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异想集·鱼妇》 第一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中华异想集·鱼妇(藤萍) 人物简介 顾绿章:钟商市顾家绣房顾氏夫妻的女儿,擅长刺绣,钟商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性格温柔斯文,一个普通的女孩。 桑国雪:顾绿章的男朋友,一年前溺水死亡,生前是优秀学生和篮球健将。 桑菟之:顾绿章的朋友,相貌美丽的Gay,钟商大学管理学院学生,校篮球队队长,拥有八分之一神兽“麫”的血缘,能变身为麫、为妖兽鬼魅的天敌。 沈方:顾绿章的朋友,钟商大学学生会会长,热情天真的青春男儿,曾为“女肠”附体而容颜苍老,状若中年男子。 唐草薇:钟商市异味古董咖啡馆老板,美艳冷漠的商人,人类种族中的不死人。在百年前曾经是个医生。 李凤扆:唐草薇的雇员,千年前被冰封于雪山的宋朝人,被唐草薇所救,在现代复活,武功高强,为人温柔宽厚,擅做家务。 木法雨:人类种族中的食人者,能操纵妖兽鬼魅,百年来处于假死状态,获得了桑国雪的心脏之后复活,但桑国雪的人格和记忆也存在于木法雨的身体中。为了消灭桑国雪的人格,木法雨必须杀死顾绿章。 鱼莲花 阴雨连绵。 钟商市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见过太阳,连续七天的阴雨让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种潮湿的气氛中,正是六月初夏的天气,这种潮湿让本该来临的炎热天气推迟了。城市里春季萌芽的花草这几天长得很茂盛,虽然看不见太阳,但是城市的颜色却很鲜艳滋润。 中华南街。 异味古董咖啡馆。 这是一家陈列满古董的咖啡店,虽然它是咖啡店,上门喝咖啡的客人却很少,仍然是以售卖古董为生的店铺。它的门前是中华南街特有的青石台阶,台阶上去是楠木大门,门上雕刻着不知是莲花还是荷花的花卉图案,孤茎大叶的花朵下水气迷蒙,弥漫着一股似古非古的气息。异味馆的窗户秉承清末民宅的传统,木头窗棂镂空排列着福禄寿喜四字,漆上的红漆因为年代久远已变成了黑色,但在精心维护下残破的地方很少。 店主人姓唐。 店里还有个雇员姓李。 六月二日,钟商市却仍在下雨,只是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依稀也到了尾声,只是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异味馆里依然没有客人,照常那么冷清,店主人和雇员都坐在老式房屋的厅堂里,看一台放置在小式仿西洋款管风琴上的黑白电视。 “昨日本市唐川河五里处再次发现一具浮尸,经查为死者沈秋雨,钟商籍男子,48岁,钟商市横洋彩印公司经理,目前钟商警方已在调查……这是四月份以来钟商市非正常死亡的第二十六人,省公安厅已经对本市高发非正常死亡案件高度重视,于昨日下派专案组进驻本市……” 十寸的黑白电视模糊而声音嘈杂。 但屏幕里死者的模样仍然触目惊心。正逢一个星期大雨,堤坝边泥水很多,刚刚被人打捞上来的尸体和堤坝边的泥土混在一起,身上的衣着都已不见,但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以至于身体从中截断,只剩下下半身,半圆形的伤口浸泡在泥浆中触目惊心。 异味馆里黑白电视信息不清的杂音静静地跳跃,摆满古董的房间没有开灯,只有一道道陈列品的影子。咖啡座区几张古董椅的阴影也拖得很长,其中两张椅子有着人影,地上淡淡晃动着桌上茶烟的影子,袅袅升腾。 “约莫是被咬了。”有人温和地说,“看这伤口,难道是唐川河里有一条大鱼?” “谁知道呢?”另一个人淡淡地说。 “沈方的父亲好像也叫做沈秋雨,”语气温和的人说,“大概只是同名而已。” “沈方?”语气淡漠的人顿了一顿,“这个人是他父亲?” “啊……不知道呢。”语气温和的人说,“应该不是,沈方的父亲在旅游公司上班。” 语气淡漠的人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他端起了茶杯,“像这样的尸体,怎么还能辨认出他是谁呢……” “应该有证件吧?”语气温和的人看着电视,“不过……” 语气淡漠的人冷笑了一声,“不过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衣服,哪里来的证件?” 和气温和的人微笑了,“啊,你的意思是……” 语气淡漠的人微微闭上眼睛,“有目击者。” 死者沈秋雨的尸体入水没有多久,还没有被泡肿,身上的衣物已经失去,能在发现尸体的同时就辨认出死者身份,除了有人向警方述说过程,还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 “如果有目击者,究竟是什么把他咬成这样,岂不是马上就能知道?”语气温和的男子也端起了茶杯,却是合上茶盅盖子,茶已喝完。 “究竟是什么咬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语气淡漠的男子说话仍很冷漠,光线自他背后映照着他坐着的古董椅,那椅子表面光滑圆润,即为古董行常说的“包浆”,是年代形成的自然光泽。坐在椅上的人穿着褐色底子扎金丝的织锦八达晕纹样唐装,那杂着凤凰、蝴蝶、莲花、铜钱等等纹样的衣服华丽死板,流露着一种已经逝去的端庄雍容,这衣服是手工刺绣的佳品,却不是普通人常穿的衣服。穿衣服的人眼睫眉鼻都长得十分完美,似乎连每一根睫毛上翘的角度都不可挑剔,肤色润白,眼睛狭长而眼瞳偏小,在他正眼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平瞳对视死板无情的感觉。 这个人是异味股东咖啡馆的老板,唐草薇。 光线一直照着另一个人的脸颊,坐在他旁边的人身材比他高了一些,脖颈挺拔,端坐的样子头、颈、背都成一条直线,可见他受过古典礼仪的教育。这个人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凤眼重瞳,长眉入鬓,连长相都很温文尔雅,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衬衫。他是异味咖啡馆的雇员,李凤扆。 正当唐草薇淡淡地说到“究竟是什么咬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的时候,李凤扆微微一笑,异味馆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请进。”正在微笑的李凤扆眉梢稍稍掠起了一丝诧异,异味馆向来生意冷清,更何况是这样的雨天,按常规从早到晚都不会有顾客。 门口进来了一个没有打伞,全身湿淋淋的中年男子,一脚踏上异味馆门口的青石板时,身上的水竟然流了一洼在鞋边,和窗外缥缈的细雨并不相称。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唐先生?”中年男子脸色苍白,“我听说这里有一位先生能治怪病,上一次钟商市蓝蝴蝶怪病就是这里的先生治好的,我有看电视。” 李凤扆和唐草薇对视了一眼,唐草薇眼眸微闭,充耳不闻,李凤扆依然微微一笑,“这个……能治怪病不敢当,上一次只不过是偶然……”他话说到一半,中年男子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他。 “先生,我问你,人快要变成鱼的怪病你能不能治?” 人快要变成鱼的怪病?李凤扆眉心一蹙,“这个倒是从未听说过,不过其实我们都是普通人,上一次治疗蓝蝴蝶怪病只是这位唐先生有过治疗的经验……”他看了一眼唐草薇,发现他仍然闭着眼睛,当进门的客人是空气,不禁莞尔。 “我不管你们上次是怎么回事,总之我儿子——你们有谁能救救他就救救他吧……”中年男子挥了挥手,茫然且痛苦地指着门外,“他快要变成鱼了。” 好端端的活人,怎么会变成鱼呢?李凤扆皱了皱眉头,“你儿子在外面?下雨天呢,叫他进来吧。” 中年男子转身出去,很快吃力地拖着一个沉重的大型塑料袋进来,那塑料袋里沉重至极,水袋口往外流淌着清水,里面竟然真的装满了水。这袋子一拖进门,李凤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唐草薇有洁癖,这奇怪的水袋进来再出去以后,他少不了要把整间异味馆都擦洗一遍。正在他皱眉的时候,“哗啦”一声,那水袋口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有人在袋子里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既像气泡翻动,又像在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唐草薇在水袋进来的时候睁开了眼睛,那只手臂伸出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和李凤扆一起看见了那手臂奇怪的地方。 那当然是人的手臂,看肤色和手指,那还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的手臂,只是手臂上布满了奇怪的鳞片,那鳞片不像鱼鳞般密集,却是一簇一簇像花朵,又因为鳞片光华整齐,那就像一朵朵的莲花。手臂伸出来在外面一会儿,又收了回去,水袋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似乎在叫“爸爸”。 “这是……”唐草薇低沉的声音慢慢地响了起来。 “我儿子去唐川河里游泳,游完回来全身痒,然后就一点一点长鳞片出来,鳞片长得越多就越要泡水,现在整个人都要泡在水里……也不和我们说话,泡在水里也不用氧气,也不吃饭,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唐先生你如果能救他的话就救救他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那中年男子竟捂着脸发出了哭音。 李凤扆轻轻拍了下那水袋,水袋里的人猛地翻了个身,就像水缸的表面被敲击了一下,惊动了缸底的鱼一样,“他在唐川哪里游泳?” “五里那边。”中年男人呜咽着说,“唐川河五里,你们能不能救救他?” “五里……”唐草薇慢慢地说,“又是五里啊……放心——”他的视线慢慢移向中年男人,眼瞳里璀璨妖异的光彩让中年男人起了一阵畏惧感,只听他平静地说,“你的儿子已经死了。” 中年男人呆了一呆,“什么?” “你的儿子在唐川河五里游泳的时候已经死了。”唐草薇淡漠地说,“这水袋里的不过是一条鱼,不是你的儿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唐草薇的手指从古董椅上垂了下来,指着那水袋,“这是已经死去的人和水里的鱼和蛇结合重生的‘鱼妇’,不是你儿子。” “他明明是我儿子!你就算不会救我儿子也不要胡说八道,明明是活人硬说他死了……”中年男人拖起装着儿子的水袋,愤怒地拉出门去,在大雨中极其辛苦地把人拖下台阶,一边咒骂一边冒雨离去。 李凤扆微微有些喟叹地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现实……总是令人难以接受。” “鱼妇这个物种,肚子饿了也是会吃人的。”唐草薇冷冷地说,“虽然它原来不是凶猛的东西,不过没有饵食太久,也是会吃人的。” 李凤扆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刚才那位父亲很可怜吗?” “那不是他儿子,我已经说过了。”唐草薇闭上眼睛,“不信的人,要承担不信的后果。”说着他睁开眼睛,平板而无感情地看了李凤扆一眼,“你又想去‘行侠仗义’吗?” “啊……”李凤扆从椅子上徐徐站立的姿势很是古雅温和,充满旧式礼仪的温文尔雅,“人都是庸信愚昧的动物,我也是,那位父亲是真的很可怜啊……” 唐草薇微微冷笑了一声,“你去吧。”说着他闭上眼睛,端着茶杯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 “那么,晚饭就拜托你了。”李凤扆在屋角拿了一把雨伞,跟着刚才中年男人离去的方向,走进了雨中。 鱼妇……唐草薇那双如被眉笔勾画得极黑极精细华丽的眼睛静静看着自己的古董架,架子上放着一块砚台,黑色如墨的砚台上有一条小鱼的骨骼化石,那是一条鲋鱼。 这个时候,是六月二日下午,四点三十分,大学下课的时间。 顾绿章和沈方刚从钟商大学出来,沈方去参加校际歌唱比赛,主办方怀疑他的年龄,好不容易顾绿章和通信工程的教授给他证明了沈方是因为大病一场以后突然衰老,他的确是二十岁,不是三四十岁,这才报了名。走出校门的时候,顾绿章就看到李凤扆撑着雨伞站在校门口,不禁有些奇怪,下雨天,凤扆和小薇几乎都不出门,“凤扆?凤扆!”她挥手向李凤扆打招呼。 “啊,绿章。”李凤扆温和地微笑,他向来喜欢绿章这个安静的女孩,“下课了?” “下课了。”沈方一手拍在他肩上,“小薇那个混蛋又叫你下大雨去买菜吗?不是我说你,你好好一个又高又帅的大男人,我看去当模特都可以了,在异味馆里当小薇他妈,实在是浪费人才!” 小薇他妈?顾绿章一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果然……凤扆和小薇相处的模式,真的像妈妈和……自家孩子养的脾气恶劣的宠物,“出来有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学校的KTV看沈方练歌?” “有点事……”李凤扆撑着雨伞站在雨中,那件衬衫看起来有点单薄,却因为撑着白色的雨伞让过往的大学女生纷纷侧目,白衬衫和白伞,在淡淡细雨中散发着一种俊朗的光,“那是学校的水池?”他看着隔着绿色铁丝栏杆,位于学校宿舍区后面的一大片水池。 “是新建的游泳池。”沈方搭在他颈上的手臂顺便揽住他脖子,“想游泳要有学校的游泳证,你要我的借你。” “也就是说能进去的不是学校的学生就是老师或者员工了?”李凤扆望着那水池,“我刚才看到有个大概四五十岁的男人把一袋东西倒进游泳池里,想进去看看。” “凤扆你不用那么遵守规定啦,”沈方大笑,用力地往下压他的脖子,“像你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就算光天化日到处是人,你想进去看还不是能进去看?我打赌你进去看了又出来,大家都还没发现。” “不敢、不敢。”李凤扆微微一笑,“规矩就是规矩,不是事急,岂能逾矩?” “我带你进去吧。”顾绿章也微笑,“我有带学生卡,沈方和KTV约好了还是先去,我带你进去看看。”李凤扆想看的事情,和沈方这样热血洋溢的人不同,沈方说不定会因为一只小猫掉进水里就大喊大叫说要跳游泳池,可是凤扆不会。凤扆要看的事,应该是比较重要蹊跷的事。 “那我去练歌了,过会儿去我那里玩啊。”沈方挥挥手先走了,他自从容貌变老以后,奋发图强,发誓要做一个最强的男人,不管读书、管理、体育、文化都要力争成为最强的男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爱情——他是决不会放弃追求顾绿章的。 她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国雪,或者会喜欢这种出于本能的热血和热情,顾绿章看着沈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在好笑与黯然之间——如果没有那一个救命的吻,沈方决不会想到要喜欢任何女孩子吧?他信誓旦旦的“喜欢”,究竟是出于对她那一个吻的责任感,还是真的“喜欢”,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在想什么?”李凤扆的雨伞移了过来,雨伞边沿的滴水点点滴在身外。 她抬头望着李凤扆温和的眼眸,“在想我对不起沈方。”她坦然说。 李凤扆又是微微一笑,那微笑和别人的不一样,他的温和让人感觉,无论你做错什么事,他都能原谅你,“少年时候,男生喜欢女生,或者女生喜欢男生,都是很正常的事。”他撑着伞和她往校园里走,“以现在世界的观念来说,并没有要求谁喜欢了谁,就一定要长相厮守,成婚成家,不是吗?” “但是……是我引诱了他,不是吗?”她低声说。 “年轻人之间发生的事,以后想起来都是浪漫的回忆。”李凤扆说,“如果没有发生过什么,等以后年老,或者是会遗憾的。” “凤扆你……没有女朋友吗?”她低声问。 “嗯?”李凤扆似是轻轻叹了一声,“有,不过她已不在了。” 她猛地一震:怎么,凤扆的女朋友也已经去世了吗?就像国雪一样……她从李凤扆的眼睛里看不出怀念或者悲伤,或者有一些寂寥,但更多的温和淡泊,竟是连那些微的悲伤都包容了。正在这时,两人已经走到游泳池门口,出示学生卡后,走进了游泳馆。 游泳池里似乎没有人,水面静悄悄地毫无动静,微风吹过,水面的涟漪从水池这边绵延到那边,没有半点阻碍。 “现在下课了,好像再过一会儿校游泳队要来训练,现在是不能游泳的吧?”她正在奇怪李凤扆到底想看什么,水池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想看……”李凤扆刚想说什么,陡然水池边管理室发出一声惨叫,顾绿章浑身一震,身边的李凤扆已倏然不见,旁边管理室门口“砰”的一声爆响,李凤扆已把一个东西从管理室里拖了出来,“绿章,打电话给警察,这东西……”他还没说完,手里紧扣的“东西”发出一声令人难以忍受的高频尖叫,“啪”一声摆尾重重击在李凤扆右手腕上!李凤扆右手一松,“扑通”一声,那东西跌进了水池,溅起了半天来高的水花! 那是一个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东西,浑身赤红,外形像个人,却遍身长着簇簇鳞片,有双臂,腿却已经长在一起,化成了介于鱼尾和蛇尾之间的东西,刚才一摆尾重击李凤扆右腕的就是这“尾巴”。 她看了一眼,那东西在水池里游来游去,灵活得像条鱼,不禁全身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快步跑到李凤扆身边,“管理室里……” “有人被袭击了,这东西饿极了会吃人。”李凤扆侧头看管理室,管理室里看门的教工被吓得瘫软在地上,全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才如果不是李凤扆闯门闯得快,他就要被这不知何时爬进管理室的怪物一口咬在后颈,那岂是一个正常人能够承受的恐怖? 正在那怪物在水池里游来游去的时候,游泳馆外来往的学生已经发现这里的异状,很快围网外围满了人,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五分钟以后警车开到校园,当值的警察下车,还没看到水池里的怪物先看到李凤扆,“又是你!” 李凤扆含笑,“不巧又遇上了奇怪的事……” 中华南街区的社区警察连连摇头,自从去年四月以来,钟商市发生了一百多起与怪物有关的大小事件,非正常死亡二十六人。不要说在上次闹得沸沸扬扬的蓝色蝴蝶怪病事件里,唐草薇和李凤扆都上了电视被媒体宣传了好一阵,就是他这个中华南街区,在报警现场看到李凤扆也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次又是什么……”中华南街胖胖的黎警官拿着现场笔录在李凤扆身边晃,“我告诉你,你小子要是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捆起来抓进我们派出所大院里吊起来,没看到有人像你这样整天遇到怪事……”中华南街的黎警官喜欢开些古怪的玩笑,李凤扆在他那里做了两次笔录,已经很熟悉了。 “该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黎警官已经看到了水里的那条“鱼”,“现在的世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李小子,这是什么玩意儿快点叫动物园抓走,不要打电话麻烦我,这明明不是人嘛!” “喂!胖子,他是高师父的儿子高邱武,我听说他去唐川河游泳回来以后就变成这样,他真的是人啊,你们警察不能草菅人命,快点叫医生把他治好。”游泳馆外面有人喊了起来,“警察没用就叫唐先生嘛!他上次治了蓝蝴蝶怪病,电视都说他很厉害的!” “好。”黎警官一把抓住李凤扆的手,“那么这个人就交给你小子了,我看你小子很喜欢怪物嘛,你那个老板我早晚有一天要查他是不是无证游医,不过现在群众信任他,我暂时不去动他,哦,就这样了,这个人就给你们那个什么馆……我想一想,你们那个什么古董店治疗,十五天以后你如果治不好再叫我。” 顾绿章也已经见过这位黎警官很多次了,闻言微笑,“真的?你真的这样处理我要打电话投诉你了。” “小姑娘人还没长大学人家投诉?”黎警官笑了,拿起笔记本问,“刚才怎么回事?” 管理室里的教工、李凤扆和顾绿章当场做了笔录,黎警官看了一眼水池里的高邱武,“我实话跟你们说,像他这个样子我带回去肯定会被医院拿去做研究,你们如果能治得好他,我就通知他老子把他留给你们,否则我看那些连蝴蝶病都治不好的庸医肯定会把他解剖了,到时候人也死了,到底怎么回事谁知道……” 李凤扆微微一笑,“那么你先用警车把他送到异味馆门口吧。” “你们如果弄不好他要打电话给我,我再通知医院过来。”黎警官开始指挥协警找件雨衣把水池里那条“鱼”包起来,一边打电话与上级联系。 水池里的“鱼”灵活游动,池边的人根本抓不住它,突然一颤,慢慢地漂浮在水面上,很快被协警拉了上来。顾绿章看了一眼李凤扆,微微一笑,李凤扆仍撑着雨伞站在池边,仿佛让那条“鱼”昏死的人不是他,气质徐和,微笑蔼然。 凤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认识他两年了,第一年只知道他是异味馆的雇员,帮助唐草薇卖古董和咖啡,后来知道他很会做家务,善于清洁和做菜;认识他的第二年才知道他练了一身武功,是现代社会里很少见的会飞檐走壁的武功高手。不管他有怎样厉害的身手,凤扆却始终遵守这个社会各种各样的规则,心境平和地在异味馆工作,微笑面对所有的人,这才是让她觉得迷惑、佩服和尊敬的地方。有些人什么都不会,趾高气扬得不得了;像凤扆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自觉与众不同,那是怎么样淡泊的心,才能有这样的平静从容? “一起到异味馆来吧,今天晚上草薇做饭。”李凤扆对顾绿章说,“晚上叫小桑也过来吧。” 她明白的,钟商市又出了影响深远的事件,发生了人变成鱼的怪事,作为能生食狮虎鬼魅的“麫”,怎能不来?不过……她微笑了起来,“不过小桑最近不太好找,好像和哪个女孩子走得很近,不知道今天晚上他有没有约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袭击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异味咖啡馆的厨房。 唐草薇在厨房调配意大利面的酱汁,光洁华丽的脸颊在灶台的火焰中尤其显得妖艳绝伦,突然他微微一顿,猛地抬手捂住嘴,扶住台面,弯下了腰。 那手指间……缓缓地渗了血丝出来,血的颜色极其黑,那是红到了极点的黑。 过了一会儿,指间沁出了更多的血出来。 唐草薇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站直了身体,他扯了一张纸巾、两张纸巾、三张纸巾……一直到第七张才擦干净了他嘴边的血,然后打开水龙头冲洗那染血的右手。 即使是人群中的不死人,背负封灵术的反啮,最多不过百年,也必将归于假死,永远沉睡不会醒来。他的视线一如异味馆的古董那般冰冷而充满死气,背负反啮已经七十一年了,果然……已经不行了吗? 再过二十九年,他就会睡去永远不醒,即使不会死,也和死没有区别——这就是他们这些不死人的“死亡”吧? 死……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关掉了灶台的火焰,酱汁已经调好,开始处理面条。 “晚上是在这里吃饭吗?”有声音从门口传来,语音含笑,带一丝丝挑逗的味道。 唐草薇不答。 有个人走到厨房门口,手臂搭在门把上,人背靠着门框,“小薇,他们说抓到袭击人的鱼妇,晚上要到这里来吃饭哩。” 唐草薇抬头看了倚在门口的人一眼,自己进来的人一头染成褐色的发,戴着米色格子的贝蕾帽,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看起来就像个柔软纤细的女生,是继承了神兽“麫”之血的桑菟之,“嘿!” “嘿是什么意思?”桑菟之眉眼含情地看着他笑,他长得像个女孩子,但那双眼睛一旦笑起来,就像他周围有满地蔷薇花开那般……带着一点点暧昧颜色的纯美。 唐草薇用小圆勺子打起酱汁浇在做好的面条上,放进烤箱烘烤上面的芝士,“和你有什么关系?” 桑菟之的眼睛在笑,“没有什么关系,小薇,对于那条‘鱼妇’你打算怎么办?” “那不过是一条鱼罢了,把它放回唐川,它有鱼吃就不会吃人。”唐草薇淡淡地说。 “是吗?”桑菟之说,“这样的‘鱼’没有办法在唐川里活着,不管是市民还是政府,都不可能让它留在那里呐……” “那么你就吃了它。”唐草薇冷冷地说。桑菟之是神兽“麫”,能食猛兽鬼魅,吃下一条鱼妇算不了什么。 “如果所有市民和政府都容不下的‘东西’都要死的话,你和我岂不是都要先死?” “我是不会死的。”唐草薇眼望着灶台,缓缓地说。 大门外传来一些声音,李凤扆和顾绿章来了,桑菟之回头一看,“啊”的一声他被抬进来的“鱼妇”吓了一跳,“还真是可怕的东西。” “鱼妇”被放进浴池,警察做了记录以后就离开,唐草薇摆出意大利面,大家一边吃晚餐一边讨论如何处理那条“鱼”。 “真的没有办法把那个孩子恢复成人?”顾绿章用筷子挑了一根面条,忍不住问。 唐草薇面前放着的面连一口也没吃,“没有。” “他是怎么变成‘鱼妇’的?” “死在水里的人,遇到了水涌、鲋鱼和蛇,还有……”唐草薇垂下眼瞳,“另一条鱼妇。” “另一条鱼妇?”顾绿章大吃一惊,“唐川里还有另一条鱼妇?” “鱼妇是单性别的生物,只要条件适合,‘鱼妇’会促使尸体转变。”唐草薇说。 “那么第一条‘鱼妇’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唐草薇淡淡地说。 “‘鱼妇’会随时间长大?” “当然,它是生物,不是死物。” “或者在唐川河底,有一条巨大的鱼妇,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开始不断吃人……”李凤扆说,“容许我做些猜测。今天早上新闻里的尸体是被咬了,唐川里没有鲨鱼之类的大鱼,据我所知,河里除了像高邱武这样从人变成鱼妇的‘鱼’以外,可能没有更大的肉食生物。既然它会随着时间长大,那么也可能长到能把人咬断的程度。何况‘鱼妇’必须由‘鱼妇’传‘鱼妇’,某种程度上说,像是在选择后裔。” “和木法雨有关吗?”顾绿章问。 “不知道,我不过在猜测,究竟是否真实,未查之前岂敢断言?”李凤扆微笑。 “没有办法拆散人和鱼的结合吗?”顾绿章低声问,“如果可以拆散结合,即使人早就死了,家里人也会安慰一点吧。” “拆散人和鱼的结合,‘鱼妇’就死了。”唐草薇冷冷地说,“不拆散的话,它还活着,拆散了以后人和鱼都是死的。” “我问一个别的问题。”桑菟之提起叉子敲了敲碟子边沿,“会不会因为第一条‘鱼妇’想要繁殖,所以不断地伤人,用来繁殖同类?如果是这么说的话,可以解释为什么唐川这几天有几起失踪案和命案。” “也就是说,如果要当真解决这件事,有几个办法。”李凤扆微笑接着说,“要么把唐川作为禁区再也不让人接近,要么必须处理了唐川里那‘第一条鱼妇’。处理‘第一条鱼妇’必须做好两件事,第一是把它从河里找出来隔离开,第二是找到所有它繁殖的‘鱼妇’,然后把人与鱼或蛇分离开,这样才能制止这件事蔓延。” 