频频摇头,啧啧叹惋。孟昶令廖公公摘下舞娘眉心之箭,唐使者自人群外高喊一声“慢!”未能及时阻止,箭头已然取出,但见殷红之血汩汩流淌,顺着灯衣脉络,裹浴舞娘全身。与此同时,花蕊夫人与符宫娃合力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救起,用展开的莲蓬衣覆在女子身上。 天尽儿黑,月牙儿隐,风劲儿吹,等的人还在等。七巧殿内,黄居宝手抚漏窗上的山雀,一遍又一遍,仿佛只要有微光,雀儿就会笑,鸟儿就会飞。 木鱼子曰:有一种美,仙人刺,合欢蕊。 有一种美,朱唇未启,先掉泪。 有一种美,山河倾倒,城池废。 有一种美,未展翅,已落归。 这第四种美,痛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心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百子登楼辨真假万里朝天掩虚实 距离花朝节仅余一日。上早。漪兰宫百子楼。 “皇上!”花蕊夫人忽而觉得孟昶君话里有话,腿脚不由得有些松动,稍稍往后挪了半步。“爱妃莫要误会,朕只是感激!昨夜夫人以身挡箭,情之急,意之切,何来勇气?”花蕊松了口气,半笑道:“若是箭指臣妾,夫君是否亦会相救?” “弗救!”孟昶坚定地摇头。花蕊怔了半晌,替孟昶开解道:“倒是没有之事!臣妾只不过是寻常宫妇,哪有情急之危?”孟昶冷冷地道:“夫人并非寻常宫妇!这漪兰宫之主,百子楼之仆倒是寻常。”花蕊眉头微皱,恍然大悟:“怪不得圣上相约晨登百子楼,原来是以为臣妾与昭容不和。”停罢执扇遮脸,巧笑:“喏,臣妾这柄龙脑香扇还是李昭容与赠,若不信,尽可唤得艳娘一同前来登楼!” “放肆!艳娘之名岂容尔等直呼?”孟昶言辞冷峻。 花蕊虽不为其没来由之呵斥所摄,但胸中早已百转千回,定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皇上今日行为可不同往日!” 孟昶道:“往者已逝!”花蕊见其面色冷清,自相忖度:“窈窕兮唐舞娘魂归故里,吁嗟兮蜀宫室内外同悲!皇上这是在为舞娘之死悲切?” “哼,舞娘?夫人乃真不愧七宝楼舞娘之首,想必得了那彭芊娘不少惠顾!”孟昶步步紧逼,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擒住花蕊玉臂。“这是何话?臣妾愈发不懂了!”花蕊音声颤颤,孟昶来势汹汹:“夫人不懂,朕却晓得!什么青城县徐国璋员外郎之女?什么‘五仙’盛世舞流光?夫人到底是何人?入宫又为何事?” 花蕊心头一阵紧,只手后撑于朱漆栏杆,纵有万千原委,一时间竟被孟昶质问得语塞:“夫君!” “朕不是你的夫君,朕原本只是艳娘的夫君,可如今艳娘却死了!是你,是你与芊娘同谋,是张丞相的居心叵测,是马希萼的虎视眈眈,将朕的艳娘给害死了!”孟昶掐住花蕊白皙通透的修长脖颈,伴着愤怒,露出狰狞。 花蕊几近窒息,双手使劲掰住孟昶冰冷的铁掌,腰背全力抵住脆弱雕花的栏杆,泪眼俱下,挣扎不已,奋力从牙间挤出四个字:“容我解释--”被失望与痛苦充斥全身的孟昶哪里听得进解释,紧闭双目,听到的只能是杀妻之敌临死前的求救与呻吟。花蕊见势不妙,唯有反其道而行!借孟昶之力,肘击栏杆,顺势后躺,只听“哐啷”几声,原本不堪一击的雕花栏杆就此被推倒,纠缠不已的两人一同翻滚,悬停在飞檐西侧的瓦楞碎玉间。 惊魂过后,孟昶斜躺在下,一手紧扣瓦砾,一手仍旧停留于花蕊胸前。花蕊匍匐其上,腿脚勾住飞檐,哪怕一个松动,两人便可能摔下五层楼台,落得个骨碎粉身。趁此刻稍有一丝喘息,花蕊急忙解释道:“皇上误会臣妾!妾非蜀人,不假;入宫侍主得芊娘相助,不争。但芊娘昨日所为出臣所料,艳娘之死更是今日方知,皆与我无关!”孟昶欲辩,松手侧身,却又闻一阵瓦响,数百瓦砾倾盆若雨,碎落楼底,引来行走其间之妃嫔宫娃驻足仰观。 花蕊奋力营救,一个翻身,将孟昶君轮骑于上,自己却覆躺其下,置身险境,只为让孟昶距离上翘之檐角更近,不至有性命之危。孟昶受此惊吓,早已将愤怒之事暂且搁置一旁,又见花蕊举动非一般女子气力所为,遂疑惑道:“慧妃究竟是何人?” 花蕊聪慧,听此一问,方知情势好转,为陈述过往之大好时机:“回禀圣上,花蕊本为孤女,幼时为一道姑所救,长于洛阳城西北郊之黛眉神山,习得些微道术。道姑乃大唐生人,得宝书名曰《天罡弥珍》者,载有神珠水云流落西蜀。经多方打探,得知困于宣华后苑,自是奉命前来取回。” 一时间,孟昶辨不出真假:“可是那龙跃池底太平之基?” 花蕊眼角噙泪,点头称是。 孟昶神思游离:“念尔侍之尽心,若是独为此珠,朕倒是愿予。只是……”花蕊仿佛看到一丝希望,言辞恳切道:“若君愿意割舍,花蕊代神山上下以示感激!寻回神珠复命,花蕊无以为报,只求夫君怜悯,让臣妾伴君此生。” 孟昶诡秘一笑:“恐怕夫人意图不只于此!若所言当真,为何在入宫之初不直言禀明,反而联手芊娘,助马楚图谋西蜀?” 花蕊委屈道:“夫君可曾记得,大婚当夜,卧榻之侧藏之三尺兵刃?臣妾当初不得夫君信任,怎敢妄言取珠之事?可怜日后每每侍君,仍无解除,是以防臣妾害君之不成?”话已言尽,孟昶寡对,于飞檐瓦片间对面僵持。 “叮铃--叮铃--”眼见着一支珐琅彩花簪从花蕊发间自行抽离,悬停于半空。又见另一支仁风翠步摇悠然升腾,两支钗钿在孟昶眼前交相碰撞,自顾自地演绎着一场奇幻的比拼。孟昶看花了眼,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奇事,不觉松手揉眼,完全忘记此时正处瓦楞之上,危难之间。当是时,花蕊猛地用力,连同孟昶一道腾跃而起,飞身回入楼顶栏杆,四脚落地,相偎一体。只可惜那斜插腰间的龙脑香扇不慎坠落,翩跹于百子楼底,为聚观之宫人争相抢夺。 “随驾上城游,东西百子楼。龙脑香扇落,问君几时休?”花蕊双手搂其后颈,盈盈之眼凝望着惊魂未定的孟昶君,用神力驱使钗钿于身后尽情飞舞,凭空画出这四句金光璀璨的小诗,“臣妾爱慕圣君,真心侍主,若有歹意,早便了了,何苦在此纠缠!若君仍旧不信臣妾,那臣妾只有……”花蕊情态激昂,抽出怀中所携之神山宝物累丝嵌宝梳,轻抬玉臂,高举头顶,向下挥去……孟昶下意识侧头闪躲,双眼紧闭。只听“哗啦”一声,睁眼而视,但见花蕊夫人已用宝梳割断鬓旁乌发,欲要将其散去,以示清白。情急时,孟昶一把拦阻,一敞满怀,一个深吻,似乎在告诉花蕊自己内心的愧疚、信任与选择。 距离花朝节仅余一日。晌午。金华宫起居阁。 “小娥走了,金华宫里恍惚觉着清冷了许多。”符宫娃私下揣摩着,不觉已迈入金华宫内殿。“哟!今日吹的么子风?符尚宫此时不应找个小黑屋子躲起来琢磨新辞么?怎的也有闲情与我等无聊之人会面?”未来得及向花蕊夫人施礼,符宫娃已被从旁的妙音奚落了一番。 先前为答谢唐使,宫廷教坊曾练舞“朝天”,乃由蜀王孟昶亲自谱曲,莲心姑姑填词命意,花蕊夫人依律而舞,按拍而歌。如今恐安抚唐使之不为及,遂临场换意,命刘莲心重填新辞,是以为祭。可自打舞娘枉死,莲心姑姑仿若被抽丝一般,神散而形槁,只叹命运之无常,人事之无力,乃随意指点符宫娃,令其换辞改制。符宫娃忖度半晌,姑且应制,初定将巳时开场推迟至申时三刻,祭典仍选于承乾殿东北角,以慰天上魂灵。 “三位姊姊近来安好?九儿正要逐一拜望,不曾想在五姊姊寝宫相会,甚是凑巧!”符宫娃瞥见花蕊鬓发微乱,妙音翘足倚塌,妙思绣剪荷包,想必四下里并无他人,索性便以姊妹相称。 妙音揶揄得逞,随机变换了情态,故作神秘道:“小九兴许尚不知你五姊姊晨日里的故事罢!那份惊险,那份缠绵,整个宫里都传遍了!” 花蕊无奈地摇摇头,止涉道:“四姊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一位!”而侧身面向符儿道:“早些事暂且不提,此刻邀姊妹前来确有要事相商。” 符儿正要洗耳恭听,妙音抢白道:“让我来猜猜!若是小九认为重要事铁定关乎神珠;而小五所谓重要事则必然关乎孟昶。” 花蕊浅笑道:“四姊姊所言不差!晨日里,皇上已许我神珠一事,待除却国之大害,圣上则愿割舍太平之基。” 符儿兴奋道:“果真如此,倒是了却我姊妹一桩心事。” 花蕊话锋一转:“然而,眼下为国除害一事甚为忧心。”“当然忧心!小皇帝内无寸兵,而外援未至,就像惊弓之鸟,时时处于惶恐之中,生怕一个不留神,要么被张业夺了,要么给南楚灭了!”妙音摆弄着手指头,肆无忌惮地品论着。 妙思本独坐从旁未言一语,这时却冷不丁儿地横插一句:“昨夜听世子言,大理国中有异变,援兵怕是早已折返,不能来了。” 花蕊眉头微皱:“圣上还指着大理援兵明日花朝节方至,这可如何是好?!” 妙音得意道:“李圣天的人倒是已至城外驻扎。” 花蕊又问及符儿刘城墙所领南汉援军何时能抵,妙音一旁谄笑,符儿却一脸无辜:“刘城墙就是一浑水摸鱼的主儿,哪有什么援军,不过是骗了蜀王又骗楚王,颠来倒去,故弄玄虚罢了。”花蕊慨叹道:“这倒正如圣上所料。” “那小皇帝(皇上)到底是如何打算?”妙音与符儿异口同声地问。花蕊面色凝重:“详的我也不知,只晓得明日花朝节必有一场恶战,关乎大蜀国运,亦关乎你我能否探取神珠。无论如何,姊妹们需携手同心,尽力配合才是!” 妙音巧笑道:“花蕊夫人一口一个圣上,怕是与那彭氏芊娘一样,无端被卷入这场江山易主之争。”花蕊并未辩驳,倒是退坐于妆镜台前,凝视着花镜:“好一个‘无端’!四姊所言虽是玩笑,但花蕊却愿意相信芊娘之无辜!” “哈!昨日我将成华殿事述与李圣天,其言亦料芊娘无辜,究竟从何说起?”妙音话头另起,颇有兴致。符儿附言道:“依我之见,昨夜事断非芊娘所为!三位姊姊皆于当场,可曾忆得,首支箭自东南向西北直指皇上,众人只见芊娘现身于东之成华殿三层楼台便认定由芊娘所为,而紧着又是一箭自东北而向西南接连射杀两人,因其间隔甚微,且楼阁之上除却芊娘外并无他人,故众人更加坚信芊娘即为弑杀者。初,九儿亦为表象所惑,细察却另有玄机:其一,一箭贯穿两人而致死,非精武力士弗能为也,神女神力尚恐难及,何况芊娘?二来,遇害之舞娘本立于高台,而闯入之小娥屈于低就,箭头却先穿小娥之喉,后入舞娘之眉,如此可见,出箭者应是由低处而射往高处,非芊娘身居三层高楼俯身而射所能为之。” “三来,我,我不小心在成华偏殿撞见两名负伤楚士,意欲逃窜,不知能否佐证?”妙思怯生生地从角落里接着符儿所言说开去。花蕊旋即起身,轻理衣衫:“这样看来事情便明晰了!不过尚有一事相告:依皇上所言,所谓江南李唐舞鹤之人竟是我大蜀后宫李昭容所扮,想必那如许处容武士亦为我大蜀拱卫圣驾之军士所演。此乃机密之事,万不可传告他人!” 符儿恍悟:“怪不得莲心姑姑声泪俱下,原是因故主往逝,不免痛心疾首,这才交由我主理祭典一事。可这硬生生地要将颂曲改为哀辞,甚是难为!” 妙音顺势讥讽道:“符尚宫可有出口成章,落笔成文之才,难得临危受命,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况且--听闻小皇帝并不出席祭典,成也好,败也罢,权当过过指挥使的瘾!” 符儿早便习惯妙音的冷嘲热讽,低头一笑:“九儿倒是思虑多时,祭典一事也定当殚精竭虑。现今九儿有一计,不仅可救芊娘于水火,亦可助大蜀祛毒害,甚且保得神珠顺利取得。”每逢符儿类此言,妙音总是一幅不屑神情,妙思自当事事与己无关,花蕊却深知小符定是成竹于胸,便笑道:“九儿向来足智多谋!莫不谈二三事,若是能解救芊娘,也算我姊妹报答了芊娘知遇之恩,且算一桩美事。只是如今芊娘遁隐而杳无踪迹,不知九儿有何打算,又需我等做些何事?”符儿等的便是这句,遂将盘桓于胸之事一一告解。 木鱼子补全《万里朝天曲》本辞: 露华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月当空,静水照花容,佳苑内外通。 盼留东西客,酒饮千百盅。 携姊妹弟兄,献文治武功,添锦绣砖瓦,架浩气长虹。 木兮,枯荣,叹轮回秋夏春冬。 园兮,兴隆,愿相伴友邻亲朋。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俯仰长咨嗟。 青泥盘盘,勾连天梯石栈。 剑门险,高峡远平川,枝叶遮望眼。 黄沙漫漫,相对无缘相见。 江流何潺潺,海鸣何溅溅,龙吟何震震,虎啸何战战! 千山,暮雪,掩不住真心一片。 千沟,万壑,阻不断蜿蜒辗转。 乌云散,羌笛玉门关,大雁把信传。 驼铃声声,琥珀胡饼肉干。 笑开颜,神女临巫山,燕雀挂朱弦。 桅杆颤颤,珍珠鱼虾海盐。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女娲,补天,炼五彩石坠红毯。 伏羲,推演,言四方万里朝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替罪羊咉咽替罪朝天杯悲饮朝天 距离花朝节仅余一日。申时。承乾殿东北角。 “咚--咚--”花蕊夫人高耸“朝天髻”,长袖善舞,哀乐未起,已将那双面鹤纹花鼓敲得砰砰作响,以震东北角四殿各路牛鬼蛇神。 虽说暗地里死的是李昭容,可明里都道是“江南舞娘”不幸遇害,蜀王孟昶为表伤怀,破例于蜀宫之内行简礼、置灵堂以慰唐使,且孟昶帝先前已表示不便出面哀悼,符宫娃这才大胆应制,借操办祭典之虚,行营救芊娘之实。 然而,随着花鼓之声再次敲响,孟昶竟背手踱步移入金牛殿,面似春露,又若秋霜,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伴君入席者,其左南姬,其右安婕妤。 唐使参拜后,悲戚之乐渐起。符宫娃沿用孟昶亲谱之《万里朝天曲》,托妙音延展原曲四律为十六拍,另填新辞,由花蕊一人主唱,众人轮唱,以泄悲情,以述相思。 忆-当-年---,蜀水越-巴山---,想念-不-停-歇---。 五尚六五尺---,尺尺工六五#凡工---,尺尺工上尺凡工尺---。 后羿-之箭,消逝了你的容-颜---。 尺尺工上上,尺尺工六五#凡工---。 而-今-叹---,白荷淤-泥陷---,何时-还-青-莲---? 五尚六五尺---,尺尺工六五#凡工---,尺尺工上尺凡工尺---? 人生-苦短,似流年沧海桑田---。 尺尺工上上,尺尺工上尺乙四---。 若果有来生,抛金银钗钿,着锦袖纱-冠-,变公子少-年-。 四四乙上上,上上尺工工,尺尺工#凡#凡,#凡工#凡六六。 魂-兮---,归-去---,同赴难便不孤单---。 五已已---,尚已五工---,六六五#凡六#凡工---。 魂-来---,无-眠---,相聚兮吟诗幽兰---。 尺工尺---,凡工尺乙---,尺尺工上尺乙四---。 哀曲至一循,“咚咚--”马希萼身着枣色长袍自成华殿而来,并未与唐使见礼,径自入席。于阗国主李圣天、大理世子段思英、南汉王子刘逢悉数受邀而至。 宾客接踵前来,实在让符宫娃始料未及!好在众人似乎只为哀悼,各自神伤,并不在意台上之事。符宫娃心中只能默念:“千万勿要出差错才好!” 哀曲又至一循,“咚咚--”丞相张业一行六人前来,虽无兵甲,仅凭那刚烈气势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东北角内情态殊异,各自心怀鬼胎。 莲心姑姑闻讯赶来,不巧正遇上张丞相阻挡于青羊殿,遂与符宫娃隔台相望,隔空交流,两人默契地点了点头。符宫娃高吊之心稍得释解,领着宫人佯装无事般将哀曲照例一循。 “咚咚--”顾命大臣王处回,太保大人赵季良,太傅大人赵廷隐三人,拄着鹤头手杖,顶着鹤发白眉,颤颤巍巍地步入金牛殿前“朝天宴”,捧起“朝天杯”,倾倒“朝天酒”,敬献不远万里的“朝天人”。 哀曲一循又一循,东北角内无一人戏闹,亦无一人冲冠,各自饮着手中的朝天杯,哀乐正好,相安无事。 距离花朝节仅余半日。傍晚。东内擒鸢阁。 “某与张相不爽!”马希萼吹须蹬脚,领数十武士直闯丞相张业行宫。张业此时正于擒鸢阁兵器库督点军造,马希萼此行此语着实让其摸不着头脑:“马王呵我作甚?”“哼!呵你自私自利!呵你畏首畏尾!”马希萼接过话头,劈头盖脸地又一顿。 张业眼轱辘一转,暗自揣摩:马希萼此时前来绝非单为兴师问罪,该不会又要挑唆我提前动手。遂命人给马希萼赐座,转而一幅涎皮赖脸的样子与其周旋:“马王息怒!你我一条船上的蚂蚱,本相要是有的,你马王也必须有!欸,马王要是觉着这条船不爽,等摆渡上了岸,岛上的珍珠美人全凭你马王一人处置,本相到时绝不扯后腿子!” 马希萼听得出张业心中的弯弯拐拐,激将不行,便改苦肉计:“哎,本王亦非混主,只是连日来在这蜀宫里受了不少气,越发不舒坦。” 张业一听,便晓得马希萼要拿损兵一事说道,便装作毫不知情:“哦?马王身系南楚一国,蜀宫里谁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给马王难堪?” 马希萼敲桌质问:“哼哼,张相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昨夜我数百军士出入承乾殿,莫名就给损了五十人!张相可得替本王主持公道!”张业心头一笑:我还没追究你擅自行动,你倒是不打自招!遂捡起一柄蛇形金弓,拇指扣住弓弦,一边拨弄,一边轻蔑道:“南楚军士若是寂寞难耐,我令人铺排歌舞便是,为何不通融一声便至那小皇帝跟前自讨没趣儿?” 马希萼正欲辩解,张业打断道:“再者,前日会仙楼顶,马王一时冲动,自损十名爱将,不值啊!”马希萼拍案而起:“张相此说,难道……”“欸,欸,欸,马王千万别误会!您的人,是本相请来的,也是由本相引入宫中,自然非本相所为!”马希萼听此尚且有理,复又缓缓坐下,怒火收熄:“这深宫后苑之事,张相如何得知?”张业得意道:“准许马王精心策划个‘五仙’入宫,出了事又能随便找出个替罪羊,就不许本相使出美人心计,随时报备些突发状况?” 马希萼呷了一口擒鸢阁的浓茶,于脑海中迅速闪过会仙楼里的人事:当日能进楼者,“五灵”、“五仙”、“三宠嫔”、“四宫人”而已。“五灵”、“五仙”自当除之,“四宫人”者尚不入流,唯有李昭容、安婕妤、南姬三人最能探得孟昶心事,则其三人间必有其一为张业眼目。 谁知张业开怀大笑:“哈哈,马王揣测多时,可有所获?不如让本相直言相告?”见马希萼已探过身来,作侧耳倾听状,张业故意夸张地作了个嘴型:“南--姬!”见马希萼深吸一口气,张业愈加阴阳怪气:“那小妖精伺候本相确有一套功夫,不过已无甚新鲜,姑且送予小皇帝,旧袜配旧履,岂不刚好凑(臭)一路?” 南姬是张业的人?!马希萼频频点头,大致明白张业潜藏之辞:自己于蜀宫中的眼线因芊娘替罪而陷入僵局,张业却掌控着蜀王孟昶与自己的言行,一切了然于胸,志在必得,这是在胁迫我放弃已有之图谋,助其篡夺蜀王之位。呵!可我楚兵浩荡西进,岂能只为助你一人得逞?马希萼遂故作臣服,面色凝重,苦言相劝:“如此看来,张相大人对孟昶虚实早已探清!可你我皆知,小皇帝自那毬场练兵后,手中仅有之五百人亦拱手于丞相,如今只能作垂死挣扎。另传,孟昶搬来的救兵将于花朝节后随驾入宫,恐怕到时宫中局势会有所变,对你我大不利。与其坐以待毙,何不趁其不备,于花朝节前一举歼灭?