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眼神捕之长生梦1》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瓷娃娃】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 ┃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三眼神捕之长生梦 文案 他,年少成名,公门神捕。洞彻入微的心机,如同有第三只冥冥之中的“法眼”,被人称为杨戬的转世。却偏偏一夜之间,由云端落入尘埃,双目失明,武功废弃。 她,来历神秘,白衣胜雪,通音律,能机辨。博闻强识的美人,绝世无双的乐音,被人称为是落入人间的乐神。却偏偏愿意侍奉在他的身边,似情非情,无情若又有情。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的八大烦恼,引发八大光怪陆离、奇诡幽远的重案,他与她,如何拨开重重迷雾,还案件一个真相,展露众生最真实的烦恼内心?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恩 ┃ 配角:苏兰泽 ┃ 其它:三眼神捕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间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笛声悠扬,发于花间。吹奏的正是一曲《菩萨蛮》,疏音淡淡,恬然盈耳。 归州捕头王半江,原本是垂手肃目,站在苏兰泽身后;此时也不禁意动神飞,偷偷向那推开的两扇院门内看去: 院内小房数间,幽静异常,有株虬曲老树生于檐下,枝上堆满雪一般的无名花朵。 一个白衣的男子,闲闲倚栏而坐,正吹笛为乐。时值落英时节,一阵风过,伴随笛音潇潇,花雨如雪,从枝头飘然而落,刹那间已铺满了径上碧苔。 花影、笛声、碧苔、白衣。 那个男子,引笛斜吹,眉目飞扬,举止中自有一段不羁的风神,恍然正是曲中那倚桥的五陵公子;却又隐具威仪,让人不敢肆意将他看清。 王半江肃然起敬,悄声向苏兰泽道:“苏姑娘,这便是杨大人么?果然是风姿俊朗,堂堂煌仪,啊,居然将一管竹笛吹得如此不同凡响,简直是天神降世……” 苏兰泽不语,瞟那男子一眼随意拈起自家一缕发梢,绕了几绕,竟绷紧在玉葱般的指尖之上,犹如一束乌润的琴弦。 王半江莫名其妙,却见这苏兰泽另一根葱指,只在这发弦上轻轻一抹: 吲~~~ 宛若龙啸凤吟,破“弦”而出!白衣男子猝不及防,笛中音律嘎然顿住,立时断绝! 吲! “弦”声再起,虽是小小一束发丝,一经拨动,乐声中竟有穿云裂石之意! 吲吲吲!苏兰泽葱指抹弄复挑,乌发随之颤动,曲调迭宕、dàng人心魄。 啪啪啪!白衣男子狼狈不堪地丢开手中竹笛,笛子甫一落地,顿时应声碎成几段。 他跳起老高,先前悠闲仙人气度dàng然无存,指着地下碎片,向苏兰泽叫道:“每次我一吹笛,你总要设法弄断!这是第几根笛子了?你赔我!” 王半江定晴一看,果见落英苔痕之间,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竹质碎片,一看便知不仅只是一根笛子遭殃。 苏兰泽不理他,手指弹动,如花绽花放;发弦上乐音也随之一变,暖洋柔美,仿佛有无数鸟语花香,于空中暗暗浮动起来,曲中尽是三月阳春烂漫之意。 王半江嘴巴张到大无可大,眼见得乐风四起,满地落花竟也随之卷起,在空中飘飞不定,仿佛凭空便下了一场极美的花雨。 花雨绵绵,若有灵xìng情意一般,竟在苏兰泽的白衣素履之间,恋恋留连不去。那样如雪的花色,映着她清丽容颜,当真宛若一幅绝美图画。 吲! 弦上轻吟一声,无边乐音俱寂。那些花雨失去凭依,恍然间仿佛灵xìng全无,重又化作无生命的死物,复又翩翩飘落尘土。 王半江呆若木鸡,几乎要疑心自己并非是在人间。 苏兰泽抿嘴一笑,道:“你那笛声,粗糙暗哑,不听也罢!” 白衣男子瞪眼看她,半晌,才咳呀一声,自己也泄下气来,自嘲道:“谁的乐技在你‘乐神’苏兰泽的眼里,也不过尔尔!让我凡响一场,又能如何?你呀,一贯这样好强,也不管有人无人,从来都要将我踩在脚下。” 苏兰泽狠狠回瞪他一眼,但那秋波美目之中,却唯见隐藏不住的笑意,哪来半分吓人的狠绝?她踏进院门,回头对王半江道:“你不是要找杨恩么?喏,去吧。”言毕又抿嘴一笑,道:“如今他可不是天神般的人物了,你也不必肃肃如对大宾。” 掀帘进屋,竟自去了。 王半江先前所睹斯景,当真平生未见,一时心潮澎湃,连忙上前拜倒:“归州郡捕头王半江,拜见前辈捕神!” 那被称为杨恩的白衣男子却蹲下身去,伸出手来,无比惋惜地摸了摸那些竹子碎片,头也不抬,颇为心痛地应道:“何事?” 王半江忙磕头道:“属下日前接了一桩灭门大案,疑凶虽获,但其中蹊跷甚多……” 他抬起头来,却见杨恩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截竹管,此时左手握着一柄匕首,正在上面比比划划,显然是打算再弄出根笛子来。 王半江一怔住口,突然看见那匕首色作淡金,刃锋如叶,柄上还雕有一个惟妙惟肖的龙头,不禁大惊失色,失声叫道:“龙头匕!这是钦……钦赐的捕神龙头匕!哇!听说这这这这宝物,如圣亲临,可凭此缉拿王公亲族、一品大员!无上荣光……我等公门中人,梦梦寐以求!大大大人……你你你……竟然……竟然……” “竟然用龙头匕削竹子?”杨恩运匕如飞,果断地斩下一截竹管,漫不经意地应道:“它是匕首,不削东西作什么?好比你我都是捕快,不抓案犯作什么?” 他不顾王半江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兀自用匕首上的龙头轻轻敲了敲竹管,自语道:“灭门?好久没遇上,有点意思……” 王半江如梦初醒,不敢再在龙头匕上纠缠下去,忙道:“正是。疑犯已获,证据俱全,只是不肯认罪当中疑点甚多,郡守大人不肯草管人命,但属下又十分愚鲁,查不出当中端倪……个中详情,还望大人暂移尊趾。” 归州天字牢房。一间间牢房空空dàngdàng,并不似别处狱中塞满坑谷,显见得郡中大治,狱无余人。 杨恩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牢前。 牢内肮脏不堪,一股酸臭气味扑面而来。他浑然不觉,手中一管崭新竹笛,指指角落中抱膝如泥塑、污脏满身的长须男子问道:“他在么?” 王半江连忙大力点头,扬声叫道:“郑州!郑州!” 那男子迟滞地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杨恩:无簪无帽,辩不出是官是民的身份。倒是一把乌黑长发自在不羁,竟由肩下沿路披散开去,衬着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在这黑暗肮脏的牢狱中,倒自有一番俊爽风神。 他眼睛一亮,第一句话竟然是:“观音菩萨?!” 王半江哭笑不得,斥道:“大胆!这是杨大人。青天白日,哪来的菩萨?是你姐姐撞衙告状,断臂鸣冤,将你的案子惊动郡守大人……” 郑州血污难辨的脸上,乍然变色:“姐姐?”王半江不管不顾,继续道:“郡守大人素来清明,为你姐姐而动容,又想着上天好生之德,怕万一屈了你去。这才责令我等查探。只是此案太过离奇,诸证俱全,还你清白甚难。” 他看一眼杨恩,道:“杨大人游历巴楚,也是你的福气,恰被我千辛万苦寻到。天下大案,杨大人历之甚多,为我公门前辈,又屡破大案,曾得到圣上的亲封,名传寰内。此时杨大人问你话,你需得如实招来你便有何虚假,也须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顿了一顿,见郑州惊惶之下,仍是那木然的神情,不禁加重了语气:“他,世传是二郎神杨戬转世,生具第三只法眼,澄澈无尘,能勘yīn阳生死,解除三界疑难……” “第三只眼?”郑州陡地睁大眼睛,突然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来,紧紧抱住牢栏,呼道:“杨大人?你就是得到钦赐天下第一捕神封号的三眼捕神杨恩杨大人?听说你……你不是看不……看不见么……”他看着眼前这白莲般的年轻男子,神情渐渐黯淡,身子缓慢滑落下来,颓然道:“小人我……咳,你,罢了……罢了。” 王半江等一干捕快齐喝道:“大胆!” 杨恩将竹笛在掌中轻轻一转,笛尾玛瑙红流苏随之扇状散开他淡淡一笑,道:“不错。四年前,我与太湖盗盟一战,伤了眼睛,从此不能视物。看我现在的眼珠与常人一般生动,”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珠:“是因为当今圣上赐给的东海鲛晶,覆在我的瞳上莹然生光,才看上去一如常人。郑州,你是不是在想,我这样一个瞎子,如何能破得了你的案,洗得了你的冤屈?” 王半江不安道:“大人……” 杨恩不以为意,道:“无妨。”他微笑道:“郑州,我先时进来,周围牢房甚多,你又一直不曾出声,但我仍能辨出你的所在。” 王半江忙道:“大人天纵英明……” 杨恩一摆手,道:“天生万物,气机汇聚。牢狱本是yīn气极重之地,寒森入骨。但唯有到你这间牢房时,有些微暖意,自然因为你是活人,且身负不平抑郁之气,阳烈颇激,yīn气稍降。” 郑州低头不语,杨恩也不以为忤,又道: “我还知道,郑州你端午那天,原是想要出远门,所以洁身净面,除去布靴,足着革履;却不料午膳后即被抓获,是也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名姚兴的差役,更是忍不住道:“当初郑州是我送来监中,果然是……但不知大人从何得知?”王半江也期期艾艾道:“小人并没有说过这些……” 杨恩将笛管一指郑州:“王捕头只说,你是于端午节捉拿到案。归州风俗,端午中餐人人饮雄黄白酒、佩艾草香囊。我嗅到你身上体味甚重,那是因为狱中沐洗不便的缘故了;不过奇怪的是,竟然没有雄黄艾草的气味,说明你午膳后洁身净面过,甚至有过熏香。至于革履么,”他那青翠笛管,竟是如有眼助,准确无误地一指郑州的足尖,那里果然是一双甚是脏破的乌黑革履: “革底浊重,布底轻浮,方才你扑过来时,我听声便可辨出。郑州,端午是团聚之日,你却于午膳后沐浴更衣、换穿革履,自然是打算出趟很重要的远门,是也不是?” 一干捕快闻言,不由得张开耳朵,暗中跺足,想听出自家鞋履的异样声音;又大力掀动鼻翼,试图也要闻味辨识。但耳边一片杂响,入鼻仍是那令人作呕的酸臭,有的不由得勃然变色,一把捂住自己嘴巴,不敢再作尝试。 郑州瞠目结舌,王半江却面带惭色,道:“小人疏忽!大人不愿去后堂,却要来牢中查探;小人只急着将大人带来,却忘了将这些事宜一一禀知。” 杨恩以手抚摸笛身,淡淡道:“三眼捕神,不过是些虚名。盛名之下,是否难副?你们有这样的念头,故意不将许多事情预先告知于我,也不足为奇。 只是,身为捕快,当要明白:天下罪案千奇百怪,但如鸿飞过空,总有踪迹所寻。然而破案者往往受声色幻象所迷,不能分乱寻源,追寻到冥冥之中留下的真正踪迹。佛言,眼耳鼻舌声意,都是幻象群生的根源。天下本无神仙,但破案者,却当炼成一只勘破幻象的法眼。所以我历案年久,便能感受到无形的气机、嗅到被掩藏的味道、看到你们明眼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王半江等冷汗涔涔,扑刷刷地跪下一片。 杨恩示意他们起来,目“视”郑州,那一双眼瞳,柔和温润,精光闪现,竟然使得郑州在刹那间,竟有一瞬的眩晕:这样仿佛能直视人心的目光,怎会来自一双根本无法视物的盲眼? 杨恩将竹笛挂在腕上,任其dàng动,甚是悠闲:“我怕麻烦,也无谓官体。所以径自来这牢中,只想看看你素日的情态。” 说到这个“看”字,众人本能地又去瞟他的双眼。他仿佛有所感觉,自失一笑,道: “看过,便在这牢中问你罢了,” 郑州突然趴倒在地,向着杨恩磕了个头。抬起脸来时,已是满脸热泪,直将脸上血污垢脏冲开数道,颇为凄惨。 杨恩在姚兴搬过的椅上坐下,与郑州隔栏相对,温言道:“姚捕快,是你将人犯捉拿归案,你先说说那日情形。” 姚兴干脆俐落地行个礼,道:“禀大人,那日恰逢小人当值,得到城中富户施家报案,说是主人施文华暴死,青夫人与小少爷不知去向。一时惊动阖府上下,家丁们四下搜寻,唯见青夫人房中放有包袱,而这郑州魂不守舍,正等在花墙底下,这便一起拥来见官。” 杨恩“哦”了一声,道:“青夫人是?” 王半江俯身道:“施家的如夫人施夫人早死,未曾续弦。施家妻妾也颇为稀少,唯青夫人诞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一个儿子,年才两岁,施文华对她母子颇为宠爱。” “宠爱?”郑州愤激地仰起头来,呼道:“大人你不知青儿有多惨!施文华哪里是妻妾稀少?都是一个个活活折磨死!青儿若不是生了这个儿子,只怕坟上早就长出大树罢!” 杨恩眉梢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挑:“郑州,你与青夫人可甚是相熟哪!” 郑州一怔,有些赧然道:“小人我……与青儿是姑表兄妹,青梅竹马。”他脸上重又浮起那种愤激神色:“若不是小人姑母贪财,将青儿许配给那施文华为妾,又怎会有今日惨事?” 姚兴忍不住道:“青夫人和小少爷跟了你,现如今还不是一样不知所踪?” 郑州脱口呼道:“不是我!我没见到过他们母子!” 王半江扬声向外呼道:“带麻婆!” 郑州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脚步声响,有捕快带进一个婆子进来,她一双大脚,头裹锦帕,身材却甚是壮硕。麻利地磕了个头,口中叫道:“参见大人,这位大人好个观音模样儿。”一双眼却好奇地看着杨恩,显然不明白这是哪位尊神。 王半江喝道:“麻婆不要胡说!这位杨大人重查施家灭门一案,你要好生答话,把当初这郑州与青夫人之事,一一详细禀给大人得知。” 麻婆应道:“若论此事,小fù人最是清楚大人不知,我原与他二人家中都是街坊,同住一二十年辰光呢。后来小fù人常穿闺走阁地卖针线翠花,一个月中,也能到施家三四遭。青夫人……” 郑州咳嗽一声,麻婆瞥他一眼,道:“郑官儿,你休羞。这是官府问话,我可瞒不着你的一丝半分儿。大人,郑官儿和青儿少年jiāo好,后来青儿入施家后,郑官儿还是托着亲戚的名声走动过,有几次私会,也是小fù人牵线,前日那支金耳挖,不是你托我送给青儿的么?当然他也没叫小fù人白忙,总是落些好处。” 郑州毕竟年轻,顿时大为羞窘。杨恩笑道:“麻婆,如此说来,施家情形你也略知一二了?” 麻婆揎了揎袖,不慌不忙道:“大人容禀起先也好,施家是个大户,日子当然是富贵极了的。只后来施老爷做梦也想着要求长生不老,天天跟些道士谈经论道,又烧起丹炉炼仙yào。满城的人谁不知道?到后来越来越疯魔,妾室们一个个看得跟石头似的,一概抛诸脑后。偏也短命,两年里死了三个,两个是夏天中暑死的,一个说是跳了荷塘。怕发坏身子,都赶着烧化了,幸得那三个妾都是外乡买来的,没人跟他吵闹。 端午前郑官儿来找我,说是青儿在施家呆不得了,和他相约逃走。他定下时间,约好就在端午这天,趁着白日过节累了睡觉时,便要翻墙出来,青儿舍不得儿子,便连小少爷一起带上。当时小fù人寻个缘故去了施府,把这些话告知了青夫人。青夫人说好便是好,只是老爷最近xìng气差,万一发现走不掉,只怕连命也难保!她还给我看臂上的新伤,啊哟,皇天煞人!她说是老爷恼起来,随手抄起一只镇纸打的。 小fù人问她老爷为何事烦心,她不肯说,只是坐在椅上落泪。哭了半晌,才说,若当真是那样,宁可先把他弄死罢了!” 郑州忍不住叫道:“大人!施文华绝不是青儿杀死的,小人也并没有带走青儿母子!” 姚兴不屑道:“大人明鉴,施文华便不是青夫人杀的,也与你脱不了干系!若不是jiānyín之事,时已三更,你为何在施府外游dàng?想必是二人约好先dú家主,再行私奔,谁知施家一时乱起来,你却走不脱身。” 郑州满脸通红,叫道:“我郑州熬遍三木重刑,筋骨断裂,受尽痛楚,难道是为的怕死?我姐姐拼死再告,难道不相信她的兄弟?那施文华,若他不死,我早晚会杀了他!死便死罢,只是青儿母子下落不明,小人我死不瞑目!” 他脸上青肿触目,自颈以下的皮肤多有溃烂,显然确是受尽苦头,但眼睛却亮得吓人:“大人!施文华不是人!本来施家也是富家,青儿嫁他我也罢了。谁知这几年施文华却迷上了求仙问道,成天炼yào炼丹,脾气狂躁,一不顺心便动鞭子!起先只打下人,后来渐渐连妾室也不放过!他……” 牢外驻足的苏兰泽只听到此处,不由得摇了摇头,暗道:“蠢才,这便坐实了你杀人的动机啦!因爱生恨,护爱杀人的罪名,看你怎生摆得脱?” 杨恩突然打断他的话头,问道:“若依你推断,青夫人母子去了何方?” 郑州张口结舌,半晌,方颓然道:“小人不知。”他摇摇头,竭力回想道:“麻婆所言是实,小人不忍看到青儿受虐,确曾起心带她私奔,还带上她的儿子……约好端午那天半夜的三更时分,我在花墙外等候。谁知……” 他神情渐渐迷茫:“那天我做好准备,沐洗更衣,收拾行装,天一黑便在外面守候。我心里乱跳,又怕她被施家发现端倪,又怕我被巡夜的家丁发现。那晚露水极大,夜又冷,我在墙外等着等着,看天边的月亮,已经渐渐升上了中空。” “花墙上有隔子的缝隙,我偷偷往里面看,眼见得施家的灯,一盏盏全都灭了,唯有施文华的丹室里还有灯光。听说他热衷炼丹,往往熬上通宵,我见到那灯光,心里好生着急,唯恐他不肯睡,青儿便出不来,因为他炼丹也要人服侍的,青儿住的房便在丹室旁边。我听见更夫的梆子,打过一更、又打过二更,终于打到了三更……三更,丹房里的灯还不灭,可我打起精神,瞪着墙上,只怕青儿就从那里翻下来。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我怎么等,也没等到青儿来。正急得要命,听见府里一阵喧嚷,刹那间灯火大亮,许多人提着灯笼四处翻找。我心里疑惑,正待要离开时,却被出来的家丁抓个正着……我,我说不出自己为何三更时分,还呆在施家的墙外,他们便不由分说抓了我,我也是从他们的嚷嚷中才知道施文华暴毙,青儿母子不知所踪……” 他紧紧抓住牢栏,涕泪俱下,呼道:“大人!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青儿母子会去了哪里?正门有家丁守夜,后园的花墙外我一直在守着,她是怎样出了这施家的府第,又去了哪里?她为何不来找我?甚至连包袱都没带,一个弱女子带着个孩儿……”说到此处,泪流满面,已是悲怆jiāo加,哽咽得说不出话。 杨恩皱起眉头,“注视”了他片刻,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王半江喝令捕快再拉下牢门,郑州却扑在门口不肯进去,哀呼道:“捕神大人!青儿在哪里?求你快快找到青儿吧!小人何惜一死,何惜一死?” 几个捕快手足并用,将他踹了进去。锁链声响,已十分麻利地扣上牢门。然而那悲苦的哭叫声,却仍透过牢门隐隐传出来。 苏兰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杨恩身边,低声道:“我们先回罢这里气息不好。” 众捕快吃了一惊,竟不知她何时进来。一捕快脱口斥道:“你是哪家的女子?竟敢……” 但见她黛眉星眸、容色清丽,兼之鬓发如墨、白衣胜雪,站在杨恩身边,静美之态宛然又是一个人间观音。便有无数喝斥之话,一时竟然难以出口。 王半江瞧在眼里,忙喝道:“不得无礼!这是江湖上人称‘乐神’的苏兰泽苏姑娘,此次请得杨大人来,还是托人先找的苏姑娘说项呢!” 众捕快张大嘴巴,姚兴脱口道:“早听说捕神身边,有一位女乐神,精研音律,医术通神,晓阅百籍,明慧善辨……” 苏兰泽淡淡扫他一眼,打断道:“我只是来接他。” 言毕牵起杨恩衣袖,已换过一副晚娘面孔,黛眉上竖,嗔道:“说好了只问一柱香时辰,回去好喝我熬的桂花八宝粥这都两柱香不是?别人的案子要紧,你的身体不要紧?当初破太湖盗盟时,你落下的旧伤一直未愈!这样地方寒凉,惹发了你的病又来麻烦我?” 她原本话音柔美,发声动听,与那清丽的容颜甚是相配。只是这般发作起来,双眉倒竖,喉咙提得又直又高,仿佛利刃剜瓷、铁勺刮锅,竟有说不出的尖利剌耳。 …… 众捕快目瞪口呆,眼见得那大名鼎鼎的三眼捕神垂下眼皮,顺从地站起身来,竟然一径跟着去了。 王半江忍不住叫道:“捕神大人……” 苏兰泽飞快地转过身来,狠狠剜他一眼,道:“午后他要睡上一个时辰作养气血,皇帝老儿来打扰也不成!罢了,过了那时辰,我送他去施府,你们在那等着罢。” 王半江支吾道:“施府?” 杨恩回头,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皱起眉头,仿佛是勉强忍住笑意,道:“不错她了解我,我接下来一定是要去施府,那可是第一现场。” 苏兰泽没好气地再次打断:“行了,就一小捕快,还真当自己是捕神啊?你们记好,他也是血ròu之躯,要吃要喝要睡觉,我虽卖故人个面子,带王捕头你找到了他,可他的病最是要紧,而且已经允诺你们定会参与办案,所以不许无故打扰!” 不知哪个捕快咕哝了一句:“人命关天,谈何打扰?可是御赐龙头匕的三眼捕神啊……” 苏兰泽眼风一转,狠狠盯他片刻,目清如水,光利如刃,只逼得那捕快低下头去,堂堂七尺之躯恨不能化为蚯蚓,快要钻入地下。其余捕快噤若寒蝉,苏兰泽这才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来: “呸,什么三眼捕神?神仙也要睡觉吃饭!哼,你们记好了,他可不是神仙,不过就是一个三、只、眼、的、小、捕、快!” 立于施府湖心亭处,王半江焦急地搓了搓手,无意中往前一看,顿时眼前一亮:亭台绿树之间,有两人携手翩然而来。一样白衣素履、风度脱俗,俨然一双玉树、两个璧人。 来者正是杨恩和苏兰泽。 杨恩少年得志,神目如电,进入公门只有十年,却破获无数巨案疑案,名动天下。直到四年之前,杨恩虽令太湖盗盟全军覆灭,并获圣上钦赐龙头匕,达到了声名显赫的最高峰。然而他身受重伤,双目失明,从此退出公门,一直处于隐居状态。也自那时起,那神秘的白衣女子苏兰泽,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说她神秘,是无人得知她的出身来历,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她。 但她百技皆通,慧超常人,特别擅长音律一道。据说有人看见她在花下吹笛,可令落花飞回枝头,复绽花形王半江所见她以发丝为弦、鼓动如神的乐音,使得满天花雨纷飞的场景不过是区区小技。 斯乎其技,唯有神矣。因此,她被呼为“乐神”。 她以她同样精湛如神的医技,细心照料受到重创的杨恩。她带他四处游历,择取风景秀美之处,还会小住一段时日。江湖上人,无不猜测乐神与捕神之间,是否存在男女情爱。论说朝夕相处,也难说没有私情。但不知为何,所有见过他二人的人,却又无法真正将他二人,当作世俗的情侣看待。 此时王半江远远见他们出尘而来,突然明白江湖人心中,对他二人那种难言的界定。 杨恩在前,苏兰泽在后,玉手携扶着他的衣袖,随之款款而行。二人不时言笑晏晏,指点这府中花园的草木景胜,态度亲密,远胜寻常,论理只有情侣方可如此;但他们虽亲近却无亲狎意味,言谈举止,都是出于自然,其坦dàng之处,又让人无法认为他们是情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王半江强压下那种不由自主被吸引、被震慑的感觉,微笑着迎上前去。 “施丹青施公子是施文华老爷的本家侄儿,施老爷不幸辞世,府中事务,暂由他代为打理。” 杨恩才在亭中站定,便觉有绚绚儒雅之气,迎面拂来,便不曾亲见,也知对面那施丹青,乃是一个风度卓异的美少年。果然耳边听苏兰泽赞道:“施公子好骨相,清奇飘逸,肤色也是如玉着赤,迥非凡品啊。” 如玉着赤,清奇飘逸? 杨恩记在心里,微微一笑。 但闻一把柔和好听的声音,徐徐响起:“能得乐神一誉,在下幸何如之。捕神与乐神名扬天下,必能明察秋毫,不使家叔含冤九泉。” 若得人如其声,这施丹青确实也当得起苏兰泽的评语。 众人同入厅中,但见四面皆是镂花窗,风意畅通,凉沁习习。厅内布置清雅,满壁字画,旁边一只美人瓠里,chā满才从池塘里采来的荷莲。 苏兰泽赞道:“满室风雅,主人当非寻常人啊!” 她仰首看壁,“噫”了一声,道:“好字!好诗!”吟道:“我遇赤松子,邀游碧云霄;五精填丹壶,三山捣灵yào;红笺源秘府,紫烟动昏晓;成就神仙去,不向人间朝。”下面一行小字,却是“壬戌年四月送尊叔雅正”的字样。 施丹青微笑道:“区区拙作,送给家叔解颐,家叔却执意要裱起来张挂,实在是叫在下汗颜。” 杨恩不语,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苏兰泽却问道:“看这诗的意思,施老爷在世之时,可是爱好炼丹之术?只是神仙长生之说,终是渺然啊!” 炼丹术,起于秦皇,盛于魏晋。时下风气,富贵人家也有炼丹的,但已不再象前朝一般使用金汞等dú物,更是对炼金术不屑一顾,多半是为了强身健体所用。 施丹青微觉尴尬,答道:“家叔数年前一场大病,病后xìng情剧变,常说人生苦短,唯求长生之道,才有些乐趣。我们晚辈人等,不敢置评。” 杨恩长身而起,问道:“王捕头,案发之地,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曾封闭?” 王半江忙答道:“东院全部封闭,派有人手日夜看护,外人不得入内。大人若要查探,当由属下带路。” 施家豪阔,东院三进三出,房舍簇拥,十分华丽。施丹青手指偏左一间大屋,低声道:“所有家眷都住在西院,这东院是家叔独居之所,那便是家叔的丹室。家叔……丹室大门洞开,家叔正是暴毙于丹室外的长廊之上。”王半江本以为杨恩会去那里,谁知苏兰泽眼珠一转,道:“那,我们便先去看青夫人的卧室罢。” 青夫人的卧居,当面便是一张镙钿大床,垂有珠罗帐子。西窗下的桌上,随意丢着一幅绣品,看得出是个未完工的肚兜,针线还斜斜chā在上面。 王半江从床上枕下,取出一只小小青布包袱,道:“这包袱我们打开过,但因为您要来,故又还原为当时情景,亦是放在先前的位置。” 苏兰泽打开包袱,一样样翻拣,转头向杨恩道:“包袱里只有几件女人小孩平常换洗衣服,包头缠帕,散碎银子约五六两。看样子是青夫人打算跟郑州离开前,收拾的简单行李。咦,倒没有郑州送她的金耳挖?”她将包袱重又包好,望一眼梳妆台上堆着的几样珠翠,叹道:“这倒是个出奇的女子,离开夫家,却不肯带走夫家任何细软首饰,这银子只怕还是她积年的私房。” 杨恩突然道:“王捕头,我眼睛不便,全凭着兰泽代为观察。但她并非出身捕快,或许比不上你们眼光老到先前你们查勘现场,有何线索?” 王半江道:“线索么……我们来时,但见窗闭门开,室内并无任何搏斗痕迹。” 杨恩道:“嗯,说明青夫人至少是安全出了门的。” 王半江突然醒悟他是在查探青夫人的去向,立即肃然,努力在脑中搜寻印痕,道:“可是她的包袱又丢在室内,而且郑州未见她翻过花墙,正门守夜的家丁也不曾见她出去……” 施丹青聚精会神地在一旁聆听,此时不禁失声道:“难道是经过暗道走了?” “暗道?”三人目光一亮,齐齐聚了过来。 施丹青脸上一红,掩饰道:“只记得家叔说过,这宅子建时曾有暗道。不过、不过在下终究只是侄辈,不敢相询,也不知那暗道何在。” 杨恩摇摇头,道:“但她为何遗下包袱?要为何闭上窗户,却将房门打开?论理说若她早知暗道,必然有条不紊,做好关门闭窗一切事宜后,方可带上包袱离开。她纵不管自己,小少爷的衣服可是一定要带上的。” 他双眼微微眯起,道:“说明当时,青夫人是被人叫出去的。事起突然,她不便带上包袱,甚至来不及将门关好!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她还带上了她的孩子!” 他以手抚过床铺,道:“平时青夫人一定是自己带着孩子睡觉的,没有借助于nǎi娘,对不对?” 施丹青愕然道:“正是如此……你……” 苏兰泽抿嘴笑道:“因为这床褥下多垫了一床小褥子,想来是为了让小孩子睡得更软一些。再说,”她指指帐钩,那里挂有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杨恩立起身来,拍了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且小少爷年方两岁,而这屋里,也有幼童的nǎi腥气。” 王半江对他的鼻子肃然起敬,笑道:“大人神技,小人们还是问询后方知。” 他收敛笑容,道:“所以小人们当时也判定,叫青夫人出去还要带上孩子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施老爷!” 他大步走到门口,一指丹室,道:“丹室离这里颇近,我们问过施家的仆婢,都说施老爷但凡炼丹,总是叫青夫人相陪,所以她母子住在这里,没有住到西院里去。施老爷又好清净,家丁们都在院外,不听传唤是不得入内的。” 他面上显出疑惑神情,道:“也正因为此,我们一直怀疑,正是施老爷叫了青夫人去,她一时不得脱身,只好突下dú手,将施老爷害死!” 杨恩眼睛一亮,道:“她是怎么害死施老爷的?” 王半江大声道:“下dú!我们问过忤作,说施老爷曾服食dúyào,才会中dú致死的!好端端的人,不是别人下dú,怎会去服dú?” 杨恩向空中嗅了嗅鼻子,突然弯下身去,准确无误地从床下摸出一团黄纸来。施丹青看在眼里,不觉惊讶万分。 杨恩仿佛感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不错,我失去双眼,但我还有第三只眼睛。” 他把黄纸展开,递给一旁的苏兰泽,道:“是丹砂么?” 苏兰泽看一眼纸上红痕,及纸上“辰记”字样,便点头道:“不错,这黄纸里包的是辰家炼制的上好丹砂,又称为辰砂。这种丹砂都是一封一装,拆开即用,放久了效果不好,表面会有一层铁灰色……施老爷既然炼丹,肯定会有这种丹砂,想必是小少爷有些惊悸,青夫人便取些给他服用……咦,” 她尚未出言,杨恩便先道:“度这黄纸面积,料想两岁大的孩子,服剂不致于这样大罢?” 施丹青想了想,猜道:“放久了又不好,定是将剩余丹砂丢掉了。” 苏兰泽笑道:“施公子,辰砂金贵得很,虽不敢说等同黄金,可也差不了多少。施老爷虽然富豪,却也不至于如此浪费。” 杨恩摸摸自己指头,那上面已微染红迹,道:“久闻施老爷的丹室,讲究精致,郡中第一。施家惨案,颇多蹊跷,不如我们去丹室看看,或许得些线索。” 施家丹室,果然阔大华美;诸般炼煅工具,如瓷埚、石钵等一应俱全;靠墙一排檀木架,磊满各色书册,无非是些道家的《黄庭经》《太上感应篇》之类。苏兰泽却对那些丹石原料十分好奇,她本来精通医术,也识得这些东西,当下一一观看,不时啧啧赞叹,口中念叨那些丹石的名称,又感慨施文华在这炼丹之上,果然倾注极大心血,且所费不赀。 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室中一只丹炉。碧砖砌就,腹大口小,呈规则的八角柱形,足足有两人多高,只怕三人还难以合围抱过来,看上去颇为雄伟。 丹炉之旁,立有一尊锃亮的铜人。铜人身约八尺,双手托盘,面目雄奇,体形魁伟,比那丹炉竟还高出一截。铸工甚是精致,一看便知出自于名匠之手。 更有趣的是,那金人发髻之上,竟安有一处小小金轮,轮上有槽,槽中牵过一根精钢细绳,两边从耳后垂下,宛若冕带,栩栩如生。 苏兰泽十分惊叹,又详细讲给杨恩听。 施丹青笑道:“据传汉武帝铸铜人于未央宫,夜托金盘,承接天降甘露,用以抟丹之用。家叔羡慕得紧,居然也花重金买得一个仿制品,虽是仿制,但做工精巧,所以价格也是不靡。” 杨恩听在耳中,又唤道:“兰泽。” 苏兰泽嗔道:“我正在看呢。”一边翻弄架上书册,又拿起一只瓷埚来细细查看。 王半江看在眼里,心头竟有些许安慰:“三眼捕神因公负伤,失去了两只眼睛。要知破案一事,眼力精准最是重要;若不是这苏姑娘在他的身边,代替他一一查看,他便有天大的神通,只怕也无力施为。” 施丹青却好奇道:“苏姑娘也懂炼丹?” 苏兰泽向埚内凝神看去,笑答道:“不太懂这埚里是些什么?怪怪的颜色,好些晶状粉末,竟连我也认不出来,只怕是炼丹没用完的东西。施公子可认得出来么?” 施丹青微笑道:“家叔才精通这些,若依在下看来,只觉得炼丹红红绿绿,十分有趣,但毕竟是些无灵xìng的死物,叫人记不住,又如何长生?所以一向也不以为然。” 杨恩笑出声来,道:“施公子这话有趣!嘿嘿,生命固然脆弱如同朝露,但这有灵有xìng的血ròu躯壳,岂是无灵无xìng的yào石可以留得下来的?” 苏兰泽突然弯下腰去,从一旁书架上,拿起一本册子来,那书页已有些发黄,显然年代久远。 她回眸向着施丹青一笑,道:“尊叔生前,是否常看这本书册?” 施丹青见那封面上,贴有《太一玄经》字样,忙道:“正是家叔生前,刚刚得到的一本讲述丹方的经书只不知苏姑娘怎么知道?” 苏兰泽笑道:“这书架旁便是躺椅,人躺在椅上,随手一拿,最方便拿到的,便是这本书册由此可知,施老爷生前,是常常翻看的。” 外面匆匆进来个家丁,施礼道:“大公子,时近晌午,您吩咐的茶点都准备好了,就布在花厅,可要请几位过去?” 杨恩目“视”荷塘对面,久久不语。 王苏二人随之看去,但见对岸空中架有一木,上架滑轮,有皮带勒入轮槽之中,高高悬起一只木桶。远处有人拉动皮带,那桶便自荷塘中灌满清水,咿呀有声,一路缓缓滑入柳荫下的百花丛中去了。 苏兰泽赞道:“这打水的机关好精巧,省了力,又省了路。” 家丁得意道:“这是我家大公子几年前专为设计的,咱家的花儿匠可省了大力。” 杨恩嗯了一声,道:“这里风光甚好,满池的荷塘美色,料想一定有如图画。我倒想和兰泽在此饮茶清酌,也不用去别处。” 王半江放眼四周,果然一处大荷塘,荷莲茂盛,阵阵清香随风扑来。只是先前一心只看丹室,竟然没留意到。 施丹青笑道:“如此,在下便先安排些点心茶饭,二位稍候。” 言毕施一礼,先自去了。 王半江笑道:“杨大人好雅兴,临荷品茶,实是人生乐趣也!” 苏兰泽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向杨恩道:“这施丹青……”杨恩道:“他应是通晓炼丹术的,对不对?” 王半江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你们……” 苏兰泽道:“不错。我说他‘如玉着赤,清奇飘逸’,以我看来,若非长期以各类丹yào适实调养,断断不会有那样好的皮相;”她冷哼一声:“我进丹室来,故意作惊喜雀跃状,一一念出那些丹石之名,暗中却在观察他,但见我念到哪样,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相应的丹石上,共计十一种,他的目光毫不出错,哪里是外行人的样子?却还假装不懂得辰砂!还说自己对炼丹不以为然!” 杨恩沉吟片刻,道:“嗯,施丹青明明知道炼丹术,为何颇有避讳?” 苏兰泽哼道:“一定是心中有鬼!” 王半江见他二人合作默契,心中不禁更是钦佩,又疑惑道:“难道说施文华之死与他有关?不对,我们曾问过合府家丁,当晚施丹青并不在施府,令施文华身亡的又不是慢xìngdúyào,难道他会预先下dú不成?何况施文华炼丹之人,对dú素十分敏感,日常碗筷器皿,俱是用白银打造,若当真dú下在饮食茶水之中,他岂有发现不了的道理? 还有一奇遍查内外,竟没发现是什么器皿盛的dúyào,也不知这dúyào是混于何样食物茶水之中。咳,便是属下先前怀疑青夫人下dú,其实也一样疑团重重。” 杨恩屈起手指,敲了敲腕上悬着的短笛,道:“不错……施丹青之事,或许另有隐衷,咱们先不去说他。只要找出青夫人和小少爷下落,一切当可迎刃而解。” 说话间,施丹青带了家丁,已是搬了茶点食盒过来。 出丹室,穿长廊,临荷塘地方有一处极阔的石台。施丹青命人置了桌椅,面向荷塘而坐。末了,又一一奉上精致香茗,茶香袅袅,混杂荷花香气,入口甚是爽怡。 苏兰泽见他行事落落大方,周到精细,不禁向王半江笑道:“施公子真是人才出众,施老爷在世时,定然十分喜欢。” 王半江道:“这是自然。施公子自小丧父失怙,与老夫人相依为命。但施老爷十分喜爱,照管周到得很。” 施丹青垂手而立,半晌,眼圈竟红了起来,道:“但盼各位大人能及早查知凶手,不叫叔父含冤于地下。” 旁边一个小僮忍不住chā嘴道:“可那郑州听说被放了出来,我家老爷的仇何时能报?” 施丹青几乎与王半江同时斥道:“大胆!”苏兰泽却笑道:“施安,你这大胆的小厮,胡说些什么话,当心大板子打烂了你!” 小僮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知我的名字?” 施丹青又喝令他下去,那小僮咕嘟着嘴,果真托着茶盘走了。 施丹青再三致歉,这才退下。 眼见得他离去,王半江笑道:“这小僮好生胆大,竟敢当着我们指摘不是。只苏姑娘方才过来,怎的有那些功夫?况且如何进得施府?刚才还认得那小僮?这这……” 杨恩道:“是我回去后,感觉疑点甚多,那郑州也确似冤枉,所以叫她先来打探些消息哦,乐神苏兰泽,既擅医道,也擅易容,区区一个施府,来往仆役众多,混在其中,有什么难处?” 王半江连口也张大得难以闭拢,苏兰泽见他滑稽,不禁抿嘴一笑,道:“些微易容之术,登不上大雅之堂,打探消息,却是足够了。”言毕从袖中取出那本《太一玄经》来,翻开数页,悄声道:“这上面我一一看过,原也是些谈道论术之说,只是有一行上,被人用指甲划了一道深印。下一页呢,又仿佛被人撕了去。”言毕拿起杨恩的手来,轻轻放在那一页上。 杨恩手指轻抚,确感觉到那里有一道深印,凝思道:“这一行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兰泽念道:“姹女婴儿,炉丹为引。这都是道家中的名词。” 忍不住扑噗一笑,道:“世人崇尚神仙,只要自己的身体不老不病。却不知真正的神仙,食云气,游四海,形态不拘,任意变化,哪会要这丑陋的躯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 杨恩微笑道:“他们不是你,自然不懂。”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抚过,突然顿了顿,眉头不禁微微一蹙,道:“兰泽,你过来,仔细瞧瞧这道甲印。” 一边转头向王半江笑道:“王捕头,这现场你已看过一遍,料想也有些收获。我却要请教,王捕头看来,青夫人该是何时进入丹房?是在施老爷暴毙前,还是其后?” 他话语虽然客气,但毕竟是公门前辈,且又位高名重,名问请教,实为考查。王半江经他那温润的两道目光一扫,虽明知他不能视物,但背上竟沁出汗来,忙定一定神,在心里缓缓理清,不紧不慢道: “依属下所见:青夫人的绣品放在桌边,说明她一直在此做活。可郑州却说,只有丹房中有灯光。说明青夫人出身寒门,爱惜灯油,想必是借着月光做事,只有子时,月光才洒落在这里。后来被施老爷叫入丹房,也应是在子时。但施老爷之暴毙,却是在寅卯之间,即子时之后。青夫人失踪在先,施老爷暴毙在后。只是,这相差将近两个小时,施老爷和青夫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施老爷系郑州所害,而青夫人又已逃走,试问郑州为何不跟青夫人一同离开,却又折回来害死施老爷?正因为有这一疑点,所以属下迟迟不肯定案,只同意将郑州关押。” 他原先已有此猜测,但并不敢肯定。此时见杨恩嘴角露出微笑,心知自己推断不虚,心不由得放了下来。 苏兰泽抿嘴笑道:“你却也聪明。” 言毕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来,将其打开,赫然露出里面几块碎瓷来,道:“这是我先前易容入施府查探,在丹房外草丛里寻到的瓷片,原是酒杯来着,而且是雄黄酒的味道。自酒杯摔碎的位置来看,显然是被人从丹房里丢出去的。我拼了拼,见这酒杯竟有两只。” 她将丝帕重又包好,往王半江手里一塞,道:“施老爷深夜之中,在丹室中能与谁人共饮?家丁又未见外人入内,自然只能是青夫人了。” 杨恩以笛身敲了敲头,若有所思,徐徐道:“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青夫人母子进入丹室,再也没有出去。她们不知去向,施老爷却暴毙檐下。如果她们是被jiān人所掳,施老爷应拼死相护,这房中也应有搏斗痕迹,或是呼救声传出。” 苏兰泽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的,也许她们根本就不曾出去过!” 杨恩微笑道:“若不曾出去,可去了哪里?” 他拿起腕上竹笛,轻轻在掌心敲打,边喃喃道:“上天?不能,瓦檐完好,再说fù人童子,又不是武林高手,怎么能纵高伏低?下地?呵呵,这地下如此坚硬,毫无痕迹。施丹青说这里有暗道,简直是胡说八道。” 王半江此时已钦佩之至,连忙问道:“既非上天,又非入地,且没有暗道出入,难道她们化为了飞灰烟尘不成?” 他只是随口说出,但苏兰泽听到“飞灰烟尘”四字时,不由得眼睛一亮,但随即微微咬了咬唇,目光已投到那座丹炉之上。 杨恩目中闪过一抹怜悯之意,叹道:“不错。或许当真……化为了飞灰烟尘……” 王半江只觉背上发冷,原先的汗意终于沁了出来:“苏……杨大人……你是说……是说……” 杨恩淡淡道:“王捕头,把兄弟们都叫进来吧,只怕青夫人去向之谜,马上就要解开了。哦,把施家主事的人也叫过来,施公子是肯定要来的。” 一时众人来齐,丹室宽阔,十余人在一起也不算挤。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来何事。 杨恩忽然道:“施公子。” 施丹青身子一震,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杨恩上下打量他片刻,徐徐道:“方才听公子你说话时,底子禀弱,只怕也要服些辰砂补补。” 施丹青失笑道:“辰砂只能治惊悸之症,在下服它作甚……”一语未了,突然脸色一白。 苏兰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原来施公子通晓丹yào。”施丹青脸色苍白,勉强一笑,道:“在下侍奉家叔,耳濡目染,知道一丝半点,也不敢在江湖闻名的苏姑娘面前摆弄啊。” 杨恩淡淡道:“青夫人母子到底去了何方,难道施公子也不知晓么?”施丹青怫然道:“大人这话问得稀奇,我不是说过了么?青夫人母子若离开这里,只能从施家世传的暗道离开!我们施家,原就是精通土石之术的匠人起家,也不是什么官宦后代,府中有些暗道,算得上什么稀罕?”众捕快精神一振,皆努力睁大眼睛,一一扫过那些书架四壁。 杨恩仿佛“看”出他们的用意,洒然一笑,道:“方才在外面,我已听兰泽讲过这四周房屋的布局。你看,”他挥洒笛身,如有视线一般,随意指点道:“丹室在东院正中,左为青夫人所居,右为闲居,空无一物。正前方是一处大荷塘,方才我用足试了试,发现四周土质又十分疏松。施公子,你口口声声,施家是土石匠人起家,祖上神技,你不说精通,只怕也略知一二。以施公子看来,以此地的土层壤质,如果当真修有暗道,只怕片刻间便会有塘水浸软土层,倒灌进来,弄得东院地基也不会牢固哪有如此糟糕的工匠,会选在这样的地势挖什么暗道!” 施丹青哑口无言,白玉般的额上,却渐渐有冷汗浸出。 杨恩悠悠道:“施公子,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的话,也忒多了些。”掉头向众捕快喝道:“拿家伙来,把这丹炉的门给我撬开!” 众人皆吃了一惊,施丹青更是汗意隐现,结结巴巴道:“杨大人!你……这是家叔生前爱物,可不能随便破坏。” 杨恩手执竹笛,微笑道:“施公子莫要担心,单单是毁掉个炉门,可算不上什么破坏,大不了杨某赔你一个便是。”施丹青失声道:“这炉中炼丹仙气,不易外泄!”苏兰泽抢先笑道:“炼丹人都死了,要这仙气何用?” 施丹青眼见两个捕快眼疾手快,一方铁尺,已chā入炉门缝隙之中,正用力撬动。苏兰泽冷眼看他,但见他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口中只是喃喃道:“这这……” 砰! 炉门应声洞开。 一蓬黄白色灰烬簌簌落下,无数烟尘扑面而来,夹杂着剌鼻的矿yào味道。 叮叮。 两声轻响,灰烬堆中,已多了两样亮晶晶的东西。 杨恩眼睛一亮,苏兰泽却已抢步上前,也顾不得灰尘污脏裙子,俯身拾起那两样东西,送到了他伸出的手掌之中。 王半江站在一旁,看得分明:一样是根金耳挖,另一样,是小童佩戴的黄金锁片。 他脑袋里轰地一下,失声道:“这……这……难道……青夫人母子……” 杨恩摸了摸那两样东西,无声地递到他的手里。王半江举起金耳挖,只在眼前一看,便赫然看见上面刻着的极小字体:“郑” 脱口而出:“这不正是郑州供认,曾托麻婆转送青儿订情的那根金耳挖么!怎会在……在……” 众人一齐失色,有胆小的几乎要晕厥过去,施丹青面如土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恩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动容,浮现出伤痛的神情,淡淡道:“不错。为何家丁不见青夫人母子出门,而郑州也始终等不到他们;只因为他们,早已葬身于这丹炉的青焰之中,化为了无知无识的灰烬尘埃。” 王半江不忍再看,忙问道:“杨大人,你是如何想到……青夫人母子……”杨恩扫了一眼嗒然若丧的施丹青,道:“原本我也未曾想到,毕竟丹炉焚尸,大出常人思虑之外。只可惜,施公子太过慌张,语句混乱,露了马脚。他越是想将我们的视线引出丹室,编出暗道的谎言,就越是让我心中认定,青夫人母子,定然便在这丹室之中!” 施丹青脱口道:“我没有!我我我……” 苏兰泽并不理他,一指王半江手中那包杯瓷碎片,道:“那两只从丹室中被抛出去的酒杯,杯中皆有雄黄酒的气味,我在其中几枚碎片上残存的酒渍中,竟然辨出了迷yào的成分!” 她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众人,缓缓道:“案发当天晚上,青夫人收拾好行装,一边在窗下绣花,只等着四下歇息,便要带着儿子,悄悄离开施府。谁知施老爷施文华突然在丹室中叫她过去,她一时匆忙,只得丢下未绣好的肚兜,便抱着儿子过去。” 她拍了拍桌子,道:“本来我还有些疑惑,我拾到了酒杯的碎片,为何却找不到倒酒的壶?”王半江一拍脑门,道:“是啊,要是有酒壶,我们早就该找到啦!” 杨恩淡淡道:“不会有酒壶。因为这两杯酒,是施文华专门让人提前送来的,一杯自饮,一杯放有迷yào的,却是要诱使青夫人喝下去的。为的便是将她迷晕,和施小公子一齐,投入炉中。” 施丹青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怔怔站了半天,突然大声道:“胡说,家叔为何要诱使青夫人喝下这迷酒?即算是害她罢了,难道还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众人也面有疑惑,纷纷道:“不错,纵然知道青夫人的jiān情,也不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并杀死的道理呀。” 苏兰泽冷笑一声,从杨恩手中拿过那本《太一玄经》,翻到方才那页,高高举起,扬声道:“为什么不会?施文华丧心病狂,杀妾灭子,为的就是这姹女婴儿四字!”杨恩把玩竹笛,沉吟道:“还有,这《太一玄经》中,竟然差了一页,想必定然是要紧的丹方!嗯,他杀妾灭子,大悖人lún,只怕与这个丹方,大大有关! 众人似懂非懂,王半江虽觉有理,但仍鼓起勇气,手指丹炉,道:“纵然如此,但这丹炉如此巨大,施文华垂垂老矣,如何有力气,将青夫人的身躯投入炉中?” 杨恩道:“谁说施文华不能将青夫人丢入炉中?” 他转向施丹青,手往那铜人遥遥一指,微笑道:“施公子,汉武铜人,我也见过。头顶却没有那怪模怪样的金环,先前我仔细触摸,才知这金环与铜人本身的金属质地,并非相同。由此可以肯定,金环是后来令人铸上去的。施公子,如果我遍访城中金匠,你说会不会有人供认出来,这叫他来铸上金环之人,或许便是你施大公子呢?” 施丹青脸色青白不定,但仍镇定如亘,冷笑道:“铸上一个金环,又有什么要紧?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何必认定,会是我之所为?” 杨恩含笑道:“早在荷塘旁边,我‘见’着大公子你为花匠设计的灌溉机关,便知道这只金轮,也是一样出自你手!至于为何铸上么,” 他伸手摸到丹炉旁的铜人,唤道:“兰泽。” 苏兰泽应声而来,也不用杨恩多说,立刻轻舒玉腕,拉下铜人头上垂下的绳子;那铜人头顶的小小金轮随之骨碌碌转动,十分灵活。 她手握绳子一端,唤道:“你们这些捕快,随便过来一个。” 姚兴犹豫片刻,走上前去,道:“不知苏姑娘有何吩咐?” 苏兰泽将绳子在腰间绕得几绕,笑吟吟道:“你且拉动另一处绳子。” 姚兴稍一用力,苏兰泽竟然已横身而起,飘然凌空。她人在空中横卧,层层衣袂纷飞,宛若鲜花绽放,令得众人一瞧之下,不禁目眩神迷。 杨恩问道:“累不累?” 姚兴脸红耳赤,结结巴巴道:“苏……苏姑娘是仙子样的人物,身轻如燕,自然……自然不累……”杨恩暗自失笑,但表面上仍是一派和蔼,循循道:“但她毕竟不是仙子,是否太轻了些?” 姚兴恍然惊觉,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拉绳的手臂,失声道:“喔!苏姑娘当真轻巧得紧,跟燕子一般,属下根本不曾用什么大力……” 杨恩含笑道:“哦?兰泽?你先下来。” 姚兴忙不迭地徐徐松开绳子,果将苏兰泽慢慢放下。 苏兰泽格格一笑,如蛱蝶一般飘然落下,站稳身体,见姚兴还是一副神不附体的样子,不禁笑骂道:“蠢才!但凡人身ròu胎,都是浊重,岂有当真轻捷如燕的?你可曾见过船家升帆?那样沉重的布帆,只需几个人,便轻飘飘升了上去,只因升帆的地方,也有这样的东西~~” 她一指那铜人髻上奇怪的金轮,笑道:“这样的滑轮,上面扣着的绳子来牵拽东西,便能轻捷许多有了这东西,施文华纵然力弱劲衰,却也可以将青夫人的尸身投入丹炉!” 杨恩脸上神情,却渐渐肃穆起来,喟道:“这样一个金轮,说明青夫人母子之死,并非猝然发生的意外,而是早已在筹谋之中,甚至连所有可能被官府发现的破绽,都已料定在先了。” 他的目光一闪,突然转向施丹青,厉声道:“施公子!事已至今,你身上疑点,可也太多!你刻意隐瞒自己通晓丹术之事,刚才又故意叫那施安小僮来剌我们,想逼我们问罪于无辜的郑州!而这金轮一事,你更是难辞嫌疑!施公子,施老爷这些算计,定然你早就知晓,甚至也参与其中,是也不是?那张《太一玄经》上的撕去的一页,你还不肯拿出来么?” 施丹青脸上失色,汗出如浆,先前那样美少年的风姿dàng然无存,颤声道:“不怪我!不怪我!家叔他他……这个……这个是家叔安排的,在下并不知……并不知作何用途……大人明鉴,家叔一直在炼仙丹,可惜那张丹方残缺,无论怎么炼制,总是制不出丹方上所说的丹yào模样。家叔一直说,或许是上天不肯眷顾,所以……所以……他丧心病狂,害死自己的爱妾和儿子,跟在下……在下有什么关系?” 苏兰泽冷冷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笑,道:“施公子,伸出你的双手!” 施丹青浑身一颤,本能地把双手往袖中一缩! 苏兰泽也不强他,缓缓道:“施公子,你右手的指甲,倒当真与众不同。先前奉茶时我便已注意到,你是否患过甲癣?所以拇甲的中间竟然缺了一块!不过也幸好缺了这一块,倒与经书上的指甲划痕,甚是相似!那甲印由左至右,力道均沉,杨恩早辨出是右手拇甲所划。”她扬扬《太一玄经》,语气已转凝重,喝道:“若你不曾包藏祸心,何必在这两句话下,重重划上一道?难道你还以为,我们不能依法将你拘捕么?三木之下,何供不招?” 施丹青浑身力气,仿佛刹那间抽取殆尽。他失神地看看自己的手甲,又看看那本《太一玄经》,终于长叹一声,抖抖索索,从身上摸出半张破旧的黄纸来,高高举过头顶,颤声道:“这张仙丹的方子,我怕官府看出端倪来,所以提前已悄悄进丹房把它撕走了!” 苏兰泽接过那半张黄纸,凝神看了看,皱眉道:“恩,就是这种丹yào?太、一、什么丹?啊哟,这里被虫蛀了,看不清字。唔,还有磁石、曾青、雌黄……这都是些最普通不过的yào啊,哪里会炼成什么长生不老的丹yào?咦,下面半截没有了,好象还有yào物没有写全呢,不过我看也未见得是什么名贵yào物。” 施丹青连连以头磕地,道:“丹yào固然普通,但那方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唐朝仙方……只是有些残缺不全,也不知下半截写的是什么。但医圣孙思邈亲制的丹yào,不是长生不老的丹yào,又会是什么?家叔说,但凡真正的仙丹,不过是些寻常之物炼就的,只是yào引子不同罢了。昔日以冷香丸以白荷蕊为引,仙府丹以人心为引,这太一神精丹,也必须要以姹女婴儿为引……” “我我……我看了那两句话,心情激动,便划出痕迹来,指给家叔看,本来是要他仔细忖度,如何龙虎jiāo汇,修出姹女婴儿,谁知,谁知……” “家叔反复念道,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念到最后,他突然笑了起来,问我道,丹青,你相信人祭的事情么?姹女婴儿,咱们不能当作寻常道家名词来解,或许是叫我们真正弄来女人和孩子,用作yào引,方可炼成呢!” “人祭!”众人失声呼道。 王半江变色道:“人祭是已被朝廷明令禁止的巫祝之术,只有邪魔歪道,才会拿活生生的人来祭祀魔神,求取灵yào,你们竟然……竟然……” 苏兰泽呸道:“你们这群半通不通的蠢才!姹女婴儿,不过是道家名词,指的是朱砂和水银,哪会是真正拿女人和婴孩为引?你们一个妄图长生不老,一个又是利yù熏心,竟然拿人命当作儿戏!” 施丹青脸色一片惨白,颤声道:“在下也明白其中道理,极力劝阻。谁知家叔说,丹方流传在世上,有些秘密是不足宣扬的。所谓朱砂和水银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怕引起世人的惊愤而已。以姹女之血为引的事情,他以前就做过。他说,他说……” 他脸上显出恐怖之极的神情来,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下去:“他说他以前死了的那三个妾室,外人只道两个中了暑,一个跳了荷塘,其实不是……她们……她们……都是被他推入了丹炉之中!他还说,用人引炼出的丹yào,吃起来更有不一般的味道……当时,他一边跟我说,一边笑,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几声笑,干瘪yīn森,恍若当真发自那早死去人的咽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室内一片死般的寂静,冷汗,从许多人的脸上,汩汩流了下来。即使是苏兰泽,脸上也不由得有些苍白。 施丹青喘了几口气,脸上惧色愈深,道:“我见他神智不清,不敢再跟他说下去。可是他,他还是一径说,姹女婴儿的意思,一定是要用女人的鲜血,还有……还有……还有婴儿……” 王半江怒火上升,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惧愤恨,喝道:“就算是为求长生,这种行径太也无耻!” 施丹青全身颤抖,几乎支撑不住,结结巴巴道:“那次大病,家叔几乎要命丧西天,府中妻妾亲属,只道他活不过来了,哪有人去管他,只是天天吵嚷着分家。所以家叔病好之后,认为人生无常,从此便醉心于炼丹的仙术,妻子儿女,与木石无异,甚至他说这些都是他成仙的心魔和阻障……从他杀死第一个妾室起,他……他早就把这天下所有的一切生命,都看作是是与yào石无异的仙丹原料了……他说……他说要炼制仙丹,单是女人的鲜血还是不够的,还要用……” 苏兰泽哼了一声,冷冷道:“他一定是说,要用服下朱砂的婴儿,和上女子的鲜血,才算是真正的姹女婴儿,可为炉引罢?” 几乎是所有人都面无人色,唯有苏兰泽冷如冰雪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所以,你们竟不惜给一个小小的婴孩,服下那样大剂量的辰砂!” 杨恩神色冷峻,淡淡道:“对施公子你而言,施小公子这施家唯一血脉只要除去,施文华又醉心寻仙之术,只怕这大半个施家,倒成了你的产业。所以他是妄心如昏,你却是刻意促成。不然的话,你又何必急急忙忙在那两句话下,刻意划出印痕,特别拿去给他看呢?” 施丹青张口结舌,道:“我我……” 王半江定一定神,喝道:“所以你就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连他一齐dú死,对不对?” 施丹青瘫软在地,颤声道:“家叔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肯下这样的杀心?更何况……何况他的身体日薄西山,便是这次不暴毙,也熬不了多少时日,而小公子……一死,我……我……我又何必铤而走险?”他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连声道:“大人!大人!家叔为何暴毙,在下实不知晓!大人,在下句句是实,是实……” 他连连顿首,一时间情急jiāo加,涕泗纵横,瞧这情状倒不象是在作伪。 苏兰泽扫了一眼四周,自语道:“奇怪,施文华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法子,是为了炼那个劳什子仙丹。可是仙丹呢?莫非是…… ” 王半江断然道:“我们已问过炼丹的方士,但寻常服丹而死的人,往往是全身肿胀坚硬,有如铜铁一般。施文华却是七窍流血,明显是中dú的迹象。再说,” 他指了指苏兰泽手中丹方:“这里面也只有三味yào物,磁石曾青和雌黄,并不是什么剧dú之物啊。” 施丹青如逢救星,连声道:“对对,曾青可明目、镇惊、杀虫。治风热目赤、疼痛、涩痒、眵多赤烂、头风、惊痫、风痹。养肝胆、除寒热、杀白虫、疗头风、脑中寒、止烦渴、补不足、盛yīn气。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雌黄痈肿疗疮、蛇虫咬伤、虫积腹痛、惊痫、疟疾。这……这不是什么有dú的yào物啊!家叔一定是被害的,一定是!” 杨恩不作声,忽道:“那丹yào,原是唐医圣孙思邈的方子?曾青、磁石、雌黄……姹女婴儿……朱砂……” 苏兰泽见他眉头紧蹙,心中不禁有些怜惜,遂取笑道:“还有青夫人喝下的雄黄酒呢,说不准是青夫人yīn灵不散,生生炼出一种yào酒,把施文华这禽兽给醉死了!” “雄黄?”杨恩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雄黄!我怎的忘了还有雄黄!”竹笛倒转,只在掌中轻轻一敲,脸上已显出了然于心的笑意,大声道:“果然如此!施文华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陡然转过头去,向着施丹青,“目”光炯炯,别有一种眩丽光华,令人不敢正视:“你们的丹方缺了半页,自不知那所谓仙丹,应该正是‘太一神精丹’!” 太一神精丹? 众人相顾无言,不明白这位捕神话中含义。 苏兰泽皱眉道:“这名字好怪,我竟没有听说过。” 杨恩缓缓道:“我少时也曾看过珍籍《明殊摘要》上记载的丹方。里面讲到太一神精丹,为唐朝神医孙思邈炼制,用曾青、雌黄、磁石,加上丹砂和雄黄,少用可治疟疾,多用便是致命的dúyào。 这施文华炼丹走火入魔,头脑昏乱,到最后陷入癫狂之际,他也知道自己心魔太重,但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这张丹方之上;偏偏丹方不全,仅有曾青雌黄并磁石三味。若将错就错,以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以曾青补不足、盛yīn气,以雌黄祛惊痫,止痛楚,倒恰恰可以救他的xìng命。” 他长叹一声,道: “谁知他丧心病狂,竟想要以自己的爱妾和儿子为引,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却没有想到,小儿刚刚服过大剂量的辰砂,而青夫人腹中喝下的迷酒之中,自然也有雄黄。鬼使神差,五样俱全,竟然将心心念念要求得的仙丹,最终炼成了夺命的dúyào。如若不信,可依此方再炼制‘太一神精丹’,并令忤作将其与施文华尸身腹中dúyào的yàoxìng相对照,当可真相大白!” “这也正可解释,青夫人和小公子于子时被召入丹房,神秘消失;偏偏施文华却是死于寅卯之jiāo!这近两个时辰之中,郑州却见丹室灯火通明,自然因为那时的施文华,在得到这世上最残酷的yào引之后,他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便是炼丹!炼成神仙丹,成就长生梦。哼,谁知正是仙丹,断送了他这得意的一梦!” 所有的人目光,不由得都投到了那丹炉之上。那高大庄严的丹炉和铜人,此时看来,却是分外诡异yīn冷,仿佛待人而啮的妖魔,令人不寒而栗。 不难想象,在那如墨浓稠的夜色之中,唯有丹室灯火通明。病老的施文华独处室中,力竭气喘,满头大汗,但仍奋起最后的力量,咬紧牙关,鼓动起炉下的风箱;使得丹炉中火光熊熊,分明映照出狰狞而遥不可及的长生梦想……直到那被抛入炉中的无辜女子与幼小婴孩,在赤焰碧烟之中,身子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了一堆无知无识的灰烬。 造成这样的悲剧,到底是因为人xìngyīn狠,还是本来孤独? 唯有那块小小的黄金锁片,还有一根金耳挖,作为了残酷而永存的证见。 几乎所有人,都失声惊呼,喃喃道:“原来,他竟是自己dú死了自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一根松木茶匙,被两根玉葱般的指尖cāo纵,灵巧地跳动在诸多杯盏之间;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敲击间自成曲调,居然也是一支《菩萨蛮》。 杨恩望着满树的花朵出神,半晌,突然叫道:“兰泽!” 苏兰泽回首应道:“什么?”一边丢下手中茶匙,直起身来,笑道:“茶水沸了,我这支曲,也该完了。” 言毕揎袖提壶,素白衣色之下,果然露出一截皓腕,当真是肤凝霜雪,衬着天青细瓷,说不出的婉丽动人。 杨恩半仰身子,斜斜倚在曲栏之上,懒懒道:“今年的七幻花,花期似乎特别长。” 苏兰泽仰首看那如雪堆满的花枝,微笑道:“嗯,知道你欢喜它,所以去年冬天,我特别地加了些肥料,为的便是叫你能多欢喜几天。” 杨恩会意低笑,眉梢微微一挑。 逸采横飞之间,那样随意不拘的风神------眼前这白衣男子,仿佛还是江湖传说中,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倜傥少年。 然而他的唇间,却徐徐吐出这样的话语来:“七幻花……人间幻世,七度轮回。它原本便不是该属于这世间的花朵,所以花期只有七天,便是你用了特别的法子,让它多开几天,也是要落的。好比我们人类,再是延年益寿,终究还是要化为尘土。” 苏兰泽一怔,手上的茶壶不禁也顿在空中,嗔道:“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杨恩不以为意,悠悠道:“化为尘土……呵,我只失去一双眼睛,便已失去许多乐趣。我看不到这满院盛开的七幻花、看不到春天绿树的萌芽,也看不到我曾立志要踏遍访尽的万里山河……兰泽,你陪我四年,朝夕共对,我……我甚至不知你的模样。” 茶水碧绿,蜿然注入杯中,有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苏兰泽垂下头,眸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茶气水雾,微笑道:“我丑得很,不用看的。” 杨恩并没有笑,反而认真地“凝视”着她,道:“兰泽,我虽目不能视,但你在我心中,却是最美的女子。然而,如果失去生命,则所有的一切,不仅是看得到的、听得到的、吃得到的、感受得到的……还有你,我便都要失去了。你说,一个人想到这样的恐怖,会怎样?” 苏兰泽双足一顿,身形翩若惊鸿,只在空中微微一转,已从树上探得一枝如雪的七幻花。她手腕一动,就势将花枝斜簪入他的衣襟中,这才飘然下地,莞尔一笑,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杨恩,只要今时今日,我们能在一起,便要珍惜现在,珍惜眼前的一切。未来本就是缈茫的,你又何必多想?” 杨恩也淡淡地笑了,手抚花枝,笑意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你一定会这样想的……你有一颗水晶样纯净的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呢?” 苏兰泽以指尖试试茶盏外的温度,取笑道:“案子破了,你的名声只有更广,怎么不高兴?” 杨恩淡淡一笑,道:“因为,我一直在想,那案子委实太过惨烈。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yù,居然可以灭lún常、失人xìng,实在非常可怕。兰泽,你知道,每次破案,真相大白的一瞬间,总是我最不快乐的时候。我们做捕快的,常接触这样yīn戾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事情,更需感知生命之喜悦。” 他轻轻一喟,道:“有时看得太清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苏兰泽将茶盏送到他的手中,笑道: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当今圣上赐你的这两句话,确然不虚。这一案如此迷离,你安排妥当,查探精细,终于拨乱还清。说起来,连我这个马前卒,几乎都要相信你真有第三只眼,是杨戬转世,能勘yīn阳生死,解除三界疑难。” 杨恩失笑道:“何必取笑我?你明知当捕快的,做事精细,只是本份。只要用心尽力,人人都会有这第三只法眼,勘破万物的迷局。不过,说来也奇怪,每破一次案子,我的第三只眼,总仿佛看到了冥冥之中,人的区区生命,所不可承受之物。” 苏兰泽倚栏而坐,笑道:“那,你且说说,这一次,你的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杨恩低首品茶,茶水方一入口,但觉数缕奇异香氛,盈口满齿,顺喉而入,刹那间,仿佛连心都平息了下来。对面的女子,他虽然看不见,但仍能觉出她那温柔的目光,如同春日花树下的一抹暖阳,一直一直,都停驻在他的身上。 不能忘怀,当初失去双眼之后,曾意气风发、倜傥无双的自己,是沉沦在怎样绝望、黑暗的深渊里,甚至几乎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幸而,这世上,还有兰泽。 