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 01 不死鸟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深夜,片场收工,自安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门外等我。 我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我的预感一向准确。 “帅哥又来了!”摄制组的同工们起着哄。这个剧开拍以来,自安几乎天天来接我,已成组里的一道风景。白天,工作的时候,我为演员们鞍前马后,工作结束,他为我鞍前马后。在媒体上,女主角风头强健无比,在私下,我的风头已经压过女主角。 我把他扯到一边,小声说:“你不要当众发疯。”他是个不管不顾的八零后,如果晚出生几年,几乎要成九零后。 连拖带拉,把他拖进车里,我的手臂几乎要骨折。 他遗憾地叹息:“还想跪一跪的,不成了。”说着自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红色丝绒首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轻轻地问,“修宜,嫁给我好吗?” 一只小小的钻戒在暗淡的路灯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钻戒虽然只得米粒那么大,却已经耗尽他所有积蓄。 这一生中,不是没有见过大钻石,也不是没有拥有过大的钻石,但是这粒小小的石头,并不比那些更卑微。 我注视他一会儿,避过他晶亮急切的目光,说:“你让我再想想。” 他说:“我现在只能买得起这么大的,但是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给你买更大的。” “这不是石头大小的问题。”我虚弱地说。 “那是什么问题?房子?以后我也会给你买大房子,别墅我不敢说,但是肯定会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更好。” 这也不是问题。我看着他,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无法出口。 说了他也不会信,他会以为我在痴人说梦。 “自安,我比你大,而且大很多。”我喃喃地说,以手抚额。 “现在流行姐弟恋。我不在乎,你也不必在乎。” “但是我不会永远比你大。” “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会比你还要成熟,这不是很好吗?你不是整天说我孩子气吗?”他说。 我抹把脸:“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自安的一腔热血被我浇个透凉。他怏怏地坐进驾驶座,启动汽车。 汽车是我买的,他无怨无悔地做我随传随到的司机很久了。 回到家,他缠了我很久。他眨着无辜的眼睛问我:“你爱我吗?你不爱我了吗?” “爱,我爱。”我回答,翻了个身。 他的面孔贴上来,摩挲着我的脸:“爱我为什么不想嫁给我呢?” “自安,你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着那个大钻石吗?他很老。” 他指的是刘宏,在我认识了自安之后,仍然纠缠了我很久。刘宏是本市某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很是有些身家。 他是中年人,离异后没有再娶,中馈乏人打理,一直在寻寻觅觅。 我摸了摸他的面颊,温柔地说:“不要乱想,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 “如果你爱我,还需要想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吻我的脖颈,手在肌肤间游走。 他纠缠着纠缠着,仿佛要在缠绵中寻找证据——证明我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不离不弃。 他终于疲倦地沉沉睡去。他的手搭在我的身上,神态终于安详。到底年轻,仿佛抓到什么变觉安心,没心没肺地又放下了。 一米八三的个子,骨架子大,一身长年练出来的肌肉,压在身上颇有分量。我轻轻地抬起他的胳膊,悄悄起身。 来到客厅,自冰箱里取一冰水倒入杯中,喝一口,坐进阳台上的摇椅,仰首望天。 天阶月色凉如水。我闭上眼睛,前尘往事一齐涌来。 我要怎样说才能让他明白?我不止身份证上的三十二岁,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我有不会老去的容颜,我不能跟他白头到老。等到他三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还是三十二岁;等到他四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也是三十二岁;等到他五十二岁的时候,我看起来仍然是三十二岁。 等到他白发苍苍的时候,走在街头,人们会以为我们是爷爷与孙女。 我是一个活了千年的女巫,对谁说了,谁都会以为我是疯子。 我是一只不死鸟。无数人曾经追求长生不老,他们炼丹,他们找仙草,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不死人的苦恼?一千多年来,我忍受的孤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我经历的生离死别,每一次都那么销魂蚀骨。 我是个有起点没终点,有过去没未来的女巫。一千多年以来,我死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活过来。我曾经被人用剑刺死,数天后我的伤口自动愈合,发现周围的人,其中包括我的初恋,我的爱人却永远地长眠,再无可能醒转;我曾经服毒,一个月后当盗墓者打开我的棺盖,我坐起来咳出毒血,把盗墓人当场吓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句诗是可以这样解释的,谁能相信? 千年之前的那个暴雨之夜,母亲将我一把推落山坡的草丛,拼尽最后的力气对我喊:“活下去,不管怎样要活下去。” 她不知道,她的那句美好的希望,拳拳的爱女之心,如今在我看来已成笑话。我活了下去,永远地活下去,活得腻烦了却想死都死不了。 遇到自安之前,我正处在人生的又一次黑暗之中。那种心灵的空洞越来越大,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日日都盼望奇迹能出现,我的生命能够终结。 那一日我神情恍惚地穿越马路,耳边响起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司机愤怒的呵斥:“你长没长眼啊?红灯没看见啊?你赶着去投胎吗?” 我茫然地看着司机大哥,微微地一笑。天地良心,我虽然想死,可是从来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去死——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的尸体没有粉身碎骨,车祸是不会让我的死成为现实的。对我来说,投胎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一次次地离我而去,我们一次次地在人海中失散,不能重逢。 过奈何桥需喝孟婆汤,我掌心有无痣他们已经不记得。 我只是个在人世间孤独行走的千年女巫。 那司机恨恨地一声:“算我出门没烧香,遇到个神经病!” 只要我的尸体没有粉身碎骨,车祸不会让我的死成为现实——我心中灵光一现,抬头看天。 阳光炫目,我以手遮眼。钢筋水泥的丛林,摩天大楼如雨后春笋,纷纷拔地而起。 如果我从那样的高楼坠落,应该是粉身碎骨了吧?凭着老天爷再怎么不想让我死,也会回天无力吧。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着,找到身边最高的那座楼,想方设法地找到通向天台的门。 我终于站在摩天大楼的顶层向下看,车辆行人全如蝼蚁。 俯视苍生。 正当我打量着栏杆,想寻找一个优雅的方式翻过去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把我紧紧箍住往后拖。我听到耳边有男人说:“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想不开要走这条路?” 我拼力挣脱,我们齐齐倒地,我滚落在一个宽厚的怀里。 他惨叫一声,但是死死地箍住我不放。扭打间我看见他的一张面孔,顿时石化。 一张男孩的脸,稚嫩,纯净,朴实,真诚,似曾相识。 这张面孔,我曾经在人海里寻寻觅觅有多久,只是不见踪影,今天居然出现在眼前。 泪水在一瞬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不再挣扎,他的胳膊也就放松。他长得长手长脚,蟑螂一样挣扎着坐起来,好心地哄着我:“咱有啥委屈也不能走这条道,你说是不是,美女?” 是个嘴甜的弟弟。 “你认识我吗?”我试探着问。 他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知所云。 我失望:“你为什么救我?” 他表情更加迷茫——那意思是,见死不救还算人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李自安。”他总算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 李自安,哈哈,他居然姓李,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他瞪着我:“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你的表情好奇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我伸出手:“孙修宜。” 一个活了千年的女巫寻死的瞬间,和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的午间锻炼,居然造就这么一段因缘。那一刻我打消了找死的念头,似乎这张脸孔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在我想探究他的时候,他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我,以偿我愿。 “为什么要找一个比你大的女人?是不是觉得我似曾相识?”我闲闲地问他,不露痕迹。 他的回答让捉摸不透:“不知道,一看见你我就觉得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你有一种气场,很自信的气场,即使在那天你,呃,那个时候,你的背影都那么坚定。”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理由。 我们以很快的速度同居。自安是个很阳光的男孩。他愿意调整自己去迎合我的一些怪癖。比如我一周内必定有一段时间会在我的一间静室内独处,起初他会粘着我,要跟我进去。我明确告诉他我不喜欢这样,我需要自己待一会儿,他便不再坚持。 那间静室,一面墙全是柜子,里面一隔一隔装满草药。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打坐静思,呼吸这些草药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 隔三差五,总有一些熟人朋友辗转介绍一些病人来拜访,有些人得了绝症,有些人得了医生诊断不出的不明之症,我给把脉之后会赠送一些草药,他们便会留下一只红包,里面的金钱从八百到几千不等,全看客人自己的身家。 这是我收入的主要来源,在影视公司的那份工作可有可无,不过是打发无聊的时光而已。 当然这也是我行走千年赖以生存的手段。我是女巫,但是我也需食人间五谷,不能风餐露宿。 我从一个朝代活到另外一个朝代,每隔十年二十年我便要借机搬迁,从城市到乡间,从乡间到城市,从一个省份到另外一个省份。我不喜拍照,如果非拍不可,都是躲在人后做背景墙。我费尽心机地改换身份,隐藏身份,怕被人看到那不会老去的容颜。时间对很多人来说是奢侈品,对我已经是巨大的负担;金钱对我来说是完全的身外之物,不是清高,不是矫情,是全然看穿。 比如刘宏和李自安,刘宏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李自安二十年的青春。在我的眼里,二十多岁的心智和四十多岁的心智只是小巫见大巫的区别,假定他们同等寿命,自安可以多陪我二十年。 刘宏刚跟我交往的时候,以为我二十四五,等到他看到我的身份证上是三十岁,便觉得我是剩女,对我生出居高临下的怜悯。 虽然他比我大十多岁。 我是活了千年的妖精,什么没看过,早就不以为怪。可是我空虚,我寂寞,我闲得无聊,忍不住还是想打击他取乐一番。 在我走上摩天大楼天台的前一天,我感到厌烦之极,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一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看住我。 我笑笑:“你的功夫欠点火候。”转身离去。 被自安从天台上拖下来,住在一起,有时候会跟他手拉手去吃大排档,被刘宏撞见,他啧啧摇头:“你竟沦落至此!” 我风淡云清,一笑而过。 什么都是过眼烟云,富贵,权势,什么能拼得过时间?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只得我是个例外。 一千多年前母亲把我推落山坡的草丛,依依不舍地一再叮咛:“活下去,不管怎样要活下去。” 华丽的宫殿里,一个女人抚摸着我的脸叮嘱:“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会尽力救你,相信如果我有事,你也会这么做。但是你要记住的是,一旦有性命之忧,先要自保为上,切切不可忘。” 在岁月的河流里,每一个人都如蝼蚁一般渺小,随波逐流,生死富贵由别人操纵,今日高高在上,贵为皇亲国戚,明日宫廷政变,成为刀下之鬼。 我在摇椅里闭上眼,自安那英俊的面孔便浮上眼前。只不过在我的意识里,他不是西装革履,而是金盔铁甲。 刀剑之声越来越近,一个声音呼叫着:“阿草,快跑,不要管我!你要活下去,不管怎样要活下去。” 活下去,母亲对我说过,他也这么对我说。可是如果这世上没有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2 不祥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大唐光宅元年,新皇登基,太后武氏被尊为太后,大赦天下。 三月刚过,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出生在四川巴州的一个小山村里。我的父亲何青是一个常年采药为生的药农,闲暇时耕种门前的一亩三分口粮田,我的母亲柳氏在家纺织烧饭。朝廷重农桑,赋税轻,休养生息,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们住的村子,汉夷混杂。那些夷人,男人打猎女人耕种,习性与汉人有些不同,流传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风俗,男人们比汉人的男人们要慵懒,除了打猎,什么也不干,家务和田间的活计全交给女人,田间常见女人们背兜着小小的婴儿耕种,非常辛苦。 跟他们混居,也不是没有收获。父亲母亲从他们那里得到很多草药的知识。 父亲母亲的命运在我出生的那年全然改观。就在我出生的第十天,上山采药的父亲失足坠下悬崖,失去生命。正在月子中的母亲听到噩耗,当即昏厥。 未久,传闻被贬居在巴州城中,深受百姓爱戴的废太子李贤暴卒于宅中,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被太后派人暗杀。 村中夷人的女巫说我是天煞星,能给亲人甚至国家带来灾难。 一向与父母交好的夷人不再上门,甚至窃窃私议,要驱逐我们母女出村。 汉人邻居也将信将疑,私下说我脚硬,克夫,说不定也克母,企图说服母亲将我送入尼庵。 母亲抱着我日夜哭泣,挣扎着起床煮饭洗衣煎药,自己照顾自己。自我懂事起就听见她说:“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把你养大成人,看你出嫁,生儿育女。” 母亲是一个性格坚韧的女人。父亲去了以后,她将家庭收入的重心放在采药上。她用一只竹篓把我缚在背上,早起上山采药,种田耕地,夜晚她把我装入藤篮,挂在房梁上垂下的绳子上,一边织布一边给我唱着山歌,我时时在她的歌声中入眠。 生活的磨练让她越来越能干。家中没有男人,她不得不抛头露面,跟药贩讨价还价,跟布商嘘寒问暖,渐渐村中闲言碎语渐多,说柳氏妇人能维持这样的生活,多靠跟男人不清不楚的暧昧,钱财来历不明。 我渐渐会得翻身,会爬,会对着人微笑,母亲在家里忙碌的时候,总是在厅房的地上铺块席子,将我放之其上,任意爬行。一日她在灶头做饭,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拽她的裙角,低头一看,是我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抓着她的裙裾站了起来。那一刹那,她眼含热泪蹲下,抱着我呜咽不能言语。 “阿草,阿草!”她反反复复地只能呼唤着我的乳名。 我的世界如此之小,只得母亲的脊背上的竹篓那么大;我的世界又是如此之大,当别的孩子在家中火塘边取暖的时候,我随着母亲漫山遍野地跑。 “这是赶黄草,对女人好的一种药。”母亲每挖出一根草,就会对我如数家珍地念叨,不管我听懂听不懂。 这活儿太过艰辛,女人带着孩子,只能挖些价值不高的草药。母亲慢慢地少上山,在家里的口粮田里腾出一块地,专种那些珍稀少见卖钱多的药。 房前屋后的空地全都种满,母女俩的吃喝穿用全都指望在里面。 我会走了,我会说话了,我会跑了。除了母亲,我没有朋友。村民们不跟我们家来往,孩子们不跟我玩。有时候他们在一起我蹒跚地跑过去,他们会一边跑开一边唱:“天煞星,天煞星,阿草是个天煞星。先克爹,再克娘,克到只有一人行。” 我回家问母亲:“什么叫天煞星?他们为什么叫我天煞星。” 舅舅有时会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探望。每一次来,总是帮母亲把柴劈成垛,把水缸挑满,然后坐在堂屋里喝酒,看母亲在灶间做饭。 舅舅抱着我说:“你看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才多大就有了白发。往前走一步吧,带着孩子嫁到外村,总强过在这里苦熬。” 母亲低头往灶里填柴,火光映着她的侧影,真是好看。 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自那以后,隔上一段时间,舅舅会陪着一个男人上门。后来我知道那叫“相亲”。有时候母亲带我回外婆家省亲的时候,也会有男人上门跟舅舅喝酒,母亲在外间烧菜上菜,男人们目光会从母亲身上扫过。 大部分时间,是舅舅带着男人到我家里相亲。母亲一个人带着我过活,手停便口停,回娘家一次,一个来回至少要一天的功夫,耽搁不起。 相看之后,大部分的男人托人带话给舅舅:这个女人不错,能干勤快,持家的好手,只是听说那个女儿是个天煞星,生下来克父,是个不祥之物,就算平安养到大,还要陪上一副嫁妆,希望能送人或者寄养到亲戚家。 母亲听了舅舅的话,坐在灶前,火光映着她的侧面是如此的坚毅。她毫不犹豫地回绝:“我的孩子我来养,我不会为了嫁人扔下她。” 舅舅摇头叹息,喝了几口酒,起身告辞。在门前,他蹲下来抚摸我的头,说:“将来一定要孝顺你娘。” 舅舅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又是十六的大集,母亲给我扎了发辫,系上丝带打的蝴蝶结,给我穿上鲜艳的衣服,带着我去镇上赶集。她赶着一只驴,我坐在驴背上,两边架着筐,一边放着母亲织染的布,一边放着我家鸡下的蛋,和我们自山里采的草药和山货,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回我们需要的油盐酱醋,以及织布的纱线。 母亲带着我,先把草药卖给药店,再去市集占一个位置,铺一块油布,将布和鸡蛋以及山货纷纷摆出来。 不远处是一个茶铺,里面坐满了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客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着闲天。 “听说太后令人毁了乾元殿造明堂,由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主持督办。太后自称是弥勒佛转世呢。” “薛怀义是啥子高僧?从来没听说过!” “哈哈,他是什么高僧?他是太后的姘头,不过是那男人的活儿大,能让太后爽罢了。” “嘘,你不要命啦?如今太后准许告发,你当心脑袋!” “你别说这太后倒似男人,只要你不反对她治理江山,说几件风流韵事她倒不跟你计较。” “我看这架势,太后总有一天会登基当女皇。她不会满足于坐于珠帘之后的。” “可怜当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俗话说虎毒不食儿,可惜天家没有骨肉情啊。好端端的一个太子贤,惨死在自己母亲手里。” “嘘,嘘,议论太后的姘头没有什么,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我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好奇地问母亲:“娘,什么是姘头?” 母亲吓得面色如土。她蹲下身捂住我的嘴,厉声告诫:“小孩子不许胡说八道!当心野狗咬舌头!” 我赶紧闭嘴:“是,娘,我再也不敢了。” “哈哈哈。”旁边铺子的大叔笑出声,躬身问我:“小姑娘,你几岁了?” 那个大叔大约三十上下,一脸的络腮胡子,五官英俊,身材高大,粗粗一看,也有几分吓人。 他的摊上摆的也是些山货,货色比我家的珍贵,因为那些东西都长在深山高崖,母亲一介女流力所不能及。 我躲到母亲身后,过一会儿探出头来偷窥他。 母亲连忙代我致歉:“这位大哥,小孩子不懂事,莫要跟她一般见识。” 那大叔打着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妹子莫放在心上。” 母亲一个万福,转身招呼顾客。 晌午十分,大叔托了母亲照看摊子,走开一会儿,过些许时候,带了一壶酒和一篮肉饼,分了些肉饼给我和母亲。 母亲谦辞,他再三地说:“吃些吧,你们只吃那麦饼怎么行?特别是这位小妹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吃些肉。” 母亲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接过。 大叔喝一口酒,问道:“妹子怎么带着孩子赶集?妹夫呢?” 母亲平静地说:“孩子爹已经不在人世。” 大叔收敛笑容致歉:“我不该问。” 母亲道:“已经过去很久。” 大叔在一下午,都对我和母亲关怀备至,言谈中不住地打听我们家住哪里,族中还有什么人。 那日从集中回家,便有村中的媒婆伙同镇上的媒婆上门提亲。 为集中相遇的大叔提亲。 大叔名叫许盛业,在镇的另一头,一个往返须得两天时间。这位大叔无父无母,只有兄嫂来往极少。他前头有个娘子,三年前去世一直没有续弦,那日镇上遇到母亲,一见钟情,是故把身世问个清楚,托人上门提亲。 母亲给媒人奉上糖水,低头道:“我有个女儿不能舍弃。” 媒人巴掌拍得山响:“啊哟哟,许二哥先头娘子没有留下一男半女,那日他一见这位小妹妹就欢喜得紧。他要你们母女一起过去,他一定待阿草如亲女一般。” 母亲迟疑:“他可知关于阿草的那些传闻?” 媒人再次巴掌拍得山响:“啊哟,那都是那些夷人的胡言乱语,如何信得?许二哥为人豪爽义气,四方相邻都知道的,大嫂你打听打听便知。他一向不信这些的。” 母亲拿出饭菜款待两位媒人:“奴家是妇道人家,识人不多,出行不便,这事事关重大,待奴家跟娘家哥哥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媒人第三次巴掌拍得山响:“啊哟哟,大嫂你莫要迟疑。这许二哥一表人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跟你在集上相遇,也是天大的缘分,哪里配不上你?你错过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大嫂,俗话说得好,初嫁从亲,再嫁从身,你可自家做主,何须去问娘家人?” 母亲再三致谢:“多谢媒人成全。只是这事至关重大,还须跟哥哥有个商量才行。” “好吧好吧,我们先去,等大嫂的好消息。”两个媒人吃饱喝足,摸着油汪汪的嘴告辞。 没有几天舅舅从外村赶来,对母亲极力劝嫁:“你带着孩子这些年过得也辛苦,家中没有男人,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惹多少是非,听多少闲话?这个许盛业,家里有几亩田和几间房子,跟妹夫一样上山采药,家中无人打理。你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自己当家作主,过几年再生育儿女,一家人和和美美,就算阿草也得姐妹兄弟相伴,锦上添花的事,如何不好?” 母亲默然一会儿,问道:“既然他上无父母,为何不能过来入赘?” 舅舅劝道:“你在这村子还没住厌?这些乡邻对你不友善,阿草连个一起玩的朋友都没有,再住何益?搬到他们村子,没有人认识你和阿草,那些无稽之谈也无人谈起,一切从新开始有何不可?” 母亲想了半天,才点头道:“既然哥哥说这人可嫁,那么我嫁便是。只是阿草不改他的姓——阿草爹只得这一个血脉——” 舅舅道:“这有何难?又不是儿子传香火的,我想他也不会勉强你们母女。” 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将家中的房屋土地低价卖给父亲的族人,带着我嫁到镇子的另一头山村许盛业家。 虽然父亲的族人在父亲死后对母亲的困境熟视无睹,袖手旁观,此时母亲要带产改嫁,便横加阻挠。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孩,如果不是因为传说中我是不祥之人,他们一定会出面阻挠我的离去,要哪个族亲出面收养我。 因为我是不祥之人,所以他们极力劝阻母亲改嫁,一心想让母亲在宗族中收养一个男孩作为产业继承人,留在家族里。 他们说:“你这一去,房子土地都卖了,万一遇人不淑,连个退路都没有。你收个儿子,将来阿草出嫁,还有儿子替你养老送终。” 还有一个族亲说:“听说那许盛业喝酒赌博,不是善类,大嫂当心上当受骗。”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说好话,母亲心内微微冷笑。但是关于“退路”这句话,倒给了她一个提醒。 最后她跟族人达成协议,将家产以低于市价两成卖给族人,换取族人的不再阻挠。所卖的银两,一半存于舅舅家,一半作为嫁妆带到新家。 她有一身的种药技艺,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嫁妆”,她自信能撑起新家的一片天。 她也憧憬着我们母女得此男人的庇护,能安静地过着正常人的日子,不再为四方相邻冷眼对待。 许盛业那日的娶亲非常隆重,大红的花轿,全套的吹鼓手,他骑着大马戴着红花,在良辰吉日上门迎亲。 按照本地规矩,我先去舅舅家住几日,等到新娘三日回门,再跟着母亲到新家度日。 那日母亲郑重拜别父亲的灵位,亲自将灵位送入何家祠堂,再拜别何家的列祖列宗,在媒婆的搀扶下,跨过熊熊燃烧的炭火盆迈出了何氏祠堂的大门。 何氏族长对着许盛业一番训诫,叮嘱他好好对待新妇,夫妻相亲相爱,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娶走新娘。 族长一声叹息:“总算送走了这个孽障。可惜了何青和何青家的一对恩爱小夫妻,如果不是这个孽障,怎么能便宜了这个姓许的小子?” 族长口中的“孽障”自然是我。因为我的出生,才导致了父亲的非命,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一下子穿回古代,所以此文有点穿越文的色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3 新婚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许盛业成为我的后爹,文雅一点的说法叫继父。 许氏是大族,这个村庄十成有九成的人姓许。许氏的族长许景天,是本村的大户,村里一半以上的土地是他家的。村东山坡上有宗族祠堂,是他家领头出资建造,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盖起了这座带着院落的宗祠,成为宗族开会,族中子弟上学的地方。 也是由许景天出资聘请了本族的子弟,秀才许盛杰为这些蒙童开蒙授业。 换而言之,许家村跟我们村不一样。我们村汉夷杂居,山贫土薄,生计艰难;而许家村地势稍微平坦,田地极宜种稻,村民全是汉民,大部分是许氏一族,只得三户外姓,不成气候。 许盛业在娶我娘之前,已经做了三年的鳏夫,用俗一点的话讲,就是打了三年的光棍,新婚之际,格外兴奋,对我娘很是体贴,爱屋及乌,连带着对我也礼待有加。 许盛业父母早逝,他带着新婚的母亲拜见族长及兄嫂。 许景天是个地方乡绅,略通诗书,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与夫人接见了族侄族媳,受了茶,送了见面礼,温言劝诫一番,还留饭款待。 母亲松了一口气,觉得到底礼出大家,与众不同。 许盛业的亲哥哥许盛家沉默寡言,大嫂田氏却快言利语,是个厉害角色,对小叔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这次可要好好过日子,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纵有千金,也经不起折腾!” 许盛业哈哈一笑混过去,母亲以为大嫂为人苛刻,也未放在心上。 母亲因为改嫁操办喜事,为我做了三套新衣新鞋袜,两套单衣春夏穿,一件冬衣秋冬穿。我穿着新衣过门,很是被人夸奖了一番。 新婚过后,母亲检点家里的物事,发现除了房屋土地,家中竟无长物,吃饭的碗筷都不齐全,许盛业夏穿单衣,冬着夹衣,家里被褥,如若不是母亲带了那边的过来做陪嫁,恐怕一家人要挨冻到天明。 从娘家省亲回来,母亲拿出陪嫁的布匹给许盛业裁剪缝制衣裤以及新被褥。 母亲将席子铺在地上,将布匹置于其上,一边裁剪一边说:“一个家添一个男人,绝不是添一点点家务。” 许盛业人长得高大,自然饭量也大,有时喝几口酒还要多煮几个菜,母亲很多时间都要花在灶间。 他坐在桌前,一边抿着酒一边嘿嘿地乐,哼着小曲。母亲上菜之际,他揽住母亲纤细的腰叫道:“娘子,心肝,来,来,你也喝一口。改日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母亲瞥一眼我,推开他嗔道:“孩子看着呢!” 许盛也哈哈大笑,松开母亲,取筷子拈一块肉喂到我嘴中,说:“乖,阿草张开嘴,爹爹喂你肉吃。阿草,让你娘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我使劲儿地点点头。他笑得更欢,再用筷子蘸酒喂在我嘴里。那酒是烧酒,辣得我五官扭成一团,他更加哈哈大笑,不能抑制。 不能否认那段时光是美好的。我从来没见过父亲,不知父亲为何物。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是舅舅,很久很久才来家一次,每一次都来去匆匆。 许盛业让我知道何为父亲。那个时候,我心甘情愿叫他爹爹。 我置了新衣,比以往更多地吃到了香喷喷的肉。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牵着我的手走在田埂,见了人便问:“漂亮不?这是我的女!” 我羞涩地躲在他身后,把脸埋在他的衣襟之后,偷偷地瞥着对面的人。 “许老二,你是傻人有傻福。天上掉下来个能干老婆不说,还白捡个爹当当!”对面的大娘不知道是真心祝福还是挪揄,嘎嘎地笑着,摇摇摆摆地走远。 我走累的时候,他把我驮在肩头,大呼小叫:“阿草骑大马,阿草骑大马!” 我的脸色日渐红润,我的笑颜比以往更多。我开始敢抬眼看着门前的顽童,也敢跟他们搭话了。 因为我有我爹罩着我。 甜蜜幸福的新生活却是那么短暂,短得像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但是谁也想不到,它会在没完没了的漫漫雨季中结束。 巴州不比长安,在我们山洼里,冬天很少下雪,但是总有那么一段时间阴雨绵绵。空气潮湿阴冷,道路泥泞,这时候药农们不再上山挖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赌钱,以打发阴冷无聊的时光。 那日许盛业到半夜方归。之前母亲就不断地念叨:“你爹也真是,这是到哪里去了,现在还不回来。等下天黑路滑的,摔一跤怎么办!” 门外潇潇地下着冰冷的雨,我缩在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为这个给我带来安全带来温暖的爹爹担忧。 母亲给我烧了洗脚水,说:“阿草,洗洗睡吧,我给你爹等门就行了。” 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脚泡在热水里,头却一点一点地东倒西歪,嘴里兀自在喃喃地说:“我等爹爹。” 娘给我擦干脚,将我抱进我的睡房,放在床铺上,盖上被子,唱着拍着,我失去了意识。 把我惊醒的,是一阵阵酒杯盘子落地破碎的声音。我费劲地睁开眼,在黑暗中侧耳细听,身体却往被子里缩进去。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啊?”这是我那和蔼可亲长满络腮胡子的爹爹吗?他为什么咆哮?“多少人跟我说别娶你啊,你是个扫把星,还带着个小扫把星!我不信邪,我掏心掏肝地对你,可你呢?你还给我留一手!说吧,你留一手打算干什么?打算跟哪个野汉子跑?” 从说话的声音里,都能闻出外面酒气熏天。 妈妈似乎被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说:“她爹,你说啥子呢?” 许盛业呵呵地冷笑着:“别叫我‘她爹’!我没这福气当这个爹!你长得也不丑,还有几分姿色,这些年就没人看中你?你耐得住那冷被窝?!” 娘的声音近乎哀求:“老二,你醉了,我扶你去睡觉!” “你离我远点!”一声暴烈的桌子响,似乎是那肥大粗壮的手掌拍在饭桌上的声音,许盛业几乎是老虎怒吼的声音,“你留那一半银子打算去贴补哪个野汉子呢?你说!你说!!你说啊!!!” 我吓得浑身哆嗦,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听到妈妈尖利地哀嚎一声。我从被窝里坐起,黑暗中不知如何是好。 “哼!你别装死!你以为装死我就怕你?你这一套,给野汉子看还差不多!”许盛业的声音渐行渐远,渐渐地演变成呼噜声,从对面的卧室里传出来。 我跳出被窝,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冲出房门,看见母亲倒在堂屋地上,微弱的油灯下,头磕在桌角,青了一片,嘴角流出鲜血。 我跑过去跪在她身边,轻声呼唤:“娘,娘,你怎么了?” 母亲抬眼看见我,把我抱在怀里,流下泪来:“阿草,阿草,你醒了,吓着了吧?” 我重复着问:“娘,爹爹这是怎么了?” 母亲擦干眼泪,撑着想站起来,但是失败了。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娘,你没事吧?”我站起来,使劲地把她往上拖。我希望她没事。如果她有事,我该怎么办? 她是我的母亲,我们相依为命。我跟许盛业并无血缘,我们的父女情缘还不到一个月,我不会傻到认为如果母亲有什么事,他会继续当我是女儿。 母亲撑着地说:“阿草,娘没事。你别拉,让娘歇一会儿。”她看见我没穿鞋的脚,惊叫一声,“阿草,你怎么光着脚?快上床去躺着,别着凉。” 可是我怎么能够撇下母亲上床躺着呢?我迅速地跑回我的卧室,穿上鞋子再跑出来,为母亲揉着发青的额角。 母亲长叹一声,说:“阿草,去给娘倒碗水。” 母亲喝了水,似乎有了力量。她缓慢地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打扫一地的狼藉,清洗地面,然后带着我走进我的卧室,脱了衣服跟我一起睡下。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她很平静地挣扎着起来煮早饭。她破例没有叫许盛业起床吃饭。吃完早饭,她把我的衣服都打了包。 母亲的脸色显示着刚毅决绝的神色。这种神色,在我的童年时代并不陌生。每当我们母女被人指点,被人欺辱的时候,她脸上就会现出这种神色。 每一次这种神色出现之后,她都会拼命地劳作,我们的饭桌会更加丰盛,衣服会更加鲜亮。 天愈来愈亮,雨有渐停的样子。许盛业在梦中要水。我胆怯地看看母亲,她冲我摇摇头,指指我的卧室。 我走进我的卧室,在床边安静地坐下。 我听见母亲倒了水,端进去,似乎是放在床头。接着她走出来,坐在堂屋里。 我听见许盛业起床的声音,接着他也走进堂屋大口吃着母亲做的早饭。 母亲进了她的卧室,似乎传出柜门响的声音。 我听见许盛业问:“你想干什么?” 母亲没有回答。 “你到底想干什么?”许盛业提高声音。 母亲的脚步越来越近,接着是门响,我听见许盛业把卧室的房门合拢,说:“阿草娘,你想干啥子?你到底想干啥子?” 母亲还是不声不响。 “阿草娘,你是不是想回去?你那边房子都卖了,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娘家。”这是母亲冷冷的声音。 又是一阵门响,接着许盛业说:“阿草娘,你生气了?为昨晚的事生气了?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子话,干了些啥子事。阿草娘,我再也不敢了!” 我听见母亲冷笑的声音:“我们母女都是扫把星,还是早点走开算了,免得连累你。” 许盛业哀求的声音像个孩子一样乖巧:“阿草娘,我醉了,我不是有意的,你饶了我吧。” “你让开。”母亲低声说。 “阿草娘——”许盛业的声音变得温柔异常。 “你还打人——”母亲哽住了。我相信她的眼圈是红的,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阿草娘,我醉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混蛋,我是王八蛋,你打我,你打还我——” “呜呜呜呜。”母亲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阿草娘,我给你跪下还不行吗?好,你不舍得打我,那我自己打自己。”接着,那边屋里传来一阵阵耳光的声音。 母亲终于放声大哭。 “阿草娘,我对老天发誓,我再也不喝醉,再也不骂你,再也不打你。如有再犯,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说我们娘俩是扫把星!相亲的时候我就跟媒人说过,媒人说你不信。结果你还是相信别人的流言,不待见我们娘儿俩。”母亲的控诉断断续续。 “我混蛋!我该死!我该下拔舌地狱!”许盛业的声音,忏悔里带着轻浮,听上去不像是道歉,到像是——我也是长大成人之后才明白,那声音像是调情。 接着传来门上栓的声音。母亲断断续续地哭诉,许盛业期期艾艾地哄怂,呜呜咽咽,呢呢喃喃,终于归于一片平静。 再开门的时候,母亲的眼睛虽然红着,可是脸上的哀痛决绝之色已经淡去,脸颊现出红晕。 许盛业似乎心情舒畅。他走进我的房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把母亲打好的包袱放进箱子,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雨停了一会儿,爹爹带你到河边去钓鱼,回来让你娘给咱们做鱼圆烧鱼汤!” 我看看母亲。母亲点点头默许。 于是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套上木屐,跟在许盛业后面去河里钓鱼。 一场风波风平浪静。 下午时分,当雨又开始下的时候,我们带着满篓的雨满载而归。母亲让许盛业送给大哥大嫂家几条新鲜的鱼,剩下的拿到厨下,刮鳞,剁肉,做了两罐鱼圆,烧了一锅鱼汤,一家人将风雨关在门外,热乎乎地吃了一顿鲜鱼饭。 一切都是美好的,夫妻恩爱,父慈女孝。灯光下,笑声朗朗,似乎生活从来如此,一贯如此,永远如此。 似乎丑恶没有发生过。 我也是许多年之后才从母亲嘴里得知那一夜的故事。舅舅以及母亲,都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换一个地方,关于我们的谣言都会远去,噩梦结束,新生开始。 关于我的故事长着腿。只是许家大族,是读书人家,敬鬼神而远之,许氏的家长,不允许族人议论关于我的故事,但是悠悠之口如何禁的住?风言风语随着跟何家沾亲带故的那些八婆之口传到许家村,族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自然要旁敲侧击地讥讽许盛业。再加上许盛业那日从赌友那里听到母亲卖屋的原价,与带过来的嫁妆存在着明显的差距,于是隐藏在心中多日的怨气与怒火,终于一起爆发。 他一回家就要酒喝要菜吃。母亲只咕哝了一句“都醉成这样了还喝”就挨了一耳光,到最后越喝越醉,砸酒杯掀桌子,大吵大闹,大吼大叫,将梦中的我惊醒。 母亲挨了两记耳光,被推倒在地,额头碰上桌角,大腿上又被狠踹了两脚,差点疼昏过去。 当然,第二天的温情款款,又让母亲原谅了这个粗暴的汉子。他的心还是好的,他还是爱我的。母亲这样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4 桃花眼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日子匆匆,冰雪消融,转眼之间便是春耕时节。而正是这样的繁忙季节,许盛业却整天不见踪影,母亲无奈只能一个人忙里忙外。我们以前住在山洼里,种的是旱地,而且大部分的旱地都被母亲改种了草药,是以没有那么操劳。而许家村地势平坦,有上好的水田,母亲不会操作,只得硬着头皮请教左邻右舍以及许家大伯和大娘。 每每夜晚累得倒头就睡。我从来十分乖巧,母亲煮饭,我便坐在灶下烧火,能分担一分是一分。 许家大娘田氏一次蒸了饼送上门,见母亲累成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床铺上,我跪在旁边给她捶腰,忍不住脱口大骂:“这个许老二痴长这么大的个子,却教娘子种田养家!真是狗改不了吃SHI!” 母亲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被田氏快走两步按住说:“躺着吧躺着吧。以前没做过水田吧?别逞能,歇着点吧。” 母亲苦笑。许盛业不见人影,她再歇着,来年一家人吃什么?她嘴里不住地感谢:“多谢嫂嫂关照。” 田氏道:“等许老二回来,我让你哥教训他。” 田氏一走,母亲便陷入睡梦。我也困倦不堪,回自己房里睡觉。也不知道许盛业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母亲那边卧房里有争吵声。我极力想睁开双眼去看看母亲有无挨打,无奈却力不从心,又悠悠睡去。 第二日醒来,只见早饭摆在饭桌之上,母亲和许盛业俱不见踪影,院子里犁田的工具少了些许,便知道两个人一起下田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日许盛业从外面回家,刚好跟回家路上的田氏迎面相遇,便被田氏不由好歹地拖到自己家里,教许家大伯将之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累死一个,难道还想再累死一个不成?许盛业以为母亲对大伯大娘告了他的黑状,回家后不由分说地大发脾气,跟从睡梦中惊醒给他开门的母亲大吵了一顿。 他的行径,何须母亲告状?左邻右舍难道没有眼睛,不会看在眼里? 吵归吵,有人钳制着,许盛业也不得不有所收敛,第二日便扛着家什跟母亲下田去了。 我也有了朋友。隔壁张大娘的女儿大我一岁。张大娘家是村里少有的外姓之一。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如果能活到现在也有十五六岁了,可惜四岁的时候被一场伤寒夺去了性命。老二和老三都是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哥儿俩年龄相仿,一天到晚打得天昏地暗,不理睬最小的妹妹。最小的是个女儿,比我大一岁。这个女儿的出生让张大娘想起来了早夭的长女,于是对之格外地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背着哥儿俩偷偷塞给这个老丫头。 可是她的名字比较古怪,叫阿丑。我问母亲:“娘,阿丑一点儿也不丑,为什么要叫阿丑?” 母亲笑眯眯地问我:“那你为什么叫阿草?” 我瞪着眼睛疑问地望着母亲。 母亲笑着解释:“怕你难养活,希望你像山上的野草,给点雨就能长。” 呵,原来如此。张大娘的大女儿据说请先生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结果没活过五岁,怕这个女儿也长不大,所以起个贱名。 天妒红颜,没有什么比说女子丑更能让王母娘娘平息怒气的名字了。 我趴着门缝往外张望的时候,阿丑抓着几根竹签串着的炸年糕片隔着门呼喊:“阿草,你出来玩,我给你好东西吃。” 阿丑总是这样。她娘偷塞给她的好东西,她拿出来一半分给我吃。 母亲连日辛劳,饭食上总是得过且过,炸年糕片这种好东西已经有日没吃了,我受不住诱惑,走出家门跟阿丑玩在一处。 我们携手往后山坡的许家祠堂走去。 许家祠堂是许氏族人祭拜祖先的所在。主殿终日锁着,但是侧殿除去年节常年都开着,将许氏族中的子侄集中在一处读书,学生家中过得去的,每年缴纳粮食一石为学资,家境贫寒的,学费由族长许景天资助。凡入学的学生,每日供应一顿点心作为中餐,也由族长承担。 许景天的办学一举,不用说得到族人的一致称赞,甚至得到州里的褒奖,称其为“造福乡里,义薄云天”。 我跟阿丑一边吃着炸年糕一边闲逛,逛进许氏祠堂,站在门外听先生教字讲书。 那天天气很好,无风,太阳暖暖地晒着。大约为了取暖通风,有阳光的这面窗都开着,从里面传出一阵阵好听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我跟阿丑拼命踮着脚往窗子里张望,无奈窗高人矮,无能为力。 阿丑说:“后窗在山坡上,我们站在坡上能看见里面。” 于是我们出了院门,绕到后窗,刚好教室的前头的窗开着,我跟阿丑站在山坡上,把黑板上的字看了个清清楚楚。 阿丑悄悄说:“我大哥没念过书,我二哥想来念,我娘正托人去跟许家族长说呢。” “那你呢?”我问。 阿丑抿着嘴笑:“你看那里面哪有女学生?我娘说,这村里只有许家族长家的姐姐们认字。” 我踮着脚往教室里张望。阿丑问我:“你找什么?” 我说:“看看许族长家的姐姐。” 阿丑笑:“人家在家里跟着许夫人学呢。” 我们听了一会儿课,阿丑觉得无聊,于是拉着我往田里跑。远远的,我看见母亲和许盛业,张大娘跟张大伯一起在我家的田里插秧。后来我听说,他们达成了互助协议,明天到张家的田里帮忙,这样互帮互助,大家都快一些。 然后我们又回到家门口,跟邻居的女孩子们一起玩。许家族人中的一个女孩,名叫阿杏,年纪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是却跟许盛业是同辈,按理我该叫她姑姑。 她看见阿丑跟我说说笑笑,不知道怎么不高兴,指着我说:“桃花眼!你们看她的眼,我娘说她的眼是桃花眼,她是妖孽,会害人,会害男人。” 我愣在那里。我刚过四岁才五岁的年纪,怎么能害人,怎么能害男人? 阿丑挡在我身前说:“你别瞎说!阿草最好了,她不会害人!” 阿杏依然用她那尚且细嫩的手指指着我说:“你看你看她的眼,水汪汪地闪蓝光,眼角往上吊,我娘说那是桃花眼!桃花眼就是害人!” 阿丑转身看看我的眼,又转回去说:“你骗人!阿草的眼跟我们一样,也是黑的!” 阿杏跺脚:“你看你看,你仔细看,她的眼是蓝色的,好像要流泪的样子。我娘说那就是桃花眼。而且她不是我们许家的人,她是拖油瓶!” 其他的女孩中有一个稍大的惊叫一声:“她的眼睛是发蓝光啊!” 阿杏拍着手说:“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我委屈地说:“我不是桃花眼,我不是扫把星!” 阿丑护在我身前:“你们欺负人!” 那几个女孩不理会我们的不满,接着唱:“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我拿起手中正在玩的泥弹子,朝那几个拍着手唱的女孩打过去。她们没有料到我居然敢动手,吃了一惊,也俯身抓泥巴团成泥丸回击。 阿丑拉着我跑回我家,关上大门。几个女孩抓着泥巴砰砰地往门上扔,唱得更起劲:“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张家的大哥阿牛刚好放牛回来,看见一群女孩围着我家的远门扔泥巴,生气地怒吼一声:“你们干什么?找打吗?” 我跟阿丑在家里正是又急又怕的时候,听到门外阿牛哥的声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阿丑忍不住出声求救:“大哥,她们欺负阿草,你打她们!” 阿牛挥舞着牛鞭朝空中打了个响鞭,朝那些女孩子喝道:“还不快走?真找打啊?” 那群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一哄而散。 傍晚母亲回来,听我们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做好晚饭后,沉默无语地打来一桶水,用抹布将大门擦洗干净。许盛业坐在堂屋里喝酒,许久没有放声。没多久他闷闷地说:“阿草以后别跟那帮兔崽子们玩,只跟阿丑在家里玩吧。” 母亲把水泼在院子里,没应声。 当晚的睡梦中我又被对面母亲房内的争吵声惊醒。但是白天玩得太疯,我实在睁不开眼皮,他们似乎有所警觉,又压低声音,于是我沉沉地睡过去。 春耕很快过去,许盛业开始跟一些人结伴上山采药。他们采来的药材,大部分卖给许景天家的药行,由许家运到外面大埠批发。有一日他喜滋滋地回来说,过几日许景天夫人要请娘带着我去家里做客。 母亲愣住了。除了新婚以后以及年节的拜访,我们一向跟许家大宅走得并不热络。母亲因为是再嫁的身份,又带着我这个异姓女儿,而这个女儿还带着一些污七八糟的传说,所以她很自觉地回避。 许盛业解释,原来许景天要带着长子许盛康去外面走一趟,巡视自家在外的产业之外,打算在巴州买房开一家药铺,作为许家向外批发药材的固定地点。他打算除长子之外,还带许盛业去,一来许盛业懂药;二来许盛业长得人高马大,又是一脸络腮胡子,也练过一些拳脚,既是子侄又可充保镖,一举数得。 他对大伯说:“你兄弟不是种田的料,跟我和盛康历练历练,也许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那一日母亲起个早,烧了一大桶热水,让我跟她一起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过年才穿的漂亮衣服,给我的头发扎了彩色的头绳,打了好多漂亮的结,与许盛业一边一个,一起牵着我的手去许家大宅。 这些日子,我已经差不多摸透许盛业的脾气——他好起来可以很好,逗得我和母亲笑得直不起腰,他脾气暴起来可以很暴,基本上没有什么征兆,会突然雷霆万丈。他生气的理由有很多——可以是母亲做的饭菜不合口,可以是他在外面输了钱,也可以是他在外面因为我们娘儿俩遭到冷嘲热讽。 当然他遭到冷嘲热讽的绝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我。那一句“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已经传遍全村,成为人们的家常便饭。甚至有些无聊恶毒的老妇人,看到我会招手让我过去,貌似和蔼地说:“来,阿草,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哟,你看,你看,还真是发蓝光呢,水汪汪的一对桃花眼!” 我虽年幼,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这些老妇人年轻的时候被婆婆折磨,被男人打骂,自己熬成婆以后便以折磨媳妇为乐,以欺负别人家的孩子为乐,以显示她们的贤惠,正常。 男人是天道,是纲常,她们不敢欺负,她们只有欺负比她们更弱小的年轻女人和孩子。 最能为难刻薄女人的,通常是女人。当变态流行的时候,变态便被人们当成常态。 我见了她们便远远地跑开。她们于是大声对往地上吐一口浓痰:“喝,跑什么跑?赶着去投胎啊?这种扫把星,我们不躲她已经是给她脸,真不识抬举!” 许盛业的喜怒无常,让我对他由最初的亲近变成了莫名的害怕。我怕他什么时候突然翻脸无情,母亲不是挨骂就是挨打,在人后饮泣。 许家大宅邀请,许盛业和母亲一左一右地拉着我的手从村中央穿过,向族中的众人显示——许家族长不惧人言,不惧鬼神,邀请我们全家上门做客吃饭,这是一种承认,这是一种荣耀,足以堵着那些势力愚昧小人的嘴。 那一日许景天父子跟许盛业在外厅喝酒,计议出门的事宜;内宅母亲带着我拜见了许夫人。母亲晚一辈,是隔房的侄媳妇,我算是孙女辈,跟在母亲后面磕头。 许夫人端详了我片刻,示意下面的仆妇捧上一只银托盘,上面放了一只美丽的绣花荷包,打开来,里面是几片银子打成的梅花。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绣花荷包,拿在手里看得出神。 母亲见了,连忙再拉着我磕头感谢:“伯母,真是太贵重了,折杀小孩子。” 许夫人慈祥地笑着说:“这孩子模样好可怜见的,真让人疼。我们第一次见面,这点儿见面礼不算什么。你快带着孩子起来说话,大冷天的别寒了腿。” 站起来,有仆妇给我们依次引荐。她引荐给母亲,母亲行了礼,再教我叫伯母叫婶子叫嫂子叫姐姐叫姑姑,让我叫啥就叫啥,叫得我眼花缭乱,谁也没记住谁,只记得捧了一大堆的见面礼,大多数是荷包香囊或者小玉饰。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随后的那顿家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那么好吃的美味佳肴,即使在母亲新婚的时候,我们吃得都没有那么好。肉是那么香,鱼是那么肥,连普普通通的罗卜都那么香甜。我吃了又吃,吃撑了,晚上睡到半夜,上吐下泻,哭闹不止。 母亲起床来到我身边,伺候着我上便盆,清理着吐出来的秽物,为我刮痧,为我揉胃,灌了汤婆子暖胃,惹得许盛业在那边房里嘀嘀咕咕地说:“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好吃就猛吃啊?这下都吐出来,可占了便宜了!” 他的这些话,母亲已经学会当作没听见。这不算最坏的时候。最坏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冲过来破口大骂了。 也许许家族长的抬举让他心还在欢喜着,这些小事已经微不足道,不值得他发怒了。 那一日许夫人坐在母亲旁边不住地劝菜:“老二媳妇,老二这次一去要两三个月,家里就辛苦你了。若有个什么难处,你尽管来找伯母,伯母会帮你想办法。” 母亲脸色微红。我知道她由衷地为许盛业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她盼望着随着生活的好转,许盛业的脾气也会好转,她跟许盛业的感情也能经久弥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5 白狐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临行前的许盛业是兴奋的。他跟这地方大部分的男人们一样,大半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这次他跟着许家的族长,要走出这小小村庄远到州里去,他那颗平常起落的心脏无论如何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喜悦,激动得更不着家,天天在外游串,逢人便将这次出行吹得天花乱坠。 那几日他心情出奇的好,虽然不着家,但是也不找茬跟母亲吵架,反而深更半夜地不睡。有一日我半夜里爬起来坐马桶,听到对面母亲的卧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说,你老公神勇不神勇?”许盛业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跟平常的说话腔调有很明显的区别。 “老公,你,你真神勇。”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夜的困顿。 “我这一走,你要老老实实守妇道。等我发达了,你们娘儿俩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许盛业的声音又转入低沉,带着一股狠狠的味道。 母亲嗯嗯啊啊地应着,忽然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就要冲出门。我以为母亲又被许盛业打了,想过去帮帮她。 “啊,啊——”怎么倒好像是许盛业挨了打,跌倒在床的感觉?我刹住了自己的脚步,静静地站在门口倾听。 一片寂静,再无声音。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脚上传到身上,打了个寒颤,赶紧跑回房上床钻进被窝里。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许盛业终于带着母亲给准备的行囊上路了。他们要先坐许家的马车到镇上,再从镇上搭船去巴州城。一路上的劳顿是免不了的。那日母亲带着我一起到许氏祠堂前给他们送行。许景天带了许盛康和许盛业给祖先磕头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们一路平安,然后先后登上马车出发。 母亲又开始上山采药。最初的日子,她像在老家一样带着我。她采药,我跟在她后面采野花。她时不时地教我认哪些是药,哪些只是寻常的野草。更多的时候,我在她前后奔跑着,跳跃着。 山上最多的是黄花,有时也有些粉红、紫色和蓝色的花。我喜欢粉红和紫色,不喜欢黄色和蓝色。但是当我采了一大把粉色紫色的花时,觉得加一点蓝色黄色更好看。 不远处的深草丛中,有一朵高高的蓝色花,靠近花蕊的部分,却有几道紫色的条纹,衬着黄色的花蕊,散发着奇异的光彩。我自懂事起也看到很多花花草草,可是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花。 我跳跃着跑过去,正要伸手摘花,忽然发现一只像猫不是猫,像狗不是狗的小动物躺在草丛里,身下一滩血,奄奄一息。 洁白的毛皮闪着银光,像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吓得后退一步,尖叫:“娘,娘,你快过来,你快过来!” 母亲以为我遇到蛇,一边叫着“站着别动”,一边跌跌撞撞地飞奔过来。当她顺着我小小的手指看到地上那美丽的动物,倒吸了一口气,惊叹道:“这是白狐啊!我们这里一向没有白狐,肯定是被猎人看见了!” 她蹲下身去,轻轻地将白狐翻了一下,露出伤口——果然腹部插着一只箭,所幸箭身没入身体并不太深。 母亲呼出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白狐那身华丽的皮毛,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随身带着伤药呢。我这就给你止血扎伤口。” 母亲上山,总是带着解蛇毒的药和止血的药。 她解下背篓,伸手从底部摸出一个油布包,拿出里面的药瓶和纱带,轻轻地拔出箭头,用一块纱布清理伤口,撒上药,用纱布包扎。我在旁边一边帮她,一边摸着白狐的头轻轻地安抚:“别怕,我娘最好了,她不会害你。她能治好你。” 白狐奄奄一息的眼神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它的嘴里,轻轻地嚼动着我看到的那蓝紫色的野花。 母亲包扎好,看着那朵美丽的野花,若有所思,然后对我说:“阿草,你去拔跟这野花一样的草,不管是草还是花,多多拔几颗放在它嘴边。”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依命行事。这种草不多,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收到一小把。 母亲小心翼翼留下一株放进背篓里,其他的都留放在白狐嘴边。 “娘,我们把它带回家养伤吧!”我瞪着天真的眼睛跟母亲建议。 母亲苦笑着说:“阿草,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招杀身之祸吗?就是因为这身美丽的皮毛。若放在山里,它还有活路,如果带回家被人发现,它就是死路一条。” 以后我长大成人,在富丽的长安城见识了各种各样名贵的皮毛,狐皮貂皮,白狐火狐,旱貂水貂。每一次在那些贵妇们抚摸那滑不留手的名贵皮毛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为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动物黯然神伤。 这些贵人们,吃着香喷喷的肉,穿着华丽的丝绸,揣着热乎乎的手炉,衣食岂止是无忧,简直是奢侈无度。他们一身又一身地华丽衣服,一年也穿不了几次,而那些可怜的动物仅有一身的毛皮,他们却要夺其命而满足自己贪婪的虚荣。 这世界哪有公平?谁又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蝼蚁小民的命运,不过如山里的动物,整日被猎人驱使,惶惶不可终日。 母亲长叹一声,说出我这一生永远都不能忘记的话:“阿草,做人不能无用,无用之人无法存活;做人也不能太有用,太有用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母亲微微一笑,摸着我的头说:“你太小,还不懂。” 我跟母亲离开白狐又往山里走了很久。我们采了很多草药,又遇见了几株蓝紫色的花朵。母亲小心翼翼地连根带泥地挖了下来,放进背篓。 回到家已是傍晚,张大娘也从田间归来,看见我们说:“阿草娘,你又带阿草进山啊?她这么小可吃得消走这么多路?再说,万一遇到什么狼啊蛇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母亲想起我看见白狐惊叫的那一刻。当时她以为我被蛇咬,一颗心几乎吓得停跳。虽然是虚惊一场,到底后怕。 张大娘看见母亲迟疑的脸色,就说:“我家又买一头牛,我让阿牛带着阿丑一起到后山脚下去放,不如让阿草跟着去,强如小小年纪跟你走那许多山路,她累,你也累。” 自那天后我就和阿丑一起,跟阿牛哥放牛。阿牛哥对我跟阿丑很好。他教我们一人一头,骑在牛背上,他赶着牛走在后面,慢悠悠地踱到山脚下。然后我们下来采花挖野菜回家喂鸡,他拿着镰刀斧头砍柴割草。 放牛的山坡就在许家祠堂附近,我们经常站在窗外听先生讲课,居然也能认得几个字,背几句书。 母亲没了我的牵累,在山里走得更远更高,采的药更珍贵更多,卖的钱也更多。田里的活,因有许夫人发话,许家的管家隔三差五派了长工来帮忙,倒也过得去。母亲做人很识数,每次许家大宅派了长工过来,她总是留在家里,在田里帮忙之外,还在家里煮好饭炒几个菜,开一坛酒,好吃好喝好招待,热情有加。 母亲还把那日在山里采的几株蓝紫色的花种在院子里。那花因有母亲精心照料,开得越发美丽,渐渐打苞,结了籽,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籽种下一部分,再收起一部分。 母亲见我跟张家兄妹相亲相爱相处融洽,愈加放心。一日我跟阿丑站在许家祠堂外听完课,那些小学生们在练字,阿牛哥说:“老在这山坡上,怪闷的,我带你们去河边捉鱼吧!”。 我跟阿丑拍着手笑:“好啊好啊,我们去捉鱼!” 坐在牛背上,我们来到河边。虽然天气还是有点冷,我们穿了薄棉衣,但是前几日暴暖了些日子,河水涨了很多,原来浅滩积了水,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游了很多小鱼。阿牛哥采了些嫩柳枝编了漏勺,教我们用漏勺捞小鱼。 阿丑玩得不亦乐乎,而我拿着柳枝,试着在沙地上写出几个简单的字。 阿牛笑道:“阿丑贪玩,阿草喜欢读书写字呢。可惜你是个女孩,要不也能进学堂去读书。” “哼!她就算是个小子,也不可能进许家学堂读书!她又不姓许,不是许家人!”一个尖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阿杏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孩子过来,对我冷嘲热讽。 阿丑放下小鱼,走过来护在我身前说:“你们又来欺负人!” 阿牛也说:“怎么不行?许二叔现在跟着许爷爷做事,跟许爷爷说一声就行!” 阿杏冷笑道:“你们家不也找人跟大伯伯说情吗?你怎么没进学堂念书?” 阿牛哥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是许家人。” 阿杏指着我冷笑:“她也不是许家人!她姓何!” 阿牛结结巴巴地说:“许,许二叔是她爹爹!” 阿杏朝地上啐了一口:“啊呸!她叫二哥是爹二哥就是她爹啦?不要脸,拖油瓶!” 阿牛举起手:“你敢再骂人!” 阿杏把头伸过来叫:“你想打人?你胆子好大!你以为我会怕你?我哥说了,你们张家是外姓人,当初讨饭讨到我们许家村,是我们家祖爷爷收留了你们,赏给你们一口饭吃,你还想反天啊?我敢打我,看我哥不找人打断你的腿!” 阿牛哥的手举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阿杏冲过来用头顶他肚子:“你打,你打,我看你敢打!” 几个女孩在背后起哄:“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我们就骂了,看你敢打!看你敢打!” 阿丑气愤不过,弯身抓起一团湿泥,朝那堆人扔过去。 几个女孩一哄而上,围住我和阿丑扭打。 阿牛过来拉扯,被阿杏抱住。他情急之下,把阿杏推出老远。阿杏爬起来撒泼般地冲过来,叫喊着:“外姓人欺负我们了,大家一起上!” 阿牛虽然是年长的男孩,但是因为面对一群女孩,也慑于自己是外姓人的身份,不敢用力,顿时被几个女孩围住猛打。 阿丑拉住我想往村里跑,被另外几个女孩堵住,只能往河滩下游一步步退去。 两只牛被拴在树干上,哞哞地叫着却无可奈何。 退无可退,眼看阿丑要被石头绊倒,我伸手拉她一把,把她拉到边上,却不知道谁在混乱中推了我一下,我掉进河里。 如果是阿牛哥掉进去,他一下子就能站起来,断不会淹死。可是我人小力小,那是一个河边的大水坑,我又穿着棉衣,立刻没入水中。刚刚从雪山融化的春水,让我感到刺骨的冰冷,全身缩成一团,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阿丑被推倒在地,等她爬起来看见我顺着河水越漂越远,放声大哭:“阿草!阿草掉进水里了!” 我只听到了阿丑最后的哭声,所有的水都灌进我的耳朵鼻子,我失去了知觉。 据说所有的人看见这一情景都惊呆了。阿牛放声一吼,挣脱了一群小丫头,顺着河岸狂奔嘶喊:“阿草!阿草!” 几个女孩自知闯了祸,一下子做鸟兽散。 阿牛和阿丑哭喊着回家,眼红耳赤,披头散发。张大伯和张大娘气结于胸,挥手给了长子一个耳光,连话都来不及说,一个沿着河岸去追人,一个跑到许家大宅去求救于许夫人。 许夫人立刻派了家人顺着河岸去找人。母亲从山上归来,看见整个村子的男人几乎都出动了,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等她知道了事实真相,又累又饿精疲力尽的她,当即昏倒在回家的路上。 当晚,村里所有的男子都点着火把顺着河滩两岸翻找,一无所获。我凭空消失在激流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张大娘带着阿牛哥跪在她的床前,哭着说:“妹子,我跟阿牛,凭你打凭你骂。都是我不好,我没交待他别带着妹妹们去河滩,正是涨春水的时候——” 母亲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阿牛哭着磕头:“二婶,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没带好妹妹。” “阿草,她死了吗?”母亲忽然问。 张大娘哽咽道:“还没找到。他们都说没指望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急的水——” “不!”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不!阿草不会死的,阿草不会死的!当初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就是想让她象山上的草,风吹不倒,雨淹不死,太阳晒不干,怎么都能活,怎么都能活!她爹不在了,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许夫人被族人中的女眷簇拥着进来,坐在床前柔声地安慰:“老二媳妇,大家还在继续找。你别太伤心了,也要保重自己。阿草吉人天相,自有神佛保佑,没事的,没事的。” 母亲抬起泪眼看看众人充满同情的目光,摇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滴落。 当晚许家村里各房的女人们无不在议论这件事。就算那几个平日对我最最尖酸刻薄的妇人,也这样说:“妖孽啊,可能天来收了吧。不过,也可怜见儿的,才见了几年天日啊!” “不知道许二家的挺不挺得过去。据说当年有人让她把孩子扔了,她宁可不嫁,也要带着孩子过。” “可怜啊。孩子可怜,可是一了百了。这做娘的,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再刻毒的妇人,只要是个母亲,自然能体会到做母亲的心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6 复生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这件事上母亲的反应让许家村的男人妇人们无不咬指咂舌,叹为观止。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当人人都为我的命运扼腕叹息,为母亲的不幸垂泪悲伤,以为她活不下去,至少要表现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母亲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推开前来安慰她守护她的大伯母田氏,挣扎着下了床,穿上衣服鞋子,燃起一根火把,冲出门去。 她加入沿河搜索的人群。 我的尸体是第三天在下游河流打弯处的一个树林边上被找到的。当时很多人已经放弃,母亲虽然渐渐绝望,可每天还是像孤魂一样沿着河流游走,细细地检索着一些可能被疏忽的角落。大伯母和张大娘不得不步步紧跟,怕她有了什么想不开,也寻了拙见。 在她们筋疲力尽,唇干舌燥的时候,母亲的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一条通体雪白的狐狸来到她脚前,咬着她的裙角向那处水中的树林拖,然后如闪电般地冲到树林中的某一处,发出一声低鸣,消失在草丛中。 母亲来不及说话,飞奔而去,发现了躺在草丛中的我。 大伯母和张大娘连忙跟上,看见我倒吸一口凉气。 “天哪,怎么会在这里?要说被水阻住,也该在水里,卡在树林中间啊!”她们俯下身探我的鼻息。 我一丝生的气象都没有。她们意料中的黯然神伤。 母亲喃喃地自语:“灵狐!”她扶起我,急急地呼唤我的名字,“阿草!阿草!!” 大伯母和张大娘根本没有看见那白狐,没有理会母亲的喃喃自语,只是忙着探我的鼻息,摸我的脉搏。 我毫无生命迹象,她们跌坐在草丛里。 她们砍了两根粗树枝,用两条裙子做成担架把我抬回家里。母亲抱着我哀哀地哭了唤,唤了哭,任由谁来劝说都不肯放手。 “阿草娘,阿草已经去了,你这样,让她怎么上路投胎?” “不,我的阿草没有死。” “母女一场,哭两声搁开手吧,她跟你没缘分,今生做不了你的女。” “我不信我们缘分这么浅。” “阿草娘,天气暖了,再不入土——” “阿草没死,她不会死。她舍不得我的。” 村人们,包括所有的族人和外姓人,都以为母亲疯了。许夫人派人来料理田间,踌躇着要不要写家书知会族长和许盛业;村里的男子,在女人们的默许下也来田里帮忙,或者帮着砍柴担水;村里的女人们约好了轮流过来陪母亲过夜,两个一班在堂屋里搭铺睡,因为母亲抱着我的尸体,她们不敢一个人陪着抱着尸体的疯子。 第三天的时候,当有人把棺材抬进了堂屋的时候,母亲紧紧地抱着我缩到房间的一角,对着过来打算再次劝说的许夫人说:“大伯母,您摸摸看,阿草开始暖了呢!她没死,她真的没死!” 许夫人叹气道:“盛业家的,你整天抱着她,是你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气儿过给她了。这一天暖似一天,不能再耽搁了。” 母亲将我的手递给许夫人:“大伯母,您摸摸她的手,真的不冷呢!” 许夫人和蔼可亲的脸立刻变绿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一躲。她以眼色示意母亲身边的舅母。 许夫人一早找人通知了母亲娘家,舅舅舅母昨日刚刚赶到。 舅母也劝:“许夫人说得对,阿草娘,你让阿草安心地去吧。” 然而母亲在瞬间感觉到我微弱的脉动。她似信不信,再一次拉着我的腕子,凝神感受,终于狂喜地呼出一声:“阿草有脉象了!阿草有脉象了!!她真的没死!!她真的没死!!!” 众妇人都退后一步,以为母亲真的疯魔了。 张大娘是紧邻,一向跟母亲亲厚,这次又觉得阿牛哥是罪魁,所以壮着胆子拉过我的手腕,将两指压在我的脉上,凝神一会儿,也露出惊喜与困惑交加的神情。 众人被她的神情惊呆,纷纷地看过去。 张大娘说:“阿弥陀佛,神佛保佑!” 许夫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当机立断地对身边跟随的嬷嬷说:“快去请先生!” 她所说的先生,自然是医生。 我死而复生的故事立刻传遍十乡八里。奇怪的是,原先放下成见,对我对母亲略表同情的人们,却再次捡起成见,甚至成见加深。她们原先以为我是不祥之物,克父克夫,如今则认为我是妖孽,没死简直是没天理。 “那么冷的天,在外面冻了两天,在家里停了三天,气儿都断了还能活过来,不是妖孽是什么?” “这妖孽本来就不是我们许家人,如果给我们许家带来什么三灾八难的,可怎么好!” “不是许家人怎么啦?张家赵家,不也不是许家人?”也有不信邪的,为我辩解。 “人家张家赵家老实本分不惹事!” “那么点小姑娘惹啥事了?”为我辩解的人反问。 “你见过谁死了三天五天,而且是在野外冻过两天的,又活过来?妖孽现在不害人,保不齐将来会给大伙带来什么大祸害!” 说你错你就错,不错也错,不需要事实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臆想的原因已经足够。一时间,满村的人都议论纷纷,沸沸扬扬。 许家大宅门庭若市,族人中被认为有威信的年长男人,自认为跟族长家有交情能说得上话的长舌妇们纷纷上门找许夫人倾诉,请她向族长以及许盛业转达要驱逐我们母女的强烈意愿。 许夫人只是静静地听人们发泄不满,沉默地不表态,既不说族人对,也不说族人不对,只是说已经写家书给族长,将此事告知,请族人们耐心等候族长归来。 甚至有人上大伯父大伯母的门,大肆宣扬“这对母女要给你们家带来灾难”的说法。 大伯父一言不发,只是喝酒;大伯母田氏跟母亲关系不错,本来不信,架不住三人成虎,也将信将疑。 那时候我小,不懂什么。等我长大成人,具备了思想的能力,我无数次问天问地问自己——人之初,性到底是善还是恶?你说是恶,在所有人认定我必死无疑的时候,这些长舌无知的女人们也确实对我有过那么一丝同情之心;你说是善,可是当我活转过来的时候,她们又纷纷扰扰,把那些同情之心扔在脑后。 她们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生?我只是一条无能为害的孩童,为什么许家村之大,无我容身之地? 母亲从我好转的惊喜中恢复平静,又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自父亲去世她就顶着,压力越大,她反弹越大,活得越坚韧。她若无其事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只是不再上山采药。她担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万一许氏族人中有人对我发难,幼小的我无法招架,被他们害死或者驱逐。 母亲一边给喂我吃药,一边温柔地鼓励:“阿草真棒,这么苦的药都能喝。阿草喝完这碗药,娘就奖你一碗甜酒酿!” “阿草,你要记住,以后不管处境怎样艰难,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吗?” “要是娘有个三场两短,你就去找舅舅。”母亲微笑着说,仿佛不是在讨论生死,而是在讨论去赶集的时候给我买什么好东西。 我抱着母亲大哭:“娘不死,娘不死!” 母亲抱着我摇啊摇:“娘在阿草长大嫁人前不死。不过世事难料,万一娘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舅舅。如果舅舅也不管你,你就是去讨饭也要活下去。真要到了讨饭的地步,阿草,你就离开这个镇,走远点,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为奴做婢也要活下去,知道吗?” “娘!”我哭着缩在她的怀里,深深地嗅着她身上温暖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叫做“母亲”的味道,它给我带来安全温馨的感觉,无人能比。 世上所有的孩童都依恋这种味道,它比任何香料都好闻。它是无价宝,千金难买。 那一刻我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相依为命。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也是唯一的亲人,没了她我该怎么办。 我们母女被全村孤立了。只有张大娘一家还一如既往。阿丑每天来我家串门,陪我,帮母亲做着做那。阿牛哥每天放牛回来,都会带一把野花给我。有一次他用嫩柳枝编了一只篮子,篮子里插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母亲把它挂在床头,一直到篮子和花都干透也未摘下。 甚至大伯父和大伯母都不再上门。村里人见了母亲,跟见到鬼一样躲得远远的。 母亲托张大娘买了麻回来,一边纺纱织布,一边打理种在房前屋后的草药。为了报答张氏一家的好意,她特地给阿丑裁了新衣。 张大娘啧啧称奇:“阿草娘,你真是无所不能!认识那么多草药,种田也拿得起,居然还会织布裁衣!” 母亲微笑:“我手笨得很,针线粗糙,也不会绣花,否则能把这俩丫头打扮得更漂亮呢。” 我们母女在艰难中靠着当初许盛业离家时许家大宅给的银两生活着。母亲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停止进山采药,在家里养些鸡鸭,管理田地,做些纺织,生活虽然穷苦劳顿,忙碌不堪,面对族人的白眼,倒也无暇顾及。身体将养好了之后,我依然跟着阿丑和阿牛哥到后山坡放牛,偶尔站在许氏宗祠外听先生给小学生讲课,识得一鳞半爪的几个字,回来在院子里的沙地上划给母亲看,念给她听。每逢这时,母亲脸上便绽开欣慰的笑容,赞美我道:“阿草真聪明。娘亏就亏在不识字,是睁眼瞎,这些草药的名字功用,全凭死记。若阿草能识字有多好!” 接着她又叹息:“儿啊,你若生在许家大宅有多好!许夫人带着小姐们读书识字呢!” 晚上睡觉前,我拿出去许家大宅给许夫人问安磕头时许家的女人们给我的见面礼,那些丝绸做的香袋荷包上精美的绣花让我无限向往。母亲又叹息:“可惜娘也是个粗人,这些针线都不会。你张大娘这上面也有限。若是我们俩人当中有一个能拿得起,你和阿丑将来给自己置一份嫁妆总不难的。” 大伯母田氏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针线。可惜自从我醒转来被传是妖孽以后,她几乎不再上门。母亲生性要强,自然也不便强上门去讨人嫌。 由此亲兄弟亲妯娌倒生疏了,还不及张大伯和张大娘跟我们亲近。 我身体强健之后,某日临睡前母亲问我:“那日你被河水冲走,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极力回忆,说:“我喝了很多水,感觉很冷,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过来,就看见在自己家里,娘在哭呢。” 母亲疑惑地问:“你没看见一只白狐吗?” “白狐?”我困惑地望着母亲。 母亲笑笑:“没事。我白问问你。”这话被避过不提。 一个月以后,舅舅托人捎信过来,说大表哥阿良定亲了,择日在秋收后成亲,家里正在翻新房屋,准备迎娶新人。母亲听了无比欣慰。大表哥阿良年以十九,在当时算是迟婚,今日有此结果,也算圆满。 “娶的是邻村的阿萝,家境尚可,口碑不错,门当户对。”母亲翻箱倒柜地找贺礼,动员我把从许家大宅得到的荷包香袋贡献若干给未来的表嫂作为会亲之礼。 我虽然不舍,但是想到舅舅对母亲和我所做的那些事,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找出最好的拿出来。 “会亲那日,我们就不去了吧——家里的鸡鸭无人照管呢!“母亲一边把礼物用包裹包起来,一边喃喃自语。 成年之后我回忆起这一幕,心中不免为母亲苍凉。母亲不是不想去,也不是走不开,实在是不想因为“妖孽”的留言给舅舅舅母增添不必要的烦恼。舅舅舅母也许不在意这些,谁知那亲家在意不在意呢? 因为我这个女儿,母亲几乎六亲断绝。我确实是天生的天煞星,总是给母亲带来灾难与烦恼。 夏季即将到来的时候,许家大宅派人来知会母亲,许盛业跟着许景天父子很快就要回来。 那管家娘子笑眯眯地说:“二娘子,你总算盼到头了,你家汉子就要回来,你好好准备准备。男子汉外面风餐露宿,吃辛受苦的,回来还不是盼口热饭热被窝?” 母亲谢了又谢,要留管家娘子吃饭。那管家娘子在许氏大宅,吃穿用度都比我家强几倍不止,怎看得上我家的粗茶淡饭?再说,我家有个“妖孽”,她巴不得传完信赶紧走人,莫要沾染了晦气才好。 送走管家娘子,母亲的欢喜溢于言表。她疾走到后院去看用渔网围起来的鸡栏,想着哪只鸡下蛋少,应该杀之炖汤以飨远方归人。她还翻出许盛业的换季衣服,放在院子里翻晒,又将新裁的衣服连夜点灯缝制。 母亲在灯下细密地缝衣,我在旁边递针递线递剪刀。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轻声叮嘱:“爹爹自外归来,你嘴巴要甜一点,他一进门你就喊爹爹。” “爹爹出远门很辛苦,赚钱都是为了养家。爹爹到家,你要给爹爹倒水添饭,莫要怠慢。” 我一一点头应允。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女孩。 自那日以后,阿牛哥放牛总是改在靠近村口的地方。如果族长跟许盛业回来,我们远远地在山坡上就可以看见。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有一日,村口的土路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几辆马车,夏日的阳光下面,尘土飞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7 惊魂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久别胜新婚。 从远方归来的许盛业对母亲表现出超常的热情、体贴和温柔。他显然是手头宽裕了很多,给我和母亲买了不少礼物,一匹丝绸的料子,一只珠花和几枚银钗,那是给母亲的,给我的是几条扎头发用的丝绳。 开行李的时候,许盛业乐呵呵地坐在桌边,看着我和母亲围绕着包袱发出惊叹,开心地呵呵直笑。 他还拿出一些糖和糕点塞给闻风而来的阿丑和阿牛兄妹三个,笑眯眯地说:“吃吧吃吧,专门买给你们的。还有那些点心,拿回去给你爹你娘尝尝。” 母亲杀了一只鸡炖汤,鸡汤里煨进了蘑菇枸杞。她开了酒,炒菜,烧了鱼,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 我很久没吃这么丰盛的晚餐,吃了又吃,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看看滔滔不绝地讲着外面神奇的故事的许盛业,咧着嘴傻笑。 许盛业咂一口酒,兴奋地说:“你不知道,这巴州城里还真热闹!特别是那码头,一溜的铺子,可比咱镇上的铺子多了去了。哎呀呀,那城里的妇人,穿着绫罗绸缎,满街走着跟男人们讨价还价,比男人还厉害呢!大伯他老人家看中了一处铺子正在码头边上,顶下来了,以后就让我跟大宅里的大哥往那边送药,收账,说不会亏待我呢。等我走熟了,跟大哥说说,带着你们娘儿俩也去见见世面。” 母亲微笑着说:“好啊,我跟阿草占你光。” 我吃得满嘴是油,听得满眼放光。 许盛业见了,拿筷子夹了块鱼塞进我嘴里,探头问:“阿草,爹爹带你去巴州城,开心吗?” 我嚼着鱼肉拼命点头:“开心!” “那你怎么报答爹爹?”他又夹了一块鸡肉塞进我嘴里。 我立刻转向他,用我的小手敲打他那粗壮的腿:“我给爹爹捶腿!” 许盛业哈哈大笑,饮尽杯中的残酒:“我的好女,爹爹喜欢!以后爹爹发财了,你们娘儿俩跟着爹爹走南闯北,吃香喝辣!” 母亲微笑着看着我们,将他的酒盅斟满。 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天伦图。从我出生到今天,弥足珍贵。我们母女的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不是不感激的。他给了我们母女一个完整的家,他让母亲再次体验男女情爱,让我懂得什么叫父亲。 许盛业喋喋不休地讲着沿途见闻,以及许家大宅除了药材之外别的买卖,比如丝绸,粮米等等。这些对我来说太深奥太没趣,我吃饱喝足偎在母亲怀里,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许盛业不知道喝了几杯酒,有了些醉意的时候,把头凑到母亲耳边说:“大老爷和大哥还特地去传闻中的贤太子的宅子去看过。那宅子在城中冷僻的一个角落,冷冷清清,破破烂烂,还没大老爷家的宅子修缮得好。据带路的药铺掌柜说,到下雨的时候,那个后院就会有贤太子弹琴唱歌的声音。”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报蔓归。” 这是章怀太子李贤黄台瓜辞。章怀太子被废后贬居巴州,心怀幽怨,时时在庭院中抚琴低吟他自己所做的歌。 许盛业感慨:“这个老娘们儿真毒啊,自己的儿子也杀!“ 母亲吓得捂住他的嘴,低低地说:“小声点儿!我听说现在衙门里,凡有告状的都要接待,还送路费。你这么大声,要是给人告了,如何得了!” 许盛业不语。 母亲半晌才低低地问:“真是她杀的?为啥啊?虎毒且不食子——” 许盛业凑到母亲耳边悄声说:“你不知道,都说章怀太子不是太后亲生的,是太后的姐姐韩国夫人跟先皇的私生子。当初是在去泰山封禅的路上所生,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生出来后放在太后名下。那个时候太后还是妃子,当然名下的儿子越多越好。可是等太后成了皇后,这儿子变成太子,又不听话,你让太后怎么能不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母亲长叹:“啊哟,所以自己的孩子要自己养,跌在后娘手里就遭殃,命都保不住!” 她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已经半睁半合。她疼爱地在我的脸腮上亲一口,迷迷糊糊之间,我似乎看见她脸上满是母爱的光辉。 那晚我吃了太多饭,喝了太多汤,睡眼惺忪地半夜起床坐马桶,朦朦胧胧之间只听到对面母亲的卧房里发出阵阵奇怪的声音,破败的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夹杂着母亲的呻吟声,许盛业兴奋地呼喝声:“你这个婆娘,想不想你男人?快说,想不想?” 母亲断断续续地喘息:“想。” “就是想?” “想死了。” “想死谁了?” “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 “是盛业——” “你就这么叫你男人?” “想我亲亲——亲亲的哥哥。” “哈哈,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哥哥我爱死你了!来,让哥哥好好爽爽!” 窗外摇曳的树影映着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乳白色的窗纸上。我揉了揉眼睛,发了半天怔,起身提了裤子,盖上我的小马桶的马桶盖,又爬回床铺上。 对面卧房里的声音似摇篮曲,催我入眠。 第二天早上,母亲起得比平日要迟。她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踩着小兀子将干粮放进锅子烧水蒸。母亲惊异地说:“阿草,你居然会自己做饭了!” 我抿嘴冲她笑笑:“这样爹爹和娘一起床就能吃到阿草做的饭!” 母亲大约觉得自己失职,脸一红,拎了自己卧房的马桶出门去倒,然后再倒我的马桶,一起在后院井里取水洗刷,洗过的水浇在菜地里。 我听见隔着院墙,张大娘跟母亲一来一往地聊天。 张大娘说:“阿草娘,你看你们太客气了,还给我们带了那么多东西!”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幸福和喜悦:“她爹爹说多亏你们照顾,远亲不如近邻,那点东西不算什么。” 张大娘道:“这一去,你们家阿草爹可见了不少世面吧?” 母亲说:“可不是,跟我讲了半宿。多亏了族长大伯提携,都不知道拿什么去谢人家。” 张大娘说:“可不是,人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库房里米面成仓,银子堆山积海,你送什么都不入眼。要我说,阿草爹爹给人家好好干就是报答人家了!” 母亲说:“话是这么说,可不送点什么总觉得不尽心。” 张大娘往屋内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还没起床?” 母亲点头道:“还没呢。这一路太辛苦了。” 张大娘说:“谁说不是呢?不过等会儿起来恐怕还要去大宅里见过族长吧?你看吧,他那群狐朋狗友又要拖他去喝酒了。” 母亲笑道:“辛苦了那么些日子,他要去就让他去吧。” 张大娘手里的活计做完,一边走回自己屋里,一边笑着说:“你真贤惠。盛业兄弟能娶你在家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果然不出张大娘所料。许盛业吃过早饭就去大宅,一直待到傍晚时分,在回家的半路上被几个狐朋狗友拖去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顶着月亮回家。 我已经睡到半夜起来解手,坐在马桶上对着月光发呆,想着那日许盛业对母亲唱出的那首章怀太子的歌谣。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报蔓归。 唱歌的人是太子。我有限的想象力,只能想象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穿着大宅里的大伯穿的那样华丽的丝绸袍子,坐在寂寞的后院,一边抚琴,一边凄楚地吟唱。 抚琴,琴是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我把它想象成讨饭的瞎子拉的二胡那个样子。 华丽的丝绸袍子盖不住凄凉,我觉得那锦衣玉食的王子,不见得比我这穿着粗麻布衣的女孩幸福,因为我的母亲爱我,千金不换。 在我那样一个小女孩的梦幻中,王子是模糊的,丝绸的袍子是模糊的,琴的样子是模糊的,富贵的生活也是模糊的,只有那可怜的孩子渴望母爱的忧愁是真实的。 多年以后当我进入宫廷,这幅画面在我的生命里成为现实,才恍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可笑。王子的丝绸袍子华丽的程度,怎么是许氏族长家的公子所穿的袍子所能比拟的?天家的富贵,一般人无法想象。 但是王子眼睛里的忧愁,却跟我那样幼小的心灵看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我很小就有智慧,那是一个做千年女巫所必需的素质。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报蔓归。 我正托着腮望着窗纸上的树影怔怔发呆,“砰砰砰”,院门骤然响起,惊得四邻的狗跟着狂吠起来。 对面母亲卧室的门应声而开,一阵脚步声后,院门被打开,许盛业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唏哩呼噜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母亲只是温柔地说:“回来了?我扶你进去。” 一句抱怨埋怨的话都没有。也许她吃过许盛业醉酒的亏,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像以水滴石穿的温柔感化他,不再用抱怨埋怨去激怒他。 外面传来关院门声音,他们相伴着进屋杂乱的脚步声,关堂屋门声,许盛业的嘀咕声,以及关卧室门声。 终于一切的声音都平复下来,我等了又等,平安无事,于是瞌睡虫又找到了我。 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母亲在煮早饭。看见我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噤声的手势,悄声说:“阿草,轻一点,别弄出声响。这几天你多找阿丑去玩,别调皮,别惹爹爹生气。” 我匆匆吃了早饭,到张大娘家找阿丑跟着阿牛哥哥去后山坡放牛。 在许氏祠堂的外面,我探着头听先生讲课。我看见阿丑的二哥阿田坐在他们中间,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读书。阿田如今的年纪启蒙已经有些晚,高大的他坐在一群小学生中间显得有些滑稽。 我捂住嘴巴,悄悄地躬下身子跑到阿丑身边,惊异地问:“阿丑,阿田哥进了许家学堂读书了!” 阿丑点头说:“爹娘说我大哥现在读书太晚了。再说我们家只能供一个,爹说二哥比大哥聪明机灵,还是让二哥进了学堂。为了这事儿我爹爹进了许家大宅给他们打短工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看看阿牛哥,他憨憨地笑,丝毫没有觉得父母偏心。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那么真实美好,他的笑容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淳朴最真实的笑容。 中午我回家吃饭,没有看见许盛业;晚上吃晚饭,也只得我跟母亲两个人。晚上,他又喝得醉醺醺地回家。 再以后的几天,我差不多见不到许盛业。偶尔看见他,他的脸色总是那么阴沉,让原本想跟他亲近的我,不得不遵循着母亲的教导,躲着他走,不在他面前刮躁,以免惹他生气。 听从母亲的吩咐到后院拿柴的时候,我直觉地感到有钉子一样的目光暗沉沉地跟着我,使我脖颈发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个月之后的某一日,因为许盛业赌钱赌得太过分,被许氏族长叫去痛责了一顿之后,又被许家大伯叫去说了一顿,他不敢跟族长吵,可是当场跟自己大哥吵了一架,又跑出去喝酒,喝到半夜回家,嫌母亲给他倒的洗脚水太烫,一脚踢翻了水盆,并恶狠狠地踢向惊呆了的母亲。 “自从你们两个扫把星进门,我就一直晦气!”他恶狠狠地说着,踹得母亲仰面朝天地跌倒。 “妖孽!你们娘儿俩克不死我想烫死我啊!”他蹲下来抓住母亲的衣领,使劲地晃动着,又把她扔在地上。母亲的后脑着地,说不出话来。 “我许盛业瞎了眼才收你们娘儿俩进门!”他抬脚踩向母亲,狠狠地跺着。 “啊!”母亲惨叫一声。 早就被他惊醒的我跳下床,冲到他们的卧房门外,拍打着门叫:“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母亲呻吟着:“娘没事,你回房睡觉!” 可是我怎么能放下心回房睡觉。 “好啊,让我来看看这个小妖孽是不是真长了桃花眼,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居然能在死而复生!”这是许盛业的声音。 “不!”母亲终于哭了出来,“他爹,这孩子是个乖孩子,从来没害过人——” “你放开!”许盛业暴怒的声音,“你放开,听到没有!” “她爹!”母亲哭声越来越重。 “你找死!”接着是一阵阵的摔打声,母亲压抑的哭声让听得我灵魂出窍,头发直竖。 我别无选择,连夜敲开张大娘家的院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8 小月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草娘,我醉了,我不是有意的,你饶了我吧。”许盛业跪在母亲的床前,眼泪汪汪地哀求。 母亲侧身向里,双目呆呆地直视着墙壁,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我缩在屋子一角,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事发后的第二天中午,母亲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 那天,当我跌跌撞撞地敲开张大娘的院门,张大娘耐着性子听我把事情的经过讲完,叫起张大伯一起闯进我们家,手抬起来还没落下,母亲卧室的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许盛业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几乎跟站在前头的张大娘撞了个满怀。 他站定之后,惊魂未定地说:“嫂子,你快看看,阿草娘她,她怎么啦?” 张大娘一把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冲到床前查看,只见母亲的裙子上一片殷红,在晦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秘。 母亲已经奄奄一息,有气无力,面如草纸。 “嫂子,让阿草给你家做丫头吧,别嫌弃她,她什么都能学会做——”母亲半睡半醒,呻吟着托孤。 最后母亲没死,但是她肚子里将近三个月的孩子,在孩子亲爹许盛业的拳脚之下,我那从未见过阳光,不知道性别的同母妹妹或者弟弟,流产了。 许盛业盼这个孩子盼了许久许久,盼得地老天荒,却毁于他的手下,他一时追悔莫及,流下了几滴真心的男儿泪。 张大娘狠狠地将许盛业骂了一顿,责令他跟母亲赔礼道歉。 母亲元气大伤,心如死灰,如果不是因为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张大娘看见许盛业跪在床前,伸出手拉着我走出门外,带上卧室的房门,哄着我说:“阿草饿不?到大娘家去,大娘给你吃糕饼。” 我停在院内,看看母亲卧室的窗子,再看看张大娘。 张大娘笑道:“不放心你娘啊?你这孩子,跟你娘倒是贴心。你放心,你爹不会打你娘了。” 我倔强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张大娘笑道:“好,好,不去就不去。你就待在院子里,别进屋,大娘回去给你拿点糕点,让阿丑来陪你——啊哟,你看你,昨晚是不是摔跤了?怎么鼻青脸肿的!”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出门,把院门也给我带上。 我走到墙根,在窗户下的酒坛子上坐下。 “阿草娘,我醉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混蛋,我是王八蛋,你打我,你打还我——”屋内传来一阵拍打声,许盛业痛哭流涕,似乎是真心悔过。 母亲寂静无声。 “阿草娘,你饶了我吧。我昨天是鬼俯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阿草娘,等你好了,你要怎么就怎么,你想干啥就干啥,你让我朝东我绝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我给你做牛做马,由你骑由你打。阿草娘,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就算以后没有了,我把阿草当成我的亲女,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过日子!”许盛业一连串地赌咒发誓,企图打动母亲的心。 母亲仍然没有声音。过一会儿,我听到许盛业的声音说:“阿草娘,你哭了。莫哭,你这是在做小月子,月子里哭要哭坏眼的。”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快点好起来,打我我不还手,骂我我不回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那些蠢汉子蠢婆娘的胡言乱语。阿草娘,这村子里的人不喜欢你们娘儿俩,我跟大伯说说,带你们去巴州给他们家管铺子,我们远走高飞,离他们这些蠢汉子蠢婆娘越远越好。” 许盛业许诺着,声音里还算有点诚意。 良久,母亲长叹一声,开口微弱地说:“你让我喝点鸡汤睡觉。我累了。” “好,好!我喂你喝,我喂你喝!”许盛业讨好巴结的声音响起。未几卧室的门响,堂屋里传来勺子碰锅沿的声音。 “阿草娘,我扶你坐起来。” “阿草娘,鸡汤热,别烫了嘴。我给你吹吹。” “阿草娘,莫哭,莫哭,都是我不好,我该死,你莫哭!我下次再也不犯了,再犯你让族长开了祠堂把我赶出许家。” 在那个时代,一个人被从族谱上抹去,开除族籍是一种十分严厉的惩罚,意味着他是整个家族所不耻的臭狗屎。他可以顶着“许”这个姓氏,但是巴州许氏将不承认他与许家有任何血缘的和非血缘的关系。 换而言之,对许家人来说,他会跟路人甲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自幼失诂,与大哥相依为命,靠许家大宅的资助和许氏族人的照顾才能活到今天,成家立业。与整个许氏家族为仇,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 许盛业发的这个誓不可谓不毒,情不可谓不真。 张大娘再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依着母亲卧室窗外的墙睡着了。明晃晃的夏天的毒太阳下,我居然也能睡得着,可见这一夜一日我是多么地惊慌,焦虑以及劳累,如今一旦松懈下来,站着也能睡着,哪管它烈日还是阴雨。她试图把我抱进我的房间,我却一下子惊醒过来,恐慌地叫着:“娘!娘!” 张大娘笑道:“你这傻丫头,困极了就回屋睡觉去,怎么坐在你娘的窗下就睡了?这大日头晒着,不怕中暑啊?!” 我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睏!” 张大娘拉着我一边进我的卧室,一边笑着说:“好,好,你不睏,是小猫睏了!” 她安排我躺下,看着我合上眼睛,才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去。 我一觉醒来,天色尚亮,家里寂静无声。我心里挂念着母亲,爬起来不及穿鞋,来到母亲卧房门外,却听见里面的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我停住脚步,屏声细听。 “算了,阿草娘,你看老二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个样子,也算是真心悔过了,你就饶了他吧。哪个女人不挨打啊!就拿咱们村来说吧,除了许家大宅,村里的哪个女人没挨过打?脾气好点的,忍着,脾气泼点的,撒泼打滚上吊投河寻思觅活对着干,就看是东风能压倒西风,还是西风能压倒东风,各人的本事罢了。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床头打完床尾合,要是每一个挨打的妇人都要走,这许家村还不成了光棍村?” “张大哥也打过你?”母亲细声细气地问,显然身体还很虚弱。 “打!怎么不打?你看他这几年脾气好了是吧?那是我婆婆那个老不死的翘了。当年那个死老太婆活着的时候,横看我不顺眼,竖看我也不顺眼,横竖整天看我不顺眼,天天挑我毛病。我身上不舒服早点睡,她说我懒;有好吃的多吃两口,她说我馋。一开始说我,我忍,后来我装听不见,她一拳打进棉花包,就去跟她儿子说,挑怂她儿子打我。我家那个死鬼还真听他娘的话,叫骂就骂,让打就打。死老太婆活着的时候,我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好容易熬到她死,我的苦日子才算到头。” 事隔多年,张大娘的声音里始终都含着深深的恨意。 隔了一会儿,张大娘小心地问:“难道阿草的亲爹没打过你?” 里面一阵沉默。想必母亲点了点头,所以张大娘再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向往和羡慕:“你是蜜水里泡大的,不知道女人的苦啊!阿草娘,看开点吧,谁让咱们生为女人呢!现在多去庙里给菩萨烧香磕头,只求下辈子托生为男人,再也不做女人了!” 母亲长叹一声,想必她是同意张大娘的。这些年,哪怕不算她在许家受的罪,单讲她以一己之力抚养我长大,也是受尽心酸。 “少年夫妻老来伴。阿草是女孩,总有一天要出嫁。等她出嫁了,跟你相伴到老的,还不是许老二?等他老了,火气没那么旺了,要靠你伺候,他就念着你的好了。”张大娘继续劝说。 母亲微弱地说:“这要熬多少年啊!” 张大娘的语气颇为乐观:“日子过得快着呢。以前我受那老不死的气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躲在灶下,一边烧火一边咒一边哭,心想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不没几年,老太婆贪吃,背着我偷吃点心,不知道怎么上吐下泻得了伤寒,在床铺上躺了半个月就没了,走得飞快。这不,她一走,这家里我就是老大。你张大哥那个孬种,我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我让他下地他不敢上山,我这不是苦尽甘来了么?” 母亲轻声道:“张大哥老实,以前是听他娘挑怂才打你。他娘过身了,所以你熬到了头。可是我又没婆婆,是老二自己要打,这要打倒什么日子去啊?” 张大娘说:“这倒也是啊。今天我让你张大哥把老二叫去喝酒,好好说道说道他。这次他祸闯大了,许老大也把他叫去臭骂了一顿,下次他再也不敢了。阿草娘,他先头媳妇过身的时候,他哭得也没这么伤心。前头他找人提亲的时候,许家不少人反对,他硬是要娶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你呢。” 母亲苦笑:“真喜欢还往死里打,把孩子都打掉了,要是不喜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呢。” 张大娘道:“人就是这样啊,越是自己人越是骂得凶,打得凶。你看你张大哥,我一看他就想起当年他听他娘的话把我往死里打的事,我就没好脸色给他,骂他,有时候还打他。可是真要是外人欺负他了,拼了命帮他的还是我,换了别人谁还会帮他?” “所谓打是亲,骂是爱,不就是说这个的嘛!”张大娘停了停,又补充道。“阿草娘,咱们女人不就是一个熬字吗?熬到孩子长大了,熬到男人老了,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你看村西的盛川家前头的那个媳妇,生了三个女,公婆不喜欢,天天说叨,挑怂盛川打她。她不服,跳着脚跟两个老不死的对着干,他家的那个死老头子,找族长告,到城里找县令告,告到巡抚那里,通告到朝廷那里,当时还是先皇在世,责骂盛川和媳妇不孝,硬是把县城的城墙扒了个口子。那媳妇子忍气不过,一把绳子吊死了。你说,不忍着点,硬着干,有什么好处?可怜那三个女,做娘的一死,大的早早地许了人家,老二半卖半送给人家做童养媳,老三跟在后娘手里讨生活,不是打就是骂。阿草娘,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别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辈份大一级都压死人啊。咱们女人就是拉磨的驴,干得多,吃得少,还给蒙上眼睛不让看路,可怜呢!” 此时虽是夏天,又湿又热,听了许盛川家先头媳妇留下的三个女儿的命运,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凉。 许盛川现在的媳妇,据说一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老小都捧着她由着她,她要许盛传横着死他不敢站着死。 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却长得像个四岁的孩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整日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双大眼睛一听见后娘的声音就充满了恐惧。 不管怎么说,我跟着母亲,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日子。怪不得老人们常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皇帝的爹,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比孤儿更凄凉。 张大娘前脚走,大伯父许盛家后脚来。他是男客,不方便进母亲的卧室,只好坐在堂屋里隔着帘子跟母亲说话。 我给他倒杯水,轻手轻脚地退回自己房里。 隔着房门,大伯问道:“老二家的,今天感觉怎样?” 母亲在门内微弱而客气地回答:“劳烦伯伯走一趟,心内着实不安。大嫂可好?奴家本该去请安的,无奈这一向忙,如今身子又不好,请伯伯替我跟大嫂道歉。” “老二家的,”大伯的声音充满了沉痛,“这次是老二不对,我今天把他叫过去,已经骂过他了。他自己也后悔得不行,在我跟前哭得跟个孩子一样。老二家的,我娘去世的时候他还小,不懂事,他先头媳妇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哭成这样。这次实在是他喝多了,又听了村里那些愚夫愚妇的闲言碎语,狗血冲头,才会做下这样的蠢事。他已经跟我保证再也不犯了,阿草娘,你就饶了他这次吧。” 母亲没有做声。 许家大伯道:“爹娘过世的时候老二还小,我心疼他从小就没了爹娘,没有好好管教他,是我失职。我们弟兄从小吃百家饭,虽然族人多有照顾,但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一龙生九种,种种各不同。也有些势力的族人冷言冷语欺负我们弟兄,他那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白眼,所以老二从小好胜心强,脾气冲动暴躁,但是他心地还是好的,真的对他好的人,他也晓得报答。老二家的,你对他好,他全都知道。他跟我说,他很对不起你,以后会对你好,对阿草像亲女,这一次你莫要记恨他,他一定会改。” 母亲还是没做声。 许家大伯长叹一声说:“老二这些年也不易。他从小没有娘,连娘的模样都不记得;长大成人好容易娶了媳妇,没几年又过身。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惯了,不晓得怎样对女人好。现在好容易有了你,你就多教教他!” 母亲在房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家大伯又道:“明天族长叫他去训斥,老二家的,你要是不解气,我请族长开了祠堂,召集全族的男女老少,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跟你道歉——” 开了祠堂当着全族男女老少的面训斥一个人,这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母亲当即吓得说:“伯伯千万不要这么做。这么做了,让盛业的脸往哪里搁啊?!” 许家大伯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欢喜:“我就说,阿草娘你顶顶良善。你心里还是有老二的。好了,那我先回,明日我让你大嫂炖了鸡汤来看你,你好好歇着,不要劳碌。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你大嫂,你大嫂会让老二去干。” 当年许家大娘田氏一嫁过来就帮着抚养小叔,长嫂如母,虽然许盛业已经成家多年,但是田氏在他心中余威尚在。田氏说话,他是万万不会违背的。 至少他不敢当面顶撞。 母亲的一亲一朋各自有说法,大致相同,接踵而至,都是劝和。但是村里的其他人等是何态度,欢欣鼓舞幸灾乐祸还是感同身受,同情无比,我几日没出门,毫无所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09 仇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如果说上次我被激涨的春水冲走,村民的反应还算合情合理,这次母亲挨打流产,村民的反应,尤其是那些村妇的反应就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如果说我是妖孽的传说引起她们的恐惧而产生仇恨可以理解,那么这次母亲挨打之后她们表现出的幸灾乐祸与仇恨,只能用莫名其妙四个字来形容。 不是这次事件,我们都不知道这仇恨会是如此强烈. 女人之间的亲密可以很容易。同吃一顿饭,交换一次私房话,共同声讨一个时辰的公婆,共同抱怨脾气暴躁的老公,只要这两个女人之间情形相似,面貌相当,有着许多共同的不幸,能够让两个女人惺惺相惜,彼此取暖互相鼓励,她们就能成为死党,成为闺蜜。但是如果一个女人拥有别的女人想得到而没有的,这个女人有那么点与众不同,她很容易成为别人憎恨的目标。 就像母亲对我说的,做女人不能无用,否则没有存在价值;做女人也不能太有用,否则会像那中箭的白狐,人人得而诛之以谋其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母亲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但是来自外祖母的细腻皮肤,却让她看起来看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姣好;母亲在父亲死后以一己之力独自抚养我,曾经被许多男人们翘指赞叹——这很容易理解,那个时代的人由于疾病战乱频繁,寿命不长,谁也说不准自己第二天是否能够睁开眼看见太阳。而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身后,自己的女人能够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传递香火? 做为男人,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赞美别的女人,不仅是为他们自己今后家庭生活的和谐着想,也是为被他们欣赏的那个女人着想。 因为他们表扬哪个女人,很可能为这个女人树立敌人,而那个女人梦中尚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引得别人如此仇恨。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躺着也中枪。 母亲因为常年独自抚养我,又被村人孤立,不得不家里家外操劳忙碌,不是织布,就是上山采药,独来独往,并无跟女人八卦聊天的时间与精力。改嫁到许家村后,这种习惯并没有多少改变,所以除了邻居张丹娘和大伯母田氏,其他闺中密友一个也无,就连大伯母田氏,在我死而复生之事发生后,也鲜有上门。 在那些村妇的眼里,母亲便是孤芳自赏,自绝于众人。 阿丑东走西串,将听来的恶言恶语传送给我。 村里最刻薄的年轻妇人有两个,一个是盛川媳妇。她是许盛业族兄许盛川的继室。因为前房媳妇吊死,只留下三个女儿,她一进门便连生两子,甚觉脚硬背硬,胆壮肝壮,又有公婆宠着捧着,只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无事便走西家串西家,闲扯东家长西家短,村里的男人女妇,无不被她议论,语言尖酸刻薄,无人能及。 “你看看,生了个赔钱货,又是拖油瓶,不说小心服侍男人,孝敬兄嫂,整日眼鼻朝天目中无人,好似后头有十个儿子撑腰似的。你看看,你看看,她男人跟着大宅伯伯去巴州的时候,她把孩子留在张大娘家,自己一个人上山,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说得好听是挖草药,说不定去哪个山洞私会野男人呢?要不怎么老二一回来她就怀上了?你说怀上了就怀上了吧,自己还不知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有天知道!可怜老二五大三粗的汉子,最没心眼,可能被婆娘耍了都蒙在鼓里呢!” 有的没有的,纷纷而上。这种想象力,不去识字写书真是浪费天具的才能。 村里另外一户外来户姓陈。这陈氏有三兄弟,老三的小名叫土鱼,很老实巴交的一个男人,娶的媳妇却十分泼辣。别的女人一进门的时候被称呼为某某媳妇,待生了孩子之后,便指着孩子叫阿某娘,比如许盛川的前头媳妇还生了三个女儿,被人以其长女之名称呼,而这女人连个女儿都未生出来,进门十年,一直被人称作土鱼媳妇。因为一直未有所出,连养个女儿坐产招亲都不可能。一开始几年,常常被人指指点点,也受公婆抱怨。她也着实忍了几年,还筹划着在大房二房选个侄子过继。直到盛川前头媳妇一把绳索吊死,这土鱼媳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为求自保,变得泼辣起来,再有在她面前啰嗦唠叨的,她一律打滚撒泼,吵闹骂街地大闹起来,非要搅得四邻不安,倾村出动才肯善罢甘休。但是她一回到家里就变了一番面目,只把土鱼哄得颠颠倒倒心向着她,她说一是一,她说二是二。 久而久之,村里没人敢惹她,包括公婆,包括妯娌。 土鱼媳妇跟盛川家的,两个女人,一样脾气,一个有儿子撑腰,一个撕破脸皮,都把家人村人降得服服帖帖,倒也是殊途同归。尤其土鱼媳妇,因为两口子无子无女,加上土鱼又勤劳肯做,日子过得滋润,两个妯娌反而极力巴结她,希望她能从自己的儿子中选一个过继。这儿子生得多日子便过得窄巴,当下便能减少一份吃嚼,将来娶亲能省一份家当。 母亲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她跟土鱼媳妇有什么交集和过节,能让她的仇恨如蛆附骨。她的视角显然跟盛川媳妇又有所不同。 “你看她的那个样子,整日打扮得妖精的样子,采药就采药呗,还捧束野花回来,不像去采药,倒像去相亲。” 母亲不过是打扮得干净利落,也喜欢簪一朵野花在鬓边。她正是青春年华,人也长得白净秀丽,爱美之心是人之常情,不知怎么到了土鱼媳妇这里,变成了如此说辞。也许她想向世人宣,虽然她生不出孩子,但是她是个货真价实,遵守妇道的良家妇女,做不成良母,总还能做贤妻。 “那日许夫人差人帮她家犁田,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避避嫌,斟酒布菜地在两个大男人面前晃来晃去,笑得像个巴州城里专门做船上生意的女人。” 在这些女人的眼里,证明自己的高尚和清白最好的方式是证明别的女人的低劣和fang荡,好让自己成为难得一觅的好女人,世间难求。 “你看她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把村里人看在眼里,这许家村,也就是许老爷和许夫人能入她的眼,村里的人,谁在她眼里了?她在家里还能服许老二?还不跟许老二拧着干?哪家省事的老婆被男人打?我家土鱼怎么不打我?她哪个小样,她家男人不打她没天理,不打她才奇怪!” 在这个打老婆被认为理所当然的时代,在这个九成以上男人或多或少地打过老婆的村子,她居然认为别人挨打是因为她们犯贱找打,她不挨打是因为贤惠会做女人,而不是因为土鱼老实忠厚,品质纯良。 在以后的那么多岁月里,我遇到无数的贤惠女人遇到无良的赖汉,无数的老实男人配泼辣恶毒的女人,感叹为什么好男好女那么容易落入陷阱,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也见识到无数配到好男的好女人们,并不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她们幸福的原因是运气地碰到一个好男人,却自以为是的以为,只要把女人的本分做得十全十美,再恶的男人也会被点石成金,百炼钢被软化成绕指柔,浪子回头变成男子汉。 也许男人们不善于表达,总之许家村的本家外姓男人们没有就母亲被打流产事件发表太多的言论,女人堆里却像开了锅一样,幸灾乐祸者有之,谴责者有之——奇怪的是大多数的女人不是谴责许盛业,而是谴责母亲为人之妻不合格,同情者也有,很少。 甚至有人愤愤地说,为什么没把这贱人连同她那个妖孽女儿一齐打死,反而把许盛业自己的骨肉打掉了?天不假人呀! “啊哟哟,怎么知道许老二的那个骨头不是那个小扫把星克死的?许老二不信邪,报应来了不是?!” 听到这些言论,我不由得恐惧无比,不知道我们母女究竟怎么得罪了村里人,招如此仇恨,似乎有杀父夺妻的血海深仇。。 那个时候我隐隐地感觉到,有时候女人对女人的仇恨,能让人在盛夏时节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盛川媳妇母凭子贵作威作福,土鱼媳妇平日是很看她不惯,不跟她多来往的,这次倒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两个婆娘找到了共同语言,成日家在一起跟乡亲邻里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骂骂咧咧,颇为相得。 阿丑把这些话转给我听的时候,小脸因为愤怒憋得通红。她难过地看着我说:“阿草,你别伤心。那两个婆娘是什么人村里人都知道,大家不会听她们的。” 我并不相信。 阿牛哥也好心地劝我:“阿草,爹爹到镇上去,我让他给你买了块写字的石板,以后你可以在上面练写字了。” 他献宝一样拿出一块镶着木框的小石板,还有一盒石灰笔,我拿起来在板上写了几个记忆中的字,兴奋起来,跟阿丑趴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写了擦,擦了写。 将记忆中有限的几个字写完之后,兴奋劲儿过去了,我又忧伤起来,问阿丑:“她们这样在背后嚼我娘的舌头,大宅里的爷爷和夫人没有训斥她们吗?” 阿丑有些不确定地说:“也许他们都不知道呢?” 我知道上一次族人议论我的时候,大宅里的爷爷和夫人都曾经训斥过那些散播流言蜚语的人,让他们不信鬼神而远之。看来这一次,大宅里对我们家的事情保持沉默。 只有大老爷把许盛业叫过去训斥了一通,对于族人却没有过多地约束。 走在街上,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女人异样的目光。 “阿草,你娘好点没?”这种问候在我听来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我贴着墙边快速溜走,并不回答。 “看她那小样儿,歪眉斜眼的,一肚子坏心眼儿。”背后传来一阵故意让我听见的“窃窃私语”,以及一阵阵不怀好意的耻笑。 我飞奔回家,关上大门,靠着门喘息,惊魂不定。我发誓,有朝一日我发达了,一定会有恩报恩,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仇恨的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种下。 在许盛业跟着族长父子出门的日子,母亲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家,着实地劳累,健康处于透支的边缘,加上不经意地意外怀孕后流产,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虽然家里存着些中药,吃药不用多少花费,可是几贴药吃下去,却总也不见好。我不再跟着阿牛哥去放牛,待在家里为母亲煎药,阿丑自告奋勇地陪着我帮着我。 一个月后,血才渐渐地止住,母亲才算松了口气,对着前来探望的张大娘说:“总算熬过来了。我真怕这一次搞成血山崩,落下我们阿草可怎么办。嫂子,你一定答应我,如果我哪天去了,你就把阿草领回家去,做丫头做媳妇都成。孩子交给你我放心。我看阿牛这孩子不错,给阿牛做媳妇不会亏了我们阿草。” 张大娘皱眉道:“说什么呢?!好好的别说这丧气话。你才多大?大好的日子在后头呢!” 母亲虚弱地说:“嫂子,阿草是你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不是我护短,这孩子真是乖巧,从来都不会惹我生气,给我找麻烦。你是不是也嫌我们阿草不吉利——” 张大娘真急了:“你这妹子,越说越没谱了!这都是什么话?你年轻,不过一时伤了元气,只要你自己放宽心好好养,肯定能养好,哪里就往那条道上想了?你不为别的,就为你家阿草,也要争口气!” 母亲眼圈渐红,一行清泪渐渐落下。 半夜里我噩梦连连。我梦见母亲蜡黄着脸撒手离去,我跪在床前抱着张大娘的腿失声痛哭,痛哭自己真的成了孤儿,从此不知道会流落何方。 惊叫着醒来,一身冷汗渗透脊背 月光照着树影映在窗前,让我愈加的恐惧和凄凉。 “不要,不要!“对面卧房里传来母亲微弱的抗拒声,带着泫然欲泣的哀求。 “我们都一个月没亲热了,你想憋死我啊?就一下,一会儿就好,很快的,很快的。”许盛业的声音,哀求中带着一丝丝火气,我都能感觉得到。 “他爹,求你了。我下边刚止住,如果再犯,可能真的活不成了。你就再忍忍吧——”母亲似乎真的哭了。 “那我娶老婆干什么?摆着看的?能看不能干?中看不中用?还要我忍,再忍就忍出毛病来了!”许盛业语气中的火气越来越重,喷薄欲出。 接着便是一阵四肢相搏的声音,母亲气喘吁吁边哭边断断续续地挣扎着说:“别,不行,我怕,他爹,再,啊——” 我跳下床,光着脚冲出房门拍打母亲的卧房门:“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母亲惊慌地说:“阿草,你怎么起来了?”接着便是一阵阵的咳嗽声和喘息声。 “真是个没长眼睛的狐狸小贱人,天生的扫把星!”许盛业恨恨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门哗的一声被打开,他冲了出来,迎面把我冲倒在地。 他看也不看我,在明亮的月光下打开堂屋的门,夺门而出。接着院门一响,他消失在夜色中。 我后脑着地,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母亲急奔出来,茫然地四处找我:“阿草,阿草,我的好女,你在哪儿?你怎么了?” 她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堂屋的黑暗,看见正在挣扎起身的我。 她扑上来抱住我,给我揉着后脑,焦急地问:“受伤了么?” 我安心地靠在她怀里,问:“娘,你怎么起来了?你不是病了吗?你不能下床啊,赶紧回去躺着!” 后面半句,我学着张大娘的口气,倒把母亲逗笑了。她一口气松下来,立刻觉得浑身酸痛,虚弱不堪。 她试了几次没爬起来,拥着我哭了:“阿草,我的好阿草,你让娘怎么舍得你!” 接着她又笑:“我的乖女儿,你是我的乖女儿。娘有你这样的女儿,一辈子值了!” “娘!”我抬头拭去她眼角的泪,握着拳头发誓,“将来我要挣很多很多钱,我要带娘到巴州去,离开这些坏蛋,让娘过好日子。” 那个时候,巴州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远,是我想象力唯一能及的地方。 “阿草,我的好阿草!”母亲与我紧紧相拥,又哭又笑。月光下只得我们母女跟母女俩的影子,孤独地相依。 世界之大,为什么没有我们母女二人的容身之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 至亲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时光像流水一样从手指漏过。转眼天气转凉,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许盛业从痛悔中平复,又走向下一轮循环。 自那夜起,我的这位继父看我的目光不再有往日哪怕暂时的温馨,而是越来越阴冷幽暗。他不再掩饰对我的嫌弃与憎恶,时常嘀嘀咕咕地谩骂:“天煞星,克完了亲爹克亲弟。” 明明是他的暴力导致了自己亲骨肉的流产,却怪在我头上。也许他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想要找一个替罪羊,而我,自然是顺理成章的最理想的人选。 有时我多吃一点饭,他会当着母亲的面劈手夺下,喝斥道:“吃吃,就知道吃,养不熟的白眼狼!养条狗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养你又啥用?丧门星!” 母亲脸色变了,他就拍桌子瞪眼地说:“别给我摆脸子看!我倒了八辈子霉才会把你们母女迎进门!你们母女那个霉样,要不是我谁收留你们?以前你还有点用,现在动不动就三灾六病的,活不能干得重,睡都不能睡,要你有什么用?” 母亲气得拉起我走开,那边许盛业才算住了嘴。 过几日母亲要带着我回娘家给舅舅过生日,许盛业百般阻挠。 “你这种身份,回什么娘家?你娘家嫂子欢喜你回去吗?你侄子今年定亲,你别把人家亲事搅黄了才好!做人要识相点,别等别人厌烦了还不自知。” 母亲气得直打哆嗦:“好不好那是我亲哥!我又没要你去!” 许盛业看看母亲的脸色不祥,才换了一副嘴脸嬉皮笑脸地说:“我大舅哥生日我怎么能不回去?给大舅哥面子便是给娘子你面子。” 母亲道:“不敢劳驾,我带着阿草就行。” 许盛业腆着脸蹭过来说:“我给你们娘儿俩保驾。” 我抬眼望去,只见许盛业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一片精光闪过,带着冰冷的刀锋。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往母亲身后缩去。 母亲拣了大个的鸡蛋,拎了一只老母鸡,蒸了寿桃带着我与许盛业一起去舅舅家。 舅舅一如既往对我很亲爱,定亲的阿良表哥里里外外地忙着招呼亲戚,无暇顾及我;舅妈做女客主人,在厨下忙得四脚朝天,只招呼了我一声我就再没看见她。母亲村里的人见了母亲还算客气,一见我走近哪家的孩子,就把自己的孩子找个借口支开,哪管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这种待遇我自幼便经历,如何不自知?于是我很识趣地躲在一边,读门楹上村里的先生为舅舅写的寿联。 “室有芝兰春自韵,人如松柏岁常新”,一位先生看我用随身带的小石板一笔一画地描对联上的字,来了兴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闺女?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叫阿草。我们来给舅舅过做寿。” 先生捻着胡子笑道:“原来是寿星的外甥女啊!这里面的字你都认识不?” “有,芝,人,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对于自己那么多不知道的字一点也不羞愧。 先生来了兴致,教我读通了整个句子。 母亲慌慌张张地过来,对着先生致意:“啊呀,先生,这是我的女阿草,让您见笑了。” 说着要拉我走。先生好脾气地笑:“知道是你的女,好乖的样子。我教她认全这几个字,你且去忙吧,等下我完璧归赵。” 要知道教书先生虽然穷,但是在村人中间你享有崇高的声望。村里的妇人们嫌我不吉利,不让她们的孩子跟我玩,怕沾染了晦气,而这先生不是不明白我是谁,我身上背负着怎样的传说,却全然不信邪,肯如此对我,母亲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感激。 长期被人歧视欺负的人往往心理很脆弱,别人的一点点好处便铭记在心,想着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母亲给先生鞠躬,眼圈红红地走开。先生带着我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讲解。 但是那日母亲是高高兴兴地去,却满怀心事地回家。接下来几天她异常沉默,在家里埋头干活,不声不响。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次去舅舅家,母亲跟舅舅提起要把存在他那里的一半卖房子的钱取走,带着我去巴州另谋生路,远离许家村这个是非之地,也远离许盛业这个反复无常脾气暴躁的男人。 这一次流产,母亲不仅仅伤了身体,也伤了心。 可是舅舅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以为母亲这笔钱暂时不会动,他“借”去,一半做了给未来儿媳下定的聘礼,一半花在给儿子盖新房置家什上面。 母亲呆呆地看着舅舅,一时间头晕目眩。 舅舅口干舌燥地劝道:“你头一个男人年纪轻轻过身,盛业是你第二个男人,若离开他再找,你名声好听么?再说你去巴州能躲开他么?许大老爷在巴州有生意,有意思栽培盛业去巴州管事,他那火爆脾气,还不去找你们娘母子的茬?再说盛业这人,除了脾气暴躁,好酒赌钱,也没啥大差池。他把家私都给你管,又不找女人,对阿草还算疼爱,再找一个,就一定比他好么?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且忍耐一些,等他老了就念你的好处,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我好?母亲嘴角咧了咧,有苦说不出。许盛业在外人面前是对我足够好,这次到舅舅家,他还特地到大宅去借头骡子驮着我们母女,说山路不好走,怕我们累着。 舅母从远处看着小姑和老公的神色,已经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走过来趁机冷言冷语地说,这些年舅舅对我们娘母子的关照,不求什么报答,娘家侄子娶亲,做姑姑的总要有所表示吧?何况这银子也不是白用,算是借的,等手头宽裕了再还你们就是。 母亲只好沉默地点点头,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不怪娘家哥哥用她们孤儿寡母的银子,只怪自己太轻信亲人。 有一日许盛业出门的时候,她在灶间烧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草,莫要相信任何人。这世上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 说完她不理会我茫然的目光,只是呆呆地盯着灶内熊熊燃烧的火焰,目光没有任何焦点。 许盛业看似粗旷,人却极为聪明,嗅觉十分灵敏。不久他从母亲忍耐的态度里,以及舅舅家操持阿良表哥的亲事的排场以及花费里推算出什么,对待我们母女更加得寸进尺。 有一日他甚至冷言冷语地说:“傻婆娘,你以为娘家人最亲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哪里是你的家?这里才是你的家!我是你亲亲的老公!还是莫要有外心,老老实实跟我过吧。你只要服侍得我舒舒服服的,我便不会赶你出门。有我许盛业一天,你便吃香喝辣!” 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便是没了选择。本来母亲把卖房子一半的钱放在舅舅家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万一过得不好有另外的选择,如今一夜之间,她忽然发现这退路被堵死,她除了待在许家别无选择,心情的沮丧可想而知。 好在许家大宅的爷爷派许盛业跟大宅里的管家一起到邻近各村收药,十乡八里都跑遍,每日早出晚归,寻常碰不到我的面,跟母亲每日也是聊聊数语,无话可说,无架可吵,倒也相安无事。母亲身体才养好,又要家里家外操劳,身体便不如往日的康健。 我依旧同阿丑一起跟着阿牛哥去放牛。虽然已经入秋,但是中午的太阳依然火辣辣。阿牛哥采了柳枝给我们编帽子戴在头上,又爬上野枣树,将还未成熟的枣子打下来给我们两个小馋猫吃。 坐在树荫下,阿丑对我说:“阿草,你娘病的时候跟我娘说,要你给阿牛哥做媳妇呢!你要是给阿牛哥做媳妇,不就成了我嫂子了吗?那多不公平,我比你大呢!” 我困惑地问:“什么是嫂子?就是姐姐吗?”我曾经被母亲教着叫这个姐姐,那个嫂子,其实并不了解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 阿丑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比我明白得多:“嫂子不是姐姐。哥哥的媳妇叫嫂子。如果你做了阿牛哥的媳妇,你就是我嫂子。” 想了想,阿丑补充说:“我嫂子要跟我哥睡在一起,就像我娘跟我爹一样。” 我困惑地说:“你不是也跟你哥睡一起吗?” 阿牛兄妹三人春天的时候还睡一张床,好像阿田去了几天学堂,回来说要仓廪足,知礼仪,男女七岁不同席,坚决不肯跟阿丑睡一个床。张大娘无奈,只得把自己的卧房里面的一间里房收拾出来给阿丑做卧房,让阿牛哥兄弟两个一间卧房,害得阿丑睡到半夜害怕,经常光着脚跑出来爬上张大娘和张大伯的床。 阿丑想了想,说:“你看我现在不是不跟我哥睡了?可是以后我哥娶了媳妇,他就能跟媳妇睡。而且我以后要找婆家的,他的媳妇就不用再找婆家,我家就是他媳妇的婆家。阿草,你要是给阿牛哥做媳妇——” 媳妇——婆家,我给绕晕了。阿牛哥从树上跳下来,听到这几句话,涨红了脸大喝一声:“阿丑你胡说八道什么!” 阿丑满头雾水:“那天谁谁说的,嫂子就是要跟哥睡的嘛!”她抬着眼瞪着天,似乎在努力回忆谁说的那句话。 阿牛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提高声音呵斥一声:“阿丑,再胡说八道我让娘打你!” 阿丑才不怕呢!张大伯和张大娘在三个孩子中最疼阿丑,碰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舍得打她,疼都来不及。张大伯每日从田里回家,只要阿丑甜甜地叫声爹扑倒怀里,什么烦恼劳累都会烟消云散。 阿丑冲着阿牛伸出舌头做个鬼脸,说:“你欺负我,我告诉爹,看爹到底打谁!”她一下子把原先的话题都忘了。 我们一边闹一边牵着牛往山上走,因为山脚下的鲜草已经被牛吃得差不多了。 半山腰的矮崖边站着一颗硕大的软枣树。这棵软枣树跟山下的那棵红枣树不同,它结出来的枣是黄色的,比红枣软,也比红枣好吃,更比红枣熟得早,树上挂满了大颗大颗的黄色的枣子。 阿牛哥栓牛的空档,我已经脱了鞋子,爬上枣树。阿牛哥提心吊胆地仰着脖子在树下喊:“阿草,你下来,你等我上去打给你们!” 我很英雄好汉地说:“我能的。阿牛哥,你等我打枣子给你和阿丑吃。” 阿丑兜起衣襟,笑嘻嘻地站在树下等着接枣。我蹲在树枝上往下看,人随着树枝的颤动而摇摆,心慌腿软,忽然恍然大悟:“啊哟,我没有棍子,怎么打枣?” 阿丑大约脖子都快仰酸了,跺着脚说:“你真笨!我哥都是摇树枝,你一摇,那枣子不就掉下来了?!” 于是我抓住离我最近的一根结满了枣子的树枝摇动起来,那枣子没掉下去几颗,树枝的震动倒把我摇得几乎掉下去,我吓得赶紧住手,抱住身边的一根粗树枝喘气。 阿丑跑来跑去拣那几颗可怜的枣子,欢呼雀跃:“喔,就是这样啊,阿草,你快点再摇,用力一点儿!” 阿牛哥在树下脱鞋,说:“阿草,你下来,我上去摇。” 我赶紧说:“我能的,我能的,你看我能的。”于是我抓住那根树枝,又加了把劲儿,更多的枣子落下去。阿丑的欢呼声更高,奔走跳跃着拣枣子。我大受鼓舞,又往外爬了几步,更加拼命地摇晃着树枝。 这一次,枣子如雨点般下落。我高兴地东张西望,比较着哪根树枝结的枣子更多。 一只瘦弱的猴子从我身边闪电般地擦过,我一惊,本能地向旁边躲,失手直直地跌下树去。 我啊的一声惊叫,脑袋和身体一起落在满是碎石头的地上,疼得不能呼吸。 阿丑正在低头拣枣,闻声回头,吓得张大了嘴巴。 阿牛哥已经爬上主树杈,看见此情此景,又从树上出溜下来,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几乎跌倒在我身上。 “阿草,你怎么啦?摔得疼吗?”他企图扶我起来,却碰到一手温热粘稠的液体。 血顺着我的脖颈汩汩流下,兄妹二人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阿牛冲着阿丑大吼:“再让你鼓捣她上树!看娘不打你!” 阿丑“哇”的一声哭了:“我又不知道——我——” 阿牛哥又吼:“哭什么哭!还不赶紧回家报信!” 阿丑带着泪爬起来飞奔下山。 阿牛哥拿一块尖锐的石头把衣襟割除一条口子,撕开一条包在我头上出血的地方,背上我往山下走去。我的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沉沉,断断续续地说:“阿牛哥,等下见了人别乱讲阿丑。是我自己要上树的——” “阿草乖,别说话,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阿牛哥,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亲哥就好了。我真想自己是阿丑啊。” “傻阿草,你跟阿丑还不是一样?!” “是不是阿丑有一天要到别人家去做媳妇啊?” “。。。。。。” “阿牛哥,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这样我就不用到别人家去做媳妇了。” “阿草,疼吗?” “不疼——嘶,嗳哟,有一点疼。阿牛哥,究竟什么叫媳妇啊?” “阿草,忍着点啊,马上就到家了。” 远远地,我看见张大伯一路奔跑着赶过来,阿丑一边哭一边远远地跟着,跌跌撞撞。 我头上的布越来越湿,血渗出布条,滴落在阿牛哥的肩上。我看见那鲜红的颜色,再抬头看看炫目的日光,头一沉,磕在阿牛哥的肩膀上,失去了意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 试药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被泡在冰冷的水里顺流而下,长发在激流里,如同漂动的黑丝带。我的身体像从上游顺水而下的那些病树的躯干,挺直而无知,被命运推到哪里算哪里。 我被一颗生在水里的树绊住,接着一阵一阵地流水把我往岸上推,从这棵树推到那棵树,我半搁浅在岸边,仍然泡在水里。 一道白光如同闪电般地飞驰而过,停在树林边缘的开阔地带,打算涉水过河。它停在那里,竖耳静听,又回头四顾,似乎发现了,又飞奔到我的身边。 它看清了我,低鸣一声,跳跃入水,拖着我上岸,一步一步地衔着我的衣领拖到阳光下。它围着我打转,舔着我的脸,试图将我唤醒。 白天,它让阳光温暖我;夜晚,它睡在我身边,用体温温暖我。 忽而醒转,在山野里跟它嬉戏,它衔来那蓝紫色美丽的花,与我分食。 花的味道,苦涩里带着清甜的回味。 在万花丛中,我与它奔跑追逐。 我给它起名“阿雪”。它有一身雪白的皮毛,让那些贪婪的人垂涎不已。 “阿草,阿草——”阿牛哥在远处焦急地呼唤着我。他奉父母之命照顾我,责任重大,如果我不小心有个三长两短,他必受责罚。 阿雪听见生人的声音,如惊弓之鸟,呼的一声没入草丛,无影无踪。 我跺脚:“阿雪,阿牛哥是好人,不会害你!” “阿草,阿草——”阿牛哥终于看见我,带着惊喜飞奔而来。 “阿牛哥——”我也飞奔过去。 “阿草,阿草!”有人轻轻呼唤。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只见母亲、阿丑和阿牛哥焦急地围着我,六只眼睛齐齐地盯着我看,仿佛要把我融化。 “娘,”我微弱地说,“是我自己要爬树,不关阿牛哥和阿丑的事。” 母亲高兴地点头:“知道,知道,乖,醒来就好,娘给你端药去。” 浓黑的药汁就在眼前,苦味我倒是习惯的,并不觉得什么。 我抬眼问:“娘,那次在山上采回来的蓝紫花,你有没有加进去煮?” 母亲一时想不起来:“什么蓝紫花?” “就是白狐吃的那种花。” 母亲愣住了:“那花我收了一些,还没试过——” 我坚定地说:“不用试,你放进去再加水煎半个时辰。” 母亲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再次坚定地说:“娘,半个时辰,我跟阿牛哥和阿丑说说话,你去煎药。” 母亲被我自信的神态所震慑,端着碗转身出去。我看她自储药的屋里抱回一只坛子,将里面的干花及枝叶取出来,先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咽下去,似乎觉得没什么大碍,才放进药罐里加了水载煎。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一会儿,空气里飘着奇异的药香。母亲再一次端着药进来,阿丑让出床头的位置,母亲扶起我,喂我把药喝下。 自然忘不了赏我半碗糖水作为奖励。 阿丑拍着手说:“看来阿草好得会很快,我哥白挨了我爹几铲子打。” 据她追述,在母亲给我上药的时候,张大伯抄起院子里的铁铲,对着阿牛哥一顿好打。我们只得三个人,我摔成那样,阿丑是个年幼女孩,全部的责任自然应该有阿牛哥来承担。 阿牛哥并未辩解,也未躲避,站在院子里任凭张大伯敲打。母亲匆匆给我的头部流血的地方上了止血药重新包扎,冲出来夺过张大伯的铁铲,说:“小孩子磕磕碰碰难免的,怎么能为这个打阿牛?” 阿丑素日喜欢跟阿牛哥拌嘴,可是真到阿牛哥被大人责打的时候,却会凑上前求情。她拉着张大伯的衣襟撒撒娇,张大伯看母亲并不责怪,气也就消了。 我喝完糖水,似乎有了力气,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才发现阿牛哥的脸颊、脖子上有一道道的划痕和血迹。 我惊讶地问:“阿牛哥,你的脸怎么了?” 阿牛哥摸摸脸说:“没什么,不妨事。”也许说话牵动了肌肉,他咧咧嘴,抹了抹那几道血痕,似乎在忍痛。 袖管张开,胳膊上也是一道一道。再往下看,裤子裂开一条口子,膝盖上也是一道一道。 我惊呼:“娘,娘,你看阿牛哥!” 母亲急忙过来仔细端详,皱着眉说:“唉吆,刚才只顾阿草了,可没看见你这几道口子。这几道浅,已经结痂了,腿上的深,还半湿着呢。你这孩子,也不吭声,来,婶婶给你洗洗也上点药——你这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阿丑插嘴说:“肯定是从枣树上滑下来的时候擦的。” 那枣树皮是很粗糙。 阿牛哥连忙摆手:“都快结痂了,不妨事。在山上放牛,哪天不摔几跤!” 母亲匆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只怕这脸上要落下疤呢。阿草还好,有头发遮着,你这疤在脸上,怎么得了。” 母亲将药末搅在一小盆水里,用水清洗阿牛哥的膝盖和手臂,给他上了药包起来。脸上的划痕已经结痂,她无能为力。 我忽然再次开口说:“娘,你将给我的药减半,加上那紫蓝的花煎一碗药给阿牛哥喝,喝十天,一天两碗。” 阿牛哥再次憨笑着摆手:“阿草,你真是小题大作。这点皮外伤喝什么药,让人笑掉大牙!” 母亲虽然也惋惜阿牛哥脸上会落疤,但是也认为我有点大题小作。 我又说了一遍,一再坚持,最后焦躁起来。母亲为了安抚我,只得按照我的吩咐去煎了药,让阿牛哥喝下。 阿牛哥为了让我安心,也就皱着眉乖乖地喝下。 阿丑嚷嚷着说:“我也要喝!为什么你们都有的喝,就是没有我的份?“ 母亲啼笑皆非地给她一碗糖水,道:“你这孩子,药也是乱喝的?” 十天之后,阿牛哥伤口的痂掉了,伤口新肉触目惊心;二十天后,经过风吹日晒,他新长出的皮肤跟旧皮肤融为一体,疤痕无影无踪。 一个月后,母亲查看我的伤口,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曾经存在的伤口在哪里。我的头皮一片雪白平滑,露出黑色的发根。 母亲以为自己眼花,扒着我的头发找了又找,看了又看,确实找不到任何曾经受伤的痕迹。 而当时我血流如注,曾经昏迷过去。 我头发里伤别人看不见,可是阿牛哥脸上的痂是人人都看得见的。那日他依然带着我们去放牛,走到村口的时候碰见土鱼媳妇迎面而过。土鱼媳妇停住了脚,半带着嘲讽地叫住阿牛哥:“过来让婶子看看你的脸,大概结疤了吧?” 想必她想着借题发挥一番,证明我是个妖孽,专门出来害人,这不把邻家阿牛给害了。 她掰着阿牛哥的脑袋,地毯式的搜索都没找到那个预想中的疤,嘴里不由地称奇:“怎么回事?没落下疤?” 阿牛哥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皮外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着招呼我跟阿丑一起向后山走。 于是阿牛脸上没落疤的事在村里传开,一时间议论纷纷,说这事儿透着奇怪。 母亲大为紧张,联想到“妖孽”之说,一再叮嘱张大伯张大娘以及阿牛阿丑,不要把我坚持要阿牛哥吃药的事说出去。张氏一家了解我在村里的处境,自然满口答应。 母亲回家,对着那只曾经装着紫蓝花的干草罐子发了半天呆,又找出种子做了标记慎重放好,说:“天凉了,明年开春就种下去,多收一点儿。” 她又转身问我:“阿草,谁告诉你这药能治疤?” 我摇摇头:“没人告诉我。” “没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要吃这药?” “我就是知道。“ 母亲发怔半天,才喃喃自语:“莫非你真有些奇异?”念头一转,眼中有些慌乱地叮嘱我,“阿草,在外面莫要乱说。你是好心要救人命,可是遇到那些心思歹毒的,恩将仇报,反说你坏话,我们母女就要倒霉了。”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又拿起石板练习今天在祠堂外面听到的一鳞半爪的几个字。 阿田哥日日去学堂,有时候我去他家,看他在灯下读书便凑过去,他为人没有阿牛哥那么随和,会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手说:“去,去找阿丑玩,莫闹。” 我便识趣地走开。 阿牛在牛栏里给牛添夜草,看见我憨厚地笑一笑。阿丑撇着嘴拉着长腔问:“是不是给赶出来啦?哼哼,人家现在是学堂里的小学生,高贵着呢,我们这些人将来都是种田的乡巴佬,攀不上高枝!” 阿牛轻声喝斥:“阿丑莫乱说,阿田要用功读书,你总是去刮躁他,他能读得下吗?” 阿丑冷笑道:“你莫要吓人,读书怎么啦?读书的就不是爹生娘养?就要六亲断绝?切,人家大宅里的哥哥们读书的多了,也没见都跟他似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哼!他还没当官呢,就这副模样,如果当了官,还不眼睛朝天?” 听她声音越来越大,我赶紧说:“阿丑莫要这么说。阿田哥用功读书是好事,我们不要去烦扰他。” 阿丑说:“唉,阿草,你这么喜欢读书,不如也进去读啊。说不定太后以后也开女科呢!” 我笑道:“学堂里哪有女学生。” 阿丑说:“你去了不就有了?” 我低头踢石子:“再说我又不是许家人。” 于是阿牛哥和阿丑都不说话了。大家都忘不了那句“桃花眼,拖油瓶”的童谣,是怎样被村里的孩子们传唱的,虽然自从我被河水冲走之后,那些女孩子们不再找我的麻烦,可她们见了我会躲着走,不跟我说话不跟我玩,把我完全孤立。 女孩子们齐心合力地孤立某个人是很可怕的。好在我有阿牛哥和阿丑这两个好朋友。我发誓,我这一生,如果哪一天能够翻身做人,力所能及,我一定尽我所能地报答他们,永不辜负。 喂完牛,我们躺在干草堆里夜谈。秋高气爽,夜空中的星星如同清朗地直逼着我们,像是银河要倾泻下来一样。 阿丑先开口:“爹爹答应明年正月十五要带我去镇上看灯呢。” 庄家人一年一度的盛会,从镇上一个来回是很远的路,这算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阿牛解释:“我姑妈家在镇上,说好了住在姑妈家。” 阿丑无限神往地说:“真羡慕姑妈能住在镇上,多热闹阿,天天有好吃的吃,有好戴的买!要赶集,出了家门口没几步路就是了,哪像我们要走上半天,顶着星星去,顶着月亮回。那天我听我娘说,将来也要姑妈帮我在镇上说门亲,嫁到镇上去。” “嫁到镇上去?”我懵懵懂懂。 阿丑只比我大两岁,却懂得那么多。她解释说:“女孩就是要离开娘家去婆家呀。这个婆家可重要了,好不好都要在那过一辈子呢。比如阿草,你娘和你原来都不是许家村的,你娘跟许二叔成亲了,才带着你嫁到许家村的。将来你长大了,也要离开你娘去跟一个男人过。” 我说:“我不离开我娘。” 阿丑笑道:“那你就嫁给阿牛哥吧!我们两家就隔着一道墙,这样你就不用离开你娘了。我阿牛哥可好了,肯定会帮你娘挑水种田的!阿田哥虽然跟你年龄更近,可是他太拽,又干不了力气活,咱们不睬他!” 阿牛哥喝斥:“阿丑你胡说什么!” 阿丑说:“我又没胡说!阿草说不想离开她娘嘛!她又不能嫁给许家人!其实阿草,我挺想你跟我一起嫁到镇上的,这样我们还是可以常来常往做好姐妹。但是阿牛哥是我亲哥,我总要先替他想不是?” 阿牛哥忍无可忍,羞愤地爬起来拍拍屁股离去。 阿丑笑得咯咯的,用胳膊肘碰碰我:“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别以为阿牛哥不喜欢你,他是害羞呢!” 星星们在天空中闪烁着,明亮而宁静,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我盯着满天的星星,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阿丑说:“我将来一定要给我娘过上好日子。她为了我吃了很多苦。” “嗯。”阿丑同意地点点头,“我娘总是说许二婶好了不起。” “我将来要带我娘离开许家村。我不喜欢许家村。除了你家,没有人对我们好。”我又说。 阿丑把脸转向我,轻声建议:“上次我姑妈还说要给阿牛哥在镇上找份学徒的差事呢。我爹娘觉得二哥读书,家里要有个人种田,所以没答应。” “我要走的越远越好,要多远就多远。”我接着说,有些像梦呓,“我要带着娘去巴州。我不要男人。男人会打人。我跟我娘过,我们会过上好日子,没有人打我们,像以前一样。” 阿丑说:“那不成尼姑了吗?我娘说只有庙里的尼姑才不找男人。每一个女人都要找个男人过日子,生孩子伺候公婆,这是女人的命!” “我不要男人,男人会打人。”我坚定地说。 阿丑说:“嗯,我娘说没有男人不打人的。唔,村那头的土鱼不打他媳妇。我觉得我阿牛哥也不会打媳妇。阿草,你还是给我阿牛哥做媳妇吧。” “我要带着我娘去巴州,离开许家村。许家村的人对我和我娘不好。”我很坚定地说。 似乎在好男人和我的理想之中,我选择的是理想。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男人,什么叫媳妇。我只知道,我要跟我娘过上没有烦恼的好日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 咒语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童年的时候总是嫌日子过得太慢,总是仰望着日出日落盼着快点长大。我更是如此。我希望自己能像许家大宅的夫人那样优雅,我希望能像传说中的太后那么有力量,我希望能像男人那样当家立业,赚很多钱,我希望能带着母亲远远地离开许家村,过上没有歧视富足幸福的生活。 对于许盛业,我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憎恨。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已经荡然无存。他曾经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父亲,给我一个女孩应有的梦想,但是不久他用暴力亲手让这个梦支离破碎。 许盛业帮着族长许景天料理药材生意,一直赚得不错,可是他好酒赌钱,手头松的时候很松,可以给母亲买新衣买首饰,紧的时候很紧,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自从母亲那次意外流产之后,他似乎认定我是个灾星,克死还在娘胎里的儿子(他认定那个未成型的血块是个儿子),不管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他都不再像个父亲那样对我。 虽然对母亲,他在心情好的时候还像个好老公。 只要他在家,我便吃得很少,若我多吃一口,他就会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吃得这么多也不见你长,真是白白浪费粮食。” “你躲着我作甚?我是老虎,会吃了你?” 我只得说:“我吃饱了。” 事实上我没吃饱。半夜饿醒,我眼冒金星,挣扎着爬起来到灶间去找东西吃,却听见他从屋里出来解手,吓得我赶紧藏在橱柜间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 从此挨饿到天明。 在家里吃不饱,便跑到山上去摘野果。我人小身轻,上树爬山已经非常熟练,再也没发生过摔下树跌破头的事情。大部分的时候我跟着阿牛哥和阿丑去放牛,有时候他们出门走亲戚,母亲便带着我替他们上山放牛。常常母亲让给我在山谷中看着牛,她跑到更远的地方去采药阿雪,母亲救过,梦中似乎它也救过我的那条白狐,常常跑出来跟我玩耍。她随意地吃着些红红蓝蓝的野果,并衔着递到我面前,我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品着,有的酸酸甜甜,有的甜中带点苦涩,苦中带点馨香。 吃得肚中胀满,似乎晚饭少吃一点也不再觉得饿,只盼早点离开饭桌,逃离许盛业的视线。 “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有鬼赶着你啊?知道的是你娇气挑食,不知道的以为我许老二刻薄,不让你吃饱饭。”他一瞪眼,浓密的眉毛胡子,无不散发出一股戾气,只能让我逃得更快。 “我吃饱了,我真的吃饱了。“我飞快地出门,找阿丑阿牛去聊天。阿丑和阿牛哥的脸可比他的可爱多了。 过几日他便念叨我整日只吃饭不干活。母亲替我辩解:“她每日跟阿牛出去放牛,都顺便打了草回来喂猪喂鸡。” 许盛业这才闭了嘴,阴沉地看我一眼,喝一口闷酒。我只得站起来期期艾艾地拿把菜刀去后院剁打来的野菜,跟麸糠搀在一起,拿到后院喂猪喂鸡。 再过几日,每天放牛回来,我便要顺便背些柴回来。原本这活只得阿牛哥做的。他家人口多,柴也烧得多,他身为长子,这是份内的活。我跟阿丑在他身后,只是蹦蹦跳跳地拣些细树枝放进随身的背篓。可是因为许盛业对我的不满,我便在一背篓野菜上面,又加一捆阿牛哥替我打的柴。 阿丑见我跟阿牛哥一人一捆柴,她便也闹着要背。我们三个拾柴的孩子,倒也是村里的一道风景。 村口有几棵红枣树结满了果子。村里的孩童们结伴去爬树打枣。那日我跟阿牛哥和阿丑占了一棵树,阿杏和另外一群孩子占了另外一棵树,各打各的枣,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大约这两棵枣树已经被孩子们都打得差不多了,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山坡下的另外一棵更老的树。 那棵树上满是红红的大枣,结实饱满。 我们不约而同地冲过去,在树下狭路相逢。 “是我们先看到的!”阿杏伸手拉已经爬了半截的我。 阿丑气愤愤地说:“你先看到有什么用?明明是我们先到的!” 阿杏说:“是我们先到的!” 阿丑质问:“你先到的为什么阿草爬了一半,你还在树下?” 阿杏气短,强词夺理地说:“我能比得过她么?她是妖孽,当然比我快!” 于是她身后的那群男孩女孩拍着手掌唱道:“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阿丑气极:“你们又欺负人!我要去告诉许夫人!” 阿杏冷笑:“去告啊,你去告啊!许夫人是我大伯母,看她是帮我还是帮你这个外姓人!” 我爬上树站直了身子,冷冷地向下望去。我受够了这群无知刻薄的女孩,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气冲进脑门,我弯腰拣起一根落在粗大树干上的树枝,表面虽然粗糙不堪,但是树枝却柔韧异常。我把它握在手里,另外一只手像握住马鞭一样弯了弯枝条,用打枣子的力气兜头向阿杏甩过去。 阿杏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脸颊抬头往上,不能置信地看着手持枣树枝的我。我目光阴沉地与她对视。 她的脸颊到脖颈的上部,一片红色的伤痕立刻浮起,然后变成深紫,并流了一点血。 “你,你敢打人?我,我是你姑!“ “我姓何,不姓许。”我冷冷地说。 这是她经常嘲讽我的话。她顿时噎住。 我居高临下地补充:“再说,你——不——配。” “你,你这个妖——”她咬牙切齿地诅咒我。我抬起手,挥舞着树枝又一下,向她的脸上扫去。 她往旁边一躲,树枝的尾稍还是划过她的脖颈,留下一道浅紫的痕迹。 我忍她太久,已是忍无可忍。 阿杏“哇”的一声大哭:“你这个拖油瓶,你敢打许家的人!你们看着她打我?”她转头对她那一伙的男孩女孩说。 那群人中有人往后退,有人往前冲,想爬上树来抓我。 我挥舞得手中的树枝呼呼作响,顿时有几个想爬上树的女孩被我击中。我手插着腰指着她们说:“你们给我听着,你们说我是妖孽我就是妖孽。妖孽会发出咒语,会报仇。你们得罪了我,当心我要你们死你们就死,要你们残你们就残。我发誓,如果我真的是妖孽,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信你们就上来试试看。” 几个女孩显然被我吓住了,频频后退。 阿杏一边哭一边拔足向村内狂呼:“妖怪害人——拖油瓶打人。她说她还会咒人死。她说她是妖孽!” 那群乌合之众不二之臣一哄尾随她而去。 阿牛焦急地跺脚:“阿草,你闯祸啦!“ 阿丑也担心地说:“怎么办啊?她肯定找大人告状去了。阿草,你爹你娘会不会打你啊?” 我跳下树,冷静地说:“我不怕。大不了挨一顿打。” 土鱼媳妇背着竹篓迎面而来,看到阿杏捂着脸狂奔,连忙拉住她问:“唉哟杏妹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阿杏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土鱼媳妇皱着眉听完,往我这边大声地啐了一口,高声骂道:“什么东西,一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拖油瓶,狗杂种,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打我们正宗的许家女,真不知好歹!杏妹子,你莫哭,让你爹娘带着你去找族长,让族长出来评评理。我倒不信了,这外来的野种能欺负得了本家的正主。” 我悠悠地走过去,对着土鱼媳妇笑道:“我不姓许,难道婶子姓许,或者是土鱼大叔姓许?我是野种,你们陈家是不姓许的正种?” 土鱼媳妇冷了一会儿,拍手道:“果然是妖孽,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的。你害死自己亲爹不算,还害死自己的弟弟,今天又想出来祸害村里人!就算是族长再护着你,如果村里人都要赶你走,只怕你也待不住!” 我盯着她看。我用一双传说中的水汪汪的蓝眼睛眯着眼看她良久。她被我盯得发毛,倒吸一口凉气:“这双桃花眼——” 我冲她嫣然一笑:“不错,这是一双妖怪的桃花眼。这双眼很怪异,能看到你以后的日子呢。婶子,不蛮你说,你这辈子别说儿子命,就算闺女命都没有。可惜土鱼叔既有儿子命也有闺女命。你跟土鱼叔是夫妻,怎么会他有儿女命你没有呢?” 我卖了关子闭上嘴。 土鱼媳妇听我又提到她的命门——没有儿女命,几乎柳眉倒竖,差点爆发;等到听我又说土鱼叔却有儿女命,不由被我牵着情绪走,急急地追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似乎凝神想了一会儿,对着展开一个慢吞吞的笑容,接着说:“当然是他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你这辈子不能做那孩子的娘,享不到那孩子的福。你会很郁闷,你活不到老就郁闷而死。” 如果说我是女巫,那么对土鱼媳妇的一番话,是我这一生发出的第一个咒语。 土鱼媳妇勃然变色,挥着手中的镰刀就要冲我砍过来。我抓起一块石头向她砸过去,转身往山上跑。 土鱼媳妇血冲上头,对着阿杏等人吼道:“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追上她往死了打!这个没家教的小刁妇,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不知道我是谁。” 她一个成年妇人,哪有我这个瘦如猴子的孩子灵活。我在树林里跳跃着飞奔,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当晚阿杏娘带着阿杏找上我家门的时候,我娘正在到处找我。阿杏娘比许盛业和我娘大一辈,许盛业和我娘口口声声地婶子婶子地赔礼道歉,声称找到我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顿,带我上门请罪。 阿杏娘在门口大吵大闹:“上门轻罪就行了吗?你看看,你家闺女有多野多蛮,这脸,这脖子打成这样,要落疤的。落了疤就破了相,将来怎么找婆家?” 阿杏娘本来就带了几个亲近的本家过来,围在门口,这么一叫嚷,半村的人都能听见,顿时又围了一圈。 阿杏娘越发来劲,骂道:“你们何家是怎么教孩子的?没家教吗?我们许家世代大族,哪出过这种野种?我们去找族长评评理!” 母亲满面通红,一再地道歉:“婶子,我——” “你什么你?趁早带着你姓何的野孩子,哪儿来滚哪儿去。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土鱼媳妇恨恨地说。她比谁都恨我,恨入骨髓。 一片嗡嗡之声,大多在议论我的不是——冲撞长辈,行事野蛮,心思歹毒。 阿丑忽然说:“是阿杏姑先骂阿草野孩子,拖油瓶,阿草才打她的。” 一片成年人的七嘴八舌之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 母亲闻言脸色一变,变得难看起来。 阿牛作证说:“土鱼婶还骂阿草拖油瓶,狗杂种。土鱼婶,你欺负小孩儿!”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土鱼媳妇。土鱼媳妇顿觉冤枉无比:“难道她不是拖油瓶?她不是狗杂种?我哪里说错了?我什么地方说错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这么强悍的逻辑,即使跟她平时交好的几个媳妇,也不得不摇头,保持沉默。 母亲脸上呈现出难过的神色。她为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我不受伤害而悲哀。她转头问阿牛哥:“阿草呢?” 阿牛哥结结巴巴地说:“土鱼婶要拿镰刀砍她,她就跑上山了。” 一个成年妇人拿着镰刀追着一个孩子砍,无论这孩子多该死都说不过去,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土鱼媳妇。 母亲哆嗦着嘴唇问向她:“她婶子,阿草几岁,你几岁?这天眼看着就黑了,阿草要是遇到狼——”说着她冲进院门,找到一根扁担又冲出门外,对着围了几圈的人群大吼一声,“滚,都给我滚!你们再不滚,我也要打人了!我们娘儿俩善,就该被你们欺负是不是?要是我们阿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拼了!你们逼死我的孩子,你们最好也要当心你们的孩子!” 这是一头红了眼的母狼为了守候她的狼崽发出的本能的嗥叫。 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众人都被她的神情威慑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张大伯和张大娘从田里赶回来已经看了一会儿,此时便上前劝道:“大家都别围在这里了,做点正事儿吧。阿草上了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天一黑狼出来,这孩子只怕命都保不住了。男人们打着火把上山找找吧。” 张大娘又转头对自家人说:“阿牛,你找几个拌一起往西走,他爹,你往东走;老二,你往南走。阿丑,你在家待着,哪也不许去,说不定阿草等下自己跑回来了。” 土鱼媳妇临走前恶狠狠地低声嘀咕:“小小年纪这么邪行,嘴这么毒,心这么坏,被狼咬死才好!” 有个平时跟她不对付的大娘冷笑道:“土鱼媳妇,你的嘴这么毒,心这么狠,恐怕生不出孩子就是菩萨对你的报应呢!”不等她回答,扬长而去。 土鱼媳妇气得脸都绿了。 许盛业跑到许家大宅求救,族长派着管家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长工打着火把上山找我。与此同时,阿杏娘带着阿杏到后宅求见许夫人,在许夫人面前一边哭一边把我白天说的话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又把阿杏脸上脖颈上的伤给许夫人看。 许夫人低头沉默了半天,长叹了一声,不言不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 遇狼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她们为什么那么恨我?”后山山谷的某个山洞里,我挨着雪儿——那头有一身华丽雪白毛发的白狐,我们并排躺在一堆干草之上,互相取暖。我知道她听不懂我的话,可是我还是有倾诉的欲望。我觉得她懂。除了母亲,只有她懂我。 “她们不跟我玩就算了,我从小就一个人玩。在许家村,至少还有阿牛哥跟阿丑是我的好朋友。可是她们不跟我玩,还要骂我。她们看见我就骂我拖油瓶,桃花眼。阿雪,你看我的眼睛,真的是桃花眼吗?”我把头扭向阿雪,对着她的眼睛看。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阿雪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她的眼睛似一颗蓝色的宝石,透明,清澈,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似有泪光盈盈欲出。她的眼角向上吊着,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媚态。 莫非真的有传说中的桃花眼?她的眼睛比我的更桃花,更诱人。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传说中的狐狸精都是美女。 我抚摸着她华丽的皮毛,叹一口气说:“唉,阿雪,你是狐狸精吗?你会变成美女吗?是不是你跟我一样,都是被这些传说误?我不是妖孽,你也不是狐狸精。” 月光照进洞口,秋天的夜晚很凉,我抱住她。阿雪的身体散发着温暖的力量,我很安心,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阿雪,我从来没见过我亲爹爹。我生下来没几天他就过世了,村里的荑人说是我克死的。他们说我是女巫,是会害人的那一种。阿雪,我不明白我怎么害死我爹爹。我那么小,不会说话,不会翻身,只会吃和睡。我怎么害人呢?” 阿雪静静地听着,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现在这个爹爹,他本来对我很好的。他本来很喜欢我,给我买花戴,给我买新衣服穿。可是他听了别人说的那些话,就不喜欢我了。现在他看见我都不笑,我很害怕他。” “他还常常骂我。他在家的时候我都不敢吃饱饭。阿雪,你吃的那些果子真好吃。吃习惯了那些果子,前几天我那个爹爹不在,我娘在菜里放了很多,想让我多吃点香的,可是我不习惯吃那么多油了呢。” 阿雪真是个好伙伴。她静静地望着我,我感觉她在对我微笑。 “可是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你吃啥呢?”我开始为白狐怎样过冬儿担心。“这样吧,你要是饿了,就晚上到我家来,我给你留一些点心好不好?” 阿雪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暖越来越温柔。 “阿雪,我爹爹不光讨厌我,他还经常赌钱,喝醉酒。他赌钱赌输了,喝酒喝醉了,回家就会骂我娘,打我娘。我娘生气了,要带着我走,他就会跪下来哭,说再也不敢了。他一哭我娘就心软,就不走了。” “我娘跟张大娘说过,我亲爹爹从来没打过她。张大娘说我世上的男人大多数都像我现在的爹爹。阿雪,男人都要打女人吗?像我亲爹爹那样不打女人的男人真的很少吗?我真想见见我亲爹爹,我都不知道他长得啥样。如果他活着,一定很爱很爱我。他肯定不舍得打我。他会跟我玩,会像阿牛哥那样给我编柳条帽,会给我买花戴,会给我买好东西吃,你说是不是?” 阿雪的身体像只恒温的汤婆子,让靠着她的我身体越来越暖,睡意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像梦呓。 “我不想回家了。我不想看到我现在的爹爹。可是我娘会想我。没有我她会哭的。”我喃喃地说,眼皮沉重,介于半睡半醒之间。 我抱着阿雪酣然入梦。 我梦到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他身量中等,一袭短衣打扮,背着竹篓,竹篓里都是草药。他笑眯眯地从背篓里拿出一只芋头在我眼前晃:“阿草要不要吃芋头?爹爹这就烤给你吃好不好?” 我拍着手叫好,迫不及待。可是忽然他变了一副嘴脸,凶神恶煞地冲我吼:“吃什么吃?饭不够你吃的还要烤芋头?你当你是谁?大宅里的小姐?” 啊,为什么是许盛业的脸?那不是我的亲爹爹吗?噢不,亲爹爹已经不在了,他不可能给我烤芋头。我急得一身大汗,叫着:“爹爹!爹爹!” 娘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亲着我的脸,柔声安慰:“娘在这里。阿草乖,娘永远跟你在一起。” 娘的嘴唇触碰在我的脸颊上,有一点点凉意。 凉意渐渐变浓,我被惊醒——是阿雪不断地用她的嘴拱我的脸和脖子,我挣扎着起身,睁大眼睛。 我吓得差点尖叫出声——洞口外面的月光下,一只狼孤独地站在那里,跟阿雪对峙着。月光下的那只狼的坚硬,消瘦但是矫健,强烈的攻击力呼之欲出。 它的眼睛发着幽幽绿光。我和阿雪,像盘中的美餐摆在它的面前,令它垂涎万分。 它倒不会指望着谋阿雪那身华丽的毛皮。我呢,皮包着骨头,大约只得二两肉供它一餐。 不管怎么说,不论抓住哪一个,都聊胜于无。 我缩着身子往阿雪身上靠一靠,颤抖着说:“阿雪,你快跑吧。”当然言不由衷。说我不怕是假的。我怕得要死。我想起阿牛哥,想起我娘——这会儿他们在到处找我吧?我不应该不听话,我不应该一个人跑上山。挨一顿打算什么,总比送命入狼口要好得多。 山上有狼,这个基本常识我为什么会忽略呢? 如果我死了,谁会为我哭泣?母亲是毫无疑问的,还有阿丑,她会哭的。阿牛哥是男人,他会难过,但是他不会哭。 村里的那些人,盛川娘子,土鱼媳妇,阿杏娘,她们会怎么样?她们会幸灾乐祸吧?她们会觉得妖孽终于死了,不会再害人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害过她们。一想到我有害人的可能,她们是多么地焦虑不安啊。 我的死一定令她们安心。 我忽然想,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地活。我一定要挣很多钱,我要报答那些愿意为我流泪的人。 阿雪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慌张。似乎她在说,她不会弃我不顾,只顾自己逃命。 呵,还有阿雪,如果她能逃命,一定会为我的死而难过。 有时候,畜生比人强。它们比人类更具同情心。它们朴素地知恩图报。 如果我死了,下辈子我不要再做人,我宁可做一只有着棕色毛皮的狐狸,自由自在地在山间嬉戏,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做狐狸,诚然可能被狼吃,总比做人被同类踩死强太多吧。 人不会用牙齿吃人,但是会用别的方式,是一种无助的残酷,不动声色的歹毒。 那只狼堵在洞口,用那闪着莹莹光芒的绿眼睛贪婪地盯着我和阿雪,把我们当作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它试探性地往前迈进一步,我吓得一个哆嗦,往后退一步。阿雪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挺了一挺身体,抖一抖皮毛,对着洞口变了一副面孔,对着那匹狼怒吼了一声。 声音凄厉而绵长,在洞口回旋。 我顿时胆壮了许多,也学着它的样子,憋足了气,也大吼一声。 那匹狼站在原地,停止了蠢蠢欲动的进攻,似乎有些警惕和迷茫。 我立刻飞快地在脑海里搜索着母亲和张大娘给我讲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也回头看向洞内——我看到不远的地方是一堆未烧完的干柴,还有几根非常粗壮的树枝。我跑过去,先取一根尖利的树枝在手,回来跟阿雪站成一排,对着洞口挥舞着。 那狼的眼神里充满了轻蔑。 狼怕火!我想起村大人们的教诲。我腰间的荷包,居然有一块小小的火镰;荷包的旁边,竹筒里还装着纸媒——可是阿雪怕不怕火? “阿雪,我去点火,你怕吗?”我小声地问,当她是个可商量的伙伴,完全忘记她可能根本听不懂我的话。 阿雪又看看我,眼神由严厉变得温和,似乎有默许的样子。 我快步跑到那堆柴堆旁。谢天谢地,这些天连着几日秋高气爽,没下过雨,柴很干燥,我用火石火镰和纸媒没几下就点了火,燃烧起来。我取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将火堆架在洞口。 夜色里,火红的火舌在我们和那匹狼之间跳跃着,散发着光和热的同时,也散发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威力。 那匹狼退后一步,看着我们的眼神中带着点敬畏。 阿雪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是极力地伪装着自己的不适应。慢慢地,她习惯了这种光和热带来的希望和温暖,安静平和下来。 阿雪在洞口对峙着,我举了一根火把向洞内走去,拣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荆棘枝,树枝,干草,干的半干的,我不知道这有限的可燃物还能支撑多久。 而我们只能支持到火烧完,大约就要成为狼的美味佳肴。也许不远处,一匹母狼和一匹小狼正等在家里,等着一家之主为他们带回赖以为生的食物。 我不断地往火里添着小树枝,保留着一根大树枝以备最后的用途。 在火快烧尽的时候,我趴在阿雪背上,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抱着阿雪的脖子,飞快地冲出山洞。 那匹狼梦醒过来,如何愿意放弃一块到口的猎物?紧跟其后。 许盛业在家的日子,我常常吃不饱,以山上的野果添腹为为主,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瘦得身上无肉。而身上无肉也好,身轻如燕,所以阿雪能载着我冲出那个没有后路的洞口。 我翻身下来,拿着火把对着狼,跟阿雪且行且退。阿雪示意我紧跟着它,按照它走的路线走。 那狼几次三番地要扑过来,我挥舞着火把,它便又吓退。 我又渴又饿又焦虑,却不敢怠慢,神经绷得紧紧的。 阿雪开始兜圈子。一开始我没明白她在都圈子,等我第二次经过一棵老树,才明白她在都圈子。 那匹狼当然紧紧地跟着我们,不知道它是在等我们的火把燃尽,还是我们体内的能量燃尽。 火把越来越短,火势越来越小,我的身体越抖越厉害,阿雪不断地发出低鸣安慰着我。 月明星稀,风微微地吹过耳边,黑暗没有止境,绝望也没有止境。我是个不祥的孩子,给家人给族人带来灾难。除了母亲,没有人不希望我死,那么我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求生?今天死在狼口,阿雪便会逃过一命,母亲会得伤心,也就一阵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跟许盛业再生个孩子,岁月和忙碌会让她忘记伤忘记痛,她跟许盛业之间会有一个带着两个人的血缘的孩子做为纽带,他们会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他们会相亲相爱,他们会比现在幸福。 我被这个念头激动着,停住了脚步。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抖,心内越来越绝望。 我何必这么执着地求生?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阵一阵地翻滚着,我感觉我脸颊的灼热,一阵阵汗冒出来。 食肉的动物的嗅觉是很灵敏的,不仅阿雪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那匹狼隔着一段距离,也闻到猎物的气味越来越香甜。它竖起耳朵随时戒备着。 “阿雪,我灭了火把,它会把我吃了,你赶紧走吧。我们俩只能逃出一个,总比都死在这里强。我就是活着回家又怎么样?不是人人都盼着我死吗?这么死,还能赢得族人们的一把同情之泪。” 我的声音很镇定。多年以后,我读到“从容就义”这四个字,就会想起那个深山之夜,小小年纪的我,面对死亡的威胁,忽然大彻大悟,就是这样的心境。 我体内的能量与热情,我对生活的渴望与热情,跟手中的火把一样,越燃越低,已经临近冰点。我的脚步也越来越迟缓,阿雪却有条不紊地走着,根本不理会我要她逃生的诉求。 她忽然停住,肚皮贴着地面再一次躬下身子——在山洞里,她要载我冲出洞口,用的就是这个动作。我迟疑着——是这样地死去,还是跟着阿雪继续没有希望的求生?只要火把一灭,那匹狼就会毫不迟疑地扑上来,用尖利的牙齿咬破我们颈间跳动的血管,扯裂我们的血肉,拖回家以飨妻儿。 在它眼里,我们就像猎人箭下的野猪,甚至野猪身上的肉也比我要肥美些。 也是在此时,那狼突然张开大嘴,对着我们发出一声嗥叫。月光下,它嘴里那尖利的牙齿露出寒光,我看看自己瘦弱的四肢,本能地上了阿雪的背,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 对死亡的恐惧,对一种残酷死亡方式的恐惧让我再一次从心里涌起求生欲。 狐狸的皮毛是如此华丽温暖,这是人间最美好的所在之一,我一生不忘。 手里的火把熄灭,变成一股青烟。我把那根木棍扔在一边。 几乎与此同时,阿雪腾空而起,带着我飞跃。落地的时候,我忽然失去了力气,松开了抱着阿雪脖子的胳膊,人带着巨大惯性摔落在地,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昏死过去。 如果在进入狼口之前先失去知觉,也好,死亡便没有那么恐怖。 阿雪可以逃生,她会美丽地活下去,无忧无虑。 母亲会再生一个孩子,许盛业不会再有被人耻笑的拖油瓶,也不会有妨克亲人的小妖怪,他会对母亲好一点,他们会过上幸福的日子。 一切都将那么圆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 狼与人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我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浑身僵硬,不能动弹。我的胳膊上着夹板,被平放在床铺上。我努力地试图挣扎,一阵剧痛让我唉哟出声,可是我的胳膊手脚,没有一样听我使唤。 连脖子都动不了。一定是我摔下地的时候脖子受了伤。 母亲趴在我床头打盹,闻声抬头,惊喜地看着我说:“阿草,你醒了?你要吃什么,跟娘说,娘给你做!” 我眼盯着门口呻吟:“阿雪,阿雪呢?” 母亲不解地问:“阿雪?谁是阿雪?” 呵,母亲会相信一直到昏倒之前,我都跟那只被我们救过命的白狐在一起吗?还是不说罢了,说了又多一项我是妖孽的证据。 我岔开话题:“饿。” 母亲赶紧出去盛一碗粥,粥里加了香喷喷的肉末,黄黄的蛋花以及碧绿的青菜末。她将我抱着坐起来,小心翼翼地不碰到我的伤处,一勺一勺地喂我喝粥。 那粥不知道煮了多久,米已经煮碎,香甜得令人心醉,入口即化。 母亲一边喂一边唠叨:“你说你这孩子!娘不是跟你说让你不要到处乱跑吗?现在入了秋,一天比一天黑得早。那些找不到东西吃的野兽,见了人就咬。这次真是好险呢!阿草,你是早知道那里有猎人挖的陷阱,还是不知道,那狼歪打正着地自己跌下去的?” 我没明白她说什么。 母亲解释:“大家找到你的时候你昏死在地上,身后就是猎人挖的陷阱,陷阱下面都是猎人插的竹签子和铁签子,一只狼趴在陷阱下面,竹签子和铁签子把尸体都穿破了。那些猎人们说,一般来说狼都是一群一群的,这次只有一匹,不知道哪里一定还躲着一匹母狼和小狼崽,这匹狼是出来给老婆孩子找东西吃的。估计他老婆刚生了孩子不能出窝呢。你这孩子,这次只遇到一匹是运气,如果遇到一群,你还有命吗?” 说着说着,母亲眼圈红了。她将调羹放进碗里,一手端着,空出另外一只手,伸出袖子擦眼泪。 我恍然明白,那夜阿雪驮着我在山林里兜圈子,是在迷惑那匹狼。阿雪真是只聪明绝顶的狐狸,她知道哪里有猎人的陷阱,也知道怎样把那匹可怕的狼引入陷阱。 面对强大的敌人,硬拼是死路一条,智取或许能找到一条生路。 猎人们并没有立刻把那匹千疮百孔的狼拖上来,而是在陷阱边守了几天,期待着母狼和幼崽的出现。同时村里的壮年男子被族长用刀箭武装起来,伙同族长家里的男家丁一起,分成几组上山搜索,终于将刚生产母狼和小狼崽一网打尽。 当这狼家族的尸体被拖进村的时候,全村轰动,男女老幼一起涌入村后的打谷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只健壮的狼被甩在地上,满身是血,身上还带着几根竹签和铁签。它死的时候一定很意外很痛苦,眼睛充满了惊诧和不甘,痛苦与挣扎。 挣扎只能令血流得更多,死得更快。 张大伯发现我的时候,我就在陷阱的边缘,四肢无力地摊在地上,但是身上除了撞伤,并无别的伤痕——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被狼抓过,咬过,撕扯过的痕迹。 我只是摔断了胳膊,陷入深度昏迷,并且在被抬回家后,发起了高烧。 一匹凶猛矫健,千疮百孔的野狼;一个弱小嬴瘦,却几乎完好无损的幼女,摆在谁面前,谁能相信这不是奇迹?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不一会儿,清冷的夜空里响起阵阵吸气的声音。 盛川媳妇首先开腔:“妈妈呀,要是我,早就被狼吃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这个,这个,她,她居然能死里逃生,这么,这么小,小的年纪,不是妖孽是什么?” 张大娘不满地沉声道:“盛川家的你说啥呢?!阿草如果真有什么妖术,就不是把狼引入陷阱,而是直接杀了这只狼和它的全家,怎么会摔断胳膊发高烧?” 一阵嗡嗡之声,有赞同张大娘的,有赞同盛川媳妇的,打谷场像开了锅,一时倒也热闹。 土鱼媳妇带着愤愤的口气质问张大娘:“才多大点的孩子,她怎么就知道猎人的陷阱?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有这么多鬼心眼吗?恐怕都在傻吃疯玩!前年邻村一个比她还大的孩子白日上山砍柴,被狼叼了,吃得只剩一只鞋,她这么小小的年纪,倒知道把狼引入陷阱,就是三四十的大老爷们,恐怕都办不到呢——她不是妖孽谁是妖孽?” 张大娘道:“这是什么话?阿草这孩子从来就聪明伶俐,况且这些年她常跟她娘上山采药,对山里比一般人熟也是有的。” 土鱼媳妇冷笑道:“常跟她娘上山就知道猎户布下的玄机?恐怕她娘自己都不知道呢!这小精怪的一肚子鬼精灵来自哪里都不知道呢!” 旁边的一个嫂子听不下去了,插嘴说:“土鱼媳妇,阿草狼嘴里死里逃生,大家都该为她高兴才对,难道你希望她被狼吃了不成?她被狼吃了,你有什么好处,就高兴了?” 土鱼媳妇勃然大怒,指着那嫂子叫骂:“你怎么不说她那日咒我一辈子不得孩子?不但咒我不生孩子,还说土鱼有孩子还不是我生的。你们说她年纪小,怎么不说她年纪轻轻这样刻薄歹毒?我们土鱼老实本分的一个男人,如何去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若招惹了不三不四的女人,必定是这个小妖精施了什么魔法。连野狼都斗不过她,何况我们老实本分的土鱼?” 那嫂子给她一阵劈头盖脸,骂得不敢出声。张大娘连忙笑着打圆场:“唉哟,我说土鱼媳妇,你跟谁置气也不能跟个小孩子置气是吧?她才几岁?情急之下说了几句气话,还能当真?再说,那日不是你先骂她,她能说这些气话?你一个大人欺负小孩子,传出去难听吧?” 土鱼媳妇索性提高声音叫道:“欺负小孩子?谁敢欺负她?她生下来克死亲爹,跟着她娘嫁过来克死亲弟,大水冲不死,狼咬不死,还拿着大棒打完了孩子打大人,说什么有怨报怨报怨,要多歹毒有多歹毒,连带着你们家阿牛都挨了好几顿打,一村人为她鸡飞狗跳,她屁事儿没有,毫毛未伤。我把话摆在这里,这精怪迟早有天要给村里带来大祸,摊上谁谁倒霉。” 张大娘脸色不变,仍然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土鱼媳妇,去年你骂村东景树大爷家的老二不得好死,隔天他喝多了失足落水淹死,难道是你也有妖法,是个妖怪不成?不过是巧合罢了!” 土鱼媳妇给人揭起旧事,不禁张口结舌,怒从心头起。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憋红了脸腮,指着张大娘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跟那精怪穿一条开裆裤不成?噢,我知道,你听说你要把那精怪说给你家阿牛做媳妇,所以处处维护她。她命硬,连亲爹亲弟都克,当心过了门先克公婆再克夫,克得你张家灭门为止。” 因为张家在许家村是小姓,所以张大伯和张大娘在村里一向和气,无论对谁都十分友善。土鱼媳妇一句比一句难听,说到这份上,就是菩萨也冒火,别说凡胎俗子。张大娘对许家人让三分,她陈家也是小姓,若是识相也好,既然话说得这么难听,已经可以算是诅咒,那么她断无再忍耐的道理。 张大娘的脸红了绿,绿了红,想了一想,冷笑着说:“只怕有人不用克,已经断子绝孙,何用妖孽出手作怪?” 这句话正触到土鱼媳妇的痛处。她的脸当即憋成猪肝一样的颜色,一跳三尺高:“你说谁呢?你说谁呢?你敢骂我?你有两个儿子就了不起了?我们陈家怎么断子绝孙了?大房二房哪一房比你家儿子少?你别狂,你俩儿子都小着呢,还没养大,以后的日子长,谁知道有没有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养大养不大?” 这已经不是两两相骂,而是咒人家孩子养不活了。张大娘平日不发恶言,不是不会,而是不想。想当年她跟婆婆斗智斗勇的时候,土鱼媳妇还没嫁到许家村呢!今天她被土鱼媳妇一气非同小可,想都没想,抬手一掌打在她脸上,响亮的一声让所有看热闹的都惊呆了:“你敢咒我儿子?你自己生不出孩子来敢咒我孩子?你再咒一句试试?信不信我让你像那头狼一样,三刀六洞浑身是血!” 土鱼媳妇这一下面子栽大了。不管她还手不还手,只要她先挨了这一掌,她就在全村人面前没了脸。这不同于私下对打,这是在打谷场全村人面前甩了她一掌,奇耻大辱。她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腿开始大哭大闹:“打人啦,张家的泼妇打人啦!我的娘啊,我不活啦,我给那泼妇打,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啊。土鱼你这个没用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就这样看着泼妇欺负你的婆娘啊~~~” 她一边哭一边念,念功堪比人家戏班子里的花旦,中气十足,声音嘹亮。乡下的人们对于这种哭唱早已司空见惯,当即围成一圈,袖着手看热闹。 几个妇人上前去劝解,几个男人在旁边插科打诨,煽风点火。 有围观群众,演员的表演愈发有动力,土鱼媳妇哭声几乎变成干嚎,响彻打谷场的上空。 人群一阵骚动,族长许景天在一群族中子弟及管家的簇拥下走上高处。他扫了一眼坐在地上嚎哭的土鱼媳妇,皱着眉看了看身边的人。一个族中的长者对着许景天耳语了几句,许景天在人群中搜索着陈家的老大。 土鱼镇不住他媳妇,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实,故而没有人想到要让土鱼管管他老婆,而是找陈家的老大。作为家中负责的男丁,他有辖制家人的责任。 陈氏的大嫂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拉弟媳妇,说:“婶婶还是起来吧,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呢。公道自在人心,婶婶的委屈大家都知道。” 许家的一群媳妇妇人,看见本家族长来了,都赶紧收敛了,也劝解道:“是啊,公道自在人心,你的委屈大家都看得见。” 许景天是许氏的族长,管不到陈家和张家,但是陈家张家住在许家村,对于许家的族长,比本家的长者还要敬畏几分。 那个时代,宗族的势力是很强大的,这也是上自朝廷下到民间,整个社会看中男孩崇尚多子的原因之一。比如盛川家的先头媳妇生前,娘家何曾不想替她撑腰出头?无奈到了许家村,一村子的本家是她娘家根本对付不了的,族长家长一出头,根本没有娘家说话的地方;死的时候,娘家何曾不来闹过?许氏是名门望族,自然能打通关节,又许给她娘家一些好处。盛川先头兄弟的兄弟还要许家提携,得了好处,这个女儿死了也算没有白死,死了还能为娘家谋些利益,死得其所。 这是那个时代身为女子的悲哀。 这陈家不同。土鱼媳妇能靠着泼辣为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跟她嫁的陈家是小门小户不无关系。有一次她跟婆家吵架,娘家派了几个壮汉上门一顿指鸡打狗,可怜陈氏三兄弟都躲了出去,把两个妯娌留在家里劝解才算了事,从此公婆再也不敢为难这个媳妇。 如果换成许家的哪一房,她哪有这么容易得逞?还不给罚跪祠堂三天三夜才怪。 此次情节颇为诡异。表面看来土鱼媳妇跟张大娘吵架,是陈家跟张家的事,而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我虽然姓何,可是我的亲娘是许盛业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许家人,我虽然不是许家名正言顺的后代,却是许家男人的继女,不管怎么说,拐弯抹角也关系着许家的面子。 土鱼媳妇看见许家族长,也不敢再任性撒泼,在众人的搀扶下,借坡下驴地站起来,以袖掩面地哭泣诉冤:“许老爷你要替我做主!我偌大一个人,被一个孩子打骂羞辱——” 许景天沉声道:“不是我许景天护短,土鱼媳妇,你也忒不像话了些。你比阿草年长二十岁,是长辈,简直是痴长!小孩子家家口无遮拦,也是有的,你要是跟一个孩子计较起来,全村这么多孩子,计较得过来吗?再说,她平白无故为什么骂你?还不是你骂她在先?你一个长辈,又年长孩子二十岁,说出去好听么?” 土鱼媳妇掩面而哭。 许景天叹气道:“陈三家的,本来不该我说你,无奈你们陈家没有男人能够辖制得住你,那么我只好越俎代庖,得罪了!” 那个时代,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当家的男人要为女人在外的行为负责。谁家的男人如果无力辖制家中的女人,是很没面子很丢人的。 许景天的最后几句话很重,说得陈家的三个男人躲在角落里不敢抬头。 许景天扫视了人群一眼,从左到右,一个不漏。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坚定有力:“山上有狼,这次虽然找到这三匹狼,而且都打死了,但是我们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还有别的狼。以后天黑之后,无论大人孩子都不要进山。进山打猎的,最好能搭个伙,回来晚了,也莫要忘记打个火把什么的。”他的目光在盛川和盛川媳妇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盯得盛川和盛川媳妇心里发毛脸发烧,不敢抬头。他顿了顿,接着说:“阿草天性聪明,这次能智斗野狼,为村里立了一大功,要奖赏。我已经吩咐夫人为她做一套过年的新衣服。鬼神之说是无稽之谈,大家都不要再提这愚昧之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许家的,要家法惩处;不是许家的,我们会到县里说理!” 他威严地扫视着全场,众人都屏住呼吸,全场一片安静。 “大家都听明白了吗?”许景天沉声问道。 “可她确实是个妖孽。她还咒我——”土鱼媳妇不甘心地高叫着,被土鱼情急之下捂住嘴巴拖出人群,往家里走去。 土鱼媳妇边走边挣扎,到底不抵男人力气大,被拖出打谷场。 许景天的目光落在许盛川和盛川媳妇身上。这夫妇俩无奈只得跟着众人表态:“谨尊族长严命!” 打谷场事件发生的时候,我还在高烧中,母亲衣不解带地日日守着我。张大娘回来,将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学给母亲听。母亲听到族长如此表态,顿时松了口气,露出感激欣慰的笑容。 “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与众不同!我真要好好谢谢族长!”母亲由衷地说。 等到我烧退的时候,许夫人着人传话给母亲,让母亲进府去吃茶。 这一次,没说让带上我,只请了母亲一个人去。母亲的心里又忐忑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 训女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母亲进大宅那天很早就起床,把我要吃一天的饭菜都准备好,早早到张家把阿丑请过来陪我,细细叮嘱:“二婶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鸡汤温在灶上,你们若是饿了,就用那汤泡着饭吃。要吃好的,等二婶回来给你们烙蛋饼。” 阿丑拍手笑道:“二婶放心,阿丑理会得。二婶,你怎么不簪花?” 母亲微笑道:“去大宅不是去赶集,夫人是个念书的闺秀,你二婶也要打扮得相称得体,以素净齐整为主。” 母亲一头乌发如云,在头上挽了一个郑重结实的发髻,插了若干只银簪,其中一只簪子镶了青玉,是许盛业在巴州给她买的,她郑重收起,从未戴过。 就是簪头的一点青绿色,给她通身素净的打扮添了一点点颜色,庄重中显了一点点妩媚。 阿丑直愣愣地看着母亲,赞叹一声:“二婶你真好看。” 母亲微微笑着,浑身上下检点了一番,又带着亲手为许夫人纳的一双过冬的棉鞋,几款自制的点心出门了。 母亲一走,阿丑凑过来脱了鞋爬上我的床,跟我一边玩挑格子的游戏,一边说着知心话:“阿草,那天我娘让我待在家里不出去,可把我急死了。你在山里是咋过的?你怕不怕那狼?昨儿我去看了那狼,满身插着竹签子和铁签子,像只大号的刺猬,血都干巴了,一块一块的。那狼嘴张着,一嘴的尖牙,吓死个人。” 听她说那死去的狼“像只大号的刺猬”,我不由扑哧一笑。 阿丑也咧着嘴笑,接着问:“阿草,你说说,你怎么知道什么地方有猎人的陷阱,你怎么把它带过去的?你害怕不害怕?” 哪里是我把它带过去的!我这么小的年纪,又经常跟张家兄妹放牛,对山里哪有这么熟悉。我的眼前闪现出一身华丽白色皮毛的阿雪矫健的身影——明明是阿雪冰雪聪明,带着我们度过险关,将那匹凶猛的野兽诱入陷阱,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两条命。 阿雪是何等聪明,断然不会到人类面前邀功。她知道,只要让人们看见她的存在,她的性命堪忧。狼凶猛,人比狼更凶猛。狼吃人是为了生存,人猎狐,是为了谋其皮,满足自己无止境的贪婪欲望,已经与生存无关。 人们看不见阿雪,便把阿雪拥有的生存智慧与狡猾都算在我的头上,这更加坐实了我头上“邪异”的标签。但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阿雪没有弃我而去,现在我安全了,自然不能出卖她来撇清自己。 阿雪跟我的情意,比我跟普通村人的关系更亲更近。 当然,不能跟阿丑比。阿丑是我的姐妹,一辈子的亲人,不是手足,胜似手足;不是血缘,胜似血缘。 我岔开话题,问:“你真的看见那狼了?” 阿丑兴奋地说:“真的呢!猎人们还把母狼和小狼找到打死了。昨天许家族长爷爷说,狼肉不好吃,索性成全了这狼的一家,给他们找块地,一家子全尸合葬在一起,请后山净云庵的尼姑们给念念经做做法事,让这一家子狼不要有怨气,早日投胎。杀它们也是为了保全村人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愿它们来生不要再托生为狼来吃人。” 我微笑着接口道:“托生为猪或者鸡让人吃。” 阿丑拍着手笑道:“阿草,你好像经过一次生死,说话都有玄机了呢!阿牛哥昨天还说呢,说你若是托生在大宅该有多好,你那么喜欢听先生讲课,托生在大宅你就能跟着许夫人读书认字了。” 一人有一人的命,这是不能选的。贤太子倒是托生在皇家,锦衣玉食,读书识字,不照样唱着“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的歌谣死去?我有爱我如珠的母亲,这是千金不换财富,一生享用不尽。 母亲在吃中午饭之前回来,极力掩饰着不快的神色,烙了鸡蛋饼给我和阿丑吃,并让她带回家几张。等阿丑蹦蹦跳跳地走开,我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娘,大宅里的夫人跟你说些什么?是不是说阿草不好?” 母亲望着被高烧和骨折折磨得一身骨头,下巴尖尖的我,微笑着说:“没说什么,问问你的伤势,赏了我些鸡和鱼,还有些药材,让我给你熬汤补身子。” 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微笑很勉强。 一连几天,母亲不是炖鱼汤就是炖鸡汤,汤里掺了一些补骨补气温和调理的药材,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徐徐问我那日在山里的情形。 面对母亲无需隐瞒,我知道母亲不会出卖阿雪,便把那日被困山洞,引火突围,阿雪最终将狼诱入陷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母亲听得脸色大变,落泪道:“我女!你这次真是好险,差一点丢了性命。这条白狐是条灵狐,上一次你落水,也是她带着我找到你。我们母女一定不负她!” 母亲果然如我料想,定然不会辜负阿雪出卖阿雪。这是我们母女间的秘密,也是我们母女跟阿雪之间的秘密。在这世间,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能够逃离狼口,不是我的智慧,是阿雪的智慧。不明就里的村人们把一个成年白狐的智慧加在我一个稚龄女童身上,更让自幼跟随着我的神巫传说扑簌迷离,亦真亦幻。 在母亲的调养下,我的气色一日好似一日。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第一场雪到来,我的胳膊拆了夹板的时候,我的皮肤被捂得白皙细腻,面色红润,皮肤下面长了温润的肉,有时候张大娘过来串门,临走都不忘捏着我的胳膊说:“你看看,女大十八变,我们阿草就是一个美人胎子呢!可惜生在我们寒门小户,要是生在长安城里官宦人家,只怕就被选进宫做娘娘了吧!” 娘娘?太后当权的当今大唐,别说做娘娘,就是做皇帝都是世上最艰难的行当,第二天能否睁开眼看见太阳都是未知之数,不干也罢。前头皇帝是太后第三子,龙座才做了几天,就是因为负气对宰相裴炎说了一句“我就是把天下送给韦氏又如何”,便被太后拉下宝座,换成第四子继续垂帘听政。 可怜这三皇子皇帝梦还没睡醒,一夜之间变成庐陵王,被迁于房州,诚惶诚恐地度日,不敢发半句怨言,唯恐自己变成第二个太子贤,死于非命。 儿子对母亲能有如此的感情,怕也只得皇家才能有的事。做他们的妻子也好妾也好,都不是什么福分。他们自顾不暇,焉能保护妻儿?被武太后赐死的后妃,不计其数。 天家没有骨肉情。 我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我只要跟我娘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这个要求应该不算高吧。 张大娘走后,我对着母亲的镜子顾盼流连,才明白为什么世上所有的父母追求的都是将自己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对比我往日的骨瘦如柴,今天的我确实可爱得多,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捏住自己的脸腮对着镜子傻笑。 某日母亲搬了小兀子坐在堂屋,吃饭的小桌上放着一把量衣的竹尺,把我叫到跟前,脸色严峻,神情肃穆地对我说:“阿草,你过来,娘要问你几句话。” 母亲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脸色对我说话,一时间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七上八下的,怯怯地蹭到她面前。 母亲抬眼盯住我,不紧不慢地问:“阿草,山里有狼,你是知道的吧?” 这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当然我也知道。我点点头。 母亲厉声说:“我让你说呢,知道不知道?” 我垂着头小声说:“知道。” “知道还往山上跑?你是诚心找死啊?!”母亲大喝一声,令我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 母亲吸进一口气,指着我说:“上次落水,是别人推你;从树上掉下来,是不小心,娘都不怪你。这次是什么?明知道山里有狼,还往山里跑,要不是有白狐护着,你还能回家见到娘吗?娘把你从一点点养到这么大,有多难?!受的累吃的苦都不算了?啊?” 想到自阿雪背上松手摔出的那一刻,我是力尽无奈,还是主动求死,想让自己跟母亲同时解脱,也放阿雪一条生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娘不止跟你一次说过,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活不成了。你知道山里有狼,还跑进山里,天黑不回家,这是找死!娘还在,你却求死,这是不孝!我要不给你点教训,你下次还犯。”母亲越说越恼火,一手扯过我的手,一手拿了竹尺,“啪”的一声打下来。 自出娘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羞愧,后悔,疼痛让我眉头紧皱,眼泪奔涌而出,堵在眼眶,盈盈欲坠。 我缩了缩手,小声央求:“娘,你打左手吧,右手我还想留着练字。”说着我把背在身后的左手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母亲却一下崩溃了。她把我拉过去按倒在大腿上,举起竹尺,一阵阵地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哭出声来,不是因为委屈和疼痛,而是因为心痛母亲的:“娘,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扔了竹尺,抱住我失声痛哭:“阿草,你要想一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一个人怎么活?娘知道你委屈,娘知道每一次事端都不是你挑起来的,可是再委屈再生气,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做赌!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还是娘的。有你有娘,要是没了你,娘也不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山里之夜的想法全部都倾倒出来:“娘,我想着村里看我们不顺眼,全都是因为我。如果我死被狼咬死了,村里人就不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不会再相信我是妖孽。他们可怜我的死,也会可怜娘,对娘好一点。以后娘再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跟爹爹不会再吵架,爹爹也不会再打娘。我刚死的时候,娘会很伤心,可是等时间长了,弟弟妹妹长大了,娘就会忘了这件事,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母亲闻言把我搂得更紧,崩溃到嚎啕大哭:“我的傻女,你可真是傻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就不活了,还生什么弟弟妹妹?你这不是骂娘,骂娘没有能力保护你嘛!以后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跟娘说,娘为你做主!那个土鱼媳妇有什么了不起?她能撕破脸豁出去,我为了我的孩子,也做得出!我倒要看看,真的撕破脸,到底谁怕谁!我的乖女,你给娘听好了,别人越是不喜欢你,越是欺负你,你越要活得像人样,活得好好的。你犯不着为别人的愚蠢自己把自己的性命故意丢了,人活着要争气,但是万万不能争这口愚气。你想想,你死了,谁快活?谁伤心?你怎么能让娘伤心呢!” 是啊,我死了,土鱼媳妇会为我伤心吗?盛川娘子会为我伤心吗?阿杏以及阿杏娘会为我伤心吗?只怕他们还会拍手称快呢,欢呼雀跃妖孽终于让天收去,从此不能害她们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害过她们。 能伤心的,只有娘,只有张大娘,只有阿丑和阿牛哥。自己杀死自己,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哭着说:“娘,娘,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那一日接近黄昏的时候,母亲和我抱头痛哭。而许盛业,又不知道酒醉何处。家里只得我们母女,痛快淋漓地宣泄着藏在心中已久的郁闷,用热泪和语言彼此交换着母女情深。 事后几年,我才知道,许夫人把母亲叫到大宅喝茶,跟她说起村里的众婆娘对我的投诉。许夫人道:“阿草娘,你知道朝廷对巫盅之术是严厉禁止的。先皇在的时候,废后王氏就是因为在宫内行此妖术被当今太后抓住把柄,惨遭废黜。土鱼媳妇虽然不是许家的人,毕竟生活在许家村,一向安分守己。既然你是许家人,阿草是你的女,老爷自然会在村里人面前维护你们母女的周全,但是我们若做得太过,不免让人家说我们以大欺小,倚仗大族的势力,欺负小门小户。这一点,你们要省得。” 母亲诚惶诚恐,站起来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伯母明鉴!阿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跟别的孩子一样,有些顽劣,但是她断断不是什么妖孽,更不会神巫之术。那日跟阿杏妹妹只是一时的口角,本来是小孩子之间的纷争,大人笑笑就过了,可是土鱼媳妇借题发挥,辱骂阿草,阿草实在是被欺负极了,才负气回了几句狠话。伯母,相骂无好话,土鱼媳妇这个大人尚不自重,何况阿草这个顽劣不懂事的孩子!那些狠话,在别人嘴里很平常,偏偏在我们阿草嘴里出来,便成了大逆不道。伯母,请伯父伯母为我们母女做主!” 许夫人沉吟半晌,才缓缓地道:“我也叫过你隔壁的张大嫂来问话。你知道她家的老二如今在学堂里念书,天资不错,很得老爷看重。张大娘也是如此说法。我也知道你和阿草受了不少委屈。但是你们阿草身上背着这样的传说,又发这样的狠话,不管怎么说,阿杏论辈份她该叫姑,土鱼媳妇她当叫婶,这样破口大骂,即使没有这传说,也是以下犯上,大大不妥。有什么委屈来找我,我和老爷自会为你们做主,这样的错,以后还是不要再犯。” 母亲又磕一个头,态度恭谨地说:“伯母教训的是。侄媳妇这样说,不是护短,只是说明阿草并非妖孽,不过是个顽劣的孩子。她以下犯上大错特错,侄媳妇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她!请伯母放心。” 也许是因为母亲那日打扮得十分端庄素净,也许是母亲谨慎谦卑的态度让许夫人十分满意,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令母亲起身,问了我的伤势,又闲聊几句,赏了些补养身体的鸡鸭鱼肉和药材,打发母亲回家。母亲因我伤势未愈,身体也未将养好,按奈了几个月,等到我身体完全恢复,才开始对我的训诫。 而她对我的训诫,却与许夫人的要求不尽相同。她肯定了我受的委屈,不反对我的反抗,只是对我一心求死故意求死的行为大为恼怒。 不过母亲还是循循善诱地告诫我:“阿草,我们在许家是寄人篱下,有时不得不低头。以后谁再骂你,你转身走开就是,不要跟她们对吵,也不要跟她们争执。你回来告诉娘,娘自然会为你做主。” 母亲在灶间烧着火,外面是潮湿而寒冷的冬夜,里面是火红温暖的家。我发誓,我这一生,绝不让母亲再为我生气受辱。外面受什么气,我都忍。我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要有怨抱怨,有恩报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不是神巫,我只是个普通孩子。要有这样的将来,我只能靠自己的本事。由于许盛业对母亲的态度,我对嫁人改变命运并不抱希望。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跟着母亲,我学会认上百种草药;在祠堂外学的一鳞半爪的几个字,日复一日,我居然也能将阿田哥当初的启蒙课本,磕磕绊绊,读个八九不离十。 阿田哥看着我的目光都变了,眼睛里居然也有钦佩。他放下自己的傲慢,肯耐着性子教我读个几段,并循循善诱地为我讲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 希望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母亲这一阵的操劳,内忧外患的夹攻,松懈下来之后,一下子病倒了。乡人们喝腊八粥的时候,她躺在床铺上,脸色蜡黄。 许盛业跟大宅的管家去巴州城收账未回,母亲的这番病情,虽然不能说全是拜他所赐,起因却是他临行前死命地折腾了两三宵,害得母亲着凉引发的。她前脚走后脚母亲感冒咳嗽。起初还挣扎着准备年货,隔几日便倒在床铺上,起身不得。 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每日在灶间煮饭伺候,并从里房隔间寻些药物煎了,喂母亲喝下。 张大娘做了些过年的年货送过来,见我在煎药,啧啧称奇:“你这孩子,为什么不来告诉大娘去请先生给你娘看病,只管自己乱煮药给你娘吃?” 母亲在房里掩饰地说:“不过是感了风寒,平日里都用这个方子,是我告诉她让她煎的。” 张大娘赞叹:“你们阿草真正懂事,样样都能帮你。我们阿丑虽比你们阿草年长两岁,能有她一半就不错了。” 母亲歉疚地说:“我倒想阿草跟阿丑一样快快乐乐地长大,无忧无虑,无奈这孩子自出生起就没那好命,只得早些当家了。” 张大娘也跟着叹息一声,屋里屋外检查一通,见无不妥之处,只是水缸里缺水,便隔着院墙大声喊张大伯过来给我们挑满了水。 “好了,你多歇息,有什么活需要帮忙的,只管叫阿草过来知会一声。远亲不如近邻,你千万莫要跟我客气。”张大娘临走的时候殷殷嘱咐。 母亲这场风寒,足足养了半个月才有些好转。好转之后,人只是无力,又添下红之症,淋漓不止。每次走进母亲的卧房,我都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当归、白芍、赶黄草,我在里房里尽量搜索着。很多药草并非山上采的,是许盛业从别处替族长收来,私下里留了些在家里,不想今日派上用场。我一罐罐打开,每样酌量取一些,放入药罐,想想又找到那瓶放紫蓝花的罐子,取了两株也放进去,注水用慢火煎。 药香渐渐压过血腥气。 母亲听了药中的配方,点点头没说什么,皱着眉一口喝下。我仿佛听见她心中挣扎着给自己打气——我不能死,为了阿草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许盛业回家的时候,母亲身体渐愈,下床走动做些轻微家务,药还在吃,房内的药香让他皱起眉头。听我说自从他离家后母亲一直生病,他忍了忍,才算没说出什么话来。 阿牛过来,请我们一家过去吃饭。那日张大伯跟许盛业在东间喝酒,阿牛兼阿田作陪,阿牛还兼着上菜之职;母亲带着我跟阿丑在西间与张大娘凑一桌。 张大娘手脚麻利,一边陪着我们,一边还抽空到灶间给东间的男人们炒菜。 我跟阿丑到底小,匆匆地吃了两口就坐上床去玩我们的游戏。张大娘凑到母亲面前小声说:“许老二这人粗,我怕他再对你用蛮,所以让你张大哥把他叫来叮嘱叮嘱他。你病还没好利索,可要小心了。这妇人病可关系到子孙计,说到底夫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好不了,他能得什么好?” 母亲红了脸,小声道谢:“多谢嫂子一片好心,无以为报——” 张大娘笑呵呵地挥挥手:“谁要你报?乡里之间,大家都开开心心乐乐呵呵地过日子多好!” 母亲由衷地说:“张大嫂,你心肠好,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看你两个儿子,一个忠厚老实孝顺肯干活,一个勤奋读书好上进,连族长伯伯都夸奖他呢!阿丑这么美丽乖巧,跟你一样好心肠,你们家以后的日子,一定过得红火。大唐自太宗以来,到当今太后主政,开科举,重用人才,你们阿田将来必有所为,你就等着当个现成的老太太吧!” 好话人人爱听,张大娘也不例外,她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哟,借妹子你吉言啦!妹子你可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将来我们阿田真的有出息了,让他给你磕头!” 母亲笑着摇手:“不敢当不敢当。现在的头还敢受几个,真的当了官老爷,哪敢受官老爷的头?别让我给他磕头就罢了!” 张大娘笑得咯咯的。我跟阿丑停住游戏,同时转头各找各娘问:“娘,什么是官老爷?” 母亲望着张大娘,两个人笑得更厉害了。 一连半个月,每个晚上母亲的卧房都平静无波,她跟许盛业相安无事。也许是张大伯的桌边风吹得起了作用。许盛业年纪也不小了,看见村里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男人们身后都有两三个孩子追着喊爹,他也不是不眼热的。哪一个男人,不盼望有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似乎只有这样,一切才有了目的,日子才有了盼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但是夜晚相安无事,白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会扔给母亲和我三言两语。 “娶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弱不禁风呀。你看你,比大宅里的小姐们还娇贵!” “谁家的婆娘像你这样,中看不重用!”这些是甩给母亲的。 “你这样畏首畏脚的干什么呢?我是老虎啊,会吃了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这是训斥我的。 那时不懂事,只觉得这个男人越发喜怒无常,不可捉摸。我静着也是错,动着也是错,乱跑更是错,不跑是错上加错。成年以后,渐渐懂得男女之事,阅历增加,回想前尘往事,才恍然觉得,许盛业那次久别回家就给母亲和我摆脸色,是因为母亲的妇科病让他渴望已久的春宵欲望得不到满足,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变成冷枪毒箭,射向无辜的亲人。 当时他的亲人,只得母亲和我,我们是他原始欲望的替罪羊。 大部分男人女人,在身体的原始冲动找不到出口的时候,脾气会变得古怪而暴躁。性情温和本性善良的人,短时期的缺乏可以忍受,长时期的缺乏才会发生作用;而性情暴躁缺乏修养本性又不善良的人,哪怕短时间的克制都不可忍受。 历史上很多故事,男人答应女人摘星揽月的要求,往往是在欢后。这个时候他们的大脑被小脑控制着,身体如神仙般飘浮着,不可理喻,也不想理喻。 母亲因为自己的身体不能满足男人的要求,也觉得愧疚不已,不仅自己对他百般忍让,也要我一让再让。那段日子,我差不多以张家为自己家,有时候就留在张家,跟阿丑睡在一起。两个年幼的女孩,越发亲密无间,如同亲姊妹般。 母亲只求我少出现在许盛业眼前,便少惹他生气,,家里能少些叫骂声,耳边清静。 这种状况一直到来年夏天才有所改变。 经过一个春天的调养,母亲的身体慢慢好转。春末夏初的时候,她再一次怀孕了。 那时候的医疗水平极差,生育率高,死亡率也高,婴儿的成活率极为低下。一个母亲如果生了六个孩子,能活下几个她心里也是没底的。故而一般女人怀孕,不到三个月胎像坐稳不会声张,免得被人说成是“只打鸣不下蛋,报空窝”。但是母亲鉴于上一次被许盛业打得流产的经历,还是早早地跟他说了,免得重蹈覆辙。 许盛业大喜过望,一拍大腿,吼了一声:“我许老二要做爹了!我去告诉大哥大嫂!” 说着激动地站起来,小兀子啪啦一声倒在地上。饭桌一阵摇晃,一碗蛋花汤洒了一地。 母亲一边拿了抹布弯腰去擦,一边嗔道:“干什么这么毛躁!你且不要去,等过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再去不迟,否则万一空欢喜,白让人家笑话。” 许盛业连忙扶起母亲,从她手中接过抹布,连声说:“你坐好,你莫弯腰,当心动了胎气。以后家里的事你少操心,轻活且让阿草做,重活等我回来做,你就安心养胎,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他对我们母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对待母亲,像是奉若神明,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母亲孕吐极为厉害,每天早起必定一阵恶心呕吐,有时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他会在一边端水伺候着,奉上鲜果或者酸梅。有时候母亲食欲不好,这不吃那不吃,却挖空心思想吃些平日少见的东西,自己却觉得不好意思——为什么一怀孕,人会变成刁妇? 许盛业连忙说:“你想吃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给你捣鼓去!现在不比往日,你老公我有钱了,咱买!村里买不到到镇上去买,镇上买不到咱到巴州去买!” 这种豪言壮语,村里大约只有他能说得出来。 “你不刁,老婆,你不刁,是咱儿子刁!”他嘿嘿地笑着。替大宅做事不是那么好混的,风餐露宿到底有些辛苦,他脸上多了些风霜,笑得时候皱纹被编成菊花,在他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绽开,倒显得充满了人味,像是往日那个我们在镇上初次相识,和蔼可亲的青年汉子再生了,“你这次肯定生儿子。咱儿子了不起啊,在娘胎里就这么刁钻,把他娘折腾成这样,以后一定是个英雄好汉,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 母亲白他一眼:“你还神了,都能看出是儿是女!” 许盛业挠头笑道:“可不是!不信你问阿草!”他转头问我,“乖女,告诉爹爹,你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有没有折腾得你娘这么难受?” 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 母亲推他一把:“去去去,这话也问得出!她如何晓得?” 许盛业哈哈大笑。 母亲顿了顿,开口道:“怀阿草那时倒没有这么辛苦。阿草在娘胎里就心疼娘呢!” 许盛业高兴地说:“可又来!我说是儿子吧,你还不信!” 我也希望是个弟弟。如果是个弟弟,他会姓许,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许氏宗族的学堂读书,而不是像我一样,借着放牛的机会在后窗偷听个一鳞半爪的知识。我希望我的弟弟,能坐在学堂里,像阿田哥一样,摇头晃脑地读书,以后参加朝廷举办的科举,出人头地。 我的弟弟,他的身体里流着一半跟我相同的血。他是我的亲人,我一定爱他如珠。 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没有儿子,在乡里乡间是抬不起头的。儿子是传承姓氏,支撑门户的。这个儿子,在母亲心里,意义不仅仅于此。这个儿子,是连接我和许氏的一个纽带。我,她的女儿,姓何的女孩,有一个姓许的兄弟为她撑腰,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许家人看在这个正宗许氏后人的面子上,也不应该再为难我。 大唐的皇帝李氏,历来与西北胡人混居,互相通婚。高祖皇帝的母亲独孤氏,太宗皇帝的皇后长孙氏皆为鲜卑人,朝中大臣,出自胡人的也并非少数。这是个继往开来兼容并收的朝代,无论你是什么人什么出身,只要你有本事,总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而这些繁杂出身,有着迥然不同文化习俗的胡人将他们彪悍的民风带入中原。在这些胡人的文化中,女人的地位不低,女人们少有中原汉人对女人的文化禁锢,抛头露面支撑门户的不在少数。 而我们住在这汉夷混居的地方,本地文化中女人地位比江南等汉人占主导地位的地方又不同些。跟长安朝廷中颇有相似之处, 在这个人均寿命低下的年代,壮年男子早逝是很平常的事。一个女人带着若干孩子,几个孩子有着不同的姓氏,也不是很鲜见的事。一般来说,以母亲为纽带连接的兄弟姐妹的感情,比以父亲为纽带连接的兄弟姐妹的感情更加亲密。 太后武氏跟她的兄长为同父异母,一向感情有隔阂。传说她早年跟自己的兄长不和,登上皇后之位以后,她更害死自己的兄长。 我在这种文化混血的环境中寻找着生存空间。弟弟的出生将我的空间扩大。 在我们这个家里,没有人不喜欢这个弟弟,没有人不盼望他的出生,从他的亲爹许盛业,到我这个同母姐姐何田田。 我给自己取了个大名,叫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在祠堂外面听见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读着这个句子,一下子就爱上了。 莲,出淤泥而不染,全身可入药,又是草本,是水中的仙草。 是而小名阿草的我,大名叫何田田,实在是名至实归。 阿牛哥道:“阿草到底是聪明,给自己取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阿丑道:“阿草,你给我也想一个。” 阿田哥装模作样地说:“虽然犯了我的名讳,不过到底是个好名字,准了!” 母亲听我解释着诗句,温柔地看着我笑,没说话。 许盛业高兴地说:“阿草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真生个弟弟,第二个字要跟排行,不能让你取,第三个字归你了!” 母亲白他一眼:“说什么呢?她个小孩子,认得几个字,说出去不让人笑话!” 族中有了新生儿,乳名都是父母起,大名要等长到上学的时候,到族长家里去求个名字。这倒不是因为许景天是族长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是村中唯一德高望重并且读书最多的人,公认的有学问的人。 这已经是许家村约定成俗的规矩,不仅仅本家人这样做,连张家陈家,生了儿子也要打点些礼物,带上孩子的八字到大宅里去向许老爷讨个名字,给门户添添光彩。 撇下族长让家里的毛丫头给孩子取名字,这不是对族长的藐视和冒犯嘛!许盛业也知道自己在顺着嘴巴胡说八道,摸着头嘿嘿地笑了。 来年春天,这个给我们家庭带来转机,带来和睦,带来欢乐的弟弟出生了。我被忙忙碌碌的大婶们赶到自己的屋子里,看着这些人有条不紊地进进出 出。我问一个到我房里来取家什的大娘:“我娘呢?她怎么啦?” 大娘笑着说:“你娘下地去了。” 话音刚落,对面那房里“呱”的一声,响亮的哭声传了出来。那大娘掀了帘子进来,笑眯眯地对我说:“丫头,你娘从地里回来了。她从田里给你刨了个白白胖胖的弟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 弟弟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粉粉的一团肉,脸上一条皱纹都没有,白白净净,头发虽少,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块块的胎屎粘在上面。他整日闭着眼昏睡,饿了便张开粉嫩的小嘴四处寻摸,一俟触到母亲的RU头,便飞快地噙住猛吸,能吸出一头的汗。 那个神情,活像刚孵出蛋壳的小鸭,绒毛还未长全,抖抖嗦嗦地撅着嘴等着鸭妈妈捉了虫喂到它们嘴里。 一样的稚嫩,一样的可爱。 这便是我的弟弟,我那崭新可爱的弟弟。我坐在母亲床头,伸头看着打着蜡烛包放在母亲身边的这一团可爱的血肉,心里涌起无限的柔情。这是我出生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新生儿,新的生命和希望。他的出生,如同一道曙光,照亮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母亲管他叫阿树,希望他能长得像一棵粗壮的树,根深叶茂,能否成为国之栋梁且不去说他,能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那是期望中的事。 跟母亲分离了几个日夜,我有说不完的话要问她:“娘,你的肚子呢?怎么瘪了?是弟弟从里面跑出来了吗?他从哪里跑出来的?” 母亲似乎被我问住了,尴尬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接着问:“娘,你以前不是说弟弟在你肚子里吗?怎么安大娘说弟弟是你从地里刨出来的?你在哪里刨出来的?我明天也去刨个妹妹回来好么?” 安大娘便是到我房里拿家什的接生婆婆。 一阵哈哈的笑声,张大娘端着红糖水煮鸡蛋掀着帘子进来,先将碗递给我,扶着母亲起身靠在床头,又接过碗递给母亲,在床前坐下,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弟弟是你娘从地里刨出来的。你再去可刨不到咯,因为老天爷啊,只在一定的时间让有福气年纪大的女人刨得到孩子。阿草想要个妹妹,得以后长大了找了婆家,做了好事,老天爷觉得你能做娘了,才会让你刨到孩子。” 啊?这么复杂?我顿时灰心丧气——我长到母亲这么大,还要多少年啊! 张大娘拍拍我的头,笑道:“不急不急,等阿草做娘的时候,只怕会嫌日子过得太快呢!” 母亲带着幸福的微笑喝着糖水煮蛋。刚放下碗,床头的弟弟在梦中扭动着身子,吭吭哧哧地发出声音。张大娘伸手进蜡烛包里摸摸,笑着说:“一泡尿撒出来了!” 说着她解开蜡烛包,弟弟那雪白似莲藕的胳膊和腿便在空中挣扎挥舞着。母亲顺手拿起床头的拨浪鼓摇着,嘴里喃喃地逗着他:“大娘给阿树换尿布,阿树不哭,阿树乖,阿树不哭。” 张大娘手脚麻利地自弟弟屁股下抽出湿尿布,扔到床下的木盆里,又自床头拿起一块干爽的尿布垫进去扎好,包好蜡烛包。 尿布的外面,还包着一层防水的油布。 床下的木盆里,已经堆了很多尿布。张大娘指使我说:“你到院子里把阿丑叫过来。” 我不知所以,照命行事。 张大娘吩咐阿丑:“去,你跟阿草到井边打几桶水,把尿布洗了,在太阳底下晒干。” 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啊哟,怎么能让阿丑干这个?” 张大娘笑道:“她在我们家是老幺,下面没有弟妹,这活计从来没干过,且让她尝尝味道,累不死她!并且她跟阿草两个人,一边玩一边洗,不会觉得乏累,一会儿就干完了——什么大不了的活!” 我跟阿丑笑嘻嘻地抬着木盆去后院井边,齐心协力地摇水上来,蹲在井边洗尿布,将之晒在常晒衣服的绳子上。 阿丑一边洗一边笑道:“我娘说阿牛哥给我洗过尿布。阿草,你有个弟弟,你娘要疼你弟弟了,你会不会吃醋?” 一阵微风吹过,我额头的发丝抚过脸颊,顿觉有些痒痒。我自水盆里举起手挠了挠,说:“我不吃醋。我弟弟那么可爱,我怎么会吃他的醋?” 阿丑道:“真的呀,你弟弟真可爱。上次我在村东四大娘家看她孙子,妈呀,那个邋遢,满头一块块的,娘说那叫胎屎。他的脸可皱了,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你弟弟像新年年画上的胖娃娃!“ 众人拾柴火焰高,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很快就把尿布洗完,晒了一院子,像旗帜在飘扬。 许盛业满村发完喜蛋回家,见我跟阿丑捧着盆和皂荚往屋里走,喜得眉开眼笑,指着剩下的几枚鸡蛋说:“两个乖女,给弟弟洗尿布呢?来来,赏你们鸡蛋吃!” 到底嘴馋,我们进屋一放下木盆,就忍不住走到灶台前,眼巴巴地盯着那放鸡蛋的篮子。 母亲在房里说:“她爹,给她们拿只碗倒些酱油,加点糖蘸着吃,别噎着她们。” 许盛业随和地说:“是是,还是老婆你想得周到。”他打开碗橱的门随手摸出一只大碗,倒了些酱油,取出筷子蘸了点糖,放在小桌上,令我们俩坐下来吃。 张大娘客气地说:“啊哟,怎么这样不知道节省!这鸡蛋留着给阿草娘补身体吧!“ 许盛业豪爽地说:“给乖女吃,给乖女吃,阿草娘要吃还有。她是我们许家的功臣,亏谁也不能亏她!” 张大娘打趣道:“我晓得你如今有钱了,说话都气粗。“ 许盛业嘿嘿笑着进房,对着弟弟的脸看个不住。弟弟刚换了尿布,又睡得沉沉的。许盛业疑惑地问:“为什么我每次进房他都在睡?他怎么睡不够?” 张大娘道:“一看就是没当过爹的人!这刚出生的孩子,可不是吃了睡,睡了吃,不睡还能咋地?难道你让他读书认字不成?那可忒早了些。” 许盛业又挠头:“嫂子说的是,嫂子说的是。” 许盛业的脾气空前绝后的温和。不仅许盛业像变了个人,就连许久不上门的大伯母田氏,某日也带着些鸡蛋和一包糖前来探望。那个时代的糖全是粗制的红糖,且价钱昂贵,平常人家,也只有逢年过节做点心的时候才会买一些用。 田氏自嫁入许家,就像带亲兄弟一样将许盛业从一个小小少年抚养到娶亲,她平日能对这个小叔子张口骂就骂,挥手就打,自然是因为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她坐在床前细细端详着弟弟,半晌才眯着眼睛看看许盛业,笑道:“我看还是像老二多些。老二虽粗,但是男人就要长得粗些才好,要是长得太秀气,岂不跟女孩子一样了吗?” 母亲温顺地微笑:“大嫂说的是。” 田氏拉着母亲的手拍着,又道:“有什么缺的,你只管让老二到我那里找去。如果我那里找不到,就让老二去镇上买。你现在身体如何?谁谁下么?奶水多不多?我看这孩子白白胖胖的,你这奶少不了。咱村后面的河水浅,钓不到多大的鱼,我已经让你大哥到下边的湖里去钓。” 下边的湖里,指的是河下游一处平地,走走要半天的样子,也就是说大伯父要早早起身,太阳落山方回,就为那下奶的几条鱼。 母亲连忙说:“啊哟,这怎么使得?我这几日没少喝鸡汤鸭汤,奶水充足,一点都不缺。” 田氏摆摆手道:“你且让他去吧。老二这孩子来得不易。他前头的娘子并未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这把年纪才当爹,你是我家的功臣!等出了月子,我给你们操持满月酒。” 母亲连忙欠身:“真是劳烦大嫂!“ 田氏告辞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洗尿布。田氏见了,脸色非常和气地跟我打招呼:“阿草给弟弟洗尿布呢?你娘这一向坐月子,尿布都是你洗的么?” 我点点头,冲她笑笑。她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恍惚,又恢复了神色,问我:“喜欢弟弟么?” 我说:“喜欢。弟弟好可爱。” 田氏的脸色更加温暖,慈祥地问:“是井水么?” “是。” “井水冷么?”她伸手试了试水。 “不冷。” “要是冷的话就烧点热水兑进去,莫要偷懒。冰了骨头可是要得大病的。”她殷殷叮咛。 “谢谢大伯母。” 我站起身送田氏到院门口。田氏停住脚步,将自己头上戴的一朵绒花摘下来插在我头上,笑着说:“好好照顾娘和弟弟,有什么事过来叫大伯母。改天大伯母做糕饼给你吃。” 关上院门,我恍若隔世——弟弟的出生,改变了我和母亲在族人眼里的地位。他好像是一个得道的仙人,令我和母亲鸡犬升天。 大伯母已经多久没上门了?我断定她是听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留言,确信我是个不吉利的孩子,身上带着龌龊的巫盅之术,能陷人于灾难。躲开灾难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我这个不吉利的人。 弟弟的出生让她打消了顾虑,重新拾起亲戚间的情谊,对我也另眼相看。 我是她们许家新生儿的姐姐,同一个母亲的姐姐。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我擦干手,蹑手蹑脚地进了母亲的房。 母亲已经睡着了。床的里边,她的身边,我的弟弟就睡在她旁边。母亲的脸色安详,弟弟的神情宁静,一大一小,母子两个睡得是那么香甜。 这是两个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去照顾他们,不令他们烦恼忧心。 随着弟弟的出生,似乎我一下子就长大了。 转眼之间,弟弟平安满月,许盛业在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帮助下在家里操办了满月酒。天气暖,满月酒就摆在院子里。母亲打扮得整整齐齐,抱了弟弟出来拜见族中长辈。族长许景天和夫人都过来坐了的首席,许夫人坐屋内女客长辈一桌,族长坐院子里男客的长辈一桌。因为族长和夫人都来了,虽然只略坐一坐就走,毕竟给了天大的面子,其他族人,不管以前有些什么顾虑和芥蒂,也只好全都放下,齐来祝贺。 许盛业穿戴一新,神清气爽地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嗓门大得能将屋顶的瓦片震下来。 许景天谆谆教导:“你现在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做事再也不能毛毛糙糙,狂赌乱花,也要给儿子留下点产业,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许盛业恨不得全身长满嘴:“是是,一定一定。” 外姓的人,张大娘自不必说,一早就过来帮忙操持。她不能算客,倒算半个主人。陈氏三兄弟许盛业全下了贴子,来了两对夫妻,土鱼媳妇没来,也不许土鱼来。 阿杏娘倒是带着阿杏来了,还以长辈自居着。 弟弟奶水充足,长得白白胖胖,得到所有来宾的一致称赞和祝福。 满月以后,可以抱出门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一改往日吃了睡睡了吃的样子,开始睁开眼好奇地打量这个神奇的世界。他的耳朵比眼睛好,往往听到拨浪鼓的声音,就会把头向那声音转过去,于是抢拨浪鼓成了家里人平日的乐趣。 再过一些日子,弟弟的骨头开始硬朗,本来需要托着头抱着他,可以松开手了。许盛业经常将手托在他的腋窝下,高高举起,大声地要求:“儿子,叫爹爹!阿树,叫爹爹!“ 母亲白他一眼:“他若会叫,还不吓死你!“ 许盛业不理,仍然逗他:“儿子,叫爹爹!阿树,叫爹爹!快,咱们吓死你娘!” 弟弟并没有做出什么吓死母亲的举动,倒是做出了另一番壮举——他在不动声色中撒了一泡热尿,刚好喷在许盛业的脸上。 母亲连忙冲过去接过弟弟,嘴里念叨着:“你看你看,他好好地自己待着,你非要惹他!” 许盛业用袖子抹把脸,哈哈大笑:“好!我儿子英雄好汉,敢泚他爹爹一脸尿。我还真告诉你,咱们童子尿不骚,。真的不骚!” 母亲给他怄得笑出声。 弟弟的出生,不仅仅改变了大伯母田氏和族人们对我们母女的态度,更改变了许盛业的脾气。他大多数时候都笑呵呵的,嘴巴拢都拢不住。他虽然还出去喝酒,但是不会再喝得大醉而归,乱发脾气打人骂人。更多时候,他带着微醉笑着来到母亲床边,俯下身去用他那被络腮胡子包围的嘴去亲一下弟弟。 母亲总是一把把他推开,嗔怪说:“去去,一身酒气别薰了孩子!” 许盛业也不恼怒,强行亲上一口哈哈笑着去脱衣服。 秋天天气尚暖的时候,弟弟会爬了,母亲在外面干活,会让我在床铺上看着弟弟,别让他跌到地上去。自从弟弟出生,我就不再跟着阿牛哥去放牛。阿丑有时候会跟我一起在家里,帮我看弟弟,有时候会跟阿牛哥出去,采些野果子来给我吃。 冬天棉衣穿得厚重,妨碍了弟弟学步,他到了来年春天脱去冬衣的时候,才开始跌跌撞撞地学走路。他长得越发可爱,黑溜溜的大眼睛像许盛业,可那秀气的脸型,却像足了母亲。 我们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只要站在一起,一看就是姐弟,是一家人。 他的嘴里长了几颗牙齿,总是有口水流出来。母亲在他的衣襟上总是别着快纱布,随时给他擦口水。有一日我给他擦着擦着,听见他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妈妈——” 母亲正在屋内就着温水洗一家人的衣服,倒没听见,我却激动得不能自已,尖声叫道:“娘,娘,弟弟说话了,说妈妈妈妈呢!” 母亲抬头看着我们,微笑说:“你小时候也这样。” 母亲已经波澜不惊,但是我却倍感新鲜。落日的余辉里,我抱着弟弟死命地亲着。唉,这么可爱的小人儿,让我怎能不爱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 手足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舅舅舅妈在满月和百日那天不仅仅亲自上门,还送了很重的大礼。事情过去了,母亲似乎也不再为他们私自挪用她的买房钱而恼恨。许盛业更是得意地拉着舅舅的手说:“他大舅,你有外甥啦!来,看看你这外甥,是不是虎头虎脑的很像他爹?” 舅舅自然是夸了几句。许盛业有些醉意地说:“阿草是你亲外甥女,这个是你的亲外甥。外甥打灯笼照谁啊?可不是照舅舅呗!你们可是甥舅一家亲啊!我是你亲外甥的亲爹,咱们从此就是一家啦!” 许盛业对弟弟的宠爱是全村闻名的。他娶了两次亲,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一个儿子,如获至宝。弟弟出生后,他跟人说话,三句话离不开“儿子”两个字。 “老二,吃了没?干啥去?”如果他清早出门碰上什么人,人们总是这样打招呼。 他会笑着说:“这不去大宅里找管家,出村收药去。” “前天族长还夸你呢,说你干活勤勉。” “不勤勉不行啊,将来儿子念书娶媳妇,都要银子。” 走出老远,看着他的背影都一颠一顛,充满了喜乐。 在家喝酒的时候,他喜欢把弟弟抱在他的腿上,用筷子蘸着酒送入他红润稚嫩的嘴里,看着弟弟皱着眉头拧着五官的样子,他会哈哈大笑:“跟阿草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忘记跟随在我身后的传说,对我和颜悦色。 但是许盛业要替大宅办事,十日倒有九日不在家里;母亲辛苦劳作,看护弟弟的责任当时属于我,也只能属于我。阿丑每每来唤我一起玩,我都拒绝。她有日嘟着嘴对阿牛哥说:“阿草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们了。” 我抱着弟弟亲一口,故意气她说:“你哪有我弟弟可爱!” 阿丑跟我抢,猛不丁地凑上弟弟的脸也亲一口说:“好阿树,你姐姐没良心,你长大以后不要学她!你要跟阿丑姐姐好,阿丑姐姐给你糕饼吃!” 阿牛憨憨地笑:“你们不要闹。阿树长大了是要进学堂的,才不跟你们女孩子混呢。” 阿丑和我相视一笑,一起唱道:“小呀么小二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 阿丑跟着节奏拍着手,我抓着弟弟的手也随之一起摇摆,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许盛业每每把药收上来,就要跑一次巴州。每去一次巴州,来回就要个把月。而每过几个月回到家,他会发现他满心惦记的儿子,都有了巨大的进步。 他会走了,他会会叫娘了,他会叫爹了,他会跑了,他能用简单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他会自己坐在小尿罐上拉臭了,他会调皮捣蛋搞破坏了。 每一次许盛业回来,都要给弟弟买很多东西,吃的,玩的,穿的,堆坑堆谷,我和母亲的礼物,自然退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但是我跟母亲,没有一个人会吃醋。这个小小男孩,是母亲的儿子,是我的弟弟。许盛业本非我的亲生父亲,我对我好并非本分,弟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偏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 我甚至不介意母亲也更爱弟弟。因为弟弟比我小,更需要母亲的关爱。我想我小的时候,母亲也同样关爱我。 但是母亲并没有表现出一般村妇对儿子的偏心。相比我的大惊小怪,许盛业的惊喜异常,她对于弟弟的每一次进步都表现得波澜不惊,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在说——事情本来就该这样的。 比如从巴州回来的许盛业会把弟弟举到头顶,惊喜地说:“儿子,你会叫爹了?来,再叫一声给爹爹听。” 遇到邻居村人,他会高声嚷嚷:“你猜怎样?昨天我进门,让儿子叫爹,这小兔崽子贵人不开金口,凭我拿啥子新鲜玩意儿哄他他都不叫,尽早我出门啊,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叫了声爹爹!哈哈,这叫那个啥来者?上次大伯跟我说的那个——对,这叫——你说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阿田哥从家里出来去学堂,刚好打旁边路过过,试探地问:“不鸣则以,一鸣惊人?” 许盛业一拍大腿,笑道:“对,对,不鸣则以,一鸣惊人!”接着他转头对阿田哥说,“小子,听你族长爷爷说你书念得不错。你好好学,以后让我们家阿树跟着你啦!” 哪怕在家里,他也会有事无事地抱着弟弟,把自己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凑上去蹭弟弟的嫩脸,高声叫道:“儿子啊,乖儿子,我的乖儿子。你姓许,你是我许老二的儿子,知道不?” 弟弟给他扎得难受,打着挺挣扎着往下出溜:“下下!下下!!下下!!!” 许盛业不得不把弟弟放在地上,轻轻地打一下屁股,说:“小没良心的!我是你爹!!” 弟弟张着可爱的胳膊向我扑过来:“姐姐!姐姐!!”他来着我的手,拖我一起去后院看小鸡啄食。 弟弟跟我如此亲密,说明平日都是我在看护他,带他玩。许盛业感到无比满意,好像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摸摸我的头说:“带弟弟去玩吧。阿草真乖,对弟弟好。” 那日吃饭前我在屋外的房檐下给弟弟洗手,听见许盛业一边吃着菜,一边跟母亲说:“在阿草着年纪添个儿子,时机倒是刚刚好。她的年纪刚好可以带弟弟。要是第一个就是个儿子,太大了不喜欢带弟弟,太小了两个人要打架,会上房揭瓦,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母亲一边盛菜一边说:“那倒不一定,还是要看孩子的脾性。我听张大嫂说,她家的阿牛从小就憨厚老实,阿丑就是阿牛带大的。老二阿田就不行,性子不耐烦,不肯带妹妹。阿草这孩子从小就知道疼人。以前我一个人带她的时候,她对我可贴心了,从来就不惹我生气,不给我闯祸添事儿。” 许盛业笑道:“阿草娘,有了阿树,我是心满意足了。你要是身子好,再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们家就更热闹啦。” 母亲道:“生了阿树以后,我觉得身子不大好,还不如生完阿草那会儿。“ 许盛业道:“人哪,就是不能娇气。你那个时候一个人带着阿草,身子能好到哪儿去?没办法罢了,又当爹又当娘,挣扎着干罢了。现在生阿树,不管怎么说家里钱不用你抛头露面去赚,天塌下来有我许老二顶着,你呢,有了依靠有了指望,反而娇贵起来了!” 母亲辩解道:“不是这么说。我觉得这次生阿树,有些伤了元气。可能是我生他之前流血流亏了吧。” 许盛业道:“算了算了,不说这话了。有了阿树,你生不生的也无所谓啦。能给阿树再添个兄弟,那是锦上添花;如果不能,我们好好把阿树养大也是一样的。要我说,还是儿子重要。你看阿草,好是好,可是总有一天要出嫁。在村里,要是没有兄弟互相扶持,也要被人欺负。你看我要是没有大哥抚养,能活到今天?大哥那么个老实疙瘩,要不是我给他出头,还不给人欺负死?” 许家大伯是长子,父母去世之后抚养兄弟,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为人老实本份,因为屡屡被族人欺负,所以族长给他凑了些家用,早早地将自幼定亲的田氏娶过门。田氏比老公大两岁,利索能干,但毕竟是妇道人家,不方便出头露面,因此他们兄弟这一房但凡有个要出头露面争利益的事,都有许盛业担当。有时候需要写泼皮手段,也都是田氏默许的。 所以许盛业性格中的很多混账东西,不能说田氏没有责任。 母亲生了弟弟之后身体一直很弱,已经不再上山采药。她只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种些值钱的草药,田间的活也都由张大伯、张大娘和阿牛帮着种,有许盛业付些工钱给他们。好在我家因为许盛业一直帮着大宅收药,手里钱不缺不说,连母亲调理身体的药也没断。母亲只是做不动重活,但是养鸡养鸭,房前屋后的草药以及打扫煮饭,也让她忙的无暇顾及弟弟。 弟弟跟着我长大。小的时候,我带他在院子里学步,陪他玩耍;稍大一点,我背着她跟阿丑一起上山放牛。 阿牛哥现在又大了一点,农忙的时候要帮着张大伯和张大娘种田,放牛这种悠闲的日子也经成为奢侈的往日。 弟弟跌跌撞撞地说:“姐姐,牛!” “姐姐,花!” “姐姐,草!” “阿丑,姐姐。” 他一笑,露出两颗门牙,煞是好看。 有一日阿丑说:“弟弟真可爱。我让我娘也给我生一个。”想了想,她又补充,“就是我爹变得像你爹爹那样偏心弟弟,我也不会生气。” 全许家村的人都看到许盛业是如何宠爱这个儿子。有人议论纷纷:“你看人家许老二就是眼光好。找个女人带着拖油瓶也没白吃他的,这女人种药是一把好手,拖油瓶帮他带着弟弟,抵得一个丫头。要我说,这家伙从来就没有做过亏本的买卖,我们以前倒错看他了。” 许多人仔细一想,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啼笑皆非。这些村人们,难道不嚼舌头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往日他们如何嚼谷我们母女?说得我们好似走投无路,许盛业收留我们,吃了天大的亏,给了我们天大的恩惠;如今弟弟刚出生,许盛业对我和母亲的态度略有好转,于是又有人给我们母女鸣起不平来了。 世道人心,真是琢磨不透。 又是一年过去。许盛业收完了帐,从外面带回些布匹新鲜玩意准备过年。他抱着弟弟走西家串东家,母亲在家里带着我,白天趁着天光好,裁剪布料给一家人做过年的新衣,晚上炸丸子蒸糕饼,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过年的年货。 托老天和武太后的福,风调雨顺,朝廷轻徭役减税赋,大家的收成和进账都比往年要多。张大伯和张大娘不仅耕种自家的田,还帮着我们家,也多得些钱粮,也买了许多窗花门楹贴上,喜气洋洋。 有一日张大娘和母亲凑在一处为我和阿丑做新衣裳,张大娘说:“听说今年不但收成好,各地还纷纷出了很多祥瑞,有地方耕田挖出瑞石,上面写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太后高兴着呢。各地方官都紧着拍马屁,今年过年好多地方官府出钱办花灯,要比往年办得规模大,热闹。镇上的那些乡绅,今年也要出钱好好大办一场。我家小姑子从镇上捎信过来,说请我们元宵节去看灯,就住在她们家热闹热闹。哎,你和许老二也带着阿草和阿树去热闹热闹?” 母亲笑道:“阿树还小呢。再说我家在镇上也没有什么亲眷可以投靠。” 张大娘笑道:“你想去不?想去的话一起在我小姑子家挤挤罢了,两个孩子都小,打打地铺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一夜罢了。你们要是去,我早点捎书给我小姑子。” 母亲道:“还是等阿树大大再说吧。” 张大娘道:“要不让阿草跟我们去。夜里她可以跟阿丑和她的表姊妹睡一张床,小孩子家家的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母亲道:“算了,还是等阿树再大大吧。” 张大娘不擅长针线,母亲的情形略微好一点。张大娘负责缝制,母亲为我和阿丑用彩色的布剪了些花草虫鸟,缝在衣服上,两个人分工合作,半天将我们俩的衣服做好。 我跟阿丑试穿,张大娘和母亲你一起笑道:“你看看,像亲姊妹一样。” 阿丑拉着母亲的衣襟央求:“二婶,你就让阿草跟我们一起去看灯吧。” 母亲还未说话,许盛业冷不丁地抱着弟弟走进来,问道:“什么看灯?” 阿丑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襟又央求:“我们家元宵节要到镇上去看灯,晚上住在我姑姑家。我娘请二叔二婶一起去,二婶说等阿树长大点再说。二叔,你们要是不去,就让阿草跟我们一起去吧。” 许盛业哈哈笑着,逗她道:“阿草去了,谁看弟弟?” 阿丑急道:“你不是抱着弟弟么?好二叔,让阿草跟我们去吧,我们给弟弟买好吃的好玩的。” 阿树在许盛业身上扭着要下来,指着我说:“我要姐姐!”说着刺溜一声落地,扑进我怀里。 许盛业说:“你看,你看,弟弟离不开阿草呀。” 弟弟已经三岁,跑起来虎虎生风,说话也日渐利落。 阿丑急了,说:“要不我们把弟弟也带去!” 许盛业似乎很享受地看着阿丑的焦急,逗她半天,最后才大手一挥,道:“好,我们全家都去!” 母亲连忙道:“啊呀,这怎么行?难道还真的住到阿丑姑姑家?哪里住得下这许多人?” 许盛业道:“阿草娘,你莫急,听我跟你讲。前一阵我从巴州回来,路过镇上的时候,碰到我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前些年只要我去镇上赶集,都要在他家住上一天两天的。他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刚卖了旧宅子买了新宅子,新宅子比旧宅子多一进房,特地请我元宵节去看灯,就住在他家了。他买新房子摆酒的时候我在巴州,他没请到我,我也没送礼,这次就一起做了。” 张大娘手一拍高兴地说:“那好,那好,你朋友家住哪里?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灯。” 许盛业说了地址,刚好跟阿丑姑姑家只隔一条街,于是相约一起去看灯。 张大娘跟阿丑告辞之后,母亲长舒一口气,点头道:“那还差不多。”接着她又发愁,“啊呀,你不早说,我们送些什么礼呢?不要失礼才好。” 许盛业说:“你放心,送什么都没有送红封包实惠。” 如今他财大气粗,提起银钱,似乎不当一回事。 于是我跟阿丑,天天数着指头盼新年,盼完新年盼元宵,等着看灯的那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 新岁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进入冬天,巴州的气候潮湿而阴冷,一般人惧寒怕冷,兼之洗浴一次要烧热水,清洗浴盆等等,十分麻烦,故而寒门小户难得为之,一般十天半月才得一次,安排在灶间,取暖烧水两便。 弟弟更是年纪幼小,只知吃喝玩乐,不知香臭,让他洗一次澡,如同战斗,通常是母亲与我两个人,一个捉住强行脱衣,一个在旁边协助按他挣扎的腿脚胳膊,大冷的天,折腾得我和母亲满头是汗,还要听他那尖利的哭叫声。母亲有时被他气得笑道:“这不像洗浴,竟像杀猪。” 我好奇地问:“娘,我小时候洗澡也是这样吗?” 母亲温和地说:“你可比他乖多了。我们阿草最体贴娘啦,叫你洗,你就欢欢喜喜地在水里泡着玩,还不肯出来呢。” 大约这就是女孩和男孩的区别。女孩是母亲的小棉袄。 不管如何,年前总是要沐浴辞旧迎新的,而这一次,弟弟已经有了斗争经验,尤其难搞。他哭着闹着鲤鱼打挺着,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只是抓不住。母亲无法,急中生智地对我说:“阿草,你脱了衣服进去跟他一起洗试试。” 母亲这样说,是因为弟弟凡事喜欢学我。我玩的东西他抢着要玩,我吃的东西他抢着要吃,争先恐后。 弟弟不喜欢洗澡,主要是怕冷,为此许盛业特地请人箍了一只很深的澡盆,有平常澡盆的两倍高,得烧两大锅水才够洗。我快速地脱了衣服爬进澡盆,把自己没入热水中。母亲指着我对弟弟说:“阿树快看姐姐在哪里呢!咦,姐姐在干什么呢?姐姐在洗澡,洗得香喷喷的好过年。哎呀,香喷喷的孩子人人爱,臭哄哄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阿树跟姐姐一起洗好不好?你看爹爹给阿树做了一只新澡盆,阿树跟姐姐一起在里面,一点也不冷!” 我拿着一只木勺舀了水自脖颈浇下去,故意弄得水哗哗响,很享受地赞叹:“真舒服,一点儿也不冷!” 弟弟停止哭闹,睁大眼睛看看母亲再看看我,心思松动。 母亲手脚麻利地三下五除二地把他剥光,像扔一只拔了毛的公鸡进锅那样把他塞进我怀里。 我立刻拿起木勺舀了一勺热水自他的脖子浇下,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阿树,是不是不冷啊?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树来拿我的勺子,嘴里不住地说:“姐姐好,洗澡澡。” 母亲端了一只小兀子坐在澡盆边,一边给我和阿树清洗,一边自热水桶里往澡盆里加热水。她一边手脚不停,一边轻声地哼唱:“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就过年。过年又好耍,瓢羹舀汤汤,筷子拈戛戛。” 这是吃了晚饭之后,许盛业又找人耍去了。灶下依然烧着火,半为烧热水,半为取暖。灶台上点着油灯,灶下的火苗也映出来,我们娘母子三人的影子像是被钉在墙上。母亲的脸被火烤得热而红,鼻尖微微出汗。她的目光慈祥,声音温柔,她美丽的脸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为了将寒气拒之门外,母亲特地在两扇门之间遮了棉被。 弟弟抓着木勺不断地舀水浇在自己的头上身上,还往我身上浇。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故意挣脱,得逞之后便洋洋得意地笑得咯咯的。 “真调皮!”我抓住他的右边胳膊,轻轻地咬一口,说:“真香,给姐姐吃了吧。” 弟弟摇头说:“不,阿树的肉不好吃,姐姐的好吃。” 我伸手点他的额头:“小坏蛋,这么小就知道要吃姐姐的肉。” 他仰着头笑,又低下头玩水。 我伸手在他耳后猛搓,说道:“怎么这么脏?”他右耳后有块褐色的污垢,搓之不去。 母亲探头瞄一眼,笑道:“傻女,那不是灰,那是胎记!” 我好奇:“娘,啥叫胎记?我也有吗?” 母亲一边忙碌一边解释说:“胎记就是这样深色的一块东西,生下来就有的。有些孩子有,有些孩子没有。你也有一块,在胳膊上呢。”说着她的手指着我右上臂内侧,说:“喏,你看这不是嘛!” 我掰了胳膊仔细看,果然有一块褐色的胎记,形状跟弟弟的居然差不多,只是比他的大些。我对比着弟弟右耳后的胎记,又问:“为什么会有胎记?” 母亲笑道:“可能上辈子你们俩就是兄弟姐妹,生前做了好事,阎王爷还想奖励你们做手足,怕你们失散了,特地做个记号,投胎到一家子来。” “喔。”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次的澡洗得太舒服,以至于洗完了弟弟都不肯出来,母亲也就由着我们在里面玩,一直到锅里的热水用光,澡盆里的水渐渐变凉。 母亲给我们擦干,穿上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重新烧上两锅水,才把我们都送上床,直到我们沉入梦乡,才起身将我们洗的残水倒掉,自己洗浴。 大年三十,一家人在一起守岁,许盛业很是高兴,滔滔不绝地计划着以后的日子——多挣钱,多攒钱,再买些土地,将房屋重新修整好给弟弟娶媳妇。顿了顿他有补充说,当然要先给阿草找个好婆家,至于嫁妆嘛,绝不会亏待我。 他笑呵呵地说:“我跟族长说了,以后要让阿树进学堂。当今太后虽然是个老娘们,可着实会用人。只要有些本事她就用,不论这人是啥出身。阿草娘,你就等着以后做老太太,享儿子的福吧!” 母亲也很高兴,乐呵呵地回应说:“做官不做官,发财不发财,我不指望。我就指望这两个孩子能平安长大,嫁人的嫁个好人家,娶妻的娶个好媳妇,生儿育女,我就心满意足了。” 许盛业嗔怪道:“妇人啊,就是见识短浅。”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不高兴。 母亲和颜悦色地给我们姐弟搛菜:“阿草阿树,你们要记得,你们是姐弟,是骨肉。有爹娘在,爹娘自然会庇护你们;如果哪天爹娘不在了,你们要互相扶持,相亲相爱。阿草,你年长,是姐姐,抚育弟弟是你的责任,明白不?” 许盛业大手一挥,说道:“大过年的,不许说丧气话。” 他喝得半醉不醉的,守到午夜,带着我和阿树在院子放鞭炮。 放完鞭炮我们去睡觉,没睡几个时辰,就被母亲叫醒,穿上崭新的衣裳,每个人带着一只绣了“福”字的布袋跟在阿牛哥阿田哥和阿丑的身后去给村里的人拜年。 临行前我带着弟弟,先规规矩矩地跪下,给许盛业和母亲隆重地磕一个响头,口中颂祝着:“爹爹娘亲过年好,大吉大利!” 许盛业笑呵呵地说:“起来起来,大吉大利。快出去吧,阿牛阿田都在等着你们呢。” 那时天色还黑着,我们点着几只红色的带着“福”字的小灯笼,先去大宅,再挨家挨户地恭喜发财。每去一家,那留守家中的主人便会抓一把瓜子或者糕饼放进我们随身的袋中。特别亲密的人家,还会给一只红封包。 比如大宅族长家,许家大伯和张大伯家,都给我和阿树红包。许盛业和母亲也给阿牛三兄妹红封包。 正月十五那天一大早,我们跟张大娘一家合用一辆骡车到了镇上。张大娘一家住在阿丑姑姑家,我们一家住在许盛业的朋友王大年家。 王大年生在大年初一,故名。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喜欢喝酒赌钱,几个狐朋狗友走街串巷,不务正业,喜欢讲些哥们儿义气。找到机会就做点生意赚俩钱,没有机会就四处游荡,属于浪子一类。许家村靠山,许盛业时不时地贩些山货,每次到镇上发卖,都住在王大年家,久而久之,王大年便也上手做些山货生意。这些年朝廷重农桑,王大年积了些本钱,又娶妻生子,总要为生计打算。他头脑也算灵活,专收蜀锦卖给巴州的大户,由那些大户再北上转卖到长安洛阳。王大年因为不出远门,虽然赚得不多,但是养家糊口却绰绰有余。 王大年家刚刚买了两进的院子。前面一进临街,两间房做了门面,专收蜀锦并发卖一些从巴州贩来的新鲜玩意儿,后面一进是他自己住家,也颇为宽敞。我们一家就暂时歇在东厢里的两间。许盛业和母亲住一间,我和弟弟住里间。 吃过午饭,我和弟弟留在房间里与王家的两兄妹一起玩耍,王大年和娘子带着许盛业与母亲参观前面的店铺,讲解他正在做的生意。 冬天天黑的很快,不久天色暗下来,王家娘子摆饭的时候,我们几个小的已经混熟,都坐得不安稳,匆匆划拉几口就说饱了,屁股上像长了钉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引颈向门口张望——其实从正屋往外看,看到的只是院子而已,离大街还有一进房屋挡着,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王大娘笑道:“这几个猴儿,等不及要上街呢。” 母亲附和着说:“这一路过来,看见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灯呢,这会儿都点上了吧。” 王大娘笑道:“点上了,点上了。刚才我煮菜的时候,就吩咐他爹把我家门前的灯都点上了呢。” 许盛业道:“你看嫂子客气,做这许多菜。其实等下上街,免不了还要给小的们买些零食填嘴,倒不好吃得太饱。” 小人们翘首以待,大人们也不好太过贪杯拖延,王大年和许盛业都没喝尽兴,就被几个男孩子催着起身。刚好张大伯和张大娘合着阿丑姑姑一家也都出门,打门前经过,拍门相邀,于是大家都收拾整齐,一起出门看灯。 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镇上由几家大户牵头,很是筹了些钱平整道路,修建避雨亭,建了些宽敞的石桥,几条大街焕然一新,街的两边商铺都趁机开了门做生意,灯笼点得如星星之火,煞是好看。大人孩子一堆一堆,一头走一头买些过年过节的小玩意儿小吃食,一边看灯。有些人家有楼的,还在楼上放焰火,煞是好看。 到底和阿丑熟,跟她自然而然走在一处。阿牛哥年纪大,照应着自家兄妹之余,还照看着他姑姑家的一群表兄弟姐妹。 弟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眼睛只是不够使。人小,没走几步就走不动,兼之在下面什么也看不到,就吵着要抱。 许盛业把他举起来放在肩上坐着,弟弟乐得高声大笑。 镇上有一条河从中心穿过,河的两岸空地,是平日赶集生意人汇聚之处,如今都挂满了灯摆满了摊子。有几处摊子卖些妇人首饰等小玩意儿,跟着路的对面,是几家小吃摊,明晃晃的灯火把小吃照得额外诱人。有人自摊上招呼王大年,王大年见了这些兄弟,便推着许盛业一起过去。 母亲赶紧说:“把阿树给我吧。” 许盛业道:“我带他先过去跟兄弟们打个招呼。阿树的满月酒百日酒都没请过他们呢。” 母亲点头说:“也好。等下见了面,你记得送过来,你可以跟朋友们好好喝几杯。” 王家娘子挑了一只青玉簪,插在发髻上让母亲看。母亲只得转身过去给些意见。 我跟阿丑看一个小摊子上卖的荷包。我说:“你看着荷包跟许夫人送我的比,差太远。” 我从怀里摸出许家大宅的女眷们给我的荷包,放在手里反复地比较着。 那卖荷包的人很不高兴,抢过她摊子上的荷包放回去,沉下脸说:“你这是大户人家女眷们绣的,她们十天半月绣一个自己戴,或者送人做礼物,我这个是要做了卖来养家糊口的,如何能比?” 阿丑拉了我说:“我们过去那边看看,我看见有虎头鞋呢,好漂亮的,给你弟弟买一双穿。” 于是我跟阿丑过去。母亲看见了叮嘱道:“莫要走远了。娘就在这边等你。 我挪了几步到卖鞋摊上,一边回答:“晓得的。我就在这。” 那些虎头鞋确实可爱。母亲种药是把好手,针线功夫欠缺些,所以我跟弟弟穿的鞋子,都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款式,结实为主,修饰谈不上。 我拿了那虎头鞋仔细端详着,想象着穿在弟弟脚上的样子。于是我走回首饰摊,跟母亲说:“娘,给弟弟买双虎头鞋吧!”我指着那边的摊子说。 母亲随我走过去,拿起那鞋来看,摊主夸口道:“这家娘子,你看我这鞋的鞋底纳得有多厚!中间还有层油毡,连水都不怕,很经久呢。这位小妹子对弟弟真好,买鞋都想着弟弟呢。” 母亲拿起这只,放下那只,随口对我说:“阿草,去对面你爹爹那里把弟弟带过来让他试试。” 于是我走过街对面。那小食摊子上一堆男人在喝酒划拳,许盛业跟一个陌生男人划得如火如荼:“一心敬,两相好,三星高照四鸿喜——” 弟弟却不见了影子。我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仍旧不见弟弟的踪影。 我上前拉着许盛业的衣角怯怯地问:“爹爹,弟弟呢?” “五魁首,六大顺——”许盛业面红脖子粗,显然已经醉了。他拨开我的胳膊,喝道:“去去,找你娘去——” 我急了,高声叫道:“爹爹,弟弟呢?” 许盛业有些迷糊,瞪着眼问我:“弟弟?不是在这里么?”他指着长凳旁边的空位,那里啥也没有。 他忽然有些醒了,站起来说:“弟弟呢?刚才不是还在?是,是,是不是找你娘去了?” 我越发着急:“娘跟我在一起,没看见弟弟!”我围着桌子又转了一圈,喊着:“阿树,阿树,你藏哪里了?姐姐在这里,姐姐带你去买虎头鞋!” 一桌喝酒的人停止了喧哗,也纷纷起身寻找。可惜他们都喝得半醉不醉,一个个没把自己掉进河里就算不错了。 霎时间母亲扔了鞋子,王大娘和张大娘扔了首饰,将孩子们集中在一处由阿牛哥看管,其余大人,都四处帮着寻找弟弟。 小小的一个镇子,总共那么两三条街,被我们找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弟弟失踪在大唐繁华的元宵夜。我也要跟着大人们一起找,被阿牛哥和阿丑一起拉住。 “弟弟!”我无助而焦急地哭了,在喧闹的人群之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 绝地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按照中国的传统,新年一直从初一到十五,元宵过完,这个年才算圆满结束。而今年这个普天同庆的佳节,别的人家过得喜气洋洋,我们家却过得愁云惨雾,以欢喜开始,以悲伤结束。 弟弟凭空消失在这个川西小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又在镇上住了些日子,王大年夫妻,张大伯夫妻和张大伯的妹妹妹夫都帮着我们大街小巷地搜索,到处张贴寻人的招子,只是一无所获。 甚至王大年发动了他镇上的兄弟,在那条流过镇中心的河里打捞。 元宵那夜,人人都在看灯,一个三岁的孩子,站起来没有桌子高,只要不哭不闹,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算哭闹,也不会过多让人关注——过年过节,在大街上哭闹以让家人买东买西也很平常,没有人会当回事儿。那一天,喝酒的,卖东西的,唱戏的,杂耍的,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太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终于,一家人带着别样的伤痛回到了许家村。提着一口气的母亲,一回到许家村就病倒了,高烧不止,迷迷糊糊中总是拉着我的手叫:“阿树!阿树!!” 我手中的药碗几乎被她碰洒,连忙放在床头,腾出手来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解说:“娘,是我,我是阿草。” 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说:“阿草,你听,你弟弟在哭呢!他是被拐子骗走的。他们肯定打他了——我的儿啊!”母亲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的眼泪也滚滚而下,抱着母亲的手痛哭:“娘——” 张大娘端着米粥过来探望,在房外听到哭声,将米粥放在桌上,掀着帘子进来责备我说:“你这孩子,你娘都病成这样,你还要跟她一起哭!你快别招她了,好好劝劝你娘,跟大娘一起扶你娘起来喝药。” 我只得擦干眼泪,跟张大娘一起把娘扶起来,给她喂药。母亲迷迷糊糊地喝了药,昏昏沉沉地又睡下。 这药有安神之效,喝了便会昏睡休息。我希望自己也喝一碗,永远不要醒来才好。张大娘叹口气,把我拉到门外,低声嘱咐:“阿草,弟弟走丢了,大娘知道你也很难过。可是你娘都病成这样,你爹爹又忙着在外找寻,这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照顾你娘可全靠你了,你不能再有个好歹,晓得吧?” 我懂事地点点头。 “你爹爹又出去找人了?”张大娘四处张望着问。 “一大早大伯来找爹爹,说是又叫了些人到下边几个村去找。大伯来的时候,爹爹在喝闷酒。”我怯怯地说。 张大娘长叹一声道:“你爹爹啊,太不经事儿。这孩子丢了他心里难过也是人之常情,可他是一家之主,你娘病着,他再怎么也要强打精神支撑,喝闷酒又有什么用!” 我低头看脚尖,我用脚尖画地,一圈又一圈。 张大娘摸摸我的头,慈祥地说:“我听说许家族长把你爹爹和大伯叫去,说是要着人去巴州官府报失,由官府在各路通道贴寻人的贴子。如果你弟弟真的是让人拐去,也许能找到呢。” 我红着眼圈点点头。 张大娘道:“我先过去。等下你娘醒了,你把这粥热热,劝她勉强吃几口吧。她这样不吃不喝地病着,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母亲要是去了,我不成了孤儿?想到此处,我不由热泪滚滚,抽噎起来。 张大娘好言哄我几句,离开了。 我又去配了一副药用慢火熬上,然后进屋跪在母亲床前,看着母亲凌乱的头发,憔悴的睡容,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母亲睡梦中皱着眉头呻吟一声,我只得捂住嘴巴,无声地抽泣。 哭着哭着,我也累了,趴在母亲的床头瞌睡过去。 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我的脸,手指带着热度,伴着轻微的叹息。我强睁开眼,见母亲转着头,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带着一脸的泪。 我用手指抚去母亲的泪,轻声问:“娘,你醒了!喝点粥好不好?张大娘熬了一夜,又香又烂——” 母亲答非所问:“阿草,辛苦你了。娘真没用,还要阿草照顾娘,你看你熬得眼睛都凹下去了——” 我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娘,你别死,你千万别死。你要是死了,让阿草怎么办呢?你让阿草怎么办呢?” 母亲眼泪滚滚:“阿草——” 我一边哭一边说:“娘,弟弟没死。在镇上不是大家去河里打捞过了嘛,弟弟没死啊,他还活着。族长爷爷已经派人去官府报失了,官府在各处张贴寻人贴子呢。总有一天弟弟会找到的,你要是死了,就是找到弟弟,你怎么看得见呢?娘,求你好好活着吧——” 已经有几天了,弟弟成为家人的禁忌,谁都不敢提,此时由我说出来,触到母亲的心事,母亲忍了很久的郁结,终于爆发。她大放悲声:“阿树啊,我那可怜的阿树,他才三岁啊!要是被拐子拐了去,要被人家怎么打怎么骂呀!不晓得卖到哪户人家为奴呢!我的阿树啊,跟着爹娘好日子才过几天啊,从此要为牛做马——” 母亲哭得一头汗一头泪,我也呜呜地陪着一起哭。也许是哭声太响,也许是张大娘一直悬着心留心这边的动静,到底把她又招来。她一进门看见我们母女抱头痛哭,不禁也岑然泪下。 到底她是个经事的成年妇人,伤心归伤心,却镇定自若。她摸摸母亲的额头,点头道:“这一哭,把郁气都哭出来,也好。你看,出了这些汗,烧倒退了。阿草,早先大娘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劝劝你娘,怎么反而一起哭起来了?你看你娘出了这么多汗,衣服都湿了,快给你娘找件衣服换上。” 我赶紧翻柜子找衣服,将房门关紧,跟张大娘一起给娘换上干衣服。 “我闻着这药差不多了,阿草,你去看看好了没有,好了就端过来给你娘喝吧。” “阿草,你娘出了这么些汗,你先去兑碗糖水给她喝下去。” “阿草,你看着你娘,我去把那粥热热,就着泡菜给你娘吃一点。可怜她几天都水米不沾了。” 张大娘端了米粥进来,母亲只是摇头。张大娘也不避讳我,坐在床头絮絮地念叨:“阿草娘,你不看在我的脸上,你也看看你家阿草。你病的这些日子,她急得嘴上都起泡了,小脸瘦得没人样。阿草娘,你想一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扔下阿草可怎么办!许家的人会善待她?那土鱼媳妇已经在冷言冷语背后放话了,说这孩子只会给许家添灾,弟弟失踪还算小事儿,将来指不定会出啥大事儿呢。你听听,你听听,你还在这儿呢,她们就这么嚼舌头,你要是去了,阿草怎么活?” 我看见母亲凭空打了个冷战,无神的眼睛瞟向我,立刻有了内容——一种求生的愿望自她眼底生起。她无言地伸出颤抖的手,想接过张大娘手中的碗。 张大娘道:“你想吃比什么都强。这几天病得只怕碗都端不动了,还是我喂你吧。”说着她一匙一匙,喂了母亲吃下。 母亲只吃了半碗,总也好过不吃不喝。张大娘欣慰地舒出一口气,说:“半碗就半碗吧,等下饿了再喝。你这烧退了,我估摸着明天就能吃点干的。你年轻,只要你愿意好,总能好起来。阿草娘,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哪能没个三灾六难的?我娘生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只活下来三个。要是走一个我娘就死一回,我们活下来的兄弟姐妹指望哪一个?指望爹?呵呵,说句不孝的话,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指望着后娘善待前头的孩子?做梦吧!你看看盛川家的三个丫头的下场!这盛川前头娘子愚就愚在不该争那口闲气。她一根绳子一了百了了,三个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阿草娘,我们做了娘的女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是孩子的!盛川家的三个丫头,有亲爹尚且如此,这阿草连个亲爹都没有,你落下她让她怎么活?外人千好万好,好得过亲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被张大娘一席话说得低头垂泪:“嫂子教训的是。是妹子拙智了。” 张大娘叹息一声道:“我哪里是教训你啊。当初我第一个孩子也是个丫头,养到三岁一场伤寒夺了性命。妹子,那孩子就在我怀里一口一口地咽了气儿。”张大娘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发抖,“当初我那个痛啊,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随她去了,在阴间也算有个伴,她也不孤单。可是阿牛在那边房里呱的一声哭了,他爹抱过来让我喂奶——你说妹子,我还能死么?怎么说也得强打精神活下去,有阿牛等着我照顾呢!” 自那日张大娘一番劝慰,母亲勉强挣扎起来吃饭,身子慢慢好转。自弟弟失踪后,族长便将族中男子编成几个组,每组两三个男子,沿着镇子画了方圆二十里的圈子,每日派人在那些村子里寻找。此时春耕还未开始,村人们还有闲,因此村里的男人们白天都出去寻人,晚上要等到掌灯以后才能回来。 如此忙乱了又有半个月,弟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在镇南侧一个村子里,有村人说在山上拾到过一只两三岁孩子的鞋,拿出来一看,正是弟弟穿的鞋,底纳得厚厚的,鞋子却平淡无奇,没有任何装饰,是母亲亲手所制。 母亲看见这只鞋,当场一口气又差点憋过去。那只鞋对于她,似乎是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因为大家都在说,如若这鞋是弟弟的,十有八九是没命了,很可能被狼吃了。 但是弟弟为何会跑出镇子走到那么远的村子里去,很是令人费解。 那以后的日子,母亲干什么都精神恍惚,洗衣忘了拿棒槌,做饭忘了添水,痴痴呆呆,形同槁木。 不久春耕开始了,全村的人也放弃了寻找。族长和夫人亲自上门慰问,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许夫人在母亲的卧室对母亲说:“阿弥陀佛。若是阿树没死,你们父母子女一场,日后终是有缘再见。世上的因果,随缘吧,强求不得。老二家的,你还年轻,身体将养好了,还能再生,且莫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母亲低眉敛目地应诺:“伯母的教诲,侄媳妇记下了。” 那边族长对许盛业说:“阿树也不一定就不在了。你以后出门在外,留心找寻,哪日能找到父子再团聚也说不定。但凡我家人外出,我也让他们到处给你留心。你正当壮年,不管阿树找回找不回,还是要多保重自己,多多开枝散叶。如今天下太平,咱们做百姓的也算安居乐业,难得碰上好年头,不要再瞎胡闹。你一家子娘母子全是女人,就靠你一个男人支撑,你若不能做出一家之主的样子,让她们娘母子指望谁去?” 许盛业红着眼圈道:“大伯,我这些年,就阿树一根苗——” 许景天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为以后的日子打算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非人力所能为也。” 许盛业忍着泪点头。 大伯父许盛家和大伯母田氏也过来几次,帮着许盛业和母亲接待前来慰问的族人。满村的人,不管本家的还是外姓的,不管是有过结的还是平日相好的,或真心或假意,都纷纷带着礼物前来表示同情与劝慰,说的话大同小异。 连盛川和盛川娘子都过来坐了坐。母亲跟盛川娘子没什么交情,也无话可说,多亏大伯母田氏在场,几句话圆过去。 田氏说:“有什么不到处妹子莫怪。自从出了这事儿,老二家的便有些痴痴呆呆,待人接物,屋里屋外没了往日的利索劲儿。” 盛川娘子一副大人大量的口气:“不怪不怪。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是一场大劫,过了就好。” 土鱼自己带着几条鱼,跟着他的两位兄长一起上门。土鱼性子有些呐呐的,不会说话,只是闷头坐在一边,看着兄长们跟许盛业寒暄,他只是不住地点头。 土鱼媳妇的两个妯娌在那边替土鱼媳妇打圆场:“她本来是要来的,前儿着了凉,身上不好,想到这些日子妹子你身子弱,刚好一点,怕把病过给妹子,所以托我们带话过来——请妹子保重吧。” 张大娘那日刚好在,见母亲闷着头不声不响,忍不住接话道:“土鱼媳妇身上不好?那可要当心啊,是不是在外面怪话说多了,风大不光扇了舌头,还扇了身子?这人呢,拿啥作咒别拿自己的身子做咒,做多了,怕是要引鬼上门,弄假成真呢!” 那两个妯娌讪讪地笑一声,匆匆告辞。 大伯母田氏族送走客人,嗔着张大娘道:“人家上门也是好意,你这么摔打人家做啥?” 张大娘冷笑道:“人都惨成这样了,她还在背后嚼舌头,嚼得心虚不敢上门,还充什么好人?我是看不惯的!” 田氏道:“何必多结一个仇家?” 张大娘拍手道:“嫂子,早就是仇家了!你以为你不理会她,她就会放过你?!你等着瞧吧,她不会让老二家的好过的!” 这种慰问,也终有个了结的时候。许家村的人感叹一阵,痛惜一阵,生活便回复到原来的状态,日日为生计忙碌。回不到原来状态的,只得我们一家当事人。 许盛业自那以后,每日喝闷酒,喝得红了眼睛,趴在桌上痛哭:“阿树,我的儿,你在哪里啊?你怎么撇下爹爹就去了呢!” 母亲痴痴呆呆地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没一搭地收拾着家,许盛业哭,她也在旁边黯然落泪。我怯怯地缩回自己的房间,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房外,许盛业还在拍着桌子哀嚎:“阿树啊,你才三岁啊,前世做了啥孽,今生要遭到这样的报应!我许盛业做了啥孽,要遭这样的报应?!” 男人的哭声,透着彻骨的哀痛。他这哭声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比往日打了母亲又跪地求饶的哭声要真切千倍万倍。这大约是他今生今世,流下的最真心的眼泪,给他唯一在世上存活过的儿子。 那是我的弟弟。往日他在我眼前挣扎着不肯洗澡的情景历历在目。就在咫尺之间,我们娘母子在灶间的火光中嬉闹着,母亲拍着他的小屁股笑道:“这不像洗澡,倒像杀猪。” 幸福的日子,恍然一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 怜悯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草,你过来。”许盛业又在喝闷酒。他醉眼红红地盯着我看,我刚喂完后院的猪和鸡,洗了手进屋取换下的衣服,打算拿到井台上去洗。我听了他的话,看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害怕地想往自己房间里缩。 “你过来!”他提高了声音,“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我只得怯怯地蹭上前。人还未到,便被他抓住领子,老鹰拎小鸡一样拎到桌前,训斥道:“你这样默默唧唧做出一副可怜相干啥?低着头干啥?地上有金子不成?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人人都说你有一双桃花眼,是蓝色的,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究竟是不是蓝色的?” 终于又来了。他又听了村里的那几个长舌妇人的风言风语,也许还有几个无良男人的挑唆。这男人如果猥琐起来,比女人的叽歪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村人们当晚并不在场,不知详情情有可原。可是许盛业,就是他亲手执意地抱着弟弟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把弟弟走丢了,却怪在我头上,这是一个男人的所为么?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正是因为他亲手丢了千般宠爱的儿子,他不能够接受这样残酷可怕的现实,于是他被内疚折磨的心日夜受着煎熬。减轻良心重负的唯一方法,便是寻找一个替罪羊替他承担这个罪孽,替他承受这个结果。 当初是我走到他面前询问他“弟弟呢”,我的存在提醒了他的过失,所以他恨我入骨,所以我便成为当仁不让的替罪羊。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害怕,我怕得要命。我拼着命地往后缩,急得眼泪流了出来:“爹爹,你放开我。我怕!” 许盛业托着我的下巴狞笑:“谁是你爹爹?啊?谁是你爹爹?你亲爹都被你克死了,我哪敢做你爹爹?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他咽一口唾沫,恨恨地说,“你别拼命闭眼啊,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到底是啥颜色的!你害怕了?你害怕啥啊?” 母亲这时候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们一个像只凶恶的猫,面目可憎,一个像只可怜的老鼠,瑟瑟发抖,猛地扑过来拉开我护在身前,大声质问:“她爹,你想干啥?你看把孩子吓的!” 许盛业咕咕地笑:“我看她眼睛是不是真是蓝色的,人家都说那是桃花眼。先克爹,再克弟,最后能克得人家破人亡!” 母亲大怒,吼道:“你胡说什么?” 许盛业红着眼睛道:“我胡说?难道不是吗?她一出生亲爹就被她克死了。还克死我两个亲儿——我可怜的阿树啊,我可怜的儿啊!”他猛灌一口酒,痛哭流涕,指着母亲道,“你,你这个女人,你扪着心问问自己,你对我怎么样?你只护着这个精怪,何曾拿我当你男人?你不拿我当你男人也罢了,阿树是你亲生的儿子啊,你说说你对待阿树,有对这个精怪的一分好没有?啊?” 他哭得眼泪鼻涕流到桌上,以头碰桌,痛苦不堪。 一听他提到失踪的弟弟,母亲立刻红了眼圈。也许是因为母亲嫁过两次男人,对于她的孩子,她并没有多少男孩比女孩重要,需要传承姓氏的概念。因为哪个孩子都不跟她姓,都跟着自己的父亲。而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在我之前,她没有任何养育孩子的经验。父亲的死,让她独立承担一切,所以她对待我,像对待一块珍宝,养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出点差错,她失去世上最后一个最亲密的亲人。 弟弟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从养育我的过程中积累了足够的育儿经验。许盛业在外面替族长打理生意,家里的事全靠母亲一力支撑,所以看护弟弟的责任,多半落在我身上。这并不代表她不在乎弟弟,她不心疼弟弟。 可是许盛业是第一次有孩子。他凡事不管,但是弟弟一有个头疼脑热,他就表现得惊慌失措,跟母亲的镇定自若相比,似乎显得母亲对弟弟漫不经心。 于是他对母亲多有不满。而且认定母亲更紧张我而非弟弟,是因为母亲更爱我的父亲而不是他。 今天有的没有的,一起爆发。 许盛业继续哭道:“阿树啊,怪都怪你前世没有好好积德,托生个好人家啊。人家生了儿子不知道多欢喜呢,你娘她只欢喜女儿不欢喜你呀!不如我随你去吧,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母亲强忍着眼泪说:“他爹,我扶你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啊!我知道你心疼阿树,你就别咒他了。他也许还活着呢,我们留心着找,总有相见的一天。” 许盛业挣扎着甩开母亲的胳膊,几乎把母亲甩了个趔趄。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你别来这一套!你去跟你的亲女过去吧!我跟阿树,一个是后夫,一个是后儿,都不是你的亲人!” 母亲和颜悦色地劝道:“她爹,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睡一觉就好了。” 许盛业被母亲扶进卧房,四仰八叉地躺下,哭闹了一会儿之后,渐渐地打起了鼾。 母亲疲惫地走出房门,不见了我,推开我的房门,看见我缩在床的一角,眼睛里充满了无辜的恐惧。 她在我床前坐下,长叹一声说:“阿草,别记恨你爹爹。你弟弟丢了,让他迷了心窍,犯了糊涂。再加上村里人风言风语,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啥说了些啥。等过一阵这事儿淡了,他会变回从前那个样子。” 说着说着,她想起失踪的弟弟,不禁也眼泪汪汪。 “娘,我也想弟弟。可是弟弟不是我丢的。”我终于委屈地哭出来。 母亲抱着我哭道:“阿草,娘知道。正因为弟弟是你爹爹丢的,所以他特别难受。阿草,你爹爹也很可怜。别人的孩子都能放牛打柴了,他才抱上孩子。好容易有个儿子,又走丢了。阿草,这个时候你别跟他计较哈。他会好起来的。这个时候娘不能丢下他。他太可怜了,阿草。” 当时光飘过历史的长河,我游走在人世间许久,看透了世态炎凉,蓦然回首这一段日子,才恍然发觉,女人的同情心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母亲这一刻,对许盛业的感情,母性多于妻性。世间有多少事就坏在女人仁慈的母性上。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 这人世间,不仅仅是坏人会害人,好人也会害人。而人的好与坏,有时候很难有一条清楚的界限。有人在历史上遗臭万年,可是在他的妻儿心中,确实是千古难得的好丈夫好父亲;有人流芳千古,对妻儿做的事,刻薄得令人发指。 再恶的人,也许有柔情的一面;人人称颂的道德典范,也许会对家人翻脸无情。很多时候我很疑惑,我该怎样界定好与坏。我该如何教女人在人人称颂和自我的界定上做一个正确的选择。 母亲在怜悯许盛业的同时,忽然又想起弟弟,不禁失声大哭:“阿树,我的阿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冷不冷,饿不饿,是不是被人骂被人打!” 我也抱着母亲哭道:“娘,以后我要是找到弟弟,知道谁把弟弟拐走了,我一定要报这个仇。我要让那拐子跟他的孩子也骨肉分离,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我们母女抱头痛哭。 时光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在岁月里。村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来年,当今的皇上,武太后的第四子上书太后要求禅位给太后,几次三番之后,武太后终于接受了皇帝的一再请辞,登上帝位,自号“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改年号为“天授”。 原皇帝李旦赐姓武,立为太子。 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土鱼媳妇拍着巴掌叫道:“我说怎么样?这个精怪是个不祥之物。于家,克死亲弟,于朝廷,改朝换代!” 旁边一个男人撇着嘴笑道:“改啥朝换啥代啊?这老娘们再凶,她也是李家的媳妇,大唐大周的,还不一样?她能活一百年?死了不照样传位给她儿子?她儿子还不是姓李?费这么大劲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白折腾?” 周围的几个男人全都乐呵呵地笑道:“就是就是,这老娘们折腾来折腾去还能反天了?管他谁做皇帝,咱们能吃饱饭,家里有余粮就成,其他的全是扯淡!” 另外一个男人实在看不上土鱼媳妇借机泄愤的样子,也插嘴说:“阿草一个小屁孩,还能管改朝换代,你说得也太邪气了。” 土鱼媳妇认真地说:“怎么邪气了?你不信?太宗皇帝在的时候就有人说‘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灭唐’,那个时候武太后,呃,不是,是女皇帝,也不就是个小孩儿?” 那个男人不屑地说:“越说越玄乎了!就她,还跟女皇帝比?给女皇帝提鞋还差不多!我说土鱼媳妇,那个阿草不就是回了你几句嘴么?那也是你先骂她开始的,至于跟个蚂蟥似的,处处盯着不放么?真像你说的,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灭唐,这次改朝换代,跟阿草就更没关系啦,都是武太后的事儿!你这样颠三倒四,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土鱼媳妇“呸”地一声,恨恨地说:“哪天到你家了,你哭都来不及!” 还真有些愚昧的人,居然相信改朝换代跟弟弟的失踪一样,与我有着巨大的关联。当然相信这些话的,还有许盛业。 他太需要这个借口,这个心灵的安慰把他从失子自责的深渊里拉出来。他在家的时候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骂我,骂母亲。母亲念在他失子之痛的份上,不与他计较,只让我躲着他,不要招他生气。可是当一个人存心找茬的时候,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 有一次他让我给他烫酒,等我把酒奉上,他又嫌我做事太慢,酒太烫,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将我打翻在地。 嘴角甚至流出血来。 这是我第一次遭到这样面对面的故意羞辱,一时间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忘记哭,还是不敢哭,总之脸肿成猪头,一口气噎在那里,憋成青紫之色。 母亲给许盛业做完饭,正在院子里收衣裳,听到响动赶紧进屋,看见我被打得在地上挣扎,而许盛业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装什么死?快给老子起来!” 母亲顺手把衣服扔在一边,跑过来扶起我问:“阿草,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 我看看她,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我的脸半边肿起,不可能是磕碰所致。母亲像一只受伤的母狼,凶狠地站起来指着许盛业骂道:“你猪油蒙了心!这些日子以来,你动不动就骂人,骂完阿草再骂我,人人都不趁你的意。你怨这个,怨那个,怎么不怨你自己粗心大意才把阿树丢了?我念着你丢了孩子心里凄惶,不忍心说你,你倒得寸进尺起来!你像不像个男人?!” 许盛业看着母亲,像是当年武太后看着大臣汇报徐敬业起兵造反的情形。他趁着酒意,一拍桌子暴跳地说:“你个婆娘反了你!我丢了阿树?哪家的娘们不抱着自己的孩子,你在干啥?你就拿你的亲女当孩儿,当过阿树是你亲儿吗?你个不要脸的娘们还有脸在这里说叨我!不是娶你们娘儿们进门,我许老二有这么倒霉,接二连三地丢孩子?” 说着他用力一掀,把一桌酒菜掀翻,撸起袖子一把抓过母亲,一个耳光忽过去说:“你这个婆娘,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母亲给他一掌打得脸偏过去。她半天没回过神来,及至清醒,一跃而起,冲过去抱着许盛业的胳膊狠咬一口。 许盛业没防备母亲敢于反抗,勃然大怒,揪住母亲的头发往后扯,一拳打在母亲的肚子上,趁着母亲吃疼弯腰之际,把她扔在我身边,过来往我们俩身上踢了一脚又一脚。 他一边踢一边说:“这些年我对你们娘儿俩太客气了,惯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们还敢顶嘴,我看你们还敢反天!” 母亲抱着我,护在我身前,咬着牙不肯讨饶。 我终于大哭出声:“娘,娘。爹爹,求你别踢了,再踢娘就死了。” 许盛业恨恨地说:“死了才好!你们娘儿俩一个熊样,都会装死!” 他见我哭声越来越大,怕被张大娘一家听见,停止了袭击,哼了一声转身出门。 母亲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脸色惨白地跌倒在地。她呻吟着问我:“阿草,还疼么?” 我哽咽:“不疼!娘,你到底怎么了?”我跪起来,不知所措地问母亲。 母亲轻声说:“你让娘在地上躺一会儿。娘没事。” 我挣扎着爬起来,感觉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痛。我只是被甩了一耳光跌倒在地,就成这样,母亲挨了这许多脚,那是怎样的痛啊。我蹒跚着进房,找出汤婆子,烧了开水灌进去,包了厚厚的布袋放在母亲的怀中,轻声问:“娘,你好点不?我去叫张大娘——” 母亲连忙制止:“莫要去叫你张大娘。阿草,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我忍着泪点点头。 那一夜,许盛业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都不知道。母亲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地上爬起来,跟我睡在我的床铺上。第二天,我们母女都没出门。张大娘过来探望,发现我们母女都鼻青脸肿,大为摇头:“是不是许老二老毛病又犯了?” 母亲忍住羞耻央求:“嫂子,莫要说出去。” 说出去,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说什么风凉话。大约又是母亲不守妇道,才挨了男人的打罢。 张大娘摇头叹息:“这个老二,好日子不过就闹吧,不闹出点动静来他日子过不下去!” 等到母亲稍微好一点,她收拾收拾衣服,又带了些钱和首饰,跟我的换洗衣服一起打包,等到一日许盛业出去赌钱,带着我背着竹篓,将衣服首饰放进竹篓,装作上山采药的样子,悄悄地出门。 家里大部分的钱财衣服,她都留下。她对我说:“阿草,娘还是带你走吧。我们先出了这个村子,看看能不能到镇上去,然后我再带你去巴州。住在这里,连累了你爹爹,我们日子也不好过。” 我懂事地点点头。 “看到人不要惊慌。人家问就说我们上山采药去。”她叮咛我。 我又点点头。我说:“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到了巴州,我们还可以找弟弟。” 母亲一时间感慨万千,眼圈又红了。她拭去眼泪,留恋地回望着这间她住了若干年的家,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生活,带着我,关上大门,头也不回地上了后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 恐吓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不得不承认,许盛业人虽粗,可脑子快,很聪明。他粗的时候可以很粗,粗到丢了视若珍宝的亲生儿子;他细的时候可以很细,细到有着猎犬般的嗅觉。这也是族长许景天一边嫌他喝酒赌钱浪荡不学好,一边还要用他做事的原因之一。 粗的时候,是他心中只有自己,别人全不放在心上;细的时候,也是他心中只有自己,那是疑心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不管这损害最初是由谁造成的,他自己或者别人。 许盛业在别人家赌钱,听到一个刚从外面进来的男人说:“老二,你这个婆娘还真算娶着了,是持家一把好手。咱们村女人上山采药的,大约就她一个吧?” 许盛业眼盯着骰子,头也不抬地说:“她也就会采药。女红针线,拿不出手。” 那男人道:“得啦,你也太贪。她要是又会采药又会女红,那不是人了,那是田螺姑娘七仙女。你看看,你在这里赌钱,她带着孩子上山采药。要是我家婆娘这么能干,先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她没这么能干,已经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众男人哄笑:“你怕婆娘,人家老二不怕婆娘!” 许盛业一开始跟着众人哄笑,笑着笑着觉得有些不对——母亲因为身子不好,不上山采药已经许久,只在家里种药。而这次在他的拳脚之下,我们母女都伤得不轻,不仅仅是因为脸上挂彩,还因为伤了筋骨。身子不好,筋骨酸软的时候上山采药,而且带着我上山采药,他嗅出了某种气味。 一种他不能容忍的气味,一种侵犯他利益的气味。 他找了个借口离开赌桌,匆匆地往后山敢。男人的步子大,很快我们被他赶上。他气喘吁吁地拉住母亲,恶狠狠地问:“阿草娘,你到哪里去?” 刚才遇到村人的时候,母亲非常镇定地微笑,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可是当她看到许盛业,惊慌和害怕,还是在她的眼里一闪而过。 “我带阿草上山采点药。”母亲强自镇定地说。 许盛业的目光在母亲和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条件反射地退到母亲裙后躲起来。许盛业是练过一些拳脚的,一双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我抓过去,将身子扭转过来,看见竹篓里放着的衣包。 他一手扭着我,一边勃然大怒:“上山采药还带着衣裳?”他像一只凶恶的狼叼着猎物,拎着我往山下走。 我挣扎:“娘,娘!”声音里都是颤抖。 母亲连忙追过来:“你放开她,你放开她——” 许盛业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威胁我:“你敢哭,你敢哭回家看我不打死你!” 母亲气极攻心,一路急奔追上:“你放开她!她爹,你听我说。我们娘俩是不祥之人,连累了你。我们走了你可以再娶一个好好过日子——” 许盛业停住脚步,冷笑道:“果然要走!还说要采药,你这个不老实的婆娘,是不是外面有野汉子了?回家!有话回家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说着他转身加快了脚步,从一条离家近的小路抄过去。 走这条小路,可以少遇到村人。 到底还是遇到了土鱼。土鱼从外面打渔回来,也抄这条近路回家。看见许盛业,和气地打招呼。 土鱼媳妇很泼辣,但是土鱼是个非常憨厚的青年男子,人忠厚老实,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怎么会察言观色。 许盛业站住,双手把我抱起,笑呵呵地对我说:“阿草累了吧?爹爹抱。”接着他转头对土鱼说,“土鱼兄弟最勤劳了,打了几条鱼?” 土鱼憨笑道:“今天运气不好,才打了两条大的,其余的都小。不过够吃两天了。明天再试试运气。你们这一大早的干啥去了?” 许盛业说:“她们娘儿俩要上山采药,我看天不好,就把她们追回来,免得淋病了。” 说着他回头看看母亲,使了个眼色,眼神中带着警告。 母亲只得硬着头皮往他身边靠了靠,对着土鱼礼貌地点头微笑,似乎在赞同许盛业的话。 土鱼由衷地称赞:“二哥你真心疼婆娘。” 许盛业做出豪爽的大笑:“哪里比得上土鱼兄弟?!” 于是两拨对面相逢的人点头互相告辞,各自往自己的方向继续行进。 擦肩而过的时候,许盛业的脸就挂了下来。他抱着我一路疾走,进了家门。 母亲匆匆跟进去。许盛业换了个姿势,改把我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关了院门,匆匆进了屋子,把我扔在地上。 连人带着竹篓,我摔倒在地,竹篓里的衣包被甩出老远。 母亲解下竹篓放在一边,冲过来扶起我。 许盛业关了屋门,指着我和母亲恶狠狠地说:“你们胆子好大,居然敢背着我跑!他冲到母亲身边蹲下,拉住她的衣领用力地摇晃,晃得母亲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摆来摆去:“你说,你那野汉子是谁?你想投奔谁去?” 母亲辩解道:“她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没有啊!” “没有?”许盛业冷笑一声,“没有你跑什么?啊?没有你往哪里跑?谁信?你说,你的野汉子是谁?”他拖着母亲到灶前,抡起菜刀对着母亲比划,“你说,那个野汉子是谁?说了我饶了你,不说的话——”他阴沉沉地盯着母亲,那眼光,任谁看见都会头皮发麻。 母亲情急之下,眼泪汹涌而出:“没有啊,她爹,真的没有。许家村已经容不下我们娘儿俩了。我们在这里只会连累你给人家嘲笑,我想着不如带着阿草到镇上去,随便找点什么活计做做。如果镇上待不下去,我们就去巴州,谁也不认识我们娘儿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许盛业质问:“那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你为什么要偷着跑?你要去巴州,我带你去巴州就是,你偷着跑什么?啊?” 我们去巴州,就是为了摆脱他的殴打,跟他去巴州跟留在许家村有什么区别?我缩在地上,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绝望。 母亲想必也跟我一样的心情。她趴在地上,把头埋在胳膊里,痛哭不已。 许盛业把刀剁在砧板上,蹲下来对着母亲道:“镇上?你大概忘了吧,我有多少弟兄在镇上混?只要我说一声,你以为你能在那里藏多久?巴州?你忘了我三天两头跑巴州?巴州码头上都是我的人,我要找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你就别跟我玩捉迷藏了!你玩得过我?你逃了初一,能逃了十五?你跑了和尚,能跑了庙?阿草娘,我劝你,你还是踏踏实实地跟着我过日子吧,千万别有二心。对我有二心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母亲趴在地上,流泪不止。 他托起母亲的下巴,擦去她脸上的泪道:“你跟着我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不会亏待你。你若有贰心,阿草娘,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阿草想想。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索命令牌,让母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惊恐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许盛业的目光跟着母亲的目光冷冷地射向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呵斥道:“阿草,你去张大娘家找阿丑玩。” 我看看母亲,身子挪了一下,欲动不动。 母亲柔声地说:“阿草,去吧。” 我爬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门。 许盛业的火气又上来,指着我对母亲冷笑:“你看你看,她就认你这个娘,当我是一家之主吗?!” 我吓得头也不敢回地跑向院门。在我的手触到门闩的一刹那,许盛业快步追山来,按住我的手。 我蓦然回身,紧贴在大门上瑟瑟发抖,眼睛忐忑地瞄着他。 他把一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凑到我跟前,一字一顿地说:“不该说的话莫要说,明白吗?要我教你吗?” 我赶紧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松开手,说:“去吧!” 我赶紧转身拉开门闩,跑了出去。转过院门一侧的时候,回头张望,院子里已经不见了许盛业。 想必已经进屋。不知道他要对母亲做什么。我一个下午都悬着心。特地找了靠我家院子的那面墙跟阿丑一起玩跳格子,留心听自家院子发出的声音。只要听到母亲的一丝哀叫,我打算不顾一切地拖着张大娘冲过去。 可是那边寂静无声。 自那以后,母亲更加沉默了。她决口不再提去镇上或者去巴州的事。她默默地操持着家务,默默地织布耕作,默默地伺候着许盛业,对于许盛业的讽刺挖苦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她小心翼翼地护卫着我,尽量支我跟阿丑结伴上山砍柴或者在一起洗衣服。吃饭的时候,改成她跟许盛业一起吃,我自己在灶下单独吃,避开在他面前出现。 我能感觉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郁结的心情不会带来康健的体格。她有时候会喝点药,许盛业会冷言冷语地说:“娶个废人,不吃饭,拿药当饭吃。” “买张年画还能贴墙上看看,赏心悦目,你好干什么?” 于是她的药吃得有一搭没一搭,身体一时好一时坏。 许盛业有时候心情好,也会高兴地说几句好话:“婆娘,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只要你不逆我的意,我就不会不管你们娘儿俩。” “哎,婆娘,你身子怎么样了?那药你怎么不吃了?吃,吃得身体好好的我们才能再生个大胖小子。否则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家私都给谁?!” 母亲听了这些话,小心翼翼地在旁边陪着笑脸。可是我看到她脸上的肌肉在动,而眼睛里的眼神,却一丝丝笑的内容都没有。 她从这个男人这里,已经感觉不到幸福和快乐。 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她空下来的时候时常呆呆地看着我。我对她笑,她才对我笑一笑。只有那一刻,我感觉她的眼神生动起来,有了一丝丝生气和内容。她脸才有些温柔的光辉。 那天下午许盛业把我支开,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时我不得而知。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许盛业关紧了院门,关紧了房门,把她拎到卧室,剥掉衣服,恶狠狠地以一种男人征服女人最原始的方式把眼前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征服了一把,全不顾她的身体还未康复,她的心灵倍感屈辱。 在这种原始的征服过程中,他又恶狠狠地威胁说:“你要是敢再跑,信不信我就把阿草杀了!不信邪的话,你试试看!!你们跑到哪里我都能把你们抓回来。到时候阿草有个什么闪失,别怪我没提醒你。” 母亲可以忍受自己挨骂,不能忍受我挨骂;母亲可以忍受自己挨打,不可以忍受我挨打。她的几次出走,都是因为许盛业对我的打骂让她不能容忍。她自己不怕死,但是却非常害怕我惨遭横祸。 她不敢拿我的命来赌,所以她屈服于他的淫威,她放弃反抗,带着我在这个家里,像两条狗一样地没有尊严地活着。 她只是尽最大可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 同阿丑结伴上山打柴,与其说她给自己家打柴,不如说她在帮我打柴。有时候我们坐在山上的石头上歇息,我望着远山,总是直愣愣地发呆。 阿丑碰碰我,笑问:“阿草,你看什么呀?为什么你现在都不说不笑了?你真闷啊。” 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巴州在哪?” 阿丑说:“不知道。好像是往那边走。”她指着河流的下游方向说,“听说很远呢。” “比巴州更远的地方是哪里?”我又问。 阿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阿田哥说是省城呢。” 省城,是个比巴州更远的地方,我头一次听说。如果我们能逃到省城,许盛业还会找到我们吗? “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呢?” 阿丑说:“这个我知道。比省城更远的地方是京城。以前的皇帝,现在的女皇帝都住在京城。”像是找到自己熟知的话题,她有些兴奋地站起来,面朝北边指着远处说,“我知道京城在北边呢!这也是阿田哥说的。” 家里有个读书人真好,可以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阿丑顿下来看着双眼迷蒙的我,摇着我的膝盖问:“阿草,你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我说:“将来我要去京城。” 阿丑道:“京城很远很远呢。” 我坚定地说:“越远越好。要多远就多远。” 但是很快,我们就从梦想回到现实。我不得不收起面向远方的目光,打点打好的柴,背着一起下山。回去的晚了,又要惹许盛业训斥。 有时候能碰到阿牛哥赶着牲畜从田间归来。他会把鞭子交倒我和阿丑手里,将两捆柴并做一捆,扎紧背在肩上,跟我们一起回家。 阿丑是个话多的女孩,一路上唧唧喳喳,有她便不寂寞;阿牛哥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多数时候闷声不响,低头做事,有时候也会被阿丑逗得笑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红红的脸膛衬着整齐的牙齿,格外纯洁。 阿丑的花样多。碰不到阿牛哥的时候,她走得很欢,碰到阿牛哥了,只要他他牵着牲畜,不管牛还是骡子,她便大声喊累,一定要骑上去才算罢休。于是阿牛哥便帮我们一个一个爬上牛背骡背,背着柴,陪我们一起走。 一日阿丑笑道:“你看,两头骡子,一头驮着我们俩,一头驮着柴。” 我都忍不住捂着嘴笑了。阿牛很憨厚地看着我们,咧着嘴也笑。 那段黑暗的日子,只得阿丑和阿牛哥那单纯的笑容,是阴翳里透出的阳光,照亮我幼小的心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 婚嫁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母亲的身体时好是坏,每一次有所好转之后,状态都比以前要差一点,很难再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因为她的妇人病,经常经水不调,母亲没有再怀孕,甚至与许盛业的夫妻之事也受到阻碍,为此许盛业脾气更加暴躁,经常寻衅吵架,乃至动手打人。 自从那次我跌落枣树磕破头,自己配药治得疤痕不留,自己家里和张大娘家,不管谁要生病,我的脑子里都会跳出相应的药方。吃了我配的药,假以时日,这些病都会痊愈。 渐渐地母亲和张大娘都对我有这种能力深信不疑。我自己也省得,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会像大夫那样给人看病。 母亲是个很不好的例子。她让我一开始就懂得,医者不是万能的。人的命运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自然之中,外力作用再大,有时候也有它力所不能及之处母亲的健康一日差似一日,主要原因是她心情郁结,不得开解的缘故。 她的心情随着许盛业的喜怒而波动。通常许盛业也有明白的时候——婆娘,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俩都好这个家才会好。在这个时候,母亲的心似乎能有一点点温暖,心内升起希望;可是往往话音刚落地,言犹在耳,改日他便会怒目圆睁指着母亲的鼻子破口大骂——这点事你都做不好还能干什么?养你在家里就是让你白吃饭的吗? 这个时候母亲的心会随着激流坠落瀑布的独木舟,被摔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母亲不复那个独立支撑门户的顽强女人。她变得多愁善感,她变得软弱无力,毫无自信。她经常忘记每天要做的事情,本来要拿瓢舀水刷锅,转眼却坐在灶下烧火,烧得空气中弥漫着灼铁的味道。 才刚刚三十的母亲,鬓边居然有了白发。 是的,时光如流水冲刷着不堪的岁月,风推着时光,雨淋着梦想,让对生活充满了向往的女人和孩子,如行尸走肉般穿过破碎的现实。 我已经十二岁。阿丑十三岁。她比我宽一圈,高一截,像个十足的大姑娘。她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头发乌黑,亭亭玉立。她总是快乐的,走路似一阵风,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村里早就有不少人家上门提亲,张大娘却舍不得她出嫁,总以阿牛哥还未娶亲为由推托媒人。 做媒的也都是本村妇人,拍着巴掌说:“哎哟哟,男娶晚女嫁早,哥哥比妹妹晚两年也是很多的。你先把阿丑嫁了再给阿牛说亲不迟。你们家现在日子过得多红火,只要你开口为阿牛去提,难道还有人不肯嫁不成?” 张大娘只是道:“孩子们都还小,不急。” 媒人巴掌拍得更响:“哎哟哟,这儿子耽搁两年不打紧,阿丑都十五了,再拖两年成了老姑娘如何了得?现在找还能是你家挑人家,等两年是人家挑你家!” 张大娘道:“我家我不当家,等她爹回来再说。” 媒人叫起撞天屈来:“这话别人说我信,你说我不信!许家村里谁不知道你张大嫂你让张大哥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顿了顿她猛然想起什么,低头过去悄悄地问道,“你这会儿迟迟不肯给阿牛说亲,该不会真是等隔壁那个小丫头吧?唉哟我说嫂子,不是妹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她真的不是那啥精怪,你看她那小身板,能做咱们这样人家的媳妇吗?那身板,你叫她锄田还是叫她挑水?你挣下的那些个家私,还不够她吃药的呢!不过呢,她若是嫁你家阿牛,吃药倒是不愁,娘家就是种药卖药的!” 张大娘瞅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都是些孩子,什么婚不婚嫁不嫁的,还是再等个半年一年的吧,不急,不急。” 打发走媒人,张大娘倒没去跟张大伯商量,反而跟母亲说起私房话:“许家村就有三家来求亲的,你说我答应谁?且不说这些孩子有没有出息,就算都有出息,我答应这家,就得罪那两家,以后这日子咋过?她还说让我亲上做亲,娶个许家的姑娘做媳妇。妹子,我张家在许家村是小门小户,娶个许家的姑娘,跟我合得来还好,要是合不来,她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倒便当。再找几个娘家兄弟姐妹上门来闹,我这个做婆婆的还活不活?” 母亲抿着嘴笑:“嫂子顾虑得周全。” 张大娘接着说:“下河那边也有两家来提亲的。好像是哪天那户人家的婆娘来我们村走亲戚,不知怎么看见我家阿丑了。按理说下河那边地平土肥,家里但凡有亩田的,日子过得比咱们村都好。可是我听说他家的男人打婆娘打得凶。一般人急眼了,也就脱下鞋打两下,他家的男人打婆娘,大耳瓜子往上忽不说,还动过锄头扁担。妹子,娶媳看丈母娘,嫁人看公爹。这家这爹爹这样对娘,你说他儿子将来一急眼,还不学他爹那样打我家阿丑?不干,我家阿丑像珍珠一样长大,虽然没有大宅里的千金那样穿绫罗绸缎,吃鸡鸭鱼肉,可是粗茶淡饭的,也没亏过她,更没打过她,她怎么能受那样的委屈!” 母亲一听,触到自己的心事,深有同感,便长叹一声道:“嫂子说得是。嫁个汉子,不只是穿衣吃饭,还要日子过得舒畅顺心。这日子呢,上有长辈帮扶着,下有两口子自己勤快点,哪里能过不好呢?” 张大娘拍手道:“可不是这理!我对阿丑婆家也不挑剔,只要孩子好,家里有个几亩田,能吃饱饭就足了。还有一家提亲的,家里田地有几亩,父母也相敬相亲,只是这孩子不成器,呼朋唤友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据说他家里婆娘说了算。这婆娘溺爱孩子,男人也没办法,时间久了,没人管得了这孩子。我们阿丑不嫌贫爱富,可总不能过了门里也当家外也当家,要我们阿丑养着男人吧?!” 母亲点头道:“所以嫂子还是拿不定主意。” 张大娘点头说:“我小姑子正在城里给她物色呢。她这一向过年过节的,时常到镇上姑姑家走亲戚,也见过几个亲朋,有个两户人家上小姑门去说合,小姑已经带话过来,说过一个月让我们借着给她过生日的机会,多住几天,多看些亲朋,特别是那两家的孩子。我在想,要是那两个孩子有一个不错,我就把阿丑嫁到镇上去。虽然镇上离家远了点,回娘家没那么容易,可是为了阿丑打算,我也罢了。” 说着张大娘眼圈红了,仿佛阿丑明日就要出嫁一样。 母亲看看我的房门,感同身受,也陪着掉几滴眼泪,说:“唉,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就要娶亲的娶亲,出嫁的出嫁。嫂子,你好福气,有儿有女,虽然阿丑要嫁人,可是阿牛将来也要娶亲,一进一出,你不亏。你看我,这些年就阿草一个,不晓得将来会嫁到哪里去。” 张大娘叹息:“要是阿树——”刚说了个话头,她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打住,强笑着掩饰,“将来招个上门女婿,也是一样的!” 母亲想起弟弟,眼圈也红了,说:“这些年她爹走巴州码头,也尽心尽力找了,只是找不到。命吧。我权当他已经被狼吃了吧,也免得牵肠挂肚的。阿草又不是许家女,就这样还多嫌她呢,还招什么上门女婿!嫂子,你为阿丑好,宁可她嫁得远些,我也一样。我不指望她留在我身边,倒是想她嫁得越远越好,以后别再回许家村了!” 大人们像这样在背后议论孩子们的亲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一回她们在房里嘀嘀咕咕,不管是在张大娘家还是我家,我跟阿丑都被羞得避走不及。大人们在这边房里讨论着,我跟阿丑在另外一边房里说悄悄话。 “阿丑,你真的要嫁到镇上去么?那以后我们见面就少了,我会想你的。”我忧心重重地说。我朋友本来就少,阿丑一出嫁,我就落单了。 阿丑倒是一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样子:“我娘不想我嫁在许家村。许家村许家的势力太大,我娘怕我被婆家欺负,她白看着难受帮不上忙。我娘的意思,婆家人门户不能太小,门户太小给人欺负了没人帮扶;门户不能太大,太大了妯娌多是非多受气也多。最好兄弟有两三个,过日子有人帮衬,不受妯娌小姑婆婆的气。对了,阿草,我娘都给我挑了两三年了,你娘现在也留心给你找婆家了吧?你娘是啥意思啊?” 我低头说:“我家不比你家。你爹是亲爹,还有姑姑给你操心。我亲爹家离得远,根本不管我们母女,只得一个舅舅可以商量。上次镇上大集,我娘特地去走了一趟,提前托人跟我舅舅捎信,让他去镇上会一面,商量给我找婆家的事。我爹爹为这事儿还不高兴了呢,说我娘平日都是装病,怎么一听赶集,跟娘家人会面便没病了呢?” 阿丑皱眉说:“真讨厌。你爹爹越发不可理喻了。那日我在房里听见你爹爹喝醉了大声骂你和你娘,听得我心惊肉跳。你知道我娘为啥把我们的卧房换到另一边去了?就因为我和我爹娘的卧房离你家太近,每次你爹爹骂人我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我娘说这些个话姑娘家不该听。刚换房的日子,阿田哥还抱怨呢,说你爹爹骂人声音太大,吵得他没法看书。” 母亲身体不好,时常病着,许盛业的脾气越来越差,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已经无所顾忌。他骂得越很,母亲越是郁结,越是郁结,身体越差,她的身体越差,许盛业的欲望经常受到阻碍,骂得越狠。 这似乎是个恶性循环,是个结不开的死结。许盛业慑于族长的告诫,邻里的口舌,动手倒是少了,一个月大约只得一两次,打完了若被人知道,大不了三言两语陪个不是。大部分时候他开口骂人,骂得越来越难听,问候我那死去多年的外公外婆更是家常便饭。 是个人都有些血性和脾气。一般他骂人,母亲便装作听不见,避开他。但是母亲的回避也令他十分不爽,事后他会变本加厉。十分忍骂不过,母亲也会回嘴,这下便惹下滔天大祸,遭他一顿拳脚是免不了的。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把母亲从院子里扔进房内,母亲蜷伏在米缸前半天回不过气来,头被碰出一块乌青。 事后他扬长而去,母亲抱着我饮泣在冰冷的地上。 于是下次再骂,母亲不仅不敢回嘴,还不敢避开,无论回嘴还是避开,只能让他的兽性火上浇油。她唯一的出路以及最好的出路就是把我支开,自己默默地承受那污浊的语言和极致的侮辱。 阿丑同情地说:“阿草,要不你也跟我一样,嫁到镇上去吧。这样我们姐妹也有个照应。你娘和我娘可以在赶集的时候轮流去看我们。嫁到镇上去,你就听不到你爹爹骂人了。” 我小声道:“听不到,那更悬心了,还不知道我娘会被他骂些什么,打成什么样。” 阿丑像个大人一样长叹:“唉,我听我娘说,女人嫁人好比投胎,嫁错了一辈子就完了。”她的声音表情,活脱脱一个小号张大娘的样子。 阿牛哥和阿田哥,一个长成一个少年,另一个越来越有书生的架势。阿牛哥个子很高,身板也很宽,田间的劳作让他的皮肤黝黑发亮,闪着健康的光泽。夏日的时候,他穿着短短的衣裤,多数时候是无袖的坎肩加到小腿的粗布宽裤,一双草鞋或者木屐下田下河。他现在是一个壮劳力,抵得上一个张大伯的作用。 许盛业不在的时候,他会时常过来问一声:“二婶子,水缸空了没,要挑水不?” “二婶子,柴可够?要我过来劈一些么?” 大家到了说亲的年纪,不似小时候那么两小无猜,肆无忌惮。我们都知道避嫌了。他除非要帮忙干些体力活,轻易不怎么上门。上了门就闷头干活,看见我进出的时候,脸会红一红。 阿田哥长得比阿牛哥略矮些,身板略细些,皮肤白白净净,一看就是不下田风吹日晒的人。家里的体力活他从来不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早上上学堂,傍晚归来,回来后挑灯接着读书。 乡间小户人家为了省灯油钱,等闲晚上不点灯,只拿了小兀自在院子里乘着月光星光讲古打发时间。 读书的儿郎是个例外。张大娘有时候纳个鞋底,会到阿田哥的灯下去借光。 许氏的族长许景天非常欣赏阿田哥。许家学堂里的学生来来去去,很多人读了一半,认了些字便没兴趣,要么去镇上谋个学徒,要么放下书本拿起锄头重回田园,要么帮着亲朋去做生意做帐算帐,做个帐房,总之能坚持读下来并打算参加科考的,少而又少。 “老张,你家老二是个读书的料,莫要荒废了。”许景天这么对张大伯说。逢年过节,他让许夫人赏赐些绸绢给张大娘,让她给阿田哥做几身衣裳。那些布料虽然也是丝绸,但是大多是灰蓝等很低调的色彩,穿在阿田哥身上,越发显得他面粉唇红,玉树临风,已经很有读书人的气质和模样。 阿田哥温文有礼,见了乡邻打躬作揖,对许盛业和母亲也不例外。他碰到我和阿丑,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一股厌烦之气,而是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阿丑妹妹,阿草妹妹。” 双手还合拢,揖上一揖。 阿丑常常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学他的样子拱手作揖:“阿丑妹妹,阿草妹妹。许二叔,许二婶。” 阿丑真是个开心果,不管在哪里她都能找到乐趣。不管她打趣谁,都让人觉得她是活泼的,但是不刻薄,不歹毒。 因为人长大了,河边已经不是我们的禁区。夏日的时候,常拿了衣裳到河边去浣衣。那时候的布衣,不是现在轻软的棉布,而是粗制的麻布,穿在身上已是粗糙沉重,入水洗涤,更是死沉死沉,非用棒槌敲打不能洗净。在河边洗,免了一捅又一桶地倒水,也免了缴干后再冲洗。很多时候我们把用皂荚敲打过的衣服展开放在水里,压上块大石,让流水自动冲洗干净,我和阿丑坐在大石上洗脚聊天。 那日阿丑回家去取一件忘记带过来的衣服,我在河边一边看着两家的衣服在漂洗,一边伸着懒腰,用双脚敲击着水面,阿牛哥牵着两头牛过来,看看我,很自觉地将牛拴在下游饮水。 他走到我身边,掬起一捧水洗脸,踌躇半日,才吞吞吐吐地问:“阿草,听阿丑说过几日你跟她一起到我姑姑家去住几日,看能不能在镇上找婆家,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转头看他。夕阳将河面的水波映出明晃晃鱼鳞的纹路,闪着金光反映在他的脸上,让他黑黑的脸膛变成红色。他的眉宇之间,成年人的神态和少年人的稚气交织在一起。他穿着无袖的坎肩,两只胳膊上都是肌肉,粗壮有力,充满弹性。 弹指一挥间,不知什么时候时光像风一样从身边吹过,我们都长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 戏水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因为日渐长大,平日里对面相逢,都是低头羞涩地一笑擦肩而过。今天坐在河边,脚下是淙淙的河水,耳边是鸟语啼鸣,一旁老牛脉脉地低头饮水,哞哞地叫,时不时地用那双美丽双眼皮的大眼,面无表情地看我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的羞涩一扫而光,我坦荡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英俊温厚的少年 “娘说,许家村不是我住的地方。”我平静地说,带着同龄人少有的老成。 阿牛哥皱起了眉头:“许家村很多人是对你不好,可是也非人人都对你不好。