满桌安静了一会儿,顾绿章深深吸了口气,“凤扆,你的头脑很清楚。” “哼!”唐草薇淡淡地说,“为什么要处理‘鱼妇’?它不过是一种生物,就算整条唐川里都是鱼妇,那又有什么不好?” 这句话说出来,满桌再度寂静,桑菟之和顾绿章面面相觑,真有些哑口无言,只有李凤扆仍然是微微一笑,“草薇……”他慢慢地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其实或者世界上本来没有真的‘好的’和‘不好的’……只不过是说这样做好的人多一些,它就是好的罢了。鱼妇本身没有对错,但是绝大多数人以为它是不能活着的,因为它以人繁殖,食肉为生,也会吃人……所以它活着这件事就是‘不好的’。我明白草薇不喜欢任何东西死……但是有些东西……不能让。”他很耐心地看着唐草薇,“因为你是人,你不能背叛种族。” 桌面上的安静变成了死寂。 不能背叛种族,即使对外族的同情没有错,可是对于生存最基本的条件的争夺,不能让。 天敌之间,不能相让。 凤扆的思维清晰而且接近……残酷,顾绿章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能背叛种族……”这句话……好苍凉……为什么会想到这种话?凤扆随口就说了,好像这句话在他心里早已成型很久、很久…… “哼!”唐草薇又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桑菟之看着他,眼睛在笑,真的很像主人饲养的坏宠物,也只有凤扆才会想到要和小薇说什么道理。不过意外小薇会说出那句“它不过是一种生物,就算整条唐川里都是鱼妇,那又有什么不好”——那不是温柔的人才会想到的事? “要把人和鱼分开,唯一的方法,就是拔掉他身上所有的鳞片,切除他长出来的鱼鳃,把人身上所有变异的器官都切除。”唐草薇突然冷冷地说,“切除以后如果那个‘人’还能治疗的话,理论上可能还可以活过来,但是事实是,和鱼结合在一起好几天的人,本来就是死人。”说着微微合了一下眼睛,“可以试试。” “我可以帮什么忙?”桑菟之举起手,“我来了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 “你去唐川边钓鱼。”唐草薇冷冷地说,“你是麫,鱼妇感觉到你的气息,应该会有反应,除非你的气已经弱到让它认不出来,那就完全没有用了。” “你就不能不打击我吗?”桑菟之的眼睛在笑,“每次见面都是‘太弱了’、‘太弱了’、‘一点用也没有’什么的,我好伤心啊。”他刚刚站起来,突然哗啦一声水响,浴池里那只被李凤扆以虚空指力点昏的鱼妇醒了过来,在桑菟之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它从浴室里闪电般滑了出来,一口咬向桑菟之的脖子! 这鱼妇的动作竟然快如闪电!湿淋淋的身体在青石地面上滑溜异常,桑菟之猛地被那鱼妇缠住压倒在地上。正在千钧一发他就要被鱼妇咬破喉咙的时候,那只恐怖潮湿的生物被李凤扆整个提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回浴室里,只听那一声大响就知道摔得不轻,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桑菟之抽了一口凉气,“这东西好恐怖……” 如果真的有很多这样的生物在钟商市四处爬行,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大家面面相觑,心里都微微地有些凉了起来。 “凤扆,准备手术台。”唐草薇眼睛微合,平板地说。 “是。” 半个小时以后,那条两次袭击人的鱼妇被推进了唐草薇的手术室,李凤扆关上了手术室的门。顾绿章和桑菟之在门外等候,那种等候的心情非常奇异——可能从来没有人会在手术室外等待里面推出一具尸体,而这个晚上他们两个却真的在等待。 “小桑最近好吗?”她提醒自己不要想象手术室里面的事,认真看着已经两个星期不见的桑菟之。 “很好啊。”他扬了扬眉毛,“真的很好。” “有没有觉得……现在比以前安定?”她微笑了起来,“有女朋友吗?” “嗯,当然比以前安定,不过……”他的眼睛笑了起来,“这么希望我有女朋友?”他用手指掠了掠头发。 “嗯……当然。小薇和凤扆总是说要你变强,变成木法雨的劲敌,要拯救大家,”她微微摇了摇头,“我也希望你能,不过我知道那很为难你。”温柔地看着桑菟之,“你不像凤扆,他能做大家的支柱,能指挥大家做必要的事,他自己不会特别负担……怎么说呢,你不像他那样,所以很希望有个人能支持你。” “嗯,不过凤扆那是经历过锤炼才有的强。”桑菟之悠悠地说,“他也不是天生就清醒理智,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才能变成今天这样。” “你说凤扆到底几岁?二十五岁?三十岁?” “看起来像二十五……” 很快到了十点钟,唐草薇和李凤扆还在里面没有出来,似乎处理鱼妇的手术非常复杂。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顾绿章看着时钟,“十点了。” “我送你。”他站起来陪她往门外去,外面天已经很黑,钟商市最近怪物横行,即使是省里调下再多的专案组也没有用。 “嗯,要不到我家坐坐?”她微笑。 “咦?听说国雪都没去你家坐过呢。”桑菟之笑了起来,“走吧。” 两个人走出异味馆,往顾绿章家里走去,就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异味馆门外的草丛里慢慢爬出一只双眼发出暗蓝光泽的人形黑影,慢慢地往异味馆内爬去。 手术室内。 “草薇……你不舒服?”李凤扆站在唐草薇身边为他传递手术器械,已经是不止一次看到他解下手套捂住嘴,忍耐一会儿继续下刀。 “这东西太脏。”唐草薇放下捂住口鼻的手,戴上手套继续下刀,语气平淡。如果不把鱼的器官和人彻底分开,它还会继续重生滋长,几个月后这具身体还是一条鱼妇,所以下刀的工作必须耐心仔细。 那些血——李凤扆的目光犀利明亮,那些手套上的血,有红有黑…… 这件事他已经发现很久了,至少也有二十多年……草薇的身体在逐渐地变弱,从当年救他的时候身手矫健的登山客,变到现在不喜欢动弹常常连续几天都坐在异味馆里的商人;十八年前草薇再也不肯上三层楼以上的房子,上了那高度他会呕吐……即使草薇从来没说过什么,但是他几乎可以确定和自己有关。 七十年前,他救了他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这件事……或者是一件他无法报偿的恩,把他束缚在异味馆里……七十年了。 七十年啊……虽然你我都不死不老,可是七十年……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几乎等于别人的一生…… 手术已经完成,手术台上的男孩无疑已经死了,但是至少不会再有东西利用他的身体去做让他家人更加伤心惊恐的事。唐草薇脱下手套,“分离成功。” 李凤扆尚未回答,突然“砰”的一声手术室的门大开,一条浑身蓝色鳞片的新的“鱼妇”撞破大门爬了进来。这东西动作快若闪电而且力大无穷,李凤扆掌劈手术台,那台面带着台上的高邱武撞向闯进来的鱼妇,“乓”的一声,倾斜到一边。 “呀——”一声高频的尖叫响起,那条鱼妇飞身跳了起来,扑向站在一边的唐草薇。 李凤扆闪身截下,乍然看见这条鱼妇的容貌——沈秋雨!那个电视上少了半截身体的沈秋雨!有个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他刹那明白一件事:高邱武、沈秋雨以及先前失踪的孩子严琪宝,都成了鱼妇这毋庸置疑,如果沈秋雨在这里的话,那么严琪宝在哪里呢? 为什么唐川河里的鱼妇到最近才开始伤人繁殖——为什么緼蛾事件以后木法雨就销声匿迹——为什么沈秋雨会爬进异味馆? 全都是因为“他”还在! 当宝蓝色緼蛾失效后,“他”选择了新的工具,“他”依然坚持不肯亲手杀死绿章,一定要假借其他的东西,而在草薇小桑身边,驱使猛兽杀绿章,那是多么困难的事!“他”居然仍是充满耐心地计算了这样一个计划,实在毅力惊人、冷静至极。 木法雨,那个非杀顾绿章不可的男人! 绿章那边事急!李凤扆一掌劈开飞扑过来的沈秋雨,一带身后的唐草薇,闪电疾退,从手术室窗口穿出,跃上了异味馆屋顶。 一上屋顶,他心里微微一震:糟糕! 果然身后“呃……”的一声,唐草薇一手捂口,指间黑血已经渗了出来,脸色苍白,这屋顶的高度超过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沈秋雨沿着墙角慢慢地爬上屋顶,李凤扆眉头微蹙,横臂挡在了唐草薇身前。 鱼妇不彻底分离是不会死的,要制服它必须像刚才那样抓住弱点,一击让它失去反抗能力。 但面对着一条全神贯注盯着你的鱼妇,可不是刚才毫无戒备的傻瓜,要一下把它抓住,并不容易。 顾绿章和桑菟之走到风雨巷转角的时候,听到了一阵狗叫声以及人家哄狗的声音。 他们两个都没太注意,走过转角,面前是一段黑暗的小路,路边人家很少在这条小路上开窗,路两侧都是房屋的背面和墙壁,一向是钟商市治安的死角。桑菟之眉飞色舞地给顾绿章说校篮球队征战南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事迹,她认真地听着,这是小桑除了说男人之外,难得听到的话题。 突然眼前的小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她还没看清楚,一声古怪的尖叫声传来,一只奇怪的东西对她扑了过来。 小孩子!她连退了好几步,不不,不是小孩子,是鱼妇……小孩子鱼妇……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鱼妇?惊愕恐惧过后,一股无端的愤怒涌了上来——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孩子去繁殖——又怎么可以利用这样的孩子来吃人呢? 身边一阵白雾涌起,桑菟之化成了麫,银蹄雪肤独角的骏马自白雾中缓缓走了出来,与严琪宝化成的鱼妇对峙。 她从心里涌起了一股战栗感——小桑会战斗吗? 他是……刀刃相向就引颈自裁的那种人……他会挣扎吗? 即使我躲在他后面,可是他仍然不是所谓的支柱,他会毫不犹豫地和你一起死,却不一定能拼命地和你一起活下来。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样伤害别人、怎么样让别人感到痛苦、怎么样让别人觉得恐惧……所以只能常常事不关己地笑,毫不费力地活着。 战斗是需要激情的事,可是小桑……没有激情。 正在她脑子里刹那闪过许多念头的时候,麫和鱼妇对上了。 严琪宝再次尖叫一声扑向桑菟之胸口,麫的胸口刹那间流血,一匹骏马和一只奇形怪物纠缠在一起。她看着心头急促地跳动——小桑果然——完全不知道怎么战斗!他即使化身为“麫”,除了左右闪避,挡住鱼妇的路,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伤害鱼妇。突然看见白雾再度涌起,桑菟之的灵息维持不了“麫”的模样太久,他恢复人形,“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那鱼妇闪电般地扑向他的脖子——她立刻从背后扑了上去—— “吱——”的一声尖叫,那鱼妇咬中了东西,鲜血顺着它的嘴流了下来,它牢牢咬着不放。 顾绿章抱住了桑菟之,她的肩头被鱼妇牢牢地咬住,眉头紧紧蹙着,一声不响。 “绿章……”桑菟之的灵息消耗过多,望着她忍耐痛苦的脸,“我果然是……太弱了啊……”他低叹了一声,反手搂住了顾绿章,“但是你这样对我……我……”他因为疲倦眼神显得有些湿润,“我会……”会什么,他没说下去,反手牢牢搂着顾绿章,那用力的感觉让她几乎忘记了肩头的剧痛和恐惧——他那用力的方式太像一个受苦已久的孩子搂着母亲,渴望得到的东西一直得不到,即使抓住一个代替的也好、即使只是幻觉也要用力抓牢——的力度,让她刹那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即使一直都知道那痛苦存在、一直存在,可是一直触摸不到,他的含情笑太飘忽,心太虚无,抓不住、一直想了解想帮助他都抓不住! 他到底是因为她冲过来挡住鱼妇的咬而撕破了那层笑,还是只是因为她抱住了他而撕破了那层笑?小桑啊小桑,你太容易满足太容易被感动太容易受伤害了!只是一个拥抱,只是因为你不善保护自己……只是我替你挡了一下,你就感动得……想哭了吗? 他的眼睛是湿润的。 难道从来没有人……替你挡过伤害?没有人这样抱过你吗? 正在她心跳加速的时候,桑菟之喃喃地说:“用麫的力气去打碎对方的手骨——”他蓦地抬起手,一记砍掌猛击在严琪宝化成的鱼妇的“手”上,那鱼妇再次发出“吱吱”尖叫,从顾绿章背后掉了下来。 “你痛不痛?”桑菟之轻声问,他已经困得……快要沉眠了,灵息不足的麫,每一次变身都是危险的。 “我当然不痛,你别睡,我去找小薇……我们回头去找小薇……” “吱——”的一声,那只被桑菟之砍落的鱼妇大叫一声又跳了起来,顾绿章还不及转身,只听背后“扑”的一声,有人声线清雅温和,连气息一点都不乱地说:“没事了,小桑怎么样?” 是凤扆……她怔怔地看着骤然像天神一样出现的李凤扆,抱着已经沉睡入眠的桑菟之,“他就像你和小薇说的一点都不合格,太弱了,可是他真的……完全不会和人争什么,他只会挡着鱼妇不让它过来……都不管自己被咬得到处是伤……” 李凤扆基本上没听她在说什么,疾声说:“你照顾小桑,他只不过灵息不足,暂时没事。” “小薇呢?”她失声问。 “我把他丢在屋顶了……”李凤扆转身回去,遥遥回答,“他不是小桑,他懂得保护自己。” 把小薇丢在屋顶?她愕然,凤扆知道他们两个没用,竟然把小薇……丢在屋顶上了…… 太弱了。 这三个字第一次如此震动她的心,太弱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异味馆的屋顶。 李凤扆横臂挡在唐草薇面前,“草薇,我去追绿章和小桑,这里交给你了。” 唐草薇笔直地站着,苍白的手指间仍然在渗着黑血,闻言冷冷地回答:“没问题。” “我尽快回来。”李凤扆从异味馆屋顶上掠身而去。 唐草薇黑发垂直,一身华丽衣裳上晕染着丝丝血痕,一手掩口面对着沈秋雨化成的鱼妇。 他的行动力和敏捷度早就大不如前,但还不至于完全不行。 现在是夜里十点,左邻右舍已经有人打开窗户,惊奇地看着他和一个看不清楚样子的人在屋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要是不快点解决,一定会引起更大的新闻。 “吱——”沈秋雨匍匐在地,向他爬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使用术。唐草薇没有表情又华丽至极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丝冷笑,不用术,就不用术,难道唐草薇除了符咒数术,就没有其他能耐?沈秋雨快要爬到脚边,他侧了一步,人在高处的落差感让他晃了一下,“呃”的一声胃里那些似乎沉积了几千几万年的血又反了上来,喷在了手掌里,黑血牵丝丝丝滑下手掌,那血色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的血。但他手掌一收一挥,一片亮晶晶的东西从他指间一闪射出,“铮”的一声把沈秋雨的左“手”钉在了屋顶上!这一挥手,唐草薇半跪在屋顶上,又吐了一口血。 沈秋雨完全不在乎左“手”的状况,连那亮晶晶的东西一同从屋瓦上拔了起来,闪电般地滑上五尺屋瓦,扑到了唐草薇身上。 “啪”的一声,唐草薇一手撑地,另一只手连看也不看夹着银质飞镖插入扑上身来的“沈秋雨”胸口,“沈秋雨”的动作一呆,唐草薇掌力一震,它从屋顶倒载下去,滚到屋檐边不动了。 “啊——杀人了——”四面围观的邻居有些人在尖叫,“唐先生杀人了!” “那是怪物!唐先生杀的不是人!” “唐先生居然会爬屋顶,好奇怪……” “他还会丢飞镖,也好奇怪。” 唐草薇仍是半跪在屋瓦上,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放开了飞镖捂着嘴,黑血还是一丝一丝顺着他的指缝滑落,顿了一顿,“呃”……的一声吁气声,他吐了一大口黑血出来,就像不吐血他就无法呼吸一样。 屋后“咯啦”多了梯子的声音,众目睽睽之下,李凤扆登梯上来,按住了屋檐边那受到重创的鱼妇,“绿章那边已经没事了,下来吧。”屋顶触目是点点黑血,李凤扆看着面无表情的唐草薇,只是微微一笑。 “洗干净。”唐草薇以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污,淡淡留下一句话,通过梯子下了屋顶。 搏斗 第二天中华南街的黎警官又被第1章第1章0电话召唤到风雨巷,而且这次直接被招进了异味馆。 异味馆里放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高邱武,另一具是只有上半身的沈秋雨。 凶杀案吗?即使是做了十几年警察的黎警官也很惊骇:昨天还活蹦乱跳的高邱武现在竟然被法医判断为已经死了很多天,而只有半个身体的沈秋雨是怎么爬进异味馆也很难解释。调查了大半天只能归为匪夷所思。唐草薇态度依然是那么死板冷漠,让他很不喜欢,问了半天什么都问不出来,也没有旁证证明唐草薇杀人。毕竟高邱武昨天他自己做笔录还证明他活着,怎么会死在四天前就不知道了。而沈秋雨越发离奇,电视新闻早就通报他死在昨天早上,怎么能昨天晚上爬出来咬人?沈秋雨袭击唐草薇是左邻右舍大家都看见了,更难说唐草薇从唐川河里吊了半具尸体放在自己家里陷害自己。 黎警官做完记录满脸迷惑地回去了。 李凤扆穿了围裙正在清洗昨天鱼妇爬过的所有地方。唐草薇的眼神很是厌倦,坐在古董椅里淡淡地喝茶。未关的门口那边,夏日的光线斜射进来,照着满屋木架上各式各样的瓷器、书画、玉石、木雕、漆器,那些灯光下流丽灿烂的古董在阳光下显得苍白而死气沉沉,正如唐草薇的脸色。 “又出名了。”李凤扆戴着手套用清洁剂把浴室彻底擦拭了一遍,“昨天闹得还不是普通的大,看来‘晚间新闻’又会上电视。”这浴室估计草薇不会再用,要考虑给他买个日式浴桶,还有手术室的门又要修了,那扇门也是古董;还有今天中午的菜还没有买,不知道吃什么呢;还有后院花草还没浇水、地板还没洗、桌面还没擦、今天是星期天该洗窗帘了;还有新从冰箱拿出来的麦门冬已经退了冰冻,要记得去煮茶,否则要坏了…… “哼!”唐草薇端茶的手微微一颤,那杯茶水蓦然变成了殷红色。李凤扆耳后微微一动,眉心蹙了起来,擦拭地板的手停了下来。 厅里的气氛有那么一刹那变得死寂,“草薇,你救我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李凤扆温言问,停下的手缓缓地往前推,像在继续擦拭地板,又像是要停止。 “没什么。” “救命之恩,必定涌泉相报……”李凤扆温和地说,慢慢站了起来,他背对着唐草薇没有回头,“救命之恩即是救命之恩,无论你做了什么,李凤扆都感激,但是……” “你如果想走就走,我从不留人。” “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不能确定是否该走。”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凤扆似乎有些无奈,轻轻地吁了口气,“你知道我一直在寻找能够回去的方法。”他是被冰封在雪山千年的古人,李凤扆的朝代并不在这里,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千年,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但终归不属于这里。 “我知道。”唐草薇冷冷地说,“时间就是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死了就是死了,就算你回去了,该死的还是要死的。” “我在那边的事……还没有做完。”李凤扆慢慢地说,“有一些事……不能没有了结……”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很清晰地说,“我已经找到回去的方法——只不过……草薇,我还不完你的恩惠……我走不了……” “什么意思?”唐草薇的声音死板平稳,仍旧没有半分波澜。 “什么……意思?”李凤扆苦笑了,缓缓地说,“救人,分施恩与拼命两种。有些人救人,只是施恩……有些人却是……在拼命。我不是沈方那样不分目的的孩子,在李凤扆而言,被施恩所救之命,感激,但不会看重过深,毕竟人之一生,在力所能及之时伸手助人的事太多……但是若是有人以博命之义救人——”他顿了一顿,深呼了一口气,“草薇我还不起……” “什么意思?”唐草薇淡淡地第三次问,就像他一点都没有听懂李凤扆在说什么。 “你究竟用什么换了我的命?”李凤扆终于一字一字问了出来,“你用你的命换了我的命吗?” “我是不会死的。”唐草薇仍是那表情、仍是那眼神、仍是那语气。 “那么,为什么会吐血?”李凤扆平静地问。 唐草薇静静坐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 李凤扆等待他回答,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我用封灵之术锁了你的魂魄。”很长一段时间安静以后,唐草薇淡淡地说,“不过那样而已。” “那是禁术。”这答案在李凤扆意料之中,握起了拳头,“为什么?” “为什么?”唐草薇慢慢地说,“我只不过是……那个和尚罢了。” 李凤扆曾经那样问过唐草薇“你难道要做拿自己的肉喂老鹰的那个和尚”? 唐草薇回答“如果不喂的话,那老鹰岂不是要死了”? 如今他认他是那个和尚,他的天性……或者和那佛经上的僧人有着重合的地方,救李凤扆,也不过是那样而已。 “你以封灵之术救我,”李凤扆已平静了下来,“你承受法术的反啮,草薇,我果然是走不了的。” “你想走就走,我从不留人。” 李凤扆已经转过身来,看着唐草薇放在桌上那杯染血的茶,表情温和地微微一叹,“罢了,我终是走不了的。” “你可以走。”唐草薇眼眸微垂,最后闭上,冷冷地说,“我不必你感激,束缚你的是你报恩的心,不是我。” 李凤扆微微一笑,“人总要顺从自己的心做事,才会平静。” “你还是可以走的。”唐草薇慢慢地说,“我的身体已经接近假死……等到我吐尽‘血’进入沉眠之时,我的血已经没有治疗的效果,也没有了灵息。” “你——”李凤扆乍然一惊,“你——” “等到那时,我虽然永远不会死,也是无用的废物。”唐草薇慢慢地说,“以小桑的八分之一的‘麫之血’,他永远不可能战胜木法雨,所以——要在我假死之前,让他吃了我。”他平淡死板地说,“吃了我,他就能获得力量,你就可以走了。” 要桑菟之吃了唐草薇?李凤扆浑身一震,唐草薇森然说:“他实在太弱了。” 佛经上说,有一只老鹰,要吃一只鸽子。 那只鸽子飞到一个老和尚面前求救。 老和尚对老鹰说:你为什么要吃鸽子呢? 老鹰说:不吃它我就会饿死。 老和尚说那么我割一块和鸽子相当的肉喂你,你不要吃它。 老鹰答应了。 老和尚割了一块肉,和鸽子放在天平的两段,是鸽子比较重。 他再割了一块肉,还是鸽子比较重。 于是他再割…… 到最后没有肉可以割了,老和尚上了天平,终于和鸽子等重。 那时候天女散花,天地震动。 …… 草薇他——基本上是个冷漠的人,从不介入这世间的生活,坐在异味馆古董椅上,冷眼看窗外别人的人生。 他既不喜欢笑、也不喜欢怒;既不喜欢名、也不喜欢利。 他甚至对有没有朋友都似乎不是很在乎。 是个和时间、寂寞、冷清、死亡坐在一起的人…… 可是他——却是那个能以身饲鹰的和尚,他的眼是冷眼,他的心却是……怜悯的。 “要小桑吃了你?”李凤扆脸色一白之后,几乎是立刻失笑了,“草薇啊,你啊你,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别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李凤扆叹了口气,“但是只考虑你要被小桑吃掉却不考虑他肯不肯吃你,就像吐了血只把自己洗干净却把染血的杯子、毛巾、水桶什么的到处乱丢一样,你要我说你是聪明还是笨呢?” 唐草薇怔了一下,哼了一声,不予回答。 “晚上小桑要去唐川呼唤鱼妇,你去不去?” 晚上。 夜色很美好,城市的霓虹让黑夜尽头微微发红,各色灯火在寂静的夜里平静地亮着,站在唐川河边看着整个城市,会感觉钟商是个有古典沉淀也有光明前途的城市,感觉很温馨。 七点钟的时候,唐川堤坝上没有情侣也没有游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条赋予桑国雪理想的河流将无人敢来。 顾绿章和桑菟之在河边树林里散步,今天晚上他要在这里以“麫”的血缘召唤鱼妇。根据李凤扆的想法,河里的鱼妇应该和木法雨有关,为了保证鱼妇确实会来,顾绿章也跟着来了。李凤扆说他一定会在两个人附近,却不知道躲在哪里。 “晚上天气很好,”顾绿章望着河对岸缥缈的点点灯火,风吹河面,一层层涟漪在黑夜里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那该多好。” “人生里有很多事,怎么能说如果……今天真的天气很好,我想唱歌了。” “你唱吧。” “空荡的街景,想找个人放感情,作这种决定,是寂寞与我为邻。我们的爱情,像你路过的风景,一直在进行,脚步却从来不会为我而停。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他仍旧唱着女生的悲伤情歌,语气却不若去年的悲情,微微有点笑。 她的心情变得很清澈,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小桑,你说我该不该接受沈方?” “嗯?”他整个人笑了起来。小桑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就像有朵蔷薇突然那么开了,“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可以,我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她低声说。 “啊……”他深深呵出了一口气,“如果你接受他的话,他会对你很好。” “我知道。”她眼望着黑夜奔流的唐川,眼眸和河水一样漆黑,“但那不是感情的理由。” 他没有回答,倚着唐川河边的路灯,眼睛望着她望的地方笑,“……空荡的街景,想找个人放感情,作这种决定,是寂寞与我为邻。我们的爱情,像你路过的风景,一直在进行,脚步却从来不会为我而停。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他慢慢地唱,声音很清澈又很柔和。 她望着唐川,望得太认真了,以至于没有发现他一直唱的都是相同的一段。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正在这时,“哗啦”一声唐川河水起了一阵大潮,桑菟之的眼睛不眨,看着那水涌越涌越庞大,一阵潮水过后,水里什么也没有。 “那是什么?”顾绿章低声问。 “什么?”他看着整个唐川,水面上除了波浪变得湍急了一些,什么都没有。 “浮在那边的东西。”顾绿章轻声说,然后往桑菟之身边靠近了一步。 浮在那里的东西?“在哪里?”他放眼河水,实在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那——”顾绿章一句话还没说完,陡然唐川河水“轰”的一声震起一个两三米高的巨浪,一个黑色的东西急速地从水面蹿了上来——它本来就在水面上,只是混合在层层的水光中,桑菟之始终没有看见它。 “轰”的一声那巨大的浪潮骤然把顾绿章和桑菟之淹没在水里,顾绿章一直都在望着水里那个奇怪的漂浮物,陡然看到它蹿了上来,心里一阵惊恐——她本来以为那只是个水生动物的头,结果它的完整的“头”竟然有水面上的十倍二十倍那么大!接着水漫过全身,天旋地转,只感到水流往她和桑菟之急速涌来,力量澎湃惊人——那巨大的怪物一定顺势扑了过来。 