死之惧,恐怕是来自生无欢罢?如果在当初病危的施文华身边,也会有这样一个如暖阳般的女子……是不是,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发生? 他缓缓道:“长生梦,实虚空。生、死、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人生的七苦。这一次,我第三只眼看到的,便是生的苦恼。” 《三只眼的捕快》系列共七个故事,分别是以佛教中说人的七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改编而成的。 第一个故事,以“生”为主题,名为《长生梦》 三眼神捕之不老人 北风凛冽,吹皱一池碧水,也吹落了枝头无数的梅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一曲清歌,不知发自何人歌喉,穿越“孤鸿梅林”的幽幽冷香而来,竟是异常的暖煦和媚;且还隐约和着“叮叮”的轻微铃音,丝丝游入耳中,只觉有说不出的受用。 青府是靖宁府落梅镇第一富户,这所占地百里、号称府中景致第一的“孤鸿梅林”, 便是昔日全盛之时,由青府耗尽万两白银建造而成的。林中聚泉引水,蓄就碧波涟涟的孤鸿池,落梅阁临池而建,周围种有数百株珍稀的重萼白梅,寒冬时节,绽放一片香雪成海,令人几疑是进入了琼楼仙境。 鲁韶山立在靖宁府尹赵久一的身后,双目蓦然瞪大,连嘴巴也张得再无可大,久久不能合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子的纤足。足翘且弯,形若新月,着一双折枝银花缂丝履,轻踩在落梅阁的地板上,竟是说不出的灵秀好看。 更奇的是那履上各缝有一只精巧的银铃;铃中暗藏响丸,随着那纤足的款移轻挪,左右滚动,音声不绝。 铃声悠然,却有一缕清灵的笛音,幽幽响起,音调渐渐升高,又在虚空中略微几个转折,大有神妙之意。 吹笛的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年纪,修长细白的手指捺定笛身,凝神而吹。笛子只是寻常翠竹制成,尾端垂下一缕嫣红流苏,在风中轻轻飘动。 他只随意披了一件大氅,散发无簪。唯有那雪白的梅花,衬出他燕翅般乌黑的眉梢,剪影般清晰的脸庞轮廓,英秀中透出沉静。 那双纤足,只在地面微微一顿,歌喉随之高转,唱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簌簌轻响,却是枝头梅瓣被乐音所激,纷纷落下。 然而在那样和暖的歌声笛音中,枝头飘落的花瓣,倒仿佛是重新获得了生命,随风辗转飘飞,仿佛化作无数细小洁白的花朵,奋然开放在缥缈的虚空之中。 在这落梅镇居住了二十一年的鲁韶山,仿佛只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落梅”二字的美妙境界。 旁边锦褥上设有果品酒肴,有数人围坐,但众人听曲入迷,竟忘了饮酒,甚至连赵久一带了鲁韶山进来,竟也无人理会。一锦衣人喃喃道:“如此婉转风流的曲子,怎么被传得那样诡异?”他锦衣华服,气宇轩昂,腰间挂一柄金刀,连刀柄上都镶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芒照人。 纤足突然在地上一跺,歌声立止,笑道:“不成,这曲子当真难唱,接下来我可就唱不出来了。” 吹笛男子哑然失笑,随手从旁边褥上拾起一件银狐长裘,披在她肩上,道:“梅曲号称我天朝第一曲,而这支《陌上花》又是梅曲中的上上之品。有的伶人耗费一生功夫,也未必学得成此曲。你先前也只是听京中引乐司的老伶人唱过一遍,今日仅凭记忆,竟能唱出十之八九,也是相当不错了。” 一中年男子举杯饮尽,拍手笑道:“履铃轻响,突出陌上花开时的空灵;笛声悠扬,却是春日出游的惬意。唱腔跌宕,音与曲合,苏姑娘方才的唱法之中,已经包含了七种高深的吐气发声技窍,如此明慧善曲,已经是宇内绝唱了!” 他谈吐风雅,举止也颇有风度,唯左颊上一块疤痕,平添几分丑陋;那一把声音也甚是沙哑粗浊,如刮铁、如挫钢,听来极为剌耳。 鲁韶山脱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唱得虽好,却还比不上昔日落梅镇百花班的头牌戏子凌玉树,听说那凌玉树是男子,妆起女旦来,在一支《陌上花》中,能变化十二种吐气发声的技窍,三十年来无人堪比!那才是真正的宇内绝唱呢!” 锦衣人双眉一挑,面露不耐之色,向一官员模样的人斥道:“赵府尹,你的人怎如此不懂规矩?” 吹笛男子手执那管竹笛,手指犹在笛端轻轻抚摸,微笑道:“秦大人,这位捕头才入公门,略有些不当,也是年青人的锐气,无妨的。” 鲁韶山一怔:“我身着捕头官服,明眼人一见便知,只是才入公门不久,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听那秦大人笑道:“杨兄你方才赶到,怎知他是才入公门不久的捕头?我秦全怎的看不出来?” 杨姓男子答道:“秦大人,听他脚步轻捷,回响厚沉,显然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走动之时,能听见腰间铁尺撞击铁牌的轻微响声,不过这铁牌声音略脆,一听便知其质是三铜七铁,不如府道捕快的铁牌是五铜五铁之质,自然只能是这落梅镇上的捕头了。至于……” 那苏姑娘掩口笑道:“如此莽撞不通世务,自然是个新手。” 她便是刚才踏歌而舞的女子,此时果然披上那袭银裘,含笑而立。银裘异常华美,狐毫细密,根根毫尖仿佛染有雪色,隐有莹光闪动,映着她鸦黑的发鬓云髻,越衬得眉目如画,容光逼人。 鲁韶山脸上发烫,心中奇怪:“他句句都说听起来如何如何,怎的听起来这样古怪?周秦二人只字不提他和那苏姑娘的身份,赵大人竟也不问。这周九昆人称青萍剑客,现还在刑部领着从三品官衔,秦全也是御前司的正四品都统,日间赵大人都领我见过。这二人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但看他们神情,对这姓杨的竟是又敬又畏。不知又是个什么贵人?” 一阵风过,有娇嫩嗓音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众人一愕,那歌声却是连绵不断,自梅花间幽幽传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字正腔圆,虽不及苏姑娘歌声那般的清媚入骨,但一听之下,却分外温暖,仿佛人身上万千毛孔徐徐张开,说不出的妥贴舒适。 鲁韶山不禁入神,心中想道:“这梅曲是从落梅镇唱出去的地方戏曲,也是因此而得名的。我从小在镇上长大,听过不少的名伶唱曲,怎的既不如苏姑娘唱得引人入胜,也不如这人唱得动人心魄?只怕是传说中的凌玉树才能比得上罢?” 周九昆双手一合,喃喃道:“《陌上花》,这支《陌上花》……唱得……真是好啊……苏姑娘,十二种发声技窍,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比你还要唱得好呢。” 苏兰泽目中亮光一闪,竟然颇为欣喜,笑道:“哪位高人唱出这样的仙曲?可肯赐见么?” 梅林深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手持梅枝,上面绽放七八朵花蕾,犹自暗吐冷香。一双水晶般灵动的眸子,正霎也不霎地望着苏兰泽,满眸欣喜之意。 她轻声道:“姊姊,方才那支曲子,是玉树叫你唱给我听的么,是他叫你来找我的么?” 苏兰泽微微一怔,倒是那秦全皱眉道:“小姑娘,你也知道凌玉树?你是谁?” 少女偏头一笑,情态天真可爱:“我是小婉呀。姊姊,你唱得真好听,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唱给自己听,我可再也没有听见谁唱过这支曲子呢。”她想了想,又道:“嗯,不对,他也唱给我听过的啊,他呀,唱得才是真好、真好啊。” 天气寒冷,那少女小婉,却只穿一件素白单缣,外披青衫,散着满头秀发,越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吹弹yù破。虽未着簪环,却难掩眉宇间天然一种清郁气韵,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若论姿色比白衣女子稍逊,但那稚弱美态,却尤为胜甚,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暗生怜爱之意。 小婉手中梅瓣,在风中轻轻颤动:“是他,一定是他叫姊姊你来的,对不对?前几天,他叫凤梅来跟我说的……可是凤梅她……” “凤梅?!”众人异口同声,那秦全更是双眉一掀,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谁?!” 小婉吓了一跳,立即噤声,面上也露出惧怕的神情,一步步向后退去,连连摇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只是叫我在这里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 忽闻梅林外面一阵乱嚷,喧杂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尤其尖锐,似乎正在大声喝骂仆婢。 小婉一听那声音,身子一震,急切道:“阿银来了!” 苏兰泽见小婉面容惧惶,顿生爱怜,才叫得一声:“小婉姑娘……”正待拉她过来,忽然眼前一花,却是那小婉顿足跃起,身子已轻盈地落于梅树梢头,衣衫带风,有如神仙。 众人不意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大吃一惊!但见她足尖一点,整个人凌空飞起,便仿佛要随风飘摇而去。年青男子脱口赞道:“好轻功!” 刀气乍激,竟是那秦全跃空而起,连人带刀,箭一般向小婉身后shè去,口中大喝道:“兀那女子!站住!”鲁韶山情急喝道:“住手!”手中铁尺一挥,弹身而起,呛!刀尺相jiāo,鲁韶山大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击得向后飞出,一连撞断数根梅枝,更激得梅瓣如雪,簌簌纷落! 赵久一吓了一跳,叫道:“韶山!” 白影一闪,却是那白衣女子长袖挥卷,堪堪托住了鲁韶山下落的身躯。旋即舒袖轻展,携他稳稳落于地上。 小婉趁众人稍有分神,只将衣袖一挥,身形微转,疾向前飘去,姿势说不出的优美好看。 秦全脱手一甩,刀光如附骨之蛆,直向她背后shè至!小婉惊叫一声,大见惶急!鲁韶山年青气盛,也顾不得尊卑官长,大声叫道:“对女子下此dú手,算不得英雄好汉!” “刷!” 却是周九昆原地跃起,自梅枝间凌空而上!身影招摇,如寒鹤渡塘,手臂伸展而出,刹那间,仿佛于小婉身后的虚空之外,浮起一道薄薄青雾,堪堪格住了锦衣人半空中的迎面重击! 剑!那道青雾,居然是自剑身喷薄而出的剑气! 秦全疾忙撤招,足点老梅半截残枝,刀锋遽然回削,dàng起一片耀目金光!有如长海波涛,急剧向周九昆奔涌而去! 周九昆身形拧转,左足点出,右足微曲,姿势略有些古怪,却是分外舒展好看:伸臂、回腕、斜刃一气呵成,虽是在梅林梢头之上,竟是步态轻盈、剑法圆熟! 鲁韶山忍不住赞道:“青萍剑客,名不虚传!” “呛啷”一声,竟是秦全的金刀落在了地上! 只这电闪火光的片刻,小婉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只是回首匆匆看了一眼,身形疾如流云,只是几个起落,那一抹青衫,便已经消失在梅林香雪深处。 秦全跳下地来,从满地落瓣间拾起金刀,毫不理睬鲁韶山,却狠狠瞪了周九昆一眼,喝道:“周九昆!你敢chā手管我的事?” 周九昆也飘然落下,回剑入鞘,仍是那不温不火的神情,答道:“此番咱们都是奉刑部令前来,也说不上谁chā谁的手。况且方才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秦大人何必下如此dú手?” 秦全怒极反笑,满面讥诮之色,说道:“既知大家都是奉令前来,也犯不着土地爷充玉帝装大!谁也别管谁的事!”他斜瞥一眼鲁韶山,冷笑道:“还有你这个小捕头,胆子倒不小!我们御前司的人,便看府县不过是蚂蚁一般,便是杀了刚才那个小婉大婉,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鲁韶山心中大怒,但也暗暗后怕,只得低首不语。须知御前司虽不属刑部管辖,却也专管各类缉捕重案,是朝中要紧的职司。鲁韶山这小小的捕头,着实是招惹不起。 只是心中疑惑:这落梅镇虽颇为繁华,毕竟并非什么名镇重疆,却是为何引来这样人物?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你败便败了,何须多言?” 秦全大怒,“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一声,金刀一挥,无限金光如天河奔流,当空而泻!周九昆冷笑一声,挥剑相敌!刀剑所带之气,激起梅瓣簌簌而落,四下飘零如雪。 鲁韶山看在眼里,好生钦佩:“到底是京里来的人,我朝崇尚武略,御前司都尉和长史乃是文职,其功夫竟比武职捕快还要强上不止一筹!咦,早听说朝中第一高手,乃是我捕快门中那位获得钦赐龙头匕的三眼捕神,他少年成名,轰动天下。若不是他五年前因除太湖盗盟一事毁掉双眼、伤了元气,不知将会是怎样一番卓然风采?!” 赵久一急如热锅蚂蚁,跺足搓手,不断叫道:“二位大人!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但那二人激斗正酣,且都是炙手可热的新贵,谁肯听他这区区六品地方小官的话? 杨姓男子眉头一皱,扬声道:“住手!” 周九昆淡淡笑道:“无妨,切蹉而已!” 他剑法展开,越发身形潇洒,当真清灵如鹤。秦全先前金刀被击落,大伤颜面,此时如何肯停下来,也咬牙向那杨姓男子笑道:“你久离江湖和朝廷,从哪一头都不必管咱们的事儿!” 苏姑娘秀眉一拧,脸上便如笼了一层淡淡寒霜。 忽听“啪”地一声轻响,却是杨姓男子折断了一枝梅花! 他淡淡道:“刀剑气满天,岂无花解语?着!” 手指一弹,却是梅枝破空飞出,方至空中,仿佛受无形之力, “啪”地一声微响,瞬间断为两截,分向shè去! 这一下疾如流星,但闻唉呀连声,二人均已中招!秦全吃痛下跌,人已滚落满地落瓣之间,狼狈不堪。周九昆强使坠力,身形沉住,但方一迈步,脚下酸麻,也不由得一个趔趄! 赵久一奔上前去,一一扶起,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府尹,生怕这些贵人们有个闪失,连忙查看伤势。 苏姑娘神色稍平,哼了一声,笑道:“好一式‘花解语’!杨恩,你的内力,只怕已恢复六成啦!” “杨恩?”鲁韶山猛吃一惊,只觉这名字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看那年青男子时,但见他咳嗽一声,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淡淡道:“不碍事的。周大人是正中‘环跳穴’,秦大人中的‘中渎穴’,都是下肢穴道,暂时有些酸麻而已,伤不着身子。” 言毕衣袖一挥,手指已快捷无比地拂过二人穴道。鲁韶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周秦二人所中穴道,果然与杨恩所言分毫不差。 周九昆脸色一变,秦全却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是早已……” “瞎了么?”杨恩淡淡地笑了,神情却看不出喜怒来:“我虽眼瞎,却没有心盲。” 苏姑娘傲然一笑,过来扶住他,道:“当今圣上曾说他‘我自神目如电,任你黄泉深藏’,堂堂三眼捕神,就算失去一双凡眼,可还有第三只法眼呢。” “三眼捕神?!对了,是名闻天下的第一捕神,号称洞察彻微、如有法眼相助的杨恩!” 鲁韶山刹那间睁大了眼睛,一颗心也不由得怦然狂跳:“素闻捕神退出公门,是因为重伤所致。啊,这才只有六成功夫,遥想盛时,想必更有万夫不当之勇,怪不得少年时便名震天下,不愧是我心心念念的捕中之神!” 想到此处,更是热血沸腾,张口便想说几句话语;杨恩却若有所感,“目”光疾转,电一般扫了过来:那样温润静莹的一双眸子,眸底隐有晶光闪耀;却又仿佛暗藏万千锋芒;只是堪堪一对,便剌得鲁韶山眼中一痛,慌忙移下目光,满口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暗道:“怪了,他双眼既毁,怎的眼神怎的还如此犀利?” 周秦二人悻悻起身,拍打身上残蕊落瓣,却不敢再出言顶撞。 苏姑娘却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倒了一粒丹yào出来,放在杨恩掌心。 杨恩将丹yào放入口中咽下,脸上随即掠过一道病态的红晕,道:“此番我等赶到这落梅镇办事,一言一行自当谨慎。岂有堂堂朝中官员,竟做无谓意气之争的道理?” 他话语渐重,“扫视”众人一眼,隐有威势:“杨恩是卸任的公门捕快,论品级是低于各位大人,但此番蒙上宪看重,令我主持此事,两位大人必当从之!若是不奉调遣,倒可先见识圣上钦赐本人的龙头匕!瞧瞧它能否如圣亲临,拿下任何王公贵族、朝中大员!” 众人噤若寒蝉,便是那最跋扈的秦全,也心虚地低下头去。 鲁韶山心头一跳:“龙头匕?啊啊啊,那不是当今圣上专赐给捕神一人的宝贝么?简直是我公门无上的圣物和光荣啊!这次我既亲聆捕神教诲,又亲见圣物,以后跟邻近的百里镇那付捕头吹起来,还不叫他大大地服我?” 秦全嘟囔道:“那女子太过诡异,又提到‘凤梅’二字,这青府……我也是查案心切……” 苏兰泽嫣然一笑,打破这沉闷氛围,道:“赵大人,我们虽然奉令来镇上办事,又住在青府,却不知这青府是怎样个来历?青府主人又有怎样的际遇?” 赵久一叹道:“人生际遇,真如这梅花一般。一旦从枝头飘落,也不知是付于尘土,辗转成泥;还是付与流水,不知所终。” 他手指梅林,道:“五十年前,我还是落梅镇上一个孩童,青正桢却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他最后一次经商归来,便倾其资财,在这镇上筑成远近闻名的‘孤鸿梅林’,简直是人间的仙境。他膝下虽无男丁,却有个冰雪聪明的女儿,一家人长居安乐,谁不艳羡?哪想到后来夫妻双双亡故,这女儿偏在十六岁上又疯癫了,竟败落至此。” 秦全chā话道:“听说这青家是外迁至此,并非本籍。他不但来历神秘,行事也异常低调。青家小姐疯癫之后,三十年中,这周围人等竟没一个见过她?”赵久一叹道:“那小姐既是疯人,青府唯恐失了家声,自然不会让她露面。青家夫fù死后,家中只有一个旧妾料理家事,更是不敢擅自让小姐露面。只是依年代推算,料想小姐也该是四十六七岁的女人了。” 周九昆一直不言,此时方才叹道:“偏是我们刚到落梅镇,偏是这青府便出了怪事。青府这侍女凤梅,好端端地投水自杀,死前偏还高歌一曲《陌上花》,又弄出个神鬼之说,被外面传得如此诡异。不知是否有人暗中设局,究竟还是为了那物事……” 梅林中忽有脚步声近,夹杂说话之声,却是一群人穿林而来。周九昆打住话头,赵久一喝道:“何人喧哗!本府不是早就jiāo待过,青府暂住贵人,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么?” 那群人奔了过来,为首者是个五十上下的华衣fù人,满面焦急,向众人深深一福,恭声道:“贱妾知罪,只是一时情急……” 周九昆打断她话头,转向杨恩笑道:“捕神法眼无虚,听说法耳也是神妙无比。方才辨出鲁捕头身份,不知可能听出这位fù人的身份?” 那fù人敛手不语,只是抿嘴一笑。她着桃红滚金jiāo襦,系云黄缎裙,腰带也是织金绣紫,倒是华丽。面容着意妆饰,仍残存几分姣好,然毕竟上了年纪,黯淡中却分明透着苍青。 鲁韶山心中一亮:“这姓周的心中仍然不服,成心要当众落捕神的颜面。” 杨恩手指轻抚竹笛,微笑不言。他此时倚栏而立,下临着孤鸿池水;水色碧深,越衬出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是分外沉静。那一刹那,鲁韶山突然觉得他仿佛具有了一种奇异的魅力,完全不逊于这世上任何俊美的男子。 正胡思乱想,忽见杨恩抬起手中笛子,向着那fù人方向轻轻一点,道:“嗯,方才足响之中,唯有她的脚步略有重滞,显然已上了年纪,不是年轻的婢仆。行走时前轻后飘,毫无浊音;想必走路都是前掌先行落地,于后跟未落时,略借前未衰的力道,整只足掌又重复弹跳起来……这可是刻意训练过的步子,如果她还年轻,行路时一定是轻捷如柳条款摆,飘漾如波上浮萍……步伐如此优美,仪态自然出众,吐字清晰,吐气柔缓料想她的身份,若不是洗尽铅华的名伎,便是收拢琵琶的红伶。” 众人一怔,秦全却哈哈大笑起来,道:“捕神错矣!我等先前被赵大人接入青府时,恰与这位fù人见过一面。她如今主持府中家务,论身份却是青老爷的旧妾,籍贯山东,出身良家,哪里是什么名伎红伶?”想到捕神也不免出错,心中大是畅快。 那fù人也是脸色微变,笑容稍收,仿佛吃了一惊。 她也只那一惊,随即镇定如常,低首浅笑道:“贱妾张银娘,从小命苦,只年轻时学过几支曲子,却万不敢当起大人如此谬赞。” 杨恩执笛的手,只在空中一顿,微笑着收了回来,却并不辩解。鲁韶山忍不住道:“银夫人,镇上都说青老爷当年娶你为妾,花了足足四百两银子,打个银人儿也够了,故得名银娘。若不是吹拉弹唱样样俱佳,怎会值得这许多银子?捕神大人所言,颇有道理!” 张银娘眼眶一红,道:“老爷夫人对我都好,只可惜过世得早,我们小姐自十六岁上得病,一病就病了三十年,亲族势危,合府上下,只撇了我这苦命人支撑……”她抽出帕子擦拭眼角,道:“如今青府一日不如一日,前些日又出这样诡异的命案,连公门也束手无策,人人都说我们青府是受了诅咒……” 鲁韶山听她说到公门,不禁脸涨得通红,急道:“你这fù人说话好生无理,破案也要时间,凤梅三日前才死,哪有今日便破的道理?” 苏兰泽温言道:“银夫人,我们借贵府暂住,也闻听凤梅一案十分离奇。鲁捕头为公门中人,他……”她看了一眼杨恩,道:“他也想去瞧瞧,不若你带我们前去,可否?” 二、池底魂 “孤鸿梅林”前园为厅室客房,后园即是青府主人所居。众人俱是今日刚刚到达青府,被安顿在前园,尚未有隙在后园游玩。一路但见花木葱笼,水路通幽,每处亭台轩廊,都能听闻孤鸿池的潺潺水声;若论景致秀丽,竟不输于京中一些富户大门,不由得暗暗称奇。 凤梅所居下院,正是一所小小严整的房舍。三进厢房,四壁高深,只侧边开了一个小小院门,出门不远处即是孤鸿池。苏兰泽偶然一瞥,但见那房舍深里,远远楼阁森然,檐牙相啄,竟是另外一处天地。 不由得问道:“那是什么居所?如此华美?” 张银娘身子一颤,忙答道:“那是我家……我家小姐的闺房,名为孤鸿馆。凤梅、绿萼和李嬷嬷都是贴身侍候小姐的,所以就住在馆外,为的是有个照应。” 苏兰泽奇道:“贴身侍候不应该是跟小姐住在一起的么?隔有这么远,端茶递水的,怎么方便?” 张银娘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支吾道:“这……我家小姐不同常人……时常暴起伤人……她们名为贴身侍候,其实也不过是通过一道墙上孔洞,送衣食入内……只有李嬷嬷和凤梅,每七天进去一次,帮小姐收拾屋子、沐浴换衣。” 苏兰泽恍然大悟,心中竟起怜悯之意:“原来如此。唉,朱门幽深,琐户重锁,可怜这小姐一关就是三十年,当初那样的芳华玉貌,如今只怕也是残破不堪了罢。” 凤梅的尸首,便停在生前所居的房中。 门口两张白纸条jiāo叉封锁,中间写了个大大的“封”字,还盖有官府的鲜红大印。 有两个衙役守门,一见鲁韶山,便迎了上来,叫道:“捕头!” 鲁韶山问道:“王嵩,忤作今天第二次验尸,可有什么结果?” 那略胖的衙役搔了搔头,道:“忤作说,女尸口鼻塞有泥沙,腹腔鼓涨,是溺死之兆。不过…… ”他大力在脑后搔了几下,道:“那娘们儿死时,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当真奇怪。” 众人鱼贯入内,或许天气之故,室内有些yīn寒剌骨。南窗下有两张床榻并列而设,对面墙角镶有一面昏暗的铜镜,镜前妆台已经破旧,陈列水粉胭脂之物。 鲁韶山上前一把掀开覆于尸身的白布;众人心中悚然一惊,不禁向后一退。倒是苏兰泽上前一步,凝眸片刻,这才回头向杨恩道:“肌肤青白,口鼻有沙……看上去倒象是溺水而亡……”她眸光一转,落到女尸惨白的面庞上,不禁一怔:女尸眉间,竟还有五点鲜艳夺目的朱砂,形若梅花,并不曾因为水中的浸泡而消褪,但映着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却是十分诡异。 杨恩敏锐感觉有异,问道:“兰泽?” 鲁韶山也注意到了这五点朱砂,道:“这个是从京中流传来的梅花妆,我们镇上的小姐们倒也会妆饰,不过一洗即落,哪有这样持久?” 苏兰泽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一盒胭脂把玩,笑道:“女人家用在妆容上的巧心思,你们哪里懂得?” 她若有所思,放下胭脂,瞥了那女尸一眼:细看之下,居然五官甚是清秀,若是生前,想必是流波顾盼,十分动人;但此时看去,那双睁得大大的眸子,却如水仙花底浸着的黑石子,冷冰冰的,仿佛正木然瞪着这万恶的世间。 她又从妆台旁拾起一块帕子,赞道:“这帕子上的花样针脚有神,绣得真好!”杨恩接过帕子,道:“是绣的一树桃花么?”秦全抢先答道:“自然不是,这绣的是一大片荷花荷叶,绿yīnyīn的甚是鲜活。” 杨恩将帕子往苏兰泽手中一撩,笑道:“没眼睛的人终是不便,将荷花看成桃花,也当真是指鹿为马。”一小婢忍不住chā嘴道:“这是凤梅姐死前的第三天连夜绣的,谁知还没绣好,人倒先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了……” 张银娘叹道:“凤梅那丫头,针线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给小姐作贴身侍女。”伸手招过那名小婢,道:“绿萼,你与凤梅同屋,又一起侍奉小姐,相处最久。那晚她投水,也是你亲眼所见。不若你讲给各位大人听听。” 那绿萼不过十四五岁,身量未足,满面稚气。她一听“凤梅”二字,瞳中顿时浮起恐怖的神气,结结巴巴道:“是……是……那晚我有些着凉,喝了yào头也昏昏的,便先从小姐那回来睡下了。反正小姐成天反锁在屋里,我们几年中都不过是送饭送水的去就好了。我睡……睡了会便听见门响……凤梅姐她……她回到屋里来。” 她吞了口唾沫,指一指那妆台,声音已开始颤抖:“她……她就坐在那里……先是梳弄头发,又对镜理妆,弄了大半柱香时间。” “我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唱……唱那个《陌上花》……我就想她怎么会唱……又怎么敢唱……” 杨恩眉头一蹙,道:“《陌上花》?” 张银娘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落梅镇虽人人都爱唱梅曲,但除了我家小姐,是谁都不会唱这支曲的。” 苏姑娘脱口道:“你家小姐会唱?” 鲁韶山心中刹那间闪过小婉的影子,但随即失笑道:“青家小姐快五十岁了,那小婉还只有十来岁,她当然不是青家小姐。” 张银娘低首道:“昔年梅曲四小班之一的百花班名扬天下,此曲便为百花班红牌戏子所写。我们小姐曾与他相恋,会唱这曲子,也是他教的……” 鲁韶山听到此处,不禁望了苏兰泽一眼,周九昆已赞道:“这样难的一支曲子,难为苏姑娘你只学得一遍,居然能唱得如此动人!”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后来呢?”张银娘识趣,忙答道:“小姐后来便要与他私奔,却被老爷捉了回来,将那戏子羞辱一番,又将小姐锁在孤鸿馆中,想要断了他们念想。谁知那戏子愤愧之下,投水自尽。头七那一天,我们合府上下,却清清楚楚听见他在墙外唱出那支《陌上花》,我们这边民间有谚,说是痴迷而死,当化为一种叫做‘魅’的鬼物。我们小姐……从此便疯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但一阵寒风吹来,众人耳边仿佛响起那幽幽曲音,背上却禁不住一阵发冷。 绿萼缓过劲来,嚷道:“所以咱们落梅镇没人会唱,府中也没人敢唱。那天我听凤梅姐姐唱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奇怪。” 她长吸一口气,接下去道:“我听她一边唱曲,一边对镜梳妆,她素日就喜欢打扮梳妆,那妆台也是她求银夫人赏给她的,平常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从不上我们动一动,我们也不敢去坐她的妆台。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她瞳孔蓦然睁大,显然想到一样恐怖之极的事情:“我觉得有些蹊跷,又听到门口李嬷嬷在叫她,她也不理。” 杨恩蓦然转身,道:“我们出去看看!” 众人随他出来,却见他走到院门外,侧耳聆听孤鸿池中水声,突然停下脚步,叫道:“兰泽!”苏兰泽随他时久,心意相通,即指向池边,问道:“银夫人,凤梅可是从这里投水?”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众人见那池边光秃秃的,一株草木也无,一带灰白石岸,衬得那碧水更是幽沉无比。回想暗夜之中,唱曲的女子飘然而来,毫无预兆地投水自尽,魂归水底,不禁都心生寒意。 绿萼抖抖索索地跟着出来,她毕竟年幼胆小,拉拉旁边一个年老仆fù,叫道:“李嬷嬷,凤梅姐是从这里投水的吧?” 众人一齐看向那年老仆fù,但见她脸色苍白,连连点头道:“是!是!那天我侍候上房茶水回来,在门口遇见她。我跟她说话,可她不理我,推出院门向池边奔了过去……”她紧张地绞住手指:“天黑,院外又没掌灯,我就听她在暗里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是‘扑通’一声水响……” 众人一齐色变,失声道:“青婉?!” 李嬷嬷松指抚着胸口,似乎想平息当初的惧息:“她叫的那一声‘青婉’,简直不是她平时的声音……那是……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有些惶然地望了一眼张银娘,声音低了下去:“银夫人,真的,那是……那是当年凌玉树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带一些苏南口音的……好明显……” 秦全已是按捺不住,厉声喝道:“青婉是谁?这凤梅临死前为什么叫她的名字?” 张银娘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大人息怒,青婉……我家小姐姓青,单名一个婉字……” 一时众人噤声不言,唯有寒风吹过,仿佛一直吹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唯有杨恩轻声道:“青婉?” 周九昆突然道:“银夫人,你说你家小姐多大年纪?”张银娘脸上浮起一缕古怪的神情,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她比妾身小三岁,今年虚岁四十七,属兔的。” 微微一窒,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杨恩沉吟不语,苏兰泽微带笑意,周九昆神情平静,秦全目光游移不定,赵久一呆着脸庞,一旁的衙役王嵩却咕哝道:“凤梅年轻轻的,没有什么伤心事,为何要溺水自杀?可若要说是他杀,那晚守院的院公可是亲眼见她回屋了就没出去过,同室的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一个老嬷嬷而已,有谁杀得了她?” 绿萼尖叫一声,连连摆手道:“我没有!凤梅姐那晚……那晚古怪得紧,我又晕晕忽忽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女尸,突然一把抓住张银娘的手,颤声道:“银夫人,我知道!我知道凤梅为什么会自杀!我知道!” “银夫人,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早就知道,”她枯老筋绽的手指远远一指,道:“凤梅死前一天,曾跟老奴说,近七八天以来,每晚都听到小姐在院里唱曲,唱也罢了,三十年来她时时都唱的。可这些天似乎还有个男人声音与她唱和!凤梅说她悄悄进去过一次,明明听着有男人声音的,一进去,里面什么也也没有!就远远看着个女子,身着戏服,在那院里的戏台上一个人唱曲!” 张银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失声道:“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老糊涂了?” 李嬷嬷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奴一见凤梅死了,吓得什么都记不起了!我只知道叫救命!救命!还好夫人你来得最快,不然老奴吓也要被吓死了!” 众人悚然回首,望向那极深之处的孤鸿馆。馆中似乎种有不少大树;树冠参天,叶落殆尽,只有无数苍黑枝杈直剌天穹,看上去分外妖异。 周九昆喃喃道:“怪事……难道青府当真受到诅咒,引来鬼物做崇?” 众人脸色陡变,绿萼又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李嬷嬷,几乎要当场晕倒过去。 鲁韶山目光炯炯,漆黑的两道眉毛向上一扬,展露出几分年青人的桀骜英武之气来:“天地之间,浩气长存。幽冥之事见不得天日,况且往往是人心生鬼,岂是鬼真来缠人?凤梅之死虽然诡异,但这天下无不可破之命案,只有难逃逸之法网!” 周九昆冷笑一声,倒是杨恩微微点头,神情中已露出赞赏之意。 苏兰泽也笑道:“鲁捕头这话大有道理。” 她这一笑,当真靥颊生艳,清丽不可方物。鲁韶山抬起头来,只与那秋水双眸一触,便觉神昏目眩,忙不迭又低下头去,心道:“真是邪门,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偏也象那捕神大人一般,叫人不敢正视。” 苏兰泽抿嘴一笑,向鲁韶山道:“若是摒弃鬼神之说,鲁捕头对此命案有何看法?” 鲁韶山心头怦怦乱跳,强自胸有成竹道:“问案之先,自然是地点、人物、时间这三大要素。”他转向听得呆住的张银娘,问道:“银夫人,凤梅既然是小姐的侍女,寻常活动的地点,无非是里面小姐居住的孤鸿馆,和馆外这一所下院。对否?” 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鲁韶山道:“嗯,地点有了,便是人物。这孤鸿馆中长驻之人,除了小姐,便是下院里专门侍候她的人。算来算去,也不过只有绿萼、李嬷嬷和凤梅三人;从问案来讲,论说跟凤梅接触最密之人,只怕嫌疑也是最大。” 李嬷嬷急得叫起来道:“官爷!我和绿萼可跟凤梅无关哪!” 鲁韶山扫她一眼,笑道:“你急什么?你们是住在里面的人,可不是只能跟凤梅接触的人。这府中还有许多人能接触到凤梅,比如送粮米衣食来孤鸿馆的下人,还比如说象银夫人这样的主事人。时常瞧瞧小姐的近况,走得勤了些,也是有的。” 张银娘怔怔听到这里,勉强一笑,道:“赵捕头你绕来绕去,可把贱妾也绕进去了。” 鲁韶山问那李嬷嬷道:“凤梅死的当天,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来过孤鸿馆?” 李嬷嬷摆头道:“谁也没有。送东西是每月的初一十五,银夫人住得远,离这儿也有好几重院落呢,过来一趟得要一柱香时辰,也只能三两天来一次。可前几天恰逢听说大人们要进驻咱们府里,银夫人忙着布置客房,也有好几日没有进来过了。” 周九昆忍不住一笑,调侃道:“如此看来,害死凤梅之人,不是绿萼,就是这位李嬷嬷了?” 李嬷嬷一听,又要叫屈。 鲁韶山心中突然一跳,想到一事,脱口道:“这院中若无他人,唯独通向孤鸿馆,难道是……” 秦全大声道:“莫非是你们小姐发起疯来,又里面跑出来害了她?”说到此处,自己也摇了摇头,道:“不对,那至少李嬷嬷要看见有人推凤梅落水才对。”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百思不得其解。鲁韶山也大为搔头,颇觉难以自言其说。 杨恩一直坐在铜镜之前的锦凳之上,没有出声。此时方才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赵捕头,问案必有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原是不错。不过天下的案件,千奇百怪,却不可一概以常理推断。”他微微一笑,道:“只因天底下所有的凶手,都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若以常理推断,可是万万抓不住他们的。” 他眉锋一挑,向王嵩等问道:“你们得知命案发生,便赶到青府,封锁现场,是也不是?” 王嵩得意道:“这个自然!我们鲁头儿教过我们,蛇出没七步之内,一定找得到解蛇dú的yào草;杀人现场之中,也一定能找到破案的线索。” 杨恩紧跟问道:“凤梅有多高?” 鲁韶山扫一眼那女尸,尚未答言,绿萼已回道:“凤梅姐比奴婢要矮了半个头呢,比银夫人也要矮许多。” 凤梅身材确实娇小,停尸床上时脚头空出一截。杨恩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一指那妆台前的坐凳,道:“绿萼看到坐在镜前梳妆的女子,一定不会是凤梅!” 众人不明其意,苏兰泽却猛地一合手掌,道:“正是!我怎么没有注意这只凳子?”杨恩笑道:“我看不到凳子,方才不过是无意中坐了下来,谁知一坐便知有异。”苏兰泽如明了他的心意一般,伸手扶他过去,竟又在那妆台前坐下。 杨恩笑道:“喏,这凳子矮了。”苏兰泽笑道:“你还是高了些。”杨恩以手按按台面,又缓缓拭过那径寸不过尺许的镜面,道:“不错,对于身材高挑的女子来说,这凳子可以合适得多了。可凤梅如此娇小,怎会用到这只凳子?” 绿萼突然一拍脑门,叫道:“这凳子是我的!咦,”她转身从旁边扯过一只略高些的半旧锦凳来,道:“这才是凤梅姐的,她……她为什么要用我的凳子?” 杨恩“目”中锐光一闪,鲁韶山却突然明白过来,叫道:“她不是凤梅!那个坐在镜前梳妆的人,根本不会是凤梅!” 他遇上杨恩赞赏的“目”光,更是一鼓作气说下去道:“凤梅最爱梳妆,镜子自然要正对着脸的高度才行,可这个高度是照不出她的脸庞的!没有镜子映照,她如何梳头?如何点上梅花妆?” 秦全失声道:“什么?屋里的居然不是凤梅?可那院公和李嬷嬷都说……” 李嬷嬷也茫然道:“她跑出去时,可是与凤梅一般高矮的呀。” 杨恩微微一笑,道:“夜色昏沉,院公与李嬷嬷年岁已老,看不太清;她匆匆入室,又匆匆跑出去,连叫她都不肯停步,岂非心中有鬼?再者她低头弓腰身,自然与平时身高无大异状。” 张银娘惊呼一声,喃喃道:“但此人为何要冒充凤梅?她投水自杀……岂不是害了自己xìng命?” 杨恩冷笑道:“谁说她是害了自己xìng命?她根本没有投水!” 只听他又道:“方才绿萼说,凤梅奔出门去,只是‘扑通’一声,便跳入了池中。李嬷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她从你身边跑过,才到池边,便‘扑通’一声跳入池中?” 李嬷嬷连连点头,道:“正是!那水声好大,可把我吓了一跳呢!她就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扑通一声……没声息了。” 杨恩突然唤道:“兰泽?” 苏兰泽会意一笑,道:“我倒想请大家去外面池水边瞧瞧。”她瞟了鲁韶山一眼,道:“杨恩已有见教,只不知鲁捕头肯不肯帮个小忙?” 池水岸边,俱是灰白长石砌成,因年代久远,略微有些残破,水面碧清,飘浮有一层枯败草根。 鲁韶山只穿一身单衣,犹豫地站在池边,道:“当真要跳?” 杨恩淡淡道:“子非鱼,安知鱼?亲身历为,才是破案的主要凭恃。我破太湖盗盟时,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凭口衔一根苇竿换气,在寒冬的湖底蹲守足足四个时辰。鲁捕头,凡成大事者,必具有大胸襟,也要能禁大苦难。你年岁尚轻,莫非就吃不了苦么?” 鲁韶山无言以对,只好横下心来,咬一咬牙,猛然跳下池去! “哗啦”一声轻响,众人纷纷后退,但见水面纹痕漾开,显然是鲁韶山在水底游动。 王嵩十分担心,趋身池边,叫道:“头儿!可要我找根竹竿拉着你么?” “哗 ”地又是一声水响,却是鲁韶山从水中冒出头来,一边口里嘶嘶吐着冷气,一边叫道:“不用!这水……”苏兰泽笑道:“放心罢,这水是生有苔色,看上去深,其实浅得很。”一言未了,果见鲁韶山从水中站起身来,那水却只到他的腰间。 苏兰泽笑道:“小心些,莫往后走……”一语未了,却听他唉哟一声,脚下似乎踏空,整个人又沉入了水中,慌得他连划数下,这才浮了起来。惊魂未定,口中一径嚷道:“就是池边很浅,往前走深得紧!我都探不到底呢!” 苏兰泽格格笑道:“起来罢,莫要当真着了凉。”言毕竟伸出自己一只欺雪赛霜的手来,意即拉他上岸。 鲁韶山脸上无端一红,只得握住,入手只觉又嫩又滑、柔软如绵,一时间心头怦怦直跳;也不知怎样被她拉上岸来,只浑然忘却了身上寒冷,心里隐隐约约,只盼永远这样被她拉住才好。 王嵩忙带他去下院换过衣服回来,远远便听秦全道:“苏姑娘真会折腾人,好端端的,叫那鲁捕头下水冻了一回。” 苏兰泽眸光如水,停留在鲁韶山身上,问道:“但不知鲁捕头有何见识?” 鲁韶山微微一笑,道:“此时我已知道,当时凤梅跳下水时,其实根本不会死!”他目光一转,扫过脸色微变的众人,道:“又或者说,那跳下水去的,根本不是凤梅!” 他一指池水,道:“方才我尽力一跳,那岸边水位却只到我的腰身。凤梅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跳入深水区中,又怎会‘扑通’一声之后,便再无声息?只怕是‘哗啦’一声后,便要嚷叫这水淹不死人呢!” 杨恩笑道:“那鲁捕头的意思是……” 鲁韶山大声道:“当时跳入池中的,根本不是人!我在池底摸到一块大石,池底生满滑苔,偏偏这石上却甚为干净。只怕那扑通一声的,倒是这个物件!” 李嬷嬷张大嘴巴,喃喃道:“皇天啊,那凤梅……凤梅投池后,老奴跑去叫人来救,他们……他们把凤梅的尸身,明明是从这水池里捞上来的呀!” 杨恩手中正拿着先前苏兰泽用过的长竿,chā入水中,停了半刻。此时冷冷一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早在那扑通一声之前,只怕凤梅早被害死,其尸身已经安安稳稳地沉在这边的池底了!” 周九昆倒吸一口冷气,道:“何出此言?尸首如何过来?又如何刚刚便流到此处?” 鲁韶山大声道:“池底高低不平,这水由西流向东边,东边恰有一道低坎,如果尸首是被暗流推过来的,就一定会被那道坎拦住!” 苏兰泽笑道:“鲁捕头这池中一跳,当真跳出了些门道。” 鲁韶山不敢接言,随即又疑惑道:“只这府中水道纵横jiāo错,谁知是从哪里冲过来的?” 秦全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道:“且住!你们不过是凭一只凳子,便推断出这许多荒谬的话来!若是凤梅那天急着出门,便是坐只略矮些的凳子,照着半边脸庞梳妆,也未必不可能!此证浅薄,不足服人!” 杨恩将手中长竿从水底抽起来,往岸上一丢,吩咐道:“鲁捕头,烦你去把忤作叫来。” 一时忤作过来,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模样老实,平生第一次见这许多贵官,着实有些紧张,抖抖索索跪下行礼道:“小人孙开全,叩见各位大人。” 秦全xìng子最急,抢先问道:“你这忤作,当真验出凤梅是溺水而亡的么?” 孙开全答道:“回大人,我们捕头心中也有疑惑,这才叫小人验过几次。可她口鼻中俱有泥沙,小腹涨起,这正是溺水的情状,自然是溺水而亡了。” 杨恩突然问道:“你可曾开喉验过?” 孙开全一怔,鲁韶山迟疑道:“开喉验尸?” 北风吹来,一股冷风钻入领口,苏兰泽忍不住道:“你既胸有成竹,不如全都说出来吧。风大,你今日动了真气……也禁不住在这里长呆。” 杨恩咳嗽一声,又紧了紧裘领,淡淡道:“也罢。各位大人,鲁捕头,还有孙忤作,你们听好了。若当真是溺水而亡,被捞上来一天之内,腹中积水自然排出并平复下去。我先前便在奇怪,怎么凤梅死去数天,居然腹腔仍然肿胀?”他顿了一顿,道:“所以请忤作割开死者喉咙,打开死者的腹腔。若气管中并无泥沙,腹中也无积水,则死者必是被害身亡。” 孙忤作忍不住问道:“大……大人,若是被害后丢入水中,为何口鼻有泥沙,腹腔会涨起?” 苏兰泽道:“这有什么难的?泥沙可以灌到死者的口鼻中,气管里却灌不到,所以做没做假,一看气管便知。至于腹腔涨起么……”杨恩接过话头道:“检查死者全身,特别是足踝处可有三角形或圆形创口?若有,定是以此接入细管,便如宰牛猪一般,靠吹气入内而使腹腔肿涨。” 他眉头微微一皱,接过苏兰泽递过来的手帕,捂住口鼻,又咳了几声,道:“凤梅若是自己溺水,则不会有人假冒她弄出诸般的做作。她一定先被害死,再被抛入水中。凶手深谙府中溪流的趋向,算准了才让她的尸体恰到这里。若要得知凤梅的尸身,是从何处被抛入水中,从而流到此处等着那个假凤梅前来投水的,也容易得很。” 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安然道:“凶手必定是算好时间,才推凤梅入水。因为若在水中时间太长,忤作一定能验得出来,到时便会自相矛盾。所以,估出那假冒凤梅之人,从房中梳妆到投水假死的时间,再根据这个时间来逆推,尸体是从何处下水,就一定知道凶手的做案现场。” 他叠好手帕,从袖中掏出一物,道:“绿萼说凤梅自孤鸿馆内出来,便在妆台前梳妆打扮。你们也说凤梅遗容上,点有鲜明的‘梅花妆’。可是我在妆台上只拾到这一盒胭脂,里面却是满满的,毫无用过的痕迹!”他“目”光扫过众人,却如刀锋般锐利逼人:“首先我在想,凤梅的‘梅花妆’,一定是早已化好,并非在自己室中所化!” 众人动容,秦全叫道:“不错!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杨恩将手一扬,手中胭脂盒抛给鲁韶山,鲁韶山慌忙接住,但听他道: “兰泽,你是调弄脂粉的好手,咱们京城最有名的‘艳粉斋’里的脂粉师傅,不也是向你讨教过几手的么?你倒说说看,凤梅额上梅花妆的胭脂浸水不褪,是何道理?” 苏兰泽笑道:“世面上的胭脂,俱是用石榴或山花绞汁而成;‘艳粉斋’有一种胭脂,名为‘赤红玉’的,却是在红蓝中又加入一定份量的重绛,不但颜色更轻薄透明,而且持久不易脱落。我先前已经看过,那凤梅额上的梅花妆,正是用的‘赤红玉’。不过‘赤红玉’极是贵重,一小盒便须十两白银,也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妆品。” 她轻笑嫣言,说的都是闺阁旖旎之事,但听在众人耳中,却觉得有说不出的寒意。 又是一阵北风吹来,天地间越发yīn暗。鲁韶山陡然惊觉,周围早已暮色四合,青府到处都掌上了灯,灯火微光,透过树影隐约shè了过来。 苏兰泽扶住杨恩,道:“凤梅那天,一定是极高兴的,所以她还弄到了‘赤红玉’的胭脂,兴兴头头地妆扮了自己,谁知乐极生悲,连自己xìng命也丧失殆尽。”她转头看鲁韶山一眼,笑道:“鲁捕头,你当真听懂了没有?这府中谁才有‘赤红玉’的胭脂?这府中谁的身形与这妆台锦凳最是符合?凤梅的尸身究竟从哪处居所被投下水中?嗯,对了,假冒凤梅之人奔出门时,不巧遇上李嬷嬷,在石头扑通入水之后,他(她)又听见了李嬷嬷的呼叫;心中当知青府其他人会很快闻声赶来,所以他(她)也无法在这短时间里脱身走远,只能混在赶来现场的人中。” 李嬷嬷“啊”地一声,仿佛想说句什么,却只将嘴巴张了几张,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苏兰泽瞥她一眼,道:“鲁捕头,这四件事容易查清,那凶手是谁也就水落石出。” 鲁韶山尚未转过神来,只听她又轻声向杨恩道:“你该吃yào了,这里jiāo给他们去办罢。” 言毕扶了杨恩,竟然当真迈步便走。 影影绰绰的灯影余光,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在地面投下形态各异的狰狞yīn影。众人有若石像,四下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静,连绿萼都恨不得自己停止所有呼吸的声音,但那腔子里的一颗心却还在扑通扑通的,跳得从未有过的大声。 杨苏二人相携而行,不过走出十余步,忽听背后传来张银娘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安静平和:“大人留步,贱妾有一事请教。” 杨恩脚下一滞,陡然转过身来,目视张银娘,道:“银夫人,你颊上所染的胭脂,应该便是那‘赤红玉’罢?” 一语既出,满场皆惊。众人虽有大半猜测,却终不及杨恩这一句话震耳yù聩,绿萼惊叫一声,紧紧拉住了一旁的李嬷嬷,却惊觉对方也在瑟瑟发抖。 张银娘嫣然一笑,笑容竟还有几分娇媚动人:“捕神明察秋毫,可否告诉贱妾,那凤梅不过是个侍女,身份卑贱,别人何以要置她于死地呢?” 苏兰泽望了杨恩一眼,抢先道:“如果我没有推断错,凤梅正是在银夫人你的居所被你杀害,你算好时辰,将她尸身沉入水中,顺流飘来。那在房中梳妆唱曲的人,也是你银夫人假扮的罢?不然的话,你的居所离此地有一柱香时分,你却为何能在李嬷嬷呼救之后,便能马上出现在这里?” “凤梅绝非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女。”她摸出先前从房中拿出来的绣帕,道:“她平时绣的一幅小小手帕,不过是寻常荷花荷叶,用的居然有浅青、深碧、淡绿、鹅黄、桃粉、艳朱、银白、妃红等不同颜色的丝线,还用上戳纱、打点、铺绒、网绣、夹锦、十字桃花、扣绣、拉锁针等不同绣法,着实精巧无双。若论技艺,便是在京城,只怕也只有公侯之府,才能找出这样手工精巧的人来!小小的青府,能有几两积不得的银子,竟买得起如此上等的侍女?” 张银娘一怔,随即格格笑道:“不错,凤梅这丫头,也忒是粗心。若不是样样都露出马脚,也不会死得这样快!”她扫视众人一眼,眉宇间竟有几分凌厉之意:“只可惜,死人根本不可能再开口说话!她为何而死,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言毕长啸一声,整个人宛若一只大鸟,竟尔腾空而起,一跃便落上了高高的楼阁屋顶! 绿萼惊叫道:“银……银夫人!”她惊吓过甚,手指空中,连连发抖,竟是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九昆冷哼一声:“想走?”随之跃起身来,直向屋顶掠上!鲁韶山喝道:“追!”众衙役醒悟过来,铁尺抖动,呼喝着围了过去!只是他们武功低微,又不能纵高伏低,只有穿墙出院,封住几个重要出口。 鲁韶山奔了几步,转头看了杨恩一眼,只见他孤零零地立于夜色之中,旁边的赵久一又浑身都在筛糠。稍一犹豫,便又奔了回来,守在他的身边。 他按住腰间的刀鞘,尽量用轻快的声调说道:“捕神大人,有他们就行了,那女人跑不了用不着咱们。” 还特地把这个“咱们”二字,咬得更重了些。 杨恩不易察觉地一笑,答道:“是的,这缉捕疑犯的事情,原也用不着咱们。” 哗!却是秦全的金刀在空中划过大片金光,照耀得暮色中异常明亮,刀光挟带逼人杀气,呼啸如浪,直向张银娘卷了过去! 张银娘娇笑一声,扬手一挥! 嗖嗖数声!却是暗绿光点迎面击来!秦全金刀不收反激,一片金光,刹那间将暗绿光点尽数卷入其中! 眼前突然一亮,却是那些暗绿光点,自金光中蓦然涨开,刹那间化为一团团绿荧火焰,有如活物一般,反向秦全扑去! “幽冥寒花?”秦全大喝一声,刀上真气陡涨,那些绿荧火焰一触刀气,随即滋滋熄灭!唯有一朵绿焰未曾全熄,一闪而逝,堪堪擦过秦全手腕,秦全疼得大叫一声,几乎要脱手掷出金刀! 刷!恰在此时,周九昆剑气已到,直击张银娘后背空门之处! 砰! 剑气正中张银娘的后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鲁韶山大喜,叫得一声:“好!”却见张银娘身形疾奔,如被弹之丸,刹那间反向前又飞出数尺!杨恩皱眉道:“她穿有金丝软甲?!” 鲁韶山恨道:“正是!周大人这一剑虽然精妙,却是帮了她的大忙,无疑是浪费真气,还白白把她送出些路程!” 张银娘足尖只在屋顶兽头上轻轻一点,身子只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双臂伸开,衣袖飘扬,竟如仙人渡云一般,整个人飘然直向前方飞去,眼看便要逃出众人包围之罗网。 张银娘长吸一口气,正待飞身而起,却觉鼻端仿佛有幽幽暗香,沁人心脾。 她定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夜晚的冷风,吹起一片白梅花瓣,刹时封住了她所有的去路。纷纷花雨之中,有一个银裘白衣的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正自檐间缓缓升起,衣袖在夜风中飘拂不定,带来一阵阵幽暗的梅花冷香。 这位名闻江湖的乐神,当真是态拟神仙,似乎还多了一种凛寒如冰的气质,令得张银娘这样阅历丰富的人,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惊惧之意。 苏兰泽手中执着一根竹笛,正是先前杨恩爱不释手的那根,缓缓行了过来。她的步态如此优美而轻盈,仿佛足下所踩,并非是冻硬溜滑的层层瓦脊,倒是临水凌波一般。淡淡道:“你跑不了啦。” 张银娘一咬牙,脱手扬出数道袖箭!箭头乌黑,显然上有剧dú。她不敢怠慢,dú箭方才脱手,已从衣襟之中抽出一柄冰寒如水的短剑,疾若快风,直向苏兰泽剌了过去! 苏兰泽不闪不避,引笛就唇,吐气而吹! 鲁韶山一跃而起,急道:“苏姑娘!” 噗噗! 芳若兰麝的气息,自笛孔中喷薄而出,刹那间扩散开去!仿佛一只巨大无形之手,把握着天地之间最神秘广大的力量,只不过是挥掌轻轻一推,那些袖箭便在空中一滞,葛啷啷数声轻响,颓然落于青瓦之间。 张银娘手腕一挥,和身扑上!掌中短剑耀眼夺目,泛起一片寒光! 苏兰泽已引笛吹响,还是那支《陌上花》---“春日游……”清越冷锐,字字如针,竟有说不出的寒彻入骨。 啪啪啪!数声轻响,叮的一声,先是什么物事落了下来。 “杏、花、吹、满、头……”叮、一声,叮、又一声……叮、叮、叮…… 空中无形的阻力,宛若平地张起的大网,将疾shè如箭的张银娘,活生生地陷滞在了半空之中。她尚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却不得不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眼看着自己掌中所握的那柄锋利短剑,便在这声声悠冷笛音之中,如腐木裂、片片落下。而全身的真力,也在这“网”中抽丝剥茧般的,缕缕消散。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笛音一变,复又悠远袅然。于这冬夜的寒空中,蓦然听闻此曲,竟有春意暖盎的意思,仿佛当真看到了那丽日风色下的田陌,有繁花如锦,在风中徐徐盛开。 无形的大网,仿佛滚烫的汤水泼上了冰雪,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张银娘尖叫声中,整个人已自空中落下,重重地跌到了屋瓦之上! 她半抬起头来,绝望地看着眼前这如雪的女子:“你……你简直不是人……” 鲁韶山长吐一口气,惊讶又钦佩地叫道:“厉害!” 周九昆提剑追来,目睹这一番奇景,不禁呆若木鸡。 秦全呛地一声,金刀回鞘,笑道:“苏姑娘真是好本事,怪不得咱们捕神去哪都离不开姑娘你呢!” 苏兰泽冷冷看了他一眼,顾不得他话语带剌,向着张银娘道:“银夫人,事已至此,你也就不必躲避啦。你如此费尽心机杀死凤梅,所为何事?你不过是青府一个旧妾,为何却懂得使出‘幽冥寒花’这幽冥门的功夫?你藏身青府,到底有什么目的?若是全部jiāo待,杨恩定会给你一条出路!” 张银娘口唇青白,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劲,她自知再难逃脱,索xìng也没有任何乞怜之意,以手支撑,慢慢地仰起身子,强笑道:“出路?哼……一入幽冥门,至死不放魂……” 鲁韶山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看了杨恩一眼,却见他面色沉静,远远看向屋顶,眸光莹亮那覆于瞳面的东海鲛晶,竟比真正的眼珠还要晶莹动人: “凤梅来历不凡,银夫人你也如此神秘。我想,你们一定都有自己的目的,才来到这落梅镇上的青府。或许正是因为你探知了凤梅的秘密,才对她起了杀心,甚至连她的死你都要处心积虑,为之披上一层诡异的外皮。现在我要问的是,银夫人,你在担忧的,想要阻止的,咳咳,究竟是什么?” 张银娘身子晃了晃,浮起一缕古怪的笑容:“我不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懂。” 她突然扬起手来,尽力一挥!杨恩脸色陡变,叫道:“住手!”众人抢身而上,然而已经晚了一步张银娘不知何时,已从地上悄然摸起她方才shè出的一枝dú箭,只是“嗖”地一声,便已深深剌入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在清冷的夜色里,一滴滴喷散开去,落在瓦面上的血点子,却是浓稠如墨。张银娘如抽去筋骨的皮影人,软软趴下,再无动弹。 苏兰泽俯下身去,只看了一眼,便直起身来,一言不发的,身形已飘下了高高的屋檐。 天色灰沉,时近黄昏,有层层的彤云,从天际一直深深压了下来。 秦全负手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空,说道:“看这天色,只怕今晚要下雪了。”杨恩坐在一边,一手摸出柄匕首,另一手饶有兴趣地把玩着盘子里几枚小核桃;守着小炉煎茶的苏兰泽,忽然直起身来,“噫”了一声,道:“鲁捕头回来了。” 园门开处,果然鲁韶山匆匆进来,将手中一只包袱jiāo给苏兰泽,略一犹豫,道:“你眼睛怎么红得厉害?” 苏兰泽眨了眨眼睛,道:“昨晚睡落了枕,一宵没好睡。”鲁韶山疑惑地看她一眼,这才叫道:“捕神大人!” 杨恩倒转匕柄,“啪”地一声,核桃硬壳应声而开。他微笑着递给鲁韶山一颗,道:“都处理完了么?” 鲁韶山接过核桃,激动得满面通红,答道:“小人已一一问过府中家人,他们说张银娘原是京都人氏,被买入青府后也没有什么亲人往来。倒是凤梅……买进时说的是江浙人氏,但在她死前的第四天,却有个自称是她远房伯叔的人来看她,却叫门上家人拦住了,没能进得府来。那人的口音,倒不象是正宗江浙话。” 他看一眼手中核桃,又看一眼正抡匕首柄yù砸下去的杨恩,突然指着匕首叫了起来:“这……这……这不是御赐的龙头匕么……你……” 杨恩咳嗽一声,砸开第二颗递给秦全,道:“那人找她,自然不是为了探亲。” 鲁韶山盯着手里的核桃,不知要怎么办好。秦全忍不住道:“我看那凤梅不过是绣工好些,说不准还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婢,这才惹得张银娘起了疑心,失了xìng命。杨兄你的意思……” “不仅是这样。”杨恩静静道。他眯了眯眼睛,那一瞬间,眼中shè出的锐利光芒,竟有猛虎般的威严:“死前第四天,她有亲人探望未果,死前第三天,她开始连夜绣那条荷花帕。”他随手把放在桌上的帕子递给周九昆,道:“大家都瞧瞧。” “啪”!第三颗砸开的核桃,他递给了周九昆:“咦,那张银娘杀了凤梅,自己冒充她做出投水假象,可她怎么也会唱这支《陌上花》?” 秦全心不在焉地翻看帕子,却未发一言。 苏兰泽灵巧地从炉上端下茶壶,提入室中,又一一筛入旁边小几上摆列的茶盏之中。 周九昆伸手取过一只茶盏,笑道:“苏姑娘茶道高手,烹出来的茶水果然香气怡人各位切莫辜负。” 他嚼碎核桃,品一口茶,赞道:“好香!好茶!” 苏兰泽笑道:“这是本地的‘梅雪芽’茶,胜在香气清幽,配这核桃最好,只怕是回味却是过于苦涩了些。”她顿了一顿,道:“我看那青家小姐与凌玉树,便如这茶一般,若遇核桃为佐,更是分外香浓,却回味出许多苦涩。” 周九昆道:“听说当初青小姐喜欢那个戏子,二人说好了私奔,她却终是没去,大雪天里,哄得那戏子在河边苦苦等了一夜。她家的人还要抓那戏子见官,那戏子xìng情也刚烈,又羞又气之下,这才投河自尽的。” 他放下茶盏,脸上尽是不屑之情:“青家心中有愧,府中才多有魅影异事,说起来,不过是人心中的鬼魅做怪罢了。” 苏兰泽长叹一声,道:“昨天遇见的那个小婉,这么冷的天气,她穿那么少,也不知是这府中什么人,有无家人,家人又是怎么照管她的。现在张银娘一死,这青府失去了最后一个主事人,只怕以后更是败落不堪。青家小姐过去纵有不是,现在可是又疯又癫,没了父母,连父妾这个庶母也没有了,此后更不知要比小婉可怜出多少倍呢。” 周九昆不语,却拾起帕子,拔出剑来,以帕轻拭剑刃,低声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他嗓音原就沙哑难听,这两句词唱出来,全无动人音色。但不知为何,鲁韶山听在耳中,竟觉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郁郁之气。周九昆手中长剑原就锋利,在精心擦拭之下,更是晶光闪耀、分外寒凛,鲁韶山看在眼里,忍不住道:“青萍剑客周九昆,十四路相思剑法名震江湖,听说用的剑也叫做相思剑,就是这把剑罢?但不知剑名由何故得来?” 周九昆头也不抬,却伸出一根食指,略试剑锋,轻滑而过:“相思剑,长相思。这剑得名在于它的长短。” “长短?” “不错,剑身长短不定,便如人的相思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深夜。 杨恩侧过头来,淡淡道:“可有发现?” 鲁韶山小心翼翼地持着银质烛台,为苏兰泽认真照明。并尽可能不让窗隙间透进的微风,把那烛光灯影乱了半分:“苏姑娘……还在查看……” 烛影飘忽,落在苏兰泽轮廓优美的脸庞上,仿佛是蝴蝶在花间筛落的翅粉;那样专注沉思的侧影,有说不出的一种美。 鲁韶山心头一阵慌乱,偶一瞥间,眼角余光扫到那端坐椅中的英秀男子,心中却浮起一缕怅惘之意,暗暗想道:“她有多美,她有多好,可他……他都看不到呢。” 烛光一跳,苏兰泽从灯影里直起身来,把手中之物塞入袖中,微微一笑,道:“咱们去罢。” 鲁韶山惊道:“去哪里?” 苏兰泽笑道:“自然去该去的地方。”杨恩微笑着伸手从旁边椅上拿起裘衣,自顾自地穿上。恰在此时,有风自窗隙吹入,杨恩身子一凛,又咳嗽两声。鲁韶山不忍,大胆道:“天寒夜冷,捕神大人就不必……”不禁又看了苏兰泽一眼。 苏兰泽却仿佛洞察他的心意,转过头来,微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劝他不去?”鲁韶山脸上一红,忙道:“我等自会向大人禀呈,又何必亲履险地,更何况……更何况身子也不大好……” 杨恩淡淡一笑,道:“子非鱼,安知鱼?鲁捕头,如果你方才不曾亲自下到池底,一定不会对凤梅之死也起了疑心。如果我不曾坐到那妆台前,我亦不知从何入手。破案讲究的是心细如发,亲临现场,于草灰之间,寻得蛇线之迹。可不象是打仗的将军,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鲁韶山连忙道:“捕神武功通神,自不会担心……” 杨恩嘴角露出一缕苦涩笑意,道:“我内伤甚重,至今未能完全复元。今日动了真气,时有不适,全靠兰泽调的灵yào压住,哪里称得上通神?只怕连个粗通武功的人都不如。” 苏兰泽已帮他整好裘衣,温言道:“你是三眼捕快嘛,破案用的是法眼,又不是拳脚。” 言毕低首一笑,扶了杨恩出门。 鲁韶山跟在他二人身后,心中也说不上是愧是悔,是喜是佩。眼见得杨苏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他也长吸一口气,大步奔出院门,喝道:“王嵩!你这小子,快给我把人都叫过来!” 凤梅死因已明,无需再保留现场,故尸首已移至废园等候安葬,守在原来下院门口的衙役们也早已撤走。绿萼和李嬷嬷胆小,早搬至别院居住,只门口守了个老院公,也是早早关起门来睡了。 檐下一盏风灯,在夜风中飘dàng不定,闪动着惨白的光芒。满阶落满枯叶,被风一吹,四下飞散开去。 杨苏二人自下院而入,穿过那道小门,眼前便是一带红墙,钮铜钉黑漆大门紧紧关闭,门上“孤鸿馆”三字匾额摇摇yù坠。只旁边墙上有个脑袋大小的洞,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侍女们递送衣食的途径。 苏兰泽停住脚步,轻声念道:“孤鸿馆、孤鸿馆……这名字,本身便不太吉利呢。” 她松开杨恩手臂,踏着几乎没膝的墙下荒草,一步步走到洞边。只是探头一看,但觉洞口寒意逼来,不禁打了个冷战,喃喃道:“这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简直是做了三十年的囚徒!” 二人越墙而入,心中暗生警惕,慢慢向前行去。院中楼阁叠迭,曲廊折回,依稀还看得出当初的堂皇富丽;但大多门窗上都落满灰尘,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打理。 转过几道长廊,苏兰泽轻声道:“是这里了。” 数丛幽篁翠竹之间,隐有一间小阁,珠帘破落,极精致的琐窗也断了半扇,但幸那竹子十分茂盛,密密挡住了门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里别有洞天。阁窗下正临池塘,水色极深,落满枯枝败叶,发出腐败的水腥气。池塘对面,临水一带之字形石栏,竟围有一座高大的戏台。想必当时青府繁华之时,女眷们多在这边阁里围坐,隔着竹林清风、夜色水烟,看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一定是有如缥缈梦境。 那戏台是汉白玉石所砌,颇为宽阔。