阿草,你真的讨厌许家村的每一个人吗?” 我笑了:“阿牛哥对我好。我要是有你这样的亲哥多好!张大伯张大娘阿丑阿田哥对我都好。” 阿牛哥的目光接触到我笑容的一刹那,有些恍惚。我没心没肺地说:“听阿丑说你娘也在托亲戚给你到处留意合适的姑娘呢。前一阵听说有人给你说合玉兰姐呢。” 那个时代,小孩子十三四岁,更早的话八九岁就定亲,十五六岁完婚。一般缺劳力的家庭,会替儿子找个大两三岁的媳妇;如果不缺劳力,家境富裕而父母又年富力强地当着家,一般会找个小两三岁的媳妇。 张家虽然家境过得去,但是阿丑是女孩,迟早要出嫁,阿田哥又不事生产,一般情况下于情于理都会找个健壮泼辣,年长几岁的姑娘娶进门,好当一个劳力使。村里也有几个媒人上门说合,一个说的是许家旁支远方的玉兰姑娘,跟阿牛哥同辈,比阿牛哥大三岁,已经二十岁,因为长得太丑,一直找不到婆家。 玉兰丑虽丑,可是长得人高马大,干起活来抵得过一个男人,声音也粗,在村东说话,村西都能听到她嘎嘎的笑声。 听到“玉兰”这个名字,阿牛哥脸上的五官抽成一团。他看了我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阿草,不带这么埋汰人的。” 我挑挑眉毛:“你不喜欢玉兰姐吗?玉兰姐多好啊。” 玉兰姐也是除阿丑之外对我和气,从来没跟我闹过脸红的女孩。只是她比我们都大很多,又要帮家里干活,不常跟我玩。但是每一次在路上碰见,她都会翻出随手摘的野果,地里刨的花生塞给我,说:“阿草,吃,吃,我摘了好多呢。” 那么好的人,阿牛哥为什么不喜欢呢? 阿牛闷声道:“玉兰人很好,但是她可以做兄弟,不能做婆娘。” “玉兰姐是女孩,怎么做兄弟呢?”我更加好奇。 阿牛一脸跟我说不清的焦躁:“不说了!” 阿丑挎着洗衣篮奔跑过来,看见阿牛哥,惊异地叫一声:“哥,今天收工这么早?”她朝河里看了看,尖叫道,“阿草,你就顾聊天了,你看衣裳都松开,顺着河漂下去了呢!”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两条裙子像两只帐篷,缓缓地向下游漂去。我赶紧站起来,一脚踩进河里说:“哎哟,光聊天了,衣裳漂走都没看见。”说着便要顺着河水追下去。 阿牛哥急了,上前一把将我拉上岸:“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别乱动!别衣服没捞起来,人又漂走了!” 他在岸上往下游紧跑几步,超出顺水而漂的裙子一段路,脱下鞋踩进水里,噼里啪啦溅起一阵阵的水花,一手抓起一条裙子,再踩着水花往岸上走。 水底的鹅卵石有大有小,高低不平。他的两只胳膊都支棱着,难免失去平衡,在水中左摇右晃,拼命挣扎。 阿丑指着水中的阿牛哥拍手笑道:“倒了倒了!” 我赶紧扯她一把说:“你别这样!阿牛哥是给我们在捞衣裳。” 阿丑不听,仍然笑道:“倒了,倒了。” 话音刚落,阿牛哥轰然倒进水里,激起一阵阵狼狈的水花。他在河床铺上挣扎着,手舞足蹈。 我来不及穿鞋,也顾不得岸上的沙滩有些粗砂砾硌脚,飞跑过去,也踏入水中,走到河中央伸手拉他。 阿牛哥将一条裙子塞给我,兀自挣扎着喊:“不行,阿丑你过来,要不今天我跟阿草还有裙子都要被冲到下游去了。” 阿丑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大哥,你几时变得这么没用了?” 阿牛哥扑腾着,叫:“救命,救命!” 两头老牛在一边助威:“哞,哞。” 阿牛哥手一松,手中的裙子向下游漂去。那正是张大娘的裙子。阿丑这才急了,也飞奔过来淌入河中。 那个时代,普通人家的一条裙子,其金钱意义十分重大。有了可以一直穿着,穿得厌烦了,山上采些草来熬汁重新染色,又是一条新的;没有便要花钱买,又是一笔开支。 阿牛哥一伸手,便拉住那条被一块大石阻住的裙子。阿丑没有先来拉阿牛哥,而是奔那条裙子而去。阿牛哥坐起来,把裙子递给阿丑说:“给你。” 阿丑伸手去接,阿牛哥趁机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拉,她立刻失去平衡,整个人倒进水里。 阿牛哥哈哈大笑:“我再让你坏!” 我惊讶之后也好笑起来,说:“你们这样调皮,当心感冒!” 阿丑伸手给我:“阿草好妹妹,他太坏了,你拉我起来。” 我伸出手去。 阿牛哥急喝:“别上她当!” 已经晚了。我只觉得阿丑一使劲,我整个身体也落入水中。 我们被夏日的太阳晒了一中午,身上已经很热。这条河河水虽然浅,但是水流急,所以水温并不热,透着清凉。我一下子落入水中,被冷水一激,顿时打了个冷颤。 阿丑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们都落水了,很公平合理。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哭笑不得。 阿牛哥利索地爬起来,先拉起我,再拉起阿丑,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对我说:“你还不知道阿丑吗?怎么会轻易上她的当!” 阿丑跟在后面嚷:“喂喂,我是你亲妹还是阿草是你亲妹?” 我赶紧说:“别斗嘴了,赶紧回家喝碗姜汤。要是一下子病倒三个,那可不得了。” 阿牛哥先用一只脚蹭了蹭裤腿,将沙子蹭掉,穿上一只鞋,再用另外一只脚做了同样的动作,穿上另外一只鞋,拉起两头牛说:“回家换衣服去。” 阿丑叫道:“哎,我篮子里的那件衣服还没洗呢!是娘的,这两天就要穿啊!” 阿牛哥瞪她一眼:“该!谁让你顽皮的?回家先换衣裳,你要是愿意回来洗,那就再回来洗好了。” 山风微微地吹着,我们湿漉漉的身体立刻感觉寒冷。一是落水的狼狈,二是要快点回家,所以阿牛哥伙同我们抄近路抄小路一路快走回家。 在快到家的三岔口上,许盛业摇摇摆摆地从另一边过来,显然又喝了酒,大约还输了钱,他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 看见我们,他皱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站住脚,目光扫过我们三个,在阿丑身上停留了片刻。 阿丑因为平日比我吃得好,又比我大,发育得颇有些大姑娘的模样,被河水一泡,衣裳紧贴在身上,颇有点女性的味道,比普通孩子略有不同。 许盛业指着我们问:“怎么回事?怎么能成三只落汤鸡?难道你们一起下河洗澡不成?” 那个时代,有点钱讲究的人家,比如大宅,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虽然不能跟大宅比,到了十二三岁,也要讲点男女大防了。说男孩女孩同河洗澡,无异于说这几个孩子不正经,有私情。 阿牛哥涨红了脸说:“许二叔,莫要乱说。刚才阿丑她们在河边洗衣裳,衣裳被水冲走,大家去捞,就变成这副模样。” 许盛业带着醉意冷笑一声:“小子,你骗谁别骗你二叔。你二叔是什么人?啊?你二叔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什么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鬼心思,我还不晓得?你打阿草的歪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别看你小小年纪,人小心不小哇!” 他平日骂我和母亲也就罢了,怎么这次把邻居也骂进去了?我心里又羞又气又急,但是迫于他平日的淫威,只是往阿丑身后缩了缩,敢怒而不敢言。 阿丑把我护在身后,道:“二叔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跟阿草一起洗衣裳来着。我哥帮我们追回衣裳,难道还帮错了?” 许盛业不理阿丑,指着阿牛哥道:“小子,你听我说,以后离阿草远点。再让我看见,我让你爹娘修理你!”说着他冲着我瞪大眼睛剜了一眼,呵斥说:“还不赶快回家?在外面现眼啊?长这么大就会傻玩,一点儿心眼都没有,都是你娘惯的!” 当着两个最好朋友的面,我受此羞辱,不免满心委屈。但是我人这么小,寄人篱下,又能怎么样呢?此时跟他犟嘴,说不定挨他一顿打。就算他不会当着阿牛哥和阿丑的面打,回家后难保不会再找茬把我打一顿。 于是我如同一只胆怯的老鼠,缩头缩脑地避在一边,快步地往家里走去。 阿丑和阿牛面面相觑,也都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往自己家飞跑。 母亲正在家里烙饼,看见我拎着篮子浑身湿透,不由一愣,赶紧从我手里接过篮子,问道:“怎么回事儿?怎么衣裳都湿了?快进屋脱下来换上干的,娘给你熬点姜汤,别感冒了。” 许盛业在我身后进门,闻言冷笑道:“看看你平时惯的好女儿!这么大的姑娘这么不自重,跟阿牛兄妹俩在河里一起洗澡,三个人都湿漉漉地回来,传出去好听么?” “洗澡?”母亲的表情显得匪夷所思,“他爹,不会吧!你肯定有什么误会!” 许盛业破口大骂:“你就惯吧!哪天你女儿做下什么不要脸的事,我看你还维护她不维护她!阿牛这小子这一年对这家的姑娘不满意,对那家的姑娘不衷情,他心里那点鬼心思,当别人不知道啊?村里都传开了,说他推托这些媒人,一定是想娶我们家阿草呢!他想娶,他想得美!他们张家出得起多少彩礼钱,想娶阿草?这些年阿草在我们家,吃了多少饭,穿了多少衣,花了多少钱?!” 母亲的表情现出惊异。她一边往锅里放水,把一段老姜切成片放进去煮,一边低声地嘀咕:“他爹你啥意思?你这是嫁女还是卖女?阿草在这家里,不过住一间屋,吃三餐饭。再说她也没白吃饭,她砍柴洗衣做饭,活也没少干。她是我的女——” 话还没说完,许盛业提高嗓音道:“你的女怎么样?你的女就没白吃我的白喝我的?连你都是白吃饭不管用的婆娘。你还不是靠我养着你?没有我许盛业,你还在山上采药呢,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在我的房间里,我已经换好衣服,呆坐在床边。我没有办法躲出门,因为他们俩就在房外里争吵,一声一声,一字一句,全部落在我的耳朵里。原来这些年,我们母女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白吃饭的女子。 “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这首遥远的童谣,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是那么清晰,是那么明白,像一把刀子捅入心间,带着蚀骨的疼痛。 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什么叫我们这样的孩子“拖油瓶”?我们又有什么罪? 母亲那边没了声音。她习惯于把许盛业的侮辱连同血泪一起吞下肚去。 许盛业嘴巴继续着,显得无比的痛快:“你这个婆娘,要是有点用也罢了,养你,养你这个女也值得。可是你看看你今天的样子,有什么用?是能上山采药,还是能下田耕地?一年三百六十天,你到有一百八十天病着!别人娶了婆娘搂着睡,我许老二讨了婆娘贴在墙上当画看!”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连同母亲带着我一起数落,说得我们一无用处,不仅配不上他这个伟大的男人,连在人间存在的理由都没有。我坐在我的床铺上,听凭一阵阵的污言秽语如同一桶桶的粪便向我们母女劈头盖脑地浇过来。 我咬着牙,缴着手,克制着一阵阵狂奔而出的冲动。 母亲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扬声反驳道:“如此,那你就放我跟阿草走吧!我们离开许家村总行了吧?我们不白吃你家饭总行了吧?”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在母亲的脸上。许盛业的声音变得愤怒而狰狞:“你这个婆娘,是不是又想去找野汉子?不跟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这家里谁做主!你说,谁是你的野汉子?是不是上次去镇上赶集,又撞上什么心上人了?” 母亲含泪饮泣:“我们不走,你说我们白吃饭;我们要走,你说我要找野汉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许盛业凑近母亲,拉着她的衣领摇晃:“你给我听着。我许老二让你走你才能走。我许老二不让你走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想让你怎么样?我想让你乖乖地做我的婆娘,听我的话,陪我睡觉!” 房间里只剩下母亲的抽泣声。我坐在房里,脊背挺直着,咬着嘴唇。我想我的嘴唇就要咬破了。 许盛业摇摇晃晃地进了他的卧房,弄出一片声响,不一会儿发出了巨大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红着眼端着一碗红糖姜汤水进来让我喝下。我不声不响地喝下去,把碗递还给她。 母亲长叹一声坐在我身边,我歪着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母亲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彼此靠着,相依相偎。 “娘,将来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许家村。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半天,我低声发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 告别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自从弟弟失踪之后,母亲这些年一直有妇人病,时断时续。她再也没怀过孩子,被许盛业说成只吃食不下蛋的母鸡。 “是只母鸡都能下蛋,你连母鸡都不如。”这是他总是挂在嘴边的话。 母亲吃了我配的药,会有些好转;等到听了许盛业这些话,便会转向郁闷,积结于心,旧病便会复发。 在我12岁那一年,她反反复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终于彻底垮了。她好的时候少,病的时候多,每天不是吃这个药便是吃那个药。 许盛业的脾气,随着母亲身体的转弱变得越来越暴躁,说话更不留情面,甚至抬手就打。 真正的恶性循环。等我经历了许多事情,穿越很多时光,才渐渐明白,人力,纵然我有些超越一般人的能力,也是抵不过天命。而很多时候,天命在人的内心里。 千多年后曾经有个病人找我求医,我在净室内坐了半个时辰,澄心静气,摒除杂念出来坐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气场。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察看他的神色肤色脸色,仿佛看到了许盛业坐在我的面前。 我低沉而自信地说出病情:“先生肝上有病,症状不轻。事在人为,还看天命。先生恐怕在家于妻儿有些刻薄,肝火旺,易动怒。我配药可以,但是你也需修身养性,若再肆意妄为,恐怕就是菩萨出手也无可奈何。” 对面的人一脸的愕然,随后表示一定遵医嘱。 两年过去,碰到当初的引荐人,那人说:“还记得上次来问药的中年男么?还是政府官员呢,上周刚刚开他的追悼会,肝癌。” 我闻之不动声色,叹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引荐人道:“从你这拿药回去后,好了小半年,去医院差,各项指标都降低,老毛病又发作,常常对着妻儿怒吼发脾气,妻儿稍有异议,他便吼着说人家看他病,故意气他,想他快死。没想到最近半年,病情急剧恶化,再入院开刀做化疗,根本无济于事。” 顿了顿,引荐人又道:“此人功利心太重。本来以局长之位退休,也没什么不好,偏要更上一层楼,这其中的勾心斗角,企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全撒在妻儿身上。可怜这次追悼会,我看他妻儿,倒不十分悲痛,好似解脱了一般。” 害人者最终害己,对人好,尤其是对亲人好,便是对自己好,这是很多在滚滚红尘中厮混的污胎浊子所不能明白的。 那时的许盛业,已经是许家村的红人。他是许氏的宗亲,在外面完全独当一面,代表大宅在外走动,替大宅里的老爷少爷做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打理生意。有时候有些人要求族长办事,都会带着礼物找到他说合。他手头的钱越来越松泛,自我感觉越来越膨胀。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儿子来承继他挣下的家业,可惜这儿子迟迟不来。 他在外替族长奔走的日子,我和母亲都很轻松,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母亲的身体也会好一些,我跟母亲同桌吃饭,同床睡觉,相亲相爱。只要他一回家,家里立刻被阴云笼罩,我只盛下小半碗饭,夹些素材,用汤泡着,三口两口吃完,肉和鱼碰都不敢去碰,省得听他闲话一串一串地冒出来,倒了胃口。 只要许盛业回家,阿丑和阿牛哥都会悄悄带东西给我吃。阿丑通常带些糕饼,而阿牛哥知道我吃不饱,通常会悄悄塞给我一些用荷叶包裹的饭,有时候是涂了酱的鸡蛋饼,有时候是香喷喷的酱油拌饭。 有时候就是一两只白煮蛋。 白狐阿雪,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她了。有时候我跟阿丑还是会结伴上山,但是再也没有碰到过她。有一年冬天,我半夜里睡醒,听到门外有响动,隔着窗纸感觉外面似乎很亮,便打开窗梢推窗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外面白雪皑皑,银光一片。而晶莹的雪地上,有几只狐狸的脚印在院子里画了几个圈。 我跳下披着衣服跳下床,急忙忙地穿上鞋,悄悄地走出我的房间,打开堂屋的门,蹑手蹑脚地踩着雪站在门口,轻声地呼唤:“阿雪,是你吗?” 一道白光自阴影里冲出来。阿雪的嘴蹭着我的裙角,像是在跟我亲热地打招呼。 我蹲下身抱着她的头颈,脸贴着她那华丽柔软的皮毛,轻声地说:“阿雪,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自从那次你帮我从狼嘴里逃出性命,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你好吗?下这么大的雪,你找不到吃的了吧?饿不饿?” 阿雪眨眨眼,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 我发出邀请:“阿雪,到我房间里去吧,外面太冷。” 阿雪摇摇头。 我当时没想明白为什么阿雪拒绝我的邀请。很久以后才醒悟——温暖的房间会让她本身失去对寒冷的抵抗里,这是野生动物生存的大忌。当这些野生动物演变成宠物之后,她们的命运边不能由自己掌控,喜怒哀乐甚至生存,都要交在人类的手里。 阿雪是一只十分聪明的白狐,她懂得很多。 我当时只是觉得,作为朋友,应该彼此尊重对方的意愿。如果她不愿意,我便不能勉强。我对阿丑说:“你等我,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于是我转身回到灶间,轻手轻脚地打开橱门,在里面找了些麦饼和薯类,用裙裾兜着回到门口,放在阿雪的眼前。 阿雪显然是饿了,急急地吞吃着,就着台阶上晶莹的白雪,一口一口。 我又问:“你很渴吗?这雪冷不冷?我给你舀点水吧。”说着不等她有所表示,我转身回去,拿了碗在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放在她面前。 很快水和一大半干粮被她吃光。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两块布袋结成一块搭袋,又放了些干粮在两边的袋内,架在她的背上。 “阿雪,如果你还找不到吃的,就到我这里来,我在家里等你。”我轻声说,手抚过她美丽的皮毛,落在她的头上。 她用嘴蹭着我的手良久,慢慢地转身。 我忽然想到,她是翻墙跳进来的。如今背上驮着干粮,无法再跳墙出去,否则干粮会落在院子里。于是我踩着雪出门,跟她一起走到院门口,轻轻地打开院门,放她从大门出去。 她一步三回头地跟我告别,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转身回房,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清晨早早起来,拿了铲子和扫把,清扫院内的积雪。 不是小小年纪我就勤快,我只想把深夜留在院内的痕迹,我的脚印和阿雪的足印,清除干净。 蒙蒙亮的晨蔼中,我弱小的身影挥动着巨大的铲子,显得格外单薄。 张大娘早起看见,跑过来隔着院门冲我招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唇上做“嘘声”的动作。我将铁铲竖在院门边,走过去轻声问:“大娘,你叫我做什么?” 张大娘用一双温暖的手拉我朝她家里走,说:“爹娘还没起呢?还没吃饭吧?走,到大娘家,大娘今儿做蛋饼。” 我赶紧说:“等我关了院门。” 张大娘锅里熬着粥,香气四溢。她烙了蛋饼,一人一只,张大伯和阿牛哥阿田哥的略大些。阿牛哥心满意足地说:“娘,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天天可以吃蛋饼。” 阿田哥鄙夷地说:“看你那点出息!” 阿牛哥白他一眼,说:“我是没出息,不像你指望着读书做大官呢!将来做了大官,不指望你给爹娘养老,别忘了将爹娘接过去吃几天山珍海味就行了。到时候万一讨饭打你门前经过,别转过头说你不认识这个叫花子!” 阿丑伸了个懒腰,笑着说:“啊哟,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当大官啊?我都等不及了!是不是你当了大官以后,朋友啊啥的都是大官了?娘,你还是先别给我找婆家了,等二哥当了大官再给我找,是不是我就能嫁个大官,以后做官太太啊?” 我“噗”的一声,含在嘴里的粥几乎全喷出来。 阿牛哥接口道:“只怕你等到的时候,也变成老姑娘了。知道的是你等着当官太太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丑得嫁不掉呢!” 阿田哥脸涨得红红的,不知道该怎么发作才好。 张大娘大喝一声:“饭堵不住你们的嘴!” 几个人都安静了。张大娘命令:“阿牛,吃完了没?吃完了去把院子的雪铲干净,再把门口的雪也铲干净。顺便把阿草家门口的雪也打扫了,省得你闲着也是磨牙。” 阿牛哥兀自带着一副忍笑的模样放下碗离去。 我坐着有尴尬,赶紧站起来说:“我也一起去吧。” 张大娘赶紧说:“阿草莫要去了。你跟你阿丑姐在房内纳鞋底吧。哎哟,你们两个,眼看着到了出嫁的年纪,赶紧学点针线女红吧,否则到了婆家拿不起针线,让婆婆看不上不说,还让妯娌小姑子取笑。”。 一席话说得我跟阿丑红了脸去她房里,拿起张大娘这几天粘好的鞋底看了又看。 那时候普通百姓的鞋大多是布做的,鞋底更是用碎步和浆糊,一层一层地刷在一起后用麻绳纳在一起,号称“千层底”。这种鞋底,一般的针穿不透,要用锥子扎好孔,再把穿了麻绳的针穿进去拉紧。纳鞋底是功夫活和力气活,一般妇女拉家常的时候,都带着鞋底边纳边说。 我和阿丑在针线上都欠点功夫。我是因为要帮母亲料理家务而耽误,阿丑完全是因为不喜欢针线,而张大伯和张大娘宠爱她,一直也没强迫她学。 阿丑的床铺上,堆着几双布袜和鞋面,都缝了一半就撂在一边。 “针线太难了!”阿丑摊摊手,一边抱怨一边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针线对她恐怕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坐得住坐不住的问题。我抿着嘴看她笑。 她一把将我推倒在床铺上:“讨厌!你也笑我!” 我忍不住笑出声。我们俩在床铺上滚成一团。 我听到张大伯隐隐约约在外面说:“你让她俩在一起,还能做什么针线!” 张大娘叹息道:“自己的闺女我自己还不知道?我哪里是让她们俩在一起做针线?我是让阿草歇歇。可怜见的,都瘦成一把骨头了,拿着那么重的铁锹铲雪。你看看,这就是在后爹手里讨生活的孩子的苦楚。我说当家的,我可跟你说好了,哪天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长大成家之前,你可不能给他们找个后妈回来!” 阿丑的卧房在张大娘和张大伯卧房的里面,跟堂屋隔着一间房,一般听不到外面的说话声,故而张大娘和张大伯会说些不想让我听到的话。那天我跟阿丑没打算说什么私密悄悄话,所以没关房门,隐隐约约地听到些。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跟事情的表面,原来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即使有些“事实”是大家亲眼看到的。不同的人对一件事情的解读,可以是完全相反的。 因为每个人基于自己的经验,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至于这个判断离事实有多远,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一般来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所推论的,都完全正确,是事实,是真理。 许盛业对我和母亲是比较刻薄,但是他还没刻薄到让一个发育不完全孩子天不亮起来铲雪,而自己又回被窝呼呼大睡。睡觉之前,这场雪还没下,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夜之间,人间变成白雪琼瑶的世界。 在这一刻这一点上,他很冤枉。 张大伯道:“啧啧,你说啥呢?阿草的娘可是亲娘!我倒想跟你说呢,万一我有个山高水低的,你可千万千万别再找汉子了。自己辛苦点,把孩子都拉扯大再找吧。好在阿牛也大了,顶一个壮劳力。阿丑一出嫁,只把阿田熬出来就行了。” 张大娘鄙夷地说:“嘁嘁嘁!告诉你,亲娘就是亲娘!亲爹死了,亲娘还是亲娘。可是呢,亲娘在,亲爹才是亲爹;亲娘死了,亲爹就不是亲爹了!我要是死了,你说你会做饭呢还是会缝衣?别说咱们孩子喝西北风,就是你自己大概都吃不饱穿不周全呢!我们打个赌,我要是死了,只怕你坟头还没干呢就找了新人了!许盛川家的三个丫头怎么样?还不如阿草呢!可怜做童养媳的做童养媳,留在家里的整天被后娘不是打就是骂,还不让吃饱饭!” 张大伯往地上“呸”了三声,说:“乌鸦嘴!好好的大清早你说什么丧气话?死啊活的也不忌讳!阿草还在里边房里,你说话这么大声也不怕别人听见!” 张大娘也笑着往地上吐了三声:“啊呸呸呸!不说了,乌鸦嘴,眼看就过年了,不说丧气话。” 母亲那边醒了不见我,顺着院子里留下的薄薄的脚印找到张家,看我跟阿丑一起纳鞋底,笑着跟张大娘说:“你看,这孩子,自家有饭不吃,大清早跑到邻居家来蹭饭!” 她回到家里,许盛业借题发挥地说,我年纪越来越大,心却越来越野,大清早跑到邻居家去吃早饭,让人知道了,以为是他刻薄继女。他骂骂咧咧把我数落一通,接着责骂母亲没有好好管教我,连累他的名声受损。 母亲解释了一句:“她起得早,被张大嫂叫过去跟阿丑一起学针线。阿丑一个人不肯做,眼看要出嫁了,针线活拿不出手——” 许盛业眼睛瞪得铜铃大:“还说人家阿丑,你自己的孩子针线好了?你看看,白养这么些年,她做过一双鞋不曾?” 母亲有理说不清,再说下去眼看他又要暴跳,说不定还会打人,赶紧闭上嘴停止为我辩解,让他罗罗嗦嗦把我们母女一起贬个够才算完事。 反正我在张家,耳不听心不烦。 自那个冬天的雪夜之后,我再也没在巴州见到过阿雪。我们俩从此人狐两别,音信渺茫。 但是我的生命,却独自走过最黑暗的时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 暴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一直到来年夏天的时候,阿丑和阿牛哥的婚事,都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也没说成。村中渐渐有人说张大娘眼比手高,也不想想自己什么人家,想给闺女找个穿绫罗绸缎的人家,给儿子找个貌似天仙的媳妇。土鱼媳妇一向跟张大娘有心结,常与村中妇人在河边浣衣的时候,或者聚在街边一边乘凉一边纳鞋底的时候撇着嘴说道:“她们家阿丑是长得不差,可就是傻大姐一个。针线女红又拿不出手,宠得田里的活又干不动,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乡绅人家还嫌她小门小户寒酸呢!要不就赶紧盼着哪家公子死了原配,她嫁过去做个填房还差不多。不过,我听说那样人家的填房也是在乡绅人家庶出小姐们里面挑,好歹还能有点陪嫁。娶她们家阿丑有啥陪嫁?总不成几口破樟木箱子里塞几件粗布衣服当嫁妆吧?” 盛川媳妇道:“听说是想把阿丑嫁到镇上去,找个小生意人家——” 土鱼媳妇道:“呸!小生意人家就那么好嫁啊?人家还嫌她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呢!” 盛川媳妇干笑道:“这也难说。听盛川说族长很喜欢他们家老二,说不定哪天人家老二科举得中,做了大官,能把阿丑嫁进京城做官太太呢。” 土鱼媳妇笑得花枝乱颤:“我说嫂子,就算他家老二能出头,只怕这阿丑也变成老姑娘咯!” 阿丑以前只听那些人嘲笑奚落我,虽然气愤,还有些隔靴搔痒的意思。这一次她自己直接被当作耻笑的对象,气得要找土鱼媳妇对骂,被张大娘喝止道:“她是个老婆,爱说什么说什么,舌头长在她嘴里;你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要是跟她对骂,这泼辣难缠的帽子就脱不掉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准去找她吵闹!” 阿丑气哼哼地坐在床铺上喘气。 而我们家这边,母亲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自新年过后到开春,因为许盛业在家待的时间多,一直被他冷言冷语所气,又犯了下红之症。许盛业带着一肚子的气去了巴州,母亲的情绪轻松之后,吃着我给她配的药,渐渐地好了;等他回来,好了半个月的样子,又因为村里有户人家摆满月酒,他喝醉了回家,骂母亲是不生蛋的母鸡,母亲气得旧病复发。 如此反反复复,一直到许盛业再一次带着一肚子气离家去巴州。 他一走,我跟母亲又都舒出一口气。有一日母亲端着我煎好的一碗药,长叹一声说:“阿草,娘真活够了。要不是为了你,这药娘不喝也罢。” 我怯怯地说:“没有娘,阿草怎么办?” 母亲道:“你张大娘过几日要带你跟阿丑到镇上去给阿丑姑姑做寿,看能不能给你们姐妹俩都说门亲。你张大娘舍不得阿丑嫁得太远,一心想找门镇上的人家。我跟她说了,咱们不嫌远,就是镇子那头的村子也去得,只要人家好就行。” 我拉着母亲的裙裾哭道:“娘,你不要阿草了么?阿草不离开娘。” 母亲叹息道:“傻女,是女人总有一天要出嫁的,你不能跟娘一辈子。我女,你还是嫁得远一点好,离许家村何家村越远越好。” 又过一个月,已经是夏天,张大娘带着我跟阿丑去给阿丑姑妈拜寿,留着张大伯和阿牛阿田哥在家中看家。这样的安排其用心不言而喻——拜寿只是借口,给我们俩找门好亲事才是正题。 母亲身体也有些好转,借了一匹驴,到舅舅家走一趟,想请舅舅也留心为我找门好亲事。 我和阿丑跟着张大娘在镇上住了几宿。那几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阿丑姑姑的夫家有门远亲也来吃酒,她家的媳妇见了阿丑拉着手赞不绝口,说:“哎哟,你看看这双白嫩嫩的手,都是肉,主富贵,能旺夫,看起来也巧,想必针线也不错吧?” 张大娘是个实在人,虽然盼女能嫁个好人家,但是也不想撒谎骗婚,实话实说地开口道:“嫂子,实在不好意思,我在针线上不行,所以女儿也没人教,针线上也不行。” 阿丑快人快语地抢着说:“就是就是,这不怪我!” 那妇人哈哈大笑:“好个爽利的性子,我喜欢!”接着她又拉着阿丑细细地问了几个问题,阿丑都言简意赅地一一回答。 那妇人十分满意,又问生辰八字。阿丑知道人家有求配的意思,到底是女孩儿家,拉着我的手往门外跑。 我听见那妇人在后面乐呵呵地问:“这是一对姊妹花吧?妹妹像是很小,身子单薄了些。” 接下来我就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了。 如此我们在镇上又住了几日,被阿丑姑姑带着串了几家亲眷,吃了几家客饭,阿丑的亲事便先定了下来——那个在阿丑姑妈家拉着阿丑问话的妇人姓周,是镇上一户小生意人家,家中专门做油漆生意,只得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大儿子帮着家里打理生意,二儿子小儿子都在读书。 此次正是为长子求配,要一个性格爽快能帮忙打理生意的媳妇过去当家,不求针线好,只要脑子快,能算帐,可以出得厅堂与人谈买卖。 张大娘跟阿丑姑姑以及相熟的妇人打听,听说这一家人上一辈就是妇人当家,男人,尤其是长子,都十分忠厚老实,只干活,不出声,凡是与商人伙计打交道的事都由婆娘做主。 张大娘听了十分满意,对阿丑说:“我看这个婆婆行事大方又大气,不会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找你的茬。那孩子许多人都见过,说是忠厚老实本分,干活的一把好手,模样也周正,年纪也匹配。阿丑,这样的人家你不嫁还要嫁谁?!” 阿丑道:“我总要见见吧?谁知道你说的模样周正是啥样啊?我看人家只要长着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你们都会说是模样周正。” 她咬死不见面不会点头同意。 张大娘和阿丑姑姑无奈,只得转述了阿丑的意思。周大娘哈哈大笑:“这姑娘不见兔子不撒鹰,将来调理调理,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我喜欢。”于是安排了一次相亲。 相亲就定于镇外的鸡鸣寺。在张大娘的护送下,我陪着阿丑在佛前上柱香。阿丑跪在蒲团上,我将燃着的香替她插在佛前条几的香炉上,阿丑伏下身双手翻上,恭恭敬敬地磕个头道:“菩萨啊,光明佛啊,请给我指派一个俊男人吧,千万别给我一个满脸是疤,长得稀奇古怪的丑八怪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的蒲团上也跪下一个少年,恭恭敬敬地给佛磕着头,却什么也没说。倒是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少年听见阿丑的祷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转头看他,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也好奇地回头来看我。 蒲团上的上的少年眼睛盯着阿丑,阿丑也转头去回看他。 蒲团上的少年有着被太阳晒成红色的脸,以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五官端正,四四方方,神情倒是有些像阿牛哥。 他身后的少年,有一点点书卷气,身材略矮略细,但是大大方方,十分坦荡。 两个人虽然身型不同,但是面目之间倒有七八分相像。 事后才得知,跪拜的少年名叫周至方,正是阿丑的相亲对象;而站在他旁边观望的,叫周至纯,是周家的老二,自告奋勇陪大哥相亲。 周至纯听身边亲戚形容阿丑的言行举止,本来对母亲相中的人选颇有非议,觉得父亲对母亲唯唯诺诺一生很是憋屈,自己的大哥眼看要步父亲的后尘,讨个跟母亲一模一样脾气性格的媳妇,不免为大哥抱不平。他本着搅散一次不合适的姻缘之心而来,不料听了阿丑一番心直口快的祷告,忍不住莞尔,改变了心意,觉得的阿丑的脾气跟他大哥倒是绝配。 “大哥,你憨厚有余灵活不足,配个刁蛮的斗不过人家。这个女孩倒是个心中无什么城府的,不会害你。”这位读书的兄弟真心真意地对他打理家族生意的大哥说。 周至方自从看到阿丑的那一刹那,被她的美貌和无心无肺的笑容所倾倒,巴不得兄弟不要反对,连忙点头如啄米。 阿丑对周至方也很满意。她自幼感情上跟阿牛哥比较亲密,跟阿田哥比较疏离,因此对身材长相神情都有些像阿牛哥的周氏长子很有好感。她不喜欢周至纯,叫他泡菜萝卜,说他一副迂腐的酸相。 “你看看,上街跟人家打架,一拳能被人打出五丈远,直接掉河里去。” 我哭笑不得:“他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干嘛跟人打架啊?” 始料未及的是,周大娘正式遣了媒人上门说亲的时候,不光给阿丑下了定,还顺带着跟张大娘为我和她的次子周至纯提亲。 “这孩子平日看谁都不顺眼,不知道哪天是怎么了,跟阿草就看对了眼,再三再四地要我来提亲。亲家,你看——” 张大娘一听喜上眉梢:“唉哟,亲家,这个主我虽然做不了,但是我一定回去跟阿草娘转达你的意思,赶下次大集的时候,让阿草娘也到镇上来看看,你亲自跟她提?也让她相看相看你家老二。” 周大娘拉着张大娘的手问:“你们两家交好,你说这闺女怎么样?” 张大娘笑吟吟地问:“你说呢?” 周大娘道:“看着相貌是很好的,就是身子单薄了些。我家老二,还就喜欢这样文文气气的,我看着能急死。” 张大娘笑道:“她不是你看着的那样。阿草可能干了。她识得草药,跟她妈学得一手种药的本事,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你不用请先生,她就会配药。” 周大娘脑子转得快:“那我家要是娶了她,不是可以做药材生意了?” 张大娘道:“谁说不是?亲家,如今我们两家是一家,你家好就是我家阿丑好,若她俩做了妯娌,你半夜数银子都会笑醒。” 周大娘狐疑地问:“你家也有两个儿子吧?怎么不把阿草说做媳妇呢?” 张大娘长叹一声道:“我倒也想啊!我们家老二,早就说了,不考上功名不谈亲事。这孩子心高着呢。老大呢,跟阿草年龄差得忒远。我家里阿丑一嫁,又要供阿田读书,跟你一样想立刻成亲找个当家的媳妇。你也知道阿草年纪还小,葵水未来,她等得,阿牛等不得。你家老二年龄倒相配,两个人都不着急成亲,可以先定亲,过两年再成亲,两全其美。” 周大娘恍然点头:“亲家说得极是。” 张大娘带着一门亲事和一门准亲事以及我和阿丑高高兴兴地出城。时值盛夏,天越来越热,为了赶清凉我们起了个大早出门。出门的时候天空还晴得透明的蓝,只是没有一丝风,稍稍有点闷热。 阿丑一大早被拖起来有些不满,边走边撅着嘴说:“娘,阿牛哥要是知道周家老二跟阿草提亲,肯定会跟你大闹的。” 张大娘说:“这么热的天你还有闲心说闲话!都定了亲的人了,稳重点,别着三不着两的。你看谁家待嫁的姑娘整天把定亲,男人挂在嘴上?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阿丑踢着路上的碎石,说:“我管别人怎么说我?我男人和我婆婆喜欢我就成。” 张大娘掐她一把,恨恨地说:“现在她要娶你过门,自然啥都好说。等到了婆家,她给你做规矩的时候,有你哭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在娘家撒娇撒痴的日子还有几天?!” 阿丑嬉皮笑脸地说挽住张大娘说:“所以啊娘,你要好好疼我,别骂我呀!” 张大娘点着她的额头说:“我今天多骂你几句,将来你婆婆就少骂你几句。” 我抿着嘴在旁边笑。 张大娘又道:“你看人家阿草!你们俩啊,在家做姐妹,在外面做妯娌,强如跟别人做妯娌生气不是?这门亲要是再能说成,那是上上大吉。” 阿丑撅着嘴说:“唉呀,你不让我说,自己却说。论亲疏,阿牛哥是我亲哥,那个周至纯是我小叔,亲哥比小叔亲;可是论到好处,阿草还是嫁给我小叔对我好处大——真难办啊!” 张大娘看我一眼,一巴掌拍在阿丑头上呵斥:“走吧,早点回家。不知道你爹和你哥三个男人日子过得怎么样。” 走到半路,天气阴沉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闷热潮湿的气味,一群群的蜻蜓在低空中上下翻飞。我们的鼻尖身上,都被憋得汗出如浆。 张大娘说:“糟了,只怕要下雨。快些走。” 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的时候,豆大的雨点渐渐地砸下来,空气中的凝结的能量很快得到释放,雨点越来越密集,砸得我们张皇失措,一会儿就湿了上衣。 实在被雨砸得无处躲避,张大娘也顾不得什么老婆姑娘了,带头将裙子解下来披在头上当蓑衣,顶着雨前行。 那个时代的女人,裙下是穿着裤子的,所以并不会出丑,不过是看上去不够文雅好看罢了。 饶是如此,等我们走到家的时候,浑身上下还是被淋个湿透。张大娘在我家门口说:“不知道你娘在家没,要不你先到大娘家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 她家两个落汤鸡,等到轮完,估计都要生病了。所以我摇头说:“这么大的雨,我娘肯定在家呢。再说就算她不在,我也会自己先换了干衣服烧水洗个热水澡。” 于张大娘和阿丑就此别过,我开了院门,进得院子,关上院门就冲进房内大叫:“娘,娘!” 母亲不在,家里没人。我赶紧冲进灶间,打开锅准备先烧上水再换衣服,却发现锅里居然焖着一锅热水,大喜,赶紧回房拿了干衣服,用瓢将热水舀进澡盆,脱了湿衣,将自己没入澡盆。 极度疲劳的身体顿时出了一身汗,浑身有放松的清爽感觉。我洗着头发洗着身子,轻声地哼唱着。 眼前闪现的是周至纯饶有趣味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 恍然欲睡中,我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开门,开门!谁在家呢?还不快给老子开门!” 我猛然惊醒——许盛业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 黑暗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一声大似一声,带着一股暴烈的脾气。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大声地回应:“来了,这就来了!” 一边说着,我一边赶紧站起来用一大块粗麻布将身体草草擦一下,先将裤子穿上,短襦只伸进胳膊披上,来不及系带子,踩上木屐,一边急急地往外走,一边用手掩着衣襟,一边拿起放在门边的伞,开了门冲到院子里。 “砰砰砰!”门被敲得山响,许盛业不耐烦地叫唤:“怎么回事?在家里偷野汉子呢?!再不开我踢门啦!” 我赶紧说:“来了来了。”一边拿着伞,一边用胳膊夹了衣襟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打开门闩。 门几乎被许盛业冲开,我差点被门扇打着脸。我往后仰着,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同时保住没系带子的短襦不滑落,手一松,伞歪在一边,几乎落地。 “你磨蹭什么呢?是想让老子被雨淋死?”他带着醉意怒气冲冲地吼。其实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雨水只不过打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根本淋不到他身上。他肯定输了钱,喝了酒,又拿我们娘母子撒气。 我一边关门一边解释:“我跟张大娘刚回来,路上淋了雨,在换衣服——” 他停住脚步回头,眼睛扫过我的脸。我刚用热水泡过澡,脸上红润未褪,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上身是短襦,下身是宽宽的裤子,木屐之上,一双脚因为整日不见阳光,白白嫩嫩。 他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回房。 我回到灶间,将衣裳的带子都系上,扎了腰带。因为外面雨还下得猛,又在家里,我不想穿上裙子。穿着裙子进出房间和院子之间,伞遮不住,容易打湿裙脚。粗布衣服很厚,如果持续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晾干。 我甚至把裤脚挽起来,用小桶将澡盆里的洗澡水一桶一桶舀出门外,跟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房前的水沟流出去。 我把澡盆洗干净,吃力地拖着竖起靠墙根放,将换下来的旧衣服捶洗干净挂在屋子的一角,这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走了一天的路,又洗澡又洗衣服,我实在乏了,本想躺一会就起来烧饭,却头一挨枕头睡着了。 梦中,那个一脸书生气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一双眼睛似有话,又似无话,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说:“我知道你叫阿草。” 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我想睁开眼看他,却又睁不开,我累极,翻身又睡。 迷迷糊糊之间,我感觉似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滑过我瘦弱的身躯,稚嫩的皮肤。我推开:“累,我要睡觉。” 那双手锲而不舍,摸上我未发育的RF。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向我的脸压过来,我闻到一股酒气。 那双手渐渐向我的下T滑过去,在腰部遇阻,摸索着解我的裤带。 动作太过粗暴,我蓦然惊醒,奋力睁开眼一看,立刻被吓呆。 许盛业一张黑里泛红,红里透黑的脸就在我眼前,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像那日山夜在洞口遇到的狼的眼睛。 “爹爹——”我的一声惊叫还未发出,被他用手捂住嘴,咽回喉咙里。他轻声地哄我说,“阿草,好阿草,别出声,爹爹给你买糖吃,给你买好看的衣裳穿,给你买花戴。乖,你听话——” 他的嘴凑上来,亲我的脸。我心里一阵阵厌憎,肚子里一阵阵恶心,头脑里一阵阵空白。我打着哆嗦挣扎着叫:“爹,爹,我,我——” 他那双巨大的魔掌捂着我的嘴,令我的声音发出来变成嗯嗯呜呜。 我本能地揪着裤腰不放松。 那个时代的衣服没有纽扣,都是由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带子来固定。许盛业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解开我的裤带,情急之下开始用力撕扯。 本来麻布是很结实的。可是我的裤子已经穿了很多年。最初缝制的时候就考虑到孩子在发育,裤腿做得长,每过一段时间,放下一点裤腿,这样既节省金钱,也节省人工。 这么多年的浆洗,布料已经非常不结实,被这个壮汉一撕,我的整个下T暴露在他的面前。 我本能地往床里缩,拼命掩住身体,同时害怕得开始哭。 “不要,不要!”被他捂住嘴的我,说话声又变成“呜呜,呜呜”。 “阿草乖,爹爹给你买糖吃。爹爹再也不骂你,不打你,爹爹对你好。”他一边哄着,一边把他的嘴贴上我的嘴。 我拼命挣扎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岸上翻滚。我的反抗似乎激发了他的兽性和征服欲,他真正用了力气,一手摁住我,一手去拉我的上衣,没几下,我的上衣变成碎片落在床下,我全身CL,感到奇耻大辱。 我开始又抓又咬。可是我才刚刚十三岁,葵水未至,身上没有多余的肉,像只弱小的羔羊,在狼口里逃生。没有阿雪的帮助,怎么敌得过身材大我几倍的恶狼。我挣扎着,哭喊着,我的所有挣扎和哭喊,都被他压抑着,被雨水和雷电掩盖着。我浑身是汗,满眼是泪,很快失去力气。 慢慢的,感觉他那像树枝的手侵入我的两腿之间。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的脸涨得像猪肝,他的眼睛已经红得看不见白色与黑色,他的胡子,在我看来,像来自地狱的铁刷。 他的整个身体压下来。巨大的酒气包围着我。我窒息着,我累得脱了力气,可是我还在拼命哀求,尽力挣扎。 “阿草,莫要乱动。你挣也没用。你听爹爹的话,爹爹以后对你好,给你买蜜吃,给你买绸穿,给你买花戴,带你去巴州看风光。”他甜言蜜语地许着愿,可是却没有停止粗鲁与暴力。他的胡子弄得我脸疼,他的手抓得我身体疼。 他用两只结实有力的腿压住我细弱的腿。看我还在挣扎,他拿起床头被撕下的衣带捆住我的双手,匍匐在我的腿中间,用手粗鲁的分开我的双腿。 他贪婪地看着我的下T,我羞耻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如果这时候旁边有一把匕首,我宁愿撞向匕首,一了百了。 我无法动弹,我只求雷公电母能长长眼睛,一个闪电,一个雷劈,把我和这耻辱都劈得灰飞烟灭。 忽然,他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嘴里喃喃地说:“啊,阿草!”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下面往上跑。这种疼痛,不同于从树上跌下被磕破头皮的疼痛。它从里往外涨,涨满整个身体,然后撕裂,像是整个身体被劈成两半。 它是如此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深刻,以致我不能呼吸,忍痛不过,失去了意识。 我是在多年之后渐渐懂事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我对于疼痛的敏感程度超乎常人。一般人痛到五分的时候,我会痛到八分,别人痛到八分了,我已经不堪承受,呈现假死状态。 这大约也是我数次“起死回生”的根本原因。当我一次次想死死不了,却要忍受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的时候,才渐渐明白,这也许是老天惩罚我自己寻死的一种方式。 自杀只能给我带来更多的烦恼,而不是解脱。 那一日我感到的剧痛是此生所未有的。我感觉我的整个灵魂从身体抽离,被挤压到另外一个世界。 “阿草!阿草!”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我浑身动弹不得,只把脸转向那个声音,眼珠转了一转,落在一个女人焦急的脸上。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睛里闪着焦虑狂野的光。她的脸上斑斑点点,全是红色,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不像一个女人,她像一头野兽。 “阿草!阿草!我女!你到底怎么样,啊?你到底怎么样?我是娘啊,你不认得了吗?阿草,都是娘不好,娘没想到你今天能回来——”她说着说着,涕泪滂沱,脸上的红色斑点,变成了水红色的一片。 “娘,你的脸——”我似乎有点醒了,低声地说。我的神经从麻木中恢复,感觉一阵阵灼热的疼痛从下边传上来。我再一次皱起眉头,吸了一口气。 母亲猛然想起什么,冲出房间。我听见外面有水的声音,接着她又冲进来,跪在我的身边,扶起我。她的脸被洗得干干净净。她的手上拿着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 我才发现,此时已经暮色四合。我浑身酸痛,甚至不能转动脖子。“娘,你怎么了?”我指着她衣服上的斑斑点点,似乎也是红色,已经红得发紫发黑。 而我,躺在房间一角的地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 母亲扶着我说:“阿草,快穿上衣服。你听娘说,我们得赶快走,越快越好。” 她扶着我坐起来,费力地帮我穿上衣服,并且拼着全力要扶我站起来。我也颤悠悠地支撑着尽力站起来。她架着我走出房门。我试着转头,她伸出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说:“阿草乖,别看,别看。” 我的脚绊在门槛上,身子一歪,母女齐齐摔倒在地,脸冲着房里。挣扎着爬起的一刹那,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的床,我那不甚结实,平日只睡我一人的床已经坍塌。许盛业的身子横卧在坍塌的床铺上,脑袋着地,脑浆崩裂,隐隐约约中,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他趴在地上的脸向外挣扎着,眼睛瞪得溜圆,配上络腮胡子,显得格外狰狞。 我的胃里一顿翻江倒海。我在地上蜷成一团,吐了一地的酸水。 母亲顾不得什么,爬起来抓住我的腰,连拖带拉地拖出我的房间,把我放在外间的地上,给我配了一碗蜜水,让我喝下去。 我摇摇头,眼泪如门外的雨水,流个不停。 母亲跪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肩,声音坚定地说:“阿草,你听着,我杀了他。他是个畜生,我早该杀了他。我杀了他,许家村我们不能待了。我们必须连夜走。你把这水喝了,等下再吃点东西。娘这就打包收拾东西,天一黑透我们就走。” 说着她把水递在我的手里,自己迅速站起来走进她的卧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首饰,打包。 她甚至不得不再次回到我的房间,打开箱子找我的衣服鞋袜,拿到她的卧房去包在包袱里。 她翻出油布,将这些衣物包成一包。后面想了一想,再打开来分开,将我的东西和她的东西分开包。她将她的首饰都打在我的包里。 她又打着伞走到灶间,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食物都包上,放在竹篓里拿过来,将打了包的衣服也放进去。 她的动作急促但是不慌张,她的神情镇定脚步从容,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在准备一次回娘家的省亲。 她都收拾完毕,回来看见我已经把蜜水喝了半碗,就端出两碗饭,说:“我们吃饭,吃饱了才能走路。” 看到她这么镇定,我也变得心安了,低头默默吃饭。 半天我才问:“娘,我们往哪走?” 母亲不假思索地说:“上山,从山里绕出去。走下河太平坦了,很容易被人发现。” “那,会不会有狼?”我怯怯地问。 母亲闻言踌躇道:“下雨天,有也不会出来吧?”她沉吟着,还是放下碗,走进我的卧室,过一会拿出一把带血的菜刀。她把菜刀放在门外,没一会儿刀上的血迹就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她把菜刀用布包了,放进竹篓。 然后她又走进那卧室,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把带鞘的的匕首,用油布包了,也放进竹篓。 做完这一切,她又坐回到饭桌前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很快我们母女吃完,夜色也完全笼罩下来。她点了灯将裤腿打了绑带,穿上鞋子,并用粗麻绳和带子用油布把我们的鞋子包起来,绑在腿上缠得结结实实。 她为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她自己先穿上蓑衣,背上竹篓,再戴上斗笠。 她吹熄了油灯,牵着我的手出门。她先关上自己的卧室门,再关上我的卧室门,然后关上外间的房门,走到院子里,锁上了院门。 茫茫夜雨中,我们母女沿着小路跌跌撞撞地上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摸索着前行。母亲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关照我:“阿草,当心脚下。” “阿草,坚持一会儿,我们离开许家村就好了。” “娘,我们去哪儿啊?”我忍不住问。 “以前采药,见过一条难走的山路,据说一直往西南走能走到省城。娘一直想去探探,要照顾你没法去,带着你又怕凶险,今天我们娘俩索性走走吧。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儿。被狼吃了总比被人吃了强。” 母亲的坚定给了我信心。我不再追问,只是紧随着她的脚步跟她一起走。 那条采药的路母亲显然已经走熟了。但是天雨路滑,漆黑漆黑的夜里,我们走不快。雨下得时大时小,不时有雷鸣闪电。临走前吃得那点剩饭也没有什么能量,我跟母亲走一阵歇一阵,走得精疲力尽。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几乎走不动了。我脚下趔趄,被一颗尖利的石头绊了一跤,趴在地上。母亲把我扶起来,伸手摸我的腿,在裤子膝盖的地方摸到一个洞,并且摸了一手血。 母亲解下竹篓,翻找着一只油布包,打开包,拿了纱布条和止血药给我包扎。 她做完这一切,看了看四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问:“阿草,还能坚持吗?再走半个时辰我们能找个隐蔽的山洞歇一歇。” 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条采药人常走的小路,一边是崖,另一边是坡,路窄,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隐蔽的地方。 我咬着牙点点头。母亲站起来,要把背篓背上。忽然之间,她的身子一阵摇晃,她扶着一棵树才没让自己摔倒。 “娘,你怎么了?”我焦急地问。 我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人的声音在说:“前面好像有人!” 母亲猛回头,发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墨一样的黑夜里闪耀。有人点了防雨的油灯来找我们。 似乎只有一秒钟的思索,母亲将竹篓里我的衣包拿出来,迅速用带子绑在我身上,将包着匕首的油布包塞进我怀里,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把我推下身边的陡坡,叮嘱我说:“阿草,记住娘的话,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也要活下去。” 我无法控制地,迅速地向山下滚去。石头树枝一起咯着我刮着我,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我似乎听到上面有人在喊:“抓住她,抓住那个谋杀亲夫的贱女人和她的崽子!” 在迅速下降的过程中,我感觉身子忽然腾空落下,重重地碰上一块大石头,我再一次昏死过去。 雨,一直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 尼庵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迷雾,茫茫不见五指的迷雾,我赤脚徘徊在迷雾之中,却找不到方向,甚至感觉不到足下的碎石或者荆棘带来的痛感。我心越来越慌,不知身处何乡,面对的是什么。我一个一个地叫着:“阿树!弟弟!” 没有人回答我。 “娘!娘!”也没有人回答我。 渐渐地,抬头望去,天空透出一线光。我追着光摸索过去,却一脚踩空,跌入一口猎人挖的陷阱。 “啊,阿雪救我!”我惊恐地叫着,挣扎着。 “阿弥陀佛!”一个惊喜中带着冷静的声音念了一声佛号,传入耳中。我微微睁开眼,一团迷雾中,似乎有一张戴着僧帽的脸凑近我,对着我呼唤,“小施主,你醒了么?”说着一双清凉的手摸上我的额头。 耳边似有开门声,另一个声音传进来:“慧明,她怎样了?” 那个叫慧明的师傅回答说:“我听她在梦中大声嚷,似乎醒了呢。你看都出汗了,但愿有惊无险。这孩子也算命大,烧了三天,滚烫滚烫的,都说没救了。” 门口那人说:“如此说来,我去调些蜜水先喂她喝下。” 接着吱呀一声响,门又被关上。慧明又轻轻唤我:“小施主,小施主,你醒了么?” 我很努力地想睁开我的眼睛,无奈力不从心。 那位师傅起身,接着我听见水盆在响,没一会儿有凉凉的感觉压在我的唇上。 门又被推开,那个人端着一碗蜜水去而复回。床头的慧明接过蜜水,对那人说:“你去打壶热水来,等下我们给她擦擦身,换身衣服吧,身上都是汗呢。” 那人又转身出门。慧明看看我的样子,也不扶我起来,只是用调羹舀着蜜水一点一点喂进我的嘴唇。她的调羹一碰我的嘴唇,就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痛。 我迷迷糊糊地喝了不知道多少蜜水。那个人又拎了一壶热水进来倒进盆里,加一点凉水兑成微烫的,拧了手巾过来,先给我擦了额头和脸,然后是脖子,然后她要接我的衣带,想给我擦身。 我的手死命地抓住衣带不松手。 那人诧异地说:“哟,这孩子,你看看,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护衣裳护得这么紧!” 慧明长叹一声,说:“阿弥陀佛!算了,别擦了。”她把那人拉到一边,低声说,“把她救回来那日给她换衣服,我见她下边好像有伤。当时只顾着救人,也没看真切。如果真是那里伤着了,那她今天的反应也是对的。” 那人看看我,露出恻隐之声:“阿弥陀佛!这是谁在作孽?这孩子才多大?!” 慧明压低声音说:“昨天下屯来了两个香客,说那边许家村出了一桩凶案,许家的一个男人被他娘子用刀劈了——” 那人掩嘴惊叫一声,连忙拉住慧明走到门外,虚掩上房门,又问:“杀夫?怎么这么狠?难道跟人有J情?” 慧明道:“我有些恍惚觉得这孩子可能跟这桩案子有些牵连。据那两个香客说,那妇人不是男人原配,是带着一个孩子再蘸到许家村的。那孩子有些精怪,刚出生克死亲爹,后来她娘怀了一胎没坐住,第二胎才生了个弟弟,三岁不到,元宵夜又走失了。那妇人在山里被村人们捉住报官,可是那些人横找竖找,就是找不到那孩子。问妇人,妇人一口咬定在在山里失足跌落山崖,已经死了。” 那人疑惑地说:“你那日就是从山里把她背回来的吧?” 慧明道:“可不是!我看到她的时候好险,她一半在石头边,一半在水里,有大石头和草丛掩着,轻易看不见。要不是我每天要在那块大石头上打坐半个时辰,几乎看不见她。” 那人道:“你是说,她可能就是那个跌落山崖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小庙会不会惹上官司麻烦?” “我是有这疑惑。那孩子这几日连连做噩梦,嘴上起了一串燎泡,显然有心事有内火发不出来。”慧明顿了顿,道:“不管怎么说,佛家慈悲为怀,还是救人为本。可惜主持也病着。等这丫头的病好了,大约主持也能出来走动了,到时候再说吧。” 那人道:“阿弥陀佛,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妇人现在怎样?” 慧明道:“还能怎样?可不是要解进州里审呗。” 我躺在屋里的床铺上,昏昏沉沉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个大概。母亲到底让他们抓住了。他们送她见了官。小时候听大人们讲古,讲起县太爷审案,不管三七二十一,招与不招,上来先打个十几板,这叫煞煞案犯的威风。招了便少受些皮肉之苦,不招再用竹梭子夹手指。十指连心,一般人挺不过,便会屈打成招。 可怜母亲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一直断断续续地生着妇人病,如何吃得了这样的苦楚!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力不从心,自床铺上跌落在地,扑通一声响。 门外的两个人连忙停止了谈话,一起开门进来,赶紧扶起我问:“怎么回事?小施主,你醒了?” 我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她们,说:“求求你们——”发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嘶哑而微弱,不像人声,倒像鬼声。 慧明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抱起放进被里,安抚地说:“莫要再说。你先安心住在这里。我们是尼庵,这是后院最偏僻的房子,等闲杂人到不了这里。你先养好身体,养好身体才能做以后的打算。” 大约主持病着,这样的大事她不能做主,所以用“拖”字诀最为保险。可是我的母亲被送入大牢,性命危在旦夕,让我如何能躺得住? 情急之下,我流下泪来。 慧明身后那人也温言安慰:“你看你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能做什么事?听话,先把身子养好是正经。我去给你做些粥如何?” 是,先把身体养好是正经。我要救母亲,必须能下床走路。我立刻点点头。 两个人对视一眼,会心而笑。那人又出去,慧明问我:“这碗里还有半碗蜜水,我扶你起来喝如何?” 我又点点头。 慧明扶我起来靠在床头,端起床头的碗,一调羹一调羹,我将剩下的半碗蜜水喝尽。 那个女师傅又端了一碗粥进来。那粥像是一直在灶上用小火焖着,米已经烂化,加了炒碎的豆腐末和青菜末,香喷喷的很是诱人。 我将那一碗粥全都吃下,感觉又昏昏欲睡。 慧明欣慰地笑着说:“再睡一会儿吧。醒来再看看有没有力气说话。” 我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睡着之前,我感觉天光是很亮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月光洒满房间。我睁开眼,转头向床外,只见床前的空地上,两只条凳和一块木板搭了一只铺,一个人睡在上面。想必白天辛苦,居然响起了鼾声。 试着挣扎坐起,只觉得口中干渴无比。我看见床头的木桌上有一只茶壶和一只茶碗,便挣扎着起来去拿茶壶倒水喝。 到底人还是有些虚弱,颤抖的手拿着壶把没拿住,碰得茶杯叮当一声响,铺上的人惊醒,坐起来问:“谁?” 她看清楚是我,笑道:“醒了?想喝水?别动,等我给你倒。” 说着她下铺走到桌前给我倒水,递到我手上。 正是白天守在我床前的慧明师傅。 我喝了水,将杯子放在桌上,爬起来下了床,跪在地上,冲着慧明磕了一个头,哑着嗓子说:“多谢师傅救命之恩,阿草此生难忘!” 慧明吓得后退一步,闪之不及,然后蹲下身去要扶起我:“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怎能见死不救呢?” 我匍匐在地上死不肯起来,流泪道:“师傅说的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请师傅救我娘一命!我娘冤啊!!” 慧明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 我的嗓子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是,我就是那个杀夫女人的崽子。师傅,我娘冤枉啊。她杀死的那个男人,是个畜生,我——” 我一口气憋在喉内,说不下去,脸涨得通红。我不断地磕着头,匍匐在地。现在能帮我救母亲的人,只能在这尼庵内。谁愿意帮助我,此生我愿做牛做马跟随她! 一个女孩用这种口气讲一个男人,只要是一个有点阅历的女人都听得懂。慧明年纪不轻,三十上下,如何不懂?她似乎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启齿问:“你身上的伤——” 我的眼泪在床前的地上积了一片水洼。我长发披散着,已经看不清是不是在点头。 她俯下身扶我起来:“这么说你娘便不是谋杀亲夫,最多是激愤杀人。何况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当杀!”说着她似乎记起自己的僧人身份,连忙叫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她强拉我起来坐回床铺上,她坐在床边凝思一会儿,又道:“不对啊,就算是激愤,她一个妇人,如何能杀得了一个大汉?阿草,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暴雨之夜是我此生之痛。每当我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栗不止,说不出话来。 慧明长叹一声,轻声安抚我:“好孩子,先睡吧。明日我遣人到许家村打听打听你母亲到底在何处,何时开审,然后再从长计议。现在天黑着,你病着,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吃好了,睡饱了,才能救你娘,是不是?。” 师傅说得有理。可是躺下我也睡不着。我的眼前都是母亲蜡黄带着病容的脸,看见她在牢里与蟑螂老鼠为伍。她蓬头散发地睡在一堆稻草里,被狱卒喝来喝去,侮辱打骂。 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她把我推下山坡,一片丹心地叮咛,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可是这世上我只得这么一个亲人,她若活不成,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飘在人世间,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肝肠寸断! 我在床铺上辗转反侧,慧明似乎也难以入眠。她索性躺在铺上跟我闲聊,问一些她一直憋在肚子里的问题。比如我原来家在哪里,母亲如何嫁到许家村等等。 我一一道来,不知不觉,窗纸开始发白。慧明打了个哈欠,说:“也罢,今天不睡就不睡吧。这几日我照顾你,不用去做早功课。阿草,你到底是不是有异能——”她斟酌着字句。 我摇头。我说:“我从来没害过人。” 我若能害人,许盛业还能得逞吗?我若一个咒语便能灭他于无形,何劳母亲亲操菜刀将他砍杀? 慧明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些见识的,想想也就通了,点点头说:“也是,若你真懂神巫之术,日子怎么会过得这样惨!” 天亮之后,慧明看我好转,便去给我端来斋饭。我挣扎着坐起来吃了饭。毕竟躺了三天三夜,骤然起身,还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那日跟慧明说话的女尼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来接替慧明。这时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慧真。 慧明临走前对我说:“放心,我会替你打听。” 我感激地目送她离去。 慧真将药端到我面前说道:“把药喝了吧。看起来你没什么事了,要多睡觉才好。” 可是我睡了这么久,心中又记挂着母亲,如何睡得着。我喝了药,下床扶着墙走动。 慧真惊叫:“你这孩子,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你想干什么,只管告诉我——” 我咬牙道:“我只想快点好。” 慧真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心急不得!” 才走了一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吁吁,感觉头晕目眩。我勉强扶着桌子回到床铺上躺下。 这样晨钟暮鼓,我又在庵里躺了一天,晚上慧明来到我房间,掩上门悄悄地说:“我出去打听过了,你娘被关在许家祠堂一天,前日已经押解到州里。再过三日州里要开审呢。” 我急急地问:“那我娘身子可好?” 慧明道:“我听人说你娘在许家祠堂的时候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呢。” 母亲求死,大约是真的活够了,也许是为了斩断我的牵挂,好让我不回头地离开这里。可是,没有母亲,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眼泪立刻在眼里打转。 慧明摇头道:“孩子,想开点吧。他们若判你娘谋杀亲夫,你娘早晚——”她看了看我的脸,把后半句话吞进去。 不言自明。我的眼泪落下来。 慧明道:“其实你娘倒是情有可原,因那厮做的是下作禽兽所做之事。你还是个孩子,按理罪不及你——” 若是普通的孩子,罪是不及我。但我不是普通的孩子。我是个背负克父克弟传说的会巫盅的女子,那些村人们怕我恨我,发生这样的事,还不想方设法地置我于死地?母亲哪有不知道的?所以她宁可推我下山,也不想我落入那些人之手。 推下山或许有条活路,被村人们捉住是死路一条。许盛业是什么原因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让他怎么死。 我再一次挣扎着跪倒在慧明面前:“师傅慈悲,救救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 听审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许柳氏,你从实招来,这许盛业是否你所杀?”刺史大人端坐堂上,惊堂木一拍,确有几分威严和肃穆。 母亲跪在堂下,脸色蜡黄,神情憔悴,头发却依然梳得整齐干净,用一根木簪挽住。[] 我藏身在慧明后面,从人与人的缝隙里往衙门里看去,不过几天,母亲已经瘦脱了人形。她的眉目之间了无生气。 我求了又求,哭了又哭,慧明终于答应将我乔装打扮成小沙弥,带到来巴州城听审。为此我剃了一头长发,并且剃了眉毛,穿上僧衣带上僧帽,拿着化缘的钵,跟着慧明昨日清晨启程,一路风尘仆仆,于昨夜城门下匙前赶进巴州城。 我答应慧明师傅,不哭,不闹,不闯堂认亲。 慧明背起身上包裹的时候,殷殷叮嘱我:“记住,没事儿的时候垂眼看地,切莫睁大眼睛东张西望。” “要记住,千万不能开口说话。面貌可以遮掩,口音是遮掩不住的。” “看见你娘受苦,莫要哭,莫要想着冲过去给她喊冤辩解。那样非但救不了你娘,反而连你都填进去。” “你填进去,你娘更伤心,只怕真活不成了。” 我拼命点头,只怕慧明一不高兴,决定不带我去巴州城了。 可是,当我看见母亲这幅模样出现在堂上,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母亲对刺史大人的指控供认不讳:“是民妇所杀。” “许盛业若大一个男人,你如何杀得动他?” “回大人,民妇自知若空手搏斗,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趁他醉酒熟睡之际,从灶间拿了菜刀将他杀死。” 刺史大人头转向下边,一个衙卒将一把菜刀放在母亲面前。 刺史问道:“可是这把菜刀?” 母亲抬头看看了,点头道:“正是。” 刺史一拍惊堂木,勃然大怒:“许柳氏,你胆大包天,居然趁丈夫酒醉酣睡之际,用菜刀砍杀亲夫,所为何来?” 母亲对着刺史磕下头去:“望刺史大人明鉴。那日丈夫丈夫赌输了钱,喝醉了酒,回来对民妇大发脾气,又打又骂,还,还――”说道这里她说不下去。 刺史大人问道:“还怎样?” 母亲匍匐在地,说:“还强行求欢――” 刺史道:“你二人本夫妇,也是人之常情。你若非有J情,为何因他要行周公之礼便要杀他?” 母亲复又磕头道:“小妇人身患妇人病未愈,丈夫百般辱骂殴打强行其事,妇人受辱不过,一时激愤――” 刺史显然不信,沉声道:“且带人犯到一边。传人证许盛乾上堂!” 母亲被狱卒带过一遍跪着,一个乡间大汉模样的人,许盛业的远房族兄许盛乾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 刺史例行公事地问:“堂前所跪何人?” “草民许盛乾。” “你与死者是何关系。” “草民是他远房族兄。” “案发当日,你跟许盛业在一处?你是如何发现他被害家中?” 许盛乾一边搜索着记忆一边说:“那几日村东老三家的走娘家,家中无人,盛业就给了邻家一些钱,让他们准备些酒菜送到老三家,我们哥几个聚在他家喝酒扔骰子。喝到下午时分,盛业身上的钱输光了。他要欠账,无奈他前头欠的还没还,我们都要他回家取,他拗不过大伙,就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回家取钱,说去去就来。结果我们把酒喝光,把菜都吃光,天都黑了,他还没回来。没有盛业跟我们一边一边讲些走南闯北的新闻,我们也渐渐无趣,再加上有个兄弟的婆娘骂上门来,所以我们大家也就先散了。这些人里面,盛业欠草民的钱最多,回家路上,又经过他家,所以草民就顺路去他家看看,一来跟他讨钱,二来也想再蹭顿酒喝。” 许盛乾咽了咽口水,接着说:“草民到盛业家,先是拍门,骂他言而无信,躲债不回,久久不见有人应门,再仔细一看,大门居然落锁,不禁有些狐疑。” 刺史问道:“主人不在家,自然要锁门,有何狐疑?” 许盛乾道:“老爷有所不知。当日正下着瓢泼大雨,许老二又是前一天刚刚从巴州替大宅办事回来,大宅自然不会再派他出远门。且这种天气,他家娘子断无回娘家的道理,故而草民心中狐疑。” 刺史点头赞道:“难为你一个粗粗的汉子,竟然这样细心。” 许盛乾道:“草民以为他故意逃出去躲债,所以踢门大骂,惊动了邻居张大娘。张大娘开门问清缘由,也说蹊跷,因为她带着阿草下午刚从镇上回来,并未听说他们一家要出门走亲。” 刺史皱眉问道:“阿草是谁?” 许盛乾回答:“是许老二媳妇带来的拖油瓶,女孩,本姓何。”他接着说, “草民叫骂的声音过大,几家街坊开门看视,都觉蹊跷,于是派我跟一个侄子翻墙进去,开了他家门查看,发现老二死在家里,脑浆和血溅了一地,床也塌了,家中妇人孩子的衣物全都失踪,老二媳妇和阿草踪影皆无。众人慌乱,着人报知族长。族长立刻将村中男子编成几组,沿着几条出村的路追踪搜索,终于在进山采药的一条路上将老二媳妇捉住,她杀人的菜刀就在身上的背篓里。” 刺史问道:“只捉住一人么?她的女儿呢?” 许盛乾道:“妇人口口声声说阿草失足跌落山崖,恐怕已经没命了。” 刺史转向母亲问道:“柳氏,你女儿呢?” 母亲再次匍匐在地,声音嘶哑地说:“小女在跟小妇人逃跑的路上不幸跌入山崖,只怕已无生望。” 刺史道:“许盛乾,你所说可都是实?” 许盛乾赌咒发誓:“皇天在上,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书记将所录的供词呈上,令他签字画押。许盛乾在上面打了手印,被衙役带下。 刺史道:“传下一个人证。” 一个中等身量的妇人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我捂住嘴巴――那是张大娘。 刺史一拍惊堂木,问道:“来者何人?” 张大娘磕一个头,声音因为害怕有些颤抖,说道:“民妇张钱氏给老爷请安。” 刺史问道:“张钱氏,案发当日你在哪里?” 张大娘伏着身子低头答道:“回禀老爷,民妇当日上午在镇上,带着小女阿丑和许盛业继女阿草往家里赶,下午到家,阿草回许家,我带着阿丑回自家,自此后再无见面。” 刺史问道:“你为何带着别人家女出门?” 张大娘道:“回禀老爷,阿草与小女阿丑情同姐妹,民妇此次走亲,实为小女说亲,同时也受阿草娘之托,为阿草说一门好亲事。” 刺史问道:“阿草的亲事说成未?”[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张大娘道:“已有人提亲,只是未得阿草爹娘应允,民妇未敢擅自做主,只想等来日雨停,说与阿草娘知道。” 刺史问道:“这么说,当日案发,犯妇之女阿草应在家里?” 张大娘磕头:“民妇实在不知,不敢妄言。” 刺史怒道:“大胆刁妇!不是你说阿草回许家?” 张大娘赶紧磕头道:“民妇目送阿草进家。但是案发当时,阿草在不在家,民妇实在不知。” 刺史点头,示意书记让张大娘画押。 刺史再次转向母亲,拍着惊堂木喝问:“许柳氏,案发当时,你女儿阿草身在何处?” 母亲匍匐磕头道:“小女在另一间房睡觉,对一切一无所知。” 刺史道:“你说死者对你辱骂殴打,难道没能警醒你女儿?” 母亲道:“小女从镇上冒雨回家,一路辛苦,睡得极死。民妇杀了丈夫之后,意识到闯了弥天大祸,才慌忙叫醒小女一起出逃。” 刺史还未开口,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哼!你那个孽种跟阿牛勾勾搭搭,也不是一日两日,给许老二撞到,痛骂一顿,那个孽种怀恨在心,这次你们母女一起合谋杀死许老二,许老二真是养虎为患!” 是站在堂前人群中前排的土鱼媳妇。如果声音能烧成灰,就是把她的声音烧成灰我也认得。 母亲一脸的难以置信,惊恐地回头望去,一切都落入刺史的眼里。他一拍惊堂木喝道:“何人喧闹公堂?带上来!” 几个衙役一拥上前,将土鱼媳妇扭住,带上堂前摁倒在母亲身旁。 土鱼媳妇高呼冤枉:“青天大老爷,民妇并非故意喧闹公堂。许老二死得惨,民妇替他不值啊!” 刺史道:“有何冤情,尽管说来。” 土鱼媳妇磕头道:“青天大老爷。她家的那个孽种是个天生的扫把星,一出生就克死亲爹,被带到许家后,又克死娘胎里的弟妹,一母所生的弟弟又在元宵夜走失。” 刺史皱眉,显然觉得这话有些无稽。他毕竟是孔子门徒,对鬼神之说信奉敬而远之之道。 土鱼媳妇又道:“这个孽种是个天生的妖精,惹得村里鸡飞狗跳,祸事横飞。她跟邻居张家的儿子阿牛眉来眼去有些日子,我亲眼见他们不避男女之嫌下河戏水全身湿透,被许老二看见,训斥了一顿。那妮子天生记仇,从此记恨在心。” 母亲咬着嘴唇,几乎出血。 土鱼媳妇又指着母亲道:“这个孽种的娘,也整日妖妖娆娆插花戴草地走来走去勾引男人,许老二为此跟她争吵多次,有邻里可以作证。” “青天大老爷,一个妇人,丈夫要行夫妻之礼,本事常事,只有跟野汉子有J情的妇人才会因此杀夫。这夫妻两口子平日骂架,惊动四邻,这次怎么可能不惊醒那孽种?一定是母女俩都有了野汉子,嫌许老二碍眼,合谋把他杀死!望大老爷明察!”土鱼媳妇说完,又磕一个头。 母亲的脸有黄转青,由青转红。她忽然跳起来扑倒在土鱼媳妇身上,骂道:“你这个刻毒的妇人,真是心如蛇蝎!就因为当日小女被你骂不过反骂几句,你就要污她名声,坏她清白,甚至她死了你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女人?我就是来日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土鱼媳妇尖叫一声,大呼救命。衙役上前拖开母亲,母亲已经在她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土鱼媳妇捂着肩膀,脸上五官扭曲成一团。她爬起来坐正跪下,又给刺史磕了一个头,楚楚可怜地哭喊:“青天大老爷,请为民妇做主!这个贱妇如此凶悍,再加上外援,别说一个许老二,再添一个男人照样能将一家人灭门。” 那刺史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犯妇,居然敢咆哮公堂!来人,给我且杖三十大板!” 他扔下一支令签。 几个衙役上来将母亲如黄鼠狼拖小鸡一般架在一边摔下,举起板子就打。母亲一开始咬牙忍着不出声,指甲抓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从指根到指尖,全是青白的颜色。随着砰砰的棍棒落身的声音,她的嘴唇咬出了血。 在堂下,躲在慧明身后的我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就要冲上前去。慧明师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走这一步,猛然捉住我的身子用腿紧紧夹住,用手捂住我的嘴,不动声色地将我拖出人群。 人群之外,我依然能听到那惨绝人寰的棍棒之声,以及母亲忍痛不过的一声大叫。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传来嗡嗡的议论声:“这女人有些志气。” “这女人看不出来,柔柔弱弱,倒是个人物。” “听说那孩子有些精怪,多少人要她扔了那孩子,她若没些志气,那孩子活不过这许多日子。” “活过这些日子又怎样?孩子跌落山崖没了命,眼看这娘的命也保不住了。看来这孩子确实是个精怪,祸害啊!” 接着堂上有衙役高声禀告:“回大人,这妇人吃痛不过,昏死过去。” 慧明箍着我靠在墙上,我的眼泪落在她捂着我嘴的手上。 刺史大人的声音冷静,波澜不惊:“泼水!” 接着听见泼水的声音。衙役又高声禀告:“回大人,这犯妇还是未醒。” 刺史大人道:“找狱医前来看视。” 没多久,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提着箱子进去,过一会儿又有声音传出来:“回禀大人,这犯妇身子虚弱,本身就有妇人病,一直下红不止,此时命悬一线,不宜再审。” 刺史大人便道:“如此带下去医治,择日再审。退堂!” 人群依然不散。透过泪眼,我看见身穿囚衣的母亲像一片风筝,被两个狱卒架了下去。我看见许氏族人围拢在族长身边,议论纷纷。 堂前的围观群众纷纷扬扬,三两成群,有摇头的,有赞叹的,有怒骂的,有可惜的,不一而足。而关于我的传说,又因着这个案子,走进了巴州城里的千家万户,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 慧明师傅几乎是把我夹在腋下强拖回我们下脚的客栈。一进房间关上房门,我跪倒在地板上谙哑着哭:“娘!” 才打十棒,母亲就被打得昏死在公堂上,可见之前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什么程度。而嫁到许家村之前,她还是个坚忍健壮的妇人,一个人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辛苦但是快乐着。弹指一挥间,命运将我们往死亡的路上一推再推,生活竟是如此的不堪回首。 我曾经无数次向往要带着母亲来巴州,给她一个美好的生活;母亲也曾试图带着我闯巴州,摆脱那个阴翳的许家村。然而最后,我们母女竟是分别以这种方式,共同呼吸着巴州天空下了无生机的空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 传递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巴州城外鸡鸣寺主殿,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少年跪在菩萨前的蒲团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嘴中低声祝祷:“大德大能的佛啊,请保佑阿草娘和阿草平安无事。小妇人无无德无能,无力为大佛修筑金身,愿意逢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善待有缘走过的每一个僧人。” 少年道:“我佛慈悲!阿草娘和阿草一向良善,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冤情!” 他们在佛前磕头,磕了又磕,十分虔诚。少年先站起来,扶中年妇人起身。 旁边站立上香的一个尼姑走上前去,低声地唱个喏,说道:“两位施主乃是佛前有缘之人,不知可愿到后殿一叙。” 中年妇人看看少年,少年看看中年妇人。显然他们经常去佛寺上香,从来未遇到过这样的待遇。中年妇人连忙低头回礼:“师傅厚爱!” 母子两个人随着尼姑绕过佛台走向后院,从边门进入僧房,心中还在疑惑之间,恍然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跪倒在面前,一个谙哑的声音哭喊:“大娘,阿牛哥!” 那个瘦小的身影正是我。 母亲因为昏死过去被押回大牢后,再也没有消息传出来,暗示着一个很不好的预兆,就是她没有醒过来,或者醒过来身体也很衰弱,无力出堂受审。 虽然我们住的是巴州城里最便宜的客栈里最下等的房间,但是如此遥遥无期的等待,也不是出家人可以负担的。慧明要带着我出城投奔鸡鸣寺借宿。 我将母亲塞在我衣包里的所有首饰都拿出来,跪倒在慧明师傅面前,谦卑而哀伤地匍匐着,求她设法让我见母亲一面。我只得十三岁,瘦瘦小小的一个,两眼一抹黑,在巴州城里谁也不认识。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慧明师傅。 她是我漂在命运的汪洋大海里随波逐流时唯一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而母亲,是遥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慧明长叹道:“不是我不帮你。我托一个施主辗转打听过,说你娘一直在昏迷中。她是重犯,除非是比刺史还大的官,否则谁也不能见。” “傻女!”慧明顿了顿又说,“如今官府和许家的人都在找你。许家那么多人在巴州城里,谁知在狱中有没有动过手脚,收买过眼线?你此时上门,不是自投罗网么?那日在堂上的情形你还不明白么?一旦你自投罗网,他们可能便要置你于死地。你母亲推你落山是为什么?还不是要保你一命?若你没了性命,你母亲还有生理么?” 我低声抽泣着辩道:“那只是土鱼媳妇尖酸刻毒,族长爷爷还是通情达理的。” 慧明叹道:“你还年幼,不懂人事。孩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日堂上受审,许家族长还未轮到公堂作证。且等以后他们出堂,听他们是何说法再做道理。” 不管愿意不愿意,我被慧明半软半硬地硬拖出巴州城,来到鸡鸣寺借宿。鸡鸣寺的尼姑似乎和慧明很熟,我们算是安顿下来。鸡鸣寺的主持每天派不同的人进城打听案情进展,慧明每日看着我,让我为母亲念经祝祷。 “我佛有耳,心诚则灵。你念经心诚不心诚,他听得出来。”她这么跟我说。 那日我坐在大殿后面僧人们坐的蒲团上为母亲念慈悲咒,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张大娘和阿牛哥随着众香客来到寺内进香。 听他们为母亲和我祝祷,我的一包热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张大娘和阿牛哥,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可信赖的人。 慧明引我入后院,请寺里的师傅将张大娘和阿牛哥请过来说话。 张大娘看见我,半天没认出来。再半天,她恍若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痛感是那么真实。又半天,她缓过神来,也跪倒在地,捧起我的脸看了又看,眼泪滂沱地抱我大哭:“阿草,阿草,真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 “大娘,是阿草啊。大娘!” “阿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那天白天还好好的,大娘想着等雨停了,一大早就过去跟你娘把那门亲事说说,带着你娘再去镇上上走一趟,也许能把亲事定下来,怎么一夜不到,事情变成这样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娘!”我伏在她肩上,呜咽不能语。 阿牛哥站在旁边,红着脸手足无措。他的脸上写满羞涩,痛惜和哀痛。 慧明师傅将张大娘请过一遍,奉上茶,低声地窃窃私语,说了一通私房话。张大娘的脸,由不解转向惊讶,再到愤怒,然后是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慧明师傅声音渐渐转入正常:“这个案子这种情形,我看不善。现在官府和许家都在找阿草,这孩子想看看她娘都不能。阿草娘那日在堂上被打得昏死过去,性命未卜,阿草配了几帖药想送给她娘,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几次三番想去探监,都被我栏下了。施主,你与阿草娘相交甚笃,小僧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慧明坐正了身子双手合十,欠身致礼。 张大娘赶紧躬身回礼:“师傅说得哪里话?阿草跟我女阿丑情同姐妹,她就像我的干女一样。如今她由您亲自照拂,该由小妇人致谢才对!师傅有何吩咐,小妇人只要能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慧明将我母亲的那些首饰取出,又放上几包草药,推到张大娘面前:“请施主代我和阿草去狱中走一趟,探视阿草娘,顺便打点一下狱卒狱婆,将这几包草药给阿草娘在狱中养病。请转告阿草还活着,请她务必要坚持活下去,阿草必将设法救她。” 张大娘慌忙将首饰推回,说:“探监,我会设法,这首饰万万不能要。这是阿草娘留给阿草的念心,也是给她做防身之用,我怎么会要?” 慧明又将首饰推回去,说道:“阿草娘是杀人重罪,疏通关节处处要花钱,这些东西只怕还不够。贫尼一个出家人,阿草是孩子,出面典当实在不妥,引人注目。请张大娘代为典些钱出来,上下打点了吧。这些首饰实在微薄,只怕还不够。缺多少,请施主告诉贫尼,贫尼设法补上。” 张大娘忽然崩溃:“师傅一个出家人,跟阿草素不相识,还能相帮如此,我跟她们娘俩朝夕相处,跟她娘亲如姐妹,跟她亲如母女,倒还要师傅如此客气,叫我的脸面往哪里放?小妇人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家中薄产还有一些,一定尽力就是。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许家人似乎要置阿草娘于死地,他家财大业大,国家法度又在他那边,只怕我们是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我扑过去说道:“族长爷爷通情达理——” 张大娘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我似被一桶雪山融化的河水浇下,从头顶冷到脚跟。 慧明手数佛珠默默念叨片刻,抬头问:“大娘住在哪里?” 张大娘道:“我女阿丑的婆家在巴州城里有亲戚,我和阿牛住在那亲戚家里。许家的人,凡是上来作证的,都住在族长在巴州的家里。他家在巴州有铺子,后院是许家家人管家上来落脚的地方。” 张大娘看看外面天色,说道:“我们且回去,明日一早便托人打听,看看能否疏通关节去瞅瞅阿草娘。实在不能见面,先把药送进去再说。” 她捧起药包,留下首饰,起身告辞。 阿牛哥跟在她身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我起身相随送客,一直到内院的门口,被慧明师傅提醒道:“阿草就送到这里吧,我替你把张大娘送到大门。” 张大娘也停住脚步,转身握住我的手说:“阿草,留步吧。你要好好保重,莫要辜负你娘的一片苦心。”她习惯性地伸手摸我的头,却摸到一顶僧帽,不禁苦笑,眼圈红了。 慧明陪着她们往外走。阿牛哥跟了几步,又回头跑向我,拉过我的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件东西,红了脸转身跟上张大娘和慧明师傅。 张大娘与慧明师傅正在说话,并未察觉。 我伸开手掌,那是一件打着如意结青玉雕的弥勒佛,玉质粗糙,雕工草草,已经是阿牛哥所能承担的最贵奢侈品了。 我的双眼霎时蒙上一层雾,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道路。我坐在僧舍的廊前,心乱如麻。 巴州到底是巴州,鸡鸣寺比之我们山沟里的尼庵,无论是前院的大雄宝殿,还是后院的僧舍,都要气派一些。大雄宝殿青石铺地,地面如镜子般光滑。僧舍都是全木的房子,围成三面,屋外有架空的走廊相通,地板也是木头,屋内铺席,每日擦得整洁干净,所有的人席地而坐。 有风吹过,廊前的风铃叮当做响。我抬头望天,屋檐之上的天空碧蓝碧蓝,有几丝云彩淡淡地舒展着身姿。 过了两日,张大娘带着阿牛哥又过来。不同的是,阿牛哥身上多了一只蓝底白花的包袱,里面是张大娘给我买的换洗内衣裤。 坐定之后,张大娘将情势缓缓道来:“刚好我亲家的亲戚有女婿在州衙里做事,买通了狱婆狱卒,放我进去见一面。他们只准我这个女人进,阿牛不给进,在外面等我。阿草娘的情形还不算坏。一般官府里的规矩,这样未审定的犯人是不能死的,以免给朝中御史参个屈打出人命的恶名。我把药送进去,她们请大夫看过,巴不得给阿草娘吃了好让她健旺起来受审呢。阿草娘一开始心如死灰,等到听我说阿草还活着,立刻提起了气,笑了。唉,我以前怎么没注意,阿草娘笑起来真好看。她都病成那样了,还是一个美人的样子。” 说着,她脸上的惨痛变成了一丝笑意,盈在嘴角。 我和慧明师傅都松了一口气,对望一下,嘴角也有了笑意。 “我娘,她说了什么没有?”我伸长着脖子殷殷地问。 张大娘道:“你娘身子不好,没什么力气说话。她让我告诉你,不要管她,走得远一点,要多远就多远,别再回来啦。” 可怜天下慈母心,慧明的脸上又出现伤痛的表情。 我低头垂泪。 张大娘叹道:“我说她,你发痴啊!阿草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这孩子不枉你心疼一场,仁义着呢!我说,阿草求你好好活着,她一定救你出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这孩子也不想活了。” 我拼命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还好,临走你娘答应我好好吃药养伤,等着跟你团聚的那一天。”张大娘道,“你娘是重囚,那狱婆来催我走,也只得走了。” 我深深地伏下身子,对着张大娘行礼:“多谢大娘仗义出头,阿草今生有恩报恩,如果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张大娘嗔道:“这孩子!” 慧明师傅问道:“许家那边——” 张大娘说:“这两日我忙着奔走阿草娘的事,许家那边没甚交情。我恍然听说那边也等得有些焦躁。不过许家族长在这边有生意,想必也没闲着。听说族长也辗转托人,已跟刺史大人说上话。” 慧明师傅的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张大娘转头吩咐阿牛哥:“你且出去到柴房里看看能帮什么忙不,给师傅们挑挑水,劈劈柴。” 阿牛哥应声而去,出门穿鞋的时候,还回头担心地看看我。 见阿牛哥走远,张大娘凑进一些说:“这案子,阿草娘执意不想把阿草卷进来的话,有些难办。如今她一口咬定是被许盛业虐打不过,激愤杀人。说起这话,我实在愧对阿草娘!” 我和慧明师傅对望一眼,不知她的感慨从何而来。 张大娘长叹一声道:“早知有今天的结局,当日我就不劝阿草娘忍那许老二了!许老二的前头娘子,就是给他打得受不过,抑郁而死。” 我目瞪口呆,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感觉天日是如此昏暗。 张大娘道:“他前头娘子怀过三胎,被他打掉两胎,第三胎怀上了倒是不打了,可是坐不住,又掉了。从此那可怜的女人便没好日子过,一有不顺,非打即骂。刚娶进门的时候何其健壮,种田的一把好手,渐渐地下地走路都不行了,死前得了血山崩,多少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一点用也没有,最后油枯灯烬。她是病死的,许家又是大族,娘家闹都闹不起来,只得忍气吞声,含恨而去。” 可怜的女人! “我该早告诉你娘知道的!可那会儿,我觉得许老二对你娘有所不同,也许他能改好。拆人婚姻是要折寿损阴鹜的,没想到铸成如此大祸。”她以袖掩面,落下泪来。 我伏下身子道:“既然如此,请大娘在州衙作证的时候如实说吧!” 慧明师傅道:“这厮该杀!请施主如实作证吧!”接着她又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张大娘点点头:“我一定尽我所能。我只是不知道许家是什么意思。许老二人已经死了,我希望他们能放过你娘。” 可能吗?他们是大门大族,血亲,我们是外人。希望他们不像土鱼媳妇那样穷凶极恶,希望他们都是厚道人吧! 正因为对许家人的不确定,所以母亲把一切都揽在身上,立意要将我撇于事外。 临走前,张大娘在内院门口细细叮咛我:“你莫要去城里走动,也莫要去听审了。许家人都认得你,给他们认出来,辜负你娘一片苦心。” 阿牛哥也走到近前,对我欲言又止。 我忽然跪下,对着张大娘磕头道:“阿草是不祥之身,有一事求羞于开口,望大娘成全。” 张大娘赶紧蹲身扶我:“好孩子,这是什么话?” 我坚持不起,磕头道:“我娘尚在狱中,阿草孤苦,愿意拜大娘为干娘,与阿牛哥阿丑姐结拜为兄弟姐妹,来日但凡阿草有出头之日,定报大恩大德!望大娘莫要嫌弃阿草不祥。” 张大娘看了阿牛哥一眼,满眼落下泪来:“好孩子,大娘巴不得呢,如何会嫌弃你!阿丑若知道了,必然欢喜。我替她答允你!” 慧明师傅道:“趁着在寺里,有佛祖看着,你们兄妹且对着佛祖遥遥一拜吧!” 前殿的焚香气味遥遥地随风吹过来。阿牛哥低头看着我,眼中的情感难以言说。 他别转头去,脸涨得通红。 我也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 再审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许盛家,死者许盛业是你什么人?”刺史坐在公堂之上,沉声问道。 许家大伯一身白衣,显得悲痛无比:“草民乃盛业嫡亲长兄。草民兄弟自幼失去父母,与草民相依为命,青天大老爷,草民兄弟死得冤!还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许盛业为妻子所杀,他本人没有子女,按照惯例,许盛家及妻子田氏,就是苦主。 母亲病情与伤势日渐好转之后,州衙再次提审过堂。母亲作为重囚带着手铐脚镣跪在一边,对官府指控的杀人供认不讳。她一口咬定被丈夫打骂欺辱不过,激愤中将之杀死。 身上伤痕隐隐有一些,但是时间久了,已经褪色,不甚明显。 而许氏族人,纷纷上堂作证,说许盛业是一个好男人,对待妻子不离不弃,对待继女有如亲生,并无打骂L儒之事。 许盛家说:“当日草民兄弟从镇上赶集回来,央求草民和婆娘找人上何家村向柳氏提亲。草民婆娘田氏着人打探,听说柳氏有一女不祥,被夷人称为巫女,出生即克死亲父,于是苦劝兄弟莫要结这门亲。无奈草民兄弟鬼迷心窍,一意孤行。草民和婆娘拗不过兄弟,才勉强点头应允。那柳氏原本带了孩子在何家村独自过活,要上山采药度日,回家还要煮饭织布,日子过得甚是艰苦。自她嫁与草民兄弟,草民兄弟待她如珍宝,待她的女如亲女,衣服首饰,不曾亏缺,她也无需风吹日晒,辛苦上山,衣食无缺。不想她恩将仇报,砍杀亲夫,天理不容!” 刺史问道:“既然你兄弟待她如珍似宝,待她女有如亲生,那她为何要恩将仇报,斩杀亲夫?” 许盛家磕头道:“草民不知,不敢妄言,其中必有隐情,望青天大老爷明察!” 刺史大人传大伯母田氏上堂。 田氏跪在堂前缓缓道来:“民妇十七岁嫁入许家,小叔才十二岁。民妇养育小叔,视若亲生兄弟。小叔虽然有些顽劣,但是心地善良。当日全族上下,莫有不劝他休要结这门亲的,可是他不听人言,一意孤行,娶了个蛇蝎之心的妇人,招此大货,丢了性命,还望青天大老爷给草民夫妇做主!” 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痛哭出声。 刺史大人问道:“那许盛业与柳氏,平日可还和睦?” 田氏道:“小叔平日待柳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何不好?” 刺史大人问:“既然如此,为何柳氏说许盛业平日对她打骂L儒?” 田氏喊冤道:“青天大老爷,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养家糊口,吃辛受苦,哪能没个脾气?那柳氏不是性格温柔之人,每每顶撞于他,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哪有妇人因为夫妻拌嘴吵架打一两下就杀夫的?民妇小叔被杀,定有隐情。民妇听小叔邻居说起,近日他们夫妻吵架的时候,小叔说柳氏有异心——” 一直跪在旁边的母亲,闻言抬头诧异地看着田氏——这就是平日对她和颜悦色,看上去客气可亲的嫂子吗?为何眼前的人如此陌生?难道许盛业将她踢得流产,他们夫妻轮流上门做说客的事,他们都忘了吗?他们夫妻都得了失忆症? 遭丈夫虐打忍辱不过激愤杀夫,跟与人有J情因奸谋杀亲夫,这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刑罚也是不同。他们许家人,这是一心一意,齐心合力地要置她于死地吗?他们的兄弟死了,他们要她也下阴曹地府去陪他,黄泉路上有个伴?还是要她一命抵一命,为他们的兄弟偿命?就算为他们兄弟偿命,绞了给个全尸都不情愿,非要她身首异处,以大唐最惨的方式去死? 这些年下来,他们对她就没有一点情分?看来血缘至亲就是血缘至亲,她不管怎么说都是外人。 母亲跪在堂前,身体抖得像筛糠。 田氏接着说道:“那日早上还未下雨,民妇娘家来了几个亲戚,民妇身子不太好,招待不过来,故而叫盛业媳妇过来帮忙。那盛业媳妇人虽在我这里,可是心不在焉。我看她似有不悦,就让她早些回家。未料此一去她居然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可怜我那小叔居然死于非命——” 她在堂上哀哀地哭昏过去。 右邻也是许家人,虽然与许盛业兄弟相称,年纪却比许盛业大二十有余,说不上话,故两家不甚来往,倒是张大娘这个外姓人来往密切些。那家户主上堂作证说:“那日盛业兄弟与媳妇争吵,声音颇为激烈,听见盛业兄弟说,你为何要带着阿草走,是不是有了野汉子云云。” 他还补充说:“这媳妇早些时候上山采药,打扮得青山绿水,鬓上还插着几朵花,很是妖娆。” 刺史一拍惊堂木,质问母亲:“犯妇许柳氏,你宗亲邻人说你丈夫与你争吵之时,指你因与人苟合才带女离家出走,是否真有其事?” 母亲匍匐在地,沉声分辨:“青天大老爷明鉴!民妇确因被丈夫打骂不过想带女离家出走,并非因为与人苟合。民妇丈夫爱喝酒,酒后无德爱猜忌,民妇冤枉!” 张大娘也被提上堂作证:“许家兄弟和媳妇时常吵架。许家兄弟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动手打人,骂人更是家常便饭。前头娘子便是被打不过,抑郁而终。这个娘子怀胎不足三月,被许家兄弟一脚踢中腹部,孩子便没了。后来元宵夜走失的那个,是第二个。” 此言一出,旁听的许家人顿时哗然。土鱼媳妇在旁叫嚷:“这婆娘与那女人好得穿一条裤子,说话做不得数!” 刺史一拍惊堂木,呵斥:“大胆!谁人咆哮公堂?” 土鱼媳妇连忙跪下磕头:“民妇不敢。” 刺史道:“有何话好生说来,不得咆哮公堂!” 土鱼媳妇又磕头道:“民妇遵命。青天大老爷,这妇人早年以采药为生,嫁入许家村后还经常上山采药。别人采药背个竹篓带着斗笠,她却要插花戴柳,好似不是去采药,倒像是去赶集。许老二忠厚老实,在外风风雨雨养家糊口,给她买首饰绢布,这婆娘吃穿用度都胜过一般村人族人,却还不知足,天天嚷着要走,跟男子汉顶嘴打仗,没有妇德。别人家生了儿子千般欢喜,重儿胜过女,可是这妇人却不喜儿子,待女儿视如珍宝,以致儿子在元宵夜走失。许老二常在别人家喝酒,说起这事儿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别人娶了媳妇一心一计过日子,他的这个婆娘却跟他不是一条心。” 许家村的几个男人纷纷作证,某月某日许盛业确实跟他们哭诉,儿子走失全怪婆娘不重视,婆娘跟他不是一条心过日子。 “草民许景天叩见父母官大人。”许氏的族长跪在公堂之上,仪态彬彬有礼,谈吐文雅不俗,面貌端正庄严,与一般升斗小民有天壤之别。 刺史大人自然能分辨人的三五九等。他也十分客气地问:“许景天,你是许氏族长?死者许盛业是你什么人?” 许景天说话中气十足却不失谦卑,对权威和权力的谦卑:“盛业是草民的族侄。他们兄弟早年失诂,是草民与村人不时接济,抚养长大。” 刺史大人问道:“死者生前为人如何?” 许景天道:“盛业幼年虽然顽劣,但是心地善良,尊老爱幼,敬爱兄嫂。这些年为我做事,颇得家人好评。” 刺史道:“犯妇说死者经常打骂于她,你可听过其事?” 许景天道:“盛业对此妇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他与家人一起往返巴州,据家人讲,烟花柳巷,他从不涉足,倒是经常买些布匹钗环送给娘子。” 刺史问道:“他对继女如何?” 许景天道:“有一次他娘子带来的阿草与村里妇人起冲突,打了同族的姑姑,咒骂长辈妇人,闹到草民这里来。草民找盛业侄子前来问他,你究竟怎样打算?这个妇人和孩子给你惹了的麻烦不止一次,以后也还会有更多的麻烦,你到底想怎样?是不是休了这妇人再讨一个?这妇人倒也罢了,她带来的孩子确有些精怪。” 许景天接着道说:“不想盛业侄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我磕了一个头说,无论如何,不能舍弃这个妇人,要我一定成全他。” 母亲听闻此言,脊背挺了一挺,显然被这话惊呆了。那次我跟土鱼媳妇和阿杏起冲突,导致我独自跑上山差点被狼吃掉,她则被叫到大宅,被许夫人教导一番,想不到背后的真相却是这样的——许家那时就有休弃她,驱逐她们母女的意思。而许景天在了解了许盛业的态度之后,在公开场合却表现得那么通情达理,公正贤明,维护了她们母女。 也是,那个时候他还要用许盛业为他做事,为我们母女撑腰,就是给许盛业撑腰,好让他更死心塌地,尽心尽力。而如今许盛业已死,他没有了维护我们母女的动机。看来对于我身世的传说,他虽为孔孟之徒,却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作为一族的族长,手握家族势力的权柄,他居然这么对付母亲,一个四面楚歌的弱女,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这才是他的真实嘴脸。 拨开利益的轻纱,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人性就是这么丑陋。 在他的嘴里,许盛业是那么一个优秀的青年干才,吃得起辛苦,对妻子忠心耿耿,对继女爱护有加,至于打骂L儒妻儿一事,轻描淡写成夫妻口角,小事一桩。 张大娘是唯一的一个证明许盛业恶行的人,孤掌难鸣。 这么好的丈夫被妇人砍杀,定有隐情,所有的证人证言直指这个核心。刺史大人惊堂木一拍,怒道:“犯妇许柳氏,究竟为何杀夫,从实招来!” 母亲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委实是被打骂L儒不过,一时气愤——” 刺史冷笑道:“谁家夫妻不口角?谁家妇人吵架了便要杀夫?这中间必有隐情。许柳氏,你病体初愈,不禁刑罚,还是从实招来,以免皮肉之苦。” 母亲磕头道:“民妇委实是受辱不过,激愤之下才将丈夫杀死。” 刺史大怒,扔下一根令签道:“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招。来人,上拶子。” 也叫拶指或拶夹,是一种专门用来夹手指的刑具,多用于拷讯女性,由五根圆木组成,各长七寸,用绳子穿连小圆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紧绳子圆木就会紧夹手指。人的手指少肉,这种刑具极为摧残骨头,十指连心,一般人挺不过这样的苦楚。 那衙役只收了一次,母亲便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一桶凉水泼过去,母亲幽幽醒来,气息微弱。 刺史问道:“许柳氏,你招也不招?” 母亲的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她的头发都粘在鬓边,显得格外憔悴与绝望。 “民妇愿招。” “说,你为何杀夫?” “民妇与人有私,数次私奔被丈夫追回。要想与情郎长相厮守,无奈只能杀之。” “案发当日,可有人助你?” “民妇情郎在旁相助,故而才能将丈夫杀死。” “你女儿呢?” “我女从镇上归来,累极而睡,并不知情。事后我们叫醒女儿,只说这是远房亲戚,接我们去走亲戚,一同出门逃走。” “你那情郎和女儿呢?” “看见有人追来,情郎慌张失措,跟小女一起滑落山崖,生死不知。” “那情郎是何人,何方人士?” “是民妇在何家村时认识的收药商人,名字——”母亲顿住。说谎需要天分,编到此处,她实在编不下去了。总不能随便说一个收药人的名字,让他从此惹上无妄之灾吧! 刺史以为有心隐瞒,一拍惊堂木:“许柳氏,你可想受刑?” 母亲哭道:“大人,民妇冤枉!” 刺史怒道:“大胆刁妇,出尔反尔,上刑!” 木棍夹着手指,母亲的脸转成青白的颜色。嘴唇上更是一丝血色都无。她再一次向酷刑低头,含泪呻吟道:“情-郎-名字-叫-吴有-才,是早年在何家村收药的商人,本想托人说亲,不想一笔生意耽搁了,等他回来,民妇已经嫁与许家。后来他借故转道许家村收药,与民妇再续前缘。民妇上山采药,便是与他在山中私会。” “那吴有才何方人士?” “民妇所知不多,只知他是长安人士。” 刺史满意地问道:“许柳氏,你所说可是事实?” 母亲磕头:“不敢隐瞒,句句是实。” 书记将供词读出,让母亲画押。看着那鲜红的印泥,母亲抬起颤抖的手——一个印记摁下去,她便成为D妇,恶妇,为了Q欲私欲,背信弃义,里应外合谋杀亲夫,千刀万剐不足平民愤。 堂上静得一根针都听得到。母亲抬头看上面,堂上讽刺地挂着一张蓝底金字的大匾——明察秋毫。刺史大人威严肃穆,穿着朝廷的官服,带着朝廷的帽子,拿着朝廷的俸禄,管理着朝廷的小民。 她笑了一笑,咬呀摁下了指印。 刺史打人一拍惊堂木,宣布:“许柳氏收监。告示各街道码头,通缉同案犯吴有才归案同审。” “退堂!” 母亲瘫倒在地,被衙役像拎纸片一样拎下堂去。 许家的人们莫不欢欣鼓舞,齐呼青天大老爷英明决断。 张大娘在阿牛的搀扶下走出公堂的时候,脚一软,晕倒在炫目的阳光下。 我那时坐在鸡鸣寺后院的僧房里,默念着慈悲咒。我的一左一右,各有一个真正的小沙弥陪着,也是看护着我。慧明师傅不许我去听审。她跟从山里赶来的慧真师傅一起去的。 她们回来将整个过程转述给我,我已经欲哭无泪。 “因奸谋杀亲夫,该当何罪?”我一动不动地跪在蒲团上,手持木锤问道。 “斩决。”慧明师傅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 求生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早晨起来天气就闷。饶是鸡鸣寺在半山上,还见蜻蜓浮在低空打转。午后便浠沥沥地下起雨来。我坐在屋内的蒲团上,看着雨滴成串,落在檐下的水洼里,溅起纷纷的水花。 我的旁边,自然还有一左一右的小沙弥陪着,紧密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做出什么不当之举,或者要冲出去听审,或者要寻死觅活。 雨渐渐下得连伞都遮不住了,寺里的师傅,做完午课,趁着没有香客上门,纷纷躲在屋内,要么闲谈,要么午睡。 偌大的时间,似乎只有雨声。然后就在这雨声中,忽然传来木屐敲打青石地面的笃笃声,以及水花溅起的嘶嘶声。我急切地探身向外,只见密密斜织的雨雾中,隐隐约约四个穿着蓑衣的人影向这边走来。 我立刻站起来,穿了鞋迎到廊下。 那四个人走上门廊,脱了蓑衣搭在栏杆上,摘了斗笠靠在墙上,脱鞋进屋。 我也跟进去。 其中一个人早早地看见我,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那是张大娘。她的头发凌乱,神色绝望。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停止转动。 阿牛哥别过脸,眼圈红红。 慧明师傅连忙拉开张大娘说:“你且莫要吓着她。” 慧真师傅拉着我在一边坐下,示意两个小沙弥上茶。 慧明师傅缓缓把审结的案子讲给我听。 那日母亲招认因奸杀夫之后,官府便在各方码头通告捉拿一个叫“吴有才”的药贩,州衙的捕快再次出动,在母亲被捕的地方,四处搜索,终于在相邻的一个山谷里找到一大一小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大的是个四十上下的成年汉子,小的是个十几岁的女孩,面目已经不可认,尸体臭不可闻。 两具尸体,方圆数十里的村子无人认领,刺史大人让母亲辨认,母亲点头承认男人便是奸夫吴有才,孩子是她的独女阿草。 母亲身体病弱,认完尸体便又晕过去。 于是刺史做出判决,许柳氏因奸杀夫,里通外合,罪不可恕,报朝廷斩决。 这案子就这么结了。许家村的人欢欣鼓舞,额手称庆,敲锣打鼓送给刺史大人“青天”巨匾一块。 我呆呆地看着慧明师傅,欲哭无泪。 张大娘拍着我的背哽咽道:“阿草,我的乖女,你要哭就哭出来吧,莫要憋坏了。” 她再一次转身抱住我,劝着我,我还没哭,她倒又大哭起来。 我清醒过来,以手撑地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冲着三位长辈频频磕头:“难道就这么判了吗?求你们救救我娘,求你们救救我娘。我娘冤枉。那个畜生猪狗不如,死有余辜,我娘冤枉!” 我的头碰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这声音压住了外面暴雨的声音,透着一种极端的绝望。 慧明师傅赶紧膝行上前扶起我说:“你这孩子,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 慧真师傅小声说:“怎么没到最后一步?难道你还想去劫法场不成?” 我听了更加绝望,眼泪终于纷纷落下,哭喊道:“不如阿草去衙前自首,细说其中真情——” 张大娘以及慧明慧真师傅急急齐呼:“万万不可。你若去了,许家人只会往你身上泼脏水,把你也说成不堪之人。” 张大娘抹一把汗又道:“那个恶毒的土鱼媳妇,居然差点把阿牛扯进去,我真恨不得煽她个大耳刮子。” 阿牛哥涨红了脸坐在一旁,垂首不语。 慧明师傅点头道:“阿草,你莫要冲动。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没有你,他们要置你娘于万劫不复之地;有你,他们也要置你们娘母子的死地。总之多一个人去,多一个人死。” 我哭倒在地:“就让我跟我娘一起死吧!我娘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我不就是孤儿了吗?” 慧明师傅扶了我说:“你且坐直听我说,事情也并非不可挽回——” 我坐直了身子,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企盼。 慧明师傅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虽然如今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但是武周一朝仍然延用大唐律例,死囚犯人,要经过朝廷刑部审批方可。朝廷审批之后,行刑前仍要经过三次复奏,准核了才能行刑。凡不经过复奏妄杀者,那些官员要丢乌纱帽。而刑部复审,一般一年集中在一处,死囚都定在秋后斩决——” 张大娘是粗人,听不懂这些道道跟母亲的案子有何相干,只好低头不语,静观其变。慧真师傅心直口快,抢着说道:“你说这朝廷有何用处?难道我们还能通到朝廷不成?”她忽然掩住嘴,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师傅要去洛阳参加女皇举办的无遮大会,要师傅带着阿草——” 她顿住了,显然给自己的话吓住,没有再接下去。而我,似乎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线曙光,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稻草。我赶紧擦干眼泪,匍匐在地,对着慧明师傅猛磕头:“求师傅指条明路,阿草大恩不言谢——” 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对望一眼,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张大娘察言观色,眼睛一亮,也坐直了伏下身去:“两位师傅,若真有法子,还请帮帮阿草和阿草娘吧!这娘儿俩太可怜了,自嫁入许家村,好日子没过几天,如今又惹上这样的祸事。阿草在这世上,也没啥亲眷可以依靠——”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我还有个舅舅,自我家出事以来,就没露过面,这个舅舅,似有若无,可有可无。 自从舅舅把母亲卖房的一半钱私自挪用之后,两家就有说不出的感觉,离心离德。我幼年时所知的那个可亲可爱的舅舅,已经渐行渐远。 他甚至还不如张大娘。张家的小儿子阿田哥还在许家学堂借读,她居然敢冒许家之大不韪为母亲作证,与许家做对,这种勇气,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 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及她的气概。 慧明望了一眼慧真。慧真不耐烦地嚷道:“哎,这么说了吧。我师傅原来就打算过几日带我们去洛阳参加女皇举行的无遮佛法大会。无遮大会乃是佛家盛事,京城高僧云集,显贵齐聚,每年这样的法事,女皇本人和京城贵妇都要参加的。阿草若能打通任何一个能在女皇面前说得上话的贵妇的关节,便能接近女皇陈诉冤情。女皇自做皇后起,开创天下儿女为母亲守孝三年,废女优等法令,令女子的地位陡然一高。阿草娘这段案子,若细论起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原可轻判,最重也不过是绞刑,轻的话或流或徒,断不至于斩决。” 女皇?就是那住在洛阳城里,高高在上,连杀两个亲生儿子的女皇?她能为我母亲辨析冤情?她能体察我们母女的苦楚?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连亲生儿子都能杀的妇人,能体察一介无依无靠的民妇为了保护女儿所做的杀夫之举有多无奈吗? 张大娘再望望我,迟疑着。我立刻说:“求两位师傅跟住持师傅说说,带阿草去吧。我什么都会干,我替各位师傅洗衣做饭,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吵不闹,我听话。” 张大娘眼圈红了:“这孩子,真是早懂事早当家。我家阿丑,倒比她大一岁,整日混混沌沌地过日子,像个傻大姐。” 慧明看我一眼,叹气道:“傻人有傻福。不过阿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师傅是计划过几日起身的,无奈自入夏以来,她老人家身子一直不好。阿草,你在庵里的时候,是不是没见过住持师傅?不是她架子大不见你,实在是她在病中,不方便见人。若是她总不好,只怕洛阳今年便去不成了。” 张大娘同情地问:“住持师傅生什么病一直不好?” 慧明道:“不知道呢,一直以来胸闷咳嗽,四肢无力,大夫请了,药也在吃,就是不好不赖地拖着,磨人哪。” 我坐直了身子,又伏下身去,诚恳地说:“回去后请两位师傅引荐阿草去见过住持师傅吧。见过住持师傅,阿草能试着开几贴药,也许住持师傅吃了能好呢。” 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不约而同地向我望过来,以为我已经被母亲的案子打击得神志不清,说胡话呢。 我再一次俯首道:“请让阿草试一试吧!” 两位师傅又转向张大娘,意思是她没问题吧? 令她们吃惊的是,张大娘居然点头道:“这孩子真的懂些医术,在这方面有些天份呢。我家里人跟阿草家里人病了,都不请大夫,只吃她给配的药,药到病除。” 两位师傅的眼珠子几乎要落到地板上。 母亲的案子了结,许家村的人离家已久,包括族长许景天在内的所有许家人,迫不及待地纷纷打包回家。在我的一再哀求之下,张大娘带着慧明师傅和我,打通关节,只说慧明师傅是母亲的远房表妹,前来探视,又塞了些银两给狱卒和狱婆,我跟着慧明师傅进了牢房。 张大娘已经跟狱婆混熟,在外面一边跟她们聊天一边把风。 连日阴雨,牢房里阴暗潮湿。每一个单间都那么狭小肮脏,一团团的稻草堆在屋角,母亲蓬头散发地靠在墙角,眼角眉梢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她垂着眼睛似睡非睡,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 我眼睛一酸,落下泪来,想冲过去抱住她痛哭一场。 慧明师傅拉住我的胳膊,用力捏我一把,肉体的痛楚把我拖回现实。她轻轻走过去,蹲下身轻声喊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母亲微弱地睁开眼睛,又眯着眼看看慧明师傅,似乎在努力地回忆这人是谁。她又茫然地看向我,再把头转过去,过了两秒钟,她又把头转向我,瞪大了眼睛。 她死盯着我,嘴张了又张,戴着镣铐的手渐渐举起。 我点点头,膝行几步贴近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生硬冰凉,不像一双有血有肉的手。 “娘!”我轻声在她耳边呼唤。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伸出袖子为她拭了又拭,只是拭不完。 我低低地解释:“我昏倒在山下水洼边,是庵里的慧明师傅救了我。”我侧头示意。 慧明师傅双手合十,向母亲致意。 母亲感激地看着慧明师傅,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慧明师傅按住。 我往牢房外看一眼,只见张大娘不知与狱婆在说什么,两个人躲在一边,并没有向这边看过来。 我跪着后退几步,给母亲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轻声说道:“娘,阿草知道娘的委屈和冤屈。如今许家要置我们于死地,刺史又是个糊涂官,现在只有京城里的女皇能救娘。过几日住持师傅要去洛阳开无遮大会,慧明师傅答允要帮阿草求住持师傅带阿草一起去。阿草一定想方设法替娘伸冤。阿草知道娘不想活了,可是如果娘不活了,阿草也不愿意活了。望娘看在阿草的面子上,努力地活下去,等阿草为你伸冤的那一天!” 说完我伏地不起,不住地磕头。 母亲眼泪汩汩地流,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慧明师傅道:“阿草所说是实。我师傅原本是京城出来的,在那里很是认识一些人,其中不乏一些贵人。如果这次她答应带阿草去,有贵人相助,一定能替你伸冤。别的且不说,女皇自登基起,就鼓励百姓有冤枉尽管去京城陈述,只要查实,没有不责令大理寺重审的。只要阿草能到京城,你的冤屈,指日可伸。” “谢,谢,谢师傅慈悲。“母亲终于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声音嘶哑,如同地狱里发出来的鬼的声音,令我不禁打个寒颤。 母亲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究竟是谁的错? “阿,阿草,你,起来。”母亲又艰难地转向我,吃力地说。 我再磕一个头:“娘,请你答允阿草!”我呜呜地哭着,怕人听见,用手捂住嘴巴。 母亲气喘吁吁,拼尽全力说:“我,答,允你。我等,你,回来。” 我立刻起身,伏在母亲怀里无声地痛哭。 母亲抱着我,只是没有了以往的力气。 慧明师傅别过头去,以袖拭泪。 张大娘那边说话声音高起来:“唉呀,你说说看,这不是表姐妹从小失散了嘛!好容易找到,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长辈交待呢。还是你老人家慈悲啊。你多做善事,将来会有好报的。今天的事谢谢你啦,改日我再从乡下来,带我们乡下的年糕过来给你,我做的年糕最好吃了!” 慧明师傅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阿草娘,多保重吧。我跟阿草会回来接你的。” 我拉着母亲的手难舍难分:“娘,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你要是不活了,阿草也不活了。” 母亲嘶哑着嗓子说:“好。”她的眼泪簌簌而下。 慧明师傅拉着我,慢慢退出牢房。 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母亲试图站起来,未能如愿。她靠着墙,对着我微笑,手似抬又抬不起。她恬静而满足地微笑着目送我离去。 那微笑,如一幅山间的清流,永远地印在我的心底。 永志不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 静慈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回到山里已经是掌灯时分,庵里的晚功课已经做完,几个留守的尼姑正在吃饭。我们回来,就着厨房里的剩饭吃了一些,慧明师傅让我休息,她和慧真师傅一起进了后院正房的那间最大的卧房,很久都未出来。 我回房坐在床铺上,身体极度疲倦,脑子却奔腾不止,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眼前晃动的是母亲蜡黄的脸,蓬乱的头发,以及最后她目送我恬静的微笑。 母亲是个爱美的,很干净利索的女子。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虽然破旧,但是干干净净,从不邋遢。此时她住在肮脏的牢房里,与蟑螂老鼠为伍,那是怎样的折磨啊。想到这里,我不禁泪盈于睫。 下了两天的雨,床铺上的被褥有一种潮湿的味道。 正在房内辗转反侧,坐立不安之际,门被推开,慧明师傅轻轻地进来,走到我身边笑问:“还没睡呢?如果没睡,跟我去见见主持吧。你来了这些日子,也该见见主人了。” 我立刻跳起来,拍拍身上的衣服,展平衣角,跟着慧明师傅出门,来到主持师傅的卧房。 主持师傅所住的三间房,跟我们住的房子不一样,是架空于地面,全木的地板,有三面回廊相绕,跟鸡鸣寺的房子有些相似,有些气派。 我们在回廊脱了鞋,进门,走到厅里。慧明师傅冲我招招手,带着我走进东边的一间屋子正中,跪在蒲团之上。 慧明师傅欠身说道:“师傅,阿草来了。” 我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向床铺上半倚半坐的主人磕头行礼:“阿草给主持师傅请安,愿主持师傅早日安康。” 床铺上的人半天没说话,我仍然匍匐着未动。 半天我听一个遥远的声音轻笑了一声:“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那声音远得,仿佛从天际传来。又沉默了半天,她才开口道:“起来吧,别这么多礼啦。那些虚礼,都是给外人看的。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我直起身子,抬头望去,只见床铺上的人脸色有些浮肿灰暗,却不掩一种独特的气质,不似这穷乡僻壤里的人,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是美女;虽然神色厌倦,但是双眼掩不住一种奇异的光。 我垂下眼睛说:“谢主持师傅。” 主持师傅说:“你和你娘的事,慧明都跟我说了。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这个毛丫头知道什么?到了京城,女皇是那么容易见的?那些皇亲国戚朝廷显贵是那么容易见的?那地方天子脚下,可不比我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处处龙潭虎穴,时时隐藏杀机,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她挪了挪身体,直直地向我倾斜过来,“你怕不怕?” 我再一次匍匐在地,冷静地回答:“若娘死了,阿草活着也无趣。” 主持师傅回身倚靠在床头,半天笑一笑说:“好孩子,有胆识有良心,我喜欢。听慧明说你懂些医术,能配药,是真是假?” “若主持师傅放心阿草,阿草自当尽心一试。”我抬起身子,回头问慧明师傅,“可有石板和石笔,借来一用。” 慧明惊异道:“你会写字?”她匆匆出去,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放在我面前。 我凝神屏气,摒除一切杂念,让自己的脑子清空,感受来自主持师傅的一切气场。半个时辰的样子,我在石板上写下药的配方。 慧明师傅拿了石板,恭恭敬敬地上前递给主持师傅。主持师傅拿在手里瞄一眼,神情为之一变。她指着其中两味药说:“前日大夫开的方子,就缺这两味药。拿去,据按照这个方子煎了,晚上我喝了再睡。” 慧明师傅瞪目结舌地看着主持师傅,眼中满是疑问。 主持师傅笑得云淡风轻:“你放心,这时候这庵里最巴望我好的,唯恐我不好的,只有她,再没别人。她不会害我。” 慧明师傅也释然地一下,拿着石板出去。 屋内只剩下我与主持师傅两个人。 主持师傅打量着我,说道:“此一去十分凶险,生死未卜,你真的不怕?” 我摇摇头。 “你要见一些达官贵人,要在他们面前喊冤,可能人还未到跟前,已经被随从当做刺客乱刀砍死,死了都白死,你真的不怕?” 我摇摇头。 “就算你千辛万苦到了女皇跟前。她能从一个宫女坐到那样的位置,自然是聪明绝顶。你若有半句隐瞒欺骗,她都能觉察得到。到时候龙颜一怒,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不怕?” 我摇摇头。 “你是打定主意要上京城告御状解救你娘了?” 我再次俯倒在地,坚定地说:“请主持师傅成全。”顿了顿,我又接着说,“阿草如今无以为报,来日若有机会,就算为主持师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主持师傅“嗤”的一声笑出来,说道:“你这些日子,空头愿许了不少吧?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莫要多礼?你这样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可知道我病在床铺上,没有力气阻止你,我这样安心受你的头,会折寿的。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是看妇孺受苦,若不帮你,我有何面目在神佛面前走动?” 我一听立刻欢喜,又要磕头。主持师傅咳了一声,道:“莫非你真要我折寿么?” 我只好挺直身体打个躬,欢喜地说:“我一定听主持师傅的话!” 主持师傅眯着眼睛喃喃自语:“想当年我跟你差不多的年纪,也是这般孤苦无依,在那见人吃人的去处,只想着要是有个人能帮我一把就好了。”她笑了一笑,猛然咳嗽起来。 我立刻挑起,趋步到床前,伸手替她轻轻捶背,眼见床头的案几上有一块折得很整齐的帕子,连忙拿了递上。 那帕子是绢做的,细致柔软。主持师傅用它握了嘴,狠咳了几声。 门口响动,慧明师傅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放在床头的案几上。那托盘里一碗是药,一碗是温水。她坐在床头说:“师傅吃药吧。” 主持师傅坐正,接过碗,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尽。 我眼疾手快,将托盘上的碗递上去。 主持师傅接过,慢慢喝了一口,笑道:“这孩子眼色够使,我倒不担心她去京城能出什么岔子。如果她真的有幸能到女皇面前,恐怕前途不可限量。” 慧明师傅将绢子递上去,笑问:“师傅决定带她进京了?” 主持师傅笑道:“病好就去,看阿草的本事了。” 主持师傅法号静慈,本名无人知道,看上去六十余岁的年纪。她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听似官话,却隐隐带着些本地腔调。她的气质谈吐,绝非本地的凡夫俗子可以比拟,虽然红颜已退,年华老去,青丝斩断,但是眉宇之间露出的轮廓,仍然可以让人推测,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 这些都让我感到好奇。一个气质不俗的美女,她究竟从哪里来,是否经历过无限繁华,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难道真的要选择这深山野岭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 静慈师傅是一个谜。 除了慧明师傅和慧真师傅两个徒弟,她还有个大徒弟唤作慧心,一直在身边照料服侍,主持庵内里里外外的事务。 慧心师傅我见得很少,大多数时候她沉默寡言,但是似乎庵内众人都对她很服气,言听计从,从不违背。 从她身上我知道,沉默有时候也具备一种力量,胜过千言万语。 服了我的药三天之后,静慈师傅的身子有了明显的好转。有一日她在慧心师傅的搀扶下在后院散步,我在后面跟随侍奉。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青山,对慧心师傅说:“这个阿草,是有些来头的。”我不信这么小的年纪的人真的懂得医术。” 静慈师傅的举手投足,包括向远山眺望的姿势都是那么优雅,有着非凡的气度。 慧心师傅只是听,并不接话。我也只得有样学样,随着她们向远方的一片雾霭霭的青黛看去。我希望我长大的时候,也能有像静慈师傅那样的风姿。 静慈师傅又说:“山不转水转,太阳总有照到门前的时候。一个人今天倒霉,明天不一定倒霉,说不定哪天一棍子打不死活转过来,有个什么样的机遇东山再起,遇难呈祥,那些狗仗人势落井下石的小人们就倒霉了。比如当今的女皇陛下,当年在感业寺被迫出家的时候,谁能料想有朝一日她会坐在龙庭之上?所以你们要记住,为人做事,要留有余地,留别人一条生路,便是留自己一条生路,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却是万万不可有的。我们出家人,更要与人为善,慈悲为本。” 慧心师傅低头合掌,恭恭敬敬地说:“弟子记下了。” 我也低声道:“阿草也记下了。阿草能够今天还活在世上,多亏静慈师傅和诸位师傅伸手相救,阿草今生今世,不知道能否报此大恩。” 静慈师傅转过身来,注视我良久,慈祥地笑道:“你悟性极强,是个有缘之人。” 慧心这才道:“既是有缘,师傅何不度了她,收她为徒?” 静慈师傅道:“她还太小,这热闹非凡的人世间还未来得及走一遭,太亏负了。不管怎么说,做人一场还是要的。” 眼看着静慈师傅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众人便匆匆地打点行装准备进京。静慈师傅指定慧心主持庵内的事务,慧真协理,她本人带了我与慧明师傅一起进京。 我正思忖着要想办法到许家村跟张大娘告别,托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关照巴州城内狱中的母亲,却没想到她自己带了阿丑上门来了。 慧明师傅将她们母女带入我的房间,掩上门回避。阿丑一见件我便扑上来搂住我流泪道:“阿草,好阿草,你真的还活着!你不知道听说你跌下山崖之后,我便哭死了。后来我央求我娘带我去巴州城看望许二婶,可是我娘不允,说路太远,我是个女孩,吃不消。我又哭又闹不吃饭都没用。阿草,你真的把头发都剃了,出家了吗?阿草,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吗?”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车轱辘话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 张大娘并不阻止,只是在旁边看着落泪。 分别坐下之后,我便说了要随静慈师傅上京之事,托张大娘想办法照看母亲。我解释道:“慧明师傅虽然托了鸡鸣寺的师傅,但是出家人出来走动到底不便,容易引人侧目。许家人时时要去巴州城走动,怕惊动了他们——” 张大娘道:“你放心,我临走的时候托了亲戚,让她们时时去里边看看缺什么,也时时给那狱卒和狱婆一些好处,让他们不要太为难你娘。” 我深深地拜谢:“阿草来日若有能力,一定报答干娘。” 张大娘叹道:“这孩子,说什么呢!我自己也要去巴州几次,到时候一定去探视你娘。” 我仰头不解地看着她。阿丑在旁边愤愤地说:“这次我娘和我哥自巴州城回来,我们家人在许家村的日子便不好过。那土鱼媳妇本来就跟我娘有过节,她回来后便在村子里大肆宣扬,说我娘护着你和你娘跟许家为难,往死人身上泼脏水,败坏许家名声。现在全村的人都给我们家脸色看,连学堂里的那些学生都不分青红皂白,一起辱骂我二哥。” 我惊愕,眼泪盈盈欲坠地跪下,内疚地说:“是阿草和娘连累的大娘一家,连带着败坏了阿田哥的前程。” 张大娘连忙起身扶起我说:“这孩子,我要是怕连累,当初在公堂之上就不会那样说了。大娘不识字,没读过书,但是做人凭良心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你阿田哥读书为什么?还不是识理,为百姓造福?若他还没读出来已经学会昧良心,那还是回家种田罢!好在这许家也就是在许家村还能一手遮天,这天地之大,岂是许家的手能遮得住的?这次阿丑说的这个婆家真是好人家,听说了这事,跟我打个招呼,说让阿田到镇上跟她家的老二一起读书,相互之间也有个伴。大娘这阵子就寻思着,等秋收过后,要把许家村的房子和地都卖了,要么搬到镇上去,要么索性搬到巴州城里去,不种田了,捣鼓些小买卖也好。你阿丑姐的婆家是做买卖的,也能给我出出主意。” 不种田了?张家的大伯和阿牛哥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要改行做买卖,也难为他们了。这都是因我们家而起。我的眼泪流下来:“干娘!我发个毒誓,若以后阿草忘恩负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大娘忙不得地掩住我的嘴:“这孩子,小小的年纪,莫要发这样的毒誓!我们张家在许家村是小门小户,一向以来看人脸色过活,大娘活得也憋屈。离开好!从此扬眉吐气!”接着她又叹道:“阿丑的这个婆婆是真好。若是没有这档子事,你跟他们家老二的亲事也说成了,你跟阿丑嫁到一个婆家去,又是姊妹又是妯娌,相互有个照应,那该多好!他家老二听说你家出了这事,急得不行,还想跟我去巴州呢。” 呵,镇外法缘寺里正殿前,在香火中注视我的那个翩翩少年,我们有缘无份,彼此擦肩而过。 张大娘又给我带来一身换洗的内衣。阿丑还为我做了一双很结实的鞋。她的针脚拙劣,但是一针一线趟得结实,不知道熬了多少夜才制成的。我的印象中,她还没为谁做过鞋,甚至没有为张大伯和阿牛哥做过。她把鞋交给我,说道:“你随便穿穿吧,别人看见了,别说是我做的就行。” 她伸伸舌头。 我抱住她含泪叫道:“阿丑,我的姐姐!” 在阿田哥启程去镇上周家跟周家的老二老三一起读书的时候,我和慧明师傅陪着静慈师傅也在天刚亮的时候起身,趁着夏日清晨的凉爽赶路去巴州,自巴州再往洛阳进发。 武周王朝的都城已经不在长安。女皇一直以来更喜欢洛阳。她称帝以后,迁都洛阳,洛阳城由此变得空前繁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 洛阳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大唐皇帝,出于陇西李氏。陇西李氏,始于秦代陇西郡最早的郡守是李崇,到汉朝出了两位重要人物,飞将军李广及其从弟李蔡。历经魏晋乃至隋朝,陇西李氏已经是权倾朝野的世家望族。隋朝的两代皇帝,文帝杨坚以及炀帝杨广,都曾经用尽各种手段压制唐高祖李渊,虽然李杨两家是姻亲。 陇西的各大贵族,各自之间长期通婚,已经形成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 这些贵族长期以来以长安为大本营,所有的政治势力,基本上都分布在长安附近。 长安附近作为都城,始于周代。周人起于岐山之下,传至文王迁都于丰,武王继起,又迁于镐。丰在今陕西户县东北,镐在今西安市西南,两处中隔丰河,东西相邻。秦朝兴于陇山以西,其后辗转迁徙,定都咸阳。咸阳在今咸阳市东,隔着渭河与后来的长安城相对。西汉开始,正式建都于长安,历经西晋愍帝以及十六国时期的前赵、前秦和后秦,再后还有西魏和北周,都曾经以长安为都。 从地理位置上讲,关中平原很早就被称为四塞之国。这是说,它东有崤山,南有秦岭,西有陇山,而北濒黄河。也许北边离黄河太远了,就以甘泉谷口来代替。总的来说,长安城山河围绕,易守难攻。 山间河畔还有和外地交往的道路,为了控制这样的道路,陆续建置相应的关隘,因而就有了东函谷、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还添上陇关。关中的名称由此得来。有了这些山河和关隘,长安作为都城更会感到安全。 但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多是交通不便的地方。把都城放在长安,安全是安全了,经济发展却受到限制。就拿蜀地四川来说,盆地之内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气候湿润,物产丰富,蜀地之于长安,直线距离并不遥远,但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四川的丝绸大米要运到长安,费劲人力物力,所以后世的玄宗朝会“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 所以当时大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在长安,而经济中心,则在地处平原地带的陪都洛阳。 洛阳位于伊洛两河的下游,自东周以来也有很多朝代将其作为都城,道路交通以及公共设施相对其他城市较为发达。隋炀帝篡夺帝位之后,下令在洛阳城建造宫殿,使之成为东都。同一年,他下令征发河南、淮北各地百姓一百多万人,从洛阳西苑到淮水南岸的山阳,开通一条运河,叫“通济渠”;又征发淮南百姓十多万人,从山阳到江都,把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开的一条“邗沟”疏通。这样,从洛阳到江南的水路交通就便利得多了。江南的丰富物产,通过这两条运河,源源不断地运到洛阳,再从洛阳发送到包括长安在内的北方各省,洛阳一时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 当时的长安,像现在的北京,而当时的洛阳,相当于今天的上海。 那么高宗李治和皇后武氏,频频光顾洛阳,滞留不归就有了丰富的物质基础,长安作为首都,在二圣临朝的时代已经徒有虚名,各部只有若干人员跟太子一起留守。而帝国的政治中心,早就随着帝后转移到了洛阳。到了武氏称帝,改国号为“周“之后,这位千古唯一的女帝干脆定都洛阳,洛阳成为名副其实的武周帝国首都。 据说高宗本人并不偏爱洛阳,偏爱洛阳的是皇后武氏。而对于皇后武氏偏爱洛阳,常常滞留不归长安的说法有几个。第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是,武氏以阴谋的手段设计陷害先皇后和淑妃,一后一妃死得很惨,以致淑妃临死前发了毒誓诅咒道:“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自此以后,后宫之内不得养猫。即便如此,武氏仍不得安心,时时梦到废后废妃前来索命,故而她宁可长驻洛阳。 第二个深为大臣们相信的原因是,武氏出身寒门,其立后以及垂帘听政乃至登基,都遭到了以长孙无忌等陇西贵族的一力阻挠。陇西贵族的实力在长安四周盘根错节,而洛阳,则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所以武氏偏爱洛阳多过长安。 第三个迁都的理由应该是,长期在长安和洛阳两地周折,朝廷耗费过大,公文传递,官员过路之处,百姓付出甚多,以致朝廷连续几年给沿路百姓免税。为了节省开支,彻底迁都也是有好处的。 所以武氏为女皇的时期,武周帝国的首都不在长安,在洛阳。 静慈师傅带着慧明师傅和我,自巴州转长江买舟东下,在汉口转汉水北上到达赊旗镇,然后买车北上洛阳。 自长江东下,因为是顺流,一路很快;而自汉水北上是逆水行舟,要慢许多。一路上遇到许多运粮运货的船只,由纤夫拉引上行。 饶是如此,也比走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要轻松些。 静慈师傅一路给我们讲古:“你不知道,我当初南下的时候走的便是骆谷古道,有些地方上是悬崖,下是江河,根本无道,古人硬是用凿子在那山崖上凿出洞来,打进木楔,架起悬空的木道。当初我一个人,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只求快一些回家,哪怕落进江中摔得尸骨无存,也顾不得了。” 她站在船头,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天水一线,如是说。我看看慧明师傅,她也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态。 我也闭紧嘴巴,只用耳朵。 静慈师傅又叹道:“今非昔比呀。你想拿那长安,皇帝的后宫里有多少宫女内官?朝堂之上,有多少文武百官?这些文武百官中,又有多少内眷奴婢?且不说还有守城的驻军,护宫的御林军。这些人都要吃粮,汉中离长安虽近,可是运粮到长安着实不易。长安城内的这些吃粮的嘴巴,居然要靠自江南运到洛阳的供给。如今的女皇英明啊,索性将洛阳定位为都城,那些尸位素餐者,至少吃穿不愁了。” 慧明师傅道:“那么中南各道的粮食,就要靠汉水北上了。” 静慈师傅道:“中南各道,开发得晚,人口不旺,产出相比江南要少得多。” 慧明师傅道:“江南到底怎样繁华,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看一看。” 静慈师傅说:“这次我生病,阿草之事又急,否则的话真想带你绕道江南转邗沟北上,让你领略一下漕运的风光。江南亦有很多名寺,你年轻,有的是机会,且待以后自己去吧。” 慧明师傅躬身道:“慧明愿意侍奉在师傅左右。” 静慈笑一笑道:“我一把老骨头,跑不动了。” 到了赊旗,我们弃舟雇车,一路颠簸到了洛阳。 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十分好奇,不住地撩开窗帘东张西望。虽然也是夏天,北地的气候明显干爽,令人不觉得十分的热。车子在泥土的道路上颠簸,浑身发痒,我忍不住挠了又挠。 到了洛阳城南城景兴寺的时候,我们一行三人都成了泥人,又累又乏,被主人安排在后院客房洗漱休息。 景兴寺也是一座比丘尼的寺庙,静慈师傅显然与主持师傅相熟。 洛阳地处伊洛盆地,气候温暖湿润,地势平坦富饶,交通便利,随着运河的开通,到了女皇的时代,已经发展得空前繁荣。洛阳城平面略呈方形,全城的总面积比长安小。部分城墙随洛河弯曲。洛河穿城而过,将城内分成南北两区,筑有四座桥梁。城东、南两面各有三座城门,北面两座,西面则有宫城的和皇城的各二门。各城门的位置互不对称。 洛阳城因地形关系无法强调中轴线和对称,而是将宫城和皇城置于北区西侧。跟所有平原城市一样,洛阳城人口密集,兼之城区面积又没有长安大,故而房屋街道,都比长安要逼仄窄小。达官贵人们大多聚居于北城,南城居住的多是平民商贾,洛阳城里最大的集市南市,更是坐落于南城。而洛水两岸,更是停靠了很多人来货往的商船,密密麻麻的店铺靠岸而建,卸了货物直接发卖给各个商贾,再转船运到长安及全国各地。 可以说,一条洛水,是当时的全国货物集散中心。 静慈师傅一路以来一直吃我配的药,除了感到疲乏,倒没有生病。她年纪大了,一到洛阳便闭关修养,只令慧明师傅带了我去拜见主持,陈述前情,请主持师傅为我设法引荐贵人。 景兴寺始建于北魏,是洛阳城内外规模最大香火最盛的比丘尼寺,时常有达官贵人的眷属前来上香。主持听了慧明师傅的叙述,沉吟良久,乃道:“若是平常日子也罢了,小庙总有些贵人不时来上香。只是近日,京城上上下下都为无遮大会这样的盛会做准备,平日的功课倒都省了,那些人家只派些家人来送些香油钱财点长明灯。我看再过几日,等无遮大会也罢。” 屈指算来,无遮大会还要再等五天。而自巴州至洛阳,我已经心急如焚,再等五天,那是度日如年。 一时一刻,都关系到母亲的身家性命。 慧明躬身称谢,带着我辞了出来,说道:“阿草,我知道你急,可是此时此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且莫要焦躁,我带你去白马寺为师傅投贴,回来顺便带你在洛阳城里转转。好容易上一次京城,不看看枉来一遭。” 我别无选择,跟慧明师傅雇了车去白马寺投贴。一路上慧明师傅给我解说:“无遮大会历来由白马寺主持,凡是参加的寺庙,要在白马寺挂号,才能得到很好的接待。” 我到底忍不住好奇,问道:“慧明师傅,我们到景兴寺,住持师傅亲自接待,今天早上还跟我们谈话,为什么你去白马寺投贴,他们住持不亲自出来打招呼?” 慧明师傅啼笑皆非地看我一眼,说道:“你知道白马寺在如今的朝廷是什么地位?白马寺的住持又是什么来头?白马寺是如今天下第一寺,其地位相当于皇家寺庙,其住持薛怀义乃太平公主前夫驸马薛绍的叔父,现为辅国大将军,有朝廷的功名在身,出入宫廷,百官见了他莫不客气三分,他岂有屈尊来接我等挂贴的道理?” 原来如此。 回到洛阳城,天色尚早,慧明师傅带着我下了车,沿着洛水漫步,一路指点道:“你看这两岸的繁华,比之巴州如何?” 我低头道:“巴州与洛阳相比,不过是弹丸之地。” 我在何家村许家村的时候,以为镇上便是不可及的仙境,听到许盛业描述巴州的时候,以为巴州便是极远的地方,富贵的极致,遍地金银;如今到了洛阳,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 沿着洛水,一溜排开全是店铺,有米铺有绸布行有油盐店有油漆行,街对面,则有些饭店茶铺,供这些商贾歇息打尖。 慧明师傅带了我进一家饭铺,上了二楼坐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一面闲谈,一面观望洛水上的风景。 洛水两岸,劳劳碌碌都在卸货装货,一片繁忙景象。洛水上有四桥,将南城北城连成一体。我们对面,就是一座桥,桥上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慧明叫了两碗素面,然后低声地对我说:“皇城在北城,所以达官贵人,大多住在北城。如今的皇上最信任的人,男有狄仁杰,曾任大理寺丞,一年中判决了重审了累积不决的疑案难案件,涉及一万七千人,没有一个人喊冤上诉的,一时名声大振,后来官拜宰相。可惜他得罪了魏王武承嗣,前年被诬下狱,今年刚刚被皇上复用为魏州刺史,不在京城。如果他还在朝廷,你只要到他门下喊冤,冤情一定能得到昭雪。” 我半信半疑。也许狄相确实是个清官明官,可他毕竟是个高居庙堂之上的男人,能否理解女人的苦楚?毕竟母亲杀夫是实,那些男人们感同身受,如果大周朝有凌迟之刑,没准他们都巴不得将母亲千刀万剐以示天下妇人,以效儆优呢。 “既然女皇在朝廷之上最信任狄大人,为何要将他罢官入狱,又把他派到魏州去做官呢?” 小二把面端上来,慧明师傅微微一笑,等小二将面放好离去,才缓缓地说:“这就是至尊者的用人之道,有时候给只糕点吃,有时候给顿鞭子警醒警醒这些人臣,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可妄自菲薄。” 我目瞪口呆。 慧明师傅手指往天上指一指,笑道:“你以为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容易么?多少眼睛盯着,多少人想取而代之!” 在民间百姓的嘴里,做皇帝是享大福的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想杀谁就杀谁,想捧谁就捧谁,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谁能知道他们有多少烦恼,要费多少心思才能保住那至尊的地位! 我垂下眼睛。 慧明师傅吃一口面条,让着我说:“快吃,饿坏了吧?这面条好香。” 我用筷子挑起面条,吃下一口,果然是美味,虽然是素面,比我们家逢年过节吃的有肉的面条都好吃。 慧明师傅道:“当今皇上最信任的女人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是皇上和先皇唯一的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当年吐蕃派人向大唐求亲,指名要太平公主嫁他们的吐蕃王子。先皇和皇上哪里舍得?就在宫里修了太平道观让太平公主出家为女道士,避过此劫。后来太平公主嫁给驸马薛绍的时候,场面非常豪华,照明的火把甚至把道路旁的树木烤焦,为了让递送嫁妆的车马通过,甚至不得不拆了一路上的围墙,为了显示对她的无比宠爱,皇上召集长安城几乎所有的轿夫抬送给女儿的嫁妆,并下令全城所有人停业一天聚集在大街两旁来观看,当然红包糖果之类的是少不了的。据说当时单是被从天而降的密密麻麻的铜钱和果子什么的击中并立即给埋进去活活憋死的市民都不计其数。” 我抬头瞪着慧明师傅——天哪,天家的嫁娶,真是非平常百姓可以想象的。 慧明师傅接着压低声音说:“皇上认为薛绍的嫂嫂萧氏和成氏出身不够高贵,不配为公主妯娌,想逼薛家休妻,有人以萧氏出身兰陵萧氏,并非寒门相劝说,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想起张大娘想让我嫁入周家,与阿丑互为妯娌,相互照应的事,心下戚戚——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女皇的父母心,也太夸张了一些。她对于出身的看重,是否跟她自己出身寒门,早年曾被长孙无忌等陇西贵族诋毁有关呢? 当然,这都是我后来的猜想。彼时彼刻,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感叹天家的富贵和排场,不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想象和比拟的。 慧明师傅道:“除太平公主之外,皇上还信任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官。不过她是宫廷女官,寻常不得出宫。而公主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皇宫是她的娘家,她自由地来往于自己府邸和宫廷之中,游刃有余,是皇上连接宫内宫外的一个最好的消息来源和得力助手。” 我的脑子不断地翻腾着这些信息——皇城位于北城,而达官贵人多居于北城,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频频来往于宫廷和宫外。这些信息放在一起,我得出的结论便是——我的机会在北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 闯驾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景兴寺跟鸡鸣寺不一样。鸡鸣寺说到底是一个偏远小城边的小庙,庙小佛少僧也少,巴掌大的地方,可忙的事情也少。而景兴寺是北魏以来的大寺院,坐落在繁华的洛阳城里,平日香火不断,再加上无遮大会临近,每个僧人都忙得像陀螺,自然不可能派两个小沙弥看住我。而洛阳城也不同于巴州城,没有许家人要找我,是故也没有必要看着我。 静慈师傅几日来不断有人来访,她除了会客便是静养。慧明师傅在她身边打点照顾着,也无暇顾及我,只对我说:“阿草,你莫要乱跑,这几日师傅在替你找人,一旦找到合适的人,便会帮你引荐,打通关节。” 母亲在巴州煎熬着,我又如何等得住?到洛阳的第三天,静慈师傅来了一大群客人,与本寺的主持一起会客,我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我沿着记忆中的那条路一路走到洛水边,穿过新中桥,游荡在北城那宽阔气派的大街上。我不停地来来回回地走着,用脚丈量着洛阳城里的道路。北城多豪宅,围墙之内,大多数是官宦人家,街道比南城清静许多。我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甚至再通过新中桥游荡到星津桥。 星津桥是连接皇城和南城的唯一的直接通道,有官兵把守。 在外面游荡了两三个时辰,我已经饿得发虚。我偷着出来走得匆忙,身上既没带干粮,也身无分文,顿觉头上的阳光炙热得令人晕眩。守桥的两个兵哥哥看我不断地游走徘徊,感到奇怪,时不时地向我看过来。 也许他们觉得我是瘦小的孩子,所以并未十分警觉,也没有过来为难我。如果我是一个彪形大汉,估计他们会把我抓起来质问一番。 我累及了,坐在路牙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身后的几家店铺飘出阵阵的饭香,我忍不住地咽了几下口水。 正在我的注意力被烧饼的香气所吸引的时候,身边忽然一阵躁动,只见几匹高头大马自桥的那边一涌而出,手里挥舞着响鞭,在空中挥出巨大的声响,嘴里喝喝有声地呼喊着什么。 桥边的守卫立刻提起了精神,向大街走了几步,叫道:“净街了净街了,闲杂人等切莫靠近!” 路边的行人一时间呼朋唤友,互相搀扶拉扯着躲入屋檐之下,远远眺望着星津桥的那一头。 前面穿着盔甲的官兵们,沿着大道向东转,一部分在前头开道,一部分自两边散开,将道路围成一道人的屏障。 轰隆隆的马蹄声车辇声,呼猎猎的旗帜飞舞声,远处一队黑压压的方阵滚滚而来,如排山倒海。 我听到旁边有人问:“这是谁,排场真够大的!”似乎是个女人。 一个老者回答道:“这是太平公主的仪仗。” 呵,太平公主,就是那个在女皇面前说一不二,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太平公主? 那个女人又问:“你怎知就是太平公主?或许是哪个王爷呢?” 那老者道:“我在洛阳城住了这许多年,公主的仪仗见过无数次,识得的。再说,如今各王都十分低调,只骑马出入。” “公主如今是天朝最有权势的人吧?” “女皇就喜欢她即使有权势,也不仗势欺人。” 隆隆的车驾的声音越来越近。母亲的命也许就在这一线之间。我的心咚咚地跳,已经快跳出了这还有一口气的腔子。我深深地一个呼吸,自那守军的缝隙中钻进人肉的围城,快速地冲到道路中央,跪在地上,匍匐着磕头,大声喊道:“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为民女做主!” 我的话音未落,就被一根粗大的鞭子打在背上。那鞭子是如此的粗重,火辣辣地甩在我的血肉之上,我感觉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与此同时,我疼得不能呼吸,一口气上不来,趴在地上竟然不能起身。 街上顿时陷入混乱,我耳边充满了嗡嗡之声,已经分不清是背气之后的耳鸣,还是人群的发出的巨大议论之声。我恍然看到前面黑压压的方阵停下来,那庞大的车辇之畔,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喝道:“刺客!来人,给我杖杀!” 街道两旁列队中的士兵走出来两个,一左一右把我架到一边,摔在青石铺就的路边。我的头磕在地上,又是火辣辣的痛。 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上来,对准我的臀部打将下来。 我切身体会到母亲在巴州城里被刑杖时的苦楚。我咬着牙,拼劲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喊出:“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为民女做主!” 我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幽幽醒来。应该没过多久,因为我还躺在原处,太阳还是那么炫目,周围的人声还是那么躁杂,我的眼前,还是兵卒穿着靴子的脚。我仰着头,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盔甲的英俊少年对我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 他有着红黑的脸膛,有神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他好像阿牛哥。 我听不见他的话。我感觉鼻下的人中火辣辣地痛。我看着他,他的脸在我的头上飘来飘去。他有两只鼻子,四只眼睛。 我拼劲全身的力量说:“民女冤啊!”又再一次晕了过去。 我的灵魂在星津桥上游荡。我身轻如燕,飘过公主豪华的车辇,富丽的仪仗。我企图掀开那层层的丝帘,一睹公主的真容,向她诉说我的冤屈。公主被一群群的护卫,一群群的宫女,一群群的太监包围着。她头顶着凤冠,身穿着霞披,她是万千宠爱,威严瞩目的公主。我只是一颗尘埃,不幸地落在她走过的道路,被她的车辇轰隆隆地压过,痕迹都不曾留下。 我的肉体卧倒在黄土中,埋没在尘埃里。公主的车队仪仗渐行渐远,只留给我一层一层的尘土,飞扬于空中。 飘浮于半空,看见我的肉体趴在地上徒然而绝望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没有人听见。我弱小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充满威严的响鞭声中,滚滚的车轮声中。 我声嘶力竭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公主的仪仗之中,一匹马回转过来,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用马鞭指着我喝令:“此女是刺客,杖杀!” “公主,民女不是刺客!民女冤枉!”我的肉体企图跪起来,大声地喊。 几个如狼似虎的太监执着木棒过来,将我按到在地,将我像捶衣服一样捶起来。我就像一块被洗涤的粗布衣服,被打得升到半空再落下。 红衣女孩坐在马上,趾高气扬地哈哈大笑:“这就是刺客的下场,看你还敢为非作歹!” 我的肉体转眼间变成了一滩红色的血肉,流淌在星津桥畔。 “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我喊着从昏迷中醒来,背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我趴在一间素白的房间里,眼前有一个宫装打扮的小宫女拍手笑道:“醒了醒了!” 之所以知道她的打扮是宫装,因为那天闯驾的时候,我遥遥地望见护在车辇最里边的那些宫女的装束。 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没有一块肉听从我的意愿。小宫女极会察言观色,低声问我:“你想不想我帮你翻翻身?你背上有鞭伤,下边有杖伤,只能让你趴着,可能都趴麻了吧?我帮你侧躺着?” 我舔舔嘴唇说:“渴。” 她笑着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真糊涂。我还是先喂你喝点谁吃点东西再翻身吧!”说着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道:“春雨,你去拿点粥来,要掺点肉末鸡蛋之类的,容易咽容易克化才行。” 接着她又进来,端起桌上的碗,用调羹喂我喝水。 我用手托着头,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半碗水喝光。 春雨把粥送进来,那个小宫女又喂我喝完粥,才跟春雨一起帮我把身子侧翻过来躺着。 我感激地,但是气息微弱地问:“请问姐姐叫什么名字?我这是在哪里?” 小宫女笑一笑,说:“我叫悠兰。这是宫里。” 我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会在宫里?” 小宫女道:“我也不知道。本来你是要送到大理寺去审的,已经关在大理寺牢里了,不知道为什么,皇上直接下令把你从大理寺调进宫里,还让御医为你看病疗伤。你真有面子,闯了公主的驾居然有这样的待遇。” 春雨说:“嗳哟,这整整一天,就听见你喊冤了。” 悠兰忽然说:“你看我们都忘了,上官大人不是说等她一醒就过去报告她嘛!春雨你守在这里,我去见上官大人。” 春雨打趣道:“你看你看,累活苦活都让我干,这等上台盘赶巧露面表功的活你就抢着去干。” 悠兰“啪”的一掌打在春雨的后背上,笑骂:“你就贫吧!”她站起来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出门。 春雨坐在她刚才坐的位置上,对着我啧啧称奇:“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胆子够大的,一点点大就敢闯公主的车驾。你这小身子骨,再多打两杖,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全洛阳宫里上上下下都被你的胆大妄为震动了!” 我眼前晃动的是母亲蜡黄枯瘦的脸。我说:“如果我不闯驾,只怕真的见不到我娘了。” 春雨道:“真有冤情啊?那等下上官大人来了,你跟大人说吧。跟她说就等于跟皇上说了。” 我的身体被打坏了,可是我的脑子还运行良好。我在脑海里搜索——莫非她口中的上官大人,就是皇上身前的红人上官婉儿?我心中不禁苦笑,慧明师傅跟我讲述的女皇朝廷内外最信任的三个人,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和狄仁杰大人,在两天之内,我就直接间接地触碰到两个。 闯了公主的驾,引起上官大人的关心和注目,甚至女皇本人,下令将我从大理寺牢房中移入宫中。 并且我没有被押入天牢,而是住在宫内的某个卧室里接受御医的治疗。 我这颗从西南飘入京城的野草,是怎样变成一朵鲜花处处受到关照的?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门外一阵爽朗而不失温柔的声音笑道:“那孩子醒了?你们可给她吃了些东西不曾?” 外面传来悠兰的声音:“奴婢喂她喝了些水,吃了些肉蛋粥。她如今翻身起坐不方便,没敢多喂。” “可吃得下?” “吃得下。” “那也好,不要多喂,免得没饿坏倒撑坏了。” 话音才落,春雨早就跳起来去开门。接着内间的帘子一打,春雨和悠兰侧立于门边,躬身让一个身穿官服,戴着官帽的人进来。 哪怕不听声音,也能明显感到进来的是个女人。她虽然一身男装打扮,却皮肤白皙细腻,长眉入鬓,眉目如画,腰肢纤细,身材袅娜,走动之间,如细柳随风,妩媚又不乏稳重。 她笑容可掬,看上去如春风拂面。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其时,她已经三十四五岁了。 我知道那是谁。我挣扎着要爬起来,肌肉的牵动令伤口剧痛无比。我脸上的五官在霎那间扭成一团。我忍着痛说:“民女给大人行礼!” 美貌的女官连忙紧走一步,用手扶住我说:“唉呀,都痛成这样了,就别勉强自己了。一看你这孩子就是个倔强的,这么一点点大居然敢闯公主的驾,你可真是名扬天下了——至少也名扬洛阳城了!你几岁了?十岁有吧?你可知公主护卫的长鞭都是牛皮编的?” 因为疼痛,我冒了一额头的汗。牛皮编得又如何?就算是钢丝编的,我也要闯。 春雨跟着美貌女官上前扶我躺下,对我说:“这就是上官大人!” 果然是上官婉儿。我赶紧说:“民女无法拜见上官大人,请上官大人恕罪。民女十三岁了” 上官婉儿诧异道:“十三岁了?怎么长得这样小?”她转头吩咐春雨,“你这妮子,没看见她一身的汗?还不快拿手巾给她擦擦!” 春雨从床前案几上的托盘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将我额头上的汗轻轻地吸净。那布的感觉是如此柔软,我只在许氏大宅里见过。我知道那是绢布,是丝的一种。 上官婉儿坐在床前的磁礅上,拉着我笑问我的身世,姓氏族名,家乡何处,跟谁上京,因何上京,为何闯驾。 我说得有些保留:“民女和民女的娘有天大的冤屈,民女的娘被押在巴州的死囚牢里,身患重病,危在旦夕。民女有冤无处伸,因听说当今皇上英明决断,圣明无比,鼓励百姓有冤只管上诉,所以只得设法来京陈诉冤情,请皇上为民女和民女的娘伸冤!” 在事态不那么明朗之前,我将静慈师傅和慧明师傅带我入京的事守口如瓶。万一我被降罪,决不能连累她们。 上官婉儿果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抿嘴笑道:“别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是个有仁义的。傻孩子,你想想为何这么快皇上就下旨将你召入宫中?要是按平常的例子,你先要在大理寺过过堂,脱一层皮直接发落了——或者有人给你雪冤,或者你被当成刺客等候斩决。” 斩决?我被这个熟悉的名词刺激得热泪横流。我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挣扎着起身跪在床铺上,对着上官婉儿不住地磕头:“请上官大人开恩,带我去见皇上。民女和民女的娘冤枉啊!!!” 剧烈的疼痛从背部及臀部传来,我咬牙忍着,汗水又似泉水一样自体内纷纷涌出。 人活一口气。我被这口气支撑着,磕头不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 西门雀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又躺了整整一天,御医来给我换过一次药。上官大人那日好说歹说离去后,因为迟迟没有音信,焦躁让我的嘴边又起了一层细细的水泡。 春雨为我擦身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劝解道:“这事你急也无用,还是放宽心些吧。” 她给我换的衣服,是细腻但是容易吸潮的绢布所缝制。绢是丝织品的一种,是缫丝的下脚料被梳理后纺成线再织成布,手感很像现代的棉布,但是比棉布更软更具悬垂感。一般的丝织品的线不经过纺这道工序,因为丝本身是很长的纤维,一般的丝织品是几根丝直接打捻成纱织成布匹。 绢比其他丝织品多一道工序,所以虽然是下脚料所制,价格并不比一般丝织品便宜。 许盛业当年在巴州行走,曾经给母亲买过一套绢布的衣服。 在宫里,似乎这些奢侈品都是日常用品,并不稀奇。我的皮肤在这种柔软的包裹下,感到无比舒服。只是身上的伤令我痛苦不堪,睡都睡不宁。 春雨给我擦身的时候悄悄说:“娘呀,你知道你刚抬进来的时候那鞭痕有多高吗?高得像拴马的绳子!” 正说着,外面一阵躁杂声,只听悠兰急急地说:“哎,西门姑娘,你不能进去,你——” 一个清脆傲慢的声音说:“我为什么不能进去?你管得着吗?你是什么东西这么老三老四地敢拦我?”接着门轴一声响,那个声音又说,“听说昨天上官大人都来过了?这小刺客什么来头,面子不小啊,居然皇上姨婆婆都惊动了,特地从大理寺牢提到宫里,好吃好喝招待着,还叫你们两个人伺候着。当刺客真舒服哈,人人都当刺客好了!” 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以致打死我我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属于那个在公主驾前骑马的红衣女孩。她拿着马鞭指着我说:“刺客。来人,给我杖杀!” 于是我被架到路边,挨了一顿棍棒,几乎丢了小命。 她姓西门?她为什么叫皇上是姨婆婆? 春雨来不及给我穿衣,拉了被单给我盖上,跳起来走到门口打起帘子,笑着说:“西门姑娘来了!快请进来。” 那女孩昂着头背着手跨进门,朝我扫了一眼,冷笑道:“架子真大,见了本姑娘居然不起来行礼。” 春雨赔笑说:“西门姑娘,她身上有伤,起不来。” 那女孩眉毛一挑,冷笑道:“起不来?我听说昨天她可爬起来拼命给上官大人磕头呢!” 我看到春雨的脸上现出不易让人察觉的忍耐神情,从外面跟进来的悠兰冲她使了个脸色,示意她少安毋躁,自己则笑着说:“昨天那一动,伤口都迸裂了,太医嘱咐无论如何不让动了。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召呢,西门姑娘就当可怜可怜这位小姑娘,也当可怜可怜奴婢们吧。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真要受责罚了。” 那女孩哼了一声,看我半天,才说道:“喂,你哪来的野孩子,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闯公主的驾?那个老尼姑到底是你什么人?怎么她一求见皇上姨婆婆,跟皇上姨婆婆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话,皇上姨婆婆就叫人把你接进宫了呢?” 老尼姑?难道是静慈师傅?静慈师傅跟女皇陛下是旧相识?怎么我觉得这世界越来越让人难懂了呢? 我怔怔你看着那位“西门姑娘”。 “西门姑娘”不耐烦地喝斥我:“喂,你被打的是屁股,又不是脑子,怎么人痴痴傻傻的?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是我可以回答的。我轻声说:“何田田。” “西门姑娘”嘴角微微上翘,嘲讽地说:“何田田,哈,没想到你一个乡下孩子,名字倒还好听。我叫西门雀。皇上是我姨婆婆。” 原来是女皇陛下的娘家亲戚,怪不得如此嚣张跋扈。 我不喜欢她。我本能地感觉自己不喜欢她。她既没有上官大人的才能,也没有上官大人的亲和力。她没有静慈师傅和慧明师傅对人生的感悟和内心蕴藏的善良。她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当皇上的姨婆婆。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大约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了出去。悠兰将我床前的瓷礅虚挪了挪,让道:“西门姑娘,您坐。” 西门雀人坐下了,却有些心不在焉,问道:“悠兰,你这几天看见阿忠了吗?” 悠兰摇头说:“没有。” 西门雀似是不信,又问:“他没来过吗?” 悠兰回答:“皇上没派侍卫来过。” 西门雀又哼了一声说:“皇上姨婆婆没派他来,他不会自己来啊?哈,那天真搞笑,他居然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屁孩来责怪我,说我太狠了,要把她打死的。有没有搞错啊?是她自己闯驾,又不是我让她闯驾的。闯公主驾本来就是杖死的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悠兰看看我,低下头去,没有接话。 西门雀却转向她,盯着她问:“你说对不对啊?” 悠兰再看看我,为难地抿紧了嘴。 西门雀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追问,语气更加严厉:“你说,我的话到底对不对?” 悠兰避无可避,只得吞吞吐吐地说:“西门姑娘,何姑娘做刺客,嗯,人太小了点。” 西门雀跳起来,涨红了脸道:“你说什么呢?有些坏蛋专门训练小孩子偷东西杀人,就因为大家都不防备小孩子,容易让他们得手!万一她真的是刺客呢?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公主,有没有朝廷法度?” 悠兰咽口啐沫,连忙跪下低头道:“西门姑娘息怒,奴婢知罪了。” 我侧躺在床铺上,身上盖着被单,衣服在被单下半开半合。我背上臀上都有伤,无法翻身,只能毫无选择地看着这个脑子里塞满了奇怪物质的女孩自说自话的表演。她口口声声地称女皇陛下为“皇上姨婆婆”,唯恐人们不知道她跟女皇陛下的亲眷关系。她甚至当着我的面说我该被杖杀,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粗鄙无礼的女孩。 哪怕就连许家村的阿杏,都无法做到这么口无遮拦的歹毒。 这要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的性格? 西门雀蔑视地看了悠兰一眼,懒懒地说:“起来罢。知错就好,本姑娘就不责怪你了。还有,惜福来过吗?” 悠兰回答:“惜福郡主没来过。”说完,她才行了一个礼站起身来。 西门雀想了想,尖酸地说:“阿忠没来,惜福自然不会来。” 她看着我发了半天呆,似乎也无话可说,无趣地走了。 悠兰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出门,换了春雨进来。 春雨坐在我身边,添了些热水继续给我擦身换衣服,一边说道:“快点好起来吧,你的头发都有味道了。你能躺的话我就可以给你洗洗头,否则哪天皇上传召,熏了皇上可不得了。” 我忍了又忍,没忍住,小声问:“春雨姐姐,刚才那个,那个西门雀到底是什么人?” 春雨似乎就等我一问了,立刻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哼,她算哪门皇亲哟!她的祖母是皇上的一个小表妹,幼时曾经在皇上的娘家住过一段时间,是皇上的小跟屁虫。后来皇上进宫,她祖母嫁入西门家,也不是什么好门户。皇上跟兄弟一向不亲厚,跟姊妹也有些嫌隙,她祖母又肯上前奉承,于是多走动起来。前些年她父母和祖母都过身了,皇上记挂着旧情,也怜惜她没有亲人照顾,就把她跟惜福郡主一起接进宫来抚养。” 惜福郡主又是谁?我眼里满是问号。 春雨道:“惜福郡主是恒安王的女儿。恒安王是皇上的娘家侄子。恒安王早逝,皇上就把惜福公主抱进宫中抚养了。“ 她四处望了望,见无人靠近,就压低声音接着说:“说起来,惜福郡主不管怎么说总姓武,是武家的正主。她西门算什么呀?也整天拿自己当郡主了。她花痴一样喜欢阿忠侍卫,整天吃惜福郡主的飞醋。她也不想想,惜福郡主跟阿忠侍卫同出武家,算是本家,怎么可能谈婚论嫁呢!” 阿忠侍卫?我越来越迷糊,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春雨道:“不知道你见没见过阿忠侍卫,他肯定见过你。那天公主全副仪仗出宫,是去城外关林寺替皇上还愿,特地向皇上借阿忠侍卫一用。阿忠侍卫虽然出自武家,可跟皇上是远亲,一直在老家乡下,家道也不好。皇上在武氏子弟中选侍卫,选上了他,他对皇上是忠心耿耿。他小名又叫阿忠,是所有侍卫中最讨皇上喜欢的一个。” 我恍然记起昏倒之前看见的那张脸,那张神情像极了阿牛哥的脸——阿忠侍卫,可是那个英俊的少年? 春雨道:“公主也喜欢阿忠侍卫,经常向皇上要了他带出宫。他忠心老实,武艺不差是一个原因,喜欢他想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是第二个原因。公主差不多当他是儿子一样。” 她给我擦完身小心翼翼地系上衣服,细致地叮咛我:“你在宫里要小心。这里面机关重重,说不定得罪什么人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你这小身子板,再招一顿什么刑罚,只怕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我感动地说:“谢谢姐姐提点。”接着我又问,“惜福郡主大概不像西门姑娘这么难弄吧?” 春雨想了想,摇头道:“西门姑娘的心情写在脸上,惜福郡主的心情都藏在心里。总之在这宫廷之中,能活下来的,没有一个省心的。” 我笑笑:“还好我不是宫中人。如果能替我娘伸了冤,我就回家跟她一起过日子。” 我咽下后面的半句话是:“如果我娘救不下来,我也不活了。” 春雨顺着我的话说:“你是巴州人吧?如果能救下你娘,你去哪里呢?回老家还是留在洛阳?” 我被问住了。回老家?许家村是断断回不去的,何家村也不见得都收留我们。我的传说已经随着这个案子从许家村传到巴州,似乎巴州我们也待不成了。 天下之大,真的没有我们这些蚁民的立足之地。 最后我说:“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春雨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哀愁。她喃喃地小声道:“你还有娘可以挂念呢,多好!” 我们两个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相对无言。 正发着呆,外面门轴响动,帘子一掀,悠兰急匆匆地进来说:“快,皇上传召。” 春雨猛醒,有些张皇失措:“啊?怎么办?一点都没准备。” 悠兰道:“什么怎么办?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一到有事准慌手脚。我们扶她站起来,替她稍微整理下衣服。皇上知道她身上有伤,特地派人抬了春凳抬她过去。”接着她又说,“还好她没头发,否则还要替她梳理一下头发,乱糟糟的面圣,实在是大不敬。” 两个人用尽力气把我架起来站在地上,她们俩蹲在我面前,给我系好里衣服的带子,又套上一件紫色的外袍。那件袍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我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像豆腐皮一样挂在身上。 悠兰笑道:“还好不要你走路,否则真能绊住。“绕是这么说,她还是将那袍子自腰带之上的拉出来一块,露出我的鞋子。 几个太监抬了一只比床榻略窄的春凳进来,让我趴在上面,抬着我走出房间,穿行在飞檐画壁的宫廷之内。 七转八转,我被带进一个院落,那匾额上的字迹我隐隐能读:“长生院。” 后来我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女皇陛下的地方,是女皇陛下的寝宫。在寝宫里审问我这样的戴罪之身,颇为蹊跷,是在女皇陛下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一切,都是因为静慈师傅。 我被抬到一个宽敞的宫殿里放下,悠兰和春雨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我进了东边一间房。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威严与美丽同在的老妇人高高坐在床榻之上,重重的软垫之中。那个床榻不是用来睡觉的,是用来起坐的。在她的右手下侧,赫然便是静慈师傅。 两个人跟前的案几上,都有一盏精美的茶杯。 是因为静慈师傅,我才能得到女皇如此迅速的关注? 我迅速地跪下来,忍着伤痛匍匐在地,向这帝国的第一妇人,呵,不仅仅是帝国的第一妇人,还是帝国的第一人谦恭地磕头行礼:“民女何田田拜见皇上,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的额头触碰在地板的席子上。这席子提醒我,这是女皇陛下的起居之处,不是办公的场所。我将我的头埋在周围肃穆的空气中,不敢稍有懈怠。 女皇威严的声音响起:“罢了,你抬头给我看看。” 我小心翼翼半抬起头,角度刚好让女皇陛下看清楚我的脸,但是依然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女皇转头对着静慈师傅困惑地说:“这样小,分明还是个孩子!这一鞭子和几板子打下去,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静慈师傅低首垂目地回道:“小小年纪所遭遇的种种,实在令人不忍闻。所以贫尼说那畜生该死。” 女皇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当年你我入宫的时候,也不过这样的年纪吧?不过那时你我的身量,似乎都要比她大一些。“ 静慈师傅道:“皇上的身体一向强健,阿草哪能跟皇上比?贫尼也不敢比。即使今日,皇上的身子依然健朗,比贫尼何止强上百倍千倍!” 女皇哈哈地大笑:“你呀你呀,这张嘴,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 神皇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最终听完我故事的,如果包括静慈师傅,应该是三个人——女皇陛下,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静慈师傅虽然早就听慧明师傅转述过,可当她端坐在女皇身边,由跪在下边的我一五一十地款款道来的时候,神色还是为之恻然。 女皇陛下越听越严肃,本来松松地靠在软垫上的身子,渐渐变成正襟危坐。我不敢抬头。因为臀部有杖伤,背部有鞭伤,被女皇陛下赦免了行礼之后,我只能直挺挺地跪着,不能再一次匍匐,不能磕头,我只能低垂着头低垂着眼睛,把我不能闯州衙在州衙上讲的故事,一五一十地道来。我声声血泪,字字真实,没有一句可以隐瞒。 当我第一次聆听女皇陛下那坚定自信的声音,抬头看见那张有着宽广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的脸,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她高高在上,洞察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若有一丝隐瞒,不仅救不了母亲,连我自己都要粉身碎骨,死于廷杖之下。 太平公主长得极像女皇陛下,也有着女皇陛下一样宽广的额头。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青春鼎盛岁月时期的女皇是什么样子。她坐在女皇陛下的左侧下手,跟静慈师傅遥遥相对。 上官婉儿坐在女皇陛下身后,身前的案几上铺满纸墨。我一边说,她一边写,姿势优雅从容,绝不发一言。 当我说到我在睡意朦胧之中感觉有一双粗硬男人的手在猥亵我的身体的时候,太平公主开始显示出很不安的神情。她似乎陷入某种神思,双颊变得潮红,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女皇的神情也显示出一种痛恨与追悔。她不自觉地看向公主,母女俩的眼神在空中相遇,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意相通。 女皇的眼神里有安抚,公主稳住了心神,喝一口茶,又专注地听我讲下去。 当我讲到我挣扎了又挣扎,许盛业用衣带将我绑住强行侵入,我疼痛过度以致昏迷的时候,女皇大怒,将茶盏掷于地上,拍案道:“如此畜生,杀之有余,乃是为民除害!” 太平公主也咬牙切齿地说:“如若不死,还应将之千刀万剐!” 上官婉儿停笔沉吟,看看女皇陛下,再看看太平公主,又埋头奋笔疾书。 静慈师傅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等我将整个过程讲完,室内鸦雀无声。我跪着垂头道:“请陛下明鉴!” 女皇的手边,放着她从大理寺调来的母亲的案卷。她沉吟着,那穿透一切的眼神严厉地望着我问:“你讲的跟你母亲供述的完全不一样。你们中必有一个撒谎。” 我敛神说:“陛下英明,请体察一个母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她完全为了保护我才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 女皇道:“你母只要如实招来,便可减罪,她为何不招?” 我低声答道:“许家村的人视我们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将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民女当时亦想出堂自首,被慧明师傅拦下,说民女若去自首,非但救不了母亲,反而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静慈师傅这时说道:“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村中夷人说是不祥之物,有巫盅之能,因此人人厌憎之。后随母嫁入许家村,又因此被许家村人嘲笑厌弃。村中孩童还编了首儿歌来讥讽她——桃花眼,拖油瓶。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武则天皱眉问道:“那你母亲为何招认跟情夫里通外和谋杀亲夫?这情夫有名有姓,又是何人?” 我想起母亲那张蜡黄没有神采的脸,想起她所遭受的酷刑,顿时泪如雨下:“皇上圣明!母亲一向有妇人病,身体羸弱,怎禁得起刺史大人的严刑逼供?民女家乡山中经常有无名之尸,有的是采药之人,有的是行走蜀中的商人,还有一些是遭遇虎狼,打家劫舍的贼人,母亲禁不住严刑拷打,胡乱便认了那无名尸体,以免连累来往蜀地收药的无辜商人。母亲招认这吴有才是长安人士,请皇上遣人到长安去查商户户籍,是否有这样一个人如母亲描述便知。” 女皇陛下沉思一会儿,挥挥手对上官大人说:“传慧明进来问话。” 上官大人便传令下去,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太监带了慧明师傅进来。 慧明师傅在我身边跪下,匍匐在地,称颂道:“见过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出家人,免了俗家礼节罢!你且起身说话。” 慧明师傅谢了恩,跪坐在蒲团上。 女皇陛下问道:“你是在哪里发现这孩子的?” 慧明师傅道:“在我寺山下的水谭边。当时她浑身是伤,昏迷不醒,高烧不止。” 女皇陛下又问:“她身体可有异样?” 慧明师傅道:“小僧为之擦身换衣,看见她下T有红肿,里裤里隐约有血迹。但是小僧跟她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晓得她葵水未至。小僧怕她有些古怪,所以那条里裤一直未洗,这次入帝都,知道是为她洗冤,故而将之带进洛阳。” 我吃惊——居然有这回事?我因为对那段往事一直不堪回首,那些旧物最好不见,所以并未追问那些衣物的下落,慧明师傅给我什么我便穿什么。后来张大娘又送我几套衣服,我便一直穿在身上。 女皇眉毛微微一挑,说道:“呈上来。” 慧明师傅自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将那条里裤放进宫女递上来的托盘里,那宫女起身走到女皇陛下案前,跪下,举盘过头顶,轻轻放置在案上。 女皇拿起里裤仔细查看,脸色微变,放回托盘,吩咐:“给公主看看。” 那宫女拿起托盘,起身,再跪送到公主案前。公主拿起看了,脸色又变成潮红之色。她紧紧地抓住那条里裤,手掌攥成拳头,恨恨地说:“陛下,那厮是禽兽,死有余辜!这孩子之母护女心切,杀了禽兽,何罪之有?天下为父母者,情同此心!” 女皇闭起眼睛,似乎游离在九天之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闲闲地问上官大人:“婉儿,你看呢?” 上官婉儿欠身行礼,说:“臣以为公主所言极是。” 女皇说:“你且修书一封给狄仁杰狄大人,将巴州刺史原判案和今天我们审案的过程都抄一份送过去,且听听他怎么说。” 上官婉儿再次欠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臣遵旨。” 女皇吩咐道:“要快。另外,再派人去长安查,有没有吴有才其人,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 女皇接着又对我说道:“如果朕查证你所说是实,朕便恕你母亲无罪。如若你所说有半句谎言,你与你母同罪。” 我大喜过望,忍着疼痛匍匐在地,磕头道:“皇上圣明,真神皇也!!!民女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一阵阵剧痛从背后传来,我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带她下去好生养伤。这御医怎么回事,只拿俸禄不好好干活。” 我被宫女们架到外殿,扶上春凳,被太监们抬回居所。才走到院子中间,偏殿的门一开,探头探脑走出一个红衣少女,对着身后的一个穿着淡紫色衣衫的女孩说:“走了走了,你快点。你真没用。皇上姨婆婆不是最宠爱喜欢你么?怎么你也轮不到坐在旁边去听听呢?” 我刚好侧着头,视线的余光看见那红衣少女是西门雀。 西门雀曾经面对面地对我表示过无比的蔑视。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比较丑的女孩子。见过她,再见过女皇陛下本人,很难想象容貌端庄美丽,气质绝佳的女皇陛下会有这样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她的容貌不是最丑的,至少她比许家村的玉兰姐姐要好看些。但是她能在这皇宫里把一种俗气演绎得那么淋漓尽致,也算是一种特色。要知道在那个贵族豪门扎堆的地方,有高傲的,有高贵的,有蛮横的,有谦逊的,有丑陋的,有俊美的,有狂妄的,也有自信的,独独缺了艳俗的。 西门雀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白。老天造物,断断不会少了一样的。比如大红,穿在别人身上可能是喜气和端庄,穿在她身上,就有说不出的闹;比如说话声音大,在别人可能是气度,在她身上,是一种狂躁。 她眼睛细皮肤黑,身材却极瘦,瘦得像一根木棍,没有情节,一路直到底。大唐尚武,自上而下崇尚健康丰满的美,像她这种脾气配这种身材,无论往哪里靠都靠不上。 她身后的紫衣少女,跟她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那女孩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苗条,又不是那种瘦弱的体型,而是曲线玲珑,丰满剔透。她的前额和眼睛都有些像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却比太平公主还要美丽,一双眼睛尤其传神,似乎会说话一样。 一看就比西门雀心机深沉。 紫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姑祖母不让我们去,自然是有朝廷大事。朝廷大事,又岂是你我能插手的?你这人,什么时候能长长脑子呢?!” 西门雀道:“我又没要插手!听听不行啊?” 紫衣少女道:“不让去自然不行。你以为皇祖母的起居室是你们家下人的打更房,专给婆子们八卦磨牙的?” 连我都听出,这紫衣少女话里话外,在含沙射影地暗指西门雀出身低下,为人粗俗,而西门雀似乎浑然不觉,拉着紫衣少女的手热情地说:“走,现在审完了,我们总可以进去说说话了吧?去探听探听吧!” 紫衣少女的脸上写满不屑,不情不愿地被西门雀拉进房。 春凳刚被抬出长生院,一个带刀侍卫急匆匆地往里走,碰了个正着。前面的太监立刻停住,要引着众人避过一边。那带刀侍卫连忙停下,摆手说:“你们莫避,当心春凳歪了,把这孩子闪下来。”接着他上前一步查看我一眼,问在旁边跟随的悠兰和春雨,“她可好些了吗?” 悠兰行了个礼回答道:“回忠侍卫的话,何姑娘好些了。皇上命回去好好养着呢。” 原来他就是阿忠侍卫。他不就是我那日闯驾昏倒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人神情之间那么像阿牛哥的人嘛!如果不是他穿着侍卫的服饰,一声“阿牛哥”几乎脱口而出。 阿忠侍卫像是想起什么,自腰下的荷包里拿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悠兰说:“这里面是专治棒伤鞭伤的丸药,你给她每日四次,每次服十粒,不要忘记。” 悠兰又一次行礼道:“我替何姑娘谢谢忠侍卫。” 他不仅神情像阿牛哥,连心肠都像。我只有对他感激地笑笑。 他也冲我笑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原来不仅可以形容女人,也可以形容男人。 悠兰道:“走吧。” 于是那些太监抬着春凳启动脚步。 忠侍卫目送我们,一只脚几乎跨进长生院,又停下来回头问:“哎,悠兰,这个何姑娘叫什么?” 悠兰笑着回头喊了一声:“何田田。” 太监停住又起步,我在春凳上晃悠晃悠地看着下面的路在不断地后退。我听到长生院内有隐隐的笑声,西门雀那令人难以忘怀又难以避开的声音唧唧喳喳地叫着:“阿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我找前找后就是找不到你!” 我听见紫衣少女的声音冷冷的:“他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替姑祖母办差去了。” “办什么差啊?”西门雀这话问得一如既往的没头脑。 紫衣少女是一如既往地轻蔑:“朝廷的差岂是可以让你知道的?” 西门雀气结:“我不能知道难道你能知道?” 紫衣少女道:“所以我没问呀。” 随着地上的砖石不断地后退,那些声音渐行渐远,一直到我听不见了,一直到我回到了原来的住处。春雨和悠兰把我架回房,给我倒水喝,再问我:“能行么?能行这就给你绞块手巾擦擦脸,然后漱漱口,不行的话先躺下——” 我连忙说:“太劳烦姐姐们了,让我自己来吧。” 悠兰笑道:“你想让我们受责罚么?” 春雨连忙去打开水。 我站着洗漱完毕,她们又服侍我躺下。悠兰一边帮我把外面脱下的衣服折好,一边说:“今天跟西门姑娘一起的那个紫衣女便是惜福郡主。” 呵,原来如此。这惜福郡主,看上去也是一个人物。武氏一族的女人,代代有人才出。 悠兰接着低声说:“惜福郡主的生母,恒安王王妃可是个美人,经常带着惜福郡主进宫侍奉皇上,很得皇上宠爱。皇上在娘家贴心人不多,对恒安王和王妃青眼有加。可惜恒安王本人平和安静,对江山官位权位无甚野心。也许正因如此,等恒安王早逝,皇上便对惜福公主格外怜惜,接进宫来,所有待遇,一如公主。皇上自己的皇子公主都成家出宫开府,宫内也没有什么孩子,把惜福郡主和西门姑娘当自己的孩子养了。” 都说女皇陛下邪恶如魔,杀人如麻,以我今天所见所听,她审我的态度,我倒觉得她是一个少有的明白人,是个明君。 至少至少,比巴州刺史更英明,不知道英明多少倍。她对自己的亲人,也不乏慈爱。 至少至少,对这两个血缘偏远的少女,亦是很慈爱了。 我心中已经认定,她是我的神皇。她若赐我母女再生,我这一生都匍匐于她的脚下,做她的尘埃任她践踏,做她的奴隶任她驱使,甚至献出我的生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 毒方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不知道为什么,只经此一面,我对女皇陛下便有了难以言说的信任。我相信她明察秋毫,我相信她大能大为,一定能还我们母女一个公道。在看见她,听到她威严又不失人性的声音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就安定得如同风平浪静后的湖面。 躺下之后我睡得格外香,一直到掌灯时分,我被门外尽量放轻,但是依然带着练武男人的那种力量的脚步声惊醒。 更恰当地说,我睡够了要自己醒来的时候,听到了那轻微的脚步声。 “春雨,你给何姑娘吃了我给的丸药不曾?悠兰呢?”这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忠侍卫。 春雨稚嫩的声音尽量压低,可是仍然很高:“吃了。回来就吃了。悠兰姐姐嘱咐等下醒了再给她吃一次。悠兰姐姐被上官大人叫去问话呢,有一会儿了。忠侍卫,你怎么到这里了?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忠侍卫道:“你小声点,别吵醒她。我刚好换岗回家,顺路来看看。” 春雨嗔怪地说:“忠侍卫,我前些日子想跟你说句话,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们也真是的,看她这么弱弱小小的,像刺客吗?哪有打得这么狠的?牛皮鞭子,那鞭痕肿得老高,血都把衣服粘在背上了!还好是一鞭子,两鞭子下去还有命吗?” 忠侍卫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当时我在公主驾前,没来得及阻止。过后我说了那行鞭的侍卫,他也后悔得紧。” 接着门帘掀开,春雨一张探究的脸伸了进来,正对着我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先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唉呀,醒了。何姑娘,你可要喝水么?”说着她掀了帘子进来,把脸凑到我的脸前问。 我点点头。她笑道:“那么连忠侍卫给的丸药一起吃了吧。”接着她又问,“何姑娘,你想站起来动动,还是躺着吃了药再休息一会儿?” 我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已经有大半天,半边身子沉重得发麻。我心急着尽快痊愈,想站起来挣扎着走走。 虽然我人很瘦弱很轻,但是身上有伤,春雨年纪也小,搬不动我,不得已冲着外面叫:“忠侍卫,进来帮帮忙!” 忠侍卫应声而入,三步两步跨到床前,问清楚目的,两手一伸,夹住我的两腋,将我像一只稻草人一样举起,轻轻放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还想两个人合力完成这项艰难使命的春雨也目瞪口呆。 忠侍卫似乎觉得自己唐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却说不出话来。 春雨“嗤”的一声笑,说:“哎哟,到底是练武之人,大力士呀!”她接着先把药递给我,再将水递过来说,“何姑娘,你当着忠侍卫的面把药吃了吧,省得他老怀疑我偷懒。“ 我笑笑,接过来将药一把吞下去。 刚咽下一口水,只听外边一叠声地有人喊:“忠侍卫在么?皇上差人来找呢!” 忠侍卫立刻冲出屋外,问道:“怎么回事?” 只听一个太监压低声音说:“皇上大约做了噩梦,醒来觉得身子不爽,已经差人请太医了。皇上心里不安,命忠侍卫且在宫里再值一宿。皇上说,只有你在外面守着,她才能睡得安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院子里转瞬间安静。 我心里七上八下,惊疑不定。我问春雨:“皇上不会有事吧?” 女皇陛下不能有事。我们母女的冤情,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春雨不能肯定:“不会有事吧?听宫里的老人说,皇上以前在长安经常做噩梦,自到洛阳后一直睡得很好。” 她的不安也溢于言表,不时地往门口张望。墙上我俩的影子都显得那么无助。 过了一会儿,悠兰回来,身后跟了几个抬着春凳的太监。她走近我说:“何姑娘,皇上又传召你。” 我有些心惊地问:“什么事?” 悠兰说:“去了就知道了。”她悄悄地握了握我的手,似乎在给我吃定心丸。 我又被抬进长生院。一路上悠兰都不说话,更让我忐忑不安。春雨和悠兰将我扶下春凳,交给长生院的宫女,再由她们将我搀扶到女皇陛下的卧室。 我看见忠侍卫在殿外来回走动着巡逻,腰间挎着宝剑,十分英俊挺拔。他看见我,冲我点头致意。 女皇陛下的卧室里灯火通明。我不敢抬头,一路垂首走过去,要在锦垫做的蒲团上行礼,听到那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说:“你身上有伤,免了吧!” 我听到静慈师傅的声音也在说:“你站着说话吧。” 静慈师傅居然也在。 女皇陛下说:“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只得抬头,双目略微下垂,双手绞在身前,仍然是一种谦卑的姿态。我看见女皇陛下倚靠在床头,一身白色的绢绸睡衣之上,脸色疲惫而困顿。 静慈师傅也是一身白色的睡衣,手持念珠,不断地在默念着经文。 女皇陛下凝视我良久,问道:“我听静慈说你有医术?” 我知道我眼前的这个年老的妇人不仅拥有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拥有超越常人的洞察能力和智慧。我若对她有任何隐瞒,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哪天被她发现我说谎,后果不堪设想。 我垂头答曰:“回陛下,民女略知些药草。” 女皇陛下问:“这是你家传的技艺?” 我依旧如实回答:“民女母亲以采药种药为生,民女自幼跟着母亲识得一些草药,但是配药一事,并非得自母亲传授,不知何日起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就会了。” 女皇陛下与静慈师傅具感意外。女皇陛下似有不信,静慈师傅停止了佛珠的转动。 女皇陛下看看静慈师傅。静慈师傅合手念道:“阿弥陀佛,小僧上帝都之前身体不适,若不是她开的药,只怕还来不成了。” 女皇陛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那你给朕开副药吧。” 我闭目良久,静心排除脑中的杂念,感受来自女皇陛下强大的气场。 女皇便是女皇,即使在病重,气场依然比我等凡夫俗子要强许多倍。 我睁开眼睛,阶下侍立的宫女捧上纸墨。 女皇陛下问道:“你会写字么?” 我诚实地说:“民女只会写石板。” 女皇陛下显然没听明白:“石板?什么是石板?” 不知什么时候上官大人悄然走进来,低声微笑着替我解释:“皇上,石板是乡下的孩子练习写字的一种石头做的薄板,四周镶了木框,用一种特殊的石笔可以写出字来,以布擦掉,反复写,节省纸钱。” 女皇笑道:“原来如此。那么你认字?” 我答道:“略认几个。是在村里学堂的窗外偷学的。” 女皇陛下眼中带着意外和赞赏的神色。上官大人道:“何姑娘,你说吧,我来写。”她站在端着盘子的宫女前,提起笔,蘸了墨,等我开口。 我说出一串药名,上官大人一一录下,然后亲自取了另一只托盘,将录好的药方呈送给女皇陛下。 女皇陛下摆摆手,下令道:“传沈南缪。” 不过一会儿,一个中年模样的御医上前行礼拜见。女皇陛下道:“起来罢。婉儿,你把方子给沈太医看看。” 上官大人将托盘递送到沈南缪面前。沈太医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及至拿到眼前细读,不由得汗出如浆,面色在瞬间转了几个回合,再次伏倒在地,叩头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大妄为之辈,敢给皇上开这样的虎狼之药。” 女皇陛下蹙眉道:“此话怎讲?” 沈南缪沉声道来:“川芎性辛温,无大害;益母草,性辛,微苦,微寒,倒也尚可,可是这全蝎与附子毒性甚大,神皇天冑贵体,如何能冒这种风险!开此方的人,别有用心!” 女皇陛下的目光,像箭一样朝我飞射过来。 上官大人侍立一旁,一言不发。静慈师傅停止转动佛珠,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草有何动机要害皇上?她娘还指着皇上开恩赦罪呢!” 女皇陛下的目光松动,变得柔和了些。上官大人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说道:“臣愿为陛下试药。臣今晚先用此药,若明日无事,陛下再饮用,臣以为比较妥帖。” 女皇陛下满意地点头道:“难为你一片忠心。”她转头向我看过来,眼睛里的精光亮如日月,“何姑娘,你有何说法?全蝎入药可有何说法?” 我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与肚腹之间,垂头道:“民女知道蝎子有毒,可以入药,但是民女不知道为何要这样用。” 我看见太医院的首席御医沈南缪的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上官婉儿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 女皇陛下眉毛一挑,忍住怒气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我如实回答:“民女静心感受来自陛下的气场,脑子自然而然跳出这个方子,实在不知为何会跳出此方。但是民女知道陛下脑中有毒气运行,有时头疼难忍,似要有刀斧劈开眉头中间的地方才能缓解。有时疼得夜晚不能安眠,时有噩梦。民女猜想,大约正因为全蝎与附子有毒,以毒攻毒方能解开陛下脑中作怪的毒气罢。不过这只是民女猜想。民女愿意以自身替陛下试药,只愿陛下早日康复,大周江山,黎民百姓都望陛下万岁万万年。” 女皇陛下的眼光将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头虽然垂着,却站得笔直,我的脸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惊慌和害怕。寝殿之中,一片寂静,连一丝灰尘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良久,我听见女皇陛下说道:“煎药!” 一殿的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耐心地等,一直到两份浓浓的药汁被端进来,寝殿之内飘满了药香。试药太监上前要端起一碗,被女皇陛下喝止:“今日这药,就让何姑娘尝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挺直了背走上前,端起其中的一碗,一饮而尽。 我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 没一会儿,我的鼻中流出血来。沈南缪手指着我颤抖地叫嚷:“陛下,陛下,这人不知是谁派来的,应着大理寺审问!” 上官大人眼中皆是惊悸之色。静慈师傅坐立不安,不住地默祷。众宫女都傻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我自袖中摸出一块白色的绢布,压住鼻子,神色自若。 女皇陛下呵呵笑道:“沈南缪沈南缪,亏你还是太医院的一块牌子。何姑娘前几日受了鞭伤和杖伤,又感了天气的暑热,内心焦虑母亲的冤情,毒气郁结在心,此药原有疏通脉络,疏导滞气之功效,全蝎更是以毒攻毒,那毒气自鼻中排出,病便好了一半。我虽不是医生,但是先皇在生之时体弱,我在旁边听着,也懂些医理了。你这太医是怎么当的?做人呢,要当好差,少些私心杂念,天地自然就宽了。” 沈南缪连忙匍匐磕头道:“吾皇英明!” 女皇陛下道:“把药给我拿来吧。” 沈南缪膝行半步,再次谏言道:“请陛下明日再喝吧。” 上官大人也跪下附奏道:“请皇上明天再喝吧。” 女皇陛下伸手接过碗,笑道:“当初先皇在世时,有头风之症,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不仅头疼欲裂,还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太医院无数的医生看过,没有一个管用的,最后还是民间郎中秦鸣鹤揭了皇榜。他为先皇行针,几次缓解先皇的疼痛,可是指标不治本,这头风之症还是不时发作。后来朕问,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完全治好吗?那秦鸣鹤说,法子是有,要用银针在先皇的百会穴和脑户穴各刺一针,将滞停在先皇脑中的淤血引出来才行。朕那时年轻,也是关心则乱,便喝道,天子之头岂是你随便扎的?天子之血又岂是能随便放的?你这是要弑君!朕喝令将之斩杀。倒是先皇劝我,说秦医生乃民间仙品,无缘无故为何要弑君?何况医者父母心,与其这生不如死地痛着,不如且让他一试,若果真刺死了朕,你再杀他不迟。” “到底是先皇有些胆识,竟给这秦鸣鹤治好了。这何姑娘未必不是另一个秦鸣鹤,朕的胆识,难道还比不过先皇么?”说完,她笑了笑,把药一饮而尽。 所有的宫人都跪下,齐声称颂:“吾皇英明,胆识过人!” 我垂首不语。我身上的伤正在结痂,不能跪拜,唯有站着。 女皇陛下挥挥手,说道:“都退下,各自睡吧。静慈,你再陪朕一晚,朕明日便放你。” 静慈低首合十道:“能在宫里伴驾,是小僧的福气。” 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到了我的房间,我疲惫得长出一口气。悠兰给春雨使了个眼色,春雨连忙关上房门。悠兰凑到我身边一边帮我解衣,一边长长地松一口气说:“何姑娘,今天真是命悬一线!我和春雨都捏了一把汗。若是姑娘有个什么事,我们俩说不定也会跟着遭殃呢。” 我惊诧地问:“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姐姐们,姐姐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为什么会连累姐姐们呢?” 悠兰叹气道:“这就是宫廷,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宫里死个人,跟死只蚂蚁没有区别。”她收起我的衣服,扶着我躺下。 次日起来,听说女皇陛下的头疼之症得到缓解,阖宫为之精神振奋,喜气洋洋。忠侍卫被女皇陛下放出宫休息,顺路到这边,又送来两瓶治伤的丸药。女皇陛下派太监送来许多赏赐,其中有一些绫罗绸缎和一些首饰。 一时间我住的院子门庭若市,悠兰和春雨忙的团团转,不住地打赏那些前来祝贺的宫人们。 等这些人渐渐散去,我内疚地说:“劳烦两位姐姐了。那些打赏的钱,我先欠着你们,等哪日出宫,我把皇上的赏赐变卖了还你们。” 悠兰抿着嘴笑道:“皇上的赏赐怎么能卖呢?洛阳城里哪家铺子敢收宫里出去的东西?何故娘放心,那打赏的钱不是我们的,是今天忠侍卫料到这一出,送过来的。” 春雨也挤挤眼笑道:“忠侍卫对何姑娘真是不同呐。若是西门姑娘知道了,又要吃醋!” 两个人笑得跟银铃似的。自我入宫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开心地大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 提京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狄仁杰的加急回奏很快到了宫里。上官大人为女皇陛下念道:“陛下T贴民意明察秋毫,老臣不敢望陛下之项背。陛下英明,此案只等坐实巴州山谷成年男尸非长安吴有才,便可翻案。臣窃以为当将犯妇提京交大理寺重审。” 女皇陛下原是闭目听着,当上官大人念完最后一句,她睁开眼呵呵一笑:“这个狄仁杰,马屁功夫也十分了得。不过他的马屁,拍得也恰到好处,不过分肉麻,也不十分做老夫子状,深得朕心。” 上官大人笑道:“陛下恐怕不仅仅觉得狄大人会拍马屁吧?” 女皇陛下收敛笑容,叹道:“这朝堂上下,人头济济,可用之人,也不过那几个罢了。狄仁杰是少数可用的几个能做事的人之一。而这几个可用之人中,知朕者,唯有狄仁杰也。” 上官大人不解地看着女皇陛下。女皇陛下轻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用那些佞臣,草包和酷吏?婉儿,你记住,贤臣能臣固然好,但是不能为朕所用的话,对朕来说,什么都不是。有些大臣,自以为既贤且能,常常不听使唤,给朕下点眼药;而那些佞臣草包,做事不行,整人自有一套,他们便是朕的铁鞭,时不时地可以给那些既贤且能的大臣提醒提醒,这是朕的天下!” 上官大人了然道:“婉儿明白了。” 不仅仅是当时的宫廷内外,朝堂上下,连后世的史书里也流传着女皇陛下那个著名的驯马故事。当年女皇陛下还在太宗驾前做侍女的时候,太宗皇帝得到一匹骏马“狮子骢”,性烈,无人能驯,问身边的众人:“你们谁能驯这匹马?” 女皇陛下挺身而出,说道:“只要给臣妾三样东西,就能降服这马。一支皮鞭、一柄铁锤、一把锋利的刀子。先用皮鞭打得它皮开肉绽,死去活来。还不听话,再用铁锤敲它的脑袋,使它痛彻心肺。如果仍不能制服它的暴烈性情,就干脆用刀子割断它的喉咙算了。” 太宗皇帝说:“割其吼,马死,怎么叫驯?” 女皇陛下答道:“即使马骏,不能为臣妾所驯,留之何用?不如杀之。” 那个时候女皇陛下刚入宫不久,初承雨露,天真未泯,锋芒尚露,不懂得察言观色。太宗皇帝喜欢美丽温婉的女人。女皇陛下显露出来的强势性格让他心生厌恶,本来可以为妃嫔的她从此失宠。但是她勤勉好学,头脑伶俐,手脚麻利,却作为御书房侍女待在太宗皇帝身边十多年。 太宗皇帝当时已经是个意志尚强但是肉体逐渐走入末路的老男人。女皇陛下的失宠很难说是福是祸。女皇陛下没有得到妃嫔的荣华富贵,但是作为太宗皇帝身边的女侍,她得到站在他身边聆听学习处理政务的机会和经验。 狄仁杰大人的回奏以及女皇陛下跟上官大人的对话,都是以后的日子里上官大人转述给我的。而那一日我不在现场。女皇陛下最后以“催长安那边快点”结束了这一个案件当天的处理,开始下一个奏章的工作。 女皇陛下每天这样一个奏章接着一个奏章,一件事务接着一件事务,从朝堂上的官员任免,到江湖中百姓是否安居乐业,从天始亮临朝开始,一直工作到下午掌灯时分。 有时候甚至要熬到深夜。她工作到多晚,女皇身边的那些侍候的人,上从上官大人起,下到跑腿打杂的宫女太监,便要辛苦到多晚。做皇帝是件苦差,做皇帝身边的宫女太监,也是一件苦差。 那天晚膳过后,上官大人特地到我房里来安慰我说:“好了,皇上已经着大理寺将你母亲提京复审,并且令人在长安查证吴有才其人。你且放宽心,好好养伤,不日你们母女便可重聚。” 我心急如焚,问道:“大理寺如何将我娘提京?是大理寺派人去吗?我能否跟着去呢?我娘身患妇人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那么热切地望着上官大人,急巴巴的神态像望着一颗救星。上官大人倒不提防我会这样问,想了想,才沉吟着说:“应该是大理寺发急文到巴州府,巴州府派了衙役押送你母亲进京。这一路山高水长,确实辛苦。” 我与静慈师傅与慧明师傅一路从巴山蜀水到京城,都是乘船,已经吃尽辛苦,沿途倒也见过几个衙役押着流放的犯人走路,那犯人风餐露宿,一路被打骂,那种辛苦,又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 母亲只怕撑不到京城,便会被折磨致死。 上官大人接着解释:“大理寺的公文走的是驿路。这种急文是由驿差快马连续急递到各地方。每到一处驿站都会换差,以最好的体力最快的马匹将公文送到。你身上有伤,也不会骑马,怎么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快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安慰我一通,回去休息了。 接着静慈师傅来了。她坐在我的床前,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怎么心这么急!我们一个眼不见你就跑到大街上去拦公主驾。你算运气好,是忠侍卫护送公主,换了别的侍卫,你只怕已经死在杖下了!” 据静慈师傅说,忠侍卫发现情况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看见我在刑杖之下奄奄一息,立刻喝止了行刑太监。他蹲下身查看我的时候,只听我说了一句“公主,民女和民女的娘冤啊”就昏死过去。 大街上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了洛阳城。到了晚饭时间我还未回寺里,派出众僧寻找,于是听说了这件事,静慈师傅和慧明师傅立刻就急了。慧明师傅苦苦哀求静慈师傅和方丈找人打探消息,找人说情。景兴寺结识不少权贵,要找两个说话的人,还是能找到的。 静慈师傅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了半个时辰,终于拿出一块绵软油亮的和田玉雕的玉佛,带着慧明师傅走到宫门前,将玉佛递上,求见女皇陛下。 慧明师傅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师傅,不知道她居然跟当今的皇上居然还有这种交情。 惊疑之间,宫内居然派了宫车将静慈师傅请进宫内。 原来静慈师傅当年差不多跟女皇陛下同时进宫,后来一起在太宗皇帝驾前做御前侍女,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又一起进入感业寺出家。她们一开始互相敌视,后来又情同姐妹。在感业寺的时候,静慈师傅有一次出逃的机会,也是在女皇陛下的帮助下逃脱的。临别之前,女皇陛下将一枚羊脂玉佛赠送给静慈师傅,说日后如有相见之日,一定不负今日患难之情。 静慈师傅逃出之后,隐姓埋名,几经辗转,最后落户巴州的山里。她听说女皇陛下又重回宫廷,做了高宗皇帝的嫔妃,后来又做了皇后,太后,乃至自己登上帝位。无论怎样困苦,她都没找过女皇陛下,如今为了救我性命,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求见陛下,将我的故事和盘托出,求陛下亲自过问。 这份盛情,让我有说不出的感动。 静慈师傅道:“阿草,看得出女皇陛下很喜欢你。女皇陛下这个人是最爱才,也最会用才的人,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我立刻请求道:“师傅再帮帮我!我听上官大人说女皇陛下下旨将我娘的案子提京复审。可是我娘的身子,实在禁不起这样的折磨。请让我一起去吧。我这一日心里慌慌的,总有不安的感觉——” 静慈师傅是见过我母亲的。她沉吟着想了想,拍拍我的手道:“你且好好养伤。有些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不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起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床前垂泪。 春雨捧进一碗浓浓的药汁。女皇陛下服了我开的药之后,睡眠越来越好,心悸出汗的病大有改善。她赏赐我很多东西,并准许我为自己开方配药,由太医院煎好送到我的住所。 宫里的一些人听说我有这样神奇的能力,也纷纷想找我开药,都被春雨和悠兰挡住了。 忠侍卫换岗,又“顺路”来看我。他见我跪在床头,手捧一碗药汁正待饮用,笑道:“我真是班门弄斧了!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小神医,我还拿自己的创伤药给你!” 我放下碗羞涩地说:“忠侍卫过奖了。多亏忠侍卫出手相助,阿草才保住了这条贱命。” 忠侍卫道:“我佛面前,众生平等,草民的命也是命。何姑娘小名叫阿草?” 我点点头。但是想起母亲提京复审的事前途未卜,脸上又现忧愁之色。 忠侍卫道:“怎么了?不要担心你娘的案子。皇上既然下旨复审,便会还你们一个公道。我跟在陛下驾前也有些年了,陛下是最圣明公平不过的,体恤百姓,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他提起女皇陛下的时候,脸上由衷发出的敬佩和感激,藏都藏不住。 我低头道:“我不担心陛下的公正严明,我担心的是我娘的身体和下面小鬼难缠。我小时候听那些老人讲古,说是只要暗中塞给那些衙役些银两,那些衙役路上有一千种办法让犯人死得不明不白又找不到破绽。” 莫说百姓,便是贵为皇家太子又如何?贬居巴州的太子贤说是自杀,到底怎么死的谁又知道? 忠侍卫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是。我替你去求求公主,看她有什么办法没有。你被杖伤,莫要记恨公主。公主还是很同情你们母女的,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 我赶紧表态说:“阿草不敢怨恨公主。阿草亦明白这是朝廷法度。皇上与公主已经法外开恩,阿草感激不尽。” 忠侍卫点头道:“好了,那我先走,趁着天还早,替你去跟公主说说。如果公主在陛下面都说不上话,那么没人说得上话了。” 我撑着床边的案几下了床送他出门,致谢道:“阿草此生,受过无数人的恩典,有日一定相报!” 忠侍卫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举手之劳,莫要放在心上。”接着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我,说道,“看样子还是你自己配的药管用。” 我低下头,脸红红地说:“忠侍卫莫要取笑。太医配的药和侍卫给的药都很管用。没有那些药,只怕阿草现在还趴在床铺上呢。” 第二日消息传来,皇上下密旨令忠侍卫亲自去巴州将犯妇许柳氏押送帝都洛阳交由大理寺复审。我挣扎着爬起来,挣脱悠兰和春雨的阻拦,咬着牙从我住的角落,顶着毒辣的太阳踉跄走到女皇陛下的御书房,跪在阶前苦苦哀求女皇陛下开恩,允许我随同忠侍卫一起回巴州探母。 未几上官大人出来传旨道:“陛下说了,你身体虚弱,不堪长途劳苦,且在宫里安心养伤等着跟母亲团聚。” 我拉住上官大人官袍的一角,不住地说:“请大人替民女求陛下,允许民女。民女住在宫里实在不安,夜夜噩梦不止,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 我仰着头,嘴上本来渐渐消褪一圈细细透明的水泡又充盈了,晶晶地闪着光。上官大人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长叹一声道:“你这傻孩子,让我怎么说你?你去了能干什么?忠侍卫是个练武的男人,为了赶脚程,一路骑马,风餐露宿。你又不会骑马,身上带着鞭伤和杖伤。你是希望你母亲早日启程来洛阳,还是希望她在狱中多受几天罪?” 我不住地磕头说:“民女没想跟忠侍卫同行。忠侍卫可先去,民女随后乘车跟随。请陛下答应了民女罢,民女此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陛下,生为陛下人,死为陛下鬼。皇天在上,阿草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上官大人又劝我半天,只是说我不动。她实在无奈,只得转身回房内。 我匍匐在大殿之外,额头触地,只是不起。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上官大人出来道:“好了,皇上让你进去。你这孩子,我真没见过比你胆子更大,性子更拗的了。” 只要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进了殿,走到女皇陛下的书桌前跪下,匍匐在地,磕头道:“民女何田田拜见神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的声音深沉而平静:“何田田,你为何非要回巴州探母?” 我头不敢抬地回答:“回陛下,民女心内不安,夜夜噩梦。” “这就是理由?” “民女没有别的理由。” “朕为什么要答允你?这于法于理都不合。你与你母,洗冤之前,一个犯女,一个犯妇,朝廷何来这等优待的法度?” “陛下从来就是遵法不拘于法,所以是神皇,民女心服口服。” 女皇陛下诧异地对上官大人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说的话吗?” 上官大人道:“陛下,这孩子是有些奇异。陛下从来爱才——”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你不要给朕戴高帽子。朕真奇怪,为什么这孩子在乡间遭族人唾弃,可是一进宫,却得如此多人爱怜?静慈且不说她,她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是一路相陪进京,可是你,太平,阿忠,一个一个地为她不断地说好话,这是什么原因?” 上官大人道:“陛下怎能将宫中之人跟乡野那些无知的愚民相比?陛下爱民如子,又是弥勒佛转世,自然有好生之德,怜贫惜弱,臣等在陛下身边,耳染目睹,受陛下言传身教,自然行事为人,处处要学陛下。” 女皇哈哈大笑:“婉儿婉儿,你真是个可人,天下第一号马屁精。你的马屁贵在不那么肉麻,时时应景,说得文雅大方,朕爱听。”接着她转向我,目光又变得咄咄逼人,像两只利箭射将过来,“何田田,你抬起头来。” 我抬起我的头,渴望地看着女皇陛下。她说:“我准你去,但是你向我发誓,从此做我忠心不二的臣子,一生一世都不背叛我。” 我一字一顿地说:“民女此身属于陛下,不敢有半分违背。”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的目光锐利深邃,我的目光真诚纯净。 女皇陛下道:“你且随阿忠去吧。伺候你的两个人,让她们跟随在路上伺候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 武晋忠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两个御前侍卫程思德和武明丰手持女皇陛下的密诏先行骑马南下巴州解押许柳氏上京复审,阿忠侍卫护送我乘马车也赶往巴州。 如走水路,一路逆水行舟,不知道要走多久。走旱路颠簸,可是快。 悠兰和春雨一路随行。 这时才知道阿忠侍卫大名武晋忠,是女皇陛下同乡远房本家一脉。女皇陛下做了皇后之后,对于家乡颇多减免税赋,惠及乡里,原本人丁多土地少的武氏一族深受其恩,日子渐渐好转。女皇陛下在族中选拔侍卫,阿忠侍卫正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踊跃报名。 女皇陛下亲自面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忠侍卫答道:“武晋忠。大家都叫我阿忠。” “你为何要做我的侍卫?” “乡下人,从来没进过京,想借此机会到天子脚下见见世面,又有俸禄可以补贴家里。” 女皇陛下打量着他被乡野的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脖颈以及手臂露出的肌肉显示出一种青春的力量。 这孩子真是憨厚诚实,是个实在人。 “做侍卫最重要的是什么?”女皇陛下脸上笑意盈然。 那乡下孩子想了想才回答:“第一,武艺高强,武艺高强才能保卫皇上不受侵犯;第二忠心。” 女皇陛下问道:“这两样你可有?” “武艺高强没有。阿忠只是在乡下跟人学过一鳞半爪,但是阿忠不怕吃苦,愿意跟师傅好好学。忠心倒是有一颗。” “忠心倒是有一颗——何以见得?” “武氏一族,受惠皇上颇多。皇上安康,则武氏一族安康。” 最后一句回答打动了女皇陛下的心。女皇陛下从妃嫔之位一路做到皇帝,封赏娘家诸亲,却鲜有几个对她心怀感激的。她的几个哥哥们同父异母,自父亲去世就借着自己是男丁,掌握族中的权势欺压她们孤儿寡母,受封之后非但不感恩,还恩将仇报,多有微词。她的姊姊倒是一母同胞,可是荣华富贵面前,见利忘义,居然跟她的丈夫暗渡陈仓。她的外甥们,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不把她这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女人放在眼里,为非作歹,要么公然侮辱已经订了婚的太子妃,要么勾引做皇帝的姨父,颠倒伦常,逼得她不得不六亲灭绝,身边居然没有可信之人。 他们这些白眼狼,甚至不如一个质朴的乡下孩子,而这个孩子所受的皇家恩惠,也不过是税赋的减免而已,相比她的那些封侯封国夫人的近亲,简直是天壤之别。 女皇陛下一下子喜欢上这个本族的少年。本事不济可以学,功夫不到可以修,她要的就是死心塌地的忠诚。 武晋忠成为女皇陛下的侍卫,从一个小小学徒一直做到身边的贴身侍卫。他什么也没做,无非就是刻苦,勤勉,忠诚,赢得了宫内上上下下的喜爱。女皇、公主以及上官大人叫他阿忠,宫女内宦们叫他阿忠侍卫。 阿忠侍卫宠辱不惊,一如既往地待人宽厚,有求必应,只有一条是永远不变的——那就是,当别人的话跟女皇陛下的话有冲突的时候,他只听女皇陛下的。 我们轻车快马,悄然南下。 在马车出城门之前,我们的这辆小车与一支车队对面相逢。对面的车队,说高调不算高调,没有什么仪仗,说低调也不算低调,因为从马车的豪华程度和马匹的精壮程度,随从的人数上可以断定,这支车队来自显贵之家。 阿忠侍卫还没来得及让车夫避让,那边的一个侍从便冲着这边的马匹虚挥一鞭,马鞭在我们马匹的头顶惊雷一般地炸响。 我们的马受惊,前蹄腾起,如果不是马夫很有经验,这车便翻了。 阿忠侍卫大为恼火,沉声喝道:“天子脚下,何人撒野!” 那边挥鞭的侍从尖声叫道:“临淄王的车驾,凡夫俗子还不闪避?!” 阿忠侍卫听了,赶紧下马,对着车厢行礼道:“武晋忠拜见临淄王殿下!” 对面的车帘一掀,一个面貌灵动的十一二岁的孩子脸露了出来。这孩子长得浓眉大眼,稚嫩脸上带着英武之气。他傲慢地看了阿忠侍卫一眼,冷笑着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忠侍卫!忠侍卫,你可有天命在身?” 难道他就是临淄王? 因为我们这次南下是奉了女皇陛下的密旨,对外不宣,故而即使身负皇命也不能明说。阿忠侍卫躬身道:“回禀殿下,小人与亲眷出游,身上并无皇命。” 原来他真是临淄王!那天生的贵人咄咄逼人地问:“既无皇命,为何撒野拦本王的驾?” 如果阿忠侍卫身负皇命,他的出巡就代表女皇陛下,那么无论是临淄王还是太平公主,都要给他让路。但是他如果没有皇命在身,他只是他自己,御前侍卫武晋忠。一个侍卫,官再大怎么大得过临淄王? 看来这个王子也是个一板一眼认死理的人。换了别的官员,看见武侍卫这个御前红人,没准还要拍拍马屁呢。 阿忠侍卫道:“小人不知殿下之驾,冲撞了!殿下恕罪。”说着他又躬身行礼下去。 临淄王孩子气的脸装得老气横秋。他蔑视地打量着阿忠侍卫,满脸厌恶之情,挥挥手道:“你让开吧!要记住,这天下是我家的天下,这道路是我家的道路,你这无名小卒,莫要喧宾夺主!” 说着他手一甩,门帘在他眼前合上,将他高贵而稚气的脸挡在滚滚红尘之后。 阿忠侍卫亲自拽着马匹,让到一旁。 临淄王的车驾轰隆隆地飞驰而去,卷起一阵微尘。 我也放下车窗的帘子,收回观望的目光,疑问地小声说:“怎么宫里人人对阿忠侍卫这么客气,临淄王却对他这么凶?” 春雨快人快语地说:“临淄王对武家的人都凶。” 可是当今的女皇陛下也姓武,临淄王也被赐姓武呀。 春雨小声地说:“临淄王对皇上毕恭毕敬,可是对其他的武家人就不客气。偏偏皇上又喜欢临淄王,说他有太宗皇帝的风范。武家的几个兄弟害死过其他王孙公主,却怎么也扳不动临淄王。” 我见过村里的一些老人,喜欢某些孙子好无道理。村东的一位六十奶奶,喜欢长孙的憨厚,而她家的爷爷,却喜欢次孙的聪明伶俐。两位老人各喜各的,时常为俩孙吵架。 没有道理地讨厌对方喜欢的人,这俩孙都是孩子,又能有谁好谁坏? 此时此刻,我觉得女皇陛下跟村东奶奶并无太大的不同。她也有血有肉,也自己的偏好,爱孙,爱有决断的孙子。 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向南疾驰,每到一处驿站,休息之后都要换马,日夜兼程。 临行之前,我就把一路所需要服的药做成丸药带在身上,马车虽然颠簸,可是我的伤势却渐渐痊愈。 转眼到了长江边上,大家弃车登舟。当地驿站的官员是个小老头,很恭敬地对围着阿忠侍卫嘘寒问暖。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似乎从“武”这个姓氏里觉察出点东西,忙得像只陀螺,好酒好菜地款待。 大家饿得面色发绿,吃得如狼似虎。 缓过劲来,都放慢了速度,这时只听门外有喧哗之声,一边驿官一叠声地陪着小心的阿谀之词,一边是两个大汉的恶声恶气。 “我说薛老馆,我们兄弟一路风餐露宿到这里,你说什么?最好的房间没了?给谁占了?把他们撵出去,给老子腾出来!” 阿忠侍卫皱了皱眉,停止嚼动喝了口汤。 这是官方驿站,不是商人经营的客栈,各方接待都有一定之数,按照官品执行,谁人会如此无礼?悠兰、春雨,甚至我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这样吵吵着,门口被阴影遮住,三个人陆续进来。我们用眼角余光扫过去,令人惊讶的是——除了相陪的驿官,另外两个人居然是和尚! 和尚也住官驿?太诡异了。 阿忠侍卫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把手放在腰间,紧紧地握住。 悠兰和春雨也紧张得竖起耳朵。我垂下眼睛,盯着阿忠侍卫握住剑的手。 驿官点头哈腰地说:“两位佛爷,唉哟,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那间上房是江南西道长史张大人跟随从住的。张大人进京述职,明早一早启程。” 两个和尚轻蔑地问:“张大人?哪个张大人?” 驿官恭敬地回答:“张柬之张大人。” 不知道他的恭敬是对和尚的,还是对张柬之大人的。 其中的一个和尚鼻子里冷哼一声笑道:“哈,张柬之张大人!好大的名头!我们怎么没听说呀?薛老馆,听说过冯思勖吗?” 驿官低声下气地问:“您说的可是右御史台冯大人?” “是啊。” “听说过。冯大人为人耿直——” “啊呸!”另一个和尚一拍桌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嘲热讽地说,“为人耿直?耿直个你奶奶啊!他胆敢在朝堂之上参奏辅国大将军,结果怎么样呢?皇上治了辅国大将军的罪了吗?没有!可是辅国大将军却把这个耿直的冯某某痛揍了一顿!又怎么样呢?又怎么样呢?” 他直直地盯着驿官的脸问上去,五官看起来说不出的怪模怪样。 驿官赶紧说:“那是,那是,辅国大将军劳苦功高,非一般人可及!” 头一个和尚傲慢地说:“知道就好!就连周国公和梁王见了我们辅国大将军都要礼让三分,梁王还为我们大将军在宫里牵马扶镫,这个冯某某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在朝堂之上参奏我们大将军,这不是找抽嘛!” 驿官点头如啄米:“是,是,是。” “是什么?!”两个和尚一起拍桌子。 “是找抽。” “谁找抽?” “呃,冯大人,呃,不,冯某某不自量力,找抽!” “那你以为这个张某比冯某官更大?” “不,不——” 其中的一个和尚“啪”地一拍桌子,喝斥道:“那还不快叫他腾房!” “这——”驿官迟疑了。 这俩和尚所说的辅国大将军,是白马寺住持和尚,时封梁国公的薛怀义。薛怀义在宫廷里的地位十分诡秘,宫人们对他的种种行为讳莫如深,心照不宣。而这位僧人出入宫廷如入无人之境,上至王孙下到宫女宦官,无不对他礼敬有加,但凡有所指示,无不从命。 据说他在宫外还要横行霸道。道教是李唐皇室确立的国教,李氏一族,一直自称是道教始祖老子的后人。而女皇陛下登基以后,一直尊崇佛教打压道教,这薛怀义便看着道士不顺眼,在街上看见一个便逮住一个强行给人剃度,惹得满城的道士无不怨声载道。 他如作为,他手下的和尚,很多是当年跟随他的街头混混,更是以此为乐。因有女皇陛下庇护,满城上自大臣下到百姓,对他无可奈何。 梁王,就是女皇陛下的娘家侄子武三思;周国公,是女皇陛下的侄子武承嗣,时任文昌阁宰相。这两个人,一个以王子之尊,一个以宰相之尊,对薛怀义如此毕恭毕敬,可见薛怀义当时在宫廷的地位是多么的飞扬跋扈。 看来这两个和尚是奉了薛怀义的命出京南下的,否则官驿没有道理接待他们,奉为上宾。 不管怎么说,薛怀义地位再高,他的主业还是白马寺的住持和尚;而张柬之大人是江南西道长史,朝廷命官,让一个朝廷命官给白马寺的和尚让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名不正言不顺。 驿官迟疑了。 其中的一个和尚大怒,挥起一掌,啪的一声拍在驿官的脸上,喝斥道:“这什么这?给脸不要脸!你识相点,大爷回去后给你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你发达的日子就要到了!你若不识相,当心大将军让你站着死,你不敢坐着死!” 驿官显然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识过这种无礼的无赖,一时半时惊呆了,竟然不知如何以对,只拿手捂着脸,站在当地不知所措。 感到羞辱是肯定的。 那和尚见他如此,更加火上浇油,抬起手掌就要再打,胳膊却凭空被人架住。 是阿忠侍卫。那和尚大怒,转头问道:“你是何人,要多管闲事?把官名报上来,让爷爷记住你!” 阿忠侍卫不动声色地说:“这老头年纪有一把了,瘦得皮包骨头,当心师傅手疼。” 那和尚挥动自己的手臂说:“你,你放开——” 阿忠侍卫的手臂如铁钳一样夹住他的手臂,哪里动得了!那和尚又惊又气,大声嚎叫:“你,你放开我!” 另外一个和尚站起来想冲我们下手,来个围魏救赵之计,阿忠侍卫早有防备,另手抽剑,架在那和尚的脖子上。 那和尚脸红耳赤,外强中干地跳:“你,你大胆!”脸擦着剑锋,被割了一道口子。他一抹一手血,吓得鬼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了!” 阿忠侍卫沉声道:“再动,当心头真的要不在你脖子上了!” 那和尚立刻安静。 突然一阵楼梯响,只听上面有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何人在此喧哗?” 人未到,声音已经透着力道,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 渡江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一片楼梯响声中,一个精瘦的老者在四个侍卫的陪同下走下来。那四个侍卫,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忠心地护卫着他们的主人。而老者,六七十岁的样子,留着山羊胡子,目光炯炯,咄咄逼人。 他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鼻音,显然正在伤风感冒中。 驿官闻声连忙转身施礼道:“惊动张大人了!” 原来他就是张柬之,江南西道的长史大人。 张柬之下了楼梯,我们一行人包括阿忠侍卫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行礼,那两个和尚鼻孔向天,翻着白眼,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张柬之冲着我们点点头,问道:“这是——” 阿忠侍卫道:“在下替太平公主到江南办差,顺路送几位女眷回乡。” 张柬之抱拳向北恭敬地说:“公主府里出来的官差居然这么谦恭,可见我皇教导有方,公主治家有方啊!” 显然他话里有话,说得铿锵有力,当然是说给俩和尚听的。那倆和尚自然听出话外之音,但是被他的气势所摄,不禁低声诅咒道:“老不死的!” 张柬之脸色一沉,低声喝令左右:“给我将这两个目无朝廷法纪的秃驴拿下!” 四个侍卫一齐上阵,走到桌前像老鹰叼小鸡一样将两个和尚拎起。那两个和尚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情急中一边挣脱一边叫道:“大胆!我们是辅国大将军的人!你们敢太岁头上动土,等我们回洛阳禀告大将军,将你们满门抄斩!” 四个侍卫显然根本不理他们这茬,将他们提起来往门外甩出去,那两个和尚便被甩在门槛上,被门槛绊了一跤,四仰八叉地跌出门外。两个和尚爬起来捂着屁股跳脚大骂:“你们有种!好你个张老头,等你到洛阳——” 未等他们说完,四个侍卫依次跳出门外,一阵拳打脚踢,将两个和尚打到反身拧着胳膊压在地上。 张柬之沉声吩咐:“给我押到大街口,将他们侮辱朝廷命官的罪状晓之乡邻,当众各抽一百嘴巴。” 四个侍卫应声押着和尚而去。 悠兰春雨,我和阿忠侍卫面面相觑,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瘦弱老头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气魄。 春雨人小胆大,瞪着大眼睛问道:“张大人,你真不怕辅国大将军报复您啊?这辅国大将军在洛阳无人敢惹的!” 张柬之的眼中充满了蔑视。他说:“我们这些替皇上治理天下的大臣若被一个禁脔所欺,还要这官帽做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悠兰低首赞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小女子佩服万分。”她躬身低头行礼。 张柬之微微含笑回礼,厚厚的冰雪似乎有些消融。 阿忠侍卫转头问我们:“吃饱了么?”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吃饱了!” 阿忠侍卫向驿官道:“我们是时候起身了。请问大人,船只可有准备好?” 那驿官连忙说:“准备好了!我早已联络到一艘漕运的回程船只,专门等候大人一齐起身。” 阿忠侍卫带着我们向张柬之大人告辞:“张大人,在下公务在身,告辞了。来日有缘,当在洛阳城中相会。” 张柬之大人拱手回礼:“一路平安。” 阿忠侍卫又道:“大人同我一起到街口吧。这年月有些不太平,大人侍卫都不在身边,还要小心为妙。” 那四个侍卫在街口执行张大人的命令,将张大人送到街口,便是送在他自己人的保护之下。张柬之显然对阿忠侍卫的建议感到意外,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赞赏地点头道:“如此我送小哥一程。” 在驿官的陪同下,我们一起来到街口,两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街口的一棵香樟树下,两名侍卫押着那两个和尚跪在树下,另外两个侍卫一人一个地扇着两个和尚的耳光,一边打一边说道:“大家都看,这就是侮辱朝廷命官的下场!” 那两个和尚的脸已经被打得红肿,好似猪头。 张柬之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拱手向我们告别:“山高水长,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阿忠侍卫道:“大人保重!” 我们三个女孩一起行礼告别,分别登上其中的一辆马车。 阿忠侍卫和驿官等上另外一辆。两辆车在响鞭声中,轰隆隆地驶向长江码头。 驿官跟漕运的官员做了交接,带着两辆马车回转,我们登上了大船。因为是漕运船只,船舱有限,我们三个女孩被让进舱里,阿忠侍卫横剑坐在舱外守护。 直到此时,我们才得到片刻歇息。春雨捶着腰说:“骨头快散了。何姑娘,你快躺下睡一觉吧,身上还有些伤呢!” 我笑笑:“阿草知道宫里规矩大,可是现在大家都不在宫里,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不如一起随意地躺着休息休息吧!” 悠兰道:“我们还好,阿忠侍卫一路骑马,忒辛苦了些。” 我说:“也是。”于是开门出去,对坐在门口的阿忠侍卫歉意地说,“这一路我们都还好,你骑马太辛苦了,还是进来躺下好好睡一觉吧。” 阿忠侍卫握剑在手,说道:“不妨事。我在外面也一样地睡。你们三个,倒是赶紧睡吧。” 他再三坚持,我只得关了门进舱。悠兰和春雨,头一挨床板便睡了过去。我躺在外面,似睡非睡,一阖上眼便看见母亲身带枷锁,面目憔悴地对着我微笑。 耳中似乎听到有躁杂之声,我睁开眼左右看,悠兰和春雨睡得正熟,两只面孔满是毫无心机的纯净。我爬起来开了窗往前看,只见有个水手站在船边跟对面的一只船上的水手说话,说的是当地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窗的左手下边,阿忠侍卫靠着舱门抱剑而睡。他的脸上凭添了风霜味道,脸色更加黝黑,紧闭的双眼睫毛很长,落在脸上居然有长长的影子。 加入对话的水手越来越多,船舷边聚集了四五个水手,声音也越来越大,阿忠侍卫猛然警醒,一跃而起,手握宝剑戒备地四处张望。 跟我脸对脸眼对眼,我还未怎么样,他的脸倒更黑更红了。 “你被吵醒了?发生了什么事?”与其说他在问我,倒不如说他别转了头在自言自语。 我皱眉说:“不知道,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阿忠侍卫道:“你在舱里莫动,我去看看。” 他朝着那些水手走去。他的背影显得高大而宽阔,自信且坚毅。我看见他走到那些水手中间,几个水手抱着肩,愤愤不平地控诉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阿忠侍卫挎着剑回来,脸色阴沉。 悠兰和春雨辛苦一路,睡得正香。我起身走出门外,悄悄地问:“怎么回事?要不要叫醒悠兰和春雨?” 阿忠侍卫摆手道:“不要叫她们,不知道多久才能靠岸呢。这码头上,进港的在一处,离港的在一处。按照道理讲,一般人停了船后,要么换了货物便要驶进离港的位置,但是这只船却横在这里不动。有一家昨夜进港后人便不见了,停在这里,占了两只船的位置,挡住了别的船进港的去路。现在大家都排在这里干等着船靠岸。” 我奇怪地说:“为什么不找人把他们的船拖开?” 阿忠侍卫道:“那船是洛阳白马寺的。” 又是薛怀义的船。他们的东西无人敢惹,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看到岸而不能靠岸,我的心也焦虑起来。 船几乎静止在江里。我看见岸边那条横着占了两只船位的大船,上面载的似乎是堆堆码得很高的货物,船型之大,是这些船都无法比拟的。如果按照是小商小户的小船来计算,它就占了至少四船的船位。 前面的船排着队,后面的船也排着队。我终于按捺不住,走出去问一个水手道:“难道我们不能把船驶出去,靠在别的地方吗?” 那水手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大约看我人小而天真,所以不以为意地笑着回答:“小姑娘,你以为是个地方都能靠船哪!这码头,就这点地方水深没有石头,能靠船。别的地方不是水浅,就是水下有大石头,船靠上去,要么搁浅,要么沉船!” 原来如此。大船不比家乡的小舟和竹排,随便啥地方柳树上一栓即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急得口干舌燥。我们在路上多停留一刻,也许母亲便要被多折磨一刻。我眼前不断晃动的是母亲那张蜡黄憔悴的脸。 阿忠侍卫看看我,再看看天色,也急得在甲板上踱来踱去。 连悠兰和春雨都醒了,起身出来,问道:“怎么还没到?” 没有人回答她们。 没多久,看见船和船之间,有一艘小舟穿梭其中,上面站着一个划船的老汉和一个官差。那官差手中拿着一张纸,他一边看着纸,一边核对船上的名号,忽然靠在我们的船边,向上问道:“武晋忠大人可在船上?” 一个水手连忙应道:“在,武大人就在船上。” 阿忠侍卫走到船舷边问道:“什么事?” 官差扬扬手中的一个信封道:“驿长大人派在下来接武大人上岸。” 那水手早就拿来一只吊篮垂下去,官差将手中的信封放进篮子,水手收绳,篮子上来,阿忠侍卫拿信封在手,拆了细读。 他的脸色变得阴晴莫定。他将信折起来,说:“我们下去。” 船老大闻讯过来送行,客套地说:“本来靠岸后还想跟大人喝两杯,看来只能等下次了。” 阿忠侍卫拱手道:“一路承蒙关照,感激不尽。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几个水手垂下软梯。悠兰和春雨见了,战战兢兢,吓得脸都绿了。 我咬牙道:“我先来。”爬上船弦拉着梯子,倒退着一步步往下爬。江上风大,风一吹,我用力不匀,那软梯在船上上左右晃荡。 阿忠侍卫急着喊:“抓紧绳子,不要往下看,踩稳了再走下一步!” 我隐隐听到一个水手的声音:“这个小妹妹也忒瘦小了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到江里去。” 春雨的声音说:“啊呸呸呸,乌鸦嘴!” 另外一个水手道:“这是用力的问题。用力不稳,越重越晃得厉害。两位妹子,等下你们要当心,不要慌,抓紧绳子再也掉不下去的。 原先那个水手补充道:“就算掉下去也没啥,有哥哥我在呢!” 接着他惨叫一声:“你这个妹妹,怎么看着这么漂亮,踩起人来居然这么狠!” 在上面的一片笑声中,我的脚落在小舟的船板上。那个官差伸手扶了我一把。 接下来便是悠兰,然后是春雨纷纷下来,最后一个是阿忠是侍卫。 舟子靠岸,早有一台四匹骏马拉的马车等在那里,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在马车边对着阿忠侍卫行礼:“武大人,小人来不及款待,放了一些干粮在车上给大人们充饥,莫要笑话。” 阿忠侍卫回礼道:“劳烦大人了。大人工作勤勉,朝廷定不负这样的官员。” 那驿官眉开眼笑地说:“承让,承让。为皇上办好差,乃是小人的本分。” 阿忠侍卫示意悠兰和春雨:“快上车,我们赶路。” 悠兰和春雨对视一眼,过来扶我。我心内感觉不妙,盯着阿忠侍卫问:“是不是我娘不好了?我娘到底有什么事?” 阿忠侍卫道:“没事,这几天要变天,路不好走,所以要连夜赶路。” 我在疑惑中被悠兰和春雨架上马车。阿忠侍卫照例是骑马。马车在夕阳中向着西方急驶,一直到天色黑透,才随便在一户农家敲门求宿。 睡下之前,悠兰端来一碗热汤,里面有很浓郁的草药味道。她说这是阿忠侍卫吩咐大家都要喝的,连日赶路辛苦,容易感染风寒,此药驱寒健体。 我喝下,一直到天刚亮还在昏睡,被阿忠侍卫抱进马车都浑然不知。我在昏睡中,马车踩着早晨的露水接着往西急驶,走过平川走山路,一直走了两天两夜,巴州城终于遥遥在望。 我明白那天我是被灌了安神药。我感到不甘的是,我自幼在草药中长大,怎么会中这种雕虫小技。也许是天长日久,我对阿忠侍卫和悠兰春雨,都产生了一种无法替代的信任感。这种信任感让我不疑有它。 同时我心中又在打鼓,我无财无色,奉皇命出京,他们为何要灌我安神药?联想起那日阿忠侍卫在船上读信的表情,我心中更加惴惴——莫非母亲出了什么事? 马车在暮色中驶近巴州城。在城外山路上,一个黑黑的男人骑马驶近,后面一片尘土飞扬。他远远地看见我们,连忙勒马,拱手道:“武大人,你们总算到了!” 阿忠侍卫回头看看马车,镇定地问:“如何?人在何处?” 那个人道:“不好。她执意要待在一个亲戚家里。”接着他驱马上前,凑到阿忠侍卫耳边小声道,“人都上了门板,靠着刺史大人送来的人参吊着口气,专等女儿回来见最后一面。” 可惜这句话虽然轻,我还是听到了。我撩开前面的窗帘,脸色煞白地问:“我娘怎么了?她是不是——”我忽然语不成声,放下窗帘直奔车后,跳下车子往巴州城的方向拔足狂奔。 危急时刻,人有时候是超常智慧的,有时候又是无比愚蠢的。我那个时候无疑是愚蠢的——我跑得再快,怎么比得过马车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 诀别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已经在车里断断续续地颠簸了两天,此时又心慌意乱,双腿似乎不听使唤,没跑两步便跌落在尘埃里。 悠兰和春雨也跟着跳下车,将我扶起来,轻声安慰说:“何故娘,上车吧,马车跑得比人跑得快。” 那个前来报信的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阿忠侍卫咬着嘴唇,勒着马在我身边转了半圈,手一伸道:“把她给我。” 还未等悠兰和春雨明白过来,我已经被他一个海底捞月拦腰拎到马上,他双腿一用力,那马狂奔起来。 树木纷纷后退,湿热的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我听到后边的那匹马也追了上来,冲到前面带路,马车轰隆隆地紧跟在后。 连尘带土地冲入巴州城。守城的士兵显然认得那个带路的人,纷纷让开道路让我们通过。 巴州沿江码头一条街上的一个院门面前,带路之人停下来,对我们说:“这就是了。”然后把马拴在路边的树上,也不敲门,直直地冲进去。 院子正中,一个精壮的少年正在收拾院中的杂物,听见门响抬头,招呼一声:“程大人——”他转眼看见阿忠侍卫夹着我走进来,瞪大眼睛张大嘴,似乎难以置信。 这少年正是阿牛哥。可是阿牛哥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哪里? 我挣扎着说:“放我下来。我娘呢?” 阿忠侍卫充满了警惕地扫了四周一眼,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将我放下来。那个带路人指着房门道:“何姑娘的娘就在里面。” 我急匆匆地踏上门廊,脱了鞋进屋,立刻惊呆了。堂屋的地上停着一扇门板,门板上铺着褥子,我娘就躺在那门板上,身上暗红色的土布薄被衬得她更加脸色蜡黄,皮包骨头,生死不知。 那一具没有生命征兆,没有血肉,没有力量的躯壳是我的母亲吗?她曾经多么丰满圆润!她爱笑爱唱爱美,即使是上山采药,也不忘摘一朵路边的野花插在鬓上。她曾经多么健壮,走那么深的山去采那些卖钱多的药,从不叫苦叫累。她的发曾经乌黑发亮,她的脸曾经红润有光泽,她的眼曾经明亮有神,这一切的一切,都到哪里去了?谁夺走了它们? 门板!家乡谁家有人快要死了,害怕死在床铺上,就将门板卸下,铺上褥子,让那奄奄一息的人在门板上咽气,然后再买棺装殓。难道我娘也无药可救了吗?她答应要等我回来的呀!她为什么不等了呢? 我扑上去跪在她的身前,抱住她呼唤:“娘,娘,阿草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是阿草回来了!” 母亲似乎没有反应。她的另一边,一个女人带着哭声说:“阿草,你可回来了。干娘以为你娘见不了你这一面了!” 是张大娘。我抬头哀哀地看着她,又转向母亲,放声大哭:“干娘,我娘怎么了?她不是说要等我回来么?她怎么不等我了?她,她,她真的这么狠心要丢下我么?她要是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张大娘起身走到我身边,抱着我哭道:“我的女,你不要这么想!你娘她不是不等你,没有办法的事。你留下的方子,干娘一直托人配给你娘吃,可是人力拗不过命啊!” 我想起什么,从张大娘怀里挣扎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给我娘开药,我们立刻去抓药,我娘会好的,我娘会好的!”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摒除脑子里的杂念,集中所有的力量去想那药方。可是我的脑子混沌一片,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我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急得用手捶头,慌乱地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轻得如同一粒飘在空中的尘埃。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把脸贴上母亲的脸,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阿草。”母亲的声音如同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但我还是听懂了。 我连忙点头应道:“娘,是我,我回来了!我在皇上面前告了御状,皇上下旨要将案子提到大理寺去重审。娘,我们一起上洛京,等皇上给我们翻案昭雪,我们就住在京城吧!我要赚好多好多钱,我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母亲的手指在动,似乎在寻找我的手。我赶紧把手递过去,紧紧攥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像初春雪山的融水。这冰冷的温度通过我的手,一直传递到我的心里去。 我的全身立刻冷下来。我打了个哆嗦,骇然地紧紧盯住母亲的脸。 母亲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握紧我,但是却无能为力。她的嘴唇张了张。 我立刻把耳朵凑上去。 “活下去。”她拼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三个字,没了声息。 我立刻说:“对,娘,我们一起活下去。我们要活得好好的,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看看。我们要是生气伤心,就让他们得意了。他们要我们死,我们偏要活。娘,这次进洛阳城,我见过公主了,也见过皇上了。公主和皇上都对我好。你看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绫罗绸缎,这都是公主小时候的衣服,出嫁的时候没带走,留在皇宫,就给我穿了。你说好看不好看?娘——” 张大娘上前跪行一步,将手指放在母亲的鼻下试探。她转头看着我涛涛不绝地诉说着,眼里都是悲哀。她将我再一次抱进怀里,眼泪纷纷落下,打湿了我的肩头。 “娘,皇上是个英明的好皇上。她知道我们冤枉。她和公主都说那畜生该死,娘杀他是为民除害。”我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我从张大娘的怀里滑落在地上,额头碰着地板。 欲哭无声。 张大娘却大哭了起来:“我的女,你娘去了。你要哭就哭出声吧,莫要憋在心里,要憋出病的。” 我呜咽道:“不可能。我娘答应我要等我回来的。她跟我说过,人家越是要我们死,我们越要活得好好的。人可以穷,志不可以短。她这么跟我说,自己怎么会撇下我走呢?她一走,我不就是孤儿了吗?我不就是孤儿了吗?她怎么忍心呢?” 张大娘越发哭得汹涌:“我的女,我就是你的娘呀,你怎么会是孤儿呢?你还有一个爹爹,阿牛阿田两个哥哥,还有阿丑这个姐姐。你阿丑姐姐已经出嫁了,过几天让她回娘家来看你!” 我转身扑到母亲身上,拼命地摇她:“娘,你醒醒,你的阿草回来了,你的阿草回来了。你说过要等我的,你说过要等我的!” 张大娘拉开我说:“好孩子,你安静些,让你娘安心地走吧。趁着她身子还有点热乎气儿,干娘给她擦擦身换身上寿衣。” 悠兰和春雨自门外进来,安静地强行架起我,进了东边的卧室。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张大娘跟几个女眷亲戚帮我娘擦身换了寿衣。据说她们从我娘身下撤下来的草纸,上面沾满了血迹,整个堂屋都充满了一股血腥的气味,以致张大娘不得不买了熏香在家里,整日地燃了香,才稍稍冲淡这种气味。 知道母亲油枯灯烬,张大娘把什么都备下了——寿衣寿鞋寿材,房屋车马元宝。我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夜晚要在堂屋守灵。母亲没有儿子,这在葬礼上讲是一个缺憾,张大娘便找我来商量,说让阿牛哥晚上陪我守灵,出殡那天在灵前摔盆捧灵做孝子。 我跪在地上躬身行礼道谢说:“但凭干娘安排,阿草感激不尽。” 张大娘道:“阿草,你想把你娘葬在哪里?许家村肯定不能回去了,你娘肯定也不愿意跟许老三合葬。许家人已经将许老三跟他前头娘子合葬了。我真替那娘子冤得慌。那娘子临死前恨透了许老三,倒宁愿自己葬到寺庙里去呢。我倒觉得不如就近买块地葬了吧,或者葬进城外鸡鸣寺的义坟也成。只是如果葬进鸡鸣寺的义坟,要先将你娘火化了才成。” 唐代自高宗以来,佛教渐渐昌盛,火葬渐渐自西传入中土,开始在中原地区也流行起来。而武周以来,为了跟李唐对抗,把佛教的地位更是尊崇到无以附加的地步,故而从上自下,民众对于火葬并不排斥。此时虽已入秋,但是秋老虎肆虐,天气依然炎热,火葬对于母亲,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是我心头却有一个愿望,不知道能否实现。但是此时,我也只能尽力试一试,不管结果如何。 我抬头仰望张大娘,含泪道:“我想我娘跟我爹合葬。” 张大娘愣住了。张大娘此生从未去过何家村,也从未跟何家村的任何一个人打过交道。她出钱出力买块地葬我娘或许还可设法,但是让母亲跟父亲合葬,显然不是她能力范围所能达到的事。 悠兰在旁边听了,默默地退出去,过一会儿阿忠侍卫在门外的廊前躬身道:“何姑娘,可以进来说话吗?” 我低头道:“大人请进。” 张大娘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妇人给武大人见礼。” 阿忠侍卫走进来也跪下,扶起张大娘道:“大娘请不要客气。您是何姑娘的干娘,也是我的长辈。”他转身对我说,“在下有一事想跟何姑娘商量。” 我连忙道:“请说。” 阿忠侍卫道:“蜀地又湿又热,如今秋老虎肆虐,伯母的遗体实在不易久放。我觉得不妨先将伯母火化,我等再去与何家交涉,交涉好了再将伯父的遗骨拣出火化,将伯父伯母的骨灰合葬。”他再一次转头对张大娘说,“在下这样说,不知道贵乡有何忌讳,如果说错,望体谅在下一片苦心。” 张大娘啧啧称赞:“大人是武官吧,说话居然这么彬彬有礼,也是个读书人吧!” 阿忠侍卫羞涩地说:“在家乡的时候淘气,跟着先生读了一年,略认几个字就弃学了。到宫里当差后,跟着上官大人学了一鳞半爪,让大娘见笑了。” 我低头凝神片刻,依依不舍地望着躺在门板上的母亲,落下泪来。 张大娘道:“阿草,你若要爹娘合葬,只怕真要火化了。从巴州城去何家村,怎么也要一天。你娘是改嫁过的,这何家若是不肯,你还要跟他们磨牙,没有十天半个月怎么能讲下来?你娘若是停在这里十天半月,这么热的天,可怎么行呢?!” 我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滚落,凝噎半晌,万般无奈地说:“阿草听干娘和武大人的。” 阿忠侍卫道:“我会陪何姑娘去何家村跟何家人交涉。” 我双手伏地,以头碰地行个大礼:“有劳武大人,多谢武大人。” 接着阿忠侍卫将两锭小元宝放在地上,推至张大娘膝前,欠身道:“这些日子劳烦大娘了。何家伯母看病吃药,一直都有劳大娘,出狱后一直住在大娘家,后事也是大娘在操持,所费不少,这些银子还望大娘收下,以聊补不足。” 张大娘像推一只烫山芋一样将银子推过去,摆手道:“这是什么话?阿草是我干女,阿草娘跟我情同姐妹,姐妹之间还要讲这个么?难道连外人都不如了么?” 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泪水纷纷。 阿忠侍卫再把银子推回去,说道:“不是内人外人。大娘也是平常农家,有些积蓄实属不易。听说大娘最近在卖乡下的房子和地,打算搬到巴州城里来,为此前一阵匆匆将阿丑姑娘嫁出,又陪了一笔嫁妆,这巴州买屋的钱还是跟亲家借的。这银子不是别人的,是上官大人秉承皇上的意思,赐给何姑娘的,让在下代管。何姑娘如今亲母已殁,只得您这个干娘,正是要孝顺大娘才对。” 他说话的口气,俨然是我的兄长,我的监护人。我看着他,心情复杂。光线从门外射进来,他背光而坐,整个身体是一只雄伟黑黑的轮廓,看不清表情,但是即使是影子,也显得刚毅果决。 母亲被抬到城外的火葬场实行火葬。火葬场设在鸡鸣寺不远处的河边。虽然是火葬,但是该有的仪式一样不少。跟土葬一样的出殡,打着白幡,众人抬着棺材,我和阿牛哥全身披麻戴孝,我捧灵,阿牛哥在灵前摔盆,张大伯和张大娘在两边撒纸钱,一路抬到城外,浇上香油,架上上等的松木。 棺木打开着,旁边有台阶可以直上焚烧台。我在张大娘的搀扶下,将一只鲜花编成的花环放进棺材,给母亲挂在胸前。 母亲双目紧闭,脸色平静安详。她去的时候,悠兰给她施了脂粉,让她的脸色看上去健康有光泽,嘴唇红润。 我哭倒在张大娘的怀里。她拥着我下了焚烧台。鸡鸣寺的住持围着棺木转圈,默默地念诵着往生咒。 终于火把将火堆点燃,大火在清晨的日光下熊熊燃烧起来。我跪倒在尘埃里,冲着火堆磕头,跟母亲做最后的告别。 “娘,我一定要让你跟爹爹合葬。”我心里默默地发誓。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从母亲嘴里,我知道他是个和蔼可亲,勤劳憨厚的人。他这辈子没有对母亲呼喝过,训斥过,动手过。他们是少年夫妻,正是感情如胶似漆,添了幼雏的时候骤然分开,天人永别。 我今天跪在这里,体会着与母亲的生离死别,忽然理解了母亲当年承受了怎样的痛。为了抚养我,她承受着这样的痛,咬着牙活下来。 天上一群水鸟飞过,嘎嘎有声。我仰头望天,看着烈火将母亲的肉身吞噬,母亲的灵魂似乎冉冉上升。她穿着一身洁白的丝绸衣裙,飘飘如仙子。她柔声地对我说:“我女,我要去找你爹爹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勇敢地活下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母亲的面容。我举起衣袖擦了又擦,再一次抬头寻找,却只见到七彩眩目的阳光,在我的眼前放射开来。 “娘!”我嗓子里似乎喊了一声,摇摇欲坠地倒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 飞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刺史大人得到女皇陛下的手谕之后,诚惶诚恐,立刻下令将母亲从牢中带出,交给前来传旨的程思德和武明丰,并积极安排他们连同母亲一起住在刺史府的后院。那个时候母亲已经被牢狱生活和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虽然张大娘一直托人往牢里送药,却已经无力回天,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下去。送进去的药,只能将这个过程反反复复,延长日子而已。 程思德打听城里最好的妇人科医生,那医生只是摇头,说道:“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让她过两天舒心日子,准备后事吧。” 他立刻急了,一边问母亲有什么心愿,一边派人火速循着官道往东走,沿着驿站迎接我们,给我们送信。 阿丑的婆婆听说镇上原在巴州城里做生意的一户人家,因为儿子在扬州开了更大的铺子,生意更加兴隆,这边要将生意和房子一起顶出去,于是建议张大娘提早卖了乡下的房子和地,将这个铺面顶下来。 张大娘那时刚刚将阿丑出嫁,没了后顾之忧,立刻带着阿牛哥,跟阿丑婆婆借了些银子,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积蓄,跑到巴州城跟那老板谈,双方看在乡里乡亲,又是阿丑婆婆的面子,各让一步,以极好的价格成交。张大娘付了些定金,先住进房子,打扫起来。 她没有忘记去狱中探视母亲。母亲出狱前看过一次,第二次去探,才恍然听那狱婆说,母亲已经被放出去,母亲跟两个从洛阳来的官差一起住在刺史府。 张大娘硬着头皮守在刺史府的来往道路上,终于看到程思德的打扮气派与众不同,揣度他便是京城来的官差,立刻求见母亲。 张大娘看看母亲的光景,便知道她时日不多,于是建议将母亲挪到她新买的房子里,方便照顾。 母亲在刺史家住得并不舒服。这几日刺史夫人时不时地前来嘘寒问暖,替自家的老爷说情道苦,扰得她不胜其烦。 她感激地望着张大娘,声音微弱地说:“太麻烦你了。”眼神和语气都表明了,她宁愿住在张大娘那粗陋的平民之家,也不愿意待在富贵荣华,衣食周全的刺史府。 住在张大娘家,刺史府依然送来半根人参。就是这半根人参,让母亲撑到我回来跟她见最后一面。 母亲过世后,刺史夫人亲自上门来吊唁慰问。当时我和阿牛哥跪在灵前酬答来往客人。我家在巴州城里并无亲戚,只有年张大娘亲家的亲戚,以及探监时认识的几个狱卒狱婆。这些人,不管是谁的人情,有没有收受贿赂,都或多或少地关照过我母亲。我和阿牛哥恭恭敬敬地给他们磕头,接受他们的慰问。 虽然身穿素色,绫罗绸缎就是绫罗绸缎,刺史夫人衣着华贵,前呼后拥地进门,在母亲灵前上了一柱香,送上祭品,抽出手巾便放声大哭,哀哀地诉说刺史大人被下边的人蒙蔽,判案有所失,不知道母亲的身体遭到这种程度,照顾不周,以致酿成大错云云。 我跪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心想猫哭老鼠大约就是这样的吧。她们这些贵人们,何曾将我们百姓的生死挂在心上?这满城里为生计忙碌的芸芸众生,多一个少一个于他们这些终日食酒肉,穿绸缎的人有什么关系?这些人每天风餐露宿,含辛受苦,他们的存在就是伺候贵人们的。他们种了粮给贵人们吃,贵人们每日家里水沟里流出的剩米,够穷人一家吃一天的;他们织布给贵人们穿,自己寒冬腊月冻得瑟瑟发抖;贵人们出门,穷人抬轿;贵人们自己不洗衣不煮饭,于是买来穷人家的儿女们做下人。这些人死个一个两个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有钱,他们有钱可以买到一切。 包括人命。 送走母亲回来,我在张家躺了半日。快到晚饭的时候,张大娘悄悄地进来,说道:“刺史夫人又要见你呢,怎么办?” 我茫然地往着房梁,说道:“麻烦干娘请进来吧。” 张大娘悄悄地又退出去。刺史夫人在悠兰的陪伴下进房。她的那些前呼后拥的丫头婆子,大约都被悠兰挡了驾。要说接人待物的厉害,没有人比宫中出来的人更训练有素。 刺史夫人左右看看,接过春雨奉上的茶,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前,讪讪地说:“这房子虽然朴素,收拾得倒也干净。只是这寒门小户,要什么没什么,倒也不是太方便。何姑娘在巴州还要住几日吧?不如连同程大人和两位武大人一起搬进刺史府,可好不好?” 我淡然地说:“阿草原本就出身草门,这房子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堂了。” 刺史夫人道:“啊哟,这不是还有两位伺候的姑娘,更有几位大人,这么窄小的院落,如何住得下呢?刺史府呢,别的倒还好,就是空房子还有几间,另外有门通往大街,几位贵客住着不会拘束的。” 我的姿势没变,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悠兰在旁边听了,插嘴说:“何姑娘身子虚弱,无力多说,我替姑娘多谢夫人。几位官差,有公务在身,自会去住驿站,我们几个住得也还宽泛,不妨事。” 刺史夫人被堵得无话,过了一会儿,干笑一声,转头对悠兰说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下悠兰。” 刺史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老身有几句私房话要跟何姑娘单独说说,悠兰姑娘可否成全?” 悠兰看看我,没做声。 我清冷地说:“悠兰姐姐,你且去吧,等下我自会叫你。” 悠然悄然退出,将房门虚掩。 刺史夫人站起来打开门四处看看,确信窗外无人,又将门合紧,坐在我身边,顿了顿,才开口道:“何姑娘,令慈的案子,可能真是我家老爷失察。现在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家老爷还是一头雾水。当时在事发的山里发现两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年龄跟你母亲的供述相符,因此我家老爷就定了案。没想到过了这些日子,又跑出一个何姑娘,我家老爷才醒悟自己断错案了。他特地让我来给何姑娘陪个不是。令慈已经过世,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何姑娘大人大量,莫要跟我家老爷计较。这次的丧事以及之前的请医吃药,大约花了不少钱吧。我家老爷特地让我来把这个送给何姑娘,只能略作补贴,聊表心意,请不要笑话。” 说着,她把一张盖了很多红印的纸自袖中取出,放在我床头的案几上。 我侧头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刺史夫人解释道:“这是大唐最大的钱柜昌源记的飞票。凭此飞票,不仅在大唐所有的昌源记钱柜可以提钱,就是别的大钱柜也认此票,愿意全额兑现。” 呵呵,花钱和解——跟我这个死者唯一的家属,花钱买命——自然是母亲的命,花钱保官——保刺史大人的官。这算不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果这钱能把母亲给我换回来,我愿意收下并且原谅她家的那个老爷,我们的父母官——刺史大人。 飞票,也即现代社会所说的“汇票”,是一种远程兑换大额银钱的安全方便的方式。因为商业的发展应运产生,自唐开始兴起,在当时还是新鲜的事务,到宋后开始流行,至元代发展成纸币。刺史夫人从刺史府出来到我们这平民之家已经够显眼,如果再抬着大盒子小箱子,更要惹人议论,没有比揣一张纸票更简单方便的事了。 刺史夫人又絮絮地说了一回,起身告辞。我挣扎着起身,说道:“夫人,请把飞票拿走——”说着伸手去抓那张盖满红印的纸。 刺史夫人眼疾手快,一边按到我,一边伸手拿过那张飞票,飞快地对折后塞到我枕下,柔声安慰道:“何故娘莫要嫌少,也莫要起身相送。身子要紧,多休息多吃些补品,早日康复才是道理。”说着她起身走向门外,嘴里叫着:“秋菊,春香,回府!” 她前脚走,悠兰后脚进门查看,见我完好无缺,松口气说:“奴婢这心一路吊着,就怕这刺史夫人动个什么手脚。她送来不少补品呢,我刚才都试过了,应该没啥问题,已经让春雨在厨房里炖上了。” 我想了想,对悠兰说:“请姐姐帮我把阿忠侍卫请来。” 悠兰出去一会儿,将阿忠侍卫带进来,自己想避出去。 我立刻说:“悠兰姐姐,请你也留下。”说着我从枕下拿出那张飞票递给她。 悠兰满脸疑问地接在手上,读着上面那几个字——“见票即付”,“银三千两”,“昌源记”等等。她将那张纸递给阿忠侍卫。 阿忠侍卫看了,皱紧眉头。他到底是可以出宫,在宫廷与宫外之间行走的男人,见的市面多,当即问:“这飞票是刺史夫人给你的?” 我点点头,半天才说:“我不要,要还给她,她不收,硬塞到我枕下。” 悠兰不明白:“她这是想干什么?” 阿忠侍卫道:“不想让刺史大人丢官。” 悠兰道:“丢官不丢官,又不是何姑娘说了算,皇上才是说了算的人。” 阿忠侍卫道:“何姑娘算是冤案的苦主,若苦主能为刺史大人说几句话,也许皇上会赦免刺史大人。” 悠兰冷笑道:“皇上会这样做?皇上若是这样做,便不是当今的皇上了。” 阿忠点头道:“你我是宫里人,自然知道这些。这些外面的昏官们自然不晓得,以为前朝有惯例可循。我估计这个时候刺史大人已经派人火速进京去走门路为他说情了,恐怕在洛阳花出去的不止三千两咯。” 悠兰点头说:“按理这银子不该收,可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何姑娘丢了亲娘一条命,刺史大人不过出三千两,这洛阳都城里的不知道哪些官,跟这个案子一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没准能拿个万儿八千两的,天理何在?!这银子,不收似乎白不收。”她皱眉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阿忠侍卫:“你说何姑娘能不能既收了银子,又不为他说好话?这样也不算没有良心吧?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们冤死了,得点赔偿不应该么?” 阿忠侍卫像是面对一个难题。他挠挠头说:“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收很冤。可是我又觉得,收下也有点不妥。如果以后皇上要罢这刺史的官,刺史反咬一口,皇上那里不好交待。” 这也正是我将悠兰和阿忠侍卫都留下来告知的原因。女皇陛下能从一个太宗皇帝的低级嫔妃登上皇后的位置,又成为今天的天下之主,自然是绝顶聪明的女人。悠兰和春雨都是宫女,阿忠侍卫是她最信任的侍卫,我有什么能瞒的过她那无所不察的眼睛?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无疑是自寻死路。 悠兰跺脚:“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看着这张纸,我倒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元宝,不忍心将它们送回刺史府呢!送回去,也是民脂民膏,不知道会肥了什么人呢!这些银子,在那些达官贵人的手上,是锦上添花,在何姑娘这里,是雪中送炭,至少张大娘,总可以报答报答吧?!” 这几日跟张大娘相处下来,悠兰知道了我们两家的渊源,不禁对张大娘徒生敬意,赞叹不已。她对阿牛哥也另眼相看。有一日她甚至对悄悄对我说:“何姑娘,你有没有发现阿牛跟阿忠侍卫有些像呢!”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点点头。 悠兰继续说:“真奇妙!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又非同族,更无亲缘关系,居然长得像兄弟!” 春雨调皮,有意多去跟阿牛哥讲话,拿他跟阿忠侍卫像来打趣他,阿牛哥每每红着脸狼狈逃走。 阿忠想了想,说:“先收着吧。把这事儿上奏皇上,听皇上处置。” 悠兰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我从今晚开始,每天睡觉前都祷告苍天,让苍天保佑皇上下旨说,这银子是何姑娘该得的,就赐给她吧!” 说得阿忠侍卫微微一笑,躬身行个礼就要告辞。 我连忙叫住他,说道:“武大人,能否劳烦你明日安排我去一趟何家村?” 悠兰收敛了笑容,凝神看着我。阿忠侍卫倒不显意外,只是说:“何必急在一时?不如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我摇头道:“这事儿一日不办好,我一日不安心,身子便一日好不了。”说完,我又咳了几声。 阿忠侍卫想了想,说道:“也好。我这就去安排车马,也让刺史派个人跟我们一起去。 说完他又躬了躬身,转身出门。我在床铺上也回了个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又躺下。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门外,阿忠侍卫和程思德各骑一匹骏马护卫在马车两旁,一个中年男子也骑马跟随在后——据阿忠侍卫引荐,说这中年男子是刺史家的门客,此次同行,是代表刺史大人帮我们到何家去做说客。 我们几个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驶往何家村。 何家村,这个汉夷混居的穷山村,我出生的地方,我父亲的家乡,我的不祥传说的发源地,我童年不可磨灭的印象,在久违之后,我又回来了。当初我在母亲改嫁的时候跟着母亲离开,是舅舅将我接到他的家中,再从舅舅家辗转到了许家村。在这个生身之地,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没有小朋友愿意跟我玩耍。我每日安静地看日出日落,悄悄地跟随在母亲身后,像她的影子一样。这里有我的幸福,也有我的寂寞。这里应该有很多亲人,跟我拥有同一个祖先,姓着一样的姓氏,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却巴不得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还记得那些模糊陌生的“亲人”的面孔吗?我还记得父亲的坟在哪个山坡上吗?那个温暖的小屋,屋后的小溪,都还在吗? 得得的马蹄声中,我们在山路上颠簸奔走着。初秋的阳光洒满山道,路上的草还绿着,花还开着,不知道还能繁荣到几时。 天蒙蒙亮就起身,整整走了一天,黄昏时分,那山中的村庄已经露出真容,袅袅的炊烟,已经隐隐在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 求合葬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柳氏到死姓许,不姓何!她早已经改嫁许氏,如何能再跟阿青合葬?这于礼不合。”何氏的族长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老爷爷。新任族长四十余岁,大名何坤明,按辈份算是父亲的族兄。他身材不高,人又精瘦,几缕胡子在下颌上飘洒。 他似乎很爱惜他的胡须,说话的时候总是用手捻着胡须。 这样的开场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我低头俯首地请求道:“望族长伯伯网开一面,念在我娘跟我爹生时恩爱的份上,准了吧。许氏人恶,我娘断断不愿意在阴间与他相伴。我爹至今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孤坟里。就算族长伯伯不看在我娘的面上,也须得看在我爹爹的份上,如果能够成全,岂不是两全其美,做了善事?” 我不明白的是,我求爹娘合葬,为何我这个爹娘的亲生女做不得主,却要来哀求一个不相干的陌生男人,听凭他为难自己?他名义上是我的伯父,可是他管过我们母女的死活吗?我们母女在何家村过活的时候,我母亲并未改嫁,可是何氏族人,谁人来搭过一把手?这位族长跟我父亲的血缘,大约能上溯到四服以上,淡得已经不能再淡,也就是同顶着一个“何”字而已。 他跟我家的情谊,怎么比得上张大娘一家?同姓重要么?不,重要的是一颗慈悲善良的心! 何坤明冷笑道:“既然你娘与你爹生前恩爱,她就该为你爹守节抚孤,过继一个儿子来延续你爹的香火。当年族里的长辈苦口婆心那般劝她,又告之曰那许家老二不成器,吃喝嫖赌蛮五毒俱全,可是你娘执意不听,一意要嫁,如今怎样?她杀了后夫深陷官司,在狱中惨死,有何面目去地下见你爹爹?!” 我在他的义正言辞之下,似乎有些怯了,喏喏地说:“就算我娘识人不明嫁错,难道就没有翻身机会么?难道族长伯伯不能宽宏大量,宽恕则个?” 何坤明指着窗外的房舍道:“阿草,不是族长伯伯不肯宽宏大量,是族长伯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没有规矩,哪来方圆?我今天网开一例,明天如何向族人交待?后天若那些改嫁的婆娘都要回来求合葬,这不是乱了体统?我拿什么来约束族人?何氏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厮混?我们这些人不同于那些夷人的是什么?就是我们知道廉耻,他们不知。他们的女人随便睡男人,嫁男人,嫁三四次不知耻!!!” 这不是在说母亲不知耻么?我不明白,母亲最多是不识人,嫁错人,为什么嫁了两次就算不知耻?那么村子里那么多娶了两次的男人呢?为什么没有人说他们不知耻?许家的规矩比何家大多了,许盛业不是也娶了两房妻子?现任盛川媳妇不也是后妻?她们将来死后为什么前任后任都可以葬入祖坟? 为什么? 我流下泪来:“我爹爹如果活着,肯定是愿意的。难道伯伯不能体恤我爹爹的遗愿?难道我爹爹一个人睡在地下不可怜吗?” 何坤明道:“你爹爹死时自然是愿意将来跟你娘合葬的,可那时候他怎么能预料你娘会背夫改嫁?只怕真的将他们合葬,万一许盛业那恶鬼不甘心,过来捣乱,与你爹爹厮抢你娘,你爹爹一个良善小子,怎么能敌得过那个无赖?这不是徒增烦恼?阿草,你也是女子,莫怪族长伯伯倚老卖老——女子容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德行。女子一生该从一而终,不幸丈夫先走一步,但凡日子能过下去,就该一心一意地守贞扶孤。一步错,步步错,莫要事到临头,祖坟进不了,成了孤魂野鬼。” 成为孤魂野鬼!这是他们对母亲改嫁的最大惩罚。我一口气郁结于胸,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口气便有些激烈:“女子须得扶孤守节,那么男子为何可以一娶再娶,都葬入祖坟?难道不怕两个妇人在阴间争风吃醋,撕扯起来?” 何坤明闻言愣住,过一会儿勃然大怒,拂袖道:“好,你小小年纪,伶牙俐齿,比你娘还英雄好汉!只是你如此英雄好汉,随便哪里挖个坑把你娘葬了便可,何必来哀告我们这些一娶再娶的男人?” 他转身出了堂屋,不见了踪影。 后来我才得知,他的前头娘子生产时血崩而死,他的现任娘子便是续弦。 从头至尾,阿忠侍卫与刺史府的师爷坐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等到族长出门,师爷便道:“何故娘太冲动了些。这事原本是你求人的,如何能言语如此激烈?主人已走,我们不方便待在这里,不如先找个地方歇下,待小人看看能否找人周旋一下。” 阿忠侍卫道:“这个族长好不通情达理!他知道你是刺史府的,还这么张牙舞爪,不知进退,甚是狂妄!他刚才那些恶言恶语,处处责备何伯母,莫说何故娘这个亲女,就是在下听了,也险些坐不住!” 师爷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地方汉夷混杂,甚是混乱。朝廷这些年的布防都在西北一带,南边难免兵力不足,地方治安全靠这些宗族势力,故而即使是官府,也要对这些大族的族长们礼敬三分,逢年过节,只要是大的节庆,还要请他们去州府相聚,好酒好礼地招待。况且他们也是照章办事,并无违背朝廷法度,即使是官府也要跟他们协商,不能以权压人。” 阿忠侍卫若有所思:“真是如此?” 师爷点头躬身,殷勤地说:“地方有地方的难处,大人远在朝堂之上自然不知地方的艰难。”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绢绸衣服,簪着淡紫色绢花的妇人进来,跪坐下来对着师爷行礼道:“啊哟,大人莫怪,我家老头子这些年脾气有些孤拐,不会好好说话,行动就带着火气,得罪大人了,小妇人代为赔罪,请大人恕罪则个!” 师爷连忙还礼道:“嫂夫人莫要多礼!你家老爷子得罪我事小,得罪洛阳来的贵人事大!还不快给武大人赔罪!” 原来这就是族长的后娶妻子。她听了“洛阳来的贵人”,又听这位面色黝黑,神情严峻,气度不俗的青年男子姓“武”,本能地神色一凛,连忙转身对着阿忠侍卫伏身下去:“武大人,拙夫鲁莽,大人莫怪!” 阿忠侍卫的声音没有表情:“夫人请起,在下一介武夫,不敢当。” 族长夫人直起身,恳切地说:“天色已晚,小妇人已经准备了饭菜,请各位今夜就在这里吃了晚饭,住下吧。这里也没有什么客店,乡下的东西很是粗陋,所幸小妇人还算勤勉,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脏了客人。” 是的,这就是一个平民百姓的村庄,没有客店没有饭庄,药商来收药的时候,都是住在村人的家里。据说父亲在世时母亲也招待过客商,父亲过世后,母亲独自带我的日子,为了避嫌,再也没留药商过夜。 师爷连忙躬身回礼:“如此有劳夫人了。我们一行人口多费用多,会补偿夫人的。” 族长夫人笑语嫣嫣地说:“唉哟,大人这就说话外道了!我们百姓平日受朝廷雨露恩惠也多,无以为报,这些小事,何足挂齿?可不羞杀人了!快莫要这么说!小妇人暂时告退,等下就摆饭上来。” 说着,她静悄悄地退出堂屋,裙裾微动,消失在门廊里。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几日的情形,不得不佩服在场的那些成年人的表演,一个个演技精湛,炉火纯青。比如族长夫妇,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族长大人义正言辞,秉公办事,回绝了我的请求。我的请求在当时有违礼仪,大逆不道;但是他们也注意到,我的身边不仅跟着刺史府的师爷,还跟了两个侍女和一个佩剑的青年男子。且不说我通身上下虽然素服,但是材质是丝绢的,跟当初那个穿着麻衣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裙裾之下的女童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而我身后的两个侍女和佩剑男子,虽然不穿孝,但是也跟着穿得素净,都是绫罗绸缎,言谈举止,透着大家礼仪。 他们实在摸不清这些人的来历,于是便由夫人出面待客,礼数周全,公私分明,让人抓不住把柄。 不知道这是族长跟夫人一致达成的策略,还是族长耿直易怒,夫人处世圆滑,往往是亡羊补牢的那一个。 总而言之这夫妇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双,绝配夫妻。 再说师爷。何家族长就算不认识他,只要他报上名头,不会不对他礼敬三分。他要是到出我们的来历,族长未必没有另外的考量。可是如果那样,怎么能显示出刺史府在其中的作用?他必定什么也不说,先让我碰一个钉子,然后再出面说情,说成了便是一个大大的恩惠,给刺史府添分,哪日皇上将错案怪罪下来,苦主家属的说情,也许能给刺史减罪。 每一个人都那么深谋远虑,谋定而后动,更显我这个涉世不深,成全父母心切的黄毛丫头是多么急躁和幼稚。 我们便在族长家的客房里住下,自然是我跟悠兰春雨一间房,阿忠侍卫跟师爷一间房。族长家里好茶好饭地招待着远方贵客,对原则问题却不愿松口。他对着刺史府的师爷如是说:“大人,不是何某人不给刺史府面子,只是这种乱纲常的事,全族上下,四乡八邻都眼睁睁地看着,就算在下答应,全族老少如何能答应?” 顿了顿,他又说:“上次年节的时候刺史大人曾经说,我们这些人跟夷人混居,在礼教方面要做夷人之师,教化他们使之成为天朝良顺子民。如若我们自己先破了规矩违了礼教,如何为他们表率?!” 一席话把师爷说的无言以对。 “此例一开,那些改嫁的妇人纷纷要迁坟回来与前夫合葬,我们将如何以对?”族长旁边的一个老者帮腔说,“此例断断不能开,否则乱了纲常,后患无穷。” 师爷暗示跟随前来的侍卫和侍女都是洛阳宫里派来的,偏偏族长说:“礼法是朝廷的礼法,宫里难道就不需要遵守?” 师爷也没想到刺史府的面子居然不管用。不但不管用,族长还拿刺史大人场面上的话来塞师爷的口,把他堵在墙角无法脱身,连洛阳宫都不在话下。他将族长的话转述给我的时候,脸是红的,语气是虚的,不敢抬眼看我。 我泪水涟涟,低头伏身致谢:“大人已经尽力,有劳大人了。” 阿忠侍卫紧闭嘴唇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族长夫人急急忙忙地扣门求进,跪坐在一边施礼致歉道:“啊哟,我们家老头子天生的倔脾气,无法变通。当年推举族长的时候,几个人委决不下,正因为他脾气倔,不容易说动,大家才决定让他做族长,其实就是好让他出面做恶人。阿草啊,你莫要急,莫要忌恨,你族长伯伯也难做,他后边还有几个长辈爷爷,他们不松口你族长伯伯也难办呀。不如你们多住几日,让大娘再跟你族长伯伯和几个奶奶们说说,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大娘不敢保证这事儿能成,可是一定会尽力的。” 我连忙跪下磕头行礼:“如此多谢大娘!” 族长夫人受了礼,却谦虚地说:“阿草,大娘也是女人。大娘的娘也是改嫁的!当年大娘的娘因为不堪前夫N待求和离,不准,又跑到公堂求义绝,才得脱身。所幸的是,我娘再嫁爹爹很和美。”顿了顿,她压低声音道,“你族长伯伯每每说起此事,颇有微词——唉,不说也罢。” 听到此言,在座的几个人均感意外。我更是感慨万分——当年母亲若是有决心义绝,岂会酿成后来的大祸?我不由对族长夫人的母亲产生了无比的敬意。于是连带着,我对族长夫人本人也产生莫名的好感。 虽然就在昨天,我还觉得她虚假,跟族长伯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于是我再一次请求:“阿草幼年随母离乡,已经记不得父亲的坟墓在哪里,请大娘指点,阿草想去坟前祭拜,以尽人女之孝。”说着我眼圈一红,眼泪又滴落下来。 族长夫人长叹一声,说道:“好罢,我这就去准备些香烛果品。”她起身告退。 我站起来紧紧跟随至族长家的厢房,在门口站住,自袖中摸出一小锭银两,塞与族长夫人道:“大娘请收下。” 族长夫人慌忙道:“啊呀,这如何使得?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我将银锭放入族长夫人手中,握紧说:“大娘且听阿草一言——这次祭拜,乃是离家之女回家拜父,香烛祭品自然应由阿草来出。只是这次阿草出城匆忙,未及准备这些东西,且权从大娘这里借用,一定要付过钱才能证明阿草一片诚心。如若不然,爹爹如何能受?” 族长夫人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到庙里去拜神佛,公德箱一定要自己去捐的。大娘且收下吧。只是这些东西,如何值得许多银子?也不过是几个铜钱罢了。” 我缓缓说道:“我们一行五人在家里打扰,吃米吃油都要钱,还有马匹要喂,这些银两且贴补一些,大娘莫要嫌少。” 族长夫人满脸难为情地接过,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问道:“阿草,这次跟你来的几个人是哪里的?你为何一下子出手如此豪爽?那个武大人是——”她的眼神闪烁、疑惑、担忧,当然忧的不是我,是何家族长的前途。 我避重就轻地答道:“阿草在洛阳遇到贵人,才能回来跟我娘见最后一面。” 族长夫人望我良久,也不勉强再问。她进了厢房找出香烛纸钱,香车宝马,又去厨房取了些新鲜果品,放进柳条篮里挎着,自前头带路,带着我们一行人到后山何氏祖坟走去。 父亲坟上已经长满青草。阿忠侍卫上前三下五下,将那些野草拔个干净。我跪在坟前,将那些银箔纸钱逐个烧化,一边烧一边说道:“爹爹,你过世的时候阿草还在襁褓之中,人事不知,从未见过爹爹的样子。但是娘曾经跟阿草说过,爹爹是个最温柔和蔼的男人,从未跟娘吵过一次嘴,动过一次手。娘虽然带着阿草改嫁,可是从未忘记过爹爹一次,也从未给阿草改姓。阿草虽然生活在许家,可是始终都是何家女,因此被村中孩童骂做拖油瓶。爹爹,娘是个女人,一个人抚养阿草实在力不从心。她清晨起来耕田,耕完田上山采药,下雨天待在家里纺纱织布,未有一刻清闲。阿草年幼,无法为娘分担。爹爹,娘多希望你能活着,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走啊,阿草不是妖孽,阿草怎么会害死亲爹呢!爹爹,他们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啊。我是你的亲女,你唯一的血亲,为什么我不能做主让我的亲娘和亲爹爹葬在一起呢?为什么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啊?他们是我的亲爹亲娘啊!!他们生不能同眠,难道死还不能同穴吗?他们曾经是恩爱夫妻呀!” 我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哭出声。我扑倒在坟上,开始用手挖坟。我想把这坟墓挖个洞,将母亲的骨灰埋进去,让我的父亲母亲在地下同眠,恩爱到永远。 我不住地挖着,双手沾满了红色的土,指甲里进了泥。我的双指挖得生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 合葬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个时代发生的很多事情在今天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女孩,除非是父母在世,明确地实行坐产招夫,生了孩子跟娘家姓氏的,才可以对自己家庭的事情有发言权。在大门大族,坐产招夫也非易事,如果族里有人反对,很多时候都不可行,一定要从族中晚辈过继儿子来承嗣本支血脉,养老送终。至于这“儿子”能否跟自己有亲情,能否孝顺,就要凭运气了。 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乃至母亲带着我改嫁,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父母后事的发言权。我的父母能否合葬,决定权不在我手里,而在何氏宗族的手里。我的父亲葬在何氏的祖坟,我要把我的母亲放进去,何氏族人是无论如何不答应的。 如果我想另外买一块地,将父亲的坟迁出,他们也不答应——何家怎么能允许何氏的子孙流落在外,成为孤魂野鬼? 对于我的父亲和母亲,神仙眷侣只是一种传说。 我哭倒在父亲的坟前,双手不断地挖着坟墓,一边哭一边发泄着自己绝望的情绪——我要怎样做才能让我的母亲得到安息,才能让我的父亲在地下得到母亲的陪伴? 族长夫人似乎有些恻然。她吞吞吐吐地说:“阿草,别怪伯母多嘴,我听族中有个长老昨天对你族长伯伯说,要给你父亲说一门阴婚——” 所谓阴婚,就是死去的单身男子,为了避免阴间寂寞,家人为他说一个未出嫁但是已到婚配年龄夭折的女孩为阴妻,择日举行仪式,以嫁娶之礼将女孩的坟迁入男家合葬,结成阴间夫妇。父亲死去十多年,孤零零行走阴间那么多岁月,从来未有人关心过他,记得过他,他的坟墓长满荒草,如果没有墓碑,几乎不识,为什么单单在我为父母求合葬的时候有人提出阴婚之事?他们真的关心父亲吗?不,他们是为了羞辱母亲,千方百计阻止母亲与父亲合葬。 我闻言越发眼泪纷飞,疯狂地挖着那堆土丘。旁边的人似乎都骇住了,良久悠兰才跪在我身边抱住我,说道:“何姑娘,你冷静点,何姑娘,你不要这样,你要哭坏身子的!” 春雨抓住我的手看,惊叫道:“破了呢!是不是碰到石头了?”说着她跟悠兰一起,要把我架起来。” 我痛苦地伏倒在地,浑身上下充满了无力感。 阿忠侍卫走到我身前,蹲下身来,一双大手摁在我的肩头,叹息道:“何姑娘,事情还未到最后一步,未必没有出路。你且放宽心,再耐几日,恐怕会有分晓。” 我抬起头,眼泪汪汪地问:“还能有什么出路?我可以付给何氏一笔钱,将我爹爹的坟迁出来吗?” 阿忠侍卫看到我的眼睛里:“未走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说不可能。且耐心等待几日,或许有什么机缘呢。” 他的目光坚定深沉,不知为何,竟像一贴良药,骤然令我心安。我随着悠兰和春雨站起来。我的额头脸上都是泥土,哭得泪水和汗水凝在一起,整个脸都是泥巴,像个花脸。我举袖擦拭,袖子上也都是泥土。 悠兰用一条白色的绢巾替我细细地擦了,说道:“何故娘,咱们回去吧,要给你打水好好洗洗脸,再换身衣服,还要把手上的伤洗干净包上。” 我转头向族长夫人行了个礼,请求道:“伯母对阿草的关照,阿草感激不尽。阿草还想看看幼时住的房子,伯母可知道在哪里?” 族长夫人略有些为难,半天才说:“阿草,那房子现在有新住家,是当年买了你家房子的人。他们买下房子,请人做法做了好一阵,恐怕不想让你进去呢。” 我是个有不祥传说的人。当年买房子的人狠狠地压了价。请人做法自然是为了压我的邪气,我再回去,自然不受欢迎。 我只得这样说:“只想远远看看,不会走近。” 于是族长夫人在前面带路,沿着那条下山的路往村里走去。到了山下的时候,记忆慢慢打开闸门,往事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那些坑坑洼洼的石头路,是我小时候跟在母亲身后磕磕绊绊行走的地方。这里带着我童年的记忆——被人唾弃,被人孤立,但是有母亲温暖坚实的背做依靠,是我成长的地方。 痛苦与幸福并存,美丽与丑陋同在。 远远的,那个小小的院落越来越近,我看见有妇人坐在敞开门口的樟树下纳凉做针线。她手里拿着一双男人的鞋在一趟一趟地趟线。她拿着锥子在头皮上蹭一下,然后往鞋底用力地扎进去,穿透鞋底,然后放下锥子,拿着一根粗粗的针将麻绳穿进去,用力的拉紧麻绳。 如是一针又一针。 我仿佛看见母亲。母亲天好的时候总是上山采药。她只在阴天下雨的时候才会做鞋——做我的鞋和她的鞋。下雨的时候,她做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将我放在脚前。她一阵一阵地纳着鞋底,一边跟我说话:“阿草真乖。娘干活的时候阿草看着,现在娘跟阿草纳鞋,将来娘老了,眼花了,力气没了干不动了,阿草就替娘纳鞋,好不好?” 我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在我的心中,娘说的都是对的,所以娘说什么,我都回答说:“好!” 于是母亲大喜,又说:“阿草真是娘的好女!来,过来,亲一个。” 于是我爬起来走过去,避开针和锥子,在她的侧脸亲一下。 第一次的时候我不懂,迎着锥子就扑过去,被娘教导说:“乖女,亲这边,不要从这边过来,当心锥子会扎!” 往事历历,似乎就在眼前。我的眼睛又流下泪来。我掩饰地说:“这太阳真晃眼。”以袖遮面,偷偷将泪拭去。 一个男人挑着两桶水自外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吆喝:“婆娘,让路!” 那女人便站起来,闪过一边,说道:“今年雨水下得多,这井水都不甜了。” 那男人道:“过两天要割庄稼了,你给做顿好的,最好能有点肉。” 女人道:“亏不了你!刚才咱家的芦花鸡下了大蛋,我估摸着是双黄蛋,晚上我给你炒个韭菜,热个二两酒,你喝两盅?” 男人抬脚进门,水桶里的水溅到门槛上。女人收拾了针线筐,也跟着进门。 大门未关,可以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农家人,但凡家里有人在,都不会关门。乡里乡亲,抬脚进出,串门如同进出自己的家。如果关了门,要么是家里无人,要么家里有人在睡觉。 自我有记忆起,除了有药商上门收药,我家的门从来不关,也不会有人进来串门。 村人们避我如躲瘟疫。 那对夫妻,看上去十分恩爱。我父母俱在生,我还没出世的时候,想必他们也是这样生活的,也跟邻居鸡犬相闻,互有来往吧。 在那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门外,我驻足良久。我曾经在那个院落,跟在母亲身后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如今一切往事随风,散落在记忆深处,我与母亲天人永隔,不复相见。 我知道我们一行人借住在族长家里,并不受欢迎。因为我是不祥之人,不祥之身,我的到来会给他们带来灾难——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村里的几户夷人住在村子另一头的山下,他们远远看见我会避之不及,绕道走开。 可是我们别无选择。阿忠侍卫一定要住在村里,而附近村庄方圆几十里并无任何客栈可供我们食宿。我企图去拜访几位何氏族中长老,都是爷爷辈的人物,比族长伯伯更长一辈,可是只去了一家便吃了闭门羹。 阿忠侍卫道:“何姑娘不必烦躁,稍待机日,必有结果。” 要我如何不急躁?我的舌尖起了一个大泡,喉咙疼痛,吃饭喝水,甚是艰难。我迅速地消瘦下去。 有一日我晚上辗转反侧错了困头,天蒙蒙亮才迷糊过去,不知多久恍恍惚惚听到春雨的声音在说:“阿忠哥,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啊?再这么磨下去,何姑娘真要病倒了。” 悠兰长叹一声道:“真是个孩子,心里搁不住事儿。” 春雨道:“换谁谁能搁得住啊?自己的爹娘自己做不了主,要听凭一帮不相干的老头子给自己爹说门阴亲,整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孩做自己后娘,莫名其妙。”接着她又说,“喂,阿忠哥,你到底有什么法子啊?我们每天在这里无事闲逛,小小的村子,满山的石头也看了,山下的那条小水洼也看了,屁大点的地方,有什么可待的?叫我说,我们先到巴州城外风景好的地方去买块地,再雇几个小混混,拖到何家村来,强行将何姑娘爹的遗骨迁出,跟何姑娘的娘一起葬到自己买的地里,岂不爽快?谁要拦着,根本不用阿忠哥你出手,那些混混就能把他们打趴下。” 悠兰哭笑不得地说:“你给我小声点,莫要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你见识过村民之间的械斗吗?这种挖坟抢遗骨的事情,能引起全村百号人出面拿着刀枪锄头跟你拼命,死伤无数,引起朝廷震动。” 春雨道:“啊哟,这么厉害啊?那我们到底怎么办?就这样算了?我虽不是何姑娘,在旁边看着都咽不下这口气呢!” 悠兰道:“你莫要多嘴。阿忠哥说待几日我们就待几日,自有分晓。” 阿忠侍卫道:“春雨,你在宫里也待了一年,怎么话还这么多?” 春雨自嘲地笑道:“不是话多,就被分去服侍郡主公主了,哪里会被派来服侍何姑娘?” 那一日黄昏时分,果然有了消息。一骑快马飞驰到村中,命何氏全族聚集何家祠堂,开了祠堂,所有人等,包括我们一行五人,都跪下听旨:“柳氏妇人,结发何氏子,夫妻恩爱,育有一女;无奈何氏子青年夭折,天不假人,柳氏再嫁,所托非人。后夫侵女未遂,柳氏护女杀之,乃为民除害,赦无罪,准义绝,特赐奉义夫人,与何氏结发原夫合葬,乡人不得阻挠,违者抗旨论罪,杀无赦。” 一时间祠堂内外鸦雀无声,无论是我还是何氏族人都被惊呆。 那宣旨的钦差手捧圣旨,喝令道:“何氏族长何在?” 族长伯伯连忙起身再磕头道:“草民在。” 钦差道:“还不接旨!” 族长伯伯再磕头道:“草民尊皇上旨意,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直起身子,双手向上。 钦差将圣旨放入旁边随从捧的托盘里,由随从将之放在族长伯伯的手上。 族长伯伯捧着圣旨,由身边的两个青年族人搀扶着起身,将那个托盘恭恭敬敬地请入祠堂的主殿供桌上,然后他带着合族的人对着圣旨三跪九叩地再次行礼。 我犹自跪在院中,如同做梦一般。 那钦差走近我,俯身轻声唤道:“何姑娘!” 我骤然惊醒,抬头望向他。他穿着朝服,头上戴着官帽,是朝廷命官,不是宫中之人。 钦差道:“何姑娘,本官得知令慈之事,还望姑娘节哀顺便。在下在此奉旨协助合葬一事。此事宜速不宜迟,结束之后还要赶回巴州城正式为令慈翻案。” 悠兰和春雨过来搀扶我起身。我起身之后又再一次朝北跪下,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匍匐在地,哽咽着说道:“我皇是世上至明至察的英主。何氏女田田无以为报,只能叩谢圣恩,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相信,那何氏一族老小的“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过是口是心非的过口之词,而我的那一句,是发自内心的愿望。这样的英主,为什么不能永远地活着为民做主呢?她是女人又怎么样?这世上的男人女人,哪一个不是女人生的?幼时家里养了几只下蛋的母鸡,要吃她们的蛋,还要善待这些母鸡,为什么我们这些读书识礼的人们,不能善待为他们生儿育女的女人们? 我真心诚意地祝那个高高雄踞于洛阳皇城里的女人永远安康,万寿无疆。 不管何氏族人多么不情愿,不管他们平日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言之凿凿,如今圣旨一下,没有人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为他们平日所说的礼法道德较真。谁都想留着腔子里的那口气多活两天,孩子尚有的拿孩子做借口,孩子已成人的,只能怪自己胆小贪生,无法为名教壮烈明志。 特地请了附近的寺庙住持择日前来举行法事,开坟拣骨。这种仪式本来应由男性继承人担当,但是父亲只得我一个血脉,又有圣旨在何氏祠堂里压着,此任便由我来担当。我第一次看见棺木打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剩一堆白骨,心下不禁惨然——对于母亲的火葬,当时是万分不舍,如此看来,既然多年以后每个人都要变成一堆白骨,还是火葬更干净。 灵魂是要轮回的,肉身又要它做什么? 因为我年幼,只象征性地拣了一块到准备好的瓷瓮中,其他便由专门的殓葬师来完成。母亲的骨灰被撒入瓮中,与父亲的遗骨和为一体,再将瓷瓮用蜜蜡封住,重新埋入坟中。 新墓碑被刻好,上书“何氏坤青及妻柳氏之墓”。旁边另树一碑“奉义夫人传”,陈述母亲生平及事迹。 不用多说,那自然是天朝才女上官大人之手笔。 我郑重跪在墓前,一跪三叩,焚香祝祷:“爹爹,娘,皇上乃旷世英主,使得女儿心愿完成,让你们终于合葬,得以地下相聚。女儿今生别无所求,只愿爹娘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远恩爱。” 我流下欢喜的泪水。 那几日,族长伯伯见了我便有些尴尬和躲闪。族长夫人倒是老态度,言谈之间,口口声声为族长及何氏曾经给我闭门羹的长老们说情:“唉哟,阿草,你莫要怪罪你族长伯伯和那些爷爷们,他们老脑筋一辈子了,想改也改不过来。他们不光对你如此,对别人也都是如此。你看在你大娘还算识事体有眼色的份上,原谅他们则个吧。” 我不断地回礼道:“大娘说得哪里话!阿草得大娘如此招待,岂有忘恩负义的道理!” 族长夫人好奇地问:“阿草,跟你来的都是什么人啊?我个老是揣着刀剑到处走的阿哥是什么人?那两个伺候你的是宫女吧?啊哟哟,阿草,你如今是什么大人物了,皇上下圣旨,大理寺的大官儿来传旨,还专门等你一起回巴州城!刺史大人是不是要倒霉了?” 她喋喋不休,我只能含糊其辞:“皇上英明,爱民如子,是冤案,苦主只要敢于伸冤,皇上定能明判是非,为民做主。” 就在我们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去巴州的时候,我的舅舅,我已经久不闻声气的舅舅,在母亲入狱的时候从未出现的舅舅,居然来了。 同来的自然还有舅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 舅舅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说是整理行李,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行李,不过是大家随身换洗的一些衣物。我自幼穿麻布衣服,粗糙厚重,洗时需要拿棒槌拼命捶打,蜀地湿热,干时要放在阳光下晒干。故而洗衣也要择日,选天晴才可。 自从进了洛阳宫,我浑身上下便换了丝质的衣服,从洗涤到晾干都与布衣不同。悠兰和春雨在宫中便不洗衣,洗衣都是送去浣衣局。整个宫廷的衣服,上自女皇陛下,下到普通宫娥,衣服都送去那里洗熨,折得整整齐齐再由各宫取回。这次出宫,我们自己的东西都要自理之余,阿忠侍卫的衣服,也被悠兰要来帮他洗好折好。 悠兰笑道:“出宫才知道有多不便当。我们也罢了,他们这些大男人真够呛。” 尽管悠兰和春雨一再阻止,我还是从头开始跟她们学习浆洗。我说:“阿草从小洗的衣服比这个厚重多了,这些衣服在我不算什么。” 悠兰温声说道:“话不是这么说。皇上让我们跟随出宫,就是伺候何姑娘的,哪有让何姑娘动手干粗活的道理?” 我笑道:“姐姐说什么话!阿草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 春雨自然不希望自己太辛苦,连忙打圆场:“大家一起洗,说说笑笑多开心!”接着她又忍不住好奇地八卦起来,“你们说,阿忠侍卫在洛阳的衣服谁洗啊?他可有娶亲?” 御前侍卫不是宫中之人,他们的衣服不归浣衣局管。 悠兰笑道:“你真爱操心!阿忠侍卫自然在宫外有自己的宅子,就算没有夫人,也有仆人,当然是仆人给他洗!” 那日收拾行李,也不过是我们把晾干的衣服都收起来打包。族长夫人收了我们许多银子,又觉得我们攀上了洛阳的贵人,所以送了很多土产,推辞不过,也须打包,那日正忙着,族长夫人匆匆进来说:“阿草,外面来了一对夫妇要见你,说是你舅舅和舅母。” 舅舅舅母?这个词已经太遥远,我似乎很久很久都没听到过;这两个人已经太陌生,陌生到也许在路上擦肩而过,都不能确定我是否能认出他们。 可是当我面对面地与他们相对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哪怕是茫茫人海,我们失散了若干年,如果有机会擦肩而过,我还是一眼能把他们从陌生的人群里认出来。 这个两鬓已染风霜的男人是我的舅舅,我母亲的哥哥。他是那个童年时来何家村帮我们劈柴的至亲。他劈完柴,总是坐在院内,端着母亲递上的米酒喝一口,叹息地对母亲说:“往前再走一步吧。你这样拖着孩子太难了。” 他临走时总是摸着我的头叮咛:“乖阿草,听你娘的话,莫要惹她生气。” “阿草,长大了要孝顺你娘。” 那是我幼小的生命里唯一对于男人的认知。曾几何时,这个形象渐行渐远,一日比一日模糊,一直到那日得知他将母亲存在他那里的卖房款的一半擅自挪用,让母亲的出走计划瞬间泡汤。 不仅仅如此,还被舅母冷嘲热讽一顿。 而母亲含冤入狱,这唯一的至亲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像是母亲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亲哥哥一样。倒是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张大娘仗义执言,冒着得罪许氏一族的风险为母亲出堂作证。而事实上,张家一家确实被连累不浅,不仅仅阿田哥被迫退出许氏的家学,张家还卖房卖地,被迫离乡,远走巴州城讨生活。 想到此处,那童年的一点温馨记忆便渐渐淡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跟舅舅舅母沉默相对。悠兰悄然地奉上茶后静静地退出。舅母将茶杯捧在手里喝了一口,啧啧地称赞:“真是好茶。阿草,那位姐姐是什么人?好整齐的模样!她是你的仆人么?你现在发达了么?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本事,皇上居然亲自下诏给你娘雪冤。阿草,你交了好运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她满口都是我的“好运”。我哪来的“好运”?我的母亲离我而去,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这便是我的“好运”么?多少次的梦中,我穿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恐惧地寻找着母亲,四处茫茫皆不见,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比墨更黑,比夜更黑,那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张着无边不见底的大嘴,要将我吞噬。我总是在梦中惊叫着醒来,一身的冷汗浸透柔软的绢衣。 孤儿,呵呵,孤儿,我总算明白了孤儿这两个字的含义是何等的凄惶。 有娘的孩子像块宝,无娘的孩子似根草。我是名副其实的“阿草”了。 舅舅似乎也听出舅母话中的不妥,狠狠地瞪她一眼,别转过头去。 舅母连忙掩饰地自袖中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睛,带着悲声说道:“阿哟,你说说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说好好的日子,怎么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那苦命的小姑啊,只跟你爹爹过了几天顺心的日子,从此那命苦得跟黄莲似的。你娘出事儿的那些日子,把你舅舅跟舅母急得!越急越出岔子。你嫂子生产,头一胎,那个险啊,差点母子两条命。总算生下来了,孩子又不足,长得忒小些,七灾八病的,到底没养活。你嫂子哭得就病了,我一急一上火,也躺倒了,就剩你哥跟你舅两个人忙前忙后,顾头顾不了脚。你娘的事,开始不知情,后来知道了,也顾不上了。这不家里刚恢复点元气,听说皇上为你娘翻案了,还准你娘跟你爹合葬——阿草,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哪!” 我低声说:“皇上的恩情大过天,阿草永志不忘。”顿了顿,我又问道,“嫂子的身子可好些?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阿草一无所知,望舅舅舅母宽恕。” 舅母挥挥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草,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今后的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母亲不在了,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以前我活着,是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我打算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行医为生,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不用受气的日子。母亲的离去,让我的生命失去了目标。 我低头不语。 舅母以为我的沉默充满了敌意、隐瞒和对抗,进一步试探说:“阿草,皇上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贵人?你以后要留在巴州城还是要去洛阳城为贵人效力?” 舅舅终于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道:“这一会儿就听你不断地刮躁!你能不能歇会儿?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舅母被舅舅当着我的面一声断喝,面子臊了,有些下不来台,提高声音回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当着我的面呈什么威风?外甥女那么长时间没见了,此时又是从远处归来,小姑又没了,我这个当舅母的就不能关心关心?” 舅舅涨红了脸,喝道:“你还有脸说关心?当初我要去巴州,是谁——” 话还没说完,舅母提高嗓门以更大的声音打断舅舅的话嚷道:“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喝酒喝高了?出门之前我是怎么交待你的?”她那不大的眼睛一瞪,居然也能瞪得似铜铃一般,看来是真的急了。 舅舅蓦然闭嘴,太阳穴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 我心如明镜——母亲入狱的事传开来后,舅舅原是要去巴州打探一番的,被舅母拦住了。我知道,舅母对于我是个不祥之人的传说一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对于舅舅时不时地来帮我们,她一直颇有微词。到表哥成亲,她更不喜跟我们来往,生怕我给他们家带来灾难。 母亲入狱,似乎应验了我是个妖孽的传说,于是拼死阻止舅舅再跟我们有牵连,这是用脚丫子都能够想象得出来的事。 自然有来自舅母的阻力,但是看与不看,管与不管,还是舅舅自己的选择。这中间有多少是情非得已,有多少是顺水推舟,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明白。 我低头缓缓开言:“舅舅舅母莫要争执了。阿草此去洛阳,拦公主的驾为母亲鸣冤,惊动了皇上。皇上责令大理寺将此案提京重审。此案皇上是秉公办理,并不是看在阿草薄面上。阿草一介民女,并无这么大的面子。皇上英明神武,也不会因私废公。可惜娘一直有妇人病,在狱中牵挂思念阿草,郁结在心,虽有邻居张大娘托人送药进去,最终还是抵不过天命,没能等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舅舅听到“虽有邻居张大娘托人送药进去”,也不禁有些羞愧在心,想说又不便说什么,红了脸又低下头去。 舅母却似乎没听见这一句,不断地絮絮叨叨地说表哥婚后不顺,生子夭折,家里请医延药做法事费用巨大,有些艰难等等。她一壁说,舅舅一壁咳嗽。她浑然不知,舅舅的脸更红,只得别转了头,穿过门口看院子。 我身上没有钱。临行前上官大人赠给我的银两是她直接给阿忠侍卫的。阿忠侍卫给了其中一小部分让悠兰收着,以备我的不时之需。悠兰在巴州城的时候给了我一些,原本是怕张大娘那里有什么需要而她不在身边可以灵活行事,不料在巴州城里,悠兰全都打点得十分妥贴,那些银子反而在何家村,让我全给了族长夫人。 我只得起身说:“舅舅舅母稍候,阿草有些内急。” 我进了内室,找正在折衣服的悠兰商量拿些银两。 悠兰在里面早就打点好行李,拉长着脸低声说道:“何姑娘,恕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这舅母,比张大娘可是差得太远了。舅舅这个称谓,在奴婢的家乡可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父母都去世了,兄弟分家是要由舅舅主持的,舅母也要服众才行。可是这个舅母,我在内室听了,真是让人咂舌!何姑娘此去洛阳,何必再跟他们有甚瓜葛?” 我低声辩解道:“我们母女在何家村最艰难的日子里,舅舅还是待我们不错的。他隔一段日子便会走到我家帮着母亲劈柴挑水,此情此义,阿草不敢有忘。阿草娘已不在,舅舅表哥是世上仅有的血亲,他们纵然对母亲没有尽心,阿草也不想留太多的遗憾在人世。” 悠兰想了想,无奈地说:“这银子是何姑娘的,阿忠侍卫想着姑娘年幼,所以让奴婢代管。既然姑娘如此说,也只得如此。只是奴婢身上也没有多少,只得这三十余两。奴婢还要留一些等下要打点族长夫人,这二十两碎银且给姑娘吧。如果还需要,奴婢再跟阿忠侍卫要一些便是。” 说着她自袖中摸出一只绣着精美图案的荷包,从里面挑出几块大一点的碎银,掂一点,又开了包裹取出一只从未用过的红色荷包,将银两放进去,递到我手中,嘀咕道:“这荷包可是奴婢自己绣的,若是给个值得给的人,也罢了。可惜了奴婢挑灯的日夜。” 我接过来躬身道:“阿草多谢悠兰姐姐。阿草没有别的本事,只得日夜祷告,求姐姐将来遇到个好郎君!” 悠兰啐我一口,小声道:“何姑娘别的没长进,油嘴滑舌倒学了一些!奴婢别无所求,如果姑娘以后进宫服侍皇上,求姑娘看在今日的份上,还是让奴婢伺候姑娘吧!到时候莫要说不认识悠兰便是大恩德了!” 进宫服侍皇上?我一弱小之身,字都没认全,没有上官大人之才,武不能安邦,文不能治国,留在皇上身边有何用?宫里的宫女太监一大堆,哪里就缺我一个?天地之飘渺广大,何处是我的安身之地? 即便是有我安身之地,我生又有何趣?没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温柔的话语,我又怎生熬过这从清晨到暮鼓,从黑夜到白天的漫漫时光? 也许那时,我眸间一缕让悠兰不安的光茫,一闪而过。 我悄悄地走出卧室到堂屋,跪坐在舅舅舅母面前,将悠兰的那只精美得像艺术品的荷包放在席上推过去,欠身道:“阿草这一路多亏好心贵人相助才能活到今日,要报答的人不知多少,只怕也报不完了。舅舅舅母对我们母女多有关照,可惜母弱女幼,不能尽报万一。在京里的时候,皇上公主以及宫里的宫人怜惜阿草年幼失诂,多有照佛,阿草身边略有些银两。本来阿草想回来接母亲治病奉养,无奈天不假人,母亲已经驾鹤西去。母亲生前曾经跟阿草多次提及舅舅舅母的照拂,叮嘱阿草来日若有出息,一定要报答舅舅舅母。虽然母亲已经不在,母亲教诲阿草不敢有忘。阿草身边只得这些银两,还请舅舅舅母莫要嫌少,拿回去给嫂子请个良医,莫要坐下病根才好。嫂子年轻,身子养好了,舅舅舅母自然子孙满堂,安享天年。” 舅舅听了,脸上有些愧色。舅母却眼睛盯着荷包,手在膝盖上不安地摩来擦去,呼之欲出。她的眼睛自荷包瞟向舅舅,跪坐在席上的屁股不安地欲抬非抬,干笑几声。 我将荷包顺势往她面前再推一把,躬身道:“请舅舅舅母莫要嫌弃。” 舅母赶紧将荷包抓起,塞入怀中:“如此,阿草,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舅舅狠狠瞪了舅母一眼,涨红了脸。 三人相对许久,舅舅才开口问道:“阿草,还是跟舅舅回家吧。” 我垂首道:“舅舅舅母不嫌弃阿草,阿草自然感激。只是母亲虽故,皇上也下旨为母亲翻案,但是此案在大理寺还未结案,阿草还须回巴州城听命,也许还要回洛阳大理寺将此案了结。” 舅舅道:“要不让你舅母跟着你,等案子结了一同回家?你母亲去了,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嫂便是你的嫡亲骨血——” 舅舅这是趁热打铁,要逼迫舅母接纳我这个不祥之人吗?我似乎感觉舅母的身子不安地扭了一下。看来那荷包里的银子并不能买得舅母心安,也不能拔去舅母的心中之刺。她爱我的银子,但是并不爱我可能带来的厄运。 但是舅舅毕竟还是至亲。如果没有官司的牵连,没有杀人犯家属的帽子戴在头上,他还是愿意接纳我这个孤女的。 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骨血。血浓于水。一时间,我泪盈于睫。 我深深地伏下身去磕了个头:“舅舅舅母的心意阿草心领了。阿草一路有悠兰姐姐和春雨姐姐照料,舅舅舅母且请放心。表嫂产后身子虚,舅舅和哥哥有田地需要料理,舅母若离家,家里谁来照顾?舅舅舅母且请放心,阿草日后一定请人捎书回家报平安。” 舅母的身子松弛下来,安定多了。 也许我自幼被孤立,寄人篱下的经历让我的神经极度敏感,我对周围环境察言观色的能力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早。换句话说,我没有童年,我的人生一开始就是成人式的,我的心有着一般人没有的沧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 报应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们回到了巴州城。在钦差大人大理寺少卿裴俊亲自重审母亲的案子,调来原来的人证,一一当堂对质。因为我的存在,原来的被认证为我和那个莫须有的吴有才的情夫的一大一小的两具尸体便被全盘推翻。长安传来的证据显示,长安城里唯一的一个叫做“吴有才”的药材商已经六十五岁,早就不出门走动,家中商铺以及药材的采购,全都由长子接掌,老人卧病在床已经一年有余。 旁听的巴州刺史被当场罢官,贬回原籍。一道圣旨下给许氏宗族,朝廷在许家村为母亲造牌坊一座,表彰母亲为民除害的英勇行为,并在牌坊旁边为母亲立传。 许景天无奈,只得将徐盛业开除出许氏宗族,把他的牌位扫出许氏祠堂。 那日案子审结,许盛家夫妇跪在张大娘家的堂屋前的门檐向我苦苦哀求:“阿草,你大人大量,不看僧面看佛面。盛业好歹也算抚养你一场,就算闯下滔天大祸,如今人也死了,你饶了他吧,莫要让他变成孤魂野鬼——” 忠厚的许家大伯声音已经呜咽,说不下去。他深深地把头碰在地板上,给我行大礼,求我高抬贵手,放他死去的兄弟一马。 被开除出宗族,无论对于生者还是死者,在那个时代,都是至为严厉的惩罚。 他的娘子,许家大伯母,那个在堂前指证母亲定有私情的女人,此时也匍匐在地,吓得瑟瑟发抖。 我在门内欠身还礼,声音波澜不惊:“伯父伯母请起,阿草年幼,乃是晚辈,实在不敢受如此大礼。案子是朝廷命官断的,圣旨是皇上下的,阿草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敢左右皇上的意志。阿草实在无能为力。” 没见过世面的农家汉子忍不住痛哭失声。他们兄弟是相依为命,难道我和母亲不是相依为命?父母高堂不在,他长兄为父,没有管教好兄弟,让他长成恶人,难道不是失职么? 许家大伯母流泪道:“阿草,你莫要嫉恨我这个糊涂的婆娘。我实在不知这许老二居然敢这么犯浑,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我若早知道,就算他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会包庇他呀!” 她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不知道。