身旁的水流淡淡起了一阵异样,陡然“哗啦”一声她出了水面,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一个巨大的鱼头正在落回水里,“砰”的一声水花四溅,声响惊天动地。身下是一层温暖柔软的皮肤,抬起头来,骏马的眼眸正温柔地看着她,马鬓在夜风里微微地飘,额头的独角晶莹透亮——麫。 是小桑及时化身为麫冲上空中,她身上都没有被完全浸湿,可见他虽然没有看见那东西的“头”露在水面上,反应却很快。 “下来,这里!”李凤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正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的两个人如闻伦音,凤扆的声音稳定温和,在这样漆黑诡异的夜里听来让人心情镇定。麫缓缓后退,落到唐川河边树林里。 那有个亭子,是供游客休息使用的,桑菟之和顾绿章落到亭子里,李凤扆并不在里面,蓦然回头的时候,两个人大吃一惊! 凤扆白衣持箫,落在了那个鱼头怪物的头上! 他穿着一身没有见过的衣裳,宽袖长袍,右手持箫,川上夜风吹过的时候,他的头发并不是很长,但披落在面前却出奇地有一种“披发仗剑”的气息。一掠眼间那鱼形怪物因为他这一踏而勃然大怒,“哗啦”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它整个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唐川水“轰隆”波涛汹涌,随着怪物一跃而起,涌起了四五米高的水墙。桑菟之一带顾绿章,麫带着她上了亭子的屋顶,堪堪在两个人上了屋顶的时候,巨大的水浪从亭子里冲过,两个人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半空中下落的“鱼”。 一条约莫有二十几米的巨大的“鱼”! 它和那些“鱼妇”不同的是它基本上已经是一条完整的鱼,看不出有人的特征,而从外形上看,像一条寻常的鲋鱼。但即使是再平常的鱼突然长到平时的几百倍大小,看起来也是触目惊心。而它的腹部有一个一米多长的伤口,流着鲜血,不知道是怎么样受的伤。 “乓”的一声惊天巨响,那条鱼又跌入水里,这下子深深潜入水里,一下子不见了影子。李凤扆踏足在它头顶,随着它跃起又落下始终没被甩脱,那鱼潜入水里,他就被带了下去,也是刹那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凤扆!”顾绿章失声惊呼,他就这么被那条鱼拖了下去,就算他有常人没有的武功,但也不能在水里待很久吧?“凤扆……”她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刹那已经吞噬一切的河水,那河水就像在瞬间压迫她的胸口,即将让她窒息而死。 “啊啊啊啊——”就在凤扆跟着怪鱼潜入水里不见,河水渐渐恢复平静的时候,这亭子后不远处有人惨叫了起来,“妖怪——” 河水退去,黯淡的月光之下,桑菟之和顾绿章都忍不住一声惊呼——河水退去以后,堤坝上留下了三四个半人半鱼的怪物,鱼化的程度比高邱武和沈秋雨都高得多,显然不是今年才被异化的鱼妇。不远处的树后躲着一个年轻人,被满地的鱼妇吓呆,跌倒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这……这情形……顾绿章忍不住惊恐之情蔓延上心头,凤扆不见了,她和小桑要怎么面对这些行动快捷的怪兽?何况竟然还有一个路人在这里,他到底是谁? 身边的“麫”突然昂首抖动了一下身体,她一惊:小桑!他想怎么样?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桑菟之已经从亭子顶上落了下去,落在了满地鱼妇和那个年轻人面前。 他想保护别人呢……无端的她涌起一阵凄凉可笑的情绪,小桑……想要保护别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要保护别人……她站起来从亭子顶上跳了下去,跌倒在遍是泥浆的草地里,爬起来的时候满身污泥,奔到小桑身边。 有一条鱼妇轻轻地在潮湿的草地上滑动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随之毛骨悚然。就在她全身一僵的时候,刹那之间那张诡异的人鱼难分的脸骤然已经在她眼前,“啊——”她尖叫一声,双手把那张脸推了出去。“啪”的一声那张脸突然僵硬倒下,跌在顾绿章鞋前,在那张丑陋恐怖的鱼脸之后,露出了唐草薇妖艳绝伦的面容。 小……薇……她喘着气看着唐草薇,从来没有觉得小薇是可靠的……从来没有,即使是现在也没有!可是——为什么每当她没有想到他会来而他来了的时候,她总是莫名其妙地震惊又想哭,就像他其实根本是不必来的一样…… 唐草薇仍旧穿着那身暗绿色的菊花睡袍,绸缎的衣袖飘拂着,在黑夜中显得他的手腕尤其的白。他手上握着银质的锥形匕首,那是打倒鱼妇的武器。 那树后的年轻人惊恐地看着身前先是来了一匹独角马,然后跑来一个全身是泥的女生,最后在鱼形怪物扑上来的时候一个衣服古怪的人一挥手,那只怪物就匍匐在地上不动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妖怪……妖怪……你们和河里的怪物一样是怪物……” 唐草薇转过身,面对着潮湿草地上的那些鱼妇,面无表情地说:“以‘麫’的力气、凤扆教你的方法,打碎它们的颈椎,神经一断,它们就算不死,也无法行动。” 他没说他在和谁说话,桑菟之往前走了一步,渐渐地化回人形,扬了扬眉,“嗯。” 居然……马会变成人!那年轻人惨叫一声,爬起来掉头往后就跑,“妖怪妖怪!满钟商市都是妖怪……” “站住!”唐草薇妖异冰冷的语音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力量,让那个年轻人停了下步,不由自主地回了下头。 “你就是那个——目击者吧?”唐草薇冷冷地说。 “目击者?”年轻人全身还在发抖,“什么目击者……” “沈秋雨被咬的时候,你看到了?”唐草薇淡淡地问。 “沈秋雨?”年轻人茫然了一下,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那个……那个……” “他是被什么东西咬成两段?”唐草薇再问,语气仍是淡淡的,没有半分情绪在内。 “我……他……” “是你刚才看到的那条鱼吗?”唐草薇冷笑了一声,“不是吧?” 年轻人浑身起了一阵颤抖,“那个……他是……” “你看到了什么?”唐草薇问这一句的时候,那些鱼妇突然滑动起来,桑菟之踏前一步站到了唐草薇身边,两个人把顾绿章和年轻人挡在身后。 “吱——”的一声尖叫,继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匍匐在地的鱼妇们发出了高频的叫声,像在彼此呼应着什么,那声音听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让人头昏眼花。唐草薇微微颤了一下,顾绿章骤地惊觉:小薇他…… “呃……”的一声吐息,桑菟之这时候没有笑,身旁的唐草薇半跪了下去,捂着嘴,乌黑的血液一丝一丝滑落在草地上,小薇他…… 又吐血了。 这事顾绿章不奇怪,她在唐草薇处理宝蓝色緼蛾那件事的时候就看过他这样吐血。 桑菟之也不奇怪,他在前几天去异味馆,在厨房里就看见了一叠染血的纸巾。 小薇的身体有问题……并不是秘密。 只不过他总是那么冷漠的表情,站得笔直,古怪又孤僻的脾气,让人无法关心。 “吱——”鱼妇就在唐草薇半跪在地的时候一拥而上,桑菟之正要挡在唐草薇前面,唐草薇闭目反手,一匕首插入一条鱼妇咽喉。匕首一入喉,他五指一张拍在鱼妇脸上,“啪”的一声那条鱼妇竟被他拍飞出去远远地跌进河水,就在这时第二条鱼妇缠上唐草薇的手臂、第三条鱼妇却自背后扑上了桑菟之,第四条鱼妇却转头向顾绿章爬去。 “你的心里真的没有生存欲?”唐草薇唇边微微带着血丝,抬起头来森然问挡在他身前的桑菟之,缠上唐草薇左手的鱼妇一口往他手臂咬下,如红色印泥般的浓稠血液溅上了桑菟之的脸,“像你这样的生物,出生完全没有意义。” 顾绿章看着爬来的鱼妇一步一步地后退,入耳听到那句“你的心里,真的没有生存欲”陡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说不出是什么令她悚然心惊——那“生存欲”三个字,就像燃烧的火柴头一下深深炙入肌肤——而她确信在这一刹那小桑有着同样的感受。 唐草薇的血溅上桑菟之的脸,他整个身体伏了下去,没有受伤的右手撑地,一股浓郁的黑血从他口中吐了出来,血丝牵连到地上。这样的状态,就算是背后的年轻人也看得出,他已经无力击败鱼妇,说不定他连自己都撑不住。 “咳咳……”唐草薇大量呕血,那些鱼妇突然有了奇异的变动,一条条如逢甘露,争先恐后地滑向那些黑血,抢食起来。连扑向顾绿章的那条鱼妇都匆匆游回,像与这些血相比,杀死顾绿章几个人微不足道。 桑菟之把唐草薇扶了起来,退了几步,那些怪物就挤在血迹旁边蠢蠢而动。 唐草薇右手蒙口,血还是止不住,一丝一丝涌了出来,血色已渐渐变红,不像原来那样黑得让人觉得可怕。顾绿章把他从桑菟之手中接了过来,小薇整个人都已乏力,不能想象这样苍白艳丽瘦弱的人能够搏杀鱼妇,“小薇,你到底……”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凉风一晃,一头鱼妇翻身扑来,速度竟然比刚才还快!唐草薇翻腕弹指,一支明晃晃的银质匕首样武器直插入她身后那只鱼妇的颈部,鱼妇临空落下,“砰”的一声大响像个皮囊滚到一边。 那银质匕首难道就是常说的“飞镖”?她蓦然回首看到地上鱼妇的惨状,唐草薇闭目挥手,苍白的右手五指间夹着两支银质飞镖,就在她蓦然回首的瞬间,两只飞镖掠面而过,银光一闪,两条鱼妇吱吱尖叫着两侧逃开,扑扑两声被射穿颈椎,其中一条摔入河中消失不见。唐草薇缓缓收手,以愈发苍白的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渍,乌黑华丽的长发在夜风中三三两两地飘零,稍微有些乱了。 小薇——竟然有这样的能力! 原来除了凤扆,小薇竟然也有武功! 这样连他自己都撑不住、半跪在地上的人,居然能轻易搏杀鱼妇,能救人!桑菟之的心头“怦”地一跳,而他呢? 这一整个晚上,他站在这里到底在干什么? 目光牢牢地盯着唐草薇,他胸口热血沸腾,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天李凤扆教他手腕一击时的心潮,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重重地击碎什么最坚硬的东西、想大吼大叫!突然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拉住顾绿章一手握住唐草薇的手,握得死紧,“我……” “哼!”唐草薇充耳不闻。 顾绿章扶着唐草薇,突然大叫一声:“小桑快走,那东西——” 桑菟之蓦然回身,只见唐川水再度轰然涌起,那条巨大的鲋鱼又跳了起来,这次头顶已经没有李凤扆,它一个翻身,再度落进了水里,乘着湍急的水涌,猛然往堤坝上冲来。 “啊啊啊啊——”身后那年轻人在惊叫,小薇已经乏力,绿章没有任何能力—— 惊天大浪夹着一个巨大的怪物迎面而来,轰然水响混着刺鼻的鱼腥味和腐肉的味道,刹那之间唐草薇和顾绿章面前白雾腾起,这一次,桑菟之额头长出了晶莹的独角,他却没有变身,双手张开,独自面对着那条怪鱼。 一阵明亮的光晕在他四周悠悠画圆,就如月亮皎皎来到了他脚下。光晕之外河水湍急而过,冲毁树木无数,光晕内四个人安然无恙。那条怪鱼乘着水流急遽往光圈撞来,“砰”的一声,它与光圈撞击而过,搁浅在堤坝边的草地上。 小桑!顾绿章失声叫了出来,在光晕之中却听不到丝毫声音,唐草薇华丽的脸颊上缓缓泛起了一层冰冷的表情:麝月界—— 猛地地面一晃,那条沉重至极的大鱼在岸上挣扎,突然腹部的伤口张开了,一只形状奇异的东西从鱼腹里滑了出来,猛地往桑菟之的结界扑来。 “铮”的一声,光圈里四个人被震得跌成一团,那东西的速度比起鱼妇更快了几倍,竟然完全没让人看见那是什么东西。桑菟之身后的年轻人突然大叫起来,“就是它!就是它!它咬了沈先生,那是个怪物,真正的妖怪!妖怪!妖怪!”他极其义愤地冲到麝月界的最前面,对着那行动如电看不清面目的怪物挥舞拳头,“它咬了沈先生,它扑上来把他咬成了两段……”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顾绿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撞以后,似乎对于没有成功而勃然大怒的小怪物:似乎是一团如蝌蚪般的东西,湿滑的表面,有尾巴和与身体完全不协调的头,极小的眼睛,颜色微微有些发红,就像河马的褶肉那种红。 “这是什么东西?”桑菟之难得开口询问一个怪物的来历,他一向对各式各样的怪兽颇有兴趣,认不出眼前的东西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不知道。”唐草薇沉默了一阵,冷冷地说。 世上居然有连不死人唐草薇都不知道的怪物,这只从鱼妇腹中出来的“蝌蚪”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顾绿章看了它一阵,突然失声问:“凤扆呢?” 麝月界内的空气渐渐变得自然,小桑对结界的使用似乎有了心得,她的声音传了出来,唐草薇视线微垂,仿若毫不关心,“不知道。” “凤扆不会……”她脱口而出,又立刻止住,但他们都知道她想说什么——凤扆不会出事了吧? 桑菟之手掌拍在她肩头,摇了摇头,李凤扆不会出事。 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慰,像凤扆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出事呢?即使他在河水里失踪、即使他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可是……他一定会回来的是吧?这样想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是吧?可是……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样呢?就在她挣扎于自欺欺人与现实之间的时候,结界外的“蝌蚪”陡然全身起了一阵颤抖,那模样就像被吓了一跳,蓦然掉转那个硕大的头,警惕地盯着唐川河水。它身边巨大的鲋鱼仍然在挣扎弹跳,但显然已是奄奄一息,不知道刚才在河底它做了怎样的挣扎,李凤扆又去了哪里? 桑菟之支撑着结界,汗水一滴一滴从他额头发丝上滑了下来,他的能力不足,即使是没有变身节省了消耗,也依然无法把结界维持得更长久一些。唐草薇半跪在地,一手撑地,抿着唇,唇沿血丝未干,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年轻人惊恐至极地看着那只“蝌蚪”,经过一阵恐慌和义愤,他无力地坐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怪物。 水里“哗啦”起了一阵声音,有个人影从河里一跃而起,那身姿矫健至极,一弓背、弹身、人在半空——随即舒展、转身、踏足——“嗒”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上,竟然连一点泥水都没有溅起。他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湿,宽袖长袍仍旧在夜风里飘动,就像他根本不是从水里出来一样。 凤扆!结界里的三个人都猛地站了起来,那怪物行动快如闪电,牙齿锋利至极,凤扆有看见它吗……一个念头没转完,一声怪异的叫声响起,那只“蝌蚪”已经扑了上去。 之后那些瞬间的动作像慢镜头,又或者是凤扆的动作交代得太过清晰潇洒——那怪物猛地扑在李凤扆身上,李凤扆一掌劈出,劈中它额头,那东西滑腻柔软,一下子闪开,李凤扆却反臂一搂,竟然抱着那怪物纵身而起,后倒“扑通”一声双双摔进唐川河里,刹那又不见了影踪! “啪”的一声结界破裂,桑菟之惊呼了一声:“凤扆?” 顾绿章立刻奔到了河岸边,失魂落魄地四处张望,“凤扆呢?他在干什么?” 年轻人坐倒在地瑟瑟发抖,“他……他他……抱着那个一口能把人咬成两段的怪物……下下下……下河……天啊……那东西可是鱼肚子里出来的……” “快回来!危险!”耳边传来唐草薇冰冷的声音,三个人蓦然回首,那条跳不起来的鲋鱼已经摆过身来,那双巨大的眼睛以一种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四人。它已经回不到水里,很可能也已经活不了,但是它现在还不会死。 它对堤坝上鱼妇匍匐不动的情形似乎十分愤怒,但更愤怒的或许是那只蝌蚪状的小怪物离开了它的身体,翕动着鱼鳃,慢慢地向顾绿章四人滑了过来——它很重、很庞大,但是鱼鳞光滑,加上草地湿水,移动并不是很困难。 “退后。”唐草薇撑了下右手想要站起来,或者是单手支地太久了越发乏力,他差点整个人扑跌在地上,顾绿章用力把他撑了起来,扶他站直。 小薇的手指手腕一片冰冷,他、他……他怎么能对抗这只满身鳞片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死死拉住唐草薇,“小薇不要,算了吧,算了吧,小薇……我们算了,不要打了,你逃吧,我们逃吧……不要打了……” 唐草薇一把把她推开,那力量一下子把她推到了地上,“退后。” 不要再打了……太痛苦了……我帮不了你任何忙,只能看你一个人奋战……小桑也不能、我也不能,只能等着你保护,这样太痛苦了——太残忍——只能更加显现我和小桑是多么懦弱无用!小薇你可怜可怜你自己,你憎恨厌恶我们吧、你放弃拯救我们吧,算了吧……我求你不要再打了……算了……你快走吧,我们不值得你拼命—— “呀——”的一声怪叫,那头鲋鱼猛地往唐草薇的方向一窜,巨大的鱼唇张开,显然打算将他一口吞下。 唐草薇五指对着鱼头张开,在他右手掌心不知被他画了什么东西,黑暗的天空陡然一蓝一紫,“轰隆”一声,一阵霹雳闪电照亮半边夜空,一只黑羽的不知什么东西当空掠过,像一阵暗色的幽灵,带起一阵异常温暖的风。 这一切的异变都只在刹那之间,瞬间那条目露凶光的鲋鱼静静地躺在草地上,腹部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那伤口几乎把它从头剖成了两半,鱼血流了满地,把草地完全染成了红色。 “小薇!”桑菟之和顾绿章一左一右扶住再度吐血的唐草薇,他吐出来的已不是黑血或者红血,他现在吐出来的血血色很淡,都快成清水了。但那张苍白华丽脸庞上的表情从未变过,仍旧那么自以为是的冷漠,仿佛一切一切的痛苦都不在他身上、或者他连半分也感受不到,“那是——什么——”他以手背抵着唇沿,此时不断吐出来的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他的眼睛却冷冷地看着那条大鱼的肚子。 那是什么?那头怪物即使被剖成了两半也不知死了没有,桑菟之和顾绿章回头,只见在大鱼古怪的腹部结构之中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衣袖。 那是什么?顾绿章陡然一震,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国雪……” 国雪?她怎么会对着大鱼肚子里的死人叫国雪……桑菟之全身都在对这条腥臭怪异的大鱼起着抗拒性的颤抖,但是那是个也许被吞进鱼腹的人……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睛笑了起来,“我去看看。” “它已死了。”唐草薇淡淡地说。 “我知道,你召唤‘罗罗鸟’搏杀鱼妇,果然天敌就是天敌,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条鱼就死了。”桑菟之边往前走边笑,走到鱼肚子边的时候那鱼腹因为沉重的压力而塌了下来,把那个只露出一角的人挤了出来,滑到了桑菟之鞋子前。 他突然整个呆住了。 顾绿章的心奇异地跳着,唐草薇缓缓抬头,那年轻人却先“啊”了一声:“他竟然还活着!” 从鱼肚子出来的是一个活人,不是一个死人。 他脸色苍白、身材高大、发色有些淡、鼻梁挺直,有点像中国和西欧的混血儿。 他仍在呼吸。 桑菟之抬起头转过身来,“他是……木法雨。” 木法雨! 那个与猛兽伴生、吃人为生、想要杀死顾绿章的男人。 在蓝色緼蛾事件之后他消失了,原来是同样遇上了鱼妇,不过……即使是在鱼妇腹中,他仍能指挥这条大鱼伤人繁殖,然后谋杀顾绿章——只不过,以木法雨的能力,为什么会被区区一条鱼妇困在肚子里,那鱼妇肚子里的蝌蚪怪物又是什么……顾绿章猛然省悟,抓住唐草薇,“凤扆呢?他和那只东西掉进河里……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唐草薇冷冷地看着她,“我看到的事,本就和你一样。” “他还活着。”桑菟之蹲下身摸了摸木法雨的颈动脉,“他还活着……怎么办?” 木法雨还活着,怎么办?顾绿章一怔,唐草薇皱起眉头,这个操纵猛兽鬼魅吃人为生的人类,是不是应该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杀了他呢?顿了一顿,也许只顿了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唐草薇淡淡地说:“带回异味馆。” “OK。”桑菟之没有异议。 顾绿章点了点头,她想问清楚……为什么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一定要用奇怪的手段杀死她……还有他和国雪……有没有关系。但比起这些,她眼望唐川,凤扆呢?凤扆呢?凤扆呢? 河水起了一阵颤抖,远远的地方传来了船的声音,以及手电筒的光。 “谁在那里?” 刚才一阵大战,果然惊动了附近的居民,这船艇的声音不像普通的游船,倒像是警用摩托艇。年轻人正要开口大声呼救,突然嘴巴被一只手捂住,有人和煦如春风般的声音响起:“不要说话——跟我来。” 李凤扆!顾绿章一阵狂喜,他果然没事!月光下凤扆依然宽袖长袍,那是件儒衫,袖角微微沾了些水,此外竟然仍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一手带着顾绿章,一手扣着那年轻人,轻飘飘往唐川公园的后门退走。唐草薇跟在他身后,桑菟之化身“麫”扛着木法雨,几个人寂静无声地通过中华南街那些寂静偏僻的小路,拐回风雨巷,很快回到了异味馆。 无疑那满地的鱼妇和横死在岸上的巨大鲋鱼会让整个城市震撼,甚至惊动全国。 但那些和异味馆里的人无关。 他们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各不相同,唐草薇去洗澡,李凤扆去泡茶,顾绿章怔怔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木法雨,桑菟之靠墙站着,看着那年轻人笑,笑得那年轻人惭愧地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做错了一样,局促万分。 一个半小时以后。 他们终于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蜡烛会 异味馆的灯光一直是黯淡的,透过繁复镂花的华丽灯罩,再强烈的光都会变成影子。李凤扆点亮了木桌上的三角蜡烛,大家都洗了澡,坐在桌前,面前摆放着润滑浓郁的英式奶茶。 “李先生……”那年轻人先忍不住问,“那只从鱼肚子里出来的怪物……怎么样了?” 李凤扆正端上了最后一杯奶茶,放在自己面前,“那是鱼妇腹中的鱼子。” “鱼妇,难道不是以人尸繁殖?”桑菟之扬起了眉头,“怎么会有鱼子?” “人类对尸体的处理方式,一百多年来已经改变了很多。”唐草薇淡淡地说,“火化是卫生和文明的,土葬、水葬、天葬被归为原始和野蛮。一百多年来不论是哪一个人种,大都对尸体怀着恐惧感和厌恶感。对于鱼妇来说,能够选择促使变成同类的东西太少了,出于繁殖的本能,它开始自行进化,想要不依靠人类而延续基因。”他微微顿了一下,“进化是部分出现无定向的变异,由小环境蔓延到大环境的过程。那条鱼妇并没有错,只不过它的身体里长出一个连它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异种,吃人伤人,多数都是那鱼子做的吧?” “木法雨怎么可能留在鱼肚子里出不来?” “这个——”唐草薇微微闭上眼睛,“要等他醒过来才知道。” “他操纵了鱼妇袭击异味馆,怎么可能自己出不来?”桑菟之轻呵了一口气,“那鱼妇的肚子好像早就破了。” “不知道。”唐草薇淡淡地说。 “那条‘鱼子’怎么样了?” “嗯?”李凤扆微笑,“它还是个不成型的鱼卵胎,鱼鳃还没有长全,不能离开母体太久,进了水里以后就……” “淹死了?”那年轻人脱口说,惊愕地看着李凤扆。 “不错。”李凤扆喝了一口奶茶,神色徐徐安定。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抱着那东西跳进水里呢?万一它的鱼鳃长全了,岂不是危险至极? “但是它主要是死于头骨碎裂。”李凤扆微笑说,“我在它头上劈了一掌。” 在座大家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凉气:李凤扆在那行动如风的小怪物头上劈了一掌,看似当时没有什么效果,竟然震碎了那东西的头骨——然后他抱住重伤的鱼子潜入唐川,淹死了它。 锐利的观察、惊人的判断、绝对的实力,还有勇气……坚忍……以及……残酷。 顾绿章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凤扆是温柔的,只不过他……拥有那种领导者冰冷的视角,在取舍之间毫不犹豫。那是一种优点,可是当你在杀死一只生物的时候、在让自己身陷险境的时候,怎么能做到这样从容平静?凤扆啊凤扆……你从前……取舍过很多次吗?怎么能如此……镇定…… 桑菟之托腮看着她,突然蔷薇花开般艳艳地笑了一下,“鱼妇这件事算是结束了吧?大家伙已经死了,那些鱼妇都已经不能动,那只‘蝌蚪’也给凤扆淹死了,唐川里面再也没有怪物了吧?” 她回过神来,“啊……是啊。”轻轻叹了口气,她也微笑了,“凤扆真的很厉害,我没想到凤扆能这么快就打败了那只‘蝌蚪’。” 李凤扆那温和得近乎温柔的眼眸似乎早已看穿了她心里的迷茫,“那东西行动如风,先前潜入水里,和鱼妇一起从五里河段出水,它扑上来袭击,我一时不查,几乎让它咬中手臂。但这东西不能在水里久待,很快回到母鱼腹中,所以我猜它尚不能在水里呼吸。如果不能行险速胜,它要是在岸上跑开了,就凭它行动的速度,只怕在抓住它之前会伤人无数。” 她点了点头,展颜一笑。 “生物繁殖的本能……所有的物种,都拼命想要延续自己的基因……”唐草薇淡淡地说,没有什么表情,“不惜任何代价,人也一样。” “嗯?”桑菟之突然笑了起来,“你是在说破解人类遗传基因密码的工程?” “哼!”唐草薇森然说,“和唐川鱼妇一样,是制造怪胎的过程。” “但是目的都是为了种族更好的繁衍,不是吗?”李凤扆微微一笑,“不到种群灭绝以后,谁知道什么是对的呢?” 种族的繁衍啊…… 荧荧摇晃的烛光之下,对于形状恐怖的“鱼妇”们之死,各人却都感觉到一阵恻然。 它们是物种斗争之中的失败者,即使对繁衍的渴望和人类一样热切,却已没有机会继续。 “你是沈秋雨什么人?”唐草薇低低地问。 “我是他公司的职员。”年轻人摸了摸头,“我姓何,叫富贵,是刚刚从令城调到钟商横洋彩印的技术员。” 和沈方的父亲同名的死者,一个刚从其他城市调来的技术员,顾绿章凝视何富贵的时候,心里却有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疑惑。或者是最近诡异的事发生得太多,以至于连最正常的城市生活都忘记了吧?