拖延一刻,只会节外生枝啊,丞相!” “马王如何断定小皇帝眼下无人?难道这么快便忘了昨夜损兵,前日折将之事?”张业一语呛指,“现如今,蜀宫之内,本相虽掌兵五千,却有三千为各宫巡卫,能立即召集者两千而已,算上马王楚兵,若于当下夺宫,实则可用之兵区区五千人。二来,先前本以为孟昶小儿是个孱头,姑且听之任之。谁知连日里小皇帝被马王试探再三,不得不还击以求自保,这才露出了马脚。倒是得多谢马王好意,让本相知晓这宫中还隐藏着孟昶余兵。再者,明面上,小皇帝此前既有控鹤军五百,如今又以朝天之名揽入处容武士三百,更不论暗中或有于阗李圣天、大理段思英、南汉刘逢等人兵况尚未分明。古书中不是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即便本相顶着狂傲之名,也不敢贸然行动。马王如此心急,恐怕另有打算?” 马希萼假意笑道:“丞相是怕我三千楚军倒戈?哈,大可不必担忧。真心忧虑者,应是明日一早,孟昶出了这宫门,可就是鱼入水,鸟飞天,恐怕你我兵力相加亦奈何他之不得!”张业心中早就有所盘算,此时无论马希萼如何劝说,亦难动其心、改其策:“此言差矣!明日花朝节,孟昶除却文臣姬妾宫娃五百,按旧制只能领本相麾下两千兵士随驾,其余人等一概驻守宫中。行辇路线亦由本相所定,出宫城,经皇城往西,直入青羊宫。小皇帝不是仗着蜀王之名呼朋邀友搬来些救兵么?可他忘了青羊宫向来不许外姓人出入,一旦离了皇宫门,入那青羊殿,那可就成了池中鱼,笼中鸟,任你我把玩!” 任你我把玩?哼,怕只怕众人皆由你一人把玩而已!马希萼心中又咂摸出些味道:眼前这个矮胖之人真是老谋深算,谙熟蜀国旧制:用一道宫门,将我楚军三千连同孟昶亲军与宫中搬来的救兵一道阻隔,又用另一道宫门,将孟昶围困其中,来个瓮中捉鳖。可这天下哪有一人将好事占尽的道理?马希萼终究按捺不住,质问道:“依丞相所言,青羊宫内行事亦无须我楚军相助,敢问丞相置我楚军于何地?” 见脸黑如炭的马希萼双目发青,张业憋不住捂嘴大笑:“马王莫要瞪着本相,不辞辛苦远道而来,自是要分一杯羹的!”说着又将粗手从厚脸上移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马楚三千精兵入驻蜀宫近一月,本王可是尽力款待。可有那不耻小人传小话,谣称城外另有三万楚军不请自来,已一月有余,吃穿用度全由楚王开支,楚军不堪持久之战,欲求速战速决,不无道理。”眼见为张业戳穿,马希萼面目自黝黑而转惨白。岂料张业硬是在其伤口上撒盐:“楚王好意,本相心领,可楚军别忘了自己身在蜀国,便要为蜀国出力,不然会因水土不服,客死异乡,那就不好了!” 马希萼这回可是打破了牙齿活血往肚里吞,只能俯首称臣:“敢问大人,我城外楚军能为张相做些何事?”张业志得意满,随手拔起一支七尺长枪,一把投向马希萼:“城中看似花团锦簇,你要做的,便是将那花茎上的刺连根拔掉……” 花朝节前夜。寅时。成华殿幽兰阁。 一曲《湘君》奏毕,芊娘终究还是露了面。夜已五更,花已开半,映着红烛微光,只见芊娘双目无神,眼窝深陷,衣衫覆土,蓬头灰脸,一副惊魂未定之态,楚楚可怜。 未等芊娘靠近,妙音搭着符宫娃右肩好奇地问:“九儿,你如何料定芊娘会在此时此地与我姐妹相见?”符宫娃淡然一笑,双肩一抖,脱身前去迎接芊娘,又回头嘱咐花蕊再弹一曲,以掩人耳目。 十三弦筝继起,伴着《山鬼》哀泣,芊娘从昏暗处走出,声声言谢,旁无他语。 妙音未得答复,自是不依不挠,转头追问芊娘:“不怕我姐妹设局害你么?” 芊娘素知妙音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倒也并不计较:“不怕!唯有感激。今日花蕊夫人响鼓,便是示我于警醒;妙音姑娘变乐,乃示我于会意;妙思姑娘奏曲,示我于有情;更难得符尚宫巧辞,示我于寅时幽兰阁相聚。何况符尚宫已知晓我藏身何处,若要加害,便不会暗语相救,费那周折了!” 听芊娘如此说,竟连一旁的妙思也忍不住道:“昨夜事发后,眼见着江南武士搜遍了整个成华殿也不见芊娘,九儿却一口咬定你就藏身于此,先前我还不信,这回子真信了!” 芊娘点头道:“是!昨夜我已成众矢之的,皇宫禁卫森严,我不敢出去半步,便一直躲在这里。” “哪里?桌脚?柜子?还是暗阁?”妙音差点又将成华殿翻了个遍。芊娘不得不向下指了指,妙音见势抢白道:“地下?” 芊娘再次点了点头:“嗯,这成华殿修造时本就是四层,只是常人只见其表,未究其深。所幸此前得获《大蜀宫室秘制图》一卷,才知道可藏身地底,侥幸躲过一劫;又知道成华殿有幽兰阁,方能与姐妹商议。” “你就不怕别人知道?”妙音抢着问。芊娘缓缓地摇了摇头:“这蜀宫里至今唯有符尚宫与我见过此图。”众人恍悟,妙音斜眼看了看符宫娃:“九儿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符宫娃倒是想了想,噗嗤一笑,故意挑衅道:“七宝楼其实更应该叫‘八宝楼’,地底还隐藏着‘龙潭’和‘虎穴’,这些你也不知道罢,七宝楼的妙音姑娘?” “你!”妙音又被符宫娃堵得说不出话来。 “罢了罢了!姐妹们得尽快将芊娘送出宫去!”花蕊夫人一曲舞罢,已将十三弦筝掩于旧阁,搬出个一人高的空盒子,“芊娘,得委屈你了!”芊娘点头会意,轻掀裙裾跨入收纳筝琴的乌木大箱。 就在箱盖将要合上的一瞬,芊娘似乎想起什么,伸出一只挂着翡翠镯子的手臂:“等等!我今夜还不能出宫,姐妹们将我送往东内罢!” “马希萼怕刺杀皇上行为败露,竟狠心让你一人替罪,你这趟章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万一……”“妙音姑娘不必担忧,姐妹们既能念及旧情,想必希萼对我也会体谅三分,何况我已有他的骨肉!”芊娘这话一出,口快的妙音也不得不立马闭了嘴。 符宫娃扶花蕊夫人在前掩护,妙思妙音抬琴盒于后,绕过成华各殿值守武士,径直穿越东北角四殿。行至搭建于六鹤殿的灵堂,妙思妙音不敢瞥其一角,万般忐忑地从莲心姑姑眼皮底下走过,只留下几个斜长的背影,无情地伸向虔心守灵的刘莲心与唐特使。 木鱼子曰:前世的孽,今世的缘。 都道是可恨,其实很可怜。 观音放鬼又捉鬼,菩萨睁眼又闭眼。 莫唏嘘,莫慨叹,雁过总留痕,出来混迟早都得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一枝芙蓉已争春百花齐放香满园 当第一缕晨曦照进宣华苑,一位不知名姓的小宫娃身披粉色莲蓬衣,迎着扑面而来的芬芳,扬起小脸,踮起小脚,将那写满心事的三尺彩绦高高地悬在花枝上头,绕个圈圈,打个结子,侧头笑笑,然后,转身回掖庭,与其余宫人一道,为蜀王出宫迎花朝而忙碌着。 仲春二月,不免春寒。紧临承乾殿的东毬场上更是天干物燥,沙尘喧嚣。两千蜀士早已整装勒马,操练集结。与往日不同处,便是添了那七彩的马鞍与弓背箭头上扎眼的时令芳花。 巳时已至,宣德门开。指挥使李廷珪身骑赤红大马昂首领军,两柄铁锤用一根绣花红绳穿系,高悬于马腹,有节奏地震荡着。其后是一千带兵铠甲簇拥着一匹膘壮的白马,马上跨着的便是趾高气扬的判六军诸卫事张业张丞相。 后接七车,孟昶与花蕊夫人共乘的龙凤旌旗銮舆排首,而后依次为于阗国主、大理世子、楚国王弟、汉国王子以及唐特使的车驾,蜀王出宫另携之两名宫妃南姬与安婕妤则并乘于其后。宫女太监各司其职,腿脚勤当,列位紧跟。“飞沙将军”赵崇韬领一千护军为仪仗殿后。令人称奇的是,出宫仪仗还留了个尾巴,十台扎染花车妆点得煞是绚烂,如一道虹彩跨越了宫门,从宫城一直延伸到皇城里来。 成都,功成之都,有内外四城:宫城、皇城、罗城、羊马城。羊马城由土筑,为城之外郭,本属北方盛行规制,南方鲜有之,孟氏先祖迁于此。罗城主体为砖砌,斜坡覆土,四角筑敌楼,称东南西北四寨,城中闾阎棋布,廛陌骈罗,聚落百姓,商贾云集。皇城以内则多由达官显贵占据,凝结蜀中才俊,精繁丽硕。 时值花朝,名花争相斗妍,绿枝红葩遍野,蜀人们枕着花香穿梭于四城内外,或结伴郊游,或入城拜会,或宴乐游园,或赋诗斗酒,或挑菜种花,或敲钟敬香,或扑蝶戏歌,或剪翠挂彩,如繁星逐月,如群鱼拱花,如潮涌百汇,如流光漫洒。有诗云:“春到花朝碧染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 正当蜀王仪仗声势浩大地往青羊观开进,守候于古百花潭牌坊多时的西蜀文臣们一拥而上,将领前开路的张业大军拦阻下来。 “吾皇万岁!”领头的正是左相毋昭裔,尚有李国史、徐翰林、薛侍郎、欧阳长笛、鹿太保、毛司徒等一干人等,相邀蜀王于百花潭赏红剪彩,共贺百花诞辰。 “毋相大人好没分寸!皇上要去青羊观祭神拜香,祈祷我大蜀国运昌隆,此乃皇家旧制,我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毋相大人与众臣僚自行庆贺!”张业说罢便执意牵马前行,众文臣竟拦路不起,非得要蜀王亲谕。孟昶无奈,隔着旌旗车驾安抚道:“众卿好意,朕已心领,恐时不我待,是以祭拜为重。”遂令张相继续前行。 “皇上留步!”太保大人赵季良、太傅大人赵廷隐与顾命遗臣王处回相扶而至,三柄龙脑手杖交相触地,铮铮然有金石声:“启禀皇上,佳节传喜!听人来报,百花潭芙蓉园花朵竞开,于这春景添彩,百年难遇,闻所未闻。” 见孟昶銮驾未启,又向张业道:“祭拜虽为重,但逢年有至,且为午时当空,圣上辗转于百花潭一见奇景,再往青羊祭拜也不迟啊!”孟昶君似为所动却另有顾忌:“多谢三位大人相请,只是……” 张业一语抢夺:“老大人还是安心养身,操劳过度有伤元气!” 太傅大人相请未遂,拄杖哭诉:“老臣年事已高,早就盼着能在有生之年与皇上同赏盛景,百花潭就在眼前,还望皇上体恤。” 张业冷笑道:“百花潭并无宫墙阻隔,又未提前布置,若是惊扰了圣驾,你我可担不起这个大罪啊!” 太保大人亦苦笑道:“百花圣诞,本应普天同庆!我大蜀君臣和乐,百姓安居共享,谁若是敢惊扰圣驾,先与我德彰会会!” 张业闻之甚为刺耳,指责道:“太保大人!话可不能说得太满!” 谁知顾命大臣王处回直言跳脚:“张业小儿,莫要再推三阻四,要是你舅舅德美在世,定要告你个不忠不孝!”张业见提及亲舅李仁罕,心底莫名惊了一跳。孟昶探出头颈,趁机缓和道:“众卿莫起口舌,此便去一个时辰,万不可耽误正事!” 大队人马便这样踏上百花潭铺就的红毯之路。文臣雅士拱手列位,宫娃太监分守听令,两千兵士合聚四方,十辆花车分布四围,共享这一道芳菲盛宴。直至久未露面的符姑姑执掌百花潭护花仪典,一夜未眠的刘莲心幻化为护花女神,张业方知这一切均由孟昶布置,可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半会子还不能得解,姑且听之任之。 仪典从简,略有两项会事,一则抽花签,系花绳(谐音祭花神);二则观芙蓉,剪花彩(谐音捡花财)。莲心姑姑端来三筒子百花签,每筒十二支,签后图彩城中十二园,抽中者则须应景赋诗,并将得意之句誊写于五色彩帛悬挂于花枝,此则谓之“赏红”或“护花”。 孟昶当头,于“上签”花筒中随手抽了支宝光寺素馨园,翻开竟是一月兰花花神,护花人乃楚国大夫屈原。孟昶连声叹感,称其与先人神交已久,深表倾慕之情。随即交由妃嫔、宾客与老臣抽取,令三位顾命大臣感激涕零。 接着便是抽“中签”,众文臣围聚观花亭,先是相互推让,后又争先抽抢,生怕不能在皇帝跟前显其文略,眨眼间已将十二支花签抢夺一空。丞相张业巍然横立,见势轻蔑道:“哼,文人德行!” “下签”十二支传于宫娃太监之手,却无一人欲占此风头。莲心姑姑点名辛宫娃、耿宫娃与符氏三姐妹抽提,这才开了宫人先例,勉强凑足十二人题句。 刘莲心将三个签筒三十六支花签主人所题之句一一宣示,又将写好之五色彩帛递还予花签主人,由其亲自缚悬花枝。以下或择其一列之: 宝光寺素馨园一月兰花花神屈原。孟昶题句:香草美人,风雅精神。 大慈寺枫茄园二月杏花花神杨玉环。南姬题句:天生丽质,红尘妃子。 明心寺碧桃园三月桃花花神潘安。刘逢题句:卿卿如我,花样美男。 浣花溪雪梅园四月牡丹花神丽娟。符宫娃题句:曲庭飞花,无意封侯。 武侯祠海棠园五月石榴花神钟馗。马希萼题句:性烈如火,斩妖除魔。 昭烈庙双乔园六月莲花花神西施。安婕妤题句:皱眉尤虑,家国情怀。 信相寺紫薇园七月玉簪花神韩愈。段思英题句:去今奉古,进解退之。 慈惠庵韭花园八月桂花花神徐惠。妙思题句:一缕幽思,哀念成痴。 建元寺天葵园九月蜀葵花神李白。唐特使题句:丰神情韵,摇曳多姿。 百花潭芙蓉园十月芙蓉花神貂蝉。花蕊题句:寸心可鉴,惊鸿宛转。 青羊观绿菊园十一月菊花花神陶潜。李圣天题句:饮酒乐甚,悠然天成。 縻枣堰两生园十二月水仙花神王昭君。妙音题句:塞外明妃,青冢于归。 悬彩护花后,莲心姑姑引众人缓行去往芙蓉园。张业紧跟孟昶,身后落下一大帮文臣,远远地也能听见臣子们高谈阔论。张业背手踱步,接连摇头:“本相却是不信,哪家芙蓉春天开?”没走几步便与孟昶一道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巨大的环形暖房,上覆天棚,穹顶透光,外裹白纱幔帐。 “启禀皇上,此芙蓉花房乃据唐国天师遗技所造,天光任采,风霜无碍。只需精良选种,择日播种,待其出苗,于花房内生火,昼夜不停,而使花苗受暖,则春日里亦可赏得秋日之芙蓉。”刘莲心绍介毕,遂将一柄花剪呈递孟昶,另有三柄分别递予分司盐铁的毋昭裔,分判度支的张业与主理户部的太保大人赵季良,“请皇上与三位丞相大人合力为花房剪彩!” 四匹红绸牵连着花房穹顶的遮天白幕,就在四人剪断的一刹那,花房外幕轰然落下,剥脱出一座神仙屋宇,那样轻盈,那样飘渺,如一个巨大的灯笼呵护着心头点点的烛光,又如一团轻软的绵云拥抱着怀中跃动的飞鸟,朦胧深处渗透出淡淡的花香,略显羞涩地迎接着前来探慰的君臣。 “三位大人,请!”孟昶伸出右臂,相邀左右同入花房赏观。哪知张业警觉有加,迅速从美景中抽离,笑拒道:“皇上先请!”直待孟昶与诸位大臣、宾客、姬妾相继入内,张业仍旧环顾于四周,迟迟不肯踏入花房半步。 早春的芙蓉与其离奇的身世一般令人着迷。一园子的芙蓉花朵连片比肩,相接成海,在温暖火光的依偎下,在清冽泉水的滋润下,愈发显得饱满莹润。更奇特的是方才还是洁白一片,随着园中人一点点增添,花瓣竟一层层红艳起来。连连的称叹声终究将张相大人吸引入园,可即便入了园,也全然一副时刻警备的样子。 “夫人,慢些!”孟昶自入那芙蓉花房,身心仿佛轻盈了许多,竟随着花蕊夫人一道穿梭于群花丛中去追赶那翩飞的蝴蝶。 “夫人,你看!”半人高的花丛深处,一只金黄的蝴蝶稳稳地停在孟昶手背上。花蕊闻讯转身,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暖的微笑,寻着这只乖巧的蝴蝶,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欣喜地看着孟昶将手臂渐渐延展过来。 “夫人,小心!”花蕊从孟昶手中接过蝴蝶,蝶儿竟羞得幻化出一袭红粉,装饰着花蕊鹅黄的里衬与透白的纱衫。在孟昶的注视下,粉蝶一会儿亲吻着花蕊的额头,一会儿逗留在花蕊胸前,一会儿飞旋在花蕊腰间,忽地,又辗转向花蕊身后飞去。 “看你往哪里逃!”就在花蕊转身的一刻,孟昶从后面一把搂住花蕊的纤腰,只听孟昶低吟了一句:“夫人,朕舍不下你。” 花蕊怔了半响,正要发问,孟昶悄声道:“若是朕在众人面前牵了安婕妤的手,夫人会否增添醋意?”花蕊早知今日对于孟昶非比寻常,值此毫无来由的一句,心中便隐有一丝察觉,只是半仰着头向孟昶:“花蕊虽不明何故,唯愿无论何时,夫君莫要弃我于不顾!” 孟昶无奈一笑,亲昵地嗅着花蕊的发香,呢喃道:“只是不愿夫人受累!”话风过处,撩动怀中美人鬓角的凝思。花蕊随手摘下一支粉艳芙蓉,低语道:“臣妾初闻花匠言芙蓉,肥沃之土可生,贫瘠之处亦可长,便觉着可贵。又闻花发春天须得种花人心水浇灌,护体温暖,遂心心相惜,甚觉可怜。臣妾心系芙蓉,不患贫富,不辞辛苦,唯独怕冷怕干。如今,虽不知种花人为何离去,只愿折枝相赠,长留心间。” 时光仿佛停留了许久,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渐渐围聚在孟昶与花蕊身边,令众人眼花缭乱,称叹不已。 “皇上,时辰可不早了!”花房里骤然响起张丞相干瘪的催促。 “张相所言极是!”孟昶将花蕊手中的芙蓉花枝揣进袖口,径直往花房外走去。 城中十二园,园园有花,处处可观。百花潭护花仪典结束后,诸大臣宾客便往城中各园四处寻花,或乘车驾,或骑大马,或就地漫游百花深处,尽享蜀地芳华。 向来热闹与随心只会属于没有牵绊之人,重任在身的一国之君自是不能随心看热闹。午时将至,孟昶在众人的簇拥下牵起了笃信道教的安婕妤之手,相拥而入龙凤旌旗銮舆,在丞相张业的护送下开进了钟磬声声,青烟袅袅的青羊观。 “花蕊姐姐难得与臣妹共驾,怎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莫不是不惯臣妾多语?”南姬捂着丝帕,忍不住向同车的花蕊嘲讽。花蕊回应道:“妹妹多虑,姐姐方才只是在想哪个园子更适合妹妹?”南姬趁机接道:“可有答案?”“恐怕得要有皇上的园子!”花蕊半开玩笑道。“呵,正合我意!”不想南姬却认了真,遂令车夫紧紧跟着孟昶的旌旗銮舆。 木鱼子绘图: 慈惠庵城外宝光寺 羊马城建元寺 太玄门 西北寨东北寨 縻枣堰 乾正门夹城 明信相寺 心 寺罗 宫城 兴义门 大慈寺 城青羊观宣德门 百花潭皇城 浣花溪武侯祠 昭烈庙 西南寨东南寨 图示:城墙城中十二园孟昶出宫路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枪林剑雨金铃救口脂香印美云兜 孟昶銮舆入了皇家道观,滞留的宫女太监们只能在紧邻的百花潭守候。此刻尚有一两个时辰闲来无事,难得出宫门的小宫娃尽情地在百花丛中嬉闹玩耍。 “柔柔,柔柔,快上本王车驾,你我相伴赏花!”趁着人多热闹,刘城墙揣着厚脸也学着孟昶帝的样子将符宫娃从后面一把抱住。符儿轻而易举地挣脱开来,一见是他,知道一时半会子也摆脱不掉,索性相邀:“这大好春光,躲在车驾里岂不辜负了?匪匪若要赏花那就随我近处走走!”刘城墙见符儿爽快答应,顿时心花怒放:“走走好!走耍走耍,边走边耍!” 在符儿眼里,刘城墙始终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时时蹦出些个奇思妙想,让人忍俊不禁。而其出于心底的真诚,却常令符儿感动得一塌糊涂。一路上,刘城墙不知疲倦地在符儿左右哼曲儿说笑话儿,让这颗压抑许久的心在明媚的春景前肆意绽放。 “柔柔,你笑起来好美,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女。”这类言语,符儿早已听刘城墙说了不下百十遍,每一遍,符儿也总会冷冷地回应:“你何曾见过真正的仙女?” 可今日似有不同,符儿开心地回问:“我若是那仙女下凡,匪匪可愿做牛郎?” “愿意,愿意!