此时四周无人,只在廊间点了一盏红纱灯。一阵风来,吹得旁边干枯的芭蕉竹子,都是簌簌作响。 那声响……那声响……杨恩突然低低道:“有人来了!” 仿佛是极轻微的声音,揉和在枯竹摇动的碎声里。苏兰泽警觉地仰起头来,也只来得及看清,有一抹轻绡罗衣,如云气般自头顶竹梢飘过,轻盈地掠过池塘,降落在空旷的戏台上。 苏兰泽打了个冷战,不由得握紧了杨恩手臂。 灯火昏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台上显出一个纤弱的女子身影。她身着白襦青衣,袖端接有长长两段红绡,宛然戏服的模样;头髻上也是妆花头面,后搭一层青纱,密密掩住了头发,正是梅曲伶人的妆扮。 只是,映在这深夜的水气之中,她那婀娜的身形,却如同魅影一般,美丽而不真实。 她在台上踱了几步,突然拂水袖,舞红绡,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那李嬷嬷说过的话语、所有的诡异莫名的传言,突然间都跳上了苏兰泽的心头。在这样荒无人迹的庭院中,在这活活囚禁了三十年青春的孤鸿馆,这样一个唱着《陌上花》的戏服女子,除了是那传说中疯癫了的青府小姐,还能是谁?苏兰泽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想要仔细看她,她却偏偏背对着这边,但单看腰肢如柳,倒还不怎么显老。 只听她又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明知她已是近五旬的老fù,偏这短短一支曲子,字正腔圆,喉清声细,俨然少女低徊的心事,又有情意绵绵的誓语,吐气出声,转折跌宕,竟唱得百味俱全。 杨恩心中发冷,蓦地转过头来,但见苏兰泽怔怔聆听,敛眉垂目,唇边带有一缕隐约笑意,细白的脸庞映在夜色里,竟如一朵暗暗开放的百合。 她轻声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好词,真是好词。” 杨恩心中一动,仿佛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刹那间软化开去。但闻台上那女子犹在低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忽闻一陌生男子声音,悠悠响起,应和道:“春日游,飞花随清流。游丝飘曳何思,是闲愁。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何时同鸳枕,双白头。” 那女子惊喜jiāo加,回袖轻拂,转过身来,叫道:“玉树,你来了?” 那是一张清丽无邪的脸庞,眉目如画,哪怕是在这样暗沉的夜色里,仍醒目可见那如雪莹洁的肌肤杨恩身子一震,几乎与苏兰泽同时在心里叫了起来:“小婉!” 可不正是那梅林中飘行如仙的少女小婉?! 一种莫名而来的寒气,突然笼上心头。苏兰泽转头看了一眼杨恩,唯见他的眸子,在微淡的夜色里熠熠生光。 戏台后的长廊壁上,突然投shè出一个修长的黑影,宛然便是一个男子的剪影。 苏兰泽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要大惊而逃:有鬼!真的有鬼!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魅影么? 那男子飘然前行,影子足不沾地,被风一吹,越显诡异浮动。只听“他”幽幽说道:“天这么冷,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少,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他”发声似断似续,语音古怪,听起来着实不象生人。但小婉全无惧意,反而是满面欣喜,张开双臂,恨不得马上将“他”紧紧抱住。 “他”身形飘动,小婉双臂揽去,竟然空dàngdàng的全无凭恃。她怔在那里,咬了咬唇,声音中已带哭音,叫道:“玉树!你是真的……真的不在人世了么?” “你……我等你好久,终于把你盼来了。上次你一出现,便是唱这支曲子……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可你又消失了。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唱着你教我的曲子,就盼着你能听见,哪怕是再从黄泉底下偷偷出来,与我相会……” 这几句话听起来诡异无比,但她却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仿佛都发自于极为深切的期盼之心。 那魅影长叹一声,尾音悠远,当真有着几分虚无之感:“小婉,三十年来,我一直想着你。”魅影模糊,远望有如一团青烟,然而细辨又轮廓明晰,那俯首扬腕、徘徊顾盼,一举一动,都宛若生人。 四面皆是高墙,难以穿越,便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难逃脱杨苏二人的耳目。但这魅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显然不是人类。 这次连苏兰泽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小婉却是浑然不觉恐惧,话语中尽是欣喜:“我知道,我也……我也一直想着你。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你们百花班来落梅镇,爹爹把你们请进府来,也是在这个戏台,你唱这一支《陌上花》,时作男声,时作女声……我从来没听过那么美的曲子,也从来没见过如你那么美的少年……我以为会跟你有一生一世,谁料‘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 夜风簌簌吹过树枝梢头,眼前飘起了一团团柳絮般的白茫茫的物事,片刻之间,便弥漫了整个夜空。 苏兰泽轻声道:“呀,下雪了。”忽觉手心冰凉,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冷汗涔涔。 但听那魅影轻声道:“‘何曾共鸳枕,双白头’。小婉,三十年了,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美,如同我三十年前,在这戏台下的雪地中,第一次看到你一样。我怕……我是看不到你青丝如雪的模样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得小婉的脸庞也是明丽如雪:“你不喜欢么?我但愿自己永远如你初见我之时,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模糊?我……我瞧不见你的相貌。”她试图走近几步,但那魅影只是轻轻飘起,又挪开了数尺之远。但闻“他”缓缓道:“我很老了,怕你不认得我。你何不把青春的秘诀告诉我,让我也变得年轻些,再来见你呢?” 苏兰泽听到这里,只觉得有些隐隐不对,但觉手中一紧,却是杨恩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小婉却摇了摇头,道:“不,不管你变成样子,我都喜欢你。” 忽闻一人哈哈笑道:“果然在这里!哼,小婉姑娘,你应该就是青家小姐青婉吧?”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有耀目金色的火光,蓦然在戏台中间zhà开,刹那间化作无数灿烂火花四下飞溅,仿佛是元宵节的万树银花,在这一方小小戏台上盛情绽放。那些飞舞的雪花,也仿佛被这火花的热度所融化,顿时在戏台的上空中失去了踪影。 火花丛中,却奔出四名黑衣人,各执巨烛,一声不吭地奔上台来,将手中巨烛一根根chā在台边,顿时亮如白昼。 那魅影仿佛受火光所激,微微一晃,刹那间竟然消失不见。 小婉尖叫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玉树?玉树!”她状若疯癫,在戏台上飞快地奔走寻找:“玉树?你还在不在?你去了哪里?玉树?” 那人笑道:“鬼魅属yīn,畏惧阳炎明亮之物。我以烟花驱逐,又点燃这混合了香料的巨烛,它自然是躲得远远的,不敢再过来了。” 锦衣华服的男子,昂然走上台来,浓眉一掀,掩不住的得意。鲁韶山险些叫出声来:来者居然是秦全! “你……”小婉睁大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清晰地从她的眼眶中落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好容易才见到他,我等了这么多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我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以前我以为幽冥之事,终属渺然。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我……我只要一死……” 她再退后一步,足跟离戏台下的池塘,只有半步之距。 苏兰泽大惊而起,却被杨恩轻轻拉住,低声道:“且慢。” 秦全也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且慢!我有办法让你见到凌玉树!”小婉轻轻摇头,道:“你骗我。”秦全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骗你?我既能让他的魅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也有让他不得不出来的法子!” 他扫了一眼半信半疑的小婉,放缓语气,道:“不过,青小姐,我要一件东西。” 他一霎不霎地盯着小婉清丽的面庞,眼中shè出一种异常贪婪的神情,仿佛是山中潜伏已久的猛虎,突然看见了无比肥美的羔羊:“我、要、玉、琳、琅!” 杨恩身子突然一震: “玉琳琅!果然是为了玉琳琅!” 青婉却只是一怔,便惊喜地叫道:“真的么?只要我jiāo出玉琳琅,就会让我见着玉树?”她无视场中的杀气,只是发自内心欢悦地笑起来,笑得那样美,仿佛寒冰融化后的春水:“我一直都保存着它呢,我就在等着他回来,玉树只要回来,我就会亲手jiāo还给他……” 她毫不犹豫地探手怀中,似要取出何物。 刷!一道轻薄剑气,蓦地自墙头激shè而来!秦全陡一低头,只听“嗖”地一声,却是头顶玉冠被剑气削去了小半,葛啷啷滚落在地。他向来爱惜衣冠珍逾xìng命,不禁勃然大怒,跳起身来,喝道:“周九昆!你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四名黑衣人也不待他发令,已拔出剑来,和地一滚,灵如飞猱一般向前攻去!一人自屋顶跃了下来,相思剑挥落一片淡青光网,剑法精妙之极。 苏兰泽喃喃道:“是他,周九昆。” 杨恩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道:“这才是螳螂捕蝉啊。” 周九昆一剑格开黑衣人长剑,顺势伸腕横撩,剑尖有如dú蛇吐芯,已狠dú无误地点中了对方的腕脉! 那黑衣人“啊”地一声惨呼,丢剑握腕;周九昆剑柄回撞,闷响声中,已生生将后袭的一名黑衣人肋骨击烂!他剑势未衰,只在空中挽出数朵绚丽剑花,剑身横掠,另一黑衣人肩颈见红,仰面向后倒去!剑尖径自直剌,已送入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心口! 他瞬息之间,招式数变,这四人或死或伤,均已经动弹不得。其剑术之高,确实令人惊异。 鲁韶山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却浮起另一疑问:“他剑术如此卓绝,怎的先前追击张银娘时,还要借助苏姑娘之力?” 周九昆提起鲜血淋漓的长剑,冷冷扫了秦全一眼,道:“秦大人,我二人还需比试么?” 秦全眉上、发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色,脸上也如雪般发白,强笑道:“看不出长安侯府,居然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你武功这样高强,却拦不住一个张银娘?只怕她也是你的人罢?”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她也算不上是我的人,不过……”他脸上露出一缕奇异的神情:“我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女子……三十年前,她……她不是这样的。倒是那个凤梅,是你的人吧?” 他盯着秦全的衣襟,那里露出碧绿的一角丝帕:“你早知这手帕上大有玄机,所以你终于还是从苏兰泽那里偷了出来?凤梅,啧啧,明相府中的女子,绣工精致自不必说,心机之深沉也是出类拔萃,张银娘再是着意提防,还是叫她探知了青府最大的秘密。” 秦全恨道:“你早就发现了?所以偷偷跟着我过来?” 他嘴角一牵,那种奇异的神情却更深了:“青府最大的秘密,哼,那算是什么秘密?张银娘处心积虑地遮掩,甚至不许外人接触小姐。你呢,处心积虑地派了人进府,最终还白白损失了凤梅的xìng命。我早就知道了,从我在那片梅林中看到所谓小婉的时候,我早就知道,青府最大的秘密,便是这位三十年容颜不老的大小姐!” 他话锋一转,一向温文有度的笑容,便带有几分狰狞之色:“张银娘杀了凤梅,不管是帮我也好,还是帮青府也罢,总是帮了我的忙。否则凤梅若是极早传信到了你的手中,今日这位青小姐,”他望了一眼呆呆站立的青婉:“还有玉琳琅,只怕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却叫我用什么颜面回去见我们侯爷呢?” 杨恩听到此处,心中已明镜一般。当朝宰相明照清执政二十余年,门生故旧偏布天下,被称为“天朝第一能臣”。但那长安侯却是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儿,承袭侯位,圣眷犹浓,也有不少大臣依附。如今两大势力并踞朝中,时有冲突,便是这次奉令来寻“玉琳琅”,居然这两大势力也要派人chā手在内,以图获得重宝,难怪…… 秦全退后一步,冷笑道:“侯爷的胃口真是不小,居然连三十年前遗失的奇珍都不放过!不过这玉琳琅,是明相指名之物,无论如何,我也要带宝回京覆命!况且明相这是要献给当今太后六十岁华诞的重礼,长安侯再是势大,难道还敢抢夺敬献给圣母皇太后的贡礼不成?” 周九昆递过剑身,只往地上一黑衣人尸体上随意一抹,血迹顿无,剑锋重又铮青逼人。 他伸指试锋,看似闲暇,缓缓道:“你我,还有那姓杨的,谁不是奉令而来?你以为青家小姐三十年不老的传奇,就只有你们明相才知道么?” 他移开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剑锋:“太后华诞在即,长安侯身为太后娘家的亲侄,自然也要觅得奇珍,才显出子侄的孝顺。”他抬起眼来,那一道眼风却凌厉如剑:“玉琳琅天下至宝,明相献得,长安侯献不得?” 秦全已知不能善罢,咬牙道:“各为其主,不如便看天意如何!”金刀蓦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长虹,激shè而至! “呛呛呛呛”!刀剑相击,电光火石之间,已各抢数招,凌厉狠辣之处,正是一上来便下了杀手!秦全的刀法师从名师,攻击时以“快疾准”而着称,原也颇有造诣,但此时对上周九昆,只是数招过后,刀势已略有涩滞,不再如先前那般疾捷如风。 “滋!”刀剑刃锋jiāo击,发出令人齿酸的利响!周九昆剑身忽转,宛如滑鳅一般,顺势竟随刀身而下,直击秦全握刀之手! 秦全“啊哟”一声,撤刀收腕,惶然向后疾退!周九昆冷冷一笑,右手忽化为掌,“砰”!堪堪击在秦全右肩之上! 秦全右边经脉一麻,手指松开,金刀当啷一声,已跌落在地!他仰身后倒,满面惊恐,眼看周九昆收掌跃起,凌空飘然折身,反手已向自己的眉心之处,剌出那凌厉的一剑! 那一剑,自空中迫击而来,竟然隐挟风雷之声! “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却是先前呆立在旁的青婉惊呼一声,整个人半扑半跌,竟已拦在头里!她张开双臂,仰首看向那冷冽如修罗般的周九昆,却是毫无惧色:“不要杀他!不要!” “你!”周九昆脸上的疤痕抽搐数下,身形缓缓飘落,剑尖却仍前指不动:“你……让开!” 相思剑尖的寒气,仿佛一束尖锐细针,仿佛随时便可穿越缓缓飘落的飞雪,穿透那吹弹yù破的如雪肌肤。 一片洁白的雪花,悄然飘落在剑尖,渐渐冷凝成水,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脸庞上。然而青婉眼神坚定,竟连睫毛都不肯动上一动:“你不能杀他!我还有话问他!” “你……”或许是不忍伤害眼前这清丽如画的女子,周九昆的相思剑,终于犹疑地、缓缓地收回了半寸。 青婉浑然不管,急忙扶起秦全来,连声问道:“你说,你有能让玉树重新出来的法子,是不是?” 秦全惊魂未定,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却不由得露出一缕古怪的笑容:“我当然有。” “那你让他出来啊,求求你!”青婉扯住他的衣襟,不管不顾的,一径地恳求:“我想念他!我要见到他,三十年前,他为了我……”声音终于缓缓地低下去,仿佛在诉说尘封于心底已久的,一个远不可及的幻梦:“我是想跟他私奔的,可是爹爹不许……我知道他在渡口等我,他说的,我不来,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那天,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 她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和着空中飞舞的雪花,落在空旷的戏台上:“天亮的时候,爹爹派出去抓他的人,终于回来了。他们说……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好象是雪人一样,站在渡口,一动也不动……” “玉树……他一看到我家的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便跳入了河中……” 台上一片寂静,那生死相搏的两个男人,仿佛受到某种奇异的催眠,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等他回来……不管他是人,还是鬼物。我日日唱起那支曲子,他的魅回来两次,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来得及请求他的饶恕,他就很快地消失了……我只要他回来,听我说一声……对不起……” “玉琳琅呢?”秦全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你,只要你给我玉琳琅……还有,”他怨dú地看了周九昆一眼:“拦住他,让我走!” “秦大人身份尊贵,居然要一个可怜的女子庇护?”周九昆开口了,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只要你答应我!”秦全不理他,目视青婉,坚定地道:“我以列祖列宗发誓,定会让你见着你心心念念,三十年不忘的凌玉树!” “好呀!”青婉轻声的、欣悦地答道:“自从玉树送给我,我就一直藏在自己的身边,谁也没让看过。” 周九昆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的眼神,yù言又止。 青婉似是怕他不信,急急探手入怀。 所有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缓缓地收回手,又伸了出去,摊开十指。 夜色如墨,微雪纷纷飘落。在那素白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身着五彩衣裳的小人儿。那小人儿周身都是以花布缝就,用黑线缀成眉眼,头上戴着一顶盔式帽子,帽端还缝有一根小小羽毛,针脚虽拙劣,却是栩栩如生。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只有青婉欣悦的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看,这就是羽林郎呀。你看过《羽林郎》这个戏么?羽林郎是皇帝身边侍卫的名称,春天的时候,有一个英俊的羽林郎随着皇帝出巡,在城外荒郊,遇上一个采桑的少女。少女喜欢他,想要跟着他走,羽林郎说,等他陪皇帝回到京城,便会去找她。可是,可是他们在路上遇上了叛乱,他为了救驾被剌死了……再后来……” 是羽林郎? 秦全厉声道:“我们要的是玉琳琅!不是羽林郎!” 他蓦地探手扣住青婉咽喉,右手一按腰扣,“铮”地一声清吟,那腰带竟然弹了开去,化作一泓柔韧软剑,握在他的手中,仍然轻轻颤动。 软剑刃锋如水,紧紧压住青婉柔嫩的颈子:“什么破玩艺儿!给我玉琳琅!玉琳琅!” “这是羽林郎啊,”青婉并不害怕,奋力扭过头去,迷惑地看着他,眼波盈盈,仍是少女般的清澈和纯真:“是玉树当年亲手做给我的,他在台上唱戏,演的便是那个羽林郎呢。他看我喜欢,所以做出这个羽林郎的小布偶人儿……这些年,我一直把它藏得好好的……”秦全眼珠血红,面目扭曲,巨大的失望和愤怒,使得他几乎失去了控制:“我们要的是玉琳琅!是三十年前新罗国敬献给我天朝却失踪的贡品!是号称佩戴后可以令人驻颜不老的美玉!是那个让你三十年容颜不老不变的东西!你听见没有?你这个老妖精!快点拿出来!拿出来!” 青婉被他勒得几乎窒息,一阵剧烈咳嗽,眼泪几乎又要落了下来。 “你……你还保存着这个羽林郎?” 倒是周九昆说话了,淡淡的,却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强烈情绪。他手中的剑身几度剧颤,终于颓然垂落下去:“你这又是……何必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满天的风雪,仿佛在那一瞬间徐徐褪去,唯有暖阳春意、陌上无尽的芬芳往事,穿越无数岁月烟尘,从每个人的记忆中遥遥而来,笼罩了整座戏台。 戏台上的三人呆怔如偶,连秦全也不由得转移心神,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树丛yīn影之中,缓缓走出一个银裘白衣的女子。 她迎风雪,沿长廊,向着戏台款款行来,口中所吟唱的,正是那支悠远优美的梅曲《陌上花》。在她的身边,有年青英秀的男子,正引竹笛而吹,那清幽动人的笛音,如泣如诉,如泪如悔,如同是那支《陌上花》最恰当而又最无言的注脚。 一个捕头跟在他和她的身后,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刀鞘上,按捺不住的紧张里,又不失几分英武豪气。四周密密麻麻的衙役和捕快,在赵久一的带领下,已将戏台围得有如铁桶。 “好一曲《羽林郎》。”杨恩终于停住吹奏,放下笛子,淡淡道:“《陌上花》这支曲子,还有一个别称,就叫做《羽林郎》。” 他看向那生死受挟,但仍含泪倾听的女子,叹道:“青小姐,原来,你所谓的玉琳琅,就是这个‘羽林郎’么?如此情爱的痴恋,如此长久的思念,到底是人生的幸福,还是避免不了的劫难呢……” 苏兰泽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迎风展开,唯见帕中荷莲一片,似乎随时便要鲜活过来,竟相生长。秦全脸色一变,从怀中扯出那方绿帕,叫道:“这……这怎么会有两块?”苏兰泽微笑道:“怎么不会?我早知这帕子大有文章,所以昨晚连夜不睡,才绣出了你怀中的那一方。” 秦全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脸色微变。 她轻轻抚摸帕面,道:“昨天晚上,当我在灯下仔细翻看这块帕子,我才终于明白,凤梅是为何引来杀身之祸。” 鲁韶山仿佛明了她的心意,上前取下一枝巨烛,却立在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正照在那面帕子上。 明亮的火光,透过帕面轻薄的丝绢;在一片明绿、鲜绿、嫩绿丝线jiāo错绣成的色彩中,有几道藏在其中的暗绿纹路分外明晰:“小姐”、“玉琳”。 虽然没有那个“琅”字,但事已至此,便是木石也能明白了。 秦全失声道:“不对!是……”“你那方帕子上,绣的是‘深夜戏台,玉琳琅’对不对?都告诉你了啊,那是兰泽绣的。她故意绣出来,故意引你来这戏台,故意要让一切潜在的线索全部浮现。” 杨恩虽在微笑,但清冷的话语,在雪中越发凛冽:“当日从京中得知讯息,说三十年前失落的‘玉琳琅’,可能会出现在落梅镇。玉琳琅这新罗进贡的宝物,据说如果女子佩戴,可以养元气、美容颜。”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呵呵,只是没有想到,朝中政局,居然有时,竟会也为一块小小的美玉所左右。这位青小姐,我是不相信她有那‘玉琳琅’的奇珍,纵是有,以她一生的境遇来看,只怕也不是什么吉物。” 鲁韶山默默低头,只是握紧了自己的佩刀。 “不,应该是很多年前,就有了这样各方势力的博弈吧。新罗国被迫进贡、‘玉琳琅’神秘的失落、长达三十年的杳无踪迹……唱曲到此的凌玉树、卖身为妾的张银娘、还有凤梅……这些各方安chā在青府的眼线,有的多年无一收获,有的怀有更隐微的秘密,而有的……更是为之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杨恩接着说了下去:“本来这些年没有‘玉琳琅’的蛛丝马迹,大家也都慢慢失了兴趣,谁知凤梅……却意外发现了青府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青府的小姐,居然三十年来从不衰老,还保留了十六岁的容颜。” 鲁韶山忍不住问道:“张银娘长居青府,不是也清楚这件事情么?若要泄露出去,应该早就泄露了罢。” 杨恩微微一笑,道:“不错。张银娘早该发现这个秘密,所以青府主人死后,她坚持仍将小姐锁于深院,严守了这个秘密,竟然连自己的主子都不曾告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她已对青府产生了亲人般的感情?还是她另有不可告人的苦衷?” “所以,当她意识到凤梅发现了这个秘密时,以她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到凤梅背后潜在的势力。她下手杀死了凤梅,却不知凤梅还是用另外的方式,遗留下了关于青小姐的线索。” 他接过苏兰泽手中的丝帕,道:“这样精细的绣工和配色,是为了掩饰当中的绣字,也是凤梅将要送给自己主子的特殊报信,可也正是这样精细非常,才使张银娘对她起了疑心。” 他摩娑着丝帕那些绣线的表面:“凤梅是因为针线的出色,才被选作小姐的侍女。可是兰泽曾要你给她带来凤梅为青小姐所作的日常衣物,虽然绣工也算精巧,却远远不如这幅丝帕。丝帕并不是什么可以见场面的衣物,何需大费苦心,又恰是凤梅死前几天连夜赶制,我才想到,个中一定大有蹊跷。” “小姐,玉琳……琅,”他轻轻念出帕面上的字来:“这几个字一出现,我便已明白了一切。”他怜悯地望着周秦二人:“青小姐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子,家破人亡,迷茫癫狂,一生所有企盼所寄,不过就是这小小的‘羽林郎’。我看她的样子,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玉琳琅这样的宝物呢。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玉琳琅是朝廷之物,不是明相一人所有,也不是长安侯私物藏珍。我奉令而来的目的,便是要让这宝物回归国库之中。” “哈哈哈!”周九昆突然仰头大笑,声如枭啼夜鸣,寒森可怖,与他那温文风度大不相称:“捕神真是好口才!说来说去,原来是要我们放弃‘玉琳琅’,jiāo由你捕神一人拿去京中,向你的大佬邀功请赏?说得好听!你若不是来分一杯羹,一个瞎了眼的人,会冒着严寒,千里迢迢,也从京中赶到这落梅镇来?” “住嘴!”苏兰泽大怒:“杨恩眼盲心明,总胜过有些人,空长了一对好窟窿,却被猪油蒙了心,看不清一个好女子,也看不清这世上的真感情!”她冷笑一声,道:“周大人!你,看得清么?” 周九昆瞳孔陡然收缩,喝道:“玉琳琅拿来!”刷地一声,掌中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凛寒青光,剑身如蛇信吐出,已直向秦全咽喉袭去!秦全情急,手中软剑只在青婉颈上一勒,叫道:“我若杀了她,大家干净!”青婉“啊”的一声,鲜红的血珠已沁了出来! 苏兰泽唯恐伤了青婉,抢步拦上,挥袖轻拂!周九昆突然足下一点,整个身子疾速后退,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仿佛惊鸿的影子掠过天际,竟直向杨恩剌了过来! 杨恩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他踉跄退后,噗!剑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颊而过,斩碎了几朵飘下的雪花,化为无数细碎水珠。刷刷刷!周九昆紧紧逼上,剑气jiāo错,刹那间将杨恩逼到了台边:“让我带青婉走!否则我就杀了你们捕神!” 他剑尖直指杨恩面颊,肌ròu咬紧,眼神中是铁一般的冰冷生硬:“我受长安侯之恩,必要拿到玉琳琅奉给当今太后!你可不要逼我,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我知道。”杨恩脸庞微微一偏,眼神中却全无恐惧之意:“你心机深沉,借用这块帕子擦剑的时候,早就细细看清了凤梅留下的绣字。所以你急忙用这个魅影引了青婉小姐过来,你是想借用凌玉树的名头,引诱她说出玉琳琅的真相,是不是?” 周九昆颊上咬肌微微颤动:“现在说出来,不是太晚了么?杨恩!你先前在梅林中,虽然用了一手‘花解语’,暂时镇住了我们。可惜也让我瞧出来你是强弩之末,你真元受损太剧,近几年虽然退隐,仍然没有恢复过来!”他冷冷一笑:“堂堂的捕神大人,居然武功嬴弱至此!便是有个苏兰泽又如何?她又不是你的妻子,难道能一生一世,永远护着你?守着你不成?” 杨恩神情一动,转首看向苏兰泽时,却见她神情复杂,眸光闪动,仿佛随时便会有泪珠掉出来。 周九昆见苏兰泽投鼠忌器,不敢动手,又料定杨恩无力反抗,笑得更是放肆而大声:“这一切,感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容貌、武功、幸福……随时随刻,都守不住,都随时会离我们而去!我失去过感情,你失去了傲视天下的武功,我们也都会失去自己的幸福……你看,天下的女子都想要得到玉琳琅!连皇太后都想得到它!因为谁都想要得到一样不变的东西!女子要永不衰老的容貌!男子呢?当然要靠长盛不衰的名利!若不是为了皇太后的容貌,若不是为了我们各自的名利,今日我们又何必在此相聚呢?你说是不是?捕神大人!” “不对。”杨恩静静地道:“我恰恰觉得,感情、武功、幸福……都容易守得住的,看上去失去了,其实一直都在。唯有容貌和名利是变幻不定的东西,今天得到了,明天说不定就会失去。” 周九昆只觉眼前一花!两根修长细白的手指,清晰无比地伸到了他的眼前,准确地夹住了那泛出青气的相思剑锋。说来奇怪,伸指、夹剑,这两个动作,周九昆看得十分清楚,却让他根本无法拦阻,甚至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寸短光yīn!”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 “寸短光yīn”,捕神赖以成名的武功,看来舒缓清晰,实则迅疾如电。恰如人生过去的时光,一幕幕记得清晰无比,但只在一瞬之间,已经物是人非。 长剑一沉,已被杨恩两根手指牢牢扣住,就势一捺! 啪地一声,长剑受这二指之力,竟然应声而断! 杨恩长笑一声,指尖微弹,半截剑身脱手飞出,扑噗一声,落在戏台之上。 周九昆身形突然跃起,如流星般,自半空中疾坠而下,手中半截断剑突然往前一伸,奇迹般地弹出三尺寒锋!其寒逼人,其锋凛然,更甚先前的剑刃。 那一瞬间,他说过的话语,仿佛清晰地响起在鲁韶山的耳边:“相思剑,长相思。这剑的长短,便如人的相思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剑身晃动,寒光乍生!秦全只觉眼前一花,咽喉已感觉到微腥的锋刃凉意。 鲜血喷shè而出!秦全瞳孔陡然睁大,手腕yù动,却再也无法使出半分力气,那软剑已是“铮”的一声轻响,跌落在地。 周九昆伸长手臂,几乎是粗暴地把青婉夺了过来!他紧紧地抱住青婉,仿佛唯恐谁要抢走最珍贵的宝物。 青婉突然尖叫一声:“羽林郎!我的羽林郎!他……他手中……” 秦全轰然倒地,他张了张嘴,但只见鲜血自咽喉汩汩流出,却发不出半分声音。他的一只手中,紧紧握住一个小布偶,正是方才撕夺之时,原在青婉手中的东西,却无意间被他抓了过来。 秦全嘴角一动,目中shè出莫以名状的怨dú和兴奋。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大串血泡从他的喉管中涌出来。他突然奋起最后的力气,举腕高高一掷,那小布偶划过一道弧线,直向塘中落去! 青婉尖叫一声,毫不犹豫,和身向那个“羽林郎”小布偶人儿扑了过去,浑然不管足下落空,已是深深的塘水。 “小婉!”有人掠身而过,疾若闪电,竟然抢在最后一刻,一把抱住青婉,双双滚落在地。“羽林郎”宛如流星,向着水面疾速降落。 “小婉,我再也不会放开你……只有你是靠得住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 “放开我!”那人只是紧紧抱住青婉腰身,她挣扎不脱,叫道:“放开我!我的羽林郎!玉树……”情急之下,她的手掌突然在地上摸到一物,想也不想,抓了起来,用力扎下! 夺! 轻微声响,伴随一蓬腥红血雨!几乎与此同时,扑噗一声,那小小的布偶已应声落水。 紧抱的手臂陡然一僵,终于软软松开,青婉挣扎起来,浑然不管自己手掌已被割破,奋力爬到塘边,哭叫道:“我的‘羽林郎’!‘羽林郎’”! 水面平静,唯有一圈圈涟漪缓缓漾开。一片片的雪花落入池中,稍瞬即逝,消失不见。 “小婉……” “小婉,拿出玉琳琅吧……”一只苍白的手掌,终于拭探着摸索过来,再一次紧紧抱住她的左足。半截相思剑刃,深深没入他的胸中,气若游丝,唯有鲜血从胸口怒放开来,血丝涸萦,把那袭华丽锦衣染上一朵朵狰狞的暗花:“不然……他们……他们不会……放……放过你的……” 她一边奋力伸手,企图在塘中摸索那不见踪迹的小布偶人;一边用力地踹开他的手,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你真奇怪……你紧抱着我干什么?” “青婉……婉儿,我是玉树,我是玉树啊……” “玉树?” 杨恩停住奔上前来的脚步,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苦涩的笑意:“果然,你就是凌玉树。青小姐,你……” 原本以为,以青婉如此痴苦,一定会惊喜jiāo加,甚至失声痛哭。谁知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地上血泊中的男子,脸上却是一片迷惘的神情,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玉树?你怎么会是玉树呢?玉树是琼枝玉树一般的男子,他是我的羽林郎啊,而你……我竟认不得你……”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羽林郎》中的唱段,仿佛在每个人的心中缓缓流过。 眼前的男子,如果忽略他那块可怕的伤疤,仔细看来,居然依稀有着昔日熟悉的轮廓:虽是肌ròu已经松弛,皱纹也深深刻了出来。昔日清秀的眉目,因为发福的关系虽然有些略略的扩张,所幸也并没有变形到不堪的地步。 她在昨天见过他,可是根本没有在意。因为在她心中,那琼枝玉树般的男子,不是他。 她探起半身来,迷惑地看了看水面:水中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还是那么美,长发如云,腰肢如柳,多么的纤弱娇娜,是三十年前,那清艳动人的落雪镇青家小姐;她再回头看看他:他,却不再是陌上所遇的,那个令采桑少女铭刻一生的、风流倜傥的羽林郎。 周九昆失血而惨白的脸上,显出最后一抹凄凉的笑意:“我……三十年前的那天,在渡口,我……怎么也……等不到你,倒是……倒是等来了……青府家人,就对你……彻底死了心……后来我……投奔长安侯……受到重用,闯出青萍……青萍剑客的名头,又……修改……修改了履历……” 青婉仍是一片茫然:“你……” “青婉……当初,我虽是奉令……来到青府,可我……我却爱上了你……”周九昆拼起最后一口气,徒劳地伸出手来,青婉却尖叫一声,本能地缩回双腿,躲避开去。 “你……你不再爱我了么?我……我才是真正的……羽林郎啊,多么……多么可笑,你居然……居然为了一个……小布偶,要了我的xìng命……”周九昆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象是真正的鬼魂,嘴角却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我也以为……我早忘了……你……我是真的很恨你呢……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怕你受到伤害……我想,我对你,应该也是一直没有变的吧……” 他手掌突地僵住,颓然垂下。青婉却还远远地躲开去,似乎对他充满了惊惧之意。 “青小姐!”苏兰泽忍不住叫道:“他是凌玉树啊!他就是你三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凌玉树!他早就认出了你,从在梅林边见到你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凤梅临死前未能送出的信息,一定是关于你的内容。可是他……他投奔长安侯,又破了自己的相,加上岁月悠悠三十年相貌的变化,你根本认不出他来……我也早知道他有可能是凌玉树,因为他的唱腔!他只唱了两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虽然只有两句,我已听出那是非常娴熟的唱腔,八个字中,足足用到了三种吐气技窍,转寰圆熟,过渡自然,绝非我这样的新手可以比拟。” “还有他的身法。” 杨恩突然开口了:“他的轻功很好,当他凌空飞起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就是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还有小婉,不,是青小姐,青小姐第一次在梅林中露面,又匆匆离开的时候,凌空飞渡的身法,也会有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 鲁韶山张口结舌,道:“我怎么……怎么没发现?” 杨恩微笑道:“凌玉树虽是高手,毕竟三十年前是戏班的名伶。梅曲与寻常戏曲不同,且有十二种发音吐气诀窍的原因,便是因为梅曲需要伶人‘声如啸龙,姿如惊鸿’,真正的名伶歌舞双绝,其中对身法的要求,就是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因为这样可以便于换气提腔,又能在落下地时具有轻盈的亮相。 青小姐不会武功,却能凭着对凌玉树的思念,三十年来苦练这支他亲自教给她的《陌上花》之曲。不但最后唱得炉火纯青之境,也使得身法轻快,竟不下于一般的轻身功夫。我想凌玉树的轻功这样好,一定也有得益于梅曲练功的关系。 一个人会利用所学的武功招式,藏住自己最秘密的身法,这样或许会蒙住我们的眼睛,但却一定蒙不过我们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我没有眼睛,所以常常会通过气流的运转和方向,来判断对方武功的特点和强弱。所以我才惊讶地发现,小婉姑娘与周大人,居然具有同样的身法特征。所以我想,周九昆大人,一定是十分精通梅曲的人。至于后来么,我故意遗下帕子,原是要逼出那神秘的魅影,却没想到,周大人这么快,便显露出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青小姐,他是玉树……如果他不是玉树……他怎会如此待你……” 青婉怔怔地站了半晌,又看了看地上早已气绝的周九昆,久久不语。 她终于缓缓蹲下身来,伸出手来,仔细地摸了摸周九昆僵硬的脸庞。她摸得极轻、极柔、然而极认真、极小心,仿佛他并没有死去,只是在静静地沉睡,仿佛她只是怕惊醒了他一样。 苏兰泽有些担心,叫道:“青小姐!你……” 青婉收回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又怕冷似地紧紧握在一起。她转过头来,眸光澄澈,神色平静,只是长吁了一口气,轻声道:“原来他……三十年前并没有死。我的一颗心,终于可以将他放下了。这些年来,我不老不死,年复一年,保持这样的容貌,过着这样的日子…… 草木可以生长和凋落,四季可以有推进和转移,而我……我不敢老去,不敢有丝毫变化……我每天努力地活在过去的世界里,每天都想着自己还是十六岁的青婉,每天都以为他会归来……他若活着,我不能让他失望。他若死了,我也不能对不起他的魅灵。我不想他回来时,无论是活人还是魅影……却都已认不出我老去的模样…… 阿银跟我说,青春永驻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她还跟我说,这世上有一件珍宝,价可连城,听说能使女子容颜不老,所以人人争夺,人人痴想。可是……这真的是幸福么?这样不老的容颜、这样孤寂的生命……一万年跟一年,永生与一生,又有什么分别?如今,玉树……他终于让我放下了过往……呵,其实,一直想要解脱的人,是我自己呢……我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他,也就不会受这无穷无尽的内心的折磨……他没有死,真好、真好……” “可是,他现在……”鲁韶山张了张口,终于把最后“死了”这两个字吞回去。 青婉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却更象是在自言自语:“三十年来,我终于可以对你说了……”雪越下越大,在满天鹅毛般的雪片中,她向着那血泊里渐渐冰凉僵硬的尸体,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玉树,当时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不过,我早就不再喜欢你了……这么多年了,我欠你的,也该偿还清了罢……我好累,不想再这样撑下去……你们说的不对,爱情和容貌一样,都是容易变化的、守不住的东西……守住的,是自己的心结吧。” 她轻盈地站起身来,再也不曾回头,恍若卸下所有的重负一般,飘然走下戏台。。 众人一阵骚动,赵久一yù待拦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杨恩,出声道:“捕神大人,玉琳琅……她的玉琳琅……”杨恩摇了摇头,叹道:“她虽驻颜不老,却根本没有玉琳琅这样的宝物。是一个女子的痴、苦、对逝者的绵绵歉意、对爱的不可承受之重,才阻止了时光前行的脚步,保留了虚假的青春和爱恋……” 鲁韶山突然叫了起来:“她……她的头发!头发……” 苏兰泽惊讶地发现,在积雪的微光里,青婉那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自发梢而起,有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银白,正自缓缓而上,渐而掩盖了从前的润泽与青黑,仿佛是时光的水流哗哗而过,洗去了青春那鲜亮夺目的颜色。 不用细看,苏兰泽也能猜到:青婉吹弹yù破的肌肤,此时一定迅速失去娇嫩的颜色,并有狰狞的细蛇般的皱纹,一条条爬满了曾经美丽的面容。 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所有人无声地让出一条通道来,苏兰泽看着青婉孤单的背影,越行越远,直至最后,融入一片模糊的灯影雪光之间,渐渐消逝不见。 她怔怅良久,若有所感,最后竟然悄悄落下泪来。 “我只是想不通。”鲁韶山皱着眉头,道:“那个魅影我现在想来,分明就是周九昆假扮。旁人哪能假扮玉树魂灵半分不露马脚?更不用说是骗得青小姐深信不疑了。可我偏偏就是猜不透,当时他人明明在墙外,却怎么来扮这能言能动的魅影,难道他会□法术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成?” 杨恩微微一笑,道:“我也瞧不见那魅影,你还是问问乐神大人。” 苏兰泽嗔怪地瞪他一眼,向鲁韶山笑道:“我也会法术,你瞧!” 她在烛下合拢双手,手指有伸有屈,轻轻颤动,道:“你瞧那墙上!” 鲁韶山转身一瞧,差点笑出声来:“苏姑娘,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么?”苏兰泽手指作形,映在烛光之下,便在那墙上投出一个黑影:“它”双耳上竖,口鼻掀动,或狂吠、或闭嘴、或转头,姿态多变,赫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狗头。 杨恩茫然道:“兰泽,你在做什么?” 苏兰泽含笑不语,松开双手,从桌上拿过一卷东西,往地上一掷,道:“鲁捕头,你瞧这是什么?” 那卷东西,在青石地上缓缓散开,既轻且软,仿佛是某种皮质的画卷。 鲁韶山莫名其妙地俯身看了看,不明就里。 苏兰泽拣起那张皮影,抖了一抖,迎着烛灯展开去。居然是一张维妙维肖的人形皮影!且影上以墨笔描就口鼻俱全,连根根发丝都清晰可辨。她拉拉皮影背面纵横jiāo错的几根皮绳,果然那人形便俯仰展合,做出种种姿态来。她笑道:“杨恩让人去查过戏台背后的墙面,发现离地三尺之处,被人挖了一个茶盏大小的孔洞,那自然是便于周九昆暗中cāo纵皮影了。他贴在洞中说话,又有皮影人在外迷惑招摇,自然轻易不会被人识破。” “皮影!”鲁韶山拍头大悟,杨恩长叹一声,道:“昔日汉武思念李夫人,有方士自荐御前,声称能为他招来李夫人魂,以解相思之苦。他所用的法子,不过也是皮影罢了。是所谓魅影,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执念相思、久久不能消散,聚而成妖,是以为魅啊。” “哟!” 杨恩以手抱头,跳起来道:“你干什么?”苏兰泽正在给他篦头,髻上的结带被她解散开去,一头乌黑长发垂肩而下,此时披得满头满脸,甚是狼狈。 苏兰泽一手举着柄弯月牛角梳,另一手笑盈盈地翘起两根玉葱般的指头,指间拈着一根半白半青的发丝:“杨恩,你老了,头上居然有了白发。” 杨恩呲牙裂嘴,敢怒而不敢言:“我都三十了!当然不是少年郎!头发全白有什么关系?啊,好疼,好疼!” 他揉了揉头皮,道:“兰泽,你这么用狠拔它作什么?横竖不是你老,而我又看不见。你看,四年了,我都有了白发,可你……你还是这么年轻。将来我变成个白胡子老公公,只怕你还是美若天仙的少女呢!” 苏兰泽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杨恩,”她轻声道:“都说女子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容貌。但是,如果孤零零的一个人活下去,纵然长凋不落,终究没什么趣味。我想每个女子,想要青春长驻,其实是怕在自己最好的华年里,还没有遇见想要的那个人罢?如果真正遇见了那个人,并且长相厮守,心中安定,纵然衰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丢开那根发丝,屈起二指,轻拂细密的牛角梳齿,发出瑟瑟的轻响。那样错落有致的声韵,仿佛不是出自于一柄小小的弯月牛角梳,竟宛若是上等的箜篌弹奏一般。乐音之中,只听她轻声唱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四句曲词虽短,但发自于她的齿喉,却分外缠绵悠长,音色清悦之中,又仿佛蕴含有无限的动人柔婉。 杨恩怔住,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柔和下来,轻声叫道:“兰泽。” “嗯。”她拿起梳子,一一梳通他略微打结的发梢。 “你唱得真好,比起前几天你初唱此曲,又更精进一层了。” 说话之间,她已灵巧地为他梳好发髻,系上那条简单的素色发带。再仔细拈去他肩领间落下的断发,抿好每一缕毛起的鬓丝。 末了,轻轻地推他起身,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青府彻底败落,只剩下一个青婉,可玉琳琅并不在青婉的身边……青婉也不是因为玉琳琅才驻颜不老……可是玉琳琅没找到,这次回京,你该拿什么去jiāo给那个人?你……” 杨恩拥紧大裘,徐徐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若有所思:室内铺有如茵的锦褥、炉上热酒将沸,一旁半人高的金丝熏笼里,散发出温热芬芳的香气,更使人心中多了几分安宁与惬意。他微笑着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蹙眉不安的女子,心中也涌起了春日般的暖意:“玉琳琅,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会去跟他说……一生安定,莫过于心。心若不定,纵然不老也是没什么趣味了。” “呃……喂,小捕快,这一次,你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衰老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苦恼;谁知到头来,无论老与不老,居然,都会是人生的烦恼。” 完 三眼神捕之爱别离 一 试曲 “仙翁”、“仙翁”。 袅袅青烟,自双耳兽炉中,盘旋而起,复又徐徐消散,笼罩在旁边一具七弦琴之上。琴身漆黑锃亮,弦白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形若北斗,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一只纤纤素手,轻按在琴上。指节细腻修长,光洁如春葱,中指曲勾,大指拨弄,在丝弦上勾掠而过,行若流水般娴熟。“仙翁”、“仙翁”之声,从虚空中轻腾而起,异常清灵,又带有一丝隐约寒意,如三春初融的冰雪。 手指移开,一片春雪般的衣袖,自琴面拂过。白衣如雪的女子,在似有若无的琴韵尾音里,脱口赞道:“好琴!” 立在一旁的女子本来忐忑不安,此时也不由得笑生双颊,连忙道:“能得乐神苏姑娘您的称赞,这琴身价可从此不同呢。” “慢着……”苏兰泽抚弄着琴尾上的一颗绿石,淡淡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琴身虽是上等桐木,却是曾受雷击的残木,称为‘雷击木’。雷击木质地yīn寒,须以年轻守寡的女子,于冰天雪地里怀抱偎暖,满百日方苏,才能斫为琴身。每根琴弦由百缕雪蚕丝搓就,雪蚕丝极是柔韧,虽只有毛发十之一二粗细,却能承百斤之力,倒是上好的材料。只可惜雪蚕丝与寻常蚕丝取法不同,要雪蚕活着时,生生剖腹取出才是上品,这样七根琴弦,便要牺牲七百条雪蚕的xìng命。” 那女子已听得呆住了,忙推一推旁边的中年男子,嗔道:“琴追阳,怪道绣心这样看重这琴,也只有你那侄女,跟你一般的怪脾气,才肯要一张这样的怪琴!” 那琴追阳远远坐在角落里,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衫,满头苍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似乎不擅言辞,讷讷地张了张口,又垂下头去。 苏兰泽看他一眼,道:“原来是青虹帮第一琴师,琴先生琴追阳啊。早听闻你爱琴成痴,收集七弦琴无数,没想到令侄女最爱的,倒是这张琴。此琴虽然讲究,不过观其成色,最多不过是前朝旧物,年代既短,论品相流于凄清,也并非吉物,经常弹奏有违淳和之道,于主不祥。但要完成虹姑你眼下的难题,倒是最上上之选。” 那被称为虹姑的女子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遍体绮罗,满脸脂粉,眼角眉间皆是练达,一看便是那种长袖善舞的角儿,连忙道:“愿闻其详。” 苏兰泽轻轻抚摩琴身,道:“雷击桐木之痛、丧命雪蚕之哀、冰天雪地之寒、孤寂守寡之怨,四样俱是至yīn至冷之情,这样制出来的琴,自然也是至yīn至冷,又怎么会有雍容吉庆之音?” 虹姑的笑容有些僵,但随即格格一笑,道:“怪不得这琴的名字也古怪,叫做‘七星夺命琴’,听绣心说,原来名字更古怪,叫什么‘爱别离’。不过,明相府上来人说,这次是为相府一位已逝的夫人做冥寿,想来所用的曲子,定然不会有吉音。否则还真是叫人为难!” 苏兰泽抬眼看她,微微一晒,虹姑眼珠一转,笑道:“不过这天下所有的七弦琴,甭管它是怎样制出来的,落在我们乐神手中,想弹出什么样的曲调,都是一个随心所yù罢了。” 苏兰泽站起身来,微笑道:“虹姑你何必如此抬举我呢?我横竖欠你们青虹帮一个人情,你贵为帮主,但有所遣,直说便是。” 虹姑喜得将手一拍,被苏兰泽目光略扫,又讪讪地放下来。青虹帮中都是女子,向来以歌舞伎为业,结jiāo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虹姑身为帮主,阅人无数,向来泼辣。但在这冰雪般的女子面前,总是有些忌惮,不敢放肆。 当下咳了一声,道:“乐神你是知道的,明相府中点名要我青虹帮送去最好的琴师和歌伎。明相权倾当朝,府中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我这里的琴师,入得他老人家眼的,也只有琴先生。偏琴先生自五年前游历江湖后,不慎得了风症,只好在老家养病,也一直未愈。这次回来原是来探望绣心的,他五年未碰琴弦,手也僵了,寻常弹弹无妨,若是侍奉明相,可就差得远了。若是绣心还在,凭她那歌舞双绝,倒也抵得三分,可如今……” “琴绣心?那位所谓的江湖第一美人,她果真有这般本领?”苏兰泽似乎对这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头不以为然,端起茶盏来,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青虹帮中所供,果然皆是上品,连茶都是贡茶“天涵玉”,只怕寻常大臣家中都难觅影。汤色清碧,茶香淡雅,莫说没根渣滓,其实连茶沫也不见分毫。 一旁琴追阳却突然开口了,喉咙沙哑,果然是伤风的症状,说话却咄咄逼人:“绣心六岁习字,七岁能画,八岁作诗,十岁学弹箜篌,十三岁便以歌舞之技颠倒众生,自幼习医,擅岐黄之术。聪慧巧思,能言擅辩,艳名长盛不衰,这样难道还当不得‘江湖第一美人’这六个字么?” 苏兰泽放下茶盏,斜睨了他一眼,突然“扑噗”一笑,道:“果然叔侄情深,对侄女的浮名竟如此看重。” 虹姑双眉一挑,眸中冷光一闪,喝道:“琴追阳!”琴追阳一怔,慢慢低下头去,果然不语。虹姑脸色稍和,又向苏兰泽笑道:“乐神宽宥,自绣心一年前失踪后,琴先生思念过甚,不但病患缠身,竟连琴技都荒废了。不过是个废人,跟他计较什么。至于奴家方才所说之事……” 苏兰泽微笑道:“不过是要我充作琴师,有什么为难的。” 虹姑喜上眉梢,连连道:“绣心既去,奴家这里梅曲唱得最好的,便是蕙质了。有乐神亲为奏琴,莫说是蕙质,便是个常人来唱,被那琴音一衬,只怕都变成了天籁之音呢!” 苏兰泽打断她话头,长身而起:“明早让蕙质来找我罢,”她回头看了琴追阳一眼:“带上那张夺命琴不,是‘爱别离’。” 明府,兰苑。 苏兰泽和蕙质素服淡妆,从后园进入了明府。一路只见花木相映,湖石错落,偶有不多的几处亭阁,稍微点缀景致,与长安侯府那一派富丽端荣的气象迥然相异。此时已当黄昏,除了引领她们入内的明府家人,四处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 明照清贵为宰相,权倾当朝,与长安侯胡循分庭抗礼;他是进士出身,为官已有二十多年,历经两朝天子,门生故旧无数。若论资历威望,只怕还要胜过靠外戚得宠的胡循一筹。就连先皇已故景贤皇帝,曾在他某次生辰时,亲笔题字送他,以示与众不同的恩宠,这君臣相得的美谈,一向为朝中百官所艳羡,并广为称颂。而现在这御笔新题的匾额,就挂在兰苑的入口处。苏兰泽抬头看了看,有些失望:那是极简单的一块黑漆匾额,方方正正,字漆为金。只匾上覆有一层黄绫,体现它与众不同的尊贵,代表其出自于天子之赐: “日月既出,涵照海清。” 景贤皇帝笔法雄伟开阔,古朴而又不失典雅。俗话说字同其人,题字笔法,与这位文治武功俱有建树、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的皇帝生平作风,倒也颇有几分相似。 兰苑是明照清日常起居之所,明照清不上朝时,所有公事往来,都在兰苑处理。天下人提起兰苑二字,无不油然而生敬畏之心。苏兰泽一路行来,颇为诧异,她跟随杨恩,多与朝中人jiāo往,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兰苑中还有这样一番情形: 当中一条卵石铺径,蜿蜒向前。小径两边,室檐低矮,地基却颇高,且有数层小巧石阶引伸而上,建成阁室。俱是青瓦粉墙,中间又以木质隔扇分别隔离开去,与寻常建筑大不相同。 不过那些阁室小却精致,门窗镂空成各色人物花草图案,并垂有薄纱掩弊。微风拂来,纱幔飘动,带有园中花草的清香。只可惜室门全部紧闭,瞧不见里面情形布置。 地基石阶边,生满了一簇一簇的爪形花朵。远望连成一片,映在满天夕阳的霞光里,明丽妖异,越显花色鲜红似血,又如同一簇簇跳动的火焰。且花香极为浓郁,隔得尚远,鼻端便有所闻。 蕙质年纪只有十五岁,尚有些孩子气,悄声问道:“苏姑……公子,这是什么花?”苏兰泽还是一身男装,飒爽神秀。 “多嘴!”明府家人头也不回,冷冷喝道:“除了唱曲,不准多说一个字,出去也不准说!否则当心你们的小命!” 蕙质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苏兰泽低首不语,忽觉一阵风来,鼻端是浓郁的白兰花香。眼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一间临水轩台之前。数株白兰,映照在轩下的碧波间;匾额上三个字,写的是“临水照花轩”。 明府家人将她们一行引到轩中,嘱道:“稍后你们便在轩中弹唱,同来的还有别的班子歌伎;大家该唱便唱,不唱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务要肃静。” 言毕去了,有婢仆捧上糕点,陆续有人前来,看妆饰都是来唱曲的歌伎。当中有一人曾见过,居然是曾在长安侯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名伎“梅皇”冬云。“她”云髻峨峨,粉光脂艳,身上着的虽然也是素服,但看得出是精心下了功夫:紧袖窄口小衫,腰间用素绫束紧,越显得纤腰一搦,从腰线以下,那裙裾却蓦地泻开,层层叠叠,足有七八层轻绡,远望有若云雾拖地曳开,行走间如洛神凌波;兼之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简直比真正的女子还要妖媚动人。 不过苏兰泽此时做男子打扮,又稍微易过了容,冬云并没有认出来。 此时天色已黑,各处点起白纱灯笼,便连阁室轩台,也迅速挂上了素白挽纱,远望雪白一片。轩台中间竖一红轴,上写“仙乡不老,佛国长春”八个大字。戏班开始唱起本朝流传最广的“梅曲”,多是仙人祝寿的曲目,隐喻逝者已登仙境。 身为琴师的苏兰泽,此时正端坐在轩台后的黑暗里,前面还隔了一层薄帏。放眼望去,但见那阁室之中,也有几间透出灯光。阁室周围隐隐绰绰,居然冒出不少人影,却悄无声息,笔直不动,看上去颇为诡异。 苏兰泽忖道:“明照清架子忒大,在自家府中,还要这般装神弄鬼。自己不肯光明正大地看戏,倒藏在一边,又要这许多人守卫。” 拿起单子来看,青虹帮所要演奏的曲子也是相府指定,是《葛生》。不过琴绣心并不擅长梅曲,所以这支《葛生》便是乐府歌调。 看了片刻,便瞧出些端倪来。整场冥寿庆祝,有些与众不同。既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也没有做水陆道场。但各色纸箔元宝、糖茶供点却异常丰盛,看得出都经过了精心准备。 此时唱曲的又换过一人,正是有“梅皇”之称的冬云。冬云号称是梅曲之皇,果然唱得声声下泪、字字带血:“倏忽人鬼两重天,孤孑遗余三十年。常恨为人难自主,暂延残喘天地间。大道循环终有时,生灵何辜断尘缘?向使净土果真在,世上何物不可怜!” 苏兰泽眉头微蹙,暗道:“死的那位夫人究系何人?听这曲的意思,竟在追祭母亲。明照清当朝宰相,若为亡母做冥寿,自然是大张旗鼓,连当今天子都要惊动的。又何必在这兰苑之中,悄悄祭祝呢?” 只听冬云又唱道: “一去黄泉何茫茫,默泣哀哀断人肠。手迹宛然如生时,衣泽犹遗旧日香。也曾临风拟新祭,焉知随雨恨偏长。梦里若得娇儿力,顺挂云帆还故乡。 苏兰泽点了点头,心道:“这曲子的意思,是说那位夫人死时,离故乡有千里之遥。明照清之母是扬州人氏,在他少时便已逝于扬州,那时他还尚未入京。看来这冥寿之主,一定不是她了。难道是明父的小星?不对,若当真是祭祝母亲的冥寿,何以jiāo给我们所唱的曲子,又是一支思念亡故爱人的《葛生》?” 正思量间,冬云衣袖挥舞,步伐流致,周身裙裾也随之在空中上下翩飞,有如轻云出岫。周身所挂的各色环佩,也随之凄鸣不已,叮玲鸣音,与歌声隐约相和,听在人耳中,越是如泣如诉:“凄风苦雨无尽时,新土未干泪先干。一自俗世入秋后,始念灵台有暑寒。寒时着衣饥来言,为汝儿女岂忌惮。惭愧未尽人子心,生不能孝死当还。”最后这个“还”字,一跌三宕,幽幽不绝,当中似乎蕴含无限感伤、无限慨叹。 在袅袅的余音里,有个男子声音赞道:“好曲!” 苏兰泽抬眼望去,但见离戏台最近的一处阁室纱窗上,映出模糊身影。虽是坐姿,仍看出身形挺拔,显然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不可能是年近六询的明照清。也不知方才那句赞叹,是否出自于他的口中。 忽有一侍从奔入轩中,大声道:“赏冬云玉如意一柄!” 众伎一阵骚动,冬云大喜过望,连忙拜跪谢赏。但见那玉如意长约一尺,通体莹透,两头都是金镶云纹,贵重异常。 轮到青虹帮上场了。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已是暮夏时节,风中微带一丝凉意。 玄黑jiāo衽裙服的蕙质,娉娉婷婷地站在轩中,开口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忽听那阁中有人低低“噫”了一声,道:“听这歌喉,似乎并不是琴绣心?”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显然出自那男子之口。 台旁的侍从连忙举手一挥,示意歌声停止,喝道:“怎么不是琴绣心?” 蕙质吓得身子一颤,歌声立止,人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嗫嚅道:“绣心姐她……她……”那侍从双目一瞪,喝道:“大胆青虹帮!竟敢藏匿琴绣心而以他人抵充,连明相都敢欺瞒,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么?” 蕙质吓得花容失色,差点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台上帷幕之后,有人淡淡道:“盛名只是浮云,真正知音之人,听的是乐音,而不是人。如果音能动人,那么发声技巧的高低,反而倒在其次了;歌者的选择,又在再次。蕙质,你用心唱上一段,叫人听听,是否就差过了琴绣心。” 蕙质精神一振,咬了咬牙,站直身子,吐气唱出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两句清唱,才刚刚离开喉咙,忽然铮地一声,有沉郁琴音,在风中飘然而起。仿佛,曾有凝重如石的铭记,一直坚硬地哽在喉头;只到这一瞬间,藉着琴弦的拨动,那哽物终于悠悠发散,化入虚空,尽为无穷无尽的哀思。 隔着帷幕,只隐约看见cāo琴之人,俯手按弦,白衣飘然,有如山间一抹微云。 阁中男子身形一震,竟缓缓站起来。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声低沉,歌声清婉,渐渐融合jiāo汇。一阵风来,吹动草木摇曳,发出簌簌之声,起伏转折,竟然也与节拍暗合。 无知无识的草木尚且如此,何况是本来有着七情六yù的人呢? 阁室轩台之间,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原本是站得笔直,有如雕塑;此时也不由得侧过头去,张开耳朵,钢铁炼就般的心壁,渐渐因为倾听的忧伤而柔软。而轩台侧的各歌伎,原本要较常人更多愁善感,此时乐与心合,更有人刹那间触动情怀,竟忘了这是明府,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为琴音所感,都在唱起这一曲思念爱人的挽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夜色漆黑,挽纱素白,在这黑白之间,忽有一道耀眼光芒破空而来!