为什么横洋彩印的经理和技术员就不能出现在唐川边,偶然被鱼妇袭击?难道仅仅是因为死者和沈方的父亲同名? “嗯……” 大家都是一震,同时转头。 木法雨醒了。 “咳咳……”木法雨果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慢慢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右手搭在额头上,似乎正在痛苦地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微微张了口,或者是嗓子干涩,他张了两次口,才说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桑菟之和李凤扆面面相觑,情形有些不对。 无论木法雨如何富有计划性和冷静感,他醒过来都不会说出这种话。 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朋友遇到了朋友才会说的平常对话吧? “你们在干什么?”木法雨微微皱起了眉头,低沉的声音甚至凛然有一种威势,这种声音……和木法雨稍微有些不同。 木法雨从舌中发音,声音圆润,那声音说不上特别,却能传得很远。 这个“木法雨”的声音却是气息沉下来从舌根以后的地方发出来的,气息沉下的时候很自然地会屏息,所以他的声音带了细微的鼻音,充满共鸣感。 这种声音……很耳熟啊…… 发现大家都寂静无声,他的目光转向顾绿章,“绿章……” 她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已经呆了,他说“绿章……”她连想也没想,“国雪!” 国雪! 这是国雪的声音! 桑国雪的声音…… “钟商大学篮球校队女子队有几个人?”桑菟之问。 木法雨皱眉看着他,像在忍耐他的问题,“钟商大学没有女子队。” 桑菟之的眼睛笑了笑,“答对。” “你还记得前年……不不,前一阵子,这门口放的是什么吗?”李凤扆微笑,指了指异味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 木法雨说:“狻猊。” 李凤扆和唐草薇相视了一眼,过了一阵,李凤扆轻轻咳嗽了一声,“答对。”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那张和国雪并不相似的脸,但为何他就能那么像国雪……“你知道……我的生日吗?” “8月17日。”木法雨似乎也渐渐知道大家在疑惑些什么,很合作地回答。 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你是国雪吗?” 他又皱起眉头,“是。” 桑菟之和李凤扆再度面面相觑,唐草薇冷冷地问:“你还记得你救了一个小学生的事吗?” “当然。” “那么你掉进唐川,后来怎么样了?” 木法雨缓缓地重复:“后来……”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人不是国雪,可是如果他真的现在是国雪,那……那……岂不是……她现在脑子一团混乱什么都想不出来,可是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件后果严重、非常可怕的事。 “后来……我不记得了。”木法雨低沉地说。 “你记得的事,只是你掉进了唐川河里?”唐草薇慢慢地说,“然后,就是现在醒来,是不是?” 木法雨点头。 “我告诉你。”唐草薇以森然妖异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你已经死了。” 李凤扆闻言微微摇头,颇有些无奈,桑菟之的眼睛在笑:草薇这个人啊,当真是一点都不懂得迂回曲折、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动不动就说“你已经死了”、“你自杀吧”之类的话,真的很难讨人喜欢。 木法雨皱眉,不答。 “你掉进唐川河里的时候,不一定立刻就死。”唐草薇继续冷冷地说,“但是河底有一条正在进化的鱼妇,你的身体跌进河里,本来正是鱼妇繁殖的材料,结果却被那条鱼妇肚子里的鱼子抢去,它挖了你的心。” 大家回忆打捞起来的桑国雪的身体,那些遍体的奇怪伤口以及几乎被洞穿的胸口,当时被理解为在卡河底被石头撞击形成的,但如果是那条鱼子……要把人咬成两段或者挖心,都是很容易的事…… “如果河底只有那只变异的鱼妇,你的心最多被鱼子吃了,但是河底并不只有鱼妇。”唐草薇慢慢地说,“大概……还有因为缺失心脏而在河底假死了百年的木法雨吧?他虽然在假死之中,仍然可以以意念控制猛兽——鱼妇不是猛兽,但是它肚子里那头鱼子——嘿!那是一只比猛兽还天性残暴的东西,正是木法雨最喜欢的……鱼子挖了你的心,安放在木法雨胸口,他复活,你死了。” 大家静静地听着,心里都有各种各样的疑问,但看着变成桑国雪的木法雨,除了草薇的解释,还有什么更能解释眼前所看到的? “木法雨复活之后,受到你的心的干扰,所以他要杀顾绿章——因为你爱这个女人所以他憎恨这个女人。”唐草薇冷冷地说,“但是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鱼妇给吞了,或者是受了伤还是偶然,在他实施谋杀顾绿章的计划的其中,你醒了过来,占据了他的身体。” “木法雨”极其冷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其他的疑问?”唐草薇冷冷地问。 “既然事实已经是这样,与其歇斯底里,不如学会接受。”占据了木法雨身体的“桑国雪”回答。 “国雪……”顾绿章喃喃地念,不可置信——在她失去了他两年之后,竟然又得到了他! 李凤扆的眉头微微拧起了一点,木法雨如果能永远变成桑国雪自然是好事,但是真的可能吗?他最担心的还不是桑国雪的意志是不是会消失,而是……另外一件事,即使国雪的意志永远不会消失,另一件事或者比他的意志彻底消失还要糟糕!看了桑菟之一眼,他看得出桑菟之也在想相同的事,不禁莞尔。 凤扆那个男人想到关键所在,居然还笑得出来!桑菟之扬了扬眉,也跟着风情万种地笑笑。但笑归笑,那件事真的很棘手,他不信李凤扆能想得出办法来解决。 “那么我……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何富贵在看到“木法雨”突然变成了这群人的朋友时满脸愕然,“我发誓我今天晚上什么也没看到。” “你走吧。”唐草薇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他,淡淡地说。 何富贵如蒙大赦,连连道谢,立刻走了。 李凤扆看着他逃走,微微一笑,“其实我们该问他,深更半夜,他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 唐草薇充耳不闻,轻轻咳嗽了两声,“小桑,我有件事和你说。” “嗯?”桑菟之有些奇怪,“哦。” “跟我来。”唐草薇站直了身体,笔直往二楼他的房间走去。 桑菟之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后,小薇其实并不喜欢他,有什么可以和他私下说的?不过国雪既然在绿章身边,他当然是要走开的,但是他断定小薇没有足够纤细的神经因为这种事叫他走。 李凤扆摇了摇头,那眼神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好笑,“绿章,你和国雪在这里坐,我去洗碗。” 顾绿章点了点头,凤扆一向都是那么温柔体贴。 古朴的木桌上蜡烛只剩下十分之九,在两个人的呼吸中烛光微微晃动,照得彼此的面容忽明忽暗。 “你……真的是国雪吗?”她静了一会儿,低声说的只有一句。 “是。”桑国雪的回答简短有力,毫不怀疑。 “嗯。”她没再说什么,和他面对烛光静静坐着,彼此的目光都凝视着蜡烛的烛台,气氛很安静。 那时候空气似乎变得和烛光一样温柔,如金色咖啡淡淡散发着醇香。 李凤扆在厨房洗碗,外面两个人一直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顾绿章开始说话:“想过回去上课吗?” “已经没有办法回去了。”桑国雪的回答理智而沉着有力。 “那么打算怎么样?” 桑国雪沉默了一会儿,“去考自考。” 果然是国雪式的打算,顾绿章微微一笑,“然后呢?” “然后读硕读博。” “然后呢?” “修桥。”他说。 为唐川修一座桥是国雪的理想,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他从未动摇。她的心情很平静,和国雪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激动、悲伤、迷茫或者困惑,因为国雪从不那样;她也不需要窥探国雪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从不掩饰。感觉就像遇到了撑起她天地的岩石,和国雪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正常的轨道进行,世界都很清朗,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担心的——和小桑或者小薇在一起完全不同。 小桑让她心情起伏,和小桑在一起太容易悲伤、感动、担忧…… 小薇让她充满矛盾,对小薇全部的所作所为,她充满疑惑和不解——世界是一个谜,小薇是一个谜,人类是一个谜——所以自己也是一个谜。人有多少种本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究竟会做出什么事,不到事到临头,谁也不知道…… “想回家吗?”她继续问。 “不能回家。”桑国雪说,“桑国雪已经死了。” “那学费的问题……” “我去打工。” “嗯。” 对话就此停止了。 李凤扆洗着最后一个碟子,又摇了摇头,外面那两个人恋爱的方式还真是奇怪啊——不过以国雪和绿章的性格,所谓的“爱情”或者真的就是这样而已吧?抬起头看天花板,他比较好奇的还是楼上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究竟是怎么说的? 二楼。 几乎是立刻,桑菟之从楼上下来。 烛光中静坐的两个人微微一怔,李凤扆已经忍不住微笑出来:说得好快,按照草薇说话的习惯,大概说了不到十句就说完了吧? “说完了?”顾绿章讶然,她还以为唐草薇有什么重要的事,结果这么快就下来了? “说完了。”桑菟之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是觉得什么好笑,“他在上面生气。” “生气?”顾绿章愕然。 桑菟之耸了耸肩,“只是他叫我做一件事,我拒绝了。” 小桑也会拒绝人啊?她微笑了,“坏事?” “呵呵……”桑菟之笑得眉眼俱飞,“当然是坏事。” 木法雨就在“鱼妇”事件之后变成了桑国雪,第二天新闻大肆报道了唐川河边奇怪大鱼的事件,那些被射断颈骨的“鱼妇”终于是落入了科学家和医生手中,通过遗留在身体上的飞镖,记者又联想到前不久高邱武事件,追查到了异味馆。 自此,异味馆大门口有长达两个月架满了摄像机,唐草薇对门外的情况充耳不闻,只苦了李凤扆进进出出,不得不以各种各样的语气和方式婉拒采访。 经过“緼蛾”和“鱼妇”两件事,异味馆在钟商市人气之高简直难以想象,奇怪的是:即使知名度这么高,来异味馆买古董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谁入地狱 爱情究竟是什么? 它是一种本能,还是一种娱乐? 或者是一种奢侈品? 国雪回来了。 他暂时住在异味馆里,住在李凤扆隔壁。 他的身体是木法雨的,意志却是桑国雪的。 桑国雪已经死了,木法雨却是永远不死的。 木法雨吃人为生,永远不死。是不是因此桑国雪也必须吃人为生、永远不死? 最近异味馆里关心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唐草薇病了。 “喵——”明紫化成的那只黑猫在唐草薇的房间里柔顺地叫着,在他房间里走来走去。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明紫走来走去,自从制伏鱼妇的那天晚上开始,唐草薇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他已经很少再吐血,即使吐了血,血色也不再鲜艳,他也不和任何人说话,每天都躺在他的古董床上。 就像和那古董床相配的另一件华丽的古董。 她和桑菟之问过李凤扆,凤扆说小薇施展禁术救他的命,所以快要进入假死状态了,一旦完全睡着,那将永远不会再醒。 那就是说——其实是死了吧? 只不过躯体不死——精神既然死了,那躯体死不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薇是个很奇怪的人,一直都不讨人喜欢,甚至有些惹人讨厌。她静静看着那张妖艳绝伦的脸,无论是做什么事都好像是他自己任性,和别人完全无关……无论别人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也很难说小薇很高尚……他只不过天生有种施与的性格——没错,只是一种性格。 就像一个不吝啬的富翁有许多钱财,见到一个乞丐施舍一个,一直施舍到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而乞丐们未必要感激他,因为施舍是他自愿的,他也没有想过要人感激。 他只是不吝啬。 为什么在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布施”完之前,没有人去阻止他呢?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到草薇脸上,她从没有想过草薇是脆弱的、从没有感觉到他需要人照顾和保护。他虽然不可靠,但是因为不可亲,所以无人敢去触摸和试探。 不吝啬、不可亲,还有……无人触摸。 凤扆是不了解小薇的——她突然很清晰地明白了这点:无论他们生活在一起多久和相处得看似多么融洽,凤扆是不了解小薇的!他一直认为小薇和他一样足够强……不需要担忧和保护就能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管小薇有多么虚弱他都能照顾自己,无论处于什么逆境小薇都能面对并且度过——可是她感觉到的唐草薇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小薇或者……其实只不过是个……凭感觉活着的,挺糊涂的人。 当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理解这个人,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施舍到最后,把自己的血肉都施舍了出去——而之所以无人阻止,是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太强太有理智了。 小薇是一个笨蛋! 凤扆是另一个笨蛋! 她看了唐草薇这么久,看见他吐了很多次血都不曾感动过——她只有疑惑,没有感动——现在却突然眼圈一热,李凤扆那个笨蛋,他竟然从不管住他!小薇是个不自量力的笨蛋,任他一个人胡作非为,一定会死掉的——一定会死得莫名其妙就像现在这样!凤扆你和他住了这么久,你竟然不了解他——你竟然不阻止他! 你竟然不只是不阻止他——你还听他指挥——凤扆你真的是……太不了解他了! 她突然大步走到唐草薇身边,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她从未触摸过小薇,这时第一次,但是——但是——那感觉比想象中温暖,那是一个人……一个……笨蛋而已!要怎么救他呢,要怎么照顾他才弥补得回来…… 门口轻轻有人走过,站住,就站在门口不动了。 她的手尚在唐草薇脸上,转过头来,站在门口的是国雪,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唐草薇,目光很清澈。见她转过头来,桑国雪点了点头。 “国雪,”她站了起来,“国雪……”她胸口涌动着许多话想说,关于小薇、关于过去、关于未来,低声叫了两声,桑国雪又点了点头,她走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手指抓住了国雪的温度,知道自己已什么都不必说,他真的都懂。 桑国雪站在她身边,只是站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国雪的脸,他的侧脸和记忆中全然不同,却仍旧是国雪……“怎么办?”她低声问,“他如果真的醒不来,我们要怎么办?” “不会的。”桑国雪说。 “真的?”她轻声问。 “真的。”他说。 唐草薇不会醒不过来的。桑国雪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像唐草薇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半点计划?他是不可能醒不过来的,现在的沉睡必定有某些理由存在,等到时间一到,他就会醒来。 桑国雪是这么想的。 但唐草薇不是桑国雪,桑国雪对未来永远都有最正确优秀的规划,唐草薇从来不规划。 对唐草薇而言,“过去”和“未来”一样,都是无穷无尽没有终点的,既然完全不必珍惜,规划什么的就毫无意义,因为永远不会达到终点。 所以他不会醒来,或者真的永远不会醒来。 他“死”了。 李凤扆对唐草薇的“死”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仍旧每天仔细地抹拭灰尘、扫地擦窗、买菜做饭,脸上的微笑依然温厚,其中看不出一丝担忧和气馁。在凤扆的生活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每日买回来最新鲜的蔬菜,将异味馆的每个房间打扫得更加干净,闲时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报纸,喝一杯热茶。 小桑又在球场上认识了新的朋友,最近篮球越打越强,颇有在钟商一带威名显赫的趋势,也有些外校的篮球好手来向他挑战,他一贯不爱争胜,打球调笑过于激情,如今渐渐有了战胜欲。 唐草薇也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静静躺在床上,一日醒过来一两次,醒过来了也不做什么,多半去浴室洗个澡,便又回来继续沉睡。他已很少吃东西,但并不像没有进食的普通人一样很快消瘦虚弱,他光洁苍白的脸依然光洁,没有半点憔悴的痕迹,吃不吃东西,似乎对唐草薇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大家都维持着“不变”或者“更好”的生活节奏,钟商市内怪物伤人的事随着木法雨“变成”了桑国雪而突然绝迹,似乎一切都变回了原样,生活非常太平安乐。 或者唯一感觉到真正痛苦的,只有桑国雪自己。 饥饿感! 在陌生的身体里复活了两个多月以后,渐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滋生,开始他分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有一日他看着唐草薇躺在床上白皙的颈项时,突然明白——那种感觉叫做:饥饿感。 他每天都吃得和从前一样多,每一餐都一样,从来不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桑国雪的生活习惯从不改变。但有饥饿感,每过一天,饥饿感就增多一点。 像他必须要吃点什么,否则坐立不安。 要吃点什么呢?那天他看着唐草薇的时候,已经明白——他想吃人。 这个身体是食人者的身体,它说它要吃人。 想吃人…… 身边的人没有发现桑国雪有任何改变,他沉默地看书,安静地站在打工店铺里面擦窗,偶尔带一个篮球独自到空无一人的篮筐底下静坐,或者姿势完美地投篮。 他很少和顾绿章在一起,大家并不奇怪,他们两个并不是甜得发腻的那一类情侣,只有在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才会给人恋人的感觉。有些时候他望着天空,顾绿章知道他在想未来,目光很清,但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未来,或者他还在想着他的那座桥,又或者在想考试,国雪的想法她从来不猜,如果他想定了,就会告诉她。 但有人看着出他在忍耐,比如说,李凤扆,比如说,桑菟之。 饥饿感比绝症可怕,绝症会发作,发作之后会死,但他不会死,他会永远饿下去,而且会越来越饿,那种感觉除了痛苦之外,桑国雪想到一个从前他从来不会想的词,叫做绝望。他是个积极的人,一直都是,目光很高远,待人待己都很苛刻,想要吃人的欲望是他自己完全无法容忍的。 但那种感觉真实地存在,干渴肿痛的咽喉因为饥饿而加速流动的血液,空洞的胃和被分散的注意力,桑国雪以“桑国雪”的尊严忍耐着,坚定不移地做着他应该做的事。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渐渐到了深秋季节。 夜里,月亮纤细如钩,已经是凌晨三点,下着小雨。风雨巷里处处都可以听见雨水从屋檐瓦片滴落的声音,催人入眠,十分沁凉。 家家户户都已入睡。 桑国雪闭着眼睛,他已有很多天无法入眠,合眼之后,眼帘之后的黑暗里,鬼怪在浮动狞笑,人的肌肤的香气在漂移,像勾魂摄魄的毒药。 “砰!”窗外传来一声闷响。 他惊醒,血的味道! “该死的老子叫你让路你看什么看?”一阵棍棒殴打人体的声音,血的气息如暗夜花开,静静地氤氲而上,透窗而入。 他的胃开始痉挛,如扭曲般疼痛,全身出汗,最虚弱的时候并不觉得饥饿,精神开始恍惚,嗅着血的味道,他渐渐陷入了无止境的幻觉。幻觉中,有各种各样甜蜜的点心在漂浮,樱桃和草莓在窗外跳舞,他从不喜欢甜食,但在迷幻境中却依稀感觉它们十分美丽诱人……黑暗中弥漫着红色的云,那些云也都会跳舞…… 风雨巷中,异味咖啡馆后院外。 一个夜班的路人正被两个奇装异服的小青年用木棒殴打,他却是个哑巴,只能“咿呀咿呀”地叫,却喊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抱头逃窜。两个小青年将他推倒在地,正要挥棍,那路人却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中其中一个小青年的额头,顿时血流满脸。 “该死的你不想活了!敢打你爸的头!给我去死!给我去死!”巷子里叫骂声顿时大了起来,受伤的小青年愈发狠了,抄起那块石头往哑巴头上砸去。 “咯啦”一声,那石头突然在手中化为了粉末,一捧细沙在风中散去,吹了小青年一脸粉末。他大叫一声,那粉末进了他的眼睛,“什么玩意儿——” “鬼啊!”他的同伴转身就跑,惨声大叫,“鬼啊鬼啊——” “什么鬼?世界上哪里有鬼?!”小青年犹自不觉,揉了揉眼睛,那哑巴的脸色在路灯光下惨白得像个死人。他回头一看,浑浊的视线里一个人如幽灵一般,慢慢从小巷墙壁的窗户飘了出来,然后慢慢下降,像没有重量,又像拥有一双漆黑的翅膀。那个人闭着眼睛,表情像在笑,他看了却寒气直冒——那像是灵魂根本没在笑,肉体却在笑。 鬼! 千真万确是个鬼! 正在他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鬼慢慢向他飘了过来,突然“喔——”的一声仿佛千万猛兽齐吼,一瞬间他看见了狮虎狼魅种种奇形异兽一起张开獠牙,腥臭的热气扑上面颊,他大叫一声,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个闭着眼睛带着诡异笑容的鬼还在飘,小青年却已经无影无踪,地上留下一摊新鲜的血迹,腿软的哑巴早已两眼翻白吓得昏死过去。 那个鬼慢慢伸出舌尖舔了舔突然显得鲜艳的嘴唇,慢慢往上漂浮,慢慢地,又飘入了异味咖啡馆的窗户。 月色依然很明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连地上昏迷的哑巴路人的睫毛都照得根根清晰。 这一天顾绿章很早就到了异味咖啡馆,她早上接到李凤扆的电话,知道唐草薇醒了。踏进异味馆的时候,没有看见桑国雪在大厅读书,上二楼的时候她敲了敲国雪的门,微微一怔:那个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来得好早。”李凤扆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走廊,“草薇醒了,有话要说。” “国雪呢?”她看了一眼那个锁,那个铜锁比她家里的那个还要古老精致,是一面九龙盘云锁,国雪没有这种锁。 “在房里。”李凤扆仍然微笑。 她的心里微微一跳,定定地看着李凤扆,足足过了十分钟,李凤扆保持着那种微笑,没有一点变化的痕迹,她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吃人了。”李凤扆温和地说,“不是国雪的错。” 顾绿章在那一刻全身发寒,过去温暖幸福的时光刹那间在眼前掠过,而后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如果是真的话,国雪一生为之坚持和奋斗的东西,完了,“他……他吃了……谁?” “半夜路过异味馆的过路人。”李凤扆温言道,“国雪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闻到了血的味道,所以……” “血的味道?”她的嘴里开始发苦,“那个人受了伤?” “是个小流氓,动手打人以后,身上有伤。”李凤扆道,“绿章,桑国雪不会吃人,但是木法雨……非吃人不可,不是国雪的错。” “我……我……”她心里想说“我没有怪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真的不怪国雪吗?他怎能那么……那么不坚强?他怎么可以吃人?就算因为身体必须吃人才能活着,是国雪的话,宁愿去死……吧? 李凤扆走开了。 她呆呆地站在国雪门前,门内有人走开的声音,原来国雪一直站在门的那边,“国雪,”她一拳捶在门上,“国雪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门内寂静无声,仿佛那个人已消失得连脚步声都弥散了。 “你吃人了吗?”她伏在门上,轻轻地问。 门内很久没有声音,她本以为不会有回答,过了很久,他说:“对不起。” 真是一个……充满理想、优秀、诚恳、不容许错误的孩子。她的手指贴在木门上,感受着那古老木纹的冰冷,那是一种死了很久的气息,“很痛苦吗?”她低声问。 门内又很久没有回答,再过了很久,他说:“嗯。” “以后……还会吃人吗?”她问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也许……会。”门里的桑国雪很冷静地回答。昨天之前,他一定说自己绝对不会。 她静了一会儿,“我听到你说会,其实很高兴。”她轻声说,“你……不会死,我就很高兴。”她抽了抽鼻子,“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要说,不管是给谁说,就算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是要找个人说。” 他们之间,很少说这么多话,而且话题都关系彼此。 “告诉你。”门里国雪说,“我会告诉你。” 她心里一震,只听门里国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 他们认识八年,不,九年了,相爱两年,国雪从来没有说过这三个字,她也从不以为,能够听到国雪说爱,因为他正直、威严、冷静,从不冲动,也不煽情,结果……顾绿章热泪盈眶,“我也……爱你。” 