不过,我从不敢奢望做你的牛郎,我只愿做一头老黄牛,到哪里都跟着你,上天--入地--”正说着,趁符儿不备,刘城墙一个俯身钻入符儿撒花百褶裙下,将符儿高高地托起,摇摇晃晃地挂在肩头,紧着一气儿猛跑。两人的笑声震荡了整个百花潭,又从百花深处顺着欢腾的溪水延伸至浣花溪,不知不觉已来到雪梅园附近。 这附近也是一片梅林,并非雪中红梅,而是一片花期已过却枝形奇特的腊梅林。林间溪水潺潺,林中鸟语不断,这一切本也是极好的,穿行其间,符儿心中却骤然一阵怅惘,忧郁不可自拔。 听闻园中红梅盛放,刘城墙兴冲冲地便要直奔梅园去。此时符儿并无心赏梅,遂别了刘城墙,独自一人在园外的枯木林丛中徘徊。 “那日元宵,正月十五好热闹,枯木逢春犹再发,依稀昨夜月,转眼到今朝。 今朝,二月十五百花笑,红梅傲雪,腊梅花凋,寺竹宜人空余恨,欲行梅林深处找。 深处找,有缘相聚,无缘相别离,譬如花之美,浑然天成,不可强求。” 符儿感叹伤悲尚未成气候,但闻刘城墙于雪梅园中一边呼救,一边高喊着:“柔柔快逃!”符儿眉头一皱,心想:“不好!最坏的恐怕还是来了!”急忙抽出腰间的元符尚木枝,警惕地向雪梅园靠近。 “王子殿下,你的救兵呢?”问话者一手拿着利剑一手剔着牙,铠甲掩不住汹涌前突的圆肚,锦盔罩不住脸上的横肉与散着酒气的下颌。 “这人我见过!便是那酒池肉林的嘻哈看客,张业身边狐假虎威的王德筠。当日送七宝溺器涉险,就是这厮满口污秽,害我难堪。”符儿隔着梅林远远地盯着,私下里将记忆深处的飞花碎片迅速重组,仔细揣摩。见刘城墙呼救无望,吓得满地打滚,却还声声喊着“柔柔快走”,符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本王一个人来的,真没带兵!”无论刘城墙如何解释,王德筠可不吃这一套:“没有救兵?怕是在给小皇帝掩护罢?我可亲耳听王子说过,汉国已派三万大军在城外驻扎呢!”“我,我那是骗人的!不信,你杀了我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来救我!”听刘城墙语无伦次,符儿哭笑不得:“天下间怎么有如此愚笨之人,竟会以这种方式求情!” “汉国果真没有兵,那要王子也是无用!刘王子休怪本将军不念旧情,奉张丞相口谕,‘不助我者,便是与我为敌!’”说罢,一剑刺向刘城墙的头颅。说时迟,那时快,刘城墙整个儿活了起来,不停地在地上翻滚,竟被他躲了过去。王德筠一击未中,立即退后几步,令数十名持枪军士向刘城墙围击。 刘城墙双前一闭,大有刀俎鱼肉之态。符儿见势不妙,立刻穿林而至,飞身挡枪。元符尚木枝神力无比,三两下便将周遭兵士打散。“噢,原来柔柔姑娘才是你刘王子的救兵啊!”王德筠再退十余步,藏身于盛开的梅林,林中蹿出另一群兵士,向符儿与刘城墙步步紧逼。 “这个你拿着!”符儿掏出怀里的神山宝物锁玉绣金铃交给刘城墙,“这金铃是宝贝,遇到危险含在嘴里,能保你平安。”刘城墙双手接过,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柔柔你呢?”顾不得多说,符儿已投入到以一敌众的械斗中去。刹那间,满园的梅花花瓣漫天飘飞,白的似雪,红的似血,在黑压压的枝条间摇曳飘荡,忽而簌簌下落,忽而一冲继起,忽而纠缠辗转,忽而四处消散。 “匪匪快逃!”符儿瞥见刘城墙仍旧困于梅林,忍不住分心呵斥。“哦,哦,那我回宫找你!”刘城墙一开口,一串银白色亮剑如闪电般袭来,吓得刘城墙赶紧将金铃塞回嘴里不敢言语。 “回宫做甚?逃离皇宫,逃离蜀国,千万别再回来!”只见兵士层层围聚,符儿也只能尽力应付,刘城墙艰难地挪动着屁股,生怕一个闪失便会被剁成肉泥。 “那,那本王先走了!柔柔保重!”刚把金铃吐出来说了一句,又一拨剑雨在刘城墙脑袋上、肩背上、腹股上噼里啪啦地下了一阵,奇的是只要将金铃含回嘴里,刘城墙便立马换了个金刚之躯,任凭你枪林剑雨,他也能从你眼皮底下溜走,毫发无伤。 以一敌百,符儿早已气力不支,回头却又见刘城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还没走?”“柔柔,遇见你是我刘逢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一次!”刘城墙憋了口气,“下辈子还想和你在一起。” “留住你的命,我们才能再见。” “好,好,好,本王这回可真走了,有缘一定要再见!” “再见,匪匪!”梅林里最后一句声响在刀光剑影中回荡,片刻之后,只听见围聚的兵士窃窃私语:“跑了!两个都跑了!” 一边已上演过瓮中捉鳖,另一边才刚开始请君入瓮。百花潭客散后,段思英寻着乐班中的妙思连人带鼓拉进车驾,一路北奔至信相寺紫薇园。 夏秋紫薇迎春开,禅缘香聚寺中来。自有唐始,信相寺四围植种紫薇,另有翠薇、赤薇无数,在花树掩映下,诗意地栖居于闹市一隅,形成园中有寺,寺中有院,院中有殿堂楼阁之格局。穿过五重殿,转入九折回廊,跨过万福桥,爬上千佛假山,山中藏一无名洞,洞口十尊铁铸护戒神像威严肃穆,洞内有溪水,溯源而上,两株千年古杉耸立孤崖,杉下夹一禅房,匾额上书“文香阁”。段思英止步于此,轻吟一句:“到了!”妙思一路未语,这时方才仰头闻香,叹道:“佛门清静之地,便好!” 推门而入,偌大的一间香阁值此两人。“为何来这里?”妙思放下进宫后便从不离手的鼗鼓,于异形花架上取出一枚莲花香印潜心把玩。段世子亦将目光投注在异形花架上,一边搜寻,一边淡淡地道:“今日花朝,特地寻香而来!”“寻香?蜀宫里不是刚进一批西域神香,难道还不及这里?”妙思放下香印,又被从旁的一壁香药抽屉吸引。随意抽出一屉,几块上等的安息香正酣睡,亟待唤醒。 此时,段世子轻展一卷羊皮,借着香阁斜顶的光束唤妙思一同前来精研:“前日小萱正于我内殿收拾寝帐,忽地从窗外跌进一只灰鸽,见其腿上绑缚此卷羊皮,遂拿与我观瞻。”妙思接过一看,只见古旧泛白的羊皮卷上只画着一簇紫薇花样,往细里看才发现花瓣里微刻一座假山,山上两株古木,木下一个圆盒,不知为何物。世子手指圆盒图样,教妙思再细看看,妙思无果,只道“恐有心人蓄意点拨,可机缘太深,一时间并无法参透。” 世子在摆满各式香具的花架与装载各类香料的香屉间徘徊,总感觉那圆盒的秘密已近在咫尺,竟无法揭开。妙思索性从花架上精选三五香具,于香案上按五行排开,又取出屉中香料,熟练地为段世子起了一炉安息香。两人席地而坐,调息凝神,任由香烟自香炉内升腾发散,随物赋形,入脑入心。渐渐,两人皆入灵动仙界,沉静自然,心旷神怡。 一炉香散尽,妙思睁眼凝观,只见圆盒上分明写着四个小字--七步生香。“七步香?好熟悉的名字!”段世子尽力搜索着记忆,“性空大师曾佛法相传,言此香之奇异在于物之远近,七步以内尝尽人生七味,直至欢喜。” 如何找到七步香?此事讲究佛缘,段氏弟子自然明白。但胸中之欲已勾连乍起,令段思英无法将寻香之事就此搁浅。段世子再次踱回香屉跟前,用意念指引拉开东向一屉,檀香扑面,香阁之门轰然关闭;又依着直觉抽出西南的一屉,沉香袭脑,四围纱窗将强光阻隔,只剩下头顶入射的一缕天光幽然倾泻,朦胧迷幻。段思英就着手中香材炼制“乾坤方”,檀香引气上行,提暖发寒,是为阳刚;沉香送气下引,凝聚内敛,是为阴柔。二者神形互补,阴阳调和,之谓道,万物生息,尽在乾坤。 段世子炼香,凝神定笃,分秤谨严,精微发汗,深情款款。妙思难免隔火闻香,心头挠痒。转身坐于楠木雕花妆镜台前,理整云鬓,精修眉眼,胭脂扑粉,口脂涂唇。 “好香!”段世子炼香未毕,已觉酥软醺醉,仔细分辨,并非沉檀二香,遂停罢手中香事,起身遍寻香源。 “妙思,莫动!”段世子似乎已锁定这味奇香,一步一步向妙思靠近。第七步,阿末香;第六步,苏合香;第五步,青木香;第四步,降真香;三步,广藿香;两步,孩儿香;只差一步是乳香。 两人相对而立,段世子忍不住探问:“你擦的是什么?” 妙思半咬丰唇,轻启玉齿:“蜜蜡口脂,便是那妆镜台上的圆盒子。”段思英嘴角微翘,深吸一口气,顿觉体中热血上下流窜,奇经八脉四向喷张,遂将妙思双手擒于胸前,微汗淋漓的肌肤探往妙思唇齿深处,沉吟道:“给我尝尝,我也要。” 香甜口脂在两人舌尖上传递,妙思心底发出“到我这里来,带我飞出去”之热切,两人相拥,半梦半醒。惝恍间,数百只体长五寸的千足蜈蚣从稀疏的花架上缓缓流出,从密集的香屉里渐渐渗出,从镂刻的妆镜台缝隙间不断涌出,步步紧逼,愈聚愈密。 “别怕!”段世子安慰道。“自是不用怕的!”妙思将胸口的殷红美云兜取出,轻轻一吻,将唇边的蜜蜡口脂印在美云兜上。香阁内顿时旋起一阵清风,美云兜幻化为一张硕大的蚕丝被,将两人紧紧包裹,一层又一层,似一个血红挂丝的蚕茧,又似一颗覆着泥土的花生。 一根根褐色的千足蜈蚣不知是贪恋口脂之香还是酷嗜鲜血之红,认锁标的,奔袭而来。半支香未尽,千足蜈蚣已遍布茧身,混成一个黑褐色的天球。“带我走吧!”妙思扑在世子怀里恳求着。“寂静即心安。你我不已然出离了么?”妙思会心一笑,用尽全身气力,使穿云沁风针神力倍增,叱咤间自体内四射而发,万千神针细如牛毛,将千足蜈蚣逐一穿刺,驱散开来。 木鱼子曰:心系枯枝,便无心红叶;意留口脂,即有意圆盒。非因红叶之不美,哪怕圆盒方且直,有意即有情,有情最无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绿菊道场龙凤转太阳神鸟半遮面 孟昶的龙凤旌旗銮舆从百花潭径直驶入青羊观,车驾由张丞相亲自护送,自然是通畅无阻。青羊道观曾为孟昶生母李氏太后清修地,太后性尚慈俭,累从征伐,高祖皇帝在位时即下令“非孟氏、李氏与道行中人不得入内”。孟昶即位后,亦如祭奉宫中之李氏皇太后,逢年必拜,颇为遵行。 车驾已入观,经行八卦亭,旁人离散,驯马驱逐,乃置换一双灵羊牵引。灵羊风姿绰约,仙步徐徐,将銮舆领入绿菊园后便不见其踪影。 绿菊园中布一道场,此刻静得出奇。车驾中人掀左帘一角,窥得二仙庵前青烟直上,缭绕处,吕洞宾与韩湘子二仙神像高立瓦楞房檐,俯视着孤停于道场中央的銮舆车驾与周遭上千盏绿菊盆栽。车驾中人掀右帘一角,探得三清殿内空无一人,前殿香案上祭之素馔,供奉三清尊神: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旁塑太乙真人、普贤真人、慈航道人等十二金仙像,神像尊前又立十二花神牌位。及末,一块乌木镶金龙纹牌位甚为刺眼,上刻:“穆圣文孝皇帝孟昶灵位,广政六年二月供奉”。车驾中人摇头叹曰:“如此大不敬,实在太猖狂!” “小皇帝,今日便是你的忌日!”张业终究沉不住气,尖锐的嗓音聒噪而起。四四一十六柄投枪从四面八方袭射而来,顷刻间将銮舆车驾对穿三十二个孔洞。一轮飞射后,銮舆中人未被击中,反倒是声正而言“银扇以扇奸佞……结印向天地”云云。而后箜篌奏曲,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不绝如缕。 銮舆中人竟能躲过投枪阵射,这令张业始料未及。先前并未露面的马希萼此时自告奋勇,欲以点火之箭围攻。百发乱箭如火球漫天倾覆,将銮舆四角斜插之龙凤旌旗点燃。此时,箜篌弦音铮铮,人语之“阴镜以照虚伪……结印向鬼神”数言。念毕,团聚之火沿入射之径四散而往归,回击射箭之人。百余南楚武士或自高楼坠落,或就地焚烧,纷纷跑将入道场,偶然间引爆绿菊园中盆栽五六盏。銮舆中人警叹:“卑鄙之人竟以火药覆土,掺入绿菊盆中,妄图置我等于万劫不复,煞费心机也!”此时再观四围之菊,花叶似爪牙,狂妄而自大。 弦音未绝,张、马二人便贼心不死。十驾花车轰隆开进,举刀剑、升高杆,露出狰狞面目。花车以菊盆为弹药,点燃即抛,若流星划过,于空中飞旋,张牙舞爪。 “红面鼓,蓝面鼓,红鼓以鼓聒噪,蓝鼓以鼓侵扰。结印向妖逆。红鼓破,水中逃,蓝鼓震,火方消。”銮舆中人怒击红蓝双面鼓,顿时将空中菊盆震碎,弹药四散分离,无半点星火落地。哪知楚军以人肉做引,十名敢死军士自焚其身,纵火闯入菊阵殉道。銮舆中人见势不妙,弃驾不顾,终破轿而出--原来是李圣天与妙音做掩,孟昶及其姬妾已逃。 来不及探清是非原委,道场中百千绿菊霰弹已然引爆,白昼里迸溅出一串巨响,惊天石破,动地山摇,烈火光晕,腾烟雾绕。 “孟昶小儿,敢与老子周旋,誓要将你千刀万剐!”张业气急跳脚,即刻下令封城。当是时,兴义门守将来报:“启禀丞相,兴义门两驾车马不服盘查,举皇家旗号欲夺门而出。一驾已突围北奔,另一驾为守军拦截,请丞相大人定夺!” 张业一边吹须瞪眼,一边又暗自称快,想着孟昶虽然保命逃了,但皇帝孤身一人出了宫门,那便是瞎子走夜路--两眼一抹黑,怀胎十月肚子痛--生人一个,谁都不认识。皇帝不再是皇帝,宫中亦无太子,皇位则理应拱手于德高望重且手握重兵之人。张业忖度再三,为保周全,仍令禁卫军指挥使李廷珪联合皇城与罗城中近两万人马全力搜捕孟昶余党,又授意马希萼号动羊马城外三万楚军内外配合,其中两万留守羊马,以防孟昶外逃;一万步兵进入罗城相助,但有言在先,“楚军不得踏入皇城半步”。布置停妥,张业则亲率一支千人骑兵直奔兴义门而来。 “南姬见过丞相大人!”张业匆忙赶至,南姬下轿出迎,“奉丞相之命,贱婢方才一路紧跟皇帝銮舆,无意间察其改旗易帜,遂知欲图谋不轨。南姬借丞相之威令人拦阻,又自作主张差人来报,还望丞相大人体谅,莫要怪罪才好。” 张业略略点头,称赞道:“南姬聪慧过人,他日功成登极,定要封你个一品夫人!”南姬媚笑而努嘴:“贱婢可不敢当这一‘慧’字!喏,真正的‘慧妃’给您留在那车轿之内,听凭丞相大人发落。” 张业循着南姬眼色看去,见兴义门左侧靠着一驾宫车,遂仗剑直闯,撩开车驾侧帘,现出一位翩若惊鸿、面若桃花之黄衣女子。张业猥猥一笑,覆帘而落,转于车驾中门,亲自掀开,俯身入内,手握女子冰凉体骨,欲牵连而出。 “怎么?花蕊夫人不给面子?”张业再次上前拉扯,竟被花蕊推将而出,翻滚其下:“请丞相大人自重!”张业扑爬而起,忿忿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刀剑伺候!”一声令下,兴义门前兵戈相向,操刀逾矩,威逼花蕊下驾。 局面僵持不已,似牙咬薄唇,轻轻一磕便会迸溅鲜血。突然,一群惊马乱入,匹匹嘶鸣蹄破,急骤遍踏;三百天降神兵,个个金箔遮面,嗜血如馋,似龙卷般将车驾中的花蕊夫人卷袭上马,奔北而逃。“给我追!”张业领军跨马,誓以缉拿。 出兴义门便是罗城。城中大小花会无数,观花、赏花、买花、卖花之人自发群聚,悠然闲适。此刻,无端生出两万雄兵于里弄通巷间疾行飞驰,肆无忌惮地将行会扰乱,生民哗然,唏嘘一片。 花蕊与那半路杀出的假面武士颠簸于马背上,方才随行的三百神兵经行九曲十八拐的青石巷后尽数散去,两人同骑一匹快马往西南方向渐隐。 “你是?”花蕊警惕地察看身后的这名骑士:只手握缰绳,肤色黝黑,手背青筋突起,臂弯刚健有力。“在下姓金。”骑士镇定地答复,高昂的头颅坚定地指向前方。“金将军要带我哪里去?”花蕊依旧试探地问。“西南,锦里。那里较偏僻,不会有追兵。”骑士只顾答话,未曾看花蕊一眼。 “可我要往北里去!”花蕊抛下话语之际,骑士恍若被雷击一般,立即勒马停驻,两人被惯有的冲力合贴于一体。“为何?追兵皆奔北,你去岂不是自投罗网?”骑士眼神凌厉,语调阴冷,仿佛要将花蕊冻住。花蕊紧紧地盯着骑士,见其轻须薄唇,颌下有痕,两颊微凹,颧骨以上覆半块金箔,额间刻鸟兽逐日图样,散射十二道金光,夺面而出,映照花蕊脸庞。 “劳驾金将军带我去北里!”花蕊固执地央求着,见骑士一语不发,遂补上一句:“我将去寻我的夫君。”骑士重重地咽唾,突起的喉头如峭拔的山峰,狠狠地震颤了一回,发出浑厚之声:“诺!”随即调转马头,在午后刺眼的金光下潇洒地打了个回旋,两人披着一身绚烂一路向北。 行至七宝楼附近,马儿忽地放缓了步伐,直至扬蹄阻滞,闪躲回奔。埋伏于四围的玄甲武士冲将而出,喧嚷着“砍马腿!”--“刺马身!”马儿性烈,于空中腾跃而起,几个漂亮的旋踢,将围聚中人踢开去,载着两人拼命地往北逃奔。眼见着将要脱困,身后的七宝楼袭来一阵箭雨,骑士将身护花蕊,仅凭手中之剑尽力抵挡,背后的箭头不长眼地刺穿骑士右肘,所幸两人已逃出伏圈,转至紧邻西面墙的一条无名小巷里。 四下无人,骑士纵身跃马,寻一背风墙角面东而坐,胡乱扯下一缕粗麻搓卷成团,塞入口中,轻哼一声便将肘间之箭抽出,弃之于地。花蕊翻身下马,捡起地上之箭仔细察看:“金将军放心,箭头无毒!”骑士见花蕊面无惊慌,心绪平静,不由得冷笑一声,单手将麻团延展开,自顾自地绕缠鲜血淋漓的右臂。 “金将军,让我来!”花蕊蹲坐其侧,从温暖的怀中掏出一方柔软而洁净的手巾,仔细地为其包扎,芳香的气息掩盖了流血的腥味,精致的妆容替代了创口的狰狞。“还好!这箭应是贴着骨侧横穿了臂肘,并无伤及筋骨。”花蕊一面俯身理整,一面诚恳劝解,若一只柔顺的细绒白兔,浅浅地舔拭着主人的痛处,抚慰的不止是右臂的伤。 “你--”花蕊怔了半晌,略显尴尬地挣脱骑士突然紧握的手臂,“不痛了么?”“痛过,只是有些麻木了!”骑士隔着金箔面具深情地凝视着花蕊,脱口而出:“好美!”花蕊似有所觉,心头掀起百千回忆,欲言又止,不住地摇头叹息:“在下徐氏花蕊,请叫我花蕊夫人。”说罢,转身跨马而上,欲行逃离,独自北奔。那骑士如闪电般起身追及,一个箭步飞将上马,紧紧地抱住仓皇而逃的花蕊:“夫人莫要独行,某愿护送前往!”容不得花蕊推脱,飞马已载二人驰骋北去。 木鱼子曰: 回忆里的旧伤疤, 风吹落的盆中花。 饮不尽的瓶中酒, 握不住的手中沙。 兜兜转转的挣扎, 还是那句话, 你行, 我随行; 你坐, 我牵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二月十五花朝劫九死一生金沙别 “究竟有几个皇帝?真把我弄糊涂了!”七宝楼上高高观势的婢女红梅倚着栏杆,扬着绣扇自言自语。 婢女红蔷从旁立着,托腮凝虑,细细咀嚼:“马王选七宝楼囤聚楚军,便是观其乃南下北上通行要地,凡车马船只,一概经行于此。先是一顶皇家銮舆仓皇闯入,遭遇我七宝楼一阵猛射,竟能只身抵挡,飞沙蹿离,想必銮舆中人并非皇帝,只掩人耳目罢。其后花蕊夫人与一覆面之人共驭一马,避我七宝楼玄甲伏击,竟也能毫发无损,冲围北奔,料定那覆面之人亦非皇帝,姑且勇士一也。此间又入一具旌旗銮舆,御马高悬,箜篌奏曲,飞车尘上,伤我七宝楼数百精兵,自然更不是那手无寸铁的孟昶皇帝。由此观之,皇帝早已逃之夭夭,你我若再于此地驻守,恐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已。” 婢女红梅依旧倚着栏杆,巧笑道:“那又如何,反正楚王留下区区两千兵士,且让你我女子领军困守于此,便是没想过真真要捉那孟昶皇帝。恐怕此际,楚军主力已然突破禁地,直逼宫门了罢!” “话虽如此,可我总想不通,七宝楼沿线设防严密,那孟昶皇帝是如何蒙混出逃的?”红蔷眉头紧锁,低头弄发之态像足了芊娘。午后的阳光微偏入射,穿过檐角的风铃投在红蔷脸上,一半光耀于烈日,一半躲避于阴凉。 “给我狠狠地追!”丞相张业跨于马上,飞沫横肆,咬牙切齿。