她在亲情面前存着一己之私,我还是能理解的——那毕竟是她一手抚养长大,视若亲生兄弟的小叔,母亲相比而言,只是不相干的陌路妇人而已。 她一个农家妇,我还能怎样? 我在门内道:“伯母放宽心。阿草与母亲在许家的日子,多蒙伯母照拂,阿草并不敢忘。” 我闪进内房。张大娘轻轻地走出门外,扶起许氏夫妇,轻声细语地宽慰了一通,又赠送了干粮,送他们出门。 我没有赠银,也没有送客。我们互相扯平了,互不拖欠。 张大娘回来,长叹一声道:“可怜啊,这许老大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可怜他只好捐一笔钱给寺庙,把那恶人的遗骨迁到寺庙的义坟里去,还请了师傅为他兄弟念经超度。” 这跟我毫不相干。我漠然地听着。 悠兰带着春雨打点着我们的行李,随时准备出发回洛阳。 阿忠侍卫却不见了。春雨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当夜我们不见他的踪影,第二天早上,也不见他的踪影。 春雨急道:“我们到底还回不回洛阳啊?” 悠兰瞪她道:“你急什么!这些日子我们忙来忙去,这巴州城还没逛呢,不如去我们带着何故娘去逛逛也好。” 春雨一听逛街,立刻高兴起来:“早说啊,早说我们再住几天都成!” 张大娘连忙说:“啊呀,你们等阿牛回来跟着你们吧。这孩子给我派出去办事去了。这武大人不在,没个男人跟着,出了事可怎么办?” 春雨轻快地说:“没关系,程思德在呢!把他叫来跟着我们!” 没等我们反应,她便轻快地起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她跟程大人斗嘴磨牙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巴州城并不大,我们转来转去,只买了些土特产,程思德便催着我们回去:“说不定武大人回来了,要我们启程呢。” 春雨指着远处的一座院落说:“哎,你们看那个宅子还是蛮气魄的,比那刺史府还要大些。这巴州城里,有什么官儿比刺史还大么?我们去看看!” 程思德脸上变了色,道:“一座破宅子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去吧,武大人找不到我们要生气的!” 春雨双手叉腰,指着他说:“武大人武大人,你别吓死人好吧?不就是阿忠嘛!巴州城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他要想找,总能找到我们。再说了,他人呢?啊?他人呢?你们俩一起办差,他去了哪里你总知道!” 程思德被她指着鼻子往前戳,只得步步后退,一个不当心,被街上的石头绊了一脚,几乎跌到在地。 悠兰轻斥道:“春雨,不得无礼!你这孩子,怎么谁都敢惹?!” 程思德反而为春雨辩解:“没关系,没关系,悠兰姐姐莫要怪罪她!” 我就是再傻,也明白怎么回事,忍不住转头轻笑。 春雨地看看悠兰,大摇大摆地向那座大宅走去。 青石板的路,青瓦红漆的房子,一阵风吹过,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当啷,当啷,当啷。我们的脚步敲打着寂静的小巷,说不出的诡异氛围。 我忽然灵机一动,记忆深处的那首歌谣浮上心头:“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又一阵风过,空中犹有琴声飘过,只一声,如裂帛。 我驻足细听,似乎又什么声音也没有。 悠兰狐疑地问我:“何姑娘,怎么了?” 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小声说:“嘘,你们听到什么声音?” 春雨东张西望:“什么也没听到啊!” 程思德却紧张地竖起耳朵,警戒地握住剑柄。 我恍惚了有那么一秒钟,忽然清醒过来,赶紧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感觉有点冷。” 悠兰连忙说:“这些日子,何姑娘一定是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理。” 程思德松了一口气,连忙护送着我们往回走。 又一阵风吹来,这次的风铃声伴随着呜呜的声音,似一个男子的哭泣。 不仅仅是我,他们三个人也感受到了。大家驻足了那么片刻,头发汗毛直立,都加快了脚步。 我想他们也都明白了这座宅子是何处——废太子李贤被软禁并莫名其妙地死去的地方。 我转眼向程思德瞄了一眼,心中了然——他早就知道这座宅子是废太子李贤被幽禁并死于非命的地方!我本能地想,这两日阿忠侍卫的失踪,只有春雨显得没心没肺,悠兰和程思德都避而不谈,似乎知道些什么,都不能说而已。 女皇陛下令阿忠和程思德千里南下,难道只是为了母亲的案子?是不是与死去的废太子贤有关呢? 我再看悠兰,只见她脚步虽然匆匆,神色却非常淡定。 我们往张家回转,路过大街口转入运河街,在街口我眼见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闪进一条小巷。我立刻快跑两步跟上去,惹得春雨在后面大声叫:“何姑娘,错了,方向反了,走那边!” 前方的妇人听到春雨的外地口音,回转头来,正与我的目光相对——居然是土鱼媳妇! 这个女人,我即便是立刻死了,做鬼也不会忘记她!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在巴州城的大堂之上,大理寺少卿裴俊裴大人重审母亲的案子,我们已经见过面。那日她已经不复当日的嚣张气焰,显得有些萎顿。 我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的笑容里的温度一定很低,显得有些阴惨惨,比废太子贤幽居之所外的风还要冷些。 土鱼媳妇赶紧转回身,急匆匆地转入另外一条巷子,自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的心情,因为遇到她降到冰点。可是一回到张府,一个欢快的声音又把我拖回到这初秋的艳阳天里。 一个身影自廊下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说:“阿草,是阿草吗?我可见到你了!想死我!” 是阿丑,我已经出嫁的阿丑姐姐! 阿丑抱着我又说又哭又笑,眼泪鼻涕打湿了我的肩头,我在她怀里无法呼吸无法说话。张大娘闻声自房内出来,拉开阿丑道:“你莫要吓着她。都成家了,还这么疯疯癫癫没有分寸,看让人家洛京里来的贵人笑话!” 阿丑这才跟我拉开距离,擦着眼泪唏嘘:“阿草,让姐看看你。唉哟,你好似长得大些了。”她比比我的个头,有些惊异地又说,“怎么看起来大了些,个子倒好似没怎么高呢?” 阿丑倒是又拔了一节,头发挽起盘成螺髻,吊着金镶青金石的耳坠,穿着宝蓝色织锦的上襦,下系大红色的湘裙,显然还是新妇的打扮。 她从上倒下,都显得干净与简洁,眉目之间,溢满了幸福的光辉。 显然她对她的夫婿以及新婚的生活非常满意。 阿丑拖着我进入堂屋,其他的人识趣地避开,任由我们姐妹一叙离别之情。 阿丑打开身边的包袱,将给我准备的礼物一一拿出——都是些家乡特产,蜀绣的衣服,镇上产的点心。她一边解说一边有些羞愧地说:“唉呀阿草,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给你的?真漂亮,晃得我睁不开眼。早知道你穿的衣服这么贵重漂亮,我就不拿这些乡下东西在你面前献丑了!” 我赶紧说:“姐姐说的哪里话?物离乡贵,姐姐给的,对阿草来说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姐姐这衣服上的花是你绣的?” 阿丑拿着袖子掩着嘴笑着推了我一把:“你故意取笑我呢!我那针线啥样子,你还不知道?我那冤家有个表姐绣花绣得好,我求了又求,又许了她银子,她帮我日赶夜赶做出来的。” 可见她手头宽松,想来在婆家日子过得不错。心里虽然明白,嘴上仍然忍不住问:“姐夫待姐姐好吗?” 阿丑这个时候才现出新妇的羞涩。她低头咬手,红了脸点点头,扭扭捏捏地说:“他对我不错。” “怎么不错?”我打趣她,“给你端洗脚水?” 以前在一起玩耍的时候,阿丑说将来她的男人一定要给她端洗脚水,因为她爹爹给张大娘端洗脚水——当然是在张大娘的婆婆,阿丑的奶奶过世之后。 阿丑立刻直起身子朝我扑过来:“你也变坏了!” 我一边躲一边问:“说嘛,到底有没有倒洗脚水?” 她咬着嘴唇点点头,算是默认。我俩抱成一团笑倒在地。 半天我们直起身各自坐好,我又问:“那你婆婆愿意么?她不说话么?” 阿丑道:“我婆婆持家十分辛苦,每日算账到半夜,才不管这些闲事呢。” 我问:“她对你好吧?” 阿丑点头说:“她喜欢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我阿丑这么机灵,学啥子都一点通,她如何不喜欢我?现在她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嘴里总说,阿丑,你学着点,以后这家业都是你们两口子的。” 我留心听着。阿丑又说:“我煮饭勉强过关,女红根本不行。我婆婆很大度地说,煮饭婆满大街都是,会女红的也一抓一把,可是能做生意出头露面的女人,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我又打趣道:“听这意思,你只要不把这一家人饿死,她就不对你多多要求了!” 阿丑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意思。”言语中一点惭愧都没有。 我们又一次齐齐笑倒在地。 我们又闲谈了一阵张家卖地,举家搬迁的事,阿丑忽然想起什么,凑过来小声说:“阿草,土鱼媳妇现世报了!” 我想起今天下午跟土鱼媳妇在小巷内的偶遇,不禁心里一顿,问道:“怎么?” 阿丑道:“听说跟两个妯娌彻底闹翻了。也是啊,我没见过这么能作的女人。她不是一直生不出孩子么?族里早就有人劝她从大房二房里挑一个侄子过继,她不知道是吊着卖,等两个妯娌巴结她呢,还是一心指望自己能生,总之迟迟不肯表态。眼见两房的侄子都长大了,她又觉得再养也养不亲。刚好她娘家最小的兄弟新生了一个男孩,于是她调唆着土鱼,要把那个孩子抱过来养,说从吃奶养起亲。土鱼老实,她说什么是什么,可是这许家上上下下哪有那么好说话的?莫说她有两房嫡亲本家,就是没有嫡系,族里也不可能同意她从外姓过继,大不了从本族远房里挑一个罢了。所以这事儿一出,那两房兄长嫂子就闹开了,一直闹到族长那里。没想到平时她两个嫂子那么巴结她,真恼了,骂起人来也这么狠,有一阵骂得土鱼媳妇不敢出门,在家里闹着要上吊。” 土鱼媳妇上吊?她不让别人上吊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见这世道轮回,报应也是有的。 阿丑接着说:“最后闹得不可收场,只好族长做主,让土鱼把他家的田分租给两个兄长耕种,让土鱼到巴州城里来给他看铺子,这样土鱼两口子都搬到巴州城了。” “那过继的事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两边骂得狠了,土鱼媳妇死也不肯过继自家两房的侄子。她说了,要么等本族谁家新生了孩儿,愿意给她养的,她才要养。她要把孩子带到巴州城,跟生父母隔开,这样养起来才亲。一时半时,族里也没有这样的孩子给她,只好暂时搁下不提了。” 说完,阿丑嘴边露出嘲讽的微笑,又补充一句,“可怜土鱼叔,老实疙瘩一个,一身牛力气只会种田,离了家乡,更加要事事听从那个泼妇的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 血伤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当夜我跟阿丑联塌而眠。悠兰和春雨都睡到了对面的卧室。熄灯之后,阿丑嘀嘀咕咕跟我说些村中的近事,以及她出嫁后的生活。 她说:“我家的地最后还是折了价卖给许家大宅。我家的宅子,他也买了去赏给他的管家住。这许家的族长,先前看看是个很知书达理的贤达,经此一事,我婆婆在旁边冷眼听着看着,便说他是笑面虎,虚着呢。许家村上上下下,族里族外,有一半的人家替他家做事,他说一便是一,他说二便是二,谁敢违背了他,总没好果子吃。先前因为我二哥在许家家学读书,他又惜才,我爹娘对他感激涕零,看上去他对我家也还关照;可是就因为在你娘的官司上,我娘凭着良心没顺着他的意思说,此后我家在许家村寸步难行。我娘说,那是一条人命,并且这女人的人命,还关系着孩子的一条命,要是昧着良心说假话胡话,后半辈子怎能平安过去?阿草,你我亲如姐妹,我也不瞒你,我二哥在这事儿上是站在许家族长一边。我娘喝斥他说,要是你读书越读越糊涂,还是别读了,回家种田吧!我二哥这才闭了嘴。” 我的眼泪静静地滑落在枕上——这张大娘一家的恩情,我要怎样做,才能报答。 说到她的婚后生活,我隔着漆黑的夜,都能感觉她的脸红得像灶下的柴火,热得也像柴火:“唔,阿草,女人成亲真好。你将来也找个好男人成亲,这样你就不会太思念你娘了。男人会替你娘好好疼你的。” 如果我找个像许盛业那样的男人呢?那岂不生不如死?我对男人充满了恐惧。他们是洪水,是猛兽,是不可理喻的一个物种。 阿丑又道:“我娘现在也托人在巴州城里替我大哥说亲呢。阿草,我看我大哥原来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你,这次你回来,为你娘的事忙前忙后,他除了在灵前当孝子,什么也插不上手帮不上忙,你前前后后又跟着侍女又跟着武官,他自觉配不上你了呢。” 我惶然地说:“阿丑姐姐你说什么呀!使女是宫里的,不是我的;武侍卫和程侍卫是皇上的贴身侍卫,是逢朝廷的命办差,更跟我无关。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哪里配有自己的侍女和侍卫?” 阿丑道:“皇上派了宫里的侍女和侍卫跟你一起回来,那是多么大的荣耀!阿草,皇上不会是要用你了吧?” “要我何用?” “我二哥说,当今皇上最爱才,只要有一技之长,于她于朝廷有用,她就会识人善用。你别说,我发现能干的女人都有这架势。你看我婆婆为啥不嫌弃我女红不好?因为我学算账学得快,做生意也还灵光。阿草,别是你会开药的本事给她知道了吧?” 会开药在女皇陛下看来也算本事吗?太医院有多少御医都会开药,哪里就缺我一个了?我在黑暗中摇摇头。 阿丑打了个哈欠说:“反正我今天跟我大哥说了几句,他好像也认命了,同意家里给他说亲了。” 啊,阿牛哥!我脖子上还戴着他送我的玉佛像。它贴在我的胸口,戴着我的体温。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玉佛的保佑,我总算九死一生地闯过了鬼门关,为我娘翻了案,送了终,如愿以偿地让她跟我爹爹合葬,从此相亲相爱地同眠到永远。 鸡鸣寺里的那一跪,将我们跪成了兄妹。我希望他娶个温柔贤德能干的妻子,能跟张大娘一起支撑张家的门户。 我是个不祥之身,只能给最亲近的人带来灾难。 阿丑大约是一路赶得辛苦,咕咕哝哝的声音低下去,呼吸加重,头歪在一边,睡了过去。 我睡不着。我仰面躺着,跟阿牛哥阿丑小时候的日子,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在家门口,阿杏指着我说:“桃花眼!你们看她的眼,我娘说她的眼是桃花眼,是妖孽,会害人,会害男人!” 一群女孩们拍着手唱道:“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 阿牛哥放牛回来,生气地怒吼一声:“你们干什么?找打吗?” 那一日我们一起上山打枣子,我跌落下树,磕破了头。他背着我往山下跑,我趴在他的背上喃喃地替阿丑求情:“阿牛哥,等下见了人别乱讲阿丑。是我自己要上树的——” “阿草乖,别说话,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阿牛哥,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亲哥就好了。我真想自己是阿丑啊。” “傻阿草,你跟阿丑还不是一样?!” “是不是阿丑有一天要到别人家去做媳妇啊?” “。。。。。。” “阿牛哥,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这样我就不用到别人家去做媳妇了。” “阿草,疼吗?” “不疼——嘶,嗳哟,有一点疼。阿牛哥,究竟什么叫媳妇啊?” “阿草,忍着点啊,马上就到家了。” 不知媳妇为何物的我,避谈媳妇为何物的他,如今都长大成人。我为母伸冤远走京城,闯公主的驾险被打死;他在家里已经抵得上一个壮劳力,要奉命娶个媳妇支撑门户。 想做他媳妇的我,如今已经跟他结拜兄妹。他替我在母亲灵前扮孝子。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无话可说,或者是——有话说不出。 我那历经苦难,也有过一丝快乐的童年,就这么从指缝间溜走。我们都是大人了。我们都要承担。 他要承担的是责任。他有父母有弟妹,立刻要娶妻生子。他要养家糊口。 我有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承担的?我无父无母,无幼小弟妹,我是一个孤零零飘荡在人世间的孤儿,无所依靠,无所寄托。 我想起我那走失的弟弟阿树。虽然我们不同父,可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如果他没有走失,就在我身边,那该多好!这么想着,温热的眼泪又滑下了脸庞,打湿了枕头。 忽然我听见窗外有一声很轻的响动。绝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摇动的声音,跟往日东走西串野猫乱跳瓦的声音也不尽相同。我睁开眼睛,凝神细听,听见那声音似乎走到了对面卧室的屋檐下。 我听见对面卧室的门轻轻响动,似乎有人蹑手蹑脚地出来,打开堂屋的门。 对面的卧室睡着悠兰和春雨。春雨跟阿丑一样,是个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人,白天哪怕遇到惊天动地的大事,晚上只要头一挨枕头,立刻能睡得天昏地暗,地久天长。 悠兰不同。悠兰极其警醒。晚上悠兰给我和阿丑铺好床后,拿着灯回对面卧室的时候我问她,阿忠侍卫还没回来,是不是让程侍卫出去找找,会不会有事。 悠兰显然也很担心。但是她一再试图掩饰这种担心,平静地说:“阿忠侍卫武功高强,应该没事。程侍卫留下来是保护和姑娘的。就算天塌下来,何姑娘在哪里,他必须在哪里。” 当时我疑惑地问:“阿忠侍卫到底去干什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 悠兰云淡风轻地说:“谁知道。也许有点私事要办。也许宫中的哪个贵人托他办点事儿。他不说,咱们自然不方便问。” 宫中的贵人,可能是上官大人,可能是公主,也可能是惜福郡主或者西门姑娘。不管哪一个,都是我这样的身份惹不起的。 我便闭上嘴巴。 我直觉地感到,阿忠侍卫办的什么事,悠兰是知道的。 我自床铺上起来,轻轻地走到窗前,顺着略微支开窗棱往外看——虽然已经入秋蜀中的天气依然有些闷热,阿丑是个最怕热的,等悠兰走后,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透气。 只见月色朦胧中,阿忠侍卫手捂着胳膊坐在廊下的窗户底下,眉头紧锁。我看到黑乎乎的一团液体似乎自他的指缝里涌出来。 悠兰三步两步走过去蹲下,轻声地说:“怎么回事?受伤了?你到我房里来,我替你看看。” 阿忠侍卫道:“这。。。” 悠兰不耐地说:“什么这啊那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春雨睡得一向死,没事的。我房里有只药包,还存着一壶烧开过的温水,换药也方便些。” 阿忠抽开捂住胳膊的手要支撑着站起来。那只手,血淋淋的,看起来煞是吓人。悠兰用力搀扶他走进堂屋,去了对面她和春雨睡的卧室。 我走回床前坐下,发了一会儿呆,听见堂屋里似有轻微的脚步声,赶紧躺回床铺上,闭目佯睡。 那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驻足凝神聆听屋里的声音,又渐渐远去,进了对面的卧室。 阿忠侍卫受伤了,似乎还不轻,到底是为什么?我忧心重重地翻来覆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次日起来,张大娘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早点,盛情地请大家一起进餐。自到了巴州城以后,另一个侍卫武明丰就常常失踪,今天居然也回来。堂屋里摆了两桌,阿牛哥陪着几个侍卫一桌,我们几个女眷一桌。 张大娘笑呵呵地说:“今天人来得齐整,是不是真的准备要回洛京了?” 悠兰笑道:“巴州风景不错,在大娘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无宫中的管束,倒想多住些日子。无奈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只得与大娘别过了。” 张大娘探寻地看着我:“阿草呢?” 不等我回答,悠兰赶紧说:“何姑娘还要回洛京去大理寺销案才行。” 这案子不是结了吗?作为钦差的大理寺少卿裴大人都亲自审结了案子,还要我结什么案? 张大娘隔着桌子问候阿忠侍卫和武明丰:“两位武大人许久不见,想必公事都办完了。” 武明丰似乎几日没吃到这么好吃的早餐了,几乎把脸埋在碗里,张大娘的话居然一个字都没听见。阿忠侍卫朝张大娘躬身致谢:“叨扰了大娘这些日子,承蒙大娘以及阿牛兄弟热诚相待,在下感激不尽。” 他身子转动的时候,我感觉他的眉头皱了一皱——想必是不小心牵动了伤口。 可是他的胳膊遮在宽宽松松的衣袖里面,根本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我抽抽鼻子,似乎闻到了一种气味——重伤的气味,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即使隔着衣服,即使隔着纱布,依然那么清晰可辨。 张大娘笑道:“哪里哪里。阿草是我的女,你们对她这样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日后在洛阳城里,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说着她离了席,回到屋里拿出一只包袱,回到席上,将包裹打开推在中央。 包裹里整整齐齐的三双女靴,三双男靴,纳得厚厚的底,一看就是自家私房的针线手工。 张大娘伏身给大家行了个礼,说道:“大人姑娘们都是洛阳城里出来的贵人,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什么没见过?我们寒门小户的,别的东西也实在拿不出手。大娘是个干粗活的,女红针线拿不出手。这靴子是我托人给大人姑娘们做的,这一去山高水长,走的路多,要跟脚的靴子才成。大人姑娘们莫要笑话寒酸,请收下吧。” 悠兰惊叫一声跳起来扶起张大娘,还礼道:“唉呀,张大娘,这如何使得?我们叨扰了这些日子,还要你费这样的心力,送这样的大礼,你让我们做奴婢的如何承担得起?这是要折寿的!” 张大娘道:“姑娘莫要笑话。” 阿丑也在旁边说:“悠兰姐姐你莫要推辞。你收下礼,好好帮我们照顾阿草就成了。若还过意不去,下次我到洛阳去玩耍,你请我好吃好住就成了。” 张大娘喝斥道:“你这丫头,饭堵不住你的嘴!你哪一辈子就上洛阳城了?悠兰姑娘住在宫里,如何请你?” 阿丑道:“那可说不定噢。娘,倒退五年,你怎么能算到自己会搬到巴州城?”她笑一笑指着阿忠侍卫说,“喂,悠兰姐姐在宫里没办法招待我们,你呢?你总不会在洛阳城没有宅院吧?” 阿忠侍卫连忙说:“有,有。若是张大娘一家,不管谁去洛阳城,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好好款待。” 张大娘的一场郑重其事的送别礼,给阿丑搅和成了一出喜剧,在场的众人无不抚掌大笑,齐声附和说:“还别说,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阿忠的宅子最大呢!吃定他,吃定他!” 武明丰不知就里,一掌拍在阿忠受伤的胳膊上,疼得阿忠的脸,皱成一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 不自属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们一行六人,三男三女一路风尘日夜兼程又回到洛阳。 舟行汉水北上的时候,有日夜泊码头,大家睡在船上。我半夜辗转无眠,起身走出舱外,望着茫茫水面,云遮着星月,天际一片漆黑。我回望我这短短的一生,生命中唯一的快乐便是与母亲弟弟相守的日子。如今她们一个与我天人永隔,一个生死不明,音信渺茫。虽有张大娘做我干娘,阿丑和阿牛阿田哥为义兄,可是他们毕竟与我没有什么血缘联结。 凭良心说话,张大娘一家待我和母亲不薄,算是尽到了乡里乡亲的本分,甚至超越了本分。可是毕竟她是个凡胎俗子,脱不了世俗的一面。如果她不是对我心存着那么一分两分的忌惮,能够接纳我为张家媳妇,让我的灵魂有了归属,跟阿牛哥夫唱妇随,侍奉张大娘像侍奉亲母,我也能一生一世地过下去。 正因为张大娘对我仁至义尽,我又怎能给无视她的顾忌,硬要给她那善良的心上添堵? 于是我只能把自己远远地放逐,无依无靠地流浪在天涯海角,让心随着纷纷落叶一起飘零。 愈想愈悲,夜色的包围更令我有绝望的感觉。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用手抓住船帮,脚踩着缠缆绳的墩子,用力一跃,跳入水中。 “娘,等我!”心中默默念诵完,只觉得身子没入冰冷的水中。同时我也感觉似乎裙子的一角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 我喝了一口江水,意识还清醒着,感觉身边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坠落。然后我感觉有人抓住我的衣领往上拖。 “让我去找我娘,让我去找我娘!”我心中默念着,手脚挣扎着,一连又喝了几口水。 我的后脑被重重一击。我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地昏死过去,停止挣扎。 也许所有的死亡方式中,溺水是最不好受的一种方法之一。且不说入秋以后的夜是多么凉,只说那呛水的滋味,就让人不敢再尝试第二遍。 我悠悠醒转的时候,感觉肚子和胸口都在被人大力地挤压。我像一条垂死的鱼,一口一口地自嘴中往外吐水,自鼻中往外喷水。一边喷一边呼吸,难免将喷出的水再吸回去,呛得鼻孔难受不已。 求死不能,求生不得,我的脸憋得紫红。 跪在我身边挤压我肚子的人低声喝斥:“快,把她翻过来头朝下。” 似是阿忠侍卫。 两个女人七手八脚,也顾不得轻重,像翻一条大鱼那样,砰得一声把我翻过去——自然是悠兰和春雨。 阿忠侍卫猛压着我的背。 我将肚子里的水尽情吐出,大口喘气。一阵江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 阿忠侍卫一把夹起我,像一只老鹰叼着小鸡,大跨步地将我送回我们的卧舱,放在地板上,又命令一路小跑追过来的悠兰和春雨:“给她先换个衣服。我去吩咐他们烧些热水,煮点姜汤,给她发发汗暖暖身。” 悠兰和春雨关上门,七手八脚地给我换衣服。春雨一边换着,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何姑娘,你也真是的!你说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寻什么死啊?你想害死我跟悠兰姐姐啊?你不想想你自己,也要替我俩想想吧?我们在宫里那么险恶的地方都活下来了,敢情跟了你出趟宫,就惹一身祸,皇上怪罪下来,两条命就因为你没了,你在下面安心吗?!” 悠兰脸拉得跟丝瓜似的,麻利地动作着,不声不响。可是她的沉默比春雨的唠叨还令我感到压力。 干爽的丝质的衣服,幽暗的烛光,有一种温暖的力量。春雨将湿衣服放进盆里拿出去,没一会儿,捧着一只大碗递给我:“快趁热喝了吧。这天气,说病就病,到时候比死还难受。” 我接过碗,鼻子一酸,眼圈一红,眼泪纷纷落入碗中。 春雨忽然哭道:“你哭啥哭啊?你以为天下就你惨啦?你知道不知道有比你更惨的人?好歹你跟着亲娘过了那么多年,千娇万宠的,你娘为了你,自己的命都不要呢!我呢?你知道被亲娘嫌弃是啥滋味吗?我娘生了六个孩子,我是第五个。我前面四个姐姐。我娘一心盼着生个儿子,以为生到第五个,总该有个儿子了吧?一落地,接生婆告诉我娘又是个丫头,我爹和我奶奶要直接把我放进尿盆里溺死!我娘总算不忍心,救了我一条命。我是活下来了,可是全家老小,没有一个不嫌弃我的。给我口饭当丫头养罢了。从小不是打就是骂,是个人都可以欺负我。那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可以让我趴在院子里给他当马骑!我要是不愿意,爹过来一脚,娘过来一棍,打不死我!朝廷选宫女,正好把我送进去,又得了银子,又省了吃嚼,还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留着几个姐姐,还可以给家里干活挣点银子,留着我,白吃饭罢了!”在宫里,人人都盼着哪天能放出去,只有我不盼。放出去又怎么样?说不定为了换点银子,又被爹娘卖进青楼了呢!” 我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春雨,不可置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爹娘?世上居然有这样对待自己亲女的爹娘?谁能想到,娇俏调皮的春雨,居然有这样一个童年?! 悠兰在旁边静静地说:“春雨一进宫,就在上官大人的宫里听差调教。所幸上官大人极为喜爱她,时时关照她,春雨才算过了几天好日子。春雨发过誓,一辈子在宫里不出去了。” 我垂下眼帘,将碗里的姜汤一饮而进。 阿忠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可方便进来?” 悠兰道:“请进。” 阿忠侍卫抿着嘴,说道:“一桶热水我放在门外,你俩去准备准备吧。” 悠兰和春雨走到门外,果然一桶热水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们俩一人一边,将水抬到卧室的后面。 阿忠侍卫注目我良久。 我抬头不安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缓缓开口道:“何田田听旨。” 我立刻站起来,跪倒在地,低头伏身道:“民女接旨。” 阿忠侍卫一字一顿地说:“何氏女田田离京前发誓效忠神皇,此身已不自属,不得违背。” 在我请求女皇陛下准我随阿忠侍卫南下的时候,女皇对我说:“我准你去,但是你向我发誓,从此做我忠心不二的臣子,一生一世都不背叛我。” 我一字一顿地说:“民女此身属于陛下,不敢有半分违背。”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的目光锐利深邃,我的目光真诚纯净。 我此身已经不自属。它属于女皇陛下。我要效忠于她,听命于她,跟从于她。除非她要我死,我才能死。 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无力地伏倒在地,泪如雨下。 阿忠侍卫蹲下身,单腿跪地,轻声地说:“不要再做傻事。” 我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哀哀地问:“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阿忠侍卫的眼神,像是看着一直垂死挣扎的小狗,充满了怜悯。他反问:“为什么要做傻事?” 我无声地抽泣:“你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请你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阿忠侍卫道:“你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阿草,皇上是很英明洞察,可是你母亲这样的案子,换了平常百姓,她会开恩派三个侍卫,两个宫女护送你千里迢迢南下探母吗?一般的百姓,她会细微到下圣旨令你父母合葬,并在许家村何家村两村为你母亲树碑立传。你知道为你母女翻案,这一程所费多少公帑吗?可是你为皇上做了什么?你有回报吗?我们撇开皇上的恩情不讲,这一路,悠兰和春雨对你呵护有加,待你差不多跟待宫中的贵人有一比。她们不敢与你攀姐妹,可是你也不能害她们吧?你知道你这一死,死在她们的眼皮底下,她们便要获罪——至少是失职之罪!她们跟你一路风尘仆仆,你就这样对待她们?” 他的声音与其是责备,不如说是温柔的劝说。我的眼泪纷纷地落在地板上,身前已经是一片水渍。 阿忠侍卫抬起手,似是想拭去我脸上的泪,忽然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悠兰拉着春雨,齐齐自后面走出,跪倒在我身前,哀求道:“何姑娘,求你看在我们一路跟随,并无冒犯的面上,莫要再寻死罢!悠兰和春雨如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姑娘直接指出,婢子们一定会改。” 阿忠侍卫悬在半空的手,像触了滚热的烤栗子一样,唰地收了回去。他掩饰地咳嗽一声,顿了顿,附和地说:“是啊,是啊,阿草,你再想想你干娘张大娘和阿丑姐姐,难道你不想日后将她们接到洛阳好好报答一番吗?” 我对着悠兰和春雨行礼道:“对不起。” 报答?我身无长物,拿什么来报答这些帮我的人?“帮我的人”,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静慈师傅,慧明师傅和慧聪师傅的身影——是啊,我怎么把她们忘了?欠她们的,我还没还,怎么能说走就走? 阿忠侍卫道:“阿草,你此身已属陛下!” 是的。既然陛下要我活着,自然是要用我为她做事。也许此去洛阳,我真的要投身宫廷,去面对那深宫内廷的血雨腥风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似乎我别无选择。好在我孤身一人,别无牵挂,在宫中了此残生,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我抬头注目地看着阿忠侍卫。他给我鼓励的一笑:“皇上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忠于她,她便会对你很好。” 在阿忠侍卫的眼里,女皇陛下绝非外界传闻的那样,是个六亲不认,为了皇位亲生儿子都可以残杀的女魔头。他崇拜她,爱戴她,敬畏她,把她当成真理和正义,当成尊者和神明。 他甚至膜拜她。 这,我能感觉得到,因我也从内心深处感激她。 我就这样留在了大周武氏王朝洛阳的宫廷里。我在宫中的档案里只是一名小宫女。可是宫里的人都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宫女。我不做一般宫女所做的劳役。我是女皇陛下御用的贴身女医官,负责陛下的日常调理用药。我有一个专门的院落,这个院落跟宫里普通的院落不同——它的围墙之内,房舍小巧,充满了田园气息,但是院子宽敞,朝南的后院被划分若干的板块,每个版块都栽着一些比较稀有的药材。 院落的角落里,难得的是还有一口水井。除了悠兰春雨正式被拨到我的院子里来伺候我以外,还有几个力气大,懂农桑的中年宫女为我伺候那几畦药材。 那日我们回宫,我带着悠兰和春雨去女皇陛下的御书房谢恩。女皇陛下刚刚处理完公务,正在接受一个年长嬷嬷的按摩。她虽然闭着眼睛,可是我却感觉到她炯炯的目光,不知从哪个角落注视着我的灵魂。 “平安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母亲的案子已经审结,该做的朕都做了。你母亲未能得享天年,那是天命,非人力可以挽回,你要节哀顺便。”女皇陛下口气慈爱地劝慰。 我伏身谢恩:“阿草谨记陛下教导。” “何田田,你以为朕是一个怎样的君主?”女皇陛下沉吟良久,才平静地问。她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股不用言说的威严。 “陛下明察秋毫,是一代明君。”我低着头,由衷地说。我心服口服,毫不作假。 “为朕效力,不委屈你,不亏负你吧?”女皇陛下的声音里,威严减去几分,柔软增加几分。 “阿草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为朕效力?” “不敢言亏负,不敢妄自菲薄,只怕有辱圣命。” “呵呵,你不相信朕的眼光?何田田,你要相信朕,朕是不会看错人的!” “阿草勉力为之,如力有不逮,万望神皇恕罪。” 女皇陛下道:“只要你有一片忠心,即使能力不够,朕也不会怪罪你。”她睁开微闭的眼睛,目光像闪电一样劈向我。她向我招手道:“你且过来些。” 我膝行几步,又伏下身去。 她招手:“再近些,到案子边上来。” 我又膝行几步,跪在女皇陛下办公的条案前头。 女皇的身子向前倾过来。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你此身是朕的,以后要听命于朕,并且只听命于朕。如果你要死,只能为朕而死。明白吗?” 许家村的村人们曾经说我的眼是桃花眼,那是他们没见过女皇陛下那勾魂摄魄的眼睛。那双眼睛,如同雪山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深潭,一潭秋水望不到底,晶莹闪烁,波光粼粼。那里面自然有威严,有尊贵,可是我居然还看见了妩媚。帝王的尊严与女人的妩媚,这是一种怎样神奇的结合。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非常美。那种美是一种充满力量的美,所以能让先皇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重新接进皇宫,正式册立为妃,乃至位登皇后,母仪天下。 据说,先皇什么都不缺,就缺力量。 在这种神奇的力量面前,我挺直了脊背,迎着她的目光回答:“是,阿草明白。” 女皇陛下满意地笑了。她自案头翻出一张纸片看了看,示意旁边的宫女过去,放进宫女端着的托盘上,说:“这个是你的了。” 我自宫女递过来的托盘里拿起那张纸片认真地读着,立刻再次伏下身去叩谢:“阿草叩谢陛下赏赐,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张纸片,就是前巴州刺史夫人暗中给我的三千两银子的飞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 同学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住的院落叫百草居,位于皇上的寝宫长生院和御苑之间的一个角落里,离上官大人的寝宫也不算太远。我们一回宫廷,女皇陛下便给我们赏赐,赏赐宫院以及宫人,于是有人纷纷上门祝贺。悠兰作为我宫里的领班宫女,同春雨一起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祝贺的同时,也都真真假假地对母亲的去世表示遗憾和哀悼。 我隐约听她们说起,洛阳宫不比长安的皇宫宽敞浩大,御苑尤其狭小,女皇陛下能给我腾出这么一块大大的院落,可见是对我多么地宠爱。 终于曲终人散,我落寞地坐在几案旁,对着案上的飞票发呆。春雨去浣衣局拿了浆洗过的衣服回来,信口跟我开着玩笑:“何大人你对着票子看,难道将它看成六千两不成?” 悠兰和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口叫我“何大人”,而我在宫中,并没有什么正式的一官半职,只是作为上官大人亲眷,她的“远房表妹”位列在宫册。 我浑身不自在地说:“春雨姐姐,你跟悠兰姐姐叫我阿草好吗?或者你们仍旧叫我何姑娘,我听着都更舒服些。” 春雨嘟着嘴道:“我也这么说啊,可是悠兰说,何姑娘封官是迟早的事,不过是现在年纪太小,还没立功罢了。” 我听了久违的“何姑娘”,立刻感觉浑身舒畅。我点头说:“好吧,以后你们谁再叫我何大人,我就不搭理谁。” 悠兰提着一只书筴进来,笑着说:“好好,今天早上起来忘记给菩萨上香,惹姑娘不高兴,还让上官大人好一顿说,连阿忠侍卫都把我刮躁一顿。以后就还叫何姑娘罢。” 说着她打开书筴,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给我看,说道:“上官大人这几日忙,没时间来见姑娘,让我转告姑娘,从明日起姑娘每天早上要随西门姑娘和惜福郡主一起读书,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姑娘自便,如果没有皇上传召,可以自己复习,也可以伺候伺候院子里的那些药草,还可以去宫里的藏书楼找些药书自己来看。” 我怔怔地看着悠兰,似乎没有听明白。跟惜福郡主和西门姑娘一起念书?我耳朵坏掉了吧?她们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我是什么?我是西南山村一根至贱至微的小草,怎么能跟她们平起平坐?再说,她们自幼读书,如今能拿着宫里的任何一本书读得像行云流水一般,我只是放牛的时候偷偷站在许氏家学学堂的窗外,偷听到先生一鳞半爪的知识,认得有限的几个字,怎么配跟她们并肩而坐?还不让她们笑掉大牙? 我的脸在瞬间涨红,露出又怕又怯的表情。 悠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柔声安慰道:“姑娘莫怕。上官大人说了,已经跟先生打过招呼,姑娘的程度低,先生会给姑娘单独选自己的课本,不跟郡主和西门姑娘读一样的书。只是宫中就这么几个女孩,也不可能给姑娘再选个先生。上官大人说,刚好趁此机会,让春雨跟姑娘一起去听课,你们俩程度相当,可以互相照应,互相督促。” 春雨在那里又惊又喜,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问:“悠兰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上官大人说让我陪姑娘一起读书?啊啊,我居然有这样的好运气!” 悠兰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真是交了狗屎运。先前在上官大人宫里,跟着牡丹姐姐,不光她教你,连上官大人也亲自指点你。只可惜上官大人和牡丹姐姐都忙,没教你多少东西,你自己也不上进。你要是有何姑娘的好学,只怕现在也能将这飞票上的字都认全了呢。” 春雨伸了舌头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是当差的呀!我忙呀!” 悠兰用手刮着自己的脸蛋羞她:“这话也说出来,我都替你害臊!好了,现在你奉命陪姑娘读书,我看你学不好的话再找啥借口。” 春雨托着腮发愁:“是啊,再找啥借口呢?” 本来一肚子心事的我,被她逗得,忍不住跟悠兰一起哈哈大笑。 悠兰见我对着飞票发呆,就说:“姑娘,这飞票我看还是趁早兑成银子拿进来吧。若总放在那里,谁知道夜长梦多会发生什么呢。” 我回答道:“怎么兑啊?” 悠兰道:“这个须得找阿忠侍卫帮忙了。我们又出不得宫。” 我将飞票递给她,说:“有劳姐姐了。将银子兑出来,姐姐将这些日子的帐算一算,你们垫的钱要还给你们。” 悠兰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你说什么呢?悠兰在这宫里当差拿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月例钱,哪有那么多银子能垫得出来?我手里的那些银子,都是上官大人赏给姑娘的,悠兰不过是代管而已。那些银子没使光,还有结余呢。这次回宫,姑娘的名字正式造在宫册里面,跟惜福郡主和西门姑娘一样,也拿月例钱,算内廷的供奉。” 我惊呆:“跟惜福郡主和西门姑娘一样?” 悠兰点头道:“名分分类一样,月例钱的份数不一样。” 我的眼前浮现出惜福郡主傲慢的神情和西门雀那尖酸的神情。我头皮一阵阵发麻。我呻吟道:“悠兰姐姐,你教我读书不好么?” 悠兰愣了一愣,自嘲道:“我哪有资格教姑娘?我也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罢了。姑娘是害怕惜福郡主和西门姑娘吧?姑娘奉旨读书,怕她们做甚?” 我呻吟道:“她们都是皇上的娘家亲戚,金枝玉叶,我——” 悠兰道:“你放心,这方面皇上绝不会护短的。” 第二天天不亮悠兰和春雨把我叫醒。春雨检查上学堂的东西,跟小宫女摆饭,悠兰站在妆台前替我梳洗。她给我梳了最简单的髫髻,不知道哪里找来一只银镶青石的蝴蝶簪给我簪在发髻之间,换了一身素净的裙袄,跟我解释说:“姑娘虽得皇上喜爱,可是还在孝中,不宜张扬。昨天上官大人也给了些首饰,都是金的,我都替姑娘收着呢。这只银蝴蝶是我的,姑娘莫要嗔怪悠兰寒酸,替姑娘自作主张。” 我感激得无以复加:“姐姐说哪里话!简直折杀阿草了。” 吃完早饭,悠兰跟春雨两个人送我到学堂。悠兰进去跟先生打了招呼,在先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先生点点头,抬起眼睛看我。 我低头垂手,手足无措。倒是春雨,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四处张望。 这间房子,显然是专做学堂的,一溜的窗子,宽敞明亮,四张条案,排列整齐。 其中两张条案上摆着纸笔和书籍,另外两张条案空空如也。 悠兰告退。临走前她拉住我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对春雨吩咐:“莫要调皮,先生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春雨吐吐舌头,偷眼看看先生,正好迎上先生严厉的目光,赶紧低下头去说:“姐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姑娘,呃,好好读书。” 一阵脚步声,一个尖刻的声音由远而近,划破了学堂的寂静:“啊,皇姨婆婆真是越来越搞笑了。这御学堂,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来做学生啊?连奴婢都进来读书了!改日索性大开宫门,将洛阳街头流浪的乞儿也叫进来算了!” 这声音我是多么熟悉,熟悉到哪怕隔着两条街也能认出来,何况如今就在耳边,像是专门说给我和春雨听的。 明着是说春雨,矛头直指春雨背后的我。在这发话人的眼里,大约我还不如春雨呢。我就是她嘴里的“洛阳街头流浪的乞儿”。 她是西门雀。 已经是深秋季节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门外的落叶,红的黄的被秋风扫着,纷纷扰扰。西门雀那天穿着大红的织锦袄,金色的裙子,一双浓眉紧皱着,好像我借了她的银子没有按期归还。 她的身边,是神色淡然,衣着也淡然的惜福郡主。惜福郡主长得有些像太平公主,只是眉毛没有太平公主和女皇陛下那么浓。她的眉目弯弯,一双妙目如同一痕秋水,体态苗条,不管谁见了,都会顿生怜惜。 她一身紫衣,头上除了几枝挽发的玉簪,其他首饰全无,只簪了一只紫色的大菊花,顿时又让那不胜衣的神态增添了几分果断的气质。 她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倒不像西门雀那么浅得令人一目了然。 我看向西门雀,再看向惜福郡主。惜福郡主这才抬抬下颌,用眼角的余光扫我一眼,透着一丝凌厉和傲慢。 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离开西门雀,径自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的侍女上来给她摆书的摆书,上茶的上茶。 西门雀见她的话无人反应,先生头都没抬,惜福郡主也未附和她,便哼了一声扭转身子坐在惜福郡主旁边的位子上,看着她的宫女忙碌。 先生对我和春雨道:“这是你们俩的课本。在你们自己的宫里,我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主仆也好,姊妹也好,但是在学堂里,你们便是同学。同学之间,要互相友爱,互相帮助,不得以大欺小,不得倚老卖老,不得以势压人。” 说完,他威严地看着我们俩,问:“听懂了么?” 我和春雨齐声回答:“是。谨听先生严命。” 先生转头给惜福郡主和西门雀布置作业,令她们抄写《孝女传》的某个章节。 《孝女传》是女皇陛令人编撰的一部书,一共二十章,每章是一个孝女的故事。 武周秉承唐高宗以来以孝道治国的理念,尤其强调子女对父母平等的孝顺。高宗以前,大唐的大臣只服父亲的丁忧三年,也即,如果在职的官员父亲去世,该官员要辞官回乡为父亲守墓三年,对母亲则无此规定。女皇陛下做了高宗皇帝的皇后之后,便上书高宗皇帝,令官员们也给予母亲同样的待遇。 从此大唐,乃至以后的武周的官员,开始为母亲服丁忧,一直延续到清末。 惜福郡主和西门雀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当然怀着一丝恼怒——这个作业,隐含着一点惩罚性,自然令她们不爽。 学堂内静悄悄。先生令我和春雨到他案前,拿出一本《千字文》,分别令我和春雨诵读。 我们读得都结结巴巴,不甚流畅,程度也差不多。 我听见西门雀的嘲笑声。接着她又骂了一句:“真害人!又抄错一个字。”接着她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案下的纸篓里。 惜福郡主咬着嘴唇,拼命忍笑,也将抄错的纸揉成一团,扔进自己的纸篓里。 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先生清了清喉咙,说道:“何田田,听闻你来自乡间,从未进过学堂,居然能认这么多字,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你这字是如何认的?” 我低头敛声道:“回先生,田田自幼随义兄放牛,在村学学堂的外面听先生讲课,略认了几个字在肚子里,让先生见笑了。” 先生捻着胡须道:“不错。小小年纪,家贫而志坚,前途无量。”他转头问春雨,“你呢?” 春雨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地说:“回先生,春雨原先在上官大人宫里当差,近水楼台先得月,略认了几个字。不过春雨乃是服役宫女,有重任在身,忙碌不堪,能认这许多字,已是勤学好问了。” 我听到守候在窗外的几个奴婢偷偷的嘻笑声。 先生倒是认真地看了春雨一眼,笑道:“嗯,如今皇上准你进学堂认真读书,你要感恩。” 春雨立刻说:“春雨感恩不尽。” 先生道:“感恩的最好方式是认真读书。” 春雨伸伸舌头道:“是!” 先生分别给我们一本《千字文》,吩咐道:“好吧,你们俩程度差不多,就从这本书开始,互相督促,互相扶持,一起进步。” 我和春雨各找一张案子坐下,开始了宫中的学堂生涯。 我们四个虽然课程不同,但都是上半天学。惜福郡主和西门雀上午念书,下午学习音律及女红。音律及女红是隔天的课程,单日学音律,双日学女红,隔三差五,还可以学习骑射以及马球。女皇陛下酷爱骑马,也喜欢打马球,观看马球。她经常叫来皇子皇孙以及武家诸王组队比赛,或者令惜福和西门雀在宫中各组一队,进行比赛,她跟太平公主以及上官大人在旁观看,以此取乐。 我和春雨毕竟不是宫眷,没有这样的福分。我的本职是为女皇陛下开药,根据她的气色和时节,准备补品。 在为女皇陛下工作之前,我先为女皇陛下身边有品级的女官以及宫廷内官包括上官大人开药治病。 我寻找机会要给上官大人谢恩,总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上官大人跟随着女皇陛下一起办公,忙碌不堪,从早上一直熬到深夜。 悠兰提醒我:“姑娘还是找机会给公主谢谢恩吧。据说姑娘能入学堂读书,还是上官大人跟公主说了,公主去跟皇上说,皇上才准的。” 我苦笑:“我倒想,只是心里很怯,不知道能给公主什么做礼物。我穿的衣服都是公主小时候的——” 悠兰道:“是啊,公主什么都有,姑娘有的不过是一片感恩之心罢了。” 我又说:“许久都不见公主入宫了呢。” 悠兰道:“听说公主替皇上在寺庙里祈福,要沐浴斋戒,在寺庙里为皇上诵经七日才能回来。” 难怪不见她的踪影。我忽然想起静慈师傅以及慧明师傅,想了想,悄悄问悠兰:“我最该谢的还是她们,不知道怎样才能有她们的消息。” 悠兰想了想,说:“只有托阿忠侍卫帮姑娘打听了。他天天进出宫门,方便些。” 也只得如此。但是我上午读书,下午要在自己宫里应付前来开药的高级女官们,打理田里的那些药草,晚上还要复习学堂里学的那些东西,根本没有时间去找阿忠侍卫。 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在悠兰的肩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 秘闻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悠兰一连几天都没找到阿忠侍卫。不仅仅是阿忠侍卫,后宫里面,太平公主和上官大人皆不见踪影。上官大人自不必说,与女皇陛下无日无夜地待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起草诏书,太平公主去洛阳成为的寺庙为陛下斋戒祈福,需要一段时日。 可是阿忠侍卫呢?他又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日灯下温习,春雨又找了个借口逃掉,悠兰凑过来低低地在我耳边道:“自从咱们回来,听人说女皇陛下心情一直不爽,连薛怀义薛大人求见都回绝了。薛大人气得在外面跳脚,骂骂咧咧地说陛下水性杨花,喜新厌旧——” 她声音越来越低,不时地望向窗外。 关于女皇陛下跟白马寺住持的一段宫廷情事,在宫里已经不算什么秘事。薛怀义原是洛阳街头一个耍刀棒卖假药的一个混混,女皇陛下自登上后位以来,为了巩固自己和高宗皇帝的权柄地位,大肆铲除异己,杀戮李唐宗室中的反对力量。高祖皇帝的幼女,太宗皇帝同父异母妹妹千金公主,为了自保,不得不奉承比自己小一辈的这位侄媳妇皇后。对于李唐宗室的女眷,只要不反对她的统治,不在朝堂内外跟她做对,女皇陛下还是相当宽厚且不吝啬的。 李唐一族,一向与鲜卑通婚,在道德礼教上面有所疏漏。宗室之中的公主郡主,几乎没有恪守“妇德”的。所谓妇德,是为嫁入宗室的女子准备的。公主们有丈夫时便包养情夫,死了丈夫的更肆无忌惮,再嫁不再嫁无所谓,反正香闺之中,枕榻之间不愁无人暖被。这千金公主年华已逝,寻欢作乐之心不死,寂寞无聊之时,也由家人陪着微服上街,查看俗世的繁华热闹。 那日她在几个家人的陪伴下街头闲走,只见街边柳树下一群人围做一团,里面一个豪放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叫嚷:“哎,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冯氏大力丸吃了力大无穷。看见我的身板没有?看到了?老少爷们,兄弟姐妹,你们能想象我十岁以前瘦得像猴,每天拿药当饭吃么?怎么就长得这么壮了?话说冯某某年某月某日坐在家门口,一个仙风道骨的高僧打门前经过,见到病泱泱的冯某,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一副药方给冯某的爹。这药冯某吃了三剂,胃口大开,吃了十剂,愣是不肯睡觉,整日就想着练功学拳脚。吃了二十剂,身形越长越大,就成了今天这个模样。我说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你不信?不信我这里白送你三剂,你回家试试,有娘子的,我保证你吃了夜夜新郎,金枪不倒,是童子的,我保证你日长夜长,越长越魁梧,学了武功,考了武举,为国效力,建功立业,皇上敕封威武大将军!” 千金公主听着有趣,不由驻足道:“这是干什么的,说得这么可乐?” 身边的魁梧妇人答道:“主母莫要听这厮胡扯,就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在这里练摊总有两年了吧。这人叫冯小宝,是个混混头,带着一帮兄弟走东串西,以在地面上跟铺子收保护费为生。” 偏偏千金公主在宫中贵人见多了,市井混混还没见过,觉得有趣得紧。她不听劝阻,硬是挤进人群要看看混混是啥真面目。 如果说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那么千金公主对冯小宝也算一见钟情。洛阳城的初夏季节,韦小宝身穿短衣,裸着上身,胳膊上的肌肉一团一团地跳动着,充满了力量。他手中的棍棒像无数的影子在飞舞,呼呼有风。他长得浓眉大眼,生得油嘴滑舌,看得围观群众津津有味,逗得男女老少哈哈大笑。 一顿棍棒舞完,冯小宝捧着托盘一路走向观众,口中念念有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想要变成冯某的,五十个铜钱一副药,包你夜夜新郎,金枪不倒!” 众人有的走开,有的扔几枚铜板,也真有人扔下一串铜钱,拿走几包药的。 走到千金公主身前,公主放下一锭银子。冯小宝一愣,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妇人。 妇人虽然一副平民的打扮,可是那通身的气派,不俗的举止,似乎在告诉他,这是个能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他展眼一笑,爽朗地说:“嗳哟,这是要买药么?我可没有这么多呀!” 贵人身边的一个仆妇对他说:“那你就抓紧时间去配,改日我会派人来取。” 也没问他住在哪里,到何处去取药,一辆马车便停在跟前。那仆妇自车里取出脚踏安放在地上,搀扶着那贵人,上车而去。 车子装扮得很朴素,像是平民之家的马车。可是那马,确是西域的汗血宝马。冯小宝行走江湖许多年,如何不认得?他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预感到自己命运会从此改变。 果然,当天夜里,就是这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身处城南陋巷的冯小宝家门口,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敲门而入,说道:“我家主母派我来拿药。” 冯小宝结结巴巴地说:“我家里没有那么多——” 管家道:“有多少拿多少。我家主母还要你亲自去讲讲这药的功用。” 不由分说,管家一点头,他身后好像突然冒出两个壮士,一人一边,架起冯小宝说:“得罪!” 冯小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眼睛就被一块黑布蒙上。他被架出门,推进那辆低调而朴素的马车,顺着命运的道路,一路颠簸进了一座华丽的府邸里。 他没有见到这座府邸的大门。但是府里肃穆有序的仆人,富丽堂皇的屋舍,镶金嵌玉的器皿,寂静无声,颜色艳丽的丝毯和羊毛地毯,无不说明他来到的是一个权贵之家,今夜之后,他可能会飞黄腾达,也可能会人头落地。 他当然想飞黄腾达。他不想人头落地。他要享受荣华富贵,不管这荣华富贵要怎样获取。 英雄不问出处。 他眼前晃动的是那老妇人的脸,一张虽然沧桑,但是保养得良好的贵妇人的脸。 很快,他见到了拥有那张脸的老妇人。她穿上了她的常服——她的常服就是,秀蛮了牡丹的艳丽长裙,裙裾拖在地上,雪白的肌肤在透明的披帛下闪着诱惑的光泽。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口中说道:“小人叩见贵人。” 那个女人F荡地笑问:“贵人?你知道我是谁?” “小人不知。” “你无需知道。”那贵人走下华丽的坐榻,躬下身去,托起他的下巴,说,“知道么?耳朵长在头上。耳朵听得太多了,嘴巴又不牢的话,这脑袋会掉的。” 冯小宝忽然冷汗涔涔,赶紧低下头说:“是。小人明白。” 那贵人哈哈大笑,再一次躬身托起他的下巴,啧啧称赞道:“好一张俊美的脸,好一副聪明的头脑,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丰满洁白的胸部直逼到他的眼前,呈现出两道完美的弧线。 “不敢。贵人才是有福气的人。” “你说你卖的大力丸能让男人夜夜新郎,金枪不倒,可是么?” “是。” “你如何证明之?” “小人愿意以身试药。” 就这样,冯小宝沐浴之后,爬上了千金公主那张华丽的床榻,用自己的身体向公主证明自己卖的药有多么的灵验。 他的药确实灵验。他让养尊处优阅人无数的千金公主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晕眩的感觉。公主像是乘坐着一条华丽的大船,在风起云涌的海上颠簸,一会儿被浪头推到浪尖,一会儿被卷入浪底,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涨,心一阵又一阵地颠。在那一阵阵的尖峰时刻,千金公主养得长长,涂得粉红的指甲情不自禁地掐紧冯小宝的胳膊。 那胳膊正蕴含着力量,如钢铁一般坚硬。他把千金公主高高地捧起,使劲平生之力,将她送入混沌而迷乱的世界。 天蒙蒙亮的时候,千金公主彻底地陷入瘫痪。她精疲力竭地沉入梦乡,带着汗湿的头发和身体。 看着她心满意足,带笑的睡容,冯小宝也几乎是瘫软。他知道,他剑走偏锋,躲过一劫,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这个妇人,无非老了点。可她是一个贵人,一个十足的贵妇。她那雍容华贵的衣着,体态以及气质,是他今生今世所未见的。比起街头的那些庸俗妇人,更让他着迷,喜欢。 他混了这许多年未能混上一个老婆,没有哪个男人肯把自己的女儿和姐妹嫁给他,害得他只能跟那些闺房不如意的已婚大嫂和大娘偷鸡摸狗,这不,这样的一个贵妇在等着他呢。 这是命中注定的。 千金公主从此痴迷于年轻的冯小宝。她将他圈于自己的内室之中,没日没夜地享受着那个金枪不倒的神话,一直到有一天,太后宣召公主入宫家宴。 千金公主是高宗皇帝的姑母。她身为李唐公主,能与女皇陛下亲厚,是在身为太后的女皇陛下走上帝位之前,对李唐宗室以及满朝文武进行了血淋淋清洗与杀戮。这个女人,长孙无忌不是她的对手,斐炎不是她的对手,徐敬业不是她的对手,李唐的任何一个宗室皇子皇孙皆不是她的对手。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不问政治的公主,一个庶出的公主,她的父皇在世时她不受宠,她的侄子登基后跟她不亲近,她战战兢兢,管束自己的儿女不要跟任何人结党为营,她的唯一愿望是安享自己那份按例该有的荣华富贵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冷眼旁观,知道只有跟这个心狠手辣,意志坚强的女人站在一起才可以实现这最基本的愿望。于是她靠近她,借着高宗之死,她在最彷徨悲痛的时候,最需要来自李唐宗室的某一个人的支持的时候靠近她。 对于这个硬闯入李唐家族的外姓女人来说,哪怕一个不那么不起眼的宗室的支持,都是那么可贵。 她得逞了。她是仅次于太平公主,频繁出入宫廷的第二个公主。作为女皇陛下的同龄人,女皇陛下需要她,有时候也有些瞧不起她。她从来不懂国家大事,一问摇头三不知,倒是宫里宫外的那些流言八卦,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让女皇感到厌烦。 这位高祖皇帝的女儿,这辈子只懂得珠宝首饰,吃喝玩乐,跟一个市井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当时身为太后的女皇陛下,在收拾了政敌,政局稍稳之后,感到一阵阵的疲惫和厌倦。繁忙的白日转瞬即过,可是漫漫长夜,思虑过度的太后孤枕难眠,渐渐苍白困顿和憔悴。 在酒宴之上,她无精打采地跟千金公主打个招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这几日都不见你进宫,忙什么呢?” 千金公主讨好地坐在太后旁边,满面春风地回答:“知道太后忙,不敢打扰。” 在旁边的太平公主盯着千金公主看了好一会儿,笑着说:“姑祖母最近可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如此容光焕发?” 太后佯装生气地呵斥:“怎么说话呢?跟长辈这么没大没小的!” 太平公主道:“母后,我又没说错!您看看您,为国操劳得日益憔悴,姑祖母倒越活越年轻,似二八佳人。” 千金公主掩袖笑出声:“太平你真会寻姑祖母的开心!不过太后是太操劳了,还要保重身体呀。” 等到曲终人散尽,千金公主随太后进入寝宫说些私房话,她才关心地说:“恕臣妾直言,太后为国操劳,只怕阴阳失调,还要多多调理才好。” 太后淡淡地说:“太医院的补药一直没停,只是不管用。这帮饭桶,只拿俸禄不干活,没用!” 千金公主心中一动,凑近一点轻声说:“太医院的医生胆子小,开的药只怕药力不够。臣妾最近得了一味药,神奇得狠,一贴药到病除。” 太后呵呵地笑:“没得扯淡。哪有这种药?!” 千金公主站起来转了一圈,说:“太后看臣妾是不是气色很好?” 太后点头道:“你是比先前要年轻好看些。你真的得了什么神药不成?” 千金公主道:“是啊。太后可愿一试?” 太后道:“那你把方子给太医院,他们说能吃我就吃吃看。” 千金公主道:“这药不能先给太医院看,要先给太后过目。太后看过之后就知道能用不能用了。” 太后道:“你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比御医们还懂药?” 千金公主道:“太后什么不懂?那帮御医不过是饭桶罢了。” 太后被她引出好奇之心:“到底是什么?你磨磨蹭蹭的,搞什么名堂?你且莫要磨叽,只管拿来我看。” 千金公主道:“这药过不了宫检,还请太后到臣妾府上去看药。” 当时身为太后的女皇陛下虽然跟千金公主亲厚,但是究竟还没丢下对李唐宗室的防备之心。她虽然经不起千金公主的一再鼓动,决定凤驾亲临公主府,却带上了最亲近,最信任的御前侍卫,一等的高手,将公主府的防卫做得风雨不透。 太后在千金公主为她准备的春室里见到了千金公主的灵药——冯小宝。冯小宝此时已经知道了千金公主的身份,也知道了他今天要见的女人是帝国的第一女人。这个女人手握着整个帝国的生杀大权,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他赢得她的欢心,他将拥有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还可以拥有地位,尊荣和权柄。 他匍匐在她的脚下,诚惶诚恐地山呼万岁。她令他抬头的时候,他用手遮在自己的眉毛上,谦卑地说:“太后的光芒令小人不敢抬头。” 太后坐在华丽柔软的坐榻上,呵呵地转头对千金公主说:“这就是你的灵丹妙药?” 千金公主凑近太后,低声地劝道:“太后,您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呕心沥血,也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高宗皇帝在时,何尝没有三宫六院,如今您也不过只要一个而已。” 冯小宝再一次匍匐在地,朗声说道:“小人愿为太后赴汤蹈火,尽心竭力!太后的安康乃是百姓之福!” 阳光自宽大的窗户透进来,落在冯小宝的脸上。他魁梧健壮的身体,他年轻光滑的脸,一时间让太后不知今夕何夕。 我居然不知道现在的阅读网站有这么多花头经,什么月票推荐票的。好像每个付费阅读的亲每个月有四张推荐票。亲们读完就顺手投了吧,反正不投也浪费了。还有的亲说投过了一刷新就没了。亲看看,如果你的推荐票里少了一张,就是投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 薛氏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当时身为太后的女皇陛下回宫,宫辇里多了一份千金公主献给她的礼物。当然没有人会检查太后的凤驾,冯小宝一路顺风地进入了太后的寝宫。 当然,在千金公主的家里,冯小宝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和本事,向太后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太后恍如梦中。她这一生,只经历了两个男人。她跟太宗皇帝的时候,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对男女情事一无所知,身体尚未发育成熟。太宗皇帝是个身材魁梧,精力充沛的中年人。他是唯我独尊的皇帝,是个拥有无数后宫佳丽的男人,他的字典里没有怜香惜玉这个词。可怜那春风一度之后,她便因为驯马的事初露锋芒,为太宗皇帝所不喜,打入冷宫。 那个时候,她对于那一夜的记忆,只有初夜的痛楚。也许在她眼里,太宗皇帝和徐盛业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高宗皇帝,他倒是青春年少,比女皇陛下还小四岁,对女皇陛下是真心的依恋和喜爱。可是他身体羸弱,时常生病,而她登上皇后之位后便协助处理朝政,政务繁忙。即使高宗皇帝身体的不强壮,并不妨碍他四处拈花惹草,乘女皇陛下无暇顾及的时候,以他单薄的身子,不能自保的情感,到处留情。 如今跟冯小宝一朝巅鸾倒凤,当时身为太后,守寡多时,日夜操劳朝政的女皇陛下心中感慨——原来女人还可以这样做。从前的日子,不知道是东风辜负了牡丹,还是牡丹辜负了东风。 一夜之间,太后焕发了青春。她面颊变得红润,目光变得柔和,嘴角微微含笑,脾气明显变得温和,一连几天,宫中无人遭受杖责。 身边的侍女太监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心中纷纷感谢这个不知从哪里拣来的英俊男人。 他是久病之后的良药,他是久旱后的春雨。 太后给了冯小宝许许多多的赏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但是他出入宫禁没有名堂,被圈禁在太后的寝宫,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孔雀,郁闷得要发疯。 太平公主说:“母后早说要重建白马寺,不如就交给小宝。建成之后,让他做住持,岂不两全其美?” 洛阳白马寺创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为中国第一古刹,世界著名伽蓝,乃佛教传入我国后官办的第一座寺院,被中外佛教界誉为“释源”、“祖庭”。史载:东汉永平七年,汉明帝刘庄因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公元六十七年,汉使及印度二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汉明帝躬亲迎奉。公元六十八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雍门外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该僧院为白马寺。 历次战争让白马寺数次毁于战火。太后自位登皇后之位,便大力推崇佛教,一直想重建白马寺,只是没找到机缘。如今四海升平,国库充盈,眼前又有这么个人需要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可以随意出入宫廷,那么何不顺水推舟呢? 太后看着太平公主,灵机一动,赐冯小宝姓薛,名怀义,声称其与太平公主的丈夫,驸马薛绍同族,是驸马薛绍的叔父。 冯小宝摇身一变,得到一个高贵的出身,成为天下第一佛寺的住持。 即使他这辈子根本还没见过佛经是什么样子。 太后是威严的,没有人不怕太后。可是八卦,尤其是关于男女性事的八卦,永远都是人们忍不住关注的焦点。太后和她的男宠的一些风流韵事,自然也在宫女和太监们中间暗暗流传。有人说,太后在初得冯小宝的时候,每次上朝,便会让他等在车辇之中,一下朝便携手坐在车辇之中先回寝宫,关起门来翻云覆雨。而伺候在外的宫人们,总能听到春闺之内发出长长短短的呻吟声和呼叫声。 太后的贴身侍女们在为她梳洗的时候,居然被问起家乡爷娘兄弟姐妹的景况,并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不禁受宠若惊,叩头谢恩不迭。 这是很长时间没有过的事了。新皇登基大典之时,也不过是所有的人雨露均施,得到掖庭的官方赏赐而已。 太后不是小气的人,只是没有心情罢了。 对于冯小宝——噢不,那时已经是白马寺住持薛怀义,究竟有怎样神奇的本事令太后如此满意,是不是真的夜夜新郎,金枪不倒,宫人们也是咬指称奇。据说这位伟男从来就没有疲倦的时候,哪怕是关起门来与太后大战两个时辰,下了床走路依然是虎虎生风。他随传随到,任何时间都能应起,每一次应起都令太后无比满意。 当然,这个男人的出现,虽然令内宫的人额手称庆,却令前朝的大臣们,尤其是那一帮老顽固们十分不爽。他们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出入后宫,如果他想这么出入后宫,应该先去势,免得败坏了宫廷的风气,太后的声誉。 所谓的去势,就是割去男人的生殖器,把男人变为太监。 这些大臣们迂腐得可爱。后宫不缺太监,缺的是男人。如果只要一个太监,太后何必留下薛怀义?随便抓一个太监好了。 薛怀义在他还是冯小宝的时候,还算是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四处讨好。等到他摇身一变变成驸马的叔父,白马寺的掌门人,骑着大马披着袈裟往返于白马寺和宫廷之间,他的本性渐渐施展出来。他不仅仅是太后的枕边人,在某些地方,还成为她手中的棍杖。 他是聪明的。没多久他就明白,这个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女人并不满足。她不满足于他只能提供榻上的快感和G潮,就像她不满足于只享有太后的称号一样。 她想做皇帝。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女皇帝。他要更多的荣华富贵,就必须做她的一枚棋子,做她通往女皇之路的一块铺路石。 建完白马寺,他又受命在皇城内建了明堂和天堂。这两座建筑耗资巨万,雄伟华美,令人瞠目。他还多次担任大总管,统率军队,远征突厥。也是他狗屎运,等他率军抵达,突厥却因为粮草问题,不战而走,他却声称敌人听见他的威名望风而逃,他因此被封为正三品左武卫大将军,梁国公。他虽然不认得几个大字,却和僧人法明合作编写了《大云经》4卷,献给太后,称太后是弥勒佛下生,是天命的皇帝。 他成为太后榻上床下忠诚的狗,是太后加冕成皇帝的左膀右臂和急先锋。他是聪明的,他是有功的,于是他信心满满,骄傲起来。 他认为女皇陛下离不开他。他崇拜这个女人,她给了他荣华富贵,她给了他锦衣玉食。他的白马寺里,集结了当初一起混江湖的兄弟们。他们走街串巷,欺行霸市,横行乡里,说一不二,有看不顺眼的,当街就打,像打一条狗。 是的,打平头百姓,就像打一条狗。就是朝廷命官又怎样?也抽,就像抽一只驴。 这股风刮到女皇陛下的耳朵里,女皇陛下便和颜悦色地告诫他悠着点,莫要激起民愤,到时候不好收拾。 即使是和颜悦色的告诫,薛怀义也从来没有在女皇陛下这里经历过。他是谁?他不仅仅在榻上让这个女人欲X欲死,他还为她登上至高无上名正言顺的皇位立下汗马功劳。 没有他,也许另有其人驱逐突厥十万兵,但是没有他,谁能想出她,一个女人,可以是弥勒佛下生这样令人拍案叫绝的主意?在高高的朝堂之上,她衣着华丽,神情肃穆又如何?在榻上,她还不是赤身L体地蜷于他的身下,被他征服? 她怎么敢翻脸教训他?她不知道他是个男人? 薛怀义决定让女皇知道,他是个男人。他需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他更加放浪形骸,跟着那班聚集在白马寺做僧众的混混兄弟们终日饮酒作乐,甚至又走回烟花柳巷。对于女皇的宣召,半醉着对来传口谕的内官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奉诏。 一次两次,无所不知,洞察一切,聪明绝顶的女皇陛下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 “是我把他宠坏了。”女皇陛下对上官大人说。 上官大人一言不发,不予置评。对于情人之间的争执最好不要介入。上官大人自幼长于宫廷,察言观色的绝顶武功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她内官宫女,满朝文武都不得罪,何必去得罪女皇陛下的男宠?这样的人,把他毛捋顺了,他有用;敬而远之,他亦无害;可是要得罪了他,今日跟女皇恼了,也许无事,哪日跟在女皇陛下的床头又施展榻上功夫,在陛下的枕边说几句私房坏话,女皇意乱神迷的时候,谁知道会不会对她痛下杀手? 她的祖父上官仪,当年便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高宗皇帝和女皇陛下之间乱掺和,不光丢了自己的性命,合家的男丁无一幸免,害得所有的女眷入宫为奴。 否则她上官婉儿应该是京城名门闺秀,嫁乘龙快婿,封国夫人,生儿育女,而不是在这寂寞深宫里虚度如花的青春岁月。 三十余年的孤枕独眠,三十余年的寒衾冷被。 哪个少女不怀春,她的青春,只开花,不结果。 女皇陛下自然知道上官大人的脾性,笑一笑,自嘲地说:“且由他去,冷一冷他再说。” 习惯了薛怀义随传随到的陪伴,一开始的冷却,令女皇陛下很不习惯。她有些郁郁寡欢,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命太医院派御医给自己把脉开药。 来的是沈南醪,便是女皇陛下初次召见我,命我开药方时对我发难的沈御医。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势力之徒,眼见着一个街头混混因为在闺房内伺候好了女皇陛下而从冯小宝摇身一变成薛怀义,驸马都尉的叔父,天下第一寺白马寺的住持,护国大将军,享尽人间的富贵和荣光,他也心动神驰了。 他哪点不如那个混混?他出身扁鹊世家,有医术,有谈吐,比那个小流氓强百倍千倍,难道不比那个小流氓更配得到那些风光?于是在女皇陛下的龙榻之前,他温言款语,半是严肃半是试探,半是诊脉半是试探,得到女皇陛下的恩准,为女皇陛下按摩。 女皇陛下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如何不知道这御医的企图。她心里惦记着白马寺的薛怀义,却一把将沈御医拉上了龙床。 第二日,自然给沈御医官加一品,并给了很多赏赐。传旨的内官,轰轰烈烈地押着赏赐的宫车,很高调地去沈御医在城北的小小府邸宣旨。 上官大人冷眼旁观,知道这是做给薛怀义看的。这个混混何德何能,让高贵如女皇陛下,多多少少对他生出些许真情。难道就是因为他Y具硕大,能让女皇陛下欲死欲仙? 不在乎他,不必做给他看,令他吃醋。 她知道,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 薛怀义果然很快得到了风声。他果然开始了新一轮的报复。他公然将以往的旧相好招到白马寺,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可他的旧相好,十有八九是有夫之妇。有那么一些男人,只要老婆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回去,便眉开眼笑地算数,也有那么一些男人,一边将金银珠宝拿到当铺去变现,一变骂着薛怀义老母家变鸭,是个王八蛋。 洛阳城的几家当铺,出现了穿着麻布旧衣来当宫中贡品的人,当铺的朝奉不敢隐瞒,报了官。 这事儿自然很快地传进宫里。上官大人将密折念完,女皇陛下脸色铁青,把案头的一堆奏折推于案下。 上官大人顿了顿,接着低声说:“臣听说城南的陋巷,有几个民妇带着宫花宫饰招摇过市,引得一众议论纷纷,恐怕要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呢。” 她的神情带着深深的忧虑,为女皇陛下忧虑而忧虑。 女皇陛下将案头的茶盏也扫到地下。 有值班宫女静悄悄地上前,先将满地的奏折拣起放在上官大人的案上,再将茶盏的碎片收拾出去。 “这个扶不起的阿斗,狗改不了吃。屎!居然跟那些粗鄙的妇人混在一起!!”女皇在案前来回踱步。她的尊严受到了侵犯。 在她的今天,谁敢冒犯她的尊严?居然是一个街头的混混! “宣薛怀义!”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却又咽下了。她坐回案后,不动声色地对上官大人说,“下面一个是谁的奏章?” 薛怀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宫里一点反应也无,这令他感觉好像使出了牛劲,准备把一个庞然大物一举击倒,却发现那个庞然大物不过是一个巨大的丝绵堆,不仅没有反弹力,反而让他自己一个趔趄陷了进去。 他觉得这力使得不够大,他决定加大用力。他显然没听说过女皇陛下的驯马故事。那是个流传在上流社会的故事,他一个街头的小混混如何能听到,又如何能领会到其中的玄机。 女皇陛下夜夜由沈御医侍寝。而沈御医是个正在步入中年的男人,一生与武无缘,青春少年的时光全都贡献给了医书与病人,身体并不强壮,器质也比薛怀义小很多。他有几房妻妾,夜夜都是他选女人,女人讨好他,他并没有学到多少在榻上伺候女人,讨好女人的功夫,女皇对他并不如意。她装出对他宠爱的样子,不过是做给薛怀义看——男人有的是,你不来,自然有人排着队来。 沈御医向来是被人看眼色,究其内心,他如果有薛怀义的半点聪明,也能够取而代之。 可惜他没有。 薛怀义像匹脱缰的野马,无人管束。朝中参奏他的大臣不是没有,都被女皇陛下压下了。这次我们从南方回来,女皇陛下似乎听到了关于薛怀义更多的传闻,不是不恼怒的。 她身边的宫人无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 初见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天光一日短似一日,我每日天蒙蒙亮起床,跟春雨一起去宫中的学堂读书,正午回自己宫里吃饭,下午查看后院正在搭建的暖棚工程。如果有宫内贵人前来问药,我要摒心静气,给她们开方。 因为很快就要入冬,我的后院正在搭建暖棚,预备在冬天也种植一些稀缺的药草。那个时代没有玻璃,水晶是一种昂贵的材料,不可能用在这上面。我们搭建的材料,是竹片和窗纸。所谓的窗纸,是一种透明度高,纤维含量高,比较结实的白纸刷了桐油,使之具备防雨防雪的功能。宫里有工匠局,里面都是被培训过的内官,能做些简单的修缮工作。如果真的遇到宫内房屋大修,他们承担不了,就要请外面的工匠,他们负责监工。 搭个暖棚,自然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每天早上开始,他们到我宫里来,一直做到日落。 悠兰拿着图纸,跟他们比比画画,看着他们怎样用竹片将油纸夹在中间固定,弯曲成弧状搭在地垄两边,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像在一座长长小小的白色宫殿。 地垄的下面,挖着一只只地炕火龙,如果天气太冷,可以燃火加热。 这主意不是我的,是女皇陛下的。宫中的药房主管来禀报说,到了冬天,我给她开的几种药中,有那么几味比较难觅,没有把握能采购到。就算能采购到,也是价格奇贵。 女皇陛下问:“这东西有种子,可以种么?” 药房主管答曰:“可以种,这个季节刚好是采集种子的季节。我们也可以到民间去收购。” 女皇陛下道:“那就自己试着种吧。去年不是给花房搭了几个暖棚养花么?那么就再搭几个暖棚养药。这养药总比养花功德大些。” 就这么一锤定音。工匠局派人来查看了后院的地形,做好测量,送来图纸让我们核准,又给女皇陛下御批,不到三天功夫,开始动工搭建。 因为纸张易碎,工程进展缓慢。 在学堂里,一开始的两天,西门雀对我和春雨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她试图拉着惜福郡主一起来奚落我们,说我们是鸡窝里飞出的小鸡仔,因为胆子大,厚颜,无耻,敢豁出去舍命闯驾,所以飞到枝头想变成凤凰。可惜山鸡终究是山鸡,怎么试图飞高也变不成凤凰。 她“呸”了一声,恨声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模样,又黄又瘦,做得成凤凰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我。我的存在并不妨碍她什么。我没有抢夺她的俸禄,也没有进驻她的宫殿,甚至没有从她身边调走任何宫人,我们两家相隔甚远,我的住处并不比她的高,没有遮挡影响她的风水和阳光。 惜福郡主并不睬她。惜福的高傲是天生的,融在血液里的。她有些懒洋洋,似乎什么都提不起她的注意。她不需要通过打压我来抬高自己,这并不表明她更看得起我。她看不起我,就像看不起一只蚂蚁。只是这只小小的蚂蚁于她无害,她懒得理睬而已。她也看不起西门雀,但是她并不说出来。她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西门雀无趣,转过身去长出一口气:“死阿忠,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几天都不见人影。” 惜福郡主冷笑一声。 西门雀终于被她不合作的态度激得恼了,质问道:“你笑什么?” 惜福郡主问道:“我不能笑么?” 西门雀道:“不能!” 惜福郡主道:“我劝你安静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女孩子家,要有点尊贵的样子,上着杆子追的,不会有人在意你!” 西门雀怒道:“我怎么不尊贵了?我上着杆子追谁了?” 惜福郡主道:“哈,从那些人回宫,你就阿忠长阿忠短的,烦不烦?” 她起身自顾自走开,给教室里的众人留下一个傲慢的背影。 此时已经是正午,正是放学时间。她的侍女进来收拾书本,都放进书匣里,捧着这些东西,跟到门外。 惜福郡主是一个真正的美人。她年纪小小,身量却已经很高了。她至少比我高出一个头。她发育得很好,胸部非常丰满。唐代的女人都不束胸,而是高傲地把胸挺起来。她当然也不例外。 西门雀很没志气地赶紧起身,追着喊道:“哎,你等等我嘛!你这人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啦!” 我跟春雨对望一样。春雨笑道:“没志气的哈巴狗,还整天说我们!” 我左右看看,瞪她一眼道:“莫要信口开河。祸从口出!” 因为我一开始是以犯女的身份入宫的,所以对悠兰和春雨都尊重有加,不曾稍微示以颜色。今天是第一次对春雨口出重言,春雨有些怔怔的不能适应,红着脸低头一福,说:“是,姑娘。” 我有些后悔,想找些什么话来转圜。春雨低头收拾我们俩的文具。 气氛有些窒闷。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情急。你知道这里隔墙有耳,万一刚才的话传到她耳朵里,又是一番是非。她是皇亲,我们俩——” 春雨低头再一福,说道:“姑娘,春雨明白。春雨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还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我从春雨怀里拿过几本书捧着,说:“走吧。” 出了学堂大门,远远地看见惜福郡主依然快速地走着,西门雀在后面半跑着追着。惜福个子高腿长,走一步到有西门雀的一步半,西门雀跟得好不吃力。 前面往右有个门,大家到各自的宫里都要经过那个门。惜福急匆匆地转出去,唉吆一声,我们听到她碰到什么的声音。 几个侍女也跟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见前面有人在说:“郡主,你怎么啦?” 接着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几个侍女一起祝祷:“参见临淄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是跟上去跪倒,还是在原地跪倒?我跟春雨大眼瞪小眼。 “你们这是干什么乱冲乱撞的?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但是很严厉的声音质问。 “奴婢冲撞殿下,请殿下恕罪。”众侍女一起请求道。 那个声音更加严厉:“你们倒没冲撞本王,倒是她冲撞了本王!”我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王袍的男孩子指着惜福呵斥道,“你是谁?为什么见了本王不跪?你冲撞了本王,居然还敢站着!” 惜福郡主躬身福了一福,不亢不卑地说:“临淄王表哥,惜福走得匆忙,并非有意冲撞,请息怒。” 她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些慵懒,如远处吹佛过来的风。 这一阵天气有点回阳,风是暖暖的。 我看见那男孩子似乎被风吹得有些意外,抬头仔细看惜福,脸上便有惊艳的神色。他的脸色越变越暖,如同这回阳的秋风一样暖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惜福,一派王者的风度。 惜福微微地低头,不亢不卑地笔直地站在那里。 “你就是惜福?”他点点头,与其说是在问,不如说是在没话找话。 惜福又福了一福,答道:“是。” “你长得确实有些像祖母。”临淄王说。 惜福郡主道:“不敢。皇上英明神武,端庄美丽,惜福不及万一。” 临淄王笑一笑,忽然凑近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惜福郡主仍然是不亢不卑的态度,又福了一福说道:“惜福粗鄙,万万不敢与皇上比。” 他们俩人的态度,倒是临淄王卸去了皇家的架子,显得更亲昵一些;而惜福郡主,一直是一种戒备的状态。 西门雀站在一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惜福郡主和临淄王,忍不住咳了一声。 临淄王这才注意到她,转头问道:“这位是西门姑娘吧?” 西门雀做出一个温柔的笑脸,千娇百媚地福身道:“西门雀给殿下请安。” 临淄王漫不经心地一抬头,远远地看见不知所措的我,招招手道:“虽已入秋,今天却似桃花盛开。我有些日子没进宫给皇祖母请安,一进宫就碰见三位佳人。你又是谁?” 我匆匆走近这位天生贵胄,毕恭毕敬地跪下磕头道:“民女何田田见过临淄王殿下。” 春雨自然跪在我身后随我行礼,一言不发。 临淄王殿下没想到我会跪下行礼,意外地往后退了一步,转头望向惜福郡主,问道:“怎么回事?” 惜福郡主低头答道:“在宫册上,何姑娘是上官大人的远亲。” 这句话更让临淄王殿下一头雾水——什么叫宫册上? 西门雀立刻给这句话做了注解:“殿下没听说过前一阵皇姨婆婆亲自下旨翻的一个杀夫案么?我听说是派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亲下巴州重审的,把巴州刺史都罢免了呢。她就是案子苦主的女儿,如今在宫里给宫里人看病,装神弄鬼的,真不知道皇姨婆婆是不是被那些邪人下了盅!” 她这话的前半句,还忍着压着,不让那些尖酸刻薄的语言冒出来;到了后半句,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和刻薄的言语,似乎都不能忍受拘束,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临淄王殿下的眉头皱了皱。 他又回头看看惜福郡主——惜福郡主的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个案子啊。”临淄王似乎想起来了。他转回头对我说:“大冷天的,别老跪着了,起来吧。” 我又磕下头去致谢:“多谢临淄王殿下恩典。” 礼多人不怪。是,我微小,我卑微,我多磕头总不错吧?我站在一侧,低下头去。 临淄王殿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道:“你抬起头来。老低着头脖子不酸么?” “民女不敢。” “赦你无罪。让你抬头你就抬头,啰嗦什么!” 我抬起头,目光直视惜福郡主身后的地方,不敢落在任何人的身上。 临淄王围着我转了半圈,哈哈地笑:“我倒是听说了,人人都说你能开药,还有几个人想随本王到宫里来请你看看,开一贴药呢。可是你看你这样子,就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你会开药?!” 我福了一福,红着脸低头道:“民女不过是凭运气蒙对了一回两回,大家以讹传讹罢了。” 临淄王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皇祖母居然把你留在宫里,以上官大人远亲的身份——真有意思!” 西门雀的声音非常刺耳:“可不是,还让她跟一个奴婢在宫内学堂跟我们一起读书,成何体统!” 我再一次福身道:“皇上隆恩浩荡,上官大人宅心仁厚,民女肝胆涂地,不能报之万一。” 临淄王看看我,再看看西门雀,向我面前凑了两步,故意问道:“那么让你再碰碰运气,给她开一贴专治尖酸刻薄的药,你可开的出来?” 我怔住,随即目光向下看向地砖,静默不语。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跌脚。 临淄王哈哈大笑着转身对惜福郡主道:“我的好表妹,我才知道有你这么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以后要多来往才是。” 他昂首阔步地走向我们学堂的那个方向,后面的两个贴身宫人紧着步子跟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墙之内,西门雀恨恨地瞪我一眼,转身走了。 惜福看着我,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情,也转身离去。 所有的人做鸟兽散,只剩我跟春雨。 我背上冷汗涔涔。 春雨咂舌道:“哇,这就是临淄王殿下呀?他好英俊,又有胆子,我真是好崇拜啊!” 我缓缓地往自己宫里走,说道:“他是皇孙,自然有胆识有气魄。你一向在宫里,怎么没见过临淄王呢?” 春雨道:“什么呀。皇上的皇孙多了,每次进宫来请安,都畏首畏脚,大气不敢出。这么豪爽大胆的,也就这么一个吧。皇宫大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见到皇子皇孙以及皇上的。奴婢不过是个小宫女罢了,原先在上官大人宫里管打扫的,能见到啥大人物呀!如果不是跟了姑娘,怎么有福气到宫外去转一圈?怎么有福气进学堂,出入宫中各处,见到这些人呢!” 是的,这个皇宫之大,比许家村还大,住的人更多,真不是乡下的村人们想象的样子。 我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春雨却不肯停止:“你看,那个西门小鸟尖酸刻薄的臭名已经远扬宫外了,连临淄王殿下都看不过眼,直接出言警示了呢。” 西门小鸟?哈,她居然这么称呼西门雀,让我想笑却不敢笑。 我用手抵住嘴唇,嘘了一声道:“祸从口出。” 春雨蔫头耷脑地说:“姑娘,你真没劲儿。” 我们又走了一段,春雨忍不住又说:“你看惜福郡主,到底是郡主,就是比她强。我看临淄王好像对郡主不那么反感呢。我听说临淄王对姓武的都不怎么客气,好像对惜福郡主真的是例外呢。” 是吗?也许吧。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回到宫中,悠兰迎了出来,给我卸下挡风的斗篷,小声地说:“实在找不到阿忠侍卫,我就托程思德帮我们打听静慈师傅的去向,程大哥说,她们不在洛阳,去了长安,要年底才回来。” 长安?她们为什么去长安?不参加无遮大会了? 谢谢亲们给我投的月票哈。有的亲问我月票在哪里投。我研究了一下,用PC端读的亲可以回到简介页面,紧挨着简介就有“月票”等菜单选项。用手机端的亲读完可以用手指点最下方,屏幕会出现“目录,设置,打赏,评论”等菜单。戳一下打赏,就会有“月票”等选项。亲戳戳就可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 宫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宿命54宫事 “无遮大会在元宵节的时候举行,不是秋天。秋天的时候百姓忙着收割,官员忙着收税,谁有功夫去搞佛事?”悠兰略带惊异地望着我。她很快地掩饰了这种惊异,大约是不想让我感到太难为情。 “无遮大会在元宵的时候举行?”我努力地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静慈师傅或者慧明师傅什么时候说过秋收的时候举行无遮大会。也许我真的听错了,迷迷糊糊地张冠李戴? 她们是我在帝都最亲近的人。她们不在洛阳城,令我倍感孤单。 悠兰小声地揣测:“听说静慈师傅当年跟皇上一起在感业寺出家,静慈师傅是不是特地回长安感业寺故地重游?” 这也许是一个理由,非常合理的理由。 悠兰又拿出一只黑漆镶贝的木匣放在案上,自荷包中摸出一把小小钥匙,打开上面扣紧的铜锁,取出三四张纸递在我面前说道:“姑娘,皇上赏赐给您的那三千两的飞票,我怕夜长梦多,也托了程大哥给你兑出来,换了另一家银号的小票,一张票两百两,一共十二张,合计两千四百两。另外六百两,我都兑成元宝和花锭还有铜钱。宫里说有事便有事,皇上有赏赐,我们要给传旨的人打赏;人情来往,要给下人们赏钱,有的时候要小元宝,有的时候要用花锭,有的时候要用铜钱,手头上要常备些才好。” 宫中居然有这么多机关,我都不知道。 悠兰道:“姑娘刚回宫,前头有些应酬,这个月的俸银还没发下来,早些时候上官大人送来的银钱都用光了,姑娘要不要看看帐目?” 我连忙颔首道:“我哪里懂得这些?宫里的这些杂事,就麻烦悠兰姐姐做主了。阿草来自乡间,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姐姐直言指教,莫让阿草被人耻笑了去。” 悠兰道:“姑娘就算不看帐目,也要对自己的开销心中有数,我且给姑娘说一说吧。”说着她开始给我报账,自我回宫以来,哪些人前来祝贺,打发各宫来人的赏钱有多少等等。 我听得目瞪口呆。照这样的花钱速度,我那“上官大人远亲”的微薄供给如何能承受得了? 悠兰笑道:“这是才回宫,姑娘得皇上赏识,所以各宫人众都来凑热闹。以后的应酬应该没有这么多。另外,皇上也知道姑娘的这些月银不够花的,所以才把三千两银票赏给姑娘。姑娘原来是受案子牵连,现在留在宫里没有什么名头,如果让姑娘做御医,前头的那些迂腐大臣又要纷纷上本谏议,若将姑娘做宫女,这月银的数字还不如做宫中的客人。以奴婢估摸着,姑娘要好好找个机会立一大功,皇上才能名正言顺地给姑娘一个身份,像上官大人那样拿朝廷正式俸禄的身份——以上官大人的文采风流,每天替陛下处理如此多的文案,她的正式身份也只是先皇的才人,拿宫妃的俸禄。” 我不禁目瞪口呆——上官大人是先皇的嫔妃? 悠兰解释道:“上官大人原是宫奴,陛下给了她才人的名分才能从宫奴脱籍,得到一个正式的身份。上官大人没有给先皇侍过一天寝!” 原来如此。我对悠兰笑道:“阿草这小小的年纪,除了会开个药方,什么也不会,哪有什么立功的机会?阿草什么也不懂,以后要姐姐多指教!” 悠兰道:“难说噢,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锥子总能扎出来的。”说完她轻拍自己的脸颊,笑道,“你看我,胡说什么锥子,姑娘莫怪。”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想了想,好奇地问:“宫中有这么多名目繁多的往来和开销,有没有其他像我这样出身贫寒人,她们怎么应付呢?” 悠兰想了想,说道:“说起来现在住在后宫的女人,除了一些先皇的嫔妃,也没有什么人了。皇上自从做了皇后之后,后宫没有选过嫔妃。有的嫔妃都是以前的,或者先皇不知怎么从宫人中看上了,皇后无奈升为嫔妃的。当然上官大人除外。有限的几个,家里出身是不高,先皇身子弱,也不怎么得宠,没有什么赏赐,自然也不需要打赏,靠宫里的俸禄,勉强能过得去吧。先皇去世后,前头两任的皇后妃子,都是从朝中大族中选上来的,娘家都陪了很丰厚的嫁妆,手头有私房钱。皇上登基以来,宫中的女眷都是皇上娘家的亲戚,除了西门姑娘,没有穷的。就算是西门姑娘,家里也还过得去。她被抱进宫中抚养以后,虽然没有郡主的名分,却一直拿着郡主的俸禄,加上她哄得皇上开心的时候皇上也有很多赏赐,所以没有什么问题。” 停了停,她又补充道:“我听说皇上还做妃子的时候,宫里有几个不得宠的妃嫔,日子过得颇为艰难,要靠宫外娘家的接济才勉强过得去。不得宠,娘家接济起来也心不甘情不愿,两边没少赌气。” 我问:“是娘家没钱么?” 悠兰道:“那些妃嫔娘家也是朝廷命官,如何没钱?” “既然如此,难道他们忍心看着女儿在宫中受委屈,被人瞧不起么?” 悠兰冷笑道:“姑娘在宫里时间太短,还没看透这宫中和官场有多冷酷。莫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老子儿子,真的有一个被问罪了,另一个也巴不得赶紧断绝父子关系撇清个干净呢。况且那些送进宫的女儿中,若是嫡出的,倒还好些,夫人惦记着呢;若是庶出的,只有有用夫人才惦记着,若是没用,那使出的银子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庶出的女儿便不是女儿么?那些爹爹呢?” 悠兰道:“爹爹们在朝堂上争名夺利,哪里还记得在深宫中不得宠又无用的庶出女儿?就是生母记得,在男人枕上吹吹枕边风又如何?男人们只能进朝堂不能进后宫,能进后宫的都是夫人们。朝廷的律法很严,凭你小妾再得宠,也压不过夫人的名头。若男人为小妾在夫人面前出头,那是宠妾灭妻,夫人是可以告到衙门里的。若男人死了,一家子妻妾都是寡妇,若夫人死了,凭你有十个二十个小妾,这男人还是鳏夫。” 我想了半日,才说:“宁为百姓妻,莫做贵人妾,可是这种说法不是?” 悠兰点头道:“可不是。可是又有多少女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呢?很多人就是喜欢贵人的头衔,什么宰相御史,有了这样的名号,丑也罢,老也罢,都无关紧要。” 我忽然想起临淄王,那个年纪不大,却已经现出英俊的轮廓,非凡的魄力,豪爽的性格的男孩子。我想起他盯着惜福郡主看的眼神,想起西门雀拼命向他讨好的眼神。 我问:“如果这个男人是个帝王——做他的妾可以吗?为什么那么多大臣把女儿送进宫里呢?” 悠兰骇然地望着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把我扯到卧室的内角,悄悄地说:“姑娘,您难道没听说过这宫中的故事么?当年的淑妃萧氏是怎么死的?扯早点说,汉高祖死后,他最宠爱的戚夫人怎么死的?这都是生前得宠风光过的妃子呀!女人若是命不够硬,心不够狠,脑子不是足够聪明,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找个心爱的人嫁了,才能平安一生!” 我连忙摆手道:“悠兰姐姐,你莫要误会,我不是在说我——” 悠兰道:“朝廷律法,妾为奴,即使夫人死,妾也不可为妻;后宫里,若是皇后去世,妃子倒有可能升皇后,可是那是要打破头,血流成河的!”她显然不相信我的表白,仍旧急急地劝道。 我做妃嫔?我面黄肌瘦,个子小小,丑得真像一根枯黄的草,谁要我去做妃嫔?除非他疯了!我站起身说:“院子里的暖棚搭得如何?悠兰姐姐,我们去看看。” 悠兰一拍自己的脑袋,笑道:“姑娘看我,这一八卦起来,正事儿倒忘了。今天暖棚全都完工了,正想着跟姑娘说说,啥时候姑娘吩咐吩咐,要下什么种子呢。” 我跟悠兰一起来到后院,只见后院立起了四垄雪白的弧形棚子。棚子建在四条砖床之上,一半砌砖,一半搭棚,高矮刚好能容一人弯腰进出。 旁边有一库房,悠兰令小内官打开库房,只见里面竖着一只只圆筒状的卷起来的草垫子。 悠兰道:“工事局的人说,入冬以后,白天就这样关着棚子门,太阳射进来,棚子里面会很暖;太阳下山前一刻,把草帘子盖上,棚子里的暖和气就能留在棚子里。如果天实在太冷,下面的火笼要燃起来。不过,燃火笼的时候每个棚子里要配只水缸,防火。” 原来有这许多奥妙。我想了想,笑道:“我在乡下的时候听到一个传说,说皇上的命令,连花神都不敢不尊。有一冬日,皇上喝醉了,到后花园赏花,百花都不开,皇上很生气,下旨给花神命令百花盛开。花神不敢违背,第二天真的开了。现在想来,是不是宫里有暖房,所以冬天里百花才会盛开?” 悠兰说:“也不尽然。那一年天气确实邪门,洛阳一带回暖,本该下雪的节气,却暖得跟阳春一样,好些个桃树李树提前发芽了。有些不开的花,也开了。不过,也是同一年,皇上下旨搭建暖房养花,所以后宫开了很多花,宫里新年宴会的时候,摆了很多。有大臣问起,皇上便开玩笑说,是朕下旨给花神令百花盛开。不知道怎么传到民间,就成了真的了。” 原来是女皇陛下的一句玩笑。不过女皇陛下的聪慧,确实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库房的另一角,有一排很重的木头架子,上面层层叠叠地摞着些大大小小的花盆。 悠兰道:“他们说明天来装架子。姑娘,他们花房的每一个暖棚都有架子,因为那边的花都种在盆里,供各宫摆放的。咱们种的是药,您看——” 我说:“先在一个棚里装架子育苗用。那药真的种的话还要种在地里。不接地气的话药力是要受影响的。” 我回房整理自御药房抄来的清单并送来的种子,一样一样地摆开。我忽然想起以前娘在山里收的那种紫蓝色的花,那种白狐用来疗伤的花。这次回巴州,也去过老房子看了,发现那间母亲用来放药材的房间居然原封不动,所有的瓶瓶罐罐全在里面,我就把那紫蓝花的种子带在了身上。 我回到卧室,自枕下找出那只放种子的荷包,呆呆地端详着。 我就是敷了这花做到药,头上磕破的疤才完全去除,不留痕迹。我想着阿忠侍卫胳膊上的伤——想必现在已经愈合,落下疤了吧?不知道以后敷上,是不是管用。 正在发呆,只觉得眼前一只手指在晃。我凝神一看,原来是春雨笑嘻嘻地站在我旁边。她问我:“姑娘发什么呆呢?” 我连忙说:“后院的暖棚搭好了,我简直等不及地想育苗了,正想着先种什么呢。” 春雨兴奋地说:“啊,真的呀?姑娘,你说先种什么,我跟你一起去种好不好?姑娘你不用干活,你只管教我怎么干,我来干。” 悠兰正从小宫女手上接过浆洗过的衣服放进来,闻声笑道:“你啊,只要不让你读书认字,你啥事儿都屁颠屁颠地往前凑——这会子又要种药了!” 我拿着那只荷包和另外几包药种,说:“要不先下个四盆种,算是开张?” 春雨笑着一边拍手一边跑出门,往后院跑去,一遍说:“姑娘,快来快来!” 悠兰摇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毛躁的毛病!” 我跟春雨在后院的井边打了水,我用石笔对着种子包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地在花盆上写上药的名字,然后跟春雨一起往花盆里填土浇水。 我取出荷包里的种子,也种下去。 春雨好奇地问:“这个花盆为什么没写名字?这是什么药?” 我说:“我也不知道。它开紫蓝色的花。” “这药是治什么的呢?” “治伤口。” “那就叫紫蓝好了。”春雨抓过石笔,拿起空花盆,写了“紫”的上半部的左边,就开始抓耳挠腮,写不下去了。 她就是这样,看见这个字准能认识,你让她写,除非罚她每个字抄一百遍,否则再也记不住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花盆递给我。我接过来,将“紫蓝”两个字端端正正地写上去。 春雨不知是为了岔开这难为情的时刻,还是本来就打听了一肚子的八卦,神神叨叨地小声说:“姑娘,今天临淄王给皇上请安,赶上皇上午饭,他就赖着不走,一定要蹭饭呢。” 孙子跟祖母吃饭叫蹭饭?我笑笑。 春雨道:“你别不信噢.。平时各位王子进宫,请安说几句话就告退,今日真奇怪,他老坐那里不动。最后皇上只得说,天也晚了,你要是还没吃,就陪朕一起吃。你猜那临淄王说啥?” “说啥?” “临淄王说,听说宫里还有两位表妹,一向都少见,不如请来一起吃。人多说话热闹,皇上一高兴,说不定多吃一碗饭。” 两位表妹?恐怕这临淄王绝没有请西门雀吃饭的意思吧?前一刻,他还口口声声要我给她开治“尖酸刻薄”的药呢,后一刻就要跟“表妹”共进午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我抿着嘴笑:“你都当新闻来讲了,皇上不会没有洞察吧?” 春雨道:“可不是。用完午膳,皇上是要小寐一会儿的,就放他们出去了。临淄王不知找了个什么借口,跟惜福郡主问东问西的。惜福郡主无奈,只得让侍女借后花园水榭边的避风亭摆了茶点招待他,也拉着西门姑娘作陪。” 在避风亭摆茶点?不是请到自己宫里? 春雨小声附在我耳边道:“有人跟我说,惜福郡主城府深着呢,也尊贵。那个西门小鸟,嘿嘿,居然开口请临淄王去她宫里去玩,被临淄王拒绝了。皇上醒了以后,问上官大人说,今天怎么了?太阳自西边出来了?临淄王一向对武氏一族没有好颜色,怎么今天倒问起养在宫里的两个武家姑娘?” “上官大人不敢隐瞒,将临淄王在宫道里跟咱们相遇的事说了。你猜皇上说什么?” “什么?” “皇上说,这妮子到底不姓武,没有我们武家人的气度,一身的贱模样,见了男的,不管是王子王孙还是阿猫阿狗,都舔着脸往上凑,每次都碰一鼻子灰,再也改不了的臭毛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 诡议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宫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太平公主和阿忠侍卫前后脚地回了宫。这两个人一回宫,就蒙女皇陛下的单独召见,关上门一谈就是一下午,一直到晚膳时分。尤其是太平公主,单独赏赐与陛下共进晚膳,晚膳之后,又聊到更敲三鼓。 于是敏感的宫人们私下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这次太平公主的出城祈福和阿忠侍卫的失踪,都与薛怀义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薛怀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宫了。他不求见,女皇陛下也不宣召。 日夜侍奉在女皇陛下枕畔塌上的,是沈御医。 据说沈御医为了满足女皇那精力过人的强悍需求,已经在吃十全大补药,其中不乏人参和鹿茸。即便有这些补药,沈御医看起来还是一日比一日更呈仙风道骨之态。 可怜沈御医家中的一般妻妾,都过起女僧般的生涯。虽然女皇陛下的赏赐流水般地进了沈府,这荣华富贵和夫妻相守,不知道哪个更让沈府的女眷们更加热爱和向往。 薛怀义于宫廷,似乎成为历史,成为一段记忆中的传说。女皇陛下不宣召,朝中便有人见风使舵,开始上折弹劾薛怀义,历数他的种种嚣张非法的行为——比如指使僧众侮辱道士,欺行霸市向商户收取保护费,召集娼妓进白马寺饮酒行淫,玷污佛堂圣地等等等等。这一些奏折,都被女皇陛下暗中压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每一个女皇陛下身边的人都有空气发紧的感觉。 陛下的笑容一日少似一日,脾气一天大比一天,宫人们稍有差池便被责罚,都战战兢兢心中无不暗中诅咒薛怀义——你跟谁赌气不好,非要跟女皇陛下赌气?你真以为登上了龙床,你就变成了王夫?这个女人,顺了她的意,她可以让你登天;逆了她的鳞,她把云梯一撤,任你是公子王孙,照样摔得粉身碎骨。 何况薛怀义还不是公子王孙,说到底,不过是个街头小混混。 那一日午后,我正在自己宫中练字,忽然有内官来宣,说女皇陛下宣我到书房觐见。 上官大人不在。这个时候是午休时间,通常女皇在书房小寐,上官大人在自己宫里休息,等女皇陛下睡醒再开始下午的办公生涯。 女皇陛下斜倚在春塌之上。我上前一步,跪下行礼道:“阿草拜见我皇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道:“这里也没什么人,你且不必多礼,坐吧。” 我在一旁摒声静气地坐下,静听女皇陛下的吩咐。 女皇陛下的床头,跪着一个宫女,正用自己柔荑般的手轻揉着女皇陛下的太阳穴。女皇陛下挥挥手,她站起来行了个躬身礼,倒退着退出去。 陛下长叹一声,说:“阿草,朕一向的习惯是午膳后小寐半个时辰,下午才能专心致志地批阅奏章,处理朝政。这两日不知怎样,总是睡不着,下午便有些心不在焉。你给朕开剂药吧。” 我看看左右,宫中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陛下挥挥手道:“你去婉儿的案头,那里自有纸墨,” 我站起身,走到上官大人的案头,将笔墨放在托盘之上,捧着走回陛下的床前,复又坐下闭目沉思,感受来自女皇陛下的气场。 我提起笔来写药方。写完之后我双手呈上。 女皇陛下看了一眼,说道:“朕看着没有什么问题。太医院那些庸医不敢用猛药,你敢。”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阿草不是敢,只是觉得应该用这些药。阿草幼时有些日子记挂母亲,也睡不着觉,哪滋味,比死都难受。有时候,缺眠对身体造成的危害大于虎狼之药。” 女皇陛下脸上露出些难得的笑容:“这话不错。” 我接着说:“阿草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脸露异色,问道:“什么话?你只管讲。不过,你知道朕不爱听违心话,只要是真心话,朕不怪罪你。” 我说:“是药三分毒。这药不过是救救急罢了。阿草刚才感觉,陛下的身子十分不爽,不如下午就停个半日工,让人煎了药立刻服了,且睡上一觉。明日下朝回来,也只拣紧要的折子先批了,午后再睡一会儿,下午且出去骑骑马,打打球。再过一日,可照常办公,不过,还需抽出时间骑马打球至少半个时辰。如此这般,陛下可以不用再吃药了。” 女皇陛下点头道:“朕何尝不知这些日子有些操心过度了。以往朕倒是时常骑马打球,睡得很安稳呢。也罢,朕真要听你的了。” 我低头躬身行礼道:“陛下安康关系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为了天下百姓,陛下还要保重龙体。” 女皇陛下低下头盯着我看。我坦然地跪着,面目平静。 她笑了,说:“阿草,朕相信你这话出自真心。” 她拍拍手,有内官进来。女皇陛下将药方递给内官,吩咐道:“快去御药房配了药,立刻煎了送上来。另外着人传旨给上官大人,让她下午不必来了。朕要好好睡一觉。” 内官倒着身子退出去,飞快地跑去传旨配药。我见女皇陛下困顿的神情,立刻跪着行礼告辞:“如陛下无事,请闭目休息,阿草请退。”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你去吧。若你这药真灵,朕自有重赏。” 我站起来,躬身后退着退出御书房。 在我一只腿迈出门槛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女皇陛下喃喃自语地低声说:“小宝小宝,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你让朕拿你怎么办?” 因为是午睡时分,宫内帘幕低垂,我在晦暗的光线中有一线恍惚――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女皇陛下,那个英明决断的女皇陛下发出的声音吗?那声音中带着些微弱,带着些无奈,带着些小女人恋恋不舍的惆怅。 小女人恋恋不舍的惆怅?这能跟英明神武的女皇陛下联系起来?说了谁会信? 今昔何夕,我身处何处,我有些迷惑了。 当我的两只脚都退到了御书房的堂屋,感觉到明亮,看见两排侍女内官肃穆而立,我才明白,没错,这里是女皇陛下的办公场所,里面那个躺着的失眠妇人,正是享有天下无限权威,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女皇陛下。 靠近大门的内官,无声无息地为我打起门帘。 我退出帘外。帘外是万丈阳光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眯起了眼睛。 这时候一个小内官急匆匆地跑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他气喘吁吁地站定在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 “什么事?”里面一个内官走出来,小声地喝问。 那小内官结结巴巴地回答:“薛,薛,薛大人求见陛下,侍卫们死命地拦在宫门外。” 被侍卫们死命地栏在宫门外的薛大人,自然是薛怀义。莫非他终于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改变了策略,不想跟女皇陛下再僵持下去了?跟至高无上的天子斗气,只能有一个结果――就是输。 这是傻瓜都明白的道理。人狂妄的时候,表现得就像个傻瓜。 那个从里面走出来的内官立刻闪身进殿,过一会儿,他又出来,对小内官说:“传圣上旨意,今日身子不爽,任何人求见都不见。” 那小内官急急忙忙,连滚带爬地领旨而去。 我自御书房出去,想着皇上下旨,令上官大人不用上工,便想着去她宫里走一趟,当面向她表示感激之情——她一向对我关照,又为母亲写了《奉义夫人传》,安排我在后宫的学堂读书,如此盛情,我一直没有表示感谢呢。 她一直在女皇陛下身边忙碌,我去了几次都未见到。这次应该如愿以偿了吧。 出了御书房,我站在过道上判定了方向,往上官大人的寝宫走去。 还没迈步,就听御书房里一阵阵脚步声,里面有内官传旨:“起驾回宫,药煎好了送寝宫。” 过一会儿,同一个声音说:“张大伟,你去上官大人处传旨――着婉儿下午一人在御书房替朕整理奏章,晚上说与朕听。” 看来皇上还是放不下朝政。让这个操心的帝王一天不吃饭大约没有什么问题,让她一天不过问朝政,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我匆匆地向上官大人的寝宫走去。也许我还是能在上官大人下午返回御书房前跟她有个简短的会面,亲自向她一表感激之情。 走到半路,前面上官大人的寝宫已经及目看见,我忽然想起自己面圣出来,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任何可以当作礼物的东西――徒手上门,在家乡是极为失礼的行为,母亲言传身教,绝不允许她自己这么做的。她哪怕带不了贵重的礼物,也要亲自蒸个馒头或者包子,表达的是一片心意而已。 我想起阿丑送我的蜀绣,如果拿来给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会不会嫌弃它的粗鄙呢?那些蜀绣也许没有宫绣栩栩如生,可也纯朴可爱,是另外一种风情。 这样掐指一算,等我回宫取上礼物再回来,也许上官大人早去了御书房办公呢。不管怎么说,且试上一试。 于是我转身抄御花园的小路回百草居。 因为时间紧,我转走绿树荫荫的小路,一边走一边贪婪地望着远处的荷花池美丽的景色。 深秋季节,荷花池一片残荷败叶。就在小路靠近湖边的地方,一个身影临湖而立,眺目远方。 那颀长秀丽的身影,独一无二的官帽,不是上官大人又是谁?我正要上前打招呼拜见,只听一个声音从她身后的柳树后传来:“哎,这些宫人们越来越懒了,湖里这么多残叶都无人收拾清理。” 一个身影自柳树后转出,手里拿着一只莲蓬。 正是衣着华丽的太平公主。 上官大人道:“殿下可冤枉她们了。那日婉儿陪皇上散步到这里,梁主管倒是正在差人打扫,皇上忽然说,婉儿,你觉得是不是这些叶子留在这里更好看?” 太平公主笑道:“你自然会顺着母皇的意思说好看,真好看。” 上官大人道:“公主差矣。婉儿说好看,倒不是顺着皇上说,是真的觉得好看。刚才我还画了一幅残荷图放在案上晾干呢。如果公主有兴趣,不妨到寒舍指点一二。冬天雪后,一层薄雪落在这残荷之上,有些像水墨画呢!” 太平公主笑道:“好了好了,受不了你的多愁善感。母后喜欢粉彩,你就是喜欢水墨,真是冰火两重天。说正经的,这些日子弹劾薛怀义的折子还有没有?” 上官大人迟疑着。 太平公主道:“你还瞒我?你放心,母皇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她派我出去,左右也不过是为这事。我们俩都是忠心为母皇,又不是背地里联手反她!” 上官大人陪笑道:“公主说哪里话!最近的日子,弹劾薛大人的折子还是多,可都是鸡零狗碎的事,上不得台面,也治不了大罪。” 太平公主问:“母皇是何反应?可有批复?” 上官大人道:“奏章都被压下来不发。不过皇上对薛大人很恼怒,就是下不了狠心。” 太平公主道:“姑祖母真是个糊涂虫,大街上拉来的阿猫阿狗也可以进献给母皇。这厮现在越来越不上台盘,喝醉了什么混帐话都说,什么场合都不看就乱说。在这样下去,皇家的脸面都给他败光了。” 上官大人袖手沉默不语。 太平公主道:“以后挑人,要挑好人家的孩子。这种街头小流氓,简直能气死人。阿斗就是阿斗,穿上丝袍骑上赤兔马还是阿斗,扶不起的阿斗!” 上官大人点头道:“出身还是很重要的。” 太平公主道:“这人就不想想,他今天的荣华富贵是哪里来的?是谁给他的?没有皇上,他能有今天?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一天天的往死路上走。母皇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拿着客气当福气。母皇这么英明果断的人,怎么能栽在他手里!” 公主的脸因为愤怒涨得粉红。公主是女皇陛下的几个孩子中长得最像她的。她也是先皇在世时最宠爱的孩子。她额头方方,下颌圆润,皮肤白皙,浓眉凤眼,眼神中都是杀伐决断。只是这杀伐决断在女皇陛下面前深藏不露。在她的母皇面前,她是个娇嗲的小女儿。 太平公主又道:“阿忠这次去巴州,据说路上也见到薛怀义的手下僧徒为非作歹,欺行霸市,甚至连朝廷命官都敢惹。在民间,这厮民愤极大,已经到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地步。这次他被母皇派出去,主要是核对大臣们奏章上所奏之事是否属实。这一核对不要紧,不仅奏章上有的事,奏章上没有的事也查出一大堆。” 上官大人长叹一声,依旧不言不语。 太平公主道:“我派了我的心腹奶娘出去打探,他跟那些私通的粗鄙妇人在背地里说母皇的坏话,要多恶俗有多恶俗。婉儿,这个人不除,我们皇家的脸都没处搁了。此人断断不能留。你要跟我一起帮母皇下决心。” 上官大人疑问地看着公主:“皇上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太平公主道:“婉儿,我知道你乖巧,一向很少掺和是非,所以母皇信任你。可是,这关系到皇家的名誉,你不能坐视不管。” “婉儿何德何能?” “我不要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只要你在母皇提起的时候不要再保持沉默,把你知道的那厮的那些恶心事都说出来即可。母皇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力。” 三人成虎。公主的策略,在今天说起来就是——用舆论影响风向。 上官大人沉吟着。 公主握住她的手,说道:“婉儿,你这不是帮我,是在帮母皇!当然,你不必一下子做得显山露水。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 深眸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上官大人被自己的宫人叫回宫听旨的时候,我躲在附近的一处假山背后大气儿也不敢出。好歹等到公主带着她的侍从跟上官大人一起走远,我才悄悄站起来,一溜烟地往百草居疾走,一边走一边脑子乱哄哄,早把找东西给上官大人找礼物的事往得一干二净。 我一边低着头往百草居走,一边回想着刚才在御花园听到的那一席话。人们都说公主跟上官大人亲密,现在看来,两个人的亲密只是表象,她们之间与其说是闺蜜,不如说是同盟。而同盟,通常要有利益联结,那天利益链断了,同盟的关系也断了。 当年的我,年纪小小,虽然直觉地感到这种事的实质,却不会用恰当的语言把它形容出来。这些了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我当时只是非常地害怕。我甚至怀疑我随波逐流地留在宫里是不是明智之举。宫中确实是个是非之地,处处都是陷阱,一个不当心可能身首异处,死得非常惨。 可是我有选择吗?没有。我这条命现在已经不属于自己。我已经把它交出去。我把它交到陛下的手中,她要我死我便死,她要我生我便生。或者,我可以自愿地为她而死,随时地献出我这卑微的生命。 我心甘情愿。 进入百草居,悠兰刚好从屋内出来,看见我欣喜地迎上来,把手伸向我——刚才我走得热,将外面的一层披风接下来挂在胳膊上。 我顺势将披风递过去,却看到一个令我啼笑皆非的情景——悠兰居然对我视而不见,直呆呆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扬声道:“阿忠侍卫,怎么这么巧,你们一起进来?” 用今天的话来讲,我顿时石化,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头发一根一根地竖起来。难道阿忠侍卫跟了我一路,我居然没有发觉?如果他是我的仇家,会不会一刀把我砍了我都不知道是谁砍的? 我慢慢转过身去,看见悠兰的手正接过阿忠侍卫递过来的一只小小的紫红色的绸布包袱。 悠兰嫣然一笑,说道:“姑娘,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快别站着,请阿忠侍卫进屋坐一会儿吧。我以前托阿忠侍卫给姑娘添点东西,没想到阿忠侍卫这次办差办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才送来,害得姑娘上学堂也没几样好首饰戴,白惹西门姑娘笑话。” 我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行了个礼,说:“阿忠侍卫,屋里请。” 阿忠侍卫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走一边像是对我解释,又像是回答悠兰的抱怨:“真不好意思,这次走得急,没能把这事办好。我该临走前把这事儿托给程老弟,他也是一样的。” 悠兰跟在我们身后进了堂屋,摆手笑道:“罢了罢了,耽误就耽误吧,也没什么。阿忠侍卫你这些年跟在皇上和公主身边倒好像还有些长进,那程大哥,我不怕他生气,他买的东西,总是透着股村气,咱们可不敢给姑娘用。 说着她吩咐小宫女烹茶。她将那只小小包袱放在案几上打开,里面是两双靴子——一双是红色的小皮靴,皮子柔软,绣着花,上面还坠着宝石,甚是华丽。另一双是黑色绸子的,绣了更华丽的华,倒是没有缀着宝石。 两双靴子旁边,又有一只绣花的大绸巾,打开来,里面装了三件黄金镶宝石的首饰,有红宝石簪子、一只小小的凤头衔珍珠步摇和一对红宝石耳环。 悠兰跟我解释道:“姑娘的衣服呢,外面穿的,皇上公主赏赐的也够了,里面穿的,有宫里供给,也差不多。这天说冷就冷,姑娘还没有雪天穿的靴子,宫里配的,平日里不出门穿还行,出门的话又要给那尖酸刻薄的人笑话,所以我托阿忠侍卫给姑娘在宫外买了两双先对付着,以后再买好的,或者皇上有赏赐呢。” 我感激不尽:“姐姐想得真周到,好像阿草的亲姐姐一样。” 悠兰笑道:“奴婢的本分罢了。” 小宫女奉上茶,悄悄退下去。阿忠侍卫问:“我听程老弟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悠兰道:“没什么要紧事。姑娘想静慈师傅,奴婢已经托程大哥打听过,说是去了长安,也就罢了。” 阿忠侍卫还想说什么,嘴刚张开还没发出声音,就听一个兴奋的声音自远而近,从院子里飘过来:“姑娘姑娘,你可回来了。暖棚里前几天种下的种子发芽了呢!悠兰姐姐坏死了,责令我把你写在花盆上的字抄用纸抄一遍贴在盆上,把我的手都冻僵了。” 悠兰和阿忠侍卫的嘴角不约而同地泛起笑容,又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去。 春雨飞奔进来,看看阿忠侍卫,再看看案几上的靴子和首饰,“哗”的一声冲过来,这个摸摸那个看看,忍不住赞叹:“真漂亮。是阿忠哥你买的吗?我也攒了些钱,什么时候你也帮我买一双这样的靴子!冬天老穿桐油靴子,臭臭的不好闻呢。” 我微笑着说:“这样吧,悠兰姐姐,你再拿出些钱来给阿忠侍卫,请他再去买两双皮靴,你和春雨一人一双,算是我送给两位姐姐的礼物。这些日子阿草一直蒙两位姐姐照顾,还没好好地感谢过呢。” 悠兰连忙摆手道:“啊呀,这如何使得?我和春雨,只不过做了本分而已。断断使不得!” 说完,她悄悄地拉春雨的裙摆,示意她一起推辞。 春雨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是啊姑娘,你千万别客气,那是我们的本分——” 她的脸皱成一团,显然不愿意放弃那样美丽的靴子。 这种靴子非我朝本土人的制作。它们来自城南街市波斯商人的店铺,是波斯工匠的手工,一双靴子价值不菲,十分名贵。 因为名贵,所以意外。阿忠侍卫转头看向我,显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许不相信我这种出身贫穷的女孩舍得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两个伺候我的宫婢。 我微笑着坚持:“两位姐姐莫要推辞。如果再要推辞,阿草不敢让两位姐姐伺候了。” 阿忠侍卫这时才开口劝道:“巴州一路你们两个也辛苦,既然是何姑娘的一片心意,你们恭敬不如从命。” 悠兰率先跪下磕头:“多谢姑娘赏赐!” 春雨得了靴子,跪得心甘情愿:“多谢姑娘赏赐。姑娘,以后上学我背着你去吧!” 阿忠侍卫一脸忍不住的笑意喷薄而出。 我像踩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一样跳起来,弯下腰搀扶她们两个人:“两位姐姐请起,折杀阿草了!” 扶起她们,我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阿忠侍卫一双深邃的眸子,亮晶晶地注视着我。 我羞涩地低下头,红着脸不发一言。 我们之间有种不安的空气在流动。我也感受到了他的局促和躲避。 悠兰立刻朗声说道:“阿忠侍卫,你要不要去后院看看我们新搭的暖棚?” 春雨拍手笑道:“是啊是啊,阿忠侍卫,你要吃什么药,我们可以给你种!” 看来她深谙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道理。我们大家相顾一笑。我又碰上阿忠侍卫那亮晶晶的目光,只不过这一次,那双眼睛变得弯弯的。 春雨在前面带路,我陪着阿忠侍卫并排走着,悠兰在后面跟随,来到后院。 这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春雨利索地拔开暖棚上的插销,打开门,侧身站在一旁,让我们走进去。棚子相对我们的高度尚可,对于阿忠侍卫,有点低了。他弓着身子进去,触目所及,暖棚的两侧排了两排架子,每一个格子都放满了育苗的小花盆,每一只花盆上都写上了药草的名字。我和春雨最初种的四个盆子,已经有小苗钻出来,一左一右各长出两片叶瓣,像小女孩头上的两只垂髫。 外面是秋风瑟瑟,叶子红的黄的一片一片,这里温暖如春,小小的新绿显示着生命的力量。 阿忠侍卫蹲下来,看着那几篇嫩绿中带着一点点黄的小生命。他的鼻尖上有汗珠点点。我一摸自己的鼻尖,也是湿湿的。 他拿起那盆“蓝紫”仔细端详着,问道:“这是什么药?从来没听说过。” 我回答:“这是生长在我家乡山里的一种草,能治伤疤。以后长成,我做成粉剂,你们这些练武的经常会有伤,我可以送你们一些。” 他饶有兴趣地问:“是么?是能让伤口好得快一些么?” 我说:“不仅如此。用它会不留疤。” 他显得更有兴趣了:“这倒不错。”他站起来,指着另外两个棚子问:“那边也一样?” 春雨抢着回答:“不一样。那边是没有架子。这几天姑娘刚刚翻了地,从御膳房讨了些草木灰,又到净房主管那里去让他们做熟肥,送过来就要养地,等苗长得壮一些,便将那些苗移到地里来。姑娘说了,一定要种在地上,接了地气药才长得好。” 阿忠侍卫半信半疑地转向我:“你自己翻地?你会翻地?”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半天才说:“阿草自幼跟着母亲种药,怎么能不会翻地?” 阿忠侍卫道:“看你这一把骨头,找几个小内官做吧。” 我笑道:“就这么两垄地,何必兴师动众?” 自暖棚出来,阿忠侍卫看看天色,说道:“搅扰了半日,耽误何姑娘念书做事了。在下就此告辞。以后有什么宫外的事,只管找我。我不在的话,程老弟也是个热心人,找他也成。” 我微微地躬身致谢:“麻烦阿忠侍卫了。阿草无以为报。” 阿忠侍卫笑道:“你那治伤的药真的收获了,给在下一点就成了。” 我说:“这个自然。” 送阿忠侍卫出门回来,我回到案几前温书,抄写生字,悠兰一边替我把首饰和靴子收起来,一边问道:“姑娘蒙皇上召见,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句话让我想起今天在御花园的一幕。我放下笔,说道:“我从御书房出来,原本打算顺路去上官大人的宫里拜谢,走到半路想起身上没带什么礼物,实在失礼。悠兰姐姐,你帮我出个主意吧——我拿什么送给上官大人才好?还有公主,我送什么才显得尊重?我这里的东西,不是皇上赐的,就是公主和上官大人赏的,从巴州乡下带来的东西又那么粗陋,实在拿不出手。” 悠兰想了想,才说道:“这倒真是的。公主是天生的贵人,有皇上赏赐的珍宝无数,什么都不缺;上官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无论朝中还是宫中,巴结的人不计其数,什么珍宝没见过?姑娘所有的,不过是一片感激之心罢了。姑娘也不会针线女红,只懂药草——对了,上官大人到了春天脸上容易长癣,烦恼不止,那年宫里冬天花开得多些,她也痒个不停;公主时不时地发些痘痘,太医院的御医们束手无策。若姑娘能做些丸药或者霜啊膏的给她们,也许是个好主意呢。” 上官大人和公主,我都跟她们近距离接触过,感受到来自她们身上的气场。上官大人身子微显虚弱,显然是自幼入宫为奴,调养不当,忧思过度所造成的,现在想起来,她应该是敏感性体质,花粉过敏;而公主自幼养尊处优,身体强健得多,肉食多,肝火旺,皮肤有油腻,毒气在体内积存散发不出去,故而经常发痘痘。 药我能配,可是如何炼制霜膏,却完全没有概念。 宫里的胭脂水粉,全是由内务局主管内官自宫外采买,我都无从学起。 悠兰想了想,说:“宫内有藏书阁,惜福郡主和西门姑娘可以从那里借书看。我帮姑娘问问上官大人宫里的人,姑娘自己也问问先生吧。也许姑娘能从里面找到一些这方面的书呢。” 我搓着手道:“你问的时候不要提起我要做这些东西。万一做不成,岂不羞愧?” 悠兰笑道:“放心,悠兰自有分寸。” 没几日,悠兰交给我一本小册子,是藏书阁的借书簿。我可以在藏书阁开放的时间去那里看书借书,所借的书登记在簿子上,到期要归还。 春雨没有。她没有资格在藏书阁借书。不过她也不在乎,因为她根本没有兴趣读那些艰深晦涩的书。 以后的半个月中,我每天下午在暖房里照看一下花草,便泡在房间里读那些自藏书阁借来的书。我识字还不多,读得相当吃力。遇到不认识的字,只能问悠兰。悠兰有些能解释一下,有些她也不懂,我只好记下来,改天早上问先生。 每日挑灯读到深夜,熬得春雨也拿着一本书陪到深夜,瞌睡连连。 有日程思德来找春雨,春雨一边跟他说话一边一边频频地打着哈欠。程思德皱眉道:“怎么回事?没睡够?” 春雨道:“姑娘每日点灯熬油地读书,害得我跟悠兰轮流陪夜,真受不了。” “做什么这么用功?” “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忽然想做胭脂香粉。” “胭脂香粉?绣工局的贞娘很会做胭脂香粉呢。宫里好多人喜欢她做的东西,她每年春夏都做一些送给要好的姐妹。你不如让何故娘向她讨教讨教,岂不比自己琢磨要快得多?” 春雨兴奋过头,抓住他的手猛摇:“真的吗真的吗?好,好,我这就告诉姑娘和悠兰,想想办法。” 在我给皇上开了药方的第二天,各路王子王孙,文武大臣纷纷忙碌起来,有上本荐医的,有进献灵药的。皇嗣轮于早朝后带着临淄王进宫请安。 皇嗣轮,就是皇上的第四子李旦,现在被赐名武轮。 皇上那一日兴致颇高,对前来请安的儿子孙儿说:“你们且回去多找几个人,午睡后进宫陪朕打马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 马球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大唐开国以来,贵族之间最广泛流行的运动是马球运动,堪称国技。这大约跟唐朝马上得天下,上自皇室,下子朝臣尚武善骑有关。马球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起源于波斯,由波斯向东西双方传播,向东一方,经西域传到吐蕃和中原;另一种传说是马球起源于吐蕃,向西经波斯传入西亚及欧洲,向北传入西域,向东传入中原。 据《新唐书》记载,当时的马球为木质,拳头一般大,内中挖空,外描彩色。玩者骑在马上用球杖击球入球门,球杖称为“鞠杖”,为木质或藤质,有一个数尺长的长柄,杖头为弯月形,外裹一层皮。所以,这项体育运动古称“打球”或“击鞠”。 洛阳地处平原,人口稠密,洛阳城相比长安,显得窄小逼仄,洛阳的皇宫自然也比不上长安的广阔雄伟。洛阳宫的御花园,只能是宫里的贵人们闲暇散步的地方,马球是万万进行不得的。皇家真正的园林在皇城外的西苑,而皇家的马球场,则选在西苑北部的邙山脚下。 这是一场没有准备比较匆忙的比赛,完全源起于女皇陛下的一时兴起。而她,则是听从了我给她的建议——多做些运动,于睡眠有利。 那天正午,我正在宫中吃饭的时候,接到女皇陛下的口谕,令我随扈前往西苑陪陛下看球。送走传旨的内官,悠兰和春雨拍掌欢呼:“啊呀,我们百草居的好日子要来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们。春雨急急地解释说:“姑娘,这种出行看热闹的事皇上传你随扈,说明皇上想着你,宠幸你或者要重用你,说明姑娘以后能成为皇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你看吧,这次随扈回来,肯定会有宫人上门拉交情!” 如果真的如此,皇宫这地方真是个名利场,皇上的眼色旨意就是风向标。皇上信任谁,谁就能上天,皇上不喜欢谁,谁便要下地狱。 悠兰很紧张地开始替我筹划出行的衣服,春雨急巴巴地将阿忠侍卫刚从宫外带进来的靴子翻出来催我换上,倒被悠兰瞪了一眼,训斥道:“裤子还没换,换什么靴子!” 春雨伸舌笑道:“是我糊涂。我急着想看姑娘穿着靴子的模样,急得晕头了!” 悠兰翻拣着我那些被赏赐的,原来属于太平公主的衣服,找出几件朴素低调的骑马装——饶是最朴素低调了,还是华丽得刺人眼睛——大红镶金边的翻领上襦扎在大红色的扎脚裤里,外罩一件刚到膝盖石青色的翻领罩袍——这种罩袍在款式上带着浓郁的西域色彩,是当时非常流行的骑马装。 脚上再套上那双华丽丽的皮靴子,看得春雨眼睛都直了。 “天啊!”她捂着嘴惊叹,“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姑娘穿这身红色,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真提气啊!” 悠兰点头道:“就是公主的衣服稍大了些,姑娘要把腰带扎紧些。”她跟春雨,一人举着一面镜子,前后左右地让我看镜中人。 这是我吗?也太过华丽了些。我踌躇了。 悠兰耸耸肩:“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衣服。当时公主和皇上赏下来的常服不少,骑马装就这么一套。” 也只能如此了。眼看时辰不等人,我只得带着悠兰和春雨出门。 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一亮。女皇陛下呵呵地笑道:“太平,你这身衣服她穿着还真不错。我看见她这么走过来,还以为时光倒流,又看见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陪在她们身边的西门雀眼里闪过一丝嫉妒的光芒。她旁边的惜福郡主表情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千金公主在旁边凑趣道:“她的身量比太平小时候要小些。” 女皇陛下道:“那是自然。太平小时候吃什么,她吃什么?希望她在宫里住个一年两年,身体就长起来了。” 太平公主笑道:“这衣服白放着也是放着,给她倒派上用场了。改日再让悠兰去那边宫里挑一挑,选几件吧。” 我连忙跪下谢恩:“阿草叩谢公主赏赐。” 公主不以为然地笑笑,打马走在女皇陛下的一边。 上官大人骑马走过我身边道:“你还不会骑马吧?可惜了公主这身骑马装。”她转身寻找着,看见不远处正在巡视的阿忠侍卫,招招手说,“阿忠,你过来。” 阿忠侍卫便驱马过来,行礼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上官大人指着我说:“你找个人教她骑马吧。下次跟皇上出来,别人都骑马,就她坐车,总是不好看。” 阿忠侍卫看我一眼,点头应承:“在下记得。” 就这样,我身穿骑马装却不会骑马,只得乘着宫车跟随在大队之中。而女皇陛下,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和上官大人,都骑着马,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向西苑行进。 皇嗣轮已经带着几名宗室子弟等候在西苑,见了远远而来的女皇陛下的仪仗,早早下马跪地迎接。 女皇陛下在马上说道:“起来吧。今日比赛,无老无幼,无尊无卑,大家都要尽力才好。” 跪在地上的宗室子弟齐声称是,利索地站起。 悠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姑娘看见临淄王旁边的高一头的少年没有?他是皇嗣的长子,寿春王成器。” 我特地看向寿春王。那是一个白皙文气的少年,一团的和气和沉默。相比于兄长,临淄王更显得虎头虎脑,咄咄逼人。他们兄弟站在一起,刚好配上四个字——文功武略。 皇嗣轮只带了这两兄弟,他们身边还有若干侍卫,身上皆无刀剑——在女皇陛下面前,除了女皇陛下的侍卫,任何人不得佩戴武器。 女皇陛下当即将命惜福郡主、西门雀、阿忠侍卫以及太平公主跟自己组成一队,让皇嗣轮带着两个郡王以及两个侍卫组成一队,上阵对抗。 千金公主和上官大人带着我们这些随扈和宫人们在旁边的凉棚里当观众,加油鼓劲。 球场自有裁判,哨声一响,两队驱马开动,对着那漆了红漆的雕花空心球你争我抢。瞬时间,场上马蹄声声,响声雷动。 上官大人以团扇遮眼,紧张地盯着奔驰的骏马,宫女内官们不时地议论纷纷:“有些日子不见,你看临淄王还蛮有长进的。“ “惜福郡主也不差。倒是西门姑娘平日吵吵嚷嚷的,是个人都知道她在学打球,可是打得真不怎么样。” “皇上真是英姿不减啊!” 女皇陛下带的一队穿红,皇嗣带的一队穿蓝,球打到最后,变成阿忠侍卫和临淄王的角力。 对于女皇这边来说,阿忠侍卫是唯一的男性;对于皇嗣那一队,临淄王是唯一的拼命三郎。其他的人,没有想赢也敢赢女皇陛下的。 虽然女皇陛下三令五申,球场上没有皇上,也没有臣子,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要使出全力。 女皇陛下无疑是喜爱临淄王的。她看见那小子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打心眼里涌出无限的喜爱。越是喜爱,她越是想看看这小子潜力有多大,于是暗中使眼色给阿忠侍卫,让他紧盯临淄王。 阿忠侍卫缠住了临淄王。而临淄王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根本无视他的皇嗣父亲给他的暗号,打着马在球场上驰骋着,传球,追球,击门,打得风生水起。 惜福郡主在球场上似乎变了一个人。她观察了球场上的形势,也跟阿忠侍卫一起,把重点转向逼迫临淄王。 临淄王腹背受敌,被一男一女两面夹击着,更加瞪起眼睛,像杀红了眼的士兵,任凭他父亲怎样给他使眼色打信号,他都视而不见。 我在外面,只看见场上马蹄声声,尘土微扬,那涂了红漆的球时时地飞起,外面喝彩声声。 悠兰站在我身后,俯身在我耳边解释这球场的规则。场外的宫女,赫然分成两股粉丝——一队高呼皇上万岁,一队有节奏地叫着:“阿忠!阿忠!” 一场下来,女皇队暂时领先。女皇陛下打马回到看台,笑着说:“有些日子没打球了吧?真有些跟不上了呢。婉儿,你代朕上一局,且让朕歇歇。” 上官大人早就迎上去将女皇陛下扶回专座坐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奉上,笑道:“皇上,您英勇不减当年!臣要是输了,皇上可别怪罪呀。” 女皇陛下笑道:“呸,呸,乌鸦嘴。不过,你看皇嗣的那一队,如果各个都像临淄王那么拼命,咱们可真赢不了。” 上官大人微笑着垂头附和说:“是啊,临淄王真是拼命三郎。” 临淄王在皇嗣的诸子中排行三郎,这么说倒也凑趣。 她脱下身上的披风,露出一身红色的骑马装,脂粉不施,更衬得她面色红润,文雅中带着艳丽。 女皇陛下像是不认识她,打量着她后笑道:“婉儿,你越发出落得漂亮了。” 上官大人屈膝行一个礼道:“皇上取笑了。” 她退下走入场内,骑上内官牵来的马,翻身上马,打马融进队伍。 她代替女皇陛下成为领队,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女皇陛下命令身边的侍女道:“团儿,你去击鼓,把场上的气氛搞得热闹些。” 那个叫“团儿”的贴身侍女躬身行礼后退下,走到鼓前,擂鼓助威。 “皇上万岁”的声音没有了,变成了“阿忠,阿忠”的尖叫声。 全是侍女们的尖叫。 千金公主凑到女皇陛下的耳边笑道:“啊呀,这个阿忠,万人迷呀。” 女皇陛下呵呵笑道:“可不是。刚才那几声皇上皇上的,不过是敷衍罢了,这阿忠阿忠的,才是发自内心呢。”接着她转头问身边的几个侍女,“你们说是不是啊?” 对于女皇陛下的调侃,她的侍女们似乎已经习惯了,都掩袖转头窃窃而笑。 千金公主笑道:“自古嫦娥爱少年。皇嗣呢,素来羸弱,其实不怎么喜欢马球,他打马球啊,可真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孝心,彩衣娱亲呢。临淄王兄弟几个,年纪又太小。这老大像爹,临淄王虽然有皇上的风采,可毕竟是个孩子。算来算去,这里面只有阿忠正当年,球又打得好,让大家如何不爱呢!咱们呢,都是女人,皇上难道指望宫女们对我们老太婆有真心的喜爱么?”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千金公主可以趁热打铁地调侃女皇陛下是“老太婆”,而女皇陛下也不以为忤。 女皇陛下转头跟千金公主说话的时候,一眼看见侍立在侧后方的我,笑问:“阿草,你以前看过马球吗?” 我赶紧上千一步,躬身回答:“回皇上,这是阿草第一次看马球。” 女皇陛下示意我道:“你坐吧。看球就不必拘礼了。莫要打球的人还没累死,倒把看球的人给站死了。” 周围几个陪着看球的宫中贵人掩袖笑出声来。 我谢恩后坐下,小心翼翼地一边看球,一边注意着女皇陛下的动态。 女皇陛下身子确实不错,一场球打下来倒没觉得疲倦,反而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评:“阿忠这孩子球艺倒长进了不少。不过临淄王似乎长进更多。这小子有股狠劲儿。” 千金公主凑上来小声说:“皇上,你不觉得临淄王这身打扮,倒跟皇上当年很像么?你看看他,再看看太平。” 女皇陛下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场上都穿着球衣,戴着球帽,看不出男女,倒真有些相似。这侄儿像姑妈也正常。” 千金公主道:“臣妾依稀记得太平小时候在宫里打球的样子,身量比临淄王还小些,脸上的孩子气和狠劲儿,倒有八成像呢。” 女皇陛下伸出手去道:“你看,你看,阿忠绊住临淄王,惜福去抢那只球——进了!” 因为女皇的红队大家都在使劲,皇嗣的蓝队只有临淄王在使劲儿,胜负自然不言而喻。最后两队的人都到看台下跪倒谢恩。临淄王气呼呼的,把脸别在一边,不愿意看他的父亲和兄弟。 女皇陛下笑呵呵地道:“本来照例该赏赢家,可是朕今天有个例外。皇嗣的蓝队虽然输了,可是蓝队里有一个人该给赏赐——因为虽然他输了,可是他尽了全力,还是个英雄。”说着她抬高了声音道,“临淄王!” 临淄王意外地抬头看了女皇陛下一眼,接着低下头沉声道:“孙儿在!” 女皇陛下道:“你今天球打得很好,出乎朕的意料。朕赏你和田玉如意一柄,西域汗血宝马一匹。” 女皇陛下的赏赐,价值多少是其次,这是崇高的荣誉。而且当时而言,和田玉和御苑的御马,都是金不换的宝物。 临淄王眸子一亮,赶紧磕下头去:“孙儿谢皇祖母赏赐,愿皇祖母万岁万万岁!” 待他们起身离去更衣,有内官上前低声禀报:“皇上,薛大人在西苑门口求见皇上,被侍卫们拦下了。” 女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沉默着。 千金公主脸上凑趣的笑容也消失了。她想说什么,最终抿了抿嘴,没说出什么。 女皇陛下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睁开眼道:“告诉薛大人,这秋风瑟瑟的,莫要着凉了,回去歇着吧。朕打了一下午球,乏了,要回宫休息。” 内官躬身退出。女皇陛下沉默了一会儿,对千金公主说道:“这薛大人的所作所为,你以为如何?” 千金公主想了想,低眉顺眼地苦笑道:“皇上,这人现在是皇上的人,皇上要他生,他便生,皇上要他死,他便该死,哪有臣妾说话的份儿?” 女皇陛下笑一笑,说:“起驾。回宫的路上,朕不想见任何人!” 她的笑,分明是皮笑肉不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 泼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众人都站起来,让出一条通道给女皇陛下先行。女皇陛下在她的贴身侍女韦团儿的搀扶下,走下看台,缓缓向自己的宫辇走去。 来时骑马,去时宫辇,大约不仅仅是为了躲避薛怀义,她也确实倦了。 太平公主也上了自己的宫辇。包括上官大人的其余人等,依然骑马随行。 惜福郡主因为骑马装撕裂了一块,球场旁边的一间更衣室内更衣。西门雀在门外等她,四处张望,看见临淄王一边拿着镶着金玉的水壶喝水,一边跟兄长寿春王说着什么,便走过去打招呼:“见过见过寿春王殿下,临淄王殿下。” 临淄王笑着给寿春王介绍:“这是西门雀,皇祖母的——”他挠着头,显然记不得这复杂的关系。 西门雀连忙说:“皇上是我姨婆婆。” 临淄王眼里闪过一丝鄙夷的神色,而寿春王却正儿八经地打躬行礼:“西门姑娘好!”他因运动而白皙透着粉红的脸上带着恭谨和小心。 西门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露出娇羞的笑,低下头抚弄自己的衣带,没话找话地说:“两位殿下今天的球打得真好!” 临淄王显然心不在焉。他四处张望着,见不远处更衣室外等着一些侍女,便努嘴问道:“皇祖母在里面吗?” 话音刚落,惜福郡主一身宫装地出现。她穿着橘红色的上襦,水蓝色的裙子,披着灰蓝色的披纱,衣裙上绣着银灰色的菊花,热烈中带着点清雅,越发衬得她的脸色艳丽妩媚,眼含秋水。 她目光所及,看见寿春王和临淄王,只远远地屈膝行了个礼,便上了自己的宫车。 这身衣裙,显然不能再骑马。 临淄王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立刻上马跟了上去。 寿春王连忙也上马道:“老三,你等等我!”说着,他歉意地对西门雀点点头,打马去追临淄王。 西门雀一顿脚,对着跟随自己的小内官呵斥道:“还不快牵马过来。” 而此时,我跟在宫眷中坐着小宫车正好经过,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这一路上,我的车都缓缓地排队走在后面。我撩开宫车的窗,远远地看见临淄王跟在惜福郡主的宫车边,对着车里说些什么。那宫车缓缓地走着,临淄王的马得得地跟着,不时地还有宫女们清脆的笑声伴随着。 我看见西门雀怏怏地骑马跟在后面,拉长着脸。如果眼光能杀人,坐在宫车里的惜福郡主,已经被杀死一千次了。 寿春王似乎感觉形势不对,赶紧凑近西门雀,不住地问长问短。不过他并不是善谈之人,似乎说了几句,再也找不到话题了。 而前面,临淄王却越说越有劲。不知道宫车里的惜福郡主说了句什么,他扬起头哈哈大笑。 回到宫里,悠兰一边伺候我换衣服,一边笑着低声对我说:“姑娘,我觉得临淄王对惜福郡主很特别呢!平日在宫中,他都不怎么搭理武家人。” 春雨将我换下来的新靴子擦干净收好,也附和说:“也是呀,我也这么觉得。哎,怎么没看见阿忠侍卫呢?” 悠兰嗔道:“真是猪脑!阿忠侍卫当然护送着皇上回宫了!” 我低头不声不响,任凭她们两个人摆布。 悠兰笑问:“姑娘想什么呢?” 我缓缓地说:“我觉得今天皇上虽然有些累,可是身上的气息很正。她今日定可睡一个好觉。” 春雨欢喜道:“悠兰姐姐,你又要准备赏钱了!我估摸着皇上这次能大赏姑娘呢!” 春雨说得真准。那一夜女皇陛下的睡眠十分深沉安稳。自从她自长安搬到洛阳,薛怀义是唯一让她失眠很久的一个男人,而我的建议,让她从失眠的困扰中摆脱出来。 临上朝之前,她下了口谕,令宫中尚衣局按照西门雀的规格为我做四套过冬衣服,并赐我素绢十匹。 我率领宫人叩头谢恩。悠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荷包,塞给来传旨的小内官。 小内官拉着悠兰的衣袖闪过一边小声说:“姐姐客气了。这东西我不能收。我那边有个小兄弟病得不行,上面发话了,再不好就要出宫回家养着。姐姐想啊,这出了宫,看病吃药哪样不花钱?外面住的吃的,怎么能跟宫中比?只怕这一出去,就不能活着回来了。我想着,能否请你家姑娘什么时候给我们这个小兄弟看看,开副药,吃好吃坏就是他的命了,只能认了。” 悠兰看看我。我冲她点点头。 悠兰道:“姑娘早上要上学堂。这样吧,午时你在学堂大门外等着,姑娘一出来就跟你去看你那小兄弟可成?只是有一道关口有侍卫把守,你可要打通关节。” 那小内官感激不尽地连忙称谢:“是,是,一切按照姐姐说的办!” 天还黑着,我一边吃饭一边问:“这十匹绢是干什么的?是给我做里面穿的衣服吗?” 悠兰掩嘴笑道:“姑娘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悠兰见我的疑惑不是假的,敛容解释道:“姑娘,银两虽好,但是通兑不方便。满大街买东西,谁还随身带杆秤啊?普通的东西都用铜钱买,但是要买大额的东西,这铜钱不够用,所以市面上绢也可以当铜钱用。” 啊?有这种事? “不是有飞票吗?”我问。 悠兰解释道:“飞票不是人人都相信的。而且办飞票的钱庄也要赚钱,通常要付五百五十两现银,钱庄才给五百两飞票,也就是说,钱庄百赚一成的钱。如果不是汇兑大额的银钱,一般人不用飞票,反而喜欢用绢代替。姑娘,我倒觉得皇上还是蛮替姑娘着想的。赏赐金银珠宝,宫里的东西不方便拿到宫外去当卖,但是赏赐绢,姑娘却可以拿到宫外去兑成银子或者铜钱。” 我想了想说:“那就先托阿忠侍卫帮我们兑个五匹吧。白放着也是放着,省得用钱的时候手忙脚乱还要去借。” 悠兰答应道:“是。” 那日我进了学堂,感觉空气有凝结的沉重感。平日里西门雀总是喜欢凑到惜福郡主的桌前说些有的没有的闲话,而今天她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互不理睬。 惜福郡主倒依然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无喜无悲,无嗔无怒,但是西门雀能这么安静,倒是少有的稀奇。 课间休息的时候,春雨出去兜了一圈,跟惜福郡主的几个侍女笑闹了一会儿,回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昨日那个小鸟回去,在宫里摔东西打人呢,骂惜福郡主是狐媚子,专会引诱男人。平日里有几个被她打骂恨她的侍女,把这话传给郡主的侍女了。今早她又听说皇上赏赐了姑娘,更气得不行。” 但是因为惜福郡主的品级比她高,又是正宗的武家人,她就是有气,也不敢当面冲惜福郡主发作。 但是她冲着我来了。这几日我又要照顾暖棚里的草药,又要应付宫中各贵人的要求开药,还要随时答应女皇陛下的宣召,以致时间不够用,每日挑灯读书到深夜,所以课间的时候,惜福郡主和西门雀都到户外去散散步,赏赏画或者踢踢毽子跳跳绳,而我依然坐在桌前读书练字。先生一离开教室,西门雀便直起身招呼惜福郡主一起出去,没想到惜福郡主率先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施施然地径直自她桌前穿过,睬都不睬她。 西门雀像受了莫大的侮辱,脸涨得通红。她坐也不是站着不是,一回头见春雨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意盈盈,更加恼羞成怒,站起来恨恨地走出去。 我心无旁骛地挥墨抄写生字,一边写一边默默地念诵。 窗外的欢声笑语充耳不闻。春雨坐不住了,跑到我跟前说:“姑娘,出去走走吧,你看外面天有多好!” 我一边低头挥毫一边说:“你自己去吧,我把这几个字写完。” 春雨立刻跳跃道:“那我去了。” 我笑笑,挥挥左手,示意她只管走。 春雨飞奔出去,不见了踪影。 我摇摇头,蘸上墨接着写。 差不多写了五六行的时候,我的桌案前多了一个阴影。我抬起头来看,只见西门雀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我。 她为什么恨我?我并没有得罪她。 我笑一笑,打个招呼:“西门姑娘——” 她粗鲁地打断我:“西门姑娘是你叫的?” 那我叫她什么?我垂下眼帘,不知道如何应答。 她却不肯干休:“你是什么东西?一个荒蛮之地跑来的野丫头,饭都吃不饱,在后爹手下讨生活,被后爹睡过的贱货,居然跟我一样的供奉,你凭什么?!” “被后爹睡过的贱货”,这话自她那尖刻的嘴里说出来,字字如刀,扎在我的心头,又好像一只铁掌,打在我的脸上。我霎时间血涌上头,抬起头来盯着西门雀。 我的目光一定非常冷,冷得像皇宫里最深的冰窖。我相信我的目光中带着仇恨和厌恶。 她手指着我喝斥:“你大胆!你盯着我看什么?你敢说你不是?你看你那贱兮兮的样子,整天就会装可怜,博同情,搞得公主上官大人甚至皇上姨婆婆都可怜你。你还装神弄鬼,整天整些草药给人喝,反正喝不死人就算你有功!” 我的手在桌下攥成一团。我忍,我忍了又忍。她是皇上表妹的孙女,跟皇上总是沾亲带故。而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我拿什么比她?我只能忍,别无出路。 我松开紧握的拳头,拿起笔依旧写字。 她扯过我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那天她穿了一件华丽的宽袖衣服,衣袖扫着桌面,那案边的砚台直直地向我冲过来。 我避之不及,那硬硬的石台带着乌黑的墨汁砸在我的裙子上,染黑了我桃红色的裙子,顺着裙子滚落在地,砸在我的脚面上。 我疼得蹲下身去。 西门雀显然也很意外。她的身子往前倾一倾,似乎想看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可是随即她克制了自己的冲动,仰起下巴,一副“我就砸了你了,你能怎么样的表情”。 惜福郡主刚好进来,看见这一幕略感意外。她踌躇片刻,冲门外叫道:“春雨,就知道傻玩,还不快看看你们家姑娘怎么样了!” 春雨唰地冲进来,蹲下身子问我:“姑娘,你怎么回事?”她看见我在揉着脚,一脸痛苦的表情,着急地问,“怎么回事?你的脚怎么了?” 在这个皇宫里,我唯一感到亲近的,也只有春雨和悠兰两个人。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还未发育的孩子,春雨和悠兰都比我大,比我在皇宫的时间长,我们在巴州之行的一路上,互相之间,有了深厚而亲密的感情。我见了春雨,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春雨发现了地上的砚台,再看看我的裙摆,上面点点滴滴的墨迹。室内只有惜福郡主、西门雀和我三个人,而她,正是惜福郡主叫进来的。 春雨“呼”的一声站起来,说道:“我去找先生来评评理。” 她是个宫女,是个下人,西门雀是宫眷,是主子,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自然没有办法跟主子抗衡,但是她可以找先生做主。 毕竟是发生在学堂里的事。 我急忙站起来拉住她的袖子,一边冲她摇头,一边泪如雨下。 西门雀嘴里却不肯服饶,冷笑着说:“去啊,去啊,谁怕你啊!这年头真是翻天了,一个小小的奴婢这么狂妄大胆!” 春雨气得红了脸,挣脱我的手冲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先生进来,威严地看着我们。 我们齐齐行礼:“先生!” 先生捻着胡须问:“怎么回事?” 我低头不语。满裙子的墨汁有目共睹。 先生转头问惜福郡主:“你看到什么?” 惜福郡主福了一福,朗声答道:“回先生,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何姑娘蹲在地上捂着脚,好像很疼的样子;阿雀站在她的案前,扬着头。” 先生问我:“何田田,到底怎么回事?” 我只是落泪。 他又转头问西门雀:“你说是怎么回事?” 西门雀道:“回先生,我正在跟何姑娘说话,她写了字不满意,就把纸扯了揉成一团扔掉,不小心把砚台也扯到桌下,掉在自己的脚上,砸了脚。”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居然大白天眼睁睁地说瞎话! 她挑衅地看着我。 我扭过头去。 先生再一次问我:“何田田,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心头转了无数个心思——就是指证她又如何?先生惩罚她,也不过是打她的贴身奴婢几下,官司打到女皇陛下那里,难道女皇陛下能为了我一个小小的孤女去惩罚自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姨孙女?难道让女皇陛下为了显示公平为难么? 我低下头,吞下今天耻辱,低声说:“先生,是我急躁了些,把砚台打翻,砸了自己的脚。” 春雨一脸的无奈和焦急,惜福郡主一脸鄙视和不屑,西门雀脸上绽开了胜利的微笑。 我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必报此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 同命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吞下了被西门雀欺侮的耻辱,春雨吞不下。她一直到放学都没有理我。她以往对我的热诚不见了,只是公事公办地作为一个奉命侍候我的宫女,无声无息地跟在我的身后。 下课后我出得学堂的大门,早见女皇陛下宫中传口谕的苏又明已经等在门口。他见了我,笑嘻嘻地过来行礼:“何姑娘,有劳了!” 我点点头道:“烦请苏大哥带路。” “苏大哥”这一称呼,似乎他听了分外开心,连忙摇手道:“不敢,不敢。”接着他讨好地对春雨道:“我来帮妹妹拿书匣。” 春雨倒不客气,板着脸将书匣递给他,仍旧死不开口。 大约在宫中讨生活的人都有一种察言观色的本能,尤其是在女皇陛下身边当差的人,更是嗅觉灵敏,非同常人。他似乎立刻察觉了春雨的情绪不是对着他来的,而是对着我来的。 他侧着身子在旁边带路,一边走一边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何姑娘了。何姑娘刚下学,可吃了些什么?我们那里粗陋,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姑娘。如果姑娘肚子饿,我派人去姑娘宫中将姑娘的点心拿些来给姑娘先垫垫吧。” 我一边走一边将手拢在袖子里,说道:“多谢苏大哥,不必费心了。学堂里课间有点心吃,我不饿。等我开了药,回宫再吃吧。” 苏又明带着我和春雨,抄小路转边门,过一个有侍卫把守的大门,进入掖庭宫。 掖庭宫在皇宫中属于一个单独的单元,由浆洗局,尚衣局等劳作部门,以及打杂役的宫女们的住处和内官们的住处组成。掖庭宫与内宫之间有门相同,并由侍卫把守,进出要凭腰牌。 苏又明自然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腰牌。 掖庭宫内的房屋格局,自然比内宫更窄小逼仄。我们跟着他穿过密密麻麻的巷子,进入一处院落。 因为当值的内官都在内宫之中,这房子在秋风里显得格外冷清。苏又明推开西偏房的门,一边跨步进去一边说:“小鱼儿,你感觉好些了么?” 我和春雨立在堂屋里,看着苏又明打了帘子进去。过一会儿他出来,冲我鞠躬道:“他迷迷糊糊刚睡醒,何姑娘看——” 我在屋外,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自那黑沉沉的门内,一股死亡的气息迎面扑来。这种气息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令我窒息。我看了春雨一眼,只见她跟我赌气的神色已经有所松动。 我移步往房里走去。苏又明赶紧为我打起帘子,我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站住,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寻找那病中之人。 窗子的对面,靠墙放着一张简陋的榻,榻上铺着麻布的褥子,隐隐约约,似乎被下躺着一个人。我说隐隐约约,一是因为室内光线暗淡,看不清楚;二是因为被子下的人已经瘦得看不出身形,扁扁的被子,如果不是露出头来,都不知道被下有人。 他病得很重。不用看我就知道他病得很重。他是我所见到的所有的病人中,死亡气息最强烈的一个人。我是个有异能的人,春雨没有。就算春雨没有异能,她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不顾刚才还在跟我赌气,用手悄悄地拉我的衣襟。 “姑娘——”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叫我。这声音中带着恐惧和害怕。 我握住她的手摇一摇,示意她镇定。我在屋子中央的蒲团上坐下,静心摒气,闭目感受来自病人的气息。 “病人脾胃不合很长时间,渐成此症,非一日而成。”良久,我说。 苏又明连忙道:“何姑娘说得不错。我这兄弟,家中有些变故,他忧思过度,茶饭不思,渐渐地病倒了。因为不是伤风感冒,也不传染,一开始还硬挺着当差,那日在皇上面前昏倒,皇上给了假养病,太医院的药吃了无数,只是吃不好。” 我起身走到榻前看着这个病人——他是一个面黄肌瘦,两颊深陷的少年,一双眼睛早无生气,微弱暗淡,半睁半闭。他的头发散乱,一只露在外面的手状如鸡爪。 就是骷髅上披了一层皮。我看得眼睛发酸,连忙转头,急急地向门外走去。 春雨赶到前面给我打帘子。我示意跟出来的苏又明关上卧室的门。 “姑娘,可有救?”春雨眼圈红红地问我。 苏又明也用企盼的眼神盯着我。 “我不知道。”我摇头说。“我给你开药方,你去配药给他吃,吃下去如何,听天由命。” 苏又明点头如啄米:“是,是,何姑娘,请快开。”说着他忙不迭地替我打开书匣。 春雨见他手忙脚乱,上前推开他,打开书匣,取出笔墨,命苏又明取一杯清水,替我磨墨。 “姑娘,你真能救他吗?”春雨一边磨墨一边说,眼泪盈盈欲坠,“小鱼儿是个好人啊,他虽然在皇上宫里当差,可是从来不狐假虎威地欺负人。他对我们都很和善的。” 她以前在上官大人宫里当差,小鱼儿在女皇陛下的宫里当差,两个人想必曾有交集。 我没有回答她,提起笔,一边写药方一边对苏又明说:“苏大哥,方子我可以写,但是有一样事我要你明白——人命的事,如果他自己都不想要,老天也是无能为力。” 苏又明点头道:“早些日子我还半信半疑,今天听姑娘一席话,我算服了。我这兄弟,心眼实诚。一开始他是有那么点不想活的意思,可是等他想明白了,想活下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太医院的医生都束手无策,那一碗碗药灌下去,跟浇进沙地一样。” 原来他确实万念俱灰过,现在也确实想活了。既然有求生欲,那就好办。如果他一心求死,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我的笔下去稳稳的,娟秀的字流淌而出。 这些日子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写完,我放下笔,问道:“拿药有问题么?” 苏又明道:“没问题,没问题。” 我点点头。春雨收拾了书匣。我对她说:“我们走吧。” 苏又明道:“我送你们回去。” 我说:“苏大哥还是早点给他去拿药煎药吧。这里有其他人么?找个人送我们到宫门口即可。” 这掖庭宫里迂回曲折的巷子已经把我们绕晕,没有别人的带领我们是绝对出不去的。 最终苏又明先将我们送回内宫,再转身去御药房拿要。进了内宫的大门,跟春雨默默地向百草居走去。 宫中落叶纷纷,红红黄黄,虽有负责打扫的宫人不断地扫,也挡不住它们一片片地凋零。我们俩跟所有的宫人一样,走路声音极轻,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站在一棵榕树下,仰头望天,看着那曾经旺盛繁茂的叶子,随风飘落。 我蹲下身,捡起一片,放在掌心。 春雨也蹲下来,轻声道:“那个病的内官叫林小鱼,在皇上宫里做杂役。说来也是苦命人,自幼死了娘,一直由姐姐带着。好像他姐姐比他大五岁。后来他爹娶了后娘,把他姐姐送给人家当童养媳。那家的婆婆是出了名的刻薄和厉害,他姐姐不愿意,闹着要上吊,最后还是被逼着嫁过去了。他憋着一口气从家里跑出来,找了人净身,想办法进了宫,要出人头地给姐姐争口气撑腰。可是还没等到他混出名堂,她姐姐被婆家给折磨死了。那日他不当值,出宫看朋友,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回来便闷闷不乐,时间久了便病倒,拖成这个样子。” 这不跟许家村盛川家的几个女孩同样的命运吗?看来真的像民间传说的那样,宁死爹,不能死娘;死了爹,做娘的就是做乞丐也能把孩子养大,要死母子一起死;死了娘,这爹讨了后娘,亲爹便翻脸变成后爹了。 我想起母亲,她曾经那样爱我,她并没有为了自己的幸福丢下我去嫁人。她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 到死都是为了护我。我,春雨,林小鱼,又何尝不是天涯同命人。 我站起身,长叹一声道:“过两日让苏大哥再带我去看他。” 春雨不胜感慨:“姑娘,我便知道你是好人。” 我想对她笑,可是笑不出来。 春雨歉意地说:“姑娘你别怪我啊。我刚才实在气极。那个西门小鸟,都骑到我们头上拉屎了,刚好可以让先生教训她一顿,您却忍下这口气,我实在憋屈。” 我轻轻地说:“不忍又怎样?她是皇上的表侄孙,我是什么人?寄人篱下的日子我过惯了,比这还大的委屈都受过。我曾经反抗过,结果却是让我娘在村里难做人。我永远忘不了那日我娘把我叫到跟前,用竹尺打我手心后我们母女抱头痛哭的情形。春雨姐姐,我不怕死,我小时候的性子拧得紧。可是我怕连累了你和悠兰姐姐。你和悠兰姐姐都是好人,对我的恩情我都无法报答,又怎么能再置你们于危险之中呢?” 春雨泪盈于睫:“姑娘,你让我们待在你身边我们就感恩不尽了。这宫里头,个个都是贵人,人人都有来头。我们不过是奴婢罢了,生死全在别人手里,微小得像一只蚂蚁,谁伸根手指头都能碾死我们。姑娘你对我和悠兰最好,没有主子架子,我们感觉呼吸都顺畅呢!” 我微笑道:“我一个村姑,再变也变不成贵人。” 回到百草居,悠兰早迎上来道:“饿坏了吧?赶紧吃饭吧!我叫她们一直把姑娘的饭用茶炉子热着呢。这天一天比一天凉,吃了冷饭可不好。”她转头对春雨说,“你也下去吃你的吧,我伺候姑娘吃饭。” 春雨好动调皮,早就饿得前心贴后皮,闻言一溜烟地跑了。 我坐下来吃饭,悠兰在旁边一边伺候着一边小声问:“姑娘看过林小鱼了,有救吗?” 我吞下口饭,大约是饿过头的缘故,觉得比平日香甜:“他想活就能活。他若不想活,谁也救不了。” 悠兰忧心重重地说:“唉,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这孩子又机灵心肠又好,怎么就这么时运不佳呢?” 是啊,我在寺庙里住过一段时间,闲时也听着师傅们讲些因果,此时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我的母亲是好人吧?如果她不是好人,这世上没有好人了!可是她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这样的疑问,已经影响不了我的胃口。我是个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女孩,苦难和忧思影响不了我的胃口。我知道,人要好好地活着,就要吃饱饭,只有活得好,才能出人头地,荣华富贵,才能不受欺辱,护卫自己和自己所喜欢的人。 如今我没有亲人,只有想护卫的亲人,张大娘一家,以及悠兰和春雨。 我吃得饱饱的,放下饭碗。悠兰叫了小宫女来收拾,伺候我漱口洗脸。 她又轻轻地说:“学堂里的事,我听说了。姑娘你做得真好。西门姑娘年轻气盛,又是皇亲,我们惹不起就躲吧。” 我冲她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跟她硬碰。” 悠兰的松了一口气,又改了口气说:“对了,阿忠侍卫今天特地过来说,从明天开始,只要他午后下班,就来教姑娘骑马,说是上官大人特地交代他要教会姑娘骑马,姑娘学也要学,不学也要学。” 我看住她。 悠兰解释道:“皇上喜欢骑马,也喜欢打马球,姑娘以后要经常随侍皇上,这些都是很必要的技艺,一定要学。上官大人是皇上在后宫御前第一人,恐怕也是秉承皇上的意思做这样的安排。” 种药,读书,练字,给宫人开药,如今又要学骑马,恐怕我要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够用。 自此以后,我隔一天跟着阿忠侍卫在宫内校场学骑马。那里是侍卫们和未成年的皇子们练武的地方。因为宫廷之内已经没有未成年的皇子们居住,平日只有惜福郡主和西门雀在这里练习骑马及马球。 我练习的日子跟她们是错开的。阿忠侍卫直言不讳地跟我解释:“她们的骑艺已经相当好了,你跟她们一起练,她们会嘲笑你,这样你就越发没有信心。现在你从零开始,总会一天一天进步的。” 可怜我坐在马鞍上,那马才走了两步,我已感觉自己的屁股跟马鞍频繁地碰撞。那日我随着皇上去看马球,见他们这些人纵马驰骋是多么地英姿飒爽,心生羡慕,可是轮到自己,才觉得,要做到马上飞扬,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相反,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阿忠侍卫给我讲解了要领之后,牵着马,让那马驮着我在校场兜圈。那马踏在校场平整的沙路上,有清晰的马蹄声。我坐在马背上,身子随着马背的起伏一颠一颠。 “阿草,放松,你别紧张,腿别夹得太紧,放松,放松。这马是最温良的一匹马,你不会掉下来的。”他一边走着一边说。 可是我的屁股痛,痛得不得了。我的脸已经皱成一团。 “你还没找到感觉。多走走就好了。你的身体要跟马的身体节奏保持一致,它的背拱起来,你的身体要抬起来,它的背落下去,你的身体要跟着落下去。”他又补充道。 我倒想啊,可是我的屁股刚抬起来,它的背已经落下去,等到我的屁股落下去,它的背又拱起来,刚好跟我的屁股来个猛烈的碰撞。 一个时辰下来,回到百草居的时候,我的屁股已经痛得不能下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 相对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据说第一次骑马没有不受伤的。当天晚上,悠兰和春雨早早地命人替我预备下热水澡,给我泡澡,活血化瘀,泡澡出来,又将治内伤的药丸用水化开给我敷上。 悠兰一边麻利地包扎,一边建议说:“姑娘,要不明天让春雨一个人去上学,姑娘就在家里歇歇,春雨回来把先生的作业带给姑娘,也是一样的。” 在旁边端盆递剪子的春雨立刻叫起来:“啊?让我一个人去念书?悠兰姐姐你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奴婢,单独跟着郡主和那个小鸟一起念书,还没进门就给她们的气焰烧成灰了!不干不干,春雨是陪姑娘念书的,姑娘不去,春雨也不去!” 我是个出身贫苦的孤女,从小跟着阿牛哥和阿丑姐姐放牛,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羡慕地一再踮着脚偷看许氏宗祠里许家家学的学童们朗朗的读书声,贪婪地偷听先生的讲解,学得一鳞半爪的知识。如今有了这样好的机会,能够进入宫廷里的学堂,全天下最好的女学读书,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不需要为三餐劳心,还有免费的纸墨点心,我又怎样轻易地放弃这样好的时光,偷懒逃学呢? 这是万万不能的。当年在许家村的日子,哪一天不比这更艰苦劳累?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带着受伤的身体跟春雨一起去上学。我跟着阿忠侍卫学骑马的消息已经在宫中传开,惜福郡主的那张颇像太平公主和女皇陛下的脸依然秋水无痕,看不出什么,而西门雀的脸,却充满了妒恨和不平。 她和惜福郡主一起学骑马打球,并不是阿忠侍卫教的。由女皇陛下最宠信的带刀侍卫教骑马,这是她们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平常的日子,西门雀对阿忠侍卫热情有加,而阿忠侍卫对她,总是不咸不淡,敬而远之。西门雀也许是真心喜欢阿忠侍卫,也许不是真心喜欢阿忠侍卫,是否真心喜欢不重要,就算真心喜欢,她也不见得真的要嫁一个侍卫,哪怕是女皇陛下最看中最信任的侍卫。 因为侍卫就是侍卫。她的眼睛盯着惜福郡主,卯着劲儿要嫁得好,如果不能超过她,至少也要跟她差不多。 而女皇陛下似乎为了调和李氏前皇族和武氏现皇族之间的恩怨,一力要促成两个皇族之间的通婚,惜福郡主的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嫁给李氏皇孙的。西门雀自然不甘嫁得比她低。若要嫁得比她低,她为什么要进宫?她为什么要战战兢兢地在女皇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行走? 她不想,也不能嫁给阿忠侍卫,但是阿忠侍卫是个男人。西门雀希望自己是个万人迷,所有的男人见了她,都应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在临淄王面前,她平生第一次有了挫败感;而阿忠侍卫对她的态度,让她的挫败感更上一层楼。 更可恶的是,临淄王和阿忠侍卫,都没有对我表示出贵人对卑微的草民和孤儿应有的厌弃和不屑。 她奈何不了惜福郡主,就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我的身上。 我因为身上有伤,夜不能寐,早早起床,所以到学堂的时刻反而比平日要早。西门雀进来,看见我,冷哼一声道:“唷,一个小小的卑贱民女,居然也人模人样地学什么骑马,也没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我充耳不闻,低头默念前一日老师教的课文。但是我感觉到另一桌后春雨的躁动已经喷薄欲出。 我低声说:“春雨姐姐,麻烦你替我磨墨先备着,等下要写字呢。” 我从来不在学堂里指使春雨做事。我一般都是自己起身取水磨墨,春雨看到,主动过来帮我磨好,再去磨自己的。 今日不同往日。春雨立刻起身过来。 我悄悄地拉住她的袖管摇一摇,抬头看她的眼睛,示意她稍安毋躁。 春雨咬咬嘴唇,点点头。 西门雀冷笑道:“春雨姐姐!哈,你也只能叫她姐姐,你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嘛——不过都是奴婢罢了!” 我虽贫贱,可是并未卖身为奴!我抿抿嘴唇,仍然低头默读。 春雨磨墨的手一滞。我拉拉她的袖管,又用力了些。她也装作没听见,继续磨。 西门雀似乎感觉几拳打进棉花团,非常无趣。正在此时,惜福郡主在侍女的簇拥下进来。她坐在自己的案后,听凭侍女们帮她磨墨摆书放纸笔。 我转头欠身跟她打招呼:“郡主早上好!” 惜福郡主并没有欠身,只是点点头,用一种和蔼的声音回道:“何姑娘也好吧?听说昨日阿忠侍卫教你骑马来着?还好吧?一般第一天都会受点伤,先生可以准假在家休息一两日。” 惜福郡主居然跟我扯闲天,这在以往是没有的事,尤其在被西门雀轻贱之后,对我来说,这是雪中送炭。我心存感激,脸上也有所流露,立刻微笑着回应说:“多谢郡主关怀,阿草感激不尽。阿草出身贫寒,能进宫中学堂读书不容易,是以不想耽误功课。” 我贫贱,我自知贫贱,我自认贫贱,你西门雀又能如何?” 惜福郡主道:“何姑娘何处此言?皇帝尚且有三门草鞋亲呢!这宫里住着的贵人,又难道人人都是天生的贵人?有些人吃了几天饱饭便王忘了根本,也是有的。”她冷笑着讥讽道,显然是对西门雀前几日说她是“勾引男人的狐媚子”的报复。她顿了顿,又满面含春地问我,“阿草?你的乳名吗?为何要叫这样的名字呢?” 我坦然地说:“我一生下来父亲去世,被村里的夷人说是克父克亲的不祥之物,母亲恐怕我难养活,所以给我起名阿草,是想让我容易活,雨露一洒,阳光一晒就能活。” 惜福郡主道:“原来如此。那些夷人真真是愚昧无知到可恶。你一个女孩子,又如何能害人?那些夷人,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很丑?” 我低头答道:“长得跟我们差不多,穿的衣服不太一样。他们的风俗跟我们也不一样——很多家里是女人做主,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家里老祖母说了算,舅舅帮姐妹养外甥,自己的孩子反而不管。他们过年过节的衣服很漂亮,尤其是女孩子,头上插满漂亮的银饰。每年三月三,她们会跑到山上或者河边跟男孩子对歌,对上的就会在一起。那个时候我还小,懵里懵懂的不太懂。这次回乡再走一遭,听乡里乡亲们说起,才一一对上号。” 惜福郡主听了,显然很感吃惊。西门雀本来就对我不爽,看惜福郡主借题发挥地对她指桑骂槐,又跟我亲热聊天,更是醋意横生。她冷笑着插嘴道:“到底是乡野之地来的蛮子,居然说这些伤风败俗的村话,先生也不来管管。” 先生自外面走进来。惜福理都不理西门雀,依然微笑着对我说:“天下之大,都是皇上的子民,鼠目寸光的人当然不能理解皇上山海一样的胸怀。这些不同的民情与风俗真是有趣。改日有空,你到我宫里来,我们慢慢聊。” 先生咳嗽一声,坐了下来。我们四个学生一起站起来,向先生行礼。 先生微微抬一下屁股算是回礼,坐下来先给西门雀和惜福郡主布置作业,再给我和春雨讲解新课。 西门雀也只得把不满放在肚子里。 下课后,惜福郡主站起来,走到门口。我自然要等她们全都走完再出去,故而并不着急收拾东西。惜福郡主在门口站住,回头看着我,抬一抬下颌示意道:“阿草,怎么这么磨蹭?今日太阳好,你可愿与我一起去御花园疏散疏散筋骨再回去吃午饭?也许走一走能多吃半碗饭呢。” 我大吃一惊。今日她主动开口跟我讲话,已经让我受宠若惊了,如今要跟我同游御花园,更令我辨不清东西南北。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 春雨赶紧拉拉我的袖子,手伸进我的袖子掐了我一把。 我连忙站起来,身下的软凳顿时一片响声——因为我屁股上有伤,故而春雨抱了两只软垫来给我垫上。那凳子被我蹭得一片摇动,软垫自然落在地上。 春雨弯腰两忙拣起来,并轻轻推我一把。 我立刻行礼道:“不打扰郡主吧?” 惜福郡主嫣然一笑:“正想舒活筋骨,听你讲讲你那边夷人的风俗,怎么能叫打扰呢?倒是你,身上伤可打紧?” 呵,郡主赏脸跟我一起散步,我这点伤算什么?哪怕立刻再让我骑一次马都成。 我起身跟在惜福郡主身后。 惜福郡主迈过门槛,悠悠然地走在前面,下了台阶后站住,似乎嫌我走得慢,伸手来牵我的手。 我似被雷击,立刻红了脸,瘦弱的身子一阵阵地颤栗。 她笑一笑,握住我的手,让我并排跟她走。 什么叫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就是了。 因为我跟春雨只得两个人,惜福郡主回头吩咐自己的一个小侍女接过春雨手中的软垫说:“你替她拿着吧,等一下走累了,也可以垫一垫坐。春雨手中拿着书匣呢。” 春雨连忙朗声行礼道:“多谢郡主!” 惜福郡主挥挥手笑道:“别多礼了。” 我们一路往御花园走去。树上的红黄的叶子已经快掉完了,我们踩在落叶之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除此之外,再无声音。 我知道皇宫的规矩是森严的。悠兰和春雨之所以喜欢百草居,喜欢伺候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孤女,原因之一是她们都比我大,我倚仗她们多过使唤她们;我们一起南下巴州所凝成的情谊,已经远远超过主仆情谊。在百草居,她们可以跟我说话随便一点我也不怪罪她们,她们感到有些自由的空气,能够顺畅地呼吸。 听说在惜福郡主和西门雀的宫里,宫人们不怎么幸运。惜福郡主倒还好些,西门雀主子的款摆得比较大,对于手下使唤的奴婢,无论内官还是宫女,非打即骂,总是不得安生。 似乎不这样,不能显示她高贵的血统。 是以受过严格训练的宫人们,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看到我们俩在说话,远远地保持着距离。 惜福郡主一路跟我走着,一路问着我家乡还有什么人,以及那边的风俗。 我一五一十地说:“先前住在何家村的时候,夷人多些,但是阿草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对他们的风俗只略知一二。后来搬到许家村,年纪渐长,懂得多了,村里又都是汉人,对于夷人的风俗反而知道得少了。阿草只知道,夷人也分好几种,有的地方家里是外祖母和母亲做主,有的地方如同我们汉人一样,也是男人做主,族长或者酋长可以讨很多老婆。但是他们的风俗,似乎给女孩子的规矩是少一些,平常人家的女孩子都可以自己找情郎,父母很少干涉,不像我们汉人家的女孩,婚姻只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惜福郡主听了,无限地神往:“那多好,找的人可心可意。但是如果夫妇俩不好了怎么办呢?” “不好了就分开,各自再找。” “啊呀!就这样?” “是。” “真有趣。“她微微一笑。“你说他们自己找,可是怎么找呢?” 我想了想,说道:“记得小时候随母亲出去采药回来晚了,会看到他们在村边燃起篝火,一群男男女女你老老少少围着篝火烤肉跳舞,手拉手的,好开心的样子。遇到逢年过节,他们还去赶圩,附近所有村子同族的人都来买卖东西唱歌跳舞,哪家的小伙看上姑娘,就留下来不走了,住一晚。” 惜福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姑娘的父母允许么?” “怎么不许?还专门留出一间房给姑娘会情郎呢。” 惜福郡主拿着袖子掩嘴而笑:“老天!”她居然咕咕地笑出声。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一个欢快的声音自对面传来。原来不知不觉间,我跟惜福郡主已经走荷花池边的甬道,迎面便是寿春王和临淄王并肩走来。 说话的当然是临淄王。寿春王反而落在临淄王身后一步,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 临淄王的笑容很开朗,发自内心;寿春王的笑容则像挂了层画皮。 惜福郡主连忙屈膝行礼:“见过两位殿下!两位殿下好。” 后面的侍女呼啦啦跪了一片,齐声道:“奴婢给寿春王临淄王殿下请安。” 我要随着侍女们跪下去,惜福连忙拉我一把,对着临淄王嫣然一笑:“阿草不是奴婢,不要跪了吧?” 临淄王看得呆了。他似乎不相信惜福郡主居然跟我携手漫步,更不相信她呼我为阿草,替我请求赦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红着脸也屈膝道:“请两位殿下恕罪!” 临淄王缓过神来,伸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朗声笑道:“免礼免礼。小表妹,你真让人惊异!” 惜福垂首低目地微笑:“有何惊异之处?” 临淄王一手抱着臂膀,一手摸着腮道:“人人都说宫里有个惜福郡主高傲得像皇祖母西苑养的孔雀,怎么今日如此平易近人?” 惜福郡主抬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七彩的光。她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如旁边莲花池的秋水,波光粼粼。 她又屈屈膝道:“殿下此言差矣。惜福听西苑的管事说,那西苑养的孔雀,最美丽会开屏的是雄孔雀,雌孔雀不开屏,比那雄孔雀平庸多了。” 寿春王那张挂着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生动起来,似乎忍俊不禁的样子。 临淄王哈哈大笑:“我亲爱的一表三千里的小表妹,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本王是那开屏的孔雀吗?” 惜福郡主板着脸道:“不敢,惜福并没有这么说。那是临淄王殿下自己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 小聚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临淄王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盯着惜福郡主看,一眨也不眨眼地看。这磁场和气场太过强大,以致惜福郡主虽然低着头,垂着目,脸却一点一点变红,像小时候难得一次张大娘送过来的一些张大伯自湖里捞出来的虾,母亲放进锅里煮着,让我看着,那颜色浅红变成深红,便算好了,赶紧捞起。 再煮肉就老了,不好吃。 惜福郡主屈膝行礼,垂首告辞:“两位殿下,冒犯了,惜福和阿草这就告辞。” 这个时候,我似乎是个最好的挡箭牌。通常在比较尴尬的情形下,有一个女伴比没有这个女伴更容易解除尴尬,脱身。我想在当时,她是多么庆幸叫了我同行啊。 她拖了我的手想从临淄王身边绕过。 临淄王大手一伸,挡住我们的去路。他板着脸问道:“慢走!你把话说清楚——你可是说本王是那开屏的孔雀?” 我深恐临淄王怪罪惜福郡主。不管怎么说,她今天开口在西门雀面前给我面子,牵我的手当我是平等的女伴,那么维护她应该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就是这样,对踩我的人,我不会忘记,对帮我的人,我知恩图报。 我战战兢兢地半抬着头,对着临淄王深深施礼道:“殿下,郡主并无此意,请殿下宽大为怀,莫要降罪!” 惜福郡主却昂然地抬起下颌,用手扯扯我的衣袖说:“阿草,你怕什么?什么叫降罪?他是郡王,难道我不是郡主?” 我不敢抬头看临淄王,只得转头迟疑地地看着惜福郡主。惜福郡主的脸上显出一贯高傲的神色,挑衅地盯回临淄王,那神情像是在说,就说你是孔雀了,你能把我怎样! 我吓得一哆嗦,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已经是深秋季节。我穿着阿忠侍卫帮我买的波斯皮靴,在裙下露出一点点靴头。 临淄王围着我们转了一圈。我额上微微冒汗,浑身说不出的燥热。 临淄王“嗤”的一声笑出来,用一种轻快调侃的语调说道:“小表妹,你既然说我是孔雀,倒让我想起皇祖母那里好像有一领南边某国进贡的孔雀裘,是稀世珍宝,不如你帮我跟皇祖母说说,干脆赏了我吧,也算名至实归。” 我松了一口气,立刻觉得浑身的燥热消退。 惜福郡主闻言,也放松了语气,用同样调侃的声音说道:“临淄王表哥,我并没有说你是会开屏的孔雀,那是你自己说的。”她秋波一转,望向寿春王,婉转问道,“你说是不是,寿春王表哥?” 寿春王一脸的笑容,比临淄王还要真实。听到惜福郡主转身问他,他立刻收敛自己被放纵的表情,躬一躬身作揖道:“郡主说的是!” 惜福郡主转眼看向临淄王,意思是,你看,你大哥都认同我呢! 临淄王笑吟吟地说:“他呀,就是个好好先生,尤其在绝世美女面前。你如果问,寿春王表哥,这乌龟是不是天生飞的一种鸟?他肯定回答,郡主说的是!” 临淄王似乎尖起嗓子学惜福郡主娇嗲的说话神态,不管像不像,让在场的众人全都撑不住地笑了。他话中暗里称赞惜福郡主是“绝世美女”,也让惜福郡主惊诧之余羞红了脸。 她的脸已经不像煮红的虾了,而像荷花池避风亭下养的红锦鲤。 一阵寒风吹来,惜福郡主身子微微发抖。临淄王看在眼里,微笑道:“择日不如撞日。难得在这里碰上小表妹,小表妹何不尽尽地主之宜,请两位表哥把酒一叙?” 惜福郡主脸上现出踌躇的表情。她顿一顿,眼睛里的秋波又在流转,过一会儿忽然转头问我:“阿草,听说你的百草居奉旨搭了暖棚,我还没见过呢,想必两位殿下也没见过,不如你做东,请我们去你的百草居看看暖棚如何?” 我一时间晕头转向――这话题怎么就扯到我的百草居了? “暖棚?”寿春王脸上现出无限新奇之色。 惜福郡主郡主平静无波地看着我。临淄王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我似乎别无选择,只得屈膝施礼道:“百草居粗陋,还望两位殿下以及郡主殿下莫要嫌弃笑话。” 惜福郡主不等两位郡王有任何反应,率先伸出手臂做了一个礼让的姿态:“两位殿下,那么怠慢了,这边有请吧!” 其实惜福郡主也从未去过百草居。此时此刻,变成我拉着惜福郡主在前面带路,两位郡王跟在身后,一群内官侍女静悄悄地跟随,蜿蜒地向我的百草居进发。 悠兰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带着百草居为数不多的内官和宫女在宫门口跪接三位从天而降的贵人。惜福郡主笑吟吟地亲自俯身扶起悠兰,说:“叨扰了,快起来吧。” 悠兰又带着宫人们谢过恩,才站起来伺候。她敛衣请示我:“姑娘,请三位殿下进去坐坐喝茶?” 惜福郡主对我说:“阿草,我们先去看看暖棚吧。” 我沉吟片刻,立刻说:“好吧,先去暖棚。” 临淄王笑吟吟地插嘴道:“小表妹,你们刚从学堂出来,还没用膳吧?皇祖母今日也没留我们用膳,我们哥儿俩正想着倒哪里去蹭一顿。看来今日真是个好日子,碰上你们俩了!不如你叫你的侍女去宫里说一声,让御膳房将午膳送到这里来,我们俩就跟你们蹭一顿,如何?” 这么腆着脸上门蹭饭吃的,真是第一次碰见,大约所有的皇子皇孙中,只得临淄王干得出来。 看来惜福郡主似乎对临淄王也没什么办法了。她无奈回头吩咐自己的侍女道:“晴和,你着人回宫说一声,今日把膳传到百草居来。” 临淄王笑着对晴和说:“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我们要喝点酒暖暖身子。你们宫里有什么好酒,可不要藏私,只管拿来。” 惜福郡主狠狠瞪他一眼。他摊摊手道:“我晓得何姑娘这里不会有酒,只有你能有罢!” 惜福郡主无奈地转头吩咐晴和:“把去年仲秋节皇上赏的米酒拿一罐过来吧。” 临淄王哈哈大笑:“到底是郡主尊贵,去年的米酒藏到今日,若是我们不要喝,你大约要藏到明年吧?可怜我们去年得的,当天就喝光了!” 惜福郡主倒被他逗笑了:“见过厚颜无耻的,没见过比你更厚颜无耻的!” 我谨慎地带着惜福郡主和两位郡王殿下到后院去参观我的暖棚。经过十多天的培育,那些种下的种子已经都发出嫩芽,茁壮成长。当时正是接近正午时分,暖棚里十分温暖明亮,透过桐油刷过的窗纸,棚内是一白光,并且这光是从四面八方射进来,柔和而强烈,照得惜福郡主那雪白的皮肤更加晶莹剔透。 她似乎从来没注意过植物的生长,此时像一个新奇的孩子,在一排排的架子前徜徉,看着那些嫩芽发出惊呼:“哟,怎么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呢!” 我在旁边垂首答道:“再长长就看出不同了。跟人也一样,我听人家说,刚生下来的小毛头也都长得差不多,像小老头,等到半年之后,才能看出像谁。” 惜福郡主随口问:“阿草,你住在村里的时候,一定看过不少小毛头吧?可怜我住在宫里,看不见这些。” 我惭愧地垂下眼帘,如实地回答:“郡主殿下,阿草只见过弟弟,别的小毛头都没见过。我娘生我弟弟的时候,这话是邻家的阿丑姐姐过来看我们的时候对我说的。她看到过很多小毛头。” 惜福郡主奇怪地问:“为什么她看到很多,你只见过你弟弟呢?” 我感觉寿春王和临淄王炯炯的目光也盯着我,充满疑问。 我深深地低下头:“因为阿草是村人中传说的不祥之人。家里添丁是喜事,没有人欢迎阿草去冲撞了喜事,惹晦气上门。” 惜福郡主握住我的手摇一摇,说道:“阿草,莫要信这些乡人的村语。皇上和上官大人都说这是愚夫愚妇才会信的鬼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寿春王和临淄王也异口同声地说:“是啊,阿草,这些闲言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人没读过圣贤书,难免愚昧。” 惜福郡主又问:“你弟弟三岁那年丢了,一直没找到么?” 我一眼的热泪几乎忍不住要往下落了:“是。” 几个人都沉默下来。临淄王一会儿打岔说道:“如果有缘,你和你弟弟总有一天会相见的!” 惜福郡主道:“两位殿下常年在外走动,倒是留心帮忙找一找才好!” 临淄王豪爽地挥手道:“那是一定的!”接着他又说,“肚子咕咕叫了,我们该用膳了吧?” 正在这时,棚外有悠兰的声音回禀道:“姑娘,郡主和姑娘的午膳都送来了。御膳房还送来了两位殿下的客膳。” 我连忙对这三位贵人做出侧身礼让的姿态:“三位殿下,请移步用膳。” 我作为主人,在我宫里的偏殿招待这三位皇室贵胄。这三位贵人,一位是皇上娘家的侄孙女,两位是皇上本人的嫡亲孙子,无论是哪一方的血脉,都不是我能得罪得起的。我将惜福郡主让到首座,谦卑地说:“郡主殿下,今日虽然在百草居摆膳,可是大部分的膳食都是郡主的份例,所以郡主才是东道主,不过是借百草居这简陋之地罢了!阿草来自乡间,难免礼数不周,还请郡主做主招待两位郡王殿下。” 临淄王笑吟吟地对惜福郡主说:“她说得恳切,我看你恭敬不如从命罢,莫要难为她了。”接着他转头向我道,“我看你也是个懂事乖巧的,怎么西门雀就横竖看你不顺眼呢?” 我无言以对,只得跪直了斟酒。 那酒自然是惜福郡主宫里送来的陈年米酒。据说惜福郡主宫里有只酒窖,里面存了许许多多的酒,皇上说过,等她出嫁的时候要拿到酒宴里去款待客人。 那酒有些是她一进宫就赏赐下来,当然不是给年纪小小的她喝的,而是专门存起来陪嫁的。 惜福郡主巧笑嫣然,端起酒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吧。“她转头向我道,”对不住了阿草,我在你宫里鸠占鹊巢,喧宾夺主,就替你招呼一把两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哥殿下。“接着她又转头向寿春王和临淄王道,”两位表哥殿下,惜福有幸得以跟殿下同桌用膳,三生有幸,请干了这杯吧!“ 临淄王哈哈大笑着端起酒杯,说道:”今日我出门,看见艳阳高照,树枝上喜鹊喳喳叫,就觉得是个好日子,果然是个好日子。来来,大哥,我们跟惜福和阿草干一杯!大家都要干,谁也不许偷奸作弊!“ 说着他拿着酒杯跟我们每个人都碰一下,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我们看。 寿春王也喝光。惜福郡主在他们炯炯的目光下,也只得干了。我似乎也只能有样学样,逃脱不得。 各人的侍膳侍女和内侍分立身后,眼明手快地察言观色,纷纷布菜。秋寒渐至,有一道人参鸡汤炖在火炉上,各人都有一碗在旁。 临淄王喝了一口,抿嘴道:“这鸡真不错。我听说皇祖母令人在西苑养了猪和鸡,饲以宫内的剩饭剩菜,是以格外幼滑香甜。不知道这鸡是不是西苑养的!” 惜福郡主掩袖笑道:”西苑养鸡,能养几只?供皇上还不够呢,哪能轮到我们?我们吃的鸡都是内侍们到集市上去采购的。” 惜福郡主到底还是年纪小,跟太平公主上官大人这些成熟的妇人们不一样。她只喝了一盅酒,再加上殿内燃了木炭,脸色变得红滟滟起来,更衬得一双美目波光流转,让平日脸上的高傲减了五分,少女的娇羞与妩媚增了五分,举止说话,都现出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最自然的态度。 坐在她对面的临淄王,一双眼睛已经粘在她的脸上,不能有片刻的剥离。我怀疑他是特地找了这么个位置坐下,秀色可餐,他已经不需要进膳。 我和我对面的寿春王,是活脱脱的两只蜡烛。我偶尔抬眼,看见寿春王对我眨眨眼,给出一个心有灵犀的笑容。 我报以会心地一笑,低下头去,脸也红到耳根。 惜福郡主又被劝着喝了一杯,似乎有些醉了,她指着临淄王问道:“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临淄王答非所问:“小表妹,每次跟你见面都有不同的感受。” 惜福郡主带着笑问道:“什么不同感受?” 临淄王道:“第一次见你,可以用四个字形容你——冷若冰霜;这一次见你,还是用四个字形容你——艳若桃李。” 我看见四周的宫女内侍,都背转过身去窃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 寿春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是个在乡间长大的草根,自幼以来,能三餐不愁,已经算是很好的日子了;如果哪天能吃到鸡蛋,能让我开心好几天,鸡蛋的馥郁香气,在唇齿之间停留半月之久;若是哪天吃上一顿肉,不管是猪肉鸡肉还是鱼肉,那真是过节一样欢喜。 一下子来到宫廷,日子从清贫变成奢侈。不仅仅有肉,还多得吃不完。一开始的日子,悠兰和春雨伺候我吃饭都吓坏了,虽然不能说狼吞虎咽,可是吃完一碗,眼巴巴地盯着餐桌的神情,足以令她们赶紧再给我盛上第二碗送上来,并且连连劝慰:“好吃多吃点,何姑娘还在长身体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缺手脚的人,吃饭还不能亲自去搛菜,非要侍女搛了放在碟子里。一顿饭,有侍候用膳的,有侍候漱口的,还有侍候盥洗的。 极尽奢侈浮华之能事。 这是宫廷里能说得出来的规矩。宫廷里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规矩和禁忌,全凭自己心领神会。如是没有一点在宫廷生存的技巧,那天触犯了不该触犯的禁忌,也许死无葬身之地。 两位郡王一位郡主,应该是天生就被如此侍候的,习以为常,应付自如。他们每天锦衣玉食,奴婢环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寿春王的脸上,为什么总是隐隐地带着忧郁?他和煦的笑容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如果你见过寿春王,一定会想起这样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虽然比临淄王年长,可是个子却跟他差不多高。他的五官面貌,看起来像临淄王的柔和版,好似临淄王的雕像被打磨了棱角。如果说临淄王的是青石粗刻的,那么寿春王的则是汉白玉精雕的,每一个转折和交接都那么圆润平滑,不露狰狞。 可是为什么我总能感觉到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的面具之后,总有一丝淡淡的哀愁? 在别的朝代别的宫廷,皇亲国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分支——宗室和外戚。宗室是皇帝一族,姓是皇室的姓氏;外戚是皇后或者太后一族,姓是后族娘家的。而武周一朝,宗室和外戚有一定程度的重合。仅剩的两个皇子以及他们的家人是女皇陛下的亲生儿子,被赐姓武氏,而女皇陛下的娘家侄子,生来姓武,所以,武周皇朝的宗室有看似姓武,实际上却是源头不一样的两支,唐皇朝本来姓武的外戚,变成武周皇朝宗室的武氏一族,和唐皇朝本来姓李的宗室,武周王朝被赐姓武的李氏――在整个皇朝百姓的眼里,女皇陛下依然是李唐皇室的媳妇,被赐姓武氏的皇储,依然是李姓的太子。 也许寿春王的哀愁,来自于对自己身份的纠结――他究竟是武家的皇孙,还是李家的皇孙?甚至于,这江山究竟是武家的江山,还是李家的江山? 当临淄王跟惜福郡主调笑的时候,我偷偷抬眼望向寿春王,正对上他那眼中的愁绪一闪而过。但是很快,他的脸上又挂上了面具般的微笑,殷殷地望向惜福郡主。 “惜福表妹,”我宁愿相信他这话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你莫要听老三满嘴胡津,他今日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宫中禁忌多,武氏和李氏两族谁也看不惯谁,自然很多话题不能说,能说的,只有那些没有什么要紧的市井笑话。 这些市井笑话,大约都是临淄王身边的宫人到哪里听来,转述给主人听,博主人一笑。 李唐宗室的很多人以沉湎酒肉享乐,不问朝政不问世事以自保性命。饮酒期间,临淄王已经把惜福郡主逗得花枝乱颤,几乎忘却了两家本来应有的嫌隙。 临淄王道;“跟着大哥,就是拘束,喝酒都要被你管。”他转头问惜福郡主,“小表妹,下午可有事么?” 惜福郡主看看日影,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应该是骑马时间了。”她起身道,”我还是早点回宫去换装。“ 她站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又问我:“阿草,你下午有事么?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小校场,我让人再带你一程。” 临淄王也站起来问道:“你们跟谁学?” 惜福郡主一边由着晴和给她系披风一边说:“程思德。” 临淄王对我笑道:”上次听说你会开药,我大哥这些日子身子不甚强壮,麻烦你帮他开贴药吃吃看。“他对惜福郡主歉意地笑笑,“等下我们开好药直接去御药房,然后直接出宫了。小表妹,我不能陪你骑马了,你要自己当心。” 他这话说的非常暧昧,且不伦不类。惜福郡主一脸哭笑不得地略施一礼离去。 我自然送到宫门口。回来的时候听到寿春王对临淄王道:“老三,你说什么呢?我好好的开什么药?” 临淄王道:“大哥这些日子总睡不好吃不好,恹恹的没有精神,开剂药吃吃又如何?如今宗室中人丁凋落,大哥该保重身体才是,不要趁了那些小人的心!” 寿春王喝斥道:“老三,你胡说八道什么?当心隔墙有耳。“ 临淄王一脸无辜:”我说了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 我回到殿里,将两位殿下请入我读书写字的西殿,令悠兰焚上一柱香,命春雨奉上两盏茶,地上铺三只蒲团,我让他们两个各坐一个,我则盘腿坐在另外一个上。 我们三个人呈等边三角形分布。 我合上眼睛,调匀呼吸,感受来自他们两个人的气场。寿春王的气息,平和中显得有些怯弱,临淄王的气息,似乎有千军万马,却被什么浊气所堵。 半柱香的功夫,我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下两张方子,放在托盘上,令悠兰传递过去。 悠兰手举托盘,躬身先走到寿春王面前跪下,将托盘举过头顶,垂下头去:“殿下!” 寿春王半信半疑地拿方在手,仔细地读着。 悠兰起身,又走到临淄王面前跪下,垂下头将托盘举过头顶:“殿下!” 临淄王显然大吃一惊,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我有什么问题?我好好的需要吃药?” 寿春王忽然哈哈大笑,指着临淄王道:“什么叫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老三,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一切全报!我也听人家说何姑娘是神医哟,皇祖母的失眠,御医都没有办法,让她治好了。这神医开的药,你可一定要吃!” 临淄王翻翻白眼,将药方匆匆浏览一遍,折起来塞进袖子里,悻悻地说:“不过是一张万无一失的平安方罢了,吃就吃!” 他一跃而起,对寿春王说:“走,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到小校场去看小表妹骑马!” 寿春王诧异地问:“你不是说我们先去御药房,然后直接出宫吗?” 临淄王的脸上呈现出黑红之色:“嘿嘿,我是说了!可是谁规定的我不能改变主意啊?走吧,大哥,一起去。阿草,你也一起来,让寿春王殿下亲自教你骑马。他这个人最耐心了,算是抵你的诊金吧!” 宫内的小校场是介于内宫和外宫的一块地方,在御花园往西。这里离侍卫值班换班的地方也近,通常内宫的眷属和宫女,非经许可不得随意出入。 我们抵达的时候,惜福郡主和西门雀正在马上飞驰,同时飞舞球杆,练习击球射门。她们跟平日截然不同,英姿飒爽,不像宫眷,倒更像当年大唐太祖皇帝的长女平阳公主带领的娘子军,其娴熟的骑技,让我这个初学者望尘莫及。 看见我们进去,西门雀一个闪愣,连忙勒住马。那马猛然获令,急急地停住奔腾的步伐,前蹄在半空悬起,并配着一声长鸣。 惜福郡主似乎全没看见,依然纵马狂奔。 西门雀跃身下马,跑过来对着两位殿下行礼:“两位殿下好!今天怎么这么巧,两位殿下也来练马么?” 寿春王谦谦回礼,临淄王却似乎全没听见,一双眼睛追随着惜福郡主满场奔腾的马。 在另一边观望的程思德一边看顾着惜福郡主,一边一路小跑过来,单腿跪地地行礼:“在下拜见寿春王临淄王殿下!” 寿春王伸出手躬身搀扶道:“程侍卫请起。大家自己人,毋须客气。” 临淄王的目光自惜福郡主的马上收回来,微笑道:“老程,免了吧!您是皇祖母的侍卫,我们哥儿俩可不敢当。” 虽然说着不敢当,但是话里话外,皇家的气派不减分毫――这对他来说,大概算是最平易近人的态度了。 程思德起身,对着我抱抱拳作个揖道:“何姑娘好!程某记得何姑娘要再过两天才跟阿忠上第二课――” 临淄王大手一挥解释道:”她是被我们拖来看热闹的。你那里可有什么闲置的马匹没有?有的话牵一匹来,让大郎扶她走一圈。“ 一个郡王教宫里不知哪里跑来的孤女骑马,这大约是武周皇朝最耸人听闻的新闻了。我看见西门雀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居然拉着寿春王的手摇一摇,撒娇说:“殿下,你来教我打球,让程思德去教阿草骑马!” 我看见临淄王似吃了酸杏子般地咧了咧嘴。程思德扭过脸去注视着惜福郡主。 毕竟马上奔跑的惜福郡主还是他的责任。 惜福郡主向我们渐渐靠近,将手中的球杆扔给站在一边的小内官,飞快地自我们身边掠过。经过我们的时候,身子凌空一侧,伸手将临淄王的白玉簪拔了下来。 临淄王头上的太平冠摇摇欲坠。 惜福郡主勒住马,打马转身回到我们身边,跳下马,伸手到临淄王面前,展手指,那白玉的簪子在她粉红的手掌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那是根和田羊脂玉簪。 临淄王指指自己的头顶,笑吟吟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戴簪自然要烦劳拔簪人啦!” 惜福郡主没想到他会施出这一招,跑马晕红的脸,唰的一下变成一块红布。她咬着嘴唇,只把手伸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的人,从寿春王到侍女内侍,全都傻愣愣地看着,不由自主地被迫围观。 临淄王稳坐钓鱼台。 惜福郡主恨恨地拉住他的一只手,将簪子拍在他的手上,再回到马前,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又绕场狂奔。 临淄王哈哈大笑,一边将簪子插在头上,固定太平冠,一边大声对着那渐渐跑近的马大叫:“这手好香呢,我从此不洗手了!” 惜福郡主挥着马鞭抽过来,吓得大家四散逃开。 临淄王走到西门雀身边,叫声“得罪”,将她的马拿过来,飞身上马,追着惜福郡主而去。 西门雀顿脚:“这是怎么说?我的马给他们打情骂俏啊!”她的眼因为愤怒有些出火。 寿春王连忙安抚她:“阿雀,你也累了吧?可要喝水?” 西门雀的贴身侍女连忙递上她的水囊。 宫廷里的水囊做得非常精致――皮套子上绣着精美的花,银镶玉的壶嘴,处处显着精致和富贵。 西门雀拿过水囊,猛喝一口。 寿春王笑吟吟地问:“阿雀,你是想再骑一会儿,还是――” 那笑容,似乎又是镜里看花水中望月,不那么真切,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西门雀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展颜一笑,说道:“算了,不骑了,我肚子饿了!让她们去御膳房要些点心来,你陪我到御花园避风亭饮茶吃点心去。” 寿春王道:“好,好!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西门雀看也不看我,拉着寿春王从我身边飘过。 一群人静悄悄地跟在后面,出了校场大门。 一个小内侍又牵了匹马过来,程思德接过缰绳,来到我身边说:“何姑娘,既然来了,就上马吧,我牵着你走几圈,找找感觉。” 可是我的屁股还疼着呢!! 惜福郡主飞过我身边,叫道:“阿草,加油!” 临淄王飞过我身边,有样学样地叫道:“阿草,加油!” 我有选择么?似乎没有。我咬咬牙,战战兢兢地将脚塞进马镫。 虽然那是匹比较矮的马,第一次我还是没上去。程思德在身后轻轻一托,我终于坐上马鞍。 在屁股和马鞍亲密拥抱的一霎那,我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 程思德牵着马溜着校场的边缓缓地走着,观察我的姿势和神情。他说:“放松,放松,何姑娘,别怕,有我呢!” 大约走了半圈的样子,他轻拍马屁股,那马得得地一阵小跑。 我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惜福郡主经过我的时候,哈哈大笑:“阿草,别怕,你行的!” 临淄王依然有样学样,尖着嗓子对我说:“阿草,别怕,你行的!” 他似乎太快活了,挥着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我不知道那鞭子是不是不小心打到了我的马屁股,我身下的马突然加快了速度,狂奔了起来。我声嘶力竭地尖叫着,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程思德惊慌的大叫:“何姑娘,抱住马颈别放手!” 我紧紧地抱住马颈,整个身子贴在马背上颠簸着,一阵阵剧痛从四面八方传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 伤情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真的很丢人,最后我是被抬回百草居的。 我被抬回去的时候,躯壳里尚存一点点微弱的意识,但是所有的意识都像一团理不清的麻线团,纠结地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我的身体像一团泥,没有杖刑的血肉模糊,可是这皮囊和骨架的里面,内脏也许早就支离破碎。 我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 春雨跟随我去的小校场。她一边差使小宫女飞跑回宫向悠兰传信,一边呼喊着我的名字,呜咽出声。 我听见的,我发誓我听见的,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回答她,只将眼皮睁了睁,又无力地合上。 我听见临淄王急躁的声音在呼喝:“快抬肩舆来!”也许他认为自己为此事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心有愧疚吧。作为皇孙的他,所能表达的感情与同情,大约也只能如此了——毕竟我们贵贱悬殊,君臣有别。 惜福郡主的声音显然比他要镇定:“殿下,肩舆虽然舒适,但是恐怕来不及了。这里休息室内定有长凳,虽然窄些,可是阿草瘦小,应该没有什么大不便,先把她抬回百草居才是正经。” 有小内侍飞跑进校场边的休息室,自里面抬出一条长凳,晴和与春雨以及另外几个宫女,齐心合力地将我在长凳上放好,小心翼翼地扶着我,一路由小内侍抬回百草居。 悠兰镇定地迎出来,一切繁琐的礼节都被临淄王大手一挥全免了,她们匆匆把我送进卧房,忙着给我喂蜂蜜水,请御医。 我的一根肋骨断了。御医给我接上骨,在断骨处缠上绷带固定,低声叮嘱悠兰:“要在床铺上躺一个月方可下床走动。” 在床铺上躺一个月?! 临淄王等百思不得其解:“骑马会把肋骨骑断?” 御医说:”她伏在马上颠簸,太过激烈,人又瘦小,骨头脆弱,故有此劫。多给她喝骨头汤等补骨之物才是。” 他开了药方,对着临淄王和惜福郡主行礼告退。 惜福郡主进来安慰我几句,起身道:“你睡吧,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与临淄王同时离去。 屋里安静下来。悠兰轻手轻脚地进来,替我掖掖被子,小声说:“唉,真是飞来横祸!本来好好的,后日跟阿忠侍卫学,这倒好,要躺一个月,只怕三个月内最好不出门,在家里静养。” 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没听见她接下去唠叨什么,我痛得一会儿重一会儿轻,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那一觉,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睡了还是没睡着,因为我的意识似乎一直没有停止过。迷迷糊糊中,我似乎感觉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我的额头,然后一只温热的嘴唇贴在上面,温柔地说:“我的阿草没发烧。阿草就是累了,想要歇一歇。” 呵,那声音是母亲。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娘,娘,你去哪里了?阿草想死你了!“ 我拼命地睁眼,想看清楚久违的母亲,可是无论如何睁不开。我四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扑进母亲的怀抱。 母亲温暖的手紧紧地按住我的手:“阿草,别动,别动。你受了伤,要好好养伤。娘很久没见阿草了,好容易找到宫里。娘看阿草过得很好,总算放心了。” “娘,娘。”我看不见她,两手在空中乱抓。 母亲转身离开,飘于空中,越飘越远,我急得大哭:“娘!娘!!” 我哭得惊醒,以手抚额,似乎还有母亲的嘴唇留下的温柔。 悠兰急步冲进来,抓住我的手安抚道:“姑娘,姑娘,是我,是悠兰。你做梦了吧?是不是魇着了?” 我睁开眼,想转过头去,脖子却似铁打的,一动不能动。 “痛!“我呻吟着。 悠兰道:“太医临走的时候交待过,说姑娘睡一觉之后,可能浑身酸痛,动弹不得。太医说这是姑娘在马上颠簸,又绷得紧,皮肉拉伤。姑娘骨头断了,如果动不得就不要勉强动,断骨错位就更难办了。” 深秋日短,室内已经掌灯。因我睡着,所以灯点得不亮,我目光所及的帐幔之后,似有层层叠叠的黑影,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母亲是在那纱帐之后偷看着我们吗? 我紧一紧悠兰的手,问道:“悠兰姐姐,刚才有人进来过吗?“ 悠兰道:“没有。药抓来了,已经煎好,春雨在那边茶炉子上守着呢,一直坐在火上,要时时地加点水,怕凉了,也怕煎干了。” 我低声道:“刚才我似乎觉得有人摸我的额头。” 悠兰道:“噢,大约是我进来过一次,看看姑娘有没有发烧。我的手有些冷,怕不准,所以又用嘴唇试试。太医说了,如果姑娘发烧,要及时告诉。万幸,别看姑娘身子瘦弱,倒很健朗呢。” 难道刚才的一幕只是幻觉?它确实发生了,可是主角不是母亲,却是悠兰。 我转过头去,泪水滚滚流下。 悠兰默然了一会儿,显然想不好是装作看不见,还是劝慰我几句。她在床头缓缓坐下,用手巾帮我把泪拭干,说道:“姑娘想家了吧?是不是思念奉义夫人?姑娘,我去把门关上,你要哭就哭出声来罢,千万别憋在肚子里。” 她起身走出卧室,将守在屋外的宫女打发出去,关上外殿的门,再回来关上卧室的门,重新坐在床前,抓住我的手抚摸着。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阵委屈,令我磕磕巴巴地哭着叫出声:“悠兰姐姐!” 悠兰轻声道:“奴婢知道,奴婢知道。奴婢当年进宫的时候,夜里常常躲在被窝里痛哭。姑娘,你这么小,没有娘寄人篱下的苦楚,悠兰都知道。你要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以后还有很多日子要过。” 我呜呜地哭出来,悠兰不住地给我擦泪,自己也泪如雨下。 一入宫廷深似海,这里面,除了宫婢内侍,个个都比我大,我像一只小小的蚂蚁,谁要踩就踩,要捻在指上赏玩就捻在指上赏玩,我不明白这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岁月,我又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悠兰和春雨,也许以后还有回家再见爹娘的日子,那么我呢?在人生的前方,还有什么亲人在等待着我呢? 我只哭了那么几声,便停止了。我无法继续下去。这是皇宫,不是许家村。在许家村,继父许盛业为族长奔波也好,出去赌钱喝酒也好,时时不在家,家里只得我和母亲。我若有什么委屈悲伤,可以蒙着被子哭,可以抱着母亲哭,没有人能听见。可是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一步也不能走错,一句也不能说错,否则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可能会搭上悠兰和春雨。 就算我活腻了,可是她们没活腻,她们跟所有的内侍宫女们以一样,像蚂蚁般地活着,任劳任怨,也只能如此。 她们是无辜的。 再说,这种孤苦无依的痛,必定要靠着一个肩膀或者一个怀抱,像母亲的怀抱和肩膀那样温暖而坚强,才能痛快淋漓地发泄出来。 悠兰见我不哭了,便说:“药已经温在炉子上很久了,我服侍姑娘喝下去吧。” 她命人去传药。春雨亲自捧了进来,悠兰轻轻地拿一只枕头,将我的头垫高,用调羹喂我喝下去。 喝完药,喂我吃了蜜饯,又吃了半碗粥,我又昏昏然睡过去。 就这样我在床铺上至少安静地躺了十天。春雨在我的要求下,坚持一个人去了学堂,将学的内容转述给我,陪我一起复读课文。有一日她挠头笑道:“平日听先生讲课,左耳进右耳出,好像这字就是不肯认我。这几日因为要回来给姑娘交差,不得不打点精神认真听讲,回来跟姑娘一起念,好像认字的速度,提高得飞快!那些字,争先恐后地排着队找我来了!” 听得悠兰莞尔,娇斥她道:“可怜,必得姑娘受这份罪才能让你对念书上点心。”、 春雨看看左右,拉着悠兰一起坐在床头,在耳边窃窃私语:“可惜姑娘那日在校场出了这一档子事,没看见避风亭那精彩的一幕!” 避风亭?悠兰跟我大眼瞪小眼。春雨抿着嘴卖关子。 我凝神细想,似乎那天程思德鼓动我上马前,西门雀拉着寿春王的手自我眼前飘过,去的就是御花园荷花池边的避风亭,说是要饮茶吃点心。 我醒悟地看向春雨。 春雨得意地冲我眨眨眼,小声说道:“哎呀呀,那天那个小鸟把寿春王拉到避风亭,一开始宫人们还没把茶和点心送来,她拉着寿春王在荷花池边散步,一会儿靠在寿春王身上叫冷,害得寿春王只好把自己的斗篷解给她,而她的贴身侍女玉莲,手里正捧着她的斗篷!” 悠兰骇然地张大嘴巴。这在当时,即使有开放之风的武周一朝,对未婚女孩来说,也是不端庄的举止。西门雀不管怎么说,跟女皇陛下沾着点亲戚关系,她这么不自尊重,传到女皇陛下耳朵里,又是一顿饥荒。 春雨像个小传声筒,巴拉巴拉地没完没了:”这还不算。后来茶来了,那个小鸟不仅仅像侍女一样亲自奉茶,还亲自用手捻了点心送到寿春王嘴里。她自己的侍女,都把头背转过去,肉麻得不能看。“ 联想到那日,临淄王指着自己的头顶的冠让惜福郡主亲自把簪子插上,而惜福郡主将簪子拍到他手上的情节,我不得不承认,跟惜福郡主相比,她是远远不及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再到后来,她越来越不像话了。“春雨接着说,“她看见避风亭一角摆着几盆菊花盛开着,上去折了一只大红色的,让寿春王给她簪上。寿春王吓得连连后退,称自己不会簪花,怕给她簪坏了。她居然凑上去把花硬塞进寿春王的手里,据说寿春王是擦着汗给她簪上的。后来她说避风亭太冷了,要寿春王到她宫里去说话——” 我跟悠兰目瞪口呆。我记得上一次她请临淄王去她宫里,就被女皇陛下在上官大人面前骂过,这次怎么又犯这毛病? 看来人的本性,要改也难。 悠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姑娘,如今的宫里,除了太平公主,所有的王子王孙中,武姓得意张扬,李姓如履薄冰。皇嗣本人十分检点,尤其在他的嫡妃刘氏和德妃窦氏被陛下杖毙之后,更是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走一步。寿春王和临淄王虽然时常进宫,可是行事十分小心。姑娘,你别看临淄王平时嘻嘻哈哈的,他可知道分寸呢。对了,姑娘,我这几日正要跟你说——寿春王的生母就是皇嗣殿下的嫡妃刘氏,临淄王的生母,是皇嗣殿下的德妃窦氏,这两个人死得非常蹊跷,是宫中的禁忌话题,不论谁与姑娘说起,姑娘都要装做听不见,听不懂!“她转头瞪一眼春雨,道,“还有你!哪天说露了嘴,神仙都救不了你!” 春雨一时间也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春雨明白。姐姐放心。” 我听了此言,自然不敢再问来龙去脉。有些事情,也许不知道是福气,知道了反而是祸害。我从此对这两位少年郡王充满了同情——他们只比我大两三岁吧,也一样的失去了母亲。不过我的母亲是为了护我受了冤屈病死,他们的母亲却是被他们做女皇的祖母不由分说地杖死。女皇陛下想解救我的母亲,却亲手杀了孙儿的生母。在我眼里,女皇陛下是至明至察的青天,那么在她的两位嫡亲孙儿的眼里,她又是什么? 我忽然明白了寿春王眼里那淡淡的哀愁。 春雨连忙接着原来的话题讲:“是的,寿春王哪里敢去武家姑娘的宫里?他说死说活地拒绝,那个西门小鸟说死说活地强拉,这个时候传来姑娘被疯马颠昏过去的事,寿春王总算找到托辞急匆匆地赶过来,刚好碰到临淄王和惜福郡主告辞出来,于是跟着临淄王一起出宫回府了。据说寿春王当晚就着了风寒发烧呢,请了太医院的太医去诊脉,让好好歇着,十天半月别出门。” 悠兰点头说:“我看寿春王殿下一半是身子弱,一半是被西门姑娘的豪放做派给吓得!” 春雨掩袖笑道:“谁说不是呢?要我是寿春王,我也给吓得起不来床了!” 我们三个人正说笑着打发无聊的养病时光,门口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百草居的内侍宫女都给悠兰训练得很好,知道我们在说一些不想让人听到的话,有事来禀报的时候,往往会加重脚步。 外面传来小宫女苗儿清脆的声音:“皇上宫里的苏公公求见。” 就是前几日请我去给奄奄一息的小鱼儿看病的苏又明。悠兰赶紧走到门口说:“快请,快请。”她迎了出去。 我听见她招呼苏又明的声音:“苏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既然小宫女用“求见”两字,苏又明所来,肯定不是传旨的。 我听见苏又明关切地说:”听说何姑娘马上受了伤,早就想来看,一直不得闲。昨日小鱼儿也听说了,便央我带他来看何姑娘,要亲自向何姑娘谢救命之恩。今日我换了班,特地带他过来认认路。过几天他也要销假进宫伺候了,大家以后有个照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 义弟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听见悠兰轻快的声音在说:“哟,小鱼儿也来了!你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地缩在苏大哥身后,恕我眼拙,居然没看见!身子可大好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回答道:“悠兰姑娘好!小鱼儿这一向病着,没给姐姐们请安,姐姐们勿怪。那日春雨姐姐跟着何姑娘到我屋里去,我睡得昏昏的,也不知道,实在无礼,春雨姐姐也莫要怪我!” 悠兰笑道:“听着声音似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依旧是那个怯怯的声音道:“小鱼儿别无所愿,因为听说何姑娘马上受伤,特地来看望,也是来谢谢何姑娘的救命之恩。小鱼儿家境贫寒,一无所有,只略学了些按摩之技,愿意在不当值的时候,来为何姑娘做个按摩,减轻何姑娘浑身肌肉酸痛之苦。” 悠兰笑道:“刚受伤的时候,浑身是痛的,这些天已经好多了。你身子也刚好,心意领了,按摩还是算了吧。” 那声音哀求地叫道:“师哥!” 苏又明的声音又复响起:“悠兰姑娘,好歹让他见何姑娘一面,当面致谢也算尽了份心意!” 悠兰无奈的声音道:“也罢,我去问问姑娘。” 门帘轻轻地飘了一下,悠兰进来走到我床前轻声道:“姑娘,要不让小鱼儿进来跟你见一面吧,他难得进来一趟,还是苏大哥特地换了值陪他进来的。” 我说道:”让他进来吧,也让我看看他怎样了。你扶我坐起来,否则多不礼貌!“ 我大多数的时间躺着,翻身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坐起来的时候怕胸腹用力,伤了骨头,一般是春雨和悠兰把我架起来。 悠兰半跪在床头,用力撑着我靠着床头坐。 她走到门口,打着门帘对外屋的人说:“请进吧。” 门帘一掀,还没等我们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一个人在门口扑通一声跪倒,膝行几步向前,匍匐身子磕下头去:“何姑娘,小鱼儿谢过何姑娘再造之恩!何姑娘从此是小鱼儿的重生父母,此生此世,若有出头之日,一定倾力报答!” 悠兰一脸惊诧地望望小鱼儿,再望望我,想说什么,却终于抿抿嘴,没说出什么来。 我坐在床铺上急道:“哎哟,悠兰姐姐你愣着干什么?快把他扶起来!这是怎么说!” 我这一辈子,在母亲入狱之后,逢人说好话,遇人就磕头,小小年纪,已经磕了无数的头,有的是真心的,有的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被人磕头,却是平生第一次。而磕头的人,听起来是那么真心真意。 悠兰赶紧上前要扶起小鱼儿,不料小鱼儿的身子似是钉在地上,仍旧趴在那里切切地说:“小鱼儿一番话若非真心,这辈子总有一天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小鱼儿出身贫寒,别无所有,但是对父母亲人的孝敬之心却无处安放。小鱼儿身为卑贱的奴婢,不敢认何姑娘为姐姐,但是小鱼儿一定将何姑娘当作姐姐看待,一生一世不敢违背!” 说着他重重地磕下头去,头碰到地板的声音,咚咚地敲在我的心上。 想一想,他的年纪大约只比阿树大两三岁吧?见到他这么说,我不由地想阿树。他会不会是阿树呢? 我被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惊呆了。可是这想法一旦产生,像春天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蔓延得整个身心都塞满了。 我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悠兰的脸都绿了!苏又明的神情也充满了骇然。 小鱼儿反而非常平静,膝行到我床前,仰脸看着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彼此看清楚对方。他大病初愈,脸色尚且苍白,但是整个脸型十分清秀干净。可是这清秀干净的背后,却充满了苦楚和沧桑,甚至一点点的仇恨。 这是我的阿树吗? “你转一个头。”我说。 他转过去向窗户,露出一边耳朵。耳后没有那个熟悉的胎记。我让他再转到另一边,仍然没有。我的脸上交织着失望和暗喜的神情,大约看起来很怪异。 失望的是他不是阿树,暗喜的是,如此甚好,阿树不会入宫做内侍。我希望他不管怎样贫穷也好,磨难也好,能留下完整的男儿之身,娶妻生子,生生不息。 悠兰担心地叫:“姑娘!” 我勉强笑道:“没什么。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弟弟阿树。“ 小鱼儿连忙又要磕下头去:”小鱼儿不敢高攀,但是此生一定把何姑娘当作最亲的姐姐相待!“ 我那无处安放的灵魂,东游西荡了一阵之后,似乎找到了某个栖身之地。我伸出手去想拉住他,却又不敢做太剧烈的动作。悠兰见状,连忙去拉小鱼儿:“姑娘让你起来说话。” 小鱼儿固执地跪在那里。 苏又明像是才缓过神来,道:“这孩子,就是心实!” 我缓缓地说道:”你若不嫌弃我寒微,在宫中是个无权无势的无用之人,就让我做你的姐姐吧。你姐姐的故事我也听说了。我不敢说比你亲姐姐做得更好,但凡有什么事情,希望能尽量为你挡些风霜。“ 小鱼儿直愣愣地跪坐在那儿,目瞪口呆。 苏又明呆若木鸡。 悠兰像根石柱,懵了。 小鱼儿磕磕巴巴地说:”小弟拜见姐姐!“ 他恭恭敬敬地后退两步,端端庄庄地磕了三个响头。 苏又明对着悠兰说:“茶,茶!” 悠兰恍然大悟,转身去倒了一杯热茶,用茶盘端过来,俯身递到小鱼儿面前。 小鱼儿自茶盘上捧了茶,又膝行两步到我榻前,举过头顶:“请姐姐饮茶!” 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命悠兰道:”悠兰姐姐,请将我首饰匣子里的那根青玉簪拿来送给小鱼儿,再封十两银子给他,算我的见面礼。弟弟,莫要嫌姐姐出手寒碜,姐姐跟你一样,也是出身寒微。 小鱼儿泪流满面:“姐姐,弟弟不敢。今日弟弟空手上门,已是羞愧!这厚礼断断不敢要的。” 苏又明在旁边解释道:“他病刚好,总没出门。他在皇上宫里当杂役,也没什么积蓄,若不是何姑娘病了他惦记着,是无论如何不肯今日上门的,总想着病好了能出宫去为何姑娘亲手挑件礼物呢。” 我们交换了庚帖,叙了长幼,我是姐姐,林小鱼是弟弟,我们结为异姓姐弟,悠兰和苏又明是见证人。 小鱼儿没有待得更久,因为我需要休息,而苏又明当值的时间快到了。他们告辞之后,我在悠兰和春雨小心翼翼的扶持下,自榻上下来更衣(在宫廷里面,“更衣”有时候就是上厕所的代用词),然后在屋中缓缓散步。 有些日子脚不沾地,人显得虚飘,都不会走路了。 看来我是需要多下床走动走动。 悠兰和春雨都下去忙碌,房间里外只留了两个小宫女值守。我一个人在屋内寂静而孤独地走着,一圈又一圈。 我享受着这份孤独。 跟一个最低微的内侍结为姐弟,大约真把悠兰和春雨吓坏了吧!别说是在武周的宫廷里,就算回到大唐的宫廷,也没有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她们肯定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很简单,因为小鱼儿跟我太像了,我们不是血缘姐弟,胜过血缘姐弟。我们都是孤儿。我是没有双亲,他有一个父亲,却不如没有父亲;我已经了无生趣,他曾经想放弃生命。 最重要的一点,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他心底潜藏的仇恨。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是复仇。我可以想像,他复仇的目标是他的继母,也许还有生父。 要复仇,身为女皇宫廷的杂役是办不到的。他唯一可走的路是往上爬,寻找一切机会往上爬。爬到高处,才有资格俯视众生,抬起手,碾死一个人像捻死一只蚂蚁。 我心里何尝没有这个念头?有朝一日,如果我能做到,我也要复仇——我要让那些在何家村许家村村,欺辱过我和母亲的人有朝一日跪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地给我磕头,请求我的饶恕。我要抬起脚将他们踩到脚下,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我已经不是那个在许家村寄人篱下,忍辱偷生的,任人欺凌的小女孩,凡是别人加在我和母亲身上的苦难和耻辱,指着苍天的名义,我要他们一样一样地还! 逝者已去,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做这些!否则我活着干什么! 小鱼儿跪在我的榻前,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彼此的心思,也算心有灵犀。 悠兰和春雨,虽然感到诧异,但是她们谁也没有多问。在宫廷里生存的人,天真如春雨,也懂得什么时候可以问,什么时候应当闭上嘴。 又过了两日,小鱼儿在销假进宫当值前特地到我宫里来拜见。当时我站在案前练字,他由春雨引进来,先跪倒磕一个头:“小弟拜见姐姐!姐姐身子可好些?” 春雨奉上茶,退了出去,守在堂屋的门外。 我连忙说:“快起来。你莫要姐姐弯腰去扶你。“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自袖子里摸出一只漂亮的纸盒,弯腰奉上道:”小弟实在寒微,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望姐姐莫要嫌弃。” 我打开纸盒,只见里面是一只深色的牛角梳,上面刻了花花草草,填上彩漆,煞是好看。 小小发梳,显然不是用来梳理头发的,是用来插在发髻上做装饰的。 我嫣然一笑:“让你费心了。” 他的脸上漾出甜美的笑容,让我看得一呆——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心里存着些纯真。他要认我为姊,倒真的不一定出于什么很深的目的。也许跟我一样,一颗灵魂孤独地在宫廷里飘荡,无所依托,要找个栖身之所。如果这样的结缘能带来别的好处,那是意外之喜了。 我令他坐下喝茶,缓缓道:“我是一个孤女。” 他答道:“姐姐的事大家都知道。” 我说:“你几乎是个孤儿。” 他绷紧了脸说:“我是个孤儿。我无父无母,唯一的亲姐姐也不在了。” 他说到“亲姐姐”三个字,无喜无悲,面无表情,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对他的解读没有错。他不认他的爹。 我点点头:“现在我们结为姐弟,彼此命运便是一体。我们在这宫廷里,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小鱼儿道:“我的命是姐姐给的。此生负天负地,定不负姐姐。” 我再点点头:”我一定像看护我的亲弟弟那样看护你。” 小鱼儿道:“姐姐的亲弟弟自幼走失,难道一点消息也无?”、 我摇头:“音信渺茫,生死不知。” 小鱼儿道:“若有一天我有本事在外面行走,一定竭尽全力帮姐姐打听寻找。姐姐的弟弟便是我的兄弟。” 我走到案前,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我给你开的方子,你再接着吃。“接着我又问,”你吃药可还方便?需要自己花钱么?“ 小鱼儿面色踌躇。 ”跟姐姐还要隐瞒?“我半嗔半怪地催促。 小鱼儿道:”实不相瞒,凡是内侍有病,要上报掖庭令,掖庭令会找太医院大夫来给瞧病,开了方子在御药房拿药。没有太医院的药方,御药房不给药。上次姑娘开的药方,是御药房网开一面,把我死马当活马医,也是苏大哥找高大人去跟御药房打了招呼。“ 我奇道:”那么我给宫里的贵人们开的药方呢?“ 小鱼儿苦笑:”他们是贵人,我只是个打杂役的内侍。姐姐给贵人开药,是皇上御批的,如何比得!” 我想了想,将药方从他手里拿过来,说道:”如此,这药方还是我让悠兰姐姐差人送到御药房,就说是我喝的药。你在皇上宫里当差,想必煎药也不方便,还是在我这里煎好,你想办法到我这里来喝吧。“ 小鱼儿眼里充满感激:“小弟实在受姐姐恩惠太多。” 我笑笑:“你这话就见外了。不如这样,这次姐姐受伤实在厉害,这几日练字,胳膊肘发虚,笔有些提不起来。要不你给我按摩按摩?” 小鱼儿眼睛一亮,立刻跪起来膝行到我身边道:“姐姐快告诉我,是哪里发虚?” 就这样,小鱼儿为我有些麻木虚弱的四肢做了很专业的按摩。他的手温柔轻巧,但是每一次的用力都十分到位,我感到自受伤以后,四肢从来没有这么通泰过。 我眼望着窗外下午最后时刻那苍白无力的阳光,平静地说:“也许用不了多久,御药房会巴结着给你送药呢!” 小鱼儿的手顿了一顿,不解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一笑。那一笑第一次让我感觉,也许我真的是个女巫,何家村的夷人们说的也许不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 成长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再次见到阿忠侍卫,百草居的院子里。太医说是让我在床铺上躺一个月,我哪里躺得住?我先是在屋内转圈,等到洛阳城里的第一场小雪雪化的时候,悠兰陪着我在百草居的院内兜圈散步。 我们先在暖棚里看小内侍伺候那些草药。紫蓝已经长成小小的一株,很有些样子了。我看着小内侍给那些小苗松土,施肥,总也看不厌。如果不是悠兰不准我弯腰弓背,我更愿意自己蹲在地上亲手照料它们。 紫蓝跟着我到了洛阳城,阿雪呢?那条美丽的银狐,那年冬天一别之后,再无音讯。 她究竟怎样了?还在深山丛林之中躲避猎人的陷阱和刀箭吗? 我长叹一声出了暖棚,抬头仰望百草居上空那小小的一方天空。 雪后的天空,澄明干净。一队南飞雁自头顶飞过。 “几日没出门,不知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样了?”我对悠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 悠兰小声说:”寿春王自从上次跟西门姑娘在避风亭饮茶,似乎被风吹得伤风,在府内卧床不起。皇上知道了那日的事,把西门姑娘叫去申斥了一顿,说她不尊重,命她闭门思过。西门姑娘这几日在宫内郁闷得不行,打鸡骂狗,宫人们不得安宁呢。这几日学堂里只有惜福郡主和春雨两个人在念书。” 我说:“我倒觉得自己不妨事了,想去学堂念书呢。” 悠兰笑道:“其实老闷在家里也确实无趣,到学堂里走动走动,又能念书,又有热闹,心情好,心情一好,这伤便好得快些。” 说话间来到百草居的大门口,见到程思德和阿忠侍卫结伴自门前走过。 阿忠侍卫在门口停步,程思德随后也站住。 程思德惭愧地说:“都是我不好,那天没看住,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害得何姑娘受伤。” 阿忠侍卫道:“你是该死!你想想,惜福郡主和临淄王两个老骑手在场上飙马,阿草一个刚学了一天的人,你凑什么热闹让她跟他们同场遛马?!傻啊你!” 程思德道:“我知错了。你就别念!自从出事后你都念了我多少遍了?朝廷的剐刑也没你这么厉害。你都快赶得上我娘了!” 我和悠兰站在门口,对着门外,正不知该不该打个招呼。他们俩似乎也有些犹豫要不要进来。 忽然之间八目相对,门外的两个人愣在那里。 我微微地笑了笑。悠兰深施一礼,道:“两位侍卫大哥好!” 阿忠侍卫与程思德也行礼下去:“何姑娘好。悠兰姑娘好!” 我对阿忠侍卫道:“请阿忠侍卫不要再怪程侍卫了。那日要不是程侍卫不要命地拦住那匹发疯的马,阿草只怕现在已经成为马蹄下的冤魂。” 阿忠侍卫“哼”了一声道:“他闯的祸,他不收拾谁收拾?!” 悠兰见状,连忙解围地转移话题:“两位侍卫大哥这是下值呢还是上值呢?” 阿忠侍卫道:“我们今天值夜,上值呢。” 悠兰看看天色,道:“上值啊?换值的时间还没到吧?” 程思德道:“这不他要早点过来,说是顺路看看何姑娘,谁知道到了门前,他又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说:“既然还有些时候,请两位侍卫大哥进来饮杯茶吧。” 程思德率先跨进门道:“那谢谢何姑娘大人大量不怪罪还给我茶喝哈。这几天化雪,天气贼干,都渴死我!” 我嫣然一笑,转身在前头引路。 走着走着,我听见程思德的声音在我身后炸响:“哎哟,阿忠,你看看何姑娘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吓得一个哆嗦,站在当地。 悠兰也吓得面如土色,问:“怎么不一样了?” 程思德道:“何姑娘好像往上窜了一大截!我记得以前何姑娘比悠兰姑娘要矮一截的,今天看上去好像也没差多少了。” 悠兰松一口气笑道:“真的?” 程思德用手摸着下巴道:“要不麻烦何姑娘和悠兰姑娘背对背站一起让我们看看。“ 悠兰半信半疑地看向我。我默默转过身去,与她背对背地站在一起。 程思德两只巴掌一拍,笑道:“看看,我说得怎么样?现在何姑娘跟悠兰姑娘,只差一根指头了!” 我转头看向阿忠侍卫。阿忠侍卫含笑的眼神让我确信程思德没有开玩笑。 悠兰笑道:“莫非我天天跟姑娘在一起,反而不觉得?”她呵呵地笑着吩咐小宫女去奉茶,又说,“也许我们姑娘这些日子骨头汤喝多了,所以个子猛窜?” 初冬的天有些阴冷,我吩咐宫女在茶内加了些枸杞。悠兰一边奉茶,一边对两位侍卫絮絮地汇报:“姑娘也没啥大碍了。在床铺上躺了几日,御医说骨头长得不错,如果想走动走动,也可以下床了。姑娘自己坐不住,起来又是读书又是练字的。皇上和上官大人都差人来问过。” 我连忙说:“皇上皇恩浩荡,阿草真不知道这辈子何以为报。” 阿忠侍卫板着脸说:“皇上又带着大家打了几场马球,好不热闹,只有你去不成。” 我惭愧地笑笑:“反正我也不会打,去了也是白去。” 阿忠瞪一眼程思德:“如果不是这家伙,你这会儿至少可以骑马去西苑了。” 程思德掩耳道:“又来了又来了!” 我赶紧求情道:“请阿忠侍卫不要再怪程侍卫了。是阿草自己不好,不自量力。” 阿忠侍卫道:“你好好养伤,快些好起来。说着年下就要到了,宫里从上到下都忙得紧。皇上每日批复奏折到深夜。年下的时候,初一十五,宫里都很热闹,你要是错过了可不合算。” 悠兰说:“对了,尚衣局派人来说要姑娘去一趟量身呢。她们听说姑娘摔伤卧床,跟我说找个姑娘能起身走动的日子,她们派两个裁缝来给姑娘量――皇上赏给姑娘的衣服,再不做来不及过年穿了。” 我想了想,说:“那就这两天吧。若明日能来,就明日上午来,若明日来不了,就约个下午的时辰。我想后日去学堂念书。明日一早,让春雨给先生带个话给我销假吧。” 阿忠侍卫道:“日子还短,何姑娘的骨头还没完全长好,这时候骨头脆,最怕跌倒摔伤。学堂里人多,万一推推搡搡有个什么闪失,又要受一茬罪,不如还是在家里再将养些日子。” 程思德连忙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若是再摔一跤,阿忠还不知道会怎么念叨我呢!” 阿忠侍卫瞪他一眼。程思德缩缩脑袋,冲悠兰做个鬼脸。 我笑道:“阿草加倍小心便是。” 日子过得飞快。在我重返学堂的那天,尚衣局下午午睡后派人来给我量身。我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是尚衣局的尚宫大人贞娘亲自下临,令我受宠若惊。 贞娘是个细瘦高挑的女人,大约三十五岁的摸样。也许因为没有子女,宫廷的生活心如止水,她看上去比一般同龄的妇人要年轻一些,只是眼神里的内容,比真正三十余岁的夫人,要丰富得多。 看起来很是成熟老练。 她的衣服质地讲究但是色彩与剪裁都很低调。 我要行平礼,贞娘连忙上前扶住说:“何姑娘受的是骨伤,还是莫要客气了。” 我赶紧说:“多谢大人怜惜,请大人也一并免了吧,免得阿草惴惴不安。” 悠兰赶紧奉茶上来道:“是啊是啊,尚宫大人还是莫要再多礼了,否则我们姑娘伤势违和的话,就要怪大人了!” 我又说:“量身这种事,怎敢劳动尚宫大人亲来一趟!” 贞娘道:“贞娘明人不说暗话,若是别人的衣服也罢了,贞娘有事要求何姑娘,故而亲自拿了这个差事,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找我有事的,自然是身上有病痛,须得开药。 我凝神望向她。 贞娘喝一口茶,脸上飞上了一层红云,看向左右。 悠兰识趣地退下。 贞娘道:“我年轻的时候拼着命往上争,身子没养好,最近一段日子身上总是有些疼痛,特别是变天的时候,关节总是隐隐作痛。另外月信也不准,七颠八道的。也请太医院的太医看过,吃了些药,总不得要领。听人说何姑娘开药很灵,一直想着找姑娘看看。只是我们尚衣局在掖庭宫里,有天没日的,一直也不得机会。这次能来,也是有缘,还请何姑娘不要推辞。 我立刻说:“大人说哪里话?阿草住在宫里,职责之一就是为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阿草自幼跟母亲种些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些异能,并不懂得医术。说起来大人莫要不信,这些异能要身体好的时候才有用。现在阿草有伤在身,心神难聚,所以很难开药。要不您看这样,让阿草再将养几日,改日阿草去尚衣局为您开药也罢。若是尚衣局有其他的前辈或者姐妹需要,阿草也一并看了,如何?” 贞娘喜不自胜:“啊哟,如能这样,那自然求之不得。什么日子姑娘有空,只管派人来说,尚衣局从上到下,焚香沐浴恭候大驾光临。” 我微笑道:“大人莫要折杀阿草!” 贞娘喝了茶,便起身亲自为我量衣,并拿了厚厚的一本绣花稿子和一本厚厚的丝绸料子剪样,让我挑选中意的绸料和花样。我推辞说只要平常衣服,不用绣花,贞娘道:“姑娘莫要谦逊。宫里对于各级贵人配备什么花样都有严格规定,尚衣局断断不敢逾制。这衣服是皇上赏赐给姑娘的,若是达不到规格,皇上也要怪罪。” 在旁边伺候的悠兰也说:“是啊姑娘,大人让你选你就选吧。” 贞娘一边在旁边记录尺寸,一边念念有词地说:“何姑娘还在长个子,明年春天可能还要窜一大截,所以这衣服要裁得略大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 武三思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对于我的重返学堂,西门雀很是惊讶与不屑。她照例冷言冷语地说:“真是勤勉。为了往上爬,命都不要了!” 我听见装作听不见。她嘴贱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若跟她计较,只怕早就被气死了。 惜福郡主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放学之后,她请我去她的宫里稍坐片刻,算是对那日惊马事件表示歉意。 她说:“那日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不会骑马,不该鼓动你,害得你跌下马,受这份罪。” 我连忙致谢:“郡主何处此言?是阿草自己争强好胜,不自量力,与郡主无关。” 惜福郡主笑笑,让我坐下,宫女奉上茶和点心。她说道:“现在略吃两口垫垫肚子,等下就留在我宫里用膳吧。” 这待遇有些惊人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推辞。 惜福郡主道:“一顿便膳而已,不必谦辞。对了,你跟我说说你小时候在乡下的事。” 我不知郡主想知道什么,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惜福郡主问道:“你跟先生说你在村里跟你邻家的兄妹一起放牛的时候在许家祠堂外偷听学堂的先生讲课——你们那里,你在外面乱跑,你母亲不担心么?家里让你跟男童一起玩耍么?” 我怔怔地问:“为什么要担心?” 惜福郡主道:“你们在家外玩,没有仆人跟着,难道不怕拐子把你们拐跑么?” 拐子?我想起元宵夜阿树的失踪,心中一阵绞痛。我忍着心中的苦痛解释说:“村里都是一群孩子在一起玩,拐子骗不走的。一般拐子也不会到村里去,都是在镇上什么热闹的地方拐孩子。我弟弟就是元宵节在镇上被拐走的。” 惜福郡主再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呵,我不该提这个,惹你伤心了。” 正说着,晴和匆匆进来通报:“郡主,梁王要见您,等在外面。” 惜福郡主皱眉道:“这个叔父也真是,想来就来,也不问人家方便不方便,从来不带提前打招呼的。” 梁王是女皇陛下同父异母兄长元庆的儿子,女皇陛下的嫡亲侄子。女皇陛下的生母杨氏是继室,只生了三个女儿,父亲死后,家里由原配的儿子掌家。这两个前房的儿子对继母极不友善,杨氏一直到女儿被高宗封为皇后,才算扬眉吐气。 武氏女封后,照理要大封娘家,这让当时身为皇后的女皇陛下处于十分纠结的地位——父亲已去世,再上尊号也不能活着享受女儿贵为一国之母的荣光;两位异母兄长对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并不友好,甚至自己在娘家时也遭受过他们的白眼,要恩及他们,实在是不甘。 但是不封武氏一族,在朝臣面前,何来皇后的尊荣?何来国母的威信?皇后的兄弟不服皇后,皇后的恩宠不及娘家,再多的争斗,关起门来自家搞怎么搞都行,而暴露在天下人眼皮底下让天下人笑话,这是断断不可的。 当时身为皇后的女皇陛下吞下往日的不快,表现出母仪天下的气度,封赏了母亲姐妹,也封赏了两位兄长。 她希望两位兄长能感恩戴德,从此洗心革面,辅佐她这个皇后,成为她忠心耿耿的臣子,毕竟她的荣辱关系到武氏一族的荣宠。她跟长孙无忌一帮老臣斗,跟李氏整个皇族斗,四面楚歌,一个不当心,她落马,武氏家族有什么好处?难道李家皇族会因为两个男人曾经冷待继母幼妹而宽恕他们吗? 开什么玩笑?只要他们姓武,掉脑袋是分分钟的事。 可惜她的两位兄长元庆元爽愚笨至极,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他们在家为大,作威作福惯了,面对继母杨氏的“如果没有我女儿,你们能有今天的飞黄腾达”这样的问题,都不知道让一让这位皇帝的丈母娘,非要争一口闲气,答曰:“我们不稀罕。” 不稀罕?刚做皇后的女皇陛下听了这话,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吐血在御书房。以她当时之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个敢说这样的话?也只有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蠢货。 女皇陛下找个差错,将两个不知好歹的兄长贬官到偏远荒凉之地,不久病死在任上。 但是他们的家人,女皇陛下并没有亏待。她娘家的男丁就这么两支,若都杀光,谁能为她卖力?若都杀光,她武周的天下还有什么意义? 况且这两位不识时务拼愚气的兄长,偏偏生了一堆太识时务没有骨气的儿子。这年头,跟谁过不去不能跟荣华富贵过不去。父辈们跟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斗气,斗来斗去把自己的命都斗没了,有什么好处?于是武氏的儿子们认清眼前道路的经纬,极力奉承这个天下第一贵人的姑妈。而女皇陛下不计前嫌,武家的人,只要是向她表示效忠,她便加官进爵给予重用。 元庆之子武三思被封梁王,与她的亲生儿子同等待遇。 在女皇陛下走向帝王宝座的路上,梁王武三思鞍前马后,没少花心思。垂拱四年武三思罗织罪名,诬陷韩王、鲁王等与起兵谋反的越王李贞、琅邪王李冲同谋,迫令他们自杀,并尽杀其党羽。又在去年,他又率领四夷首长请铸铜铁为天枢,借以“黜唐颂周”。 这个耸立在皇城南门的”天枢“,预计使钱百万亿,一时之间,市面上铜钱紧缺,百姓买东西,只能用银两以及绢麻代做货币。 这些溜须拍马,好大喜功,铲除异己的事,很得女皇陛下的欢心。梁王是女皇陛下喜爱的红人之一,在后宫行走,比皇嗣神气多了。 他的故事,我略知一二。当下我站起来略微欠身道:“郡主有客,阿草就此告辞。家里还有些事要料理,改日再来叨扰罢。” 福郡主歉意地说:“也罢,那就改日再聚。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撞上了,阿草,你且跟我叔父见见吧,以后别处遇见,也不会闹出什么误会来。”说着她转头吩咐晴和:“请叔父进来。” 晴和出去未久,一个中等身材,略微显瘦的中年人进来。他长得跟女皇陛下一点也不像,脸窄面黑,唯有一双眼睛向上吊起,微微有些女皇陛下的样子,让他看上去还算顺眼。 眼睛里精光四射,好似天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惜福郡主轻巧地走过去低身行礼:“侄女给叔父请安!家中婶母和各位兄弟姐妹可好?” 梁王笑着低身扶着郡主的衣袖,道:“好,好,侄女也好?叔父忙着奉旨铸天枢,有些日子没进宫了,今日陛见,顺路进来看看你。女大十八变,侄女你越变越好看了!” 惜福郡主脸腮绯红,掩袖笑道:“叔父无事就拿侄女取笑。”她拉着梁王的袖管转头向我,说道,“叔父,我给你引介一下——这位是何田田,上官大人的远亲,会看病开方。皇祖母吃了她的药,很是赞赏呢。阿草,你也来见一下,这是梁王殿下。” 梁王傲慢地看我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笑,对我拱拱手说:“原来是惜福的小友!幸会幸会!” 那神情,彷佛像是对街边的一个乞讨的孩子,扔下一枚铜钱,说声“可怜”便施施然离去——他显然知道我这个“上官大人远亲”的名分有多虚。若我真的是上官大人的远亲,哪怕是一远三千里,他也不会对我如此态度。上官大人是女皇陛下最信任的近侍兼朝廷命官,无论宫廷之内还是朝堂之上,地位独一无二。 梁王,他的位分是亲王之尊,我便要跪下去行大礼:“何氏女拜见梁王殿下。” 身子还没弯下去,便被惜福郡主实实地扶住。她转头对梁王说道:“叔父,阿草肋骨骨折,无法给叔父行大礼,叔父谅解了罢!” 梁王皮笑肉不笑地挥挥手道:“自家人,不必客气。免礼!” 我依然低头小声地说:“谢梁王殿下。阿草打扰多时,就此告辞了。祝梁王殿下福如东海,万事如意!” 梁王心不在焉地点头道:“嗯,这孩子还蛮懂事的。” 我倒退着退出殿外,远远再施一礼,一直退出殿内人的视线,才转身离去。 一身汗早把内衣湿透。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至此,武周皇朝的两支宗室皇族我都算见过了,李氏一支贵气里带着“弱”,武氏一支,骄横里透着“虚”。 春雨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边,一路上提醒着我:“姑娘留神,当心脚下。” 她生怕我摔一跤,再把骨头摔断。 回到百草居,悠兰伺候我进了午膳,刚要躺下小寐片刻,有宫人进来报:“上官大人差人来问姑娘在不在,在的话请姑娘过去一趟。” 我与悠兰大眼瞪小眼。悠兰将来人请进来细问。 上官大人派来的宫女徐徐地说道:“大人今日早起身子就不舒服,勉强跟着皇上上朝议事。中午时分回宫用完午膳,忽然上吐下泻,已经奏明皇上,皇上令上官大人在家休息,着请太医诊治。上官大人说,若是何姑娘身子康健,就请何姑娘也去看看。若何姑娘身子不爽利,便也罢了,等爽利了再说。” 我立刻说道:“我去一下吧。” 走进上官大人的寝宫的时候,殿内燃着香,显然在驱赶和遮盖呕吐留下的异味。上官大人半躺在床铺上闭目养神。她的头发微乱,眼圈发黑,人看上去非常憔悴。 一种精疲力尽的样子。她为女皇陛下,大约也算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上官大人的贴身侍女牡丹亲自到外间迎我,将我引进卧室,上前轻轻地在上官大人耳边低语:“何姑娘来了。” 上官大人缓缓睁开眼,转眼看见我,勉强笑了笑道:“阿草来了!” 我上前便要叩拜,上官大人连忙示意牡丹扶住我。她说:“你的骨伤才好些,别多礼了。再说,在宫册里你可是我的远房表妹。姐妹之间,只管客气什么?!” 我低头惭愧地说:“大人对阿草的恩德,阿草此生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阿草早该来拜谢大人的,只是一时没有凑巧,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谢礼,一拖再拖,便拖了下来。大人千万莫要以为阿草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上官大人咕咕地笑起来:“这孩子,怎么这样认真!好了,太医已经给我开了药,我叫你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趁此空挡,想跟你聊一聊。平日你上学堂我上朝,下了朝还要跟皇上一起批阅奏章,制定诏令,实在是不得闲。这一病,病得我到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转头对牡丹说,“咦,为什么不给何姑娘搬个凳子过来?” 牡丹道:“恕奴婢不周!”连忙转身去卧室一角搬凳子给我坐,自己默默地退下去,守在卧室的门外。 上官大人问道:“这些日子,在宫内过得可好?” 我低头回答:”承大人关照,阿草过得很好。“ 上官大人隐隐笑道:“我听说西门姑娘给了你些不痛快。” 我欠身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已经过去了。” 上官大人凝视着我,半天才说:”你能不放在心上,这是最好的了。阿草,你若不留在这宫里也罢,你既然已经留在宫里,便要明白宫里生存的法则。没有后台没有背景的人,在宫里逢人便要三分笑,做事不可做绝,说话不能说绝,万事要想到给自己留点余地。有时候,给他人留余地,便是给自己留余地。“ 我点头道:“大人教诲,阿草谨记在心。” 上官大人道:“西门姑娘有点缺心眼,说话不留口德。她固然可恨,但是并不可怕。凡是一眼看得到心底的人,都不可怕。” 我默然。西门雀不可怕?她那张刀子嘴,要把我的肉放在她的刀下,一片一片地往下割,那种迟钝的疼痛,不经历的人如何知道? 上官大人笑道:“这人的话,你便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罢了。她这个人,你不得罪她便要如此,若是得罪她,还有你好果子吃?说到底她是皇亲国戚,看在她祖母当年相随的份上,只要她不造反,皇上也不会拿她怎地。既然皇上不会拿她怎地,你跟她斗气,不是拳头打在棉花堆里么?” 我恍然大悟:“大人教诲得是。” 上官大人道:“这宫里,若是有人对你哭,你莫要以为他弱,须得你仗义保护,若要有人对你笑,你莫要以为他跟你好,实际上你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你笑。” 是的,人类的笑有欢笑,有傻笑,有苦笑,有冷笑,有嘲笑,还有有皮笑肉不笑,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笑是哪一种笑。 也许笑里会藏刀。也许今日对你微笑的人,明日会在背后捅你一刀。 上官大人又道:“贵人固然不能得罪,奴婢最好也广结善缘,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奴婢的一句话也可以置你于死地,或者可以救你一命,这都不一定的。” 上官大人是高宗时代高官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插手帝后之间的事,为高宗皇帝起草废后诏书,被当时身为皇后的女皇陛下所杀,家中女眷尽数入宫为奴。那个时候,上官大人还是个孩子,在掖庭里长大,自然知道宫中女婢的故事与辛酸。 上官大人的眼神游离到了窗外。也许“奴婢”一词触及了她的记忆,令她霎那失神。 “大人,梁王听说大人病了,前来问候。“牡丹的声音自帘外响起。 上官大人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示意我噤声,扬起声音对门外说道:”请梁王殿下在进外间喝杯茶吧。“ 接着一阵脚步声,武三思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从帘外传来:“听说上官大人贵体有恙,三思特来探望。大人身子感觉可好?” 上官大人的声音显得柔柔弱弱,完全不复对我语重心长的态度:“梁王殿下亲临探视,在下感激涕零,原该出门迎接的,无奈实在力不从心,还望殿下勿要怪罪。” 武三思的声音里带着过度的热情和赞赏:“大人过谦了。大人为皇上为国操劳过度,才致此重病。为了皇上,为了大周的江山,为了黎民百姓,大人还要保重身体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竖起来,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 玉笔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一日之内两次不期的邂逅,看来我与梁王还真是有缘分,应了后世的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并不知道我跟上官大人在一起,隔着帘子,跟上官大人一来一往地客气着。 “我才刚在惜福那里的时候,听说大人病了,心里急得不得了。大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朝廷栋梁,可要保重身体呀!” 武三思是惜福郡主的堂叔,故而可以省略“郡主”两字。 上官大人眉头也皱起来。她撇撇嘴,可是声音依然娇柔如故:“梁王殿下过奖了。婉儿不过是皇上驾前的一个忠心的卒子而已,尽忠职守原是本分,不是什么功绩。” 武三思接着吹捧:“这尽忠职守四个字,就很难得啊!满朝文武,口是心非,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不知凡几。我今日陛见的时候还跟皇上说过这话,皇上对我的话深以为然。大人的忠心,皇上都看在眼里,定然不负大人!” 他这话说得比较蹊跷。明面上称赞上官大人,看似褒义,可是话里话外,都不忘提醒对方,他是女皇陛下的至亲,跟女皇陛下是一家人,可以站在皇上的一边代表女皇陛下说话。 上官大人翻翻白眼望向屋顶,带着嘲讽的微笑,语气却能一丝不变:“能得梁王殿下赏识,婉儿三生有幸。” 武三思道:“我昨日跟友人相聚,得了一件宝物。这件宝物,我想来想去这满朝文武中没有一个人配使它的,所以今日把它带进宫送给大人,也算宝刀配英雄,美酒赠名士。” 没一会儿,只见牡丹手捧托盘掀帘子进来,将托盘呈在上官大人眼前。 朴素的黑漆托盘上放着一只长长的红漆木匣子。上官大人拿起那只木匣,像拉抽屉一样拉开里面的匣盒,只见紫红色的丝缎上静静地躺着一管和田玉做的毛笔。上官大人将毛笔取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温润柔滑的笔管,再用手指轻触笔尖,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爱和惊讶:“上好的和田玉,一等一的狼毫!梁王殿下,如此贵重之物,婉儿万不敢当!” 武三思道:“我听说大人之母生大人前,曾经梦见梦见一巨人,交予夫人一杆秤,称持此称量天下士。而大人的文才,艳惊满朝,无人能比。更兼大人乃皇上驾前的内舍人,皇上的敕令皆出大人之手,此笔归大人,才能物尽其用,若给了那粗蠢之物,附庸风雅之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的一番话说得言之凿凿,慷慨激昂,任何人听了,只会觉得这支名贵的毛笔只能归上官大人所用,必须为上官大人所用,天下的任何其他才子名士用了这支笔,都该自惭形秽地自我了断。 我听得悠兰和春雨平日议论起来,说上官大人平日所爱,第一是笔,第二是墨,第三是美。上官大人爱笔墨胜过爱美。她收集的笔墨比胭脂多,但凡听说哪里有好笔好墨,必定想方设法地着人去买。跟她亲近的人都知道她有此爱好,平日送她之物,大多是这些东西。 送她胭脂水粉,或者她还可用。送她首饰珠宝,她基本上不会启用,因为她平日穿的戴的,都是官服官帽,只在宫廷饮宴或者朝廷休假的时候,才是一身娇媚的女儿妆。 上官大人如同柔荑的纤纤玉指把玩着那支名贵的笔,爱不释手,全然忘却了之前她对武三思的鄙夷。每个人都有弱点,每个人都有命门,梁王的礼物送到了上官大人的心坎上,令上官大人的心充满了喜悦。 “殿下,您太客气了!”上官大人深吸一口气,娇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亲切和热情。 隔着帘子,我能感觉武三思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声音也是喜气洋洋的:“如果大人用这支笔能写出为天下百姓造福的敕令,或是流芳千古的传世名篇,也不枉我的一番心意,也不亏那匠人的一双巧手,更不负这无暇的美玉!”上官大人对着帘外欠身行礼:“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武三思道:“且慢,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上官大人的脸色变了。她是女皇陛下身边的近臣,最怕的就是有人送礼托事。她从一个宫婢的身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每一个脚印都踩得谨小慎微。她不想像她的祖父那样招惹杀身之祸,不仅自己丢了命,还祸及满门的男丁女眷。 伴君如伴虎。 武三思接着道:“我请求大人哪日身子好了,用这支笔为我画一幅画,题上大人的诗,让我好挂在家中,寒舍一定蓬荜生辉!” 上官大人又转惊为喜,转怒为嗔。武三思大约是马屁高手,这一所谓的“请求”,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一个极为高明的奉承——墨宝向来是向名家求的,这番话无非是恭维上官大人是本朝名家,其作品已经名满京城,可以引得洛阳纸贵。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女皇陛下喜欢马屁,上官大人也不能免俗。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说道:“蒙梁王不弃,婉儿病一好便为梁王殿下画一幅大的以谢殿下赠笔之义。” 我隐隐地闻到一股药香自远而近,想必是御医开的药煎好了,由煎药的宫女端进来。我听到武三思站立起来的声音,接着他告辞道:“打扰多时,影响大人休息,在下告辞了。大人保重身体,改日拙荆再来相探。” 上官大人回道:“一点小恙,实在不值惊动了殿下再惊动王妃。梁王殿下请代向王妃问好。” 武三思走后,牡丹果然用托盘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进来,说道:“大人,该用药了。” 上官大人皱着眉自托盘上接过药,一饮而尽。后面的一个小宫女捧上漱口水,另外一个宫女奉上痰盂接了漱口水。最后牡丹再递上蜜饯给她含在嘴里,才算完成整个吃药过程。 宫廷的排场,这还算小的。 我起身告辞道:“大人吃了药该睡下休息一会儿,阿草这就告辞了。大人吃的药很对症,今晚大约就能有些见效,明日应能下床走动了。” 上官大人看着我,微微一笑:“你这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好吧,你且去吧。我今日嘱咐你的话,你莫要忘了。” 我欠身道:“阿草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我倒着向外间退去。上官大人忽然又叫住我:“阿草——” 我立刻站住:“阿草在。” 上官大人道:“寿春王和临淄王都是皇上的嫡孙,不管他们得势不得势,都是皇上的血脉,你要以礼相待。” 我点头道:“是。” 上官大人接着补充:“莫谈国是,莫谈传言,明白么?” 我明白,这宫中有许许多多的禁忌,我怎能不明白?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上官大人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大人对阿草的一片苦心,阿草此生都铭记在心。”我由衷地弯腰行礼。 上官大人松了口气,侧身躺下。我倒退着走出门外。 春雨迎了上来,手里提着一套漂亮的食盒。 牡丹送了出来,接着一直送我们到宫门口,挥手致别。 冬日的阳光薄薄的,没有什么热度。从上官大人温暖的寝宫咋一出来,脖子上只觉得冷风嗖嗖。我缩了缩脖子,将手抄在袖子里,问春雨道:“姐姐手里提着什么呢?” 春雨开心地说:“今天上官大人身子不爽,午膳没怎么吃,偏偏皇上又赏了许多点心。大人便都赏给她们宫里的宫人们了。牡丹姐姐知道我喜欢红豆糕萝卜糕,留了些给我。姑娘,这次的点心蛮多的,你看看这食盒有三层呢!等下您也赏脸跟我和悠兰姐姐一起吃吧!” 我扑哧一声笑:“春雨姐姐,我怎么觉得每次一提到吃,你就兴高采烈的。” 春雨虽然说比我大,可是我总感觉似乎我是她的姐姐。这不,一说到这个话题,她便眉飞色舞:“姑娘,圣贤有句话叫民以食为天,这可不是白说说的,那是千真万确。我家姊妹多,我是最讨人嫌的那一个,有好吃好喝的从来轮不到我。别说好吃好喝了,就是一顿粗茶淡饭都不给吃饱。进宫以后,她们看我吃饭时的那个狼吞虎咽,都围着我笑。倒是牡丹姐姐说,哎呀你们不要笑,怪可怜的,给她多吃点,她还要长个子呢。” 我点点头:“看来牡丹姐姐对你很好。” 春雨道:“我呀,就是前世没给菩萨烧香,这辈子没托生个好人家,其他的时候,倒是有些狗屎运的。你看我进宫以后就进了上官大人的宫里,牡丹姐姐对我像亲姐姐一样,上官大人对我也不错;然后就跟着悠兰姐姐和姑娘一起到南方走了一趟,见了许多世面,回来后又服侍姑娘,姑娘和悠兰姐姐都待我很好。” 我附和着说:“真是的,春雨姐姐你是有福气的人。” 春雨哈哈一声道:“也只能这么想。不这么想,早就跳洛水了。” 宫中的日子,苦中作乐罢了。 回到宫里,悠兰特地烹了一壶茶,摆在我用膳的房内一边喝茶一边吃春雨提回来的点心。春雨说起今日两次遇到梁王殿下,悠兰吞吞吐吐地说:“姑娘在梁王面前说话要当心些。” 我垂下眼帘,喝一口茶,未出声。 悠兰示意春雨。春雨起身走到外间转了一圈,回来对悠兰摆摆手,意思是外面无人,又复坐下。 悠兰小声道:“韩王和鲁王皆李氏宗室,本无大过,因与梁王结怨,被梁王日日在皇上面前絮叨,最后罗织罪名,都杀了。可是他见了薛大人,却能笑嘻嘻地牵马拽蹬,口口声声称之为叔父——薛大人是他哪一门子的叔父啊!” 这行事风格,跟许盛业倒颇有几分相似——对于比他弱小的母亲和我,他可以心狠手辣;对于权大势大的族长一家,他极尽讨好之能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许盛业不过是一村夫,所危害的,不过是我们母女。若他托生在官宦人家,岂不又是一个梁王武三思? 悠兰又冲着西门雀所住的宫院方向努了努嘴,悄悄地说道:“今日梁王在惜福郡主宫里用膳,西门姑娘听说了,便匆匆地赶过去拜见——西门姑娘在宫里没有封号,论辈分又是梁王的晚辈,她要叫梁王一声表舅。她去拜见,原也是应该的,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跟惜福郡主在闹气,这么厚着脸皮上门,也够让人侧目的。” 春雨听了这个八卦,哪有不打起精神的道理?她立刻凑上来说道:“宫里没有人不知道西门姑娘想家给宗室做王妃的,亲王妃还是郡王妃都不要紧,是李氏宗室还是武氏宗室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要做王妃,所以她没命地巴结寿春王临淄王,可惜临淄王一直不给她好脸色。我在这里打个赌,这个小鸟这么往梁王殿下跟前凑,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不是为梁王殿下,是为梁王殿下的长子崇训。不信你们等着看,哪日要是武崇训进宫,他又要没命地往人家跟前凑着卖俏了。那个武崇训,整个一个纨绔,有人投怀送抱他便不要白要白不要。搞不好真能给他们搅出丑事来。” 悠兰用胳膊碰她道:“嘘,嘘,没有的事,不要乱讲。” 春雨伸出小指要跟她拉钩,认真地说:“悠兰姐姐,你要跟我打赌不?我们要姑娘作证好了。谁输就给对方买双胡靴来穿!” 悠兰笑着推她一把:“你想靴子想疯魔了,这个道道都能想出来!” 梁王的长子崇训我没有见过。整个武周王朝的朝堂上下,宫廷内外,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女皇陛下的心在武氏宗室一边,宠信两个娘家侄子武三思和武承嗣,且把仅剩的两个亲生儿子都靠后,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姓李,而女皇陛下的江山社稷,偏偏是从李家手里一步步蚕食,巧取豪夺而来。为了龙庭之上的那个至尊的宝座,女皇陛下的脚下,践踏着无数的尸体,有太宗皇帝临终指定的顾命大臣,有血管里流着高贵的太宗皇帝血液的皇子皇孙,有读书读得呆掉的死忠之士,也有胆小如鼠,却被公报私仇的普通大臣。 她的皇位,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道。这一切,我在许家村的时候哪里知道?对于百姓而言,税交少了,家里的米缸面缸能多存一些粮食,谁坐那个龙位,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无所谓。 对于百姓来说,只要锅里的粮食能维持腔子里的一口气,谁都不想造反。造反,那是要掉脑袋的事,不缺那口粮,谁干这种傻事? 许家村的村民们看得通透——那老娘们能翻上天去?就算是翻上天又怎么样?她早晚要死,死后的皇位还不是要给她儿子? 兜兜转转再兜回来,何苦费那劲儿?话又说回来,她要折腾就让她折腾,折腾也是白折腾。 可是,在她身边的儿子侄子满朝文武却不这么想。那些读圣贤书的忠臣们,觉得天下从姓李改成姓武,是大逆不道的事,要死谏,李氏宗室被女皇陛下毫不留情的血淋林的杀戮吓破了胆,以致亲如儿子,也畏母亲如虎狼,在女皇陛下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甚至于自己的王妃良娣莫名其妙地失踪都不敢问一个字儿。 因为似乎看上去,女皇陛下与李氏不共戴天。她的儿子虽然是她所生,可是却改变不了他们的父亲姓李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前半生都姓李这个事实。即使今天被赐姓武,可是从朝臣到百姓,都认为他们姓李。 所以女皇陛下的御座之前,姓武的侄子一时风头无二。 他们趾高气扬,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地对着女皇陛下仅存的两个懦弱的皇子,只等合适的时机,把他们从武周王朝的宗谱里抹去,甚至从这一片土地上抹去。 女皇陛下的长子与次子,不就是被这么抹去的么?关于合璧宫太子弘和巴州太子贤的传说,不管真相如何,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那两个能干但是不听话的儿子,是女皇陛下杀死的。 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她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武氏一族有理由相信,为了武氏江山代代相传,她可以再把另外两个儿子也杀死。 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 磨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当晚睡下之前,我对悠兰说让她第二天替我去尚衣局跟贞娘约个方便的日子,我到尚衣局给她们那些前辈或者姐妹开开药方。悠兰提醒我说:“上次我跟姑娘提过,贞娘在宫里除了女红精湛以外,还精于研制水粉以及各种润肤的霜膏,她每年都会做一些送好友以及对她好的宫中贵人。姑娘若要想做什么东西,不妨跟她多讨教讨教,也算是礼尚往来,一举两得,利人利己。” 那日我在暖棚里侍候花草的时候给悠兰介绍一些草药的知识,向她推介一些有养颜滋润效果的花草。悠兰便向我建议,不如以茯苓等草药混入我们平时用的胭脂脂粉,特制一些送给上官大人太平公主,以表感激之情。 因我一直为送给贵人们的礼物发愁,觉得我现有的东西都太粗陋,不成敬意。经悠兰这么一提醒,我恍然记起,点头说道:“也是。我会跟她多请教的。” 第二天我跟春雨去学堂的时候,悠兰便去尚衣局,跟贞娘约定下午午觉起来便由悠兰陪我去尚衣局试衣服。不料中午我自学堂回来刚用完午膳正在漱口,女皇陛下宫里的苏又明带着小鱼儿前来传陛下口谕:“着何田田去五王府替寿春王开平安方。” 出宫给寿春王看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不禁有些愣怔,居然忘记谢恩领旨。 悠兰在我身后牵我的衣角。我连忙磕头道:“臣女奉旨。” 我站起来。苏又明凑近我跟悠兰,低声说道:“那日何姑娘马上受惊之后,寿春王回府便病了,皇嗣奏请皇上,皇上也遣了御医去看视。寿春王服了药,也不知怎的,这病只是不好。这不,御医都换了两个了,寿春王还下不来床。这寿春王是皇嗣的长子,是嫡妃所出,皇嗣一向珍爱,这次急了,今日又进宫来面圣。上官大人便向皇上建议让何姑娘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法子妙手回春。” 原来如此。春雨曾经嘲讽地说过,寿春王大约是为了躲西门雀而称病不进宫。不知道他是装病,弄巧成拙,还是真病,一拖再拖误了时机。 苏又明道:“按照规矩,何姑娘出宫要有两名内侍两名宫女陪同。皇上今日嘱咐我陪何姑娘去一趟,我就带了小鱼儿来。何姑娘看您要带哪两位?” 我还能带谁?自然是悠兰和春雨。 圣旨在上,刻不容缓。悠兰连忙派人到尚衣局去取消了今日下午的试衣,跟贞娘做了解释,然后我们匆匆地坐上宫车,向住在皇宫附近的五王府进发。 寿春王的生母是皇嗣的嫡妃刘氏,临淄王的生母是德妃窦氏。刘氏和窦氏某日被女皇陛下召进宫,以忤逆犯上的罪名杖杀后匆匆掩埋,整个宫廷上下,对于这件事讳莫如深。而奇就奇在,自己的女人进宫拜见身为帝王的婆母之后莫名其妙地失踪,皇嗣殿下居然问都不敢问他的皇帝母亲一声,只能装聋作哑地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生死不明。这在寻常百姓人家,也许早就上报官府,当作人口失踪记录在案了,可是不幸生在帝王家,他们不仅不能口出怨言,连问都不能问一声。 母子连心,丢了娘,儿子哪有不心生怨恨的?女皇陛下自坐上皇后的宝座,就提倡以孝治天下,尤其是提倡对母亲的孝等同于对父亲的孝。若她的孙儿不惦记那两个儿媳,她这些年的心血不是白费了么?可是,如果这几个孩子都心怀怨恨,口出怨言,在外面胡说八道怎么办?就在女皇陛下还没想出办法的时候,常在宫中行走的寿春王与临淄王,便与西门雀发生了避风亭事件。虽然这件事西门雀要付主要责任,女皇陛下也训斥了西门雀,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武氏宗亲,最后女皇陛下在武三思的挑唆下,还是迁怒于寿春王临淄王。 寿春王称病之后,女皇陛下下旨赐一座一府邸,将皇嗣殿下的五个儿子集中于内进行圈禁,派人看管教养,命令他们不经奉旨,不得随意出入民间,也不得随意出入宫廷。 于是,这五个还未成年的郡王按照今天的话来说,被监视居住,软禁在五王府。当然无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女皇陛下下令派去的人。如果哪日女皇陛下心情好,下了旨意,他们或许可以入宫问安,但是非宣不能再入宫廷。 做儿孙难,做皇家的儿孙更是艰难,做母亲被皇祖母杀死的儿孙难乎其难。 这就是武周皇朝第一家庭的真实生存状态。生在帝王之家,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忽然对寿春王和临淄王生出无限的怜悯。 当我见到寿春王的时候,真心吓了一跳。如果说他原来得皮肤还是带着晶莹的瓷白,此时此刻,居然变成了没有血色没有光泽的苍白。他躺在床上,神情恹恹,没有任何的生机。 这就是那个在皇嗣做皇帝时被立为皇太子的寿春王吗?早些日子,他还温润如玉地微笑着跟我说话,如今他躺在床上,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临淄王坐在床边,看见我们进来,呼地一声站起来,一脸的焦急地大步向我走来,抓住我的手说:“何姑娘,求你了,你快给看看吧。这才几天,怎么会成这样!” 他的话里话外已经没有了调笑,不再是那种调侃的语气来提起我会开药的这件事。显然,他已经没有办法,想把死马当活马医。 我是他最后一根稻草。 皇嗣还在宫中陪伴女皇陛下。这里只有临淄王。看来这两个兄弟,虽然不同母,感情却是真的好。这在皇家,是不寻常的。 皇家的惯例是,同母兄弟为了皇位尚且厮杀得你死我活,更何况是异母!也许是两兄弟同时失母,让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我坐在病榻前的绣墩上,闭上眼睛,深深滴吸入一口气,摒除脑子里的一切杂念。 屋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睁开眼,问道:“上次我给你们开的方子,你们都没吃,是不是?” 临淄王怔怔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又问:“是不是?” 临淄王小声地解释:“他回来就病了,还没来得及吃。我嘛,我,我又没病!” 那个时候,天晓得寿春王是装病不想吃,还是真病来不及吃。临淄王,起哄让我开药,其实根本就没有信过我,不过是拿我开个玩笑罢了。 我不再理会他,又垂首闭目,深深呼吸。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我起身道:“笔墨伺候。” 这次的架子一定要搭足,款儿一定要摆足,否则他还真拿我的功夫不当功夫,心血不当心血。 临淄王立刻颠儿颠儿地将我带出卧室,领到对面的起居室兼小书房,手一伸将我引向书案:“何姑娘请!” 我扫了一眼整齐无尘的宽大书案,淡淡地说:“请临淄王亲自磨墨吧。“ 临淄王错愕地看着我,脸色一点一点地变红。 临淄王生而为贵人,自幼被宫女仆妇内侍环绕,出外有内侍伺候,在家有侍女打点,这辈子只会写字,何尝磨过墨? 他只看过侍女内侍磨墨。那是下人们干的事,他这尊贵的郡王什么时候干过?如今我让他磨墨,在他看来,大约是对他的侮辱吧。 他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反了反了,还反了天了! 这显然是寿春王的寝室。我看见旁边的一个近侍趋步向前,似乎想代临淄王磨墨。我淡淡一笑,将手抄在袖笼中,闲闲地说:“殿下,我知道你们兄弟手足情深。皇上已经派过御医来看,都不管用,如今阿草来就管用了么?难道阿草的水平比御医还高么?非也。寿春王这病能不能好,全看天意。而观天意要求者心诚。殿下,为了寿春王殿下的病能好起来,磨一把墨不费你吹灰之力,不算什么非份的要求吧?” 我眼睛微抬,对他微微一笑。 临淄王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不对,又不知什么地方不对。他痴呆呆地看着我。 我安然地坐在椅上,闭目打坐。 他一咬牙一跺脚拿起墨块。旁边的侍女见了,连忙上前,一个替他挽起袖子,一个持着一只洁白如玉的白瓷壶,向砚台内倒一点清水。 那壶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上品。到底是王子府,虽然被圈禁,但是吃穿用度,皇上不曾亏待他们。 临淄王磨着墨,我闭目打坐。 四周寂静无声,静得只听见墨条跟砚台的摩擦声。 忽然一阵脚步声,只听门外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说:“寿春王在哪里,快带我进去看他!” 一个侍女压低了声音解释着:“西门姑娘,我们王爷刚睡下,要不您去西殿先坐会儿?临淄王和皇上派来的何姑娘都在殿内呢。” 西门雀减低的声音依然因轻蔑而显得高昂:“哈,她也来了?让我看看她如何装神弄鬼!” 门帘被掀起,西门雀一阵风似地冲进来,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看见一群侍女和内侍环立两旁,临淄王挽着衣袖站在宽大的书案前磨墨,而我,盘腿坐在宽大的圈椅上闭目打坐。 她指着我不能置信地说:“你,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对临淄王无礼?” 我眉头一皱。临淄王看我一眼,皱了眉对身边的内侍说:“请西门姑娘到西偏殿用茶。” 那个内侍立刻走到西门雀身边道:“西门姑娘,请到西偏殿用些点心茶水吧。” 西门雀大怒,指着那内侍想叫喊什么,苏又明赶紧过去,对着西门雀鞠一躬,笑嘻嘻地说:“哎呀呀,西门姑娘,您百忙之中抽空来探病,寿春王知道了一定感激不尽。今日寿春王还念叨您来着,说本来想陪姑娘骑马打球,现在一病,干着急。他嘟嘟哝哝地说不知道您会不会来,实在熬不住才睡了。您要是这么一嚷嚷,寿春王好容易睡着又醒了,对病体的康复不利,还怎么陪姑娘吟诗作对,骑马打球呢?您看皇上派何姑娘来给寿春王开药,何姑娘大小也算个钦差了,冲撞了钦差,那就是冲撞了皇上,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要唠叨姑娘了不是?走走走,咱们去西偏殿,奴才伺候姑娘喝杯茶,咱们静等寿春王的好消息!” 他显然跟西门雀混得很熟,拉着西门雀的袖子,连说带哄的,把西门雀哄得跟他去了西偏殿。 我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椅子上。临淄王忽然说:“行了,何姑娘,可以开方了吧?!” 我睁开眼睛,只见一砚的浓墨已成,临淄王看着我,倒笑了。 我站起来,对着他也笑笑,拿笔在手,饱蘸了浓墨,在侍女铺好的纸上挥笔写下处方。 “白芍、鸡矢藤、五倍子,”他那在手里小声地念道,抬眼问我:“请问开这些药有什么说法?” “没什么说法。”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没什么说法你这么开?”他的声音充满了疑问,甚至有些愤怒。 “是。” “你!你这不是草菅人命?”他瞪着我,眼睛出火,“你什么意思?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害人的?” 他大约怀疑我是受武氏一族的哪个人收买,来买这前太子的命吧!我用我坚定的眼神看向他,说道:“阿草项上只有一颗人头。就算阿草不珍惜自己的人头,还珍惜百草居那么多内侍和侍女的人头。临淄王殿下,阿草并不太懂医理,开药全凭感应,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阿草就开这方子,你要我说为什么,我说不出来。” 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盯着我看,我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手一伸,递给旁边的内侍:“立刻去抓药,马上煎药。” 我冲他深施一礼,告辞道:“如此,阿草使命已完,且告辞回宫覆命了。“ 我退着向门外走去。 临淄王大手一挥,道:”且慢!“ 我立刻站住,垂首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临淄王微微一笑,道:“何姑娘辛苦,也去西偏殿喝杯茶吃些点心吧。” 我直直地看着他。似乎从那一刻起,我学会了解读人心——他刚才对西门雀的严厉不客气,并不是在维护我。他要维护的,是东殿里那个躺在床上病得气息奄奄的兄长。他不想让西门雀干扰我开药。我开完了药,受不受西门雀的骚扰与嘲讽,已经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所以他可以让我跟西门雀在西偏殿的同一屋檐下喝茶。 如果是惜福郡主来了,他会怎样?大约会陪着惜福郡主在府里散步兜圈,避开众人说说笑笑吧?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向上翘起,泛起一个理解的,略带嘲讽的微笑。 他似乎读懂了这个微笑,连忙补了一句:“本王陪两位宫里来的贵人喝茶!”他抬脚率先走出了西殿,从游廊上踱向西偏殿。 在西偏殿门口,他站住。他身边的侍女推开门,他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 我站在门口,侧身谦让:“殿下先请。” 他也不客气,撩起袍子前襟,一抬步迈了进去。 我垂着头,将手袖进袖笼,跟了进去。 闲得无聊的西门雀看见临淄王喜笑颜开,迎了过来:“殿下,药开好了?真是辛苦你了。哎呀,这满宫的人都知道寿春王殿下与临淄王殿下兄友弟爱,手足情深,连皇姨婆婆说起来都赞叹呢!“ 她忽然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地闭上嘴。因为她看见跟随在临淄王身后的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 巧遇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有那么一秒钟,世界是如此的安静,静得让我能听到临淄王心底发出的嘲笑。 随即,它又恢复了原本的凌乱与喧闹。 西门雀狠狠地瞪我一眼,道:“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药开好了,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为什么还不回宫?” 临淄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再看看西门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也许是远离皇宫的环境,也许是我连日来受西门雀的欺负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我突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我没有搭理她,却转头向临淄王笑了笑,说道:“殿下就是这么待客的么,不请坐也不奉茶?” 据后来跟进来的悠兰形容,我这一笑居然是从来没有过的千娇百媚,把她都惊呆了。是不是千娇百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西门雀骨头贱,只要看见别的女孩对男孩好,或者哪个男孩对不是她的女孩好,她就会吃醋,就会生气,就会抓狂乃至失去控制,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狗。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回宫以后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审视自己,才发现原来我小小的年纪,心机也可以很深。我要歹毒起来,也可以非常的歹毒。 我还不得不承认,临淄王确实是一个天资非常聪敏机灵的少年。他察言观色,已经明了了几分,连忙引着我走到一张椅子旁边,打躬作揖地说:“何神医请坐,请上坐。”他从是女的托盘上捧了茶双手奉到我跟前,又说,“何神医用茶,请用茶。” 这话用的对仗倒也工整,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接了茶慢悠悠地品一口,柔声说道:“多谢殿下,阿草却之不恭,承让了。” 临淄王打躬作揖地说:“能为何神医端茶送水,三生有幸。” 我又垂头品茶,微笑不语。那边西门雀的脸已经阴得能拧出水来。她绞着手勉强笑了笑,没话找话地说道:“临淄王殿下,这几日怎么没见你进宫呢?” 这西门雀究竟有没有脑子?五位王子被女皇陛下禁足她不知道?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临淄王会感激她? 临淄王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雀姑娘,我家大郎子上次从宫里回来就一病不起,我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进宫呢?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们兄弟手足情深,连皇祖母都赞赏不已么?怎么一会儿就忘了?” 西门雀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是啊,对啊,临淄王说得是。这几日临淄王想必在榻前侍疾,十分辛苦,殿下可要当心身体啊。” 临淄王巧笑殷殷地问道:“雀姑娘今日来可有事吗?” 西门雀道:“我?啊,我不是听说寿春王殿下病了,特来探望的么!” 临淄王的脸就像春夏之交的天气,转眼之间变得很冷:“哦?雀姑娘前来探病啊!怎么坐了这么久,没听见雀姑娘问起大郎的病情呢?” 西门雀张嘴结舌,脸似红布:“呃,嗯,那个,对了,寿春王殿下究竟如何?可好些了么?” 临淄王嘲讽地说:“托皇祖母的齐天洪福,大郎他福大命大,也亏得有何神医在这里,死不了的。哪有那么容易趁了某些人的心?不过么,如果雀姑娘再请他去什么见鬼的避风亭就着西风吃点心,死拽硬扯地让他上土地庙做客,他那小命,不吹死也吓死了。” “哪有那么容易趁了某些人的心”,显然是忌讳着西门雀是武家人。而西门雀在宫中极力巴结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临淄王哪有不知道的。脚踩两只船的人,往往容易落水,骑在墙头看风景,很容易跌落下来。 这么明显的当面讽刺,显然临淄王对西门雀的恶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般两般。他看不起她,他鄙夷她。他们几位兄弟的禁足,导火索便是西门雀硬拉寿春王在避风亭闹的哪一出丑剧,临淄王对她如何不在鄙夷上再加上一层恨意?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发作又不敢,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恶狠狠地瞪我一眼。 干我何事?我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微笑着喝茶。 一个内侍进来通报:“三殿下,高阳王前来探视大殿下。” 我举着茶杯盖,愣住了。高阳王武崇训是梁王武三思的儿子,一向也经常在宫里出入,跟皇嗣的几个儿子并没有什么交情,怎么会来探病?我抬眼看向临淄王。 临淄王的脸上霎时间阴晴变幻,喜怒哀乐,飞转即逝。他站起来大手一挥,道:“请!” 说着,他站起来,出门迎客。 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家居然在五王府聚集。 过了不久,一阵男人厚重陈杂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我站了起来。西门雀站起来,快步迎到门口。 临淄王的声音道:“高阳王,里面请!” 武崇训的回答欢快而轻佻:“那我就不客气咯!” 一只华丽丽的靴子才迈过门槛,西门雀便跳跃地欢呼:“阿训表哥,你也来了!” 一个身材中等但是肤色红润的少年出现在门里。他头上戴着太平冠,身穿白色的织锦袍,脚蹬朝靴,那靴子上绣了花,镶了珠,华丽异常。他一脸的笑容,显得春风和煦之外,还有一丝轻浮。看见西门雀,他显得十分意外,随即笑容可掬地拉了拉她的手,说道:“啊哟哟,我的雀表妹,你怎么也在这里?惊喜!惊喜!” 等了许久,西门雀总算等到一个人对她和颜悦色,而这个人又是个男人,她有些忘形了。 临淄王也跟进来,对着武崇训笑道:“雀表妹你是认识的,我不多嘴了。何神医你可认识么?” 武崇训一头雾水:“何神医?什么何神医?” 临淄王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引到我跟前介绍道:“这是皇祖母派来给大郎看病的神医何田田。这是高阳王。“ 我深深地屈膝行礼:”民女拜见高阳王殿下。“ 临淄王道:”她肋骨断了,身子不方便,失礼的地方高阳王莫要介意。“言语之中,又充满了维护,跟刚才的调侃又完全不同。这个李姓的皇孙,有时候真是变化莫测,令人揣摩不透。 武崇训一拍脑袋,笑道:“噢,我想起来了。莫非就是那个皇祖母亲自翻案的坐杀亲夫案犯的女儿?我听说你会开药,药到病除,可有这回事?“ 他的话令西门雀的脸上重现了鄙夷和幸灾乐祸的冷笑。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无声无息地刺入我的心上,慢慢地搅动着,我的心内充满了尖细的疼痛。 我垂下眼皮,不亢不卑地回答:“殿下过奖了。民女不过是运气罢了。” 就这么一个回合,我内心对他已经充满了厌恶。相比之下,李家的两个皇孙仅仅是高傲,这个人,已经是缺乏教养,没有人品。 我到现在也难以明白——别人的不幸为何能让有些人如此地欢乐? 武崇训坐下,等到侍女奉茶退下,才缓缓地言归正传:“听说大郎连日一直身子不好,御医看了不见起色,家父特地让我来探望一下。若是总不好呢,家父认得一个游方高僧,最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若是大郎和三郎愿意一试,家父愿意亲自求那高僧施展妙手,来五王府走一趟。” 我抬头看临淄王的神色。以如今朝廷上的情势,即便是平时的日子,李氏对于武氏最好能躲多远就多远,老死不相往来,以免被人下毒或者暗杀。如今生病,无论神医还是名医,只怕宁可病死也不会用武氏推荐的吧。 武三思与武承嗣积极地在女皇陛下跟前谋求太子之位,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 果然临淄王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拱拱手打着哈哈地说:“大郎么,大约就是连惊带吓,再加上在就着冷风吃点心,回来就躺下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我们兄弟谁也没当回事,只道他躺一躺发发汗就成了,没想到越来越重,这才请医调治。好在上有皇天保佑,下有皇祖母爱惜,今日还派了何神医前来查看,大郎他吉人天相,定能康复。不过,梁王和高阳王如此费心,做晚辈的自然是感激不尽。” 武崇训顺着临淄王的眼睛转向我,眼里立刻充满了鄙薄。他冷笑一声道:“这丫头才多大,会看病么?临淄王莫要耽误了!” 不待临淄王回答,一个内侍掀着帘子进来,无声无息地走到临淄王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临淄王点头道:“端进来吧。” 随着一阵药香弥漫,一个侍女端着一只黑漆托盘进来,黑漆托盘上一只花纹如柳絮的白玉碗,碗里黑色的药汁,碗下黑里头着光泽的托盘,更衬得那碗有一种贞静的美。 临淄王清了清嗓子,环顾众人,说道:“这药灵不灵,吃过就知道了。不过,照规矩,宫里以及皇家的人要服药,是要有人事先试药的。各位都对大郎的病情关心的紧,特地上门探视,三郎替大郎谢谢诸位了。既然大家都如此情深义重,不知道有谁愿意做这试药人否?” 武崇训与西门雀都愕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临淄王像是故意为难西门雀,笑问:“雀姑娘,你意下如何?” 西门雀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指着环侍一周的侍女道:“这么多下人站在这里,找哪个试药不成要我来?” 临淄王不急不慢,不骄不躁地缓缓说道:“本来是与雀姑娘无关。不过,大郎这病却跟雀姑娘有关,今日又专程来探望,雀姑娘若能亲自试药,一来可以减轻自己的内疚,二来大郎若是醒了,听说此事,必定对姑娘心存感激,虽比不上割股疗亲那么惊天地泣鬼神,也算是可歌可泣了。” 大约是怕临淄王找上他,武崇训连忙击掌赞叹:“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好姻缘,成为轰动朝野的佳话啊!” 西门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现出愤恨之色。她面前的两位,一个是女皇陛下的嫡亲孙子,一个是女皇陛下的本家侄孙,他们的父亲,一个是皇嗣,一个可能取代皇嗣成为太子,跟他们相比,她只是个无根基无权势的孤女,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她谁都得罪不起。 看到这里,我倒同情起她了。不管我多讨厌她,不管我多愤恨她,此时此刻,两个强势男人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总是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事。 我几乎要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地请求试药而解西门雀于这尴尬的境地。 不料西门雀却站起来,挥手指着我说:“药是她开的,好不好自然该她来尝!凭什么拉我下水!” 哈哈,哈哈,我心里不禁放声大笑——这个小鸟,就是一块糊不上墙的烂泥巴,欺软怕硬的货。她不敢对两位郡王如何,只能欺压我。 我是殿内的最弱的一个,比她还弱。她踩不动强者,便来踩比她还弱的我。 按理说,药是我开的,在寿春王的宫里煎,煎药的自然是宫里的资深宫人,绝无投毒的可能。危险最多的是来自我,比如我开的药如果跟寿春王的病不相和,而是相克,只能越吃越糟糕,直到治死他为止。 这才是临淄王最担心的。若仅仅是怕投毒,让他自己宫里的人试药即可。 临淄王的目光炯炯地看向我,似乎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我站起来,微微一笑,寂无声地走到那碗药前,安静地说:“药是我开的,自然要由我来尝。” 临淄王看进我眼睛里去。 我对他笑一笑,伸手去拿起碗。他注视着我的手。在我的手触碰到碗的一霎那,我飞快地先伸出一根食指,再加上一根中指,对着他摇了摇,然后捧起碗。 我将那半碗药送到嘴边。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我停住,将碗平端在胸前,注视着临淄王道:“阿草有一个请求。” 满殿的人都充满了意外。临淄王“啊”了一声,问道:“什么请求?” 我缓缓地环视四周,对着侍立在我身后的悠兰深看一眼,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铁板一块的事。阿草知道临淄王一定治家颇严,可是也架不住可能会有卖主求荣的小人存在。万一阿草今日无法活着回宫,还望临淄王向皇上请求让狄仁杰狄大人主持断案,查清到底是阿草开方违和之过,还是此药遭人投毒。” 临淄王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对我刮目相看。 “并且,不管是何原因,阿草死就死了,请勿连累我的宫人。阿草本是孤女,与她们素昧平生,断无勾结的可能。”我顿了顿,又接上去说。 临淄王向悠兰看过去。苏又明与小鱼儿因为是女皇陛下宫里的人,一直被款待在两只椅子上端坐。 我直视着临淄王,等待他回答。 临淄王点头道:“想不到你是个有头脑有情义的,本王以前低看你了。” 他低看我高看我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关心的是屋内的悠兰和屋外的春雨的安危。 临淄王郑重地点点头,说道:“我以我血管里流淌的皇家血脉向你承诺,若你真有什么事,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按照你说的去做。” 我点点头,将碗放在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我退回椅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喝了口茶清口。 五王府的侍女奉上一碟蜜饯,我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我安然无恙。 武崇训站起来,抚掌大笑:“不错,不错,又一位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他转头对西门雀道,“雀表妹,你可比下去了!”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悠远的唱和:“太平公主嫁到!” 殿内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脸上现出意外的神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 训诫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太平公主是女皇陛下最得宠最信任的孩子。她的得宠程度甚至超过了女皇陛下的长子,已故的太子弘。女皇陛下当年借助太子弘跳出感业寺,从一个为太宗皇帝守灵的女尼一跃晋升为高宗皇帝的昭仪。女皇陛下那个时候正努力地在布满陷阱的皇宫内求生存,一个不慎,像当年被太宗皇帝那样弃之不用都不可能,成王败寇的宫廷,她的所有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登上皇后宝座主宰别人的命运,要么在宫廷里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她绝不想死无葬身之地,成为皇后,是她唯一的选择。 太子弘,作为高宗皇帝喜爱的长子,作为女皇陛下手中的武器,必须是锋利而有用的。他被作为皇位继承人来培养,帝后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女皇陛下后面三个儿子得到的关注总和,都不及太子弘一个人的多。 但是太子弘是个男人,身为孝子与男人双重角色的他,常常质疑强势母亲对朝政的干涉,对父皇的凶悍与控制。他多么希望母亲是个隐居于皇宫内院,像太宗皇帝的长孙皇后那样母仪天下的贤妻良母,而不是一个在朝堂上与父皇并称二圣,在关键时刻替父皇做决断的吕雉。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太子弘被女皇陛下塑造得太完美,完美得让女皇陛下自己身处一种尴尬的两难境地。而太平公主不同。她是五兄妹中唯一的女孩,远离权力与皇位的纷争,加之女皇陛下原先曾经有过一个夭折的公主,她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最关键的是她是个女孩,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她不会站在男人的立场去思索女皇陛下的做法是否符合先贤的教诲。这是一直以来,她得到女皇陛下无与伦比的宠信。 当年公主下嫁薛绍的盛况,至今为百姓们津津乐道。 公主的排场自然是大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比她的级别低,辈分晚,是以在场的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起身,掸掸身上的衣服,鱼贯出门,下了台阶到院子里。 太平公主已经被随扈前呼后拥地走到院子中央。大家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起来吧起来吧,都是自家人,讲这个虚礼干什么?!”太平公主满面含春地笑道,“阿忠,你快把阿草先拉起来,她身上有骨伤呢!” 阿忠侍卫也来了?两只大手用力地托起我的胳膊,几乎是把我架起来的。我的目光自他的一双大手往上看,正对上他的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他似乎永远都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他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还好吧?” 我点点头,垂下眼帘。 太平公主亲自一手拉临淄王,一手拉武崇训,笑道:“大郎可好些?服药了没有?” 临淄王躬身回答道:“禀姑母,才给大郎服过药,这会儿大约着急着给姑母请安呢!” 太平公主站在院子里,转头对着寿春王的卧室沉思片刻,问道:“可是服阿草开的药?” 临淄王道:“是。” 太平公主道:“定能药到病除。阿草的药,母皇都夸呢!这样,三郎,你陪我进去看看大郎。” 她走了两步,听到后面跟随的脚步一片响,又停下来转头道:“其余人等,就别进去了,病人病中虚弱,经不起这许多人气熏染,也没有精力应酬大家。我去看看就出来。天冷,你们且去偏殿等我。难得今日人都这么多,我们且聚上一聚,聊聊天吧。” 临淄王带领太平公主进入寿春王的卧室。在寝殿里守候的侍女们打了帘子,跪接太平公主。 站在殿外的人没有一个抬脚去西偏殿,都肃立在院子里等候着。侍女们关了寝殿的门,里面的情形谁也看不见,谈的什么谁也听不见。 阿忠侍卫手扶剑柄在殿外侍立,目中无人地直视前方。这还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这么长时间地注视着他执行公务的样子,觉得他好威武,像过年的时候族长家大门上贴的门神。 这么想着,我禁不住脸上呈现出笑容。阿忠侍卫显然看见了我脸上的神情变化,呆了一呆。 看来太平公主是真喜欢他,经常向女皇陛下提出借用。 西门雀不耐烦地东张西望,顺着阿忠侍卫呆滞表情看向我,见我嘴角隐含的笑意,一腔怒火立刻被点燃。她尖声说道:“哈,真是见缝插针,私通款曲。”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过去。武崇训握住她的手,将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地说:“公主和病人都在里面呢!” 说到底,他们有点血缘连结。 西门雀似乎经过这男人的一握,立刻安静了许多。她咬了咬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武崇训冲我眨眨眼,再对着阿忠侍卫也眨眨眼,似乎是卖我们一个人情的样子。他的态度十分轻薄,阿忠侍卫又恢复到泥胎木塑的状态,我也收敛了笑容,正襟危立。 半柱香的功夫,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太平公主在前,临淄王在后,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太平公主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五王府,也不是第一次来寿春王的寝宫,径直沿着回廊朝西偏殿走去。 大家这才纷纷跟入。落座奉茶之后,临淄王自侍女手中接过一只装在套子里的手炉奉到太平公主面前。太平公主接过去抱在怀中,微笑道:“还是三郎孝顺,居然记得姑妈怕冷。” 太平公主是先皇与女皇陛下最小的孩子,年龄与皇嗣殿下最接近,因此感情上也跟皇嗣殿下最亲密,自然两家来往也最频繁,所以她与皇嗣殿下的几个儿子都十分亲厚。她最喜欢的两个侄子,一个是寿春王,一个便是临淄王。 喜欢寿春王,是因为寿春王忠厚孝顺;喜欢临淄王,是因他从小就有杀伐决断,颇有太宗皇帝之风。这一点,她与她母皇的感觉是一致的。 临淄王躬身道:“有一阵没给姑妈请安了,三郎不孝。” 太平公主道:“大郎身子违和,你做弟弟的在病榻前尽心尽力,我和母皇都看在眼里,赞在心里。母皇说了,都是骨肉至亲,大家原该和和睦睦才对。你说对不对啊,崇训?” 她低着头,眼睛看也不看武崇训,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送过去。 武崇训连忙站起来打躬道:“姑妈说的是!” 他也叫太平公主为姑妈,只不过这个姑侄跟临淄王比起来,到底隔了一层——太平公主与皇嗣是亲兄妹,跟梁王却是表兄妹。 太平公主笑一笑,又转头问西门雀:“阿雀,你说呢?” 公主正是人生鼎盛年华的三十余,雍容华贵,面目姣好,一双凤目,大而有神,此刻她眯着眼睛,更显得意味深长。 跟她一比,我与西门雀,真真正正都成了凤凰跟前的麻雀,卑微渺小,天上人间之别。 与衣饰无关,行为气度,谈吐气质,公主的气场无比强大,具有天生的威严与尊贵,权威与说服力。 西门雀大约最近的日子被女皇陛下训斥得多了,有些心慌意乱,连忙站起来说道:“公主说得都是金玉良言!” 太平公主接着说道:“近日在这里看见崇训,很是意外,若是母皇知道了,想必也会很高兴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常在一起多玩玩,交流些读书心得也是好的。” 武崇训和临淄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打躬道:“姑妈说得是。侄子们谨遵教诲。” 太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次大郎生病,倒让人觉得府里没有女人主持确实有些不便之处。虽然说你们都还小,也要留心看了,如果看中谁家的姑娘,来跟姑妈说,姑妈去跟母皇说,就算暂时不成亲,先定下来也未尝不可。“ 那个时代,虽然还是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当事人自己的意见也不可忽视。父母在为孩子择偶的时候,也要征求孩子的意见,完全忽略孩子的意志强行成配的,一般都是有很强烈结盟倾向的婚姻。 太平公主这样说,实际上是在卖人情给两个侄子,无论将来他们与谁成亲,只要是称心合意,都免不了要感激她这个做姑妈的,若是不称心合意,她又不是他们的父母或者祖父母,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怪不到她头上。 这样,无论是武姓承祧还是李氏继位,她的荣华富贵至少可以保得三代。 女皇陛下是人中凤凰,她的女儿便是学得一鳞半爪,也足够聪明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话题突然转到几个郡王的亲事上来,不免全都愣住了。两位郡王反倒哑了口。临淄王平日嬉皮笑脸,此时倒有些脸红,环顾左右而无语;武崇训则笑嘻嘻地对着西门雀做鬼脸。 西门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欲言又止。 太平公主低头看自己新染成粉色的指甲。为了公主和女皇陛下的指甲,皇宫的种花暖棚里,即使在严冬,凤仙花也不断地怒放。 她用自己美丽的指甲划过手炉套绣了花的缎面,悠兰自得。 场面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有些冷,太平公主调足了气氛,才微微地笑着说:“这几年,外面各王府里的郡王郡主们都长大了,个个都要母皇操心;这宫里面抚养的几个女孩,也慢慢长大了,更要母皇操心。阿雀,母皇把你们接到宫里抚养,对你和惜福,可是比对自己的亲孙女都要亲近些,操心些。你们的亲事,母皇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但是,宫里的威仪是宫里的威仪,你们自己也要争气才行。你们的行为态度,处事的气度,也要有宫里教养的样子。没了规矩,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你们的为人失了气度,看上谁,人家要是不愿意,母皇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你说是不是?” 惜福郡主不在场,太平公主明里提着惜福郡主和西门雀名号,看似一样对待,其实听训的,只有西门雀一个人而已,这其中的意味,在座的人都听了个满心满耳,各自窃笑。 唯有西门雀似乎浑然不觉,以为太平公主真的是一视同仁,泛泛而谈的教诲,因此喜滋滋地站起来回道:“姑妈教诲,侄女儿谨记在心,一定不负皇上姨婆婆的厚爱!” 太平公主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又问:“你和惜福一向交好,怎么今日你自己来,没叫上她?” 西门雀闻言,脸上窘了一窘,顿时飞红。她结结巴巴地说:“呃,这个,听说寿春王哥哥病情一直不好,阿雀关心心切,来得太急,没有叫她。” 太平公主道:“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尊重点好,最好有个姐妹结伴,同进同出,就是有些小人存心造谣祸害,也没有可乘之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阿雀,你说是不是?” 西门雀赶紧再一次站起来,谦恭地回答:“是,姑妈教诲的是。是阿雀欠考虑,唐突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怕西门雀的防人,与太平公主的防人,对象上天差地别。太平公主的防人,是指防流言蜚语,防那些不必要的悠悠之口;而西门雀防要防的是惜福郡主,怕她夺了她的风头,夺了她的光彩,夺了她那些关注的眼光。 她怎么可能叫上惜福郡主来同看寿春王?无论是寿春王还是临淄王,哪一个对惜福郡主比对她更关注,她都会新醋老醋一起吃。 太平公主是了解这个远房侄女的。她这个人既然没有脑子,就不会有记性。今日说她,她应承得好好的,不知是阴奉阳为,还是过耳即忘,总之她会安耽一两天,做做淑女,过几天见了男人,不管香的臭的,丑的俊的,都会再犯花痴。 也只能如此,谁让她的祖母是女皇陛下的表姐妹呢?提点一天是一天,至于她有多大的造化,只能听天由命了。 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姓武的人,是她母家的嫡亲本家,这姓西门的姑娘,最多最多算是皇家的草鞋亲罢了。 太平公主转眼看见武崇训对着西门雀挤眉弄眼,冷然说道:“阿训,做武家的子女,荣华富贵自然是手到擒来,但是真要在朝堂上显山露水,做男人的还要建功立业。小小的年纪,多读书多练武是正经,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不求你十全十美,总要有一样能拿得起放得下。以后多跟朝中的宿老讨教学问,少做些偷鸡摸狗寻花问柳的不正经事。兔子不吃窝边草,犯浑的事你莫要任性干。” 武崇训嬉皮笑脸地站起里,大言不惭地说:“姑妈想必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其实侄儿每日读书练武,都不曾耽误。外面那些恶言恶语,都是朝中不满我们武家的大臣们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姑妈千万莫要相信。”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 哼,当她是傻瓜?当女皇陛下是傻瓜? 太平公主站起身来,说道:“出来这一日,我也该回宫了。”她拉着临淄王的手殷殷叮嘱,“你看护好大郎,无论好坏,每日差人给我报个信,好让我放心。你皇祖母也惦记你们,每次上个折子说说病情,免得老人家牵挂。” 临淄王一脸感激,单膝跪下,朗声说:“三郎替大郎谢过姑妈关怀!” 太平公主又转头对恭立在身边的苏又明与我说:“你们也一起回吧,省得三郎一趟趟送客。” 我与苏又明齐齐地说:“是。”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高声传道:“皇嗣殿下驾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 血缘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太平公主是女皇陛下最小的孩子,皇嗣殿下是太平公主最小的,也是跟她感情最亲近的哥哥。她亲自转身去门口迎接。 皇嗣殿下见了公主很是意外与惊喜。等他看到公主身后的一群人,尤其是武崇训,脸上的笑容稍微褪色,随即又浓厚起来。不过,这笑容的前后,内容有了微妙的变化。 从这一点上来看,寿春王跟皇嗣殿下最像。他们两个人的笑容都像微风一样柔软,也都像面具一样,似乎是挂在脸上的。 而相貌上,寿春王也比临淄王更像皇嗣。 皇嗣殿下微笑道:“大家都在呀。”他特地对着武崇训说,“犬子的一点小病,让梁王费心了,你替我向你父亲表达感谢吧!” 武崇训忙说:“刚才公主转达皇上的教诲,大家都是至亲,理应和和气气,相亲相爱。” 一句话同时表达了无数马屁与人情,真是一个人精。可是我看到临淄王的脸上似乎现出牙酸的摸样。 西门雀特地跑到近前展现出一个淑女应有的风度,以一个甜美的笑容晋见皇嗣殿下:“给表舅殿下请安!” 皇嗣殿下以手相扶:“阿雀啊,几日不见,越长越漂亮了!” 临淄王用手托住要跪下行礼的我,替我介绍:“父亲,这是皇祖母派来的何神医。她身上有骨伤,父亲免她的礼罢!” 皇嗣殿下和蔼地说:“劳烦何姑娘走一趟。何姑娘的大名一向有所耳闻,今日能够一见,实为幸焉!” 作为皇嗣对我这样一个寄居在宫中没有什么名分的宫女,他都能这样谦虚谨慎,这在皇族之中,自古而今,大约是空前绝后的头一份吧? 太平公主拉着皇嗣殿下复又坐下。公主絮絮地说:“这几日忙,总也没见着皇兄,一向身子可好?” 皇嗣殿下道:“还是那样,有些宿疾总也治不好,时不时地在家养病,不能替母皇分忧,有负母皇的厚望,愚兄心中实在有愧。” 太平公主的微笑有了然的味道:“慢病要慢慢保养,皇兄身体为要,不要逞强,后面的日子长着呢。我看着大郎这次的病比一般的伤风要重些,倒是要当心。这个阿草,皇兄切莫以为她年纪小不懂医理,她确实有些能为的。母皇吃了她开的药,都说比御医开得好。她开的药,且给大郎吃着,让人盯紧了,若是真的不好再停不迟。” 皇嗣殿下道:“母皇用人有道。她差的人定然是好的。”又转头问临淄王,“大郎可吃了药?” 临淄王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禀父亲,刚吃了睡下。刚才姑妈进去看过大郎,大郎说了几句话,有些疲倦。” 皇嗣点点头,眼中露出真实的担忧:“让他睡,让他睡,别搅扰他。”他的眼神和语气,与幼时我看到的张大伯看着阿丑姐姐的眼神并无多少分别。这一刻,他不是皇嗣,他是一个父亲。 武崇训立刻拱手道:“殿下无需担心。大郎他从小福大命大,定然吉人天相。” 西门雀连忙用一种温婉清脆的声音拍手附和:“是啊是啊,表舅殿下,大郎哥哥定然吉人天相,很快康复。” 一派天真烂漫,温柔可人的样子。我看见临淄王的脖子上,一批绿豆般大小的疙瘩正风起云涌。 我也肉麻地打了个哆嗦。 皇嗣殿下点点头,和煦地对西门雀说:”那就借阿雀的吉言了!“ 西门雀脸红着低下头,眼看脚尖。 这一下,我感觉太平公主光滑细腻的皮肤也变得粗糙起来。 武氏李氏两家人都有在场,通透宽敞的西偏殿,像是拉了层层的纱帐,帐子的一边是李氏,另一边武氏,大家说些天下百姓都知道的话,给出皮笑肉不笑的含蓄笑容,互相寒暄着吹捧者不痛不痒地应酬着,连我这个外人都感到了疲乏。我看见周围侍立的侍女和内监,无不现出疲惫的面容。 果然最后太平公主起身道:“我们大家都告辞吧。大郎这几日都睡着,不可能见客,如果有人来访,三郎且替他挡一挡。这孩子还是需要静养。”她转头问我,“阿草,你说呢?“ 我受宠若惊,连忙道:“是,病人至少一个月之内不宜见客。” 太平公主又问:“这副药要吃多久?一直吃还是——”她停住不说,拿眼睛盯着我。 我躬身又答道:“以寿春王殿下今日的情形,最好是每日都来看看,调整其中的配药。” 太平公主道:“如此,那么我跟你一起进宫一趟吧。只怕这次你回宫,母皇要召见你呢。” 于是我与苏又明等一起,跟着太平公主回宫覆命。太平公主不忘提醒西门雀与武崇训:“阿训阿雀,你们也一起走吧。你们俩也不是医生,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场,徒然添乱。” 两个人恭谨地一起答道:“是。” 一行人出来,武崇训与西门雀落在后面。 太平公主紧板着脸,微微蹙眉。乘了轿子到外院的车辇处,太平公主对着西门雀招手:“阿雀,你还是跟我一辇吧。” 若是往日,西门雀巴不得要跟太平公主一辇的,可是今日,她似有些不情不愿。 在公主的注视下,她只得上了公主的车辇。 太平公主抬头望望天,对武崇训道:“你快回家将大郎的消息告诉你父亲,免得他空劳牵挂。”说得好像梁王真的对寿春王的病情忧心如焚,焦虑不安一样。 武崇训低头行礼道:“侄儿恭送姑妈回宫!” 太平公主坐回车辇之中。 我与苏又明等各自上了自己的宫车,跟着太平公主的仪仗后面,咕隆隆地回宫。 下了车辇,改乘宫内小轿的时候,太平公主没有任何感情地吩咐:“阿雀你早点回去休息。记住下次不要自己私自出宫,要出宫叫上惜福郡主,免得徒惹是非。” 西门雀恭恭敬敬地敛容道:“多谢公主殿下教诲。” 太平公主换了一副温暖的面孔对我说:“阿草,你跟我去见母皇。” 我是大可不必骨头轻的。公主对西门雀再严厉,她们之间多多少少带点血缘关系,西门雀就算是外围的,也跟武家沾亲带故;她对我再和气,我也不过相当于街头随手捡来的孤女,哪日不相干了,便毫不相干。 母亲入狱后许家那嗜血的表现,他们对许盛业种种恶行的维护,对母亲品行的诬陷,让小小年纪的我已经看到了血缘亲族关系的威力和人情的冷暖。在血缘面前,事实和真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维护血缘的统一延续和家族的声誉。 百姓都是如此,皇家又焉能不是如此? 女皇陛下歪倚在自己寝殿起居室的坐榻上,听太平公主徐徐地陈述大郎的病情:“可怜,这次是真的病重,我过去他都不能起身行礼,似醒不醒的。我听着这孩子这次病得有些蹊跷。若说风寒,太医院的医生,那个是混饭吃的?若说不是风寒,又是什么?昨日那个小模样,看着还是凶险,真是我见犹怜。” 女皇陛下锐利的眼光看向我,问道:“阿草,以你之见,觉得大郎这病,到底怎样?” 我低首敛容道:“回陛下,阿草觉得寿春王的气息隐隐向上,应能治愈。” 女皇陛下似乎松了口气。她沉吟一会儿,又道:“你觉得大郎这病因何而起?为什么会如此凶险,久治不愈?” 我摇头道:“阿草不知。” 女皇陛下的眼里有厉色闪过:“你不知如何开药?!” 我沉声道:“阿草以前跟陛下陈情,阿草实在不懂医理,这些方子是凭空跳进阿草心里的。阿草知道开何药,不知道何以开此药。阿草最近在宫内读书,也试着去藏书阁借了药书来看。但是阿草程度太浅,这些药书似是天书,读得不甚明白。如若陛下怪罪,阿草当悬梁刺股,竭尽全力研习医理药理。“” 女皇陛下盯着我看,似乎要看进我心里去。我微微地抬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女皇陛下,不躲不避,一片坦然。” 女皇陛下长出一口气,叹道:“你还是个小孩子,我对你要求太多。” 我复又低下头道:“阿草此身已属陛下,断断不会对陛下撒谎。” 我感觉女皇陛下的眼光在我的头顶高悬了那么一分钟,熄灭了。她笑一笑,转头对太平公主说:“五王府贴身服侍的还是自皇嗣府里跟去的那些人,一向戒心重,煎药试药奉药都是贴身信任的人,要想下毒,得有过五关斩六将从针眼里穿过去的能耐,我看这一条完全可以排除了。” 太平公主点头附和道:“臣女也以为如此。臣女还有个提议——不如让阿草明天进驻五王府,每日为大郎复诊一次,调整药方——” 女皇陛下点头道:“也不知今日药吃下去如何。” 太平公主道:“只怕明日才能知道呢。” 女皇陛下的脸上有一霎那的恍惚:“大郎自小就是个文气乖巧聪明的孩子!” 她的四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第三子刚刚登基便被她废了。皇嗣殿下是第四子,是在她膝下时间最长的儿子,他的家人,女皇陛下自然格外熟络些。 太平公主在一边附和:“是啊母皇,那小子蹒跚着叫我姑妈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呢。这日子过得真快,像飞一样。” 女皇陛下道:“你四哥的几个儿子中,大郎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都最像他。“ 太平公主点头道:”四哥名利心淡,宅心仁厚,于孩子身上倾注颇多,最疼孩子的。” 她们母女一来一往地聊家常,让我想起当年在许家村,母亲与张大娘坐在母亲的卧室里,每人拿着一只鞋底,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絮絮地说些村中八卦,双方的老公儿女,一边是麻绳穿过鞋底子刺啦刺啦的响声,一边是两个女人低低的笑声,配着被涂了桐油的窗纸过滤的柔和阳光,那是多么温馨的画面。 如今这面对面坐着闲聊的天家第一母女,又何尝不温馨呢。多少年之后我总是怀疑,太平公主的内心是偏向她四哥的。她不动声色地在女皇面前以家庭的温馨慢慢地感化她,想让她回忆起那童年时代一家人曾经有过的亲密一幕。 我听着公主还在低低地说:“其实父皇当年也很疼四哥的。四哥在父皇面前很是乖巧。”她慎重地从来不提死去的太子弘与太子贤。 女皇陛下闻言呵呵地笑出声:“他再乖巧可乖巧过你?” 太平公主撒娇道:”哎呀,这怎么好比?我是女孩嘛!“ 女皇陛下心情舒畅,对着我吩咐道:“五王府明日必有折子上来陈述大郎病情。阿草,你回去准备些换洗衣服,住进五王府吧。” 太平嘴角一弯,微笑道:“不如让惜福跟她一起去,也算是守宫中的规矩吧。” 宫中的惯例,各宫宫女到本宫外办差,必得两两结伴,以免一个被人收买或者作弊,出了事说不清楚。宫中的公主郡主,若是出宫游玩办差,一般也两两结伴。若出宫宴饮探亲,必得跟着长辈,不得单独出行。我的身份比较尴尬,说宫女不是宫女,说女官不又是女官,更不是什么公主郡主。 女皇陛下想了想,说道:”也好。眼看到年底事情也多,这几日一日冷过一日。也罢,明儿上完学,且让这几个女孩子休息休息吧,可以休学准备过年了。” 太平公主趁机取笑道:“惜福倒也罢了,只怕阿雀要乐疯了。” 女皇陛下摇摇头,道:“她呀,跟她的祖母一样,一提读书就头疼,巴不得偷懒呢。” 第二日早上起来,春雨就是一片激动的声音:“姑娘,姑娘,下雪了呢,好大的雪!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大!” 