其实是因为他现在好脆弱,所以才会说“我爱你”,潜意识里不过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敏感她直觉,她知道国雪不是因为真的爱她爱到必须说爱,但是仍然哭了。不知道是因为国雪的脆弱,还是因为他愿意相信和依靠她,这么多年的追随,她听到“我爱你”的时候,除了悲哀之外,心里没有半分温暖的感觉,就像那些幸福快乐,早在这么多年之中,全部用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那些曾经相信永远不会改变的 桑国雪吃人了。 这件事突如其来,从他吃人那一夜他就叫李凤扆把他锁在房里,从此不再出来。桑菟之吃了一惊,顾绿章在一天中憔悴了很多,她并没有再哭,只是幽幽地问过他:“如果要你吃人才能活得下去,你会吃吗?” 桑菟之想了想,笑着说:“会。开始可能会很伤心,后来也许会麻木吧?” 顾绿章怔怔地看着他,他说他想变成英雄,但不是英雄。她分不清楚小桑究竟想安慰她或者说的完全是实话,但总之……听到“开始可能会很伤心,后来也许会麻木”,比起他说“不会”,她要安慰好多,虽然这毕竟不是一个好答案。 李凤扆仍旧是原来那样,对国雪吃人这件事和对待草薇沉睡一样,他没有什么改变。顾绿章深深地困惑,凤扆是太冷静,还是太无情,她轻声问过他不伤心吗?关于草薇的“死”、关于国雪的“饿”,结果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大家都有许多想法,只是都没有说,任时光怔怔地过去,等候很久以后才发现沉默,当时是体贴,而后来…… 日光淡淡地从窗口映入桑国雪的房间,这本来是一间井井有条,一切事物都整齐划一,绝不紊乱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本来坚持每天早晨和晚间进行一次物品整理,而如今,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已七零八落地堆积在不该堆放的地方。 床上的床单被子纠缠在地上,被单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桑国雪脸色苍白异常,坐在被单中间,衣裳凌乱。他的衬衫袖子早已撕开,一双手的手臂上布满牙印,许多牙印仍在流血。自从吃了第一个人,吃人的欲望不断涌动,时时刻刻他都忍耐自己要破门而出的冲动,有时眼前一暗,他已在木门上硬生生掰下一块木料,双手十指流血,他却浑然不觉。 太饿了,咽喉干渴肿痛已经流血,有时全身血液灼热异常,口中唾液突然分泌得很多很多,牙齿缓缓生长出来,像要随时猎杀什么……而每当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在自己手臂上咬一下,吮吸自己的血液,用剧烈的疼痛抑制吃人的欲望。但无论怎么遏制,他都会不断想起那天晚上那个人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如果能让他再吃一个,他有时候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不能。 他是桑国雪,他不是木法雨。 虽然……这样下去也许会死,也许很快就会死,但是…… 凡是吃人的恶念闪过一次,他的双眼都会努力盯着窗外的蓝天,就会感觉……那蔚蓝的天空、温暖的日光,那条唐川和那座桥……离他越来越远了。不久之前,那些还在他手中掌握,他曾以为绝对能够做到的事,在渐渐地远去。 李凤扆做好送进来的饭打翻了一地,老鼠和蟑螂在他身边穿梭,自由地享用发馊败坏的食物,他任由老鼠和蟑螂来来去去,踩着他干涸的血迹,他吃不下那些东西,在想要吃人的冲动下,那些颜色鲜艳香气扑鼻的精美食物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心情极度抑郁的时候他开始砸碗,门外却没有任何人听见,他想砸给顾绿章听,想砸给李凤扆听,无论是谁听见都好,可是并没有人听见。 顾绿章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有时候她会哭,大部分时候她默默坐在门口,自言自语说一些当明紫自杀的时候她也感觉自己一样卑劣之类的话题,他根本不想听。他只想听一件事——关于吃人,应该有人、有很多人天天、时时地提醒他吃人是不对的,不可原谅的!应该有人恐惧、害怕他,有人指责他、谩骂他!吃人是野兽做的事,被吃的人会有多恐惧,他的家人会有多悲伤,他只想听有人和他说这些,这样他才能不断说服自己不能吃人,他宁愿饿死也不能吃人,但是并没有。 似乎门外所有的人都没有怪他,都沉浸在国雪的尊严和梦想破碎的悲哀中,其实对于现在的桑国雪而言,尊严和理想毫不重要,他只想做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最普通最卑劣的人!他不想做野兽…… 给我一个坚持到死的理由,不要轻易原谅我…… 有谁来——制止我—— 不要让我一个人…… 不要一直放任我一个人啊…… 绿章绿章,不要一直放任我一个人……国雪一定不会输……你是那样想的吗?大家……都是那样想的吗?那一夜,在自己身上咬下第一百二十二个伤口的时候,桑国雪的左眼角,缓缓流下了一颗眼泪。 桑国雪是不会输的。即使做错了天大的事,他也会冷静分析,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那个时候,异味馆里所有的人毫不怀疑,都是这么想的。桑国雪不需要被指导、提醒、责备,他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而那个方向的前方,必然有光明、光辉和光环。 天使之境。 桑国雪,是必定走向天使之境的优等生,仿佛身后生有天使之翼,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能飞翔。 没有人想到,九龙锁锁上的第三十三天,那天晚上,桑国雪的房间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声响,大门破碎。顾绿章从一楼冲了上来,只见国雪的门口站着一个双手遍布齿痕的怪物,他的牙齿凸出,舌头尖细,全身衣裳破碎,他的左脸像国雪,左眼闭着,眼角似乎有泪;右脸表情狰狞可怖,右眼圆睁,遍布血丝。这怪物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一声怪叫,对着顾绿章的颈项咬了过来。 她当时脑袋里什么也没想,只呆呆地看着他左脸的那丝泪痕,怪物的热气扑到了面上,她一点也不怕,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心头:我毁了他! 原来他……需要人救他!而她竟然……以为只要他一个人静一静,就能找到救自己的方法。 看着左右脸表情分裂,狰狞可怖的“国雪”,那是一个天使坠入到地狱的模样,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任他一个人挣扎,竟然从来没有伸出手来拉他一把,从来没有……她、他们以为他绝对不会堕落。 可是国雪他……也是一个人啊。 一个……孩子…… 一个有许多理想的孩子…… “啊——啊呜喔——”在“桑国雪”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她的眼泪冲出眼眶,在“桑国雪”一口咬住她颈项的时候,她双手环抱住那个孩子,牢牢抱住,满脸纵横的泪全都埋在他的颈侧肩上。他身躯冰凉,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即使他是国雪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抱过他,此时之间,指间所拥抱的是珍宝,已经失去无法追回——而她失去了两次!两次都……没有拼尽全力地挽回……都让他变凉…… 被咬的咽喉没有感觉到剧痛,只是热……灼热和颤抖的触觉,像他在哭,血液喷溅出来,一下子湿了衣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想抱着国雪哭,可不可怕、会不会死什么的,一点也没想…… “啪”的一声,国雪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睁开眼睛,看到凤扆的手掌疾快地从国雪颈后收了回去,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国雪仍旧牢牢咬住她的咽喉,她感觉到她的许多血……都涌进了国雪的口中,凤扆那一掌,似乎对国雪毫无影响。 “放开!”李凤扆低声喝了一声,双手托住了桑国雪抓住顾绿章双肩的手肘,他牙齿咬着顾绿章颈项的血脉气管,他不敢轻易拉扯,一旦桑国雪用力一咬,顾绿章必定咽喉被撕开一个大洞,立刻死去。 “嗒”的一声,在顾绿章逐渐朦胧的视线里只知道凤扆似乎突然好吃惊,国雪笑了……笑得有点可怕……似乎笑得很响……她抬起头看他,面目全非的国雪,你从前……不会……这样……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就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凤扆的确是吃了一惊,他站在桑国雪背后,左手托住桑国雪的左肘,右手托住桑国雪的右肘,突然之间,桑国雪的左右手肘下突然生出一只畸形小手,手指带爪,“嗒”的一声反抓李凤扆的手腕!那畸形小手只有三根手指,手指苍白消瘦宛若白骨,指尖带着骨质倒勾,一下抓入李凤扆双手手腕之中,破皮入肉,径直扣在了腕骨之上!李凤扆微微一震,目中疾快地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痛楚之色——他的左手倒也罢了,右腕之上本来就有旧伤,这么一扣,他的右手等于暂时全然废了。本要制住桑国雪,猝不及防却被他制住,倒是李凤扆出道以来很少遇见的事,他并不生气,只是相当吃惊——异变!人的手肘之下自然是没有畸形小手的,桑国雪在封闭在房间里的这段时间非但精神崩溃了,连身体也…… “绿章!”有人沿着楼梯奔了上来,“怎么回事……啊!”那人戴着黑色的尖帽子,穿着深绿色的Nike衣服,很少看见小桑有这么狂欢色彩的打扮,似乎是刚刚去哪里玩回来了,“你干什么……” 桑国雪肘下的畸形手爪一紧,李凤扆左腕运劲一翻,桑国雪左手肘下的畸形爪骤然碎裂,李凤扆的左手很轻松地脱了出来,但右腕始终在桑国雪肘下,似乎无法挣脱。桑菟之震惊,李凤扆左掌在桑国雪脑后作势欲劈,却始终没有劈下去,微微一叹,转向劈向桑国雪紧扣自己右腕的右手肘,他出手快如闪电,“咯啦”一声,桑国雪手肘下那只畸形手立刻硬生生被李凤扆斩了下来,血流如注。李凤扆右腕带着桑国雪的手爪,连退三步。桑国雪却双手在顾绿章肩上一推,若不是顾绿章昏迷之前仍然牢牢抱着他,这一推肯定要在她颈上撕出一个大洞来。桑菟之奔上去,手足无措,突然脱下头上的长帽子,一下扣在了桑国雪头上。 那帽子是柔软的绒质,弹性很好,桑菟之这么一拉,帽子从桑国雪的头顶一直套到了他咬着顾绿章的嘴唇,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啊——”的一声狂吼,他松开紧紧咬住顾绿章脖子的牙齿,桑菟之双手抱着顾绿章用力往后拉扯,但她死死抱住桑国雪,却拉不开。桑国雪一下撕开套在他头上的黑帽子,狰狞可怖的右眼看着桑菟之。 桑菟之并没有害怕,他抱着顾绿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按住她颈上的伤口,对桑国雪微微一笑。桑国雪已经喝下了顾绿章很多血,突然微微一呆,桑菟之举起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做个“V”的手势,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要咬她。” 桑国雪似乎很迷惑,李凤扆知道那个手势是他赢了球赛以后常常做的,放在脸颊边晃晃,很爱娇的样子,或者是从前和国雪一起打球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国雪见过这个手势,所以有些疑惑吧?桑菟之使劲掰开了顾绿章的手,把她横抱起来,她颈上的血仍然在流,流过小桑的十指,根根带血,“国雪,你在干什么?不要咬她。” 桑国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紧张,目光警惕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语言,而仅仅是被他的声音刺激到了。 “兽化。”一个平板淡漠的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李凤扆和桑菟之抬头一看,唐草薇披着外衣,扶着门框站在他房间门口,脸色依然洁白如瓷,双唇依然妖艳血红,黑色长发几缕挂在脸颊前,垂到胸口。 “啊——呜——”桑国雪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嚎叫,双手十指突然都长出灰色骨质的长爪来,头发长长,发色渐渐转成了灰白色,他的身影突然消失,骤然在唐草薇面前出现,一把向他胸口抓去,要硬生生一把从他胸口挖出心来。 桑菟之很是意外,李凤扆却不以为意,果然突然之间,“扑扑扑”三声,桑国雪倒退三步,胸口、眉心、咽喉都插了三柄银质飞刀,鲜血涌了出来,形貌更为可怖,但他似乎并不感觉到痛苦,只是击退了他。 唐草薇横臂胸前,缓缓伸手将落在身前的长发掠到身后,继续淡淡地说:“天生吃人的野兽却不肯吃人,野兽的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不肯进食的猛兽不过是种族中的垃圾……”他缓缓地说,“你已经不是人了……” 桑国雪的脸颊在抽搐,刚才桑菟之说的话他一句没有听懂,但唐草薇这句“你已经不是人了”似乎强烈地刺激了他,五指一张,又要扑上。唐草薇手腕一翻,又一柄银质飞刀在手,他持刀在手的时候双眸炯炯明亮,宛若明珠,眼睫出奇的浓黑,那气势妖艳鬼魅至极,就像一只青云笼罩衣袍藏白骨的艳鬼。桑国雪身上几处伤口都还在流血,突然退后一步,影像消失在异味馆的通道里。 李凤扆终于拔去了扣入他右腕的畸形爪,他的左手不过多了几个小伤口,右手腕却血流如注,点点滴落在地上。唐草薇看了他一眼,退了一步,缓缓关上了门。李凤扆微微一笑,接过桑菟之手里的顾绿章,点了她咽喉的几个穴道,开始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救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死亡 死掉…… 她最近常常在想死不死的问题,想人生、想世界、想理想、想一些虚无与幻想、现实与希望交织在一起的事,所以突然之间在重症监护室内醒来,也没有觉得特别意外。 只是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被国雪咬了。 他如果能恢复神志,一定比她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她不觉得很痛,正是因为国雪现在不清醒,所以才好可悲,所以……醒来以后,会崩溃得更彻底——想到必定会有那样的时候,她就觉得脖子上的痛,其实并不痛。 “咯”的一声微响,有人在身边。她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看着身边的人——那个人立刻握住她的手失声痛哭起来,那是妈妈。她的眼泪莫名其妙地也流了下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脖子上插着许多管线,她大概差一点死了吧? 医院的过道上,桑菟之和李凤扆一起靠着走廊的墙壁,站在一起看着顾绿章的病房门。 李凤扆的右腕也经过了包扎,医生很是惊讶,他的右腕曾经粉碎性骨折过一次,没有经过恰当的处理,他右手腕里面的碎骨愈合得相当不理想,奇怪的是并没有影响他右手的活动。按照X光照片显示,一个人的手腕碎成这样,早就不能运动、或者都需要截肢了。 桑菟之目光望着地面,轻轻往下咬着嘴唇,眉线微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凤扆的右手腕缠满了纱布,气度仍然让人觉得温暖、可靠、愉快,“他也许会变回木法雨,也许会变回桑国雪,也许永远都是那样一个怪物。” “下次让你遇到他,你会杀了他吗?”桑菟之的眼睛在笑,“那时候你本来可以杀死他的,但是你没有。” 李凤扆微微一笑,“会。”他并不犹豫,语调十分平和温淡。 “但是我觉得,那是国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桑菟之抬起眼睛看走廊的天花板,“控制不了自己。像有些罪犯,犯罪的时候走的是另一种状态……我们或者本来可以救他的,却什么也没有做。” 李凤扆说:“他若经过这些仍能做回国雪,我敬他。” 桑菟之却问:“你是说他不可能变回国雪吗?” 李凤扆用一种更加温和澄澈的目光看着他,“不是,我是说,他若真是如国雪那样的男人,他定能回来;他若不是,谁也救不了他。” 桑菟之听懂了,突然侧了一下头,笑了笑,“嗯……是啊!那我呢?” 李凤扆莞尔一笑,“他是一个孩子,你是一个好人。” “那绿章呢?草薇呢?”桑菟之像孩子一样追问。 “绿章有很多缺点,草薇的缺点比绿章更多。”李凤扆坦然说。 桑菟之笑了出来,这时病房里顾绿章醒了过来,等候在床边的亲人一阵忙碌。李凤扆又说:“我总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桑菟之眉眼俱飞地笑,“奇怪,我也这么觉得……”正当这么说着的时候,病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顾烟烟从房里倒退了出来,床上的顾绿章脸色大变,苍白异常,咽喉的伤口快速愈合,她的双手十指和桑国雪一样长出纤细而长的灰白色骨爪,那骨爪在她柔软的十指指尖长出又缩入,似乎那异变在她身体中挣扎,她的身体不住颤抖,十指指尖的伤口沁出点点鲜血,染红了病床。过了十来分钟,顾绿章咽喉的伤口完全愈合,插入的管线全部脱落,她双手十指长出的骨爪也缩了回去,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绿章、绿章,你还认得我吗?”顾烟烟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她双手十指尖上的十个血洞,全身颤抖。 李凤扆和桑菟之抢入房中,看见顾绿章奇迹般愈合的伤口和指尖的伤口,桑菟之“啊”了一声,李凤扆眉心微微一蹙——桑国雪身上异变的唾液感染到顾绿章,这下子可…… 顾烟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这样?她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李凤扆温言道:“伯母莫急,这种情况医生定会好生处理,如今钟商市妖兽横行,绿章到底被什么东西咬了,大家都不清楚。” 顾烟烟越发担心,却也觉李凤扆言之有理,这一两年来钟商市怪物妖兽已经令人见怪不怪,被这些东西咬了,究竟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她担忧至极地看着顾绿章,目光之中充满茫然无助,她绝不会让女儿死、绝不让女儿痛苦,但是究竟要怎么才能做到?要她死都可以啊! 桑菟之睁大眼睛,原来李凤扆也会骗人,而且竟然可以骗得面不改色轻描淡写,说得像真的一样!原来凤扆也会骗人!但如果没李凤扆这么一解释,只怕顾烟烟无法接受女儿是被复活的桑国雪咬了这种事吧?他本来想笑,目光转到顾绿章身上,见了那十个流血的手指伤口,桑国雪那可怖的模样刹那浮起,张了张嘴,想笑着说句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不久前…… 唐草薇对他说:吃了我,吃了我你就是麫,你就能获得‘麫’应该有的力量,就能预知灾祸,从九尾狐、罗罗鸟之类的远古猛兽身上获得食物,就能避免猎食狮子和老虎,甚至——就能救人…… 那时桑菟之说他不吃老朋友。 唐草薇冷冰冰地说他幼稚。 桑菟之只是笑,转身走了。 而后唐草薇在他身后,冷漠而语气徐缓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装作没有听见,但他其实听见了。 他说:“命运,总有一天会让你回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国雪和绿章? ——难道,只要他吃了唐草薇,就能变成无所不能的神吗? 国雪和绿章是朋友,草薇也是。 顾绿章濒死而复生,虽然活过来的人不知道还是不是她。 而唐草薇正在逐渐地“死”…… 击退了桑国雪以后,他没有再清醒过。 他是一件华丽的饰品。 摆在床上。 如果李凤扆不每日走进房间、擦拭那些桌椅的话,或者他会如那些时日久远的瓷器一样,渐渐蒙尘。 顾绿章今天出院了,回到家里以后,仍然被许多记者和摄像机簇拥着,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濒死的女孩能够奇迹复活,那些让她伤口快速愈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又是谁在她手指上刺出了那些伤口?是存在家庭暴力,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和钟商市最近频繁出现的怪兽有关吗? 李凤扆今天不在,打电话叫桑菟之过来异味馆,他有事要出去一下。 桑菟之没问他为什么出去,什么也没带就过来了,他一贯没有带些什么的习惯。前几天还很热衷篮球比赛、网络游戏和交朋友,最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空荡荡的异味馆,秋天淡淡的阳光透过那些黯淡、有裂纹的玻璃映在地上,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阳光映照的地方只有青砖,什么也没有。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如死去一般的异味馆,对面光影清晰的古董柜映出他穿着米色的夹衣和一双白色的球鞋,头发曾经长长过,又剪了。 最近想过很多关于梦想的问题,想过绿章、想过国雪、想过自己,觉得自己会从精神上喜欢一个女孩,想过像绿章和国雪这样算不算恋爱?想过祝福他们两个、想过自己……很久没有遇见愿意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男人,或者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然后……又想到……国雪吃人、攻击绿章、逃逸…… 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害怕什么,或者是自己很久以来都认为人是脆弱的,即使像国雪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也都是脆弱的。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没有人在身边支持陪伴,真的很可怕,或许自己竟然是理解国雪的感受的。 很同情国雪,因为一样脆弱。 又很奇怪,其实自己一直觉得绿章不够爱国雪,因为她好像从来不被国雪感动,只是跟在他身后,相信他。当然两个人相爱是要彼此信任的,不过她好像除了相信之外,只是把国雪当做精神寄托,那是爱情吗?自己一直以为爱情应该什么都不是,只要一个人愿意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就好啦,但不相信真正相爱的人能够完全相信对方,虽然应该相信,但是因为太在乎,就肯定会怀疑的。 也想过草薇。很少看到像草薇这样的好人,草薇是很温柔的,只是他自己都不明白。如果不再醒来的话,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好人。 他上了二楼,唐草薇果然还在他的房间里,仍然穿着那件满身菊花的睡袍,静静躺在撩起缦纱的梨花硬木床上,即使闭上了眼睛,表情仍然很傲慢;即使他躺在这里,仍然很神秘,很有力量。自己在被逼练习攻击的时候,还有想要救人的时候,绿章问会不会吃人的时候,都很想努力一点变成英雄,但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又觉得好不现实。 太弱了。 没有力量、不积极、不勇敢、没有用。 最近每天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以前一直都有,刚认识绿章的那一阵好像没有了,因为她比自己更需要保护,但是现在又回来了。 陷入很糟糕的境界,所以一直在想从前的理想、在想国雪的理想、在想篮球队的理想,身边曾经留过又走了的很多人曾经说过的理想,那些东西,仿佛一天一天,离得越来越远,永远也追不到。 自己对自己说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但要怎么往前走…… 像草薇希望的那样吃了草薇?变成救世主? 像凤扆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攻击别人、保护自己的高手? 像绿章希望的不再做Gay,找个女孩谈恋爱?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像沈方希望的带领篮球队给学校带来荣耀? 还是绿章的希望和自己原来的比较接近,桑菟之眼角上扬看着唐草薇笑,但是……现在希望自己是可以带给人希望的人。突然想起一首歌,他倚着门框,以指甲轻轻敲着门框上古老的木质,轻轻地唱:“多希望我是盏烛光,在你需要时候发亮,当你迷失指引方向,让你脆弱时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 能给很多人寄托希望,有很多人关心,即使追求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会很感动…… 他静静走到唐草薇床前,刹那之间,化成了一只肤色雪白独角银蹄的“麫”,眼神温柔地看着唐草薇。 唐草薇睁开了眼睛,平板淡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突然醒了,还是一直都在假寐。 麫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吃了我。”唐草睁着眼睛,语气很平淡。 麫温柔地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小薇你不后悔?” “吃了我。”唐草薇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空气中漂浮落下的灰尘。 “小薇……” “……” “小薇、小薇、小薇、小薇……” “……” 唐草薇的房间里腾起一阵白色的烟云,随着烟云散去,桑菟之仍然是桑菟之,唐草薇却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那件绣满菊花的顾家绣坊手制的睡袍,在淡淡的秋日阳光下闪闪发光。 