马队前方是飞沙将军赵崇韬领控鹤骑兵护驾孟昶北逃。经七宝楼一役,控鹤军已然折损殆尽,仅存三十余名死士护卫孟昶周遭。 马踏飞沙,惊哗四变,城中花会赶集之人横遭暴躏,或遇经踩踏伤及跖骨,或无故推搡断其肘臂,或人马离乱痛失乳子,或花残犬唤人郎丧命。 就在张业领禁卫军一路驱赶孟昶之际,楚军并未协同左右,反而花车变改,脱了锦衣玉掩,遂露狰狞:抛石器,掷矛器,投枪器,御箭器……一一展露无遗,在主将王赟的指挥下,高喊着“丰国大神,所向披靡,战车所过,无坚不摧”的骇人口号,于花团锦簇间一路高蹈,制造乱离。 眼见着张业大军将要追及孟昶残军,岂料半道杀出一路彪悍马队,系着红绳,挂着铃铛,自称西域白马骑兵,受命于阗国主,护卫孟蜀皇帝。 此间,罗城中一片混乱:控鹤军、禁卫军、南楚军、西域军,尚有金箔覆面之“义勇军”,各为其主,相互厮杀,处处十面埋伏,时时四面楚歌,“花朝节”俨然成了“花朝劫”,哀鸿遍野取代了人声鼎沸,往来之人无不抱头逃窜,此前一心想着投城来赏花,此间却只能想着如何才能冲出重围、全身而退。 一路北上,突破重重阻碍,孟昶残军终至縻枣堰。此堰乃继楗尾古堰之后西蜀第二大节水重镇。唐禧宗乾符年间,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高骈改府河道,累筑堤堰,将郫江之水由南流改为经城北而东流,之后再转南与原有之江流会合,形成两江抱城之格局。 縻枣堰筑坝横湖上,堰体呈西北东南走势,因长约九里,故当地人称“九里堤”。堤上架复式廊桥,于水坝四围遍种一株双头之“两生花”,遂而名之“双廊”。廊桥东西各筑一堡,西头堡已于前朝废弃,东头堡存留,由丞相张业布军,此番恐待孟昶皇帝自投罗网。 “控鹤军!”孟昶摒息沉气,凝视着横亘眼前的九里长堤。 “在--”飞沙将军赵崇韬将剑柄一竖,领控鹤残军,逐一拱手眉间。 “赵将军,九死一生皆闯过来了!遍告军士,只要过了这座廊桥,我大蜀国便能获救,成败值此一桥!”孟昶试图鼓舞士气,从未碰过刀剑的手毅然接过沉重的飞沙剑,高高举起,不惜气力亮剑于众军士。 飞沙将军赵崇韬迎头领命。但粗略勘察此堡,乃依山石而建,异常坚固。西侧为高瀑悬垂,东侧看似平湖百里,却是湍水急流,涡漩遍布,若想涉水而过,恐是有心无力。一番估量下,赵将军率三十名控鹤军由侧路摸爬上堡,意在奇袭。 此时,于阗国主李圣天与妙音穿越重围,亦快马赶至,部署西域骑兵从正面攻击,以配合赵将军一干人等偷袭桥头堡。紧接着,脱困出逃的段世子与妙思,披甲换颜的巾帼女将刘莲心和符宫娃相继前来,众志成城,以助孟昶一臂之力。 众人皆做好血荐轩辕之打算,时刻准备协力攻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敢死先锋之动向。只见赵将军身先士卒,以绳索缠身,攀爬于绝壁。三十精兵跟随其后,一个个身怀绝技,飞身入堡,不见踪迹。 东头堡里静得吓人,既不闻一声喊叫,亦不见一人头脑,连丝毫兵革碰撞之声也杳然全无。敢死之士难不成被全歼了?守候于桥头堡外的众人心头打鼓,却都不及孟昶心头万般疑虑来得紧。 敏于心事的符儿忽然想起水云神珠所载之谶语:慧星渡河汉,繁华缀龙眼。东宾归远来,六六齐升仙。“江水分流,自入‘河汉’;孟昶真君,便是‘龙眼’;马楚远来,则为‘东宾’,‘六六’成双,岂不是……”冥想于斯,符儿只觉眼皮直跳,“难道西蜀亡国之日就在今朝?” 半日仍不见动静,李圣天遂下令白马骑士伺机强攻。突然,高阶之上,门洞齐开--赵将军竟毫发未伤,英气勃发地迎门而出:“有请圣上!” 孟昶先是一怔,继而掸土整衣,携一路紧随之安婕妤昂首入堡。 “其余人等暂且回避!”赵将军躬亲示范,引三十军士逐一出堡,列候于门前。众人不解,赵将军亦不语。 “快看,廊桥上的可是花蕊夫人?”好奇的军士相互传唤,窃窃私语。 “是啊,小五怎的会在那桥上?”妙思不解。 “金箔覆面之人究竟是谁?”妙音揣摩着。 “那匹马儿……不正是荣哥儿送给二哥的‘司徒金盾’!背上驮着五姊姊与……二哥!二哥!真是二哥!”符儿心头乍喜,却转念忧虑:“二哥喜之五姊,五姊却嫁予皇帝为妃,在这紧要关头,二哥该不会携五姊私奔罢?五姊姊会应允么?”符儿的心思又打上了结子,不住地摇头:“先不想这些个儿女情长之事,神珠既题曰‘水云流换’,又有颂云:晴柔尚可欲尤奢,艮止未止化为泽。衫衣破补金丝啮,河起波澜吟洞歌。眼下四面环水是为‘泽’,二哥金箔覆面是为‘金’,加之五姊封‘慧’嫔,又神山神女齐聚,此情此景,皆合命理,西蜀之国真真要顺着这江水‘流换’了么?” 且看廊桥风云色,眨眼变换风景! 一方是赵九金箔覆面,与花蕊同骑一匹遍身金黄的“司徒马”,另一方是素衣素冠之孟昶与素发素颜之安氏婕妤站立马前。 “臣妾参见皇上!”花蕊意欲下马行礼,却为赵九拦阻,只好低眉问询:“皇上可还安好?”孟昶初见此情此景,不由得与安婕妤对视一番,继而故作镇定地答着:“烦劳夫人挂念,一切安好!” 问安之后,四人皆沉默不语,气氛甚为尴尬。赵九见孟昶牵手抚慰胆怯之安婕妤,轻蔑道:“久闻蜀国皇帝‘至情至性’,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孟昶并未接话,微微一笑,依行江湖之礼拱手回言:“有劳勇士仗义出手,朕与夫人就此拜谢!”“夫人?哼哼,哪位夫人?”赵九心有所郁,故逞口舌之快,出言不逊。 花蕊听赵九所言,知其未有半点退让之意,遂颔首相劝:“我敬你,一则因你救我于水火;二则因你谋兵攻下这堡垒。此二举,于国于上皆不失为义举。丈夫应有鸿鹄志,绝非狂妄!若见这般小肚鸡肠,不免有失大将风度!”花蕊字字铿锵,若温柔匕首,直击赵九软肋。 赵九隔着金箔面具仰头大笑:“花蕊夫人此言差矣!若有一国,许你一城,你当感激涕零;若有一城,许你一城,你却当捉襟见肘。宽宏大量与小肚鸡肠,在乎所有,亦在乎所予。想西蜀物富,后室佳丽三千,花蕊纵然万般好,泰山之一鸿而已;若于我,一人一马一夫人,件件视若珍宝,事事躬亲操持,自是牵肠挂肚,怎会轻易割舍?话已至此……” 见花蕊低头不语,赵九停歇片刻,终究向孟昶问出了那句积存之语:“这东头堡是某专为花蕊夫人打下的。皇帝若惜美人,则请自行攻取江山;若执意要那江山,那便把美人留下!”赵九心中一横:“妙心姑娘,为了你,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罢!”花蕊颖慧,似乎懂得其真实所图,并未夺口阻拦,也想听听孟昶如何对答。 正当双廊桥上僵持不下,张丞相率大队人马来势汹涌,步步紧逼:“小儿,哪里逃!”堡下众人皆惊,匆忙摆出回防阵势。 孟昶脸上纹丝未动,抬眼望了望追缉而来的张业大军,又低头看了看一路紧随的控鹤残军,依旧不语。 前有阻滞,后有追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孟昶做了个惊乎所有人的举动,放手将瑟瑟发抖的安婕妤推送至赵九与花蕊一侧,恳切道:“眼前战事捉紧,唯恐伤及无辜。但见壮士义勇,朕之两位夫人便交由壮士代为照顾。”孟昶音声哽咽,转身径直往桥头走去,落下一句:“朕之江山定当亲自来取!” “皇上!”花蕊晶莹之泪夺眶而出,挣扎不已。赵九紧紧地扶住花蕊肩头,将其稳住,又先行跃下,一手绊住缰绳,一手接花蕊下马。待花蕊双脚落地,赵九飞也似的重回马背,调转马头,领数千义勇军奔袭北去。 “启禀皇上,方才金将军只是……”花蕊意欲解释,孟昶止其言道:“当务之急,乃是救国于危难,两位夫人且随我来!” 随着义勇军撤离东头堡,孟昶即刻号令桥下西域白马军一干人等迅速入堡御敌,随即抽身前往西北寨,随行跟着花蕊夫人、安婕妤、刘莲心与符宫娃。 “恭喜丞相大人,小皇帝带着女眷逃命去了!”这谄媚之言一听便知是张业大军里极擅逢源的韩保贞,因其时常举着两枚“锁腿圈”,又一副狗腿德行,朝中之人皆私下赠名“韩锁腿”。 “永吉,莫要总讲这样的话来宽慰我心,一日不擒住小皇帝,本相是一日不得安睡啊!”张业狂拽缰绳,并无半点心思罢手停驻,眼见就要迎头追上,来个斩草除根,谁知竟被孟昶给逃了。 “慢着!”张业突然勒马,“既然小皇帝占据桥堡高位,已是易守难攻,为何还要仓皇逃跑?” 韩锁腿赶紧递上前去,挑着眉头:“嘻嘻,那是摄于张相之威!小皇帝虽抢占了丞相大人一手打造的东头堡,实属侥幸,终究怕抵挡不住,故而一面阻击,一面逃夭。” 张业重重努嘴,缓缓摇头,于马背上揭开一方崭新的《大蜀内外四城图》,食指在图间画出孟昶出宫逃亡之路线:“出兴义门便入罗城,罗城西北面宽,东南面窄,若择东向或南向出城,一门之隔而已。为何背道而驰,偏往这西北方向投来?” 韩锁腿见张丞相愁眉不展,自己却万分得意,以掌掩面悄声提醒道:“小皇帝往北里逃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叫‘自投罗网’!丞相大人不是养了两万楚军在羊马城北驻扎么,吃了那许多蜀粮,是时候作报答了!” “闪开--快闪开--”一骑飞马踏着沙尘匆匆来报,“大,大,大事不好了,大人!” “慌,慌什么慌?捡要紧的仔细道来!”趁张业驭马转头之际,韩锁腿只手叉腰地呵斥。 只见一匹跛脚之马驮着个铁盔歪斜头脸带血的禁卫军传令官,哭丧着禀告:“罗城中不知何时集结了大批楚军,冲撞了兴义门,在皇城内烧杀抢掠,如今已直逼宣德门下,恐怕是要……” 张业怒睁灯眼,与侧旁的韩锁腿异口同声地叱问:“要如何……?” “占了蜀宫,灭了蜀国呀!” 木鱼子作两生花歌: 兵临城下,生死眉间,我看你,你看山。 四工尺乙,上乙合四,四合四,乙合工。 一蒂双花,金箔遮面,梦中人,紫姹红嫣。 四工尺乙,上乙合四,四合四,上乙合四。 甘作一粒沙,宁聚一重塔,仍对你牵挂,你已成家。 四上尺工四,四上乙合共,四上尺工六,#凡尺#凡工。 共骑一白马,却道是挣扎,咫尺天涯。 四上尺工四,四上乙上上,四五#凡工。 从此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从此相思莫相负,锦官城下芙蓉泣露。) 共合四上尺上乙合共合上,共合四上尺上乙合六工。 燕分飞,人孤独,你转身,我放逐。 (泪决堤,心覆土,你离开,我退出,) 工六五,工工尺,尺工六,尺乙上。 情如指间落沙紧握却空筑。 (酸心透骨只能对自己残酷。) 共合四上尺上乙合共合四。 花开荼蘼,愿两相顾,我恋你,不认输。 四工尺乙,上乙合四,四合四,合共四。 山河扭转,只为看你一眼。 四工尺六,工已已五已六。 (白)哪怕你依旧看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迷雾散召唤羊马层云破七宝楼塌 “广政十一,时逢花朝盛世。蜀中有大患,昭然不羁,妄图篡朝而自立。自先世以来,孟氏一族奉天承命,主西蜀之责,善生民之利。左右臣老,功高苦劳,虽则行事偶失,念及甥侄无咎,又驭才了得,乃加之于相,分司三足,可谓至仁至义矣。岂料权柄在手,愈加任性:倚势骄横,形骸放荡;私置监狱,敲骨剥髓;卖官鬻爵,暴敛厚贿;勾结外患,沦为国贼。今亲登西北寨,凭栏北眺,唤羊马数员猛将,聚彭州五万翘楚,外御强敌,内除国贼,祛朝堂之毒,解生民之苦。朕仰仗弟兄骁勇,眼明蹄疾,精神气概!孰能执而杀之,当卫国先锋,论功行赏!” 孟昶携两位夫人登临西北寨楼。按照此前铺排置当,理鬓束发,更衣解扣。趁着落日余晖照遍天边红霞之际,借李国史大人草拟之讨贼檄文,向着羊马城下围聚如蚁的彭州援军授之军令。 此刻,城楼之上,总共不过十余人,有金丝黄袍的当今圣上,有朱钗凤羽的花蕊夫人和安氏婕妤,有控鹤军总指挥飞沙将军,有宣示官廖公公,尚有执旗军士数名,执扇女眷一二。此即足矣。 飞沙将军赵崇韬在城楼上一呼:“天佑大蜀,誓死护驾!” 彭州刺史安思谦在城楼下一应:“卫国先锋,杀尽国贼!” 羊马城内数万军士立即兵分两路,一路若洪流般涌向北城之太玄门,呼号着:“赶楚狼,树国威!”另一路则如蜂巢般扑向西城之乾正门,高喊着“杀奸相,立功名!” “报--北门楚军两万兵马已退至羊马城外!”孟昶点头下令:“驱逐便可,毋须追缉!” “报--西门叛军被俘五千,贼相张业为安指挥生擒,听凭皇上发落!”孟昶迟疑片刻,淡淡地道:“就地诛杀!” 话音方落,悬在城郭之外的最后一丝红霞奋力挣扎,四散出刹那间光华,夺人眼目。紧着便是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幕降临锦官城,城中之人皆在漫长的暗夜中蜗行摸索,祈祷来日之光明。 点几根烛火,映照着微明的承乾殿,心有余悸的孟昶皇帝如何也不能安睡,趁着月半之际唤来两位与之出生入死的妃嫔秉烛夜谈。忽明忽暗的灯火,随风摇曳的纱帐,伴着这位弱冠之年有余,而立之年不足的少年轻叹,显得愈发朦胧而伤感。郁积于胸的清痰在喘息与咳嗽间震颤,映入安婕妤之眼,痛彻花蕊夫人之心。 “安氏--”孟昶斜躺在起居软榻上呼唤着。 “妾身在!”安氏移着莲步,低头应答着,隐约中可见一双棠花绣鞋在褶子裙间穿梭,无意间生出一段香来。略近前去,孟昶拉住安婕妤左臂,示意其同卧榻上。安氏碍于花蕊夫人紧随其后,姑且蹲坐榻前檀板,细心听着皇帝欲说之心事。 “今日事……”孟昶本要起这话头,却又立马打住,“不说也罢。”随之微微叹了口气,只手拉着安氏,却又翻过侧身,仰躺于榻,圆睁着双眼盯着廊柱上绘着的玄宗与杨妃月下品荔枝图,默不作语。 “且让臣妾为圣上排忧解烦罢!”花蕊夫人跪坐于侧榻,柔软的十指轻轻地贴近孟昶头穴,和缓地揉搓着。孟昶感知半晌,目光投向花蕊贴近之前额,闭目沉吟道:“夫人尽可重度些。”花蕊得令,层层加了些力道。 一阵沉寂过后,孟昶亦邀花蕊同卧,花蕊只是浅笑,却与安氏一道并肩侧坐于榻前檀板,又为孟昶揉捏腿脚。 孟昶几番变换姿态,终究坐立起来,再次握住安婕妤之手,眼角含霜,喉头震颤:“安氏,朕此番深夜急传,只为紧握爱妃之手!日里多亏你兄妹二人相助,朕方才得见月色如许。想若未有家兄为朕外驱豺狼、内捉虎豹,这承乾殿早已变换饕餮之穴,甚有未敢尽想之杀戮矣。” 花蕊夫人从旁静听,附和道:“早日闻得安将军忠勇,今日一见,果然!” 孟昶又向花蕊悄声道:“其兄忠勇,其妹聪慧。夫人不知,想那时陷七宝楼之难,几无缘突围。幸得安氏大胆进言,以素衣素服裹身,隐没龙潭小舟之上,曼舞轻歌,飘摇而过。此等勇谋,乃承其兄之一脉也。” 安婕妤偷眼一瞥身旁的花蕊夫人,见其微微颔首,频频点头,便轻言细语地应答着:“安氏惶恐!承蒙圣上垂怜,于安氏十二分之信任,又于危旦之际紧握臣妾之手,万般感念。” 见花蕊点头又摇头,安婕妤连忙改口:“妾身亦尝感念夫人之德,于城楼之上分钗于妹,舍珠做环,得以妆点人前,未失皇家之仪态。” 花蕊停罢手中之事,亦如孟昶般拉起安婕妤另一只纤手,轻抚道:“妹妹雪肌清透,不染半点微尘。”说于此,花蕊见安氏迟疑,一副全然不着头脑之态甚是可爱,索性打趣道,“难怪皇上舍不得罢手!” 安氏诧异,绣口微张,身体后仰,瑟瑟发颤。花蕊与孟昶两相对望,笑问安氏:“妹妹今日可曾得见你家兄长?” “是以得见!” “安将军可有家书相传?” “未有家书,不过只言片语罢了。一则告慰乡中平安之事,二则告诫虔心侍奉之事。旁的便末了。” “可有言官家之事?” 听于此,安氏恍然大悟,便将傍晚与其兄会面之见闻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兄长奉圣上口谕,领乡中兵马围捕贼相张业。岂料贼子嚣张,死到临头仍不忘凌辱家兄,将那‘茶酒库吏’之旧事逐一翻检,妄图灭兄长之势,藐圣上之威。又手持虎符矫作中正之态,借以中伤彭州官军为‘野士’,更以虎符执掌之名,诬兄长为叛将,图谋不轨云云。” “安将军可有郁结?” “兄长言之愤愤,倒也不曾郁结。只不过因肩背受敌,这方已连夜回彭乡养伤去了。”见安氏回答恳切,孟昶得才吐出一口清痰。 花蕊叹息道:“安将军何不等伤势好转再折返乡里?这么个大功臣,替圣上挡刀,又替圣上受了委屈,理应在宫中休养调息才好!” 安氏答道:“哥哥时常教导‘失势不恼,得势不骄。’又以‘谨守君臣之道’铭戒之。恐是怕朝中流言毁谤,才连夜领了兵马出城。” 孟昶脸上的凝皱全都舒展开去,只留下唇边的些许细纹有节律地颤动着:“安将军凛然大义,朕择日定要论功进赏。”随即侧身探问:“安氏厥功甚伟,可有意奖赏?尽可禀明了来!” 安氏低头寻思半晌,倒也不想失了圣上好意,便道:“花肥数斗,砚台十方便可。” 花蕊巧笑:“妹妹素爱写字种花,难怪心性尚佳。这许奖赏,姐姐替皇上应下便是,旁的哩?” 安氏顿了顿,心意拳拳道:“南姬一事,可怜了珍珑坊讨喜之佳雀,若能赐赏臣妾,便是莫大欢喜了!” 孟昶与花蕊再次相望,点头示意安氏:“诺,诺!朕便把珍珑坊一并赏了你可好?” 安氏满心欢喜地先行回房歇息,灯影帐下,孟昶只留花蕊一人侍奉一旁。 “夫人觉着安氏兄妹如何?” “安将军居功不傲,又知进退、识大体,乃军中良才。安妹妹恃才不骄,虽七情上面,但质朴毓秀,不失为后室芳华。兄妹二人皆情性之人,不容比对那贪念甚切之业相与南姬。皇上尽可安枕,毋要再多虑伤身。” “夫人觉着朕又如何?” 花蕊胸中略有疑惑,俯身亲吻孟昶置于双膝上紧握的拳头,扬起晶莹之面:“为人如膝,能屈能伸;与人如足,能进能退;驭人如拳,有收有放;制人如心,有蓄有发。朝野真君,后室真丈夫是也!” “蕊儿--”孟昶止其言语,虽依旧端坐榻上,却现手脚冰凉,额首豆汗,“朕心戚戚焉!”花蕊跪坐一旁,头枕着孟昶屈膝,心心念念道:“妾心戚戚甚矣!日间之事如梦,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索性圣上果敢,以谋略取胜,乃使花蕊心绪稍许平复,得此良辰与夫君亲近。” “若许,皇上心中之臣妾又如何?”花蕊紧着便问。 孟昶终得浅笑:“世上难得花间蕊!”说着便将花蕊揽入怀里,紧拥,闭目,一晌无语。 “皇上为何不问臣妾金面骑士之事?” 孟昶低头笑道:“蕊儿真心全皆托付予朕,何及其余?” “夫君!”花蕊侧仰其脸,心头如触冬日之炭,暖意融融。 “朕明日摆宴会同正殿,若是那金面骑士尚游蜀地,其义勇之举当令蜀人称道。” 孟昶此言,令得花蕊心中五味杂陈,细细品来,这一语里却是兼有五分敬意三分醋意两分趣意,便狠狠地朝孟昶撒娇:“夫君--” 孟昶手抚花蕊丝般柔发,含情道:“蕊儿,朕实则早已差人打探,夫人身世成谜,料定幼年坎坷。身兼神力却不愿施展,当是身不由己。另有同行姊妹三人虽情性殊异,断无害人之心,与那彭氏芊娘并非一路。恕朕鲁莽,也曾恣意忖度夫人真情。噫--朕将那龙跃池底之国宝神珠赠予夫人,作赔礼可好?” 花蕊百感交集,真个不知如何言语,扑头入孟昶怀,连声呼唤着:“夫君!夫君!” 晚风再次撩起幔帐,烛影斜长。掌灯之人接连换了两盏灯火,孟昶皇帝依旧端端地坐于榻上。花蕊夫人似睡非睡地伏在孟昶柔膝上,两人睁着双眼,直至风微静,天微明。 “皇上快瞧,远处像是个什么塔烧着了?” “是!七宝楼。” 木鱼子曰: 蜘蛛结了网, 羊马踏破, 成伤。 落角复勾连, 蛇影盘旋。 试探。 