头天下午从女皇陛下的寝宫回来,天气就越来越阴,下雪是预料中的事。可是下这么大的雪,却不是预料中的事。 悠兰道:“还好昨日变冷,我把大毛的衣服都找出来了。”那些衣服自然是太平公主小时候穿的。我看着雪白的狐裘大氅与大红的绸里子,想起了巴州山里的阿雪。 阿雪还好吧?但愿她没有变成贵妇人身上的昂贵毛皮。 “有普通的披风和棉袄吗?不要不带毛边的。这衣服太华丽,我是不配穿的。”我这样说道。 悠兰疑惑地看着我:“这么冷的天,姑娘不穿毛皮衣服怎么行?再说这些衣服都是太平公主小时候穿的,没有不带毛的。若是要不带毛的,得等尚衣局那边的新衣服做下来。” 我摇摇头:“要不我只穿棉袄罢!” 春雨连忙说:“悠兰姐姐,我记得姑娘有两套冬衣是巴州带来的。里面穿的是张大娘给的,外面的披风是阿丑姑娘送的,要不拿出来给姑娘穿?” 悠兰脸上满是犹豫之色。那两件衣服虽然是蜀绸和蜀绣,但是在宫人们眼里,太过寒酸和小家子气。 我点点头道:“把阿丑姐姐给我的披风找出来吧。其实那绵披风蛮好看的。” 绵披风的里面是用丝绵做的絮,对于巴州的阿丑姐姐讲,是件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了。她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嫌它简陋,村气呢? 西门雀果然对我的新披风嗤之以鼻,讽刺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村气的披风。惜福郡主倒是将那绣花细细地观摩,淡淡地说:“噢,这就是蜀绣啊,倒是漂亮得很有些清新呢。宫里的东西,太过富贵了,看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正评论着,女皇陛下的口谕到,自即日起宫学放假,一直到正月十六。着令惜福郡主与我进驻五王府,为寿春王诊病直到他病愈。 惜福郡主与西门雀都吃了一惊。西门雀的脸上充满了嫉妒和愤愤不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 折梅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整个洛阳城被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掩埋了。帝都的街道和屋顶都被厚厚地铺上一层白色的棉被,显得银装素裹,煞是好看。宫廷里面,内侍们都被提前发动起来清扫庭院,是以我们的轿子和宫车在宫内行走的时候还算顺畅。一出皇宫,两边的街道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清扫,车轮碾压着松软的白雪,发出咯咯的声音。 车速也比平日缓慢。道路两边鲜有行人,只得几个不怕冷的孩童在打雪仗,堆雪人。 据说雪前的突然降温让洛阳城里死了不少人,多数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和禁不住寒冷的贫家老人。有大臣上奏女皇陛下,要求朝廷在城内穷人聚集的地方开设施粥厂,为贫困交加的穷人提供一碗热粥暖身。 女皇陛下照准。为了预防因施粥带来的混乱中有人浑水摸鱼,严令羽林军加强城内的警戒。 当阿忠侍卫护卫着我们的宫车朝五王府进发的时候,一队羽林军齐刷刷地列队走过。 领头的一个将领带头停下来,向阿忠侍卫拱拱手道:“武大人,真是巧,居然在这里巧遇。你换值么?” 阿忠侍卫在马上回礼,朗声回答道:“在下奉旨护送宫中贵人去五王府。王大人这是——” 那个姓王的将军道:“我们也是奉旨巡防。朝廷下令施粥,我们兵分几队去粥厂附近巡防,以免有不法之徒趁机做不法之事。” 阿忠侍卫拱拱手道:“大人辛苦了!” 姓王的将领呵呵地笑道:“彼此彼此。许久没有跟武大人喝一盅了。什么时候到我府上来聚一聚?犬子还要蒙大人指点一二。” 阿忠侍卫道:“大人客气了。阿忠哪里敢班门弄斧!” 姓王的将领道:“一言为定!后日如何?我午后换值。” 阿忠侍卫道:“巧了,后日我也午后换值,那就一言为定。” 姓王的将领策马一边道:“大人是奉旨护送宫中贵人,请先行。” 阿忠侍卫道:“大人护卫百姓以民为本理应优先。” 姓王的将领哈哈大笑:“武大人就别跟在下客气了,还是按照规矩先请吧。” 阿忠侍卫拱手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他驱马带领着宫车轰隆隆地驶过羽林军的队伍。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姓王的将领叫王仁皎,是个果毅都尉,从四品军官。在这个时候,我又怎么看到,临淄王会成为大唐未来赫赫有名的玄宗皇帝,而这个不起眼的下级军官,会成为玄宗皇帝的岳父大人! 短暂的做客跟长住是不同的。住在五王府,我才嗅到五王府的空气里弥漫着压抑和防备的气味。 五王府是女王陛下指给皇嗣殿下的五个儿子的。让没有犯任何过失的王孙们集中圈禁,与身为皇位继承人的父亲分离,这在任何一个朝代,大约都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朝廷上下,大家都隐隐约约知道这事儿跟皇嗣的刘妃与窦妃的失踪有关,但是没有人敢说,没有人敢问。 说了也没用,徒丢性命。满朝的臣子,清洗了一茬又一茬,剩下的,都被女皇陛下血淋淋的杀戮下破了胆。 这个女人说翻脸就翻脸,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的。救不了的,都是她真心想杀的,比如长孙无忌,贵为太宗皇帝的舅子,顾命大臣又如何?救得了的,都是她本意想留的,比如本朝文武双状元,断案如神,正直但不迂腐的狄仁杰。但是当你一旦身陷囹圄,谁又能判断自己倒是的这个女人想杀的还是想留的? 伸头是一刀,缩头回家抱阿娇,没有狄仁杰的才智与胆识,还是不要做那出头的椽子了,左右那是她自己的血脉儿孙,杀与不杀,废与不废,圈与不圈又有何妨? 五王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日出日落,暂时归于掖庭令管辖。五王府除贴身侍候的内侍婢女,也都由掖庭令派遣。那些下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可想而知。 这五个王子,说得难听一点,除了贴身侍候的一两个人,像是处于十面埋伏之中。府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间宫殿,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耳朵。 这次去五王府,由阿忠侍卫护送。女皇陛下还派了四个内侍前去照顾,这些内侍,由我的义弟小鱼儿统领。 看来小鱼儿病后返职,做事非常勤勉,小小地升了一职。 临淄王见到惜福郡主着实吃了一惊,脸上的欣喜遮都遮不住。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他自然是先将我们请入寿春王的寝宫奉茶,问我:“何姑娘,先给大郎诊治吧。” 我点头道:“如此甚好。” 他看了一眼惜福郡主,又问:“你们一同进去好,还是——” 我想了想,说道:“若是不触犯宫禁,还请两位在外面稍等片刻,让我一个人进去吧。” 临淄王道:“不妨事。里面有人守着。” 所谓里面有人守着,当是有侍女在床边静候,其气息已经与病人融为一体。 我点点头,独自进了寿春王的寝殿。 自寿春王身体里传出来的气息已经比昨日微微地好些。我走近他的病榻,冲着病榻前的侍女打了个手势,令她勿动。我端详着他那张文弱苍白的脸,感受他越来越向上的生命力。 即使在病中,也能感受到他温文尔雅的气质,独一无二。 我在榻前打坐,闭目调息,接受来自他的气息。 我写出的药方,跟昨日对比调整了两味药。 临淄王指着那两味药问我:“何以作此更改?” 我摇头道:“不知道。” 他炯炯的目光看尽我眼里去。此时我发现,他的眼神跟女皇陛下如此之象,不愧是祖孙,嫡亲的祖孙。 真累。难道我要像一只不断重复的机械,不停地做着解释?我紧闭着嘴唇,不动声色地顶住他的目光。 惜福郡主看看他,再看看我。 半盏茶的功夫,他将药方递给身边的人:“快去御药房抓药,存档。” 然后命人将我们一行人安顿在五王府的内院,选了靠近花园的梅香院。 五王府的管事嬷嬷红姑姑亲自带着我们安置,一再地对着惜福郡主道歉:“啊呀,郡主殿下,我们也是今早才接到皇上口谕,来不及地打扫。皇上的口谕说让两位贵人住一个院落,这样未免逼仄了些,还望贵人见谅。 梅香院,顾名思义,院内遍植梅花。 我和惜福郡主郡主,短时间内看上去走得还算近,人人都以为我们两个最近比较要好了,事实上在内心里,我们都知道彼此之间有距离,很远的距离。 一个院内临时客居,又是冬季,如果是姐妹俩或者母女俩,也许就选了正殿的东西屋各自安置,东西偏殿作为起居会客读书之所。可是我们俩却不约而同,各自选了东西偏殿作为卧室,个人起居之所,将正殿作为共同会客的地方。 她是郡主,自然以东为尊,我坚持自己去西偏殿。 院内的梅花,有的已经初放,有的还在打苞。五王府的管家刘思义亲自带着一群宫女内侍护送我和郡主在梅香院落脚之后,将一直跟随的一个中年妇女介绍给我们:“这位是芸娘,原在宫里当差,无王府一建府就过来伺候,是老人了。府里的上下事物她都熟,以后由她负责两位贵人的饮食起居,两位贵人有什么要驱使的,莫要客气。” 芸娘躬身行礼:“但凭郡主与何大夫驱遣。”跪拜大礼已经在初见时行过,此刻只行简礼。 芸娘指挥宫女为我们安置行李,又分派了些小宫女给我们做些粗活杂活。看着她们忙忙碌碌地像一群蜜蜂,我与惜福郡主相约到院子里看梅花。 前院朝南的屋檐下,有两棵红梅树,颜色衬着正殿的雪白的窗纸,煞是好看。我与惜福郡主都看住了。 惜福郡主道:“若是上官大人在这里就好了。她定然喜欢,准要笔墨伺候,惟妙惟肖地画出来了。” 我含笑道:“我在上官大人宫里见过一副残荷图,是不是上官大人亲手画的?” 惜福郡主道:“正是。皇上喜欢粉彩,她偏喜欢水墨。你说这红梅花,到底是画水墨好看,还是画粉彩好看?” 水墨与粉彩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却是不知道的。 惜福郡主想了想,道:“我倒觉得,通篇用水墨打搞,这花画成粉彩的绚烂,肯定好看的!” 我问道:“水墨不可以用彩色么?” 惜福郡主道:“水墨当然可以用彩色,但是水墨的彩不好看,不饱满。” 我们两个指指点点地说着,芸娘过来笑道:“两位贵人,膳房送来点心,请用一下吧,晚饭还早着呢,只怕两位贵人饿坏了。用完点心,两位贵人可以到后院去看看,后院的几株腊梅才好看呢!” 我们用完点心,又一起到后院,果然有一片腊梅沐浴在阳光中,空中飘着似有若无的香气,那雪的白,天的蓝,将那腊梅的黄衬得如玉一般。 惜福郡主又恰恰穿了一身红衣,在一片淡淡的黄色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美丽。她仰望着树冠指着一枝道:“屋里该有花瓶吧?这一枝折下来插瓶倒好。前院的红梅粗重些,还是后院的花枝纤巧。” 我顺着她的手指抬头看。那树枝倒也不高。按照我在许家村的时候的水平,爬树上去折下来并没有多么难。可是在许家村的时候,我身穿麻布衣服,脚穿布鞋,头扎抓髻,哪怕满地打滚也不算什么。可是今天,我穿着丝绸的衣服,脚蹬波斯绣花皮靴,头梳垂髻,再像许家村的野孩子一样疯狂,未免有些不符合身份。 似乎这些事,都应该由下人来做。 “笑话,五王府再穷,房里一只花瓶还是趁得起的。”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和惜福郡主吓了一跳,一起回头,只见临淄王放着台阶不走,纵身一跳,从回廊上跳下来,快步走到我们身前。 我们一起躬身施礼:“见过三殿下!” 临淄王挥手道:“别客气啦,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你们以后叫我三郎好了。” 我和惜福郡主大眼瞪小眼,一起答道:“不敢!” 临淄王凑到惜福郡主耳边,低声说:“若是叫我三郎表哥也成!” 惜福郡主迅速飞红了脸,还他一双大白眼。 临淄王哈哈大笑:“惜福小表妹,你是想要那枝腊梅插瓶是不?容易!”说着,他踮起脚抬手一抓,便抓住那树枝,咔嚓一声折将下来,递给惜福郡主,“喏,鲜花送美人!” 惜福郡主没有伸手去接,只就着他的手看了看,说:“你看这几朵花给你抖得都落了!不好看!” 临淄王道:“是啊,我太用力了!既然你不喜欢,扔了吧,我再给你折。”说着他手一挥,就想扔掉。 就跌落了两瓣花,这个花枝都扔掉?我心疼得要命。要知道花草也都是有生命有性灵的,你若拿回去供起来,算是物尽其用,它还算欢喜;你若弃之如泥土,它岂不伤心?我连忙说:“临淄王殿下,请手下留情!把这枝腊梅赐给阿草吧!” 临淄王不以为意地递给我:“你要啊,那就拿去吧!”把花递给我,转头冲惜福郡主道,“小表妹,你还喜欢哪枝,我给你折!” 惜福郡主垂下眼帘。我感觉她的眼珠在浓密的睫毛下飞快地转动着。她霍然抬头,在那几棵腊梅树下徘徊着,寻找着,想找一枝完美丰满的。 她在看梅花,临淄王在看她。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不能有片刻离开。 惜福郡主停下,歪着头问临淄王:“无论我要哪一枝,你都能折下来给我?” 那一刻,她的神态犹如一个普通的机灵天真的女孩,没有带着宫中的世故与人情,而是带着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自然的脾气,有点刁钻,有点俏皮,有点娇憨,,像刚汲的一瓶山泉水,加点盐,加点蜜,加点别的什么东西,还是纯净,但是味道已经不一样。 临淄王饶有兴味地说:“只要你能指出来,我就能给你折下来。” 惜福嘟着嘴道:“又摇落两瓣花?” 临淄王道:“定然是完璧归美人!” 惜福郡主指着高处离树干很远的地方道:“那一枝最好!不粗不细,花朵饱满。” 踮起脚来够不着,爬上树干要坠落,看来惜福郡主是有意为难他。就算勉强拿到,折断花枝,也要抖落几个花瓣,不复完整。 临淄王抬头看了看,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惜福郡主拍手道:“牛皮吹破了吧!” 临淄王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道:“你等着!” 话刚说完,他轻轻一纵,人已经在半空。我们还没明白这么回事,他已经落在惜福郡主的眼前,一手背后,一手将花枝递到郡主眼前。 那花枝完整无缺,底端的主干有整齐的切口。 他背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用那把匕首,切断了那根花枝,动作做得干净利索,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抱歉抱歉,好像我的服务器出了点小BUG,一直贴不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 夜酒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临淄王微笑着执花望美人。惜福郡主垂下眼睑,两道睫毛像两道门帘,遮住了她眼中的意外,不安和羞涩。 此时此刻,我和我手中的腊梅是多余的。我悄无声息地默默而退。 回到西偏殿,春雨正在为我铺床。被褥都是五王府里的,相比宫中用度,无论颜色用料还是做工,都极为朴素。 可见皇嗣殿下的五个儿子虽然贵为皇孙郡王,待遇,至少物质待遇有所简慢,也许这是宫中之人察言观色,体察圣意而为?临淄王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保持一颗皇家血脉的高傲之心,也是不易。 春雨一边忙碌着一边撅着嘴道:“原以为出了宫能自由些,谁知道芸娘姑姑交待下来,说五王府里规矩大,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也不要乱打听乱谈天,还不如宫里自由呢!” 我啼笑皆非。五王府是五位王子圈禁的地方,怎么会比宫里自由?真是异想天开。 春雨将锦被折好铺平,直起腰身伸了个懒腰道:“姑娘,咱们想办法出去逛逛如何?阿忠侍卫不是说城里开了很多施粥厂么?能不能求惜福郡主让临淄王殿下带我们出去看看?” 春雨这个人,你说她笨,她可聪明着呢。她居然看出惜福郡主在临淄王面前说话很管用;你说她聪明,她怎么想不到为什么五王府是个比宫里还不自由的地方?她难道不知道临淄王诸兄弟能去的地方仅限于五王府和皇宫吗?就是皇宫,不奉诏也不得入。两位殿下每次去皇宫,都是女皇陛下下诏,比如那次打马球。 不是不郁闷的。 临淄王如何能带我们去看施粥?只怕他今日一出门,来日武氏诸王的弹本已经呈上女皇陛下的书案。 我怕她去鼓动晴和,便叮嘱道:“临淄王是不许出门的,你莫要瞎起劲。” 春雨似乎想起来了,情绪立刻低落:“噢!我忘了!我总在宫里看见他,以为禁足令取消了呢。” 她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兴奋地说:“那让阿忠侍卫带我们去?” 我微笑:“他在宫里执勤,我们在五王府当差,如何能碰见?” 她立刻像被雪压倒的小苗,蔫了。她嘀咕道:“这次出宫,还特地带了些钱在身上。这下可好,省钱了!” 说了半天,我手里还拿着那枝掉了两瓣花的腊梅。我开始四处张望,找一只合适的花瓶用来插花。春雨也才醒悟过来,连忙跑说道:“姑娘,你且等等,对面的书案上有一只红色的大花瓶,插这枝腊梅再好不过了。” 说着她一溜烟跑出去,大约是给花瓶灌水,然后拖着我到对面的房间,将我手里的花枝接过去,插在瓶里。 黑色宽大的书案,红色的花瓶再加上黄色的腊梅,这房间,这颜色,不由让我想起后院的腊梅林里,惜福郡主一身红衣,婷婷立于花香之中,是怎样赏心悦目的画面。 春雨将手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姑娘,你想什么呢?” 我打了个愣,突然问道:“姐姐,你说武氏与李氏,能否结成亲家?” 春雨笑道:“怎么不能?当朝的驸马都尉就是武家的。” 我恍然记起。太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薛绍因被谋反案牵连入狱,杖一百后饿死在狱中。太平公主为其生下遗腹女两年后改嫁武攸暨,女皇陛下伯父的孙子,她的堂侄。据传说,本来女皇陛下意属魏王武承嗣,但是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青梅竹马,极为恩爱,她恨武承嗣是诬陷薛绍谋发的罪魁祸首,手里沾满了亡夫的鲜血,借口他身体不佳而拒绝下嫁。 最后她选中了武攸暨,因为他性格淡泊,不求名利,远离武氏核心的权力圈,跟薛绍之死毫无关系。可是武攸暨当时有妻尚在,女皇陛下便令人毒杀了武攸暨的原配夫人,太平公主顺利下嫁。 对于皇家来讲,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至于牺牲个把人命,不算什么。拿走一个挡道的女人的性命,如同捻死一只蚂蚁。 想到这里,我浑身打个哆嗦。 临淄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晚膳时分,我和惜福郡主先后来到正殿用膳。宫人们在芸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传膳摆膳。因为我与惜福郡主住东西偏殿,所以正殿的东间用来摆膳,西间用来会客。 殿内压雀无声。贴身侍候用膳的,仍然是我们俩从宫里带来的春雨与晴和。我们刚落座,外面便是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老远就闻到香味,我又来蹭膳了!” 殿外传来问安声:“三殿下平安!” 我跟惜福郡主面面相觑——又是这个宝贝。在宫里避免不了,在这里自然更避免不了。 门帘一掀,临淄王大步跨进来,径直走到餐桌前,衣摆一撩,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来回巡视的芸娘过来请安,说道:”我即刻差人到三殿下寝宫,命他们差人送副碗筷过来。” 一般宫里的人,除非是参加女皇陛下的宴席,吃饭都是个人用个人的碗筷。若是单身一人到别人宫里吃饭,也都自带碗筷,一则干净习惯,二则也避免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说不清楚。 而且我们刚住进梅香院,不会有多余的碗筷招待客人。 不料临淄王挥挥手,对芸娘道:“阿黑拿着呢!”阿黑是他随身内侍,因皮肤黝黑而得名,本名早已经湮没不知。 芸娘疑惑地走出东间的门,果然守在门外的阿黑双手奉上装着碗筷的锦盒。 我跟惜福郡主又对望一眼——果然有备而来,脸皮不胜之厚。 临淄王一副主人的姿态:“说来我是五王府的主人,两位宫里出来的贵客,第一膳自然要由我来尽地主之谊。来人,满酒!” 掌酒的宫女看看芸娘。临淄王脸色一寒,沉声问道:“若说午膳时间恐怕有客来访,或者宫中来传,喝醉了不雅,这晚膳十分,喝醉了便去睡觉,有什么问题?何大夫和郡主都是宫中来的贵客,难道五王府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芸娘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脸上摆出笑容说道:“殿下说的是!这大冷天的,晚上也没什么事,两位姑娘都是宫中的贵人,应该奉酒!只是三殿下,皇嗣殿下一再叮嘱,殿下们年纪尚幼,要有些约束——” 临淄王脸上现出不耐的神色,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许喝醉,不许酗酒。大冷天的,跟两位宫中贵人喝个一盅暖暖身罢了!” 芸娘拍拍手,令人拿了小火炉点了碳,在上面温着一小锅热水,将一只擦得闪亮的银酒壶置于锅内温酒。 一喝起来何止一盅?因为是今冬第一场大雪,晚膳的主菜便是热锅。就着热锅里的热汤热肉,加上醇香的温酒,一会儿我就热得出了一身汗。 那边临淄王还端着酒盅不住地劝:“小表妹,何大夫,五王府自建府以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你看,要么大家都不来,要么就从天而降,来了这么两个神仙一样的妹妹。大郎如今病卧在床,得神医圣手亲临监治,无法表达感激之情,我代大郎敬何大夫一杯,小表妹请陪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着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我们。 我跟惜福郡主对视一眼。她大约也在想——这厮怎么能找到这么多理由喝酒? 门外一个内侍通报:“三殿下,武侍卫自宫里为何大夫和郡主送来一些衣服,要亲手交给何大夫。” 这里说的武侍卫,只能是阿忠侍卫。 临淄王倒一愣,旋即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肯定是老远闻到我们的羊肉香才跑来的!”他转头对内侍道,“皇上身边的侍卫,还不快请进来!” 过了一段时间,门外响起一个洪亮但是谦逊的声音:“臣见过郡主和临淄王殿下。何姑娘好!” 临淄王站起来爽朗地笑道:“阿忠啊,是你,快进来吧,哪来的那么多虚礼!”他掀开门帘,将阿忠侍卫一把扯进来。 阿忠侍卫的怀里,端端正正地抱着两个包裹。 春雨和晴和走过去,把包裹接在手里。 阿忠侍卫解释道:“皇上御赐何姑娘的衣服,何姑娘因被差到五王府看顾寿春王殿下,没时间去试衣,悠兰又说何姑娘不穿带毛皮的衣服,所以贞娘也不等何姑娘去试衣了,先做出一套棉衣给她。另外,悠兰也将皇上以前赏赐的一套公主的衣服的毛边拆下来重新缝好,也让我给带过来了。也不知道住多久,怕何姑娘不够换的。另外,郡主宫里带出来一个包裹,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有一只白玉手炉,是郡主宫里的宫人刚找出来的,说是郡主的最爱,也让带过来了。” 我原是走得匆忙,悠兰并不知道我不穿毛皮的衣服,故而没有什么衣服替换。她倒费心,替我改了衣服,又去尚衣局催,凑出两套衣服托阿忠侍卫带过来。 她真是一个百分百尽心的好姐姐。我一时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临淄王把阿忠按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命人给他斟酒,说道:“来来,择日不如撞日,大冷天的送寒衣,真是雪中送炭,且喝杯酒暖暖身子!” 记得第一次跟临淄王相遇,是我们出宫去巴州城见我的母亲。那时候我们匆匆赶路,跟进宫的临淄王对面相遇,临淄王高傲万分地要求我们避让。以后在宫里遇到他,最初的几次,他也表现得高傲无比,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从今日他对我们以及对阿忠的态度来看,他这个人,似乎在熟起来之后,对人还是很热情的。他应该是一个态度谦逊,礼贤下士的王孙,只是在一个李氏诸王四面楚歌的环境里,他对于外界,对于武氏一族怀着本能的戒备与反弹心理,想维持自己作为高贵的李氏皇族后裔的骄傲。 一旦与他成为朋友,他便摘下他冷硬的面具,放下他作为皇族王孙的身架,表现出一个还算纯良少年真实的一面。 不仅仅是为了惜福郡主,也是他的本色。 阿忠侍卫受宠若惊,连忙告座后坐下,将酒一饮而尽。 临淄王促狭地笑道:“这个阿忠,真是的,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抢酒喝,估计是几天值班辛苦,想喝酒想极了。我的下半句话是——既然你是给何大夫和郡主送东西,应该她们俩各敬你一杯才是。酒桌上跟球场上一样,无尊卑无大小,你们说是不是?”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嘴里说着“你们”,眼睛却看向惜福郡主。 宫女连忙给阿忠侍卫再斟满。 惜福郡主满脸通红,不知是被他盯得,还是喝酒喝得。 我站起来端着酒杯致谢:“阿草入宫以来,承蒙各位贵人不弃,一路扶持关照,阿草不胜感激。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跟各位贵人聚在一起,今日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请赏个面子吧!” 说完我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杯底示与众人。 临淄王啪的双手一拍,朗声笑道:“想不到何大夫居然是这样爽气的人,真是巾帼英雄也。本王最喜欢这样的人,痛快!虽然本人没有关照过何大夫,但求以后能有这样的机会!”说着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头看向阿忠侍卫。 阿忠侍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只得将酒也喝了,向大家亮亮杯底。 惜福郡主在大家的逼视下,只得喝了。 宫女将大家的酒杯再满上。我端着酒杯对阿忠侍卫道:“上次阿忠侍卫千里护卫阿草回巴州,阿草对阿忠侍卫的感激无以表达,今日借此机会,单独敬阿忠侍卫一杯,以表寸心。” 我一饮而尽。我是真心的。阿忠侍卫,悠兰,春雨,我都想谢,他们对我都好。还有迁居巴州城的张大娘一家,出嫁的阿丑姐姐,不知他们都过得怎么样。 临淄王饶有兴味地看着阿忠侍卫,笑道:“这杯一定要喝!” 惜福郡主有些醉意了,重复着临淄王的话,指着阿忠侍卫道:“这杯一定要喝!英雄护美人!” 临淄王笑道:“小时候,父王府里的宫人带我上街,我听过酒楼里茶楼里专门有说书先生讲些市井故事,话本传奇,端是好听。阿忠侍卫一路护卫何大夫千里探母,要是让外面的说书先生知道了,没准也能编成一段佳话呢!” 阿忠侍卫的脸从额头红到耳根。他摆摆手道:“这是皇命,做臣子的理当尽心竭力,不值一提。” 是,他护送我去巴州确实是皇命,可是他对我的护卫,不仅仅是公事公办。他是个好人,是个有着菩萨心肠的黑脸侍卫。他的刀剑对着邪恶,从来不用来欺压良善。 我盯着他道:“请阿忠侍卫莫要嫌弃阿草的一片心意。” 临淄王借题发挥,哈哈大笑,对着阿忠侍卫起哄:“是啊是啊,阿忠,莫要辜负何大夫的一片心意!!” 他故意说得暧昧。我的脸也立刻变得通红。也许我这话说得有些不恰当。我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词可以表达我的谢意。我孟浪了。我坐下来低下头,试图把头埋在领子里。 惜福郡主一开始也笑得花枝乱颤,醉意中她看到我的窘态,连忙克制住笑意,嗔怪道:“啊呀呀,三殿下你也真是的,莫要这样取笑阿草好吧?人家是一片真心真意对阿忠表示感激之情,被你说得好像什么似的!” 她的态度不复一个骄傲的郡主。她的声音婉转温柔,娇嗲但是不做作,好像能滴出水一样,通红的脸,配上那汪汪润润的一双灵动的眼睛,一时间令临淄王看得痴住了。 可惜我是一介民女,他再落魄也归为王孙,他可以取笑我,我断断不能取笑他。若是我也有郡主之尊,非要拿他打趣不可。 惜福郡主白了临淄王一眼,朝阿忠侍卫努努嘴,用那醉人的声音嗔道:“殿下,你快劝他领了阿草这杯酒罢!” 阿忠侍卫不等临淄王说什么,连忙端起酒杯道:“受之有愧,却之不恭,阿忠谢了!” 说完,他一饮而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 施粥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整个正殿的东间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情绪。而这尴尬的情绪,每一个人都有感觉,一时间冷了场。阿忠侍卫不知是为了破解这种尴尬,还是真心关心寿春王,问我道:“何姑娘,寿春王这病——” 惜福郡主和临淄王一齐看向我。我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阿草以为,寿春王的气场中有一股向上的气息,很顽强,能感觉得到。只要这股气不变,寿春王殿下定然能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临淄王、阿忠侍卫以及惜福郡主脸上都绽放出美丽的微笑。临淄王又找到借口喝酒:“来,大家为大郎的健康干一杯!” 你干不干?当然不能不干!这样一直喝下去,局势渐渐脱离了芸娘的控制。她进进出出,屋里屋外,急得不停地转。 临淄王指着她说道:“芸娘,你做什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本王眼晕?” 芸娘翻翻白眼。我分明听到她在肚子里腹诽——是你自己喝得眼晕罢! 惜福郡主扯着我的袖子咯咯地笑道:“阿草,你这衣服真好看,上面的绣花憨头憨脑的,也别有一番情趣。” 蜀绣再漂亮,在华贵的宫廷绣花面前也只能透着稚气。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对着惜福郡主乐呵呵地说:“阿丑姐姐,这不是你送给我的吗?” 只有阿忠侍卫端坐在那里,双手撑在两只膝盖上,对着桌上的热锅呼出一口气,脸上黑红黑红的。 那一夜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西偏殿卧室的。一觉睡醒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春雨捧了热茶递到我的床头,柔声说道:“姑娘,且先喝口茶醒醒酒吧。昨儿真是醉得不轻。若是传到宫里,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怪罪。” 回想起来是有点后怕。寿春王病卧在床,我们几个饮酒狂欢——天哪,这若是两兄弟夺储君之位的时候发生这事儿,我们恐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冷汗一出,酒全醒了。我接过春雨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跳下床来。 春雨摇头道:“姑娘,你昨晚喝酒如今早喝茶,就是这架势,一饮而尽。真不知道姑娘这么能喝。” 她伺候我洗脸。我忽然想起来,问道:“阿忠侍卫呢?我记得他也醉了,是不是就留在五王府了?” 春雨摇头道:“五王府是圈禁之地,阿忠侍卫别说是喝醉了,就是喝死了也不敢留下来过夜呀。刘管家派人送他回家了。” 我接过春雨递过来的手巾擦脸。春雨抿嘴笑道:“惜福郡主昨儿醉得还厉害呢,她唱了曲子,临淄王站起来和着她的曲子跳舞,真是好看!”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捶捶脑袋。 “她唱的什么?”我装作闲闲地问。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能免俗。 春雨极力地回忆:“好像说什么枕头一睡就要烂!” 枕头一睡就要烂?我愕然——这算什么歌?难道惜福郡主真的醉了?后来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忽然灵机一动——那日在惜福郡主的宫中,我跟她谈天的时候,看见她的书案上有一本打开的书,上面有各种民间小调,其中有一首诗这样的: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 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见日头。 我轻轻地吟诵出来,问道:“是也不是?” 春雨连忙点头如啄米:“是是,姑娘,你没醉啊?”接着她轻轻地哼唱起来。 调子非常好听,让我想起童年时听到的家乡小调。 我想起来,惜福郡主那本书的小令上还注着一种奇怪的符号,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曲谱?可惜我字刚认了些,曲谱一窍不通。 不过,对于惜福郡主而言,唱这种情歌,大约比唱“枕头一睡就要烂”更让人目瞪口呆吧?看来她真是醉得不轻,才会唱这些有失身份的民间小调。 春雨又道:“后来芸娘大约怕了,怕闹到最后不可收拾,便叫了刘管家来,找几个力气大的内侍,生拖硬架地把临淄王殿下架回寝宫。临淄王一走,我们就把你和惜福郡主扶回房睡了。” 梳洗完毕,我与惜福郡主一起在正殿的东间用早膳。我们俩似乎都很不好意思,绝口不提昨晚的夜醉,只是默默地用膳。 用完早膳,我们被请到寿春王的寝殿。寿春王情形已经大为改观。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居然背靠着大靠枕在床头闭目养神,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些气色与生机。 “寿春王表哥早安!”惜福郡主屈膝行礼。 “寿春王殿下气色大好了!”我也跟着行礼。 寿春王睁开眼睛,脸上现出一丝真心的微笑。他抬抬手打招呼:“小表妹你来了!何姑娘,多亏你了,你的药真管用。” 惜福郡主道:“昨日阿草还说寿春王殿下定然吉人天相,果然不错。” 寿春王的目光越过惜福郡主看向我,眼光中满是感激:“这下本王和三郎都信服了。” 我坐下来,凝神吐气,闭目屏息,感受寿春王身上散发的气场。惜福郡主跳起来道:“阿草,要我出去吗?” 我回答:“不用,你尽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跟殿下说话也不要紧。” 于是惜福郡主便坐在床前的瓷礅上,给寿春王讲一些笑话,引得寿春王呵呵地笑。 惜福郡主道:“寿春王表哥,我听人说你笛子吹得好,很得乐师赞叹呢。若你不是个郡王,只怕他要收你为徒了。” 寿春王道:“哪里,以讹传讹罢了。” 惜福郡主道:“等你病好了,吹给我听听好不好?” 这时门帘一掀,临淄王爽朗的声音传进来道:“我吹的你要不要听?” 惜福郡主转头见他,嘲讽地说:“你会吹什么调调?” 临淄王凑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小表妹,你听着――”说完,他低声哼起了刚才春雨哼出的调子――《菩萨蛮》。 不用唱歌词,惜福郡主郡主的脸已经红了。她霍地站起来,走出了寝殿。 临淄王手托着下巴,似乎很吃惊:“生气了?小表妹她为什么生气?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 他的身子已经有凌空欲飞的趋势,脚却还在地上不动。寿春王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叹口气道:“你逗她做什么?还不快去道个歉?你是主,人家是客!” 临淄王巴不得一声,立刻不见了踪影。我微微地笑着对寿春王深施一礼道:“殿下累不累?如累,不如再睡一会儿。阿草去那边书房开药――” 寿春王歉意地说:“麻烦何姑娘了。” 这位谦谦君子,总是那么温润如玉。我笑着说:“听闻殿下吹得好笛子,阿草若听到殿下的笛声,当不胜荣幸。” 我退出寝殿,到对面书房开药。 我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只听门外有人通报:“公主驾到!” 我一愣,又是太平公主?她这次倒是真的很关心自己的这几个娘家的侄子,一连两天都来探望。 我拿着药方,走出门去跪在前厅行礼:“阿草见过公主。” 太平公主一手携着惜福郡主,一手携着临淄王,脸上带着喜悦,说道:“起来吧起来吧,不是都说了你骨伤在身,可以免了嘛!” 我起身站在一边。 太平公主满面春风地说:“我听三郎说大郎今日气色好多了,已经可以坐一会儿了?” 我敛衣道:“是。” 太平公主道:“阿草,你这次功劳不小,我到母皇面前为你请功!” 宫女掀开门帘,太平公主带头走进寿春王的寝殿。 寿春王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被太平公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按住说:“乖大郎,你且莫动,只管靠着吧。”她在床前坐下,拉着这个大侄子的手摩挲着道,“可怜见的,这病了几天就瘦成这样了。太医院的那群太医都是饭桶,开不出一贴管用的方子,还是多亏阿草啊!乖侄子,你想吃什么跟姑妈说,姑妈让人给你送过来!” 寿春王在太平公主面前就是一个温顺乖巧的孩子:“多谢姑妈的关怀。王府什么都有。” 太平公主笑道:“我记得你爱吃汤饼。姑妈府里最近得了个厨子,烧得特别好吃的汤饼,姑妈且让他过来住几天,给你做各种口味的汤饼吃。”她转头问我,“阿草,大郎这病,汤饼无妨吧?” 唐朝的汤饼,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热汤面。热汤面容易消化,容易发汗,对寿春王这种内敛在身的病人有莫大的好处。发汗能把体内郁结的毒气快速地发出来。 我低首答道:“回公主殿下,寿春王殿下宜多吃汤饼,但是忌羊肉。” 羊肉太热,寿春王病了多日身子太弱,进不起羊肉的大热。 太平公主点点头道:“好吧,今日母皇派我去施粥厂代她探视百姓。等我回府,明日便遣了我府中的厨子过来。大郎,你且安心养病,莫要急躁。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宫中新年家宴的时候,你定能康健起来。” 寿春王道:“多谢姑妈关怀。厨子的事还是――” 太平公主以手按他的手道:“就这么说定了,大郎莫要推辞,只要安心养病便是对你父亲,对你皇祖母的大孝了。” 出了寿春王的寝殿,太平公主自我手中接过今日的药方审视着,又递给临淄王道:“三郎,令人煎药吧。大郎这里,你辛苦了。你皇祖母对你们兄弟友爱赞不绝口呢。” 临淄王恭恭敬敬地垂首回道:“我们兄弟对皇祖母和姑妈的关怀与恩情感激不尽。” 太平公主笑着转头对惜福郡主道:“你自幼养在宫中,何曾识得民间疾苦,今日随姑妈一起去粥厂吧。” 惜福郡主拍手跳跃:“好啊好啊,叫阿草一起去吧!” 太平公主看我一眼,笑道:“也好,一来你有个伴,二来她为大郎治病劳苦功高,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于是我与惜福郡主一起,上了太平公主宽大的辇车。自殿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见默默地守在屋外的阿忠侍卫。 公主代表女皇陛下探视饥寒交迫的贫民,大约怕混乱中有穷凶极恶之徒行刺,让自己最信任的侍卫护卫在爱女身边。 粥厂设在考武举的校场上。校场宽敞,可以容纳上百人,校场边一溜六间大屋可以摆放一些桌椅板凳供领粥的人在里面喝粥。它的旁边是景兴寺,也敞开大门供那些领粥的人避寒吃粥。 大校场上,并排的六只大锅架在六个硕大的炭炉上煮着粥,每个炉边都站着四个人,两个人负责盛粥递粥,另外两个人负责发放干饼和咸菜。 干饼和咸菜都放在一只硕大的木箱中,上面覆盖着雪白的绵被保温。 领粥的人已经排成长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衣衫褴褛,仅能避寒而已。 公主的仪仗轰隆隆地抵达校场门口停下,太平公主在随扈的内侍的唱和中仪态万方地走下车辇,校场内的洛阳令来俊臣率领手下的大小人众以及饥民们跪倒在场内齐声欢呼:“臣恭迎公主殿下!” 场内呼声一片,震耳欲聋。 我和惜福郡主紧随在公主之后。阿忠侍卫手扶宝剑护卫着公主。 太平公主伸手虚扶一下,说道:“来大人请起。众位乡亲父老请起。前天夜里天气陡然转寒,皇上睡不安稳,夜里梦到佛祖自西而来,晓喻皇上道,普天之下,皆王民也,勿使你的子民衣食无周。皇上惊醒,宫人来报洛阳城天降大雪,掩盖道路。皇上忧心重重,担心百姓安危,朝堂之上下旨在城中施粥,切切勿使百姓受冻挨饿。今日皇上跟本宫闲谈,着实忧心,要亲自来看视大家。本宫念着皇上年事已高,为国日夜操劳,披阅奏章,不得空闲,故自告奋勇代她老人家来看望各位乡亲。皇上的一片爱民之心,日月可鉴!” 众饥民感激不尽,重重地磕头高呼:“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愿我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平公主亲切地说:“众位乡亲,天寒地冻的不宜久跪,快快请起。” 说着,她越过洛阳令,走近人群,亲自扶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问道:“这位大伯,你怎么亲自来领粥?家中没有子侄么?” 那老者热泪盈眶,断断续续地答道:“回禀公主,老汉只得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战死,另外一个还在戍边,家中无人,老太婆病卧在床,想口热粥喝,老汉只得亲自来领粥,要端回家去给老太婆喝。” 他那颤巍巍的样子,哪能端粥回家?只怕还未出校场的大门便挂了。 太平公主公主对静静侍候在一边的来俊臣道:“来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朝廷不是有令,一家一户至少要有一个儿子在家奉养双亲,不可全部抽丁么?怎么这位大伯的儿子一个战死,一个还要戍边呢?” 大冷的天,来俊臣顿时出了一额头的汗,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臣实在不知情。待臣查清楚了,定当禀报给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 来俊臣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来俊臣是女皇陛下跟前最忠诚最聪明最好用的一条狗。他的崛起跟薛怀义的崛起一样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的传奇色彩,他们是武周皇朝女皇陛下分别种植在前朝和后宫的两朵奇葩。 跟薛怀义一样,来俊臣也是一个出身在底层的混混。本名冯小宝的薛怀义出身市井,而本来姓蔡的来俊臣出身于长安附近的雍州万年乡下,是个不事生产的二流子。他的生父本来姓蔡,名叫蔡本,有一酒肉朋友,叫做来操。两个人走乡串户,专门赌博喝酒,做些鸡鸣狗盗之事。蔡本的妻子颇有些姿色,来操比蔡本更会油嘴滑舌,更能讨女人欢心,于是一来二去,两个人勾搭成奸;那蔡本在赌桌上连连失手,输给来操一大笔银钱而无力还债,只好把怀孕在身的老婆抵给来操。于是来俊臣便生在了来家。 他究竟是谁的儿子,他的老妈也说不清楚。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无论他生在谁家,是谁的儿子,有这样的爹娘做他的人生第一任老师,他的命运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来俊臣长大成人,继承了老妈的面貌,长得一脸聪明英俊相,可是心肠厚黑,性格狡诈,为人贪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生长于这种家庭,他自然不会经商,不会农耕,更不会读书,每日游手好闲,犯奸做科。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终有一日,他被捉拿归案,关入狱中。为了拖延审案时日,也为了能减轻罪罚,他在狱中日夜琢磨,向官府告发自己周围的那些乡邻犯下什么罪恶,有的没有的,今日一起,明日一件,零零碎碎,此起彼伏。 当时的刺史王续算是个负责的好官,凡有举报,件件命人去查,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是攀附和诬告。来俊臣拿着朝廷命官当猴耍,空耗官府资源,终于令王续勃然大怒,将之从牢中提到大堂,当面斥责,杖一百,才令其老实了一段日子。 但是不久王续因得罪女皇陛下被诛杀。而女皇陛下不知道朝廷上下到底哪些官员臣服了她,哪些官员没有臣服她,听取小人的建议,令人在朝门外设置一个告密铁匣,下旨令百姓凡遇到不法事,不法人,无论贵贱,官员百姓,都可以写信告,即使告错,也绝不追究。有告密的人,官府提供车马,供应五品官的食物,所说的符合旨意,破格授予官职。于是,四方告密的人蜂拥而至。人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 正在狱中的来俊臣凭着他做为混混的机敏,嗅到了某种机会。拼也许是一死,不拼也许是一死,何不试着拼一拼,也许有一线转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放手一搏,绝地反击。 来俊臣抓住机遇,继续告密。这次他告的层次更高,直接揭发王续有重大罪行,并进而移花接木,在举报信上编造自己因揭发王续而招致隐匿和报复,被痛打的经历。 这封举报信通过某种渠道进入了朝门外的打铁箱,落入女皇陛下的手中。 奇迹真的发生了。女皇陛下居然马上破例接见来俊臣。顷刻之间,来俊臣由一个罪案的在押案犯变成了朝廷大臣,身价百倍。他以一个二流子善于察言观色,揣测人意的聪明,屡屡猜中女皇陛下的心事。女皇陛下想除掉谁,只要给他一个眼神,他便心里透亮,每每能罗织罪名,严刑拷打,令那些人变成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只要是他查的案子,案犯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的。女皇陛下通往最高权力宝座的大红地毯上,所有的毒刺和石头,有一半以上都是被来俊臣扫除的。 女皇陛下对来俊臣自然是投桃报李,“以为忠,累迁侍御史,加朝散大夫”。 他是女皇陛下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女皇那凌厉的眼神落在哪里,来俊臣的屠刀便砍向哪里。 他越来越得到女皇陛下的信任,胆子便也越来越大。他把他在乡间的流氓习气与手段带到了堂堂的大周朝堂之上。他开天辟地地发明了很多酷刑,他不按理出牌,不按规则办事。女皇陛下就是道理,他就是规则。他猖狂到什么程度?他看重谁家的女人,不论对方是平头百姓还是朝廷大员,他就敢直接跟人家要。如果人家不给,他便罗织罪名,诬陷其造反,主犯死罪,九族或流放或为奴,一个案子牵牵扯扯,罪及的人有成百上千口。 要女人还是要性命,保一个人还是保亲族,形势逼人,不得不屈服。 他的嫡妻王氏,堂堂豪门大族太原王氏家的贵族女儿,便是他从一个叫段简的贵族青年手里强要来的。 一个雍州乡下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居然成了太原王氏的乘龙快婿。 慢慢的,女皇陛下的朝堂之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趋于安静。那些大臣们,被这样史无前例的野蛮杀戮给吓得闭上了嘴巴。来俊臣的日子越来越清闲——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诬陷与罗织本来是他的职业与存在价值。如果没有贼人,天下太平,看家狗还有什么意义?来俊臣很聪明,他知道有时候没有噪音,也要制造出噪音。据说他的后院有很多大块的石头,他将朝廷大臣们的名字写在石头上,当他办完一个案子,就会在后院饮酒投石,击中的石头上写着哪个大臣的名字,他下一个案子的案犯,就将是那个大臣。 这条狗的存在令满朝的大臣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扳倒他,只是他身后坐着的是女皇陛下,没有人能扳得动他。 这个为老伴领粥的老者,只是在向公主讲述自己为什么垂垂老矣还在风雪中排队领粥,并没有控诉洛阳令的意思;而太平公主,只不过是出于维护女皇陛下爱民如子的形象,过问一下老者有两个儿子却无人在身前尽孝原因,也没有要查办来俊臣的意思。可是,来俊臣在朝中说一不二,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能力,他在朝中横着走很多年了,已经不习惯于被女皇陛下以外的人质疑。 哪怕这个人是当朝唯一的,女皇陛下最信任的公主。 当小人物一步登天,拥有了匪夷所思的权力,他们往往会忘乎所以,忘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忘了他们曾经怎样小心翼翼地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求生。 来俊臣概莫能外。 老者的儿子本来是免于服役的。洛阳有家大户豪富,儿子本该服役戍边,出钱贿赂洛阳令来俊臣,于是豪富的四个儿子皆游手好闲地留在帝都日日寻欢作乐,只有两子,长子已经战死的老者,次子居然被迫离家服役。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富豪出的钱财,一部分要给老者安排养老,托近邻照管,可是来俊臣视规矩于无物惯了。他不承认规矩,他就是规矩。到了他嘴里的肥肉,他从来就无意与人分享,哪怕是一小块也不成。 此时在太平公主疑问的眼神中,来俊臣忽然感到恼怒——大冷的天,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在宫中烤火喝茶,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跑到这粥厂干什么?收买人心么?那个死老头子,老太婆想喝粥你不会在家煮啊?跑到粥厂来领粥,家里能省几根柴几粒米?怎么没摔一跤跌死你这个恶老不死的! 来俊臣微微地抬眼瞄向太平公主,公主炯炯的目光像黑夜的闪电射向他。他忽然感觉,公主那双微微向上吊起的凤眼,是那么地酷似女皇陛下。 他忽然打了个颤。“他娘的,这天怎么这么冷!”他在心底里骂了一声。 太平公主抓住了来俊臣的目光——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有一丝精明一闪而过。这精明和飘忽让公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阿忠!”她转头对自己的侍卫说,“你派两个弟兄护送这位老伯回家,顺便帮他带些热粥和干饼。天寒地冻的,赠他些银两添些寒衣和米面,好好过个安稳的新年。” 阿忠侍卫答应一声,转身去安排车马。一会儿来了两个侍卫,一人搀着老伯,一人拎着粥和干饼,出门乘车而去。 来俊臣低头弯腰地对公主道:“这几天雪后天寒,外面风大,公主殿下不如到那边屋里坐一下。” 公主微微一笑,说道:“我替母皇来看视饥民,怎么能自己跑到屋里去呢?”她一路往几个队伍里走,看见一个小姑娘穿着露出麻絮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鼻涕一吸一吸地跟在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身边,便走上前问道,“这个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往那妇人身后缩一缩,怯生生地看着公主。 那个妇人面黄肌瘦,皮包着骨头,似乎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她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回公主,她的名字叫柳儿,是小妇人的闺女。小妇人丈夫过世,带着女儿过活不得,千里迢迢从山东到这里投奔哥哥,没想到哥哥早已卖了房子,举家南迁。小妇人盘缠用尽,只得带着女儿借老乡家堆杂物的柴房安身,替人浆洗为生。听说朝廷施粥,特地带女儿吃来吃口热饭驱驱寒气。” 我感觉来自她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弱,像是灶下越来越弱的火,由红渐黑。 我紧张地盯着她,手心里攥出一把汗。 果然还没等公主再问出什么,那妇人忽然手捂胸口,软软地倒下。 柳儿惊慌失措,顾不得害怕公主以及公主身后那浩大的随扈,扑到她母亲的身上焦急地摇晃:“娘,娘,你怎么了?” 那妇人脸上一片灰白。柳儿哇的一声大哭:“娘,娘,你醒醒,你别抛下我。娘,娘――”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越来越绝望,以致放声痛哭,撕心裂肺。 我的鼻子立刻酸了。我仿佛看到几个月前的自己,伏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的无助情形——对于相依为命的母女,母亲的死亡意味着女儿变成孤儿,从此失去了依靠。 这时候有经验丰富的老妪端过一碗热粥,跪在那妇人身边抱起她的身子,将那粥放在她嘴边要喂下去。 那粥顺着嘴角流下脖颈。老妪急道:“去找只调羹来!” 一时半时哪里找得到,只好拿只盛粥的竹勺过来。另一个老妪过来,两个人一人掰嘴,一人以竹勺强喂。 一口灌下去,那抱人的老妪道:“这里太冷,把她扶到屋里火炉边才好。” 太平公主冷静地说:“阿忠,把这妇人抱到隔壁景兴寺里去,让师太腾出一间暖和点的禅房。” 阿忠侍卫附身抱起那妇人。阿柳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嚎叫。我蹲下身去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阿柳妹妹,莫哭,姐姐带你去看你母亲。” 阿柳在我怀里挣扎着往阿忠奔跑的方向哭喊:“娘——娘——” 我一把抱起她,跌跌撞撞地追着阿忠侍卫跑去。我都不知道我哪来的力气。 这公主身边的一个校尉跑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接过阿柳,急追阿忠而去。惜福郡主从后面追上我,拉着我的手道:“公主让我跟你说,让你莫要急,那个抱阿柳的人叫王仁皎,是御林军的果毅都尉。” 我站住脚,回头看去,只见公主在扈从的护送下进了车辇。四个侍卫跟在我和惜福郡主身后,护送我们走到景兴寺。 阿柳娘在温暖的禅房里微微地睁开眼,四处寻找着阿柳,脸上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我感受不到来自她的气息——我知道,她跟阿柳生离死别的时刻到了。 阿柳冲到她身旁,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哀哀地哭。 公主进了禅房,注视着眼前的妇人,眼睛里的震惊掩饰不住。深居在内宫和公主府的第一女儿,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出行有一大队的仪仗,什么时候这么真实地面对过贫困与饥饿带来的疾病与死亡?! 阿柳娘努力地要起来给公主磕头行礼,却颓然地倒下,被景兴寺的一位师傅抱着才算没跌倒。她气息微弱地说:“小妇人有幸见到公主,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公主是个大善人,大好人,跟皇上一样,爱民如子。小妇人不行了,请公主收留了阿柳做个丫头吧,做牛做马都使得。这孩子乖着呢,烧火做饭,洗衣扫地,什么都能干!” 她一口气上不来,人往后就倒。她挣扎着死死地盯着公主,眼睛里都是企盼。 太平公主看着我。我一包眼泪已经忍不住要夺眶而出。我对着公主摇摇头,转身去拭泪。 公主点头道:“我答允你,一定让阿柳衣食无忧。” 阿柳娘含笑道:“小妇人谢公主大恩大德。我来世定投胎在公主家为奴做婢,以报大恩大德。”她深深看了阿柳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头一歪,在抱着她的师傅怀里咽了气。 公主转头道:“看着阿柳,莫让她太伤心了。”她红着眼圈转身走出禅房。住持师傅连忙跟在身后。 一个师傅上前去拉阿柳道:“你娘走了,好孩子,你松手,让师傅为你娘换衣服——” 阿柳似乎惊醒,去摇她母亲:“娘,娘,你醒醒,我们还要攒盘缠去南方找舅舅呢!娘,你醒醒呀,你醒醒呀——” 那师傅道:“好孩子,走,师傅带你去吃碗热汤饼——” 阿柳像只小狼崽一样哭叫挣扎:“娘,我要我娘——” 那师傅简直捉不住她。我上前抱着她道:“好,阿柳,你娘睡了,你安静别吵到她。姐姐跟你一起守在这里好不好?” 阿柳兀自往床铺上挣扎:“我要我娘——”她哭得满脸通红,一身是汗,忽然身子一挺,然后一软,倒在我的怀里昏了过去。 那师傅将她一把抱起,走出门外。 我和惜福郡主跟出门外,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禅房。师傅将阿柳放在床铺上,盖上被,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该给她灌点姜汤?” 我说:“给她煮点红糖水,加点盐。我来喂,让她睡吧。她不妨事的。” 那师傅应声而去。我起来走到门口,见住持禅房外的廊檐下,洛阳令来俊臣跪在房外,对着房内的人唯唯诺诺,不住地点头。 阿忠侍卫站在廊下,也看见了我,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他的眼里都是关切,我的眼里只有悲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 景兴寺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太平公主命人买了棺材装殓阿柳娘,暂时停放在景兴寺,等待极度虚弱的阿柳身体好转后见她母亲最后一面,便送往城南郊外景兴寺的义坟下葬。 我和惜福郡主回到五王府,阿柳自然留在寺里由女僧们照顾。 临淄王见我们脸色不好,前来慰问。我们坐在梅香院正殿的起居室里,惜福郡主道:“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么惨的事。” 她自幼养在深宫,不晓得什么叫民间疾苦,从来没尝到过饥饿的滋味。 窗外的廊下挂着明晃晃的灯,梅树的影子映在雪白的窗纸上,成为一幅美丽的剪纸画。 五位王孙被禁足之前,临淄王也是个常常行走民间的。他皱着眉头说:“每年冬天都要饿死冻死一些人,大多是老者和妇孺。皇祖母这几年也轻徭减税,百姓的日子也算过得蒸蒸日上,只是,有时候难免有些老弱病者挺不过寒冬。据说在南方金陵杭州等地,夏天酷暑的时候也会热死一些人。皇祖母皇恩浩荡,每年落雪的时候,总是下令施粥。朝廷每年花在施粥上面的钱,也是一大笔。” 寿春王恢复得缓慢,但是毕竟在恢复中。在我们跟随太平公主探视饥民之后的第二天,他由侍女们扶着,在卧室内走了一圈。我给他开了药之后,阿忠侍卫便寻上门来,带来公主的口谕——阿柳醒来,周围不见一个认识的人,便缩在房内一角哭泣,不肯说话不肯梳洗不肯吃饭,谁靠近她,她便声嘶力竭地尖叫,哭泣着喊娘。 因昨日我曾经抱过她,公主便命阿忠侍卫带着我去景兴寺,看看有无办法安抚她,令她镇定下来开始进食,恢复体力见她母亲最后一面,以便今早封棺。 我进入景兴寺阿柳住的禅房的时候,她正躲在禅床的最里面,缩在一角,双臂抱着膝盖,警惕地望着我和阿忠侍卫以及景兴寺的师傅们。 我站在原地向她伸出手:“阿柳,还记得姐姐吗?” 阿柳的一张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了。她无辜地望着我,戒备的眼神似有松动。我看看桌上的一碗粥还有些热气。 “阿柳,来,让姐姐喂你把粥喝下去好吗?” 她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可是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来,过来,姐姐喂你吃粥。”我将声音放低放柔,接着说。 她咽一口口水,身子向前倾了倾。 阿忠侍卫对站在旁边的两位景兴寺的师傅示意,一起走出屋外。 我拿着碗试探地向前一步,坐在床边道:“过来,姐姐喂你吃粥。” 那粥里混着豆皮丝和豆渣,香气扑鼻。阿柳慢慢地爬到床边,跪坐在我面前。 我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勺,喂进她嘴里。 她将那一碗粥吃尽不说,还吃了一只素馅干饼。我将碗放在案头,拿出手绢给她擦擦嘴,微笑着说道:“阿柳乖。” 阿柳仰头问我:“姐姐,我娘呢?我要我娘!” 我的心似被捅进一把刀。她那无辜而可怜的眼神,多么像当年的我。当年母亲被关进大牢,我逢人磕头,见佛烧香,千求万求,只求救我娘一命。 我缓缓将阿柳拥进怀里,泪如雨下,滴在阿柳的脸上。 阿柳恐惧地将头扭向我:“姐姐,我娘怎么了?” 我拥紧她道:“阿柳,姐姐也想姐姐的娘。” “姐姐的娘在哪里?” “姐姐的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要姐姐了么?” “她不是不想要姐姐,是没有办法。” 她在我的怀里不动,似乎有了什么预感。小孩子的聪明有时候真的不能令人低估。 “阿柳,你娘很爱你,不舍得你。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再陪你了。她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临走前把你托付给公主照顾——” 阿柳带着哭音道:“我要去找我娘!” 我抚摩着她的头道:“阿柳,乖乖地听话。我们要到很老了以后才能去找我们的娘。” 阿柳伏在我怀里呜呜地哭:“姐姐,我娘是不是死了?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我娘了?” 我们俩抱头痛哭。 阿忠侍卫陪着我们去了停床的地方。阿柳娘静静地躺在棺材之内,面色安详。阿柳闹了一夜,此时反而出奇地安静。阿忠侍卫抱着她,她坐在他的手臂上,低头看着她的母亲。 阿忠侍卫低声说:“好了,阿柳,让你娘安息吧。” 几个工匠进来,抬起棺盖合上,敲进长命钉。那锤子敲在钉子上的一霎那,阿柳终于哇的一声爆发了:”娘,娘,我要我娘!“她的双腿和双臂挥舞着挣扎着,在阿忠侍卫的怀里打着挺。 阿忠侍卫抱他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踱步,嘴里喃喃地哄着:“阿柳乖,阿柳乖,阿柳不哭哈。阿柳,让姐姐带着你,姐姐会对你好的。” 阿柳的哭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尖利。我跑到他跟前,轻声地说:“给我吧,让我试试。” 阿忠侍卫摇头道:“你搞不动她的。”他抱着阿柳又兜了几圈,忽然道:“借你的车一用。” 他抱着阿柳到我的马车前,钻了进去,伸出手道:“你也一起来吧。” 我坐了进去。阿柳还在挣扎。阿忠侍卫对着车夫道:“出去兜一圈。” 车夫问道:“武侍卫,我们去哪里?” 阿忠侍卫道:“哪里颠你去哪里。” 车夫道:“那要出城了。” 阿忠侍卫道:“那就出城吧。” 车子出了景兴寺,往南穿过洛阳南城,一路颠簸,出了城门。他抱着哭叫的阿柳,我坐在他的身边。他的身上,一股一股强烈的气息,透过厚厚的冬衣散发出来。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旁边坐的那个人不是阿忠侍卫。 不是阿忠侍卫,他又是谁?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转头去看他。我绷紧了坐在他身边,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像被堵住了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我的胳膊被人碰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只见阿忠侍卫冲我眨眨眼,脸上现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阿忠侍卫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平日的神情一向严肃,不苟言笑,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持重。可是此时此刻,他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得意,好似完成了父母亲人交给的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在向周围的兄弟姐妹们表功和炫耀。 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他这个年龄的人,甚至更小一些。 他见我将头转向他,又努努嘴示意我看阿柳。 阿柳居然在他怀里睡着了,两颊通红,鼻尖冒汗。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凑过头去,拿出绢子替轻轻为她拭汗。 “居然睡了呢!”我轻声地说。 阿忠侍卫也小声地笑道:“马车颠一颠,小孩子最容易睡了。” 我接口说:“这孩子从昨日到今天只喝那一点粥和干饼,又哭了这么久,累了呢。” 阿忠侍卫道:“她不习惯景兴寺的师傅们,见了你倒是有几分亲切,还算听话。阿草,要不你先带她到五王府暂时住一下,等她母亲出殡的时候再去景兴寺,陪她一起去郊外义坟葬母。过了这一阵,再请示公主如何安置她。” 我想了想,点头说道:“我没有问题。” 他说:“等下我先送你们回五王府,再去找公主覆命,跟她说说这事。” 我笑道:“其实阿柳也很认你呢。阿忠哥,你似乎很会哄小孩。一般的男人,都没有这样的本事。小孩子一哭,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忠侍卫眉头略微一皱,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我有一个妹妹,是我叔叔婶婶的女儿,差不多跟阿柳一样大的时候,我婶婶生病过世了,我妹妹就是这样哭的,哭得谁都哄不好,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我抱着她不停地走,沿着村子里的小路走,遇到一个乡亲赶着马车去打麦场,看我小小年纪抱着妹妹满头大汗,便招呼我坐上车,围着村子转了两圈,我妹妹便在我怀里睡着了——所以我知道颠簸的车可以让小孩子睡觉。” 我便顺口问道:“你妹妹多大了?现在在哪里?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他的两眼暗淡下来,看向窗外,半天才说:“婶婶过世后,叔叔一个人照看不了她,便将她放在我家养。两年后一场伤寒,她,她,她便——” 他的眼圈红了。虽然他尽量不让我看到,我还是感觉那一双总是坚毅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光。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触到他的伤心事了。我心中一阵阵后悔,低下头去。 他半天笑一笑,道:“很多年了,都是过去的事。” 我扯着他的衣袖,歉意地拉一拉。 他拍拍我的手,对着车夫小声说道:“回城吧,直接去五王府。” 车夫将马车转了个弯,驶回洛阳城。 道路两边的杨树都掉光了叶子,树枝树杈,都压着一层白雪,玉树琼枝,纷纷后退。车内只得阿柳熟睡的呼吸声,车外是得得奔跑的马蹄声。沉默中,阿忠侍卫忽然自言自语地道:“若是她活到今天,便是你这么大。” 他说的应该是他的那个夭折的小堂妹。我想他一定是亲眼目睹了小堂妹的死,一个活蹦乱跳,日日相伴的生命自身边消失,年纪小小的他一定难以释怀。 少年人的心结,就像母亲的死是我的心结一样。 我下意识地抓紧裙带。 车子行驶在洛阳城平整的大街上,因为雪后初晴,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在五王府走马车的侧门停下,守门的侍卫见了阿忠侍卫的腰牌,挥手放行。 他在管家的引领下,径直把阿柳抱进梅香院我的卧房,对我说:“你且守在这里吧,我去跟临淄王打个招呼——毕竟他是主人。然后我直接去景兴寺和公主府。” 我垂首跟到门前送客。他转头道:“留步吧。万一阿柳醒了,看不见你又要哭。” 他转身出门,跟随管家沿着门廊走出院门。院中风起,吹着他的衣角飞扬起来,屋檐上飞下的碎雪洒落在身后,被下午的斜阳映出七彩的光。 一展眼,他便消失在梅香院的大门外。 自那日起,我这里便多出一个阿柳。阿柳醒来倒没怎么闹,只是十分地依恋我。我走到哪里,她便牵着我的裙角跟到哪里。若是别人跟她说话,无论是惜福郡主还是宫女内侍,她都会藏进我的身后,瞪着一双大眼望着他们,不声不响。 阿柳娘出殡的那天,阿忠侍卫又来五王府接我和阿柳先去景兴寺。那天早早起来,我给阿柳换上一身素白的孝服,头上绑上孝带,脚上穿了孝鞋。春雨在旁边帮忙,我一边给阿柳系着带子一边说:“阿柳的娘今天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姐姐带阿柳去送送娘。” 我牵着她的手出门,春雨在后面跟着,我们一起上了马车。阿忠侍卫照例骑着马在旁边护卫。 灵柩停在一座小佛堂里,阿柳在灵前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在灵前的火盆里烧了纸钱和车马。抬夫们上前抬起棺材,我拉着阿柳在棺前走着。 出了景兴寺的大门,我带着阿柳和春雨又坐进车里。 一直到郊外义坟,落棺,填土,阿柳在坟前磕头祭拜,跪了又跪,拜了又拜,哭了又哭。她完全明白她母亲去的地方跟她阴阳永隔,不复相见。 阿忠侍卫道:“公主觉得阿柳跟你亲厚,年纪又小,无论是在公主府也好,还是在宫里其他贵人那里也好,都受拘束,不如就先跟你住在一起吧。公主说先住个一两年再说。” 我点点头,蹲下身子对阿柳说:“以后就跟姐姐在一起好吗?” 阿柳看看我,又看看阿忠侍卫,点点头。她伸出小手,一手拉我,一手拉着阿忠侍卫。 阿忠侍卫一把将她抱起,说道:“哥哥送你和姐姐回家。” 小小的阿柳在他的肩头,回头看着我,不安地叫道:“姐姐!” 我紧走几步跟上,柔声道:“姐姐在这里。” 她似乎安心。安静地伏在阿忠侍卫的肩上。阿忠侍卫也回过头来,放慢脚步朝我笑笑,又转过头向马车走去。 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好看,令人心神安定。 我们又回到五王府。 从此阿柳便正式跟我在一起。她睡在我的床铺上。一开始的几夜总是在半夜哭醒,必得我坐起来将她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道:“乖,阿柳乖,姐姐在这里,姐姐陪着你。” 她便依在我怀里,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襟。我搂着她躺下,她趴在我的怀里又沉沉睡去。 如此一日复一日,寿春王的身体也渐渐康复起来,能在自己寝殿的院子里散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 阿柳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第一次在梅香院看见阿柳很是惊异。我牵着阿柳的手往正殿走,隔着天井看见惜福郡主带着晴和也往那边去用早膳,惜福看见我,看见我旁边的阿柳,张着嘴停住了脚步。 我也停下来,欠身施礼道:“郡主殿下,阿柳昨日跟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母亲出殡,她也累了一天。今日还没来得及教她规矩,我们且去正殿,我让她跟郡主见礼。” 惜福郡主按住一肚子的疑问点点头,进了正殿东间坐下。 侍女在椅子前摆了垫子,我蹲下身低声对阿柳道:“阿柳,这是宫里的惜福郡主,你去见过郡主,磕个头吧。” 阿柳走上前跪在垫子上,俯下身子磕了个头。我蹲在她身边,在她耳边教导道:“对着郡主和郡王,要跪一次,磕三个头,嘴里说阿柳拜见郡主殿下。” 阿柳垂着眼睛嫩声说道:“阿柳拜见郡主殿下。”又俯身磕了两个头。 惜福郡主笑嘻嘻地站起来扶她,自腰间解下一只荷包塞进她手里,说道:“阿柳乖,这个荷包拿去玩。” 阿柳没接,却跳起来跑到我的身后,抓着我的裙子躲起来。 惜福郡主脸上出现啼笑皆非的表情。我连忙替阿柳接过荷包,系在她的腰间,笑着说:“郡主殿下,阿柳认生呢。”我转身对阿柳道,“阿柳,谢谢郡主殿下。” 阿柳道:“谢谢郡主殿下。” 有了阿柳坐在中间,这顿早膳吃得颇不寂寞。我才刚缓缓地说起昨日自景兴寺出殡的事,才开了个头,外面便有人来报:“临淄王殿下要过来共进早膳。” 我转向惜福郡主,却不见了她面上的惊异与嘲讽,与之相反,她的嘴角似乎泛起微笑——难道我两日不在,临淄王与郡主的关系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不再嫌弃他了? 门帘一掀,临淄王一阵风地走进来坐我和惜福郡主中间,刚好跟阿柳来个面对面。他像瞪着怪物一样瞪着阿柳,讶然地说道:“呀,这是谁?”转头问惜福郡主,“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还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他又转身指向我。 惜福郡主瞪他一眼。临淄王忽然拍着脑袋道:“想起来了,昨日阿忠好像来跟我说过,说姑妈把那个小姑娘先放在阿草这里!” 阿柳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了,春雨刚刚将各种点心和小菜堆在她的盘子里,阿柳看到我眼中的鼓励,便开始埋头苦吃,一张小脸几乎埋进碗里。 惜福郡主和临淄王都看呆了,相视而笑——这两位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贵人,何曾识到过饥饿的滋味!惜福郡主指着桌上的酱牛肉道:“这个给她夹点。” 临淄王指着肉馅干饼道:“这个做得好,给她几个。” 一时间,阿柳面前堆起一座小山。 阿柳终于把脸从碗里抬起来,打了一个饱嗝。我装作没看见那两个贵人脸上喷薄欲出的大笑,对阿草柔声道:“吃饱了?” 阿柳点点头。 我跟她商量:“让春雨姐姐带你回房裁衣服好不好?”阿柳还穿着昨日的孝服,只是除去了孝带。她这么小,我这里没有她的衣服,只能先让春雨将我的衣服改给她穿。阿柳虽然跟着我,实际上是太平公主的奴婢。太平公主代她葬母,她已经卖身给公主。 一个奴婢是没有资格为母亲穿孝的。王府里她更不能穿孝了。她只能穿得素一点来寄托自己的哀思。 阿柳牵着我的衣襟不响。 我低声道:“阿柳乖,等春雨姐姐给阿柳改好衣服,姐姐带阿柳去玩好不好?” 因为昨日洗澡睡觉都是春雨服侍的,所以阿柳对春雨并不排斥,春雨上前轻拉细语,便拉着她回了我们的寝殿。 惜福郡主目送她们远离,说道:”噢,阿草,大约她没有几件衣服替换吧?不如托人带口信给阿忠侍卫,让我宫里的人把我小时候的衣服整理几件拿来给她吧,白放着也坏了。” 我站起来欠身致谢:“那阿草就替阿柳谢谢郡主殿下了。” 惜福郡主拉着我坐下,笑道:“得啦,偏你也会矫情。” 临淄王转头问道:“这孩子便是姑妈在粥厂遇到的那病死妇人的女儿?” 于是我便把这两日发生的事絮絮地说了一遍,临淄王长叹一声道:“这还是洛阳呢,尚有些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远离洛阳的地方又如何!” 他的眉头紧皱,英俊的脸上呈现出忧愁之色。他这个年纪,即使生于富贵长于安乐,良心也并没有泯灭,还有一些忧国忧民之情,倒也不是仅仅沉迷声色犬马的纨绔膏梁。 用完早膳,我们照例去探望寿春王。寿春王的气色明显有了改善。他能够下床在自己的卧室里用一些清淡的早膳。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刚刚在侍女的服侍下漱完口。 临淄王笑着打招呼:“大哥的看上去神清气爽!” 寿春王摆摆手道:“都是何医生的功劳。我以前失敬了,还望何医生不要怪罪才好。” 临淄王便让我和惜福郡主将前两日跟太平公主去粥厂探视饥民的见闻说了,当是给他开解乏闷。我照例重新调整了药方。我们在寿春王的寝殿说说笑笑,一直到午膳时间才告辞出来。 回到寝殿,只见春雨坐在窗前给阿柳缝衣服,阿柳坐在她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半天才崇拜地说一句:“春雨姐姐,你真棒,你还会缝衣服!” 春雨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歪头笑问:“春雨姐姐以后教阿柳做针线活好不好?学会了,阿柳也会缝衣服呢!” 阿柳拼命点头道:“好的,我跟春雨姐姐学。” 春雨逗她:“那将来阿柳学会缝衣服,先做给谁穿呀?” 阿柳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做给姐姐穿!” 在她口中,春雨是“春雨姐姐”,“姐姐”指的是我。 春雨佯装生气地说:“这样啊?春雨姐姐教会了阿柳,阿柳却要做衣服给姐姐穿,那春雨姐姐生气了。”她鼓着腮帮子转头向窗外,手中的活计自然停了下来。 阿柳愣了一下,接着摇着春雨的膝盖道:“春雨姐姐莫要生气。阿柳先给姐姐做,再给春雨姐姐做好不好?春雨姐姐莫要生气呀,莫要生气呀。” 春雨扑哧一声笑出来,拿指头点着阿柳的额头道:“你呀,看不出来,居然也是个鬼精灵!” 她一抬头看见我,连忙站起来,用手捅捅阿柳道:“喏,你姐姐回来了,开心了吧?!” 阿柳看见我霍地站起来,奔跑着扑到我身上,叫道:“姐姐!” 我蹲下身将她拥在怀里,笑道:“阿柳,今天这衣服改不完,你春雨姐姐要熬一夜才能改出来,你今天就跟姐姐待在屋里,姐姐教你认字好不好?” 阿柳仰头看我,懂事地点头道:“好的。” 我牵着手将她领到案前,取水磨墨,提笔在雪白的纸上写下“阿柳”两个字,教她念道:“阿——柳——” 她跟着我重复:“阿——柳——” “这是阿柳的名字,好看吗?你看这个‘柳’字,这一边是木头,柳就是树,就是木头呀。这一边像不像柳树叶子,从树上垂下来,随着风一摆一摆啊!” 阿柳歪着头看半天,才使劲儿点点头:“像的,姐姐。” “阿柳想不想学啊?” “想!” “这两个字很复杂,阿柳要写好这两个字,要先写简单的。姐姐给阿柳买些帖子,阿柳认字写帖子好不好?” “好!” 那一天,我就在我的寝殿里教阿柳认字练字,消磨了几乎大部分的白天。因为阿柳的害羞,午膳我告了假,带着阿柳在房内吃的。似乎惜福郡主也没有去正殿用膳。春雨出去一会儿,回来悄悄跟我说,临淄王请惜福郡主在后花园赏雪,在暖春坞用的午膳。下午太阳半落不落的时候,惜福郡主回来,顺路先到我的寝殿来看望阿柳,看了她写的几个稚嫩的大字,赞赏起来。 她摸着阿柳的头道:“不错,阿柳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 阿柳兴奋得鼻尖冒汗。 春雨坐在一边,一针一线地缝着手中改制的小衣服。惜福郡主放下阿柳的字,就着春雨的手拿起衣襟查看一下,笑道:“看不出来,春雨的针线居然不错嘛!” 春雨抿嘴笑道:“郡主见笑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传报:“宫里的武侍卫求见。” 我愣怔地站起来,不知所以。惜福郡主似乎心中了然,微微一笑,拉着我去了对面的起坐间,代我吩咐道:“请进来吧!” 阿忠侍卫由临淄王陪同着进了起坐间,手里还拎着两只大大的包袱,躬身呈放在案上,道:“这是郡主殿下让人带信给她宫里的人找出一些她小时候的衣服,命在下下值的时候带过来,说是阿柳等着穿呢。” 因为这些衣物中有些贴身穿的小衣,所以我不便打开看视。我转头对惜福郡主施礼道谢:“没想到郡主如此神速,阿草替阿柳谢谢郡主。” 惜福郡主掩袖笑道:“你这个姐姐做得好称职,事事替她做主,阿柳也算因祸得福。”她转头对晴和道,“你将这两个包裹拿到对面殿里,跟春雨一起拣一套给阿柳换上吧,等下穿了新衣去用晚膳。” 临淄王拍手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忠你既然已经下值,若无重要的事,大家热闹热闹,一起用膳如何?” 惜福郡主白他一眼,奚落他道:“殿下,你闲人一个,喝醉不打紧,阿忠可是有皇命在身的,明日一早起来去宫中做侍卫,给你灌醉了,耽误了上值,皇上怪罪下来,你替他挨罚?” 临淄王摇手道:“我发誓,今日绝不灌他酒!不如我们今晚做些游戏有意思!” “做什么游戏?”惜福郡主也是贪玩的,在宫中被拘束惯了,如今也想借机放肆一下。 她与临淄王一起计较了半天。她喜欢的闺阁游戏,临淄王显然兴趣缺缺,却又不肯言明,半天没有达成一致。 此时门外晴和报信:“郡主,阿柳衣服换好了。” 惜福郡主忙唤道:“快带进来吧。” 门帘一掀,春雨和晴和,一左一右地牵着焕然一新的阿柳进门。因她尚在孝中,穿了一件米色的袍子,襟角袖边绣着同色的花朵,虽然素净,却也雅致。皇家的东西,虽然说是旧衣,也有九成新,大约一年中穿不了几次,人就长大不能穿了。 连脚上都穿了半新的缎靴。 阿柳奔到我身边,躲在我的裙后偷看阿忠侍卫——她显然还记得他,对他怀着亲切的好感,只是碍于一堆陌生人,无以表达自己的亲切与好感。 众人皆笑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转头对阿忠侍卫道:“劳烦为阿柳买几本最初级的描字帖吧。” 临淄王笑道:“这个何劳阿忠?五王府要多少有多少。我明日给你们送几本过来。看来你要为姑妈培养心腹侍女了,读书识字,都教齐全。” 我屈身行礼,答道:“阿草每日除了开方无别事,教教阿柳,也是打发时光。” 阿忠侍卫侍卫凝视着阿柳,眼神里充满了温暖的慰问。临淄王一把扯过阿忠侍卫出门往正殿走,要他去那边喝酒用膳。 自然不忘吩咐等在廊下的芸娘准备额外的膳食酒菜。 阿忠侍卫是女皇陛下的红人,即使临淄王不留客,芸娘与五王府众下人也要巴结,何况又有临淄王出面留客。 那一日梅香院里灯火通明,不仅仅正殿东间膳厅里灯点得明晃晃,连廊下与东西两个偏殿的廊下,也挂满了宫灯,将不大不小的天井照得如同白昼一样。临淄王吩咐宫人们将膳桌移到正殿的正中一间,他与阿忠侍卫持桃木剑在天井内切磋剑术,输者罚酒。 不用多时,梅香院里大大小小伺候的不伺候的内侍和宫女都跑出来列在廊下看热闹,指指点点,好不兴奋。 我与惜福郡主不甚懂武,一开始便也是外行看热闹。只见那几棵红梅树下,临淄王于阿忠侍卫锦袍飘飘,剑影翻飞。阿忠侍卫平日看上去忠厚老实,舞起剑来并不含糊,临淄王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比阿忠侍卫小两三岁,但是王者气度确实天生的,一点也不畏手畏脚。 若是他们能用真剑,加上一片银光闪闪,定然更加好看。 渐渐地,我与惜福郡主都能看出些门道。惜福郡主小声地对我说:“虽然临淄王比阿忠侍卫小,但是自幼便延师习武,所请都是名家,底子好,招式精,跟阿忠比,竟不比他差。阿忠自幼家贫,住乡间,师从乡间的把式师傅,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不过自他进宫后跟宫里的师父学,因为年岁大了,领悟力强,又是一身农家子弟的力气,故而两个人倒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阿柳坐在我身边,看得聚精会神,紧张时不禁挺直了小身板,眼睛一眨也不眨。一次天井中的两个人告一段落,她便情不自禁地拍手道:“阿忠哥哥好厉害!” 而那一局,恰恰是临淄王赢了。他爽朗地笑道:“看来这偏心两个字,不仅仅是老人有,连小小孩童都有!” 惜福郡主站起来,斟满一杯酒递上去,嫣然一笑道:“殿下辛苦,请满饮此杯。”她一双美目流露着情不自禁的关切。 临淄王的一双俊目,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 巧扮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虽然洛阳城里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寿春王的身子,却一天好似一天。他渐渐地出了屋子走动。我日日早膳后与惜福郡主带着阿柳到他的寝殿视疾。临淄王每每总在。寿春王能起身走动之后我们的视疾之所便改在他寝殿对面的书房。我开完药方,寿春王便倚在书房的坐床上,与临淄王一起留我们坐下,说说笑笑,谈谈诗书。我刚识字不久,知书甚少,惜福郡主博览群书,极富才情,与两位郡王说得甚为相得,开心时往往笑得如我们院内的梅花盛开。 与往日在宫中跟两位郡王的生疏与防备完全不同。这三个武姓李氏两家皇室的少男少女,似乎渐渐地消除了芥蒂,成为朋友。 因为阿柳,阿忠侍卫每日下值后时常来五王府送东西,多是阿柳的衣服鞋袜等日用之物,有些是惜福郡主幼时穿过的,有些是他在外面买的,写字帖,雪靴等等。他一个大男人,买些孩童之物,不是买大了,便是买小了,惹得春雨晴和等丫头们总是打趣他。 阿忠侍卫总是尴尬地红了脸挠头。阿柳也是十分喜欢阿忠侍卫,每当他来,便也会悄悄走到他的身后,用手悄悄地拉着他的袍子下角。阿忠侍卫喜欢把她抱起来笑着跟我们说话。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怜爱地将阿柳抱在臂上,欠身对我说道:“在下有个请求,还望何姑娘应允。” 我自然也欠身还礼道:“任凭差遣。” 阿忠侍卫道:“这些日子为阿柳买的东西,不是大便是小。我同老板有约,说是不合适可以回去退换。为女孩子买物事,实非在下所长,所以想请何姑娘跟在下一起走一趟,亲自拣选。” 我自踌躇——没有皇命,我可否跟随阿忠侍卫走出五王府? 惜福郡主却在旁边问道:“阿忠,那店铺何在?” 阿忠侍卫躬身答道:“在南市。” 惜福郡主的眼睛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啊,南市,可是在景兴寺附近吗?” 阿忠侍卫道:“是。” 惜福郡主忍不住拍手道:“啊呀,我也去,我也去。” 五王府的诸位王子被圈禁,非经女皇陛下的传召或者允准不准出宫。惜福郡主在府中住了多日,王府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逛到熟透,不免烦闷。她自被接进宫中抚养,出宫的日子便有限,但是对南市的繁华早有所闻。景兴寺虽然位于洛阳城内,因为居于南市之中,来往人员杂乱,皇家宗亲少有去者,偶尔去一次,虽然都要净街清寺,但是登上寺内的高塔,仍然可领略洛城全景,以及附近南市的繁华。 也只是领略而已。宫内长大的郡主,是没有机会像民间女子那样去一领这样的繁华。惜福郡主此时好容易出宫短住,如何不想趁此机会去一饱眼福! 阿忠侍卫面露踌躇之色——到底我与宫中普通宫女一般,带出去也无大妨,可是惜福郡主千金贵体,跟了出去,万一有个闪失,不是他一个侍卫所能担当的。 惜福郡主将一切都扫尽眼底,口气不悦地说:“皇上只命五位殿下禁足府中,并没有令我等禁足府中。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有我担着便是。” 此时寿春王已经回寝殿歇息,只得临淄王陪客。他听得惜福郡主要阿忠侍卫带我们出宫,脸上向往的神色一闪而过,便又恢复如常。 阿忠侍卫为难地看着临淄王。 临淄王摊摊手道:“你看着本王做什么?本王是个郡王不错,可她也是个郡主,品级跟本王一样,本王怎敢约束郡主?” 他将那圆滚滚的球又踢了回去。 惜福郡主回头命晴和道:“回去收拾一下,带上水壶大氅,命人套车,他们不带我们去,我们自己去!“ 阿忠侍卫在宫中已久,自然知道惜福郡主的性子——有些事她要么不做,决定做了,便义无反顾,谁也阻拦不住。 晴和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要往梅香院走。 我与阿忠侍卫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临淄王本来抱着肩膀看热闹,一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表情,那意思是——反正我是出不去,你们出去不出去与我何干?他察言观色,看惜福郡主一脸严厉,晴和居然毫不犹豫地要跑回寝殿去拿出门的东西,不禁脸上色动,收敛了笑容道:“当真啊?” 惜福郡主狠狠地白他一眼。 阿忠侍卫求救地看着他,如同看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充满了岂盼。我估计当时他很想伸出那双抱着阿柳的大手拍死自己——为什么不长大脑地当着惜福郡主的面请我出门帮他为阿柳挑衣物。 临淄王挠挠头,叫住晴和道:“晴和姑娘且慢一步讲话。”他转身对惜福郡主说道,“小表妹,你这一身宫装,狐裘大氅地在市井热闹之处招摇过市,是想招强盗,还是想招混混?” 惜福郡主撇嘴道:“不是有阿忠在侧么?” 临淄王抚掌大笑:“你是不是看了我们俩比剑,就以为我们功夫盖世,天下无敌了?你知道什么叫做民间?民间就是藏龙卧虎,高手辈出的地方。遇上一个真正的高手,别说一个阿忠,就是再添一个本王,都无能为力。” 惜福郡主道:“你吓我!”语气中已是有了怯意。 临淄王认真道:“你若嫌死得慢,大可不信我的话。” 惜福郡主顿脚说:“凭你说什么,我今日一定要去的!” 临淄王在她身前踱来踱去,停住,摸着下巴道:“我倒有个主意,说出来看你们依不依——小表妹去倒是可以去,但是换了装,扮成平常百姓模样再去。小表妹,这逛南市,不是参加皇祖母的宫中宴会,不必打扮得倾国倾城,争奇斗艳,要扮得如走卒仆妇,越不显眼越安全。” 惜福郡主闻言两眼又放光芒――这太有趣了。在她的有生之年,这么有趣的游戏从来没有玩过, 阿忠侍卫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想拍死自己了,而是已经拍死了自己。他今日不管怎么逃,大约都逃不过要带着惜福郡主去南市游玩的命运了。 临淄王摸着下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脸的坏笑。 最终,惜福郡主在阿忠侍卫的指点下,换了一套晴和的衣裳,便拉着我和阿柳上了一辆五王府下人们出门办事乘坐的马车。 饶是极尽朴素,出了五王府大门,自车窗往外看去,还是觉得身上的衣服跟路上的行人比起来,要富丽得多了。 阿忠侍卫在离南市两个街口的僻静处停了马。春雨与晴和,扶了我们下车。阿忠侍卫过来,将阿柳一把抱下车,嘴里说道:“当心啊,我们到了。” 春雨伸手接过阿柳放在地上,与晴和一人一边拉着她的手。阿忠侍卫照拂着我和惜福郡主,边走边介绍道:“南市这边的四通市,大部分的商家做的是批发生意。这里北临洛水,交通便利,南对着景兴寺的正门,每逢节日,香客云集,人气丰盛,是商家聚财的福地。一般说来,西域波斯等番地商人自异域运来的货物在此批给各地商贩,大唐的丝绸瓷器等土产,也在此地售与那些波斯天竺商人,贩到异邦。有些铺子,也会在平日兼做些零售生意,卖价比别地要便宜一些。” 春雨眨眨眼,问道:“那么上次你给我们姑娘买的波斯靴子,可是在南市买的?” 阿忠侍卫道:“是。这里有几家商户,在下算是老主顾,他们对在下还算照顾些。” 春雨掩了袖子笑道:“啊哟,阿忠侍卫何时如此客气起来?在下在下的,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可不敢当。”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两个路口。我一路听他们说笑,一路打量着沿街的房舍——都是木板的房子,沿街大多是两层楼,一般沿街是门面,后院是居家与仓库。沿街的门面,楼下是商铺,楼上一般做为掌柜或者老板算账会客之地。每一家的门面都大开着,临街的柜台上罗列着售卖的商品,有来自西域的干果与皮毛等物事,也有来自江南的丝绸与瓷器,各类干果,漆器与家具,质量上乘,色彩艳丽,煞是好看。 雪后晴朗回暖的天气,让坊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阿忠侍卫带着我们进了一家专卖成衣的铺子。掌柜的见了连忙迎上来打躬:“哟,武大人来了?可是穿着不合身?” 阿忠指着阿柳道:“是这个小姑娘穿呢。那衣服太大了。” 掌柜的打量了阿柳一眼,笑道:“哟,这姑娘是比这个年龄的孩子长得弱小些。那几套衣服,原是想着小姑娘身子还会长,留了余地的,如此,便大得太多了。”说着,他走到店里头的柜子,打开柜子取出几套衣服摆在柜上,说道,“这些应该合适些。” 春雨便拿了一件放在阿柳后背上比试,笑道:“这套不错,不是太大,便是明年长了身体,也还能穿一穿。再说,阿柳明年的衣服宫,呃,上头,还会发下来呢。这几套买了也是应应急罢了。“ 掌柜的闻说,便要为我们折起来。晴和开口道:”且慢!掌柜的,这小姑娘的衣裳,总有别的颜色吧?虽说是里头穿的,可也不能太素了。你把别的颜色拿出来让我们挑一挑罢!“ 春雨连忙解释道:“阿柳尚在孝中。” 晴和吐了吐舌头,道:“我倒忘了。罢了,就这月白色吧,很好。” 掌柜的连忙将衣服折好,替我们包在包袱里。 惜福郡主聚精会神地正在看一套青色的衣衫,上面稀稀落落地绣了本色丝线的梅花,看似无意,那花的位置却安排的颇具匠心。绣工自然比不得宫里的功夫,但是透着天真的稚气,因为是同衣服一样的青色绣花,倒仿佛应了一句——暗香袭来。 倒也别有风韵。 她的手抚过衣服上疏落的同色梅花,心中似有踌躇。 我们的身后,响起一声男人的调侃:“这衣服好!粗看呢,落进人堆看不见,细看呢,也算素雅别致,并不会跌了谁的面子。” 晴和回头看清楚,惊叫:“临淄——呃,呃,呃——”她伸手握住自己的嘴。 临淄王一身穷酸书生的打扮站在我们身后,让人看了忍俊不禁之后,又是一阵阵后怕。他乔装打扮了不知道怎么溜出五王府,这是违反女皇陛下禁足令的行为,若被人知道了,不知道会起什么风波。 阿忠侍卫的脸立刻红了。做为女皇陛下身边的侍卫,他的处境最为艰难。这个临淄王,也忒胆大妄为。不过,他这个人,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能把幽禁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除了他,大约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惜福郡主似乎眉毛都没抬一下,更遑论回头。她顿了一顿,咬咬嘴唇,吩咐掌柜的道:“我要了。“ 晴和连忙掏荷包,却被临淄王抢先一步,往柜上丢一块碎银道:“不用找了。” 穷酸的书生花钱如此大方,他演出的角色与他的演技并不相符。 我们出了成衣铺,又进了波斯人的皮革铺,为阿柳挑选合适的靴子。事实上做为一个奴仆身份的女孩子,她穿这个过于奢靡了。只是既然阿忠侍卫已经为她买了,那么也只能调换一双合适的。 阿忠侍卫确实不懂得买东西之道。 这间靴铺,正是春雨日思月想的。她如同老鼠掉入米堆中,将阿柳撇在一边,自顾自地为自己挑选起来。惜福郡主与晴和也都坐在一边挑选。临淄王站在墙角,对着几只镶嵌着宝石的皮酒囊观赏。 我笑笑,蹲下身帮阿柳试靴。 阿柳穿上靴子,我吩咐道:“站起来走走,看看挤脚不?” 阿柳站起来朝门口走,一头碰在一个穿着一身出着白色狐毛毛边的艳红色大氅的女孩身上。那女孩惊叫道:“啊呀,你不长眼睛啊?怎么胡撞乱撞的,抢着去投胎啊?” 居然是西门雀的声音。我们几个全都吃了一惊,站了起来。 阿柳显然不知所措,怯怯地退到我身边,躲在我的身后。 我立刻深施一礼,道:“阿草见过西门姑娘!阿柳年幼,请姑娘莫要怪罪。” 西门雀显然也吃了一惊。惊悸过后,她傲然地看着我,冷笑道:“原来是何神医啊!皇姨婆婆不是令你去五王府给寿春王侍疾么?你怎么私自溜出来乱跑啊?” 临淄王也在店内,不知道她发现了没有。我下意识地拉着阿柳往一边挪一挪,试图遮住自西门雀望向临淄王方向的视线。我又施了一礼,道:“阿柳是公主殿下托付给阿草临时看管的。今日寿春王殿下的身子有所好转,故而带着阿柳出门为她买些急需的衣物。阿柳,这是西门姑娘,是主子,你且去行个礼。” 我轻轻地转过阿柳弱小的身子,令道。 阿柳跪下,给西门雀磕个头道:“阿柳拜见西门姑娘。” 西门雀轻蔑地说:“噢,这就是公主姑妈说起的那个死了娘的小女孩?罢了,看在公主姑妈的份上,不怪你了。你起来吧!” 我将阿柳扶起来,阿柳又躲到我的身后。 “阿雀阿雀,你可看中了什么靴子么?你若看中哪双,我替你买!”随着一阵欢快而轻浮的声音飘进来,一个衣裳超常华贵的青年公子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不是武崇训却又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 南市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西门雀本身就是一个尖酸刻薄不好惹的女孩,武崇训做为武氏嫡系男性继承人,更是李姓皇族的冤家对头。临淄王若是作为五王府的主人在五王府与他们相见,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现在他违诏擅自出府,若是被这两个活宝看见,定然是一番是非。 惜福郡主和阿忠侍卫虽然也姓武,但是他们对临淄王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临淄王也不避忌他们。 店内的气氛,霎那间变得诡异。兴高采烈的我们,不免小心翼翼,心怀鬼胎。 武崇训一抬头看见我们,也是吃了一惊。他不过片刻尴尬,旋即脸上摊满了笑容,对着惜福郡主拱手道:“惜福妹妹也在呀。”然后又转向阿忠侍卫道,“阿忠,怎么郡主只带了你一个人?郡主可是如今皇上最宠爱的,你这样有些冒失了。”最后他对着我道,“何姑娘兴致也高。天晴了,大家都出来玩耍!” 阿忠侍卫欲待还礼,却被西门雀抢先拉着惜福郡主的手道:“啊呀,姐姐,你出宫这几日,我可想死你了,正打算逛完这里去看你呢,怎么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上了?看来咱们是心有灵犀呀!” 在我们奉旨住进五王府之前,西门雀跟惜福郡主的芥蒂并没有消除,几日不见,她忽然来了这么大的转弯,变得如此热情可亲,一时半时,无论是惜福郡主还是我,都有些错愕。 这种热情可亲令我们都感到一阵阵的不自在。 惜福郡主顺势拉着西门雀的手晃了晃,一脸的笑意:“妹妹好。几日不见,妹妹越来越出挑了。这身衣服是新做的吧?妹妹最衬紫色了。你今日出宫是跟皇上请旨到五王府看望我和阿草吧?若你从应天门出宫,经过景兴寺也不算绕路,顺路进去为寿春王祈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西门雀顿时红了脸。 惜福郡主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看来西门雀确实是在女皇陛下面前以到五王府探视惜福郡主和我的名义请旨出宫的。洛阳城里,朝中的贵人们大多数居住在北城,五王府离皇宫尤其近。她去五王府,自东边明德门出宫最为便宜省事。应天门是南宫门,出宫即是洛水,跨过洛水经城南,绕的路不是一般两般的远。 这般辛苦却是为何?如果说她真的为寿春王去景兴寺祈福,恐怕连宫里扫地的小内侍都要笑了。 我见惜福郡主的目光了然地射向武崇训。武崇训先是目光躲闪,随即变得嬉皮笑脸,解释道:“我进宫给皇上请安,出宫的时候在应天门碰巧遇到阿雀,便邀她同来南市玩耍,这么巧遇到阿福。阿福你这是――”他的眼睛叽里咕噜地满店里乱转,四处张望着。 临淄王站在店堂里面的角落里,背对着我们。波斯店主招呼着我们一群试靴的,一个小波斯伙计正在跟他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这些波斯人久居中华,能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日常的生活与生意没有什么问题。 惜福郡主仰起下巴道:“阿草奉公主之命照拂阿柳,阿忠替阿柳买了些衣服鞋袜,尺寸不合,我们带着她来亲试替换。” 她的神色里带着名正言顺的凛然和一点点傲慢,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阿柳往我身后再缩一缩。武崇训低头看见她,笑一笑,走近她笑道:“就是她呀!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说姑妈代皇上去景兴寺探视饥民,收了这么个小丫头。”他躬身笑问阿柳,“你叫阿柳?” 这在武崇训,简直可以用“亲民”来形容了。要知道他这种人的目光,是从来不在我们这些卑微的人身上停留的。 这么可掬的笑容,却令阿柳怕上加怕。她松了我的裙角,转到阿忠侍卫的身后――大约她觉得阿忠侍卫身材高大,比我更能保护她。 有时候小孩子如小动物一样,具备一些最原始的本能,不需要教的。 可是,阿忠侍卫的身后不远处就是临淄王,再往前几步,武崇训也许就发现了临淄王。 我身上冷汗淋漓,惜福郡主脸上无波,可是我感觉得出,她的心脏也即将跳出胸腔。 临淄王的右手便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他可以找个要下大单的借口上楼避一下,但是万一武崇训也要上二楼看什么稀奇物件,那么临淄王便被封了退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将西门雀和武崇训想办法引开。 可是南市我们初到,并不熟悉,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把他们支走。我将目光投向阿忠侍卫。阿忠侍卫神色凝重,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春雨这时却道:“老板,这双小靴子正合适,换掉原来那双,这双大人的靴子几钱?咦,我刚才试的靴子呢?怎地一眨眼就不见了?” 春雨抬起头四顾张望,只见在我们前面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穿了春雨刚才试过的靴子在地上踩着。春雨走过去推了那妇人一把,嚷道:“嗳,嗳,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这靴子是我要的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啊?” 那个妇人冷笑一声,反问:“先来后到?你付钱了吗?” 春雨说:“我正要付呢!我已经试过了!” 那妇人给春雨一个大白眼:“试过不等于买了!她转头对老板说,“老板,这靴子我要了!你说个价,我照付,不还价!” 春雨气结:“你,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是打劫!你!你!”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高阳郡王府里的!” 我瞪大眼睛。不仅仅是我,我看到惜福郡主和晴和也瞪大眼睛,武崇训也吃惊地张大嘴巴——当着高阳王武崇训的面说她是高阳郡王府的,春雨可真是拉虎皮做大旗,好大的胆子。 那妇人哈哈大笑:“姑娘,你别吓小妇人!小妇人不是吓大的!这洛阳城里,满大街都是贵人。你是高阳郡王府里的,我还是千金公主府里的呢!你知道千金公主是何人吗?你过来,我告诉你——”她凑上春雨的耳朵道,“千金公主可是皇上除太平公主外最喜爱和信任的大长公主,太平公主还要恭恭敬敬地叫她声姑祖母呢!” 春雨涨红了脸,咬着嘴唇,呈现出羞愤之色。她竟然走到武崇训面前拉住他的衣袖,眼中蒙着一层雾光,眼泪盈盈欲坠地说:“殿下,殿下,您看,您看,这妇人无礼,居然敢藐视您!” 她那副娇怯的模样,任是哪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会怜香惜玉一把。我见到西门雀的眉间,隐隐地透出一股青气。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阵地肉麻和惊异,都把目光集中到武崇训的身上。对于春雨的僭越行为,武崇训似乎并没有恼怒。他咳了一声,笑对老板说:“你且再拿一双给这姑娘。” 那老板已经从我们的对话中大致明白了这两拨先后进来的人是从宫里乔装溜出来的贵人,或远或近,都带着皇家的血统,他谁都得罪不起。他弯腰笑着打躬,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和气与谦恭回道:“哎哟,回各位贵客,这双靴子这个尺码是最后一双了。要不哪位贵人再试试别的样子?” 那个妇人抱住靴子道:“不行,这双我就要了!”说着她把一只精美的绣花荷包拍在柜台上,大声说道,“老板,不用找了!” 春雨气得两腮通红,拉着武崇训的袖子左右摇晃,连娇带嗲地说:“殿下,殿下,你看,你看,当着您的面她都不把您放在眼里,公然打劫!” 武崇训的骨头都酥了一半,并不以为忤,反而平添出一股英雄救美的气概。那个妇人抱着靴子便走,武崇训没想着拦,却转头拉着春雨的手安慰道:“算了算了,咱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们再试试其他的样式?说不准有更好的呢!” 西门雀大怒,在谁还都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啪”的一掌掴在春雨的脸上,指着她喝斥道:“你个狐媚子,这是做什么呢?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郡王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狐媚勾人,在众人面前撒野?!” 我猛然一个哆嗦,不但春雨本人,连带着阿忠侍卫、惜福郡主和武崇训都愣住了,那波斯店主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春雨眼含着泪,以手捂脸,一时间惊错非常,忘记了反应。 西门雀回头看我,冷笑道:“主子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也难怪用的奴婢都不懂得尊卑上下,伦常道理!” 我忍着气道:“谢西门姑娘教诲。只是春雨并非我的奴婢,她原是侍奉上官大人的,都是皇上的奴婢与臣子,阿草蒙皇上和上官大人厚爱,将春雨遣来照顾。” 西门雀冷笑道:“你少拿皇姨婆婆和上官大人来压我。皇姨婆婆和上官大人让她来伺候你不假,可并没有让她到处勾搭男人。她跟了你才变得如此粗野,怕是整日听你讲的那些夷人蛮女的伤风败俗的故事才变成这样的吧!” 我一时张口结舌,无法应对,涨红了脸。阿柳听不懂这些话,但是感觉到我被人欺辱,慢慢地走近我,拉住我的裙角,想给我一些支持和安慰。 我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 惜福郡主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什么话?是说我么?那些夷人男女的风俗,是我要阿草讲给我听的,莫非你在说我伤风败俗?” 西门雀傲然地冷笑:“我哪里敢!你是郡主么!” 春雨忍耻含泪,跪倒在地,哽咽道:“西门姑娘息怒!春雨知错了。姑娘教训的是,春雨再也不敢了!望姑娘和郡主莫要生嫌隙才好。何姑娘与此事无关,此事纯属春雨实在喜欢那双靴子,不知轻重,想借殿下的名头吓退来人,并非有意为之,望姑娘饶恕则个,莫要声张,奴婢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武崇训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与不安。他笑着对西门雀道:“罢了,这妮子爱美之心,也情有可原,你何必跟一个奴婢计较?好了好,算了吧,你想要什么靴子,只管去试,本王给你买!” 那西门雀转怒为嗔,眉毛一挑,笑得若春花灿烂:“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武崇训道:“本王骗你做甚?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若能博表妹一笑,莫说一双靴子,就是把这皮店都买下给表妹,也不是什么难事。“ 西门雀含羞嗔道:“我要这皮店做什么?难道要做个守着柜台的老板娘么?” 武崇训轻笑道:“古有文君当炉卖酒,今有阿雀凭柜售靴,有何不可?”接着他招呼老板,“你有什么时新的式样,只管拿来给这位姑娘试!” 老板答应一声,对着后面的小伙计做了个手势,那伙计便推门到了后边。 武崇训对着跪在地上的春雨道:“阿雀已经饶恕你了,你且起来罢!” 春雨含泪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到我身后拭泪。 阿忠侍卫的语气平静无波:“既然春雨喜欢的样式已经没有了,我们改日再来吧。”他转头对老板说:“那个样式和尺码你都知道的,若是有新货过来,你派人到我府上去知会一声,我们还是要的。” 那老板连忙把阿柳的靴子包起来奉上,答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大人好走,大人好走!” 春雨感激地看了阿忠侍卫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惜福郡主也道:“阿柳还在长个子,这皮靴呢,对她来说太奢侈了些。不如找个普通鞋店,买两双普通的桐油靴倒也实惠些。真下了雪,只怕这皮靴又不耐寒,又不经雪水。” 我连忙道:“郡主说的是,劳烦武侍卫领路吧。” 于是阿忠侍卫带着我们走出了那家皮店。我转回头看,只见在店堂的角落里,店伙计捧着一堆靴子跪在地上伺候着西门雀试靴,西门雀一边试着,一边媚眼如丝地望着武崇训,似乎她的眼里只有他了,别人都不存在。黑而深的空间里,她那身对她来说最朴素的宫装依然显得华贵异常。 他们所坐的角落,正是临淄王刚才所站的地方。而临淄王,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所终。 我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春雨,在冬日晴朗而寒冽的阳光中,她对着我笑了笑,嘴角依然有些牵强,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这妮子看似没心没肺,天真烂漫,其实也不傻的。如果她真傻,真的没有什么心机智慧,大约在危机四伏的宫里也活不到今天了吧。 我再看看阿忠侍卫、惜福郡主和晴和,他们都平静地走在这人群熙攘的大街上,躲避着迎面而来的行人,走得从容自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南市虽然坐落在平民百姓聚居的洛阳城南,确实非比一般的繁华。因为这条街走得货物大多为批发,是以来往的大多是商贩。南来北往的客人,在做着这一年最后的一批生意。这批运送到全国各地的货物,最早能赶上年前的大市,狠发一笔,最迟也可以赶年后的元宵,故而这些商户大多带着家人奴仆。市内人多,道路比外面略显狭隘,故而大马车进不来,多是仆人们推着独轮车或者挑着担子跟着,来来往往地往北面的洛水商船上运送着货物。 我们又走进一家普通的鞋帽店,给阿柳选了一双桐油靴。好看的桐油靴用的是府绸的鞋面,上面绣了花,刷上一层桐油底子做得高高的,哪怕踩在正在融化的雪水里,靴子里面也是干燥的。 春雨也为我和悠兰各挑了一双,笑着说:“阿柳的脚还在长,给她买一双就够了。咱们的脚大约不会再长了吧,多买几双无妨。”她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哭泣过的印记。她似乎已经把刚才的事忘却。 我一笑转头,恰好遇到阿忠侍卫迎面而来的目光,在不太明亮的店堂里,倒像两盏燃烧的灯,放射出明亮得能照透心底的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 双儿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爹爹!你看我这靴子好看是好看,可是不禁水啊!昨日才上脚,今日倒好,不知道哪里来个赶着去投胎的急躁鬼,跑得着实霸道,女儿避之不及,一脚踩在水里,里面的袜子都湿了,冰冷刺骨,如何是好?!”店外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那女孩浓眉大眼,长得甚是爽利。她的手臂弯在大汉的臂弯内,撅着嘴顿着脚在外面撒娇发嗲。 那大汉面对爱女,眉眼都笑成一条缝。他指着我们所在的这家店铺道:“双儿休得胡说八道!那人想必是有甚急事,不曾看见我们父女,并非有意冲撞。你这靴子湿了就湿了,这家就是靴店,你跟爹爹进去,爹爹给你买双油靴换着穿便是。” 接着门口阴影一闪,那父亲便拖着女儿的手走进来。那大胡子父亲似一只拉车的骏马,走得虎虎生风,那小女儿似一头耍脾气的小驴子,只是往后坠,不肯往前走。她发脾气道:“我早就跟娘要一双油靴,娘推三阻四,不是说家里没钱,就是说女儿家不好穿油靴,穿了到处乱跑惹人耻笑。前日我去姑妈家跟表姐妹们赏梅,她们都穿着那么好看的波斯皮靴,走在雪地里,袜子再也不湿的。爹爹,对面不远处就是皮靴店,我也要买一双皮靴。油靴我不要了。油靴我们自己也会做的!” 那大汉面露尴尬,陪着笑脸说道:“好双儿,不是爹爹不给你买,你这个子还在长,脚也在长,今年买了,明年便不能穿了。等你个子长足了爹爹再给你买好不?” 那小女道:“不嘛!我就要买!若是你怕明年不能穿了,买大些的便是!表姐妹们都有,张世叔家里的姐妹们也有,就是我没有!我要的东西没有,哥哥要什么娘就给他买什么,偏偏我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说着说着,那小女儿眼圈便红了,一双大眼含着眼泪,盈盈欲坠。 那大汉见了,顿时手足无措,围着小女搓着手,不住地说:“双儿莫哭,双儿莫哭,爹爹,呃,爹爹。。。” 他摸进自己的袖口,一脸的尴尬任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看了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是他不想给自己宝贝女儿买,实在是波斯皮靴的价格与本土油靴的价格天差地别,他囊中羞涩,拿不出钱来。 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对这个小女孩心生羡慕。她有个那么疼爱她的爹爹,纵然是买不起她要的靴子,那份对女儿的疼爱之心,却不因银子的短少而缺了分毫。我若是有这样的爹爹关爱我,我宁可不要那皮靴,只穿着油靴,或者即使不穿油靴,只穿那普普通通的棉鞋,也甘之如饴。 如今我在宫中拿着供奉,四季衣服自有额外的份例,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买双皮靴的钱倒也不会短少,可是亲人的呵护与疼爱,此生已经不可得了。 那对我来说,是白日做梦罢了。 念及至此,我眼中寒酸,有温热的东西似乎要往外奔涌。 这时我感觉身后有人大步向前,跟着那汉子打招呼道:“王大人,今日巧遇!” 那汉子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对小女儿的一番柔情有损男人的尊严,顿觉得羞愧,带着惭色拱手道:“啊,武大人!幸会!幸会!”他手指瞪大眼睛看着阿忠侍卫的小女说道,“这是小女双儿,被我娘子惯坏了,年幼不懂事,大人莫要见笑!” 他又转头对自家女儿道:“快来见过武大人!” 那小女儿对着父亲有些骄纵刁蛮,对于外人却也彬彬有礼。她低头行礼道:“武大人万安!” 阿忠侍卫笑道:“王姑娘莫要多礼。令尊是在的前辈。”他想起什么,又转头问那汉子道,“王大人,令公子跟令爱差几岁?” 王大人道:“虽然犬子看上去比双儿高许多,其实他们是双生子,所以这丫头乳名叫作双儿。” 阿忠侍卫做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 王大人望着我们几个人疑问道:“这是――” 阿忠侍卫踌躇片刻,凑过头去,对着王大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王大人看着我们,眼里顿起敬畏之意,不住地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大人可要在下一起护送回去?” 阿忠侍卫看看外面越来越多的人流,点头道:“劳烦大人了。我这半日也悬着心呢。” 于是他走到惜福郡主面前,略打了个躬,低声道:“郡主,我们出来这一日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只怕西门姑娘这会子已经到了五王府――” 惜福郡主点头道:“好吧,回去吧。” 于是那王大人带着女儿在前开路,阿忠侍卫在最后面紧紧跟随,我与春雨牵着阿柳,晴和护着惜福郡主在中间,缓缓向来时的路走去。五王府的马车还等在那里,恰好王大人与双儿的两匹马也栓在附近,由他们的家人看着。 两家家人闲着无事,居然凑在一起聊天。 双儿踩着马镫,一个利索的翻身上马,倒也有几分飒爽英姿的样子,我看得心生羡慕。 阿忠侍卫先把阿柳抱上马车, 晴和与春雨扶着我们上车。阿忠侍卫也翻身上了马,我们一路驶回五王府。 果然早有人报与芸娘,芸娘早就在走马车的门口张望着,见了我们凑上来,隔着车帘焦急地禀报:“啊哟哟,我的郡主殿下,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平安回来了。西门姑娘也是前脚刚到。你们再不回来,我可要豁上去我这颗人头不要,被皇上降罪了!” 惜福郡主道:“真出什么事,还有武侍卫呢,姑姑你可急些什么!” 芸娘长舒一口气道:“阿弥托佛!郡主还是体谅我们下人罢!” 惜福郡主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了!真啰嗦!你还不让开,且杵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你还嫌西门姑娘等得不够,非要她进宫在皇上面前说你几句好话不成?” 芸娘连忙让开道路,嘴里连声说道:“是,是,郡主教训得是!你看我老糊涂了!” 惜福郡主道:“外面的王大人护卫有功,你打发了赏钱吧,回来给我报账。” 芸娘连忙道:“是,是。” 我们又纷纷下车。我听见那个双儿问道:“爹爹,这是什么地方?” 王大人道:“嘘!双儿,怎么今日这样多话?” 阿忠侍卫下马对王大人抱拳:“今日多谢大人相助!对了,上次喝酒,跟大人借了些钱家用,这几日领了薪,刚好还了大人吧!” 王大人道:“你何时跟我借钱了?大人记错了吧?” 阿忠侍卫的声音平静无波:“大人记错了。上次在大人家里喝酒的时候借的,难道大人忘了?快拿去吧!” 芸娘的声音道:“大人,这钱是郡主殿下赏的,不值什么,拿着给小姐随便买些什么玩意儿吧。” 一叠声的道谢声和告辞声之后,人似乎渐渐走远,只得双儿那天很无邪的声音脆脆地说:“爹爹,这些钱够买一双皮靴了吧?你给我买了罢买了罢好爹爹!” 王大人豪爽地声音道:“好,爹爹给双儿买靴子去!” 阿忠侍卫便要告辞回去,惜福郡主道:“阿忠,天眼看就黑了,如果无事,留下用完晚膳再走吧,我有话问你。” 阿忠侍卫应诺。我们径直回梅香院更衣。春雨与小宫女一起替阿柳沐浴洗头,惜福郡主便约了我去正殿与阿忠侍卫喝茶用些点心。 阿忠侍卫起身向惜福郡主行礼。惜福郡主指指旁边的交椅道:“阿忠,我们都那么熟络了,不要拘礼,你且坐吧。今日的事被阿训撞见,若是皇姑祖母不问,你便不要说,若是她问起来,你也不必隐瞒。你在皇姑祖母身边这些年,也该知道她最恨的就是臣下对她撒谎,不忠心。” 阿忠侍卫立刻站起来答应道:“是。郡主聪慧。” 惜福郡主又转头对我说:“你也是。明白么?” 我沉吟道:“郡主是指我们俩,还是――” 惜福郡主微微一笑,道:“今日无论是阿雀还是阿训,只怕都没看见三郎殿下。也一样,万一皇姑祖母问起来,也照实说吧。皇姑祖母其实还算喜欢三郎,最多打他几板子罢了,亲孙子,只要不反她,她不会怎么样的。” 我垂下眼帘道:“阿草明白了,多谢郡主指教。” 停了一停,惜福郡主又问阿忠侍卫:“今日那个王大人阿忠你认得?” 阿忠侍卫道:“他叫王仁皎,是京城守军的果毅都尉,人是极为豪爽的,只是有些贪杯好赌。” 惜福郡主问道:“果毅都尉是几品?” “从四品。” “按说做为武官,从四品也不算低了,怎么给自己女儿买双皮靴都不凑手?只怕这钱都赌输了吧?” 阿忠侍卫微笑着欠身道:“郡主聪慧。” 惜福郡主也笑道:“只怕你也没跟他借过钱,那钱是故意给他让他给双儿买波斯皮靴的吧?” 阿忠侍卫再次欠身道:“郡主英明。” 惜福郡主抿嘴道:“阿忠,你为何如此大方?是不是看上双儿姑娘了?若是如此,你们两家结为亲家,倒也门当户对。” 我不由转头看向阿忠侍卫——也是,如果对人家姑娘没有意思,他为什么会那么大方地拿出钱来塞给人家父亲,替她买一双她非常想得到的靴子? 阿忠侍卫红了脸,似是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站起来回道:“郡主说笑了。” 惜福郡主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茶,拈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你大雪第一日你护送我和阿草来五王府,路上遇到的那个王大人,可就是这个王仁皎?” 我忽然也想起那一幕。我们坐在车里,跟一队守军迎面相遇,那人自称奉命去巡视施粥厂。阿忠侍卫跟那个头领互相寒暄谦让。怪不得我觉得那王大人的声音如此耳熟。 阿忠侍卫果然道:“正是。” 这时晴和匆匆忙忙地来报:“西门姑娘来了,芸娘引着往这边走呢。” 惜福郡主放下茶杯,笑问:“她一个人呢,还是一双人呢?”显然她指的是武崇训有没有在旁边陪着。 晴和道:“她一个人。” 惜福郡主拉长了声音道:“那就请吧。”又压低声音对我说,“我让晴和去跟春雨说,让她今晚别过来伺候了,陪着阿柳待在你屋里吧。” 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多久,只见芸娘进来,陪着笑道:“西门姑娘从寿春王那里过来看望郡主与何大夫。” 我和阿忠侍卫连忙站起来对着西门雀行礼。惜福郡主却稳坐在那里,带着嘲讽的笑意说道:“有了阿训,还记挂着来看大郎,阿雀,你倒是念旧。” 西门雀装作没听懂她这话的意思,笑嘻嘻地随意找个交椅坐下,说:“大郎是我表哥,阿训也是我表哥,我岂能厚此薄彼呢?”她转身对着阿忠侍卫道,“阿忠啊,你是皇姨婆婆的侍卫,又不是郡主的侍卫。你私自带着郡主出五王府,万一出点什么差池,你可担得了责任么?” 阿忠侍卫立刻站起来,低头敛容回道:“在下愚昧,一时糊涂。” 惜福郡主冷笑道:“阿雀,你此番出宫,是跟皇姑祖母说来看望大郎呢,还是来看望我和阿草呢?皇姑祖母是给你派了侍卫呢,还是让阿训护着你呢?若是你出点什么差池,是找那当值的侍卫呢,还是找阿训算账呢?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阿训这样热络起来了?” 西门雀飞红了脸。她转了转眼珠,勉强地说:“所以啊,郡主,大家做个交换如何?今日的事,我不说你们,你们也莫要到皇姨婆婆那里去说我。我们算两清。” 惜福郡主正欲答话,外面一阵爽朗的笑声传进来道:“什么说你说我,说什么呢?不如说来给我听听,让我评评该说不该说?” 居然是临淄王的声音!我看看惜福郡主,再看看阿忠侍卫,只见他们俩都不动声色地站起来给临淄王行礼,未露分毫的不安。 我自然有样学样。 惜福郡主连忙掩饰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在说,大郎今日的身子看起来颇为康健呢。咦,刚才我进府的时候,府上的人说你在寝殿闭门打坐,还是芸娘来给我奉茶——三郎,你这架子也忒大了些。” 临淄王爽朗地拱手赔罪:“怠慢了怠慢了。我每日这个时辰都要打坐,除非是姑妈和皇祖母来,否则谁也不见的。小表妹,你且见谅则个!” 他这一句“小表妹”,立刻把西门雀叫得心花怒放,连忙说:“理解理解。” 如此看来,武崇训和西门雀在那皮货店里真的没有认出临淄王。我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临淄王道:“今日阿雀登门,五王府三生有幸。大郎的病情也有所好转,值得一贺。我已经命芸娘准备晚膳,今日早些用膳,请阿雀和阿忠都赏个脸吧。阿雀只要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宫里即可。” 临淄王第一次对西门雀表现出这么热情的善意,西门雀一时高兴得鼻尖冒汗,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 箫声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人住在五王府,消息却并不闭塞。西门雀那日在五王府留膳之后,过几日惜福郡主在跟我闲谈时隐隐透露,说宫里流传一些不那么好听的话,高阳王武崇训近日进宫的的次数多了些,与西门雀来往密切,瓜田李下,似乎不那么避嫌。 “总算有人肯多看她几眼了,她就巴不得地贴上去,一点身份都不讲。阿训这人也是他能惹得起的?我们武家,他是头号的花花大少,艳名满洛阳。他的父亲是梁王,他自己被封高阳郡王,他怎么可能娶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女做王妃呢?真是昏头!” 我说:“她虽是孤女,可毕竟在皇上身边长大,等到成亲的时候,皇上给她一个郡主的封号也不是不可能的。” 惜福郡主冷笑道:“那又有什么用?他们西门家人丁单薄,又不成器,在朝中根本没有人!梁王叔叔是什么人?他会要一个对儿子家族前途毫无用处的儿媳妇?开什么玩笑!” 我不解地问:“如此说来,西门姑娘岂不是没有人想娶了?” 惜福郡主道:“那倒还不至于。但是她要想清楚自己的情势,找个庶族人家有出息的孩子嫁了,到时候有皇姑祖母给她的一大笔陪嫁和一个体面的封号,也算是给那庶族人家锦上添花。只要夫君有才华,她还愁没有荣华富贵的日子?那时候,她自夫家受到的时敬重。她硬要嫁给那些亲王郡王一般的高门,人家谁拿她当回事?就像那些和亲的公主,都是宗室女过继,虽有公主的名头,可是那些番王,谁当他们是真正的公主了?顶着公主的虚名罢了!” 我便垂下眼帘看自己的脚尖,不再言语。 惜福郡主道:“我虽平日与她有些嫌隙,可是毕竟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到底还是有些情分的。她若被人羞辱欺负,我也是不忍得的。可是看她这么不争气,一番丑事只怕不能避免,只有着急的份儿了。” 我说:“要不回宫以后郡主劝劝她吧。” 惜福郡主冷笑道:“我倒想,只怕人家不领情,反怪我多管闲事,说我嫉妒她呢。阿训是我族兄,我嫉妒她做什么!” 我便不再说话。 于西门雀和武崇训,惜福郡主是个局外人,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是惜福郡主之于临淄王呢?她能超脱自己的情感,冷静地对待利害得失么?皇室与世族男女的婚姻,从来都不能由着他们自己的喜爱,都要为利益让路,太平公主虽然贵为天下第一女儿,女皇陛下的唯一的公主都不能得免。她初婚虽然嫁了青梅竹马倾心相爱的男人,可是等到她的丈夫不容于女皇陛下的时候,她竟然保不住自己深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 武氏与李氏,面和心不和,水火不相容,武家的人,是否能容许她这个武家的女儿跟李姓结亲?如果哪天她身后的家族跟她喜爱的临淄王不能并存,她又该如何选择和面对? 在五王府的这些日子,她与临淄王之间暗生的情愫,我就是再迟钝,也看得出来。 临淄王的父亲皇嗣殿下的位子,是武氏诸王觊觎的对象,他们父子如今好似坐在刀山火海之上,她难道不知道么? 她与西门雀,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她不过比西门雀矜持些,自尊些,可是那少女的情感,又有什么不同? 寿春王已经可以在府内自由地散步了。那日午后我小寐初醒,春雨阿柳都不在屋内,起身走到廊下,整个梅香院内寂静无声,不由穿了衣服出来寻找。这几日在府内除了给寿春王开药,芸娘还曾经上门恳请我给府内身体欠佳的内侍宫人诊视,并恭恭敬敬地奉上诊金。 我笑道:“住在府里,有劳各位了,怎么好收诊金呢?” 芸娘道:“这是那些下人们的痴想头,说是心诚才灵。要是不奉上诊金,心便是不诚,这病再也好不了的。” 春雨在旁取笑道:“这是把我们姑娘当佛供了!” 于是梅香院的正殿,几乎每日午后到晚上都有府内的内侍和宫人来求诊,忙了些日子,到今日似乎该看的都看完了,难得清静。 我出了院门,不知身在何处。说起来自住进五王府,出府了几次,剩下的时日都忙忙碌碌,这五王府内的景致还没有欣赏过,府内的道路我只认得去寿春王寝宫怎样走,去正门怎么走,其他的一概不知。我站在门口正彷徨踌躇,只听远处隐隐似有箫声传来,悠远凄凉。 我循着箫声走去,经过若干院落房舍,渐渐地,房舍越来越稀疏,道路越来越曲折幽静,一扇农家柴门模样的篱笆门挡住了去路。 门没有上锁,一推即开,似乎只是点缀风景用的道具。门的另一侧,别有洞天。 这应该是五王府的花园了。花园内一潭静静的池水,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黑色的光,映着白雪残荷,以及远处的草亭,俨然一副绝美的水墨山水。 池水的对面有一片树林,叶子调光了,雪也化了,苍色的树枝映着碧蓝的天空,倒也别有意味。树下依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手持玉箫,忘情地吹奏。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四个字――玉人吹箫。 箫声突然停止,对面的人似乎力有不支,靠在树上深深呼吸,长叹一声。他一转身,看见我,愣了一愣,随即笑道:“何大夫!是不是吵了你了?” 正是寿春王。我连忙施礼道:“阿草见过殿下。” 寿春王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这里也没外人,何大夫就不要多礼了。” 隔着池塘,我能感觉大声说话令他感到吃力。我缓缓地走过去,再施一礼:“殿下吉人天相,阿草不敢居功。殿下,天气尚冷,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吹箫,连个跟的人都没有呢?” 寿春王道:“我躺了这些日子,实在郁闷。许是睡多了,近日午膳后怎么也睡不着,便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想看看这身子到底恢复得怎么样了。你看,一试便试出来了,一支曲还没吹到一半便没力气吹下去了。” 我劝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殿下前头的病来得是凶险些,这些日子没力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殿下莫要心急,只要饭吃得进,路走得动,不妨多出来走动走动,应该能好得快些。” 寿春王笑道:“那么,何大夫陪我走走?” 我低头敛袖道:“阿草不敢违命。” 寿春王有些哭笑不得:“何大夫,你不要这么拘着,行不?” 我还未回答,他又摆手道:“走吧,你莫要再说了,再说又是遵命,从命,听了头大。” “是。”我说,低头跟在他后面。 寿春王一边走一边摇头道:“好吧,我也不叫你何大夫了,还是叫你阿草吧。你也别一口一个殿下,只跟着他们一起叫我大郎吧。” 呃,我,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孤女,怎么配叫皇孙“大郎”?他这样说是亲民,我照着做便是僭越。 我垂首默然地跟在他后面。他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随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只要你觉得惬意便可。” 我笑着欠身道谢:“多谢殿体恤。” 寿春王一边走,一边用手指触着光秃秃的树枝,感叹道:“这个季节,你们梅香院最热闹,满园子的梅花开得沁人心脾。这个花园,倒要再过几个月才灿烂呢。” 我四处望了望,回道:“这花园是小了点。不过洛阳城里,寸土寸金,要想大也不可得。我听那些从长安过来的老宫人们说,长安的皇宫比洛阳的大很多,洛阳住着有些憋气。” 寿春王道:“我出生在洛阳,长安的皇宫我也没有去过。你们住的梅香院,据说原来也是花园的一部分,后来不知怎么建了几间房,将那片梅林隔进了院子,变成一个独立的院落。那院子原来有个后门跟花园相通,后来砌死了。” 我恍然大悟。一个做寝宫的院子种那么多梅花,原是有违常理。一般来说,住人的院子种树,也不过前院一两株,后院三四株罢了。 我问道:“那么殿下是喜欢桃花呢,还是喜欢梅花呢?” 寿春王呵呵地笑道:“阿草,这话你问我便罢了,莫要拿去问别人。” 我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寿春王解释道:“梅花在文人雅士的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梅兰竹,并称为岁寒三友,是节操与修养的化身。桃花,浓艳但是世俗,是不能提上桌面,进入大雅之堂的。”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寿春王看着我若有所思,反问道:“阿草,那你喜欢梅花还是桃花?” 我想了想,回道:“回殿下,是花我都喜欢。梅花开得疏淡,可是在白雪的世界里,已经很艳丽了;春天里百花盛开,桃花若是开得不繁盛些,如何与别的花草争奇斗艳?我们家乡那边的山里,一到春天开一些很小的花朵,黄的紫的,有些可以做野菜采来吃,有些就是野草,也有些是草药可以给人治病的。不管是什么,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雨水浇不死,太阳晒不死,很强呢。殿下,那些花虽然没有花园里的花那么大那么艳,可是迎着风冒着雨,也别有一样动人之处。” 山上的野花?我感觉寿春王对着远方微眯着眼,似乎在想象我说的那些花的美丽。 半天,他睁开眼笑道:“住在这院子里久了,很想出去看看呢。”话语中带着点凄凉与无奈。曾几何时,他作为至尊至贵的前太子,女皇陛下的嫡亲皇孙,却被自己的亲祖母关在这四方的天空之下,不得外出,形同囚禁。 他又问我:“阿草,你老家在蜀中么?” “是,殿下。” “那里出很多物产,就是蜀道艰难,运出来不易。” “殿下博学强记,所言极是。” “我听说那里山清水秀,气候温和,你为何不在那里投亲,却要进宫呢?你要知道,这皇宫进来容易出去难。“ ”殿下,阿草父母皆忘,已无亲眷,无人可靠。“ “这样。本王鲁莽了。” “阿草不敢。”我转移话题道,“殿下书房里也有很多墨宝,又善吹箫,还会马球,真是多才多艺。” 寿春王笑道:“这对于我们兄弟来说,是自识字起就请师傅学的东西,不算什么。三郎喜欢弹琵琶,击羯鼓。我自幼身子弱些,有些爱静不爱动,他喜欢到处乱跑,骑射比我强些。”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笑道,“对了阿草,你骑马学得如何?” 我闻声一个哆嗦,泄气地垂下头去:“阿草不才——”脸上立刻发热,羞愧不已。 寿春王温和地说:“不知道皇祖母还能让你在五王府待多久。府里我有匹小马,性情温顺,若是明日得闲,午后就在这花园那边练习练习罢。皇祖母喜欢马球,到时候大家都骑马随扈,你若是乘车,未免不好看。” 我头皮发炸,一脸的颜色一定是十分滑稽,寿春王见了,忍不住脸上笑意加深。 我脸若红布地低下头去。 寿春王道:“我这病还没好呢,不如叫阿忠下值之后过来教你。如今就他出入五王府还算方便些。不过,不知他是值上午还是值下午。” 不管谁教,我都不敢上那马。我一见到马就腿肚子抽筋。女皇陛下打马球的时候,我可以申请不随扈吗? 我们围着池塘慢慢地走着。那天是雪后的一个艳阳天,太阳晒在身上,有些洋洋的暖意,寿春王久病初愈,苍白的脸颊被晒出了红晕。他体态优雅,步伐从容,丝绵的袍子外面罩着织锦缎的绣花夹罩袍,一双家常的便靴,朴素无华。天空蓝的一丝杂质也没有。他将手遮在眉毛上,抬头望天。 “五王府的上空,鸟都不愿飞过。”他感叹道。 我掩袖而笑:“殿下,该南飞的鸟早就飞到南方去过冬了吧。” 他也笑:“是啊,你们巴蜀,冬天有很多鸟儿吧?” 我点点头。他将那管玉箫放在嘴上,似乎想吹上一曲,想一想,又放下。那管玉箫,是以和田羊脂玉所制,通身洁白温润,阳光下闪着纯洁异的光泽,看不出它可以承载那么多的忧伤。 “殿下。”我轻声地唤道。 “什么?”他转头看我,眼睛里的内容模糊不清。 “箫声很美,但是太过凄凉。殿下若是喜欢奏乐,何不换成笛子?新年将至,万象更新,殿下若是将身体将养好了,以玉笛奏春一曲,定能让皇上欢喜。” 我看见他的眉毛跳了一跳,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哦?” 我垂首道:“阿草幼年时听母亲说,年纪大的人喜欢听欢喜的故事,欢喜的曲子,图个吉利好意头。况且殿下久病初愈,太过凄凉的曲子,美则美矣,却伤身体。平日演奏些快乐的曲子,人的心情也能随之开阔,心情开阔了,病自然好得快些。” 寿春王若有所思,喃喃地道:“是啊,新年将至,皇祖母定然要在宫里开家宴的,父亲也定然会要我们兄弟彩衣娱亲,是要好好想想了。” 我又施一礼,伫立在一边不出声。 寿春王微笑道:“你今天下午这一路,可数过没有,你到底行了多少礼?” 如果说武周帝国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宝物,那么寿春王那如暖冬正午阳光的笑容,便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 提携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在宫外悠闲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再一次奉旨回到了皇宫,在我几乎措手不及的时候。就在我偶遇寿春王在五王府后园吹箫的第二天,女皇陛下派人来传口谕,说寿春王身子已经大安,让我和惜福郡主回宫迎新。 时间过得真快,弹指一挥,一年已将走到尽头,转眼便是新年了。 我刚一回宫,悠兰便来请安,含笑听我介绍阿柳,并柔声对春雨道:“你辛苦些,带她两天吧。这宫里的人,她就认识你和姑娘。姑娘刚回宫,事多,顾不上她,只能你多费心了。过些日子她跟大家混熟了你便轻松些。” 春雨道:“那自然。” 悠兰道:“那你带她下去更衣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春雨拉着阿柳便走了。 悠兰笑着对我说:“姑娘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贞娘都派人来打探好几次了,说姑娘再不去试衣,只怕来不及赶过年了呢。我已经替姑娘答允下来,明日除非奉召,否则姑娘一定要去尚衣局走一趟,她们随时候着。” 我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怎么好意思呢?到了年底,尚衣局有多忙,怎么好叫人家随时候着!” 悠兰道:“这个好处当然不是白给的。我想着大约是尚衣局的几个姑娘们实在是被病所苦,一直不得好,想请姑娘给看看呢。姑娘知道太医院的,尚衣局管宫里的四季衣服,跟太医院没有直接往来,所以那里的宫人们病了,太医院也不会找人好好给他们看,不过是糊弄罢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如果明日有空便罢,没空的话就午膳时候去吧。” 悠兰道:“那我明日托人去膳房说一说,让他们多给些点心,少些饭菜吧。” 不料当日晚膳方罢,女皇陛下便宣召我去她的寝宫侍诊。 我走进大门的时候,正看见小鱼儿侍立在阶下,一个侍立在门口的内侍自寝宫门内的宫女手里接过一只水盆,端到台阶口。小鱼儿不等召唤,便眼疾手快地登上台阶,接过那只水盆,转身登登地下了台阶,看见我,停了停,冲我笑一笑,快步往后院走去。 他还在干着杂役的活。 那内侍见了我,连忙笑着迎上来道:“皇上正等着姑娘呢!姑娘且稍等,奴婢这就进去为姑娘通传!” 我低头致谢:“有劳大哥!” 我低头走进女皇陛下寝殿的时候,女皇陛下正斜倚在床头,那宽宽的额头上一双浓眉紧锁,一副无精打采,有心无力的倦态。 几个贴身的侍女安静地侍立两旁。 我行过礼后被赐坐一旁,女皇陛下语带疲倦地问我:“阿草,你看大郎这病可是真的?” 我欠身道:“寿春王这病有些汹汹。” “因何而起?” 我想了想,说道:“回陛下,寿春王这病因何而起民女实在不知。但是民女给人开药有些时候了,也见了些病症,觉得郡王这病无非是风寒与疲累引起,只是一直不得治,渐渐病情沉重。其实寿春王殿下最后一次进宫,临淄王殿下与民女耍笑,便让民女为寿春王殿下视诊。民女遵命,便觉寿春王殿下身体不妥,也开了药方。寿春王殿下没有放在心上,故而不久发作。” 女皇陛下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恍惚听人说起,说大郎这病是给阿雀吓得,你觉得如何?” 这宫里的消息未免传得太离奇,而女皇陛下的耳目,也太明聪了些。这种小儿女的丑事笑话,居然还正儿八经地传到至尊者的耳朵里,而至尊者居然还有些相信,不可谓不神奇,也不可能不令人惊惧——若要睡得安稳,最好老老实实做人做事,莫要给人留下把柄,也莫要给人留下笑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女皇陛下那灵敏的耳朵和洞察的眼睛。 我莫衷一是:“民女实在不知。” 女皇陛下面上似笑非笑,停了停又问:“你在府里住的那些日子,临淄王都在做些什么?” 我回复道:“民女与临淄王殿下接触不多,见到他多半是在寿春王寝殿视诊的时候。不过民女听宫人们说,寿春王殿下病后,五王府人情往来都由临淄王殿下主持,寿春王殿下病榻前侍疾,也都由临淄王殿下承担。其余的时候,临淄王殿下不是读书,便是习武。” 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惜福郡主在五王府内对我和阿忠的叮嘱:“今日的事被阿训撞见,若是皇姑祖母不问,你便不要说,若是她问起来,你也不必隐瞒。你在皇姑祖母身边这些年,也该知道她最恨的就是臣下对她撒谎,不忠心。” 她说的自然是临淄王偷偷溜出五王府上南市闲逛的事,那是违反女皇陛下禁足令的。虽然她说女皇陛下“喜欢三郎,最多打他几板子罢了,亲孙子,只要不反她,她不会怎么样的”,可是女皇陛下有时候喜怒无常,宫人们势利阴暗,谁知道几板子下去,会不会把临淄王打死?这少年郡王虽然有些不羁狂放,可是并不招人嫌憎,若是因此被打死,多么让人难过! 万一女皇陛下连这也知道了,拿来问我,我该如何回答?按照惜福郡主交待的如实禀告,还是替他隐瞒?如实禀报,他若因此受伤或者死去,那岂不是我的罪过?替他隐瞒,若日后跟阿忠和惜福郡主对出来,我岂不是欺君之罪,自家性命难保? 我的性命也罢了,我宫里的悠兰春雨,岂不无辜受到牵连,能否保住性命,实在是不能预知的事情。 我不由地心跳加速,冷汗涔涔。 女皇陛下似乎对我的回答没有在意。她手里握着羊脂玉的如意球,缓慢地转动着,沉吟半天,才挥挥手道:“你们且先退下吧,让阿草单独留在这里。” 那几个贴身侍女低头答应着后退着退出寝殿,随手关上了殿门。我挺直腰身,凝神地听女皇陛下吩咐。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如意球停止了转动。她顿了顿,道:“阿草,你进来这些时候,可觉得朕有何不妥?” 我垂首如实回答:“民女感觉陛下的气场比最后一次陛见的时候要弱些,乱一些,时断时续地强强弱弱,不是太稳妥。” 女皇陛下似笑非笑地说:“你自然说不出什么原因了?” 我跪行一步,恳切地说:“俗话说,久病成医。阿草也算可以久药成医。若陛下能原宥民女妄言之罪,民女想略猜一猜,荒谬之处,陛下饶恕。” 女皇陛下笑道:“也许你真能将异能做成神医罢。你且说说,说错了朕不怪你。” 我低首敛容,谦卑地缓缓叙述:“民女以为,接近年底,天气寒冷,朝廷上下,陛下操劳的事增多,活动肢体减少,故而引起身体倦怠困顿,却夜不安眠。民女以为,陛下还是要松乏肢体,辅以汤药安眠,便可得到改善。” 女皇陛下笑道:“这天寒地冻的,松乏肢体,谈何容易!” 我略想一想,道:“陛下若在午睡之后,下午批阅奏章之前能以步当辇,出来走个一刻到半个时辰,对身体的康健极为有利。” “哦,为何是这个时辰?” “此时为冬日最暖的时辰,午睡后腹中的饭食已经克化,不会因吃寒风而积食,出来吸取天地之正阳气,与天地合一,自然是最好的时辰。陛下晨起须要早朝,夜深则寒气重,都不易外出散步。” 女皇陛下想一想,点头笑道:“言之有理。” 我又说道:“夜晚虽只能待在宫里,但是陛下可令人行按摩之术,舒筋松骨,或可安睡。” 女皇陛下道:“如何没有?只是不得力。” 我抬眼望了一眼女皇陛下,欲言又止。 女皇陛下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只管说来。” 我垂首道:“回陛下,民女知道陛下宫里有个内侍精通按摩之术,只是不敢妄言。” 女皇陛下眼睛眯成一条线:“是么?我宫里还有这等人才?你且说来。” 我硬着头皮道:“陛下宫里有个洒扫的内侍林小鱼,一手按摩之术很是不错,只是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女皇陛下睁开眼睛,顿时一片精光四射:“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立刻起身匍匐在地,叩首道:“林小鱼前一阵病势垂危,陛下宫里的苏内侍找到悠兰,请悠兰恳请民女去看看可否有救。民女便抽空去了,开了方子,不想歪打正着,林小鱼吃了民女开的药,竟然渐渐地好了。这林小鱼好了之后,便央求苏内侍带他到民女宫里亲自致谢。民女听说他的身世,居然也无亲无故,不免想到自身也是孤儿,世上别无亲人,便与他结拜为姐弟——故而民女知道他懂按摩之术。只是民女见识浅陋,并不知道他的技艺高低,所以不敢妄言。今日得知陛下龙体欠安,想着小鱼或者能为陛下效微薄之力,也顾不得避嫌,冒死举荐。” 说完我又叩下头去。这宫廷里耳目众多,人多口杂,而女皇陛下最憎恨的便是蒙蔽她欺骗她对她不忠心,我从进宫那日起便立意在她面前实话实说,绝不隐藏。 天不欺至诚之人。 我虽然低着头,可还是能感觉到女皇陛下看着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半天我听到那高高在上的声音缓和地说道:“起来吧,没事只管总跪着磕头干什么?你入宫这些日子,谨言慎行,克勤克俭,对于宫人们的请求,无论贵贱,总是有求必应,差不多的人,都在说你的好话,称赞你的医术。我佛有好生之德,自会给你善报。” 我再磕一个头,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原处。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问道:“阿草,你要跟我实话实说,我这身子要紧不要紧?” 我微微一笑,抿嘴道:“陛下说哪里话?陛下是天子,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光辉,吉人天相,气息强盛,此时不过是一时的圣体违和罢了,只要睡得好吃得香,多出来走动,定然能长命百岁的!” 我的脸色甜蜜,语调轻松真诚,没有任何的迟疑和伪饰,女皇陛下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我。她得寸进尺地问:“阿草,你相信长生不老么?” 呃,这叫我怎么说?其实我愿意相信。如果有那么个人我希望她长生不老,那个人便是我的母亲。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更配拥有这样的福气。 等我死而复生了若干次之后,我才悲哀地发现,长生不老真的不是什么福气,它只是无可奈何的宿命,是没有终结的苦难。自古以来,追求长生不老的都是帝王将相,他们想留住手中至高无上的权柄和荣华富贵,他们在那个时候已经只有烦恼没有苦痛,他们只会给别人造成苦痛。 我低头答道:“陛下,阿草年幼,实在是不知之事甚多。” 女皇陛下沉思一会儿,道:“你们那里的夷人之中有很多巫师是不是?” “是。” “他们中难道没有长生不老的么?” “民女从未听说。只听说邻近山里的一个部族,其最老的巫师曾经活到九十岁。他们的巫师职位,除非是天生奇才,一般都是子承父业,女承母业,代代相传。” 女皇陛下点头道:“九十岁,那是很高的寿数了。可有什么秘诀?” 我努力地回忆,断断续续地说:“大家都说那山里有股泉的水好,那个部族的人都长寿,不过那个巫师,他比一般的巫师格外善良些,心情总是很愉快,每日都要喝个几口酒,但是从来不喝醉。” “心情愉快?你看这朝廷上下这乌七八糟的一团事,哪一件能让朕心情愉快?对着那些乱臣贼子,朕怎么能心情愉快?有那么些无耻的小人,朕提拔了他们,他们明里臣服,却觉得朕是个女人,暗怀轻蔑之意,不轨之心,朕怎么能心情愉快?” 女皇陛下的声音越来越愤怒,渐渐地动了真气。 我垂头一言不发,只借两只耳朵给女皇陛下。 她停了停又道:“阿草,难啊。你看看,你说五王府里三郎当家,这本该是王妃们的事,难为他一个男人做本该女人做的事了。若不是圈禁着,大郎也该成亲了,三郎也要议亲了。朕还有个儿子远在京城之外,也早该召回了。可是,若是真的把他们都回归原位,朕这一生一世的所有挣扎,又都所为何来?一世心血,岂不付之东流?!” 她的声音微弱中带着酸涩,蕴含着难言之隐,两难一意,那中间的犹豫和彷徨,挣扎与纠结,尽在这酸楚的天问之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向我倾诉。我不知道她与上官大人在一起批阅奏章的时候,有没有探讨过她的疑问与不甘。 “朕为什么不是男人?”我似乎听见女皇陛下在喃喃自语。我微微抬头向她望去,只见她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并没有说出过那句话。 难道是我的幻觉? “怎么朕觉得瞌睡起来?这几日都是这样,坐着歪着觉得困顿,可是真的躺下来,却又睡不着。”女皇陛下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试探地问道:“陛下,夜已经深了,容民女开了药告退吧!”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好吧,你且开了药退下吧。” 寝殿内的灯光明亮透彻,手臂粗的龙烛通过灯纱透出来的光映在女皇陛下的脸上尽管比日光柔和,可是还是照出她的肌肉松弛,皮肤苍老,神情倦怠。 除去她身上至高无上的权力光环,她不过是平常富贵人家威严的老祖母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 供奉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来日午膳十分,我匆匆地吃了些点心便前往尚衣局。贞娘早候在那里,一见面互相见过礼便笑问:“何姑娘用过膳没有?我们这里早早地备了些点心,也不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只得把咸的甜的荤的素的都备了些,下人们吃的,粗陋了些,姑娘莫要嫌弃。” 我听悠兰说起过,尚衣局的姑娘们因为要时时地接触丝绸锦缎,甚至要绣花钉珠,故而手上不能有毛刺,是以打扫,浆洗以及烹饪等等其他活计都不许做,有专人伺候,一双双巧手,即使盛夏也要保养,冬天更不用说,早中晚三次热水浸泡,每次用过水之后,都要涂上专门调制的油脂揉搓以护手。不做活的时候,也要套上专门的套子,甚至睡觉的时候也戴着。 故而要找最娇嫩的手,要来尚衣局找。 我连忙说自己已经用过午膳,打扰了她们的午膳时间,不好意思。 贞娘亲自将几套做好的衣裳用托盘拿出来放在桌上,帮我换上试身。 腰间略肥了些,袖子也过长。若是女皇陛下或者公主上官大人的衣裳,衣袖长些宽些不打紧,我们这些人的衣袖大了不好做事。 贞娘一边拿着穿了红丝线的针给我粗粗地掠住,做了记号,一边笑着说道:“悠兰姑娘说不用试,宁大勿小,差不离就行了,反正身子总要长的。我说这哪里使得?宫里每年都要赐下新衣,总不能让姑娘年年穿肥大的衣服过日子。” 我笑道:“悠兰姐姐也没说错。其实这衣服好好的没穿坏就换也很可惜,略做大些,能穿个两三年,衣裳也不旧,也节省些人力财力。” 贞娘笑道:“姑娘要节省的心是好的,也有办法。比如这袖子明年若短了,再加上一截绣花的镶边,又好看,又合身,不用总穿那些不合身的衣服惹人笑话。” 这么说着笑着,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试完了,贞娘才陪我坐下来喝茶。我放下茶盅,缓缓地说:“大人的身子有些偏冷,冬日畏寒,一向失于调养吧。” 贞娘愕然,抬头看我:“姑娘真神医!” 我微微笑道:“大人过誉!我只不过是瞎猜罢了。”说着我站起来道,“借大人的笔墨一用。” 尚衣局有供描绣花稿及画衣样的笔墨,贞娘带我过去,我挥笔写下药方,叮嘱道:“大人先吃一个月,等过了元宵节,再过来给大人重开。” 贞娘千恩万谢地收了药方,又恳请我为尚衣局的几个宫女看一看。于是那天下午,我在尚衣局贞娘办事的殿里一个接一个地为五六个宫女开了药,一直到将要晚膳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宫里。 我累得脸色苍白,浑身无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悠兰端了一碗红枣莲子羹进来,看见我这样,便将碗放在案头,轻声地唤:“姑娘,睡了?” 我长吁一口气道:“没有睡。累,想歇歇。” 悠兰道:“姑娘且把这羹趁热喝了吧,等下晚膳来了我先让他们放在灶上温着,等姑娘歇够了再用?” 我挣扎着坐起来道:“也好。”接过悠兰捧过来的碗,拿着调羹喝了一口,问,“阿柳呢?怎么没见她跟春雨?” 悠兰道:“惜福郡主请了去,说是要把小时候的衣服再挑一些送给她,春雨带着她过去试衣服了。刚刚那边来人传话,说郡主喜欢阿柳,留她一起用晚膳。” 我想了想,说:“也好。” 悠兰左右瞅瞅,眼见眼前无人,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道:“姑娘,你今天在尚衣局可听说什么没有?” 我不解地问:“听说什么?我从去就不断地试衣开药,怎么会有时间闲谈?再说尚衣局在掖庭宫,那里消息最不灵通,能听说什么?” 悠兰笑着小声说:“你看奴婢糊涂的,这都忘了!我今天听人说,小鱼儿被升进内殿,主管给皇上按摩!” 这对我来说虽然并不意外,可是当消息真的由悠兰的嘴里传进我的耳朵,我还是有些吃惊的——没想到有些事可以来得这么快,没想到我的话还真的这么管用。我对自己在宫廷里的生存感到一些兴奋和迷茫。兴奋的是,原来我这个微小如蚂蚁的小女子,居然在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面前也能起些作用;迷茫的是,我真的可以在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的宫廷里生存吗?我能走得多远,我能走得多高?有朝一日,我能像上官大人那样意气风发为众人所尊敬吗? 今天的一切,似乎来之不易,如在梦中。就是昨夜,我还战战兢兢,浑身冷汗地为临淄王违背禁足令一事纠结后怕;就在昨夜,我匍匐在女皇陛下的榻前,一五一十地向她陈述我是如何跟小鱼儿结识,怎样知道他有一手按摩之术。 我忘不了女皇陛下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使我如置火上。 我吞下一枚红枣,已经食不知味。 悠兰长叹一声道:“小鱼儿这些年一直在殿外打扫杂役,是最低的一级。他原本按部就班也该升一升的,谁知一病病得错过了。这下好了,一下子连升两级,而且在皇上身边贴身伺候,只要这孩子机灵,不出差错,发达那是迟早的事——也是苏大哥没白提携他。” 我仔细品品,似乎品出些味道,于是问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说头么?” 悠兰道:“姑娘不知,这些内侍净身后入宫,被分配了之后,都要认师傅的,就是在自己宫里找个级别高的内官做师傅,以后的身家荣辱,都跟师傅成为一体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师傅犯了事,墙倒众人推,徒弟不用说要被牵连,被打入冷宫偏院,难有出头之日;若徒弟犯了事,师傅就算能撇清自己,最轻也要判个教导不利之罪,降级罚薪还算轻的,重的也要被撵到哪里去,或者伺候失宠的主子,或者被发到哪个先帝的陵寝去守陵;再重的,就说这徒弟犯下的罪状全由师傅指使,恐怕命都要搭上。所以内侍认师傅,师傅挑徒弟,都要讲究个缘分。有的师傅爱机灵的,有的师傅爱忠厚的,各有不同。当初小鱼儿进宫的时候,苏有朋便觉得他还算机灵,心里有股气撑着,是个要上进的,可是没想到他这么不经历练,只听说姐姐死了,他就垮了。还好苏有朋这人还算地道,没有撇下他不管,特地来求了姑娘给他看视,终是把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那日苏大哥便跟我说,但愿这小子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所有的投资都需要计算产出。看来这宫中的人与人之间,没有完全的情谊,也没有完全的利益。就算当初计算着利益,相处的日子久了,手把手教着,朝夕相处之间,也生出些真情意来;就算是有些真情意在,可是关键的时候,也要计算一下利害得失。 我和他之间,姐弟的情谊,又到底有多少呢? 就在第二天,女皇陛下下了一道圣旨,升了宫中几个人的职分,小鱼儿自然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居然是关于我的——我被正式任命为内廷供奉,专职宫女宫眷的妇人科,官至从七品。 我是宫廷女官了?这事来得如此意外如此迅捷,竟让我一时措手不及。我跪在我宫里的正殿里,匍匐在地,一时居然不知道谢恩。 传旨的是苏又明。他笑嘻嘻地说道:“何大人,是不是欢喜得说不出话了?怎么还不谢恩啊?” 跪在我身后的悠兰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腰,悄声提醒道:“姑娘,谢恩接旨。” 我如梦方醒地磕头谢恩:“臣何田田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又明将圣旨放在我高举的手上,一边将我扶起来,一边笑道:“小鱼儿也刚刚升了两级,你们姐弟今天是双喜临门啊!这杯喜酒——” 悠兰赶紧自袖里掏出一只精美的荷包塞在他手里,道:“给苏大哥打杯酒吃,莫要嫌弃。” 苏又明哈哈大笑道:“别的赏可以不拿,这个彩头是一定要拿的。何大人此番成了宫内供奉,定会一路高升,前途不可限量。” 送走苏又明,我坐进书房打开圣旨对着发呆。这圣旨写得颇为令人啼笑皆非——我的职位是宫内妇人科医生,这大约是要绕过太医院的不满和前朝的议论。太医院虽有妇人科,但是男太医为内廷的宫眷和少女们做诊室,似有多多不便之处,因此安插一个女性医者在内廷,能避过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我此次受封的理由却令人无语,竟是因为治好寿春王有功。 一个女医者因为治好男性的寿春王而受封为宫廷女眷的妇人科医生,我对着那圣旨咧着嘴笑了。 悠兰过来轻声道:“姑娘,呃,大人,我还是把这圣旨放进木匣子里供起来吧。” 大人?她改口倒快。我微笑道:“好吧。” 悠兰抿嘴笑道:”可怜贞娘和尚衣局,今日刚派人把做好的衣裳送来,又要再重新赶制了。“ 我疑惑道:“不是随着圣旨赐了一套官服么?” 悠兰道:“这是掖庭宫储的一套,就只一套。大人总不能天天只穿一套吧?所以尚衣局还要再按规矩赶制几套送过来给大人换洗。一般是秋冬两套,春夏两套。再多,就要大人自己出钱定制了。” 看来,做了官薪水是升了,但是开销也大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白穿的官服。 悠兰找了一只漂亮的红漆盒子,郑重其事地将圣旨放进去,锁上,藏在书橱最上边的一个暗格里。 有宫女进来通报:“大人,皇上宫里的林公公求见。” 悠兰险些从梯子上掉下来。她匆匆地跳下来,问我:“大人就在这里见?” 我点点头:“快请进来吧。” 悠兰匆匆出去,将小鱼儿引进来后就退出去,带上了门。 小鱼儿跪倒在门口,远远地对着我磕头:“姐姐不仅对小鱼儿有再造之恩,提携之恩也没齿难忘。姐姐大恩,小鱼儿此生粉身碎骨,不足为报!” 他在门口,我坐在书案之后,阻止都来不及。我匆匆站起来,腿碰在书凳上,痛得我五官扭曲。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一把拉他起来,嗔怪道:“这事怎么说?你平日给皇上办差,磕头磕得还不够,跑到姐姐这里还要磕?快起来,快起来,大冷天的,别冻坏了腿!” 小鱼儿眼里含着泪,哽咽着说:“小鱼儿入宫这些年,除了苏师傅,从来没有哪个人对我这么好。小鱼儿的命是姐姐给的,小鱼儿今天的好事也是姐姐给的,小鱼儿不知道何日才能报答姐姐――”他一边说一边往袖子里掏,掏出一只小小的银盒子双手奉上,“姐姐,这事昨日弟弟出宫特地给姐姐买的,实在不成敬意,望姐姐笑纳。” 那银盒一看就不是中土产物。它浑身呈椭圆形,银的盒身并无奇特之处,盒盖却非常美丽,上面鎏金的花纹攒着莲花的图案,中间镶了一颗指甲盖大的红宝石,泛着幽暗却摄人的光芒。 很久以后,我见了很多的宝石,才知道镶在首饰盒上的宝石大多不会是非常珍贵的宝石,但是在一个刚刚升了两级的小太监来说,已经足够昂贵了。 小鱼儿显然怕我不收,拼命往我手上塞:“姐姐,请莫要推辞!”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双手接过,打开来,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支金步摇。那步摇也是最简单的花式,一只小鸟的嘴里衔着一串小小的彩珠,最下面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我看看他脸上的真诚,嫣然一笑,道:“你哪来那么多钱?只这一次,以后可不许这么奢侈浪费了!” 小鱼儿低头应道:“是!” 我说:“这颜色很喜庆呢,我正月里戴吧!” 小鱼儿兴奋得脸色发红,拼命点头:“姐姐戴了一定好看!” 我指了指窗前的交椅,说道:“你坐,我让悠兰姐姐给你上些茶点。“ 还没等我走到门口,外面有敲门声,悠兰道:“大人,奴婢备了些茶点――” 我扬声道:“姐姐拿进来吧。” 悠兰端着托盘,托盘上放了茶壶茶杯和一些细巧茶点。她上了茶后依旧走出去,带上门。我拿起筷子将那细巧的茶点每样拣一只放在一只盘子里递给他,一边问:“怎样?皇上那边你伺候得还好吧?” 小鱼儿吃了一只红豆甜饼,答道:“回姐姐的话,小弟伺候皇上还好。皇上这几日睡得比往日香,所以才会提拔小弟。” 我沉吟道:“皇上她,她有没有问你我们是如何认识的?” 小鱼儿喝一口茶,答道:“问了。小弟如实回答。” “皇上如何说?” “皇上什么也没说。我苏师傅教训过我,说皇上最恨人欺瞒她,还说皇上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与其等着让皇上查出来撒谎,不如开始就老老实实说实话,就算做错什么,皇上顶多打个几板子,也不会治大罪,若是哪天高兴了,还不治罪。若是说了谎话被皇上查出来,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或徒或流,死罪都很平常。” 我点点头道:“我也想跟你交待几句,只是找不到机会。鱼儿,日后我们姐弟在这宫里,要多做事,少是非;多结缘,少得罪人,只有这样,像我们这种出身,宫里没有什么靠山的人才能有条活路。” 小鱼儿站起来答道:“姐姐的教诲,小鱼儿谨记。” 我接着叮咛:“我们姐弟的关系,迟早大家都要知道。我们这番受封,也必然引起小人的嫉妒。无论别人说什么,哪怕是说我的坏话,你也莫要急躁,万事要忍,知道么?” 光聊张靓颖的八卦了,把本分差点忘了,该死该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 流言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腊月中的整个宫廷一片忙碌。虽然平日各宫的宫人们都勤勤勉勉,尽心尽职,临近新年,还是免不了要把平日擦拭不到的地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清理打扫一遍。掖庭令派人给各宫将有些窗子糊上新窗纸,送上红灯笼,过年过节用的蜡烛,红纸金纸等等。各宫的主人们也召集本宫的巧手,剪出各色的窗花糊在窗上,给自己宫里凭添些喜气。 虽然悠兰平日空闲一直有所准备,不想凭空添出我受封的事,各宫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将她为新年准备的压岁荷包都赏赐一空,不免心中有些焦急,嘴上居然起了一串的水晶泡。 我笑道:“姐姐急些什么?给小鱼儿些银子,让他出宫的时候且帮我们去买些回来便是。” 阿忠侍卫此时更是大忙人,寻常难得见他一面。小鱼儿是内侍,见他比见阿忠侍卫要容易得多。认了这个弟弟,别的且不说,托他买东西甚是便当。 悠兰拍头笑道:“你看我把他忘了。昨天我一急,不知怎么就起了一串泡。我们宫里的这几个小内侍,忙得四脚朝天,没有什么功夫出宫——就算他们有功夫,也是级别太低,被允准出宫的日子也太少。小鱼儿在皇上宫里,大人物多,就算他自己不得闲,也能托别人代劳。” 惜福郡主派了晴和前来祝贺,说道:“本来郡主是要亲自来的,只是才从五王府回宫,郡主要打点族内各家亲戚的年礼,还要招待一些族内来访的客人,实在抽不出身来,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我连忙回道:“晴和姐姐快莫要这么说。郡主腊月里这么忙,姐姐是郡主的左膀右臂,怎好劳烦姐姐亲自跑一趟,随便派什么人来罢了!” 晴和笑道:“郡主说了,她不得亲自来,若再派个什么大人不认得的人来,太失礼了。” 悠兰亲自送了晴和出门。春雨凑过来对我说道:“每年这时候都是郡主最忙的时候。武家的亲戚多,应酬多,这些人进宫来拜见皇上,皇上都要郡主作陪的。今日听说郡主的母亲杨氏夫人也进宫了,正在郡主宫里说话呢。” 惜福郡主的生父是恒安王,我一直以为她父母双亡,是个完全的孤儿,才被女皇陛下抱进宫中抚养,这时听春雨说她生母尚在,顿时一愣。 有母亲的人为什么要跟母亲分离,居住在宫中? 春雨解释道:“自从太平公主出嫁后,后宫里没有女孩子,皇上颇感寂寞,便收养了一些武氏宗族内的孤女在宫中,闲暇时跟她们一起玩乐,一是为解膝下寂寞,二是提升武氏的地位,三是以备那些蛮夷要朝廷和亲的时候,封她们为公主,出塞和亲。所有的武氏子侄中,皇上偏爱恒安王和恒安王妃,所以恒安王去世后,她便要接惜福郡主进宫。恒安王妃也不能不遵旨,毕竟还有个世子要皇上提携呢。宫中有人好说话呀!” 我点头道:“王妃住在洛阳,毕竟还能时时进宫探视郡主。郡主见了母亲一定很高兴吧!” 春雨摇头道:“不在身边养,是不一样的。我看郡主待王妃,跟世子待王妃,到底不同。世子跟王妃亲热多了。” 我自幼跟母亲没有分离过,体会不到为什么有人有亲娘,但是跟亲娘不亲。阿柳拿着跟宫女一起剪的窗花笑着进来,我跟春雨便都打住话头。 虽然我的封赏在惜福郡主看来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是在某些宫人们的眼里,还是一桩意外的恩赏,名不符,实不至,我实在不配。 西门雀的怪声怪气是我能够想象的:“她做妇人科供奉?她开的药,莫要吃死人哦!” 她身边的侍女们一声不敢吭,都屏声静气地侍立两旁。一个去看了惜福郡主,顺路过来做个顺水人情的武氏宗亲的女眷笑道:“听说这位何大人医术还是可圈可点的。前一阵寿春王病得沉重,太医院的医生们开的药喝下去都没用,皇上派她去五王府住了几日,居然给她医好了!” 西门雀冷笑道:“哈,大郎得的是妇人科的病么?她会开什么药?装神弄鬼吧!瞎猫碰个死老鼠,她一个小巫婆,有点狗屎运罢了!” 那女眷有些异议,说道:“听说她给宫里不少人开过药,吃过的都赞不绝口,总不会回回都是运气吧?” 西门雀嗤之以鼻:”那些病,不吃药也会好。你们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她那药会吃出人命来。婶子,我劝你,哪日要是有个三病四痛的,还是正儿八经去太医院请太医看是正经,千万别让江湖郎中瞧出更大的毛病来。” 那女眷便闭了口。 这话自然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传话人自然还是耳报神春雨。她在我耳边絮絮地嘀咕:“姑娘,呃,大人,这只小鸟气得不行呢。她还有脸来说咱们,她这几日在宫里的那些丑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除了皇上不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啊?!” 我心中早有预感,只默不作声。 春雨凑近我的耳边小声地说:“宫里的新年,这次皇上交给高阳王办。高阳王逮住这次差事,有事儿没事儿往宫里跑,有时候从早泡到晚,就差没住在宫里头了。那只小鸟呢,只要是高阳王在宫里,她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张着翅膀在高阳王跟前转。这高阳王跟寿春王和临淄王可不能比。你想那寿春王和临淄王多高贵,哪看得上那个舔上来的不知来路的野丫头?她就像块臭肉,高阳王倒好像苍蝇,这两天苍蝇围着臭肉,臭肉引着苍蝇,好不热闹。”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蹙着眉呵斥:“你莫要胡说!隔墙有耳,你不想要命啦!” 春雨不以为意,撅着嘴道:“这里就咱们俩,姑娘,呃,大人,你不说,谁会知道我说了什么?姑娘,呃,大,姑娘你还是让我叫你姑娘吧——姑娘你不知道,这些日子皇上公主都忙,惜福郡主又跟姑娘去了五王府,这只小鸟在宫里无人约束,简直无法无天。平常日子,她走到哪里,身边要跟一堆人,现在经常一个人到处跑,一个陪的都没有,谁要跟着她,她还要重重呵斥,甚至责罚,所以自己的侍女都吓得不敢违拗。姑娘想想,她跟高阳王孤男寡女的老在一起,高阳王的名声又不好,这一场丑事祸事,还不是迟早的事?她放什么屁,咱们且不要理她,只等着看她自己出丑的那一天吧!” 高阳王的名声在洛阳城里是不好。他是个人人皆知的花花公子,师奶杀手,少女的死敌。正经人家的女儿,都要极力避免跟他单独相见,以免无缘无故坏了自己的名声。但是也有些不自重的,贪图他的权势和富贵而心存幻想的,不乏富贵人家的女孩。这些人吃了亏失了身,父亲品级低一点的,忍气吞声地赶紧找个人家把女儿嫁了,品级高一点的,便跑进宫里向女皇陛下告状,要求女皇陛下主持公道。 可是,他是女皇陛下的亲侄孙,梁王武三思的亲儿子,一般人搬不倒他。女皇陛下也不过是抚慰那像吃了苍蝇的父亲一番,赏赐一些东西,给姑娘指一门“好”亲事,让那姑娘风光地嫁了罢了。 不知道西门雀的未来会怎么样。论亲疏,西门雀和高阳王,自然高阳王跟女皇陛下更亲些,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西门雀在宫中抚养那么多年,女皇陛下都没有赐姓武,给她封个名号,可见对她并不是十分欢喜。 但是就算对她再不欢喜,她也是拐着弯的皇亲国戚,就算对我再客气倚重,我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我将食指放在嘴上,做噤声状说:“好了好了,多做事,少闲话,祸从口出。你这话不要乱讲,出去不能乱讲,在宫里也不能乱讲。人多口杂,隔墙有耳!阿柳呢?我这几日忙,你要多教她认字,自己也多练练字吧!” 春雨撅嘴道:“又来了,又来了。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春雨刚走,悠兰匆匆进来道:“大人,上官大人来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往外就走,急切之间脚踝碰在桌子腿上,一阵剧痛钻心,疼得我脸色煞白,呲牙咧嘴不止。 悠兰道:“大人,你怎么了?” 我尽最大的努力直起腰身:“没,没什么,不小心碰到了腿。快,上官大人在哪儿?” 话音刚落地,外面一阵笑声传进来:“怎么,升了供奉架子这么大,客人来了让人在外面喝西北风么?”声音中娇媚中带着爽朗,爽朗中不乏婉转。 除了上官大人,谁还会有这样的声音?我顾不得疼痛,三步两步迎上去,便要跪倒。上官大人连忙伸出双臂托住我,笑道:“阿草,你今非昔比,是朝廷命官了,咱们是同僚,莫要跪了,作个揖吧。” 我谦卑地说:“不敢。大人是阿草的恩人,阿草万不敢忘!” 上官大人道:“朝廷礼制在上,岂有不遵之理?别忘了,你还是我的远房表妹呢!” 有了从七品的供奉之职,我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上官大人远亲”的名分,便可休矣。 我连忙再一次表态:“大人的恩德,阿草永志不忘。” 上官大人拉了我坐下,笑道:“好了,你莫要只是感恩,且给我这个恩人上杯茶吧,哪有渴死恩人的道理!” 悠兰托着茶盘进来,将茶摆在桌上,默默退出。 上官大人目送她出门,转头问我:“悠兰和春雨可还好使?” 我连忙站起来回道:“谢大人安排,两位姐姐极为贴心。” 上官大人连忙上下摆手道:“坐下坐下,你不要拘谨。礼多人不怪,礼太多也让人不舒服。” 我这才坐下。 上官大人道:“你进宫许久,我总不得闲,也没功夫来看你。今日皇上见几个内亲,有惜福郡主和公主陪着,我便无什么事,所以能来看你。你这次升迁,我也备了薄礼略表心意,你莫要嫌礼轻。另外,如今阿柳也在你这里,我听说你让春雨教她识字,想起你们有三个人要练字,所以把我小时候练字的帖子找了些出来,你看看,能用呢,你凑合着用,不能用你就扔了吧!” 我赶紧站起来致谢:“大人的字在朝中声誉卓著,阿草求之不得!” 上官大人笑道:“你怎么又站起来了?看来我让你不舒服了。罢了罢了,你不留客,我便走吧。” 她站起来往外走。我赶紧走到她面前打躬道:“阿草该死,大人莫怪!大人――” 上官大人笑道:“逗你呢,看把你急的!我是吃多了出来消食,顺路来祝贺你一下。还要回去替皇上看奏章呢。” 我只得送上官大人出门。上官大人一边走一边叮嘱我:“等忙过了元宵,你还是跟阿忠接着学骑马吧。开春以后,皇上还是要打马球的,到时候人人骑马你坐车,终究不好看。” 我一边答允,一边跟着上官大人出门,沿着宫内的甬道跟着她向御书房走去。上官大人絮絮地叮嘱我在宫内要小心各方人士,与人为善。我频频点头。快到御书房的时候,有个小内侍在那里焦急地东张西望,见了上官大人,连忙一溜小跑过来,打躬作揖地顿脚道:“啊呀,大人啊,你可来了!” 上官大人蹙眉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小内侍道:“不好了,薛大人在那边狂打小鱼儿,要打出人命了!” 上官大人愣住了:“薛大人打小鱼儿?薛大人怎么会打小鱼儿?还快打出人命了?侍卫们呢?没人阻止么?” 那小内侍顿脚道:“哎哟哟,谁说不是呢?今天薛大人进宫求见皇上,皇上在宫里跟公主一起见武氏命妇呢,自然不见。那小鱼儿今早不当值,不知出宫去看什么,刚好回来,你说怎么那么巧,就跟薛大人遇上了。薛大人也不知道怎么认出他了,叫住他说了两句话,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恼了,拎起就打。大人想,这薛大人是什么块头什么力气,小鱼儿是什么身板什么力气?被他一甩甩老远,一阵阵地拳打脚踢。侍卫们谁敢管薛大人啊?说了几声没拦住,也无可奈何不敢管呀!” 上官大人沉下脸来喝斥:“荒唐!今日值日的侍卫长是谁?” 小内侍道:“是武大人!那边已经有人去找武大人了,让我来找上官大人想想办法。现在皇上跟公主正跟内眷们聊得热闹,谁也不敢去打扰啊。” 上官大人道:“在哪里,你快带路。” 小内侍连忙一溜小跑在前边走。上官大人急急地跟上,一边对我说:“阿草,你也来吧,万一小鱼儿真的被打伤了,你还要给他看看。” 巍峨的宫墙之内,我们快速地奔跑着。转身出了内宫,来到内宫的宫门之外。 小鱼儿被两个小内侍扶着靠在宫墙之下,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奄奄一息。那一边,身材魁梧的薛怀义与阿忠侍卫你来我往,拳脚相加,打成一团。 薛怀义是空手,阿忠侍卫是有佩剑的,但是他没用,以空手对空手。他们俩虽然差不多高,可是薛怀义比阿忠侍卫宽许多。 但是团团飞跃的身影中,两个人的武艺居然不相上下——要知道,薛怀义毕竟比阿忠侍卫多吃了几年饭,多学了几年艺。由此可见,阿忠侍卫平日是多么刻苦。 我直接奔向小鱼儿,轻轻地呼唤他。他眼睛半睁半闭,看了看我,昏了过去。我立刻吩咐左右:“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抬他进去!” 几个内侍早抬着春凳等在一边,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小鱼儿抬上去,要往内宫里抬。 薛怀义眼观六路,噌地飞身过来,脚踢春凳,企图将小鱼儿踢下来。阿忠侍卫也冲过来拦在凳前,伸腿将他的脚隔开,叫道:“薛大人,够了罢!这里是皇宫,难道你非要惊动皇上?” 薛怀义哈哈大笑:“皇上?我打了皇上的心上人,我看皇上要治我什么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 夜谈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皇上的心上人?至此我才明白小鱼儿因何惹祸上身。我心中隐隐地感觉不安,我跟小鱼儿,一个从“上官大人的远亲”变成从七品的内廷女官——说是“上官大人的远亲”,其实不过是来自蜀地穷山恶水的一介草民,而他,从一个最低等的干粗活的小杂役,被提拔到女皇陛下随侍,出入内寝,贴身伺候,连升两级,旁人的嫉妒那是可以想象的。我,毕竟还是一个平民,有自己的自由身;而小鱼儿,纯粹就是一个卑贱的宫奴,由院内打扫变成内寝行走,深得女皇陛下欢心,得到许多赏赐,这中间没有任何过度,将许多人震惊得目瞪口呆,那些在宫内常年苦熬不出头的,那些苦熬多年才出头的,不忌恨才怪。 那么这些忌恨的人想方设法地败坏他,也是常理。而败坏他最好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找人将他打一顿。 能打人不受惩处,有胆量公开打的,除了薛怀义,还有谁呢? 可怜小鱼儿一个被阉割的内侍,怎么可能对任何女皇陛下的男宠造成威胁?薛怀义这无名火来得有些荒唐。 我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小鱼儿,一股兔死狐悲的忧伤从中而来,忍不住眼泪纷纷,攥住他的手低声道:“小鱼儿,你坚持住!” 他的手冰凉,几乎没有温度,冷得我一阵阵哆嗦。 我听见上官大人温婉的声音道:“薛大人息怒!大人一向大人大量,何必跟一个小小内侍一般见识?” 上官大人不动声色地挡在薛怀义和小鱼儿之间。于情于势,薛怀义都不得不停下来,脸上却带着一丝的不屑,随意地拱拱手道:“上官大人!久违了!” 上官大人深施一礼道:“薛大人一向可好?” 薛怀义哼一声道:“死不了!” 上官大人道:“薛大人笑话了。薛大人,这腊月里年终岁尾,皇上尤其忙。清早起来要上朝处理朝政,过午还要跟公主在宫里接待宗室内眷们,一天到晚不得闲。大人是朝廷栋梁,又兼着白马寺住持之之职,身担为朝廷祈福,庇护天下百姓之责,与朝中大臣一样,为皇上分忧,今日这是怎么了,倒打起皇上宫里的宫人呢?一定是这宫人有失礼之处,惹大人生气了。等在下回宫禀报皇上,查清事情原由,给大人一个交待。只是皇上今日实在不得闲,无法亲自抚慰大人,还望大人体谅。你看阿忠也是有他的职责在身,大人莫让他太为难了。请大人给在下一个薄面,在下回宫,一定禀报陛下,责令主管给那小宫人一个惩戒。” 不知不觉,这个宫门的侍卫数量已经增加。那些奉命增援的侍卫们,手持宝剑侍立一旁,脸色冷峻,剑眉倒竖。薛怀义也不是傻子,也知道阿忠侍卫是碍着皇上没有发话,所以才卸了剑空手与他搏斗。若是惹急他,他就是一剑将他斩了,也不是不可能,皇上也不一定会惩处他,让他偿命。 女皇陛下屡次不理他求见的请求,但是也不治他的罪,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实在让他有些忐忑。 他当然不怕上官大人,他怕的是上官大人身后的佩剑侍卫,和侍卫身后那深居在宫内的高高在上的天下主宰。 薛怀义的脸色转了好几转,终于呵呵地笑起来:“既然上官大人如此说,在下怎能不给大人这个面子呢?陛下日理万机,那么在下就改日再来吧。今日请见,也不过是想通报一下十五那日的祈福大会的筹备情况。” 上官大人低头敛容道:“大人的折子,皇上很是赞赏,说大人考虑周全,再无不妥的。” 薛怀义大手一挥,道:“好吧,那么大人替在下转达向皇上的问候。在下就此别过。” 上官大人道:“恕在下公务在身,不能远送。”她转头吩咐左右道,“还不快去替薛大人牵马过来!” 准在宫内骑马,也是薛怀义在最得宠的时候得到的恩赏,此时并无废除,早有内侍巴巴地将薛怀义的骏马牵来。薛怀义倒是毫不客气,飞身上马,冲着上官大人拱拱手,打马而去。 上官大人转头对我说:“小鱼儿先交抬你宫里吧,让人请太医给他开些外敷药,你再给他开些汤药。皇上那边,等宗室内眷们都走了我再去禀告。” 于是那些小内侍们飞快地将小鱼儿抬到我宫里。 消息已经传遍了内宫。悠兰极快地收拾出西偏殿的一间卧房,将小鱼儿安顿其内,春雨忙前忙后地命一个小内侍给小鱼儿用热水擦身,又命小宫女去掖庭宫小鱼儿住处拿几套换洗衣服过来。 太医院的太医进来便冲我拱手道:“在下班门弄斧了。” 我深施一礼道:“大人取笑了。” 宫廷之内总有宫女内侍受到处罚,最常见的便是廷杖,是以太医院治外伤内伤的伤药都是最好的。小鱼儿被薛怀义这么打一顿,外伤很重,内伤也不轻。 太医走了之后,我将太医留下的外敷药递给春雨道:“快些着人给他敷上,顺便给他换了衣服。”我将内服的药方跟我开的药方核对一番,没差几味药,便将太医开的药方递给悠兰,道:“派人去御药房抓药,回来立刻煎了给他服下,让他睡。”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春雨着人给小鱼儿上完了药,回来凑到我身前说:“姑娘,那些人太可恶了,小鱼儿白白招来这等冤枉祸事。” 我淡淡地说:“这方寸之地,是非真多。” 春雨看我的脸色,道:“姑娘,你大约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薛大人挑起来的吧?” 我闻声一凛——我确实不明白为什么薛怀义人会为一个小内侍冒火,将他打得奄奄一息。 春雨凑到我耳边,愤愤地说:“这些小人,居然找人去跟薛大人那边暗暗传话,说小鱼儿之所以得皇上宠幸,得以进入内寝,是因为小鱼儿是个假内侍,真男人,上了皇上的龙床,因此得皇上欢心,只得一夜,便得无数赏赐不说,还连升两级。还说自从小鱼儿被提拔,皇上便再没传召过沈御医,这便是小鱼儿不是真内侍的铁证。” 我愣住了,张大了嘴巴——人心还能有多么黑,多么毒,为了那点嫉妒之心,居然可以造这种置人死地的谣言。 今日若不是阿忠侍卫出手阻拦,小鱼儿也许已经没命了。 春雨道:“每年腊月,宫里都是忙得四脚朝天,皇上更是如此。沈御医,皇上本来心中就不是很喜欢他,也不是夜夜都传他侍奉,如今忙起来几日不招也属平常,可恨那些人居然施这种心术来给小鱼儿栽赃,小鱼儿有冤找谁辩去?” 我长叹一声道:“也许还是我的错。我不该向陛下举荐他的。若是他因此丧命,叫我于心何安?” 春雨撇着嘴道:“与姑娘何干?小鱼儿比姑娘还小半岁,就算是个假的,也还是个孩子,能干什么?何况他还不是假的!这薛大人也是在皇上那里碰得壁太多,恼羞成怒,不识好歹。那些小人,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一直到晚膳过后,小鱼儿才算醒了过来。春雨自御膳房去领了肉末粥,悠兰命两个内侍将他扶起来用大靠枕靠在床头,拿着调羹喂他。 小鱼儿似乎很疼,脸上五官扭成一团,却并没有露出悲痛欲绝的表情,很配合地一口一口地吞咽。他的胳膊虽然未被打折,却酸痛得抬不起来。 喝完一碗粥,春雨又将煎好的药端上来。我接过药碗,对她们轻声说:“你们忙了一天,去歇会儿吧,我来喂他。” 悠兰便带着所有的宫女和内侍一起退下,将门掩上。 我坐在床边,吹着调羹里的药,喂进小鱼儿嘴里。小鱼儿咽下一口,眼中的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轻声说:“是姐姐的不是。若姐姐不跟皇上举荐你,你虽然只是个院内打扫的小杂役,却不会遭人忌恨,说不定能平平安安过一生。” 小鱼儿抬起眼来道:“姐姐莫要这么说。小鱼儿便是被人打死,也强过做个洒扫的杂役,被人驱使,默默无闻地终此一生。姐姐,弟弟若不为出人头地,随便去洛阳城中哪个铺子做个学徒便可,又何必自残身体进宫呢?弟弟进宫,便不是为了无声无息地苟活在这人世间。姐姐在皇上面前举荐弟弟,弟弟感激不尽,不管受了什么委屈,被人如何陷害,都不会埋怨怨恨姐姐!姐姐也要当心,只怕姐姐此次得官,也会遭小人嫉妒,到时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让姐姐遭受无妄之灾。”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勉强笑笑:“姐姐,你真的以为在宫中做个小杂役便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吗?在宫中做个最低等的小杂役,那真的跟蝼蚁没有什么两样了,其他比你等级高的,谁都可以支使你,谁都可以踩你一脚。” 我舀一调羹药送入他嘴里,道:“那就与人为善,咱不招惹谁。” 小鱼儿苦笑道:“姐姐你怎么这么天真!你以为你不招惹谁人家便不来招惹你?你招惹西门姑娘了么?她为什么处处与你为难?我们做内侍的,进宫便要跟一个师傅,一旦认了师傅,便是你不群不党,人家也认定我们跟师傅是一路的,凡与师傅为敌的,都认定我们与他们为敌,我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姐姐,这宫里便是一个关着门的兽馆,为了那么点肉食,你争我抢,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你不争不抢,要么饿死,要么被人当肉吃了,骨头都要嚼碎了吸干骨髓再吐出来。” 我想起老虎咬着小动物骨头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忍不住一阵的颤栗,手中的调羹碰着碗壁,发出一阵阵的脆响。 小鱼儿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微笑。他看着我,安慰道:“姐姐莫怕。在这宫里,我还有苏师傅,还有你,你也有我这个弟弟,我们姐弟一心,什么难关都能过!” 我的声音低若蚊蝇:“非要与人厮斗才行么?” 小鱼儿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姐姐,不如此,我们姐弟死无有葬身之地!” 那一闪而过的冷意让我捕捉到,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我低头调羹搅着药汁,问道:“那么这次,你可知道谁在害你?” 小鱼儿冷笑道:“还有谁?是许世金。皇上每晚睡前,原是他按摩的,现在换了我跟他轮替,他妒恨我,怕有朝一日我完全取代他,所以找一切机会要铲除我。姐姐,我是你引荐的,只怕他连你也恨上了,只要有机会,也必要陷害你。若他自己不够,还会找靠山,找帮手呢。” 原来得罪一个人是如此容易!我不知不觉间已经为自己树了敌还不自知。我忽然觉得,这深宫里,高墙内,每走一步,也许前方都是陷阱。 我一阵阵地后怕,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后颈——这颗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斩下来。 小鱼儿眼底的冷意增加,变成一股狠绝的冰冷:“姐姐切切小心身边的人,莫要被人收买了。宫中的事,最怕的就是里应外合。许世金这个人,我会提防着。姐姐,今日的仇,我一定要报。此时时辰不到,时辰到了,我今日所受的苦,一定百倍千倍地还给他!” 只是转瞬之间,他的眼神变得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匍匐在我寝殿的地上,眼睛里蕴满感恩戴德的林小鱼,他是一个心怀仇恨,下了决心要不择一切手段往上爬,爬上去之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人。他让我心底涌起一丝丝的惧怕。 转念一想,我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在我面对许家村的那一群置我母亲于死地的许氏族人,面对土鱼媳妇,面对张大娘一家的时候,我何尝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如若出头,我要有怨报怨,有恩报恩? 我们不过是一对天涯同命鸟罢了,谁也不比谁强些。 小鱼儿似乎看出我心底的迟疑,斩绝地说:“姐姐,我们不狠,只能被人害死。” 我低首舀起一调羹药道:“吃药吧。”一口一口,看着他皱眉将药喝得一滴不剩,给他几枚蜜饯清口。 第二日,苏有明派人将小鱼儿抬回掖庭宫他的住处。等宫人们远远地出了门,故意留在后面的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何大人,宫里很多人已经知道大人与小鱼儿是异姓姐弟。这次小鱼儿挨打,是遭小人挑拨陷害,大人将来也难免要受鱼池之殃,还请大人要额外小心才是。” 我点头道:“小鱼儿也是这么说。多谢大哥提点。” 苏有明走到门口,回转身道:“大人且留步。” 他的官职比我高,我施礼下去道:“苏大哥慢走。” 他转身离去。我想了想,又轻声唤道:“苏大哥——” 苏有明站住,回身问:“可有什么事?” 我咬住嘴唇,走近一步低声问道:“这些人为非作歹,皇上就不追究么?” 苏有明释然地笑笑,拱手道:“何大人,皇上是何等圣明的人,她什么不知道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不久我听说女皇陛下对于小鱼儿被殴一事极为恼怒。她厚赏了小鱼儿,又给他官加半品,命太医院用心为他疗伤。 但是对于直接肇事人薛怀义,她并没有追究。宫人们不免议论纷纷,都道是薛怀义重回女皇陛下寝殿之事已是铁板钉钉,指日可待的事。也许女皇陛下心中早有悔意,想把他召回,只是没有契机。如果他能做一件大事,立一个大功,女皇陛下才能给他加官进爵,有理由让他重回宫廷。 宫中早有传说,女皇陛下的新宠,御医沈南蓼的床上功夫远远不及薛怀义,并不能让精力充沛的女皇陛下满足。 大家都说,虽然薛怀义屡次求见而不得传召,女皇陛下却依然深深地思念着他。她不过是想挫挫他的锐气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 上阳宫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这样忙忙碌碌,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宫内张灯挂彩,一派红红火火的过节气象。朝廷到了休沐期,各衙门除了派人轮流值守,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各大臣都休息在家与家人团聚,互相拜访,准备辞旧迎新。 女皇陛下在一年中,难得几天这样轻松的日子。她喜欢早上处理各衙门值守官员递上来的紧急奏章,下午召集知福郡主,西门雀以及上官大人等宫眷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太平公主因公主府也事务繁忙,只是偶尔进宫一起娱亲。在她不懈地努力下,女皇陛下下诏令皇嗣殿下带五位被幽禁的皇孙在大年三十晚一起进宫守岁,阖家团聚。 这是我在宫里的第一次新年。我的心里是十分忐忑的。我一边期盼着这天的到来,好领略着天下第一家的皇家气派,同时我又不想它的到来,我想藏在我所住的院落里,远离那些傲气逼人的贵人,跟悠兰春雨和阿柳自由自在地度过这样的不眠之夜。 家宴在风景秀丽,气势巍峨的上阳宫举行。 上阳宫,位于神堵洛阳皇城的西南隅,神都苑之东。南临洛水,西距谷水,东接皇城右掖门之南,北连神都苑,始建于高宗皇帝调露元年(679年)。当时高宗皇帝与女皇陛下自长安东幸洛阳,巡视了新落成的高山、宿羽两宫后,来到洛河之滨,颇觉临河登高远眺之美,即诏令司农卿韦机临洛水而造宫殿,与高山、宿羽两宫相映成趣,以便登高临水,尽览洛阳之美色。 韦机善于迎合帝后之意,上阳宫很快落成,营造得壮丽非凡,其豪华富丽的气派远远超出了高山、宿羽两宫,因而大受帝后的赞赏。当时还是皇后的女皇陛下很快便迁入上阳宫处理政务。 我想女皇陛下选择离内宫颇有距离的上阳宫举行除夕家宴,一是因为皇宫内因怕走水,终年禁放烟火,上阳宫属于离宫别院,不受此限;二是因为上阳宫内是园林设计,各宫苑隐藏在起伏的地势和茂密的花草树木之间,风景优美;三是因为上阳宫南临洛水,沿洛水建有延亘一里的长廊,雕饰华丽,白昼远远看见如同长虹卧波,夜晚点上灯笼,如同蛟龙吸水。登上北墙角的七宝阁,洛水两岸的民居风貌,往来船只,风土人情一览无余。 因为上阳宫的奢华瑰丽,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对狄仁杰说:“古代的波池台榭都在深宫重城之内,而不让外人看见它,恐怕伤了老百姓的心,韦机却列岸修廊于堙堞之外,万方朝谒之时无不觌之,这哪里是致君于尧舜之意啊。”侍御史狄仁杰劾奏韦机,罪名便是引诱皇帝行奢侈之风,韦机因此被罢官。 这座令监理大臣丢了乌纱帽的上阳宫,却从此成了女皇陛下每年除夕和上元节最喜欢临幸的宫苑。女皇陛下喜欢临水凭栏,一览她的大好江山和子民的安居乐业。宫外内宫外的节日灯光与天空中的日月星晨交相辉映,鞭炮和烟花一齐欢呼女皇陛下治国有方,我皇万岁万万岁。 皇家奢华的除夕家宴在上阳宫的本院的丽春殿举行。我接到的旨意是陪侍在女皇陛下的右后侧,关注女皇陛下的健康状态。上官大人陪侍在女皇陛下的左后侧,兼着女皇陛下书记以及旨意传递的工作。但是我们都是作为有座位的家宴的参与者,而不是侍立在旁的奴婢,这对上官大人是惯例,对不久前还是蜀中乡下无名的山野孩子来说,无疑是个殊荣。 是个引人嫉妒的殊荣。 除夕的上阳宫内,从东门的观风殿到本院的丽春殿,一路张登挂彩,鼓乐齐鸣。皇亲国戚们携着内眷,宫里的宫眷们都是沿着这条路线一路走来。每一个人都盛装打扮,命官庄严肃穆,命妇脂浓粉香,整个殿内热闹忙碌但是却井然有序。武氏皇族有梁王武三思携两子崇训、崇烈;魏王武承嗣携两子延基、延秀。因为高阳王武崇训受命筹办宫内新年,所以他没有跟随父亲身边,而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指挥着宫人们安排家宴事宜。 梁王和魏王早年结发娶妻都在父亲被贬之时,妻子出身微贱,皆是低等官员之女。发达之后,参加隆重场合总有些情怯,因此平日不怎么出门与人结交来往,只在家中接待那些附炎趋势的官员的夫人们。今日除夕家宴,因为没有朝中外官,魏王妃便告了病,梁王妃稍稍能干些,大约也因儿子高阳王负责安排宫宴,便随着丈夫儿子入了宫,静静地等在大殿的一角。 宫中又有种传说,魏王妃之所以总是在女皇陛下的家宴中告病,是因为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都尉薛绍被谋反案牵连致死之后,当初还是皇太后的女皇陛下打算将公主改嫁给武承嗣。帝国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皇太后喜欢这个唯一的女儿胜过任何一个儿女。皇太后想登基做女皇帝的决心,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四个儿子死了两个还剩两个,两个都不堪大任,既然母亲可以做女皇帝,那么女儿做继承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姓武的侄子,李武两家合二为一,生下一男半女,皇位三代之后便可以传给武姓后人,这也许对她来讲是最两全其美的,四角俱全的安排。 可惜太平公主看不上武承嗣。驸马都尉薛绍之死,武承嗣是最直接的刽子手。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杀害自己心爱丈夫的凶手?最后她选定了武家的旁支武攸暨做自己的第二任驸马。可怜武攸暨的原配夫人被一碗毒酒害了性命,成全了李氏和武氏两个最高皇族的联姻。每每念及至此,魏王妃便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若是当年太平公主看中了魏王武承嗣,那么黄泉路上孤独行走的不就是自己了么? 而当年,武承嗣是多么殷切地希望自己成为女皇陛下爱女的丈夫,为自己走向最高权力的宝座铺上鲜红的地毯——哪怕这地毯是由结发妻子的鲜血染成。 据说魏王妃不是称病,而是真病。有人说她已经精神失常,凡是宫里赏赐的食物,她都不敢吃;凡是宫里派去的人,她都不敢见。有人曾经远远地看她一眼,只见她眼神散乱,一听见什么细微的声音,眼底就会闪过惊慌之色。她住在魏王府的一座别院之内,深居简出,府内的日常事务,暂由魏王的妾室代为打理。 据说魏王已经跟她分居很久,夫妻之间有名无实。 同时进宫的还有几个武氏的远支,包括惜福郡主父亲的本家与母亲杨氏夫人,以及惜福郡主的幼弟;西门雀的叔叔和婶母,他们实在无甚大才,在朝中挂了个虚职享受一点俸禄而已。 李氏皇族一边,有太平公主与驸马都尉武攸暨携她与前任驸马都尉的儿女都来了,济济一堂;皇嗣殿下带着他的五位皇子也在一边。太平公主与皇嗣殿下一向亲厚,来往频繁,因此两家子女自然而然走在一处,招呼寒暄。 太平公主却没跟着驸马都尉先到丽春殿恭候女皇陛下,而是午后时分直接去了长生院,亲自侍候女皇陛下梳妆打扮。 女皇陛下一直以来保养得当,比她实际的年龄看上去要年轻十余岁。公主亲自挑选了一支丝绸做的艳红的牡丹绢花簪在女皇陛下的发端,微笑着赞叹:“这样的颜色,也只有母皇才压得住,别人真配不上。” 女皇陛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笑道:“怎么你今日这么孝顺,扔下驸马孩子不管,倒来给母亲忙前忙后?” 太平公主揉着女皇陛下的肩膀撒娇道:“母皇说什么呢?怎么好像在说臣女平日不孝,都不来宫里侍候母皇一样?” 女皇陛下爱怜地抚摸着公主搭在她肩上如柔荑一般的纤纤玉手,娇溺地说:“好了,好了,你当然是最孝顺的了!” 太平公主揽住女皇陛下的整个肩膀,将嘴凑近女皇陛下的耳朵道:“天地明鉴,母皇明察!母皇,我听人说这几日薛怀义在白马寺里又是杀鸡又是宰牛,不知道要干什么。他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只是白马寺乃佛家圣地,慈悲为怀,怎么好明目张胆地杀生呢!” 女皇陛下微微眯起一双凤眼:“杀鸡宰牛?他想做什么?” 太平公主轻轻地为女皇陛下按摩,低声道:“谁知道呢!这几日寺内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不知道他神神叨叨地忙碌些什么!只是母皇,这白马寺乃是天下第一寺,白马寺住持应为天下僧人的典范,他这样公然在神佛面前杀生,会不会给大周社稷带来无妄之灾?” 女皇陛下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公主的柔情按摩,又像是在沉思白马寺之事。这时一身宫装盛装打扮的上官婉儿匆匆近前,躬身在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面前施礼,低声禀报:“皇上,公主,宫外刚刚有人密报,魏王妃殁了!” 女皇陛下仍然闭着眼睛,只是眼皮动了动:“殁了?她可真会挑时辰!” 倒是太平公主起了些恻隐之心,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殁了?听说她疯归疯,可身子倒还强健。” 上官大人回道:“她病得久了,又不管事,家人难免怠慢疏忽。今日年三十,家人都在赌钱喝酒,一个不见,不知她怎么跑到一口井边,失足落下去了。臣已经着人告知魏王,但是没有声张。” 女皇陛下虽然睁开了眼,但是眼底无波:“魏王是何反应?” 上官大人道:“魏王似乎吃了一惊,随后松了一口气,没多说什么。” 一个男人,自己结于微难之时的发妻死了,他居然松了一口气,不能不说天性过于凉薄。我没见过魏王,据说长得与女皇陛下有几分相似,又能领会上意行事,故而深得女皇陛下的欢心。 所谓的一夜夫妻百夜恩难道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对结发妻子都如此冷酷的人,怎么会对害死自己父亲的姑姑有什么仁孝之心?女皇陛下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 这世界真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女皇陛下没有就魏王妃之死发表什么评论,过了一会儿,她略抬抬眼,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太平公主:“魏王妃是怎么疯魔的?怎么我恍惚听人说起她曾经让人射杀了魏王的一个爱妾?” 太平公主叹道:“说起来这魏王妃虽然在外胆怯,在家里原来也是有些凶悍的。听说这个爱妾原来也是在魏王流放的时候曾经救过魏王一命,不知怎么与魏王一见钟情,在流放地就跟了魏王的。那时他家是戴罪之身,不敢胡作非为,怕惹上人命官司被母皇追究。后来回到洛京,魏王得封,权势日大,那个爱妾也跟进了洛京,日益得宠。大约这魏王妃越来越不舒服,后来不知怎么了,一日这爱妾出去郊游,就被人射杀了。凶手当场被抓到,层层审问之后说是被魏王妃指使。从此魏王便不让魏王妃管家,把她送进府里一个偏院居住。再后来不知怎么,魏王妃就疯了。” 女皇陛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太平公主自妆台上拿起一支巨大的金片制作的凤凰簪进女皇陛下的发中,笑着说:“大过年的,这些烦心事且不要管。那边阿训着人过来催了,吉时已到,请母皇起驾上阳宫!” 女皇陛下呵呵笑道:“这孩子如今也大了,第一次担这样的担子,不知道他做得怎么样!” 太平公主笑道:“钱随他用,人随他调,他若再做不好,也别姓武了!这活儿交给大郎三郎,也一样能做好!” 女皇陛下道:“你这做姑妈的,不要对孩子们太过严厉。” 于是众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女皇陛下出了寝宫,乘上御辇,朝上阳宫而去。一路上沿着屋檐与宫墙之侧,都挂着红色的宫灯,显得格外的喜庆,也将黑暗的宫道照得通亮。内侍和宫女们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因为今夜的一夜辛苦之后,明日大年初一一早,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女皇陛下的压岁红包,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今夜怎样能让女皇陛下过得高兴,过得快乐,是每一个人由衷的愿望。 做工的人,不就是图的这一刻吗? 远远的,看见上阳宫内灯火通明。上阳宫最高处的七宝阁更是挂着一圈的大红灯笼,把黑沉沉的天空映成紫蓝之色。 喧哗之声越来越近。丽春殿就要到了。除夕之夜拉开序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 夜宴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除夕之夜,上阳宫的丽春殿里人头济济,武氏与李氏两个皇族的核心人员和他们的家人们齐聚一堂,加上在殿里殿外肃立与穿梭的侍卫、内侍以及侍女,更显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不用引导,两个姓氏的家族自动形成两个阵营,分列两端。外面是冰天雪地的天气,两个皇族的人,无论男女,都穿着华丽的裘皮,有狐皮有貂皮,最为名贵的是女皇陛下的红狐皮大氅与太平公主的雪白狐皮大氅。此刻室内温暖如春,他们都脱去了那华丽的动物皮毛,只穿着轻松华丽的丝绸夹衣服。除了侍女之外,只有我穿着丝绵的披风,连镶毛都不曾有。 朝南的地方,是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的龙榻与龙案,那红漆描金镶贝的器具,极显奢华之能事。她的正后方,站着两个贴身侍女。 我的桌案,摆在女皇陛下的右侧后方,是个非正式的座位。这个座位的存在表明了我的身份——与女皇陛下亲近的随从,不是正主,也不是婢女。上官大人在女皇陛下的左侧后方,也显示了相同的身份。 女皇陛下的正右侧一溜的为首,是魏王武承嗣。他是个白皙丰润的男人,一双吊梢凤眼与女皇陛下颇有些形似,但是眼睛里虚晃的神情,却与女皇陛下的坚定大相径庭。他面貌的姣好,也许是女皇陛下想将太平公主许配给他的原因之一。大年三十的夜晚,他的王妃死于非命,在他的脸上却看不见悲伤之色。他坐在案几之后,侧着身子跟他身边的梁王武三思说着些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魏王,那个在为自己的太子之位鞍前马后为女皇陛下扫除异己的武氏后人。他的父亲是女皇陛下的兄长,因为不识时务被女皇陛下诛杀,作为武氏的下一代,他吸取了父亲的教训,对女皇陛下表现出极度的顺从和效忠,于是获得了女皇陛下赏赐的荣华富贵与武周王朝皇族的地位,甚至被考虑成可能的皇位继承人。 魏王的旁边是梁王武三思,我见过他两次,一次在惜福郡主的宫里,一次在上官大人的宫里。相比魏王,梁王的脸孔身材都颇为瘦削,眼神更加狡猾与虚幻。也许他更像他母亲的那一旁血缘,而魏王,长得更像父系一边,也就跟女皇陛下有几分相似,更英俊些。 再往下边是梁王妃。梁王妃与刚刚去世的魏王妃一样,是个低级官员的女儿,相貌既不出众,也无甚才学。但是她比魏王妃性情泼辣,靠着这泼辣性情,倒也在魏王府打出一片天地。武三思如何纳妾她管不到,但是宫廷里面只要有什么活动,她一定以梁王正妻的身份打扮得妥妥帖帖地出席,不像魏王妃那样怯懦退缩。 对于这一点,女皇陛下还是非常赞赏她的。 梁王妃的下边,是魏王的长子南阳郡王武延基。这个少年已经初长成,形容面貌极像父亲,颇有些风姿。武延基的下手,是高阳郡王武崇训。 他们身后的第二排,是魏王和梁王的其他王子们,按照长幼的顺序,以府邸为单位相邻而坐,也是人丁兴旺。 女皇陛下的正左侧,是李氏皇族的子孙们。耐人寻味的是,太平公主虽然是皇嗣殿下的妹妹,已经嫁给定王武攸暨,但是她与定王的座位,却排在李氏皇族的一边,在皇嗣殿下的上手,紧挨着女皇陛下。定王殿下的下手,才是皇嗣殿下。皇嗣殿下正妃已经被女皇陛下诛杀,他的下手,是惜福郡主与西门雀。 第二排才是公主的几个孩子,与皇嗣殿下的寿春王与临淄王。 其他的几个皇子年纪尚幼,被留在五王府,由奴仆们看管。 女皇陛下的五个亲生孩子,太子弘暴病而亡,太子贤死在流放地巴州,死因不明;前太子显一家流放在外,过着清贫困顿的生活,女皇陛下的膝下,只得太平公主与皇嗣殿下两个孩子。 不知高高在上的女皇陛下作何感想。我非常好奇,在这样的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日子,她有没有为死去的两个孩子哀伤过?有没有担心过流放在外的前太子显的安危?对于那些血管里流淌着她的血液的李氏孩儿,她心中可有作为母亲的温暖与关怀?她需要的,难道仅仅是服从与恭顺,就没有亲情吗?当他们是一团团小小孩儿的时候,她心中可有作为母亲的柔情?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尽管是家宴,但是大殿之中比往日更加戒备森严。阿忠侍卫作为女皇陛下最信任的侍卫,配着剑,像一棵松树一样站立在女皇陛下不远的右后方,离我极近。甚至于,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跟随女皇陛下入座的时候,阿忠侍卫离我只得几步之遥。他看见,嘴角向上翘一翘,似在致意,我报以一个微笑,随即含羞低下头去。 高高在上的女皇陛下落座之后,朗声笑道:“都起来吧。今日是除夕之夜,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等到诸位贵人都落了座,她看向高阳王武崇训问道:“阿训,今日的家宴都交付与你,可是历练你的时候,你不会令朕失望吧?”武崇训起身答道:“皇祖母抬举孙儿,孙儿岂敢不尽心竭力?这家宴照例先放爆竹,一来以驱邪魔,二来讨个来年风调雨顺,红红火火,天佑大周的好兆头,不知皇祖母以为如何?”他是武三思的儿子,武三思是女皇陛下的娘家侄子,按礼这个京城有名的花花大少应该称女皇陛下为“姑祖母”,前面尊个“皇”字也不过是“皇姑祖母”,就像西门雀称呼女皇陛下为“皇姨婆婆”一样。不过西门雀的祖母与女皇陛下只是表姐妹,西门雀略去了一个“表”字,这个武崇训倒好,直接把“姑”字省去,听起来好像他是女皇陛下嫡亲的孙子,而他的父亲则是女皇陛下亲生的儿子。 他继承了父辈们的无耻,并将之演绎到一个出神入化的新境界。我留神向下面望去,只见太平公主与驸马,皇嗣殿下与寿春王脸上都出现了微微吃惊的神色,而临淄王的眉头则拧成川字,脸上现出极端厌恶和作呕的样子。那一边,武承嗣吃惊之余,看看武崇训再看看自己的长子武延基,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女皇陛下显然很是高兴,笑道:“有些规矩是不能改的!好吧,阿训你就放鞭炮吧!” 武崇训道:“皇祖母,还是在洛水的宫墙上去放如何?一来将这妖魔鬼怪都拒之宫外,二来也不搅扰了各位叔伯姑姨兄弟姐妹,三来那硫磺的气味也不会侵扰到殿内。” 女皇陛下连连夸奖:“阿训想得周到,就照此办吧。” 于是武崇训对身边的内侍吩咐一句,那内侍一溜小跑退出殿外,未几,远处传来一阵阵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不时地还掺杂着各种轰天炮的呼啸之声,也是热闹。鞭炮声渐停,一阵鼓声由缓到急,由远到近,渐渐响起。蓦然,鼓声嘎然而止,大殿的另一个角落,宫廷乐队的乐师们奏起了喜庆的宫乐。 一队队内侍鱼贯而入,开始往各桌上菜。 武周以来的宫廷,在膳食上与李唐并无不同。大唐皇室的血管里,流淌着一半的鲜卑血液,具有鲜明的马上民族特点。在膳食上,他们以肉类为主,肉类又以牛羊肉为尊,烹饪方法多为烧烤与煮食,辅以少量蔬菜。铁锅是自宋以后才在民间大规模地流行,在此之前,中国人的饮食与西方一样,没有炒菜,多为蒸煮加凉拌或者水煮的蔬菜。与民间不同的是,宫廷里可以有很多民间少有的珍贵调料——比如糖这种珍贵物品,是太宗派人到印度习得制作方法。当时的糖,是比今天的红糖还要粗糙的一种糖,就是这种糖,也只有贵人之家才可以享用。 当然,在宫廷里,还可以吃到蜂蜜。 第一道菜上来之后,太平公主给皇嗣殿下做了暗暗地一个手势,皇嗣殿下举起手中的白玉杯站起来,朗声说道:“今日佳节春宵,辞旧迎新,儿臣祝母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等他说完,位列两边的两氏皇族纷纷跟着起身,举杯同贺:“臣等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端起酒杯笑呵呵地饮下满杯,将杯底晾给众人,笑道:“请大家满饮此杯,辞旧迎新,祝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人颂道:“上有弥勒庇护,下有皇上英明,大周必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女皇陛下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大家坐,大家坐,且不必拘礼!” 众人坐下。武崇训对着身后的内侍一摆手,片刻,大厅的一侧又响起悠扬的乐声,六个白衣少年手持马球杆翩翩而入,跳起了“马球舞”。 那六个少年无论是身材还是样貌都很姣好,身材健美,舞姿潇洒。 席上立刻响起了嗡嗡之声。我正不知大家为何这般惊异,只听女皇陛下侧身对上官大人笑道:“难为阿训想得出,今年居然用男孩子来跳舞,倒也别致!这孩子不拘于陈规旧习,是可塑之才。” 上官大人欠身迎合道:“不知这几个人是他从哪里找来的。” 女皇陛下吩咐身后的侍女:“去,把阿训叫过来,朕有话问他。” 那侍女轻巧地退后,绕着宴席的外延走到武崇训身边,微微一个行礼,说了句什么,他便脚步轻松地走到女皇陛下的身侧,我的一边躬身道:“皇祖母可有什么吩咐?” 女皇陛下笑问:“这些孩子你从哪里找来的?” 武崇训笑道:“孙儿想着,年年都要守岁,每年都是女孩儿们跳莲花舞杨柳舞,未免太单调,只怕皇祖母眼睛磨出老茧来了,所以今年想变革样子,给丽春殿添点阳刚之气。这些孩子,都是孙子让师傅从洛阳城里好人家里选出来的好苗子,重金请师傅调教了两个月,方练成若干舞蹈——不知皇祖母以为如何?” 女皇陛下笑道:“好好好!不知这位跳舞师傅是谁?” 武崇训道:“是洛阳城里的第一跳舞师傅公孙芸儿。她年轻的时候是舞坊第一牌,现在年纪大了,自己不跳,专门授徒为生。” 女皇陛下问道:“这位师傅今天也来了?” 武崇训道:“来了。” 正说着,舞曲停止,六个少年以一个挥杆的动作作为结束。女皇陛下笑着招手道:“你们几个且过来,让朕看看你们!” 武崇训一个眼色,那六个少年走到御前,齐齐跪倒在地,叩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道:“你们抬起头来!” 那几个少年一起抬头。女皇陛下的眼睛从左扫到右,从右扫到左,指着其中一个最大最健壮的说:“你且到朕身边来。” 那少年跪行到女皇陛下案前,低着头,因为紧张羞涩,脸像一块红布,袖子微微发抖。女皇陛下的手指缓缓地滑过那孩子如丝缎一样光滑的脸庞,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少年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回答:“草民名叫崔永春,今年16岁。” 女皇陛下的眼神变得迷蒙起来,像是穿越了很多的时光,回到了遥远的地方。她喃喃地说道:“多年轻!多么好!朕入宫的时候,比你还小呢!” 我忽然感到一股从女皇陛下那里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场。这个气场充满了热与骚动,让我也浑身发热。我也抬头看向那般少年,却不期间与太平公主投过来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太平公主先是有些不安,将目光也投向那几个少年。随即她又陷入沉思。 我感觉那被女皇陛下抚摸的少年吓得快要哭了。来自民间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我能理解他的感受。 太平公主站起来走向御座,以笑声打破尴尬的气氛,说道:“母皇以为这马球舞可好不好?” 女皇陛下如梦初醒,连声赞叹:“好!好!” 太平公主跪坐在她的身边,一边看向那几个仰着头进退两难的少年,一边摇着女皇陛下的肩膊,笑道:“那还不赏?莫非母皇没有准备赏钱?不如孩儿借给母皇,母皇连年加倍还给孩儿!” 女皇哈哈哈大笑,一边点着公主的额头笑道:“你呀!”一边吩咐身边道,“快赏!每人一个金元宝!” 这种金元宝是小小的一个,专门用来逢年过节赏人的,图个好看,讨个喜庆。 武崇训连忙对着六个人说:“都乐疯了?还不快谢恩!” 于是那六个孩子谢了恩退下。 太平公主附在女皇陛下耳边窃窃私语:“母皇既然喜欢,便将几个孩子留在宫中,以后可以时时观赏他们跳舞,岂不乐哉?” 女皇陛下显然很喜欢这个想法。她点点头道,吩咐武崇训道:“阿训,这些孩子还是留他们在宫里多住几日再说。你说的那个公孙——” 武崇训躬身答道:“公孙芸儿,皇祖母可是要传召她上殿?” 女皇陛下道:“你且召她上来。” 公孙芸儿比那六个孩子落落大方多了。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健硕苗条的妇人,身材姣好,容貌清丽。女皇陛下问她可愿意留在宫中任教舞师一职,并开出了一个非常好的价码。那公孙芸儿道:“草民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受拘束。蒙皇上不弃,草民感知遇之恩,愿意每逢双日进宫执教。” 女皇陛下也不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并赐下厚赏。 武崇训在旁边嗔道:“皇祖母赏了千里马,因何不赏伯乐?” 女皇哈哈大笑,指着他对太平公主道:“你看,你看这猴儿精不精?这才一个节目就要朕赏你,你自己过意不过意?还不给我往下好好做,做得好了,赏是少不了你的!” 武崇训两手一拍,乐声再起,一个翩翩美女手持一只水晶盘舞入场内,盘上堆了一串葡萄。 与其说是舞蹈,不如说是杂艺。场上换了无数道具,有竹竿,有木凳,这美女无论怎样舞之蹈之,那串葡萄始终不会落地。 最终这女子将葡萄跪献在女皇陛下御前。 女皇陛下摘下一粒纳入嘴中,居然是真的。她抚掌大乐,笑道:“赏!” 一道道菜被传上来,一个个节目在乐曲中上演,殿内一片欢声笑语,掌声阵阵,与大周天下的所有百姓一样,武周王朝的两氏皇族,看起来如此和谐,如此快乐。 我随着众人端起酒杯一起祝祷女皇陛下万岁的时候,看见临淄王眉头拧成了川字。他前面的惜福郡主回头跟他说了句什么,他才算展颜一笑。而西门雀的眼光,则紧紧地粘在武崇训的脸上。连白痴都能看出她犯了花痴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 偷情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不得不说,高阳王武崇训这个花花公子也不无是处。他是洛阳城里第一玩家,玩出的花样具有非常的想象力,把这武周皇朝第一家庭的除夕夜宴交给他来办,是人尽其用的选择。 女皇陛下知人善任,这一点无可否认。 我在武周皇宫的第一个除夕之夜,高阳王武崇训安排的节目充满了一波又一波惊奇与躁动,欢乐与高潮。魔术、杂耍以及歌舞,他能将这些旧瓶装上新酒,让所有的人体验一次又一次的酣畅。 女皇陛下龙颜大悦,不断是挥手赏赐。场上气氛逐渐火热,我觉得有些燥热和气闷。 起身后退,退至大殿的墙边,我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深吸一口气。我四处张望,寻找悠兰,想问问她何处可以更衣。 在宫廷里,这个时候的更衣,其真实的意思是“如厕”。 一个殿外侍候的小宫女用手指着远处的院门,说道:“何大夫,悠兰姐姐刚才被总管大人差遣去为来演出的艺人们倒水。您要更衣,可以出那边月亮门,往左走,到第一个路口再往右,有一处宫殿被用来供贵人们更衣休息的——这一路过去都有宫灯,殿外更贴这牌子以供贵人们识别。” 于是我照着她指示的方向踱了过去。那日我在皇嗣殿下带领大家敬女皇陛下酒,在女皇陛下还敬众人酒的时候随着喝了几口,有些头晕,一个没留神,错过了第一个路口一直走到尽头的那个路口才往右转,远远地,看见一溜三间小小房舍隐藏在竹林深处,透出微弱的灯光。 通往这三间房舍的路上并没有宫灯。因为房舍透出的隐隐灯光,我没有在意,径直走了过去,到处寻找那牌子,不知哪间是男用,哪间是女用。 我迟疑不定地走上台阶,想着也许牌子给栏杆遮住了,不妨靠近些看。 可是,离我远的那一件房里,居然传出隐约的女子呻吟声。这声音落在我的耳朵里,不知为什么让我感到浑身燥热。 “啊,哦,我亲哥,哦,哦,我的哥哥,亲哥哥!”这声音似熟非熟,伴着一阵阵地喘息声。可我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怎样,阿雀?你可舒服?让哥哥再亲近亲近你,送你上九天。”这声音我却再熟悉不过。这是高阳王武崇训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比他平日的说话声更轻佻一些。他口中说着“阿雀”,那女人自然是西门雀。 我立刻止住了脚步,吓得失去了意识——怪不得声音这么奇怪,莫非是西门雀真的不顾羞耻,在此对武崇训投怀送抱,暗中偷情?惜福郡主的预言应验了? “哦,哦,舒服死了。我的亲哥,那边还演着,你这么离开就不怕皇姨婆婆找你?”西门雀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我的耳中变得清晰起来。 “好妹妹,你知道我找这样的机会不容易,就成全了哥哥我吧。以前在一起,都是我让你爽到不行,今天你让你哥哥也爽一爽。”接着便是一连串的亲吻之声。他又断断续续地说,“好妹妹,那边总管大人替我顶着,可我也不能离开太久。好妹妹,成全我吧,成全我吧!你是哥哥心尖上的人,谁都比不上你!” 西门雀的呻吟声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接着她的嘴似乎被别人堵住,发出一声声的闷哼。再接着,便是环配碰撞木头发出的声音,西门雀断断续续地说:“啊,啊,罢了,看你这么,这么可,可怜,我就,我就随了你罢!只是,只是你以后可,可不能负心薄幸。” 那边武崇训低低地欢呼,环配之声响得更加密集,接着西门雀的呻吟声稍停之后,又听她闷哼一声,吸着气。紧接着又是木头撞击墙壁的声音,西门雀似乎疼痛得叫出声:“啊,痛!” 武崇训喃喃地哄着:“很快就不痛了。女人都要过这一关。乖,亲妹妹,哥哥心疼你。” 听到西门雀喊痛的一刹那,我如遭雷击,内脏搅成一团。我的脑子里不断地闪回那个狂风暴雨的黑暗之夜,许盛业排山倒海一样压向我,我的身体被撕裂,被劈成两半一样的痛苦。 这痛苦如此清晰地再现,以至于我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退着走下台阶,一脚踩空,往后仰倒。在几乎倒地的刹那,我抓住旁边的扶手,身子一斜,不知道脚上撞上了什么,豁朗一声,格外响亮。 “什么人?!”里面的武崇训立刻警惕地问。 我忽然清醒了,顾不得什么,慌慌张张转头跳下台阶,死命地往外狂跑,却不知怎地,先是又碰到一个金属的东西,发出巨响,在这寂静的黑暗里格外清晰。我更加慌乱,踉跄着又踏上一块石头,噗嗤一声摔倒在竹林边缘。 也幸亏在竹林边缘,地是软的,我没有摔到皮外伤。 算一算武崇训提上裤子奔出那间偏殿,再冲出正殿需要多少时间,就知道我的情形有多危急——万一让这两人发现是我在外面窥见他们的偷情,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 对于武氏家族,杀一个人算什么?朝廷重臣他们都能说杀就杀,何况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正在惶急,我的身子神奇地拔地而起,飞到空中。隐约中我感觉我被人拦腰抱起,飞上屋顶,趴在翘起飞檐的一角。 一根柔软的手指按住我的嘴唇,示意我噤声。隔着厚厚的衣服,我都能感觉身边的那具躯体非常柔软,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在屋顶附身看下去,我见武崇训先冲出了门外,四处张望。接着门内传出西门雀低低的声音,似乎受了惊吓:“殿下——” 武崇训又进殿提出一盏宫灯,走下台阶四处照着,忽然在竹林的边缘停住。 竹林边缘的那堆残雪,被我的一跤擦出了新鲜的痕迹。他急忙提着宫灯向四方照了又照,终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他复回到台阶前,在台阶下捡起一只铜酒盏。他拿着酒盏,又走到几处,捡起另外几只酒盏,进入大殿,又拉出西门雀道:“大约是什么野猫野狗踢到我们放的铜盏。走吧,我送你回去。等下到了有宫灯的地方,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原来他们为避人耳目,都没有带着侍从,武崇训在通往那三间宫室的路上,放了几盏铜盏做示警。不想我上去没碰到,快跌下来的时候碰倒一个,发出报警信号。 目送他们走远,旁边的人拉着我坐起来,柔声问:“你摔伤没有?” 果然是个女人。我抬眼看她,微弱的光线下隐约是个绝色的美女。她一身宫装与今夜服役的宫女没有任何不同。我认识她吗?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谁? 那宫女拿起我的手道:“竹林边的土湿,你的手脏了,衣服也脏了。”说着她轻轻抚过,又弹弹我的袖子与衣襟,似乎手与衣襟,都变得干净了,如同没有跌在残雪中一样。 我瞬间木化。 她对我笑笑,居然千娇百媚:“不记得故友了?巴州徐家村的那个大雪之夜,你赠我糕饼——” 我赠过一个倾城美女糕饼?我更加疑惑。 她注视我半日,只得坦白:“阿草,我是阿雪!” 阿——雪——?天,她是那只雪白的狐狸?她是传说中的狐——狸——精? 我握住嘴,眼睛瞪得像远处路边的宫灯。若是相信,这未免也太神奇;若是不信,可是我手上的和身上的污渍,为何能在她的一抚之下消失? 阿雪夹住我的腰,飞身落到地面,小声说:“我知道你内急。此处为武崇训准备给自己的更衣之处。此刻他们都走了,不会再回来。你且去快点解决,等下我再带你回去。” 我赶紧照做,复又出来。阿雪躲在阴影里,夹着我复又凌空,向着丽春殿相反的方向飞去。 我说:“方向反了。” 阿雪道:“现在回去,再快也与西门雀同时到达。你这样子,会让她怀疑。不如索性晚一点,且让她疑神疑鬼,不能确定。” 我说:“她回去看见我不在,当然会疑到我头上。” 阿雪转头对我笑笑:“席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出来透气。我带你去看一出活剧。” 我莫名所以,不住地在心里嘀咕,她真的是阿雪吗?她是不是武崇训派来的杀手,要杀我灭口?这么想着,我打了个冷战。 阿雪感到了我的异动。她转头笑一笑说:“当年我被猎人射伤,被你和你母所救,这件事你没有对洛阳宫里的人讲过吧?你宫内的暖棚里,还种着救我性命的紫蓝之花,我说得没错吧?” 真的,这么一说,她似乎真的是阿雪。 “那你带我去哪里?”我小声地问。 她忽然停住,夹着我落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再一次以手点住我的嘴,示意我噤声。 从灌木丛中仰望,不远处是一处假山,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华丽宫装的人,伫立在最高处。 从最高处望下去,四周的动静一目了然。若不是阿雪有异能,动作快且落地无声,我们是断断不可能藏身在这灌木之下的。 我们以非常舒适的方式坐在树丛中。 山上那女人婉转悦耳的声音传来:“殿下找婉儿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什么?上面那个女人是上官大人?我吓得一个哆嗦。阿雪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刚才在屋顶抚过我掌心的时候还是温热的,此时却变得冰冷。 我诧异地看着她。她那绝世容颜变得越来越冷,眉心拧成一个结。 山上男人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上官大人,本王也是今天入宫后才听到家里有噩讯传来——拙荆今日不慎落井,殁了。” 今天真是一个惊奇接着一个惊奇,那个与上官大人面对面的男人居然是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曾在上官大人病中去殷勤探视,赠上羊脂玉笔,不知是拉拢还是表达爱慕;今晚他的堂兄魏王又把上官大人单独约出来,又是表达什么呢? 上官大人的声音带着真诚的安慰:“殿下节哀。” 也许是除夕夜宴的时候女皇陛下会随时传唤,时间短促不容耽搁,也许魏王本身就是个粗俗的人,不懂得委婉迂回,他迅速地道出本意:“此时本王府中中馈缺人打理,若上官大人能在立嗣方面为本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本王愿意虚位以待。本王日后若能继承大统,上官大人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母仪天下。大人的才貌双全,当之无愧!” 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太恐怖了,一个男人下午刚死了老婆,他不但没有舍弃这华丽的宫中夜宴安排发妻的后事,居然在旧人尸骨未寒之时,向新人示爱,这种凉薄之人,闻所未闻。 谁能把玉树临风的魏王,想象成这种无耻的小人? 我转头看向阿雪,只见阿雪咬着嘴唇,眼睛里充满了不屑、愤恨与鄙夷。 她与武承嗣又有什么恩怨情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 故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在宫中已经有些日子,我也知道上官大人是个极谨慎的人,在女皇陛下身边做她的贴身秘书,于李氏皇族和武氏皇族之间,一直不偏不倚,不敢对哪一方特别热情,有什么明显的倾向。如今她倒像交了桃花运,先后得到武三思和武承嗣的殷勤问好与垂顾,只怕让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吧! 果然上官大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惧怕:“魏王说笑了。殿下深受皇恩,是国家栋梁,婉儿何德何能,敢有仰攀殿下之尊?婉儿不才,只愿以微薄之力,为皇上略为分忧解难。” 不等魏王回答,上官大人又深施一礼,说道:“殿下深受皇恩,恐怕皇上随时会有诏命,婉儿不得不告退。”接着她又深施一礼,后退一步,又抬头娇媚地一笑,道,“这假山之上,路崎岖不平,昏暗无光,请殿下容婉儿无礼了。”她缓缓转身,提着裙裾,步履有些迟疑地慢慢向假山下走去,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武承嗣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笑道:“还是本王扶着上官大人吧。上官大人总不会连这个都拒绝?” 上官大人对他莞尔一笑,说道:“那么有劳殿下了。” 他们慢慢地下了假山,渐渐地走远。走到外面路口,就有侍从从各处冒出来在前面提着灯引路。上官大人缩回扶在武承嗣臂上的手,又深施一礼,伸出手来说:“殿下先请。” 武承嗣笑了笑,说道:“上官大人是个守礼之人,本王若不先走,恐怕今晚我们要在这里谦让一晚。好吧,那本王就先行一步。”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在各自侍从的引领下,向丽春殿走去。 阿雪轻呼一声,跳了起来,一把抱起我又飞了起来,停留在某一无人宫殿的屋顶。 我心理有一千个问题要问她,却不知从何开口。阿雪转头对我恨声道说:“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害死了我的姐姐。” “你姐姐?”我疑惑地问。在巴州的时候,我只见过阿雪,并不知道她还有家人。 阿雪的目光望向宫墙外的洛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姐姐也是一只白狐,我们俩是一母同胞。很久很久以前,我跟她在一起玩耍,被猎人射伤追赶后失散了。后来她被她的师父所救,我被我的师父所救,我们便分开学艺,在一起偶尔的机会,才重新相认。我那次向你告别,就是忽然感觉不对,十分想去探望她。不料好容易在洛阳找到她的消息,她却已经去世。我留在洛阳调查她的死因。阿草,我和姐姐都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如果没有人杀我们,我们是不会死的。后来我终于查到我姐姐的死因。” 我看着她的眼睛充满了同情。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她与姐姐自幼失散,好容易团聚,得到的却是生死相隔的结果。我那弟弟阿树,曾经是我们全家的纽带,我们全家人的宠儿,如今我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究竟在哪里。 “我姐姐被她师父救起之后带到岭南。真是前世冤孽,那个时候武承嗣一家也被流放在岭南。有一个官吏为了讨好皇上,千方百计要置这家于死地。偏偏我姐姐遇到了,看见武承嗣长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动了凡心,设计将那官员害死,出手救了他们一家。武承嗣对我姐姐感恩戴德,发誓有朝一日发达了一定要报答我姐姐的恩情。”阿雪速速地说着,声音冷冷的,眼睛里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她接着说道:“我姐姐也是傻,为了这个男人,几乎跟她师父决裂。她居然进入武家,甘为侍妾。那时武氏落魄,武承嗣的夫人只是一个下级官吏之女,他们整个家族都被朝廷盯着,绝不敢闹出丝毫的事故,怕给皇上借口赐死他们。不料后来皇上觉得朝中势单力薄,而且武承嗣之父已死,皇上便下旨赦免了武氏之罪,让武承嗣回到洛京承继武氏先祖之爵。” “武承嗣那时对我姐姐宠爱有加,自然带着我姐姐一起回到洛京,甚至一度想立我姐姐为魏王妃。魏王妃嫉恨在心,向武氏其他族人哭诉。后来武承嗣怕皇上怪罪他才发达便要抛弃糟糠之妻,也就罢了。其实我姐姐从来没想过要做魏王妃。她是个修炼成精的狐仙,与武承嗣在一起全是因为爱他,什么魏王妃,哪怕是让她做皇后,她也不见得乐意。” “随着魏王的势力在朝中越来越大,魏王妃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她开始处处刁难我姐姐,都被我姐姐巧妙化解。终于有一天她居然趁着三月三踏青,收买杀手,将我姐姐射杀。” 我倒吸一口凉气——梁王妃,那个传说中整日怕女皇陛下要毒杀她的懦弱女子,会买凶杀死丈夫的爱妾? 阿雪接着说:“大唐法度,妻贵妾贱。一个妾死了,根本不是什么。那武承嗣怕家丑外扬,明知是魏王妃买凶干的,却装作不知,稀里糊涂地草草令人安葬,但是却从此不再与魏王妃讲话,不去她的住处,渐渐地把管家权也剥夺了。” 我点头说:“虽说他没有追究凶手的责任,但是也算是做了惩处——” 话还没说完,阿雪冷笑着咬牙道:“我姐姐瞎了眼,魏王就是一个小人。他虚伪,自卑,鄙怯。我姐姐若不是被他的外表所迷,何至于丧命?我姐姐算是他最心爱的人,死了他为了自己魏王府的面子,不令杀人者偿命,我姐姐不是白死了?” “我查清楚真相,便变化成我姐姐的样子,时时在夜晚出现在魏王妃的住处。渐渐地,她便疯了。但是她手下的人,魏王府的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疯,还以为她怕女皇陛下给她下毒。”说到这里,阿雪居然轻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我试探着问:“那魏王妃今日之死,可否与你有关?” 阿雪又冷笑一声:“怎么不是?当然是我!今日魏王带着他的儿女们进宫与皇上一起守岁,下人们都跟了去。剩下的那些,谁不要自己团圆?所以魏王妃身边,只剩下几个使唤丫头,又都聚在偏殿喝酒。我打扮成她贴身丫头的样子过去陪她,渐渐地与她说些过去的事,自然提到我姐姐。慢慢的,我转过头去,再转回来,脸变成我姐姐的样子,她吓得缩进了床底。我将她从床底拖出,拖到后院的一口井边,让她看到井底的水,映出我清晰的面容。我说,你看,这个狐狸精女人跟你的老公夺亲爱,你还不快去掐死她!” “这个蠢女人,居然把水里自己的倒影看成她老公。她深深地扑到井沿,把头探下去骂他们狗男女。我便一提她的脚,把她扔了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雪。停了停,我听见自己问她:“你还要杀魏王么?” 阿雪冷笑道:“他知道自己恶事做绝,怕不得好死,走到哪里都层层护卫。我且放过他。他是个心胸极为狭隘的人,多行不义必自毙。阿草,你若想帮我,就想方设法别让他做了太子即可。他做梦都想入承大统做皇帝,做不了的话会气死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另外阿草,你要听我的话。我知道你在识字,也找一些医书来看。你会开药,是天赋异能。你若读那些良莠不齐的医书,会把这些异能读掉的。” 我想了一想,豁然开朗,赶紧说:“多谢提点。” 她笑一笑,提起我又飞越在层层的雕梁画栋之上,一直到丽春殿外的树丛中,才将我放下。 “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我依依不舍地问:“阿雪,我们还会再见么?” 阿雪摆摆手:“有缘定会重逢。阿草,谢谢你不穿皮裘。” 她嗖的一声,不见了。 我一边往丽春殿内走,一边仰望天空,企图目送她一程。可是夜空沉沉,星河灿烂,整个上阳宫寒夜的天空里,连飞鸟的影子都没有。 难道我思念阿雪,以致产生了幻觉,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我收敛心神,缓缓地步入丽春殿。丽春殿的气氛已经到了最热烈的时刻。两姓皇族子弟纷纷呈上拿手好戏彩衣娱亲。我进来之前,南阳郡王武延基刚刚带着武氏少年子弟演出了吐蕃人祭神的舞蹈《羌姆》。这个舞蹈跳舞的人都是男性,戴着面具,动作缓慢,仪式感强,内容是驱鬼祭神,大吉大利。而且身居皇宫内院的宫人们都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具有异域风情的舞蹈,无不凝神观看,全场一时雅雀无声。 女皇陛下当然龙颜大悦,一声“赏”字出口,阶下的南阳王带着族中子弟跪倒谢恩。 宫女们托着红漆托盘,金线绣的荷包。女皇陛下笑问:“你这孩子是哪里学来的这种吐蕃舞?” 武延秀道:“侄孙结交了几个来自吐蕃的使臣做好友,跟他们学的。侄孙想,皇姑祖母喜欢新鲜的东西,喜欢不同的风情,若能除夕之夜家宴上跳上一番,皇姑祖母一定无比开心。” 这个南阳王倒是没有高阳王武崇训那么会投机取巧,把姑祖母唤成祖母,把侄孙自称为孙儿,看来是个品行尚且端正的孩子。 女皇陛下笑道:“很好。以后朝中之事,也要处处不拘泥于陈规才好。” 武延秀应允道:“侄孙谨记皇姑祖母教诲。”他带着兄弟们退了下去。 也正是此时,我回到本座,跟上官大人与武承嗣一个前后脚。我看见坐在席末的西门雀将她安的而目光从上官大人移到我脸上,再从我脸上移到上官大人脸上。 我不动声色地看向下面。寿春王与临淄王起身,一个手持通身雪白的玉笛,一个腰悬羯鼓走到场子中间。寿春王如玉树临风,只管站着吹笛,而临淄王则缓缓起舞,不时地以手击鼓。 笛声悠扬,好似一个牧童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骑着水牛漫步乡野,而那偶尔点缀的鼓声又好似春雷阵阵。本来笛声与鼓声好似不那么相谐,可在他们俩的通力合作下,居然相得益彰,恰到好处。 这是一支令人愉悦,令人心旷神怡的曲子。寿春王的风姿,临淄王的威武,令在场的宫女们无不春心萌动,暗中尖叫。 即使是我,想起那日在五王府花园中寿春王的身姿,也不尽有些恍惚。 一曲停了,全场寂静无声。未几,女皇陛下拍着手掌道:“大郎与三郎的音律,又精进了!此曲闻之令人神往。赏!” 太平公主不失时机地在旁进言:“可不是,今夜一过,不久就会春风吹拂,真是等得儿臣也迫不及待了!” 两位李姓王子跪倒谢恩:“愿皇祖母与姑母青春常驻,寿享万年!” 女皇陛下呵呵地笑,说道:“大郎,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寿春王又磕头答道:“回皇祖母的话,孙儿已经大安了。” 女皇陛下道:“原是该不时地吹奏这种欢快的曲子,只怕你还好得快些。太平盛世的,一听那些缠缠绵绵不死不活的曲子就头疼。” 寿春王和临淄王一齐答道:“皇祖母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何愁之有?孙儿自然愿意时时为皇祖母吹奏欢乐的曲子,与百姓同乐!” 女皇陛下乐开了花:“哈哈,三郎原是会说,怎地大郎这般油嘴起来?好好,你们快起来,地上又硬又凉,只管跪着做什么?” 两位王子起身谢礼。我朝席中望去,只见有人欢喜有人愁。太平公主与皇嗣殿下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而武承嗣与武三思的脸上,则阴晴不定。 西门雀神不守舍,对于节目的好坏,武李两家的争斗根本没有感觉;惜福郡主,似乎在为临淄王暗暗欣喜。她的眼睛,不时地瞟向临淄王,那一汪秋水,波光粼粼。 两姓子弟的表演不时地穿插着击鼓传呼花等节目,丽春殿的气氛越来越火热。女皇陛下也许在白天睡足了午觉,显得神采奕奕,真的跟着家人守过了午夜。 武崇训命人再放爆竹。大家纷纷起身,穿上狐裘跟着女皇陛下来到殿外,仰头观看从上阳宫最高处临风阁燃放的烟花。爆竹烟花起源于太宗朝,在此时花样并不多且昂贵。在上阳宫最高处燃放烟花,洛水那一边的百姓早就等着,此时发出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飞跃洛水穿过宫墙落在女皇陛下的耳朵里。女皇陛下一声令下:“赏!” 在洛水那一边,早有官员将铜钱用簸箕撒向人群,人们争相拾拣,一片欢乐。 毫无疑问,安居乐业的百姓们还是热爱他们的女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 侍夜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毕竟年事已高。燃放过烟火之后,众人又跪下向她朝贺。她笑着说道:“好好,此时已经是大年初一,你们便算给朕拜过年了,回家以后不必再拜。”她吩咐身边的贴身侍女团儿给在场的每人一只红荷包,便乘辇回宫歇息,临行前吩咐武崇训让余下众人尽兴。 女皇陛下一走,后面的人也便纷纷出宫回府稍作歇息,准备大年初一好精神饱满地接受亲友的拜年。我与上官大人自然跟随女皇陛下的车辇送她回宫后再回自己宫里。春雨等着迎接我与悠兰回来,笑道:“辛苦了吧?我已经准备好热水,你们快擦把脸,宽衣睡一会儿罢。也就两个时辰,各宫的人都要互相拜年的。” “阿柳睡了么?”我一边由着她替我宽衣,一边问道。 春雨笑着说:“睡了有一会儿了。哎哟姑娘没看见她拼命睁着小眼等你的样子,滑稽死了。最后眼睛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地睁不开,还是睡着了。” 我擦了脸才躺下,只听外面有响动,女皇陛下宫里的一个小内侍进来传旨:“着何供奉入侍。钦此!” 我愣了一下,赶紧起身穿上衣裳,带着悠兰一起再回女皇陛下的长生院。女皇陛下的寝殿灯火昏暗,至尊者隐在纱帐之内,若有若无。旁边有人在给她按摩。 那人正是小鱼儿。 女皇陛下的气息有些焦躁。她烦恼地说:“朕很累了,很想睡,可是睡不着。小鱼儿给我按了这半日,一点用都没有!” 小鱼儿连忙滚下龙榻匍匐在地不住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无用!请皇上责罚奴婢!” 女皇陛下不耐地挥挥手:“打你一顿能让朕睡得好么?大过年的,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且下去吧!”她转身吩咐,“团儿,你给他个荷包!可怜见的,别人都休息了,他忙了半日。” 团儿答应着引小鱼儿下去。 我目送团儿和小鱼儿消失在门外,静悄悄地膝行几步,坐在女皇陛下的龙榻之前,轻声说道:“陛下可是觉得心中烦乱不安?”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说道:“今日在上阳宫大家都看朕很乐呵。这两支子孙,都孝顺乖巧,骨肉和睦。可是他们看起来越和睦,朕的心中越是不安。可是若他们互相撕咬,朕也是不安。这可如何是好?” 我犹疑地看了看女皇陛下,欲言又止。 女皇陛下挥挥手:“你是医者,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我再次膝行一步,靠近女皇陛下身前,柔声地说:“陛下想是为了储君的事心中不定?” 女皇陛下半闭着眼睛,长叹一声道:“为什么朕不是男人?若朕是男人,显儿旦儿跟着朕姓武不是天经地义么?” 这大约是这位千古一帝永远的心结。她最亲密的血亲是儿女,可她的儿女不姓武。虽然此时她赐他们姓武,他们也不得不姓武,全天下的百姓都还当他们姓李,是李氏子孙。如果她百年之后传位于子,她也知道他们会立刻改回李姓,恢复李唐江山,武周将止于她这一代;如果她传位于武三思或者武承嗣,撇开她害死他们父亲的恩怨不说,就算是没有这一层,他们非她所生,她死后他们给她什么样的名号,会不会追封他们父亲为皇帝,真不好说。 再说,侄子哪有儿子亲?她没生过他们,没有养过他们,仅仅给过他们荣华富贵而已。朝中的大臣原是李唐的大臣,死忠之士都已经被她杀光,剩下的这批见风使舵的小人,凭什么会为她的死后名号不要自己的性命去跟新帝死谏? 女皇陛下的心情,好似被架在火上的羔羊,每时每刻都在焦灼之中。平日朝政的繁琐可以让她暂时忘却这些烦恼,今日家宴,一边是武氏的侄孙,一边是嫡亲的儿孙,不由她不触景生情,思虑万千。 我掩着袖子笑道:“陛下千秋鼎盛,来日方长,何须为此烦恼?阿草跟从师傅读书,倒学得一句谚语,想说与陛下听听。” “哦?什么谚语?”女皇陛下眼睛微微张开。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女皇陛下嗤的一声笑了。她说:“你这妮子倒教训起朕来了。”我没有参与李武两家之争,她想是十分满意。 我又补充道:“我们村的夷人们便是从母姓。他们很多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女皇陛下睁开一双凤母,柳眉高挑:“不知其父,这母亲如何养育孩儿?” 我想了一想说道:“那些夷人依外祖母而居,外祖母最大,其次为外祖母的长女。族中女孩长大成人,父母便单独筑屋给其居住,外族的少年有合心意者,入夜来聚,天明便回其母家。所生孩儿,便归女孩家族所有。这家女孩的兄弟,夜间也去外去外族与别族的女孩走亲,天明回本家或耕地或打猎,与母亲姐妹一起生活。这些夷人,都是女人耕种,男人打猎。男人不打猎时才帮助姐妹耕种。” 女皇陛下饶有兴趣地说:“原来是舅舅协助姊妹养外甥。” 我垂首道:“是。” 女皇陛下想了想,忽然有些明白:“怪不得女生为姓——只怕在很久很久的时候,我们中原也是如此。”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我由衷地佩服:“陛下英明。” 女皇陛下笑笑说:“那日朕恍惚听见有人说你总是给惜福说些夷人伤风败俗之事,想必指的是这种事了。” 果然西门雀到处说,甚至在女皇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不肯放过我。我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对我恨之入骨? 我垂首磕头道:“陛下恕罪!” 女皇陛下笑道:“这是夷人风俗如此,与你何干?不过这些风俗倒有些意思。你且给朕讲讲这些夷人的故事,朕觉得甚是有趣。” 于是我坐在女皇陛下的龙榻之前,将幼时所见所闻的夷人风俗趣事徐徐道来——夷人的少男少女如何寻找意中人,夷人的宗法亲属关系如何相处,夷人崇拜什么神,怎样祭神等等。女皇陛下随意地听着,不时地插问几句,或者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慢慢地,我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她的问题越来越少,越来越轻,接着,她将自己的身子往绸被里偎了偎,盹了过去。 甚至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我用手撑着踏板缓缓向后倒退。门外的侍女似乎留神听着里面的动静,听听久无声息,便蹑手蹑脚地进入。她冲着我摆摆手,走近龙榻,用轻柔的动作将女皇陛下的枕头被子整好盖好。 女皇陛下的鼾声消失了,气息平稳安详。那侍女用力将我托起,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倒退着走出殿外,无声无息。团儿已经等在门外,拉我走出正殿走向偏殿,将我让进去说:“何大夫且在这里的美人榻上休息片刻。各宫宫门已经下钥,没有多久便会开门,也是武侍卫要换防的时候。届时让武侍卫顺路护送何大夫回宫吧。” 悠兰早已候在那里。我对着团儿拱手道谢:“有劳姑姑了!” 团儿笑笑出去。 悠兰绞了热手巾与我擦手擦脸,对我说道:“姑娘且宽下斗篷盖在身上,在这榻上歇一歇。等下回去不知有没有时间歇呢。” 我问道:“姐姐一直等在这里,也很累吧。我们一起躺着歇歇好了。” 悠兰笑道:“刚才姑娘不在,我已经在这榻上眯了一会儿。姑娘且歇着,我坐在那里闭闭眼也一样的。”说着她坐在那边一张交椅上,闭上眼打盹。 我迷迷糊糊地将睡未睡,似乎身处在一个黑暗的所在。四周荒凉无人烟,像只无边的黑洞,我在黑洞里摸索着前行,心中害怕,口中叫着“娘,娘。” 我没有找到我娘。可是许盛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将满是络腮胡子的脸凑近我说:“阿草,乖,听话,爹爹给你买糖吃!” 我吓得转身就跑,他一把抓住我,将手伸进我的衣裳,扯开带子。我哭泣着,哀求着,往后退缩着。他说:“好了,好了,阿草乖。” 我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疼痛。 “啊!”我尖叫着。 “姑娘!姑娘!”悠兰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不管不顾,寻着声音摸索过去,紧紧地抱住那个柔软的身体哭叫:“娘!娘!” 接着我听见有急急的脚步声靠近,问道:“出了什么事?可是有刺客?”似是宫女的声音。 “有刺客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听见悠兰说:“没事,没事,是何大人梦魇了!” 我睁开眼,看见悠兰紧紧地抱着我,一边以手抚摸我的背,一边转头对旁边的人说。 旁边站着一个宫女,还有,阿忠。 阿忠将刀剑入鞘,松下一口气。也是,此时有刀剑声,只能是侍卫发出来的。 那宫女退了出去。 悠兰见我抱着她不肯放手,便对阿忠侍卫道:“麻烦阿忠侍卫把那边放在草筐里的茶斟一杯过来吧。姑娘出了一身汗,恐怕口渴了。” 阿忠去条案那边,好容易找到草筐,看到放在里面的茶壶——茶壶放在草筐里,原是为了保温的。他笨手笨脚地倒一杯茶,送到我的榻前。 悠兰伸出一只手接过,喂在我嘴里。我松开悠兰,接过茶杯喝下去,松出一口气。 悠兰替我解释:“想必姑娘这几日太累了,才会做噩梦。”她转头问阿忠,“阿忠侍卫可是换防了?” 阿忠点点头。 正说着,刚才那宫女进来道:“团儿姑姑有事,不能前来了。她说若是阿忠侍卫换防,不如顺路护送何大夫回宫。” 阿忠点点头。我站起来理理衣服,对着那小宫女深施一礼,道:“有劳姐姐了!” 悠兰自袖中掏出一只小荷包塞进她手里,笑道:“今儿是大年初一,姐姐过年好!” 小宫女立刻堆满笑脸对着我们作揖:“悠兰姐姐客气!” 我们与她平平对拜,恭贺新禧,才缓缓在她的护送下走出长生院。 此时天还未亮,悠兰提着宫灯,我与阿忠走在她的两旁。悠兰没话找话地说:“阿忠侍卫辛苦,大年初一,别人都休沐,你却还要值夜。” 阿忠笑了笑,说:“姐姐不也一样?何大夫不也一样?” 呵,他也客气了,叫我“何大夫”!我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走路。 他一直把我们送到我们宫门口,停住。悠兰扣门,我站在门前,与阿忠侍卫对视,向他福了一福。 他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眼睛里似有忧虑。但是终究没说出什么,又闭上嘴,向我点头还礼,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隐隐透亮的宫廷小路尽头——似乎,他也长了一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 小鱼儿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天色已经蒙蒙亮,各宫宫人只怕已经梳洗完毕,准备相偕出来拜年了。在这个高墙之内的深宫里,宫人们也只得这几天稍得松懈自由。按照惯例,各宫只留年长的主子与管事姑姑驻守待客,各宫未成家的孩子与宫人纷纷在各处行走,登门拜年祝福,拿红包讨点心零食,喜气洋洋。只有这一日,各宫也不必打扫得前尘不染,招待得事事周全,所有的主子与管事都会变得宽容而慈祥。 因为才刚被梦魇住出了一身冷汗,悠兰找出我一套贴身穿的绢衣帮我换上。还在系带子,只见阿柳穿了一身嫩绿的新衣跑进来扑在我身上:“姐姐,姐姐,你总算回来了!姐姐过年好!悠兰姐姐过年好!” 我转身蹲下将她抱在怀里,笑着问道:“阿柳昨日可有听话?” 阿柳点头:“春雨姐姐说我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姐姐!” 悠兰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只红封包塞到她怀里,笑道:“见到姐姐了吧?春雨姐姐没骗你!好了,春雨姐姐呢?让她带你去拜年,各宫主子、姑姑姐姐给的压岁钱也都让春雨姐姐给你收着。” 春雨从外面走进来道:“一个眼错不见,这妮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好了,阿柳,各位姐姐都准备好要去拜年了,就差你!”说着她牵起阿柳出了门。 她们才出门没多久,就有一拨宫女们上门讨喜,悠兰赶紧迎出去。拜年活动一直持续到正午,才有御膳房送来各宫的膳食。大年初一,各宫也有在自己宫里吃的,也有被别宫相好的宫人留膳的,全看各自的交情和面子。过了午膳,拜年便结束,大家各自留在自己相好的宫人那里玩耍。 春雨和阿柳被惜福郡主留在宫里热闹。悠兰与我正在草草用膳,上官大人宫里一个小宫女过来传话道:“大人问何大人下午可有事。若无事,不如午后一起去宫里的小校场,大人刚得了一匹小马,想送给何大人。”悠兰对我解释:“初一午后都不必守在宫里,可以四处玩耍。上官大人兴致这么好,姑娘何不也去散散心?元月里皇上肯定要打马球,这马术是要练起来。” 我惭愧地说:“阿草不才,让上官大人如此操心!而且今早我原该是给大人拜年的。” 那小宫女笑道:“何大人年纪虽小,可也是一宫之主,我家大人理会的。” 悠兰问道:“那我们姑娘是去大人宫里一处走呢,还是大人已经去了小校场,让我们姑娘过去相会?” 那小宫女道:“大人本想请何大人一起午膳,因为想起这事已经晚了,恐怕大人已经在自己宫里用过了,故而请大人直接过去吧。” 悠兰道:“明白了。我们姑娘这就过去。” 那小宫女走后,悠兰把拜年回来的两个本宫宫女交待一番,便陪着我向小校场走去。 大正月的,宫人们都在走亲访友吃吃喝喝,小校场上没有什么人。我们赶到的时候,上官大人在自己宫人的簇拥下也刚刚踱过去。小鱼儿一群小内管本来在蹴鞠,见了上官大人便停下来过去见礼。 远远地一个内管骑着一匹大马牵着一匹小马赶过去,跳下来给上官大人见礼道:“大人,奴婢把马给您牵来了。” 上官大人含笑问小鱼儿:“你可会骑马?” 小鱼儿道:“奴婢去年学过,不甚熟练。” 上官大人接过小马的缰绳递到小鱼儿手上:“你且跑一圈看看。“ 小鱼儿虽然不知何意,也只能遵命,告了一声“奴婢无礼”便飞身上马,绕着小校场跑了一圈回来。他看到我走近上官大人,也过来见礼:“小鱼儿拜见姐姐!” 早上他已去我宫里拜过年,看见我头上簪着他送的金步摇,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因猜上官大人唤我来小校场,十有八九是要我学习骑马,故而将那步摇摘了下来。 我笑着对小鱼儿点点头:“你也来舒活筋骨?” 小鱼儿道:“是。” 上官大人吩咐小鱼儿:“如此甚好。小鱼儿,你姐姐我就交给你了。今儿你至少要让她能独自骑马在小校场内小跑一圈。” 小鱼儿赶紧应声:“奴婢遵命!” 我脸色惨绿。小鱼儿殷勤地鼓励:“姐姐,有小鱼儿在姐姐且放宽心。你先上去,小鱼儿先牵着马带你走一圈看看如何。” 悠兰担心地说:“小鱼儿你也只学了一年,万一摔了姑娘可如何是好?难道再让她躺一百天不成?” 上官大人笑道:“不妨事。”她指了指立在身后的马倌道,“有这个御马好手在这里看着呢!” 悠兰舒出一口气,对着上官大人施礼道:“如此甚好。奴婢僭越了,望大人恕罪。” 上官大人点头道:“你一片忠心可嘉,何罪之有?” 小鱼儿扶着我上马,在我耳边道:“姐姐莫慌。这畜生也是欺软怕硬的。你越是放松,它越不敢欺负你;你越紧张,它越要给你好看。万事有小鱼儿!” 我勉强坐直,按照小鱼儿的吩咐双膝一夹,那小马便走了起来。小鱼儿牵着马走在一侧,教我夹紧一些,那马儿便走得快一些,放松一些,那马儿便放慢速度。 小鱼儿一会儿跟着小跑,一会儿悠闲走路。走路的时候他教我:“马背颠起,姐姐身子抬一抬。” 我叫苦道:“这样我不是凌空架起了?” 小鱼儿道:“是,只有这样,身子才不受苦。” 这个我知道。若不如此,我的屁股会被磨烂,不能起坐。 走了两圈之后,小鱼儿说:“姐姐还是太紧张了。姐姐若不嫌弃,小鱼儿上去与姐姐一起走两圈,帮姐姐找找感觉如何?” 上官大人此时已经飞身上马,得得地绕着场地跑了几圈。此时她停下马,笑着对我说:“你让他上去帮你找找感觉也好。你们姐弟不必避讳。” 上官大人在马上神采飞扬,全不似平日的安静端庄的样子,我一时看呆——什么时候我能像她这样,上马英姿飒爽,下马挥毫天下,此生足矣。 好吧,似乎我别无选择。小鱼儿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将手臂绕到前面握着缰绳,双腿一夹,那马便小跑起来。 我吓得一声尖叫。小鱼儿在我耳边轻声安慰:“姐姐不必惊慌,小鱼儿在这里,不会教姐姐出事的。” 也是奇怪,他此言一出,我心安不少,停止了大惊小叫。接着他叫我顺着马势提臀,放松,提臀,放松,一圈之后,我似乎找到一些感觉。小鱼儿不停地鼓励着。他坐在我的背后,我能感觉出他什么时候让身子腾空,什么时候落下,一开始总是比他慢个半拍。两圈三圈之后,我渐渐地总结出规律,跟着他起起落落,基本上可以同步。 屁股可以摆脱皮肉之苦之后,骑马变成一种比较有意思的运动。上官大人看到我渐入佳境,便放慢速度,与我并驾齐驱。 小鱼儿在我耳边问道:“姐姐,我们再快一点可好?” 他是如此贴近我,我可以感觉他呼出的气息吹佛我的发丝,腮边痒酥酥的。我腾出一只手,挠了挠发痒的那边腮,复又去抓缰绳,却抓到他的手上。 我感觉他的身子一顿。我赶紧拿开,抓住缰绳,同时点点头。 于是他又加快速度。上官大人点头赞叹:“果然还是小鱼儿教得好。程思德与阿忠,自己都是好骑手,可并不是好师傅。” 如此等到我与小鱼儿完全合拍,小鱼儿停下马,自己下去,对着我说:“姐姐自己试一试吧。” 我紧张地看看上官大人,再看看小鱼儿——我—一个人—独自绕着—小校场—跑?我可以吗? 上官大人跳下马,对侍立一边的马倌说:“你上去陪着何大人跑。”又转头对我说,“他的马术极好,堪称宫内第一,万一有事,他会救你。” 此时小校场也聚集了一群人。惜福郡主大约听了什么人的话,携了自己宫里的宫人,并带着春雨与阿柳也来看热闹。阿柳不知听谁说了什么,以一种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大声说:“姐姐什么都会,怎么不会骑马?我姐姐可棒了!她还认很多字!” 上官大人掩袖笑道:“阿草,你可莫让阿柳失望哦!” 我硬着头皮双腿一夹,独自驾驭着那匹小马,得得地启动。 “你看姐姐是不是骑得很好?!”身后传来阿柳解气的声音。似乎被这个声音鼓励着,我又加快了速度。 一圈跑完,我信心大增,再跑第二圈。马倌在旁,始终以我的速度跟我并行,同时纠正我的姿势。 几圈下来,我停住马,几乎是翻滚着下来,累得几乎直不起身。 阿柳率先冲过来抱住我欢呼:“姐姐好厉害!姐姐好厉害!以后姐姐也教阿柳骑马!” 我——我也刚刚学会好吗? 惜福郡主笑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下次皇姑祖母再要打马球,阿草可以骑马随扈了。” 我赶紧对着上官大人打躬:“多谢上官大人提携!若非大人有心,阿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够学会骑马。” 上官大人笑道:“你要谢就谢你这个金兰弟弟和马倌师傅吧!” 早有宫人去旁边的宫室里搬了些交椅出来,我们便坐在一边歇息。上官大人笑着对小鱼儿说:“你与你的弟兄们且蹴鞠起来。白踢无味,且组成两队赌个彩才好。” 小鱼儿领命,一会儿讲在场的小内官们,不论哪宫哪院的,分成两队,上场踢将起来。春雨是个爱热闹的,立刻命人抬了彩板当众邀赌,下了注的,扯着嗓子为自己下注的那一队加油鼓劲,做啦啦队。 没料想女皇陛下除夕好容易安睡之后,起得迟了。因为她早有旨意不令各宫宫主去给她朝拜贺年,因此早膳午膳并在一起用了,一边用一边问身边伺候的宫人,各宫都在做些什么。有人告诉她小校场有群人在骑马蹴鞠,煞是热闹。也恰巧这个大年初一晴空万里,太阳极好,于是女皇陛下便心情愉快地在宫人的簇拥下,漫步到了小校场。 在旁边观战的全都站起复跪倒,那边正在蹴鞠的,也都停战跪在原地,我们一起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新年如意,过年好!” 女皇陛下笑呵呵地摆摆手,坐在上官大人和惜福郡主搬到她身后的交椅上,大声说:“你们该怎么玩还怎么玩!玩得高兴了,朕有赏!” 于是蹴鞠的两队人马接着踢球,场下的啦啦队照样欢呼喝彩。春雨兴致勃勃地计算分数输赢,接受下注。 女皇陛下一边观战,一边与上官大人闲话,一边眼观四路,忽然问道:“阿雀呢?她可是个哪里有热闹爱往哪里钻的人,怎么地不见她?” 是啊,惜福郡主算是个比较安静的,都被引到小校场,这爱热闹的阿雀怎地不见了?莫非今日高阳王武崇训也进了宫?想起昨夜那个更衣室内的喘息声,我不由得面红耳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 蹴鞠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大年初一女皇陛下一夜安眠,没有再宣召我。也许她记起我所说的多运动的建议,兴致一起,初二一早便传旨下去,令各宫宫人组成蹴鞠之队进行对抗赛,于初三开始分别在西苑举行。凡参加者统统有赏,获胜者更有厚赏。 此令一出,整个洛阳宫沸腾了。悠兰赶紧检点宫里的人数,连上殿前洒扫的小内侍和做杂物的小侍女,也不过才10人。悠兰踌躇道:“这10人之数,万一有人受伤,就难了。” 春雨接口道:“万一有人受伤,也只得姑娘上了。我们只得一天的时间练习,姑娘也要一起来练。” 于是那一天宫内小校场被各宫练习的宫人等塞得满满当当。女皇陛下下旨开放内宫宫门一天,让宫人,宫人们可以在内宫与外宫之间的开阔地段进行练习。正月里朝廷休沐期间,那些地方不会有外臣行走。 女皇陛下在上官大人的陪同下于宫内行走观望,走到我们的练习之处,笑道:“这孩子宫里的人都年纪小小,恐怕要吃亏了。” 上官大人道:“当初都是从各宫里调来的人手,也有几个是掖庭令派来的新入宫的孩子,年岁是小了些。” 春雨是个胆大的,看见女皇陛下兴致如此之好,便向前说道:“皇上英明,我们宫里吃大亏呢!不如到那天,皇上把程侍卫或阿忠侍卫拨一个给我们,才算公允。” 我和悠兰着实为她捏把汗。不料女皇陛下思忖一会儿,居然点头道:“也好!” 不知天高地厚春雨居然赶紧跪下谢恩:“君无戏言,奴婢谢主隆恩!” 我和悠兰汗如雨下。 午膳的时候太平公主兴冲冲地进宫,对着女皇陛下嚷道:“母皇在宫里好不快乐,这么热闹高兴的事也不着人去知会儿臣。还好儿臣脸皮厚,听到风声自己赶了来。” 女皇陛下最喜热闹,太平公主的一声声“埋怨”早就让她心花怒放。她拍着爱女的手笑道:“朕想着你们各府好容易等到休沐可以走亲访友,都忙得很,所以只让宫里的人自己乐一乐,都是草台班子,今天比划一天,明天就去比试了。” 太平公主道:“我们外面这些王府公主府,哪个府里的事比宫里的事大?母皇,刚才出来,我命我府里也组一对前来参赛,母皇可许?” 女皇陛下笑道:“如何不许?也别找别人,让我那些外孙们上阵就好。” 太平公主道:“是咯。他们人数不够,又加了些宫女和内侍。对了母皇,四哥的那几个孩儿们整日拘在五王府里,那府邸浅窄,花园一点点,两步走完,孩儿们每日连个骑马射箭的地方都没有。大过年的,母皇也下旨令他们组成一队,明日去西苑随扈蹴鞠吧。” 女皇陛下点头道:“那几个孩子也正长身体,是要出来舒活舒活筋骨。也罢,婉儿你去拟旨,让旦儿明日带了孩儿进宫一起去西苑蹴鞠。” 初三一早,各宫宫人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穿了易于行动的短衣窄袖,携了皮囊水壶等器具,前往宫门前乘车随扈前往西苑。只有各宫的宫主以及女官们才有资格骑马随扈。 这一次我战战兢兢地骑在马上,小心翼翼地跟随在上官大人一侧。程思德与阿忠侍卫见我骑马随扈,倒是吃了一惊。 程思德打马围着我转了一圈,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阿草也会骑马了!” 我的小马大约看着他的马围着它转圈感到头晕,后退了几步。我吓得面色如土,不敢言语。 阿忠侍卫呵斥他说:“老程你不随扈,且围着阿草转什么?” 程思德连忙一边追上圣驾,一边撇嘴道:“阿忠,难道我该随扈,你就不该随扈么?”说着他哈哈地笑。 阿忠侍卫给他说得也是一笑,冲我做了个鼓励的眼神,打马跟了上去。 那日在西苑大校场,女皇陛下先开场与太平公主做了一个对踢的表演。据说年轻时代的女皇陛下曾经是运动高手,马球与蹴鞠都很娴熟。为了能舒活筋骨,睡得安稳,想必这几日也时时练习,是以她与公主一来一往,踢得非常合拍。 一段时间后,太平公主首先收球,笑道:“母皇英武不减当年。” 当下众人皆跪倒颂祝:“皇上英姿,臣等(奴婢)不及万一。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大手一挥道:“都起来吧!”在太平公主的陪同下,她走上观看台,笑道问上官大人:“这第一局,该是谁对谁?” 上官大人道:“第一局该是公主府对皇嗣府。” 于是寿春王带着他的弟兄宫人,对着公主府的表兄弟姐妹们开战。从大唐到武周,整个皇室是重骑射,有习武风俗。这个风气,在太子与诸王府里更盛。寿春王临淄王等兄弟们到底是自幼底子厚,略胜公主府一筹。但是公主在宫中得势,宫里粉丝多,故而宫人们为公主府一对加油呐喊的多。 女皇陛下对太平公主道:“你那边落了下风。” 太平公主道:“原本是游戏,难道还争个什么不成?大郎三郎好歹是我亲侄子,自家儿女输给侄子,也不丢人。” 女皇陛下拉过太平公主的手放在掌心抚摸,笑道:“怪不得你几个哥哥都爱你,我儿友爱,真真不可多得!” 太平公主的嘴像是抹了蜜一样:“这个儿臣真不敢居功,原是母皇教女有方!” 女皇陛下哈哈大笑。 第二局居然是我宫对西门雀。在场上一亮相,西门雀那一队很明显比我们宫这一队要大一号。女皇陛下皱眉道:“这个——” 春雨赶紧跪倒道:“皇上昨日御口亲诺,可以从侍卫中抽出一人补进我们队——君无戏言!” 西门雀冲到她面前恨道:“这是我们两宫之间宫人的比试,与侍卫何干?你花言巧语迷惑皇姨婆婆,意在何为?” 女皇陛下默然地盯着西门雀,没出声。太平公主缓缓地开口道:“阿雀,你且过来。” 西门雀走到公主面前施礼:“姑母!” 太平公主指着面前的两队人马,问道:“你自己看看,你们这样比法,公平么?” 西门雀强辩道:“她的宫人对我的宫人,有什么不公平?” 此时此刻,太平公主对输赢的不在乎,与西门雀的分毫必争是个鲜明的对比。女皇陛下的眉头微皱。 上官大人侍立在旁,一言不发。 太平公主道:“这样吧,将何大夫宫中最健壮的一个女子拿出来,换上阿忠,这样总可以了吧?” 西门雀道:“阿忠难道是阿草宫中的宫人吗?”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缓缓地说道:“阿草愿以自己宫的宫人尽力一搏,输赢无怨。” 春雨急得大叫:“凭什么?皇上都许了——” 我打断她的话,朗声道:“陛下虽然许了,那是皇恩浩荡。但是若真以侍卫替之,即使我宫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说不得的。不如我们宫人自己放手一搏,输之赢之皆名正言顺。” 女皇陛下点头赞许道:“阿草也是个有志气的。好,准了。你们且好好踢,只要尽力,结局如何并不重要。” 我们叩头退下,进场舒活筋骨。 阿忠侍卫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同时眼睛里似有赞许。 果然一上场我们这一方就处在劣势。西门雀自幼住在宫中,蹴鞠与马球是宫中最常见的游戏,时不时地与宫人们一起玩耍。逢年过节,宫里也常常有些比赛。我们宫里的宫人,年纪小且不说,大多数昨日才第一次接触这个游戏,怎么玩才刚刚学会,如何能跟他们宫人相比?好容易踢进一个球,还踢进了自己的球门,引得场外观众一阵阵地大笑。 在这笑声中,西门雀靠近我,伸出脚来别了我一下,对着我恶狠狠地甩出一句:“蠢驴!就会装可怜博同情!” 我一个嘴啃泥跌在场上,痛得爬不起来。 春雨与悠兰立刻冲过来扶起我,问道:“姑娘,你怎样?摔伤没有?” 我吸着气试着走两步,道:“好像骨头没断。” 裁判宣判休息,悠兰和春雨扶我坐进场边的交椅。悠兰解开我的裤脚带,将裤管往上撸,,脱下膝盖上的绵垫查看。还好昨天尚衣局差人送来10付护膝垫,这膝盖才算没有跌破。 阿忠侍卫一阵小跑过来,躬身问我:“你可还好?有没有摔伤?” 春雨道:“摔伤了。何大人已经不能上场比赛,我们宫里也无人可以替补——” 她的意思是趁此机会,向女皇陛下重申要阿忠侍卫代我上场去踢余下的时间。 我皱眉道:“我没受伤。我可以的。” 阿忠担心地说:“不要勉强。真的不行,是可以让别人替你上的。” 如果要输,就输得快一些吧!我咬牙加持要自己上。此时临淄王寿春王也围拢过来。临淄王道:“阿雀踢人,需要被罚下场。” 于是我重新上场。西门雀被罚下场,一个比她瘦小的宫女被换上来。 角逐重新开始。终因实力悬殊,我们宫才两局便被打得流水落花春去也。 女皇陛下对身边的人说:“阿草不会作假,虽败犹荣!重赏!” 我谢了恩下去更衣,才发现膝盖虽然没摔破,手和胳膊肘都破了,一时痛得钻心。春雨连忙跑去跟阿忠侍卫要伤药——这些东西他们侍卫都是随身带的。我们昨夜过于兴奋,什么都想到了,只把伤药给忘了。 替我包好,回到观众席,女皇陛下正好下旨今日的比赛到此为止,在西苑百花园里的暖阁赐宴。上官大人见我的手包着纱布,问道:“阿草,你还能骑马么?从这里到百花园还是有一段路的。” 我咬着牙道:“能的!” 寿春王淡淡地说:“阿草伤的是右手,恐怕拉缰绳使不上劲,不如跟我一骑吧。我这坐骑的马鞍阔大,坐两个人没有问题。” 女皇陛下赞许地点点头说:“如此大郎可带阿草一程。” 在往百花园的一路上,阿忠侍卫和程思德一左一右护卫在女皇陛下身旁。我与寿春王一骑,走在阿忠侍卫一侧,临淄王自然打马围着惜福郡主转,不时地说些笑话博美人开心。 高阳王武崇训不在,没人搭理西门雀。寿春王是皇嗣长子,皇嗣在位时曾经被封为太子,是皇嗣嫡出的王子,血统高贵。虽然他与皇嗣殿下的其他孩子一起圈禁五王府,但是王爵依然在身,并未有任何罪名。如今他主动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光明磊落地邀我共骑,怎能不令她愤恨?她看我的目光,带着鲜到发紫的红色。 阿忠侍卫关注女皇陛下安危的同时,时不时地将目光瞄向我们,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寿春王在宫里的声誉出奇的好,是个人见人赞的正人君子,就算此时在我身后,也对我没有丝毫的不敬之处,还一边走一边教我些骑马之道,又给我指点四周的景致——阿忠侍卫又因为什么不安呢? 小鱼儿也在随扈的宫人之中。他时不时地看向我,眼睛里的神情更是说不清道不明。寿春王道:“也没有几日,阿草居然学会了骑马,可是阿忠教的?” 阿忠听到寿春王提到他的名字,便转过头看向我。 我摇头说:“也是这几日才学会。是皇上宫里的小鱼儿教我的。您知道,我们是异姓姐弟。” 关于我和小鱼儿的关系,是整个宫廷都知道的事,我说得落落大方。 西苑是皇家林苑,北面是山,山下是略有起伏的坡地。因为地处城郊,地域比皇宫阔大,所以草地树林都很壮阔。那百花园依山傍水,用油纸遍搭暖棚,规模比我宫内院子里种药的暖棚宽大许多,里面更有奇花异草。西苑花棚里的鲜花,常年供奉各宫,使得各宫四季都有鲜花供给,一日都不会间断。 不久我们到了百花园,早有宫人摆了膳食在暖阁里。大家脱了外衣,谢了恩,纷纷围着女皇陛下坐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 提亲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西苑百花园的暖阁跟宫里的暖阁并不一样。百花园的暖阁原本是在地势高的一段坡上修造的观赏长廊,十分宽敞阔大,原本是没有门窗的。女皇陛下也总是在春夏之际大地回暖之后才来赏花。自从这里搭了暖棚,女皇陛下兴致盎然,有日在落雪之后前来赏花,并吩咐西苑总管,将这一溜长廊做成暖阁,将之改成即使在隆冬也可以赏雪赏花的胜地。 西苑总管着实动了一番脑筋,四面装了纸窗纸门,接了地龙,冬日里温暖如春。夏天一到,这纸窗纸门可以卸下,依然是一座观赏长廊。 此稿一出,便得女皇陛下赞许,得到许多厚赏。 此次出游,几乎合宫出动,这暖阁虽大,也不够坐,只够各宫主子围绕女皇陛下坐着,其他宫人,皆在这暖阁后面的几间抱夏里随意吃些东西,随时等着自己主子的吩咐。 西苑里不仅种着各类鲜花,也种有蔬菜,养着鸡鸭与猪牛,物料是现成的。为了今天的赛事,掖庭令特地从御膳房抽调了几位御厨过来,在外面架起了炉火,现场做烧烤。 宫里有一些日子没有这么随意自由过,都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不停。 太平公主净了手亲自为女皇陛下剥桔子,笑着说:“母皇,今日大家比初一拿了红包还开心呢。” 女皇陛下笑呵呵地说:“大过年的,原该如此。” 惜福郡主拿着手帕擦汗道:“这暖阁是朝南让太阳晒得这么热,还是地火笼得太旺?” 太平公主笑道:“你这丫头,觉得热你不会脱衣裳?只管穿这么多做什么?” 惜福郡主连忙起身宽衣:“姑母教训得是。我可是热糊涂了。”晴和接了衣服去,她掩着嘴又笑,转头对我说,“阿草,你不热吗?只管穿着这么多做什么?” 我也赶紧起身宽了衣服递给悠兰。手上包扎的白纱布便显露出来。惜福郡主在校场的时候忙着应付临淄王,并没十分留心我,此时托着我的手惊叫:“你的手受伤了?是刚才场上那一跤跌得?胳膊上和腿上如何呢?”说着撸起我的袖子,胳膊肘上包裹的纱布也露了出来。 我赶紧缩了回去,道:“还好,腿上裹着护膝,倒没受伤。” 惜福郡主依然有些大惊小怪:“哎呀,怎么摔成这样?皇上,阿草宫里弱的弱,小的小,这么比可着实不公平!” 女皇陛下刚吃了公主剥的桔子,说道:“虽是不怎么公平,可她自己非要这么比,也就随她了。这孩子倒是有些志气的,前途不可限量。” 惜福郡主放下我,跑到女皇陛下身边,伸出手给她按摩肩部,笑道:“皇上圣明,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人看不透?阿草这样的人,只有在圣明之主手下才不会被埋没!” 女皇陛下笑着拍惜福郡主的手,对太平公主笑道:“你听听这孩子的嘴!” 临淄王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接话道:“郡主说的是实情。皇祖母明察秋毫,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女皇陛下龙颜大悦。西门雀在下边却气得脸都绿了。虽然前面的对局中我们输了,但是这失败者的光芒却盖过了胜利者,她的胜利变得毫无意义。 她气恼地盯了我一眼,眼神是那么恶狠狠。 我只是垂下眼帘,不自觉地将身子往惜福郡主身边靠了靠。惜福郡主揽过我,一起净了手,为女皇陛下剥核桃。 烤肉上来,大家都各就各位。整个暖阁里飘满了烤肉的香气。 因为不是在宫里,西苑只是皇家园林,起坐相较宫内比较自由。并且此次出游都是自己人,并没有外人,是以女皇陛下也不给大家立规矩,除了基本的远近各宫主人心里有数,自觉遵守,其余的都是自己找亲近的人挨着坐。 这也给侍卫们的护卫工作增加了难度。阿忠侍卫所侍立的地方,离女皇陛下更近。为女皇陛下尝膳的内侍,也紧张地盯着陛下案上的膳食,绝不漏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东西。 临淄王自然挨着惜福郡主坐,寿春王便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另一边,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的前面,便是正中的女皇陛下。我怀疑寿春王挨着我坐的目的是为了摆脱西门雀,怕她坐在身边纠缠自己。 西门雀又落了单。她一脸不甘地坐到对面上官大人的身边。没多久,只听外面有一个声音笑道:“皇姑母这么好的兴致在西苑蹴鞠,居然都不晓谕侄儿一声,让侄儿一片孝心都无从寄托!” 是梁王武三思带着高阳王武崇训听到什么讯息也过来御前凑热闹了。女皇陛下见了他们父子果然高兴,连忙招手道:“不让你们知道是觉得你们一年忙到头,好容易可以休息几天在家里走走亲戚待待客,怎么还是让你们知道了?太平也来了,你也来了!” 梁王看看太平公主与皇嗣殿下,又转头向女皇陛下行礼道:“虽然是黄姑母体贴侄儿,但是侄儿可不能错过这个彩头。侄儿也让阿训组建了一支蹴鞠队,不知道明日后日可还有赛局否?” 女皇陛下笑道:“有,有。明日后日都有。以后每天都西苑蹴鞠,一直到比完为止。” 那边早有内侍在西门雀一边添了两只案几。西门雀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梁王,往一边挪了挪。武崇训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她一边。 西门雀整个脸都亮了八度,变得流光溢彩。惜福郡主与她遥遥相对,看了个明白,暗中用手碰碰我,在我耳边悄声说道:“你看那人,骨头又酥了,真是不自重!” 就差说她“贱”了! 高阳王来了,西门雀对我们便全然无感了。她的整个身心都在武崇训的身上。她忙不迭地把自己案上的烤肉往那个少年王子的盘中递送。她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把整个一块肉都夹过去,以致她自己的盘子里只剩下几块萝卜。 远坐在斜对面的太平公主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女皇陛下扬了扬眉毛,随即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兴致勃勃地说起今天的赛事:“大郎和三郎平日在五王府里可是时时操练,不然怎么你姑妈这一边府里居然不敌你们?” 寿春王连忙起身回复:“孙儿也是听从何大夫医嘱,说是这身子容易生病,全是平日懒于行动所致。三郎与孙儿一合计,不如每日带着弟弟们踢踢球,一来健身,二来也是每日读书之余舒活筋骨;三来也防止他们无事生非,在家里上房揭瓦。” 太平公主不失时机地掩袖笑道:“母皇,您有无发现大郎自病后性格脾气到开朗了多了,说话甚是有趣,连上房揭瓦都晓得。” 寿春王笑道:“姑母过誉了。何大夫住在五王府时,诊治之余,常陪侄儿聊天,听到不少民间风土人情,着实受益。” 太平公主还未及回话,那边梁王武三思立刻接口道:“说起来大郎也不小了,还未说亲。既然大郎与何大夫如此相谐,皇姑母何不成全了这一双璧人?” 席上众人似乎一时间都怔住了,鸦雀无声。西门雀也停止了对武崇训的关注,将目光向我射过来,带着一丝丝的嫉妒停了不知多久,又转向寿春王。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不明白为何好好的烧烤宴,好好地说着蹴鞠之局,怎么就扯到我和寿春王的终身大事上来了?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来自巴蜀山区卑贱的民女,身上背负着克父克母传说的不祥之身。为了我,我的母亲手刃继父,几乎惨死于狱中。我甚至连低级官员的孩子都不是,如无一技之长,只能做宫奴的份,怎会是天潢贵胄,堂堂皇孙的良配? 这不是对李氏皇族的羞辱吗?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向寿春王。寿春王端坐在原位,脸上虽然也红透,但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愤怒或者羞辱的表情。 我看向斜对面的上官大人,露出求救的神情。除了上官大人,我不知道还能向谁求救。在看向上官大人的时候,目光扫过站在女皇陛下身后的阿忠侍卫,只觉得他也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失去了反应。 如果这时有人拿着利剑刺向女皇陛下,也许真能得手。 也许场上太过诡异的气氛让武三思也有所尴尬,他“咳”的干笑一声,又打着哈哈补充道:“大郎娶妃也许还过仓促,先纳个良娣或者孺人也无不可。听说何大夫入驻五王府那几日,得到阖府上下交口称赞。皇姑母,这五王府里住着的都是王子,没有女人打理内务,全劳大郎和三郎自己代劳,那可怎么好?毕竟这不是男儿份内之事。” 对于武氏一族而言,李氏皇族的姻亲圈越低越好,最好所娶的女人都没有什么门第背景,无以成气候,帮不了他们形成某种朝中势力。而武氏一族,所通婚姻最好从妻到妾,都是大族,帮助他们武氏夺取江山。 女皇陛下饶有情趣地说:“上一回谁在朕跟前说来着,大郎病着的时候,全赖三郎里里外外地打理五王府内的事务,兄弟友爱。说来也是朕年老昏聩,大郎三郎也都该到了选妃的年纪——”说着她转头对太平公主和皇嗣殿下嗔道,“怎么你们两个也不提醒朕?旦儿,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上心!” 皇嗣殿下连忙站起来唯唯谢罪:“是儿臣疏忽。” 太平公主笑道:“母皇,这大好男儿要这么早议亲做什么?大郎和三郎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学文习武已经忙得五更起三更睡,哪还有什么时间谈情说爱?再者,婚姻之事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本朝的传统,也要孩子自己心甘情愿。大郎三郎这些年,儿臣也未听说他们对哪家的姑娘起意。阿草过五王府视诊乃是奉旨行事。医者父母心,哪有不好的道理?自阿草入宫,被她开方诊治的宫人不计其数,连三郎也吃过她的药。若她看视一个病人,那病人就要求娶,这阿草只怕分身无术呀!”说着她转头问我道,“阿草,你可以还有没入宫的妹妹,不如一起宣进宫来,如若你救命太多,求娶的人踏破门槛,嫁人不及,不妨以妹妹代嫁。” 我舒出一口气,连忙侧身对着公主福了一福,敛声说道:“公主殿下取笑了。” 太平公主扫了一眼对面,仍旧笑道:“我看阿训也到了议亲的年龄,梁王心目中可有好儿媳的人选?”她指了指西门雀道,“阿哥以为阿雀如何?我看这一向阿训为了年节的事常常进宫,与阿雀倒十分合得来。她俩年岁相当,郎才女貌,阿雀自幼养在宫中,身份也不辱没梁王府邸,倒是天作之合。” 武三思的脸上顿时呈现尴尬的神色。西门雀的脸若红布,低下头去,却将眼睛瞟向武崇训。令人惊异的是,武崇训的脸上并无欣喜之色。 我心中一寒——若武崇训对西门雀没有求娶之意,那么西门雀前景实在堪忧。她人品虽恶,但是并不曾辜负这个浪子,并已将处子之身毫无保留地完全奉献,万一受伤,会是什么反应,让人不能设想。 惜福郡主显然也觉出异样,转头跟我交换了相同的目光。 武三思轻咳一声笑道:“阿训年岁还小。这孩子从小便有心愿要报效皇姑母和朝廷,先立业再成家。且让他再历练几年再说。听说今日公主府与皇嗣府的蹴局,皇嗣府胜了,那么明日让阿训带着梁王府的蹴队与皇嗣府较量,可好?” 皇嗣殿下没有说话,寿春王也没有说话,太平公主还未来得及说话,临淄王举起酒樽对着高阳王举一举道:“承让。若皇祖母应允,我们兄弟俩明日校场且切磋一下。” 女皇陛下呵呵笑道:“怎么不允?孩子们就是要玩在一起才和睦。 临淄王殿下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对着高阳王亮了亮杯底。高阳王也将自己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西门雀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应。她陷入沉思,似乎不是那么高兴。 有人跟阿草和西门雀说亲啦,大家以为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 齐大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日女皇陛下从西苑回宫,太平公主又在长生院伴驾一直到用完晚膳才回府。谁也不知道公主跟她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公主走后,女皇陛下非常疲乏,迅速地就寝。 在女皇陛下与公主亲密交谈的时候,小鱼儿来到我的宫中,说是问候我的伤势。我命悠兰以茶点待之,絮絮闲聊。 “你身上的伤怎样?”年前他被薛怀义毒打,伤得不轻。这次女皇陛下宫里的蹴鞠没让他参加,一是因为这个原因,二也是他年纪太小,个子不高,力气不够;三是女皇陛下宫中年轻体壮的宫人颇多,实在用不着他。 小鱼儿笑道:“托姐姐那些药草的福,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所以才能在小校场里教姐姐骑马。” 我赶紧笑着道谢:“你不说,我倒忘了,应该谢谢你呢!否则这次随扈还要坐车,怪丢人的。” 小鱼儿道:“姐姐哪里话,折煞小弟。小弟原是没想到,该早些教姐姐才对。小弟该死!” 我捡起一只酥饼递到他盘子里说:“大过年的,别死啊活啊的,也不忌惮!” 小鱼儿用手佯装扇自己的嘴巴,笑道:“小弟自己打嘴!” 那时正是午后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太阳斜斜地透过纸窗晒进室内,落在案几上。我们姐弟分据案几两边。 此时的阳光穿透窗纸已经非常稀薄,可我们还是感到浓浓暖意。小鱼儿将那酥饼咬了一口,复又放下,踌躇着,似乎有话要说。 不知道太平公主会与女皇陛下密谈多久。一旦公主离去,也许陛下会立刻宣他前去按摩,所以他欲言又止,脸上渐渐显出红色——这是间杂着焦虑与害羞的颜色。 我惊异地看着他,问道:“你有话要说?” 小鱼儿似乎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听说今天在西苑,有梁王殿下给姐姐与寿春王殿下提亲——” 我的脸变得飞红,小声说道:“你莫要胡说?我拿什么配得上寿春王殿下?” 寿春王是皇嗣殿下的嫡长子,曾经身为太子,血统尊贵,岂是我一个民女可以高攀的? 小鱼儿似乎更着急了:“那个说不得。”他将身子前倾,凑近我耳边低声说,“如今皇嗣殿下一门今非昔比,一举一动小心翼翼,陛下也不想给他们结交士族的机会,说不定想指个门楣低的亲家也说不定。姐姐在朝中没有根基,更没有娘家,也许皇嗣殿下和陛下都中意姐姐呢!” 我被惊到了,头往后仰了仰,木呆呆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将身子坐正,仍然低声说道:“而且从校场去百花园的路上,寿春王殿下邀姐姐共骑,想必殿下心里是欢喜姐姐的。” 我立刻澄清道:“这是我手臂受伤,陛下命寿春王殿下带我一程——” 小鱼儿看着我不出声。我低下头去,半天才说:“寿春王殿下宅心仁厚,此番相助纯出自于义举。”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词比这样一句更能形容那个略带忧郁的少年。那一日我坐在他的马上,他并无任何逾越礼法的动作,始终待我以礼。那是个皇宫里为了不使西门雀难堪自己吹冷风生病的少年;那是个在五王府后花园吹箫的少年;那是个从不在我面前端着皇族架子的少年。他的父亲被祖母立了又废,他的母亲入宫侍奉祖母,却不明不白地一去不回,他们父子连问都不敢问一声。 在女皇陛下面前,也许他们这几个嫡亲的孙子还不如我自如呢。 小鱼儿担心地问:“如果寿春王殿下真的愿意求娶,姐姐意下又是如何呢?” 寿春王求娶我?怎么可能? 小鱼儿补充道:“正如梁王所说,就算不做王妃,也许可以做良媛或者孺人呢?” 我无语。 小鱼儿担心地说:“姐姐!” 我忽然抬眼问:“以你之见,如若寿春王殿下真的脑子一昏,说要娶我,你说我该答允吗?” 小鱼儿焦急地说:“姐姐!这怎可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太高,他压低声音凑近我说,“姐姐!陛下立嗣一直摇摆不定,皇嗣殿下一家入坐火上,姐姐何苦去趟这趟浑水?若真的有一天寿春王获罪,姐姐福没有享一天,却要被连累,那可如何是好?” 我平静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焦急不是假的。他接着说道:“如果是普通官宦人家,男人被灭,女人还可没入宫中为奴;若是皇家,谁知性命保得住还是保不住?” 上官大人便是在祖父上官仪获罪之后被没为宫奴,因为才华被女皇陛下赦免,给予才人身份才摆脱奴籍。若无那飞来横祸,她应该已经嫁入高官之家做当家主母,诰命夫人,儿女成行了吧。 伴君如伴虎呀。嫁入皇家,听起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是转眼之间也许人头落地,是最不可测的一种人生。 我忽然说道:“你怎么不想想如果哪日皇嗣殿下继承大统,寿春王殿下便是太子,以后荣华富贵不可限量?真的有那一日,姐姐定不会忘记你!” 小鱼儿几乎要哭出来了:“姐姐!小鱼儿不敢奢望多少荣华富贵,只要姐姐能够平安一生!” 我又说:“也是,如果我获罪,阖宫的人都知道我们是异性姐弟,自然你也要被牵连。” 小鱼儿忽然后退一步,附身磕了一个道:“若小弟是怕被连累才来劝阻姐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着实地被吓得呆住,半天才回过神来,一下子立起来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责备道:“阿姊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这孩子怎么就认真了?快起来快起来!”我拖他不动,倒被他的身躯绊了一下,跌坐在他身边。 小鱼儿抬头看向我:“姐姐!”眼圈居然是红的,两汪池水盈盈欲坠。这孩子怎么这样多愁善感? 我浑然不解:“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小鱼儿垂首道:“姐姐,寿春王虽好,不是良配。” 我将点心递给他,又帮他斟一杯茶,说道:“你的心意姐姐知道了!” 小鱼儿吃一口酥饼,伸着脖子企盼地问我:“那若寿春王殿下求娶,姐姐是嫁还是不嫁?” 看他刚才哭泣的样子,我不敢再逗他,便用拉长着声音用他的话回复他道:“寿春王虽好,不是良配!” 小鱼儿破涕为笑地看着我,居然羞红了脸。他掩饰地接过茶盅,低头喝茶。 怕公主离去后女皇陛下宣召,小鱼儿吃了茶点之后匆匆告辞。走前他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盒放在案几上,对我说道:“这是年前小弟出宫偶尔碰上的,实在不忍释手,想着姐姐饰品短少,便买了来孝敬姐姐,望姐姐莫要嫌弃。” 我疑惑地说:“不是告诉你莫要买了吗?怎么又买?”一边打开盒子细看,居然是一支羊脂和田玉簪。簪头只用金环吊了一粒红色珊瑚珠,倒也简洁艳丽,十分夺目又不夸张。 小鱼儿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按摩之术得皇上许多赏赐,小弟对姐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这一点点心意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我很无奈地看着他。他巴巴地从盒中取出簪子,膝行到我的身后说道:“让小弟为姐姐簪上。”说着匆匆给我插上,又从袖中取出一面小小铜镜递到我面前道,“姐姐看看可好?” 乌黑的发,莹白的玉,鲜红的珠子,真是很好看。这孩子不愧在陛下宫中听差许多年,品位不低。 见我露出笑容,小鱼儿也欢喜得很。他将那面雕着花纹的小镜子也放在案几之上,起身告退。 小侍女将茶具撤下,悠兰进来,看见案几上的小镜子,不免好奇,拿在手里把玩。原来那个小镜子像极了一只小小的脂粉盒,铜的盒身,打开来里面磨光为镜,外面用银雕花,很是漂亮。她赞叹一回,抬头看见我发上的簪子,也惊叹一声:“这簪子不奢华,却非常好看!” 我手抚着那和田玉的簪身,笑道:“小鱼儿刚才跑过来对我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留下这两样东西跑了。” 悠兰好奇地追问:“他说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说,只是沉吟着道:“他说——嗯——寿春王——” 悠兰皱眉反问:“他说什么?他是让姑娘攀龙附凤,带着他一起鸡犬升天?今天从西苑回来,后宫已经都快翻了天了,似乎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好像寿春王马上要来求娶了一样。刚才春雨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也惊疑不定。” 我垂下眼帘道:“小鱼儿劝我不要嫁,说寿春王虽好,不是良配。” 悠兰张大嘴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天她才点头道:“没想到这小子还算有些良心。” 我吃惊地看着悠兰,不知她何以出此言。 悠兰往我跟前一凑,低声道:“自古皇权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姑娘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算哪日出宫,靠行医也能过得衣食无缺,为何要趟这种浑水?寿春王是个很好的人,在皇族中也是品格高尚的谦谦君子。可是,就算他是好人,要明媒正娶姑娘做王妃,可是这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得又有什么滋味?说句僭越的话——虽有锦衣玉食,还真不如我们做奴婢的!” 悠兰总是那么贴心,真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总是为我着想。我低头红了脸道:“今日之事只是梁王殿下开的玩笑罢了,怎么都当了真?寿春王殿下这么高贵的人,怎么可能看上我呢?姐姐以后莫要提及此时,免得惹人耻笑。若有人提及,姐姐也当为阿草辩白才对。” 悠兰道:“若是从前,这样的事自然万万不能。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而且依悠兰看来,寿春王殿下对姑娘颇有好感,万一殿下真的要向陛下求娶姑娘,姑娘要早做对策才好。” 悠兰也这么说,我顿时头大。不想她停了一停,居然这么说道:“我倒觉得阿忠侍卫与姑娘倒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你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阿忠侍卫?我的心如被鼓锤敲了两敲,咚咚直响。那一日自女皇陛下宫中侍夜回来,他送我们到宫门口后离去。看着他似乎窜出一截的身影,我是有刹那的失神。随着他身材的长高,面貌似乎也变了变,没有那么像阿牛哥了。可是,他依然如阿牛哥那么淳朴。 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他。但是我知道我很牵挂他。每一次见到他,我心中都有喜悦流过,如冬日饮暖水那般感到温暖。他总是那么威武,那么有力量,跟他站在一起,我便感到从来未有的心安。 每一次见到母亲,每一次见到张大娘一家人,我都感到这般心安。 据说,我心安处是故乡。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可是,阿忠侍卫喜欢我吗?他是女皇陛下的御前侍卫,最高可以做得三品武将,而我是个背负克父克母传说,已经失贞的女子,他喜欢这样的一个女孩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 非偶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次日早上西苑的第一场蹴鞠果然是梁王府对皇嗣府。虽说梁王与皇嗣的几个年长儿女已经单独出去封王开府,比如梁王的长子武崇训封高阳王,皇嗣殿下的寿春王与临淄王,但是真有蹴鞠马球之类的竞技运动,往往是两家皇室分支所有儿女的较量。 寿春王照例玉人一个,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临淄王却眉头紧皱,脸上不仅是不乐,而且还带着隐隐的怒气。其他的王子年纪都小,跟在两位兄长的身后,只能充数。另有高大内侍,全都穿戴得齐齐整整,严阵以待。 高阳王武崇训照例带着不羁的笑容。这种不羁,你可以理解成他对胜负毫不在乎,也可以理解成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也难怪,从阵势上看,梁王府这一队除了成年王子就是高大侍卫,明显比皇嗣府更兵强马壮。 这一强一弱,似乎还没开战,已经注定了结局。临淄王感到憋闷也是可以理解的。 女皇陛下皱眉道:“旦儿把这些小儿子都送上场去,不是明摆着要输吗?” 太平公主清咳一声,笑道:“臣女以为四哥可能觉得平日这些孩子被拘在五王府里,没有什么机会玩耍,故而让他们上场历练一下,输赢倒在其次。” 女皇陛下想了一想,点头道:“昨天你都不在乎输赢,你的四哥性子比你还要温和,自然他也不在意这些。也罢,大过年的,本来就是图个高兴,也不必太当真了,不过是游戏罢了。” 太平公主掩袖笑道:“母皇英明,所以昨日才阿草虽输犹荣,母皇重赏了她。” 女皇陛下向我这边看看,笑道:“这孩子的性子温和但是并不软弱,还有些执拗之处。昨日思儿提起她与大郎脾气性格甚是相合,朕想了一想,倒觉得所言有些道理。大郎身子弱,人又有些软,找个强悍些的王妃,未免被人欺负;找个太弱的王妃,两口子都要被人欺负,阿草懂医术,性子柔中带刚,也算相得。” 我一颗心跳出胸膛——看来此事女皇陛下当了真,绝不能置之不理。 太平公主笑道:“母皇也是,大郎虽然到了议亲的年龄,可是阿草这么小,只怕葵水还未至吧?” 女皇陛下道:“这个不打紧,可以先订亲,过两年再迎娶。” 悠兰也吓得花容惨淡,跟我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装作没听见。 场上对局开始,喊声震天。武崇训是少年得志的武氏皇族,身材颀长,面白齿红,在宫内也有一批拥泵;寿春王玉树临风,临淄王不苟言笑但威严孔武,都各有粉丝。因为近年来武氏皇族气焰日盛,李氏皇族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宫人们多是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之徒,是以为高阳王呼喊加油的人一时压倒了多数,震动了整个西苑校场。 正如所有人预测的那样,很快场上的情势显露了出来——以高阳王领头的梁王府队取得了绝对的上风。但是相比于场上的胜负定局,场下的粉丝们发生了逆转——整个皇嗣府队,只有临淄王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做着力挽狂澜的努力,满场飞奔。宫人们很多的少女被他拼命的姿态所打动,从高阳王和寿春王的粉丝,转变成临淄王的粉丝。她们齐声尖叫高呼:“三郎,加油!三郎,加油!三郎,球在那里,快跑,快踢!” 被场上的气氛所感染,惜福郡主握住我的手,几乎把我的手指拗断;西门雀冲下看台站在场边,对着高阳王又是挥手又是呐喊,嗓子几乎都哑了。 声音几近疯狂。因为实力太过悬殊,只踢了两句,皇嗣队便铩羽而归,完败。 昨日因思虑不周,没带伤药,我受了伤还是悠兰跟阿忠侍卫讨的药。昨日睡前,悠兰便把药粉,煮过的药水以及纱带都放入药箱带了来,在观望台的一个角落,专等受了伤的宫人过来敷药。 寿春王、临淄王和高阳王都带着伤,排着队等我和悠兰给他们上药。寿春王谦谦君子,照例排在最后。 轮到寿春王的时候,他将袖子挽上去,胳膊肘破了一大块,着实伤得不轻。我。悠兰持壶,我拿着巾布轻轻给他擦洗干净,再用干布擦干,施以干紫蓝与其他伤药混合的药粉,用纱布扎好。 看看观众台上惜福郡主与临淄王坐在一处,高阳王与西门雀坐在一处,他便子在我身边坐下。 “呵呵,也好,昨日的败军之将与今日的败军之将坐在一处,也算另一种门当户对。”西门雀尖刻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接着她似乎被自己的“才华”惊艳了,以袖掩嘴,嗤嗤地笑。 大约昨日早上武崇训没来,从校场去西苑一路上她被寿春王与临淄王冷落了,心中不爽,又加之她与高阳王有了更亲密的关系,对李氏皇族的两位王子完全不抱希望,是以出言讽刺,一来借机报复两位王子的冷落,二来也是向武崇训示好。 寿春王装作没听见。临淄王却恼了,眉头紧皱,拳头握起,似乎要说些什么。惜福郡主伸出手在暗处轻轻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给他以抚慰,似乎要他稍安勿躁,莫与这人一般见识。 寿春王面无表情地站起,把手伸向我说:“本王略感气闷,何大夫可否赏光跟本王走走?” 我将手伸到他手里,借他的力站起来,敛衣屈膝行李:“但凭吩咐,无不从命。” 他见我站起来,抽回自己的手,用袖子拱了拱对我还礼:“请了。” 我与他顺着观礼台的边缘走到场外,向附近的树林走去。还未走几步,临淄王手拿皮囊追了上来说:“大郎,你带着水。刚才那般奔跑,肯定会口渴。” 寿春王回身接过皮囊笑笑:“多谢。总是让你操心。” 临淄王看我一眼,笑着招招手回到观众台,走到惜福郡主伸出手去拉她起身,一起转到女皇陛下的另一边太平公主身旁坐下。 他以他最直接的方式表示了对西门雀的不屑和鄙视。 寿春王走到不远处的山坡之上便停住了,他站住,转身向着校场的方向眺望。我自然站在他的身后,等他的吩咐。 寿春王顿了顿,似乎思虑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道:“阿草,昨日你也听到了,梁王他跟皇祖母提到你我的亲事,你以为如何呢?” 我的心脏“咚”的一声,仿佛那赛前的战鼓被敲响一样。我赶紧低头跪下去道:“殿下莫要耻笑阿草。昨日梁王殿下不过是拿阿草开心,请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寿春王转头看我如此,也吓得退后一步,接着又上前躬身扶起我,连连地说:“有话好好说,你何以行此大礼?快请起快请起。”到底是男人,他一用力,我便被他托起来。 “阿草一介民女,哪敢妄攀皇家贵胄?”我惶恐不安地说。 寿春王笑了:“阿草,你何必妄自菲薄?你虽然出自民间,好歹如今凭一己之力做了内廷供奉,也是从七品的女官,并不是草民。一个人若污浊不堪,便是顶着光耀的头衔还是污浊不堪,一个人若品质高洁,便是什么头衔也没有,照样是品质高洁。皇祖母用人向来是重才不重出身。本王虽然粗陋,却愿意向皇祖母多多学习。”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他这是表达求娶之意吗?我顿时凌乱了。在世人的眼睛里,皇室贵胄的姻亲,至少要出自公侯吧?我算什么呢? 我呆呆地看住寿春王。 寿春王想走前一步,似乎怕吓着我。他在原地看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寿春王的笑容是非常有杀伤力的。只要一见到他的笑容,“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便会跳入我的脑海。刚才在校场上的较量是力量与球技的比拼,赢得尖叫的是临淄王,如果是在宫廷宴会上吹箫,赢得尖叫的一定是寿春王。如果我是公侯府里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君子必定是我的如意郎君。 可惜我不是公侯府里的大家闺秀,我只是来自西南山区的一个民女。就在不久的过去,我还过着吃不饱肚子的日子,为着怕挨继父的一顿打骂而战战兢兢地活着的乡间丫头。 他为什么会看上我?他怎么会看上我?就因为我给他开过几服药,貌似救了他的命?他为什么不求娶太医院太医的女儿?那好歹也是世家之女。 寿春王见我始终是这样一种不能置信的状态,便解释道:“皇家虽然富贵,这纷纷扰扰的日子也算是过得烦乱。阿草,那日在五王府你向我描述民间的世界,我倒觉得跟我的脾气非常投契,无限向往之。在这深宫之中,我若能保全性命,一定会做个富贵闲人,踏遍天下山水,尝遍天下美食,吹遍天下名曲,赏尽天下歌舞。人生就活一次,下一世还不知做人做畜,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 我目瞪口呆。 “我的性子像父王,是这样一个散淡的人,便要找个性情散淡的王妃,这样才能夫唱妇随。若我的王妃是个汲汲于名利的女人,也许我这天生的富贵,也会成为过眼烟云——就算是侥幸保住性命,也会为名利所累,疲累不堪。” “今日之赛事,父王昨日特地安排几个幼弟上场,便是主动求输,不欲与梁王府相争,惹他们嫉恨。可惜三郎不甘心,是以今天他一天都不会快乐。” “其实只要活着,输赢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输这一次便活不成。快乐自在心中,不是输赢所能决定的。” 我想我是明白了。娶了我,也许寿春王可以向世人表明心迹,他无意于皇位之争,他只想做个富贵闲人,闲云野鹤。在两氏皇族的争斗里面,他放弃,他不争,你们这些贪恋权势富贵的人,都不要来惹他。 他的母亲曾经是太子嫡妃,甚至曾经做过皇后,却最终死于非命,连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他做过一次太子,又莫名其妙地随着父亲被赶下来,圈禁于五王府,失去了自由。他没有临淄王的斗志,也不想再失去生命。 换而言之,他不战而降,只求自保。我是那个可以甘于陪他不争不抢的女人,也是一面显而易见的降旗。 这样一想,他想要我做的是正妃,而不是良媛或者孺人。 我吓得以袖掩嘴,不可置信——这太离谱了。 寿春王见我这样的表情,又笑了。他取下我嘴上的袖子,隔着衣袖握住我的手,温和地问道:“你意究竟如何?” “我,我——”我又急又羞,低头落下泪来。 寿春王低头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问道:“你什么?阿草,你不愿意吗?” 我摇摇头。但是感觉不对,又点点头。又感觉不对,再摇头。 寿春王也被我搞得凌乱了。他收敛笑容,想了一想再问道:“阿草,你可有当我是朋友?” 朋友?我怎么可能当他是朋友?我赶紧摇头。 “那你当我什么?”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失望,松开了手指。 “您是寿春王殿下,陛下的皇孙。”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但是殿下的抬爱,阿草永志不忘。”我又想跪下去。 寿春王赶紧扶住我,摇摇头,干笑一声,问道:“你这算不算拒绝我?” 我低头不语,只管扯着衣袖。那过年的新衣快给我扯破了。 他叹息一声,道:“阿草,你真让我伤。”他没想到他这样玉树临风的皇孙,会被我拒绝吧?处于他这样尴尬地位的人有时候非常敏感,“如果阿训向你求娶,你也会拒绝吗?” 高阳王求娶我?怎么可能?看着我被雷焦的神情,他释然了:“好吧,阿草,如果皇祖母或者其他什么人问起这门亲事,我们一起拒绝好了。我敬重你,不会令你为难。” 他春风和煦地冲我揖了一揖,转身信步朝着校场走去。 我如来时那样,缓缓地跟在他后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 试探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场上如火如荼的是另外一场赛事,惜福郡主宫里对尚衣局。惜福郡主亲自上场,临淄王自然跑去给她撑腰呐喊。寿春王与我回来,依然相邻而坐,面色未动分毫,只是我的眼睛微微发红。 高阳王武崇训饶有意味地看着我。西门雀盯着我的目光恶毒而锋利,是不是地眼珠乱转;悠兰担心地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春雨携着阿柳,只顾在场上为惜福郡主打气,喊到兴奋处,临淄王居然一把把阿柳抱起,随着她指指点点。 阿忠侍卫则侍立在不远处,一边注视着女皇陛下周边的动静,一边看着我皱起眉头。 也许寿春王为了表示对我的拒绝并未介怀,他抬眼看看我发上的红珠玉簪,笑道:“这簪子很衬你,冰清玉洁又喜庆,很适合过年戴。” 我转头致谢:“殿下过誉了。” 尚衣局的宫人们整日坐着做针线,难得有时间玩耍,里面的宫女及洒扫内官虽然年长,体力却弱些,虽然拼劲全力征战,也抵不过惜福郡主的那些强悍的宫人。自李唐以来,尤其是女皇陛下做了皇后之后,后宫并不喜欢文弱温婉的女性,因此养在宫中的女孩,读书习练琴画之余,便是骑马蹴鞠,甚至舞刀弄剑。女皇陛下喜欢长得漂亮,性格爽快的女孩。 惜福平日不声不响,一旦上场,飒爽英姿颇为养眼。 女皇陛下感叹:“这孩子,也算我一番心血没有白费。” 太平公主掩袖笑道:“比儿臣当年如何?” 女皇陛下点着她的额头道:“比你还差一截子。她可没上树掏鸟窝。” 这下连上官大人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惜福郡主也是两局而胜。女皇陛下点头道:“今年真有趣,都是两局而胜两局而败,且是彻底。” 一连几日,宫中都在西苑赛球,在西苑午宴。午宴之地,以百花园始,轮流在珍禽馆以及画舫内举行,浩浩荡荡,好不热闹。这些日子里,女皇陛下再也没有失眠过,吃得香睡的甜,龙颜大悦,阖宫安泰。 她睡得稳,有日便提前放了阿忠侍卫回家,说道:“这几日你们都辛苦了。大过年的,想必贼人也都过年去了,你且回家休两天,等15那日再加重防护。” 正月十五无遮大会,来往人杂,所有的侍卫都加强防护。 阿忠侍卫出宫前找人递信,在小校场相见。悠兰看着我,笑一笑:“我猜他是不放心姑娘。” 我心里一跳,明知故问:“不放心我什么?” 悠兰抿着嘴道:“他怕姑娘真的嫁了寿春王殿下。” 我脸一红,嗔道:“姐姐也会取笑我——我这种出身微贱之人,拿什么配得上寿春王殿下?阿忠侍卫凭什么不放心我?” 悠兰睇我一眼,给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说:“不信姑娘且去。” 阿柳跑来,跳着问我:“姐姐要到哪里去?带上阿柳!姐姐这些天真忙,都不管阿柳了!” 春雨从外面追进来,抱怨道:“这祖宗,一时看不见就会吓人。也罢,这些天蹴鞠忙得很多活都没干,姑娘到哪里去,你带阿柳去吧,我腾出手来帮悠兰一起把这些事都做掉。” 我带着阿柳去了宫内小校场。赛事已经接近尾声,小校场里没有什么人。我远远地看着阿忠侍卫一身装备立在午后的淡淡的阳光下。他的个子真的又高一截,人也长得更加宽大,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从沙场上归来的武将。 阿柳先奔了过去,大叫:“阿忠哥哥!” 穿着一身软甲,阿忠笨拙地蹲下身去,张开双臂。阿柳冲进他怀里,抱不住他的身子,圈住了他的脖子。阿忠抡着她转圈,她咯咯地笑——这几天过年,她完全玩疯了,丧母之痛已经渐渐淡去。 我缓缓走过去,看着他们笑。阿忠停下来,凝视着我。阿柳挣脱阿忠滑下来,过来牵我的裙子,说道:“阿忠哥哥和姐姐带着阿柳坐马车出去玩。” 我低头看看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对着阿忠笑道:“这个年过完,悠兰和春雨便要教她规矩和活计了。且让她放肆几天。“ 阿忠自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皮革做的小球,使劲地往远处一扔,对阿柳说:“乖,去拣回来。” 阿柳舍命地跑出去。 我忍俊不禁:“你居然这样坏!人家白叫你哥哥了。” 阿忠笑了一笑便收住,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我给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摸摸脖子,问:“我可有什么不妥?” 阿忠自袖内摸出一只红漆木匣递给我:“人人都说你要做寿春王妃了,我买了这支发钗,权做贺礼,你不要嫌弃简薄。” 我张大嘴——这个年我过得财源滚滚,不住地有人送簪送钗,再加上陛下商的压岁钱赏赐钱,真是丰收。 “寿春王妃?”我不去接那盒子,袖着手苦笑一下,“这你也信?你看我像个能做王妃的女人吗?” 阿忠侍卫怀疑地看着我:“这些人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人人都相信这件事。公主也说,陛下很想促成,也许就在这两天了。” 女皇陛下也想促成?莫非这个天下第一贵妇真的想一力打压自己的亲儿孙,不欲他们在朝中借姻亲结势?又或者这是一块试金石,她用来试探皇嗣一家有无在朝中结党逆袭的心意? 怎么搞得好像武氏子侄是她的亲儿孙一样?难怪蹴鞠之局,皇嗣殿下一意要输,输得临淄王殿下郁闷无比。作为堂堂的皇家血脉,连踢个球都要看人眼色,仰人鼻息,这实在让有点血性的男儿都无法忍受。 看来我真的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再这样含糊下去,女皇陛下以为我心属寿春王,哪天旨意一下为我们俩指婚,那真是回天无力了。 我淡淡地说:“寿春王是皇室贵胄,阿草不敢高攀。阿草只想在宫里种药行医,为陛下效绵薄之力。” 阿忠侍卫闻言似乎一喜,接着又有疑问上来:“都说寿春王与你两情相悦,互定终身,已经互换了定情之物。” 定情之物都互换了?我一阵阵地晕眩。 “姐姐,哥哥,我把球捡回来了!”阿柳拿着那球奔跑过来。 阿忠接过她手里的球,对着校场边放置杂物的房子,找了一个角度比一比说:“阿柳,你猜哥哥能不能砸中那个柱子?” 阿柳拍手道:“能!能!”在她眼里,阿忠侍卫无所不能。 阿忠侍卫道:“若是砸不中,阿柳帮哥哥把球捡回来好不好?” 阿柳拼命点头:“好!” 阿忠把球扔出去,那球自然没有砸中柱子,滚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柳飞奔去捡球。 阿忠转头看着我的发髻,目光停留在某一处,没有出声。 我惊了一下,摸上他目光停留的地方——是那支和田玉的珊瑚珠簪子。 我啼笑皆非:“这是小鱼儿送我的!”小鱼儿是我的金兰兄弟,这是整个后宫都知道的事。 阿忠侍卫松了一口气。一丝微笑浮上他的脸庞。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复又抬起,说道:“这么说,你不欲嫁给寿春王殿下?” 我摇头:“阿草不敢高攀。” 阿忠侍卫尴尬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又递到我面前:“那就算年礼吧!” 我推却:“怎么好意思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阿忠侍卫道:“我家又没女眷,买来放着也是放着,你还是拿着吧——小鱼儿不是也送你了玉簪了吗?” 我道:“我们是金兰姐弟,而且我于他有救命之恩。”我想了一想,又嫣然一笑,“你救过我的命,我还没有报答,应该是我送你礼物才对。” 母亲下葬后我们乘水路反京,我于船上跳水,若不是他,我已经喂了江里的鱼。 阿忠侍卫似乎真的手足无措了。他拿着那只盒子傻傻地站着,手也无处放,脚也无处放,似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柳拿着球又奔跑过来,跑得满头大汗却不亦乐乎。她把球交给阿忠侍卫。阿忠侍卫蹲下身道:“这个球是哥哥给阿柳的新年礼物,阿柳喜欢吗?” 阿柳拼命点头:“喜欢。” 阿忠侍卫循循善诱:“阿柳有礼物了,姐姐还没有。哥哥给姐姐一个礼物,阿柳替哥哥交给姐姐好吗?” 阿柳又拼命点头。阿忠侍卫把那只狭长的红漆盒子递给阿柳,对着我的方向向她努了努嘴。 阿柳将球先塞进袖子里,再接过盒子转身向我跑了两步,踮着脚递到我手里:“姐姐,这是哥哥给你的礼物!好漂亮哟!” 我目瞪口呆地看看阿柳,再看看阿忠侍卫,心里不住地腹诽——利用天真烂漫的儿童是可耻的!我还真没想到这个老实忠诚的侍卫居然还有这一手! 阿忠侍卫赶紧说:“呃,天不早了,我早该换防出宫门。这两日皇上放我的假,我一直到15才会再回来值守。”他双手拱起,对我告辞道,“这就别过了,保重!” 不等我回答,他转身跑了起来。看见不远处有粒不大不小的石子,那石子也没碍他什么事,他一脚踢上去,把那石子踢出老远。接着他嘴里哼哼着不知道什么曲子。走过一颗柳树,他跳起来扯下一根光秃秃的柳枝做马鞭状抽着玩。 怎么一时间变成顽童了? 我低下头看阿柳,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几句,不料她见我没接盒子,自说自话地走到一边坐在一条石凳上,拉开上面的抽盖,拿出那根钗子左看右看。 那也是一根金钗,钗头吊着三股细细的珊瑚珠,金色配着红色,确实喜庆。 看来真的是要给我在婚礼上插戴的首饰——当然,如果我真的成了寿春王妃,自有比这更华丽的金钗会被送到我的宫里,这样的金钗不一定能有机会戴上。 只能是略表心意而已。 我无奈地看着阿柳,弯腰对她说道:“别人要给姐姐礼物,姐姐没说要,阿柳不可以替姐姐要。” 阿柳看着我似懂非懂。我以为她会点头答应,不料她却说:“可是哥哥不是别人呀。” 我说:“对姐姐来说,除了姐姐以外的人都是别人。” 阿柳仍然不解:“可他是哥哥呀!” 好吧!我有理说不清。教育阿柳的职责,还是教给春雨吧。 阿柳正处于一万个为什么的年龄。我放过了她,她却不放过我:“姐姐,哥哥给你礼物,你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呢?” 我将那金钗从她手上接过来放进盒子里,揣进袖子,拖起她的手说:“回去吧,这几日你的功课都荒废了,回去写字!” 阿柳仍旧不依不饶,问个不休:“我听春雨姐姐说,如果一个哥哥送给一个姐姐钗子簪子,就是这个哥哥喜欢这个姐姐。那哥哥是不是喜欢姐姐所以才送姐姐钗子?” 我真想把阿柳翻在石凳上给她一顿红烧屁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 拒媒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袖着簪子携着阿柳回宫,意外地看到尚衣局的贞娘与悠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春雨忙里忙外进进出出,一会儿拿个钵,一会儿找个槌,一会儿又整块纱,煞是忙碌。 两个小宫女拿着石臼在不住地捣啊捣,不知捣些什么。 悠兰见了我,笑着扔下手里的伙计站起来道:“姑娘回来了?贞娘大人今日过来传授我们做胭脂的方子,我们试着先做出第一盒看看怎样。” 贞娘站起来笑道:“何大夫回来了!上次春雨说过何大夫想学习做胭脂的法子,刚好这几天连着去西苑,那百花园花房管事的娘子是我远房表妹,给我留了些上好新鲜的玫瑰花,有大红的有粉红的,我都拿了来,趁着新鲜赶紧过来教悠兰和春雨现做一些,等你们学会了,可以要什么花只管直接跟我表妹去说,她很好说话。” 案上尚有一碗玫瑰花朵连着梗,是最新鲜且颜色最鲜的时刻摘下来的,应该是取汁最好的材料。我赶紧致谢道:“难得大人记挂着,让阿草如何谢您才好?” 贞娘笑道:“这也是机缘巧合。一来皇上举行蹴鞠之局,让我们连着几日都有机会去西苑一走;二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每年春天我这脸上都要发一些疙瘩,奇痒无比,也不敢狠命挠,多挠要挠出血来。若大人能研制出什么能止住疙瘩的香粉与胭脂,求大人把方子给我,我也如法炮制。” 悠兰挥手与两个捣花的小宫女,拿着那碗玫瑰并带着阿柳退了下去,留我与贞娘分别坐于案几两边。我给贞娘添了茶笑道:“早几日去找了几本书,也记了些方子,等我一个个试过来送大人去试试。只是胭脂虽好,只擦与两颊,最好还是制成香粉,涂抹于整个脸上。” 贞娘道:“时人喜欢用铅粉,但是铅粉虽好,却很伤皮肤。也有人用米粉,但是米粉出汗容易凝结。是而我先用黏米做粉,掺入珍珠粉与玉簪花膏子一起蒸了以后晒干制成的粉又均匀,出了汗又不容易凝结,只是多几道工序,做起来费事,因此一年也做得不多。玉簪花花房里不养,要等夏秋才开花,但是一开起来却是极多。” 我点头道:“事事皆文章,都有窍门的!” 贞娘笑道:“可不是。明日最后一日蹴鞠赛事,何大夫若去,我可将表妹玉娘引荐给何大夫,以后若是何大夫需用什么话什么草,只管托人递信给她,她无不从命。” 这么一说,我料想这玉娘必有宿疾,听闻贞娘吃了我开的药有所改善,也想找我视诊。于是我顺水推舟道:“明日我自然还是要随扈的,到时候可以在校场旁边不拘什么地方见见玉娘,顺便也给她把把脉也无妨。” 贞娘大喜道:“如此,我今日就托人带话给她。” 她一直坐到我们蒸出第一锅胭脂,倒入小小瓷盒里凝结才离去。贞娘前脚走,女皇陛下宫中便传来旨意,要我觐见。 悠兰赶紧给我理了理头发,又查看了周身的衣服并无不妥之处,才随我去长生院。 女皇陛下这次是在她的起居室接见我,太平公主与上官大人分坐两侧。这么正规的接见,倒令我心里多了份忐忑不安。 我跪下行礼。女皇陛下道:“免礼。” 太平公主在一侧开口道:“阿草,今日叫你来,是母皇想让我为你保一大媒。因你上无父母,下缺兄弟姐妹,只好把你本人叫来问问你可愿意与否。” 我立刻知道是什么事。虽然说这几日我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被这么一说,还是不知如何应答。停了好一会儿,我才斟酌着回答道:“阿草尚且年幼,入宫时间短,未及报效母皇敢妄言婚事。” 太平公主笑道:“只说保媒,又没说立刻成亲。你们可以先订亲,过几年再长大些行礼。而且又没让你嫁到外面去,嫁与宗室子弟,依然可以时时进宫报效皇上。” 我急急地道:“阿草不祥之身,怎敢妄想嫁入宗室?” 太平公主道:“阿草,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如今你是内宫从七品供奉,拿朝廷俸禄的内官,那种无稽之谈,不可放在心上。你若把这种乡野之谈放在心上,置重用你的母皇于何地?置朝廷威严于何地?” 我复又磕下头去,谢罪道:“阿草轻佻了。望皇上降罪!” 女皇陛下此时才开口道:“阿草以后记得你现在已经不是布衣百姓,是食朝廷俸禄的从七品供奉。那日梁王给你和大郎说合,朕留神看了,似乎大郎对你也是颇有意思,于是令公主去询问大郎的意思。大郎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他说若你愿意嫁,他断断不肯屈你,定是要给你正妃的名分。你看如何?” 我闻之大惊,冷汗涔涔而下,几乎势头内衣——那日在西苑校场边的树林里,我与他不是说明白了吗?他亲口道:“好吧,阿草,如果皇祖母或者其他什么人问起这门亲事,我们一起拒绝好了。我敬重你,不会令你为难。” 我们说好的齐齐拒绝呢?怎么变成寿春王殿下愿意娶我做正妃?我欲哭无泪! 我再一次匍匐下去磕头如捣蒜:“皇上,以寿春王之尊,即便阿草是内宫七品供奉,也不敢高攀王妃正位。阿草出身寒微,幼年丧母,母亲因为阿草吃尽辛苦且又蒙冤屈死,是皇上以万世之英明为阿草之母雪尽冤屈,并怜惜阿草之才委以重任,阿草以曲曲薄命,唯愿以身报效我皇,不离左右。请吾皇莫要嫌弃阿草不才,驱赶阿草,让阿草跟随左右以尽赤子之心。” 我伏在地上,额头碰在合拢的双手手背,身子不住地颤抖。女皇陛下诧异地说:“阿草,你何以推辞?我这玉树临风的亲孙子才华盖世,血统高贵,难道还入不了你的法眼?或者你嫌弃他如今落魄,被圈禁在五王府不得自由?阿草,你要知道,大郎即使圈禁在五王府,他仍然是寿春王。王爵还在。只不过我看他们兄弟日渐长大,尤其是三郎,性子过于刚烈,想煞煞他的性子——大郎也不过是陪伴管教弟弟才被他们所累。” 我再一次叩首:“阿草不敢!寿春王殿下人品高贵,阿草尊重敬仰,并不敢轻视。只是,只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上来,更加一头大汗。 “只是什么?阿草,难道我们大郎这样的皇室血亲,谦谦君子都配不上你,你要等着皇嗣殿下来向你求娶?”太平公主又惊又怒。她虽然不希望我嫁给寿春王,但是这样拒绝他,却让她感到颜面尽失。 也难怪公主对我的婉拒疑惑不解并有些恼怒。要知道在皇宫之中,除了皇帝和皇子们是男人,再也见不到一个真正的男人,多少宫中服役的宫女们,如果想得到男人的关注和爱抚,要么等着服役到一定年限申请出宫,要么只有在皇帝或者皇子们面前多露面以得到他们的垂青,从此一步登天。倘若运气好生下一男半女,更是荣华富贵在咫尺之间,能登上后位也不是不可能。女皇陛下不也是从才人走到皇后,再登基称帝的么?况且本朝皇帝是女的,那么唯一能够企盼的男性就是诸位皇子。如今宗室里面最有可能成为太孙的王子向我求婚,我居然百般推脱! 见了这么多勤勤勉勉往上爬的众生态,也许太平公主真的不能理解我了。 我那一天似乎什么也没干,只剩下叩头了。我再叩一头仰头看向女皇陛下,满脸都是泪:“阿草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皇上,寿春王殿下待阿草义薄云天,阿草十分感激。可是这男女婚嫁之事,阿草实在——” 我话中已带哭音,再说不下去。 上官大人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她转身对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分别施了一礼,低声说道:“陛下,殿下,臣曾经奉旨翻阅过一些与先前阿草案子相似的案例,也与办案的大人们交谈过,曾听说这些幼年遭亲近人奸污的幼女,皆会有害怕与男人亲近。有些幼女长大后会出家为尼,以求清净过一生。臣在想,是不是阿草也会有这种感觉——” 我赶紧再次俯下身去:“上官大人所说极是。阿草只是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所以情急。” 太平公主沉默地看了女皇陛下一眼,对着女皇陛下点了点头。我恍惚听说,公主幼年的时候去外祖母家,曾经被表哥贺兰敏之强奸。此事一直是令皇上蒙羞的一件丑事。因为涉及母家的荣誉,一直秘而不宣,最终女皇陛下找了个差错将贺兰敏之贬出京城,并找人将之暗杀,以消此恨。 也许上官大人的说法触发了太平公主内心深处的记忆。当年的公主也许在事发后也久久不能信任除了父亲以外的男人,此时对我的话感同身受。 女皇陛下也显出了然与同情的神情。她喃喃地道:“如此也罢了。可怜见的,大概要经过许多年才会淡忘。那便罢了,太平你明日跟大郎好好说,莫让这孩子失望。大郎自幼棋琴书画无所不通,是个多情的种子,本来朕倒想成全这俩孩子,只是这男女婚姻,要两情相悦。如今阿草不愿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太平公主欠身道:“儿臣会跟大郎说清楚。”她的神情在瞬间变得无波。 女皇陛下道:“也罢,你们都退下吧!明日还要起早去看最后一天的赛事,这年便算过得有声有色,有始有终。” 我再次叩头奏道:“皇上,阿草有一事要奏请皇上照准。” 女皇陛下诧异道:“大过年的,卿有何事这般郑重?你且起身说吧。没事总叩头做什么?” 我抬头缓缓地道:“阿草这次在百花园打开眼界。在阿草宫中的那几个暖室,与百花园中的暖室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阿草这些日子想着宫中的宫人们,多患有妇人科疾病,有些药物宫内宫外都难以买到。过了上元节没多久就开春了,阿草想能否陛下恩准阿草在百花园或者西苑的其他地方开辟一块地方专门种些珍稀草药,到冬天的时候再多做几个暖室,如此这般,惠及宫人,也是陛下的功德与恩泽一片。” 女皇陛下笑着对太平公主与上官大人道:“你们听听,这孩子做事还是认真的。若她真的嫁给大郎,最不舍的大约是宫里的宫人们了!” 上官大人与天平公主道:“这也是皇上爱民如子,阿草敬佩皇上,习得皇上的高德!” 女皇陛下哈哈哈大笑:“婉儿,你明日记得提醒朕,到时候叫西苑总管过来,朕吩咐他与阿草商量着办。”她又转头对我说,“如此的话你要腾出时间去西苑做事咯?” 我低头道:“阿草上午去学堂,愿意下午抽空去西苑。只是这样便需陛下照准。” 女皇陛下道:“朕会下旨给你腰牌。” 我先行退下。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又多陪女皇陛下,听她的旨意才一齐告辞出了长生院。那时我已经与悠兰回宫,说起今日之事,悠兰关了寝殿的门悄悄在我耳边道:“奴婢想着大约是寿春王殿下已经跟公主说过姑娘的意思,只是公主故意在陛下面前提起寿春王殿下是愿意求姑娘为正妃的。” 我不解地问:“明明说好是双双拒绝,公主为何要替殿下做这番主张?莫非她也希望我嫁给寿春王?” 悠兰道:“公主一向与皇嗣殿下亲厚,事事为皇嗣殿下及几个侄儿考虑。她说寿春王殿下有意求娶,也是向陛下表明殿下没有协助皇嗣殿下觊觎皇位之心,愿意做个闲云野鹤,逍遥王子。这样陛下便会对皇嗣殿下这一支放心,至少对寿春王殿下放下提防之心。至于姑娘的婉拒,是公主意料之中的事,她并不担心。” 我皱眉道:“可我拒绝的时候,公主还很愤怒,说我居然看不上寿春王殿下——” 悠兰笑笑:“姑娘,这宫里人说的话有时候要反着听。姑娘都进宫这么久了,这一点还想不透吗?姑娘今天说得很好,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春雨在外面扣门。悠兰道:“进来吧。” 春雨笑嘻嘻地进来,拿起书桌上的红漆盒子问我:“姑娘,这是什么?谁又送姑娘一支金钗?阿柳被人耍着拣了一下午的球,真是天可怜见的!” 悠兰夺过那盒子道:“真是的,今天一天一事接一事,我也瞧着这盒子好奇,还没空问呢!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钗子?”说着她打开来看。 “唉哟!这钗子漂亮,比上次小鱼儿送的步摇都漂亮!这是谁送的?”悠兰故意问道。 春雨学着阿柳的声音笑道:“是哥哥送给姐姐的!是哥哥送给姐姐的!” 我飞红了脸,追着春雨一边打一边说:“亏我叫你姐姐,你居然这样取笑人家!” 春雨围着悠兰转圈,大叫救命。悠兰一边藏春雨,一边拦我,我们三个笑成一团。 童鞋们,前几天发文遇到BUG,我们作者已经在呼吁火星官方进行改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 明堂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蹴鞠之局的最后一日,我没有观赛,而是遵照女皇陛下的旨意,由西苑总管杜宣引着在百花园以及附近的区域里查看了一番,商议开春的时候在何方区域种植开几亩地,都种些什么样的药草以及来冬的暖室该搭在什么地方。 “在下还是以为这片靠百花园的地方要先挖地龙以备深秋之际搭建暖室,与百花园连成一片,也方便他们一起照料,何大人隔个几日过来看视一下即可。毕竟西苑离宫里还有一段路,日日来此,也不便当。”杜宣站在百花园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指着坡下的那片土地对我说。 我袖着手道:“西苑里面这么大的土地,有些地方荒着实在可惜。其实绕着西苑,可以以金银花与蔷薇间种,不出几年便可长得茂密高大;金银花可入药,蔷薇可以防盗防贼,其根具有清热利湿、祛风、活血、解毒的功效,用于治疗肺痈、消渴、痢疾、关节炎等;茎、叶有清热收敛之功,用于治疗口疮及疮毒;果实有利水除热、活血解毒的作用,外用捣敷或煎水熏洗,用于治疗水肿、脚气、疮毒痈肿、小便不利、经期腹痛等症之外,其花深色的可以制作胭脂,晒干也可以做花枕,夏日枕着着实清凉解暑。至于其他的地方,间种一些集观赏与药用一体的花,一是赏心悦目,二能治病救人,三可借此生财,消减西苑的开支,得陛下欢心,何乐而不为?” 正说着,身后有人抚掌道:“都说大人是神医,最是父母慈心,没承想大人更是锦心绣口,聪慧过人!” 我闻言转头,不知何时,贞娘陪着一个三十上下的俏丽妇人渐渐走近。她对着我平施一礼道:“玉娘能幸会大人,三生有幸!” 原来这是贞娘的表妹,杜总管的夫人玉娘。西苑跟宫里不同,所服役的大部分宫人随是内侍与宫女,但是防卫并不严谨,如有工程,所需匠人的出入比后宫要松泛些。度总管本人属于前朝官吏,并非后宫内官。他本人也不是宦官。 西苑是个相对自由宽松的地方。所以女皇陛下要想让宫人们尽情耍乐的时候总会临幸西苑,这样大家都能玩得尽兴。 杜总管赶紧介绍:“这是拙荆。这一项身体不太好,闻说大人今日要光顾百花园,她便赶过来,烦请大人给开些药草——” 我赶紧回礼:“阿草何德何能,要夫人如此郑重!” 贞娘掩袖笑道:“且去百花园说话吧。今日虽然天气和暖,在外面站久了还是有些寒冷。” 