转过头来,桑菟之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李凤扆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竹箫,静静地站在门外走廊的转角,看见他回头,平静温厚地微笑。举起手中的竹箫,他对着空荡荡已无一人的异味咖啡馆的楼梯吹着,视线凝视着寂静如死的那些木质台阶,吹奏着很古老的曲调。 华丽的古董、干净整齐一尘不染的桌椅台阶、高贵的咖啡和花茶、墙角静静的空气……这些东西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呜呜的竹箫声在异味咖啡馆很多房间里幽幽地缭绕,桑菟之靠着门口走廊的栏杆看着楼下,楼下唐草薇惯坐的大厅里光线幽暗空无一人,越发显得大而空旷,阳光静静地西斜,渐渐地照在古董架上,那架上有许多年代的瓷器、画轴、银饰、金饰…… 这是十二月十一日,南方城市钟商市,异味咖啡馆的一个下午。 剩余的一切都和十二月十日一样,也和十二月十二日很像。 十二月十三日。 晚上十二点。 异味咖啡馆里没有亮灯,从街道看去,大厅中影影绰绰有淡淡烛光。 顾绿章、桑菟之、李凤扆、沈方四个人围绕着唐草薇经常静坐的那张桌子坐着,桌上点着四支白色蜡烛。 偌大的咖啡馆内,每扇门、每幅垂帘、每个墙角漆黑一片,只有摇摇晃晃的烛光在冷风里飘摇,照亮了银质的烛台,每个人的脸在烛光之后,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大家都已经沉默了很久了,连沈方都没有说话,顾绿章看着木桌上的纹路,那纹路弯弯曲曲,就像人掌心的生命线,若断若续,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李凤扆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坐在古董椅上,背脊仍然挺直,那支长箫端正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烛光下光滑莹润,一看就知已是打磨多时的旧物。沈方昨天听到消息以后,从歌唱比赛的现场冲了回来,到顾绿章那里大喊大叫了一阵,最后哭了。桑菟之……什么也没说,吃了唐草薇以后,他什么也没说。 “嗒……嗒……嗒……”大厅角落那台落地钟仍在缓缓地摇摆,时间沉默着过去,大家面前都摆着凤扆调制好的热茶,却没有人喝。 沉默了快要一个小时,桑菟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大厅的对角,坐了下来,没入黑暗之中。那里有一台三脚钢琴,是清末某个官宦之家的收藏,草薇放在那里,凤扆天天擦拭,却从来没有人弹过。 “咯啦”一声桑菟之把琴盖揭了起来,大家谁也没有回头,静静地听着墙角几声丁冬,桑菟之十指轻柔,弹奏出一首声调低沉的曲调出来。 顾绿章全身一震,他在弹《英雄》,贝多芬的第三交响乐《英雄》的第二乐章……用钢琴去弹……她睁大眼睛看着小桑,第二乐章《葬礼进行曲》,第一乐章中的英雄死了……英雄死了……突然之间,原先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感情,眼眶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小薇死了,那个冷漠、任性、自以为是从来不管别人感受的不讨人喜欢的怪人死了,他死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顾绿章突然哭了,沈方跟着红了眼睛,他一拳一拳地捶在桌上,突然大吼了一声,“唐草薇!你该死的不是人!” 李凤扆微微叹了口气,眼神清明地看着墙角弹琴的桑菟之,“小桑,你已经决定了吗?” 桑菟之将《葬礼进行曲》弹了一半,突然停了,那低沉缓慢的哀乐突然变成了轻柔低唱的调子,这下谁都听出来他弹的是什么,是《我心似海洋》那几句“多希望我是盏烛光,在你需要时候发亮,当你迷失指引方向,让你脆弱时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温柔却有力量……”随后他停了下来,“我希望我是盏烛光。”他的眼睛在笑,眉角微扬,这样说。 “草薇希望你是个英雄。”李凤扆温和地说,“你不会让他失望吧?” “不会。”桑菟之说,“我发誓、我发誓。” “你先治好绿章,然后我们去追踪国雪。”李凤扆徐徐微笑,语气很平静,“在他袭击太多人之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英雄 而后过了一个冬天。 钟商市从来没有下过雪,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 木法雨和桑国雪合体的怪物自从逃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异味咖啡馆已经关门一个冬天,对于这家名声远扬却生意冷清的咖啡店,关不关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来来往往钟商大学的学生,经过十来天的议论,也很快淡忘了这家出售古董的咖啡店。李凤扆仍然住在里面,店里一切和唐草薇在的时候一样,有时候李凤扆也会戴上白手套,和唐草薇一样去什么地方做做义工,修剪修剪花木,每天也还从那扇大门进出。 顾绿章身上的异变经过桑菟之的治疗,属于木法雨身体的部分已经大多被“麫”食用了,但是已经异变的部分无法改变,谁也不知道那几天之内,她的身体被那唾液改变了多少。沈方忙忙碌碌于学校学生会的各种事务,努力读书、努力打球、努力做一切他能努力做好的事,仿佛只要他拼命努力,有些什么事就能变好一些似的。 桑菟之在特训,他又被李凤扆关在异味咖啡馆背后的院子里,李凤扆不让他出来,每天教他几下攻击人的方法,没有练好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如此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日记平淡却不温馨,有一种惨白无神的颜色,像这个冬天下过的所有的雪。 小薇……真的死掉了。 在这个冬天最后过去的时候,顾绿章才真的相信,那个会弄死自己的人,真的,已经死掉了。 他本是个不死人。 而国雪……她一想到国雪,心里浮起的仍然是那个身板挺直,戴着眼镜光芒四射的国雪,一直一直看着国雪的光芒,被那种光芒照耀,而后再也没看到其他——直到他变成了那天那样。 把心卖给魔鬼,然后复活,然后再变成魔鬼。 复活的代价,何其重……他如果知道复活会有比死更惨烈可怖的下场,国雪啊国雪,他还会选择在木法雨的躯体里复活吗?他会吗? 敢吗? 木法雨此刻一定在那具躯体中笑吧?我们战胜的不多,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春天如期来临,钟商市的春天和往常一样,水气氤氲,青草和鲜花生长得润泽茂盛,生机勃勃。人们渐渐从各种怪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大街小巷都有情侣的影子,深夜的时候也有人在唐川边漫步,不知是在体味浪漫,或是体味恐惧。 四月二十八日。 天气晴朗,阳光温暖和煦,李凤扆推着买菜的推车从菜市场回来。这几个月,在他的指点和严格要求下,桑菟之的搏斗之术大有进步,虽然在李凤扆手下走不到一招,却已经和几个月前完全不同了。 “咳咳……” 这一天,桑菟之正在练习“如何在走路间将人摔倒”的技法,突然听到大门开了,李凤扆买菜回来的声音,其中伴随着几声咳嗽。他问了一声:“凤扆?” 李凤扆打开院子的门进来,典雅温和的脸上微略带着一丝病态的红晕,“没事,咳咳……”他又咳嗽起来,微微皱眉,似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 桑菟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发烧了,奇怪,昨天晚上着凉了?”心里却觉得不祥:凤扆绝不是“着凉”就会发烧的人,他在冬天也只穿一件衣服,现在已经到春天了啊。 李凤扆摇了摇头,拍了拍桑菟之的肩,示意他不要说话,侧耳静听。桑菟之笑了起来,认真一听,只听咳嗽声隐隐约约,像许多地方都有人在咳嗽,并不只李凤扆一个人,“怎么啦?大家都感冒了?” “刚才街上遇到一个人。”李凤扆徐徐地说,“红色头发,个子很高。” 桑菟之微微一扬头,眼睛笑得很有风情,“哦?帅哥?” 李凤扆含笑摇头,“咳咳……他头发的颜色很少见,丹红色,留得像刺猬一样。” “留得像刺猬一样的发型很多啊,”桑菟之的眼睛微微一动,“但是他走了你就开始咳嗽了?” 李凤扆颔首,“我自信不容易生病,让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不过这风寒来得奇怪,并不正常。”他一边说话一边调息,脸颊上的红晕很快退了下去,不再咳嗽,“这该是空气中有过浓的病毒,你可要算一卦?” 桑菟之的眼角上挑,“不用算啦,那是戾,散播疫病的兽。” 李凤扆微微一笑,“戾原来也可以变成人。” 桑菟之看着院子角落里懒洋洋晒太阳睡觉的黑猫,“什么都可以变成人,不过人真的是很复杂的……”他转过头来,“这么多个月,那些东西终于又出现了,是不是国雪已经回来了?” 李凤扆又微微一笑,“这个难说得很,只是‘戾’散播疫病,倒是要早早把他抓住,才不会有更多人受害。” 《山海经·中山经第五》有曰:“又东南二十里曰乐马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如丹火,其名曰‘戾’,见则其国大疫。” “戾”,是一种传播各种疾病的野兽,能变人形。 戾为什么出现在钟商市?木法雨或者是桑国雪回来了吗?桑菟之微微摇头,微褐的头发中间缓缓露出一支晶莹如玉的角,散起一阵淡淡的白雾,待到白雾散去,他的角也已消失,就如那是一瞬间的错觉,“他没有回来,‘戾’的气味,在中心广场。” “那里是闹市、居民区和商业区。”李凤扆长眉温雅,“他若走到那里去了,倒是麻烦得很。”他手里仍然推着蔬菜车,“变身会让人看见的。” “哎呀,你要我自己一个人去?”桑菟之眉眼俱飞地笑了起来,他听懂了李凤扆的意思。 李凤扆长身直立,徐徐负手在后,微笑道:“你决定当个英雄,所以吃了草薇,不是吗?” “嗳……”桑菟之侧头笑,眼睛宛若明珠,很是漂亮。 “你想救人,想救绿章、想救国雪、想救草薇……”李凤扆缓缓地说,“除了牺牲,还要坚强。” “像你一样强?”桑菟之仍然在笑。 李凤扆脸色一点不变,温和从容,“不,像草薇一样坚强。” 桑菟之看了他一眼,自己还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呢,原来凤扆也知道,我们之中,最坚强的人……是小薇。 想要救人,除了牺牲,还要坚强。 强,就是没有弱点。 坚强,就是心里没有弱点。 小薇……并不是力量很强大的人,但是很坚强,坚强到可以叫明紫自杀、坚强到可以冷冷安排自己去死、坚强到可以不必表达不要感激不要理解,谁的话也不听。 换句话说……很任性的……但……不脆弱。 最坚强的人,是对自己最冷漠,没有温暖的余地。 桑菟之很懂,原来李凤扆也懂的。 “那我走了。”桑菟之戴上围巾,穿上他米色的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回来我请你吃豆花活鱼。” 李凤扆微微一笑,将蔬菜车推回厨房,从里面拿出白菜、萝卜、土豆等等出来清洗,过会儿泡了壶热茶,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打开今天的报纸,看了起来。 中心广场。 一个头发颜色怪异的人站在中心广场车站,路人纷纷回头看他,染发盛行的现在,染红头发的人多了,但染成这种颜色真没见过。那是一种如朱砂一般的红,像朱红色的印泥,浓郁而刺眼,并且头发根根直立,就如刺猬一般,非常扎眼。 许多人站在他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球衣,视线看天,谁也不看,各路公交车来来去去,他也不坐车,不知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突然倒了下去,车站起了一阵喧哗,有人拨打了120。120急救车到达以后,又有一个中年妇女晕倒,医生护士一阵手忙脚乱,突然一个孩子大哭起来,他膝盖有个小伤口开始流血,车站又是一阵大哗。到急救车开走的时候,带走了四个人,都是原来身上有病,突然发病晕倒。 中心广场的车站空了许多,路人似乎觉得这里不祥,下意识地纷纷离开。几辆车的班次过去,中心广场过了上班的时间,人是越来越少了。 又一辆421路公交车开来,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 一个戴着米白和咖啡色格子围巾,身穿米色外套的年轻人下了车。 红色头发的人也不看他,眼睛看着天,不知在看些什么。 桑菟之很顺利地站在“戾”的身边,他比“戾”矮了一个头,那只“戾”化成的人非常高大、身体魁梧,除了丹红色头发,满脸都是胡碴,似乎十分颓废,又像十分野性。 “嗨?”桑菟之扬起眉,对他挥了挥手。 戾转过头来,“什么事?” 出乎桑菟之的意料,戾的声音沉着、稳重、简洁有力,仿佛头脑十分冷静,和莫明紫完全不同,“没有什么事,只是……”原来以为自己很会说话的,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挑起眼角笑。 “长成这样,不要随便对人搭讪。”戾沉声说,随后抬起头看天,一动不动。 他一直觉得坏人不是绝对坏的,戾的这一句话让他感动了一下,记住了,“你在等人吗?” “我听说这个城里有个人杀死了马腹。”戾说,“我在找他。” 他说:“小薇死了。” 戾转过头,眼睛睁得很圆,非常吃惊地看着他,“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他被我杀死了。” 戾丹红色的头发似乎一瞬间长了一长,“你——” 桑菟之脚下一道皎洁如月光的光线悠悠亮起,在戾和他自己旁边划了一个圈,光线缓缓自地下漫起,在头顶愈合,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一阵子,抽了抽鼻子,视线转回看着蓝天,“麝月界——你是——麫兽!” 桑菟之额头的角慢慢长出,看到麝月界隔离了戾和行人,觉得有点放心,“你没有闻到麫的味道?” “你身上没有味道。”戾被圈了起来,但并不惊惶,只是一个字比一个字更沉着有力地说,“你杀死了那个男人?” “我得到了他的力量。”桑菟之说,“你是戾兽,走入人群一定会给人带来疫病,还是回去吧。” “我不想杀人,只是出来走走。”戾说,“你想吃了我?你吃了那个男人?” “只要你回去你该待的地方,我从来不喜欢吃人。”桑菟之说。 “既然他已经被你吃了,那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了。”戾的视线突然从天空收了回来,转头大步就走。 “等一下,你想和小薇说什么?”桑菟之又大出意料之外,“你特地来找他,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他已经死了,你能做主吗?”戾的语气带着嘲弄,停下脚步。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不回答,站在旁边笑,但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能。” “木法雨疯了,他在猎杀同类。”戾站定,回过头来,语气很肯定、平稳、慎重,“他不肯吃人,他吃同类。” 桑菟之的眼睛在笑,“他不肯吃人?” “他逼得同类在城里和山里到处乱窜,”戾说,“什么后果,你很清楚。能的话,赶快杀了他,否则到这里来的同类会越来越多。” 桑菟之的眼睛仍然在笑,“这个世界真的没办法让人偷懒啊,谢谢你。”麝月界缓缓浮起,两个人的身影在旁人眼里消失,很快出了城郊。 钟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今天没有课,教授出差开会去了。顾绿章提着两个袋子下了出租车,望着城郊的钟商山。 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太多事。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慢慢地走近鹤园,每走近一步,她就觉得国雪仍旧在那里,从未复活、从未咬过她、从未做出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事,仍旧稳重、严肃、平静地在那里面,可以指导她,往后直至一生该如何生活。 那条很久很久都没有绣好的围巾,已经绣好了。她慢慢从袋子里拿出那条绣了《古结爱》的围巾,渐变的紫色依然明亮,上面“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每个字都绣得很认真。无意识地将围巾打在国雪的墓碑上,那柔软的触觉随着冬天的冷风摇晃,被吹得猎猎飞扬,凄凉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国雪从眼前掠过,她刹那间看见了国雪这二十几年做过的事,读书、考试、读书、考试……他一直那么优秀,他有理想,他善良他正直,是她……不够爱他不会爱他。 国雪咬她那一幕,面目狰狞那一瞬,她终于清晰地回忆起来,望着国雪墓碑上那张表情严肃的照片,他一定痛苦至极、一定在怪她……那时候他一定在怪她……怪她放任他一个人,所以才在忍耐不住的时候咬了她,他很痛苦、太失望、等待太久了,所以才会崩溃……她……以为没事。 捂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浮动,我错了,可是不知道怎么道歉,怎么补救,怎么挽回……国雪你一定要等到崩溃……才肯承认你也脆弱你也要帮助吗?我……我不懂事,我不会爱你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口要求……也不肯骂我……而是等到恨我? 我们真是太愚蠢了…… 她的手肘支在初春冰冷至极的墓碑上,眼泪顺着手肘滑了下来,滑进衣袖里面,比冰还冷,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狂”,从前真的不知道……呵呵……从前我们生活在梦里……她额头抵着国雪的墓碑,冰凉彻骨,泪如泉涌,失声而笑。 “咯啦”一声,有种声音从坟墓中传来,她开始没有注意,再过了一会儿,有种奇怪的声音又在坟墓里响了起来,像有个欢乐的声音在坟墓里唱歌。她呆呆地看着国雪的坟墓,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随着那些奇怪的歌声,有些宝蓝色的东西从坟墓的土层中簌簌爬出,竖起了翅膀——緼蛾……她骤然回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个人,一个衣着整齐笔挺,表情冷漠的人。 那些宝蓝色的东西在他头顶高处蹁跹而过,如幽灵般忽隐忽现,她看见的人有半张脸像国雪、半张脸像木法雨……一只眼睛紧闭着,眼角依稀含着晶莹的部分,有经历了千折万磨无比疲惫仍旧无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长,紧抿着不肯轻易流露的情感。另一只眼睛睁着,眼色很冷漠,一点蓝色的莹光在那眼睛深处闪烁,仿佛是千百只狰狞可怖的怪物在那蓝色血湖中挣扎,直至死亡。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虽然一只眼睛闭着,却不容易看出那是两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睁开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个“人”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在鼻梁上,“嗯……”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并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墓碑上扎的围巾,转身要走。 “桑国雪!”她突然大叫一声。 那个“人”站住,高空中点点蹁跹的緼蛾渐渐隐去,全都消失不见。 她追上两步,迎着阳光看他,因为刺眼所以看不明白,“最近……最近好吗?”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来没有对国雪说过赤裸的话,没有说过心里所想的事,以至于想哭想道歉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是我们从开始爱就爱错就爱得不对,所以爱到最后你和我都不知道怎样对彼此诉苦、怎样索取彼此的关注和照顾、怎样要求怜惜和宠爱……我们——以为把自己打造得很完美,那就是幸福!国雪,不是的,我真的宁愿听见你哭,不想要一个除了造桥什么都不需要的桑国雪!你对我说你需要我……需要我陪你……好不好?她心里有好多话想说,涌到唇角,只剩下酸涩,说出口来,竟然仍是带着僵硬微笑地道:“最近好吗?” 他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她只觉得双手一阵剧痛,那骇人的十根骨爪顿时长出,双手突然失去控制,掐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只要那十根骨爪任何一根一用力,她就会轻易死去了。但那十根骨爪并没有掐进她脖子里去,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在树丛之间渐渐远去,然后消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他消失不见的时候,那十根骨爪消失,她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不是很想杀死她吗?为什么没有杀死她? 那个人,究竟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 又或者,两者皆是? 要是他既是木法雨又是桑国雪,那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慢慢抬起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为什么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我想说的没有说出来,你想说的也……没有说出口? 无论是想杀我也好,是你觉得痛苦也好,是要吃人也好,我都想听你说啊…… 那是你做的决定,是你想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想知道!她捂住脸,为什么总是在他走了以后哭,为什么都不能哭给他看?为什么反应总是很迟钝?我不要做矜持的女生,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在乎你,很后悔没有陪你,真的很后悔…… “呵……呜呜……”她双手捂脸,独自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国雪墓前细细地啜泣,初春的冷风吹过眼泪,眼泪很热,脸颊很冷,很冷、很冷。 钟商山。 鹤园的另一角。 “他已经吃下去两只九尾狐,一头蛊雕和十九只大蛇,”戾说,“他的脑袋不太正常。” 桑菟之说:“是吗?” “他的能力本就是极限,再吃下去这些东西,很快会自爆成九万緼蛾,消散在时空之间。”戾说,“他也有可能在自杀,也有可能疯了。以木法雨的能力猎杀同类,很快那些不愿入城的同类就会涌入城里,那时它们就会发现……人是很容易猎杀的食物。” “你吃人?”桑菟之问。 “我基本上不吃人,”戾说,“我的习惯很好,喜欢清汤面。” 桑菟之“啊”了一声:“你是个好人。” 戾对他笑了一下,这个满脸胡碴、面目带着野性的男人,笑得却很有英俊的感觉,嘴咧得很大,笑容很灿烂,只有心地光明的人才有这样明朗的笑脸。桑菟之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杀不了这只“戾”,自己原来仍然是很软弱的人,只要别人稍微有一点点好,自己就一点也讨厌不起来,就会祝福别人过得很好,真的是很奇怪的心态,救世主是不能随便同情敌人的吧? “你不知道木法雨现在在哪里?” “不会太远。”戾说,“他没有进入城里,也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城郊。” “钟商山上?” “一个男人的坟墓里。”戾说,“他住在一个男人的坟墓里,一开始把那坟墓里的尸骨碎尸,大部分吃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化成緼蛾。” 桑菟之的眼睛一直在笑,现在视线微微往上飘了飘,“哦?他恨桑国雪?” “我不知道。”戾说,“他疯了。” “像木法雨或者桑国雪这样的男人,要说疯了,真的是很难让人相信。”桑菟之悠悠地说,“你不要再进城了,再进去我会吃了你。” 戾说:“嗯……我想找的人已经找到,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桑菟之额头晶莹的角缓缓长出,他周身弥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雾,渐渐变浓,将他身形隐去的时候突然被风吹散,桑菟之已消失了影踪。 “麫……白麫。”戾挺直身体看着渐渐散去的白雾,这个相貌秀气纤细的男生是一只“白麫”,千年黑麫万年白麫,是很少见的品种,而且白麫银蹄,更加少见。正当他鉴别这只“麫”的品种时,背后突然一凉,他一转头,五只尖锐的骨爪已经陷入他颈侧血肉,刹那之间他散去人形变成了一只丹红色荆刺的刺猬样小兽,但那五钩骨爪还是牢牢透过他颈侧的皮毛,扣住了他的颈骨。 木法雨! 戾转过头,眼前从指尖生出骨爪将他掐在爪心中的,正是木法雨,“你——” 眼前的“木法雨”以骨爪将他整个提了起来,戾的血从伤口涌出,顺着白森森的骨爪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被那血滴到的草地瞬间发霉变色,长出绿色的长毛,可见“戾”的危险。那霉变的绿色血液也顺着骨爪很快往木法雨身上长去,木法雨毫不在乎,将他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我有毒……”戾说,“难道你已经疯得连我也吃?不吃戾兽,那是千万年来大家默认的规则……”他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咯啦”一声,只感到眼前一黑,头颅一阵剧痛,原来在刹那之间,他已经头骨破碎,被木法雨单手掐死了。 ——戾兽有毒,不食戾兽。 ——但没有人说不可以杀。 木法雨右手一甩,将死去的“戾”“啪”的一声甩到不远处的草丛里,然后满不在乎地带着满手绿色长毛,往钟商山的另一边走去——他刚从另一边来,一路之上,谁也没有看见他。 黑色的墨镜下,木法雨的肌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眼角颤动了一下。右手骨爪缓缓收回,将绿色长毛带入了血肉之中。 