晴丝又铺垫, 莺鸣蝶欢, 无疾。 死于安乐, 生于忧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会同庆功宣华宴青冢祭拜坟头奠 朝阳初升,皇城内外乍醒,如晨钟,嗡嗡。 内江之水悠长,绵延数千里,自北而南来。经流羊马城西,润泽河岸柳堤。柳发新芽如绿花,点点沐春风摇漾。长亭驻马,饲草待归家。 锦江之水幽幽,种花罗城屋檐下。花农探头顾左右,不见车马。欣将盆花摆放,待人估价。 柳池春水如豆,表皮轻皱。似藕生池下,隐约点破莲花。皇城水落而石出,街头巷尾,平添几多议论。拱手谈江山,扶摇直上青炉烟。 水门杩槎捡起,城外落花顺水,攒聚摩诃池内。 朝阳当空,蜀宫上下喧哗,如战鼓,隆隆。 会同殿上,金光鎏彩,象牙搭台,长毯缀锦,桌宴全开。席间笏板交错,铠甲披红,果蔬荟景,珠玉盈充。斗酒千尊,相敬各路忠勇;舞姬千面,来谢四方文翁。 歌舞一旬,停罢首传佳讯。廖公公音声高亮,眉色飞扬,宣旨道:“飞沙将军赵崇韬!” “臣在!”赵将军携其父兄同守一桌,置罢酒樽,拱手听令。 “奉圣上口谕,赵将军家世勤勉,年少英豪,忠心可鉴,勇武可表!擢授左右卫圣步军都指挥使,提控鹤军总领,持飞沙剑免死。另赐皇城宅第,通行内府,拨付良田百倾,告慰族人。麾下控鹤全军,晋位一等,享三品俸禄。敕令所传,见印至玺。谢恩!” 又道:“彭州刺史安思谦!” “臣代父领命!”朝堂之下立着一位玉带小子,此乃安思谦长子安守范,小小年纪,已承家父风姿,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子英气。 “安将军为国负伤,居功至伟!授令左右匡圣马步都指挥使,统领山南西道,赐西域宝刀一柄,持鸾月弯刀免死。随行万众彭州军士,封‘忠武军’名号,各赏白银千两。全军晋位一等,享从四品俸禄。敕令所传,见印至玺。谢恩!” 朝堂内外皆呼“万岁!”,声势浩荡,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翘首企盼,亟待下一旬置酒封尊。 “国史大人李昊,乃当朝师表,领文武风骚。正气走笔,严辞声讨,嘉言德行,劳苦功高!朕今日委尔重任,协持赵氏太保,主理户部,加尚书左丞,同平章事。另有徐光溥、薛昭蕴、欧阳炯、赵崇祚等左右文士,与撰通稿,合并推敲,为国辛劳。肇赐嘉名载册,通赏三十足金。皇家文阁刊印书简,一律首奉其阅。敕令所传,见印至玺。谢恩!” 会同鼓乐,扇舞缤纷。一旬清音渐隐,朝中“顾命三老”拄杖近行,奉酒樽于少君,请愿归隐。太傅大人赵廷隐笑眼盈盈,称崇韬、崇祚二子得蒙皇上垂爱,感激涕零。太保大人赵季良勉强应和,只言“年事已老”云云。唯有顾命大臣王处回,一把鼻涕一把泪,屈膝匍匐于地,但求皇上开恩,赦免其子德筠死罪。 孟昶一一应许。会同诸位持酒欢呼,称道:“盛世西蜀,万岁太平。” 正当孟昶在会同大典设庆功宴封赏前朝诸臣之际,花蕊夫人亦在宣华苑内重光殿下铺排宣华盛宴邀饮后室宫妃,打赏后庭宫人。 果不其然,安氏由四品婕妤,纵跨三品嫔位,直封二品德妃,紧随花蕊其后。刘莲心得以晋位从一品御前姑姑。符氏宫娃接彭氏芊娘之职,出任总管尚宫。教坊妙音续弹箜篌,但荣登一等乐伎,排位在首。 “九儿封了尚宫,怎的不开心?”妙音左捏一盘椒香胡豆,右拎一壶夜郎美酒,跌跌撞撞地自大堂长席摇晃至偏台圆桌,撞见角落里独饮的符儿,便凑近前去言语:“难不成见你二姊姊走了,这般不舍?那若是明日我也随李圣天远走高飞,九儿岂不得悲痛欲绝?呵呵,哈哈……” 符儿酒量尚好,虽饮酒十斛,却依旧清醒:“犹忆下山之时,神女点绛,你我姊妹灵通。姊姊有言:‘出离神山,永不回返!’其豪言壮胆,至今萦绕九儿心间。然则世事变幻,谁料一向内敛之二姊姊竟愈发果敢,当机立断,独自随那段世子连夜返往大理去了。可惜我姊妹四人,未相别离,便已是天涯永远。但求来世有缘,再相聚廖叙。” 妙音熟练地给符儿斟满,一杯不晃,一滴不洒:“如此说来,你我姊妹今日定要喝个酩酊大醉,才不枉相交这十余载。今日一别,明日我便要骑上西域白马,遍走天涯!来,喝!喝个痛快!” 符儿猛地捉紧妙音手臂,杯中之酒倾了一半:“姊姊明日果真要走?” 妙音将符儿一把推开:“哼,我晓得,九儿才不是真正担心我与你二姊哩!只不过眼见着神珠得手,无人愿将其送回神山复命罢了!”妙音哈着酒气,说着酒话,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又飘飘然地吵着要敬花蕊夫人一杯热酒去了。 望着妙音远走的身影,九儿心中愈加觉着空空落落,索性弃了酒宴,寻摸着随身所携之一枝与一帕,独自绕着摩诃池子在春风中踱步。满池的桃花映入眼帘,令人浮想联翩。符儿溯源而上,便是想寻个清静处,奢侈地独处一番。 丹霞亭子红胜火,蓬莱亭子白似仙,守卫着托在水中的凌波殿。粉色的桃花翻飞,在澄蓝如洗的天,在清透如玉的水,在飘渺如幻的殿。符儿慨叹着这美得令人心醉的真维图景,想着竟有多少人无缘得见,又是伤感,又是眷恋,又是庆幸,又是遗憾。不知不觉已行至水门边。眼下已是无路可走,只能回返。 途谜中,偶入一片荒芜,只有桃花朵朵愿意妆点。绣鞋轻踏,却见泥湿土滑,忙寻草间揉擦。跃过溪涧,但有鸟鸣;横过绿苔,只闻雀鸦。疾行土丘上,妄图寻个坦途,乍现眼前,原是深坑如盆,狼藉如野,腐臭如渣。将心作呕,恍然大悟:身之所至乃“野狐落”,目之所及乃“宫人斜”,脚之所踩便是--坟头土包一座。 心有慌乱意尚明,符儿择南而逃,来往一处背山面河之地。隐约中偶现一男子背影,直抵西侧山丘。那影子若蹲,披着件莲青麻布便衫,腰间缠一缕乌青麻绳,头上绑了个靛青发带,应是直接抹额而系。更近些,则见得其腰间还配了个雀儿牌,亦是青色流苏,玉牌摇摇坠坠。那男子蹲地,却半日不见动静。 或是猛然听见身后有声响,男子忽地起身,若只惊兔般卷了一包笔墨纸砚去。符儿心里揣摩着:“这是哪间门房的公公潜入熟识的宫人坟头祭拜?”眼见那男子侧身仓皇逃窜,便是有意不想示于人前,或是趁今日朝中喧哗,偷偷溜至此地。符儿识趣地视若不见,扭头捡起飘落地上的一幅尚未勾勒完全的侍女小像,真真个儿吃了一惊。 画中之人符儿认得,便是那人小鬼大的刘小娥。可怜小娥子忠心护主,惨死于六鹤殿前,却只能埋首在这荒山野地,着实令人心寒。可转念一想,这世间尚且有人记挂小娥,且将此份眷恋用心抹藏在这一幅小像里,活脱脱勾勒出一张玲珑精致的鸭蛋小脸,犹如小娥子立于眼前,依旧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可人小语。此景可叹,此情可羡矣! 符儿俯身挑捡几块大小均匀的石头子,将小娥绣像齐整地压于坟头,呆呆地望,痴痴地想:“若是某一天,自己突然不在人世,荣哥儿是否会如此般挂念?是否也会寻着个坟头祭奠?”这样一想,符儿心中又是一段伤感。 “符尚宫!?”符儿低头沉思,竟不觉身后已行之一人。听闻其声,充耳熟识,转头即视:“莲,莲心姑姑!”刘莲心微微点头,掀起新换的一品朝服裙裾,向着小娥坟头跪地三叩,默默地做完一整套祭拜程式,乃起身立定,朝着地上精心摆放的小娥画像舒心一笑,方才与符儿称道:“难得符尚宫亦有这般真情流露,小娥泉下有知,定会满心欢喜。”符儿不便推辞,便另起话头道:“姑姑可是先行祭拜了昭容娘娘,不知娘娘棺椁如今安置何处?” 刘莲心忽而哽咽:“偌大的宣华苑,符尚宫乃是头一个问起艳娘往事!”说着便示意符儿前行,两人缓步至漪兰宫后园。眼望着一座新起的环形巨冢,刘莲心叹息道:“这一切都只怪于我!当初若不是因家中一些变故,艳娘断不会与我一道远嫁入蜀,更不至客死异乡,‘病葬’于此,连个追谥名分竟也全无。”符儿少见刘莲心有这般情感宣泄,知其内心处于极度脆弱之际,反过来安慰道:“昭容娘娘之哀原本七分人为,两分巧合,一分天意,姑姑毋须过于自责!” 刘莲心万般无奈地摇头:“若论天意,姑且占一分,其余的便是人为,无论巧合!符尚宫且不知,六鹤殿一役乃莲心为保皇上周全出之下下策,鹤舞之人本也是莲心。当时情势危急,私下忖度以四殿合围之利,曲折长廊之障,阻击外围图谋大军,独留成华后殿一狗洞诱使楚军穿行。” 符儿恍悟,接过话道:“此计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以五百控鹤军之力,再算上场间三百处容武士,对付楚军偷袭应是有余!那为何……?” 刘莲心愤愤道:“先行入瓮的五十楚军倒是依计打击。殊不知此计为那彭氏芊娘撞破,暗中助力马希萼,适才引数百楚士闯入成华殿隐藏,伺机而动。当是时,场间所谓南唐处容武士也只是个幌子,实际皆由西蜀控鹤军罩面充之,皇上与众臣危矣!” 符儿撑口讶异道:“符儿当时也知皇上军力势单,万不敢想致如此境地!幸得姑姑筹谋,虽有折损,亦成功缓兵。若非于此,恐今日已不闻庆功之喧哗,而闻国难之哀嚎罢!”刘莲心点头,手抚环冢,眼角含泪:“小娥之死,是为替救艳娘;艳娘之殁,是为替救于我!” 符儿道:“娘娘大义,小娥大勇,皆是因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譬如你我,纵有千般不愿,仍旧以一己之力维系着飘摇盛世,力之所及,方可承受;情之所予,只为心安。” “好一个‘只为心安’!”刘莲心苦笑道,“自入蜀宫来,莲心时时忠于职守,事事为皇上计,一切便是只为心安。岂料至亲之人相继为家国而死,余下我孤苦一人,将心无所安放。曾几许,驾梦重返故里,做回一个‘堂堂正正’的吴人,哪怕所遇皆是‘风风雨雨’,也比眼前看似‘安安稳稳’来得真切。” 刘莲心沉寂一阵,似经思虑而言:“实不相瞒,我已与唐特使计,近日则将出离蜀国纷争之地,回至故乡,做些种花锄草之事,了却此生。可惜临行前不能手刃芊娘,为亲人报一箭之仇,乃是心头遗恨啊!” 即言芊娘,符儿沉重而坦然:“今日卯时,皇上令人焚烧七宝楼,彭氏芊娘已死!” 刘莲心破涕为笑,不住地怕打着圆冢,转身行至园子后头的荼蘼架下,收拾起一柄龙脑香扇和一件带血的莲蓬衣,从符儿身前缓缓走过,一边自言自语:“艳娘,小娥,随我归家!” 木鱼子曰: 轰轰烈烈的开场 安安静静的离。 风风火火的祝祷 平平淡淡的情。 坟头长草 愈是葱葱郁郁,愈是冷冷清清。 筵席醉酒 愈是实实在在,愈是假假惺惺。 从何处来? 到何处去? 万岁万岁,或是 安息安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熵蛊移转情不死水云流换神不灭 自从得知妙思跟随段思英离开蜀地,符儿便整日心事重重,一则怕被仙姑知晓,是追是罚尚不分明,令人揪心;二则也怕妙思经世甚少,远嫁他乡让人担心;三来更怕此例一开,神山巫女逐一出逃,而神珠又未取,岂不更令族人伤心? 这一日,符儿躺在惠春阁北厢房顶晒太阳,身旁随着一只肥硕的小黄猫。远处传来几声西域号角,震荡着整座锦官城。符儿挠了个痒,翻了个身,左耳恰好耷在支着的手掌上,装作什么也不去听。只是等到号声停马蹄声起,这小妮子才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又将小猫捉进怀里,认认真真地教诲道:“你可知晓,四姊姊也要走了!”小猫似乎觉出身体被缚,难过地扭转绒绒的小猫头,敷衍地张了张口:“咪--妖--” “启禀符尚宫,青城徐国公家正四品国夫人乌梅仙姑求见!”两名传唤宫娃齐声声地前来禀告。符儿探头望去,一位青袍女子领着一头瘦削白狼正跨入前院门廊,不出几步便要行至北厢屋檐下。符儿这下慌了神,即刻从房顶上站立起身,怀中的小猫扑腾一下翻滚下去,刚巧砸在白狼脊背上,“嗷”地一声弹了开去。符儿愣了楞,想想还是从通往房顶的小径上原路下了地,一个扑爬便跪立在青袍女子跟前,头也不敢抬地叫了声:“仙,仙姑!” 那仙姑也不理,径直踏入北厢,寻了处僻静坐下。符儿赶紧令人沏茶,又嘱咐小宫娃置备晚膳诸事。一阵慌乱后,符儿支开周遭宫人,才来向仙姑问安。 “仙姑可是先去了五姊姊处?”符儿先发制人,试探地问。 “据小五所言,皇帝欲主动将神珠相赠,可有其事?”仙姑双目炯炯,直直地盯着眼前双膝跪地的符儿。 “啊--是!”符儿点点头,“不瞒仙姑,神珠水云现藏于龙跃池底,被蜀人视做太平之基。得五姊姊神通,皇帝愿以之相赠,这便是皆大欢喜了。”符儿告毕,见仙姑也没有示意其起身的意思,自己便却摇摇晃晃地将行站起来。 “谁让你起身了?”仙姑脸色一下子垮塌下来,厉声呵斥着,“阿二和小四呢?” 符儿一听,便知大事不妙。仙姑精于占卜,事事皆逃不出其料想,神山巫女下山前又经“点绛”,实则身中“十婃殒尸水”之蛊,所听之声、所遇之人、所经之途全在仙姑掌控之中,何况阿二与小四擅自卷携神山宝物出离,难怪今日惊扰仙姑大驾了。符儿同情地扫了一眼身旁的白狼,每一次逃离,又每一次被仙姑追捕,这些个场景符儿心里可是记得清楚。 见符儿眼咕噜直转却不言语,知晓这鬼灵精又在揣摩些什么话准备着替人开脱,仙姑淡淡地嘲讽道:“使命荣光,岂可逃亡?”仙姑将目光从符儿脸上移至窗外:“哼,不出半日,必定回返!” 蝴蝶窗棂外,几朵松软白云舒了又卷,去了又来,在头顶上盘旋、辗转、徘徊。符儿就这样一直跪着,先是背了水云神珠上的谶颂,又画了图符,继而告知连日来蜀宫内外诸事。渐渐,天边白云变了红云,眼见着就要隐没了去。 果然,一切皆不出仙姑所料。时至傍晚,宫中相继传来三桩奇事。 先是蜀王孟昶小腹阵痛,呕吐不止。御药堂的各路太医会诊无力,已连夜差人于宫外遍寻西蜀名医。后是辞行两日的段世子摇身一变成了大理国皇帝,却是被人抬回了蜀宫。据传乃是在归国途中身中剧毒,致使四肢僵硬,无力坐卧,命在旦夕,遂立即掉转仪仗,返回蜀地医治。蜀王孟昶忍痛接见,暂且于临近的澄怀殿安置。再是于阗国主李圣天一行刚出罗城不久便忽觉头晕,继而目眩,继而浑身乏力,随行西域医官断言为奇蛊祸乱,领大队人马匆匆返往蜀宫,将半梦半醒的李圣天暂置于良玉殿歇息。 宫中一时谣言四起,皆道是楚巫作怪。花蕊夫人立即接乌梅仙姑入金华内殿,妙思、妙音、花蕊、符儿依巫女之序在仙姑座下跪作一排。 “请仙姑救救夫君!”花蕊领妙思妙音异口同声地央求着。 仙姑开门见山道:“救命可以!此次下山,本就是为救你四人性命而来。”听闻仙姑如此说,四人眉头皆舒展开来,“那要如何救?还请仙姑直言相告!” “且慢,身为巫女,触犯神山神律,你四人可知罪?”仙姑将面纱揭取,露出半张玉面,肌肤紧致有光,若少女一般,眉清而目秀,唇红而齿白,虽故作严厉,却如玉石般温润,举手投足,典丽庄雅,颇有皇室威严。 “小五知罪,未向仙姑告禀,付身心于孟昶,致使灵隐红落。但夫君承诺将神珠与赠神山,以报神女养育之德,还望仙姑开恩,救我夫君于水火。”花蕊再次央求,口里心里皆不离夫君孟昶,仙姑也是看在眼里,忖度于心。 “小四知罪,为取李圣天信任,擅去灵隐灵通。要杀要剐,听凭仙姑发落,但请高抬贵手,施法相救!”妙音生性倔强,方显直言。仙姑也未见生气,姑且不语,又瞥了一眼旁的阿二,见其神形恍惚,觉出与往昔有大不同。 “阿二知错,一点灵运红竟让思英受难,错之大矣!”值此一言,仙姑更加断定其性之殊异,但不知所由,且暂不做论断,转而质问符儿道:“九儿,那你呢?” 符儿搜罗一阵,思忖着自己除了一次差点儿与荣哥儿私奔,倒是无甚过错,忐忑道:“九儿知,知,知罪,又,又不知罪!” 仙姑提醒道:“你那锁玉绣金铃置于何处去了?”这下子符儿才恍悟过来,想起此前为救刘城墙,曾将宝物相赠与之护身,没料想还是不逃仙姑法眼,嗖嗖两下扯着双耳道:“九儿知错,知错!” “罢了,雏鸟翅膀长硬便是想要离巢!若是不愿再领巫女之职,违逆其心倒也适得其反。不过,万象皆有因由。你四人既承神山神力,行使巫女使命,便应遵规守矩。如今却在奉命之途逾矩,自是得担其罚重。” 花蕊敏慧,急言之乌梅:“依仙姑所示,我夫君之疾也是因逾矩之责!若如此,还请仙姑责重我一人,免除夫君之痛罢!” 仙姑郑重道:“神律有言:‘巫女托心,其人必祸’,此即理出!” 妙音怒目圆睁,愤愤道:“此律不公,可破矣!” 仙姑笑道:“确是可破,故而许尔等寻珠!破解之法自藏于水云神珠之内!” “仙姑莫不欺我?只怕是为得神珠之托辞罢了!”妙思久而未语,一语便尖利不饶人。 “九儿,水云之题曰如何?”符儿答仙姑所问:“题曰‘流换’。” “谶语如何?”符儿择重而言:“东宾归远来,六六齐升仙。” 仙姑侧问阿二,“你可知‘东宾’所指?”阿二答:“仙姑!”“‘六六’为何?”“孟昶、李圣天、思英、小五、小四、我。” “便是!”仙姑追叙道:“司农贤女乃神山制蛊圣手,‘十婃殒尸水’便是其精心所制,一经沁点,所携名‘熵’之蛊毒便会附着尔等之身。灵通、灵隐、灵运皆为其效,但若是托身于男子,则将其熵蛊移转他身,年逢观音圣诞、成道、出家之日便会蛊毒发作,经年若不治,必身亡。” “时临二月十九,当是观音圣诞,怪道此间三人感之有异,竟是这般缘由。”符儿一边慨叹,一边窃度:幸之不曾……与害荣哥儿!未及脸上红晕褪尽,遂急忙向仙姑打听:“熵蛊之毒可有解法?” 仙姑道:“有解!借水云流换之功,将熵蛊传托他人即可!只是失蛊之时,神力亦随之流换,承蛊之人神力倍增,而熵蛊之毒亦是倍增,这便看是否有人愿意一力承担!” 花蕊与妙音妙思一致将目光向符儿投去,急得符儿抓耳挠腮,像极了个猴儿,眼珠子一轮,间或问道:“若论救人,九儿倒是无话可说。只是不知姊姊神力去尽,会否耽误其日常?” 仙姑道:“所谓神山神力:武功力、经验力、感悟力、推断力、创造力。得之则登修身之大乘,失之则归性灵之原初,尔等量力而行,好自为之!” “神力过于沉重,压得我无力喘息,便是不要也罢!”妙思斩钉截铁。妙音接道:“神力之于我,不过是长了双硕大的翅膀,得用多大气力才能与之飞翔?莫不如身轻如燕,奔走四方!”唯独花蕊轻轻拉着符儿的手,言之怯怯:“人道是‘爱至人私’!只怪我贪恋夫君之爱更甚,相请妹妹成全!” 符儿巧笑:“如此说来,姊姊便是不愿再承之神力!方好,传予九儿,既保神力不失,又助我于修身,此间两全,则请仙姑作法!”谁知白狼忽然间蹿于符儿身后,又是拉扯,又是摇头,似乎有阻止符儿独揽神力之意。符儿转过身来,抚摸着白狼肚腹,亲昵道:“白狼放心,九儿自有打算!” 既已达成,一行人便起身前往各处置备,只待明日阴阳交隔之时,启神珠之力行流换之事。 将临观音圣诞,孟昶腹痛益甚,此时听闻花蕊告禀,虽将信将疑,姑且一试。遂令人按神珠大典之礼于龙跃池周遭铺陈,待见神珠流转之功。 是日入夜,云雾遮而风铃震,水起波澜,摇荡着龙船数盏。四围灯火通明,像是给龙池镶上一条金边,而忽明忽暗的池心小岛正如龙眼,散着灵光,聚着精魂。 花蕊与孟昶乘龙船摆位东方,妙思携段思英入主南位,妙音扶李圣天坐西,符儿与仙姑和白狼同驾一叶扁舟居北。四方合围,仙姑领着白狼登上池心岛,立于万岁亭下,待风云变幻之际,仙姑与天通言,与地通语:“天地万物,顺序而成。光电有形,声色有魂;东西有向,男女有别。弃之老者,自有新人。武功当量,世代传承。水云流换,各取所需,各尽所能。神力不灭,熵蛊不死,万物重生!” 风愈骤,云愈聚,乌梅仙姑神力主推,四巫女发力相助,眼见着池中之水渐渐自东向南,自西向北辐合,卷携东西南北四架舟楫向池心汇拢。