于是我们一行人走入百花园的一间偏殿坐下。我打坐片刻,先给玉娘开药,杜总管去拿了当初西苑开园时的图纸,对照今日所说的方位,跟我商议在园中增种哪些草木花卉。 我先给玉娘开药,笑道:“等春暖花开之际,夫人不妨到西苑来种种树,监监工,多行走行走,说不定心情会敞亮;心情一敞亮,百病全消。” 贞娘笑道:“我这表妹,她专门会弄脂粉香料,未出阁时,做了送我们姊妹;现在家里事多,很久不做了——我倒觉得,她可以重新捡起。” 杜总管将图纸拿来,我看着图纸,指指点点,他掐指一算,皱眉道:“开春这么一种,这笔支出也是浩大。” 我想了想,问玉娘道:“这洛阳城中草药香料的价若几何?” 玉娘这方面倒也精通,娓娓道来。我暗中估算,一项一项列出道:“这些草花,一年一种一收,当年见利;那些草花,一种可收多年,年年得利,最省人工;最差的是这些树木,第一年所结花药可回本,以后年年所收便是得利。偌大西苑,若一次投入年年得利,陛下岂有不准之理?” 母亲当年在房前屋后密密麻麻种的草药尚能维持我们母女的生计,这偌大西苑,断断没有亏本的道理。 贞娘掩袖打趣道:“妹夫赶紧奏本上去,说不定皇上龙颜大悦,妹夫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到时候别忘了我与何大夫是出力之人。” 杜总管搓着手跃跃欲试:“承两位大人提携,若真能得皇上赏识,在下一定涌泉相报!” 得了西苑开春的种植计划,我们便回到校场侍候。女皇陛下再也没提我与寿春王殿下的亲事。皇嗣殿下的无谓王子依然随扈,寿春王见了我依然不改当初的以礼相待,温和地向我点头致意,而他身边的临淄王却用依附“代大郎伤心”的神情看着我。 他低低地开口取笑我:“天哪,大郎居然被你给拒了,这让我们情何以堪!” 惜福郡主拍他一掌道:“你莫要取笑阿草!当心她下次给你乱开药,吃得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临淄王一缩脖子:“我好怕!” 说是这么说,看得出来,我的拒绝让他很是欢喜,所以他才会拿我开玩笑。如果我答允了,只怕他会对我冷眼相对。 唯一的杂音来自西门雀。她甚至当着我的面往旁边啐了一口道:“也不找面镜子照照自己什么德性,居然胆敢拒绝寿春王殿下。难道殿下还配不上她吗?什么东西!” 这个刻薄的女孩,我真不知该怎样说她。若是我接受了寿春王殿下的求娶,只怕她更要愤愤——你是个什么东西,哪一点配得上皇家宗室贵胄,居然胆敢高攀皇上嫡孙,真是不自量力! 总之我拒是错,不拒也是错。我在宫廷的出现是错。或者,我的出生就是错。虽然我的出生并没有妨碍她什么,我的存在跟她根本没有关系。 这些都不妨碍她鄙视我,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从头到尾,她对我的敌视让人莫名其妙。比如寿春王殿下对我的求娶,就算是殿下不求娶我,也不会求娶她,而她本人已经跟高阳王武崇训有了夫妻之实,我并没有抢她所爱,她为何对我耿耿于怀,不肯放过? 简直如蚂蟥嗜血。 此次赛事,女皇陛下的宫中只参与表演,不参与比赛。其他各宫各府,梁王府夺了冠,皇嗣府列第二,公主府为第三。凡是参与赛事的,都有一金荷包,夺得名次的,每人发一镶着不同宝石的银球。名次越高,宝石越贵重。另外,临淄王与我,被女皇陛下单独赐赏,以表彰我们在大江东去的形势下还能英勇坚持到最后,输也输得勇敢。 还剩下一天,宫人们为上元节的无遮大会做最后的准备。 这一年上元节的无遮大会将于元宵这日在太初宫外的明堂举行。自大年三十开始到上元节之前,为了让百姓们安心过个平安年,洛阳城内实行宵禁。到上元节这天,为了体现皇恩浩荡,让百姓过完这个五谷丰登之年尽情狂欢,洛阳城取消宵禁,在宫城以外设立一些施斋点向百姓施斋的同时,又有各方的僧人向百姓讲佛法,并允许辩论。而皇宫之中,大臣高僧也将举行佛法辩论。 在这几日内宫的宫人们来来往往地准备蹴鞠赛事的时候,外宫的正门之间,白马寺的宫人与宫中服杂役的内官们也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上元佳节的无遮大会。 明堂之外遍扎棚帐,更支起施斋大锅,并搭起高台及法座。据小鱼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因为上元节的无遮大会是与民同乐的皇家盛会,对防卫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左右羽林军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再三更改,不断完善。而女皇陛下的贴身防卫,更是高标准,不容有半分差池。 是以程思德与阿忠侍卫也绞尽脑汁,为女皇陛下的安慰殚思竭虑,这几天更是熬得眼窝深陷。 正月十四我带着悠兰由一个羽林郎护送到西苑,与杜总管一起将他的开春种植计划做了最后的商议,并实地勘察西苑的地形,根据地势做了某些校正。回宫的时候,在外宫的通道里刚好碰上阿忠侍卫与程思德也从这边内宫的宫门出来,正往正门方向走去。 护送我的羽林郎停下,向他的直属上司行礼。我也唱诺:“两位大哥换值?” 程思德抢先说:“明日无遮大会,今日我们再去查看地形。” 我好奇地问:“前面搭建得如何?” 程思德道:“这会儿大约都差不多了。你有事无事?跟我们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忠侍卫横了程思德一眼,大约嫌他多事。程思德吐吐舌头道:“能有什么事?难道还有人要刺杀阿草不成?再说不是有我们俩嘛!” 羽林郎道:“还有卑职!” 程思德道:“就是就是!” 明堂在太初宫外朝正殿外宫门内搭建的一座巨大的宫殿,一共三层,底层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层十二面效法一天中十二个时辰。顶层为圆形,四周环绕九龙雕塑。中间有巨型木柱,上下通贯,故此又名为万象神宫。 明堂建成之后,便是宫中祭天礼佛之所。 明堂代表着武周一代建筑技术之巅峰。也是女皇陛下执掌朝政以来所取得的巨大的经济成就的象征。建造这样规模的宫殿,国库里没有巨额储备是办不到的。跟明堂一比,西苑所植花草的钱数,便是九牛一毛。 我们到的时候,正有牛车一袋一袋地往外运着什么东西。明堂的后门,两三个白马寺的僧人正趾高气扬地指使宫中杂役进行最后的打扫。 程思德皱眉,拉住一个忙忙碌碌的小内侍问:“那牛车拖走的是什么?” 小内侍四处看看无人注意,匆匆地回说一句:“是从正殿里挖出来的土。早前已经运出很多,这是最后一车。” 阿忠侍卫皱眉。程思德又问:“从正殿里挖出来的土?好好的明堂,为什么要挖土?” 小内侍看见一个白马寺僧人往这边走来,吓得面色如土,连连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一溜烟地从另一侧跑开。 我仰望那著名的辉煌建筑,脖子酸痛,只觉得自己渺小。那精巧的雕刻,那绚丽的彩绘,那精细的手工,是内宫里的建筑又无法相比的。 阿忠侍卫与程思德走上台阶,想进入正殿,却被白马寺的僧人拦住。 “两位大人留步,此时正殿正在布置明日法事所需要的法器,住持大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阿忠侍卫出示腰牌道:“师傅,我们是奉旨巡视。” 那僧人骄横地说:“不准就是不准!别说是奉圣旨,就是奉佛旨都不准。” 这话实在狂妄。作为朝廷子民,这话是目无尊上,作为佛家信徒,这是心中无佛。凡与薛怀义有关的事,程思德一向看阿忠侍卫颜色,此时还是忍不住怒了,呵斥道:“你这么说,将圣上置于何地?作为佛家弟子,将神佛置于何地?” 那僧人对着程思德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何方神圣,敢管白马寺的闲事?你以为你配个刀就是个什么东西了?要跟老子比试吗?”、 阿忠侍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要对身后的羽林郎做个眼色,忽然见一个薛怀义从殿内出来,哈哈笑着对阿忠侍卫合掌道:“原来是武大人大驾光临!小僧在里面忙着,未曾远迎,还望恕罪!”说着他喝退那僧人道,“真是大胆!这是皇上驾前羽林将军,你何德何能,竟敢如此放肆无礼?” 这是传说中的薛怀义?这是那个敢在宫中狂殴小鱼儿的白马寺住持?这是那个敢暴打朝廷命官的左武卫大将军?我的眼睛有问题了还是耳朵有问题了? 阿忠侍卫连忙合掌还礼:“住持大人折煞阿忠了。阿忠与程侍卫奉旨查勘场地,为明日的无遮大会做防卫部署,不知为何这正殿大堂不得入内?” 薛怀义打着哈哈笑道:“没说不准进正殿,只是里面正在布置,须得再过一个时辰。武大人,劳烦二位再往别处走走,过一个时辰勘察大殿如何?” 他表现得如此谦恭,阿忠侍卫倒不好说什么,只得与程思德绕着殿外的宫院 明堂外面的棚帐皆无问题。宫人们忙忙碌碌,按照白马寺僧人的要求操作着。一个时辰之后,阿忠侍卫与程思德进入明堂主殿查看。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明堂。三层的高楼广厦,从地面一直通道圆顶,取天圆地方之意。明堂的高大壮阔,令我瞪目结舌。 我们先绕着外围一周,再走入正中大厅,木质的地板,声音从实到空,有些奇异。 阿忠侍卫不能置信,再一次走入一边,再由一边踏着很响的步子走入正中,声音一样的空灵。 他与程思德对望了一眼,眼神里都是疑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 上元节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唐代及武周王朝的上元佳节,就是今天的元宵节。因为信奉“天神”一直是中国的传统原始宗教,朝廷经过长达十五天的休沐之后,往往选在上元节这一天进行祭天活动,祈求上天的保护,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武周以来,事事与李唐对着干。因为老子姓李,李唐尊崇道教,自认为是老子后人,以造成“天命”说;女皇陛下以尊崇佛教来抑制道教,打压李唐宗室,所以上元节从祭天仪式改成礼佛,今年更是举办无遮大会,在天津桥南侧举行施斋与佛法大辩论,与民同乐。 自大年初一之后,掖庭令就下令在各宫之内增挂各式灯笼。偌大皇宫,都靠工匠局来制灯也不现实,他向女皇陛下建议,公共区域由工匠局负责,各宫宫内及宫前的那条街由各宫自己负责制作,在上元节前后举行评比,优胜者可获陛下赏赐。 各宫在辛苦练习蹴鞠之余,更是挖空心思做灯,一心要夺女皇陛下的赏赐。女皇陛下的赏赐不仅仅意味着财富的增加,也是一种荣誉。 上元节那一天,该挂的等都挂了出去。在上午太阳渐渐变得暖洋洋起来之后,大家按照次序列队,从寝宫出发前往前朝宫院,按照早已划分好的区域有序地战列。 前朝的大臣们在休了一个年节之后,也穿戴着朝服蔚为壮观地济济一堂。应天门大开,门外是天津桥,我们从应天门内遥遥相望,可以看见桥对面密密麻麻地挤着很多百姓,脸上都洋溢着过节的气氛。 洛阳城里各著名寺庙的主持以及名师们都聚集在另外一边,静候女皇陛下的光临。白马寺住持薛怀义、景兴寺住持、静慈师傅以及慧明等都在皇宫之内的僧人队伍里面。而皇宫之外,天津桥以南的僧人,大多数是洛阳以外不那么有名的寺庙所派来的僧人。 吉时一到,太初宫正门嘎嘎地打开,女皇陛下在太平公主以及上官大人等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太初宫正殿大门。等候在一侧的所有臣民们都跪下恭祝:“我皇万岁万万岁!” 明堂面南的正门打开,女皇陛下带着扈从缓缓地走上台阶,要去参拜里面的一座高高在坐的弥勒佛。当女皇陛下走到最上面一级台阶的时候,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像像是从平底冒出一样冉冉升起。昨日弥勒佛座前还是香案,一夜之间不知哪里冒出一丝绸搭建的彩色宫殿,这佛像便缓缓地坐在宫殿之上。 女皇陛下稍微愣了一愣,脸上现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又转为漠然,朝里面走去。 阿忠侍卫与程思德也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明白这殿内某中心地方的地板为何声音有异。 女皇陛下步入明堂正殿,在薛怀义的手中陪同下,缓缓跪在佛前虔诚地行礼。 哗啦啦,她的身后,以及身后扈从的身后,明堂大殿的门外,所有的人跟着跪下向店内的弥勒佛行礼。 僧人们唱起了经歌。女皇陛下在歌声中祝祷,再行礼。礼毕,薛怀义在女皇陛下耳边又说些什么,女皇陛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在他的引导下走上二楼,站在二楼的围栏里向天津桥眺望。 一张巨大的血色弥勒佛像自宫城向下挂出,垂在天津桥正上方。天津桥南侧的民众见了弥勒佛像无不跪倒,高呼:“我佛慈悲!吾皇万岁万万岁!” 外面的祝祷声震天,传入内宫。内宫的那些宫人们,朝廷大臣们和僧侣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随着这声音也跪下去,对着伫立在明堂二楼的女皇陛下也祝祷道:“我佛慈悲!吾皇万岁万万岁!” 因为在薛怀义制造的传说中,女皇陛下是弥勒转世,是天授的皇帝。 薛怀义在女皇陛下的耳边轻轻说道:“这佛像可是我割了膝盖取血画成。”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太平公主曾经在女皇陛下面前的窃窃私语——不知道薛怀义在白马寺杀猪宰牛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大约是取牛血画佛像吧! 女皇陛下并无任何表示。她转身下了明堂二楼,穿过明堂大雄宝殿走出外面,在高高的御座上坐下,看了四周说道:“大周自开朝以来,蒙佛祖庇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可见佛祖的大能,无任何神鬼可以比拟。尊崇我佛才是正道。今日朕请了天下高僧演说佛法,众卿有何心得,也可一一道来。” 魏王武承嗣立刻上前一部侃侃而谈:“臣有话要说。吾皇是天下英主,奉佛命登基以来,外夷归顺,西胡来朝,百姓归心,无不焚香祝祷吾皇万岁千秋,永治天下。臣等别无心愿,只愿吾皇千秋万岁,安康平安,万岁万万岁。” 接着梁王武三思等也各有颂词。女皇陛下嘴里说道:“今日请了名师是来说佛法的,不是听尔等给朕歌功颂德的。”可是脸上却乐开花。接着女皇陛下命静慈师傅上邻近莲座说法。静慈师傅告了坐,手动念珠开始演说。 于佛法我并不懂,只觉得女皇陛下的身边有一股很不好的气流在涌动。这股气流究竟是从身上流淌出来的,我也疑惑不解。我站在女皇陛下身后不算远的地方,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这股气流,最终发现,站在她宝座下方的薛怀义脸色发黑,眉头紧皱,揪然不乐。 第一,女皇陛下未对他的平地升佛给予任何评价;第二,女皇陛下未对血色弥勒佛像给予任何赞赏,第三,无遮大会的第一个讲佛之人没有给予薛怀义,而是给了静慈师傅。 事实上,讲佛这件事就算给了薛怀义,他一个街头混混出身的冒牌和尚,又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让他滔滔不绝一些歪理,只能在全天下的僧人面前丢皇家寺庙的颜面,也是丢女皇陛下的而颜面。 静慈师傅在莲座之上侃侃而谈,下面的僧人与俗众都席地而坐听讲,偶有僧人提出质疑,便被静慈师傅邀请上另外一座莲座,两个人展开辩论。 女皇陛下似乎很享受这种辩论,微笑着听着。日到正午,阳光炽烈起来,晒在女皇陛下的身上,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 女皇陛下还是皇后的时候已经在弘扬崇佛了。这么些年下来,就算当初的动机是为了打压李唐宗室势力,浸淫佛教这么多年,也颇有些心得,越来越信。尤其是年纪大了之后,信佛之心与日俱增。她身边的太平公主,上官大人,无不成为虔诚的信徒。听了不就,太平公主也加入辩论,一时间台上台下,交流越来越热火。 中午的斋饭是热粥与素饼,众人就在原地吃了,依旧讨论佛法,一直到太阳的力量渐渐地弱了下去。 女皇陛下略带疲惫,起驾回宫,愿意继续讨论的,依然可以留在原地讨论一直到华灯初上之时。 今晚的上元之夜,宫人们将享受最后一个假期,出来各宫闲逛赏灯,也可以走上宫内的几处高楼,跟着洛水观看洛水河畔民间的灯市。 我对佛事并无兴趣,也便起身回宫。从长生院传来的消息说,女皇陛下连日劳碌,十分疲惫,一回宫便与太平公主上官大人闭门密谈。公主与大人走后,女皇陛下便要小鱼儿去按摩了一会儿,也便睡下来,并无赏灯。 正月十六,朝廷休沐结束,女皇陛下又开始了三更便起上朝的生涯。大量的奏章又如潮水般涌入御书房,日子进入常态。 女日我已经躺下,忽然女皇陛下传召。等我走近女皇陛下的寝殿,只见她头发散乱,额头似乎有汗,对我说:“阿草,你看朝堂一开,烦心事又起,朕睡不着了。” 我跪行到她榻前,轻声问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陛下又为何事焦心?” 女皇陛下道:“前朝那些大臣,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 今天隐隐听人说起,前朝大臣有人弹劾薛怀义,说他在休沐期间欺行霸市,搅扰百姓,欺压官员,敲诈勒索,几乎把所有的坏事都干尽了。 更有大臣上疏弹劾魏王武承嗣,嫡妻死得蹊跷,毫无悲痛之情,望朝廷彻查。 这两个人一个是女皇陛下的前情人,余情未了,一个是女皇陛下的亲侄儿,登上皇位的铺路石,急先锋,甚至被考虑立为太子,弹劾这两人,根本就是给女皇陛下添堵。 更有人弹劾洛阳令李义府贪污赈灾款项,列举事例,触目惊心。而李义府为女皇陛下打击异己,扫清登上宝座的障碍立下汗马功劳,更是女皇陛下好用而忠诚的狗,如今让她放手杀狗,她如何舍得? 不头疼才怪! 女皇陛下揉揉呼唤团儿:“你去把小鱼儿叫来,给朕捏捏太阳穴。” 团儿答应一声,出去吩咐侍女。 窗外风声刮过,女皇陛下一个激灵,又问:“今夜是谁当值?” 团儿过来回奏:“回陛下,是阿忠。” 女皇陛下点头道:“外面风起,你让他进外殿烤火避避寒气。” 一会儿小鱼儿进来,给女皇陛下磕头行了礼,走到床榻一边,又磕头谢了罪,爬上龙榻,跪在女皇陛下身侧,伸出一双手摁住女皇陛下的两侧太阳穴,轻轻地按摩。 女皇陛下轻声道:“阿草,你再跟朕讲讲那些夷人的故事。” 于是我又给女皇陛下讲述夷人三月三的风俗。很多夷人在三月三这天会去赶圩,在那里物色自己的情人,看中了便邀歌,通常是几个男孩对几个女孩。唱得高兴了,男孩女孩便成双成对地单独对歌,再对得高兴了,男孩便跟女孩回家走婚,住上一夜,天明才回家。 小鱼儿显然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我,却不敢当着女皇陛下的面澄清疑问。 女皇陛下笑道:“你可还记得那些歌子?” 我倒一时被问住了。我眼望窗外,使劲地回忆,断断絮絮地哼着。因为那时我实在年小,一首只唱了半首便进行不下去了。 女皇陛下乐了:“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既然是少男少女对歌,必定是情情爱爱,哪里会是你唱的这样!” 正笑着,窗外忽然红了半边,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不好了,走水了!” 女皇陛下忽地一声站起来,还未及开口,只见团儿慌慌张张地进来禀奏:“皇上,好似宫里什么地方走水了。奴婢已经差人去打探。” 阿忠侍卫噌地一声冲进寝殿,摆开战斗的姿势立在女皇陛下身边。 有些时候宫内起火,会是敌人故意为之,为了转移视线,趁乱刺杀女皇陛下。一有此类事件发生,阿忠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保卫陛下。 接着程思德进来禀报:“皇上,臣接到羽林郎奏报,是明堂走水,火势太大,加上今夜有微风,救之不及。” 明堂位于外朝,并且周围空旷,离内宫太远,一时半时不会蔓延到内宫。此时整个宫廷都忙成一片,掖庭令紧急总动员,发动几乎所有的内侍去外朝救火。 我、小鱼儿及团儿赶紧侍奉下为女皇陛下更衣。她套上狐皮的大氅走出寝殿,立于门廊下朝明堂的方向眺望。 天空越来越红。明堂是一座完全木结构的高楼,当火势蔓延到楼顶的时候,整个洛阳城都被照亮了。 女皇陛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冲天的火势。她的脸也被火光照亮。宫中的人都醒了,无能为力地看着那边在燃烧,有些人手忙脚乱地在收拾细软,万一火势蔓延到后宫,便要带着财宝逃生。 长生院的后院有一口井,小内侍们也忙忙碌碌地往上打水,一桶一桶地拎出去支援前朝外宫。其实谁的心里都明白,这是杯水车薪。 更有些住所有楼阁的,都爬上高处去观火。慢慢的,宫里的人们能看见月光下浓烟滚滚,能看见火焰的轮廓。 整个皇宫都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亲们,火星小说官方举办书评大赛,有丰厚奖励。亲们有空的话动动笔写点啥。这个小说的标题为《宿命》,亲们看到了是谁的宿命吗?以前写过书评的亲们,在我的海外博客里都有收录,亲们可以去找一找发到评论区也可以的。我记得有好篇评论是很精彩的。你们发上来,我就知道谁是谁了。大赛具体规定在这里:http://www.hotread.com/tops/review-match/pages/index.html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 罪魁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正月16的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到天明还没有完全熄灭。那一夜的大火照亮了整个洛阳城。住在天津桥附近的居民们纷纷跑上街头观火,议论纷纷。 女皇陛下传旨罢朝一日,并诏命左右金吾卫抽调人手进宫灭除余火,查验伤亡。上官大人早就在火起之时赶到长生院,陪伴在女皇陛下的身旁。 阿忠侍卫和我皆没有离开。在宫门刚刚打开,太平公主急急地入宫,惊诧不已地说女皇陛下说:“母皇昨日可受了惊吓不曾?儿臣睡到夜半惊闻起火,着实牵挂着母皇。后来听人说是明堂,离后寝甚远,才算放下心来。” 女皇陛下沉着脸问:“你从哪里进来?” 太平公主道:“儿臣从宣仁门进来,特地绕到应天门查看。可怜,那么雄伟的一座高堂居然成为一堆焦炭。守在那里的金吾卫说,昨夜有些值守的宫人已经被烧焦,还有一些鸟儿被烧得纷纷落地。母皇,那明堂点着长明灯,里面有不少香油火烛,帷幔绸缎,都是易燃之物。火势一起,昨夜又起风,火借风势,竟然无法扑灭。” 女皇陛下问道:“可有僧人受伤或者身亡?” 太平公主道:“儿臣没有听说。或者要宣掖庭令来问一下。” 掖庭令卢承德在现场指挥灭火以及清理工作,此时也告一段落,过来回旨道:“到目前为止,外围大火已经扑灭,但是那些木头都已经烧成碳,还非常灼热,近身不得。奴婢与手下一起,目测身亡的宫人已经有5个,救火受伤的宫人也有10个。奴婢一发现有人受伤,便命停止救火,只往围着各宫殿撒土,往土上浇水。如此那些受伤的人也不太严重,奴婢已经命他们回去休息,着太医诊视。” 皇宫内的每一处都有几个蓄水的大缸,与几只装着河沙及泥土的大缸,原为救火之用。当火势尚小的时候,以水迅速扑灭,等到火势渐大,水不但浇不灭火,反而会助长火势,只能以沙土填之,或者用沙土将着火的建筑与未着火的建筑隔绝,免受鱼池之殃。 显然女皇陛下对掖庭令的措施还是很满意。她挥挥手道:“你很好。等这件事了结,朕要重赏你。这废墟要多久才能清理干净?” 卢成德道:“大约月余。” 月余?女皇陛下又问:“你刚才说宫人各有死伤,那么僧人呢?” 卢成德道:“在目前来看,还没看见一具僧人的残骸,也未见到一个僧人的身影。” 女皇陛下思忖了半日,才道:“以你之见,这火因何而起?” 卢成德磕了一个头,结结巴巴地欲说还休。 女皇陛下道:“恕你无罪。” 卢成德道:“明堂里因为供奉神佛,燃着长明灯,夜间一向有宫人与僧人一起值宿,若有小火,应该第一时间被发现及扑灭。可是昨晚火势被发现之时,第一层已经全都燃起,那些宫人难以逃出生天。火势蔓延如此之快,因为奴婢以为是被人纵火,并且纵火前锁门闭窗,浇了灯油。” 锁门闭窗浇了灯油?也就是说那死去的宫人们是被人有计谋地困在里面,活活烧死。而烧死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无法救火。 这明堂建造之日,几乎耗尽库孥,如今居然一把火被人夷为平地,并且损伤了五条人命,这简直是视朝堂为儿戏。 这种事,除了薛怀义,谁还干得出来!女皇陛下的脸色越来越黑,眉头越皱越紧。 掖庭令卢成德退下后,我也识趣地告退。女皇陛下的寝殿里只剩陛下、太平公主与上官大人。至于她们如何密议我并不知道,只看见紧张了一夜的阿忠侍卫与羽林郎换值。我带着悠兰走过去问他:“你出宫?” 他点头道:“是。出宫之前顺便去应天门看看。” 宫中遭此大事,戒备森严,我是无法跟过去的。他同我们一起默默地走着,说道:“昨夜一夜未眠,回去睡一觉吧——你们内学堂可有开学?” 我说:“本来是昨日开学的,师傅病了,请了假,偏偏昨夜又有大火,恐怕要停几日。” 似乎说了这话便无语了。我们一路并肩走着,却谁也没再说什么。悠兰忽然拍着头笑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把姑娘的暖手炉忘在长生院了,得回去取。阿忠侍卫你先护送我们姑娘回宫吧,我自己回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匆匆地一路小跑往回走。我只得与阿忠侍卫继续走着。清晨的阳光还是清冷的,两个影子在我们脚底下长长的,我们走,影子便走,我们停,影子便在脚下停。我忽然起了童心,一边走一边去跺那影子。他故意落后我两步,似乎很高兴地看着我,脸上微微地泛起笑意。 绷了一夜的紧张情绪跑了一半。走到我宫门口,他远远地站住,看我拿着门环扣门。还未及扣下去,他突然唤我:“阿草!” 我回头:“啊?” 朝霞将他的脸染上红色:“寿,寿春王殿下之事,是,是不是不再提起了?” 我红了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点了点头:“唔!”声若蚊蝇。 阿忠侍卫似乎完全放了心,高兴地又追问一句:“是你不愿意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正沉吟着,宫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乎将我闪空,春雨从里面探出头来说:“姑娘和悠兰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昨夜睡在长生院不成?” 正好与我鼻尖对鼻尖地几乎碰上,她尖叫一声:“鬼呀!”看清楚是我,才拍拍胸口:“姑娘,怎么是你站在这里?悠兰姐姐呢?”抬头又看见阿忠侍卫,连忙拉住他问,“阿忠侍卫,你可知昨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昨夜我们宫里我最大,阿柳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也差点吓死!” 宫中之事,是不好乱说的。我连忙嗔她一眼:“春雨姐姐你咕噜咕噜一串话,让阿忠侍卫怎么回答你好?他还有圣命在身,哪有功夫跟我们闲扯?” 阿忠侍卫赶紧借坡下驴,拱手道:“何大夫已经平安到达,在下告退。” 春雨目送她走远,掩袖笑道:“哟,这有圣命在身还绕了小圈送姑娘回来,看来阿忠侍卫现在变成姑娘的侍卫了。” 我睇她一眼:“这话不好乱说。” 春雨笑着伸伸舌头:“这不是在家里说嘛!谁听得见!” 那一日女皇陛下的寝宫里,太平公主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公主午膳与陛下一起吃用的,晚膳也是与陛下一起用的。当夜公主留宿长生院,与女皇陛下两个人秉烛夜谈。 所有的内侍与宫人都被遣走,只有这母女两个人在寝殿内窃窃私语。 明堂的大火烧得太过惨烈,清理废墟的时候,成片的金银铜铁熔化与黒木凝结成一体,清理破费功夫。 清理明堂废墟需要时间,可是朝政却不能耽搁。女皇陛下改在长乐门内的武成殿议政,并且规定以后的上朝都在武成殿,应天门内的各宫殿只在有重大仪式的时候才启用。 大臣们对于明堂的这场大火议论纷纷。有一种不好的流言暗暗传递,说女主登基是牝鸡司晨,逆天行事,所以天降大火,乃是警示世人——朝政还要归还于李氏天下才是正道。 这是让女皇陛下最恼怒的地方。耗费金银她可以忍受,大臣弹劾薛怀义她可以忍受,她不能忍受一股不知道来自哪里的暗流挑战她奉天承运的权威,这是她花了多少年功夫,杀了多少人取得的正统地位,就这么给一把大火挑战了? 一朝心血付支东流,她却找不到源头!没有比这更让她愤怒的了。 好在朝中大臣们已经被她的血腥杀戮吓破了胆,居然没有人敢借流言说事,只敢在私下里议论。一连几日太平公主都留宿宫中,安慰着女皇陛下愤怒的心。 有一日我正在宫里的暖棚里给草药施肥,小鱼儿找过来,说要与我出去走走。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跟他一起来到小校场。 小校场里空旷无人,他早就让人准备了一匹马在这里,以教我骑术的名义让我与他共骑。我知道,他是怕宫中耳目众多,藏在别的地方,难保不会被人撞到并偷听,不如这小校场空旷,有人无人一目了然。我们骑在马上行走,得得的马蹄上掩盖了我们的声音,别人无法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除非这马会说话,会出卖我们。 那马儿得得地带着载着我们走了两圈小鱼儿却依然没开口,我却明显地感觉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小鱼儿,你冷吗?”我问道。 “姐姐,明堂之火是薛怀义放的!”小鱼儿答非所问。 他把我拖出来就是告诉我这件武周人都知道的事? “这个贼秃屡次冒犯皇上,皇上为什么不治他的罪?你看,惯得他都敢烧明堂!今日他敢烧明堂,改日他还不弑君,把整个皇宫都烧了?”小鱼儿显然比任何人都恨薛怀义,比任何人都盼着这个顶着和尚的名义到处吃喝嫖赌的混混被国法惩治。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道:“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 小鱼儿又问:“姐姐,你相信报应吗?” 我想了一想,慢慢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全报。” 小鱼儿激愤地说:“我不相信。薛秃驴作恶多端却得皇上庇护,我那王八爹和蛇蝎后妈,连同我姐姐的狠毒婆婆害死了我姐姐,却依然活得好好的;我从来没害过人,却被迫自残进宫,遭人毒打,皇天在哪里?佛祖又在哪里? 我不能回答他。 他接着又说:“姐姐的母亲又勤劳又善良,为什么受尽折磨而死?你那些欺负你们母女的乡邻,他们又得到什么报应?” 我微弱地说:“张大娘一家待我们极好。” 小鱼儿顿了顿,忽然问我:“姐姐如今也是从七品的宫廷供奉了,以后若再有立功,会得从七品五品一路升上去,也算是有能力的人,若他日能够报答张大娘一家,姐姐可会报答他们?”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自然。知恩不报,何如猪狗?” 小鱼儿又问:“那么那些曾经欺辱你母亲的恶人,姐姐一旦有了能力,可会有仇报仇?” 这个?我还真的很久没想过了。在童年时候被许家村的村人们凌辱欺负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发誓,有朝一日我若翻身有了能力,一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所有让我哭的,我一定让她们哭,所有让我恨的,我一定让她们恨。记得那一日在村口为了抢野枣,阿杏带着村里的孩子骂我拖油瓶扫把星,我挥舞着树枝对她们怒骂:“你们给我听着,你们说我是妖孽我就是妖孽。妖孽会发出咒语,会报仇。你们得罪了我,当心我要你们死你们就死,要你们残你们就残。我发誓,如果我真的是妖孽,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信你们就上来试试看。” 当土鱼媳妇说我“果然是妖孽,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的。你害死自己亲爹不算,还害死自己的弟弟,今天又想出来祸害村里人!就算是族长再护着你,如果村里人都要赶你走,只怕你也待不住”的时候,我用一双传说中的水汪汪的蓝眼睛眯着眼看她良久。她被我盯得发毛,倒吸一口凉气:“这双桃花眼——” 我冲她嫣然一笑:“不错,这是一双妖怪的桃花眼。这双眼很怪异,能看到你以后的日子呢。婶子,不蛮你说,你这辈子别说儿子命,就算闺女命都没有。可惜土鱼叔既有儿子命也有闺女命。你跟土鱼叔是夫妻,怎么会他有儿女命你没有呢?” 土鱼媳妇听我又提到她的命门——没有儿女命,几乎柳眉倒竖,差点爆发;等到听我又说土鱼叔却有儿女命,不由被我牵着情绪走,急急地追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似乎凝神想了一会儿,对着展开一个慢吞吞的笑容,接着说:“当然是他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你这辈子不能做那孩子的娘,享不到那孩子的福。你会很郁闷,你活不到老就郁闷而死。” 那是我被欺辱得忍无可忍之后第一次按照她们对我的设定角色进行的预演,发出的咒语。哪一个时刻,我已经被屈辱和仇恨深深地控制,隔了这些年,我以为我忘却了,可今日被小鱼儿一提起,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伤痛居然喷薄而出。 “若命运能让我再遇到张大娘一家的任何人,我一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喃喃地说,“若命运再让我遇到土鱼媳妇,我一定送给土鱼叔一个能生养的女人,让我对土鱼媳妇的咒语成真。我将看着她被嫉妒折磨得日夜不宁,我将看着她发疯至狂!这也许将是我最快意的报复。” 我的脸上带着一丝邪恶的笑。我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蓝天,沉入遐想。 小鱼儿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但是他能感受到我语气中的恨意。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吹着我的耳根,已经放松的身体再次发抖。 他咬牙道:“姐姐,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用力地夹一下那马。那马得得地加快了速度。耳边的风声越来越紧,四周的房舍树木飞快地掠过。我虽然已经会骑马,但是跑这么快却是从未有过的。我当即吓得大叫:“小鱼儿,不要这么快,我要摔下去的!” 小鱼儿道:“姐姐你放心,有小鱼儿在你绝不会摔下去的。姐姐相信我!” “姐姐你听我教你怎么做。” 我跟随着他的指令,随着马跑的频率调整自己的姿势。两圈之后,渐渐放下心来。小鱼儿在我耳边清晰但还,缓慢地说:“公主要诛杀薛怀义。陛下默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 寿昌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正月十六以后的外朝与宫廷,都充满了各种猜测与各种的窃窃私语。明堂的大火引发的谣言在私底下流传着。一种当然认为是对牝鸡司晨的天报,另外一种都把纵火的真凶指向薛怀义。对于薛怀义一再二二再三地冒犯女皇陛下,而女皇陛下始终采取不理不睬亦不处置的态度,所有的人都迷惑不解。 于是有人说,女皇陛下历经太宗、高宗与薛怀义三个男人,与薛怀义于男女私情上比太宗皇帝时间还久,对他是有一定情分的,只怕他再怎么过分,再怎么胡作非为也不会处罚他。也有人说,这一次薛怀义恐怕摸到了女皇陛下的逆鳞,在劫难逃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公主在宫中陪了女皇陛下三日,三日后她出宫回家,宫里宫外再无动静。 应天门内的废墟被竹篾围了起来。清理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中。西苑令杜宣上表要求在西苑广种药草,并就预算与收益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同时他还要求将应天门废墟的垃圾运至西苑做肥料,等开春配合药草的种植。 女皇陛下在一堆弹劾武氏兄弟,弹劾来俊臣以及薛怀义的表章中看到这么一篇有建设性的“可行性报告”,十分愉悦,立刻照准并给予赏赐,称其为“其位虽微,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在其位某其政为朝廷分忧”。 因为我参与了这个计划,女皇陛下跟我们各官升半品,我成为正七品供奉,杜宣则被升为从五品。 我的升迁完全在意料之外。宫里立刻被贺喜的人塞满了。悠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赏钱短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急着,一个女皇陛下宫里的小内官拿了硕大的一个粗麻布袋子过来,对着接待他的春雨说:“这是武侍卫托在下给何大夫送来的,只怕何大夫要急用。” 春雨一声“佛祖”,差点抱住小内官喜极而泣。她接过袋子从里面抓了一小把塞给那个小内官说:“辛苦辛苦,小哥也沾沾喜气。”接着跑进内殿使人将悠兰叫进去,将一袋子铜钱给她。 那一晚等客人都走了之后,春雨与悠兰两个,像唱双簧一样在我左右,左一个阿忠侍卫,右一个阿忠哥哥地对着我调侃。 这个说:“哎哟,这个哥哥真心体贴,连赏钱都替妹妹提前想到了!换成寿春王殿下,能想得这么周全吗?” 那个回应:“你说什么呢?如果咱们的何大夫能称为寿春王妃,还要这一袋子铜钱吗?府上的铜钱恐怕是一缸一缸的!” 这个又说:“切,那能一样吗?库房里的铜钱再多,手头上没有东西打赏也不成呀!没的守着一缸一缸的铜钱让人骂小气鬼。” 那个拖着长腔道:“也是,一个男人不在于有多少钱,在于有钱的时候想不想到你,有一百文又愿意给你花几文!” 我跳起来去捉春雨。我已经摸清路数,同时不能追打两个敌人,只能一次集中火力攻一个。 春雨笑着跳开,拉开殿门跑了出去。 转眼二月,宫中内学堂早就开学。女皇陛下旨令皇嗣殿下的寿昌郡主、荆山郡主与淮阳郡主入内学堂读书。为了读书方便,令这三姐妹也居于宫中,每十日休沐之际可回皇嗣府省亲。 私下无人时,悠兰笑道:“女大十八变。定然是除夕家宴以及蹴鞠赛事上陛下见到几个年长的郡主出落得如花似玉,温柔可人,顿生爱孙之心,招她们入宫读书伴驾。” 同为郡主,这三位来自皇嗣府的郡主比任何宫中其他郡主更名正言顺,可是皇嗣殿下家教甚好,几位郡主谦恭有礼,温文端庄,无论待惜福郡主还是待西门雀与我,都一样和蔼,笑语嫣然。甚至对春雨也一口一个春雨姐姐,把春雨吓得连连后退,十分惶恐:“三位殿下不要这么叫奴婢,奴婢实在惶恐!” 因为她们是寿春王与临淄王的亲妹,惜福郡主待她们也十分友好,第一天课后就请她们连同我和西门雀同去她的宫中玩耍。以后隔三岔五便在小校场骑马,去我宫里看暖棚里的草药,甚至请了旨去上阳宫看洛水。女皇陛下欣慰地道:“好,好。女孩子们这么和睦,是好事,朕岂有不允之理?惜福你年长,要多关照妹妹们,阿草,你虽年小却比她们这些贵女更懂事,通人情,她们若有行为逾规,你要及时柬劝,不可因为她们身份品级都高于你而不敢说。” 惜福撒娇道:“皇姑祖母真是唠叨!”她知道在一些细微家事上陛下极喜小女孩撒娇,时不时有意为之,却十分知道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场合以及合适的时间。 我连忙行礼道:“各位郡主贵女都贤淑端方,阿草自愧不如。” 西门雀向我射来憎恨鄙夷的目光。憎恨是因为女皇陛下只叮嘱我和惜福郡主照拂三位新入宫的郡主,鄙夷是觉得我的自谦虚情假意,并非出自真心。 寿昌郡主是寿春王的同母妹,皇嗣长女兼嫡女,血统高贵,仪态端庄,对妹妹们极为友爱,颇有皇嗣殿下与寿春王殿下之风。在上阳宫,重游丽春殿时,她笑道:“这丽春殿白天与晚上是那么不同。” 荆山郡主年纪略小,却要活泼得多:“这大殿看上去并不是很大,却能在除夕之夜容下那么多人!” 淮阳郡主年纪更小,性子比较羞涩,只是东张西望,轻易不发表意见。 我们特地去走那闻名宫内外的沿河长廊。这个长廊一边向洛水敞开视野,另一边去远远地有片竹林,竹林的外边,间或地种着梅花。因为洛水两岸风大气温稍低,上阳宫的梅花开得比五王府内的梅花迟,此时正怒放着,红白相间,衬着绿色的竹林,煞是好看。 荆山郡主指指点点地说:“大姊,这梅花真好看,好想折一枝回去插瓶!” 寿昌郡主道:“我们又没带瓶,又无拿剪,空手折梅,力气小了折不下来,力气大了抖落花瓣,多刹风景!且等日后带了剪刀过来再说。” 荆山郡主撅着嘴说:“我就知道,但凡我要做什么事,你总能找出理由反对!今天不折,我们何时才能来上阳宫?莫非等花儿都谢时来折这光秃秃的树枝么?” 西门雀在旁边撇嘴道:“这个容易!这位何大夫如今三天两头往西苑跑,那西苑令最会拍她马屁。你拍好何大夫的马屁,让她帮你讨,哪怕把整株梅花树都砍了,树枝给你插瓶,树干给你当柴烧都是容易的。” 她说得阴阳怪气,,三位李氏郡主对她不甚熟悉,不解其意,惜福郡主却皱了皱眉道:“又何必那么费事?西苑梅花虽好,可是从那边以马车运过来难免颠簸,倒没得把花瓣都颠散了。御花园的瑶光殿那一片有几株梅花树长得十分肥大,其花红若云霞,粉若桃花,黄如石蜡,十分好看。等明后日带了剪刀花瓶去那里剪岂不两全其美?那里九州池里水都是现成的。” 三位新郡主曾为公主的时候年纪尚小,宫中住着一位威严的太后,当时名为皇帝的皇嗣殿下为人谨慎,对子女管教颇严,怕他们在外闯祸,不令他们乱跑乱动乱串门。只有寿昌郡主对九洲池与瑶光殿稍有记忆,闻言做恍然状道:“是的,瑶光殿确实是个赏梅的好去处,想插瓶的话过两日我们去瑶光殿好了。好可以令人在那里摆些果品,且饮茶且赏梅岂不更妙?” 荆山郡主拍手笑道:“好呀好呀!若明儿天好,不如就在明日午后去!” 惜福郡主与寿昌郡主对着行了个平礼,异口同声地问:“何如?”两个人相视而笑,掩袖道:“既如此,不如明日。” 渐渐地我们走到长廊尽头。从这个点望向洛水,天津桥遥遥在目。桥的那一端便是忙,忙忙碌碌为生活奔波的百姓,洛水之中,也有忙碌的商船、客船以及各种小舟来来往往。 寿昌郡主道:“听说天津桥的那一侧有码头,码头南边便是南市,怎么看不到?” 惜福郡主道:“南市离天津桥还远呢。天津桥连着皇城门,若挨着码头,那还了得?” 说着她指了指临风阁道:“此处风大,不如我们进了阁子开了南窗看,那才尽兴。” 于是我们都进了阁子坐下。侍女们赶紧去就近的宫里提了热水泡茶,摆上随身带的点心,我们且吃着茶和点心且看洛水的风景。 “你们倒会寻欢作乐,也不叫我一声!”随着一身门开的声音,高阳王武崇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都回头往门口看,只见武崇训一身锦袍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小内监,手提一只小小炭炉,炭炉上盖着盖子,另外两个小内监则手提炉架和银壶。那几个内监将炭炉放好,揭开盖子,支上炉架,将银壶置于炭火之上烧煮。 “妹妹们早跟我打声招呼,这些宫人们也不会如此招呼不周!”武崇训也不见外,命宫人们在惜福郡主和寿昌郡主之间安置了一只袖墩,一屁股坐上去。 惜福郡主冷笑道:“你如今是大忙人,这上阳宫自去年十月皇姑祖母便让你管,你照顾不周倒还埋怨我们!” “好好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为妹妹们斟茶以谢罪。”说着他站起身来自炉架上取下银壶,将滚热的水注入鎏金的茶壶,手持茶壶再分别为每个人注入茶盏中。 惜福郡主端坐道:“有劳!” 西门雀对着他嫣然一笑,没说什么。 淮阳郡主站起来施礼:“有劳阿训哥哥!” 荆山郡主也欠身施礼:“有劳!” 到我这里,武崇训满面春风地开玩笑:“何大夫,听说你拒了我的大媒,让本王好没面子!” 我赶紧起身行礼:“殿下说笑了!” 武崇训哈哈一笑道:“人家说何大夫礼多,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是各位姐妹花私聚,本王乃不速之客,何必这么拘谨?” 不得不说,这高阳王的花名虽然名动洛京,他本人却并不惹人厌烦。他若惹人厌烦,只怕也难以成为闺门杀手。 寿昌郡主被武崇训留到最后。他低下身子,一边斟茶一边低语:“阿姝妹子除了除夕那夜惊鸿一瞥,长远不见,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月光般皎洁。” 寿昌郡主并未起身,只是虚欠一欠,温和地微笑:“殿下谬赞了。姝儿粗陋,叫大家见笑。” 武崇训将茶壶置于桌上,挨着寿昌公主坐了,笑道:“若妹子粗陋,这满皇宫的女人没有雅致的了。” 这话别人听了还犹可,西门雀听了,脸腮之色涨成紫红,再由紫变白。我和惜福郡主面对面坐着,交换了眼色,心中明白,只怕武崇训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给寿昌郡主拉了仇恨。寿昌郡主大约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不明不白地就有了个仇敌。 如果你领略过寿春王殿下的风姿与气度,只要按照他的模样再想象一个容貌更清丽,气质更贞静的少女,大致不会错。她的贵气不在于傲慢,才华不在于外露,倒真像那阁外的红梅,美丽但不张扬。 武崇训显然被她深深吸引。他坐在她身边,不住地把点心递到她面前,并指着洛水不住地介绍两岸风光。 “身居洛阳,南市不去领略一下,便不能算帝都之人。且不说来自全国各地的风物吃食,就说那半条街的胡人商贾,棕发碧眼的胡姬,以及胡姬的歌舞,也是值得一看的。” 寿昌郡主微笑道:“你们这些男人便可以到处跑,领略世上风土,考察民情,对我们这些闺中女儿,父亲只要求我们学习琴棋书画,修身养性。” 荆山郡主却来了兴致:“啊呀,这么多好玩的务事,什么时候求皇祖母准许我们出去看看嘛。”显然她知道求皇嗣殿下是没用的,求求女皇陛下,也许哪天陛下心血来潮,一高兴便准了。 武崇训笑道:“你对阿训哥哥好一点,阿训哥哥哪天设法带你们出去玩耍!” 荆山郡主还要说什么,寿昌郡主暗中撇了她一眼,吓得她忙以袖掩口,修饰地傻笑一下,低下头去。寿昌郡主接着妹子的话笑道:“多谢表哥。哪日若能请了旨意,还要承表哥关照。” 说着她起身走到北窗边,将窗扇打开向外眺望。这阁子几乎是上阳宫最高处,由此能俯瞰上阳宫全貌。武崇训立刻跟过去在他身边指指点点,给她介绍整个上阳宫的构造。 “上阳宫不同于宫里的地方在于,宫里的的格局功能分明,外围是大臣们上朝的地方,内寝是皇上与宗室居住的地方,御花园又是宫内人玩耍的地方,泾渭分明。这上阳宫这个宫院就是一座园林,每一处殿宇楼台都处于风景花木或湖水之间,人在景中住,景在人门前,倒是个极好的修身养性之所。” 寿昌郡主还没说什么,西门雀在旁冷笑道:“修身养性?我看你倒常来上阳宫,也没把自己的性子养好!” 武崇训哈哈笑道:“阿雀妹妹,难道哥哥我的性子还不好吗?你看我什么时候惹你生气过?” 他亲昵却不乏公事公办的态度,倒令西门雀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脸再一次涨得通红。 武崇训又转身立于寿昌郡主身旁,细细地为他讲解各宫的妙处。寿昌公主执着坡下竹林另一面露出的屋角问:“那下面的几栋屋子倒有趣,但是若竹子种在屋前,开门见绿,岂不更雅致?” 武崇训摇头道:“使不得。妹妹只想风雅,岂不知那竹子是生长极快,长得极高之物,长得太高会遮住日阳,让那屋子变得阴冷,是以请钦天监算了角度,只在西边种了几杆以遮住夏日的西晒。为了让竹林不要扩大,每年春天还要宫人将周围的笋全挖光。” 刚才一路走来,我已经把这一片的方位大致了解。寿昌郡主与武崇训所说的那一处宫殿,便是除夕夜武崇训与西门雀私通之地。我条件反射般地看向西门雀,西门雀对我射来怀疑的目光。他随后把目光投向寿昌郡主与武崇训的背影,眼睛愤恨地能滴出血来。 我立刻恨死自己为什么要投出那多事的一眼。她怀疑那晚在门外踩了警铃的人是我了吧! 我冷得打了个哆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 并肩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们还是决定第二天下了学各自回宫用膳再带了瓶子剪刀等用具去九洲池一游,顺便在瑶光殿剪几株梅花插瓶。 那日正是二月初四,再不去看梅花,只怕梅花也要谢了,很快就是桃花开放的季节。 可是我与春雨下了学刚回到宫里,悠兰便对我说:“千金公主今日让人带话过来说等下她与皇上用完膳便过来让姑娘给看视看视,开副药吃。她老觉得近日有些气躁,晚上睡不安稳。” 我吓得呆住:“怎么好劳驾大长公主亲自跑一趟?”悠兰道:“我也是这么说。传话的宫人道大长公主进宫觐见皇上,顺路过来便利些。若要姑娘上门,必得去公主府,多有不便。” 我赶紧催着用膳,唯恐公主驾临时还没用完有失礼数,一边着人去惜福郡主宫里打招呼,告知情由,请她们四人先去瑶光殿,我给公主开完药再赶过去。 那日自上阳宫回来,西门雀面色很不好看,胡乱找个借口推了探梅之约。她不去,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不用提心吊胆地怕她冷不丁冒出什么让人不快的惊人之语了。 我用完午膳刚漱完口,千金公主的銮驾便到了门前。我赶紧率领宫人们在大门口跪接,公主笑嘻嘻地下了步辇,附身一把扶起我道:“何大夫快请起。有劳了!” 要知道千金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异母妹,是高宗皇帝的姑母,也是女皇陛下的姑母辈,在宫里地位崇高,我行大礼总是没错的。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对着公主又施一礼,才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让公主走在前面,我侧身指引。 我把公主让到我的书房。为了迎接公主的驾临,悠兰特地焚了香,细细地准备了水和茶。公主一进去,立刻为公主奉茶。 我把公主让在上座,我坐于下座相陪。悠兰出去,带上殿门。 只一轮茶的功夫,我将配方写出。 千金公主看了方子,问道:“可有大妨?” 差不多整个宫廷,都知道正月十六的大火是薛怀义所为。薛怀义在女皇陛下面前种种恶行由来已久,而这个假和尚真混混,又是千金公主引荐给陛下的;此次发生这样的惊天大案,一场大火若不是发现及时,很可能殃及后宫,后果不堪设想,大长公主若还能安眠,那就非同凡人了。 我原本不懂药理,开药全是天赐神功。但是千金公主的心结我却完全能够揣度,因此笑笑说道:“无妨。大长公主不过是有些小纠结,只要放下,便能身心安泰。” 千金公主看我一眼,沉吟喝茶。 我又道:“陛下是千古难寻的英主,大长公主的忠心日月可鉴。” 千金公主凝神想了一回,对着我笑道:“怪不得皇上说你年纪虽小,却是个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拿了我开的药方告辞。 我与悠兰毕竟毕竟地送她出门。其后我稍作休息,对悠兰道:“春雨和阿柳可在?不如带她们也去逛逛,省得在家里淘气。” 悠兰道:“昨日太平公主进宫留宿宫中,公主的家人早上派人传话让阿柳过去,由公主府的教引姑姑带着学学规矩,毕竟阿柳是公主府的奴婢,不过是寄养在我们宫里。我想着公主的那些宫人们,阿柳一个都不认识,所以刚才用完膳我让春雨陪她过去——” 我愣了一愣,随即道:“也是。阿柳原是公主让我代为管理的。年前她丧母,又临近新年,是以让她多开心开心,年后是要收心教教规矩了。” 悠兰道:“我听着公主那里人的意思是,以后只要公主留宿宫中,便要阿柳过去学规矩,学着服侍。” 我点头道:“也好。在我们宫里,这上上下下的人都疼爱她,到了年纪学不到东西,以后去了公主府也会惹人厌弃,终究对她不好。” 悠兰道:“我陪姑娘去九州池吧。” 于是悠兰交待了几个小内侍和小宫女几句,便将一只布袋和一把锋利的小刀放入袖中款款朝着九州池走去。悠兰道:“九州池再远也在宫中,不至于这么一会儿这梅花就渴死了。剪刀太重,带着多有不便,这把小刀平日里用来削树枝也是够用了。” 悠兰认识九州池,我只去过一两次,都是随着别人走,没有记过路,很是生疏。走到一半的时候,只见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悠兰姐姐,尚衣局的贞娘姑姑托人过来拿上次托姑娘从西苑带过来的那包草药,奴婢们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那包草药宫里没有,是玉娘从外面买了来,刚好我去西苑商议种花之事,顺便给她带过来的,回来就交给悠兰,让她派人给贞娘送过去。至于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悠兰道:“呀,在书房书架的第三层——哎呀,那一处三个盒子,每一个盒子都是药草,搞混了就糟糕了。”她踌躇起来。 我赶紧说:“那姐姐回去自己亲自拿给她们吧!走到这里我已经认路了。” 悠兰看看远处,再看看我,拉过我指点着说:“姑娘你看见那个亭子了吗?那就是九州池最高处望景台。九州池中有三个岛,你从这里过去,最先看到的岛就是瑶光殿,那里有九曲桥可以过去。一过九曲桥就是一片梅花,几位郡主应该在那里赏梅。” 连望景台都看见了,瑶光店还会远吗?并且这几日天气和暖晴好,去那边玩耍的宫人不会少,我立刻觉得胆壮,说道:“姐姐把布袋小刀都给我吧,我能找到。等下回来与郡主们一起,也不用你来接。” 宫中一日都不可无主。我们宫里实际上的主人不是我,是悠兰姐姐。离开她,我们宫里遇到什么事就会立刻陷入瘫痪。 与悠兰分手,我倒是没遇到什么麻烦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很快看到九州池的一角清波。但是另我惊异的是,这么好的太阳,这么和暖的天气,甚至没有一丝风,这条路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难道都在家里午睡不成? 这个时代的人都起得早,是以午膳用得早,大多数人都有午睡的习惯。但也有些年纪小精力充沛的宫主或者宫人们不喜午睡,用完午膳喜欢出门消食,或者到别的宫苑串串门,下下棋,做做针线或者到御花园逛一逛。可以说,只要天好,御花园总能有一些人,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一个人也不见。 怕郡主们久等,我也没多想,匆匆地往九州池走,那汪青青的水波越来越近,瑶光殿隔着九曲桥已经遥遥在望。 那一片梅花果然开得灿烂。再晚来几天,只怕这花真要谢了。 我匆匆地走上九曲桥,在梅林中寻找。哪里有郡主们的影子?我又往后面的那片梅林走,也不见她们的踪影。莫非她们已经赏完梅,在殿内休息?我轻轻地推开殿门,呼唤:“郡主?郡主?你们在么?” 忽然一只手握住我的嘴巴,把我拖进里殿。我顿时魂飞魄散!这皇宫不管怎么说一向安全,怎么会有贼人出入?我想开口尖叫,我想高呼救命,无奈嘴巴被紧紧捂住,出声不得。 “唔,唔——”我挣扎着。 那是个魁梧有力的人。那殿内有一条案,案后有一把舒适的交椅,他把我轻轻地放在交椅上,把头凑到我的眼前,手依然捂着我的嘴巴。 是阿忠侍卫!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他用另外一只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松开了握着我的嘴巴的那只大手。 “你,你怎么在这里?”我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问。 阿忠侍卫没有回答,只是摇摇手,对着我小声地问:“刚才我们已经着人将附近的闲人都疏散了,你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啊,是这样啊?怪不得我找不到郡主们! 阿忠侍卫不等我回答便叮嘱道:“既然你来了,恐怕来不及出去,你就安安静静地藏在这里不要出声。无论你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有若干声音,一个女人压低着她粗壮的嗓门说:“你们去那里,你们去那里,还有你去那里。你们去后门把风,万一这厮往那边跑了,堵住他!” “是!”一把女人与宫人的声音应令道。 “小鱼儿,让你在前后两个门的不远处放人巡逻,如有人要进来,让他们走开,都布置好了没有?” 小鱼儿的声音道:“回禀夫人,都布置好了,万无一失。” 阿忠侍卫向我再做一个示意,指指殿内另一角的一个大橱,又指指门外,自己走出殿外。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万一有人要进来搜查,让我躲进那个大柜里去。 “见过夫人!”阿忠侍卫的声音。 那个压低的粗壮女声道:“阿忠侍卫,可是你在里面么?情况有异么?” 阿忠侍卫道:“没有什么异常。在下方才进来前已经在四周巡视一圈,也无异常。” 那夫人似乎很满意,说道:“这薛怀义身怀武艺,力气极大,今日虽然宫中集结了百数人,只怕还是不敌这厮。阿忠你且藏在里面,若外面实在不支,你听我号令后边出来,用最快的方式结果了这厮,不要拖延。多拖一刻危险便多一分。” 阿忠侍卫抱拳施礼:“在下维夫人之命是从!” 那夫人道:“好吧,你且去殿里候着,时刻警醒。” 阿忠侍卫应道:“在下遵命!”他又回到殿中。 我在里面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这么晴暖的天气,我一路过来碰不到一个闲逛的人,原来人都被找借口驱散了。陛下真的下了决心,要诛杀薛怀义!就在今天,就在此时! 那日在小校场,小鱼儿与我骑在马上得得地绕着小校场跑马,他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公主要诛杀薛怀义。陛下默许了。” 原来这半个月来,太平公主都在自己的公主府里筹备这件事。昨日入宫留宿,便是为了今日的一举成功?那么外面的那个粗声夫人,定是公主的乳母张夫人。 这样的事,一定要心腹中的心腹才可以信赖,是以阿忠侍卫在里面做最后的接应,万一那百多个粗壮宫人都不能诛杀薛怀义,阿忠侍卫便要出手做最后的了结。 这时一个小内侍的声音由远而近,急急地低声说道:“来了来了,已经进了大门,要过九曲桥了!” 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霎时变得寂静。阿忠侍卫拉着我躲在窗旁的墙角,屏住呼吸。他手按着佩剑,眉头紧皱,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外面的声音。我站立在他的身边,心脏狂跳,双膝颤抖,手脚冰凉。他似乎感觉到我在发抖,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刹那间,一股暖流从他的手掌流向我的手掌,沿着胳膊流往心脏的方向。说来也怪,只在一瞬间,我的心便不那么激烈地跳动了,双腿也不抖了。 他对着我一笑,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那眼神,比外面的蓝天还要晴和温暖,一下子能穿透眼睛,晒到心底。 自去年从五王府回宫,我们各自准备新年,忙忙碌碌,虽有偶尔的见面,都是惊鸿一瞥,没有时间交谈。今天这样近距离地挨着站在一起,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他温暖的大手握着我冰凉的小手,一时间,我忘了今夕何夕。 “你说陛下在瑶光殿等我?陛下为何不在长生院见我?”薛怀义那粗俗的声音在外响起。我顿时一个激灵! “哎哟,薛大人,这不瑶光殿清净吗?陛下说了,长生院人多眼杂,闹哄哄的,她想在一个静静的地方,只和薛大人共饮一杯,赏赏梅,叙叙旧,不让人干扰。”一个内侍的声音讨好地说。 薛怀义哈哈大笑道:“她是觉得冷落了我那些日子,主动找我不好意思了吧?其实床头打架床尾和,小两口吵架不记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天下夫妻不都这样吗?” 天下夫妻?天哪,这薛怀义该有多狂妄?女皇陛下承认的夫君只有高宗皇帝,他薛怀义是什么东西敢与陛下称为夫妻?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急着找死的。 我明白女皇陛下每天坐在火上的感觉。看来这个狂妄的混混是非除掉不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 瑶光殿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转头仰望阿忠,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知道他与我一样由衷地热爱女皇陛下,崇拜女皇陛下,无条件地忠诚于女皇陛下。无论什么事,只要是不利于女皇陛下的,他都会质疑;只要是女皇陛下吩咐的,他都会一丝不苟地照办。薛怀义如此毫无顾忌地宣扬他与陛下的亲密关系,甚至僭越地自称与陛下是“夫妻”,这让阿忠侍卫有忍无可忍的感觉。 他松了我的手,紧握住剑鞘,浑身绷紧,随时有可能像一支箭一样射出内殿。 忽然外面响起“哎呀”一声,什么东西似乎在一边横冲直撞,一边愤怒地嘶吼:“你们好大的胆子,老子可是敕封的右卫辅国大将军!” 话还没说完,一阵阵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朝着那个叫唤的声音跑过去,接着便是一阵阵地棍棒敲打的声音。那张夫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这厮今日倒想起谁封的你大将军了。你无法无天,屡次冒犯天颜,居然敢与圣上比驾齐肩!你可知道,圣上既然可以封你,也可以夺了你的封,杀了你!” 薛怀义挣扎着叫嚷:“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连公主都要尊称我一声叔父,你这个奴婢敢对我如何?你一定是假传圣旨!皇上知道你杀我,定不饶你!皇上怎么舍得杀我?这世上只有我才能让那个老娘们爽上天!!哈哈哈!” 我可以想象张夫人能气成什么样子,因为我已经被这些话羞红了脸。阿忠侍卫的脸已经变成猪肝色,握剑的手更是青筋暴露。 张夫人在外面气得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不论!” 紧接着又是一阵棍棒声,薛怀义惨叫一声,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他呻吟着叫:“夫人莫打,我知错了。哎哟,奶奶,姐姐,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张夫人冷笑道:“知错了?赐你姓薛,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你可知道你姓什么?” “在下姓,姓薛。。。。。。” “给我打!” 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棍棒声。 “唉哟,奶奶们,我错了,我错了,我姓冯!” 棍棒声渐渐停止。 “火烧明堂的可是你这个贼秃?” “哎哟,是在下!是在下!啊哟!!” “你为何要火烧明堂?明堂是你自己督造的,花了多少钱你不晓得?” “我,我费了那么多心机,在明堂地下做了机关,在无遮大会上做成佛祖升天的样子,还用牛血画了巨大的佛像悬挂在应天门,只想博皇上一句赞扬,可是皇上对我理都不理,我气不忿,一时屎尿冲头,便烧了明堂。我知错了。张夫人,张姐姐,张奶奶,求你跟皇上说说,我知错了!” 张夫人冷笑道:“你知错了?皇上给了你多少机会?你这厮毫无感激之心,以致能有今日,已经晚了!你们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不知道好歹的贼秃!” 话音刚落,棍棒齐发,薛怀义的呻吟声再一次变成嚎叫声,继而变成惨叫声,而后又变成呻吟声,再到无声无息。 一代白马寺主持,右卫辅国大将军,鄂国公就此了结了他嚣张跋扈的一声?他曾经被赐可以走马内宫,曾经有宰相为他牵马,魏王梁王为他扶蹬,是何等的风光!也许他到死才明白,在这神州大地,在这威严的皇宫里,究竟谁是最高主宰!这个人可以给他无上的荣誉,可以给他荣华富贵,一夜之间,也可以把这些统统收走——不止如此,还索了他的性命。 成也萧何败萧何,奈何他不是萧何! “死了?”张夫人似乎还不相信。 阿忠似乎开始紧张起来。他想了一想,示意我跟他走到后窗,轻轻打开后窗,不容我反应过来,拦腰拎起我送至窗外,再关上窗。 “已经死了!”有人回禀张夫人。 张夫人道:“准备好的麻袋呢?快去找来把他放进去。另外,把准备好的宫车赶过来装上车。你们且去殿内,把最外面带血的罩衫脱下来装进麻袋里,等下一起拖出去一把火烧了。” 我躲在殿外的屋角往外偷偷张望,只见阿忠侍卫走了过去,拱手道:“各位辛苦了,且进殿去更衣吧!” 张夫人点点头道:“阿忠你再验看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我们去去更衣就来。” 阿忠道:“小鱼儿跟我一起把他装入麻袋。” 于是这些宫人分成两拨进了瑶光殿,侍女们在西殿更衣,内侍们在东殿更衣。我趁着这些人不注意,一溜烟躲进靠近九曲桥边的迎春花丛里。 瑶光殿附近不仅仅种着梅花树,还种了竹林,竹林外又遍植迎春花。今年天气和暖,迎春花开得一片一片,黄花间着嫩叶,嫩叶间着黄花,如瀑布般地倾泻。我爬在花丛里,找了间隔大的空间往外看,把阿忠侍卫和小鱼儿看得格外清晰。 薛怀义倒下的地方是一棵大树,当他路过这课大树的时候,一张巨网从树上罩下,他便成了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他挣扎着拳打脚踢,两边力气大的内侍拉紧绳索将网收紧,他被绊倒,于是宫人女侍一拥而上,乱棍打下。 那些女侍都是太平公主从自己府里找来的大力粗壮奴婢。也许这些日子阿忠侍卫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去公主府训练这些女侍。 此时阿忠侍卫搬动薛怀义的尸体,小鱼儿拿着麻袋自脚往头上套。忽然小鱼儿说道:“我好像看见他抽了一下!” 阿忠侍卫立刻将尸体放下,仔细查看。小鱼儿自旁边捡起一支粗大的棍棒说道:“武将军,劳驾您让一下。” 阿忠侍卫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小鱼儿上前仔细查看薛怀义,腾出一只手掐了掐薛怀义的面皮,大约是他果然抽搐了一下,小鱼儿站起来,目露凶光,将那粗粗的棍棒高高举起,对着薛怀义的脑袋砸了下去。 红色的白色的浆状液体喷了小鱼儿一脸。我闭上眼睛,脑海深处埋藏的记忆瞬间奔涌。许盛业那被母亲砍得红白满地的脑袋,圆睁的眼睛在我眼前不停地浮现。我感到内心深处一阵阵地恶心。我捂住嘴巴,用手压住胃的位置,匍匐在地。 我想我失去了意识。我不知道时间的流动,我不知道我身在何方。等我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暮色已经四合。我听见阿忠侍卫在轻轻地唤我:“阿草,阿草,你在哪里?” 我尽力地支撑自己,想让自己站起来。我刚刚勉强自己跪在地上,眼前却飘过了小鱼儿被喷了浓浓的红白色的脸。我终于没有忍住,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呕出声。我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没有东西可吐,吐到喉咙抽了筋。 阿忠侍卫寻着声音找到我,小声地惊呼:“天,你怎么在这里?”他试图拉我起来,我如同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还不停地恶心着。我的头发撒乱,我的衣服被迎春花的花枝扯了几个洞,我的脸被划出了几道血痕。 “娘,娘。”我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低声叫着,“娘——” 阿忠侍卫只得抱住我离开那摊污秽的呕吐物。他以为我冷,把我复又抱进瑶光殿,一边把我围绕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一边拿出皮水壶喂我喝水。 瑶光殿的地板已经被水清洗了一遍。想必九曲桥的两边也被清水都刷洗过了。九曲桥的下面就是清清的九州池水,足以轻易地洗干净一切痕迹——罪恶的和不罪恶的,仇恨的和不仇恨的,白的红的,血的和泪的,都冲洗得了无痕迹。 喝了水以后我神智渐渐地清醒。我呼出一口气,看着黑暗的四周问道:“我为何在这里?” 阿忠侍卫低声道:“我送了张夫人出宫回来找你,找不到,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谁知悠兰也在到处找你。我让悠兰不要声张,又回到此地找你,谁知你却躲在花丛里。你是在花丛里昏迷了还是一直躲着不敢出来?”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阿忠道:“你是不是被吓昏过去了?还好时间不久,再过一会儿你会被弄僵的。”他把我抱紧,用一双温暖的大手把我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脚太凉了,我还在他的怀里发着抖。他起身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披在我身上,再一次紧紧地围住我,用手掌不断地搓着我的手掌问:“感觉暖一点了么?”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我要回去。我要找悠兰姐姐。”此刻我头脑已经清醒。母亲已经不在,每当我感到恐惧的时候,只有悠兰能让感到安详与宁静。 阿忠道:“好吧,我送你回宫。”他跪在地上将那件外衣给我穿上束紧,将我背在背上,走出瑶光殿,以最快的速度抄着不易碰见人的小路在宫里曲曲折折地绕行着。也许九州池下午的清场让很多人有了不好的预感,也许正是用晚膳的时间,宫内的巷道里没有什么人。我们只遇到了一队巡视的侍卫,阿忠侍卫将我放在一个墙角的阴影里,以高大的身躯遮住我。虽然那些人是他的下属,他还是主动按照规矩出示了腰牌。卫队里的人向他致意之后便走了。 悠兰正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看见我被花枝撕破的衣服,看见我蓬乱的头发,看见我脸上的血痕不由得狐疑,定定地看着阿忠侍卫。 他把阿忠侍卫当成登徒子了吧? 阿忠侍卫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对悠兰说:“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她灌个汤婆子,她一直在抖,手脚冰凉!” 悠兰如梦方醒,立刻吩咐人去灌热水,自己让开道路,由阿忠侍卫将我抱进寝殿放在床上。悠兰赶紧让人帮我更衣,将我送进被窝。她跟着阿忠侍卫走到外殿,急急地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下午好好的人过去,变成这个样子出来?” 阿忠侍卫左右看看。悠兰忙让左右退下。阿忠侍卫压低声音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悠兰以手握嘴,吓得眼睛瞪圆却不敢出声。 阿忠侍卫道:“这件事千万要烂在肚子里,不要声张。你不知道这件事。你也不要问你们姑娘。若有人说起你们姑娘在场,你要说不知道。这件事若能藏得住便藏着,若藏不住,她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应对。但是悠兰,你不知道这件事。” 悠兰想了一想,感激地说:“多谢阿忠侍卫提点!我刚才差点以为你把姑娘怎么样了!”说着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阿忠此时才想起刚进门时悠兰表情的含义。他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我也该走了。还要出去办些事情,不能耽误。”说着他告辞。 悠兰还想送他出门,一个小宫女却出来说我不住地要找悠兰。阿忠侍卫道:“你先去看你们姑娘吧。刚才她不住地叫唤着要找你。” 悠兰都不及对他表示示意便急匆匆地进入内寝,直奔我的床头,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安慰:“悠兰在这里。不娘不怕,悠兰在这里。” 我紧紧地抱着她,身子还在不断地发抖。她命躺下,她躺在我的外侧,隔着锦被紧紧地拥着我说:“姑娘不怕,悠兰在这里。” 一个小宫女捧来一碗粥道:“这粥凉了一下,刚好入口。” 那粥是白白的颜色,里面点缀了几条胡萝卜丝。我一看见这样的颜色,眼前便晃动着小鱼儿那喷满浓浆的脸。我猛地起身推开悠兰,对着床踏脚一阵阵地干呕。 干呕,是因为我胃里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呕出来了。 悠兰吓坏了:“姑娘莫非在外面吃了风受了寒,得了风寒?”说着她挥退小宫女,搓着手问道:“姑娘可饿?姑娘可能吃些什么东西?” 我饿。但是我不想吃东西。我吃不下。 春雨端着一碗蜜水进来道:“既然姑娘吃不下,不如趁着热将这蜜水喝了睡吧!” 悠兰点点头,接过那碗蜜水喂我喝下,漱了口。她扶我躺下,拿着离开。 我拉住她乞怜地说:“悠兰姐姐,不要走。我怕!” 悠兰将碗递给身边的小宫女,在我身边躺下,又隔着锦被抱紧我。 那一夜,我们以这种姿势睡了一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 郁毒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诛杀薛怀义的第二天一大早,白马寺就被果毅都尉王仁皎所带领的皇家禁军左千牛卫控制了。在阿忠侍卫的监督下,所有的僧众被集结在寺内后院并被告知白马寺的前任住持在昨夜蒙佛祖召唤,飞升西方极乐世界。卫兵们抬着蒙了白布的门板走出后门,放在寺后不远处的火葬台上。在卫兵们的监督下,僧人们排成一队围着火葬台一边行走一边诵念慈悲咒,送他们的住持最后一程。这些僧人们对主持的暴毙心存疑虑,怀疑自己好吃好喝横行霸道的日子也到头了。一阵风吹过,掀起白色蒙尸布的一角,蒙尸布的下边露出的不是住持的袈裟,而是一只血色已经发紫的麻袋,这更加深了他们的恐惧。 最后这些僧人的诵经声已经快变成了哭声。等到两个小僧人把几桶油浇入柴堆,火把点燃柴垛,这些僧人们不约而同地跪下哭嚎:“师傅!” 当火葬完成,这些僧人却没有被允许回到寺院,卫军将他们直接押入洛阳府,交给洛阳令来俊臣,要他审一审这些僧人里面有多少人狐假虎威,犯有命案或者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罪案,有多少人可以免罪回寺。 白马寺由外来的住持带着他的徒弟们接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怀义在瑶光殿被太平公主的乳母张夫人带人诱杀一事第二天就在宫里传开了。几位郡主吓得面色如土,而西门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这些,我都不知道了。因为前一天深夜里我开始发烧,不住地叫娘,第二天没有办法去学堂,春雨替我请了假。 为了不让别人起疑,悠兰坚持要春雨去学堂听课,对师傅与众人说我偶感风寒,不甚严重,喷嚏极多,怕过了病气给大家。 而实际上我从深夜到第二天早上一直高烧不退,额头与脖颈滚烫滚烫。悠兰命人打了冷水,一直不顾寒冷地缴布巾放在额头及脖颈上降温。我病得神智不清,自然无法为自己开药。悠兰在我床前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是不是要通报掖庭令请太医来救命。 若太医问起“因何感染风寒”该如何作答?是实话实说还是编个谎话?这是她最顾虑的地方。若昨日她不知我去了哪里,今天一早便会令人上报掖庭令请太医,但偏偏昨日阿忠侍卫交代了来龙去脉,她便犹豫了。 暴露了我是瑶光殿诱杀的见证人,这对我是不是一场大祸,对整个宫里的宫人们是不是一场大祸,是她不敢去赌的。 “娘,娘!”我不住地叫着。 悠兰揭开手巾,觉得那手巾又变热了,便又接过小宫女新缴的换上,不住地叫我:“姑娘,姑娘,你起来喝口水好吗?”她几乎带着哭音。 有个小宫女进来禀报:“郡主们派人来问姑娘的病情。” 悠兰赶紧出外殿客套:“多谢郡主们惦记着,我们姑娘不妨事,只是容易过人,郡主们千金贵体,怕过了病气,还是等好了再见吧!” 刚打发了那个小宫女,小鱼儿又登门拜访。他原不知道我生病,只是因为今天有假要出宫,刚好我也到了放学时间,便过来等我放学问我可有什么要他带回来的。悠兰笑道:“感了风寒,这病容易过人,你改日再来。” 小鱼儿道:“那我隔着帘子问问姐姐可要带些什么。” 悠兰还未及回答,我正好又梦到小鱼儿敲开薛怀义脑袋,被溅了一脸血浆脑浆的那一瞬。而更恐怖的是,忽然之间薛怀义变成了土鱼媳妇,小鱼儿变成了我,我的脸上溅满了土鱼媳妇的脑浆和血浆。我在梦中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啊!娘!娘!” 小鱼儿听得色变。他一掌推开悠兰闯入我的寝殿,看见额头盖着手巾,烧得满脸通红,昏迷不醒的我。 他冲到我床前呼唤:“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见我不答,他转身问在一旁伺候的小宫女,“可为何供奉请了太医?”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跟进来的悠兰一眼,低下头去。 小鱼儿怒问悠兰:“为何不请太医?这样烧下去她会死的!” 悠兰越发没了主张。小鱼儿站起来往外冲:“我去找掖庭令——” 悠兰赶紧站起来拉住他走到一边,低声道:“昨日从瑶光殿回来才变成这样——”“ 瑶光殿?”小鱼儿忽然一个哆嗦,望向悠兰。他低头思索片刻,才说,“学堂里想必请了假,宫里这些人,悠兰姐姐能保证个个嘴紧?万一今天下午烧还退不了,出了事,不是还要追究起来?不是更显得做贼心虚?姐姐倒是还要派人正大光明地禀报掖庭令,这时节生病的人极多,太医也不见得会细问。” 悠兰是当局者迷,小鱼儿是旁观者清。她细想想小鱼儿说得也在理,连忙派了一个小内侍去掖庭令那里报备并请太医。 小鱼儿道:“春雨不去恐怕他们不上心,我跟着走一趟吧。” 不久太医来了,把脉之后道:“最近几日大家过节过得都疲累些,感染风寒的极多,但像何供奉这么凶险的还真不多。似乎何供奉是感了风寒,又有事郁结于心,体内之毒排不出来。为今之计,要先让她把这郁结之毒发散出来才好。” 悠兰道:“大人说的是。今早想着喂姑娘喝些热汤发汗,但是姑娘昏迷不醒,只是喂不进,又把地龙的火烧热,多盖被子,也无济于事。”太医道:“你怎可妄为!何大夫身上这么热,都是干热,你再多盖被,她体温越来越高,会烧坏脑子!” 悠兰脸都绿了,急得淌汗:“这,这可如何是好!”眼泪滚滚而下,“万一姑娘有个长短,岂不是我害了她?” 太医道:“我这里有一剂药粉,你想办法给她灌下。这药粉吃下后一个时辰,她会得有些好转。只是,”太医沉吟地站起来。 “只是什么?”悠兰急问。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这一个时辰内你要不断以冷手巾敷额家。另外,不要盖这么多,换条薄被,隔一段时间掀起被子扇一扇通风散热。准备好便桶,她一醒来立刻会要。” 悠兰一一点头答应。悠兰将那黑粉以水化开喂我吃下。果然一个时辰之后我被腹痛惊醒。悠兰扶着我坐在便桶上,我一边腹泻,一边出了一身汗,烧退了。 见我额头不断有汗渗出,悠兰高兴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她喜极而泣。 从昨晚到今日下午,我只喝过一碗蜜水,此时烧一退,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悠兰把我扶上床,一叠声地命人去拿粥和咸菜。春雨早已放学回宫,听得悠兰叫,连忙用托盘拿了粥和小菜过来。 小鱼儿已经回去,阿忠侍卫了却了薛怀义烧化之事,回宫复命,特地绕道先过来看我。 我刚刚躺回床上,有气无力地等着吃粥。 春雨说:“忙了这么半天,都忘了教阿柳认字,我去也。”她啥时候这么好为人师了? 悠兰道:“阿忠侍卫来得刚好,你且帮我把这碗粥给姑娘喂下去。马上要换季了,姑娘的春天穿的衣服我还没打点出来,尚衣局要做的官服也赶紧送去尺寸。”她也找借口遁了。 自从上次从阿柳嘴里得知阿忠侍卫送我一支金钗,她们似乎找一切机会让我与阿忠侍卫独处。这份刻意,让我顿感羞涩。 阿忠侍卫也是不知该讲手脚放于何处,半天看着我的眼睛只管盯着那碗粥,才想起将它端起来坐在我榻前的绣墩上,笨手笨脚地拿起调羹,舀起一调羹的粥递到我嘴边。 我赶紧伸出手道:“让我自己来吧。” 他松出一口气,赶紧将调羹放进碗里递给我。经过一天的高烧,我身体极度虚弱,拿着粥碗的手居然是抖个不停,几乎洒在被上。他又赶紧接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两口粥下肚,晕眩的症状得到了改善。我舒出一口气。他问道:“烧退了?” 我点点头。 他又说:“必是昨天下午你在迎春花丛中昏迷的那段时辰着了凉,受了风寒。” 其实不仅如此,我还受了惊吓,噩梦连连,郁结于心。 我一口一口,就着他的手将那碗粥喝光,垂下眼睛。他将碗放进托盘,停了半日才问我:“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再抬眼,忍不住问他:“若当时小鱼儿不出手,你也会将薛怀义诛杀,是吗?” 阿忠侍卫想都没想,点头道:“是。我必须杀了他。这是陛下的谕旨。” 作为女皇陛下忠心不二的臣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奉旨办差,陛下让他杀谁他必须杀谁。如果陛下让他杀了自己,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遵旨。 我低头沉默。我想这也是我的命运。当我面临这种境遇的时候,也是没有选择的。 “但是我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了断。”阿忠侍卫接着补充。他是佩剑侍卫,可以一剑穿心让被杀者的痛苦缩到最短。 这也许是他所能给予的最高的慈悲。 我将怎样报复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呢?那一日我在小校场的马背上对小鱼儿说:“若命运再让我遇到土鱼媳妇,我一定送给土鱼叔一个能生养的女人,让我对土鱼媳妇的咒语成真。我将看着她被嫉妒折磨得日夜不宁,我将看着她发疯至狂!这也许将是我最快意的报复。” 可是,为什么在梦中我会像小鱼儿那样敲碎土鱼媳妇的头?难道我对于土鱼媳妇的仇恨,已经超过了我自己的想象?给她找个情敌,让她在精神折磨中慢慢地死去,与一下子结果了她,哪一样是对她更残忍的报复? “想什么呢?”阿忠侍卫轻声问我,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又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比较一下。“似乎烧真的退了。你且休息几日,我还要去皇上那里复命,改天再来看你。”他站起来要走,似乎又有些不舍。最终他还是在门口停下,顿了顿说道,“不要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完他匆匆地走了。春雨倒像是竹笋一样,不知道从哪里迅速冒出来,拍着手道:“这碗粥喝下去,比喝药还管用呢!姑娘只怕很快就好了。”说着她扶着我躺下,给我盖上锦被,将那只托盘递给小宫女,令她送出去,再接一盆热水回来,缴了手巾替我擦身,又换一件干爽的绢衣。 在擦完身之后,她还仔细地拿出一盒粉白略带荧蓝色的膏状物,涂抹在我脸腮的划痕上。那可爱的膏子有淡淡的玫瑰香。我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 春雨小声笑道:“上次用红玫瑰蒸出的胭脂膏子很好用,悠兰又从西苑弄了些白玫瑰回来,掺了些我们暖房收的紫蓝花一起捣成汁做得膏子,刚好我拿姑娘做做实验,要用得灵光再多做些送送公主们、郡主们和上官大人,岂不比别的礼物更有体面更拿得出手?” 我整天过得混混沌沌,倒不及她与悠兰这么有条不紊。 我复又躺下。春雨拿了我换下的绢衣退出房间,关了殿门令我睡觉。 “刚才出了许多汗,这衣服都是湿的呢。”她一边走一边嘀咕,声音渐渐地隐没于门外。 也许是我刚喝了热粥又擦了身,身体与灵魂都感到了舒爽。我一下子又进入梦乡。似睡似醒之间,我似乎听到小鱼儿在外面问:“姐姐好了么?” 春雨压低的声音说:“烧退了,刚刚睡,你改日再来吧。” 小鱼儿的声音道:“我来告诉你们一件事——等会儿你跟悠兰姐姐说一声,西门姑娘在皇上面前说姐姐的坏话,好似与瑶光殿有关,你们早做提防,莫要被人算计了去。” 然而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幻,是醒是梦我不能分辨。我想睁眼,但是睁不开,渐渐地陷入沉睡。 这几日我过得凌乱,现实与梦幻之间,我实在不能区分,也不想区分。宫廷的生活太沉重,太累,我已经不堪承受。也许阿忠侍卫是对的。不要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让我睡。睡到地老天荒,睡到永远永远,我不想醒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 应对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睡得香甜,可悠兰与春雨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她们一个拿着我的衣裳,一个拿着阿柳的衣裳在灯下细细地缝着,一边一起消化着白天小鱼儿带来的消息,一边低声地商议着对策。 我临睡前听到的话不是做梦。小鱼儿前来通报,据跟他交好的女皇陛下贴身侍女说,那日学堂放学之后,西门雀去探望皇上,被皇上赐膳,用膳的时候说起瑶光殿之事,女皇陛下沉下脸问她:“你如何知道?” 西门雀压低声音道:“是阿姝说的。昨日阿姝姐妹三个与阿草在瑶光殿赏梅,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她恨我我知道,但是还不至于到要置我于死地的地步,她扯上寿昌郡主三姐妹,完全是因为武崇训那日在上阳宫对寿昌郡主的殷勤讨好得罪了她,惹她嫉妒。虽然李氏宗室在如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毕竟还在宗室之籍,血统高贵,是女皇陛下直系子孙,比西门雀这个一无家世,二无封号的孤女对武崇训更有帮助。而且这些年来,女皇陛下有意频繁用联姻将两家宗室融为一体,如果武崇训要求,寿昌郡主愿意,这两个少年少女结为夫妻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必除之而后快。我,不过是她顺手想捏死的一个蚂蚱。 她把惜福郡主撇开,不知是出于同出武氏一脉的交情,还是觉得惜福太难对付,把她放进敌营有可能会增加变数。 那一日春雨先沉不住气,放下手中的针线建议:“要不我们还是去一趟寿昌郡主宫里,跟郡主合计合计?” 悠兰摇头道:“不好。我听说那一日四位郡主本来是要去瑶光殿的,半路被望风的内侍拦回来了,说里面正在修缮整理,有外面的工匠进来,宫人是不准进去的。四位郡主不甘心,还求了一阵,说剪几株梅花便走。后来一个宫人告诉他们晚些时候会让人把梅花送到各位郡主的宫里,她们也只得怏怏地走了。这些都是有宫人可以作证的。姑娘当时没跟郡主们在一起,若是我们去找寿昌郡主串通,这真的变成假的,假的变成真的,若是被交给不同的人分别审讯,总能审出破绽,到时候再翻供,反而跳进黄河洗不清,坐成死罪;就算不是死罪,也是欺君之罪,这宫里还能待得下么?是你想去浣衣局为奴,还是你想让姑娘去浣衣局为奴?” 春雨犯了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姑娘自入宫以来,谨言慎行,只治病救人,没有害过人,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被人害死?” 悠兰叹道:“姑娘没害过人,难道三位皇家血脉的郡主害过人?可怜这三位郡主还做过几日公主,父亲母亲血统尊贵,却被外姓人,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说害就害,又何曾有天理?” 春雨恨道:“难道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悠兰道:“三位郡主那里我倒觉得不用担心,她们有人证,惜福郡主一直跟她们在一起,也许会为她们辩白。我现在担心的是姑娘如何能脱离干系?那一日她确实不在宫里,无法说明去向。” 春雨道:“三位郡主怎地不用担心?当年皇嗣殿下的刘、窦二妃难道不是被人诬陷?皇上问都不问就治罪;又或者问了,审问之人若被人买通,私下用刑,屈打成招,也要丢命。这件事涉及机密,皇上一定不愿意大肆声张,也许不用审问,私下里麻袋套了乱棍打死,人不知鬼不觉的谁还敢问不成?” 如此一说,似乎我与四位郡主死路一条,再无生理,悠兰也担忧得叹息一声,无法再做什么,放下针线托着腮望着桌上的灯出神。 春雨是个急性子,跺脚道:“人家都快急死了,你只管发呆!” 悠兰道:“你小声点,姑娘好容易睡着了你别吵醒她。可怜她这几日噩梦连连,也没睡个安稳觉。” 春雨道:“今日还有的睡,谁知以后的日子还有没有的睡!”说着眼圈倒红了。 我与她们,原本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只是凭着某种不可知的因缘走在一起,朝夕相处中居然生出了家人般的情谊。这一辈子,我所遇到的不尽是恶人,也有那些好心的善人,比如张大娘一家,比如静慈师徒,比如她们两个,这让我的生命力也有充满阳光的时刻。我从母亲那里,从他们那里得到的爱与温暖,支撑着我心中向善的力量,使我没让仇恨占据心胸,变成一只怪兽。 我阿草何德何能,得遇这样的亲人! 悠兰被春雨的紧张情绪所带动,将指甲放在嘴里咬着,轻声说道:“这事儿还是要跟阿忠侍卫商议。小鱼儿在皇上身边得宠,若真有事,他定然会出手相救;阿忠侍卫是皇上第一信任之人,他说的话也会有分量。春雨,我们只能多给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姑娘了!” 春雨骂道:“西门小鸟这个杂种,若姑娘与我们有个长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有了她,这宫里有多少是非!”停了停她又诅咒道,“她怎么还不死?!” 悠兰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祸从口出!” 那一夜一直到很晚,春雨与悠兰也没商量出什么可行之计,熄灯之后也各自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 我这病来得急去得快。高烧退却之后便已大愈,只是身体虚弱。因着生病的一天只喝了几口粥,第二日一早便饿得大嚼大吞,吓得悠兰说:“姑娘还是慢些吃吧,当心噎着。” 用完早膳,我只在书房里一边学习春雨带回来的功课,一边督促阿柳练字。春雨依旧去学堂听课,带了师傅的作业回来给我做。等到太阳升高,我带着阿柳在院中散步。悠兰与我在暖棚里检点种子,指挥阿柳种在地里,浇上水。阿柳跑前跑后地玩着泥巴,十分乐意做这种差事。 悠兰悄悄地把小鱼儿传来的信息告诉我,我顿时停了手上的活计,怔住了。 我与她何仇何怨,要置我于死地?寿昌郡主三姐妹又与她有多大的仇恨,她要让她们灰飞烟灭?她小小的年纪,怎可如此歹毒?小鱼儿一棒子打得薛怀义脑浆迸裂,那是薛怀义有仇于小鱼儿再先,可是就因为一个花花公子对寿昌郡主的垂涎,她便要置那无辜女孩于万劫不复? 可寿昌郡主并没有对武崇训表现出丝毫的情谊!这西门雀可真是只不可理喻的斗鸡! 小鱼儿与西门雀,哪个更残忍更凶狠? 悠兰见我半天不出声,便小声劝道:“这宫里就是这样,即使我们不害人,也架不住有些小人想害我们。” 我抽出一口冷气道:“为什么?” 悠兰道:“也许不为什么,就是她看你不顺眼;也许姑娘不小心得罪了她而不自知,谁知道呢?我昨夜跟春雨合计了一夜,也没想出什么完全之策。不过还是要跟姑娘提个醒,万一真的有事,姑娘也有个准备。” 我点点头道:“是。” 下完几垅种子,春雨从学堂回来笑着对我说:“啊哟,姑娘可要快点好起来,先生要考试了。今日的功课我赶紧跟姑娘讲讲罢。”说着她与我走进书房,将门关上,把书本打开推到我的面前。 一张字条夹在书本里,显然是惜福郡主的笔迹:“莫要撒谎,只见忠心。” “见”字古时多通“现”字。她的意思显然是示意我,万一女皇陛下问起,要我多表忠心,千万不要撒谎。女皇陛下最恨的就是对她不忠诚的行为,在她面前撒谎是绝大忌讳。 我不动声色地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扔入炭火盆中,看着火苗忽地一声窜出一截又弱下去,脸上无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必惊慌。”坐下来听她传授功课。 午后时分,长生院传来谕旨让我觐见。悠兰替我笼了头发,披上一件太平公主幼时穿的半新不旧的藕色夹袄——其实给我的时候还是九成新的,我整日穿着,多次浆洗后变成现在的模样。我知道悠兰的意思:也许女皇陛下看见这件衣服会想起爱女小时候的样子,对我生出爱怜之情。这样的颜色不张扬,却是暖色系,让人感到平和温柔。 我带着悠兰来到长生院。她照常在门外等候,我单独进去叩见女皇陛下。 女皇陛下在书房里,只有上官大人、太平公主与几个贴身的侍女在侧。我走上前去跪下行礼:“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至高者的声音自头顶上传过来,无喜无悲:“朕听说你昨日生病了,可要紧不要紧?” 陛下没令我平身,我不敢平身,匍匐着答道:“臣前日在瑶光殿昏迷一时,着了风寒,高烧不退,据说甚是凶险。昨日吃了太医的一剂药粉,烧退了,已大愈。” 女皇陛下大约没想到我居然开门见山地提起瑶光殿,很是一愣。我听见她的声音问道:“你去瑶光殿做什么?” 我沉着地说:“臣前几日与四位郡主和西门姑娘同游上阳宫时约定那日去瑶光殿赏梅,顺便各自折些梅枝回来插瓶。” 女皇陛下的声音变得怪异:“哦?这么说你与四位郡主都在瑶光殿?惜福也在吗?” 我又磕一头,答道:“臣没见到四位郡主。” 女皇陛下诧异道:“不是你与她们相约一起赏梅么?”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臣本是说好与几位郡主结伴同游的,不巧下学后得千金大长公主懿旨为公主开平安方。等臣开好方再赶过去,已经找不到几位郡主,所以在里面走迷了路。” 女皇陛下饶有兴味地问道:“这么说,你去的时候几位郡主并不在瑶光殿?” 我如实回答:“臣在里面转来转去,也低声呼唤过她们,未见四位郡主,也未听到回应。” 我感觉女皇陛下与太平公主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听见那个帝国最有权力的女人说:“阿草,你平身,抬起头来。” 我坐直身子,抬头看向那高高的宝座。 太平公主却闲闲地问:“阿草,你因何昏迷?” 我仍然面向宝座缓缓陈述:“臣看见有男人在内侍的陪伴下进来,惊慌之下无处躲藏,钻入迎春花丛中。臣,臣——”我再次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 女皇陛下冷冷地问:“如何?” “臣,臣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看到很多血,让臣想起那个在巴州许家村的风雨之夜,臣母手刃禽兽,满地的红白之物。臣受不住这样的惊吓与痛苦,昏迷了过去。此后臣什么也不知道了。” 即使此时此刻,说到彼时彼景,我也忍不住地恶心,有呕吐的欲望。我脸上痛苦的表情女皇陛下看不到,但是我的惊惧与颤抖,所有的人都能感知。 也许她们都真实地感受到了我的痛苦,一时殿中都沉默了。女皇陛下半天才说:“好好的怎么又磕头了?你且起来好好说话。” 我复又坐直,只是低着头。女皇陛下道:“你抬起头来。” 我抬起了头,满面泪痕。 太平公主问:“阿草,你因何哭泣?” 我深吸一口气道:“臣想起那一段往事,臣母手刃禽兽,却被相邻诬陷,为昏官误判,若不是陛下英明盖世,臣母沉冤何以得雪?臣也将毫无生趣,追随臣母而去。” 太平公主道:“那恶人禽兽不如,你母杀他乃是为民除害。” 我点头道:“世上有许许多多坏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我有些急躁了。女皇陛下冷笑一声,高声喝道:“阿草,你在暗示朕什么?你好大的胆子,敢妄议朝事!”她低声喝道,“阿忠!” 阿忠侍卫自殿外走进来应道:“微臣在!” 女皇陛下下令道:“这个何田田狗胆包天,妄言朝事,犯上作乱,留不得了!” 亲们,木有人写评么?我的心好痛好痛(模仿小蜜说话的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 翻云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霎那间,时间静止了。 我被惊呆,不是陛下对我的降罪,而是她用阿忠侍卫作为处置我的执行。阿忠侍卫只是个侍卫,他的职责是保卫女皇陛下的安危,排除她身边的危险,而我身为宫内命官,即使有罪,也应交给掖庭令审理定罪并处决,跟阿忠侍卫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女皇陛下本人之外,都被这道口谕震得魂飞魄散,不知所以。 一直沉默不语的上官大人起身走到陛下御前跪倒,匍匐下去叩首为我求情道:“陛下,何大人冒犯天颜,其罪当诛,但是念其年幼无知,又来自乡野,兼自幼失诂,乏人教导,其情可悯;吾皇乃米勒转世,有好生之德,何大夫天生异廪,在宫中治病救人,从无推诿,深得陛下真传。陛下一向爱惜人才,凡有殊才者,不拘一格,择优录用,为国效力,造福苍生。何大夫人虽略粗,却犹如璞玉,可琢可磨,陛下若惜其才,恕其错,尽其用,定能在一世英名上再添一笔。”说完她又磕头在地,附身不起。 女皇陛下看看上官大人,再看看我,脸色阴晴不定。停了半晌,她转头对阿忠侍卫道:“阿忠,你是没听到真的旨意吗?” 阿忠侍卫单腿跪地应了一声“陛下”,便又进入痴呆状态。 女皇陛下大怒,呵斥道:“难道你也想犯上作乱不成?” 阿忠侍卫低头道:“微臣不敢!” 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太平公主此时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出,跪在御座之前缓缓地说道:“母皇息怒!儿臣在一边听了半日,也没明白阿草所犯究竟何罪。即使她冲撞了母皇,也该交给掖庭令问罪,阿忠何时担过此任?母皇让他从何下手?” 作为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孩子,太平公主时时进宫伴驾,出入宫廷,经常向女皇陛下借用阿忠,对他十分爱惜赏识,如子侄一般,与他的情分非比寻常。今日殿内的气氛又太过诡秘,原本打算做壁上观的公主也许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便出了手。 女皇陛下冷笑道:“连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也听不出这其中的蹊跷?阿草,朕问你,既然你昏迷在瑶光殿九曲桥边的迎春花丛里感染了风寒,那你是如何回到你宫里的?” 我磕一个头道:“回陛下,是臣悠悠醒来,忆起当时情景,恶心呕吐发出声音被阿忠侍卫发现,将臣送回宫中。” 女皇陛下一步紧逼一步:“阿忠,你为甚么会回到瑶光殿?你是特地去找阿草吗?难道那时你不该奉旨出宫,到白马寺去吗?” 阿忠立刻回道:“微臣原是奉旨出宫的,一来是去瑶光殿再查一查有何疏漏,二来在途中遇到悠兰在寻找何大夫,说她下午去了瑶光殿很久未归。微臣心觉不妙,将悠兰打发回去,亲自去瑶光殿寻找,便听见迎春花丛发出怪声。走近一看,果然是何大夫。” “既然如此,你第二天回宫覆命,因何不提此事?” 阿忠侍卫道:“微臣以为此事无甚大妨?” 女皇陛下大怒:“你说无甚大防便无甚大防?这是朕的天下还是你的天下?” 这话很重了。虽然阿忠侍卫一身皮甲跪拜多有不便,他还是将头盔摘下放在一边,双腿跪下匍匐磕头认罪:“微臣有罪,望皇上治罪。” 一时间殿内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女皇陛下高高在上的声音问道:“阿忠,你与阿草勾结,犯了欺君之罪,你可知罪?” 阿忠侍卫磕头不止,只说:“微臣不敢!” “那你因何隐瞒不报?”女皇陛下咄咄逼人地质问。 阿忠侍卫道:“微臣以为,那薛怀义屡次犯上,多行不轨,火烧明堂,其罪死有余辜。以计抓捕,只因白马寺为其占据,若兴师动众,必扰乱民心。此事众望所归,无须避人,有无旁观者,无关大局,是以自作主张,没有事事禀报。微臣已知罪,望陛下责罚。” 女皇陛下对着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点头道:“你们听听,这两个人倒是众口一词。刚才阿草说‘世上有许许多多坏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便是以同样的意思为自己脱罪。你们两个倒真是心有灵犀,恐怕是早就串通好的吧?” 而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都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并看不见女皇陛下脸上的表情。 如果这项指控坐实,罪名就大了。我赶紧磕头道:“微臣不敢!”而阿忠侍卫,也在同时冒出了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女皇陛下冷笑道:“你们以为朕年老昏聩了么?”她顿了顿,说道,“是,本案本该由掖庭令来审,可是阿忠,你跟了朕这些年,做事一向忠心耿耿,未有二心,这一次你太让朕失望了!“ 阿忠侍卫磕头:“微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女皇陛下道:“那好吧,你把阿草拖出去亲手处置了,朕便看在你跟随多年的份上饶恕你!” 阿忠侍卫不住地磕头,匍匐在地,迟迟不能奉诏。 我心如死灰地伏在地上,恨不得立刻死去,也免得让阿忠侍卫如此为难。或者,我昨日就不该吃了那药粉退烧,捡回这条贱命。也许昨日烧死,对我,对阿忠侍卫,对悠兰和春雨,以及那些别的宫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女皇陛下呵斥:“阿忠!你可是要反么?” 阿忠侍卫低声道:“微臣该死,望陛下降罪!” 女皇陛下以手击案,怒斥道:“阿忠,你的忠义到哪里去了?!” 阿忠侍卫静止了半日,突然站立起来走向我,低声道:“何大夫,请吧。” 我向女皇陛下磕了一个头,低低地说:“臣告退。”站了起来。因为跪得久了,一个趔趄绊了一跤,终于站稳,缓缓退向门口。 上官大人立刻磕头道:“陛下,念在阿草入宫以来兢兢业业为宫人诊病的份上,请饶恕她吧!那日她一直是半昏迷中,半夜发烧一直到第二日午后,瑶光殿的谣言定然与她无关!” 太平公主也跪着为我求情:“母皇,这事要怪就怪孩儿吧!是孩儿办事不周,用人不察,没有精选可靠之人,造成此事泄露。这百来号人,多数都是无知力大的女人,难免闲得齿痒,好论是非。但是薛怀义作恶多端,人神共愤,母皇除之,连城中百姓都无不拍手称快,何况百官?为这等小事折煞一个天才的女医,未免可惜!” 女皇陛下只是冷着脸听着,并未喝止公主。善于察言观色的太平公主于是继续说下去:“母皇一向爱民褥子,爱才如命,天下百姓拥护母皇,难道不是为了这份爱民如子之心吗?” 也许是太平公主的这番话彻底地打动了女皇陛下,她的脸色渐渐地和缓。彼时我已经与阿忠侍卫退出殿外,站在台阶之上。阿忠侍卫手握剑柄,痛苦地看着我;而我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一日在瑶光殿,他说过他要对女皇陛下百分百地忠诚。女皇陛下让他杀谁,他就必须杀谁,不过他会给那该死之人一个痛快。这对他来说便是他能够给予的最大慈悲了。今日这该死之人便是我,他所能给予我的,也许只能是一剑穿心,让,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死去。 “也许我们该找一个僻静的角落,不要让我的血污了这长生院。”我低声说道。 阿忠侍卫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 正在此时,女皇陛下的贴身侍女团儿走出来传旨:“着阿忠与何田田进殿。” 于是我在前,阿忠侍卫在后,以我被他羁押的姿态,我们再次进入殿中。我跪下,他手握剑柄候立在一旁。 女皇陛下问道:“阿草,你可知罪?” 我再一次匍匐在地,磕头道:“罪臣知罪!” “尔有何罪?” “罪臣不该揣度圣心,自以为是。” “你又如何知道朕要问你什么?” “罪臣听说在罪臣病时宫中便有瑶光殿传闻,而罪臣与四位郡主要去瑶光殿一事,很多人是知道的,罪臣于情于理,都是那个可能的知情人,可能的泄密者,于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居然不信陛下的英明,急于摘清自己,自作聪明!” 女皇陛下转头问阿忠侍卫:“你可知罪?” 阿忠侍卫连忙再次跪倒,摘下头盔磕头道:“微臣知罪!” “尔有何罪?” “微臣心存有私,对陛下有所隐瞒,是为不忠。” “朕若罚你,你可服气?” “微臣拜服!” 女皇陛下的语气稍稍缓和,摆摆手道:“好吧,你们都且起来。婉儿太平,都回归本座吧。” 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都谢了座,回到原位。我与阿忠侍卫都站起来,分立两旁。 女皇陛下缓缓地说道:“此事到此为止。阿草,念你入宫以来勤勤恳恳为宫人解忧,朕饶你一命,但是降回从七品。你可怨恨朕?”接着摇摇手道,“你且站着回话,不要老跪来跪去磕头,磕得朕头晕。” 我低头敛身回道:“微臣此身此命,身上一针一线皆陛下所赐,微臣岂能怨恨?” 我用的是“岂能”而不是“岂敢”,女皇陛下十分满意。她转头问阿忠侍卫的话却令我大吃一惊:“你,以前对朕十分忠心,凡是无所隐瞒,此次出此状况,所为何来?” 阿忠侍卫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公主到底是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最了解女皇陛下的孩子。她忽然掩袖扑哧一笑,打趣道:“阿忠的忠心母皇难道还怀疑么?你看他刚才在殿上的状若呆鹅的样子,还不明白么?人家一双小儿女郎情妾意,深怕在意之人被此事连累受害,也是情有可原嘛!” 我顿时羞红了脸。阿忠侍卫的脸更红得发黑发亮。他局促不安地把手上的剑柄握紧又松,松了又握。 女皇陛下的心情似乎在瞬间变得好起来。她仰向身后靠枕,笑道:“怪不得前几日给大郎说亲,阿草都看不上,原来有情人在此!若是如此,似乎朕也不该怪罪——谁又不是从这少年时代过来的?这样的少年情怀,朕该成全才是!” 太平公主吃吃笑道:“谁说不是呢?儿臣知道母皇刚才虚张声势乃是试探这一对小儿女,如今可试出来了不是?”她转头对阿忠侍卫说道,“阿忠,你若对阿草有意,何不趁此机会求母皇为你赐婚?说起来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吧,可还等什么呢?” 阿忠侍卫汗如雨下:“微臣但凭陛下与公主做主!” 太平公主似乎看着他好玩,忍不住地要逗逗他:“但凭母皇与我做主?我做主把阿雀许配与你,可好?” 阿忠侍卫吓得脸都扭曲了:“公,公主殿下,微臣,微臣不敢高攀宗室女!” 女皇陛下放声大笑,指着太平公主道:“你就逗他们吧!”接着她把头转向我,问道,“阿草,你若说大郎门第太高,你不敢高攀,这阿忠与你总算门当户对吧?他对你的一片心意,你总不能拒绝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 不嫁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算是领略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前一分钟龙颜大怒要我的命,后一分钟哈哈大笑着要给我做媒提亲,这短短的个把时辰,我经历生死,演练悲喜。这一瞬间,我恍若隔世,身心疲惫。 “微臣年纪尚小,入宫不久,还未曾为陛下尽忠效力,报效一二,怎敢轻言终身?”我垂头顺眼地说道。 女皇陛下皱了皱眉。太平公主咦了一声,不乐地说:“阿草,你这年纪若在乡间也是该议亲了。这接二连三地先拒了大郎,又拒了阿忠是为了哪般?难道上自宗室,下至武士,都配不上你么?若说大郎齐大非偶,那么阿忠也来自乡间,虽然只有从六品,可过几年放出边关立了战功,出将入相也只欠时机而已,哪里就配不上你了?若说要为皇上尽忠报效,你是女医官,婚后仍可为官。你看太医院的太医们,朝廷不许他们哪个娶妻了?嫁与武将,有朝一日阿忠真能外放,你若想为国尽力,倒可随军做军医,岂不是更能为国效力?到时候别人的诰命是夫君挣的,你的诰命是自己挣的,夫妻双双为国效力,岂不传为佳话?” 我不怀疑太平公主对阿忠侍卫的喜爱,我也不怀疑她对我也心怀爱惜。但是她对于我们这样身份的人的爱惜,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我们要充分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谨守本分,不可僭越。比如于我,若我答应可以做寿春王殿下的良媛或者修媛,她未必不愿意成全;但是若是寿春王殿下坚持要我做正牌王妃,这在于她是万难接受的。从她的父皇过世起,李氏宗室遭到来自女皇陛下的严厉打压,始终处于下风防守状态,若再因为通婚自降身份,她在感情上过不去这个坎。 我喜欢寿春王殿下吗?我当然喜欢。谁会讨厌一个温润如玉玉树临风的贵族男子?每一次见到他都如春风拂面。甚至我也喜欢临淄王。这位性格刚烈的王子一开始给人的印象是高傲和咄咄逼人,但是接触越多,才越发现他的咄咄逼人是一种本能的自我防卫,只要你不惹他,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侵犯你;甚至当你表现出善良的本性,他还会来亲近你,帮助你。 对于这兄弟俩,我都愿意亲近,都愿意结交。但他们是王子,是宗室,是主子,我是宫中女官,是臣下。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在阿忠侍卫面前,我感到很安心,就像我在阿牛哥阿丑姐姐面前那么安心。可是无论跟谁在一起,只要谈到婚嫁便惶惶不安,心神不宁。 都说我的母亲和我的生父生前十分恩爱,可是我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他与我母亲恩爱的样子我没有见到过。他与母亲的爱情神话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传说。我目睹了母亲与许盛业的相识、说亲、成亲以及鸡零狗碎婚姻生活的全过程。结婚之前的那个集市上,许盛业俨然一个男子汉气十足的豪放邻家大叔,对母亲体贴入微,慷慨大方。结婚之始,他也不能说不体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暴露出本质的一面,一次又一次,一个循环又一个循环,最终他的暴虐进入一个极致,导致了最后家破人亡的悲剧。 一开始,我以为弟弟阿树的失踪导致了许盛业的失常,可是在他死后张大娘提起他前头娘子之死我才明白,我和母亲这样的结局是必然的,有没有阿树的走失都一样,迟早而已,快慢而已,时间而已。 我怕所有的男人到最后都是这样的本质。我怕面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经历岁月的琐碎的局面,我不敢尝试进入这样一种状态。我喜欢寿春王、临淄王与阿忠侍卫这些阳光的少年,我只喜欢远远地看着他们,或者稍近一点细细地交谈,窃窃地欢喜,淡淡地品位,悄悄地观望,我不想过于靠近,我不敢做出承诺,我害怕所有过多的亲热,过于沉重的负担。 我十分害怕成为某一个男人的女人,唯一的或者不唯一的,我都害怕。 并且仅仅在片刻之前,女皇陛下命他了结了我。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可以抗旨。他所处的位置使得他必须尽忠。如果换成是女皇陛下让我杀了他,我也许没有别的选择。可是转眼之间就让我对一个几乎要结果我性命的人以身相许,我实在是无法做到。 我再一次跪倒在地,匍匐着跟女皇陛下磕头,说道:“回陛下,回公主殿下,微臣愿意终身留在宫内侍奉左右,不谈婚嫁。” 上官大人看着我的目光惊异非常。她惋惜地看着我,内心长叹一声。也许她想起了她在宫内蹉跎的青春岁月,如花年华。 在女人的世界里,时光不是那么好过的,尤其是那冬日的漫漫长夜。但是对于我而言,念书,种药,视诊已经占据了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没觉得这夜哟多长,倒觉得不够用。 太平公主诧异地说:“阿草,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不喜欢大郎和阿忠,还是这一辈子真的不想嫁男人了?母皇疼你,怜惜你是人才,所以才几次三番想与你做媒,你若一再辜负母皇的好意,以后可再难有机会出宫嫁人。” 我只是匍匐着说:“臣是终身不想嫁人。” 如果一个人过得清清静静,充实自在,又为何要嫁人呢? 太平公主赌气道:“母皇,既然如此,阿草的终身我们还是不要再操心了。阿草没有父母,婚姻之事要你情我愿,实在不好勉强。” 我第二次拒婚的事也很快从宫廷里传开。与此同时传开的是三位李姓宗室郡主被从瑶光殿事件中摘了出来。在这件事中,我遭受了一些波折,而在我的见证下,三位郡主毫无波折地被女皇陛下消除了怀疑。 西门雀被女皇陛下禁足五日,其中意味,就是傻子也明白怎么回事。 隔两日我去学堂上课,才知道西门雀被禁足的事。四位郡主都没说什么,只约定放学后在惜福郡主宫中一起用午膳。 惜福郡主笑道:“我刚才已经让人去跟悠兰说,趁着阿草不在宫里,闭上门窗煮煮醋,煞煞病气再开窗通通风。听人说这次阿草病得还是蛮凶险的,差点送命。” 等到了惜福郡主宫中,用完午膳,我们进了惜福郡主的书房,侍女们上了茶,晴和掩上房门,带着几个贴身的小侍女在门外和窗外都守着,大家才戒备。寿昌郡主带着她的两个妹妹深深向我施礼:“多谢何供奉为我们姐妹仗义执言,洗脱嫌疑,否则我们姐妹今日能否在这里与大家叙茶都是问题。” 我赶紧起身回礼:“郡主殿下折煞阿草了!阿草是实言奏对,并无欺瞒或者说谎!” 荆山郡主愤愤地说:“我们姐妹并无得罪西门雀,她为何如此陷害我们?” 惜福郡主道:“你们刚进宫,我也没想到那日会遇到阿训,所以忘了提醒你们——你们千万不要招惹阿训。阿雀之所以会陷害你们,我想是因为那日阿训对阿姝太过殷勤,阿雀吃醋了。” 寿昌郡主苦笑道:“我也感觉那日阿雀情形不对,只是没想到她可以歹毒到这种程度,居然想要葬送我们姐妹的性命。只是我又何尝招惹阿训?他是郡王,于我们无冤无仇,总不能他跟我们说话,我们不搭理他吧?” 惜福郡主想了想,也摇头道:“也是难得很。阿训脸皮之厚,名满洛阳城。就算你不搭理他,他照样会找各种理由搭理你。不管你跟不跟他说话,只要阿训对你表现出兴趣,阿雀就会恨你。”顿了顿,她把头转向我,“我只是想不通,她为何又拉上你?这一次差点害你丢了性命。” 我想起除夕之夜上阳宫的净房苟且,大致心里有些感觉。我感觉西门雀已经在怀疑撞破他们偷情的人是我,刚好趁此机会一箭三雕,既除了情敌,又杀人灭口,同时除掉几个李姓郡主,打击李姓宗室,讨好梁王武三思,为自己能嫁给武崇训增添一个筹码——她虽然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高贵的血统,可她有才干,她有谋略,有立场,可以帮助武氏一族夺取天下。 可是我是否把这些事都跟惜福郡主说一说?西门雀这次计谋不成功,下次难保不会再生事端,是不是应该跟惜福与寿昌联手对付西门雀?可是惜福郡主站在寿昌郡主姐妹一边与西门雀做对,真的是出于正义感吗?我觉得她更多的是因为与临淄王的两情相悦,而寿昌等三位郡主则是临淄王的亲妹妹! 爱屋及乌,大约如此。可是宗室子弟之间的感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宗室子弟的婚姻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婚姻,更是各方利益的结盟或者角逐,尊贵如太平公主尚不能做到婚姻自主,何况这四位武氏和李氏郡主?万一将来几位郡主的感情婚姻出现变故,分别站到对方阵营,那么我今天与她们的牵扯,也许变成自己的催命符。 于是我按捺了要把除夕之夜的奸情一倒而出的强烈意念,苦笑道:“郡主不是不知道,从阿草进宫起,西门姑娘就看我不顺眼。” 惜福郡主道:“我知道她看你不顺眼,但是到要致你死地的程度,实在匪夷所思。” 一会儿茶过一巡,大家纷纷起身看惜福郡主的书画,各自指点议论起来。寿昌郡主道:“你一向住在祖母身边,有上官大人亲自为师,真是幸运。上官大人的书画在朝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惜福郡主笑道:“早年得她很多指点,这些年她也忙了,我自己瞎画的时间倒多一些。” 寿昌郡主道:“我们没有名师指点,父亲只命我们在家里临字,临得天昏地暗,见什么都是黑白两色。” 说着掩袖而笑,我们大家也都笑了。 稍后几位郡主告辞。惜福郡主暗中拉我衣袖道:“阿草多留一会儿吧,我最近身子有些困倦,你帮我开个方子。” 我便留了下来。惜福郡主拉我进她寝殿,取出两只精巧的荷包递到我手上,悄悄地说:“你看,行善多有善报。这是寿春王和临淄王两殿下给你的东西,感谢你救了他们的妹子。你猜猜看,哪个是寿春王殿下给你的?” 她掩着嘴笑得不怀好意。我疑惑地打开荷包,只见一只荷包里面是一方和田玉刻的印章,用篆书写有“神医田田”四个字。用这么珍贵的玉石刻这么调侃的字样,除了临淄王还有谁?另外一个荷包里却是一对金镶红玉耳环,水滴型。那红玉不是十分珍贵之红玉,但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奢侈。 寿春王殿下送的还是首饰?我呆呆地看着惜福郡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惜福郡主对着我眨眨眼睛:“我倒没想到寿春王殿下居然是如此情种,被你拒了一次却还不死心,居然锲而不舍,真心令人叹为观止。” 要知道皇嗣殿下的五位王子被禁足在五王府,非宣不得入宫,非宣不得外出,这些东西是通过惜福郡主送到我手里而非通过寿昌郡主送到我手里,想必一直以来惜福郡主与临淄王都有秘密通信渠道。寿春王搭了他们的顺风车,把耳环传递到我的手里,也是抹开了脸面。 因为临淄王并不赞成寿春王殿下娶我,尤其是娶我为正妃。 可是,寿春王殿下要娶我,并非对我有真情,他只是借着娶我表明自己的对皇位没有觊觎,退出继承皇位的竞争,不参与两姓宗室的争斗。那么在被我拒绝之后,他大可以找别的女子来表明心迹,何必与我苦苦纠缠?在这宫廷里,缺什么不缺美貌而没有地位或者地位低下的女孩。 惜福郡主在我耳边低声笑道:“你不觉得寿春王殿下对你是真心真意的吗?” 我抬眼看她,目光犹疑。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听说那日皇姑祖母和皇姑还为你和阿忠做媒,也被你拒了。说不定是因为你拒了阿忠,所以寿春王殿下觉得还有希望。阿草,我真嫉妒你了,为什么这些男人都喜欢你呢?哈哈,你觉得我的语气像不像阿雀,一股醋味?” 我羞红了双颊:“郡主莫要取笑。” 惜福郡主道:“你拒了寿春王殿下,殿下还算如常;可是你拒了阿忠,据说阿忠这几日着实苦闷。那日不知道程思德说了句什么,惹恼了他,他愣是跟程思德打了一架,害得程思德跟怨妇一样,到处哭诉!” 大约惜福郡主在想象身为“怨妇”的程思德到底是什么模样,忍不住地咯咯直笑。而我,却想笑却笑不出,想哭又哭不得。 一场危机化解了,可是我却感到更多的危机向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 插杄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病愈之后的我经历生死一线,对宫廷的那些事感到异常的厌倦。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带着春雨和阿柳去西苑,与西苑令杜宣一起为了本年度浩大的植药工程忙碌。总管夫人玉娘也听从我的建议,穿了窄袖衫裙过来兼做指挥。 有些药草是要下种的,有些需要插杄,兼顾观赏价值与实用价值,还必须根据实际地势进行调整。 西苑的人手不够,还从外面请了工匠进来,日出而入,日落而出,有专人管理。有时候我须得手把手地教那些工匠,播种的密度以及插杄的方式等等。 杜宣笑道:“没想到何供奉对种药之事如此在行,在下佩服!” 我笑笑道:“不敢。家母一向以种药为生,在下自幼耳染目睹,略学了些皮毛,还望杜大人指正。” 杜宣赶紧谦让:“不敢,不敢!” 播种时节,因为时时要亲自锄土播种,是以我和春雨都穿着窄袖衫袄,及膝短裙,短裙之下露出绢裤,裤脚都塞进桐油靴里。这种打扮类似骑马装,行动便利,易于清理,万一碰上下雨踩进泥泞也不甚要紧。 阿柳开心疯了,不知疲倦地奔走于人群中,递铲子运泥土,忙得不亦乐乎。 此时我站在墙脚一边,对着脚下的一桶蔷薇枝皱眉——这堆蔷薇枝上还有很多叶子,留着这些叶子在春雨贵如油的北方,会消耗有限的水分和营养,影响插条的成活率。洛阳比不得巴蜀,巴蜀多雨,随便插个什么树枝,淋淋雨都能活下来。 为了这些蔷薇能够长得好,杜大人按照我的指示,将这些蔷薇枝斜斜地剪成一段段放在水桶里注上水,搁在日夜烧着地笼的屋子里生根,这才拿出来插种。 剪光了叶子只留枝条,会长得更好。当然,美观上就要牺牲一点了。 “阿柳,帮姐姐去把春雨姐姐那边的剪刀拿过来。”我低头拨弄着那些带刺的枝条,对着刚才阿柳所在的地方喊。 一把剪刀递到我面前,那双大手却不是阿柳那双小小可爱的手。那双手虽然不够沧桑,却已经因为干过许多杂役变得粗糙。 我转过身抬起头看那双手的主人,却是小鱼儿。 他恭恭敬敬地叫我:“姐姐!” 我不知如何应对,接过剪刀,转身自桶里拿出一支蔷薇枝,却因为慌里慌张,不小心被那上面浓密的刺扎了手,瞬间冒出血珠。 手上是土,脚下是泥,我一时无处可放,将手指压在裙角内侧。 小鱼儿关切地向前一步:“姐姐怎么了?” 我赶紧站起来闪到一边:“没什么,让刺扎了手,按住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小鱼儿欲近不能近,只得走上前蹲下,拿起剪刀问道:“姐姐是要做什么,让小鱼儿帮姐姐做吧。” 我想了想,向外退后一步,缓缓说:“既如此,你且把这些枝条上的叶子都剪光。” 小鱼儿连忙说声“是”,便拿了树枝,咔嚓咔嚓剪起来。剪叶子原非难事,只是蔷薇枝子上刺太多太密集,不那么好拿,他也被扎了几下,虽然没扎出血来,也颇为难受。 他索性自怀内掏出一块帕子垫在手上,咔咔地再剪下去,变得飞快。 我拿了他剪好的枝条走过一边,拿着铲子挖了坑,把枝条插进去,再填上土。阿柳忙忙地跑过来,自旁边的木桶内拿瓢舀了水浇在我插好的枝条的根部。 这样一路插着一路离小鱼儿越来越远。 小鱼儿小心翼翼地将那剪好的一桶枝条提到我跟前,说道:“姐姐,还是我来吧,你的手刚受过伤——” 我默默地又退过一边,看着他与阿柳干得热火朝天。 过了一会儿春雨过来,插完她手上的枝条,走过小鱼儿那边百般挑剔:“据说你在家里那会儿也是种过田的,怎么这枝条插得歪歪扭扭还不如我呢?走开去,让我跟阿柳来吧,你看看你姑奶奶我是怎么干的!”说着把他挤到一边去。 宫里的宫女和内侍们,若是熟了,不分男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是没有什么分寸的,只因为内侍们被割去了关键的部件,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没有什么实际的攻击性和威胁性,再加上小鱼儿与我是异性姐弟,常来常往,悠兰和春雨都不拿他当外人。 小鱼儿在桶里洗了手走到我身边,站了一会儿见我又想走开,便拉住我的袖子,低声问道:“姐姐近日是怎么回事,好像刻意躲着小鱼儿?我前几日几次去探望,都说身子不好,不能够见——姐姐,小鱼儿可有得罪姐姐的去处?还望姐姐给个明示!” 他抬头看了看我头上。因为来西苑是做事的,所以我什么首饰都没戴,只用了一只桃木簪子绾住头发,在发髻根部戴了一朵生绡做的红色梅花。那梅花虽然是假的,但属于宫内自制发下来的,惟妙惟肖。 “前几日确实是身上不好,心里烦闷,不想见人。”我这样说。 “那我送你的簪子怎么不戴了呢?”小鱼儿问。 我淡淡地笑一笑:“那簪子是贵重之物,逢年过节戴着添添喜气也罢了,这出来干活戴着,万一跌坏了岂不心疼?” 小鱼儿想一想,也不再追究,只是试探地问我:“姐姐心里烦闷,可是为了皇上为姐姐和阿忠侍卫提亲一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怎么这么爱管闲事? 我将手袖在袖子里,不做声。 小鱼儿看看我的面色,做出懊恼的神色,用手掌在自己脸上轻拍道:“真是不识眼色的东西,该打!该打!”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嗔他道:“你好端端的,耍这样的现世宝干什么?” 小鱼儿脸上露出笑容,拍手笑道:“好了,姐姐终于肯跟我说话了。这些日子小鱼儿好生担心,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姐姐,姐姐待我不如从前了。” 是不是我待小鱼儿不如从前了呢?是的。那个瑶光殿的午后,当我趴在迎春花丛里看到小鱼儿抡起大棒朝着薛怀义恶狠狠地砸下,我着实地被他脸上凶狠的表情吓住了。接着溅到他脸上的红白之物,让我对那张脸产生了一种生理反应——一想起那张脸,我便有呕吐的欲望。 是以当悠兰过来禀报说小鱼儿求见,我当即握住嘴,恶心地挥挥手说:“告诉他我身体不适,不宜相见,改日吧。” 一连两次,小鱼儿失望而归,悠兰疑惑不解:“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见他?这次瑶光殿之事若非他提前通报,姑娘可能过不了关呢。” 我知道。我知道小鱼儿当时是报仇心切,我亦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我知道是一回事,我心里的感觉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今天当我跟他不期然在此面对面相遇,预料中的恶心感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反而用小小的一个动作逗得我展颜一笑。 小鱼儿还想说什么,杜总管骑着马一路小跑过来,下了马对着小鱼儿拱手道:“今日吹得什么风,居然把林大人给吹到西苑来了?还劳驾大人亲手插条,在下惶恐啊惶恐!虽然是立春了,可这风还是有些硬冷,两位大人不如去那边暖阁里喝杯茶,歇歇脚?” 他身后赫然有一辆马车,能将我们几个都装进去。小鱼儿虽然在宫内品级不高,杜总管比他高出好几级,但是他是女皇陛下贴身服侍的按摩侍官,风头正劲,宫里宫外好多人都在巴结他,为了也许哪一天女皇陛下问起的时候,他能美言几句,也许福从天降。 于是我们跟着他去了百花园的暖阁净手喝茶。在马车里,阿柳趴在我的膝上好奇地瞪着小鱼儿。她虽然见过他几次,却没怎么说过话,对他还是陌生得很。小鱼儿浑身乱摸,企图找出什么能哄小孩子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找到,尴尬地冲着阿柳摊摊手。 春雨“嗤”地一声笑了。 阿柳天真地问:“春雨姐姐你笑什么?” 春雨道:“春雨姐姐小时候住的村子呀,春天一到,有人会一边在太阳底下晒太阳,一边满身捉虱子,才好看呢!” 小鱼儿也咧着嘴笑了。 到了暖阁喝茶的时候,杜宣对着小鱼儿笑道:“今日实在不知林大人会大驾光临,什么也不曾准备,这里有些干果点心,大人且略垫一垫。下次大人再来,提前让人来只会一声儿,在下好早做准备。” 小鱼儿站起来笑着拱手道:“杜大人折煞我这做奴婢的了。我今日休沐,听说姐姐来西苑种药,我也过来凑凑热闹。”停了一停他又说道,“好似今年的三月三踏青也要安排在西苑吧?杜大人可要早做打算,一定要搞得跟往年不一样才好。” 女皇陛下喜欢创新,这是阖宫都知道的事。她的年号改了又改,通常年头一个年号,年中一个年号,年尾又变了,把年中的那个年号挤得没了位置。综合高宗一朝与武周一朝,最让史官凌乱的就是眼花缭乱的年号了。 杜宣挠头道:“也是头疼。年年三月三,年年在西苑,可西苑也就这么大,如何才能做得与往年不同呢?就算是今年种的这些花草,也要来年才能见效呀!” 小鱼儿笑道:“在下有个主意,不知杜大人愿不愿意一试?” 杜宣因为听了我的建议上疏在西苑种药得到女皇陛下的奖赏,已经尝到甜头,此时听了小鱼儿的话,不管好坏,自然愿意一听为快:“大人快讲在!在下愿闻其详!” 小鱼儿笑道:“大人何不效法民间的上元节灯会?” “民间的上元节灯会?”杜宣没明白怎么回事,“难道好好的在那天还要重新挂灯?” 小鱼儿摇头道:“三月三不是灯节,是踏青涉猎之节气。西苑虽然场地有限,可是大人却可以像民间的上元节展灯一样,做一些游戏,比如蹴鞠——这个蹴鞠不是队与队的比赛,却是个人蹴鞠的比赛;又比如投壶比赛,胜者可得花;再比如射鹄比赛,猎兔猎鹿比赛,博弈比赛。总之多设些赛事,有文有武,有动有静。宫人们爱武的可以去猎鹿,爱文的可以去博弈,各得其所,岂不是好?” 杜大人眼睛一下子变得唰唰亮——他感觉他的职位就算不升,至少能让女皇陛下再给他一些赏赐。 春雨也激动地说:“我听说他们民间三月三,有些人会拖家带口地到郊外找一条河边,在水边铺块布去野餐。我们西苑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渠,可以在渠边烤肉放风筝嘛!”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小鱼儿笑道:“对,风筝,风筝,怎么把风筝给忘了?还可以让各宫自己扎风筝,到时候比比谁的风筝扎得精美,谁的风筝飞得高!” 杜大人来来回回地踱步,嘴里喃喃自语:“是要好好想想,是要好好想想。不过,真要有射猎,这防卫的工作,难度太大了。陛下的安全——” 这确实是个难听。若要真的猎兔猎鹿,弓箭肯定要拿在参与者的手里的。若真的要野游,等于四面八法都是开放的,万有谁有不轨之心,想要刺杀女皇陛下,那是很难防备的。 小鱼儿道:“要么就取消射猎,只设射鹄。” 射鹄就是射靶,弓箭可以在现场定向管理,射完即上交。女皇陛下可在专座观赛,四面都有人守卫,危险系数大大降低。 不管怎么说,游春之外多设游戏,是今年三月三可以做的规划,杜大人摩拳擦掌,打算再次施展身手,讨女皇陛下的欢心。 他打算再做一个奏本。 今天出门办事,回来晚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 试衣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埋头于西苑的植药,想离宫中的纷争远一分是一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今女主天下,宫里更加没有男人,也就没有妃嫔争宠之事,是以女皇陛下与太平公主两度要为我做媒,寿春王与阿忠两度求娶,都被我婉拒之事在百无聊赖的宫廷里迅速发酵,成为人们沉重的劳役之后以及茶余饭后的最热门八卦。 “看不出这样平凡的女孩,样貌也不是上品,身材这般弱小,驾前金吾卫也罢了,居然还有宗室王子殿下的垂青,真让人匪夷所思。”有的宫人这样说着。我能想象得出她们躲在角落里,以不那么华丽的衣袖掩着嘴,眼里流露出轻蔑的光芒。 “更让人可气的是,若是别人有这般荣耀,定然感激涕零,磕头谢恩,她居然还给傲然地拒了。拒了寿春王殿下也就罢了,算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殿下高贵,她原是配不起的。可是阿忠侍卫哪里配不上她,居然也给拒了!”另外一个宫女愤愤地说。 立刻有人取笑她道:“若是阿忠侍卫向你求亲,你大约会立刻点头答应吧!上一次马球赛,我记得你为阿忠侍卫喊得嗓子都哑了。”那愤愤不平的宫女还未开口,她身边的一个花痴便用梦幻的表情说道:“若是阿忠侍卫向我求亲,我便会立刻答允。若我能嫁给他,一定孝敬公婆,爱护小叔小姑,为他生儿育女。” 众人“哄”地一笑,说道:“可惜人家阿忠侍卫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阿忠侍卫是陛下金吾卫,有品级,何供奉是女医,也有品级,他们倒是门当户对,不知何供奉有何不足,莫非她想做太子妃不成?” “哈,太子妃?太子尚且不知道在哪里,她拿什么做太子妃?再说无论哪个亲王郡王做太子,都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都有王妃,怎么会娶她做太子妃?” “皇嗣殿下没有正妃!” “嘘!你们不要命了?” 皇嗣殿下的两妃之死一向是宫中的禁忌话题。若不是话赶话赶到这里,不知道她们还能说出什么。总之宫中这些议论的中心就是,我平庸,我不美,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要才情没才情要风情没风情,不知道为什么寿春王殿下与阿忠都欲娶我为妻;而我,卑贱的女人居然还把这些贵人给拒了,真是不识抬举的一个贱种。 即使悠兰与春雨为了我好,都不把这些话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我还是从宫人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吞吞吐吐的私语中得知一二。丛这一点来看,宫中真的不比许家村好多少。只不过她们的教养比那些村妇们的教养略为好一些,不会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桃花眼,扫帚星。 好在我的医术在宫廷已经得到广泛的认可。从我的处方中得到实惠的宫人们一天比一天多,她们不会像西门雀那样说我是装神弄鬼骗子。不仅如此,不管她们心里对我如何,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表面上都对我赞誉有加,就怕哪一天她们生了病,我不给她们开药。 我那时也是年纪小,虽然从入宫起就打定主意低头做事,不问是非,但是当自己被是非一次次找上门,又一次次被鄙夷的时候,我在许家村被激起的逆反心理再一次地发作了。各种各样难听的言论听多了,有一日晚上我坐在妆台前久久没有卸妆,而是对着铜镜里的那个女孩细细地打量。 为何在村里有人称我为桃花眼,而在宫里没有人认为我长得美? 我与大部分出身巴蜀的女孩一样,皮肤细腻洁白,眉毛又黑又粗,所以我的妆匣中没有眉黛。一双眼睛不是那么大,但是眼梢微微上挑,一双眸子凝视某个地方的时候确实似盈盈秋水,闪着蓝光——这就是村人们叫我桃花眼的缘由。但是在宫廷之中,我经常低头垂目,宫中的人仔细看我眼睛的时候并不多。 除了肤白与这双眼睛,我的容貌确实泛善可陈。最主要的是我的身材,矮小瘦弱。唐初也好武周也好,以女人丰满健硕为美,我这身材太缺乏气场。 甚至连西门雀的身材都是凹凸有致,胸前波涛起伏。 我卸妆的时候一般不需要忍伺候,都是自己把簪子拔出,将头发松开梳理后用编一个松松的麻花辫用丝绳系住,这样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头发不至于蓬松撒乱结成一团,易于梳理。那天悠兰已经将我脱下的外衣都收好,被褥放开,发现我还呆呆地坐在镜前,便轻轻地走过来立于我的身后,问道:“姑娘可想什么呢?我替姑娘卸妆梳头如何?” 我点点头,又问:“悠兰姐姐,我长得丑么?” 悠兰一呆,随即笑道:“姑娘何出此言?谁说姑娘长得丑了?” 我没做声。 悠兰想了想,笑道:“姑娘只是现在还没长开而已。你看你这眼睛,这皮肤,怎么会丑呢?一个人,不管男女,只要眉眼长得好,便已经是好看了八九分,另外的嘴巴鼻子,也只占一两分罢了,属于锦上添花。” “可是,”我低头看看我向平板一样的胸。 悠兰笑意更深了:“姑娘年纪还小呢,以前总是吃不饱,底子又弱。如今在这宫里,姑娘以后多多骑马打球,多多吃饭睡觉,自然就长高长大长得像几位郡主那样的身材了。再说,姑娘又不是以色侍人的媵妾嫔妃,又何必担心自己的身材相貌好看不好看?那些背地里议论姑娘的人,且问问她们除了身材美色,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宫里少了她们一个两个,改日便有人可以替补上来,可是宫里少了姑娘一个,有多少人的病痛得不到姑娘的方子便好不了呢!姑娘且想想看,自己姑娘进宫,多少宫人辗转托人来求治,解脱了多年的病痛!” 我喃喃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有多少男人想把女医娶回家呢?” 悠兰以袖掩嘴,笑得更加欢畅:“姑娘,你这话我倒不明白了。你究竟是想嫁人还是不想嫁人?若是想嫁人,为何先拒寿春王再拒阿忠?这两个人哪一个不是良配?如果不想嫁人,又何必在意谁愿意娶女医回家?” 我亦不知道我到底想怎样。似乎我不想嫁人,可是当我知道寿春王殿下与阿忠侍卫都想娶我,我又忍不住从心底里泛出淡淡的欢喜。 也许每一个这个年纪的少女都有虚荣心,我也不能例外。 自己不愿意嫁和没人要嫁不出去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悠兰像个长辈一样拿着把牛角梳帮我通开头发,粗粗地打了根辫子,一边系着丝绳,一边笑道:“姑娘这是长大了呀。前些日子我们做的水粉胭脂,姑娘一直也没怎么用,此时也该用起来了。尚衣局送来的都是官服,前些日子我和春雨把当日姑娘刚进宫时太平公主送给姑娘的那些幼时穿的衣裳翻检出来,发现有几件居然是公主从未穿过的新衣,上等的料子,鹅黄的颜色,刚好三月三可以穿,已经给姑娘改出来,不如姑娘试试?” 我春心萌动,对着镜子羞涩地点头。 悠兰笑着叫道:“春雨,把那套鹅黄的衣裙拿出来吧。” 春雨闻声而动,用一只大大的黑漆托盘捧出一套衣服,笑嘻嘻地说:“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我的耳朵听错了?不读书不练字不谈草药,这是要试新衣么?” 悠兰啐她:“你不煽风点火还要泼冷水?” 春雨哗地抖开衣服道:“煽风点火!煽风点火!” 鹅黄的衫子,白底鹅黄印花的长裙,再加上裙子同料的半袖,与嫩绿色的披帛,我换上这样的一身,春雨以手握住嘴,惊叹道:“悠兰姐姐你说得真准,这鹅黄的颜色还真衬姑娘呢。这一套衣服看着鲜亮轻盈,其实黄色是最挑人的,公主当初做了没穿,估计是穿着不好看。” 悠兰退后一步,眯着眼睛说道:“到了那日,额上的花甸也要配鹅黄才好。” 春雨摇头道:“鹅黄画在脸上太淡,不显呢,不如以鹅黄绘形,以嫩绿描边以配披帛。” 悠兰迟疑道:“双色花甸?哪有这么画的?”她歪头想一想,拉着我的手又回到妆台前,按我坐下,取出极细的花甸笔,蘸了颜色替我在额头画了一朵迎春花,又描以绿边。 春雨再次惊叫:“那日姑娘这样出去,我看谁还敢胡说八道!黄绿两色都敢用的,大约满宫里找也找不出几个!” 我看那镜中人,果然显得明媚娇嫩。 悠兰搁下笔笑道:“好吧,三月三就这么穿。与其别别扭扭地活着,不如扬眉吐气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日就算被小人算计,好歹也轰轰烈烈地走过一遭!”她替我脱下衣服递给春雨道,“找个地方挂起来,省得到时候又要熨烫。”她忽然看见托盘里还有一套水红色印花衣裙,愣了一下问道:“这又是哪里来的?” 春雨掩嘴笑道:“对了,忘了跟姐姐说,这是午后老程送过来的。我死活不要,他死活要留下,差点跟我打起来。他力气那么大,我如何打得过他,只好收下了。” “老程?”悠兰疑惑地问。 春雨道:“程思德!” “他送给你的?” 春雨做出昏倒的表情:“他替阿忠送给姑娘的!他还叽里咕噜地问我,说阿忠这么好的人姑娘为甚么不愿意嫁,是不是想嫁临淄王殿下。我给他烦的要撞墙了!” 悠兰瞄我一眼,掩袖而笑:“又出来个临淄王殿下!还好惜福郡主不是西门姑娘,否则这宫里真心待不下去,到处是敌人了!” 我看一眼那套衣衫,淡淡地说:“春雨姐姐还是抽时间亲自还给阿忠吧。” 春雨跳将起来:“我不干!他一剑捅死我怎么办?” 悠兰走过去抖开那件衣服,正是当时最流行的石板印花,以水红的颜色将水红色的叶子花纹印在白色的疋布上,线条简单清晰,十分醒目。她喃喃自语:“听贞娘说,洛阳城里正流行这种颜色花式,很值些钱呢!姑娘你且试试嘛!让我们也领略领略民间的最新款。” 春雨硬拉起我,两个人齐心合力将那套衣裳给我穿上。白色衫子,水红印花的长裙,水红色的半袖以及鹅黄的披帛,比那一套鹅黄装更靓丽更张扬更高调。 春雨捂住眼睛痛苦地呻吟:“我凌乱了!到底穿哪套呀!” 悠兰看我的脸色沉吟道:“两套衣服各有千秋。鹅黄这套宫廷制作,用料上乘品质高贵,颜色娇嫩但不张扬;水红这套做工用料虽不能与那一套比,但是胜在颜色鲜亮,提气提神——” 她话还未说完,我便打断她说:“穿鹅黄的那套。水红的这套你们折好收起,什么时候还给阿忠吧。” 悠兰与春雨面面相觑。 转眼三月三到了。整个宫廷的女孩子们似乎在捂了一个冬天,看厌了深厚沉重的颜色之后都盼着这一天换上轻薄娇嫩的春衫争奇斗艳。那一日我也早早起床。悠兰早就在头天晚上将那套鹅黄春衫以及首饰准备好。为了配这套衫子,她特地托小鱼儿在宫外买了鹅黄色的琥珀耳坠。 用过早膳,她先为我化妆。她打开一只玉盒,从里面拈出一朵粉做的花朵,以水化开匀在掌心,替我轻轻涂于脸上,以指抹匀,然后再打开胭脂盒,用银簪挑了一点胭脂置于手掌,加一点温水花开,双手抹匀,轻拍于两颊间。她退后看了看,笑道:“姑娘这妆好画之处便是不必画眉,漆黑漆黑真是少有。”接着她手执细笔蘸了蘸青黛,对着我凑过来。 我骇然:“既然不用画眉,这是做什么?” 悠兰笑道:“贞娘教我一种外面教坊里波斯舞女的妆容,在眼睛的睫毛根部,自眼角至眼尾画一条细细的线,这样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 春雨拍手笑道:“这怎地是波斯女妆容?我们这里的戏班子也是这样画的呀!” 悠兰笑道:“戏班子那不是画一根线,那是画一条河。不过眼睛上面画那黑黑的一团,顿时显得眼睛大了许多。” 我依她所言闭上眼睛任她摆布。若不妆扮便罢了,既然决定妆扮,何不倾国倾城? 悠兰一口气画完眼睛画花甸。我睁开眼睛望进铜镜,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镜中那个巧笑嫣然,眼含春水的女子是我吗?我有这般美么? 春雨迫不及待地拿着衣裳为我一件件穿上,一直到披上嫩绿色的披帛。 鹅黄衫子绿披帛,再配上鹅黄描绿的花甸,镜中的女子又是谁? 我听见宫人们嘴里发出的嘶嘶声。 悠兰与春雨也换上颜色淡雅的新装,带着一身粉红的阿柳,到西门乘宫车随着队伍去西苑。我因为要随扈,与几位郡主及上官大人骑马跟在女皇陛下的仪仗之侧。 上官大人首先感觉出不同,上马之前对着我的脸细细端详,对着惜福郡主以及寿昌郡主说道:“阿草今日似有不同。” 惜福郡主以袖掩嘴笑道:“阿草今日格外漂亮。西苑今日不知道又有多少君子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寿昌郡主也打趣我:“阿草,你打扮得倾国倾城,可是要去折磨我那可怜的大郎哥哥?” 几位郡主皆笑得似银铃摇动。 惜福郡主又道:“大郎怎样还不知道,不过我们这里已经有人神魂颠倒,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大家的目光皆射向阿忠侍卫。阿忠侍卫的脸红得如同杏花,手脚眼睛,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 故人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令我想不到的是,阿丑和他的夫婿,以及她的小叔与二哥阿田哥一齐进了京,暂时住在阿忠侍卫的府上。没想到当初临别,阿丑凭着阿忠一句“若是张大娘一家,不管谁去洛阳城,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好好款待”,居然真的找上门了。这事也只得她才干得出来! 可是她这浩浩荡荡的一家四口,为何一齐到天子脚下来了?阿忠侍卫来不及解释,我也来不及细问,匆匆地告了一天假,在第二天阿忠侍卫下值的时候,同他一起到他城南的宅子里去。 出了宫门,他替我雇了一辆车,他骑马护在车的一侧,简略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像是阿丑的小叔周至纯和二哥张景伦被巴州学府推荐来参加太学的春闱考试,若能考取,可以入太学读书。” 呵是,我依稀记得阿丑的夫婿叫周至方,小叔叫周至纯。那日在巴州城外的鸡鸣寺,我陪阿丑,周至纯陪他大哥去相亲。我们似乎有一面之缘。回家之后,他向周大娘央求要娶我为妻。张大娘还未来得及跟母亲提起这门亲事,那暗黑的暴雨之夜,我和母亲的人生便被倾覆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居然还能相见。不知那少年长成什么样子。可是,张景伦是谁?阿丑的二哥不是叫阿田吗?名字中怎么也该带个田字吧? 武周帝国沿袭唐制,设国子监与太学。跟前朝一样,这两所帝国的最高学府,收的都是官宦子弟中读书成绩优异者。与前朝不同的是,武皇执政以来,为了对抗以长孙无忌为首的陇西贵族,刻意从庶族中选拔优秀人才培植自己的党羽。她下令各地学府选拔当地的学子,凡成绩优异有天赋者,无论出身都可举荐来京参加太学的入学考试,路费由地方供给,在京考试期间的一切食宿,由国子监承担。凡是被录取者,不仅免费入学,免费食宿,每个月还有津贴若干。相当于今天的“国家奖学金”。 但是离春闱时间还早,不到报到时间。这段时日的费用,便由考生自理。所以他们找到了阿忠。 不管怎么说,能被巴州学府举荐入京考试,看来阿田哥与周至纯,都是有天分的书生。不知道许景天若是知道阿田哥有如此成就,会不会后悔当初对他资助的取消? 一路上,我思绪万千。好容易车子七转八转,转到一处小门小户但是房屋齐整的街坊,车子转入里面,在一处院门前停下。 阿忠早下了马,扶着我从车上下来。那院门白日是开着的,一个女人听到声音跑出来,看见我一声尖叫,飞速地冲过来抱住我,蹦着跳着叫道:“阿草,我们又见面了!” 阿忠作为女皇陛下的贴身侍卫,品级虽然不高,薪俸不算丰厚,但是因为御前行走,巴结的人多,女皇陛下慷慨大方,赏赐的也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还可观。加之他除了工作,也没有什么开销大的嗜好,顶多不时约几个好友去酒肆喝上一盅。但是帝都洛阳因地势关系,城区面积并不大,承担着整个帝国庞大的宗族贵族的宅院,以及国家机器的各个衙门的公署、官僚及官僚们的家人,另加稠密的商业人口,因而土地紧张,地价节节攀升,要买一处体面的住宅并不容易。他与程思德等差不多的同级官员都住在这附近的街坊,也都是两进的院子。一进是前院,有照壁、门房、马廊,甚至仆人房也在一侧;后进是正院,有客厅及主人的几间卧房。临着大街的,头进是楼,一般用来开店。阿忠喜静,不善经营,他住在巷子里面,家里只留一个老苍头替他看门,管理一般打扫及喂马。 他的父母在他刚置了房子的时候住过半年,十分憋屈,觉得洛阳再好不如自己老家好,出了门就是广阔田野,平日种田,闲时乡里乡亲可以闲话家常,又加上阿忠自幼离家,什么事都是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用不着他们做事,两老万般无聊,便回了家乡。 唯一使阿忠烦恼的事就是他们时不时地让村上先生写书一封,催他成亲。又时不时地要他请假回家相亲。阿忠每每以“陛下将赐婚”推脱。 那日阿丑知道我要去看她,特地跑到头进院子一边在厨房煮饭,一边留神听门口动静。一听到马蹄得得,她便飞跑着冲出来与我相见。 这许多年来她的性子一点没变,还像未出嫁前那样肆无忌惮。她在婆家过得舒心不舒心,由此可见。 我们拥抱许久,她才推开我细细端详,说道:“阿草个子高了,人也胖了白了,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语气装得老气横秋,好像比我大好几岁的亲姐一般。 阿丑不拿自己当外人,好像这家不是阿忠的家,倒是她自己的家,拖着我的手便往里走,还没到月亮门,便对着内院喊道:“阿方阿纯,二哥,阿草来啦!” 阿忠先是微微笑着看着我们亲热,再跟着进门,倒好似我们的家人与跟班。 三个男人齐齐从不同的地方出来——周至方自马廊跑出来,他正在替阿忠修理马廊坏掉的马具;周至纯与阿田自厢房出来,看起来他们在整理带来的书籍。 阿田哥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读书人。他穿着读书人穿的长袍,皮肤白皙,气质文雅,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个乡间少年。若不是他与阿丑在一起,走在街上,我与他擦肩而过,已经不会认出他来。 周志方还是老样子,不过是脸色看起来更成熟一些,更沉稳一些;周至纯,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也长大了一圈,脸上依稀仿佛,还是当年的神情。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看得我侧转头去,笑道:“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干什么?进去坐吧!” 进了客厅坐定,阿丑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煮汤上茶,笑着说:“武大人这里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女主人。不过,若得女主人,恐怕会嫌我们烦扰,我们倒不好上门打扰了!” 周至方责怪道:“我说去住客店,你非要来打扰武大人,真是——” 阿忠连忙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我在宫里的时候多,在家里时候少,你们一来,让我这里多了人气不说,坏桌子烂凳子还都被你们修好了,在下感激不尽!” 阿丑浑若不闻。她坐在我的身边,摸着我的衣服和首饰,不住地赞叹:“到底是洛京,到底是宫里,这物件就是跟咱们那小地方不一样。阿草,这些东西在市上可能买到?若能带回巴州,给那些闺中好友或者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看见必定有人要的。” 我掩嘴笑道:“怪不得你婆婆喜欢你!你一出门,满眼都是生意经。大约没有什么东西不能拿来给你卖钱的!” 阿田哼一声道:“她越来越俗气。” 周至纯道:“大嫂持家有方,家母赞不绝口。” 阿丑听了阿田哥的话,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还击道:“阿哥,你今日能舒舒服服地上京考太学,都是因为妹妹我越变越俗好不好?”听了小叔子的话,又点头晃脑地说,“你看人家阿纯就知道好歹!” 一句话说得众人皆笑。 原来自阿丑嫁入周家,阿田便到镇上与周至纯一起读书。后来张大娘变卖房产搬到巴州,便为这两个姻兄弟在巴州找了最好的学馆。最终得到巴州学官的赏识,被推荐到京中考太学。张大娘与周大娘坐在一起一合计,觉得不如让阿丑两口子护送这两兄弟一起进京,一来一路上照顾照顾这五谷不分俗事不懂的两个书生,二来让阿丑摸摸洛京的路数,看看能否把周家的油漆直接贩到洛京来卖,省了中间商的盘剥,倒能赚得更多。 “昨日我到南市去看了一下,我倒觉得不光油漆能拿来洛京来卖,就是我们那里产的大米草药,都可以拿到洛京来卖。更兼我们还可以收这边的精巧玩意儿,比如首饰香粉,也可以贩到巴州码头,从巴州码头卖到巴蜀各地,这中间的利润必定极大。”阿丑一边嚼着点心,一边滔滔不绝地把昨日逛南市的所见所得说给我们听。 “这次我们也是暂时在武大人家里落落脚。我打算在南市找店面,到时候全家都搬过去。等到太学春闱一开,阿纯与阿田哥若考中就去太学读书,若考不中,就在京中就馆,好生复习,等秋闱开馆再考。”阿丑解释道。 我一听立刻喜出望外:“阿丑,这么说你也要常住洛京了?”阿丑常住洛京,对我这个孤儿来说意义重大。从此以后,我在京城也有“亲戚”了。阿丑将扮演我娘家姐姐的角色。我不再孤苦,不再孤单。 阿丑脸上流光溢彩,点了点头。 我立刻与她紧紧拥抱。 阿忠温和地注视着我们,像是看他两个宠爱的妹妹对着他送给的玩具又笑又跳。他等我们都平静下来才说:“我这里平日也没什么人,你们愿意住到几时就住到几时。若是急着开张,老程颇认识几个可靠的经纪。他今日当值,明日下值让他带着你们去找经纪,早日找了房子下定也好。我自己不做生意,不知道内情。但是听老程说南市的房子颇为紧俏,若有出空的要赶紧下定,否则很快就会被人抢走。” 他口中的老程就是程思德。女皇陛下的侍卫,大多出自贵族子弟。程思德与阿忠同样出身平民,三教九流认识的人不少。女皇陛下要私下了解民情,阿忠与程思德是她的主要途径之一。 这也是她当年从民间选拔侍卫的原因之一。 转眼中午即至。阿丑提议说,厨房离后院颇远,等到煮好的菜拿到后面,又繁琐菜又容易凉。前面厨房颇为宽敞,又有桌凳,她早就清理出来,不如我们去那里,她一边煮菜,我们一边吃,又热乎又热闹。 我们几个移到厨房。我们先喝酒,阿丑一会儿陪我们喝,一会儿在灶上忙碌。她煮的饭菜虽然味道平常,但是胜在手脚麻利,有条不紊。 阿忠看她一会儿,笑道:“周大嫂在洛阳立脚绝无问题。” 阿丑豪迈,斟一杯酒与阿忠碰碰,一饮而尽:“大人慧眼识珠。借大人吉言。” 阿田哥嘲讽道:“说你胖你就喘,脸皮真厚!” 阿丑顶撞他道:“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吃了一会儿,外面有人找阿忠,阿忠先自出去应酬。周至纯看看我,对我举起酒杯道:“自鸡鸣寺一别,惦记得很,听说姑娘很是吃了一些苦。至纯一介书生,出不了什么力,惭愧得很。”他的脸红了一红。 那次回巴州葬母,阿丑断断续续地跟我提过周至纯听说我出事,曾经十分惊讶与懊丧。他甚至想见我一面,只是找不到我的音讯。因那时我藏在鸡鸣寺,张大娘谁都没有告诉。他们找不到我的音讯。 他们以为我死了。 我相信他倒不是事后诸葛亮。不为别的,因为他眼里的真诚。 我笑一笑,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阿丑赶紧说:“晦气的事不要提了。阿草现在可好了。她是宫里的供奉,是女医,专为皇上开药呢。以后我们也要沾她的光了!” 阿田哥的脸上居然有一丝丝的期盼。不知道他期盼什么。我在宫里,学官也好外官也好,并无往来。 周至纯轻笑道:“有时我在想,我们读这些策论可有没有用?你看阿草,因为通医理,小小年纪便为女官,七品供奉;我们要层层考试才能进太学,太学学出进国子监,国子监出来参加科举才能选官,倒不如学律学算学,一技之长,协助朝廷制定律法,或者计算库房,也算是以一技之长,做些实事。” 那时朝廷的六部,主政大臣为策论出身,具体做实事的是算学律学出身,用今天的话讲,是“技术官员”。技术官员升到主政大臣的少,一般一辈子就做技术职务。 所以技术官员一般出身庶族,主政大臣出身士族贵族为多。虽然女皇当政以后已经从庶族提拔不少官员,但是士族贵族力量依然十分强大。当一部分庶族变成士族之后,他们比士族更加卖力地维护士族的地位,对于自己奋斗成士族欣慰不已,不想改变特权。 周至纯与阿田哥读策论,显然是想走出仕一路。这一条路对他们这样出身的孩子,是一条艰辛之路。这条路能走多长,能走多久,真不一定。很多人不仅仅靠才能,还要靠人脉的积累,机缘的巧合。在过去的那些岁月,我受恩于张大娘一家,无以为报。是不是到了今日,该是我报答的日子了?我不朋不党,独善其身,是不是以后的日子,也要积极结交人脉,为他们这对姻兄弟铺桥搭路了呢? 洛京生活程度之高,出乎这几个巴州乡人的意料。老程介绍的经纪带着他们看几个出让的铺子,盘算一下,所带的积蓄竟然不够。阿丑一开始没好意思开口,等到几个铺子被别人抢了先,有一日我问起程思德,他才说道:“阿丑虽然没明说,但我看着她是钱不够顶铺子的。” 我问计于悠兰,悠兰道:“姑娘真要帮她,不如把上次皇上赏的前巴州刺史夫人给的飞票钱取出一部分借她。反正那些钱放着也是放着,又没利息。只是铺子顶下,立刻要有货卖。不如让阿丑姑娘先运了货过来,我们再慢慢寻铺子。过了三月三,春闱要开了,他们两兄弟若都考进,会住进太学。他们夫妇就先住在阿忠家,阿忠家里多了浆洗打扫之人,也算是互利互惠吧。” 我又找阿忠,托他把话带到。阿忠道:“我说怎么看一个铺子不满意,看一个铺子又不满意,原来是钱不够。他们早说呀,我可以借给他们!” 他也算是傻到家了。我微笑。 阿忠看笑,忍不住挠头,又问我:“阿草,是不是若阿丑不住我家,你便不会来找我了?” 我抬眼看他,不语。他送我的那套衣服放在我寝殿的台案上,我竟不知怎样才能还给他,毕竟他是看我的面子才收留阿丑一家住在家里的。 阿忠又笑:“那我求他们找不到房子,就住在我家吧!” 我低下头,脸皮一点一点从眼眶之下红到腮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 寻铺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宫内很多有权位的宦官或者女官在宫外置有外宅,不仅仅为了退休出宫后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也为了休沐的时候能够躲开宫内的烦杂,躲入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放松一下,体会当家作主的感觉。而休沐对我来说不过是不再上学,找我开药的宫人,反而会在休沐的时候上午过来。这便是没有去处的宫人的烦恼。 阿丑上京,我的休沐便有了去处。头一天下午我便让悠兰去掖庭令那里告假,领了出入宫的宫牌。我属于命官,可以出入宫廷;而悠兰春雨是宫人,她们除非奉诏,不能随我出入。 那日阿忠当值,程思德下了值,在宫门外早早地雇好车,先载我去阿忠家接阿丑和周至方,再到南市找经纪看铺子。 阿丑已经捎信回家让周大娘和张大娘往这边发货,我跟她商量妥当,遇到价钱合理看得顺眼的铺面只管顶下来,钱不够我填上。 阿丑感动地说:“阿草,你真是我的好姐妹!这样吧,你是要利钱还是入股?如果要利钱,我给你一分利,一年结清;若是要入股,钱搁在我这儿,年底结余了我和阿方的工钱,伙计的工钱,剩下的我六你四。” 谈起生意,她条理清晰,口齿伶俐,怪不得她婆婆爱她,阿方敬她。她可以当家作主,亦不必跟阿方商量。 我笑道:“我哪里懂得?你什么时候方便,把本钱还我即可,我不要你利息。我小时候在你家吃了无数顿饭,张大娘也没跟我算利息。” 阿丑白我一眼:“难道我没在你家吃?” 显然阿丑是天天来逛南市的,对于南市的货物分布,店铺字号非常熟悉。经纪带我们进入靠近码头的一家院落,也是两进,前院为楼,下层为铺面,上层堆货物,并兼有一排平房可做库房;后院住家,三间正房两侧各两间厢房——不但住得了阿丑夫妻俩,就是周至纯阿田哥回来都住得下。 经纪介绍:“这房屋虽然贵些,但是市口好,紧靠码头,上下货方便,适合做大宗货品批发。前面客商乃是做粮食贩运的,因为赚够了钱,家中父母年老需要养赡,在家乡买了大片地土,筑了庄园,回家享福去了。我听得你们是做油漆生意的,那货又大又重,若铺子买在别处,进出多有不便,下了货还要雇车驮运。不若设在这里,那桶子滚一滚就可以滚进库房,若有人批到外地,就地就可上船。” 他说了一个价钱,比外面的铺子贵了一半。 阿丑里里外外地查看,纷纷地指出这里油漆脱落了,那里瓦片老旧了,下雨肯定漏雨等等。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十分喜欢这个铺面的,挑那么多毛病,是想杀价。 果然,她最后说道:“经纪,我也是爽气人。你这房子位置虽好,但是前任房主并不爱惜,多有破漏。放在我手里,还要修葺。他若肯便宜一些,我把他库房里剩下的那些货也顶了,免得他归心似箭又要盘亘多日。他若肯呢,我们这就写了文书,我付了钱款,钱货两清,并不拖欠,如何?” 很多人做生意需要周转,一般不能把房款全部结清,要留一部分半年后再付。阿丑一次结清房款,对卖家来说,也是一个诱惑。 乍暖还寒天气,经纪居然也满头大汗。他拿出手巾擦汗,为难地说:“哎哟哟,这房主卖的是死价,不肯让价呀。若肯让价,早成交啦,还等到今日?” 阿丑笑问:“敢问老哥,这房子腾出来,这房主一家住在哪里?” 经纪说:“一家老小早就走了,老板衣不会洗,饭不会煮,住到客店去了。” 阿丑拍手笑道:“这不是嘛!他住店,洗衣吃饭哪样不要钱?多一日便是多一天的费用,他何苦为这点芝麻小钱费更多的钱?早日卖掉早日回乡岂不好?” 程思德在旁听了,十分不耐,摸出一串钱拍在经纪手里,说道:“老哥,你这主顾十分计较不会算账。你且动动脑筋,替他算算清楚,岂不是皆大欢喜?你费费心,我们这位小娘子爽气得很,到时候另有酬谢!” 经纪摸着锃亮的铜钱,眉开眼笑地说:“好说,好说。我去说说看。说成说不成我不敢保证!那人是十分计较的人,否则这么好的市口也不会拖到今天还没卖掉。” 程思德道:“我们先去别处看看。说成说不成,等下你在聚仙楼找我们罢。” 经纪颠颠地去了。 我不解地说:“阿丑,若是房子合适,又何必跟他计较那一分一厘?” 阿丑摇头笑道:“你在宫里吃穿都不要钱,哪知道做生意是本钱越低越好,利钱越高越好?” 我掩嘴取笑她:“无奸不商?” 她反嘲我:“你以为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程思德插嘴说:“这街上还有不找经纪,房东放租的房子,不如我们也找找看。若有合适的,先赁上一间铺子做起来也未尝不可。” 阿丑点头说:“程大人说得是。我们且先逛逛。” 这一逛,不仅仅是找铺面,更是逛各种新奇物件。凡是看见什么没见过的,阿丑必然拿起来端详一番,自言自语道:“这个在巴州必然好卖;那个在巴州恐怕没人要。” 我与阿方相视一笑。他的眼里是耐心、宽容和宠爱,我的心中是羡慕。阿丑在闺中有父母兄长的呵护,出嫁有宽厚的老公爱护,虽然没有公主王妃的奢华富贵,却活得有滋有味,自由自在。她这一生,都不必仰人鼻息。 不能不说张大娘眼光好,给她找了门好亲事。 教我如何不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在一家绸缎铺子,阿丑看中一套挂在那里做样子的丝绸衣裙。那套衣裙跟阿忠送我的一套类似,并不完全相同——水红色的襦衣与裙子,外罩白底水红石板印花的氅衣。那氅衣的花色实在好看,阿丑的目光已经被牢牢地吸附在那里。 一般绸缎庄都有裁缝坐镇,做些样子挂在店里供顾客参考。若有人看中,便可以照样定制。 我心中一动,上前去问:“老板,这衣服价钱几何?” 老板看看阿丑的神色,知道她十分喜欢,说了个数字,颇为昂贵。他介绍说:“这衣服贵些,是因为这外氅的花料子制作不易,贵了一些。有些客人把襦衣与裙子做成花的,外氅做成素的,又比这一套费料,更贵一些。不过天气渐暖,这外氅不要也罢,小娘子可以用花料做襦衣,用素料做裙衫,或者用素料做襦衣,用花料做裙衫都使得,又会便宜一些。做好了,刚好赶上三月三踏青,衬着青山绿水,如同画儿一样。” 阿丑颇为踌躇。 老板笑容可掬地补充一句:“这料子今年的新样,可抢手啦。” 我立刻说:“就照这样子做一套吧。”说着转头对阿丑说,“我送给姐姐。” 阿方急了,说道:“阿丑喜欢便买罢!这钱还是有的,不可让阿草破费。” 我们正你推我让地打着官司,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对男女,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说:“爹爹,那件红花的衫子你给我买了吧?我已经有了一件水红色的衫裙,你只要给我做一件花色的上襦就可以了。到三月三那日,我要穿着这身衣服去踏青!” 这声音颇为耳熟。我转头看去,正是那日陪着惜福郡主逛南市碰到果毅都尉王仁皎的女儿。似乎她的名字叫双儿。 果然她身边的父亲便问价钱。因为只要一件上襦,又便宜许多。那豪爽的父亲立刻掏钱订了一件。老板便让伙计去一边给双儿量身。 王仁皎转身看见我们,连忙跟程思德打招呼:“老程,你怎么也在这里?这位是——好像十分眼熟,只是一时半时想不起。你看我这记性!” 程思德连忙介绍:“这是女医何供奉。这是何供奉的乡邻周至方与周大嫂。” 王仁皎拍着脑袋大叫:“我想起来了!”他冲着我作揖道,“原是见过一面的,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那日拙荆还念叨,时常腰疼,不知是否有福气能请何神医给看一看。可是我等小吏,哪有机会能请到何神医!” 我连忙还礼:“大人过誉了。若夫人真心抬举,什么时候阿草休沐出宫,可以便宜行事。” 王仁皎大喜,搓着手道:“哪日大人休沐出宫,让老程或者阿忠知会一声,我一定请大人到府上好好招待一番!” 我正欲客气一番,那双儿量完身跑过来,拖起父亲的手摇摆着,撒娇道:“爹爹,我们走吧!”显然她此番出来,专为这件衫子。此番完成任务,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我是见不得谁家女儿跟父亲撒娇的。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却有些酸酸的感觉。 王仁皎拍着女儿脑袋说:“好,好,这就走。”他又冲我们拱拱手告辞,“老程何大人,在下先行一步。改日再会。” 我们跟他作别,又转身去看那红花的料子。我拿着那布在阿丑身上比划着,还未开口,门口进来一个皂隶打扮的人,用凶狠的声音大叫:“老板,清客!我们来大人要来选几色料子给家里女眷做春衫,你务必多找几个裁缝,速速地赶工!” 洛阳令来俊臣也来此选购?我与程思德对望一眼,赶紧说:“老程,这天马上要正午了,我们还是先去聚仙楼等经纪,先谈买铺的事要紧。这衫子还是吃过饭再来挑也一样的。” 阿丑连忙说:“对,对,先办正事。” 不让老板为难,我们自动退出绸缎铺。刚闪过一边,只见一堆皂隶簇拥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官员走过来——那便是我在景兴寺随太平公主视察施粥的时候见过一面的来俊臣。他见到我们停住脚步,拱手对着程思德打招呼:“程侍卫,今日不当值?”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睃来睃去,最后落在阿丑脸上,又从阿丑脸上落到我的脸上,用眼神示意,“这位是——” 程思德只得再介绍一遍:“这是女医何供奉。这是何供奉的乡邻周至方与周大嫂。” 来俊臣也是一副恍然的表情,双手做打拱状:“久闻何神医大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相见!”他研究地又看看我,又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何神医居然如此年少有为!” 我深深施礼:“大人过誉了。” 我抬起头,却看见来俊臣眯着眼看向我身侧的街口,自言自语地道:“莫非我眼花了?临淄王不是被圈在五王府,非诏不得外出?怎么我分明看见他从对街里一闪而过就不见了?” 我顿时心惊。这临淄王仗着自己有一身功夫可以翻墙越壁,常常从五王府溜出去瞎逛,莫非他今天真的溜出来,这么不巧被来俊臣看见了?我变了脸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王仁皎骑在马上,对着一旁的马车夫说道:“走吧,夫人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吃午饭呢。” 显然他们从绸缎铺出去以后又顺便逛了逛别的铺子才出来的。 来俊臣指着那辆马车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去那边街口看看两边街道可有临淄王!” 两个皂隶闻声而动,飞速跑过去,左右张望,回头道:“大人,没看见。” 来俊臣已经走过去,边走边说:“看看那辆马车里可都有什么人。” 那两个皂隶答应一声,一个拦住马车,一个就要掀起车帘向里探视。双儿正探出头看热闹,跟那个皂隶碰了个脸对脸,吓得尖叫一声:“啊!爹爹!何人无礼?!” 没想到王仁皎人虽粗,却不傻,也知道来俊臣得罪不起。他赶紧下马,先安抚自家女儿:“双儿莫怕,来大人不是坏人,不过例行公事。”接着他对着来俊臣打躬行礼道,“来大人尽管查。在下带着闺女出来置件春衫,这么巧遇到大人。” 来俊臣显然没把王仁皎放在眼里,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说:“这么巧!下官也是出来给家人置办春衫。”说着他走近马车,掀开帘子往里瞧了瞧,似乎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又放下帘子,拱手道:“得罪了!” 王仁皎复又上马,拱手道:“来大人,在下告辞。” 来俊臣也拱手:“慢走。”说着他又向着绸缎铺的方向踱过去。 我们与程思德已经离开绸缎铺,一壁走一壁回头张望。见那边了局,我们便头也不回地往聚仙楼走。我心里如同有小鹿乱撞,不住地暗暗祈祷:“临淄王千万不要有事,临淄王千万不要有事。” 到了聚仙楼刚坐下,经纪便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带来一个好消息——那房主愿意按照阿丑给的价钱把房子卖给阿丑,饭后即可去交割换文书。 阿丑从桌边站起,冲过来跟我紧紧拥抱:“阿草,阿草,我要在洛京安家落户了!” 我也激动地流下泪来,说道:“我们又在一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 三月三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单调寂寞的宫人们终于盼来了三月三。 在唐朝,三月三被称为“上巳节”,是祭祀祖先,踏青赏春的一个重大的全民狂欢节日。唐朝是比较开放的朝代,对女子的禁锢比后世少很多。在宋以后,三月三的“上巳节”逐渐式微,清明节渐渐流行。而宋以后,社会对女子的限制越来越多,只有元宵节和清明节这两个节日可以出来透透气。所以那时民间流传的女子私奔的故事,大多发生在这两个节日里。 唐朝诗人众多,早唐以及武周时期的诗人也不少,但是比较有名的,也就那么几个。关于三月三,本朝的诗人张说赋有《三月三日诏宴定昆池宫庄赋得筵字》,“凤凰楼下对天泉,鹦鹉洲中匝管弦。旧识平阳佳丽地,今逢上巳盛明年。舟将水动千寻日,幕共林横两岸烟。不降玉人观禊饮,谁令醉舞拂宾筵。”说的就是三月三的盛况。在这一天,有筵席,有龙舟,有各种踏青活动。 那年的三月三,因为阿丑的到来,对我而言变得不是那么渴望。若是我没有宫廷女医的身份,我倒宁愿请假与阿丑他们一起去郊外踏青。无奈领着宫廷俸禄,我便身不由己。 一大早我们照例都聚集在嘉豫门里等着乘坐骑马或者乘坐宫车跟随女皇陛下与公主的仪仗去西苑游春。排队的宫车,盛装的宫人绵延在宫廷的官道上,宛如一条华丽而悠长的彩练挥舞在飞檐与蓝天之下。 我穿着悠兰用太平公主幼时的那件鹅黄印花的以上改制的春装,按照那晚悠兰给我化的妆容装扮出来。几位郡主们见我盛装打扮,不时地取笑我。惜福郡主与我最熟最亲密,她用手轻轻地托着我的脸腮,笑道:“还害羞呢!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睨她一眼,拍掉她的手,嗔道:“郡主怎么也这么不正经。” 惜福郡主诧异道:“咦,阿草,你是天生皮肤好,还是用的脂粉不同寻常,居然这么滑不留手。”她将手指放在鼻下嗅着,又说,“还有淡淡的玫瑰香,真是销魂!” 寿昌郡主看她的神情,也走过来把头凑到我脸前细细打量,笑道:“阿草皮肤天生细腻是真的,这脂粉的质量好也是真的!阿草,你在什么地方买的脂粉?不是宫里用的吗?” 惜福郡主道:“肯定不是。宫里的脂粉没有玫瑰香!” 我赶紧说:“啊哟,倒忘了。等明天我给郡主们一人一套我们自制的脂粉。” “你们宫里自制的脂粉?”不光是寿昌郡主,几个郡主都围拢过来,伸出手指来摸我的脸。 还好这时队伍开始缓缓移动,我们赶紧打紧精神在宫人的服侍下上了马,随扈在女皇陛下的驾前。因为要游乐一天,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都没有骑马,而是坐着她们华丽的仪仗出门。 皇嗣殿下、魏王武承嗣及梁王武三思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女家人恭候在西苑门口,跪迎皇驾,簇拥着女皇陛下的仪仗轰隆隆地走到校场停下,太平公主与上官大人扶着她走上观望台。 西苑内柳树抽条,青草泛绿,百花盛开,与冬天的景色不可同日而语。西苑令杜宣准备了射鹄、投壶、蹴鞠(两人对蹴)、花谜等一系列游戏分布各园中上午玩耍,午宴后举行各宫的风筝大赛。 除了射鹄作为开场游戏定时举行,各类游戏都是自由行动,各宫宫人们爱怎么玩怎么玩。 射鹄放在校场,场中放着箭靶,参加比赛的公子王孙以及公主郡主宫人们,愿意比试的都可以上去领了弓箭去射靶心,最后评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第一个上去的是寿春王。他款款地走上前对着女皇陛下深施一礼道:“皇祖母知道孙儿与弓马上并不娴熟,但是作为长孙,孙儿抛砖引玉,献丑了!” 女皇陛下笑道:“你只管射!射好射坏有什么要紧?等下要你吹笛,吹得不好可要罚的!” 寿春王再深施一礼,转身走到靶场内,从宫人手中接过弓箭,深深呼吸,对准靶子连发三箭。 他在这一方面确实力有不逮,都射在了最外边的一圈,引得所有人失望地叹息。 接着是高阳王武崇训。他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大少,每天沾花惹草都来不及,哪有时间习武?他的箭有一根射在最外圈,另外两箭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顿时惹来一顿洒笑。武崇训倒表现得无所谓,耸了耸肩,对着那些宫女们做了一个招手的姿态。西门雀穿了一身当下流行的水红色衣衫,本来要为他喝彩的,见射中,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他对着宫女们到处放电,又闷闷不乐,顿着脚走到一边。 第三个是临淄王。他站在那里一拉开架势,就是一副标准的武人姿势,英姿飒爽,箭还未发,就引得一片女人的尖叫:“临淄王殿下真是英武啊!” “天哪,他像个将军一样!” 惜福握紧拳头,小声说道:“靶心!” 我斜她一眼,掩袖而笑。她顿顿脚,拍我一下,也笑了。 “嘎嘎嘎”,弓被拉开,“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接着那边锣鼓敲响,表示箭簇正中靶心。 三箭皆中靶心。场上欢声雷动:“临淄王!临淄王!” “嗷!” 此时武崇训已经蹭到寿昌郡主的身边,没话找话地说:“哎呀,三郎真是英勇啊!” 寿昌郡主淡淡地说:“强中更有强中手。阿基的射术也是好的,难说鹿死谁手。”她说的是魏王武承嗣的长子南阳王武延基,又任右羽林将军。 武崇训讪笑道:“他被他父亲逼得狠呢。我是享福享惯了的,吃不了那个苦。” 我站在寿昌郡主的另一边,此时伸过头去,瞟了武崇训一眼,掩袖笑道:“陛下说了,高阳王殿下不在武功在文治也是一样的。”说着我把我那桃花眼向上睁大,将那一汪春水泼了过去再垂下眼帘嫣然一笑,两排长长的睫毛倒似串串随风摆动的杨柳枝,遮得那汪春水若隐若现。 武崇训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调笑道:“哎呀,何神医居然肯赏脸跟本王说话了,本王简直忘乎所以哉!” 我飞红了脸,转过头去掩袖而笑。转过脸的瞬间,我看见一直盯着这边看的西门雀铁青了脸。 武崇训却特地把脸探过来,对着寿昌郡主笑道:“阿姝,你有没有觉得今天何神医真是美若天仙?” 这次寿昌郡主是真心捂着嘴笑了:“哪个女人不被你说成美若天仙?” 几位郡主都衣袖掩嘴,吃吃地轻笑。 西门雀到底忍不住,跑过来对着我们冷笑道:“哟,说什么这么高兴?” 惜福郡主将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噤声,又指着校场说:“轮到阿基了!” 要知道南阳王武延基的父亲武承嗣是本朝有名的美男子,他的母亲也容貌姣好,武延基的容貌在一群宗室当中,无论是武氏宗室还是李氏宗室,都可以拔得头筹。再加上他自幼被父亲逼迫习武,站如松坐如钟,身板也健硕,所以也是宫女们的梦中情人。他只往那一站,便是不凡,也引起一拨躁动,甚至比临淄王引起的欢呼还要热烈一些。 他接弓,拿箭,拉弓,对准,嗖的一声箭飞奔出去,射中靶心。 “啊啊啊,南阳王殿下好厉害!” “南阳王,好英武!!”又是一阵阵地欢呼雀跃。 武崇训摇头自嘲:“唉,我给比下去了。”不管武崇训品行如何,他的脾气是真的好。 西门雀正想说什么,我抢在她前头轻施一礼,轻声笑道:“殿下歌喉婉转,舞姿优美,南阳王殿下如何能比?” 武崇训笑道:“啊哈哈,既然何神医说本王还有好处,那本王就还有好处。承让了!”他笑嘻嘻地对着我拱拱手。 惜福郡主似乎觉得什么,看了我一眼,再看看西门雀,转身走开,去找临淄王。她跟临淄王说了几句话,便冲着我招招手。寿昌郡主看见,拉着我说:“走,过去看看大郎和三郎。” 于是我们走过去立在寿春王与临淄王旁边。 寿春王与寿昌郡主是同母兄妹,格外亲密些。寿春王对着我低声道:“阿草,多谢你关照几位妹妹!” 我微微笑道:“殿下过奖了。阿草并没有做什么。” 寿春王殿下看着我,温润地一笑,还待说什么,那边场上又欢声雷动,原来南阳王武延基也是连着三箭射中靶心。 他把弓交给走上前的阿忠侍卫。他与阿忠同在右羽林军。 接下来是阿忠侍卫程思德等这些近卫比试。这些近卫的武艺都不弱,因为常在宫中值宿,跟宫人们也熟识,每个人都各有粉丝,一时间也热闹非凡。 经过两轮淘汰赛,最终决出状元是临淄王,榜眼是南阳王,探花是阿忠侍卫。 女皇陛下大乐,赢的没赢的都各有赏赐。女皇陛下起驾百花园稍事休息,其余宫人纷纷各自自行结伴玩耍。阿忠侍卫程思德正在值宿,只能护驾。 因为寿昌三姐妹始终与寿春王与临淄王殿下在一起,所以这次游园有个奇景,就是武李两家皇孙居然亲密无间地走在了一起。只要临淄王奉诏扈驾,惜福郡主总是与他在一起的;而武崇训自那日在上阳宫见到寿昌郡主之后,一有机会便往寿昌郡主身边凑,这次也不例外。西门雀紧紧地跟在武崇训的身后,也不管武崇训对她是什么态度,或者理睬不理睬她。 自然而然,我与寿春王殿下便落在后面。大家在投壶的地方停住,那里是摆着几只铜壶,以红色盆花围成一圈,站在圈外的人以铜钱掷之,掷中者可以得到奖品。 几位郡主极为兴奋,大呼小叫地拿着铜钱比划。我与寿春王殿下远远地站在后面。寿春王殿下问道:“托人给你带的红玉耳环,可喜欢么?” 我略一施礼,说道:“殿下太客气了,让阿草何以敢当!阿草并未为殿下及郡主们做什么,只不过尽了做人的本分而已。” 寿春王殿下微微一笑,道:“在这宫廷里,能尽做人的本分已经是很难得了,你不必看低自己,也不必把别人看得太高。” “无功不受禄。”我略带结巴地说。 他看着我耳朵上带着的那一对琥珀耳环,笑道:“我记得过年的时候你穿着大红的衣裳,觉得那颜色很衬你,所以当我第一眼看见那耳环便想,这对耳环如此美丽,何不送给阿草呢!没想到今天看见你穿这鹅黄,居然更衬你!这鹅黄的颜色非常挑人,在你身上竟然如此曼妙,真让人惊讶。”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临淄王被禁足在五王府,应该是不能到外面去买东西的,那么他这一对坠子是从何而来呢?我忍不住好奇心,问道:“殿下这坠子可是买的么?” 寿春王笑道:“是我检点家里的旧物,从里面找到的。” 寿春王尚未娶亲,家里的女人首饰——我心理暗暗心惊,难道是他死去母亲的遗物?那就太贵重了,我怎么能要呢?我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殿下,这不妥当吧?阿草实在不配——” 寿春王淡淡地笑了,伸出手去握住我的手道:“莫要这么说。你品格高尚,心地纯良,当得起这样的东西。”路边一溜的玫瑰开得正旺,他伸手掐下一朵黄色的,替我簪在发间,笑道:“这样就完美了。” 黄色的玫瑰是稀有品种,这花掐了也可惜。我心疼地说:“哎呀,这多不好!” 寿春王笑道:“配你这人,配你这衫子都好。你当得起!” 我垂下眼睛,耳朵烧了起来。他又道:“每次看到你,都令人心安。” “哟,刚才还跟阿训在美目盼兮,这会儿又跟寿春王殿下巧笑倩兮,阿草,你可真是魅力无边呀!”西门雀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阴阳怪气。 我缓缓回身,对着她蹲一蹲,施礼道:“西门姑娘可投中了没有?” 西门雀冷冷地说:“我没有阿草,你一拿一准的本事,今日只能吃瘪咯!”接着她换上一副笑脸对着寿春王殿下施礼,“大郎一向可好?” 寿春王的脸上蒙上一层常用的面具,春风和煦地微笑道:“托福,还好。不知道我那三个妹妹跟西门姑娘可还合得来?她们没淘气吧?若是有什么得罪的,还要请姑娘多担待!” 西门雀笑道:“我跟她们最好了!三位郡主长得娇俏可人,谁见了能不爱呢?可是,这宫里人心叵测,不知道哪里就是陷阱,尤其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看到出身比她高贵的就心里不服,在皇姨婆婆面前进个谗言,也是有的。大郎可提醒郡主们要提防呀。” 亲们,抱歉了。原来那段是写好的,写着写着,忽然感觉缺了一个情节,把这段插了进来,所以感觉逻辑不对。这一段是在“109试衣”之后,但是火星的VIP章节很难改动,所以我就这么贴了。等把这个事件完全贴完我再用“编辑”功能调整顺序,到时候亲们再顺一遍吧。阿草将面临着更大的生死考验。这几天家里人多,累惨了,每天都12点以后睡,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希望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 投壶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即使我早已领略过西门雀的为人,此时也被惊得天雷滚滚。哪一个女孩,年少若她能够无耻若她,可以当着当事人的面撒谎,栽赃,并且脸不红心不跳,如同在说一件真实发生的事?哪一个人可以这么面对面地张冠李戴,指鹿为马?若不亲眼所见,怎能知道那些史书所载都是怎样毫不夸张的真实?! 寿春王不动声色,依然春风和煦地说:“多谢阿雀提醒。”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又问,“阿雀,你可要投一壶?” 话音刚落,投壶的那边“嗷”的一声,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寿昌郡主投中一注。寿昌郡主是皇嗣长女,又是嫡出,虽然平时尊贵稳重,到底还是青春少女,正式天真烂漫之时,忍不住欢呼,拍手并抱着身边惜福郡主雀跃。惜福郡主也高兴地说:“哎呀呀,真是个彩头。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就让你沾了运气!” 那边的主持宫女便过来问:“郡主是要风筝,还是要不倒翁?” 寿昌郡主踌躇了,回头用疑问的眼神征求大家的意见。其他的郡主们纷纷说道:“风筝,风筝!下午还有风筝大赛呢,谁又不是三岁四岁,还玩什么不倒翁!” 高阳王也凑过去笑道:“不如拿那个大鸟风筝吧。你看那大鸟,画得倒是别样逼真!” 寿昌郡主正在沉吟,惜福郡主道:“等下去百花园跟宫人们要些东西,再加点什么,也能参加下午的比赛。” 于是寿昌郡主选了那只大鸟风筝。寿春王从寿昌郡主手里接过风筝仔细端详,笑道:“等下跟他们要些彩纸,将这尾巴修饰修饰,或者可以做成彩羽凤凰。”说着又递给寿昌郡主。 那寿昌郡主将风筝递给旁边的侍从,以手摇着寿春王道:“那等下你帮我!” 寿春王与寿昌郡主是同母兄妹,从小一起长大,直到寿春王被圈禁五王府才分开。此时久别重逢,更显得骨肉情深,娇俏可爱。 皇家兄妹有这样的真情流露,不仅我看呆了,连高阳王都看呆了。他赶紧讨好地说:“大郎自然要相帮!就算大郎不帮,我也会帮你。做风筝,恐怕我最在行。” 西门雀最看不得高阳王对寿昌郡主献殷勤,脸色铁青。 寿昌郡主看到寿春王旁边的我,倒是想起什么来问:“阿草,刚才我们都在投壶,你到哪里去了?你可投了没有?” 西门雀冷笑道:“她忙着向大郎和阿训卖弄风骚,哪有时间投壶?” 惜福郡主道:“阿草,你赶紧投一个,也算试试运气。你投完我们一起去猜花谜。” 花谜设在百花园外的一片树林里,用彩绸写的花谜以各种方式系在树枝上,猜中的可以将彩绸解下来,去百花园告知答案拿奖。 我伸手往袖内摸,偏偏身上居然一枚铜钱都没带。 西门雀冷笑道:“如今何神医财大气粗,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铜板?”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寿春王自袖内摸出一只荷包,从里面取出三枚铜板递到我手上,笑道:“事不过三,就试试运气吧。” 西门雀撇着嘴对高阳王道:“你看你,就是没有寿春王怜香惜玉,真是枉费阿草对着你卖了一早的俏,你只管攀高枝去了!”说着眼神向寿昌郡主乜了过去。 我接过寿春王手上的铜钱去投壶。其他人对于西门雀的话都装作没听见,跟着我去看我投壶。我转身之际看见一直沉默不语的临淄王皱了皱眉头,似乎实在难以再忍受西门雀的一身戾气。 我对准最近最中间的一只铜壶瞄了瞄准,试着做了个投壶的动作,却转身对高阳王笑道:“殿下,听大家说这种嬉戏您最在行,这一枚铜钱,能否请您帮我投呢?” 高阳王啪的一声甩开折扇摇着笑道:“我帮你投不打紧,只是这西苑令要骂死我了——我百发百中,他发奖发得岂不要亏本?” 西门雀冷笑:“百发百中?你射鹄怎地不百发百中?” 高阳王好脾气地笑道:“咱不能事事占先不是?”说着他又“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自我手中接过铜钱,摆了一个姿势扔了出去,那铜钱落在老远的壶外。 “哗”的一声,几位郡主都哄笑起来,拿手指划着脸羞他,说道:“这下牛皮可吹破了!” 高阳王不在意地笑着:“博美人们一笑耳。” 惜福郡主抓过我的手说:“还剩两枚铜钱,阿草,你自己掷,这是你自己的运气,别人代不得。” 临淄王却走到我身边,指点着要点:“你身子且站正些,掂掂铜钱的分量,大约估算一下速度及手劲,再投掷出去。”他掏出一枚铜钱,为我做了一个示范,准确地扔进壶里。 我一声惊呼。惜福郡主掩袖笑道:“阿草莫怕,他没事儿闲得磨牙,拿着铜钱投壶玩,自然百发百中。一个游戏,投不中又怎样?” 西门雀冷冷地说:“投不中她会死,所以要这个人帮,那个人帮,惹得男人怜香惜玉哇!” 我咬咬嘴唇。临淄王彻底恼了,把高阳王从寿昌郡主身边一把扯到西门雀身边,冷冷地说:“你快安慰安慰阿雀吧!你再这么蝴蝶穿花丛,那边要开酱醋铺子了!” 高阳王措不及防,一个趔趄几乎倒在西门雀身上,嘴中兀自“啊啊啊”地叫着。西门雀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脸涨得通红。 我闻之又窃笑,却不动声色转过身去,手拿着那枚铜钱掂了一掂,像临淄王那样微侧着站直,将手里的铜钱朝着金光闪闪的铜壶扔了过去。 那铜钱在离铜壶不远的地方落下,离铜壶口一拳之隔。 寿昌郡主拍手道:“哇,差一点!阿草,你第一次投是测试,第二次准中的!” 寿春王也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手拿铜钱再一次掷出去,那铜钱准确地落入壶中。 众人都欢呼起来。我兴奋地对守护宫女说:“我要布老虎。”我看到她们的奖品中是有布老虎的。 寿昌郡主奇道:“阿草,你这么大了还玩这个?” 惜福郡主解释:“我猜她是要给阿柳的。阿柳你见过的,是阿草代公主教养的那个孤女。” 寿昌郡主感慨:“原来如此。阿草真是一个善心的女医呀。” 高阳王赶紧凑过去附和:“郡主说得是,阿草真是个好姑娘!” 西门雀气得脸色更青。 我真不明白,她虽然不讨喜,但是因为她跟女皇陛下的关系,我们也都不怎么愿意十分得罪她,只要她好好地跟大家相处,大家还是愿意敷衍她的。可是,她一边与我们为敌,一边又不愿意远离我们,自射鹄开始就跟着我们,一路走来,一直冷言冷语地讨人嫌,直到所有的人都无法跟她好好说话,她这么难受,还是硬跟着我们,又有何趣? 傻子都看得出来,自从寿昌郡主入宫,高阳王一直对西门雀淡淡的不怎么搭理了。他现在的目标是寿昌郡主。这完全不关寿昌郡主的事。她一直待她如同一般的宗室子弟,并没有稍微假以辞色。无论寿昌郡主如何冷淡,都阻挡不了高阳王要征服她的心;无论西门雀怎样出言讥讽,高阳王都充耳不闻,不温不火。他不对西门雀发怒,可也没有回心意转,依然围着寿昌郡主转。 于是我们一行人又说说笑笑地结伴去百花园方向走,去那边树林猜花谜。这些宗室子弟自幼入学,学问比我高深,自然我是猜不过他们的,无非是凑在一起热闹一番罢了。 去百花园要经过横穿西苑的水渠,我们看见很多宫人在水渠边布置着什么。惜福郡主眼尖,指着那边说:“你看,那不是春雨么?她跟阿柳坐在柳树下的石头上在干什么?” 水渠边上遍种柳树,此时柳树抽芽,一片嫩绿把水渠两岸拢成一片绿色的薄纱。 临淄王的目力极好,以手遮住眼眉上方看了一会儿,说道:“我看见她俩在编什么东西,她们脚底很多有很多花呢。”接着他笑道,“阿草,你是不是跟西苑令的关系很好啊?这个西苑令平日里可是个小气祖宗,你要是掐他一朵花,他能跟你唠叨半天——怎么春雨可以公然采这么多花?” 西门雀又忍不住冷笑道:“主子撩人功夫深,奴才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还好临淄王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甩开大步往春雨那边走,我们众人也只好跟上。走近一看,原来这两人采了很多柳条编篮子,旁边已经编好几个,里面插了各色花朵。春雨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我们,笑嘻嘻地说:“啊呀,我和阿柳看西苑里花开得好,柳枝又多,就编了几只花篮子打算送给几位郡主,可巧你们都来了。” 寿昌郡主蹲下身拿起一只花篮子端详着,一声惊叹:“啊哟,这如何了得!这各色的花衬着嫩绿的柳叶,太美了!春雨,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 春雨朝着阿柳努努嘴道:“有本事的不是我,是阿柳。她会编,编了一只,我在旁边看着就会了。”说着抬抬手,她手里是一只很大的篮子,“这一只是要献给皇上的,马上就编好了,就是花不够了,等下到百花园再去采一些。我想这是献给皇上的,西苑令也不敢不让我采吧!” 惜福郡主掩袖笑道:“还是春雨鬼怪精灵!你拿着西苑令的柳条和鲜花献给皇上,算是你的功劳,西苑令怕是恨你恨得牙痒。” 大家想一想,忍不住都笑出声。西门雀还想说什么,不知是高阳王良心发现了,看得她再这样处处与人做对会犯了众怒,实在不忍心,还是他也不耐烦了,暗中扯了扯西门雀的袖子。西门雀本来要发作,后来低头一想,想得武崇训可能还是为她好,于是又转怒为喜,也就不再说话了。 寿昌郡主蹲下身看着阿柳的手上下翻飞,忍不住摸摸她的脸蛋,赞叹:“这样精怪的孩子,谁不喜欢呢?怪不得你阿草姐姐这么挂着你!她刚才赢了投壶,特地要了布老虎给你呢!” 阿柳听了,眼睛一亮,把那篮子做好,从地上捡了花朵认真插上去递给寿昌郡主,道:“郡主殿下,这是你的!”说着她行了个礼,又跑到我身边拽着我的裙子问道,“姐姐,我的布老虎呢?” 大家又都被她的天真无邪逗得哈哈大笑。我从袖中掏出布老虎给她。她高兴地把那布老虎搂在怀里。 几个郡主每一个都拿了一只花篮。地上还有一只,西门雀了看着那只花篮想要,又不好意思去拿。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悠兰走过去拿起花篮走到西门雀身边,行了一个礼道:“阿柳的手艺有些简薄,姑娘莫要笑话,拿回去随便赏人吧。” 西门雀赶紧接过,面无表情地说:“多谢!” 春雨正在编织的手顿了顿,眉头皱了一下,捡起放在旁边的小剪刀剪断了最后一根柳枝,把地上剩下的花分别插进去,站了起来。 惜福郡主笑问:“这可是要去百花园采西苑令的命根子?” 春雨笑道:“郡主们读书多,猜谜一猜一个准,我们哪能比得上?我们只好去采花。” 都是去百花园方向,于是走在一起。几个郡主手拿花篮,一路赞叹着。抬起头,西苑的上空蓝天白云晴朗异常,已经有人在远处的高坡试飞风筝,为下午的风筝大赛做准备。 寿春王以手遮住眼盖仰头望,指点着说:“你们看那蜈蚣风筝有多长!不知是哪个宫里的,恐怕要夺头筹了吧?” 西门雀冷笑道:“寿昌郡主刚才的那只大鸟风筝,后面拖几片长长的彩纸,要长过这蜈蚣也是容易得紧。只是这大鸟就是大鸟,再怎么装扮也成不了凤凰!” 高阳王跌脚。寿春王倒没想无论说什么,西门雀都能找到说辞来冷嘲热讽。临淄王听了脸色则变了。 寿昌郡主是皇嗣殿下的嫡长女,是个天生的凤凰。虽然如今李氏宗室被处处打压,但是一个跟武氏稍微沾亲带故的西门家孤女这样讽刺一个天生的贵女,她凭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 流觞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春雨和阿柳编的柳叶大花篮,由我代她献给太平公主,再由公主献给女皇陛下。那只硕大的花篮里,姹紫嫣红地插满了各色鲜花,引得女皇陛下龙颜大悦,甚至欣喜。她问起篮子的来历,太平公主便把替女皇陛下视察粥厂那日如何遇到阿柳之母冻倒,如何送到景兴寺施救,那妇人如何不治身亡,临终如何托孤,她又把阿柳放在我这里寄养,都说了一遍。 女皇陛下感叹道:“乡间的孩子自有乡间孩子的好处。你看宫里的孩子,看见的除了御园之外,就是宫里四四方方的天空,玩的无非是挑方格,九连环。这乡间的孩子下河摸鱼,上树摘桃,若能有父母庇护,是再快乐不过的。那孩子放在阿草这里教养,倒也甚是相得。可怜见的,让阿草带她上来我看看。” 公主命人传旨,我赶紧拉着阿柳叮嘱道:“平日姐姐和悠兰姐姐怎么教你的,你今日见了皇上便怎么做,不要慌张,也不用太害怕。你就当皇上是你们村里大户人家的太婆婆。” 阿柳嘴里答应着,但是我见她的眼神还是怯怯的。也是无暇再教她什么了,只能领着她走到女皇陛下驾前,让她依我行礼。 女皇陛下夸道:“好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的孩子。好好教养,总能成器。” 太平公主笑道:“乡间的孩子,虽然见识少些,胜在淳朴,年纪又小,一张白纸好作画,加之阿草也来自乡间,便放她这里,哪怕别的不成,养成忠心,又懂些药理也是好的。” 女皇陛下点头道:“医者要有父母心,阿草这点是够了。你打算得很好。” 今日宗室的孩子来得不少,女皇陛下原是预备了很多给小孩子的赏赐,便令人赏了些给阿柳,叮嘱我说:“你尽心为公主教养阿柳,也不枉她叫你声姐姐。” 我连忙带了阿柳谢恩出来。 悠兰春雨都很高兴。悠兰替阿柳把女皇陛下的赏赐都收起来。 各宫宫人得到通知,午膳是在九曲渠边烧烤。水渠两边,坐垫矮几已经摆好,烧烤的炉子已经架好。食物是御膳房的师傅在西苑腌好的牛羊兔肉与蔬菜,由各宫领取后自己动手,边烤边吃。 各宫各府,按照男东女西,在水渠两边分别安置。 春雨巴不得一声,带了阿柳去领取食物。悠兰与我在炉边生火。 “听人说这种烧烤,先皇在时几乎每年春天都有。先皇薨了以后,难得再有了。”悠兰感叹说。 先皇在时,悠兰与春雨都还未入宫,那时的风光与盛况,对她们来说也只是传说。 女皇陛下驾前的第一串烤肉呈上之后,所有的人在太平公主起身笑道:“水渠中有船,船上有酒盏若干,每人一盏,大家可取了。”看到我们大家都各有酒杯在手,她带领着众人举杯祝祷:“祝陛下千秋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将身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大家都坐吧,趁热吃,别拘谨了。这样吃也无聊得很,婉儿,你可有什么主意让大家乐一乐呢?” 上官大人起身,向水渠两边望了一眼,笑道:“这水渠筑得九曲十八弯,陛下不如拟几个题目,放入瓶中,置于木船之上,让那小船随水漂流,被哪里阻住了,靠近哪里的人便自瓶中取出一题,现场作诗。做得好的,陛下且放赏,做得不好的,罚酒一杯。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嗔道:“母皇又要折腾人!吃母皇一口烤肉何其难也!” 女皇陛下哈哈大笑:“婉儿巧思!你去拟题。”她转向太平公主道,“就知道你最头疼作诗!” 太平公主撒娇道:“母皇饶了孩儿吧!孩儿这把年纪,难道与这些孩子争赏赐不成?” 女皇陛下笑道:“如此容易。作诗好的,你出赏赐,便不要你作诗了。” 惜福郡主正拿着自己烤的一串蔬菜献给女皇陛下,说肉吃多了要吃点菜蔬解解腻,她听了这母女间的对话,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公主殿下在皇上面前,自然算不过皇上,横竖是要吃亏的。” 太平公主仰天长叹:“罢了罢了,反正我早就被母皇算计得两袖清风,何惧脚底再踏清风?清风踏多了,白云也来了,我乘云驾雾,刚好成仙去了!” 女皇陛下笑得前仰后合,推着惜福郡主道:“你听听,你听听,她若穷得两袖清风,你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惜福点头笑道:“陛下,惜福这可不能不能不向着公主说两句——陛下富有四海,我们谁跟陛下比都是两袖清风。” 女皇陛下把她拥在怀内,轻轻地捏着她的脸腮笑道:“惜福惜福,你真是个可人儿!” 我的上首是西门雀。她隔着水渠遥遥地望着惜福郡主在女皇陛下驾前承欢,一脸嫉妒之情。 有嗓音高昂的传谕官把游戏规则高声诵读了一遍,便有宫人将载着一只小小琉璃瓶的小木船放入渠中。那木船随波逐流,岸边的宫人各自驱赶:“快走,别停在这儿!”逗得那些皇嗣殿下与武三思等人不约而同,都笑将起来。 武崇训所坐之处刚好是个突出的犄角,那船儿漂到那里便停下来。武崇训一拍几案道:“这是谁给本王安排的位子?真真不怀好意!” 他手下的宫人恭恭敬敬地从船上取下琉璃瓶,拔了木塞奉上。武崇训众目睽睽之下也无可奈何,只得伸手进去,捻出一个纸团,展开念道:“柳,五言绝句。” 这渠边遍植柳树,他身边恰好也有一株,微风吹过,发着嫩芽的枝条迎风摇摆,拂过他的面颊。他伸手捉住一枝,折将下来,笑嘻嘻地在空中划一个圈,说道:“卿如佳人,奈何不是佳人!” 太平公主笑道:“阿训看什么都似佳人!你倒是快作诗呀!” 武崇训摇头晃脑地说:“侄儿在酝酿情绪呢!” 他左右看看,站起来又踱了几步,边走边吟道:“柳枝如细腰——” 太平公主笑道:“果然看什么都是佳人!” 武崇训伸个懒腰笑道:“姑母再打岔,侄儿便忘了——” 太平公主笑道:“好,好,不打岔,你快说。” 武崇训接着吟道:“美人春日娇。”果然他真的提了女人,众人一阵哄笑。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接着续上,“绿衫不见色,插枝蝶下桃。” 旁边早有书记官记下,呈给女皇陛下。女皇陛下笑道:“怎地好似打油诗呢?” 太平公主掩嘴笑道:“阿训要谢谢阿柳。若不是她编的柳叶篮,你就连这打油诗也做不出来吧?” 武崇训好不惭愧地冲着公主打躬作揖,笑道:“姑母英明!”接着他走到阿柳身前,对着阿柳也作了一个揖,“多谢小阿柳给本王的神思!” 吓得阿柳只往我身后躲。 宫人将琉璃瓶放回木船上,顺着水往下漂。那船没走多远,便停在南阳王武延基和寿春王之间。 南阳王笑道:“愿一睹大郎文采风流。” 寿春王拱手道:“阿基才情名满洛阳,在下不敢班门弄斧。” 武崇训抚掌大笑:“何必你推我让?不如一人一题,也让我们多吃几块肉,多饮几盏酒!” 女皇陛下笑道:“那就按照顺序,阿基先来,大郎也作上一首。” 南阳王冲女王陛下深行一礼,自宫人手中接过琉璃瓶,捻出一纸,展开来看,念道:“牡丹,七言绝句一首。” 南阳王站出来行了几步,吟道:“丝绿罗裙粉衣裳,雍容独立傲群芳。今日何故频垂首,为求上尊云鬓妆。” 这诗一气呵成,通顺连贯,用词华丽。最重要的是,牡丹乃花中之王,他在诗中暗喻只要女皇陛下一出游,花王牡丹也低头,只求成为女皇陛下云鬓上的簪花,说得女皇陛下龙颜大悦。加之南阳王容颜秀美,身材颀长。他身着白丝的袍子迎风而立,称得上玉树临风。 女皇陛下赞叹道:“阿基文武双全,不愧是武氏长孙。” 南阳王谦逊地单膝跪地,朗声说:“谢皇上夸奖!” 寿昌郡主的一双美目,不住地看向南阳王,眼中都是欣赏。 女皇陛下将头转向寿春王,笑道:“那么现在要看大郎的了。” 宫人将琉璃瓶奉上,寿春王拿出一卷小纸条,展开来读道:“迎春。五言绝句。” 迎春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很少为它多费笔墨,所以这题目不那么讨巧。寿春王抬眼看看我,想了一想,缓缓地吟道:“春寒乃料峭,墙角一丛丛。不言多寂寞,只为报东风。” 女皇陛下拿到书记官记录的稿子,点头赞道:“这是大郎的性子和文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女皇陛下给了这么高的评价,太平公主和皇嗣殿下脸上都露出释然的表情。太平公主笑道:“大郎文采斐然,只是身子弱些,还请母皇准许给他延请武师,不求成将,但求健身。” 女皇陛下高兴,笑道:“准!” 宫人又把琉璃瓶放上小船随水漂流,眼看着它越过临淄王未做停留,越过惜福郡主也未做停留,向着我的方向漂过来。我吓得面如土色,心中默念:“小船儿小船儿,请不要在我这里停留,去找有文采的人罢!” 那船儿稳稳地停在我和西门雀之间。 西门雀急了,往上游靠了靠,指着我大声嚷嚷:“停在阿草这里啦!快把琉璃瓶拿给她!” 惜福郡主站起身走到那小船旁边,对着我们瞄了一眼,笑道:“怎么我看倒是靠着阿雀近一些?” 临淄王殿下也笑着补刀:“我也觉得离阿雀近呢。” 西门雀恼了,顿足道:“你们说话真是昧良心!你们是不是看她长得小长得瘦长得楚楚可怜,所以事事都向着她说话?” 女皇陛下皱了皱眉。太平公主沉声道:“阿雀莫要失了身份。你在宫里入学这许多年,还怕做一首诗不成?” 西门雀不敢再说什么,半天才指着我说:“不如效仿阿基与大郎,各做一首如何?” 寿春王道:“阿草才上了几天学,大约作诗还没学到吧?” 西门雀冷笑道:“大郎哥哥,人家都拒了你,你又何必这样维护她?” 武崇训连忙打圆场道:“不妨不妨,大不了阿草像我一样,也做打油诗一首!” 他如此厚颜无耻,众人倒都笑了。 太平公主道:“那就各做一首吧。阿草若实在做不出,罚酒一杯也没什么。” 西门雀自琉璃瓶里拣出一张纸条,捻开来念道:“月季,五言绝句。”她左顾右盼,皱着眉走了几步,停下来吟道:“不分暑与寒,月月到人间。芳华莫要采,刺多不能簪。” 说到最后一句,临淄王一口酒喷出来,呛声说:“阿雀,阿雀,你真真跟阿训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强辩道:“月季虽好,但是刺多扎人,是不能簪呀!我说错了吗?” 临淄王笑道:“没错!没错!不过也太直白了吧?” 宫人把琉璃瓶奉到我面前。我捻出一卷,展开来看,念道:“玉簪花,七言绝句。” 临淄王笑道:“好巧!阿雀刚刚‘刺多不能簪’,这里就来了一个玉簪花!” 早些日子我在西苑植花,也有玉簪花。花开的时候西苑令杜宣还特地差人送了些到我宫里,给我们调制胭脂水粉,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 “湘帘寂静花自芳,闺中女儿理云妆。镜中一点洁如玉,心底无波自生凉。”我眼前浮现的是那日我用剪刀剪下一枝玉簪花簪于发间,对镜凝视的片刻,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听到丝丝的声音。太平公主看向上官大人,笑问:“你可有给她开小灶?” 上官大人欠身道:“公主说笑了。在下哪有功夫?” 公主道:“她才上几天学,便能做出这样的诗?” 上官大人想了想,只能这么说:“莫非天赋异禀?” 于是我的天赋之中,除了开药,还会作诗。三月三之后,人人都这么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 遇刺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这一个上巳节是高宗皇帝薨逝后皇家最和谐快乐的一个节日。高宗皇帝薨逝后,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以为大权在握新寡的太后意在垂帘听政。可笑前朝的老臣们还企图让太后还政于新皇。随着太后仅存的两个儿子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个女人志不在幕后,而是要走向前台,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君临天下。 女主登基,这是千百年从没有过的事。前朝的慌乱更甚于后宫。那些宗室大臣们困兽犹斗,太后虽然胜券在握,通往庙堂的道路上还是布满荆棘。她披荆斩棘,前朝和后宫充满了杀戮,浸染了鲜血,武氏与李氏明争暗斗,宫中不得安宁许久。 至少今天,貌似女皇陛下的两氏通婚起了作用,两氏宗族融洽和谐,笑语宴宴。 曲水赋诗的花魁上官大人给了南阳王武延基。我因为新人但表现不俗,也得了赏赐。加之我宫里的阿柳因为用柳叶编了花篮也得了赏赐,使得我们百草居一时风头无两。 瑶光殿有惊无险,西苑游无心插柳,似乎一时间好运眷顾于我,西门雀大约更恨得我牙痒吧? 午宴过后,女皇陛下回到百花园小憩。我们都去北边高坡放风筝。大约是防武崇训再围着寿昌郡主献殷勤,寿春王与临淄王与惜福跟宫人们要了些彩纸剪刀,为她投壶赢得的大鸟风筝加了硕大的彩翼与尾巴,又帮她放飞起来,连一向文静不爱凑热闹的南阳王也踱过来笑道:“这只鸟儿有趣,似凤不是凤,是鸟儿又比鸟儿英武好看。” 寿昌郡主一双美目变得更加明亮。她红了脸笑道:“大郎三郎捣鼓的!” 南阳王叹道:“你们兄妹真是友爱。高墙之内也是异数。” 涉及天家骨肉情,南阳王又是武氏子孙,寿昌郡主便不敢接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惜福见状,连忙指着天空道:“看,飞得好高!难为大郎三郎居然把尾巴接得那么长,像彩虹一样。” 大家都以手为帘遮住眼睛往天上看。那大鸟旁边又冒出一只凤凰。那凤凰虽然栩栩如生,但是个头不大,给这只大鸟比了下去;又有一只蜈蚣与这只大鸟差不多的身量,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与大鸟并肩而行。 大家顺着蜈蚣的走向寻找,那线却牵在高阳王武崇训手里。惜福郡主皱眉道:“阿训最会煞风景。人家飞得好好的,他偏来挡道!” 武崇训笑嘻嘻地对着回答道:“我跟阿姝比翼齐飞。” 寿昌郡主再好的脾气也恼了。况且她心中对南阳王生了情愫,也怕他误会,立刻从宫人手里夺过剪子,咔的一声把风筝线剪断,冷笑道:“谁跟你比翼齐飞!” 武崇训脸皮也厚,自靴中摸出一把小刀,咔的一声也隔断蜈蚣的风筝线,笑道:“我追随你去了。” 寿昌郡主一跺脚,拖着惜福郡主走开。 此时有人传谕道:“皇上起驾回宫!” 于是众人纷纷做鸟兽散,三三两两向校场集合,准备随扈回宫。 我看见程思德带着两个人自北门骑马进入,诧异地问:“老程你不护驾,为何在此进出?刚才北门明明是锁着的。” 西苑除了经常进出的东门,其他的几个门一般不开。我们刚才放风筝的时候,明明北门还锁着,怎么他突然带人进出? 老程待我靠近,低声对我说:“公主殿下趁着陛下午睡,特地带着我们巡视一圈。殿下说今日人多,要加强防卫。适才我在高处向外张望,墙外似有可疑人影,特地着人开了北门出去看看。” 我心头一丝慌张掠过:“可看到什么没有?” 程思德道:“等我出去,那人影又不见了。要么是路过的农人,要么是我老程困顿眼花了,哈哈哈。”他笑声渐大。 远处有侍卫召唤:“老程,陛下起驾了,你只管东游西荡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程思德道:“来了来了!”他冲我拱手作别,带着那两个手下匆匆向校场赶去。 我牵着阿柳的手,随着春雨悠兰急急也向校场跑去。 女皇陛下的仪仗已经整装待发,阿忠侍卫骑马护卫在车辇之前,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把手按在佩剑上。他看见我,脸色略松,对我难以察觉地一笑。 寿春王殿下驱马到我身边,笑道:“今日渠边作诗,阿草真让人惊喜。是上官大人亲自为阿草授课的么?” 上官婉儿的才情名满帝国,我在宫廷之内,才入学几天便能做出如此意境与辞藻的诗文,也难怪人人这么想。 我红着脸道:“殿下过赞了。阿草不过是歪打正着。” 皇上起驾。众人敛了声音,纷纷跟着启程。西苑令带着西苑的宫人们在东门跪送。出了西苑大门,太平公主冲着我招招手道:“阿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本来与阿忠侍卫在同一边,如此便绕过女皇陛下的车驾后方,打马到另一边的公主身边。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阿草无不从命。”我刚说完,突然自心底涌起一股不安。这不安倒像是给人开药一样,没有预兆,也没有原因,似乎从天而降。 耳边便听到呼啸声向女皇陛下的车驾飞射过来,似乎立刻就要穿透那遮着车帘的华丽车身,直中里面的至高无上者。 我几乎是本能地挺身而出,护在那车壁之前。肩膊上一阵尖利的剧痛,我惨叫一声跌下马去。 与此同时,我听到有数声尖利的呼叫从不同的方向飞来,耳边有叮当地利刃相碰的声音以及阿忠和程思德的呼喝住:“有刺客!护驾!抓刺客!” 接着是一阵阵的马蹄声,尘土飞扬。马蹄踏在我的耳边。我听见公主先是在叫:“母皇,母皇,你没事吧?” 女皇陛下的声音非常镇定:“撤回西苑。追拿刺客。宣洛阳令!” 接着公主道:“快,你们快把阿草抬入西苑!” 这才有人过来将我扶起,坐于路边。又有小内官自随行的车驾中抽出一张春凳,将我趴着放在春凳上,飞快地抬入西苑。 那一日我们到傍晚时分才从西苑回到皇宫。阿忠侍卫与程思德作为女皇陛下的近侍是不可以去捉拿刺客的。他们能做的只是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女皇陛下的左右。羽林郎分头从不同的方向捉拿刺客,却一个也没捉到。女皇陛下脸色铁青地在西苑宣召洛阳令来俊臣,命他勘察现场,限期破案。 “朕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宫里歌舞升平,宗室和睦相处,有人看朕高兴,心里便不高兴了,也要给朕寻点烦恼让朕过得不痛快。”女皇陛下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最后究竟是谁不痛快!” 来俊臣跪倒在女皇陛下驾前,朗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他带着手下的捕快师爷勘察现场去了,并传唤当时随驾的扈从宫人,还原案发现场。 女皇陛下接着传唤太医给我疗伤。来俊臣先于太医来到我临时歇息的榻前,与我还原当时的情景。 “何供奉,你当时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师爷描绘好了当时的场景位置给来俊臣看过之后,来俊臣问我。 我疼得嘴唇都是苍白的,断断续续地回答:“当时并未看见什么,只是听到风声有些奇怪,想也没想,便循着风声扑过去。” 来俊臣仍然不动声色地问:“何供奉可曾习过武?” 我无力地摇头:“未曾。” “那么何供奉如何能辨得些微风声的不同?” “那风声不是些微不同,是很大不同。”我微弱地说。事实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对于声音的敏感。我思虑了很久,才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要么我天生敏感,要么我自幼跟着母亲上山采药,识辨各种风声水声鸟虫鸣声,故而对于声音格外敏感。 但是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何不可。 “所以何供奉并未看到周围有何异常之人?”来俊臣又问。 我摇头:“没有。” 来俊臣欠一欠身,说道:“在下问完了。请问何供奉,当日你身边还有谁一同随扈?” 我想了想,说道:“别人没留神。我只记得程大人与公主殿下。” 当日折腾完这些已经不早了。太医为我清理了伤口,女皇陛下便下命回銮。太平公主那日为了安慰女皇陛下受惊的心,便留宿在长生院女皇陛下的寝殿暖阁内,亲自为女皇陛下守夜。 阿忠和程思德破天荒在寝殿外殿轮宿,以防任何不测。京城羽林郎们加强了戒备,增添了巡夜的人手。 皇嗣殿下与武氏宗亲各自回府,紧闭大门谢客以撇清嫌疑。皇嗣殿下的几位王子也回到五王府幽居,不敢乱动。 当夜没有再发生什么事。 第二日我又发起了高烧。悠兰为我换药的时候发现伤口红肿,一触痛彻心扉。她还未及反应,来俊臣便命人传唤她问话。 女皇陛下特许来俊臣在后宫小教场的休息室内设立讯房,讯问宫人。 第一阶段的地毯式排查开始了。所有参加过西苑春游的宫人都必须配合他的问询。悠兰走后,春雨对着高烧的我不知所措,便要去找太医。我无力地拖着她的袖子,气息奄奄地说:“姐姐,你,你,你看看那紫蓝还有没有,捣碎了替我敷在伤口罢。另外太医开的药方,也加半两干紫蓝进去一起煎。” 春雨拍着自己脑袋,自责道:“真是忙中生乱,倒忘了它!该死!”她亲自跑到平日放药的房间,打开那罐子,干花还有,连忙称了交给小宫女替我煎药。早有阿柳去花圃摘了一堆紫蓝的鲜花进来,放进椎具里捣得一片声响。 春雨看了,笑道:“祖宗,你把那花儿都摘了,明日可用什么?” 阿柳道:“西苑里还有。” 春雨道:“西苑?如今能不出宫就不出宫。出了宫倒惹祸,别功臣变罪臣!” 我呻吟问道:“这是怎么说?” 春雨撇嘴道:“这次行刺,人人都脱不了嫌疑,皇上命来大人一个一个盘查。宫中人人自危。这不,悠兰被叫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呢。” “怎见得是宫里人做的呢?”我十分不解。 春雨道:“也不是说一定是宫里人做的。据说那日出事之后,来俊臣便下令洛阳城守城对进出人员严加盘查。洛阳市内及西苑附近的街道村庄全由羽林郎及守城驻军全部出动,遇到可疑人等严加盘查。据说洛阳府大狱中已经关了不少人了。”她停了停,咬牙切齿地说,“你说这刺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搞出这些事来,连累我们!自先皇薨逝以后,我们才过几天好日子,真真不叫人安宁!” 想起高宗皇帝过世后的那些血雨腥风,春雨不寒而栗。 也许这一次行刺,又会给前朝后宫带来一次更大的清洗? 春雨凑到我耳边道:“陛下下旨要彻查,公主都不能不给洛阳令面子。听说今天一早洛阳令第一个传唤的是公主。” 来俊臣罗织罪名的本事是无人能及的。但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至于敢罗织公主吧?他一定是拿公主为自己在宫里立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都要配合调查,何况郡主郡王以及各宫的女官及宫人?所以他先传完公主,再及上官大人,然后是每一个随扈的皇亲国戚及他们的随行宫人。 至于皇嗣殿下及五王府众人,无不波及。 事件持续到几天之后,我因在太医开的药里加了紫蓝,渐渐地好转,烧退了人也可以起来喝粥,听说连同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以及南阳王武延基高阳王武崇训都被传唤问询。至于宫里,寿昌郡主惜福郡主以及西门雀及随行宫人也都不能幸免。据说所录卷宗,还未及半,已经堆满了一个房间。 女皇陛下招来俊臣问话:“爱卿可有眉目?” 来俊臣匍匐在女皇驾前,谦卑地回复:“启奏陛下,为臣初步判断,此案为内外勾结,目标直指陛下。” 来俊臣一扫施粥那日的萎顿,两眼炯炯放射着灿烂的光芒。只要女皇陛下给他案子办,他就像猎狗看见猎物,苍蝇遇到臭鱼。他的生命因办案而存在,因罗织而充满意义。前些日子朝中风平浪静,他只办了白马寺众僧的案子,牵扯出来的都是接头流氓地痞,蚂蚁一般的众生,惊不起大风大浪,实在让他没有存在感久矣。 他需要的是百官惧怕,权臣敬畏。 听到“内外勾结”,女皇皱了皱眉,问道:“何以见得?” 来俊臣道:“案发当日臣命人封锁城门,对进出之人严加盘查;又令人在大街小巷巡查,看见可疑之人当即盘问。如此抓捕了二十多个可疑之日,严加拷打讯问之后,有人吐露曾受人指使为人通风报信。” “受人指使?受何人指使?” “臣还在查案当中。但是臣有个大胆的怀疑——” “卿怀疑什么?” “陛下可记得雍王贤?” 雍王李贤?前废太子李贤?女皇陛下一瞬间闭住呼吸,惊得不能言语。 那个被贬居巴州幽禁的前太子李贤,那个唱着“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的皇子李贤早已经死了,他的王妃与良媛以及三子一女都被幽禁在洛阳城内的一处禁宅,数年都未曾外出过,他家又能有什么事? “陛下,当年雍王被贬巴州的时候,随行妻妾之中有赵道生之妹赵氏怀有身孕。到达巴州不久,赵氏便因罪雍王被逐出王府——臣以为这是真作戏,假驱逐。”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双十一,平台有充值1分钱获得233火星币的活动,注意是火星币不是火星券,火星币可以给作者投月票,打赏,订阅,作者实实在在能拿到分账。仅此一天,仅限1111份,手快有,手慢无。不管你啥平台啥渠道充值,一个账号一次机会。买完一次,可以继续切换一个账号继续买。11号早上北京时间10点开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 劫数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悠兰脸色苍白地回到百草居。虽然她已经在极力地掩盖自己的不安,我还是感觉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接替了春雨,让春雨下去休息。我有些忐忑地对她说:“姐姐被人问了半天,也累了。我这里外敷的药也换过了,内服的药也喝过了,无甚大事,姐姐且去眠一眠,休息休息吧。” 悠兰摸了摸我的额头,看见我高烧已退,又起身检点我身边的茶水,叮嘱小宫女几句便告退。她走到寝殿门口停下,想了想又对着值班的小宫女挥挥手命她退下,才走到我榻前坐下,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我想还是要说给姑娘听听,也让姑娘有个准备。若没事最好,若有事,也省得给人打得措手不及。”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不过是例行公事去问了口讯,为何会说这番话?我为女皇陛下挡了一箭,不说护驾有功也罢了,难道还能有罪吗? 悠兰缓缓地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些被传唤的宫人,有的是洛阳府府衙里的师爷和刑官讯问的。而我们宫里的人都是洛阳令来大人亲自讯问的。他问我,可知道姑娘前几日休沐到宫外去见的什么人——姑娘,你出宫的那日是不是遇到过来大人?” 我吃了一惊,几乎要从榻上坐起来:“什么?他居然向你问起这个?你怎么说?” 悠兰把手轻轻地按在我胸前,抚慰我躺下,温柔地说:“我自然实话实说,告诉来大人阿丑姑娘护送小叔和兄弟上京,在阿忠侍卫府上暂住,要姑娘出宫一见,以叙旧情。我把你和阿丑姑娘的渊源也都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些东西本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若不说,或者不实说,改日他若派人查起来,反是无事生非。只是我一路走来,碰到小鱼儿,听他说来大人怀疑是废太子贤的爱妾或者其女干的,我又想着那废太子贤幽禁巴州,而姑娘又来自巴州——” 我又惊又怒:“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莫非我是废太子贤的爱妾?哦不,前太子贤的女儿?我倒希望我是——”不管怎么说,废太子也是太子。废太子去世之后的几年,女皇陛下复追封他为雍王,他在册的儿女虽然幽禁,但也有郡王或者县主的封号,怎会受西门雀的鸟气?! 悠兰道:“若是狄仁杰狄大人审案,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皇上命来大人审理此案,这来大人又是最会罗织罪名的。我一路想着,他问得这么仔细,是不是已经想着要往我们这里罗织了呢?” 我想起那日在南市见到的来俊臣,相貌虽英俊,但是神色之间有股异常的暴戾之气,不免绝望起来,觉得定然是这么回事了。我且惧且悲,忍不住握住悠兰的手道:“若是连累你和春雨两位姐姐,叫我实在难以心安。也许我们村里的人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个扫帚星。” 悠兰摇头道:“自我们跟姑娘一起迁入百草居,早就生死一处了。我担心这样一来要连累阿丑姑娘。姑娘要不要设法通知阿丑姑娘,还是让她先回家乡避一避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可是,来俊臣的为人我就听说。若他真的想把我罗织进去,我身边的悠兰春雨,哪个能幸免?来自巴州的阿丑更不用说,就算逃回巴州,他也必然把他们追回来。 我立刻说:“不行,你想办法让小鱼儿给阿忠带信,让阿丑出去避一避,但不要回巴州,随便去什么地方都不能回巴州。” 悠兰想了一想,点头道:“我一定设法把消息传给阿忠侍卫。” 可是已经晚了。当天宫门已经下钥,非有诏命各宫宫人在这个时辰是不许出宫行走的。好容易等到天亮,当小鱼儿急急地把讯息带给阿忠侍卫,阿忠侍卫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要托人带消息给我。 阿丑一家四口,具被投入洛阳府大狱,没有任何消息传出,不准探视。 我闻言泪如雨下。对于张大娘一家来讲,我确实是个不祥之人。先是与我家做邻居,因为作证说了几句实话得罪许氏一族,害得阿田哥被撵出许氏公学,张大娘一家被迫卖了房屋土地,离开家乡搬到巴州城里从头开始;如今以为我在宫中做女官,阿丑能够千里送亲赶考,在洛阳立足,谁知却因为我的缘故被人罗织罪名投入大狱,生死不知。 只怕此劫凶多吉少,后果不堪设想。我若获罪,死不足惜,反正我是一个孤女,上无父母要奉养,下无兄弟姐妹需扶持,更无子女需抚育,只是悠兰春雨与阿丑一家又有何辜,要无端被我连累? 我心中一急,顾不得高烧刚退身体虚弱,赶紧起身命春雨帮我穿衣,说道:“去见上官大人!” 春雨也是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帮我找衣裳。悠兰觉得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也不劝我了,只命小宫女将刚刚给我煎好的药端上来,说道:“姑娘好歹把这碗药喝了再去。” 我顾不得那药还热着,一口气把它喝下去。喝得急了,差点呕出来,强力忍住。春雨帮我把衣服穿上,悠兰又端给我一小碗蜂蜜水咽下,我带着悠兰便往上官大人的宫里疾奔。 上官大人刚从御书房回来,正宽了外衣在喝茶稍事休息。我不等通报便急急地奔向前,扑倒在地,拽着她的裙摆大哭:“大人救命!” 上官大人从来没见我这个样子,吓得赶紧站起来,旋即弯下腰扶我:“起来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自入宫以来,不是没被女皇陛下责难过,也有过性命之忧,但是每一次我都从容应对,置生死于度外。这样惊慌失措大喊救命,在她看来,还是首次。 “大人,”我伏地叩头不止,“这次非关阿草生死,实在是事关阿草恩人一家生死。我义姊阿丑被来大人投入大狱,生死不知。我义姊是我义母最爱的孩子,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义母势必不能活;若我义母不能活,我义母一家便家破人亡。他们于阿草有再生之德,若他们家破,阿草实在无颜独活在世上。” 说罢,我呜呜地哭倒在地。上一次我如此求人,还是替母伸冤的时候。 上官大人转头对悠兰道:“她已经急火攻心,迷了心智。你把事情且说清楚。” 悠兰跪在我身后,一五一十把她所知所得都分说明白。她最后补充道:“洛阳府差人从阿忠侍卫府上把阿丑一家四口带走,外面的消息传不进去,里面的消息传不出来,着人去探视,又不许探视。阿丑夫妇与两个书生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大人也知道姑娘的故事,自幼受恩于阿丑一家极多,奉义夫人之案又连累了她家卖房卖地,举家搬迁,所以姑娘心神大乱——她一听说这事,就自责是个扫帚星——” 上官大人命宫人将我扶起来,又对悠兰说道:“你起来吧。怎么会这样?外朝内宫,这才太平多久,就生出这样的事端。”她使了眼色,令左右退下,只留我和悠兰在她跟前。 悠兰也是不解:“按说姑娘跟来大人纵然没有交情,可也没有什么过节,来大人如此罗织罪名,构陷姑娘,所为何来?” 上官大人苦笑一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想了一想,终于明白——来大人虽然长相俊美,可他不是薛怀义,不是以色事人的男宠。他在女皇陛下驾前的价值就是清道夫,把反对女皇陛下称帝掌权的那群臣子用有或者莫须有的罪名打倒,铲除。一旦天下太平,道路平坦,他怕他这个清道夫于女皇陛下而言没有用了,富贵前程就此终结,所以没有案子也要搞出几个案子来,何况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惊天大案,他不把这案子做成绝世奇案,他的价值,他在女皇陛下跟前的重要性又如何体现? 如果有必要,就是亲爹亲娘他都可以送进大牢,送上断头台,何况我这个孤女,这个路人甲? 上官大人在我和悠兰面前踱来踱去:“凡是来大人插手的案子,没有一个能逃得过去的。只怕这次,是你和你义姐的劫数了。” 我赶紧又跪倒在她面前,流着泪恳求道:“大人为阿草想想办法吧。阿草死不足惜,可是阿丑姐姐一家实在无辜。” 上官大人拽我起来,说道:“这事且不能走上头。阿忠这人耿直有余,机变不足。他人憨厚些,不善交际,又不是洛京本地人,地方上的人认识得有限。这事你要找老程,他在洛阳府应该认识人。来大人虽然严厉,但是为人也小气,待下并不宽厚。阿草,你多多拿出银子,让老程找人动之以利,洛阳府便不是铁板一块。” 悠兰闻之双眼放光,连忙说道:“是哟姑娘,上次为了帮阿丑姑娘盘铺子,我已经让小鱼儿帮我把银票又兑了些出来。除了借给阿丑姑娘的,我们还剩下不少,不如都交给老程去打点。” 上官大人点头道:“事不宜迟,你们快快去找小鱼儿和老程合计。另外,你们谁能找到果毅校尉王仁皎,此人颇为豪爽,在洛京交游广阔,或许可以帮上你们的忙。先探得你义姐一家下落才是当务之急。” 我与悠兰匆匆辞了上官大人。我按照悠兰的指示回宫找银票,悠兰去长生院打探今日小鱼儿和程思德当不当值。 春雨帮我一起翻找银票。正忙着,有个脸生的内官带了一群人来宣旨:“从七品供奉何田田提洛阳府,协助洛阳令来俊臣调查西苑谋刺案。钦此!” 没想到灾难来得如此之快,令人措手不及!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呆怔在院中,居然忘了领旨谢恩。 那内官把圣旨往我怀里一塞,皮笑肉不笑地说:“何大人,领旨谢恩,跟洒家走吧!” 我梦醒过来,赶紧磕头谢恩,站了起来。春雨跳起来大声问:“怎么回事?你们要把我们姑,大人带到哪里去?” 那内监冷笑道:“还能去哪里?洛阳府呗!”说着他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内监过来,要架起我走。 春雨急忙赶过去赔笑道:“几位哥哥且慢些。我给我们大人带两套换洗衣服吧,你们且行个方便。”说着她往那几个内监手里各塞了几个荷包。 这荷包原是我们翻检出来,打算都拿给老程去打点的,没想到先打点了宫里的人。 那领头的内监不耐烦地说:“那好吧,你快点。洛阳令的人在宫门口等着,耽搁不得。” 春雨飞奔进内殿,迅速找出两套替换的贴身衣裳包在包裹内。在递给我包裹的时候,又悄悄把一个小荷包塞进我的袖筒里。 “姑娘,我跟悠兰姐姐会想办法救你。”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低低地私语。 我随着那几个内监出了百草居,往通往前朝的宫门走去。一路过去,只见西门雀带着她的宫人自长生院方向回来,看见我,用袖子掩了嘴笑道:“哟,阿草,你这是往哪里去?这不是掖庭令的曹大人么?怎么,阿草犯了什么事要您老人家亲自出马?” 原来那个领头的内监姓曹。听西门雀的口气,他似乎是专管宫中人犯的。 那曹大人满脸献媚地对西门雀道:“问西门姑娘安!是来大人请皇上旨,要何大人去洛阳府协助洛阳令调查行刺案。” 西门雀笑道:“我听着宫中有流言,说这事儿的幕后主谋是废太子贤的家人。听说废太子被贬巴州的时候,曾经有个流落在民间的爱妾和女儿。唉哟阿草,你不也是从巴州来的么?这掐指一算,那个废太子的女儿跟你也差不多大吧?莫非——”她把后半句吞了进去。可是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她吞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 我神情木然地经过她身边,不做任何反应。 曹大人对着西门雀拱拱手道:“姑娘,在下有旨在身,先告辞了!” 我随着他们走远,听见西门雀的声音随着风飘在身后:“阿草,保重呀。听说洛阳府大牢里老鼠蟑螂特别多呢,你可别吓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 迷局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然而当日我并没有见到来俊臣,也没有被刑讯,而是直接被投入一所女牢。我所住的是一个单间,在女牢的尽头。我跟着一个狱卒和一个狱婆一路走过那些女牢的牢室,耳边不断地传来一声声的呻吟,一声声的哀求,一声声的怒骂和一声声的狂笑。我带着侥幸的心理仔细地左右凝视,找寻是否有阿丑的身影。 可是我没有看到阿丑。 好容易走到尽头,拐了一个弯,出现一个单间,狱卒等狱婆开了门,将我一把推入。狱婆锁上门,那狱卒道:“王妈妈你好生看着她,千万别让她跑了。” 王狱婆赔笑道;“到了这里,她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那狱卒笑道:“那我走了。” 王狱婆献媚地笑着:“小爷你走好了,这里黑,仔细看脚下。”她转眼白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道,“你老老实实地待着!我劝你,等老爷提审的时候老老实实地都招了罢,免受皮肉之苦。受了苦最后还得招,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隔着门看着我,冷笑道:“老婆子见过多少人犯,刚进来的时候英雄豪杰,到最后又有几个人能扛得过?识时务者方是俊杰!” 我对着她福了一福,自袖内摸出一只小荷包悄悄地塞在她手里,勉强笑道:“承蒙婆婆关照!” 那婆子立刻眉开眼笑,点头道:“好说好说。听说大人是宫内女医,老婆子年纪大了,也有个三灾四痛的,什么时候请大人给老婆子开副药才好。” 我笑道:“婆婆早些带纸墨进来,趁着还没过堂开药比较好。过了堂用了刑,小女子身上气场弱,是开不出来的。” 那婆子听了,连忙点头道:“是是是。等下有人过来,老婆子着人快些去办。大人先休息,老婆子去寻些东西。”说着,她也不再查来查去,一步步地走了。 牢房黑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这种气味混合着潮味,霉味,尿骚味,屎臭味以及呕吐物的酸臭味。它勾起了我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当年我跟着师傅在巴州大狱里探视母亲,母亲也被包围在这种气味之中。 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日在百草居闻惯了花香草香和药香,再闻这个,我几乎不能呼吸。 牢房比巴州的更小。一个角落里是稻草,一个角落是便桶,除此之外,只能挪动两三步而已。这是寸土寸金的帝都洛阳城。自女皇陛下重用来俊臣以来,犯人骤然增多,牢房不够用,只能缩减每个牢房的面积。 整个帝都冤魂无数。 我本来就是一个应该死去的人,不知为什么在人世间苟延残喘。即使今日死去,又有什么可以惋惜畏惧的?也许我死了,不必再愧对阿忠;也许我死了,不必再去思忖寿春王殿下究竟是拿我表明与世无争的心意,还是对我有几分真心。 一切的烦恼将烟消云散。我倒在牢房一角,居然在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中盹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何时。狱中总是暗沉沉黑乎乎的。王狱婆正在外面来回巡视着。因为我的位置是个孤角,前后左右除了墙就是黑暗,竟无所见。我眼睁睁许久,才看见她的影子出现在地上,接着听见她说:“哎哟哟,大人醒了?这天都黑了,大人睡得这般香甜,倒是心宽。” 我微微笑道:“睡足了才能诊病。阿婆不是要在下开药么?” 王狱婆抚掌道:“是是,大人稍等。”说着她飞跑出去。不一会儿,提了一只食盒过来,打开牢门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我跟前,一层层打开。第一层是纸墨,第二层是几只馒头,第三层则是一盘小菜。 “大人一定饿了吧!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王狱婆讨好地笑着对我说。 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我跪坐起来,大吃大喝。吃饱喝足,我对王狱婆说道:“阿婆且坐,在下这就诊病。”说完闭目凝神,感受来自王狱婆的气场。 王狱婆吓得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我缓缓地说道:“婆婆最近时有恶梦惊扰,睡得不香,食欲不振,胸口时时发闷可是?” 王狱婆连忙点头道:“是是是。也瞧了大夫,那些大夫只开药赚钱却看不好病,都是骗子。” 我睁开眼,自瓦罐里倒水少许研墨,提笔开方,边写边说道:“这些药我开了,婆婆且吃着。但是光吃药还不行,还有三点,我要说与婆婆知道。” 王狱婆倾过身子,连声问道:“哪两点?” 我说:“第一,少食油腻之物;第二,多饮水,尤其是早晚,各饮一碗为妙,早上莫怕腹虚,晚上莫怕起夜;第三,日行一善。” 王狱婆狐疑地问:“日行一善?这是什么药方?”若非我是女皇陛下亲封的宫廷女医,她大约会觉得我是个江湖骗子,别有用心。 我缓缓解释道:“婆婆多有恶梦,心境不佳。日行一善,扶助弱小,看见那些弱小的人在自己的帮扶下有了笑容,婆婆便会同乐。婆婆心情愉悦,心境自然大好;心境好了,恶梦便少缠绕。婆婆可以在行善一百日后去庙里拜拜菩萨,求个签,且看菩萨如何说!” 王狱婆面相虽非大恶,看着却也不怎么良善。这些人做狱婆做久了,未免欺压良善,索取钱财,那些不从的,她们难免打击报复。若是遇到什么人直接折死狱中,死得太过惨烈,死前有何咒语,她们也会将信将疑,良心不安,睡得不好,也是料想中的事。我的事,她虽然不算什么,若是落井下石,我的处境只会雪上加霜;若是时时贿赂,我带进来的这点银钱打点不了几次,只能第一尽心诊治,让她心存感激,第二出言暗示,让她有些畏惧。这也算恩威并重——没想到我入宫年许,把女皇陛下驾驭朝臣的手段学得如此之像。 我心中笑出眼泪。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揣摩人心的功夫,也一日千里,无师自通。 或者宫廷之内,人人都是我师。 我那一番话,倒也能自圆其说,是以王狱婆将信将疑地将我写就的方子小心折好,收了入袖中,对我不住地道谢。我听得出,她的道谢中还是存了几分疑虑。 我装作没看见她的疑虑,只是闲闲地问:“一般洛阳府是几日过堂?” 王狱婆的神情转入完全的疑惑:“一般的人犯,都是到府衙先过堂,再收监,像大人这样先收监后过堂也是从未有过。不过大人是午后才到,老婆子听说今晚来大人在家里宴客,请的都是夫人娘家的贵戚,许是怕审案审不出结果,影响心情?” 来俊臣本人与薛怀义一样,出身市井,身份卑微——不,不是卑微,而是卑贱。他用强取豪夺的手段从一个叫段简的贵族青年手里夺得太原王氏的女儿为妻。这王氏不仅貌美如花,更兼出身高贵。来俊臣对于朝廷中的那帮陇西贵族的情感,跟女皇陛下当年冉冉崛起之时的情感一样,爱恨交织。他用充满了恨意的感情罗织他们的罪名,把他们打入地狱。看见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贵人们在地狱的边缘受苦,挣扎,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快乐;可是当他面对那些女皇陛下还需仰仗的贵族,心中又无限地渴慕——他恨不得早日跻身他们的行列,有着与他们一样文雅的谈吐,高贵的气质和得体的打扮。 他希望被他们从心底里承认,接纳,称为他们当中的一员,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因此,宴请妻子王氏娘家的那些亲戚,和亲戚的亲戚,那些陇西旧族,是他非常看重的一件事。早几日他就交代王氏,不要不舍得花银子,该花多少就多少,请乐师,请歌妓,请大厨,请什么什么,全都按照帝都里的最高标准来执行。 于是他也就把对我的审理,顺理成章地押后? 有这么简单? 这是真相? 我略微思索了片刻,又问:“婆婆可知有个来自巴州的小娘子押在哪里,可审了没有?” 王狱婆若有所思。 我又把阿丑的面貌形容一番:“她皮肤极白,头发乌黑,眼睛颇大而灵活,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最后那一句,我模仿阿丑的带着巴州口音的官话。 王狱婆脸上露出惨然的神色,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啊哟,这个小娘子我算是见识到了,真真的一条女汉子。我听那些狱卒们议论,说是她又是被夹,又是被打,你看她细皮嫩肉的,没想到骨头这么硬,居然咬死不说被谁指使的。不仅仅是她,她的那个汉子也是条好汉,咬死只说自己是送兄弟上京考学的。倒是那两个读书的,被打得惨了,就认了,稍好些,再翻供,反反覆覆,前言不搭后语,被来老爷恼了,前几天狠命打,打得晕死过去,这几日狱医在治呢。” 我汗如雨下,噌地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往前便倒。那王狱婆眼疾手快,赶紧扶住我,压低声音唤道:“大人莫要吓老婆子!” 我微弱地说:“快给我喝口水。” 王狱婆不敢怠慢,赶紧从瓦罐里倒一碗水喂在我嘴边。我喝下去,抓住她的手问:“阿丑姐姐关在哪里?婆婆能不能把我们关在一起?” 王狱婆摇头叹气:“来大人说了,不能让你们见面,所以她关在另一处地方,不归我管。那边管监的婆子,是老婆子的冤家死对头。” 来俊臣早有提防,防止我和阿丑买通狱婆,勾结串供。 我心里发焦,脸上不免露出来:“这可怎么好?万一阿丑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我的罪过?不如我一个人都认了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约是因为我给她诊了病,王狱婆跟我刚进来时的说辞又是两样:“大人不要傻!就是你把所有的罪都认了,那个姑娘也脱不了罪。你认罪,她就是同犯,你不认罪,她或者能梃一挺。你和她都是重罪,是不准探视的。不过,大人若有什么话要传给什么人,老婆子还是能替大人设法的。若是要传给那个姑娘,虽然老婆子与那老不死的不对付,但是也可想法找狱医或者别的狱卒传个字条什么的。这笔墨,大人且收着藏起来,要用的时候也便宜些。” 我感激不尽。 她又自怀中摸出一块布递给我,说道:“睡觉时铺在麦草上,也能安稳些。” 我感激涕零,附身行礼道:“多谢婆婆相顾之情!” 那狱婆叹道:“你差不多跟我的大孙女一样大,就受这样的苦楚,可怜。我那孙子孙女,虽然生于贫贱,倒也安然度日。老婆子先前看着富人贵人还有不忿,如今也算心平了。” 我苦笑道:“婆婆,阿草也出身贫贱。” 那狱婆恍然道:“大人的故事老婆子也略有耳闻。大人若能挺过这一关,必然是有大富大贵的。” 我摇头道:“大富大贵不敢奢望,只求好人一生平安。尤其是那些帮过我的好人,人人都一生平安。婆婆,”我拉着她的衣袖恳求,“阿草安危不算什么,只求能够让阿丑姐姐一家洗脱这天大的冤屈!”我摘下一只耳环递到王狱婆手里,又说,“求您设法给阿丑姐姐带个口信,求她无论如何要保命为先。” 阿丑识字不多,只能以耳环为信。 那婆子收好耳环,郑重说道:“大人放心,我必当设法。” 王狱婆走后,我思前想后,无法入睡。按照她的说法,此时来府上应该灯火通明,丝竹齐奏,歌舞升平。女皇陛下的宠臣,帝国如日中天的刑讯官宴请陇西贵族王氏与他们的同盟,必然盛大而隆重。至于太原王氏对来俊臣的看法,至于他们是否心甘情愿与他结交,那时不可知的。 来俊臣的心也是不可知的。他把我关而不审,是对我进行心理大战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 口讯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闭目于牢房的一角,将出宫会见阿丑,西苑游春,遇刺以及入狱的前前后后都思量了一遍,仔仔细细地梳理,居然不得要领。女皇陛下称帝之前就已经斩除了通往至高无上宝座上的荆棘,为什么还会有人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行刺陛下?难道真的是陛下杀戮太重,仇人太多,有苟活下来的仇家血脉誓死也要报这血海深仇? 为什么同样一个女皇陛下,我爱之愿为之死,而有人恨之愿之速死?此次刺杀,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女皇陛下若死,谁将是第一受益人? 在没有立新储的情况下,女皇陛下若薨了,皇嗣殿下将是当仁不让的继承人。 皇嗣殿下?我打了寒颤——这世界如果说所有的人都谋反了,只有一个人不想谋反,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皇嗣殿下。他是那么的善良,懦弱,胆小,温和以及温顺。对于他的强势母亲,他只有顺从;对于他的儿女,他只有呵护;对于他的兄弟姐妹,他只有友爱。甚至于对于奴仆,对于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内官外官,他无不温柔以待。他没有什么能力,与之匹配的,是没有什么野心。也许他这一辈子只想做个平平安安的盛世王爷。 杀了女皇陛下诚然最大的受益人是皇嗣殿下,可杀不死女皇陛下,那么最倒霉的将是谁?也有可能是皇嗣殿下。因为皇嗣殿下是最有可能的受益人,那么通过这个疑案,最容易罗织扳倒也有可能是他。狄仁杰远在魏州,这桩疑案理所当然会交到洛阳令来俊臣手里,他想罗织谁,就可以罗织谁。 如果有幸罗织到皇嗣殿下,最大的受益人将变成武三思或者武承嗣两位武氏堂兄弟。而这两位武氏王爷,最积极谋划成为太子的,当然是武承嗣。 来俊臣一向是女皇陛下最忠实的狗。女皇陛下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可是同姓的姑侄之间,异姓的母子之间,究竟孰亲孰疏,孰轻孰重,她自己都举棋不定,彷徨纠结不已,她又怎么可能给来俊臣明确的“暗示”要除掉谁? 那么这桩谜案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女皇陛下被这次行刺惊到并激怒了,她是真的想让来俊臣找出真凶。 今夜对我来说将是不眠之夜。我牵挂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阿丑和她一家人的性命。然而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对于来大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流着李氏皇族高贵的鲜血的性命都有无数折在他手里,狄仁杰大人也险些命丧他手,何况我们这种微不足道没有根基,出自草根的孤女民女? 慢着,既然狄仁杰大人从他手里死里逃生,那么来俊臣也非阎君,决定不了人的生死。最终能决定人的生死的,还是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 前提是,在女皇陛下为我们洗冤之前,我们还要活着。 “大人!大人!”我正在神游天外,王狱婆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她手扶栅栏,努力地唤醒我。 我抬抬身子,发现久坐地上,浑身的关节已经发麻,不听使唤。我只得缓缓地以手撑地,爬到牢门前低声道歉:“阿草出神了!婆婆有何吩咐?” 王狱婆道:“那个阿丑姑娘发烧啦。狱医刚才又去诊治。老婆子托他把大人的耳环转交,告诉她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活下来,大人会设法洗脱她。另外,刚才有个姓武的大人要来看您,可是这里也不是老婆子一个人说了算。来大人说了不准探视,谁也不敢放人进来。他走的时候老婆子找个借口出去追上他,告诉他有什么口讯可以带到。他还信不过大人,老婆子就把大人开的方子给他看了,他这才让老婆子转告——上官大人请大人无论如何先保命,把命保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保命,保命,上官大人对我的叮嘱,与我对阿丑的叮嘱不谋而合。 见我不语,王狱婆以为我不信,立刻补充道:“这位武大人长得真是威武,浓眉大眼,很憨厚的样子,就是皮肤黑黑的。啊哟哟,洛阳府里的小隶陪他过来,被他一比就比下去了。” 那是阿忠。陪他来的狱吏必定是程思德找的人。他们都会着急,悠兰和春雨,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一旦我被定罪,不知道她们俩会不会收到牵连。凡是来俊臣办的案子,案犯的父母子女,妻族母族没有不被牵连其中,扯腾扯蔓,成百上千的人被杀,被流,被徒,不一胜数。 上官大人在宫中的生存之道,一贯是不偏不倚不群不党。此番为了我,她居然还托了阿忠侍卫带口讯过来! 我真是罪孽深重。我阿草何德何能,要这些无辜的人为我操劳忧心;我又是何等冤孽,要这么多人为我垫背? 我忽然深恨我自己。我一定是个妖孽!如果我死了,这一切是不是都解脱了呢?也许我死了,把一切罪责都自己认下,她们就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我被这样的念头折磨着,脸上却不动声色,笑一笑对王狱婆说:“多谢婆婆带口讯。” 王狱婆笑道:“老婆子牢记大人的话,要多做善事才能睡得甜,吃得香。大人若还有什么需要老婆子做的,但凭吩咐。” 她见我无事,便又做样巡视了一下,带着腰间的一串钥匙,叮当叮当地去了。 我再一次缩进墙角,陷入冥思。在我的冥思里,我写了一封自白书,认了所有的罪,把其他的人都开脱了,悬梁自尽。我躺在牢房的中央,无知无觉。阿丑,悠兰,春雨,上官大人闻讯无不悲痛。因为我的陈情,女皇陛下下令结案,阿丑一家回到巴蜀;悠兰春雨被分派到上官大人的宫里。闲暇的时候她们也会忆起我,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流水一般地过下去,日复一日,我在他们的记忆里淡去了。 我睁开眼,抬头望,发现对于我这种小个子的女孩来说,这房梁过于高大。这间牢房唯一可以自挂的地方是牢房的门上有横杠,但是对于自挂来说,又太低了。 我正胡思乱想,只听又有脚步由远趋近。那脚步一听就是女人的。又是王狱婆,她怎么又来了?日行一善,她已经行过了,再行就两善了! 王狱婆隔着栅栏门对着我喊道:“大人,来大人的小夫人奉大人的命来问你话。”她一边拿着钥匙敲打着栅门,一边对着身边的人讨好地点头哈腰。 我这才看见王狱婆的身边有个穿着一身华服的美貌女子。在这样一个乍暖还寒时候,她披着一条红绸带着风兜的大红夹披风,风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是透过那小半张脸,依然看得出这个女人风骚透骨,倾国倾城。 那女人摆动腰肢走近牢房,捂着鼻子笑道:“这气味真难闻,我可真不爱到这里来,可大人非要我来。”她像是说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得前仰后合,“唉哟,王妈妈,大人令我跟何大人私下讲几句话,您到外面去给我看着,别让闲杂人等来打扰我们。” 王狱婆连忙赔笑道:“是,是!这里面什么也没有,要不老婆子去搬个蒲团来给夫人——” 那小夫人挥着帕子摆摆手,又将帕子放在鼻下掩住鼻子道:“不用麻烦妈妈啦,我很快就走的。家里还宴着客,我还要赶回去敬酒呢。” 王狱婆便退后一步,小心叮嘱:“夫人,虽然何大人是宫内的女官,但毕竟是女犯,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夫人且离着牢门远一点,小心才是。” 那小夫人笑道:“知道,知道。老货,你且去小心看着。等下换了班,回家且打壶酒跟老头儿孙们喝喝。”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一把铜钱。 王狱婆眉开眼笑:“夫人总是这么客气!”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去望风。 那小夫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头看住我,蹲下身来呼唤:“阿草,你可好吗?是我!” 这张面孔十分陌生,这把声音却十分熟悉,可我却一时半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这声音。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站起身,站了一个圈,再蹲下来面向我时,我惊得目瞪口呆。 居然是阿雪!那日除夕夜在上阳宫遇到的化为人形的白狐阿雪!怎么会是她?我缓缓地站起,走到门前跪在门里,伸出手去。 阿雪旋即又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变回那个妖艳的女子,蹲下身握住我的手,悄声说道:“这张脸我借用的是来俊臣最最宠爱的小妾绿绮的。说来好笑,这个绿绮原是一个谋杀亲夫的死囚犯,来俊臣提审她的时候被她楚楚可怜的姿态打动了,居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他令人找来一个病死在街头的女人的尸首冒充该女犯向刑部报了病死,替她改名绿绮,造了假乐籍,又将她“赎”出来纳入府中为妾。这绿绮坐牢的时候多蒙王狱婆照顾,多有感激。而来俊臣若遇到什么骨头难啃的女犯,也会经常命绿绮来做说客,使攻心之术,所以她与王狱婆很是相熟。” 我疑惑地问:“你这样出来,她又在府中,万一穿帮——” 阿雪笑道:“我不去见她怎知她长得什么模样?我去见了她,将她打昏藏在花丛里,然后才变做她的某样出来。来俊臣的夫人王氏十分不待见这个绿绮,她们宴请王氏族人,怎么会让绿绮出面?原是让她待在后院不出来的。所以这会儿不会有人关心绿绮在哪里。” 阿雪顿了顿,又道:“来俊臣这厮十分严酷,凡落入他手中的,不是判死罪,就是被他的酷刑折磨死。阿草,我知道你不想连累阿丑与你宫中的好姐妹。可是你可有想过,来俊臣是个不折磨人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的混蛋,不管你死与不死,他若想罗织谁,都会罗织谁。所以,就算你搭上一条命,也救不了这些人,倒是活着,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这些人。” 我沉默半晌,说道:“连狄仁杰狄大人都被他排挤出京,我一介小小从七品女医,又能如何?” 阿雪道:“当年狄大人若是死在狱中,连出京外任的可能都没有,妻儿奴仆都要入官。可是大人机智,佯装认罪,偷写了自辩状藏在棉袄中设法递出狱外,由大公子转呈陛下,得以伸冤保命。所以阿草,你且先挺着受刑,刑罚十分利害时,你不妨假装认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求得保命;若他让你罗织谁,你且先抗着,抗不过再认。如此反反覆覆,罗织的人越多,他得罪的人也越多。因为此事他的目标是前太子贤,可前太子贤已经死了,他恐怕是想罗织哪个皇亲国戚,王子皇孙。女皇陛下已经没有几个儿孙在膝下了,公主与皇嗣殿下感情甚笃,她一定会设法扳倒来俊臣的!” 这样好吗?这样好吗?公主对我不薄,皇嗣殿下天性纯良,我把他们都拖进来好吗? 阿雪似能读懂我心中所想,摇头道:“不是你把他们拖进来,是来俊臣利令智昏,要把他们拖进来。他这些年想弄死谁就弄死谁,无所不能,也是太顺,膨胀到了极点,忘了自己姓什么,更忘了自己原是一个街头混混,犯了死罪,差一点成为刀下之鬼的一个垃圾。就算不是你,他也会用别人来把公主皇子们都拖进来,因为你这种小人物对他来说,显示不出他在女皇陛下跟前的价值。” 我恍然大悟。 阿雪自袖中摸出一枚蜡丸放入我的手中,说道:“此物是保命护心丸。提审你的时候,你且把它吞下去。受刑的时候,它可以略为减轻你的疼痛感。不管什么样的刑,只要不杀头,必不能让你丢命。” 我接过来,用手轻轻地打开,只见雪白晶莹的,像一只小小的白色雪球一样的东西,闪着奇异的光。我递还给阿雪,叮嘱道:“你还是给阿丑吧。她完全是无妄之灾,被我连累。” 阿雪微微一笑,点头道:“果然是好姐妹!我这是修了几百年才修得一个,再也没有了。也罢——”说着她将那蜡丸接过,用指甲一划,分为两半,一半略为大一点的拿在手里,一半略为小一点的,复又装入蜡丸盖上。她伸手一托我的下巴,捏了我的嘴令我的嘴张开,将那略大的一半冰丸塞入我嘴里。 这动作行云流水风驰电掣。我还未及反应,那冰丸已经落入我的肚中。她微笑道:“你是我的朋友,自然我希望你受的苦少一些。你给我个什么信物,我好让你的阿丑姐姐信任我,把这半丸护身神药吞下去。” 我伸手将我的另一只耳环摘下放入她修长温暖的手中。她合上手掌站起身,将风帽拉上道:“阿草,记住我的话,按我说的去做。我走了,你保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 提审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雪走了,我的心安了许多。我不再多想生死之事。我活着,一切都有可能;我死了,不管什么脏水午睡,有的没有的,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都有可能被硬安在我的头上。当我的头上被硬安上罪名的时候,阿丑和她的家人、悠兰和春雨,甚至于上官大人,甚至于太公公主皇嗣殿下,都有可能被罗织许多莫名其妙的罪名,命悬一线。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似乎天已经亮了,因为我听见外面隐隐地有狱卒狱婆们换班的声音。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听说来大人府上昨晚可是热闹呢。。。那。。。真是够胆包天。。。夫人。。。” “啊,来大人。。。” “还能。。。把他捆起来。。。” 声音若隐若现,我只能听几个断句入耳,完全不得要领。 拐角外的牢房也传来铁链撞击的声音,用便桶的声音,以及不知道谁触到了某个伤口或者痛处,吃痛的丝丝声音,同时空气中那股难闻的气味更加浓重。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沉重的脚步声噪杂地响起来,接着每个牢房按照顺序响起狱婆的声音:“起来啦起来啦,快点吃饭!等下过来收碗的时候你们若还没吃,别怪今天要挨饿了。” 经他们这一说,我的肚子倒咕咕地叫起来。虽然昨日王狱婆给了些东西吃,可那饭食清汤寡水,实在是不顶饿。 刚把那些带着酸嗖味道的干粮吃了,便有几个狱卒在外面喊道:“大人有令,提犯妇何氏过堂!” 两个陌生的狱婆进来,打开牢门,一左一右将我押出,带到前厅交给狱卒。他们催促着我,推搡着我,使得我脚上的脚镣,手上的手铐摩擦着我变得日益娇嫩的皮肤,一阵阵地疼痛。穿廊过院,终于到达府衙的堂前,狱卒推我一把,在我腿弯处踢了一脚,我一个踉跄,跪倒在堂前。 堂上传来惊堂木的声音,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呵斥:“犯妇何人?” “内廷从七品供奉,女医何田田。”我不徐不疾地回道,中气尚足。 来俊臣冷笑道:“来到洛阳府,莫说你是什么从七品,便是一品宰相,也是案犯!何氏,你可知罪?” 我仰首望着堂上的这个朝廷命官,仿佛看见当年母亲跪在巴州府的大堂前,被那个昏官百般刁难折辱。当年母亲被昏官的酷刑折磨得气息奄奄,有冤难伸;这才几年,我便重复了她的命运——不同的是,她以草民的身份,我以宫廷女供奉的身份。 那又怎样?不过殊途同归。我们母女,谁都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如草芥般低贱,任由那看不见的巨手任意摆布。 我深深呼吸,说道:“罪女不知。” 来俊臣的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冷笑一声。因着这声冷笑,他的脸变得狰狞冷酷:“犯妇何氏,本官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洛阳府的威名想必你也听说过,多少人犯刚来的时候嘴比骨头硬,可是最后都老老实实地招认了,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皇慈悲,你若自己招认罪行,或可得到宽大处理,你若死硬到底,若给本官拿出证据才招认,那是罪无可赦!你可听明白了?” 我平静地说:“罪女还是不明白犯了何罪。” 来俊臣一拍惊堂木,冷笑道:“又是一个嘴比骨头硬的!来人,拖下去先打二十杀威棒,看她还嘴硬不嘴硬!“ “威~~~武~~~”在两边皂隶的呼喝声中,两只有力的大手从我两侧胳膊将我一把架起,凌空驾到大堂之外,扔在一条春凳之上。另外两个皂隶上千将我扶正趴在凳上,抬起脚将我踩紧。我听见一阵木棍顿地的声音如敲鼓般密集。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犯妇何氏,大人最后问你一句,你是招也不招?” 我气愤难当:“不知大人要罪女招什么?罪女何罪之有?” 那声音冷笑一声,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寻。你们,狠狠地打!看她最硬还是骨头硬!”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一种钻心刺骨的疼痛从臀部传来。这种疼痛,超过了我骑马磨破了大腿和屁股的那种疼痛,也超过了我替女皇陛下挡了一箭,箭头穿过皮刺入肉的疼痛。我甚至在一秒钟内停止了呼吸。我的记忆,在霎那间回到了当年闯公主驾,被公主的侍卫鞭打杖责的那一刻。 我年纪尚小,再加上自幼我的痛感便比一般人要强,当别人痛到七分的时候,我已经痛到十分。我不知道阿雪给我服下的丹药究竟能让我减几分痛,此时此刻,我已经是痛彻心扉。 “砰砰砰。。。。。。”板子如雨点般落了下来。我手抓着木凳,紧咬着下唇,屛住呼吸,依然痛得哼出声来。我额上渗出汗珠顺着两腮流淌下来。实在忍耐不住,我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按照常识,我应该是失去知觉才对,可是为什么隐隐约约似乎听到原先那个声音在冷笑:“我当她多少英雄了得,居然这么不经打,才打了十棒就不行了。老张,你去探探,她是真死还是假死!”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又有一根手指在我的鼻下停留片刻,只听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道:“大人,犯妇身子单薄,已经晕厥过去,气息微弱,再打恐有性命之忧。” 来俊臣的声音远远地从堂上飘来:“犯妇原是来自巴蜀乡间的贱妇,才在宫里养了多少时日,这般娇贵起来?莫说是她,就是郡主公主犯了案,送来洛阳府,也是这般发落。来人,给我泼醒她!” 一盆冰凉的水浇到我头上。我悠悠醒转来,发出微弱的呻吟。 两个皂隶将我架起飞奔进入大堂,扔在堂前。来俊臣一拍惊堂木,喝问:“犯妇何氏,你可老实地招了罢!” 我伏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大人要罪女招认什么?” 来俊臣大怒,再拍惊堂木:“大胆犯妇,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来人,给我上拶一拶!” 几个皂隶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一只拶子套在我的十指之上。来俊臣冷笑一声:“犯妇何氏,本大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招也不招?” 我的眼前浮现当年巴州堂前母亲双手被拶子残酷挤压的情景。酷刑之下,母亲当场昏迷。那拶子夹在母亲的手指上,却敲在我的心里。我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向来俊臣。他俯视着我,像一只逮到老鼠的猫,玩味地盯着我这个被他玩弄于股掌的猎物。 我微弱地问:“大人要罪女招认什么?请大人明示。” 来俊臣道:“犯妇何氏,你生身父母为何人?” 我回答道:“罪女父亲何青,母亲柳氏,巴州何家村人。” 来俊臣道:“大胆刁妇欺瞒圣上,骗取圣上信任图谋不轨,死到临头还不肯招认!给我拶!” 两个皂隶各自拉一拉自己手中的线绳,我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整个身体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接着,我失去了知觉。 我是真的陷入了无知无觉的黑暗。后面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是听王狱婆说,他们用水泼不醒我,让狱医上前查看,狱医说不能再审,再审我会心悸而死。 于是我又被投入牢房关押起来,并由狱医给我开药疗伤。 当然是王狱婆为我清创上药。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这进来的,有特别不经打,一打就招的;也有一打就招,打完了就翻供,反反复复的;也有少数的那么几个硬骨头,怎么打都不招。”她把脸凑到我的耳后,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耳语道,“你那个巴州的朋友,真真的一个硬骨头,都快打残了硬是不招。她都打了好几回,治了好几回了!” 阿丑,阿丑,让我怎么对得起你?你虽然出身与我相似,也是穷苦人家,可是自幼上有父母疼爱,下有兄长呵护,也是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样的苦楚?若非因为我,此刻已经在南市做上了她美丽的老板娘。 我泪如雨下。 王狱婆长叹一声,说道:“何大夫你受了这许多皮肉之苦都没流泪,却为了朋友如此这般难过,真真是一个好心人。老婆子若是有你这样的姐妹,便是被打死了,也是不能陷害她的!”顿了顿她又说,“昨日拿了大夫的方子回去,立刻去药房配了回家煎上,中午在家里眯糊了一会儿,居然真真地睡了一个好觉,所以在来上夜,心中便清明了!若何大夫果然医好了老婆子的病,从此老婆子家里给何大夫供上长生牌位!” 我苦笑:“婆婆若能安睡,这病便能好。药草只能起一时之效,婆婆若能坚持日行一善,定能安睡;再辅以药草,身子自然安好。” 王狱婆连连点头:“老婆子会记住大人的话。” 她给我上完药,偷偷将一只垫子垫在我的身下,又小声对我说:“等下来送饭的狱婆大人可能认识,莫要声张。” 我很饿,但是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狱中是只给吃两顿饭的,一顿早饭,一顿过午饭,之后要再要想吃东西,只能偷偷地贿赂狱卒或者狱婆,由他们或勾结厨房,或托人去外面采买,或者由家人送来,给他们一些好处,由他们私送进来。在这样的体制下,凭你是个多胖的胖子,住几日牢房,出去也会变成赵飞燕。 到了过午的那顿饭点,几个狱婆分别发放伙食。一个身量小小的婆子提着一只食盒和一只小小的陶罐,摇摇摆摆地径直朝这边走来。她的身边,是王狱婆。 王狱婆打开牢门,故意高声说:“这个犯妇被打了十棍,手指又拶了拶,起不得身吃不得饭。可不吃饭,她若饿死了,我们又吃罪不起,少不得要喂她吃下去。” 那个身量小小的婆子道:“真当晦气!”说着提着食盒与陶罐走进来蹲在我身边,将那陶罐打开,顿时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那狱婆轻声唤道:“何大人,这是临淄王殿下受寿春王殿下之托,命我给你送来的!” 我微微欠身想看清楚那陶罐里究竟装的什么饭食如此诱人,却觉得身下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不由得又躺倒在地。 那“婆子”摘了风帽,挽了袖子,自食盒里拿出一只调羹放进陶罐搅一搅,说道:“寿春王殿下说你受了伤心里难受,定然吃不进东西,所以他命人用骨头熬粥,加了肉末与酱菜,好吃又好克化。” 我没想到我深陷牢狱,除了阿雪这种有异能的狐仙可以来看我,最先能想方设法探视我的,居然是寿春王与临淄王。可是两位王子幼时久居深宫,高高在上,如今被困五王府,又被贬入尘埃,他们怎么可能结交洛阳府的人,并且买通大牢的各种牢头?这个“婆子”的声音显然是伪装成苍老的声音,刚才那番话用她本声说的,听着尤其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她用调羹舀了一口粥往我嘴边送的那一霎那,我用被夹得青肿的手指指着她,惊讶地说:“你,你是——” 那“婆子”不是婆子,而是一个明媚的少女。她对着我嫣然一笑,悄声道:“何大人还记得双儿吗?何大人好福气,自从你进了洛阳大狱,武大人也来找父亲帮忙想办法往里送饭食送衣物,寿春王殿下也让临淄王殿下找人给你送饭食送衣物。他们在外面都担心你,又不敢做得太明显,你知道的——” 我苦笑。我坐了大狱算福气吗?宫里的人不敢对我表示同情的原因我当然了解——来俊臣的罗织经哪个不怕?他如同一条疯狗,谁凑上来他咬谁。 双儿把调羹往我嘴边一递,笑道:“看在武大人和寿春王殿下的面子上,你心里再难受,也要吃上一口。” 她显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寿春王殿下与阿忠侍卫分别向我求娶的故事,带着调侃。我倒不好不吃,只得强咽下去。 那粥熬得入口即化,又间搀着肉末与酱菜,咸淡适宜,竟是人间无比的美味珍馐。 狱中如厕多有不便,我吃了半罐便不再吃了。 双儿道:“今日大人受刑的事,两位殿下都知道了。今日来俊臣没有进入正题,实在是想先给大人一点颜色看看,煞一煞大人的气焰。不知道他何日会再审大人。他若再审,大人不如随便攀附武氏一族的哪个王子,再胡乱改供,供公主王子都无妨,武氏李氏也无妨,只是每次提审,都留个口子让他不能结案,还需再审。一来可以保你性命,二来可以拖延时日,让两位殿下给你想想法子,怎样才能脱罪。” 亲们,弟弟弟媳出差,周末我在家里带俩小鬼,所以日子过得颠三倒四。118节在家里的电脑里没拷出来,所以先贴119了。118也是蛮关键的一个节点,明天补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 罗织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原以为悠兰与春雨会为我的入狱忧心如焚,到处找人互通信息,因为我们的利益是连接在一起的。撇开命运荣辱相关不说,这些日子的相处,已经使我们产生了姐妹般的情谊,我也知道阿忠会为我奔走,多半是托程思德打通洛阳府的皂隶们,给我行个方便。可是我没想到两位深陷囹圄的皇家贵胄居然也担着风险,并不因为我的渺小卑贱而置身事外,肯这般的垂怜我,真让我我感动莫名:“阿草何德何能,劳两位殿下如此费心?” 双儿嫣然一笑:“寿春王殿下如此费心大家都知道,可是临淄王殿下如此费心,他说是因为你和你的宫人春雨救过他一次,他欠你一个人情。” 我救过他一次?我凝神细想——他是指寿春王抱病期间他背旨去南市玩耍差点撞上高阳王与西门雀,被春雨急中生智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得以脱身那一次?我第一次见双儿,也是那一天吧!那一日,她吵着她的父亲,果毅都尉王仁鲛给她买一双波斯绣花皮靴,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 凡是受到父亲宠爱的女孩,我都羡慕喜爱。 停了片刻我迟疑:“这样随意攀附诸王及公主,纵使有一日我命保住了又回到宫里,怎么有脸见他们?” 双儿微微笑道:“真是知何大人者,寿春王殿下也!寿春王殿下料到何大人有此顾虑,让我给大人讲讲狄仁杰狄大人的故事。殿下说,大家都懂你,不会怪你。” 狄大人当年被来俊臣以“谋反”诬陷,狄大人为保命便先招认罪行,然后写了自白书想方设法由其子送进宫里,递到女皇陛下案前,于是死罪改成贬官外放。 我又迟疑地看着她。双儿又微笑:“你放心,你那个阿丑姐姐,武大人早就托过父亲。父亲想办法买通了杏林高手,特地配了几副药偷偷给她吃了,这几日她烧得昏昏沉沉,来俊臣不会审她,她暂时是安全的。” 我略略放下心来。回想一下,不免又有些担心:“一直发烧,人会不会烧坏?” 双儿笑道:“哪能让她一直烧?不过让她一时好一时坏,神志不清罢了。这药不会要她命,也不会要她傻,倒是以后若是出狱了,身子会有些损伤,着实得养一段时间。不过,身子再弱,也比送命好吧?” 能让人人谈虎变色的,整个帝国,也只有来俊臣了。 犯妇们吃了犯,有些力气了,不免做出各种声响来。有喊冤的,有病痛不过呻吟的,有神志不清吃吃笑的,也有愤怒以及高声怒骂的。王狱婆有些不安地扭动身子,低声道:“双儿姑娘,时辰差不多了。万一被人认出来,老婆子一把年纪,饭碗丢了事小,这洛阳府的刑罚可禁不起了。” 双儿对着王狱婆福了福,笑道:“王奶奶这些年了,磨牙的毛病总也改不了。” 说着她轻快起身,将食盒与粥罐都收好,将风帽拢上头顶,安慰我说:“何大人切莫灰心,请相信临淄王殿下定然有法子的。” 前面她口口声声是受两殿下之托来看我,这会儿却只提及临淄王殿下“有法子”救我,更兼她提起临淄王殿下的时候双眼闪闪发亮,满是信任与崇拜。入宫这些日子,我已经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经历了与寿春王殿下和阿忠的求婚拒婚,眼看着高阳王与西门雀的眉来眼去,临淄王与惜福郡主之间的暗通款曲,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不敢肯定临淄王对双儿的心意,但是双儿对临淄王的心意,不用说就能明白。 作为下级校官的女儿,她什么时候与临淄王殿下有了交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可临淄王殿下心仪惜福郡主,对她的情意能有什么样的态度? 我不免担心起来。可是我又不能说不能问,只能挣扎着勉强欠身道:“请双儿姑娘代我向两位殿下致谢。也请令尊大人代为向阿忠致谢。请转告阿忠,我一切都好,毋须挂念。” 双儿掩住嘴,在我耳边悄悄地笑道:“唉哟,只转告武大人毋须挂心,可见何大人心归何属!可怜的寿春王殿下,白白操了那许多心!” 我一时面红耳赤,待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双儿按住我安慰道:“何大人且休养着吧,我真得去了。” 她转身走出牢房。王狱婆一声阿弥陀佛,连忙把牢门上了锁,陪着双儿走出去。 也是那一日王狱婆再进来的时候,说了一件事给我听。就在前一夜来俊臣大宴妻子王氏的贵戚的时候,他的打手兼好友卫遂忠偏生不识时务地上门蹭酒喝。卫遂忠与来俊臣相识于微末,经常一起鸡鸣狗盗。来俊臣当官之后,很多不便自己出面的事,便让他出面;很多完结不了的案子,少不得与他图谋。来俊臣所办的案子,十个里面倒有八个里面有卫遂忠一半的功劳。他们两个狼狈为奸,臭味相投,堪称无分彼此的好兄弟。卫遂忠去来俊臣家蹭酒,比去酒肆还要频繁。 可是那一日,来俊臣看着满座的豪族亲戚,各个衣着华丽,举止优雅,他忽然觉得卫遂忠太过粗俗。他原本只是个街头混混,语言粗俗,学识更是一点没有,如果让他坐在这些人中间,未免让他太没面子。 好歹他现在也是贵人家的女婿,朝廷的肱骨之臣,怎么能让这些贵戚们看见他与这么粗鄙的人厮混在一起? 于是他吩咐家人:“告诉他我不在,让他改日再来。” 这在卫遂忠的来府蹭酒史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怎么回事?这大街上都知道来大人今晚打开酒宴,请的都是达官贵人,怎么可能不在家?平日里我来喝酒怎么他都在家?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客人都是贵人,我不配跟他们一起喝酒? 这卫遂忠到来府之前,已经与一帮弟兄在酒肆里喝过了头巡,在弟兄们的启发下,原是想了几个让我开口招认的好法子,要献宝一样献给来俊臣。没想到他火热的一颗爱主之心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勃然大怒,推开拦住他的家人,熟门熟路地闯了进去。 “来俊臣,你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你今天喝酒了,你攀高枝了!你座位里都是豪门亲贵,都是高门大户了!怎么你要干活的时候就想起我们苦逼兄弟了呢?你以为你是谁?你娶个王家的女儿做老婆,自己就变成王家人,王家就高看你一眼了?我呸!屁吧!王家认识你是谁啊?啊?你不跟我一样,也不过是乡下的一个二溜子,靠造谣高黑状混到今天的地步,哈哈,你就忘了根本,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呸!你不过是个麻雀罢了!”卫遂忠肯定是喝酒了,居然借着酒盖着脸,说出这般无法无天的话来,那些家人们顿时呆若木鸡,都忘了反应。 “还有你,王氏,你别跟我充夫人太太高门贵女的。你是王家女又怎么样?还不是嫁给这个大字只识几个,专会耍黑心做两面派的下等人?你以为你背地里挑唆我们兄弟疏远我们我不知道呢?啊?你王家又怎么样?还没给女皇陛下杀光吗?当年的长孙氏又怎么样?人家家里好歹还出了个皇后娘娘呢!还不是烟消云散?你是娘娘吗?我呸!你看你这腔调,这排场,倒好像是皇上的小姨子。哈哈哈,可惜当今皇上是女人,你想做小姨子都做不了!你个贱逼的小婊子,嫁了两个男人,还充什么高门贵女,我吐!”没想到他话刚一出口,就哇的一声,真的吐了出来。顿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胃酸伴随着腐败的味道。 几个家人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拖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卫大人喝醉了,且跟小的们去醒醒酒。小的们那里有醒酒汤熬着呢——”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卫遂忠一个耳光扇在一个家人的脸上,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你们这些狗东西,也跟你们的主人一样,狗眼看人低!你们这些刁奴,哪一个不是攀高踩低?今天夫人娘家的贵人们给了你们多少赏钱?老子我也有!他们给你们一串,老子给你们两串!”说着他往袖中使劲地摸啊摸,摸了半天一个铜板也没摸出来。 那几个家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来俊臣满脸铁青地走到廊下,指着家人骂道:“你们这些白吃饭不会干活的饭桶!你们就听着这个狂徒在这里辱骂本官及各位大人?还不给我捆起来塞上马粪,重重地打!看他还敢不敢目无长官,放肆妄为!” 家人们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要捉卫遂忠。无奈卫遂忠也是乡间泼皮出身,力气还是有一把的,又借酒发疯,一时难以制服。他左扭右摆,一边踢打一边高声骂道:“好好好,好个长官来大人!我呸!你是什么贱逼来大人?吃酒吃肉了,你是长官,是来大人,要人为你卖命了,你一口一个大哥叫的是谁?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你生个儿子没屁眼。你家高贵的王夫人给你戴绿帽子。你的子子孙孙都姓段。反正你本来都不是你爹的种,那你的孩子不是你的种也正常,啊哈哈哈哈!” 这话揭了来俊臣的老底。来俊臣那风骚的老娘连自己都搞不清他是谁的种,这事儿在乡间无人不知,但是谁也没敢在台面上议论。来俊臣的脸皮,来俊臣祖宗的脸皮,都给卫遂忠剥得一干二净。他的脸真的挂不住了。 几个家人吓得非同小可。有两个扑上来协助原先的家人先把他制住,捆起来,来不及找马粪,一个家人急中生智,将腰带解下塞入他嘴里,七手八脚地把他拖往马房。 来俊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爬不起来为止!” 卫遂忠果然被打得爬不起来了。堂中那些贵客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别说来俊臣没有面子,就是王氏夫人也找个借口退入后院,闭门哭泣去了。、 一场结交贵戚的盛宴,就这么毁在他的狐朋狗友手里。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化作酒肆女郎阿雪挑唆的。阿雪那一日从狱中探视了阿丑出来,便去酒肆找到卫遂忠,一边给他添酒,一边在他耳边絮絮地说着来大人如何忘恩负义,在家中大宴贵戚也不请你们这帮兄弟。别的兄弟不请也罢了,你跟他如此亲近,如此忠心耿耿,他居然连你也不请,太刻薄寡恩。 这些村妇之间用来互相挑拨是非的闲言碎语,阿雪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来自乡间的粗野泼皮的情绪调动起来。他乘着酒兴,带着醉意骂上门去。 一座坚固的城堡,因为一根杠杆得活动被撬松了一块基石。 送走客人,来俊臣回到后院,王氏夫人在卧房中哀哀哭泣。来俊臣心情烦躁,开始破口大骂:“哭,哭,你哭什么哭?平日里让你对我的兄弟们好一点,你端着个高门贵女的架子,好像多高贵多贞洁似的!我这些兄弟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你?配不上你你找你那前夫去好了!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我又没逼你,你不愿意,怎么不一索子吊死?现在哭是什么个意思?我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王氏本来嫁给贵族青年简为妻,只因某日在街市里行走偶遇来俊臣,心想这个男子长得也算英俊,多看了他一眼,便被他惦记上,强逼段简休妻,强娶回家。她的夫家娘家深知来俊臣的罗织手段,不管得罪他;为了保全两个家族上百人口的性命,她只能委身下嫁。 嫁过来以后,为了按照他的要求结交士族,她硬着头皮出面宴请王氏族人和亲戚,如今她被人这般辱骂,他不但不安慰她,反而对她破口大骂,不由得她不心灰。 也许当年被逼婚的时候遗书一封求死,也许这个孽障早就不能祸害人间了。可怜王氏半夜忍辱不过,用一条白绫悬梁自尽。 这是阿雪没有算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 罗织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日我与阿丑在南市偶遇来俊臣的时候,临淄王又悄悄溜出五王府厮混,差点被来俊臣撞个正着。他急急忙忙躲进停在附近双儿的马车,用手捂住双儿几乎要尖叫的嘴。 双儿虽然不认识临淄王,但是见他长得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不像个坏人,也安静下来。再凝神听外面有人声噪杂,也明白了什么,连忙挪开座凳,示意临淄王打开盖板,里面居然有个夹层! 临淄王的造化不是一星半点。他飞身躲入夹层,由双儿合上盖板,将座凳压在上面复又坐好。等来俊臣亲自检查完毕,那马车驮着双儿和夹层里的临淄王一起驶回王家。 王家并非大户,家里也没有深深似海的内宅,女眷们不过住在二门之内。下车的受,双儿一反常态地先遣走车夫,再遣走父亲。 王仁皎于几个儿女中最宠爱双儿,对她的反常如何不感诧异?他遣走车夫,关了同向外院的角门,也关了通向内院的角门,走到车前一抬脚上了车,揭开盖板道:“什么人?出来罢!” 等他看见是临淄王,吓得赶紧跪倒在地:“下官拜见临淄王殿下!” 临淄王虽然虎落平阳,仍然从容大度地说:“爱卿平身免礼!” 双儿目瞪口呆。原来自己一不小心遇到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原以为是个江湖豪侠,没想到居然是皇家贵胄,又是这样的模样气度,当即红了脸,心脏怦怦乱跳,手脚都无处安放了。 王仁皎呵斥:“双儿如何这般无礼?还不快快向殿下行礼!” 双儿才屈膝要跪,临淄王一个箭步上前扶住,笑道:“双儿姑娘乃是本王的救命福星,如何能跪?免了罢!” 从那天起,王仁皎与双儿,便成为临淄王在民间与金吾卫的一双眼睛和耳朵。我入狱后,寿春王忧心如焚,谋之于临淄王。临淄王被他碎碎碎念磨不过,便托了王仁皎与双儿各种打探。双儿也是热心,自告奋勇乔装打扮来狱中探视。 选中双儿来狱中,也因为她年少脸生,不容易暴露罢。满京城里,不认识王仁皎的不多。他太引人注目。 卫遂忠骂上来俊臣山门的事,自然也由双儿传进五王府。 虽然第二日我的伤势依然很重,但是来俊臣还是提审了我。阿丑一直昏迷,来俊臣找不到突破口,只好对我连续审问,进行疲劳轰炸。 那一日他的情绪显然非常恶劣。他上来就问:“犯妇何氏,你且把你行刺陛下的恶行从实招来,供出同党,本官或可奏明圣上,免你一死。否则,你今日还要再受皮肉之苦。这苦楚可比昨日的要厉害多啦!” 我匪夷所思地问:“如果罪女行刺圣上,又为何会挺身为圣上挡箭?” 来俊臣一拍惊堂木,冷笑道:“这就是你为人狡诈之处。你也知道圣上身边的防卫严密,你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武艺不精,未必能得手,所以你以身挡箭,以苦肉计博取圣上的信任,使圣上对你放松警惕,你好以女医的身份对圣上慢慢下毒,谋害圣上于不知不觉中。”他指着一叠药方又说,“本官已经从太医院调来你为陛下开的方子,据太医说,这些药方毒性颇大,是一般的太医不敢开的虎狼之药——这你有何话说?!” 我无话可说,只能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来俊臣接着道:“犯妇何氏,你身上医术师从何人?” 我回答:“罪女无师自通。” 来俊臣冷笑道:“无稽之谈居然蒙蔽了圣上。你根本就是个无才无德的骗子,幕后定有精通医术之人为你出谋划策。你装神弄鬼,谎称通天,精通一书来博取圣上信任,收买宫人之心为你所用,图谋不轨。你若老老实实招出真实身份以及幕后指使之人,本官或可奏请圣上对你从宽发落,你若只管严抗,莫怪本官手下无情!” 我如实地说:“罪女不知道在说什么!罪女为母伸冤才跑到京城告御状,皇上圣明,为民女之母平反,留民女在宫中效力,若说指使之人,那岂不是皇上妈?” 来俊臣大怒:“大胆犯妇,如此刁蛮!来人,把昨日欠下的10棍统统给本官补上!” 狱医连忙上前一步行礼道:“大人,此犯身子单薄,不宜再用杖刑,恐损性命!” 来俊臣道:“没有骨头硬的本钱,倒有骨头硬的心性!也罢,给我拶她一拶!” 又是两个皂隶上来,将拶子强套进我的手指上。来俊臣甚至不再恐吓我招与不招,直接说:“给我紧一紧!” 那两个皂隶轻轻一拉,我疼得尖叫一声,嘴唇青白,汗珠顺着额头流下。 来俊臣咬牙问道:“犯妇何氏,你招也不招?” 我断断续续地呻吟:“罪女,罪女冤啊!” 来俊臣勃然大怒:“给我再收!” 两个皂隶又加了力道。我大叫一声,浑身颤抖,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冷水泼醒。一个声音从高处飘过来:“犯妇何氏,你招也不招?再不招,本官可要上夹棍了!本官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本官的夹棍硬!” 旁边有两个皂隶把夹棍搬到我跟前,在我耳边顿一顿,弄出剧烈的声响。我耳边响起双儿的话:“他若再审,大人不如随便攀附武氏一族的哪个王子,再胡乱改供,供公主王子都无妨,武氏李氏也无妨,只是每次提审,都留个口子让他不能结案,还需再审。一来可以保你性命,二来可以拖延时日,让两位殿下给你想想法子,怎样才能脱罪。” 也许是时候了。但是让我攀附,我还真的下不了决心。来俊臣显然很懂攻心之术,见我不再嘴硬,神情又憔悴又犹疑,便缓和了语气,循循善诱:“犯妇何氏,只要你供出真实身世以及幕后主使之人,便无需受这皮肉之苦,本官也会奏明圣上,以你年幼无知被人唆使,如今幡然悔改以赦免汝罪!” 他前面赤裸裸的白话,后面加个文绉绉的“汝”字,显然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在官场里假充斯文,不伦不类,可笑至极。可惜我此时痛得笑不出来了。 可是我并不会撒谎,憋了半天也没编出什么离奇的故事,只得垂头道:“罪女疼得脑子糊涂,望大人提示一二。” 这话按理来说是违规的。可是这洛阳府里,什么时候讲过理了?来俊臣闻言大喜,循循善诱:“犯妇何氏,你本不姓何,乡人何青乃是你假父,柳氏亦不姓柳,本姓为赵,是也不是?” 终于来了。他终于要用我开始编织一张大网,难道他真的有胆子把本朝的皇子皇孙都捕获进去,让女皇陛下亲手再砍杀自己本来茂密的大树商日益凋零的枝叶?我想起流传在巴州街头的民谣,那首相传是太子贤所做的悲凉的歌谣。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究竟是这些佞臣小人把陛下的瓜都摘光了,还是陛下自己摘光了他们?难道天家的母亲不为儿女哺乳,也没有童年时亲密快乐的时光吗?那么先帝与女皇陛下对太平公主的宠爱怎么说呢? 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迟疑地应和:“是。” 来俊臣很满意我的回答,接着问:“你是何时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是谁告知你的?”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编:“是,是罪女母亲告知罪女,说罪女之生父为皇上所杀,要罪女长大为生父报仇。” “你生父为何人?” “罪,罪女实在不知!”我忽然感到自己很无耻。说自己是前太子的金枝玉叶,我实在说不出口。 “大胆犯妇!生父为谁你都不知,如何为生父报仇?来人,给她上夹棍,看她说不说实话!” 两个皂隶抬起夹棍走到我的两腿之间。我感到一股冰凉的风在脚底刮过。我的毛孔开始收缩,我大叫一声道:“罪女愿招!罪女愿招!” 来俊臣冷笑道:“快招!” 我可怜巴巴地抬头:“罪女疼得脑壳糊涂,望大人再给点提示。” 来俊臣道:“你母以一妇人之力独自养活了你四、五年,一个村妇何来的钱帛?必是嫁你假父之时带着银钱。你生父生前大富大贵,是来自洛阳的贵人,本姓李,是也不是?” 这样明显的逼供与教唆,简直无耻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竟然发生在光天化日的帝都,发生在天子脚下的刑官身上,也是千古奇闻。看来陛下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准确的——来俊臣要给我安一个前太子的生父,我从乡野草民,一下子变成了前太子爱妾所生,逃入民间的幼女。 我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流淌着如此高贵的血液!前太子的那些儿女们,女皇并没有杀他们,而是同皇嗣殿下的五个王子一样,被高墙圈禁在帝都的某一个深深院落。他们与五位王子不同的是,当女皇陛下想起五位王子的时候,或者还可以招他们入宫见一见,而前太子的那些孩子们,女皇陛下似乎已经将他们遗忘。 我只能苦笑着承认:“是。罪女之母在闲暇之时教导罪女,生父为陛下所杀,要罪女长大后为父报仇。” “所以她故意杀死你的继父,让你有理由上京告御状,留在宫里,取得陛下的信任,再伺机而动,是也不是?” “是。” “可凭你一己之力还是不够,必定有什么人会来襄助你!” 故事居然就这样衔接起来。原来不仅仅是诗人文人才有想象力,街头的流氓混混也可以有超凡的想象力,不能不让人目瞪口呆。罗织如此容易,也是如此传奇。 我不得不附和:“母亲告诉我,等我到了京城,自然有人会找我帮我!” “找你的人是谁?帮你的人又是谁?”来俊臣问道。 我抓狂了!父亲母亲都是过世的人,我胡编乱造也害不了谁。前太子贤也早已作古,我冒认他的女儿也没有什么。我若被定罪,两眼一闭死也死了,可是这个幕后指使我的人,我该攀附谁? 皇嗣殿下?太平公主?都是我的恩人!悠兰、春雨与我情同姐妹,又有何辜?魏王、梁王?他们不过想做女皇陛下的继承人,与我并无深仇大恨,教我如何说得出口? 我终于明白,一个谎言需要十个甚至一百个谎言来掩盖。人一旦撒了一次谎,就要终其一生不断地撒谎,于是就成为被人鄙视的谎言家。 “我,我。。。”我结结巴巴。 “从实招来!”来俊臣一拍惊堂木。 “那个人还没有来找罪女。”我最终憋出一句话。 来俊臣冷笑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给我上夹棍!” 那冰凉坚硬的夹棍被套在我的两只脚踝上。我身子一哆嗦,来俊臣扔下令签,喝道:“给我夹!” 一股剧痛排山倒海地从脚踝传到心脏。我呻吟着:“太。。。。。。” 我想说的是“太荒唐”。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来俊臣欣喜若狂地接上去:“太平公主,是也不是?!” 接着他挥挥手:“停!给她松了吧。” 我头一低,又晕了过去。这一次,我分明听到他的狂笑:“她点头了!她招了!快,拿去给她画押!”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我的手别人抓起,在一个印泥盒里按一按,又被抓着死命地按在一摞纸上。 我终于攀咬了太平公主。我就以这种滑稽的方式,攀要了太平公主,这个帝国第一公主,除了女皇陛下以外最有权势的女人。 来俊臣一定是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 谋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在宫中的那些日子里,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太平公主与来俊臣有什么过节,甚至他们俩都没有什么交集。太平公主的第一任驸马薛绍之死,是受长兄薛顗参与李氏宗室李冲的谋反的牵连而死,与当时刚刚被任用的来俊臣并无干系。甚至有一种说法,整个薛氏家族的覆灭是魏王在女皇陛下跟前进谗的结果,所以与驸马情投意合恩爱有加的太平公主一度恨极了武承嗣,在母亲萌生把她嫁给武承嗣的想法的时候,委婉地予以拒绝。无奈武承嗣是女皇陛下圣宠日隆的侄子,甚至想把他立为武周帝国的继承人,太平公主扳不倒他,只能虚与委蛇。 那么为什么来俊臣想要构陷公主,将公主置于死地?难道他不知道公主是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孩子吗?公主虽然比任何人都接近最高权力中心,可是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染指这个中心。她乖巧,在生活上给女皇陛下以最高的理解和关怀,却从不用女皇陛下给她的宠爱谋取政治利益。 当然,女皇陛下给她的财富赏赐,她是敬谢不辞的。给她她就要,表现出感恩的姿态,陛下高兴,便给得更多。于是帝国的那些不涉及权力更迭的事务,女皇陛下会委托公主完成。 比如佛法大会,公主可以作为陛下的代表出席;比如对灾民的赈济,公主也可以代表陛下慰问——等等,代表女皇陛下慰问灾民—— 我的眼前浮现出年前的那场大学,公主代表女皇陛下去施粥厂探视灾民的情景。那日在考武举的大校场,公主怜悯一个垂垂老者冒着严寒领粥,便慰问了几句,言谈中得知其长子战死,仅剩的次子正在戍边,家中无儿女奉亲,便问来俊臣:“来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朝廷不是有令,一家一户至少要有一个儿子在家奉养双亲,不可全部抽丁么?怎么这位大伯的儿子一个战死,一个还要戍边呢?” 老者的儿子本来是免于服役的。洛阳有家大户豪富,儿子本该服役戍边,出钱贿赂洛阳令来俊臣,于是豪富的四个儿子皆游手好闲地留在帝都日日寻欢作乐,只有两子,长子已经战死的老者,次子居然被迫离家服役。 这个为老伴领粥的老者,只是在向公主讲述自己为什么垂垂老矣还在风雪中排队领粥,并没有控诉洛阳令的意思;而太平公主,只不过是出于维护女皇陛下爱民如子的形象,过问一下老者有两个儿子却无人在身前尽孝原因,也没有要查办来俊臣的意思。事后公主好意私下里出钱令老者邻里照顾老者,只把来俊臣叫到府上,私下里叮嘱他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并没有在女皇陛下面前说起这件事。难道这个来俊臣不知好歹,居然因此怀恨公主? 似乎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那日我被抬回牢房由狱医诊治,跟随狱医的小童,居然又是双儿! 那狱医跟随王狱婆到外面写药案,我把今日刑讯的前前后后,以及我对来俊臣一定要构陷太平公主动机的怀疑,一倾而出。 双儿皱眉道:“今日过堂,我们也派人去听了,我想宫里惦记你的人,大约也会派人去听。只是把公主扯进起来,大家都以为是你受刑不过胡乱攀咬,却没想到原来是来俊臣故意构陷。这事儿一定要让公主知道。” 我心中焦急:“如何能让公主知道?” 双儿笑道:“何大人毋需担心,我们自有办法。” 她说的“我们”,便是她和临淄王么?或许再加上她的父亲?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中分明溢满了甜蜜。 我倒抽一口凉气!临淄王是不是跟她一样的心思?若论对临淄王的帮助,在宫外的双儿,自是比在宫内的惜福郡主更大更有用。惜福郡主知道么?她会有什么感想? 不过皇家子弟少有一夫一妻者。大多数除了正妃还有孺人,贵族女子自幼都知道,也都接受这样的现实。论地位,将来惜福郡主做临淄王正妃,双儿做孺人也无不可。 不过这不是我能操心的事。 接下来的事让我了解到,虽然皇嗣殿下的五位王子被禁养在五王府,皇嗣殿下本人懦弱不爱理事,对于这五位王子只求他们能听话懂事不惹是非安然度日,但是临淄王殿下一直以某种方式保持着跟太平公主的联络渠道。在认识了惜福郡主之后,又以某种方式保持着跟惜福郡主通信渠道的畅通。虽然他不是皇嗣殿下的长子,但是在寿春王殿下跟父亲类似的处事态度下,他实际上在五位兄弟中承担着长兄如父的职责。 通常的天家子女兄弟为了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斗得头破血流骨肉相残的事例比比皆是。但是寿春王兄弟生于大唐李氏被自己的母亲祖母改朝换代的风雨飘摇之际,母亲夺儿子的皇位,为了踏上皇位,不惜杀戮自己的子孙。在这种高压的手腕下,皇子皇孙们战战兢兢,只求保命,兄弟之间相依为命,无论同母还是异母,倒生出跟寻常百姓家一样的骨肉之情。 寿春王是一个宽厚温和友爱的兄长,临淄王则是让兄弟们感到安全安心的主心骨。 临淄王当晚换上夜行衣,乔装打扮地潜入太平公主府公主的卧室,跪在公主的膝前,将他派人打探的消息,双儿与我在狱中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与公主。 公主压低声音恨恨地说:“有人来跟我说了,说阿草忘恩负义地供出我,没成想居然是来俊臣这条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狗在搞鬼!” 临淄王道:“阿草对姑妈感激在心,又怎么会构陷姑妈?她认了自己是二伯的孩子,因为二伯已经不在人世。最后她受刑不过,想说太荒唐,却被那恶吏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地把姑妈扯进去。阿草说,她被人强按着按了手印。” 太平公主大怒:“这厮我看在他是母皇宠臣的份上给他三分颜色,他倒开起染缸来了!” 临淄王膝行半步到公主膝前,附在公主耳后悄声道:“那恶吏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为人刻薄寡恩,手下多有不满,我们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能将之扳倒,为民除害。” 公主面露喜色,点头道:“确实。这事若是我们李家的人出面,母皇定然不信,若能将那几位拉下水,或可一试。” 临淄王道:“不是或可一试,是一定要一剑致命,马到成功。打不死他,我们都被他咬死。我们李家人口凋零,再也禁不起折损人丁。” 太平公主道:“好,你去办。” 当晚,卫遂中在他的家中与一个同仁兼好友周茂就着小菜喝酒,边喝边骂:“骂的,也不想想那些案子都是谁帮他一起做出来的!现在嫌我出身低,不配跟达官贵人喝酒,他早干嘛了?怎么审案子抓人的那会儿他不嫌我出身低上不得台盘?什么东西!那些狗杂种们,当初赶着我叫大爷,如今我挨了打,他们都死光了?一个上门的都没有!还是老兄你讲义气,还晓得来看看老哥!” 周茂作势两边看看,凑上前去低声说道:“老哥,你这一天都待在家里不知道吧?现在谁还敢来看你呀?你死到临头啦!” 卫遂中不以为然:“他已经打了我板子,莫非还要杀我不成?杀死我谁替他卖命办差?” 周茂摇头,焦急地说:“你怎么这么悖时!昨日晚上,来大人的夫人王氏一条白绫吊死了!来大人好不容易休掉原配,假传圣旨骗得太原王氏做姻亲,如今给你这么一闹,名门的老婆作古了,他要再找个这种容貌,这种门第的,哪有这么容易?今日他在堂上审案,一股邪火都冲着那些犯人发作了。本来打十板的,打了二十板,宫里的那个女医,明明已经用了拶子,却还要上夹棍,那个女医差点死在堂上!老兄,我怕大人放不过你呀,所以赶紧来给你报个信,免得你大祸临头还不知道。” 卫遂中的脸唰得变白了,手中的筷子当啷两声落在桌上:“什么?王氏吊死了?果然是个害人的妖精!我招她惹她了?我跟她有啥冤仇她这么不放过我?来俊臣强娶她的时候她怎么不死?偏偏被我骂几句她就吊死了?这个死娘们!” 周茂又给卫遂中添满酒,说道:“老兄,你可有打算?你是知道来大人手段的。过几日他抓个什么案子,把你罗织进去你就惨咯,都不知道是坐着死还是躺着死!” 卫遂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半天不言语,但是内心的焦躁透过他苍白的脸都显露在外。 周茂又添油加醋:“来大人深得皇上宠信,要扳倒他可不容易,必得找个深受皇上信任,地位又比来大人高的人才行。” 卫遂中冷笑道:“比来大人地位高又深受皇上信任的人我倒还认得几个,可是凭什么让人家为我说话呀?我算老几啊?” 周茂看着他说:“老兄认得人就好。至于如何让他们这些贵人听从老兄的,这还不容易吗?老兄这么聪明,如何不知该怎么做?” 无奈卫遂中喝酒喝得脑子也糊涂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对策,急得抓耳挠腮,只顾喝闷酒借酒浇愁。周茂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冲他招招手。卫遂中连忙把耳朵凑上去,由着周茂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做着叮嘱。 第二天一大早,卫遂中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等候在魏王府角门前,拦住了正要上朝的魏王马车。 “什么情况?”武承嗣揭开窗帘问道。 卫遂中扯着嗓子跟着一群家丁跳着脚喊着:“魏王殿下,在下洛阳府卫遂中有要事要禀告!” 家丁们往外推他:“去去去,洛阳府的什么芝麻绿豆官,好大的胆子!误了殿下上朝你担待得起吗?” 眼看马车要启动,卫遂中跳着脚叫道:“可叹殿下大祸临头了居然不自知!也罢,也罢,既然魏王自己都无所谓,我又操得哪门子心呢?” 车里的武承嗣连忙喝命车夫:“停一下!”又吩咐车外跟随的家人,“你叫那个卫什么中的过来说话。” 家人将卫遂中带到车前。卫遂中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行礼道:“在下洛阳府卫遂中有要事禀报殿下!” 武承嗣不以为意:“你说,本王怎地大祸临头了?” 卫遂中道:“今年来谋反的大臣们都被抓光了,已经抓不到真的谋反之人。来大人办案之前,便将朝中大臣的名字写在空酒罐上,一边喝酒一边用石头投掷取乐。投中哪个大臣的名字,便罗织罪名,办他谋反之罪。前日来大人约我跟他一起喝酒,殿下可知他砸中的名字是谁?” 武承嗣惯性地重复:“他砸中了谁?” 卫遂中深施一礼,说道:“他砸中的是您的名字啊,殿下!” 武承嗣张大嘴巴,不能置信地问:“本王?来俊臣要告本王谋反?” “是!” “为什么?本王并未得罪于他!”武承嗣感到不可思议。 卫遂中反问:“殿下,这些年来大人构陷的大臣们,哪个是跟他有私仇的?殿下,他需要不断地有案子来体现他在皇上跟前的存在价值!” 武承嗣如在梦中,还是不可置信。 卫遂中再行一礼,不亢不卑地说:“在下已经把话送到,信不信由殿下自己定夺。”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灰,转身走了。 武承嗣忘了要上朝。还是车边的家人提醒:“殿下,还要不要上朝?” 武承嗣这才醒悟,挥挥手说:“上朝!” 那一日,他在朝堂上屡屡走神,好不容易熬到下朝,命令马车直驶太平公主府,老老实实地在门前投了求见名帖。 太平公主不由得不佩服临淄王的妙计。形势正在按照他们写好的剧本上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 密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一夜的太平公主府里,驸马武攸暨的书房里灯火通明。驸马与公主最信任的家人把守着院落以及书房的里里外外,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驸马武攸暨以及皇嗣殿下齐聚一堂,商量怎样扳倒来俊臣。 李武两姓宗室空前绝后地联合起来,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来俊臣。 当魏王武承嗣找到太平公主的时候,公主欲擒故纵,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武承嗣听了卫遂中透露的消息后便命人去打听这些日子洛阳府发生的事情,已经明白了当日现场发生的事。他冷笑道:“表妹以为可以置身事外?怎么本王听到的消息是那个恶吏也想把公主构陷进去?” 太平公主装成初次听说的样子,惊道:“表兄说的可是真的?这个来俊臣把朝中大臣杀的杀贬的贬,已经找不到可以攀咬的人了,所以便拿宗室下刀。今日是我,明日是你,后日可能是阿思阿旦。有这么个疯狗在朝中,大家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两个人一商量,便把两氏宗室都叫来共商大计。 两氏宗族紧紧地团结在公主的身边。她是李氏的女儿,也是武氏的媳妇,双重身份让她第一次成为两个最具权势的家族结盟的最可信任的人物。 太平公主府有些平日用不到的门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摩拳擦掌,磨墨铺纸,要罗列来俊臣的罪名。 夺人妻妾,私纳犯妇,收受贿赂,破坏募丁,似乎并不能要他的性命。 “只要不谋反,姑母是不会杀他的。”武承嗣说,“这人奸诈无比,若留他一条命,说不定他便能东山再起,将我们一个一个置于死地。” 武三思道:“那就让他谋反。他不是会罗织吗?我们也给他罗织一个。” 太平公主凝神细思,说道:“这个要他身边的人才知道。承嗣,你说谁给你报的信?他与来俊臣相熟?” 于是公主府派了驸马的车辇去接卫遂中入府,揭发来俊臣的罪行。 卫遂中将来俊臣那些恶行都说了一遍,武三思不耐烦地说:“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要他谋反。” 卫遂中低头想了半天,忽然说:“那日无遮大会,他说陛下是弥勒,他是石勒!” 太平公主狐疑:“石勒?” 武承嗣不耐烦:“石勒怎样?” 久坐一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嗣殿下忽然说:“石勒乃是后赵明帝,曾经卖身为奴,晋惠帝时以战聚众,晋将军,后称帝。” “他自比石勒,那岂不是要当皇帝,取姑母而代之?”武承嗣拍手大笑。 于是公主府的几个门客便被关在驸马的书房里,吃喝有人送入,闭门撰写来俊臣的罪状。从霸人妻妾,到收富户贿赂找穷苦百姓独子替丁戍边,再及收受贿赂给谋反者家属减罪,到他自己要谋反,一桩一桩,写了好几卷。 就在公主府里幕僚们埋头苦写的时候,来俊臣也加紧了对我的审理。他里里外外地暗示我是前太子贤流落在外的女儿。我稍好一点便嘴硬一点,打的狠了便招了。我的幕后指使者,从太平公主到魏王梁王,无所不包;我的联络人便是高阳王与临淄王,甚至阿忠,甚至老程。 甚至上官大人。 女皇陛下身边信任的人,几乎都被一网打尽。 我招供,翻供,时断时续,日子一拖再拖。我牵连这么多人的事传到魏王梁王耳朵里,他们更是惧怕,再三催促太平公主将所有的材料整合,递交给女皇陛下。 太平公主将这场悬疑大戏之玄拉得紧紧的,看看到了时辰,便交给武承嗣和武三思道:“我是个女人,阿旦又不被皇上信任。如今皇上最信任最倚仗的是你们,本宫倒觉得还是你们递上去的好。你们递上去,我在旁边才能为你们说话。若我递上去,一来有公主干政的嫌疑,二来你们不在宫里,也无法为我说话,这样便力量不足。” 来俊臣把他们武氏兄弟罗织进去的传说,与整个朝野对这个酷吏闻风丧胆的惧怕,让这连个武姓堂兄弟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公主布置给他们的任务。 公主补充说:“不可以作为密折递上去,那样会被母皇压下。你们联络一些大臣,在朝堂上启奏。朝中恨他的人极多,定能做成铁案,让母皇也无可奈何。” 魏王梁王对视一眼,暗中捏一把汗——幸亏平日没有得罪这位公主,否则她的谋略,不比任何一个男人逊色,定能杀人于无形中。 事实证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太平公主是帝国之中除了女皇陛下以外最富有的人之一。她的府中,聚集了一大批帝国最有谋略的谋士,最勇武的武士。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谋士。武承嗣与武三思这两位新贵,在短短的几年因着女皇陛下的宠信,搜罗了大批的财富与人才。不仅仅自己府中有谋士,朝中的大臣也多有依附者,其中不乏御史大夫。 在中国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言官一直扮演着类似后世“议员”的角色。他们是帝国官员的行为规范的监督者,甚至也可以监督那些至尊无上的皇帝。历史上凡是有名的“贤君”都不杀言官,以体现先贤所倡导的“言者无罪”的历史精神。凡是连言官都杀的,必定被史书归类到昏君的行列。 御史大夫,便是言官。 武氏兄弟与他们的御史大夫制作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在一个平静晴朗的早朝,一个御史大夫出列上奏来俊臣有谋反的意向,证据便是他自称石勒,并试图结交金吾卫。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御史大夫出列附议,并上奏来俊臣的种种令人发指的劣迹。比如看中一个杀夫的女囚貌美,谎称其病死狱中,以一个无人认领的女尸冒名埋葬,将之收入府中纳为小妾;比如收受大户贿赂,以老者奉亲独子代募戍边;比如强娶假传圣旨,夺人妻妾等等恶行,足足控诉了一个时辰还止不住。 排山倒海而来的指控,无可辩驳的证据,时刻准备着的人证,使得局面失去了控制。 这些证据链都封在另外一个密奏里,以防走漏风声后来俊臣对证人打击报复。群情汹汹的大臣们强烈要求女皇陛下第一把来俊臣交大理寺审理后依法判刑,第二不能泄露密奏里的证据以防这个酷吏疯狂的报复。 女皇陛下高高地坐在御座之上,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些慷慨激昂的大臣。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对她如此乖顺的两个侄儿,会对她的宠臣发出了这样的攻击。 这是怎么了? 来俊臣因为正在审案中,加之妻子刚刚过世报假,那日并未上朝。朝中大臣相互通婚联姻者多,超过一半以上的人都有亲朋被来俊臣害得家破人亡,另一小半人看看被女皇陛下宠爱的魏王梁王都附议了御史大夫的谏奏,以为女皇陛下这次要收拾的是来俊臣,便来个墙倒众人推,一时间在魏王的带领下全体跪下,求女皇陛下严惩犯下累累罪行,罪不可恕的来俊臣。 女皇陛下感到空前的疲惫。她摆摆手道:“此事从长计议。退朝!” 魏王大急。今日如果不把来俊臣投入监狱,只怕夜长梦多,被他翻盘的后果不堪设想。他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大喊:“陛下,来贼不除,大周危矣!” 群臣附和:“来贼不除,大周危矣!” 女皇陛下拂袖离座:“朕身体不适,改日再议!莫要多言!” 女皇陛下回到后宫,气愤难平,对着上官大人愤愤地说:“承嗣与三思平日还算贴心,今日这是什么意思?是要逼宫吗?” 上官大人陪笑道:“两位殿下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表。”再不多发一言。她知道此时此刻,多发一言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女皇陛下有自己的判断,她只是需要她的耳朵。 “婉儿,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不敢妄论朝政。” “朕赦你无罪!” 上官大人沉吟道:“臣听说来大人曾经纳死囚为妾,谎报其暴毙狱中,此事路人皆知,恐怕于法不合,有损朝廷威信。至于谋反,臣没有证据,实在不敢妄论。” 女皇陛下以手覆额,呻吟道:“怎地凭空头疼起来。” 上官大人悄声道:“还是臣替陛下传小鱼儿来侍奉陛下吧。这些天陛下实在劳累。” 女皇陛下道:“也把阿草传来给朕开药。喝了她开的汤药,朕总是能好好地睡一觉。” 上官大人回奏道:“陛下,阿草在洛阳府拘着呢。” 女皇陛下一个恍惚,喃喃地道:“可不是,朕怎么忘了。那么传御医吧。” 小鱼儿进了内殿,跪在女皇陛下身后给先给她头部经络。他的手柔软灵活,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未几女皇陛下的头疼便得到缓解。他又开始疏通身体上的脉络。女皇陛下转换姿势,趴在柔然的榻上,舒适的按摩让她昏昏欲睡。 小鱼儿招招手,一个侍女走近,小鱼儿在她耳边叮嘱几句,那侍女退出,未几,从偏殿隐隐传出丝竹之声。 那声音略似佛乐,又比佛乐委婉动听,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女皇陛下很快沉入梦乡。 御医来了,不敢打扰,也不敢回去,只得坐在另外一间偏殿等着。小鱼儿悄悄地退后,跪坐在榻前等候。 女皇悠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侍女们奉上热水手巾以及香茶此后女皇陛下梳洗净面。女皇陛下看见小鱼儿,诧异地问:“你一直等在这里?” 小鱼儿磕头道:“怕皇上醒来感觉不舒服,奴婢在这里待命。” 女皇陛下叹道:“还是你忠心。” 领班侍女韦团儿回道:“皇上的臣子哪个不忠心?御医也在外面候着呢,非宣不敢入。” 女皇陛下问道:“我传御医了?我为什么传御医?” 韦团儿还未开口,只听门外太平公主的笑声朗朗地传进来:“母皇可是睡糊涂了么?不是母皇您说的头疼,要御医来给您开副汤药吃吃?” 女皇陛下见几日不见的女儿进宫,心中欢喜,笑道:“莫非你也等了一会儿?否则你如何知道?” 太平公主走进来,接过侍女手里的梳子,一边替女皇陛下梳理好微乱的鬓发,一边笑道:“儿臣进来的时候侍女们说母皇睡着呢,便去偏殿跟御医聊了几句,问问母皇的身体如何。御医说母皇身体康健,返老还童呢!” 女皇陛下嗔道:“就你有张嘴!” 太平公主放下梳子,挨着女皇陛下坐下,笑道:“虽然母皇头不疼了,还是把御医宣进来请个平安脉吧。人家等了母皇这半天,总不能一杯清茶就打发了回去!” 女皇陛下点着公主的额头笑道:“就你会说话。好吧,宣!” 御医进来把了脉,无非说些“陛下身体康健”之类的恭维话。太平公主笑道:“那为啥母皇总觉得头疼?” 御医道:“陛下太过为国事操劳,倒还是要劳逸结合,把心放平些好。天下就那么多事,总要一样一样办,不要动怒才好。” 那御医是先皇在时就常常视诊的,又无意名利,是以非常得女皇陛下敬重,说些别的御医不敢说的话。 那御医走后,女皇陛下忧心忡忡地问公主:“你听说了你两个表哥带着御史们弹劾来俊臣吗?” 公主答道:“进来的时候碰到表哥了,他们跟我说了,还说好像母皇不高兴,会不会怪罪他们。我看他们怕得不行。” 女皇陛下怒道:“现在怕了?灶上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忽然发难?” 公主笑道:“你看,你看,才刚御医说让母皇不要动怒,母皇又动怒!好啦,好啦,母皇别生气。等我再见他们俩,一定好好替母皇骂骂他们,给母皇出出气!”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骂他们有什么用?如今满朝群情激愤,朕该怎么办?” 昨天是系统有问题,好多人都更新不了。一直到北京时间的下午1点多才能够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 反咬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还是深感头疼,忍不住寻问公主:“你说该怎么办?” 太平公主笑道:“母皇怎地问起孩儿来了?往日怎么,现在还该怎么办呀!记得朝臣们被御史弹劾,若罪不及刑,便是母皇申斥几句,贬职罚俸,若是罪有及刑,送交大理寺审理,该或流或徒或杀。今日母皇可是怎么了?” 女皇陛下叹道:“这来俊臣乃是朕的肱骨之臣,甚是体察朕意。而且朕亦不相信他会谋反。” 公主淡淡地说:“反不反,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这厮在外仗着母皇的信任横行霸道,民意滔滔。母皇若任由他这样败坏下去,民心可忧。这些年母皇你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无不称颂母皇是米勒转世,一代圣君。若是因为一个恶棍失去民心,岂不得不偿失?臣子嘛,再好用不过是天家的一条狗。这条狗本应看家护院,卫护主人,可他整日狂吠,惹得邻居不得安宁,一怒之下连主人的房子都要烧掉,那可要如何是好?” 女皇陛下半信半疑:“他果真恶劣到如此?” 太平公主便把冬日代女皇陛下到施粥厂慰问灾民遇到领粥的老者,家中长子已战死,次子仍然被征募戍边的事说了,补充道:“事后儿臣令人去查,果然查出来俊臣通同府中的管家师爷收受大户贿赂,令手下寻家贫免丁者替之之事,臣女想着他是母皇重臣,便私下告诫他令他改过。谁知前几日儿臣家人又跟儿臣说,来俊臣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收敛。” 女皇陛下皱眉道:“你该跟朕说才对!” 太平公主连忙跪下承认错误:“儿臣有罪,望母皇恕罪!儿臣知道来俊臣心胸不甚开阔,怕告诉母皇,母皇申斥于他,他一猜就知道是儿臣告诉的,对儿臣怀恨在心,所以想着私下跟他说说,把这件事替他瞒下,也算送他个人情,他不但可以收敛,还会对儿臣感激在心!儿臣为一己私利,忘记要先忠于母皇,欺瞒了母皇,罪该万死!” 女皇陛下思虑半天,才叹气道:“这事是你做得不对。隐瞒母皇,是为欺君;卖弄人情,是私营结党。不过你既已知罪,就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太平公主这才起身。 女皇陛下喃喃自语:“来俊臣所行之事真的如此恶逆?朕会因此失去民心?” 太平公主以双手捏住女皇陛下的后肩,轻轻地揉着,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只是他对朕忠心耿耿,为朕扫除朝中奸佞出力颇多。” “母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人臣子,领母皇俸禄,为母皇尽心原是臣子本分。这条狗废了,还有下一条狗,母皇如何做这村里妇人之慈?” “所以的你的意思是——” “母皇,有没有罪,有什么罪,不妨交给公正无私的大臣审一审便知。若来大人真的无罪,或者罪不至死,不是还有母皇这个铁面无私,不偏不倚的重生米勒么?谁又能冤杀一个忠心耿耿的大臣不成?” “以你之见,派谁去审来俊臣为好?”女皇陛下似乎被说动了心思。 “狄仁杰狄大人的公正廉明并判案入神有口皆碑,可惜他不在洛京。”太平公主想了想,这么说。 女皇陛下立刻说:“不行。来俊臣曾经审过狄仁杰,狄仁杰虽然公正,但是事涉自身,未必能真的做到公正。” 看来陛下心里还是偏向来俊臣,生怕他被打击报复。难道她不知道,朝中没有被来俊臣迫害过家人朋友的大臣不多,不想打击报复他的人也不多。 太平公主一边将揉捏的双手往下移动了一下,一边笑道:“母皇不提,儿臣几乎忘了——这狄大人一案,便是来俊臣胡乱判案,罔顾人命的案子中的一个。还好狄大人机智,写了陈情书想方设法递给母皇,也幸好母皇是空前绝后的一代明君,否则像这样杰出的肱骨之臣,还不冤死在来俊臣的手下。” 提起狄仁杰的那段往事,倒是真的触动了女皇陛下。狄仁杰确实是一个千古难得出一个的杰出人才。他因为大才大德而得到女皇陛下的赏识,也因大才大德而有些桀骜不驯,不识眼色,顶着女皇陛下的压力弹劾了几个为她效力的大臣。因为他崇高的威望,她竟然无可奈何。女皇陛下的性子依然如同当年太宗皇帝问“谁可驯此烈马”时一样刚烈——如果一匹千里马不能为她所用,她便要驯之,实在驯不好,杀之。 于是来俊臣诬陷狄仁杰的举动,正中了她的下怀。她默许了来俊臣的诬陷,让狄仁杰在狱中得点教训,同时也看看他的机变。当狄仁杰爽快地认了罪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惊讶;当她看到狄仁杰的陈情书的时候,又感到欣慰;当她听到狄仁杰说“不如此如何能再见陛下”的时候,心中竟涌起一种心意相通的默契。 她放了他,但是用贬官再去磨练。她要委以大任,他就必须劳其筋骨。她想要委之以大任,不仅仅因为他是旷世奇才,还因为他从来没觉得她这个女人不可以称帝天下。 她从心里感觉到他对她由衷的欣赏。 这一对君臣,在那个女人大多藏于深闺,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大约是从古到今的第一对红颜与蓝颜。 不,中国从来不缺红颜,自古以来都是男人们拥有红颜知己。而他们之间恰恰相反,狄仁杰是女皇陛下的蓝颜知己。 所以她只是吓唬吓唬他,从来没想过要真的杀他;如果她真的想杀他,怎么会让他的儿子有机会面君以呈陈情书?这一点,审案审红了眼的来俊臣不知道,太平公主也不知道。 这一对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正在殚思竭虑地思索审理来俊臣的合适人选,那边来俊臣从某种渠道隐约听到了风声。他连忙拿着案卷到宫门叩门求见,当时女皇陛下正与太平公主在一起。女皇陛下看看太平公主,笑道:“不如你躲在一边,听听他怎么说。” 未等公主回答,女皇陛下又道:“把婉儿找来。” 太平公主无奈,只得伺候女皇陛下更衣,穿上接见外臣的大衣,替她抿了头发补了妆容,便带着侍女退到殿后的耳房,凝神静听里面的动静。 上官大人与来俊臣一前一后赶到女皇陛下长生院的书房。上官大人执笔,将来俊臣的禀奏记录下来:“陛下,微臣听说有几个奸佞之徒趁微臣审理刺杀案及夫人新丧无暇顾及之机在朝中兴风作浪,以弹劾所谓的臣非以掩盖自己的种种罪行,实在是居心叵测掩耳盗铃!” 女皇陛下精神一振,问道:“这么说刺杀案有进展了?” 来俊臣匍匐在地上回道:“启奏陛下,那犯妇何氏原本嘴硬,后来经过微臣攻人攻心,她已经供人刺杀案乃是她幕后指使。在宫外为她所用的刺客乃是她幼时伙伴周张氏。周张氏之夫及兄弟皆为收买刺客的人。” 女皇陛下大为震惊:“阿草为何如此?朕待她不薄,她何以要置朕于死地?”顿了顿,她又问,“莫非真如你所说——” 来俊臣仰头道:“陛下,诚如陛下所想,犯妇何氏乃是庶人贤的女儿,未出生时其生母便由其父想方设法遣出,在外面生了她,其母为了隐藏身份,带着她改嫁何家村的何青,隐姓埋名抚养她,并要她为其父报仇雪恨。何氏自幼身负复仇使命,又假借母亲冤案来到洛阳,闯公主驾叫撞天屈以接近陛下,取得陛下信任后再图徐徐下手。” 隋唐以后,经济高度发达早就了发达的餐饮业,酒楼为了招揽生意,往往容留说书艺人说书。店家免费招待饮食不说,更有听得起劲的客人会付些铜板做为听资,说书人往往以此卫生。当时乱世刚刚平不久,历代皇帝开疆拓土战事频繁,英雄辈出,市井之间多有传奇故事流传。而来俊臣的这个故事,比任何市井传奇都要引人入胜千倍。皇家恩怨,母子恩仇,代孕出逃,忍辱抚孤,武侠江湖,没有一个要素不是提人心吊人胆的,是传奇中的传奇,志异中的志异。 我想公主在偏殿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女皇陛下提出了她的疑问:“既然阿草派人刺杀我,那么为什么刺客真来的时候,她却为朕挡了一箭,自己险些丧命?” 来俊臣不慌不忙地自圆其说:“陛下,因为陛下周边都是精卫防护,刺客们不能保证刺杀的成功,因此由阿草挡住这一箭以进一步获取陛下的宠信,然后才有机会在陛下放松警惕的时候私下下手,万无一失。”停了停,他又补充道,“陛下登基前后,总有那么些奸佞小人不自量力,妄图螳螂挡车,因为陛下英明神武,善于用人,调兵谴将,将之剿灭,是以这些刺客变得越来越狡猾,硬的走不通便走软的,虚与委蛇,谋而后动,望陛下明察!” 女皇陛下冷笑道:“这么说,阿草还是朕的亲孙女,这是在谋逆亲祖母。” 来俊臣道:“子且不孝,何况孙乎?” “这阿草平日也不怎么出宫,如何能这样跟宫外沟通畅通无阻?”女皇陛下又发出疑问。 来俊臣直身高呼:“吾皇英明!微臣也是这么想,所以顺藤摸瓜,对犯妇何氏严加审问,犯妇终于指认宫中有指使之人。此人在犯妇入宫后不久便与她互认,犯妇所做之事,都有此人操控派遣,犯妇与宫外的交接,也都由此人牵线搭桥。” 越听越像那么回事,越听越似真的。太平公主后来承认,若来俊臣所指控的不是他们这些人,说的是宫中别的什么旧妃或者宫人,也许听了他这番话,也就信了。我不知道女皇陛下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彼时彼刻,她确实至少有五分相信。 处在高位上的人,而且是那个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高位,至少无上的高位,操控着所有的人的命运的高位,站在各位置上的人,没有几个是不多疑的。在历史的长河里,为了这一个金碧辉煌的宝座,多少人血流成河。隋朝的皇帝与大唐高祖,乃是两姨表兄弟;先帝的父亲太宗皇帝的双手,沾满了同母亲兄弟的斑斑血迹。因为他善待文人,所以这些文人昧着良心为他修改了历史,将这一幕浅浅带过,将他美化成贤明的千古一帝。 这些文人不肯美化女皇陛下,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她是个女人,逼得她只能挥舞着闪着寒光的利剑,左挥右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害得她的儿子跟她离心离德,害得她与自己的儿孙同室操戈。太宗皇帝屠兄杀弟被说成万不得已,她的儿子猝死,便被认为是她虎毒食子,六亲不认。 她只能比太宗皇帝更多疑。 “朕竟不知朕的身边如此凶险!来俊臣,那人是谁?”女皇陛下身子挺直了,问道。 来俊臣再一次匍匐在地,磕头道:“微臣不敢说。” 太平公主知道来俊臣想说什么。她坐在偏殿的一张榻上,双手握成拳头。因为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听到他假惺惺地作态“微臣不敢说”,心中更是恨意充盈。她将双手绞在一起,指甲掐进了肉里。 她是母皇最宠爱的孩子。因为她是女孩,一直乖巧地避开朝政的漩涡,二圣一直对她恩宠有加。可是,一旦她被指控操控朝政,甚至谋杀母亲,她的母亲还会信任她宠爱她吗?她的大哥太子弘当年何曾不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孩子,被寄予最殷切的希望,就是因为他自幼所受的教育便是男人为纲,女人为夫所纲,对母亲干涉朝政心怀异议,对母亲于政敌的苛刻心怀异议,导致最后母子离心,颇多猜疑。 大哥中途夭折,死因不明,至今宫廷内外流传着被母亲鸩杀的传说。 二哥比大哥更直率第反对母亲干政,更不为母亲所喜,被人直接逼死在巴州,舆论矛头所向,更是指向母亲。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敢问真相。 她会不会继大哥二哥之后成为第三个被牺牲性命的孩子?她不知道。想到这里,她对来俊臣的痛恨更是千倍百倍。她恨不得亲手将剑刺入他的胸膛,剖开肚腹把他的心肠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跟常人不一样——常人的心肠是红的,也许他的心肠是黑的,已经腐败发臭。 不然何以如此歹毒? 女皇陛下沉静地说:“但说无妨。言者无罪。” 来俊臣居然痛哭流涕:“微臣怕被人置于死无葬身之地。” 女皇陛下不耐烦地说:“朕说了,只要你所言是实,朕赦你无罪!” “陛下,陛下,”来俊臣一边痛哭一边磕头如捣蒜,连连地说道,“陛下,微臣真的不敢啊!这人便是,便是倾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姓们都惧怕而避之不及的太平公主啊!” 除了谋逆,他还给公主加上欺压良民,惹得迫害人怨的罪名。太平公主在偏殿气得将茶杯掀翻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 剖心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公主抄起案头的杯子就想往地上摔。她的贴身侍女环环连忙握住她的手,跪在她膝前,悄声说道:“别说公主生气,就是奴婢听了也生气。公主金尊玉贵,那个泼皮无赖就是给公主提鞋都不配。如果现在公主现在跟这个破落户闹将起来,势必惹陛下尴尬;陛下尴尬之下,必然请公主出去与那泼皮对质。一来这降低公主的身份,二来对质的时候那破落户无所顾忌,必定有的没有的胡扯乱攀,扯出当年薛驸马之案,话赶话一个不当心被那厮捉住把柄,让陛下不痛快,公主岂不中了他的奸计?” 公主凝神一想,顿时冷汗涔涔地收回手。环环接过茶杯,轻轻起身拿走,以防她盛怒之下再做出什么不智之举。 公主压抑住不断上涌的怒火,凝神细听下去。只听女皇陛下倒吸一口气:“公主?” 来俊臣哭丧着脸应道:“陛下!” 女皇陛下冷然地说:“来俊臣,你有几条命敢构陷公主?就算全天下都反了,朕的公主不可能反朕!” 来俊臣哭倒在地:“陛下,微臣岂不知公主是陛下跟前最得意最信任的人?所以微臣不敢来禀奏啊陛下!微臣怕如实禀奏,陛下不信,公主震怒,想方设法置微臣于死地,那么微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之地啊!微臣蝼蚁一样的人死不足惜,可是陛下置于危险之中而微臣无能为力,不如让微臣先死了罢!” 他表述得越凄惨越悲切,太平公主在偏殿里脸色就越发青。她咬着嘴唇以防自己像一头狮子一样暴跳起来。 千古奇闻!一个路人甲般的男人,对着一个黑发中夹杂着银发的老妇人诉说他对她的热爱和忠诚,甚于她的儿女对她的热爱和忠诚。 天下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 女皇陛下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公主为何要谋逆朕?” 来俊臣道:“陛下,自从李冲谋反案后,公主便对陛下心怀怨恨啊陛下!她费尽心机找到犯妇何氏,告知她身世,教她在她出宫之日闯驾上演苦肉计以去人猜疑,让人觉得犯妇与公主无干。待到行刺案案发,陛下诏命微臣审理此案,微臣顺藤摸瓜,眼看就要揭开他们的惊天阴谋,他们便狗急跳墙,勾结在一起要置微臣以死地。陛下,微臣昨日从外侦查线索回府路上便遇到刺客,要不是有忠心的捕快护卫,微臣刺客已经见不到陛下了!” 说着他撸起自己右边的袖子,只见胳膊肘以上有一块地方绑着白色的绷带,绷带里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 这厮为了保命,居然上演苦肉计!他真会贼喊捉贼,居然栽赃公主,说公主那次因阿草闯驾差点把她鞭死是上演苦肉计! 他嘴里所说的李冲谋反案,是一起李氏宗室试图把女皇陛下拉下来的案子。此案中,驸马薛绍的长兄薛顗确实参与其中,因此连累薛绍也被盛怒的女皇陛下饿死在狱中。 可怜薛绍的母亲乃是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的嫡出城阳公主,是高宗皇帝的同母妹,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薛绍血统尊贵,风度翩翩,才识过人,与太平公主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大唐公主多由帝王为笼络宠臣重臣而嫁给重臣之子,夫妻之间各不满意的占了多数。大部分的公主都豢养情夫,驸马则另有爱妾,各行其便,而这一对小夫妻却十分恩爱,两个人的世界里未曾有过第三个人。 可惜就是这么一对璧人,却无法白头到老。说公主怨恨陛下,也不由得陛下信了几分。 见女皇陛下脸上动容,来俊臣继续说道:“陛下,几位宗室争夺储位不相上下,公主心思日益活泛。她因为怨恨陛下,便想借犯妇何氏之手慢慢毒杀陛下。中毒之后,陛下神思不能自主,公主便可假传圣旨,将皇位传于公主。诸位宗室相持不下,公主作为李氏女儿,武氏媳妇,双方皆无异议,因此魏王梁王以及驸马都参与其中。” 这一次,将两姓宗室一网打尽。如此无稽之谈,令太平公主忍无可忍,一声“放屁”几乎要脱口而出。 环环赶紧以嘴掩口,示意公主稍安勿躁。公主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将这口浊气暂时咽下。 女皇陛下还未表示信与不信,怒或不怒,宫人禀报梁王魏王叩宫求见。 都来了。听到风声都来了。这宫廷里的墙壁四面透风,四面有耳,一个一个都有人通风报信,于是都着急了,都来了。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女皇陛下深感疲倦。她挥挥手,说道:“传朕口谕,令魏王梁王回府休息,明日一早进宫陛见。”她看了看来俊臣,也吩咐道,“来爱卿,你的陈情朕也知道了。今日至此,你且回去休息,是与非,真与假,且明早来陛见对质吧!” “陛下——”来俊臣还不甘心。 女皇陛下对着上官大人道:“传旨下去,明日百官休沐,非诏不得叩宫。还有,将阿草及其同案犯解押到刑部大牢暂时拘押,明日也在掖庭候着。” 既然你指控我谋反,我指控你谋反,女皇陛下便要把两班互相指控的人马都叫到一起分剖是非曲直。 这是要御审吗? 别说大周大唐,从古到今,谁有这样的荣幸让至高无上的皇帝亲自断案? “陛下,这,这于理不合,于律不合呀!”来俊臣大叫。怎么一眨眼,他从检控官变成了被告方了呢? 女皇陛下道:“爱卿辛苦了,好好回府休息吧。”女皇陛下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起身走出书房。 来俊臣只得匍匐下去,叩首,再叩首,在宫人的引导下退出长生院。 宫内已经掌上了灯。太平公主坐在暗黑的纱帐和灯影里,无思无想。女皇陛下走进来,对着要上前禀报的侍女们挥了挥手,令她们都退下,只留下贴身的韦团儿在身边伺候。她走近公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垅着她的头发问道:“对于绍儿一事,你可真的恨母亲么?” 公主滑坐在榻下,伏在女皇陛下的膝上,眼泪无声地流着:“母亲,来俊臣的话你信了么?” 