宛若流星,却比流星更为凌厉森黑,疾shè向阁室中的男子身影! 是剑光! “有剌客!”尖叫声、惊呼声、筝磬钟鼓被撞倒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几乎是台上所有的歌伎乐师,都离开原来的位置,惊慌地捂住脸,在轩台后挤作一团。连蕙质也带着哭音大,全身发抖道:“苏……苏……” 唯一安坐如山的,是那个为蕙质cāo琴的白衣“少年”。 事起突然,苏兰泽无名指在弦上一按,铮!一弦立断!指尖就势勾起,断弦在空中崩得笔直,宛若流箭,穿过面前薄帏,飞速shè出! 葛棱棱灵巧指尖,在琴面拂掠而过,虽然只余下六根弦丝,却似乎并无影响,沿着先前的曲调,按宫引商,没有丝毫滞涩:“夏之日,冬之夜……” 噌! 断弦后发而先至,弦首正中剑身!剑势稍滞,在空中微微一偏,却见一只纤手伸出,已将剑柄握在了掌中!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苏兰泽定晴一看,心中一惊:“冬云!” 冬云长剑在手,足下陡点,身形已如一只飞鸟,腾空跃起,以无坚不摧之气势,直向那阁室窗扇扑去! “她”接剑、跃起、扑剌,一气呵成,疾同闪电。此时那些人影才仿佛从乐声中复苏过来,纷纷喝道:“剌客!” 惊乱杂音之中,唯有那琴声破空而来,清冷的弦鸣,哀婉yù绝,刹那间升上顶峰,铺天盖地而来,却又清晰如线,直逼入每个人的耳中心底:“冬之夜,夏之日……” 砰!阁室窗扇被剑气冲碎!木屑纱片四处飞溅,冬云连人带剑,已冲入室中!裙裾在空中飘扬成一朵层层叠叠的花形,剑光寒气,涨如银瀑,直向那男子席卷而去!几乎与其同时,有微弱的淡白光芒,从那男子面前从容升起!那光芒如此微弱,有如月空之下的一点萤虫。然而只在空中一闪,冬云那样雄浑如瀑的剑气,已被当头斩断! 谁知另一道黑影,自遍地红花间蓦然现身!此人先前伏在那一片血红花朵之间,黑色衣衫与地色暗影完全融为一体,竟然没人能够察觉!此时但见黑影一臂曲,一臂伸,似乎正拉开某种弓箭!嗖!一道银色锐响,破空而出,挟带凌厉之气,竟尔穿过那片淡白光芒,急速向室中shè去! 苏兰泽低首抚琴,勾抹不已,无名指向上一挑,已凝劲于指尖: 铮铮! 琴上两弦齐断,凌空shè至!嗖嗖两声,绷直如矢,一根当空拦截银光,一根剌向那黑影颈窝!然而那琴音仍未断绝,甚至不曾有任何凝涩。黑影翻身回削,刷!琴弦立断!刷!又是一声轻响,却是那银光已shè断琴弦!然而那样强劲奔势,终于被阻上一阻,尚未shè入阁室,便已在室外阶前,斜斜落下! 淡白光芒大炽,当啷一声轻响,却是冬云的半截剑尖,已落到地面。 那黑影足尖一顿,反而身形向后飘起,掌中寒锋闪过,已剌倒数人。继而他掠过那些人影,落入花丛,飞快地消逝在那片血红之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弦上音韵转急,嘈嘈切切,如泣如诉。冬云身边已拥来人潮,纷纷喝道:“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夏之日,冬之夜,”琴音悲啸,动人神魄,断心肠、摧肝胆,似乎那样的悲伤,已经到达了一个难以承受的顶点!刹那间,甚至连屋顶上都出现了侍卫的身影。眼见逃走绝无指望。冬云那艳若桃李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冷笑,他手腕翻转,断剑反向自己胸口,毫不犹豫往下一剌,噗地一声,已深没入内! 而那铺天盖地的琴声,也在这一刻,蓦然收落,悠悠而来:“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居”字的最后一抹尾音,尚在空中幽幽延绵,冬云已轰然仰面倒下!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那些浓密的点滴液体,挟有无限生机,在空中化作一朵繁复细碎的红花如同那些盛开在阁室台阶旁的花朵,甚至形状颜色,都如此相似、如此妖异,仿佛在一刹那间,汇聚了花中所有的生机,才化成这种令人眩目、久久不能忘怀的血红。 尸体在第一瞬间,已经被人拖走。第二瞬间,甚至连地面的血迹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血红花朵一阵摇曳,是搜索遁去剌客的踪影,花丝毫未损,但搜索的地方比梳子梳得还干净都是一些什么人,才有如此惊人的处理能力? 苏兰泽叹了一口气,抱起七弦琴,站起身来。 阁室中有人开口道:“我道天下间,哪里还有人能奏出这样的琴音,原来是乐神驾到。乐神如此尊贵,何必cāo此贱役呢?” 声音略显苍老,音量虽然不高,但吐词清晰,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阁室这边看过去,轩前薄帏一掀,低首出来一个少年:白衣胜雪,素履玉带,甚至用来束住髻子的,也是一根无瑕的青玉簪。通身上下,似乎未曾沾染上半分世间的尘埃。“他”那样悠然,一手抱琴,一手负后,只在轩台上一站,顿时四周草木,都仿佛有了瑶池风华。“丰容冶艳,清姿雅仪”,这八个字,突然跳上心头。 这样一个浊世翩翩美少年,竟然会是那个被江湖人赞叹为“百技皆通,慧超常人;斯乎其技,唯有神矣”的乐神所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吓成一团的歌伎乐师们,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兰泽从容一揖,气度潇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派头,笑道:“天地间万籁的声音,无影无形,通过‘声’,抵达到人们的‘心’,这也是一种‘道’的体现。‘道’无所不在,君王以治国传‘道’,剑客以青锋传‘道’,乐师以乐器传‘道’。形不同,而意同,为的是贯彻上天的旨意、顺从造化的安置,又怎么会有贵贱的分别呢?” 众人鸦雀无声,只听她轻轻一笑,说道:“再者,兰泽被众人抬爱,称为‘乐神’,自然要与乐器为伍;正如宝剑在您的心中,一定也是最尊贵的东西,才不枉却您‘剑神’的名声啊。” 剑神!舒高炽! 天下绝技,尽在四神,剑捕乐技,各法通玄。捕神杨恩,查案洞微烛照;乐神苏兰泽,通晓百音乐理;技神张白石,擅研土木之术;在世人心中,无异于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而剑神舒高炽,江湖传说其剑术已达飞仙之境,甚至百里之外,便能取人头颅。 只是,正因为其精妙剑术,已达到了隔空无形的地步,所以往往与他jiāo手之人,都很少看见过他的相貌。 方才冬云蓦然发难,雷霆一击,便是看准了苏兰泽乐音动人,众人心旌神摇,警戒随之减少;而阁室中男子身边,又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只可惜他只少算了一样:这世上,还有一个舒高炽。 舒高炽并不需要呆在任何人的身边,因为他的剑术,从来就不受到空间的限制。 此时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神秘广阔的天穹,却仍不紧不慢:“苏姑娘所言极是,是舒某见识浅薄了,望勿见笑。” 苏兰泽叹了口气,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惭愧得紧,什么以乐传道,我抚琴为曲,居然没被打动这个剌客,也没打动舒剑神您啊。” 啪,一声轻响,却是数团棉花落在苏兰泽足边。 舒高炽笑道:“苏姑娘请看,那剌客耳中,早就塞了这玩艺儿,若不是惧怕姑娘琴音慑心,又何必如此呢?况且以乐神之能,这一曲也未尽全力,否则舒某说不定也是心魂授与,不能自已了呢?呵呵,姑娘应该早就发现这位梅皇冬云,身上大有蹊跷了罢?方才姑娘琴弦连发,威力惊人,便是没有舒某,剌客也一样会被制伏。” 苏兰泽心中一凛,笑道:“不错。先前我见她穿着的衣裙,就已觉得大大的不妥。” “衣裙?”阁室中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询道:“不过是太美了一些,也会不妥么?” 他语音低沉,虽然柔和,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兰泽嫣然一笑,答道:“美虽美矣,却不实用。但凡唱曲之人,发音的高亢清亮,全在于胸腹一带的气息畅通。可他却偏在腰间束紧,唱歌时每有气息吞吐,腰间便受到冲激,有如针剌一样的难受。他又不是傻子,偏要这样与自己过不去?自然是因为他想把软剑带进来,只好束在腰间,充作腰带,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起另一抹诡异的黑影,叹了口气,道:“另一名剌客武功倒也罢了,倒是他手中那张弓,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改装,其箭力之强,约有十石,竟然连剑神您的剑芒都能穿透,当真是斯乎神器,只怕还要胜过我朝赫赫有名的神越弓之威。” 舒高炽沉吟片刻,道:“是。神越弓因其威力过强,尚不允许普通百姓执有,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弓箭。我们必会彻查此事。” 苏兰泽不愿久留,当下向前方施了个礼,扬声道:“若无他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将蕙质一拉,就待走下轩台。 那男子脱口而出道:“慢!” 苏兰泽望向阁室中那挺拔身影,淡淡道:“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你有一张好琴,弦音清冷哀伤,才能将一曲《葛生》,弹奏得如此动人。此琴当非凡品,不知从何得来?” 苏兰泽微微一凛,答道:“此琴名为‘爱别离’,乃是新罗人朴正焕所制,后流落江湖,为青虹帮所得。” “爱别离?”那男子颇有些惊异之意,道:“琴好,名字也如此蕴含深意。正……我正想请姑娘奏琴,重听一遍《葛生》。” 苏兰泽手心冒出细汗,却洒然一笑,道:“此曲不详,恕难从命。” “……嗯?” 不过是低哼一声,却连树木都在簌簌作响,仿佛从四周涌来无形压力。苏兰泽按定心神,坦然答道:“黄泉红尘,本就是yīn阳的陌路。一曲《葛生》,是生者无尽的思念,或许却是对死者安息的羁绊。如果反复倾听,究竟是对亡者的刻骨思念,还是对自己心结不能释怀的纠缠呢? 兰泽不才,恕难从命。” 言毕拉住已吓得发呆的蕙质,从轩台一跃而下,向阁室遥遥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二、斗琴 一夜辗转,恍惚间便到天明。苏兰泽睁开眼睛,听见外面的鸟鸣分外宛转,晨曦微光,透过霞光楼的云红纱窗,投到床榻上来。 青虹帮不同江湖其他帮派,所cāo持的乃是歌舞一类贱业,但帮中妓馆舞榭众多,分布各地,这些销金窟聚集起来的金钱,却使得青虹帮成为江湖巨富。苏兰泽暂时寄居的霞光楼,正是青虹帮的产业之一,处于京城西郊一条幽静的巷道中。外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里面却楼阁巍峨,屋宇壮丽,别有一番洞天,也是青虹帮总舵所在。 昨晚回来,她简单地把情况给虹姑jiāo待了几句,虹姑眉毛一挑:“冬云这‘妮子’,着实不象是我们这行当中的人。” 苏兰泽接过小丫头递来的雪白手巾,仔细擦净手掌,淡淡道:“只怕你早知道他有些不对,否则如此的绝色,雌雄难辨,早被你弄进青虹帮了,哪还能在那个小戏班里自在?”想到冬云袭杀的手段,自尽的刚决,分明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虹姑握住手帕,格格一笑,媚态颇俗,看上去便是个年长色衰的普通老伎,绝计令人想不到她居然是一帮之主:“姑娘忘了?青虹帮最擅长的,并不只有歌舞。” 苏兰泽也微微一笑:“但我也知道你们有些擅长的,却是连钱都买不到。”青虹帮最擅长的,便是剌探情报。上至名门巨富,下至江湖各地,但凡有歌舞美女的地方,便没有青虹帮所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有些秘密,青虹帮是不肯外泄的,哪怕有钱也买不到。虹姑在江湖与朝廷的隙缝里,游刃有余,因为她实在是聪明的女人。譬如,她虽听苏兰泽讲述了大致经过,却没问过一个问题。至于与剑神在一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明府中人,她连提都没有提起。 其实在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些秘密,连青虹帮也探不到,钱更买不到。 苏兰泽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披衣起身。盥洗时左袖滑下,露出腕上一只玉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一清到底的水色。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清那镯中尚浮有七缕浅碧的颜色,宛若花瓣攒簇,竟浮出花朵的形状来。 她的目光,停驻在那花形碧纹上,竟有些出神。 宗宗铮铮!忽闻一串急促琴音,在楼外花木山石之间,蓦然响起。每一粒音符如同弹丸,在虚空中跳跃飞击,繁密如雨,防不胜防。 苏兰泽猛地抬起头来,颊边尚挂有几滴晶莹的水珠,越衬得那张脸庞,宛若一朵带露的芙蓉。 园中两人相斗,其中一人竟然是琴追阳!此时他足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怀中紧紧抱着一具七弦琴!琴身漆黑,丝弦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排成北斗之状,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赫然正是那具“夺命七星琴”。只是昨日被苏兰泽截断的琴弦,早已补好如初。 琴追阳在江湖中的声名,号为“琴音追魂”。此时但见他拂琴对敌,琴声凌厉,确实无异于一柄利器! 与他相斗者身形矫捷,一袭红袍鲜红如血,剑路流风一般,将满含杀机的无形音符,尽数席卷吹拂开去,竟然一时未落下风!园中花木大半被剑风所扫,残叶碎花落了满地。 寒芒一闪,是红袍人剑势斜出,那一剑飘若轻风,疾如闪电,只在一瞬间已逼近琴先生面门!琴追阳无可避,举琴相阻! 丁!异响声起,随即是“噗”的一声,似乎刃尖稍滞,仿佛剌入了某处坚硬的物体之中。 红袍人力贯腕尖,剑身一颤,变为微弱弧度,竟然再难剌入一分!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古怪的笑意,手臂陡抬,倒转怀中七弦琴,细长的五指伸出,反向一拂!沛然劲气,自弦上喷shè开来! 红袍人剑尖大受激dàng,竟被弹离开去!他剑锋急转,在空中已变幻数招,有攻有守,向琴先生围涌过去! 刷!剑气纵横,虚空中凝聚有真气的最后一粒音符,应声而碎!红袍人执剑一指琴追阳,凌寒剑气,已将他要穴遥遥锁定,厉声喝道:“琴绣心在哪里?” 琴追阳发出一声冷笑,满头苍发经剑风一逼,四下散开,更是乱如飞蓬。 “最后问你一遍!绣娘呢?她在哪里?”江如雪腮边青筋隐隐突现, 牙关紧咬,一字一句,似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红袍随风而动,有如一片缓缓流动的鲜血。 玄靴、红袍,明明是公门捕头的打扮,却在公服外套上绣金锁腰,华美而眩目。偏有着一张清瘦冷寒的脸庞。眉长眼细,鼻挺唇薄,唇角微微下抿,带有几分yīn骛之气,与这样的年轻不太相符。 “你好大胆子,竟敢来问我!”琴追阳冷冰冰地道:“堂堂京畿卫的捕头,竟也象市井下流之徒,成天追逐我家绣娘,她不是被你们追逐得四处奔走逃避?怎会随着另一群轻薄子出走?” “是谁挟持她出走的?是谁?”江如雪的眼中掠过一道惊喜的亮光,然而身形微变,足下只是轻轻一动,冷风掠过是琴追阳一手拂过琴弦,无形杀气再次逼来! 江如雪不得已跃身后退,刷!冷风横掠之处,有半截草叶应声飘起!“琴先生!暂且不论私情,我身为捕头,前来青虹帮调查琴绣心失踪一事,也是理所应当。这一路你不由分说,一直对我大下杀手!我对你一再忍让,可不是因为怕了你……” 铮铮!琴声再起,如三九天的冰凌当空shè来,寒意透骨! 江如雪一个巧妙的侧翻,闪过这无形夺命的杀气!旋即稳稳落在地上。 他提起左掌,双指骈出,在剑锋上轻轻一抹刷!整柄长剑化为一团雪亮光影,旋转着向琴追阳冲撞而去!就连满地的草叶,也仿佛感受到剑意无形的凌厉,迎风而起,顿时被气流平掠斩碎,纷纷飘落,青草独特的土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琴追阳清叱一声,手指连拂! 琴声森然,有杀气如波浪,自空中一波一波推来。江如雪的剑气穿破琴音外层,直入其中!流风回雪绝不是浪得的虚名,那无坚不摧的力量,便是钢铁的墙壁也一定会被击出洞来! “明月乌鹊,天清云斜,归客何来,何歇?” 忽有若有若无的乐音,连同淡淡香氛,仿佛来自最深的虚空,幽幽传来。耳鼻灵识,刹那间都被最美妙的声音与气息逸入、充满,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仿佛在眼前那空灵的境界中,竟有满天花雨,正冉冉飘落。 而那场中剑拔弩张的杀气,受这乐音所化,不知不觉中,已经无影无踪。 琴先生吃了一惊,手指犹豫,僵在那里。 江如雪也不由得转过身子,愕然望去。 一个白衣乌髻的少年,从旁边楼上,拾阶而下。“他”翩然行来,令得所有的尘嚣似乎都在远去。冰雪般的容颜,仿佛隔绝了红尘,却又有着最动人的温暖。这满园花木,原本受剑气琴音所逼,瑟瑟发抖;却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因这 “少年” 的到来,而重焕生机,花香鸟语,又在空中暗暗浮动。 “他”皱了皱眉,向那红袍人说道:“雪捕头,你不在公门办事,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苏姑娘。”江如雪脸上有不安神色一掠而过,随即躬身向她行礼:“苏姑娘,此次京畿卫奉令协从捕神大人查办黄金墓之谜。恰逢青虹帮内伶人琴绣心失踪之事,也与黄金墓有关,在下正在问案,琴先生却不由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哼,即算不说袭击公捕人员,也该判个阻碍公门事务之罪!” 苏兰泽不答他,倒是似笑非笑,目光掠过虹姑的脸: “虹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软脚蟹,让人在你总舵里大打出手?看这些花木,都被损得不成形了!” 虹姑懒洋洋地倚在一株花树旁,身边站着两名帮中绝色弟子。她还是那样艳丽,珠翠满头,锁边石榴红双层纱衣,上绣百蝶闪金花纹,举止间便有光彩流转,更显得全身上下,竟没一寸不是活动万分,媚态无匹。她瞟了江如雪一眼,余风又扫到了琴追阳,这才唉地一声,叹道:“打扰苏姑娘清净,当真是罪该万死!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们绣心,说起来情有可恕。我虹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就为了几株花木,把他们赶出去打不成?” “琴绣心?” 苏兰泽眉尖微微一蹙:“就是你帮中那个失踪了一年的红牌?江湖第一美人?” “就是她,琴绣心……她……她的确是我喜欢的人。我身为捕头,寻常人失踪都有责任追查,何况是我喜欢的人?”江如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随着那个名字的响起,唇边不由露出了隐约神往的笑容。他其实还年轻,只是长期保持着一种冷寒的神态,渐渐变成了岩石一样的外壳,不能承载丰富的表情,这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 “琴心绣口,”他傲然道:“江湖第一美人,青虹帮堂主琴绣心.”话语虽短,却藏有说不出的骄傲与自豪。 “琴绣心姑娘之名,我也略有所闻。”苏兰泽淡淡道,纵然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早被虹姑方才一口叫破,但仍从眼前红袍男子的眼底,窥出一道shè向出色同xìng的嫉恨和敌意的寒光。这使得她在看惯所有男子对自已容色的艳慕眼神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所以她仍从容地说下去: “她结jiāo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但琴姑娘一向洁身自好。曾有某王公贵族,以十斛明珠为聘想纳为妾,都被琴姑娘婉言谢绝。” 琴追阳冷冷道:“我家绣心岂是庸脂俗粉,怎么会被这些珠宝所打动?” 他鄙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江如雪:“正因为我家绣心生得太美,惹来这些狂蜂浪蝶,终日不得安宁,只好四处奔波躲避!一年前绣心在淮中卖艺,却又被一帮轻薄子缠上,挟迫而走,一直没有音讯。只到数日前我才得到消息,说江湖上有人见过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距京城附近的黄金墓!” “黄金墓是什么地方?”苏兰泽懒得理他们那一笔烂帐,漫不经心问道。 琴江二人脸色一变,虹姑却长叹一声,道:“说起这黄金墓,可是京城方圆百里有名的宝地,可也是有名的凶地。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突然流传一个关于宝库的传说。‘月圆之夜,黄金墓启’。说是每一年的这个月圆之夜,当金光从墓顶shè出时,便是墓门开启的日子,墓中藏有一座黄金的宝库,获得者富可敌国。世人以讹传讹,那墓也就被称为‘黄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了。” “可有人取出过宝藏么?”苏兰泽似乎颇为好奇。 “三十多年来,因受这黄金墓蛊惑,贸然入墓的人,好像都没有活下来。”虹姑看着江琴二人,意味深长:“第一年时,进去了三十五名江湖豪客,无人生还;第二年,只有二十一个人敢探个究竟;第三年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入墓的人数就暴增到一百零一人……第四年又只有七十四人敢于前去……第五年、六年、七年……那些人进来了,就没有出去过。他们都活埋于那座黄金墓中,是死是活,谁也不明。去年又有一批所谓的武林新秀,吵吵着要入墓寻宝,一样不知所踪。唉,原想着这股寻宝的浪潮会落下去,哪想到还有不怕死的你们两人,一定还要进去。” “死了这么多人,又是天子脚下,京城官府怎么不管?”苏兰泽从身畔花树上,拈起一片被剑风扫落的花瓣,道:“那些贵人们不是最爱黄金的么?还能不如蝇逐臭而去?” “这黄金墓是在三十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原来这片地就是荒野,这墓却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官府竟然也没有过问,好像一直讳疾莫深。但我们派人去官府打探时,发现那些官员们也都蒙在鼓里,只是隐约地接到过上令,知道不能干涉。再说黄金墓虽说是在京郊,实则离京城还有数十里路程,那里又人烟稀少,旁边只有一个平安镇。小地方便是闹得天翻地覆,可也不关京城里贵人们的事儿!”虹姑皱了皱眉,旋即又格格一笑:“奴家不是对姑娘说过么?有些秘密,便是青虹帮也不敢探知。不过此番捕神既然前去查勘,再有姑娘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儿在旁,或许……” 苏兰泽忽然一笑:“天下还有你青虹帮找不着的人,探不了的路?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虹姑?” 她左袖拂出,玉手径向虹姑探去! 虹姑柳腰微摆,游鱼一般侧身滑开。足尖凌空而起,竟是平着滑了出去,连裙裾都没飘动一分。江如雪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凌波步!果然不愧是青虹帮主!” 虹姑飘然立定,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中帕子,嗔道:“姑娘恼了?奴家确有不得已的苦衷,那黄金墓如此神秘,青虹帮小小江湖帮派,哪敢一探究竟?可姑娘你就不同了,堂堂乐神身份,又是捕神的红颜知已,听说连长安侯都欠着你的人情,朝廷大佬们当然也要卖你三分面子……” 苏兰泽抬起手腕,向她晃了一晃,虹姑定晴看时,忽然脸色大变:苏兰泽两指纤纤,捏着一根攒珠金凤钗,凤口里吐出的珠串尚在晃动不已。虹姑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果然那里已经空了。 若苏兰泽方才拔下金凤钗时,顺指在鬓边太阳穴上一点…… 苏兰泽不理她神色尴尬,指了指江如雪:“虹姑都不敢沾惹的黄金墓,你竟敢前去?况且人家叔父并不待见你,也不承你的情……女色虽美,致于不顾一切么?可别毁了你自己的一世声名。” 江如雪突然右手一挥,呛!掌中宝剑回鞘,他不看众人一眼,竟扬长而去。 琴追阳哼了一声,望着江如雪远去的背影,虹姑随之看去,笑道:“哼,雪捕头!都说他这个雪字,应该是鲜血的血,果然xìng情暴虐,便是咱们琴姑娘在,也未必高看他一眼。琴先生,你别气啦。” 她挥了挥手,琴追阳等人躬身为礼,也退下去。 苏兰泽见她打发了众人,笑吟吟走近自己,手腕一拂,金凤钗嗖地一下飞出去,重又chā回虹姑鬓上。那片花瓣拈在她右手指间,花色嫣红,越衬得指尖如玉 虹姑扶了扶鬓,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最好,定会把我心爱之物还给奴家。”她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苏兰泽,陪笑道:“不瞒姑娘说,绣心这样天生的尤物,男人所见,无不死心塌地。只要绣心在的歌馆,且不说日进斗金,便是打探来的消息,也比别人强上百倍。” 她抿嘴一笑,神情象只积世的老狐:“无论绣心失踪是否与黄金墓有关,我青虹帮总算又欠了姑娘的情。何况救回绣心来,姑娘你以后要奴家办事,又多了一个喉舌。实不相瞒,这一年来没有绣心,可真不方便。若是怪虹姑欺瞒姑娘,奴家这就陪罪啦!姑娘冰雪聪明,奴家也早知道骗不了姑娘,只不过不做作一番,说不准姑娘连听都不要听一声呢。” 苏兰泽张口一吹,右手指间的花瓣飘然落地:“早知道你是舍不得你的摇钱树了,为了一个琴绣心,你这番做作!还有那个雪捕头……” 远远看去,花木间渐行渐远的身影,鲜红似血,那样桀骜不羁。 “雪捕头江如雪,可是近年来京畿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难得对绣心又这么痴情,可对绣心痴情的少年郎,又岂只有他一个?喏,一年前,京城鼎鼎有名的百草堂,堂主百草翁的少公子若夜,听说原被派往淮中收帐,因为在那里见着了绣心,一见倾心,生死争着一路跟了来,到了京郊也失去了消息。”虹姑说到这里,见苏兰泽凝视着江如雪如血鲜红的身影,只是怔怔地出神,不禁停住话头,小心询道:“苏姑娘?您有心事?” “啊,”苏兰泽仿佛突然醒转,淡淡道:“我在想,明相府中的花朵,真是奇怪。” “姑娘说的是白兰花?”虹姑扑噗一笑:“堂堂宰相,两朝元老,放着多少名贵的花卉不赏,竟然喜欢姑娘们常戴的那种白兰花,府中到处种了不说,连后堂都叫‘兰苑’。”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神秘的意味:“听说这白兰花啊,跟明相少年时一段往事有关呢。” “我说的不是白兰。”苏兰泽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片熟悉的血红,喃喃道:“明相府中,清贵门第,为何会有那种花出现呢?” 三、伤心 “入黄金墓,真的只是为了查勘所谓黄金宝库和历年江湖人物失踪之谜?”苏兰泽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方的黑漆大匾,手中折扇啪地打开,露出扇面青绿山水,颇为潇洒。她还是作男子装束,只是换了一袭白衣,襟袖间以青绸镶连,越显得骨清神秀。 淡淡斜阳,落在“平安茶楼”的黑漆大匾上。年代久远,漆面脱落斑驳,散发出破败的气息。 这是平安镇上唯一的茶楼,楼分两层,每层摆着七八张乡下条桌,几张梨木粗椅。壶盏一色都是白瓷青花,盛着碧清的茶水,倒有几分拙朴。 “入黄金墓,自然不全是为了这个。”杨恩曲起手腕,四个指尖在额上按了一按,苦笑道:“给我的旨意上,只有五个字,简单之极查、明、爱、别、离。”暮夏初秋,天气尚有些热,他却在衣衫外还罩了件浅灰披风,珍珠白小圆钮扣,珠灰色领口,越显得沉静英秀。 最近一段时间重案迭出,杨恩内力尚未复原,被迫奔波查勘,又无暇修养调息,心神已大是受损。这名满天下的三眼捕神,此时脸色有些憔悴,眉心已有了几道浅浅的细纹。 “爱别离?”苏兰泽蓦地想起琴追阳那具七弦琴,但随即皱起了眉头: “但,他何等身份,放着京畿卫在,却又派你出马。不是说长安侯中dú一案了结后,再办两件案子就放你长归林下的么?却为何让你去办这种没头没脑的案子?难道是他……在故意为难你?” 杨恩苦笑道:“他倒也不见得是在为难我,只是自己也不甚明了吧。” “后来我仔细排查了所有涉及‘爱别离’的线索,通常我们所说的‘爱别离’,往往指的是佛教中八苦之一;当然,青虹帮的琴追阳有一具七弦琴,原来也叫这个名字。但他那具七弦琴也不曾掖着藏着,那人也未见得没听说过,却一直无动于衷,显然这爱别离三字,指的并不是这具琴了。不过三来么,”他的指头移到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倒是跟黄金墓有些关联。墓是死者的归宿,对于死者而言,爱而别离,或是生离,或是死别。他要我查明的‘爱别离’,或许真的跟黄金墓有关。 但继续查下去,倒有了一星线索,便是我得到了一张关于黄金墓的草图,听说是三十年前建墓的工匠头领,当时的新罗巧匠逢羿所留。这逢羿虽是异族人,却在土木之术上造诣颇深,技神张白石也曾师从他一年学艺。只是他后来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图纸上却有一个徽记。” 他以指沾茶,在桌上轻轻划了下去,虽只廖廖几笔,却分外生动,那是一个狰狞的怪兽头像,牛角獠牙,掀鼻方口,栩栩如生。 苏兰泽“啊”了一声,道:“地狱守护兽?这不是幽冥门的徽记么?” “正是幽冥门。这个诡异的门派,声名虽响,却深居简出。就连我所见的门中弟子,也不过二三人,却都是极狠的角色。比如青府的那个张福娘……” 两人静默了片刻,不由得都想起落梅镇的那场大雪,那凄婉悲凉的唱腔;在梅曲幽幽的回声里,高台溅血,一朝情逝,青丝刹那间变成白发。(详情见拙着三眼捕神系列之二《不老人》) “修建黄金墓的工匠头领,居然也会是幽冥门的人?或者说,三十年前,幽冥门就已经存在了?那黄金墓中宝藏传说,还有那些失踪的江湖人,岂非也与幽冥门有关?如果那人要寻找的这个‘爱别离’也与他们有关的话,他们手段狠辣,势力深藏,这……” 苏兰泽收起折扇,看着杨恩,脸上已不觉带有担忧的神色。 以他的身体,当初灭太湖盗盟一战中受损太甚。如今虽经自己精心调养多年,但只怕再也劳累不得,若是好好调养,才能减少病魔的折磨。多少次她都想和他离开这里,无须与那人有什么约定。可是……可是她知道,杨恩之所以留下来,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约定。真要让他断绝与外界一切往来,缩在家中的话如同将搏击长空的鹰隼关在笼中,将叱咤山林的猛虎拔去牙齿,便是旁人看了,也有说不出的叹惋之意。 “别担心。”杨恩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笑容中却隐现出一种非凡的力量:“幽冥门虽然令人生寒,但也不见得就是神魔。” 苏兰泽看着他,目光不禁慢慢柔和下来。他这种坚忍不拔的xìng情,遇难无惧的决心,她一直都明白。所以,无论他选择怎样的艰险,她从来没有阻拦过。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在他的身边,竭尽全力来保护他、帮助他,然后,跟他一起,去走过那些艰险的道路,也欣赏到悬崖绝壁般的奇异景致吧。人生的乐趣,是否也在于此呢? 即使杨恩早已失明,也一样能感受到她那的目光:如三春水波、暮夏凉风,洒落身上,无声而温柔地沁入全身。甚至他的心,都仿佛褪去了所有的烦躁和忧虑,慢慢安宁下来。 这是一个懂得他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一直都懂得。 “你刚才说,在明相府中,看到了……曼……沙珠华?”杨恩问道。说到最后这四个字时,似乎有些少见的犹豫。他伸手提起茶壶,略微一倾,碧色茶水从壶嘴中凌空倒出,直入苏兰泽面前的白瓷盏中。若是旁人看来,断然不会相信:如此自然而流畅的动作,是出自于一个失明的人。 “不错,我看得很清楚,那样血红妖异的花朵,的确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传说中来自幽冥之中、三途河边的彼岸花曼沙珠华。”苏兰泽的脸色也黯然下来:“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冥路。花开花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她手执折扇,在桌上轻轻击打,口中低吟,恰与击打音节相和。 “曼沙珠华,曼陀罗华,一是彼岸花,一为天国花。曼陀罗华,你是见过的,以前我在你的居所庭院中,不是种了许多么?它还有一个名字,是……” “七幻花。喻示着佛经中的‘七还人间’,一年只开七天,一生只开七次。”杨恩伸手过去,握住了苏兰泽的手。她的指尖是冰凉的,有寒意透出来,并且微微发抖。 怎么会忘记呢?那些如雪般的花朵,小小的庭院,两人静默的相守,是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若不是受皇命相召,若不是为了那“玉琳琅” …… “兰泽,”他“凝视”着她的脸,柔声道:“你在怕么?” “嗯。”苏兰泽的声音也低下来,带着一丝飘缈,如远山上的微风:“这两种花,向来只生长在……生长在那个地方,在那里,我们用它们来代表不同的两种意义。一种是往生之美,一种是别离之哀……这两种花,世间是没有的。当初我跟你出来时,因为要配制调养你内力的yào物,所以被特许带了七幻花的种子。可是为什么?曼沙珠华居然在明相府出现了,难道……难道……”她仓皇地抬起眼睛,那种俏皮刁蛮的光芒,已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心言述的惧意,还有隐隐闪动的泪光: “七还人间,一生只开七次,也就是七年。杨恩,我跟你在一起,已经有六年了……这么多年,我渐渐忘记了那里,也忘记了当初的预言,说你的眼睛,七年后必定重现光明。而我们是有约定的,那我……我和你……” “别怕。”杨恩简短有力地打断了她:“或许只是巧合呢?或许恰好有花的种子,从那个地方泄露出来,而明府权倾天下,恰恰得到了这些种子,所以……” 他松开苏兰泽的手,把茶盏递到她的手中,示意她喝一口。 “你看看这张图,其中有一部分,跟你说过的明相府中那些阁室,可有相似之处?” 杨恩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送到苏兰泽手中。 苏兰泽展开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皮纸,不禁吃了一惊:“房舍模样结构,颇有几分相似……不,有八九分是一样的,除非我身临其境,才有十分把握。你从何处得来?这图纸线条细腻,角度精准,可不是出自常人手笔啊……甚至这个幽冥门的徽记,也是如此生动。” 杨恩温柔地“看”着她: “我搜集所有黄金墓的资料,费尽周折,才得到了这张图纸。这不是原图,原图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是由有‘技神’之称的张白石,大致地临摹并补充完整后,jiāo给我的。张白石此人既精于土木机关,绘图笔法又颇为生动,此图应该不会逊于原图。” “张白石最大的弱点,就是贪财。”苏兰泽嫣然一笑:“听说他爱金如痴,家里连马桶都是用金子打成的,平日爱好便是购买金子,身边既无美人,亦无朋友,甚至不爱与人jiāo往。也幸亏他身怀绝技,前年为太后兴建那座隆庆宫,造得如仙阙紫府一般,让太后凤颜大悦,可是赐了不少黄金。” 杨恩也不由得一笑: “酒色财气,世人所好。咱们四人‘剑捕乐技’齐名,江湖上以‘神’呼之,其实呢,剑神爱剑成痴,冷酷无情。在他心中,剑道有无上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人xìng;我呢就偏好附庸风雅,明明笛子吹得难听,却偏偏割舍不下,没有大智慧的决心;技神贪爱黄金,已经是达到了嗜金如命的地步,又好机关之术,最喜欢冷冰冰的土石,却不待见活生生的人。说起来,也只有你,xìng无所恋,心无挂碍,看似淡漠清和,兼具温柔慈悲,真正有神仙之气呢。” 苏兰泽神情已渐渐镇定下来,嗔道:“看不出你也会来说好听话儿,不过,”她举起茶盏来,叹道:“我并不是真正的神仙,又怎么做得到真正的无恋、无碍呢?” 她转过话头,道:“你是得到了这张图,又知道相府兰苑里有那样古怪的一处阁室,才让我前去青虹帮的,对么?” 杨恩点头道:“正是。这种阁室过于低矮,并不是我天朝建筑的风格,别的地方也从未出现过。明照清此人最是深沉,为何会在兰苑之中,兴建这样的阁室?且寻常不许人入内,又在阁室中大办神秘的冥寿。其用意何在呢?我去不便,所以才烦劳你以jiāo流曲乐之名,去跟虹姑周旋。因琴绣心失踪,琴追阳琴技大不如前,虹姑无奈之下,自然会让你cāo琴师之职,你才有机会入内查看。 谁知一场冥寿,竟还有如此多的变故。依我猜想,说不定那位逝去的夫人,生前就是这居所的主人。这位夫人又会是谁呢?” 苏兰泽喝了一口茶,凝思片刻,摇头道:“不对。我们那晚所唱的曲目包括曲词,全部由明府拟好送来。冬云唱的那支曲子中,有‘孤孑遗余三十年’的句子,所以这位夫人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年了。而兰苑中的那些阁室,门窗木色尚新,显然是刚建起不久,不可能是她生前长居之所。” 杨恩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那人也语焉不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张图,这图上房舍究竟有怎样的含义。” “然而,会跟明相中的阁室相似,明照清在此事中,一定脱不了干系吧。”苏兰泽想起明府阁室中,那倾听《葛生》的男子;那种凭空传来的肃杀冷压之气,如渊底的潜龙忽然昂首,此时想起来,仿佛还是有着莫名的压迫。 “冬云突然剌杀那阁中男子,又是什么道理?他若知道那人的身份,又怎会不知舒高炽必在左右,剌杀无异于是自寻死路而已。” “纯属送死的剌杀,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警告。”杨恩淡淡道:“冬云的主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牺牲了冬云这样一个出色的杀手,可真是大手笔。难道事情真的严重至此了吗?要警告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选在明府冥寿上呢?难道也会跟冥寿有关?” 苏兰泽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得到讯息,当日冬云所在的戏班所有人都被下狱,秘密进行了审讯后,即被全部处死。真是枉费了几条人命,他们哪里会知道冬云的事情?奇怪的是倒也没有进行全城搜捕,和任何的诛连。” “此事不宜宣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况且大家心中有数,不必去查,也是清楚的。”杨恩静静道:“我只是突然对明相感到好奇,他明知是一潭浑水,却偏要趟在其中,这场冥寿办得太蹊跷。” 他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道:“黄金墓太过诡异,数年来已有多人在此失踪。图纸上既然有幽冥门的印记,那么这些人的失踪说不定也与幽冥门有关。这次更是牵连到百草翁之子百若夜,还有当今太后最喜欢的歌伎琴绣心。琴绣心倒也罢了,百家与朝中大佬们jiāo往密切,百若夜失踪一年,穷尽人力都寻找不见,自然不是小事。有人看到他曾与琴绣心同行,最后的行踪,也是消逝在黄金墓附近。此次入墓查勘,寻找他的下落,也是任务之一。况又牵涉到那人所要的东西……”他听见楼梯响,知是有人上来,便停住话头,饮下一口茶。 苏兰泽凝视着他:“我来的时候,看见镇口多了很多陌生人。” “那是自然。江如雪带着京畿卫的人,已经秘密封锁了平安镇前往黄金墓的道路,不准江湖人入内。”杨恩道。茶楼算是镇中最高的地方,苏兰泽从楼上看下去,但见整个平安镇极是狭小,两边房舍稀少,只当中一条主街,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江如雪此人,冷寒入髓,我不喜欢他。”苏兰泽想起江如雪那扬长而去的背影,撅嘴道。只有在杨恩面前,她才偶尔会出现这些娇那的小儿女态。 “雪捕头、血捕头,江湖上对他的称号如此,此人xìng情可见一斑。他功夫是不错的,查案也很有一套。”杨恩若有所思,看向窗外:“不过,内心如何,又有谁真正明白呢?” 苏兰泽沿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尽头是一片广阔的荒野,方圆再无人烟。荒野上生满长草,密立如林,隐约可以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圆形山丘拔地而起,气势迫人。 那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黄金墓。 镇子小,先前茶楼上是空dàngdàng的,这会断断续续地来了几人。二楼包括苏兰泽这一桌在内,才只占了三张桌子。靠左首是个小户人家模样的fù人,发髻蓬松,抱个半睡半醒的五六岁孩子,口里咿咿唔唔唱些不成曲的调儿,哄他入睡。另一张桌上是个个猎户模样的汉子,脚下放着只硕大的皮袋,鼓鼓囊囊,袋口处伸出半条风干的羊腿,显然是下山来贩卖干ròu的。只是酒气醺天,似乎喝过了量,一上来就趴在桌上睡得鼾声如雷,一声还高似一声。茶楼伙计来推过他几次,他只是不醒。 苏兰泽皱了皱眉,住口不吟。她还是男妆打扮,白衣玉簪,风仪清雅,执扇的手修长而白晰,简直与那白玉扇骨一般无二,光滑莹洁,连上来斟茶的伙计都不由得要多看两眼。 她便将眼一横,猛一拍桌,做出凶恶的神气来:“看什么看?怕本公子不付你茶钱?” “不是不是!”伙计是个矮个子的年青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顿时吓成了蜡黄,连连哈腰:“小人眼皮子浅,呆在平安镇上,一年也见不着几个贵人。原以为一年前见着的那些人已经是神仙了,谁知今日见公子您,才知道小人是井底的青蛙,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冒犯!冒犯!” 杨恩不禁笑了,道:“伙计,你下去罢,我们自己斟茶。”那伙计巴不得这一声,慌忙放下茶壶,灰溜溜地就待跑走。 “回来!”苏兰泽高声唤道。 那伙计只得又转回身来,低声道:“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苏兰泽“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摇了摇:“你说一年前看见过几个什么人,会是神仙样的人物?” 伙计瞧了瞧她的脸色,迟疑道:“这个……” 杨恩微笑道:“那几个公子,”指了指苏兰泽,半带促狭:“都有这样年轻俊美么?” 伙计见他说话温和,胆子便大了一些,忙道:“看那打扮,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有几个还带着刀剑哪!特别是其中一位姑娘……”他眼中闪动着迷醉的光芒:“那个美,真是画儿上也没她好看!那些公子们围着她,跟捧凤凰似的,只怕吹口气,她便飞走了不见啦!” 苏兰泽听他说得形象逼真,不由得扑噗一笑,道:“她是女的,我……我是男的,如果我是个女的,有她漂亮么?” 伙计搔了搔头,为难道:“说不上来……公子您要是个女的,也跟她不一样,她要是神仙,也得是狐仙!可您就是观音菩萨……”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们也是喝了茶就走啦,平安镇上,连茶馆都只我们这一家,哪里住得下这样的美人?” “他们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杨恩紧跟着问。 “没有。”伙计苦笑道:“不过猜得出来,这些年来,外面的人到咱们平安镇,向来是为了黄金墓中的黄金珠宝。那黄金珠宝好是好,只是都说墓中有恶鬼,诱人进去陪葬的,管教有去无回。那几个人可别是去了那儿呀,特别是那个美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惶地望着苏兰泽:“公子你别是也去那里的吧?” 苏兰泽拿起茶盏,冷笑道:“你且喝一盏茶,我再告诉你!” “喝……喝茶?小的不敢……也不配……” “哟!难道现在的世道,喝盏dú茶,也要讲个配不配?”苏兰泽陡然变脸,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将对面shè来的一团寒光收在扇内!扇面展开,那团寒光反向伙计面门疾shè过去! 砰!伙计将手中茶盘一摔,茶壶茶盏碎了一地,茶水淌出来,顿时冒出了滋滋的轻烟!托盘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 他整个人腾空跃起,那团寒光从他足底簌然飞过,夺夺夺夺,如急雨般,尽数钉在不远处的柱身上! “好轻功!”苏兰泽摇扇不动,冷嘲道:“一个茶楼伙计,也要学‘金雁功’么?” 那“伙计”身形舒展,颇为魁伟,先前猥琐之意已dàng然无存。他也不答言,匕首带起寒风,如大鹰般扑剌下来! 而先前伏在桌面睡觉那人,此时鼾声立止,上身扬起,双手连挥,无数细碎寒光,在空中jiāo织如网,当面向苏兰泽及那杨恩当头罩来! “相思万里织如网!”苏兰泽叱道:“你是山西秦家的人?”她一脚踢翻长桌,砰!桌面平平向外,凌空飞起,堪堪挡在身前!夺夺声中,那些寒光尽数打在桌上!而几乎与此同时,她挥扇上击,手臂在空中陡然反向,竟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成弧形递出,正中那“伙计”腕间“太渊穴”! 此穴为肺之原穴,百脉jiāo会,气机一旦被阻,真力即趁势而入,攻入百脉之流!那“伙计”一声惨叫,匕首脱手而出,已跌落地上,整条手臂便如电击一般,剧烈抖动不已。 那擅暗器者冷哼一声,左臂忽伸,已抓住那骇得呆住的fù人,带同她怀中孩子,竟一把提起!fù人惨叫声中,母子俩一起腾空而起,宛若百余斤重物,向苏兰泽砸了过来! 而他右腕挥处,一串利刃闪电般飞出,在空中首尾相连,宛若半道圆弧,狠狠地向那端坐不动的杨恩颈项割去! 苏兰泽手臂一振,已将那fù人半边身子接住!“伙计”已忍痛自地上一跃而起,重拾匕首,向她飞身剌去!苏兰泽飞起一脚,正中他腕间,匕首再次脱手!但那“伙计”甚是悍恶,就势身形仆前,双手已向她搂出! 苏兰泽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的笑意,砰!那一脚余势未衰,正中他胸口,声如败革!但他铁钳般的双掌,犹自死死扭住了苏兰泽的脚踝! 这一连串伏击之中,连守带攻,谋划周密,事事处在先机。苏兰泽纵然已对他们有所警觉,只可惜此时手中扶着那fù人,左足受制,顿时空门大开。那擅暗器者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喜色,手掌中摸着一枚dú针,心道:“哪怕你是真正的神仙,也难逃出我们联手一击只可惜这大好的功劳,又要被分了去……” 叮零当啷!一截碧绿的竹笛,蓦地从那半弧形的利刃间伸出来,如凭空生出的一根翠生生的新竹;而那些原本凌厉飞削的利刃,却改变了原有的方向,一片一片,参差不齐地附在笛身上,化作披拂的竹叶。 灰衣男子执着这枝“枝叶”俱全的“翠竹”,轻轻一挥,那些“竹叶”就劈利啪啦落了一地。 灰色的身影,如同轻雾,又似微风,明明每一个动作是那样清晰:曲腕、沉肩、挥笛,却偏偏是不及反应、不及闪避、不及还击。 擅暗器者只觉肩胁一麻,手指松开,那枚dú针已经滑落。整个身子受一股大力所驱,飞了出去,砰地一声落下来,顿时砸碎了一张厚重的桌面,木屑横飞。 寒光一闪! 苏兰泽素白履尖上,已弹出半截锋刃!那“伙计”惨呼声中,锋刃穿掌而过,气劲一懈,顿时有血珠洒落! 刷。锋刃连同素白绣履,如此轻巧地落回地面。只在地面一点,复又飞起!“伙计”胸口血洞蓦现,手掌一松,有暗绿光点,自指缝里飘浮出来,迎风化作一朵朵绿荧火焰! “是幽冥门!” 杨恩双眉一挑,晶莹的瞳间竟有冷光闪过!他挥笛疾点,那些绿荧火焰早失去了真力催动,空有威力却无法发挥,须臾之间,便一一消失在笛风之下。那伙计口中喷出鲜血,仆地便倒。 苏兰泽一把提过那fù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是他们一伙……”突然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那fù人双瞳放大,嘴巴张开,唇边点点血渍早已干了竟然在那擅暗器者凌空丢来时,即被暗中震断了心脉,早就气绝身亡!而那个孩子,还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头埋在母亲怀中,似乎并没有受到外界的惊扰,犹自咂了咂嘴,仿佛正梦到什么好物事。 她怔了一怔,低声道:“死了?” 空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寒光,条条缕缕,密密麻麻,飘拂的姿态,带来那凄厉冷清的杀意;然而,那杀意隐藏在寒光中,似乎并不可怕,带来更多的却是惆怅。仿佛是别离已久的故人,蓦然回首,一点愁绪滑落,唯有秋风,吹扬起那一头银白的长发,无限杀意,无限凄厉,无限惆怅,无限别离,劈空席卷而来! 杨恩蓦地飘跃而起,啪啪啪啪,珍珠白小圆钮扣应声而开,跳跃着弹了开去。浅灰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形,已托在了他的手中!哗!披风散开,仿佛是飘来一团浅灰的云雾,然而那种柔和的形态,陡然变硬,披风边沿,竟化作剑的锋利,当空斩下:“好一个‘别离千载发如霜’!幽冥门主?” “霜”字未落,那满天的“银发”已被斩开断裂原来那不是“银发”,而是一根根银白的细针,首尾相连,七八根连起来,便如一根硬挺细长的银发。 满空断裂的“银发”那些银针本待飘落,也仿佛又受到一种无形力量,蓦地激shè而出! 杨恩脸色微变,披风蓦然合拢,受内力所激,竟然鼓涨如蓬,将银针尽数扑落!只闻无数针尖剌破布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呛,金光耀目,却是他已经拔出了一柄极为锋利的匕首! 而此时,那个fù人怀中熟睡的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似乎被眼前的情形惊骇住了,“啊”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叫道:“妈妈!妈妈!”从fù人怀中一扭,挣脱出来,白白胖胖的小身子滑落到地上。 擅暗器者大喝一声,脸上鲜血淋漓,从满地木屑中一跃而起!双掌在空中陡然转向,并不是攻向苏兰泽,却向那孩子重重拍出! 那孩子惨叫一声,身子向前仆倒,脸部着地,有鲜血蜿蜒着从脸下的地面流出来! 苏兰泽喝道:“无耻!” 她凌空拍出一掌,砰!真气bào开,两人一触即退,苏兰泽迅疾俯身,推开已经冰凉的fù人尸体,去抱那早仆倒在地的孩子。 尖厉而凄异的啸声,猝然响起!只是极短促的一声,便嘎然而止! 啪,那孩子突然举起一只小手,向fù人胸口拍下!fù人的胸膛zhà开,血ròu模糊中,有一团金色光点飞涌而出!苏兰泽遽然挥袖拂卷,沙沙作响,是金色光点尽数投入袖间。但仍有一个光点掠过,啪!苏兰泽弹指挥开,谁知那光点却忽然如同生出了一只小爪,反将她指尖抓住!咻,那光点针尖般,破皮而入! 苏兰泽手下一软,全身四肢百骸,竟然使不上任何劲力,整个人软软向着地面伏倒。她本能的挥起一掌,可那孩子身体,如风形光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开去。 恍惚间,只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已站在身前,那张嘻嘻笑着的无邪童颜上,黑亮瞳孔,深如秋潭,却闪耀着一缕不属于孩童的诡异光芒! 小手jiāo错一挥,胖乎乎的十指,风一般地点来,有一指点在肘间,尤其重而疼痛。且那针尖般的感觉,开始在血脉间飞奔而走,到最后直剌心房! 苏兰泽但觉丝丝疼痛,从心头蓬然zhà开,脑中一阵眩晕,再也支持不住。 这么多年,从离开那个地方后,一直跟在杨恩的身边,虽不曾经历龙潭虎穴,却也有无数惊险风波。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死亡的yīn影隔得如此之近,几乎听得到死神咻咻的鼻息声,然而恐怖之中,似乎还有一丝欣慰。 如果真的有死亡降临,至少,还有他在身边。 嗖! 尖厉风声呼啸jiāo错,带着童稚口音的惊叫蓦然响起,似乎正是那“孩子”的声音。 昏沉之中,苏兰泽感觉自己的身体已被扶了起来,背部“至阳”穴中,有股淳和气息徐徐注入,直达“灵台”,顿时缓解了那种丝丝钻心之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焦急问道:“兰泽!你怎样?” 缓缓睁开眼睛,也许是视力昏沉的缘故,看眼前的一切,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仿佛是在梦幻的云气中,见到那个男子英秀的脸庞。 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但她马上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是不是用了第……第八层的功夫?” 杨恩轻轻舒了一口气,眼下浮起一抹异常的红晕,仿佛初见情人的少年:“别说这个,你快运转一下真气。” 他的红晕扩散开去,却有真气输入她经脉间,与那淳和之息相融,渐渐在体内流转,然而转过头时,仍不由得剌痛了一下,使她微一皱眉。更可怕的是左腕,那里破皮的地方,已渗出鲜红的血,她摸索着,用力将右手两指按在伤处,然而指间却有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骨ròu里面奋力钻出来一般,却又总是被她的手指强行按下去,样子十分诡异。 杨恩声音都有些变了,急道:“怎样?怎样?是不是很痛?” 苏兰泽心口又是一阵剌痛,旋即蔓延全身,似乎全身都在发抖,却强忍着,举起右手两指,迅疾在左腕周边点下,向杨恩说话的声音也尽量地镇定:“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周边很安静,桌椅碎片中卧着那假扮伙计之人的尸体,旁边僵直的是那个擅暗器者,浑身chā满断裂银发一样的针尖,有如剌猬般。然后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角落,那个“孩子”斜倚着fù人的尸体,躺在地上,颈下一片鲜血汩汩,有一点白光在血中闪动正是杨恩衣襟上的珍珠白小圆扣子,想是他情急之下,已来不及发出别的暗器相救。然也正是因为小圆扣并不锋利而且力道稍弱,所以那“孩子”才没有当即断气。 近了看时,才发现他虽貌如孩童,身材矮小也如孩童般,但那样老成yīn沉的神情和身上隐约散发的戾气,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所具有的。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垂落在身边的胖乎乎的小手,左边那只,竟然有两根指头是木头的!不过形状削得有若真指,指端已经发黑,再看一眼,只觉幽幽寒气,从心里冒出来。 “你……是木指童子?有‘无影杀手’之称……的木指童子?果然是叫人……叫人防不胜防啊!” “哈哈哈!”木指童子尖声笑了起来:“中了我的……‘伤心蛊’,还能说得出话来的,似乎也只有乐神你一人了,真不愧……不愧……咳咳,是乐神啊!” “伤心蛊?”杨恩脸色大变:“伤心蛊、断魂香、五蕴炽这三种最邪恶的dúyào,当初已经被江湖人列为禁用dú物,不是已经全部集中起来销毁掉了么?近三十年来再无这种dúyào在江湖上露面,你从何处所得?解yào呢?给我解yào!” “咳咳……伤心蛊,伤人心,根本没有任何的解yào。捕神见多……见多识广,难道连这个都不知么?” 木指童子喘息之中,有血沫自颈下伤口冒出来,仔细看时,但见他面部皮肤虽然光洁如孩童,想必是用了驻颜yào物的原因,颈项间却有了皱纹,所以他先前不敢露面,要藏在fù人怀中,只露出一张脸来。 伤口冒出的血量已大大减少,他说话也流畅起来: “蛊虫一旦入血,即随经脉运行,直达你的心脏,在那里留下dú素。只是蛊虫同时又分泌出另一种dú,恰是原dú的克星,所以蛊虫在你心脏中时,你反而不会死去。一旦蛊虫从皮ròu处出来,即只留下原dú,人便马上毙命。伤心二字,说得好,伤的就是你的心嘛!” “你!”杨恩身形一动,却被苏兰泽拉住手臂: “别担心。”她柔声慰道:“我有办法,不会死的。”她撑起身子,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倒尽瓶中yào粉,敷在左腕伤口之上。果然伤口血痕渐渐凝固,她先前痛苦之状也已消失,再没有什么异状。 “是啊,用黄莲封住伤口,也可以活上个六个月,”木童子yīn笑道:“哈哈,蛊虫害怕黄莲的味道,便不敢从伤口出来,只好留在心脏之中,两dú相克,才能保住xìng命。只是,哼,心中留有这样一条蛊虫,时时啮咬不定,偏手不能及,yào不能治,个中痛苦滋味,也未见得就强过了痛痛快快地死去!何况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会死呢!” “住口!” 杨恩目中冷光陡然一转,利如刀剑。 木指童子咧嘴一笑,恶dú的眼光也不由得缩了缩,却并不住口:“因为这是有天下第一dú之称的伤心蛊,它的全名,叫做伤心断情蛊。蛊虫啮心之苦,一如这世间的情爱,便你有通天的本领、绝世的武功,练通任督二脉,打通全身奇经,可dú在心中,也是望尘莫及,束手无措。” 苏兰泽淡淡一笑,扶着杨恩手臂,站起身来。她神情已经恢复,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创伤:“伤心蛊名字虽不好听,却未见得难得倒我。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哪会有真正解不开的dú?杨恩,”她柔声道:“你该相信我的医术,当初你那样重的伤都不要紧,何况一些小小的蛊虫?” 杨恩脸色稍慰,突然跃过身来,出指如风,已点住木童子肩上两处穴道,止住流血:“是谁指派你来的?说出来,我或许还会饶了你!” 木指童子锐声道:“xìng命我早就不要了。”他微侧目光,望着那死去的fù人,渐渐安静下来,道:“死在这里,正是我平生所愿。” 苏兰泽一直凝视着他的举止,此时才轻声道:“如果我们把你和这假扮你母亲的fù人,都挫骨扬灰,一个丢在泰山之巅,一个洒在东海之滨呢?” “你这dúfù!” 木指童子脸色陡变,目中shè出怨dú的光:“你堂堂乐神,为何要这样糟践死人?” 苏兰泽不以为忤:“真正糟践她的人,并不是我罢她甚至活生生地被当成了蛊母。伤心蛊用来害人,自然是上上之选。可是此dú如此邪恶,所害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中dú者一人。一来,是此蛊虫必须种植于人体内,称为蛊母。蛊母将自己的心肝为蛊虫之食,施术时必要拍碎蛊母的胸膛,挟临死前的怨念和血ròu之威,才能让伤心蛊无坚不摧,哪怕是武功再高的人,也闪避不及。二来,蛊虫这样厉害,施术者自身也必须先服下十八种剧dú之物,才能驱使蛊虫害人,否则与蛊母朝夕相处,只怕还未害人,便已被蛊虫反啮。然而十八种剧dú服下去,不过是dúxìng最初相互克制,不至于立刻发作。一旦驱发蛊虫,周身血气自然翻腾,哪里还压制得住呢……你们前来时,已保定了必死之心,自己不肯爱惜自己的血ròu之躯,又怎怪人家来糟践?” 杨恩冷冷道:“伤心蛊害人害已,才被列为禁dú。同为世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怨恨,拼着牺牲施术者自己和蛊母的xìng命,也要去害别人?” 苏兰泽接下去道:“你木指童子在杀手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说起来也并不缺钱,理应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然而你偏偏接了,还带来了这个山西秦家的人,和那位说不定就来自幽冥门的假伙计……他们不过是为了钱,可让你来杀我的代价,就是付出你和这女子的生命,是么?”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杨恩不禁一怔。 木指童子瞳孔收缩,冷冷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苏兰泽笑得十分平和:“你虽然是成名多年的杀手,然而在情感上却比少年还要青涩。你所有的眼神举止,谁能看不出来,你对那fù人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大约派你来的那人,也正是因为看出来 ,才以此来作为牺牲你的条件吧?” 木指童子听她谈起那fù人,不知不觉中,满脸的戾气在那瞬间退去,望向那死去fù人的眼中,顿时无法抑止地涌起无限的温柔情意,仿佛她不是这僵白的死尸,还是巧笑嫣然的鲜艳模样:“我这一生,受尽人的欺辱和迫害,虽然后来练成武功,人人都害怕我,又有谁是真的喜欢我?唯有她……”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苏兰泽:“都说乐神慧超常人,果然连这都看出来了……” 苏兰泽道:“你们分明就是将她先行引起我的疑心,后又将她震断心脉而死,用来当作迷惑我的疑阵。我若发现她已死,又怎会再对怀中的孩子起疑心?只有这样你才容易得手……”她顿了顿,道:“但凡天下间,无论怎样的英雄,一旦情爱相偕,是可以抛下一切,都要终生相守的。你们却一个宁愿先死,一个也不肯后活,说明来之前就抱定了必死之志,是因为若在生时根本无法厮守……” 木指童子那孩童般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变化,鼻梁沟边开始显现出两道皱纹:“是啊,可惜我们无缘同衾,但若死能同穴,此生也就足了。”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伤心蛊,嘿嘿,天下最伤心的,莫过于相爱而别离。不过我也听说,伤心蛊唯一的解yào,就是爱……爱别离。我……不要我们分开……所以,请你不要把我们……分开……” 苏兰泽不觉有些动容,看那死去的fù人,但见她死状虽惨,面色却甚是安祥,道:“你放心,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生不能衾,已是人间憾事,我断不会让你们死难同穴。” “我……我害了你,你还能如此待我们……”木指童子的脸上,终于也浮起一抹感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一缕黑线却从咽喉部的薄皮下缓缓升起,经下颌、嘴角、鼻孔,只向眼部穿游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去。刹那间他的口鼻间沁出黑血,似乎连嘴唇也已僵硬,只发出几上简单的字节:“黄……是黄……” 杨恩动指如风,在他身上大穴连点数下,企图输入一丝真气,然而木指童子的眼耳间也有血丝沁出,头已向一边颓然垂下。 四、夺命 杨恩的手垂了下来:“十八种剧dú……终于发作了……他最后或许是想告诉我们,谁是指使他来的主谋,然而只能说出一个字。黄……是黄金的黄么?” “或许他要说的,正是黄金墓。”苏兰泽闭了闭眼睛,喟然道:“这座墓如此诡异,也许真的不是只有传说中的黄金宝库那么简单。我突然想起了幽冥门……黄金墓,幽冥门,二者之间,究竟会不会有所联系呢?” 他二人相处日久,心意相通,杨恩点头道:“方才那式‘别离千载发如霜’,据说是只有幽冥门的主人才会的功夫。不过,这几人的功夫虽然不错,却还比不上传说中的幽冥主人,或许是他的亲传弟子也未可知。”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然而思绪刹那纷飞,都不由得想起了落梅镇上的张福娘。