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撩妻指南》 第1章 挖坑 承平八年隆冬。大唐,陇西府,青州城,谭府。 近日,谭家六姑娘谭净好与谭家七少爷谭诹有了一桩烦心事—— 姐弟俩想要出府一趟。 这本不应是个问题,但…… 大唐承平元年冬,西域回纥、龟兹、高昌联军犯边,谭家武将除当时的谭大爷谭悯外,家主谭缙、谭三爷谭忱死守青州城外的飞云关,直至战死。时逢谭三夫人顾氏孕中,悲痛之下产子而亡。 没错,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便是那对儿“子”,龙凤双胎。 因着没有双亲做主撑腰,俩人若想出府,得报于谭太夫人与主持中馈的谭大夫人知晓。 到那时自然会被询问出门缘由——可这缘由在谭家却不能说。这是一。 俩人又年纪尚幼,到时随意一句“不放心”就能打发了他俩。不是亲娘,也不便缠着人家非要出去。就算厚着脸皮缠了,再一句“过年事忙”也得被堵回来。这是二。 倒是有点小麻烦。 当时俩人正在想办法,没料到,办法主动找上了门—— 大唐有一种稀有璞玉,名岐山玉。 然其貌甚鄙,多呈墨黑、墨绿色,质地浑浊,多有小黑斑、黄白纹散布其上。若与翡翠、玛瑙、月光石、和田玉、鸽血红、金水菩提等等玉石相比,差距悬殊几如云泥之别,着实不堪观尔。 一个字:丑。 顾名思义,岐山玉出自岐山。《天工造物》中记载: 岐山,北临青河,南襟静江,借江河之势,占地利之便,拔地而起,伟岸雄姿耸入云霄。受水汽侵袭,山上常年雾气氤氲,云雾缭绕。且气候之多变,难以预料。晴雨变幻,几如婴孩心意般莫测。加之山体陡峭,怪石嶙峋,密林幽深,峡谷湍流掩映其中,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两个字:极险。 但此玉性属温玉,冬暖夏凉;质地呢,细腻温和。虽说貌丑,用来制作砚台,却十分合适。下墨快而不粗,发墨匀而不疏,磨出的墨细而不滑,涩而不滞,色泽黑亮,生光发艳。其砚就叫做岐山玉砚。 《乾元杂记》有言:“天子以玉为砚,取其不冰。”——这里的“玉”,指的便是岐山玉。 三个字:有才华。 如此有才华的岐山玉砚,有一方恰好是谭大夫人纪氏的嫁妆。此刻,它正安静地躺在谭家八姑娘括弧谭家大夫人的亲女凝安括弧完毕的闺房、的书房、的书桌上、的笔架、的旁边,将会成为谭八姑娘明年开春去青州学院上学的必备品之一。 谭净好怎得如此清楚它的具体位置—— 自然是因为谭八这个大喇叭。 前日谭八姑娘将将从亲娘手上得到这方玉砚,便主动找上了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所住的平安居,向俩人炫耀。 此时正值隆冬,前日还是大雪,寒风呼啸,这鬼天气谭八姑娘都坚持来看他们姐弟俩,着实令他们感到万分荣幸。 为了回报谭八姑娘,他俩决定,就从这里入手。 * 逢五的日子要去谭太夫人的有福居请安,是谭家的惯例了。 今日逢三五,腊月十五。请安日。 大雪昨日已停。 眼下天光渐亮,只等旭日东升。 谭净好的双平髻刚刚梳好,便见右次间厚厚的棉布门帘被掀开一条缝,谭净好的大丫鬟之一碧丝进了来,向姐弟两个挤挤眼笑道:“姑娘,少爷,该去向太夫人请安了。”手里还拎着个小小的圆肚铜壶,放在了姐弟俩正坐着的炕中的小几上。 大丫鬟之二燕草又去里面暖阁取了两枚素白色的报春花花钿轻轻簪在两边的髻上。 这会儿功夫,谭七小少爷已完成了倒茶、摸杯壁、掀薄毯、下炕的一系列动作,将茶端给了正要去拿大氅的顾嬷嬷。 谭净好跟着下了炕:“嬷嬷这两日没睡好,眼下都青了。”说着嘴巴努了努顾嬷嬷手中被谭七小少爷塞进去的茶,“这是怡心茶。”手又指向小几上的胖铜壶,“嬷嬷要喝完。”末了还冲顾嬷嬷乖巧地笑。 谭七小少爷立在姐姐身侧,向顾嬷嬷露出了一模一样乖巧的笑容。 看着自个儿的心肝姑娘和心肝少爷,顾嬷嬷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熨帖,伸手抚抚两人相似的面颊,只顾着点头。 等看着顾嬷嬷理好了大氅,谭净好握住顾嬷嬷的双手:“嬷嬷别出门送了,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如今正是化雪时,外面冷得很,简直哈气成冰。” ……雪在昨日不都铲净了吗?现在院里甬道上的青砖跟大和尚的脑袋似的光得很!