她们母女心有灵犀,一个没有自称为朕,一个没有开口叫母皇,都用了世间最美好最神圣的词——母亲。 “可是,这些年母亲看在眼里,失去了绍儿,你过得并不幸福。阿暨虽然,并非你的良配。他在你面前自惭形秽,你对他难生爱意,只好各寻所欢。母亲记得你与绍儿并非如此。你们两当年真真是一对璧人,结缡多年还同进同出,亲密无间,仿佛神仙眷侣。你父亲与我,最最得意的事便是为你结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可惜天不假年,谁让薛氏一门仗着是皇亲国戚,两代皇家贵婿的身份结交宗室,狼狈为奸,合同造反——”即使说到薛氏之罪,女皇陛下的声音也是低沉的,没有半分激昂和愤恨。也许事隔多年,再多的愤怒也冲刷淡了,也许目睹女儿不幸福的下半生,她的愧疚多于愤恨。 “母亲,女儿知道母亲的难和苦,还有那些不得已。母亲天资聪颖,文韬武略甚至胜过父皇,成天下主又有何不可?偏偏那些乌鸦刮刮噪噪惹人厌烦。呱噪也就罢了,还兴风作乱,谋动天下,置百姓于战乱生死之中,是为不义。阿绍虽为薛氏子,确实没有参与其中,但是知情不报之罪却也难逃。只是孩儿与阿绍恩爱多年,一时半时确实也难以割舍。他是我的夫君,您是我的母亲,都是我的亲人啊!” 太平公主的热泪浸透了女皇陛下的丝袍。她的声音悲切而无奈,锥心刺骨。在太子弘暴毙的时候,在高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女皇陛下也感受到那种锥心刺骨的痛。 “你相信你大哥是母亲鸩杀的吗?”女皇陛下的声音悲切而苍凉。 太平公主顿了顿,摇了摇头。 女皇陛下苦笑:“你也有猜疑!为什么天家骨肉,会有这么多猜疑?你相信一个母亲会亲手杀了她心爱的儿子吗?当年她盼这个孩子盼得那么热烈,她爱这个孩子爱得如此殷切。这个孩子不负所望,满足了她一切的梦想和寄托——他是一个男孩,是一个可以成为帝位继承人的男孩。我和你父皇怕后宫的妃子加害于他,为他请了嫡亲的姨妈照看;为了让他成为合格的太子,为他请了朝中最好的大儒做老师。他是蜜水中泡大的孩子,何曾知道宫中生存的残酷和血腥。他怪我对废妃和废后太过残酷,可是他怎知如果不是我雷厉风行,那被贬入冷宫的将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一倒,你们兄妹如何能活到今天?” “即使他对母亲多有冲撞,可是我还是讨好他,因为生下他的时候,我忙着跟后宫的那些女人争地位,忙着为你的父皇批阅奏章,分忧解劳,只能把他交给你姨妈抚养。他跟你姨妈感情亲近,像是母子,对我反而像隔了一层的姨妈。我能怎样?我只好讨好他,拼命把他往我这里拉。我斗来斗去,斗赢了外人,却被一个个的亲人夺了最宝贵的,丈夫,儿子,他们统统都夺去。” “你大哥一生下来,胎里就带着不足。你父皇时常发作的头风,你大哥自成年就有。他不能劳累,不能激动,不能生气。可是他那一日在合璧宫,他偏偏为几个逆贼说情,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动,结果头风发作,突然去了。” “我和你父皇寄予一切厚望,给了所有心血和爱的弘儿就这么去了。他得了你父亲的头风,却没有学会你父亲的偷懒,他太想做一个优秀的孩子,勤勤恳恳,一丝不苟,他是被自己的期望,被那些想早早让他替代我的大臣们给累死的!” 说到最后一句,女皇陛下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呜咽声。太平公主感到自己的额前不断地有热辣辣的泪水滴落。她抱住女皇陛下,与她抱头痛哭失声。她们为了自己的命运,为了逝去的亲人,为了那些不得已,那些猜疑与忧闷。 “你的二哥,其实他并非我的亲生。”停了停,女皇陛下止住了哭,声音恢复了冷静。 太平公主身子一震,肩膀变得僵硬:“母亲!” 女皇陛下苦笑着说:“在我怀着你大哥的时候,按照宫里的规矩,我是不能侍寝的。可是你父亲是个心态十分软弱的人,谁只要跟他相处时间长一点,表现得稍微强势一点,他的心就偏向谁。我承认我以照顾我孕期的名义把姐姐接进宫里,是有用美人计留住你父皇的意思。你大哥出生以后,你姨妈以他保姆的身份留在宫里。我想,她总该把你父皇还给我了吧?谁知道你姨妈,你父皇和你大哥倒好像一家人一样,越来越亲密,直到你姨妈怀了贤儿。” “我很生气。可是那个时候我也很需要这个孩子。作为皇帝的女人,孩子越多越好。尤其是男孩子越多地位越稳。这个时候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案是瞒天过海,让你姨妈生下这个孩子,假说是我生的,养在我的名下。于是我佯称有孕。那个时候王后淑妃都在,宫里做不了手脚,只能让你父皇去泰山封禅,后宫随扈,你姨妈在去泰山的路上生下了贤儿,立刻抱进了我的房里。这样倒也公平——她离间了我和弘儿的感情,夺了我的儿子,我又夺了她的儿子,她在有生之年,不能跟贤儿相认。” “这就是皇家的家事。这就是宫里的女人们的生活!贤儿自幼养在我的膝下,我们母子是有真感情的。可是,慢慢的,宫里有了他身世的流言,他似懂非懂,又不敢问我,渐渐变得敏感多疑。他觉得父皇母后喜欢大哥多于他,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女皇陛下发出一声声的冷笑和苦笑。太平公主打了一个哆嗦。原来二哥和母亲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难以启齿的故事。 “你二哥死后,我一万次地问自己,如果我们母子没有猜疑,如果我们母子能开诚布公,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女皇陛下喃喃自语,然后她坚定地说,“我的答案是,不会。因为我们不是普通的母子。我们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隔着那些人如同隔着重重的山!你大哥,我们好好的弘儿,又何尝不是那些人教成那样的?他们无力跟我对抗,就唆使我的儿子忤逆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 对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贤儿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自出生起就养在我的名下。是不是出于报复你姨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对他生出了真的母子之情。可是在这皇宫里,就算是亲生的父子与母子都会因为争权夺利起了猜疑,何况我们这样的母子!弘儿是被那些‘圣人’害了,贤儿却是被那些小人害了。不管哪个朝代,嫡长子总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而我与你父皇对弘儿的厚爱,一开始让贤儿以为我们之所以更爱弘儿,是因为弘儿比他优秀。等都弘儿去世了,贤儿继任太子,因为你父皇还沉浸在失去弘儿的痛苦中,不免总是拿弘儿跟他比。而他却在小人的挑唆下,以为是我在你父皇面前说他的坏话;而我之所以说他的坏话,是因为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因为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所以无论怎么努力他都不会得到我的认同,所以他的太子之位是早晚要被找借口废掉传给你三哥的。因为这个念头,他整日生活在痛苦之中。他越是怀疑,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对我表现得越是悖逆,他越是悖逆,我越是生气,我们君臣母子,陷入一个无法开解的死环。” “知道这样走下去总有一天会是死路一条,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推动着,无能为力。” “最终,贤儿做出了不可饶恕的忤逆之罪。” 女皇陛下喃喃地说下去,一直不停地说下去。 “如果说我对贤儿没有感情,出事之后我会毫不犹疑地把他杀了。可是我没有啊,我下不了手。他一出生便被抱到我的马车里,放在我的身边,佯装是我的孩子,寄养在我的名下。我看着他从一个粉妆玉琢的婴儿长成一个翩翩少年。他跟我的亲子又有何区别?” “可是,”女皇陛下凄然地苦笑了一声,“就像我说的,我们身边被一些人包围着。那些人揣度君上的心意,自认为是忠于君上,想君上之所想。就像贤儿身边的人在他的耳边顺着他的心意说着我的不是,在我的身边也有些人认为他们在顺着我的心意去做一些我根本想都没想的事。我派丘神勣去问贤儿有无自省罪过,他却也从贤儿被废一事推断出贤儿确实不是我的亲生,要让我自己的儿子继承太子之位,我希望贤儿死。” “于是他逼死了贤儿。” 这一对天家母女坐在半明半暗中,重重的纱幕垂下的阴影遮挡了她们的面孔。她们一个目光呆视着前方,几乎没有焦点,一个趴在另一个膝上,眼泪不住地流淌。 侍女们早已经走光。韦团儿忠心地守在不远处,更像一座没有生命的木雕。因为来俊臣的指控,她不能保证公主没有谋逆之心,所以她必须老老实实地守在那里,不敢离开。 太平公主抬起头,苦涩地对着女皇陛下说:“母亲,其实从大哥开始,到三哥四哥,我们兄妹都很爱您和父皇,未曾有过怨恨。阿绍之事,儿臣伤心归伤心,可是社稷国法,也是情非得已!儿臣晓得的!” “母亲不仅是儿臣的母亲,还是天下之主,四海的郡王,法不容情,也是没法子事啊!”说到最后一句,她复又伏在女皇陛下的膝上,痛哭失声。 女皇陛下抚摸着她的头轻轻地说道:“当年你出嫁的时候,我就跟你父皇说,你是个天下第一尊贵的女孩,我要给你我们能给你的一切,让你成为天下第一幸福的女孩。谁知道你贵为公主,也难逃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第一尊贵?再尊贵也逃不脱情劫,再尊贵也得经历伤痛。尊贵的身份不过是能够让她尽快地从苦难中逃离而已。 那一夜,女皇陛下与她唯一的女儿,自公主出嫁后,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也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 第二日休朝,女皇陛下在上书房的偏殿,正式接见魏王、梁王、太平公主以及来俊臣,让双方进行对质。 女皇陛下先令魏王和梁王奏事。梁王武三思跪下奏道:“微臣等昨日在朝堂之上将来俊臣的劣迹及谋乱之事奏上之后,下朝的时候群臣将微臣等团团围住,控诉来俊臣的累累罪行,一再要求微臣等请求陛见,恳请圣上为江山社稷之计,不护短,不徇私,一定要惩处乱臣贼子。这是大臣们的联名具奏。”说着他将一卷奏章呈上。 上官大人接了奏章,用托盘上前呈上。 女皇陛下去取下来看了看,乃是昨日那些人所奏之事又加了几条,告他谋反的证人也多了几个。她抬头看了看来俊臣,指着那几条罪名问他:“你可知罪?” 来俊臣气急败坏地跪倒在地叩头道:“陛下英明!因为微臣奉命调差西苑刺客案,查出背后指使之人乃是公主。公主许诺若来日承继大统,必然保魏王梁王荣华富贵,换取魏王梁王联手御史在朝堂之上诬陷微臣啊皇上!” 武承嗣气得语不成声:“你——放——屁!你有何证据?”接着他也跪倒在地,叩头说道:“姑母!这小人之言不可信!姑母乃开创武氏江山,有姑母在,侄儿等已经享尽荣华富贵,为何会谋害姑母?这个泼皮破落户像一条疯狗,见谁咬谁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他说侄儿谋反,可有证据?” 来俊臣从怀里掏出一卷案卷呈上:“这是犯妇何氏和周张氏的供词,请陛下过目!” 所谓的我与阿丑的供词,无非是把我们打得昏死过去,强拉我们的手指按手印的供词,自然是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 上官大人接过案卷,转身呈给女皇陛下。 女皇陛下示意放在案头,然后说道:“这么长的案卷一时半时也看不完,你且捡要紧的说。” 来俊臣叩了一个头,慷慨激昂地说道:“那犯妇何氏招认其乃是庶人贤之女,其母带其改嫁何青以掩饰其真实身份。为了犯妇能进京混入皇宫,其母故意杀夫,编造犯妇受冤之事,指使犯妇上京鸣冤以司机报仇。进京之后,犯妇先与太平公主取得联络,在公主的指使下闯銮驾,上演苦肉计以混入宫廷,以达到为女医,向陛下慢慢下毒的目的。犯妇何氏还指使周张氏买通刺客,在陛下临幸西苑之时进行行刺,成则置陛下于死地,不成则由犯妇挡箭以欺瞒陛下固宠,取得陛下信任再行慢慢下毒。在这批案卷中,微臣去太医院调取犯妇为陛下所开药方的留存,问过太医院及宫外的杏林高手,这些高手皆说犯妇所开药方毒性颇大,常食之后果堪忧。太医沈南缪也告知微臣,说他提醒过陛下犯妇所开之方乃是虎狼之药。” 女皇陛下打开案卷,按照卷首索引一边翻阅一边发出疑问:“阿草已经供认她是贤儿的女儿?那岂不是朕的孙女了?她待在朕身边这许多时候,朕倒一丝察觉也没有!” 魏王武承嗣冷笑道:“阿草怎么会是庶人贤的女儿?简直是笑话!她哪一点长得像庶人贤?” 来俊臣反驳说:“女生肖母的也多。公主不是长得像陛下吗?” 梁王武三思咳了一声,说道:“我等皆没见过庶人贤的爱妾赵氏,不知道公主可见过?这阿草长得可像赵氏?” 太平公主淡淡地说:“我说像或者不像管用吗?既然阿草招认自己是阿贤的女儿,那就让她过来跟我们叙叙骨肉之情吧!她在宫里的日子,除了穿了我几件幼时的衣裳,我这个做姑姑的对她关爱也太少了!” 她这番话说得倒好像真的是认了我是前太子贤的女儿,把魏王惊得脸都绿了。倒是梁王武三思立刻明白了公主的意思,连忙附和道:“是真是假,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就知道啦!” 魏王瞬间也明白了,也是附议。这回轮到来俊臣脸色有些绿了:“犯妇已经招认,何必多此一举?” 太平公主冷笑道:“当初狄仁杰狄大人也招认了,可惜——” 来俊臣气结。 宫里立刻派人去刑部大牢提审我。刑部大牢却传来消息,说我和阿丑等案犯从洛阳府大牢转过来没多久就出现中毒症状,昏迷不醒,此时正由刑部派狱医紧急救治中。 梁王武三思立刻奏道:“陛下,阿草等案犯中毒之事太过蹊跷!这是有人故意为之!阿草一死,所有的事死无对证,洛阳府的证供将是唯一的定案依据,这是要把此案做成难以翻供的铁案,其心可诛!” 来俊臣立刻还击说:“陛下,有人将犯妇毒杀,一来是为杀人灭口,二来是要栽赃陷害,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女皇陛下挥挥手:“你们且都回去等传召。” 所有的人都退下,只留了上官大人。女皇陛下令上官大人把案卷拿回去都看过,再转述给她。 而此时的我在刑部大牢的一间相对舒适的单间里接受狱医的治疗。刑部同时还请了民间的解毒高手。其实就算没有这些高手,我和阿丑也死不了。因为我们都服下过阿雪给的冰丸。那药具有护心解毒的功效。吃了它,虽然不能完全让我们免除酷刑的痛苦,但是可以在我们疼痛的时候护住心脏,使之不会长久地停跳;它也可以防止毒药入侵内脏关键的部位,保住我们的性命。 但是我们都陷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呼吸若有若无,脉搏时断时续,着实让刑部上上下下的官员捏了把汗。因为一段时间内来俊臣曾经在刑部主事,刑部的大大小小官员,几乎没有不恨他的。此时正逢女皇陛下驾前当红的梁王魏王率御史弹劾他,岂不是人人弹冠相庆?然而来俊臣在女皇陛下跟前受宠已久,没有有力的人证物证是扳不倒的。而我和阿丑,正是给他雪上加霜的关键人证。 别说刑部的上上下下,就是吏部、户部和礼部等其他部门,包括太学,大大小小的官员,荐医的荐医,送药的送药,一时间居然忙得空前绝后。 我成了从李唐到武周绝无仅有的一个独特的案犯。所有的人都想我活下来。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无罪。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小小女孩的身上。 这也算是帝国的一道奇特的风景。 我的昏迷渐渐地变成昏迷伴随着低烧。那些医生们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离奇的病例,一个个拿着我做研究。他们令狱婆们绞了冷手巾给我擦拭额头。在昏迷中,我不住地叫着:“娘,娘,我冤枉!我冤枉!我连累了阿丑。娘!” “阿丑,阿丑,我对不住你。阿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 翻供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罪女本姓何,父亲何青,乃何家村土生土长之村民,有族谱为证;母亲柳氏,乃外祖父第三女。外祖父共生两子三女,仅存活一子一女,就是舅舅与家母,在本村都有宗谱可查,更有村人可以作证。”我跪在上书房里,气若游丝地陈述着。高高在上的依然是那个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拥有四海,拥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与生杀予夺的大权。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命运都在她的手里。 在她的下方,是宫廷与朝廷屹立不倒的常青树上官大人。她是女皇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女皇陛下所有的诏令,各种文书都出自她手。她游走在两氏皇族之间,超然于朝堂中的各个派别,只忠于女皇陛下,独善其身。 再下边,一边是梁王魏王皇嗣殿下以及太平公主,不同的是几位男性殿下都立着,而公主仍然依惯例被赐座;另一边,则孤零零地站着来俊臣。 我跪他们之间的地上,面白如纸,说话时断时续,仿佛每说出一个字,便要断气似的。 是的,我没死。我活过来了。有人给我和阿丑的饮食里下了毒。如果没有阿雪的冰丸,我们早就魂断大狱了。可是就因为那冰丸,我们昏迷了一天一夜,便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因为我们是在刑部大牢发作的中毒症状,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便成为一桩公案。刑部的人说,我们没有任何人有下毒的动机。何大夫的生与死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或者坏处;而来俊臣则狡辩说,在我们洛阳府好好的,怎么到了你们刑部便中了毒?交割犯人的时候我在宫里,这样栽赃陷害也太卑劣。 但是据说听到我们活过来的消息,来俊臣的脸刹那间变成青中泛白,白中泛青。 听说我活了过来,临淄王便借双儿之口向我传达——若是能够挣扎着作证,最好即刻能进宫面君翻供。我的样子越凄惨,状态越可怜,博得女皇陛下同情,翻案的胜算越大。 刑部大狱比之于洛阳府的大狱,王仁鲛有更多关系更多便利让双儿乔装打扮,传递消息。 此时在御座之前,我的状态不可谓不惨。狱中清汤寡水的饮食使我皮包骨头,双手双脚被羽翼包了纱布绷带,头发散乱,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居然比当年闯了公主銮驾被乱棒大得几乎丢命都惨。 毕竟那时我的双手和双脚都还完好,也没有瘦得如这般形销骨立。不仅仅是女皇陛下,饶是上官大人和太平公主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我这样子惊得泪光盈盈。 不管怎么说,见面三分情。我与她们也相处了些日子,多多少少有些感情。这种感情比之路人甲总要亲近些。见了路人甲这副摸样都要心酸,何况是我! 我全然推翻了以前的证供,应该全在来俊臣的意料之中。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我说道:“你在洛阳府的大堂上是如何供认的?你这刁妇,居然敢翻供!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罪加一等?” 我用胳膊肘支撑着转向来俊臣,伸出被刑部御医以木柱支撑,以白纱布包裹固定的手指,苦笑道:“来大人,我若不招,只怕这两只手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酷刑之下,焉有实话?” “刁妇!狡辩!纯属狡辩!何家村与许家村的人都说柳氏女生得妖娆,皮肤白皙体态袅娜,常爱装扮,根本不像村妇!分明是赵氏假托的身份!”来俊臣叫道。 我呵呵地笑起来,因为身体上有着伤痛,那笑声能让人打个哆嗦,倒似鬼哭:“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蜀中女子多肤白。我母以采药种药为生,极少耕种,自然肤白。乡邻中更有些女子天生丽质,哪怕风吹日晒日日下田都不会晒黑,夏日里只晒成粉色罢了,到了冬天便又变白。” 一直沉默的太平公主此时开口道:“蜀中一向出美女,以肤白者最多。看看阿草便知,她的皮肤天生白皙红润。记得刚进宫时,她也是风吹雨淋的乡下孩子,挨惯了饿,只是发黄,却并不黑。只吃了一个月的饱饭,就变得白里透红。” 女皇陛下点头道:“言之有理!” 我试图挪动一下身子,却牵动了不知道哪根神经,痛得我冷汗淋漓,嘴咧了咧,几乎再一次昏过去。我忍着这剧痛对着女皇陛下磕了个头,说道:“陛下待罪女如重生父母,恩重如山。若罪女能成为陛下的亲孙女,哪怕是带着天大罪名的孙女,罪女便是死也甘心。可惜,罪女没有这样的福气。尊卑有别,罪女蝼蚁一样的人,如何敢冒称皇家血脉?最女所居乡间,离巴州城甚远,那废太子的事听是听说过一些,却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及太子家人。罪女此话句句是实,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和太多学识的人无法自证清白的时候,往往只能赌咒发誓。我也不知道究竟如何能够证明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废太子贤流落在外的女儿。 来俊臣指着我喝道:“既然你不是庶人贤的女儿,为何那周张氏会指认指使她在民间收买刺客,为你父报仇?” “周张氏?”我一脸茫然地看着来俊臣。 上官大人提点我:“你不是说你在许家村有个邻居姓张,你们颇得张家的照顾?这周张氏就是张家出嫁的女儿。” 我恍然道:“原来是阿丑姐姐。我与阿丑姐姐一起长大,我是深恶么人,阿丑姐姐最清楚。她不会睁着眼说瞎话。如果她说了瞎话,也一定跟我一样,是屈打成招。” 此时梁王武三思突然开口:“皇上,微臣请提审周张氏,由陛下亲自审问,究竟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屈打成招,一问就知。” 来俊臣抗议:“一个民妇,无官无职,如何能到御前有辱圣听?” 魏王武承嗣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臣。皇姑母一向爱民如子,接见一下自己的子民,有何不可?若说无官无职就有辱圣听,那么来大人这官职可是怎么来的?” 这分明是在揭来俊臣的老底。当年他一个犯了命案的光棍,为了保命在狱中攀咬当年的洛阳令,也是无官无职以待罪之身得女皇陛下亲自接见,居然从此飞黄腾达,成为天朝大臣,也是一个世纪笑话。 来俊臣顿时气结,指着魏王说不出话来。 阿丑就这么被带上了大殿。这是我们节前一别第一次见面,我顿时泪如雨下。她的情形比我还坏。她的脸已经瘦成了锥子,一双眼睛似两只空洞,双手双脚缠了纱布与绷带,脸上身上甚至有斑斑血迹。她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是苍白的,甚至漆黑的眉毛似乎也变得苍白了。 甚至她身上穿着那件水红色石版印花的衣裳,是我在看房的那日之后托程思德买了送给她的。那衫子已经残破不堪,红色的印花与血色混在一起,本白的底色已经发黄发黑,散发着牢狱特有的腥臭味。 我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原来那个丰润美丽,神采飞扬的阿丑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预先知道提审的是她,我与她就是对面相逢,也不会相识。 “罪女周张氏叩见我皇万岁万万岁。”显然有人教过阿丑陛见的礼节。 女皇陛下显然对她颇感兴趣:“你就是阿草幼时的闺友?” “罪女与阿草自幼一起长大。” “抬起头来!”女皇陛下命令。 阿丑是见谁都不犯怯的。她挣扎着抬起头,嘴角略带抽搐——我知道,她必定是牵动了哪根神经,痛不欲生。 女皇陛下点点头,道:“若不是蹲了几天大狱,想必她的肤色也是白里透红的。”她转头对梁王道,“有什么疑问,你们且开口吧!” 武三思巴不得这一声,却装得不动声色,咳了一声,故意厉声问道:“周张氏,既然你与罪女何氏一起长大,她的父母家人,你都知道咯?” 阿丑虚弱地回答:“是。” “那么最女何氏父亲为何人?母亲又为何人?” “阿丑是隔壁许三叔家后娶的三婶带来的女儿。大家都说她原来是从镇子那一头的何家村过来的。她一出生父亲上山采药去世了,许三婶带着她过日子艰难,便改嫁给许三叔。” “你那个许三婶可与村里其他妇人有何不同?” “并,并无不同。许三婶不爱嚼是非,又会种草药,与罪女母亲十分要好。” “许三婶可认字?” “跟罪女母亲一样,是睁眼瞎。” “罪女何氏那时可认字?” “认得几个,是我们放牛的时候在许氏家学窗外偷听学的。” “你可听说罪女何氏另有生父?” “阿草生父姓何,全村人都知道。她随着她娘改嫁过来都没改过姓,为此还遭村里人的耻笑。”阿丑说着,歪在地上喘气。 “你好好的巴州不待,跑到洛阳来做什么?可是身怀使命,找罪女何氏筹划什么?” 阿丑伏在地上,喘息半日才说:“小叔与二哥得州学推荐来洛京考太学,婆婆与母亲商议让罪女与丈夫与他们一同上京,一来怕他们读书读呆了俗事不懂,二来让我们看看这洛京可有生意可做。三月三之前我们托人带信给阿草,让她出宫见一面。罪女确实与阿草商议要在京中赁间铺子将蜀中的粮米油漆运过来发卖。阿草许诺要借银给罪女周转——这算筹划么?” 武三思反问:“就筹划这个?谁人可以作证?” 阿丑道:“有一个叫成思德和一个叫武晋忠的侍卫都可以作证!” 武三思大怒,喝道:“既如此,你为何招认说罪女何氏是废太子贤之女,与你筹划要杀了皇上替父报仇?” 魏王武承嗣冷笑道:“自然是屈打成招。” 阿丑闻言猛地抬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吼:“罪女并未屈打成招!罪女从未招过任何罪状,更没有胡说八道陷害朋友!罪女冤枉啊!罪女虽已被打残,可是死也未招。若有画押手印,那肯定是趁着罪女挨痛不过昏迷过去,拿着罪女的手指偷按的!” 说完,她昏倒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 翻转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不管我是被阿雪教导还是被双儿提点暗示,在所有的人看来,包括我自己在内,我是屈打成招又翻供的;在阿丑痛昏过去送进后殿施救之后,周至纯与阿田哥也被提到殿前复审,他们也是被屈打成招后翻供了。因为如此,阿丑一个弱女的铮铮铁骨,执拗与刚强,竟然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女皇陛下与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置身于是非之中不方便发表意见,但是从她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对于阿丑的欣赏与赞许。女皇陛下索性说道:“且不说这妮子是对是错,只说这份性情,竟然比读圣贤书的兄弟们还强上几倍。可笑这些所谓的铮铮男儿,哪日到了朝堂之上,还嘴硬看不起女人!” 梁王魏王都是男人,闻言只能尴尬地站在一边。此时公主倒可以接过话回护一句:“蝼蚁尚且贪生,是人谁不怕痛?连狄仁杰狄大人为了保命都不得不屈打成招,对这些小书生何必苛责?若是忍痛不过把自己招了,没有连累陷害无辜,也算是圣人书没有白读了!” 女皇陛下冷笑道:“人贵自知。贪生怕死若是能认也还好。就怕自己是小男人,还要瞧不上女人,觉得女人处处不如男人,那就可笑了。” 殿前的周至纯与阿田哥都汗颜地伏倒在地,顿首道:“学生向下不如姐妹阿丑,向上难以及陛下之万一,只有惭愧,何敢狂妄?!愿能重回学堂深读圣贤书,受陛下教导,感激不尽,当效犬马之劳!” 女皇陛下点头道:“面对你们的这个硬骨姐妹,你们是该惭愧!” 那边御医上前奏秉:“犯妇周张氏受刑甚重,心脉具损,恐有性命之忧。” 我闻言大急,赶紧爬向前几步,伏在地上不住地向女皇陛下磕头:“陛下,求陛下一定要救救阿丑!她是冤枉的!她本是无忧无虑地村姑,都是受了罪女的牵连才招此大祸!罪女实在是一颗扫把星,克父克母克兄弟克姐妹!也许以后会克君克夫克子女。求陛下杀了罪女,救活阿丑,放了她吧!张大娘一家无辜无害,几辈子也没害过人哪,实在不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不住地磕头,额头磕得青肿,继而渗出血丝。上官大人露出不忍的神色,扭过头去,却没有为我或者阿丑求情。 女皇陛下清冷的声音传下来:“这孩子已经疯魔。架下去给她灌些安神汤,御医也给她诊治诊治吧。” 后面的事我没有亲历。但是据后来别人跟我的转述说,御审还在继续。春雨悠兰纷纷被传唤。既是来俊臣的利令智昏,又是魏王梁王在太平公主的预先筹划下推波助澜,以至于临淄王、阿忠及程思德都被卷了进来,高高的御座前,跪满了洛京第一酷吏的嫌疑犯。 作证的人等,还包括了西门雀。她所做的证词,自然是关于我的种种可疑之事。有的没有的,罗列了一大篇。 春雨悠兰临淄王被牵连,女皇陛下也还淡定;可是当阿忠也跪倒在殿前接受来俊臣的质询的时候,女皇陛下开始给自己的怀疑,吞下了最后一颗定心丸。 女皇陛下最爱的是太平公主,可最信任的却是阿忠。阿忠作为佩剑金吾卫(侍卫),如果想弑君,那是分分钟的事情,用不着卧薪尝胆,九曲十八弯地费尽心机动什么歪脑筋。阿忠不怕死不惜死,这是整个宫廷都知道的事。如今阿忠都被牵连进来,那么她还可以相信谁?阿忠好歹也是个金吾卫的小头目,他有罪,跟着他的手下也罪责难逃,这样一来,她防卫的半壁江山,岂不毁于一旦? 所幸的是,自我出事以来,阿忠侍卫第一时间被上官大人与公主警告不许轻举妄动。他没有在女皇陛下面前为我求情,也没有在明面上为我奔走相告 梁王武三思在旁冷冷地说:“来大人,我看你是丧心病狂了吧?阿忠若反,这整个朝廷不是人人都要反了?我怎么看着你像是在清君侧?将陛下身边信任的臣子侍卫都清理干净,哪一日你下手可容易多啦!” 来俊臣一愣,直接的反应就是破口大骂:“你,你含血喷人!” 梁王转身对着女皇陛下深施一礼,公私兼顾地说道:“皇姑母,陛下!来俊臣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侄儿请皇姑母允许侄儿传唤一个人觐见作证。” 女皇陛下凤目一闪,好奇地反问:“什么人可以作证?” 梁王道:“卫遂中陛下可听说过?来大人办的案子,十个中有九个是卫遂中的功劳,可是来大人从来没有对陛下提起吧?他把卫大人的功劳都据为己卫大人并不生气,可是来大人筹划着要取陛下而代之,卫大人可是不敢了。他上有老下有小,食朝廷俸禄,受陛下皇恩,万万不敢做出悖逆之事,便劝了来大人几句,要他打消谋反的念头。可是来大人非但觉得忠言逆耳,还找茬将卫大人打了一顿,扬言道,你就是告发我我也不怕!不信你去告告,看皇上信你还是信我!陛下,侄儿以为若任由来大人如此猖狂地欺压忠良,多少忠臣的心要被伤透啊,皇姑母!” 梁王痛心疾首地跪倒在地,将王帽摘下,以首顿地,几乎要痛哭流涕。 来俊臣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梁王道:“你,你,你居然勾结卫遂中那个小人!”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殿前,磕头道,“陛下,那卫遂中在我家中宴客之时上门辱骂臣与臣妻。臣妻不甘受辱,已经悬梁自尽!臣护妻心切,将卫遂中打了一顿。那卫遂中含恨在心,勾结梁王魏王陷害微臣,求陛下为微臣做主!” 魏王冷冷地说道:“卫遂中含恨在心打击报复你,莫非你的爱妾孙氏也打击报复你不成?” 来俊臣愕然:“孙氏?” 魏王向女皇陛下奏道:“皇姑母,那个被来大人偷梁换柱纳入家中的死囚孙氏,被来俊臣改名绿绮,成为他的宠妾。这绿绮与来大人夫人王氏素有嫌隙,王夫人被来大人辱骂后自缢身亡,来大人便迁怒于绿绮,将之杖责了一顿,威胁说要将她卖入娼寮。那绿绮害怕,待来大人出门便逃入侄儿府中求侄儿庇佑,又揭发出来大人的许多反叛之事!她说来大人这些事迟早败露,到时候全家老少不免一死,求我向皇姑母求个情,来俊臣所作之事全是他一人所为,与所有女眷无关,求皇姑母赦免阖府女眷。” 到此已经是神翻转。不知这个绿绮是原来的绿绮,还是阿雪所扮的那一个。若我在场,通过感受她的气场便能得知。 可惜当时我不在场。 来俊臣瞪大眼睛指着魏王叫道:“你卑鄙小人!动脑筋居然动到妇人身上!”他可忘了,被打严刑拷打利用的妇人不计其数,眼前偏殿里就躺着两个“心脉具损”的年轻女子。 魏王一丝也不掺杂个人感情,一丝破绽也不露给他:“来大人此言差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分男人妇人?你阴谋造反,势必再起战事,受苦受累的还不是天下百姓?天下百姓于你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于陛下却是子民。陛下爱民如子,岂能让你得逞?” 这一番话出自魏王之口,显得多么滑稽!可是这一番话也只有武姓诸王说出来才能打动女皇陛下的天子之心。她略微点了点头,开口道:“传卫遂中上殿。” 一番照例的磕头跪拜之后,卫遂中拿出藏于袖中一卷厚厚的卷宗展开,逐一朗读,某年某月某日与某人言及羡慕历史上哪个皇帝;某年某月某日言及历史上有多少皇帝出身草莽;某年某月某日收受京中哪个大户银钱,找贫家独子代役而贪下大部分代役钱,不从便罗织造反罪名投入大狱,惹得苦主怨恨皇上,怨恨朝廷;某年某月某日私收死囚家属钱财,以其他犯人顶之等等,甚至于强抢人妻人妾,纵容手下欺行霸市,不一而足。 卫遂中说完这些,又磕头道:“这些也罢了,毕竟要么是平头百姓,要么是罪臣家属,可是那年冬日公主代陛下慰问灾民,过问了一个老者有两子,一子战死又征次子戍边一事,那来俊臣怀恨在心,先派人将老者打了一顿,揭了其房上的瓦,又对微臣说,这公主怎地这么不知好歹,要给她些颜色看看才是。于是他命微臣为公主及宗室诸王罗织罪名。微臣想公主乃是皇上与先皇挚爱,身份贵重,微臣有几个胆子敢构陷公主?微臣略显犹豫之色,便得罪了来大人,来大人便找个借口将微臣毒打一顿。可是微臣还是越想越害怕——听来大人的话构陷公主是死罪,违背来大人的话也是死罪,横竖是一死,微臣宁可死在皇上手中!” 他放下卷宗,重重地磕头,谦卑地匍匐在地上。 来俊臣跳将起来,冲着卫遂中扑了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叫道:“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小人!当初若没有我的提携,你还不知在哪里要饭呢!如今居然狗仗人势,栽赃陷害我!” 卫遂中惨叫一声,痛倒在地满地打滚。来俊臣跟他纠缠在一起。大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呆若木鸡,一时失去了反应。 最终还是跪在一边的阿忠醒悟过来,不等女皇陛下下令便跳起来一手拉住一个将他们分开。卫遂中叫声越来越惨,来俊臣嘴里鲜血淋漓——他居然把这个昔日的狐朋狗党的耳朵咬了下来。 太平公主不知是太过劳累,还是被卫遂中的供词刺激到了,抑或是被这血淋淋的无赖对打的一幕惊吓住了,她无声无息地往下倒去。她身边伺候的侍女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托住了她,同时轻呼:“公主晕倒了!” 女皇陛下就是再向着来俊臣,此时也不得不表态了:“来俊臣,放肆!这是什么地方,由你做这种市井无赖之举?” 梁王赶紧磕头道:“陛下,来俊臣的爱妾绿绮可还要不要审?侄儿以为,就算来俊臣谋反没有坐实,可他身为洛阳令父母官,居然横行洛京,欺压良善,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抢人妻妾,放走死囚,种种所为,有辱朝廷法度,有污皇上圣名,若是放任其所作所为不予追求,会让天下百姓,满朝文武百官寒心哪皇上!俗话说得天下容易,得人心难哪皇姑母!” 从日出审到日落,对来俊臣是收监审理还是放回府邸,女皇陛下是要做个了断了。 不管有没有谋反,他一定是有罪的。这一点,女皇陛下心知肚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 收监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往下俯视着她的这些臣子们或者亲人们。他们中有男有女,有亲有疏。他们没有一个是在后宫以色侍君的花瓶,但是或明或暗,在前朝或者在后宫,都为了帝国,为了她这个帝皇,竭精尽力,忠心耿耿。他们或者为她扫平登基路上的障碍,或者为她制造称帝的理由,或者以生命护卫她的周全,或者为她的烦恼分忧解愁。有了他们,她可以安枕无忧。他们是她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 可是,今天她的左膀右臂忽然间双手互博,让她措不及防。这样的案子一旦在朝堂上公然开撕,势必被推上《大周律》的转轮,被那双看不见的手推着向前走。 即使她身为帝国的最高统领,也不能够阻止这车轮的转动——至少样子要装,程序要走。 她不禁在心里责怪“来爱卿”的多事。“知好歹”、“懂分寸”似乎是薛怀义和来俊臣这种出身市井的人缺乏的基本素质。他们中若有一个稍稍懂得这些,也不会令她在前朝后宫如此狼狈。 乌鸦就是乌鸦,永远变不了凤凰。 若说要硬保他,也不是不能保。可是跪在她脚下的那些人,悠兰春雨不算什么,太平公主可是她最宠爱的骨肉,她已经在她青梅竹马的前夫一事上有愧于她,又怎能再次伤她的心?她只是一个女孩,一个对皇位和权力并无兴趣,只安享荣华富贵,与父母亲密的女孩!她的一侧,是她的两个武氏的侄子。虽然他们的父亲们对她不恭,与她有深深的嫌隙,可是他们两个已经被自己驯服,对自己有深深的依赖和忠诚。若把武氏宗族都杀光或者赶走,她这武氏的皇帝不能光耀武氏门楣,她要这武氏的江山又有什么意义?在远远的前方,是她忠心耿耿的金吾卫阿忠和程思德,若他们她都不能相信,她还能将生命安全交给谁?若他们无辜受苦,谁能保证心中不生一点怨气? 关于前太子贤有个暗中遣走的侍妾暗中生下后裔的传说,京中早有所闻。不过在那个传说里面,这个保住生命的同时也保住自由的孩子是个男孩。世人经常打着受人爱戴的死人的后人的旗号图谋造反的,所以在提审我母亲的时候,女皇陛下会派她最信任最离不开的贴身侍卫阿忠前往——因为她赋予了阿忠一个秘密的使命:调查这个传说中的孩子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究竟是男是女;如果不存在,是什么人造出这样的谣言,究竟有什么企图。 阿忠带回来的调查结果是,前太子贤的嬖童赵道生之妹赵氏,也是传说中前太子贤爱妾的那个女人在当年的调露之变中与赵道生先后被诛杀,死状甚惨。据当年跟随前太子贤一起去巴州的宫人和后来在巴州幽禁府邸里服役的下人们说,所有的主子或者家人中,没有一个姓赵的,男的女的都没有。 回到洛京后,阿忠又想方设法找到当年曾经在前太子府中服役的宫人,真的找到了见证赵氏惨死的目击者;甚至他还找到了亲手杀死那女人的兵士。 那些宫人和兵士以为阿忠奉命杀他们灭口,吓得跪地求饶不止。 所以我怎么可能是前太子贤与赵氏逃匿在外的孩子?这种攀附也太可笑了,女皇陛下选择了相信她手下的大多数。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在巴州的许许多多日日夜夜,阿忠会消失,阿忠会受伤。他没有找到前太子贤的女儿或者儿子,却隐隐地找到了制造这个谣言的一伙人的线索。在追踪线索的时候,差点被灭了口。 这桩隐案的全过程,女皇陛下心知肚明。 来俊臣对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罗织罪名,她也很清楚。 虽然臣子终于君主,即使被冤枉了也不得心怀怨恨是天经地义的最高道德,可是在道德感极差的隋唐周时代,舍弃一个人维持多数臣子的忠诚还是冒着本来忠心耿耿的臣子含冤怀恨的风险放掉这个人,这是女皇陛下需要思考的问题。 智慧如她,怎会不通晓人性,通晓人性的弱点? 于是她缓缓地说出她的选择:“来爱卿,此案疑点甚多。群臣对你的指控也甚多。朕知道你的忠心,也信任你的忠心。但是既然群臣对你有所误解,不如就让大理寺且把那些指控你的罪名审一审。真金不怕火炼,公道自在人心,爱卿洗脱了这些冤屈,那些大臣们便不能再说什么了。” 可是来俊臣最怕的就是人心。他知道自己不是真金,连黄铜都不是,经不起火炼,也经不起水洗,更经不起人心的考量。把他交给大理寺,无疑是他政治生命,甚至可能是生命的终结。 “陛下,微臣冤枉啊陛下!!陛下不可听信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乱语啊陛下!他们妄图搞垮我,为陛下清除了看门狗就好谋朝篡位啊陛下!”来俊臣惊恐地磕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嘴角还残留着卫遂中断耳流下的血。这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狰狞恐怖,像是吃人恶魔再世。 “陛下,微臣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啊陛下!”他接着赌咒发誓,急得涕泪交流。这些粘湿的液体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冲得嘴角的残血低落胸前,甚是怪异。 梁王武三思冷笑道:“你自己的亲信和爱妾都举报你谋反,人证物证俱在。你是忠是奸,审审不就知道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你真有谋反之心,也确有谋反之实,若放了你,岂不是放虎归山?你那些违法违纪违天理的勾当,若真属实而不予追究,则朝廷律法何在?百姓民心何属?陛下命你为洛阳令,原是让你看护一方百姓平安,而你却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鱼肉乡里,陷陛下于不义难道是你对陛下的忠心吗?” 到底武家子弟,再不济也读了基本书在肚子里,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先说来俊臣有谋反之心,放了他终于有一天他会揭竿而起或者谋求篡位;再说他打着女皇陛下的旗号祸害百姓,等于是在百姓之中损害女皇陛下的声誉,让女皇陛下背上不义昏君的名头,引天下百姓反。女皇陛下对那些不驯服的大臣们采取血腥镇压的铁腕手段,可是她十分爱惜自己作为君主的威望和声誉。她采取的一系列惠民措施无不向她的子民宣示——太宗高宗是好皇帝,我也是个好皇帝,甚至做得比他们更好。虽然我是女人,可是我做你们的君主丝毫不比那些男皇帝们差! 用今天的话来说,武三思的话戳中了女皇陛下的痛点。 女皇陛下揉揉额头,对着来俊臣挥挥手道:“来爱卿不必说了。你的心思朕全知道。朕不会冤枉一个忠心耿耿的贤明臣子。你过一过大理寺也好。”她冲着两边做了个手势,两个殿前侍卫走上前架起来俊臣往殿外走。 来俊臣像一个要接受惩罚的孩子一样双腿直蹬,嘴里兀自在喊:“陛下,陛下,微臣冤枉啊!因为此案涉及到魏王梁王,所以他们联合朝臣故意对微臣栽赃陷害。陛下明察啊陛下!” 那声音渐行渐远,又渐渐地消失。女皇陛下又道:“此案也未结。周张氏及阿草且收入宫中别院救治,养好后还是回大理寺待审;周家和张家监生送回大理寺看押,稍后一并审理;阿忠程思德无罪,只是以后宫外结交要谨慎行事,不可妄为;魏王、梁王及太平,阿草嫌疑一天不洗脱,你们不可能完全无罪,回府思过并待审。” 上官大人挥笔疾书旨意,嘴角露出隐隐笑意。她知道,女皇陛下只是需要一个台阶让自己下来。我的案子只要走个过场,便会宣布这一干被我牵连,被来俊臣罗织进来的宗室贵人们也都无事了。 当曲终人散人都走光了,连同公主都不在身边,女皇陛下回到自己寝宫宽衣解带,命上官大人侍膳。说是侍膳,她是有话要说。 如今亲生女儿都是嫌疑人,她除了上官大人,还能跟谁说话?还能跟谁倾吐心事?只有丧心病狂的来俊臣才会想不到他这么做是架空女皇陛下。 “婉儿,你为何一言不发?”女皇陛下卸下全身的铠甲,疲惫地问。 上官大人回答得毕恭毕敬:“实非臣的职责。” “你的职责是什么?” “为陛下制定敕书。敕书的内容,须是陛下的旨意。” “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上官大人迟疑了一会儿,斟酌着说道:“臣以为陛下已做圣裁。陛下爱民如子,定然不会违逆民心。” 女皇陛下怀疑地问:“听你这么说,莫非来俊臣真的被如此痛恨,以致人人想除之而后快?” 上官大人以沉默代替回奏。她心里的话大约是——对来俊臣,上自朝臣,下到黎民,对他的恨只怕不是用“除之而后快”可以形容的。 女皇陛下喃喃自语:“难道他不是秉承朕的旨意办事?” 上官大人这次倒是回奏得快:“陛下爱民如子,并没有让他残害苍生。他所做的那些恶事,全是他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恣意妄为。” 女皇陛下默然良久。她疑虑的是,惩治来俊臣固然大快人心,他是她一把锋利的匕首,是她驯服那些自视出身高不把她放在眼里,拒绝向她称臣的乱臣贼子,那些自认才高,不愿意侍奉女主的男人们的好用的工具。这把工具若被她废弃了,若有朝一日再出什么纷乱,谁来替她铲除? 猫死了,耗子岂不繁衍成灾? 上官大人到底跟随女皇陛下多年。她不需要多话,她也不需要她的君主多说什么,便能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 她悄声提醒:“天下升平已久,陛下深受朝臣及百姓拥戴。百姓安居乐业,爱戴陛下;朝臣对陛下的文治武功心服口服。” 她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乃是天下大理。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道:“也罢。只是这来俊臣自己也是大理寺出身,找谁审他合适?资历浅的,不能服他;资历深的,都被贬在外。” 上官大人道:“臣记得陛下常常提起狄仁杰狄大人,也早有宣他回京之意。狄大人断案明察秋毫,公正无私,应为最合适的人选。” 女皇陛下摇头道:“再公正无私的人事涉自己也要存个三分私心。之前狄仁杰被来俊臣审理过,他们之间有恩怨,恐怕狄卿难以做到真正的公正无私。也罢,那就明日早朝再让群臣们去推举吧!” 来俊臣羁押大理寺的消息很快在宫廷内外传开。那些提心吊胆的大臣们奔走相告,三三两两结集,议论纷纷。性急的早就命家人将私藏的好酒拿出来一醉方休。更多的人聚在一起猜测女皇陛下会任命谁来审理来俊臣。来俊臣恶迹斑斑,善于狡辩,市井小人,反复无常,是块难啃的骨头,一般人对付不了他。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被贬在外任彭泽县令的狄仁杰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次审理来俊臣,将是狄仁杰东山再起的一次机会。朝中不管是爱他的恨他的嫉妒他的,无一不盼望他能回京审理来俊臣一案。他们认为,凭着女皇陛下对狄仁杰的信任,凭着狄仁杰超出常人的才干,一定能说服女皇陛下,将来俊臣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是的,他们恨来俊臣,如同杀父仇人般那么强烈。甚至于因为如此憎恨来俊臣,连带着我这个将来俊臣拖入泥潭的小女子也表示出敬佩之情,同情之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 启用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公元1963,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了“蝴蝶效应”的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其原因在于:蝴蝶翅膀的运动,导致其身边的空气系统发生变化,并引起微弱气流的产生,而微弱气流的产生又会引起它四周空气或其他系统产生相应的变化,由此引起连锁反映,最终导致其他系统的极大变化。 在历史的长河中,蝴蝶效应的例子不胜枚举。当年高高在上的皇帝与他的贵族们,谁能料到两个小小的屯长,只因连绵的阴雨让他们无法在规定的期限内赶到戍边地,因为恐惧严苛的大秦律将他们都处死而在蕲县大泽乡揭竿而起,让期待着万世永继的秦皇朝成为二世而终的短命皇朝。陈胜吴广虽然没能登上那个金光灿灿的宝座,却成全了同样是乡间流氓的刘邦,于是有了大汉几百年来轰轰烈烈的宫廷斗争的故事。 而大唐赫赫声名的文功武治,据说也来自于高祖李渊代替姨表兄弟管理行宫的时候一不小心睡了几个美色宫女。当时天下大乱,李氏的几个儿子都想举事,无奈高祖李渊只想做个富贵皇亲,那几个儿子便拿“你睡了皇帝的女人,这是杀头大罪”来吓唬父亲,这才得以起兵,继而赢得天下。 来俊臣成为女皇陛下的宠臣与忠狗很久了。他横行朝野,凌厉的罗织本领让上上下下的大臣们无不闻风丧胆。据说洛阳城内若有小儿半夜哭叫,母亲拍之不止,只要说一声“再哭来大人来了”,那小儿便能止啼。 但是因为女皇陛下对他的倚仗和信任,无人敢惹他,也无人能扳动他。跟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一样,扳倒来俊臣的起因居然也是因为天气。洛阳的大雪让女皇陛下对饥民心存怜悯,派她的爱女作为她的代表去大校场的粥厂慰问百姓。而领粥的百姓之中,偏偏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在蜜水中长大的公主,又与女皇陛下一样,对老者起了真正的体恤之心,便叫来询问。这样,洛阳令的某些恶行便暴露无遗。身为洛阳令的来俊臣心存忌恨,又因着女皇陛下被刺,将我这个出身“可疑”的人罗织进去,继而狗胆包天地罗织公主。 跟陈胜吴广造反的起因一样,此事也缘于天气,莫非这就是“天意”?陈胜吴广只是蝼蚁一般的小民,在统治者的眼中,他们的生命微不足道。他们但凡有条生路,便不会铤而走险。可是公主贵为皇胄,身上流淌着大唐皇室与女皇陛下高贵的血液,居然被一个出身市井的混混逼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是天下奇闻。 苛政猛于虎也。天要收了,满朝的大臣们无不摩拳擦掌,兴奋异常。第二日的早朝,兴奋了一晚上的谏官们纷纷出列,历数来俊臣的种种恶行,纷纷要求女皇陛下给予严惩以清吏治,以平民愤。那些奏章激发了这些文臣们自为官以来最大的激情和热情。他们连夜将把酒相聚碰撞的火花闪耀出来的文章,四六骈句无比工整押韵,端的是花团锦簇,文采飞扬。一挥而就之后他们自己也纳闷,何以文思如此滔滔,引自己对自己如此折腰。 这些奏章由殿前宦官以金色托盘呈上,很快在女皇陛下的案前堆积成山。女皇陛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殿中汹汹的群臣,半天才说:“来俊臣已经收入大理寺监,众卿以为何人主审为好?” 果然静谧了片刻之后,大殿再一次沸腾,十成中倒有九成的人推举被贬在外的狄仁杰,连平日与之不睦的那些人,也捐弃前嫌,极力赞成。 对于狄仁杰崇高的声望,女皇陛下惊警交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历史就是充满了那么多的巧合。一群对来俊臣恨之入骨的大臣们再朝堂上声讨他的滔天罪行的时候,东北边关接到十万火急烽报直入大殿,契丹首领孙万荣作乱,攻陷冀州,所到之处抢劫人口,掠男人为奴,抢女人奸淫。河北大地处于一片慌乱之中。河北境内大批的民众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往南往西逃命。 满朝文武将来俊臣暂时放下,讨论敌情,最后还是由女皇陛下拍板,升任狄仁杰为豫州刺史,前往边关对战契丹。 当年的狄仁杰是文武双状元,文能治国,武能退敌,在如今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下了这个旨意之后,已经到了下朝时间,来俊臣一案便被搁置一天再议。 太平公主府,公主端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她的身边,一个一身黑衣的娇小女子用手指蘸了桌上的一个茶盅,在桌上写出“张柬之”三个大字。 只消一会儿,那字迹便渐渐隐去不见。、 “这是三郎的意思?”公主迟疑地抬头问那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略点点头,一边半蹲,一边单腿跪于地上,凑在公主耳边悄声说道,“早些日子三郎派人快马加鞭问之于狄仁杰狄大人。狄大人便道陛下必不同意用他来审来俊臣,向三殿下推荐了张柬之张大人。公主倒是想个法子,怎样能让陛下接受张柬之来审这个案子。” 公主了然地点点头,一双妙目在双儿脸上睃来睃去,忽然一笑,道:“你倒是个忠心老实的孩子。身为女子,肯这样鞍前马后为三郎效力,所为何来?” 那黑衣女子脸上一红,垂下头去。公主以手指轻轻托住她的下巴,笑道:“我猜你喜欢三郎,所以心甘情愿为他涉险,甚至去狱中给阿草送信。” 灯光摇曳,那女孩漆黑的眉毛,尖翘的笔尖在白皙的脸上投下阴影——没错,半跪在公主身前的,正是双儿。双儿虽然出自太原王氏,但是父亲这一支并非嫡系正支,以她父亲的资历,她和她的母亲是无缘蒙公主垂询的。正因为替临淄王走动传信,她才得以进入公主最隐秘的内室,这么近距离地与公主面对面说话。 双儿脸更红了,头低得更低。她作为一个娇俏的中级军官家庭的被父亲宠爱的女儿的娇羞与活泼,一时尽显。 也正是因为出身没有那么高贵,才可以出来走动而不引人注目,才可以这么尽心尽力地为临淄王出力。此时此刻,临淄王的身边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此人要足够亲密,足够忠诚,那么只能是一个女孩了。这个小女儿的心思,一目了然。 公主点头道:“三郎一表人才,此时虽不发达,却也是正宗的皇子皇孙——” 双儿羞涩地道:“三殿下天潢贵胄,双儿岂敢小觑?但有差遣,定然不辞。” 公主问道:“你所做之事,你父亲可曾知道?” 双儿点头道:“双儿父亲是知道的。父亲为此还特点教了双儿一些防身术逃隐术。” 公主满意地说:“那回去替我代问你父亲好。” 双儿受宠若惊,兴奋得笔尖出汗,赶紧欲要叩拜:“双儿父亲一定感公主之情!双儿替父亲——” 公主笑着拉住她说道:“好了好了,在我这里不必多礼。三郎的小友我都当三郎一般,是自家子侄,就不必客气了。” 命家人送走双儿,公主坐上轿辇来到驸马的外书房,宣来家中门客,命他们想出推举张柬之审理来俊臣之法。 那些门客将所有的文臣武将列了个单子,一个一个审视评估,一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圈出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人物——夏官侍郎姚崇。 夏官侍郎用现代的话来说是国防部副部长。姚崇是武官,一向对文官事务很少发言。最重要的是,他跟武氏皇族及李氏皇族走得都不近,性格耿直,不群不党,深得女皇陛下的信任。 他若不发言则已,他若发言,女皇陛下是必定要考虑的。此番殿前弹劾来俊臣的汹汹人群中,姚崇并无参与;而女皇陛下命令狄仁杰胜任益州刺史平契丹,姚崇积极附议。 姚崇认为,翼州百姓的性命安危比来俊臣是否有罪要重要得多。这一点令女皇陛下对他极为满意。 因为他不群不党,大家对他的政治立场没有把握,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出面举荐张柬之。 “公主,小人愿意效犬马之劳,去说服姚大人当此一任。”一个门客挺身而出,自告奋勇。 太平公主不由得凝神细看,只见一个二十如许的翩翩少年,皮肤白皙,身材容长,一双美目流光溢彩,颇有玉树临风之态。 只是忒年轻了,以他的资历,能说服姚崇这个老江湖?太平公主心中打个疑问。 “先生是——”公主问道。 那少年挺了挺脊背,恭恭敬敬地回答:“在下崔湜,在公主门下已经一年了。” 公主问道:“崔卿打算如何劝说姚崇?” 崔湜胸有成竹:“姚大人不群不党,不贪不墨,自然晓之以义才能打动其心。此乃在下这些年的文章与诗作,公主看过便知在下定能不辱使命。”说着他奉上厚厚的一叠文稿。 公主感兴趣地拿在手里,随手翻开一篇匆匆读过,便觉得那文做得花团锦簇,文理铿锵,确实不同凡响。 她想了想说道:“那么有劳崔卿了。你就乘我的马车去吧。” 崔湜摇头道:“乘坐公主的马车如此招摇,是明摆着要告诉众人公主要结交姚大人,不仅姚大人可能不见在下,就算是他见了在下,陛下闻此,对于姚大人的谏言,还会采纳吗?” 公主想了想说:“那当如何?给你乘家人的马车?” 崔湜摇头:“公主府里家人的马车也太过豪华。在下知道城门一开,便有城外菜农往公主府里送菜果粮蔬。就请公主让管家征用一辆农家车子,在下乘坐农家车子去姚府便万无一失。” 不知道这崔湜用什么说动了姚大人。女皇陛下在第二日休朝一日,第三日复朝再议来俊臣一案的时候,当群臣叽叽复叽叽,再为来俊臣一事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女皇陛下将目光投向静立一边的夏官侍郎姚崇。 “姚爱卿,你意如何?”女皇陛下开口问道。 姚崇出列,恭恭敬敬地回奏:“垂拱以来因谋反罪被处死的人,大多都是由于周兴来俊臣等罗织罪名,以便自己求取功劳造成的。陛下派亲近大臣去查问,这些大臣也不能保全自己,哪里还敢动摇他们的结论!被问之人如果翻供,又惧怕惨遭毒刑,与其那样不如早死。如今这两个酷吏,一个伏法,一个在押,臣以一家百口人的性命向陛下担保,今后朝廷内外大臣不会再有谋反的人。若是稍有谋反之实,臣愿承受知而不告的罪责。” 女皇陛下凝视他片刻,说道:“如此说来,爱卿也以为来俊臣有罪?” 姚崇谦卑地说:“臣以为他有罪。但是臣以为他有罪,不能说他有罪。他有没有罪,让大理寺审了便知。若大理寺判他有罪而证据确凿无人可以推翻,那他便是有罪。” 女皇陛下颔首道:“此话说得也还公道。只是爱卿以为用谁来审理来俊臣合适呢?莫非要等狄仁杰平了契丹回来?或者把狄仁杰从翼州调回,另外派人去翼州平契丹?” 姚崇道:“朝令夕改,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臣早就说过,翼州百姓的性命安危重于来俊臣是否有罪,这是其一;其二,狄仁杰与来俊臣有过节,为公正期间,理应回避;其三,我武周天下人才济济,难道除了狄仁杰没有他人公正无私,可以断案?是以臣以为陛下完全可以指定他人来断此案。” 女皇陛下以手揉额,头疼地说:“一时半时,且想不起有什么人可以担此大任。不知道姚爱卿可有什么值得推荐的人选?” 姚崇道:“臣对朝中大臣不甚了解,只对若干武将有些接触。这些人当中不乏跟狄仁杰狄大人一样耿直且文武双全的贤能。” “你说吧!” “陛下,臣以为荆州刺史张柬之足智多谋,公正无私,可当重任。” 张柬之?女皇陛下极力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 养伤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只见过张柬之一次,是那次奉旨回乡探母的路上,长江渡口驿站。那个矍铄正义的老人,让手下把张狂的白马寺僧人绑在驿站前的大街口,命人当众掌掴以警世人。 那时的薛怀义是女皇陛下身边如日中天的宠臣,无人敢惹,甚至魏王梁王都要为之扶蹬牵马,而他一个外官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动了替薛怀义办差的手下,其品性之正直刚烈可见一斑。 张柬之审理来俊臣一案得到朝中上上下下的一致认可。他走马上任先面君,向女皇陛下提出,因为我的案情简单,先将我的案子审了,有罪定罪,无罪将我发回宫里,由女皇陛下决定我的去留。 提审我的时候,我身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但是伤筋动骨,始终都行动艰难。与张柬之一同参与审理的还有大理寺的另外两个官员。他们按照卷宗一一发问,我按照当日供述一一翻供,一番人证物证的反复质证,包括那日看房的经纪都被牵连进来,包括阿忠,包括程思德。 整个过程,足足走了一个月。 最后一日,张柬之将我们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聚集一堂,先宣布阿忠和程思德无罪,当堂释放;再宣布武氏、李氏诸王及公主无罪,当场抚慰;然后就是我与阿丑及阿丑的夫君与二哥。 张柬之指着我说:“你虽被诬含冤,但是深受皇恩之人,不该胡乱攀咬,险陷诸王与公主不义。你不禁拷打,大节有失,原该严惩,念你蒲柳弱质,又兼年幼失牯,缺乏父母教导,身上又有骨伤,且押下去鞭笞两记,给你些皮肉之苦以为教训。本官还会奏请陛下,削你宫内官爵,戴罪立功,你且服也不服?” 只要能保住性命,能保住阿丑她们的性命,我的荣华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当下我说:“阿草心服口服。” 魏王在旁恼恨地叫道:“公主千金贵体,差一点因这贱人丢命,大人处罚是否太过宽恕?!” 太平公主也冷冷地说:“听说大人与阿草曾经有一面之缘,是否手下留情了?” 不知道公主是真心恼了我,还是借此场合撇清她与我的关系,故意恼恨于我?阿雪不在这里,双儿也不在这里,我不知道。 张柬之向着魏王和太平公主欠了欠身说道:“两位殿下,那来俊臣的严刑拷打,连狄仁杰狄大人都不寒而栗,迂回自保,对于这样小小年纪的女孩子,就不要苛求了吧?若是觉得她忠心不够不宜侍君,只求陛下夺其官职,将她撵出宫去即可。”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张柬之接着发落周志纯阿田哥:“你二人空读圣贤书,还不及一个小女子铮铮铁骨有气节。且罚你们今年不准进学,明年不准科举,回家好好做人,学了做人再好好读读圣贤的教诲才是!” 剥夺进入太学的机会,不准参加科举,等于堵住了这些寒子们的唯一上升通道,这无疑是对读书的寒子最严厉的惩罚。 两个读书人一脸死灰:“学生拜服!” 张柬之接着对阿丑道:“周张氏虽然身为民妇,却通晓大义,对待昏官的严刑拷打,宁死不屈,绝不攀咬朋友,诬陷贵戚,其铮铮铁骨,男儿不及者多也!本官会奏明皇上给予嘉奖抚慰。皇上爱民如子,必不令你受委屈。” 阿丑身子虽然已经比那日面圣时恢复许多,但是因为她要紧牙关宁死不招,被来俊臣用各种刑具折磨得狠了,仍然很虚弱。她听了张大人的话便断断续续地说:“启禀大人,不是民妇骨头硬,实在是阿草一生太过孤苦,民妇一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二是她才过几天好日子,不忍心再让她雪上加霜。来大人之刑太过严苛,请大人不要责怪阿草和我的小叔兄弟。” 张柬之道:“周张氏虽然一片慈心,但是朝廷法度不容疏忽。这刑罚是本官对他们的惩戒!本官已查实,你们在被关押前已经于南市买了房屋,因为遭此劫难,故而那房屋还未打扫入住——” 此时太平公主开腔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实在让人怜爱。不如本宫令人去将房屋打扫出来,送些器皿过去,延请太医给他们一家医治,等伤势养好再请旨陛见,让母皇加以抚慰。” 张柬之拱手对公主施礼:“如此甚好,公主仁心仁德,大有陛下之爱民风范。” 阿丑忍痛爬行两步,对着公主磕下头去:“民妇叩谢公主大恩大德。只是民妇还有不情之请,望公主成全。” 太平公主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且说。” 阿丑道:“阿草身上有伤,等下又要受鞭刑,短时内不可能侍奉皇上。民妇请大人与公主开恩,让阿草跟民妇回去一起调养医治,等病好再回宫听候发落。” 多么善良的阿丑,此时还惦记着我,知道我最想的是什么,我不禁泪盈于睫。 张柬之捻须沉吟。太平公主却笑道:“你这孩子倒是重情的。只是阿草乃内廷供奉,须要请奏过皇上方可。也罢,烦请张大人速速简奏一本,看皇上成全不成全吧。” 于是堂上文书速速写成一本简奏,连同判案文书一起递给信使,速速送入宫中。 不久女皇陛下旨意传下来,令悠兰春雨陪我回阿丑买的新宅养伤。当然,在离开大理寺之前,我被架到堂前的行刑架上,隔着衣服受了两鞭鞭刑。 那年在星津桥畔被公主的护卫鞭在身上的痛楚又清晰地占据了我的身心。虽然大理寺的鞭子跟公主仪仗的鞭子不能比,可是我身上受过刑,这些伤还未痊愈,这鞭子抽在身上,痛苦是加倍的。 第二鞭结束的时候,我一口气上不来,又晕厥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我趴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室内没有蜡烛,只有昏暗的油灯。我的身边有只木盆,悠兰将一条手巾绞干搭在我的额上。她见我睁开眼,忍住泪水对我说:“姑娘还是那样,身上有重伤便会发烧。太医开的药春雨已经在厨下熬了。这满屋子的人身上都带着不轻的伤,若不是我与春雨跟着来,你们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我笑一笑,微弱地问:“这是阿丑买的新房子吗?” 悠兰点点头。 我用胳膊稍微支撑一下,试图转身四顾,打量这座房子。无奈稍微一动便是一阵剧痛传来,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叹气道:“可惜不能看了。不过看前头的墙板,似乎还新的。” 悠兰道:“前头房主住得爱惜,房子是好的。只是洛阳城里寸土寸金,南市的土地尤其金贵,房子都很浅窄逼仄。因为大家都养伤,所以那边顶头的屋子他们三个男人住,这边屋子你和阿丑住,我和春雨住在耳房方便照顾。” 我感激不尽:“又连累姐姐们了。” 悠兰道:“这算什么连累?来大人还未来得及刑讯我们,我们俩逃过一劫。这次阿丑姑娘真真吃了苦头。” 我流泪道:“我连累她。我是丧门星。” 悠兰赶紧按住我的嘴,连连地道:“姑娘莫说这话。若被来大人折磨过的人都是丧门星,洛阳城里的丧门星没有五成也有一成。说到底还是他丧心病狂,连公主也敢动,真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连他娘都不知道他姓什么,他如何知道?”春雨的声音脆生生地由远而近。她端着托盘,托盘里有清淡粥菜。虎口余生的经历仍然不能让她改变八卦的本性。她说的是来俊臣的母亲混乱的情爱生活。 悠兰瞪她一眼,呵斥道:“你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春雨噘着嘴说:“他已经完蛋了!他已经进了大理寺,再也出不来啦!” 悠兰忧心地说:“可他就是从监狱里死里逃生,发达起来的!” 春雨拍手道:“这怎么一样?上次他从狱中死里逃生,谁也不认识他,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泼皮无赖;可是这次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也没有一个不想他死的!张大人饶不了他,公主饶不了他,满朝文武饶不了他——他—活—不—成啦!” 希望如此。但愿如此。唯愿如此。 悠兰自春雨手中接过托盘放在我枕边,从托盘中拿出粥碗,用调羹欲喂我吃粥。 我忽然问:“阿丑呢?” 悠兰还未答,春雨抢先说道:“原来我们说让她也躺着歇歇,谁知这位妹子真真好汉一条,愣是躺不住。公主不是派了些家人过来帮忙打扫吗?她硬是撑着起来发放赏钱,指挥那些家人做这做那。你还别说,这妹子做事的气派,真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倒有些意思。公主府里的那些奴仆能把谁放在眼里?架不住她的赏钱加嘴甜,居然给她哄得团团转,干活干得心甘情愿!” 因为她是阿丑,她是那个被张大叔张大娘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阿丑。 正说得热闹,阿丑拉开门进来,笑道:“公主府都派人来了,女主人不出去招呼怎么能行?我已经好了,没事的!我不比阿草,她是无缘无故又挨了两鞭子!这张大人真是不讲道理,明明阿草是被冤枉被陷害,屈打成招,居然还要挨打!难道不该是做官的清正明察,不冤枉一个好人吗?”话刚说完,不不知道扭了哪根筋,她的嘴咧了咧,做出疼痛的表情。 我勉强笑笑,解释道:“大约朝廷的律法就是这样的吧。张大人为人刚正不阿,是个好人,他不会轻饶来俊臣的。” 阿丑说:“他知道他是个好人。我觉得他是个对女人没有怜悯之心的好人。算了,反正我们老百姓总是倒霉的。无缘无故坐在家里祸从天降,被冤枉了,无故挨打;表现得没有气节,又要挨打。难道他们那些大臣们都是有气节有风骨,挨了也不招?不过是没有人打他们罢了。他们都欠打一打。” 春雨与悠兰面面相觑。饶是春雨是个嘴巴不饶人的性子,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阿丑一介民女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她们都惊住了。 阿丑到底虚弱,在前面应酬公主家人已久,又说了这许多话,还动了些气,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悠兰连忙也扶她躺下,命春雨去厨房将给她煎的药也端来。 阿丑喝了药,对悠兰说道:“连同我小叔子与哥哥,这屋子里都是病人,还劳烦姐姐明日帮忙去街坊找个可靠的人来,使女佣人都使得。” 此时的民间,平常百姓家有两种下人。一种是在街坊家的女人,白天给人家帮佣,晚上回自家睡觉,按日算工钱,与主人家是雇佣关系;还有一种是卖身为奴的侍女,女人管衣食住行,发些零花钱,与主人家有人身依附关系。阿丑得了门面,只等巴蜀那边的货到就要开张,早晚要使人,又加上家里病的病,伤的伤,确实需要人打理,趁早找人才是上策。 这一点,她是很有决断力的。从此也可看出在巴蜀老家,她确实帮着婆婆打理家务,顶上半个当家人。 悠兰虽然能干,但是毕竟在宫里当差,所做的都是宫内杂物,找牙行买卖人口或者雇佣人的事从未做过,竟有些犯难。于是我在旁小声提醒:“悠兰姐姐何不找老程帮忙?这房子就是老程找的经纪帮忙买的——” 悠兰展开一个笑容笑道:“还是姑娘明白!” 正说着,门外窗下传来阿丑老公周志方的声音:“武大人程大人来看望阿草,不知道你们方便不方便见?” 悠兰拍手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什么不方便的?让两位大人进来,在卧房外面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那时的房子都是一溜三间,一进门是一个进厅,一边一个连着两边的卧房。卧房和进厅有纸门分隔。将纸门半合,客人坐在进厅里可以隔着纸门与房内的人说话,既保持男女大妨,又可以互相致礼。 悠兰走到门边,将纸门半合,只留不睡人的一面开着,她跪在门边致意。只听外面脱靴的声音之后,衣衫摩擦的声音,接着便是老程大声嚷嚷道:“阿草和阿丑姑娘可好些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们可要好好养养才行,别做下什么病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 歉疚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悠兰和春雨跪在门内致意。悠兰蹙眉对程思德说:“这个俊臣也是心黑,居然对一个小手无寸铁的小女子下此狠手。可怜姑娘指骨断的断劈的劈,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那张大人也怪,不去责罚来俊臣诬陷好人,却怪姑娘风骨不够,又是鞭笞又是奏请皇上夺官——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听了悠兰的话连忙制止她道:“姐姐千万莫要这么说张大人。张大人是公事公办。若不是他刚正不阿,岂能还我清白,留我一命?只要大家安好,我吃这两记鞭子也是应该的。” 扭头过去的时候不知道牵动了哪根骨头哪块肌肉,我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吸气声。然后我就听见春雨的轻笑声:“阿忠侍卫,你只管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干什么?莫非你属兔子不成?” 程思德哈哈大笑,不知道什么缘故这笑声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脆生生掐断一般,戛然而止。他咳了一声,说道:“何大夫一向坚强,此时能痛得哼出来,必定受伤很重。何大夫可要多保重啊,你痛在身上,有人痛在心上,痛得也不能寐啊!” 这下连悠兰姐姐都忍不住轻笑一声。阿丑断断续续地说:“莫逗我们,一笑全身骨头疼。” 屋里屋外,除了我和阿忠涨红了脸,都哄堂大笑。 没想到阿丑接着绷住脸哼了一声道:“可惜这时候着急是装的吧?早干什么去了?阿草挨打受刑奄奄一息的时候怎么都不见人影,这个时候一个个不是心疼就是肉疼了?” 老程、悠兰和春雨对望一眼,露出尴尬的神情。他们身在伴君如伴虎的宫廷,以宫廷为生,为宫廷奉献了全部的青春与生命,他们深谙宫廷生存之道首先是保全自己。若一个人身陷囹圄能不拖累他人,已经是上上大吉,至于救人性命,全看交情深浅与机缘巧合,或者智谋算计。若是无策略地蛮干,救不了别人,还要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所以他们都能理解阿忠面对阿草被诬陷而采取的以静制动,置身事外的做法。只要是被来俊臣罗织进“谋反”之罪,冲动之后的救人义举,只能让见义勇为者也被罗织进去,白白地遭受鱼池之殃。 有一个算一个,进两个死一双。 可是阿丑不这么看。阿丑虽然出身贫贱,但是她贫贱的人生因为有父母兄长的爱护,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相比于宫廷争斗你死我活的凶险,许家村的村妇之气只能说是“淘气”而已,算不得什么。她的人生观念里,好朋友就要像她与阿草的童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年糕一起吃,有棍子一起挨。若阿草被阿杏她们欺负,她不出头,阿牛哥也不出头,她们还算阿草的好邻居好朋友吗?这也是为什么她与阿牛哥亲近,而对阿田哥多有嘲弄。她认为阿田哥空读那些圣贤书,真的有了事,只会躲事,屁用不顶。最后他还怪阿草一家连累了他的前程,害得他在许家村家学里立身不住。 若是是非不分,友情不顾,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不是行尸走肉一般么?这样的人,她阿丑是看不上的。她不识字,不知道什么叫“宁折不弯”,但是她用她的倔强,将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张柬之,乃至女皇陛下及太平公主,都为她小小一个弱女子的骨头之硬而击节赞叹。 所以太平公主才会派遣家人来勤为照拂。想必也特地做了交待,这些豪门贵奴才没有对她显示出豪门贵奴们狗仗人势的气焰。 阿丑的世界跟宫廷的距离,好比火星与地球的距离。 此时的室内像死一般寂静,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诡谧气氛。我用轻笑打破了寂寞,断断续续地说:“阿丑,莫要怪他们。他们若挺身而出,只能白白送死,救不了任何人。” 阿丑仍然不能释怀:“死就死在一起,又如何?” 是啊,死了又能如何?我正不知如何说话,院子外边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道:“死了对你来说一了百了,可是对你的亲朋好友来说,就是死更多的人,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不仅仅是大人死了,他们的子侄或者会没入宫中为奴。男孩做宦官,女孩做洒扫洗衣最低等的活计,一生都没有什么获得自由的机会。但是如果活着就有机会,不仅有自己活命的机会,亲友不丢命不为奴的机会,子侄不为奴的机会,还有翻盘让敌人去死的机会。人活不能只为赌口气,更要赌口长气好气!” 呵,我正在想她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来会我,没想到她却会在这样的时间这么多人在的时候过来——她不怕被人知道吗?今日今夜,她是代表谁来的?是临淄王殿下还是太平公主? 不错,来的正是双儿。 因为她是女孩,得以进入内室。我正踌躇怎样把她引荐给阿丑,她却快人快语地自我介绍:“我叫双儿,家父是果毅都尉王仁皎。家父命我来慰问何大夫,并让我转达给何大夫一句话——无论何大夫是不是宫内供奉,我们王家那些病人,都等着何大夫快快好起来,好为她们诊治呢。” “无论何大夫是不是宫内供奉”这句话,显然是针对张柬之张大人那日判我的时候说要奏请皇上夺我宫内“供奉”一职所说。他大约是要宽我的心——哪怕是我被逐出宫廷流落民间,凭我一身医术也可行走江湖,得以存身。 只是我与王仁皎只有几面之缘,并无深交,他何以对我如此仁慈?是不是因为寿春王临淄王与我交好,而双儿对临淄王心生爱慕,甘愿为临淄王做信使做眼线行走洛京,这位二十四孝父亲便爱屋及乌,对于女儿及女儿所爱慕的人关心的一切不由自主地示好? 如是,这爱女之心不亚于先皇爱太平公主之心,简直是予夺予求,连身家性命都搭上了。 或许是双儿热血上头,打着父亲的旗号,干着临淄王和寿春王托付的事。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所谓的“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不管怎么说,双儿在这件事之中及之后所做的事,已经足以令人感动了。 可是阿丑并没有见过双儿,也不知双儿话里的深意。但是双儿对于生死的阐述,让她琢磨了半天,似乎有些同意,便不再言语。 双儿这才转身对程思德与阿忠行礼:“两位大人安好。父亲那日还说,最近多事,没能与大人们把酒言欢,甚是遗憾。如今恶人自有天收,等天收的一日,一定请两位大人来家里庆祝。” 程思德高兴得一拍大腿:“奶奶个腿!前一阵那厮还要扯到老程身上,闹得老程喝酒也喝不痛快,吃饭也咽不下。若老天真能收了那厮,老程就是喝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阿忠这才缓缓地说:“你又怎知他会被天收?你怎知他不会翻盘?” 程思德大声嚷嚷道:“皇上都已经把他投入大牢了,怎地不是要收他?” 不等阿忠回答,悠兰冷不丁地插一句说道:“可是,当年来俊臣就是在死囚牢里翻盘的呀。” 程思德忽然像被霜打的茄子,垂下头去。 双儿却十分乐观,说道:“上一次他翻盘是因为乱咬大臣,而没有人知道他是乱咬;这一次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是一条凶恶的恶狗,专门乱咬人,连宗室诸王和公主都敢咬,这些大臣如何会放过他?必定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所以我们不必担心,老天这次是真的要收他了。” 春雨拍手笑道:“阿弥陀佛,但愿如此。好在我和悠兰是宫里人,只在宫里被讯问几句,还没来得及提到洛阳府。若晚个几天被提到洛阳府,只怕小命都没了。若是老天这次真能收他,我们以后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日子了,姑娘和阿丑姑娘的仇也报了!” 悠兰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双儿,眼睫毛一闪一闪,若有所思。 程思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拍着大腿嚷嚷道:“阿丑姑娘,你哥哥小叔他们呢?他们也受伤不轻,我们也去看看他们吧。” 不等阿丑接话,悠兰便道:“他们都是读书人,细皮嫩肉的不经打,躺在对面房里爬不起来,不能迎接各位贵客,还是劳烦各位过去问候吧。好在阿丑姑娘的老公倒是硬朗些,勉强能起身张罗,否则就靠阿丑姑娘一个人,怎么能应酬这一个家里里外外的杂务呢?” “那我们劳烦各位姑娘引路,我们过去问候一下。”程思德说道,又转头对阿忠说,“你就待在这里吧,我代你问候几位小哥便罢了。” 悠兰察言观色,站起身拉了春雨一把。阿丑见此情形,忽然也意会,对悠兰道:“你们且架我起来,我带他们过去,劳烦姐姐们去厨房准备些茶果点心招待贵客,也令我们稍尽心意。前些时候在阿忠侍卫家里叨扰多时,找这房子也麻烦了程大哥,岂有贵客上门,连水都不给喝一口的道理?双儿姑娘更是稀客,恕我们简慢吧。” 悠兰和春雨走过去将阿丑架起来,阿丑带着程思德和双儿走到对面房门。因为那房里住的都是男人,几个人便无需避讳,直接进房,关了房门叙旧。 悠兰拖着春雨去厨房准备茶食,我这边只剩我与阿忠。我在门里趴着,他在门外跪着。我与他的距离,似乎是一道半掩的纸门的距离,可是也似乎,我们之间隔了许多光阴,也隔了几重山水。 我在门里静默,他在门外呆坐,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还好?是不是打得很重?听说你手指的骨头都碎了——”半天他终于开口。 “还好,没有碎,只是怕是三个月之内无法写字了。” “你受苦了。” “还好。因为我屈打成招,没有阿丑吃得苦多。我想我是不中用的,阿丑吃苦多,她却能爬起来做事,而我只能趴在这里做废物。” “不好这么说。阿丑养了些日子,又没挨鞭子。这两鞭打得也没有道理。” “这两鞭不算什么,比当日栏公主銮驾的时候挨的鞭子差远了。” “还是要好好养的。” “我知道。虽然我挨了鞭子,但是能出宫与阿丑住在一起,我还是很高兴的——这鞭子也算挨得值了。” “阿丑是好人。” “若是能从此出宫,我倒愿意在阿丑家附近买所房子,跟她做个邻居也是好的,就像我么小时候一样。” 阿忠闻言大惊:“你不想留在宫中了么?” “不是我想不想留,”我淡淡地说道,“若皇上不想让我留,或者要贬我出宫,我也是要出来的。毕竟陛下还是不信任我,也许从此陛下疑我也说不定。” 阿忠急道:“不会的!若陛下允你无罪,陛下便会信你用你,再不相疑的。当初上官大人身上还有杀祖杀父之仇,陛下用她便信她,留她在身边,从不有疑——这便是陛下胸怀博大的地方。” 我长叹道:“可是我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宫中争斗纷繁,暗流汹涌,我一个小小的女医,如何懂得这些?哪日一个不当心被人再次陷害,我是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可是连累别人怎么过意得去?譬如这次,阿丑被我连累得差点丢了性命,叫我如何不心焦?” 顿了顿我又说:“我不比你和老程。陛下对你们的信任,甚至于超过了对公主的信任。” 阿忠默然。他沉默半晌才说:“如能远离纷争最好。阿草,若是陛下不允你出宫,你又该如何?当初你答应陛下若陛下为伯母雪冤,你便一生为陛下效命,永远忠诚。” 呵,当初向女皇陛下效忠的誓言,我如何不记得?可是我宣誓的时候并没有料到皇宫比许家村更险恶,险恶到不仅时时可以丢命,还能连累到身边的亲人。那时我孤苦伶仃,无牵无挂,以为天地间就我一个人,那么把我整个身心都献给陛下也没有什么。 可是谁能料到悠兰春运变成我的亲人,生死相关;谁又能料到我和阿丑又在洛京重逢? 心中又苦又甜——苦的是连累了她们,甜的是,我不再是一个人在世间飘零,终于心中也有了牵挂。 心中正在翻江倒海,忽然听到阿忠吞吞吐吐地唤我:“阿草——” “唔——” “我——” “不用说了,阿忠哥,我都明白,我都知道。宫里的人,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你不必自责。我若怪你,便不会跟你说这许多话。” “可是——” “阿忠哥,真的不用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3 纸条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曾经对孤独的生命失去信心,但是我没有对女皇陛下的英明与洞察失去过信心。在我的心中,她永远都那么智慧洞察。她了解每一个人心里的想法,她对于是非有着非凡的判断。她是天上的北斗,她是照亮黑夜的明灯。她在一片漆黑无边的绝望中为我点燃一盏温暖的希望,让我对人性又充满了信心。 我发誓忠于她,爱戴她,哪怕为她付出生命。她是永远英明正确的。如果天朝有什么冤案,一定是那些贪官污吏背着她干的,她是被暂时欺骗的。以女皇陛下的大知大觉,她一定能够识破那些佞臣的阴谋诡计,还好人以清白。 可是第一次,我的信仰动摇了。 我只是宫廷内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低级女官。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做好份内之事,不多说一句话,不得罪一个人,处处与人为善,谨小慎微,可是为什么当一个众所周知的酷吏给我罗织罪名,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我所敬爱的女皇陛下也会怀疑我的来历,怀疑我的忠诚?为什么当真相大白之后,她对于罪魁祸首迟迟不肯下手,为民除害? 她真的有作为一代明君的睿智和正直吗?我的效忠有意义吗?若我这次在狱中被折磨致死,我的生死又有意义吗?我死了,阿丑会难过,阿丑死了,我会撕心裂肺,可是我们死了,不过是陛下治下的两个蚁民,女皇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皇,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她还有数不清的蚁民,她还可以用金钱用恩宠得到更多的女医官。 在听了阿丑的那些牢骚之后,我忽然对于这样的“君臣”与“忠诚”产生了怀疑。因着这怀疑,我对阿忠的沉默体现出最大程度的谅解。 就像谅解上官大人,就像谅解春雨悠兰。也许我与他之间,也仅限于此?他是陛下最忠心,也是陛下最信任的侍卫。他在刚刚懂点人事的时候就被带进宫中,被教习武功,被教导要忠君爱君誓死护卫君王。他的人生,他的职业,他的生命都为此存在。 他根本不会干别的。他也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他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而我在狱中最温暖的时刻是见到阿雪和双儿的时刻。阿雪的背后,也许是那段童年往事。母亲救起了受伤的她,为她敷药,送她回山林;之后那个山上的遇狼之夜,她驮着逃出狼口,用她的智慧灭了恶狼,带我逃出生天。我们救她一次,她救我无数回。她虽非人类,可是比人类更懂良心,心地更加善良。 而双儿的背后是寿春王与临淄王。也许临淄王是为了李氏王族为太平公主在奔忙,但是大郎——寿春王,我不能否认他在牵挂我。 双儿看着我的眼神,她那狡黠的眼睛,意味深长。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样的一个清洁出尘的王子,不由不让我想起那日在五王府的后园,他站在梅花树下,吹着箫,箫声婉转凄凉,透向蓝天。 那声音那时不甚明白,此时却也了然——那是对生死未卜的恐惧,对亲人两隔的悲哀。 忽然间我与他同病相怜。我自幼没有父亲,他童年失去母亲;我的母亲尽她最大的力量保护我,可惜是个妇人,能力有限;他的父亲对子女极为慈爱,可是面对强势的母亲,却无力保护自己的幼雏,只能教导他们小心谨慎,尽量自保。 此时此刻,他的父亲似有若无。 “阿草?阿草?”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轻声呼唤,便朝着那声音转过头去。是阿忠。他隔着纸门说道,“我怎么听你呼吸如此沉重?是不是哪里不对?”说着他轻轻将纸门拨开一点,伸头向里面望一望,有些吃惊地说,“为什么你满脸通红?是不是发烧了?”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向上空飘去,勉强说道:“不知为什么忽然难受起来。” 他伸出手,欲要穿过房门触摸我的额头,似乎又觉不妥,一时竟急得搓手。终于他站起来走向外边的门边,对着厨房的方向喊道:“悠兰!” 悠兰闻声跑过来,问道:“怎么啦?” 阿忠指指我说:“阿草脸色潮红,你去看看她是否发烧。” 悠兰连忙取了一只木盆,自廊下的水缸里舀了几勺水端进内室放在我的枕边,取了旁边的一条白巾放进水里,一面对阿忠说:“你来帮我把她方平仰躺。注意轻点,她背上有鞭伤。”又对着我说,“姑娘且忍忍痛,躺一会儿就好了。” 阿忠力气大,轻松地把我架起,用手横托着慢慢仰放在榻上。我的脊背接触到床板的一刹那,我痛得连连吸气。 “很痛吗?”阿忠的鼻子扭成一团,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摇摇头,却痛得说不出话来,额头沁出汗来。 悠兰又拿块干巾帮我拭汗,说道:“昨日也是如此,上午还好,过了午就要发烧,一阵一阵的。刚才是干烧,我想用凉水给她降温,可现在出了汗,不好再用凉水。阿忠侍卫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厨房打点热水过来。” 阿忠连忙说:“你在这里给她擦擦汗吧,我去厨下打热水。”说着他端起那只木盆,走到廊下穿了鞋子出去。 不一会儿热水来了,阿忠把水盆放在门口,就站在外边说道:“你看看要不要给她多擦擦,我就等在这里给你们换水好了。 悠兰便将水端进去,关了房门,绞了手巾给我将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一遍。中间数次换水都是阿忠来来回回地跑。我是一动不能动,可擦的地方也有限。很快擦完,悠兰松松地将衣裳给我掩上,盖了卧单。 也许是刚才痛出汗的缘故,烧居然退了些。对面屋子里传来一阵阵骂声,想必是几个男人在痛骂来俊臣祸国殃民。悠兰轻声说:“姑娘还是睡一会儿吧。睡起来也许烧就全退了。” 她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听见悠兰在对阿忠侍卫说:“你刚才有没有跟姑娘说,原来你是想要设法救她的,是公主和上官大人再三要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没听见阿忠回答。 我听见悠兰急得说:“你到底有没有说?你怎么不说话?哎呀你真是急死人!我们姑娘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你若再不爱说话,那不是一对哑巴?若成了一家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一家子?悠兰在说谁跟谁是一家子?朦胧间,我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深睡中。 这一觉因为背部有鞭伤睡得并不安稳。我做了噩梦,一会儿梦见许盛业对着母亲拳打脚踢,一会儿又梦见母亲在巴州府中被施以杖刑昏死过去,我扑上去大哭,被那昏官喊着抓起来,母亲推着我让我赶紧逃;一会儿又梦见来俊臣一边命令给我上夹棍,一边拖着我的手往供状上画押。纷纷的哭喊,不时地呻吟,朦朦胧胧我听见有人轻轻唤我:“姑娘,姑娘,是不是又靥住了?你且醒醒,且醒醒。” 当时的洛京风俗,凡是梦中哭闹说胡话的,都是被小鬼钩住了魂要拖走,身边的人必定要喊醒他/她,否则性命堪忧。悠兰和春雨睡在纸门外,悠兰很警醒,立刻进来,因为我身上有伤,她又不能推我晃我,只好轻轻唤我。 唤得阿丑都醒了,我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茫然地看着悠兰。她用一条手巾擦去我额头的汗,轻声问道:“姑娘又做噩梦了?” 我舔了舔嘴唇,声音嘶哑地说:“悠兰姐姐,我若从此出宫行医,你觉得如何?” 悠兰诧异地说:“姑娘这是怎么了?就算皇上夺了你的官,姑娘这么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再升上去,何必这般灰心?” 我摇头道:“我很累,不想再走下去了。我最好能找到一个深山里的寺庙,出家也好,不出家也好,每日修修功课,种种药草,修身养性,与世无争,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我心中一动,更加惊异——我这心态,是不是跟寿春王有些像呢?不过是他生于富贵,可以做个闲云野鹤的富贵王爷,而我这无根无基的,只能简素地在寺院终老。 这下莫说悠兰,便是阿丑都忍不住说道:“阿草,你这是怎么了?什么出家不出家的?你还没嫁人呢!你出家了,那阿忠侍卫怎么办呢?” 春雨被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探头进来,正好听到阿丑的这句话,也没听清楚收尾,便话接话地说:“咦,阿丑你不是看不上阿忠侍卫见死不救吗?怎地又替他着急起来了?” 阿丑语结,怔了半日才说:“他虽然这方面表现得不怎么样,可是其他方面还不错。个子也高,样子也不丑,对阿草还算体贴,那么我就原谅他吧!”她顿了顿,又说,“阿草,你莫要说出家的话。女人不管怎么说,总要嫁个一次。唔,嗯,女人嫁人的滋味,嗯,还是很好的。” 悠兰年纪略大,已经知道男女之间的情事,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弯腰,逗她道:“嗯,那阿丑就跟我们说说女人嫁人什么好,怎么好了?说给我们听听!” 春雨也在旁边起哄:“听说周大哥每天晚上给你端洗脚水是不是?是不是你让他站着他不敢跪着?你让他撵狗他不敢撵鸡?” 悠兰眨眨眼睛,冲着春雨做个鬼脸:“哎呀,你这是说什么呀?洗脚算什么呀?关键是洗完脚以后干什么呀?” “洗完脚以后干什么呀?”春雨一脸懵懂,她是真不懂。 “你洗完脚以后干什么?” “睡觉呀!” “对,睡—觉—呀!”悠兰一边拉长了腔调,一边用眼睛瞟着阿丑。刚才还英雄豪杰的阿丑瞬间红了脸。她抄起头下的枕头,朝悠兰扔了过去,牵动受伤骨头和肌肉,疼得她嘴都咧开,脸也变型了。 悠兰笑倒在春雨身上。她们三个起床,一起去厨房打点。我呆呆地看着屋顶,无意识地试着将手缓慢地抬起,向头顶慢慢地伸展。 痛,痛不可言。但是这种痛居然让我产生了某种快感。我再慢慢地把手放下来,再次举过头顶,体会这种痛不可言的快感。 我把手插入枕头,却忽然碰到一个坚硬的管子。我心中诧异,取出管子,拿到眼前——那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羊脂玉做的管子,以红色的珊瑚盖着。我以手指转动那只盖子,居然可以揭开,里面有一张纸条。 我展开纸条,只见熟悉的字体写着:“不见如相见,思君如花面。等闲坐园中,可忆南飞燕。” 这是寿春王的字体。这玉管一定是双儿暗中塞进来的。昨日屋内人多,她不方便说受两王之托过来,毕竟这两位李氏皇族的王子尚在幽禁中,不可结交外臣。 寿春王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在说我吗?他是在与我一起回忆在五王府走过的日子吗?难道他愿意娶我为正妃,不仅仅是向女皇陛下表明心迹,无意储位之争吗?难道他真的对我有几分情谊吗? 我愣愣地盯着手中的纸条,陷入迷茫中。 写得心力交瘁啊。阿草该往哪里走啊~~~大家给点意见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4 至纯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丑买的这所房子虽然前任房主极为爱惜,但是天长日久,依然有许多需要修缮的地方。首先经过几场春夏之交的雨水,屋顶有些漏水的地方需要重新铺毡及瓦片。所有的屋内墙壁也都非常陈旧,需要重新粉刷。因为后院的正房被我们几个养病的人先住着,那么两边的厢房及库房,临街的店铺都需要重新粉刷。 临街的那一面楼面及屋檐廊柱也需要重新油漆。不过阿丑是要拿这间铺面从巴蜀贩漆来洛京卖的,所以她决定先对房屋进行修葺,再粉刷墙壁,改造库房,做家具,专等家乡的货一到,一边进行外部油漆,一边开门做生意。 老程和阿忠都找人来帮忙。阿丑对之前的官司心有余悸,对他们说道:“不劳烦两位大人了。自古官民有别,大家还是省省事,免得谁不小心招了官司,又连累两位大人!” 阿丑是个直来直去有口无心的人。那日她在人前就老程和阿忠的袖手旁观发了一通牢骚,但是经过双儿与我的一番解释已经释然,自己都忘了,今日是真心真意觉得应该跟带着“官”字的人保持距离。即使是我,这两日她也不住地问我:“阿草,你到底怎样打算?你说你待在那宫里有什么意思?不但不自由,还随时怕掉脑袋,哪怕皇上不把你撵出来,你也还是自己辞了官出来罢。你住在我这里也成,自己在附近买个房子也成,我们做个邻居,也好互相照应。倘若你还是留在宫里,我们以后倒要少见面为妙,免得有个风吹草动,不是我连累你,就是你连累我,被人一锅端起斩草除根,岂不冤枉?” 那日我们侧身躺在一间房内,脸对着脸说着悄悄话。悠兰和春雨早已经在外面睡熟。阿丑跟我说了今后的打算:“小叔和二哥被夺了入学的资格,原本是想回家的。我想着反正房子已经买下,他们回家也无非是读书,不如就住在京里,若想接着读,不妨找门路拜个好师傅,多跟这边的同学交往交往,总比待在巴州那小地方进步得快。等禁令过了便可再考;或者他们干脆也别读书了,就帮我们夫妻做生意,不是活得更舒适畅快?可惜两个呆子就是不肯跟我学做生意,非要读书读书读书,读个大头鬼书!这冰冷冷的书无图无画的,有什么好读!” 我抿嘴笑道:“这读书的妙趣你不晓得。” “不当吃不当喝的有什么美妙?”阿丑接着竹筒倒豆子,“读得千辛万苦,考不出来一无是处;考得出来得个芝麻绿豆官,那点俸银还不够塞牙缝的。我算晓得为什么十个官十个贪——不贪没法活呀!可是太贪百姓没法活,你说可怎么好?不如做生意,自己赚自己花,良心干净平安。” 莫说阿丑只是个乡间女子,她的话虽然直白朴素,却含着人世普遍的真理。这话换做是现代社会可以行遍天下,可是在当时,让读书多年的人读书不是为了求知,而是做官求前程在身。你让他们放下做人上人的梦想,那是天方夜谭。 “你小叔与阿田哥读了这些年的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你让他们做什么?在你店里三年学徒,只怕要被你骂得摸不到东西南北!我想你也看不上他们干的伙计,还不如你在街上找来的小子——这些小子调教几个十天半月,只怕手脚也比他们利索多了。”我笑着说。 阿丑想了想,只得翻翻白眼:“也是。那就由他们去吧,省得淘气。只是他们要我走公主的门路,我是万万不愿意的。我虽然人穷,可是志不短。公主敬我有气节,我更加不能为他们钻营。” “走公主的门路?”我吃惊地看着阿丑。 阿丑叹口气道:“他们被夺了入学资格,这两年于科考无望,便想让我走走公主的门路,结交各类学子等等。他们也认识公主,为什么要我替他们去说?我跟他们说,要去你们自己去,我才不去!” 呵,那些曾经淳朴的乡间少年,为了功名,开始沾染了世俗气了。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 到底形势比人强。阿丑与老公独自在洛京讨生活,没有公婆与父母帮助扶持,样样都得亲力亲为,她也只得忍了伤痛爬起来苦苦支撑。谁知这样一支撑,身子倒快些。我也学她,每日让悠兰或春雨扶我起来走动,替她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背上的鞭伤结了痂,在长新肉,简直无处不痒。我开了药方让春雨去药铺里抓了药回来制成药膏,每日早起、午后和临睡前让她们帮我敷在结疤处,才渐渐止痒。 那一日我悠兰将我们的衣服都浆洗好放在两只大木盆里,置于廊下高台上,我便自告奋勇地要帮她晾晒。悠兰擦擦汗说:“这个也不要弯腰,要不姑娘你来晒吧,我去帮阿丑姑娘搭把手,替那些做工的匠人煮饭。” “快去,快去。”我推她走。 我慢慢将一件衣服拿出来,因为身上有伤,使不上力气抖开,便缓缓将它打开,先搭在晾衣绳上,再拉开伸平,用竹夹夹住。 一件一件,晒到第三件,忽然听到门内一个声音道:“啊呀也是,是谁让你干这个?你不是身上有伤么?” 原来是阿丑的小叔周至纯从扶着腰从房内出来。他一向读书,身子没有周至方强健,来俊臣又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缺口,便打得狠了些。 我笑笑:“闲着也是闲着,不妨事。阿丑她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我能做就做一点,这样也快一些。” 周至纯听了,脸略为红了一红,赶紧走出廊下,穿了鞋子下了台阶,要自我手中接过衣裳,说道:“还是让我来吧,我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我指着一只装着男人衣服的盆子说:“你晒这一盆吧。”反正那盆中都是他们的衣服,那就由他们自己晒吧。 周至纯先站在一边看我怎样做,然后照着我所做的程序,一模一样地一件一件晒起来。一边晒着一边跟我说些闲话——诸如张柬之大人已经开始审讯来俊臣。这位张大人审讯来俊臣的方式很有意思,就是还未讯问之前,先把来大人发明的那些酷刑,轮番给他自己上一遍,美其名曰“请君入瓮”。来俊臣一肚子的对策在这些酷刑之下烟消云散,改成哭爹喊娘,不断地哀嚎。他的气焰还未窜起便被打压,及至开始讯问,证人纷纷出庭作证,那来俊臣再做垂死挣扎,也是强弩之末。 “真是墙倒众人推。洛阳府的那批衙役捕快,来府的家人奴仆,无不纷纷出首,只求保住自己和家人的身家性命不受牵连,霎时间证据如山。”周至纯说得眉飞色舞。他虽然出身小地方,家里也只是温饱有余,可自幼因为酷爱读书,并没有吃过什么苦。所有的重活都有大哥做了,他只负责过年的时候写写春联,有人情往来的时候代表整个家族出去应酬。这次被来俊臣罗织进去,差点丢了性命又丢了前程,对来俊臣如何不恨?那酷吏越倒霉,他越高兴。 我静静地说道:“我们之中尚有人担心他会翻盘,他的手下岂有不怕的?如今众人纷纷反水,也是平日他待下多刻薄寡恩吧。” 周至纯将一件长袍抖一抖展开在晒衣绳上,抬眼凝视我,似乎在说——没想到你一个妇人,幼时也没念过书,居然还有点见识! 我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我想他翻不了盘了。满朝大臣大约没有一个希望他能翻盘的。忠臣们自然对他恨之入骨,那些佞臣们比不过他心狠手辣,只怕也对他恨得牙痒痒呢。”周至纯笑一笑,倒也阳光灿烂。 “那要看天意如何。”我说的“天意”,指的是女皇陛下的心意。 周至纯心领神会:“天意也要顾及民心。” 阿田哥从房内出来,穿了鞋下了台阶向右转,一瘸一拐地低头向后院走去。 我赶紧招呼:“阿田哥!” 他浑若没听见,从我眼前飘过。 周至纯皱眉问道:“你去哪里?” 阿田哥才闷声闷气地说:“登东!”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一脸茫然。周至纯捧腹道:“就是如厕。景伦兄总是那么斯文!”大约一笑之间,他牵动什么神经或者哪块骨头,疼痛异常,因此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怪异表情。 原来如此。 我们的卧室旁边还有一间小小耳房。这些日子因为不甚方便,悠兰特地去买了马桶放在耳房里,我与阿丑如厕都在耳房里坐桶,每日一早一晚,都会有收粪的乡人上门收粪,悠兰给他几个铜板,他便会将桶子洗得干干净净奉还。 未几阿田哥从原路返回,依然看也不看我一眼,顾自脱了鞋子进屋。 周至纯的眉毛几乎拧成川字。 我低下头。我想我明白他心中所想。当年是我娘的案子害得他被逐出许氏家学,差点没有书读还被张大娘臭骂一顿,说他读书不明理不如不读;如今又是因为我他的性命几乎不保,前程差点毁于一旦,他怨我怪我,我也不能说什么。 将最后一件短袄拉平夹好,我低了头默默地上了台阶脱了鞋子进门,走进我和阿丑的卧室,扶着墙壁艰难地坐下。周至纯许久才跟进来,手里端着托盘,盘中有碗香喷喷的汤饼。他拉过窗前的小几,将那托盘放在几上,笑道:“我算见识了宫中的食物有多精致!你看这是悠兰姑娘特地给你做的,快趁着热乎吃吧。这些日子你总是不时地发烧,吃点热的发发汗会好得快些。” 我有些窘迫,赶紧欲抬身行礼致谢:“周二哥这么客气,这可让人怎么过意得去?” 周至纯说:“我们都是受伤的人,身上不方便,就不要行礼还礼,还礼行礼了可好?你要是这样就太见外了。你是我嫂子的姐妹,便是我的亲人一般。” 我脸孔发红,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周至纯连忙说:“是我造次了!何大夫乃是宫廷女医,朝廷命官,至纯——” 我急得顿脚:“这是怎么说?我今日是命官,明日也许被子逐出宫外,成为不祥的平民百姓,周二哥这么说,是要羞辱我么?” 周至纯眨眨眼:“那可怎么办?要不你还是先把汤饼吃了?” 所谓的汤饼,就是现代人说的面条,正在案几上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几响,像是响应周至纯的号召。我忍住羞愧,问道:“那周二哥你呢?悠兰姐姐和春雨姐姐呢?” 周至纯道:“我等下再去厨房拿了跟景伦兄一起吃。你的悠兰姐姐和春雨姐姐正忙着给前头的匠人们煮饭洗碗烧水,一时半时过不来。” 我垂下眼帘:“真难为她们了。在宫里她们已经不做这种粗活很多年了。也是敬佩阿丑的为人,所以她们才做得无怨无悔。” 周至纯睁大眼睛:“她们不是宫女么?宫女不就是皇家的丫头么?丫头们不做这些,做些什么呢?粗活谁来做呢?” 我简而言之:“她们是我宫里的掌事宫女,只负责人情往来,掌管我的四季衣裳。洗衣宫里有统一的浣衣局,吃饭有御膳房,打扫盥洗等其他粗活,自有下等宫人们做。” 周至纯张大嘴吧,一脸“你们有钱人真会玩”的表情。 我给他逗得差点一口面汤喷到他脸上,赶紧用手巾捂住嘴不住地笑。 他呆呆地看着我,居然失神。 我不解地看着他,却听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自言自语:“你真是越来越美。” 我低下头,吃我的汤饼。 最近杭州冷得冻骨头,想装暖气钱不够,被窝里写昏昏昏然,敢与睡神做战斗。昨天写完睡个好觉,半夜两点又被人叫醒。宝宝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5 观刑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对来俊臣的审讯像我们的身体恢复一样缓慢。这种缓慢不是案情多复杂,遇到的阻力如何多,线索多繁难,而是因为来俊臣收审之后,每日到大理寺击鼓喊冤,检举揭发的人实在太多,一个一个询问,大理寺有限的人手实在不够,张柬之不得不奏请女皇陛下,从别的部门抽调人手加班加点地审理以推动案情。 据说,据说记录案卷所耗费的纸张造成洛阳纸贵,学子们无不怨声载道。洛阳城里明流暗流一齐涌动。所有的人都觉得要变天了。大家相信,笼罩在洛阳城上空的阴霾将被清风吹散,蓝天白云与阳光将重新使帝都恢复勃勃生机。 外面更传来惊人的消息,来俊臣的爱妾绿绮为了保命,将他所做的一些极隐秘的恶事都招得一干二净,甚至于是他哪一日在朝中的奏本没被女皇陛下采纳,便在下朝以后的闺房里对女皇陛下破口大骂,所用之词不堪入耳。对于公主及宗室的诋毁,更令人掩耳不及。 出狱以来,我极渴望再见阿雪一次,可是她一次也没来。倒是那一日晚饭的时候周志纯将来俊臣宠妾绿绮出首一事说了一遍,晚上临睡前卧谈,阿丑问我:“阿纯所说的绿绮,是不是就是那日在狱中拿着你的耳环来喂我药丸的妖娆女人?可惜了那么细皮嫩肉的好模样,竟然是个谋杀亲夫的女囚,为了活命又委身给来贼为妾。” 我想起母亲的冤案,便淡淡地说:“那些做官的都是男人,自然护着男人。这女人娇娇弱弱,竟能狠起心肠杀夫,其中隐情谁又知道?”我说的自然是阿雪冒充的原身,而非阿雪。 阿丑大约也由此联想到我母亲,便点点头表示理解。可是,对于我为什么能认识来俊臣的宠妾,她却不能理解:“你怎么认识她的?她给我吃的药丸又是什么?” 我只犹豫了片刻,便把阿雪的身世合盘托出。经此一案,我给予阿丑无条件全部的信任。在这样生死考验下她都不出卖我,我相信,她此生此世,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势,什么样严苛的环境,什么样荣华富贵的诱惑,她都会背弃我,背叛我。 自然她也不会出卖我的朋友阿雪。 我与阿雪的故事令阿丑两眼在隐隐的月光下闪闪发亮。她一边凝神静听一边啧啧赞叹:“怪不得那年你掉进水里,人人都说你活不得了,你却神奇地活转过来。村人们说你妖孽,你也没讲出阿雪来,你们俩也算是赤胆忠心的铁友了。我还真以为自己命硬才没死,原来是你把半粒保命丸让给了我!” 我向她伸出手:“阿丑,你这般护我,我便是把一整粒药丸都给你也是应该的。你与阿牛哥是我今生今世的亲兄妹,张大爷和张大娘是我今生今世的爹娘。” 阿丑也伸出手握住我的手,紧紧攥着,对着我微笑:“阿草,我知道你值得我硬起骨头。” “阿丑,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好,阿草,永不相负。” 听说绿绮作证之后被关押在大理寺大牢。张柬之铁面无私,三令五申这些人证不准探视,若发现有人徇私枉法,私放人入视,定然严惩。这位大人的性子早就名声在外,没有哪个人冒着被丢了饭碗甚至治罪的风险去卖弄人情,所以那大理寺监狱竟然被封锁得虫子都飞不进去。 我们无法知道那个被关在监狱里的绿绮到底是真的绿绮还是阿雪假冒的绿绮。我知道阿雪不会有事,她会得全身而退,但是还是忍不住要为她担心——毕竟她要装成绿绮,就要像绿绮那样受刑,而官府的刑罚是什么滋味,我们都有体会。 来俊臣一案越滚越大,以至于他妻子的娘家王氏一族看看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为了不受牵连,也愤起鸣冤,诉他强夺人妻又不善待妻子,以致王氏不甘受辱,被逼自尽。 阿丑家的货物从巴蜀千里迢迢走水路抵达洛阳的时候,阿丑开始对自家店铺房子的外立面进行油漆,来俊臣的案子总算审到尾声。张柬之将来俊臣案子的卷宗递进宫中,足足调动了三辆马车,数十个箱子,被抬进了女皇陛下的外书房。这些卷宗先被上官大人浏览了一遍,择其要摘录在一个单独的卷宗里,这些卷宗也足足装了一个箱子。 女皇陛下的头疼病又犯了。她揉着额头,对着这些箱子挥了挥手,让人放入后面的库房,迟迟不给外朝回音,却将张柬之委以他任。这些卷宗在宫里押了三天,那些言官们忍不住再上奏本,要求女皇陛下对来俊臣一案给予一个了断。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来俊臣聚集为非作歹的人,诬陷好人,贪赃受贿的财物堆积如山,被他冤屈而死的鬼魂满路,是危害国家的坏人,有什么可怜惜的!” “陛下再犹豫不决,那些被来俊臣祸害的百姓们会认为陛下庇护坏人,那会伤了百姓们的心。陛下,失民心容易,得民心难啊!陛下自登基以来,一向爱民如子,所以百姓才会爱戴陛下。民心的得与失,陛下要三思啊!” 关于民心的那几句话打动了女皇陛下。她终于下定决心用了朱批,万分不舍地批了对来俊臣的判决。当消息传到大理寺的狱中,来俊臣当场疯魔。他手抓着监狱的栏杆,用力地摇晃着,冲着后宫的方向大声喊叫:“陛下,微臣是忠于陛下的啊!陛下,这些年来俊臣为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不喜欢谁臣就咬谁,微臣是陛下最忠心的狗啊!可是,如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是陛下真的以为反对陛下的人都铲除了吗?没有啊陛下,这些人都藏在你身边,看上去很忠于您,可是暗藏着不轨之心啊陛下。” 太平公主正在大理寺,想来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走狗的垂死之日是个什么样子。张柬之当时还兼着大理寺卿,自然要陪同公主一起前往,他们在监狱的大门就已经远远地听见来俊臣的哀嚎。公主静静地听着来俊臣的胡说八道,直到那些胡说八道变成污言秽语:“你一个泼妇,你以为你坐上那个位置就了不起了吗?你不过是个淫妇、荡妇,先淫父亲,再淫儿子,为了爬到今天的位置不择手段,杀自己的女儿,杀自己的儿子,杀自己的子孙,没有比你更恶毒的妇人了!你说我有罪,这世上最可杀的人是你,是你,应该是你!” 太平公主停住脚步,厌恶地往里看了看。他隐隐地看见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脖子上扛着枷锁,疯狂地在叫骂。语言越来越污秽,情绪越来越疯狂。公主忽然没有去跟他见最后一面,甚至去奚落他的欲望。他不过是个流氓,披了几年的官服,也不过还是个流氓。她犯得上在这个流氓面前宣告自己的胜利吗? 公主转头对张柬之说:“张大人,这似乎不成体统。” 张柬之冷着脸对身边的陪同说:“你们就听着这个无赖在这里污人耳朵?你们颈上有几个脑袋?” 那个领班吓得对手下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去!” 这些人一溜烟地跑进去,开了来俊臣的牢门。几个人七手八脚,有人按住来俊臣,有人对着他拳打脚踢。来俊臣还在破口大骂。其中一个人没找到什么东西,便把鞋子解了,脱了袜子团成一团塞进来俊臣的口中。 来俊臣霎那间哑了。他知道那是双袜子,恶心得想吐,可是被塞住了口,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手脚挣扎着,脸憋得通红,忽然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昏死过去。 太平公主在张柬之的陪同下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昏倒的来俊臣,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她冷冷地说:“张大人,行刑的那天不能让他胡说八道。” 张柬之躬身答道:“微臣会料理这件事。” 公主掏出手巾,用手巾捂住鼻子转身走出牢房。 来俊臣行刑的日子,嘴巴里被塞进了一团黑色的布团,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张着嘴巴,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甚至无法骂无法叫无法做出任何喊叫。我和阿草,悠兰与春雨,在周氏兄弟以及阿田哥的护卫下也来到大街上,在通往刑场的路上,挤在人群里向车子驶来的方向望去。远远的车子来了,挤在两旁的人群开始向囚车扔泥巴,扔烂鱼,扔腐败的菜帮子。人们叫着骂着,有人甚至痛哭着,大声喊道:“来贼,你也有今天!” “来贼,你怎么早不死?你早就该死!” “哈哈哈哈,来俊臣,你也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 “你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这个杀千刀!你终于报应了!” “老天爷呀,你终于睁眼了!” 来俊臣的囚车在人们愤怒的骂声里缓缓地轰轰向前。那些围观的人们跟着车子走着跑着,叫着骂着,走向刑场。当然,我们这些人也在跟从的人群中。 来俊臣被判的是斩刑。当他的人头跟身体分离,落地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种近似疯狂的欢呼。有人跑到断头台前,用脚狠狠地将那个血淋淋的脑袋踢向空中。当那狰狞的脑袋落地的一霎那,一群人围了上去,争先恐后地踢那个头。 “要那头有什么用?”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干脆跑上断头台,拿出已经准备好的刀子,割下来俊臣身上一块肉仍在台上,用脚踩踏。他的动作太快,侩子手拦之不及。那些守卫的兵丁一拥而上,制住那个汉子。 那汉子仰天大笑:“老子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放开他,放开他!”汉子的几个朋友在下面叫嚷着,一起涌向行刑台。 “放开他,放开他!”下面的群众一哄而上,跟着上了行刑台。他们很多人围住了那些兵丁,撕扯着要把那汉子救出来;又有一些人奔向来俊臣的尸体,一起将他抛向台下。台下的人一拥而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刀子,一片一片地切割着来俊臣身上的肉。 我和阿丑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我看着那些人手起刀落,一片一片的肉像猪肉一样从他白皙的身体上被割了下来,血淋淋的。很多人将那肉塞进嘴里咀嚼着,恶狠狠地咒骂着,那些紫红色的血沿着嘴角流下来,配着他们狰狞的表情,格外骇人。 我忽然感觉极度不适。我呼吸不畅,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地翻滚。我用手握住嘴,发出干呕的声音,直到喉咙抽了筋。 周至纯首先发现了我的异样。他伸开双臂护卫着我走出人群。我跪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阵阵地巨响过后,我终于把胃里的东西全喷了出来。 “阿草,你怎么了?”周至纯赶紧掏出自己的手巾为我擦拭滴落在胸前的污秽。 “我没事。”我呻吟着说道。“我要回家。” 悠兰和春雨接着跟了出来。悠兰掏出一个皮水袋,喂我漱了口,又喝了一口水,脸上才渐渐地有了颜色。 “我们回去吧。”悠兰冷静地说,“你们看见阿丑姑娘没有?怎么刚才还在一起,一会儿就不见了?” 春雨赶紧回到人群,不一会儿拖出了阿丑,阿丑身后跟着阿田哥和周至方。 阿丑被记得鬓发散乱,脸色也是惨白,喃喃自语道:“太可怕了。怎么会这样!” 周至方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阿丑道:“回去吧回去吧。” 我们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回家。 据说当日晚上女皇陛下听说来俊臣在行刑后被洛阳百姓千刀万剐,十分震惊。当她听说来俊臣的尸体最后变成了一副骨架子,更是惊得从御座上站起来,倒吸一口凉气。 “朕差一点失去民心!”她喃喃地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6 梦魇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与阿丑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上街去畅意一下,去看这个酷吏如何众望所归地被洛阳百姓们唾弃,去看他如何罪有应得,去看他如何遭到了应有的报应。当我们听说某个人死了,死得理所当然,大快人心是一回事,而我们亲眼看见他那颗肮脏的人头被刽子手手起刀落地身首分离,血溅当场,又是另外一回事。 今天这残酷的一幕,又激活了我关于那个大雨之夜的记忆。猩红喷溅的鲜血,让我想起我悠悠醒来时看到的满地满身的血浆与脑浆,想起了瑶光殿外小鱼儿对着还差一口气的薛怀义挥舞大棒后飞溅的鲜血与脑浆。那些恐怖而残忍的记忆,有一次撕裂了我的神经,敲击我脆弱的心灵,令我痛苦不堪。 而阿丑,她一直生长在充满阳光的有爱家庭,备受呵护,这一辈子除了听大人讲起母亲的杀夫案,被我牵连遭此飞来横祸之外,并没有见过什么阴暗残酷之事。虽然她对来俊臣也恨之入骨,可是当亲眼目睹仇人被当中砍掉脑袋,亲眼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被剥夺了生命,还是崩溃了。 半夜里我听见阿丑梦中尖叫,顾不得自己浑身骨头和肉还在痛着,翻身起来过去抱住她呼唤:“阿丑!阿丑!你醒醒,我在这里呢!” 悠兰春雨也冲进来。春雨与我一起安慰阿丑,悠兰去屋角解开草编的暖包,拿出存放里面的壶倒温水出来给阿丑吃。 周至方更是从对面房间冲出来,冲进我们的房间看见一屋子穿着白色绢布睡衣的女人,又赶紧退了出去,跪在纸门外急切第问:“阿丑,你还好吧?” 接着周至纯与阿田哥也凑在周至方跟前,纷纷询问:“怎么回事?” 阿丑在我怀中自语:“杀人啦!头,头到处滚!”她额角身上都是汗,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战栗与软弱。 她面对来俊臣酷刑的铮铮铁骨呢?为什么如今变成了一滩烂泥? 半杯水喝下,阿丑稍稍平静。一帮年少男女,阿丑与周至方虽然经历了生意的历练,可毕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周至纯与阿田哥虽然读了几年书,可是未经俗务;我虽然见过许多黑暗,走过许多时光,也算在宫廷里见过大世面,可是我不够高不够大我的双臂不够有力量,我的内心有许许多多的黑洞,自己还需填满,何以能鼓舞别人? 这一堆人中,只有悠兰最年长。她咬牙道:“今日原是我不对。这样的事,原该拦着两位姑娘才是。如此搞得一家子都不得安生,真是悔之莫及。” 我的失态她看在眼里,阿丑的梦靥她正在经历,屋外那几个男人的垂头丧气她也能感知,她为自己的不作为不周到后悔无比。 悠兰歉疚地说:“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这个场面是这个样子,让两位姑娘受惊了。”她与春雨在宫中时日长,见多识广,看见这个场面虽也惊吓,但是承受能力尚可。 说话之间,外面忽然狂风大作。午后在刑场,空气便有些闷热,到了下午,变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及至晚上,便有微风散一点闷气,因为睡着了,都没在意。刚才因为大家都在关注阿丑的尖叫,没人留心外面,没想到一会儿的时间,这风便刮了起来。 一道闪电透过窗纸劈了进来,阿丑吓得尖叫一声,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虽然她比我大,但是一向比我怕黑怕雷怕闪电。我俩在一起,只要有风吹草动,她便会变成我的妹子,寻求我的保护。 但是此时此刻,我感觉我的臂膀不够宽,胳膊没有力气,给不了她坚实的依靠。白天刑场的场景历历在目,令我对这闪电也心存忌讳。 我脸色煞白地抱着阿丑,身子瑟瑟发抖。 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悠兰和春雨显然也极力克制自己的恐惧,跟我们抱成一团。 周至方在外间看见,登时急了,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立刻冲了进来说道:“你们莫怕,我们好几个男人都在呢!” 他嘴里说着“你们”,却不歪不斜地把阿丑拉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柔声安慰道:“阿丑莫怕,有我呢!” 说来也怪,阿丑被他抱住,身子立刻停止发抖,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她伸出手紧紧箍住周至方的腰,把头钻进他的腋下,使劲地往里挤,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藏进他的身体里。 这恩爱令我们不忍卒睹,也羡慕得眼睛发红。 雷声还在继续,闪电也不时地劈进来,伴随着豆子落地似的雨点砸下来,一片乒乒乓乓地响。英雄不问出处,狗熊不问性别,显然还在门外的两个男人也害怕。但是身为男人,他们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只是不住地看看窗纸上似狂魔乱舞的树影,身子往门边缩了缩。 周至纯挺了挺身子道:“几位姑娘莫害怕,还有我们呢!”说着他佯装无事地起身推开纸门走进来,靠着墙角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教导我们:“你们都过来靠着墙坐,双手交叉抱住肩膀,这样就不害怕了。” 我们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春雨首先挺不住了,爬过去缩在一个墙角坐下,支起双腿,双手交叉抱住肩膀。 她停止了颤抖。 悠兰赶紧爬到春雨旁边,也照样坐好,不同的是她像周至纯一样挺直了腰身。 周至纯冲着我伸出手:“阿草,你也过来。你若害怕,就坐在我和春雨中间。” 我笑一笑,爬过去挤在春雨与悠兰中间。 果然不再发抖。我释然。 阿田哥犹豫了一会儿,也走进来挨着周至纯坐下。 外面风声雷电渐渐地停了,只有风声还继续呜呜地响着。被这风声映衬着,室内显得格外寂静,静得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为了打破这样的尴尬情势,周至纯提议道:“这样干坐无趣,不如我们一人讲一个笑话。若是讲得不好,大家不笑,是要罚的。” 阿田哥首先抗议:“讲什么笑话?你一肚子鬼故事,这样的天气不要吓人!” 周至纯道:“这次不讲鬼故事。” 阿田哥翻个白眼:“那你先讲——若讲了鬼故事,罚你一个人到那屋里去待着,自己吓自己。” 周至方打圆场说:“不如我们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先讲。” 于是大家石头剪子布地划了几轮拳,阿田哥落败,先开讲:“那好,我就先讲了。”他清了清嗓子拉开话匣子,“话说前朝的时候有一个书生要进京参加科举。这个书生偏偏有个傻弟弟,这个傻弟弟非要跟着他去!而他的母亲又极爱这个傻儿子,非要这个书生带着傻弟弟进京散散心。没办法,父母之命不可违,这书生只好带上弟弟。临行时,当娘的怕傻儿子饿着,就给傻子做了些干粮带上,叮嘱他记着吃。偏偏那一年皇帝广招人才,考场是开放的,谁都可以进去考,于是哥哥就带着傻弟弟进去了。进去后发现,考题就贴在墙上,是一篇梅花篆字文,让考生一一来念。可是考生一个个走过来看一下就摇摇头走开了,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的,也就没有人年!看着考生快过完了,没有一个能念上来,当然包括傻子的哥哥。考官这个愁啊!这时傻弟弟刚好饿了,一边嘴里嚼着干粮一边也过来看热闹。他抬头看着,嘴不停地动着并发出连续的响声,喜得考官赶忙上前问:‘你能读上来?’傻子回答:‘我一字不识!’,考官说:‘这么多字,你只有一字不识,太厉害了,比他们强多了!’。于是,于是傻子考中了,饱读诗书的哥哥却没有中!” 虽然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笑,但是大家还是礼貌性地呵呵地笑了两声。阿田哥显然明白这两声笑不过是给他一点面子,不由得有些讪讪的。 轮到周至纯了,他开口道:“从前某地有个富户,虽然富甲一方却十分吝啬。他不仅仅驭下十分刻薄,对待自己也极为刻苦。有一天和他儿子出门,在路上遇着一条小河新涨了水。他舍不得花钱乘渡船,就率先脱了鞋子趟水过河。谁想趟到河中间,大水竟把他冲到急流中去,漂流了半里多。他儿子在河岸上连追带赶地想雇船来救他。船家要一钱银子,儿子只出五分,价钱讲了很久还没有讲好。那富户在河里一浮一沉,眼看就要淹死了,却转头看见儿子想要依了船家,急得大叫:“我儿我儿,五分便救,一钱不救!” 他刚讲完,大家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外面的风声渐渐地小了下去。我们这样说着说着,声音也越来越低,不一会儿就前仰后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风停了雨也停了,鸟儿在外面一声声地叫着。我们睡得歪七扭八。悠兰倒在春雨身上,阿田哥靠着周至方,周至方头躺在阿田哥的肚子上,胳膊却依然紧紧地搂着阿丑。阿丑的腿搭在我的肩膀上,而我的手却不知压着谁,只摸到一件有些粗硬的衣裳。 我睁开眼对着天花板除了回神,缓缓地将头转到手臂压着的地方,却见周至纯的胸在我的手底下,周至纯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似乎感应到我醒来了,转过头冲我一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睡梦中我会移动,并且会移动到他的身边。我脸上一红,轻轻地抬起胳膊,支撑着身体缓慢起身。 与外面堂屋之间的纸门还是开着的。我走出门外,拉开堂屋的大门走到廊下,静静地望着屋外院子的一角天空。 风雨洗过的天空格外的蓝,空气中弥漫着树木与泥土混合的香气,鸟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地寻食。东边的天际有隐隐的红色——太阳应该正在升起。 我转回头看屋里,阿丑依偎在周至方的怀里,两人都在沉睡。他们夫妻的嘴角都微微地上翘着,睡梦中犹自露出甜美幸福的笑容——我是不是叨扰得太久了?在南市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院落忽然涌入这许多人,我们别无选择地只好男人一屋女人一屋地分开睡,让这对情热似火的恩爱夫妻被迫分居两室。我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这样对他们不好? 是我太贪恋这种亲情包围的感觉,以致装作不懂得,看不见?是我是我太自私了?我是不是应该自己在宫外买所小小的宅子,独立出去了?即使女皇陛下不驱逐我出宫,我是否也该自己请辞,独自在民间安家? 何去何从,也许真该做个决断了?我又将脸转向院子中,看那新漆的屋檐在雨后的天空下呈现的绚烂色彩。 一件夹袄披在我身上。我转头,只见不知道什么周至纯走到我身后,小声地对我说:“刚下过雨,外面还是有些潮湿阴凉,别着了凉。” 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排站着,对我一笑。我仿佛看到那个巴州城外鸡鸣寺中见到的少年。自那一别,我们再无见面,谁又会想到重逢在帝都之中。 同学们,我周日要去马来西亚出差四天。我尽量保持能够一日一更,如果不能也请原谅。昨晚看到合作方安排的活动时间表,实在是任务重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7 计划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来俊臣被洛阳城中百姓千刀万剐之事震惊了朝野。女皇陛下眼睁睁地看着“寝其皮食其肉”居然从书本里走到现实,心里不是不骇然的。她特地下诏陈列来俊臣种种罪恶,给予这个罪臣灭族,抄没家产的身后判决。 女皇陛下在诏书里宣示百姓:“应该诛灭他全家族,以伸雪百姓的愤恨,可依法查抄他的家产。” 当然,这份华丽的骈俪体诏书也出自上官大人之手。 作为审理来俊臣一案的功臣,张柬之受到朝野官民的一致称颂和尊重。女皇陛下也好生抚慰,给了许多赏赐。 来俊臣一案之后,宫里迟迟没有对我的案子做出最后的定论。这个案子已经由张柬之大人与来俊臣的卷宗一道呈进宫里,也许是女皇陛下事多,为契丹谋反一事费神,也许是来俊臣一案令女皇陛下伤神,她无暇顾及我。 阿丑的漆铺开张了。她跟街坊熟识起来,相处融洽。我一日对她说:“你这里院落浅窄,两边厢房都做了库房,那漆又是极占地方的,我总住在这里也不是什么事,不如也在宫外买了宅子,到时候搬过去也便宜一些。若是你这里库房不够,还可以把货堆在我的宅子里。” 阿丑抬眼看看我,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闪着希望的光:“阿草,你想通了吗?可是要出宫过活?” “长远打算还是在宫外生活自在些。”我在宫内行医多时,对自己的生存本领已经是不怯了。用现代的话来说,好歹我也算术业有专攻的专业人士。 宫内迟迟没有消息,阿丑也有感觉。但是她还是不确定地说:“如果你买了宅子,皇上又不想让你出宫,那你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我是宫中女官,是有休沐的。大不了休沐的时候回到自己家里住一日,也是好的。若实在不能出宫,就让你帮我管着,给你做库房吧。” 阿丑想了想,说道:“你要什么样的宅子?若是你出来住,可以买离南市近,但是在南市之外的巷子里的宅子,行医方便又安静;若是你常年在宫里,十天半月才出宫住一天,这宅子白放着不住人是要坏的,不若买在南市,可以租给人家开铺面,你只管坐收租金。你出宫住个一天,不如就住在我家。” 一句话说得我倒彷徨了。 阿丑说道:“不如先这样——我找经纪,让他替我们两种房都留心着,反正看房也要些日子呢。” 我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当下我与阿丑计议已定。 也才是第二天,阿丑就被太平公主宣召入府。 当时我正在廊下舒活筋骨,悠兰匆匆走来,在我身边低声地说:“公主宣阿丑姑娘进府,也不知什么事情。”她神色的忐忑只有我能感觉到。悠兰多年的宫廷生活,养成无论何种情势之下都不做耳语的习惯。她最擅长在我对面说话,说得坦荡磊落,但是声音刚好只有我能听见。 这是多年宫廷生活养成的宫廷生存智慧。 太平公主能宣阿丑入府,说明公主并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她自然也没有忘记我。所有的人都没有忘记我,但是所有的人也许都不敢跟女皇陛下提起我。 这意味,足够深长。 天意如何?每个人都在揣测天意。但是天下大事何其多,连当年文武全才的狄仁杰被贬都无人能救,何况我一个小小内廷供奉?谁又愿意为我多事?如今契丹叛乱一事,刚刚任命狄仁杰大人为通州刺史稍稍平息,北部的突厥却又蠢蠢欲动。冬春之交之际,突厥以长冬酷寒,各部粮草已经消耗殆尽,连春耕所需农资都匮乏之由上书朝廷要求供给,女皇陛下将与突厥相邻六州降户数千帐送交突厥首领默啜,并给他谷种4万斛、杂彩5万段、农具3千件、铁4万斤以支持他们进行春耕生产。如今春耕已过,突厥遣使臣来洛京答谢朝廷,女皇陛下连着数日下旨礼部安排宴请突厥使臣。 朝里朝外,宫里宫外都在忙着与突厥的这场数年积累的官司。因为宫里的宴请太多,女皇陛下的金吾卫忙得转不过来,每个人都加了入值的钟点。 所以阿忠和程思德便消失了。 “陛下将与突厥打交道的重任都安在武氏诸王身上,魏王梁王忙不过来,连魏王次子延秀都被拉出来顶事。好像这些日子在说要派他出使突厥。”悠兰说道。 “我记得去年好像也派他出使的。”我想了想,似乎有点记忆。 悠兰道:“去年是做副使,今年做正使。说起来这来俊臣也是该杀。这些年他罗织大臣,把朝中可用之才杀的杀,徒的徒,除了武家军,竟无人可用。可是这武家原是人丁不旺,有幸长大的几个又有一半是纨绔——现生也来不及啊!” 她最后一句话倒把我逗笑了。我掩嘴笑道:“想不到姐姐偶尔也有春雨的俏皮。” 悠兰笑道:“哎,其实朝廷事多也好,也许皇上就想不到我们了,让我们在宫外自生自灭也没有什么。在我们银子消耗完之前,赶快买一处铺面,姑娘且做郎中给人开方看病,我和春雨在百草园这些日子,那些药品也认个八九不离十,不如我们三人就行医为生,也是畅意。” 我讶然:“姐姐也愿意在宫外生活?” 悠兰道:“以前是不愿意的,因为我们这种宫人除了伺候人再无别的本事。宫内做人虽然凶险,毕竟银钱方面还好,如今宫内又无嫔妃,无争风吃醋之事,只要小心行事,性命倒也可保。若想出宫,便要嫁人,看男人脸色吃饭,谁知嫁的男人是什么心性?若得好,自然好,若得不好,一世便不好。以前也有年长宫女被放回家,也不过给兄弟父母嫁与谁家,或为继室,或为家贫无妻的光棍,挨打受骂,苦不堪言,还不如在宫中苦熬岁月呢。” “但是现在不同了。姑娘你一技在身,吃穿不愁,我和春雨也识得草药,并不需要男人供养。若得一心人,可以嫁,若嫁坏了,合离义绝都不惧怕,大不了自食其力过一生。所以姑娘,我和春雨都很愿意与你共进退。” 霎时间,我心有感动,感激地握住悠兰的手:“姐姐!” 悠兰微笑:“我们早就是一条草绳上的蚂蚱了!姑娘不必担心我与春雨如何想,凡是姑娘决定要做的事,我和春雨都无不跟从。” 人生得一知己已经足够,我阿草何德何能,居然可以有阿丑,悠兰及春雨这样的三个姐妹生死不弃! 正午时分阿丑从公主府回来,悠兰和春雨早在橱下煮了丰盛的午餐,留男人在前面看铺子,我们几个女人围坐一起小聚。阿丑是个性子急的,迫不及待地与我说:“今日公主唤我入府,为当日被来俊臣罗织一事抚慰了我一通,夸我铁骨铮铮什么的。这‘铁骨铮铮’四个字,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了。我心说,夸我又有什么用,用不顶吃,不顶穿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哈哈哈哈,公主说了,她知道我吃这官司损失巨大,所以最近朝廷要修驿馆,命什么什么武什么秀负责,她已经与那人说了,凡是驿馆刷新需要的油漆,都从我这里采购;公主府后面的一个什么园子也要大修,她们家要用的油漆,也要从我这里采购。明日一早公主府里的一个什么管事会带我去那个什么驿馆去见什么武大人。” 说得悠兰掩嘴而笑,补充道:“阿丑姑娘,那个武什么秀大人是不是叫武延秀?驿馆就是专门接待外国使臣起居的地方,早些时候是说要大修来着。” 阿丑点头连连:“对,是这么个名字!”她掐指一算,拍着腿道,“啊呀不好,这么说来我们这批货卖不了多久便卖完了,铺子没什么东西好卖了!我得赶紧捎书回去,令婆婆给我发货。” “那什么样的人可以押货呢?”春雨问道。 阿丑道:“只能让阿方同我哥哥回家一趟了。这边的事多,我还要采买一些东西,还要跟母亲有些事情,所以一家派回一个比较好。我小叔留在这里帮我打点铺子里的事。嫂子与小叔同处一屋多有不便,所以阿草,你们还要与我多住些时日才行。” 悠兰道:“这没有什么。只是他们男人都走了,你小叔是个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前面铺子还是要请伙计的。” 阿丑点头说:“我要请一个伙计两个学徒。还要再找个小丫头帮我洗衣煮饭。这些日子麻烦两位宫里的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悠兰笑道:“我们主仆三个多有打扰,顺带做些事情原是举手之劳。这些日子我们且陪阿丑姑娘住着,那新宅子还是要接着找,找到可心的还要办文书,打扫粉刷,都弄好也差不多阿方他们可以回来了。” 阿丑道:“你们说的是。” 到底是春雨年纪比悠兰小,脾气比悠兰急,忍不住问道:“阿丑姑娘,难道公主叫你过去,没有提及我们姑娘的事?皇上到底要不要她再入宫了?” 阿丑摇头道:“公主未提及,但是我问过公主了。公主说最近朝廷事多,皇上忙得日以继夜,这事儿没人敢说。她说让姑娘且耐心等等,莫要着急。” 悠兰紧张地问:“公主说起阿草的时候有没有生气?” 阿丑道:“我倒觉得公主已经没有什么气了。语气比那日在殿上好多了。” 悠兰与春雨互相对望一眼,皆松了口气。我想,也许是后面临淄王通过双儿向公主解释了他们要我攀咬宗室的策略,公主也释然了吧。公主对临淄王一脉的信任是无条件,不可摧毁的。 第二日阿丑带着周至纯在公主府管事的带领下去驿馆见武延秀。武延秀并没有亲自出面,只让驿馆管家接洽,给阿丑一个进度表和所需材料的数目。周志纯将清单誊出,周至方和阿田哥立刻打点行李,去码头讲定了船只,买舟南下回巴蜀备货。 阿丑这边的货得公主府垂青的事很快传开,便有很多从外地来的商人求货,阿丑手头货不多,便要去别家调货;一般的商家都不愿给。周志纯此时便派上用场,他每日在码头打探,凡有从南方来的船只,他便上前去打探来的是何货物,是要有漆,无论从哪里来的,他便捷足先登地下定金订下,立刻回来通知阿丑。阿丑火速出动看货验货,立刻付银交割,雇人搬家来。 当然她手头的银钱不够,不管多少,我都命悠兰借给她周转。她隔日把货送到驿馆和公主府,顺手给管事的一个银包,那管事的都不为难她,当日便把货款结清。 她回来便要把银子还给悠兰。悠兰说:“我看你起码要周转个大半年才能积累到一定的流水银码,不如这银钱姑娘先留着。若姑娘十分过意不去,便算给利息吧。” 阿丑欢喜道:“如此甚好。若你们不要利息,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银钱用得便不踏实。” 与此同时,周至纯每日在码头一边看货,一边出面替我寻找经纪,在南市附近找房子,铺面或者家宅不限,但凡有什么房子要发卖,他先随着经纪去看过,他觉得还可以的,再带着我和悠兰去看。 一开始的房屋,要么太过破败,要么太过昂贵,都非良宅。有一日我们看过房子出来,迎面碰上当年同在洛阳游学,已经准备太学入学大考的同学,寒暄了两句。目送同学远去,周至纯苦笑一声问我:“阿草,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满身铜臭,一些斯文气也无?” 我对着他嫣然一笑:“我倒觉得你现在一身人间烟火气,可亲可近。天下人若都不摸铜板,这填肚子的粮米从何而来?你为何鄙夷自己的衣食饭钵?” 周至纯一呆,凝神细想,释然道:“你说的极是!是我不知好歹!” 今天上晚了。最近要去马来出差,事多太忙,可能会有延迟或者断更,大家理解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 码头(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春雨的性子一向是喜热闹,好动不好静。让她整日待在阿丑家看货物进进出出,烹茶倒水洒扫煮饭,她做是能做,可是不做的时候也要待在家里,便不是那么乐意了。周至纯每日一大早便穿上衣裳去码头,来回奔忙地看货拿货,饭时讲些茶楼酒肆的街坊八卦,听得她津津有味。 于是她也吵着要跟周至纯去码头。 悠兰嗔她道:“你要去耍也要看个时候。周大哥跟张二哥刚刚南下,这里刚好是缺少人手,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你不说在后院帮着做些家务,还成天想着出去玩,也真是的!” 春雨辩道:“姐姐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我哪里没眼色了?前几日忙的时候我要出去了没有?如今虽然走了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当中,只有周大哥抵得过一个人用,那个张二哥什么时候干过伙计?哦,他就是干,可干得好?打水翻了桶,烧火糊了锅,搞得我都怀疑,他跟阿丑姑娘真是一母同胞吗?别是当初生下来张大娘带着出去玩耍,跟别人家的孩子搞错了吧?这样的人走了,也算少一个人吗?总共少了一个,昨天不是刚找来一个伙计一个学徒顶上了吗?有人顶上了,我出去耍耍有何不可?我衣服也洗了,柴也垛了,姐姐你无非是辛苦点,多送两趟饭又有什么?大不了明日我在家里煮饭,你跟周二哥出去耍!” 悠兰给她逗笑:“罢了罢了,我说你一句,你回我一车,我也怕了你啦!好吧好吧,你且去吧。” 春雨看周至纯似有不乐意带她之意,眼睛骨碌碌乱转一通,又得寸进尺地扯着悠兰的袖子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最通情达理,最疼我了!不过我一个人也没意思,不如让姑娘跟我一起去透透气。姑娘这些日子在屋子里养伤,人都快发霉长毛了!我倒觉得她出去走走,那些伤能好得快些!” 悠兰担心地看我一眼。她心里希望我能出去走走散散心,排遣一下因为“天意难测”带来的郁闷,又怕码头上人多事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再出什么事。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周至纯这时说话了:“叫我说,阿草姑娘还是要出去走动走动的好,以来舒活筋骨,二来看看民生,将来不论是自己在外开业还是回宫侍奉至尊,都是有裨益的。这些日子在外面走走,真的找货存货,我也才算知道了些百姓的营生,对理解那些圣贤书也是有好处的。就是这骨伤,貌似也好得快些。” 悠兰想了想,也对我说:“姑娘,周二哥说得也有道理。你们出去走走吧,注意不要走散了就行。” 我迟疑地问:“你一个人在家做事行吗?” 悠兰笑道:“有何不可?你们在外面吃,我便不要做这些多。给阿丑姑娘和前面的伙计学徒没有多少饭食好做。再说,不是有个小学徒吗?生意一时半时上不了手,端端饭菜若再打了锅盏,他也不必学,好回家了。” 于是我同着周至纯与春雨一同去码头。 阿丑的宅子虽然就在洛水河边,但是阿丑家的货是漆,是大船装的大桶,码头还要往下走,在水面开阔水更深处,那里可以泊许多大船。岸上的人将定了价钱数量,商家直接在水面上将货物分发到小船上,再由那些小船运到别处靠岸卸货,再由人力马车及牛车送到各铺子里去屯好。 就在码头不远处街里,有一处酒楼叫“博客楼”,凡是发货买货的客商以及各路经纪全在那里聚集,那里的老板和伙计也都有一本进出账,是全洛阳货物流转的信息中心。 春雨拍手称奇:“咦,人家的酒楼都叫迎宾楼,迎客楼,聚仙楼,这家酒楼名字奇特,有什么说法不?” 周至纯回答道:“这家老板有个儿子也是念书的,取名时就不肯跟人相似。只是他开酒楼的时候,他家儿子尚小,读书不多,他问儿子,来客多怎样用你们读书人的字说?那儿子便说,‘博’者,多也。于是这老爹倒也实在,就给酒楼取名‘博客’。因这名字奇突,倒也会搞错,城中只要一问‘博客楼’,十亭就有十亭的人知道是这家酒楼。” 春雨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叫什么来着?嗯,好像叫‘歪打正着’!” 周至纯带着我们沿着洛水一直走,走到码头边上,只见那里很多高大的船只正在卸货,有的往小船上卸,有的用独轮车在跳板上往岸上推,也有直接以人力往岸上背的,来来往往十分繁忙。周至纯以手遮眉往远处各船只眺望一番,说道:“今日似乎没有带漆的船只。” 春雨好奇地问:“你如何知道?” 周至纯笑道:“我目力还好。看着来来往往的卸货的人,还没有往外运漆桶的。另外,近岸的船只中,也没有大船。那漆占地极大,运少了不赚钱,是以每次运货上京,油漆必得搭载大船。” 他带着我们去迎宾路。 春雨又道:“才吃过早饭,为何又上博客楼?” 周至纯笑笑:“博客楼亦有好茶迎客。” 在门口早有小二热情招呼:“周小哥,今天带了两位姑娘,是要大堂还是包房?” 春雨很想耍耍派头:“包——” 周至纯截住她的话头抢先问小二:“楼上客商和楼下客商,你觉得哪些货好些金贵些?”说着塞给小二几枚铜板。 小二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说道:“楼上靠窗的那些客商是江南来的,船舱还有些位置,要找点稀货好货带回去。好像要赶日子,有点心急。” 周至纯道:“那我去看看。” 小二赶紧将手巾往肩上一搭,口里叫着:“煮壶好茶,配点干果差点。”一路将我们往楼上引,也捡了个靠窗的位置,拉出一把椅子,拿下手巾掸了掸,口里说道:“有女客,小哥大约想给女客看看洛水风光,这个位子再好不过了。小哥姑娘且稍等,茶点就来。” 周至纯伸手示意:“阿草姑娘请坐。”等我坐下,他又招呼了春雨,然后自己也坐下。 自楼上看洛水风景,又是一番景致。直觉江面宽阔,江水平静如镜,往来大小船只,像是无声地在镜面滑行。近处忙忙碌碌的来往搬运的苦力,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码头外的那条路上,可谓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有提篮叫卖饼子果品的小贩,有挑担送货的老哥,有匆匆而过的经纪,也有卖了货悠闲走路的客商。 小二上了茶点退下。春雨两眼看住窗外,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小声地拽着我的袖子指点:“姑娘,你看那边还有耍杂戏的,不如等下去看看。” 我顺着春雨的手指往窗外楼下看,不经意扫过周至纯,却见他一边持壶给我们斟茶,一边竖起耳朵听邻座两个客商在吃着早餐,说着闲话:“嫂子来书说伯母病重,你怎地不早点赶回去?” “怎地不急?只是我那仓里还有一大截空位没找到合适的货。前一阵闹突厥,西域那边进来的货少了许多,洛京附近也没什么可买的,这一悬空,损失的银钱被我娘知道,她病好了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亲们,昨晚打行李,实在没时间了,先上半章吧。这几天大约每天只能上2000字左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 码头(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周至纯一边眼睛也随着春雨的指点向窗外望去,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邻座的对话。显然这是他塞了小二的几个铜板,小二故意把他安排在这个座位的。他的这些手段,倒让我暗暗吃惊,接着又释然了。 看来人的出生背景,对他成人后的行事有着莫大的影响。周志纯虽然也是自幼进学,但生于小康商人之家,平日见惯母亲如何做生意,哪怕学会点皮毛,行走江湖也算够用了;阿田哥生于农家,大约稼穑之艰辛也略懂一些,但是其他,稍嫌愚钝。 看来邻座的商人极精明极嗜利。一般商人在外行走,家中妇孺为免其挂念,小灾小病皆会瞒着他们,凡是写书告知的,病情都重,有可能已经油枯灯尽,就等远方之人回家见上一面。而此人居然为些许空仓位置母亲病情不顾,求利若此,也是奇葩。 周至纯起身转过去对着那人走过去,招呼道:“两位兄台可是在找货?在下倒是知道有突厥人手中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批货,因货价稍贵一直脱不了手。在下看兄台好似来自江南富庶之地,或者有些兴趣,也未可知。” 那两人抬头看看周至纯,半信半疑地问:“兄台所说为何物?” 周至纯笑道:“皆为江南人所无之货:葡萄酒与羊羔皮,皆为西域之货。所谓占地小而价值高。” 其中一人道:“兄台说的可是驿馆突厥使臣所带之货?那些人贪得无厌,索价太高。” 周志纯道:“这些货物原本是西域商人贩到中土发卖的,中道被这些突厥人所劫。这些突厥人也是穷狠了,听人说这些货在中土可以卖大钱,便漫天要价。很多中土商人去看了,都觉得不值那个价,于是这些货便屯在驿馆。眼看天越来越热,这些使臣要回国了,货物却还没脱手,便要出脱。那些经纪前些时候被这批出尔反尔的突厥人气得不轻,竟无人愿意替他们介绍。我也是家里与驿馆有生意往来,偶尔得知这个信息。若兄台有意,小弟愿意为兄台牵线搭桥。” 那两人显出极大的兴趣,邀请周志纯过去商谈价格及佣金事宜。一会儿功夫,周志纯过来问道:“你们回家还是跟我去驿馆?” 春雨拍手道:“去驿馆去驿馆,我们还没正儿八经见过突厥人。” 在南市行走,只远远地看见三三两两突厥人行走,从未与他们说过话。倒是很多波斯人的商铺与我们有些熟络了。 于是我们上街叫了一辆街车,与那两个商人的车子一前一后地到驶到驿馆。那些突厥人与中土人长得并不像,与波斯人倒有几分相似,高鼻深目。归国在即,他们也很焦急,立刻带着我们去看货,有葡萄酒及各类皮毛。 葡萄酒是四季产品,只有价格合适不合适,而皮毛已经过季,那两个江南商人狠狠地压了一下价,也是成交了。我和春雨看那突厥人脸上的表情,便知他们把两个江南商人的祖宗在肚子里问候了一个遍,大约十分后悔当初没有以合理价格出手,让这批货几乎砸在手里。 周志纯做为中人,从江南商人手里收了货款,督促突厥人交换货物。待到双方交割清楚,将手里的银钱转交给突厥人,并当着双方的面,将佣金从中提取。 我们与江南商人在驿馆门口作别。那江南商人将自己的名刺递给周志纯说道:“兄台若经常跟驿馆打交道,以后再有这种生意还请多多关照。此番回乡大约要料理一些家事,再回来恐已经入秋,届时我还来找兄台把酒言欢。” 周志纯便把家里商铺的名刺给了对方,大家各自回家。 在马车上,周志纯忽然笑道:“怎地我突然觉得,做生意倒是比读书科举更有意思?” 春雨吸口气说:“天哪,周二哥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这些银钱。”她自周志纯手里接过那钱袋摇了一摇,眉开眼笑地说,“那周二哥且多做几票!” 周至纯笑道:“也是因为嫂子托公主的福接了驿馆的生意,我才能跟驿馆有些交道,也才知道这个信儿,促成此事。这样的机会不是日日都有的。” 我想了想说:“其实巴蜀物产丰富,只是运到京中的不多。如此我们不仅仅可以做驿馆生意,也不仅仅做油漆生意,可将巴蜀中有用之物运到这边,在博客楼里放出风声,令各路商人前来看货,也是好的。” 周志纯点头说道:“我刚才也在转这个念头。等我回去与大嫂商量,写书给家母,令她采买一批货物,让大哥押漆上京的时候一起带来,试上一试——只是我在巴蜀的时候只知读书,也不知道市面上有何东西是这里人喜欢的。” 我想了想说道:“别的不知,大米是好的;巴蜀也产丝绸,其质地不比江南丝绸差,但是价格却便宜很多。还有蜀绣,虽然不比京中精细华贵,却别有生气,也有人喜欢的。” 春雨拍手笑道:“蜀中多雨,各种伞具蓑衣也是好的。” 我皱眉道:“洛京极少下雨,恐怕这些东西卖不动。” 春雨道:“虽然用的不多,但是用还是要用的,少进一些就是。” 周志纯道:“雨具若仅为防雨,自然卖不动,但是若先在伞上画画再涂以桐油,便是雪天赏雪也可撑着,岂不是四季可卖?” 春雨笑道:“周二哥想得甚妙!” 说着说着,便到了家门口。周至纯先跳下车,再从车前座拿了凳子放在车前,扶了春雨下车,再扶我下车。我下车的时候,那骡子挪动了一下,车子便晃了一晃,周志纯一手扶着我的胳膊肘,另一手赶紧托住我的腰,用了用力才让我不至于歪倒。 “阿草姑娘,小心!”他说道,脸却先红了。 春雨早就跑进去嚷道:“悠兰,悠兰,你煮饭了没?若还没煮就不必煮了,周二哥说要让小学徒去博客楼订些菜拿回家请大家吃呢!” 同学们,我终于回来了。抱歉了,前一段时间去马来西亚出差,原来以为能够按时更新,谁知道那边新山市网络极差,中国的各网站都不能登录,甚至QQ都登录不了,更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写作。这不一回来就补上了。鞠躬致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9 私宅(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周至纯促成一笔生意赚了佣金的事很快通过春雨的大嘴巴嚷得人尽皆知。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阿丑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二弟这生意不仅仅是做成一笔吧?这几日在码头大约没有白逛。” 周至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什么都瞒不过嫂子。” 我们这才知道这种活计他原来已经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巴蜀城中还算有名的学子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奸商”,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算不算有辱斯文自甘堕落? 也许是回答我们疑问的眼光,他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解释说:“我现在觉得做生意也很有意思,似乎比读书更有意思。这些日子我在想,与其削尖脑袋考出来,做了来俊臣这样的昏庸之官,还不如做些脚踏实地的生意,也是利国利民的民生之计。比如大嫂买了这铺子,把店子开起来,用了一个掌柜两个学徒,还要再找个账房,这就养活了两家人兼两个人口。这两个学徒有一天出徒了,又可以养家糊口——你们说这难道不是有利于社稷的好事吗?” 我点头说:“是啊,百姓安居乐业社稷则安,若百姓无业则无以养家糊口,百姓不能养家糊口则社稷会动荡不安。所以商贾使得百业流通,使人得以养家糊口,乃是第一利国利民的大事。” 周至纯深以为然,望着我说:“到底阿草在宫里也读了书,说得太对了。” 阿丑笑道:“谢天谢地,阿纯你的意思是不是真的要弃文从商?我这般苦口婆心都说服不了,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是来俊臣的板子,还是阿草跟你说了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冲着悠兰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悠兰春雨对视一眼,掩嘴窃笑。 我低头吃饭,当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周至纯笑而不语,却殷殷地看着我。 下午便有经纪上门,对阿丑说找到几处房屋,可带着我们去看。阿丑道:“阿纯你陪阿草去看吧,我下午还有事情要处理。” 因为这次是看我的房子,悠兰和春雨都很雀跃地一起跟去。我们先去隔壁一条街离码头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前面两层临街,是店铺,后面是两进院落,一进可以做仓库兼住学徒,后一进住家人。这房子因为不靠码头,所以价格比阿丑的房子略低。 房子除了临街的店面,后院就乏善可陈,油漆剥落,窗棱磨损,库房的屋角有蛛网灰尘时时掉落。 经纪解释道:“这房子论起来虽然不临码头,可院落却比周大嫂的房子宽敞,屋子也多个一两间,卖价却低得多,主要是以前的房主夫妇为人太粗,不懂修缮房屋,也不善理家,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 周至纯接话道:“那他们为何不做了?” 经纪道:“这不这家的儿子去年进了太学,读书读得好,又托儿了门路捐了钱,被选派跟着那个刺史外放去了,据说是九品官。这夫妇辛苦半生是为了这个儿子,不放心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走他乡,又兼以前做生意的货物正好来自儿子外放地,便商议一下,要卖了房子随儿子一起南下。” 周至纯笑道:“如此说来,这房子虽然不甚齐整,却是个福宅。” 经纪笑眯眯地道:“可不是!” 另一处房屋却还要朝南走,不在南市,所处的街坊与南市隔着一条街。房子也不在街面犯,却在小巷子的尽头。因为在街巷尽头的丁字口,里面极为宽敞,竟有三进,只是每一进都小巧玲珑。 春雨惊叫:“哇,这前院居然还有棵杏树!若买下来,再过一月可以吃杏子了!” 周至纯若有所思,然后对我笑道:“阿草今日运气却是不差的。先前那所房子适合做生意,这所房子却是极宜居的——世间常把大夫唤作杏林妙手。” 里面虽然房屋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一应会客厨房居所十分齐整,房屋状态也保持良好,房屋式样也做得精巧,几进房子以廊檐相连,即使在雨天从后院走到前院也不会淋上一滴雨。 我点头:“这房子可爱。” 春雨拍手道:“这房子我喜欢!就是开医馆也够了。” 经纪不解:“做医馆?周二哥居然是大夫?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春雨撇嘴,鄙夷地看看经纪,再看看周至纯,不是悠兰用力捏她手,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 经纪自然以为周至纯是大夫,笑道:”刚才那所房子开医馆才好呢,前面药铺坐诊,中间一进做库房住学徒,最后的一进住女眷。南市来来往往客商多,但凡有个头疼闹热,一找便找到了。住在这里弯弯曲曲,前不靠街,后不靠室,谁知你这里开着医馆?” 悠兰曼声道:“我这妹子不懂事,也就随口一说。她昨日睡觉魇着了,还没醒呢。” 春雨小声嘀咕:“你才魇着了。” 及至回到家,晚饭的时候与阿丑一说,阿丑道:“这个我倒不好拿主意。不过我信得过阿草的医术,她一旦出宫,必有些贵人女眷会上门求医,所以阿草倒不需要市口好的地方便会忙不过来,还是第二所房子幽静些,适合招待女眷。” 我点头道:“阿丑姐姐与我想到一处了。其实我是不用开药材铺,不必在南市弄个铺子。这房子因为不是铺面房,倒比南市的房子便宜得多。” 于是第二日周至纯便把经纪找来,问清楚房子还在,便放了定金,经纪替我们到官府办理文书过户手续等等。 悠兰与春雨欢天喜地,已经在一边讨论那房子怎样布置。 春雨说:“那房子虽然保持得很好,也要重新漆一下才好。阿丑姑娘这里有现成的漆,便宜点卖给我们可好?” 周至纯笑道:“都是自家人,什么买不买,拿去用就是。” 正说得热切,却听小学徒自前院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东家奶奶,东家奶奶,不好了,前面有宫里的人说要寻阿草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9 私宅(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是女皇陛下身边的苏又明前来传女皇陛下口谕,着我收拾收拾第二日一早回宫。 我们呼啦啦地跪满了前院,接此旨意无不吃惊——为什么女皇陛下又想起了我?可怜我的房子文书刚刚过户,正打算在宫外以行医为生,开启人生的新里程,怎知风云突变,陛下又宣我回宫,这是要重新启用我吗? 起身之后,阿丑垅着袖子走到苏又明身边,将一只红绸包暗暗塞进他手里,笑道:“大人辛苦了。不知阿草此次再入宫,可有什么——” 苏又明笑嘻嘻地说:“周大嫂且放心,皇上令何大夫出宫一来是养病,二来也是与周大嫂叙一叙姊妹之情。如今何大夫病也养好了,自然要回宫侍奉。” 阿丑又悄声问:“那么阿草的官职——” 苏又明笑道:“何大夫乃是内廷供奉,皇上并没有罢过何供奉的官呀!” “可是张大人说要上书弹劾阿草,建议皇上罢阿草的官——”阿丑解释说。 苏又明似乎明白了:“张大人是个十分端正的人,可是皇上却是很灵活的。再说了,以何大夫的本事来说,就算是今日罢官,改日又立个什么功,那官职不是又回来了?如今张大人与阿忠一起被皇上派去查行刺案,等他们回来,只怕早忘了这个茬了。” 阿丑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以后阿草在宫中,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苏又明看了我一眼,笑道:“周大嫂放心,何大夫平日再和气不过,宫里的人都喜欢她。” 他回宫复命去了。 那晚阿丑早早打烊,回到后院与我们一起吃饭。我、悠兰、春运、阿丑和周至纯在两个卧室之间的正房里围着一张炕桌团团坐在一起,看着小学徒将那些煮好的餐食都端进来安放在桌上。阿丑对那学徒道:“你回家吧,明日早些来上工。” 那学徒答应着退下,顺手将纸门关上。 阿丑举杯道:“这几日是我来洛京最高兴的几天,因为又跟阿草在一起,仿佛回到小时候一样。记得小时候我们玩累了,阿草会住在我们家跟我同榻而眠。原想着阿草也能留在宫外,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做个邻居,常来常往,谁知阿草又蒙召进宫,一进宫门深似海,以后再见阿草与两位姐姐就难了。阿草,你重回宫里以后,升官不升官发财不发财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来,我们大家一起干一杯,为阿草和两位姐姐进宫以顺风顺水,平安喜乐干杯!” 周至纯将酒杯伸到我面前,一脸的失望之色:“愿你们回去以后顺风顺水平安喜乐!” 悠兰和春雨也将酒杯伸出,纷纷与大家碰在一起:“大家都要顺风顺水,平安喜乐!” 春雨补充道:“阿丑和周二哥,虽然我也祝你们顺风顺水,可是顺风顺水之外,我还祝你们发财,发大财,大大地发财!” 众人都笑了。阿丑重新给大家斟上酒,跟春雨碰一碰说道:“借春雨姐姐的吉言了!” 周至纯纷纷给大家布菜,布到我盘里,筷子顿了顿,问道:“阿草,那你这宅子刚买下来,可如何是好?这圣旨早来一天,我们也不会鼓动你买下它!” 我想了想,说道:“我们十日一休沐,我不是宫妃,是内廷供奉,是可以在休沐的时候出宫住的。只是到时候可能不能带悠兰和春雨两位姐姐出来。不过,为了十日一休沐就让宅子空着也不好,不如阿丑周二哥你们且用着吧。我看你们现在这院子,库房还是紧了点。若是再由货进来,只怕不够用。那边虽然不是南市的市口,可是与南市只隔一条街,做库房是好的。我觉得前两进可以做库房,后院也可以放些贵重的东西,若有客人来访,做客房也使得。你们只要留一间卧房给我就行了。” 周至纯笑道:“只留一间卧房?那不是反客为主了?不如后面正房三间留给你休沐的时候回来住,其余厢房耳房,包括前院中院,租给我们做库房。这租金我和嫂子按照市面上最高的租金给你。” 我笑一笑:“什么租金不租金的?那房子放着不住人是要坏的,就当你们给我看房子了。” 阿丑道:“那怎么行?世上没有的道理!租金还是要付的。”停了停她又问,“阿草,难道你不能向皇上辞官吗?” 当然我可以。但是批与不批,不是我能控制的。当年为母伸冤,我与陛下已经达成交易,用我的忠心去换她准许我回家探母。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它属于女皇陛下。 同样,阿忠的身体也不属于他,也属于女皇陛下。 哦,阿忠,怪不得这几日都见不到他,原来他与张柬之大人受命去查案。在巴州的那些日子,他有时候深夜不归,归来又受伤流血,想必也是受命查案。 不知道他此刻怎样了,有没有被人发现,会不会被追杀,有没有受伤。有张柬之大人这样的智囊在侧,他应该是更有判断力,查案更迅速吧? 不知怎地,春雨居然也提起阿忠:“原来武大哥是跟张大人去查案了呀!我说怎么这些日子都看不到他。” 阿丑接口道:“这次来洛京,多亏武大人收留我们,帮助我们。如果两位姐姐看见他,还要给我带个好才是。” 周至纯道:“有张大人帮助,这案子应该能破吧?还是希望早日破案,彻底洗脱阿草的嫌疑才好。|” 悠兰不甚乐观:“若是狄仁杰狄大人在就好了。这世上似乎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张大人乃是武将,破案上比不过狄大人。” 周至纯道:“狄大人在通州平契丹。据说原来的刺史将通州城外的百姓都接进城里守卫,而通州城内存粮不多,如此守下去,早晚会把库房里的存粮耗光。狄大人上任后,动员那些百姓回乡耕种,又在乡间组织乡勇在农闲时训练,来回巡逻保卫百姓。但凡契丹人来犯,一边燃起烽火,一边以乡勇抗敌,城中守军看到烽火,便派兵来迎敌。如此几次,契丹占不了便宜,居然也撤回关外了。” “狄大人一向智勇双全!”春雨一派天真地问:“那狄大人若能平了契丹之患,是不是可以被皇上召回洛京了呢?” 终于恢复到正常时间表了。争取每天多写几个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0 回宫(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再回宫廷,仿佛已是隔了一世。百草居还是老样子,那些宫人们还是勤勤恳恳地晨清暮扫。阿柳早就飞奔而出,抱住春雨的腿叫了一声“春雨姐姐”便哇哇大哭起来。 说起来一开始阿柳是跟我最亲近的,因我有官身,事务繁忙,悠兰管着百草居的内务,春雨照料教导她多些,更兼我被收监的日子,她跟在春雨后面亦步亦趋,于是春雨变成她最信赖的人。 小孩子便是这般,谁照料她,她便跟谁亲。这次悠兰与春雨直接与我一起从陛下殿里发配宫外,阿柳顿失依靠,只得随着小宫女们过活,更加惶惶不安。 春雨在宫外也倒念叨了几次阿柳,说不知她怎样了,也没太放在心上。如今见阿柳一扑一哭,顿时受不住了,蹲下身抱住阿柳,也搂在怀里痛哭起来。 “阿柳,姐姐不在的日子你可好?”她哽咽着问,眼泪直流。 旁边的小宫女含泪说道:“头一天不见春雨姐姐回来,白天还好,夜里到处找,找不到就哭,睁大眼睛不肯睡,熬得我们也怪心酸的。” 我太能体会阿柳的感受。在她幼小的生命里,曾经失去过一个唯一的依靠。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失去亲人充满了恐惧。她对春雨,口里叫她“春雨姐姐”,其实春雨在她而言,犹如一个母亲一般。如果再一次失亲,对她的打击将是灾难性的。 阿柳哭道:“春雨姐姐,怎么姐姐不见了,你和悠兰姐姐也突然不见了?姐姐们不要扔下我呀!阿柳害怕呀!” 莫说春雨,就是我和悠兰,都忍不住泪雨磅礴。 我急匆匆步入内室,掩面而泣。悠兰忍住泪命小宫女去打水,接了水盆遣走宫人,伺候我净面。 我洗把脸重新整容,对悠兰说:“姐姐莫要管我了,自己去歇着吧,这些日子在宫外做粗活,也是累了。” 悠兰笑道:“在宫外的这些日子倒没觉得多累,却舒心得很。”她凑近我眼前,用一种只有我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接着说,“其实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我倒是蛮失望的。我是真心希望能跟春雨一起侍奉姑娘行医民间,济世救民顺带逍遥自在,也不白活一世。” 才进宫,已经想念宫外的那些日子。 悠兰瞟了我一眼,又悄声笑道:“我看那周二哥对姑娘倒是有心。此次回宫,最失望的大约就是他了。” 我白她一眼:“莫要这样说。都是阿丑姐姐的面子罢了。” 悠兰摇头:“我看不像呢。”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姑娘跟阿忠侍卫才是一对。” 提到阿忠,我的笑容凝滞了。他带着我往巴蜀飞驰,他跳入水中将我救起,他在陛下的宫里与我一起走出门外,为不得不杀我而痛苦的神色,种种过往,都涌上心头。 因为我,他也险遭来俊臣的罗织;也是因为他被罗织,让陛下对来俊臣办案的准确性产生了怀疑。 如今他是生是死,又在何方? 惜福郡主放学后携着寿昌郡主、荆山郡主先过来看我。当时也是正午,我戴着草帽在后院查看院中的草药。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后院的暖棚早就拆了,直接接了阳光雨露和地气,那些草药长势喜人。我与宫里的宫人们一起,为草药拔草松土施肥。 “阿草,怎么你历经一番磨难,气色倒好起来了?”惜福拉着我的双手看,不小心手重了,我的鼻子稍微皱一皱惜福便觉察了,赶紧松开手问我,“怎么?还疼吗?” 我赶紧说:“没事没事。各位郡主请屋里坐吧。” 惜福郡主道:“这么好的天气可进屋坐什么呢?不如让宫人把膳食都搬到树荫下,咱们一边晒晒日阳一边吃,吃好了再看看阿草这里的花草。对了阿草,你这一去,那些治皮癣搔痒的脂粉也都停了,这一气我们脸上都发了些疙瘩,好不难受。” 几位郡主宫里的宫人们早就命人将自己宫里的份例送了来。惜福郡主一边看着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布置,一边闲闲地问:“陛下可有诏见你?” 我摇摇头。 惜福郡主点头道:“姑祖母晨起上朝,下朝之后还要跟朝中重臣在御书房商议政事,恐怕没空见你。午间小睡之后,还要看那些奏章,轮到你不知是什么时辰。本来她们说要等陛下接见你之后再跟你一聚,可以喝点酒庆祝一番。我想着等姑祖母诏见你之后再相见,不说为了喝酒便宜,倒觉得我们势力一般,所以今日还是将就吃点,以茶代酒,免得万一午后传召你御前失仪。真要庆祝,咱们再选日子吧。” 寿昌郡主笑道:“淮阳病了,这几日学都没上,所以来不了,让我代为问候你。” 我赶紧说道:“几位郡主折煞阿草了!阿草不过一个芝麻绿豆的内廷供奉,怎敢劳各位郡主如此抬爱?” 惜福笑着说:“人有贵贱,可是人品没有贵贱。阿草,你的品性我们几个都知道,此时不来,何时才来?好啦,都别客气了,午膳已摆好,我的肚子在唱空城计,不知道你们的肚子如何?快快入座,开始吃吧!”说着她对寿昌郡主福了一福。 这也是惜福郡主懂得眼色之处。虽然陛下登基以来一直扬武贬李,可是寿昌郡主是皇嗣殿下的嫡长女,论宫内礼法,该她先入座。 寿昌郡主笑着入座,说道:“惜福你也真是,咱们私下里就不要讲究这些了吧!” 惜福郡主等着荆山郡主入座之后方才坐下,笑道:“礼不可废。” 我最后一个做进去,问道:“淮阳郡主殿下可生了什么病?要紧不?” 没等寿昌和荆山两郡主说话,惜福郡主冷笑道:“她人小胆子小,被人吓病的。” 吓病?真有人会吓得生病?我瞪大眼睛。 不顾寿昌郡主阻拦的眼神,惜福郡主冷笑道:“一是来俊臣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八蛋罗织罪名企图陷害公主和皇嗣殿下,二是宫内有人兴风作浪,整日恐吓威胁几位郡主说皇嗣殿下一获罪,她们便要获罪,打入洛阳府大狱,夹手夹脚,有死无生。寿昌和荆山还好,毕竟年纪长一些,这些年风雨也看多了,那淮阳年岁小,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一日两日,日日做噩梦,起夜的时候着凉,便病倒了。” 不用说,这一定是西门雀干的好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0 回宫(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冷笑道:“难道她不知道这次来俊臣是要把武氏诸王也罗织进去吗?武氏诸王都罗织进去,她又焉能幸免?” 惜福郡主冷冷地说:“你指望她长脑子吗?姑祖母西苑里养的猪都比她聪明些。” 寿昌郡主还能绷住,荆山郡主到底年纪要小一些,忍不住笑出声。 我们几个在一起用罢午膳便走进要圃里看那些长得勃勃生机的植物,一边低声地闲谈着。惜福郡主小声地对我说:“先有突厥,后有契丹,再加上来俊臣一案,皇姑祖母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圣体甚是不安,宫人们多受责罚。大约不知是上官大人还是公主殿下提醒陛下召你回宫。” 记得母亲当年在山中救起白狐的时候对我说过,人不能无用,也不能太有用。而我,大约是属于有点用处,让陛下不能完全丢弃的吧。 我抬头看看碧蓝的天空。又低下头顺手摘了一些粉色花朵,对着寿昌郡主说:“殿下也替我把这些花全摘了,我会让悠兰姐姐做些脂粉,可医脸上的廯。” 惜福郡主笑着调侃道:“若阿草不回来,我们可怎么好。” 不一时把那些花朵都摘了,交给小宫女,令她交给悠兰去制作脂粉胭脂,然后对三位郡主说:“我们去看看淮阳公主吧。” 寿昌公主有些感动地说:“阿草,怪不得你遭此劫难,宫中的人除了那一位都鲜有说你坏话的。” 这我倒有些意外。 荆山公主点头道:“若非宫中的人对你风评不错,皇祖母怎会再召你回宫?” 看来人多行善事还是有益处的。好人有好报,此时不报早晚会报。 于是那一日我们去看了淮阳公主。淮阳公主胆小怯懦,十分依赖两个姐姐。我刚给她开了药,还未坐下来喝茶,我宫里的一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道:“大人快回去吧,陛下宣召呢。陛下宫里的人等在宫里。” 于是我再一次见到了我的女皇陛下。她午睡才醒,斜倚在御榻上,我跪在她榻前的台阶下,伏地叩首,对着她深深地拜下去。 女皇陛下久久没有出声。我没有抬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我听到一个疲惫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阿草,你身上的伤可好了?” “蒙陛下垂怜,微臣身上的伤已经无恙。” “心上的伤可有愈合?” 我顿时鼻尖冒汗,许久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身为人臣,微臣心中并无怨恨。” 我似乎听到一声冷笑,又似乎不是冷笑。我怀疑我已经被来俊臣折磨坏了身子和脑子,出现了幻听。接着我听见那个声音说:“朕的儿子说不怨恨朕,朕的女儿说不怨恨朕,朕的侄子也说不怨恨朕,但是他们究竟怨恨不怨恨朕,只有天知道罢了。” 我伏在地上,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我知道她不需要我的嘴巴,只需要我的耳朵。 “这些前朝后宫的人们,只会呱噪什么天下是李家的天下,是男人的天下,朕当家做主便是牝鸡司晨,便会天下大乱。女人只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你看着天下,今日突厥进犯,明日契丹叛乱,后日蜀中大旱,可是这些事又有什么是朕处理不好的?当年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神武,不也兵败高句丽?可是在朕的帮助下,高宗朝才征服了高句丽!这些人难道瞎么?朕好好的天家母子夫妻,这些心瞎眼瞎的庸人,有事没事地挑拨离间,把好好的骨肉硬生生地挑拨得离心离德。”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择向我倾诉?难道陛下已经不怀疑我心怀异志,伺机谋害她了么? “当年朕好好的弘儿,朕那寄予厚望的弘儿,被那些腐儒灌输了多少邪门学说?在他们的脑子里,孝道只对父亲,可是父亲有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吗?父亲有朝夕哺乳,精心养育吗?为什么在他们的脑子里,母亲就该低父亲一等?朕那好好的弘儿,被他们挑拨得对朕怨气冲天。” “贤儿显儿,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他们包围,都会被他们洗脑,都会被他们利用。他们躲在暗处,看着朕的夫妻母子离心离德,看着朕的家人争吵纷争,他们在偷偷地笑,冷冷地笑,他们幸灾乐祸,心里大约这样说——你看这个女人,这个老婆子,如此利害又有什么用?她的丈夫背叛她,她的孩子憎恨她。他们甚至跑到巴州,挑唆朕一手养大的儿子起兵造朕的反,杀了朕。” “宫中的岁月,血雨腥风啊。原来以为,肃清了宫廷,没了妃嫔争宠,就不需要再有那些你争我斗,可是你们哪里知道,前朝的争斗比后宫的争斗更加凶残,不拍死那些苍蝇蚊子,那些苍蝇蚊子便可置朕于死地。他们每一日都在筹划,要朕的儿女谋逆朕,要朕的儿女杀了朕!” 虽然此时的天气已经越来越暖,甚至有些炎热,可是我匍匐在大殿中央,却觉得浑身发冷,以至于身上冷汗淋漓。看似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究竟能有几个安稳的夜晚?她心里能信任的人,究竟又有几个。 她的亲人,她的骨肉,她的子侄,因为利益,都有可能会跟她骨肉相残。也许正是如此,无甚瓜葛的阿忠程思德才会得到她无条件的信任? 所以来俊臣在她的驾前才有存在价值。来俊臣把那些要挑拨她们骨肉相残的臭男人们都剪除了,才能让她安眠。 当然,在剪除的过程中,误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又有什么关系?那些人是她的臣民,他们的生命,就是为了她高高在上地活着而存在,或者不存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1 灵药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行走千年的女巫宿命141灵药 “当年先皇要立朕为皇后,朝中的那些大臣们,那些陇西的李家长孙家独孤家们,他们都反对。他们反对朕,不仅仅因为朕曾经做过太宗嫔妃,还因为他们认为朕出身寒微。他们这些豪门大族世代在陇西盘踞,历经数朝数代。铁打的豪门,流水的皇帝,江山变了又变,皇帝换了又换,可是他们这些大族永远是大族,在朝出将入相。皇后只能从他们的这些家族里产生。” “而朕的父亲只是来自巴蜀的木材商人。朕做了皇后以后,才令人将太宗朝的许多历史都做了修改,给朕的父亲套上一个头衔,跟太宗皇帝套上了交情,仿佛朕的父亲是太宗皇帝的好友,临终前向太宗皇帝托孤,把年幼的朕托付到几乎跟他一样老的皇帝朋友的床上。其实朕的父亲跟太宗皇帝并无交情。他只是一个木材商人而已。他们看不起朕,他们鄙视朕,他们不允许一个木材商人的女儿母仪天下;朕的弘儿不希望看到他的母亲表现得比父亲更有才华;朕的贤儿更认为朕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圣人对女人的规范。” “三思与承嗣对朕是真心的吗?朕不能肯定。他们的父亲死在朕的手里。朕的母亲不是朕那些哥哥们的生母。朕的母亲只生了三个女儿。阿草,想必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一个女人没有儿子是多么悲惨的事。她跟她的女儿们只能任由前头夫人儿子欺负。朕的这些同父异母的哥哥们,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的荣耀爵位都因朕而得,可是他们依然那么傲慢。别说同父异母的哥哥,就是同父同母的姐姐,她们因为我得到国夫人的封号,居然得陇望蜀,居然爬上朕的丈夫的龙床。” “在这样的后宫前朝,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多少无奈,多少疑惑都在这声叹息中。 “阿草?你在哪里?”我听见女皇陛下的声音困顿而疑惑。 “臣在。”我回答。 女皇陛下释然的声音说道:“你趴在地上干什么?起来说话吧。” 我这才跪坐起来。虽然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可是骨头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起身的刹那,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酸痛而僵硬。 “朕的那些臣子们,被朕修理过的臣子们,朕知道他们心中也有怨恨。可是,朕又何尝不怨恨他们?君臣母子,就是这样互相怨恨又彼此依存。” “所以阿草,你若心中对朕有什么怨恨,朕并不奇怪,也不会怨责你。”说到这里,女皇陛下居然轻笑了一声。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承认自己的怨恨还是掩饰自己的怨恨。 女皇陛下等着我的回复。 良久我才艰难地说:“微臣一片忠心被误会,心中确实委屈。” 女皇陛下又是一声长叹:“也算难得了。”不知她说我是诚实得难得,还是忠心得难得。 女皇陛下沉默良久,又说:“这些日子朕难以入眠,总是头疼气短,心焦气躁。你给朕开副药吧。” 我垂首道:“陛下气息时强时弱,时徐时疾,还是要放开心胸才好。” 侍女在我面前摆上案几,摆上纸墨,我静坐片刻,提笔写下药方。 女皇陛下道:“前番案子已结,张柬之曾上奏要给你贬官,朕倒以为来俊臣的酷刑连狄仁杰都忍受不了,你被屈打成招也是情有可原,倒不必苛责。你仍旧官居原职,好好当差去吧。” “陛下圣恩,臣不胜感激。”我例行谢恩。 我给女皇陛下开了一贴药。这一贴药是不是良药还没怎么被验证,太平公主就给女皇陛下献上了另一贴良药。而这一贴良药,确实治愈了陛下数日来的焦虑不安,频频失眠。 这一贴良药立刻轰动了宫廷。 在公开的场合,没有人敢谈论这贴良药。我和春雨恢复了宫内学堂的上课,每日与几位郡主一起听课。我们一如既往地认真读书,下了课各自回宫,鲜有交谈。 刚从洛阳府大狱回来,都晓得祸从口出。 可是回到了宫里,春雨的一张嘴却是忍不住的。她有事没事凑近我的耳边,向我报告这件轰动一时的事件。 “姑娘你不晓得,公主前儿午后进宫,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年进来献给皇上。哎呀,那个少年长得,比女人还要妖媚,据说皇上宫里的宫女见了,一个个脸红心跳,都恨不得伸手在人家身上摸一摸才好。”春雨声调欢快,仿佛在说哪个宫女的风流韵事。 我静静地听,不发表任何看法。要说我不好奇那是在说谎。但是我知道我不问什么春雨自己也会竹筒倒豆子倒戈干净。 “哎呀呀,那个少年也就十六七岁吧?据说上次上元节高阳王搞了那台节目后,公主就在民间搜罗良家子弟组成乐班,特地请了师傅教授乐器舞蹈。这个孩子就是公主乐班中的一个,据说长笛琵琶各种乐器无所不通,舞姿优美,歌声悠扬婉转。哎哟,皇上当时就看中了留了下来,”春雨凑近我的耳朵,用极低极暧昧的声音说道,“据说当夜张易之就侍寝了,第二天一早皇上上朝前给了一大堆赏赐。下朝后奏章直接扔给上官大人,又跟那孩子混在一起。” 女儿给母亲献面首,这也是武周王朝独有的风景线吧。谁说世上只有男人才花心,女人为情而生?只要权力足够大,老女人也可以拥有年轻男人;只要好处足够多,男人也可以为权为钱以色事人。 与情何干?与男女又有何干? “听说这两日陛下晚上睡得香,白日心情好,对长生院的宫人不再苛责了。前儿一高兴,一宫的人每人得了一匹素绫做里面穿的衣裳。上官大人拟的稿子,也不驳回重写了。”春雨还是鬼鬼祟祟地说。 看来男人做药,比草木做药又快又有灵验。也许女皇陛下以后用不着我了。以后我的工作重心大约要放在宫人身上。在花间除草的时候,我常常走神——若公主殿下早些时候将张易之进献给陛下,是不是陛下就用不着我进宫了?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1 灵药(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新宠的传说很快在宫中蔓延。长生院的宫人们每日在女皇陛下身边轮值,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一睹美人的芳容。据她们说,这位翩翩美少年与薛怀义完全是不同的风格。他面容姣好,举止斯文,喜欢歌舞,精通音律,原是小康之家出来的好孩子,不知怎么被搜罗到公主府。他的皮肤像初夏的水蜜桃,白里透着红;他的眸子像从上阳宫的楼台外的洛水,碧波荡漾而又澄明;他的头发乌黑地束在头顶,带着青玉的冠冕,越发衬得齿白唇红;他的身材欣长,一身的素丝绣的素花,并没有喧宾夺主地夺去他脸上的芳华,却显得他玉树临风,亭亭玉立。 人人都说,他吹箫的样子,像煞了寿春王殿下。但是寿春王殿下更苍白些,也没有他长得那般好。 长生院的宫人们都说:“女人的美是脂粉修饰出来的,六郎的美是纯天然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雕饰。” 六郎,对,他的大名叫张宗昌。令人惊奇的是,他并不是出身于乐坊,而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子弟——凤阁侍郎张九成的儿子,因为在张氏宗族中排行第六,故称六郎。据说上元节上阳宫的由高阳王主持的宫廷演出中所有的参演者都是跟着高阳王一起混洛京的纨绔子弟。而跟高阳王跟得最紧的非六郎莫属。公主在宴席上看中了张宗昌,特地令高阳王带着这支临时组建的班子到她的府上演出,并在演出过后,单独地赏了张宗昌。 于是第二天的夜晚,公主府派出公主的车驾在某一个地方接走了六郎,把他拉进了公主府的某个院落。在那里,他由一个干练的中年嬷嬷带领,进入了公主的卧室。 公主与她的第一任丈夫薛绍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但是与她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的夫妻生活,只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她的第二次婚姻,是她那至高无上的母亲为了让武李两姓宗室亲如家人百年好合而设置的政治联姻。通过两个宗室的联姻,武李两家的血脉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为此,她不惜毒死了武攸暨的原配夫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驸马武攸暨并非无情无义的人,他对公主的感情,总是存在着心结。对于公主而言,一个暴发的武氏家族的子孙,气质风度怎能跟世代贵族的薛绍相比?不约而同,他们成了心照不宣的两面夫妻。 对外,他们琴瑟和谐,利益一致;对内,丈夫宠小妾,妻子有新欢。 张宗昌成为太平公主的新欢。太平公主对于这个新鲜得能掐出水来的少年十分满意。她开始理解为什么那些男人们总喜欢找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女人——因为这些年轻的生命没有什么阅历,他们对比自己年长的伴侣,充满了崇拜和倚靠。太平公主很享受这种支配、掌控和权威的感觉。 “他是多么听话呀。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绢衣卷缩在我怀里的时候,多么像一只无辜温暖的小猫。”公主抚弄着他的头发,这么想。 而后朝里朝外风云突起,突厥契丹轮番作乱,来俊臣被诛杀,死后被洛阳百姓千刀万剐甚至烹食,令女皇陛下深受打击,坐卧不安,喜怒无常,以致累及宫人。 上一次出现这种状况,是薛怀义悖逆不奉诏的时候。 太平公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做出了把张宗昌献给母亲的决定。 果然这贴良药令女皇陛下身心舒泰。 六郎一连几天都住在长生院。他的入驻像是给平静单调的宫廷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圈地涟漪。六郎走过的朱红的游廊,经过的侍女们纷纷站住,垂首,施礼,脸腮却不知不觉地泛红;端汤递水的女人们不能近前,远远地望着他偷窥一下也能让心脏跳出胸膛;所有的女孩子们姑姑们,都格外地重视自己的妆容,一时间宫内的小内官们接到好多让他们代为采购胭脂水粉的订单。 女皇陛下缩短了处理奏章的时间,跟六郎泡在一起。她令宫人们把美人榻搬到窗前,窗户都敞开着,一抬眼能望见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一阵微风吹来,六郎伴着廊下的风铃,唱着街市上最新流行的曲子—— 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熳。留住九华云一片。 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 当然,廊下的这串风铃也是六郎用他白皙的巧手做出来,亲自挂在廊下的。他用曼妙的歌喉合着这铃声唱出这样充满哀怨的曲子,倒活脱脱地唱出了一个深闺少妇的幽怨。他的嗓音十分奇特,亦男亦女,可男可女,无论怎样唱,都能打动人心。 那一刻,女皇陛下的心被打动了。她捻起一枚蜜制的杏子塞入六郎的嘴中,笑道:“唱得真好,且润润喉。” 六郎嘴里含着杏子,将他天然红润的双唇凑向女皇陛下,以舌尖将梅子度入女皇陛下的口中。又一阵风透过窗纱吹了进来,女皇陛下的灰发与六郎一头乌黑的头发交叠在一起。 宫人们面红耳赤地倒退着退出大殿,又退下游廊。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但是似乎殿内的人没有给他们时间去想,而他们的脑子里已经无法容纳那么多猜想,只有无限的旖旎风光。 领班的韦团儿只得挥挥手,令宫人们再退避三舍,她自己则侍立在廊下,听候可能会有的传唤。 然而,她没有等到传唤的声音,却等来了让她面红耳赤的声音。 这是白天,这是正午。也许,在女皇陛下的这个年纪,这个地位,她一切的一切都无需避讳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把她的六郎紧紧地抱在怀里,享受他如玉的肌肤,如花的唇瓣,如脂的舌香,以及欲仙欲死的午后时光。 这个可爱的人儿,只要她给他赏赐,她给他荣华富贵,他就如此满足。他不要她的皇位,他不要成为她的继承人,跟他在一起,她没有烦恼。 女皇陛下被凡尘琐事烦扰侵占的欲望,像泉水一样喷薄,爆发得更汹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2 情惑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梅开三度,春风如意,万般不适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对这个能让她安睡,给她快乐的少年无数赏赐,亲昵地称之为“六郎”。 没多久,“六郎”的声明在宫中传遍。不过因为他初来乍到,人还略显羞涩,更兼在宫中还没有名分,所以不大出门,只在长生院里走动,对于长生院外的宫人来说,他更像一个美丽而朦胧的传说,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是人们繁重忙碌生活中的一道调节剂。 人们对于看不到的东西,越是神秘,传得越是传奇。多少宫人盼望着,哪一日来一次盛大的活动,能够一睹传说中“六郎”的真容,哪怕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也好。 我重返学堂念书。学堂里的情势已经是很尴尬了。当初我初来的时候,学堂里只得惜福郡主与西门雀,两个人别无选择地成为对方唯一的同学,相处还算融洽;及至来了我和春雨,西门雀处处在我面前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刷存在感,态度之恶劣与傲慢,让惜福郡主实在看不过眼了,我们三人的情势便有些微妙;再后来皇嗣殿下的三位郡主入宫就学,西门雀又摆出一副要与李氏宗室划清界限的样子,而惜福郡主顾念着临淄王,对他的妹妹们便颇多照顾,西门雀便落单了。 虽然女皇陛下登基以来一直贬李扬武,但是几位李氏的郡王郡主毕竟是她亲孙子亲孙女,她也不见得非要置自己的直系后裔于死地,否则也不必宣她们入宫就读了。女皇陛下最乐于见到的还是两氏宗室能通过通婚和谐相处,融于一体。 不知是惜福郡主聪明,能将陛下的心思猜透,还是她情窦初开,心系临淄王后爱屋及乌,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回宫以后,她避开所有人,单独将我召到她宫里,给的借口是“郡主身子不适,让何大夫抽空去看看”。 待我过去坐下,她详细地问我在洛阳府大狱的情形,我便把阿雪和双儿的情节略过,大致说了一下。 她点头叹息:“都说来俊臣是个酷吏,毕竟离我们还远,如今听你受到这样的折磨,真是感同身受。”然后她也絮絮地同我说起武氏诸王、公主及皇嗣殿下一支所受的牵连,“这次的事弄得人人自危,连公主都有了不是。皇嗣殿下本人谨小慎微,寿春王殿下低调不显,临淄王殿下差点被他污死。” 我眼睁睁看着她,忽然想到双儿——她人在深宫,虽然有渠道与临淄王两厢阻隔,只能鸿雁传书,应该不知道外面有个双儿在为他传递奔走吧?她说起临淄王被污的愤恨与羞涩,与双儿在狱中提起临淄王的表情何其相像?她们一个在宫内为他担忧,一个在宫外心甘情愿地为他奔走,都是对他一片痴心,死心塌地吧? 惜福郡主对临淄王的情谊,临淄王是知晓的,也是有回报的,但是双儿对临淄王的情谊,他可知晓?他打算何以为报? “阿草,你发个什么呆?”惜福郡主好奇地看着我,以指在我眼前划一划,笑问。 “啊!”我猛醒,掩饰地说道,“临淄王的性子是容易招污的。” 惜福郡主皱眉道:“可不是。每次他进宫但凡见到他,我总劝他收敛些,可他说这是他天生的性子,改也改不掉。” 我面上笑一笑,一边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边心里还想着双儿——惜福固然不知有个双儿存在,双儿也不知临淄王对宫内的武氏孤女惜福郡主十分倾心吧? 如果她知道有这么个美丽的女人存在,还会那么心甘情愿地为临淄王鞍前马后吗?临淄王不似大郎。他是极看重他的皇家身份与血统的。虽然皇嗣殿下一支李氏宗室一直被陛下打压,可是他并无大郎想借与地位悬殊的女子结亲以示无意染指皇位的意思。他们兄弟虽然被软禁五王府,无召不得出府,可是毕竟王爵尚在。他的婚姻,想必也如公主所预期的那样,要门当户对,对他的前程有所助益,从这一点来看,双儿身后的家族背景太单薄了些。 虽然她也出身太原王氏,毕竟是旁支,父亲的职位低了些。这样的家庭背景,如果在太宗和高宗朝,做个郡王侧妃也是勉强。她与临淄王的差距,比我与寿春王的差距能小那么一点点。 寿春王对我而言,是齐大非偶。 我是个从小没有父亲的孤女,母女相依为命地长大,心思敏感,思虑过多。双儿自幼在父亲的宠爱中长大,大约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吧。对她而言,她喜欢这个少年,就是喜欢了,愿意为他奔走,愿意凭他差遣。他喜悦,她就喜悦,他愤怒,她就愤怒。她的世界因为他有了色彩,也因为他才愁云惨淡。 我也愿意自己能如她般简单,可是我做不到。从小所受的欺凌与白眼,让我的自尊心无比的脆弱,让我的心意患得患失。 惜福呢?她也是孤女,不过她的父亲也是郡王,虽然是武氏旁系,可是因为武氏人丁不旺,即使旁系在女皇陛下的心中也是弥足珍贵。 “你与临淄王殿下,”我望着惜福郡主,心中组织着合适的措辞,问道,“还有书信往来?”早在三位李氏郡主入宫就读,她与临淄王书信往来的事便不瞒我了。 惜福郡主道:“来俊臣兴风作浪的时候我们略停了一停。来俊臣一死,便又恢复了。|” 我被诬入狱的时候,他让双儿在为他奔走,可是却与惜福停了联络,这是怎样的考量? “是殿下让你停的还是你让殿下停的?”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 “是殿下说的。他说这个疯狗见谁都咬,事涉宗室,恐怕到处都有探子,为了大家的平安,还是停一阵比较好。他还让我无事不要出宫,也不要宣武氏宗亲进宫,一动不如一静。” 我心中为双儿长长叹息了。看来,惜福郡主才是他的真爱。他珍视她,自然珍视她的安危性命。我眼前不断地闪过双儿那张天真无邪一片神情的脸。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家碧玉,如果遇到对的人,也会幸福一生。可是她遇到了心有所属的临淄王,一生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闭了闭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2 情惑(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看着我的脸色问:“阿草,你怎么了?” 我勉强对她一笑:“想起那段噩梦般的日子,心有余悸。” 惜福郡主凑近我,神秘地一笑,问道:“听说你在宫外买了宅子,可是?” 我一惊,手中的茶杯差点跌落——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是谁传递进来的? 看着我的表情,惜福郡主笑道:“你以为你在宫外的一举一动皇姑祖母不知道么?就算皇姑祖母不派人查你,也会有人自愿去献殷勤。陛下身边缺什么都不会缺这类的人。” 原来如此。 我只得点头:“是。原来以为陛下不会再召我回宫,所以打算在宫外买房安居,以行医为生。说也巧,看了几日房,偏偏在交割完文书的那日陛下召我回宫。” “那你那宅子打算怎么办呢?” “留着休沐日出去住一住吧。” 惜福郡主无限向往:“我还没住过这种民宅呢!下次你出去,我去求了皇姑祖母,让她准我与你一起出去住一日也好。” 我杯中的谁可真的洒了一地:“这么可以?郡主千金之体,岂能亲涉贱地?”她在我宅子里出事,那我可真是杀头之罪了,“陛下断断不会答允的。” 郡主出行,要有侍女随扈一大堆,安保工作要做好,我那小小院落,如何能容得下?哪个鸡鸣狗盗之徒翻墙进来,劫持了郡主,我就是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惜福郡主掩嘴笑道:“我想好了,哪日阿忠或者老程不当值的时候,让他也住在那里给我们做护卫,皇姑祖母说不定会答应呢!” “。。。。。。”我彻底无语。 正不知如何接话,一个侍女匆匆进来福了一福,小声通报:“西门姑娘来访。”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西门雀在几个宫女的跟随下进来,人未到,声音先到:“唉哟,你们俩果然亲密!何大夫刚回来,惜福你就去她宫里慰问,有多少话还没说完,还要把人叫进你宫里密谈——可谈些什么呢,不是说我坏话吧?” 我立刻起身向她行礼问候:“西门姑娘好!” 惜福郡主端坐在一旁,维持着笑意:“这些日子你也是忙,一会儿在皇姑祖母身边喋喋不休,一会儿在来大人面前喋喋不休。如今来大人归天了,你也是无聊了才想起来我这里了吗?” 西门雀一屁股坐在我原先坐的位置,冷笑道:“你这话我不爱听!难道来大人没找你问过话吗?来大人问你话你不答吗?来大人找上你的时候难道你不怕被牵连吗?大家都一样,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显得你多高尚呢?” 惜福郡主笑道:“我们可是只说有的,不会像某些人没有的也说成有的。” 西门雀道:“有的没有的你又如何得知?别总是拿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嘴脸好不好?你坐在深宫,可知道些什么?我把谁没有的说成有的了?又把谁有的说成没有的了?我倒不明白,郡主且明示吧。” 西门雀何时这般伶牙俐齿起来了?她刻薄是刻薄,但是要论口齿伶俐,却是不及惜福郡主的。今晚她倒像是鬼使神差地换了一副脑子。 惜福郡主给她一噎,半天没缓过气来。停了一停,才冷笑道:“好端端的你去吓唬淮阳做什么?欺她人小胆小吗?” 西门雀道:“我吓唬她什么了?这一次的事件,连公主姑姑都险些被牵连进去,那么几位郡主包括我本人被牵连进去又有什么稀奇?难道我说错了吗?那时阿草在狱中都招了,你们几个跟她好得像穿一条裤子,这也就是来俊臣很快被人扳倒了,他若不倒,跟阿草走得近的,又有几个能逃得掉?她自幼长大的朋友不就被她连累得差点丢了命吗?” 惜福郡主道:“来俊臣胡乱罗织,所以被洛阳百姓千刀万剐,你好学不学,倒学会他罗织的本事,真真让人好笑。” 西门雀冷笑道:“来大人死了,他办的案子就都错了吗?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西苑那天,随扈的人如此之多,阿草还未皇姨婆婆挡了一刀,怎么来大人就怀疑她了?说不定来大人的案子也是千古奇冤呢。阿草自进宫以来就神秘莫测——一天医书没读过却会开药;明明家里穷得都吃不上饭了还能读书认字;她母亲一个乡村妇人却生得肤白貌美。惜福,我倒劝你还是动动脑子吧,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啊!” 我饶是对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她就是听说我在惜福郡主这里故意来找茬给我添堵的,何必跟她一般计较?我咬住嘴唇,拼命忍耐。 惜福郡主看看我再看看她,沉下脸来问:“阿雀,你这是故意的吗?” 西门雀昂着头,嘴角露出轻蔑而高傲的笑容,说道:“我故意什么?今日过来倒不是为了她来的。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巴心巴肝地对别人,别人还真不一定领情。说到底你姓武,又不姓李,何必热恋去贴冷屁股,失了武家人的体统?郡主殿下,”她讽刺地称呼她,“是你经常教导说女孩要自爱,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莫要失了女人的尊贵才哈。可是我看你这武氏女,有事没事儿地胳膊肘往李氏那里拐,真真好笑。” 惜福郡主脸上变色,正色道:“你这是离间陛下天家母子情兄弟姐妹情吗?李氏诸王公主,莫非不是陛下的后裔?” 西门雀耸耸肩,冷笑道:“是吗?可惜这武李两个字,永远写不到一家子去。你以为你对人家一分好,人家会还你一分吗?你这边为人家记挂担忧,可惜人家在外面可是莺莺燕燕,十分舒心呢,只是瞒得好似铁通一般。”说着她打开扇子扇着风,盯着惜福郡主一脸同情外加鄙薄地笑。 她说的是双儿吗?她在暗示临淄王殿下钟情双儿吗?她就是来给惜福郡主添堵的吗?她从哪里来的消息?莫非高阳王殿下在外面看见了什么,回来说给她知道?然后借她的愚蠢,把这件事传入内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3 口舌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双儿是一个娇俏的普通官宦家的女孩,不会飞檐走壁。临淄王殿下与他的兄弟们被圈禁在五王府,非诏不得出府。她与临淄王之间的信息传递必定有着某种特殊的渠道,就像临淄王与惜福郡主之间有着特殊的通信渠道一样。我相信临淄王有一个如蛛网般的情报网,或者,帝国的首都,每一个势力庞大的人物背后都有一张触及到各个角落的情报网。 比如,五王府的主子们虽然不能自由出入,而服侍他们的宫人们却管理着主子们的吃喝拉撒睡,每日采买食物,倾倒垃圾,清理粪桶等等,都跟别的府邸并无二般,这些人与外界的来往虽然比一般府邸麻烦些,但是毕竟不能阻断。 也许这些人里面,便有临淄王殿下的心腹与线人。 当然,拥有最庞大的情报网的人还是女皇陛下。 虽然五王府看上去铜墙铁壁风雨不透,但是坏就坏在临淄王这个人并不是一个能够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地心甘情愿被囚禁在府内的。他自幼就比寿春王殿下顽皮好动,又学得一身武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他时不时地便要跑出去混迹在民间市集、茶楼酒肆,虽然乔装改扮,也会偶尔露出马脚——否则不会差点被来俊臣撞到,闯了大祸。 为了这事儿,身为长兄的寿春王没少唠叨这个顽皮的弟弟。我住在五王府的时候就听到过,记得临淄王烦得捂耳朵:“大哥你少说两句行不?你不是大病初愈吗?怎么有这么多力气说话?” 若是平常帝王家,异母的兄弟之间谁又会管谁的死活?大约对方越是顽皮,闯祸越是多,自己出位的机会越大。但是皇嗣殿下的这几个异母兄弟,还未成年便被与父母隔离一起圈禁,也只能兄弟几个相依为命,抱团取暖。寿春王殿下再柔和的性子,身为兄长,也只能长兄为父。更兼没有母亲在身边,为父的时间长了,也便父母之职合二为一,越来越像女人般唠叨。 他希望当初进来时是五个,以后出去时也一个不少。拳拳父母心,昭然若揭。 偏偏这个最大的弟弟令他的心每日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地起起伏伏。他最担心有朝一日,他被皇祖母宣召入宫一去不返,如他的母妃与庶母一般,不知所踪。 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在我们这些宫人,是常态,在他们这些流淌着帝国最高贵的血液的王子们也是这般,真令人悲哀。 难道临淄王哪日翻墙越壁地出去会双儿,被高阳王看到了?高阳王与西门雀幽会的时候又告诉她?要知道西门雀这人肚子里是再也装不住事儿的,有了要打击别人的武器,让她藏在肚子里不用,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惜福郡主听了她这话,脸上的疑云一闪而过,旋即恢复了淡淡的高傲。她扬了扬下巴,用轻蔑地口气说道:“阿雀这话在说什么,我是听不懂的。什么谁对谁好谁对谁不好的?咱们本非陛下直系血亲,都是陛下慈悲为怀,又素喜女孩接进宫内抚养的。武氏也好,李氏也罢,都是表兄弟表姐妹,打着骨头连着筋。就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朝夕相处,也会日久生真情。阿雀,你倒好,整日想着跟这个都与哪个赢,就是胜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胜了能得陛下封爵,还是输了就要饿两顿,吃不上饭睡不着觉呢?” 这一番话含沙射影夹枪带棒,每一句都含着机锋,尤其是最后一句“胜了能得陛下封爵”一句话,只戳西门雀的痛处。 作为武氏族人,惜福早早有了“郡主”的封号,而西门雀养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名爵封号都没有,还被称作“西门姑娘”。深谙宫中规则的春雨那日对我说:“西门姑娘没有封号,一是做人没有眼色,皇上不喜欢她;二是大约要看她出嫁时的情形——若是收为养女去和亲,大约会封公主,只是这个公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若是嫁给朝中大臣,最多会封个国夫人就是天恩了。” 国夫人的封号,一般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公爵之母或者妻,公主的女儿,受宠后妃的姊妹也会被封为“国夫人”。西门雀一直以来的心病就是前程的不确定性。她若能嫁给宗室子,便是王妃;若要和亲,便是公主,但是这个公主远嫁荒凉野蛮的番邦,一生与中土的荣华富贵都无缘;若与一般朝臣士子联姻,最多就是国夫人。 说到底,她的封号绑在她的婚姻之上,不似公主郡主,天生的富贵,夫婿都要靠她们的。 所以她才会见了男人就卖俏,尤其是见了宗室男人,寿春王、临淄王或者高阳王,姓武姓李无所谓,只要封号中带个“王”。 位置决定态度。 西门雀实实地被刺痛了。她立刻跳将起来,粉面含怒,面红耳赤地拉下了脸,说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装什么清高啊?你以为你跟三郎暗通款曲的事别人都不知道么?你以为别人都是聋子瞎子吗?就是看在多年朝夕相处有些情分的份上,我才好心来告知你,别坐在深宫啥也不知道被人骗了。谁知道你这般不识好歹!” 惜福郡主冷笑道:“我坐在深宫什么都不知道会被人骗了,阿雀你难道不住在深宫,还日日跑到外面去看风景不成?你日日坐在深宫,这些所谓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有人跟你暗通款曲不成?哦,对了,可不是,前几日是有几段笑话落在我的耳朵里,我还当是有人心怀叵测,看不得我们几个武家的女孩或者武家的亲戚养在宫里受陛下宠爱故意使的坏,谁成想居然也是无风不起浪啊!我劝你,还是先把自家门前雪扫扫干净再管别人的瓦上霜吧!” 这一句话不仅仅再次戳中了西门雀的心病,更让她心中压下已久的疑云又飘了起来。她涨红着脸快速地扫了我一眼,要紧嘴唇,现出了恨恨的表情。我耳边又响起上元节在上阳宫隐秘小屋的那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不好,她这是坐定那日晚上踩响警报的人是我,而我又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惜福郡主么? 最近老妈住院开刀,虽然是小手术,手续是一样也不能少的。年底事多,多有延迟,大家原谅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3 口舌(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西门雀跺着脚,暴怒地说:“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也是,倾国倾城备受宠爱的郡主殿下怎么可能相信有人会对她不那么死心塌地呢?不信你就等着被人甩吧!”她气愤愤地带着众侍女走了。 我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看着惜福郡主等她一走出院门便脸色变了,变得铁青。她站了一会儿才坐下,拿起手边的茶欲喝,却已经冷了,咣当一声将茶盏顺势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宫女们吓得雅雀无声,悄悄过来收拾了碎片,倒退着退出了出去。 我也吓得跳起来。显然她是相信了西门雀的话。 “阿草,你这些日在外面可听到什么风声?”惜福郡主转向我问道。 “。。。。。。”我十分彷徨,不知道是保持沉默好,还是如实说出所见所闻好。 “可是你不是在狱中,就是在你那姐妹家里,跟五王府天地之遥,如何得知?”她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自我解嘲,“也许天家的男人,再怎么落魄都是皇孙,命中注定是要莺莺燕燕,美女绕身的。” 双儿算是绕身的美女吗?临淄王结识她也是因缘际会。我想临淄王更多的是需要双儿作为一双耳目为他奔走吧。那么惜福郡主呢?到底是真爱,还是他在宫中的耳目? 我是不是想多了?我突然打了个寒战。忽然之间,我忽然觉得,也许在世俗的眼中,临淄王更加有理想有抱负,可是难道寿春王这种与世无争的性子更可爱更可亲? “阿草,咱们下一次休沐,我求了皇姑祖母跟你一起出宫,去住住你的房子可好?”惜福郡主突然这么对我说,急切地看着我。 因为我一直是上午读书,下午给宫人看病,所以我的休沐是跟着学堂的休沐时间来的。但是听到惜福郡主这么说,我还是吓了一跳。我那外宅,对一个从乡下来京闯世界的穷孩子来说是天堂,可是对于自幼娇生惯养,金枝玉叶的皇家郡主来说,就太太不像样子了。万一郡主在我家里出了什么意外,我这腔子上的人头也不必要了。 “呃,”我思忖着说,“那个宅子才过了文书,里面还没有修缮打扫并采买各种家什,根本不能住人。我休沐出去,也是先寄住在阿丑姐姐家里,慢慢收拾。”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把房子修得可以住人?”惜福郡主问。 “总要到秋天吧?”能拖一天是一天,我硬着头皮推脱。 惜福郡主一副要昏倒的样子:“你阿丑姐姐家有多大?” “我住在她家养伤的时候,我们女人住一间,他们男人住一间。” 惜福郡主彻底断了念想。 其实惜福郡主有母家可以回。若是休沐的时候申请回母家住一夜,女皇陛下一定会允准的,不知为什么惜福郡主似乎从来未在休沐时节或者逢年过节回家住过。若是她们母女相见,一定是郑国夫人进宫递牌子请见。而郑国夫人请见,一定是有什么事相求于女儿,要女儿去女皇陛下驾前美言。 这一对母女的关系,颇为耐人寻味。她有母亲,似乎这个母亲对于她可有可无。对于儿女来说,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忽然释然。至少对我来说,我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相亲相爱,这就足够了。人与人的缘分是有时间期限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限到来,所以在一起的时候就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说来惜福郡主真是辛苦。原本那一晚她已经心神打乱,可是第二天去学堂读书的时候仍然是一副恬淡无波的表情。只是在与寿昌郡主闲谈的时候忽然眼波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很快地恢复到了原来的表情。 西门雀看热闹的希望落了空。 还未放学的时候,太平公主派人来传话:“几位姑娘下学后去公主那里,有事相商。午膳也跟公主一起用吧。” 大家面面相觑。下课之后心怀忐忑地一起来到公主的院落。公主穿着家常衣服,坐在膳桌后等着大家,亲切地招呼入座。 这实在是少有的事。我们受宠若惊地告了座,从寿昌郡主起按照长幼尊卑顺序挨个坐好。 宫人们纷纷把膳食摆上,公主举箸挟了一片牛肉,笑道:“前一阵子因为奸佞的挑拨,宫里宫外很是不安淡了一阵子。如今母皇英明决断,将奸佞一句铲除,宫里宫外一片祥和,很是值得庆祝。本宫想着,似乎快到端午了,母皇朝政繁忙,没有功夫理会,不如你们这些女孩子想一想,这个端午怎么办,让大家都乐一乐,也让母皇散散心。” 以往这些事都是公主殿下与上官大人商量着拟个总纲,让高阳王去具体实施,这一次把这样的重任教到几个郡主手里,却是从来没有的事,所以几个女孩你看我我看你,都愣在那里。 公主笑道:“如今朝廷那边屡出事端,契丹突厥不断作乱,母皇和上官大人都抽身无术,而你们这些妮子又都渐渐长成,没有多久便要嫁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你们有幸生在贵门,虽然不需要做针线纺织,打扫烹煮,可是一府上下,几百人口,衣食住行,人情往来,红白喜事,婚姻嫁娶都是由主妇操持,比小户人家更要操心,须得有担当有定力。那日母皇招本宫去,交待本宫要从此在课业之外,对你们加重责任,学习理家。我想着,口中教导不如让你们做些事,从做事中得到磨炼。所以这个端午就交给你们打理,寿昌和惜福主理,荆山和阿雀协理,淮阳尚小,阿草另有职责,在旁边协助一二,莫要隔岸观火。” 我们赶紧站起,齐齐发呆,不知应对。反而是惜福顿了顿说道:“定然不负皇姑祖母与姑母期待!” 寿昌郡主赶紧附和:“请祖母与姑母多多指点。” 公主挥挥手示意我们都坐下,笑道:“以前都说你们还小,急些什么,谁知一眨眼都长成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婚嫁,真是令人又是欣慰,又是叹息。大约总要磨炼个两三年,就该为你们择婿了。” 几位郡主都脸红得低下头去。 公主看着我举杯道:“阿草,前些日子委屈你了,陛下令我抚慰抚慰你!” 我惶惶然地站起来,赶紧说:“不敢,不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4 议事(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晚卸妆的时候,对于公主的这个决定,悠兰想了一想这样评论:“可不是一眨眼郡主们都大了嘛!这些女孩当中,以寿昌郡主和惜福郡主年纪长,地位尊贵,所以主要历练她们。按说西门姑娘年纪比惜福郡主小不了多少,这次给个协理之职,恐怕是皇上与公主对她都有些不满之处,所以至今还没有个封号。姑娘去洛阳府的日子,各宫宫人包括几位郡主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唯独她在宫内来来去去,不怎么安分,说了很多对姑娘不利的话。” 这样的表现原在意料之中。她若能放过任何一个诋毁我,向我猛踩一脚的机会,那才奇怪了。 悠兰接着小声说:“其实陛下和公主已经借着很多机会敲打过她很多次了。她若是个聪明的,早已经心领神会,做了改进。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比如这次,上头让她协理,她若聪明,便认真协理,说不定能给公主留个好印象。只是按照她的性子,只怕不会领会上头的深意,反而会愤愤不平。惜福郡主一直在宫中抚养,陛下又抬举武氏族人,西门姑娘从血统上讲,不如郡主亲近,也是认命了;只是寿昌郡主这些年一直随着皇嗣殿下,不怎么得陛下待见,此番才入宫就读就被赋予重任,只怕西门姑娘要作怪了。” 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寿昌郡主跟陛下是嫡亲祖孙,血缘不比惜福郡主更近?她有什么好不愤的?”前日她刚跟惜福郡主吵过,只怕也不会对惜福有好脸色,我心里这么想。 悠兰笑道:“所以说她不聪明。岂不知血亲就是血亲。这些年虽然皇嗣殿下一直不得陛下宠爱,可是亲母子就是亲母子,这些朝中宫中的小丑们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生出千般错觉。姑娘,此番公主委此大任,不管别人怎样,咱们且要站稳了脚,不便不倚,不厚不薄,就事论事,莫要出了差错才好。” 我点头道:“姐姐教导,阿草明白。春雨呢?” 悠兰道:“我让她教导阿柳认字之外,也做些理家的事。阿柳毕竟是公主殿下的奴婢,在咱们手里调解,虽然怜惜她,但是为她前途着想,也不好当小姐养着,还是早点教她些眉高眼低才好。再说春雨那性子,给她点空闲,她便要搅起点风浪,如今咱们宫里这情形,还是自过自的小日子要紧。” 我对着镜子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改日下了学,惜福郡主将我们召集在一起道:“公主殿下将端午的事交给我们,以后每日下学还是要在一起聚一聚,一起理事比较好,大家看看,咱们在哪里聚呢?” 寿昌郡主说:“哪里都行,惜福你说吧,我们听你的。” 荆山郡主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轮流做东,今日在惜福姐姐宫里议事,明日在寿昌姐姐宫里议事——” 话还没说完,西门雀就不耐烦地打断她说:“这又不是宫内姊妹玩乐,还来个轮流做东!这样轮流在各宫议事,我们倒是便宜了,可那些管事的跑断了腿!今日跑这里,明日跑那里,累死人不偿命啊!” 本来就是大家协商,各自出主意,可行就通过,不可行变说出不可行的理由,再找好的方案,可西门雀的这个口气,给了荆山郡主一个大大的羞辱,让她刹那间脸色涨得通红,噎得半天回不来神。 淮阳郡主吓得一哆嗦,躲入寿昌郡主身后。 惜福原本对西门雀就是一肚子不满,此时借题发挥:“阿雀有话好好说!这不是大家商议嘛!你可有什么好方案?” 西门雀道:“端午必然有龙舟,龙舟必然要在水上行。我们要多多灵感,不如每日去上阳宫蓬莱殿议事。那里临着洛水,又在高处,视野开阔,是个议事的好去处。” 寿昌郡主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下了,没说出来。但是从她的表情来看,是不那么认同。 惜福郡主道:“上阳宫是好,若是把端午节庆典放在那里倒也无所谓,反正一日大家都要泡在那里。可是若将我们每日议事的地方放在那里,大大不妥。一来离宫中还是远了点,往来耗时;二来上阳宫平日不开,管事的宫人来往不便。” 西门雀冷笑:“上阳宫平日不开,我们议事的几日开了,给相关管事宫人发放腰牌来往,有何不便?要你说,你觉得如何便好?” 惜福郡主望向我,询问道:“阿草,你觉得如何?倒是开口说说,公主殿下可让你们帮着,莫要隔岸观火!”她看淮阳吓得那个样子,也不为难她了,直接放过。 我看看她,再看看惜福,沉吟着,却也不怯懦畏缩。 她又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顿了顿,方道:“要我说,借道不如顺道。我们每日在这里念书,议事的也不过我们这几个人,不如就在这里找一间屋子,大家也令人将各自的膳食送到这里来,下了学就在一起用膳,用完膳开始议事,把事议完了便各自回宫,又简洁又便宜,岂不是好?若说筹划,让掖庭令给我们送来洛阳城图和洛阳宫图,哪里有敞阔宫殿,哪里临水,运筹帷幄,一目了然。” 荆山郡主立刻拍手道:“阿草说的极是!话说他们做将军的上场杀敌,可不就是凭着探子事先的勘测以及地图沙盘摆阵步兵么?难道在沙丘打仗,还要把所有的将领都拖去沙丘商议?没想到阿草不仅仅会治病,还有大将风采!”她刚才被西门雀奚落了一顿,刚好借我之手报了一箭之仇。 不过,我是不是别人借力打力的工具,西门雀都会对我不满,反正我都要被她忌恨,也无所谓了。 惜福郡主点头道:“这样也好。学里也有个好处,这个地方内宫行走方便,离外宫也近,那些管事的回事办事都便宜。”她转头问寿昌郡主,“你看如何?” 寿昌郡主道:“我看阿草的提议很好。我附议。” 惜福郡主道:“我也附议。” 荆山郡主举手:“我赞成!” 大家把目光转向淮阳。淮阳躲在寿昌郡主身后,躲无可躲,也点点头。 惜福郡主一锤定音:“好吧,就这么定了!我让人找来洛阳城图和洛阳宫图以及各类资料,大家今日回去好好想想,明日课后便在此计议。明日各人的膳食,也直接送到这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4 议事(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令宫人将学堂的偏殿打扫一间出来,设了桌子座位及茶水炉等,自那日后我们每日下课便在此议事。 当年女皇陛下铲除了前王皇后与萧淑妃,便得了专房之宠,对后宫嫔妃严加看管,不许她们接近高宗皇帝。后宫的妃子们都被改封为女官,从此再也没有选过新的嫔妃,后宫日益凋零。唯一被封为才人的是上官大人,也是为了给她摆脱奴才得为之,上官大人并没有真正做过高宗皇帝的嫔妃。 后宫凋零的结果是人丁不旺,历次宫中的节庆,若是只要宫内的人参与,必定无甚趣味,定要宫外的诸王宗室参与方能热闹尽兴。 上一次的三月三,女皇陛下在回銮的时候遇刺,此次端午,大家一致认为不可再去西苑。 “西苑的花草树木山坡草地壮阔一些,于水上却并不怎样。”惜福郡主说道,“那道渠弯弯曲曲是好看些,可惜并没有什么广阔的水景。” 西门雀道:“因为西苑南临洛水,当初的建造的时候直接借洛水之景,所以西苑之内并无再引水造湖。” 寿昌郡主道:“好似今年以来已经有两场活动放在西苑了,也该换一换口味了。” 如此大家并无异议。有异议的是,端午必定要有龙舟赛事,这龙舟赛事,究竟放在洛水上好,还是放在宫内九州池内好。 若放在洛水,那么这一场端午节日便要在上阳宫进行了。 “九州池太小家子气,那两洼子水倒像两个洗脸盆,平时行个船也还罢了,若放那长长的龙舟,大约统共也排不了几个。”西门雀倾向于在洛水之上赛舟,“皇姨婆婆届时登高面向洛水观赛,是何等壮观景象!洛水之上赛龙舟,洛阳百姓也可以在宫外河畔观看,宫里宫外,洛水两岸,君民同乐,普天同庆,是何等祥和的景象!” 惜福郡主却有不同意见:“阿雀说的我也想过,景象却是壮观,可是实施起来颇有难度。比如端午节洛水上赛龙舟,历来民间也有。只是民间赛龙舟,只是百姓取乐,水上商路并无阻隔,龙舟归龙舟,商船归商船,各行其道。可是若要在上阳宫外的洛水河段赛龙舟,因为参与者都是宗室子弟,必定要净街,清船,阻断河面,往来商船必定受阻,此举实为扰民。若是不如此为,皇姑祖母西苑遇刺一事难免不发生在宗室诸王身上,以身犯险的事已有一次,不可有第二次。” “九州池虽小,龙舟赛却可以进行淘汰赛分几次完成,特别是从北池到南池只有两条窄渠相通,当几条龙舟在那里挤成一团过南池的时候,别有趣味——这才是天家骨肉自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景象。等到赛完,酒席宴乐吃粽子也便宜些。若是放在洛水和上阳宫,虽然陛下观赛气派,百姓欢呼令人陶醉,可是要参赛的宗室子弟回宫团聚宴乐,还要从宫门绕回,种种手续,颇为不便。” 惜福郡主令人打开宫城图,对着九州池与上阳宫指指点点地解说。 西门雀冷笑:“我觉得皇姨婆婆更喜欢与民同乐。再者,龙舟赛赛完,参赛的宗室子弟从宫门绕回上阳宫宴饮也不需要多久,届时可以把上阳宫通往外面的小门打开,也未必不可。另外,我倒觉得陛下不一定喜欢九州池,也不一定喜欢瑶光殿。”说完,她瞥了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呢,阿草?” 她这话让在场的人都变了色。寿昌郡主和荆山郡主不安地看了看惜福郡主,再看看我,低下头去。 她很明显暗指女皇陛下令太平公主在瑶光殿诱杀薛怀义一事,九州池与瑶光殿定然会遭到女皇陛下嫌弃。 惜福郡主淡淡地说:“洛阳宫乃是陛下的后院,陛下在自家后院行行乐,又有什么可以顾忌?阿雀,你心太小,怎能理解皇姑祖母的博大心胸?” 惜福郡主遥遥地将一顶看不见的大帽子送给看不见的至尊者,趁机贬低了一下西门雀,把西门雀气得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正在僵持着,忽然有宫人通报:“高阳王殿下到!” 惜福与寿昌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问对方:“他来干什么?”而西门雀却面露欣喜企盼之色。 “听说你们在筹划什么好事情,我从姑祖母那里来,顺道来看看你们。”一个轻佻热情的声音刚传进来,人影一闪,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便出现在门口,“怎么,不欢迎么?说不定本王还可以给你们出出主意噢!” 西门雀雀跃地跑上前,拉着武崇训的手拖他到洛阳宫图前说道:“阿训你来说说看,这过端午能不赛龙舟么?这赛龙舟是在洛水好还是在九州池好呢?” 不知道她是一时忘情,还是求赞同心切,居然在我们几个面前毫不忌讳地拉着一个男子的手,顿时令我们目瞪口呆。 寿昌郡主与淮阳郡主立刻羞红了脸。荆山郡主冷冷地笑。惜福郡主却波澜不惊地一脸漠然。 我垂下头去。我什么都没看见。 高阳王一边笑嘻嘻地说:“美女出东邻,容与上天津。整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寄言曹子建,个是洛川神。本王倒觉得,这一气姑祖母因政务劳顿,似乎并不一定要搞成严肃端庄规模盛大的普天同庆的大活动,毕竟端午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她老人家没准就想跟家人吃吃喝喝,调笑一番罢了,你们搞得声势浩大,累着她老人家如何是好?在自家后院,守着自家子弟,就是一汪水洼子又如何?” 西门雀原来指望武崇训无条件地站在自己一边,而她觉得自己的设想浩大伟岸,更容易讨好女皇陛下——女皇陛下一直喜欢轰轰烈烈,好大喜功之事。可是事出意外,他居然反对自己的方案赞同惜福郡主的提议,这让她十分羞恼。 “你以为九州池能放得下这许多龙舟?”她愤愤地质问高阳王。 那被质问的人轻松一笑:“放不下又何必放?山人自有妙计,保证你后面的节目都不用搞了,必定能让姑祖母笑口常开,龙颜大悦!”他看了看周围的美女们脸上都露出好奇之色,得意洋洋地说,“你们附耳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5 端午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此次几位郡主第一次在宫中理事,自然是磕磕碰碰中完成。别看西门雀平日话多而强势,一旦遇到什么阻碍或者难题,便会心焦气躁,大发脾气,责骂管事的,敲打宫人更是家常便饭,那一些进进出出的宫女内官们每每回事,便会提前问一声左右伙伴:“今日可还好?” 若左右点头说“今日顺畅”,便放心走入回禀,若左右皱眉摇头,便要硬着头皮进去,小心翼翼说话。 问题是她发半天脾气也不会告诉宫人们该怎么办,反而是惜福郡主在旁边指点:“姑姑,你可曾这般这般试一试?” “姐姐,这个方案行不通,你可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掖庭令指派一个内官喜子协助我们,那喜子对于惜福郡主的指令总是执行得又快又好,对于西门雀的指令,多半要拖个半日一日才认真理会,因为她会朝令夕改。 如此只需五天,一日西门雀愤愤地说:“为什么做恶人的总是我?” 彼时惜福郡主正与寿昌郡主看宫内画苑送来的龙舟装饰画样,闻言互相对视一眼,并未接话。西门雀接着冷笑道:“我做了恶人,才衬出你们是好人!” 惜福郡主实在忍无可忍,说道:“我们并没有谁要你做恶人。你在皇姑祖母身边也有这些年了,什么时候看见姑祖母遇事就乱发脾气?宫人们原是听我们话做事,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肯定有,聪明的有,笨的也有。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做,才须得我们教导一二。就算是我们,不懂的也多,正是在做事中找出不足,互相学习。宫人们做错,或者不知怎么做,我们要给出建议,把事情做好才是正道理。陛下和公主要大家在一起做事,原是取长补短之意,你乱发脾气,难道于事有补不成?” “我们,”西门雀冷笑道,“你已经分出‘我们’和‘你’,泾渭分明,还有什么话说!事还没做,已经群党,学前朝倒学得快。” 寿昌郡主也坐不住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住。淮阳郡主早已经缩进角落。到底荆山郡主要年轻些,脾气也火爆,忍无可忍地说:“姐姐这话说得好笑。明明是你先说‘才衬出你们是好人’,惜福姐姐回一句‘我们并没有谁要你做恶人’有何不妥?惜福姐姐说得对,皇祖母和公主要我们一起议事,原是要群策群力,想方设法把事情做好。做事嘛,哪有事事圆满的,总会有事跟我们设想的不一样。那个时候便需要我们根据宫中的情况做些调整。而姐姐每每因为事情不如设想便大发脾气,也不试一下另种方式,宫人们自然要惧怕姐姐,不敢亲近姐姐。莫非姐姐的脾气坏还要大家的脾气都陪着一起坏不成?” 西门雀顿时涨红了脸,指着荆山郡主叫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放肆!” 荆山郡主火了,立刻回道:“我是皇祖母御封的郡主,堂堂皇孙女,是宫中正经主子!我倒问问你,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这般放肆,指着敕封的郡主叫骂?不念你同窗一场,你信不信我令人赏你几掌?” 寿昌郡主立刻呵斥道:“荆山你今日吃了什么,如何这般火爆?你看看你的妆都花了,淮阳还不快快拖你姐姐去补补妆!” 我赶紧站起来拉起荆山郡主的手说:“郡主殿下的脸上有几颗痘痘,殿下过去那边,让我给您擦些药膏。”拖着她去了旁边的配殿。 我听到惜福郡主远远地对西门雀道:“你今日实在是过了。好不好,荆山是皇姑祖母敕封的郡主,朝中大臣见了她的车驾还要远远规避,你今日是怎么了要这般冲撞她?陛下和公主不知道罢了,知道了,你以为会如何?你这不是目中没有朝廷,没有律法吗?阿雀,陛下和公主让我们一起做事,原是要历练我们,如果你整日这种腔调,我们也不敢再与你共事,不如回了公主,要么让你一个人办,要么让你退出吧!” 西门雀还要说什么,惜福郡主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道:“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顺遂的?这些天,我们哪个人的方案没有被否决过?自己提的东西,若是大家觉得不好,也只得放了去按照好的做,人无完人,原来也没有什么有面子没面子的。那个龙舟赛,你的方案在洛水,固然太过烦杂庞大,没用,我的也是太过拥挤,不是也没用?最后用了阿训的法子,岂不皆大欢喜?集思广益才是用人之道,整日想着面子里子只能是庸人自扰。眼看节期将近,阿雀你还是平心静气做事吧。”说完就不再理会她,与寿昌郡主重新查看龙舟图案。 等我安抚了荆山郡主再走出去,只有惜福郡主与寿昌郡主在,西门雀却不见踪影。看着我疑问的眼神,惜福郡主满脸鄙夷地说道:“阿训刚刚来过。阿训一走,她便找个借口追出去了。” 寿昌郡主一脸担忧的神色,看得惜福郡主笑道:“你不必杞人忧天。他们你情我愿的,出了事也怪不得别人。” 寿昌郡主叹一声道:“大家都是女人,又是同学——” 惜福郡主冷笑:“你固然当她同学,她可有当你同学?连个封号都没混到的人,居然还敢藐视荆山!对于我们女人,她能不放过便不放过,见了男人,没命地卖俏。她要自贱,人方贱之。休要管她,没的耽误功夫。我们有多少正事要做呢!”她转头对我说,“阿草,你去把荆山和淮阳都叫来吧,我们且商议正事。” 公主将这一次的端午佳节交给我们几个女孩办,并没有交给高阳王,也没有叮嘱他协理,可是武崇训隔三差五地进宫,自愿帮忙。他不愧是帝都最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玩乐的境界达到无人可及的高度。他所出的主意无不让人拍案叫绝。 他这般尽心尽力,也是天生喜欢热闹的性情,倒不仅仅是为了寿昌郡主。可是西门雀却如临大敌,高阳王来一次,她便失踪一次,次日便要找寿昌郡主的麻烦。弄得寿昌郡主见到武崇训就感到无比厌烦——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岸边柳枝总是嫉妒流水,没有比这个更令人烦恼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5 端午(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在这样的磕磕碰碰中,端午终于到了。我们几个被指定负责这场盛事的女孩,天刚蒙蒙亮就起身,宫门刚一开匙便聚集到九州池边的最高处翔龙院,各司其职,指挥着宫人们预备今日的端午赛事。、 九州池位于洛阳宫城西北角,始建于隋,到了唐代由历代皇帝不断地增建扩建,是当时洛阳城“引水进宫”建造的最大池沼,因“其池屈曲象东海之九州”而得名。它自宫城外的涧水入城,向东南方向流入洛水。其实九州池就皇家园林来说也不算小了,只是池中有岛,岛上又有瑶光殿等景色,将一池湖水切成北池和南池,又点缀各类风景机关,故而显得小了。 当然,若拿它与城南的洛水比,那是不好比的。龙舟往往数人一起划,速度飞快,一个不当心便从池北冲到池南头。 龙翔院顾名思义,地势颇高,院中建筑远远看去似有是一条飞龙蓄势待飞。院中不仅仅有观景台,还有一大片临水平地,乃是率领众人行乐的好地方。 早在几日前,我们便在临水的码头上用白纱彩纱搭起了纱幔,又在观景台外排了一排排的宴饮桌子。 先是太平公主与上官大人同乘一条船过来,巡查了一番。惜福郡主垂着手在公主一边侃侃而谈,向她介绍我们的布置。 太平公主看着上官大人笑道:“这几个孩子第一次做这些,倒也做得像模像样。天也大亮了,诸王国公们也该进来了吧?” 上官大人看看天时,点头道:“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只听四面八方有些吵嚷之声。皇嗣殿下、梁王、魏王、各长公主府,甚至五王府等纷纷从指定的入口由宫人们引导进来。 太平公主又点头道:“倒也井井有条。” 女皇陛下从池南的仁智院登上御船,一路彩旗,伴着御乐开过来。 在太平公主的带领下,我们在码头上跪接。后面诸王公主郡主反而跪在后面,一齐三呼万岁:“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笑声朗朗:“都起来吧!今日是家宴,大家不必拘礼。”说着她转头对太平公主道:“看起来孩子们都安排得不错!” 太平公主笑着回道:“也该是历练历练他们的时候了。” “架势上不错,不知道等会儿会怎样。”女皇陛下笑眯眯地扶着一双玉手往观景台上走。 我们的视线也只能看见那一双玉手。那一双手,甚至比尚衣局里的绣娘的手都要洁白娇嫩,毫无瑕疵。而那双玉手以下,是一袭白色绣白花的素缎袍子,行走之间,袍脚微微起伏,露出里面青色的绸裤和绣花的波斯皮靴。 这一身冰清玉洁玉树临风的装扮,与女皇陛下一身黑色绣牡丹的便袍倒相映成趣。 女皇陛下一一只带着皱纹有些瘦骨嶙峋的手便被握在一双如同白瓷一般的玉手之中。我的耳边听到一个男人温润的声音道:“陛下,当心脚下台阶。” 我目不斜视,心中却在暗中嘀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六郎?这就是传说中的让女皇陛下颠鸾倒凤懒起不早朝的六郎?这就是让女皇陛下龙颜大悦,赏赐无数的六郎?今日女皇陛下是带着她心爱的六郎向家人亮相吗? 观景台上上下下的宴桌上都写着名牌,待到女皇陛下落座,大家也都纷纷落座之后,宫人们把名牌撤下,上了茶点。 寿昌郡主起身笑道:“大家早起想必没有吃饱,所以我们略备了点心,请皇祖母边用点心,边观赏歌舞吧。” 太平公主笑问:“怎地不把目录拿给陛下,让陛下点戏?” 惜福郡主赔笑道:“今年的节目与往年不同,不是点戏的,是我们令人排了一出戏——投江,皇姑祖母和姑母看看,可还入眼。” 女皇陛下“哦”了一声,问道:“说的可是屈原的故事?” 寿昌郡主点头道:“是。这个班子还是阿训上元节那个跳舞的班子,皇祖母看看可还使得。” 从观景台望下去,水边码头搭的台子上,轻纱做的帷幕在音乐声中一层层拉开。因为乐队是沿着山坡一层层地排列到水边,故而这伴奏有远有近,非常有层次感。 女皇陛下四下张望,发现音乐声与往年不同的奥秘,高兴地说:“这声音好听,可是谁的主意?” 惜福郡主道:“这是寿昌的主意。寿昌郡主说幼时有次在家里听寿春王殿下隔着池塘吹箫,那箫声隔着水传过来,特别好听。我们想着这外头演奏不比在大殿内演奏,声音难以传得远了,所以就安排了乐师们由远到近错开排列,这样听得真切些。” 女皇陛下笑道:“赏!”接着又问,“大郎和三郎都来了没有?怎地没看见他们?” 太平公主笑道:“才刚跟在四哥身后在码头接驾,怎么母皇倒没看见他们!好吧,那我让他们再来给母皇请一次安。” 说着令人去叫两位侄子。寿春王与临淄王一齐走过来给女皇陛下行礼问安。 女皇陛下令他们平身,打量他们一眼,笑道:“又都长高了!赏!” 长高了也赏?两个平日被圈禁的小王爷错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太平公主在旁边提醒道:“都欢喜傻了?还不快谢恩!” 于是两个人赶紧下跪谢恩。 码头的舞台上,一个少年在一群宫装女人的伴舞下翩翩起舞,孤单的背影将一个失意的诗人的心情演绎得酣畅淋漓。 那是一种千古寂寞。 因为以往的歌舞都没有什么情节,只是单纯的歌舞而已,而这一次的舞蹈有人物,有情节,十分新颖,一时间除了伴奏的音乐声,从观景台到舞台,居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凝神观剧。 最后一幕,屈原悲愤地面对楚国的灭亡,无力回天,愤而投江。旁边一个小内官扯着嗓子喊:“大家快往江里扔粽子,不能让那些臭鱼烂虾把屈大夫的尸体吃了呀!” 一群小内监抬着几个箩筐,纷纷往江里扔粽子。那个最先喊话的小内监又指着水里喊道:“我看见一条大鱼要咬屈大夫,快把那条大鱼叉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6 端午(三)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四个渔夫打扮得内官依次跳入水中,手持鱼叉在水中做出各种姿势,一会儿跳出江面呼吸,一会儿整齐地将鱼叉挥舞得霍霍生风。 其实这就是一段水中舞蹈,一时半时,大家都被这景象吸引住了,全场无声。 “这又是谁的主意?”女皇陛下略为转头问太平公主。 公主掩袖笑道:“这是三郎的主意。” 陪伴在一侧的魏王武承嗣借机问道:“这几日三郎入宫过了?” 这话显然问得别有用心。皇嗣殿下的几个男孩子都圈禁在五王府,非宣不得入宫,不得外出,这是帝都人都知道的事。 果然共同的敌人来俊臣被打倒,就是武李两个宗室再接再厉再重新斗争的时候了。 太平公主淡淡地说:“惜福阿雀她们奉命办差,自然要各家都出节目。惜福通过掖庭令向各府各宫发了贴子,凡有新奇节目的,皆可报名或者上言。大郎三郎自然也接到贴子,也通过掖庭令才递达惜福她们这里。惜福她们便采用了。” 公主说话的时候故意只说惜福不提寿昌,只因为惜福姓武,寿昌姓李,是五王府诸王的亲姐妹,须得避嫌。 女皇陛下点点头,没再问什么,只是笑道:“不知在水里舞完了又会怎样。” 那四个“渔夫”最后自水底各叉一条大鱼上来,向着女皇陛下舞动。那鱼长得个头差不多,都硕大无比。 场上欢声雷动:“好大的鱼!” 观景台边的一个小内官挥舞旗子,便有鼓声从四面响起,大家一起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兴致盎然地问道:“这大鱼这般大小,肯定不是现叉的!” 太平公主示意惜福郡主,惜福郡主掩袖笑道:“陛下圣明!这是我们令人前几日就买来的一些鱼,大约有十多条,在这片水里用竹篱和渔网围了一片水,将这些鱼养在水里,只留一条小门可以开合。今日这四个人都是水性极好的,练了些日子,此时网中叉鱼,自然如同瓮中捉鳖。” 女皇陛下大乐:“赏!” 惜福郡主对小内官做了个手势,小内官挥舞旗子,那四个“渔人”将大鱼递上岸,自行游到一边上岸领赏。 那边沿着九州池的岸边早就摆开了烧烤炉子,各有小宫人点火架炉,端茶送水。那些大鱼被送往后边,一会儿变成一盘盘鱼肉送到路边,宫人忙着腌上调料,与蔬果和肉串成串串,放在炉上烧烤。 女皇陛下兴致勃勃地从“六郎”手里接过一串鱼肉串,咬了一口细细品味,连声赞好。又有宫人端着托盘将后厨煮好的粽子分发到各桌上。那些粽子都包得小小巧巧,以五彩丝线扎得五颜六色,无比艳丽。 除了这些真的粽子,每一个人还发一个金线串在一起的粽子形香包,每一个香包后面,都坠着一枚新铸的铜钱。 女皇陛下赞叹:“这些孩子花了心思的!” 太平公主在旁赔笑道:“寿昌和惜福说了,朝廷多事,陛下连日为国操劳,好容易过个节,还是以放松娱乐为主,时间也不必太长,笑一笑,乐一乐,陛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坐在朝堂上,又要与那些朝臣蛮子淘气。” 千金公主在旁凑趣道:“哎呀呀,也不枉皇上抚养她们一场,这般有孝心。” 女皇陛下面上生辉,点头道:“到底女孩儿家,贴心贴意。朕这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没一个合朕心意的,只有太平跟朕心意相通。这几个本家的女孩子,也是得人意。” 太平公主笑道:“既如此,等一下母皇高兴了,要重赏她们才是。难得第一次当差,就做得这般周全。”顿了顿她又说,“男孩子跟女孩子不同。男孩子在前朝掣肘太多,又粗心些,不是没有孝心,是有孝心不会跟母皇说罢了。” 乐队把伴奏换成舒缓欢快的曲子。我们几个负责的女孩子各司其责。我负责查看席面上的膳食酒水是否周全,与悠兰穿梭于席间查看。 临淄王和寿春王都不在席上。我问侍奉的宫人,都说他们去准备赛龙舟了。可明明离赛龙舟还有一个大半个时辰。 春雨急匆匆地过来说:“惜福郡主让奴婢来告诉姑娘,说西门姑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请姑娘去查看一下赛龙舟的家伙是否都准备齐全。” 我连忙叮嘱悠兰道:“那这里全托付给姐姐和春雨姐姐了。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两位姐姐直接去找寿昌郡主或者公主殿下。” 我顺着山坡往收藏龙舟的库房走去,果然见那些宫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我问负责这一块的张管事。 张管事哭丧着脸说:“今儿早上工匠局才把最后的那些片片送了来,钉子也没送够,这一时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东西找齐,这不来不及钉了!” 我皱眉道:“张管事,不是我说你,这写东西昨日下午就该齐备,昨日晚上就该钉好!工匠局没送齐备,你该回了郡主才是。” 张管事跺脚道:“怎么没回?这事儿是西门姑娘负责,奴婢都回了西门姑娘的!不知道工匠局怎么跟姑娘说的,西门姑娘说让奴婢们起大早早点过来做。奴婢们早就过来了,谁知刚才高阳王来叫人,愣是把这里的人抽去一半,西门姑娘人也不见了!” 我立刻对身边的一个小宫人说:“席上吃得差不多了。你快飞跑去把那些刚才剖鱼洗菜切菜的人去拉十个过来。”我解下腰牌,递在他手里,“若敢推诿不来,即可回了郡主。” 那小宫人接了令牌飞也似地跑了。我看远处有几个“龙舟”还未修饰,那了那些修饰的木片,又找到锤子钉子,跑过去敲打起来。 未几,那小宫人带了人来,按照我教的方法接过那些装饰的木片两个一组开始敲打。我又走到屋角去一一查看那些装饰好的“龙舟”以及木浆。 “荔儿,你为何不理我了?”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自墙角的另一面传过来。 “荔儿”是惜福郡主的小名,宫中鲜有人这么称呼她。而那个声音,听着倒像是临淄王的声音。只是这些少年此时正在变声,听着有些像,又不是那么十分地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6 端午(四)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一想,蹑手蹑脚地躲进墙角,不发出任何声音。 “殿下哪里话!殿下天家贵胄,惜福怎敢对殿下视而不见?实在是皇姑祖母令我办端午,太过忙碌,若没留神殿下,还望殿下大人大量,莫与惜福计较。惜福还有事在身,告辞了!” 说着我看见人影一闪,一袭黛青色衣裙,拢着浅紫色披帛的惜福郡主从容地走出来,顺着甬道往湖边走去。 果然尾随而追的是临淄王殿下。 他们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谁也没看见我。我从墙后走出,长舒出一口气。 “你可知道惜福为什么不理三郎了?”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我回转身,居然是寿春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目光却远远地看向远去的那对赌气小情侣。 “殿下!”我松了一口气,叹道,“你这样是会吓出人命的!” 寿春王以他一贯的温润表情笑了一笑,旋即说道:“惜福不回三郎的信许久了。这些日子,三郎食不下咽寝不安眠,人瘦了一大截。” 我说:“难道大郎没发现,郡主也瘦了吗?” 寿春王问道:“好好的,他们也没见面也没吵架,可是为了什么惜福就不理三郎了呢?” 我看了看左右,确信没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方才说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两意?这是从何说起?”寿春王问。 我沉思片刻,笑道:“殿下,阿草在狱中的时候多蒙殿下鼓励,还没有表示感谢呢!多谢殿下记挂了!” 寿春王摇头道:“我所做的也只能如此了,真是抱歉——你还好吧?听说你吃了许多苦。” 我反问:“殿下听谁说的?” 寿春王似乎醒悟了我说此话的用意,便沉默了。 “双儿不是殿下派去的吧?”我问的温和,并不咄咄逼人。 他看看我,只能保持沉默。 “双儿于我又救命之恩,两位殿下于我也有通情之义,其中是非,并非我搬弄的。但是我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有些事纸包不住火,自然会落到郡主的耳朵里。郡主血统高贵,自尊心强,容不得别人对她不忠不义,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缓缓地说,“临淄王殿下对我的恩义,我心领神会,郡主对我的情谊,我感激不尽。小女子认微言轻,只能提醒殿下转告临淄王殿下——两个女子都是好女子痴情女子,莫要两个都辜负了!” 寿春王半日才艰难地说:“我想你们都误会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也是女子,这两个女子我斗见过。或许两个女子都误会了临淄王殿下的情义,可我不会误会两个女子对临淄王殿下的情义。” 话刚说到这里,只听那边有急急的脚步声,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快点快点,你们都快点把东西搬上车,运到那边码头去!”不知西门雀什么时候跑来了。她一边指手画脚,一边走到我和寿春王殿下身边,冷笑着对我说,“别人都忙得三头六臂,你倒好,到这里躲懒,对着大郎殿下卖俏!” 这真是没有是非黑白了!明明是她扔下自己的职责跑得不知所踪,我替她收拾烂摊子,修补这些“龙舟”,如今东西都收拾整齐,她来领取胜利果实,反而反咬一口说我躲懒,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寿春王殿下的表情也十分丰富,看着十分搞笑——如此这般,我倒生气不起来了,嘴角也泛起微笑。 “慢点慢点,你们这两个蠢材——莫要把那龙头碰下来!”西门雀继续吆喝着,转头对寿春王殿下媚笑如丝,“大郎殿下,三郎呢?此番赛龙舟,要看大郎的咯!” 我忍住自己要吐出来的欲望,转身往湖边走去。 寿春王对着西门雀拱拱手,追上低声说道:“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我笑一笑:“我没与她一般见识。我只是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寿春王忽然问道:“三郎与惜福的事,可是她在中间挑拨?” 我冷笑:“还有谁?不过,”我顿了顿说,“我知道临淄王殿下心中所属为郡主,可是殿下不觉得双儿很无辜吗?她这样为三殿下东奔西走,若不是钟情于他,哪个闺中女孩会这样抛头露面不顾自己身家性命呢?如果不是希望女儿能跟临淄王殿下终身有托,又有哪个父亲敢冒着满门获罪的危险让女儿这般在外为幽禁中的宗室奔走呢?” 寿春王便默然。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道:“也许两位殿下自幼锦衣玉食,所有的臣子奴婢一向以两位殿下马首是瞻。我们这些天生做臣子做奴婢的,忠心事君乃天经地义。可是对于夫妻之义,有些人心胸宽广,有先长孙皇后的容量,有些人喜欢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不管何种夫妻,只要心甘情愿就好。” 离水边越近,说话越不方便了。远远看去,水边已经集结了一批人,都在跃跃欲试地等待即将开始的龙舟大赛。 寿春王忽然越过我,停在我的前面,盯着我的眼睛问:“阿草,你先时拒绝我,是因为你喜欢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么?或者你也有先皇后长孙之德?”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睛温和之外,又有明亮真诚之色,眼神里透出的是认真与执着。我心虚地低下头,红了脸腮,微弱地说:“说的明明是郡主与三殿下的事,殿下怎么扯到我身上了?阿草一介村姑,怎么敢与殿下说道这些?时辰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过去吧,龙舟赛要开始了呢!迟了多不好。” 我从他身侧绕过去,快步向湖边跑去。瘦有瘦的好处,有条缝隙便能逃生! 湖边集结的人越来越多,寿昌郡主与荆山郡主正在拿着名单清点人数。我抬头看向山坡上观景台,只见女皇陛下高高地坐在盖伞之下,太平公主坐在她的身边,大约向她介绍着今日龙舟赛的规则。 等到那些“龙舟”被宫人们从宫车里搬入水中,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片的哄笑声。我再看向观景台,只见女皇陛下已经笑得东倒西歪,搂着身边美貌如花的“六郎”,不能自已。 连太平公主、上官大人及千金公主,以及身后所有观景的来宾们,没有一个不前仰后合,发出剧烈的哄笑声。 赛事还没开始,已经成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7 龙舟(一)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些“龙舟”刚一亮相,便引得在场的王公贵人,宫人贵妇们无不喷茶的喷茶,笑弯腰的笑弯腰。饶是女皇陛下这般高贵威严的人,竟也一边揉肚子一边指着台下笑道:“这一出戏再没有别人,一定是阿训出的馊主意!惜福和寿昌居然也能跟他一起闹!” 原来那所谓的“龙舟”,是由一只只当时的人们用来沐浴的长圆形的木盆,五个一组由铁链连在一起。木盆之外,由木片绘成龙身及龙首,用钉子钉于盆外,每个木盆里只放了一双桨,也即只能容纳一人,一组一共5人,共同将这“龙舟”划向对岸。 这赛事难就难在,5只木盆在水中方向很难掌控。而且相比木盆,原本觉得小的九州池一下子变得浩大。木盆轻,吃水浅,不是十分划得动。 太平公主也只知道最后一个节目是“赛龙舟”,却不知道这“龙舟”原来是这般模样,先是一惊,继而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母皇,我也不知道这龙舟居然是这样一出!平日惜福百般看不上阿训,怎地肯听他这般促狭!”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上官大人赔笑道:“自然是郡主们看着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心疼得紧,要逗皇上一乐。” 女皇陛下笑着摩挲着“六郎”的脸,说道:“这个乐子可大了。”顿一顿她又说,“这盆子这么小,若风一吹吹翻了,他们掉到水里可如何是好?” 千金公主掩嘴笑着凑趣:“到底是皇上慈祥,心疼儿孙们呢!” 太平公主笑道:“自家的儿孙,哪有不心疼的。惜福她们既然整出这么一出戏,自然是做好防护的。母皇若不放心,且叫个人来问问。”说着她转头吩咐身边的宫人道,“你着人去叫个管事的郡主过来,不拘哪个。” 来的是寿昌郡主。她向女皇陛下及各位公主行了礼后,太平公主便问她:“这盆子做龙舟,可是阿训的主意?” 寿昌郡主也忍不住笑容满面:“姑妈英明!” 太平公主笑道:“这小盆子风一吹便倒,若人掉进水里如何是好?” 寿昌郡主手指湖面笑道:“皇祖母与姑妈放心,你看那边驶来两艘大船,便是给这些龙舟护航的,上面有水性极好的宫人们;等会儿还有一些小舟子分布各处观望水面,若有人落了水,即刻有人去救。” 女皇陛下对着寿昌郡主招手:“你且过来。” 寿昌郡主受宠若惊地走过去,听凭她的嫡亲祖母拉着她的手摩挲,笑道:“是长大了。”点一点头,她身后的宫女便递了一只荷包给郡主。 自从皇嗣殿下的几个男性孩子被幽禁五王府,几位郡主都随着皇嗣殿下深居简出,从未张扬。他们便是奉旨入宫,也是坐在角落里,极力躲避众人的视线,人们几乎遗忘了她们。女皇陛下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还有些嫡亲的孙女,倒是抚养着什么血缘遥远的武姓侄孙。就是前番将她们重新召入宫中抚养读书,也不过是一纸诏书了事,并未怎么接见她们。如今这一番抚慰,真心令寿昌郡主激动不已。 她的嫡亲祖母变得更像一个祖母了。她从小就知道,她的祖母跟别的祖母不一样。别的祖母都慈祥得令儿孙抢着亲近,挨了父母的训斥责打,可以跑到祖母的怀抱撒娇撒痴,寻求庇护。可是她的祖母不是这样。她的祖母生气的时候会杀人,亲儿孙都会杀。 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而她的颤抖女皇陛下也感觉到了。她叹息一声,松开郡主的手道:“你下去办差吧。” 太平公主也察觉了祖孙之间的微妙感觉,连忙用话岔开了。 寿昌郡主深施一礼回到下边。她站在我身边,抚摸着那只被女皇陛下摩挲过的手,怔怔地出神。 惜福过来拉着我们说:“快点,命他们按照我们排的单子编了队,各就各位,要开始啦。” 于是我们从惜福手中拿过单子,按照人头分组排好。好死不死,惜福管的那一队中偏偏就有临淄王。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他能见到惜福郡主的时间有限,也顾不得避嫌了,直接嬉皮笑脸地问上去。 惜福郡主手一拨,说道:“站好!”随后去清点后面的人。 这一次的赛事,不再是按照府邸分组,而是把宗室和各公主府的南孙们全部打乱次序,编程5个小组,每一个小组一串澡盆组成的龙舟,从北岸划到南岸,谁先到谁就赢。 一时间梁王的几个儿子、魏王的几个儿子、太平公主的儿子以及千金公主等其他宗室及公主府的男丁们都打乱次序重新排队。大家对这种玩法很是稀奇,都嘻嘻哈哈哈地打闹取笑。 观景台上,太平公主讲游戏规则讲给女皇陛下听,女皇陛下赞赏地点头:“武李一家,原该如此!这差惜福和寿昌办得好,一定要赏!” 太平公主以袖掩嘴,笑道:“赏金赏银赏玉,不如赏个好女婿!” 女皇陛下哈哈大笑。 鼓声响起,由缓到疾,场上场下骤然肃静。惜福命唱礼官将游戏规则说了一遍,便命这些赛手们各就各位,坐进“龙舟”上去。 那“龙舟”原由澡盆做成,体积小极为不稳,一群人一哄而上,便会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只有临淄王对着自己小组的人说:“你们先扶着我的,让我先上,然后再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一个一个上。后上的为先上的扶着盆,最后上的让宫人们帮着扶盆!” 他的小组最先坐下去。其他小组见了,也有样学样,一时间都坐上了“龙舟”。 那边一只小舟之上,令官口含哨子,手举令旗,一声令下,鼓声再一次响起。那几串“龙舟”上的人一齐划动,岸上宫女内官齐声呐喊:“加油!加油!” 可是大部分的“龙舟”难以对齐,力往一处使,统统在身边不停地打转,甚至后面的盆撞到前面的盆。 “笨蛋,你怎么划的?” “唉哟,你撞到我了!” “你左边别用力了,划右边,划右边,把你的船往后转对齐前面三郎!” “你会不会划船?!你会不会划船?!” “这是谁的嗖主意?给本王查出来,非把他痛扁一顿不可!” 一时间水面上大呼小叫,岸上观众笑得面瘫,根本喊不出“加油”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7 龙舟(二)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不说这“龙舟”在水上滴溜溜地乱转,顾首不顾尾,就是驶舟的人之间,因为打乱了姓氏家族次序,也没有默契,互相之间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掐了起来。魏王武承嗣的幼子武延秀与太平公主的长子薛崇训被分在一组里。两个人一个是天朝第一公主的长子,一个是当朝最红红人的儿子,又为帝国主持突厥事务多年,谁也不服谁,一个说往右转要在左边划水,你出使突厥多年焉知水性,一个说你游又不会游水,又有什么好骄傲的,争到后来,两个人居然站了起来。那盆子本身就小,怎禁得住他俩同时站起,手舞足蹈地争执,扑哧两声,相继洛水。 场面一片混乱。两个人皆不会水,拼命挣扎,一旦头露出水面,便歇斯底里地大叫“救命”。太平公主在观景台吓得一时失去了反应,张大嘴巴瘫在座位上。 早有在旁边紧张观望的小内官扑通扑通跳下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从正面接近武延秀,被他一把抓住,拼命拉扯。那小内官急得叫道:“公子莫要拉我!公子莫要拉我!”命在旦夕的时候,也顾不得自称“奴婢”了。 另外一个见了,不敢再从正面抄近,游到薛崇训后边,以胳膊肘托起薛大公子的下巴,往后拖着游上岸。 那边另外一个小内官如法炮制,也将武延秀托上岸,同时也救下了几乎被拉进水晶宫的小内官。 早有宫人捧着布巾和帷幔过来,将两位公子送到后面去更衣。 另外几组看到这种景象,再也不敢胡打胡闹,总算认真划船。无奈这种“龙舟”实在难以驾驭,有的小组两边的澡盆分别向两头跑,有的小组几个盆子绞成一团在湖中打转,只有临淄王和临淄王李隆基与高阳王武崇训的那个小组,临淄王一向强势,而武崇训又是个好脾气的花花公子,李隆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倒是缓缓地使了出去。 那边太平公主听宫人汇报说儿子无事,便松了一口气,再看看临淄王打头的“龙舟”居然真的走得远了,不禁点头笑着对女皇陛下说:“母皇且看,这三郎和阿训两个人倒也相得。三郎指挥得当,阿训也甘心从命。” 女皇陛下笑道:“朕也知道很多人不喜欢阿训,觉得他油嘴滑舌,不定性。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处。阿训的好处便是脾气好,与什么人都处得来。有时候啊,不止是宫中,哪里都需要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一本正经刚正不阿也是可以厌的。满朝的大臣,若有一个两个还好,若都是一根筋到底的人,做帝王的也是生无可恋了。” “生无可恋?”千金大长公主扑哧一声笑出来,“皇上说得可真有趣。皇上若生无可恋,让我们这些人可如何是好啊?” 女皇陛下笑道:“你们这些皇家的女儿天生富贵,要什么有什么,可还有什么要操心的呢?” 千金大长公主笑道:“那就托皇上的福了!” 最终“龙舟”赛的所有参赛船队都没有能够到达彼岸。事实上,除了临淄王与高阳王的那个小组走到了湖心,其他的小组甚至连岸边都没有离开就乱成一团。最终落水的落水,扭在一起的扭在一起,宣令官惜福郡主宣布活动结束,唯一的优胜者属于划到湖心的那一组。 下了“龙舟”,这些贵族子弟纷纷抱怨:“队伍是临时拉的,都没有训练过,如何能胜?” “几位小郡主太促狭了,这哪儿是比赛,分明是捉弄人!” “拿澡盆子做龙舟,亏他想得出!” “听说这主意是阿训出的。阿训自己出题自己参赛,必定是在家里练过,所以他划得还算像模像样。只是难道他不该避嫌吗?这跟科举泄题有何区别?” 荆山郡主顿脚道:“今日之赛不过是博皇上公主一笑耳,你们怎地这般小气?” “小气?敢情出洋相的不是你!” 惜福郡主回到望景台向女皇陛下道:“皇姑祖母,今日的节目就到这里吧,陛下劳碌了,是不是回宫休息?” 女皇陛下意犹未尽:“他们这些孩子在底下吵些什么?” 太平公主笑道:“必定是输了赛事,没了赏赐,恼了。” 千金大长公主凑趣道:“到底还是些孩子。臣妾听说六郎的笛声为天上曲,陛下何不令六郎奏上一曲?今日这方向由北向南,刚好吹到那些孩子耳边去,也令他们稍安勿躁。” 女皇陛下转头对“六郎”笑道:“六郎就奏上一曲如何?” “六郎”谦恭地说:“无不从命。”说着解下腰中玉笛,站在最高处吹奏起来。 笛声悠远,合着一阵阵的清风,瞬间令湖边争执的那些人没了声音。他们循着声音向望景台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凭风而立,发黑如墨,容颜胜雪,齿白唇红,有如天人一般。 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若说女人的美需要脂粉衬托,这个少年的美完全出自天然。那一把笛声在他的唇下,清越悠远,说不出的温柔舒泰。 有人问道:“他吹的什么曲子?” “这你都不知道!这不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嘛!” “这人是谁?” “嘘!你们要说话且去别处说,莫要扰了这么好听的笛声!” 虽然这是午后,吹奏这首古乐府并不应景,但是今日风平浪静,阳光洒在湖面上也是波光粼粼颇为宁静。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沿用古乐府的曲子填的词,一直以来是宫廷内外大大小小的夜宴中歌妓们必唱的曲子,但是作为笛子独奏的曲子,却还没有什么人演奏过。而这一首曲子,是被改编过的,更适合演奏而非给歌者伴奏。曲子的关键段落被修饰得更加平滑圆润,让人闻之心灵宁静。 忽然,所有的人从端午节赛龙舟的恶搞欢乐中清醒过来——历经薛怀义火烧明堂以及来俊臣被诛杀的纷扰之后,女皇陛下身边又有了新欢。这个新欢年轻,有颜值,有文化。 、甚至,有人认出了这少年是哪家大臣的孩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8 落水(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虽然龙舟赛结束得早,架不住女皇陛下高兴,粽子多吃了些,雄黄酒多喝了两口,又兼被这奇形怪状的“龙舟”笑得太开怀,出了汗吹了风,晚上便不怎么好了。 我被宣进长生院的寝殿。 女皇陛下的龙床上薄纱低垂,隐隐约约,她卧在其中,身边似乎跪坐着一个人,为她揉捏肩膀,端茶送水。 我闭目良久,开出一副药方,看完仔细看时,却是消积化食兼驱风避寒的药物。 “陛下放宽心,不过是平常小恙,大约是糯米滞住了,又有些风寒。无妨,吃了药发发汗就好了。”我缓缓地说。 “可是,”一个柔美温和的男人声音自轻纱背后飘出,“如何能让陛下多发汗呢?” “最好的办法是用热水沐浴。沐浴的时候别忘了多喝水,以防晕厥。”我说。 我默默地退出寝殿,回到自己宫里。 一回到宫里,悠兰接过我的外衫递给旁边的宫女,春雨奉上茶水,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姑娘从皇上宫里来,听说没有,刚才九州池那边有人落水了!” “落水?”我惊疑地问,“谁落水了?好好的怎么会有人落水?” 春雨摇头道:“不知道呢,我们派出去打探的人还没回来。” 我想了想道:“是不是在湖边收拾家伙的宫人不小心跌落水中的,所以也没惊动皇上?” 悠兰摇头道:“好像不是。据说这会子掖庭令上官大人和公主都过去了,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吧。” 我皱眉道:“咱们都睡了吧。不拘什么人,都与咱们无关。” 我卸了妆做了清洗刚刚躺下,悠兰过来轻轻在我耳边说:“打听清楚了,是西门姑娘失足跌落水里,如今公主正宣御医进宫瞧呢。据说救是救上来了,西门姑娘却是昏迷着醒不过来。姑娘您看您要不要睡?万一御医没有办法,公主会不会宣姑娘过去诊视?” 西门雀失足跌落水中?真是蹊跷。若她早就落水,此时打捞上来恐怕已经没命;如果是刚刚落水——龙舟赛都结束大半天了,她还留在九州池畔做什么?因此我说:“她若不醒,恐怕要御医行针了,我的药石是没有用的。” 顿了顿我又问:“究竟是怎么落水的?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悠兰道:“是西门姑娘宫里的人再湖边叫嚷起来,才有人赶过去相救。还好救得及时,再晚一些可能名都保不住了。” 虽然西门雀一再与我作对,可是听到她落水的消息,我还是心中不乐。她再差也罪不当死,她再差也是一条人命。 春雨补充说:“听说公主已经把跟西门姑娘的人都锁了起来,只怕要讯问她们了。可怜跟个惹事的主人多灾多难啊。” 据说当夜御医们尽心尽力,总算把西门雀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人虽然活着,却只是昏睡,并不能醒来。 因为女皇陛下身体微恙,当天夜里西门雀落水之事无人禀告。第二天女皇陛下下朝,公主将这件事缓缓告之。 “怎么回事?好好的粽子吃完龙舟赛完,她不会回宫歇着,跑到九州池去做什么?”女皇陛下皱眉问道。 公主凑近女皇陛下,刚欲在她耳边说些什么,有宫女进来禀报,“西门姑娘宫里派人来说西门姑娘又不好了,请公主快去看看。” 于是在女皇陛下的催促侠,太平公主又来到西门雀的宫中。 宫廷里是没有秘密的。如果说有什么秘密,那是一种公开的秘密——就是不能在明处讲,但是宫中的无处不在私下里议论的事情。比如说这一次的西门雀落水,跟着她的宫人都说西门雀不让她们跟着,所以落水前她跟谁在一起,她们并不知情。只是她们深感责任重大,过一阵便要看看姑娘在不在原处。而她们是发现姑娘不在原处所以到处找寻,终于在不远的地方发现姑娘在水里挣扎。 西门雀虽然捡了一条命,可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而在她被救起的清晨里,躺在床上的她忽然鲜血如注。 御医原本守候在那里不得回家。也正因为御医在宫里值班,所以第一时间便得到被再一次请入西门雀的寝殿,被西门雀吓得魂飞魄散。 这位武氏亲族的孤女,分明是在昏迷中流产了。 虽然本朝的民风足够开放,这于宫廷来说,也是一桩绝大的丑闻。太平公主端坐在外殿,脸色铁青地质问御医:“为什么你昨夜没有诊出她有身孕?” 御医吓得摘了帽子使劲磕头:“那时贵人脉息微弱,生命迹象时有时无,臣只想救命要紧,一时疏忽了。” 太平公主气得一拍桌子:“她可还有救?” 御医道:“遭就遭在贵人昏迷不醒,身体微弱,臣不敢施以活血之药以促宫内污物快速排出。为今之计只能先灌下一些固本清源稍微活血之汤药,走一步看一步。” 太平公主挥手道:“那就开药吧。” “是。” “还有,此事万万不可外泄,否则——”她话说一半便咽下,让那老御医自己去心领神会。 药很快就煎了来,公主亲自看着宫人将那苦汤水灌进西门雀的嘴里。御医自然不能放回去,还要在西门雀宫中值守。 一日两日,西门雀非但没有醒来,血流也时断时续,不肯了断。西门雀的脸色日益苍白。 终于我被宣进了西门雀的宫里。公主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阿草,你给阿雀开副药吧。虽然她有些地方得罪了你,到底也是一起念书的,理应有些同窗之谊。” 我敛身行礼:“微臣仅遵公主诣旨。” 我坐下来,在檀香与血腥气的混合气息中写完了给西门雀的方子。仔细看时,却还是固本清源略微加速往西门雀血液循环的药多一些。 “先把她宫里的东西排出来,看看如何吧。”我说。 太平公主站起来,在殿内走来走去:“怎么你跟那根老杂毛说的话都一样?你们就没有点什么好法子让阿雀好起来吗?” 是的,公主殿下,我不能。我在心里说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8 落水(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无论公主怎样不待见西门雀,可毕竟西门雀在宫中抚养多年,又是血亲,感情还是有的。如今她性命垂危,别说公主心焦,就是女皇陛下听了,恐怕也要着急。 对待一个不待见的亲眷尚且如此,那么对于亲生之子的能下如何的狠手,能舍弃亲子不做继承人,反而把皇位让给侄子,这不符合人之常情。 别说人之常情不符合,就是动物的舔犊之情都不如了。陛下是这样的人吗?我看不见得。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武姓宗室,这般营营役役地上蹿下跳,对这大好江山虎视眈眈。民间老百姓,攒下些银子置田置产还要穿给儿女,谁见有儿有女把自家产业传给侄子外甥的? 公主焦虑地问我:“你看阿雀有无性命之忧?” 我肯定地回答:“西门姑娘气息虽然微弱,可是苗头却向上,苏醒只要假以时日,殿下不必忧心。这几日殿下也累了,不如自去休息,这里有微臣照料就行了。” 公主道:“御医说若要醒得快些可以试着行针,你以为如何?你可能行针?” 我点头道:“微臣也以为可以行针。微臣不会行针,不敢草菅人命。” 太平公主倒被我一句“草菅人命”说得笑了。她挥挥手道:“那你在这里看着,等下次御医再过来,就让他行针吧。本宫还是回去给母皇复命了。” 如此说来,女皇陛下也知道了西门雀落水之事。 这边西门雀昏迷不醒,那边宫人们纷纷议论,说那天跟随西门雀的贴身宫人们都被送到掖庭令那里,严刑拷打。不知怎么着,那些宫人们进了掖庭大狱后就不知所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有人听说她们的任何信息。几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西门雀宫里剩下的宫人们被轮流叫去训话,回来后战战兢兢地伺候,如履薄冰,口风比刑部大牢的牢门还紧,生怕一个不当心,也消失在这劳碌寂寞的高墙之内。 在这深宫之中,宫人们的命如同蝼蚁一般,说捻死就被捻死。 我指挥她们在西门雀的身下不停地更换草纸,将不停流出的血污清理干净。 大块大块半固体的血团宣告着一个未见天日的生命停止在母体内的发育,而这个母体本身还是个孩子,根本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母亲。 世界是如此冰冷而残酷,对那孩子,不出生也许是福。这样的宫廷,这样的母亲,将使他的人生路走得艰难,也未可知。 宫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没有谁敢对我出言不逊或者稍有鄙视和怠慢。她们时不时地来查看我的茶有没有变凉,点心需要不需要添加。 “何大夫,”一个宫人过来低声说道,“我们姑娘似乎在说话。” 我连忙走到榻前,跪在踏板上将耳朵贴近西门雀的嘴巴,尽力分辨她的声音。 她的嘴里呜噜呜噜,我听不清楚。 我对刚才跟我说话的宫人说:“你去冲碗糖水来,在里面加点盐。” 那宫人飞跑去了,一会儿用托盘端来一碗糖水,放在案头,飞也似地逃走,仿佛多待一刻便会要了她的命。 我用调羹舀了糖水喂在西门雀的嘴里,喝一半撒一半,一碗糖水居然喂了下去。 我又招招手,令那个宫人将托盘带着碗一起收了。 西门雀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微弱地摇着,带着哭音喊道:“阿训,你去跟皇姨婆婆说啊!” “阿训,我,我不要去和亲!” 我怔怔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自李唐以来,宫中就抚养着一批宗室女以备和亲之用,比如太宗朝的文成公主,就是嫁给吐蕃王松赞干布。她并非太宗皇帝的亲生女儿,是因为和亲才被封为公主,以太宗女儿的身份远嫁吐蕃的。 去那种荒蛮之地,便是得到公主的封号又如何? 前几个月突厥来使,要以自己的公主嫁宗室皇子皇孙,并替突厥王子求娶天朝公主为妻。女皇陛下便指了主管突厥事务的武延秀娶突厥公主,宫中便有流言出来,说武延秀娶突厥公主,作为礼尚往来,女皇陛下要在后宫收养的女孩子中找一个人封为公主,嫁给突厥王子。 西门雀算来算去,自己竟然最有可能成为那个和亲公主,不由得她不心急如焚。知道的说他是病急乱投医,不知道的以为她疯了。 “阿训,阿训,别丢下我!” “不要,不要,不要!” 她满头的汗。我绞了毛巾给她擦汗,查看她的身下,果然又是一团黏糊糊的血。 我在她耳边低声地说:“武延秀跟突厥的亲事被突厥王拒了,说他不是真正的宗室皇子。既然突厥公主都不娶了,那么我们也就不需要把自己的公主郡主嫁给那些蛮夷。你且放宽心。” “真的吗?谁跟你说的?”她的手在空中抓了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我低声说:“大约是这么琢磨的。阿雀,你可要吃点东西再睡? 西门雀沉入梦乡,不再需要我。 御医再来,我传达公主的旨意,要求他给西门雀施针。御医查看了瓷罐里存的血,问道:“就这些了?有没有漏掉什么?” 我回答道:“没有了,都在这里。”我把我开的药方给御医看。 御医沉吟道:“再等等,还有一些没出来。等恶露都流净,我再施针方不伤她的身体。” 中间媳妇郡主携同寿昌郡主和荆山郡主都来探视,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宽心话便走了。 如此又过了一天,西门雀体内的胚胎都排了出来,御医给她施针,连施了两天。 一日我正指挥着宫人用泡了药草的热水给她擦身,当那布巾抹过她的大腿的时候,我听见她说:“冷!给我盖一下!” 那宫人停止了擦拭,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再看看西门雀。 我兴奋地凑近她,在她耳边欢呼:“你终于醒了!” 西门雀转头看见我,眉毛皱成川字:“你?你怎么在这?这是我宫里吗?芸香呢?” 芸香是她的贴身宫女,已经被掖庭令提审多时,生死不明。 “芸香呢?”西门雀不耐烦地问我,“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9 闲言(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西门雀醒了来,问了我许多话,我说:“你生病了,公主殿下不放心,令我在这里照看。如今你醒了,我向公主去复命,也会自己宫里歇息歇息。” 说着我走出她的寝殿,到对面书房将新方子写出来交给她这边的执掌姑姑,说道:“你派个人去给公主殿下和掖庭令报个信吧。” 我也是在第二天才知道西门雀在自己宫里发了狂。 第一,她最贴身使用的几个人都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全无消息;第二,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第三,她怀过孕,落了水,流了产的事给我知道了,那些药还是我开的,这令她无地自容之余又恼羞成怒。她打翻了药碗,将侍候的宫人撵了出去,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哀哀痛哭。 消息是陛下宫里的小鱼儿传来的。春雨首先拍手称快:“她也有今天!每日狗仗人势欺压姑娘,她以为她是谁?至今连个封号都没有,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真真好笑。” 悠兰道:“事到如今,她居然没有一点惧怕吗?皇上难道不罚她么?”她感到匪夷所思。 小鱼儿道:“皇上怎地不恼?简直是恼得不行。要不是张大人和公主殿下在旁边劝着,只怕早把她也打入掖庭大狱了。皇家这些年,何尝出过这种丑闻?” “谁干的?”悠兰有些明知故问。 春雨显出“这还用问吗你没长眼还是没长耳朵”的表情来。 小鱼儿意味深长地说:“皇上原本立刻就要派人去审西门姑娘,倒是公主殿下说西门姑娘落水加流产,身体受伤至深,这样逼她,恐怕会逼出个好歹,不如先让西门姑娘养病,养好病再细细盘问不迟。” 若说女皇陛下不知道西门雀的孽是谁做下的,那么公主恐怕已经心知肚明——谁对西门雀做的孽?难道不是她自己吗? 在学堂里下学以后,惜福郡主邀请我与几位郡主到她宫里一起用膳喝茶。因为淮阳郡主年纪尚小,惜福郡主命宫人带她去吃些瓜果,哄她午睡,寿昌郡主、荆山郡主与我坐在书房里,自然忍不住谈论这桩公案。 荆山郡主深恨西门雀,见她出了这么大的丑闻,自然幸灾乐祸:“成日说嘴,争强要胜,可惜争什么没什么,没什么争什么偏偏挣不到什么。见了女人便如见了仇人,见了男人倒像八辈子没见过男人,拼命卖俏。我听说当初她还向大哥和三哥暗送秋波来着,还好大哥三哥没有没有上她的当。若他们上她的当,也跟她勾勾搭搭,我真要瞧不起他们,不认这两个哥哥了。这不,身为养在深宫的皇家养女,有名号也好,没名号也好,身份自当贵重,却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来,真是打嘴!” 寿昌郡主瞅她一眼,说道:“隔墙有耳,慎言!” 惜福笑道:“你也忒小心。这阿雀平日不结善缘,树敌太多,出了事墙倒众人推也是意料中事。何况荆山并没有当众落井下石,不过是背后议论一二罢了。俗话说的好,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要想不惹非议,还要自己检点些才好。阿雀这次错得太离谱了。” 寿昌郡主沉吟着问:“都说是阿训——”她顿了顿,吞吞吐吐地问道,“你觉得可是真的?皇祖母可知道不知道?” 惜福郡主笑道:“不是阿训还能是谁?我早就好意劝她,说阿训在帝都花名在外,少沾惹微妙,她反而觉得我在挑拨。我也是真心无语。譬如那次同游上阳宫,明明是阿训向你献殷勤,你处处躲着阿训,并未招惹她,她不怪阿训反来恨你,这就是她的愚蠢之处。跟这种蠢人,什么金玉良言都会变成恶言恶语。真心是自作孽,不可活。” 荆山郡主道:“这次出了这样的大事,恐怕皇祖母要给她和阿训指婚了吧?” 寿昌郡主道:“若是如此,也还不算作孽。” 惜福郡主冷笑道:“皇姑祖母虽然可以指婚,可是阿训的父亲毕竟是梁王叔叔,他的婚事不好不征求梁王叔叔的意见。以我对梁王叔叔的了解,他才不会让阿训娶阿雀为正妃呢。若让阿训娶阿雀,他这些年的营营役役,岂不付之一江春水?” 停了一停,她又说:“皇姑祖母还是希望武李两氏互相结为秦晋之好。将阿雀嫁给阿训,岂不是将武氏血亲嫁与武氏?” 荆山郡主大怒:“她算武氏血亲,嫁与李氏?我们李氏好歹是皇上与先皇的子孙,血脉高贵,怎能要这种烂货?!” 寿昌郡主急得跺脚,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她小声地说:“你轻点!” 荆山郡主犹自愤愤。她压低声音说:“凭什么?嫁给大哥还是三哥?谁肯要她?前一阵不是说突厥求娶我朝公主吗?不如封她为公主,和亲突厥,倒也不枉皇祖母抚养她一场,她也算是如愿以偿地得到公主封号!” 若西门雀因此得到公主封号,不知道是该高兴地笑,还是悲愤地哭。 寿昌郡主摇头道:“你以为突厥人傻吗?他们求娶公主之前,就把自家的公主嫁与我们的宗室。皇祖母选中武延秀,人家突厥便说宗室姓李,不应姓武,说他是假宗室,拒婚。” 刚刚说完,她忽然醒悟惜福郡主也姓武,自觉失言,赶紧握住嘴巴看了看惜福郡主,涨红了脸。 惜福郡主笑道:“你何必这样紧张。这些日子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知道?延秀被突厥拒婚的事满朝皆知,何必忌讳?皇姑祖母抚养西门雀,也许真的就是要照顾她外婆的情分,没想着要和亲什么的也是有的。” 荆山郡主摇手道:“她和亲也好不和亲也好,我只求她别嫁到我家就好了。可怜我大哥温润如玉的一个谦谦君子,我三哥那样逞强好胜的英雄好汉,讨一个这样的老婆,真是饭都吃不下了。” 惜福郡主看着我打趣:“大郎是阿草的,怎能给她抢去?” 荆山郡主笑道:“阿弥陀佛!她和阿草之间,我倒宁可阿草做我嫂子罢!” 要说天生的贵人就是天生的贵人,说话不用看人眼色的。这句话听着像是在褒奖我,可是为什么入了耳朵,却如此不舒服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9 闲言(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郡主们说笑了!”我低下头说。 寿昌郡主却拉着我的手认真地说:“阿草,你是当得我大哥的。你虽出身低微,却并不卑贱。入宫以前没做过什么坏事,入宫后又与人为善,治病救人,就连阿雀这般待你,你依然对她有医者父母心,真是难能可贵。不管是谁,为人立世只要品性高洁,出身又有什么关系?” 惜福郡主道:“寿昌说的是。” 荆山郡主看看寿昌郡主再看看我,大约自悔失言,赶紧打个遮掩,说道:“大姐姐你且莫这么说。我们这些宫里的兄弟姐妹,哪个的婚事由得自己做主?你们这样说多,多说,若真存了心,明日皇祖母若给指了别人,岂不千古伤心?与其私相授受,不如多在皇祖母面前承欢,讨得她老人家欢心,岂不求仁得仁?” 一席话说得寿昌郡主与惜福郡主都低了头。她们都已经渐渐长大,到了怀春的年纪,对于少年情爱也许充满了憧憬。惜福郡主苦笑,大约觉得与临淄王殿下的私下书信传递也好,渐生嫌隙也好,终究可能归于镜花水月一场春梦——若真如此,又何必如此认真?认真地牵挂,认真地生气,认真地思念,到最后可能有情人难成眷侣。 不知道她心中多少个念头转了又转,才说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女孩还是要自重自爱,千万莫做出阿雀那样丢脸的事。” 荆山郡主愤愤地说:“明摆着是阿训干的嘛!虽然我看不上阿雀,也是为她不值。明明是两个人做的事,伤心的是女人,伤身的更是女人,最后伤名声的还是女人!他们男人一点事都没有。皇祖母登基有些年了又怎样?该女人倒霉的地方还是女人倒霉!” 寿昌郡主站起来捂住她的嘴,呵斥道:“你是不想活了?这些话也是你为人子孙该说的?罢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你嘴上没有把门的!” 说着她站起来吩咐左右叫来淮阳郡主,拖着荆山郡主便告辞。惜福也不强留她,只说:“阿草,你留一留,也给我开贴药吧,我最近身上十分不舒服。” 寿昌郡主道:“如此你越发要多养养才好。” 我留了下来。惜福郡主扯扯我的袖子将我引入寝殿,宫女们重新上了茶后退下。 惜福郡主道:“最近总也睡不好,阿草,你给我看看妨事不妨事。” 我闭目静坐,感受来自她的气息。半日才说:“如荆山郡主所说,既然身不由己,不如少思少虑。郡主心放宽了,多骑骑马,多蹴鞠,也许就好了。若郡主十分睡不着,便吃吃药看吧。我开了这药,做成药丸,吃起来方便些。” 惜福郡主拿了药方细看,却很明显什么也看不进去。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终于问我道:“阿草,你说皇上会不会让我和亲?” 我看着她,实在不能回答。 “我虽然姓武,可毕竟只是侄孙女,”惜福郡主低声道,“再怎么说,李氏再受打压,可寿昌与荆山毕竟是皇上的亲孙女。皇上自己只生了两个女儿,仅仅活了公主一个。四个皇子中两个英年早逝,子嗣不旺,剩下的两个,也是皇孙多于皇孙女,更何况三表叔一家还被贬在外,皇上怎么舍得让这几个嫡亲孙女和亲呢!” 惜福郡主对于血缘有着异常清醒的认知,这一点比魏王梁王都要聪明——这也是她与这两个武家的族亲走得不近的原因之一。 我沉吟半天,才说:“若是陛下决定对突厥开战呢?也许根本用不着公主和亲了。” 惜福郡主叹道:“对突厥开战?那些蛮子生活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行踪无定。每一次开站,他们没有什么损失,我们这边伤亡不说,还要消耗大量的粮草马匹,一举一动都是银钱。陛下执政以来,一心一意地休养生息,想要百姓过上好日子,成为万民口中的圣君。” “避免生灵涂炭的唯一方式就是和亲,赠货,求得一时安宁容易,但是这会让他们欲壑难填,胃口越来越大。”我说。 惜福郡主苦笑:“陛下又何尝不知呢。只是陛下登基未久,穷于应付朝中的那些迂腐的大臣,各地的叛乱,哪有多余的精力应付突厥?也是这两年朝中渐渐平息,各地又风调雨顺,国库丰盈,陛下才能腾出手来对付这些突厥或者契丹。” 我恍然地说:“看来治理天下真不是容易的事啊。” 惜福郡主道:“可不是呢。皇姑祖母不仅仅是女中豪杰,便是站在男人堆里也不逊色。只是这些烦人的臭男人和老朽,隔三差五便要跳出来呱噪,说什么牝鸡司晨是天下乱象之始。如此一再二二再三此起彼伏,不管是谁,再好的性子也要恼了。这些年陛下的精力大多消耗再这些事上。而且这些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皇姑祖母这一生,不知道多少次逢凶化吉,九死一生。能走到今天,也是历尽磨难。”惜福郡主最后总结道。 我想我应该明白女皇陛下为什么会重用来俊臣这样的酷吏,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冷酷无情,诸多杀戮,为什么有时候会将那么锋利的刀剑对准自己的亲生之子。 为什么会将那么锋利的刀剑对准自己的亲生之子?因为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用她的亲生之子做人肉盾牌推到她面前,磨刀霍霍,准备将她斩于御座之下。 于是,她刺向那些贼子的剑,不得不穿透自己儿子的血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0 剿灭(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西门雀流产之后,因为心情不佳,调养不当,更兼心存恐惧,便添了下红之症,身下一直淋漓不止。起初她还有力气骂人摔东西,渐渐地整日昏睡,皮色奄奄,人也消瘦下去。 太医院妇人科医生已经束手无策,跪在太平公主面前顿首请罪。 太平公主怒不可遏:“不过妇人小产,你们居然还条理不好,整日拿着俸禄是干什么的?”说得一群太医无言以对。 公主又让人招我过去,问道:“阿草,本宫记得你说是无妨的,这又怎么说?” 我跪在公主座前垂首道:“西门姑娘的药方并非微臣开的。她拒绝让微臣视诊。一个人生了病,要想活命,必得她本人想活。若她本人不想活,老天也是没有办法的。” 公主长叹一声道:“她现在人事不知,你去看看她吧。” 于是她携我去西门雀的宫里,将我送入她的寝殿,自己则在偏殿喝茶等候。 半柱香的功夫,我又回到公主驾前奉上药方,道:“请公主叮嘱宫人,莫要说药方是微臣开的,喂她吃下吧。” 太平公主将方子递给掌事姑姑,严厉地说:“谁若泄露消息,立刻杖毙!” 宫人们噤若寒蝉,唯唯诺诺。 我抬头看公主,欲言又止。公主道:“有何话尽管说。” “心病还须心药,公主找人安西门姑娘之心才好。”我说。 太平公主冷笑道:“要她安心,那得要阿训娶她才成。可是若人人都用此法来达成目的,想嫁谁就嫁谁,想娶谁就娶谁,岂不是人人都要先做丑事了?此例断不可开。阿雀这命,在她自己手里,我们只可尽人事罢了。”她转头又对掌事姑姑说道,“你把这话跟阿雀说透了,听不听由她吧。” 自此以后,听那宫里传来的消息,西门雀老老实实地被喂了10天药之后,下红渐渐地少了,人也可以吃些粥汤之类容易克化的食物。之后趁她熟睡之际,我又去给她开了几帖药,也瞒着她不叫她知道是我开的方子,一个月之后,她的下红彻底止住,只是人还有些枯瘦。 她宫里的宫人每日在午后会扶她起来在她宫里的院子里走上一走,从半圈到数圈。她饮食也在慢慢增加。 西门雀的这场祸事,陛下虽然暴怒,却并没有立刻责罚,虽然有公主在旁的劝解之功,但是最关键的还是陛下身边有一朵鲜颜妩媚又及会解语的“六郎”张易之也为西门雀说辞。 “哎呀陛下,姑亲,姨亲,打着骨头连着筋!这孩子的祖母与陛下交好,亲如姐妹,便是看在她祖母的份上,陛下也该放放手饶恕了她呀。”张易之将西域葡萄酒倒入白玉杯中 递到女皇陛下的嘴边,“况且陛下将她放在身边抚养多年,虽然她叫陛下姨婆婆,可是任是谁都知道,陛下待她,如同亲孙女一般——谁家的祖母能狠心看着孙女去死呢!” 只要不反她的江山,女皇陛下对她的亲人还是很有慈心的。虽然西门雀平日很讨人嫌,可她究竟没有做什么于她江山有害的事。这些年的宫中陪伴,哪怕养条狗,也不舍眼睁睁地看它死去。 “只是她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若朕不责罚,岂不是宫中的那些女孩子们都要人人效仿了?这成何体统?”女皇陛下心底犹有不忿。 张易之眨着他那双勾魂摄魄的妩媚眼,对着女皇陛下嫣然一笑,将酒杯放在案上,以双手摇着她的肩膀撒娇:“哎呀呀,等人家病养好了,皇上要怎样责罚,还不是一句话吗?只是这会子人家病得奄奄一息,何苦要把孩子往阎王路上逼呢?” 女皇陛下笑道:“明明是她自寻死路,倒是朕逼她了!也罢,且等她养好身子再说!” 于是西门雀这一桩公案便被放在一边。 当然,所有的宫人们都不怀疑是武崇训拿重金贿赂了张易之。放了西门雀便是放了他。风闻他闯了这样的大祸,梁王武三思已经把他痛打了一顿。 梁王不是为西门雀感到歉意,也不是怕女皇陛下因此责罚他,而是害怕以此为由,女皇陛下逼他把西门雀娶回家给武崇训做儿媳妇。他可不要一个没有家族背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甚至连个荣耀的头衔都带不来的女人做他儿子的正妃。 惜福郡主那日冷笑着对我说:“阿训脑子真灵,这就想到走六郎的门路了。也难怪,当年他父亲可不赶着给薛怀义牵马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鄙薄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暗底下暗潮汹涌,大家对于西门雀未来的婚姻之路有诸多猜测,对于张易之在女皇陛下跟前的影响力有颇多评语,可是明面上,所有的人都对这件事装作不知道,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予置评,日子也就风平浪静地过了。 忽然一日,阿忠侍卫在消失了许久之后又出现在女皇陛下寝宫的值日表里。宫中又传出流言,说他奉命去追查西苑刺杀案,与张柬之大人一起,从那尘封的线索里找到蛛丝马迹,一路追踪,从帝都追到淮阳,从淮阳追到江南,终于在江南一带将这群太子贤的残余一举歼灭。 太子贤当初卷入谋反,如今他的残部又刺杀陛下,似乎已经坐实。据说女皇陛下将太子贤留下的几个子女的幽禁之所又加强了戒备。当然,待遇并未降级——因为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很苦,降无可降。 “平心而论,其实皇姑祖母还是很公平的。太子贤涉及谋反被夺了太子之位,甚至丢了性命,可是稚子无辜,他的孩子们虽然被圈禁,过得没有平常的皇孙郡主们好,可还是保全了性命。”惜福郡主由衷地说道。 寿昌郡主想了一想,点头道:“是的。” 荆山郡主道:“说是阿忠剿灭了贤伯父的残部也不恰当吧。其实那些人不过是打着贤伯父的旗号反对皇祖母,贤伯父给那些人白白地当了旗子,死后都不得安生。” 寿昌郡主道:“我也听说有很多无耻之徒,总是说这个是弘伯父的儿子,那个是贤伯父的女儿,或者哪个是太宗皇帝指定的嗣子,打着要恢复李唐的旗号,找的不知道是哪里来历不明的孩子,集结叛乱,另有所图。比如这次西苑刺杀,可能真的有人以贤伯父之女的身份收买刺客,只是这‘贤伯父之女’不是来俊臣说的阿草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0 剿灭(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道:“所以自从皇姑祖母先帝时摄政到今日坐了江山,日子从未省心过。国家大事我们懂得不多,不能为陛下分忧,这后宫里,尽量不要让她老人家为我们操心才是。” 这话冠冕堂皇政治正确,寿昌郡主与荆山郡主不管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不得不频频点头称是。 因为西门雀病情一度严重,我有好几个休沐日没有休过,此次她病情大为好转,便告了两日假,打算出宫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上一住。 头一晚上悠兰便替我去掖庭令那里领了牌子,第二日一早我跟她起了个大早,宫门才一开便出了宫。我已经就陪我出宫休沐之事做了安排——悠兰和春雨轮流陪我出去。当一个人陪我出去的时候,另一个人留在宫里替我打理宫内事务。 我能有休沐,完全因为我有供奉之职。一般的宫妃公主郡主,无事是不得出宫的。 阿丑和周至纯早接到讯息,在他们家门口翘首以盼。他们将我们俩从车上扶下来,打发了车夫。周至纯对我们说:“一大早出来,想必还未吃些什么,我们等你们一起吃早饭呢!吃点东西,我再陪你们过去。那边虽然都修缮了好了,家具被卧也都买了晒了,可是到底还没开过伙仓,就是住在那里给你看房子的伙计,也都是在这边吃了饭再过去睡的。” 这样也好。阿丑不是别人,不必跟她们家客气。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外边的伙计已经揭开铺子的门板,开门做生意了。 一开门就有个商家上门谈生意,阿丑走不开,便由周至纯陪我们走到我的新宅子。 大门没锁,只是从里面拴着。周至纯上前拍门,里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用爽朗的声音喊道:“来了来了!”说着吱呀一声门一开,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青年妇人探出头来,看清楚周至纯,连忙打开大门叫道,“二爷带着何姑娘来了!快进快进。” 说着她侧转身给我们让出一条路,等我们走进去,她又关上门,将门闩拴好紧走进步跟上,边走边说:“阿舒一大早去开铺了,留我在这里等姑娘。” 转过影壁,站在第一进院落的当中,周至纯笑着给我介绍:“这一进院子现在我们借用了堆了货。正中的三间,两间给了张大哥张大嫂住,一来照看这些货,二来也给你看着房子,三来你出来住的时候张大嫂也可以给你干干粗活煮煮饭。你不来时,她在我们家那里也是打杂煮饭,晚饭就在那边吃了再过来。每天早上张大嫂也要过去煮饭。今日因为你来,家里那顿饭便是大嫂亲自下厨煮的。张大嫂专门留在这里等你们。” 虽然两侧的厢房都用来堆货,可是小小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外面看不到任何多余的物件,可见这张大哥和张大嫂都是手脚利索的勤快人。 我点点头:“有劳张大哥张大嫂了。” 张大嫂欢喜得手脚无处安放:“姑娘客气了!东家给住的还不收钱,还给我们两口子都开工钱,我们若不好好干活,不是对不起那份工钱么!” 周至纯领着我们穿过月亮门,便到了第二进小院。这院子也刚刚收拾出来,刷了漆,开门进去,桌椅板凳都还齐全。周至纯挠挠头道:“按照一般人家,这处院子是住家主的,也有人家有读书的公子啥的,也做书房及会客。这院子边上有间小厨房,在前院和这院子之间,伺候汤水方便。我嫂子说这边离外院还是近,外面做了仓库,工人们来来往往的太乱哄哄,所以还是把你们的卧室放在最后一进的小院里,把门开在了旁边——这样从外院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里面了。” 于是我们又从这边的正房一侧进入第三进小院。这院子中庭种着花草树木,三面围着屋舍,三面屋舍有游廊相连,非常雅致。新漆的红漆油亮油亮的,透着欢喜。我走到正房前,沿着台阶上了游廊,把鞋子脱在阶下,以手抚摸着红色的柱子,鼻中闻到新漆的馨香。 真好闻,愿意生生世世闻下去。 我推开门走进屋子,用手指一寸寸地抚摸木雕的房门,木隔的壁板,心里想,我也有屋子了。这是我的,是我的,是属于我的家,我的房子,这屋子里的一尺一寸,一板一钉都是我的! 记忆中的故乡很模糊。在何家村的那间木头与稻草盖起的老房是我的组屋,是我的祖父母传给我的父母的房子。那房子理所当然应该是我的。它承载了我童年太多的记忆,只是这记忆,今天已经有些模糊。 可是父亲过世后,族人们说那房子不是我的,因为我是女孩子,不能继承祖业。他们甚至逼迫母亲从族中的男孩子中选一个过继给死去的父亲做他的继承人继承那间祖屋。我一直不明白,何以我出生的房子,我父母居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怎么就天经地义的不是我的? 后来母亲以一个十分低廉的价格将房子卖给族人,带着我改嫁到了许家村。这次,我不仅仅是女孩,还是拖油瓶,许家的房子,更是与我无关。我是过客,一个等待长到十五六岁就被嫁出去的过客。 此后一路风餐露宿,住过许许多多的房屋,有的残破,有的奢华,只是没有一间是我的。只有这一间小小的院落,质朴平实,但它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房契上写着我的大名——何氏女田田。这是我婚前的私产,若以后成家,作为嫁妆带入夫家,无论是夫死,还是和离义绝,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带走。 因为它是我的,我的,我的! 周至纯跟在我身后解释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大嫂子只给你买了些必需的几案和卧具。她说等你来,她陪你去南市采购,喜欢什么买什么。”顿了顿他又说,“阿草,你是在宫里见过大世面的,她怕我们买了不合你的眼。” 我淡淡地笑:“平常过日子,平常物品就好。” 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张大嫂跑进来说:“外面有个武大人求见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1 生分(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忠又黑又瘦,像一根竹竿一样戳在院子里。风霜居然在他脸上刻下了印记,他的眼角居然有了一根细细的皱纹。因为缺肉,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一趟秘而不宣的皇差,让他老了十岁。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他解释说:“早上下值,我去你宫里,春雨说今日你休沐,回宫外自己家里了。” 即使他并不知道我在宫外置产,也并没有多问诸如“你什么时候在宫外置产的”,“你为什么要在宫外置产”之类的问题。 周至纯反客为主,热情地对阿忠说:“武大人值夜一定很累,快上来坐下喝杯茶吃点点心吧。”说着向外招呼,“张大嫂,厨下可有什么没有?做一点上来给武大人吧。” 阿忠脱了鞋上来,在厅里坐定,摆手道:“不必麻烦,我坐坐就走。” 周至纯笑道:“来都来了,武大人客气什么?我们住在武大人家的时候,可是没少叨扰大人啊。” 怎么说得好像这不是我的宅子,而是他的宅子一样?张大嫂围着围裙从厨下过来,应声说:“昨日我现去买的蔬果与米面,不如坐垫面茶与大人,又点饥又解渴,倒是好的。” 所谓的面茶,其实就是今天的面疙瘩汤,做起来快捷,吃起来也容易饱肚,确实是做早点的好东西。 张大嫂手脚甚是利索,悠兰从厨下将点好的茶端进来的时候,她便把面茶煮好,用盘子托进来,又配上四盘腌制的小菜,红的绿的甚是养眼。 闻到面茶的香气,阿忠倒也不再坚持,呼噜呼噜地将一大碗面茶配着小菜吃光。悠兰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将面茶的碗快收走送入厨下。 阿忠看看周至纯,再看看我,将嘴抿一抿,说道:“听说周二哥家的铺子也开起来了,生意是极好的。” 周至纯笑道:“托公主的洪福,也还过得去。” 阿忠道:“周二哥不读书了么?” 周至纯道:“两科之内不能科举,且放它一放,帮着家里做些生意要紧。我大哥和张二哥回乡办货,这边嫂嫂一个妇人家忙不过来。” 阿忠道:“听说周二哥读书极好,若以后都不读了,也怪可惜的。” 周至纯笑道:“还好还好。虽然圣上登基以来爱才如命,可是在下自问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读出来也不过如此,还是做些有意思的事也算不枉此生。武大人这一向怎么都不见人,可是请假回乡探亲了?”他一介布衣,自然不知道阿忠前一阵身负女皇陛下的秘密使命外出侦案。 话到此处倒有些尴尬了。我连忙打岔,将宫中端午节龙舟大赛的种种趣事说了一遍,登时把两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 周至纯道:“以澡盆做舟,亏你们怎么想出来!” 我笑着对阿忠说:“都说因为你若在,或者你领的队可以跟三郎殿下平分秋色。” 过了一会儿,阿丑差人来叫周至纯,说一个经纪找上门要谈笔生意,而这笔生意与家里的生意无关,是哪条船上的货,一定要他亲自出面才行。 周至纯起身告辞,悠兰出去送他,许久也未回来。我与阿忠对面相坐,许久无言。 半天,阿忠才问:“何时置下这宅子?” “在宫外养伤许久不见陛下传召,以为要永居民间了,阿丑姐姐家开着铺子,一部分屋舍要做仓库,住着十分不便,便顶了这宅子,打算行医为生。” “周二哥似乎对此处很熟呀。” “这也不奇怪。这宅子刚过了文书,陛下便将我宣回宫里,我便托了阿丑姐姐和周二哥帮我修葺粉刷,打扫布置。阿丑姐姐掌管店里生意,给我整修宅子的事,大约还是周二哥做得多些。”我沉吟着说,“既然回宫了,原想把这宅子全部给阿丑姐姐做仓库的,不过后来我想着留一个小院,休沐的时候出来住住倒也不错,比如王大人前番跟我讲要我替他夫人把把脉,王大人级别,夫人能进宫,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我休沐出宫,住在外宅,也可以了此心愿。” “王大人?”阿忠一时没有明白我所指为何人。 “双儿的父亲。”我解释说。双儿与父亲于我有恩,不管是不是受临淄王或者阿忠所托,我都要报答,因为万一事露被陛下所察,并且有所迁怒,他们是会丢命的,“我早上已经让阿丑姐姐派人将信送到王家,请他夫人过来视诊。” 这种恩义,万万不能忘。 阿忠打趣道:“何神医可是要在民间坐诊行医了!” 我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好奇心,问道:“那案子结了?” 他看我一眼,良久,点点头。 “可是去巴蜀时就身负查此案使命?” 他垂下眼睛喝茶,没说话。 “那些人找的旗子,是男还是女?” 他亦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的嘴是很紧的。他的忠心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是首屈一指,所以才深受女皇陛下的信赖。我明明知道问不出来,为何还要苦苦相问?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傻傻地问他什么问题了。我于他,与其他人,其实并无多少不同,又何必自作多情? 他不说,宫中的那些流言,自然不是从他这里传出来的。 可是,究竟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呢? 喝了回茶,我起身招呼悠兰与我重新摆放房间。我说:“若下午王大人与夫人不来,明日上午应该会来,我们还是要腾出间屋子待客。” 我开了张单子让张大嫂出去采买些东西,那么家里只剩我和悠兰,我也只能挽起袖子,与她一起干活。 此时这类水平的民间家具,多用榆木打造,有些比较沉重,有些还算轻巧。阿忠看我们两个女人搬动那些沉重的家具,便也起身相帮。好在那时的民间家具昂贵,人们习惯席地而坐,故而要搬动的东西也不多,只将书案挪了挪地方,我便说:“武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一夜值下来,也是累的。” 阿忠看着我,欲语还休,却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了别,便回家了。 悠兰送了出去,回来便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地称呼阿忠武大人?什么时候这样生分了?” 为什么这样生分了?我也不知道。似乎我心里涌动着一股污浊之气,要找一个人一桩事撒一撒。似乎,阿忠便成了我的撒气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1 生分(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送走阿忠,我与悠兰忙着打扫布置我们的新家。因为有很强的归属感,我们倒并不觉得劳碌。此时已经不分主仆身份,她打水我擦灰,她安桌椅我挂帐子,累并快乐着。 不久接到帖子,说王大人将于午间小寐之后携妻女过来拜访。 悠兰笑道:“王大人客气。他也是临时才知晓姑娘才置了私宅,也是置产后第一次休沐,上午想必劳累,必要午睡,故而午睡后才来拜访,也是不打扰姑娘休息的意思。” 那时的人起床早,午间必要午睡,下午才有精神做事。 睡在自己家里,睡得十分香甜安心。 我们还是把第二进的院落当作会客起居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接待了果毅都尉王仁皎及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双儿。他们带了许多礼物作为暖屋之礼。 我跪坐在地鞠躬致谢:“怎么好意思让王大人这般破费?当初阿草落难,多亏双儿姑娘入狱探视,诸多鼓励,没有双儿姑娘,恐怕就没有今日的阿草——该是阿草向王大人和双儿致谢才对。” 我之所以没有上王府登门拜谢,是因为我的拜访将会非常引人注目,在别人看来,有朋党之嫌;而王大人携妻女拜访我,就是一个丈夫陪着久久为病痛折磨的妻子求医而已,毕竟我在宫内行医的名声,已经誉满帝都。 王大人倒是个心实口实之人。他连忙回了个平礼,说道:“王某是个粗人,双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这一个爱女,她做的事也是好事,并非为非作歹,自然鼎力相助。倒是何大人仁心仁术,得惠者无不交口称赞。下官居宫外,品级太低,以致拙荆无缘得何大夫医治。不想上次萍水相逢,偶尔跟大人提了一提,大人居然挂怀,此番休沐着人送信,实在令人感动!” 旁边的王夫人听了,也露出感激的神色,对着我也行礼下去。倒是双儿拍手笑道:“你们打算一下午就这样对着磕头么?” 王夫人起身,瞪她一眼,呵斥道:“双儿休得对何大人不敬!” 双儿委屈道:“我哪有!” 王大人慈爱地对夫人解释说:“双儿已经与何大人数次见面,十分亲切,故而说话随意些。” 王家教女严母慈父的情态,已经昭然若揭。 双儿冲着我吐吐舌头,挤眉弄眼。王夫人眼睛一瞪,她便又收紧骨头,老老实实坐在一边。 看得我一笑。 紧接着我与王夫人进入里边静室,我对王夫人说:“夫人只管坐,请尽管放松。” 说完我闭目静坐,陷入冥思状态。 我感觉王夫人初时有些紧张,等到我进入冥思,她也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匀称。 良久我睁开眼,提笔写下药方。拿着药方细看,方缓缓地说:“夫人生龙凤胎的时候伤了身子,产后失调,一直没有调养好。” 王夫人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我生双儿和守一的时候,从肚子痛到孩子出生,生了很长时间。最后守一先出来,我的力气也用光了,双儿险些出不来。最后产婆用了各种办法,又有娘家送来的一支老参给我吃了,才生出力气把双儿也生出来。” “那夫人当时也是十分凶险啊。”我感叹道。妇人生子,也是一只脚在鬼门关内,一只脚在鬼门关外。男人结婚生子,乃是锦上添花,妇人嫁人,传宗接代,不仅辛劳,还有性命之忧。 王夫人感叹道:“可不是说嘛!她爹当日吓得六神无主,公公婆婆几乎要为我预备后事了。也是皇天保佑,最后终得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回想起来还有一丝丝后怕,“双儿生下来的时候十分瘦弱,家人又都说怕是养不活。谁知后来给她寻的乳母的乳十分浓稠,一个月养下来,也是粉妆玉琢。” 想起那日初次见到双儿姑娘的时候,听她跟父亲抱怨母亲对哥哥的偏爱,对自己太过严厉。今日听到王夫人说起生产的凶险,我想,大约王夫人对儿子的偏爱,不仅仅因为她重男轻女,也是因为生产的时候女儿久久不出,害得她差点丢了性命,就好像春秋I时期的郑庄公出生的时候因为难产,差点害得其母姜氏不喜欢他而宠爱其幼弟,甚至想让其父改立太子,几乎酿成内乱。 而双儿出生时弱小,害怕养不活,又让其父对她倾注更多关爱,以致形成父亲对她宠爱,母亲对她严厉的局面。 “夫人和令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笑道。 王夫人笑道:“只求平安喜乐就罢了,大富大贵却是不敢当的。我这病症,城中的大大小小医生,太医名医们也看了无数,都说是产后失调,药也吃了无数,到底还是养不好。” 我笑一笑:“这药夫人还是要吃,只是听闻府上乃是武将世家,夫人闲暇,可随着家人习习武也是好的。不求能够上阵杀敌,但求强身健体,如五禽戏便好。” 王夫人千恩万谢,拿了房子出去。王大人与双儿正与一个人相谈甚欢,笑语嫣然。双儿的整个脸都洋溢着一层幸福的光辉。她的眼神如此崇拜,她的嘴角如此娇俏,她的声音如此轻快温柔。她一言一行,都关注着她心中的男神。而她的男神,正与她的父亲在说着什么! 坐在王夫人原先坐的位子上的,不是临淄王殿下又是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 “阿草,听说你在宫外置业,我特地备了薄礼前来祝贺——怎么这样看着我?莫非你不欢迎本王么?”临淄王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四处张望,企图寻找悠兰。 临淄王道:“悠兰在外面与张大嫂收拾差点。”只怕还兼着望风的工作。这位皇孙也是麻烦的制造者,好好的不在五王府待着,四处乔装溜达,让我们好好的一场光明正大的寻诊问诊,变成了非法聚会。 他以为人人都是双儿,对他的到来欣喜无比?我虽然不怕死,可是也不能整天活在要被砍头夺命的提心吊胆中吧? 这临淄王,仗着自己可以飞檐走壁到处流窜,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2 剖白(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双儿拍着手笑道:“听说这次宫里的端午节由郡主们主持,用大澡盆子做龙舟,很多公子掉进水里了,只有殿下您算是划到湖心,夺了个彩头,可是也不是?”她看着临淄王殿下的眼神除了崇拜和敬慕,我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 我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确实与众不同,让人另眼相看哪。” 临淄王殿下看我一眼,神色自若地接着双儿的话说:“也没什么,只因我们五王府后园的池子太小了些,撑不开船,我与大郎每日在里面划着澡盆子采莲蓬。划着划着就习惯了,所以比大家划得好些!” “噗——”王仁皎大人一口茶喷了出来。 王夫人也握着自己的嘴拼命忍笑,忍得有些肠扭筋。 双儿则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前仰后合。 王夫人忍着肠痛,瞪了双儿一眼,双儿立刻闭嘴做淑女状。王夫人起身道:“天也不早了,何大夫第一次回自己家,自然有许多东西要收拾,我们还是告辞吧。等何大夫下次出宫,务必差个人知会一声,还请何大夫赏光到府上小聚。我们贫家小舍虽然简陋,可待客倒是真心实意的。” 双儿扭着腰说道:“娘你有事你回去,我留下来帮何大夫干干活不好么?等下让爹爹来接我好了!” 王夫人呵斥道:“你帮何大夫干活?你给何大夫添乱吧!快跟娘回家啦!” 我连忙起身相送,笑道:“我给夫人开的药,倒配上一副药饮效果更好不过,只是现在来不及,要今儿晚上费些功夫才能做好,不如双儿姑娘明日过来替夫人取了去吧。” 王大人在旁边亦说:“你看何大夫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成就,双儿与何大夫相得,倒不妨让她们多结交结交,双儿哪怕学会何大夫万分之一的本事,也够用了。” 王夫人这才说:“也罢。”她转头对双儿说,“快跟为娘回家,明日便还让你来,若今日只管胡闹,明日便待在家里做针线罢!” 双儿赶紧起身说道:“我随娘回去。” 临淄王在旁边像观剧一般,看到此处,似乎遇到笑点,微笑了起来。 王大人也起身告辞:“那在下护送夫人双儿回家,殿下,何大夫,在下,告辞了。” 临淄王给他一个会心的点头。我起身相送到二门,他们一家再三要我留步,我便呼唤悠兰代送到门外。 回到厅里,临淄王犹自嘎嘎地笑:“看王大人平日对双儿二十四孝的样子,没想到双儿对母亲这般惧怕,真真出人意料——王夫人可是个不好相与的妇人。” 我冷笑:“任何一个母亲眼看一个男人要勾引自己未出阁的女儿,都不会做慈眉善目的绵羊,任人宰割,污了自己女儿的名声!” 临淄王一口茶水噎在喉咙里,差点呛死。他大声地咳出来。“你说谁?你说什么?”他放下茶杯,问我道。 我再斟茶,悠然地喝一口。我知道他来干什么,他不说,我便装作不知道。他见我只喝茶不说话,只得叹道:“我还没见过比你更没良心的女子了,怪不得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笑一笑说:“阿草在狱中时,蒙殿下多多关照,阿草感激不尽。可是,殿下派来关照阿草的是双儿姑娘,阿草住在宫中,对阿草多有关照的是惜福郡主,这些人说起来都对阿草恩重如山,如今这几个关照阿草的人事成鼎足,可叫阿草左右为难啊。” 临淄王抬起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道:“阿草做事一向不昧良心,这是其一;其二,殿下出来原是担着风险的,又何必将无端之祸,殃及他人?阿草知道殿下是英雄豪杰,畅意情仇,可是我们身边的大部分人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优秀的血统,没有天生的富贵,要辛苦劳碌才有食物果腹,才有衣服御寒,活得十分辛苦,殿下又何必让我们这些蝼蚁般的人,活得辛苦之外又要提心吊胆?殿下也许不惜命,可是我们蝼蚁的命也是命。” 临淄王收敛了笑容。也许在他的世界里,奴婢的生命是主人的,臣子们无条件为主子付出忠诚付出一切,万事理所当然,就像太阳从东边出来,从西边落下一样。他从来没想到过他的随意与任性也许给人带来没顶之灾,而这没顶之灾,并不是这些人该得的,也不是这些人心甘情愿的。 我接着说:“殿下,我看得出,您是喜欢双儿的,我也知道,您也是喜欢惜福郡主的。我也知道,你们这些皇孙们除了正妃,还是可以纳侧妃,除了侧妃还可以有许多庶妃。可是,无论惜福郡主还是双儿,都还是少女情怀,若殿下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一个,不要最后两个都伤了才好。” 临淄王面子上讪讪地,解嘲地一笑,问我:“怪道那时你拒绝了我家大郎的求婚之意,原来你不仅仅是要做正妃,还要做大郎的唯一女人。可怜我家大郎,先是要退一步求你做正妃,如今大约也会再退一步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我正色道:“阿草此生确实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却是不敢高攀宗室皇孙。阿草知道自己的身份。” 临淄王笑道:“身份?阿草,实不相瞒,也许你刚进宫那会儿,本王确实轻视于你,可是这许多时日下来,本王倒觉得,一个人的出身真心不算什么,你的品性,你的才华,确实当得起大郎。你莫以为本王跟武崇训一样,也是个花花公子不肯承担的。本王以前喜欢惜福,现在也喜欢惜福,将来也不会变,还是会喜欢惜福。本王对惜福,既不会轻慢也不会辜负!” 我抬眼看他,并不言语。有时候沉静的目光,比喋喋不休的言语更能让人产生压力。临淄王显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尴尬地笑笑,又问:“是不是宫里有什么谣言传到她耳朵里,所以端午节她见了我,眼皮都不抬一抬?” 我复又垂下眼帘,不说话。 他自言自语:“怪不得!”又恨又恼,“谁这样多嘴多舌?” 我平静地说:“殿下总该明白,您便是飞虫般渺小轻便,也有被人发现的一天。您是皇孙,陛下爱您,也许只打你几板子作为惩戒,可是您身边的臣子,跟您来往的那些无辜的臣子,便要遭受无妄之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2 剖白(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临淄王郑重地对我说:“我对双儿并无他意。双儿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心地善良,愿意帮我做些事,我当她小妹妹一样。好吧,以后我还是少麻烦她,免得惜福也误会,她也误会。” 我能想象,双儿的心将碎一地。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双儿便上门了。她从家里带来许多新鲜的果子与点心。那时我正在整理从宫里带出来的药丸和种子,打算在院子里沿着墙开一溜药畦,种些外面难以买到的药材,平日让张大嫂帮我们打理。 “没想到柴灰还是肥料哪。”双儿感叹,对任何事都好奇。 我将手里的种子放回罐子里,笑着招呼她:“双儿姑娘请进屋坐吧。” 她进了屋,发现里面的陈设又跟昨天不一样,多了许多做药的工具与瓶瓶罐罐。她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甚至打开来闻闻味道,发出一声感叹:“何大夫,怎么您这么小的年纪就懂那么多医理呢?常来我家看病的一声都是老头子,胡子一大把。我娘说他医术顶顶好,可是那么多年下来,也没把我娘的病看好。昨儿我娘回去,路过中药铺子,特地把您给的方子配了,打算今日让我拿了药引回去就开始吃药呢。” 我微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夫人还要有些耐心。” 双儿的心显然不在母亲的病体身上。她母亲的病是慢性病,已经多年了,也不是日日发作。她坐在桌几边,手里拿着我放在桌上的果子翻着玩,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显得有些焦躁。 我一边做我的事一边陪着她,并不多说什么。终于她忍不住道:“三郎殿下对何大夫当真很好。”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平日约他出来,他总说出府不方便,他不能总出府,可是何大夫你一休沐,三郎殿下就方便啦,想方设法出府来见何大夫一面!” 我愕然——莫非双儿怀疑临淄王殿下钟情于我?我顿时啼笑皆非。傻姑娘,你可知道他出来不是为了见我,而是为了让我带口信给惜福郡主!可是,这话我怎能宣之于口呢? 我只得微笑:“临淄王殿下在宫中欠我些人情,昨日特地来还人情而已。” “啊,他欠你什么情?”双儿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倒令我错愕了。这姑娘虽然性子不错,天真,心底也善良,可是做人实在情商不高,说话没有什么分寸感,尤其在她跟谁熟了之后。这样衡量下来,她与惜福郡主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了。 也还好她跟熟人才没分寸感。若跟路人甲都有这样的问题,我想临淄王殿下也不敢用她。不过她这种性子,用她做事也确实是双刃剑——搞不好她说了什么话让有心人听了去,便是大祸临头,大家都被牵连进去。 所以临淄王也很容易地要终止对她的使用——应该不仅仅是顾及惜福郡主的关系。 可是也真是巧,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悠兰急匆匆地进来回禀:“惜福郡主来了!” 我闻之失色!天,她怎么来了?这,这,莫说她跟双儿撞上了,就是双儿不在这里,我这样的小门小户,又邻着南市,地处市井深处,怎么能接待郡主?万一出点什么事,叫我如何向宫里交待?我急急地走出屋子,在回廊里穿上木屐赶到大门口,正好惜福郡主在阿忠和一群侍女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另外有两个侍卫,像柱子一样守在大门口内,时刻警惕着院门内外的动静。 “阿草,阿草,这就是你的新宅子?还是蛮新的嘛!”惜福郡主东摸摸西摸摸,兴奋地说。 “阿丑姐姐找人帮我从内到外都刷了一遍。”我解释说。 她走到我与双儿刚才坐的厅里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有两只茶杯,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客人。她这才看向双儿,眼睛里都是疑问:“这位是——好像有些眼熟。” 我赶紧介绍:“这是果毅都尉王仁皎大人的爱女双儿,许久以前郡主出宫的时候,在南市曾经见过一面的;这位是惜福郡主。” 双儿一听,立刻行礼:“民女见过郡主殿下!” 惜福郡主道:“你起来罢,别这么多礼。” 我解释道:“王大人昨日携夫人与双儿过来,请我给夫人视诊。昨日把方子拿回去了,今日双儿过来拿我给夫人做的药引。’ 惜福郡主问道:“药引可做好了?” 我笑笑:“还没有,差一道药。我去找出来给悠兰姐姐,悠兰姐姐也会做的。” 惜福郡主道:“你且忙你的,我也没有什么事,白出来看看你的新宅子。对了,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说着她走袖中拿出一张礼单给我。 无非是一些器皿帐幔,非常实用。只是这内造的东西用在这样的民宅里,太过豪华奢侈,有些不搭调。 惜福郡主笑笑:“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朴素的东西了。” 我起身找到那一味药,将它交给悠兰,让她按照我给的方子做成药引。我在走廊里,看见阿忠一动不动地立于台阶之下。想必是惜福郡主要出宫看我,陛下一开始不准,她求了又求,又请阿忠护卫自己,陛下心情又好,便准了。 阿忠看看我,又把头低下。 我回到房里,坐在双儿惜福郡主之间,笑着说:“做什么好呢,怪没趣的。” 惜福郡主问双儿:“你们平日在家里都玩些什么呢?” 双儿道:“也没什么,无非是绣绣花,写写字,或者玩玩双陆,掷掷骰子。其实今日天这么好,我们不如架个炉子烤肉,只骰子喝酒,你们看怎么样?” 惜福郡主道:“这个主意好!今日这样的晴天,倒是烤肉的好天气。” 我,我家里有烤肉炉子吗?我赶紧起身去盘点。双儿拍手道:“走几步就是南市,你们带着这么多人,没有的话派人去买一个回来嘛!” 惜福郡主立刻附和:“是啊是啊,阿忠你让外面的侍卫去给我们买个烤肉炉子和一些炭火回来。” 双儿开心地道:“烤肉的肉要肥瘦相间才好。还要一些羊肉,先用盐和胡椒腌一腌再烤,那个香呀!” 于是,我被冷落在一边,惜福郡主和双儿就烤肉问题和怎样烤肉的问题聊得热火朝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3 传说(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和惜福郡主在黄昏时分结伴一同回宫,她硬要我跟她一起坐在她的车辇内。惜福郡主意犹未尽:“这个双儿蛮有趣的,可爱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只好回之以微笑。 她看着车辇外护卫着我们的阿忠,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为什么你今日一天没跟阿忠讲话?你们吵架了吗?我今日特地央了皇姑祖母让阿忠护卫我,便是为了你呀!” 我摇头道:“我跟阿忠并无特别,为何郡主说为了我?我想郡主误会了。” 惜福自我耳边移开,眯着眼睛端详着我,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我不说了。”说着不说,她还是忍不住又凑过来,悄悄地惋惜,“这是怎么说?阿忠蛮好的一个人,你莫要疏远他!莫非你真喜欢大郎?你不是已经把大郎拒了吗?” 我真是无力。怎么我拒了大郎你记住了,我也拒了阿忠你却记不住呢? “我只想本本分分地做个女医,安安静静地为姐妹们看病,别无他想。”我半天才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又不似西门雀偷情苟合,怎么不本分了?”惜福郡主啧啧称怪。她对西门雀的情绪已经由鄙夷变成憎恨,暗地里说说她的坏话,也可以解解恨。 看来不止是西门雀,几乎所有的女孩,如果谁说她们意中人的坏话,哪怕是告诫她提防被对方背弃,也要得罪她们,使得她们憎恨你,与你为敌。 惜福郡主也概莫能外。 车辇轰轰地驶入宫门的时候,惜福郡主又悄悄地透露给我一个消息:“前一阵好像公主殿下把梁王叔叔找来,要他给阿训订下娶阿雀为妻,梁王叔叔不肯。公主很气愤,把阿训叫来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吃够了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梁王殿下不欲以西门雀为儿媳。他的儿媳,要么给他光彩门楣,要么对他在朝中的地位有所助益。而娶西门雀为媳,这两样他都达不到。 但是武崇训呢?他小小年纪,难道也这么势利?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难道在他身上不曾存在过? 不用我问,惜福郡主便道:“阿训,呵呵,阿训,他对公主说他父亲若是准了,他是愿意娶阿雀的。公主气得差点对他动手。” 毕竟西门雀是宫里养大的孩子,好似自己不那么受宠的儿女,这样受外人欺负,也是要生气的。这一对父子,在宫外随便怎么欺负人,宫里可以当做没看见,可是欺负到宫中的女孩儿身上,便有些藐视皇家威严的味道。 “那西门姑娘可怎么办?”我担忧地问。 惜福郡主摇头:“天晓得了。” 过后的一段日子,据宫中流传的消息说,因为女皇陛下没有追究西门雀的过错,她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太平公主又去探视了她。据说她遣走宫人,挣扎着起床跪在公主面前痛哭流涕请罪,哀求公主为自己在女皇陛下跟前说几句好话。 公主为了宽她的心,说道:“你姨婆婆并未怪你。” 西门雀泪流满面:“皇姨婆婆既没有怪我,也没有派天使来慰问,可知是恼我了。也是我不争气,给她老人家丢脸了。可是姑妈,阿训那样的男子,换了谁能拒绝呢?我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心的!” 她既不称陛下,也不称殿下,而是以姨婆婆和姑妈代之,这是在打亲情血缘牌。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她大约还不知道武崇训对她的态度,,还在心心念念地想着要死要生,公主也不免恨她不争气了。 就算她不知道武崇训对她如此薄情,她总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水的吧?若不是因为身孕之事她要他表态,会情急之中互相推搡不慎落水么?! 不过就算再不争气,也得等她养好身体再做处罚。她下红刚刚止住,正在调养身体之机,断不能让她再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凭空病情再有起伏。 这些天的内忧外患,已经够公主焦头烂额的了。 谁知道西门雀道:“求姑妈跟皇姨婆婆多美言几句,将我指婚给阿训吧!就算做不得正妃,做个侧妃我也是愿意的!” 我可以想象鲜血在公主喉间奔涌的情势。若我生女儿如此不争气不要脸面,我倒宁可掐死她算了。 公主怒极反而点头道:“要赐婚,也要等你身子好了吧?哪家娶亲要娶个病秧子回家伺候着?” 西门雀听了这话,以为公主允了,立刻破涕为笑,对着公主磕了个头:“还是姑妈疼雀儿!” 接下来她的身体恢复得飞快。在盛夏来临之际,她已经在院子里转圈了。就在她要求回宫学念书的时候,女皇陛下着人下了道口谕,令她禁足宫中,继续休养。 惩罚终于来了——禁足。 紧接着从长生院传来消息,说女皇陛下与公主商量着,要找个机会让西门雀立个什么功,解了她的禁足令,封她为县主,在大臣中找个良家子弟嫁了。 惜福郡主道:“皇姑祖母说,这人这智商,还是别让她去和亲了——只怕到了人家地盘,都活不过几天便被那边大汗身边的女人完败,死无葬身之地,别说帮不了朝廷,只怕还要坏事,白白地赔上一大笔嫁妆钱,肉饼子打了狗。” 寿昌郡主还没说什么,荆山郡主先冷笑道:“这也奇了!笨的傻的不用去和亲,反而是聪明的要去和亲不成?看来女人长得太聪明也是祸事呀!” 寿昌郡主勉强笑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看着突厥嫌弃武延秀非李家宗室的样子,陛下如果安排她这个李家正牌郡主和亲那可如何是好?她的生母不明不白地死于宫中,也许女皇陛下不想看到她这个孙女呢? 惜福郡主安慰她说:“也许皇姑祖母想着跟突厥打一仗,不用宗室女和亲了呢?这也是有的。” 只是,不知道为西门雀指婚,要指的是哪家的臣子。荆山郡主冷笑道:“不管是哪家,指到谁家谁倒霉。不若找个寒门小户,没准希图县主夫婿的荣耀,也是两全其美。” 我们与宫中所有人在猜测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说女皇陛下有意提拔阿忠为宿卫长,前提是他接受赐婚西门雀为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3 传说(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忠一向是女皇陛下的心腹,也是女皇陛下最信任的侍卫,可是,虽然他幼年进宫,因为其他侍卫比他资格更老,因此他的品级却并不高。大家都说,阿忠得皇陛下信任这么多年,此次有这样的机会往前走一步,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若是能够再进一步,跟陛下求得外放,比如去戍边,或者与突厥开战时从军,也能挣得一个大好前程。 学武的男儿不比文官,要国家有战事才能立功,光宗耀祖。而这战功,也不是人人都能争得的。 人人都说,阿忠的运气终于来了。 而对于西门雀这边,各种说法倒都有了,真是五彩缤纷,不胜精彩。有人说西门雀一生都在想着攀高枝,嫁宗室做王妃,可是钻营了半天,赔上一身清白名声,最后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有人说,西门雀养在宫中这些年,原是跟其他的养在宫中的宗室女孩一样,是用来和亲的,而她这一次的落水事件,暴露出从情商到智商的严重缺乏,让陛下失去了用她和亲的欲望,也不知是祸是福;也有人说,不管怎么说,西门雀嫁给阿忠,还是下嫁,阿忠不管如何,都应该抓住机遇,识这个抬举。 