(详见三眼捕神之二《不老人》) “哪个才是幽冥主人?”苏兰泽为宽他的心,岔开话题,指了指那伙计及擅暗器者的尸身。 杨恩摇摇头,道:“我当时只急着要救你,一时不及,就下了杀手。况且杀人出动,向来只是领命临时的组合,却并见得不知晓彼此的真实身份,或许两个都不是……” 苏兰泽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的内伤如今只有六成,这一次强行运行八成,岂不是对经脉之伤是雪上加霜么?” 杨恩已觉心腑间一阵阵气息上涌,颇为难受。然而当着苏兰泽的面,他还是在强行压制下去:“是一点小伤要紧,还是你要紧?唉,早知他们如此狠dú,竟然使用‘伤心蛊’,我就该速战速决,根本不必想过留下活口问案。人即使死了,线索也不会死。如此也不会让你……兰泽,不如你先返回我们住所调养,黄金墓我一人入内便可。现在京畿卫封锁了道路,那些江湖人是进不来的。我……” 苏兰泽笑道:“你别担心,我并不惧这伤心蛊,我自然是要跟你在一起的。我只是在想两个奇怪的问题肯让木指童子及其情人甘为赴死,这主使者定非常人。如果真要杀我,重金聘请十个八个这样的高手,我也就死定了。为何木指童子一定要用伤心蛊?此dú被禁已久,要找到它可也不那么容易;二来,他为什么不用这蛊伤你?”偶然一瞥间,她的脸色突然变了,视线落在那死去fù人的身上。 杨恩敏锐地感知了她的不安:“你发现了什么?”苏兰泽俯下身,拨开那死去fù人头上包着的抹额。 近了看时,才发现那fù人虽是乡野装扮,尘土满面,然而擦去灰垢后,里面露出的皮肤着实细腻,并不象久惯劳作的粗糙。而最让人惊讶的,是那fù人的鬓角,黑如鸦羽,掠上去后,可看出被修得齐整如月的发根,显然并不是真正的乡野fù人。 杨恩摸索着一触鬓角,两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此时脚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竟然也将二人吓了一跳。 茶楼中既混进了假伙计,这真正的主人和伙计自然是不知所终。加上镇外道路皆被京畿卫封死,捕头官兵都不能赶来。平安镇上的百姓见这阵势,早就吓得关门闭户,四周颇为宁静,这声呻吟也就听得分外清晰。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置于桌下的羊皮袋。袋口被撑开一道缝,半只羊腿伸出来,里面装得满满的是什么? 杨恩指尖一捺,已扣有一枚小小银针,正是方才还击那擅暗器者时,尚留在手中的一枚。 苏兰泽足尖挑起,已将地上一支匕首挑落手中,手腕轻抖,匕锋凌空划出,刷地轻响,那袋子应声被一剖而开! 哗啦,几根干羊腿先散落在地。随即又是一声呻吟,从袋里竟滚出个人来。 那人四肢攒绑,全身弯弓,双目紧闭,面朝地下紧紧缩在一起,宛若将要抬上屠场的猪羊般,若不是那细微的呼吸起伏,几乎便如死人无异。 杨苏二人吃了一惊,苏兰泽拾起匕首,上前斩断绳索。杨恩伸手一探那人脉息,便发现不过是被捆绑过久,气血微滞而已,当下运劲贯入,助他推拿活血。然而这一近前,鼻端却嗅到一缕淡淡的yào草清香。 那人徐徐睁开眼来,似乎有些愕然,低声道:“求求你……你们不要……杀……杀我,我告诉我爹爹……我们百草堂会给……给你们钱……” 苏兰泽目光一闪,但见他衣襟下摆,衣褶间垂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壁,下面束有梅花络子,中间镂空,五色丝线绞就一个“百”字。陡然想起虹姑的话来,杨恩却已先出声问道: “你难道是百草堂……百草翁的少公子……百……” 苏兰泽与他几乎同时说出来:“百若夜?” 那人此时已缓过劲来,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微弱道:“在下正是……正是……百若夜,你们……你们是?”他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清秀,或许是因为先前受惊的缘故,面色十分苍白,眼神中时时流露出一种倦怠,带有几分苍凉之意。 杨恩亮出一块腰牌,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是公门杨恩,奉令前来查处平安镇外黄金墓一案。听说你与琴绣心姑娘一起失踪,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琴姑娘呢?她在哪里?” 百若夜眼中一亮:“是三眼捕神么?素闻您神目如电,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我终于有救了……捕神,我……不是我害了绣心……”他急得几乎又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 苏兰泽递过一盏茶,他感激地看她一眼:“这位难道就是乐……乐神……” 苏兰泽点了点头,道:“听说你如实道来,杨恩绝不会冤枉你的。” “一年前,我被派往淮中收帐,在那里机缘巧合,遇见了绣心……”百若夜倚桌而坐,喝下一口凉透的茶,已恢复了不少气色。说到此处,虽然脸色仍然苍白,眼中却多了几分羞意:“她说要入京游玩,我便一路随来,为了怕父亲责怪,故意跟家中失去联系。谁知到了京郊,她听说了黄金墓的传说,定要来这平安镇。我拦阻不及……” “琴绣心果然进了黄金墓?她失踪的时间岂不正是……” 百若夜低下头去:“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我失去她,已有整整一年。” “什么?”苏兰泽失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金墓的凶险?这么长时间了为何也不声张?至少要告知青虹帮中派人前来救她啊!” 百若夜头更低了些,声音也几乎低不可闻:“那个月圆之夜,她执意不听我的劝阻,跟了几个江湖上的少侠,进入黄金墓中。我不肯进入,他们一起笑话我,但最终还是同意我留在外面,说好一月后在平安镇见面。可一个月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 杨恩静静地“凝视”着他,道:“你爹爹很担心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朝中的力量,去寻找你的下落,你知道么?”明知这位捕神目不能视,然而那样的“凝视”,虽然淡淡的,却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使得他更不敢抬头: “我就是怕爹爹生气,又怕青虹帮怪罪我,甚至找我要人。我谁也不敢告诉,只在这平安镇四周流浪,一直暗暗侥幸地期盼着,终有一天他们能出来,只到……只到上个月,我实在不敢也不想再等下去,就派人向青虹帮送了信,想托他们的力量,能把绣心从墓中救出来……可没想到,青虹帮的人首先抓住了我……” “是青虹帮的人抓住你的?”苏兰泽瞥了一眼地上那擅暗器者的尸身。 百若夜也随着看那尸身一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位抓我的人说……是青虹帮重金悬赏的……他在镇外找到了我,抓我放在袋中,但好象遇上了一件紧急事,来不及将我送到青虹帮,就奔到了这里,然后……然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苏兰泽与杨恩对“视”一眼,杨恩从身上取出一锭银子来,递给百若夜:“我们有公务在身,不能送你回京。你自己先回去到衙门投案,候我们查清后必会还你公道。有令尊在,便是投案后也不会有什么苦头,你可放心。” “不!不!”百若夜急得站起身来:“我不能这么回去!”他连连摆手:“这一年来,我一直自怨自艾,恨自己当时胆小,不敢随她入墓,成天提心吊胆,生不如死!我之所以没离开平安镇,心中也是在暗暗想着,能否等到这一年的开墓之期,亲自进去看看,哪怕死了,也死得瞑目……” 苏兰泽蹙眉不语,只看了看杨恩。 百若夜已经抓住杨恩的手,几乎要跪倒在地,哀求道:“如今捕神既然亲临,就请带我入内,我的武功虽然不算强,但我也不害怕……我要见绣心!我要见绣心!” 苏兰泽忽然问道:“京畿卫早封了来镇上的道路,木指童子是怎么带你们过来的?” 百若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很少互相jiāo谈,似乎彼此也不熟识,只是临时组合在一起……我被装在袋中,看不到入镇情形,但木指童子好象给京畿卫的人看了什么腰牌,也就没被阻拦……” 铮铮! 忽有琴弦之声,遥遥传来,在这样的薄暮中,宁静如死的镇上,陡然听闻,但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凄凉之意,悠悠散开。 杨恩三人悚然回首,但见满地斜阳之间,有一个黑笠黑衫的中年人,正从街道那头,踽踽行来。 他身后缀有数条人影,一路飞奔追来,然而不及到得他身边,琴追阳回首一瞥,也不见他如何出手,那些人影已经纷纷倒地。 杨恩长身而起,遂又顿住,道:“好手法!听那风声,似乎是青虹帮的独门暗器‘风兼雨’,难得他手法如此之准,每一枚都打在中者的膝弯……大约青虹帮目前在京都的人中,也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功夫。” 百若夜突然噫了一声,站起身来,指着琴追阳道:“他……他我认得的,我在京城的一次堂会上见过他,他是琴师,听说是绣心的叔父!他……他怎么也来了?” 那中年人正是琴追阳。 此时他一手平伸,掌心稳稳托有一架样式古朴的七弦琴,另一手轻轻拂弄,竟也自成曲调,正是苏兰泽曾于明府弹奏过的那一曲《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苏兰泽不知何时,已站在杨恩身边,驻目聆听。白衫如雪,衬着她沉思的面容,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隐约光辉。 “叔侄关心,琴绣心又在黄金墓中,眼下墓门一年一度的开启之日将至,他怎能不前来探个究竟呢?”苏兰泽忽然道:“杨恩,你以前听过《葛生》这支曲子么?” “据说三十年前已经有了这支曲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过。”杨恩静静地道:“听说是一个男子,为纪念他的亡妻而作。因为哀伤凄美,以那样平凡的乐府曲调,竟然胜过了本朝第一大曲的梅曲,被作为思念亲人的挽歌,在各类冥祭仪式上广为传唱。” 《葛生》的曲音幽幽而来,杨恩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意,轻轻叹了一口气:“是怎样的深爱,才有这样的力量,纵然是别离也不能让它断绝,还要化作另外的一种方式,流传在这世上?” 琴追阳看上去走得颇为缓慢,然而有如烟雾一般,散入荒凉的野陌之中,刹那间失去了踪影。而另外一条血红的身影,正从镇外旋风一样飞奔而来,尾随而去。 “我们也该前往黄金墓了。百公子,入墓后记得紧跟我们,或许可保你安全。”杨恩向百若夜道,一边下意识的,摸了摸握龙头匕的柄首。 既来之,当安之。 月圆如盘,高高悬挂夜空中。青石铺就的墓道,一直延向那座高大的圆形山丘。墓道宽阔笔直,可供四乘车并肩而驰。道旁矗立有数十尊神态各异的青石守陵兽,神兽面庞,狰狞而拙朴,都沐浴在无边月色里,披一身冷冷的稀薄白光。 风吹过墓道前的一排白杨,发出簌簌响声。 路面已经破败,石隙中生满杂草。被一只玄色靴子拦腰踩下,微一用力,已重重地碾断了那细得可怜的草茎。一滴清露自茎头落下来,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黄金墓?” 喃喃的几个字,似乎是从齿缝间咝咝地冒出来,带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欣喜。 玄靴离地而起,靴边掠过一缕鲜红的袍影,在草丛中几个纵落,直向墓道尽处奔去。但那步履却是轻如薄烟,莫说是伤了茎叶,便连草上夜露也没触落一颗。 墓道尽处,是一座占地约百丈,高数十丈的陵丘。墓前立有一尊异常高大的石坊,八角飞挑,三重滴檐,檐下各垂有一串样式奇特的铜铃。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隐约瞧见石坊、铃身都刻满了繁复而精致的菊纹。 玄靴略一犹豫,停了下来。距离靴尖不过半丈,沿着墓道延伸过去,便是厚重紧闭的青石墓门。门前的石面十分洁净,似乎未沾尘埃,不知被什么磨得颇为光亮。 他仰起头来,看那轮圆月在天宇升起,眼中闪过一抹狂热神情,左手已伸到腰间,紧紧握住了宝剑的吞口。 由于太过用力,连指节都捏得隐隐发白。 “月圆之夜……”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听闻,从他嘴里咝咝地吐出来,颇有寒意。红衫如血,映着寒夜凉月,却是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墓前竖有一块高过人头的石碑,云纹底座,素净光洁。碑面不是墓主名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反而密密麻麻,布满字体。 他不必俯首去看,便已喃喃念了出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那是《葛生》。 “不必百岁之后……绣娘……”最后这两个字,却是带有温度的,明亮跳跃。 月色在此时突然一暗,一个头戴黑笠的瘦长身影,出现在墓道之中,挡住了部分倾泻而下的月光。 红袍人若有所感,蓦地回过头来! “琴先生?你不顾京畿卫的禁令,擅自进入平安镇,还伤了我好几名手下,我追你好久,却失了你的踪影。这倒罢了,你如今竟然还敢黄金墓前露面?”一阵风来,红袍飘忽不定,仿佛一片飘洒的鲜血。冷鹜的笑意浮现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淡淡地盯着眼前那厉鬼般的黑笠人。 琴追阳的声音仍然沙哑,却透出森然的寒意:“我有什么不敢的?这是一年一度黄金墓开的日子,我一定要去找到绣心,无论生死。” 江如雪咬了咬牙:“京畿卫之令,任何外人不得进入黄金墓。绣心的生死,有我跟随捕神自会查明,何劳叔父cāo心?” 琴追阳的瞳孔,在乱发和黑笠的遮掩中,缓缓收缩:“不要胡乱攀认,你留着些气力,到我杀你的时候,也会有趣得多。” 江如雪随意地拂了拂剑柄上的流苏,轻松地笑了:“叔父大人……”似乎有些拗口:“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要找回了绣娘跟她成亲,我也是你的侄女婿了!你……” “住口!” 琴追阳冷喝道:“我不会让绣心再见到你的!” 江如雪还是笑笑,笑容中有一丝诡意:“这可说不定。”他看了一眼那高大的墓碑:“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有些事,琴先生你是拦不住的。” 圆月渐移,已将要挂上中天。 琴追阳冷笑道:“那么就让我瞧瞧我这‘七星夺命琴”的厉害!” 铮铮! 两根银白丝弦应声断绝!随着琴追阳在草尖上迅速移动的脚步,弦身在空中蓦然崩直,原本的绵软化为了尖锐的利器,径直剌向江如雪的咽喉!江如雪翻身向左边躲开,谁知那丝弦如影随形,嗖!当中一根已抢先而出,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如标qiāng一般,疾速扎入草下泥土之中! “琴追阳哪来这么高的武功?” 江如雪背上一寒,汗意沁出。剑身只在空中划过一道眩目光芒,已向琴追阳疾剌而去! 瑟瑟轻响,琴动五弦。初时冷寒,化为了一团缥缈,仿佛汹涌的波浪,此时便化作了江心的漩涡,无声无息地席卷而来,吸住一切力量,向下、向下…… 砰!剑气消散,其中真力顿时回弹!闷响声中,江如雪身子也被弹了起来,斜掠向后飞出,当真如一只断翅的红鸦般,终于悄然落于长草之中! “你!”他强自抬起头来,怒视琴先生,口鼻耳中都沁出血来,十分可怖。 “我?”琴追阳发出一声轻微的笑,苍发披拂,看不清他的相貌,只可以猜测得出,他的脸上正带着讥嘲的神情:“你别再妄想啦。” “手”字尚未落音,他已将两根干瘦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琴弦上。按指用力,琴弦“嗡嗡”响音,带有森寒的杀气。 江如雪暗暗运气,但受那一击之力,肝腑剧痛,竟然无法聚集真气。眼前突然一花,却是琴追阳指头挑起,另一根丝弦应声而断,破空而来!弦尖一点森然寒意,直奔咽喉!那寒意是如此的沁骨而入,竟连他的一声惊呼,都因此被冻凝在喉头!倒是刚才这一运气,牵动内伤,一股鲜血涌上喉头,张口一吐,便喷洒而出! 绣娘,莫非我再也见不着你……只是留恋的,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影子。 眼角余光一转,江如雪忽然惊惧jiāo加,失声叫道:“有鬼!有……”他舌音滞涩,却再也发不出声来,只是张大了嘴巴。 笛声一缕,幽幽响起。 那一刻他有些疑心:究竟是鬼魂,还是神仙? 他神情不似作伪,琴追阳不由得也转头看去,但觉眼前一亮!冷寂的郊野荒地,那一瞬间大发光明,仿佛集中了所有的月色清辉不,或许月亮的光芒,仍然是不及她的。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从空中徐徐飞来,翩然落于墓道前的青石之上。她掌中执有一管翠绿竹笛,此时正翩然而吹,那优美乐音,正是自笛孔中悠悠飘出。淡淡的香气,亦随风逸来。月色下但觉风姿如画,清丽难言,竟然不象是这世间的人物。 她如此之美,前所未见。琴追阳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出来,想都不想,一跃而起,手指疾速又向琴弦拂去! 白衣女子横笛而吹:“嘘溜溜”一串清音流淌而出,仿佛有谁迎空洒出了一捧滚珠碎玉,飞泻而出的无形力道,斜剌里抢掠而出,已经当头拦住了那根尖利的丝弦!扑!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丝弦绷紧的力道,仿佛从中被截断一般,顿时软了下来! 刷! 另一根扎入泥土中的丝弦弹跳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反向江如雪的喉头绕去! 然而只是迟了这么一瞬间,白衣翩然,如云气从山间轻盈地飘掠!她只是挥笛轻轻一绕,笛端划过唇间,又是一串清音逸出!琴追阳只觉指间一松,是那根丝弦又被她以奇妙的音律截断! 琴追阳心头大骇:这琴弦化为利器,以柔转刚的绝技,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刚柔并济,又兼以利器与乐音之威;任是怎样的高手,也没有如她这样随意自如地破解!除了需要有内力上的深厚修为外,还要极其精通音律,特别是深谙以乐驭力的诀窍,才能在乐音转为真气的刹那间隙中,准确出手,击破那稍瞬即逝的薄弱一环! 他先前立意要杀了雪剑客江如雪,也是想独力进入墓中。谁知竟冒出这样一个神秘女子,武功又是如此高强。如果让她进入那黄金墓,自己只怕行动更难自如! 想到此处,杀意大起,手指用力,在琴面连连拂开! 铮铮铮铮铮! 剩余五弦的同一端,同时断绝!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冷酷的笑意,左手抱琴,右手五指蓦地拂洒而出,指尖灵巧转换,变化出无穷幻影! 五根丝弦在空中扭曲jiāo织,化作奇特的线条!嗖!一根丝弦率先奔出,笔直扎向女子咽喉,而另两根丝弦已左右环绕,巧妙绞向她的颈项!白衣女子竹笛挥动,拨开那剌向咽喉的弦尖,就势一绞,已缠住了另外两根丝弦!琴追阳冷笑一声,最后两根丝弦悄没声息擦地而出,如出洞dú蛇一般,嗖嗖两声,已分别缠住了她的手腕! 他咬一咬牙,力贯右掌,五根丝弦蓦地向外拉开! 白衣女子双臂受力,被猛然拉开,竹笛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落入草丛之中。 琴追阳大喜!脸色虽在黑笠的遮掩下看不分明,但也听见他的牙关兴奋地格格jiāo击,仿佛野兽待人而啮一般。 他毫不迟疑,左手食指伸出,正待在琴面最上端凹处按下! 一声清啸,突然从白衣女子的口中发出! 那啸声穿越夜空,扶摇直上,仿佛一直钻入深远神秘的云霄深处,也有一种穿透人内心的力量,将某种积蓄的力量破坏了,使之在刹那间失去了最锋利的威力! 就在琴追阳心神失守的刹那间,所有的丝弦失去了力度,由绷紧的直线突然软化,在空中飘洒开去。白衣女子跃起身来,层层衣衫如同百合的花瓣,在空中蓬然盛开。 白衣女子凌空回转身子,衣袖飞舞间,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来,五根指尖只在空中虚虚一捞,已将一把丝弦都握在手中! 琴追阳顿时回过神来,沉身不动,挥手只在琴面一拍! 寒光闪动,却是琴面七点绿石脱身飞出,闪动着幽然的绿光,扑面而来! 白衣女子右手再招,无形气机自掌心涌出,直向绿光抓去! 琴追阳yīn鹜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听有人厉声道:“当心绿光!” 啪!绿光陡然大盛!原先不过是幽绿的七点,在那一瞬间冒出千头万缕,形成七簇细细光针,刷地一声,无数细绿光芒,向四面八方喷shè开来! 江如雪脸色惨白,喃喃道:“怪不得这琴又叫夺命琴!原来……原来这就是夺命……” 白衣女子挥袖一招,绿光受真力所吸,尽数入袖。然而噗噗有声,竟然那绿光穿破衣袖!白衣女子蓦地弯腰闪避,绿光几乎贴面飞过,只在袖上留下一片小孔。 琴追阳狞笑一声,喝道:“夺命七星,遇者夺命!”言毕身形一闪,径直跃到了江如雪面前,手腕一拂,琴上两根丝弦刷地飞出去,径直缠向江如雪的咽喉要害!另三根脱弦而出,当空绷紧如箭,直向那提醒白衣女子之人的发声处飞去!果然是存了一个遇者夺命的心思! 两根丝弦如dú蛇一般,素白的光影划过夜色,眼看就要缠上江如雪的颈项!江如雪双眼瞳孔睁大,已经染上了绝望恐惧的灰色。 铮! 一声琴弦轻响,在这充满了死亡寂静的月夜中,悠悠传来。 而两根纤秀修长、骨节均匀的手指,已是掠空而至,几乎是贴着江如雪颈部的肌肤,指节只略微一曲,堪堪夹住了那两根细细的丝弦! 江如雪气血凝滞,此时心中一松,猛然迸发出来:“啊!” 那是一只苍白而优美的手,从浅灰的袖中伸出来,指甲剪得干净整洁。两指略曲,琴弦在中。三指屈伏,隐于其后,宛若幽兰形状,异常之美;而那屈伏的三指间,露出一缕熟悉的素白,两端各绷于无名指及中指的根部居然是另外三根袭去的丝弦!此时无名指却在弦上轻轻一拂,那琴弦轻响,便是由此而来。无论姿势,拟或弦响,均悠然而自得,浑然一体,毫无懈处。 琴追阳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恐惧!他经验老到,对于危险的感知,一如山间历经猎阵的老狐。虽尚未看清情势,但当此情际,也本能地一跃而起,疾速向后退去! 即使是在如此仓猝之时,他仍不忘将琴身当空一挥,布下三重劲气! 崩崩崩崩崩! 五根琴弦,一齐当中断裂!蜷曲的弦身落入荒草,仿佛抽去了筋骨的蛇尸。还是那五根修长的手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食指微曲,旋即弹起! 有一缕冷风,自指间疾shè而出,奇迹般地穿破重重劲气!琴追阳只觉胁下一酸,满身真力刹那间找到一处出口,全部泄去。手腕酸麻,从不曾离手的琴身居然“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而腰、膝、踝三处穴道上,仿佛一阵微风吹过,血液就此凝滞不行!他再也站不稳身体,扑通一声,已栽倒在道边草中。 白衣女子俯身蹲下,从草丛中拾起弦断石散的那具七弦琴,托在手中。只那一个优美的侧影,江如雪已认出正是霞光楼中,那风神如玉的白衣少年:“是你……”他望向那个轻易间便破去琴追阳琴弦之势的灰衣男子,顿时努力想要起来:“下官……下官参见捕神大人……” “江捕头伤势如何?”杨恩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递给了他:“瓶中是顺气疗伤的‘和香丹’,你受了内伤,先服一丸调理罢。” “‘和香丹’?这可是上好的内伤用yào,”江如雪接过瓷瓶,倒出一粒服下,但觉丹田间有暖融气息升起,伤势果然缓解许多,喜道:“多谢……捕神相赐……” 苏兰泽一手扶琴,一手理弦,灵巧穿梭,顷刻间断弦已全部续好。 “琴……还我……”琴追阳跌躺在荒草之间,嘶哑着声音,伸出双手,固执地叫道。黑笠yīn影下,面部轮廓急剧扭曲,那样渴求而又惧惶的神情,仿佛被夺走了生平最亲密相伴的情人。 “琴先生,你胆子真大啊,居然还敢无视京畿卫之令,伤了我们的人不说,竟潜入了黄金墓。”苏兰泽看了一眼灰衣男子,淡淡道:“先别说你的琴,且问杨恩如何处置你。”琴追阳神色一变,喃喃道:“杨恩……我早该想到……可是先还我琴,我的琴……” 苏兰泽托琴而立,淡淡道:“其实我早认出来了,这‘爱别离’之琴,原是新罗琴师朴正焕所制。朴正焕于景贤年间随金妃入朝后,从名师多年,尤擅识琴制弦。听说他一生孤寂,郁郁而终,所制琴虽都为上品,却多为凄苦之音,不被达官贵人所喜,加上他是异族人,所以声名并不显着。他的这具‘爱别离’,据闻是宫中之物,后来遗失,怎么会到你的手上?还被你镶了七颗宝石,取得个什么‘七星夺命琴’的俗名,没得糟蹋了它!” “朴正焕早死了,这琴……这琴流落民间,为青虹帮所得,虹姑把它送给了我……”琴追阳穴道被制,起身不得,着急道:“她说爱别离、爱别离……这琴的名字,取自佛经中八大苦恼之一的爱别离,” 爱别离。 苏兰泽忽觉胸口有如针剌,剧痛蓦然袭来,不由得双手一抖,几乎要将那具七弦琴摔下地面。杨恩感觉到她的异状,敏捷地扶住了她:“怎样?” 琴追阳的声音微微一顿,涩滞起来:“我也是孤苦一生,唯有这具琴陪在身边……我喜欢这琴的凄清之音,可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我把它进行了改装,又改了个名,叫……七星夺命琴……琴音再美,也比不是琴身实用……实用啊。” 苏兰泽但觉那剧痛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发加剧,先前如针剌,此时却仿佛有千万把小刀,在胸腔里疯狂搅动,她抱紧了七弦琴,喘息道:“没……没什么……” 百若夜悄悄看了一眼杨恩,道:“先前我在茶楼,也听见了……听见了木指童子的话……苏姑娘这个情况,莫不是伤……伤……那个发作了?” “木指童子?”江如雪脸上一变:“我已接到手下报告,说是茶楼发生了搏斗,没想到茶楼死的那人,当真是木指童子?还有蛊母……我已经叫他们处理了现场。如此说来,苏姑娘你……” 杨恩打断二人话头,望向苏兰泽:“兰泽,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压制下来么?” 百若夜见他的脸色陡转苍白,不敢再说,只微微点了点头。 苏兰泽勉强笑道:“偶尔会有发作,不过……不碍事……”她举起中指,放在唇边用力一咬,顿时有黑血流了出来,浓稠似墨。百若夜“啊”的一声,琴追阳却冷冷道:“原来乐神中了伤心蛊之dú。乐神精通医术,所以才用放血之术,不过放血之法只能暂缓一时……” 苏兰泽指尖黑血滴落了四五滴后,血色已渐变淡变红,神情也舒缓了许多:“只要延续更长时日,有获救生机,也未可知。”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挺直腰身,深吸一口气,向杨恩道:“时辰差不多了,快,我们走!” “等等!”琴追阳急呼道。 “你的琴!还你!你擅闯平安镇,只怕也走不了,就留在镇上,听候公门发落。”苏兰泽将手中七弦琴抛到他怀中,转身yù走。“不是……不是琴……”琴追阳长喘一口气,道:“请带我进去,我听说绣心在里面……” 杨恩双眉一挑,轻声道:“月上中天了。”话音未落,忽然有金色光芒,自墓顶shè出,刷!剌破了夜空的暗蓝!那光芒穿越天际,旋即化为一束弧形光晕,缓缓流转,jiāo错不已。炫丽纯正的黄金光芒,于夜色中分外耀目,在一瞬间几乎迷失了所有人的心神:“金子!是金子的光芒!” 轰。 金光笼罩下的地面,忽然一阵轻微摇晃,眼前的墓门轧轧有声,居然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如神魔裂开的唇,在那样诱人的金光背后,仿佛要择人而啮,隐约似还有暗哑莫辨的狞笑声,自其中隐约传来。 苏兰泽一拉杨恩,举步便待入内。百若夜略一犹豫,慌忙跟了上去。 “让我……让我进去,我家绣心……”琴追阳急切地伸出手,嘶哑着嗓子:“我要去找绣心,她是我唯一的……唯一的亲人……” 衣衫飘动,却是杨恩抢步在前,向墓门一掠而入!江如雪咬一咬牙,负痛起身,跟在后面。百若夜也急步跟上,苏兰泽落在最后,向四周警觉地扫了一眼,纵身向墓中跃去! 忽然足上一紧,被什么牢牢抓住! 她毕竟是个女子,在这荒墓之地,心中多少有几分害怕。不由得厉声喝道:“什么人?” “是……是我……”她低头一看,却见足旁墓道上斜卧一人,左手探出,紧紧拉住了她的裙裾。他黑笠偏歪,露出几绺苍发,脸部掩映在笠下yīn影之中,轮廓起伏不平,月光下看去,竟有几分狰狞如鬼,正是琴追阳! 苏兰泽又惊又怒,喝道:“放手!” 琴追阳不肯松手,抬起那张鬼怪般沾满鲜血的脸,哀求道:“我要进去!求你带我进去!” “你是江湖人事,公门办案,怎好带你进去?”苏兰泽厉声道:“琴绣心是死是活,候我们出来便知!” 杨恩的声音,自墓中传来:“快些!这墓门开启不过半枝香功夫,顷刻就要关上了!” 只听轧轧微响,苏兰泽蓦然回头看时,但见墓门果然重又晃动起来,自上而下,缓缓降落。 当下提足便要向墓中奔去,但才一用力,那琴追阳的手臂却犹自固执地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裙裾,不肯撤回。 心头怒起,只是稍一提力,竟然一跃而起,钻入墓门之中!只留下琴追阳身躯在外,尚有半截手臂,随着她的裙裾进入墓中,居然五指紧扣,还是不肯放手。 墓门下落之势愈急,苏兰泽俯下身来,咬一咬牙,正待撕去那幅裙裾。终是心中不忍,喝道:“墓门快要落了,你再不放手,可是不要自己的手臂了么?” 琴追阳喘息几声,嘴角又沁出血来,呻吟道:“绣娘她……她在里面……” 黑笠下的细眼中,那一瞬间闪过一道亮光:“我要去找她……她……” 话音未落,墓门挟千钧之势,轰然落下! 五、幻影 剧烈的冷风扑面而来,琴追阳绝望地闭上眼睛!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忽觉身子已被一股力道掀了起来,腾空飞起,哧溜一声,落在另一片冰凉的石地之上,扬起一蓬微尘,直钻入鼻端! 一种沉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所特有的干燥腥味,但旋即被一种淡淡的幽香所充满,心胸中的不适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他心中一宽:苏兰泽终于还是不忍心让他葬身墓门之下,他赌的就是她的不忍心。 他睁开眼睛,从略显昏暗的视界里,梦幻一般的,渐渐显现出高大巍峨的拱顶、笔直深邃的甬道。甬壁砌满三尺见方的巨大石面,每尺许远便镶有夜光石,散发出微弱的亮光。在这常年不见人迹,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甬道里,那亮光便显得分外的诡异。沉重厚实的墓门,此时已凝然不动,隔绝了墓中幽暗,与外面的荒月清风。 拱顶下,最清晰的,是杨恩的身影,高挺而俊秀,甚至连那青灰的衣袂上,仍然流连着如此从容、自然的气度,仿佛没有沾上一粒人间的尘埃。 苏兰泽站在他的身边。微光的影子,勾勒出二人淡薄的身形,那种朦胧的美态,如此的不真实,却又莫名地让人心中感到安然。仿佛只要这二人所在的地方,都是如此温暖。哪怕是幽暗生怖的坟墓,也沐浴在春日的暖阳之中。 “你们要进来,我便带你们都进来。”杨恩转过身,冷然道:“在下与江捕头奉令查办黄金墓一案,也是为了止息谣言,以免更多江湖人现入觳中。各位入墓后,凡事但请自重,勿要擅自行动,否则不要怪杨某得罪。” 他话语说得虽然客气,但三眼捕神之名,早已威动天下。近年来他虽处于半隐退的状态,但凡出手,破的都是牵涉朝局的大案。而且又有这位乐神跟在他身边充作助手,如今的声名与在朝时相比,只怕还要更显赫一些。 “奉令查办?”琴追阳突然冷笑一声,道:“江湖人物死活,还劳得动三眼捕神大驾?哼,先前那墓外金光夺目,各位都看在眼里。难道对于传说中的黄金宝库,捕神大人就一丝都不想染指么?”他还是戴着那顶黑笠,一手抱琴,样子委顿。杨恩似乎已解了他膝下穴道,使他能够勉强站稳,但上半身仍然不得自由。 “世上最珍贵的,或许在有人看来是黄金,但在我杨恩心中,却不是。”杨恩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他的眼神安然而温和,眉间如玉无瑕,哪里有那传说中犀利锋锐、“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的第三只眼?虽明知他的双目已盲,但当双方视线对接时,那目光中所蕴涵的温润风致,并不像其他盲眼一般散淡无神,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要一直投shè到内心深处,常常会让对方莫名地自惭形秽起来。 微弱光影间,在那清朗的风度中,总有一种震慑的威严。 江如雪轻轻地喘了一口气,靠着甬壁,挣扎着站起身来。“我们也想和捕神一起,查寻墓中真相。当然理应同心协力,不敢有违捕神之令,更不敢妨碍捕神办案。”百若夜嗫嚅道。 琴追阳yīn沉着脸点点头,却疑惑地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百若夜: “这位是……” 杨恩尚未开口,百若夜已抢先答道:“在下姓夜,名陌。只是一时好奇,才随捕神和乐神进来的……” 苏兰泽看他一眼,百若夜目中露出哀求之意,他先前在墓外,亲眼见过江琴二人为了琴绣心的拼命激斗,想必是担心引来这情人叔父和情敌的合力追杀。 她并未出声,似是默认了他的新身份。 “看起来就是一座墓,我还以为一进来,就会看到满是黄金的宝库呢。”杨恩握住苏兰泽的手,指尖似不经意地在她经脉上试了试,又放开去,微笑道。苏兰泽知道他心中仍在为伤心蛊一事不安,却也不肯说破,随之笑道:“奇怪的是,每年这一天的月圆之夜,总会有金光自墓中shè出,直冲斗牛星宿。咱们刚才也看到了,偏这墓里一两金子也无,难道是咱们想金子想得眼都花了?” 百若夜颇为好奇,四面打量,却又带些忐忑,道:“这墓好气派!” 杨恩若有所思,道:“是啊,从风的走向来感觉,墓中的结构和高度要远远大于一般富室之墓,便是这青砖……” 他轻轻地拍了拍墓壁:“也是官窑用特殊粘土烧制出来的‘雨天青’,坚逾钢铁,不易盗挖。向来只有王侯才能用这砖,没想到黄金墓也有。” 江如雪进来便不停东张西望,此时忍不住道:“难道黄金墓中,竟会是一位王侯?” 苏兰泽摇头道:“此墓建于三十年前,本朝三十年内,共有四十二位王侯,中有十四人尚在世上,另外二十八人的墓地都在国陵之中。所以这里,不应该是王侯之墓。” 众人转过一处甬道拐角,百若夜忽然轻呼一声,手指向正前方,道:“这是……” 道路尽头,竟然是两扇紧闭的石门!门扇镏钉密布,门上当中悬有一只牛角獠牙的青铜兽首,其眼如铜铃,掀孔方鼻,夜光石黯淡的光影投下来,越显得神像的狰狞可怖。 苏兰泽在那铜铃般的妖异大眼的瞪视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道:“地府护卫神的青铜像?这个……不是中土墓中供奉的神祗啊!奇怪。” 江如雪此时已服下杨恩所赠的疗伤yào丸,又胡乱地抹去了脸上血渍,倒是精神了许多。他凝神看时,突然叫了起来:“这里有字!” 青铜兽首的下颌处,悬有一块小小铜牌。兽首、铜牌上都隐约有铜绿斑驳,唯有中间那几行小字所镌之处,似乎是被人摩挲过,还闪动着晶晶的亮光。 “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 苏兰泽将这十六个字,轻声地读出来,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股幽幽的寒意。 “墓主是在警告我们呢,”杨恩抬起头,“望”着那地府护卫神的头像,若有所思:“如果我们进入了这道门,就是真正打扰了他的宁静,他将会把我们的灵魂留下来,永远作为他墓主的殉品。”他淡淡地“扫”了一眼琴追阳和百若夜二人:“墓中吉凶未定,且墓室结构,是层层扩进,越往深处,只怕到时越不易脱身。” 琴追阳yīn沉沉道:“绣心在不在里面,我总要亲眼看了才肯死心。若她真在里面,纵然是她死了,也是我们琴家的人,也要我陪她死在一处!” 江如雪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涨红了脸,大异他平时冷寒孤傲的模样,厉声道:“若是她死了,我也决不独活!她说过……”他连眼睛也仿佛变红:“她说过,若我爱她,便不能与她片刻分离!我怎会将她留在里面?我也自然是要进去的!” 苏兰泽突然“扑哧”一笑,清丽的笑音,如清泉汇入冰河,瞬间融化了剑拔弩张的敌意:“好一个相爱便不别离!看来二位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怕幽冥界也不肯收才对。”她仰首看向杨恩,眸中映入微光,柔和如波:“我们可要进去?” “要去。”杨恩答道:“‘月圆之夜,黄金墓启’。只为了这八个字,已断送了多少有贪yù之人的xìng命。岂能因为几句空话,便把我们吓回去的道理?” 他放低了声音:“倒是你,兰泽……” “我们有过约定,你的眼睛一天不复明,我就做你一天的眼睛。”苏兰泽微笑着说道:“那你告诉我,我衣领上印有几枝花朵?说得出来,我就不随你进去。” 百若夜偷偷一瞥,但见她衣衫雪白,领口上面干干净净,哪里有一枝花朵的影子? 杨恩无奈地挑一挑眉,唇边不禁浮起微笑,这笑意仿佛是春天的花朵一样,从心底绽放出来,使得整个脸庞上都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辉:“我看不见呢……看来你是不能离开我了。” 他伸手推了推,暗中已用了三成力道,但那两扇门竟然纹丝不动,想必是用了什么机关置合。 “兰泽,”他轻声唤道:“你来帮我瞧瞧,这门上机关,一定不会在很隐秘的地方,应该很容易找得到。” 江如雪忍不住问:“何以见得?” 苏兰泽已站在门前仔细查探,闻言横了他一眼,道:“看这墓主既肯一年开启一次外门让人进来,又放出黄金墓的风声,似乎恨不得多进去几个人,作为他的殉品。况且这十六个字如此晶亮,显然是时常被人摩挲的缘故,外面墓道里又没有成形的人体骨殖,自然那些人是很轻易地找到了机关,径进里面去了。如此推理,当知开门的机关,一定是在显眼之处。” 江如雪脸上一热,不敢再说,心中却也一动:“捕神乐神,果然是心思灵动,精细如发,若是我断不会在这顷刻之间,便能推测出这些情况来。” 苏兰泽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在这里!” 玉雕般细长的手指,遥遥指定了那门上狰狞的青铜兽首。 江如雪定晴一看,失声道:“是了!看它的嘴巴!” “呛”! 他抽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了自己的宝剑! 铜铃巨眼、掀孔方鼻之下,伸出两根尖尖的獠牙,最易吸引人的目光。然而在两根獠牙之间,却是一个指头大小的黑洞,洞边尚遗有一抹暗色的渍迹。琴追阳仿佛懂得他的意思,恰在此时,冷冷地接上来道:“那是血!” 江如雪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也是一种异族的法术。据说愿意与护卫神结下血盟,护卫神才肯让他进入冥夜地界。” 江如雪的剑刃寒锋,薄而轻透,如一片枝头摘下的柳叶,在幽暗间越显雪白。他左手缓缓举起剑来,右手食指伸出,嘴角微一扯动,便将剑刃向那指端落下! 刃风掠过,手指一颤,鲜血如蛇般游了出来,有一滴立即落下地面,轻微地溅开。 他将自己流血的指头,毅然塞入了那个黑洞之中。 那洞似乎远而深,连指尖也无法碰到它的尽头。四周寂静,仿佛听得见血液流动的声音。江如雪拧紧眉头,保持着那个姿势半天,突然抽出指头来,叫道:“血止住了!” 众人一起抬头看去,但见那门坚如石崖,根本没有任何动静。他又要拔剑出来再割,却蹙了蹙眉,道:“只怕是要我们每人都滴些血进去,才算作是我们都与护卫神达成了进入冥界的盟约呢。” 杨恩从腰间拔出一柄精巧的匕首来,柄上还雕有一个小小的淡金龙头。江琴二人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动:“御赐龙头匕!” 但见杨恩手起刃落,已经划破了手指,将伤处堵在了黑洞之中。片刻血自然凝止,苏兰泽和琴追阳也先后如法pào制;不同的是苏兰泽借用了龙头匕,而琴追阳居然取下七弦琴上一片残破的木片,干脆利落地就划开了自己的指尖。 百若夜却咬破自己手指,也将血滴入洞中。 一俟琴追阳的手指刚刚离开洞口,那青铜兽首突然啪地一声,当中裂开!众人只觉耳边轧轧有声,镶满镏钉的厚重大门,缓缓向两边开启。一股凉意自门内悄然逸出,寒彻入骨,仿佛是真正的幽冥地府之门,已经张开了吞啮灵魂的巨口,正在狞笑着迎接鲜活的生牲一般。 砰! 门扇如受重力,忽然被向两边生生拉开! 众人但觉眼前一亮,不禁异口同声惊叹道:“天啊!” 一幅只在梦中幻境浮生的华美场景,刹那间活生生地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墓顶一轮圆“日”,一弯弦“月”,高悬空中,照shè出黄金雕就的连绵高山,黄金倾就的滔滔江河。山崖极高,河宽且广,仿佛完全突破了墓室的局限,而具备了真正山河的那种巍峨雄奇、一泻千里的气势,栩栩如生。山上树木密生,水边有舟停泊,崖外建有房舍,俱是以碧、白、青、黄四色美玉雕刻而成,且不论制作何等精巧,单只看那玉质,远远瞧过去无不是晶莹剔透,毫无一丝杂滓! 而就在山之yīn、河之背的空处上,竟然全部堆满了各色明珠玛瑙、玳瑁美玉,还有两枝高可丈许的红珊瑚树摇曳生姿,如今市面上三尺高的珊瑚便是有价无市,何况这两株树下还堆满金块,枝丫上都挂满了一串串玉片,无风自动,叮铃生音。 这哪里是处于幽暗地底的一处墓室,简直就是昆仑西王母的宝库私园! 在珠宝的毫光照耀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出现了震惊、迷醉、惊诧、茫然、贪婪等混杂一体的神情。 苏兰泽仍不忘迅速地低声跟杨恩描述一番,叹道:“真美!尤其那四色美玉雕成的房舍,半掩在崖下河边,只露出檐角曲栏,也真是栩栩如生。” 百若夜激动过甚,竟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江如雪站在一旁,想去扶他,但他全身瘫软如泥,哪里扶得起来? “啊!”竟然是杨恩第一个忍不住,拔足向着近在咫尺的宝库奔去! 江如雪脱口叫道:“等一等!”身边另一条影子掠过,在那jiāo错的一刹那间,通红的眼睛在黑笠下分外清晰! 琴追阳的穴道解开了? 轰!江如雪的脑中也是一片混乱,尚存的一丝理智灰飞烟灭,满目满心,顿时全被金珠宝光充满,脚下情不自禁,已是向前轻飘飘地跑了起来! 杨恩双臂伸出,左手指尖眼看就要碰着那黄金山脉,忽然手在空中一顿,仿佛已被什么东西当面挡住! 而与此同时,杨恩足尖所着的地面陡然下陷,露出一道幽深的坑道!青石砖面砰然破裂,带着杨恩双足,纷纷向着坑底落去! 江如雪足尖一软,堪堪踩在坑道边沿!土石滑落,他难以收力,身体不由得随势向坑底滑下!珠宝光芒,反映出坑底的闪闪亮光不用多看,他便知那是金属的反光!恐怕坑底布满了这种尖锐的利器,每一柄都是稳稳当当的刃尖向上。还有一股恶臭到了极致反萌生出的软滑腻甜的气息,自坑底飘扬而上,几乎令得他完全窒住了自己的呼吸。 难道要葬身于这黑暗的坑底?被千万根利刃chā透身体,从此化为这气息的一部分? 熟悉的青灰衣袖飘然拂过,袖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伸缩之间,疾如闪电,已紧紧揪住了他的衣领! 砰!江如雪感觉到自己被重重地抛落在地。砰!又是一声! 他睁开眼来,恰好看见苏兰泽手臂扬起,收回长长的素白绫帛,重又缠回臂上。 琴追阳倒在他的身边,狼狈不堪,但令人惊奇的是那顶黑笠居然还没有脱落。而在苏兰泽的身边,站着的正是杨恩。 “快走!”杨恩一把拉起百若夜,沉声道:“这里站不得了!”江如雪和琴追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了杨恩的身边,眼见得那紧挨着那黄金宝库的地面,在此时浑然裂开一道宽可丈许的大缝,而地底又仿佛潜伏有巨大神灵在不停地撞击,于震耳yù聋的哗啦声中,所有的砖石土砾,正大块大块地坍塌下去。 苏兰泽伸臂挥舞,绫帛当空夭矫,有如一条蜿蜒白龙,异常灵捷地穿越墓道而去。江如雪这才看清原来墓顶也同宫殿一般,竟然还搭建有木梁。苏兰泽将绫帛穿过那些梁角,灵巧数挥,已将帛端绕稳。旋即手腕用力,身形借势飘然而起,轻如蛱蝶一般,从那些翻涌的地面上一掠而过。 杨恩首先抛起百若夜,又一把抓住江如雪,向空中掷去! 他看似温雅,但这一抓一掷,快如闪电,用力刚劲,竟把这七尺之躯的江如雪当作婴儿一般轻巧。江如雪心中骇然:“捕神据说受过极重内伤,武功大打折扣。可就以这样的本事,要取我xìng命也是易如反掌!” 苏兰泽在空中已先后接过百江二人,只在肩上一提一按,力道巧妙转换,已将他向宝库之后那处空地推去! 杨恩伸手又来抓琴追阳,却被后者粗鲁推开: “金子!金子!”琴追阳远远看着那堆耀目金珠,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这样一路坍下去,岂不是要把我的宝库给活活吞没了么?” “你若死了,什么金子给你也白搭!”苏兰泽气怒jiāo加,喝道:“真是利yù熏心!不用管这人了,杨恩你快走!” “琴先生,放心罢,这宝库是夺人魂魄的诱饵,墓主才舍不得毁了它呢!”杨恩并没有动身,反而一边侧耳聆听,一边以手比划,摸索着指给琴追阳看一路坍下的痕迹:“你看,这样天翻地覆,也没损着山河半分,肯定是有人为之,再说这黄金山河是给墓主的享用,他又怎么舍得让机关将它们毁去?” 琴追阳定晴一看,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咧开嘴道:“果然……” 一言未毕,腰上已被杨恩击出一掌,整个身躯飘飞而起,苏兰泽在空中如法pào制,将他也送到了安全之处。 轰隆! 杨恩足下最后一块空地,也在此时陷塌,身形疾速落入!苏兰泽惊叫一声,绫帛飞速滑开,整个人已是凌空扑下,左手执帛,右手一把便抓住了杨恩的左手! “快走!”她咬牙说了一句,运力左腕,已将身形迅速升起。杨恩紧紧握住她的左手,足尖在最后一块将坠未坠的地砖上,蓦地一点!借力反弹之际,两人心意相通,身躯相向,单手相握,有如双飞大鸢般,已齐齐于空中旋转而过,稳稳落在空地之上! 砰!砰砰! 无数块巨大石板当空落下,顿时将那处翻覆的天地铺满。而几乎是在同时,璀璨的宝库刷地一下,有如幻影,疾速消失在石板的那一端。 轰隆隆!轰隆隆!唯有地面坍塌的声音,透过石板,仍是隐约传来。 “不要!”突然有人尖叫一声,冲到石板跟前,竟趴了上去!是琴追阳! “宝库!黄金!我的宝贝珠宝!都去哪儿了?都去哪儿了?”琴追阳整个人伏在地上,疯狂地扑打着那些石板:“杨恩!你骗人!你说这些黄金珠宝不会被毁掉的!它们都被石板压得粉碎!我一样也没抢出来!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你们赔我金子!赔我金子!” 江如雪冷笑一声,嘲讽道:“口口声声要与琴家人死在一起的好叔父,居然会被黄金所迷!黄金江山,珠玉在侧,哼哼,当然是比侄女重要得多了!” 琴追阳扭过头来,恼羞成怒,哼道:“方才面对黄金,谁又不曾扑上去过?连捕神都不例外,你也不过是晚了一刻而已!” 江如雪一时语塞,倒是苏兰泽冷冷道:“你们利yù熏心,以为杨恩也跟你们一样么?如果他当真迷乱了心智,试问江如雪那一跌之下,又是何人就近将他拉起来的?” 杨恩却仿佛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伸出左手,拇指与食指的指尖互相缓缓摩娑,若有所思道:“那是什么?” “什么?”苏兰泽疑惑地问道。 “哦。”杨恩回过神来:“这黄金江山,珠玉在侧,但凡是人,一见那宝库,自然忍不住对黄金的贪yù。”他自嘲地一笑:“可惜,我却是个盲人。” “啊!”众人恍然大悟:杨恩目盲不能视物,这黄金宝库再是如何华美璀璨,他不能亲眼所见,自然所受诱惑,就大打折扣了。 他淡淡地一笑:“倒是琴先生的解穴功夫颇为一绝,若不是您见着这黄金库大为失态,我尚无暇查知,原来您的穴道早就被自己冲开了呢。” 琴追阳满头乱发,黑笠也歪向一边,怒道:“这墓中险象环生,我有武功在身,当可自保,有什么不对?” 杨恩点了点头,居然也没有再补点穴道的意思,道:“琴先生,你先别失望。那些金子,并没有被石板毁掉。” 琴追阳固执而恨恨地盯着他:“你骗人!” 杨恩忽然一跃而起,整个人直跃向高高的室顶。那里假造的“日”“月”并没有受到刚才剧变的影响,仍然悬挂不动,在这幽暗洞室里,光华四shè,不吝是真正的日月一般。 他挥袖一拂,似乎有光影掩住,如云霭飘浮过月面,众人只觉眼前一亮,琴追阳 “啊”地一声,惊喜jiāo加,叫了出来! 但见满目金辉,却是那黄金山河竟然平地而生,赫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琴追阳脚下一动,便要扑上前去!忽觉眼前一动,真气破空,已拦住了他的身体。他反应迅捷,当下跃身而起,反手已抱紧了那具“爱别离”琴,转头看时,却是杨恩翩然飘下地来,正挡在他和黄金河山之间。不禁大怒:“杨恩!你想独吞黄金么?” 杨恩摊了摊手,代表自己并没有动武之意,道:“没有黄金,何谈独吞二字?” “那……那不是……”琴追阳一指黄金山河的方向,突然呆了!苏兰泽敏锐地投过目光,失声道:“有人!那玉舍旁边有人!” 在黄金铸造成的山崖与河流之间,那四色美玉的房舍之旁,竟出现了一个人影! 珠光剌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有些模糊和眩晕。但仍隐约看出,那人影曼妙婀娜,分明是个身着红绡的女郎,长发披拂,手中似还执有一物,于四色美玉雕成的房舍之旁,款款而行。看不清女郎的面貌,然而仅是身姿行态,便有翩若惊鸿之美,笼在珠玉的光晕里,有如烟霞中的仙人。然而再仔细看时,却见那女郎竟然是没有足的!下半截裙裾,到了足边就消失了,却仍然凌空飘行,分外诡异,令人心中有一股寒气,直冒出来。 百若夜猛地向后退去,背紧紧抵住壁角,叫道:“女鬼!黄金宝库里有女鬼!” 他大骇之下,声音尖锐失真,蓦然响起时,直剌得人耳膜沙沙作响,更平添了几分恐惧之意。 那一瞬间,随着他的尖叫声,甚至连悬在室顶的“日” “月”光芒,也稍稍一暗!那座黄金宝库,连随红绡女郎的身影,也在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片石板地面。琴追阳揉揉眼睛,不甘心地冲上前去,用脚踩跺,用手拍打没有,什么也没有,每一块石板间都严丝合缝,似乎什么也没有出现过。 江如雪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百若夜缩在壁角,全身发抖,径自喃喃道:“鬼……鬼……鬼……” 杨恩拍拍他的肩,却把他吓得跳起身来,叫道:“女鬼!” “没有鬼。”苏兰泽一直凝视着黄金宝库消失的地方,道:“那只是一个幻影罢了,或许是一幅画、或许什么也没有。包括这个黄金宝库……” 琴追阳蓦地转过头来,疑惑地盯住了她,黑笠下发出两点幽幽的光:“你说什么?” 苏兰泽看着杨恩,杨恩微微一笑:“是的。真的黄金宝库,并不在这里。”他的眸子,在“日”“月”的照耀下,闪动着温润而智慧的光芒,那么真实,仿佛并不是如传闻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仅仅是在瞳孔表面覆上了一层鲛晶:“各位太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有眼睛,只能凭藉自己的心去感知。”他抚了抚自己的眼睛:“万物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哪怕是无知无识的死物也一样。如果在你的面前多了一样东西,它一定会阻碍左右穿行的无形气息。那么,哪怕你闭上眼睛,一样会感受得到。” 他顿了顿:“我听到了你们的惊叹,可是我感受不到我的面前,真的有什么黄金宝库。不,是空dàngdàng的,有气息在那片空间中暗暗流动,并没受到任何阻碍。” “我一听你们惊呼,便大胆率先奔上前去,正是为了要看看其中的花招。再说有兰泽在旁,我也自有照应,并不担心。可是在我奔上前去时,我从你们的叫声中,已经知道我快要触着那宝库中的物事了,然而那一刻,我只觉指尖无感,居然触到了虚空!”杨恩摩娑着他的指尖:“我知道变数马上就要发生,暗中作好了撤回的打算,这才顺手救回了江公子。” “捕神大人,那……或许是黄金河山四周的地面设有机关,我们奔上前去时触动了机关,就自动将黄金山河藏在了地底!”江如雪突然反驳道。琴追阳精神一震,也顾不得江如雪是他眼中的“登徒子”,忙道:“正是!或许是藏在了地底!” 杨恩还是淡淡一笑:“黄金河山消失时,我同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我完全感觉不到,那样巨大的黄金河山,在蓦然消失在地面之下所激起的劲风和气息。综合种种,只有一种推断,就是这黄金河山并没有真正存在,存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层逼真的幻影而已!”他见众人将信将疑,便指了指头顶的“日”“月”:“难道大家没有发现,这日和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么?” 众人不禁都抬起头来,向头顶望去。 墓顶是坚固而紧密的石条砌成,中间没有丝毫的缝隙。唯嵌有日月之形的这两块地方分外盈透,散发出夺目光芒。 杨恩道:“进来时,兰泽便已将里面情形给我描述过一遍。她说这日和月,似乎是琉璃制成,所以光华流转,有若真正的日月。” “我却想到,但以本朝历代修建墓地惯例,所有王侯以上的贵人,墓室中也会布置有‘日’‘月’,但用的多为黄玉之类,因为它雕琢出来的光芒更近似于真正的日月。以这墓中的黄金河山的壮美奢华,理应选择更珍贵的黄玉宝石之类来充作日月,岂不是更加璀璨逼真么?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并不贵重的琉璃呢?” 众人抬头仔细看去,果然隐约看出琉璃的质地来,与黄玉相比,的确是清透了许多,却欠缺了凝重内敛的光华。“所以……”江如雪缓缓道:“大人方才跃起身来时,实际上是去探摸这‘日’‘月’的虚实。” “不仅是这样。”杨恩答道:“我还发现,它们都是可以活动的,背面安装有调整的机括,可以任意倾斜那两块琉璃的角度,当然也就改变了光芒照shè的方向。所以我想,我们方才所见到的黄金河山,并不是真正的黄金珠宝,而只是从某个角度shè过来的虚幻的影子。也许是当我们踏入它的附近时,触动机关,地面就会发生剧烈的变动,而这种变动又触及了‘日’‘月’背后的机括,琉璃倾转,原有的影子无法透过琉璃的日月来照shè到地面上来,我们也就看不见黄金河山。” 众人都以一种难以置信而又钦敬的眼神,看着这个徐徐道来的男子。他的眼睛看不见,却似乎比所有人更具一双清明的慧眼。 他微笑了一下:“这个道理并不难想透。只是,一来各位太过于相信自己的眼晴,却忽略了最切实的感觉。二来各位有太想得到黄金的心,也不肯接受这黄金河山,居然是一个幻影。” “或许……或许真的是这样。”琴追阳咬了咬牙道:“可是……难道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睛,还比不过你一个没有眼睛的人么?” “住口!”江如雪与苏兰泽几乎是同时叱道。 但杨恩并没有发怒,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还有一个证据。”他站在原地,几乎与琴追阳是在一个笔直的线条方向上,指了指前方:“琴先生是在这里看到那个女郎的,对么?” 琴追阳点了点头,脸上浮起迷醉与恐惧相杂的神情:“她行走在玉舍前的模样……象神仙,又象鬼魅……” 杨恩道:“但不知琴先生有没有记起,最初我们一起进来,看到黄金河山的地方,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那里。”他抬起手来,准确无误地指向偏南五步之距的地方。 琴追阳狐疑地盯着他:“不错,那又如何?” 江如雪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大声道:“大人!属下明白了!”百若夜听得入了神,连忙问道:“江捕头明白何事?愿闻其详。”杨恩赞许地颌首示意江如雪说下去,江如雪鄙夷地扫了琴追阳一眼,道:“那黄金河山中建有此崖,崖壁高峻陡削,有如真正的山崖一般。那四色美玉房舍,就掩藏在崖后河边,地势曲折幽深,只能从正面的角度,方能看到房舍之前的景象!” 苏兰泽淡淡道:“琴先生,你难道还不肯明白?你先前看到玉舍的角度,和后来看到玉舍的角度,根本相隔甚远。也就是说,你两次看到的都是黄金河山,然而这黄金河山的方向却发生了变化。若不是通过琉璃透出来的幻影,哪能在片刻之间,在没有触及任何地面机关的情况下,发生这样大的位置错移呢?” “而且大人方才跃上去时,一定是趁机推转了‘日’‘月’琉璃的折shè方向。”江如雪的话语一出,杨恩立即点头: “不错,因为我也想通过事实来验证,一个瞎子的真实感觉,是否一定超过了明眼人的眼睛。” “可是那个女鬼……”百若夜突然叫起来,打了个寒噤。 “兰泽先前不是说了么?”杨恩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或许正因为我改变了琉璃透光的方向,所以将琉璃背后其他地方的东西也折shè过来,重叠地印现在黄金河山的幻影上。那女子或许是一幅画、或许是一个人偶,所以才会有世间女子寻常并不会穿着的红绡衣裳……” “那我们该怎么办?”琴追阳失声叫道,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七弦琴:“原来这墓中根本没有黄金!原来那个传言都是骗人的!我们被骗进来了,我们该怎么出去?怎么出去?” 他的声音古怪而尖利,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失落,有些微的失真。 “琴先生进来,果然不是为了绣心。”江如雪鄙夷而嘲讽地斜睨着他:“你既然是为了金子进来,不如就找到金子后再出去吧!绣心有你这样的叔父,真是可怜!”他看着琴追阳的神情,似乎找到一种奇特的快感,继续说下去:“我们是奉令前来查案的,所以一定不能离开。这黄金墓机关重重,几十年中进来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出去。所以,我们或许真的不能出去了呢,琴先生。” 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有寒意升了上来。 苏兰泽往后退出一步,轻轻拉住了杨恩的胳臂。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一片血红的花朵来,心中竟有片刻的安慰:“《葛生》中说‘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如果当真不能出去,也不过是将人生百岁的光yīn,现在就移到了这黄金墓中。能跟他在一起,是在外面还是在墓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琴追阳的手微微发抖,到后来抖得越来越是厉害,几次似乎要把琴面都按得要凹陷下去。杨恩忽然道:“我曾听技神张白石讲过,说是所有贵人的墓室,一定都建有通道。因为墓主希望死后的灵魂,还能通过这个通道,能时时游走回到人间,重温生前的繁华。至于黄金宝库么,或许真有黄金宝库,就是那片黄金河山。” 所有人都一怔,似乎已理所当然地信任了他每一句话,本来或失落或隐约沮丧的心中,又有了希望的影子。 江如雪脱口而出:“大人此话何意?” 杨恩目“视”琴追阳,缓缓道:“因为纵然那黄金河山只是一个幻影,可这幻影不是无根之木,总要有一个本体,琉璃不过是将它的形状折shè出来,那它的本体,可能就是传说中所说的黄金宝库!” 琴追阳喜道:“是极是极!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江如雪哼了一声,道:“或许那本体只是一幅画呢?” 苏兰泽道:“不,若是琉璃折shè的本体的影子,则本体绝不会只是一幅画。因为天底下并没有这样高明的画师,能画出如此光芒璀璨的黄金河山!” 众人回想先前所见景象,那些黄金珠玉的氤氲宝气,果然不象是画笔之工。 虽然各人入墓的原因并不相同,但人内心深处,对于黄金的渴望和占有yù,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此时听说果真会有宝藏的存在,不由自主的,都振奋了起来。琴追阳的手果然没有继续发抖,百若夜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杨恩只回答了一个简单的字:“走。” 六、骨灯 苏兰泽跟在他身后,二人向墓道深处缓缓走去。百若夜是吓怕了的,此时更是紧紧跟随,不敢落下一步。 倒是江如雪叫了一声:“捕神大人!这琴……琴先生向来狡诈,他的穴道又已经解开……” 杨恩并未回头,唯有声音淡淡传来:“无妨,有一处穴道‘巨阙’,他是不敢自行冲开的,功夫顶多只能自保,伤人却是不能。若没有我独门秘法,自行解穴,极易冲击肝胆,震击心脏而死。” 江如雪如释重负,跟了上去。琴追阳却是陡然黑面,恨恨跟在其后,闷声不语。 江如雪讽剌了琴追阳几句,心情大畅,突然之间,却又想起一件事来:“杨恩说,但凡是人,一见那宝库,自然忍不住对黄金的贪yù,所以眼睛反而会蒙骗我们的心。我们五人之中,我和那姓夜的还有琴先生都大为失态。杨恩他是因为目盲而避惑,苏兰泽呢?她从头到尾,也没有被黄金所打动,难道她就不是凡人?不是人?” 一路行走,虽然提神戒备,却再没有触动什么伤人的机关。心怀放宽后,便觉墓中虽然yīn寒了些,但并没有湿水渗入,通风尚算透畅。道路也甚是宽阔,若不是光线幽暗,几乎可当作是一场普通的散步了。 江如雪陡见前方拐角处,隐约又有亮光,忍不住又道:“怎么那里如此明亮,难不成也是有个宝库?” 苏兰泽脚步快捷,迅速转过壁角,突然一怔,已是站立在那里,任由光线照映,把她的身躯,拉成一道长长的投影。 杨恩敏锐地感觉有异,快步跟上,问道:“兰泽,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脚步,突然都不禁一滞:自拐角处起,地面已由青石砖面,奇迹般地换成了清一色的碧金凿花琉璃砖,色色相嵌,严丝合缝,仿佛一大块天然绚丽的琉璃地面,虽然比不上那黄金河山令人瞠目,却也堂皇富丽,巧夺天工。 甬壁、墓顶全由琉璃镶嵌,夜光石也换成了十余颗真正的夜明珠,每颗足有鸽子蛋大小,晶光闪耀,照得此处有如白昼。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这天宫般华美的墓室,墓道两边,却整整齐齐地排有两行骷髅,四周落满了衣衫腐朽的碎片,只留下灰白骨骼,森森怵目。且这些骷髅全部是作跪行之姿,双手反按于头顶,高高扶起一盏双耳螭龙形白玉灯。灯中油膏有如琼脂,尚只燃去小半盏份量,灯焰却是分外明亮,边缘带一小圈青色光晕。 江如雪喃喃道:“这……这……这是哪里……这灯真是邪门了,不知燃烧多少年了,居然还没有熄灭。” 杨恩一直在听苏兰泽小声描述情景,此时恰好听完抬起头来,便答道:“大约是东海人鱼膏熬制的灯油,人鱼发捻就的灯芯,据说可以燃烧一千年的时间,不会熄灭。” 琴追阳突然chā话道:“只有王公贵族,才会有这样珍贵的灯盏。何况还有那些黄金山河,那些青砖……看来这墓主身份,非比寻常啊!” 杨恩道:“琴先生和雪剑客二位,都是江湖名宿,见识广博,不知可否知晓这黄金墓的来历?” 江如雪摇头道:“不知道。我听闻黄金墓一事,还是绣娘告诉我的。我再问她时,她也语焉不详了。”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四周的骷髅和灯盏,道:“我也是从绣心那里听来的。她是江湖第一美人,追逐者们为了博取她的欢心,是什么都肯说的。而青虹帮的最大长处,也正是在于打听讯息,作江湖各派之斥喉。如果连她们都不清楚,我想不会有人知道得更多。” “这就奇怪了。”杨恩静静地道:“如果墓主藏宝于此,理应保守这个秘密,又何必流传出去?纵然是不慎流传出去,又为什么要在墓门设下机关,每年都让人自由进入?”他伸手入袖,取出一管翠绿的竹笛来,轻轻抚摸。笛端翠色,竟泛出玉的光润,显然是常受到他的抚摸之故了。 苏兰泽当真胆大得很,并没有一般女子的柔弱娇怯,竟然走到那些捧灯骷髅跟前,一具具地仔细看过去。 江如雪只看得一眼,便觉那些骷髅面目可憎,齿牙呲出,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啮,心里一阵怦怦乱跳,慌忙扭过头去。 百若夜忽然叹道:“谁知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人留在这里,他们若是有心上人,也一定在等着他们回去。哪想到一旦分别,却是永远都不能再见了。”他“咦”了一声,问道:“苏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苏兰泽在听到这几句话时,心中一动,但觉一种哀伤之意,无可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制地从心底冒出来,宛若尖刀,剌得痛彻心腑,几乎站立不稳,便要蹲下身去。 