转眼间,四方之人皆不见踪迹,或潜行于水,经由巷道,吸附神珠之体,触及生辉。 水云流换之时,风云静止,月影乍现,水平如镜,灯火点点,好一派春江月夜,渔舟唱晚。 神珠叱咤,放射万道蓝光,旋如符图,搅龙池之水自东向北,自西向南辐散。亭柱倒,土石崩,八角亭盖轰然坠落,将神珠笼罩于池底,覆其光,敛其能。 云开雾散,月影流连,星宿归位,流换乃成。 段思英清醒地探着昏迷不醒的妙思,从南里来,回南里去…… 李圣天有力地抱起困软无力的妙音,自西方来,还西域去…… 复归康健的孟昶皇帝亲自将虚汗淋漓的花蕊夫人送归金华殿内歇息…… 符儿划着小船,与仙姑和白狼一道借着月影,依旧在龙池里漂漂荡荡…… 木鱼子曰: 旗帜 在战火中高扬 不乞不怜 不卑不亢 把足迹 深深扎进泥土 让头颅 迎着风的来向 倒下罢 以爱之名 或可原谅 以自由之名 潇洒荣光 酣睡罢 只是一面旗 拿甚么抵挡 用甚么担当 家国兴亡 是战马的牵挂 高贵的独行者 注定孤单 注定忧伤 你不言 不代表你不想 你有想 帽沿的麦穗 胸前的勋章 你微笑着向我回应 接过这一棒 你也可能躺下 可我终究忘了 你是一面崭新的 旗帜 在战火中高扬 不乞不怜 不卑不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喜相送钓鱼走马乐游园斗鸡射鸭 二月十九,观世音圣诞。会同殿结彩,礼送友盟。 精神焕发的李圣天袭一身红装,顶一盘象牙白头饰,隆重而有异域之风。伴手一位绿衣美娇娘,脚蹬白靴,眸子放光。“尉迟僧乌波携夫人尉迟妙音特来向蜀王辞谢!愿国运昌隆,诸事亨通!” 孟昶去疾大喜,追赠友邦金银万两、珠玉万斛、粮草万石、布帛万匹。尉迟妙音欣喜若狂,于大殿之上翻检出一箱彩帛:“这是甚么锦,如此美艳?” 李圣天称赞道:“巧夺天工,蜀锦佳绣!” 妙音又打开一箱珠宝:“这是甚么石,如此光鲜?” 李圣天笑道:“蜀山至宝,淡水猫眼!” 妙音手握一叠彩纸:“甚么纸,呈五色?” “薛涛彩笺呈五色!” “甚么果,比蜜甜?” “益州龙眼比蜜甜!”朝堂大笑,称叹于阗夫人性情异禀,乃有福之人。孟蜀朝臣一路欢言,目送西域白马骑兵浩荡远行。 花朝节当晚,大理国横遭国变,段氏太祖思平中道崩落,身为世子的段思英理所当然继承皇位,遂匆匆回返滇中,欲平息贵胄之争。岂料熵蛊一事哗乱,索性有惊无险。是日,段氏携妻正式辞别蜀王。承孟昶盛情,段式新主一行担抬蜀国香料、黄金与绸缎往返大理。一路上,段式妙思形神凝滞,并无一语。只在出宫门时,自语了一句:“本也无门,何谓出门?”又于羊马城外回首一言:“这城究竟是幻的!心无城府,自是有诚。” 花蕊将神山宝物珐琅彩花簪、仁风翠步摇与累丝嵌宝梳托予符儿。符儿亦将阿二留下的穿云沁风针,小四交还的殷红美云兜、赤舀金银扇、合手阴阳镜及红蓝双面鼓一一清点,奉还乌梅仙姑。孟昶为表情重,将仙姑与白狼暂且安置青城山麓白云道观,待行大典,将神珠赐还神山,方可离行。 神珠将神力流换后,花蕊夫人并无情性之变,容颜美艳绝伦,亦且光彩照人。唯独有一出,便是夫人不再作诗了。 这日光阴尚好,宣华苑如往常般热闹。花蕊夫人入早便已簪花弄裳,与数百嫔妃女官,宫娃仆监一道绕着龙跃池游园赏春,钓鱼玩耍。可惜前朝诸事缠身,孟昶帝尚不得与之同欢,朱批之际,竟也停笔慨叹,唏嘘不已。 好在佳诗传讯,偶解相思。自符氏宫娃晋位总管尚宫,君前唾盂一职便由耿氏宫娃代任,而向来机敏的辛宫娃仍旧持任香球侍主,伴随孟昶左右。一连三日,每逢膳后歇息片刻,宣华苑总是托人传来明黄彩笺。 一首诗云:“慢揎红袖指纤纤,学钓池鱼傍水边。忍冷不禁还自去,钓竿常被别人牵。” 孟昶探罢,一阵会心,饮浓茶执朱笔续批。 隔日诗云:“傍池居住有渔家,收网摇船到浅沙。预进活鱼供日料,满筐跳跃白银花。” 孟昶读诗自语:“龙池何时引渔家?”辛氏香君笑言道:“夫人有劳符尚宫,自那江船之上遴选渔家女娃,入住龙池水畔,就近教宫人钓鱼网虾。日下三餐,皆由夫人亲自捕捞,鱼鲜肉活,供养君之盛宴。”孟昶闻之欢喜,直呼“野趣”。又日一诗,由辛宫娃伴香吐纳:“池心小样钓鱼船,入玩偏宜向晚天。挂得彩帆教便放,急风吹过水门前。”孟昶未着一字,只教耿宫娃磨墨,辛宫娃亲自誊抄。 转眼已至寒食清明,宫中之人本就好这一手斗鸡射鸭,时逢佳节,七日有假,禁烟举火,大略闲暇,斗鸡射鸭之风则益甚。 掖庭以北乃中正殿,中正以北为延昌殿,两殿之间露斜阳。架木为楼,张彩作棚,其间便是斗鸡场。廖公公与祖尚宫登北楼,与南楼的多公公与邵公公来了一场“生死较量”。 “押注红罗被十床!”这方祖尚宫话音将落,多公公联合四五位小太监抛注“赏银二十两”。场上雄鸡善斗,铁爪利齿,两相对战如雄兵,声势威威,毛羽满地。双楼之上,敲锣打鼓,扯嗓助威,各自为阵,可谓惊天动地,满场狂欢。祖尚宫输了一局倒也不恼,拉开廖公公紧捂的裤带,大声向南楼示威:“再押皇上御赐裤腰带一条!”随即令人从银镶鸡笼里捧出一只金毛鸡,北楼呼声愈发高涨起来。 龙跃池南有怡神亭,亭畔一廊,形似长岛,临水而建。想那水云流换之日后,龙跃池心已然无岛可登,宫娃仕女便游转至此,放养白鸭,以藤圈投套为乐。皇帝孟昶巡游后苑,无意间被小宫娃们爽朗的笑声吸引,摒弃左右,独自前来。见着朝服未脱的皇帝亲临,小宫娃们争相献艺,藤圈漫飞。与之同时,水中白鸭亦如听懂人语般渐近围聚起来,供人取乐。“套圈有何意思?拿桃木弓箭来!”皇帝一语,从旁太监个个如蜂拥般窜动。 搭上弓,试了试弦,扣箭的拳头掠过孟昶白皙的面。长箭轻飘飘地跃了过去,一头栽进水里,剩下个箭尾在偶起波澜的水面上下浮动,一半张狂,一半羞怯。 “皇上这是在教导奴婢万不可轻力轻心!”掖庭掌灯的吉宫娃看准时机,侧身挤进孟昶身后,又一个健步绕至皇帝跟前,娇滴滴地道:“恳请皇上教授奴婢驭箭罢!”孟昶一瞥,见这小宫娃楚楚可怜之态,姑且相应,一手持弓,一手握住宫娃小手助其扣弦。弓箭尚未拉开,吉宫娃已是吓得退了小半步,整个背臂当好投进孟昶怀里。 “咿--呀!”伴着一声惊呼,那箭头直勾勾地插入池间一只白鸭颤动的颈部。“射中了!皇上射中了!”水廊顿时热闹起来。可不知怎的,吉宫娃也随之掉进了水里,如同那只被射中的白鸭,拼命地在水中扑腾。 宫人们玩闹得厉害,孟昶见之也舒心起来,渐渐将朝中棘手之事暂且抛诸脑后,一心只想着快快见着可人的小花蕊,不知这回子又有甚么新鲜玩意儿可一共把玩。 穿过怡神亭,往南数十步便临会真殿。殿阁威严,起架高耸,穹顶若通天。正殿高堂设龙凤椅,五级台阶之殿下,金丝帷幔与双绣屏风隔置成四方域,寻角摆桌椅,对角张罗三面镌花明镜,可满照帐中人。镜前左立一红毛高鼻白袍画师,对镜写影,像是要连同自己也一并画入影像中;右坐一高髻束腰朝服尚宫,摹景写真,其仔细之态,恍惚怕漏掉半刻繁华似的。 “卢!卢!卢!--嗳--唷!”帐中呼卢声一浪高过一浪。宫娃掀帘,孟昶乃入,只见花蕊夫人主持樗蒲,伙之三五嫔妃戏搏五木。“皇上怎么这会子才来,害得臣妾尽拿‘退六’!”花蕊夫人半开玩笑,一把将孟昶拽进樗木堆里来。 宣华苑上下皆知,皇帝孟昶虽则年少,却是个搏戏老手。此前迫于前朝危急,便是将五木掷具搁置许久。当逢寒食,禁烟罢火,而蒲戏正盛,孟昶心头按捺不住的欲火之苗趁机复燃,身手大显。且看其快挽双袖,掸土起势,屈腿捧杯,动摇骰箸,五律一晃,十拍一出,三黑两雉,贵采之相! “雉!雉!雉!--恭喜皇上,斩得旗开!头筹勇胜,搏冠雉采!”妃嫔贺喜,皇帝得意更甚。左右画师捕影,将胜喜之悦即刻于宣帛。右一画微须而红脸,光彩交缠,头筹之态,眉眼之姿,尽展浮图,端端地真切。左一画香灰底色,三块玄影拖着两叶颀长,黑的更黑,亮的更亮。摹影写意,旁的人看来,究竟看不出个人形。花蕊夫人却很是赞赏,称此间所画正是宣华图样,会真图景。 “再来,再来!臣妾倒是不信了,为何好运气都只眷顾了皇上?”花蕊俏皮地将孟昶推开,亲自晃动着玄色犀牛角杯,白肌红甲在其映衬下愈发晶莹。 “三白一雉,花蕊夫人可要好生恳求皇上多传授些运气,再得一雉便是‘白采’,可喜可贺!”充容娘娘话未道尽,周遭已起一阵轻叹:“嗳,谁知却是个‘犊’,白白坏了一局!”花蕊夫人又得一出杂采,任性地将樗蒲戏法弃置一旁,于另一角攒起一幕投壶戏来。 双耳陶壶屹立在菱花斜织丝毯铺就的方域当中,孟昶持八只龙纹箭矢,以毯沿为界,连投三只,眼见端首已掷入壶内,却兀地跳出,均未进也。花蕊夫人看在眼里,紧着教人捧来半碗小豆,粒粒滚入投壶中,此后再掷,便不易出也。一局下来,壶上挂了三箭,一箭贯耳,两箭连中,算是开了个好头。 花蕊夫人投壶,甚是专注,眉眼半睁半闭,投指前伸后缩,试探了半日,竟一箭也未中,索性脱却绣花小鞋,赤脚踩上丝毯,身体随着箭支逐渐靠近投壶。直到最末的一箭,已是将行贴近壶身,直直地将箭矢插入贯耳,而后欢呼雀跃,咯咯笑个不停。 “姐姐快将鞋袜穿戴起来罢,如此任性,恐有失礼之嫌!”修媛娘娘有意提醒,却为孟昶小之:“修媛言之重矣!游戏耳,乐之则善。”修媛闻之圣谕,当是不可辩驳,遂拾箭备投,姑且游戏之。数箭过去,亦无所得。不晓得是斗气还是别的,修媛娘娘竟也效起花蕊夫人席地而坐,就地脱靴,舒展双脚,捏袜而行。孟昶见其举动失雅,恐引故意之嫌,方斥之“陋习”。修媛不服,赤脖争辩了一句:“游戏耳!为何花蕊夫人可赤脚,臣妾便不能?” 见孟昶嗤鼻不语,花蕊夫人一手拉着修媛娘娘,一手扶着孟昶君:“姐姐脱得,妹妹亦可脱得,皇上跟妹妹玩笑哩!”修媛年方十四,又是朝中鹿太保嫡外孙女,与孟昶帝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可是骄纵得很。后来宫里多了个得理不饶人的南姬,这才算是治住了修媛的娇气。南姬出事,修媛复又得意起来。时,充容娘娘赶紧过来圆场:“修媛妹妹莫急,看姐姐投来,给你讨个公道!”果然,充容武行出身,投壶那叫一个准,八箭掠过,一只也不出离,稳稳当当地插进壶口,夺了个大满贯。 花蕊夫人拍手叫好,连连称叹:“赢了赢了,快向皇上讨赏去!”充容带着悦色,领着尚在赌气的修媛一道往皇上跟前请赏。孟昶倒也大方,赐了一对儿冷翠碧玉镯子,充容娘娘将其一分为二,另一只戴在了修媛腕子上。修媛也真是个孩儿脸,轻轻一哄便又和乐起来。 接下,孟昶自己再投一局,壶里挂了六箭,也是不错的成绩。又叫左右宫娃来投耍,持香球的辛宫娃单腿落地,俯身抬足,做了个马踏飞燕之形,七箭齐入,可谓称奇。可惜最后一箭用力过猛,弹射出壶,落至丝毯界外。 一直躲于墙角的耿宫娃缓缓地放下唾盂,蹲身去捡那掉落的箭矢。兴致一起,竟背身投壶,箭矢拨开重重阻挠,不偏不倚,直插壶心,惊得帐内众人一时间全没了言语。 “输了输了,前边儿投的都输了,高人竟是这羞怯的宫娃子!”花蕊夫人愈发兴奋,像是捡了个宝,硬将耿宫娃从阴暗处拖拽到明媚处来。孟昶亦微笑着连连点头,赏了耿宫娃一件桃红色绣花短袄,花蕊夫人更是添了其一裳藕色褶子裙,封耿宫娃子“藕荷将军”的雅号。 左右画师皆捕捉到这一帧图景。但见写真之画一女颔首若花羞,粉额玉面,如诗如莲,未得彩妆,竟也靓丽光鲜,好一个花蕊初嫁,直上青天。写意之画亦起波澜,后浪推前浪,汹涌澎湃,生机盎然,便是春光无限好,各领风骚数百年。 木鱼子曰: 钓鱼走马,斗鸡射鸭, 何来常胜?游戏兵家。 人人想得贵彩, 常常只取杂花。 成也罢,败也罢, 诗乐虽好,至此台殿喧哗。 输也罢,胜也罢, 浮生若梦,至美长留入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小宫娃玉鞍初跨老臣子上疏谏耍 “廖公公,且将今日朝堂上幸公所呈之卷捡给朕看!”孟昶于承乾偏殿夔门阁暂歇,心中仍惦记着那卷未及延展的奏疏:“臣下幸寅逊上疏。臣闻诸召公曰:‘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夫心犹火也,纵则自焚。” 初读至此,孟昶抬眼轻叹:“理也矣,夫人皆晓。说之则易,作之实难。”言毕,续视之:“高祖皇帝节衣俭食,惠养黎元,化家为国,传之陛下。陛下宜亲贤俊,去壬佞,视前代书传,究历世兴废。选端良之士,置於左右,访时政得失,天下利病。奈何博戏击鞠……”孟昶阅之方缓,渐悉奏疏将言之事,虽心有戚戚,续下:“奈何博戏击鞠,妨怠政事,奔车跃马,轻宗庙社稷?昔陶侃藩臣,犹投摴蒱於江,况万乘之主乎?前蜀王氏,覆车不远矣。” 老臣上疏,言之深,责之重。孟昶停卷离席,仰面榻上,回想此前三日三夜,其所为似如老臣之言,尚有不合理之处,但若论及人情,未尝有之不合。 犹忆初日,朕宣唤赵将军等一干勋臣从朱雀门直入,开至小毬场击毬,乃为告劳控鹤弟兄护卫之功。谁知前朝诸文臣未尽全知,便起诸多指责。究其缘由,不过因小毬场于龙池百花畔,龙跃池于宣华禁苑中,这便触动了学士大夫秉持之固执,倒是以“击鞠丧志”之名传言。加之当晚,又管弦齐开,雅宴众臣。头筹之功尽于武将,恐是引文臣所妒,不足虑也! 翌日之事朕自察亦无甚逾矩。先说那宫娃耿氏,腰肢软中带韧,的确与众不同。想那日晨阳如浴,微风如沐,耿氏宫娃虽覆着藕色褶裙,朕视之却见玉笋如柱,裸踝同舞。透之桃红短袄,朕又恍如亲见雪肌莹莹,殷红点点。怎生不起流连?遂抱其股,置于鞍,跨于马,立于前,亲授乘骑,打毬取乐。马走前行,柳腰摇摆,似风筝引线,忽明忽暗,似有却无。朕只轻夸一句,瞧那耿氏又怯又娇之态,若万千鼠蚁,撩心动脉。朕有心发力,忽地疾速虎窜,那耿氏竟吓得抛鞚抱鞍,时而惊呼,时而息喘。有趣,有趣甚也! 可帝王家事总流传。未出毬场,宫诗早已传遍:“自教宫娥学打毬,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旁类宫诗更甚,皆托花蕊之名。噫吁戏,水云流换后,花蕊无能为诗矣! 前日临幸金华,花蕊珍珠泪洒,痛得朕疾心顿首,彻夜难寐。冥冥之夜,花蕊蜷作一团,浑身颤抖,蒙头抽泣,问其何故,哽咽连连:“臣妾无能为诗,伤也!”朕曰:“夫人本身便是一首诗,至善至美,慧诚有识,何来无力为诗之说?” 蕊儿又道:“皇上可知近日流传甚广之宫诗并非臣妾所为。”朕曰:“意托夫人之威名,行夫人之德事,无可厚非矣!”朕本意只在告慰,谁知竟引蕊儿哀泣:“皆因臣妾无能!”滚烫之泪滴滴洒在朕胸,蓬乱之发丝丝刻于朕心:“忆往昔,臣妾尚属为学童子,喜之香花扑粉,饰之金钗银钿,又用心习得经籍、箴铭、艺文、武功及生民之术,遥想有朝一日能以清兰之身,引凤凰来至,以慧敏之心,与助君王勤政。如今,无力观念联络,不能成诗;讷于宫闱人情,不了世事;无心奇幻怪谲,不生造意;荒废武功气运,无力驰骋。慧妃不慧,便若花瓶无花,终了是个空空摆设。” 朕心如绞。回想百子楼上双廊桥畔,蕊儿真心作花,插给朕来瞧看,是朕无心遍赏,错过花开正盛。所幸蕊儿从未远走,甘愿留在朕身边,此般纯粹且自然。这等眷顾,恐怕独君王所有,理应万般珍视,遂托之真言:“正因无花,方能专注琉璃水晶春画瓶,岂非妙事?纵使慧妃不慧,仍是朕之爱妃!”蕊儿带泪盈笑,双眼澄澈地注视朕:“往后,若妾身无能佐之,无力辅之,容颜腐朽,忧疾缠身,君心是否依旧?” 朕心潮如涌,袒怀相对:“倘若一日朕不再是君王,蕊儿之心是否依旧?”花蕊将身投朕,深情相吻,一切海誓山盟皆不如一袭肉体之温来得坦荡真切。 花蕊有言,往日最擅骑马,惜今时不会,朕遂亲教之。不出半日,只见银篦梳子斜插在鬓前律动,白玉鸾带横束于腰间盘旋,三步两步,轻易走走停停;百步十步,随心奔蹄驭疾。骑马小事,终究难不住花蕊,积习也! 花蕊有言,入蜀前将身会飞,朕虽不信,愿意与之。自挑赤龙驹,双双跨马,夺门前行。东内沙场逆风,如苍鹰旋舞,划破一道沉寂;会同殿前逐雀,如石投春水,激起一派风波;神武门飞身跃海,天王殿马蹄踏破,凝烟阁闯入青烟,三清台熄了灯火;降真石桥落马,痛将膝盖磕破,哭了哭,停了停,重跃马儿背上,重走来时坎坷;龙跃池边试水,浪花飞溅,沾湿缎带襟裳,索性脱靴横躺,满晒春日暖阳。花瓶无花,反倒更是有趣! 奈何后室耳目繁众,宫诗易传,有云:“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慢裹头。闲向殿前骑御马,挥鞭横过小红楼。”亦有云:“盘凤鞍鞯闪色妆,黄金压胯紫游缰。自从拣得真龙种,别置东头小马坊。”情之切切,言之凿凿。非但若此,前朝新臣老旧,更以“博戏击鞠,奔车跃马”之名怪罪。 哀哉!君王亦人主,又非人神,当有七情六欲。然人情冷暖,岂是郎有情,妾便一定有意?初有刘莲心,集女子之众好,求之不可得;复有符氏宫娃,形神兼善,惜心有所虑,故亦不可得。可得之人,前有李氏艳娘,相貌偏弱,才识略紧,纵有辅佐之意,终究有限;中有南姬,模样出众,才华横溢,奈何心生有异,落得离恨;后有德妃安氏,虽与朕携手,但性情所至,总归若即若离;耿氏之流,万事顺意,又无甚出奇。唯独花蕊,美且善,真且诚,为朕着想,与朕投合,委实难得。朕岂能在其失落之际无动于衷?奔车也好,跃马也罢,能与佳人及时行乐,善哉! 至于朝臣所疏,姑且听之任之,但使心头无悔。孟昶神情笃定,翻身坐立,归席勘卷。 但见幸寅逊大学士续疏:“今复闻陛下或采戏打球,虽宫禁无事,止於释闷,亦可一两月时为之。臣虑积习生常,不唯劳倦圣体,复且妨於庶务。诸司申覆,因之淹滞。其次奔蹄失驭,奄有惊蹶,陛下虽自轻,奈宗庙社稷何?” 阅毕,孟昶点头合卷,旁问廖公公:“此番上疏之幸老可于朝中?”公公回道:“幸大学士并未入朝,乃于简州任上耳闻朝中之事,遂属文规劝。” “幸老食朕之禄,怀朕之忧,可谓老有所为!然,击鞠跃马之事,不过几日之功,简州侍奉如何速闻后室琐细?”孟昶有所疑,忧以问之。 廖公公深知内理,却不便言明,欲言又止:“恐是……宫诗所传……却不当为花蕊夫人!” 孟昶断喝:“定非夫人所为!竟是谁人?” 廖公公见龙颜不悦,怕是此后担个“知情不报”之罪,故作为难,俯耳巧言:“据奴家对食所察,宫中女娃多为臣官后嗣。如此这般,只需家书一封便可将宫诗所载之事呈现,幸大学士自是得知!” 孟昶听其有理,追问道:“祖尚宫司管人事,该当知晓幸家可有后嗣入选宫娃,但且清理了来!” 廖公公吞吞吐吐道:“奴才倒是有意与祖氏谈起,可惜无果!” 孟昶诧异:“怎生无果?可曾察遍?” “遍察宫中女娃,真个无有‘幸’氏。不过……”廖公公故意顿了顿,“不过却有位‘辛’氏。” 一经提醒,孟昶大悟:“幸氏,辛氏!哼,快将那香球君请来罢!”廖公公笑而不语,领命转身,将要出门又被孟昶唤回:“也请唾盂君一并前来!” 片刻,辛氏宫娃手执新奉的西域奇香镂刻银丝小笼,耿氏宫娃轻托莲花口抹细颈身坦肚玉质唾盂,随着廖公公一道双双入了夔门阁,各自伴君列位。 孟昶埋首朱批,间或扭头,随意发问:“二小主伴君许久,尚不知芳名,可道了来!”辛氏不知深浅,推耿氏于前:“奴婢耿氏,闺名小唯。”孟昶赞许:“小唯!嘉名。”随即问询辛氏。 见廖公公从旁点头,辛宫娃谨慎道:“奴婢幸氏,本字囹君,入宫时为避闲言,遂改名换姓,欲以纯粹之心侍主。承蒙圣君不弃,垂怜相伴,三生有幸!” 孟昶见其坦言姓氏,倒也解惕三分,续问道:“所避何言?”辛宫娃对答:“幸家祖居夔州,领功茂州,主事简州,于朝堂间为执笏之臣。然囹君自幼独行,不善攀枝附会,故而隐姓掩名,还望圣君体谅。” 