惜福郡主惋惜地对我说:“若当初皇姑祖母给你和阿忠指婚你答应下来,怎么到今天这地步,让那个贱人抢个先?阿忠虽然出身低些,可人品端方,配她真是屈了!” 我不语,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回到宫里,春雨噘着嘴说:“都是姑娘不好,好好的一门亲事便宜了别人!只是这个人,真心让我替阿忠抱屈!” 悠兰瞅了春雨一眼,轻声道:“阿柳找你呢,还不快去!” 春雨一扭腰走了。 悠兰给我奉杯茶,默默地退出去,留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出神。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好似一脚踩空,落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我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却怎么也坠不到底部。阿忠是那么好的一个少年,曾经女皇陛下想做大媒将我们匹配在一起,人人都说我们门当户对,十分般配,可是为什么我却拒绝了他?就因为在长生殿外,他曾经因为不得不遵旨要亲手将我诛杀?抑或是我从来就不能想象与一个男人肌肤相亲,共度一生? 只要想起一个男人的皮肤要触碰到我的皮肤,我全身的汗毛都会竖起,我全身的肌肉就会绷紧,我的呼吸好像就要停止,我甚至全身都会微微发抖。 那一年巴州许家村的那个血腥的暴雨之夜,究竟对我的一声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不知道。 人人都以为,我拒绝了寿春王,是自觉配不上他,或者不愿为妾;我拒绝阿忠,是因为他曾经要杀我,取我性命。可是我知道,我根本还没想到这些事。我只是本能的觉得,我不能与男人那么亲近,不能与他们共度一生。 如果跟一个男人共度一生的意思是,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我住北屋,他住南屋,我们每日站在自己屋子的廊下,隔着中庭相望,彼此相视一笑,那,我愿意。 可是偏偏不是。为人妻要与丈夫同居,而后生儿育女,再子子孙孙。不,我不能想象那样的生活。 可是,没有一个男人会答允一个女人,我们隔着中庭做夫妻。那么,他要娶妻生子,过他的世俗日子,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居然陷入黑暗,并且隐隐作痛。 到了夜晚,那隐隐的痛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波涛汹涌的脑海都是阿忠与西门雀在一起过日子的画面。他们打情骂俏,他们共进晚餐,他们相拥入眠,我睁着眼是它,闭着眼是它,心似被用麻绳捆住,两边各有人一起用力拉,要将我的心切成两片。 我感觉有人走近,轻轻地掀开帐子要为我掖被。是悠兰。她看见我睁大的双眼几乎吓了一跳,悄悄地说:“姑娘还没睡?” 我低声说:“姐姐也没睡?” 悠兰道:“今日我值夜。” 我闭上眼睛。 悠兰坐在床边,压低声音道:“姑娘,你若喜欢阿忠,那么让我去找他,让他向陛下坚辞。虽然陛下赐婚,但是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若阿忠推辞,向来陛下也不会强嫁。” 我摇摇头。 “姑娘,”悠兰有些焦急,“你不用装了。是个人都能看出你喜欢阿忠,阿忠也喜欢姑娘,你这样死撑着又是何苦呢?姑娘如今是年纪还小,可是阿忠不算小了。在他们乡下,他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做爹的了。若是姑娘觉得自己年纪小,不如先定了婚,过两年再成亲,也让阿忠有个盼头不是?他待姑娘倒是一片真心,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向姑娘倒待他冷淡了。” 我再摇头。 悠兰生气了:“真不知道姑娘怎么想的!大好的姻缘白白错过,姑娘以后要后悔的!” “姐姐,你不是我,不能明白我。”我勉强开口。 “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 我始终都在摇头。 第二日程思德找到我,焦急问我:“何大夫,你到底怎么想?你对阿忠兄弟到底怎样?阿忠对你的心日月可鉴,可是你待他实在薄情寡义!难道你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娶了西门姑娘?西门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这不是害他吗?” 我苦笑:“赐婚的不是我,是陛下,不是我;要娶西门姑娘的是阿忠,也不是我。不管是赐嫁,还是拒娶,都与我无关,程大哥因何找我?” 程思德顿脚:“你若肯嫁阿忠,他不是就不用娶西门姑娘了?” 我看他一眼,又笑,这一次,我实在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是苦笑冷笑还是嘲笑:“他娶不娶西门姑娘,与我嫁不嫁他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倒把他问住了。他挠挠头说:“也是,貌似是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又说道:“他要娶一个女人为妻,只该有一个理由,就是他喜欢娶并且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而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不肯嫁他,他便要娶另外一个女人为妻。” 程思德道:“好像是那么回事。” 我微笑:“所以,他娶谁不娶谁,与我无关。”我转身离开,留下老程在我身后依然在挠头思考娶谁不娶谁的逻辑问题。 一转过身子,我嘴边的微笑立刻消失,我的眼中被一种温润的液体填满,眼前的宫墙与道路,在我的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生活与感情,是逻辑,别的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4 哀求(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毕竟在宫中抚养多年,西门雀对女皇陛下的脾气还是有所了解的。她养病期间,女皇陛下没有任何恩旨,没有任何安慰,虽然暂时没有惩罚,她知道,无论怎样,她的惩罚该来的时候还是会来的。 如今这惩罚果然来了。虽然之前她在太平公主面前苦苦哀求,哀求公主在女皇陛下面前替她说些好话,可是,这些哀求显然毫无用处。 她也知道这些哀求毫无用处。甚至她知道哪怕她就是写了谢罪表,也一样毫无用处。但是她更知道,如果她不写谢罪表,情况只能更糟糕。 于是她耗心耗力地连夜写了谢罪表递了出去。当然,这表虽然到了女皇陛下的案头,可是女皇陛下并未给予理睬。 隔了几天,她又写了第二篇谢罪表递了上去,女皇陛下还是没有回应。 上学的时候,荆山郡主冷笑道:“她以为皇祖母是区区两片谢罪表就可以打动的吗?” 寿昌郡主到底心软些。她担心地问:“阿雀不会出事吧?两个人做的事,她被禁足了,阿训却好好的没事儿人一样,换了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她会不会想不开?” 惜福郡主冷笑道:“她想得开想不开都不会出事的。如果出事了,那自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顿了顿她又说,“这事儿怎么可能公平?阿训是什么人?他是梁王叔叔的儿子,正儿八经有封号的郡王。皇姑祖母在前朝还要用梁王叔叔呢,怎么可能因为一件无凭无据的事惩戒阿训?别说无凭无据,就是有凭有据,也不会怎么样呢。男欢女爱是两厢情愿,失足落水是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别人。” 荆山郡主嘟哝道:“所以还是女人吃亏。” 惜福郡主道:“所以我们女人只能自己小心,不可一误再误错托终身。” 终于在西门雀上了第三道谢罪表之后,太平公主去看望了禁足中的西门雀,跟她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判。 据说这一次的谈判中,太平公主向西门雀转达了女皇陛下封她为县主,将她嫁给阿忠的意愿,西门雀呆在当场,差点没昏过去。她长跪在公主膝下,痛哭流涕:“姑妈当初答允我要向陛下求情,将我指婚给阿训,为何今日却说要我嫁给阿忠?我为阿训几乎身败名裂,不能出门,最后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姑妈叫我情何以堪哪!” 公主怒道:“我答允你求母皇给你指婚,可是并未答应你求母皇给你指婚阿训。人家阿训一家,从父到子,没有一个想要娶你的,奈何你要倒贴着追上去?宫里养了你这些年,怎么一点尊贵的气度都没有?真真地气死本宫!” 西门雀只管哭,只管诉:“姑妈,你看在侄女儿爹妈和祖父祖母都去世的份上,疼疼侄女儿吧。我与惜福几乎是同时入宫教养,可是为什么她一来就是郡主,而养到这些年却什么封号都没有?惜福有郡主之号,将来必然嫁宗室,嫁贵门,而我为什么却要嫁一个侍卫,才能被封县主?我哪点不如她了?” 太平公主大怒:“真是升米恩斗米仇!母皇怜惜你是孤儿,将你接近宫里教养反而养错了?你为什么要跟惜福比?惜福是宗室子,养到三岁在宗谱里叙了齿便被封为郡主,你既不姓李又不姓武,又没立寸尺之功,拿什么封郡主县主?那些养在宫里的宗室女,原是郡主县主的,要去和亲,为黎民百姓求得一方安宁的,便算是为朝廷立功,这才能封为公主,作为公主出嫁。你若想请封公主,容易,只要你愿意和亲突厥,立刻可封你为公主!封了公主你就比惜福品级高了,何如?” 西门雀哭道:“我也知道公主不是那么好封的,所以想嫁与宗室做个王妃总行了吧?我自幼养在皇姨婆婆的膝下,难道这点体面都没有吗?” 太平公主顿足:“我的祖宗,你怎么不明白,人家阿训父子不要你,母皇总不能把你硬塞给人家!我说你怎会心盲眼盲至此!” 西门雀哭到不能起身。 太平公主又道:“阿忠哪里不好?他虽非豪门,可是只要战事一起,便可求外放杀敌,到时候立了功,便可封爵封土,你也可以跟着夫荣妻贵,享尽人间荣华富贵。” 西门雀道:“若嫁了宗室做王妃,已经有了荣华富贵,何须再求荣华富贵?” 太平公主被噎得不轻。半天她冷笑道:“你要嫁,也要人家愿意娶!” 西门雀道:“阿雀并没有非要求正妃之位,侧妃也可。” 太平公主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侧妃?哪个宗室皇子不先娶正妃再纳侧妃?如今阿训还没议定正妃,谁来给你说合作侧妃?好,你非要嫁阿训,也可以,那就不声不响抬到他府里做个庶妃,无名无份,进宫的资格都没有,哪个看你不顺眼,暴打你一顿,打死都不会有人追究——这种日子你敢不敢过?” 一般出身于宫女,属于“贱妾”一类,比奴婢好不到哪里,西门雀自然不愿意。她思前想后,似乎真的是死路一条,不禁又哀哀地哭起来。 太平公主道:“既然你想不通,那就待在自己院子里接着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请旨出宫吧。你性子太不稳,且替母皇抄两份《金刚经》,为自己祈福。” 说着公主站起来,宽袍大袖掸了掸身上的皱,就要往外走。 西门雀爬行一步抱住公主的腿哭道:“为什么非要侄女嫁阿忠呢?就算做不了高阳王妃,可是为什么不将阿雀嫁给别加的宗室皇子?为什么我这一生,事事都要比惜福低个一头?” “别的宗室王子?”太平公主冷笑出声,“你说,谁还要娶你?” 西门雀道:“寿春王临淄王都是不错的人呀!难道我在宫中长大的人,连阿草都不如了吗?” 公主一愣,冷笑道:“真是异想天开!你若是有阿草一半的乖巧和聪明,也不至于走到今天!可怜我还想着你生过病,不能太过忧虑,所以向母皇请旨,要来开导你,谁知你已经走火入魔。你还是好生待在宫里,老老实实地治病吧!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4 哀求(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该来的总要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西门雀先时多么跋扈,终于玩火自焚;落水暴露丑闻后一直没有被问罪,也并非女皇陛下对她心慈手软,而是要等她能承受住惩罚的时候再罚。作为一个养在宫中的女孩,她的出路无非是和亲及嫁宗室,如今似乎都被堵死,只有一条路,嫁给女皇陛下指定的人,将这一团污秽打扫干净,除了晦气,皇室认栽。 阿忠变成了众人眼里“幸运的清道夫”。 惜福郡主原本还为我庆幸:“若阿雀不愿嫁,皇姑祖母也不能逼她嫁,对于阿忠来说,这是好事。” 公主探望过西门雀之后,西门雀还在继续禁足中,惜福郡主便说:“不妙。若她不答应,皇姑祖母一直将她禁足,只怕阿雀顶不住,最终还是嫁了。” 荆山郡主冷笑道:“不管怎么说,做不了郡主公主,做个县主也不错。若她那祖母还活着,她连个县主都够不上。” 而阿忠呢?阿忠那里根本就没有动静。据说他的同僚们已经多次拿他打趣,半认真地说着“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而他总是淡淡一笑说:“莫要取笑。” 宫中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忙碌的劳作之余,这是一盘鲜颜的颜色,给大家单调重复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色彩。情爱,婚姻总是女人们爱谈论的话题,因为只有这类的话题,才能让这些常年见不到男人的女人们名正言顺地说起男人。 直到宫中出了另一件更富色彩的情色事件——六郎张易之向女皇陛下推荐了他的堂兄五郎张宗昌,两位绝色美男子同侍女主,据说女皇陛下已经令人为她的龙床做一床绝宽的大被以供三人同卧。 一时激起千层浪。这已经决对惊世骇俗了。当女皇陛下还是先皇妃嫔的时候,先皇也曾拥有很多女人,不过他令这些女人各居各院,从未让两女一起伺候他三人同枕。这些女人不同枕已经杀得你死我活,若要同枕,只怕要血溅龙床了。 两个如花似玉的美男子在女皇陛下跟前和平共处,这也是空前绝后的奇迹了。女皇陛下在如此年龄,欲望如此强烈,让人们不得不叹为观止。 所谓的女人没有欲望,女人的欲望到了某个年纪就会消失,是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谎言,是男人编出来骗女人的。若你不受骗,便是淫妇,荡女。 这件事于后宫是惊艳,于前朝是惊风骇浪。虽然那些腐朽的臣子们已经被女皇陛下的血腥杀戮吓破了胆,可是也许因为来俊臣已经伏诛,这些大臣们也是忍无可忍,还是斗胆奏道:“张氏兄弟秽乱宫闱,臣请皇上为张氏兄弟去势。” 令女皇陛下欣慰的是,这一次附议的大臣只有寥寥几位胡子头发都花白的老者。她凤目一扫,微微一笑,当作没听见,宣布退朝。 此时正值狄仁杰狄大人千里迢迢自魏州回京述职,汇报自己在东北边塞抗击契丹的战事。那些谏言不被采纳的老臣们,聚集在狄大人在京城的府第中,神情激动地请求狄大人单独陛见的时候一定要向陛下进谏,阻止这场宫廷丑闻的继续。 狄仁杰狄大人长叹一声:“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执着?陛下这样的年龄,有这般高兴的心情,还能有几年?得乐且乐!” 有一位官员指着狄大人结结巴巴地质问:“狄大人,你,你何出此言?这要是传遍天下,于圣德有亏!我们身为臣子的,若不能谏言至尊者,是为不忠!” 狄大人睁开狭长的凤目扫了那大人一眼,淡淡地说道:“在下没记错的话,今年年前,大人还纳了一个二十几的寡妇为妾,大人合家上下都没有敢谏言者,大人的几个儿女,是不是就是不孝呢?” 那个老大人张口结舌,半天才说道:“这,这如何一样?” 狄大人道:“这又有何不一样?大人是人,陛下也是人。在座的哪位大人屋里没有几房姬妾,天下谁又不知道?难道几位大人都私德有亏不成?” 几位大人登时面红耳赤。他们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被狄仁杰这个少年便得志的文武双科状元驳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们心里暗暗地骂着“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你究竟属于哪一边的”,纷纷拱手告辞而退。 第二日女皇陛下下朝后召狄仁杰单独奏对之前,这些花已经传入她的耳中。可是她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只对翼州的敌情进行了讯问。 狄仁杰的意思,翼州边境的契丹人,平日倒还好,只是遇到夏日发洪水,或者特别寒冷的冬季,部族得不到粮草得以生存的情况下才会发兵进犯。他奏道:“朝廷对契丹的政策要一以贯之才好。翼州边境,要一直开放边贸,允许契丹人以毛皮及参茸换取我方的粮食及布匹,这样才能求得长治久安。前任地方官收受契丹商人贿赂,若契丹商人稍有得罪,便威胁那边闭式。须知互市乃双方互利的行为。一旦闭室,对方活不下去便要过来打,过来抢,最终深受荼毒的还是我方百姓。纵使陛下练得神兵打得那些契丹人退回老林,可是朝廷损失的是人口子民,以及赋税粮食。” 女皇陛下道:“爱卿所言极是。那些酒囊饭袋,只会对别人家后院的事指指点点,说到治国治天下,一个个都以一己之私危害百姓社稷!” 这般借题发挥,狄大人听得莞尔。 女皇陛下道:“契丹为乱,还得爱卿辛苦些。朕封爱卿为幽州都督,爱卿再往北走一步,将契丹事再进一步如何?” 狄仁杰道:“臣定不辱使命。” 女皇陛下抚慰道:“爱卿的功过,朕都记在心里。” 狄仁杰再一次躬下身子:“臣不胜感激。” 如果说在这苍茫大地上,有一个男人知她懂她,甚至更甚于高宗皇帝,那么这个男人的名字叫狄仁杰。他们是君臣,是知己。而高宗皇帝于她,更像一个弟弟,或者,更像一个强势母亲养大的弱势而任性的儿子。 薛怀义,沈南缪,张氏兄弟,这些男人来来去去,都是浮云。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万里江山。 第二日,一道圣旨下来,狄仁杰升任幽州都督,择日启程。 那些被狄仁杰抢白的老大臣们,闻言“呸”了一声:“原来是媚君以求升迁,而且这君王还是个妇人!” 他们忘了,他们每日上朝,也对着这个妇人三跪九叩,卑躬屈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5 和亲(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由于突厥一直作乱,而且一直向朝廷求和亲,想把对方的公主嫁给天朝的宗室皇子,并为他们的皇子求娶天朝的公主。通常来说,这边的公主就算是和亲嫁过去,也不会是可敦,只能是侧室,那可汗许许多多的女人中的一个,生下的皇子也不会有汗位的继承权;而他们的公主嫁入天朝,也不会成为皇子正妃,只能是皇子许许多多的女人中的一个,生下的孩子也不会有皇位继承权。 从这一角度来讲,两国的通婚政策倒也对等。 可是,在天朝,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公主愿意远嫁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茫茫草原。他们的公主嫁过来,好歹能分个一个院子的宫室,过着稳定安逸的生活;而我们的公主嫁过去,只能分得一个帐篷和人口,随着季节的变换逐水草而居,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些公主们嫁给自己治下的贵族子弟,哪怕不做公主做郡主,也有自己的府第和封地,过着富贵骄逸的生活。 谁愿意和亲才见鬼。 西门雀因为自己的荒唐行为,失去了和亲的资格,这种逻辑让宫里的女孩子啼笑皆非。因为突厥逼得紧,前朝又在议论和亲之事,如今女皇陛下只得又在李武两氏宗室里寻找年纪相当的女孩子。 荆山郡主道:“如此,我们也随便找个男人去生个孩子,便也不用和亲了。” 寿昌郡主呵斥道:“闭嘴!这是你这样身份的人该说的话吗?” 荆山郡主扭过身子坐在一边,心中并不服气。 这几日太平公主与上官大人为和亲的事未雨绸缪。她们将两氏宗室的女孩子们列了张清单,发现天朝的女孩子真是人丁凋零。生女最多的是庐陵王李显,可是他的女儿要么已经出嫁,未出嫁的都随着父亲流芳房陵,离洛京千里之遥,才情性情都无从知晓;魏王武承嗣只有一女,已经出嫁;梁王武三思倒是有三女,适龄的只有万城县主,刚跟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订亲,另外庶出女年纪尚小;然后就是宫里的这几位了——惜福郡主与皇嗣殿下之女寿昌郡主。 荆山郡主和淮阳郡主年纪都小,不够资格远嫁。 如此一来,似乎和亲就只能在寿昌郡主和惜福郡主之间挑选一个了。 按照前朝惯例,和亲公主本来是轮不到嫡系的皇室女儿或者孙女出任的。比如太宗朝的文成公主原本并不是太宗皇帝的亲生女,甚至连近支亲王的女儿都不是,而是从远房本家里找了个女儿封为公主远嫁。而迎娶的吐蕃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陪嫁公主的丰厚嫁妆——各种先进的中原农耕技术及医药纺织典籍。 太宗唯一许嫁和亲的公主是当年要嫁西突厥的新兴公主,也是为了赎回被西突厥打败的大将契苾何力。可是当契苾何力被西突厥放回,太宗皇帝办了一件很无耻很无信誉的事——以对方聘礼不足悔婚,将公主嫁给长孙皇后的从兄弟长孙曦。 如果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无论如何轮不到寿昌郡主和亲。可是自女皇陛下登记以来,抑李扬武,连太子之位都想传给侄儿,何况区区一个和亲公主?这些李姓郡主们没有一个如太平公主那般养育女皇陛下的膝下,感情并没有一般祖孙那般亲密。 故而宫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本来尚算和睦的两个人惜福郡主与寿昌郡主,一下子变得非常微妙。惜福郡主重新跟临淄王殿下恢复了通信;而寿昌郡主放学则回宫,等闲不出来走动了。 两个聪明的女孩在后宫以静制动,而前朝的大臣们却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一个老臣老泪纵横地苦谏女皇陛下:“陛下,天朝自高祖皇帝起,就没有用嫡亲的皇室公主和亲的先例。要么认宗室女为公主,要么认养显贵大臣的异姓女为公主和亲西蛮。现在宫中不是没养有宗室女与异姓女,万万不可以陛下嫡系血亲和亲哪陛下。” 也难为这位老臣了。女皇陛下登基以后,改国号为周,大臣们都不敢再说‘大唐’,而在大周来说,女皇陛下是‘开国皇帝’,又无‘先例’可循,所以那大臣费尽心机地将‘本朝’改称为‘天朝’。”而他说的宗室女与异姓女,显然指的是惜福郡主和西门雀。 魏王武承嗣立刻表示了反对意见:“臣以为历朝与西蛮和亲,但是边患始终不能解决的根本原因是历朝历代都不肯以嫡系公主和亲之故。以宗室女和亲,公主的身份在大可敦之下,生下王子不能继承汗位。臣以为若突厥能有位我朝血统的王子继承汗位,两国必能修好,世世代代不再起战事!”他是巴不得李氏宗室的男儿都被杀尽,女孩都被远嫁,一个不留。 立刻有人摔袖表示愤慨:“荒唐!莫非我朝嫁了嫡系公主便可做大可敦?若做不了大可敦,武大人愿意率兵讨伐突厥吗?” “是啊,武大人你愿意身先士卒,率兵讨伐突厥吗?”立刻有众臣纷纷附和。 此时太宗朝高宗朝留下来的几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几乎都被女皇陛下诛杀殆尽,剩下的几个将领驻守在四方边关,朝中武将奇缺,已经无力战事。武氏兄弟在朝中投机取巧还行,让他们去打仗,等于让他们去送死,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的。当下武承嗣大叫道:“诸位大臣莫要激动!有什么好主意你们且慢慢道来!” 有大臣道:“按照祖制,收养宗室女和亲。” 也有大臣道:“自高宗皇帝去世后,朝廷对西夷东蛮一让再让,已经无需再让!太灭自己的志气,长他人的威风!臣等依稀记得高宗皇帝灭高句丽,平西突厥,是何等的扬眉吐气!臣还是肯请陛下考虑对突厥用兵,而非以公主和亲,以财帛为嫁以求两三年的平安。” 立刻有大臣附议:“那些蛮夷怎知好歹?以公主和亲,只能保半年一年平安,财帛花完,再起战事,我朝有多少公主拿去和亲?怎一个闷气了得!” 武三思笑嘻嘻地道:“请问大人,能否保举一二将领去打突厥?”说得刚才还慷慨激昂的大臣立刻熄了火。 朝中良将,如今已经没有了,都被女皇陛下指使来俊臣杀光了! 武三思继续追杀:“是否大人愿意亲自领兵出击突厥?如是,在下愿为马前卒!” 最近临近年底放假,公司加班超多,可能会有几天断更,请大家谅解吧。一有时间就会上帖。今天就做了两个文案,做得我看见汉字就想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5 和亲(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位大臣被噎得面红耳赤。 前有虎后有狼而无将可用的情况下,只能牺牲女性和亲来求得一时安宁。委任将军杀敌,乃是前朝的事,委任谁和亲,只能由女皇陛下的后宫来操心了。 这一重任,又落在太平公主身上。 她将惜福郡主宣去,问她的意思。惜福郡主脸上纹风不动,缓缓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惜福自幼失怙,被皇姑母养在宫中,如同亲孙女般抚养成人,正是该报答的时候。如今朝廷需惜福和亲,惜福焉有推诿之理?只是一想到此去余生都要在那茫茫草原度过,再不得见到皇姑祖母,不得见到姑妈,心中忍不住凄惨。” 说着说着,纹丝不动的脸上出现哀戚的颜色,泪水如泉涌,滚滚而下。 太平公主心中恻然,用手比划着说:“记得你初入宫时才这么点大,正在长个子,走路容易摔跤,磕磕绊绊的,引人发笑。谁知一展眼都这么大了。前些日子母皇还跟我说,养儿养女,也就是十多年的缘分,长大了,皇子皇孙要出去开府,皇女皇孙女也要开府嫁人。最最可惜的是和亲的女孩子们,也许一辈子便在外面不得见了。” 惜福郡主垂泪道:“历朝历代,也有丈夫去世回朝居住的公主。” 太平公主道:“说起这个也是纠结。回来住的都是寡居的公主。父亲恩爱和美的公主又不得回来。养儿养女的,谁不希望儿女又夫妻和美,又能在跟前尽孝?” 当年太平公主作为天皇天后身边最宠爱的孩子,天后唯一的女儿,吐蕃向公主求婚,天皇天后只得先让公主出家为女真为外祖母祈福,再以宗室女代嫁,才留下这唯一爱女在膝下承欢,一留许多年,差一点忘了给公主指婚。 当年的天后,今天的女皇对公主不可谓不爱。不仅仅是爱,还是捧在心口的至爱,可是轮到朝中巨变,她这个母亲还是让心爱的女儿成为寡妇。 亲生女都如此,何况她这个养在身边的武氏宗室女?既然和亲变得不可避免,那么不如就大方一点。 惜福郡主哽咽道:“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太平公主道:“和亲于朝廷是天大的功劳,其功可比大将军。若朝廷使你和亲,定不会亏负你的母家,虽然你父早忘,可是母亲幼弟都在,母皇在加封的时候,一定加以重爵显爵。” 女皇陛下的母家人丁不兴,直系的兄弟就那么两个跟她不对付的异母兄长,倒是父辈的兄弟稍微多些,所以武氏的堂兄弟从兄弟受封颇多。但是这些旁支宗室,因为血缘太远,有些人热衷名利,走得跟女皇陛下近一些,马屁拍得多一些,封爵便高;有些性子淡薄的,功名看得淡又不善于溜须拍马的,封爵便低一些。 惜福郡主的父亲封爵不算高。若此次惜福郡主和亲立功,她那跟着母亲的幼弟将来的爵位便低不了。可是当年惜福郡主在王府的时候,就因母亲的重男轻女而被母亲忽略漠视。母亲对她与对弟弟,完全是不同的待遇;这些年她在宫里,每每母亲进宫见她,也总不忘向她念叨在女皇陛下跟前为弟弟说几句话,谋前程,至于她这个不在母亲身边的女儿的冷暖安危,不在她这个母亲的心上。这让惜福郡主对母亲的感情十分淡漠,捎带着对弟弟的感情也不热络。 可是即使如此,因为她而推恩母家,她还是要代母亲和弟弟谢恩。 “陛下与殿下隆恩,惜福不敢有忘。”其实她说的都是客套话。 会完惜福郡主,太平公主又把寿昌郡主找来单独谈话。 寿昌郡主望着公主,眼泪含在眼里盈盈欲坠。 因为太平公主与郡主的父亲皇嗣殿下感情最好,这个侄女是她在襁褓里看着长大的。此时侄女眼中的点点泪光,竟让公主心中一软,不能自已。 这个郡主,说得好听点生在皇家,有着天下最尊贵的血统和身份,可是父亲的位子摇摇欲坠,自保都已勉强,遑论保护儿女!她的兄弟们被幽禁在五王府,非宣不得入宫,非准不得出宫,也是危在旦夕。她身为一个女孩,话不敢多说一句,事不敢逾越一步,谨慎小心,虽然吃穿用度仍是富贵已及,但是受到的关爱,也许不如洛阳城中在父母膝下撒娇的普普通通的小儿女。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未开口已是心酸。姑侄两个,一时只能默默相对。 最后还是太平公主先开口道:“本朝不比前朝,宫里女孩子少——”无论高祖还是太宗,都妻妾众多,个个是生育能手,就是不拿嫡系公主和亲,宗室女也是一把把的。从哪个王府里找个庶出的宗室女,那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到了高宗朝,自女皇陛下成为皇后起,后宫就衰落了,妃嫔们都改为女官,没有人敢招惹皇帝,惹来杀身之祸是轻的,连累前朝的父母兄弟灭门,那才叫惨。 从那时起,高宗皇帝所有的儿女都是女皇陛下生的。再加上这些儿女一折再折,宗室人口不旺,此时才显出问题。 太平公主打起精神道:“其实也不是无解。你二伯家里还有几个姊妹关在那里,尚未婚配,可以放出来封公主和亲。一来她们是高宗血脉,突厥人也无话可说,二来——”她说的是废太子贤的几个被幽禁的女儿们。 寿昌郡主连忙拭了拭泪,摆手道:“断断不可!一来二伯家的几个姊妹已是孤儿,够可怜的了,还要和亲,更加孤苦;二来她们确实是祖父血脉,可也是二伯后嗣,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反对皇祖母,到那时战事再起,百姓又受涂炭不说,就是那姊妹,被陷于不义,说不定并非情愿。万一被朝廷剿灭,又是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说着,她怕太平公主不信,又急急地说道,“你看阿草不就是被人诬为二伯的女儿嘛!这说明外面有多少人想打着二伯后人的旗号来反对皇祖母呢!当年的事,又何尝是二伯所愿?不过是被一帮奸人蒙蔽利用,一步步走到那地步罢了!” 太平公主真的被感动了。她握住寿昌郡主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和孝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6 国书(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后宫甄选和亲公主还没有尘埃落定,那边的突厥已经在咄咄逼人。他们派人下了国书,说是不想看到继武延秀冒充大唐宗室迎娶突厥公主之后,再看到武氏女冒充李氏公主和亲突厥王子。他们在国书中声称,突厥人只承认天朝是大唐的天朝,李氏皇族的天朝,只有李氏宗室才是大唐的正朔,天朝的正朔。 这道国书让女皇陛下勃然大怒。它不仅仅意味着突厥人只要求娶李氏公主,还意味着突厥人对她的统治地位持直接的否定态度。胆敢质疑她的统治地位的天朝臣子,不是被她打入了地狱,就是被她送上了西天,而这个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上居无定所,在寒冷的冬季里还要挨冻受饿的民族的首领,居然一边啃着羊腿,一边不知死活地对她的统治指手画脚,让她如何不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仁杰狄大人才上任一个月,大都督的椅子还没坐热,便被女皇陛下千里加急召回帝都,紧急陛见。 朝廷上的事一波三折。宫中自传出和亲突厥的风声以来,气氛十分微妙。西门雀依然在禁足,宫学虽然依旧上着课,可是课后这几个各怀心事的女孩不再相约吟诗喝茶。放学后大家各自四散回宫,便不再出门。 我倒多出些时间给宫人们看病。眼看着我这里的存药越来越少,一日便向掖庭令申请了去西苑的牌子,带着春雨和阿柳去西苑,一来去照料照料那边的药草,二来也采些回来晾晒了备用。 西苑令杜宣早早地亲自在百花园等我,见了含笑迎过来往里让:“如今要见何大夫也是不易啊!上次游园后,我已经令人按照大人的单子将那些要采的花,按照时令都采了,该阴干的阴干,该晾晒的晾晒,收在竹篓子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就等大人吩咐一声该怎么着,是大人派人来取,还是在下这边给送过去,谁知大人居然无端遭受牢狱之灾,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笑道:“回来事多,竟然把这事忘了。上次给夫人开的药吃着可好?” 杜宣道:“这不是说嘛,拙荆自从吃了何大夫的药,心情极为舒爽。所以这次她听说何大夫要过来,便特地赶过来,一来她亲手做了一套衣裳,非要送给大人,二来也想再让何大夫瞧瞧,看这药要不要接着吃,或者是不是要加减些量。” 我笑道:“应该的。” 话音刚落,里面杜夫人便迎了出来。她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道:“唉哟哟我的何大夫,我真要在家里给你立个长生牌位了!自从吃了你开的药,我的那老毛病便一日强似一日,现在等闲不怎么犯了呢!怎地你小小年纪,竟然比那些老太医都利害。要不是我亲身经历,说给谁说谁能相信呢?” 若说第一次给她开方,她还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怀疑态度,此番来西苑,完全是一种信服崇拜的姿态。她把我让进屋子,亲自端出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套华丽的便装。 “我想我这针线太粗陋,做官服是对朝廷不敬,便做了身便服给何大夫随便穿吧。若十分看不入眼,大人留着赏人也罢。”杜夫人热情地说。 我看一眼那衣服,颜色鲜亮,用料讲究,做工精细,虽然比不上宫里尚衣局的手工,但是比那南市里成衣铺里卖的衣服,也算是绰绰有余了。我自然要谦恭地推辞,她再三坚持,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我又给她开了一副药。杜夫人谢了又谢,说道:“听说大人在宫外置了宅子?” 我笑道:“遇到休沐,若是有闲暇,便去住个一日。” 杜夫人扭捏地说:“何大人,说来不好意思,小妇人有个不情之请——” 我赶紧说:“嫂夫人莫要客气。” 杜夫人道:“我有个姐姐,前头生了六个女儿,好容易生了个儿子,当凤凰一样养着,谁知长大了偏偏这凤凰儿子不争气,到处惹祸,把我姐姐气得三灾六病的,吃药当吃饭,却总也吃不好。下次何大夫若休沐出宫,能否着人递个信,让我这姐姐也能得何大夫妙手回春。” 我想了想说道:“嫂夫人所请,在下自然不可推脱。只是听着嫂夫人这姐姐的病却有些棘手的。” 杜夫人疑惑地问:“为什么?大人都没见过家姐。” 我笑道:“若令姐的病真是被儿子气出来的,若儿子不走正道,她又如何能好?所谓的医者也非万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也是枉然。” 杜宣杜大人在旁边点头道:“何大夫所言极是!” 我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若下次在下休沐出宫,一定会告知杜大人。” 那两口子千恩万谢。因为西苑面积广大,杜大人特地派了车给我们,让我们乘车沿着既定的线路一路查看过去。因为要看花草,所以那是个没有车篷的平板马车,我和春雨带着阿柳坐在车沿上,一边悠闲地看着风景,一边说着话。 春雨说:“这种干活的马车倒是第一次坐呢,真好玩。” 阿柳道:“我小时候跟妈妈坐过。不过我们村里的车是牛拉的。”她的丧母之痛已经平复,说起妈妈不再黯然神伤。 我小时候也是见过这种牛车的。不过村里只有少数家境好的人才有这种车,农忙的时候谁家用,会跟有车的人家连车带牛滴租用。就算是张大娘家,家境不算差了,也买不起这样的牛车。 没想到在帝都的天子家后院,居然坐上了这种车。 我们走走停停,一边查看药圃里药的长势,一边摘一些叶子或者花朵。那叶子的成色和花开的程度都有讲究,讲给春雨和阿草及西苑令派来的宫人听了,他们都会做得又快又好。 这样巡了一圈回来,车上的竹篓里便都满了。回到百花园,春雨问我:“咱们是把前些日子杜大人替我们晒的连同这些新鲜叶子都带回去呢,还是只把干的带回去,这些新鲜的留在这里让杜大人帮我们晒?都带回去我们那个百草园只怕晒不开呀。” 我走进几步查看百花园的房屋游廊,点头说:“我看只能在这里边晒,麻烦杜大人再送到宫里去了。好吧,找几个人把这新鲜叶子搬下来,把那些干叶子都搬上车,等下跟我们一起回宫吧。” 我说完,却没听见春雨和阿柳的回应。甚至我没听见其他宫人的回应。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车上提了那竹篓下来,问我:“放在哪里?” 不是阿忠却是谁?其他人呢?为什么都跑得无影无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6 国书(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指指身前的阁子,先开了们进去,指点他把竹篓先放在窗前的条凳上。 他一篓一篓地搬进去,一会儿便把车搬空了。我们相对无言,默默地站在那里。 他终于开口说道:“听说陛下招狄仁杰大人回来,是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征讨突厥。” 狄大人一向主战,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他一个金吾卫,为什么关心战事?我抬眼看他,没有做声。 他接着说道:“若是如此,我便请求陛下放我去跟随狄大人杀敌。” 我愣了一愣,旋即福了一福,笑道:“恭喜武大人!此番杀敌若能立功,便更能配得上县主了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刺耳,带着浓浓的醋味。我原是不打算嫁给他的,那么他总有一天会娶妻生子,不管娶谁。我以为我不会在意,可是为什么此时说的话却这般没有风度地带着讽刺的意味? 他看向我,眉头皱了起来。 我低下头去,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在说:“等到凯旋归来,恐怕就要红鸾星动了吧!这宫里宫外,朝里朝外的,大家都翘首以待大人和西门姑娘的喜事呢——这样的好事,一般人可是求都求不到的呀!” 多少年之后我回首这段往事,不得不承认虽然我的心比同龄的女孩要沧桑,可我毕竟还是一个年纪幼小,没有感情经历的女孩,不懂得怎样去爱人,也不敢想象自己会被爱。因为自卑心理做祟,我明明想表达情感,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如一把刀,一刀刀地切割着对方的热情和情感,一片一片,刀刀见血。 我那时能有多刻薄,就有多刻薄。 不错,我那时很刻薄。 阿忠脸涨得通红。他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声音里带着赌气和愤恨:“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就这么看待我?我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吗?” 我轻描淡写:“这也是人之常情。”其实我只是想向他表示我的不在乎。 他连眼睛都红了,向前走一步:“人之常情?我的心,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骨架高大的他居高临下,给我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我退后一步,却撞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他又进一步,令我退无可退。我稍微抬头,看见他红红的脸和红红的眼睛,再加上压迫性的身高,不禁发起抖来。多年前的那个风雨之夜,也曾经有个高大的男人向我压迫过来,逼得我退无可退。 “你不要过来。”我往柱子里缩了缩,哆嗦着说。 他似乎没听到。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拉住我的手,低声说:“阿草,我从来没有想过高攀什么县主郡主。最近宫中不晓得从哪里飞出来一股流言,非说皇上要把西门姑娘嫁给我。那西门姑娘乃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我也不敢高攀。但是皇上也好公主也好,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我总不能自作多情地跑去跟公主或者皇上说,我不想娶西门姑娘吧!可是现在谣言越传越离奇,越传越像真的,把我也搞得人心惶惶。阿草,早几个月公主给我们做媒,你为什么不答应呢?是不是那日皇上要我杀你,伤了你的心?我到宫里给皇上当金吾卫时是起过誓的,这一辈子只忠于皇上一个人,只听她的指令,勇不违背。阿草,那日皇上让我杀了,我简直比自己死掉还难受。但是皇上的旨意不能违背,我也没办法。我当时想着,杀死了你,我也跟你一起死就算了,也算是黄泉路上跟你做个伴。” 他是这么想的吗?可是他死了,我会活过来吗?这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阿草,这戏日子谣言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邪门,我也怕了。所以我打算等狄大人一出任兵马大元帅,便求皇上恩准放我出去跟他一起为国效力。阿草,为了防止万一,我们先订亲吧!你等我,等我立了功回来我们成亲,我一定给你挣一个诰命。” 他折算表白吗?我抬眼看他,又低下头看着我的裙摆,以及裙摆下面的丝履。 他似乎鼓起勇气抓着我的手往他怀里拉,大约是想把我抱在怀里。可是他手上的力量与他的身高带给我的压迫感令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感到阵阵的寒意。我挣扎着退缩,已经退无可退,我滑到了柱子与木墙交界的地方。我说:“你放开我。” 他反而抓紧了我,进一步表白:“阿草,相信我,我一定会爱你护你一辈子。” 我浑身发着抖,哆哆嗦嗦地又说:“你放开我。” 他迟疑着,似乎想放开我,又似乎不想放开我。终于他又用了点力气,想把我拉得更近,用双臂抱住我。 我身体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用力地挣扎,拼足了力气推他,却无论如何推不开。我情急之下挥起了手掌。紧接着,我听到“啪”的一声巨响。 我甩了他一个耳光。他愣了,松开了手,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感到手掌一阵彻骨的疼痛。我也不可置信地看看他,看看我自己充血的手掌,直接傻了。 我打了他?我打了他一记耳光?!我打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发生的? 时间停止了。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当一个人做错事,又不知道该怎么修正这个错误的时候,通常最好的办法就是哭。我忽然跺跺脚,梨花带雨地哭道:“是我配不上你。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嫁人了。请你忘记我吧,不要再找我了。不要让别人再找我了。请你们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天下配得起你的人多的是,你娶哪个都比娶我强。请放过我吧!” 我转身冲出阁子外边,哭着朝九曲渠的方向跑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虽然我觉得西门雀配不上他,可是,我真心实意觉得他娶西门雀比娶我好。我真心实意地这么觉得。真心的。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7 入相(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事隔多日,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宫里的。我只知道我和春雨与阿柳坐着来时的宫车,后面跟着装有药草的马车一路回到洛阳宫。回到宫里的时候,悠兰似乎想跟我说话,但是看到我的脸色很是吃惊。旁边的春雨似乎对她使了眼色,也可能没有使什么眼色,但是她把话吞进了肚子,只帮我洗脸宽衣。 然后我生了病。这一次没有发烧,只是整日恹恹的,食欲不振,几乎吃什么便要吐什么。我迅速消瘦,似乎一天一个样,把悠兰急得不行。 “这可怎么好!”她围着我转,转得我眼晕。 “替我去学堂告假吧。”我说着,推开眼前的粥,摇摇头。再多说一个字也吃力,索性闭目躺下。 不去学堂,也听不见那些或者或假的流言,耳根清净。我躺在榻上,听见悠兰与春雨在窃窃私语。 “阿忠那边可有什么动静?”这是悠兰的声音。 “没有什么动静。我听说他虽然像往常一样上值,可比往日更哑了。脸色也不好看,其他的人也不敢跟他说话。听说昨天他下值后求见公主,也不知跟公主说些什么。”这是春雨的声音。 悠兰十分不解:“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听老程他们说起没有?” 春雨道:“谁知怎么回事?连杜大人和宫人都避开,好让他们在一起说说话,谁知一个不见,姑娘捂着脸往外跑,边跑边哭;阿忠那边也捂着脸发呆,我们过去问他,他才醒悟追出去。再后来杜大人便让人把晒干的药装了个马车,随着我们一起送回宫。阿忠倒也跟着车把我们回到宫门口才回家。” 悠兰焦急地猜测:“真真急死人!不会是阿忠答允要娶西门姑娘了,姑娘听说才气哭的吧?没想到阿忠也是附炎趋势的一个人!” 春雨叫道:“悠兰姐你这么说可不公平!当初陛下和公主都要给我们姑娘和阿忠做媒,硬生生被姑娘拒了。我若是阿忠,我也会觉得姑娘并不喜欢我,那我干嘛死等着?难道我这辈子就不成家了?既然姑娘不嫁,刚好陛下赐婚,又许配县主,光耀门楣,我受了也情有可原呀!要我说,这事儿怪姑娘!” 悠兰嗔她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是百草居的还是西门姑娘那边的?或者是阿忠派来的探子?姑娘当初没答应指婚阿忠,自有姑娘的考量,你怎么就胳膊肘往外拐起来了?” 春雨道:“姑娘有姑娘的考量,难道阿忠就没阿忠的考量?莫非姑娘一辈子不嫁阿忠,阿忠就一辈子不娶亲不生子么?我虽然是姑娘一边的,可是看见她这样待阿忠,还是要替阿忠打打抱不平。” 悠兰生气道:“噢,拒了一次,他就这么快转身了?这也太没个耐性了吧?再说了,转谁不好,要转到那一家?不知道那一家跟我们姑娘一向不对付么?” 春雨道:“人家要封县主哇!他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哪一辈子能轮到县主?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错过?如果是我,嫁不了心上人,要么嫁个有钱的,要么嫁个有势的,总不能嫁个不喜欢的还穷的,让我跟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受苦吧?” 悠兰瞪她:“你不能等等啊?一年半年不嫁人会死吗?” 春雨也是伶牙俐齿:“等什么?等着看自己心爱的人娶别人才死心吗?” 悠兰气呼呼地说:“等另一个心爱的人出现!” 春雨道:“我咋觉得人一辈子也只能喜欢一个人呢?若是嫁不了他,就找个有钱或者有势的人也就罢了。这样至少我的儿女不用受穷不用受苦了!” 悠兰嗤之以鼻:“哈,想得还蛮远,儿女都考虑到了!羞不羞!” 春雨吃吃地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她们的对话从我开始,到互相嘲笑为止。后来我便睡着了。 再后来,在我请假养病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狄仁杰狄大人单独觐见女皇陛下之后,女皇陛下令上官大人发布了一道上谕,调任狄仁杰回洛京担任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加授银青光禄大夫。 换而言之,就是狄仁杰不仅再次奉调回京,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顿时朝野哗然! 这完全没有征兆。满朝文武顿时失去方向。有欢喜的,有气不过的,不管欢喜的还是气不过的,都忙着送礼的送礼,上门祝贺的上门祝贺,原本冷清的狄府顿时宾客盈门。 悠兰揣度道:“狄大人一向是主战的!此番调狄大人回京,莫非真要对突厥开战?如是,无论是惜福郡主还是寿昌郡主,都不用和亲了。” “这样啊,”春雨似乎有些遗憾,“我心里倒想着,朝廷如果能封西门姑娘个公主,让她和亲就好了。” 悠兰白她一眼。、 果然宫中不再议论和亲的话题,而是在谈论军队的调动和西门雀的亲事。有人说阿忠和程思德都想往外调,跟从狄仁杰大人去打突厥。也有人说西门雀宁可被禁足也不愿意嫁阿忠,她心心念念地想嫁的人还是高阳王武崇训。 而狄仁杰的回京偏偏让梁王武三思着了急。他也加紧时间在洛阳城内为儿子择媳,想以联姻的方式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梁王妃隔三差五便在家里举行茶会或者参加茶会,据说是在名门闺秀中物色合适的人选。 显然,这些合适的人选中,西门雀是被排除在外的。只是这些事情,禁足中的西门雀是不可能知道的。就算她知道,也是无能为力。 “如果西门姑娘出来了,那便是她答应嫁给阿忠了。”有人这么说。 “据说阿忠申请去外放跟随狄大人打突厥,也是为了立功之后升官封爵,让自己更配得上西门姑娘。”另外的人这么附和,“否则待在陛下眼前多舒服,谁会自讨苦吃去那苦寒之地受那份罪?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7 入相(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虽然任命狄仁杰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征讨突厥的说法叫嚣尘上,可是女皇陛下并没有正式回绝突厥和亲的请求。她给天下人的官方说法是正在从皇室嫡系女中挑选适龄有才貌双全的公主。为此,她还让太平公主筹备在宫中举行大型的宴乐活动,命所有的13-16岁的武李两姓未曾有婚约的宗室女都要出席。 所有未订亲的两姓宗室女不得匆匆私下订亲。上官大人特地颁布了一份宗室女名单。在此名单中,魏王武承嗣只有一女已经出嫁,梁王武三思的次女适龄,前废太子李贤只有一个女儿,刚好十六,因为被父亲连累与兄长一起被圈禁,婚姻大事无人过问,此时反而上了榜单。 庐陵王膝下女儿多,可是他被贬房州,千里之遥,暂时不可能送女儿进京。 能在洛京备选的,加上宫里的惜福郡主和寿昌郡主,就算勉强算上荆山郡主,也是寥寥数人。可见武周一朝宫中女孩的凋零,比男孩更甚。 悠兰与春雨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叹口气说道:“看来看去,若真的和亲,只怕是要在惜福郡主和寿昌郡主两人中选了。若突厥强硬不要武氏女,只怕非寿昌郡主莫属了。圈禁的那一个,最多接进宫中教养几年,让她去和亲是断断不可能的。” 春雨道:“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悠兰道:“我怎么觉得对她来说,若能和亲才是福气。”她又转头对我说,“这次茶会姑娘必然要伴驾,姑娘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将身体将养好了才是。” 想想宫里那些天生贵女的遭际,我这点挫折又算什么呢?这么一想,我便挣扎起来照常做事。 好在女皇陛下有张宗昌张易之兄弟伴驾,女皇陛下没有再传召过我视诊。这一对兄弟真是能医百病的灵丹妙药。 因为西门雀尚在禁足中,此次游宴又涉及各位宗室郡主,是以这次活动便由公主主持,惜福和寿昌郡主在旁协助。两位郡主身份敏感特殊且贵重,大多数的协理工作,实际上落在我的身上。为了这一活动,宫学特地将学时缩了一个时辰。每日从宫学下学,我便带着春雨与阿柳到公主宫里去听从吩咐。 从拟定名单,制定节目,到宴饮的席次,摆放,器皿,入席的次序,侍奉宫人的数量,膳食的菜单制定,甚至于宫房的位置,去宫房的路线,宫房伺候的宫人等等,无不面面俱到,万无一失。 “春儿住在外面,那日要派人去接呢。”太平公主拿着拟好的单子喃喃自语。 所谓的春儿,是废太子贤的独生女,因生在春天而得名。她倒是生在巴州,因父亲出事时尚是蹒跚学步的幼儿,大名还没取就被带到洛京圈禁起来,连大名都没起。 而我便被来俊臣诬为她的同父异母妹妹。 我在旁边缓缓说道:“届时各位宗女贵女都或由母亲,或由祖母陪伴入宫,宫中礼仪有人指导,只有这位宗女无人陪伴,也无人指引,若御前失仪,丢的是皇家的脸面。” 太平公主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我赶紧跪下,应对道:“微臣以为不如早点接春儿宗女进宫,请年长的姑姑教之以宫廷礼仪,再奏请陛下给以封号,届时无论和亲与不和亲,都是皇家体面。” 太平公主点头道:“春儿今年算来也有16了,就算不去和亲,也该找个婆家嫁了。当年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虽然被她们生母连累,母皇也开恩给她们寻了驸马。” 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是先皇当年宠极一时的萧淑妃之女。萧淑妃与王皇后被女皇陛下扳倒后,这两位公主便被冷落在掖庭宫,似乎被人遗忘了。直到义阳公主26,宣城公主22岁的时候,才在英明善良的太子弘的干预下被嫁给金吾卫。 呵,可不是,在前朝中,是有公主下嫁金吾卫的先例。所以西门雀嫁给阿忠也不是不可能的。甚至这位春儿宗女嫁给阿忠或者是哪位金吾卫,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忽然似被锤子锤了一锤,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的空虚。 这两位驸马都因为谋反被赐死。至于他们是真谋反还是被构陷得谋反,已经成为尘封的往事,无人追究。两位驸马死后,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都被女皇陛下以“爱女”为借口接到宫中守寡,实则是被收进宫中看着。义阳公主性情像萧淑妃,有些刚烈,不久郁郁而终。而宣城公主性情像先皇,懦弱温和,回宫后只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宫里读书画画,等闲不出门,遇事总称病,倒也心如止水,过得平安。 太平公主寻机奏明了女皇陛下。女皇陛下的诏令不日下来,封宗女春为长信县主,赐姓武,进宫居住,受太平公主教诲。 如果说狄仁杰重回帝都拜相是令前朝地震的一件大事,那么长信县主的册封与进宫,则是令前朝和后宫都发生震荡的一件大事。它似乎是一个信号,一个女皇陛下对过往所犯的“错误”的一种悔过的表现,是对那些过往“错误”的修正。跟狄仁杰拜相的事件结合起来看,似乎是女皇陛下要重新选择李氏宗室作为继承人的先兆。 最着急的当然是武承嗣。他入宫求见女皇陛下,婉转地问令他爱恨交加的姑母:“陛下封长信县主,则置县主之父于何地?是否也要追封?” 女皇陛下半晌没作声,过一会儿才长叹一声道:“你想多了。春儿不过是个女孩。如今遇到和亲事,清点了所有的宗室女才发现皇家人口如此凋零。突厥要太宗高宗皇帝嗣女和亲,可是如今父亲没有事儿的太宗高宗女还有几个?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承嗣你若能退突厥,不惜一战,朕又何必如此犯难?” “姑母!” “好了承嗣。这天下是武周的天下,是朕的天下,这一点永远不变!”女皇陛下的声音坚定而清晰。 武承嗣只得打躬行礼,谦恭地说:“陛下这么说,侄儿便放心了。侄儿只是怕姑母被身边的小人蒙蔽,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这边程思德趁着我在公主宫中进进出出的机会找我解释:“何大夫,你听我说。那日西苑的事不能怪阿忠!你要怪就怪我老程吧。是我给他出的嗖主意,说女人有时候说不就是‘好’,‘对’,‘可以’的意思。我告诉他,只要他稍微强硬一点把你抱在怀里,你就会软化,答应嫁给他!被我们这样的糊涂兄弟教着,阿忠便对何大夫做了糊涂事。如今别说他后悔得不行,就连我们,都想拍死自己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程,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8 寻欢(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成年后的长信县主第一次的露面是在随扈女皇陛下上阳宫十里长廊的宴乐中。上阳宫丽春殿院中着落水的那十里长廊是夏日宴饮的好去处。登高临水,凭水临风,近处碧波荡漾,远处船帆点点,岸边杨柳依依,街上百姓营营役役,全在宫中高处的贵人眼中,风景如画,江山如画,凭是什么人,无法不对这滚滚红尘生出眷恋之心。 更有十里长廊遮阳,清风徐徐,夏日的炎热便是一个传说,在这里并不存在。 由太平公主带领着,女皇陛下一左一右由张氏兄弟搀扶着,登上了一里长廊。我因为协助公主安排此次活动,便跟在公主身边等候差遣。 在驾临上阳宫之前,太平公主已经引着长信县主拜见了她的亲祖母,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也是亲手安排了她父亲的女皇陛下。传说中,这位凶恶的母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当然也有另一个传说,说这位所谓的母亲之所以能下得这样的狠手,是因为她并非她父亲的生母,而是她父亲的姨母兼嫡母。她的父亲,是她的祖父和自己的大姨姐的私生子。 究竟哪个传说是真,那个传说是假,对她这个具有皇家血统的女孩并不重要。她毕竟只是个女孩,手无束鸡之力,更遑论报仇雪恨。 她只想活下去。如果可能,更好地活下去。 她提前被接进宫里,由专门的宫人教导宫中礼仪,是以在御前对答的时候还算得体,只是微微有些紧张。 女皇陛下当时坐在高处大量着这个久未见面的孙女。令她欣慰的是,这个孙女长得并不她的父亲。长期的幽禁生活使她矮小瘦弱面色有些发黄,以致那些华丽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宽大并且可笑。 女皇陛下皱眉道:“她都十六了,还长得这般小,倒有些阿草刚进宫时的模样。阿草生长在民间,又有继父虐*待,吃不饱穿不暖也就罢了,可她是高祖太宗高宗的血脉,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慢待她?她都这样,她的那几个兄弟又如何?!” 天子震怒,下边之人惶恐地跪倒了一片,都不敢出声——宫里看人下菜又不是头一回,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废太子的几个孩子,给口饭吃饿不死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还想怎地?怎么女皇陛下居然生气了?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吗?” 难道朝廷的风向真的要变了?所有的人都伏在地上苦思冥想。 倒是长信县主战战兢兢地磕头说道:“我们兄妹先天弱,并未受到亏待。” 女皇陛下下旨:“既如此,太平改日让御医去给他们的那几个兄弟把把脉,开几帖方子;或者你带阿草过去给他们瞧瞧也成。” 太平公主连忙欠身道:“儿臣遵旨。” 女皇陛下嗔道:“朕公务忙,记不得这些杂事,你也不提醒朕!这些可都是你的亲侄儿。” 太平公主再次欠身:“儿臣疏忽了!” 女皇陛下这才令长信县主平身,又问她些问题,才让她跟从自己去上阳宫。 可是在外命妇看来,就是长信县主一入宫便随侍在女皇陛下驾前,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比那些宫人还要惶惑。特别是梁王妃和魏王继妃,已经不时地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次的游园直接越过丽春殿登上宫城的一里长廊,在临水最近的宜男亭驻停。沿着宜男亭一字向东排开,面朝洛水在长廊内安放桌几。女皇陛下落座,环顾左右,忽然问道:“今日阿雀怎么没来?” 太平公主一愣,旋即笑道:“母皇禁她的足,无旨不敢外出。” 女皇陛下凝神想一想,问道:“朕居然没给她解禁?真是老糊涂了。” 旁边为女皇陛下剥荔枝的张宗昌将几颗剔去核的荔枝盛在一只淡青色玉碗里呈给女皇陛下,笑语嫣然地说:“陛下哪里老了?陛下不过是国事繁忙,契丹突厥就够让陛下操心的,哪里还记得这些后宫的小事!” 张易之捧着斟了葡萄酒的白玉杯上前,娇柔地附和说:“可是呢!皇上操心的是天下大事,这些后宫的小事,就交给公主吧!” 女皇陛下叹道:“说起来她也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如今因为后宫没有个稳妥的人管,害得她三天两头住在宫里,跟驸马不能团聚。” 太平公主嗔道:“母皇说什么呢!儿臣与驸马老夫老妻了!” 外面盛传当初女皇陛下为公主选了武攸暨做驸马,便毒杀了武攸暨的原配,这使得武攸暨对公主甚有心结。公主自幼娇生惯养,被二圣万千宠爱,自然是心高气傲的。一开始驸马还掩盖得好,故而两个人还算过得去,生了二子二女。时间长了,驸马未免懈怠,心结暴露,这令公主十分不快。两人渐渐离心离德。公主暗纳男宠,对着驸马纳妾也睁眼闭眼不加干涉,两个人算是各有风光,各不干扰。 所以公主住宫内还是住公主府,并无不同。最近一段时间女皇陛下脾气不好,朝事烦杂,她倒是宫里住得多些,为陛下排忧解难,深得陛下欢心。 女皇陛下又问:“今日大郎三郎他们可有来?” 公主欠身道:“今日都是女眷,几位宗室都没让他们来。”说着她凑近女皇陛下的耳边悄声地说,“阿训这孩子还是要给点训诫才好。否则阿雀被罚了,阿训却没事,有失公允。” 女皇陛下道:“谁说不是?以后宫中有什么宴乐,不要让他来,让他在家中思过吧。” 公主笑着直回身子:“是。那么今天让不让阿雀出来?罚了她这些日子也够了。再不上学功课落下了。” 女皇陛下道:“阿忠不愿意娶,难道还要强塞给他不成?再禁下去她答应嫁给阿忠,那究竟是要她嫁还是不嫁?放她出来吧,告诉她人家阿忠不愿意娶她。” 公主便令人去传旨给西门雀,让她来上阳宫伴驾。 女皇陛下笑道:“朕也是白操心。今年年酒喝多了,喝醉了,要给这个做媒,给那个做媒,居然一个领情的都没有,真是老悖晦,被人嫌弃了。” 我吓得赶紧跪下谢罪:“是微臣不知好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8 寻欢(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今日心情奇好,居然这样笑道:“朕不过随便一说,你听过笑过便罢了,怎地又磕头?” 张宗昌以牙签将荔枝送到女皇陛下的嘴中,笑着说:“陛下金口玉言,如何能随便说说?吓煞人了!” 女皇陛下张口将荔枝噙了,以粗厚的手掌抚摸着张宗昌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笑呵呵地说:“可吓煞五郎了?” 张宗昌撒娇道:“怎么没吓煞?不信陛下摸摸五郎的小心脏,现在还在扑腾扑腾地跳呢!”说着果然拖着女皇陛下那双指点乾坤的手放在他的心脏上。 女皇陛下哈哈哈大笑,对着她的壮丽江山,以及随侍在身边的人群说:“众爱卿今日都不必多礼。还在行礼的且平身,没行礼的都坐下吧,且行乐!” 于是按照桌几上的名签,众人都各就各位,向女皇陛下行礼后坐下。 女皇陛下的下首,就是惜福郡主、寿昌郡主、荆山郡主和淮阳郡主。再下面,是魏王继妃带着一个女孩,梁王妃带着自己的小女儿挨次坐着。女皇陛下对着太平公主说了句什么,太平公主笑道:“魏王府没啥女孩,魏王妃便把一个娘家侄女养在自己身边,只是还未正式过继,这女孩两边府里走动。梁王的这个女儿叫阿睐,一双大眼睛格外清亮,我记得母皇还夸过的,怎地就忘了?” 女皇陛下眯着眼看了半日,忽然笑道:“女大十八变,真是越变越认不得了。那个大眼睛女孩居然长成大姑娘了!你叫她过来。” 太平公主笑道:“叫一个不叫一个多不好,母皇不如两个都叫来看看吧。魏王妃的这个娘家侄女也是很不错的。” 女皇陛下道:“那就都叫来。” 于是太平公主示意宫人去传旨,叫两位王妃带着两位姑娘前来见驾。不久两位王菲带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觐见。 “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位女孩子跪下磕头。 女皇陛下笑眯眯地说:“平身平身。走过来给朕看看。” 两个女孩起身,提起裙子走到女皇陛下跟前。女皇陛下拉着右边一个女孩子的手摩挲着笑道:“阿睐啊,怎么这一气都没进宫?也不来看看老太婆——都长这么大了!” 阿睐笑着撒娇道:“端午才进来,皇姑祖母没搭理阿睐,还来怪阿睐!” 女皇陛下笑着问梁王妃:“这样大了,可议亲了没有?” 梁王妃连忙敛身道:“没回禀陛下,臣妾与夫君哪敢擅专?” 太平公主连忙起身在女皇陛下耳边低语几句。女皇陛下挑挑眉毛,脸上现出惊奇的表情,继而喜笑颜开地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她本人意下如何?”接着她转头问道,“阿睐,你瞧着阿简如何?” 女皇陛下所说的阿简,就是太平公主与第一任驸马的长子薛崇简。端午节赛龙舟他掉进水里,闹出好大的笑话。 阿睐飞红了脸,低下头想了想回答道:“陛下的儿女自然个个都是好的。” 薛重简是太平公主之子,太平公主又是女皇陛下的爱女,自然也是女皇陛下的直系儿孙,一点也不算言过其实。这样一说,阿睐便同时取悦了女皇陛下及公主,令母女二人都心花怒放。 女皇陛下看那孩子的神情,便知道她是中意薛崇简的。再看看自己的爱女,似乎对阿睐也很满意,便点点头,拉着阿睐的手道:“好孩子,你也是个好的。朕今年做媒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竟然还能做成一对,深觉纳罕。看来也有不嫌弃老人的呀!” 阿睐听说,便有些窘迫,附和便要得罪那些抗旨抗婚的,不附和又怕触怒天颜,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张易之在旁边打趣道:“人家孩子懂事,陛下也要有所奖赏才是呀!” 女皇陛下笑道:“如此,朕该给阿睐指个好日子。这大媒,便要狄相来做才好。阿睐成亲前且住在宫里,一来跟姐妹们热闹热闹,二来你的嫁妆,宫里也要给你预备起来。” 梁王妃一听女皇陛下要给自己的女儿添妆,这嫁妆便简薄不了。而且女儿嫁的是公主之子,一来公主之子是女皇陛下的嫡亲外孙,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来女皇陛下对薛氏和公主怀有愧疚之心,这补偿更不会少。她一时喜在心头,露在眉梢,连忙拉了女儿复又跪下叩谢。 女皇陛下心中高兴,便呵呵地笑道:“今日也没准备东西,把我那串珊瑚串子给孩子随便玩玩吧。” 陛下身边的团儿便令人取出一只锦囊放在托盘里送到阿睐跟前。阿睐接了,又叩谢下去。女皇陛下令她打开锦囊,只见是一串通红的珊瑚珠子手串,成色齐整,珠子圆润,是难得的珍品。 女皇陛下道:“朕不日下旨,封阿睐为方城县主,宫中配县主嫁妆以为嫁资。婉儿,公主是阿睐的婆婆,自己不好给媳妇办嫁妆,这事儿还是你来操持。” 上官大人连忙躬身行礼:“微臣遵旨,定不辱使命。” 梁王妃与阿睐再次叩谢。 女皇陛下又看着魏王继妃的娘家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道:“民女杨玉芝。” 女皇陛下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魏王妃与忠孝太后同宗,可是?” 忠孝太后就是女皇陛下的生母杨氏。女皇陛下登基后尊自己的父亲为忠孝太皇,母为忠孝太后,号称生母是隋朝宗室后人,以此抬高自己的血统。而武承嗣一直深恨原配出身下层寒族,原配去世后求娶上官大人无望,便娶了女皇陛下母亲族人之女以讨好女皇陛下。 魏王妃施礼道:“臣妾母亲该称呼忠孝太后为姑母。” 女皇陛下便打量杨玉芝,只见她眉清目秀,身材窈窕,只是神情有些胆怯,显然因为头次进宫,有些紧张的缘故。 这位神州第一女人今日显然心情很好。她示意团儿给她一只小小的玉如意,笑道:“放在房间里头摆着看吧。”又转头对魏王妃道,“因为是你娘家侄女,原是带进魏王府陪你的,朕不好夺人所爱。如此,且让她每日进宫上学,放了学回府陪你,也是一样的。” 魏王妃喜出望外,拉着杨氏女跪下谢恩,泣道:“就是留下来伴驾也愿意的。若能让陛下开心,便是臣妾与魏王的一片孝心了!” 女皇陛下呵呵笑着:“待你们姑侄情如母女了,再让她进宫陪朕吧。”俨然一个通情达理的至亲老人。 正热闹着,西门雀在宫人的引领下匆匆而来。她跪在女皇陛下驾前,流着泪叩头谢恩:“阿雀叩谢皇姨婆婆大恩大德。愿皇姨婆婆万岁万岁万万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9 仙乐(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见到西门雀,女皇陛下的神色还是复杂的。她缓缓地收敛了笑容,以一种没有什么温度的声音问道:“你身子可大好了?” 西门雀叩头道:“托皇姨婆婆的福,已大好了。” 女皇陛下道:“既是大好了,便跟姊妹们一起吃点东西,说笑说笑吧。你姑母说你再不上学功课都落下了,明日起开始上课吧。还有,阿睐你是见过的,她如今刚定了婆家,要嫁给你阿简哥哥,以后你们既是姊妹也是妯娌。” 西门雀站起来,对着阿睐行了一个平礼,笑道:“恭喜阿睐!”说着她拉了拉阿睐的手。 阿睐是武崇训的亲妹妹,西门雀一向对她是讨好巴结的。因为都是武氏亲戚,阿睐对西门雀也还算友好。 女皇陛下又对西门雀介绍杨玉芝:“这是你魏王表叔的内侄女,以后每日进宫读书。阿睐以后住在宫里,杨家妹妹先不住在宫里,过段日子再说。” 西门雀又跟杨玉芝对着行了平礼。她亲热地拉着对方的手说道:“玉芝妹妹有什么不知道不了解的只管问我。” 杨玉芝瞬间在宫学中得到一个前辈对自己如此热情,顿时心中感到无比温暖,也拿出十二分的善意对待西门雀。后来惜福郡主对我说:“阿雀把我们都得罪光了,好容易盼来一个不知底细的新人,自然极尽笼络之能事。可是她待人并无真心,不知道这热络能维持几天。” 真情也罢假意也罢,以后的日子,西门雀与杨玉芝成了宫学里的好姊妹。 女皇陛下又指了指身后侍立的春儿,介绍道:“这是阿春,刚封了长信县主,是你二伯伯家的女孩,如今也跟着你姑母住在宫里,明日也进宫学念书。” 西门雀一呆,旋即脸上露出喜色,走过去对着长信县主屈膝行礼:“拜见县主!” 长信县主吓得欲往后缩,瞥见太平公主威严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连忙虚扶一把道:“姐姐快快免礼,阿春实在不敢当。阿春初来乍到,还望姐姐多多关照。” 西门雀顺势站直身子,伸出手拉住长信县主的手笑道:“我说这几日为啥檐下总有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原来应在这件事上。如此一来,咱们宫学倒增了三个同学,又热闹又要多有进益了!” 女皇陛下道:“这下宫学热闹是热闹了,可惜这些女孩子年龄都差不多,只怕成亲的日子就是个前后脚。等她们都嫁人了,宫里又该冷清了!” 张宗昌笑着递上雪白的手巾,打趣道:“陛下要不要手巾擦擦感伤之泪呢?陛下不必伤心,不是有我们兄弟陪着您么?” 女皇陛下啼笑皆非:“你这猴儿最会贫嘴!” 张宗昌道:“微臣岂止会贫嘴,还会乐器好不好?” 女皇陛下道:“既如此,那你们兄弟就奏一曲罢。” 张易之起身笑道:“陛下,此长廊沿河而筑,凭水临风,只演奏乐器,美则美矣,并不十全十美。倒不如我们兄弟到东南犄角,一个吹笛,一个吟唱,让东南之风将笛声歌声送到陛下耳边,衬着远处的水声,也是别有风味。” 女皇陛下凝神一想,笑道:“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会玩。去吧!” 于是魏王妃梁王妃带着几个宗室女回席坐好,一边吃着果品点心一边将目光追随着张氏兄弟。只见张易之持笛,张宗昌拿张牙板,两个人走到不远处的东南角最临水的地方,一个吹笛,一个以牙板打拍。最后张宗昌一边打拍,一边合着笛声唱道: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不得不说,张宗昌的嗓音低沉带着磁性,和着笛声,伴着清风,简直清凉得沁人心脾,有如天籁之音。况且他们兄弟二人长得面白唇红,风吹着白色的袍角,只能用“玉树临风”来形容了。这样的时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歌喉,一时间廊里廊外,鸦雀无声。 张宗昌自己喘了口气,笑一笑道:“怎么,唱得不好么?” 女皇陛下拍手笑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都惊呆了。不过,咱们明明坐在洛水之上,怎么倒唱起长江来了?” 上官大人在旁边陪笑道:“王子安的这首《滕王阁》诗虽然写的是长江景色,可对着洛水,也算应景。” 女皇陛下道:“王子安也是个有才的人哪,可惜天不假年,偏偏少年早逝,真是可惜。” 太平公主道:“谁说不是!”接着她话锋一转,笑道,“咱们婉儿也是才女,却是风华正茂,何不现场赋诗一首咏咏洛水,且让六郎唱来?” 女皇陛下点头道:“如此甚妙!” 上官大人红了脸,退后一步道:“公主取笑了。” 太平公主却令人取了纸墨来,吩咐道:“把阿雀叫来,让她记录。她在宫里也躲懒了些日子,该做做事了!” 于是宫人去传西门雀。 上官大人被逼无奈,只得望着洛水河面往来的船只凝神细思,缓缓地吟道: 沁水田园先自多,齐城楼观更无过。 倩语张骞莫辛苦,人今从此识天河。 参差碧岫耸莲花,潺湲绿水莹金沙。 何须远访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 西门雀书写完毕,恭恭敬敬地亲自捧给女皇陛下御览。女皇陛下看了,笑道:“好,好,拿给五郎六郎,让他们唱来。” 宫人飞跑过去传旨。张易之张宗昌兄弟凑在一起看了,一边看一边交谈着,张易之不时地抬头往女皇陛下这边张望,一双美目对上上官大人的凤眼。 上官大人再一次飞红了脸。 那边张氏兄弟二人记住了歌词,商量好了调子,一个吹笛,一个打板,张宗昌用悠扬的声音将这首诗唱了出来,伴着城楼下洛水汩汩的水声,以及水上的波光,岸边的杨柳,往来的行人,端的一幅优美的田园诗般的生活。 一曲唱罢,众人无不鼓掌,赞不绝口。有赞二张曲演得好,歌唱得好的,有赞扬上官大人诗写得好的。都纷纷表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9 仙乐(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真是如花一般的妙人儿,如仙乐一般的歌喉啊!”紧挨着女皇陛下坐着的千金大长公主不失时机地感慨。她一半是真心赞赏,一半是曲意奉承。大长公主是高祖幼女,在宗室中地位尊崇又不惹是非,愿意放下身段迎合侄媳妇辈的女皇陛下,女皇陛下也愿意回馈以十分的善意——给她尊崇的地位,给她荣华富贵以及子孙的安康,只要她表现出足够的忠诚。 千金大长公主在官面上的位续,甚至于排在太平公主之前。在所有的家宴宫宴中,只要她出席,紧挨着女皇陛下坐的,必定是她。 这个历经四朝屹立不倒的风流贵妇以团扇掩嘴,轻轻地调笑:“陛下可是从哪里寻来的这等妙人儿?” 女皇陛下的脸上现出少女般的腼腆与羞色:“你问太平!” 太平公主不等千金大长公主问她,便笑道:“是朝中人家的孩子,根基是好的。” 自从她受命诛杀了薛怀义,便觉得宫中再不能出现另外一个市井出身的泼皮混混。她开始命她的门客给她从朝中中下级官员中物色他们的子弟。这些中下级官员一般出身寒门,靠科举兴家,若非才华横溢,或者依附豪门大族,升迁之路曲折悠长,若族中子弟能有攀附豪门者,为裙带为面首也在所不惜。 张氏兄弟便出身这样的家族。父母苦熬到官宦阶层,给子弟最好的供养及教育,这些子弟也确实天资不差,无奈读书太苦,寻欢作乐学起来飞快,长笛短笙件件拿手,飞鸡走狗样样精通,颇能博深闺寂寞女人的一笑。 千金大长公主将嘴凑近太平公主的耳边轻笑:“给你姑祖母留心着也物色一个。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枉你姑祖母从小疼你一场!” 太平公主连忙应诺:“这是侄孙女的不是。等我让人给姑祖母挑一个最好的,比五郎六郎更好呢!” 千金大长公主瞄了女皇陛下一眼,笑道:“我哪敢漫过陛下去?能有五郎六郎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吃吃地笑。 这边正说笑着,张氏兄弟携着长笛牙板翩翩而来。 宫人奉上酸梅汤。女皇陛下亲自端起一只玉碗递给张宗昌,笑道:“辛苦了,快喝了解解暑,润润嗓子。” 张易之在旁撒娇道:“哎哟陛下,您这是偏心哪!我也热,唱歌的是我,嗓子都冒烟啦!怎么您不给我一碗甜汤呢?” 女皇陛下笑着端起另外一碗递给他道:“就你会撒娇!朕什么亏待过你了?” 张易之露出雪白的牙齿展颜一笑:“我就知道陛下疼我!”结果那汤水一饮而尽,“微臣叩谢陛下的玉露琼浆!” 千金大长公主在旁凑趣,笑道:“哎哟,这孩子多会说话啊,嘴巴比那甜汤还甜!” 女皇陛下令宫人们给每桌赐下酸梅汤及各类果品。众人纷纷起身谢恩:“臣等叩谢陛下赐下的玉露琼浆!” 女皇陛下广袖一舒,笑道:“这玉露琼浆也不是白喝的。方才婉儿已经抛砖引玉,如今便要你们这些人每人做乐府一首,让婉儿评定。凡优异的诗歌,朕不仅仅有赏赐,还会让五郎六郎赋曲歌之。” 说着她点了几位郡主县主及未来郡主县主的名。 宫人们在平地上搭起帐篷,置桌几坐垫于其下。待惜福郡主、寿昌郡主、荆山郡主、淮阳郡主、长信县主、西门雀、阿睐及杨玉芝坐定,上官大人亲手燃起一柱香,以此香为信,香燃尽诗便要做好。 为了今日盛会,女孩子们都盛装打扮,花团锦簇地坐在一起,又都是青春年华,自成一景。千金大长公主又叹息一声:“真是如花似玉的几个孩子呀,模样又好,又是有才的,陛下能有这样的孙女儿们膝下承欢,真是顶顶福气!” 太平公主笑道:“姑祖母这就矫情了!说得您老人家好像没有孙女儿似的!” 千金大长公主道:“自从我那最小的孙女出嫁,我们家便没有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了,我也约法寂寞了。” 太平公主道:“姑祖母何不学学母皇,也从夫家族中挑几个好的女孩子养在府中,将来寻个好人家嫁了,即解了您老人家的寂寞,也算做了件功德,一举两得,四角俱全!” 大长公主似有触动:“公主说得极是!本宫怎么没想到呢?” 太平公主打趣道:“姑祖母只注意长得齐整的男孩子了,自然想不到女孩子。”说着举起团扇掩住嘴,吃吃地笑。 大长公主笑着指点太平公主,说不出话来。 西门雀左摇右看,忽然道:“怎么没有阿草?似乎她也该来做一首才是。” 太平公主笑道:“此时你倒想着她。” 西门雀狡辩:“阿草也是宫学学生。若不叫她,倒好像咱们看不起她似的。” 太平公主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倒是同学情谊深厚!” 话虽如此,公主还是命宫人再为我摆一桌子,令我也坐在一起赋诗一首。虽然我也在宫学里学习,学的课程与郡主县主们都一样,可是上课之余,我的时间都花在诊病,以及查阅各类药典,识得各类草药的应用以及怎样研制药妆,对于诗词歌赋仅仅会赏而已,自己做颇有难度。我也知道西门雀对我还是心有千千结,总想借各种机会让我出洋相,但是也毫无办法。 顺其自然吧,即使是做个最末一名也没有什么。不管什么样的比赛,总有第一总有最后。我虽然不会作诗,可是我会开药;她们也许作诗做得好,可是她们不会开药。她们生了病,也乐意让吃我开的药。 想到这里,我便释然。 等到香烬,卷子缴上去,惜福郡主与寿昌郡主并列第一。令人惊诧的是,最后一名不是我,居然是长信县主。 令人惊诧的是,长信县主不仅不会作诗,连字都认不全。她的水准,大约与我刚入宫时不相上下。她红着脸缩在一角,怯怯地攥着腰带的一角,囧得都要哭出来了。 这一次,就连最有颜色,最爱凑趣的千金大长公主都说不出什么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0 动态(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如果说端午节让张氏兄弟公开露了露脸,那么上阳宫一里长廊之宴乐让两兄弟正式进入武周皇朝的后宫,甚至宣示天下,卷入风起云涌的宫廷与前朝的争斗。女皇陛下一则以喜,一则以怒。喜的是她得到两个善解人意的美少年陪同伴驾,排忧解愁,怒的是长信郡主居然差不多是文盲,那么已故废太子贤所出的那些皇孙们是什么情形,可想而知。 “朕让你们轻慢于他们了吗?他们可是朕的皇孙,是身上流着天家血脉,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待皇孙?谁给你们的胆子?!”女皇陛下捶着桌子对掖庭令怒吼。 掖庭令和他的一般属下匍匐在地,冠冕置于一旁,不住地请罪求饶。 满殿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一头雾水,战战兢兢——这是要变天了吗?什么时候这位对二儿子,这个传说中的情敌兼姐姐的私生子的孩子们这般被至尊者关爱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天家的皇孙居然不识几个字?这成何体统!”女皇陛下对着上官大人和太平公主说,脸上的表情又是愤怒,又是痛心。 太平公主的声音冷静得显得冷酷:“母皇只是让你们把这些孩子拘着别跑出去闯祸,并没有让你们给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读不得书!你们这些奴才,是谁给的胆子敢这般对待宗室?敢这般对待皇孙?” 那群大臣又连连认罪:“臣等罪该万死!” 太平公主一拂袖子:“你们是该死!” “皇上饶命!公主饶命!!”这群大臣声音里带着哭腔了。他们被丢命的可能吓破了胆。甚至有个人当场虚脱地瘫倒在地。 女皇陛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几个宫人上前拖起他们送往配殿,传太医诊治。 女皇陛下当即换掉掖庭令,命新的掖庭令派人视察已故太子贤的孩子们住所,周全衣食之外,延请太学生为师,教这些孩子念书。 她还特地令上官大人物色宫中有文才的宫女派到太平公主宫中,贴身伺候长信县主,教她读书以帮她撵上这些已经入学多年的郡主们。 “这孩子有些羞怯,概因没见过什么世面,你们要多教教她。” 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皆领命道:“是。” 后宫中的种种变动很快传到前朝。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他们心中惴惴,不知道女皇陛下这些动作是否预示着她在立储之事上改变了立场。这位女人的内心深处,是否认为皇位还是应该传给姓李的亲生儿子,而非姓武的侄子?她筹谋数十年杀戮无数还来的武氏天下,是否在她身后就将终结?她是不是已经认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两个正宗嫡系的武氏继承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结合狄仁杰的东山再起,重新回朝拜相,这一危机似乎更加得到印证。 “既然皇姑母喜欢玉芝,你怎么不把她留在宫里侍奉皇姑母?”武承嗣几乎吼着对自己的继妃甩了一句话,“你说你能干成什么?!娶你回来就是讨皇姑母喜欢的,谁知你跟木头一样!” 魏王妃气得眼泪迸了出来:“我怎么没说?我说了若皇上喜欢,玉芝就留下来陪伴皇上好了。皇上不接我的话,难道我还要逼皇上听我的不成?” 武承嗣甩袖而去:“你要是有那本事倒好!” 魏王妃独坐闺房,眼中流泪,腹中却不住地暗黑:“什么东西!男子汉大丈夫自己争不到东西就怨老婆,也是废物一个!” 梁王武三思倒还镇定,只是叮嘱妻子:“有空多进宫去看看阿睐。”没说出来的意思是,让阿睐多留心宫中动向,有什么消息要想办法穿出来。 梁王妃倒是犯嘀咕:“你说皇姑母为长信县主的事发火,这是要从他府里挑一个孩子做皇太孙吗?不是说贤不是皇姑母亲生的吗?现在怎么看着倒像是亲生的了?” 梁王将手指按在嘴上,小声地警告:“这话不要乱说!你是嫌自己活得长还是怎地?你自己不想活就出去作,可别连累我们全家都跟着你死!” 梁王妃嗔他一眼道:“我这不是私下里跟您说说嘛!难道殿下您会吃饱了撑的到处去宣扬?” 梁王道:“平日说惯了嘴,到时候在皇祖母面前说漏了嘴,那神仙都救不了你!”接着又问,“这次进宫,皇姑母没有问起阿训?” 梁王妃道:“没有。这次五王府里的皇孙们也没进宫,全是女眷。不过我听着公主的意思,似乎怪我们教子无妨呢。殿下,叫我说既然阿雀对阿训这么痴情,不如求了陛下,那进来做个侧妃——”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梁王打断:“你怎么这样没算计?宫里的女孩子出来做个侧妃,你当皇姑母和公主那里肯么?好吧,就算她们肯,阿雀这样的性子,接进府来还不给你把整个王府都翻个天翻地覆?”他越说越恼,开始责怪妻子,“阿训都是给你惯得,无法无天!府里这些大丫头小丫头还不够他用的,要去招惹宫中的女孩子?你要招给我把寿昌郡主招来也成,招这么个着三不着两的,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野丫头算怎么回事?” 梁王妃气得直打哆嗦:“好,好,儿子竟然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是他老子么?连圣人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倒好,责怪起我一个妇人来了!” 梁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且别生气,倒是多打听打听,皇姑母可有说要把庐陵王召回来的意思?” 但是不管怎么打听,梁王与魏王都没听说女皇陛下有把庐陵王召回来的传闻。她为已故废太子的儿女生气,安排长信县主住在宫里,她对皇嗣殿下的寿昌郡主、荆山郡主和淮阳郡主似乎也缓和了态度,经常宣召她们一起伴驾,考问她们的功课。但是与此同时,皇嗣殿下的五个儿子,已故废太子贤的几个儿子还是分别圈禁在不同的地方,不准外出的旨意没有丝毫松动。 不久对张氏兄弟的任命下来,两兄弟各任左右千牛卫。也就是说,他们与阿忠一样,在宫中的职务是女皇陛下的贴身侍卫。 只不过他们的岗位是在龙床之上,“贴身”侍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0 动态(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长期浸淫在宫廷中的人是十分敏感的。宫中的人对于任何微妙变化都会做出及时的反应。因为有了端午节的铺垫,张氏兄弟的隆重登场并未让宫人们十分震惊,让宫人们震惊的是长信县主的入宫以及女皇陛下对于已故废太子贤的家人受到的慢待的震怒。 “现在看来,贤太子确实是女皇陛下亲生的孩子呀。”有人这样说。 “自己亲生的孩子已经死了,作为生母,到底内疚,还是想好好照顾他的遗孤的。”旁边的人附和道。 “对忤逆的孩子都原谅了,那么皇嗣殿下一向孝顺,五王府的五个皇孙,更不能亏待呀。”于是五王府里立刻出现了掖庭令派去的人手,寻问五位皇孙在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对掖庭令派去的宫人们可否满意。 五王府里那些曾经迎高踩低见风使舵的奴婢们吓得半死,立刻跑到自己得罪过的主子面前长跪不起,求放过。 “那么女皇陛下会不会原谅庐陵王呢?”这是所有宫人心中的疑惑。庐陵王不是废太子,他是废帝。他的一家人没有一个留在京城,妻子儿女全在遥远的房州。虽然市井里流传着庐陵王一家被贬后过着窘迫的生活,庐陵王妃产女,居然找不到孩子用的襁褓,只能从庐陵王妃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来包裹婴儿,但是宫廷里的人都知道,庐陵王在房州的生活,除了不能染指地方政务,其他的一切待遇都按照王府的规制和供给,富足康乐,并无短缺。 也正是因为女皇陛下的这种态度,所以没有人敢再对贬居的庐陵王暗下黑手。 也是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长信县主暂居太平公主宫中,所以宫人们对待长信县主的态度从之前的轻慢鄙视,到如今变成了小心翼翼地侍奉巴结。然而令人瞪目结舌的是,宫中对待长信县主最热络最亲密的不是同宗的寿昌荆山和淮阳郡主,而是西门雀。 自从上阳宫一里长廊宴之后,西门雀也解了禁足令,她开始三天两头地往太平公主宫里跑,去找长信县主,帮助她提高功课。也正是这个长廊宴,让几位郡主各自为政的时代结束,又常规性地聚在一起。 那一日她们聊起西门雀,惜福郡主对她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这是一箭双雕,一石两鸟之计。一来,她终于找到比她更不如的了,这个不如她的人对她又不了解,还真以为她是天下第一热心之人呢;二来,阿春住在姑母的宫里,去见阿春,就算十回能有一回见到公主,也可以多巴结巴结,让公主怜惜她,多在皇姑祖母面前说说她的好话,给她个好前程罢。” 那个时代她这种女孩的好前程,第一要有体面的封号,第二要嫁个“好”男人。所谓好男人,要有爵位有官职,将来有出将入相的可能。 荆山郡主接口道:“我看她也真忙。公主在的时候她要去看阿春,公主不在的时候她还要兼顾阿睐。说到底阿睐是阿训的亲姊妹,她这是对阿训还没死心呢。这女孩子的皮要有多厚,才能把自己轻贱到这地步——人家上从父母下到男人本人都不甩她,她还舔着脸往上凑。” 惜福以团扇掩住嘴笑道:“阿草,我听你说过你们乡下猎人打野猪的故事,说那野猪皮好厚,要特殊的箭簇才能穿透,是也不是?” 连胆小的淮阳郡主都笑出声,更别提寿昌荆山郡主,都笑得前仰后合。我这才惊觉,原来惜福郡主刻薄起来可以这么刻薄。我想她是恨毒了西门雀,只因为西门雀在她面前说了三郎另有所爱的话。 女人都会有嫉妒心。但是这嫉妒心会往哪个方向释放,因人而异。我领教了惜福郡主的嫉妒心释放的方向以及释放的力度,甚是可怕。 “可怜的阿睐,不晓得她明白不明白被阿雀这样烦扰,不是阿雀喜欢她那明眸善睐的大眼睛,而是她哥哥的风流倜傥。”惜福郡主补刀,一刀又一刀,甚是伶俐。 荆山郡主忽然道:“和亲到底和不和了?” 几位郡主霎时间静默下来。惜福郡主道:“皇姑祖母将狄大人召回拜相,想必是不想和亲了。这些年突厥人契丹人言语冒犯太多,步步紧逼,陛下也是忍无可忍了罢。我想着不是年年底就是明年,朝廷大约终会一战。这几日陛下与上官大人在问讯各地收成及各地粮草储备。一旦开战,不仅仅要军队给力,还要粮草充足才成。” 几个人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辉。说到战争,不仅仅男人兴奋,女人也会激动。哪个女孩心中没有点对英雄的憧憬?而只有战争才会产生英雄,至于这战争意味着多少男人战死沙场,多少百姓颠沛流离,是这些女孩们想不到也不愿意想的。 惜福郡主忽然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这几日阿忠与狄大人多有走动。阿忠的这个位子,最忌讳的是与外臣结交。他跟随陛下多年,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我的心如同被鼓槌狠狠地敲了一下,咚的一声沉了下去。 寿昌郡主、荆山郡主以及淮山郡主也都看着我。我红了脸,喃喃地自我辩解:“殿下们都看我做什么?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寿昌郡主嫣然一笑:“大郎不会打仗的。”说着跟惜福做了个鬼脸。 荆山郡主却不知趣地插话道:“若是真的要开仗,大郎自然不会去,但是三郎说不定会去。你说若三郎要去从军,皇祖母会允准他吗?我昨日听人说三郎给皇祖母上书,要求朝廷对突厥开战,并且要求从军杀敌,为朝廷效命。” 惜福郡主与寿昌郡主面面相觑。寿昌喝道:“不许乱说!” 荆山郡主委屈地说:“我没有乱说!是上官大人宫里的人说的。虽然他们几个被禁足五王府,但是要求上阵杀敌,皇祖母应该会准了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紧接着我在休沐出宫的时候,便听到了外面的传言,并且见到了阿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1 传说(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这一次的休沐是春雨随我出宫。因为太平公主最近常住在宫中,阿柳便被召回公主宫中,被公主派在长信县主身边,在她那里跟着大些的宫女们学习打扫等杂务。太平公主对长信县主说:“这孩子年纪小,父母双亡,在阿草宫中教养了些日子,心地纯良。你好生笼络,定能为你所用。” 阿柳以前是公主在时在公主宫中服侍,公主不在时便回到我们宫里。如今她完全属于公主宫里,离别时还真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春雨,以为都是她一手在带阿柳,待她像待亲妹妹一般,抱着阿柳哭得梨花带雨。阿柳也哭个不住,说不舍姐姐和春雨姐姐。 可是为奴为婢的身份,身不由己。 “阿柳多想跟着姑娘休沐,道姑娘的宅子里来呀。可惜这一气公主一直住在宫中,阿柳要过去服侍,竟然全无机会。如今越发全搬了过去,更加不可能了。”春雨摸着我院中廊下的柱子,感慨地说。 我先是因为宫务繁忙,后又遭受牢狱之灾,对于阿柳忽视已久,不是不内疚的。因为内疚,所以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 春雨又轻轻地说:“不知道长信县主是什么性子,可否能善待阿柳。” “阿柳是公主的奴婢,县主想必不会亏待她。”我说。 春雨道:“姑娘有所不知,正因为阿柳是公主的奴婢,所以不知道长信县主会不会提防她。若是提防她不把她当心腹,只怕阿柳的处境也难。我只可怜她小小年纪便要察言观色,处处小心,只怕还不如在宫外挨饿呢。” 我想了想,说道:“若是她娘还活着,跟着娘在宫外吃苦挨饿也是情愿的。” 那些身在宫中的奴婢们,谁不是这么想?在宫中,也就挣个温饱,可是时时刻刻却有性命之忧,有一日若命丢了,温饱又如何? 我和春雨都陷入静默中。 周至纯从屋内走出,站在廊下笑道:“好容易回来一次,怎么你们两个好像在跟树下的蚂蚁说对不起?你踩死了他们的家人么?等下王夫人与双儿要来,你们还不进去准备准备呢?我已经把前后窗都打开通通风。昨日接到消息,我便着人将这屋里屋外都恶狠狠地擦了好几遍,包括门廊都擦得干干净净,白袜子走上去,一丝灰都没有。” 说着他抬起脚,果然袜子如白雪闪亮。 春雨嗔道:“再白也是臭袜子,谁要看!” 周至纯哈哈哈大笑:“原来臭是看出来的,不是闻出来的!” 我审视着院中畦中种的药材,倒都长得欣欣向荣,心中甚是欣喜。周至纯笑着隔空喊话:“这个你放心,我嫂子隔三差五来看看。你别说,我家的伙计都是祖辈住在洛阳城里的人,稼穑之事,还真不如我大嫂懂得多。” “谁在说我坏话呢?”阿丑的声音自门外传出。接着一声门响,阿丑的脚步由远至近,渐渐走入后院。 周至纯站在廊下并不动弹,仍旧高声说笑:“唉哟嫂子,我夸你还来不及,怎么敢说你坏话?我若说你坏话,我哥能绕得了我?说不得一顿打。他常年干活的手有多重,哎吆喂,我找死呢?!嫂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阿丑反客为主,拉着我走上门廊,脱了鞋进屋道:“今日天热,一大早也没啥子生意,我便让你哥在店里守着,过来看看阿草。让我看看,哎呀,比上次出来气色倒好多了。听说朝廷要在宗室女中挑几个出色的去跟突厥和亲,真的假的?还说若宗室女选不出来,便要在民间选,选出来封什么公主去和亲,吓得家里有当龄女儿的,都赶紧找婆家,恨不得今天媒人说了,明天孩子便嫁过去。唉哟喂,这可好,本来娶不到老婆的男孩子,都有好几家女说合,人家还俏啦,挑挑拣拣的!” 我和春雨大眼瞪小眼——这是从何说起?公主岂是人人当得的?就算宗室里没有适龄女孩,还有朝中大臣,怎么轮也轮不到民间女子! 阿丑接着说道:“我们家这老二可把我气死了。这次你姐夫从家乡押了货回来,我婆婆央人写了封家书给我,说是让我给他留心着说个媳妇,最好是同乡。这不朝廷说要和亲,有可能要从民间选女孩,我们一个同乡便慌了,他家里刚好有个女儿15岁,长得花容月貌的,又自幼读书,识文断字,怕给选了去,便托媒人给找婆家。那媒人想着我们是同乡,便来说合。这个同乡我原来是听说过的,也在别人家见过一面,那女孩也是个好的。他们听说我家婆婆对我极好,家里虽然没有他们富裕,可这几年生意做得也不错,至纯还有秀才的功名在身,也是千肯万肯。谁知我回来跟这呆鹅说,人家居然还不愿意,真真的气死我了。你说人家姑娘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还有学问,也不差他哪儿,他咋就不愿意呢?” 周至纯笑嘻嘻地说:“嫂子,呆鹅不是我哥吗?” 阿丑气道:“你也是!你是呆鹅第二!” 我笑笑:“也许周二哥想回巴州找一个媳妇以便伺候伯母?阿丑姐你在外面做生意不能在婆婆跟前尽孝,周二哥是读书人,讲究百善孝为先?” “孝?就他?”阿丑嗤笑地说,“他不把我婆婆气背过气去已经谢天谢地了!在巴州的时候,哪次婆婆生气不是为了他?这次婆婆也给他在家乡物色了几个,写书来将人家姑娘的家世,模样以及生辰八字都告诉他,问他可有中意的,结果他说,不进太学不成亲。我婆婆以为他在洛阳见了大世面看不上巴州的女子,所以才让我帮他相看。” 周至纯道:“嫂子,你眼角有皱纹了!” 阿丑摸了摸,道:“哪有?你又胡说八道。” 周至纯笑道:“操心操多了就有了。” 阿丑气结。春雨看看周至纯,再看看我,抿着嘴暧昧地笑一下。她凑到我耳边说道:“姑娘,到底是阿忠还是寿春王,您赶快定下来吧!否则这世上多少颗心飘飘荡荡没有归属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嗔她一眼,示意她不可乱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1 传说(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对于阿丑,我简直是要眼红了。她未嫁时有父母兄长宠爱,出嫁后得公婆丈夫钦敬,甚至小叔子也待她如亲姐,说话嬉笑甚是亲热。她在家便不做农活,成家后经营生意,从许家村到巴州,再从巴州到洛京,每日忙忙碌碌地红尘中度日,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充满了烟火气人情味。反观我的人生,除了幼儿时期跟母亲在家乡的日子尚算温馨,余生不是寄人篱下被人冷眼,便是在宫中战战兢兢亦步亦趋,又何尝真正地舒松快乐过? 这也许是我一有机会便想出宫休沐,在自己的房子里静静度日的原因? 这样想着,王夫人携着双儿便到了,同来还有一大车各色各样的礼物,从吃到用,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 “夫人这样,客气,真是令人羞窘。”我将王夫人和双儿迎入奉茶,不安地说道。 王夫人坐下,长揖一礼,以无比感激的语气说道:“何供奉,我真的对您感激不尽。自从饮用了您的药,双儿又令人督促我每日打一套五禽戏,这身子说强健就真的强健起来。家人们下人们也都说我的气色比以前好的多了。千言万语都是不够的,这些小东西不足以表达我万分之一感激,还望勿要嫌弃。” 我赶紧回个平礼:“夫人过誉了,怎么敢当‘嫌弃’二字?能结交夫人及令爱,真是三生有幸。” 双儿掩嘴笑道:“哈哈,你们两个对着互拍马屁,真有趣!” 王夫人瞪着女儿道:“休得放肆!” 双儿冲我吐吐舌头。 我把王夫人再次让入静室,为她视诊后又开了一副新的药方。出了静室,双儿早在院子里跟春雨一起采摘草药,张大嫂又买了两只雪白的小兔子送进来,双儿赶紧接过兔子报在怀里,笑着拔根墙角的青菜喂它,说道:“哎呀呀,这小兔子红红的眼睛,好可爱呀。” “它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呢?哭红的吗?”她歪着头问春雨。 春雨好笑:“离开爸爸妈妈伤心,哭红的!” 王夫人叫双儿回家,双儿不舍:“娘,让我玩一会儿吧。傍晚再派人接我回去嘛!” 春雨跟双儿颇谈得来,也热心留客:“我们回宫的时候顺道把双儿姑娘送回家好了。” 王夫人笑道:“那要耽搁何供奉的功夫。还是过午我让她哥哥来接她回去。” 王夫人前脚走,惜福郡主后脚在阿忠的护卫下进来。当时双儿抱着两只小兔子在门廊里玩得起劲,见到惜福郡主嫣然一笑,赶紧起身行礼:“参见殿下!” 如今西门雀虽然已经解了禁足令,再想出宫却难;几位李姓郡主县主,为避嫌疑也是不会出宫的,能拿到出宫令牌的,大约也就是惜福郡主一个人了。但是放下宫中这么多姐妹自己出来,确实有些异乎寻常。 她跟我的交情,应该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惜福郡主这次倒十分认得双儿,对她也颇为亲热,亲自扶她起来:“快起身吧。在阿草这里,你我都是客,不必客气。” 双儿道:“君臣有别,民女不敢跟郡主比肩。” 惜福郡主笑一笑,看见那兔子,也爱不释手:“好可爱呀!这是你的兔子?” 双儿赶紧摇头:“这是张大嫂买来给何供奉玩的!不过我回家也央求我爹爹给我买两只。” 惜福郡主好奇地问:“爹爹?怎么不是你母亲呢?” 双儿噘嘴道:“我娘才不会给我买。我要什么我爹爹就给我买什么。” 惜福郡主一刹那地失神:“我父亲生前也是,我要什么他总是答允我。” 这一点,两人倒是惺惺相惜。半天惜福郡主收了收神,站起来说道:“你先玩,我借一步请阿草说话。” 她拉着我走开,进了刚才王夫人诊病的静室,悄悄对我说:“等下三郎要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你找个地方给我们私谈。” 我瞬间石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屋外双儿待的地方看去。透过开着的窗子,双儿拿着一棵草叶逗着兔子,笑得正高兴。 惜福郡主以为我担忧五王府禁令,小声道:“他会避开侍卫从后院别人家翻进来。我已经让侍卫都守在前院。” 忽然她似有女人的直觉,顺着我刚才目光所投的方向看向双儿,狐疑地再回头看看我,思忖半晌才问:“可是双儿有什么不妥?她——” 我恨不得拍死自己!我赶紧回护道:“主要是这里还有外人——周二哥和阿丑也在。这样,我先来解决。”说着我推门出去,对着阿丑和周志纯道:“阿丑姐,周二哥,不如你们二人带着双儿姑娘去市场里买两只兔子回来,再顺便买些肉菜,我们中午再烧烤如何?” 双儿闻言立刻跳起来,拉着阿丑姐姐长姐姐短地直叫,好似阿丑倒是她的亲姐姐一般。阿丑被她扭不过,笑道:“也罢!至纯你也跟我们走一趟,莫要把让人家千金小姐有个闪失。” 惜福郡主道:“如此,阿忠你再派两个侍卫跟着,街上人多口杂,务必要周全才好。” 阿忠便到门口去安排人手。 我将惜福郡主引入后院我的卧室之中便走开。惜福带来的侍女守在门口。 阿忠守在二进院子和三进院子之间的门口,留神警惕着两边的动静。 我不知道临淄王什么时候进来,怎样进来,又何时出去,怎样出去。等到阿丑双儿他们回来,我便说惜福郡主在我房中补妆,他们也不疑有他。 问题是,惜福郡主什么时候与临淄王和解的?又是如何与临淄王和解的?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那封传说中的请命退突厥的上书,不仅仅惜福郡主有话要问他,只怕寿昌郡主也有话要问他。 一边是情人一边是手足,命运休戚相关。 阿丑一边张罗着架炉子烧烤,一边小声地问我:“外面都在传朝廷早晚要对突厥一战,是不是真的?若真如此,我们要多进些西域货屯着。” 我终于有了借口跟阿忠搭话。我走向阿忠身边,看着他,犹豫怎样开口。 阿忠看着我,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的眼神有贪婪,有渴望,也有受伤后的悲凉。他就这么看着我,迟迟地不说话。 我张了张嘴,艰难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2 欲言(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相顾无言。他站在我面前,脸庞因为消瘦黝黑而变得沧桑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老了五岁不止。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心中呼唤着,我是在乎你的,我是喜欢你的,却也无论如何张不开嘴。我甚至想伸出手拉拉他的手,可是等到我的意志去支配我的手指的时候,那手指居然似有千斤重。 甚至我想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问一问这脸色为何这般沧凉?我的头脑里不断地涌现这样的画面——我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我被我内心这般的焦虑和渴望吓着了。 时间静止了,声音凝固了,阳光没有热度了。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时间从我们之间静静地淌过。 周至纯走到我们身边,在我和阿忠之间呈现三足鼎立之势。他笑着对阿忠说:“武大人,外面疯传说朝廷要对突厥开战,可真?若知消息,略为透露一二,也让我们准备准备。” 阿忠沉声道:“朝廷之事我们不知,但是狄大人一向主战。” 周至纯道:“正因为狄大人一向主战,而陛下将狄大人召回拜相,所以坊间才传闻朝廷终将一战——只是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 阿丑便道:“若是真的开战,今年是不可能了。去年粮食收成平平,几年总算风调雨顺,应是一个丰收年,朝廷总要储备些粮草才能开打。听说那突厥十分无赖,打得赢便烧杀抢掠,打不赢便跑,等天朝兵腿他便卷土重来。若要退敌,总要打得他们几年不敢动弹才是,所以总要储备多些粮食才能一口作气打得长久。如今眼见便要夏收,稻谷要等秋收,等这些米粮全部入仓,所以必定等到明年。” 阿忠十分意外地看着阿丑,大约想不到她一个小小做生意的女子竟能有如此见识。 阿丑笑吟吟地问阿忠:“武大人以为我说的可对?” 这时双儿抱着兔子凑过来笑道:“我爹爹跟我娘议论起边事来也是这么说。他说打战必然募兵,收获的时候把男丁都募了兵便无人收庄稼了。”忽然她又想起什么,拍手笑道,“我爹爹说武大人老跟狄大人走动,是在拍狄大人马屁,要求军中职位,外调从军打仗立战功呢!” 真是童言无忌。真不知道当初临淄王是不是急着用人饥不择食,用了双儿做联络来扳倒来俊臣。而更让人惊奇的是,用了双儿居然没出篓子! 阿丑吃了一大惊:“武大人要从军?陛下准吗?”她看了看我,显然更想问的是“你跟阿草商量过了吗,阿草准你去吗”或者“你怎么准他去呢,刀剑无情啊”之类的话。 阿忠抬头看我的表情。我默默地低下头,复又抬起来,装作不在意地问:“若要开战,真的会从军吗?” 阿忠点头道:“热血男儿都该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可是,皇上信任你,需要你的护卫。她能答应你去吗?”我问道。我希望女皇陛下因为信任他,信任他的忠诚而不放走他。 阿忠道:“牵牛卫的每一个侍卫都会效忠陛下,也都值得陛下信任。” 他这是在用冠冕堂皇的“官话”来敷衍我吗?或许我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并无不同。 我想我病了。我一会儿希望他待我如同待众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一会儿又希望他待我与待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同。我有时觉得他该放弃我娶妻生子,过普通人该过的日子,我有时又觉得他该等着我,等我哪天克服自己的心魔,能让他亲近,嫁他为妻。 我究竟想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感觉自己在纠结中,被自己的心魔撕成两片,似被滚滚车轮碾压,零落成泥。 阿丑道:“虽然我知道仗总要有人打,可是我还是希望武大人不要去。武大人的职责是护卫陛下周全,不必保家卫国的责任更轻。” 炭火的烟味飘了过来。张大嫂已经将烧烤炉里的火点燃并烧了起来。阿丑连忙招呼大家说:“快去烤肉吧。咦,郡主殿下呢?这妆还没补好?” 双儿抱着兔子自告奋勇地往后院跑,笑道:“我去叫她!我记得她最爱吃羊肉了,上次就吃了许多呢。” 我立刻从对阿忠的纠结中拔了出来,赶紧拦住她说:“双儿姑娘,你且去吧兔子放进笼子里,然后洗洗手吧。另外,洗完手你也帮忙穿穿肉串什么的。郡主殿下还是我去叫。若她有不舒服,我知道药在哪里。” 春雨也赶紧拉着双儿去放兔子。我赶紧赶到后院,见惜福的侍女们还远远地立在墙边,四处寻望着。 我心一沉,临淄王居然还没走。他们关门闭窗的,不会做出阿训对西门雀做的那种不才之事吧?如果那样,我的责任太重大了。我心中莫名地对临淄王升起无名之火。 我对着侍女们做了个“别管我”的手势,抬脚上了台阶,脱了木屐走近房里。 刚一进门,就被一双一只胳膊揽住脖颈推到墙上,那胳膊的主人恶狠狠地问:“谁?!” 只听惜福郡主惊叫一声道:“是阿草!” 那只胳膊放开了我。我生气地指着临淄王小声骂道:“临淄王殿下,我想您忘了这是我的家!真真好笑,我在我的卧室被人凶狠地问你是谁,然后掐紧了脖子,几乎丧命!” 临淄王笑嘻嘻地对我作揖:“阿草,你大人大量。如今本王给皇祖母上书要从军打突厥,本王怕有人看我不顺眼,处处找我的岔子在皇祖母面前给我上眼药。” 我冷笑道:“怕就老老实实在五王府待着,出来乱蹦跶个什么?!” 惜福郡主诧异道:“阿草,你今日怎么了?怎么火气这样大?” 临淄王吃吃地笑:“阿忠要外调从军,她心中有火,我便有了池鱼之殃。” 惜福郡主这才想起什么,问道:“阿忠真的要去打突厥?皇姑祖母会答允他吗?有一阵时间,没有阿忠在外面巡夜,皇姑祖母都睡不安心。” 临淄王洒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我是阿忠,一边我喜欢的人不嫁我,我不喜欢的人有人哭着喊着老想塞给我,我也走得远远的,等那要被塞给我的人嫁了才回来;如果我是皇祖母,原来没有一个忠心的千牛卫睡不着,可是如今有了两个更贴身的千牛卫保护着,睡得更安心,我又何必不给那忠心耿耿的原侍卫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2 欲言(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到底是自幼受过良好教育的皇孙,说话一针见血。如此看来,对突厥的一战,或早或晚,势在必行。而阿忠北上从军,也是确有其事,不可避免。他天天在宫里,虽然我不能够常常见到他,但是我知道他在那里,他与我同在一个空间,我们彼此守望着,感觉着彼此的存在。如今他终有一日要去那山高草长的地方,茫茫天地间生死难知晓,消息难传递,也许最后一面将成永别,竟然惊慌起来。 是的,我的心忽然惊慌起来。我习惯了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习惯了被他牵挂又有些牵挂他,习惯了有事找他帮忙找他商量,虽然有时是悠兰或者春雨代替我找他帮忙找他商量,突然有一日,让我感觉有可能失去这样的一个存在,失去这样的牵挂,失去这样的帮助,我惊慌失措。 但是我又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的惊慌失措。 临淄王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倒没多言。 我整理心情,故意对惜福郡主说:“前面又在烧烤,双儿说上次你喜欢羊肉,这次要给你多烤一点呢。” 我看见临淄王的眼角和嘴角同时抽了一抽,但他很快地控制住自己脸部肌肉的走向。 惜福郡主大约也感觉到肚子饿了,便问临淄王道:“你——” 临淄王赶紧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惜福郡主忽然想起什么,一边问:“你可认识双儿——”一边想拉住他。无奈临淄王闪得比兔子还快,一闪身出了房门,再一阵风,忽然就没了影子。 都没看清楚他到底是上房遁还是上墙遁了。此时他大约蹲在哪间房的房顶或者哪个墙的墙角擦冷汗吧。想到这个,我的嘴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惜福郡主问道:“你笑什么?” 我收敛仪容,掩饰道:“我笑临淄王殿下何时这等谨慎起来?” 惜福郡主道:“他不该上书皇姑祖母,自请从军出战突厥。武氏宗室子里没有一个有这般勇气,能这般成才的,他倒成了众矢之的,所以不得不格外小心。” 我与惜福郡主携手到前院加入烧烤,就好像惜福郡主在我房中刚补好妆一般。 双儿见了郡主异常亲热,将一盘刚刚烤好的羊肉推到她面前,问道:“殿下怎地去了这么久?” 惜福郡主做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歉意地笑道:“今日赶着早起,太困顿,刚才居然在阿草房间盹着了。”她接过双儿的羊肉,拉她一起坐下,亲热地跟她聊天,听她欢快地叙说家中与父母兄弟姐妹的趣事。双儿非常喜欢说她的父亲,那个宠爱女儿,豪放爽朗的汉子。相反,对于她的母亲,她总是风淡云轻地一笔带过。 对于自己的兄长王守仁,她只是说:“他总是欺负我,我母亲从来不管他,对我管头管脚管得忒多。” 这么说着,她用竹签子将盘中的羊肉戳来戳去,那羊肉很快给她戳得满身洞眼。 惜福郡主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我母亲也是,总是护着我的弟弟,对我全不在意。” 双儿咬着嘴唇道:“是不是所有的娘都这样呀!” 她俩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双儿忘了自己只是个中下级军官之女,似乎惜福也忘了自己是宗室郡主。 她们俩躲在一角,越谈越觉得相知恨晚。 “你认识临淄王殿下吧?”忽然,惜福郡主的声音落入我的耳朵。我的头皮一紧,手心出汗。 没想到双儿却这样说:“啊,只是一面之缘,上次在南市见过一面。我爹与殿下相熟,寒暄几句。” 我心头又是一松,看来临淄王的眼光也不算差。双儿虽然看似口无遮拦,但是真正遇事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虽然她不知道惜福郡主与临淄王的关系,但是惜福郡主姓武,她还是明白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惜福郡主若有所思,笑道:“听说临淄王殿下孤傲得很,眼睛长在头顶上,倒能与令尊相得,实在难得。” 双儿道:“我也听我爹这样讲,所以我爹爹对临淄王殿下感激得很,承蒙他肯屈尊相顾。不过到底尊卑有别,我爹爹与殿下也不常常见到。有时候殿下奉旨进宫,我爹爹有护卫责任,见了面殿下肯垂询一二。” 惜福郡主笑着点点头,将自己盘中的一块肉夹到双儿盘中。 那边周志纯与阿忠在低声谈论突厥战事:“若是朝廷与突厥开战,朝廷必然封锁去突厥的供给商路,这生意我们是断断不能做的,做了虽然能赚钱,但却是通敌,大节有亏;而我们这边,从西域来的商品,如干果、皮草、宝石以及葡萄酒便要紧缺,所以此时便要断断续续地存一些。但是一般商家虽有结余,大部分钱都在周转中,手头没有太多的余钱,知道钱财在哪却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流失。从我们老百姓的角度来看,赚来金山银山,也不如百姓平安——这仗能不打就不打。” 阿忠道:“陛下何尝不是如此想?自陛下登基以来,边境息战已久,朝廷不惜给他们粮食牛羊财帛以求百姓休养生息。只是那蛮子们把朝廷好意当做软弱可欺,得寸进尺,进而不断骚扰百姓,甚至枉杀无辜,朝廷再忍下去,丢辱了朝廷的颜面,百姓也深受苦楚。我们这些热血男儿,不惜一死也要捍卫江山社稷,护卫百姓周全。” 他这一番话,等于坐实了朝廷要对突厥开战的消息。阿丑与周志纯互相看了一眼,做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交换。这种一家人相知相熟的情感交流,也让我心生羡慕。 阿丑看了看我,小声地说:“武大人从军杀敌,可与父母商量过?令尊令堂大人可都同意?” 阿忠顿了顿,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道:“男儿志在四方,做父母的自然支持自家孩儿建功立业。” 周志纯忽然道:“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为朝廷效力的兴趣,如今看见武大人如此中心耿耿为朝廷效力,矢志不渝,在下当初读书的时候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倒重新沸腾起来。” 阿丑张大嘴巴,瞪目结舌:“老二你不会也想从军吧?” 周志纯道:“若狄大人肯收我入账下,我万死不辞。” 昏头了,昨天写好居然忘了存到移动硬盘上,以至于晚上回家打开硬盘找不到文件,第二天回单位再上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3 又止(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在宫门下钥之前,我与惜福郡主同车回宫。她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三郎殿下确实给陛下上书要求从军打突厥。这些日子朝中有人寻五王府的岔子,大郎心思重,又病了。皇姑祖母因为这事,特许皇嗣殿下去五王府探病。皇嗣殿下在五王府把三郎斥责了,责令他不许再上什么书,不许轻举妄动,还说等大郎病好,要上书陛下给大郎和三郎一并说亲。” 给大郎和三郎一并说亲?我惊异地看着惜福郡主。 惜福郡主脸色微红。她有些扭捏地说道:“今日我直接问他,阿雀所说之事可属实,三郎对天发了誓,他对别的女人绝无他意,这一生一世只喜欢我一个人。他说等大郎病好,便跟大郎一起求皇嗣殿下,请皇嗣殿下成全他们兄弟各娶自己的意中人。”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满是幸福的光晕。这层光晕让她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呵,沐浴在爱河里的少女,是多么幸福啊。那一刻,我甚至有点嫉妒她。我是怎么了!我羡慕阿丑活得自在世俗,我又羡慕惜福郡主与临淄王殿下的两情相悦。 而我,什么都没有。 幸福的人儿显然也希望别人都幸福。媳妇郡主又凑近我的耳朵,以更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真的舍得阿忠去从军吗?我看他是被你伤透了心,所以才想走得远点,避开这伤心之地。可他一介武夫,除了舞刀弄剑别无所长,能干什么?也只能从军了。说不定顺便建功立业,虽然比不过大郎殿下,但是也不至于太让你看不上。” 这宫廷之中,我又敢看不上谁?我又能看不上谁?我恨不得浑身是嘴:“我没有看不上——” 惜福郡主笑着打断我:“阿草,我知你,悠兰知你,春雨知你,可别人不一定知你。阿忠虽然也知你,但是架不住他身边的一些男人,也有着三姑六婆的脑袋和嘴,三人成虎,七嘴八舌。他在你这里被打击得晕头转向,哪里还分得清真话假话,黑白是非?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了。” 我想了想,说道:“他都说了,男人应该志在四方,建功立业,岂是我一句话可以劝得了的?” 惜福郡主道:“那可不一定。我怎么觉得什么建功立业的鬼话都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你且给他个梯子,也许他顺着梯子就下了。” “我怎么给他梯子?” “比如你跟他说你喜欢他,要嫁给他,尽快成亲,难道他会拒绝不成?他若拒绝,我便不姓武了!”惜福郡主掩袖笑道。 对他说我喜欢他,要嫁给他?怎么我又害怕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往车子的角落里缩一缩,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惜福郡主忽然顽皮起来,拉开窗帘道:“好吧,你不好意思说我跟他说,他一准高兴得要上天啦!” 阿忠就在车边护卫。我吓得赶紧拉住她,面无人色地说:“殿下莫要玩笑!” 惜福郡主诧异了:“阿草,你何至于吓成这样?难道你真的不喜欢阿忠?”她悄悄把窗帘掀开一条缝,拖着我往外看,“你看他的脸多英俊,身材多挺拔——你真的不喜欢他,还是跟阿雀一样,嫌他身份低?” “郡主莫开玩笑!”我脸色变得苍白,浑身开始微微颤抖,手心出汗。惜福郡主攥着我的手,感觉一片凉津津确实不像装出来,便放开掀帘子的手,握紧我的手。 “阿草,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她关切地问,神情收敛了。 我摇摇头,已经无力说话。 车子很快进入内城。换车的时候,惜福叮嘱春雨:“你家姑娘不舒服,回去让她早些休息吧。” 春雨答应了,扶我上了内宫行走的小车,一直回宫。 我喝了一碗温在灶上的粥,洗漱之后变睡了,留下一头雾水的悠兰将春雨拉倒外殿,细问端详。 春雨并没听到我跟惜福郡主在车里的对话,只把在宫外听到阿忠要从军随狄大人征突厥的事说了一遍。 悠兰皱眉道:“咱们姑娘我真心是不懂她。明明她是在乎阿忠的,可是一到谈婚论嫁这事她便不点头,便是前一阵陛下要指婚西门姑娘给阿忠,她都不急,倒让我们这些人急得要跳九州池了。” 春雨道:“你别说姐姐,有时候我还真想着找个池子跳下去算了,省得看着她这样纠结得难受,难受地纠结。” 悠兰道:“你我三人凑到一处也是缘分。只是这缘分来得太让人伤神。这个主子人和气,对待我们宽容大气,从不打骂,可是看着她也真难受,倒好像我自己的亲人遭了罪,我又帮不上忙。” 我在房内闭着眼睛假寐,听她们在门外你一言我一语。一直到熄灯,我才敢睁开眼,眼睁睁地睁着眼睛到天明。 悠兰进来,我十分懒怠,对她说:“姐姐帮我跟学里告假吧,我有些不舒服呢。” 悠兰看看我深陷的眼窝,长叹一声出去,打发春雨去给我请假。 正晕晕乎乎,宫门才开,便听人说门外程思德求见我。悠兰将程思德迎进来,好茶好水侍奉着,陪着小心说我身体不适,还未起身。 程思德的声音几乎能震翻屋顶:“悠兰姑娘,你说说何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她愿意嫁寿春王殿下,无论正妃还是侧妃,我们这样的身份,自然不敢跟皇孙来争。可是她既不嫁皇孙,又对我们阿忠不肯松口,把我们阿忠搞得整日魂不守舍,不死不活,差不多跟行尸走肉一般。这下好,他要去从个什么劳什子军,远征突厥。我们几个兄弟一场,要跟他一起去,皇上不准;不跟他一起去,提心吊胆,情义难舍。可怜阿忠他爹娘生了他们兄妹四人,只活了两个儿子,原指望两个儿子都能平平安安,偏偏最有出息的一个,放着皇上的千牛卫不做,非要上战场杀敌,生死难卜!我倒要来问问,你何大夫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这是见死不救吗?” 我听见悠兰柔声细气地对程思德说:“程大哥这是说什么话?我们姑娘医者父母心,心肠是再柔软不过的。再者,咱们说话怎能说得这样晦气?凭阿忠的本事,不上场则罢,上了场自然是英勇杀敌,凯旋而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3 又止(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程思德长叹一声:“我的姑奶奶!这战场上刀枪不长眼,谁又是神仙啊?阿忠对何大夫怎么样,我们都看在眼里。他这人老实,嘴笨,一肚子的话要对何大夫讲,却一句好话都不会说,我们也是干瞪眼白着急。悠兰姑娘,这宫里的事你也知道,咱们当皇差的,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可是别的事情上,哪一样阿忠没给何大夫干好?就是何大夫的朋友从巴州来,阿忠都招呼得跟自己的亲姊妹似的!这难道不都是为了何大夫?悠兰姑娘,你行行好,替我们阿忠在何大夫面前说几句好话吧!阿忠这么走了,也是何大夫的损失不是?” 悠兰“嘘”了一声,似乎拉着程思德走到门外。他们再说什么我就听不真切了,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她说“欢喜”,“心结”,“我总感到有什么事”等等。我的眼睛不听使唤地使劲往一起粘,怎么睁也睁不开,终于沉沉地睡过去。 对,整个宫廷都醒来的时候,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我睡去的时候,整个后宫开始了一天的辛勤运作。几位郡主县主以及宫外来的杨姑娘开启了一天的学习生活。几位两姓宗室女的关系有些微妙。阿睐虽然非常讨人喜欢,对待所有的姑娘们并无不同,可是她的父亲梁王殿下却在前朝积极地为武氏一族争取着更大的利益,这当然包含着为自己争取做皇位继承人的机会。为了持续地打压李氏宗室,他指使的大臣们在早朝的时候指控五王府的皇孙们不尊圣旨好好读书,却与外界私通消息,妄议朝政,要求女皇陛下下旨彻查五王府与外界的信息传递渠道,追查五王府保留这样渠道的动机。 虽然梁王殿下没有亲自出面发起这次指控,但是傻子都知道这样的指控到底来自于谁的指使。阿睐作为梁王殿下的亲生爱女,便受了鱼池之殃,寿昌郡主、荆山郡主以及淮阳郡主对她颇为疏离,只保持着礼节性地交往。 阿睐别无选择地靠近了西门雀与杨玉芝。而长信县主是个奇特的例外。她自懂事起就被监禁,被那些势利宫人们冷眼虐待。她在宫中的生活是胆怯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讨好着每一个人,当然包括李氏宗室和武氏宗室以及西门雀及杨姑娘。而西门雀对于这个长信县主,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在她的带动下,长信县主大部分的时间都与西门雀阿睐她们泡在一起。 惜福郡主,倒好像两边的桥梁,不慌不忙,不亢不卑地起着沟通作用,不偏不倚。她在见到长信县主的时候便说:“你这般瘦弱!公主说了,让阿草给你看一看开帖药吃吃。等下放学,你与我去她宫里坐坐,让她好好给你诊诊。” 及至春雨去替我告假,她皱眉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可是热伤风?据说热伤风比风寒还难好呢。”又转头对长信县主道,“看来要再等几日,等阿草病好了再给你诊治了。” 阿睐在一边问道:“姐姐,听说你昨日跟皇姑祖母请旨出宫看望阿草了。阿草家人都不在洛京,如何在宫外买了宅子呢?不是说宫中的人不能出宫么,怎么阿草倒是可以在休沐的时候出宫?” 惜福郡主道:“不能随意出宫的是宫妃,阿草并非宫妃,而是带品级的宫内供奉,是女官,所以可以在休沐时出宫与家人团聚。她自幼一起长大的义姊在洛京,她们宅子买在一处,所以阿草休沐的时候便要出去与她相聚。就算是宫妃,若真有什么事,不但可以令家人进宫探望,也是可以请旨出宫的。本朝体察人情,陛下通情达理,并非不近人情之人。” 阿睐点头道:“原来如此。” 西门雀冷笑道:“你出宫去,还带着阿忠,只怕是成人之美吧?可成全什么没有?怎地人家一回来便生病了呢?不会是相思病吧?” 惜福郡主微微一笑,反唇相讥:“真是贼喊捉贼。看来皇姑祖母禁足这些日子,倒没让你养得乖一些,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话,若人家驳你,你想想你能受得住哪一句?也就是欺负阿草在宫中品级不高,不愿意跟你当面锣对面鼓地撕破脸吧了。我奉劝你一句,做人还是厚道些,福报在后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阿草,你不要惹急她,惹急她她发作起来,只怕皇姑祖母又要禁足你了。你想想,这宫里的妇人们生了病,你是会开药呢,还是会诊病?到时候皇姑祖母责罚起来,责罚谁呢?” 西门雀涨红了脸皮,恼羞成怒:“你——” 惜福郡主道:“我怎地?” 西门雀道:“我说她,与你什么相干?” 惜福郡主道:“你欺软怕硬,我看不过眼。” 眼见战火要升级,阿睐连忙横在她们中间和稀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多嘴!你们都息息怒。阿雀你昨日不是说要为阿春补课吗?等下下了学,我们就去阿春那里给她复习复习吧,她的底子太弱了些。”说着她顿了顿,看着寿昌郡主等人及惜福郡主问道,“你们要一起来吗?” 寿昌郡主微笑着婉拒:“我们算了吧。人太多七嘴八舌的倒让春丫头无所适从,不知该听谁的好了。我们去看看阿草吧。前日她还说要送我胭脂膏子,也不知做好了没有。” 杨玉芝瞪大眼睛:“你们不怕过了病气么?” 寿昌郡主笑道:“隔着帘子问一声,哪里就过了病气了?” 惜福郡主道:“前日出宫前我答应上官大人去给她抄录文书。最近前朝的事多,她那里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忙呢。皇姑祖母也说,让我有空的时候多去帮帮上官大人。” 抄录文书,事涉前朝机密,没有女皇陛下的首肯是轻易碰不得的。寿昌郡主三姊妹自然不会去做这么敏感的事,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而惜福郡主释放的这个信息,分明是向西门雀示威——你以为你是谁?我可以靠近朝政一二,你可以吗?别惹我,本宫烦着呢!好不好给你进言,让你好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4 心结(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日放学,寿昌郡主果然协同荆山郡主及淮阳郡主来看我。我不过是一夜缺眠,身体并无大碍,补眠之后起身,正在给前来的宫人诊视。宫人们需要视诊的,需要提前预约,由我宫里的悠兰或者春雨给她们安排时间。 当然,突发状况例外。 悠兰将几位郡主让进我的书房,奉上茶便要退出,荆山郡主便道:“悠兰,你家姑娘上次答应我们的胭脂可有了?怎么只管不拿出来?” 悠兰赶紧陪笑道:“实在是还没得呢。前几日差了一味药草,我们百草居的料太少了,着人去西苑要。而制作胭脂,要花开得正新鲜又鼎鼎旺的花朵才成,太早颜色不鲜亮,稍晚汁子不新鲜,开得正正好的花朵又不多,所以时辰便耽搁了。昨日刚好东西都到齐了,才开始做呢,总要过几日。等成了,一定赶紧给郡主送去,不敢耽误的。” 淮阳郡主伸伸舌头:“哎哟哟,做个胭脂居然这么麻烦。” 两位郡主你来我往地说得热闹,寿昌郡主却拿了茶杯喝茶,沉默无语。 我凝神片刻,说道:“郡主气息凝滞,似有不妥。” 寿昌郡主掩饰道:“我有什么不妥?” 荆山郡主道:“我姐姐这不妥,恐怕无药可医吧?心病还需心药医!” 我疑惑地看了看荆山郡主,又低头凝思,片刻之后才道:“怎么都是开胃药?郡主这几日胃口不好么?” 荆山郡主对寿昌郡主道:“这一次是神女有意,楚王无情,姐姐何苦钻牛角尖?你难道我天朝的男人都死光了不成?而且皇上指婚在即,木将成舟,郎情妾意,皆大欢喜,姐姐还是放宽心罢。” 寿昌郡主神色变了,有些恼羞成怒,呵斥道:“你再胡说!” 荆山郡主见她真的恼了,便闭上嘴巴。 后宫这一年间,虽然女皇陛下几次做媒,但是做成的要指婚的,只有将阿睐指给薛崇简。难道寿昌郡主喜欢的是薛重简?虽然太平公主与皇嗣殿下一向亲厚,对皇嗣殿下的子女颇为亲爱,可是对于这门亲事,不光女皇陛下满意,作为丈母娘的梁王妃和作为婆婆的太平公主似乎都很满意,这只能说明,寿昌郡主喜欢薛崇简,而薛崇简对她,并无情人间的爱慕。 听人说,青梅竹马的小儿女,长大要么成情侣,要么成兄妹。很不幸的是,薛崇简对寿昌郡主,大约只有兄妹之情。 寿昌郡主给荆山郡主这么一说,脸上有些下不来。她略坐了坐,便找个借口告辞。她一走,荆山郡主及淮阳郡主自然也搭伴走了。 春雨进来收拾茶盏,低声对着我卖弄她的消息灵通:“寿昌郡主与薛公子原来自有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原来公主都看好了,要亲上做亲,订了她做媳妇的。谁知后来陛下招魏王梁王回洛京封官加爵的,公主为了让陛下高兴,跟他们也你来我往。在一次家宴上,薛公子见到阿睐,立刻被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住了。从此以后,寿昌郡主——唉!” 果然如此。 春雨接着道:“大约公主拗不过薛公子吧。自从薛驸马过世,公主觉得亏欠薛公子,对薛公子有些百依百顺呢。” 刚好悠兰进来,听见春雨说“薛驸马”,便低声喝止她:“又闲得磨牙胡说八道!当心隔墙有耳!你不要命,我和姑娘还要命呢!” 春雨嘴一撅,将茶盘托起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你憋死我算了!” 说得我一笑。悠兰在我身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我替她说道:“是不是老程让你来给阿忠做说客?” 悠兰道:“姑娘什么都明白,为什么在阿忠一事上如此执拗?你看,陛下是个好陛下,真心愿意成全有情人。在这宫里,荣华富贵有,痴男怨女有,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而陛下家长都愿意成全。而姑娘你都齐了,为什么反而这般态度?” 我长叹一声,说道:“姐姐,你看我像不知好歹的人吗?” 悠兰看着我。 “你看我像忘恩负义的人吗?” 她说道:“婚嫁要两情相悦,谈不上什么恩义。你若只为报恩,我倒劝你不用嫁。可是姑娘对阿忠,并非是报恩吧?明明姑娘是喜欢阿忠的呀。” 我又问:“你看我像端着架子装模作样的人吗?” “自然不是。”悠兰道,坐在我身边,贴近我问,“可是姑娘,究竟为什么?” 我痛苦地说:“姐姐,我的心告诉我我喜欢阿忠,我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每次看到他,我都感到无比心安。几日看不见他便记挂他。看见他他若不跟我说话,我便疑神疑鬼,心中难受。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喜欢一个人?” 悠兰点头道:“是啊。正因为是,所以才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再拒绝他!有一阵我和春雨真的以为你想嫁给寿春王,做个王妃呢!”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与寿春王殿下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怎么会像喜欢阿忠那样喜欢他呢?” 悠兰更急了:“那究竟是为什么呀!” 我抿了抿嘴唇。悠兰起身给我倒一杯水,走过来递给我,单膝跪在我面前,低声说:“阿忠以为姑娘嫌他职阶低,所以才要从军以求功名,将来好封妻荫子。” 我摇摇头,将茶杯放在几上,用手握住脸,说道:“姐姐,我心里喜欢阿忠,可是我的身体不喜欢他。” 我感觉悠兰身子僵在那里。她显然没明白我说什么。 “姐姐,只要阿忠一碰到我,不管是哪里,我的头发都会竖起来。我浑身绷紧,打颤,不由自主感到冷。我知道男人和女人成亲后要住在一起,睡在一个床上。姐姐,我怕,我怕得要死。我一想到这个就恶心,想吐,浑身忍不住打颤。如果男人女人成亲后能住在两间房子里,远远地看着,那我就愿意这么过,安安心心地过一辈子。” 悠兰抬头看着我,目瞪口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4 心结(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她显然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也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但是只是片刻之后,她很快就明白了我为何如此。 自我进宫她就跟着我。我为何进宫她自然知道。她甚至跟着我千里奔波地回到我的家乡,目睹了我遭遇的种种不平。但是她没想到那一个风雨之夜对我的伤害一至如此,即使那个男人被我母亲手刃,即使我母亲过世,即使我在宫中多时,凭借自身的努力站住跟脚并且有了资历与俸禄,依然未有减轻,甚至影响到了我的情爱与婚姻。 她怀着无限的怜悯与爱意再一次靠近我,拦腰抱着我,低声而轻柔地问:“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摇摇头,泪如雨下:“悠兰姐姐,我试过了,真的没有办法,你看你这样抱我,春雨这样抱我,我都没事。你们俩的怀抱让我想起我娘的怀抱,是那么暖,那么软,那么熟悉。可是每次阿忠一碰我,或者他想对我表示亲近,我就害怕,我全身的汗毛都会竖起来。我对我自己说,这是阿忠,他是个好人。甚至他是陛下最信赖的好人,他不会害我,他会保护我。可是都没用,一点用都没有。那一次他想抱住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邪魔上身,反手就给他一个耳光。” 悠兰吃惊的面孔开始变得扭曲了:“你,你抽了他一个耳光?怪不得!” “打了他,不光他吃惊,我也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打他。我恨我自己。我不想的呀!”终于,我抱着悠兰呜呜地哭出声。 “姐姐,我这一辈子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悲哀地说,“将来姐姐到了年纪放出宫,嫁人生子,过继一个孩子给我吧,我一定待他比亲生的都亲。” 那时人的观念,不管怎么说,总要有个儿子养老送终才是善终。 悠兰抽了绢子给我拭泪,安慰地拍拍我说:“姑娘莫要胡说。姑娘这是开窍晚,还小呢。过个一年两年,也许慢慢地就好了,将来照样可以嫁人,生儿育女。如此也好,阿忠从军去打突厥,过了一年两年凯旋归来,功业也有了,也许你就过去这个坎了,说不定你们就成了呢。” 我摇头道:“我的事情我知道。我觉得我是不成了。等他回来我还是这样,也是白搭。” 悠兰道:“莫要胡说。他这一走,你必定十分想念他。日日思念再相见,别是一样滋味,自是跟今日不一样的。就算那时还有些别扭,也许阿忠愿意等你。你们可以先成亲,他住一间屋,你住一间屋,天天相见,天长日久,也许放下戒心,愿意他碰你了呢?” 我摇头道:“万一还是不行,岂不是害了他?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悠兰再一次抱住我:“不会的,不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皇陛下自从有了张氏兄弟,精神日渐健旺,每日下朝回来午睡片刻,便把奏章都放手给上官大人,自己与张氏兄弟宴饮游宫,寻欢作乐,传说她令人缝了超宽超大的被褥,三人同眠,共度春宵。 游乐的频率多了,未免劳累,陛下偶染风寒,休朝数日,于是有大臣递上本来,声称目前的皇嗣殿下庸碌无为,殊无建树,要求女皇陛下改立武氏宗室为皇储,以定国本,将武周天下传至万年。 那日女皇陛下招我去复诊。我到达的时候,她正斜靠在龙榻之上,将案边的奏章一扫扫了一地,指着它们对上官大人说:“朕病了几日,这些人以为朕要了死了吗?一个个心急火燎地便要想着朕死后之事?” 上官大人垂首立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接——事实上,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女皇陛下喘了口气,问道:“婉儿,你以为如何?” 上官大人低声道:“且不说皇嗣殿下无过,便是陛下的龙体,也正康健,不过是偶染风寒,这些人有些小题大做了。” 女皇陛下冷笑道:“一个个等着朕这个老朽早死了,好让他们早点巴结新君呢。” 上官大人连忙跪倒:“陛下息怒!” 女皇陛下又问:“狄大人可有奏本?” 上官大人道:“狄大人无奏本。” “无奏本?” “前日上了本议突厥事,今日无本。” “你且起来。又不是你奏请改立皇储,你且跪个什么!”女皇陛下冲上官大人挥挥手。 上官大人起身,一抬头看见我,便又奏道:“阿草来了,陛下可是现在要阿草诊视?” 女皇陛下闭上眼睛,疲倦地道:“你们都下去吧,只留阿草在这里就行了。” 众人纷纷退下,包括侍女,包括张氏兄弟都不在殿内。我趋步上前,跪下请安:“阿草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道:“你前日给朕开的药,朕吃了头倒不痛了,只是这身子还沉得很。阿草,你仔细给朕瞧瞧——朕是不是没有几年寿数了?” 我吓得改了颜色,连忙又磕下头去:“陛下这是说得哪里话?陛下不过是偶感风寒,气息稍弱,但是自身气场仍然强大,是康健旺盛的势头。” |“哦?”女皇陛下半信半疑,“朕要知道的是实话。万岁万岁这种话,你这个做大夫的就不要说了。万里长城今犹在,何处能见秦始皇?若真的能万岁,哪还有今天的武周天下?你坐起来说话,不要总磕头。” 我坐直身子,用一种无比诚恳的语气说:“微臣真不是乱说。陛下虽然气息稍弱,但是势头向上,不可阻挡,定无大碍。” 女皇陛下看着我,欲言又止,似有羞涩之意。这令我惊奇了——天下是她的,臣民是她的,连带我这条贱命都是她的,她还有什么好怕,不敢说的? 我抬头看着她,期待她吐出的声音。 女皇陛下顿了顿,方才问道:“男女之事做多了,是不是折寿?” 我心里禁不住要哈哈大笑。男欢女爱和长寿不可兼得的时候,女皇陛下到底是要哪一个?我忽然觉得她好可爱。也许这一世,我是与这男女欢爱,与这风花雪月无缘了,可是,当我看见别人可以这样美好,心中还是高兴的。 “陛下,阴阳之道乃天地大道,只要行之得法,怎会折寿?它只会让陛下延年益寿。” 说得简单直白一点不就是圣人所说的“食色,性也”吗?既然阴阳调和乃是跟吃饭一样重要的事,那么正当地满足身体的欲望自然可以让身心愉悦,从而延年益寿。 我提笔写下药方,说道:“不过这几日,陛下还是要静养。” 服下我开的药的当晚,女皇陛下便做了一梦。第二日一大早,陛下便宣狄仁杰狄大人入宫陛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5 梦镜(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在关于女皇陛下的许许多多流传千古的故事中,有一个故事最为著名。有一天夜里,陛下睡不安寝,梦到一只大鹦鹉,两翼全部折断。第二天,陛下因为此梦心神不宁,特地招来宰相狄仁杰,将梦中情境讲给她听。 狄仁杰道:“武是陛下的姓氏,两翼是指二子。陛下现在只有庐陵王与相王下二子,而两位殿下一位被流放千里之外,一位被排挤在朝政之外,无所作为。陛下只要起复二子,两翼便能振作。” 狄仁杰解完梦境,又道:“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矢石,方才平定天下,传于子孙。先帝将二子托付于陛下,陛下现在却要把天下移交给外姓吗?况且,姑侄与母子哪个关系更亲近?陛下立儿子为太子,千秋万岁后可以配享太庙。若立侄子,从没听说有将姑姑配享宗庙的?” 女皇陛下对此很不高兴,道:“这是朕的家事,你不宜干预。” 狄仁杰却道:“王者四海为家,天下的事都是陛下家事。君王是元首,臣下为四肢,犹如一个整体,况且臣忝任宰相,怎能不管呢?” 这个版本是见于某些史书或者野史的一段记载。它阐述了狄仁杰在立储一事上对女皇陛下所施加的无可取代的影响力。但是事实上,狄仁杰狄大人在刚刚被起复的半年里,在女皇陛下面前的应对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对朝廷的外交和内政都着手整顿,重新建立新的秩序,唯独对立储一事,非常谨慎地不怎么发表意见。 而历史的真实是这样的:女皇陛下服下我开的药之后,难得地没有招张氏兄弟侍寝,而是独眠了一夜。这一夜,她确实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鹦鹉围着她飞翔,并试图飞上蓝天,但是正在往蓝天上飞得时候,忽然一阵疾风吹来,将鹦鹉的两只巨大的羽翼折断。 女皇陛下醒来时天正蒙蒙亮。她独自发呆,直到宫门初开,便令人宣召狄大人陛见。 女皇陛下破例在寝殿之内接见这个也日渐老去的外臣。她在殿里的龙榻上,隔着纱帐,他坐在门口的锦凳上,恭谨地问安。 女皇陛下用疲惫的声音描述了这个梦境之后,要求狄大人解梦。狄大人道:“武是陛下的姓氏,两翼是指二子。陛下现在只有庐陵王殿下与皇嗣殿下下二子,而两位殿下一位被流放千里之外,一位被排挤在朝政之外,无所作为。陛下只要起复二子,两翼便能振作。” 狄大人并没有说“庐陵王与相王”。因为当时的陛下四子并未获封相王。他在禅让皇位于自己母亲之后,被女皇陛下封为“皇嗣”,是当时合法的皇位继承人。只不过这位皇四子当皇帝的时候都没有过问过朝政,更何况身为皇储之时?所以武氏兄弟指使的大臣才会以“无所作为”作为弹劾他的罪名。 所以,狄仁杰也只是劝女皇陛下起用自己的儿子,不要把亲生之子边缘化。上阵还需亲兄弟,打仗还要父子兵,普通将领与兵士尚且如此,何况天家皇室! 女皇陛下试探地问道:“朝中有人要朕立梁王为太子,爱卿以为如何?” 狄仁杰道:“臣以为说这话的人该罢官。” 女皇陛下挑了挑眉毛,反问:“爱卿何出此言?” 狄仁杰道:“自古以来,立储都是天下大事。更换储君,更容易引起朝局的震荡,天下民心的混乱。我朝自皇上登基以来储君已立,乃是陛下的第四子皇嗣殿下,此事已经诏告天下。要立梁王为太子,必定要先废了皇嗣殿下的储君之位。但是,第一,皇嗣殿下并无失德,废之难以服天下人,尤其突厥一直在借此寻事,不住挑衅天朝,若做此为,倒好像授之以借口;第二,若论亲疏,臣只听说过天子的储君只能是天子之子,从未听说过有子立其侄者。陛下熟读史书,也知道上古的时候有过兄终弟及,都不长久。不仅不长久,还令宗室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百姓涂炭,民不聊生。所以,臣还请陛下严惩上此本者,以戒后人!” 顿了顿,他又说:“试问陛下,陛下以为是儿子亲还是侄子亲?臣只听说儿子祭祀父母的,从来没听说过侄子祭祀姑父姑母的!陛下可有听说? 女皇陛下叹息道:“奈何旦儿无所作为,不能服众。” 狄仁杰道:“陛下治理天下,乃是神机妙算,天下归心。但是陛下对待儿女,尤其是幼子,未免过于宠爱,想事事做得周全,事事包办代替,以致皇嗣殿下能力有所欠缺。臣以为陛下应该放手让皇嗣殿下及庐陵王做事,多多历练,必能有所进益。” 女皇陛下笑道:“狄爱卿,狄爱卿,你倒是个妙人儿,批评朕也让朕听着这般舒服,全不似朝中的那些草包,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狄仁杰道:“为比陛下解忧,乃是微臣的本分。” 女皇陛下发现,这些年来,自己在外被一群莫名其妙的草包饭桶包围着,在内被两个侄子围绕着,这些人虽然说话顺着她说,急她所急,好她所好,可是真正懂她的,竟无一人;朝中出了大事,能够给出一个靠谱的方案的,也无一人。兜兜转转,只有这个曾经被她打压过的睿智老人,才能解读她的内心,让她的心灵彻底放松。 用今天的话来说,只有他是他的蓝颜,是懂得她灵魂深处的那些深藏不露的东西的人。 于是女皇陛下问道:“狄爱卿这些年在外任职,辛苦了。爱卿不会怨恨朕吧?” 狄仁杰沉稳地回答:“微臣乃陛下臣子,食陛下的俸禄,自然要为陛下解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派微臣去管理陛下的疆土,乃是信任微臣,微臣怎会有怨言?” 女皇陛下又叹口气:“毕竟通州等地乃是苦寒之地,生活可还习惯?” 狄仁杰道:“倒还好。只是微臣寒冬寻访百姓,没怎么注意,倒得了老寒腿,一到冬天便隐隐作痛。臣的老妻得了气喘之病,一到入冬便发作。” 女皇陛下道:“正好你今日在宫内,让阿草给大人诊视诊视,开幅药回去吃着,若吃得好,便让阿草去府上给夫人也诊治诊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5 梦镜(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狄仁杰大人的这个解梦,被认为是能够成为历史上扭转女皇陛下立储心意的关键的一件大事,但是他深深地知道,这是女皇陛下自己想传位给自己的子嗣的本心。他不过是体察圣意,顺便给他的女君主搭了一个台阶而已。 这只能是个台阶,而非生硬的要挟。女皇陛下先前表示出要立武氏宗侄的倾向,不过是一个鱼饵,一个让两个几乎有着杀父之仇,隔母兄长的儿子替自己登基,稳固自己宝座的一块大饼,永远悬于低头拉车的驴子前方,好让他们使出十分的力气。 为了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不仅整个天朝的朝堂血流成河,就连后宫都血雨腥风。 狄仁杰大人从来不怀疑女皇陛下的智慧,可是当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了不信任的神色。 当时我的名声,早已由宫内传播至宫外。自从给王仁皎夫人诊治之后,更是从士大夫阶层传遍洛京。“何神医”的名头,已经名满帝都。坊间更有想象力丰富者,给我安插了许许多多的神迹,把我差不多说成玉皇大帝的女儿下凡一般,无所不能。 此时此刻,在上官大人书房的偏殿里,狄大人坐在我跟前,眼神里分明在说:“她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有高超的医术?!” 上官大人在另外一间殿里审阅奏章,让我和狄大人单独在静室相处。 侍女奉上两盏茶,我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先请的手势:“大人先请!” 狄大人拿了,我才拿起剩下的一盏,慢慢地品一口。 “何大人师从何人?”狄大人啜一口茶,放下茶盏,问道。 狄大人在朝中的声望,足以让我对他又是仰望又是尊重:“阿草自幼随母上山采药种药,对药草颇为熟识。” 狄大人的眼神更加怀疑了。如果识得草药的人都能行医,那些药店的小二都能做“神医”了?他这性命会不会折在我手里?他这条老命还要留着为百姓多做些有益的事呢! 我微微一笑,且不说话,只闭目凝思。过了好久,才缓缓张开双目,开口说道:“外放的这些年,大人所在之地相比一定非常苦寒,大人体内似乎寒气湿气凝结,一遇天阴下雨,便要,尤其是天气转冷之时,身体便有种种不适。” 狄大人微笑:“人老了便有许多毛病。”言下之意,这是很多人的老年病,小妖女何故那这些江湖术士的技俩欺骗本官?老夫若能被你蒙了,枉为当年的文武双科状元。 孔孟门徒一向信鬼神而远之。对于那些乱神怪力的事,都嗤之以鼻。显然他把我当成乡间跳大神的巫婆了,只是比较小的家传巫婆而已。 半柱香的功夫,我对狄大人行了个礼,说声“怠慢了”,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药方。宫女将药方置于托盘之上,呈给狄大人。 狄大人到底还是有涵养的士子出身,虽然对我有些不屑,还是礼貌性地看了看,折起来塞进袖笼,也站了起来。 上官大人走进来,笑着对狄大人深施一礼,笑道:“可是好了?狄大人,莫要把阿草的方子不当一回事!经阿草手治愈的顽疾,从宫里到宫外不知凡几。凡是经阿草妙手的,无不对阿草赞不绝口。大人为江山社稷,也要保重贵体!陛下可是对大人寄予厚望的!” 狄大人道:“陛下厚恩,下官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上官大人笑道:“保重贵体才能多多为陛下效力。” 两个人谈笑风生,真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我在一边,体味着两种对待带来的落差。然而我并不失落,因为我知道,如果狄大人能够喝下我开的药,他必能像尊重上官大人那样尊重我。靠实力吃饭的人都尊重有实力的人。 我使命完成,向两位大人告退。狄仁杰大人还多盘亘一会儿,与上官大人切磋文章画作,并兼前朝朝政。 我带着悠兰走出上官大人的宫院,对悠兰道:“今日天气还算舒朗有风,姐姐何不与我去花园转转?” 悠兰道:“也好。整日在家里捣鼓那些药草,走到哪里都是药草味道,不如去花园换换气息。” 长日微热,已经近午,很多宫人准备吃饭后午睡一觉,花园里寂静无人。悠兰陪着我在踊道走着,指点着两侧道:“这花园里也有很多花草开得不错,尤其是那月季,真是鲜艳。可惜数目太少,不及西苑那边开得到处都是。月季罢了,春天的那些蔷薇,真是爬得满墙满篱。据说西苑一年光卖香料和药草的收入就是不菲。杜大人每年春夏都要对姑娘各种感谢。我看姑娘若是五十老妪,他都想认姑娘做干娘呢!” 我笑笑:“一样种花种草,不若种些能换成钱的,一举两得。” 悠兰道:“可惜宫里宫外人人都称颂姑娘的本领和功德,只有狄大人似乎不信邪。姑娘开的药方,我估摸着他带回去便丢在一边了。” 我淡淡地说:“上官大人必有办法让他喝下去。” 悠兰疑问:“上官大人真的会管这事?” 我点点头:“会的。陛下要治好狄大人的病,才让我给狄大人诊视,这对狄大人是恩典。陛下让我到上官大人宫里为狄大人诊治,自然是将这件事交给上官大人妥善处置。上官大人必不辱使命。” 悠兰恍然大悟:“陛下的神机妙算就在于此吧。知人善任,各取所长,婢子拜服!” 我微微一笑,蹲下身摘了一朵开得正旺的红色月季,叹道:“这样纯正的红色,真是做胭脂的好材料——可惜这样的花不多。” 悠兰左右看看无人,凑近我小声说:“今日狄大人给陛下解梦的事,已经传了出来。都说陛下待狄大人不一般。今日这话,也亏是狄大人说,若是别人说,可能就获罪了呢。若是别人说,也得罪了两位武大人,只怕要被整得很惨。只是狄大人几度沉浮,却深得陛下信任,一般人扳不动他,所以他敢说。” 我们立在一座玲珑的小桥上,极目四望,真的是四处无人,只要微风吹着柳条在身边轻摆。我小声说道:“日有所思方才夜有所梦。陛下也许想念远在房州的庐陵王了。狄大人也揣度出陛下想念庐陵王了。如此而已。” 当然也许,如果武承嗣没有推动手下喽啰上本奏请立他为储,也许女皇陛下对庐陵王的思念来得还要迟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6 联姻(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对于几个朝臣关于重立武氏宗室为太子的奏章扣押不发,并且以身体不适为由暂时取消了早朝。三省六部大员每日免了早朝的辛苦,改为晚一个时辰直接去省部上班,若有什么疑难,只能以奏章的形式递交进宫由上官大人先过一遍,分出轻重缓急奏明女皇陛下,由女皇陛下做出指示,再由上官大人拟旨后,经女皇陛下批准后下发回各省部。 真的有事,大臣们也可以在宫门口递牌子求见。见与不见,由女皇陛下定夺。 不上朝干什么?宫里的信息传到宫外这些大臣们的耳朵里,就是女皇陛下宠幸二张兄弟,每日宴饮欢歌,大被同眠,荒淫无度。二张兄弟嘴巴甜蜜,性格乖巧,熟通音律,歌喉曼妙,总能让女皇陛下愁眉松解,转怒为喜,获得的赏赐自然如流水般地流入二人的府里。 女皇陛下在洛阳北城为张氏兄弟各赐下府邸,其占地之大,建筑之豪华超过朝中多数大臣。她赐给他们华丽的丝绸,绚烂的珠宝,用车子都拉不完。 “干得好不如生得好呀!”有大臣自觉怀才不遇,这样对着同僚发着牢骚。 “是啊是啊,生儿子考个状元探花又如何?探花不如如花,只要得皇上青眼,照样可以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这位被吐槽的大臣也悻悻然地吐槽。 另外一个大臣道:“长得如花怎样都行,只怕就是娶妻不行吧?封妻是封不了了,给母亲请个诰命是妥妥的!” “听你这么说,老兄,是不是你也想自荐枕席了?”有人打趣道。 “我?”那大臣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相貌过得去,可是这脸面过不去呀。” 众人哄堂大笑:“老兄你这张老树皮是冒不出新芽了,令郎今年十岁,好生养着,其琴书画地伺候着,说不定长到十五岁也可以为你的老妻妥妥地请个诰命了!” 而那一边,女皇陛下听着张易之婉转的歌喉在张宗昌的伴奏下如仙乐一般地飘荡在宫殿下的屋檐,一边迷醉地打着拍子,一边品尝着白玉杯中的葡萄酒。等到一曲唱完,两张一左一右地依偎着她,她抓起其中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一边感慨地对着服侍在左右的我们说:“上朝去干什么?那群可厌的怪物,每日不是跟说要立太子,就是跟我说皇嗣无过,这是当朕快死了么?” 张易之捻起一只葡萄,细心地剥了皮,剔了核送到女皇陛下口中,拉着她的袖子笑道:“陛下身体好着呢,那些大臣就像狗一样,每日不叫两声,就怕陛下忘了他们的名字,陛下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陛下定然能够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自嘲道:“活那么久,不就是老妖精了么?” 张宗昌笑道:“陛下怎么会是老妖精?陛下是弥勒佛!” 女皇陛下龙颜大悦,以手摸他的嘴巴,笑道:“瞧瞧这嘴,多么惹人喜欢!” 这一次的小规模宫宴,只有太平公主、上官大人和我,以及二张兄弟陪侍在册,几位公主郡主和未婚姑娘都没在侧。而我虽未婚,却是在以女医的身份,为女皇陛下请了平安诊之后被留下来相陪的。 在女皇陛下眼里,我是仆人。仆人就无所谓已婚未婚,侍候主人,哪怕看着听着主人的房事也没有什么打紧。 轻笑声,饮酒声,行令声,觥筹交错之间,笑语盈盈。这就是宫廷,这就是女皇陛下称病不朝,寻欢作乐的宫廷。在这里,大家对前朝之事只字不停,只谈风月。太平公主说了几个荤段子,女皇陛下与二张兄弟笑得前仰后合,上官大人粉面通红,而我,找个借口避之不及。 我走出宫殿,在廊下吹着徐徐的穿堂风,望着屋檐外晴朗得无一丝云彩的蓝天。阳光那么刺眼,眼泪瞬间占领了我的眼眶。 “何大人如何哭了?”我身后响起张易之那带着磁性的声音。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狐媚的男人的声音,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我转过头去,取了绢子拭去眼泪,笑一笑:“张大人取笑了。是阳光刺眼,眼酸而已。” 张易之唰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一摇道:“在下还以为是阿忠要去从军,何大人依依不舍故而伤心呢。”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他喜欢宫里的八卦,打听到许多人的故事,对我的故事也了若指掌,可这跟他有什么相干?他说这话又有什么企图?“ 我低下头,将手袖了,淡淡地道:“张大人说笑了。” 张易之用扇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灵动妩媚的大眼睛含笑地看着我,眨眨眼睛道:“听说你给人看病的本领是天生的,你一生无数遇险都没死,是个天生的女巫,可是不是?” 真是要命。这样的容颜,这样的声音,这样妩媚动人的眼神,让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不但不会生气,反而心如撞鹿,砰砰地跳。 我坚决地避开他那魅惑的眼神,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仍旧淡淡地说:“阿草一生没少吃这亏。” 张易之笑道:“何大夫什么时候有空给在下也看一看,开副药吃。不过,在下不着急,倒是阿忠着急,何大夫何不给阿忠诊一诊,开副相思药给他吃,治好他的相思病。”说着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具有非同寻常的幽默感,咬着扇子越发笑个不停。 我觉得不能再让他这么取笑下去。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冲他点点头,行了一礼道:“大人若没事,阿草告退了。”我决定我还是回到殿里去。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事。 没想到他还追在我后面说:“也许阿忠不是相思病呢?我看他是嫉妒病呢。自从我和五郎被封为千牛卫,与他平级,这个家伙就不对劲了,整天问陛下他能否去从军。唉哟喂,这偌大皇宫,离了她陛下的性命便危险了!” 他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6 联姻(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忠与张氏兄弟虽然同为千牛卫,可是谁都知道阿忠与他们有何不同。对于阿忠这种人畜无害的男人,他们两兄弟为何如此态度?难道女皇陛下不上朝是为了躲避武承嗣武三思,而阿忠从军倒不是躲我,而是为了躲张氏兄弟不成? 我那颗敏感多疑的心又一次陷入迷乱。 这样想着,我也没顾及到太多别的事,只是低着头走入殿中。我刚刚坐定,便听见女皇陛下威严中带着冷峻的声音问道:“六郎可是对要阿草给你诊病么?” 我听见张易之窸窸窣窣地笑声伴着丝质衣服的摩擦声:“微臣身子康健得很,倒不麻烦何大夫了。只是方才微臣出去更衣,看见何大夫望着天边默默流泪,还以为何大夫为阿忠要娶从军而伤心呢,是故上前劝了几句。” 女皇陛下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张易之以扇掩嘴,笑道:“微臣与陛下一样,也想着成人之美呢。” 这算什么?这是挑拨我不知好歹吗?这个男人真的不是个善茬。 果然女皇陛下眉头皱了起来。太平公主举起酒杯,对着大家示意:“对突厥究竟是否一战,乃是朝廷大事,由陛下与朝中大臣们裁决,岂是我们后宫可以议论的?就算终有一战,也要上天保佑天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才让江山永固。来来来,让我们满饮此杯,一祝国富民强,永拒外敌,二祝陛下福寿双全,永享万年。” 于是大家都站起来祝祷:“臣等祝陛下福寿双全,永享万年。” 女皇陛下脸色多云转晴。她半开玩笑地说:“也罢,朕今年做媒出师不利,给阿雀指婚,阿雀不从,给阿草指婚,阿草不愿,朕倒不信做不成媒婆搓不成婚了。既然她们不领情,那咱们就办一件大喜的亲事,给愿意朕给她指婚的丫头指婚,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这是要给阿睐正式指婚吗?在这种场合说起这样的事,未免令人意外。 女皇陛下接着说:“梁王这些年为朕鞠躬尽瘁,他的女儿出嫁,朕自是不能亏负了他。如此,封阿睐为方城县主,食邑500户,嫁与薛崇简,择日在秋收之后成亲。婉儿,你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另外,县主的嫁妆也由宫中来出。” 上官大人连忙起身答应:“是。” 太平公主连忙欠身道谢:“多谢母皇成全!臣女也替简儿叩谢母皇。明日让他亲自进宫谢恩。” 宫中顿时忙乱起来。册封的圣旨还未正式下来,宫人们已经踩烂了阿睐的门槛。贺喜的人络绎不绝,阿睐的赏银都不知道打了多少。那日惜福约了我去阿睐宫中贺喜,回到百草居,我听见春雨正在对着悠兰在窃窃私语:“要说陛下的手段,那真是咱们这些人望尘莫及的。这几日陛下称病,可是我看着陛下面色白里透红,神采奕奕,哪里像有病的样子?该是躲着那帮大臣,不想听他们整天说立储立储的。可是不理那些声音,又不能让梁王魏王觉得他们受了冷落,便借着给县主指婚来笼络梁王。这一次李武两边宗室联婚,也是给梁王魏王吃定心丸吧。” 而悠兰又是一副“莫谈国是”的表情,轻轻地斥责她:“隔墙有耳!慎言!!” 春雨撅嘴道:“这里哪有什么人?若有人告发,一定是你!” 很快地钦天监选了日子,女皇陛下的圣旨也下来了。梁王与梁王妃便递了牌子进宫看视女儿,顺便把自己府上准备的嫁妆单子给女儿过目。 方城县主的嫁妆以及婚事,其实在太平公主和梁王殿下认可并议妥两家儿女结亲的时候已经开始在筹备了,此番经过陛下的谕旨,不过是走了一趟过场,只增加了宫里的一份嫁妆与赏赐而已。太平公主携薛崇简进宫谢恩,梁王及梁王妃进宫谢恩,各诰命夫人进宫贺喜等等,宫里也是足足忙乱了一阵。因为女皇陛下一直称病,接待内命妇的担子便由太平公主承担,接待外臣的工作,便由上官大人与梁王殿下来承担。 悠兰在晚上服侍我入睡的时候悄悄地说:“这是鹦鹉解梦,请立太子奏章扣留不发之后,以双方孩子结亲来安抚魏王殿下与梁王殿下。”她怕我不懂得朝局形势站错队做错事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她的提点也总是点到为止。 我点点头,轻轻地说:“姐姐,我只是个医者,只管医病,不管其他。” 悠兰郑重地道:“在这宫中,能够超然事外的并不多。姑娘不群不党,但是外面看起来,也许姑娘就是又群又党,这是其一;其二,就算真的能做到不群不党,不惹是非,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万一犯错,也无人出手相救。” 我为难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该怎么办呢?” 悠兰道:“那日在宫里,陛下似乎对姑娘有些不满。以后姑娘还要远着张氏兄弟才是。不妨多多与上官大人和公主走动。” 我苦笑:“我并没有想与五郎六郎结交。那日是六郎故意找的我。” 悠兰道:“再有一次,速速抽身。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如果有事,他可以轻易脱身,姑娘恐怕不能善终。他是个妙龄少年,姑娘正在豆蔻年纪,还没订亲。若是订了亲,也许就可以去疑。姑娘若真还喜欢阿忠,不如先与阿忠订亲,姑娘仍旧在宫中服役,阿忠去军中效力,过个几年等姑娘心中不别扭了再成亲也是一样的。若阿忠肯等,便是一个值得姑娘托付的良人,若阿忠不肯等,也不值得姑娘托付,便罢了。” 她说得我心中一动。 悠兰接着说:“若他不肯等,那么姑娘不妨考虑一下寿春王殿下。寿春王殿下是皇孙,可以有正妃侧妃庶妃。若姑娘不能也不愿意行周公之礼,可以与殿下协商,做个挂名侧妃。运气好,也许陛下允准姑娘入住五王府,倒也可以安度些日子;若是陛下仍旧要姑娘留在宫里与宫人们医治,有了寿春王侧妃的名头,也可以省却很多麻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悠兰,心中充满感动。且不说这宫中的事是否由我说了算,想怎样就怎样,对陛下的千牛卫,嫡亲皇孙予夺予求,就说她为我千思万虑的一片心,跟我的亲娘或者亲姐又有何区别? 悠兰以为我有担忧,便宽我的心道:“以前觉得皇嗣殿下一脉如危巢一般,朝不保夕;但是经过狄大人解梦一事,我倒觉得,以寿春王与世无争的性子,必能保全他自己与姑娘。” 那日与张易之一番话,竟真的是如此危险,以致让悠兰捏把冷汗,替我思索在宫中的自保之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7 赌约(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在宫中,不过是一个以医术立身的女官罢了,还不至于要到找靠山才能保全自己的地步吧?就算是阿忠愿意等,可是我这近不得男人身的毛病万一永远好不了,那么对他是不是不公平?嫁给寿春王做个有名无实的侧妃或者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案,可是为什么一想到此,我就会想到阿忠,心中就像被谁扎了一刀,要死去一样? 对于这两个方案,我都是不认同的。 不管这么悠兰怎样为我筹划,那边宫里已经热火朝天地为方城县主的大婚准备起来。尚衣局更是加班加点地赶制嫁衣,选料子画样子忙得不亦乐乎。 悠兰道:“听年长的姑姑们说,宫里自公主出嫁后再也没办过喜事,所以大家都高兴,觉得借这个喜事,能给大家添添福气。” 春雨在旁边噘着嘴补充道:“另外,方城县主是梁王的爱女,公主的媳妇,做得好了,既讨好了梁王,又入了公主的眼,两全其美,四角俱全,可不都屁颠屁颠地巴结着做去了?” 悠兰笑道:“你这小蹄子,偏你又知道了!” 春雨道:“本来就是嘛!人家都在说陛下为啥会给方城县主陪这么多嫁妆?还不是因为县主嫁的是公主的儿子,陪给县主就如同赏给公主府一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宫中确实数十年没有办过这样的喜事了,整个皇宫都精神抖擞起来,忙得不亦乐乎。虽然离婚期还有些日子,方城县主照例还在上学,可是课余课后,几位年龄差得不太多的女孩便拿着她打趣取笑。 这时候,最别有滋味在心头的就是西门雀了。她从三岁起便跟着祖母住在宫里,七岁时祖母去世,她便正式被女皇陛下收养在宫中,由宫里的姑姑教养,可是到今天既无封号,前程又不知在哪里,竟然不如刚刚入宫的方城县主,数日之内居然得了佳婿,得了封号,将风风光光地嫁给公主之子,她不能不哀叹在这个拼爹的时代,她既拼不过父家的血统,也拼不过母家的血统。 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生的好!方城郡主的父亲如果不是梁王,怎么会有陛下指婚并配送嫁妆的待遇? 那一日大家又聚在百草居喝茶。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我们在院子里砌了两个花棚架,一个用来种葡萄,一个用来种蔷薇,如今经过一年多的经营,已经长得碧绿青葱。尤其是蔷薇棚子,简直从天开到地,一簇簇的,如同神仙世界一般。惜福郡主最爱这里,一边要我帮她弄一个蔷薇棚子,一边经常到我这喝茶。那蔷薇在架子的顶上爬得遮天蔽日,就算正午的太阳都晒不到我们。 方城县主赞叹道:“哎哟,这真是个好地方!以后我自己开了府,我也要在花园中搞这么一个棚子。” 惜福郡主介绍说:“我记得这还是跟那个暖棚一起做的吧?” 我说道:“是啊,蔷薇长得快,只要不忘记浇水就行。”说着我又转头对方城郡主道,“郡主若要自己常常享用,不如在自己住的朝南院子里搞这样一个棚子。搭在花园,毕竟不可能每天去花园喝茶吃饭;搭在自己院子里,靠着茶房,烹茶做点心都便当,也不碍着做事。” 杨玉芝摇一摇团扇笑道:“可不是。我姑父家花园里也有葡萄棚,每次姑父与朋友们饮酒,那个麻烦哦,丫头们你捧炉子我捧壶,运送器皿家伙的就有十个二十个的!阿草,你怎么这么聪明?” 我谦卑地笑笑:“阿草小门小户出身,家里没有花园,也只得在院子里养养花草。” 西门雀酸酸地说:“是啊,人家阿草在宫外有私宅呢。” 我装作没听见。 寿昌郡主连忙找话题岔开,对方城县主道:“阿睐,我们都是要给你添妆的。你要些什么,趁早说,我们好给你赶。你要晚了,我们只能到南市找那些市面上有的,小家子气的!” 惜福郡主指着我道:“阿睐,我们的东西都大同小异,这个人的东西你可不能轻饶她。她这里做的胭脂水粉,比市面上的好得不是一般两般——你一定要多要点,慢慢地享用才好。” 方城县主一开始不好意思,羞红着脸嗔怪她们;等到听说那日惜福郡主赠她的胭脂水粉出自我们宫里,便顾不得了,拉着我的袖子央道:“好阿草,好何大人,好何神医,请你行行好,给我做个几样胭脂水粉做嫁妆吧!” 荆山郡主以团扇掩嘴,笑得吃吃的:“嫁妆嫁妆的,也不害羞了!阿草,你真该给她添这种妆,好让她过门后与公主同住和谐。“ 方城县主朝她扔块点心,骂道:“我看你万年亿年不出嫁,不要嫁妆!” 正说着,有人来报:“公主请县主。” 方城县主听了,也不及理会荆山郡主的反击,起身便走。 荆山郡主笑着大声叫:“去吧去吧,快去拜见婆婆,说不定还能见到心上人呢!” 眼看着方城县主已经不见了身影,惜福郡主才说道:“记得有人说公主命薛公子今日进宫给陛下谢恩。给陛下磕了头,陛下不见得会多留公子,只怕公子此时也在公主宫中请安呢。想必是薛公子想见阿睐,央求公主宣召阿睐过去一聚。” 荆山郡主便笑道:“啊哟哟,还没成亲,婆婆老公老婆便聚个一堂。” 惜福郡主道:“薛公子是个老实人,虽然贵为公主之子,陛下的嫡亲外孙,非宣不入宫,入宫不乱走,见见未婚妻还要在自己亲娘的监视下,也不容易。”她眼珠转了转,又道,“不如我跟你们打个赌,等下公主会不会让薛公子与阿睐单独出去逛逛?你们谁跟我赌?我赌会的。” 荆山郡主道:“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好吧,我赌不会。” 惜福郡主道:“好,若是我输,明日茶聚我做东;若是你输,你做东。”说着她吩咐晴和几句,晴和便笑着转头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7 赌约(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这下大家喝茶喝得都不心定。不是嘴巴里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便是拿着点心乱评一气。只有杨玉芝想起自己这几日有些肠胃不通畅,问我有些什么可以不必喝苦药汤便能解的方式。我便命春雨找出存了一些日子的干玫瑰花蕾,交待她说:“这花蕊虽然馥郁芬芳,也具养颜之功效,但是性偏寒,不能多用。姑娘每日喝茶先放个两三枚,喝个两三日,若是厉害,便酌减,若不管用,再酌加。总之切忌心急,一次喝很多。” 杨玉芝还有些懵懂:“喝多会怎样?” 荆山郡主掩嘴笑道:“那就整日更衣不停呗!” 众人正笑着,晴和回来凑在惜福郡主耳边低声数语。惜福起身笑道:“怎样?居然去了九州池。你们爱去不去,我是要去看个热闹的。” 荆山郡主便有些坐不住,跟着起身。走了几步,见淮山郡主立在寿昌郡主跟前,寿昌郡主脸有犹疑之色,便回头拉着寿昌郡主道:“阿简难得进宫,我们与他也是久未见面了,何不去见上一面?宫里难得有喜事,我们从小的交情,也要贺喜贺喜才是。” 寿昌郡主半推半就,也就从了。淮山郡主见两个姐姐都去了,便也跟了去。西门雀顿足,对着长信县主和杨玉芝道:“咱们也去看看。” 我想,她不服气的大约是为什么她跟薛崇训见一面,便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受责罚,遭禁足,差点被逼着嫁给一个低阶侍卫,而这位阿睐,一进宫便被赐婚心上人,封县主,留宫待嫁,还能跟未婚夫在宫中私见不说,这许多人好像遇到自己的喜事一般,乐观其成。都是女孩,都是同龄,为什么人与人的命运遭际如此不同? 就因为她姓武自己姓西门么? 一个围观团浩浩荡荡地有南至北去了九州池。 薛重简与方城县主上了望景台。他们虽然站在九州池最高点,可是情人之间只顾自己讲话,却没注意到我们从后路包抄过去。 薛崇简是个身量高高的英武少年,夏季里一身薄薄的白色丝质长袍,金冠玉簪,倒也清隽可人;方城县主一身淡青色衣衫,只插着几支粉色玉簪及粉色花朵,更是清雅异常。 惜福首先赞叹:“瞧这一对,真是一对养目的璧人呀!” 荆山郡主道:“阿简有公主这样的母亲教养,自然是非寻常人可比。”她没有评价方城县主,心中大约是不认同梁王府的教养。 观景台的石栏杆前,薛崇简指点着九州池的水面,又是比划又是说,方城县主在旁边已经是笑做一团。 荆山郡主道:“有什么好笑,笑成这样!” 惜福郡主想了想:“大约是在说端午他落水的情形吧?” 荆山郡主问道:“那日阿睐没来吗?” 杨玉芝在旁边说:“那日县主没来,生病了。我还记得她派人接我过去陪她说话呢。” 西门雀冷笑道:“原来如此!”欲待再说些什么,惜福郡主对她投来深深的一瞥,她才闭上嘴。 我们正说得热闹,也是没留神不知道谁的声音大了些,薛崇简便转过身来,冲着躲在灌木丛中的我们叫道:“快快出来吧,你们这些跟屁虫!” 荆山郡主第一个熬不牢跳了出去,皱着鼻子撒娇道:“你才是跟屁虫!” 薛崇简摇头摆手地说:“什么地方有你,什么地方没有理。” 山路有些窄,我们一次上到观景台,与薛崇简见礼。薛崇简真是难得,这许多人,谁有品级,谁的品级比他高,谁跟他差不多,倒是丝毫不乱。凡是郡主县主的,莫不按照礼数施礼。联想到他的母亲是天下第一女太平公主,能有这样谦逊的态度,也是难得。 要知道那些做郡主县主的,她们的父母们不见得比她的母亲更得宠。得宠而不恃宠,这种性子在浮华豪奢的武周王朝,并不多见。 薛崇简还是特地问候了寿昌郡主一声:“郡主自挪入宫里,一向可好?” 寿昌郡主淡淡的笑道:“有皇祖母眷顾,有姑妈关照,有好姐妹相陪着,自然是好。” 薛崇简便又对淮阳郡主道:“郡主这一向又长高了些,你可还认得我?” 淮阳郡主道:“很久没见到阿简哥哥了!” 薛崇简温暖地笑着,弓着身子跟她说:“以后哥哥成了亲,你跟皇祖母请旨来看望阿睐姐姐,便能经常看到阿简哥哥了。” 荆山郡主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复杂呀!原来我们要托来睐的福才能见到阿简哥!” 阿睐一双大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正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只听杨玉芝指着山下道:“你们看那是谁,居然乘着车子进来!” 九州池在洛阳宫里面,除非遇到重大活动一宫宫主可以乘轿,一般人,尤其外命妇除非特赐,是不能乘车的。这个车是个夏天乘坐的纱围车,轻纱已经被拢起以便观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车里坐着两个人,都已经卸了热死人的大礼服,身穿便装,其中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指点着沿途风景。 荆山郡主眼尖,快速地说道:“咦,一个是上官大人,另外一个年纪很大,头发都花白的,却不认识。” 惜福郡主以手遮在眼眉上方凝神望下去,才犹犹豫豫地说:“是不是狄夫人?若是皇亲宫眷,要么熟得自己可以逛,要么很重要的就是公主相陪,能让上官大人搁下公务相陪的,只有重要外臣的一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了。”她停了停又补充说,“这个年纪的一品大员,重要的莫过于狄仁杰大人了。” 荆山郡主没等她说完,便以手做成喇叭状置于嘴巴前,大声地喊道:“上官大人~~我们在这里!” 寿昌郡主吓得、淮阳郡主以及长信县主都吓得花容失色。惜福郡主推她一把,笑道:“上官大人是陪狄夫人来赏景的,又不是来找你的,你且吼个什么!” 荆山郡主尴尬地挠挠脸腮,一语双关地说:“可真是,我吼个什么!我们家的人都爱自作多情!” 寿昌郡主听得脸上一白,幽怨地看了薛崇简一眼,转头装作没听见。 惜福郡主没想到荆山郡主会借题发挥,赶紧转移话题,指着山下说:“你看,你看,他们要上来了。” 果然我们看见上官大人扶着狄夫人的手下了车子,一边以手遮住眼睛抬头往上看,一边朝着观景台走上来。 陛下能让上官大人陪着狄夫人逛九州池,看来她此次起用狄大人,真是恩宠备至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8 狄夫人(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上官大人扶着狄夫人登上望景台,我们早已恭候两边。又是一番免不了的见礼。虽然郡主县主们为“君”,狄夫人为“臣”,但是狄夫人的年龄,狄大人的资历摆在这里,没有人敢妄自尊大,都还未等狄夫人行礼,便赶紧躬身扶起,就连西门雀也恭恭敬敬地行礼,不敢有懈怠。 狄夫人又对着方城县主道:“老身听说县主好事将近,在这里先贺喜了!这些年我们老爷不在洛京,也是有些时候没见过县主了。记得以前在公主府见过一次,那时县主才这么高。”说着比划了一下胸前,“真是女大十八变,县主已经是如花朵一样鲜艳了。” 方城县主笑道:“夫人过奖了。” 上官大人笑道:“可不是,也亏有这些莺莺燕燕如花似玉的孩子们陪着,陛下才能在繁忙的公务之余稍稍开怀。” 几个女孩子都羞涩地低下头。不知她们心底认同不认同上官大人的话。 上官大人又指着我说:“这是奉陛下之命给狄大人开方的何大人。” 狄夫人这才眯着眼认真打量我半日,才笑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是一点也不错的。没想到何大夫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本领。” 我欠身道:“夫人过奖了。阿草徒有虚名。” 狄夫人笑道:“不过奖不过奖。王仁皎夫人老身亲自相问过,她对大人的方子赞不绝口啊。老身也打听过了,西苑令杜宣杜夫人也对大人交口称赞。老身听王夫人说,京中的很多夫人们都托她的人情,让她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要请何大人休沐出宫的时候也给她们诊视诊视呢。” 惜福郡主掩袖笑道:“啊哟哟,这下不得了,阿草好容易休沐一次,倒要比在宫里还忙了。” 西门雀忍了又忍,似乎是把到嘴边的话忍了下去,只露出一个冷笑的神情。 上官大人笑道:“杜夫人耳听是实。这阿草在宫里为宫人们诊治,但凡还有天命的,手到病除;若是那没天命的,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她的药,连陛下也赞不绝口呢。”说着她挽着狄夫人的手又说,“咱们别只管站着,可到那边亭子里坐着说话,又凉快,又可以歇息片刻。” 狄夫人便随着上官大人走入亭中坐下,却又问道:“只是老身有些不明白——何大人这样小的年纪,如何就有这样的本领?莫非祖上是杏林世家?” 上官大人微笑道:“就算三岁启蒙开始学医,学到现在也成不了杏林高手。说来读书人很难相信,阿草成医真不是家学,也非从师,乃是天赋异凛。” 狄夫人微微惊叹:“啊,真有这样的事呀!老身在家里听老爷说起,也是这么猜的。这样的事虽然奇异,也不是没有。老身少时随父母外任,也曾听说过民间有这样的孩子,大多是医药命理,还有些能工巧匠。有人说,这种孩子多半前世就是奇才,带着记性投胎的呢。” 几个女孩子立刻来了兴致,都围拢过来道:“啊,狄夫人且说说!这样的事,我们在宫里再也听不到!” 狄夫人笑道:“别说你们听不到,就是好多养在深闺的女孩子们都没听说过。老身若不是随父亲外任,家中请的嬷嬷来自乡间,这些奇闻趣事也不会听说。我家老爷审案子,遇到特别奇特的事也会说与老身听,老身将一些乡村听来的奇闻异事讲给他听,虽然不是用鬼神破案,但是也能给老爷一点提示。” 方城县主身边的薛崇简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乡间也有很多奇人异士很有智慧。” 狄夫人点头道:“薛公子说的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术业有专攻,怀着谦卑之心取百家之长,是再也不错的。难得薛公子身为公主之子,也是这样平易近人,通情达理。”她顿了一顿指着坡下的九州池道,“这九州池修得如此壮丽,集天下之大成,日月之精华,天下的百姓,再也不及的。可是比起外面山河壮丽,天然山水,则精巧有余,气势不足。说起来最鬼斧神工的还是老天爷啊。” 几个女孩子露出向往的神色。这些人虽然生得大富大贵,但是对于外面的世界,最多就是洛阳的街市,或者洛阳周围的山川河流,所知终究有限,倒不是那些命官的夫人们,年轻的时候倒可以随着外放的夫君到外面走走,领略一下天下风光。 这样一想,我从巴州到帝都一路上阅遍人间风景,就比她们强过太多。 上官大人道:“帝都地紧,要得块宽敞的地不容易。就是西苑,别的好说,水面还是不大。” 狄夫人笑道:“可不是嘛。”她抬头望望天,又说道,“承陛下隆恩,让老身有幸能游览一下九州池。如今天色渐晚,若是何大人不嫌弃老身人老絮烦,老身还想请何大人为老身诊视诊视开贴药,也请上官大人给个方便,为老身安排一下。老身这些年随着老爷外放,也是惹了一身的病痛,隔三差五地发作了,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上官大人骇然:“夫人言过了吧?何至于此?” 狄夫人笑道:“真不是说笑的。平日也还好,一有个逢年过节人情往来便有些不支。偏偏我们老爷内宅的事从来不管,是个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性子,真让人没奈何。” 于是我随着上官大人和狄夫人一起回到上官大人宫里。其余的几个女孩与薛公子却要在九州池附近走走。上官大人给我们安排了一间静室,我与狄夫人相对而坐。狄夫人到底年纪大了,坐着坐着便打起瞌睡。我在她对面,闭目凝神,感受着她散发出来的气场。 没多久,我起身走到书台前提笔以准备好的纸墨写下药方。以方审药,狄夫人应该与狄大人一样,深受风湿的折磨。 另外,长期颠沛的生活导致饮食失调,胃里也十分不妥。而这两种病,又是最折磨人的。 说起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奇异——别的医生是以症开药,而我是以药推症。怪不得狄大人不信我,我若是他,我也会觉得荒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8 狄夫人(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把药方递给侍女,悄悄地做了个“不要打扰狄夫人”的手势,只留下狄夫人的贴身侍女和一个宫中的女侍静静地候在一边,其余的人全部无声无息地退出殿外侍候。 一个侍女将我引入上官大人的书房。上官大人从如山的文案中抬起头来,笑着对我招招手,令我坐在她对面。 “狄夫人的身子可无恙?”上官大人小声问我。 我皱眉道:“狄夫人的身子倒比狄大人的还弱些。大约妇人长处深闺,受不得这些颠沛流离之苦,又颇操劳的缘故。” 上官大人敛了笑容,想了一想道:“也是。狄大人能在庙堂之上安心为国效力,狄夫人在府中独挑大梁也是功不可没。听说狄夫人打理狄府颇为劳心,连狄大人出客穿什么衣衫都要亲自过问。天长日久,积劳成疾也是有的。况且前几年狄大人外放,狄夫人跟着也受了些风霜之苦。” “是。狄大人与狄夫人都有风湿之症。”我敛容说道。 “啊!”上官大人惊异地一声,“这可要好声治了。若是在长安,冬日还可以赐裕华清池温泉,这洛京可没有什么温泉可用。” 我笑笑说:“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温泉浴。便是在洛京,可以从夏天起时常用热水泡浴,水中加以硫磺及放风、麻黄、草乌等药材,只要能经常坚持,泡到来年夏天,必有效果。” 上官大人道:“这个热水浴,你可开了配药方子?” 我点头道:“开了狄夫人的。狄大人的倒没开。他不信我,口服的药都必是不吃的,何况泡澡?狄大人恐怕也没有时间泡澡吧?” 上官大人扔下笔,放松地向后靠一靠,笑道:“你这个阿草,居然也有鬼怪精灵的一天!正因为知道狄大人不信你,必不肯服药,所以陛下才把狄夫人宣入宫,让我想办法说服狄夫人,狄夫人是有办法对付狄大人的,定能让他就范。” 女皇陛下的驭人之术自然非比寻常。她知道一物降一物,能降服狄大人的,只有狄夫人。 我低下头道:“陛下自是英明!” 上官大人沉吟看我半晌,拍拍身边的座位,让我坐到她身边去。这无疑是个很亲昵的举止。我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坐过去。 上官大人在案下握住我的手,低声问道:“阿草,前些日子你很是吃了些苦,我一要避嫌,二也是确实有些忙,一直对你不闻不问,你不怪罪我吧?” 来俊臣罗织的那件冤案,过去已久,不知为什么她今日居然旧事重提。我心中有些疑惑。疑惑之后,本能地摇摇头:“大人如何说这话?大人对阿草不闻不问乃是保全阿草,阿草若是连这个好歹都不知道,那不是枉费大人待阿草的一片心?” 上官大人欣慰地说:“我说你是个聪明的,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你既然这样想,那也不必我多说了。你那案子当时奇特就奇特在来俊臣居然会往庶人贤身上罗织,不仅仅是我,连公主都不敢多说什么。说得多了只怕反而害了你。” “阿草晓得的。” “委屈你了。在那里边的时候你一定很无助。”她用她纤细的手指抚摸我的脸,轻声说道。上官大人的皮肤温润细腻,只是手指之端有些老茧略微粗硬,那是长期握笔书写留下的印记,倒让我感觉这确实是手指,而不是玉搔头。但是不知为何,我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是究竟如何异样,我却又说不出。 我静坐在她身边,屏住呼吸,低下头去。 她以手摩挲我的脸颊许久,才缓缓地说道:“阿草,在这冰冷的宫廷里面,你我都不知会遇到什么事。你出了事我固然心急,我若出了什么事,想必你也会心急。但是无论如何,你或者我,不管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你想援之以手,都必须先自保为先。你只有先保住自己的命,才能救别人的命。这一点,你要切记。”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官大人接着道:“我知道,以你的心性,有些做不到。可是做不到也要做。你保住了性命,才能设法救别人,若你的性命都保不住,非但救不了别人,说不定别人罪不至死的时候,却连累你和别人都丢了命。”顿了顿她又说,“永远不要火上浇油。” 我低头沉默。 她声音发涩地说:“当年我的祖父,就是不自量力,以致全家老少上百口都被他连累,男的丢命,女的没入宫中成为宫奴。” 上官仪那一段搀和帝后争吵的“冤”案,已经成为历史经典笑话与悲剧,在史书上刻下深刻的痕迹。它是上官大人命运巨轮发生逆转的根源与推手,让上官大人顶着先帝才人的名头在宫中度过寂寥的青春岁月,每日与文案表章打交道。 她的青春之花像昙花一样,在深夜开了,在白天合上,无人赏识。她是被迫的。好歹她保住了性命,丢弃了宫奴的身份,母亲也因为她可以出宫开府,安享晚年。 而我,也要把这青春之花绽放在寂寞的深宫里,也是深夜开,白天合上,度过孤独的岁月,每日药石之外再无其他?我与上官大人不同。我是有选择的。如果我孤独终老,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虽然这选择也有些身不由己的意味。 上官大人为我抿了抿鬓发,轻声问道:“阿草,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点点头。 侍女进来禀报,狄夫人醒了。 我与上官大人同时起身,走入狄夫人所待的静室。狄夫人正在饮茶,她的侍女为她整理鬓发。 狄夫人看见我们,放下茶杯起身:“老身失礼了!” 上官大人还礼下去:“夫人日夜操劳,这夏日天长,疲累也是难免的。” 狄夫人道:“天时不早了,老身告辞。陛下那里,还望大人代老身谢恩吧。” 上官大人道:“刚才阿草给夫人开的房子,一剂内服,一剂是用来热浸的。这热浸的方子,若能坚持一年,必有奇效。” 狄夫人道:“老身省得。就是这内服的药,也是要服用久了才有效果。身上湿寒的毛病,没有个半年一年的,哪里看得出!” 上官大人笑道:“夫人是个明白人。只有夫人这样的贤妻,才配得上狄大人这样的肱骨之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9 筹算(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命上官大人自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同狄夫人同游九州池一事,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宫外。这渠道当然包含了各个王府中被接进宫中教养的女孩子们。大臣们与亲贵们似乎从这个动作里嗅出了某种微妙的信号:生性多疑,心思善变的女皇陛下这次对狄相的起复并不是暂时的心血来潮,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长远打算。 武周王朝的武姓宗室一向人丁不旺。如果抛去包括惜福郡主父亲在内的数个远支,近支嫡系只有两个,一个是魏王武承嗣,一个是梁王武三思。如果说武承嗣性格偏执,心心念念一心一意地相当太子,那么武三思则更加务实机变。能做太子最好,天上掉下来砸到头上的权力与富贵谁会拒绝?如果做不了太子,能在朝中立于不败之地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他的儿子武崇训受封高阳郡王,本来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却与西门雀闹出了这样一段丑闻。若西门雀是帝都普通百姓的小家碧玉,给三百五百两银子抬回来做个庶妃也便罢了,可偏偏这丫头虽无名头,却是自幼在宫中长大,是陛下身前的人。陛下身前的人,再不招人待见也招惹不得,这小子怎地就不懂呢?但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娶回家,除了惹是生非,又怎会给夫家带来一点点的好处?他辛辛苦苦培育的风流倜傥的儿子,差一点折翼在一座荒山上。 这让他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那个心心念念相当皇太子的魏王授意下,朝中有大臣上表要求立武承嗣为太子。当然他手下的那些大臣们竟然急了,也急急忙忙地上表要求立他为太子。可是女皇陛下早不做梦,晚不做梦,偏偏这个时候做了个鹦鹉折翅膀的梦,又偏偏这个折腾不死的狄仁杰又给陛下解了那样一个梦!。于是请立太子的表章被无限度地压住不发,却有了为阿睐赐婚薛崇简,宫中陪嫁一事。 新太子不立,庐陵王还在房州,女皇陛下没有任何的赦免之意,那么现在就算是女皇陛下有个意外,合法的,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还是皇嗣殿下,那个把皇位禅让给自己母亲的孝顺儿子——李旦。 “阿训还跟阿雀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吗?”一日梁王这样问梁王妃。 梁王妃立刻说:“我也怕再出什么事,也是每日对阿训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再犯傻了。雀确实还着人送信出来要他寻机相见,阿训没敢回她。” 梁王冷哼了一声道:“算他还明白!他若再犯傻,那真是自寻死路也没人能救他。我看他也不小了,若老是这么混着,名声也不好听,还是早点给他成亲,让他的王妃来管束他才好。” 梁王妃道:“我也是这么说。只是阿训的亲事,一要殿下您做主,二恐怕陛下也要指婚,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敢做主?” 梁王想了想道:“那边老四的几个女儿还都没说亲吧?说起来老大的年纪跟我们阿训是不是相当。” 他说的“那边老四”就是指皇嗣殿下。 梁王妃道:“这些年五个小皇孙在五王府囚着,谁会给他家的孩子说亲?男孙女孙都还没议亲呢。而且要给他家的孩子议亲,要先得陛下恩准吧?” 梁王笑道:“若都想起来要给他家孩子议亲,还轮得到阿训?魏王府有几个小王子也都到了成亲的年纪,到时候给他们抢先一步,你抢得过他?他又会哭又会粘,又哭又粘的,还不把好孩子都粘到他们府里去?” 梁王妃犹疑地说:“这合适吗?陛下似乎对皇嗣殿下并不满意,万一哪一天要治那府里的罪,流放被贬的,可如何是好?” 梁王道:“没事。虎毒还不食儿呢!” 梁王妃:“那庶人贤——” 梁王呵斥道:“真是妇人之见!庶人贤之事另有内情。陛下年纪大了未免心慈。你看庐陵王虽然被贬房州,可一切供奉都未有懈怠;庶人贤是死了,可是他的儿女都好好地养着。前日因为长信县主不识字,陛下还狠狠地责罚了看守庶人贤儿女的宫人们,换了主管。连庶人贤的儿孙都这般照拂,何况皇嗣殿下是陛下最宠爱的小儿子,其溺爱程度仅次于公主殿下。我看寿昌不错。若是寿昌不行,荆山也可。你去探探风,也露一下口风给训儿,看他更中意,更能搞定哪一个。” 梁王和梁王妃一边为爱子的亲事尽心竭力地筹划,一边还要经常跟太平公主一起筹备两家孩子的婚嫁。梁王妃恭恭敬敬地对太平公主道:“对阿简,我是一个万个满意。我们阿睐这般粗苯,能跟阿简情投意合,我这做娘的心真是七上八下的。” 太平公主诧异道:“嫂子何出此言?” 梁王妃道:“阿简一出生就是富贵以及,含着金匙。我们阿睐出生那会儿,我们还在外边,要什么没什么。阿睐小时候也没享过多少福,这治家方面,便天生不足些,公主莫要笑话她。” 太平公主笑道:“原来说来说去,是怕我这个婆婆给她气受?嫂子多虑了。阿睐是县主,跟阿简两个人自是独自出去开府,又不跟我这个婆婆住,我就是想寻她的晦气也寻不到。再说这孩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算是想寻趁她点什么,看着她的眼心也软下来了。” 没想到梁王妃反而流下泪来:“我正是因为这个发愁啊。别人一成亲便要侍奉公婆,虽然吃点苦头,可是也得婆婆管教引领。这孩子这么小就要独自出去开府,样样要自己做主,一个处事不当,给人家耻笑不说,就是家里的奴婢下人,也要看笑话呢。” 太平公主真的是风中凌乱了——跟婆婆同住,怕被婆婆欺负,不跟婆婆同住,又怕没有扶持除了差错让人笑话,嫂子你究竟想要哪样? 她无话可说了。 半天梁王妃才抽抽搭搭地止住眼泪,绞着帕子说:“以后还是要公主多多指点才好,莫要撒手不管他们。” 太平公主这下笑了:“你放心,他们的府第就在旁边,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我会教她的,也断不会给她委屈受的。” 梁王妃这才破涕为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9 筹算(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太平公主这些年跟梁王妃虽然也常来常往,但是却没有什么深交。她也知道她出身小户人家,早些年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也没想到做了宗室王妃,打理王府这些年,居然长进不大,还是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小家子气。若不是自己儿子真心喜欢阿睐,死求活求,又兼在扳倒来俊臣一事必须跟梁王结盟,再也不想跟梁王府结亲的。可怜她从小看好并当亲女儿宠爱的寿昌郡主,做不成她的媳妇了。 她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梁王妃瞬间雨转多云,再瞬间,便晴空万里地跟公主套着近乎:“殿下与皇嗣殿下两家通家往来甚多,皇嗣殿下膝下的几位郡主,公主看来哪一位性子好些?” 太平公主忍住心中诧异,笑道:“这可如何说?寿昌作为长女,又是嫡长女,知书达理端庄大方;荆山虽然是庶出,可从小就活泼可爱。性子这东西,相契了便是好,不相契便是不好,各花入各眼,如何说得准?”顿了顿她笑着问道,“嫂子这是想问哪位公子求配?” 梁王妃扭捏道:“阿训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太平公主的声调怪异:“阿训啊!呵呵!我倒觉得,孩子们的亲事,也要孩子们自己可心乐意才好。孩子们自己不乐意,做父母的强做主,最后过得磕磕绊绊,反而不美。” 她心里说道,若不是我儿子喜欢,我傻啊放着好性子的亲侄女不要娶你家女儿?谁知道你这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女儿!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不仅仅是阿训的意思,也要看人家寿昌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是不是?” 梁王妃点头道:“公主说得极是。” 但她心里的话却是,儿女的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他们性子来?由着他们性子来那个无根无靠又尖酸刻薄的西门雀不早成了我媳妇了?如果由陛下指婚,难道他们还敢抗旨不成? 可他不想想,他们不是明白拒绝了陛下的意思,没让西门雀成为他儿子的妃子,甚至连迎进府里做侧妃都不肯。 梁王妃稍微露了求娶皇嗣殿下名下郡主的意思,太平公主如临大敌,立刻修书一封用着人暗中递给皇嗣殿下。紧接着宫中像是被微风吹出了一道道涟漪,让许许多多的人卷入其中,身不由己地被命运之手摆弄,无能为力。 这中间有多少暗信来来往往,我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到。 首先,寿昌郡主发现她在宫中快待不下去了。因为西门雀落水事件渐渐被人淡忘,武崇训不仅仅重新出现在女皇陛下举办的各种节日的和非节日的宴乐上,还寻找各种借口进宫。而且他只要一进宫,就想方设法地靠近寿昌郡主。他那风流倜傥的师奶杀手做派在西门雀面前无往不利,但是在寿昌郡主这里完全失灵。寿昌郡主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会想方设法地躲出去,到后来,可以用望风而逃来形容了。 可怜寿昌郡主,躲得了武崇训躲不了西门雀。我们几个日日在宫学念书,是要碰面的,而每次碰面,西门雀都要把她视为眼中钉和肉中刺,每每寻她的不是,处处与她作对,对她出言讽刺。寿昌郡主的性子与她异母同胞的兄长寿春王一模一样,都是与世无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遇到这样不可理喻的西门雀,也只能告病在家,不去宫学了。 这把荆山郡主惹火了。她的父亲是皇嗣,是皇位继承人,她的姐姐是她父亲的嫡长女,是天朝有名有份的郡主,这位西门雀是个什么东西,要名无名要份无份,一个白身凭什么对她天朝的郡主大不敬?! 十三四岁的少女,正是叛逆的年龄。本来皇嗣殿下一家在女皇陛下登基以来处处受到不知哪里跑来的武氏“宗室”的打压,连累五个儿子被软禁五王府,几个本该享受富贵尊荣的郡主只有了富贵,却没了自由没了尊荣,本来就憋着一股气,此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骑在头上,哪里还忍得住? 寿昌郡主告假的第一日,惜福郡主以为她是真病了,转头对我说:“阿草,不如今日下学我们去看看她,顺便你也替她诊视诊视,开个方子,倒省得她宫里的姑姑来你这里报备了。” 方城县主为了表示对寿昌郡主的关心,便问荆山郡主:“姐姐哪里不妥?是不是受了风寒?” 此时已经入秋,天色渐凉,虽然中午尚暖,晚上起坐,却要加件夹衣的; 西门雀冷笑道:“这病只怕阿草医不了吧?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治得了身上的病,治不了心中的病。何况这相思病又是心中最重的病呢。” 话还未说完,惜福郡主已经为西门雀的智商在摇头了。她的表情我不用想就是——你自己一身屎,还敢说别人臭。她甚至冲我做了个脸色,意思是——今日寿昌不在,无人管束荆山,必将有一场大战。 果然荆山郡主立刻暴跳。她凌厉地看向西门雀,冷笑着大声地说:“这宫里真好笑,明明是自己害了相思病,反而倒打一耙。不知道是谁,天还没热就跌进九州池洗澡,也不知是不是嫌弃自己宫里的汤桶不够大;落水就落水吧,还莫名其妙地丢了个小人;你说这人要有多贱,落到这步田地居然人家还不娶她!人家不娶她吧,她总该吃一堑长一智,好好地自尊自爱,没想到居然狗改不了吃屎,还哭着喊着要人家搭理她。人家不搭理她,她便像疯狗一般,逮住别人乱咬。” 要知道西门雀流产一事,虽然宫中人人都知道,却又是人人讳莫如深,不敢提起的话题。大家都给仰承上意,为她留着脸面。而她自己真的以为人人不知,反而一再不自量力地不改死性,今日嘲讽这个,明日叽歪那个。 谁知道惹到寿昌郡主头上,而寿昌郡主又有荆山郡主这样一个泼辣的妹妹,实在看不过眼,便公然揭了出来。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指着荆山郡主说不出话来,忽然扬起手来要打。荆山郡主早有防备,向旁边一闪,又顺势转到她眼前,顺手甩出一记耳光。 “你自幼失爹少娘的,无人管教,本郡主替你爹娘教你一个规矩:君臣贵贱有别,你在犯上!”她一字一顿地说,在那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0 请罪(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西门雀本能地捂住自己被打的脸,不能置信地看着荆山郡主,居然没有反应。我想她应该不是没有痛感,而是来不及反应。能住在这皇宫里的一宫之主,身份无非两种:一种是我这样的宫廷女官,有着职衔,拿着俸禄,尽忠职守;另外一种就是郡主县主们,她们都是贵族。 包括西门雀,虽然此刻她还没有封号,但是作为武氏家族的亲戚,等到她出嫁的时候,女皇陛下肯定会给她封号的。只是她的自卑心作怪,缺什么想什么,总跟那些生于皇家的宗室去比,比来比去心焦了一些。 太想得到,太怕没有,便生出无数的事端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作”。 话说回来,贵族有贵族的规矩。贵族们生起气来,动嘴比动手多。她们轻易不动手,一张张的利嘴怨怼起人来,可以让你生不如死,生无可恋,但是她们不动手。 甚至于惩罚奴婢,也是风淡云清地吩咐心腹:“你给我掌她嘴。”或者,“拖下去给我打个十板子,看她还敢这般没有记性不!” 她们自己的手不会打人。打人虽然可以表达某种愤怒的情绪,可以显示自己的威权,但是有失身份。如今荆山郡主红颜一怒,居然亲手打了西门雀一个耳光,别说西门雀震惊,就是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吓得三魂失了七魄,都愣在那里了! 何况李氏宗室一直处于那么敏感的地位,而皇嗣殿下一向低调,又教子颇严,谁能想到他的一个庶出的女儿反而如此脾气火爆,敢做敢当。 她与临淄王殿下真是不是异母同胞,胜似一母同胞。 “你,你打人!”大约所有挨打的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句话,西门雀概莫能外。 荆山郡主冷笑道:“就打你了,你能怎样?” 西门雀“哇”的一声大哭,朝着太平公主宫里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哭,口中不住地叫着什么,但是谁也没听清楚她究竟叫些什么。 荆山郡主向着她跑远的背影高声喊道:“九州池往北跑,洛水往南跑,莫跑错了地方!” 淮阳郡主吓得缩在一边,悄悄地扯着她姐姐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惜福郡主也拉着她道:“你今日急躁了。但事已至此,我们赶紧想想办法吧,你莫要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荆山郡主冷笑道:“怕什么?我敢打她就不怕责罚!大不了让皇祖母打我一顿板子,或者禁足我几个月。实在是看我不顺眼要杀我,那我也没啥好抱怨的。我是宁死不受气的恶人!这贱婢若是有胆子赌气投水,我也算佩服她是个人物。可惜她没这个胆子没这个气节!” 方城县主这才缓过一口气,回过神来,也在旁边劝道:“你这又是何苦?不如去公主那里请个罪,我们几个再给你说说情,给你们调和调和,把这件事掀过去吧。” 荆山郡主冲她翻个白眼,冷笑道:“要不是你那个好阿兄朝秦暮楚到处留情招惹我姐姐,我姐姐又怎会招惹这种贱婢?我又怎么揭她一掌?” 一句话把方城县主噎得无言以对。 惜福郡主见她树敌太多,赶紧打圆场:“哎呀,看你说的!深宫内院男女有别,她兄弟做得那些鸡零狗碎,她又如何知道?” 荆山郡主回过神来,对方城县主欠身道:“我也是被那贱婢气晕了,昏昏沉沉口不择言。你阿兄做的事,自然不与你相干!妹妹我得罪了。” 方城县主脸红了红,也还了一礼道:“原是我那阿兄做事不牢靠,难怪妹妹生气。” 荆山郡主对着大家施了一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做错什么,若是陛下怪罪于我,我自会领着。我就回宫等消息去了。” 她拖起淮阳郡主的手,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离去。 惜福郡主对着晴和使了个眼色,又转头对大家说道:“不如都散了吧。是打是罚,都是命。” 大家各自回宫。我相信,她们也都派出了人去公主宫里打听动静。我回到百草居,不见春雨跑来跟我八卦,只有一个小丫头奉上茶来。 悠兰笑道:“春雨肯定出去打听了。” 我问道:“她向谁打听?” 悠兰道:“公主宫里那个带着阿柳秋姑,春雨因为经常去探望阿柳,跟她打得火热。若有什么消息,再也瞒不过她的。” 我沉吟道:“姐姐提醒着春雨姐姐些。她这样明目张胆地跟公主宫里的人打听消息,只怕迟早会惹出祸事来。” 悠兰道:“我也是这么说。况且如今秋姑带着阿柳都在长信县主处服侍,长信县主的身份终究有些尴尬敏感,万有有人要做文章,只怕还会连累到春雨。” 连累到春雨便是连累到整个百草居,这个利害熟暗宫廷规则的人都懂。 谁知荆山郡主无惧无畏,皇嗣殿下却吓坏了。他都没有顾得上去见太平公主,便在宫门递牌子求陛见,跪在女皇陛下长生院的寝殿外请罪,要求把荆山郡主带回府中严加管教,或者将荆山郡主也关进五王府,非诏不得外出亦可。 女皇陛下正与张氏兄弟行酒作乐,完全不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太平公主听说皇嗣殿下进宫请罪,不由暗叹——她这个四哥胆子也忒小了!为了武氏一个八竿子才能打到的亲戚的女孩,她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嗣,母皇的法定继承人,至于如此吗? 皇家的尊严在哪里?他的血管里,流淌的到底是不是英武的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那高贵的血? 当时她已经把包括肇事者和我,当天所有在现场的人都宣了去审问,听得这样的消息,也只得令人我们待命,自己匆匆地赶往长生院,将此事向女皇陛下禀报。 女皇陛下皱着眉听完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也对她这个小儿子如此的胆色心生不满。不过两个小女生吵架,吵架的卖相难看了一点而已,她这体内流着两个皇帝鲜血的儿子居然会被吓成这样! 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吗?这样的儿子怎堪大任?如何能承担起天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0 请罪(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不能理解皇嗣殿下对于自己亲生母亲的恐惧心理。在我的那些过往的记忆中,我只对许盛业感到过恐惧。我对母亲的记忆,永远都是温暖和依恋。她的怀抱是那么柔软。当她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只想永远地靠在那里,躲在那里,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着花香、草香和母亲身上特有的香味的味道。如果可以给它起个名字,这名字应该是——母亲香。 记忆中,母亲对我永远是那么温和。她总是微笑着看我。她只打过我。那是我得罪了土鱼媳妇独自跑到山上遇到狼之后,她气急怕急,用竹尺打了我的手心。她告诉我,别人越是恨我们,我们越是要活得好,活得比这些恨我们的人好。 每次想起母亲,我总是泪盈于睫。这次也不例外。 太平公主将前因后果向女皇陛下做了说明,并告知女皇陛下,我们这些当事人和目击者都在她宫里等候问讯和发落。于是女皇陛下令人宣我们入长生院。于是我看见了垂头立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皇嗣殿下。 女皇陛下笑了一声,说道:“不过是小女孩的斗气,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把她那风韵犹存的凤眼向下一扫,问道,“阿草,你哭了?这件事与你可有什么干系?” 我连忙跪倒在地,叩头道:“微臣想起微臣的母亲。” 女皇陛下更奇怪了:“又与你母亲有什么相干?” 我头几乎伏在地上:“陛下,还是稍后容臣独对吧。” 太平公主也在旁边说:“既然阿草的情绪与本案无关,母皇且容她稍后独对。” 女皇陛下点头道:“你且起来。”她又转头对皇嗣殿下说,“这小儿女的纷争,且由你妹子处置,该罚则罚,该禁则禁,你不用管了。这小孩子家家,今日好了,明日恼了,大后日谁抓了谁了,再大后日又赔礼道歉了,这不是常有的事么?谁家的孩子不是这么长大的?你且往自己身上揽个什么?” 皇嗣殿下声音稍稍镇定:“母皇虽然如此说,儿臣还是自觉教女无方,所以恳请母皇允许孩儿将荆山和淮阳带回府中严加管教。荆山三岁丧母,儿臣念她幼小失去扶持,未免有些宠溺,让她日积月累地渐生骄奢之气;淮阳年小,也怕闯了什么祸惊扰母皇。寿昌年长又知书达理,就让她留在宫中代替儿臣在母皇膝下尽孝,不负儿臣一片孝心。” 女皇陛下道:“你才说你自己教女无方,将荆山和淮阳带回你府中就能教好她们?这不是自相矛盾么?倒不如把她留在宫里,多跟这些姐妹们相处,打打闹闹中就学会了规矩。况且如果宫里的孩子都如寿昌般像个讲书先生,那又有什么趣?女孩子们,就是要姹紫嫣红,你沉稳了我活泼了才是有趣的。好了,你回去吧,两个孩子留在宫里。你妹子一向待孩子们亲善公平,不会亏待她们,也不会纵容她们。你放心吧!” 太平公主也在旁边道:“母皇说的是,四哥就放心吧。刚才当着母皇的面已经把事情搞清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皇陛下笑道:“要不你就现在就处分吧。” 太平公主笑道:“也好。”说着转头冲着宫人呵斥道,“怎么不给皇嗣殿下搬个凳子?” 皇嗣殿下连忙摆手:“不必,不必,站着挺好。” 宫人赶紧搬了个瓷墩过来,皇嗣殿下先向女皇陛下告了罪,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 太平公主道:“荆山罔顾宫规,动手打人,禁足一个月,非诏不得出宫,宫外人非诏不得探视。” 荆山郡主虽然一脸的不服,还是跪下道:“臣女叩谢皇祖母及姑母。” 太平公主又接着宣布:“阿雀虽前番因故被禁足,但是仍然不省其身,屡屡口出恶言。此次荆山虽然打人不对,但是阿雀挑衅在先。阿雀,你且在你宫里再禁足半个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看看用什么办法能管得住自己的那张嘴!” 西门雀更是不服。她抬头欲辩,但是触及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那犀利的眼神,便似被一箭射中咽喉一般,立刻闭了嘴低下头去,跪了下来:“臣女遵公主均旨!”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好了,公主处置得很公平。旦儿,你觉得你妹妹是不是还算会管教女孩子?” “是!”我想他也不敢说不是。 “那好,你且回去吧。等下你回府,且绕道去一下五王府,安抚安抚你那几个儿子,别让他们被流言蜚语给挑拨了。女儿让你妹妹管,儿子还要你自己管!” “是!儿臣这就去。”皇嗣殿下行了礼,退出了大殿。 “荆山和阿雀,都各自回宫禁足吧。”女皇陛下道,“这天都不热了,你们的脾气倒跟秋老虎似的。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败败火!” 荆山郡主和西门雀各自被押解回宫之后,太平公主带着其余人等行礼告退,独自留下我与女皇陛下独对。 女皇陛下歪在龙椅之上,沉声问我:“今日之事如何让你想起你母亲?” 我跪下叩头,犹疑地说:“微臣不敢说。” 女皇陛下冷笑道:“不敢说你当时就该扯个谎圆过去。你没圆过去,就是想说。” 我恭恭敬敬地说:“微臣已经对天发过誓,永远不对陛下撒谎。” 女皇陛下闻之一愣,面色稍缓,声音变得柔和。她轻叹一声道:“你说。朕恕你无罪。” 我的鼻子几乎碰到地面:“微臣看见皇嗣殿下在陛下面前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感到很不解,由此想到微臣当年在母亲怀里如何撒娇,母亲对微臣又是何等慈爱——” 女皇陛下勃然大怒。她一拍龙椅呵斥道:“大胆!你是说朕这个母亲对旦儿不够慈爱?” 我汗如雨下:“微臣不敢。” 女皇陛下冷笑道:“不敢?你在朕面前都说了还说不敢?你若敢还要怎样?你给朕从实招来——这话是谁指使你说的?” 谁——指使——我——说——的? 果然这宫廷之中到处是坑。这样发自肺腑的一句话,都会被扯上阴谋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1 应对(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多年之后我回想起来,那一段时间的我也许真的生无可恋,只想找死。宫中之人,人人都在猜测朝廷迟早要跟突厥一战。阿忠跟狄大人走得进,有意从军,所有的人都来劝我,要我莫要辜负了阿忠,就算不成亲,也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悠兰更是建议,如果我真的不愿意嫁人,不妨与寿春王做一对名义上的伴侣。 重重压力之下,我对如何在人世间走下去产生了怀疑,生出懈怠之心。就算是早些时候被来俊臣构陷入狱,我还存着些求生欲,而此时此刻,我疲惫得了无生趣。 “陛下明鉴!微臣入宫以来,一直见公主与皇嗣殿下承欢膝下,对陛下孝顺忠诚,恭谨仰视,绝无半点忤逆之心。公主在陛下面前,倒是与微臣与母亲的情形有些相似——做女儿的娇宠,做母亲的慈爱。可是每当皇嗣殿下侍奉陛下,微臣总觉得这不是儿子在侍奉母亲,更像臣子在侍奉君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不由得让微臣想起微臣那三岁走失的弟弟在家时与母亲与我相处的情形——臣斗胆想一想,当年的皇嗣殿下,也曾经在陛下膝下撒过娇的吧?” 皇嗣殿下三岁的时候,有无在陛下膝下撒过娇?这话似乎勾起了女皇陛下心中久远的回忆。她的面色变得柔和,眼神变得迷离。她将眼睛转向窗外,透过纱窗看着窗外被风吹过的树叶,随着树叶沙沙的响声,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生皇嗣殿下的时候,她已经是皇后了吧?那时的她,拥有青春,美貌,权力和昂扬的斗志。她与她的丈夫并列朝堂,被大臣们并称“二圣”。她为她的孩子们扫除了成长路上的荆棘,可以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为此,她奋斗过;为了继续这样的生活,她还在辛勤地奋斗。她知道,她不能失去这样一切。失去了这一切,她的孩子们就会变得一无所有,甚至变成阶下囚,性命不保。 她是整日沉浸在奏章中,还是稍有闲暇,可以与这个在蜜水中长大的孩子共度欢乐时光? 她的第一个儿子,被养成了别人的儿子,几乎认了她的姐姐韩国夫人为母,每日跟她讲为君的仁慈知道,嫌她杀戮太重;她把她姐姐的儿子又夺到自己名下,而这个对自己身世异常敏感的孩子,却被那些腐朽的老儒们教唆着,明着暗着劝谏她身为女人,不应该跟男人争权夺利,平起平坐。于是她吸取教训,对待三子四子的教育过问颇多,严厉管教。她不想再养出两个敌人,更不想让他们那么轻易地被大臣们摆布。她希望他们能够有自己的主见,独立担当。可是似乎她越是严厉,他们越是怯懦,越是无用。 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成了今天这样的尴尬状态——不像母子,更像君臣。她想掌权做皇帝的时候,她希望他们顺从她;可当她日渐衰老,要找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时候,她更希望他们能够像她一样果决刚强,不被权臣们操纵,而是有能力操纵那些形形色色的大臣。 当年的先皇,是如何痛恨长孙无忌那些大臣们对他的操控!她若不体察到这一点,怎么能够通过扳倒王皇后而一步步帮助先皇扳倒那些顾命大臣?那些大臣们,那些史官们,真以为长孙无忌是她杀的吗?呵呵,才不是!那是她与先皇联手杀的! 所有想操控君主的人都该死。 可是,她悲哀的发现,当她需要她的儿子顺从的时候,她的儿子顺从了;可当她需要她的儿子们刚强的时候,他们却怎么也刚强不起来了! “当旦儿还是个小小人的时候,每一次朕去看他,他都抱着朕的腿,要朕陪他。朕也确实抽了时间陪他,可是,毕竟朝廷的事多,先皇的身子又不好,朕只能稍微耽搁一会儿便去批阅表章。”女皇陛下眯起眼,喃喃自语道。 “朕教他做事,他做不后,朕便心急,骂他,希望他能跟他的大哥一样,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谁知道越骂他,训斥他,他越是做不好。等到朕发现他一点,他已经长大了。”女皇陛下的声音带着遗憾和悲凉。 我仍然匍匐在地,只是竖着耳朵听着。 “他长到念书的年纪,便不再撒娇了。是不是我对他期望太高,太严厉了?”她回过头来问我。 我不知道女皇陛下是在问自己还是问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女皇陛下陷入沉默,似乎在等我的回答。于是我说:“微臣的母亲从来不严厉,所以微臣不知。” 女皇陛下问道:“那你和弟弟犯了错,你母亲会如何?” 我说:“母亲只告诉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女皇陛下长叹:“皇家的孩子跟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样。他们身上背负着天下的重任。” “臣不过是鼠目之光。”我说。 “不过,”女皇陛下显然未理会我的话,而是接着自己的话又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也许以后朕该对孩子们和气一点,毕竟做严母做了这许多年,也没有严出什么贤明之君来——也许该换一种方式了。” 我深深地埋下头去。 女皇陛下似乎才看见我,惊诧地说:“你怎么还跪着?起来吧!整日跪着不累么?” 我叩头谢恩,起身站好。女皇陛下命左右:“赐座。” 似乎一瞬间,我从鬼门关被直接拉上天堂。 “阿草,你觉得朕的身子可有什么不妥么?” 我深吸一口气,回道:“陛下身子气息健旺,好得很。” 她点点头道:“朕也觉得最近经历充沛,精神还足,心情也算舒畅。朕听说狄大人和夫人都有风湿之痛?” 我欠身应对:“从臣所开之药来看,狄大人及夫人应该是被风湿困扰了一段时间了。” “他们寿数如何?”这大约是女皇陛下最关心的问题。 “陛下,臣不会算命。但是从狄大人与夫人的气息来看,两个人除了风湿,其他的并无什么大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1 应对(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躬身退出女皇陛下的寝殿,我能感觉自己的贴身里衣已经湿透,尽管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更凉。我原来想,面对生死我可以从容,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可见“视死如归”这中人生态度是不容易实现的。 一直到退出殿外,我才转了身子直起腰,面对碧蓝的天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手袖进袖子里。 能够看到蓝天,还是很美好的。我在心中默默地这样想。 我默默地走出长生院,零零星星地听到里面有声音道:“传旨,着五郎六郎入殿!” 我笑一笑,对身边的悠兰道:“下一个休沐,还是与阿丑姐姐相约去郊游吧。” 这时只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接着传来阿忠的声音:“阿草!“ 我与悠兰一起站住。未等我开口,悠兰忽然说:“对了,姑娘的秋衣还在尚衣局,人家都催了几次了,只是没工夫去拿。不如我现在去取回去吧。阿忠,你下值吗?如此,你把我们姑娘送回宫再走吧。” 不等我有所反应,她直接往另一个方向闪了,倒搞得我进退两难。阿忠走上来道:“阿草,我们去小校场,我有话对你说。”说着他走在前头带路。 我站在哪里,不知道该跟随他还是该直接回宫。 他走了两步停住,回过头来看我。 女皇陛下宫前的人经常来来往往。怕被人注以异常的眼光,我也只得跟上他。我们在内廷通往廷的甬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默默地走,谁也没说话。 他停在小校场的那棵大树前停下,转身面对我,凝视着我。 我也止住脚步,面对他,抬眼看他。 良久,他才开口道:“莫要再这样了。” 我低下头去:“莫要哪样了?”其实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装作不知道。 “莫要再激怒皇上了。”他的声音有点涩,有点沉,有深深的担忧。 我沉默。 “今日的事太凶险。”他又说。 我仍然不语。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我跟他说,我有点想找死? “阿草,”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更加哑涩,“我——” 我竖起耳朵听他说,头依然低着。 他却忽然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看我,似乎想向前走一步,我感觉到了他的这个姿态,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 他显然感觉到了我身体的抗拒,无奈地收回了向前倾的趋势。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看不到,想必是有些难过吧。 如果他真的有点喜欢我,应该有些难过,因为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可是我那后退的姿态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身不由己。 阿忠犹豫了片刻,似乎是鼓起勇气说:“阿草,悠兰都跟我说了。” 呵,悠兰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终于还是不顾我的反对,找到阿忠说了。 “阿草,如果你愿意,我们先订亲好吗?我保证,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不成亲,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非分的要求。你说等一年,我就等你一年,你说等两年,我就等你两年,你说等三年,我就等你三年——” 我的视线忽然模糊了。我脚下的土地上,刚才还可以看见一队蚂蚁在搬着什么东西走着,忽然这队蚂蚁在我的眼前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抬起头,看着白茫茫后面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问道:“若是要你等五年呢?等十年呢?若是等一辈子我都好不了,那该怎么办呢?” 阿忠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的生命认知中,没有哪个女人一辈子不嫁人的。他的母亲,他的姑妈姨妈,他的同辈姊妹都嫁了人,生儿育女,就像太阳从东边出来,又往西边落下那么天经地义。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又说:“我已经是残破之身。更可怕的是,这尊残破的身体里,更装了一颗残破之心。阿忠,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更容易与你水乳交融,成家立业,又何苦要跟我这个没有娘家,没有舅家,没有叔伯婶婶家的贫寒出身的小供奉结成百年,耽误你的前程?你原本无辜,更不该承受我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能治好的怪毛病,万一治不好,还会害得你孤独终老——” 我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眼中雾茫茫的一腔热泉终于坠落。我一边说着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说着,终于不成调子。 阿忠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的表情我看不很清楚,可是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真的在抽搐。他似乎又想往前又不敢往前,只好原地呆呆地站着,终于又开口道:“阿草,你莫哭。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就算你真的让我等你一世,我等你就是了。悠兰说你想在自己的家里筑两间门对门的屋子,你住一间,我住一间,我们就这样相望着做夫妻,也是很好的。能这样每天看见你,我已是心满意足。” 这个白痴在说什么?他是真的喜欢我喜欢傻了,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他不好立刻就走开,让我心里不好受,故意这样说的吧。他这样说,我又怎能当真? “阿忠,这样是不行的。想想你的父母,还想让你早日结亲,给他们抱孙子呢。你愿意,他们还不愿意呢。你这样的一个好人,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陪我过这样的生活?”我忽然感到很无力。我想早点结束,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阿草,你难道不是个好人?难道你做错了什么?你又凭什么要过这样孤孤单单的生活?”他问我。 “这是我的命。”我只能这样说。可是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 “那这也是我的命!”阿忠这样斩钉截铁地说。 “不,这对你是不公平的。阿忠哥,让我们做兄妹吧!”我流下最后一行泪水。 “兄妹”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的记忆便翻涌了起来,嘴巴里一阵阵地发苦。想起巴州城外的鸡鸣寺里,当着对我情深意重的张大娘,我对送我玉佛吊坠的阿牛哥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只为了安抚张大娘心中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疑虑。 我命犯白虎,是天生的煞星,克父,克母,克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2 心结(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若说张大娘不是个好人,那我是在昧着良心说话;若我愿意,阿牛哥也不见得不会坚持娶我,但是如此一来,别说我跟张大娘的情分,就是阿牛哥跟张大娘的母子情缘恐怕也要受到影响。人活一世,又何曾能只顾自己?于是我与阿牛哥擦肩而过。 我相信,阿牛哥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个可以让我不设防的男人。我不担心他会变,因为我们青梅竹马,我了解他,就像我了解自己。 如今,我又要与阿忠擦肩而过吗?不仅仅是擦肩。虽然阿忠的样貌长得像阿牛哥,但是我不能保证他的内心也如阿牛哥。当初的许盛业,在与母亲初见时又何尝不是对我们母女殷勤备至?他不嫌弃母亲是寡妇,不嫌弃他带着个拖油瓶,不嫌弃我这个拖油瓶背负着那样的传说。可是等到把我和母亲娶进家门,稍有不顺,便这也嫌弃,那也责怪,总说我们母女白吃饭,拖累了他。他的贫穷怪我们,他被人耻笑怪我们,他的各种不如意都怪我们,甚至他赌输了钱,甚至他被石头绊了一跤都怪我们。 最后为了他那不得发泄的欲望,他做出了禽兽之事。他丢了性命,也害得我失去了母亲。每每想到这些往事,我便噩梦连连,冷汗湿透衣衫。 阿忠也是男人。他现在为了要娶我,可以说与我分房而居,可是若把我娶回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我又如何能搏得过他?我会不会随手拿起什么坚硬之物,将他砸得脑袋开花? 这一些,我不敢想,又不能不想。 可是放下他,眼看他娶别的女人,跟别人生儿育女,我又心如刀割。 情急之下,我涨得满脸通红,握住了眼睛,任凭眼泪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 阿忠似乎更着急了。他手足无措,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想退,想给我拭泪,又怕把我惊得更远,不给我拭泪,又不忍心看我这样哭泣。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听阿丑说,你与她的大哥阿牛正式结拜过兄妹。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我见过阿牛,也能感觉出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觉得出这个兄妹阿牛结拜得不情愿。如今似乎你也真的把他忘了,当他阿兄了。阿草,我不要做你的阿兄,我要做你的良人。若你现在不情愿,我也不逼你。但是等你哪一天想通了要嫁人,请你先想一想有一个叫阿忠的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不要等我,请不要等我。我心中的呐喊,化成更汹涌的眼泪。 “你莫哭。你别觉得我在迫你。等你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你好好在宫里做事,莫要惹皇上生气。陛下这个人,你不惹她她不会治你的罪。你想想,你在人世也不是无亲无故。你的阿丑姐姐已经有了身孕,你马上要做小阿姨了呢!” 阿丑姐姐有了身孕?我立刻停止了哭泣。我抬起通红的眼睛,一脸不置信地看着阿忠。 阿忠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点头道:“是真的。前日我去她家,周家大哥告诉我的。周家大哥真是个憨厚的人,听说妻子有了身孕,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宝贝她才好。” 啊,将有个小小的人儿叫我阿姨,这个感觉让我瞬感受到了一丝生命的奇迹——你想一想,一个前一个月还不存在的东西,将在几个月后呱呱落地,叫我阿姨! 我破涕为笑:“真的?” “真的!”他完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日我过去,她们正在让周家二哥往家里写家书。周家二哥说,他母亲接到这封家书,大约无论如何要在你阿丑姐姐生产前赶到洛京来照看她的大长孙。” 这将是我亲眼目睹阿树这个新生儿之后再一次看见新生儿。我欢喜得手足无措。 阿忠似乎松了一口气,试探地问:“下一个休沐出宫看看你阿丑姐姐?” 我拼命点头:“啊哟,我不能空手上门,我要准备些婴儿的小衣服吧?我的小外甥将要在明年夏天出生,正是热的时候,倒也简单,短衫单衫就可以了。” 阿忠笑道:“他也体贴你这小阿姨,知道这小阿姨精医药,对女红不在行。”他几时这般会说笑话了?倒要对他刮目相看。 阿忠送我回宫的时候,我们两个的表情都是愉悦的。我脸上的泪痕已干,眼神中都是幸福的光辉;阿忠也笑容满面,脸上有些许轻松。 悠兰以为我们已成情侣,替我们高兴。等到她问清楚不是那么回事,惊得目瞪口呆:“怎么说,不提这事儿了?阿忠是怎么个意思?他放弃了?姑娘,你真心不喜欢他,他放了手你欢喜成这模样?” 我抿着嘴说:“悠兰姐姐,不是这样的。阿忠告诉我阿丑姐姐有身孕,我要做小阿姨了!姐姐,你教我做婴儿小衫好不好?我要为我的外甥亲手做一件小衫。” 悠兰一则以惊:“哎呀,阿丑要做妈妈了!”一则以气,“这是怎么说?你的小外甥比阿忠还重要?我要是阿忠,我要被打击成内伤,回家哭去了!” 我好声好气地说:“悠兰姐姐,你对我的心我领了,但是请不要再去找寿春王,说服他娶我做侧妃了成吗?我真的不能嫁人,我过不去心中这道坎。姐姐若疼我,就别让我为难。今日在小校场,我对着阿忠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真相一头碰死在树下算了。” 悠兰万般不解:“姑娘,你这般喜欢孩子,成了亲不就可以自己生一个吗?自己生一个,就是你的亲人了!” “自己生一个,就是你的亲人了”,这句话让我怦然心动。这世上与我有血缘之亲的,一个舅舅远在天边因为母亲的事,他心中有愧,我心中有结,我们远隔千里万里,早已不来往;还有一个同母的弟弟,他的母亲因为他的同母姐姐杀了他的生父,而他在不懂事的时候被拐卖异乡,生死不知,就算找到,也不知成了什么模样。 如果我生个孩子,这孩子身上带着我全部的血脉——可是生一个孩子,我必须要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 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2 心结(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其实一个人过到终老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那个暴雨之夜,我与母亲逃亡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山夜里,母亲把我推下去的那一刻,心中一定充满了牵挂——她希望我能活下去,却不知道这样幼小的我能否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在她被村民们捉住的一刹那,在她待在狱中的日子,对我的牵挂让她的内心充满了怎样的煎熬!这大约是让她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的主要原因吧。若我有一个与我血脉相通的孩子,这人世如此多的风波坎坷,风云变幻,我对她将是怎样的牵挂? 不如没有也罢,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宫中的日子纷乱繁忙。等到再一个休沐,我见阿丑的时候,她已经怀了5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了。她胖了一圈,下巴都双了,脸色更加白皙红润,真正是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丹,光彩照人。 “阿丑!”我一见到她就急急地冲过去想抱住她,看见她老公周至方一脸紧张地看着我,张开双臂对着阿丑欲做保护状,我又急急地煞住脚步,站在她面前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打量着她,“啊哟,你越发漂亮了!怎么想得到,我的阿丑姐姐也要做妈妈了呢!太神奇了!太高兴了!” 我的眼睫湿润了,有些想哭的冲动。 阿丑皱眉道:“阿草,你不知道这个小东西折腾得我有多苦!像我这般健壮的身子,头三个月只要一走近厨房就犯恶心,闻到鱼腥气呕得喉咙都要抽筋了!” 周至纯在旁边打趣道:“嫂子这孕吐犯得也算是讨巧——除了鱼你闻着腥气不想吃,其他的饭食,只闻着恶心,可吃却一点没少吃啊。不但没少吃,吃得还真多啊,一个顶俩!” 阿丑送他一个大白眼:“咋啦?吃着你的啦?” 周至方皱眉道:“阿纯你怎么说话呢?你嫂子现在一个人供两个人的饭,自然要多吃些!” 周至纯赶紧投降:“得了,大哥大嫂,显见得你们是嫡亲的两口子,一家人,弟弟我是外人,过路打酱油的。唉,咱娘啥时候来啊?世上只有娘最亲啊!”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周至纯把大家让进屋内,支使着张嫂子端茶送水——因为客人多,周家的房子是店面,来来往往的客商多,会客多有不便,所以阿丑一家便到我的房子里来跟我相聚。自从阿丑怀孕以来,如果那边忙狠了,她感觉太疲乏,也会躲进我这边来睡上一觉解解乏。 那边人来人往太过噪杂。 大家坐定,阿忠对周至纯道:“我已经与狄大人说好,今日狄大人下朝回府之后,我带你过去拜见。” 我抬眼看周至纯。他对我笑道:“我跟武大人千求万求,总算武大人愿意把我引荐给狄大人。朝廷明年免不了对突厥一战,若狄大人看我顺眼,也许会准我在军中效力。” 阿丑摇头道:“反正你的事我已经让人捎书给爹娘了。你哥也会证明我确实拦过你,怎么拦都拦不住。到时候爹娘过来,你自己跟他们说去!”顿了顿她又说,“你若不是我小叔子,别说,我还真认为你特别适合去给什么将军大帅的做个狗头军师——你这孩子,从小就鬼点子多,就是这些鬼点子都上不得台盘。” 周至纯笑嘻嘻地说:“上得了台盘上不了台盘又有什么区别?只要能退敌,怎么都行!退敌才是硬道理!” 周至方担心道:“阿纯,刀剑无情啊!” 周至纯笑道:“自古富贵险中求。咱们又不是含着金匙出生的,没有点马裹尸还的勇气,又如何能出人头地?靠读书?弟弟我已经被张大人禁了两年的科考,原本已经于功名无望,如今有这等机会,岂能白白错过?” 周至方道:“咱们平平安安做个买卖,吃个安稳饭有啥不好?为何一定要富贵?” 周至纯摇头道:“大哥你不懂我!” 周至方赌气道:“我是不懂你的弯弯绕的读书人的肠子。我看你就欠咱娘捶你骂你。” 阿丑笑道:“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们兄弟叔嫂在那里一递一句说得热闹,真是和睦亲密的一家人,不仅仅我眼红,就连阿忠看着,似乎也满脸的羡慕。他转头看我,眼中都是“难道你不想这样的生活”的意思。 我低头喝茶。正品着茶中苦中带着微甜的滋味,张嫂子进来递过一张帖子。 约好的王仁皎夫人带着她娘家嫂子过来诊病。 阿忠带着周至纯告辞,去狄仁杰狄大人家拜见。 阿丑低头念佛道:“阿弥陀佛!听说狄大人与张柬之大人甚是相得。求佛祖保佑,保佑张大人向狄大人检举,阿纯他们气节有亏才被免去两届科考,上阵也是投敌的料,还是不要他去了吧。” 外面传来双儿欢快地跟阿忠与周至纯打招呼的声音,同时也传来阿忠与周至纯向王夫人问好的声音。接着听他们互相引荐之后,进屋的进屋,告退的告退。 王夫人的娘家嫂子似乎长期郁郁,身上的病痛颇多。我在静室中与她独坐,各自无话。良久我起身开方,看了那药方之后才说道:“夫人心中郁结已久,只怕药石之力收效甚微。若要病症好转,只怕还是要心胸开阔些才行。医者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若夫人总是如此郁郁,只怕这病是好不了的。” 那夫人长叹一声道:“家里夫君十数年宠爱小妾,我这个夫人不过是尊菩萨供在后院罢了。不得夫君宠爱,漫漫长夜,这日子怎么熬哇!” 原来如此。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这女医,只怕医不好这位夫人。 那夫人又是一声叹息:“我这小姑虽然与夫君一母同胞,可是性情天差地别。人家家里夫妻和睦,有大姑小姑做怪做妖,我家倒好,公婆小姑都对我不差,就是夫君对我冷若冰霜,好似前世仇人。” 说着她泪如雨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3 庸医(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夫人又道:“我与丈夫乃是自幼定亲,两家乃通家之好,互有来往。总角之前,我与他也玩在一处。后来大了才有男女大妨,除了走亲时拜见家长时能见个照面,再无多交集。我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亲事很多,彼此都知道性情,过得也都还好。可是不知道怎地,我那夫君刚成亲的时候待我还好,只是后来,后来只要我说他原先房里的那大丫头几句,他便跟我黑脸。俗话说,夫妻之间,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他给我个黑脸,我便还他十个黑脸。为了一个买来的贱婢,他居然与我生分了。我便愈加不服气,找个他外出的机会,要把那贱婢发卖。谁知那贱婢居然一头撞在门柱上,血溅当场。” 我听得触目惊心。这夫人的性子,只怕也是个直来直去不知转弯的。在这样的一个男人的世界,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男人在成亲前都会有个通房丫头演习周公大礼,解决青春期的躁动,发泄那过剩的精力。这些通房丫头比原配妻子更早地上了丈夫的床,更早地有了亲密的关系,而少年人非常容易对自己情窦初开时有了亲密关系的女人产生特殊的情愫。显然这位夫人的夫君应该是这样的男人,对自己的夫人是礼,对这个通房丫头反而更有情谊。 这种情形足以让生命中只有一个男人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抓狂。想必这位妻子在抓狂之下失去了理智和思考力,使用最本能的手段——硬碰硬地来处理这件让她不能容忍的事。她屡次试探,始终无法撼动这位“贱婢”在丈夫心中的地位,终于在丈夫离家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血溅廊柱。这位“贱婢”在夫家的年头,十倍于新来的嫡妻,与夫家人的关系颇为深厚。人的身份有贵贱,可是感情没有贵贱。没出事的时候,夫家的人尚能容忍,但是发生血案,夫家的人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她们打发了人伢子,命人将受伤的“贱婢”扶入后堂请医调治。等到伤愈,发还卖身契还她平民身份,令其离府自谋生路。 夫君回家,不见了佳人,又听说了这段故事,发疯似地到处打听,满洛京寻找,终于在一处绣坊找到了成为绣娘的情人。因为佳人已成自由身,也是不愿意再让心上人回家受主母的气,便在外面置了外宅,建了家外之家。 这位夫人从此失去了夫君的心。若不是家中长辈干预,她能不能生下两个儿子都不可知,郁闷之情可想而知。 她咬牙切齿地叙述了这段前尘往事,胸中起伏不定。我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命之波颇为诡异,不由地将身子前倾,徐徐地劝道:“夫人大约以后也去跟那女人过过招吧。” 那夫人冷笑道:“我活得不快活,又岂能让他们活得那么快活?” “夫人这么做之后,与夫君的关系如何?” “自然更加交恶。” “那女人在夫君心中的地位可有动摇分毫?” “那不要脸的更怜惜那贱人了!” “可见这些做法并不管用。夫人这样做了大约十年了吧?为什么把一个没有用的方法用了十年呢?” 夫人被我问住,忽然崩溃泪下:“可是不如此,又让我怎么办呢?” 我欠身道:“夫人的夫君可有其他小妾?” “我要把自己的贴身丫头给他收房,他不要啊!”她绞着自己的帕子说道。 “可见夫人的夫君也非乱情之人。只是这个丫头自少年起就服侍他,他不忍割舍罢了。既然不能割舍,何不以礼相待,与之共存?若是夫人不愿意这般委屈求全,不如自请下堂,和离分户,眼不见心不烦再寻良人,也是一种做法。” “这,这,这如何使得?虽然大唐律法,放出去的婢子也不能明媒正娶再娶回家,可是他若再寻个性子软的后妻,说不准便会把那贱婢接回家了!”她显然心有不甘。似乎她活着就是为了与这对有情人斗,斗到地老天荒,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点点头,柔声劝道:“夫人若是不愿和离,不如还是与之共存吧。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世道就是如此,哪一家男人没有三四个女人?就算贵为公主郡主,也要容忍驸马郡马的小妾不是?那一边不肯让,夫人也不肯让,不是要置气一辈子?夫人一辈子都这样过,岂不是辜负了女人的一生?”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一个开药的女医,为什么要劝她容忍丈夫纳妾? “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静静地说道,“不瞒夫人说,夫人体内之气非常不好。若是这样下去,药石无力。” 夫人一脸怒容:“我宁可死了,也不放过他们!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催他们的命!”说着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拉开纸门冲出了静室,对着王夫人吼道,“回家!这是什么庸医,真是胡说八道!” 王夫人疑惑地站起来追上冲到廊下的娘家嫂子:“嫂子,嫂子,这是怎么说?” 双儿也冲了出去:“舅妈,舅妈,怎么了舅妈?” 那夫人消失在照壁外。王夫人也追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双儿跑回来,对着一群目瞪口呆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我娘让我回来跟何大夫道歉,说我舅妈今日失了心性,并非有意冲撞何大夫。我舅妈平日不是这样的。” 阿丑问道:“夫人和你舅妈走了?” 双儿道:“舅妈非要回去,拦都拦不住。我娘怕她出点什么事儿,便跟了去。她准我在这里玩,下午遣家人来接我。”又转头对我眨眨眼,笑道,“我娘对阿草好尊重哦,一口一个何大夫!” 阿丑不解地问:“那你舅妈如何就恼了?”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阿丑嗔我道:“你怎么能劝她容忍丈夫之妾?哪个女人愿意心甘情愿忍这样的事?” 我说道:“她又不愿意和离,不忍又能怎样?换成我,我必下堂请去,一别两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3 庸医(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阿丑也点头道:“若是换了我,他若愿意和离,我也跟他和离,他若不愿意和离,我便与他去官府义绝,再寻良人。” 我顿了一顿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吊死在她夫君这一棵树上。她的夫君,这还算是青梅竹马。若非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还不知要被嫌弃成啥样子呢。” 双儿在旁边说道:“我娘说我舅妈有些想不开。想我外租这样的人家,男儿成亲前成亲后有三两个女人是很平常的事。别说家里了,就是外头花街酒巷也保不住他们不常去走。与其让他们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整天不着家,还不如在家里放几个,好歹让他天天回家。” 我与阿丑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阿丑忍不住问:“那你爹爹——” 双儿道:“听我娘说,早些年我爹是有一个跟前人,也是自幼服侍他的。后来她生孩子难产,一尸两命,去了。再后来我家逐渐败落下来,到处裁人还来不及,怎么会再找给我爹找人呢?” 看来一个男人要拥有几个女人,还跟这个男人的经济状况存在着很大的关联。 阿丑忧心地问:“是不是这些官老爷们都不止一个女人啊?” 周至方忽然插嘴道:“也不是吧?武大人就没有跟前人啊!我们住他家的时候,也看到了,就一对老夫妻服侍他。老苍头打扫院子喂马担水,老妇人给他浆洗衣服。他在家吃,便给他做一顿饭,他不在家吃,那老夫妻两个人自己随便吃点什么。” 阿丑道:“啊哟哟,那不是十分难得?还是他的俸禄低,养不起小妾?” 双儿想了一想,说道:“武大人虽然俸禄低,但是陛下的赏赐却不少。不过像他这样的武官,比如程大哥,确实只讨一个正妻的多。不过也有一些人有讨两个,或者在外面喝花酒的。其实那些讨两个的,无论妻妾都要做活,至少要做些自家人的针线,日子也就刚刚得过。” 周至方挠头道:“这难道就是圣人说的什么饱什么欲的?”可惜阿田和周至纯都不在,没有人可以嘲笑他顺带提醒他纠正他。阿田哥自从上次回到巴州,因为不能参加科考,有些心灰意冷,留在家乡没有回来。 “温饱思淫欲。”一个男人油嘴滑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都吓得抬头看,却见临淄王殿下倒挂金钟地吊在房梁上荡秋千,以手抱胸地说。 阿丑以手拍胸,不住地喘着粗气兼翻白眼:“殿下,不带这么吓人玩的!我肚子里的宝宝若被你吓丑,看我怎么找你算账!到时候我管你是不是什么皇子皇孙,照打不误!” 周至方是个老实人,一边对阿丑说:“怎么可以对殿下无礼?”一边又赶紧站起来对着临淄王殿下行礼,“殿下赶紧上座。小人给殿下去沏茶。” 临淄王殿下一个翻挺,自梁上跃下挤入我们中间,笑嘻嘻地说道:“好热闹!你们在说什么?” 阿丑翻了个白眼,道:“在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都贪心不足!” 临淄王殿下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接过周至方呈上来的茶盏,笑道:“你看你看,说嘴打嘴!难道周老兄也不是好东西?若你说他不是好东西,我明日就着人买一个女人送他,指明必须为妾!” 虽然阿丑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周至方信以为真,涨红了脸,赶紧摆手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临淄王殿下板起脸道:“如何使不得?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若不搞个女人,岂不辜负了这话?” 周至方居然给急得满头大汗。 双儿拍手道:“周大哥真好玩。哈哈,殿下在跟你开玩笑呢。” 周至方见临淄王殿下的脸已经绷不住地要笑出来,这才放下心来。 临淄王殿下又转头对我说:“你是越来越神了。早先连字都不识,便会开药行医,搞得满宫里以为你是个夷人的女巫,如今你自己还没成亲,便给人家成了亲的妇人指点夫妇之道,也是好笑。不知今日之后,你这庸医的名头是否能传遍洛京。哪日碰到阿忠,我倒还是劝他加把力,把你收服了吧!”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是,五王府的围墙,对殿下来讲,有跟没有是一样的。” 双儿紧张地转头对我道:“阿草,你不会为难殿下的,是吧?” 我乜她一眼,仍旧皮笑肉不笑地说:“也怪,人家还没急,你急个什么?!”说完意味深长地剜了临淄王殿下一眼。 临淄王殿下装作不懂我眼神的含义,仍旧笑嘻嘻地说:“双儿姑娘你放心,阿草同我再好不过。只要能碰到,便是说说笑笑没有什么忌讳的。阿草这人,别说满宫里都知她心地善良,就是这洛京城里,是不知道她医者父母心呢?否则也不会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地辗转托人上门求诊了,是不是?” 这人的风向变得真快,脸皮之厚无人可及。我不知道他今日所来是为何事。如果他早就到了,应该知道今日惜福郡主并没有出宫,而双儿却一直待在这里,难道他下来会双儿?可是,他不是明明白白地表示对双儿绝无非分之想,一心一意只惦记着惜福郡主吗? 他看双儿的眼神,确实不像含情脉脉的样子。可是双儿的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偷偷扫向他,脸上时不时地出现一阵阵的红晕。就是阿丑坐在一旁,都看出了端倪。 阿丑忽然插话道:“殿下,民妇有个疑问,还望殿下能解答一二。” 临淄王殿下打算今日亲民到底,笑吟吟地道:“你说。” 阿丑道:“据说你们这些皇子皇孙在迎娶王妃前都要先纳庶妃。人家说原配夫妻乃是结发夫妻,少年夫妻,可是你们第一个女人却是卑微的婢女,那么你们究竟对这第一个女人的情谊更深些,还是跟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情谊更深些?” 临淄王殿下呵呵地笑道:“这问题容易答。”他卖了个关子,静等了一会儿,看到我们都伸长脖子等答案的样子,好笑地揭开他的专有答案,“我既没有庶妃,也没有正妃,所以我不知道!” 双儿的一双俏脸,先是冒汗,急切,后又是欣喜,微红,低下头微微翘起嘴角,露出少女的情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4 传递(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到了下午,接双儿的王家人一直也没来,双儿也就一直没走,临淄王殿下似乎一直在找机会跟我单独说话,而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终于我念着惜福郡主,心又软了,找个机会对他说:“大郎殿下可好?” 不能不说临淄王殿下的神经非常敏感。他显然意识到我在给他机会,破天荒头一回美没拿寿春王与我打趣。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道:“他身子平日虽然弱一些,这一阵却好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倒是我,似乎得了失眠之症,有些日子总也睡不着,白日里心里也不舒坦,禀了宫里,宫里也着太医院派医生来看,就是看不好。今日刚好你在,不如你给我开个方子?” 我笑道:“虽然你平日贫嘴刮舌地讨人嫌,但是看在寿昌与荆山郡主的份上,也罢了。殿下且随我去静室吧。”说着我领头走在前面,他起身跟在后面。 阿丑还兀自不解:“他浓眉大眼红光满面,怎么看怎么不像有病呢?” 双儿为他辩解:“哎呀,有些人看看很壮,其实是外强中干。三殿下别真是有什么毛病吧?”一脸关切之情,我见犹怜。 我一边走进静室坐下,一边在心中乱骂这个招蜂引蝶的浪子。 临淄王殿下坐下,凑近我的耳边悄声说:“不知怎地,那个与我传递消息的小宫人突然染病,我与惜福消息阻断有一阵子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嘛!” 他不理会我的态度,接着说道:“朝廷与突厥明年必有一战,我是一定要去大突厥建功立业的。父王不准我再上书,我也不打算听父王的,必要上书。若皇祖母准了我,我这一去不知多久。最近宫里宫外,都在为适龄的宗室男女安排亲事。我父王的脾性你知道,断断不会如我的意思。而我若这样走了,万一这边给她安排了亲事,或者我父王给我安排了亲事,都是麻烦,所以请你给惜福递个话——让她在公主和皇祖母面前多走动走动,设法给我们俩指婚。”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相较之前的嬉皮笑脸,反而是一脸恳切地看着我,期待我给他肯定的回复。 那张憨脸,居然可爱起来。我笑一笑,说道:“殿下也有今天!” 临淄王道:“我知道阿草再善良不过,定不负所托!” 我悻悻地说:“知道就好。”说着起身走到案前开方,“殿下既然没什么毛病,就开点山楂什么的开胃药吃吃,吃得壮一些也好上阵杀敌。” 我跟走出静室的时候,只看见阿丑站在廊下,张嫂子立在台阶下跟阿丑说着闲话:“啊哟哟,刚才悠兰姑娘在这边招呼着,我便出去买了些米面回来。经过南大街的时候,看见一辆好大好高好气派的马车马惊了,在大街上狂奔,把些摊子都撞翻了,把人都撞得哭爹喊娘。我听见有人说,这不是皇嗣殿下的马车吗?皇嗣殿下是不是在里面啊?” 临淄王脸色立刻变了,冲上前去隔着走廊的栏杆问张嫂:“那辆马车如何?车上的人受伤了没有?” 张嫂给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一退方说:“不知道啊。这辆车往前飞奔,忽然旁边蹿出一个人,不知怎么能飞上马车,坐在了马车夫的位置上——” 临淄王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有刺客!”说着就要往外冲。这时我早就走到他旁边,赶紧拉住他焦急地说:“殿下,你不能去!你有禁足令在身!” 张嫂子赶紧补充:“不是刺客。好像那个人说,殿下莫慌!殿下紧紧抓住车辕莫要松手。” “然后呢?”我们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张嫂子道:“然后马车就跑远了。一路撞了好多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想着悠兰姑娘在家里不趁手,赶紧回来了。” 临淄王道:“那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飞上马车的人是什么样子?” 张嫂子摇着头道:“没看清楚,好像是一个张着络腮胡子的军爷,原先是骑着马的。他的家人赶着一辆小马车躲在路边,还在后面叫喊“老爷老爷”的。 双儿尖叫一声道:“是我爹爹!”她急急地穿上鞋子,冲下门廊就往外跑。 跟着她的小丫头也急得叫道:“姑娘,你不要乱跑——” 正乱着,只听门外有人敲门,张嫂子出去开门,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叫:“姑娘,姑娘——” 双儿连忙冲过去道:“福叔——”接着听见她的声音在问,“我爹爹呢?” 福叔的声音带着哭腔:“本来老爷跟奴才一起来接姑娘,刚才在南大街不知怎么遇到皇嗣殿下的马车受了惊,横冲直撞。老爷为了救皇嗣殿下就跳上了马车,被马车带着跑得无影无踪。奴才怕姑娘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找老爷,所以先过来禀告姑娘——” 双儿顿脚道:“糊涂!这个时候还管我做什么?我在这里难道还会走丢不成?快点去找我爹爹才是最要紧的!” “是,是,奴才这就去!”他转身往外就跑,却一会儿又转身回来对双儿道,“姑娘派个人回府报个信,让夫人多派几个人满城里打听打听吧。” 阿丑连忙对周至方道:“阿方,你去店里找个伙计到王府去报信。”她转头对我说,“等下王府派人来之前,你务必管住双儿姑娘,莫让她跑丢了。三殿下——,咦,三殿下呢?” 我们这才四顾,发现临淄王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既然能无声无息地跑出去,想必也不会暴露身份,这一点应该放心。于是我们不管他,又派张嫂子出去打探消息。 双儿被我押回屋里,坐立不安地来来回回地踱步,带着哭腔道:“我爹爹,我爹爹怎么样了。不行,我要出去找他!”说着她就要往外走。 悠兰坚定地拦住她,甚至不惜从身后抱住她把她拖回屋里,柔声安慰道:“姑娘莫要急躁。王大人福大命大,定然吉人天相。姑娘这么出去于事无补,万一走失,夫人岂不要雪上加霜?” 双儿哭道:“我娘又不喜欢我!我要跟我爹爹在一起!我爹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4 传递(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一直到我不得不回宫的时候,我们才得到消息,说王仁皎大人为了制住受惊的马,救出被困在马车里的皇嗣殿下被那马狠狠地甩了出去,摔成重伤。阿忠与周至纯从狄府告辞出来时刚好遇到人们在纷纷议论这件事,便多方打听,直奔事发现场——洛阳城的南门。那马虽然把王仁皎甩了出去,却终于放慢了速度,被守城的几个将领合力拼死拦住。 据说皇嗣殿下被扶出马车的时候已经撞得鼻青脸肿,吐得七荤八素。他在惊恐中晕了过去。 而王仁皎根本是直接摔得昏死过去,被阿忠他们抬回家的时候生死未卜,吓得正在安抚娘家嫂子的王夫人三魂失了七魄,放声大哭。王夫人的娘家嫂子,顿时从被安慰者变成了安慰者。 我回到宫里的时候,皇嗣殿下的马匹受惊之事已经传到宫里。在宫门口我便接到女皇陛下的谕旨,着我去东宫为皇嗣殿下视诊。 于是我在宫人的引领下进入东宫。御医们已经给皇嗣殿下施针,皇嗣殿下悠悠转来,却变得认不得人了。 女皇陛下在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的陪伴下驾临东宫,叫了御医们问病情。领头的御医道:“殿下受惊过度,一时半时难以恢复神志,臣以为陛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还是给殿下一些时日慢慢恢复才能见效。” 女皇陛下怒道:“好好的怎么会马匹受惊?旦儿跟从的人呢?有没有都拘起来审问?” 上官大人欠身回道:“洛阳府已经都拘了,准备移交给掖庭令——” 女皇陛下道:“东宫的人本来就是归掖庭令管,内中盘根错节,只怕不能审得分明,还是让洛阳府审吧!这件事发生在洛阳府的地盘上,让他们审也是合情合理。” 上官大人欠身道:“是!” 太平公主对审案一事并不多言,只是关切地寻问御医:“你说皇兄已经醒了,为何却不认识我们?” “殿下受惊太甚,虽然已醒,脑子还糊涂着。” “那么会不会以后脑子都清楚不了?”女皇陛下忧心忡忡地问道。 太平公主连忙说:“母皇,怎么会呢?四哥不过是一时成这样。好生养一养,必定可以恢复。” 御医也道:“臣以为还是要殿下至亲之人在榻前侍疾,能安定殿下之心,安抚殿下之魂。” 太平公主听了,心中欢喜,也转头对女皇陛下道:“是啊母皇,皇兄身边的人都入了洛阳府,每个亲近人,这魂儿吓得也回不来,不如让寿昌、荆山、淮阳以及大郎兄弟几个都来侍疾。几个疼爱的儿女绕在膝下说说笑笑,读读书说说话,定能安抚皇兄之心魂,早日恢复。” 女皇陛下略为思索,转头对上官大人说:“就让宫里的三位郡主和大郎三郎来东宫侍疾吧。那几个小的就算了,没得添乱;淮阳虽然年幼,但是颇受旦儿喜爱,有她在旁,旦儿也许会清醒得快一些。” 上官大人据案立刻拟旨,用了玉玺之后,立刻有人去宫里及五王府传旨。 未几几位郡主与寿春王及临淄王都聚集在东宫。在寿春王的带领下,他们有条不紊地行礼问安,并未表现出惊慌失措,也未痛哭。 女皇陛下深感满意,说道:“你们这几日就在东宫侍疾,非诏不得外出。你们的父亲平日对你们呵护有加,这是体现你们孝心的时候了。” 寿春王道:“孙儿们定然殷勤侍奉父王康复。皇祖母劳累一天,父王病情也还稳定,请皇祖母回銮歇息吧。皇祖母的龙体关系国本社稷,不可太过劳累。” 几个兄弟姐妹一起重复:“皇祖母的龙体关系国本社稷,不可太过劳累。还请皇祖母回銮。” 女皇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大郎,你父亲生病,你长兄为父,不仅要侍奉父亲康复,还要管理约束弟弟妹妹。” 寿春王殿下道:“孙儿铭记皇祖母教诲。”顿了顿他又说,“孙儿还请皇祖母准御医与何供奉都住在东宫,随时视诊。” 女皇陛下这才注意到我,转头问向我:“阿草,你觉得旦儿可要紧不要紧?” 我躬身答道:“回陛下,殿下的脸和身子看上去十分严重,其实倒也还好。殿下身子上还有隐隐向上之气,只要及时救治,应该可以逢凶化吉。” 女皇陛下见我与御医口径一致,顿时放下大半颗心。我感受到从她那里传来的气场,由弱到强,曲曲折折地波动,从绷紧到松弛。 看来母子连心,她还是爱她的儿子的。只是有时候她对爱的表达让人感觉不到,对怒气的发泄却让人战战兢兢。 她不过是个母亲。世上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只是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对她所有的儿子寄予厚望,却不知道欲速则不达,过犹不及的道理。 太平公主首先感到了女皇陛下的疲惫。她在旁边劝着,终于把女皇陛下劝回了宫。我与几位郡主留了下来。我给皇嗣殿下也开了药。对比我与御医开的药,寿春王殿下决定还是用我的药。 其实也就差了几味药草,他选择信任我。 几位亲兄妹就别重逢,在皇嗣殿下的寝殿打地铺侍奉通宵,也是要彻夜聚谈的意思。值班的御医们睡在后殿,我则被安排在偏殿的一间小屋内。 悠兰一边帮我更衣一边问我:“皇嗣殿下真的没事么?” 我踌躇片刻,说道:“殿下吉人天相,应该没事。”其实我怀疑他已经清醒,只是在装作认不清人。他在逃避着什么。这个喜欢韬光养晦的皇子,似乎在压力之下,接近于崩溃的边缘,宁可自己长睡不醒吧。也许他不愿意面对他严厉的母亲,不知道怎样面对他严厉的母亲。他心中是不是很庆幸有这样一个“车祸”? 但是这个猜测我不能说。即使我信任悠兰也不能说。因为一旦说了,她即使不外传任何人,她的态度也会不同,让人看出端倪。 悠兰又道:“不知道王大人怎样了。据说那边伤势重得很,满身满脸都是血,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可怜的双儿,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了。整个王府上下,大约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吧!皇嗣殿下毕竟是天家骨肉,他若有个短长,他的孩子们还会被以宗室的优厚待遇被抚养长大,可是王府失去顶梁柱,一家子都会失去依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5 东宫(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此番皇嗣殿下受伤,女皇陛下除了命令几位郡主与郡王前往东宫侍疾,非诏不得外出外,还严令其他人等不必去东宫探视,非诏不得入。我与几位郡主郡王以及御医似乎被囚禁在东宫小小的四方天空之下。 这几位皇子皇孙曾经是住过东宫的,而且三位郡主不久前才自东宫搬进内宫。此番旧地重游,兄妹几个颇有一番感慨。寿春王与临淄王轮流在皇嗣殿下寝殿侍疾。寿春王道:“你们几个带着阿草逛一逛吧。阿草难得来东宫,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来,你们尽尽地主之宜。” 于是三位郡主带着我在东宫里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逛。此时皇嗣殿下的正妃刘氏,也即寿春王殿下的生母,和侧妃窦氏,临淄王殿下的生母都已经去世,皇嗣殿下似乎无意再娶,也无意纳妃,东宫里的内主事乃侧妃豆卢氏。 刘氏和窦氏莫名其妙失踪后,寿春王、寿昌郡主与临淄王都由她抚养。她刚养了一年,好容易养熟了,这几位养子又都被关进五王府,只有在节庆的时候宫内举行家宴才能见上一面,简短地说上几句话。总算寿昌郡主一直在她身边,如今又被召进宫里。 寿昌郡主带着我们拜访豆卢氏。一路上,她跟我们解释道:“昨日你们没见到她是因为最近她一直病着,起不来床。阿草,你能过来也是因缘,也给我母妃看看吧。” 我心中疑惑,问道:“病了多久了?” 寿昌郡主道:“也有快一个月了。” “那为何不向掖庭令说,早日遣我来看?为宫人们视诊,原是我份内的事。” 荆山郡主冷笑道:“父王的性子,你有什么不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只让管家去太医院请御医。那些御医换了一个又一个,娘娘这病就这么不好不坏,时好时坏地拖着,真让人焦心。” 寿昌郡主瞅了荆山郡主一眼,温和地说道:“我正要跟皇祖母请旨让你来给母妃视诊的,没想到父王就出了这事儿。也好,一道看了吧。” 说着我们来到一处院落,宫人们通报了之后将我们直接引入豆卢氏的寝殿的偏殿。过了片刻,有宫人过来轻声说:“原来娘娘想着要过来跟郡主们、何大夫叙话,无奈试了半日,头还是晕晕的,所以还是请君主们与何大夫过去说吧。娘娘说,只能躺着与大家聊两句,别怪娘娘失礼了。” 寿昌郡主来不及客套,急急地冲在前面,问道:“怎么?病得这样沉重了么?这可怎么好!”她忽然停住,转身拉了我又疾奔过去。 寿昌郡主来不及行礼,便伏在豆卢氏的榻上急问:“娘娘,你觉得怎样?是一直这样头晕还是近日才觉得头晕?” 豆卢氏温和地笑道:“你这孩子一向稳重,怎么今日这样急躁?我前日倒还好些,昨日听说你父王出了事,心一急便进了些膳食,今日便不好起来。你且起来让我看看,进宫这些日子可还好?人家的孩子进宫,母妃都可以递牌子探视,偏偏你们姊妹进宫我病着,也看不得你们。真心委屈你们了!” 寿昌郡主道:“娘娘这样惦记着我们,我们有何不知的?不委屈!娘娘,今日阿草也在,让她给你开几帖药,你记得吃,会好起来的。” 说着她将我拉进榻前,仿佛要给豆卢氏验明正身。豆卢氏极力抬眼看我一眼,笑道:“早就听说何大夫大名了,听说大郎三郎都吃过何大夫的药,效果非常好,可是没想到何大夫这样年轻,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哪!” 寿昌郡主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很多人一开始都疑虑,觉得阿草年少,医术定然不佳,不信她。但是只要是吃过她开的方子的人,都信服了。” 豆卢氏笑道:“信服,信服。何大夫的大名我是听说过的。据说连狄仁杰大人都信服了呢。” 荆山郡主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也笑着说:“可不是嘛!狄大人多神武的一个人,孔夫子的门徒只敬鬼神却不信鬼神。据说他一开始也不信何大夫,拿着房子回家压在书房里落尘。是皇祖母把狄夫人召进宫里,上官大人说服狄夫人,让狄夫人想法说服狄大人。阿草给狄夫人也开了方,狄夫人回家吃了一个月,觉得甚好,把阿草给狄大人开的药找出来抄录了一份,与太医院开的方来了个偷梁换柱,命人抓了让狄大人服用,狄大人真心觉得有用,才将真相告知。我们只说狄大人文武双全,智勇兼备,没想到狄夫人也是个女智多星!” 豆卢氏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这么多年狄大人夫妇琴瑟和谐,夫妻恩爱,也是月老的红线牵得好。我不求别的,只求来日你们兄弟姐妹的亲事也都寻得这样的良配才好。” 荆山郡主红了脸,撒娇道:“人家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娘娘就说起了这个!” 寿昌郡主笑道:“你也太呱噪了。娘娘身子欠安,我们还是少耗她的神,不如退下让阿草诊视,我们明日再来问安。” 豆卢氏道:“不吵。能看见你们姐妹,我高兴呢。只是大郎三郎——” 寿昌郡主道:“他们今日晚些时候,等我们姐妹过去侍疾,他们便过来问安。娘娘只管睡好了觉等着见他们吧。” 她拉着荆山郡主和淮阳郡主退下,留下我独自在室内。我命宫人们焚香,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跪坐在蒲团上,闭上双眼,说道:“娘娘只管睡吧。阿草等下开了方子会交给宫人,先在太医院备案,再拿去配药。” 那香里含着镇定神经的成分,豆卢氏没多久便睡着了。我坐了良久,感受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然后起身去起居的偏殿开药。 寿昌郡主和荆山郡主凑过来看药方,也是看不懂,问我:“娘娘为什么生病?” 我沉吟道:“还是忧心吧。大约先是五王离府,接着你们姊妹又进宫,她忧心太过。想个法子让她安心,再辅以药石,这病应该能好。你们在这里的几天,不如多给她宽宽心。” 荆山郡主冷笑道:“父王遇事便让家里人忍,不忍出病才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5 东宫(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寿昌郡主乜了荆山郡主一眼,说道:“你再说这种话,我让人把你关起来禁足。姑妈禁你的足,还没给你长记性呢?此番不是父王有事,皇祖母和公主如何能解禁你让你来东宫侍疾?隔墙有耳,人言可畏,你不说别人还要构陷你,你还这么明目张胆的言事言非,枉费父王的一片苦心!” 大家大族的规矩,嫡长子嫡长女在兄弟姐妹间是有不可动摇的威信的。寿昌郡主真的动了气,荆山郡主便住了嘴,噘着嘴闪在一边。 作为一个女人,豆卢真正忧心的,固然有皇嗣殿下孩子的安危,其实她更从死得不明不白的刘氏窦氏身上,忧心自己的生命安危。几个孩子給她抚养,万一出个什么闪失,便是她的责任。然而她深爱皇嗣殿下,刘氏窦氏在生的时候,她与她们情同姐妹,她们闪下的遗孤她又不能不管。可是管了,这些孩子又在青春热血的年纪,也正是闯祸的年纪,尤其是她最喜欢的临淄王,让她更是提心吊胆。人一多思便要成疾,这心思又不能说,更加郁结。 晚上我与寿昌郡主去替换两位郡王,与临淄王殿下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轻声对他说:“娘娘挂心殿下多些,殿下要多宽她的心。” 临淄王殿下一惊,似乎没想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羁性情会给别人造成困扰。他想了想,简短地说:“省得了。” 看来他对这个养母也是有真感情的。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 我与寿昌郡主进入皇嗣殿下寝殿的时候,皇嗣殿下正在熟睡中。宫人们在后殿的小厨房煎药,药香越过殿宇的丝丝缝缝,一点一点地透入房中,或者是前次喝药的气味还留在房中。皇嗣殿下的榻旁,摆着一只美人榻,他榻前的踏板上,有一只丝棉缝制的厚蒲团。 寿昌郡主走到美人榻前斜斜地靠着,捶着背说:“今日有些累了,我靠一靠。阿草,你要不要给父王再诊一诊?我让人给你拿个蒲团在这美人榻侧好不好?” 于是她要人拿了两只蒲团过来,让我先给皇嗣殿下诊视。诊视累了,可以靠在榻前盹一盹。 皇嗣殿下醒来的时候,寿昌郡主已经陷入沉睡。宫人拿了薄被给她盖上,另有宫人将膳食呈上,跪奏道:“殿下,该用膳了。” 皇嗣殿下声音微弱地说:“孤不想吃。你们撤下吧。” 宫人再奏:“殿下用完膳还要吃药,这药空着腹吃伤身啊!” 皇嗣殿下怒道:“孤也不要吃药!你们给我滚!”说着,也许牵动了哪些伤口,他疼得嘶嘶出声。 寿昌郡主睡得死死的。这些日子她又惊又吓,白天又带我逛了一天,着实累坏了。我起身从宫人手里接过托盘,轻声说:“交给我吧。” 宫人们便退下了。 我端着托盘走到皇嗣殿下榻前,将托盘置于塌边的案几上,轻声说:“殿下,让阿草来侍奉殿下进膳吧。” 皇嗣殿下警惕地看着我,问道:“你是何人?” 呵,他演得很像,好似他真的失去了记忆,不认识任何人了。我只是不知道,两位郡王殿下侍疾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装得好像不认识他们? “殿下,我是宫内供奉,女医何田田。微臣是见过殿下,殿下也是见过微臣的。今夜该我与寿昌郡主侍疾,郡主日间太过劳累,微臣不忍打扰,还是让微臣侍奉殿下用膳吧。”我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感情波澜。 可是皇嗣殿下看着我,神色充满了警惕。这警惕不是装出来的,不是演出来的,确实是真的警惕。我不知他警惕什么。难道他怕我下毒毒死他? 我取了旁边的银碗,用汤勺自膳碗里舀了两勺粥在银碗里,换了银勺吃进自己嘴里,停了一会儿,说道:“微臣已经试膳,还望殿下放心用吧。” 皇嗣殿下焦躁地说:“孤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你走开吧,这原不是你待的地方。来人!把这人送走!把郡主叫醒!让郡主给孤侍膳!” 我想大约是粥里散发的香味让皇嗣殿下食指大动,不再坚持不用膳了。 两个宫人弓着身子上前,对我说道:“何大人,外面请吧。”另外一个宫人去美人榻前摇醒寿昌郡主。 寿昌忍住被人在熟睡中摇醒的不适,赶紧起身前往皇嗣殿下的榻前跪下,自我手中接过银碗放在托盘上,对我说道:“阿草,你且去偏殿候着吧。我来给父王侍膳。” 我默默地起身,对着皇嗣殿下与郡主行乐一礼,倒退着退出寝殿,进入偏殿。偏殿也有一张小小的书榻,我在书榻上躺下,拉了被子盖上。 既然不要我伺候,那我就抓紧时间睡觉。我不是东宫的宫人,没有值夜之责。我只要保证在需要我的时候随传随到即可。 不知道里面郡主与皇嗣殿下相处的情形,只隐约听见皇嗣殿下将粥都吃完,宫人们又将煎好的药奉了进去。皇嗣殿下又将要吃了下去。 我听见宫人们交头接耳:“殿下还是喜欢郡主侍疾啊。以前几位郡王与郡主都在一起的时候,殿下就喜欢郡主们多一些。” “是啊,殿下与刘妃夫妻恩爱,对寿昌郡主一向宠爱有加,最听她的话啦。” “最近几年,淮阳郡主因为身子弱,年纪小,殿下对她也颇多怜爱。” “其实殿下也心疼儿子的,只是几位郡王被禁在五王府,殿下与他们生疏了。” “东宫这些年风水不好,刘窦两位就不必说了,豆卢良媛主事才多久,便又病了。如今殿下又遇到这样的祸事。也不知道洛阳府审得怎么样了,到底是有人使鬼,还是真的是意外之事。” “我觉得应该是有人故意使鬼。前一阵前朝不是有人上奏本说要重立太子吗?陛下将奏本压下不批,能让人不急吗?咱们殿下若出点事,那不是就不用废了吗?腾出位子刚好可以给他们做太子嘛!” 原来有这种可能!我倏然一惊!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来这前朝的争斗,真的到了白热化的诡异程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6 东宫2(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翌日,荆山郡主与淮阳郡主接替了我和寿昌郡主。我与寿昌郡主一起走出皇嗣殿下的寝殿。寿昌郡主仰望万里无云的蓝天,伸展腰身,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郡主昨夜辛苦了!”我在一旁说道。 寿昌郡主苦笑道:“父王这样躺在榻上一动不能动,那才叫辛苦呢。” 我点头道:“肋骨断了两根,着实要躺个几天才能翻身。” 寿昌郡主道:“父王受这样的苦,我们儿女侍疾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虽是如此,但是郡主也还是需要回去眠上一眠。”我温和地劝道。这样通宵熬着,若是日间不补眠,便是铁打的人儿也吃不消。 寿昌郡主道:“阿草,你陪我去园子里走一趟,再绕回我先前住的宫里,在我宫里坐一坐,喝杯茶,你再回来候命。” 我是女医,需随时在皇嗣殿下寝宫待命。 寿昌郡主对着宫人们交待了我们的去向,便与我往东宫的花园走去。东宫一向是太子居所,自成一体,与内宫既相连又相对独立,所以有一个自己的花园。当然,其规模与内宫的御花园是不能比的。 虽然小巧,胜在精致。长长的石径蜿蜒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而临着甬路,由近及远,花草树木,由矮渐高,间隔有致,尤其是一些矮树冠,都剪得或圆或方,煞是可爱。 “这树木的形状真是奇特。”我笑着指点道。 寿昌郡主叹道:“这些年父王的时间都花在这东宫的花园中了。这些花草都是他布置栽种的。因为花开得茂盛,还找来蜂农养蜂,东宫所产的蜜自己吃不完,都献给皇祖母了。这些年父王的园艺与书法,称得上是精益求精,比上官大人也不逊色。” 园艺和书法都是费时费力的功夫活,忙于政务的人若能成大家,多半是童子功,或者实在有天分。皇嗣殿下能炼成如此神功,自然是时间大把。而一个皇子时间大把,则意味着他对政务完全放手。 退了又退,让了又让,他还是逃不过别人的算计。若皇帝不是他的亲娘,他的这条小命能否保住,还真是难说。 有些事不是你退让,便能保全的。当年的汉高祖皇后吕雉,若不是戚姬以如意苦苦相逼太子之位,也不会在丈夫死后报复得如此惨无人寰吧。她的手下,不是没有保全性命的美人嫔妃。后世的男人们站在他们的立场,只看到了吕后的狠毒,却看不到高祖的无赖与无情将她逼到那个地步。 如今的皇嗣殿下,似乎也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只是不知道到了山穷水尽之后,他又当如何。 一片开阔之地有一片池塘,池塘边上的亭子居然是茅草盖的,在一片繁茂的花草之中,也是颇觉意外。 寿昌郡主笑道:“其实父王和大哥都很喜欢田园风光与田园生活。父王是少子,以前心心念念想的是分封为王,在封地做个富贵皇子,写写诗,作作画,钓钓鱼,偶尔种花种草。可是,世事难料啊。”她最后又是一声长叹。 我们走入长亭,极目四眺,又见不远处有三间茅草房静静地立于一片旷地之上,四周种的似乎是蔬菜与稻米。 那黄色的稻田之边,两个身材颀长的少年正往这边看。似乎看清是我们,冲着我们笑着招手——不是寿春王与临淄王却是谁?他们的笑容非常奇怪。在他们散发这个笑容之前,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凝重的事情。两个人似有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 寿昌郡主与我过去行了礼,寿昌郡主问道:“两位兄长长时间未回东宫,在旧地重游吗?” 寿春王笑道:“比我们离开时,倒添了好些东西。这茅屋和茅草避雨亭都是后面盖的吧?别有风味。” 临淄王取笑他:“大哥恨不能有根笛子在手,吹吹牧牛曲什么的。” 寿昌郡主掩嘴笑道:“只怕大哥是想自己做牧童吧?”她转头对我说,“阿草小时候放过牛呢,让阿草说说,放牛的味道可好!” 寿春王和临淄王齐齐地看向我。我踌躇道:“牛屁股很臭。” 寿昌郡主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临淄王指着我笑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你,你真是煞了大哥的风景。”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歉意地对着寿春王行礼:“殿下莫怪,阿丑实话实说了。” 寿春王摆摆手笑道:“不妨。这两个人巴不得我田园梦断,总是处处与我为敌。”他顿了顿又转头问寿昌郡主,“父王昨夜可好?” 寿昌郡主道:“昨夜父王身上还痛着,睡得不甚好。我在他榻前迷迷糊糊,听他在睡梦中呻吟,又替不了他,干着急罢了。” 临淄王目光灼灼:“这马惊得蹊跷——完全是无缘无故,没有任何事故骤然自惊。这些跟从的侍从和家人中,必定有内鬼。皇祖母已经下令把他们都拘起来由洛阳府讯问。” 寿昌郡主的表情平静无波:“不见得能问出什么。就算问出什么,只怕也是不了了之。” 临淄王冷笑道:“我已经着人去洛阳府打听。若是找到那个做鬼之人,必定不会放过他们!” 他能找谁去洛阳府打听信息?不会又是双儿吧?双儿家里父亲生命垂危,顾得上这个吗? 寿春王淡淡地道:“不管放过不放过,了之还是不了了之,这些人都不能留了,须得换掉才是。” 寿昌郡主皱眉道:“若是皇祖母不允呢?我们都在东宫,谁去跟皇祖母说呢?” 临淄王道:“父王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他必然不会有所动作。况且如今他又浑身动弹不得。还是我们写个秘本给皇祖母,由皇祖母定夺吧。” 寿春王点头道:“这次父王受伤,皇祖母震怒,应该会准了我们所请。虽然我们与世无争,但是事涉父王安危,我们这些为人子的若不挺身而出,是为不孝,有违天道。” 过了一会儿,寿春王又淡淡地说:“这次事后,只怕父王要为我们议亲了。” 寿昌郡主和临淄王都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悲喜不定。 亲们,对不起了,前一阵小说因为被扫黄无辜牵累下架,加上我的工作变动,所以停更了一阵。如今万事恢复,我自己也稳定了,打算一鼓作气再接再厉接着写。我被批评了,说应该以写作为主业,其他为副业。我虚心接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6 东宫2(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议亲的话题非常敏感。前一阵陛下和公主两度为我和阿忠以及寿春王议亲;接着西门雀的亲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总算从方城县主阿睐与薛崇简的亲事上找回点安慰。如果皇嗣殿下的这三个年长的儿女一起议亲,明年一年宗室里便有接连不断的喜事要操办。 临淄王幸灾乐祸地看着寿春王,笑道:“若是明年真有一战,只有上半年可以操办一桩喜事,必然是大哥你啦!”接着他瞄了我一眼,又转头对我说,“何大夫,你说呢?” 我淡淡地说:“不是说殿下要从军么?也许陛下会准了殿下从军,但是从军之前先给殿下成上一门亲呢?微臣听说最好的战马都是从野马驯过来的。驯马之前,必定要先给那野马戴上马辔。连微臣都知道的事,想必路人皆知。” 临淄王纳罕地看着我:“阿草,你几时这般变得这般利口?” 寿春王解围地笑道:“老三,你莫要总拿何大人打趣。她也是总被你们这些人打趣的毛了。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正不阴不阳地纠缠着,有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跑来道:“何大人,何大人,总算找到你了!圣上旨意到了,快去前殿接旨!” 我立刻朝三位皇孙行礼告辞,跟着小宦官往东宫外殿走去。临淄王神色一凛,急急地问小宦官:“有什么变故?” 小宦官一边跟着我疾走,一边回头答道:“王仁皎大人那边不好啦,几位御医也无良策,陛下令何大人去王府视诊。” 王仁皎还在昏迷中。御医们凑成一个御医团,在王大人榻前吵成一团。王夫人带着儿女,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在一边哭成一片。整个王府乱得不成体统。 王夫人真不是个能干的。双儿平日看着还算清明,一遇到大事便乱了手脚。我一走进王大人卧室,王夫人便扑上来跪倒在我的裙下,拽着我的裙子痛哭:“何大人!何大人!您医术高超,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呀!若我家老爷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呀!” 双儿也跪在她母亲后面,哀哀地求告:“阿草,求你救救我爹!” 我立刻说:“双儿,你听我说。医者父母心,没有哪个医生不想尽力救人的。你们这样乱哄哄地哭,扰乱御医们问诊,反而不利于王大人之病。你带着母亲去她自己的卧室先休息吧。夫人心神乱了,再这样下去,非但王大人不好,连夫人也要病倒了——到时候你们王府又有谁来主持中馈?” 双儿怯怯地问:“那我爹爹——” 我说:“王大人吉人天相,自有神佛保佑。” 双儿便起身去扶她母亲:“娘,你还是回后边歇息歇息吧这里交给阿草,我爹爹定然无事的!” 王夫人似乎跪了许久,双儿搀扶不起,旁边的侍女便上前帮着将王夫人扶起。不料王夫人没走一步,便晃了晃,晕了过去,靠着双儿瘫软在地上。 场面顿时大乱。我立刻指挥丫头将王夫人就近扶到对面的春榻上平放,令人用盐和蜂蜜调了一碗水给她喂下去。正忙乱着,外面有人传太平公主驾到。 我手按双儿令她陪在母亲身边,自己跟了众御医以及双儿的双胞胎哥哥王守一出去接驾。 太平公主带着惜福郡主来的。她们走进王仁皎卧室对面的书房坐下,向御医们寻问病情。 几个御医七嘴八舌,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说说王大人摔坏了脑子的,所以昏迷不醒,另一派说王大人脑子是好的,内脏受伤甚重,脾脏可能已经破碎,只怕命不保矣。 王守一怒道:“你们争了两天了,我爹药吃了无数,只是不见好,如今我娘都病倒了!你们这些御医,平日在皇上面前也是这样办差的吗?简直是酒囊饭袋!” 病人家属心焦之情自然可以理解。但是公主在座,他一个无官无职的白身少年,嘴上的毛还未长齐整,对着有品级的御医大呼小叫如此无礼,其性情之鲁莽也是显而易见。 大约看在其父是自己兄长救命恩人的份上,太平公主不与之计较,只是看他一眼道:“王公子稍安勿躁。令尊大人救驾有功,御医们自然竭尽所能救治。陛下也十分关心,所以今日特令内廷供奉何大人前来视诊。”她转头向我问道,“何大人方才可见过皇兄?大人以为皇兄境况如何?” 公主一口一个“何大人”,自然是讲给王守一听的,只是为了弹压这个头脑简单性情暴躁的少年 我恭恭敬敬地回奏公主:“微臣方才进去的时候,内室一片混乱,王夫人忧心太过,晕厥过去,其女正在跟前伺候,是以不能迎驾。微臣还未来及得诊视。” 方才卧室内的气场及其紊乱,能诊出什么那才见鬼。 公主大惊:“王夫人晕厥了?可是与王大人同处一室?那本宫过去看看。”说着站起身就走。 公主进入卧室时,王夫人已经悠悠醒转。双儿在榻前接驾见礼。公主早令身边的宫人将其搀起,又亲自上前按住王夫人,坐在榻前亲切地说:“夫人有恙在身不必多礼。王大人不顾自己性命救了皇兄,乃是朝廷功臣,母皇自会命御医尽力救治,夫人还是放宽心些。御医已经尽力诊治,母皇又令何大夫来,这间屋子还是要腾出来给何大夫视诊,可否请夫人略为移动,挪到别室略做等候?” 王仁皎虽然职责甚重,但是论级别只是个中下级将领。以他的品级,并不能经常行走御前,他的夫人自然也无机会面见女皇陛下及公主殿下。如今这个天下第二女人的公主,那个高傲得普通人无法接近她身边尘埃的公主,平易近人地坐在她的榻前,拉着她的手与她温言暖语,如何不让她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她的心中被一种幸福感充盈,几乎忘了自己丈夫的性命安危。她连连地点头,结结巴巴地谢恩:“公,公主殿下大恩,臣妾无以为报,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公主打趣道:“毋须夫人粉身碎骨,只是换一间屋子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7 性命(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王仁皎的伤势确实沉重。他的气息已经到了若有若无的地步。若非他人粗,平日身体健壮,那股气息在苦苦挣扎着奋力向上,换成别人早已不可救药了。 我命侍女将公主及御医请进。公主一见我便迫不及待地问:“阿草?你觉得如何?” 我缓缓说道:“殿下,王大人这伤势着实有些凶险,汤药之力目前恐有不逮,还需大人们施以针石。” 一个御医之首冷笑道:“难道某等不知要施以针石?”又转向公主道,“臣等针已施过,只是徒劳无功。如果何大人通晓针石之道,某等愿意向何大人学习施针之道。” 我早已经习惯于来自御医们的不满和质疑,淡淡地笑道:“前辈们说笑了。在下只知道在何处施针,并不懂得如何施针,也不识得穴位。在下才疏学浅,也是刚刚在药草上有所得,离前辈们的博学有天壤之别。” 公主自然知道这些老御医们不满之处在哪里,笑一笑一边抚慰他们:“老大人们也莫要自谦了。阿草的奇异之处你们想必也有所知,无需介怀,”又一边肯定地对我说,“阿草,你且把要施针的穴位写出来交给大人们。” 我据案而书,将施针的穴道,以先后顺序写出来,由侍女们以托盘奉了过去。公主在场,这些人也不好任性妄为,只得按照我所写的施针。 公主与我都在场静等,卧室内静得可以听见缝衣针落地的声音。 一刻钟过去,王仁皎毫无动静;半时时辰过去,王仁皎仍然毫无声息;御医们满头大汗,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交换着对我的怀疑,不明白有着丰富临床经验和满腹医术的他们,为何要听我这个近乎于女神棍的指挥;侍女们更是向我投来疑问的眼神,充满了各种的不信任。 太平公主虽然面上平和,但是我还是能读到她内心的焦虑。我静静地跪坐在一边,感受着从病人身上气息的变化。 他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清晰起来,虽然还是弱,却是清晰起来。 我果断地再写一方,命侍女送给施针御医,令他换穴位。 那施针御医已经汗流浃背,看了我的方子,咬了咬牙,似乎将死马当作活马医,拔出一根银针,按照方子上的指示换了穴位。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王大人发出了他自昏迷以来的第一声:“啊——”然后又戛然而止。 太平公主霍然站起,冲到榻前问:“可是本宫听错了?” 御医们丢下王仁皎,连忙磕头行礼:“殿下未听错,是王大人发声!” 太平公主怒道:“既是王大人发声,你们只管给我磕什么头?还不赶快施救?!” 几个御医这才将头转向我。我医术的神奇已经让他们失去了自信,慌了手脚。 我吩咐侍女:“去调一碗蜂蜜水,加一勺盐,喂王大人喝下去。” 两个侍女急急忙忙地去了。 我接着对施针的御医说:“请大人按照目前的穴位,将针再重捻一成力。” 这次御医也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加重了施针的力道。 被喂下半盏加盐蜂蜜水之后,王大人醒了过来,呼痛。 一直如牵线木偶般的御医这才如大梦初醒,肃声道:“王大人且稍稍忍耐。大人刚从鬼门关回来,此时不宜用针止痛。” 我轻声对太平公主奏道:“殿下可否恩准王夫人进来探视王大人?夫人日夜悬心,见了王大人也可稍安。” 公主抬抬眉问我:“不妨事吗?” 我说道:“稍作停留,两下心安,不妨。” 公主点点头,吩咐侍女出去传谕,令王夫人一个人入内探视,其他亲友皆在外等候。 王夫人几乎一进门就跌倒,磕磕绊绊地爬到王大人榻前,哭着呼唤道:“老爷,老爷,你吓死为妻了!” 王大人喉间咕噜噜作响,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我上前也跪在王夫人身侧,以手抚住她的手,安慰说:“夫人还是要克制些好。王大人受伤甚重,口不能言,听到夫人如此大悲,必然无比挂怀,有碍大人恢复。为大人身体计,夫人还是回房休息吧。这边的情况,我们会令下边的人时时为夫人通报。” 王夫人好容易才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说:“何大夫说得极是。小妇人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添乱。”说着她转身膝行几步到公主座前磕头行礼,“贱妾不敢惊扰御医们为夫君治病,还是早些告退。夫君伤重不能言,贱妾替夫君感谢陛下及公主殿下大恩大德,必当不惜粉身碎骨以报皇恩。” 太平公主连忙起身虚扶王夫人,笑道:“早听说夫人是个深明大义之人,果然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夫人今天晕厥,想必是日夜忧心身体虚弱,还是早日回去歇息。等下王大人好转,便让阿草去给夫人看视,开一贴药以固其本。” 公主两边的侍女在她做出虚扶的动作时便敏捷地向前扶起王夫人。在王夫人听了公主的劝慰又想行礼时,又及时地止住了她,将她搀扶出房,交给双儿。 我回到房间又凝神打坐,一刻钟之后,写出药方送给诸御医审阅。 这一次,几位御医都郑重地看过方子,恭恭敬敬地对公主施礼:“何大夫所开药方并无不妥,臣等亦是同意按方抓药,给王大人及时服用。” 太平公主吩咐下去令人抓药。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只怕王大人几天未进饮食了吧?如今既然醒来,可否吃些东西?” 御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面相觑——此时此刻,这位王大人浑身上下都是伤,喂药都要用调羹灌,如何进食?” 我躬身回奏:“王大人此时只怕难以进食,可以蜜水加盐每日喂食,只要他饿了便喂即可。” 一个王府的管事嬷嬷问道:“可是咱们如何知道大人是否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7 性命(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一时众人都犯了难。我思索片刻道:“王大人已经能听见声音。你们可以隔一段时间问问他饿不饿。跟他约定,若是饿便眨眼一下,若是不饿便眨眼两下。” 太平公主看着我的眼神便多了不同的内容——她大约没想到我除了可以行医,还有这般急智。 我垂首侍立一旁。公主见一切安好,便走出王大人寝室,又去后院安抚了王夫人一番,又将手上随身戴的珊瑚串赐予王夫人。那珊瑚串的珠子粒粒血红,端的珍贵无比,把王夫人感动得涕泪交流,不住地挣扎着要叩头谢恩,恨不得立刻为公主以死相报。 公主笑道:“我再待下去反令夫人添病。”随即起驾回宫,向女皇陛下复命。 王大人一家随后得到的赏赐何止一串珊瑚珠。太平公主回宫后的次日,女皇陛下的旨意便到了王家府邸,女皇陛下厚厚地赏赐了王大人,给他升了一级不说,更有黄金珠玉绸缎等等,王夫人更是诰命加身。 照现在王大人的品级,王夫人是没有诰命的。这个赏赐,再多的金银珠宝,绸缎布匹都无法换来。 一时间,帝都上下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嚣于尘上。 在帝都的武官当中,王仁皎的品级并不高;在当今的宗室中,皇嗣殿下并不受宠,却是留在帝都女皇陛下身边的唯一皇子,在李氏宗室被女皇陛下杀的杀,流的流的大环境下,女皇陛下对自己这个幼子马惊受伤相关人员的处置相当耐人寻味。所有的侍从都被带入洛阳府受审,出手相救的一个中低级五官为此升了一级,非但得到重赏,还荫及妻子。更重要的是,被圈禁在五王府的寿春王与临淄王被获准回东宫侍疾,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契机——这五位李氏宗室重新获得自由的契机。 重获自由,进一步成为女皇陛下属意的继承人。而皇嗣殿下,本来就是当仁不让,李氏宗室最名正言顺的合法继承人。只不过女皇陛下巧取豪夺地改换了朝堂的门庭,让武氏族人燃起了不该有的希望。 金碧辉煌的朝堂外,层层叠叠的百官内宅里,男人们和女人们,无不在窃窃私语,揣度着这个天朝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也是天朝第一善变的女人的心思。 天威不可测,但是人们总是忍不住想去测。数十年的血雨腥风告诉他们,若想保住荣华富贵,若想保住颈上人头,唯一的出路就是紧跟圣意。而圣意在早几年的时候明明白白,却总是被那些李氏皇室的死忠者故意忽略,而当女皇陛下江山宝座稳固之后,却又被她用重重帷幕,厚厚脂粉隐藏起来,很难揣测。 女皇陛下对皇嗣殿下此次祸事的震怒,无微不至的关怀,令洛阳令的严查,以及对救驾有功的王仁皎的重赏,似乎昭示着李氏宗室正在女皇陛下心中回归,占着越来越重的份量。终有一天重新成为女皇陛下亲选的第一继承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有很大的可能性。 一时间东宫门前立刻热闹起来,各路神仙纷纷递牌子以探病为名求觐见,务必要在皇嗣殿下面前露露脸,成为未来从龙的肱骨之臣。 临淄王殿下听着东宫属官的回奏发出声声冷笑。还未等他开口,寿春王殿下斩钉截铁地先开了口,把他一肚子愤世嫉俗堵了回去:“父王身子欠安,需要静养,所有的人不见,所有的礼不收。”他是个君子,说话和蔼,语气轻柔。 临淄王殿下冷冷地补充:“若放进一个人,收进一份礼,我们立刻奏请皇祖母,东宫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那管事宫人立刻唯唯而退。寿春王的吩咐他可以不认真听,临淄王的吩咐,给他多大的胆子他也不敢拿出来使。 那些大臣东宫的路走不通,纷纷涌入王家探病,各种山珍海味珍稀药材流水般地涌入王大人府第,让这座在洛京城中略显寒酸的中下校官的府第一时间热闹起来。 王大人卧病养伤,府内全凭王夫人与其长子王守一做主。王夫人久居内帷,原也不是十分能干的主妇,王守一不过与双儿一般年纪,又被慈母溺爱,什么也不懂,一开始颇为沾沾自喜,迎来送往凑手不迭。第二日消息传到东宫,双儿便接到临淄王的密信,读罢大惊,进了母亲房间与母亲陈说利害,便与王守一一起闭门谢客,男客女眷恕不接待。 一时间大家清静。 一日给王大人开完药,双儿亲自给我在一侧书房奉茶,悄声说道:“平日家里迎来送往,男客父亲带着哥哥接待,内宅母亲接待,我是不管的,哪里知道这里面这么多道道,处处凶险。还好何大夫你救了父亲,若是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三人真是过不得了。” 我微微一笑:“没有那么糟糕。” 双儿道:“我仿佛一日之间长大了。” 我笑道:“你替三殿下做了那么多事,居然没让你长大?” 她拍拍胸口:“捉迷藏的游戏,好玩罢了。爹爹这一出事,各种人情世故,才是多看了些。你不知道,我家在族里属于旁支,家穷,不受本家待见。这一次皇上与公主赏赐颇多,母亲也得了诰命,那些平日对我们视而不见的族人,倒忽然记起我们了,这几天人来人往,累死我和母亲。若不是爹爹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我家有这么多体面的亲戚呢。”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山村有远亲。世情冷暖一向如此。王家虽然也是百年世家,太原望族,不过王仁皎大人乃是旁支,离嫡系已经很远,又是武官,生活只能与中等百姓家一比。阿丑姐家如今的势头,再过个几年比之王家也不相上下了。 只不过阿丑姐家乃布衣百姓,没有官家的地位,自然也就没有那些官家所拥有的特权而已。 不管是皮肉伤还是骨伤,只要能醒过来,好转只是时间问题。先是皇嗣殿下能下床行走,只是脑子不甚清楚,只认得身边最亲近服侍的近侍以及豆卢氏和几个儿女,其余的都不甚记得;后面王大人虽然身子动弹不得,人却清醒过来,能正常进食,也认得人了。 太平公主又去东宫看望这个与自己最亲近的小哥哥:“还认得我不?” 皇嗣殿下笑道:“太平,莫开玩笑。母皇可好?” 公主放下一颗心,又道:“这次多亏王仁皎救了皇兄一命。他还躺在床上动不得。哪日皇兄好了,倒要亲自登门致谢才好。” 皇嗣殿下点头:“救命之恩自当重谢。”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问,“王仁皎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8 暗流(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郡主与郡王们日夜在东宫侍疾,又有禁令在身,宫廷深深深几许,皇嗣殿下又闭门谢客,我这个在东宫与王家之间来回奔波的医者,似乎要变成为他们唯一的信息来源。 外面一种谣言传得纷纷扰扰,不仅在帝都朝臣圈中涌动,即便是普通市井百姓的家里,也是饭桌上下饭助兴的小菜。一日在王家视诊,正遇到前来给双儿送裙子的阿丑姐姐。 我诧异阿丑姐姐什么时候居然做起裁缝生意了,双儿笑道:“何大夫这几日忙着给皇嗣殿下和爹爹视诊,不知道早些时候阿丑姐姐便从巴蜀运来一船丝绸,顺便招了两个绣娘过来,在南市又开了一个绸缎铺子,专门给人订制衣裳呢。京中的绣活原来从江南来的多,蜀中的风格又是不同,价钱也比江南的绣活便宜,生意很是不错呢。我喜欢蜀绣颜色鲜活,这次陛下赏了我家许多绸缎,母亲说我的裙子都旧了小了,不好穿出来待客,便拿着料子到阿丑姐姐那里做了几身衣裳。因为急着穿,这个绣活简单的便先送了来。” 说着她抖开嫩黄的裙幅,那裙子只在一角绣了新绿色的兰花,确实生动活泼。 阿丑姐姐笑道:“双儿姑娘急着要,我让她们日赶夜赶赶出来的。” 双儿千恩万谢地命侍女上茶,扯了我们一起坐下喝茶。她感慨道:“我还是喜欢去南市闲逛,逛累了到阿丑姐姐那里歇一歇。何大夫的家里也好舒服。自从爹爹出了这样的祸事,整日闷在家里侍疾,帮着母亲打理内务,也是烦闷!真不知哪个杀千刀不要命的,居然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恶行!也不知洛阳令案子审得如何了!据说那些东宫的宫人随从,还在洛阳府大牢里关着呢。狄仁杰狄大人英明,为什么不让狄大人审?” 我沉吟道:“狄大人如今是首辅,身份不一样。” 双儿辩道:“可皇嗣殿下千金之躯,不配狄大人亲自出马吗?” 我并不懂得朝政,倒被双儿问住了。 阿丑看了看我俩,欲言又止。显然她对这件事产生的江湖八卦还是相当有兴趣的。当然,那个年代的百姓对皇室风云的变换关心,如同今天的芸芸众生,对大英帝国的王子公主们的婚嫁恋爱的关注。也许她相信,相比于身边的八公八婆,她能通过我搞到更可靠的第一手资料。 双儿这时倒聪明无比,笑吟吟地问:“阿丑姐姐想说什么?” 阿丑先四顾一番,才凑近我们悄声地说:“我们那里到处在传,说皇嗣殿下这次惊马,是陛下的两个娘家侄儿干的。他们说,只有皇嗣殿下死了,皇上才能下定决心改立侄子为太子。”接着她一声长叹,“偌大的家产好好的不传嫡嫡亲的儿子,倒便宜外姓人,陛下好奇怪。可不害了自己的儿子嘛!” 外姓人?百姓们显然都还认为女皇陛下是李家的媳妇,她的江山是李家的江山,自然要传给李姓子孙,武氏是外姓人——姑母跟娘家侄儿再亲,怎么可能亲得过亲生的儿子?不可能不可能。殊不知这正是女皇陛下纠结的地方——她用尽一切手段让江山姓了武,为此不惜血流成河,对她来说,怎样把武氏江山传下去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武姓才应该是自家人。 可是,虽然她给她的儿子赐姓武,她知道,在她儿子心中,在她的子民心中,他们仍然姓李。 她的儿子比侄儿亲,可是她的侄儿姓武,她的儿子姓李。她举棋不定,朝臣们搞不清方向,更让野心家产生妄想,徒然增加更血腥的杀戮。 双儿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看我们家,母亲偏心弟弟,总是说弟弟才是王家的后人,我都不是呢,更别说母亲的娘家侄儿,我的表哥了。” 这种比法虽然好笑,倒也有几分道理。我笑一笑以指按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自有洛阳府去审,莫要多言,当心祸从口出。” 阿丑伸伸舌头道:“哎呀,双儿姑娘和你都不是外人才说说,在外面哪敢乱说!” 连阿丑都关心这事,说明整个帝都,这个猜测已经传得无人不知了。王大人与皇嗣殿下伤势稳定之后我又回到宫里,听宫人们纷纷议论,武承嗣与武三思分别递牌子陛见,为自己剖白。 据说武承嗣的情绪尤为激动。他伏在女皇陛下的脚下,以头碰地,痛哭流涕地道:“陛下,成嗣之心日月可鉴!可恨朝中那些搬弄是非口舌的小人,硬要把表弟的惊马硬扣到侄儿们的身上,侄儿真是冤啊!侄儿一直铭记姑母的教诲,视太平与旦儿如自家兄弟,如何会残害自己的手足?这些人看起来是针对我们兄弟,其实是针对姑母,对姑母不满啊!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就是要把这一潭清水搅乱,好浑水摸鱼,窃取姑母的武氏天下啊!” 他一边说一边哭,断断续续地痛陈自己对姑母如何感激,如何忠心,如何待姑母的子女亲如手足。同时他还不忘陈述自己为姑母登上至高无上的宝座如何费劲心机披荆斩棘,立下汗马功劳。最后,他满头是汗地昏倒在御前。 大约是不想这段发生在后宫的家事宣之于外,女皇陛下并没有传御医为魏王诊治,而是把我叫了去。我赶到女皇陛下的寝宫长生院,令宫人们把昏倒的这位武姓宗室的领头人搬到窗前,打开窗子让风微微地吹进来,又让人加盐调了蜂蜜水给他灌下去,方走到案前写下一方,说道:“魏王殿下忧思凝结,眠得少了,须得多休息才是。” 我是看了自己开的方子里全是开胃利眠的药,才这么说道。魏王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人一旦欲壑难填,就要多思多虑,多思多虑,便要郁结于心,郁结于心的人,多半不能得享天年。 女皇陛下挥手令我们全都退下,于是长生院女皇陛下偌大的寝宫,侍女宫人们躲得一个不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魏王醒来后这段私密的对话还是泄露出来,流传在宫廷的墙角檐下,林中水畔。 传说中女皇陛下这样问:“承嗣,若你将来继承大统,将如何对待庐陵王及旦儿?” 魏王殿下瞬间惊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两眼放出绚丽的光芒。也许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也许这个问题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兴奋,他一时忘了回答。 或者他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8 暗流(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武承嗣忽然明白过来,被幸福感的波浪冲击下榻,跪伏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慷慨激昂且声泪俱下地说:“若承嗣能承继武周天下,定当奉姑母与祖庙,永享子孙祭祀;待显儿旦儿如亲兄弟,封亲王;待太平为亲姊妹,封一品长公主。承嗣深感于心——没有陛下,就没有武周天下,没有乘嗣今天的荣华富贵,承嗣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唯有将武周天下世世代代传下去。”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点头道:“承嗣,你的心意朕明白。朕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安慰了武承嗣,还有一个武三思。梁王殿下的套路与魏王殿下完全不同。梁王殿下是凝重的,威严的,同时也是冷静的。他神色自若地将喧嚣于帝都尘上那些窃窃私语一五一十地向女皇陛下汇报,然后大义凛然地说:“陛下,如今外面各种谣言满天飞,其言汹汹,看似针对我们武氏兄弟,实则是对陛下不满,对我们武氏一族不满啊!自陛下登基以来,大封武氏族人,朝中尸位素餐者早有怨言。如今有陛下庇护,我等尚可苟安,若是有朝一日泰山崩,只怕我们武氏一族死无葬身之地,皆被族诛啊陛下!武氏族人不存,武氏江山将焉在?!” 女皇陛下微微动容:“不至于。三思,你过虑了。” 武三思道:“这几日早朝,御史们来势汹汹,纷纷上本要陛下从严彻查。” 女皇陛下微笑:“这也正常。哪一次有个什么案子,那些书呆子们部上本要朕彻查?” 武三思膝行几步,上前轻扯女皇陛下的衣摆,将声音压低了几度说道:“姑母不觉得这一次朝臣们的反应有些蹊跷吗?此事一出,姑母便下旨令洛阳令将表弟的侍从都拘押起来由洛阳府主审,由刑部派人监审,所派之人是朝中公认铁面无私的能臣。可是那些大臣们仍然不满意,每日上朝便是抱怨审理速度太慢,又无良策给出,矛头所指,意味深长。” 女皇陛下道:“那些御史是靠这些吃饭的,且随他们去。” 武三思冷笑道:“前日又说办案的能吏不够,从刑部再从抽调。狄相是天朝神探不错,可是狄大人乃堂堂宰相,难道放下朝政专门审案不成?这些人所不满意者,无非是迄今为止,洛阳府还未审出此案与侄儿等有何关联而已。” 女皇陛下道:“昨日承嗣也是这般说。你们兄弟对朕的忠心,对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朕是明白的,勿要介怀。” 武三思这才磕头,沉声道:“陛下,三人成虎哇!”他一会儿“姑母”一会儿“陛下”,公上升至庙堂,私亲密为至亲,进退有度,收放自如,任谁听了也不得不赞叹一声——梁王殿下的段数甩出魏王殿下好几丈远。“如今的市井街头,流言纷纷暗流涌动,非说我们兄弟要谋害旦儿,妄图取而代之。莫说三思没有这样的心思,就算是承嗣有主庙堂之心,也是正大光明与陛下谋之,断不会做出手足相残伤天害理之事。” 最后,他扯着女皇陛下的裙裾仰头长叹,一边流下两行清泪:“姑母,我们武氏本非大族,从祖父起到今天也不过三代,族中人丁稀少,这些朝臣散布这些谣言,是要罗织罪名,制造冤狱,消弱我武氏的枝叶,令其凋零啊!” 这最后几句颇为凌厉,正中了女皇陛下的心思。无论是魏王武承嗣还是梁王武三思,他们的父亲都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这两个一向与她们母女有心结的兄长,因为忘恩负义不知感恩,曾经被她打压,甚至削官流放。武氏族人被她的雷霆手段一度削得七零八落。 他们是她的仇人,可是她却在重用仇人的儿子,这中间的不得已,她是有苦说不出。不是她宽宏大量,也不仅仅是这两个侄子比他们的父亲更会见风使舵,臣服了她,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她不能没有祖宗,没有亲族。 当年作为皇后,她不得不大封武氏族人,因为她不能让那些以长孙氏为代表的陇西高门嘲笑她没有根基,虽然那两个曾经欺侮她们母女的兄长实在无耻;作为皇帝,她大封祖先,把父亲奉为太祖的同时,又封了侄儿甚至堂侄,还好第三代总算比父辈有些眼色,知道她们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她这个姑母身上。 不管感情是真是假,他们的利益是与她连结在一起的,而且是紧紧连接在一起的。在她走上这至高无上的宝座的路上,他们是她当之无愧的清道夫。他们是挡在她宝座前结实的屏障,他们的存在让她觉得安心。 女皇陛下看着跪在她脚前的侄儿,向他抛出一模一样的一个问题:“三思,若你将来继承大统,将如何对待庐陵王及旦儿?” 武三思并没有表现得像魏王武承嗣那样悲喜交集,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只是微微有些吃惊。一瞬间的恍然失神之后,他稳住自己的心神,缓缓说道:“不管姑母拿什么托付给侄儿,侄儿都将呕心沥血,不负所托。”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显儿与旦儿乃是姑母亲生之子,三思待他们比亲兄弟还亲,必定用尽全力护他们周全,就像侄儿效忠姑母一样。” 女皇陛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9 挑逗(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洛阳府的审理比皇嗣殿下和王仁皎大人的恢复还要慢。 女皇陛下与魏王梁王的独对不知是如何传出的,宫禁之内,各种窃窃私语。相对于宫内宫外的暗流与热议,东宫却大门紧闭,门户森严,外言不进,内言不出,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沉默。 皇嗣殿下的治家风格可见一斑。在他的严令之下,临淄王殿下便是想要上书也被强压下来。 女皇陛下在五郎六郎及上官大人和太平公主的扈从下再一次驾临东宫探视,亲自慰勉了伤势沉重的幼子和勤谨侍亲的几位郡王郡主,还空前绝后地垂询侧妃豆卢氏,态度颇为和蔼。 女皇陛下的态度更是云遮雾绕,让人摸不清方向。在摸不清状况的情况下,不同的人会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有的人稳坐钓鱼台,该干什么干什么,如狄仁杰狄大人,上官婉儿上官大人;有的人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去紧张地观望;有的人却从至高者的一言一行中想得出蛛丝马迹,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做第一个揣摩上意者;有的人却坚定地跟随自己已经效忠的那一个,誓死捍卫,欲赌一把,做个从龙功臣。 一时间帝都上下各类人等呈现出的众生相让人大开眼界。 据说那日女皇陛下与梁王殿下独对的时候,五郎六郎闲极无聊,没话找话地与回避在一旁,等待召见的上官婉儿闲扯。五郎率先道:“最近宫里宫外有些不安静啊!” 自先皇驾崩之后,宫廷之中少有男人,更别说这如鲜花般盛开的男人。对于上官大人这种事事与人为善的谨慎性子来说,这两个作为女皇陛下最为恩宠的男人更是不能得罪的。但是对于朝政,上官大人又保持着更加谨慎的态度。她审时度势,还是礼貌地回应以微笑,并未接话。 六郎扇掩嘴,笑道:“不管是百姓或者士大夫之家,还是后宫与朝堂,历来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不知这一次,是那一边吹来的风吹皱那一池春水呢?”那姿态真的是千娇百媚,令人心醉神迷。那些侍立伺候的宫人们,即使站得远远的,都能被醉成一只只呆鹅。 上官大人的回答依然是千年不错:“不管是什么风,都刮不动陛下的内心。我们做臣子的,只管凭陛下吩咐便是。” 五郎对六郎挑一挑眉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上官大人的忠心与睿智,果然是闻名遐迩,名不虚传啊!”说着吃吃地笑起来,用自己保养得如果柔荑般的手拉起上官大人骨节嶙峋的手,“姐姐这般才貌,真让人不忍心叫大人哪!” 一抹绯红飞上上官大人的脸颊。她理智地欲挣脱那双美好得充满了诱惑的手,却被对方紧紧地握着。她低声道:“张大人取笑了。这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才当得‘睿智’两字,下官不及万一。” 五郎轻笑道:“陛下自然睿智,姐姐也是巾帼英雄。要我说,狄相也是老悖毁了,早该回家养老,这个位子,要姐姐去做也做得。”上官大人被这话吓了一跳,赶紧极力挣脱那双手摇手道:“狄大人国之栋梁,下官不敢望其项背!请张大人勿开玩笑。” 六郎笑道:“姐姐如何这般谦虚?比如这天下,男人做得皇帝,陛下是女人,也做得皇帝,那么以姐姐之才,做个首辅又如何使不得?”他顿了顿,凑近上官大人,冲着女皇陛下的寝殿努努嘴,调笑道,“听说梁王下与魏王殿下都曾经向姐姐示好,魏王殿下更以王妃之位相许,姐姐为何拒人千里之外?” 上官大人倒不知什么时候宫里居然传有这样的流言,深觉意外,怔怔地看着他,不及反应。 五郎也凑过来推一把六郎,嗔道:“你莫要吓坏姐姐!”说着冲上官大人眨眨眼,笑道,“两个殿下虽然身份贵重,可是既老且丑,自然不合姐姐心意。姐姐,你看五郎可好?” 上官大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要知道女皇陛下就在隔壁,而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尤物,正是她的宠嬖,岂是她可以招惹的?她暗中吞下一口气,赶紧抽身而退:“下官想起还有些奏章没有看过,这就不打扰两位大人了。”说着急匆匆退下,在门口叮嘱宫人,若女皇陛下传唤,赶紧告知。 目送上官大人远去,五郎笑道:“你看她吓得那样儿,笑死人。” 六郎叹道:“行了,你别戏弄人家了。好歹人家也比我们大几岁,也是陛下跟前得力的红人,只可惜如花的年华,辜负在这深宫之中了。” 五郎不解道:“若上官大人是男皇帝的妃子,守些本分也是该的,可她是女皇帝的内官,又为谁守着呢?她若要嫁人,陛下也不会拦着吧?” 六郎点着他的额头叹道:“蠢才蠢才!上官大人若嫁了人,焉能日日住在宫里为陛下效力?说起来,婉儿还是先皇的才人呢!可不是男皇帝的嫔妃!只是岁月如梭,这宫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家都忘了这码事了!” “先皇嫔妃!”五郎显然惊到了,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先皇嫔妃如何可能被陛下宠信?” 六郎笑道:“不过是个名分罢了!上官大人受祖父牵连没入宫中为奴,要想脱了这奴籍,只能做了先皇嫔妃,并没有侍寝过。” 五郎牙疼似地吸一口气:“这么说,婉儿那如玉的肩上,也有烙印?” 六郎以扇遮面,浅笑道:“你如何知道她肌肤如玉?你看过?或者你想看她的印子烙在哪里?你要不要设法看看?看到了莫要忘记告诉我!” 五郎推他一把,轻笑道:“难道你不想自己看看?婉儿才貌双全,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六郎,你有没有觉得以前宫外的日子都是瞎混?” 也许这如花似玉的兄弟俩觉得在宫外游走花街柳巷的日子都是枉费了时光。在宫廷之中,贵妇见多了,他们更喜欢那些身份高贵性格成熟的女性才更令人遐想无限,更有魅力。 比如上官婉儿,比如太平公主。虽然这些女性都比他们大很多,那又如何?再大也没有女皇陛下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9 挑逗(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偶染小样,我受命去给她视诊。开了药,她留我说话,问我皇嗣殿下及王大人的伤势。我问道:“那日陛下去东宫探视,郡主为何没有随扈?” 惜福郡主道:“皇姑祖母原是让我随扈的,只是那日身子便不好,皇嗣殿下伤势颇重,我这病要过人,真心不能乱跑,万一过了殿下,不知道会有人说什么呢!你知道,我不管与魏王殿下和梁王殿下隔了多少层亲,终究姓武,还是避些嫌疑才好。” 我陪笑:“郡主思虑太过。” 惜福郡主叹道:“谁又思虑不过呢?若思虑不过,东宫也不至于紧闭门户若此。皇姑祖母单独接见了两位叔叔,又亲自探视了皇嗣殿下,接下来便是纷纷接见那些朝中大臣了。这些日子恐怕又要头疼,还要召你去开药。” 我低头答道:“那是阿草的本分。” 惜福郡主叹道:“阿草,我们时间也这么久了,我跟你说句真心话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古人诚不我欺。前一阵朝中纷纷扬扬地吵着要易储,在皇嗣殿下看来似是祸事,更招来如此飞来横祸,那又真是祸到无可再祸了;谁知殿下福大命大,得王大人出手相救,性命竟然无妨,但是朝中易储君之声却戛然而止。” 久居宫廷,我已经学会正话反听,反话正听。看来她都相信险些让皇嗣殿下丢了性命的事故是武氏堂兄弟之中的一个制造的。她这话真正想说的是,武氏兄弟制造这样一个祸事原是为了立储,而皇嗣殿下的大难不死,反而让易储之声销声匿迹——此时谁敢再议立储,不是等于说皇嗣殿下的祸事是他们制造的吗? 无人敢再议,此事便被搁置,真是弄巧成拙。惜福郡主的情感放在皇嗣殿下一方,不知是因为她天生有正义感,还是因为临淄王爱屋及乌。但是作为武氏后人,她的命运却与武氏家族绑在同一驾战车上,即使对两位堂叔心有不满,也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说出来便站在家族的对立面。她的纠结,大约与女皇陛下的纠殊途同归吧。 “日子难过,宫里需得乐一乐才好。”最后,她长叹一声。 是的,宫里不止一个人这么想。狄仁杰大人忙着为来年与突厥的一战正在养精蓄锐,暗中调度,并没有对皇嗣殿下的飞来横祸做什么评论。面对朝中的汹汹言论,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陛下乃殿下亲母,比任何人都想查出真相,大人们稍安勿躁。” 女皇陛下沉郁已久,难以开怀。张易之张宗昌兄弟想方设法博陛下一笑。那一日五郎特地去西苑采了一大堆玫瑰令人运到宫中,他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持着玫瑰,坐在窗前修剪枝丫,亲手插在玉瓶里。 “这种黄色的玫瑰,是西苑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培育出来,今年才种出这么多。五郎去跟西苑令讨,他还不舍得给呢!五郎说这几日陛下心情烦闷,这些玫瑰花都是采了给陛下解闷的,他才肯给五郎呢!”张易之将数十枝黄玫瑰插进一口敞口玉瓶,对着女皇陛下嫣然一笑。 女皇陛下远远地觑了一眼,果然龙颜大悦:“这玫瑰的颜色配上这玉瓶的温润,倒是十分别致好看。五郎对于颜色,也是十分有心得呀。” 有宫人过来,把那些修剪下来的枝叶清理下去,又在原地铺上新的底布,将放在旁边的粉色玫瑰挪上去。 张易之手持一只粉色玫瑰,先用剪刀将刺修剪掉,然后持着走到女皇陛下跟前,侧坐在她的身边,递到她跟前,微微笑道:“陛下瞧这花的颜色,不是那种庸俗艳丽的粉,而是玉色的粉。陛下觉得是放在白玉的瓶子里好看,还是放在黑色的瓶子里好看?” 女皇陛下将那玫瑰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眯着眼看看远处的一堆玉粉色玫瑰,才道:“朕倒觉得这花儿颜色比普通的粉色还要淡,在这白玉的瓶子里倒不显,不如用黑色的罐子,要么用黑玛瑙的瓶子,黑得漆亮,越发衬着玫瑰的颜色淡雅;或者用黑陶的罐子,用陶的粗糙质地,衬托玫瑰花瓣的细腻温柔。” 张易之欢欢喜喜地回到花丛旁,用黑陶罐子插了一丛,又用黑玛瑙的细颈瓶插了一支,自己再走回到女皇陛下的身边,坐在她的脚前,拍手笑道:“陛下果然英明!陛下看看,多么漂亮!” 女皇陛下更加兴致盎然,四处观望,指着一处背景暗淡,但是刚好有一束光线射入的地方道:“把那丛黑陶的放在那里吧。” 在所有的人都赞叹女皇陛下选的位置正适合这丛花的时候,女皇陛下忽然问道:“如今春天早过了,西苑的花多吗?” 张宗昌在旁边接口答道:“陛下,夏花之灿烂更胜于春花。” 张易之在旁边极力撺掇:“陛下,夏日天长,与其坐在屋里瞌睡,不如出门赏花。微臣已经想过,西苑种花都是一片一片的,夏日炎炎,未免太热,不若御花园牡丹亭那一块种的都是夏花,各种都有,争奇斗艳。那边的亭子于是凉亭,一面有花,三面临水,水中又有荷花层层叠叠,别有动人姿态,令人赏心悦目啊。” 女皇陛下想了一想,笑道:“记得去年还曾经用现采的莲叶烤肉,用嫩莲子烧的汤也颇为鲜美。” “临水吹箫,箫声也是极美的。”女皇陛下转眼看看张宗昌,笑道,“六郎,朕要听你吹箫。好吧,你们传旨下去,明日午后,牡丹亭宴游。” 那个时代的人早晨起得很早去早朝,早朝过后单独接见大臣批阅奏章,到午间膳后必然要眠上一眠的,要在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出来玩乐。而夏日炎炎,也正是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才能凉快一些。到了太阳下山以后,凉风习习,才能玩得尽兴。 宫中沉闷已久,连刚刚病愈的惜福郡主都令人寻出刚做好还未来得及穿的夏装,准备随扈悦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0 牡丹亭(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御花园没有西苑阔大,但因为与九州池相连,自九州池引了一池活水,临水建牡丹亭,春日赏牡丹芍药,夏日赏柳枝荷花,也是别有情趣。 因为皇嗣殿下尚在恢复中,殿下本人及寿春王寿昌郡主等都在东宫侍疾,所以那一日的游园规模并不大,只是女皇陛下日常亲近的几个人罢了——除了如花美眷的五郎六郎是必不可少的,再就是太平公主、上官大人、惜福郡主、方城县主、长信县主、西门雀以及我了。惜福郡主抱恙多日,此次的游园便是太平公主令方城县主与西门雀一起打理的。 牡丹亭虽小,好在人也不多。此时已经是夏末秋初,池中的荷花有开也有败的,池中有宫人乘了小舟清理残叶,摘取莲蓬,衬着斜斜的午后阳光,如诗如画。 女皇陛下赞叹:“这池子里若只有荷花与水便俗了,加上采莲的人,便活了起来。” 正说着,对岸传来一阵笛声,伴着甜美的歌声飘过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流水叶下过,鱼戏莲叶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舟从叶间过,鱼戏莲叶南。” 伴着微风及水声,不得不说,这歌声笛声清亮醉人。 女皇陛下入席坐下,凝神细思,疑惑地问:“朕记得这是古乐府,原词并非这样写的!朕记错了?” 张易之陪笑道:“陛下没有记错。原词太久,不知是那个犄角旮旯的口音,不甚押韵,如今唱起来有些晦涩。那日与公主和上官大人说起,上官大人说古乐府也是由古人写的,如果现在不合时宜了,不如改一改,好的句子留下来,不好的句子换掉它。于是公主便命长信县主改成现在这个样子。” 女皇陛下不能置信:“春儿进益如此之快?朕记得前几个月她连字都认不全,这会儿会给乐府改词了?” 太平公主趁机进言道:“这孩子也是个要强的性子。她在我宫里,有单独给她配了女师补课,她每日从宫学回来,除了做宫学的功课,还每日点灯熬油地认字读书,每日要念书写字到很晚。她的师傅是极好的,先让她从浅显的乐府开始,学好了再及诗赋。” 上官大人也在旁边说:“县主灵性是有的,就是启蒙晚了。” 女皇陛下点头嘉许地对太平公主说:“你教养春儿用心了。” 因为牡丹亭相较于西苑与上阳宫都浅窄些,所以那日的游宴只设了一个大圆桌,女皇陛下在上首,大家一次围着圆桌团坐。宫人们在水边摆开炉子,现场烤肉,酒水与其他点心都是从御厨房内送来的。 一轮酒水过后,女皇陛下笑道:“刚才那个女孩子唱的词,我记得有这么一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何田田这三个字好熟,想不起好像谁的名字叫这个。” 惜福郡主笑道:“皇姑祖母不记得了,阿草的大名叫何田田。这名字还是她在村里的学堂窗外放牛,偷听老先生讲课后自己取的呢。” “朕想起来了。”女皇陛下笑道,“如今这记性越来越差——人老了!” 太平公主笑着剥了只烤虾给陛下,说:“怪不得母皇不记得,连我也没想起来。平日里阿草阿草地叫着,倒把她的大名给忘了。” 女皇陛下笑道:“给她指婚她不答应,扫了老太婆的面子,想必是嫌弃老太婆老咯。何田田,不如让皇嗣收养了你,朕封你做公主,你去突厥和亲吧!”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别说和亲的事已经许久不提,就算是当初和亲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想到收养一个出身乡间的卑微民女为公主的。