她心知是被百若夜这几句话有所触动,引发“伤心蛊”的dú效,当下再次咬破中指,果然这次滴出的还是黑血。琴追阳一直凝视不语,此时忽然道:“哼,伤心蛊,这种dú乃是一个苗人女子所创,本来是为了要报复对她始乱终弃的一个汉家男子。听说相爱而别离后,多有情侣自残以抒解心头的痛苦。爱及至深,与中dú又有什么区别?唯有剌骨的疼痛,暂缓一时,” 江如雪全身一震,道:“‘伤心蛊’?难道会厉害到连苏姑娘都解不开么?” 杨恩早上前将她扶住,关切地摸索着抚上她的手,问道:“怎样?” 苏兰泽微笑道:“不要紧,控制得住。” 琴追阳冷笑一声,道:“‘伤心蛊’之dú,世所罕有。姓江的小子才吃了几年米饭,自然只闻其名,却并不了解此dú的厉害。苏姑娘精通医术,自当是已经用黄莲堵住了伤口,又施以放血之术来控制痛苦。只是放血之术,仅能控制三次发作。苏姑娘已发作两次,再有一次,又当如何?到了放血也无济于事,便要忍受极大折磨。这种生不如死的痛楚折磨,就算忍受得住,但一年之后,黄莲也会失效;那时即使不死,却比死还要令人疯狂!” 杨恩的脸色已越来越沉,到最后,沉默半晌,才放柔声音,向苏兰泽道:“兰泽,琴先生所说,正是‘伤心蛊’的可怕之处。可是你……你不是说你还有办法么?” 苏兰泽身子微微一晃,哀伤的表情一闪即逝,低声道:“是的,我有办法。只是我现在不能做!” 杨恩眉宇间露出焦灼来,道:“兰泽,你先回去调养……” 苏兰泽咬了咬牙,抬头微笑道:“现在回去,也没有用。那个法子……一年后再说……” 百若夜也颇为焦急,道:“苏姑娘,解dú救命,迫不容缓!怎么还能再等一年呢?”苏兰泽看他一眼,答道:“你看,墓门已合,就算让我出去,我们也得寻找出路才行啊。” 江如雪却被琴追阳所描述的中dú之状,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伤心蛊’,这名字取得真好,伤心之dú,也唯有黄莲之苦可以暂时遏制,或许还要流出几滴热血,亦能缓解一二。但这样不过是暂时之举,一个人真正伤心,那是什么yào也治不了的,到了后来,终于是心灰如死,心冷如雪,虽生犹死,变成一具行尸走ròu……” 杨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兰泽,看看地上有什么物事?我闻到一丝异样的气味。” “气味?”江如雪耸了耸肩:“这里通风很好,没有什么腐败的味道啊……” 苏兰泽目光四面一扫,突然停住了,叫道:“怪哉!”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薄如蝉翼的素白手套,戴在手上,这才蹲下去,从地上拾起一根细小的白骨来。若不是她目光如炬,其他人竟没有发觉。 所有人都屏息盯住了她的那只手套,手套似乎是某种极细的银丝织成,细密光华,套在修长的手掌上,处处熨贴,宛若只在掌外附上了一层皮ròu。 “这是一根人的无名指骨。”她举起那根白骨,递到杨恩的面前。 惨淡苍白,骨枝森森,指节处还残留有灰白的腐ròu, 江如雪一阵作呕,急剧掉过头去。琴先生的身子也微微一晃,百若夜急道:“快丢了它!当心有尸dú!” “没事。”苏兰泽手指曲回,慢慢摩娑那指骨,道:“它是自然腐烂,并非中dú。再说我戴了‘银丝柔’,就是腐蚀极强的天水,也不能透过的。” 杨恩不知何时,也戴上一只这名为“银丝柔”的手套,接过那根指骨来,抚过骨根:“唔,骨面参差不齐,不是利器斩断的,倒像是被人生生拗断的呢!” 苏兰泽凝神注视:“残存肌ròu略有腐烂,但仍未烂到脱骨,说明这根指骨被截下来的时间,不到月余。嗯,指节纤细,指端又不甚长,死者生前定然养尊处优。” “黄金墓中如此排场,墓主生前一定非富即贵。而且一路我看过来,见四处墓角的泥土都十分干燥,甚至没有虫蚁出没,说明当初择地之时,必是一块上佳的风水宝地。既然如此,” “我刚才一一看过了,排在最后的这几具白骨居然还微有湿润的感觉,岂不是很奇怪吗?在这样好的风水宝地中埋葬,即算是人殉,没有好的棺木收葬,在短短的三十年时间里,也是不可能腐烂得如此彻底,毫无皮ròu,仅余骨殖。二来即算是烂成白骨,也应是枯干之极。除非……” 她看了看手中的白骨,若有所思:“除非这是刚死不久的人骨!” 苏兰泽道:“还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我仔细看来,才发现这最后的两具白骨,居然都失去了左手的无名指。” 果然! 那高举人鱼膏灯的左手骨,只残余了四根骨枝,安然地置于骷髅头顶。 琴追阳不禁退后一步,江如雪更是吓得叫了起来:“乐神姑娘!你可不要吓我们!” 苏兰泽似笑非笑,站起身来,悠悠道:“更吓人的,我还没有说出来呢。” 江如雪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更……更吓人的?” 苏兰泽指了指那两排骷髅,道:“你瞧瞧它们,虽然化作骷髅,可是全身骨架居然未散,可能是生前便服下一种yào物,进入骨骼之间化作粘胶,即使骨筋烂断,那胶仍能将骨枝粘合在一起。这倒也罢了,那些骷髅端端正正地排在两边,除了最后这两具丢了无名指外,一根骨架也没丢失。” 她指着杨恩手中的那根白骨:“可这根多出来的无名指骨,又是谁的?” 他们一言一递,在高大的穹顶上嗡嗡回响,恍若冷风,一丝丝直钻入人的骨头里去。 那风,是不甘身死的亡灵,还是隐伺暗处的厉鬼? “我……有些气息不继……”百若夜的脸色苍白,哀求道:“我们快走……这根骨头……” “没事。”杨恩安慰道:“墓室yīn寒,疑心生鬼,其实此时的白骨,生前也是我等一族。生与死,ròu体与白骨,不过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方式而已,人人将来都会如此,又何必将它们视为异类呢?” 他语音虽然安然平淡,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杨恩用一块手帕包住指骨,放在腰间皮囊之中,又将手套一并取下,jiāo给苏兰泽放好:“只是,这根指骨,是从何而来呢?”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墓道的尽头。 由两侧骷髅人鱼灯引导向前的墓道,宽广华丽。琉璃光转,一直延伸到最里的尽头,依稀看清那里是一间较为广阔的墓室。 杨恩和苏兰泽对视一眼,提步走上前去,其余人紧紧跟上,唯恐落下一步。四周静寂,听得清灯火在膏油中燃烧之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入我幽冥,付汝魂灵……” 忽有一缕幽幽的声音,在墓道间悄然响起。于寂静之中听来,尤觉可怖之极! 百若夜“啊”的一声,跳开身去,紧紧抓住了杨恩的衣襟!苏兰泽也吃了一惊,琴追阳陡然站住脚步,江如雪脸色一变,但他毕竟是江湖中人,虽然畏惧,却并没有象百若夜这般失态,倒是“唰”地一声,抽出剑来,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哗! 墓道尽头,忽生眩目光华,在流转的华晕中,竟然显出一块巨大的五彩琉璃壁来! 众人顿觉目为之眩,苏兰泽更是动容,忍不住由衷赞道:“真美!” 那琉璃壁通体盈洁,彩光流转,毫无暇疵,上以极细的淡金线条,勾勒出一幅巧夺天工的图画:祥云浮现,飞天回翔,漫空有花朵纷纷扬扬地飘下来;而披着绣带霞绶的金童玉女,簇拥着一位凤冠羽衣的女贵人,正迎着祥云冉冉飞升而上,衣袂飘舞,状如神仙。 寻常墓中壁画,往往绘有墓主升天图形。想必这画中女贵人,也正是黄金墓中的主人,所以才会在这幅富丽多姿的琉璃壁画之中,成为往生极乐的主角。在工匠如神的巧笔下,那女贵人的眉目发丝,都刻画得根根清晰,在流离的华光中,分外的妍丽鲜明。 看得片刻,眼前渐渐模糊,时间和空间、画面与真实,都缓缓融在了一起,那漫空飞花,仿佛都飞出了琉璃壁外,一股诱人的清香气息,随之飘出,渐渐萦绕在众人的鼻端。而在这样美妙的香气里,琉璃壁画间的那个女贵人,眉目掀动,眼波流春,鬓发仿佛被云间的风吹拂而起,一寸一寸,竟然是活了起来。 她妙眸凝睐,仿佛正注视着所有琉璃壁外之人,口唇微启,那飘缈失真的声音,正是从唇间幽幽传来:“黄泉不涸,永为墓殉……” 江如雪再也忍耐不住,挥剑迎空便斩! 杨恩不料他如此鲁莽,想要出手拦时,已是来不及了,但见剑风光影,刹那间已经撞击在了一起! 噗。 没有想象中,剑刃与琉璃相击时的清脆碎裂声,这一剑仿佛斩在了虚空,怎么也无法剌入琉璃壁中!而几乎与其同时,轰隆一声,众人背后降下一道厚重石门,隔开了外面的白骨和灯火,而眼前琉璃壁中的所有光华,也在刹那间完全熄灭! 地面忽然沉下,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抽空了支撑,所有人急速落下去,索索有声,似乎是粗大的箭枝从四面shè出来,一时各人拔兵刃击打箭矢,jiāo击声、惊叫声充斥了整个黑暗。 一条柔软的帛带夭矫而来,杨恩但觉那帛带已缠住了他的腰身,凌空而起!龙头匕随着身躯跃飞的方向,在幽暗中划过一道道淡金光芒,飞舞的轨迹恍若星河越过虚空,无数的箭枝被匕锋击落。 箭刃jiāo击声渐渐低了下来,从粗重的喘息声里,杨恩辨出几人大约都在,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本就眼盲,在这样目不能视的场景里,于他反而没有任何的影响,更不会有太大的惊慌。 当下接住一根箭枝,向下投出。候得那声落地的实响传来,便另一只手探入怀中,已取出了火折子。啪,火光燃起,已看清了此时的情形,一边轻轻跃下。 啪啪,落地之时,只听两声轻响,却是最后两枝箭被琴追阳击落。 这里原来是一处密封的墓室,方圆不过数十尺,均是空dàngdàng的,一无长物。 杨恩遽然感到不对,一把抓住琴追阳,喝道:“他们呢?” 琴追阳“啊”地一声叫起来:“怎么……怎么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们刚才明明还在的!我听到了他们的呼吸声!他们……” 杨恩一把抓住腰间缠着的帛带!这是苏兰泽的帛带,轻柔的质地,上面绣有数茎墨兰,触手可觉,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东西!此时帛带仍在,似乎上面还有苏兰泽的体温,方才那缠绕他腰上,以力带动他凌空折落箭枝的力道,也正是出自她手。然而她人呢?她在哪里? 空dàngdàng的墓室中,只有两个人,除了杨恩自己,就是紧紧抱着七弦琴的琴追阳。 杨恩将火折子塞到琴追阳手中,突然跃身而起,足尖在墓壁上疾点数下,整个人已向墓室上方追去。那里是一片黑竣竣的夹壁巷道,方才他们正是从那里掉落下来的。然而不过片刻,他又轻飘飘落下来,神色凝重,道:“上面出不去,也没有人。” 琴追阳沉默片刻,毕竟是老江湖,知道眼下景况诡异,也强行镇定下来,道:“我看过了,此墓室位于主墓道最偏西之地,墓壁上无画,壁龛中还有燃过的油灯,灯油枯干,蒙有很多灰尘,壁角丢了几块方形石头,也是粗糙未雕琢过的。种种迹象,表明此地是当初修建陵墓时,供工匠们临时歇脚的地方,俗称为‘临室’。” 杨恩有些意外:“琴先生看来对墓室还有一定了解。” 琴追阳苦笑一声:“事已至此,捕神洞明如神,我也不再隐瞒。其实绣心入墓一年,至今尚无音讯。纵然当时不死,饿也要饿死了,我最多不过是找到一具尸骨罢了,何必甘冒奇险?此番入内,不过为的是黄金宝库,当然要首先下一番功夫,否则墓道曲折,哪里找得到头绪?” 他的目光灼灼,看向杨恩的脸色:“捕神大人先前说,这墓中真有黄金宝库,应该不是为了宽慰我们的心罢?” 杨恩道:“我也只是推测。不过,”他淡淡扫了一眼琴追阳,逼得对方不得不移开目光:“黄金宝库,世人哪个会不喜欢呢?琴先生纵然是在此找着了宝库,难道就一定能保证为已所有么?” 琴追阳干笑一声:“捕神也好、江捕头也好,还有那些江湖人也好,只怕都不会让琴某独占这一块肥ròu。不过……”他顿了顿,道:“咱们眼下还是要风雨同舟,不然只怕寻不着黄金宝库,还要将命送在这里。至于宝库为谁所得,也就看天意罢了。” 杨恩不置与否,忽然眼睛一亮,道:“琴先生,此处既然是工匠们休息的地方,就一定有通往主墓室的通道!” 琴追阳嘿嘿笑道:“所以这区区的机关和墓室,是困不住我们的。” 两人在墓壁上寸寸敲打,果然寻到一块地方响声有异。琴追阳利索地从腰间皮囊里取出凿匕之类的工具,敲掉外面一层伪装的壁面,土石脱落,露出里面一扇石门来。 杨恩以手试了试门,侧身立于壁旁,这才掌上用力,推得石门微微一晃,应声而开。 啪。他又打着一根火折子。 明亮的火光燃了起来,琴追阳睁大眼睛,突然身躯一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晶光闪烁的巨大洞室。 不,那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从这边的入口看过去,有蜿蜒的窄长道路穿chā其间,隐约连起千门万户。门户之间重重叠叠,全又层层隔开,真的如蜂巢一般,是一处妖异的世界。 虚空之中,浮起无数幽绿的光点,中心有核,长短不一的光束,乍开还放,如同无数妖异的花朵绽放开来,将那诸多的门户,照得隐约可见。 在这些道路入口的汇合处,杨恩默默地站在那里。琴追阳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还是那样飒爽而英秀,却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奇怪,以前他和苏兰泽站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咦,‘临室’所通之处,难道竟会是幽冥地府?”琴追阳长吸一口气,惊异地说道:“这里在千层黄土之下,而飘缈虚空里的光点,料想都是磷火罢,如果只葬有墓主,且如此富贵,一般都以上好棺椁密封,断不至于生出磷火,难道……”他顿了顿,道:“难道当初有很多人随之殉葬,埋没于这黄土之中?这里又紧挨‘临室’,说不准正是那些修建墓室的工匠,他们……这些绿光,无根而飘浮,多么像是传说中的幽灵,不是幽冥地府,还能是哪里呢?” “地府?”杨恩略带焦灼地抬起头来,目光“视”向那飘满幽绿光点的虚空。但就在一刹那间,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向的沉静淡然:“琴先生,我有一言,须告知你。” 琴追阳惕然生色,向旁退开一步:“捕神有何吩咐?” “兰泽不在身边,我失去了一双眼睛。所以需要琴先生您,来充当我的眼睛。但凡看到什么,都请务必详细讲与我听。此间事毕之后,先生被点的穴道我自会解开。”琴追阳强笑道:“这个自然。”便将前面情景描述了一遍。 杨恩静静听完,略一沉思,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竟然一跃而起,便落入了迷宫之内,不知是通向哪里的一条曲折道路之中。 琴追阳望向身后,一时也寻不着什么退路,只得随之而入。 道路两边,皆是一间间的洞室,以木质隔扇分别隔离开去。室檐低矮,地基却颇高,且有数层小巧石阶引伸而上。与寻常所见的建筑风格相比,很有一些怪异。隔扇镂空成各色图案,边缘尚粘有几片朽化的纱层。看得出是一种名贵薄纱,因为年长月久,已经破败不堪。 然而透过隔扇的空处看进去,看得清每间洞室的地面,皆是铺设的光滑木板,并陈设有方桌或是长几之类。桌上放列七弦琴,几上置有砚台,有的壁角还供有双耳青瓷花瓶。只是七弦琴的弦断了一根,砚中墨汁早已干涸,瓶中没有了花枝,只有地面飘落一层絮状枯干物。 还有一间洞室的当中,放置有一架折叠半身屏风,旁边摆有绣架,白缎子绷得笔直,只是缎面上的菊形花纹,也才绣了一半。 这间洞室的窗下,甚至还有一条细细的溪流,悄然流过。那不知是从哪里引过来的地下水,远远从窗口看去,便觉得寒气逼人。 空旷洞室、古雅陈设,潺潺水流,还有那些生活的痕迹,如此清晰,宛然鲜明。好像在一个静谧的夜晚,穿行在某幢宅院的巷落间。而那些浮在空中的绿点光芒,如夜空中群星在闪耀,使得这里似非人间,却又仿似人间。而这一切,偏偏又是深藏在厚土深处,对于江如雪来说,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感觉。 琴追阳跟在后面,看着杨恩不厌其烦地拉开每间洞室隔扇,步入其中,或伸手抚琴,又或是摆正砚台,随意恬然如处家中一般。咕哝道:“这地方好生邪门,倒像是将某家的宅子搬到地底来一般,只是没有人而已。” 杨恩突然站住,蓦地转身,向着另一条岔路走下去。 他脚下生风,走得极快,琴追阳只能努力提气跟上,一路口中喋喋不休,描述四处景物形象。只是所说的话语自己听不见,心中多少有些滑稽和不惯。这道路是以细碎的鹅卵石铺就的,靴底薄了,踩上去还有些硌疼。 琴追阳停住述说,恨道:“nǎinǎi的,怪不得那门口放着一双木齿屣,看着怪模怪样的,敢情是为了对付这路!” 杨恩蓦地止住脚步,琴追阳的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 前方不远处,竟是一间独立的洞室。有数级石阶延入室中,阶外有栏,约半人高低,雕镂精细,疏爽有致。室外轩台三面围住,台上竟然开满了花!花形如爪,花色如血,繁密连绵,远看如同一片赤红锦绣,那香气正是由此中传来。 “是血红色……血红色的花……一瓣一瓣的,有如爪形……”琴追阳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有些发干。 渐走得近,那香气越是浓得仿佛化不开,到了最后,初时的浓香在鼻端退去,残留的气息中,竟然带着一种分外凛冽的味道对,仿佛最甜美的血腥,诱人而又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那花竟然没有叶片!只有鲜血般的一片花朵,连绵不绝,看得久了,最后视野也渐渐变得模糊,但觉漫天漫地,全都是那种怵目而妖异的血色。 “开满了血红色的花么?”杨恩轻声问。 “是……”琴追阳喉咙动了一下:“我们要不要入内?”洞室四面不再是那镂空精美的木隔扇,而是青石壁墙,且装有一扇极为厚重的石门。杨恩伸手去推,那门自然纹丝不动,似乎被严丝合缝地嵌在石墙里一般。 门上三个大字,晶光灿然:“锦洞天”。 琴追阳仔细看了一眼,道:“石门无窗,面向北斗,且是叫做锦洞天,此处应该是一处丹室。里面应该是有门闩卡住了,所以推不开。” 一声轻轻的呻吟,忽然从室内传来。 “刷”!亮光一闪,却是杨恩掌中匕首蓦地剌出!嗖,如遇烂泥,匕首已chā入门缝之中! 琴追阳倒吸一口冷气,艳羡道:“好!” 杨恩贯劲于内,将匕首一划而下! 那厚厚石门,竟然如同豆腐一样,应声而剖!咯噔一声,似乎是门闩已被削断。杨恩再不犹豫,伸手将那石门向内推开! 一股混合了尘土和恶臭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二人捂紧了自己的口鼻,抢步入内。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室内竟分外明亮。顶上镶有一颗极大的夜明珠,雪白的明珠光束当头洒下来,使得在幽暗中穿行许久的人,一时间竟然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候得眼晴稍稍适应,才看清洞室阔大,地面四壁都贴满琉璃凿彩砖,通体莹透,光华流转,使人如处梦境之中。四处室角,各雕有玉质龙凤,龙凤并头而翔,形态极为逼真。特别是那凤头高高昂起,目珠四shè,龙爪穿云而来,大如人拳,甚至连爪筋都看得一清二楚! 当中设有锦褥宝座,一具骷髅人鱼膏灯,在宝座后躬身而立。灯盏安置在它的头顶,火焰闪动着惨白的光芒,竟然并不比珠光逊色。 琴追阳突然失声叫道:“这……这是……” 又有一声呻吟,从地面轻轻传来。 呻吟虽轻,但这次杨恩听得分明,竟象是江如雪的声音。 琴追阳定晴一看,果然是一个人横卧于宝座阶下,面扑向地,但看那身形,的确是江如雪无疑!不禁叫道:“是你!江如雪!他们呢?夜陌呢?苏姑娘呢?” 身边有衣衫飘过的微风,是杨恩早抢先一步,掠到了那横卧地面的人身边,一只手已准确无误地按到了他的颈后,哗地撕开了衣领! 一只青紫的爪印,赫然出现在眼前!琴追阳凑近去看,但见那爪印虽只有三条,似是有人以三指成箕捉之状,却深伤入ròu,条条棱起,青紫jiāo加,看上去颇为可怖! “是这里么?”杨恩碰了碰琴追阳,沉声道。 琴追阳又惊又敬地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男子沉静的面容:“是……是……捕神大人怎么知道?” “我听见他呼吸不畅,咽喉发声模糊,显然是督脉受损,伤及风府要穴。”杨恩简短地道:“伤痕是什么颜色?” “青紫……” “这里有鬼!绣娘,这里有鬼!”江如雪突然仰起头来,一弹而起! 杨恩与琴追阳不防,竟让他挣脱开去,整个人如弹丸般,径向外面奔出!砰!昏乱中他不辨方向,堪堪正撞在石壁之上,瘫坐在地,双手在地面乱抓,一边口中仍呼道:“有鬼!绣娘你快走!快走……” 杨恩喝道:“抓住他!”琴追阳一跃上前,按住江如雪双手,江如雪神志不清,只是胡乱抓打,哪里会是他的对手?被他敏捷的几下回背反扳,已将江如雪上半身拉直起来,牢牢定住。江如雪似乎已陷入半癫之中,只是拼命挣扎,杨恩左手探出,使他呈坐正位,又将颈部一按,江如雪咕哝一声,项肌放松,杨恩指间已多出一根银针,还是先前那幽冥门“别载千里发如霜”一式中发出来的银针,此时被他拈指而剌,直扎入江如雪下颌之间! 他运针如飞,只剌得数下,江如雪已长长吐出一口气,渐渐安静下来,却依然昏迷不醒。 杨恩拔出最后一剌,皱眉道:“他怎么仍不醒来?”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 七、魅影 杨恩与琴追阳遽然回头,但见琉璃壁上,有一个飘忽的影子,缓缓飞来。隐约只见一头的秀发,如瀑般垂下削肩。恍惚间,有渺然的香气从空中飘逸而起,琴追阳突然面色大变,失声叫道:“是你……你……” 刹那间,四壁都映出了同样的人影。影子飘行,那层层的红绡衣袂也如云朵一般,从四面的景象中翩跹而起,令人目驰神摇,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铿然有节的环佩声。 那声音也从四面八方传来,同样的声调、同样的徐缓,扣着同样的节拍,汇融到了一起:“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永为墓殉……永为……永……永……”回声绵延不绝,低沉而沙哑,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魅之气,真如是来自幽冥深处的呼唤声,令人心中不由得不生出寒意。 索! 凌空一卷,秀发陡从壁中飞出,由虚幻的影子,化为灵动的乌黑河流,向着杨恩流泻而去! 索索。 发束游动,已经悄没声息地缠上了他的颈项,蓦然间喷发出惊人的杀气,发梢反卷,与后半截发束jiāo叉而过,狠狠相绞! 咔嚓。那脆弱骨骼断裂的声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闻,仿佛时时在梦里、幻里,甚至在静寂里,都会经常地回响在耳边。然后,是那颈子上柔软的肌肤,如同抽了骨的蛇身,颓然地堆积在一起……那样绵软的ròu和皮…… 蓦地一阵生疼! 不错!是头皮上清晰传来的剧烈生疼!那熟悉的咔嚓声,居然是自己头皮被扯动时,牵动颈骨关节的声音!发束jiāo叉相绞的地方,居然多出了两根手指!修长的、有些苍白但而优美的两根手指,在柔滑的秀发间,深深地陷入。 刷!如雪刃光闪过,几缕发丝飘落在地! 一束束黑亮的发丝,飞快地从指上溜过滑走,飞速地回拢在一起,重又化作一条乌黑的河流,远远地飞了回去。 模糊之中,仿佛有几下轻微的jiāo击,夹杂有微冷的刃风,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不足道,整个思绪脑海,仍然沉浸在那诱人的香气里。 砰!仿佛有女子尖叫一声,整个身子飞出,撞在壁角的龙凤玉雕上!那玉雕哪里受得了这个大力,啪地一声断下了半截!连同什么物事,一起摔倒在地! 琴追阳陡然惊醒,似乎是刚刚从一个迷人的美梦中醒来般,却惊异地发现:杨恩掌中多了一柄匕首,此时刀锋已经出鞘,刃锋雪亮,衬得那柄端的淡金龙头更是傲然威严!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鬼物,竟敢惑神杀人!” 地上飘落数缕发丝,一片衣物。杨恩紧握龙头匕,他的衣衫凝滞不动,显然真气蓄劲,与掌中匕首,恰好形成一个似开而合、如闭如流的守势。 宝座上多出了一条人影,斜斜倚坐。琴追阳用力睁了睁眼,仍觉那人影周身,似有烟雾轻笼,仿佛随时便要从空中化去,当真如鬼如魅。 “我是幽冥主人座下的侍者。”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影冷冷道:“你们擅闯幽冥禁地,打扰逝者安宁,难道还不该死么?” 杨恩的目光落到那“鬼物”身上,蓦地变得冰冷起来。 “你是谁?谁派你在这里害人的?” 那“鬼物”动了动,迟疑了一下。 “我是谁?”她抚了抚被斩断些许的发丝,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轻声道:“我当然已经是鬼了。你们呢,你们又是谁?” 珠光灯火,仿佛在空中陡地一跳,更加辉颜耀目。江如雪忽然呻吟一声,悠悠醒转过来。 那“鬼物”好像有些不胜亮光,居然举起左臂,挡了一挡。 然而只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已经看清了“鬼物”的模样!那是一个年轻的女郎,红绡衣衫长垂及地,斜襟微掩,长裾拖曳,如一蓬触目的鲜血般,在地面蜿蜒铺展开去。因为是举臂遮挡,一时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见她那一头丰美漆黑的长发,几乎要落过膝盖,先前乌黑如河流,此时在亮光的照耀下,却变成了一匹闪光的黑缎子,寸寸鲜活,裹住了她玲珑有致的一截身躯。 而单单只是这一截身躯,已仿佛蕴藏有不尽的风情,叫人只看上一眼,已是心动神摇,情不自禁地想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甚至是怎样看她,一直一直看她,都不会觉得厌倦。 “绣娘!”“绣心!” 一声微弱的惊呼,与琴追阳的尖叫,几乎是同时发出来:“是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琴追阳更是激动万分:“绣心!叔父终于找到你了!” “‘琴心绣口’,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琴绣心?” 女郎嗤地一声轻笑,缓缓放下左臂,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来。 或许是长期未见天日,她的脸已经失去了丰盈的水色,虽然还是依然白晰,却带有一种腻沉沉的死气。 然而,那黛眉如远山,眉痕长挑入鬓;眼眸如秋水,顾盼动人;瑶鼻如管,樱唇如花这也不算十分出奇,天下间,有许多绝色的美人,包括苏兰泽在内,似乎都有这样完美的眉眼鼻唇、雕琢一般的精致脸庞。然而谁也没有她这样的风情,眉动眸转,似冷生艳,既媚且寒。 纵然杨恩目不能视,于这一瞬间,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呼吸芳香、意态撩人。只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空中气息流转,便似乎已掠过七八种不同的美,每一种都能生生地要了人的命。他突然明白了,这样的一位琴绣心,为何能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 平常女子一生能有一种美,已能倾国倾城,而琴绣心却独拥如此多种的美,那俯仰难画的魅力,连神仙也是无法比拟 哪怕苏兰泽,在一种美上固然胜过她,其他的美,竟然也是不如的。 “绣……绣娘……”江如雪挣扎着想要坐起,脸上神情,仿佛是要立刻哭出来。眉毛急剧抖动,眼睛通红,整张脸几乎扭曲成了一团:“原来刚才我没有看错!真的是你!我打听到你的消息,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我……我……”他一时激动,牵动未愈内伤,不禁俯身大咳,直咳到满脸涨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却还是强忍住气息的翻腾,回头向杨恩急切道:“捕神大人,这墓中真有鬼物!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我不想……不想绣娘受到任何伤害!” 杨恩眉头微微一蹙,伸手在他肩头一按,已止住了他的挣扎,沉声道:“你刚才落入墓室夹道,遇到了什么?兰泽和那位夜公子呢?他们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江如雪拼命摆头,脸上潮红仍未散去:“我们落下去后,一定是触动了机括,四处有箭枝shè出来……我一直在击打箭枝,忽然颈后一凉,有一只冷冰冰的手……”他打了个寒颤:“真的象寒冰一样,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拧了起来!我想叫,忽然就失去知觉……”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心有余悸般,摸了摸颈后的青紫印痕。 “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我突然看到了绣娘……”他的眼光转到琴绣心脸上,后者微微一笑,更是令他目眩神弛:“我看见绣娘的影子,从空中飘浮而过,象神仙!真的象神仙一样!我以为我死了,我以为是绣娘的魂魄前来接引我,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当我醒来时,我真的看到了绣娘……绣娘,你真的在这里等我么?” 杨恩徐徐地松开了按住江如雪的手,站直身子。 “嗯。” 琴绣心流波般的眸光,懒洋洋地在众人的脸上,一掠而过。轻倩得像是蜻蜓在水面一点,落到了江如雪脸上:“嗯,如雪,我在这里等你,已经有一年啦。” 她此时的话音,已不同于琉璃壁中的飘忽。软绵绵的,并不清啭如莺,却甜中带沙那真是一种要命的沙哑,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动,一直能搔到人的心里去。 “你过来,如雪,让我好好瞧瞧你。”她向着琴追阳嫣然一笑:“还有……你,叔父,你也过来罢。” 江如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向着宝座中的女郎走去。光晕照shè下,她更是美艳不可方物,甚至连琴追阳也抱紧了怀中的七弦琴,向她的方向迈出一步。 “绣娘,我一直都在想着你……你鬓边的那朵花,真美……” “慢!” 灰色的影子突然掠过二人身边,淡金光芒在空中一闪,疾shè向那宝座上的女郎! “啊!”江琴二人的惊呼声响起,惊中带怒:“住手!”“绣心!”身形闪动,剑光乍起,只向灰色影子扑去! 刷! 是一根优美修长的手指,微屈半节,弹在了剑身之上!而几乎与此同时,淡金光芒疾矢一般,已剌中了女郎的身影! “绣娘!”江如雪惨叫一声!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鲜血四溅的场面,倒是一声锐响,凌空忽然落下无数棱状晶片,而女郎曼妙的身影,在被淡金光芒穿透的瞬间,如同化成了细碎的沙砾,缕缕流走,消失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江如雪仓皇四顾,四周只有静悄悄的珠光。 “别过去。”杨恩沉声道:“她若是人,怎会头上戴有曼沙珠华,却没有丝毫香气?” 琴追阳身躯一震,不由得抱紧了琴:“难道……难道她已经……” “叔父真是聪明。”琴绣心魅人的声音,蓦地在空中响起。这一次她的倩影是出现在宝座的左侧,淡淡光晕之中,似真若幻,越是缥缈无依。她亭亭俏立,左手缓缓抚过那头乌发,右手却缩于袖中,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如雪,我早已死了。” “死了?不,不,你不是好好的么?你不会……” 江如雪突然大声叫道。 “你真傻。”琴绣心嫣然道:“这墓中水米俱无,我怎么活得下来?何况你知道,我早就中了……” “不!不!绣娘,我不能没有你!”江如雪突然疯了一样,“呛”地一声,抽出了他的宝剑!他先前神秘地昏迷在这里,但身上诸物并没有失去,宝剑也依然挂在腰间。 他双目发红,手执长剑,狂热地看着那个俏立的女郎:“你好好地站在这里,我要带你出去!谁也别想拦着我!” 杨恩身形一侧,已拦在了他的面前:“让人家叔侄说上几句话,也是应该的罢。” “绣心,”琴追阳突然出声道:“告诉叔父,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一年之前?把你留在墓中的他又是谁?” 琴绣心轻轻叹息一声,但那叹息中唯有轻柔婉转,令人心醉,仿佛她所言诉的,并不是什么可怖之事:“一年前,我中了伤心蛊。” “伤心蛊?”杨恩目中锐光一闪,盯住了那娇俏的女郎:“你中了伤心蛊?” “是呀,少年郎,你的功夫倒真是不错呢,想必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也一定听过伤心蛊的厉害罢?”琴绣心向着杨恩浅浅一笑,身形不易察觉地往后缩了缩,似乎对他颇有几分忌惮。 “他是我们捕神大人,三眼捕神杨恩。”江如雪急忙道:“我们奉令调查黄金墓之秘,我们能救你出去的,你不要再害怕,什么也不必害怕了!” “杨恩?杨恩又怎样?三眼捕神,治得了伤心蛊么?”她奇怪地笑了一下:“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当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dúyào。” “中了伤心蛊后,即使是及时以黄莲医治,也只能延长六个月寿命。”杨恩忽然道:“你说你一年前中dú,那现在……” 琴追阳不由得退后一步,黑笠遮掩下的目中,仍不由得露出畏惧的神情,看着那光晕中巧笑倩兮的女郎:“绣心,你不是鬼!我知道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是这样……” “叔父,我的确还没有完全变成鬼。”琴绣心笑道:“别忘了我从小也精通歧黄之术,中了这蛊dú之后,怎么能不想尽办法延长寿命呢?” “六个月前,我早已dú发,但因了一种奇妙的法子,这身躯并没有腐坏,尚能承载我的灵魂,行走于这黄金墓中。” 她的声音中透着诡异:“一来是这墓与世隔绝,自然也隔绝了人气污物,蛊dú发作自然就慢了些。”杨恩心中一动,却没有出声。 “二来么,”她接下去道:“我找到了医治伤心蛊的法子,也试了十之七八,的确还是有些疗效呢。” “伤心蛊有救?”江如雪狐疑地看着她,却又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那你刚才骗我!你说你已经是鬼……让我这样伤心!绣心,那你快些治好蛊dú,就随我出去好不好?” “治好蛊dú自然是好。”琴绣心笑盈盈道:“不过,我先要问一句,如雪,你爱我么?” 你爱我么? “绣娘……” “如雪……” 还是这样柔媚如水的一把声音,一如当初洛阳初逢之时。 那一年的洛阳花会,于众多的江湖少侠之间,红绡红衫的她,自花间翩翩而来。便是这样,如天语纶音般,亲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当他携着她的手,如在梦中一般,缓缓行过锦绣般的牡丹花海时;当他闻到牡丹的香气、和她含笑说话时,吐出比牡丹还要幽淡诱人的脂香时,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她让他叫她“绣娘”,而不是“绣心”这个艳动天下的名字。她在花海间侧过头来,轻轻在他耳边说:“如雪,你若爱我,千万不要与我有片刻别离。” 他是如此不愿跟她别离,他自然是爱她的,很爱很爱。 “绣娘,这一辈子,我都只爱你……” “真的么?”她眸光一亮,定定地投到他的身上,越觉明艳无双:“好,我等了这么久,等到我的皮ròu都酸掉了,只为了等你这句话。” 三人都看着这美丽的女郎,她明明在说着最甜蜜的情话,但听在耳中,却有森然的冷,从骨头里冒出来。 “你看,”她格格笑着,一直笼着右手的红绡衣袖缓缓滑落肘弯,露出里面的手来,手指修长如春葱可是,无名指的地方,却是森森的一枝白骨! “啊!”江如雪和琴追阳几乎是同时失声叫起来:“你的手……你的手指怎么只剩下白骨???” “你们知道伤心蛊发作时,会是什么样子么?”琴绣心慢条斯理地举起右手:“起初是蛊虫啮心,让你痛不yù生。然后蛊dú自心脏外泄,行至全身,所到之处,皮ròu全部烂光,烂到最后只剩下骨头,偏偏五脏六腑尚在,竟然还完好无损,人的一口气断不了,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了白骨……这不是比死还要痛苦么?” 众人听她徐徐道来,不禁都打了一个寒战。 琴绣心张开嘴来,伸出一点粉红的舌尖,就那么蛮不在乎地,在无名指雪白的指骨缝间剔了剔:“喏,看到了么?我当初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腐烂下去,只到烂见了骨头。” 江如雪浑身发抖,但仍紧紧地咬住了唇。琴追阳已经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分明是地狱逃出来的女魔头,修罗场下来的女罗刹,哪里有半分“琴心绣口”琴绣娘的模样? 但她的舌突然停住了,疑惑地举起那根白骨,凑到跟前看了看,又用舌尖舔了舔骨间一缕线状物。 光影虽暗,但看得依然清晰:那居然是一缕残存的皮ròu,大概是腐而未落,ròu茸翻起,粉中泛白。 江如雪盯着那缕腐烂的ròu丝,浑身真气,仿佛在那一刻都全部泄光。突然掉过头去,但觉胸口一阵翻腾,不由得蹲下身去,抱紧双膝,一阵剧烈的呕吐。越吐脑门越是生疼,只恨不得要吐个翻江倒海才罢。 琴绣心扫他一眼,忽然伸开双臂,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慵懒娇态,仿佛一只猫儿般妩媚:“如雪,你是在嫌弃我么?嫌弃我……这森森的白骨?”她娇慵万分地举起右手:“你知道么?蛊dú全发的时候,我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这样子的呢。” 江如雪惊恐地看着她,这千娇百媚的美人,化作根根冷霜样的白骨,会是怎样一幅诡异到了极点的场景? 倒是琴追阳开口了,抑制不住的激动:“绣心!你吃了很多苦,才这样说胡话对不对?叔父终于找到你了!,你……你是去年今日的时候,被那帮浪dàng子骗入这墓中来的罢?你受苦啦,叔父不会放过他们的!你的蛊dú怎样?他们……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 “他们没有把我怎样。”琴绣心格格笑道:“是我把他们怎样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来,是块光洁丝滑的锦帕,层层打开,赫然是两根无名指的指骨!仔细看时,但觉骨型、长短均有不同,显然不是出自于同样一人。 琴追阳低声告知了杨恩,后者微微一怔,道:“指骨?” “对呀,”琴绣心目光灼灼,望着江如雪,微笑道:“如雪,你不是问,我要如何才能治好伤心蛊的么?我呀,我当初中了蛊dú后,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包好锦帕,复又放回怀中,伸出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慢慢地理了理乌黑的长发:“以前武林中说到这种厉害的dúyào,都说无yào可治,我却在后来,听说了两句话,‘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众人的目光,不由得投到琴追阳怀中的七弦琴上。琴绣心笑道:“这个爱别离,指的可不是我叔父的这张琴。琴又不是解yào,难道要劈开它烧成灰,再喂给人服下去么?” “人生八苦,”杨恩静静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是啊,捕神大人。”琴绣心答道:“后来我想,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起初会让人的心脏受到啮咬的痛苦,所以要解除这样的dú素,必定是要从心和肝开始。然而蛊dú发作时,又会依靠十二经脉的运行,游走到全身,所行之处,皮ròu寸寸腐烂。所以,真正的dú素,应该是与经脉中的气息有关。而气息的浮动和转变,又是来自于我们的内心。” 所有人都象着了魔一样,听她徐徐地讲述下去: “医者治病时,往往以dú攻dú,以物养物。所以我想,要真正克制心中的蛊dú,无非是外疗内治。一来用yào石之功,二来断绝爱念。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绝爱念,倒没有什么难的,他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喜欢!可是,爱别离,爱别离……我在这黄金墓中,整整想了三天,终于想出了治这蛊dú的yào方。” “yào方……是……是什么……” 江如雪的声音颤抖起来,仿佛是蚊蚋落上了蛛网,随时便要跌落下去。 在惨烈的话语中,却有不与之谐调的淡淡香氛,如春风吹拂,在室里干燥憋闷的空气里,隐约徐徐逸开。琴追阳抽了抽鼻子,正自诧异,忽觉那香气穿鼻而入,丝丝贯穿全身,每一块肌ròu都酥软起来,仿佛被泡在一池温水之间,说不出的惬意舒适。他伸了伸手臂,想要更舒服一些,却觉得手臂软绵绵的,啪地一声搭了下来,是七弦琴掉落在地,然后整个身躯也随之软倒。 扑通!扑通! 又是两声,似乎又有人躺到了地上。 “yào方么,”琴绣心嫣然一笑,却带着深深的诡异:“伤心蛊,伤的是自己的心,也只有靠别人的心才能补上啊。我没有爱的人,所以取不到我爱人的心。可是,至少我还有许许多多爱我的人,他们有心哪。” 刷,光晕中的身影,刹那间消失不见。 唯有雪白的珠光,从室内洒下来,却柔和无比,是春日的暖阳,带着和煦的气息,让人更是懒洋洋的,似乎是在江岸长堤上躺着晒太阳。 哗,一面琉璃壁徐徐升起,轻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珠光猛然一亮,照上那黑缎子似的一匹长发,光亮润泽,炫丽动人。不过一袭红绡衣衫,穿在她的身上,寸寸鲜活,每一寸竟然可以如此妖娆。红绡衣裾堆砌地面,有如绣金与血色的海洋,沿着裙、裾、袂、袖一路看上去,果然,是她 琴绣心终于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不再是缥缈的幻影,而是如此活色生香。鬓边的血色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几乎要令人窒息。 “看到了这朵花么?外面也种满了它们。它是地狱之花,名字叫做曼沙珠华。此花从不生长在世间,以前你们一定没有见过,自然也不知道曼沙珠华与人血相融,所制成的yào,是最上品的迷香。” 她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指头大小的瓷瓶:“令人酸软,动弹不得。无论内力多么深厚,也抵御不得。你们啊,还是不要运功的好。”江如雪绝望地松出一口气,果然发现丹田内空空dàngdàng,根本无法运行真力。 她随手在壁上某处轻轻一按,高台的地面突然陷落,台上宝座砰地一声,向后翻转。底部倒翻上来,竟是一张平滑的玉床,上面指头粗细的牛筋,牢牢捆住一架血淋淋的白骨! 骨上皮ròu尚未完全腐烂,胸腔的血块早已凝固,远远看去,怵目惊心,宛若地狱场景重现。 琴绣心轻轻抚摸着那具白骨的胸口,光滑如笋的指尖,无限温柔地掠过那些暗色血块,仿佛是面对最爱的情人:“我的第三剂yào,就快要服完了。可是伤心蛊的dú还没完全解去,幸好你们来了。喏,如雪,你说过你爱我的,只要我服下你的心肝,我右手的皮ròu就会再长出来,白骨复生,那该有多美啊,如雪,你不喜欢么?格格格……格格格……” 她笑得畅快无比,清甜的笑声回响在室中,却无疑是死神的声音。 “刚才你在宝座上,用幻影诱惑江如雪过去,是否就想利用宝座下的机关,将他捕杀?”杨恩躺在地上,平静地问道。 “你都要死了,还问这个干什么?”琴绣心斜他一眼,风情万种。 “心中存有疑问,便是死了,也要死个明白。”杨恩并没有惧怕之意,淡淡道:“先前外面的黄金河山中,那个红绡女郎的影子,也是你么?你们在壁上装了数面琉璃镜,自己躲在暗处,通过琉璃镜之间的折shè,浮现出似真如幻的影子,却让别人根本无法知道你真实的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先前在黄金河山一处,已在暗处,聆听过捕神大人无双的妙论。当时我想,你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尚能冷静。如今你虽也没有亲眼见我,我却不比那冷冰冰的黄金珠玉,我有如此动人的声音和气息,难道也迷惑不了捕神的耳朵和神识么?”琴绣心的嗓音还是沙沙的,带着无与lún比的魅惑之意:“此时大人发现那宝座上只是我的幻影,难道也是因为……” “琴姑娘,”杨恩并不直接答她:“眼耳口鼻,是阻碍真实感知的障碍。爱恨情yù,是阻碍我们看清自己心xìng的障碍。一个人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过眼睛会骗人。一个人太相信色相的魔力,却没想到这种魔力也会骗人。” “骗人?”琴绣心笑得花枝乱颤: “你亲耳听到了,如雪说爱我啊,难道是因为我的色相么?而你虽然不爱我……不,这也未见得。男人们见到我,没有不爱我的,只是你没眼睛,所以还把持得住罢啦。”她一直在笑:“不过,伤心蛊一天未除,我也一天不能离开这里。到时我也马马虎虎地吃了你罢,三眼捕神的味道,只怕我还是第一个尝到的呢。” “绣心!你说什么!你不但杀了他们,取他们的心肝,你还……”琴追阳斜倒在上,虽无力抱住那琴,却仍是固执地保持着守护的姿势,脸色惨白,喃喃问道。 琴绣心缓缓侧过头来看他,那双横波妙眸,在此时却有如山间野兽的眸子,闪动着幽幽绿光,在这墓中暗淡的光线时,更是亮得骇人:“叔父你刚才不是问到他们了么?呵呵,你还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我告诉你,这一年以来,我就是靠吃他们活下来的!” “你……” 她不屑地皱皱鼻子:“吃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喏,江如雪,江捕头,你身为公门中人,难道就没有吃过人么?嗯?” “去年的今日,你和我们一起进入了黄金墓……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年中发生了些什么吧!我们在这墓中东奔西突,也没发现什么利害的机关,就是寻不到出去的道路。嘿嘿,哪需要什么利害的机关,这天底下最利害的机关,就是让你活活饿死在墓内,慢慢被自己的饥饿耗死!早知道那么难过,我还不如死在那黄金山河前的机关里,倒也干脆俐落! “胃里的食物一天天被消耗殆尽,那迷宫里有一条地下溪流的水,可以用来暂时解渴,不至于马上就死。可是啊……喝水喝到最后,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只有一点点的酸水,从胃里面冒出来,到后来,连毛孔里冒出来的,也都是水!不!那是虚汗,那都是我们虚弱之极后,流出来的汗水啊!我们整个人都虚肿起来,看上去可胖了一大圈儿呢!”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们知道饥饿的滋味么?我们头昏眼花,看什么都看不清,胃里面像是有千万把挫刀在磨来磨去,一直磨到喉咙口来啦……” “不!我不要饿死在这里!我不要!”江如雪全身动弹不得,唯有眼珠发红,荷荷而叫,有如恶鬼一般。 “稍安勿躁。”杨恩冷冷道:“你们不能出去,未必我们出不去!” “出去?”琴绣心笑意未减,却带有几分凄凉:“当初我们也想要出去,可是到了最后,这种念头像火苗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扑地一声,被完全吹熄啦。我们在迷宫里寻着几间洞室,暂时住下来。嗯,江如雪,你那时对我说,虽然明知是在等死,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点欣慰,人活百年,总是要死的,既然活不成了,总算还是跟喜欢的人死在一起,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 “你……你那时也对我说,说你其实早就爱上了我,但一向矜持面薄,从来未有主动跟我表达过。眼下快要死了,你不想再委屈自己,所以就说了出来。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永远活下去……” 江如雪喃喃道。 “什么?你胡说,绣心这样的女子,生来就该象女神一样高高在上,绝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男子,她怎会跟你说出这样的话语……”琴追阳厉声喝道。 “呵,”江如雪笑了一声:“当时我听了后,又是喜欢,又是悲伤,只恨老天太过捉弄人,叫我刚收获人生最大的幸福,却马上又要被迫失去。绣心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马上又哭起来,说到苑少卿对她纠缠最久,她一直厌恶此人,却碍于苑家势力不敢拒绝,此时生命最后的尽头,实在是不想再见此人一眼。 “我一时还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心中也对苑少卿十分愤怒。此人生得风度翩翩,一副世家公子哥儿模样,有时候确实仗着家世,又太过狂傲,让人心中不快,何况他竟然还去骚扰我爱的女人?看着绣心在我怀中,哭到梨花带雨,我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给她,只为博她片刻的欢颜。 “绣心见我如此愤怒,终于说出了她的来意。她说,苑少卿这几日似乎抱了主意,想着没有活着出墓的可能,竟然撕下了君子的外皮,加剧了对她的骚扰,她又不敢叫起来,有几次她甚至要以死相迫才保得清白。所以她忍无可忍,决定要我相助,找个机会诱走苑少卿,将他秘密杀死!我……我一时胡涂,所以就埋伏在她的洞室之中,她支走焦华,将苑少卿约入室内……然后……我们就将苑少卿杀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杨恩还是身子微微一动。 “杀了苑少卿,她让我悄悄离开,这才放声大喊起来,将我和焦华引到了她的室中。她一副柔弱模样,楚楚可怜,哭着对焦华说,是苑少卿趁四周无人时,对她不轨,她这才奋起反抗,失手将他杀死的。焦华自然深信不疑,然后她又建议说,墓中无食,不如将苑少卿的尸身食掉,以保几日之命,寻机会出去。我……我们……” “你们正中下怀,所以就跟她一起,将尸身分食了!”杨恩打断他的话语,厉声说道:“江如雪!你也是堂堂的公门捕头,怎么就与禽兽无异!” 江如雪的脸上红潮退去,渐渐惨白如纸,在微光照映下,几乎也形同一个死人:“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们出不去!出不去!你们现在也出不去了,到时候只怕你们互相吃起来,比我们还要狠dú、还要决绝呢!哈哈,哈哈哈!” 他失控地笑起来,笑声干涩沙哑,简直如兽嘶一般。全身关节都如木偶般扯动不止,连头颈都在不自觉地随之痉挛抖动:“我们吃了苑少卿!哈哈!人ròu原来是这么淡的,我们又没有调料相佐,不过那些ròu啊……真的很鲜很甜,每一口吞下去都是软绵绵的……” 他长长的淡白的舌头伸出来,不自觉地刮了一下自己的唇沿:“保准你吃了一次后,就会一直想一直想……后来我忍不住饥饿时,又去找回几根啃过的骨头,一口口从关节处咬断,连筋腱都啃了又啃,啃得干干净净啦……” 众人想到先前在墓道间所看到的那根白骨,果然是支离破碎,白骨上的ròu被啃得干干净净,竟连筋腱都没有放过一根。不禁一阵寒颤,几乎又要呕了出来。 “我真是个傻瓜,以为自己从此得到了她的心。幸好第二天,我因为吃了几块ròu,浑身有了气力,又企盼着能够找到路出去,自告奋勇要四处探寻,他们自然守在室中等我。我四处瞎转,自然是一无所获。等到回来时,我突然调皮起来,伸出手来,翻转门扇后的琉璃……我想把自己的影子透进来,吓绣心一跳……” “你知道这里的琉璃壁有机关?”杨恩忽然问道:“你知道宝座下的机关么?” “我不知道宝座下的机关。”江如雪苦笑一下,道:“但我那些天实在无聊,东摸西看,终于发现了这里每一堵琉璃壁中,都装有三扇琉璃,只要调动角度,可将室内的景物投shè出去,也可将室外的景物投shè进来。方才我一见绣心出来,哪怕只是一个幻影,但我知道她一定在! 当时,琉璃光转,我……我忽然看见了平生最不愿见的一幕!琴绣心坐在床边,罗衫半解,轻衫薄透,一副香艳的模样,居然是躺在焦华的怀中!此时琴绣心说了几句话,透过琉璃壁隐约传来,却仿佛晴空zhà雷,在我头上轰然zhà开!哼,你说他是你平生所见的最英雄豪气的男儿,说你初见之时,便已倾心相许,不能自已。哼,焦华到了这种田地,已经飘到九天云外,不知骨头几斤几两哪!此时你又跟他说,要把我和百若夜杀死,二人分食其ròu,熬到来年墓门大开之时,从此做一对神仙眷侣,在江湖上逍摇自在,乐其所哉。 我站在这边,一字一句,一幕一幕,听在心里,看在眼中,都仿佛变成了刀尖,扎得鲜血淋淋。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石室,一步一步挨回去。琴绣心的面容,一直在我面前晃动,可是我……我……我心里……” 他似笑如哭,突然喉咙哽住:“哼,此时我才明白,你其实是最狠心最实际的女人,我们的追随和仰慕,起初对你而言,是一种虚荣、一种名气;可现在,为了在这墓中活下去,活到第二年墓门开启的时候,我们对你而言,不过是一种粮食罢了……我离开了这里,决定再也不要看你一眼!我想杀你!可是我下不了手……你躺在床上的模样,是那么美,那么美,即使你像魔鬼一样狠dú,看上去却比这世间所有女人还要纯洁、还要高贵……” “然后你就抛下我,一个人逃出墓去!”琴绣心一字一顿,冷冷道:“你是怎么逃出去的?逃出去后,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是爱我的,爱我的才回来对不对?” 江如雪惨然一笑:“我自然要逃出去,这次回来,焦华也不在了么?他们一定都被你……” 琴绣心打断了他的话:“当然是被我吃了!实话告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你罢,我中了伤心蛊,所以才这么迫切地要找到黄金墓中的宝藏,因为我需要宝藏来遍求名医!去寻访能治伤心蛊的爱别离,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如果我不及时找到,到我dú发之时,状如白骨,你们还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喜欢么?你以为,我真的只是要探险猎奇,才会进入黄金墓的么?” 她一步一步,向着江如雪款款行来。她的风姿还是那么美,可是江如雪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种心神俱醉的表情,嘴巴张开,脸上肌ròu剧烈扭曲起来:“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吃了我也没有用!绣心!” 琴绣心摇摇头:“你别说谎啦。如雪,我一定要吃了你。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不然你何必回来?爱我的人,心肝都是解yào,我是不会放过的。你不是想永远留在我身边么?你看,我吃了你的心,你的心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啦。” “不!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江如雪眼睁目眦,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出来。 “你说慌。”琴绣心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先前被杨恩击落的一块琉璃碎片,形似三角,角端尖锐如刀:“我马上就取出你的心来,白骨呢我也不想浪费,就做成外面那种燃烧人鱼膏的白骨灯吧,不过我会留下一节你的无名指,这根指头据说是通向心脏的,将来我出了墓,也一定会贴身带着你们的指头,我会记得,是因为你们爱我的心,才治好了我的伤心蛊,重还我的国色天香……你不要怕,我会很轻很轻……” “不!”江如雪嘶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几乎不似人类:“我真的不爱你!你的伤心蛊,就是我下的!” 八、人心 “什么?” 琴绣心皱了皱眉,手停在半空中:“你胡说什么?你身上并没有中十八种剧dú,如果是你下的dú,你早就剧dú攻心而死啦。” “是真的!”江如雪恐惧地看着她手中闪闪的锐利物事:“催发伤心蛊的另有其人,我……是我……是我在你常用的一件物事中,藏进了蛊虫,蛊虫只要用雪蚕丝茧包裹,当时并不会伤人。除非是被施蛊者以特殊的法子唤醒,才会……” “是你!”琴绣心锐声叫道。她的长发蓦然飘起,美艳的面庞扭曲狰狞,仿佛地狱逃出的恶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你毁了我!你知不知道,一个自负美貌的女子,眼看着自己的肌肤一寸寸消失,曾被人称羡绝色的红颜,都化作森森白骨时,会对生命和死亡,有多大的恐惧?我……”她的牙齿格格作响,仿佛随时要将面前的男子一口口吞啮殆尽:“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掉的,我要先将你的ròu,一块块地割下来,一块块地吃掉,却偏偏给你留下最后一口气,让你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样变成白骨的!然后我再吃掉你的心、你的肝……你的一切……” 琉璃碎片,闪动着死亡的惨烈光芒,向他更逼近一寸。 “我……你不能怪我!”江如雪面孔一片灰白,嘶声叫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爱我!我得不到你,为什么要让别人得到?我……我后来,或许曾有一些后悔,所以才跟你说,黄金墓中真的有黄金宝库!我也想给你一线生机,谁知你那么狠心,你根本不爱我,我才彻底死心……绣心,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你就算变成了白骨,我也会爱你的!”他嘴角奇怪地向上一扯,似乎是在笑,却显得分外可怖:“每次看到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你向来视男人于无物,视别人的痴情于无物,我要让你尝尝伤心的味道,只有伤心蛊……”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过?”琴绣心洁白的贝齿咬紧了唇,yīn沉的笑意浮起来:“伤人心,断人情的滋味,你又懂得多少?哼,既然你一心想着要我死,现在又何必回来?” 江如雪闭上眼睛,脸上肌ròu抽动,喃喃道:“这跟你没关系。”“不!我要知道!”琴绣心尖叫着打断他的话头。她的长发披拂下来,散了一头一脸,目光自发丝间shè出来,如同地狱烈火,哪怕看上一眼,也会灼得生疼:“是你舍不得,舍不得离开我……” “哼,”江如雪的齿间,挤出一丝冷笑:“我舍不得你不死。” “这……这是怎么回事?”琴追阳张口结舌,本来中了迷香,此时似乎更加发晕,只好求救般地叫道:“捕神大人!” “江捕头此次前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找到琴姑娘。”杨恩简短地回答他道:“是为了杀她。”江如雪微微一震,没有开言。琴绣心却遽然转过头来,盯住杨恩:“你胡说!我在墓中过了一年,又身中伤心蛊dú,应该早就死了。他怎会专门前来杀我?” “三十年来,没有任何人能生离黄金墓。但这个‘任何人’,指的是那些前来寻宝的江湖人,可不是指的原本就常来这墓中的人!”杨恩的话,顿时让所有人都暗暗一惊: “琴姑娘,你身中蛊dú,墓中又无粮无水。如果仅仅只是生食人ròu,那几个人的尸身又如何能供你撑过一年?想必这墓中一定有人,在这一年中对你多加照拂,使你存活下去。而你今日现身出来,趁着我们对你放松警惕,便放出了曼沙珠华之dú,也理应是受到那人的派遣罢?” 他似乎“看”到了琴绣心惊怔住的神情,淡淡一笑:“这墓中人既能照拂你,为何不能照拂江捕头?你怎么没有想过,三十年来,入这墓中的江湖人,论阅历,论智慧,未必就输给了江捕头,为何只有他逃出去?” “你是说……江如雪他,和幽冥主人……”琴绣心蓦地掩口不说,显然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幽冥主人,呵,”杨恩道:“不错,你最初自称是幽冥主人座下的侍者,看来这墓中的确有活人存在呢。他的名字,就是幽冥主人么?” 他似乎并不指望任何人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下去道:“唔,这个问题,我们暂时不必追究,我迟早也会查出来。不过大家都把话挑开之后,我也不妨跟大家谈谈我心中的疑惑,那是关于江捕头的所作所为。琴姑娘,你可以当作是一个故事,权作听一听,也不慌着杀死我们。至少曼沙珠华的yàoxìng,还不会那么快过去罢。” 他仰视墓顶,神色平静,永远是那样从容不迫:“第一,是我们大家为什么躺在这里?”“那是因为曼沙珠华……那种红花……”琴追阳连忙答道。 杨恩微微一笑: “可是琴姑娘也说了,曼沙珠华必须与人血相和,才能变成迷yào。现在迷yào是有了,可这个血是从何而来的呢?”杨恩的眸子灿然生光,琴绣心不由得侧开脸,冷冷道:“这就要靠捕神你来猜了。” “猜猜也无妨。我曾听说过,用曼沙珠华和yào固然妙绝,但要求人血必须是新鲜的,否则就会凝固成块,无法制yào。可是琴姑娘的同伴早被杀死食尽,哪有血可流?我曾仔细倾听过琴姑娘的行动,轻快自如,从未有任何不适的动作,说明全身都没有创伤。琴姑娘的声带,略微有些沙哑异样,最初语音有些生涩,后来才渐渐流畅,而且话语繁琐,异于常人。这是长久以来,没有开口与人对话导致的症状。这说明琴姑娘这一年以来,至少在最近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那位神秘的幽冥主人外,应该没有见过任何的活人。唔,那幽冥主人照拂你,也不过是隔断日子送来粮水,想必也没有多余的话好讲。” “既然如此,这和yào的鲜血,又会从何而来呢?” 琴追阳忽然道:“青铜兽首!” “不错,正是青铜兽首,那所谓的地狱守墓兽。”杨恩答道:“我们所有人的鲜血,都被这所谓的血盟骗入兽首之中。真正用来和迷yào的鲜血,正是我们自己身上流出来的!江捕头,你一向是个最谨慎的人,有如狐狸过冰河,走一步还要踩三下,唯恐冰破落水。然而面对那青铜兽首,你毫不犹豫,便拔出了自己的宝剑。岂不是有些反常么?”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一种异族举行血盟的仪式。”江如雪勉强笑道。 “所谓的血盟,只是披着神鬼外衣的骗人把戏。”杨恩也笑道:“偏巧家中有一个玩具楼阁,兰泽常拿来玩儿的,与这墓门颇为相似。其实那只是一个精巧的机关,运用水压的原理,当液体注入其中,对下面的机括产生压力时,会触动一个小机括。小机括下落,拉动大机括,环环用力,到最后门闩会被弹离,门扇自动打开。” “我不过是割破手指快了些,或许是因为担心绣心的缘故。”江如雪咬了咬牙,唇上留下一排细碎的齿印。 “有道理。当时我对你的怀疑,不过只有一分而已。”杨恩居然认同他的观点:“那么我们再来推理第二个场景。” “看到黄金河山的时候,所有人都对黄金失去了理智。”杨恩道:“不过当时我侧耳倾听,正常人,包括琴先生在内,看见黄金河山时,都会双臂前伸,足下腾腾,恨不是要将所有金珠尽数搂抱入怀。而你江捕头你的姿势是最奇特的,一是你并非是什么心慈仁善之辈,竟然在那个时候,还会拉了……夜……夜公子一把。而后来你虽然也跟着众人往前飞奔,却落在别人后面,更奇怪的是我听你的脚步声忽轻忽重,显然心中思虑不定,颇为犹豫。” “捕神的耳力真是厉害,在那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分辨我们足音的不同。”江如雪冷冷道。这次连琴绣心也听得入了迷,手停在空中,竟没有行凶。 “所以我就想,为什么江捕头面对黄金的诱惑,竟然也会那么犹豫呢?难道是江捕头不喜欢黄金么?只到后来我看出了琉璃折shè的秘密,我才会想到,说不定江捕头的心中,早就知道这黄金河山是假的!所以虽然本能地为金珠所迷,却仍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完全失去了理智。此时我对你的怀疑,又往上加了两分,变成了三分。” 江如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杀的恐惧此时有大半被杨恩的话语所转移:“或许我也象捕神大人你一样天纵英明,看出了黄金河山的虚幻呢?” 