孟昶赞道:“名门之后,甘愿为朕执球,实属委屈!且幸氏一门多颖士,囹君更是才貌双全。至于琴棋书画,曲赋诗词应皆擅,往后行之美文,定要署囹君之名才好!” 幸氏会意,连连称是。孟昶察其肤质凝润,较之耿氏则更胜一筹,趁机试探:“囹君可愿效花蕊夫人之德,伴君言诗,宣华取乐?”幸氏心有惶恐,知孟昶会错了意,连忙回禀:“囹君女儿身,却是男儿性!虽不能沙场效命,但愿做好本分事,为君分担内务,料理琐屑。哪怕永执香球,亦要做那最细心、最体贴的香球君。” 孟昶俨然又临幸大学士执笏之风,耳畔又起“玩人丧德,玩物丧志”数语,原本有意邀之击毬驰骋,话未开口,竟已随风而去。 翌日,祖尚宫奉命宣旨,封耿氏宫娃五品采女,赐飞鸾阁茗烟居。擢幸氏宫娃正六品御前尚仪,掌仪仗及酒醴。 木鱼子曰: 天黑了。 怎么那么黑? 没啊-- 我在西边亮着哩! 天亮了。 是啊-- 东边的人正骂着黑着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前些时日,御前姑姑刘莲心卷席出走,督造浮生水殿的重任便落至总管尚宫符氏肩头。说起这浮生殿,符儿总要没好气地先吐吐舌头,再故作深沉地摇摇头。 一来,浮生殿营造图乃由彭氏芊娘供奉时亲手绘制。殿阁宏伟,构置精巧,分东西两宫浸于水中独立起造,各呈半月掷杯样式,分则如月牙船,合则如玉璧环。莲心姑姑接手后,将图制付于造物,引工匠细致打磨船身,杉木作柱,楠木跨梁,松木置板,柚木雕栏,托起双层楼阁。符儿腋下之工原本只在刷漆打蜡,细处刻花,船身贴七彩珍片,头尾互咬相接成环。但因水云流换后,池心再无亭岛,孟昶一声令下,便要将浮生环殿定扣于池心岛址,另将环殿中心填补,生造一座通透的水晶宫。如此,浮生殿完工之日便一再拖延。 二来,符儿心里晓得,水晶宫殿的建造只有自己来完成。话说这水殿起意虽源自花蕊夫人,孟昶下令建造亦是顺其心意,但归根结底还得溯源蕊儿与符儿幼年时结下的梁子。当日,二人正处为训之期,小五在半道上救了九儿,九儿却先小五一步,脱了困境,得了头赏,入住小五最最钟意的游仙窟,这样一来,九儿无意间便干了件夺人所爱之事。直至今日,花蕊仍旧惦记着水晶建造的游仙窟,这便理所当然轮到符儿还那幼时欠下的债了。 三来,因水云神珠一直压在龙跃池底,尚未见得天日,符儿胸中恒然郁结。然孟昶有意推脱,言神珠乃蜀国太平之基,虽已许诺可取,但须等待水心浮生殿落,行镇水之用,续太平之功,方可与赠。加之花蕊神力尽失,仿若与神山彻底了断情缘,全然忘怀过去,取珠一事早已是绝口不提。而拥之神力的符儿在这只争名利的宣华后苑竟无可施展,只能俯首遵旨,为孟昶与花蕊夫人监理这座浮生水殿,但愿孟昶皇帝能信守诺言:“殿成之日,便是取珠之时!” 月月 华水晶华 西穹顶东 宫宫 浮生殿简图 转眼已至立夏,炎暑将临,东苑早已派人前来多番催促。符尚宫口头应着,私底下却无半点着急之态,每日只是吩咐了好酒好菜与工匠们同食,晚来间歇歇凉风,叙叙趣事,日子倒也过得平静而舒坦。 四月中,新雨后,穹顶未覆,环殿落成。适逢小满,孟昶起兴邀三五文臣饮酒赋诗,专门挑了这刚刚建成的环殿东宫,以为朝贺。自刘莲心走后,饮宴铺排之事多由符尚宫操持,这回却将此差事卸让给了后室初任的辛尚仪。 辛尚仪主事万分尽心。无论酒宴诗题、府函邀鉴,或是新殿缀饰、杯盘碗盏,一切皆备二三,经与廖公公商议后择那最合圣上心意者为之。但见小宴之意趣既定为“流水”,则眼下所见、所闻、所触者皆拥流水之质:画绿萝为水纹丝织地衣,映海日红为薄如蝉翼之窗纱,三十六舞女引上品桑丝染五彩扎花合成采红莲队,二十四乐伎披青蓝纱衫奏《流水》新声,自三清台侧入耳缕缕仙音。 曲曲折折的仙桥这端与东宫相连,白玉栏杆镌刻芙蓉娇花,饰上粉嫩清透的飘雪缎带,烘托出一番仙宫幻境。仙桥那端飘渺不见,若半挂在天边。渐渐,身着紫衣便服的孟昶皇帝与紫袍金钗的花蕊夫人忽明忽暗地携手前来,笑声如檐上风铃,清脆悦耳,脚步似蝴蝶翩跹,轻盈欢腾。 见到桥头躬身迎立的辛尚仪,花蕊夫人赞道:“妹妹这身装扮好生有趣,短袖小袄套在长袖外头,倒是显得别致!”辛尚仪首次执掌小宴,确是应景打扮了一番,与此前作香球君时服饰殊异,颔首答道:“夫人好眼力!这身装扮乃是由符尚宫亲手为下官量身裁制,始前亦觉造意奇特,不敢任性穿着。方才得赞于夫人,算是打消了些顾虑,不枉费符尚宫精巧设计一番。” 孟昶抬眼细看,顿觉辛氏模样更甚,悔之不应轻易答应其从官之事,转念一想,觉着也无妨,便打趣道:“辛尚仪好才情,近日可否又写新诗?”辛氏邀二主入新宫瞧看,一面笑吟着:“三清台近苑墙东,楼槛层层映水红。尽日绮罗人度曲,管弦声在半天中。”念毕,花蕊夫人拉着辛氏衣襟玩笑道:“妹妹这般美艳,姐姐好生妒忌!”辛氏一怔,以为宫诗一事失礼于花蕊,惶惶道:“下官知罪!”哪知花蕊诧异道:“你有甚么罪?要怪就怪符妹妹,怎么也不替姐姐作身好看的新衣裳!”辛氏回味,于花蕊对视一番,一阵畅笑。 入宫进殿,团宴已备。孟昶余光一扫,丞相大人毋昭裔,国史大人李昊,翰林学士徐光溥,太保大人鹿虔扆,中书舍人欧阳炯,门下侍郎薛昭蕴一一列位于前。孟昶一摆手,众大人入席就坐,管乐声渐起。 “启禀圣上,今日东城告乱,升平街至莲花池一带蚕市起义,三百余蚕农蚕商脱衣袒腹,拒不缴纳桑蚕税,誓言欲与朝廷抗怒!”丞相毋昭裔急言进谏,足见情势之危。孟昶示意其先行坐下,探问道:“既是与朝廷对抗,可有领头之人?所为何事?可有条件?”毋昭裔遂将实情一一相告:“领头者非一人,以‘生民之家’号之,乃早先于城东北作洁衣、红绣、编织工艺过活一干贫民,后与蚕农蚕商混迹发起。谣传大蜀桑蚕赋税有污,岁缴三遍,不堪重负。如今号称无衣无食,遂袒胸露乳,曝行于市,引众人围而观之。” 坐之一旁的花蕊夫人十分好奇,认真地问道:“蚕商岂无衣!不知改着棉麻?蚕农岂无食!不知改食蔬花?” “启禀夫人,蚕民便是无棉麻可以蔽身,无蔬花足以果腹矣!” “果真?” “果真!” “若此实在可怜,不如……”只见花蕊将头上钗钿一一拿下:一顶芙蓉捏花金凤头,一支珊瑚玳瑁嵌金簪,两贴对龙合凤金花钿。尚有颈上一串五色玛瑙金项圈,双耳一对紫宝蝶纹错金坠,腕上一只翡翠镶金龙凤镯,腰间一挂千水万绪金银线,以及踝边两颗珍珠包金小铃铛。“将这些个物件儿赠予那无衣无食之可怜人罢,只是……”花蕊手中紧紧攥着一支樱羽翠饰,不好意思地低头道:“这一支得存着!此乃皇上初见本宫时相赠信物,翠饰上每一纤毫皆取自一只翠鸟腋下,欲取‘思慕’之意,遂由四十五只翠鸟传情,四十五根翠羽载意,明丽光艳,永不褪色。” 毋丞相捋了捋青须,连连点头:“花蕊夫人诚心雅意,乃我大蜀臣民之福!只恐怕……蚕民担待不起!” 花蕊不解:“这有何担待不起的?不提花蕊之名便是!” “这……”毋相侧身仰视龙颜,仔细察观孟昶神色。谁知小皇帝总是沉默不语,只顾低头端起一盏玉液轻尝。 辛尚仪见小宴气氛凝重,紧着前来解围:“夫人真真的菩萨心肠!”一边称叹着,一边忙把钗钿逐个插回花蕊夫人乌云鬓发,又劝解道:“夫人,正如毋相大人所虑,这些宫制首饰过于贵重,怕是流落蚕民手中不知珍惜,糟践了好东西。” 花蕊拳拳道:“不知晓便也罢了,既然晓得蚕民维艰,若不做些什么,本宫心里总觉难受!”花蕊夫人紧紧地握住辛尚仪上臂。辛氏顿感冰凉,略略一想,大致请示道:“夫人若是一定要表心意,下官尽可将这流水宴改排素馔,那便是要委屈众位了!” 时下,席间众人皆翘首皇帝孟昶,观其仪态,待其令下。 孟昶稳稳地放下手中杯酒,拉起花蕊夫人白皙修长的小手,安慰道:“夫人心意朕已知晓。”又缓缓向众臣道:“然则,今日小满,又逢新殿初成,应是喜乐之日,莫要将前朝浮杂之事扰了当下兴致。”众臣连连称是。 孟昶又道:“朕尝闻前朝有宫人李玉箫撰《月华如水宫词》云:‘辉辉赫赫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极是也!” 众臣咂摸出些滋味,迅速调转话头,连连称妙。侍郎薛昭蕴赞道:“蜀风雅韵,今古相继,好一个‘一脉相承’!玉箫夫人宫词情境交融,恰合流水之题,此乃天佑新殿,吉兆光辉。鹿太保不甘示弱,承薛侍郎之议:“老臣以为,若论‘如水’二字切题为巧合,莫若将新殿更名‘月华’,方显天授人为!” 孟昶邀酒于太保大人,开颜道:“鹿太保提议甚好,此后便将这东西二宫定名‘月华’,众卿以为如何?”毋相亦邀酒于鹿太保,附议道:“‘月华’东宫西向,恰如上弦之月;西宫东向,于下弦之月巧合,如此甚佳!”众臣皆向太保大人邀酒,鹿太保瞥了一眼悻悻之薛侍郎,愈发得意。 一轮酒下,薛侍郎再议:“玉箫夫人宫词音韵上佳,宜咏而歌之!”国史大人李昊听音识趣,偶现灵光:“臣犹忆李氏夫人宫词当是合律,终究忘了是何曲?”毋相大人向来博学,寻思一番含混道:“可是用的江儿水牌子?只叹不见工尺,无能歌之。” 话音方落,与君对桌匍匐佯醉之翰林学士徐光溥半梦半醒间哼哈出一段音律: 五尚五六六工,六五六工工尺,尺工六五四合四上工尺, 六五六工工尺,工六工尺尺四,乙尺乙四合共合四四上。 尚齿尚五五六,五尚五六六工,尺工六五六六五五尺, 六五六工工尺,工六工尺尺四,合四上工尺合四四上。 徐翰林哼吟,孟昶便领席间之人击节随唱,摇头晃脑,一副君臣和乐之态。一旁侍酒之辛尚仪眼色极佳,耳听即成,命乐伎临场奏曲,就着《月华如水宫词》二十八字将曲子又敷衍了一遍。孟昶皇帝兴致更佳,拍手合乐,拍着拍着竟将手拍到咯咯直笑地花蕊夫人掌心、肘臂、肩头去了。 辛尚仪见机向孟昶提议,邀诸位大臣赋诗助兴。孟昶拥着正巧食蟹腿肉的花蕊夫人,红光满面道:“佳人于左,贤臣在右,‘有酒不醉真痴人’啊!”众臣拥赞,一个个推酒起身,跃跃欲试。辛尚仪一个指令,两名小宫娃推进来一幅素绢屏风,又捧来早已备好之笔砚,请诸位大臣试手题诗。香墨挥洒,诗痕迹现,力透屏风,气韵一贯。孟昶与花蕊从右自左依次看来: 莺莺燕燕和风暖,降真亭畔舞丝绢。 女娥轻呼摇香袖,有花不摘枉春闲。(薛昭蕴) 袅袅笙歌吹彻寒,擎舟逐水下江南。 弦破本为寻常事,有曲不按是何缘?(鹿虔扆) 宽腰锦带金丝缠,雄珠妙玉映红颜。 遍身蛛网浓如酒,有肉不食待风腌。(欧阳炯) 飞鸟枝头望秋水,腾挪天阶没云端。 行百里者九十半,有门不入为哪般?(李昊) 明明灭灭漪涟闪,浮生殿外影潺潺。 空穴来风朦胧夜,有灯不掌寥叙谈。(毋昭裔) 烟笼池塘人笼田,糊涂耕种行打眠。 倾体无力吁嗟叹,有床不卧倚栏杆。(徐光溥) 观毕,孟昶提笔手书“和月华如水宫词六首”于尺幅前,又落下“广政甲辰岁六臣题贺月华东宫”字样。欧阳大人兴起,将随身长笛取出,咀辞章而为曲,顺心意而成调,笛声嘹亮,引主旋而高奏,二十四乐伎辅奏,采红莲队助舞,共同营造那三叠之歌舞之诗。 日照东城池上乱。国君手之舞之,臣官足之蹈之,幸甚至哉,真痴人矣! 木鱼子记谱: (两首和歌作一遍,一曲三遍,每遍以《月华如水宫词》本辞作结。) 莺---莺燕---燕和--风--暖-, 上尺上四合,六五六工尺,上尺工五六工工尺, 降-真-亭---畔舞---丝---绢-。 六工六五,四上合四上,乙尺乙四四四乙四四合。 女-娥-轻---呼-摇---香---袖-, 上四上尺,六五凡六六工,五尚五六工六四上工尺, 有-花-不---摘枉---春---闲-。 六工六五,四上合四上,乙尺乙四四四乙四四合。 袅---袅笙---歌吹--彻--寒-, 上尺上四合,六五六工尺,上尺工五六工工尺, 擎-舟-逐---水下---江---南-。 六工六五,四上合四上,乙尺乙四四四乙四四合。 弦-破-本---为-寻---常---事-, 上四上尺,六五凡六六工,五尚五六工六四上工尺, 有-曲-不---按是---何---缘-? 六工六五,四上合四上,乙尺乙四四四乙四四合? 辉---辉-赫---赫-浮--五----云-, 五尚五六六工,六五六工工尺,尺工六五四合四上工尺, 宣---华-池---上-月--华----新-。 六五六工工尺,工六工尺尺四,乙尺乙四合共合四四上。 月---华-如---水-浸--宫---殿-, 尚齿尚五五六,五尚五六六工,尺工六五六六五五尺, 有---酒-不---醉-真--痴---人-。 六五六工工尺,工六工尺尺四,合四上工尺合四四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浮生起殿穹顶凤夜宴藏钩断头龙 暑热一浪高过一浪。后宫宣华苑像个硕大的蒸笼,蕴育着强大的内量。五月莲花盛开,便似蒸煮掀盖,四处飘散着芬芳。苑内当以龙跃池为最,逢正午骄阳眷顾,则水面翻腾,碎花搅浪。若身临池畔,便如花瓣沐浴,蒸出一道道香汗来。 正是皇家避暑之际,青城山麓白云道观内走出一玄袍道姑,随身一驯善白狼。 “皇上,夫人,乌梅仙姑于宫外求见!”廖公公帐前迎候多时,闻内殿略有声响,方才禀报。 “蕊儿,不过是那乌梅道人,为何如此惊慌?”孟昶于龙床之上轻声询问。 花蕊将小脸埋进红罗绣花凉被里,怯怯地道:“蕊儿有些害怕!” 孟昶拍了拍略略鼓起的绣被美人,偷笑一回,便向帐外的廖公公令道:“夫人抱恙,有所不便。命符尚宫替朕于天王殿迎见,凡乌梅道人之诉求,由是传递。” 乌梅仙姑入通宣华苑遭拒,已生疑虑,又为一无名小吏从马房侧门引入,安置于罢相官邸,更生忧愤。一见符尚宫便是一顿责骂:“皇帝许之神珠何在?” 符儿低头答道:“仍于龙跃池底。” “为何迟迟不取?” 答曰:“一无仙姑之命,不敢擅取;二无皇帝之令,不敢强取;三无姊妹之助,不敢独取!” “混账话!口口声声之‘不敢’,便是怯懦。” 对曰:“非是怯懦,乃尊礼也。若神珠本为神山之物,失落西蜀,由巫女奉命找回,是为正义之‘取’。蜀帝拥之,不知情,不愿与,巫女强夺,是为不义之‘抢’;蜀帝拥之,既知情,愿与之,巫女承接,是为正义之‘取’。‘不义’与‘正义’间,巫女愿择其后者,礼也。” “胡诌!小皇帝前有承诺,后却反悔拖延,便是不义之‘骗’在先;巫女无论抢之、夺之、偷之、取之,当为正义!毋须多言,足月之限,命尔谋之。不然,断将神力收回,逐出神山,解除巫女之序。” 符儿无奈,点头应命,暂别仙姑与白狼,不日谋珠。 已入三伏暑热天,符尚宫监造之浮生水殿竟仍未完工。孟昶皇帝龙颜不悦,降旨令其十天之内必要见中殿穹顶,不然,则将神珠封存,永世不予。 符儿无奈,领工匠昼夜赶工。可惜十日后,水晶穹顶虽已俱覆,因中殿通风之造无能运转,故水殿仍不可入,纳凉之说更无从谈起。 “符尚宫,敢问神力何往?区区一水殿营造竟也无有所成!”孟昶亲召身形渐瘦的符尚宫入承乾殿训话。 符儿拖着一身疲惫,悻悻地回道:“圣上金口玉言,见之穹顶,授之神珠。如今穹顶已覆,神珠何在?” 孟昶轻摔手中之墨:“符尚宫,念尔与花蕊同门,朕多番容忍。若是不知好歹,休怪朕收回赠珠之诺!” 符儿拱手对曰:“既然皇上记得神珠之事,为何百般刁难,又一再拖延?难道……已然悔之不成?” “放肆!”孟昶大怒,拍案而起,数名带刀侍卫冲将而出,团团围住手无寸铁的符尚宫。 “退下!”孟昶稍稍冷静,命左右之人皆散去,缓步踱至殿下立着的符儿跟前,转而神秘道:“想必符尚宫亦是有意拖延!” 符儿心头一紧,面不改色,但要听听孟昶如何言说。谁知孟昶悄无声息地绕至符儿身后,一把捉住符儿双肩,推行几步,将其置于殿下头把交椅:“在朝,符尚宫重任在肩,日渐消瘦,朕见之于心,实有不忍。在野,神女与那乌梅道人相见,想是经历一番逼迫,委屈求全,朕心犹怜。符尚宫有大能,识大体,若能全心投入宣华苑事,经年后,老符姑姑之职该当由小符姑姑接任。宣华苑富足,无衣食之忧;位高而权贵,无俗事烦心。况姊妹情深,怎能割舍?鱼游深池,鸟栖高枝,人生短暂,不过将身一隅,及时行乐为上!” 见符尚宫默不作语,孟昶拂袖转身,径自上了殿台去,一边闲勾笔墨,一边淡淡地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书写毕,孟昶亲执诗墨递给交椅上稳稳坐着的符儿:“符尚宫处事果决,为人却犹豫不决。”符儿伸手去接,指尖触到墨迹的一刻又缩了回来。孟昶笑问:“怎么,不敢接?难道是怕乌梅道人怪罪?”符儿平静地摇摇头,孟昶大笑:“哈哈,符尚宫勿有顾虑,此刻,乌梅师父应在天牢享用皇家素膳,怕是此后也不会再妨害符尚宫了!” 符儿一惊,诧异道:“天牢?”孟昶深深一点头,符儿心中便略略有数,追问道:“敢问皇上,我大蜀天牢可固?家师颇有功力,怕是不肯轻易就范。”孟昶道:“井深百尺,暗无天日,仅余头顶一洞投食;左右铜墙铁壁,无锁无孔,非有穿墙之术不可逃。”符儿听之闻之,一把夺过孟昶手中书墨,故作松弛状:“如此,下官便无替神山寻珠之累,亦可于宣华苑内尽力施展拳脚。”孟昶嘱咐道:“浮生水殿一事,劳烦符尚宫小心操持,成殿之日,便是加封之时!” 转眼,大暑将近,水殿大成。符尚宫亲手打制水车,取龙池之水浇洒水晶穹顶,又设八角风轮于环殿,令上下通凉,四围通畅,置身水殿,神清气爽。 孟昶盛赞,邀宣华苑各宫妃嫔齐聚水殿,共浴清凉。 “小符姑姑,为何独自一人在外殿伺候,宫人皆唤姑姑,欲敬酒为贺!”辛尚仪好不容易找到符儿,上前就往月华东宫里拉扯。符儿一把挣脱,悄声道:“还不成的事,莫要高声嚷嚷!”辛尚仪巧笑道:“迟早的事!里头就等姑姑先行受赏,我之后辈乃能居上哇!”符儿推推搡搡地入殿,见孟昶坐主席与众妃嫔游戏正乐,自己连忙掺入宫人一行远远地瞧看。 “符尚宫,圣上盼尔许久,快快前来,给皇上进杯酒!”蒋修媛眼尖,符儿闪过一个侧影竟也为其察觉,嘴里嚼着香豆,举着箸筷召唤着。 符儿当然不愿去,但也决不能对修媛娘娘之邀无动于衷,便是硬着头皮移步于筵席一侧,接过侍酒宫娃托盘里的酒盏,默不作声地倒酒,捧杯,一饮而尽。 “慢着,慢着,是敬皇上之酒,怎的自饮了起来?真是不合规矩!”符儿脸红,见不好推脱,连忙又倒上一个大半杯,隔着筵席,远远地遥敬孟昶:“小符斗胆向皇上进酒!” 蒋修媛没好气地白了符儿一眼:“俗话说‘酒满茶半’,符尚宫,您这敬的可是酒!”停了半晌又补上一句:“刘莲心在时没教过你规矩么?”符儿半咬着薄唇,再一次拎起酒壶,小心翼翼地斟满。 蒋修媛复又催促道:“进酒得走到皇上身边才是,哪有隔天隔海的道理?”符儿方才双手捧着杯中满酒,全神贯注地看护着,脚生莲步,缓缓地移身至孟昶身边:“请皇上饮酒!”蒋修媛远远地看着,大笑:“早先听闻符尚宫文笔甚佳,近日又见手艺之妙,不想却是个中看不中听的木头,连个好生的酒话且不会!” “罢了,罢了,符尚宫乃有功之臣,这杯酒朕喝了便是!”终是孟昶出面替符儿解了围,又命符儿同桌,符儿推却“不敢”,花蕊夫人也觉着“不大合适”,更不提蒋修媛了。在席的尚有卢充容,只顾察言观行,笑而不语;坐于末位的耿采女虽与符儿有一段交情,此时却也不敢逞强,倒是安氏德妃呼吸和顺地道一声:“快来,与我同坐。”符儿轻轻点头,前去为德妃娘娘斟酒。 谈笑间,教坊二十四乐伎中,坐部首席琵琶伎因巧言慧语,对答得体,为皇上嘉许。新晋之击板伎因资容俊秀,箜篌伎身材婀娜亦得皇帝盛赞。三人得令入席,凑足一桌满满十人,便要大开藏钩之戏,乐得一段清爽。 孟昶、花蕊、德妃、修媛、充容五人为一保,其余五人另作一保,席间击乐传钩,停罢轮流猜钩,猜中者对保罚酒,猜错者自家以墨上脸,扮作花猫以娱人。