杀戾兽,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最重要的是要杀死桑菟之和李凤扆,那才是最有快意、值得期待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异味咖啡馆。 李凤扆看完了《钟商日报》和《钟商时报》,泡完了一壶清茶,只听后院有雾气散放、风吹过草叶的声音,知道桑菟之回来了。 “木法雨据说就在钟商山,国雪的墓里。”桑菟之走进来的时候手上搭着那件米色外套,“走,去吃豆花活鱼。” “啊?现在是中午。”李凤扆的声音温厚如春风,“晚上再去。你没有杀死‘戾’?” “哎呀,你怎么知道?”桑菟之艳艳地笑,“失败了,我没有杀死他。” “愿闻其详。”李凤扆将报纸叠好,徐徐站了起来,那一站一立,气度卓然,典雅温和,让桑菟之颇有些羡慕。 “没为什么,觉得他不坏。”桑菟之说,“作为人来说,是思维很清楚的人,不给人添麻烦也不迷乱,感觉是个好人。” “他告诉你木法雨在钟商山?”李凤扆微笑道,“你们也去了钟商山?”言下目光微微一掠他的鞋子。 桑菟之低头一看,鞋子上沾了一些草屑和草籽,往下一指,“就凭这些你就知道我去了钟商山?” 李凤扆微微一笑,“马唐、牛筋草、早熟禾、狗尾草、雀稗、车前草、三叶草、酢浆草、马齿苋、野塘篙、铁苋菜、地锦、水蜈蚣、异型莎草、香附子。钟商市草地虽多,能在鞋上沾上十五种杂草草籽的地方,也只有钟商山了。” 桑菟之的眉毛再次往上扬,“这么多草籽你全都认得?” 李凤扆温和地说:“你鞋子和裤脚上共有十八种不同的草籽和草梗,我只认出十五种,若是草薇尚在,他定能全部识得,我所知不过皮毛而已。” 桑菟之“啊”了一声:“我们去了钟商山,但没有去国雪的墓地,我先回来了。” “你考虑不周,”李凤扆音调徐和,甚至有些风吹水动的愉快,入耳令人心神镇定,“木法雨或者桑国雪如果在钟商山,听到戾和你的对话,一定会找上门来,先杀了你。” “啊?”桑菟之还没有想明白,眼睛睁圆,“为什么?” “为什么?”李凤扆微笑,“难道‘戾’找你不是为了叫你吃了木法雨?先下手为强,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啊……”桑菟之望着李凤扆笑,自己真不会分析,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受到攻击的理由。没有想到木法雨或者桑国雪会攻击自己,因为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要吃了国雪啊,从来没有想过…… 一只深黑色的乌鸦站在窗口歪着头静听桑菟之和李凤扆的对话,它的头顶长着鸡冠,脚爪是鲜红色的。另一边的窗口玻璃上隐约有一团白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普通人可能看不出那是什么,桑菟之却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只隐身的九尾狐,正以鼻子对着玻璃窗呼吸,那呼吸间的热气喷到玻璃上,成就了一团白气。 没过一会儿,异味咖啡馆许多扇陈旧的玻璃窗上都出现了聚了又散的白气,有高有低、有上有下,桑菟之“啊”了一声。 “凤扆你的手好一点没有?”桑菟之眼神一挑李凤扆的右手腕,“能动吗?” 李凤扆伸动了一下左手腕,温和地微笑道:“当然。” 正在两人都在笑的时候,一个橘红色皮毛、黑色鼻尖、黄色眼睛的头缓缓从玻璃窗外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冰冷坚硬的玻璃在它眼下就如是全然透明的。桑菟之额头的角长出,麝月界刹那间包围了他自己——其实他本想连李凤扆一起护住,但是在麝月界愈合的瞬间,李凤扆衣袂飘飘,已脱出了麝月界外,竹箫在手,他弹身后跃的时候挥箫而出,“扑”的一声如破水囊,一蓬鲜血爆出,一只形状如牛的四耳怪兽头颅洞开,刹那毙命。而李凤扆脸带微笑,眉目温雅,仿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 麝月界中白雾弥漫,随着麝月界慢慢消失,桑菟之化为“麫”走了出来,雪肤银蹄,神俊美丽。就在李凤扆挥箫溅血,桑菟之化为“麫”的瞬间,异味咖啡馆四面八方陡然响起一声轰然巨吼,如牛鸣地“哦——”随着巨吼声波震荡,异味咖啡馆内陈列的许多瓷器细碎摇晃,如遇地震般颤抖,发出“咯咯”声响;陈列橱窗上的玻璃“咯啦”裂出纹理,如刹那之间开了一蓬白菊花。便在巨吼回荡之间,无数猛兽的头颅自墙外而入,数百张血盆大口呵出腥臭的气味喷溅着唾液往厅中两人咬去。 雪白的麫口中喷出白气,四蹄踏动,开始退了一步,而后猛然被兽头挤在中间,只听李凤扆一声笑,麫陡然激动起来,一低头向前冲去,随着它的冲撞,几只兽头在被麫的独角攻击之后消失不见,麫扬蹄披鬓,张开牙齿,在它周围面目狰狞的兽头全数消失,化为淡淡的青气没入它口中。 李凤扆也被一众兽头挤在中间,有些牙齿已赫然咬在他臂上,只是他运气如铁,兽齿伤他不得。眼看桑菟之开始反击,他一笑声毕,振袖一挥,咬住他衣袖的猛兽纷纷后退,李凤扆左手五指挥出,“啪”的一声拍在当面一只鱼头怪物脸上,那只怪物的脸部顿时塌陷,却不像先前那只怪牛那般消失,猛然从塌陷的头颅内生长出长长的触角,沾黏在李凤扆手臂上。李凤扆微微一笑,手掌不收反抓,一把抓住那柔软的触角,手中烈劲到处,那怪鱼的触角寸寸断裂,焦黑炭化,如被火焚。同时他右手竹箫点、戳、劈、扫、刺、敲、砍一连串动作不停,那些全然不是招式,然而李凤扆内力强劲至极,普通一支竹箫在他手下更胜铁石,身周的各类猛兽鲜血四溅,哀号声震耳欲聋,不过片刻,已经消失了一大半。 正在异味咖啡馆内人兽奋战之时,大门缓缓而开,一个人出现在大门口。 他来到的时候,那些猛兽突然停止了扑咬,各类兽头缓缓自墙面又缩了回去,气氛森严肃穆,似乎是一群殉道者突然撞见了庄严的主……惶恐而自惭形秽,畏惧而崇拜…… 李凤扆的竹箫洞穿了最后一只大蛇的七寸之后,气度温文地收了回来,仿佛他方才并非用它来杀戮,而是摆了一个气定神闲的姿势。麫温柔的眼眸望向门口,那门口进来的人果然是:木法雨,或者说是桑国雪。 “果然是你。”李凤扆的竹箫收回到胸腹前三寸三分处,停得很稳,他在对木法雨说话,和从前不同,他并不徐徐闭目,眼色温柔。 “唐草薇居然能死,”木法雨脸上仍旧戴着墨镜,“我很佩服。”他冷淡地说,“你居然没有死,我很佩服。” 李凤扆报以微笑,“这世上总有些人想活而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得从所愿,已是福气。” 桑菟之缓步走到李凤扆身边,它睁着一双大而温柔的眼睛看着木法雨,似乎木法雨眼中那点波涛汹涌的冷蓝对它并无影响。它没有丝毫恶意,在桑菟之眼中,木法雨仍然是前年篮球场上发挥稳定的朋友,是学校里教授喜欢同学羡慕的优等生,即使刚才有千百只猛兽对它暴露出流着涎水的牙齿和充满恶臭的口腔,它仍然没有想出来要怎么样攻击一个好朋友。 “它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木法雨淡淡地说,“吃了唐草薇的麫,能杀数百猛兽的人,很有趣。” 李凤扆温言道:“过奖了。” 白色的“麫”突然说:“国雪,我们曾经交情很好,曾经一起吃过火锅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找到女朋友,我失恋的那几天你陪我喝酒,我……在风情酒吧出事的时候,你也知道的,你找过我……虽然我没有听你的话但是我都记得……”它渐渐化回人形,桑菟之从白雾中走了出来,“国雪,你以前说过让我放心,因为是老朋友所以不管发生怎么样糟糕的事都可以把事情交给你,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朋友对我的关心我都记着。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请你放心,把自己交给我们,我和凤扆一定会想出怎么救你的办法……” 半面桑国雪半面木法雨的人诡异地勾起嘴唇,极其冷漠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会得救……”他手指点向李凤扆的胸口,“比起他的心,我更喜欢你的心。这个男人天真、有道德洁癖,还有自杀的倾向,而你,哈哈哈哈——”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放肆狂妄、如野兽般的大笑声,身边空气突然涌动起伏,空气裂缝之中依稀可见各种兽爪獠牙,红舌长尾晃过,仿佛木法雨一个控制不当,比刚才多上百倍的猛兽便会如洪水般决堤。 李凤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微微一笑。桑菟之很无奈地叫了一声:“国雪!” 木法雨紧闭的那只眼睛颤抖了一下,突然睁开。桑菟之“啊”了一声,“木法雨”的另一只眼睛清澈透明,眼神正直犀利,那真是国雪的眼睛,只不过正因为清澈正直毫无掩饰,也不肯掩饰,那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痛苦的情绪,仿佛在眼睛中间那种自我崩裂的痛苦都结成了实质,正令那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同样清澈,寒冷苍莽,只有一点森森的蓝在眼底闪烁。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刹那之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就是两片贴在一起的半个灵魂,完全不能融为一个人,却在不停地融合成一个人!无论各自原有的灵魂是什么模样,融合是不会停止的!国雪的眼睛充满了痛苦,木法雨的冷漠桀骜在渐渐沦为歇斯底里……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融合为一,那是谁? “你救我吧……”木法雨的右眼并不如何凶恶,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刹那之间欺到李凤扆面前,右手五指骨爪长出,猛然去挖李凤扆的心。李凤扆竹箫一挡,木法雨那骨爪“咯啦”一声扣住他的竹箫,李凤扆微微一笑,放开竹箫在箫尾一拍,那支长箫“呼”的一声打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李凤扆“啪”的一声仍将箫尾接在手中,而木法雨扣住竹箫的五爪已悉数碎裂,骨骼被绞落在地,“咯啦”滚动。 “我必定救你。”他含笑而答,“你也要自己救自己。” “是吗?”木法雨变了声调,突地换了个沉稳的声音,“你要救我……” 桑菟之听出那是国雪的声音,他却听得笑了出来,“哈哈……”他一笑起来,眉毛和眼睛特别灵活,整个人像亮了一亮,“哈哈哈哈哈……你虽然和国雪在一起,却一点也不了解他,哈哈哈……”桑国雪死也不会向人求救,国雪是最强的。 木法雨的眼神震了震,李凤扆喝道:“小桑!” 桑菟之回头,“嗯?” “他是国雪!”李凤扆说,“他是国雪,他一直是国雪。” 桑国雪?这个面目狰狞、要挖李凤扆的心、驱使千万猛兽的人,真的是国雪?桑菟之吃惊了,难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木法雨和桑国雪的融合,他一直是桑国雪?怎么可能? “做不回桑国雪,所以想要做木法雨……”李凤扆的语调温厚,带着宽容感,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吃惊和心神震动,“国雪,你真的是那么软弱的男人吗?想要舍弃自己的心、想要从木法雨的身体里逃脱、想要我杀了你——”他微笑以对那个不知是“木法雨”还是“桑国雪”的人,“我必定救你,但首先你要自己救自己。” “国雪!”桑菟之在原地跺了跺脚,似乎是想生气,又像是对自己没认出来那是国雪而很懊恼,最后却仍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风情如满地蔷薇花开,总是荡漾着一些悲哀和好笑的味道。 “我们大家都明白,你是很有原则的人,我也很明白,做了一些自己不可饶恕自己的事,违背了原则的事的感受。从前——我没做过错事的时候,也觉得错了就错了,很鄙视那些竟然会做错事的人,但是……”他晃动了一下身体,那姿态很妩媚,拉端正了帽子,“但是我后来也做了错事,我……”他顿了一下,“我做过第三者,他的朋友割脉自杀,我也割脉了,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他没有怪我,但是从割脉那天起,我从心里开始鄙视自己,做那种事实在是太差劲了。 “要死真的很容易,当你拿着碎玻璃往手上割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了,但是我觉得不管做过多少错事,人总是要往前走的。要死太不负责任了,人的一辈子很短暂,就这样过去了,我不甘心。我很怕死,希望我死的那一瞬间是幸福的,所以虽然很鄙视自己,还是要努力地生活。做错的事我永远都记得,我鄙视自己,我也会逃避,我会打网络游戏我会假装变得很麻木我会找新的好男人谈恋爱,我也想做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自己,那样所有的遗憾都可以不再遗憾,所有的理想都不是理想,我就不用再挣扎……要勇敢往前走真的很累很辛苦,我可不可以不勇敢?但是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陪我,昨天到底玩得多疯狂快乐,我知道我一天一天地回不去了,那些理想、那些期待、那些生活,全都不回去了……我做了一个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想痛苦,但是清醒的时候却比从前更痛苦,因为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回头,其实却已经无法回头了。”他用手捂住脸,指缝间他的眼睛在笑、声音也在笑,却已经哽咽了。 “呵呵……国雪,你变不成木法雨,因为你根本不是木法雨。假装成他那样不会让你解脱,只会让你更难过更看不起自己,痛苦的是原来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坚强能干,其实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无法处理,可是我们都选择了一个人度过那段时期……我们不肯求救不要帮助,所以错过了朋友,走错了方向。但是走错路也是要有勇气的……国雪,其实不是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不到过去,而是自己以为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过去,如果我们能够再勇敢一次,努力做回从前的自己,也许不会越来越痛苦……” “小桑,我们再也不回去了。”左脸是桑国雪右脸是木法雨的人慢慢地说,“想得通很容易,你说的我都很清楚,但你能做回从前的桑菟之吗?” 桑菟之哑口无言。 不能。 “我……”那个人说,“其实已经死了,却死不了,比死还……”他的左眼露出极端痛楚的神色,沉稳地说,“不如。” 所以想要死的理由。 “杀你不难,挖你的心也不难。”李凤扆面带微笑,一直听着,即使桑菟之和桑国雪都说到眼露痛苦之色,他仍旧眼神清晰,风标清雅,“但救不了你。”他持箫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了下来,“难的是……活下来,比死……比野狗还不如地活下来。” 那个人的左眼终于向李凤扆看了一眼,“你吃过人肉吗?”他的右眼看了一眼桑菟之,冷冰冰的,语调带着一股奇异的哀伤和不屑,“你不过和男人鬼混,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做过半点坏事。” 桑菟之再度无言。 “我吃过。”李凤扆含笑,言下温厚,十分平静。 那个人的左眼流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李凤扆慢慢地说话:“我吃过我最好的……朋友。”再说下去,声音依然温和,却有些冰凉,“他死了,我吃了他,因为……”因为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一双典雅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回视那个人的左眼,微微一笑,“你要活下去,因为有些事只有你能做。” “什么事?”那个人的左眼很迷茫,右眼冷冰冰地看着李凤扆,却似并没有什么神采。 “有些问题,比如说……木法雨的身体在这里,当年他在战场上被炸而遗失的心脏……在哪里?”李凤扆平静地说,“他的身体不会死,心脏自然也不会死,他的身体会寻找旁人的心脏,心脏自然也会寻找旁人的身体。” 桑菟之“哎呀”一声,“你是说食人者不止一个?” 李凤扆莞尔一笑,“我只是如是想而已。” “如果他的心脏找到了新的身体,那么肯定要来找他原来的身体。”桑菟之说,“国雪你要守住啊!这果然是很重要的事。” “只有你能控制木法雨的身体,”李凤扆温和地说,“控制这副身体里的力量,不让它伤害别人,也不交给木法雨的心脏。”顿了一顿,他又徐徐地说,“杀你不难——”刹那间他眉梢微微一扬,“挖你的心亦是不难,你若要死,谁都杀得了你,但你——真的就此认了?桑国雪当真如此而已,是甘愿一死了之的男人吗?”他身子微微一挺,极其潇洒地双手负后,面上神色依然不疾不徐,语调很平淡从容,“我却不信。” 不信? 那个人左脸泛起了一阵激动的表情,“不信?” “我不信。”李凤扆温和而有耐心地说,十分安详。 桑菟之说做了超出自己原则的事很可怕,但逃避只会走上不归路,应该勇敢一点,带着错误走回来。 李凤扆说他不信他在最后走不回来,不信他愿意一死了之。 他的脸颊一阵痉挛,双眼突然都闭了起来,颤声问:“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 “啊?”桑菟之带笑,语调很是稀奇地“啊”了一声。 “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怪我?”他的双手在颤抖,“在我吃人的时候,没有人怪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怪我,你们都相信桑国雪绝对不会错,可是我错了……” 他终于承认了他是国雪。桑菟之眉毛上扬,嘴角勾起,“哎呀,人家不骂你你还要生气吗?国雪真的很奇怪。” “信任是一种压力,是吗?”李凤扆微笑,“其实我用九龙锁锁你的时候,并没有期待过它能锁得住你,也没有太多的期待过你能永远克制住吃人的欲望,毕竟你的身体是一只食人兽。我没有期待你不做错,所以就没有意思责怪你,只是当时没有说……” “国雪肯定比我们想象的痛苦,我都不敢和国雪说话哩。”桑菟之说,“心里当然会想怎么能吃人什么的,但想一想换了是自己一样做不到,所以也就没有办法怪你啦。”他眉眼俱飞地笑,一双眼睛跟明珠似的很是漂亮。 桑国雪一阵颤抖,“我咬了……绿章……” “你恨她没有怪你?”桑菟之笑,“我明白你的心情啦,你想说:我做错的事你们要说!是不是?那我先说啦,国雪,你吃人真的很可怕很残忍,以后要想别的办法解决,不可以再吃人啦,想一想死去的那个人家里会有多悲伤?被你吃掉的时候他会有多害怕?会有多少人伤心?你要付出代价的,你要补偿,还要付出代价。”他笑得艳艳地指着桑国雪的胸,“你以后要救一百个人来补偿。” “苍天是公平的,自己造的孽,做过的罪,日后定有报应。”李凤扆温和地说,“记得这几日的所做所为,在你偿命之前,你若能做桑国雪,我敬你。” 桑国雪的双目缓缓睁开,睁开之后双眼眼神都很清澈,“你本就不信我不能,不是吗?”他沉声问李凤扆。 李凤扆笑得很有些顽皮,“不错。” “我不死了。”桑国雪凝视着李凤扆和桑菟之,“不杀木法雨,我便不死。” “君子一言,”李凤扆举掌以对,桑国雪心里陡地兴起一股豪迈悲壮的情绪,抬手“啪”的一声和他一拍,只听李凤扆含笑继续说,“快马一鞭。”桑国雪点了点头,右眼缓缓合了下去,他的左眼清澈,仿佛又重新看见了蓝天,背脊挺直。 “你把自己的骸骨怎么了?”桑菟之问,“听说你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緼蛾?” 桑国雪皱眉,“我的骸骨?” 桑菟之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把自己的骸骨吃了,还化成緼蛾了吗?” 桑国雪左眼眼色沉稳,“没有,我刚去看了墓地,绿章在那里。” “没有?”桑菟之更加奇怪了,“那——那只‘戾’说木法雨把你的骸骨吃了还变成了緼蛾——咦?”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的猛兽是你召唤来的吗?” “不是。”桑国雪说,“我在钟商山躲了几天,今天才去墓地看了一次,然后就来了这里。” “那就是说——”桑菟之“哎呀”一声叫了起来,“那就是说,有另外一个‘木法雨’吃了你的骸骨还把它变成了緼蛾?他还指使猛兽攻击异味馆?” 李凤扆仍然温颜微笑,神色一点都没变,“我必定救你,不必——在意。”他手中竹箫徐徐负后,左手一伸将桑菟之和桑国雪挡在身后,眼神带着微笑看着某个窗口,“来者是客,请进。” 在桑菟之和桑国雪哑然的时刻,异味咖啡馆西北面的玻璃窗“咯啦”一声慢慢裂出蜘蛛网般的裂纹,时间似乎只是过去一瞬,又似过去了千年万年,第一块古老的浅绿色碎玻璃“当”的一声跌落下来,接着“丁当”碎响,如狼牙般的碎玻璃跌了一地,在干净的青石板地面上洒了一层带有锐利锋角的青绿色光泽,阳光下十分温柔美丽。 那层美丽光泽,只要人踏上去,必定血肉模糊。 随着窗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有一个人。 一个留着精细的胡须,相貌难以辨认,戴着一副墨镜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蓝黑色的大衣,衣服宽大,看不出是胖是瘦,衣摆很长,裤脚也很长,连鞋子一起遮住,也看不出是高是矮,头发很长,看起来毫无光泽,不知是真发假发。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陌生人。 没有气势、没有声音、没有容貌、没有气味。 一个人站在外面,却仿佛是空的。 他的面前,溅了一地的玻璃有淡淡的青绿色,很美丽。 “阁下……”李凤扆的平静语调顿了一顿,往上扬起却变得更愉快了些——桑菟之发现这个温厚的男人骨子里喜欢挑衅,“先生贵姓?” “我姓木。”那个人的声音很普通,既不好听,也不难听。 李凤扆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微笑得更加平静舒适,“木法雨?” “我原来叫木嘉杰,现在叫木法雨。”那个人说,“李先生和桑先生我在电视里看过几次,钟商市几次怪兽危机,两位先生都有参与,我本来很羡慕。”说话的时候,这个人居然很谦虚,然后他墨镜下的嘴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我只对桑国雪桑先生感兴趣。” 桑国雪的左眼看了他一眼,缓缓闭了起来,挺秀的双眉微微蹙起。桑菟之关心地看着他,只见桑国雪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胸口颤抖得更加厉害,剧烈的心跳仿佛隔着挺拔的西服都能看见,过了一会儿国雪左手压住胸口,右眼骤然睁开看了木嘉杰一眼,那只眼睛在笑。 木法雨的身体和心脏相互召唤,要把国雪的心驱逐出去了!桑菟之伸手按在桑国雪胸口,“麫”兽的灵息缓缓从胸口透入桑国雪体内,感觉到桑国雪胸口的血管肌肉都在极力地排斥那颗心脏,仿佛原本连接的地方都在硬生生地自我分裂,身体要将心撕裂或者吞噬,而后腾出新的空间。桑菟之的灵息透入桑国雪体内,那种强烈的撕裂和搅动渐渐停止,只是刹那之间,桑国雪满身是汗,全身冰凉,左眼紧紧闭起,右眼中幽幽一点蓝光如午夜鬼火,慢慢亮了起来。 他的右眼仍然在笑。 很斯文的、冷静的、狂放的笑。 李凤扆看了一眼木嘉杰,那个人全身被大衣包裹,他的胸口也在急剧跳动,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嘴角仍然是那样勾着笑着,保持着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李凤扆的双眉微微一轩,右手一拍,桑国雪应手而倒,桑菟之“哎呀”一声,笑盈盈地将他抱在怀里,“你怎么打人呢?”李凤扆刚才一掌拍在桑国雪肩头,掌力震的却是他胸口,一震之下,桑国雪胸口数处穴道被封,气血流转与大脑联系分开,不再自我撕裂,人也立刻倒下。 木嘉杰却是“嘿嘿”冷笑,他的胸口鼓起了一块,突然间暗色的血爆炸似的喷了出来,一颗心脏的印子在他蓝黑色大衣底下蠕动。桑菟之紧张起来,扶住桑国雪的时候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心脏位置,木法雨的心脏若是脱离木嘉杰的身体飞了出来,将是什么后果,他也无法想象。 “砰”的一声爆响,木嘉杰的心脏果然在刹那之间自胸口脱了出来,笔直弹向桑国雪胸口,刹那之间暗色的血液喷起半天来高,气味十分可怖。桑菟之“麝月界”起,连桑国雪一起换了个地方,正当他抱人移位的时候,突然“咚”的一声,木嘉杰倒了下去,那大衣胸口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一股奇异的味道随着他倒下和大衣撕裂飘散出来,桑菟之“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陷阱! 这个人不是木法雨! 这是个陷阱! 木嘉杰跌倒的瞬间,桑菟之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个死人!那本就是个死人!那个人……全身包裹,戴着墨镜,穿着古怪的衣服,那是具尸体! 在那具尸体的心脏弹向桑国雪的时候,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闪烁一阵蓝光直射李凤扆,李凤扆竹箫一晃,“扑扑”两声,那两个东西应声被敲碎,但倒下的那具尸体轰然一声化成了成千上万只緼蛾,如被狂风吹散的雪花,扑向桑菟之和桑国雪。李凤扆长眉一蹙,他比那緼蛾还快已到了桑菟之身前,他合掌去劈的不是緼蛾,而是那附在麝月界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那是木法雨的心脏! 麝月界中,桑国雪右眼的笑意已越来越盛,蓝色的荧光越闪越亮,桑菟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麝月界在往外扩张——界内的空气往外膨胀,想要将它迸裂,那是木法雨的身体在呼应界外的心脏。国雪要是守不住神志,木法雨的心夺回身体,国雪就……死了。 无论如何,麝月界不能破!他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能力才能应对这种局面,想不出办法的时候,他把“麫”兽的灵息源源不断地输给桑国雪,不管怎么样,我把我所有的,希望、善意、能力,全都给你。 小桑实在—— 李凤扆见状脸色微变——小桑委实不是与人争斗的料,这样的形势,国雪的神志几乎已经给木法雨侵占,输出力量给他,不是给了国雪,而是给了木法雨!随后微微一叹,那个人实在……说下了决心要做英雄,到现在仍旧不防人啊。便在他分心之间,他的手掌已经劈上了那颗跳动的心脏,指尖微微一麻——他骤地警觉收手握拳,“你——” 那颗心脏应手破裂,血液喷溅,竟是诡异的绿色。 