收养异姓女为公主,最低最低的身份要是公主的女儿或者孙女。 我立刻出席跪在一边,伏地叩拜,不敢发声。 四周静得哪怕一根绣花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女皇陛下笑道:“何田田,你不想说点什么?” 我汗如雨下,斟酌着词句,结结巴巴地说:“陛下,阿草卑贱之躯不敢污浊宗室。但阿草此身身属陛下,但有驱遣,万死不辞。” 女皇陛下困惑地说:“很多宗室女,一听说朝廷要和亲,若是没有朝廷严旨禁止,巴不得急急忙忙找个人家把女儿嫁了。匆忙之中找不到门当户对的,阿忠这种大好青年也在思虑之列。你倒说说你这是什么心思,好好的青春少年不要,要去嫁那老单于么?” 我顿首道:“和亲乃报效朝廷报效陛下,关乎江山社稷百姓性命,与个人喜好无关。” 太平公主似乎明白了什么,舒出一口气道:“母皇,今日好好的玩乐,您跟阿草开这种玩笑,不如直接吓死她算了。你看你看,一个人忠心不忠心,一试就试出来了。” 西门雀接口道:“异姓公主和亲,出身乡野者也不是没有啊。汉代的王昭君不就是一个吗?那也是一段佳话。阿草若能和亲,也许突厥与天朝两年之内无战事,那么狄大人也用不着忙着与突厥一战,阿忠也不必随着狄大人征西,岂不是四角俱全?不知道阿忠是要感激阿草救了他一条性命呢,还是会嫌弃阿草让他少了立功封侯的机会!” 她这话锋利如刀,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我的血肉,刀刀见血。看来女皇陛下禁她的足并没有让她学得收敛,也没让她改了性子,只是让她更加尖酸刻薄。 据说,在她禁足令解除的时候,陛下派去的天使,奉命告知她,解她的禁是因为阿忠不愿意娶她。对于一个她这样的女人来说,她愿意不愿意嫁阿忠不重要,她嫌弃不嫌弃阿忠身份低也不重要,但是如果一个身份低微的男人明确表示不愿意娶她,那就犯了弥天大罪。 她对阿忠和我的恨有多深可想而知。她恨不得把我们绑在一起千刀万剐,或者焚尸扬灰。 也许终此一生,我不得不与她为敌。这在我,根本就是没有选择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0 牡丹亭(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一时间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听见惜福郡主的声音说:“皇姑祖母,我们这些宗室之女,是百姓以税赋供养,不能出外为官为朝廷出力,但有需要报效之时,当似何大夫这般'深明大义。” 女皇陛下赞许地点点头:“你有这个见识,也不枉朕抚养你一场,这书也没白读。” 西门雀用小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嘀咕道:“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谁不知道你心心念念想嫁临淄王殿下呢!” 女皇陛下没听见,惜福郡主却听见了,微皱了眉头,却装作没听见,转头跟长信县主谈起她的课业。她低声叮嘱:“功课重要,但是身子更重要。你这样熬夜会把身子熬坏,那时岂不令陛下与公主挂怀?” 方城县主笑道:“我也是这么说。” 长信县主低眉敛目地应道:“两位妹妹说得是。” 一时五郎建议大家玩击鼓传花,鼓止的时候,花在谁手里谁便要罚酒一杯并说个笑话。 大约是事先合计好的,第一轮的花落在了六郎手里。他笑道:“从前,有一个喜欢卖弄文采的县官带着随从下乡查访,一边走一边欣赏田园春色,随从突然说:‘老爷,对面来了一个小娘子!’县官抬头只见那村妇左手提着一个小空篮子,右手提着一个大空篮子,看样子好象是去田里割菜,沉思一会随口便道:‘左手是篮,右手也是篮;小篮放在大篮里,两篮何不并一篮。’吟罢便哈哈大笑。村妇听罢心想,你想占老娘便宜,今天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便道:‘县官是官,棺材也是棺;县官放在棺材里,两官(棺)何不并一棺。’” 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西门雀率先大笑起来。女皇陛下也喝了一盅酒笑道:“读书人读书,原是为了济世救民,造福百姓,若是读书为卖弄,向那些家贫念不起书的百姓掉书袋卖弄几斤几两个文字,岂不是现打嘴!” 五郎摇着陛下的肩膀,揉捏着道:“陛下的朝堂上可有这号的人?” 女皇陛下反问道:“五郎说呢?” 五郎笑道:“陛下哪里看得上这样的人呢!这种人莫说朝堂,连翰林院都进不去吧?陛下自登基以来,开科取士取的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呢!” 女皇陛下以自己的手摩挲着五郎的手,笑道:“看你嘴甜的!” 接着我和惜福郡主各轮到一次。我便讲了一个乡野笑话,是村妇村夫的粗言,自然引得西门雀的一番冷嘲热讽,而惜福郡主怎讲了一个愚蠢妇人掩耳盗铃的故事,暗暗影射西门雀的前番丑事,以报她说“谁不知道你心心念念想嫁临淄王殿下”之仇。西门雀怒得面红耳赤,却又发作不得。 这样一轮下来,女皇陛下毕竟年事已高,便到一边的榻上靠着歇息。五郎过去捶腿捏肩地侍奉,女皇陛下笑道:“朕且闭眼歇会儿,你们只管乐你们的,别扫了兴。眼看着天一日比一日凉,马上就秋天了,趁着这大好时光,多快活才是。” 牡丹亭下虽然没有牡丹,但是各类夏日的玫瑰、木槿、兰花、百合等却也繁复。太平公主笑着对上官大人说:“这夏花虽然灿烂,名贵的却不多,我却独爱这荷花,要让她们给我采上几朵拿回去插瓶。虽然寿昌姐妹不在,这几个也够了,你怎样?不如再出个题令她们姐妹做几首酸诗也好。” 上官大人笑道:“公主都说了,那就以荷花为题,每人一首,五言七言不限,各赋绝句一首。” 于是大家都散了去赏荷。西门雀抢先扶起太平公主往池边走去。 上官大人仍旧坐在案边,指挥宫人们放桌子,摆笔墨,并托腮沉思题目。 五郎斟酒了一盅酒,挪过去坐下,低低地说道:“姐姐辛苦了!姐姐的大才,莫说神都找不出第二个,便是整个天朝,也找不出第二个!” 上官大人抬头对他礼貌地一笑,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五郎又挪近一些道:“姐姐不仅有才,还如这荷花一般艳压群芳。” 用“艳”字形容荷花,也不能说不恰当。但是文人之中很少有这样形容荷花的,上官大人一时半时不知如何对答,红了脸颊。 五郎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上官大人放在桌下的一只手,细细地摩挲着,叹道:“姐姐花容月貌,这双手却瘦骨嶙峋,骨节硬朗,恰似前朝的那些男人一样。说姐姐是国之栋梁也当得起啊。” 上官大人的手多骨少肉,摸上去确实硬朗。她曾经攥住我的手给以鼓励,那手确实给人力量,给人莫大的安全感。 上官大人给他说得不由得不笑。她用力往回拉,企图挣脱,一边说道:“五郎莫开玩笑。手硬便是国之栋梁,那浣衣局里岂不是堆满了栋梁?!” 五郎吃吃地笑出声:“哎呀呀,刚才击鼓传花,怎地没轮到姐姐,这笑话是今日最可笑的笑话呢。” 话音刚落,一条银光擦过五郎的耳边闪电一般地击中上官大人的额头,上官大人顿时鲜血横流。殷弘的血顺着白皙的鼻梁流下来,上官大人虽然措手不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到女皇陛下的呵斥:“大胆!敢动我的人!” 上官大人顾不得一头一脸的血,赶紧离席匍匐于地,叩头谢罪:“微臣不敢!” 直到此时,宫人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半睡半醒的女皇陛下发现她心爱的五郎在与上官大人调情,龙颜大怒,顺手拿起身边的水果刀掷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等待雷鸣闪电的到来。正在亭外赏花的我们,在太平公主的示意下,也静静地跪在当地,不敢发一言。 而那个肇事者,这个事件的始作俑,却在女皇陛下出口呵斥的那一刻,脚底抹油地溜了。 这就是男人,一个纨绔的男人,一个以色侍人的男人,没有担当的男人。 女皇陛下接着咆哮:“来人,把她给朕拖下去!” “陛下恕罪!”这是几个宫人悄无声息地上前架起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所能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1 同罪(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上官大人的飞来横祸,正说明自从皇嗣殿下受伤以来,女皇陛下的心情就没有好过。即使皇嗣殿下的健康在慢慢地恢复,女皇陛下表现得十分欣慰与欢欣,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充满了焦虑与纠结。这种焦虑与纠结被压抑得久了,就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很不幸,上官大人被人逼着撞在了枪头上,无辜受到迁怒。 没错,是迁怒。女皇陛下的愤怒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已经跟神都大多数的百姓一样,相信是武氏兄弟,至少是武氏兄弟中的一个制造了这起惊马事件。洛阳府早晚有一天会审得水落石出,或者已经查出了些许线索而早已密报陛下,被陛下密令禁口。 惩处真凶,这种弑君大罪足以灭族,武氏一族被灭,她的武周江山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听凭真凶逍遥法外,她的儿女岂不是要被对方杀光?不错,武氏兄弟确实姓武,可他们毕竟只是她的侄子,她的儿子姓李,确是自幼在她膝下承欢的血脉,是她生命的延续。 御史的叫嚣又推波助澜,把她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我在深宫多时,伴君如伴虎,自然也养成揣测上意的习惯。悠兰从外面得来的消息,宫人们也在纷纷议论皇嗣殿下的惊马,不约而同地都认为这是武氏兄弟所为。但是对于女皇陛下,一些人认为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知道真相,却因为包庇武氏族人,才不愿意惩治;另一些人认为,女皇陛下被自己的族人所蒙蔽,并不了解真相,需要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悠兰的判断与我一样。她忧心地说:“这可如何是好?上官大人竟遭此池鱼之殃。” 我默默地对镜卸妆,心中却如汤煮一般。她被关在哪里了?她可还好么?自从出了掖庭,她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打回原形,如何受得了?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是啊,也不知道上官大人夜晚会不会有被子盖。”我思忖半天才说。 悠兰道:“这倒无需担忧,如今暑气未尽,应该冻不着大人,只是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处置上官大人——不会处死吧?” 我的心猛然一跳。龙心一向难测。若是一般迁怒,实在不至于丢了性命——可是当年上官大人的祖父上官仪又如何不是替先皇背锅,不但自己丢了性命,还连累满门的男丁丢命,女人为奴。若不是那桩祸事,上官大人早已嫁人,以上官家的门第,也嫁了贵人,诰命加身。 何至于三十几岁还青春蹉跎,因风月事被女皇降罪,生死茫茫。 我大急:“悠兰姐姐,你去打听打听上官大人关在哪里了,明日带我去看看她!” 悠兰低声而坚定地说:“姑娘莫急。如今已经晚了,各宫都落了门钥,也不得出去。明早一开宫门就去打听。在悠兰回来之前,姑娘千万莫要轻举妄动。” 我解释道:“我刚入宫时多得上官大人照拂,此时大人蒙难,我就算帮不上什么忙,安慰安慰她也好。” 悠兰道:“阿柳在公主宫里服侍,明日让春雨跟她打听打听。姑娘若是便宜,不妨探探小鱼儿的口风。只是莫要做得太明目张胆,陛下第一最恨宫人骗她,第二恨宫人结党。” 我忐忑不安地翻了一夜深,天快亮时才朦胧入睡。天一亮便爬了起来,设法去找小鱼儿。 “陛下的心情不好,都没搭理张易之和张宗昌大人,昨晚早早遣了他们,今日也没有传召他们。”小鱼儿跟我躲在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低声地私语着,“姐姐不必着人打听了,上官大人关在掖庭里。因为陛下没有明旨,掖庭令也不敢为难上官大人,毕竟大人曾经是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若是哪一天官复原职,只消轻轻一句话,也许这掖庭令就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上官大人会官复原职吗?她还有机会在陛下身边贴身侍奉吗? “陛下真正恼的不是上官大人,”小鱼儿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也看出来了,“不过自古以来,顶罪包也不是没有,实在难说。” 他说了跟没说一样,反而令我更加心焦。 小鱼儿看出我眼中的意思,悄悄握了握我的手安慰道:“姐姐莫急。这宫中处处都是陷阱,姐姐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姐姐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弟弟,弟弟在宫中的人脉自然比姐姐多,身份也比姐姐便宜。” 我病急乱投医:“我去求求公主如何?” 小鱼儿道:“公主昨日陪着陛下回宫,一句话都没敢多说。姐姐想想,公主与上官大人多少年的交情,互相之间也算都有扶持,她尚且如此,谁还能说得上什么话?陛下在前朝可能经常发怒,在后宫已经许久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想必昨日是真的在气头上,所以连公主都不敢求情。姐姐还是什么都不要干。若是姐姐有什么话要带给上官大人,就交给弟弟,让弟弟替你带话。” 我给他说得心烦意乱,只得道:“罢了,等我回去再听听悠兰姐姐怎么说。” 小鱼儿郑重地说:“姐姐在宫里品级低身份轻,千万要当心,宫里的宫人还是不要随意与别宫结交。可笑的是那个小鸟儿被关了些日子,不敢恨公主,更不敢恨陛下,却把姐姐和阿忠恨得牙痒痒,若姐姐有什么把柄被她抓到,必然想方设法置姐姐于死地。那些别宫的宫人,表面上与人为善一团和气,谁知道她们心里想些什么?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越是这种多事之秋,越是要当心才是。” 一席话说得我头皮发炸。小鱼儿雪上加霜地再说一句:“姐姐与上官大人亲厚是众所周知的事,说不定那个野鸟儿正盯着姐姐,盼着姐姐露出破绽呢。” 没想到悠兰却两手空空地回来,对我说道:“只打听到掖庭令对上官大人还算客气,却不知道关在哪里,也没人敢递什么话。” 春雨的消息也过来:“阿柳说公主也不敢为上官大人求情,这几日在陛下那里只是奉承,并没有提赦免上官大人之罪一事。倒是听说上官大人的母亲郑氏夫人跪在长生院外为女脱簪请罪,被陛下下令也关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1 同罪(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自从上官大人在陛下还是皇后的时候被封为才人,她的母亲郑氏夫人便被赦免了原来的罪名,升了掖庭浣衣局的女官,一直做到尚宫之职。这对母女在宫中各司其职,并不住在一起,只是偶尔见个几面而已。 上官大人成为一代才女,天资固然重要,但是也与郑氏夫人的悉心教导有关。她应该不是一个苯的,只是事关自己的亲女,则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了。 无奈之中,我只好再托小鱼儿,替我找人辗转带信给上官大人。小鱼儿果然机灵能干,到傍晚便将上官大人的一个纸条递到我的手上:“自保为先。” 区区四个字,更令我心酸不已。 小鱼儿叹道:“上官大人这事,棘手了。大人的聪慧是我等不及的,姐姐还是稍安勿躁,听大人的话吧!” 第二日一早女皇陛下身体不适,罢朝一日,传我前去视诊。我过去的时候,御医刚刚诊罢,小鱼儿在为陛下做按摩之术,惜福郡主、方城县主、长信县主和西门雀都在长生院请安,太平公主自然也陪侍一旁。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一炷香之后,写出药方。 女皇陛下看了方子,淡淡地说:“阿草今日用的时间比往日略长些。” 这话颇为令人费解,我一时没能体察其中意思,低头不知如何对答。4 西门雀尖利的声音冷笑道:“不是说何大夫诊病不是习得医书,是全凭心神感应病人的气场么?上官氏获罪,与上官氏亲近的何大人心神已乱,只怕开的方子不灵了吧!皇姨婆婆还是把方子给御医审审吧!她宫里据说种着些奇怪的花花草草,她要得些什么不必去外面买,也不必通过御药房,若要在皇姨婆婆的方子里药里做些什么手脚,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可怜她曾经小产后得了血山崩,流血流得奄奄一息,是我开的药把她从阎罗殿里硬拉了回来!即使如此,都不能暖一暖她那对我的那颗冰冷怨毒的心,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 呵,上天有好生之德! 太平公主在旁边淡淡的地说:“阿草的方子从来都是要御医审过的。至于用药,都是从御医房拿药煎药,阿草本人如何能碰到母皇的药?莫说是母皇的药,便是宫人们的药,阿草也是沾不得手的。若有人从阿草那里讨药,也是宫里相熟相好的宫人们私讨私赠,谁可听说过有什么事故?阿雀,你那几日病势沉重之际,也是阿草开的药救的你的命!” 西门雀脸上一红,强辩道:“我并没有让她给我看病。若是她来看病,不如让我死了也罢了!” 惜福郡主冷笑道:“真真是忘恩负义。” 西门雀跪倒在地,对着陛下磕头道:“不管谁对阿雀有什么救命之恩,阿雀忠心的只有皇姨婆婆!上官氏忤逆皇姨婆婆获罪,阿草不说安慰皇姨婆婆斥责上官氏,反而到处打通关节,上蹿下跳,妄图与上官氏勾结,互通信息。她宫里的悠兰到处打听上官氏关押之处,妄图见上上官氏一面,贿赂关押的宫人以求徇私宽待。” 瞬间殿内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没多久我听见女皇陛下冰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阿草,可是如此?” 我连忙匍匐在地:“陛下,臣知罪!臣入宫以来多得上官大人照拂,只想给上官大人一些安慰,并无背主之心。臣相信上官大人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并无背主忤逆之心。陛下一向爱才,还请陛下宽恕上官大人,留其为陛下效力。” 女皇陛下大怒:“好一个并无背主忤逆之心!你们当朕老糊涂了么?你们当朕眼瞎了吗?朕爱才你们便一个一个恃才而骄?朕爱才便纵得你们一个一个狗胆包天?朕爱才你们便一个一个当朕是老昏聩,要背着朕欺骗朕?何田田,你既然与上官氏如此相知,不如与她作伴去吧!” 女皇陛下的雷霆之怒一时间让众人措手不及。她指着惜福郡主,语带双关地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敢在朕的面前含沙射影,言来语往!你们当朕是空气么!?” 不仅惜福郡主等一溜人立刻起身跪倒,连太平公主也吓得赶紧请罪:“臣妾等不敢!” 女皇陛下盛怒地指着我说:“让她去跟罪妇上官氏作伴去吧!” 几个宫人如梦方醒,立刻上前夹了我拖了出去。被带走的一瞬间,我看到女皇陛下身后的小鱼儿伸出胳膊擦着额头的汗。西门雀的眼线发现了悠兰,没有发现他的活动。 我与上官大人相聚在掖庭宫的牢狱中。果然如她们所说,上官大人的待遇良好——有床铺睡,并且衾被还算整洁,只是居室狭小黑暗,与上官大人的宫室是天差地别。 上官大人看见我被押进来,长大嘴瞪大了眼,嘴巴动了动,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要自保为先,你没看到吗?”不过这话她并没有说出声,而是用了唇语。 我摇摇头,在她手心写道:“遭小人陷害。” 上官大人反写:“谁?” 我在她掌心写个“雀”字。 她看着我,了然地点点头。我折在西门雀手上,是早晚的事。 上官大人抓住我的手,用平静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出声:“我忤逆皇上,罪有应得,阿草你是不是为我求情?若是如此,那是不该的。你要相信陛下的英明睿智,奖惩分明。所以在她的治理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我点头道:“我亦相信大人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只是大人不是陛下,难免犯错,还是希望陛下能宽恕大人。”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虚得很,因为就在昨日的议论中,宫人们纷纷在传——这一次,上官大人触碰了最不该触碰的人,陛下要定她死罪。 历史上哪个男人碰了皇帝的后宫嫔妃不是死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2 梅妆(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死罪?想到这样的可能我便打了一个寒颤。我抬头看看上官大人——她正处于一个女人的巅峰状态:要智慧有足够的智慧,要容颜有最美的容颜,恰如一朵黄玫瑰在中午的阳光下完全绽放。这样美好的生命,难道要从我的身边消失了吗? 上官大人不知是猜出我所思所想,还是完全将生死置于度外,她温和地对我说:“虽说陛下让我抽空给你不惜功课,可是我们每日忙忙碌碌,总也抽不出时间。如今既然同居一室,倒是难得的机会,不如我教教你吧。虽然我才学有限,但是指点指点你还是可以的。” 我一时呆呆不知做何反应。 上官大人微笑:“还不快谢师呢!” 我赶紧行礼:“阿草谢过大人!” 掖庭令对我们倒是优待,只要是合理需求,都予以满足。上官大人索取了几本书籍及笔墨纸,上午给我讲书,下午令我练字,如此我们在狱中倒是度过了平、宁静和充实的两天。 后来上官大人是这么说的,生命的运转很多时候别无选择。当没有选择的时候,安心对待每一天是最好的选择。 把监狱当作书房用来读书练字,大约我们是掖庭里的第一例,守狱宫人们颇为惊奇,是不是地过来看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上官大人和我平静无波,她教得认真,我学得用心。 内宫里看起来还是照旧,但是生活已经在暗中变了模样。女皇陛下一时找不到什么人,让太平公主暂时代替上官大人阅览奏章,草拟文案。阅览奏章公主尚能胜任,但是草拟文案却做得有些吃力。那个时代,凡是豪门大族,书香世家的子弟虽然都读书,但是别说男人都良莠不齐,女孩子以持家女红为主,可以作诗写文,并把文章写得条理清楚,言简意赅的更是寥寥无几。三日下来,各种批复,各种旨意,女皇陛下虽然不必亲自动手,但是其行文,不得不由陛下亲自口述,公主执笔。 女皇陛下和公主殿下都疲惫不堪。太平公主趁机小心翼翼地笑道:“母皇还是让孩儿去打理后宫吧。这些奏章,还是婉儿做得得心应手。婉儿那日是不检点,但也非什么谋逆大罪,母皇小施惩戒也罢了。” 女皇陛下深感头疼,却并未发言。公主殿下也摸准了她这个千古一人的母亲的命脉——只要不是谋逆,不出人命,都不算什么大罪。 惜福郡主等不敢发声,五郎六郎被冷落不见,女皇陛下实在无可发作,便问给她按摩的小鱼儿:“你觉得婉儿之罪可恕不可恕?” 小鱼儿吓得赶紧跪下磕头:“奴婢不敢妄言。” “恕你无罪。” “上官大人冒犯天颜,罪不可恕!”小鱼儿坚定地说。 “你觉得她该当何罪?” “奴婢不敢说。但是小鱼儿觉得陛下说什么罪便是什么罪。便是死罪,上官大人也是罪有应得。” 女皇陛下忽然笑了:“若上官氏死罪,阿草该定什么罪?” 小鱼儿说:“陛下说什么罪便是什么罪。便是死罪,姐姐也不敢说什么。” 女皇陛下淡淡地说:“朕倒忘了,阿草是你的结义姊妹。” 小鱼儿道:“奴婢与何大人虽为姊妹,但是与陛下份属君臣。奴婢要先忠君,再爱惜姊妹。” 女皇陛下被他逗得一笑,没有那么愤怒了。后来上官大人听说了这段对话,在别的宫人像春雨一样暗骂小鱼儿无情无义的时候,反而赞叹地对我说:“小鱼儿倒是比你聪明。他善会见风使舵,深知陛下不喜人忤逆,故意顺着陛下的意思说,先让陛下消气。” 这个时候,越是求情越是让女皇陛下愤怒,火上浇油。 刚好第二日梁王武三思进宫请安,想请求陛下解除对高阳王武崇训的禁令,允许其再进宫为陛下请安。 “阿训这些日子在家里,侄儿给他禁足,他也知些道理了。他许久都没进宫,心里着实挂念着陛下,前儿听说陛下心中不乐,急得一心想为陛下排忧解难。”武三思斟酌着词句,吞吞吐吐地说。 女皇陛下心情经小鱼儿一排解,已去了大半,还有小半便发作在这位名声不佳的花花公子侄孙身上。她冷冷地说道:“子不教父之过。阿训这些年名满京城,不是为了文能安邦,也不是为了武能定国,倒是因为满神都地祸害大姑娘小媳妇。虽然是两相情愿郎情妾意,但到底不雅。以后哪个好人家肯把姑娘嫁给他?!” 武三思再三认错,做深刻的检讨:“这也正是侄儿操心的地方。这些年侄儿忙于为姑母鞍前马后,为朝廷尽忠,对阿训不免疏于管教。侄儿想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是早点为阿训说一门亲事,早点给野马笼上笼头,管束于他,他也能早日懂事些,好为姑母多多效力。” 女皇陛下笑道:“要说阿训这孩子机灵还是有的,就是做事没有长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开头时轰轰烈烈,结尾时乱七八糟扔在一边。要他去做事,还要特点找一人为他收拾残局。人又管不着自己,朝秦暮楚,须得一个厉害媳妇才能管得住他。你心中可看中哪家的闺女不曾?” 武三思道:“他娘给留心了几个,侄儿看着实在不行——做母亲的都怕儿子受委屈,看中的都是低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性子也像面团,这可怎么辖制这匹野马呢?侄儿想着还是姑母的眼光好,不如姑母给阿训寻一个好姑娘吧。” 女皇陛下寻思了一会儿,道:“不止阿训,承嗣家里的几个儿女,旦儿家里的几个儿女,还有其他宗室的家里,适龄的小儿女倒不少,也该议亲了。索性让他们给朕拟个单子上来,再让那些三品以上大臣及公主郡主家里适龄的儿女的单子也拟上来,朕跟公主多看看。” 武三思紧赶着拍上马屁:“是。这次侄儿跟公主结秦晋之好,不管是我和公主还是两个孩子都称心如意。这样的亲事,要多来几桩才好。” 女皇陛下瞬间变成慈祥的祖母,满意地笑道:“孩子们高兴,朕便高兴。你们旦儿及太平虽是表兄妹,朕都把你们当成自己亲生之子看待,你们也要像亲兄妹那般相亲相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2 梅妆(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武三思赶紧顿首:“旦弟一出事侄儿便赶去看他。无奈东宫闭门谢客,还望姑母向弟弟转达我们的心意。” 这边武三思与陛下一唱一和,倒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美图。武三思起身四顾,不见太平公主,便问道:“侄儿来之前曾去公主府,府里的人说公主这一阵都住在宫里,怎么倒不见妹妹呢?”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上官氏获罪,你妹妹在替我审阅奏章,大约等下就能过来。”顿了顿她又说,“三思,你可有什么可靠的人选可为朕分忧么?” 武三思大惊,忙问:“陛下问的可是替陛下执笔之人?” 女皇陛下默认。 武三思连忙跪倒,力陈道:“侄儿也听说前日上官大人忤逆了陛下,获罪掖庭宫。上官大人不知分寸,醉酒失仪原该严惩,但是念在这些年她对陛下忠心耿耿,侍君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经过小鱼儿的灭火与女皇陛下对武崇训的训斥,她对上官大人的怒气已经渐渐平息,听了武三思的一番言语到没有大怒,只是淡淡地说:“你也为她说情!” 武三思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上官大人之才,比之朝中翰林的那些文士丝毫不逊,一手文章妙笔生花。更重要的是,陛下当年救她与掖庭,使之脱离奴籍,于她有知遇之恩,提携之义,重用之情,她对于姑母的忠心有目共睹,她才情,虽然不能说无可替代,可是要换一个,也许不如她用起来称心如意,得心应手。若是如此,姑母又何必为一些小节疏漏失此人才呢!天朝上下,朝堂内外,谁不知道姑母心胸堪比大海广阔,胸中丘壑纵横千里万里之遥?姑母爱才惜才不拘一格启用人才的英明天下谁人不知,四海谁人不服?” 这一番话,在对女皇陛下的赞扬声中间杂着为上官大人求情,说得女皇陛下如同酷暑天饮了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心里心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像是被打开一样的通畅。偏偏此时,太平公主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堆人,每个人都捧着一堆文书。 “梁王殿下说的对。哎哟母皇,您还是饶了儿臣吧!让儿臣为您打理后宫为母分忧,儿臣当仁不让,可是让儿臣每日读这枯燥的奏章,提笔伺候文墨之事,儿臣实在做得勉强吃力,力不从心啊!”有梁王在侧,又兼女皇陛下看上去气色不错,太平公主便不那么战战兢兢了,用轻快的语气接连发声,还配合地伸伸胳膊捶捶背。 女皇陛下心情一好,便表现出对爱女的心疼:“你该让惜福去帮帮你。” 太平公主走近陛下坐在她脚下笑道:“后宫不得干政。儿臣做此已经是权宜之计,又如何把她们几个女孩子拉扯进来?眼看这些孩子们就要指婚了,和亲亦好,不和亲亦好,持家之术,女德之事,也该加紧教导了。若是教得不好,日后独自开府管不好府务,不是让那些人笑话我们皇家不会育人么?” 武三思赶紧奉承:“公主说得是!” 女皇陛下想想又不甘心:“难道就这么赦免了上官氏不成?” 武三思道:“不是说要赦免罪妇,只是陛下表现出宽宏大量之心,从轻发落。” 太平公主以袖掩嘴,窃窃地笑道:“母皇知道么?婉儿与阿草关在一处,倒认认真真地做起师徒来,一个教读书写字,一个认认真真地读书写字,三餐不愁,活得倒是惬意。母皇再关她们一个月,说不定我武周天下,又要出一个书法大家呢!母皇,这暑热的天,凭什么让婉儿在那里躲懒,儿臣便要累生累死呢?” 于是当日晚些时候,女皇陛下的圣旨下到掖庭大狱,上官大人罪犯忤逆从轻发落,施以鲸面之刑,回宫戴罪立功;而我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 我与上官大人叩谢圣恩。我在悠兰的搀扶下回宫。我不得不佩服上官大人的睿智。我们关押在一起的时候每日念书写字,根本没有时间闲谈,并没有在背后怨怼女皇陛下。但凡有一句抱怨,大约也不能出这大牢的门了。 皇嗣殿下的刘妃与窦妃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上官大人则去了掖庭的行刑室。在那里,鲸面师正等着她要为她行刑。上官大人在后宫长到如今,虽然从来未有过情爱,但是对自己的面貌却非常爱惜。她面对鲸面之刑,没有面对死亡的淡定。她详细地问清楚这个刑罚是在自己的脸颊之上刺字“罪”,便忍不住泪如雨下。 以后的故事便流传了千百年——她苦苦地哀求鲸面师将行刑的位置改为额前,将鲸面的“罪”字幻化成梅花。为此她以手蘸水,在桌上画出如何将“罪”的篆书隐于一朵梅花之间。 “鲸面之刑施于脸颊只是惯例,并非宫规,宫规只说施刑于面上,并为规定在何方;将罪字隐于梅花之间也并非抗旨或违旨,罪字还在其间。陛下都对罪妇从轻发落了,请大人慈悲!” 上官大人说得声声带情字字入理,更兼刚从牢里出来,姿态如弱柳临风,眼泪如梨花带雨,那鲸面师只恨自己此生选错了行当,不该面对美人遭此磨难。而且此女得罪了陛下原该赐死,谁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只鲸面示警官复原职,不顾她哀求,谁知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风云变幻。万一将来她飞黄腾达,要捻死自己不是比捻死一只臭虫还容易? 这宫廷里,今天被人践踏遭人唾弃,明日翻身为王扬眉吐气的事并不少见。当今的女皇陛下,都已经送入感业寺出家为尼,谁知道日后还能翻盘回宫东山再起贵为皇后并且进一步成为千古女帝?经此事之后,谁还敢看低后宫的女人? 鲸面师不敢。于是被后宫觉得难逃一命的上官婉儿,顶着额头花纹繁复的一朵梅花回到后宫。那朵梅花娇艳地绽放在她额头,在后宫的宫人们的心湖里掀起阵阵粉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3 妃言(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人生有时候就是那么阴差阳错又令人啼笑皆非。上官大人在仅仅几日之内便往地狱里走了一遭,在悬崖边上差点滑落之后重回宫廷,居然成了时尚风向标。她那受刑的标志,额间的一朵花纹繁复的梅花,成为宫女们争相模仿的“梅花妆”。 那个类似“罪”字篆文的花纹紧紧用画笔实在难以模仿,于是大部分宫人们的梅花妆都是五片实心地花瓣聚拢在一起,绽放在两眉之间,显得浓郁而娇艳。 我们宫里是春雨最先效仿的。她央求悠兰替她妆点,悠兰被她缠不过,只得依她。但是那五片梅花着实难画,悠兰足足摆弄了半个时辰,累出一身汗。 悠兰也被此事连累,被罚在浣衣局做了三天苦役,也被赦免回宫。 春雨一边仰着脖子,一边吃吃地笑道:“定不会让姐姐白画的。我给姐姐讲些闲话。你说这事儿冤不冤?上官大人明明是被连累的,被上了刑不说,还差点丢了命,那张氏兄弟一点事儿也没有。陛下冷了他们两天后,又宣招他们入宫服侍了!” 悠兰对浣衣局的苦役还有心悸,低声呵斥她:“莫要妄言是非!” 春雨一瞥嘴道:“咱们在自己宫里悄悄说,又有谁知道?那个小鸟儿难道还长了顺风耳不成!姐姐,别的事有冤情还可以喊冤,遇到这事儿,只能乖乖认罪以求饶恕。上官大人这次真心是冤呢。” 悠兰瞥她一眼冷冷地说,与其说是对上官大人的评价,倒不如说是对春雨的警告:“亏你每日陪着姑娘去念书,还不懂得‘君子不立于危墙’的道理?我跟着姑娘出去,明明看见那五郎六郎几次三番地挑逗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不离他们远远的还要虚与委蛇,岂不是惹祸上身?春雨你要记住,便是再饿,有些饭还是不能吃,吃了便有祸事!” 春雨想想,点头道:“姐姐说得也是。” 因为这次西门雀的有意陷害,悠兰更加小心翼翼地约束宫中的宫人们,整肃门户。 小心翼翼的岂止我这样身份微卑之人,贵为皇嗣殿下也不得不紧闭东宫门户,谢绝一切来往。只是一样除外,就是寿昌郡主递牌子求见陛下。 那日女皇陛下正与太平公主一起过目宗室少年少女的名单,听宫人的回禀,便问太平公主:“寿昌她们去东宫侍疾也有些日子了吧?” 太平公主笑道:“可不是。四哥这伤势,说沉重也是沉重,但是说要命如今也不要命,伤筋动骨的,不知要养多少天,辛苦这些孩子们了。” 女皇陛下道:“不知她递牌子做什么!莫非东宫待得闷了,想回宫不成?” 太平公主笑道:“别人不知,她们兄弟姐妹我还是知道的,都是极孝顺的孩子,四哥不好利索,她们断断不会要求回宫。母皇且召她进来不就知道了?” 寿昌郡主行礼过后这样对女皇陛下道:“如今父亲的伤势已经稳定,每一日都在好转中。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只是能在榻上起坐,还难以下来活动。原来父亲想等自己伤好后亲到王大人府上拜谢,看如今这情势是不能够了;况且王大人为救父亲奋不顾身,伤势比父亲还要沉重,父亲每念及此,十分不安,日夜难寐,思想着要派孙女代他到王大人府上走一趟,以示感激及慰问——是故特派孙女进宫请皇祖母允准。” 太平公主点头道:“上次儿称代母皇去看望四哥,四哥便对王大人的伤势十分挂怀。” 女皇陛下点头道:“你四个从小就是个待人亲切有情义的孩子。他的师傅及身边的侍读乃至从小伺候的宫人,他都是极好的。这一方面,你大哥与四哥是一个性子,你二哥与三哥骄傲些,又是另一个性子。”她想起自己故去的两个儿子,心中不免伤怀,半天没再说话,便忳在心里。 太平公主赶紧转移话题安慰道:“四哥从小仁义,母皇倒要成全他才好。” 女皇陛下这才打起精神道:“也是。只是寿昌一个人女孩子代表东宫,毕竟不那么方便。她去了王府,也只能去慰问一下后宅妇人,如何去看王大人?不若让大郎代表你四哥,寿昌代行王妃之职也罢。” 寿昌郡主连忙行礼道:“父亲原也有此考虑,只是大郎三郎身上有禁足令,非诏不得出宫,故而没敢擅专。” 太平公主见女皇陛下的眉头已经要皱起来,赶紧笑着打圆场:“你这孩子,你父亲是个死脑筋,你也不知变通!如今来请了旨,不就可以去了?被人救了一命,做老子的重病在床无法出门,做儿子的代老子登门致谢还不是应该的?” 寿昌郡主又道:“且大哥这些日子侍寝,身上有些不好,如今也躺倒在床。” 女皇陛下听她吞吞吐吐,有话不一次说完,顿觉气闷异常,几乎要发作起来。太平公主赶紧地又抢先说道:“哎呀,大郎身子一向弱,不比三郎健壮,只怕是旧疾发作了吧?你们这孩子也是,四哥是个闷声不响的脾气,大郎难道不是你们嫡亲的兄长?如何不早来告知,好让阿草去给你们诊诊!” 寿昌郡主叉手道:“御医已经开过药,大哥在按时煎服。”说完低垂了头不再言语。 太平公主想了想,想起我也是被关了几天,才刚刚被释放回来,也不便再说什么。顿了顿她抬头问女皇陛下:“母皇,那就拟两道诏书,一道让阿草去给大郎看看,一道让三郎和寿昌去王大人府上代表东宫去向王大人及家人致谢?” 女皇陛下道:“着人去百草园与东宫传给口谕罢了。” 于是奉旨第二日一大早去东宫为寿春王殿下和皇嗣殿下视诊。我到的时候,东宫里正在为临淄王殿下和寿昌郡主准备仪仗。皇嗣殿下为人收敛低调,别说他如今躺在家里久不出门,就是他受伤之前,出门时也少用全套的东宫仪仗,大多时候轻车简从。如今两位小殿下是代表皇嗣殿下驾临王大人府邸,又有女皇陛下口谕,皇嗣殿下又病着不能理事,东宫里上上下下,从主到仆,从君到臣,一致认为应该用两殿下的全套仪仗方能扬眉吐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3 妃言(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临淄王殿下道:“我和妹妹用的只是我们俩的仪仗,有何不可?我是皇祖母亲口封的堂堂郡王,你是皇祖母亲口封的郡主,封号并未被褫夺,如何不可?那外三路的阿猫阿狗都可以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用?况且这是君子去臣子府中致谢,如不正式一点,如何能体现天家的胸怀气度与皇恩浩荡?” 寿昌郡主小声道:“三哥,祸从口出!慎言!” 临淄王殿下微笑道:“妹子放心。你我天家儿孙,血统高贵,身份尊重,只要尽忠报效,谁能奈何我们?” 在当时长幼有序的年代里,临淄王是兄长,寿昌郡主也奈何不得他。 临行前我们刚好碰个正着,匆匆说了几句。 临淄王殿下笑道:“阿草,我怀疑兄长是故意装病,好等你来给他把脉。你一把脉,他那病便好了一半——这一样本事,任哪个御医也比不上。” 我扭过脸,装作没听见,只跟寿昌郡主行礼:“此去殿下也许能见到王大人爱女双儿,请代为致意。” 临淄王见我不理他,又听我提到双儿,讪讪地走开。 我被内侍先引入皇嗣殿下的寝宫。因皇嗣殿下不喜见人,我也没多打扰,只远远地打坐,起身写了方子,便要离开。 那内侍拿了我的方子,追上已经走到廊下的我,深施一礼问道:“何大人,何大人,这牛乳,这牛乳要如何服用?与药一起煎吗?” 其实那个内侍从服饰上看品级比我高,居然对我施礼,想来一是因为对医生的敬重,二是皇嗣殿下真的治下颇严,东宫宫人谦卑谨慎,慎言慎行。 我于是回了大礼,说道:“不必。最好是用早膳的时候当水喝或者当粥喝。若能临睡前再饮一碗,更好。” 那内侍唯唯而退,颇为高兴。 我又去看望寿春王殿下。他似乎刚刚睡醒,宫人们正在往外撤早膳。殿下由着宫人们伺候完洗漱,又躺回榻上。听见宫人禀报我进去,他又由人搀扶起来,欲待迎接我。 我赶紧上前规规矩矩地施礼,待他说完“何大夫快请起”便抬头看他气色,笑着说:“殿下还能起来用膳,应该无大恙。” 大郎摇头道:“说来惭愧!我的身子一向不如三郎健壮。在五王府,他几次三番拖我起来一起练武,无奈我兴不在此,人又懒惫,遇事便生病。本来是来给父亲侍疾的,自己倒病倒,没得惹父亲忧心。” 我笑道:“还请殿下躺下闭目养神吧。” 寿春王也不是第一次被我视诊,自然知道我行医的规矩,也就按嘱躺下,调匀呼吸。我命侍女燃起安神香,我坐在屋中一角,闭目打坐。 仍旧起来写药方,再看大郎,令人惊异的是,他居然复又沉沉睡去。而我的药方上,也是安神的药居多。 我欲待跟人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跟谁说。想了想,临淄王虽然与寿昌郡主去了王大人府邸,淮阳郡主应该在东宫的,便想吩咐东宫管家求见郡主。 正当此时,宫人通传豆卢氏到了。我赶紧出了宫门跪接。豆卢氏疾走两步亲自上前扶起我,笑道:“何大夫不必多礼。本宫刚刚携淮阳去探视殿下,见殿下正要用膳,便留着淮阳在那边侍奉,趁着何大夫在,过来看看大郎。大郎身子如何?要不要紧?”说着她携着我的手走进寝殿对面的书房,令人将门关上,但是并未屏退宫人。 东宫自刘窦二妃失踪,内务便由豆卢氏打理。我总算找到可以做主之人,便缓缓地道来:“皇嗣殿下虽然伤势沉重,但是并无大妨,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寿春王殿下虽然看起来还好,但是下官所开的药物当中,以安神药为最多,且方才不过半个时辰的诊病中,殿下居然盹熟了,说明昨夜殿下忧思难寐,郁结于心。此症若不早日得治,只怕比皇嗣殿下更加堪忧。” 豆卢听说皇嗣殿下的病情先是一喜,再听寿春王殿下病情继而一忧,似乎千万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她满怀期待地问我:“何大夫,难道你就没有办法吗?本宫服了何大夫的药倒灵验得很,如今已经大安,难道大郎倒还不如本宫?” 我微笑:“娘娘的凤体好转,与下官的药安神也有关,但是关系不大,还是两位郡主在后宫对娘娘多有陪伴与开解,让娘娘心情好转,是以那病便好得快了。”顿了顿,我又问,“心病还须心药医。娘娘知道不知道殿下心里有什么事?” 豆卢氏寻思半天,长叹一声:“大郎投错了胎。他原是不该投胎为长子的。三郎倒是个长子的胚子,可是偏偏他们俩倒过来了。”接着她凑近我,在我耳边低语,“大约是他父亲病中说过要给他们兄弟姐妹议亲,这孩子便存了心事。何大夫,本宫也不当你是外人,今日替大郎将话跟你直说了吧——若是东宫请陛下允准聘你为大郎的正妃,你可愿意?” 仿佛焦雷在头顶炸开。今次豆卢氏的问话,不是以前大郎自己的试探,也不是三郎的调侃取笑。大郎生母不在,豆卢氏是他的养母,同时主管东宫内闱,她是作为大郎的长辈,以他父母的身份来问我这话,这,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太令人震惊了。 虽然东宫一系一直被女皇陛下及武氏宗室打压,甚至于祭祖都被武氏兄弟替代做了亚献,但他们仍然是女皇陛下的嫡系儿孙,有着天下最高贵的血统,身份贵重!而我?我一个乡间跑出来的村姑,甚至还是个被人嫌弃的拖油瓶,身上背负着不可思议的邪污传说,如今不过是个宫廷里品级最低的女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身份去做郡王妃? 豆卢氏如此这般跟我郑重提出,想必是得到皇嗣殿下许可的!若是我点了头,或许女皇陛下真的准了,我便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以大郎的平和心态,这一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若是运气好些,也许还能享受荣华富贵! 毕竟废太子贤虽然活罪丢命,他的儿女女皇陛下一个没都没杀,好好地圈养着。而皇嗣殿下一向温顺,谨小慎微,结局应该比废太子好得多。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我有个直觉,陛下仅剩的几个瓜藤必能得到保全。只是,这寿春郡王王妃的位子,是我可以坐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4 寒门(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挨着豆卢氏的裙角缓缓地跪了下去。豆卢氏大惊,连忙弯腰扶我:“何大夫,这是怎么说?” 我坚定地跪在她脚下,恳切地说:“娘娘请听下官讲。下官出身乡野,原是一介村姑,幸得陛下赏识才进宫为女官,又蒙各位宗室及不弃,待下官不薄。尤其是东宫上上下下,对下官从未有轻视之心。只是寿春王殿下乃天潢贵胄,血统高贵,品性端方,下官的身份实在难以匹配。” 连侧妃豆卢氏都是朝廷重臣之女,我又给乡下跑来的女孩子,做郡王正妃?我拿什么底气做这个郡王妃? 豆卢氏低声道:“何大夫,你虽出身不高,但是面目姣好人品端正,如何配不起大郎?殿下与大郎都觉得你配得起,你便配得起!” 这个时代的很多朝廷重臣身上都或多或少流着游牧民族的血统。豆卢氏的家族亦然,所以她性子直爽,对我直来直去,打开窗户说亮话。她代表的是男方家长,我应了,大约东宫便上奏女皇陛下求恩典;若我不应,他们便会另起炉灶,寻找更合适的人选。 我继续说道:“下官承殿下与娘娘不弃,深感荣幸。可是下官觉得,除了下官的身份与郡王殿下不配之外,个性也十分不合。郡王殿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精通乐理,善吹笛,心性十分内敛,若心中积事,会不与人说,闷闷不乐多日。殿下体弱多病,多是为此。不幸的是,下官的个性与郡王殿下极为相似。娘娘细想,若是下官做了郡王妃,当郡王殿下心情郁结需要人排解的时候,下官如何能为殿下排忧解难?殿下的性格,需要找一个出身大家,外柔内刚,性格开朗坚毅同时又善解人意的女子。” 我的肩膀太窄力量太弱,实在担不起皇家宗室的血雨腥风。 这一番话显然比那番“不配”之言更能打动豆卢氏。她寻思半晌,才低头握住我的手,感慨地说:“何大夫这番话真是金玉良言!何大夫的品格与气度也令人敬佩。你一片真心为大郎打算,做不成夫妻也是一个益友!莫说皇嗣殿下,便是本宫也感佩之极!” 我也投桃报李地说:“娘娘待几个郡王与郡主如亲生子般呵护,也令下官敬佩。” 豆卢氏睫间盈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东宫活在风口浪尖上,只有上下齐心方能得到保全。”话刚说完,又自悔失言,赶紧转移话题道,“大郎的病情,何大夫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一边说,一边拉我起身。 我站起来,躬身行礼,笑一笑说:“一则是让殿下莫要多思多虑,二则还是要想法子让殿下多动动才好。不求能像临淄王殿下那样可以搏击御敌,每日早起打打五禽戏也能强身健体。或者就是不打拳脚,就是让宫人陪着殿下绕着东宫走一圈也强国在总在屋里吹笛子。” “让宫人陪他绕东宫走一圈——”豆卢氏以袖掩嘴,微笑道:“何大夫,你这主意是好!本宫立刻吩咐在他身边贴身侍奉之人,若大郎不走,本宫便责罚他们便是。” 寿春王殿下是再仁慈不过的一个君子。他自己可以躲懒,但是如果身边伺候的人因此受到刑罚,他必然于心不忍。 如此不想动也得动了。 直到我回宫,临淄王殿下与寿昌郡主也没回来。后来我便听说,那日郡王郡主们全套仪仗驾临王大人府上代表皇嗣殿下慰问王大人及王夫人,不仅仅让王大人府里上上下下无比激动,顿感荣光,也让整个神都都沸腾起来。东宫低调已久,皇嗣殿下在整个天朝的朝堂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了。他每每称病缺席早朝,整日待在东宫打理东宫的庭园,把东宫从各宫室到后花园,都修得别具一格,美奂美仑。 但是东宫之外,你问大家谁是女皇陛下的继承人,东宫主人长得什么样,在朝堂之上有什么建树,为百姓做过什么,十亭至少有八亭的人说不知道。 今天,整个神都从上到下,从朝臣到百姓都知道了——原来帝国的继承人还是已故高宗皇帝的第四子。他被受惊的马摔伤了,他的儿女代替他去酬谢一个叫王仁皎的救命恩人。 皇嗣殿下仁义啊!他的几个儿女都孝顺啊! 王大人府上平日结交的都是差不多等级的武官,鲜有贵人来往。因为王大人救了皇嗣殿下,先是太平公主代表女皇陛下前来慰问感谢,再有郡主郡王代父慰问感谢,可谓荣耀加身,府里上上下下都被这巨大的幸福感淹没。双儿以前只在我家里见过惜福郡主,与临淄王的见面是偷偷摸摸的,可是如今她不仅正大光明地见到了这位英俊的郡王,还见到了他的亲妹妹寿昌郡主,一时间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据说寿昌郡主与双儿相见甚欢,颇谈得来。她对王夫人发出邀请:“过几日是我母妃的生日,因父亲在养伤,东宫也不打算大办,只是自己的宫里的人摆几桌酒吃吃长寿汤饼,一来不负母妃的操劳,而来也给父亲冲冲喜。王大人是父亲的救命恩人,届时还请夫人携双儿来东宫吃碗汤饼。” 谁不知道这些日子东宫闭门谢客?如今居然邀请她们母女去做客?还是给侧妃豆卢氏庆生!王夫人被这巨大的荣耀和幸福冲击得忘了反应,一时呆在那里! 寿昌郡主笑道:“若是夫人有什么不便,或者家里走不开,也是——” 双儿暗中捅了捅呆若木鸡的王夫人。王夫人从梦幻中惊醒,连忙回答:“啊呀,郡主的盛情,让臣妾愧不敢当!蒙殿下不弃,臣妾那日必然携着双儿到东宫向娘娘叩贺芳辰!” 寿昌郡主又笑道:“原应连令郎一起请的,只是考虑到王大人伤势颇重,觉得府上还该留个能当家做主的男人以备万一,是而——” 王夫人赶紧表示理解:“臣妾明白!郡主的好意臣妾感激不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4 寒门(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而在宫里,太平公主也与女皇陛下议论着即将到来的豆卢氏的生辰:“要说东宫这些年也亏得她在打理,当年大郎几个兄妹交予她抚养,她也算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把几个孩子都教养得颇为知礼懂事,四哥后宫的几个女人,也没有什么鸡零狗碎,也算是功劳苦劳都有了。” 女皇陛下淡淡地说:“她还算懂事。莫非你想去给她庆生?” 太平公主笑道:“她如今代理东宫,并未扶正,母皇不如下个恩旨给予嘉奖,毕竟如今四哥伤得不轻,还要她多多出力。臣女虽然不去,不如让孩子们代母皇去慰问慰问,一来让孩子们热闹热闹,冲冲喜,二来以示皇恩浩荡,说不定四哥的伤倒好得快一些呢。再者,这对豆卢氏也是个大恩典。” 女皇陛下想了想,点头道:“这两年旦儿家里总是不顺,豆卢氏为人也谨慎勤勉,待到她生日那天,且让孩子们去敬杯酒吧,也冲一冲晦气。” 自古婆媳关系便是难题,女皇陛下能说儿子的妻妾“谨慎勤勉”,已经是了不起的嘉许。 豆卢氏主理东宫,顺承皇嗣殿下的意思原本就低调,又要为其他妃嫔做出表率,原是不打算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庆生的,只想着因着这次侍疾,郡主们和两个年长的郡王都回来了, 私下里聚一聚吃碗长寿汤饼也就算意思意思。不想女皇陛下一纸诏令,允准养在后宫的宗室女孩子们过来给豆卢氏问安,倒让豆卢氏颇为紧张。 “东宫也很多年没有摆什么大排场了,东西都放在库房里的什么角落,这时何处找去?再说这么多女孩子们过来,该如何招待她们?”豆卢氏对寿昌郡主说。 寿昌郡主是皇嗣殿下长女,又是嫡出,为人稳重,思虑周全,颇有长姐风范,豆卢氏有事喜欢找她商量。 寿昌郡主果然沉稳,安慰豆卢氏道:“娘娘不必忧心。按照皇祖母的意思,都是宗室的女孩子,也算是亲戚间互相走动,家人聚会,又都是没成亲的女孩子,比起早年接见浩浩荡荡的命妇们简单得多了。连上咱们自己家的人,统共只有荆山和阿雀需要格外注意,其他的姐妹们都是省事知礼的性子。再加上何大夫和双儿,她们自然谨言慎行,不会惹什么大麻烦。” 豆卢氏道:“我们家荆山怎能跟阿雀相提并论?”豆卢氏虽然没生过孩子,可是荆山毕竟是东宫郡主,她自然护着自家人。 寿昌郡主笑道:“荆山心直口快,性子烈一些,但是人还讲理。不管怎么说,这些女孩子们奉旨来给娘娘庆生,荆山便是东道主,她就不能跟客人一般见识。这一点,还须娘娘教导于她。” 豆卢氏点头:“那是自然。” 寿昌郡主又说:“那日我们在花园的凉亭外搭两个篷子,几个姑娘就在篷子里坐两桌。王夫人陪娘娘们坐一桌。大郎三郎只得两个男丁,也凑在娘娘这桌吧。娘娘娘家可有人来?” 豆卢氏道:“我跟她们说叫她们不要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大郎三郎跟我们老太婆一桌,大郎也罢了,不知三郎可坐得住。” 隋唐及以前,因为各朝皇室都带着游牧民族的血统,民风彪悍,男女大防并没有后世那么严谨,所以各类家宴上男女同席者颇多。只有在外客多的时候才会讲些男女之别。 寿昌郡主想一想,掩嘴笑道:“坐不住便撵他去侍疾。” 当下豆卢氏便与寿昌郡主议定宴席的规格,搭什么篷子,摆什么桌子,用什么餐具,上什么酒水,设什么游戏,并一一分派下去。 豆卢氏也是久病初愈,议事半天未免疲乏,苦笑道:“咱们东宫人口凋零,竟只有你这个待嫁女来帮我出谋划策。什么时候你大哥娶了亲,我便可以将这担子卸了。” 寿昌郡主想起哥哥的亲事,便问:“娘娘与阿草谈过了?阿草怎么说?她虽出身贫寒些,做事还是很有条理的。她的百草园除了那次上官大人的事遭人陷害,平日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小事,门户还算清静——这一点,倒有咱们东宫做事的风格。” 豆卢氏摇头:“说实话,这姑娘原是你大哥看好的,你父亲也同意了,倒是我心里觉得不舒服。不管怎么说,咱们东宫这几年虽然寂寂无声,可毕竟是东宫。你们几个孩子血统何等高贵,阿草差得太多,也太过门不当户不对。若她有个能光耀门楣的祖上,哪怕是现在败落了,说出去也算好听——可惜又不是,堪堪的就是一个乡野孩子,也忒低贱些。” 寿昌郡主大约想的跟豆卢氏一样,陪笑道:“想来父亲与大哥自有他们的考量。” 豆卢氏叹道:“他们父子真真的是亲父子,都一样的想法——都要门楣低点,最好低到布衣以证自己清白。那日我跟阿草谈了,她的反应真让我惊异。平日看她对我们东宫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奉高踩低,都是一视同仁,医者父母心。我们这样抬举她,她也没有特别惊喜,反而自认门第低,配不上大郎,这是其一。” 寿昌郡主笑道:“还有其二?其二是什么?” 豆卢氏道:“她说大郎的病是心病。大郎性子内敛,心里的事儿太多,所以总是生病。大郎的妻子应当是一个豁达开朗的性子,懂诗文擅音律才能开解大郎,白头偕老。” 寿昌郡主瞪大双眼:“她真这么说?” 豆卢氏点头:“我以前竟小瞧了她。真是人不可貌相。” 寿昌郡主点头道:“怪不得惜福跟我说,让我莫要小看了阿草。我原是不解,现在明白了。娘娘可有跟父亲说?父亲怎么说?” 豆卢氏道:“你父亲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快些先给大郎三郎订了亲。先给大郎寻个合适的人才办三郎的。你父亲的意思是,姑娘固然要好,但是门第一定不能高!既然阿草不愿意,也不好相强,只好再找。真是愁人!我们东宫不与外面交际,你以后也住在宫里,往来不是诰命就是宗室,到哪里去找低门寒门?” 寿昌郡主摇着扇子微微笑道:“现在眼前就有一个,娘娘怎么看不到?” 豆卢氏连连追问:“哪一个?哪一个?你说的可是咱们宫里的哪个娘娘的娘家?” 寿昌郡主摇头道:“就是那日我与三哥代父亲去致谢的王大人家呀!娘娘生辰那日,王夫人不是要携着她的爱女双儿过来吗?双儿自己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她家中的亲友,应该也有一些姊妹表姊妹堂姊妹或者手帕交到了议亲的年纪。到那日,娘娘不妨与王夫人多聊聊。我们姐妹呢,以后也多多请双儿来东宫作客。东宫虽然闭门谢客,我们小女孩请救命恩人的妻女多走动,大约不会引人非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5 祝寿(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人人都说天家富贵,对住在皇宫里的皇帝老儿的家人无不生出羡慕之心。当年在许家村,村人们农耕采药之余喜欢坐在田间地头的树下讲古,只要故事涉及到皇帝的,无不把皇帝这个职业描绘得尽善尽美,随心所欲。皇帝是天底下最英明的神一般的存在(好在大唐自开国以来,还没出现过祸害百姓的昏君),他们无比英明无比公正,任何冤情只要进京告了御状无不得到申冤昭雪。当年若是没有这种村头神话的激励,大约我也不会千里迢迢进京告御状为母伸冤。 说到皇帝的生活,尤其是男皇帝时代的男皇帝的生活,那是神仙般的日子——后宫佳丽三千,想睡谁就睡谁,山珍海味吃不尽,绫罗绸缎穿不尽,别说金銮殿铺着金砖,就是如厕用的恭桶都是金子打造的! 跟皇帝一起住在皇宫的女人,更是沐浴着浩荡的皇恩,享受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天生贵胄的皇子皇孙们,更是幸福得一塌糊涂了。 而实际上呢?住在皇宫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们很可怜。别人家的女孩子逢年过节还可以去亲戚家串串门子走走亲,而宫里的女孩大多时间只待在宫里,因为她们若是岀宫,一整套的仪仗侍从会跟臣子家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公主郡主们鲜少有不盼着出嫁的。当年太平公主受尽天皇天后的千般宠爱万般呵护,都要主动提醒他们别忘记给自己找驸马。 只因一出宫自己建府便自由了,不必再关在这高高的红墙之内。 此番圣旨下达,差遣后宫的这些女孩子去东宫为豆卢氏庆生,并命惜福郡主为天使问候皇厮殿下的病情。 所谓“天使”,直译“天子使臣”,即陛下代表。 即使是东宫,也是好的,几个女孩子无不欢欣鼓舞,筹划着穿什么新衣,戴什么首饰。 “姑母与其他的命妇们都去吗?”惜福郡主问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笑道:“东宫闭门谢客,不结交外臣,所以陛下只差你们几个宫里的女孩子去走走,给东宫添添喜气。不过,只得一个例外——这一次会请王大人的妻女前去,也是不忘救命之恩的意思。” 惜福郡主便有数了,向其他姐妹照样传达圣意。 到了豆卢氏生辰那一日,我们清早都在公主宫里集结。为首的自然是惜福郡主,紧跟着无论按照封号地位还是年龄序齿,都是长信郡主,因为淮阳郡主年龄尚小,方城县主便排在她前面,由她照顾着淮阳郡主,接着是西门雀和杨玉芝。而我,一向是以女医的身份打尾的。 此时的杨玉芝时时留在宫中,大多时间与方城县主同住,一来是因为她们在宫外就相识,常有往来,二来是她的姑父魏王殿下坚决反对她与西门雀同住,虽然西门雀盛情邀请多次,但是杨玉芝到底不敢违逆姑父。 那一日,不约而同,除了长信郡主与我,大家额头上都点画着梅花妆,只不过配着不同颜色的衣服,用了不同的颜色。 太平公主审视着这一行七人,殷殷叮咛:“你们这些姐妹,有自幼在宫里长大的,也有方才入宫的,不管如何,如今也是朝夕相处,亲如家人,原该互相提携互相帮助。过个半年一年,两年三年,届时嫁人成家,还不知道是留在神都,还是和亲西域,或者随夫君外任,到那时你们便会知道少年情谊是时间最最珍贵的情谊,少年时光是一生中最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此番去东宫给豆卢氏娘娘庆生,是纯粹的家宴,你们只管吃好喝好玩好,切切不可无事生非。若是哪一个无事生非,以后宫里的大宴小宴,都不必想了。” 大家一起屈膝行礼:“仅遵公主殿下教诲。” 太平公主又道:“你们这些宫里的老人,要多关照长信与玉芝。她们两个是新人,对宗室亲戚皆不大熟。” 几个人又行一礼:“公主殿下放心。” 于是我们这个队伍乘着七辆宫车驶往东宫。一点点的路程一会儿便到了,我们在东宫与后宫之间的内门下车,寿昌郡主早就候在门口,笑道:“我脖子都张得酸了,才盼到你们!”说着拉起打头的惜福郡主的手。 惜福郡主笑道:“随便着个什么人等在这里罢,还劳你在这里等!” 寿昌郡主说:“一来呢,你是天使,身负圣命,自然不能怠慢;二来呢,长信与玉芝是第一次来东宫,我想带着你们转一转,介绍一下,也算尽尽地主之谊。” 惜福郡主道:“啊哟哟,这一圈转下来,直接就去吃寿宴了。” 寿昌郡主又笑:“可不,走路多了刚好多吃点。” 于是她带着众人顺着迂回的小路在东宫行走,对各宫各院逐一介绍。整个东宫本身就像一个花园,墙角必有姿态万千的树木,或高或矮,或有花开;稍阔一点的地方便有藤曼芳草,或有桌椅,似乎随时可坐下赏玩。 方城县主道:“我随母亲过来,也是从外门进,从来没走过内门,没想到这东宫比后宫真是大大不同,处处皆是风景。” 寿昌郡主笑道:“父亲这些年的心血都在这里了。东宫里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是他精心选的,着人植的。” 在大家走得都差不多要累的时候,终于走到皇嗣殿下的寝宫。大郎三郎已经等候在寝宫大门口,拱手道:“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惜福郡主住了脚,带领我们平回一礼,笑道:“前几日听说大郎侍疾辛苦,病倒了,可是?如今大好了?” 还没等寿春王回答,西门雀抢先冷冷地说:“自然是阿草妙手回春。只要阿草过来,这病便不药而医。” 今日是豆卢氏的好日子,我装作没听见。两位郡王也皱了皱眉。寿春王瞬间眉头散开,笑着对惜福郡主说:“是我的身子不争气!你看三郎便没事。如今母妃着人每天押着我早上围着东宫转一圈才能用早膳。” 几个姑娘都掩袖而笑,清脆无比。 寿春王道:“感谢各位来问候父亲。父亲的伤势需得静养,不如诸位妹妹先到偏殿去喝盏茶,由惜福妹子进去,一来替皇祖母传旨,二来也代各位妹妹看望了吧。”说着看向惜福郡主。 西门雀心有不满,说道:“我们也很想见一见表叔——” 惜福郡主将眼睛沉沉地望向她,说道:“阿雀,莫忘公主对你说过的话。” 西门雀立刻噤声。 寿春王欠一欠身,将我们往偏殿引;临淄王则引着惜福郡主进了皇嗣殿下的寝殿。 寿昌郡主与寿春王一起给我们待茶。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惜福郡主从皇嗣殿下的寝殿出来转到偏殿,笑着转达:“表叔气色还不错。他让我代他叮嘱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于是大家一齐起身,同声道:“谢皇嗣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5 祝寿(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临淄王和寿昌郡主这才引着众人往后走,绕回东宫的花园。寿宴安排在那一片茅草盖得凉亭。凉亭对面也是一湾小小的池塘,里面的活水也是从九州池引来。这里的风光与别处又是不同,配着那几只茅草凉亭,水中植得不是荷花,却是苇子。 很少见野外风光的几个女孩子都被这景色惊呆,欢呼一声跑过去,几乎把寿星豆卢氏忘了。 荆山郡主站在豆卢氏身边呱呱地叫:“喂喂喂,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怎地这般失礼?” 豆卢氏倒不以为意,满眼都是慈爱的笑意:“别怪她们。她们如何见过这个?你父亲若知道他做的这个景色如此让人喜爱,定然高兴,这伤势也好得快些。” 惜福郡主责备地看着几个姐妹,招呼了她们一起见过豆卢氏,行礼道:“恭贺娘娘芳龄永驻!” 豆卢氏赶紧道:“都免礼免礼。你们来了本宫就很高兴。与你们姊妹也是多年未见了。”因为她没见过杨玉芝,惜福郡主便特地拉杨玉芝向前介绍。豆卢氏因为寿昌郡主之前跟她提起过这是新魏王妃的娘家侄女,两姑侄都是女皇陛下母家的本族人,是而格外客气。 惜福郡主看见豆卢氏身后的双儿母女。两母女正等着她们寒暄完过来施礼。豆卢氏转身将她们介绍给惜福郡主等:“这是王仁皎王大人的家眷,王夫人与爱女双儿。” 与刚才的礼仪不同,这便是君臣之礼了。王夫人带着双儿要行大礼,被惜福郡主快步上前一把扶住,笑道:“夫人不必多礼。王大人于表叔有救命之恩!” 王夫人道:“臣妾不敢当。” 双儿无心无肺地笑着拉起惜福郡主的手道:“我与郡主在阿草府里就见过,郡主是顶顶好顶顶没有架子的人。” 王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双儿怎敢对郡主无礼?”说着便要跪下请罪。 惜福仍旧扶着她不准她行礼,笑道:“夫人太过严厉。” 豆卢氏向前一步,亲切地携起王夫人的手笑道:“小儿女们正是天真烂漫时,夫人比不过于拘谨。且让她们玩,你同本宫那边坐着说话。”又转头对女孩子们说,“你们喜欢这里的景致便随便转转吧。再过一会儿这边会摇铃,便是要开宴了。” 她携着王夫人往正中最高处的凉亭里走去,同几个别的东宫妃嫔一起坐下。东宫妃嫔也没几个,倒是比别处和睦。 虽然早知道双儿会来,可是真看到惜福郡主、双儿与临淄王殿下同处在一个空间,并且得以自由活动,我真是心理替临淄王殿下捏把汗。我不知道他怎样应付双儿才能让惜福郡主不起疑心,因为双儿对他的情谊,只要不是瞎子的,都能看得出来。 我站在山坡上四处张望,却再也看不见临淄王的踪影——似乎,他遁了。 不止是我在找他,我看见惜福郡主和双儿在不同的地方也在张望,似乎也都在找他。忽然之间,惜福的目光与双儿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相顾一笑。双儿便主动走过去,微微屈膝道:“郡主以前来过东宫么?” 惜福点头道:“那时还小。如今旧地重游,这东宫几乎要不认识了。” 双儿口无遮拦:“我和母亲是第一次来呢。我家品级低,原先母亲没有诰命,没资格进宫。” 惜福郡主微笑道:“如今有了,以后可以常常来。” 双儿道:“母亲说了,皇家不比寻常亲朋,怎么可以随便来!宣召一次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惜福郡主笑着摇头:“不是这样说的。表叔为人最是亲和。你父亲又是表叔的救命恩人,说不得以后会常常走动。”她转头向坡顶凉亭看去,用下巴示意双儿,“你看娘娘同你母亲聊得多好!” 确实,凉亭里豆卢氏与王夫人十分聊得来。因为娘娘穿着一身便装常服,而王夫人为了进宫又特地大妆,穿得是用御赐的宫锦赶制的衣服,故而根本看不出两个女人之间身份悬殊,尊卑分别。 双儿由衷地赞叹:“娘娘当真是平易近人。父亲说皇嗣殿下也非常平易近人。父亲还说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平易近人。” 惜福郡主被她逗得嫣然一笑。双儿认真地说:“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郡主你也平易近人!还有临淄王殿下,也平易近人!” 惜福郡主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是吗?你经常见到临淄王殿下?” 双儿忽然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她颊上飞红,支支吾吾地说:“哦,呃,唔,不是,前儿临淄王殿下与寿昌郡主殿下光临寒舍,见过一面,觉得十分可亲。”说完这句话,她连耳朵都红了。 惜福郡主的眼睛闪过一抹怀疑的神色,但是那神色也仅仅一闪而已,很快消逝无踪。她微微地笑着,还想说什么,我快步插过去,笑着岔开话题:“你们说什么呢?双儿,你们今日是什么时辰进宫的?” 双儿叹气道:“哎哟,别提多辛苦了。天不亮便被唤了起床,梳洗后先吃了早饭,再上妆打扮穿衣裳。我们大约比你们早来半个时辰吧。不过你们住得近,我们比你们提早一个时辰出门。” 我笑道:“这样辛苦。夫人也累坏了吧?” 双儿撇嘴道:“得进东宫做客,母亲便是辛苦也不觉得辛苦。你们不知道,早几天我母亲便在亲戚中大肆宣扬,说东宫里的娘娘过生辰,请我们母女去吃寿面,把我们那些亲友眼红的,那叫一个甜酸苦辣咸!”彼时没有“羡慕嫉妒恨的说法,想来也差不多。 这时寿昌郡主和方城县主携手走过来笑问:“说什么呢?” 双儿一派天真,并不掩饰,笑答:“说我们亲戚女眷知道我们要来东宫做客,都羡慕得不行。” 寿昌郡主与方城县主相顾而笑。在她们的生活中,实在是没见过双儿这么心直口快到天真无邪的女孩,对她颇为喜爱。 双儿以为她们不信,便道:“真的!我有个元姐姐,她的爹爹与我爹爹是同僚,她都替我高兴,还特地把自己绣的绢子送给我。我女红不好,元姐姐虽然也跟我们门第差不多,可是她娘家里是书香门第,教她作诗弹琴,绣花也绣得栩栩如生。”说着自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给我们看。 那娟制的手帕一角绣着一株兰花,花中有蝴蝶翩翩,确实功力非同一般。 坡上铃声响了,寿宴已是预备开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6 挑拨(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女皇陛下治理天下,重农桑轻徭役惠及商贾,又加这些年老天似乎也特别眷顾这个女人,喜她即位,风调雨顺,加之扳倒一串宿敌,便是斗倒一片世家豪门,收没的家产如金山银山一般,故而国库充盈,粮仓堆满,更加让天下觉得这个女皇帝似乎真的是天命所归。 女皇陛下勤政。她对于政治和权力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而对于别的享乐,并不热衷。就算是男色,也是千金公主在她六十岁以后,由千金公主给她的启的蒙。 故而她治下的后宫,对于各种食物和服饰的要求并没有多少精益求精。尤其是太平公主出嫁后,宫里更少了这样讲究的人。最精致的玩物,最华美的衣服往往不是出自宫廷,而是大臣们奉献的贡品。 此番东宫当家侧妃的寿宴,虽然规模小小不过三个小桌子,但是流水般呈上的菜肴与糕点,甜汤与酒水,无不向人们彰显着:皇嗣殿下的心血,除了花在东宫的庭院美化与改造,还花在饮食的精益求精化中。别的不说,其中的一道鸡蛋豆腐羹真是神奇。那豆腐不像寻常的老豆腐,说豆腐脑,比豆腐脑要更紧致些,说是豆腐,又比豆腐要软和些,如同凝脂一般静静地结于青色的瓷碗中,以鸡蛋、肉末、咸鱼及火腿丝等一起蒸,再浇以深红色的玫瑰酱,真是色香味俱全,每人面前摆一碗,让人观之忍不住口水横流,食指大动。 当时寿昌郡主陪着惜福郡主、长信郡主、我以及双儿坐了一桌,荆山郡主和淮阳郡主陪着方城县主、西门雀、杨玉芝又是一桌,豆卢氏及几个东宫宫妃陪着王夫人坐了主桌,寿春王及临淄王两位殿下也坐了主桌相陪。 那边传来王夫人的赞扬声:“这豆腐羹真是美味极了。如今虽然说入秋了,可是秋老虎肆虐,还是吃不下饭。这豆腐羹只消一碗,也不必别的菜蔬或者鱼肉,尽够开胃下饭了。我们家大人如今食饭吞咽都不方便,这菜倒是适合他吃。娘娘可知是如何做的,教了臣妾吧!” 豆卢氏笑道:“这道菜倒不难,就是一道蒸菜。只是这豆腐做的跟鸡蛋羹似的水滑柔软,是有秘方的。这也是我们殿下跟做豆腐的师傅泡制出来的,本宫也不晓得诀窍。夫人若是喜欢,也不值什么,让我们做豆腐的师傅抽空去你家指点一下便可。” 王夫人当即起身谢恩,喜滋滋地道:“臣妾拜谢殿下及娘娘的恩典!” 相邻的一桌,双儿与郡主们都还算相谈甚欢,可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越过众人,追随着主桌上的临淄王殿下。她这倾慕如此明显,不止是我,连西门雀都有所察觉。 菜上了一轮,由寿昌郡主开始,大家起来轮流向豆卢氏敬酒。豆卢氏慈祥地说:“本宫老人家了,禁不得你们这些小姑娘左一杯右一杯的。现在就由寿昌代表,本宫总领了吧!”说着她转头吩咐寿昌,“这些姊妹中,你虽然不是为长,毕竟也是东道主,要好好招呼了姐妹们好生热闹热闹。” 寿昌郡主笑道:“若娘娘允准,我们便要行酒令了。” 豆卢氏笑道:“如何不允?” 西门雀忽然站起来笑问:“不知郡主安排了什么酒令?” 寿昌郡主道:“先来个击鼓传花暖场子。虽然老套,却也热闹。” 西门雀道:“若是击鼓传花,索性将两只桌子拼起来罢。就算等下有投壶,一张长桌也好过两张小桌子看起来孤拐伶仃的。” 寿昌郡主想了想,并不疑有他,笑道:“阿雀说的是。” 于是大家起身,由着宫人过来收拾桌子,将两张桌子并一桌。西门雀殷勤地安排座位,有意无意,将惜福郡主和双儿排在一起,她自己也在双儿的一边坐下。 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是我的身份与地位都不足以阻止西门雀做出这样的安排。我只能坐到双儿的对面,时不时地盯着,冷眼看着局势往何处发展。 果然西门雀笑道:“双儿姑娘,我似在哪里见过你,这般面熟。” 双儿道:“民女生在民间,贵人住在宫里,民女如何有福见过贵人?” 西门雀托腮道:“让我想想——如何这般面熟?” 正说着,荆山郡主把寿春王和临淄王两殿下也拉过来坐在一起,寿昌郡主宣布酒令,便是击鼓传花,花落谁手谁就先饮酒一杯,再说一句关于“寿”的诗、歌、成语或者俗语都行。若是想不到现成的,自己做一句也成。若是说不出,便再罚酒一杯,一共饮两杯。 这酒令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有些难。人人都绞尽脑汁严阵以待,一时都不再闲谈。 临淄王自告奋勇地担任击鼓官,把个鼓点打得一回快一回慢,一回惊如马蹄,一回缓如更漏,花传了十多圈,几乎每个人都轮到一次。惜福郡主、寿昌郡主、方城县主甚至西门雀杨玉芝等读书多年,腹中典故颇多,都顺利过关,唯独我与长信郡主被罚了酒。 双儿说了一句俗语,也算过了关,但是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豆卢氏在高处看了,心中也高兴,笑着对王夫人说:“东宫许多时候都没有这么多孩子在一起说说笑笑了!看见孩子们如花一般的笑容,真让人能多吃半碗饭呀。” 王夫人欠身道:“就是外面平常百姓家,也是要过年过生日的时候才能这么开心。” 豆卢氏道:“双儿这孩子本宫看着真不错。她今天一身红衫格外明艳。这孩子性子爽利,正配这红色。可曾念书不曾?” 王夫人回道:“当初启蒙的时候,族中曾经请了女先生教族中的女孩子们认字,字都教全了便各自回家跟着父母学女红,所以双儿在这上头有限。我有个表姐颇能识文断字,还精通音律,嫁入元家,生了一女比双儿大个半年,传了她的衣钵。我们两家因住得近,倒时时来往,双儿跟着她元姐姐读读诗文,也学个仨瓜俩枣的,玩这种游戏的时候才不至于太丢人。” 豆卢氏笑道:“夫人过谦了,双儿很好。那元姑娘比双儿也只大半年,可议亲了没有?” 王夫人道:“还没有呢。说起来她家也是有些难,祖上是北魏皇室,如今子孙繁多,门第在,可是家里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人,说亲有些高不成低不就,没寻到合适的。可惜这孩子一身才学,虽然比不得宫里的女文曲星上官大人,但是也不输大家闺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6 挑拨(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豆卢氏道:“我们双儿行为跳脱,也是大家闺秀。以后夫人经常带着双儿来陪本宫说说话,莫要嫌弃本宫啰嗦。” 王夫人喜出望外:“啊哟,娘娘这么说,让臣妾如何担当得起!折煞臣妾了!” 豆卢氏微笑。 坡上风和日丽,坡下却有波漪涟涟。一轮击鼓传花暂止,大家起身洗手的洗手,更衣的更衣,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双儿跑到临淄王殿下身边拿了鼓槌敲了两下,叫住转身要秋的临淄王道:“殿下刚才鼓击得真好!”说着试探着敲了两下。 惜福郡主看了,也走过去接口道:“可不是。殿下这鼓声还真有些像战鼓呢。”她的声音也没有什么语调,却让临淄王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西门雀本来就远远地看着,此时却忽然上前对着双儿说:“双儿姑娘,我倒想起来了,我是见过你的。我记得那时我的车子驶过洛水边,看见你跟临淄王殿下在一起——” 一席话说得惜福郡主、双儿及临淄王都变了颜色。三个人变颜色的原因各不相同。双儿因为知道临淄王有禁令在身,非诏不得出五王府,被人看见与临淄王交接,那是欺君之罪忤逆之罪,真的被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临淄王冷眼看着西门雀,嘴巴紧抿着,深遂的眼睛透出冷冽的寒光。他忽然笑了一笑,说道:“阿雀,你眼花了吧,莫非把阿训看成了我?是不是相思太苦?” 西门雀的脸刷一下子红成煮熟的虾,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临淄王眼睛里带笑,那笑意森森,格外让人齿冷:“我什么?说来你也算我表妹,我也听到些风声在耳朵里。站在你的立场,我真心劝你一句——但凡有些自尊的女孩子,若那浪荡子负了心,你便该离得远一点,死皮赖脸地硬往上贴会坏了自己的名声——” 西门雀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已经蕴含了水雾:“你,你说什么?你欺侮人!” 临淄王冷笑道:“我听说的故事多啦,要是讲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后宫里谁不知道你阿雀顶顶厉害,你不欺侮别人就罢了,谁敢欺负你呢?”说完,灼灼的目光逼视着西门雀。 西门雀一跺脚,跑开了,正撞上往这边走的寿昌郡主。寿昌郡主诧异地问:“阿雀,怎么了?大喜的日子谁得罪你了?” 西门雀理也不里她,一溜烟跑下坡去。 惜福郡主看着双儿与临淄王,脸色阴晴不定;她在看看西门雀,脸上显出优柔的神色——毕竟这一行人中只得她是天使,又被公主殿下叮嘱要管好这批人,身负职责。 我抬头看她,目光与她相对。也许在宫里相处的岁月足够长,长得让我们有了默契。我冲她点点头,向西门雀的方向做了一个示意——意思是交给我吧,我去劝她。 我在人群中找到寿春王殿下,轻扯他衣袖,让他跟我走。他脸上一喜,便随着我走下坡,不料却听我轻声地将早上公主之托说与他听。 “下官人微言轻,西门姑娘不一定听,还望殿下帮着解劝一二。”我轻声说道。 他面色一窒,随即点头,随我去找西门雀。西门雀却在那边大呼小叫找她的侍女,说要回宫。 这次我们来东宫,一人只准带一个侍女。因为春雨性子冲动而东宫又是是非之地,所以我把她留着看家,带的是悠兰。 我在不远处站定,转头对他说:“你在这里不要让她看见。我先过去说两句,我走开后,你装作不知情的偶遇,劝她两句。” 寿春王点头说:“好。”躲在草丛后。 我走上前试着解劝:“西门姑娘还望慎重!临行前公主特地叮嘱,要大家吃好玩好不得滋事。陛下命后宫的女孩子过来给娘娘庆生,也是重视东宫的意思,姑娘这样不管不顾,不给娘娘面子,传到御前,也许有违圣意。” 西门雀直接给我一个鄙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 我不带感情色彩,不亢也不卑地继续管自说下去:“姑娘的禁足令刚刚解除不久,若再一次触怒陛下,是什么后果,不必下官提醒吧。各位姑娘正在议亲,之后便会有封号,姑娘这封号还想不想要,自己不妨冷静想一想。”我只管说完我的话,深施一礼,不等她再骂我,转身走开。 我与她的恩怨,此生不会解开。我为她好,她不会承我的情,反而会因着这些实话更恨我,甚至恨我入骨。但是我此番为她好,也不是为她,其实是为了东宫的安宁,为了临淄王殿下的安全,为了惜福郡主的一腔希望,为了除西门雀以外的所有的人。 他们都是好人,不该因此被连累,被陷入泥沼。 在西门雀发作之前,或者是西门雀这一次没有发作,而是真的被我的话震慑了,寿春王假装到处寻她寻到这里,柔声地解劝。他说:“阿雀,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好好地说着话,你怎么生气了?三郎又惹你了?这个人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么?” 他是个君子,始终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他是东宫长子,在他父亲做皇帝的时候,他甚至被立为太子而不久又被拉下来。他的父亲从相王直接变成皇帝,从皇帝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皇嗣”,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称呼。我相信,如果有可能,他宁愿自己不是长子,更不是嫡长子。 担子太重他不想担可又不得不担。他自己的生命也许不要紧,但是他父亲的生命,他弟弟的生命,整个东宫他的亲人们的生命,都让他必须担。 我放下,走开,他那如玉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抬头看半坡上的郡主县主们,她们又一团和气地再说说笑笑。我还看见王夫人招手把双儿招到豆卢氏身边跟她要着什么,双儿自袖中拿出那块给我们看过的绢子,恭恭敬敬地奉给豆卢氏。豆卢氏看了,满脸都是笑意,不住地夸奖着。 但是那一群人中,似乎临淄王和惜福郡主不在其中。 我忽然感到无聊。我避开那群人,沿着另一条小路走开去,渐渐远离人群,走到一块大山石后坐下,看着池塘里的芦苇迎风摇曳。 风吹过处,芦苇沙沙作响。 芦苇另一边,我听到了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7 争吵(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争吵的声音如此熟悉,正是惜福郡主和临淄王殿下。 惜福郡主的声音充满了怒气:“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那双儿跟你的关系不一般。你不要跟我说,你是前几日代表表叔去她家看望她父亲,只半日之间,她便跟你混得如此熟络了!” 临淄王殿下喊冤:“啊哟,我冤!双儿她是个自来熟,你莫要多想好不好?我可以对天发誓,对她绝无非分之想!” 惜福郡主冷笑道:“你对她没有非分之想,难保她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水中千帆过,我只取一舟!” 惜福郡主道:“怎么不与你相干?我只问你,你若不招惹她,她如何会跟你如此熟络?又如何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对了,阿雀早就跟我说见过你跟双儿在一起,提醒我要当心你!” 临淄王气结:“好好好,你不信我,倒去信那个不知羞耻的臭丫头。她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话你也要听!她这个烂女人,自己被阿训甩了,也不盼别人好,整天挑三窝四地胡说八道!” 惜福郡主冷笑道:“阿雀虽然人品不正,品性不良,不过她倒有个唯一的好处,便是不会撒谎——至少在这种事上她没有必要撒谎。先前她跟阿训好的时候时常求了皇姑祖母出宫去玩,想必是看到你跟那个双儿在一起了,所以才会几次三番到我面前来嘲笑于我!那时我是不信她信你。可是今日我看到双儿的情形,忽然觉得我那时冤枉她了!” 临淄王赌气道:“好,好,我的话不信,你去信她的话吧!原来你跟她是好姊妹,跟我却是仇敌!” 惜福郡主道:“看看,是不是心虚?句句以退为进,却毫无新意,只会指东打西,没有哪一句是实实在在可以解释为什么双儿对你如此熟络的!” 我不得不承认,惜福郡主句句紧逼,始终抓住要害不肯后退一步,而临淄王殿下则显得心虚气短,处处躲避,最后避无可避。似乎看他不语,一味回避,惜福郡主气得抓狂,回身边走:“罢了罢了,既如此,大家掰开,一别两宽,散了吧!” 紧接着我听见裙裾轻响。接着似乎有拉扯的声音,临淄王的语气由硬转软,由气愤转为哀求:“莫走莫走!阿福,我们好容易才见一面,为什么要跟乌眼鸡一样?为什么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阿福,难道你不想我吗?我都想死你了!我夜夜都梦见与你在一起!” 惜福郡主的声音哽咽了:“做梦有什么用?想又有什么用?我也梦到你,不是梦到你跟着狄相去打突厥,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便是梦见你跟别的女人成了亲,满脸喜气——梦见你又有什么用!三郎,眼看着皇姑祖母要给宗室男女议亲了,你到底怎样想?你也知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只偏疼弟弟,在宫里根本无人为我主张。如今想得越深,若将来不能在一起,岂不是失望更大?” 她的声音突然闷住了,像是被人搂在怀里,嘴巴鼻子都闷在那人的胸前。我听见临淄王殿下低声说道:“莫哭莫哭。阿福,这一辈子我只喜欢你,我只要娶你。父王如今受了伤,但是这话我已经与母妃说了。如今东宫是母妃理事,她待我们是最好的。另外,姑母待我们也是极好的,等我设法求求姑母,让她替我们说几句话。皇祖母一向喜欢姑母,姑母若能为我们求情必然管用。只是这一向姑母也不来东宫,我又有禁令在身,你想想办法,让姑母来东宫一次才好。” 惜福郡主渐渐地收了声,想一想说道:“好,我来设法。” 临淄王笑道:“这样才对。有什么问题我们要想法子解决,互相发脾气才是最最糟糕的,平白给小人可乘之机。” 接着很长时间没有声音。空气静谧得不像话,仿佛时间都静止不动了。可以相像,他们一定依偎在一起,手牵着手,肩碰着肩,一幅小儿女的甜蜜。 我忽然想到阿忠,想到阿忠试探地靠近我,想亲近我。他拉着我的手,抱着我的臂,想亲吻我,却被我一掌掴得不知东西南北。他以为我厌憎他!而事实上,我很想他能抱抱我,箍紧我,让我在他的怀抱里感到心安。可是不知怎地,只要他一靠近我,只要他的肢体表现出想要亲近的姿态,我便不由自主地发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风雨之夜,那个畜生一样的男人像山一样压下来的绝望,我便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的厌恶和痉挛。 于是我的手便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憎恨我自己。也许终此一生,我再也无法让一个男人靠近我,亲近我。 什么冰凉的东西滚过脸颊。我拿手一抹,居然都是泪。我赶紧掏出娟子在眼睛上轻轻地压一压,将泪水吸静——用力揉搓会让双眼泛红,像是哭过。这是对豆卢氏的大不敬。 忽然我听见惜福郡主打破了这个寂静,又问:“那你还没说,为什么双儿会跟你这么熟络?” 我似乎听见临淄王在心中绝望地呐喊——我说了这么多,那么费尽心机地把话题岔开,向你示好,为什么你还没把这倒霉的话题忘掉? “说啊!”声音里带着一半的蛮横,和一半的娇嗔,似乎不管是什么理由,她已经打算相信他,原谅他了。女人,你的名字叫情到深处难自禁! 也许是被这声音里的蛮横和娇嗔瞬间征服,我听见临淄王殿下低声下气地解释:“我确实是在阿草被来俊臣收监的时候见过双儿几次。你也知道,那时来俊臣对阿草严刑逼供,要她攀咬宗室,别说父亲与姑母,就是梁王魏王两位表叔也都被牵扯进去。而我当时在五王府,来俊臣派了很多暗线盯着五王府,我出府多有不便,便托付双儿为我打听消息,传递信息。王大人是朝廷命官,引人注目,而双儿只是一个小小民女,没人会留心她。若是没有双儿从中传递,来俊臣不会这么快被大家扳倒。” “真的?” “真的!骗你天打雷劈!” “嘘!谁要你赌咒发誓了?那么现在来俊臣早就去见了阎王,你也不用双儿为你传递消息了吧?” “不用了。” “那好,以后不许再私下见她!哦不,公开也不行!以后,哪里有她,你便给我自动从她眼前消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7 争吵(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可以把这样的对话看成是打情骂俏吗?我喜欢有情人相亲相爱。我含着泪在微笑。 我听见临淄王说:“好好好,是是是。我一定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不再跟她见面。” 我忽然想起,豆卢氏似乎说东宫所出的皇孙们都要与寒门结亲,那自然包括临淄王。若真如此,皇嗣殿下会答应他这个锋芒毕露的三儿子迎娶惜福郡主,这个武氏的女儿吗?如果皇嗣殿下坚持不答应,而临淄王殿下坚持要娶,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有情人真的能成眷属吗? 我不忍心再想下去,心中暗叹一声,默默地走开。 如果结局注定是分开,又何必彼此相爱。 我想重回山坡上,却看见西门雀正走在前面。我不想与她相遇,便折身沿着池塘与临淄王与惜福郡主相反的方向走到另一面。刚才寿春王殿下就在此处与西门雀说话,西门雀走了,想必寿春王殿下也走了。不想我走过去的时候,寿春王殿下正背着手站在岸边,看向远方。 所谓远方,也不过是隔着小小的水面稀稀落落的仿田园风光,及风光另一面的层层的皇家楼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才发现这种似野趣一样的风光不过是人造的,是巍峨的宫廷里面一片自我陶醉的假象。 我进退两难,不知该往何方。 寿春王显然已经发现了我,轻声唤道:“阿草!” “下官在。”我垂首应道。 他转过身,凝视我。我将头低得更低,躲过他的目光。 “是不是我面目可憎,不堪为你良配?”他温声问道,语气中并无责怪的意思,似乎是只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他。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声如蚊蝇:“殿下如此说话,折煞下官。下官已经在娘娘面前陈述利害。殿下心中事下官不懂,无以解忧;殿下心头好下官也不懂,不能夫唱妇随。下官实非殿下良配。” 寿春王道:“很多夫妻没有这些,也相偕白头。” “殿下天潢贵胄,金枝玉叶,非同常人。” “你是否还是中意阿忠?可是我听说你也拒了他,并且他还挨了你一记掌掴。阿草,我真的不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你是跟阿忠吵架了还是想孤独终老?”他困惑地问我。 我不知道被多少人问到这样的问题。我怎样向他们一个个解释?我说我害怕跟男人有肌肤之亲?我说男人只要走到我的某种距离之内就能给我造成无法克服的压迫感,哪怕是我至爱的男人也不行?这让我如何开口? “殿下,下官是个不祥之人,克父克母克兄弟克一切至亲的人。若要保亲人平安,只能远离至亲至爱之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克制,冷静。 寿春王殿下嗤的一声笑了。他不可置信地问我:“阿草,你居然信这种鬼神之说,无稽之谈?” “下官命犯孤煞。殿下,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鬼神而远之。凡是下官所喜所敬之人,下官宁愿远之。” 他又笑了:“阿草,你是鬼神吗?” “请殿下成全下官。”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寿春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不强人所难。阿草,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有缘无分了。那我们互道珍重。” “谢殿下成全。”我郑重地说。他真是个君子人。他这样高贵的出身,高洁的品格,错过他,是我的损失。 但我这一生,也许注定是一次次地错过。 他微笑:“那我们过去吧。你看,新的游戏又开始了!”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确切地说,新的游戏已经在进行中了。她们在庭外放了些瓶瓶罐罐,大家拿着令箭在投壶。每投一次,中或者不中,都是一片欢乐的笑声或者是一片胜利的欢呼。 惜福郡主与临淄王殿下言归于好,她似乎不再计较双儿的态度。而双儿则被王夫人拉住陪着豆卢氏娘娘说话。豆卢氏娘娘似乎对双儿非常好,态度和蔼可亲,但是双儿心不在焉,总是扭头向投壶的那群人看过去。 我与寿春王殿下一前一后走过去。惜福郡主看见我,连忙向我招手:“阿草,你过来投一个。你看那最远处的铜壶,还没人投中呢!” 我微笑:“下官如何有那本事。这百发百中的技艺,只有练过箭的两位郡王殿下才能投中吧。” 寿春王殿下道:“这与射箭并不相干。” 忽然双儿从高处本下,抢着高呼:“让我来让我来。我在家经常与姐妹们玩投壶,最准了!”说着冲到临淄王殿下跟前,冲着他伸出手“殿下把令箭给我!” 还没等临淄王殿下反应,她已经自他手中抽出所有的令箭,拿在手里,摆好了姿势,在众人的注目下向最远的那个铜罐投出一支。 那令箭似长了眼似的飞了进去,引得众人一片喝彩。接着她又投出第二支第三支,果然支支都中。 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豆卢氏大悦,命宫人们赏赐了很多东西给大家。因为双儿投壶高中,又格外赏了她许多彩头。 王夫人更加高兴,拉着双儿一起跪下谢恩。豆卢氏笑道:“佳妇佳女,以后多来玩。双儿若有小姊妹手帕交,不妨一起带进来。总之本宫也是闲着无事,看着你们这些小女孩青春活泼,倒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双儿脆生生地道:“娘娘本来就很年轻嘛!娘娘与郡主们站在一起,看起来倒像姊妹一般!” 西门雀对着杨玉芝撇了撇嘴,做了一个“马屁精”的口型。杨玉芝将头扭过一边偷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8 忧心(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东宫豆卢氏低调的寿宴举行得十分成功。女皇陛下的关怀传递着她对小儿子尚存母子之情;东宫也一如既往地表达着自己毫无野心的乖觉;几个宗室的女孩子,无论是出自武氏的还是出自李氏的,都相亲相爱,如同手足。女皇陛下十分满意,朝堂上下也得到了足够的信息。 女皇陛下放心地与狄相操劳天下大事,与五郎六郎寻欢作乐。 与陛下的博大襟胸不同,从东宫回来后便一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若是我猜得不错,东宫那日她与临淄王殿下虽然最终言归于好,但是她的心结并未打开。她与其说是和好,不如说是妥协与策略。她是个被圈养在深宫的郡主,非诏不能出宫,而临淄王殿下虽然有禁令在身,但他有一身功夫,又住在外面,想要出去总能出去;双儿则是一个出身中下级武官之家,是完全的自由之身,只要父母允准,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到哪里。她若一味地跟临淄王殿下耍脾气,很可能把他往双儿那边推,推得自己全无机会。 所以她只能一打一拉,亦打亦拉,用自己的柔情把临淄王殿下的心紧紧地系在自己身上。 临淄王殿下虽然是天潢贵胄,陛下的嫡亲皇孙,可是因为皇嗣殿下一系的地位自陛下登基后就岌岌可怠,前途未明,嫁给这一系的皇孙并非上上之选,惜福郡主用心如此,可见她对临淄王殿下确实是一片深情。 她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回宫后就开始了行动,每日上课之后,只要公主殿下在宫里,她必然要去问安,并协助公主打理一些宫中琐事。 甚至有一日她问我:“阿草,你什么时候再去东宫和王大人府上视诊?” 我说道:“如今殿下与王大人恢复都很平稳,五日一视即可。”我顿了顿,试探地问,“郡主可有什么吩咐?” 惜福郡主闷闷地说:“我倒想与你一起去。” 我笑道:“那郡主问过公主,公主应该会许可吧!” 惜福郡主却避而不答,转移了话题:“阿草,你可听到宫中有什么传言?” 宫中日日有传言,什么要跟突厥打仗了,什么陛下原先要改立太子,如今不会改了等等,每一天每一时都充斥着闲言与流言。 我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她。 惜福郡主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寿昌和荆山在东宫又请双儿带着她的表姐妹和手帕交去玩了一日。” 虽然说东宫不与朝中权贵结交,而且王大人对皇嗣殿下又有救命之恩,而他仅仅是中下武官,但是毕竟东宫在闭门谢客中,请这样一种平时都不会来往的官员女眷,还是有些让外人费解。惜福郡主的嗅觉还是很灵敏的。 我自然猜到,豆卢氏娘娘在奉命为两个即将成年的皇孙寻找家境平常的合适郡王妃。她所奉的自然是皇嗣殿下的命。以我的直觉揣度,恐怕惜福郡主与临淄王殿下是不可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除非女皇陛下亲自将惜福郡主指婚给临淄王殿下。 我不知道是该直接了当地让她死了心,还是应该瞒下她,给她一个希望?我只能选择沉默。 “如果说东宫有意结交王家,那么只请双儿也罢了,为什么连带她的表姐妹堂姐妹手帕交都请了?听上去倒不似是东宫郡主开茶会,倒像是王家借了东宫的场子开王家的茶会!”惜福郡主说出不解之处。 “也许皇嗣殿下想了解民间疾苦。”我只好这样说。 惜福郡主淡淡地笑了:“表叔不理政事久矣,寄情山水田园,又如何去理会民间疾苦!民间疾苦是陛下与狄相及满朝文武大臣的事。” 我又笑道:“也许娘娘闷了,想找些小女孩们过去热闹热闹解解闷,顺便也赏赐赏赐王大人的家眷。” 惜福郡主想了想,说道:“这话倒也说得通。双儿那样的女孩,跟宫里的女孩又不同,跟那些一品二品大臣世家的孩子也不同,也许娘娘觉得新鲜有趣也未可知。” 我便不说话了。我不知道是该继续麻醉她,还是该勇敢的向她说明真相。说了真相,也许她有破解之法,成全了她和临淄王殿下呢?我这一生,也许注定要孤单,那么如果能成全一对有情人,也让人欣慰。 惜福郡主却道:“可是阿草,我总觉得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东宫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总与我有些干系,而且是非同小可的干系。我日里夜里难以入眠,总觉得眼皮在跳。” 我抬头问她:“郡主在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她有些焦躁,“我不知道我担心什么。”她的脸红了。我敢打赌,她完全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所以才会脸红。她还是不敢太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我猜测,她还没有把她的心事向公主交待,求公主为她做主。 她忽然转移话题:“阿草,你与阿忠究竟怎样?或者,你是不是考虑大郎?早先他不是都发话了,愿意求你为郡王妃?” “郡王妃?”我笑道,“郡主莫要取笑阿草!” 惜福郡主道:“我亲耳听到了,如何是取笑?阿草,别人我不管,但是我觉得你做大郎的郡王妃我觉得没有什么不配的!而且大郎一向侍父至孝,他敢这么跟你提,必定是得到表叔许可的!” 我只是一再说“郡主莫要取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讲了。 惜福郡主忽然不自觉地流出一句:“莫非东宫所有的皇孙,都要跟低门结亲吗?”她的脸上露出忧伤的表情,“表叔何至于此!” 这才是她真正的担心所在。她完全预感到了!如果寿春王殿下真的娶一个来自低门小户的女子,恐怕临淄王殿下的岳家,也要出自那样一个门庭。如果真是那样,她连一点点机会都不会有。 也许在这个时刻,她无比憎恨自己姓武,并且住在这高墙之内的深宫里吧。看着她惨然的表情,我心中的那一块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动。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郡主还是谋之于公主殿下吧!公主殿下对你和三郎都多有慈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8 忧心(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恒安王府向宫中报备:恒安郡王妃杨氏卧病,病情日益沉重,王妃思念女儿,要接惜福郡主回府。 太平公主向女皇陛下提了一提,彼时陛下正在午睡刚起,正由宫人们伺候着梳洗。 女皇陛下道:“这孩子也算命苦,从小失了父亲,又没有姊妹,兄弟也单薄,她母亲统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生病了自然她要回去侍疾。让她多带几个人回去吧。杨氏到底怎样,你有没有宣太医问过?” 太平公主道:“今儿才报进来,还没顾得上呢。儿臣想着,如果要接惜福回府,应该不是普通的风寒了。大约前面偶有小恙也没在意,如今沉重了才着急想接女儿回去。今日阿草去了东王大人府上,明日让她也去恒安王府给王妃看看。” 惜福郡主自幼进宫在宫里抚养,她的母亲又极爱其弟,对她并不怎么重视,她对生母不见得有多少感情。此时此刻的关键时刻,她是极不愿意离宫回府的。可是如果不回府侍疾,这宫里宫外上上下下的人都会说她是不孝之女,不管母亲以后是否会痊愈,她的后半生都会背负不孝的罪名。 这个罪名,在以孝为先的时代,每一个人都背负不起。 所以她只能匆匆地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和用品,在宫人和侍卫的护送下回恒安王府。 那一日我在王仁皎大人府上给王大人视诊。王大人到底是习武之人,身子恢复得异常快速,情形已经好过皇嗣殿下。他虽然还不能起身,但是已经可以翻身,靠着枕头坐一会儿。他谈笑风声,爽朗地跟我开着玩笑。 双儿在他跟前嗔道:“爹爹,何大人是宫中女医,你莫要取笑人家。” 王大人看看我,再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长叹一声道:“你看看,你看看,差不多的年纪,人家何大夫已经是神医妙手,而你只知傻吃傻睡!” 我微笑。我若有这样一个亲爹爹护我爱我,我也是个只知道傻吃傻睡的小妮子。 王夫人在一旁插言:“还不是老爷你惯得她无法无天?那日带着她们姊妹去东宫拜见娘娘,她抢话不休,唧唧呱呱,简直不成体统!” 王大人下了一跳:“娘娘怪罪了?” 双儿撒娇地摇着王大人:“娘娘并没有怪罪于我。她说她喜欢我这样呢!” 不知王大人的那根骨头给她摇得不对了,雪雪呼痛。王夫人连忙呵斥她,王大人又眉开眼笑地赶紧回护女儿:“不妨!不妨!” 王夫人不满地说:“你就惯她吧!惯得她无法无天,总有一天会闯祸!”说着她转头看向双儿,说道,“娘娘不怪罪你,第一是娘娘脾气好,宽宏大量,第二是看在你父亲于皇嗣殿下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并不是因为你痴傻可人!你这个样子,将来到了婆家,怎能讨得公婆与丈夫的欢心?要知道这世上唯一不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怪罪你的男人,只得你父亲!” 双儿脸上绯红:“我才不嫁呢!我在家里陪爹爹一辈子!” 王夫人哭笑不得:“哪个女儿不嫁人?” 王大人呵呵地笑:“好,我们双儿不嫁,不去人家家里受公婆气!我们招个上门女婿!” 王夫人气道:“招上门女婿?你家是没有儿子,还是有万贯家财?!越发不像样了!你这样宠溺她,总有她吃亏的一天!” 王大人不以为然:“你那般宠溺守一,不怕他吃亏?” 王夫人气道:“这怎么一样?守一是儿子,将来要娶媳妇回家!难道那媳妇还会在我这个婆婆眼皮底下作怪不成?” 双儿冲我眨眼笑道:“你看你看,将来谁做我嫂嫂,可要吃亏的!”说着她笑对王夫人,“你这样厉害,可会吓跑元姐姐的!” 王夫人冷笑道:“吓跑最好。你元姐姐是棋琴书画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我们家又不是有万贯家财的,她那些才气,是顶得吃还是顶得穿呢?还是会打打算盘能过日子才好。” 双儿笑道:“我弟弟喜欢呀!” 王夫人反问:“你元姐姐喜欢你弟弟吗?” 王大人唉哟一声叫起来。王夫人连忙问:“老爷你怎么了?哪里痛?” 王大人道:“我要更衣。” “更衣”在那个时代,是“如厕”的文雅说法。王大人原是武人,一般不会这么说。他这么说,大约是因为我在的缘故。 对于全身几乎瘫痪的病人来讲,“更衣”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于是王夫人吩咐了一声,双儿便拉着我到后面去,只见丫头们纷纷退出,几个有力的婆子带着几个精壮的男仆进去。 双儿拉着我到她的香闺请我喝茶。我笑问:“怎么郡主们请你的姐妹们去开茶会?” 双儿笑道:“那日给娘娘过生日的时候娘娘就说什么时候请我的姐妹们去东宫玩。过了一日,郡主就派人送了帖子,说是荷花快开完了,请我们去赏荷摘莲子。还特地指名要元姐姐也去,说是要跟她一起咏荷。你知道,我的元姐姐自幼棋琴书画都被她娘栽培过的,娘娘生日那日我也跟娘娘提起的。” 我心里有些明白。 双儿兴奋地说:“果然那日连寿春王殿下也来了。殿下吹笛,元姐姐弹琴,他们还合奏了一曲呢。” 我更加了然。如果女皇陛下没有异议,这个元姐姐将是东宫为大郎选的郡王妃。 我淡淡地说:“似乎你弟弟喜欢元姑娘,王夫人却不喜欢她。” 双儿愤然:“我娘觉得所有的女孩都配不上我弟弟。她说元姐姐中看不中用。咱们家的媳妇要会过日子能管家。我心里是气不愤的!元姐姐棋琴书画都不在话下,怎么就不会管家了?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是丫头仆妇也是有的,又不需要媳妇亲自下厨煮饭,打水浇田,要那么大力气干什么?!” 我给她说得一笑。 双儿接着说:“你看人和人就不一样。我娘不喜欢元姐姐,可是东宫的娘娘却十分欢喜她,那一日赏了元姐姐好些东西呢!” 也许不久的将来,王夫人真的用不着为儿子钟情她不喜欢的姑娘而烦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9 修书(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来日我又奉旨去了恒安王府。恒安王妃,哦不,应该说是恒安王太妃——她的丈夫过世后爵位便由儿子承继,只因年少未有实职而已——的病确实有些沉重。应该是偶感风寒没有在意,越拖越沉重,便成了重症。 惜福郡主心烦意乱,着我去书房说话:“家里人口单薄这时便显出问题来了。平日母亲自己管家,她一躺倒,家里乱七八糟,人仰马翻。与其说我是回来侍疾的,不如说是回来清理这一团乱麻的!阿草,我母亲这病症到底如何?” 我答道:“太妃气息确实偏弱,恐怕要病上一阵子。” “有无性命之忧?”她忽然红了眼圈。看来就算是她与母亲感情冷淡,到底是亲母女,不是路人甲。 “那倒没有。”我安慰她,“太妃只要精心修养,按时吃药,假以时日,应该能痊愈。只是郡主自幼便入宫,兄弟又单薄且年幼,府里太妃无人襄助,倒是要想个法子才好!” 惜福郡主道:“还能有什么法子?一般像这样中情势,都是给家里长子早娶,且娶个年纪略长的媳妇回来协助主母管家。也有些人家,从近亲中找一个寡居的姑娘接到府里帮着打理内务。原先家里有个寡居的杨氏表姐陪着母亲,是我姨家的女儿,上个月她被娘家人接回去准备再嫁,所以我母亲才累病的。” 看来小恒安王的亲事会被优先于他的堂兄们提上日程。 惜福郡主饮一口茶,半天才缓缓地问我:“你昨日去王大人府上,王大人可好?” “王大人恢复得很快。” “你见到双儿了?” “是。” “有无说起她们在东宫的赏花会?她可高兴?”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是不是觉得双儿越是开心高兴,她与临淄王的前景就越渺茫?难道她猜到了东宫结交王家的用意? 我老实地回道:“双儿十分高兴。似乎东宫的娘娘很喜欢她,连带也喜欢她带去的姊妹们。” 惜福郡主沉默了。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我道:“此番我在府里侍疾,不知要待多久。下次你去东宫,替我将此信带给三郎。” 我接过信,沉吟半晌方道:“郡主但有差遣,阿草万死不辞。只是阿草觉得,此事谋之于三郎并无多少用处。郡主与其给三郎修书,不如言辞恳切地写封信给公主。”本来她与临淄王殿下商议好要走公主路线,还没来得及实施变出宫回府,错失良机。 其实这种事,面对面地求公主到底还是艰难的,否则在宫中的两日她也不会白白浪费。但是书于纸上,言辞可以写得很恳切哀婉,语气可以写得真诚动人,并且不需要面对面的勇气,有时不失为一个良策。 中国在宋以前,普通人家的父母替儿女议婚的时候,还是比较开明的,会在一定的范围内尊重孩子的意愿。但是宫廷与宗室却还不如民间普通人家,有时候这些皇子皇孙们的嫁娶,是君王与大臣们出于利益的结盟,而非小儿女们的真情实感。 所以终唐一代,许多公主驸马都感情不睦,各自寻欢。公主们豢养情夫是普遍现象。 惜福郡主眼睛瞬间点亮!她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喃喃自语地道:“我怎么没想到呢!阿草,真谢谢你!谢谢你!我这两天抓紧时间写,让人送进宫给姑母!”说着她从我手中取回给临淄王殿下的那封信,在案上提笔又写了一张纸,连同原来的信纸一起折好,另娶了一只信封塞进去,上了漆封又交回我说,“还是麻烦你去东宫时交给三郎吧。” 我收下塞入袖中。时辰不早了,我便起身告辞。惜福郡主亲自送我到二门外,看我坐上宫车驶向大门才回转。 这事儿有些延宕。直到我再次去恒安王府给太妃视诊时,惜福郡主才将一封上了漆封的信交给我让我带回宫呈给公主。我回宫向公主汇报恒安王太妃病情的时候,将这封信恭恭敬敬地呈上。 公主取出细细地读了,眉头微皱,屏退众人,独独命我留下。 公主手指敲着案几,笑道:“昨日三郎的信刚到,今日惜福的信跟着就到了——阿草你可知他们写些什么?” 我低头应道:“臣不敢揣度。” 太平公主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道:“阿草,先时陛下和我给你和阿忠做媒,你推辞了;据说这次在东宫,豆卢氏亲自为你和大郎提亲,你也拒绝了。阿草,本宫不明白了,你到底想要嫁什么人?莫非等着看谁将来继承皇位,迎娶你做皇后不成?” 我吓得跪倒在地,匍匐着叩头,连声说:“殿下,臣不敢!” “那是为什么?”太平公主问道。 “臣乃不祥之身。近臣者都不会有好命,是以臣还是一心一意效忠陛下为好。”这个理由我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太平公主惋惜地说:“阿忠哪里不好?大郎又哪里不好?你就这样一个一个地错过?阿草,你将来必要后悔!” 公主这态度太过奇怪。我记得她一直担心寿春王殿下喜欢我,执意要纳我为侧妃或者娶我为妻,因为她喜欢东宫的几个侄子,不想让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拉低她所喜欢的侄子的身份。可是今天怎么她又为我错过寿春王殿下的亲事而遗憾?这是什么道理? 莫非寿春王殿下的亲事已定?未来的郡王妃身份必然不那么高贵。公主殿下没见过那女子,对她没感觉。而我日日在宫里,时时与她见面,她多多少少跟我有了些人情。如果她亲爱的侄子注定要娶一个身份不高的女子,那么她熟知的我,或许比别的女子更好更适合。 更何况她亲爱的侄子似乎也喜欢我。 我被这个想法震动了。虽然知道寿春王殿下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依然震惊且失落。 震惊的是,女皇陛下果然会批准这样在宗室历史看起来荒唐的亲事,失落的是,与我擦肩而过的,毕竟是一个郡王妃的头衔。 并且,大郎又是那样一个玉人。那一年,五王府的冬天,他立于一棵梅树下,吹箫。箫声婉转悠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9 修书(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再一次低首:“臣无福。” 太平公主道:“有多少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而你却生在福中不知福。”她摆摆手,“你下去吧。” 我起身便要退下。太平公主却道:“阿草。” 我立刻停身:“在。” 太平公主道:“大郎已是错过,阿忠不要再错过。阿忠是个忠厚的孩子,并不知道怎样讨女孩子欢心,人家教他什么他便是什么,做错了,吃个哑巴亏。他心地纯良,你总知道的。” 我不欲多辩,也无法多辩,只得说:“殿下关怀,臣感激不尽。” 太平公主道:“我着人带你去看看阿柳。她自进我宫里当差,你似是很少见她了。” 我的脸上现出光亮,赶紧再次谢恩。公主挥挥手命我退下。 阿柳看见我很开心,围着我说长说短。她又长高长大了,一身宫服在身,像模像样。 “姐姐,公主知道我识得字,便让我伺候她的书房笔墨!各位姐姐们都说我运气好,才进宫没多久便有这么好的差事!我说都是姐姐好,亲自教我认字,也让悠兰姐姐和春雨姐姐教我认字。”阿柳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她不再是那个睁着犹豫的大眼睛不声不响的阿柳,也不是那个怯怯的阿柳。真是谁养像谁。在我宫里的时候,她跟着春雨,性子也越来越像春雨,简直就是春雨第二。 “姐姐,你跟阿忠哥哥吵架了吗?”阿柳还是孩子,而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便会跟老人一样喋喋不休。 我问她:“没有!你听谁说的?” 阿柳张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大家都这么说呀!她们还说姐姐不想嫁给阿忠哥,是想嫁给寿春王殿下。姐姐,什么叫‘嫁给’啊?” 我嗔怪她:“越说越离谱了!你还小,不懂的。” 阿柳一本正经地道:“我怎么不懂啊?人家都说,女孩子长大了,就要跟一个男人成亲。男人成亲叫‘娶’,女人成亲就叫‘嫁’!” 我瞪着眼睛看她。 她洋洋得意地说:“我还知道成亲就是一男一女拜天地,然后住在一起。”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里说道:“好好,阿柳懂得!” 阿柳没完没了:“那姐姐为什么不喜欢阿忠哥哥呢?你跟阿忠哥哥拜堂成亲以后就可以住在一起,他给你挣钱,你给他洗衣服做饭,多好啊!姐姐,如果你跟阿忠哥哥拜堂成亲,阿忠哥哥就可以搬进百草居了么?” 我还在愣着,站在我一旁的春雨已经笑着捧着肚子蹲了下去。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哎哟阿柳,你可以不可以不这么可爱!” 阿柳撅着嘴道:“春雨姐姐变坏了!对我不好了!” 我也忍俊不禁:“阿柳,你太小,还不懂的,不要到处乱讲。姐姐没有跟阿忠哥哥吵架,也不会跟阿忠哥哥成亲。姐姐跟阿忠哥哥,与阿柳跟阿忠哥哥一样的。” 阿柳睁大眼睛道:“姐姐真的不想跟阿忠哥哥成亲吗?那阿柳要跟阿忠哥哥成亲了,好不好?” 春雨已经笑得蹲都蹲不住了,双手四处乱摸,想找什么东西扶一把。 我已经忘了烦恼,蹲下来逗阿柳:“你为什么想跟阿忠哥哥成亲呢?” 阿柳认真地答道:“悠兰姐姐和春雨姐姐都教阿柳缝衣服。阿忠哥哥对阿柳好,所以阿柳想给阿忠哥哥缝衣服。阿柳跟阿忠哥哥成亲后,阿忠哥哥赚的钱都交给阿柳,阿柳就买好多好多布给阿忠哥哥缝衣服。” 哎哟一声,春雨已经放弃爬起来,索性笑倒在地。她几乎笑出了眼泪,说道:“姑娘,你看,你看,你不嫁给阿忠,多少人都抢着嫁,连小小阿柳都排上队了!” 我嗔她:“阿柳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阿柳忽然愤愤地说:“她们说姐姐坏。我说姐姐不坏,她们才坏!” 阿忠好歹也是宫中很多女孩子的偶像。我拒了她们的偶像,甚至还打了她一个耳刮子,她们自然要诋毁我,替阿忠不值。不过悠兰姐姐曾经说,姑娘你若是答应了阿忠,说你坏话恨你的人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她们一边需要我,一边敬畏我,一边嫉妒我,诋毁我。女人,真是矛盾的纠结体。 我又殷殷地叮咛阿柳在公主宫里要认真干活,听姑姑们的话,这才与春雨一起出来。离开公主宫里老远,春雨忽然说:“姑娘,莫非你真要这么放弃阿忠?一点都不要再想想?” 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以问代答:“他在做什么?” 春雨摇头叹气:“他还能做什么?你拒了他,他也没处去,这会儿在到处拜师勤练武功,尤其是马上功夫。可怜啊,他原来是不那么喜欢读书的,如今只要有不当值不练功便拿着本兵书在读——真是难为他读得进!原来他是跟我一样的人,只要拿起书本就犯瞌睡。现在他求了陛下,若遇到下值时辰还早,有什么疑问就去问上官大人。” 他这是铁了心要外放,跟着狄相去杀敌立功吗? 春雨忽然一笑,说道:“据说陛下都被他感动了,还亲自拿着兵书指点了他一番呢!”她凑近我悄悄地说,“都说陛下似乎下决心要跟突厥一战,正在暗暗调动粮草。和亲的事如今也不提了。” 和亲,和亲,如今不提了还是以后也不再用宗室女的牺牲换取一时的安宁了? 春雨的八卦似乎无穷无尽:“好像因为和亲之事不提了,但是又不确定明年一战是胜是负,所以郡主们除非年纪大等不得的,其他的都要押后等明年再议。如今东宫只议两位郡王的亲事。好像寿春王殿下的郡王妃已经内定,只等临淄王殿下的人选定下来一起下定。” 我惊道:“这样的事你怎么知道?” 春雨摇头晃脑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笑:“若说读书认字,春雨比不过姑娘,若是说宫里的闲言碎语,姑娘可不如我!” 除非年纪大了等不得的,其他宗室女的亲事都要押后,这就是说,除了已经定亲的方城县主和已经16岁的长信郡主,其他的宗室女都不会在今年议亲,那么临淄王要订亲,女方不可能是惜福郡主。 惜福郡主给公主的那一封情真意切的私信,想必也表错了情。临淄王亦然。 皇子皇孙们的婚姻,从来是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的。相比之下,我可以自己做主,却只选择做了不嫁的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0 错爱(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皇嗣殿下的惊马案最终的结论是以偶然事件,手下的人保护不力而结案。他的随身侍从被杖的杖罚的罚,都被撵出了东宫。这样的结论让朝野大哗,噢不,是肚中大哗。人们被女皇陛下的雷霆手段和杀戮下破了胆,已经不敢公开表示愤怒。 只要是牵涉到武氏宗室的人命官司,没有人敢豁出性命表示异议。这样的结局原来就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是因为,满朝文武这才明白,在女皇陛下的眼里,她的亲生儿子居然没有娘家侄子重要。她儿子的命她都不在意,他们这些每天来朝堂上打酱油的臣子们,又激动个什么呢?千万别提正统。女皇陛下最忌讳的就是谁说她的武周天下不是正统,只有李唐才是正统。谁这么说她就杀谁,不带眨眼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人大跌眼镜的事还在后面——紧接着东宫传出消息,皇嗣殿下上书女皇陛下,东宫皇孙寿春郡王与临淄郡王已届婚龄,恳请女皇陛下为两位皇孙指婚:求寿春郡王指婚下级校官元氏女为妃,为临淄王指婚王仁皎之女双儿为妃。 如果说为皇嗣殿下为临淄王指婚王氏女,是为了报答王仁皎大人的救命之恩,那么为寿春王指婚的元氏女,满朝文武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来头。各路神仙好一通打听,才明白是北魏皇室后裔,鲜卑人,原姓拓跋氏,后改姓元,这一支也不是嫡系,不知是第几代的旁系别枝,传到这元氏女的父亲,不过是金吾卫的一个低级校官。 整个神都洛阳,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地动,所有的人都被震得回不过神来。女皇陛下这是要彻底放弃她的两个亲生儿子,要从自己的娘家侄子中选择继承人吗?这娘家侄子还不是嫡亲兄长之后,是同母异父的兄长,兄妹之间像仇人一样。 神都之内十成有九成的大臣们都在家里做深呼吸,以求控制自己的情绪与脾气。 惜福郡主在恒安王府得到这一消息的。那时我也正在府中给杨氏太妃视诊。杨氏久病初愈,惜福郡主刚刚松了一口气便遭到这样的打击。 屋外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一阵阵凉风吹着廊下的风铃,叮铃铃叮铃铃,一声声都敲在我们的心上。 被雨点释放的暑气也蒸腾上来,渐渐地形成水雾。惜福郡主令侍女打开书房的纸门,与我一起跪坐在门前的软垫上,静静地观赏着雨中的庭院。 “你早就知道了吧?”她平静地问我。 我不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刚刚回府的时候,让你帮我给公主和三郎传信,你便对我欲言又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还浑然不觉,你又不忍让我伤心。”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希望我能够安慰她。但是我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够让她得到安慰。 “没想到居然是双儿。我大意了。我该想到的。”她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我终于艰难地开口:“郡主,不是双儿,也会是别人。”总之不会是她。 惜福郡主微笑:“我知道。你看,指婚大郎的不是你,便是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元氏,不是哪个武氏郡主,也不是朝中显贵。”眼泪从她含笑的眼中滚落下来。她没有理睬,只是让它自己风干。 我默然。 她看着我:“阿草,你不答允,便宜了别人。” 我低头道:“据说元氏女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原是比我更配殿下。” 惜福郡主终于看向我,眼中的泪汹涌而出:“可是双儿拿什么配三郎?”在她眼里,双儿要脑子没脑子要才华没才华,就是连相貌,都不能说有多漂亮。 但是她对临淄王的倾慕,就是傻子也看得出。这大约也是豆卢氏将双儿许给临淄王殿下的主要原因吧。 “阿草,你见过元氏女吗?” “没有。据说是极美的。” “可是我见过双儿。”惜福郡主大约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顿了顿,又道,“三郎是什么反应?他是欣然从命,还是奋起抗争过?” 没有人知道。我也是跟惜福郡主一样,方才得到的信息。临淄王到底是什么反应,大约是没有什么人能知道了。他不幸生在帝王家,又有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父亲,婚姻大事哪里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如同鼓点一样密集地敲下来。这时有侍女来报:“郡主,太妃醒了,要见郡主呢。” 惜福郡主冷漠地说:“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到。” 待侍女走后,她冷冷地对我说:“你看,我这个母亲,自幼便没对我做过好事。就算在这样的时候,也只是拖我后腿罢了。若是在这关键时刻我能在宫里,能在皇姑祖母跟前,或者在公主跟前,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呢。可是因为她这一病,我便困在这府中,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生生地与三郎错过。她这病,并非因为我而起,却能害我一生!” 说着她站起来,吩咐侍女道:“留心给何大夫看茶,我去去就来。”走出廊下,沿着连接各屋的回廊,去了杨氏太妃的卧室。 我坐在门前独自赏雨,看着廊外的庭院里已经积起了水,豆大的雨点打在积水上,激起一个一个的坑。那一年冬天,在五王府,雪地赏梅,寒夜吃酒,两位被幽禁的皇孙苦中作乐,而我与惜福郡主虽然也知道他们处境艰难,却不知道情形居然险恶如斯——皇家的血脉,居然要放下身份与几乎是平民的门第结亲以自证清白,没有野心。 在这样一个讲究门第血统的时代,是怎样一种悲哀。人世所有的传奇,歌颂的都是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被门第观念深厚的父母辈所阻隔,而他们的悲剧居然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他们并不相爱,反而是门当户对又两情相悦的一对,却有情人不成眷属。 这是怎样的一种错爱。又怎能让惜福郡主输得心甘?这是一场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并胜负已分的战争,毫无道理可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0 错爱(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这场夏秋之交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雨声渐小渐弱,而我亦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过来,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对我说:“何大夫,您快去看看吧,我们郡主晕过去了!” 我大惊而起,急匆匆跟着侍女出了门,沿着门廊快步跑进杨太妃的寝室,直接命人慢慢地将惜福郡主抬入厢房放平。早有一个体面仆妇打扮的中年女子进来,凑近惜福郡主大叫起来,未等我反应,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手用力掐住郡主的人中。 老一套的方法还是很管用的。惜福郡主呻吟出声。我立刻吩咐:“去用一勺盐和两勺蜂蜜的分量兑一碗温水过来给郡主服下。” 一个侍女答应一声匆匆地去了。我又吩咐守在一边的侍女:“将郡主的外衣脱下,领口松开,将窗子打开。还有你们都散开,不要围着郡主,令她不能呼吸。” 那中年仆妇叫道:“把窗子打开如何使得?郡主一头一脸的汗,吹了风会着凉的!” 我又吩咐:“拿了干手巾给郡主抹汗。窗子还是要打开。” 那仆妇便要发火,有人过去扯开她,低声说道“这是宫中派来给太妃视疾的何大夫,嬷嬷不得无礼。” 一边另外一个侍女在我耳边解释:“这是郡主自小的乳娘,也是情急心乱,忘何大人见谅。” 我微笑道:“嬷嬷莫要慌张,郡主因侍疾过度劳累,中暑了。” 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侍疾过度劳累,更有焦虑,忧心,恐惧,失眠,甚至刚刚听到消息的震惊与伤心。她内忧外困,终于不支。 惜福郡主醒过来的时候屏退屋内所有的人,握住我的手,又抱住我无声痛哭。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隔着衣服,我依然能感觉到那液体的温度。我只能伸开我的双臂围住她,不住地用手拍打她的背,却说不出半句安慰她的话。 那一刻,她一定痛恨自己姓武吧。 回到宫廷的我自然把这个最新的消息回禀了公主。公主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你辛苦一趟,明日再去看看她吧。” 我自然只能领命。 回到百草居,宫里上上下下也都在议论东宫两位皇孙的亲事。春雨道:“已经小定了,不久要大定。大定之后就要钦天监择吉日迎娶了。这下有的姑娘忙了!” 悠兰笑道:“又不是姑娘嫁,姑娘且忙些什么?” 春雨一脸“你平日很聪明,怎么今天这么笨”的表情:“姐姐想想,皇嗣殿下和王大人两亲家都躺在床上如何行大礼?自然要他们都能站起来行走自如才行!治好他们,岂不是要忙坏姑娘?” 悠然白她一眼:“这会子你又聪明了!” 春雨扬扬下巴:“自然!”她看我闷闷不乐,奇道,“姑娘,你怎么不高兴?是因为寿春王殿下要娶元氏女吗?可是殿下本来是想娶你,是你自己不愿意嫁呀!你怎么倒伤心了?” 悠兰瞪她一眼:“这会子又笨啦!” 春雨一脸懵懂。她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小声问:“是不是惜福郡主伤心了?好像她蛮喜欢临淄王殿下的。” 悠兰呵斥她:“莫要乱讲!” 春雨撅着嘴走开。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诧异地回禀:“阿忠哥求见姑娘。” 不等我说,她又挨了悠兰一瞪:“还不赶紧请进来,通报什么通报?!” 春雨吐吐舌头:“姐姐今日怎么啦?怎么净拿我撒气!”说着赶紧跑出去亲自请阿忠进来,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回身过来,凑到我们眼前悄悄说,“刚才看见我,他的嘴忍不住要咧开,拢都拢不住。我猜他高兴是因为终于看到寿春王殿下娶的是元氏女。” 不等我反应,她三跳两跳跑去请人。阿忠进来,对着我行了一礼,说道:“听人说明日你还要去恒安王府。” 我看着他,不明他何意。果然如春雨所说,他的脸上似有喜色。 他的脸上忽然现出忸怩之色,然后又红了脸。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说:“临淄王殿下托我来求你,求你替他带样东西给惜福郡主。” 我忽然怒了,愤怒地看着他,发火道:“这个时候带什么给她?又有什么用?除了让她再睹物伤情,还能有什么用?” 我又奇怪,他在后宫执勤,临淄王殿下在东宫侍疾,非诏不得外出,他们是如何碰上的? 悠兰在旁劝解我:“昨日公主曾经去东宫,大约是带着阿忠去的。临淄王殿下要他来求姑娘,他也不好回绝——这件事实在是怪不得阿忠,姑娘莫要发火。” 想想惜福郡主今日的情形,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悠兰又低声道:“这也怪不得临淄王殿下。” 是,谁让他生在帝王家,又有一个只知道明哲保身的弱势父亲。 我稍稍息怒,问向阿忠:“是什么?” 阿忠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盒子的盖子和盒身之间上了漆封。 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知里面是何物。我抬头看看阿忠。阿忠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转头交给悠兰,说道:“姐姐替我装入明天要带去王府的药匣里吧。” 悠兰应了一声退下。阿忠看她走远,才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半天他才说:“前日我去看了你阿丑姐姐,她让我代你问好。她问我怎么这一阵子你都不休沐了。我说这些日子宫里事多,你太忙。” 提到阿丑,便触到了我心中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我的面色稍缓,看向他的目光也柔和起来。 他忽然红了脸,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结结巴巴地说:“阿,阿,草,那一日是,是我不好。我听信了那帮弟兄的,的鬼话,鬼,鬼迷心窍,做了让你厌憎的,事。你——” 我也在顷刻间红了脸,鼻尖冒出汗来。我低下头,脚不自觉地蹭着地砖。 “你,你别再恨我好不好?”他鼓足勇气说。 “我并未恨你。”我的声音如同蚊子哼哼。 他听见了,脸上现出光辉。他激动地追问:“真,真的?” 我点点头。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他得寸进尺。 我又点点头,并未怪罪他的得寸进尺。 他高兴得挠头。傻笑了一番才道:“我要去当值了。” “姑娘去送送阿忠吧。”悠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神出鬼没地建议道。 我送阿忠出门。他依依不舍地对着我行了一礼,转身向长生院方向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1 步摇(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第二日我又去了恒安王府。我先去给恒安王太妃视诊。她的气场倒是越来越旺,可是看起来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对着我不住地抱怨:“真是的。我这一病,她也不过才伺候了几天,便累病了,也是娇气。到底是在宫里享过福的。” 我愣了一下。我原来是听说过惜福郡主与生母的关系并不好,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我一直以为,除了女皇陛下之外,天下的母亲都像我的母亲和阿丑姐姐的母亲张大娘一样,像老母鸡那样护卫着爱惜着自己的雏儿。惜福郡主虽然自幼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却有这样一个母亲! 这让我都怀疑恒安王太妃究竟是不是惜福郡主的亲娘! 可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本来惜福郡主的身子并无大碍,只要能睡好能吃好便可强健如昔。只是她现在是个失恋的人,既睡不好,也吃不好,所以病势反而沉重起来,恹恹地卧床不起。看见我进去,她挣扎着坐起招呼我坐在她床边,同时令左右退下。 我跪坐在她榻前的软垫上,开头劝道:“郡主这病,还是要自己当心保养才是。宫中陛下与公主都挂念得很。公主现在一边忙着东宫的事,一边还忙着给长信郡主择婿,没有时间来看你。” 惜福郡主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春儿比我们都年长,也是等不得了。公主还要操心自己府里娶亲的事,怎敢劳动公主关怀我呢!” “所以我给郡主开些安神的药,郡主还要自己保重才是。”我趁势劝道。 惜福郡主苦笑道:“春儿不比我们,是才进宫混个脸熟,就要出嫁了。以后宫里的姊妹,也就是这两年,都要或嫁人,或和亲,还不知道天南海北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聚。想来这些年斗嘴争气,也是荒唐。” 难道她一夜辗转反侧,想的就是这些?当然不是!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低低地说:“阿草,不要再跟阿忠置气了。阿忠算是一个难得的好男儿,更难得的是你们俩郎情妾意,你情我愿,又没公婆反对,你们俩谁也不需要以两姓之好报效朝廷,为了一点小事生生分离,是多可笑的事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自药匣中取出阿忠交给我的那只小盒子递给她,道:“这是临淄王殿下让阿忠带给我,托我转交给郡主的。” 惜福郡主先是吃惊,眼中迅速积满了泪水。她拼命忍着,忍着,伸手接过拿盒子却不知该不该打开。终于那眼泪纷纷地落在盒子上,汪成一片水洼。 她忽然拭去眼中泪,咬牙冷笑:“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又自药匣里取出刀剪,替她开了漆封。她缓缓打开盒子,里面红丝绒里赫然包着一只凤凰啣红宝石的步摇,以及一块和田羊脂玉雕的同心结形状的玉璧。 惜福郡主震惊,又复冷笑,咬牙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时过境迁,他给我这东西算个什么意思?!” 我无语了。他已经定亲,不久就要择日成亲,拿着该送给未婚妻的东西送给一个他不得不辜负的人,是我我也要吐血了。 我摇头道:“要么我带回去让阿忠还给他?” 惜福郡主又不舍了。她喃喃地跟我解释:“这步摇是他母亲进宫与皇嗣殿下成就大礼的时候戴的。以往他跟我说过,将来他娶谁为妻,便要把这根步摇赠给谁——” 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双儿要嫁他为妻了么?他不把这支具有纪念意义的珍贵首饰送给自己的妻子,反而送给与他难成眷属的惜福郡主,这算怎么回事? 惜福郡主惨笑一声,道:“你还不明白么?他是告诉我,在他心里,我才是他的妻子。玉璧表示同心,步摇算是承诺——他要我等他,等他终有一日,还会娶我为妻。” 我倒吸一口凉气!双儿在他心里算什么?她为她冒着风险做的那些事又算什么?他要设法娶惜福郡主为妻,那双儿怎么办?她又何辜?!她是仰慕他,可是他若不娶,她还有机会嫁与别人相夫教子;就像惜福郡主,她现在也可以嫁与别人,成就一门好亲事。也许开始有些不甘,可是天长日久,总会生出感情,也能过得不错。 他这样挂着两头,给这边许诺,那一边又该如何自处? 我忧心地看着惜福郡主,欲从她手上接过那盒子,劝道:“殿下,三郎再好,已经使君有妇,还是让阿忠把这东西还给他吧。” 惜福郡主仰头失笑,本来已经风干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是啊,他以为他是谁?他要我等他,等他做什么?难道我堂堂武氏郡主去给他做妾吗?就算他当我是妻,可是他已经有妻,妾便是妾!他一个人能顶得朝廷法度?他不过是一个郡王,现在还在苟且度日,他宠妾灭妻试试,立刻被前朝的御史参奏,死都不知怎么死!让我去做妾,在一个都尉的女儿手下低声下气,他脑子没进水吧?!他的父亲既然选择了做缩头乌龟,他也顺从了做缩头乌龟的父亲,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大惊失色。她想是气急了,居然用“缩头乌龟”来形容皇嗣殿下,她的表叔。在这之前,她对李氏宗室的人还是客客气气,礼数有加的。 我立刻道:“郡主慎言!” 惜福郡主惨笑:“慎言什么慎言!这难道不是在我们武家吗?谁会出卖我?我那个没骨头的表叔,就算我当面骂他他又敢怎样?他在外面唯唯诺诺,在家里却这样霸道!我相信三郎定然是反抗过,可是却违不得父命。他已经失母,不能够失父,还不知道他父亲用怎样的手段逼迫他呢!” 她已经将矛头从临淄王殿下身上转到皇嗣殿下身上。她已经谅解了她的三郎,却怨恨商了三郎的父亲。她认为是他的懦弱拆散了她跟三郎的大好姻缘。 看来,她已经原谅了临淄王殿下。她的手神经质地紧紧抓着那支步摇,不打算松开。 当然,也不打算还给它的原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1 步摇(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很多时候我们对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紧紧抓住不放,是因为不甘心,不舍,或者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比如惜福郡主,她明明知道临淄王殿下的定亲已经不可更改,她痛恨,她愤怒,她知道她应该放手,可是她做不到。她一旦放手,她少女的梦想与情怀,她付出的情感与关怀全部归零,她的灵魂无所寄托。爱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她的母亲不那么爱她,对她很冷漠,在宫里,无论陛下与公主,既不是她最亲近的血亲,也没有亲自抚养过她,不过把她交给宫人照拂,临淄王身上寄托了她一切的情感,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归宿,在她寻找到下一个归宿前,让她松手,她办不到。 她是如此,我又如何不是?我知道自己的心结,也知道自己给不了阿忠他所需要的家庭生活,可是还不是仍旧对他假以辞色,抓住他不放?我抓着他,在这危险而冷漠的深宫里,还有一个爱着我,处处关心着我胜过其他人的人,我放手,他会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那时他必然以她为重,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将我置之度外。 所以我不能放,不可以放,不甘心放。 那时的我并不了解自己的心理。在多年以后我回过头看我的一生,才明白自己的这一段心理路程与心理动机,才明白自己有多自私。可是昨日当他低低地向我道歉,求我原谅的时候,我心里窃窃地欢喜;当我点头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他的欢喜;他的欢喜又令我阴霾的心中瞬间洒进一线阳光。就是这线阳光,我的心又被幸福充盈。 为了这一点点细细碎碎的喜悦,一点点的幸福感,我又拖着他拽着他,迟迟不肯放手。 从这一点来看,我与惜福郡主,又有什么不同?我心中叹息一声,叮嘱道:“郡主放开心,如果能眠上一眠,吃点东西,痊愈至日可待;若郡主还是这般,只怕小病积成大病,大病变成慢症,那才让人忧心呢。” 惜福郡主冷笑道:“如今还有谁会为我忧心?公主,陛下还是我母亲?” 这真是大逆不道的怨怼之语,我吓出一身的汗。还好她已经将屋内的侍女全都屏退,否则真让人听到,不管传到谁的耳朵里,都可能是一场祸事。 我低声道:“郡主,怨怼君王乃是大不敬之罪。” 惜福郡主长叹一声:“生无可恋,此命何用?” 第二日我去东宫为皇嗣殿下视诊。皇嗣殿下已经可以在大郎三郎的搀扶下在庭院里慢慢行走。我想,大约他急着让自己尽早恢复,是为了让两个儿子尽早完婚吧。也许他觉得,这是在风口浪尖之上的东宫得以保全的唯一方法。 我对皇嗣殿下行礼后道:“殿下如此甚好,只需多喝牛乳羊乳,多下床走动,不用多久便可以出门了。” 开了方子我便要告退,侍候在旁的临淄王殿下道:“寿昌前些日子劳累了些,早晚未能加衣,着了凉,本来要请太医的,既然何大夫来了,不如顺便去给看看如何?” 我敛衣道:“自当从命。” 皇嗣殿下便道:“如此,三郎你带何大夫去寿昌那里。” 临淄王殿下引我出门往后院走去。他对着自己的侍女不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手势,那几个侍女便拖着春雨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他一边走一边看我的脸色,半吞半吐地问道:“阿草,听说阿福生病了?” 我站住,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只见他神色巴巴地看着我,脸上且忧且惧。 他忧什么惧什么呢?难道忧的是惜福郡主的病情,惧的是我会痛骂他? 我冷冷地道:“殿下请前面带路。” 临淄王殿下只得又继续往前走,不甘心地问我:“我托阿忠求你带给阿福的东西,阿忠可有给你?你可有给阿福?” 我冷冷地说:“殿下,你不久将做新郎,与王氏结两姓之好,何苦还要死死地纠缠郡主,不放她一条生路?” 临淄王殿下拉着我的袖角站住,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阿草,这婚事实非我愿。皇祖母那里我也上书了,姑母那里我也写信了,父王那里我也跪求,却只挨了父王的一顿板子,把我关起来连东宫都不能随便走了。最要命的是,豆卢娘娘来见我,几乎要跪在我面前求我!阿草,如果换了你是我,你能怎么办?” 我也只好站住,对着他点点头,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是殿下,我接受跟双儿成亲,那么就会放掉郡主,祝她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临淄王殿下咬牙道:“我办不到!一想到他日她要嫁给别的男人,在别人的怀抱里巧笑嫣然,生儿育女,我就不能忍受!我是真心喜欢她,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她也是真心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的!我若真放了她,我们今生就无缘了!” “你们已经无缘了。”我冷静地说,“你不久就要跟双儿成亲,跟双儿生儿育女。你不放手,让郡主情何以堪?难道你让她在双儿之下做个侧妃?殿下,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没有说让他屈居双儿之下。这也不可能!”他痛苦地回答。 我残酷地冷笑:“那你又何必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你到底想怎样?难道让郡主青灯古佛为你守一辈子不成?” 开玩笑,大唐及武周,哪有真正出家的公主郡主? 临淄王道:“相信我,我们会有办法的。”显然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这是想休了双儿,还是想设法让双儿“亡故”?他还不至于这么不择手段地歹毒吧? 我静静地看着他:“殿下,双儿一心一意爱慕你,她也曾不惜命地帮你助你,她与你不是陌生人。你要么不娶她,娶了她,她此情此意,你便不能辜负!” 临淄王殿下的眼中,透出一种深深的纠结和痛苦。这种痛苦,比娶一个陌生人更可怕,比只辜负一个人更难受。如果他娶的那个人不是双儿,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于他无情无义,大约他也不会这么难受。 他对双儿,并非一点感情也没有。就算那种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可总是一种情分。他要有多么冷血,才能对一个这样热情的女子,对一个这样钟情他为他忠心耿耿奔走的女子说,对不起,我另有所爱,我不能把你当作我的妻子? 他忽然爆发地低吼:“双儿很好!可是娶她为妻并非我本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2 心思(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静静地看着这个面孔有些扭曲的少年。他愤怒,他不甘,他的情绪无以发泄,今天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殿下,我知道这并非出于你的本意。郡主亦知道。可是你既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就请安然处之。你和郡主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也许未尝不是美事!”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美事?美事个屁!你这个女人还是女人吗?你说的话是人话吗?你用你的冷血折磨着大郎,折磨着阿忠,还指望着阿福和我跟你一样冷血?你,你——” 他看着我不动声色的脸,指着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他的心充满了内疚与纠结。这种内疚与纠结让他在面对我的指责的时候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情绪。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让他的良心稍稍轻松,让他的心灵不再负重而行,那么,指责我便是他唯一的出路,是他减轻良心重负的唯一方法。 是的,我与他有什么区别?我明明不能让阿忠接近,可是为了那一点点的温暖与温情,还不是照样假以辞色,一手不答应他,一手又拖着他?我又比临淄王殿下高尚多少?我又有何资格去指责他呢? 想到这里,我低下头行了一礼,用一种更有温度的声音劝解道:“阿草惭愧!只是昨日看见郡主病得那般沉重,未免有些心焦,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阿草粗鄙,但是一向敬仰高尚的人。寿春王殿下高风亮节,阿草只能远远拜服。” 寿春王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命运。我相信他这个谦谦君子,定然能跟王妃携手白头,恩爱一生。 临淄王对于他这个大哥,倒也无话可说。他更关心的是惜福郡主:“你说阿福病得沉重?她到底怎样?妨事不妨事?” 我苦笑一声:“心病还需心药医。殿下,心病可大可小。若是不要紧,好得也快;若是要紧,也可夺命。下官不认为你昨天的那两件东西是治病良药。” 我相信他此时一个头两个大。我看见宫人们远远地站着,便做了一个请带路的手势,说道:“殿下还是带路吧,莫让人起疑了。东宫虽然严谨,但也未必是铁板一块,还是小心为妙。” 临淄王便不再说话,心事重重地讲我带到寿昌郡主处,便走开了。 我开出的药全是发散的,想必她也是连续劳累,感染了风寒。 寿昌郡主屏退了屋内的宫人,让我坐近,问我道:“阿福可好?” 我看着她不出声。 她长叹一声:“听说她病了。” 我点头:“是。” 她静默良久,才道:“你转告她,莫要怪我三哥,这件事他不是没抗争过,只是实在做不得主。” 我垂头道:“郡主明白。” 寿昌郡主道:“我们这些宗室的孩子,能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共度一生,那是极好极好的运气了,大部分人都要听从命运的安排。比如我们这些女孩子,不是更惨?要等到明年与突厥一战再看结果。若是能打败突厥,便可逃脱去和亲的命运,若是朝廷战败,不知道谁要去填这个坑呢。不管嫁给谁,都比和亲强,你说是不是?” 我苦笑:“郡主说,倒不如和亲,也算是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在此大义之下,万事皆休,不再心存期待。” 寿昌郡主道:“阿草,此时我倒是羡慕你的。虽然你无父无母,也不是生而富贵,可你有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饿不死,你要嫁给谁不要嫁给谁,都由你自己做主。像我们这些受皇家供养的人,说起来身份多么高贵,可是一旦不听话,封号爵位被褫夺,便没了生存之道,无法立足于世!” 这一向都是我仰望着高贵的贵人们,谁能料到我的处境居然也会有人羡慕,这真令我无话可说,啼笑皆非。 寿昌郡主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说:“阿草,原来你是可以成为我的嫂子的。你知道这件事东宫上上下下没人反对,而我大哥又是真的喜欢你。” 我忙辩解道:“郡王殿下只是不讨厌阿草而已。” 寿昌郡主道:“不,不是这样。他是真的喜欢你。毕竟你们在五王府也算共处了一段时日。只是他这个人一向这样,感情来得慢一些,性子又平和,不似三哥那样激烈。你不愿意嫁,大哥也只能尊重你,虽然贵为郡王,亦不能强求。不过那元氏女多才多艺,也是个平和的性子,大哥会善待她。日久天长,他们之间能生出真情也未可知。” 我心中五味杂陈,也只得垂下眼睛陪笑说:“原该如此。临淄王殿下待双儿也该如此。郡主还是劝劝殿下吧。” 寿昌郡主摇头苦笑:“三哥的性子与大哥不同。三哥的性子很执拗,他认准的事,往往一根筋认到底,再也不会转弯的。小时候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但凡与他起争执,再也犟不过他。他对惜福实在是用情至深,曾经跟我们心心念念地说过,要娶她为妻。可是这世间的事真是阴差阳错,谁能知道出了惊马一事?谁又能料到会是王大人救了父亲?谁又能料到东宫会因此结交了王大人一家?接着就是给两位哥哥订亲,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我和荆山都感觉尚在梦中呢!” 在此之前,武李两氏一直有亲如一家的假象,谁想到忽然之间朝堂之上会有改立皇储的呼声?谁能想到一时间风起云涌,变化莫测?两姓之间又有了微妙的嫌隙? 寿昌郡主紧握我的手摇晃着:“如今我们在东宫侍疾,又要操办两位哥哥的亲事,而惜福又病在恒安王府,一时半时,我们是无法见面的了。虽然两氏之间情形微妙,可是在宫里的那些日子,我们还算合得来,三哥与他,毕竟还有一些情谊,我们都是爱屋及乌。阿草,你替我们劝劝她吧。虽然她与三哥难成眷属,可我跟荆山待她的心意永远也不会变。三哥走到今天的地步,实在是情非得已。让她放宽心些,从此与三哥一别两宽,遥相祝福吧!不要恨我三哥,也不要恨我父亲与娘娘!” 一别两宽,我何尝不是这样劝解他们?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想听。似乎他们都想把这段感情进行到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2 心思(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那一年的秋天与年底,神都洛阳的皇城里显得十分忙碌。太平公主的二公子薛崇简与梁王武三思的女儿方城县主的婚事已经到了纳征的阶段,东宫两位郡王也开启纳彩的程序,一时间忙碌非常。东宫的纳彩虽然有东宫豆卢氏娘娘与宗正寺协商,但是宗正寺的各种决定,最终还要提请太平公主交女皇陛下御批。 女皇陛下便把这件事的裁夺权全部放给了公主。公主几乎日日都住在了宫里。 往常的日子,宫里这般忙碌,公主会找惜福郡主来协理一些琐碎的事务,但是今日寿昌郡主在东宫侍疾并协助豆卢氏打理东宫内务,惜福郡主称病恒安王府,宫内可用之人也就是西门雀和长信县主了。 西门雀做事一向着三不着两,而长信县主因为长期幽禁的岁月,胆小自卑,没有主见,颇不得力,公主便命杨玉芝常住宫中,共同协理。 我还是经常要东宫、王宅及恒安王府之间奔走视疾。一日看见惜福郡主脸上又恢复了神采,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不胜诧异。等我看见她被侍女扶着坐起的时候,靠枕移动,露出底下三四个信封,心中便了然——想必是临淄王殿下透过自己布置的情报网,私自与郡主通信。想必有些山盟海誓让郡主相信了,原谅了他吧! 那边纳彩已经紧锣密鼓,她这边还执迷不悟,我也只能在心里长长叹息。 回到宫里,春雨一边帮我宽衣,一边喜滋滋地跟我说:“姑娘,阿忠托人给你带了一大包东西进来呢。你看你看,阿忠心里还是欢喜姑娘啊,你只对他好声好气说几句话,他就高兴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她拖着满脸惊诧地我进了内寝,只见榻上有两个包裹。春雨急巴巴地过去打开一个绣花的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套绸子的秋装,有上襦有下裳还有夹衫,以及一双波斯绣花皮靴。 悠兰走过来,笑道:“这定是阿丑姑娘托阿忠带给姑娘的。” 春雨笑道:“姐姐猜对了一半。衣裳是阿丑姑娘自己的绣纺做的。她说许久都没见到姑娘出宫休沐了,惦记着姑娘,所以特地做了一套蜀绣的衣裳给姑娘换季穿。这双靴子是阿忠给姑娘买的,我看跟衣服很配,便从那个包裹拿到这个包裹。” 悠兰笑道:“那阿忠还买些什么?” 春雨迫不及待地打开,悠兰看了扑哧笑出声:“给错了吧?这是给阿柳的吧?” 包裹里居然是福娃娃布老虎之类的各式玩偶以及民间糕点。中秋将近,月饼自然也在其中。 我坐在榻边,拿起那布老虎来看。我小时候也玩过布老虎,但是那是阿丑姐姐的,我在她家里跟她一起玩。等我长大了,弟弟出生,母亲曾经也给他做过一只布老虎。弟弟失踪后,大娘和张大娘便把我家里属于弟弟的玩具都拿走了,怕母亲触景伤情。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布老虎。福娃娃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更是奢侈品,想都不敢想。 可以说,我基本上是个没有童年的人。我过早地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并被这个世界鄙夷,唾弃。我不知道为什么阿忠会想起给我买这些东西,我一个一个捡起来看,目不转睛。 悠兰在旁边低声道:“若是姑娘喜欢,不如就摆在百宝格上,也可以经常看着。” 我点点头:“这只布老虎就放在床头吧。”这只布老虎大得可以做个枕头,比母亲给弟弟做得那只又大气又工整。但是我知道母亲做的那只布老虎,融进了她的一片爱子之心。 春雨对着悠兰挤眉弄眼,悠兰瞪她一眼。 春雨伸伸舌头,忍着笑跑出去。 悠兰过来帮我收拾东西,把那衣裳小心翼翼地折好拿到后面放起来。 过度的操劳让公主也病倒了。那日我去给公主视诊,她正靠床头听女官给她念惜福郡主的表章。惜福郡主上表称病愈,说是恒安王太妃病重期间她曾经在佛前许愿为母祈福,如今恒安亡太妃病愈,她要去寺里还愿。 佛教是武周王朝的国教,全国上上下下信佛者众,对待神佛是不敢怠慢的。惜福郡主这么说,公主不管信不信,都不好不批,于是只得叫来阿忠,让他派得力侍卫跟随,加强警戒。 于是公主批复,既然恒安王太妃已经痊愈,准惜福郡主还愿并在还愿后择日回宫。 公主对于“西门雀、杨玉芝和长信县主”的三人猪队友组合已经忍无可忍,早就盼着这个还算明白的侄女回来号助她一臂之力。 我于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我直觉地认为惜福郡主出宫去寺庙还愿是别有企图。其实她若真的只是想为母祈福还愿,大可以在宫里的明堂还愿,也可以到皇家寺庙白马寺去,何苦跑到闹哄哄的南市旁边的景兴寺? 南市,这个地方曾经是我们从五王府溜出来偷偷玩耍的地方;也是我们在皇宫之外唯一熟悉的地方。这里承载着我们多少不可磨灭的新鲜记忆。 大隐隐于市,这是个容易隐蔽容易逃匿也容易相见的地方。后宫之内虽然也有皇家自己的内道场的佛寺与尼庵,但是宫墙高深,耳目众多,混进不易,混出也不易。 惜福郡主应该是与临淄王殿下相约私见的。临淄王殿下马上就要大定并娶亲,他们这是要相约拼死抗争,还是私奔,或者是用别的方式重修海誓山盟? 我的脸上现出担忧之色。公主咳了两声,冷笑道:“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吗?罢了,既然如此,那就死了心早点回宫帮本宫做事吧!” 于是我知道,惜福郡主和临淄王殿下那点小心思,瞒得了局外人,瞒不了洞悉一切的公主殿下。她默许了他们宫外相见,要阿忠亲自部署保卫,自然不是阻拦他们相见,而是做好保密工作,绝对不能让皇家生出什么丑闻。 也许还包括,如果他们胆敢私奔,一定会被抓回来严惩。 亲爱的们,杭州七八月是桑拿天,热得不行不行的。我有时候还要顶着烈日出门干活,脑子被蒸得有些不好使。不过只要在家里还是把空调开了吹冷风的。现在开始,宫里的女孩子们开始涉及感情及婚姻了,感觉难写一点。希望我能写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3 陛见(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惜福郡主与临淄王殿下在景兴寺相会的情形是怎样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日惜福郡主是摆着全套郡主仪仗过去的。景兴寺几乎清了半日的场。阿忠负责护卫,将郡主从恒安王府护卫到景兴寺,再从景兴寺完璧归赵地护送回恒安王府。 那一日我在东宫给寿昌郡主复诊。出面接待我的是寿春王殿下。我闲闲地问道:“临淄王殿下呢?” 寿春王殿下回复道:“他今日闭关。”他不能说他病了,因为我是女医,怕我要求给他视诊。 我的嘴角泛起了然的微笑。寿春王殿下不是一个习惯于撒谎的人。他微微有些不安地转移话题:“皇祖母近来可好?姑母这般操劳,身体可无恙?” 我给了一个官方的回复:“陛下安好,公主殿下亦安好。”顿了顿,我又是一笑,微微行了个礼,“下官恭贺殿下大喜在即!” 他停住脚步,回望我一眼,一脸无奈地说:“阿草——”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打住。 我连忙敛容,温和地说道:“我听说元氏极具才情,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定然能跟殿下夫唱妇随,白头偕老。” 寿春王殿下道:“若她真是如此,我与她习性相近。”他的意思大约是他们只见过一面两面,从表面上看性格与爱好确实相得。但是真性情是否如此,还须时间验证。 并且,据说时间男女,越是习性差异大,越是互相吸引,而夫妻能否相得,则越是习性差异小越是长久。这似乎是一对纠结的矛盾。习性相异,往往爱得天崩地裂,轰轰烈烈,而习性相近,也许一开始并不怎么相爱,相处久了,才能日久生情,细水长流。 寿春王殿下大约此时正处在不怎么相爱的遗憾中,心有不甘。他的性子与临淄王殿下不同。临淄王殿下遇到不平或者不甘的事,会得反抗,会得挣扎,会得嘶吼,会得哭喊;而寿春王殿下,则只会默默接受命运所给予他的一切好的坏的,公平的和不公平的,自我消化。 我袖着手,平静地抬头看他:“我阿丑姐姐跟姐夫成亲前也不过见了一面,大致看他是个老实憨厚,模样周正的,便也同意了。我干娘亲自跟亲戚打听了姐夫的性情,婆婆的性情及家底,为爱女计,也不会坑害自己的亲女,必是千思万虑过的。果然阿丑姐姐嫁入婆家后,婆婆喜爱姐夫敬重,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别看阿丑姐姐嘴里不说,平日都是姐夫呵护姐姐敬让姐姐,若是哪日外人欺负了姐夫,阿丑姐姐定是会拿着棍杖去维护姐夫的。” 大约是最后一句“阿丑姐姐定是会拿着棍杖去维护姐夫的”好笑——这种画面在皇家是再也看不到的。皇家贵族们打起架也是斯文的,御史大臣会写那些名垂千古的弹劾表章,家里的贵族们撕扯起来,多是禁足我,我不搭理你,全武行上阵若传出去便会被人耻笑——他居然看着我嘴角上翘,莞尔一笑,道:“阿草,阿草,真有你的!唉,自从我订亲的消息传出,最高兴的便是阿忠了。如今他恐怕见了你便会笑吧?” 我的脸上飞上一片红云:“殿下休要取笑。” 寿春王殿下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阿草,我虽然没见过你家阿丑姐姐的姐夫,但是我想阿忠也似他那样的人吧。而且我看你也是喜欢他的。若是如此,莫要错过了。” 他不等听我回复,便仍旧在前头带路。我跟他他身后默默地走。 寿昌郡主无甚大碍,只是劳累过度而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越是心焦,越是好得慢。如今听说惜福郡主已经病愈,不久将回宫,她长出一口气道:“阿草,你回去替我启奏公主,就说宫中这么忙的时候偏偏我就病了,竟然帮不上忙,心中实在惭愧。” 我微微笑道:“公主也让我传口谕给郡主,宫中的事不必挂心,在东宫辅佐父亲与娘娘也是好的。” 寿昌郡主道:“好在惜福不久便要回宫了。” 是的。等惜福郡主回宫的时候,刚好帮着公主操持宫中的仲秋家宴。仲秋之前,女皇陛下特地宣诏与东宫两位皇孙订亲的元氏女和王氏女陛见。 王夫人原是因为丈夫救驾有功,特赐了诰命;而为了这门亲事,女皇陛下也赐给元夫人诰命,命两位诰命夫人陪同女儿进宫。 当时的规矩,未婚男女双方订婚之后便要避嫌,不再相见,所以陛见的当日,陛下并没有传召寿春王与临淄王进宫,只招了两位姑娘未来的婆婆豆卢氏,未来的小姑子寿昌郡主与荆山郡主,以及一直住在宫里的淮阳郡主陪同,然后就是所有养在宫里的宗室及亲眷,包括惜福郡主、长信县主、方城县主、西门雀、杨玉芝以及我。当然,我是作为女皇陛下的御前女医陪侍的,坐在上官大人之下。 两位诰命夫人带着两位闺秀先去了东宫,在豆卢氏、寿昌郡主和荆山郡主的引导与陪同下入宫。一路上两位姑娘倒还好,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但是两位身穿大礼服,戴着沉重诰命头饰的两位夫人紧张得浑身冒汗,肚子抽筋,豆卢氏一再地劝解:“莫要慌张。陛下待臣民是最最和气不过的。”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时自己相信不相信。但是我知道两位夫人是不相信的。在夫人们的圈子里流行的传说,女皇陛下的形象是六亲不认,凶神狠毒得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了狠手的蛇蝎心肠的妇人。 元氏女看了双儿一眼,拉拉她的手又很快分开,上前一步握住自己母亲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说也奇怪,元夫人经此一握,居然镇定了很多,脸色很快地恢复了常态。 双儿见了,也有样学样,上前一步握住王夫人的手,拉一拉小声说道:“母亲莫慌,女儿一定不负所望。” 王夫人也很快镇定下来。 后来的寿昌郡主给我转述这个场景的时候,叹道:“如果说这门亲算是撞大运,我大哥的运气真不坏。这个元氏温柔沉默,但并不是个懦弱无能的。我大哥就需要这样一个妻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3 陛见(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也许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元氏可以应对自如,但是她的娘家与皇家的门第太过悬殊,在这充斥着出身高门大户贵女的亲贵群里,她能否应付得从容,就很难说了。我自己的出身比她还低,面对这些皇子皇孙和贵女们所怀着的深刻自卑感,我自己太了解了。 寿昌郡主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抿嘴一笑道:“放心,我大哥只是无心争权夺利,但是维护自己女人的心还是有的。你想想,他也曾维护过你是不是?再不济,元氏也可以把她家那辉煌的老祖宗搬出来镇场。 元家的老祖宗便是北魏皇室拓跋氏。自北魏到武周,江山都在有鲜卑血统的皇帝手中转来转去,贵族之间对于这样的血统是认可的。 这话听得我一笑。看来我拒嫁皇家是对的,我姓何,往上数多少代都没有做皇帝的祖宗。 当天元氏以握手安慰自己母亲的举动赢得了东宫女眷的一致好感与认可。豆卢氏更是觉得自己为大郎挑的这个媳妇算是押对了宝。东宫被人刻意打压,男人都抬不起头,若是女人再弱,会被人欺负至死。 豆卢氏带着两位诰命夫人,两位诰命夫人带着两位皇孙的未婚妻在寿昌郡主和荆山郡主的陪同下,在长生院的大殿对着女皇陛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并呈上献给女皇陛下的礼物。女皇陛下开口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起来罢。” 豆卢氏又给她们引荐太平公主。几个人又要对着公主行大礼,公主连忙亲自起身搀扶,嗔着对豆卢氏道:“你也不帮我!如母皇所说,都是自家人,莫要多礼。” 女皇陛下赐了座,问豆卢氏道:“早几年就说给两个孩子看人家,挑挑捡捡的总是不如意,怎么一下子倒都定下来——而且这两个孩子都还不认识。” 豆卢氏赶紧起身回话:“谁说不是呢!皇嗣殿下惊马一事虽然不是好事,可是促成两个孩子的婚事倒真真地应了那句话——因祸得福!那日妾妇生日,特地请了王夫人带着女儿来吃碗寿面,谁想着三郎与双儿一见钟情。因妾妇看见双儿手里的帕子绣得精巧可爱,随口问了问,竟然是元氏女的手工,妾妇便生了相见之心,谁知道大郎又与她一见钟情。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豆卢氏居然把一个完全的父母之命的婚姻,说成是两对男女的真心相爱,两情相悦!我暗中看向惜福郡主,惜福郡主脸上果然现出嘲讽的神情。 女皇陛下对着元氏和双儿招手道:“过来给朕看看。” 元氏与双儿对看一眼,起身双双走到女皇陛下御前,屈膝行了个常礼。女皇陛下先招元氏:“再走近些。” 元氏走近些。女皇陛下对左右做了个示意,一个侍女向前扶起元氏的手递到陛下身前。女皇陛下拿着那只手抚摸着,仔细打量着。元氏的手白皙纤长,元氏本人,虽然不是倾城绝色,但是脸部线条柔和亲切,一团和气。 女皇陛下点头道:“听说你识音律,会弹琴,也绣得一手好女红。” 元氏脸色微红,低头答道:“跟着母亲学得一点皮毛,不能登大雅之堂。” 太平公主示意宫女将元氏方才行礼时献上的礼物呈送到女皇陛下跟前,解说道:“母皇看看这孩子做的针线活吧。” 女皇陛下就着宫内的手认真地端详元氏亲手做的一条黑色绣富贵牡丹的一条腰带。那牡丹绣得确实栩栩如生。 元氏自谦:“时间仓促,绣得简陋。” 女皇陛下笑道:“好孩子,看你这般我便放心了。”转头对太平公主与豆卢氏道,“如此,这孩子与大郎确实是天作之合。” 放开元氏的手,宫人又把双儿的手递到女皇陛下手中。双儿的手没有元氏的手那般白嫩好看,反而是骨节嶙峋,甚至还有老茧。 女皇陛下诧异:“你习武?” 双儿惭愧地说:“母亲逼迫我绣花的时候我便说我去习武,其实是花也没绣好,武也没习成。” 一句话逗得宫里宫外,上上下下都笑了,惜福郡主的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 女皇陛下笑吟吟地问:“那你送朕什么礼物?” 双儿的脸腾一下红了个透。她扭扭捏捏地说:“臣女实在无才无德,花儿没有元姐姐扎得好不敢出乖露丑。臣女想着,陛下昼夜为国事操劳,久坐批奏章定然劳累,所以用木棉做了一个特别大的靠枕,让陛下累的时候可以好好靠一靠,歇息歇息。” 豆卢氏忙站起来解释道:“那个东西太大了,没有拿进来,放在外面呢。” 女皇陛下来了兴趣,命人抬进来。大家看时,原来那不仅仅是个靠枕,还有木头做的四方边框,带着扶手,三个硕大的靠枕将三面围起来,累了便可以靠着休息。 说得简单一些,就是今天的沙发锯了腿。 女皇陛下龙心大悦,笑着拍着双儿的手道:“这孩子的天分不在绣花上,就别难为她了。她这性子,跟三郎也很相得,怪不得一见钟情!” 双儿高高兴兴地谢恩,回头还对她母亲做了个鬼脸,意思说你看陛下都这么说了,你以后据别逼我装淑女了。 我不知道这一上午惜福郡主是如何度过的。女皇陛下对两个女孩子的嘉奖鼓励,每一句都像刀片一样切割着她的心。我从她的面色上看,就知道她的心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她脸上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淡定,到后面的鄙夷,再到后面变得苍白如纸,摇摇欲坠。 陛下对两个女孩十分满意,令豆卢氏陪两位诰命夫人,惜福郡主和寿昌郡主陪两个女孩用膳一起在宫中用膳。 公主笑道:“今儿天气好,不如就摆在上阳宫,用完膳还可以请妇人们和孩子们看看洛水风光。” 女皇陛下要休息了,公主带着众人告退。惜福郡主和寿昌郡主带着客人们起驾上阳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4 相救(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这次的上阳宫之宴也不是临时决定,其实前一日就计划好了,只是今天才宣布而已。女皇陛下的本意是让这些即将成为姑嫂或者表姑嫂的女孩们彼此熟悉,相亲相爱。可是那一日的赐膳,却有些波涛汹涌,剑拔弩张。 洛阳拥挤,房屋昂贵,一向居之不易,两个女孩几乎从普通下级官员的交际圈,一步登天地进入精巧别致的东宫,还能强作镇定,那么今早又见识了阔大宏伟后宫,已经难掩激动,如今跟随着众人又游览了巍峨雄伟的上阳宫,登高领略了俯瞰洛水与洛阳城的风光,便不能克制地流露出她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与赞叹。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宫殿,这么辉煌的皇家气派,有些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记得当年我也是如此,可是惜福郡主并未流露出对我的鄙夷。今天面对这两个生涩的近乎民间女孩的准郡王妃,惜福郡主忍了又忍,终于把她的鄙薄一览无余地表露出来。 今天她的表现有些刻薄,刻薄得像西门雀。当然她并没有把她的鄙夷公开表达出来,而是不住地在我耳边说:“哈,你看看她们两个那个样子,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姑!” 然而,她们不是村姑,我才是。可是惜福郡主并没有觉察自己的失言。她的心已经被疼痛所占据,失去了知觉。 她没想到这两位看起来出身低下的准郡王妃会得到女皇陛下的喜爱,正如她没有料到东宫会为两位皇孙选择这样出身的女孩做郡王妃一样。 也许是为了让她们出丑,席间惜福郡主特意笑道:“那日陛下带着大家宴饮上阳宫,命大家都以洛水为题做每人赋诗一首。当初的盛况两位姑娘没有赶上,今日何不补上,也让我等愚姐妹也见识见识两位的才情?” 西门雀嘿嘿嘿地笑着,在惜福郡主耳边说:“先前我跟你说的如何?三郎这家伙一直脚踩两只船。如今他抱得美人归,把姐姐你闪个空哟!”言语中的幸灾乐祸遮都遮不住。 惜福郡主像一个浑身长刺的刺猬,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冷笑着说:“还好他并没有把我推到湖里去。” 西门雀脸一红,翻了个白眼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有本事你对着那个双儿姑娘耍威风去呀!一个武家的郡主被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野丫头抢了男人,说起来都丢人!”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便转身找杨玉芝说话去了。 很显然,相比双儿,元氏女的嗅觉更灵敏。从女皇陛下的长生院出来之后,她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她这才知道,在这充斥着贵女们的皇家,她和双儿这两个中了头彩的幸运者虽然得到了女皇陛下初步的肯定,得到了公婆的认可,可是还有一堆堆的大大小小的亲小姑表小姑堂小姑的关需要过。在婚后的日子,她们大部分时间,她们将不得不跟这些贵女们往来社交。这些贵女自幼养在宫里,跟女皇陛下与公主的情分日积月累,有相当的信任。她们不过是新妇。若贵女们在至尊者面前说道几句,那真够她们喝一壶的。 这些日子她们家里在跟东宫过礼。当被贵人挑中的荣誉感过去,她们两家切切实实地遇到了非常现实的问题:若女儿入宫为侧妃也就罢了,做姻亲实在是门不当户不对。门当户对的婚姻,男家付出多少聘礼,女方要拿出差不多份额的嫁妆与这些聘金一起陪送过去当作小夫妻成家立业的启动资金,女方的嫁妆单子是要在中间人的公证下签字画押作为女方私产,婚后由女方自由支配,若是夫妻不和,不管是和离还是义绝,这些嫁妆女方可以带走。如今东宫出了聘礼,女方家里却拿不出与之匹配的嫁妆。东宫皇孙的婚礼,将是帝都多么轰动的婚礼,婚礼前一天过嫁妆,即使女方以倾家之力给女儿办了嫁妆,这嫁妆晒出来也还是不好看。 嫁一次女总不成让女家以后不过日子了。此时元氏王氏两家已经为女儿的嫁妆愁白了头,差不多后悔应了这门亲事。 此时惜福郡主要她们作诗,元氏女自己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双儿。据双儿自己对她说,宫里有个惜福郡主再和气不过,她们在宫中女医何大夫的外宅见过,相处得很好。现在元氏女已经怀疑,这个惜福郡主的这个提议,是不是针对双儿,故意让她出丑。 谁想双儿全不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直白道:“做诗?这个我哪里行?不过我们元姐姐的诗做得很好。若是你们以后开诗社,不要忘记叫上她!” 方城县主笑道:“那元姑娘就即兴一首,让我们姐妹学习学习。”她没有强求双儿。她马上就要跟公主的二公子成婚了,而她也知道,公主一家与皇嗣殿下一家都极为要好,幼时薛崇简经常与两位郡王殿下玩在一起,她自然要对两位殿下的未婚妻网开一面,不想为难她们。她听说元氏女才情很好,也想让她露一手,给她在宫里扬扬名。 惜福郡主笑着对双儿道:“双儿你就不要太自谦了。不管怎么说也是读书识字的,就是随便诌也能诌出四句来,大家取乐而已。” 双儿大条地说道:“郡主姐姐真是难为我了。你让我上树掏鸟蛋也比写个什么鬼诗来得容易些。” 一句话刚落,引得众人无不哈哈大笑,惊动了邻桌陪着豆卢氏聊天的两位诰命夫人。王夫人让身边人打听了怎么回事,气得脸色铁青,隔着人群恶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 西门雀今天显得特别聪明,忍着自己搀和的欲望袖手旁观。 惜福郡主装作若无其事地开玩笑:“好吧,若双儿你真的爬上那棵树找到鸟窝,掏出一枚鸟蛋下来,就免了你作诗吧。” 这些女孩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不过是青春期的女孩。这个时期的女孩热情,冲动,并且有时候有点尖酸刻薄小卑鄙。本来各有心思的几个女孩,笑开之后便忘了之前的各种思虑,都想着凑个热闹看个笑话,也好奇双儿这样的女孩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于是七嘴八舌地鼓动她说:“那棵树上好像有个鸟窝,我看见有鸟儿飞进飞出,王家妹妹你去看看,掏个鸟蛋给我们看看是什么样子——我们还没见过鸟蛋呢!”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孩多的地方是非多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4 相救(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如果没有王夫人那严厉的一瞥,心无城府的双儿也许真的会脱下外面的大衣裳挽起袖子去爬树掏鸟窝偷鸟儿的鸟蛋下来给众人看一个新鲜。可是因为她着实被王夫人那一瞥吓住了。在家里双儿虽然很得父亲宠爱,可是父亲毕竟有职在身,双儿大部分的时候是跟母亲相处。而母亲待她颇为严厉,比哥哥严厉得多,如果她哪些地方做得不符合母亲的要求,每逢亲戚聚会,她便要在亲戚面前诉说她的种种不是。王夫人一直认为双儿被父亲惯坏,行为做事不像她们这种人家的女孩。尤其是与东宫订婚之后,她更加紧了对女儿的管束,务必要使自己的女儿一言一行都符合郡王妃的身份。 双儿这有限的童年生涯和少女生涯中,一直在寻求母亲的宠爱和认同。她惧怕母亲比惧怕任何人都甚。本来对于掏鸟窝心无芥蒂的她,看到母亲的脸色后吓得唯唯诺诺,连连推托,想办法逃脱自己夸下的海口。 元氏女本身聪敏,因为两家世交,与双儿交好有机会得以与寿春王殿下订亲。她们于闺阁中是好姐妹,以后也要做嫡亲的妯娌,自然感觉唇亡齿寒,责任重大。而且她确实觉得无论于王家还是元家后院,做这种事是小儿女情趣,但是在上阳宫女皇陛下赐膳这种这种场合脱鞋挽袖地爬树上房,确是有失体统。如果双儿愿意,她还要劝阻一番,如今双儿改变心意,不打算表演了,那么她就要相帮一下,出手相救。 今日她不帮双儿,明天被人踩的也许就是她。 “各位郡主县主姐姐们,今日双儿实在是身上不便。一则是她身上里里外外都穿着大衣裳,二则是身上换洗,不宜多动。若是以后有机会再与姐姐们玩耍,让她等身上清静了再备了玩耍的衣服跟姐妹们一起玩。” 西门雀听了,冷笑道:“与姐妹们一起玩?莫非元家姐妹在闺中时也与王家姑娘一起爬树不成?看着不像啊!” 她与武崇训偷情之前,也曾经向寿春王殿下暗送秋波,无奈寿春王殿下就是不接这个媚眼,只是一味地敷衍她。她在宫内抚养多年,就想嫁个宗室,至于是武氏宗室还是李氏宗室倒不要紧。可是这两家宗室居然无人愿意娶她,而这两个无名无姓没有家世的村姑(对,在她眼里她们就是如我一般的村姑)居然马上要风风光光成为有封号的郡王妃,心中焉能不醋不气?刚才不出手是因为她料定惜福郡主会出手,现在看看双儿有人相帮,她也忍不住要出手了。 元氏女不羞不恼,不急不缓地对着西门雀微微一笑,道:“家父与王伯父都是武职,家里都有些练武的地方。我与双儿都是女孩,虽然家里没有让我们习武,只是兄弟们练武的时候,我们也跟在后面比划两下,求个强身健体。我们这种人家,女孩们玩的东西也跟文职官员的家里不一样,打弹弓,上树,蹴鞠什么的,也会玩一玩。我身子没有双儿那么强健利落,不会爬树,我们俩若玩掏鸟窝的游戏,她便负责上树找鸟窝,我便负责在下面用柳枝编篮子,给蛋儿做新窝。” 寿昌郡主和荆山郡主是两位姑娘未来嫡亲的小姑,看得心里着急,本想出手相救的,又碍着与惜福郡主一向的情分,以及她与三哥藕断丝连的关系。现在西门雀一出手,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再不出手可能不可收拾。但是要怎样才能既不伤着惜福郡主又能解救两位未来的嫂子,她们动足了脑筋。 荆山郡主上前一步笑着问:“元姐姐,为什么要给鸟蛋做新窝呢?” 元氏女笑道:“还是双儿的主意——她调皮,想着攒几个蛋一起找个什么鸡呀鸭的孵一孵,说看看能不能孵出小鸟。于是去问她们家的厨娘。厨娘说一来这鸟蛋太小,怕鸡鸭觉得不像自己的蛋不给孵,二来家里也不养鸡鸭,到哪里去找鸡鸭呢?不如把鸟蛋放在篮子里,放在厨房的灶台后面,用灶台烧饭的热度看看能不能孵出鸟来。于是我们就编了篮子攒了些鸟蛋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每天过去看看有没有孵出小鸟。” 这样的生活这些养在深宫的贵女们听都没听说过,一时间兴奋异常,都忘了嘲笑双儿的“粗鄙”,反而瞪大了眼睛。长信郡主一向胆小怕事,此时居然忍不住率先问:“孵出来没有?孵出来没有?” 年纪小的淮阳郡主也天真地附和:“对呀,元家姐姐,王家姐姐,到底有没有孵出小鸟?” 看着大家都围着自己问东问西,双儿兴奋得鼻尖冒汗,连忙点头:“孵出来了,孵出来了!” 双儿读书不认真,学业上没什么成就,肚中的词汇语句也不多,只会说些简单的东西。真要把孵小鸟的过程说得绘声绘色的,当然还是元氏女。她笑着说:“别提了,就为了要看孵小鸟,她愣是不放我回家,留我在她房中住了些日子。那几天我们天天往厨房跑。终有一天,看见一个鸟蛋顶上被啄了个洞。” 元氏女绘声绘色地把那几只小鸟怎样破壳而出,出来时浑身湿漉漉的,还张着小嘴向天。厨娘说小鸟在讨食。于是双儿赶紧学做老鸟,飞奔去后院到处捉虫子回来喂鸟。 “要说也亏得双儿不怕虫子,捉了许多虫子回来,否则孵出来的小鸟也被我们饿死了。”元氏女以袖掩嘴,轻轻地笑着,又补充一句,“你们可别得罪双儿哟。她呀,谁惹她生气,她就捉了虫子放在谁的枕头下面吓唬谁。小时候我可是没少被她捉弄呢。” 众贵女听得目瞪口呆,纷纷用异样的眼神,或崇拜,或惧怕,或鄙夷的目光看向双儿。双儿瞬间觉得自己变成女英雄。 忽然间,西门雀把头转向我问道:“阿草,你倒是正儿八经自乡间长大,可敢捉虫子?” 写到这里,蜜瓜感慨:任何时代,女人都要有文化啊!文化能够开启民智,救命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5 捷思(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即使赐膳中间元氏女出手相救,还是改变不了双儿被迫以洛水为题赋诗的命运。一时间的新鲜热闹并没有让惜福郡主忘了这一码事。众女孩谈了半天小鸟和虫子之后被豆卢氏让宫人们请入席用膳,用膳期间再接着谈虫子。眼见膳食用到一半,惜福郡主对着宫人自己的侍从施了个眼色,那侍女便下去,过一会同着上阳宫的宫人抬着几案,布好笔墨。 惜福郡主起身走到元氏女和双儿跟前,一团亲热地左手拉着一个,右手拉着另一个,笑道:“方才我命人将我们姐妹那日所赋之洛水辞取了来。我们姐妹虽然不才,却是敝帚自珍的,两位姑娘莫要取笑。久闻元姑娘才名,总算今日有机会抛砖引玉,让愚姐妹有幸一睹姑娘文采。王姑娘与元姑娘为手帕交,想来也是不差的!请两位姑娘不吝赐教!” 原先惜福郡主是用名字称呼双儿的,今日一口一个“王姑娘”,令双儿不胜诧异,瞪圆了眼睛说道:“郡主姐姐今日怎地这样生分了?再说我与元姐姐虽然交好,却性情大异。她会绣花,我不会,我喜欢捉鸟,她却只能看我捉鸟;她作诗做得好,而我什么湿啊干的,都不懂得,只会哼哼曲子罢了。郡主姐姐就不要难为我了!” 双儿一团亲密的态度,倒让惜福郡主有些不知所措。西门雀看戏就怕不热闹,走过来添油加醋地起哄道:“这怎么成呢?那一日是好是歹,每个姑娘都做了一首,连春儿与阿草都不例外。更可贵的是春儿,她不过才启蒙,做的那四句也不过是打油诗罢了,可毕竟勇气可嘉,是不是?你们两个马上要嫁给郡王,成为郡王妃,虽然婚后各自开府,可也是宗室女眷。但凡是宗室女眷,都要作诗的。你们不作,是不像嫁入宗室吗?” 西门雀自长信郡主进宫,一向刻意与之亲厚。她不称呼她的封号只叫她小名以示交情也就罢了,居然对着我叫“阿草”,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元氏女和双儿将信将疑,拿起那本誊抄的诗本一起翻阅。看到长信郡主的打油诗,元氏女抿着嘴没什么表情,双儿却忍不住笑了。 她应该不是嘲笑,而是为找到同类高兴。可是她这个动作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在嘲笑春儿。许多人在想,你既然嘲笑长信,想必作的诗要比长信好吧。 惜福郡主笑道:“王姑娘已经胸有成竹了呢。来人,上香!以一炷香为界!” 双儿连忙摆手,想说什么,惜福郡主早扭身走了。西门雀掩嘴笑道:“王姑娘难道怯了不成?” 宫人们已经燃上香。 王夫人脸色阴沉地看着这边。豆卢氏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小孩子们玩玩,亲家母莫要认真。” 说着她起身走到这边,对着元氏女和双儿笑道:“玩玩罢了。女人的本分还是相夫教子,管理内闱。” 之后,她又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惜福郡主身边,低声笑道:“阿福,前些日子听说太妃病了,如今可大好了?你看,东宫这阵子乱哄哄的,病的病,伤的伤,再忙着这些小儿女的事,也只派了个属官去问候了一声,没亲自去探病,实在失礼。” 她的一番说辞,听起来好像完全不知道临淄王殿下和惜福郡主的这一番私自定情之事。可是惜福郡主却辗转听说,也从临淄王殿下嘴里亲耳听他说他对着父母抗争无果之事,心里无论是对皇嗣殿下还是对主持东宫内务的豆卢氏都充满了怨恨。她忍了又忍,才把她心中的厌恨强忍下去,笑着回答:“多谢娘娘记挂。原也不是什么大病,有阿草妙手回春,自然好了。” 豆卢氏笑道:“听说你为了侍疾,都累得病倒了。我总对人说,阿福你是个最有孝心的,定是你的孝心感天动地,所以太妃的病才好得这么快。你看看你,比上次给我过生日之时,又消瘦了——以后还是要多保重!” 惜福郡主心中越发厌烦,面上却还微笑着:“让娘娘担心了。” 豆卢氏道:“元家姑娘和王家姑娘不久便要与大郎三郎成亲了。他们成亲之后,便要单独出去开府。五王府里只剩几个未成年的小皇孙,陛下着实不放心,还是要让他们回东宫由殿下与我亲自抚养。这两位姑娘虽然出自民间,却是有些福分的。只是对于宫里的规矩不甚知晓。好歹你与她们年纪相仿,也算姑嫂,以后还要多多照拂她们!” 惜福郡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不自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自然。若是没有些福气,怎么能嫁给两位郡王殿下,成秦晋之好?” 豆卢氏笑道:“她们俩的福气再好也好不过阿福你呀。你看你这么能干,又有小心,又有才情,容貌无双,又有家室封号,将来还不知哪个有福的家伙能把你尚回家呢!” 我分明看见惜福郡主的脸上写着“我只要嫁三郎”“我只要嫁三郎”,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算什么有福气? 我感觉惜福郡主在豆卢氏身边过得甚是艰难,可是我身份地位低微,实在是帮不了她也救不了她。正思虑间,只听那边杨玉芝惊讶地呼出一声:“好快的才思!这就成了?” 只见案上的香才烧了三分之一,元氏女已经一挥而就将诗写了出来。荆山郡主迫不及待地过去,拿起那纸便念了出来:“秋阳日暖波光滟,舟楫缓缓忙中行。谁云天下苍生苦,圣主盛世天下平。” 这一首诗,姑且不论她文采如何,但是就其立意而言,又赞了风景,又歌颂了女皇陛下是开创盛世的明君。可以想见今日宫膳过后,这首诗立刻会传到女皇陛下的长生院,女皇陛下必定会龙颜大悦,心中欢喜。 所有的人都意外地看着元氏女,豆卢氏远远地看着,还以为她闯了什么大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她急忙赶过去,就着荆山郡主的手读完那首诗,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门亲算是寻对了。”她一边舒出一口气,心中想着。她此时认定,元氏女比我更适合做寿春郡王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5 捷思(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东宫需要的女人,不是什么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女人,而是聪明但不会被聪明误,温柔但不是温吞水的女人。而元氏女符合所有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她出身大族但不是高门贵女。 这样的女人,让东宫及他们羽翼下的孩子们都处于安全的境地。 上阳宫的热度,从双儿的鸟和虫子,转移到未来寿春郡王妃的文采风流。方城县主笑道:“元妹妹的文采,果然名不虚传,总是愚姐妹所不及。” 元氏女谦让道:“县主过奖了。” 对于宗室的联姻现状,她感到无比的困惑。但是无论如何,在搞清楚方向前,与每一个人都保持友好关系的情况下与双儿抱团,是她目前给自己定的基本调子。 惜福郡主道:“元姑娘的才思敏捷,令人心生敬意,王姑娘,你好了么?”眼看一炷香要燃尽,她终究还是不放过她。 双儿咬咬牙道:“有了!” 元氏女微笑:“那么妹妹说,我来写吧。”她知道双儿的字似狗爬,不堪入目,故此说。 双儿道:“秋日游上阳宫赋洛水。” 此语一出,倒令众人惊讶——从题目来看,双儿真不像她说的那般粗鄙。莫非她所说的不会写诗只是自谦而已? 正疑惑间,只听双儿接着说道:“洛水向东流,流到南市头。岸上有人走,江上有行舟。” 她说第一句的时候,大家屏气无声地听着,她说第二句的时候,便有人开始以扇遮口笑了;等她一口气将最后两句说了,都轰的一声,大笑起来。 她还真的作了首打油诗。 西门雀笑得最夸张。她伏在案几上直叫唉哟唉哟肚子疼。双儿瞪大眼睛问她:“怎么好笑了?我常去南市那边的码头,说的都是我看到的呀!” 杨玉芝眼泪都笑出来了:“王姑娘真的率直。” 寿昌郡主还没想好如何圆过去,倒是方城县主微笑着大声说:“你们还别说,双儿姑娘这首赋洛水倒有些乐府的味道。我虽然每日在闺阁,有时候父亲在家宴客,歌舞伎所唱的那些歌子,可不就是这样的味道么?。要说这些诗啊歌的,不都是给人唱的么?唱得好听便好,为什么非要写得艰深难懂才是有才?” 要知道乐府就是当年的民间小调,也是在后世才被肯定有艺术价值,而在当时的年代,如同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一般,是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方城郡主不管是得了公主吩咐,要她照拂两位姑娘也好,还是她看在未婚夫情分上自觉维护她们也好,她这话并不具有什么太大的说服力。淮阳郡主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在旁边不住地点头。 惜福郡主似笑非笑地说:“照你这么说,元姑娘的诗便有些晦涩,倒不如王姑娘的简单明了了。” 方城县主并不了解惜福郡主与临淄王殿下之间的恩怨纠葛,倒诧异了:“妹妹今日这是怎么了?元姑娘的诗虽然比王姑娘的多些修饰,用词更讲究些,但是并没有晦涩难懂。妹妹便是随便叫一个宫人过来说与他们听,他们也能听懂。” 西门雀两边煽风点火:“莫说宫人,便是街头的叫花子,你念与他们听,他们也能听懂。” 惜福郡主对于她这种行为十分恼火,反驳一句:“那元姑娘与王姑娘的诗有何区别?” 西门雀以扇子掩住嘴,笑道:“元姑娘的诗,念给叫花子听,叫花子也能听得懂;王姑娘的诗,便是让叫花子作,也能作出一两首。” 难得西门雀这样幽默,可是这头一次的幽默便是用来刻薄别人。也是场面失去了控制,顿时周边的人,无论主子奴婢,都掩着嘴笑了。主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奴婢们拼命忍着,头上的珠钗微微颤动。 也有几个人未笑。豆卢氏对着东宫的两个女孩使了个眼色。荆山郡主板着脸道:“我觉得双儿姐姐的诗做得蛮好,不如把她们两个的诗抄录出来,明日让上官大人点评一下,也让哥哥们拿去点评吧。” 寿昌郡主也赶紧出来打圆场:“今日本是皇祖母赐膳两位新人,领皇恩是主要的,作诗作歌的无非是凑个热闹罢,有什么要紧?玛瑙珊瑚,原本也没有谁高谁低,凭各人喜欢罢了。你若喜欢呢,就觉得它好,你若不细化呢,便觉得不好。好了好了,大家把最后一杯酒喝了,谢恩吧!” 于是一场新人见面会便算结束了。豆卢氏带着两位诰命夫人及两位姑娘,携同寿昌及荆山郡主,由宫中众女相送回了东宫,再由东宫回府。早有长生院的宫人来传旨令她们膳后不必过去谢恩。 在相送的时候,惜福郡主便握着我的手说:“阿草,慢些走。等我。” 我便觉得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些异样。她口中的酒气让我觉得——她喝醉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酒,以至于可以这样微醉。 送走豆卢氏一行,我便对着宫人说:“郡主要更衣。”拖着她避开宫中的众人,由宫人引领着进了一间闲阁之中,又命人去取热水热茶。我扶着她在各中的长凳坐下,她力有不支,把头靠在我肩上。 我屏退侍女,叹口气对她说:“郡主何苦?双儿原本不知你与临淄王殿下的事,你屡次三番为难她,只怕她也要有所感觉了。” 惜福郡主冷笑道:“我便是要她有感觉!凭什么我们好端端的两个人被她拆散?凭什么我两个人痛哭不堪,而她一个人要什么得什么,春风得意?要苦三个人一起苦!” 我摇头:“郡主,你也知道,不是双儿还会是别人。你看看,寿春王殿下那边,没了我还不是选了元氏女?” “我不管!现在不是别人,就是她!若是个比我强的人嫁了三郎,我也就罢了。可是她个双儿是什么东西?她爹才几品几级?不过因为救了表叔一命,让她个粗野丫头飞上枝头变凤凰?好歹元氏也算是自身硬朗,才貌双全,可她双儿有什么?凭什么是她取我而代之?一想到不久我便要叫这么个粗鄙的女人做表嫂,我心里便像刀割一样难受。” 瞬间我的肩头被一股热流淹湿。我感觉惜福郡主的眼泪如温泉般汹涌而出。我抱着我,嘴巴咬着我肩头的衣服,压抑的呜咽在我耳边低鸣着。 她的痛,我能体会。在我拒绝阿忠后,我也这般痛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6 疑思(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是的,那种痛我理解。 爱过,并且拥有过爱,再失去的时候那种疼痛锥心刻骨。拒绝寿春王殿下,我只是淡淡的惆怅,可是失去阿忠,我得到的是痛。虽然每日我如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种药的时候种药,该视诊的时候视诊,脸上无波。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多少个不眠之夜,我被思念折磨得辗转反侧。 忍痛不过,我才决定放弃自己的倔强,当阿忠试探着要跟我和好的时候,我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果然,阴霾刹那间消散,阳光重新照耀心田,我曾经阴湿黑暗的心灵又被细细碎碎的喜悦占据,生命变得如此美好。 惜福郡主的内心也正在被阴霾所占据。这样的黑暗让她变成了跟西门雀一样尖酸刻薄的人。当然,她的尖酸刻薄只针对双儿。 那日上阳宫赐膳之后,两位未来孙媳妇写的诗立刻被传到长生院。女皇陛下看到元氏女的诗果然龙颜大悦,夸她有辅佐夫君安家抚内之才;看了双儿的打油诗后哈哈大笑,对太平公主道:“说不定这王家姑娘还真对三郎的性子。” 太平公主在旁边说尽好话:“小哥哥是个细致慈祥的父亲,为儿女也算尽心竭力;豆卢氏德貌双全,虽然自己没生儿女,对待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 女皇陛下本来高兴,又有张氏兄弟看公主脸色在旁边凑趣,广袖一挥,赏赐了很多东西,命人专程送到两位姑娘的娘家。 惜福郡主痛苦得脸色都扭曲了:“这是陛下晓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怕她们的嫁妆不好看,给她们添妆呢。皇姑祖母真是体贴啊!” 这个行为别说在后宫被议论纷纷,就是在前朝,在神都的官宦之家,都议论着说,陛下这是不想易储,天下终将会从武氏的手里还到李家的手里。 “毕竟血浓于水啊!侄子怎能亲过儿子?”大家纷纷如是说。这里面最失落的,莫过于魏王武承嗣了。 不久我去王大人府上给王大人视诊。王大人已经大好,不仅可以下床走动,还能缓慢地练练拳脚。他身体底子好,又肯遵医嘱,性子又豪爽乐观,好得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他卧床很长时间,乍一动作,身体协调能力差,失去平衡,又摔了一跤,将尾椎骨摔得疼痛无比。我又给他开了药,笑着叮嘱:“下官知道王大人功夫在身,可毕竟是久伤初愈,还是不该这般心急。” 王大人急得捶床:“我们这样的粗人,劳碌惯了,整日躺在床上没的憋闷。谁知越着急越出事,摔了这么一跤,丢人也罢了,不会误了我闺女与临淄王殿下的亲事吧? 我微笑:“病来如山倒,并去如抽丝。大人还是莫要心急。俗话说的好,欲速则不达。若是大人再无意外,定是误不了双儿姑娘的大婚的。” 王大人对着我点头:“何大夫说的是。某再也不敢乱动了!” 我抿嘴一笑,告辞后随着侍女走出,早有一个小环立于门外,对我说道:“何大夫,我家姑娘今早偶感风寒,还请何大夫顺便给我们姑娘看看,开幅药吧!” 真是好奇怪,家里有个夫君跌伤躺着,女儿风寒病了,朝廷派的女医来看病,居然主母露了一面便离开了,管家娘子也消失无踪,只得一个小环来带我去后院。 那小丫鬟一边走一边解释:“我们夫人与管家娘子在商议姑娘嫁妆的事。我们夫人都愁死了。还好前几日宫里有赏赐下来。我们姑娘还跟夫人说,都是陛下表扬她诗写得好才赏的,叫夫人以后不要老说她不学无术了。” 我被双儿的“无耻”逗得几乎笑出声来。看来双儿房里的丫鬟的性子也一个个都像双儿一样,快嘴快舌。 一时进了双儿的闺房,却见她好端端地坐着,手里摆弄着几片槐树叶,一会儿拿一片撕成两半,一会儿拿一片折起来放在嘴上当哨子吹。 天哪,她怎么还会玩我们乡下孩子才会玩的东西? 见了,双儿连忙过来拉着我的手坐下,亲自给我奉茶,又转头吩咐丫鬟:“去厨房看看,我让她们做的点心做好了没。做好了赶紧拿过来。” 由着这个借口,本来不多的几个丫鬟都退了下去。双儿看着我问:“父亲的伤怎样?” 我喝一口茶,在嘴里慢慢地品着,说道:“令尊伤势无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好好地养,不可再逞能了。” 双儿道:“说他他不听啊!”心不在焉,显然她很了解自己父亲的病势,并不挂心。 我微笑:“令尊非常爱你。有这样的父亲真令人羡慕。” 双儿道:“光父亲爱我有什么用?家里还不是母亲当家?人她管着,钱她管着,还不是先尽着我哥?前日还跟我抱怨,说不该攀这门亲,高门贵户,光嫁妆都把家里挖空了,以后都没钱给我哥娶媳妇了!” 我愣住了。天呐,这是一个母亲该对女儿说的话吗?我抬头看双儿,只见她眼圈红了,竟然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我怼她说,没有我这个亲事,你能进宫觐见陛下吗?”双儿拿了绢子一边擦泪一边说,“你猜我母亲怎么说?” 我瞪大眼睛。 双儿接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居然说她才不想进宫,打赏的钱还不够亏的。可是我明明听她跟上门来庆贺的亲戚吹怎么见到陛下,陛下的宫殿如何豪华,宫里如何阔大,她得到多少赏赐,如何如何有面子。” “结果她转脸又对我说,皇嗣殿下位子不保的话,临淄王殿下也不过是个空有封号的穷皇孙,根本不可能贴补妻家,我们家反而每年要贴我许多钱才能让宫里的人不看扁我。”双儿越说越愤恨,“她还说,你看你看,那些郡主县主们哪个是省油的灯?不都在作弄你看你笑话?” 女儿在宫里受了委屈,这位母亲不但不安慰她,反而雪上加霜,百上加斤地否定女儿,打击女儿,把她的自信踩在脚下践踏!简直不用外人来灭,双儿已经被她母亲灭得奄奄一息,只剩得一口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6 疑思(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对有父亲宠爱的双儿来说,母亲的评价真的那么重要么?以后的日子里,我还听过元氏曾经不解地对她说:“伯母的话,好听呢你听着,不好听呢,你当耳边风,听过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 有一个感情细腻珍爱女儿的母亲的元氏真的不了解为什么双儿究其一生在不断地寻求母亲的肯定。我在后世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男孩女孩。不被父亲认可的男孩,一生所做之事不过是讨好父亲,父亲的一声“好”对他来说比皇帝的圣旨更让人喜悦,很多女孩穷及一生都在讨好母亲,只求母亲能给她一点点多于别的孩子的眷顾。这种心灵的亏欠,并不因年龄的增长而缩小,反而越放越大,以致累及她们的夫君和子女。 虽然惜福郡主也不为母亲喜爱,但是她毕竟在宫中长大,对于母亲的感情并不如双儿那般渴望,所以她活得更自我更恣意。她对于母亲的态度,更多为世俗的道德所羁绊,撇开这层华丽的外衣,她是敢在私下里给自己的母亲摆脸色的。 双儿不敢。 于是出现了这样令我苦笑不得的场景——前几日惜福郡主刚刚握住我的手,伏在我肩上为她无法实现的爱情落泪,今日双儿又握住我的手,伏在我肩上为她对母亲的复杂感情流下了热泪。 “阿草,何大夫,你可有什么药给我母亲吃一吃,治好她的偏心病么?原先她总呵斥我没有女孩子样子,嫁不出去;如今我不仅嫁出去了,还嫁给了临淄王殿下,可她还是看不上我,这是为什么?”双儿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世上真的没有这种药,我无能为力。而且我的母亲对我极之宠爱与呵护,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母亲可以对自己亲生的女儿有如此的态度。 “双儿姑娘,莫要伤心了,你大喜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等你自己成了家,就是郡王府女主人,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王夫人也说不到你了。”我只能这样劝解她。 双儿更加忧愁:“可我不会做女主人啊!我母亲说我连自己的丫鬟都管不好,将来怎么能管那上上下下几百口家人?阿草,我好怕呀!我去见三郎殿下,他又不见我,说大家已经订婚了,不好再见面。难道我以后只能跟他在成亲那日见吗?”她从我肩上起来,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我。 我的心抽紧了。惜福郡主与他不能相见,他却想方设法地见了;而她的未婚妻可以正大光明地见他,他却找借口不见,全然不顾她如何惶恐,不安,无助,需要他的鼓励。 说到底,他不爱双儿,哪怕在他身陷囹圄的时候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爱的是惜福,哪怕刀山火海,凭着一腔热血,也会拼了。当然,这种“拼”还是有限度的,那就是保全他和他家人的生命的前提下。 我不知该说什么。不等我说什么,双儿自己又说了:“我与殿下早就相识,我也知道殿下的本事。如果他想见我,必然能找到法子见我;若他不想见我,有法子他也不见我。阿草,你说三郎殿下是不是不想见我?”她热切的眼神看着我,我竟无言以对。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她又接上一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不会吧。”我想我的眼神是闪烁的。我的鼻尖开始冒汗。我坐立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也许殿下只是忙碌,也许殿下害羞——”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双儿的眼睛在我脸上睃来睃去。她紧盯不舍地问:“可是为什么这次进宫觐见陛下,惜福郡主对我这么怪里怪气的?她好像在有意为难我。我跟她也算旧相识,她为什么独独为难我?元姐姐比我长得美,比我有才气,她为什么不为难元姐姐,独独为难我?”她企图在我的脸上找出答案,两只眼睛如同两只小月亮,冷静阴柔,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我——”我开始额头冒汗,“双儿姑娘,你莫要多心。”我真没想到没心没肺的她居然会省过神来,起这样的疑心。 双儿犀利起来竟然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阿草,现在回想起来,在你南市的私宅里遇到郡主的时候,她对我的态度就蛮奇怪的。不过那时她只不过看我的眼神奇怪,好像还问我和三郎殿下怎么认识的。我想着他们原是宫中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一般,也没做他想。可是那日在宫里,她处处针对我,旁边还有那个西,西门姑娘帮腔,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对。阿草,你日日跟她在一起念书,你说她是不是也喜欢三郎殿下?” 我真恨不得地上裂个缝自己好钻进去。我是奉天治病,却治不了任何人的心病。 双儿盯着我紧抿的双唇,点头道:“我明白了——阿草,一定是这样的!惜福郡主定然也喜欢三郎殿下——”她双手绞着缠着,神经质地颤抖着,后面的一句话被她咽了下去。我能猜出那句话多半是“三郎殿下也喜欢她吧”。 那句话她是不忍说还是不敢说,我就不敢揣测了。可是她黯然神伤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居然也令我心碎。自己马上要成亲了,可是未婚夫爱的不是她,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可是,我喜欢并且喜欢我的人要成亲了,新娘不是我,又何尝不是一件残忍的事?两个花样少女,为了一个花样少年心痛到碎,而三个人都无法判定谁对谁错,这该怪谁? 命运的巨轮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不停地转动着。多少人在巨轮内与轮同舞,多少人试图跳出轮外搬动巨轮,想让它改变方向,多少人逆轮而动,被巨轮碾压到粉身碎骨!这三个少男少女,有贵有贱,面对这盘巨大的命轮,居然都是同样的无能为力。他们挣扎,他们呐喊,最终他们收获的都是心碎。 最终他们发现他们同样的无能为力。无论贵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7 闺怨(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还能说什么?在这深沉寂寞的人生里,谁又能完全地主宰自己的命运?或多或少,都在时间的河流里随波逐流。聪明一点的,可以顺势而游,过得顺遂一点;非常不服输的,要有非常人的斗志和精神,如女皇陛下,被命运发配到感业寺青灯古佛,还能重回宫廷,从一个尼姑逆袭成皇后,没有超出常人的智慧,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古藤一般的柔韧,是绝对办不到的。 “双儿姑娘莫要多想。姑娘马上要大婚,嫁给临淄王殿下为郡王妃,乃皇嗣殿下亲点,陛下赐婚,这是何等的荣耀!”我安慰着她说,“也许下次再见面,下官也要尊称姑娘为殿下了。” 双儿茫然而惆怅:“可这并非三郎殿下所愿。” “谁又知是不是临淄王殿下之所愿呢?”我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好话,“潮落石出,水滴石穿,双儿姑娘活泼可爱,殿下会喜欢姑娘的。嫁过去后与元姑娘互为妯娌,同在皇家还有所照应,那有多好!” 双儿想了想,复又欢喜起来:“也是,好歹也有元姐姐可以常来常往。只要我敬爱殿下,好好做他的内助,总有一天他会爱我的吧!实在他不爱我,那我一个人爱他也够了。” 我微笑看着她。 她又握住我的手道:“阿草,以后我心情烦闷了,就生个病,到宫里请你来看我,你可不要推托,一定要来哟!” 我一时间啼笑皆非。病也是可以随便装的?双儿的喜怒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性子并非如此简单——她的喜怒转换是很快,这不代表她的心思简单,容易想通,而是她没有太智慧的谋略,从而也没有自信,变得喜怒无常。她不是一个适合在宫廷生活的女人。如果她由父亲在自己的手下中选出一个青年才俊,中下级校官成亲,虽然夫妻也会打打闹闹一辈子,但是不管恩爱不恩爱,如她母亲那样平安一生还是可保的。 可是她却由于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理由嫁给了临淄王殿下。这位殿下曾祖父是皇帝,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帝,父亲也曾经做过皇帝。他身上流着天下最高贵的血,从小接受的是皇统教育,好武,高傲,精通一律并颇有文才。他对于女人的眼光是挑剔的。双儿并非他心头所好。双儿却幻想以自己的真诚与爱打动他。 我仿佛看见她前路有多么坎坷。 东宫的两位郡王与他们的未婚妻再没有见过面。东宫的两位侍疾的郡主也深入简出,与两位未来的嫂嫂也少有往来。但是元家和王家本是通家之好,两个将成为妯娌的女孩子还继续来往。我相信以双儿的性情,定然会找元氏诉说委屈,我也相信以元氏的智慧,也会开解双儿,劝她隐忍,莫要冲动。而双儿实在爱极了她的未婚夫,自然也不愿意因小失大,闹散了这门亲事,大约听从了她的劝导,没听说出过什么新闻。 东宫如今最大的事便是与元王两家走婚嫁前的各种大礼;有女皇陛下的赏赐及太平公主随着陛下赏赐所赠的礼物添箱,两位姑娘的嫁妆单子虽然比不上宗室贵女及名门千金,但是也颇为看得了。 女皇陛下已经下旨赐了寿春王殿下和临淄王殿下各自独立的宅院,进行修缮装饰,令其婚后正式开府。开府之前暂住东宫。五王府内其他幽禁的皇孙也被下令回到东宫父母膝下抚养。 而与此同时,太平公主与梁王府之间的一嫁一娶地过礼更是轰动一时。太平公主作为女皇陛下与先皇唯一的女儿,万千宠爱在一身,别说当年建公主府所得的封地之肥沃,物产之丰富,嫁妆中各种奇珍异宝之琳琅满目,就说婚后所得赏赐,尤其是她失去第一任驸马之后女皇陛下给予她的补偿性赏赐,说她富可敌国也不过分。 除了皇位的继承权,她手中的财富不亚于她的任何一个哥哥,甚至超过更多。 公主府所出的聘礼,无人能及。而梁王殿下极为重视这门亲事,恨不得倾其所有来给女儿准备与之相匹配的嫁妆。两家交换了礼单,便是择吉日成亲。成亲之前,照例是要晒嫁妆。 女皇陛下心中高兴,也赏了无数珍宝。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后都会抬到公主府去。她对太平公主笑道:“阿睐她父母要接她回去办添妆礼。做完添妆礼,她便要住在娘家待嫁了。女孩子就是这点不好,总是不能长久养在身边,总要嫁人的。” 太平公主一边给女皇陛下剥橘子,一边笑道:“瞧母亲说的,咱们皇家的公主郡主县主要出嫁,难道皇子皇孙长到成亲的年龄不要出宫开府?一样也是不能陪在母皇身边。又不是外边百姓家,成了亲还是一家子几代人住在一起,今日你掐我,明日我醋你,没个完了。” 女皇陛下说:“挤在一起也有挤在一起的乐趣,这叫天伦之乐!” 太平公主笑道:“母皇这是怎么了?女儿虽然也是出嫁,不也日日陪伴在母皇身边?” 女皇陛下叹道:“如此虽好,朕到底不安,误了你跟驸马夫妻恩爱。” 太平公主脸上飞红:“母皇真是没正经!” 女皇陛下哈哈大笑。 秋色一天比一天深。后宫因为事多,也是许久没有宴乐了。女皇陛下的意思,在方城县主的添妆礼前再游一次西苑赏秋,顺便让这些小女孩聚一聚,热闹热闹,算是为县主的闺阁生活做一次饯别。 女皇陛下口谕,令惜福郡主和寿昌郡主共同主理这次西苑赏秋,荆山郡主与西门雀在旁协理。 寿昌郡主与荆山郡主特地从东宫再搬回来。好在皇嗣殿下已经在进行恢复性锻炼了,两位郡主已经不必侍疾。两位郡王的婚娶之事由豆卢氏及东宫的女人们操持,她们又要代替父亲在祖母面前承欢尽孝。 惜福郡主虽然因为临淄王与双儿的婚事闷闷不乐,但是皇命难违,只得打点精神应付这个任务。经此一事,她与寿昌郡主之间的气氛便尴尬了,情分似乎也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7 闺怨(下) 西苑因为广种各种草木及高高矮矮的树木,每到秋天,景色比春天还要美一些。春花固然灿烂,可是高阔之处,只得绿色,无非绿得深深浅浅,比夏天颜色稍多些。而秋天则不同,不同的树叶,有的黄如蜜蜡,有的红如火焰,有的棕如琥珀,再加上绿得苍翠的针松,层层叠叠交相呼应,衬着蓝天白云,别有一番风景。 因为这场游乐是为方城县主办的闺阁姐妹告别宴,故而除了伴驾的张氏兄弟,两氏的郡王们都被排除在外。荆山郡主提议,没有什么男人,倒也不必只玩些闺阁的游戏,不如索性加一场射猎,然后用猎物烧烤,那才有趣。 “西苑里养的那些兔子,山鸡甚至麋鹿,也是很久都没有放出来了。据说这些东西生子生孙繁衍得很快,再不打些吃了,只怕西苑要装不下了,最后像杀猪那样杀了岂不可惜?不如大家各拿弓箭去围猎些,也是好的。”她兴致勃勃地说。 寿昌郡主沉吟道:“这些日子你我都在侍疾,骑射可是有些日子没练了,到时候别猎物没打到,你自己跌下来可是不好看。” 荆山郡主笑道:“骑射这东西又不会忘。最多手生了,还有些日子,多练练就是。” 寿昌郡主沉吟,转头问惜福郡主:“你以为呢?” 惜福郡主强打精神应道:“我觉得这主意不错。” 这件事定下来后便去回禀了太平公主。公主考虑到安全,便建议把围猎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与女皇陛下的休息处拉开距离。 “你们这些小儿女随便闹吧。陛下日夜为国事操劳,精神难免不济,还是让她在安静处歇息歇息为是。”公主做了指示。 于是这次西苑的闺阁之别变成了一次以秋围为主题的游园会。虽然这些宫中的贵女各怀心思,大多数的人还是跃跃欲试,一有时间便在校场练习骑射。 一日寿昌郡主来找我说:“阿草,有事相求。” 当时我正在后院与宫人一起计划搭暖棚,计划暖房搭好后要种的药材。我直起身子问她:“郡主但讲无妨。” 寿昌郡主道:“这次秋围,别人还可,只有春儿进宫以前从未练过骑射,别说打猎,便是骑马也是刚刚学会最基本的,略快一点便不行了。我想着平日她便有些心怯,沉默寡言的,到那日不管能否打到东西,只看大家都走马如飞,她便更害怕了。我想着找个可靠的人趁着还有几日工夫,陪她练习练习。当然不指望她出类拔萃,跑马的时候能跟上大家也就可以了。可是别看阿雀平日与她千好万好,真到此时要她出点力了,她又推三阻四,找各种借口推脱。所以我跟荆山商量了一下,你们俩能否每日抽出一个时辰,陪着春儿每日练习练习马术。” 陪长信县主练习马术?我打了个哆嗦我永远忘不了当初我从马上跌落的那种惨痛与狼狈。我哪能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我自己骑马是可以了,但是教人骑马,还没那个水平。 寿昌郡主见我脸都白了,拍着我的手笑道:“你放宽心。不是让你和荆山去教春儿。我已经跟阿忠和老程打过招呼,他们每人轮流抽出时间来教春儿。你和荆山只需陪在旁边。春儿认生羞怯,若让她跟男侍卫单独在一起,她恐怕吓得永远也学不会。” 我这才舒出一口气:“好吧,这还差不多。” 日子也不多了,我和荆山郡主第二天就带着长信县主去了校场。阿忠早就等在那里。荆山郡主笑道:“老程性子急,入门的第一天还是阿忠耐心仔细。” 我抬头看着阿忠。似乎每次看到他,他都会变得更高更伟岸更黝黑,脸上的线条褪去圆润,变得越来越坚毅。他早就牵着一匹矮马朝着我们进去的方向张望,看见我们,脸上的期待不由自主变成了微笑。 荆山郡主转头向我低低地笑:“我猜阿忠盼的不是春儿姐姐,是你呢!” 我绷着脸说:“郡主莫要取笑。”嘴角却忍不住绽开。 本来很紧张的长信县主听了我们的对白,想了一想,似乎明白些什么,也飞快地瞄了我一眼,低下头偷偷地笑。 她的紧张得到缓释,而我却手心冒汗。 阿忠行礼:“臣拜见郡主与县主。”单腿跪地。 荆山虚扶一把,笑道:“今日你是师傅,为何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何大人好!”他起身后对着我行了一个平礼,虽然他的品级比我高。 荆山郡主冲着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却立刻将长信县主拉了过去交给阿忠:“春儿交给你了。你要像当日教阿草那般尽心才是。当初我虽然没见过阿草学马,却听说了些故事在耳朵里。”说着又是一笑。 我和阿忠的脸具红到耳根。阿忠赶紧道:“臣敢不尽心!” 我拉过荆山郡主让到路边。阿忠给长信县主讲解了一番后,便扶她上马。他在前面牵着马,先陪她绕着校场走。 长信县主直挺挺地坐在马上,如同泥胎一样。荆山郡主皱眉道:“不是说她已经可以慢跑几圈了吗?怎么还这样生硬?这要如何才能跟大家一起策马呢?” 我想起当年自己的狼狈,自觉没有什么发言权,索性闭嘴。荆山却是个急性子,当即便让人牵一匹马过来,要上去跟长信郡主并肩而走,亲自做个示范。 我连忙劝阻:“骑马这事跟吟诗作画一样,也有天赋的。县主应该跟臣一样是个没有什么天赋的人,本来已经很紧张,像阿忠这样强壮有力的师傅在旁,她还可以放松,若是郡主再去说她,她可能会感到压力,更加紧张,那可真是欲速则不达了。” 当初若没有惜福郡主和临淄王殿下一圈一圈地在我身边驰骋,也许不会倍感压力,跌下马来。 呵,当年在这校场,我跟着阿忠和老程学马,惜福郡主和临淄王殿下看我学马,两个人竞相奔驰,那爽朗的笑声,似乎犹在耳边。 也怨不得惜福郡主如今除了跟寿昌郡主一起理事,其他时间闭门不出,百事无心。这宫廷的庭院,甚至这平日人迹不至的校场,都充满了她和她的三郎的回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令她想起他,想起他们注定夭折的爱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8 惑言(上) 寿昌郡主找西门雀帮忙的时候她百般推脱,可是等到长信县主学骑一事尘埃落定,不知道什么时候,西门雀却携手杨玉芝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地站在我身边,把我吓了一跳。 西门雀笑道:“我们来给春儿鼓鼓士气。” 杨玉芝指点着阿忠与长信县主道:“怎地走得这样慢?按照这样的情势,到秋围那天怎能跑马?” 我淡淡地说:“骑马不比别的,心急容易出事。县主不擅骑马,还是慢些来比较好。” 西门雀掩袖笑道:“阿忠教得不尽心哟。我记得当你他教你的时候,可是在马上与你共骑,手把手教的。如今他和春儿,一个在马上惶惶不可终日,一个在马下不住地往你这边看,这般三心两意,春儿何时才能出师?”笑得咯咯的,“寿昌真不该叫你陪练啊!” 杨玉芝看看我,再看看马上绷得紧紧的长信县主,也抿着嘴一笑。 我心中涌起对西门雀的无限烦腻。但是我仍然极力克制对她的厌憎,说道:“下官其实也不擅骑马,不堪做县主陪练。只是寿昌郡主说实在找不到人陪侍县主,只好让下官勉为其难。” 走了几圈之后,阿忠特地让马加快了速度。长信县主在马背上随着马的颠簸起起伏伏,也渐渐地稳住了心神。未久忽然春雨带着一个宫人奔来,说是公主午睡起来后突感头疼,让我前去视诊。 荆山郡主赶紧说:“阿草且去吧,这里还有我呢。视完诊后大约时辰也到了,你不必过来了。” 我便告退,随着春雨与公主宫里的宫人为公主视诊。 公主大约是连日操劳累病的,感了风寒。方城县主闻讯后,第一时间赶来侍奉汤药。我开了药,经御医确认后,方城县主便亲自到后边去煎药,煎好后又令侍女端至公主榻前,她亲自侍奉公主服药,十分细致。公主笑道:“普通人家,婆婆生了病,没有福气得未过门的媳妇侍奉,幸亏你住在宫里,本宫才有这样的福气。” 方城县主笑道:“公主乃阿睐的姑母。侄女侍奉姑母,也是份内之事。况且姑母待侄女儿们一向慈爱。” 公主笑道:“可惜你添妆礼之后,就要住回本家了。本宫这病也病得时时候,得你回家前服侍一场。” 方城县主脸红道:“瞧姑母说的!” 公主笑道:“似乎这样一说,病得没有那么难受了。” 正说着,只听有侍女来报,说荆山郡主c长信县主c西门雀和杨玉芝来给公主问安。 公主疑惑:“她们四个怎么凑在一处?寿昌与惜福怎么倒没来?” 我在旁解释道:“寿昌郡主与惜福郡主每日在一处协商秋围之事,大约还未得知公主贵体有恙。方才臣与荆山郡主陪着长信县主练马,西门姑娘与杨姑娘也在,故而她们知道。大约她们约好练马之后一齐来给公主问安吧。” 听闻练马一事是寿昌郡主安排的,公主点头道:“她越发周到了。只是刚刚才长成,没过两年便要说亲离宫,真令人伤怀。” 顿了顿她又吩咐道:“出去告诉她们四个,就说她们的孝心本宫知道了。风寒这病也是常病,一来过人,二来也需静养,还让她们回去吧。明日好好陪春儿练马,不可再因为要给本宫问安而耽误了练马。” 早有一个掌事的姑姑下去传谕。我也便趁机告退。 后面的几日我每日都在公主的寝宫视疾,顺带着公主让我替她掌笔处理一些杂务。因为此时公主宫中的事务大多与方城县主的婚事有关,作为一个待嫁的女孩,她本人不好意思也不方便就这方面的事发号施令。 公主道:“惜福心里不爽,且她与寿昌要筹备秋围,便不要去打扰她了。”自从临淄王与双儿订亲,惜福郡主嘴里不说,心里却与公主有了隔阂。 我替公主掌笔,陪长信县主练马一事便全落在荆山郡主身上。荆山郡主若有事,便会命西门雀与杨玉芝去陪练。一日当着西门雀的面狠狠对发下话去:“让你们陪练你们总是推脱忙,可是每日你们都会去校场相看,原来你们对春儿的所谓好,也不过是假情假意罢了。” 如此一说,说得西门雀脸上讪讪的。又怕春儿从此疏远了她,便只好一口应承下来。 公主这病来得快,去得也不算太慢。我虽然可以替她掌笔,做些杂务,可是真的做决断,却需她亲力亲为。一日她感觉稍好,便命我将案上的适婚世家子弟的名单拿给她亲览。 “办了方城的婚事便是东宫那两个郡王的婚事。寿昌与荆山稍微搁一搁不要紧,长信年龄却是大了,还要抓紧些。”太平公主跟我说,像是解释,也像是唠叨。此时她还真像一个民间慈爱的姑母。 前一日还风和日丽,第二日我照例去公主宫中,刚走到寝宫大门外,却看见公主寝宫从里到外,宫人侍女跪了一地,我隐隐地听到公主在里面怒吼:“查!给本宫去查!这些谣言从何而来!本宫才病了几日,还没死呢,就当本宫已经死了么?!” 我目瞪口呆。这是何事让殿下气成这样? 接着我听见公主又道:“这不是不敬本宫,这是对陛下的污蔑与大不敬!你们给我去好好地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等着年底罚你们的花红!” 里面听见几个宫人和姑姑领头道:“仅尊殿下谕旨,奴婢等必将尽心尽力!” 公主道:“滚!” 接着便听到窸窸窣窣的衣裾与裙摆之声,以及清浅的脚步声,碎片的轻微碰撞声,宫人们按照次序各自捧着该捧的东西,鱼贯退出。阿柳也在其中。 我扯了扯阿柳的衣袖,带她走到一处偏角,低声问她:“公主为何生气?” 阿柳看了看左右,又拉着我走到一个更隐蔽处,方才小声说道:“姐姐不知,这两天宫里好奇怪,居然有人说陛下要公主给长信县主在侍卫中找一个粗人随便嫁了,就像先皇的两位长公主一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宫里几乎都传遍了。今日掌事姑姑来回禀公主,公主一听便怒了,大发脾气。” 今日生活剧: 蜜瓜与友人甲友人乙一起吃酸菜鱼火锅。 蜜瓜拍拍胖肚:早就想来吃了,就是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个大锅。 友人甲:我们三个人吃刚好。 友人乙:据说现在战狼2很火,票房创纪录。 蜜瓜:是滴是滴,都快赶超好莱坞大片了。今天我还要写东西,否则就建议在万泰城吃,吃完直接看电影去。 友人乙:去吧去吧,还可以看午夜场。 蜜瓜:我还要苦逼地更新,苦逼地写作。我明天去赶老人场。 于是友人甲与友人乙勾肩搭背地去看电影,蜜瓜我顶着桑拿天回家辛苦地码字爬格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8 惑言(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一沉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宫廷里的风波是一波接着一波,此起彼伏,永无停止。 阿柳瞪着她那好看的凤眼,不解地问我:“姐姐,先皇难道不是只有我们公主一个公主吗?怎地还有两位公主?那两位公主怎么了?” 阿柳嘴里说的先皇的两位公主,是先皇与前废妃萧氏所出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义阳公主作为先皇长女,宣城公主作为宠妃爱女,曾经受尽先皇的宠爱,一朝因为母亲获罪被废,竟然随着母亲被贬居冷宫。更为离奇的是,淑妃死后,这两位曾经金枝玉叶受尽宠爱的公主被自己的父亲遗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在宫人的白眼中长大,甚至过了出嫁的年龄,还是后来的太子弘某日在后宫赏春,偶遇两位打扮得异常的异母姐姐说她们是公主,她们的衣饰十分朴素,宫人对待她们的态度十分不恭谨说她们是宫人,她们的服侍,她们的气质又分明与宫人不同。 知道了有两位姐姐的存在,天性仁厚的太子便去向父皇母后请求为两位姐姐择婿。据说这一对亲爹继母面上的表情十分尴尬。当时还是皇后的陛下匆匆在半年内准备了两副说得过去的嫁妆,在金吾卫里找了两个年轻的中级校官,将她们嫁了出去。这两位年轻的中级校官因为娶了公主,品级往上升了几级,甚至义阳公主的驸马权毅还被外放做了袁州刺史。 在天授二年的一次真真假假的叛乱中,两位公主的驸马皆被牵连其中问了死罪。两位公主被女皇陛下以“爱女”的名义接到宫中,送回到她们出嫁前被幽禁的冷宫再次幽禁起来。义阳公主脾气性格都刚烈些,每日暴躁怒骂,不到一年郁郁而终。宣城公主性子柔婉识趣,每日闭门不出念佛读经,号称为先皇超度,为女皇陛下祈福。 后宫的人们渐渐地把这两位公主都遗忘了,仿佛先皇与陛下本来就是原配夫妻,一夫一妻,恩恩爱爱,所生子女,都是女皇陛下所出,再无别人。 可是在这东宫两位皇孙订亲,宫中正在为前太子贤的唯一女儿长信县主择婿的关口把这两位公主的前尘往事翻出来,念上一念,比上一比,以两位公主的悲惨身世及遭际,来暗示长信县主未来的命运,这无疑是一种离间骨肉的做法。其心其意之恶毒阴险,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阿柳年纪虽然但是从小要在险恶的宫廷之中为奴为婢,便要比同龄的孩子更聪敏,更智慧。不能因为她便什么也不对她说,让她懵里懵懂地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我小声地将两位公主的身世遭遇简单地为她解说了一遍,说道:“长信县主与这两位公主不同。两位公主并非陛下血亲,其母与陛下有不世之仇,而长信县主是陛下嫡亲的孙女,是血亲,这亲疏是不一样的,也是不能比的。就算是跟陛下上一辈有仇的,只要本人效忠陛下,不反叛陛下,陛下还是宽宏大量,给予善待的。你看上官大人,还有梁王殿下与魏王殿下,是不是皆是如此?” 阿柳想了一想,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宫中的有些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从中兴风作浪,挑拨离间。阿柳遇到这样的事,一定不可以乱说乱传。否则明明不是你造的谣,因为你年纪最又无亲人,很可能他们就会把这种坏事推到你身上,拿你做替罪羊,挡箭牌,那时就大祸临头了!”我对着她殷殷叮嘱。 阿柳点头道:“我晓得的。这件事我听人家说的,只让姐姐知道。别人问我,我就装作年纪太听不懂大人的话。” 我抚摸她那柔软的头发,抱一抱她,感慨地说:“很好,阿柳很好。” 我等公主那边情绪平复了,才请求进去与她视诊。我开好了药,拿在手上审视。公主问我:“今日如何?” 我平静地回复:“风寒在退,似乎心病添了。” 公主点点头道:“想必今日的谣言你也听到了。我真是为母皇心寒她坐在那个高高的位子上,万民的眼睛都盯着她看。就算她做了九千九百件好事,有一件疏忽了,那九千九百件好事便无人记得,这一条疏忽却被人一年两年,百年千年地碎碎念,细细念,念到你发疯为止。” 我低头拢袖地回道:“坊间民妇之闲言碎语,皆是如此。阿草自幼与人为善,无人看见,人人只道我是妖女巫女,不祥之身。”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吃的一声笑出来:“看来这殿堂之高,居然与乡间野里无甚区别,满朝文武,也不过是坊间碎嘴妇人罢了。” 我赶紧打躬行礼:“下官不敢出言辱没朝廷栋梁。” 太平公主道:“当日父皇身子不好,母皇代替父皇操心国政,对于后宫,原是交给宫妃打理,而后宫那些人揣度母皇意思,自作聪明地以为母皇不想嫁两位皇姐,便懈怠了。而母皇自己也疏忽了。等到弘哥哥提及两位皇姐的亲事时,两位皇姐已经有二十上下。满洛阳城的亲贵家中,这个年纪的未婚公子已经没有了!母亲只能在金吾卫里找出身庶族的有为青年,看谁尚未婚配。找来找去找到这两位一个因为父母接连过世,为亲守孝耽误了亲事,一个是未婚妻未过门便得病去世还未再说亲。俗话说穷文富武。这两位校官虽然出身庶族,但是家境却颇为富庶。因为尚主平步青云,父皇母后并未有负于他们,他们为何要参与谋反?自己选的路,说不得自己担着后果,是不是?”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见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大姐姐作为长女,当日父皇对她的宠爱不亚于后来对我的宠爱,自她生母被废冷宫,她便失去了父皇的宠爱,所以她对母后的怨念最深。恨愈重愈伤身,所以她便活不长,年纪轻轻便抑郁而终。二姐姐乐天知命,如今还活得好好的所以生死一念,全是自己选的。”太平公主感慨道,“生在天家,只能如此。” 今天早上特地早点爬起来去看战狼2,发现确实好看,看得我憋着没舍得上卫生间,硬是电影结束后才飞奔而去。情节端的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悬疑,爱情,英雄救美,孤单英雄,包括价值观都很正:男主说,女人孩子上直升机,男人跟我走!这个吴京,是要继成龙和李连杰之后,再次成为中国动作之星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9 瞬间(上) 生在天家的孩子,若想平安度过一生,最好的办法便是无论遇到什么,荣宠还是不公,都不骄不怨,宠辱不惊,乐天安命。 如今的东宫上上下下,不就是如此吗? 不懂得乐天安命是什么样的后果?义阳公主能自己抑郁而死还不算结果太差,结果更差的是以“以怨怼之心,行巫蛊之事”,被罩上谋逆的罪名或者流放或者赐死,那才叫骨肉相残。 前太子贤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如今又有人在他幸存在世上的儿女耳边挑拨,一个县主若心生怨恨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牵连纠结下去,前太子贤所余的几个幽禁中的儿子又岂能幸免?这不 是想让他这一脉断绝,怎能不让太平公主这个亲妹妹怒不可遏这是要李氏一脉统统断绝么?有了这个意念在心里,公主便下了谕旨定要严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这一次,惜福郡主没有站在公主一边同仇敌忾。虽然宫里长大的孩子心思剔透,但是到底还是孩子,一段深情被迫终结,向最亲近最信任的表姑伸手求援未成,心中不怨恨是假的。她恹恹地对寿昌郡主说:“怎生查?这些谣言一向是长了翅膀的,甲传乙,乙传丙,丙传丁,传到你我耳朵里,都不知道是几道口舌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寿昌郡主却道:“真要严查,未必查不出。如你所说,找到了丁,自然能揪出丙,顺着丙,自然能追出乙,最后顺藤摸瓜,自然能找出源头。”说起来她与长信县主原是李氏同宗,休戚相关,唇亡齿寒,自然比惜福郡主更有切身之感。 惜福郡主勉强笑道:“若是如此,宫里又要血雨腥风,不知道多少人连累其中。” 这一点,寿昌郡主倒也同意她:“也是。若是人人自危,如履薄冰,是有点得不偿失。若那审案之人又是个昏庸不明之人,只怕又要大兴冤狱了。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这宫里的人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过段时间便兴风作浪,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隐有所指。 天冷起来之后,宫人中生病的倒多了。我每日上午在公主处视诊,下午便被请到各宫看视病人。我是宫中女医,职责所在,推脱不得。原先陪长信县主练马的事,便只能辜负了。寿昌郡主笑道:“求你的时候便觉不妥,当时也是无奈,阿雀不肯答应。现在被荆山一说,她再也不能厚着脸皮推脱了。” 过了几日,便又有些不好的讯息通过春雨的口传到我的耳朵里。每日晚上我视诊回来,都疲惫不堪,春雨一边帮我宽衣按摩,一边在我耳边小声说:“这宫里最近忙得不像,陛下和公主都不得空,便妖孽成群,兴风作浪了。平日看着老实的人,也会做出没有脸皮的事来。” 我心下疑惑,低声呵斥她:“姐姐又说甚么话?当心隔墙有耳!” 春雨一脸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表情:“我说姑娘,你这忙着给人看病,还在睡里梦里吧!这些日子荆山郡主与那个西门小鸟轮流陪长信县主练马。荆山郡主在时倒也相安无事,那个西门小鸟陪练时,便生出无数花样来,总是鼓捣着要县主与阿忠亲近。有一段时间,县主胆子一直在马上走,不敢跑,那个小贱鸟便串掇着要阿忠上马带着县主共骑,说这样时间久了,县主习惯了那个马速就不会害怕了。阿忠给她呱噪的没法,只好连推了几日,跟老程换班,只叫老程去教。”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她一口一个“小贱鸟”却不成体统,我轻声道:“西门姑娘是皇亲国戚,你不可这样对她不敬。” 春雨鄙夷地说:“这个人姑娘让我如何敬她?她也配?”说着她嬉皮笑脸地说,“我只在姑娘跟前说,姑娘自然不会出卖我。” 我嗔她一眼:“你在我面前说习惯了,只怕在别人面前改不过嘴,给自己招来大祸。”顿了顿,我又问,“那老程去教,她总算要息了心吧?” 老程是有妻室家小的人,她们总不会有什么非常想法。这样想着我忽然一惊我还是在意阿忠,在意一切跟他有关的话题。 春雨道:“就是说,姑娘,不知道这小鸟有多不要脸!姑娘也知道,老程是个急脾气,教了两日县主长进不大便急躁起来。一日不知道说了什么,县主便哭了。那个小鸟便去跟寿昌郡主说老程教得不好,对县主大不敬,还要阿忠去教。阿忠不肯,要派别人去,那个小鸟便跑到公主面前去告状,说阿忠藐视县主,不屑于教县主骑马。” 西门雀西门雀,你这样整日煽风点火调三窝四所为何来?这样做是能给你挣来金银,还是能挣来爵位封号? 春雨见我不做声,更是凑近我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姑娘知道,自从县主入宫,住在公主宫中由公主教导,陛下和宫主都很忌讳有人把县主另眼相看,说宫里看低了县主。她这样三挑两挑,阿忠便挨了公主的训斥,只得又打点精神去教县主骑马。” 我可以想象阿忠骑在马上,让长信县主坐在她前面,带着她共骑的情形。当年他带着我骑的时候,我能感觉他身体的温暖,他身上的肌肉带给我的安全感和倚靠感。如今,当坐在他前面的人是长信县主,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为什么我一想到这个,心脏便会一阵阵地绞痛? 我的额头与鼻尖,瞬间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紧接着,我感觉身上一阵阵发热后,最里面的内衣便紧贴在身上。然后我便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然后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有无数金色的虫子在眼前飞舞。耳朵里突然像被蒙上一层什么东西,嗡嗡作响。 我只看见春雨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完全听不见她说什么。我想当时我的脸色一定是发白或者发青的,非常难看。我身子忽然一软,坐在了榻上。 春雨木知木觉:“姑娘你累了吧?”这一句我只听到半句,大约猜她是这样问我。 我的头磕在她的身上,顺着她的身体瘫软在榻上。她这才慌了。这一次我听见她的惊叫:“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9 瞬间(下) 我能给人视诊开方,原不是来自杏林世家的家传技艺,也不是十年寒窗苦读所承的衣钵,而是天赋异廪。我有些特意的直觉,可以在一个特定的空间里感受来自病人散发出来的气息来判断这个人的身体状况,得到开方所需要的信息。这是一种极为耗费体力的活动。这次皇嗣殿下的伤愈之后,我上午在公主殿下宫里开方兼理事,下午又要为宫人视诊,日复一日,体力严重透支再听到春雨传来的讯息,不免受了刺激,浑身冒汗后便虚脱晕厥过去。 用现代的话来说,我是脱水引发的昏厥。 春雨惊恐的叫声引来了悠兰。她见我这样,之前有事春雨跟我嘀嘀咕咕过,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心中不免恼怒,一把将她推到一边,呵斥道:“还不快去倒杯温水来?平日只管话多,事到临头,屁事不顶!” 春雨给她骂得心虚,赶紧飞奔去倒水。悠兰又叫别的宫人拿了盐和蜜腌过的蜜饯,给我灌下水后,又塞枚去了核的杏干在嘴里。悠兰跟在我身边的时候最多,种种急救手段,也学了个十之。 我悠悠醒转,微弱地点点头,道:“我没事,略躺躺就好。” 悠兰与春雨扶我到榻上,展开被子令我躺下。悠兰道:“姑娘且歇歇。等下弄点菜粥吃一碗补补力气吧。这一向也是累惨了。”说着对着春雨使了个眼色。 春雨便带着宫人下去,留下悠兰在我身边守着。 我微弱地说:“我无事。姐姐不用守着我。” 悠兰坐在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柔声道:“姑娘放宽心吧。这些年别的不说,阿忠对姑娘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他若是贪图富贵与名声,当初就会答允娶了西门姑娘。阿忠对陛下一向忠心,陛下待阿忠也是不薄。只是阿忠在陛下身边,保得陛下平安乃是本分,身上并无尺寸之功,不好封赏。若能娶了西门姑娘,虽然不是宗室,毕竟也是皇亲,就算看在阿忠的情面上,西门姑娘好歹也能挣个郡君,能拿个县主都不一定,这对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金吾卫来说,也是一步登天了。可阿忠居然推辞了,宁愿要跟着狄大人去杀敌立功自己挣前程!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懦弱地说:“我,我不是因着这个。我就是太累了” 悠兰了然地笑笑:“好,好,不是为了这个!既然太累了,姑娘就养养神,等下喝了粥早点睡吧。” 她心里一定在说我是煮熟的鸭子,嘴巴硬吧! 后院里入秋以来一直是备着粥的,此时只是加些盐和菜,再打个鸡蛋进去搅匀了端上来,刚好是温温的。悠兰服侍我喝了粥,漱了口,我身上暖和肚中饱,躺下没一会就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朦朦胧胧间,我感觉有人出去,又一会儿,似乎又有人进来给我掖掖被角。我似乎觉得是悠兰拿了针线坐在碧纱橱的外边,低低地跟春雨说些什么。 “春雨,你这嘴以后可要好好留个把门的,不要什么都混说。姑娘心思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悠兰叹息。 春雨的声音也颇后悔:“我也不是故意刺激姑娘。实在是那个小鸟做事太不像样,我气不愤。” 悠兰低低地说:“你这性子,若不改改,终有一天不但自己吃亏,还要连累大家。你想想,西门姑娘是什么人?她再不好,她再被人看不上,那也是皇亲国戚。她的祖母跟陛下有交情,你有吗?她好歹是陛下姨孙,在陛下膝下养大,你是吗?你这样不管不顾口无遮拦,终有一天传到别人耳朵里去,她若寻个什么差池,吃亏的是谁?难道我们没吃过她的亏吗?你怎么就不长个记性?你是不是要小命折在她手里才甘心呢?” 春雨想了想,心有不甘地说:“好吧,我听姐姐的,以后要改了这毛病。我若忘了,姐姐就那尺子打我手心。” 悠兰无奈地叹息:“春雨,你若能这么想,不单是你自己的造化,也是我跟姑娘的造化了。咱们为奴做婢的,侍奉好姑娘,保全了自己,就可以了。主子的事自有主子去操心。” 春雨道:“是。姐姐说的是。”顿了顿她又说,“我也是为宫里的这两对抱屈。你看临淄王殿下与惜福郡主殿下,活生生的是孔雀东南飞也罢了,这种事从来有之,自古有之!可是咱们姑娘和阿忠,上无陛下强令,下无父母作梗,他们两个也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怎么就走不到一起呢?若是他们索性各自走开,也罢了,也就死心了,可是真的要他们掰开,姑娘又万分舍不得,又是吃不下饭,又是睡不着觉,看她一天天自己作弄自己,我也是急得嘴上起泡。” 悠兰叹息一声,似乎没有接话。 春雨不解地问:“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若是我得阿忠这样的人喜欢我,我高兴得早就欢欢喜喜地嫁了!” 悠兰道:“你不是姑娘,怎知姑娘之苦。” 春雨问:“那姑娘到底是什么苦?” 悠兰道:“我也说不上。但是我比你年长个几岁,大约懂得多些。我总觉得还是跟姑娘的身世有关。你可还记得她原来的惨状?被自己的后爹那个时候她还是小女孩,红信未知,母亲又因此惨死。她是不是惧怕男人?” 我似乎听到什么人的后牙有滋滋的吸气声。接着春雨咬着牙说:“那不是人,是畜生!难道为着一个畜生,她这一辈子连好男人都要怕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窗外似乎起风了,我听到呼呼的风声,满屋的寂静。 接着我听见春雨咬着牙道:“咱们这洛阳宫里头的奴婢们,大约有一半的父母都是畜生吧。不是姑娘后爹那样的畜生,就是小鱼儿父亲那样的畜生。有的是爹是畜生,有的父母都是畜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 不义(上) 半睡半醒之间,似乎听见春雨又跟悠兰说,阿忠一日还是抽空过来送了一支参,说是别人送的,听说我连日辛苦,给我补身。 春雨叹道:“若是姑娘自己的心魔,那就太可惜了。阿忠不管怎么说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而且他心里是有姑娘的。这一日两日,他可以等得,一月两月,也可以等得,若是一年两年等下去,只怕把心都等冷了。他这样的,就算不够娶高门贵女,可是像王姑娘家那种门第的姑娘娶一个,还是有大把的人家愿意的。” 悠兰笑道:“王姑娘可是要做郡王妃了。” 春雨呸了一声道:“姐姐难道没听说这宫里上上下下都说元家王家走了狗屎运了?从高祖皇帝起,皇家正儿八经什么时候结过这样的亲?难道满洛阳城这样等阶的小官小宦家的姑娘们都有这样的福气嫁为郡王正妃?姐姐可数过陛下究竟有几个皇孙,够不够用?!” 悠兰笑道:“东宫还有三个呢。” 春雨嗔她道:“那几个还小等到长成了,谁知道洛阳城是什么情势?” 悠兰笑着啐她:“逗你呢!你真是拿着奴婢的月钱,操着主子的心。” 春雨也笑了:“我就知道你最坏了,专门逗我。我只是可惜,一个可惜了我们姑娘,这心病难治第二可惜惜福郡主,好好的一对神仙眷侣,生生地被拆开,天意难违!说来都是命,半分不由人。” 命运这事还真让人琢磨不透。像双儿这样的人,原来的命运轨迹就是嫁一个像阿忠这样的丈夫,等着丈夫一步步往上升,到老了能升个高级将领已经万幸若要更大的品级,是要上边关去跟突厥人打仗挣战功的,拿命去搏像元氏女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若是不甘这样的命运,或者可以嫁给皇子皇孙做侧妃,生了儿子或者得了宠爱,一步步往上爬,儿子若将来分封开府,或者可以接了生母奉养若是这个皇子皇孙有幸成为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便是要从才人c婕妤c妃c贵妃一步步往上爬,你不踩别人,或者别人会踩你,有幸能如陛下一般爬到皇后的位置,好比战场上过关斩将,已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两个平凡的女孩,居然一步到位嫁给皇孙做正妃,只能说是命运之神打了个盹,让她们撞上了。这运势是好运还是劣运,谁也不知道。要知道这个当口东宫要给几个皇孙说亲,一般的亲贵大臣,是不敢把女儿嫁进去的。 那天我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这些话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梦中。直到第二日起来,我还坐在床头发呆,回忆昨夜的事,仍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中。 但是没有时间去核实了,我穿衣用膳便要去公主宫里视诊。用膳的时候我只是问了一句:“是不是阿忠送来一支参?” 春雨愣了愣,点头道:“昨日总来的,我正要跟姑娘说,姑娘便晕倒了姑娘怎么知道的?” 昨日听到的那些都是真的?我不及分辨,匆匆地走了。 也是当日下午,我从公主处回来,正在自己宫里给一个先皇宫妃宫里的宫女视诊,刚送走那宫女,就见一个小宫女从外面跑进来去找春雨,一脸的汗,一脸的通红。她把春雨拖到院子一角,低声说道:“春雨姐姐,出事了!” 春雨呵斥她:“你好好说话,谁出事了?咱们姑娘好好的在宫里,有什么事可出?” 那小宫女擦了把汗,急急地说:“不是姑娘,是,是武侍卫出事了!” 我心一下子提到半空,屏息静听。 春雨一把抓住小宫女:“阿忠?阿忠出什么事?他从马上跌下来了?”阿忠若是教个人都能从马上跌下来,那么他也不必跟着狄大人出征了。 小宫女顿脚道:“不是!是,是,是” “是什么?”春雨一急,声音高起来。 悠兰不知从哪里走过去,递给小宫女一杯水,温和地说道:“你且喝口水平平气,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那宫女接过杯子将水一饮而尽,才又说道:“不知怎地,说武侍卫在小校场边上的耳房里跟长信县主私会被人撞破” 我耳边翁的一声,瞬间几乎失聪。我眼前发黑,赶紧扶住墙壁,缓缓地坐在绣凳上。我的前面就是窗子,她们所在的墙角,正好在窗外。 春雨不可置信:“绝无可能!你亲眼看见的么?” 小宫女道:“婢子如何能看见?婢子是听说的!” “你肯定是听错了!”春雨气急攻心。 悠兰在旁慢慢地问:“你听谁说的?” 那小宫女道:“好像是寿昌郡主宫里的宫人跟惜福郡主宫里的宫人说的。婢子在旁边路过,听见了,赶紧回来告诉姐姐。那两位姐姐也回去禀告两位郡主呢。” 顿了顿她又说:“这上下可能满宫里的人都知道了。据说他们被抓住的时候都衣冠不整,好像说有人禀告了公主,公主都过去了。” 我的两眼忽然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昨天发生的昏厥,再一次发生在我身上。我还能听到外面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人说“不可能,他们每天在小校场练马,若有私情,也不会蠢到在校场的耳房里私会”,又有人说,“西门姑娘说这是色胆包天”。 我已经分不清谁在说这些话。我想起身道榻上去躺躺,却只觉得两眼漆黑,看不见榻在哪里。我站起身,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床榻的方向移动,却打翻了一只茶杯,那茶杯咣当一声倒了,水洒出来,顺着桌子流下,淹湿了我的裙子。我伸手想把它扶起来,却袖子一扫,将它扫到地上。接着我蹲下身子摸索,又不小心撞翻了绣凳,发出一声闷响。 窗外的人显然听到了声音,都住了口,惊叫一声“姑娘”,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都冲了进来。她们在地上找到我,发现我已经口不能言,眼不能观,而不能闻,又像昨日一样处于半瘫痪状态。 悠兰一边指挥春雨将我架往榻上,一边在我耳边坚定地说:“姑娘,我不信阿忠会做出这种禽兽之事。你要信他。” 明天家里有客,可能要停更一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 不义(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信他?我要如何信他?他原来不是也对着我,曾经要强抱强吻,被我反手一记耳光?据说男人的某种是不能忍耐的,一有时机发作出来是他们的天性。这深深的宫廷里面,一代一代皇帝的故事哪一个不说明了这一点?为着女人有每月一次的红信,为着有十月怀胎的禁忌,所以一个女人是不够的,必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个不能侍寝了还有那个,这个怀孕了不耽误身为男人的皇帝们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横冲直撞。惧内的前朝皇帝隋文帝因为怕老婆被迫一夫一妻,还成为了当时天下,后世大臣们的笑话。 不错,一夫一妻是笑话,皆因男人那不可控制的。 所以武崇训成为洛阳城里的师奶及闺中杀手,甚至他招惹了西门雀,对之始乱终弃还能全身而退,只不过被禁足了一段日子而已;所以我那禽兽般的继父,全不念我跟他毕竟还有过一段父女情分,纵然他看我不顺眼,纵然他殴打我的母亲,对她施暴,我也不会想到他会对我做出那种畜生不如的恶事。 男人是一种多么奇怪物种。阿忠也是男人。他跟那些许许多多的男人又有什么不同? 错了,一切都错了。本来都已经分开,为何又忍痛不住,跟他瓜葛再起?不如撒手,一个人独来独往,譬如出了家,也是一世,岂不干净利索,不堕了腌臜? 我这样想着,眼睛紧紧地闭着。我不愿意张开,我害怕看到这个黑暗肮脏的世界,我无法面对这样不堪承受的现实。我愿意沉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姑娘,你想想,阿忠若真的要找女人,他在外面有多少歌楼酒馆暗门子去不得,要来招惹一个有封号的县主?这是杀头的死罪;若他想攀龙附凤,不需等得今日,早先陛下公主做媒,陛下亲自提亲许以西门姑娘,他便可应了。西门姑娘在宫中抚养这些年,就算是县主的封号拿不到,一个郡君总还是有的。姑娘,你细想想,不觉得这里面很蹊跷吗?”悠兰在我耳边温柔而絮絮地说着。她同春雨将我扶回榻上躺下,一边如昨天那般喂水擦汗。 这一次我没有醒来。其实我是醒着的。但是我死死地闭上眼睛,不肯睁开。我不想面对,我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去。 春雨也急急地说:“姑娘,悠兰姐姐说得有理!这是太蹊跷了。阿忠家我们也都去过,他虽说职位不高,可是好歹是陛下最信任的贴身侍卫,要巴结的人不知有多少。他若想娶个妻,像王姑娘父亲那种官儿还是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若说他想攀龙附凤,留着正妻的名头虚位以待,买个丫头伺候也轻而易举,可是你看他家里就是一个老苍头和他的老婆子伺候他,其他的啥人也没有。我跟悠兰姐姐想的一样,真觉是什么人在弄鬼。” 正因为他家里没有女人,所以他“忍不得”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只是不愿意睁眼。 悠兰对春雨小声说:“算了,还是让姑娘静一静吧。明日你去报个病,这两天姑娘不能视诊了。点上安息香,让她睡一觉。” 接着她们便出去了,关了窗掩了门,屋子里霎那间变得安静。安静得我隔着窗子都能听见外面的小鸟在清脆地唱歌。这歌声在平日觉得如仙乐般好听,今日只觉得呱噪。 眼睛闭着,心中却万马奔腾而过。童年的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那个不堪的风雨之夜,雷霆风雨的夜晚,伴着闪电雷鸣,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那张风吹日晒得狰狞的一张脸,凶神恶煞般地压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无以言说的羞耻,一齐一齐地重现,不断地在脑海里翻腾而过。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上,我们母女跌跌撞撞地逃命,前面看不见道路,漆黑的夜如同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的嘴,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身后慢慢地传来人声,有火把。他们不听地说,抓住那个贱人和她的崽子。母亲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推下山坡,告诉我要活下去,做奴做婢都要活下去。 我的世界停滞在了那个时刻,那个让我不愿意想起的风雨之夜。所有的灾难,都因为母亲误嫁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将母亲娶回家之前,又何尝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叔?豪侠,仗义,爽朗,买了肉饼给我与母亲吃,口口声声要视我为亲女,不嫌弃我们家贫,不嫌弃我身上的不祥传说。没有这个男人的时候,我与母亲的生活虽然艰苦,却还平静快乐。一年只吃一次肉又算得了什么?有娘疼爱的孩子不吃肉也开心。就因为嫁了这样的一个男人,我的母亲丢了命,我变成了孤儿。 这世上哪有什么好男人?临淄王与惜福郡主不也曾经信誓旦旦,可到头来他还不是向命运屈服?不久的将来,他会得跟双儿拜堂成亲,生儿育女,惜福郡主又是谁呢?男人的榻上,只要是个女人,是哪个女人又有什么要紧? 这样从黄昏到深夜,我脑子里无数念头转过,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又忽然回到许家村后面的山上,我背着背篓跟着母亲去采药。我追逐一只蝴蝶跑了好远,不见了母亲。我急出一身汗,漫山遍野地找,一遍一遍地叫“娘”,“娘”,却忽然看见不远处一只狼,对,就是那只被阿雪诱进陷阱的那匹狼,不知为什么活转过来,扑向了我。我没命地逃,丢了背篓,跑脱了鞋子,荆棘扎进了我的赤足,鲜血淋漓。我不管不顾,没命地逃,一边逃一边喊:“娘救我!阿雪救我!娘救我!阿雪救我!” 她们谁都没来救我。那狼离我越来越近,忽然一跃飞起,将我扑倒在地,咬住我的喉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1 赤心(上) 阿忠被拘起来送进了牢里。长信县主再不受宠,哪怕是前太子的遗孤,被幽禁很多年,她也是天家的血脉,有封号的县主。以一个小小的侍卫冒犯县主,自然是以下犯上,十恶不赦,陛下再信任他,也不能不让他接受审讯。 长信县主被禁足了。因为公主在为数桩事忙着,此时更是焦头烂额,也顾不得这么“教养”她了,便把她挪出去,挪到惜福郡主宫里,让她负责约束。 “你自幼在宫里长大,规矩道理都懂,是最知礼的。你管束管束她,给她说说宫里的规矩道理,宗室女的身份地位,要配怎样的行为举止才相宜。”公主这样对惜福郡主说,“还有,那日的事,你也问一问她,务必问出个实话来。她这样的老实头子,见了人都怯的,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这后头必有蹊跷!” 这道命令是强摊下来的,并没有商量的余地。惜福郡主领也要领,不领也要领。 听说事发后寿昌郡主很是懊恼,长叹一声,对着荆山郡主道:“原该让大哥或者三哥来教的,他们俩都已经解了禁,不妨事了。只怪我一念之差,怕他们进来与阿福撞见,彼此伤心尴尬,或者做出什么千古遗憾的事来。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据说当初阿草学马也是老程和阿忠教的,怎么他们就没事?怎么换了这一位就有事了?” 惜福郡主原本怏怏的,每日除了与寿昌郡主一起理事,便待在自己宫里作画,再也不出门的。如今出了这事,长信显县主被拘在她宫里,她一时半时也不知道改做何打算,索性跑到我这里来探病。 “我原以为你和阿忠不管怎么分分合合,打打闹闹,总归还是能成眷属的你无父无母,又没有什么家产官世仇结怨,阿忠又是个自己能做主的,也不是什么一品二品大员,婚姻关系着仕途前程,没想到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半年一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不让人省心。”惜福郡主接过悠兰奉过来的茶,等宫人们都退下之后,低低地对我说。在此之前,我听到她与悠兰在外间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倒说了好一阵子。“我真想回到小时候的日子。那个时候只知道吃和玩,最烦的不过便是写写功课做做女工。当初练字的时候,只恨日子过得慢,字写得丑,这要写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得如夫子那样好,或者如上官大人那般好。如今也是日子过得慢,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刻都是无奈。” 是的,练字,只要时间花下去,功夫花下去,静下心来,字总有练好的一天可是如今,当我们都大了,要随着命运的天轮旋转的时候,才发现,花下去的时间,投入的功夫,真的不一定有回报。 我长叹一声,总不做声。 惜福郡主笑一笑,道:“如今春儿住在我宫里,是不准出门的。公主命我管束她,还令我审她。可怜啊,她已经三魂吓掉了七魄,我但凡问句什么,她都瑟缩发抖,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个样子,哪像个敢偷情的,倒好似是被强迫的。” 被强迫的?我脑子“轰”的一声。莫非阿忠真是个禽兽? 惜福郡主叹道:“你是没看见她那个样子,这几日越发瘦了,缩成一团,眼睛一闪一闪地瞄着我,倒怕我会吃了她似的,只一味地发抖。” 这,这不就是当年的我吗?风雨之夜的那个我,当我被许盛业逼到一角的时候,不就这样像一个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着命运的屠宰吗?我闭上眼睛,那些残忍的画面再一次纷纷入脑。 惜福郡主握住我的手:“不知道那一边怎么审的。如果真是往这个方向走,只怕阿忠这一次厄运难逃了。再怎么说春儿也是县主前朝的御史都能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长信县主姓李,是前太子贤的遗孤。前太子死得都那么惨,他的遗孤又被一个侍卫坐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那些大臣如何忍得? 对了,这个侍卫又刚好姓武,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这个侍卫不被凌迟处死,只怕不能平息众怒。 想到这一层,我忽然从那风雨之夜中醒来,浑身一个激灵不,阿忠真的会是这种人吗?不可能! 我一层一层地出汗,忽然又感到天旋地转。 “阿草,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苍白?”惜福郡主觉察到我的变化,低声问道。 “水。”我挣扎着说。 她取了杯子喂我喝水。我一口气饮尽杯中的水,舒出一口气道:“阿忠不会做这样的事。” 惜福郡主仍旧扶我躺下,将杯子放回案上,点头道:“你来得晚,不了解阿忠。其实阿忠也算是跟我们一道长大的。他很小就进宫做了侍卫,不过一开始只是小跟班,在殿前做些不甚要紧的事,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武。那个时候大家都他学过一点,陛下便令他教我们一些,骑马,射箭,蹴鞠什么的。一来对他来说是温故知新,二来也算是给大郎三郎他们做陪练陪玩。那个时候东宫原是要选伴读的,皇嗣殿下便不让选,只跟了陛下选的这些小侍卫们一起混。” 她的回忆忽然回到了幼时的晨光。那个时候前朝依然是险恶的,暗潮明浪此起彼伏。但是孩子们的世界相对纯净些。大人们还是尽量不把成人世界的争斗加诸到孩子身上。 我忽然想起一事,疑惑地问道:“我记得那日与临淄王殿下初见面,他似乎不认识你” 惜福郡主道:“我进宫的时候已经六岁了。先时还在一起玩。再过一年,男孩子与女孩子们便分开了。并且我与他并不住在一起。他随着皇嗣殿下,我们只是偶尔在一起玩一玩。再后来他们被禁在五王府。那几年是我们长得最快的几年,大家的样貌都变了。不仅样貌变了,心也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单纯干净。他知道他原来姓李,我知道始终姓武,我们始终是不同的。” 她这样呢呢喃喃,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始终不变的,只得阿忠。他一开始姓武,后来还姓武,他一开始是侍卫,后来还是侍卫,他一开始便忠心耿耿,后来越来越忠心耿耿。他一开始便有一颗赤子之心,如今这颗心,我相信还是赤的。”她补充一句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1 赤心(下) 似乎除了我,从悠兰到惜福郡主,都信任阿忠。听着寿昌郡主的话里话外,她也是信任阿忠的。若他被人构陷,又是谁在构陷他?为什么要构陷他?这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置他于死地? 惜福郡主接着分析:“我已经去见过阿忠了,粗略地问了他一下。事发当日,原来正点教马的时辰是午后未时两刻。那日他刚下值,有个小内监跑去跟他说,县主今日想提前一刻钟去那边先溜溜马,这样到了下午正点练的时辰,不至于让人耻笑了去。阿忠教了春儿这些日子,也知道春儿心怯,面子又薄,又容易紧张,每次练习都要跑个一刻钟之后才能渐入佳境,所以也不疑有他,依照吩咐,便提前去了。谁想他去了校场,春儿不在场上,一匹马栓在一边,只有旁边的房子里传出呻吟之声。他在门外叫了几声,只听得里面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便也顾不得其他,推门进去,发现春儿倒在地上,衣衫不整。他喊了两声县主,还未怎样,便有人冲了进来,将他们拿获。”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问道:“县主究竟如何?” 惜福郡主道:“春儿那时晕了过去,身上有血。醒来之后只是哭,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那日我去问她,她躲在床帐一角,像个受伤的小兽,我也问不下去了。” 县主这副模样,难道跟着她的人都是死人? 惜福郡主看着道:“她手下的人自然是审了。跟她去的人说,那日春儿似乎吃坏了肚子,于是身边一个侍女便飞奔去传恭桶,另一个侍女跑回去找药,只留下一个侍女给伺候她,见她实在忍不住,便跑出去想找个什么便当的东西来先凑一下。那个原本留在身边的,说她十分认不得,满头大汗” 一次拉肚子的出恭,变成一场恶性性侵,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那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惜福郡主道:“已经着宫里的老嬷嬷们验过了,是红信。” 难道长信县主不知道自己来了葵水?葵水之日必定不能骑马。 惜福郡主道:“据她身边贴身侍奉的人说,她的红信一向不准,每每推后,一个半月两个月来一次也是平常的事。” 红信这种事到底因何很难说。有些人是跟遗传有关,这个遗传又大多来自母亲,天生宫寒,于子嗣上会比较艰难有的人是营养不良,幼年发育不好,等到养好了便会变得规律起来。长信县主入宫时间短,生母已经去世,她究竟是什么状况,宫里的人还真不知道。 这血既然是葵水,那么阿忠的嫌疑可以洗脱了? 惜福郡主咬着嘴唇道:“可是嬷嬷们也验出来,阿春并非完璧。” 我轰的一声,脑子又昏掉了。当然,从今天看来,长信县主的这种状况有各种可能,比如骑马受创,再比如她在家破之时被人性侵,那些派去的官兵欺负一个落难的贵女,也有可能在幽禁的岁月里被人欺辱这种可能倒是不太大,因为幽居之所所用之人大多数是内监和宫女,这些人不具备施暴的硬件条件。就像我,我也并非完璧,这件事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难以忘怀的痛。 但是似乎不管是哪一种状况,阿忠都难以洗脱了。 我抬头望着惜福郡主。惜福郡主摇头道:“如今问阿春也问不出什么。她的情形十分不好。她原本就十分胆除了这事之后,一开始是昏迷的,等到醒来,便不言不语只是哭,问她话,她就缩在一角,哭得更厉害。再逼她,倒怕把她逼疯,所以谁也不敢再问了。” 阿忠只怕一时半时定不了罪,也出不来了。当初我被来俊臣讯问过,罗织过,最怕的就是这种长期关押不定罪,因为悬在头上的那道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怎么落下来。它日日折磨着人脆弱的神经,天长日久,便要崩溃。 阿忠在哪里?大理寺?刑部?还是洛阳府? 惜福郡主道:“这事儿发生在宫里,轮不到洛阳府阿忠也不是前朝的重臣,刑部和大理寺都不够格去。如今押在掖庭,由掖庭与金吾卫共同审理。” 如此,也是防卫一方过于偏袒,产生各种陷害和罗织。这对阿忠,已经是很好很公平的了。 惜福郡主以手抚额,苦笑道:“公主给我派这样的差事,也算是任重而道远。这样审个月把半年,倒是无暇顾及别个了。” 是的,她这个案子若是审个月把半年,与临淄王分离之伤痛,大约可以愈合吧。不过她一个后宫宗室女,年纪这般什么事都没经历过,如何能审得这种案子? 惜福郡主拍拍我的手道:“你莫要心焦。我越看疑点越多。我觉得阿忠是真的被冤枉的。这件事如今最怕的不是案子本身,而是前朝恐怕会有人借机生事,硬要扯上武李之分。若是如此,你也莫要焦心。要相信陛下再英明不过,不会盲听盲信。你安心歇着,我去拜访上官大人,求她给我指点迷津。” 上官大人是文曲星下世,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文采斐然,一笔水墨也是闻名遐迩,可是于断案并无心得,又能帮她什么忙呢? 出了这事,暂时宁静的后宫又一次热闹起来。各种流言各种消息漫天飞舞,便是不去打听,都会自动跑入耳中。我的嘴上起了一串亮晶晶的水泡,百般服了黄连等灭火之药都无用。悠兰有日拿着银针在火上烤过之后,一只只给我挑破,用煮过的药水清洗,笑着对我说:“姑娘放心吧。平日里我们就说郡主是个聪明的,果然是个聪明的。她去请教上官大人,上官大人自己不断案,却给她指了条明路,让她去找狄相狄大人。今日一早,郡主便请了旨到前朝去请狄大人入宫。”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狄大人肯不肯帮一个小小的侍卫,我们谁也不知道。 尤其这个侍卫还姓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2 前朝(上) 果然后宫还没怎么开审,前朝开始闹了起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洛阳宫里高高的宫墙,也拦不住消息在第一时间被传到了宫外。一朝的御史,即便有半熟是武氏两王的,还有半数执着地在心底里坚持着正统。即使女皇陛下用杀戮施加的政治高压压得他们不敢把心底的坚持明说出来,可这份坚持就像埋在荒野里的种子,只要遇到一点阳光雨露,便要借机发芽。 当年我与母亲住在乡间,夏季的闷热难以入眠的夜里,过年时节的闲暇时光,村里的男人与男人聚在一起讲古,村里的女人们凑在一起纳鞋底时,说起那些住在遥远京城里的皇帝,不仅仅享尽荣华富贵,以金砖铺地,顿顿都吃红烧肉,并且想杀谁就杀谁,想赦免谁就赦免谁。当然,皇帝都是英明神武的,不会犯错。如果滥杀无辜,那就是昏君了。 等我真的住进了皇宫,这才发现,原来做皇帝并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事。皇帝不能想杀谁就杀谁,必须要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正因为要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所以女皇陛下才会任用周兴c来俊臣那等会罗织的酷吏,好让她的屠刀挥舞得师出有名。 皇帝也要讲理。女皇陛下当然是皇帝,而且是自认为的千古一帝,那么她的朝堂也是讲理的朝堂。满朝的文武大臣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一个发作武氏的理由,出了这桩事,就好比瞌睡了有人给送枕头一样,顿时得了理。 至于为什么满朝文武大臣都憋屈着要发作?那是因为数月前皇嗣殿下的惊马案已由洛阳府审结,最终的结果是纯属意外事件,东宫仆从侍官玩忽职守以致造成殿下重伤。于是东宫侍从及仆从来了次大换血,皇嗣殿下为两位郡王殿下结了两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不日就要迎娶,御史百官们私下里喝酒的时候对于东宫的懦弱,武氏一族的咄咄逼人,明目张胆地害人还得到那个手握至高权力的女人的庇护,无不痛哭流涕。 “你们见过这种咄咄怪事吗?隔房的娘家侄儿要害死自己的亲儿子,她居然视若无睹,这是要把自己的亲儿子都赶尽杀绝吗?”这样仰天长叹还算客气的,更有不客气的便说出“虎毒不食子”这样严厉刻薄的用词来。 隔房的侄子可以谋杀亲生子,那么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强暴一个前太子的遗孤是可以想象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说得就是这个呀。如果满朝的大臣都不言语,李氏宗室还要遭受怎样的耻辱?高祖皇帝c太宗皇帝以及高宗皇帝的英灵还在凌烟阁上看着呢! 宫里的消息一出,前朝便响起了惊雷。御史们纷纷上奏,要求将肇事者严办以正国威,以正朝纲,以清风纪。 梁王武三思与魏王武成嗣此时此刻的心情,大约比当日险些被来俊臣罗织更感到莫名其妙与冤枉。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干,矛头就直接指向了他们。好歹被来氏攀扯的时候,还带上了太平公主,此时此刻,却只有他们这对堂兄弟独自面对汹涌的人言。 武晋忠这小子除了跟他们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来,跟他们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怎么说得好像是他们指示了这个小小的金吾卫去强暴一个毫无政治杀伤力的李家县主一样?这是谁他妈干的糟心事儿,生生地把屎盆子往他们弟兄头上扣? 为了自证清白,他们不得不附议那帮汹涌的御史,要求陛下严办武晋忠。 “当然,如果武晋忠真的狗胆包天,敢侵犯羞辱县主,那是死有余辜。不过,问死之前,总要问清楚案情。做了事要严办,若他没做,也不能冤枉他。”武三思知道阿忠是女皇陛下最信任的侍卫,在女皇陛下还没表态前,他还要维护陛下的颜面。 可是这在御史们听了,便觉得他前面说的严办都是惺惺作态,越发觉得武氏一族定有勾结,居心叵测,严办的呼声更高。 武三思还在梦中,便问道:“请问各位大人,这位武侍卫可有认罪?” “既无认罪,县主亦无指证,如何定罪严办?总要审了之后才能定罪吧?”梁王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暗骂,这是阿忠发了失心疯,还是哪个蠢驴挖了这么个蠢坑来埋什么人,居然把整个武氏一族都埋了进去。 于是御史们又要求将阿忠交由大理寺审理。 女皇陛下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看着底下一帮臣子们,一帮汹涌的男人们群情激奋地慷慨激昂。她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他们心里埋着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是不是地发一下芽,像女人的生理周期似的。每一次发芽,她都毫不留情地出手掐掉,再过一阵,不知道是哪滴春雨,哪束阳光,又会让那些嫩芽冒出来。 于是她再掐。掐了以后他们再冒。如此周而复始,倒像个小孩子玩的捉迷藏的游戏。只是这些年她陪着他们玩这些游戏,玩得有些累了。 年纪不饶人啊。他们在下面吵得起劲,她在上面听得倦怠。听着听着,她居然在争吵声中打起了盹。 其中一个盹时间长了,她把自己盹醒,只觉得朝堂一片寂静。她抬头看时,只见那班男人一个个仰头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企盼。 她完全不知道刚才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倦怠地把头转向打头站立却一直没有发飙任何意见的狄仁杰:“狄爱卿,你以为如何?” 狄大人出列回奏道:“此事重大。若真属实,案犯当死。但是人命关天,不可儿戏。坏人不能放过,好人也不可冤枉。臣以为还当细审,不可草率。” 总算有人说了人话!女皇陛下微微一笑,又问:“狄卿也以为当送大理寺审吗?” 狄大人道:“臣以为此事发生在后宫,事涉县主与陛下侍卫,自当交由掖庭与金吾卫共同审理。两厢监督,互相牵制,自然不能徇私,不能偏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由大理寺派遣审案高手前去协审。” 女皇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那些大臣们,清冷地丢出一句:“满朝文武滔滔一个上午,只有狄卿这一句有用。如卿所言!退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2 前朝(下) 狄大人之所以能与女皇陛下惺惺相惜,就是因为他公正无私,不因党政而昧着良心害人性命。女皇陛下自己为了打击异己,假借周兴来俊臣之手害死多少人命,这不妨碍他对人品端方,具有人格魅力的大臣持有欣赏和信任的态度。对于阿忠这桩案子,狄大人并不因为他官小人微便让他做了李氏与武氏党政的牺牲品,坚持要秉公审理,依法办事。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可是他的公正无私放在朝臣的眼里,便成了附炎趋势,毫无气节。有些迂腐的御史拂袖道:“原以为狄公是个刚直不阿的宰辅,今日方知也不过是某些佞臣的走狗!” 狄仁杰不羞不恼地说:“若是因为两姓之争草菅人命,我等比佞臣又好几许呢?”一句话把那位义正词严的大臣顶上了南墙。 另一个与那大臣平日交好的御史,一半是出于不忿,一半出于对同伴的义气,忍不住出口相帮:“可惜狄相盖世之才,跪于妇人裙下。” 狄仁杰大人淡淡地说:“今日早朝三跪九叩,大人没有叩拜吗?” 那个御史羞恼得满脸通红,惭愧而退。 正当此时,惜福郡主着人请了狄大人进宫,以案情相询。 狄大人的意思,既然县主精神状态不佳,便不能逼迫。若县主因为此事发了疯,不仅于案情无补,还会更惹群臣激愤,真相的审理更会受到干扰。这样算下来,能审得就只得阿忠与县主随侍。 “分开审。若有人构陷,必然是打通仆从的关节。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分开各个击破,总能找到破绽。”狄大人倾囊相授,绝不留私,“若是分开审说的都一样,那么武侍卫恐怕是真的做下了恶。” 他把两种可能性都说了,并无任何倾向,让人确实觉得他公正无私。 狄仁杰大人的表态以及女皇陛下的谕旨,让前朝汹涌的声讨平息下来。前朝归于平静,后宫却还是止不住地沸沸扬扬。后宫之中,也有人相信他做下了禽兽之事的,但是大多数的人都不相信他是这样的恶人,倒觉得他是被人构陷冤枉的。那些相信的人这样说:“因为前朝有人尚了先皇与萧氏所出的两个公主而平步青云,阿忠看着眼热了,才做出此等不知廉耻之事吧。他大约是想生米煮成熟饭,让县主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是啊,有前车之鉴,这样的捷径谁不想走呢?若是能尚县主,他就不用跟着狄相去杀突厥挣功名了,只凭着县主便可荣华富贵了。先皇与萧氏的女儿陛下还有肚量提携,何况县主又是她亲生儿子的遗孤,不管怎么说是亲祖母与亲孙女。” 这些流言蜚语流传在宫廷的荷花池边,流传在御花园的树与树之间,流传在各个宫室的门里门外。虽然义阳与宣城公主,一个已经身死,另外一个幽禁在冷宫,可是毕竟在被牵扯到谋逆案之前,她们和她们的夫婿都是过了好日子的。尚了县主,与尚了公主一样,只要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图谋不造反,女皇陛下的心胸还是够用的。 更何况她一向喜欢阿忠。 另外一种声音这样说:“阿忠若是喜欢县主,喜欢攀龙附凤,大可以直接向陛下与公主求娶,陛下与公主未必不许他,何苦铤而走险坐下这样的不才之事?冒犯县主是死罪,他又不是不知!并且在这宫里人人都知道阿忠喜欢何大夫,两个人虽然时时争吵,可是听说最近已经和好了。他若想尚县主,也不会等到今天,早前陛下不是想把西门姑娘许给他吗?” “这怎么一样,毕竟一个是亲孙女,一个是姨表亲,还是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表亲。” “唉唉,你们知道当日阿忠为何被何大夫掌掴?据说是因为何大夫因着自己的身世,最不喜被男人碰。那日阿忠搂着何大夫要求欢,所以被何大夫掌握。你们想想,阿忠如今正是血气方刚之年,自然是想女人的。他找何大夫,人家何大夫不理他,又打了他,他这腔子里的邪火越烧越旺,最后可不是色胆包天吗?” “色胆包天就敢对县主无礼?还有没有王法了?他怎地不出去到花楼歌楼吃花就哇?”有人忽然这样说。 “你真笨!花楼的姑娘会给他荣华富贵吗?花楼的姑娘有宗室女的高贵气度吗?” “也说不得是县主知道前朝公主的事,从哪里听说陛下要把她嫁给金吾卫,她便自己给自己挑了阿忠呢?你看当初西门姑娘不是看上高阳郡王,一意想嫁,自己上赶着贴上去的吗?不过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宫里的这些议论越来越离奇,越来越过分,最后不独阿忠被贬得如街头流氓那样不堪,连带着长信县主的声誉也被越描越黑。甚至于渐渐地,这些议论传到前朝,又有人上表说自女皇陛下登基以来,后宫坏了纲纪,皆因为陛下允许并宣召外男进宫所造成的风气日下。他们强烈要求女皇陛下肃清后宫,驱逐张氏兄弟出宫以正风气,还后宫一个清白世界。 女皇陛下听得上官大人口述奏章大意,微微地冷笑道:“了不得了,就这么一桩意外的案子,居然什么样的言论都跑出来了。这一班男人,究竟想干什么?!”她注视着沉默不语的上官大人,忽然又笑了,“所以这个狄仁杰难能可贵,居然不骄不躁,不烦不恼地把那些迂腐的酸生们都堵了回去。朕能有这样的贤臣相帮,也是福气。” 上官大人连忙打躬作揖,说道:“狄大人能遇到陛下这样的明君,又这样器重他,也是他的福气。” 女皇陛下顿了顿,脸上更高兴了:“我们君臣之间,也算是千古知音了。” 上官大人躬身道:“传到后世,必然是一段佳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3 信仰(上) 日子过得真是煎熬。天气越来越冷,后宫里便传来一些事:阿忠自关押后已经被审了两次。武周王朝的大牢,无论是哪里的,洛阳府的还是刑部的,抑或是大理寺掖庭的,只要进去,没有一个是不用刑的。我被用过刑,上官大人也被用过刑,阿忠自然也不可能被豁免。 后宫已经传出,他是武夫,比我跟上官大人更经打,也就被打得更狠,所以一堂过后,要养些日子在过堂,再打。 有人便说道:“这可看出身份不同了。县主便是县主,到底是天家血脉。同样是要审的,县主只做出惶恐不安,受刺激很深的样子,连问都不敢再问了,只拿手下伺候的人做文章。阿忠被打不说,连那天跟着县主伺候的人都打得死去活来多少次,也不知审出什么没有。” 这些议论显示,宫中相信阿忠无辜的还是占了多数。 她们这样说长信县主:“又不是嫡出,亲娘死了,亲爹也死了,关在那种地方,字都不认几个,能有什么好教养?” 我在后院暖房里查看药草,悠兰与春雨在窗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不知什么,转身春雨走了额,悠兰转身进了暖房,一边帮我整理苗木,一边在我耳边絮叨:“这次把阿忠打得重了。他在牢里,只能睡稻草,衣食又不周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说起来真是飞来横祸。” 我装作没听见,将写了药名的签子插在田垄。可是我的手出卖了我,签子插下的时候还是顿了一顿。 牢狱我是蹲过的,而且不止一次。第二次虽然占了上官大人的光过得还算好,第一次在洛阳府的大狱,那真是人间地狱。不要说睡稻草,便是半夜里红着眼睛盯着我对望的老鼠,便能吓得人半死。等到回了宫,那身上的虱子跳蚤,悠兰与春雨将我身上的旧衣全都剥光扔了,又将我浸在热水里像刷鸡肉那样刷干净,又用药粉搀了皂角擦在头发上,用油布包了闷了半个时辰才打开油布包洗干净。那洗头发的木盆里,漂浮着的都是虱子的尸体,黑压压的一层。 这还不算,我洗完了坐在那里,她们俩又轮番用最密的木梳给我篦头发,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将发丝根上的虮子篦干净了。 第二日再洗一次头,捂一次药粉,才算是把身上折腾清爽。 如今阿忠在里面,所受的苦楚还论不到虱子虮子,只那刑罚便重了几重。谁让他是男人! “姑娘,你倒是个心宽的!”悠兰有些不乐了。大约她觉得我忘恩负义吧。当年我被关在洛阳府,阿忠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如今他身陷囹圄,我倒漠不关心,不免令人齿冷。 “惜福郡主去审过他。”我轻轻地咬着唇,“郡主会关照他的。” 悠兰气道:“郡主是郡主,姑娘是姑娘!郡主照拂得了他的衣食,照拂不了他的身子。他受了刑,是轻是重大家都不知道,姑娘便去看看他,就当视诊,回来配了药给他送过去,也算是一样态度不是?” 她所思所虑不过是极力把我与阿忠往一起凑。她怕阿忠对我寒心吧。 她又凑近我说:“春雨已经去打听过了,也塞了银子,那边允姑娘去见个一面呢。” 也亏得见这一面。我原想着阿忠身体强壮,在狱中应该不成问题。谁知他这个杖刑似乎是被人买通了打得,居然打得格外狠,以致于伤口溃烂流脓,牢房里一股腐臭的味道。 这又是让人神觉奇异的地方,阿忠是女皇陛下最信任的侍卫,这是整个后宫无人不知的事实。后宫里的内官宫女甚至于各级命官女官,无不对他客气有加。在武周王朝的前朝与后宫,风雨变幻得异常诡异。女皇陛下是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她今日把人打入大牢,明日赦免再官家一级的事时时发生。所以各类掌刑的对于这种天子近臣,如果没有私仇宿仇,一般都是留着几分余地以求日后相见。 我c上官大人都被这样折腾过。阿忠若真的是冤枉的,被放出去也是可能的,官运再往上走也是可能的。这样下死手地打他的板子,几乎把他打残,完全不合情理,必是有人使了鬼的。 阿忠挣扎着爬到牢门跟我见面,看得我鼻子一酸,眼圈便红了。 他一边疼得皱眉,一边微微地笑得云淡风轻:“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这是怪我不来看他,还是自觉活不长了? 我仍是感觉奇异:“你自己的金创药也是好的,如何不用?” 阿忠苦笑:“进得这种地方,如何能带自己的东西?” “老程没给你送过?”难道他的哥们儿都跟他绝交了? “送了。他的金创药还是我给的。不知如何,这次只是不管用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感觉他身上辐射出来的气场很不对劲。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他说。半天才问:“你在宫里有什么仇家吗?” 他摇头:“我有什么仇家?这杖刑也不过是按例行事。做没做,先给个下马威。”静默了一会儿,他抬头看我,轻声说,“你信我。我没做。便是把我的骨头一根根都敲断了,我也是没做。” 我抬头看他,跟他的目光相遇。他的目光坦荡有着这样坦荡目光的人,定然是无罪的。可是这样坦荡的目光,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 可是,作为一个御前侍卫,陷害他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前朝给诸位大臣一个攻击武氏宗室的理由?只因为他姓武?若是如此,那么后宫最大的嫌疑便是皇嗣殿下这一脉的人了两个才刚刚被解了禁,正在筹备婚事的郡王,还有两位即将议亲的郡主。 想想都荒唐。 “我知道,前朝很多大臣都想要要我的性命。”他又笑一笑。 “既然你知道,还笑得出。”我摇头。 他却无比坚定地说:“我是无辜的。陛下定然知道我是无辜的。” 女皇陛下是他今生的偶像,此生的信仰。他信她如同相信自己的亲生爹娘。哦不,在他眼里,陛下的英明,睿智,公正与清明,更甚于他的爹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3 信仰(下) 在母亲的案子得到重审并为之洗脱罪名的时候,我对女皇陛下也有这样的信仰。那个时候我坚定地想先陛下是天底下最英明最睿智最公正的,神一般的存在。可是经历了这多事情之后,尤其是在我自己差点一点蒙冤之后,我那坚如磐石的信仰有了松动。虽然我还是一心一意地效忠陛下,如果有生死一线的危机时刻,我也愿意舍身救主,可是我的信仰确确实实地有了松动,不再那么坚定。 她是一个让亲生儿子都惧怕,不得不用为儿子向下联姻来表明心志的女人。这个女人似乎也不是洞察一切,无所不知,也不是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的一个人。 她甚至好色,甚至会迁怒,甚至会装糊涂。她也会做很多错事,有些错事还是故意做的。似乎她也是一个人,而不是神。 但是阿忠似乎从来不考虑这些。他坚定地相信,他没做坏事,陛下定不会冤枉他。 他的目光坚定,可是他的气场却完全不对。他的意志是向上的,他的气场却是浑浊不堪,往下走的。 我闭目凝眉,细细感受,越来越不安。终于我说:“你转过身,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半天才喏喏地说:“怪腌臜的,气味也不好闻。” 我生气地说:“我是女医。” 他道:“老程送来衣服和药。药已经敷上。” 我一再坚持:“让我看看。” 他不得已,调转身子。他的脸上肌肉牵动,显然在平日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如今做起来十分吃力。 我只能自己动手褪去他的裤子,揭开包在伤口上的纱布,却倒吸了一口气这板子打得确实狠,皮开肉绽。而最要命的是,敷了药的创口非但没有结痂的迹象,反而开始溃烂。 这怎么可能?老程送来的药定是阿忠他们自己平日用的金创药,那药我是知道的,是实打实的好药。一顿板子留下的创伤,用那药断不会成这样。 我惊问:“谁给你上的药?是老程?” “不是。是我使了银子,这里的看守给我上的。”他还不知状况,用“这是怎么了”的神态看着我。 我掩住自己的不安,淡淡地说:“你且安睡。我去请旨。” 我立刻去找惜福郡主,要求每日去为阿忠换药。 惜福抬头看我,惊异地说:“你只管开了药给看守,让他们去换就成了,那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我看着她,半天才说:“看守被买通了,老程送进去的药被动了手脚。” 惜福郡主不能置信:“这,这怎么可能?阿忠在这宫里谁也没得罪过,难道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阿忠的伤口让我不得不这么想。如果收买看守的人与设计此事的人是一个人,这个案子的水有多深就不得而知了。 惜福郡主与阿忠交情是好的。她说道:“如此的话,我去跟公主说,让她给你下道谕旨,你且日日去给阿忠开药换药吧。” 公主的谕旨很快下来。我回到百草居,连夜与悠兰春雨配药,准备换药的东西。所配的药里,需要很多蓝紫,悠兰打开库房查看一回,笑道:“还好我们不间断地种,就算是冬日也在暖棚里种,这会子倒是够的。” 春雨将要用的纱布拿锅子煮了,把剪刀放在火上烤,并准备了很多丝棉,团成一球一球。她们俩忙紧忙出,开心到不行。不知道的,不会以为她们在准备换药的东西,还以为在给我准备嫁妆。 似乎他们不知道阿忠不留神就要丢命。只要我愿意为阿忠做事,她们就喜乐,她们就愿意像蜜蜂一样为我做事。 这两个人做梦都想着我跟阿忠能有一个好的结果,真的是疯魔了。 等到第二日悠兰跟着我一起去狱中为阿忠视诊开药,看到阿忠的伤处,闻到那伤处发出的恶臭,脸都吓白了。我听见她轻声地道:“怎么会成这样!” 在牢房里架了火盆和炉子,一边把剪开来的旧纱布扔进火盆里烧掉,一边放了水壶在炉子上烧水。我对着阿忠说:“你且忍忍。”让跟来的小内监兑了盐水,拿着刀片在火上烤了,一边刮伤口上的脓和腐肉,一边让悠兰沾了盐水给他清洗刮过的伤口。 我感觉阿忠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我看见他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地上的方砖,但是他却一声也没吭。 我听见悠兰的牙齿间丝丝地吸气声。她低低地对我说:“当初姑娘刚进宫的时候被鞭伤,都没变成这副模样。” 我顿一顿,轻声说道:“因为那时没有人给我在药里掺毒。” 阿忠满头满身都是汗这是疼痛引出的虚汗。 “给他调些盐蜜水喂下去。”我吩咐悠兰。 悠兰放下创口,起身洗了手,亲自调水。今日我们带进来的所有东西,器具,水,纱布,剪刀以及刮刀,都是从百草居带来的,绝不假手于人。为了搬运这些东西过来,百草居只留春雨驻守,几乎倾巢出动。 忙了整整一个时辰,总算把创口重新包扎。一切停当之后,几个力大的内监过来给他重新穿上衣裤。 我取出内服的药丸给他服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里都是感激。 我垂下眼帘,将碗放下,又命悠兰在盐水盆里洗一块手巾给我,我拿着将他的手擦净。 悠兰又在温水盆里洗一块手巾递过来。我又将他的脸擦净。 “郡主已经将这里的看守换了。至于饮食很用水,想必他们也不敢乱来,乱来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只是你不要让别人给你换药了。以后我会每日都来。” 他的脸露出欣喜的神色。他抬抬手,将我的手握住,紧了一紧,又放开,脸又红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4 情由(上) 说也奇怪,那日我像是有鬼上身似的变了性情。原本很被动很惧怕与别人有肢体接触的我,居然主动捡起阿忠的手,握在手里,摇一摇道:“悠兰姐姐信你,春雨姐姐信你,惜福郡主也信你” 他看着我,眼睛里似乎在问为什么只有你不信我。 我抿了抿嘴唇,终于吐出一句:“我也信你。” 他又看看我,那神情似乎在说,即使你是最后一个信我,我也不怪你。 我的小手根本不够包裹一张武人的大手。他反手再一次握住我的手,用他有力的骨节和血肉包裹了我。也许是这样的场合比较特殊,也许是他吸取了那唐突我被我掴一掌的教训,他只是静静地握住我的手,什么动作也没做。 自此以后,我每天都过去给阿忠视诊,换药。所有换药需要的药材与水,以及各种器具都是我这边带过去,再也不假手于人。阿忠的伤口渐渐地收了,并且开始结痂。 惜福郡主皱眉道:“显然有人弄鬼。能把手伸进狱中,打通关节,这个人绝不是一般人呢。” 她那边一边与长信县主不动声色地闲聊以套她的口供,一边令人按照狄仁杰所授的方法,对县主身边的几个侍女单独关押,分别审讯。最后,审出的结果让她满面涨红,勃然大怒。 西门雀曾经在长信县主的面前不止一次地提到等东宫的两位郡王成亲后,女皇陛下与公主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为长信县主择婿。 “两位郡王殿下的亲爹还是皇嗣呢,娶的也不过是低级武官家的女儿。你如今不仅年纪大了,想想你父亲的身份与皇嗣殿下天差地别,人家尚且娶得这么低,你又能找个什么样的好夫婿?不说别的,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的故事你总听说过吧?”西门雀这样低低地对着长信县主耳语。她有个毛病就是,即使一开始的声音压得很低,说到激动处,声音便会不由自主地抬高。 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的生母萧淑妃在与女皇陛下的争斗中铩羽而归,连累两位公主也从万千宠爱的皇女变成了冷宫中的弃女,被先皇遗忘在后宫的无休止的晨钟暮鼓中。等到太子弘遇见她们,请求他的母后为两位异母姐姐择婿发嫁,她们已经过了最佳的婚龄。彼时都城长安,陪都洛阳两个皇城中,已经找不到年龄匹配的少年郎。 于是两位公主被匆匆嫁给了金吾卫中的下级武将。 西门雀的意思很明显,你别看你有县主的封号,最终的命运可能还不及前朝的两位公主。传说中两位公主的驸马都尉对待两位公主并不好。更可悲的是,虽然大家都知道两位驸马都尉对两位公主不怎么样,当这两位驸马都尉被牵扯进了谋反案中以后,两位公主还是受到了牵连,双双被囚禁宫中。不久义阳公主郁郁而忘。 “你想想,她是新皇所出的第一个孩子,是大公主,曾经受尽先皇的宠爱,本来要么嫁公主之子,要么嫁世代勋贵之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冷宫里长大,受尽冷遇凌辱不说,还要嫁给一个低级武官,这简直就是羞辱。若是夫妻能到头,平安一世,一时的羞辱也罢了,可最终那个不般配的丈夫也不能善终。她没享过他的福,却被他拖累得失去公主府,又被强行关在后宫,再一次失去自由。”西门雀闪着一双飘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长信县主道,“嫁给金吾卫,若是品行好,省事的,能爱重宗室也罢了,若是嫁个义阳公主驸马那样的男人,岂不是倒霉到家了?” 长信县主在被囚禁的时候就听说过两位先皇公主的故事,也是被那帮看守她们的刁奴断断续续地透露出来的。这些人整日的工作就是看住这几个皇孙及孙女,日子日复一日,一日比一日无聊,不免喝点小酒做做小游戏,喝醉了便把宫廷旧事翻来覆去地说,长信县主也就断断续续地听了一耳朵。这些句子串在一起,结成一个故事结,就是像她这样的宗室女,如果嫁得不好,下场会被两位先皇公主更惨。 “姐姐与其被人摆布,不如自己挑个好的罢。若是姐姐自己看中谁,或者那人也看中姐姐,皇姨婆婆想来也不会棒打鸳鸯。反正县主目前的境况,陛下也不会把你嫁给朝中显贵,倒不如挑个知根知底品性好的,就算是官职低一下,你们还年轻,怕个什么!” 据县主的侍女们说,自那些日子起,县主便心事重重,字也懒得练了,书也不想读了,每日除了练马就是找那些话本子看。 每日跟阿忠学马,有时瓜田李下,仿若耳鬓厮磨之举,她是不是春心萌动,几个侍女也不敢说。不过其中一个倒这么说:“这一次西门姑娘给我们县主建议,说她这样练也太慢了,只怕游园的日子到了也骑不了马,不如以后每日中午早到一个半个时辰,由她帮她练习,这样便可学得快一点。” 前几天订的事,最后时间将将地要到了,长信县主按照约定的时间提前一个时辰过去小校场,却左等西门雀不去,右等西门雀不去。等得人不到,肚子却极难受。那几天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这次出来她们很多东西都没带,只能遣人回去传恭桶,谁知这么三凑两凑,就变成这样的一出! 惜福郡主对于阿忠那一边的问讯结果是,那一日一个陌生的小内监,自称是长信县主那边的人,奉了县主的令让他提前半个时辰过去陪她热身练马。等到阿忠赶到,校场上却空无一人。小内监指着那一排房子道:“县主大约在里面一边休息一边等,让奴婢去通报一声。” 这一通报人就没出来。接着他听到里面有奇异的响动,以为县主出了什么事,便在门外大声呼喊县主。得不到回答,里面却有呻吟声。他情急之下,也没多想,就闯了进去。 这几天忙得快发昏了,漏了两天,打躬作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4 情由(下) 长信县主衣衫不整地倒地呻吟,发丝因出汗挣扎而凌乱,并且黏湿地贴在脸颊。当他把县主扶起,低声呼唤并查看的时候,杨玉芝带着几个内监推门而入,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如同被定海神针一样定住。 杨玉芝?怎会是她?我皱了眉头。她与西门雀走得近,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要说她的位置,说她最弱也行,说她有些背景也行,毕竟魏王武承嗣是她的姑丈,她转弯抹角还与女皇陛下的母亲同族。 但是毕竟她还不算正儿八经的宗室女,在宫里也没有固定的宫室,每天乘车进宫上学。虽然魏王十分希望她能住在宫里伴驾,但是女皇陛下似乎并没有体察魏王殿下的拳拳孝心,这件事一拖再拖便拖了下来。 这次惜福郡主奉命主持西苑秋游,公主殿下原本有意让杨玉芝留在宫里协助她,只因为她与西门雀走得太近,惜福郡主便推辞了,宁可自己辛苦点,把寿昌郡主请回来一同主事。 而这次的事故目击证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杨玉芝,更让惜福郡主匪夷所思。她毫不犹豫地将其软禁在宫里进行讯问。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傻子格外多。”惜福郡主吃一枚蜜腌的杏子,对着我冷笑道,“阿雀吃了几次亏,变得聪明了,学会要搞事不直接搞,找个替死鬼帮她搞!”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不信?”她扬扬眉道,“这事儿出来我的第一直感就是她干的。把春儿身边的人都关起来审一审,呵呵,真是没想到,这丫头身边的宫人居然都被小恩小惠收买了。杨玉芝想进宫想疯了,看见别人懒得搭理她,被那阿雀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昏了头。其实她是魏王叔的内侄女,我焉有不照顾之理?可是她这般不识,给别人几句话就骗得不知东南西北,我也就由她去了。谁想阿雀胆子这么大,居然拉了杨玉芝挖坑埋阿春。” 我还是不能置信:“她害长信县主对她有何益处?” 惜福郡主冷笑道:“这人颠三倒四,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不过,这件事也不能说损人不利己。比如她与阿训的事搞得她在宫里步履维艰,处境艰难,搞出这事便可以让大家把她的丑事忘掉同时还可报阿忠对她的不娶之仇。这女人啊,她可以看不上阿忠,不想嫁给他,可是若阿忠看不上她,不想娶她,这种仇恨,大约是刻骨铭心一辈子吧!”说完她以袖掩嘴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声,赶紧拿起茶杯喝一口茶压惊。 这是自临淄王殿下订亲以来我第一次看她笑。她的笑声让我第一次感觉怪异。她的笑声里包含了嘲笑,讽刺,复仇以及前所没有的尖酸刻薄。 当然,如果这事儿真的是西门雀一手导演的,那么对她刻薄点真的不过分。她这样把宫里的一池水搅浑,没有一方得益,还得罪了所有的人。李氏宗室因为本族女儿名誉受损,不会感激她武氏宗室因此被质疑狼子野心,居心叵测,成为御史的攻击对象,也不会感激她长信郡主发现这是一步烂棋,更不会感激她杨玉芝发现自己被人当枪使,还要被魏王责骂,对她会是什么感觉,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要脑子被门夹得多扁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这次真是神仙都救不了她了。”惜福郡主冷冷地说。她拿起一只小签子,挑了一块绿豆糕放入嘴中。 “这案子,可是寿昌郡主一起审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惜福郡主拍拍身上可能落下的点心渣,冷冷地笑道:“你想想看,皇嗣殿下家里出来的人,可能不可能来趟这趟浑水?就算她们有这胆量,皇嗣殿下可有这胆量?满朝文武抓着此案不放,借题发挥,殿下躲在东宫,可发过一声一息?只怕她们早就被她们那伟大的父亲教训过了,让她们不出头不多事,保持沉默吧!” 她话里的冷嘲热讽更有异于以往。在以前,虽然皇嗣殿下被武氏一族打压,但是惜福郡主对他还是充满了恭敬与尊重。此时此刻,因为皇嗣殿下罔顾儿子的心愿执意给他订下了一门不那么匹配的亲事,惜福郡主身为最直接的受害人,把对这位表叔的尊重撕开来,扯碎了,在脚下跺了不知多少回了。 她还不过是个小女孩,是个聪明的,但是容易记仇的小女孩。这次的审案,是她独立完成的。 “我的事完了,已经移交给掖庭令。剩下的,就是掖庭令与金吾卫共同再过一遍。”她拍拍手,立刻有宫人送上手巾,为她擦手。 事情真如她所言。掖庭令与金吾卫共同审理的结果出来,令所有的人大跌眼镜。这是西门雀一手策划的一出闹剧。她先是在长信县主耳边不住地说,她的命运逃不出先皇义阳宣城公主的巢穴,也会被嫁给一个侍卫。与其被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不堪之人,不如自己选一个知根知底,人品好的男人,生米做成熟饭,不怕陛下不赐婚。 长期的幽禁生活让长信县主变得十分胆小自卑。她相信了西门雀关于她会被嫁给侍卫的话,但是让她去给一个男人投怀送抱,美目传情她也是做不到。这样,西门雀又从她身边的人下功夫,早先的小意收买,到此时加了砝码。她先说动了长信县主,让她相信按照目前的进度她练不好骑马,到西苑秋猎的那天,她会在众人面前出丑。要想那天不出丑,就要加课,又在她午膳之中动了手脚,给她下了泻药。然后她利用杨玉芝,花言巧语让她成为那个在恰当的时机闯进去的人。 你若说她算数不好,可是她一步一步时间算得十分精准,让阿忠在正确的时间闯进了小校场旁边的休息室,抱起了衣冠不整的痛倒在地的长信县主。 只是这个场景,太煞风景了一些。 女皇陛下震怒。她对着太平公主大发雷霆:“我把春儿交给你,你居然这么疏忽!她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居然伺候的人就能被那个贱妮收买了!你,你”她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丹阙之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公主殿下不敢辩驳,只能磕头认错:“是儿臣不智,辜负了母皇的信任。”自己的母亲自己知道,她是吃软不吃硬的。 惜福郡主此时挺身为公主辩道:“陛下明察!最近一段时间,公主殿下既要主理简表哥的婚事,又要为东宫的两个殿下的婚事操劳,实在是不能兼顾!” 女皇陛下虽然仍在震怒中,口气却有了缓和:“你忙不过来便对朕说,把春儿挪出去,不拘交给惜福也好,寿春也好,都是好的。你自己硬撑着,出了这样的事,说起来好听吗?外面的那些御史们还吵吵着说这是承嗣和三思在唆使阿忠欺辱贤儿的后人,你说承嗣冤不冤?三思冤不冤?阿忠又冤不冤?阿忠这层皮怕是要给他们剥下来了吧?” 阿忠的性命差点搭了上去。自从我负责他的伤势之后,他才算一点点地从鬼门关上回到人间。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却无法彻查,居然成为无头案。 公主殿下再次叩首谢罪:“儿臣失职!” 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阿忠无罪释放,给假半个月在家中养伤西门雀被打入冷宫监禁起来。女皇陛下的原话是这样讲的:“这是在洛阳,若是在长安,倒真想让她去住住义阳与宣城住过的房子,谁让她这么想她们呢?也罢,让她去与宣城为邻,好好地为她祖母抄经祈福吧!她祖母把她托给朕,朕没有教好她,愧对她的祖母。将来若到地下去见她祖母,还不知怎样跟她交待呢!” 于是下面跪倒的那一片赶紧匍匐赞颂:“陛下定然万寿无疆!” 西门雀被软禁在宣城公主居住的隔壁宫院,无诏不得外出。每日必须抄经若干,会派人定时检查。 长信县主被挪出公主宫中,交给寿昌郡主管教。女皇陛下冷笑一声道:“必得交给同宗姐妹管教,有个什么意外,生个什么病也不会给人说是武氏害李氏遗孤,好像我这个祖母不是亲祖母,倒是个母夜叉,专门毒害自己的后人。” 公主殿下赶紧道:“这些小人懂得什么!母皇息怒。” 女皇陛下身心疲惫,坐下抚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你们都退下吧。宣林小鱼给朕揉揉额头,怎么这般痛!” 众人无声无息地退下。我退出门外的时候,看见小鱼儿在女皇陛下贴身宫人的引导下急匆匆地进入内寝。他的衣摆擦过我的裙角。他对着我微微一笑致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那一笑如此妖媚,如此暧昧。 他如今已经今非昔比,是女皇陛下信任的内侍了。能在女皇陛下宫里深夜滞留的,他是五郎六郎之外的第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5 探伤(上) 西门雀被打入冷宫抄经,最高兴的便是惜福郡主。她冷笑地对我说:“上一次皇姑祖母禁她足,原指望她能长点脑子,学得聪明点,谁知道她居然狗改不了吃屎,越关越蠢。上一次也不过是她自己丢脸,这一次她不但离间骨肉,还给皇姑祖母在前朝惹麻烦。若不是她有个当年肯低三下四曲意迎奉的亲祖母,皇姑祖母念及三分香火情,只怕杖死她都不冤呢。” 是啊,她以一个姨孙的身份去离间人家亲祖孙,真是自寻死路。这一次她惹的麻烦无一人获益,女皇陛下在前朝被御史烦得想撞墙,魏王与梁王得知这事儿是西门雀干的,在家里气得大发雷霆。 梁王殿下指着梁王妃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儿子的眼光,好惹不惹惹了这么个没脑子的傻瓜女人!还好我没像你那样发昏,咬死不让她进门。她若嫁给阿训,不管为妻为妾,都是惹祸精!到时候我们一家子被她害得死无葬身之地都有可能!你说说她干的这事儿,对她有什么好处?” 梁王妃气闷道:“阿训怎么就变成我一个人的儿子?难道你不是他亲爹?他给你长脸了,就是你武氏荣光,他闯了祸了,就变成我儿子了?圣人还说呢,养不教,父之过!” 梁王气得手指发抖:“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宠着惯着,阿训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满洛阳城,不管香的臭的,俊的丑的,他都招惹!简直是不可理喻。” 梁王妃想反唇相讥,看见丈夫实在盛怒,也只得在心里嘀咕:“这难道不像你么?还敢去给上官大人暗送秋波,打量我不知道呢?人家没看上你罢了!” 而惜福郡主自从与临淄王的感情受挫,性情便变得刻薄易怒。她对西门雀原来便不怎么看得上,如果说以前还有些含蓄暗贬,如今变成了公开的嘲讽与打击。甚至于这件事,让她一吐多日来憋在心中的各种污浊之气。 阿忠的伤势虽然在逐渐好转中,女皇陛下仍然下旨让我隔一日去视疾一次,给他清洗伤口换药。我带着悠兰出宫,来到阿忠的府上,却看到一个小丫头出入阿忠的寝卧,端茶送水,拆洗衣服及被褥。 悠兰与我对望一眼,心中惊奇他家什么时候买了一个丫头? 阿忠静静地趴在卧室的榻上,透过敞开的窗子看院中的枫树,叶子一点一点地变红,红红黄黄地挂在枝头,迎风摇曳。 悠兰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小丫头,看见她坐在井台一边,冷水混着热水,用力地搓洗着衣服。 阿忠笑一笑,对着我解释道:“是周大嫂嫌我的两个家人太老,干活慢又老眼昏花,把她身边的丫头派过来帮我清洗衣服兼煮饭烹茶。” 阿丑姐姐家里买了丫头?我已经久不出宫,外面的世界竟不知道。 阿忠笑笑:“你这姐姐可了不得,又卖漆又卖米又卖绸布与绣服,家里忙不过来,只好买了几个丫头。你那家里久不住人,都堆了她的绸布,成了她绣坊的仓库。” 还几个丫头?阿丑姐姐妥妥地变成一个日进斗金的老板娘? “谁在说我坏话呢?”随着一阵爽朗的小声传了进来,窗外的枫树下出现一个穿着淡黄色衫子的妇人,不是阿丑又是谁?她似乎又长了一截个子,脸上五官都长开了,浓眉大眼,风情无限。 发髻上一根粗粗的,黄澄澄的镶红宝石金簪子无言地诉说着她如今的经济实力。 我飞奔下去,与她紧紧拥抱。 阿丑又是跳又是叫。悠兰站在堂屋的门边,含笑看着我们,说道:“两位姑娘还是进来聊吧。” 阿丑笑着拉我上了台阶走回堂屋道:“武大人真是贴心,昨日就让阿金回家跟我捎信,说你今日要来给他看伤,让我有空过来跟你见见面。我一听高兴得不行。你也有几个月没回家休沐了,想得我不行。” 阿金便是那个丫头的名字。我含笑说道:“听说姐姐如今生意做得不错,买了几个丫头伺候。” 阿丑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虽然店铺里都有学徒,可是我实在忙不过来,家里还是没有人打理,只得买两个丫头帮我浆洗上灶,也好让伙计们和你姐夫有顿热饭吃。买了人,屋子便不够住了,我打算再买处宅子,把公公婆婆也接过来。他们兄弟都在洛京,家乡已经没有近亲,让两公婆独自住在老家,他们兄弟俩都不安心。” 阿丑太能干太厉害了。她几乎是赤手空拳跑到洛京来白手起家,短短的时间内居然让她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简直是奇迹。 “干爹干娘来不来?”我更惦记的是张大娘张大伯。 “他们不来。”阿丑说,“我哥已经成亲生子,家都安在那边了。这次公婆过来先看看,住得惯呢,就把那边的铺子什么的顶给我哥哥,家里田地不卖,让我哥哥给代管。自家亲戚,总比托给外人放心。” 阿金自井台打了水上来,给廊下的茶炉里添了炭,给铜壶注入水,煮起茶来。她又站起跑去厨房,摆了几样点心和蜜饯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我们面前的小几上。 阿丑扭身看看躺在卧室里的阿忠,笑问:“可换了药不曾?” 悠兰道:“还没有呢。姑娘还没开方。” 阿丑连忙以手支地闪在一旁,说道:“还是先干正事吧。” 我笑笑,站起来走进卧室,跪在阿忠榻前,伸手掀开他的后襟,悠兰以灵巧的双手解开缠绕他伤口纱布的带子,一层一层地揭开纱布,最终露出伤口。 伤口已经在结痂,纱布上浅浅的一层褐色,都是药物的颜色,已经没有了血迹。 阿丑也进来看,说道:“结痂了就不用缠纱布了吧?” “要的。”我说,“伤口长肉要发痒,若不缠上纱布,他手长脚长,会伸手去挠,挠破了又要烂,那所有的苦都白吃了。这样隔着纱布,缠得紧些厚些,他便挠不到里面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5 探伤(下) 换下的纱布自然是留给阿金浆洗。虽然阿丑姐姐是可以信任的,悠兰还是守炉边亲自看着煮水,亲自执了盆进来,跟我一起配药,用药水清洗手巾交给我。 我接过手巾给阿忠清洗伤口,再拿出一只瓷罐,以木棒挑出里面的膏子涂抹在背上的伤口上,再拿出从宫里带出来的纱布,与悠兰一起给他裹上。 裹纱布的时候他便坐起,以便我们操作起来更容易更简单。 阿丑在一边感叹:“到底是练武的人,底子壮,好得快。”她看看阿忠,又看看我,笑道,“武大人用了阿草的药,也不敢不好。”说着掩袖而笑。 阿忠立刻红了脸。不知为什么,我的脸也火辣辣地发热。阿丑见状,扯一把悠兰道:“姐姐看看药箱子里有没有什么多的伤药,也给我们一罐。我们伙计搬货卸货,小叔子发疯,说要跟狄大人从军,也是日日在练武,时不时地磕伤碰上,用阿草的药自然比在外面买的药好。” 悠兰见机道:“这次出来带了不少药,不光是治伤口的,还有些治伤风发热的药丸子。周大嫂且过来,我给你拣一拣,写上签子,谁若病了给人吃了也是功德。” 一时间屋里的人走得精光,只剩了我和阿忠相对而坐。正不知说什么好,他脸上的肌肉忽然走向怪异,接着他抬起手伸向后背。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往回拽,急道:“你忍忍吧!长肉的时候肯定痒,是万万不能挠破的。我已经给你加了清凉止痒的药,只怕还是压不住痒意。” 阿忠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脸红若布。我蓦地缩回手,不安地抬头看看他,又把眼睛转向窗外的枫树。 他小声说:“这如何忍得?” “认不得也要忍。” 接着他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偷偷看我一眼,正碰到我偷偷看他,四目相对,又都慌忙避开。 他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暗哑地问道:“你是不是疑过我?” 我垂下眼帘,点点头。我必须承认,我是疑过他。他也是男人。我对男人从来都是戒备的。即使我喜欢过他,相信过他,可是等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还是怀疑他。 “如今你相信我了吧?”他似乎鼓起勇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再移开。 我又点点头。 他缓缓地伸出他的大手,试探地从我的膝上拉住我的手指头。我的手指微微地缩了一缩,终于还是留在他的指尖上。 他的指尖缓缓地上移,终于握住了我的半只手。他轻轻地握着,不敢再进一步,也不舍松开。我手上的肌肉先是紧绷,慢慢地在他温厚的大掌里放松。 “我是不会变的。我会等着你。等着你不怕我。”他的意思,是等我不再把他作为一个雄性动物那样害怕,那样排斥。 我缓缓地把头转向他,又低下去,看着我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他的手又粗又黑,掌心似乎还有粗粝的老茧。我的手像母亲,白是白,可是一把骨头没有肉。据说有着这样一双手的女人天生就是劳碌命。阿丑姐姐的手一伸出来全是肉窝。母亲曾经说,那是享福女人的手相。 “也许,”我说出这句话,抿了抿嘴唇,停住,想了想,还是接着说,“也许我一年两年都这样,也许是三年四年——”我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那我就等你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他声音虽小,但是很坚定。 “也许我这一辈子都这样,都好不了。” “不会的。” “如果呢?” “不会的。我一定能等到的。如果三年四年不成,我就等五年六年。最终你会嫁给我的。”他似乎很有信心。 我摇头道:“不知道要多久。等到那个时候,也许别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宫里宫外那么多女人,我是没办法,你又何必自苦?” “我不知道。我看见你就欢喜,想起你就像吃了蜜一样。你不理我我就不开心,心里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那样难受。我看见别的女人就腻烦。我不想跟别的女人成亲生孩子。” 我的眼睛忽然被一种温热的液体充盈,视线模糊了。我头垂得更低,怕让他看见我盈盈欲坠的泪。 “我又有什么好呢?”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声音,让它不要颤抖,不要哽咽。 “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好。天下只有你最好,别人都不如你。别人没有你好看,别人没有你能干。” 他似乎渐入佳境,口才越来越好。同时他的手掌攻城略地,稳稳地全部包在我的小手上。然后,另一只手拉起我的另一只手,四只手交叠在一起垂在我的膝上。 我忽然又囧又急。万一我真的一直不好,一直无法接受他靠近我,这样的愧疚我怎么能当得起?他是他父母的儿子,他肩上有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重任,岂能因为我而耽误? “你不要这样。我,我,”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的身体随之弯曲,伏在我的膝盖上。我的额头碰在他的手上,我的手依然在他的手中。我眼中的热泪不断跌落,冲洗着他黝黑的手背。“我这是病,我真的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好!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好。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阿忠吓得赶紧松开我的手,扭动身躯到处找帕子想给我擦泪。我顺势后退一步,双臂交拢匍匐在地,头磕在胳膊上,哀哀地哭泣 “我真的当不起。请你忘记我吧!我是个不详的人,这一生只能为陛下效忠,为宫人看病了!”我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句话,伏在地板上喘气。 我心如刀割般地纠结着。我也欢喜看见他。听到他的声音叫着阿草阿草,我的心底便升起难以言说的喜悦。每次一想到他,我的心里便充盈着一阵阵的快乐,像一股清泉跳跃地流出心房,想着四肢百骸流淌。可是一想到那美好的未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到,也许此生此世都不能来到,我的心又一阵阵地内疚与害怕。 对我来说,住在他对面,远远地望上一眼已经满足甜蜜。可是这世间,哪一个男人可以以这种方式与他的妻子厮守一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6 情让(上)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行走千年的女巫宿命206 我伏在地板上,哀哀地哭着,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淹湿了鬓角垂下的碎发。我恨我自己。若我不喜欢他也便罢了,可是明明我的心是那么喜欢他,为什么我的身体就是不能接受他?,一想到也许某一天他将与某个女人结好百年,生儿育女,我的心就会莫名地坠入黑暗。 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很痛苦。 阿忠看我哭得如此不能自已,大急,跪行两步躬下身子要扶起我。他的皮肉伤虽然渐渐愈合,可是骨伤还需时日,此时剧烈地动作,不免牵动伤处,一时间痛得呲牙咧嘴。 “莫哭,莫哭,阿草莫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在我耳边低语,“你不要害怕。我没说让你立时立刻嫁给我。我也没说非要你嫁给我。你要为陛下效忠,我也有一腔建功立业的大志。我已经求了陛下,等我的伤好了便去从军。先在大营演兵,等到突厥来犯,我便追随狄大人去打突厥。” 虽然早就知道他有从军之意,可是此时听他自己说出来,并且时间又是如此紧迫,这消息便如惊雷一般在头顶炸开。我停止了哭泣,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 监狱不是那么好待的。虽然阿忠的牢狱生涯并不长,可是狱中的种种折磨,还是让他又老了几分,也憔悴了几分。他脸上现出鲜明的棱角,眼睛却炯炯有神。 我泪如泉涌。战场怎能比得宫里?别说刀枪无情,便是塞外的风沙与苦寒,又是谁能忍受的? “对不起。你原是不必去的!”如果不是我,他也许不会赌这口气。 “说什么呢!”他的笑显得很轻松,“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在宫里熬,什么时候能熬出头?若是上了战场,杀了突厥,回来便加官进爵,能光宗耀祖!这是我们家的荣光!” 可是若回不来呢?我哽咽半晌,只得问道:“是定了的吗?” 阿忠笑道:“这如何能改?此时我说不去,岂不让人嘲笑我是胆小鬼?!” “那你一定要回来!”我只能这么说。 “你想我回来,我便回来。”他又笑。我如何能不想他回来! “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家里连个人都没有?此时若来个贼,阿忠你还能擒贼么?”我们正相对无言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一阵脚步声停在廊下,周至纯在堂屋外面脱了鞋走进来,在卧室门口停住,像是忍笑实在忍不住地说,“这是怎么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们两个趴在地上对拜个什么?倒像是夫妻对拜的架势呀!” 一句话说得我们两个都急急直起身。我倒还好,阿忠的身子摇了摇,忍痛忍得再一次呲牙咧嘴。 周至纯走过来坐下,东张西望:“我嫂子明明说要来看望武大人,怎么不见人呢?连你们家的老苍头也没在门口守着,这是怎么说?” 我红着脸低着头道:“悠兰给阿丑姐姐去拣药,不知去哪里了。” 周至纯意味深长地说:“屋里的情景大约实在让她们酸得受不得,所以避开了。刚才在下在窗下听了听——咳,不好意思,此举实在非君子所为,不过武大人也知道在下不是个君子,想必能谅解在下——我就听了那么一听,真是觉得与武大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倒不是在下多么思念武大人,实在是觉得武大人的口才一日千里,千日万万里。平日武大人说起话来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哪像今日,这温言暖语如同脉脉洛水向东流,流畅得不行啊!” 这话让阿忠的脸也涨红起来,呐呐地说:“周兄取笑了。” 周至纯自己动手点了一盏茶,一边喝着一边笑道:“实话实说罢。我与阿草相识早于武大人。我们在巴州便认识了。记得那时我陪着阿兄,她陪着阿嫂去庙里相亲。虽然那个时候她又瘦又小,可是那一双眸子里闪着异样的灵光。我回家便对阿母说,我喜欢那个女孩,请问我去提亲。” 虽然这件事我隐隐是感觉到一些的,可是如今由他嘴里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转头去看他。 巴州乡下的寺庙里,那个陪着兄长来相亲的青涩少年,彼此的对望,羞涩的微笑,好奇的眼睛,仿佛昨日一样,又鲜活起来。 周至纯笑一笑,放下茶盏,以手指击案,对我点点头:“可亲还没提,她家里就出事了,自然大人便不允了。那个时候我还小,除了死读书,甚么都不懂,甚么都不能自主。大人说天塌了,天便塌了。虽然我很想帮,却什么也帮不上。谁成想她小小的年纪,居然那么有志气,能设法从巴州辗转神都告御状救母。若非奉义夫人在狱中坏了身子,她的宏远竟能成了!这让我第一次怀疑我读这圣贤书又有个屁用!居然还不如一个弱女子有志气。” 我讷讷地说:“二哥过奖了。” 阿忠似乎从来没有想这些问题,此时心有触动:“周兄说得对。”他转头对我说,“方才你问我你有什么好,我说不出来,如今周兄都替我说出来了。” 周至纯捂着腮帮子,做牙酸状。 阿忠看看他再看看我,有些疑惑,求证地问向他:“周兄,莫非你也——” 周至纯点头笑道:“武大人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也很喜欢阿草。噢不,不能叫阿草了,要叫何大人。何大人如今是宫廷女官,食朝廷俸禄,又妙手丹心,治病救人,造福苍生,我一个被罚得两年之内不准科举的白衣,又何德何能高攀得上她呢?所以我才求你把我引荐给狄大人,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只为能配得上她。” 阿忠瞪大眼睛,似乎后悔做了这个引荐人。 周至纯哈哈大笑,击案道:“可是如今我改了主意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武大人你虽然读书不多,可是君子坦荡荡,确是良人。阿草,呃,何大人,你是阿丑的金兰姊妹,自然也是我的金兰姊妹。作为你的娘家兄弟,在下奉劝你一句——如今你在宫里,黄金千两容易得,良人一个却难求——莫要在把人往外推了。” 说完他拿起茶杯对着阿忠举起:“我和大人以茶代酒,干一杯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6 情让(下) ,最快更新不死鸟的传说之一宿命最新章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日渐长成的昔日少年。他与那个巴州小镇上的青涩少年如此不同。在那个时代,就见识而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从一个小商户家庭出来的书生,千里迢迢来到天子脚下,历经冤狱,被迫行商,结实天南海北客,如今又立志从军,也变得豪放起来,带了些游侠脾气。也许他的内心早就潜伏着一个游侠,一直没有机会发挥本性,而这个日渐光华灿烂多姿多彩的帝都,让他的游侠之苗有了发芽的土壤,经春风雨露,终于破土而出。 阿忠原是十分紧张的,听他说完,终于放心地舒出一口气。他举杯道:“以后你我同营为兄弟,自当互相关照。” 两个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周志纯放下茶杯,对着我和阿忠笑道;“当今陛下英武睿智,乃是光明佛弥勒转世,何也?据说陛下从来不伤往事,只看明朝。阿草,你最佩服陛下,崇拜陛下,怎么这一点不跟陛下学学呢?” 阿忠想了想,点头称是。 周志纯哈哈笑道:“阿草,你是不是心里在说,我天天在宫里,都不知陛下,怎么你在外面的一个商贾白衣倒知道了?哈哈哈,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我们读书啊,就要像陛下那样心怀天下,可不能死读书,读死书。欸,我也是现在才明白。” 我的悲伤与哀愁被周至纯这么豪放地一嚷变得有些滑稽可笑。我看着他们俩正不知如何是好,阿丑的声音自窗外传来:“你们说些什么这样开心?人家武大人的伤还没好呢,你们不要乱来!” 说着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口,阿丑和悠兰各捧着托盘,端着些点心进来。 周志纯奇道:“大嫂你们去了哪里?刚刚我进来,怎么没看见你?” 阿丑笑:“刚刚我和悠兰姐姐在厨房做点心,谈得太尽兴,也没看见你进来。等端了点心进来,才听见满院子都是你的声音。听你说的,貌似狄大人都要给你让贤,让你来做宰相了。”她掩袖而笑。 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我垂着头不敢抬起——实在是眼睛哭得红红的,不能抬头。 悠兰欠身笑道:“各位先用吧。我们姑娘忙了这一日,出了不少汗,我伺候她净个面。”说着她起身出去,亲自取了铜盆,取了廊下的水缸里的凉水,兑了壶中烧着的热水,自医箱里取了手巾伺候我洗脸。我拿着手巾擦面,悠兰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惜福郡主与临淄王殿下恐怕在后院。” 我手一哆嗦,毛巾差点掉落。阿忠家后面还有个院子? 悠兰悄声道:“我刚刚问过门口的老仓头,他说那个后院是武大人留给父母或家乡人来京的时候住的,平常空着。刚才我与周大嫂偶尔走过去,看见门口有人守着,似乎是郡主宫里的人,似曾相识。我知机,便把周大嫂扯开,没走过去。” 我皱眉:“你看见临淄王殿下的人了么?”他如今即将成亲,已经解除禁足令,来往自由,可以公开露面了。 悠兰小声笑道:“三殿下出来还需要人跟着?” 惜福郡主与阿忠他们都是在宫里自幼一起长大,混熟了的。此次阿忠蒙此不白之冤,惜福郡主是替他洗刷冤屈之人。他受伤颇重,她请旨探视并代表女皇陛下慰问完全是有可能的,也是说得通的。她借此机会私会临淄王殿下,又想干什么呢?不管怎样,东宫两位皇孙的亲属已经铁板订钉,不可逆转。她再哭再闹再怨再恨,也是回天无力,她这又是何苦? 对待感情,是不是她太痴狂,而我又太冷静?可是殊途同归,都是一样心如刀割。 我想了想,对悠兰说:“既然没有惊动任何人,那么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美听见。” 这样一来,我倒把自己的伤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悠兰点头:“那自然。” 净了面,她又从医箱取出油脂伺候我抹上,端详了片刻,说道:“好了。姑娘回去说几句,咱们也该回宫了。” 我起身回到那边,一边走一边还在想,惜福郡主不会做下西门雀那样的丑事吧?如果出了那样的事,她这样好强的人如何再说嘴呢?不,不,她这样聪明的人断断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阿丑对着我笑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样恍惚起来?可有什么心事?你这一阵也没出宫休沐,我可想得你紧呢。” 我点头道:“今年年前怕是没有什么时间再出宫了。那个宅子,若姐姐需要,姐姐就做主用吧,不必再问我。我若能出来,必然提前让人带口信出来。只是,”我转向周至纯看了看,说道,“周二哥也要从军,周大娘可有允准?” 阿丑摇头道:“他就拿那说书里先生嘴里的一句话来跟我和他大哥杠——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儿子离得远爹娘的话当然可以不听。我们也是哥嫂,又不是父母,约束不了他。与其整日鸡飞狗跳,不如就从了他罢。也好,他说他若能活着回来,必定建功立业了,那时一定愿意让家人给他说亲。” 我抬眼看他。他尴尬地笑,低头喝茶。我喝尽杯中的茶水,起身告辞:“奉命出诊,已经滞留太长。”怕阿忠起身要送,赶紧对阿丑说,“姐姐送送我,我有话对姐姐说。” 阿丑起身携着我的手送出来到门口站住。我们这样对望着。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又见面。” 我笑一笑:“宫里连着三桩喜事,忙是忙了些。芒过这气就好了。”接着我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问,“姐姐最近身上不太好吧?似乎有些血光。” 阿丑眼圈更红了:“结婚这些时候,才怀了个身子,前一阵一忙闪了腰,硬是半夜里掉了。你也知道,你大哥只会埋头干活,万事不操心,你二哥又忙忙叨叨地整天想着从军,我这小月子养得有一日没一日的,身子也时好时坏,月信便不那么准。” 我握住她的手,心中内疚:“偏偏姐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姐姐身边。刚刚我给你写了个方子,姐姐且按照方子抓药来吃。生意的事,还是要当心,身子坏了是一辈子的事。” 说着我自袖中掏出早已写号的方子递给她。阿丑拿在手里点头道:“好。” 我又说:“我回去也帮你做丸药着人送出来给你。那方子里有几味药外面难买到好的,价钱也贵。我那里种着呢。” 我们在门口依依惜别。坐在马车里,我看见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便放下车帘叹口气——阿丑的人生在我眼里几乎是完美的,居然也遇到这样不如意的事,可见没有谁的人生十全十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