规矩一出,席间欢声笑语便也无断。 乐声经停几巡,符儿竟没来得及见着戏钩模样,自家一保已被罚酒无数,所幸自身酒力尚可,加之神力相助,应付几滴残酒到也无甚大碍。可笑的是蒋修媛,接连几次猜错,被孟昶亲自将浓墨添笔细眉,生生地勾勒出一个浓眉炯眼的大汉模样来,乐得众人捧腹裹食,大笑不止。 “管弦声急满龙池,宫女藏钩夜宴时。好是圣人亲捉得,便将浓墨扫双眉。”花蕊夫人笑着笑着,竟然脱口一首宫诗。 席间骤然停笑,众人将目光惊诧地投向花蕊夫人。霎时间,花蕊也被自己怔了一下。半晌,孟昶悄声询问道:“夫人方才念的可是宫诗?” “宫诗!花蕊夫人又作了宫诗!”未等花蕊开口,席间众人已然喧哗起来。 “是!宫诗!”花蕊自己也不敢相信,经历神力去尽的数月后,竟能奇迹般地重拾宫诗,这于宣华苑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喜讯。 “噫,多亏了这藏钩之戏呀!欢愉真情激发内心久丧之诗欲,真是可喜可贺!”凭这一语,琵琶伎再得皇上称赞,当场便封了个婕妤。 欢欣之乐并未消散,孟昶于席间慨叹:“难怪世人称这凤头钩为神物,果真有神力!”便将方才那柄长钩传予席上之人仔细察看:钩身为玉质,入手冰凉,润色和正。前端弯曲上翘,面刻芙蓉花朵簇凤头;钩柄浮有回文,若隐若现,似水流之感;尾端顺势下潜,似有雁落平沙或是飞鸟归巢之意,使人见之心安,将那世事看淡。 玉钩传于符儿手中,孟昶着意道:“此物乃于太平之基处偶现,应与水云神珠有莫大关联。”符儿随意听了听,便将凤头钩交予身旁的耿氏采女观瞻,自己饮起杯中酒来。 夜深饮散月初斜,无限宫嫔乱插花。近侍婕妤先过水,遥闻隔岸唤船家。众宾散尽,符儿佯装醉酒,一头栽入傍水的怪石仙洞里呼呼大睡。 “咕噜--咕噜--咕噜--”趁着月黑之际,符儿携着偷来的凤头钩贸然潜入池中,原本水性不佳,却因神力相助,即便于昏黑的池水中亦觉如履平地,如沐春风。加之凤头钩入水便透荧光之色,符儿顺利地摸索前游。渐近浮生殿下池心之底,眼前之况令符儿诧异:不知何时,神珠埋藏之地竟建起了巨型陵墓。符儿以神力击打,无一丝形变,近身抚触,乃知墓身由金刚之石砌成,坚硬无比。符儿游走一周,发现一道墓门,上刻“龙头石”三字,门上一处凹陷,恰似凤头钩之形制。符儿果断将神钩嵌入,龙头石门开,符儿随着身后涌入的池水跻身墓道。 转身之际,墓道内已趋于平静,符儿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十声心跳过去,第二道墓门开,写着谶语的石碑立现。符儿用指尖感受着碑文与符示,心头立即闪现出一幅画面:第三道墓门背后便是其朝思暮想的水云神珠。 又几声心跳过去,第三道墓门将要打开,原本平静的池水忽而汹涌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外涌退,像是墓门外有无限牵引,欲将其召唤了回去。 “咚咚!”好不容易才进入墓道,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咚咚!”潮涌皆往身后退,但只要抓住石碑,或许可以挺过去…… “咚咚!”哪怕只是瞧上一眼呢…… “咚--”龙头石门轰然坠落,深陷池底,激起一潮泥沙。 木鱼子曰:水殿无中生有,穹顶夜宴神偷。指尖风云变幻,流云走马苍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最快更新浮生·宣华录最新章节! 梦花神女吟梦花宫城卫士告功成 “九儿,为师终于等到你来了!”乌梅仙姑脸上露出鲜有的欣悦之色,右手拍打着白狼,仰头朝着顶上的天光与半遮的圆圆脑袋高声呼唤着。“九儿来迟,让仙姑受苦了!”符儿匍匐在关押乌梅道人的天牢洞口,将形意影幻纱每隔一段打个结子,绑在元符尚木枝头,又将尚木枝深深地插进身后的地缝里,这才试着抛入黑漆漆的洞底,将乌梅与白狼营救上来。 原来,这天牢并不在蜀宫里,而隐藏在城东郊,塔山腰,心湖畔,九天楼下。 “九儿如何能找到此地?”乌梅仙姑捋着拂尘问。符儿从白狼身后推出一枚硕大的玉珠,回答:“是神珠告诉九儿的。”乌梅一怔,全身扑向泛着水纹的神珠,将信将疑道:“这便是水云?这便是水云!”符儿狠狠地点头,解释着:“大约一个月前,九儿得知孟昶皇帝反悔赠珠一事,且将仙姑与白狼关押至天牢,实在可恶!更可恶的是,十日前,孟昶故意在夜宴之时以凤头钩试探,令九儿轻易偷取玉钩,开启水中墓室,妄图将九儿葬身水下,与神珠一道永不见天日。” 乌梅仙姑愤愤道:“不想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险些要我师徒性命!”白狼从仙姑身后迅速蹿至符儿跟前,咬扯着符儿裙褶,眼里流露出忧恐之色。符儿捻起花裙蹲身下地,抚着白狼肚子宽慰道:“幸好神珠与九儿通灵!就在墓道口龙头石门将要落下的一刻,九儿清清楚楚地听到神珠示意‘快走!’,后来……”见符儿开始吞吞吐吐,乌梅仙姑催促道:“后来如何?” “后来九儿便睡着了!” “荒唐!水中如何能睡着?” “就是睡着了,还做梦了哩!”符儿越说越玄乎:“在梦里,神珠就像一位神山姊姊,告诉九儿‘神女有神女之使命,神珠亦有神珠之命理’,嘱咐九儿于观世音成道日重启神力,将神珠本体流换而出,后可至塔山营救护珠之人。” 仙姑听之成理,姑且不再追究,随后推着神珠,赶着白狼,领着符儿,便是要即刻回返黛眉神山。 穿过梅林,有两条下山之路,一条直通城内,符儿便是打那儿来的;另一条通往城外,仙姑应是往那儿去。符儿忽地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向仙姑禀告:“愿仙姑一路平顺,九儿就此拜别!”事发突然,乌梅道人尚未缓过神来:“怎么?你不随我回神山?” 符儿捡起早就备好的理由道了来:“神珠托梦,只言受困塔山者为护珠人,并未提及九儿,自不当僭越。何况,九儿尚有要事须亲自料理……” “水云神珠已然寻得,还有何等重要之事?” “水云珠是得了,火龙珠、金玉珠、土灵珠尚无音讯,九儿便是要继续寻珠去!” 见符儿小脚已然迈向回城之路,仙姑冷笑道:“何处去寻?” 符儿身子向着仙姑,腿脚却一步一步往后里退:“仙姑精通易理,何处寻珠自然比九儿清楚明白。九儿神力在身,使命在肩,且灵运之红存于脚底,翻过几座山,走过几多路仙姑皆可知晓,还怕九儿跑了不成?”说着说着,符儿已后退老远一段路程,挥着手臂向仙姑与白狼道别,然后一溜烟消失在云里。 “恭迎符姑姑!”尚未进得浮生水殿,外侍的小宫娃们举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子早已在月华环殿的雕花栏杆处迎候多时。 “符姑姑又往哪里去了?害得下官寻了半日!”辛尚仪从符儿身后冒了出来,没好气地玩笑着。符儿扭头回望,边作揖,边打趣:“若是哪天我变成蛾子飞走了,辛娃子岂不是要拿个网子在后头追着?”耿采女从环殿里头循声前来,听着符儿的玩笑话端着袖子教训道:“往后就是姑姑了,符娃子怎的还是没个正形!”符儿一手抓着耿采女的痒痒肉,一手又去招惹辛尚仪:“一日不曾加封,便一日不是‘姑姑’,你二人胡乱喊叫,小心皇上知晓了掌嘴子!”三人打闹做一团,便似刚入宫时一般。只当许久不见的韩尚宫过来劝诫,符儿才肯罢手。 韩尚宫依旧低着头,颔着首,展露着淡淡的笑容,以为没人能看出些什么,可惜逐渐暗黄的容颜与发髻上的两抹微白不小心道出了内心的不平与委屈,见到符儿却是出自真心的羡慕与赞赏:“才听宫人们传语,静云轩出了个正二品的殿前姑姑,下官特地前来道贺!”符儿正要还礼,正巧祖尚宫自内殿走出,韩尚宫赶紧遮遮掩掩地遁入宫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符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浮生水殿,晶莹的穹顶透着晨阳的光,铺洒在银色丝毯上。宫人们止步于内殿珠帘,示意符儿入内后便谈笑着散去。符儿掀起帘子,偶然间瞥见珠帘一侧放着个玉石棋盘,一位素髻的妃嫔背向坐着,手掷黑子,独自沉思。符儿无心耽搁,放下帘子,径直入内。 不知几时,水殿中央又新辟了个水池子,里头的水清凉透骨,据说是取自峨眉山涧。池上漂着一个硕大的蒲团,团子周围铺满了芙蓉花瓣,池子里头漂满了杯酒与新摘的瓜果。花蕊夫人独自躺在蒲团中心,隐约看见符儿掀帘而入,方才缓缓起身,无意间又散出一股子沁人的芳香来。花蕊理了理流水美髻,一手肘着蚕丝软被,一手摇着锦帕招呼符儿:“妹妹快来,姊姊有样好礼相赠!”符儿快步迎上前去,半蹲着行了个简礼,一个小跳将身子投在浮着的团子上:“甚么子?”眼见着花蕊从身后托出一件莲花图样的大绿袍子,符儿憋了憋嘴,似乎有些不大情愿:“这袍子……”符儿话未挑明,心里却不禁想起刘莲心来。 “好妹妹,这身二品女官朝服可是姊姊亲自选的料子,挑了九名巧手,耗了十个昼夜赶制出来的。今日午时便是授印大典,妹妹可要好生穿着打扮一番。”花蕊嘱咐着,又从头上拔下一支翠饰,插在符儿略显蓬乱的发髻上,“都说龙跃池乃宣华苑之眼,浮生殿乃龙跃池之心,此后你我姊妹二人便是这宣华苑之主,断无神珠之念,使命之累,巫女之命,仙姑之威。真心觉着欢喜!” 符儿凝望着花蕊额上的金凤头,轻轻地晃了晃下巴:“妹妹记得,姊姊从小便要做那花中之蕊,教人捧在掌心,如今梦已成真,妹妹亦替姊姊觉着欢喜。可是,姊姊从小不也想早早下山,去外头的天地闯荡一番么?” 花蕊低头嗅了嗅顺滑如水的丝被,又抬起头道:“可谁愿弃了华丽去享受黯淡,弃了安顿去迎受苦难呢?所谓奔波者,大都是无法安身立命罢了!女儿生来即是一株园子里的花,本该为男子呵护着长大。夫君便是那命中的护花人,女儿家,女儿家,女儿嫁给了夫君便是找到了家。花蕊本无名,花蕊即是名;花蕊本无家,宣华苑即是家。”说这几句时,花蕊眼里放着光,嘴里含着糖,符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咫尺天涯的满足与幸福,只是觉着自己的灵魂无论如何也装不进那只快乐的瓶子,或许是自己还未找到尚可安放灵魂的家。 符儿对着花蕊点点头,渐渐移出池子,立起身来理整衣衫:“姊姊安歇,妹妹该走了!” 花蕊将华美朝服递给符儿:“午时快到了,妹妹赶紧去天启宫候着吧,万不可误了加封之事!” 符儿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朝服,掀帘而出,就在放下珠帘的一瞬,符儿乃见左侧的棋盘外头坐着的正是安氏德妃,左手将放未放地拿捏一枚白子,正朝符儿浅浅地笑着。 “安德妃是在与自己对弈么?”想起方才的背影,符儿笑问。安德妃于后宫佳丽中虽算不上美艳,笑起来却独有一番韵味:“平日里与皇上对弈,总是输掉全部;与妃嫔采女对弈,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唯独与自己对弈,只需全心投入,不论输赢,不管对错,棋艺却愈发精进,心里也觉着自适而坦然。”符儿赞道:“德妃娘娘真雅致!”“雅致?我到是常听宫人们议论‘与自己较劲,不是疯子便是傻子!’罢了,罢了,快去受封罢,得赏也不赶紧的,小心被人说是‘傻子’!”符儿摇摇头,开怀地笑着,心里忽然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出了浮生殿,符儿步履乘风,一路小跑,脑海里不断闪放着宣华苑内各色人事:有位尊权高的,有委屈求全的;有明辨是非的,有装疯卖傻的;有苦心经营的,有顺理成章的;有勤勤恳恳的,有投机耍滑的;有谨小慎微的,有毛手毛脚的;有牵头总揽的,有万事求人的;有雷厉风行的,有推诿塞责的;有高门大嗓的,有轻言细语的;有不可或缺的,有无所事事的……在这千奇百怪的人堆里,我是哪一个?在这千姿百态的花丛里,我是哪一朵?或许,我曾是那人群里的每一个,苑子里的每一朵。只可惜根不深,叶不茂,只长茎骨,不结花果,才形成了如今的样子,反而与苑里的芳华格格不入起来。 蓬莱亭子畔,符儿已低头冥思了好一阵子,直至天启宫外奏起了欢腾的佳乐,符儿方才回过神来。 “符……尚宫!”音声自后方传来,原来仍是安德妃娘娘,“许你一事,莫要多心!”符儿疑惑道:“娘娘何事?但说无妨!” “方才于帘外不便明言。御前姑姑一职恐有变数!”安德妃稍稍凑近符儿:“家兄自前朝引来消息,皇上为安抚幸老臣连数奏表,已临着将御前姑姑一职交予辛尚仪担任。因怕符尚宫一时想不开,故提前告知,方好早作打算!” 话已道尽,安德妃即匆忙离去,只剩下符儿独自望着龙跃池里的倒影自嘲着:“原本以为是我弃了宣华苑,谁料是宣华苑弃了我。” 那一霎,符儿心中的自责与不舍竟全然消散,迈着愈加轻盈的脚步溯流而上,径直走入空阔无人的“野狐落”附近,从林子深处推出一艘覆着泥土开满芍药花的小木船。符儿将身体掩进花船里,只微微露出一颗圆圆的小花头,四肢在船身里肆意地摆放着。滑过水坡,坠落水池,顺着水门外潺潺的流水,经“仙家渡”而入“人间渡”,一路上看着岸边的宫人忙碌地身影,心底里缓缓升起一层愉悦,平平,淡淡,却胜过欢欢,喜喜。 正午的骄阳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热烈,符儿只把头高高扬着,用掌心感受着流水划过生成的风,口里心里轻轻地吟着: 风吹云动影入潋,眉间着色灵光现。馨芳彩絮逐流梦,筛精炼籽弃瑕斑。 撵土掏心留孔洞,拳拳衷意虔虔奉。自许天生志诚种,狂念痴愿到凝秾。 三分春水两滴泪,隔物相思惹人醉。为取融雪赴汉北,为集夜雨巴南归。 守孕静坐待花发,一抔黄土一抔沙。彗星扫尾余黯夜,圆月跑走落缺牙。 前夜乍冷逢霜雪,今夕又遭雷霆虐。摧枝作践叶尸骨,攒土唾鄙老树魂。 匍匐原地犹泣涕,恸指苍天无怜意。笑把初心付柔膝,误将猛虎认亲戚。 十指去甲徒手挖,浅触依稀露新芽。游疑怯怯面含喜,掐肉怕见梦里花。 掩涕长叹恚且笑,跪坐不易变扑爬。满血归来体愈健,亲蛾诉蝶乐还家。 翌朝又寻没骨花,结籽逢春巧种下。蜩与学鸠忙讶异,诲教囡囡井中娃。 知乎时序勿颠倒,春种芍药不开花。又道天凉好个秋,去旧填新顺时差。 囡囡执念固且深,拉锯扬斧据理争。笼中鸟儿思春苦,芳园斗妍终凋零。 浮萍游子本无根,悬崖雪莲惧死生?辗转突围趁年幼,奈何桥上走一程。 新鬼未喝孟婆汤,鹊桥未断离人肠。牛郎相逢时未嫁,织女含苞花未央。 烟雨未染天青色,晨云未起风清扬。星河未点波涛曳,弦月未满刈流光。 红日呼之将欲出,紫雨晦暝雷声响。蓝海叠浪聚愈升,凭栏瞠目口微张。 事遇阻滞欲倍增,人力无穷可吞象。踌躇五更迎顿悟,纵情一跃得解放。 念念不忘回响至,事事不苟谶成真。春秋大梦如初醒,往事随风不觉惜。 拔剑四顾心已衰,折枝在手无可追。摔镜自持晶莹泪,碎梦飞花满头悲。 犹忆仲春有所待,曾喜孟夏有所爱。若许花开已半谢,宁求不得朱颜改。 辗转反侧有所寄,徘徊挣扎有所遇。虽砌高楼星可摘,敢叫推倒又重来! 突然,龙跃池中的水漾出一阵大波,花木船亦随之高高低低地浮沉起来。符儿将头探出花船外,只见如蚁的宫人蜂拥着往龙池北面赶去,个个惊惶失措地大喊着:“快去水门追堵--疯人阳氏逃啦--” 当所有人都往上游追赶一个“疯子”的时候,符苓--这个宣华苑里的“傻子”,乘着一入宫便开始打造的花木船,逐着龙池之水,冲破宫门杩槎,哼着悠扬的清歌扬长而去。 木鱼子曰:若即,浮生有梦。若离,后会无期。终 附:《宣华录》歌曲名目 《宣华录》歌曲名目 序歌名回目属性备注 1《迦陵颂》第9回自度曲词曲唱和声/木鱼囝囡 2《生之渴望》第12回填词原作YouRaisemeup/SecretGarden 3《友谊地久天长》第14回填词原作AuldLangSyne/苏格兰民歌 4《山茶歌》第17回自度曲词曲唱琵琶/木鱼囝囡 5《蝴蝶为何不翩飞》第18回自度曲词曲唱/木鱼囝囡 6《热瓦甫弦歌》第19回自度曲词曲唱三弦/木鱼囝囡 7《流光曲》第19回自度曲词曲唱古筝/木鱼囝囡 8《为你点亮的光》第20回自度曲词曲唱钢琴/木鱼囝囡 9《思念你》第20回填词原作thinkofme/Sarahbrightman 10《八声甘州》第21回自度曲词曲唱木琴/木鱼囝囡 11《经历过狂风和暴雨,才有资格说忧伤》第23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12《荡秋千》第24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13《愿我家悟儿愚昧且钝》第26回自度曲词曲唱/木鱼囝囡 14《爱谁谁》第27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15《五石散》第29回自度曲词曲唱/木鱼囝囡 16《低头屋檐,抬头笑脸》第31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17《颁令箴》第35回谱曲后蜀·孟昶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18《花镜》第37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19《折杨柳》第41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0《太平调》第42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1《太平心》第42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2《太平乐》第42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3《太平年》第42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4《太平曲》第42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5《六合舞曲》第46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6《万里朝天曲》第47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7《魂兮归来》第48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8《两生花》第52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29《和月华如水宫词》第58回自度曲词曲唱奏/木鱼囝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