杨恩笑了笑,似乎江如雪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那么,江捕头你挥剑斩落琉璃壁,触动后面的机关,就一定是蓄意所为了。” “琉璃壁上的女贵人,很明显就是墓主。在任何一所墓中,但凡与墓主相关的形象,是一定设有机关保护的,更何况是黄金墓?江捕头你当时挥剑就斩,可是大异于你平时的作风啊。如果一定要我解释我会这样行为的话,我只能说,我就是要触动机关,一是最好置大家都于死地,二是即使大家没这么容易死,我也能抢出时间,独自赶去琴姑娘可能在的地方,查探她是否死亡,如果未死,当可击杀!此时我对你的怀疑,就有了五分。” 他用目光制住了江如雪的话语:“只是江捕头虽然找到了琴姑娘的所在,却没料到我和琴先生这么快也赶到了这里,所以情急之下,只好做出被恶鬼袭击的模样,假装昏倒在地。” “假装?”琴追阳惑然道:“可是你看过他的颈子,三道爪痕棱起,青紫赫目,那个角度是不可能自己为之的啊。” “的确不是自己为之。”杨恩答道:“起初我也迷惑不解,不知这爪痕从何而来,难道江捕头当真在墓中遇到了袭击么?可是我们都在那墓道的机关中掉了下去,为何偏偏只有他被那只所谓‘冰凉的大手’抓住了脖颈?只到我受到琴姑娘袭击之时,我才蓦地想清了这个问题。”他的手指奋力动了动,勉强移开丝毫,露出掌底半截碎玉来。 琴追阳费力地斜眼看去,只见那碎玉乃是条状,看不出所以然来,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琴绣心咬牙道:“这是那壁角的龙凤玉雕!捕神大人一掌将我击飞时,我的后背堪堪撞在了上面,至今还是痛感未消呢。” 杨恩道:“当时我只以为是恶鬼,怎会想到是琴姑娘?自然也不会怜香惜玉。只是这一撞之下,却让我顿时明白,江捕头颈部的爪痕是从何而来了。” “本来我也在怀疑,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爪分五指,哪怕只有三指,各指力道各不相同。然而江捕头颈上爪痕却是力道均衡,每一道用力大小,竟然都一模一样。” “只到这龙凤玉雕的龙爪被击碎掉落下来,我无意中拾到手里,才发现那龙爪的每根爪枝,其粗细与江捕头颈上的痕宽,也是一模一样!到了此时,不由得我不推断出,江捕头并没有遇到什么恶鬼,而只不过来到此室后,因为听到琴先生跟我推门的声音,只好迅速扑到壁角,将自己后颈抵在龙爪之上,才做出那青紫的印痕!” 他顿了一顿:“只是,江捕头此举,到底是为了要解除我们的疑心,证明自己是受害者;还是想要以恶鬼来吓退我们……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此时我对江捕头的疑心,已经达到了七分。” “而江捕头方才情急之下,自己坦承并非是因为琴姑娘才肯入墓来的,这可与江捕头先前一往情深的模样大相径庭,江捕头还说自己早明白琉璃壁折shè的秘密,先前却做出意乱情迷之态,假装不知宝座上的女子就是琴姑娘的幻影,琴先生也被幻影所迷,但江捕头前行的步子方向,却与琴先生有着微妙的差别,后来我回想起来,才发现江捕头所行的方向,一直都是向着琴姑娘最终现身的地方,而你的手,一直紧紧地握住你的长剑……江捕头,同在公门,我可是常常注意每位同仁的细节。你每次执行公务,杀气大起之时,喉咙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声,手腕处骨节也会时而作响。如此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来,在你见到琴姑娘幻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动了杀机。或者说,你根本一直都抱着杀机,在寻找这位曾经的心上人? 如此一来,对你的疑心,没有九分也难。” 他淡淡道:“不如江捕头你自己把剩下的这一分填起来,帮我们解开这最后的谜团吧。” 杨恩的声音,有些冷,有些沉:“你跟幽冥主人,是什么关系?幽冥主人是谁?夜陌呢?他去了哪里?” “黄金墓从来没有人能出去!你是怎么出去的?”琴追阳急促喝道。 “果然不愧是捕神啊,真是很难瞒过去呢。不过,”江如雪忽然一笑,那笑意竟然有几分狰狞:“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反正是活不成了,你们也一样要死。‘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绣心,你也活不成啦,伤心蛊是无yào可救的,虽然你用这样狠dú的法子,维持了一年的寿命;可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在这墓中无法出去,也就找不到最后那一副爱你的心肝来合yào!你很快就会dú发而死,而且,死得比谁都难看……” “你……你胡说什么?我可以让他放我出去!我一出去,在红尘之中,可以找到许多爱我的少年郎……”琴绣心又惊又怒,手中琉璃碎片尖如利刃,颤抖着便要剌下! “他不会放你出去的,即使放出去,你那只右手还是白骨,少年郎视你如鬼魅,避之不迭,哪里会爱你?”江如雪闭上眼睛,道:“‘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你忘了这四句话么?你看,这黄金墓多么寂寞而广阔,不如就留下吧,就象那些白骨灯一样……你不是说过么……那些骷髅成色不同,所以应该是在不同时期被杀,充作捧灯的人殉的……它们多么安静,其实,我也累了……” “那些来寻求黄金的江湖人,”琴追阳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三十多年,他们没有一个人重现江湖,原来,都已经化作了捧灯的yīn灵侍者。”他在黑笠下的面孔,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们呢?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这句话一问出来,几乎是所有人的背脊之上,都有一股寒意缓缓升起。 “我一定会出去的。”琴绣心俯首看江如雪,良久良久,目中异光流转,忽然冷笑一声:“我要恢复往昔的美貌,我要游戏整个江湖,我要天下众生都拜倒在我的脚下,我要……” 她蓦地停住话头,举起手中琉璃碎片,再不犹豫,向着江如雪心脏猛地扎下! 一条灰影突然跃起,先前的僵直之态一扫而空,身形躬起,宛若开成满月的强弓,蓦地弹出! 啪!琴绣心惊呼一声,手腕被大力拗转,琉璃碎片已落在地上! 杨恩出手如风,已点了她几处要穴,轻轻一推,琴绣心便倒在地上,惊怒jiāo加,狠狠瞪着他:“你怎么还能行动?你难道没有中dú?曼沙珠华之dú,天下独步,你怎么……” “我可能惧怕天下的迷yào,除了曼沙珠华。”杨恩简短地说了一句,便转向江如雪:“江捕头,据我所知,此次黄金墓查探一事,其实是你暗地里给百草翁报讯,告知他百若夜的去向,极可能是在黄金墓中,百草翁又去找到了朝中的大佬们,使公门不得不接查此案。你这样去做,一定是受人指使,那人是谁?是不是幽冥主人?” “我……” 忽闻一声轻笑,幽幽响起。这笑声轻到了极点,却也冷到了极点, “捕神大人,你知道谁来了?” 琴追阳惊叫一声:“苏姑娘!是苏姑娘!” 淡淡光影间,闪现出一个熟悉的白色影子,那是个穿白衣的女子。 即使看不见,杨恩也本能地抬起头来,把目光投过去:“兰泽?”他的声音,不由得变得急切起来:“是你么?兰泽?” 苏兰泽没有说话。 然而,即使在这样幽暗沉浊的环境中,那袭白衣依然一尘不染、高洁胜雪。因为她是苏兰泽,也正因为普天之下,永远只有这样的一个苏兰泽,才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此时,在她的颈上却搁有一柄尖刃,刃锋上泛出淡薄的光。 执刃站在她身后的,看身形是个男子,却裹在一团流动不定的灰色雾气中,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你是谁?”杨恩沉声问道。 “我?”那人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尖利剌耳,似乎是努力将胸腔中的气流,不是从咽喉,却是从鼻腔中强行逼出来的,所以越显得冷寒剌骨: “你们不是在找幽冥主人么?我,就是此间幽冥的主人。捕神切莫乱动,刀剑本来无眼。” 噗噗。 他以言语迫住杨恩,凌空弹指,劲气正中江如雪哑穴,将其未出口的话截断: “伤心蛊之dú,绣心已经解了大半,为何你不肯看她试验下去呢?苏姑娘也中了‘伤心蛊’,难道捕神就不愿找到能医治她的法子么?”幽冥主人嘿嘿一笑,笑声更显yīn冷:“不过是个江如雪,京畿门一个小小的捕头而已,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杨恩心中一动,真气凝于指尖,竟然难以shè发出去。平生第一次,在法道与人情之间,他感受到了选择的艰难。要眼睁睁地看着江如雪被杀死么?那苏兰泽所中的蛊dú怎么办?江如雪还是苏兰泽? 只那一刹那的分神,幽冥主人指底劲气再次shè出,已解了琴绣心的穴道!琴绣心已一跃而起,抓住了地上的江如雪! 杨恩遽然回首,身形一晃,仿佛只在眨眼之间,并没有隔着任何的距离,他已掠到了琴绣心的身前! 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功夫“寸短光yīn”! 然而,琴绣心抓住江如雪,身形往后靠进!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扇琉璃壁蓦地陷进去,仿佛巨大的光影的旋涡,将二人身影吞啮而入!杨恩身形再快,也只在那刹那间,堪堪触着了琴绣心的红绡衣角!然后,他们消失了! 仿佛是同一刹那,那幽冥主人,连同被他制住的苏兰泽一起,也消失不见。 “一定还是琉璃折shè出来的幻影!真正的苏兰泽在那堵琉璃墙后,”琴追阳脱口道:“他知道只有苏兰泽才会让你心神暂分,但他绝不会放真正的苏兰泽出来!” “你此时再说,还有什么用处?”杨恩苦笑一声:“一场白忙,连已有的线索都失去了!” “你至少得先解开我所中的迷yào!”琴追阳冷冷道:“我不会象你们一样,见着女人就会分神误事!且慢,曼沙珠华的解yào,应该在琴绣心手上!哎呀,这……” “不用琴绣心。”杨恩拔出龙头匕,捉住琴追阳一只手来。琴追阳尖叫一声:“你……你要做甚?” “我不会杀了你。”杨恩皱一皱眉头,拈起他一根手指:“曼沙珠华的dúxìng,并没有什么yào物可以解除,因为它本身是与鲜血相融制成的迷yào,所以唯一的解yào,也只能是鲜血。” 匕锋一闪,他利索地割破琴追阳的指头,后者还未叫出声来,他已直接将创口塞入其口中。琴追阳疼得呲牙咧嘴,但仍乖乖地吮干了血迹,血腥盈腔,颇不好受。但那些混合有鲜血的唾沫咽下去,四肢真气却渐渐开始回流,活动起来。 “曼沙珠华?这种花我都没听说过,你怎会知道?” “差不多了,再下去你就该喝干自己的血了。”杨恩不答,站起身来,扶起了琴追阳。琴追阳只觉手指颇为疼痛,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道:“接下来怎么办?” “我有一张地图。”杨恩从怀中取出那张图来:“虽然我看不见,现在兰泽又不在我身边,只能劳烦琴先生了。”他将图展开,手法娴熟,仿佛目能视物一般:“琴先生,我此前曾将图记了个大概,也猜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这图上的‘锦洞天’。也是主人模仿神仙洞府所造的一处‘丹室’。虽然这里有名无实,并没有yào品炼炉之属。但总的位置是不会错的。” 琴追阳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一时没有答言。 “琴绣心消失在靠南的壁侧,先前我也根据你们的反应,还有她和那幽冥主人现身的方向,仔细推断过,他们应该是将可折shè人像、制造幻影的琉璃镜,设在靠南的某一处洞室之中,以琉璃镜照映洞室中的zhēn rén,再通过‘锦洞天’的琉璃壁反shè出来,于特殊的光影中,映出以假乱真的效果。” “我们现在应该往南寻找,是么?”琴追阳收起图纸,塞回到杨恩手中:“我们是要现在就走么?” “稍等一等。”杨恩温润的目光,在琉璃壁的流辉中,定定不灭:“我要去看看那具尸体,烦请琴先生为我描述尸体形状。” 琴绣心虽然从机关逃走,却没有触动那个宝座。座底仍然翻转,露出上面镶嵌的铁板。尚存部分血ròu的那具白骨,被紧紧地捆绑在铁板上,在珠光辉映下,牙床呲露,胸腔打开,甚是可怖。幸而似乎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还不至于作呕。 琴追阳勉强看了一眼,道:“这有什么可看的?”但还是大略描述了一下白骨长短、腐烂程度之类,杨恩一直凝神聆听,忽然问道:“肋间第三根骨可是泛灰?”琴追阳定晴一看,奇道:“难道你看得见?果然是……果然是……”他扫了杨恩一眼,忽然犹疑起来,咕哝道:“你的眼睛好了?” 杨恩摇摇头,从腰间皮囊间取出那块手帕解开,拿出一节指骨,道:“你把它放上去,瞧瞧合不合适?” 琴追阳憋住气息,小心翼翼地翻拣了下白骨的右手,再看看左手,果然左手少了一根无名指骨。他从杨恩手中接过那节指骨,轻轻凑在无名指根上,赫然严丝合缝,且指骨形状,与其他指骨颇为相似。不由得点了点头,道:“是。”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却见杨恩拿过那节指骨,放回皮囊之中,淡淡道:“走吧,出锦洞天,向南找寻。” 出得锦洞天,外面的虚空中,仍飘浮着那淡绿的幽光磷火。不知为何,却并不令人恐惧。琴追阳仔细观察,才发现此处的墓顶高大深远,竟然是整块的深蓝琉璃,将所有的光芒都收敛起来,如一片浩翰深暗的夜空,那些绿点便是无数缀在空中的星辰,幽远而又迷人。此时点点“星光”照映着那片曼沙珠华,花色深暗,有如剪影。窗下的溪水潺潺流去,水声中,令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正置身于一片广阔的荒野中,看见风吹花朵,星月落寞,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之美。 “主建这座墓室的工匠逢羿,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杨恩忽然开口道:“我虽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他所想要表达的,并非只是死亡的凄凉和生者的追忆。其实,一个人的心如果很安然,虽死亦安,哪怕是白骨磷火、地狱之花,这世上最冰冷的东西,也一样能表达出那种辽阔而静美的心绪。” 琴追阳静静聆听,神情竟是少有的肃然。半晌,方转开话头道:“我先前一路行来,已经仔细推断过,这墓室共分三进,入墓处为一进,如生人所居的院落一般。人鱼白骨灯处为二进,相当于生人所居的长廊。由院入廊,而后可以到达内室,即三进中的洞室。洞室各色齐备,与生人居所无异,而我们在锦洞天中所见机关结构与前两进相比,更是精巧复杂。想必这片洞室之中,便藏有墓主棺椁,也一定是整座墓中机关的总枢所在。他们借机关之利逃走,一定不会离开这片洞室。”当下又详细将洞室分布描述了一遍。 杨恩沉吟道:“听你所述,这片洞室虽是模仿生人居所,但建筑风格,却与我们中土迥异。一般来说,yīn宅仿造居所,主人应是居于正厅的后堂,但这里洞室都建得一模一样,连大小面积都没什么不同,彼此并列,并没有前厅后堂之分。或者说,从这张图上我们根本看不到有主人所居的厅堂,这到底是绘图者有意而为之,还是想要隐藏真正的机枢?” 琴追阳道:“纵然看不出前厅后堂,却能根据水流的方向来进行判断。所有居宅的水流,皆是从起居处引流进来,供饮用盥洗后,再流经整个宅第,由侧门绕院外流出。”他说到此处,蓦然停住,看了杨恩一眼,笑道:“我只是想当然耳,捕神可千万不要笑话。” 杨恩微微一笑,赞道:“你的话很有道理。” 两人溯溪而行,转入另一条陌生巷道,复行数十步,却见一处小小角门,果然图上未曾标注出来。杨恩推开角门,琴追阳跟在身后,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出现了一所独立的院落。院门上写有“别鸿小院”四个字,是古雅的篆体,与那玲珑花墙、精致房舍相得益彰。门边挂有灯笼,笼中不是蜡烛,却是明珠,散发出淡淡光晕,与空中的磷火连为一片。 琴追阳“噫”了一声,将所见情形讲给杨恩听,道:“看院落格局,果然这墓主是个女子。” 杨恩却只深吸一口气,道:“好香。” “吱呀”,杨恩探手出去,轻轻推开了院门。一片暗色花海,扑面而来。 珠光下,磷火中,通往厅室的小径旁,种满了那种叫做曼沙珠华的地狱之花。花香是如此浓郁,仿佛积沉了千年的思绪,在这一刻全部喷发出来。走在花中,竟也会有片刻的眩晕。 琴追阳紧张地望了望杨恩:“捕神大人,这些曼沙珠华长得古怪,那些洞室间有,这里也有……这几十年来,生于地底,没有阳光,它是怎么活下来的?绣心说它与鲜血相混是迷yào,那它的香气会不会有……有dú?” “只要不把花瓣捣碎,与鲜血相混,它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不会有dú的。”杨恩的手,轻轻触上一朵曼沙珠华:“每种花都有自己的花语,这种花也有。”“花语?” “是啊。”杨恩轻声念道:“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冥路。花开花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传说它是生长在地狱中,冥河旁,没有叶子,只有花朵,所以它又有个名字,叫做彼岸花。它不需要水,也不需要阳光,死人的血ròu,是它唯一的供养。” “这里种满这种花,长得这样繁盛难道是说……这墓中……”琴追阳突然打了个冷噤。 “传说在幽冥之中,过了曼沙珠华的花海,就会走上冥河的奈何桥,喝下孟婆的忘尘汤,从此忘怀了前世所有的一切。所以曼沙珠华还有一层含义,代表永生的别离……别离……同时也寄托了对尘世的留恋,和对爱人的思念。这种花中土以前是没有的,所以琴先生你也不曾看见过。” “捕神大人似乎熟知此花,不知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么?”杨恩淡淡道:“这种花中土的确没有,我数年前曾在四方游历,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见到过此花,故此识得。” 琴追阳侧耳倾听动静,皱了皱眉:“这室中似乎无人,他们难道不在这里?” 厅室低矮精致,全部用细巧隔扇格开,门扇上雕镂各色楼阁花草的图样,繁复华美。杨恩以手推了推,那门竟然应声而开。琴追阳xìng子颇急,一把抢上前来,把几扇门全部推开,果然里面空dàngdàng的,室顶镶嵌的几颗明珠散发出幽幽光芒。除了几张桌椅,什么也没有。 他失望地转过身来:“他们不在这里!” “不,他们应该经常在这里。”杨恩举起一只手来:“外面那些洞室都蒙尘许多,显然少有人迹。这里的门扇却不然,那样繁复的雕花,理应是最能收积灰尘的,我方才摸上去,指尖却完全没有灰尘。说明此地经常有人进出。我们的判断是没有错的,经常有人进出的地方,一定是墓中机关总枢所在。” 琴追阳一窒,心下惭然:“论心思缜密,我竟然还比不上一个瞎子!” 耳边却听杨恩缓缓道:“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呆在这个墓中呢?”琴追阳道:“刚才那人自称幽冥主人,幽冥主人呆在幽冥墓底,倒也说得通,只是幽冥主人,嗯,这名字,与幽冥门有什么关系?幽冥门的徽记,可与那墓门入口处的地狱兽颇为相似啊。这种地狱兽,也不是中土所有的图腾,寻常帮派,怎会拿它来做徽记?这一切,应该不会仅仅只是巧合……” 杨恩道:“” 二人穿厅入室,四处搜寻,厅中一架屏风,屏风后东西各有一门通向后室。但从东西二门入内后,路径房室,却又各不相同,显然二门并非是通向同一地方。两人无奈之下,只得先从东门入内,依次经过数间房室,但见前方一条回廊。二人从廊上过去,依次看过几间房室,竟然又折回原路,却是从西门出来,仍是回到厅中。每间房室都不甚大,但牖户相通,曲折幽深,构造极其精巧。转向几趟,便觉有些目眩。琴追阳忽地脚下一停,若有所思。 杨恩问道:“琴先生?怎么了?” “……我只有些累。”琴追阳歉然道,又推开另一扇门。 “琴先生,这房舍奇巧,只怕有数十间之多,机关进口,却只会在某一处极小的位置。我们这样找下去,虽不是大海捞针,却也不是个办法。”杨恩驻足不前,说道。 琴追阳回过头来:“那依捕神大人之见?” 杨恩微笑道:“我们方才由东门入后室,沿途经过七间房室,便遇见了回廊。” “嗯。” “走过回廊,重又经过七间房室,却是从西门出来。看上去似乎是没有什么问题……” “唔?” “从东门进入的时候,我走进一间室内,去敲了敲对面那堵墙是否空心,共走了八步,到达那堵墙边。说明那间室的宽度,是八步的距离。” “那么……” “从西门出来的时候,我走进与那间室相对的一间室中,发现走到另一堵墙边,却只用了七步半的距离。” “啊……” “东西门的廊道格局一样,房室布列一样,这两间房室也是对应的,为什么一间的宽度为八步,另一间的宽度却只有七步半呢?” “因为中间留出了夹层!”琴追阳叫道。 “我只是一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琴先生是老江湖,应该也看出了蹊跷,”杨恩淡淡地笑道:“因为琴先生方才停步,正对着夹层之处。” 琴追阳干笑一声:“果然细微之处,都逃不过捕神查勘。当真令我愧惭不及!”他将那具从不离身的七弦琴绑上腰间,这才上前凑近那屏风,仔细抚摸,赞道:“这外面是屏风,里面可是厚实的石板,便是我们推毁屏风,可也没办法打开那石板呢。” 杨恩道:“再找找,屏风上一定会有机关。”琴追阳手指一顿,突然用力按上左上方某处,发劲微吐,噗地一声微响,那表面的一层木质已应声而碎。 他探手入碎裂处,指尖摸索片刻,笑道:“机关果然在这里,我是个粗人,只能用粗人的法子,坏了这屏风。” 杨恩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声响,似乎是琴追阳用一根细长东西,伸入屏风碎裂之处,左右拨弄。 “琴先生是在寻找开动机关的机括么?” “是。”琴追阳简洁地答道:“这里的机关,需要启匙才能打开。所谓机关与启匙的关系,就相当于锁和钥匙一样。我们没有启匙,只好破坏掉这机关。”一言未毕,忽听啪地一声轻响,似乎某处机簧已被拨开。 “走!”杨恩几乎与他同时叫出声来,二人蓦地向后跳开,直跃到另一堵墙边,贴墙而立,紧张地盯着屏风。 刷刷刷!一阵箭雨从天而降,在空中掀过一片冷风,堪堪shè在二人方才所站立的地方。箭头依然锐利,大半深深扎入地底,密密麻麻,甚是怵目。 蓦闻轧轧有声,眼前的屏风,连同屏风后的石板一起,忽然当中裂开,缓缓向两边退去,露出一个漆黑的门洞来,隐约露出一节石阶,似乎延伸而下。 杨恩当前而入,琴追阳微一犹豫,也随后跃入了门洞之中。 石阶狭窄,只可勉强容二人并肩而过,空气倒还干燥,略带呛人的尘土味道。杨恩低声道:“我们强行破坏机关,引发箭雨,只怕已惊动了他们。若有遭逢,请琴先生负责救人,由我断后。”琴追阳正待答言,忽闻一声惨呼,自地底蓦然响起,声音凄厉熟悉,正是江如雪! 琴追阳失声:“糟了!”杨恩足尖一点,风一般掠向地底而去。琴追阳紧跟其后奔下石阶,忽觉眼前一亮,却是足底阶下左方,有光束斜shè而出,当下更不犹豫,叫道:“下行往左!” 左首果然是一间敞开的石室!二人方才奔入,忽然“哐当”一声,却是一只铁笼自天而降,严丝合缝,正将二人罩于其中! 琴追阳伸手抓住笼上铁条,用力拉抻!谁知那指头精细的铁条却纹丝不动,真气反激,手腕微觉酸痛,不禁松开手来,挥掌又待击下。 杨恩伸手拦住他,沉声道:“是精钢铸就,只怕无法打开。” 只听一人悠悠道:“不错,这只笼子,也是出自前朝巧匠逢翌之手,全部为精钢所制,利刃宝器无法损伤,便是狮子老虎也逃不出来,何况人力?” 声音娇媚,带着一贯的慵懒味道。室角之处,有一个红绡身影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仿佛从淡薄的光影中化生出来般,随着她的走近,越来越是清晰。 “琴绣心!” 琴追阳叫了出来。 那身影正是琴绣心,首先怵目惊心的,是她那鲜红的双唇,红得骇人,细看却原来是沾满的鲜血,便连唇角还有一道淡淡血印流下来,分明是咀嚼过什么活生生的血食。血色红唇,衬着她苍白肌肤,如画眉目,却又有说不出的奇异惊艳,仿佛是传说中的阿修罗,绝美容颜下,竟然藏有那样一缕邪恶而狰狞的灵魂。 她将手中琉璃片往地下呛啷一掷,眸光更亮了,有些幽幽的绿,仿佛野兽捕食后的贪婪和喜悦:“是啊,不愧是捕神,居然还能找得到这里来。可惜你们一触动上面机关,我就在下面准备了笼子!你们来此,是想救回江如雪的么?嘿嘿,真可惜,你们还是来晚了呀……喏,”她娇那不胜地拈起兰花指,往墙角指了指。 琴追阳的目光,已经投到了墙角那里。墙角也悬有一颗明珠,淡淡幽光,照亮了整间石室。 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渐渐适应光线的眼睛,已看清那里躺着一个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堆血ròu,一堆失去了人形,已经乱七八糟的血ròu。除了头颅尚完好之外,自颈而下至腹,已被利器割开,ròu脂向外翻出,脏器鲜血淌了一地。 哪怕琴追阳久历江湖,一见这血腥场面,也不由得要翻江倒海。“你……”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仍觉得喉头发干:“你一刀下去,就切开了他的胸腔和腹腔,连刀口都是如此整齐!你……你好狠……” “不如此,我怎能取出他的心肝哪?”琴绣心不以为意,格格笑道:“现在我终于服下了第四剂yào,我的手……”她喜悦地举起自己右手白骨,端详不已:“白骨终将复生血ròu,我……我就快要能出去了!等我出去,我还会有更多爱我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她蓦地笑声一收,面目竟有几分狰狞:“唉,我有很久没吃过新鲜人ròu了,等我吃了江如雪,再来吃你们!横竖我的手长出血ròu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可就全靠你们来填饱我的肚子啦我……” 琴追阳打了个冷噤,放软声音,央道:“绣心,我是你叔父啊,你怎能这样对我?你该放我出来的啊!我又不会害你我……绣心!” “叔父?”琴绣心冷冷看着他,道:“从小我的父母就死了,是叔父把我养大的。我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只有四岁呢,模糊中知道,最爱我的人已经消失在这世上。我很害怕,我哭啊,哭啊,觉得天地都是昏暗的,不知道自己该投向哪里去……是叔父在他们的墓前,紧紧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绣心,别哭了,还有叔父,叔父一辈子,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都不会不管你的。’ “绣心……” “哦,”琴绣心微笑:“我一直信赖他,依靠他,事事都顺从他,我以为我们会相依为命,彼此不再分离,一直到活过这一辈子。谁知有一天,他却带着个年轻女子回来,告诉我说,以后他会娶那女子为妻,不再每天过来照顾我了。” 她的眸子空洞而黑亮,有着透心的寒光:“哼,那女子,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样貌才技,哪一样比得过我琴绣心?这么多年来,为了成为叔父的骄傲,我拜入青虹帮门下,又遍求名师,习得琴棋书画的绝技,夺魂掠魄的媚功……谁知道他有了那个女子,居然将这一切都不再放在心上!居然还要抛下我,过他们卿卿我我的日子!” “他只是你的叔父。”杨恩淡淡道:“将你养大,是他的职责。可是与你共度一生的人,绝对不会是他,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明白!”琴绣心长发一甩,黑缎子般的光芒中,刹那间带上了森然杀气:“爱我,就不要离开我!我的父母离开了我,我不要再让叔父也离开!所以,纵然他百般防范,可是啊,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月牙儿挂上柳梢的夜晚,在他们幽会蜜爱的那个夜晚,我终于成功地扮成那个女人的模样,躲在床帐之中……趁着他不备的时候,亲手将一把匕首,深深送入了他的腹中……” “啊!”琴追阳突然叫出来:“绣心!我没有死……那天你走之后,我被人所救……” 琴绣心的眸子灿然生光,双颊红云生晕,似乎是正沉浸在恋人往事里的甜蜜少女:“叔父啊,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关系,你终归是为了一个女人不要我了……哈,你们看,世人冷漠淡然,连亲叔父都会抛弃我,我还能相信谁呢?从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发誓,所有爱我的人,都不准离开我!” 她仰天大笑,纤纤玉手陡然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仿佛俯仰天下,将所有人都划入了那广大的范围之内,神态冶艳,越是令人心旌神摇,却更从心里冒出寒气:“黄金墓,这真是一个最好的传说。这是我心中的乐土,是我最后的家园。” 她张开双袖,在原地轻倩地转了个圈儿,掩盖不住话语中的欣悦和快乐:“在外面,我恐惧那未可知的广大世界,恐惧那瞬息百变的人心,男人朝秦暮楚,便是个天仙,也不过三天便腻了。当初再怎么爱你,最终还是会离开的。我在青虹帮中,所见所闻,难道还少了么?江湖第一美人又如何?我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试图用美色、用才艺,用甜言蜜语,用一切的一切,去努力挽留住男人的心;啊,我累了,真的好累好累……可是在这里,” 她甜甜一笑,话语中却多了几分狠绝:“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吃掉他们的心肝,吃得干干净净就好啦,这下,他们的心永远跟我在一起,谁也夺不去!江如雪以为说他不爱我,我就不会吃他么?哼,爱与不爱,我都要吃了他!因为这是世上最有用的法子,多么简单,多么干脆俐落,多么一了百了!爱别离,爱别离,爱而不别离,只有这个法子!” “可是,”忽然有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难道真的服下这四剂心肝合成的yào,就一定能够驱除伤心蛊的剧dú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 那声音,清丽柔婉,如风吹洞箫,带着由衷的深深叹息。杨恩如遇雷亟,蓦地扑向笼边,抓住铁条,叫道:“兰泽!兰泽!你在哪里?” “苏兰泽?”琴追阳也是一惊,四下扫视,却并没有看到第四个人的影子。 “杨恩,我在另一处地方,不过传声至此罢了。”苏兰泽柔声道:“你不用急,我还好好的。”细听之下,她的声音果然似乎是从空中传来,却不辨方向。 “好。”杨恩的神情已经瞬间平息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着安然:“是幽冥主人……” “不错。”还是那冷寒入骨的声音,果然来自于幽冥主人,却也一样辨不清声音的来向:“乐神姑娘现在还是好好地跟我在一起,不过如果捕神你有所异动的话,我可就保不定她的安全了。” “我并不了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杨恩手扶铁条,淡淡道:“先前你阻止我们救下江如雪,眼下江如雪已死在琴绣心的手下。我们……” “我所要知的,跟你来的目的一样。”幽冥主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杨恩暗暗一惊,幽冥主人却冷笑一声:“何为爱别离?爱别离,不是么?” 何为爱别离!那秘密旨意上的内容,这诡异不明的幽冥主人怎会知晓?或者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琴追阳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道:“又是爱别离!‘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捕神要找爱别离,是因为苏姑娘中了伤心蛊;幽冥主人你要找爱别离,难道你也中了伤心蛊不成?” 杨恩目光一闪,望向空中,却并不开言。 幽冥主人也并不理会琴追阳,道:“苏姑娘,你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难道琴绣心的法子,不能完全驱除伤心蛊之dú么?” “不可能!”琴绣心锐声叫道:“我全身白骨,因为服了三剂心肝合yào后,已经血ròu重生!只剩下这只右手尚余骨枝,如果服下第四剂,怎么可能驱除不了?” “伤心蛊dú发之时,的确是通过经脉的运行,将心中的蛊dú带到全身。”苏兰泽道:“你服食人心以补心力,原也算是一个抵御蛊dú的法子。只可惜伤心蛊不是普通的dúyào,伤人心,断人情……纵然你服下爱你之人的心肝,也不过是斩断他人的情意而已,但自己那颗曾被伤害的心,又怎么可能复原呢?” 琴绣心脸色一变,先前那种灼灼的光芒,渐渐从眸中退去,喃喃道:“那颗曾被伤害的心?” “是啊。”苏兰泽叹了口气,道:“伤心蛊真正的厉害,在于它dú发的yào引,并不是蛊虫,而是自己的内心翻涌,无法克制,才使得蛊虫借势而为。只要心念一刻不息,心绪一刻不宁,此dú便无法解除。可是,生而为人,生有人心,谁不曾有瞬息千变的心念,谁不曾有喜怒哀乐的心绪呢?” “那么只有死人,才会真正解开伤心蛊的dú了?”琴绣心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背脊几乎抵上了墙壁:“我不信!我的血ròu都长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苏兰泽淡淡道:“我自己也中了伤心蛊的dú,根本没有必要骗你。你的血ròu长出来,的确是因为你服食人心的缘故。我说过,服心可补心力,暂时遏制dú素的蔓延。然而你为情绝爱,杀人取心,魔意大炽,本来应该安宁平息的心,却反而更加惊涛涌动,反而加速了伤心蛊的发作!你只知伤心蛊第一重dú发作时,是全身皮ròu化尽,只露白骨。却不知伤心蛊第二重dú发作时,正是白骨复生皮ròu!你知道你的右手的无名指为什么总是白骨么?无名指直通心脏,它无法复原,实则是因为心中仍然有蛊dú存在!”她的话语中,暗含怜悯:“原本,当dúxìng积重到一定程度,会有一个短暂的相持期,或可再多度过一段时光。可你偏偏在此时吃掉了江如雪,打破了这种相持的平衡!琴姑娘,只怕你……”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琴绣心突然暴躁起来,胡乱推倒室中石头桌椅,砰砰乒乒倒了一地,但她似乎怒意无处发泄,又举起一把石椅,狠狠砸到江如雪的尸身之上,刹时血浆迸裂,令人猝不忍视。 杨恩厉声喝道:“琴绣心!死者已逝,何必如此糟践呢?” 琴绣心蓦然转过头来,双眸已变得血红:“我偏要糟践他!世人都糟践得我,我为什么不能糟践他们?我……我等不得了,我右手还未复原,不如我再吃了你们的心肝!捕神的心肝,嘿嘿,”她格格地磨牙:“还有你,叔父的心肝,我这就按下机关,将你们乱箭shè死,然后我把你们都吃了,说不定马上就好了!我瞧咱们的乐神姑娘还有什么好说!” 幽冥主人嗤地一笑,似乎颇感有趣,道:“好,早听说捕神智超常人,想必有一颗玲珑心,若是吃了,也许当真有意想不到的疗效呢。” “你们简直是恶魔!”苏兰泽厉声喝道。愤怒的声音,在室中嗡嗡回响:“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的心魔!世间广大,谁说相爱就必要占有?谁说相爱就一定不能分离?人活百年,总归是要死的,任是怎样的情爱,有谁能占有永远?便是相聚相守,最多也不过百年!相爱的终点,原本就是分离!” 琴绣心充耳不闻,吃吃发笑,脸上重新漾起红晕,春葱般的右手,向一边墙上缓缓按去,那根无名指的白骨,越发森然可怖:“怕什么?吃了再说,吃了再说……” 啪!一声脆响,却是琴追阳早从怀中取出了那具七弦琴,举掌拍下! 琴尾豁然裂开,从狭长的裂缝中,露出一根黝黑的铁管!他将琴向空中抛出,噗!铁管中喷出一蓬黑色烟雾,顿时将铁笼顶部全部笼罩!雾中但闻滋滋声响,如雨打杏花一般,黑雾随即散去;而几乎与此同时,一道淡金光芒蓦然闪现,杨恩冲天而起,似乎整个人都化入了龙头匕那道淡金光芒之中,在尖锐碎响声中,笼顶铁条已被击碎!但见无数铁渣残枝,如雨一般,四下溅落! 巨大声响中,尚听见杨恩赞道:“好强的‘蚀腐雾’!” 淡金光芒击碎笼顶后,更没有丝毫停歇,挟无坚不摧之势,毅然冲向室顶!砰!碎石横飞,灰尘弥漫,众人惊叫声中,那光芒竟已穿破室顶,如紫霄长虹,直贯而上! 琴追阳接住七弦琴,复往腰带间一chā,紧随杨恩跃上空中!在最后一刹那,他于淡金光芒中,偶然回首一瞥,却看到了身下的石室中,那幅终生难忘的情景: 淡淡珠光下,琴绣心兀立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怔怔地望向他。那种神情复杂莫名,似乎当中融合了哀求、惧怕、希冀、依恋……甚至还有一种怯生生的稚气。在这种神情的笼罩下,在这一刻凝固的时光里,她不再是那个颠倒众生的江湖第一美人,倒还原成了多年之前,那个丧失亲怙,惶恐不安,只能将唯一叔父当作生命支撑的小小孩童: “叔父……不要离开我……” 一片指头大小的皮ròu,从她的颊边落下来,一片、又一片。额前、眉梢、眼旁……一片片皮ròu,鲜活生动,三色相间,黄的是皮,红的是血,白的是脂,从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如雨纷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那眉、眼、鼻、唇,在眼前幻觉般地消失了,仿佛脱落了外层光鲜油彩的一尊神像,渐渐露出了里面森然的白骨。 伤心蛊之dú,终于发作。 在琴追阳随着那道淡金光芒,没入空顶的时候,他的视线中,只剩下那间寂寞而空旷的石室。淡淡珠光里,再也没有了曾经艳绝天下的那个女郎,只兀立着一尊裹有红绡的骷髅,红绡是那样的绚丽夺目,裙裾层层铺排开去,宛若一朵蓬然绽放的曼沙珠华。惨白的骷髅头上,尚剩下那把黑亮如瀑的青丝,两个目窿有如黑洞,骨牙呲出,失去了所有生机。 “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青铜兽首下刻着的十六个字,突然跃入了琴追阳的脑海中。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魂灵,谁又是谁永远的祭殉? 是不是进入这墓中的人,其实本来便有着,非常孤独的灵魂呢? 九、幽冥 仿佛有喟然的轻叹,在这陌生的虚空里,悄然响起。 花香浓郁,凌空浮动。那暗色的花朵,仿佛也堆积在空中,形成一片广阔的花海。那些花瓣徐徐吐绽,又徐徐收拢。明灭不定的微光,闪动在每一朵花上,化作形若有无的光网,将杨恩和琴追阳都网罗其中:那场景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迷乱的阎浮之世,在这里投shè出最小的缩影,照彻了心底的最深处。 杨恩突然一跃而起,身形躬起,宛若开成满月的强弓,蓦地弹出! 如箭一样shè向的地方,居然是那花海的深处!金光闪处,龙头匕那威严狰狞的龙头,急促地将冷霜般的匕刃直推入内!无数花瓣被匕锋激飞,香气仿佛也碎成无数片,夺人心魄。 “啊!”急促的惊叫声,从花海中隐约传来。当中隐约飘浮起一条影子,颜色极淡,似淡若无。 巨响声中,杨恩向前扑去,右手执匕,左手探出,风一样卷向那条鬼魅似的影子!扑势如此刚猛,宛若山狮搏兔! 自出道始,杨恩的淡然自若、镇定柔和,不仅是他个xìng的一部分,更早已融入了他的武学风范之中。哪怕身处于再危险的境地,总是恪守捕快的职责,出手颇讲分寸,从不夺人xìng命。如眼前这样一种狠辣绝决的搏斗风格,只怕是平生罕见!匕锋与掌风jiāo错相连,宛若在当面封上了一张严密而布满杀气的大网! “影子”飘然闪避,如同一阵风、一团雾,从网中穿越而出,几乎要让人怀疑有没有骨ròu的结构,完全不类生人。冷风袭来,有只黝黑发亮的鬼爪凌空出现,直向琴追阳咽喉扣去!琴追阳要穴被封,内力大打折扣,且七弦琴已毁在下面石室之中,不敢直撄其锋,只得往后闪避! 当!金铁jiāo击,却是龙头匕斜剌拦出!那手爪坚逾钢铁,以龙头匕之利,竟然不能损它分毫!鬼爪横斜,露出另一端来,竟是尖利的笔尖状,点剌穿钩,凌厉万千!琴追阳叫道:“判官笔?”这的确是一对诡异的判官笔,笔头不是寻常的圆头,却化作一对狰狞的鬼爪;且笔身极短,只有八寸,如此近身互搏,笔尖、鬼爪皆可伤人,更添凶险。 他心中一安:“不过是个武功高强之人,在这里装神弄鬼罢了!” 龙头匕本身也是短兵器,与那判官笔jiāo击而斗,快如闪电,当当当!两样兵刃连连jiāo击,力道所至,溅起一串金色火花!只是过得三招,已是险到了十分。蓦地眼前一花,却是龙头匕陡然涨大,匕锋中竟弹出一截金刃,化作一柄柳叶般轻薄的长剑!杨恩旋即凌空回削,洒落一片弧形的淡金剑光! 琴追阳失声而呼,甚至连那沉默的“影子”,也不禁轻轻“噫”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 天下皆知,三眼捕神所擅长的功夫,一是“弹指神通”,一是“寸短光yīn”,虽然是武林中绝妙高深的武功,却以缉拿擒捕对方为主,从来不肯沾染半分刀剑的血腥。后来蒙赐“龙头匕”,也少有使用,一直带在身边,或许是为了表示对御物的崇仰和尊重。 时日久长,习以为常,江湖人甚至不能想象捕神佩带兵刃的样子;不曾想到这龙头匕暗藏机关,更不曾想到,杨恩竟可以施展出如此精湛的剑法!那剑法施展开来,浑然褪去了捕神一贯温雅柔和的气度,却是一派捭阖自如、大开大阔,如山间粗朴的松柏,随风自在摇曳。没有绮丽风流的招式,只有纵横的剑气和决心。 剑光飘泻而下,有如长江大河,寒锐杀气,便是江河中的暗礁,时隐时现;若似高山远川,招式之精,却是山川间的云霭,似有还无。琴追阳立在一旁,如醉如痴,竟忘了要加入战团,但觉平生所见的武功,均不及眼前一幕的精妙奥微、庄美威严。 嗖! 气劲飞缠,判官笔居然被生生绞了出来,夺地一声,扎入了石壁之中! 杨恩剑锋飞掠,直直剌向那团“影子”!这一剑毫无花哨,却坚定沉着、锋锐无匹! “影子”腾空而起,急剧向后退去,突然冲天而起,砰地一声,掌力已击到室顶之上! 轰然声响,室顶一块石板应声移开,赫然露出一个空洞!那影子当真宛若一道轻烟,直飘而入。 杨恩几乎不曾犹豫,足尖一顿,提起剑身,蜿若游龙般,随后也投了进去! 琴追阳如梦初醒,叫道:“等等我!”足下一跺,咬了咬牙,竟然也跃入其中。 砰!机关合拢,四下里一片静谧。 轻微的足音,响在这空旷的地方,如同水滴落入玉盘,微弱得那样不真实。 那竟是一片广阔的世界:清风从未知的空隙中穿掠而出,带来夜的清凉气息。四壁和地面都铺有琉璃,望去幽蓝如海,苍茫飘渺。“海”上升起两个月亮:一如银盘,一如金钩,对映相照,颇为奇观……不!那只是形似满月和弦月的两片琉璃,嵌在穹顶之上,透过真正的月光,便宛若重生的月亮。 琴追阳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碧玉雕成的一只画舫,临“海”而泊,似乎正要扬帆出海。舫身虽只有丈许,却舟楫齐全,栩栩如生。唯舱中空dàngdàng的,别无一物,只停有一具黄金棺椁。月色如水,透过琉璃墓顶,落在那黄金椁盖之上,将那些镂刻精美的画纹,都映成一片耀目的金光。 舫中竖有白玉桅杆,粗如儿腕,桅上无帆,却挂有一幅长约七尺的美人图,素墨勾勒,远望如桅帆: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中的女子净额低髻,此外别无簪饰。身着雪白束腰长裙,外披极短的挑绣菊纹衣衫,素帛裙裾在腰前系成繁复花形,打扮有些怪异,不类中土。然而虽是画笔,遥遥观之,仍可见那女子容貌妍丽,特别是一双明眸,水光流溢,仿佛穿越画面而来,脉脉视之,柔情无限。 琴追阳不由得赞道:“这里有海,有月亮,有碧玉画舫,还有美人……虽然都不是真的,可是真美!” 杨恩忽然冷哼一声,回身跃起!他虽不能看见此处情形,却能感知到对手的存在。当下只将手腕一伸,竟仿佛压缩了空间,将身形生生拉近数尺,指尖便险些触到了那“影子”边缘!“影子”包裹在一团流动不定的雾气里,真如模糊不可触的幻影般,飘然闪开,却又挥袖上拂!暗色花朵,自袖中纷飞满天,一时间光芒大盛,蓬然绽开,却有无数暗绿光点,自花间蓦shè而出! 杨恩似已感知到了周围的变化,蓦地剑光挥起,宛若虹霓的光芒,顿时度卷了这一片天地!所到之处,花朵尽数熄灭。剑锋上真气激dàng而出,反向空中卷去! 轰!那些暗绿光点,被真气反激之下,非但没有熄灭,却当空一晃,化作一朵朵绿荧火焰,悄无声息,飘忽不定!那些火焰,映着那幽蓝的“海”,如同是天空的万千繁星,照亮玉舫的归乡之路。 然而这毕竟不是真正的繁星,当它再次蓬然绽放的时候,便是这世界上最令人生寒的暗器!琴追阳急切中叫得一声:“当心!”猛地向地面扑倒!杨恩却将掌中长剑一拂,缓缓收回来,斜斜指定了那团飘移不定的“影子”: “幽冥寒花,是一种奇怪的冰晶凝就的暗器,因为太容易在常温中化掉,所以一向要依傍幽冥门独有的寒凉真气而生。方才贯输其间的寒凉真气,已被我的剑气破掉,如今这些绿焰便再不能伤人。” “真气的强弱,决定了你们驱动幽冥寒花的功力。当初玉琳琅一案中的张福娘也是你们幽冥门人,却只能驱动三朵,而此时你却能驱动如此之多的幽冥寒花……” 他闭上眼睛,仍然感觉到那些花朵所独有的寒凉,从四面八方幽幽投shè而来。 “那么,谁能有这样深厚的功力,能同时驱生如此多的花朵?你自称幽冥主人,应该正是幽冥门的门主罢?你三十年如一日,散出黄金宝库的流言,引诱江湖人绵绵不绝地入内!才有了那些人鱼白骨灯,和那些曼沙珠华!” “影子”冷哼一声,不置与否。它与他们中间,隔开十余步的距离,在浓重雾气的缠裹下,看不清形体高低,甚至微微地飘离地面,似真似幻,如鬼如魅。 “捕神,与人鱼白骨灯和曼沙珠华有什么关系?”琴追阳听得云遮雾罩,不明就已。 杨恩不置与否:“以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座连墓主姓名都未可知的坟墓,却偏要有什么黄金宝库的流言,在江湖上传播开去。而且每当寻宝人一去不复返的悲剧,使得人人心中生出惕意,致这个谣言快要消湮时,又会突然以更热烈的声势,宣扬起来。只能说明三十年中,一直有人不遗余力,刻意地在传播关于黄金宝库的谣言。是否传播谣言之人,对墓主有着刻骨仇恨,才要让源源不断的人,来打扰墓主的安宁。” “不!不是这样的!”“影子”突然厉声喝道:“他们打扰不了她的安宁,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们只配隔得远远的,谁也接近不了她!”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杨恩淡淡道:“当我看到那些人鱼白骨灯,还有那些曼沙珠华的花海时,我当然明白,为什么这个谣言,会三十年不绝。”他的目中shè出剑锋般的锐光,连那“影子”都仿佛感到了其中的凌厉之意,包裹在周围的雾气,也不安地微微动了动。 “因为那个传播谣言的人,需要源源不断的、大量的人殉,用他们的白骨制作灯盏,用他们的血ròu滋养墓中种养的曼沙珠华!” “曼沙珠华,彼岸花,代表永生的别离,同时也寄托了对尘世的留恋,和对爱人的思念。”琴追阳想起别鸿小院里,那一片暗色的花海,也想起杨恩的话语,喃喃道。 “它还有一种含义。”“影子”幽幽说道:“它种在地狱和凡间相通的道路旁,灵魂如果有思乡之念,会随着它盛开的花朵,沿着香气飘来的方向,一路回到凡间,再次复活!所以它不仅是彼岸花,也是还魂花!” “还魂?”杨恩的眉头皱了皱:“你想要还的,是谁的灵魂?” “影子”喋喋地怪笑起来,那声音冷峭如枭,在这空灵的室中,越觉yīn森不测: “捕神,你问得太多了。为什么不问一问,你的苏兰泽,还有那位百若夜,他们现在何处呢?” 杨恩目光一闪,缓缓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影子”笑道:“你为什么不看看那海边的画舫?哦,你是看不见,那么,琴先生,烦劳你告知捕神吧。画舫桅杆之上,那吊着的两个人,究竟是谁呢?” 琴追阳依言看去,悚然一惊!失声道:“真的是苏姑娘!还有夜……夜陌!他们……他们被吊在了桅杆上!” 果然,在那碧玉画舫的白玉高桅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高地吊起了两个人影,尚在微微晃动。“月”光映照下,二人的衣饰发丝,如剪影般清晰,分明正是苏兰泽和那名叫“夜陌”的少年。舫首二人身下之处,不知何时已竖起一片尖刀,刃上微光反shè,雪亮一片。 “这是夜陌啊,怎么会是百若夜?”琴追阳诧异地叫道:“百若夜不是被琴绣心吃掉了么?她亲口承认的,怎会在这里?” “影子”还在怪笑,笑声越发糁人,yīn寒之极,令人卒不忍闻:“杨恩,苏姑娘二人,都中了迷yào,全身穴道也被封住,毫无招架之力。如果你不肯听从我的话,我便会令我的手下割断绳子,让他们在你的面前活活摔死!你自负英雄,总不愿就此与心上人相爱而别离罢?” 琴追阳冷哼一声,道:“竟拿人质要挟,真是无耻!” “我自然不愿。”杨恩并不动怒,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要找爱别离!”“影子”嘶声道:“我知道你也在找爱别离!我不知道你要找的爱别离究竟是什么,可是我要找的,只是伤心蛊的解yào!苏兰泽自己也中了伤心蛊,她亲口说的,她有办法解开这种蛊dú!只要你们告诉我,这种名叫‘爱别离’的解yào,究竟如何制法,我便放了你们走!” 杨恩摇了摇头:“我该如何才能信你?” “影子”的声音低下来,带有森森寒意:“你可以不信我。那么,我就当着你的面,将他们二人杀了,做为墓中的殉品!” “你敢!” 嗔怒厉喝,声如春雷,竟然是出自杨恩之口!他右手执剑,食指屈起,轻轻按在了刃锋之上。 “你,杀得了他们么?”杨恩一字一顿,淡淡说道。 指端只在锋刃上轻轻一带,刃的冷寒直透入骨,却腾然烧起另一种光焰,一路沿着骨骼燃烧下去!那样灼热的疼痛,灼疼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仿佛有一种隐藏许久的力量,正在呼啸奔腾,恨不能冲破所有的骨ròu皮肤,狂乱地倾泄出来! 兰泽。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唤道:当初是你救我出地狱,如今为了你,我愿重生魔xìng,再入无间地狱。 满空绿焰,仿佛感知到那无名的力量,顿时一起乱舞颤动,光芒大盛。 “捕神大人!”在琴追阳的惊叫声中,“影子”忽然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意,本能地纵身跃起!就在跃起的那一刹那,它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周围一切景物早悄然转变,yīn风惨然,鬼哭声声;时间光yīn,蓦然缩得极短,但每一寸每一尺的地狱画面,或烈火满地,或恶鬼分食,或刀山油锅,在这漆黑的空间里,却又回放得如此清晰,清晰地感受到了时光如此玄妙精微的变化,却也分外清晰地感受到地狱的惊怖血腥。 “寸短光yīn!”心里有一个声音叫道:“这就是捕神最为惊人的绝技啊!” 神思恍惚中,仅存的一丝清明,使得“它”想要挣扎着奔向那画舫,却身不由已,竟仿佛已化为一缕幽魂,轻飘飘往下堕落,穿过黄泉幽墓的层层泥土,穿过曼沙珠华的血色花海,直堕入无穷无底的修罗地狱。 突然一声轻轻的叹息,在空中幽幽响起。 那叹息,如此温柔,如此忧伤而又如此美好,仿佛海上的清风,徐徐贴着波面吹过来,带来沁人心脾的清新;“影子”神识一清,蓦地睁开眼来,却觉喉头湿润,伸手去摸时,一阵剧痛传来,指尖暗色渍迹映入眼帘! 是血! 一点寒光,挟带透肌而入的杀气,停在离喉头约半寸之处。淡金剑光,在虚空中延伸开去,另一端却执在杨恩手中,冷然而立。目冷如霜,便连那英秀的眉端,也凝结了一片化不开的yīn沉戾气,大异他平时温雅沉着的模样。 他的剑尖只是微微一顿,目中异光闪现,手腕陡动,几乎又要将那三尺寒锋,向前递出! “住手……”柔声呼唤,轻轻响起。画卷在桅间轻轻飘动,画中美人也随之翩然而动,宛若生时。 杨恩蓦地抬起头来,剑锋竟在微微颤抖:“你……是你么……” 一个白衣的女子,从画中盈盈而来。“月”色澄澈,幽冥寒花那些暗绿的光点,宛若星辰,她在这星月之间,雪白的裙裾飘飞轻盈,真如同神仙中人。 “小姐!”那“影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浓重的雾气在他身边围绕飘动,越发虚幻和不真实。那尖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狂喜,已经扭曲嘶哑,越发剌耳,却还是那样急切地迸出来:“您终于复活了么?在这熟悉的望乡台,小姐,这些年,我们守得你好苦……” 雪白的衣袖,微微褪下,袖间露出一只肌肤晶莹的纤手。指尖微翘,执有一根碧透翠绿的竹笛,笛下流苏轻轻飘动。唇凑孔间,笛声悠扬,在这沉寂的广阔世界中响起。音律庄严肃美,恍若有鸾凤回翔,群鱼戏水,东方日升,照得海面金光万丈那乐音终于逼退了别离的哀伤、归乡的愁绪,强大的震力渐渐撼动四壁,每一寸“海水”、每一缕“月光”,似乎都激奋起来,随之起舞。 幽冥寒花的暗绿光点,蓦地涨成绿荧火焰,在乐音传递的金光中挣扎翻滚,终于一一熄灭。 杨恩全身沸腾的杀意,迎上那水银般泻入的庄美乐音时,如汤沃雪,瞬间平息下来。 铮!他脱手将长剑chā入地面,剑身半没而入,顿时化作龙头匕的模样!他弯腰拔出匕首,先前的冷戾神气,化成温暖的笑,重新浮现在他的唇边:“你来了?” “我当然要来,我是你的眼睛啊。”只着素白内缣,长裙飘逸,鸦黑发髻随便拢向脑后,略有些散乱,然而那飘逸的气度,幽冷而寂寞,与那画中美人当真相似。 只是,她还是会常常的,带着最温暖的笑意只要看见他。 “你为什么要用刚才的功夫?真是不听话……” 他和她,这家常的几句话,没有出彩,仿佛在僻雅的庭里,闲话春日的落花。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她和他的心中,都是明白的:他方才,险些便动了心魔,那是于他而言,最大的灭顶之灾和劫数。所以她不能再隐藏下去,哪怕对她查明真相再有利,也是不能。让他为她担心,她不能。 龙头匕锋仍在,笛中余音萦绕。那衣衫袂角间流转的森寒劲气,和那种隐然的威压,哪怕是当世最杰出的高手,也不敢有丝毫的小窥。 “你!你不是小姐!苏兰泽,你是怎么……” 苏兰泽转过头来,脸上笑容收敛不见,冷冷道:“幽冥主人,你的小姐,死了三十年啦,再也不会活回来了。” “你胡说!她没有死!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会回来……”“影子”愤怒尖利的声音中,身边飘浮起一团团灰暗的雾气,将“它”更是重重包裹,看不分明。那雾气飘飘dàngdàng,宛如一滩可以流动的水渍,向四处缓缓扩去。 苏兰泽突然挥笛右拂,而杨恩也蓦地挥腕,龙头匕随腕而行,嗖然在空中划过一道锐利冷风,成功地隔断了一团想要偷偷溜走的雾气! 影子仿佛一惊,扩散开去的雾气悚然回收,使得身边那团雾气更浓重了一些,低低道:“捕神乐神,果然名不虚传。” 声音飘忽不定,有如风中的蛛丝,被从很远的地方吹拂过来。 “‘万地苍烟’的隐术,才是名不虚传。”杨恩执匕道:“早听说这种来自异域的隐术,可以将有形之人体,化为无形之烟雾,从而混淆视觉,攻守自如。只是你方才已被我伤及喉部,真气受损,只怕已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罢?” “可是你看不见,又怎能伤我……”影子不由得摸了摸喉头的伤痕,话语里也带了一丝惊异。雾气开始渐渐扩散,化作无数团浅浅的灰雾,人形在其中若隐若现。 “将有形化为无形的遁术,骗过的是人的眼睛,却骗不过人的心。可惜有时候,我们太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忘了判断最准确的,永远是我们的心。” 杨恩从容道:“对于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一个人而已。” 话语之间,灰雾果真徐徐散去,室中显出来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青灰布袍,用白绦系住,宛若丧服。脸上却覆了一张黄金面具,那面具做工精致,金光灿然,有着极为狰狞的面目五官,却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外面的青铜兽首几乎是一模一样。他喉部渗出的血渍,已染红了领口,整个人颇为委顿。 “咦!”琴追阳突然叫起来,手指那白玉桅杆,叫道:“怎么那上面……那上面还是两个人……” 果然,在“月”的微光里,悬挂在桅上的两个人影,仍是晃动不定,栩栩如生。 苏兰泽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枚月牙钗,挥腕shè出!噗噗有声,月牙钗凌空旋得两旋,竟将悬有两个人影的绳子全部截断!人影飘然落下,软软落在舫外,消失不见。 苏兰泽转过头来,向着琴追阳淡淡一笑:“两个人形木偶而已。” “苏姑娘,你能逃出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说话间,总仿佛有咝咝的冷风,夹杂于幽冥主人的唇齿之间,故此口音听上去颇为奇特:“看你功力如常,难道你和杨恩一样,居然也不惧怕曼沙珠华之dú!” “什么?兰泽,你可还好么?”杨恩微微一惊,转向那苏兰泽。 “别担心。我怎会害怕这种地狱之花呢?”她低声向他道。她的唇边,露出一缕神秘的微笑:“你忘了我来自什么地方么?那里有世界上最圣洁的花朵,四季长开,如雪如云,永不凋败。”她的声音,极轻极轻,仿佛进入了一个遥远的梦境:“它所独有的香气,早就融入了我的血液之中,连同我的呼吸、我的心跳……它是曼沙珠华天然的克星,我又怎么会惧怕曼珠沙华的dú香? 杨恩无声地抿了抿唇,突然觉得手心里,沁出了微寒的汗意。 七幻花,只有他知道,苏兰泽所说的是七幻花……那如雪如云的花朵,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圣洁,和生命的永不凋败。但在生命长存的背后呢?要七幻人间?还是七还人间?还有七年之约……这一切,仿佛在传递着某种独特的含义,或许那是他这些年来,从来不敢去仔细回想的往事。七还之后,会是永久的别离么?他“看”了一眼苏兰泽,五根手指,不由得用力握紧了龙头匕,仿佛这样就能握紧那不可测的命运。 “我们触发机关,落入墓室夹层后,黑暗中,我被人点中了穴道,带离了那里。中途之中,他们唯恐我自解穴道,居然又对我施出了曼沙珠华的dú香。”苏兰泽轻描淡写道,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之事,没有任何凶险。 “那人是谁?”琴追阳忍不住问道。 苏兰泽微微一笑:“对我施以dú香的,是您的宝贝侄女琴绣心姑娘。至于点中我穴道的,自然就是早已潜于夹层之中的这位幽冥主人了。” “当时我假作被dú香所迷,让琴绣心将我带走。我被控制住行动后,先是被带到锦洞天之侧的洞室里,通过琉璃壁的反光,使你们有一瞬间的惊愕,从而让幽冥主人顺利地带走了琴绣心和江如雪,以致于江如雪,终于惨死于琴绣心的手中。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琴追阳低下头去,拉了拉黑笠。倒是苏兰泽轻轻叹了口气:“琴绣心,她……残忍又狡诈,多情又无情,其实,也不过是个寂寞的女人哪……‘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只是她对爱别离的理解,未免过于偏激和狭隘,结果害人又害已,终于还是逃不脱蛊dú的魔掌。” “再后来,我被幽冥主人放在舫中的黄金棺椁之中……” “棺椁?”杨恩脸色一变:“你有没有受伤?还是会害怕?” “没有,黄金棺椁中,有主椁和副椁,副椁是用来放置殉人的,不过天朝早有明令,即使是王侯贵族,也不准以人为殉,所以副椁只是循古礼而置办,里面却是空的,我便被放置在那里。那里明‘月’当空,‘月’光透过虚掩的椁盖缝隙照进来,我居然在椁内发现了一曲悼亡的诗歌。” 苏兰泽轻轻念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追阳惊道:“这是外面墓碑之上刻的那首,名字是叫做……《葛生》罢?” “不错,正是《葛生》。”幽冥主人长叹一声,接下去吟道:“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他此时的发音奇特,与先前在“锦洞天”中一口纯正的官话颇显不同,然而即使如此,吟诵之中,却分明蕴藏有无限感慨、深深悼意。 “墓前的草丛与葛藤jiāo缠,此间墓中的一切,依然华美鲜明。可是,冬之夜,夏之日,要熬过如此漫长的时光,才能回到你的身旁。”苏兰泽的声音很轻,而四周更静,仿佛所有的人,都堕入一个哀伤的梦境里:“我躺在那具棺椁之中,看‘月’色明光万里,想着椁外的画舫、‘海’面,心里反复默念这支挽歌,四下里那么安静,仿佛那墓主的灵魂,也在静静地倾听。不知这墓中主人,究竟有过怎样的生平,才在亡故之后,还有人追思不已,在碑上椁中,刻下同样的哀婉诗句?” “方才你们只是一心想拿下杨恩,激烈争斗之时,我擅长匿形潜踪之术,自然不会留意到我的存在。只到我见杨恩……” “你纵然见到杨恩,也未见得你们全有胜算。即算我武功不敌杨恩,苏姑娘又脱离了我的掌握,”面具人缓缓向后退出一步,冷笑道:“可我手中还有一个百若夜呢,他是百草堂大公子,亦是此次捕神大人前来的目的之一,你们忘了么?” 百若夜! 苏兰泽望了一眼杨恩,但见他的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似乎气定神闲: “百若夜,京城百草堂的大公子,他的确是被琴姑娘吃掉了心肝,做了一味说不清是解yào还是dúyào的材料。”他目中光芒灼灼,甚至比常人还要凌厉三分:“琴先生,此时我们所指的百若夜,是那跟我们一同入墓,自称夜陌,也自称过百若夜的中年男子。” “夜陌?他……” “或者,我不该叫他百若夜,我应该叫的是你,”杨恩还是紧紧“盯”住那面具人:“幽冥主人。” “他……他就是那个夜陌?”琴追阳失声道。 幽冥主人嗤地一声,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声很奇怪,象是从齿缝中抽出的冷风:“谁告诉你我是那个百若夜?” “早在平安镇时,你就处心积虑,接近我们。那式‘别载千里发如霜’,我曾以为是死去的几个杀手中一人所为,然而他们分明又功力不够,难道是临死前用了什么邪法不成?在场的人都死了,唯有羊皮袋中的你,是活人。只到将你从羊皮袋中救出来时,我发现袋子的底部,全部是由粗糙的羊毛线编织而成,经纬之间自有小孔。如果说躲在袋中发shè,倒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幽冥主人又是一声轻笑:“仅仅便是如此么?” “还有你身上的气息。”杨恩道:“我目不能视,所以对气味和声响特别敏感。你或许是料到了这一点,又了解百若夜的习惯,来前便在身上薰了yào香。然而真正让我起疑的,正是这种yào香。” “唔?” “你身上所有的气息中,含有檀香、丁香、木香、广苓、排草等yào材的味道,此是yào汤沐浴日久而生的香气……即算你后来沐浴后才戴上面具出现的,但这香气却不易驱散,仔细辨闻,仍若有似无。其实百若夜出身百草堂,家传之学长于内调,他家有秘制的香体丸,是用白芷、杜若、杜衡、薰草等物研蜜成丸,噙含内服。体内自然萌发香气,又何须用这种外用的香汤?更何况这种香汤本是女子所用!” 幽冥主人轻轻“啊”了一声,道:“天朝绝学,果然博大得很。小小一个百草堂,也有如此多的讲究。” “不仅如此。”杨恩指端在剑身上轻轻一抚,道:“在石室之中,我们遇见了琴绣心。她说她已服过三剂人心为yào,江如雪是第四剂。从江如雪跟她的对话中,我们知道苑少卿死在她手里,焦华死在她手里,那第三剂yào,来自于谁的人心?她说她把百若夜给吃了,却语焉不详。想来是受你的指使,想让我以为百若夜此时已经死了,然而让我们按照她的说法,来排个序吧,苑少卿是第一剂,焦华是第二剂,百若夜是第三剂,江如雪是第四剂。可是我们一落入那个机关,我与琴先生便与其他人失去了联系,我们从找到机关,到‘锦洞天’中与江如雪重逢,最多不过一枝香时间。如果是那位‘百若夜’真的被杀,也只在这一段时间。可是琴绣心又说,第三剂yào已经服用了很久啦,岂不是自相矛盾么?到了此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所吃掉的百若夜,也是真正的百若夜,并不是那随我们入墓的少年,而是那具捆在宝座底部,胸腔打开的白骨!” 他从怀中摸出手帕,取出那根在墓道中拾到的无名指骨: “当初拾到这指骨时,我便有些疑惑,因为指骨根部,有一处微微凹进,显然曾受过损伤。百若夜少时有一次在yào房之中,贪玩打闹中,不慎打翻石埚,将无名指砸断。后经名医接驳后,才恢复如初。但此时我仍不敢肯定这就是百若夜的指骨,只到琴先生帮我查勘过,说此指骨的长短形状粗细,均与石室宝座底部,捆绑好的那具白骨的指骨十分相符。而第三根肋骨泛灰,是因为百家的子弟,自幼便要经历百dú试炼。解dú的法子,除了yào物外,还有一种家传秘术,可以将dú素全部逼到肋下第三根骨处,由骨而入皮ròu,再由经脉排出。