满天緼蛾蹁跹散去,有人淡淡地笑了一声,“嘿嘿,以你之能,为人拖累……”此后杳然无声,仿佛有人说了句什么,因为离开得太快,而无法传入别人的耳朵。 那颗心脏碎裂落地,“啪”的一声滚出去老远,那具所谓“木嘉杰”的尸体化成了满天緼蛾消失不见。桑菟之收起麝月界,放下桑国雪,“凤扆?受伤了吗?” 李凤扆脸色温和,他修长洁白的右手食指沾染了一点点霉绿色,因为肌肤洁白,所以十分清晰,“木嘉杰和这颗心脏都不是真正的木法雨,那颗心脏到底进入何人身体,必须好好查查。” 桑菟之却只看着他的手指,扬眉笑得很明亮,“你受伤了吗?” 李凤扆微微一笑,“一点霉菌,不碍事的。” “你不能把它练化?”桑菟之记得无论是生病中毒,李凤扆都能很快将自己治好。 “一点霉菌,不妨留着,以记今日之败。”李凤扆仍是微微一笑。 桑菟之明亮的眼珠微微上扬,“哦?”他笑得艳艳的,蹲下仔细地看那颗心脏,受李凤扆掌力一震,那颗心脏外表尚无太大变化,不过四分五裂,内里却已全然粉碎,犹如被打糊的肉酱,杂以绿色血液,看起来既恶心又可怖。突然桑菟之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充满霉菌的血液,在自己手腕上一划——“啪”的一声,李凤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但为时已晚,桑菟之白皙的手腕显出一道暗绿色的霉斑,李凤扆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做什么?” “留着做纪念啊。”桑菟之的眼睛在笑。 李凤扆一怔,而后淡笑,“你啊你……” 桑菟之侧着头笑。 李凤扆也微笑,从桑菟之手中接过桑国雪,拍开了他的穴道。 木法雨设下陷阱,只是要李凤扆沾上这一点霉斑,这点霉斑,自然不同寻常。 桑菟之已经嗅出,那是“戾”兽的疫毒,和普通毒药不同,那是绝不可解的毒。 凤扆为了救国雪,中了不可解的疫毒。 心里觉得十分痛心,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奇怪地想干脆就自己也划一下,那就不会觉得伤心了,所以他就划了一下。 桑菟之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他还会笑着对你说“是不小心啊”、“要留做纪念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之类的话,一个人回他院子里去打游戏。 这样的人想要救人,希望能给别人希望,要走多艰难的路,下多大的决心,实在难以想象。 李凤扆从桑菟之手里接过桑国雪,微微一笑,拍开了桑国雪的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最快更新中华异想集·鱼妇最新章节! 希望 那天顾绿章从钟商山回来,晚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凤扆?”她认得是异味馆的号码。 电话那边沉默,而后传来低沉稳定的声音:“不,是我。” 是我?她骤然呆住,呆了好一会儿,茫然问:“……是谁?”不能辨认那个声音,因为不可能再听见,她以为不可能再听见了…… “国雪。”电话那边的声息有些轻微的紊乱,“绿章……” “国雪……”她紧紧握着手机,心跳陡然加快,“你还在吗?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我很想你、很想陪你,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好后悔没有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原本以为,无论想通什么都已太迟,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挽回,竟然突然有了倾诉的机会,她不知道电话那头是不是她太痛苦所产生的幻觉,是不是把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听成了国雪,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只手的手背,她等不及听到电话那边的回答,“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你在哪里?” “对不起。”电话那边依然是国雪低沉的声音,仿佛说得特别沉重,咬字特别清楚。 “什么对不起?”她一时没想明白,“你在哪里?” “咬了你……我……”他仿佛非常痛苦,却又一字一字说得特别清楚,“很后悔。” “是我没有陪你,我没有想到……是我对不起你,你在哪里?我很想你……”她说了从来没说过的话,曾经以为爱不爱、想念不想念、彼此对彼此有多重要从不需要说出口,但其实不是的……爱恋多少、想念多少,是不是要求一直在身边,要说一遍两遍三遍以至无数遍,才能一点一点地积累起安全感,才能抒发彼此对彼此的渴求和需要,否则就是欠缺……欠缺了什么将彼此牢牢牵系的东西,没有了深入彼此心灵血脉的东西,分开了之后无法相信彼此安然无恙…… “我在异味馆。”桑国雪的语调仍旧很沉着,即使带着一股痛苦的味道,仍旧让人鲜明地感受到他的确存在。 她呆了一下,这是从异味馆打来的电话,他的人自然在异味馆,为什么一点也没想到?“我马上过去找你,你……你不要走。”她手握手机,立刻从家里跑了出去,妈妈爸爸在身后惊讶地呼唤,她应了一声她去找朋友,而后再也没有听见。 钟商市的夜,如往常一样黑。 她家距离异味馆并不远。 夜里九点,风雨巷的青石板湛湛映着月光,竟有些积水般的幻觉,又仿佛那些清潋潋的影子是童话中仙女的恩赐。顾绿章踩着月光跑着,脚步声在风雨巷中分外清晰,这条巷子原本很长,今夜显得更长,远远传出去的脚步声,犹如没有尽头一样,听不到丝毫回音。 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她在风雨巷的中段、在青石板的中间,看到了一具骷髅。 那个骷髅胸口的肋骨残缺。 那是什么? 国雪? 她极其惊骇起来,她看到那个骷髅脖子上系着一条围巾。 她亲手绣的围巾。 国雪的骸骨? 怎么……可能…… 就在她震惊骇然的时候,那具骷髅突然消失,又变成了唐草薇的影子,穿着华丽的衣服,笔直站在那里,以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很快那影子再度消失,变成了尚未变老的沈方,在笑。 是谁在这里搞鬼? 是谁—— 她一个人面对着不断变幻的那个影子,突然那影子化成了坠河之前的国雪,刹那间到了她身前,温柔地抱住她的身体,对着她的咽喉咬了下去。 “幻觉、遗憾、亲近、死亡、毁灭、爱情……”有人在身后淡淡地说,“死之前,你关心的人还真不少,你真的只爱慕桑国雪吗?” 咽喉传来熟悉的剧痛,幻影消失,她惊骇地发现是自己双手的骨爪刺入了咽喉,努力挣扎却无法放开,鲜血流了出来。眼前突然又出现了国雪的影子,他从街道那头跑了过来,似乎喊了她的名字,突然那影子又变成了小桑,小桑! 咽喉感觉到骨爪已经抓到了颈骨,刺得很深很深,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幻影,她想见国雪,可是临死之时,却想看见……小桑来救她…… 想见国雪…… 想要获救…… 眼神失去焦距之时,眼前仍然摇晃着小桑的影子…… 为什么,没有期待国雪…… 死去的时候,国雪的一生自头脑中闪过,他似乎一直还是那样,从来没有想过……要求国雪付出什么,她一直追逐着他的影子,竟然没有期待过他回头…… 扶她一次。 桑国雪缓缓放下电话。 心情很激动,抬起左手按住心脏,他和绿章在一起两年了,情绪一直平静如水,约会、散步、牵手、读书,从来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应该那样。 现在却心跳得很厉害,仿佛……非常期待她来,很想很想在一起,没有什么理由、没有计划,只是想在一起,好像只要在一起,心就安定得多,便不恐惧。 桑菟之斜靠在异味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李凤扆在厨房洗碗。看见桑国雪放下电话的样子,他笑了笑,“出去接她吧。” 桑国雪转过头来,挺直了背脊,仿佛很冷静。 “出去接她啊。”桑菟之扬起眉毛,笔直看着桑国雪的眼睛。 桑国雪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嗳……”桑菟之笑了出来,“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想见她就出去找她啊!” 桑国雪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出门去了。 呵呵呵……桑菟之的眼睛在笑,国雪很幸福,不管将来怎样,他一直都很幸福。 有个人,会一直陪着他,会等他,会相信他、依靠他,一直都只以为自己付出得不够,而从来没有要求他付出什么。 只要国雪依然在那里、依然让她追逐,让她陪伴就好。 只要是国雪就好。 他的眼睛笑出了眼泪,其实……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啊……比起爱慕自己会对自己好的人,宁愿追逐自己爱的人,无论多么辛苦,都愿意等待,相信他会回来……而相信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绿章能等到国雪回来,等到国雪回头去找她,能等到他说其实一切都是误会都是彼此还不会恋爱,是多么幸运的事,祝福他们。 “你不出去接她?”李凤扆洗完碗,拿起干毛巾擦手,“你也是想见她的吧?” “啊?”桑菟之转过了头,“嗯……绿章是好朋友。” “你会爱上一个女孩吗?”李凤扆微笑,缓步登上楼梯。 “会,在精神上会。”桑菟之抬起头看他走上楼梯,突然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什么?”李凤扆驻足问。 “草薇死的时候,你不伤心吗?”桑菟之问,“你从来没有纪念他。” 李凤扆微微仰头,看着异味馆二楼楼顶悬挂的华丽挂灯,“死者已矣……我……”他微微一顿,没有说下去。 “你看过很多人……死?”桑菟之问。 “怎么这么问?”李凤扆回头,气息沉淀,卓尔不群。 “没什么,就是感觉而已。”桑菟之笑着说,“草薇死了、草薇死了……”他甩了一下头发,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的艳丽的风情,“你没什么变。” “我……”李凤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腕,语气微微一缓,仍旧温雅如玉,“我总觉得,他不会真死,你能救他。” “我?”桑菟之扬起眉头。 “你吃了他,难道不是为了救他?”李凤扆的神色不变,慢慢地说,“他再那样躺下去,才是真的死了,没有半点希望。” “我能给你希望吗?”桑菟之明艳地笑。 李凤扆微微一笑,“你能给大家希望。” “凤扆希望什么?让我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桑菟之指着自己笑,微微晃着身体,像能摇落许多花瓣,蹁跹一地风情。 “希望你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李凤扆停了一停,“如此而已。” “你自己呢?凤扆有什么愿望?” “没有。”李凤扆语气沉静,典雅温柔。 那种沉静,像已经死过,而后复生,索然无味地静,如一潭精美绝伦的湖水,纵然有莲花无数,也是纹丝不动,颗颗静死。 “救大家是很虚无的愿望耶,”桑菟之说,“凤扆不希望自己幸福?遇到对的人,有个美满的家,过简单的生活?” “不必幸福。”李凤扆简短地回答,言罢举步上楼,步态端正,风姿怡然。 不必幸福? 桑菟之抬头看他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遗憾、每个人都有心结……不知道死心应该还是不应该。但难道不抱期望,死心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人还是要有愿望,才能往前走、才会快乐,有些事应该忘记、有些事应该看开、有些事应该期待。 不过自己常常想到很多道理,却什么也没有做到。 桑菟之在楼下望着华丽死寂的异味馆,环视了一圈,又环视了一圈。 绿章就要来了。 桑国雪站在风雨巷某个小巷口,春季深夜的寒风自巷口吹过,吹得他全身冰凉,傻傻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绿章会从哪个方向来,刚才忘记问她在哪里? 要是在家里,会从左边过来。 要是在外面,会从右边过来。 他从来没有等过她,只知道手心很冷,胸膛很热,身体越凉,就越感觉到胸口跳动的心脏的节奏和温度。 竟然很紧张。 他从小学第一次上台演讲获奖以后,对任何人和事就不再感觉到紧张了。 她怎么还不来? 他看了看手机,才出来两分钟,再等一等。 时间极慢极慢地过去,他每看一次时间,都发现才过去十几秒。 看了十次,终于过去了两分多钟,他突然抬起头往左边看去——不对!太迟了! 如果她在外面,不会说“我马上过去找你,你不要走”,她会说“我在什么时间到,你先喝茶”。何况现在这么晚了,她不会在外面。 她要是在家里,这么短的路,怎么可能还没有到? 人呢? 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突然升起,他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奇异的气息,非常熟悉的气味,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立刻如脱缰野马一样疯狂搏动,撕裂胸口的剧痛再度传来,身体……又在排斥这颗心脏了。 木法雨…… 桑国雪端正严谨的脸上充满坚毅忍耐的神色,绿章……还没来,一定和木法雨有关。 夜里点点滴滴下起了小雨,敲打在他原本冰凉的身体上,像一簇簇刺入皮肤的针,疼痛异常清晰,全力排斥他心脏的身体不受控制,他伸出手掌,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张开嘴发不出丝毫声音…… 绿章、绿章、绿章…… 左边巷子里慢慢走出一个人,那个人个子不高,穿着一条到膝盖的淡青色裙子、白色背心,打着一条简单的绸丝带。 绿章! 桑国雪陡然一振一惊,绿章!他想往前走却迈不动脚步,想说话,却无法开口,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已经变成了失血的惨白色,心脏强烈收缩,缩成了一团之后竟然不再跳动,他的手掌变成了无血的惨白色! 而顾绿章的表情却很迷茫,她看着前方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渐渐目光变得惊恐,脚步停了下来。 绿章……绿章!桑国雪僵硬的手掌一分一分抬起,压住胸口收缩的心脏,猛力往下按压,他控制不了力量,那一按,胸口传来强烈的钝痛,才知道用上了自残般的力量。一股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流向全身,他喘了口气,用力在胸口再按了一下,闭起了眼睛。 而小巷中间,顾绿章的表情越发惊恐,像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再按一下,桑国雪往前走了一步,顾绿章的双手慢慢掐住自己的脖子,手指上长出骨爪,慢慢刺入自己的咽喉。桑国雪用力张开了嘴,“绿……章……”他的声音微弱到只有他自己听见,陡然发丝扬起,他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绿——章——” 顾绿章脖子上的血已经流了出来。 “绿章!”桑国雪猛然叫了出来,向她那里大步跑了过去,“你怎么了?” 顾绿章突然“砰”的一声倒地,桑国雪跪地将她扶起,就在扶起的刹那之间,顾绿章双手长出的骨爪穿透桑国雪的胸口,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丢弃在地上,那颗心仍旧温热地跳动,跳个不停。 “绿……”桑国雪骇然地扶着顾绿章,心脏陡然脱离身体,他和顾绿章一起倒了下去,“砰”的又一声,两人身体交叠,鲜血流在一起,那摊血迹慢慢地变大。脸色苍白僵硬的顾绿章双眼流出眼泪,掉在血里,但那双眼睛依然睁大,充满了惊恐的表情。 “啊!”不远处有个人的声音惊诧地叫了一声,刹那之间一股柔和的光辉将血流不止的两人托了起来,那股光亮甚至托住血液,将血液送回两人的身体里去。那颗刚刚掉出胸口的心脏也被一起托起,送回桑国雪胸口。就在柔光卷地而来的同时,一件东西“铮”的一声打在麝月界外圈,毫厘之差,就劫走了桑国雪的心脏! 那击打在麝月界外围的东西,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条银链,上面挂着一个圆形的银质雕花盒子,里面放着很小的相片。这东西一击不中,缩了回去,在一个人手腕上绕了几圈,静止不动。 “你是谁?”小巷里跑出来的人是桑菟之,眼见顾绿章和桑国雪都受重伤,不禁变了脸色,麝月界内的空气越来越白,他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了麝月界内,治疗顾绿章和桑国雪的伤势。他在异味馆坐了一会儿,李凤扆上楼之后,他实在无事可做,打算回家睡觉,一过拐弯路口,却突然看见桑国雪和顾绿章砰然摔倒,血溅三尺! 那个人一身洗到发白的蓝色球衣,头发的颜色也很苍白,相貌却很年轻,淡淡的不算太英俊,却也冷峻——他长得并不太像之前的木法雨,但那气质却很像。 “你是谁?”那麝月界将重伤的两个人托起,慢慢漂浮回来,桑菟之将两人挡在身后,站到最前面的时候,心里一股熄灭了很久的热情突然被点燃了。 “我姓柯。”那个人淡淡地说,语调很冷漠,“你叫桑菟之?” 桑菟之眉眼一挑,笑着说:“嗨。” “即使吃了唐草薇,你也不过是个只会搞同性恋的傻子。”那个人冷冰冰地说,“杀你——不足挂齿——” 桑菟之全神贯注地令麝月界救治两人的伤,全力渡给麝月界力量,以里面两个人受伤的程度,要保护他们不死,至少要在麝月界里待上一个小时。 他知道李凤扆现在在打坐,没有人能帮他。 他一个人面对这个姓柯的怪物——这个拥有木法雨心脏的怪物——能撑住一个小时吗?就在他考虑的时候,突然“咯啦”一声左手臂传来剧痛,他惊骇地看着一条挂着银盒子的链子收了回去——那个人居然招呼也不打,直接攻击了他——而且一出手打断了他的左手!左手强烈的痛楚让他整个人绷紧站了起来,一声马嘶般的口哨,桑菟之周围雾气弥散,他额头的角长了出来,夜空中什么东西临空飞过,如硕大的蝙蝠无声滑过夜空,转头又滑了过来,在两人头上遨游。 那是一只黑翅罗罗鸟! 猎食之鸟! 召唤罗罗鸟是唐草薇的能力,桑菟之第一次用,竟然召唤出两只罗罗鸟在空中相互交替遨游,如同两只巨大的幽灵,在地面留下片片硕大的阴影。 姓柯的年轻人身前身后骤然出现了许多鬓毛激扬的虎豹猛禽,惊人的兽吼顿时激尘响起,仿佛一道强烈的龙卷风自地上掠过,威力直上天空。 罗罗鸟骤然下扑,空中掠过两道诡异的黑影。年轻人身边的各类食人猛兽轰然大吼,如脱缰般狂奔而出,有些振翅直起,和罗罗鸟扑咬在一起。一声极其尖锐的鸣叫,罗罗鸟巨大的羽翼猛力扑打一头牛头六角的猛兽,黑夜中扬起不少纷飞的黑色大羽。 就在各类怪兽相互扑咬的时候,刹那之间,麝月界外也出现了几头狮虎一般的猛兽,奔跑出来,奇怪的是却和罗罗鸟并肩作战,和同类厮杀在一起。 那是桑国雪! ——国雪虽然重伤,但是他也在努力战斗,努力挣扎! 桑菟之的左手痛得让他掉下眼泪,本来就不是很能忍痛的人,那银链子蕴藏着极强的力量,绝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看着对方,那个人淡淡站着看他,“居然有召唤神兽之能,可惜太弱,杀你不过如掐死一只蚂蚁。” 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桑菟之想笑,抱着左手臂对那个人艳艳地笑了一下,脸颊上还挂着眼泪。那个人缠绕在手臂上的银链又一圈一圈地抖开,眼看就要再次出手,那银链在空中发出强劲的“呼呼”声,随即“叮”的一声响,银链抖了过来直缠他的脖子! 绝对不能输! 绝对不会输的!桑菟之一伸手抓住那银链子——“咯啦”一声,那银链子上的力量强劲得惊人——对了,是和凤扆一样的高手!是练有武功的高手才会这样……桑菟之忍住右手掌的剧痛,根据李凤扆指导的方法,双手一挫,“铮”的一声竟然将那条银链一拆一扯,拉成了两段! 那姓柯的年轻人微微一怔,“剪烛手!”他说得快来得也快,第三个字说出口他已一把抓住了桑菟之的咽喉,桑菟之却微微弯腰,右手肘猛地撞向他小腹——他心神一分——桑菟之却已拧开他的手,左足绊住他右足,左膝一压,竟令他一个踉跄,若不是桑菟之反手摔人委实过于幼稚,他真让他挣脱了去!“剪烛手!李凤扆人在哪里?”这年轻人喝问,右足缩回,换手一把抓住桑菟之的肩,“快说……”他一句喝问突然停住,桑菟之手画火焰符,点在了他胸口——“呼”的一声那身蓝色球衣起火燃烧,一条蜿蜒大蛇骤然将他紧紧缠绕,张嘴吐出信子,蛇的双眼所到之处,处处火焰升腾,噼啪作响。 “嘿!”姓柯的年轻人“啪”的一手抓住大蛇的七寸,那些火焰就在他身上燃烧,他却毫不在意,桑菟之只见眼前白光闪烁,那条大蛇竟在刹那间四分五裂,随后消失不见,右手臂再度“咯啦”一声,已被他五指抓住。 “李凤扆人在哪里?”年轻人淡淡地问。 桑菟之双手都受了伤被扭断,痛得脸色苍白,满头都是冷汗,几乎昏倒,却仍然在笑,“嗯?” “还在异味馆运气逼毒?哈哈哈,不可能的,一千两百三十八年前他没能把这种毒逼出来,如今更加不可能,那是绝毒!绝毒!”年轻人冷冰冰地说,“至于你,死吧!” 桑菟之膝盖微弯,猛地往那人身上撞去,年轻人不料他双手都受了重创还敢反抗,手肘一撞一推,“砰”的一声桑菟之被他如击败絮一样摔了出去,跌在五步之外,他微有诧异之色,“你还真是……”一句话没说完,桑菟之坐了起来,他又是一怔——这个人居然又坐了起来,倒是顽强得很。 凤扆在打坐,国雪和绿章都不能死……桑菟之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潋潋月光映在他身边,就如坐在一潭极清亮明媚的水中,看起来竟不很狼狈。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带着残余的风情,还有一股并不强烈的火焰——虽不像其他人临死不甘时眼中的那种熊熊烈火,却明亮温暖,像无论怎样也不会熄灭! “我低估了你。”那年轻人突然说,“我叫柯常亭,你死之后,定会记住。”他大步走向越来越是明亮的麝月界——不杀桑国雪,他便是空手而回。迈出第八步,左脚一紧,已经被桑菟之召唤来的罗罗鸟咬住。柯常亭一跃向后,桑菟之一声口哨,空中黑影再现,四只罗罗鸟空中盘旋,柯常亭心头火起,一手悬在桑菟之头顶,淡淡地问:“这些扁毛畜生你收不收?” 桑菟之笑得风情无限,“不收,好不容易才学会的怎么能收?” 柯常亭淡淡地说:“哦?”他说杀就杀,一掌往桑菟之头顶拍落,以他的掌力,这一掌拍下,桑菟之必定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啪”的一声他没有拍碎桑菟之的头,迎上的是桑菟之的右脚——他四肢重伤三肢,竟然还有力气以手肘支撑,踢起这一脚救自己一命!柯常亭又是一怔,冷笑道:“我就让你四肢全断,全身上下没有半根骨头能动弹,再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他五指握住桑菟之右脚,一寸一寸将那腿骨捏碎,一寸一寸…… 桑菟之呼吸急促,全身骨骼尽碎,右腿上的痛苦已经算不上什么……他满脸红晕,全身的痛已痛过了极限,仿佛已不再剧痛,眼睁睁看着麝月界,他头顶那颗独角依然晶莹明亮——一个小时……快要到了。 自己原来真的很勇敢。 自己表扬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现……让自己很看得起自己啊。他忍不住轻笑,原来……自己骨子里还是有热血的……还能拼命……还能……很认真地……要活下去。 今天……很勇敢啊。 麝月界里。 顾绿章先睁开了眼睛。 她先看见了如天堂般的光,然后看见婴儿般沉睡的国雪,而后转过头去——突然看见了小桑在笑。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笑? 笑得……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他身边盛开。 “小桑!”她扑到麝月界边上,变色看着一个人以怪异的手法扭断桑菟之的骨头,一点一点的……小桑全身都是血……全身都是……“小桑!小桑!放开!放开这里,我不要你救人,不要你救人……啊——”她看着桑菟之的鲜血渐渐在地上晕成一团,平生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不要——放开——” 桑菟之额头的独角渐渐消散,他身上的血和顾绿章桑国雪刚才流下的血混在一起,他觉得温暖,一点也不冷,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很灿烂、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绿章,今天我很温柔。”他说。 顾绿章在麝月界里摇头,“你一直都很温柔,真的很温柔,小桑你不会保护自己你会害死自己,像小薇一样你们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救别人?你们……你们都不懂得要自私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不要……这种救……我不要……” “今天我很开心,今天是个好男人……”桑菟之没有听她说话,他已经听不见了,渐渐地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还带着风情地瞟了国雪一眼,微微一笑,“‘麫’的力量都给你啦,你……不是木法雨,会有……希望……的……还有……草……薇……的……” 麝月界里,桑国雪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桑菟之、看着他还带着那有些调笑的口气说到最后一个字,慢慢闭上眼睛,渐渐不再呼吸。 而后麝月界弥散。 世界上再也没有“麫”这种神兽。 他说:会有希望的,桑国雪的希望,唐草薇的希望。 那些希望,随着唐草薇和“麫”的力量,他留给了桑国雪。 那他自己的希望呢?桑菟之的希望——遇见一个在他弹琴的时候会看报纸的好男人……那个愿望,虚幻得像蒲公英,不过是个童话时期,单薄而美丽的……梦。 麝月界消失了。 桑国雪和顾绿章站了起来,面对着那个叫做“柯常亭”的年轻人,桑国雪双眼都已经睁开了,一样清澈,其中充满了近乎歇斯底里的愤怒和忍耐。 顾绿章紧紧咬着嘴唇,嘴唇在流血,小桑、小桑……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来救她了吗? 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人保护一定会死于伤害。但是我不知道,你会被……伤害得如此惨痛、如此彻底…… 那时候说下了决心想要救人,难道只是救两个人而已?小桑你所说的想要给每个人希望,难道……就是……这样…… 难道就是这样而已吗? 你……你……你……未免……伤人……太甚…… 难道要救一个人就要牺牲一个人吗?那我宁愿去死——宁愿去死—— 本文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