因第三根肋骨承担了排除dú素的重任,年长月久,终会受dú素之害,泛灰变脆,甚至到了老年之时,不得不忍受极大痛苦,切开皮ròu,而将此骨取出,以免它随时脆弱断裂,剌伤内脏。” “百家如此秘辛,你如何得知?”琴追阳越听越奇,不由问道。 杨恩微微一笑:“断指之事,是八年前与百草翁饮酒,无意间跟我谈到的。关于肋骨么,则是因为他们曾求助于兰泽的医术。” 他握紧长剑,剑光闪耀,柄上的龙头更显威势:“到了此时,我所有的猜测都找到了证据,难道我还猜不出,你就是那个所谓的百若夜么?”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从接到旨令彻查黄金墓,到入墓之后。无论是明府的曼沙珠华,还是那一曲《葛生》,到木指童子发出‘伤心蛊’,到黄金河山的出现,再到琴绣心的yào方……觉得这一切看似偶然,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从头到尾cāo纵着一切。而我只想知道,”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处心积虑,甚至能够影响到那人,将我和兰泽诱入墓中,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兰泽明眸如波,定定地凝视着幽冥主人:“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给琴绣心和我下了伤心蛊的,对么?” 四周一片平静,静得连呼吸都停住了,仿佛落入了一个幽远空寂的深洞,唯有分外凛冽的杀气,自龙头匕的刃锋间,腾然而起,直逼眉发,竟然连肌肤的表层,都被刮剌得隐约生疼。 幽冥主人的面具眼孔中,shè出含意莫测的光芒:“你……你怎知伤心蛊是我所下?木指童子……” “木指童子催发了伤心蛊,他的情人不过是盛装蛊虫的容器。蛊虫太过yīndú,平时必须要用雪蚕茧包裹,否则难以控制。木指童子虽然服下十八种剧dú,也能施出伤心蛊,却要唤醒蛊虫,却必须是由伤心蛊的主人才能施为。”苏兰泽袍袖微抬,手指一动,轻轻按下杨恩握紧龙头匕的手腕:“所以你才扮成百若夜,因为你必须要在蛊虫的近旁,用啸声将它唤醒。但即使这样,你大可在我中dú后即刻离开,先行在墓中等候。然而你还是扮成了百若夜,因为你想要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边,这样才能时刻观察我中dú后的反应,从而猜测得出,伤心蛊到底是否无解?只到你亲耳听我说,我暂时也无法解开伤心蛊,你才在我们大家掉入墓道机关中时悄悄离开,恢复你另外一个身份:幽冥主人。” “当然,如果此时我们还是没有发现你就是所谓的‘百若夜’,你还可以继续用这个身份试探下去,只是……似乎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她神情平和,似乎所言之事,与自己生命毫无关系一般:“伤心蛊的成虫的确已在三十年前,被江湖中人聚集在一起,全部销毁殆尽;所能得到的,应该只有蛊卵,而只有在中了伤心蛊之dú的人死后,蛊虫失去寄体,无法生存时,才会用尽最后的精华,产下蛊卵。将蛊卵重新孵化出来,使伤心蛊dú重现人间。三十年来,放出黄金宝库的谣言,引诱那些江湖人士入墓,然后将他们一个个用蛊dú害死,活生生地做chéng rén骨灯;放纵琴绣心害人,任由她以人心入yào,甚至在最后还牺牲了江如雪;借用各种压力,迫使杨恩与我亲自入墓,又不惜以木指童子二人的xìng命为代价,让我也身中蛊dú……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那十个字么?” “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杨恩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前的强烈杀意渐渐按压下去,沉声道:“三十年来,你一直养蛊种蛊,以鲜活的人体为试验,却又费尽心机,寻求着解除蛊dú的办法。你选中琴绣心,又选中兰泽,都是因为她们出众的医术吧?” “黄金墓前碑上的挽歌,与明府冥寿上的挽歌,都是那曲《葛生》;黄金墓中的地底洞室,跟明相府中的人间居所一模一样,甚至两处都种满了曼沙珠华。你说曼沙珠华还有一种花语,是还魂花。迷失在地狱的灵魂,能跟随花香的气息走出地狱,回到人间。你在黄泉深处,人间红尘,都种下曼沙珠华的花海,是在企盼着谁的灵魂归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座碧玉画舫。“海面”广阔幽远,“圆月”和“弦月”的光辉,照在桅杆上的画卷里,美人寂寞的神情,是最洞微的心绪。你寂寞么?在这广阔的世间,在这深重的幽冥? 十、别离 幽冥主人忽然冷笑一声,双袖拂处,三朵暗绿光焰破空飞出,赫然正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幽冥寒光”,直向三人分别袭去! 扑扑扑,空中突然腾起一片黑雾!幽冥主人神色陡变,竟然挥起衣袖,在空中卷过一道旋风,复将三朵光焰又收回袖中。 “你竟然敢在这里放出‘蚀腐雾’?”幽冥主人厉声喝道:“如果你敢损伤这里一丝一毫,我便让你永远都出不了黄金墓!” 杨恩紧握匕柄,一手护住苏兰泽,淡淡道:“琴先生,这是何意?” “都不要乱动,这根铁管经过我的特别改造,只要触动机簧,管中的‘蚀腐雾”承压之后,足以喷shè数丈之宽,数丈之远,杀伤面极大呢。”琴追阳早向后退出几步,抱紧那具叫做“爱别离”的七弦琴,琴尾裂缝中,一根黑黝黝的铁管,如一只无所不在的独眼,正一霎不霎地盯住了对面三人。 黑笠低掩,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狞笑道:“这琴中铁管所藏,是能腐蚀一切,连精钢铁条也能变成脆薄如纸的‘蚀腐雾’。它的威力,方才我们脱困于精钢铁笼之时,列位已经见识过了。但只怕还不知道此雾遇金石则蚀,遇火则燃。姑且不说这些画舫啊,棺椁啊,会不会被它所腐蚀;便是你再敢放出那什么寒花来,荧火引发dú雾,啧啧,这样一处美丽的地下宫殿、海月胜景,连同那具黄金棺椁一起,可就要陷入熊熊火海之中了。更何况我还在dú雾里安装了‘暴雨针’呢,那种经我独特设计的针雨shè出,角度既大,面积极广,你们武功再高,想要躲过所有的dú针,可也并不容易。” “爱别离,虽然还有一个别称叫夺命琴,但却是指其乐音悲哀,几乎可以令人丧失生趣的意思,以前似乎并没有安置这些恶dú的机关。”苏兰泽忽然道。 “当然是经过了我的妙手改装。”琴追阳笑道,他轻轻抚摸琴身,无限疼惜,仿佛抚摸的是最爱女人的身体,话语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沉醉之意:“我平生最爱之事,便是将一些费夷所思的机关,安装在一些费夷所思的地方。琴虽然是个风雅的物件,我偏偏就喜欢让它变成血腥的杀人工具,这样才不负夺命琴之名么。” 他缓缓向后退去,一步一步,退向那停泊于琉璃“海”边的画舫。幽冥主人身形一动,但又强行忍住,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黄金河山!”琴追阳嘿嘿地笑起来,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急迫与贪婪:“我首先想知道的是,那座黄金河山,它在哪里?我想在你的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要知道,能解除伤心蛊的爱别离三字,到底指的是什么。小小的黄金河山,反而不是你最在意之物吧?告知我又何妨呢?” “黄金河山?为它已经有那么多人丧命,没想到连琴先生也会如此贪迷。”幽冥主人的话语里,带有一丝隐约的嘲讽:“原来琴先生处心积虑,一路跟随捕神出生入死,都是为了这黄金河山。” “黄金美女,世人所共向往之,又不是我一人。”琴追阳不以为意道:“捕神说我们看到的黄金河山,不过是琉璃镜投shè出来的幻影,但一定也会有本体的存在。否则每年月圆之夜,那从墓顶冲shè而出的金光,又从何而来呢?我想这样珍贵的殉藏,一定是藏于墓中主穴总枢所在。可是进入这里,我四处打量,也没有发现黄金河山的影子,没办法,只好用这样胁迫的法子,‘蚀腐雾’dú虽dú了些,却也能让各位不至于再说假话。”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尾上,铁管有意无意地动了动,众人脸色不由得一变!心知那dú雾一经喷出,便是武功再高,也难免不被殃及,更遑论会损坏这棺椁所在的墓室完好。 “你真想要黄金河山,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只怕你大失所望。”幽冥主人沉声道。 “要!”琴追阳笑道:“这样富可敌国的财富,是我平生之愿,怎会大失所望?” 幽冥主人忽然冷笑一声,道:“富可敌国?那样无稽的江湖谣传,我传播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信了?” 他衣袖一挥,手指遥遥指向舫首之处:“你要的黄金河山,就在那里!” 琴追阳大喜之下,急切一瞥,依稀只见舫首上一片小小金光!金光之中,似乎正是某种金质器物,然而最多不过巴掌大小,隐约可见线条繁复、雕镂精巧,却终因太小,看不分明形状详细。 他恼怒地转过头来,黑笠下的细小双目,shè出寒光,紧紧地盯住幽冥主人:“你消遣我?” “早知你不肯相信,但这就是事实。”幽冥主人平静地答道:“你说得很对,如果真有黄金河山,自然是要放在墓中主穴之内,为墓主近殉。只可惜我家小姐不是那样的俗人,断不肯为了要座黄金河山殉陪,便生生破坏了这里幽远的美景。捕神也说得很对,你们在外面墓室所见到的黄金河山,其实是墓道中所安装的琉璃镜里,反shè出来的幻影。但并不是幻影与本体的大小,就一定是一致的。那件金质器物,不过只有巴掌大小,但若你走近看时,便会发现那些山峦江河仍是雕刻得栩栩如生,至于所镶嵌的美玉玛瑙,珊瑚珠宝,虽然最小者只有米粒大小,最大者亦不过大如绿豆,工艺却极为精妙,堪称微雕上品。但论其价值么,当然远远比不上你心中所想要的黄金河山!” 他似乎并没有看到琴追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指了指天上的“弦月”:“每年的月圆之夜,月上中天之时,月光便会通过墓中孔道,shè入地底,通过这轮‘弦月’,投shè在这小小的黄金河山之上,放出耀眼的光华。” 他的手指移向那“圆月”,道:“而这轮‘圆月’,是精工制作的专门反shè所用。当光华通过它,沿着墓道的孔洞反shè出去,就会从墓顶冲天而起,化作一道夺目慑魂的强大金光!” 他的眼中,再次流露出那种嘲讽的神情: “以琉璃为饰,是我们家乡建筑的特色。因为我们那里的疆域,没有你们这边的辽阔广大,所以我们一向擅长于在最狭小的空间里,通过对各类琉璃的运用,并经过神奇的光线折shè,去营造最深远和多变的场景。” “三十年来,无数人因这个黄金的梦想,断送了自己的xìng命。他们到死都不会想到,那个只在梦中才会有的黄金河山,那巨大无双的宝库,居然只有巴掌大小!” 那一刹那间,苏兰泽的面前,似乎又浮现出外面墓道之中,那些填满人鱼膏,长燃不息的白骨灯。它们的主人,曾怀着怎样贪婪的念头,来到了这里。枉想满足黄金的美梦,却没有想到竟会只为了这巴掌大小的一座镶玉金雕,却丧失了xìng命,消尽了血ròu,甚至不得不留下自己的灵魂甚至白骨,变成永远不能解脱的墓殉。 “原来是这样。”半晌,琴追阳才冷冷道:“原来那个贱人,并没有受到传说中那样深重的宠爱!连个象样的殉葬品都没有!” “不许你污辱小姐!”幽冥主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容许!” “小姐?看来你是新罗金氏陪嫁过来的家仆了,是么?”琴追阳冷笑道:“你倒是痴心,三十年如一日守在这里不说,还费尽心思,想要解开她所中的伤心蛊,令她复活么?” “你……你也不是琴追阳!”幽冥主人锐声叫道。 “我当然不是琴追阳。”“琴追阳”道:“你们所谋之事,以为别人就不知道么?有人令我如果到了这里,一定要告诉你那棺椁中的主子以她这样卑贱的身份,生前享受到根本不应属于她的荣宠,死后能不暴尸荒野,已是格外开恩。如今更不要妄想借着那人的威势,迁入皇陵,因为这根本永无可能!” 幽冥主人面具下的目光,突然间亮得骇人:“谁说不可能?生同衾,死同穴,她为什么就不能迁入皇陵?我还要让她活过来,活过来去说破你那主子最怕被人泄露出去的秘密!” “你还有这个可能么?”“琴追阳”讥诮地笑了一声:“本来我不想说出来,让你更加感到绝望如果有真正的黄金河山,足以告慰我此番出马的辛劳的话……这么多年,我家主子本来是已经放过这一段旧帐了。是你们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动用了明相,终于让那人看到了先皇留下的诗集,让他知道了‘爱别离’的往事。而你们的那个朴正焕,为了提醒他要记得,多年前就制作这样一张七弦琴留在宫中,还专门取名为‘爱别离’!” “你都知道了,那又怎样?”幽冥主人也冷冷一笑:“只要他终于听到‘爱别离’的故事,只要那个故事引起了他的兴趣,少年人热血冲动,又有什么可惧怕的?所以他才会派捕神来到黄金墓!如果一直这样查下去,他总会一步步地明白更多,最后真相总有大白天下的时候!到时是谁不能陪葬皇陵,尚未可知呢!” 苏兰泽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杨恩,我们不能再听下去了……” “琴追阳”忽然仰天长笑,他笑得如此放肆,以致于黑笠在他的头上晃动不已:“你还想等到那一天么?‘梅皇’冬云行剌一事,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警告!警告他,他所做的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什么冥寿,什么葛生,哪怕是设在他以为铁桶样严密的明照清府,也一样逃不过圣明的烛照!他以为他可以为所yù为,可惜这普天之下,无论是谁,也未必样样都能随心遂意!倒是你们……” “那晚曼沙珠华中的剌客,是不是你?”苏兰泽蓦然喝道。 “琴追阳”笑声未歇:“我的功夫虽然不好,又被杨恩封住了穴道。可是我还是有力气按得动这‘蚀骨雾”的机簧!今日你们就带着你们未了的心愿和秘密,同葬此处吧!真可惜呢,‘剑捕乐技’四神,可就只剩下舒高炽和……” 话音未落,他右手一动,已按在了琴尾的机簧之上! 杨恩身形蓦起,双臂伸出,堪堪挡在了苏兰泽前方!“不!杨恩!”苏兰泽伸出双臂,急切地想要将他推开,但杨恩挡在她的面前,宛若山峦,一动也不肯动!她抓紧他的衣衫,心中发急,双眸闭上,眼泪顿时流了下来:“杨恩!” 哪怕是死,也请让我先你而死…… 一声尖厉的啸声,短促而疾然地响起!惨叫中,砰地一声,夹杂着琴音的碎响!是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摔落到了地上!然而……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只独眼似的黝黑铁管中,并没有如想象那样,喷出令人生怖的“蚀骨雾”! 苏兰泽悄悄睁开眼眸,杨恩也在此时微微侧开身子,一手回伸,握住了她抓紧他衣衫的那只手:“兰泽,别怕。” “琴追阳”的身体,缓缓软倒下来,跌在地上。他颤抖着举起右手,似乎还想去拣拾那支装有‘蚀骨雾’的铁管。杨恩曲指弹出!铮!真气激dàng,那支铁管凌空飞起,“啪”地一声,掉落在舫下的水中! “琴追阳”蓦地低下头来,瞳孔睁大,仿佛看到生平最为惊怖之物一般,脸色也在刹那间变得灰白: “伤心蛊!怎么会有伤心蛊?” 右手无名指上,有一点血迹,慢慢扩大。分明可见手指的皮ròu之下,有一物正飞速穿行而过,一路诡异地顶起肌肤,经过掌、腕、肘、肩,直奔心脏!正是伤心蛊! 幽冥主人的眼中,浮起神秘莫测的笑意:“你得到这具琴,又亲自将它改造成暗藏各种狠dú机关的‘夺命琴’,可你却并不知道,当初制琴之时,有一截木头天然空心,哪怕是你精于机关,却也不能察觉。后来我让江如雪打开外面那截琴面,在那截空心木中,藏进了伤心蛊!琴绣心正是因此中了蛊dú!” “蛊虫被封在雪蚕丝那种极薄的茧中,雪蚕茧寒冷的气息,会让蛊虫短暂地沉睡,只到被我的啸声惊醒。”他将弯曲的食指,从唇边放下来,露出轻轻地笑:“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琴追阳。因为琴中有dú,这样大的事情,琴绣心与你重逢之后,看着你与这琴形影不离,居然一直没有提醒你!她一定早就认出了你不是她的叔父,她那位叔父,只怕所谓的五年前退隐养病,实际上是早已被她所弑杀!” “啊!”“琴追阳”惨叫一声,仿佛遭受到极大痛楚,整个上身虾米般躬起来,左手痉挛般地捂住胸口:“它……它真的钻进我的心了!它进去了!伤心蛊!伤心蛊!”最后几声呼叫,真如地狱中的恶鬼受刑一般,说不出的凄厉可怕。 苏兰泽飞身上前,连点他身上数穴,旋即拔下簪子,割指放血。琴追阳难忍疼痛,任她施为,投去求救的目光:“我……我还有没有救?哪怕一年……一年的xìng命,我愿意拿出……拿出我所有的金子,我不想死……” 苏兰泽取出帕子,擦净那些血渍,这才收回手来,退到杨恩身边。她见他惨状,也不由得按下心中对他的憎恶。眸中掠过不忍之色,长叹一声:“可是此时……我身边黄莲已尽,便是即刻出墓去拿,也来不及了。” “没有黄莲?”“琴追阳”僵住了身子:“我……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的那些金子怎么办?我的金子……” “你有很多金子?”幽冥主人残酷地冷笑道:“可惜你马上要死了,你的金子,一毫一厘也带不去。” “不!我不要死!要死就一起死!”“琴追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向着那载有黄金棺椁的碧玉舫冲去!噗!他口中鲜血喷出,甚至连耳边也流下血来!冲上前去的速度与先前相比,却异乎寻常的快疾,显然强行冲开了杨恩点住的穴道,才使所有的真力在那一瞬间迸发而出! “站住!”幽冥主人猝不及防,厉声喝道。他唯恐伤了主人的棺椁,飞身扑去,有如鹰隼凌空扑下,手掌已沾及“琴追阳”背心!劲力疾吐!砰地一声,正中“琴追阳”! “琴追阳”受此重击,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却仿佛并无痛楚之感,反而加速拔足疾奔,猛地向那根白玉桅杆撞去!幽冥主人终于慢得一步,赶之不及。 “卡嚓”!桅杆受此大力,当即从中间断成两截,砰地一声巨响,半截断裂的杆身,堪堪正砸在那琉璃化成的“海面”之上!砰!琉璃粉碎,四溅开去!琉璃背后,居然是真正的水面!既深且宽,不知是哪处的地下河汇聚至此。 幸好那画舫只是临水而泊,不是真的飘于水上,所以此番动静,倒没有影响到舫内的黄金棺椁。只有桅上那幅美人图,飘扬而下,在空中数次转折,终于落在了棺椁之前。 “琴追阳”立在舫首,紧紧抱住剩下的半截桅杆,鲜血自下巴汇流而下,滴落胸襟之上。头上黑笠斜向一旁,露出一把苍发披拂如草,只看清一双细长目中闪出绿光,如鬼魅一般骇人。 “你为什么要毁坏我家小姐的船桅?我会让你死无全尸!”幽冥主人厉声喝道,显然已动了真怒。 轰隆一声,墓室摇晃,那画舫也随之晃动,似乎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墓顶之上! “你守在墓中三十年,却未必知道当初建造此墓的时候,便早暗暗安装了可以自行毁灭的机关罢?机关启动,首先便是断绝此室的入口之处,此时顶上有巨石落下压死通道石门。纵有千斤神力,也无法再打得开它。”“琴追阳”疼痛暂缓,狞笑道:“三十年来,京畿卫看守着实严密,除了那些专门诱来送死的江湖人,没有谁能进得了这座黄金墓。而你们幽冥门人又一直看守得紧,才使得这个机关无法被启用!杨恩,你所看到的那张图纸,是经过改动的,只有道路墓室的分布而没有机关指示,所以你并不知道这墓中所有的机关!当然也不知道会有这个自毁的机关!” “自毁机关的总枢……是在桅杆中?”杨恩口中应付,暗自全神戒备,手指屈起,蓄势待发。唯恐“琴追阳”一时暴起,竟去毁坏墓主棺椁。 “琴追阳”仰天狂笑道:“毁了!毁了!只要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后,所有的自毁机关便会启动,到时大地深陷,河水倒灌,碧玉画舫沉入水底,地面的陵碑墓体将全部深埋地下,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即算你的手下,还有机会告诉那人什么前朝故事,他也找不到黄金墓,找不到你家小姐了!” 他蓦地转头,松开抱着桅杆的手,向着舫首那座小小的黄金河山扑去:“我要黄金河山……我的黄金河山……” 幽冥主人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狂叫一声,七朵“幽冥寒花”也脱手飞出,在空中围抄“琴追阳”而去,闪出幽幽的绿焰! 扑扑有声!七朵“幽冥寒花”疾飞而来,分别钉在他的脸上、喉上、胸前,琉璃碎裂处的幽幽水光,反shè出“幽冥寒花”的暗绿焰芒。 “琴追阳”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向旁冲去,忽然脚下一步踏空,犹如石头般,径直落下水中!蓬!暗绿火焰遇水不灭,反而腾然而起,形成一团蓬然巨焰!“琴追阳”的惨叫声裹在绿焰之中,犹从水里传来,但只短促的几声,便不能听闻。只见绿焰燃烧渐弱,夹杂有皮ròu的焦臭气息,一起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苏兰泽和杨恩奔到水边时,只见水中早就没有了“琴追阳”的身影,甚至连绿焰也早已熄灭,唯有水面上波纹漾开,绽放出数朵无声的水花。 “我还要救小姐复活!”幽冥主人冲到舫边,扶住那半截白玉桅杆,惶然道:“我不愿这里毁去!我不愿!” “你家小姐,是救不活了。”苏兰泽冷冷道:“三十年了,你真的相信,她还会复活过来么?” “能的!三十年前,她受到迫害,中了伤心蛊之dú,yào石无效之下,为了不让心爱的人看见自己的惨状,便提前服下一种可将身体冰冻起来的‘寒冰丸’,进入棺椁自封于内。她临去前亲口对我说的,她说,你要救我回来!再说……再说伤心蛊的dú,不是不能解的,‘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爱别离……爱别离……”他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喃喃道:“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爱别离’,只要找到了,她就能复活回来,我就能再看到她,而不是这具冷冰冰的黄金棺椁!” “我们快离开这里!”杨恩已经感觉到脚底有微弱的震动,遥遥传来。“怎么离开?”幽冥主人苦笑道:“当初为小姐择定宝地、修建陵墓时,防人破坏她的安宁,便要工匠把最后这个停放棺椁的墓室造得特别严密。四周条石足有数尺宽厚,以糯米浆调粘泥封死,除了刚才那个入口外别无通道。此时通道被巨石所压,哪里还能出去?” “那么……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么。”出乎意料的,苏兰泽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恐不安的神情,反而浅浅一笑,握住了杨恩的手:“实在无望出去,也没有什么关系。杨恩,这里真安静,有月亮,有大海,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和你,初次相遇的时候……” 遥远的往事,在那一瞬间穿越时空,穿越这厚土深层,如电闪而来,照亮了曾经最不愿意面对的某个角落。 幽幽的湖水深处、如云如雪的七幻花……还有……那一片血色的曼沙珠华…… 杨恩握住了她的手。他虽没有言语,然而这一握之中,却仿佛jiāo换了千言万语、千思万绪。 苏兰泽忽然低呼一声,道:“杨恩,你看,幽冥主人他……” 不知何时,幽冥主人已从地上拾起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一手抱住,缓步走上了碧玉画舫,肃立在那黄金棺椁之前,另一手轻轻地拾起画卷,将其端端正正地摆在棺椁之前。“月”光洒落下来,给他的身上披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他的身影,褪去了yīn寒和难测,看上去是那么的寂寞。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杨恩犹豫片刻,终于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这一切的谜底么?关于,‘爱别离’。”虽然有一个答案,已经在心中若隐若现,却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肯定的回答,来拨开那些飘离的迷雾。 “那也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关于‘爱别离’,关于相爱,却不得不别离。”幽冥主人仍然凝视着画卷中的美人,声音极低极低,仿佛是怕再高一些,便惊碎了她那脉脉的眸光、盈盈的笑意。 “我家小姐,不是中土人氏,而是来自海那边的新罗国。十六岁那年,她遵从家族的命令,飘洋过海,嫁到这远离故土的天朝。” “嫁?” “是啊,嫁过来。”幽冥主人轻声道:“所幸是男主人对她很好,两人情深意笃,约定生要同衾,死亦同穴,相爱到老,永不分离……谁知后来,她被人施以‘伤心蛊’,dú发不治,服下‘寒冰丸’冰冻全身,总算没有经历皮骨脱尽、只余白骨的那种非人痛苦,保全了身体的完好;男主人虽然将她厚葬于此,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履行与她生前的约定,在死后与她合葬。他又担心小姐独处于墓中会感到孤单,而依照天朝的律法,即使贵为王侯,也不能再采用人殉。所以他命令我留在这里,三十年来,用黄金宝藏的传说,引诱许多的人前来,让他们成为这墓中永远的殉品。 “呵,起初我因为要在他们身上试验伤心蛊的解救方法,试过无效后才将他们杀死。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人在将死之前,真的是原形毕露啊。欺骗、抛弃、误会,什么样的惨剧都发生过。渐渐的,我有意地让他们多活几天,到奄奄一息时,我才出手再次试验伤心蛊,将那些中了伤心蛊而死的人,全部做chéng rén鱼白骨灯。三十年来,我就是这样,看着这一幕幕活生生的地狱场景,看着他们由狂喜到失望、再到愤怒和绝望……只到最后互相残杀,彻底崩溃。那样更惨烈的命运,或许能安慰我家小姐凄凉的一生,和身后孤寂的亡魂。” 苏兰泽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方道:“你们……你们简直不是人……那么江如雪,江如雪就是你的帮凶,你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帮凶,才能帮你骗进源源不断的人来罢?” “呵呵,小姐身为异族,嫁来天朝,朝中别无亲族势力可为凭恃。所以,我们这些随她而来的武士,便在江湖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帮派,重植势力。到她仙逝后,我们更名为‘幽冥门’,意即幽冥之中,我们仍然是她最忠心的武士。这些年来,幽冥门在江湖上势力渐渐增大,也秘密招收了不少新人,江如雪,自然是其中之一。他自然知道出入黄金墓的通道,又怎肯被琴绣心吃掉?” “当然,他深知我的手段,又知道琴绣心并不爱他,一时嫉恨jiāo加,竟然也同意施出了‘伤心蛊’来害她。哼,他一见琴绣心,却又为美色所迷,颠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呢!入墓之后,他不敢带着琴绣心等人离开。却又难以克制对琴绣心的爱意,竟然也忍饥挨饿,在墓中陪了她那么多天,只到看清了她无情冷酷的本来面目,才不得不离开她的身边。走之前他居然还来求我,让我千万不要杀了琴绣心,给他一年时间,让他能够下得了狠心,亲手回来杀她!我答应了他,是因为我也知道琴绣心精通歧黄之术,也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解开伤心蛊。但条件么,便是你们……我要他一定帮助我在京中活动,务必要把捕神二位请进墓来!” “怪不得江如雪对黄金墓一案如此热心,原来……” “江如雪再见到琴绣心时,果然残存的爱意全部消逝,占有的yù望却更加强烈,他选择让她死亡,因为唯有如此,才是对她永远的占有!” “可是你却帮助琴绣心杀了江如雪!”苏兰泽喝道。 “江如雪这样的人,我幽冥门中数以百计。可是能解伤心蛊之dú的法子,眼前却只有琴绣心想出来的那一个。我为什么要救他?反正琴绣心就算解开伤心蛊,我也不会放她出去的。她既入墓中,自然要变chéng rén殉。到时,让她在黄泉之下,永久地陪伴江如雪,让他们永不别离,也算是了却江如雪的心愿呢。” 幽冥主人笑了两声,那笑声却分外令人心寒:“三十年来,我不停地试yào、杀人、做灯,我日日夜夜,都在思量‘爱别离’的真实含义。我甚至做了一张琴,”他的手,轻柔无比,摸了摸他怀中的那具七弦琴:“给这张琴,取名为‘爱别离’。” “原来你就是朴正焕!你没有死!”苏兰泽喃喃道:“雷击桐木之痛、丧命雪蚕之哀、冰天雪地之寒、孤寂守寡之怨,四样俱是至yīn至冷之情,这样制出来的琴,自然也是至yīn至冷,才当得起‘爱别离’这三个字啊……” “虹姑是你的人罢?”杨恩忽然道:“或许应该说,青虹帮本就是你们幽冥门一手创立的分部?而虹姑正是明相明照清的红颜知已,所以你才能在明相府中,成功地再建了一片跟黄金墓底洞室一模一样的新罗居所,还有……曼沙珠华……你甚至让明照清以做冥寿为名,将那人请到了明府……” “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让那人……让那人知道你家小姐与男主人的‘爱别离’一事始末,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家男主人,究系何人?”杨恩问到此处,冷电般的“目”光,已落在了幽冥主人的面具之上。 幽冥主人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玉匣:“三十年来,世事沧桑,我家小姐的名讳,恐怕也早就湮没不闻了。今日已处绝境,我也不愿意再向你们隐瞒,但请启匣一观,便知端倪。” 杨恩心中微一犹豫,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那玉匣不过三寸长宽,入手生温,润滑无比,显然玉质并非凡品。按下米粒大小的金扣,匣盖轻轻弹了开去:匣内静静卧有一枚小小碧玉印玺,提钮处的玉中,尚缠有几缕天然的淡淡血丝,愈见珍贵。 这一切,杨恩并没有“看”得分明。然而他的心,却突然砰砰剧跳起来。因为他探指抚摸,已察觉印面上一行小字,极小极微,却分外清晰:“淑贤贞懿之印”。 印下压有一方黄绫,苏兰泽探手入匣,拿起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血红大印,“受命于天”四个红字怵目惊心。再仔细看时,但见有数行秀丽小楷,书于绫上,她草草扫过几眼,目光停驻到最后一句上,不禁念出声来:“钦赐天朝淑德贤和贞婉静懿贵妃金氏……”这十六个工整的小篆形字,不吝于平地惊雷。 “金妃!难道这座墓室地宫,居然是金妃的梓宫所在?”杨恩身体一震,几乎不敢置信地退后几步,目光如电,直shè向幽冥主人: “作为天朝属国的新罗,于三十三年前应天朝选妃诏书,将新罗名门金氏之女送入宫中,得封妃位,世称金妃。那据说在落梅镇失去的“玉琳琅”,就是随金妃一起入朝的贡物。金妃入宫后两年薨逝,先皇为表抚恤,赐新罗大批珍宝,并将随她入朝的侍从全部遣回新罗,从此再无任何消息。你称她为小姐,你……?” “三十年后,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然还有人记得小姐。”幽冥主人苦笑一声,道:“不错,我们都是金氏家族的武士,也随之一同进入天朝。”他对着苏兰泽怜悯的眸光,无声地笑了笑:“我们当初追随小姐,抛开家人、远离故土来到了这里,谁知那深宫,是隐藏有吃人妖魔的魔窟,是潜伏鱼龙的深潭啊……小姐在朝中别无支援,偏偏又受到了皇帝的宠爱,有如身处荆棘丛中、炭火炉中,从未有过半刻安宁……” “那你的男主人……” “我的男主人,当然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已故的景贤皇帝。” 虽早已猜到了这里,但将那在位二十年中,以文治武功威震四疆,令得异邦小国纷纷来朝,不仅朝中jiāo口称誉,连乡郊野老都至今追思不已,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甚至将“景贤”二字作为谥号传颂的前皇帝,与那诱人入墓残忍杀害的所谓“男主人”重合在一起的形象,仍然叫人难以置信、震惊不已。 “景贤皇帝位极人主,天下江山都是他的,为何不能跟金妃合葬?居然还要用这样……这样yīndú的手段,用三十年来这许多无辜的生命,来宽慰金妃寂寞的亡灵?” 杨恩到底顾念自己臣子的身份,不肯有不敬之语。但以他一贯的xìng子来说,这样的话语已是到了极限。 幽冥主人长叹一声,道:“哪怕贵为皇帝,也不见得事事都能自主。我家小姐与先皇感情极笃,可皇后心生嫉妒之意,不仅在小姐生前多方为难,对于她葬于皇陵之事,也是百般阻挠。她借口说小姐是下邦臣女,非中原人氏,不能葬在皇陵之中。先皇便让逢羿在京郊秘密建了这处陵墓,将小姐葬到了这里,甚至没有举办任何皇妃下葬的仪式。他令京畿卫守护陵墓的安全,令史官删除了关于小姐安葬在何处的记载,不允许立碑立传,又将我们全部逐走。” “等等……前朝起居注记载,金妃是以妃位而终,并没有获得贵妃的封诰,这枚玉印……”杨恩皱了皱眉。 “这个封号,是在小姐身故后,由先皇秘密下达的旨意。他说,他说总有用得着的一天……起初我们也是深恨他的薄情,只到后来他派人将此印jiāo给我,将并jiāo付守墓一事,我才知道他的用意。原来那时他身体已经虚弱,皇后却是仍是春秋鼎盛,且皇后家族在朝中势大,他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其种种行为,一来是唯恐小姐不得安宁,二来也是为了……为了……” 他指着那些琉璃海面、碧玉舫、圆月、弦月,目中隐约带上了一层泪光:“这些熟悉的场景,都是我们故乡的再现啊,小姐在新罗的府第,就是临海而建。她在世之时,先皇每年都会带她去海边,因为每当她立在船头,仿佛隔着茫茫海水,就能看到故乡的地方,聊以解除对家国的思念。小姐故后,他在这墓室之中,不仅复原了小姐在新罗的府第,还在这里的墓室中,为她重现了这海边的胜景。他说这是你们汉人常说的,幽魂望乡之台。” 杨恩突然回想起那深远的迷宫宅院,那些样式低矮奇特、不类中土建筑的洞室,那些琴、瓶、炉、绣,那些宛若生时情状,没有丝毫改变的女子家居诸品,还有那些萎然飘落的枯干花瓣,这一切一切的谜团,在幽冥主人的话语里,都无疑有了最好的解答。 那费夷所思的一切,不是一个皇帝对待宠妃,而是一个男人对待自己刻骨铭心的爱人,别离后的思念,和深深的爱恋。 十一、永聚 “这里……”苏兰泽忽然俯下身去,盯住那半截白玉桅杆:“咦,这桅杆里居然是中空的!还写有一行字呢,是什么?” 淡淡幽光下,但见桅杆内光滑洁净,却有笔划深深,似是被谁以利器刻有十六个小字,若不仔细观察,断然是不曾留意。 幽冥主人茫然道:“桅中有字?我从来不曾得知。” 苏兰泽凝目关注,轻声念道:“绝汝通道,镇汝亡魂,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十六个字,字字见骨,狠辣dú绝之决心,跃然其上。 幽冥主人失色道:“如此dú辣!一定是她留下的话语!是皇后!是皇后!当初就是她派人用伤心蛊加害小姐,她居然连小姐的陵墓也不放过!是她安排了那些毁灭陵墓的机关!嘿嘿,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好dú的话语!” “皇后?当今太后?”苏兰泽惊诧之色一闪即逝,随即叹道:“若真是她之所为,那么与其留下的字句相比,金妃的诗句,的确温良得多了。” 幽冥主人惊疑道:“你在哪里见过我家小姐的诗句?” 苏兰泽一怔,指了指棺椁前那幅画卷:“方才,在桅杆被毁之前,我便已经从画卷上看到了。你日夜对着这幅画卷,难道只顾端详你家小姐的容颜,却不曾注意到卷尾的那首诗么?” 幽冥主人啊地一声,喃喃道:“我一见她的容颜,哪里还看得清其他……”慌忙俯身上前,拾起那幅画卷,急促地将它展了开去。卷轴展开,在那栩栩如生的美人像边,果然有一行隐约的小字,若非仔细端详,确实看不分明。然而淡墨勾画,笔致闲雅,却是一首似白非文的短诗:“生既长相思,死亦置别居。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这是小姐的笔迹,可是……可是这四句诗的意思……”幽冥主人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了苏兰泽。 “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这两句话,原来是出自于金妃之口?”苏兰泽反问道。 “是。那一日她服下新罗国的‘寒冰丸’,摒退所有人,甚至连先皇都没有告诉,只留下我在身边。自行入棺时,她对我说……她说,‘正焕,你别难过。我已经找到了对付伤心蛊的法子,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寒冰丸’能保尸身四十年不腐,只要你找到爱别离,我就再也不怕这种dú了’……” “原来是这样。”苏兰泽沉默片刻,似乎非常艰难,又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话来:“以我平生所习医术来说,伤心蛊这种dú,的确是yào石无功。三十年来,你一定想了不少法子,包括琴绣心那样狠dú的法子,都没有能够研制出解yào,难道还不能说明……此dú根本是无yào可解的么……” “兰泽!”杨恩低低叫了一声,忽然觉得一种透骨寒意,自心中幽幽升起:“兰泽,你……” “我一直在想,是谁在江湖上流传了这两句话?爱别离,这样似是而非的三个字,非yào非名,怎么能够解去‘伤心蛊’之dú呢?此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两句话,竟然是出自金妃之口。早知如此,我根本不会把这两句话当真。”苏兰泽道:“难道你真的相信她的话么?她是新罗国人,对中土的蛊dú并不了解,又如何会有法子解开呢?况且她说的是,只要你找到爱别离,她就再也不怕这种dú。她为什么不说,只要你找到爱别离,她就能够活过来?” “那……那又怎样……”幽冥主人的声音,忽然有些发抖:“你的意思是说……” “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也许对于金妃来说,伤心,不仅仅只是一种蛊dú的名字吧。”苏兰泽缓缓道:“即算是皇后没有对她下dú,以她异族的身份,年长月久,专宠独深,也难免不会引起其她嫔妃,甚至是朝中大臣的不安和不满。或许那时她的结局,会更加凄惨。你也明白,她虽然爱景贤皇帝,却不能象普通的男女那样,尽情享受爱的美好,反而要时时刻刻处于恐惧和痛苦之中。” “可是先皇与小姐真心相爱,这有什么错?”幽冥主人嘶声质问道:“小姐……小姐是无辜的呀……” “爱是没有错,但并不见得所有的爱情,都能被这个世间所见容。”苏兰泽有些黯然:“‘生既长相思,死亦置别居’,无论生还是死,先皇与金妃的这份爱情,都不能得到圆满的结局。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不过是种美好而虚幻的愿望罢了。反倒是因为相爱,才带来了相思之苦、伤心之dú,时时刻刻,折磨不已。金妃无力抗争命运,也无力改变命运,甚至还有可能会给自己的家族、或者是孩子……带来祸端。” “所以,”杨恩轻声道:“要解开那种时时刻刻折磨人的相思之苦、伤心之dú,唯有断绝此爱,永远别离。” 幽冥主人喃喃道:“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对。”苏兰泽眸中隐有水光闪动:“这才是爱别离的真正含义。” “不!”幽冥主人手腕一软,“啪”地一声,那具七弦琴摔落在地上:“我不信!我不信这是你的意思!小姐!”他将画卷塞入怀中,竟然冲向了那具黄金棺椁,大喝一声,双掌拍出,奋力想要推开巨大的椁盖! “你疯了么?竟去打扰金妃的安宁?”苏兰泽大吃一惊,飞身跃上前去,想要出手阻止!杨恩身形一动,也掠到棺椁之前! “都不要过来!”幽冥主人袖底,飞出两朵“幽冥寒花”,却凝劲不发,只在杨苏二人面前的虚空之中,飘浮不已。 “为什么推不动?小姐!我要问你!我要亲口问你!”他疯狂地推搡棺椁,脚底正踩在那具七弦琴上,脚上发力,琴身已经四分五裂! 他意犹未尽,狠狠地辗压着那团断弦,似乎要将所有的恨意和失望,都辗成粉碎!:“我要亲口问她!天底下到底有没有能救回她的爱别离!这是金氏家事,不与你们外人相干!” 面具后的目光狂乱而涣散,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那种镇定的神采:“三十年了,我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我用尽所有的方法,都是为了她,还有她的……” “呀!” 他大喝一声,双手用劲,竟抓住沉重的黄金椁盖,向上提起! “你……”面对近乎癫狂的幽冥主人,杨恩的心中突然浮起一抹复杂的怜悯之情,竟然没有再试图去阻止他。 咯咯咯咯!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从椁中响起!众人大吃一惊,连幽冥主人都不禁手腕一抖,所有的力气似乎一泄而尽,再也提不起椁盖,砰地一声巨响,滑落在地面之上,顿时将那片地面所铺的琉璃砸得粉碎四溅! 咯咯咯咯,那声音却更加大起来,听得清似乎是金铁搓磨之声。而那具黄金棺椁后的墙壁,却如受拉力,豁然而开! 苏兰泽一把拉住杨恩的手,颤声道:“密道!棺椁后面居然有一条密道!”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果然是一条秘密的通道!宽约丈许,青石铺地,穹顶高深,在幽光之中看得清楚,确实颇为广阔。通道笔直向前,又有数丈之远的尽头,似乎有宝光映照,瑞气蒸蔚!虽远望不能细辨,却仍觉光芒万千、壮丽庄严,简直是一处真实不虚的巍峨仙宫! 不难想象,在那处陌生的仙宫里,一样会有何其广阔的日月山川、江河星汉! 究竟谁才能启动这几乎不逊于苍天之巨大力量,生生于黄泉幽冥之下,造出来如此天地? 通道尽头的影墙之上,镶满碧萤宝石。淡绿的光芒,隐约映出一条昂首奋鬣,游走云间的巨龙形象苏兰泽心中大震,脱口道:“飞龙墙!”她曾机缘巧合,随杨恩在宫中秘处,见过这样一幅类似的神秘图纸,图纸上有这熟悉的影墙,还有那令人一见之下,便再难忘却的云间飞龙之形! 那幅图纸,正是曾经的九五之尊、万乘之君的长眠终地景贤皇陵的草图。 怪不得金妃墓地被择在此处,原来,她虽名为被摒弃在皇陵之外,却依然有如此一条通道,与景贤皇帝的长眠之所,暗相jiāo通。 杨恩与苏兰泽互“视”一眼,心中都如波浪般,奔腾起伏。 纵然是拥有天下间最强的力量,还是不能庇护心爱的女子。再怎样的深爱,也终不敢完全地表白。甚至是在死后,眼见得她孤单而居,也一样不能自主。而只能在这样黑暗的地下,偷偷修出一条秘密的通道来,期盼着在幽冥之中能够再次相聚。 “生同衾,死同穴……”幽冥主人也呆住了,眼中狂乱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皇上,你居然以这样的方式,与她永远不离……” 一语未了,忽然轰然巨响,有如一阵zhà雷在头顶滚开!这声响如此之大,以至于整个地面都似乎摇晃起来! 随即是轰轰的滚雷对,真像天边的雷声一样,地底由远及近,徐徐传过。通道与此处墓室相连之处的穹顶上,赫然裂开一道大缝,乱石如雨,纷纷堕落,有几块甚至还滚到了三人的足边。 苏兰泽跳起身来,一把抓住杨恩,叫道:“那自毁机关已经启动了!天崩地裂……” 言毕一咬牙,拉起杨恩,已冲过石雨,钻入那晃如摇篮的通道口中! 砰,一块碎石掉到她肩上,旋即滚落。苏兰泽微微一晃,但觉剧痛钻骨而入,但足下毫不迟疑,拉着杨恩向前奔去! 直至奔出丈许,四周方才平静下来。显然那机关涌动之处,只在通道与金妃墓室的jiāo界处附近,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地方。 然而,jiāo界之处的地面,仍在剧烈地颠簸,石雨越来越密,先前只是拳头大小,后来有大若栲栳的石块,甚至有桌面大小的巨石砰然落下,滚入金妃墓室之中,将地面的几块琉璃都砸得粉碎。 杨恩突然身子一震,转头急忙喝道:“你怎么还不出来?” 苏兰泽顿时想起来:“幽冥主人!” 地动天摇,但那个孤独的身影,还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任那石雨再是如何迅猛,他只是一动不动,黄金面具覆在脸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出来?墓中死了这么多人,我是始作俑者。我虽事出有因,但诱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杀害,已经犯了国法,纵然到了此时,捕神还想捕我归案么?”他淡淡地笑道。 “国法不外乎以人命为先!你再是穷凶极恶,我也要把你先活着带出去!”杨恩毅然转身,重新奔回墓室。苏兰泽长叹一声,并不加阻拦,只随之转过身来,跟了上去。 在接近画舫的地方,地面颠簸越发剧烈了,满天落石如帘般紧密相连,呼啸而过,根本无法找到穿越的空隙。幸而碧玉舫隔得还远,舫上的黄金棺椁尚算安全,不会受到池鱼之殃。地面已被石块堆起来,渐渐达半人身高,只能勉强看到幽冥主人的肩和头脸。 “不用了。”幽冥主人看着他们,静静道:“现在回想,早在三十年前,小姐就已经看明白了一切,只所以要服下‘寒冰丸’,是怕我会从此绝望,毫无生存下去的意义,也不能去保护她在意的人……真正糊涂的人,是我……我,我害死了那么多人,我还在苏姑娘身上也下了伤心蛊,我以为唯有苏姑娘自己身中蛊dú,才肯尽心尽力地寻求解dú之法……谁知这种伤心的蛊dú,根本世上就是无yào能解。一个人伤心的dú,大概,也是无yào可解的吧。那么……那么就永远地别离好了……” 他忽然走了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隔着乱石堆的空隙,奋力地塞给杨恩:“黄金墓中,关于黄金宝库的传说,那座黄金河山,都不过是个圈套。但在这只锦盒中,藏着一个秘密,你拥有这个秘密,或许会引来祸端。但将来有一天,或许也会得到比那黄金山河更贵重千倍的宝藏甚至功名和地位……我知道你或许不稀罕,可是我拜托你……” 盒长约有一尺来许,包裹的锦锻上,金线勾挑,绣满菊纹花朵。年代的久远和地气潮湿,使得表面的花朵纹绣略微泛旧,却掩盖不住那种雅致高贵的气韵。 杨恩迟疑着不肯接过,幽冥主人却固执地将锦盒再往前推了推,面具遮掩下的双眼,一霎不霎,竟是少有的哀求和诚恳:“这只锦盒是小姐留下来的,我不能让它湮没在这里。而我可以托付之人,只有你了……” 杨恩心中一软,伸手接过。苏兰泽张了张口,却也终于没有出声劝阻。 就在入手的那一瞬间,杨恩分明感受到自己的一颗心,正缓缓往下沉去。金妃和景贤皇帝,单单是这两个人的身份,便令人不得不联想到那秘密的沉重。贵为天子妃,仍然中dú而亡,贵为天子,竟不能追究爱妃的死因,甚至连下葬之所,都要如此隐晦。天子家事,亦是天下事。这只锦盒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会让金妃如此慎重,至死都不能释怀? 然而他不能拒绝,也无从拒绝。无论作为捕快查案的天职,还是作为臣子的本份,均不能让他再有任何闪躲。 轰隆声响中,又是几块石头掉落。杨恩悚然一惊,将锦盒塞入怀中:“我虽收下锦盒,但金妃娘娘jiāo待之事,自然是要你亲自完成!你……你等一等,我马上救你出来!”他沉腕用力,真气贯注掌心,啪地一声击在石堆上!苏兰泽也助他挥掌相击,但那石堆乃是千百块碎石堆积而就,他二人虽武功精深,毕竟只是凡人,这些力道用上去,如蚍蜉撼树,哪里动得了分毫。 “幽冥门如今的势力,也达到了小姐当初的期望,即使我不在,还有千百个幽冥门人,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当初小姐她骗了我,骗我活了下来,而她自己却选择了长眠,也许她的诗中说得很对,寂寞地活着,不如永恒的长眠……这世上一切的悲欢,概括起来,不过是相爱、和别离。”在碎石间越来越小的缝隙间,苏兰泽看见幽冥主人的目光,从面具的眼部孔洞中穿越而出,带着微笑和沉醉的光影,投注到手中展开的美人画卷上: 先前五彩琉璃墙上,在满天飞花中升天的女贵人,纵然眉目一般无二,看上去总觉陌生,似乎那只是一个天朝宫妃的影子,却不是独特的她。 “在我心里,一直都记得呢,当初在新罗金宅,第一次见到你的模样……” 这幅画卷之上的她,一身故国装束,妍丽清媚,分明还是在新罗金宅之中,那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少女。隔了三十年的岁月烟尘,历经无数的悲欢离合,唯有那一双脉脉的眼波,却依然顾盼生辉,在画中静静地凝视着他,似言又止,柔情万千。 苏兰泽忽然触动情怀,鼻子一酸,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不要死!你还有别的牵挂,不仅是金妃,还有她的……你快想想,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出来!” “你们忘了么?我和木指童子一样,都能催发伤心蛊,所以才杀得了那个假的‘琴追阳’。当然,我也一直服用十八种剧dú,只是每次催发蛊虫害人,我都是让别人前去,才保住我自己的xìng命。刚才我亲自催发了伤心蛊,血气翻涌,十八种剧dú相互克制的平衡已被打破,便是出去,也活不成了。” “你……” “小姐活着时,我没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现在我又怎能让他喷出‘蚀骨雾’,毁坏小姐的安眠之地呢?谁知这墓中还有自毁的机关,我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好她的身后之地。我,朴正焕也好,幽冥主人也好,无论叫什么名字,用什么身份,我还是那个没用的武士……那么,就让我追随在她的身边吧……你们快走吧。至于我……” 石堆之后,传来幽冥主人最后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声中,竟似有无限的满足和幸福,还带有一丝奇特的苍凉:“我的小姐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奔出很远后,似乎还能听闻有淡淡琴音,从石缝中隐约响起。那是幽冥主人,不,是新罗金妃曾经的仆从武士朴正焕,弹奏起他亲手制成的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琴身已碎,弦已断裂,但经他弹来,断断续续中,仍然听得出宫商转折,而那一种难以言述的哀伤和孤寂,也自琴音中缓缓弥漫开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砰砰砰砰。从天而降的石雨,将通道口完全堵塞!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穹顶受余力震动,犹自沙沙地落下碎裂的细石沙来,一点一点落入其中,一点一点填在那些碎石间,只到再也没有任何空隙。 琴音终于断绝,湮没殆尽,再不可闻。 杨恩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掌:方才情急之下,已伤到了手掌。此时掌心发红,边缘的薄皮已被石棱擦破,微微渗出血珠。苏兰泽心疼地拉住他的手,托起来,轻轻地吹了吹。幽微的口脂清香,和淡淡的熟悉气息,从伤口轻掠而过,缓解了那些疼痛,却抹不去心中的感伤。 “他……应该也是爱着金妃娘娘的罢,”苏兰泽望着那堵碎石“墙壁”,怔怔道:“所有的爱,都是别离。琴追阳离开了琴绣心,琴绣心离开了江如雪,金妃离开了先皇,先皇也离开了当今的太后……而唯有这一次,朴正焕对于金妃的爱,再也不会别离。” 晚霞绚烂,照耀万物。从出口出来,居然是一处隐蔽的斜坡。站在那里,往西便是金妃墓。往东看去,恰好能避开那支旗甲森严的守护卫队,又能分外清晰地看到数丈开外的景贤皇陵。天朝景贤皇帝生前威震四海,死后也极尽尊荣。整座皇陵依山而建,填土为陵,高大宏伟,气象万千。那连绵百里的墓兽高檐,都被霞光镀上了一层灿然的金边,更显巍峨壮丽,完全不逊于真正人间的帝都皇城。至今仍有百人卫队,不分昼夜地守护皇陵的安宁。 “假的琴追阳到底是谁?只到最后,他也没有摘下他的黑笠。”苏兰泽深吸一口气,荒野草木的清氛,随之直沁而入。静默片刻,再徐徐吐出来,似乎是想要抒解心中堆积的块垒。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假的琴追阳?”杨恩反问道。 “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苏兰泽微笑道:“他处心积虑扮演琴追阳,以寻找侄女的幌子进入黄金墓,自然是怕泄露身份,为他的主子带来麻烦。所以事先倒也做了准备,甚至连琴追阳的‘琴音追魂’的武功,都学得惟妙惟肖。只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琴追阳,没有在乐器一道上浸yín数十年功夫,即使是招式学得再象,还是会有本能的疏漏。” “小生愿闻其详。” 苏兰泽娇嗔地瞪他一眼:“弹琴的指法中,有勾挑托抹的不同。中指弹弦为勾,食指弹弦为抹,他与江如雪相斗时,那支曲子弹得不错,虽然与他素日的琴技盛名不符,然而以所谓‘五年因病未曾触琴’的‘僵硬手法’来说,倒也合乎情理。以琴弦攻敌的姿势么,也必须经过真正熟悉琴追阳武功的人指点,至少没有明显的错误。但在某轮急速的进攻中,或许是精力过于集中,指法中的勾与抹,竟然出现了两次错位。更重要的是,‘八度音’是需要大指与中指一起,托勾并行的,他却用的大指与食指。即使是个普通的琴师,数十年与琴为伍,或许乐音平庸,但指法娴熟却是最基础的技艺,无论何处情况下,绝不会犯这个错误。 而他竟然犯了这个错误,只能说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琴师!” 杨恩赞许地点了点头:“兰泽果然慧超常人,细致入微。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么?” “小女子愿闻其详。” 他微笑:“琴追阳爱琴成痴,却未必对黄金珠宝如此痴迷,哪象他对琴不见得怎样爱惜,但一见黄金河山,那种失去理智的痴迷,简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我曾将这墓中图纸借他一观,他只匆匆一扫便还给我,后来寻找出口时,他在墓中行走,竟是熟悉自如,说明他即使没有看过这张图纸,至少对墓穴建造颇有研究。寻找出口中的表现,显然精通土木之术。这些都是人长期浸yín于某种技能之后,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气,象你方才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琴师在任何时候,不会出现这种指法的疏漏。而一个精通工技之人,纵然再加掩饰,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跟土方泥石、墓穴建筑的亲近之情。 所以,越到后来,我越是看他越是熟悉。种种行径,如精通土木之术,或许看过黄金墓的建造图纸,又对黄金珠宝异常痴迷,而且还是太后的亲信,此人……此人难道是……” 两人突然都停住了话头,很有默契的,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在最后一刻,我突然觉得,幽冥主人的嗓音不再如先前那样的尖利,倒让我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或许他先前说话的嗓音,是刻意装出来的?他刻意地隐瞒自己真实的声音,但我以前,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他说话?”杨恩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难道,这个幽冥主人,是我曾有过jiāo往的人?那么,在那张黄金面具的覆盖下,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熟悉的面孔?” 顿了顿,他道:“我想,他应该是很了解我的人。知道以死相托,我便不能不管。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暂时得不到回答了。”苏兰泽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好狠dú的八个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目视着那金霞缭绕的方向,不知为何,竟轻轻地打了个冷颤。 陵前一带,都是无人的旷野,只在道边种满了白杨树,树下野草疯长。 “在每一寸土地下,是不是都会隐藏着一段秘密?”沉默良久,苏兰泽喃喃道:“黄金墓,原来是金妃之墓。景贤皇帝故意设下了这个黄金宝藏之局,是希望能不断有人进来,用永生不得自由的灵魂去陪伴她孤独的亡灵。是不是也说明了,虽然他在临死前秘密让人挖出了通道,但心中仍然明白,哪怕是在幽冥之中,他对她的爱,依然不能自主,不能倾尽相付。金妃……她啊,终究还是寂寞的。” 山风吹来,触肌生寒,她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杨恩默默地侧过身子,为她挡住风势,答道:“可是皇后当今太后呢?当初她用尽心机,令金妃别葬,以永远隔断景贤皇帝的情意,便能从此守住自己所爱。谁知金妃死后五年,景贤皇帝即告崩逝,且死后仍秘密修出一条通道,企盼与金妃在冥间相聚……太后孤独一生,纵然将来百年后得以与他合葬,唉,可他的心,他的亡灵,难道真的愿意跟她在一起么?” 他们要避开守陵卫队,只能往西而行,离开的道路,仍然要经过黄金墓。 墓前依然荒凉。风越发大了,吹过墓道前的一排白杨,枝叶摇动,簌簌响声卷地而来。墓顶飞檐上的菊纹铜铃,也在风中嘤嘤作响,如歌如哭,似泣似诉。 那块墓碑,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碑面青石之上,镌刻着那首《葛生》,那些字体,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原来记载的,是这世上每一个人,曾经思念和痛哭过的深深痕迹。 仿佛听到最后那一曲哀伤的琴音,在天地自然的悲声中,徐徐而生,又在山峦荒草之间,悠悠发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兰泽,你所中的伤心蛊,已经放血两次。如果再放过一次血,此dú无法遏制,便要开始发作,此后一年之中,你要受尽痛楚的折磨……你对琴绣心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因为心念涌动,才会引发蛊dú,生而为人,不可能无觉无识,所以蛊dú无法可解。那你……你怎么办?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杨恩低下头来,双手张开,搂住了她在冷风中微微发抖的双肩,叹息一声,终于说出来:“我……也是活不成了……” “你别担心,伤心蛊无yào可解,可是不代表没有法子可以解除。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苏兰泽第一次听他吐露心曲,一时之间,惊喜jiāo加,只觉心怦怦直跳,又是酸软,又是激dàng,柔声道:“倒是你的眼睛……我的医术虽然不是足够的高明,但这么久了,你也应该快复明了吧?”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杨恩的双眼:微微上挑的眼梢、温润柔和的目光,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仿佛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若要强行分割开去……想到此处,眼眶竟有些酸热起来:“我一直担心的,是关于那个约定……” “我宁可永远不要复明。”杨恩叹息着,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兰泽,我习惯了有你做我的眼睛,这一生一世,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宁可不要眼睛复明……” 苏兰泽唇边带笑,眼神中的忧郁,却在蓦然间涌起来。她回应地伸长双臂,环抱住他。头亦伏在他肩上。脸庞微侧,不由得看了一眼那腕上的玉镯:七缕浅碧,如花攒簇,映在玉色里,那样渺茫而飘移。镯身紧紧贴着肌肤,淡淡的玉质凉意,从肌肤一直沁到心里。 杨恩在她耳边道:“黄金墓一案已经查明,百若夜的下落也已找到……这次的案情,似乎并不曲折,也并不费力,但不知为何,总叫人有说不出的压抑。兰泽,你还记不记得,木指童子的那个情人,她的鬓角……”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下意识地紧紧握住。 鬓角!苏兰泽肩头轻微一颤杨恩无意识握住的那处,正是先前落石的伤痕,虽未见血,却触及了筋骨,恐怕已经於青一片。 那fù人的鬓角,修剪整洁,成一弯月芽的形状,那是宫中三品女官才有的发式。普天之下,谁才有如此的威势,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就把一个宫中显贵的女官,变成了纳dú的蛊母,并送给江湖中恶名昭着的杀手?幽冥主人说,木指童子施在苏兰泽身上的伤心蛊,是由他提供的,那么至少那个派出杀手的人,与幽冥主人素有往来,并达成了某种默契。而此人既然默许幽冥主人加害苏兰泽,他的目的又在于什么?难道他也想知道爱别离的秘密,他也在企盼着金妃的复活? 还有,明府中的居所阁室,那些曼沙珠华……明照清位高权重,幽冥主人这样一个江湖帮派之主、前朝金妃的旧仆,根本不可能有如此能力去说动他。除非是有更显贵之人在背后支持,此人会是谁呢? 木指童子临死前说的:“是黄……黄……” 这个“黄”字,只是发音与“黄”相同,却未见得指的就是“黄金墓”的“黄”。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心中浮现,可那个念头太可怕,可怕到让她不敢多想。 痛楚从肩头清晰传来,可是这痛中有欢喜,也有温暖。 所以她并没有让开,仍让他不知情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伤痕。她想要永远记住这样的感觉,这样一种令人欢喜的、温暖的痛楚。 是不是所有深刻的爱意里,都不可避免的,会带着这样的痛楚呢?“杨恩,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 走出数丈后,苏兰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笔直的青石墓道,从天际霞光中穿透而出,化作一条惨白的带子,向前延伸。 三十年前,那碧玉画舫、黄金棺椁,载着绝世佳人的芳蜕玉躯,载着一代皇帝的无限哀伤,载着生离和死别的传奇,便是由此进入她最后的终点孤独矗立的黄金墓、不,是金妃墓,还有隐藏在墓下的幽冥世界。 在满天霞光中看去,它们是如此幽远,又是如此孤寂。 天下的道路,一如万物生命,都有终点。唯有人的情爱是那么散漫细密,它们无声无息,却充盈了这整个天地,只要你还在这天地之间,无论生死,仍逃不脱它的羁绊。 揣在杨恩怀中的菊纹锦盒,静然而冷漠。幽冥主人说,那里面藏着一个秘密。其实天下间所有的秘密,说到头来,说到极广处,总是逃不出一个生死别离。 活着时,会因世俗的阻碍分开;哪怕恩爱到老,死亡也会让我们最终分离。 苏兰泽低下头来,一滴清泪,悄然落入长草丛中:“佛说爱如刀口舔蜜。可见只有片刻甜美,却有致命创伤。可世人总是看不清、也辨不明,生死纠缠不休,追求爱之恒远。其实连我们这个ròu体都只有几十年的光yīn就要消亡,无声无息的爱,又怎么会没有终点?小捕快,”她含泪带笑,看着杨恩:“你说,爱的终点,会是什么?” 杨恩长叹一声,道:“所有爱的终点,都是别离。” (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 ┃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访问小说分享者(瓷娃娃)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4180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