还什么“化雪时”,什么“哈气成冰”,这是又在浑说了。 顾嬷嬷忍不住地笑,连在心里盘桓多日的惆怅都暂时散去了。 谭净好还未说完:“就在屋里与燕草她们一起吃早饭。我与小七过会儿就回来啦。” “知道了,去吧去吧,”顾嬷嬷从燕草手里接过两个小手炉,给俩人手里各塞了一个,又觑了谭净好一眼,“小心地滑哟!” * 平安居在有福居的正西方。 谭太夫人住在有福居第三进院的正房。 姐弟两个分住了平安居第三进的西厢房与东厢房。 虽然谭七小少爷时常赖在亲姐的西厢房里只把东厢房当摆设。 自平安居院子的东角门出去,是处处连通的宽阔回廊,向东走就直通到有福居第三进的西角门。 一路行去只要约莫半盏茶的辰光。 俩人慢悠悠晃到西角门,却没进去,站在角门外——赏天赏地赏风赏景。 廊外高高的院墙遮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在回廊与院墙之间,一簇簇青翠的竹子破土而出,越过墙沿直冲向高渺的天空。竹叶正被吹得簌簌作响,竹身单薄纤长却在劲风中泰然自若,散发着澎湃的生机。 谭七小少爷安静地注视着他姐,见她望向丛竹的那双眼睛始终清澈如水,淡静悠凉,整个人也立成了一根柔韧而坚忍的青竹,唇角就翘了翘。 他姐察觉,清漾漾一双眸子回望过来。 谭七小少爷便道:“当庭冷落寂萧声,瑟瑟寒冬瑟瑟风。一节碧管一节骨,一腔清响一腔哼。” “哼?”他姐问。 “是‘轻声哼唱’的意思。”谭七小少爷道。 “……”这个字还能用在诗里?我如此孤陋寡闻吗? “……”不用妄自菲薄,是我涉猎广泛而已。 “……”呵呵。“谢谢夸奖。” “??” “诗不错。”不是夸我傲骨内蕴胸意畅达吗? “……别想太多。” “……”谭净好默默地转回头,决定还是继续赏竹打发时间。 少顷,一抹亮眼的银白色出现在对面东角门外的回廊上。 俩人这才抬腿儿,迈过门槛儿,慢悠悠朝谭太夫人的正房踱去。 眼见着对面的人愈走愈近。 谭净好握住一旁她弟的手,小声问:“小七,感觉好些了吗?” “喝了怡心茶,已经感觉好多了。”她弟就道。 “那就好。” 斜对面慢慢走近的谭八姑娘隐隐听到姐弟俩的话,脸上露出狐疑又兴奋的神情。 这皆因怡心茶乃是一味安神茶(1): 制法:龙须草一钱,加水煎沸;待一盏茶后,添石菖蒲半钱,煎沸半柱香即可。 功效:宁心安神。 用法:每日一剂,不拘时,代茶饮。——《养生随记?茶》 谭净好给它加了评:便宜好用易得,忒接地气! 因此,谭净好完全理解谭八此时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其内心的os大约是:ened?!一天不见窝错过了什么!谭小七发生了什么倒霉事!!为神马需要安神捏!!!哈哈哈,看到谭小七倒霉窝就敲开心啊!!!! ……╮╭。 “阿姐。”谭七小少爷掌握节奏唤回了正在脑中狂刷弹幕的……他亲姐。 他亲姐:“嗳?” 谭七小少爷道:“方才我翻阅《天工造物》时,见里面记述了一味颇为独特的药材,其名为‘勾阿’。它写道,勾阿非甘北府雪山山脉不能存活,非在高处使之一日内历遍四季气候不能生长,因此要长成殊为不易,可谓万分珍贵,有价无市。” “万分珍贵”、“有价无市”八个大字从耳旁飘过,谭八姑娘就放慢了脚步。 “它可清心情、舒心气、定心神,岂不比怡心茶强上许多。”谭七小少爷表情天真,“若将它制成香囊佩于身上,岂非妙哉?” 谭八姑娘在后头不自觉点了点头。 谭净好便笑了。 这一笑一下引起了两个人的不满。不过,谭八姑娘眉头皱起贝齿紧咬下唇用力将“你、笑、什、么”四个大字自嘴边生生咽了回去忍了并未开口,以免谭净好一听是她进而记起往日恩恩怨怨情情仇仇不肯解惑。 “阿姐,你笑什么?”谭七小少爷此时颇为善解人意。 “我笑你呀,你只见到勾阿珍贵而能安神,这一页后面的内容看过了么?” “还未看到,顾嬷嬷就说该请安了。”谭七小少爷晃了晃两人相牵的手,撒娇道,“阿姐,你还没说后面是什么呢!” “后面写道,勾阿通体呈黑褐色,碾磨晒干后会有较浓的、你很讨厌的蒜臭味,六七尺外都能闻到。”谭净好道,“如此你还要把它制成香囊,佩在身上安神吗?” 谭七小少爷听了这话就如真闻到蒜味似的,抬袖子捂了鼻子,大摇其头:“不了不了,再安神又怎么样呢,这么臭~” ——一个“臭”字,拉长了语调,说得百转千回,也不知到底是在说“臭”还是“丑”。 后头正无意识点亮了“自动跟随”技能的谭八姑娘支着耳朵听着姐弟俩的对话,心里跟猫抓似的,总感觉似有哪里怪怪的,又搔不到痒处。 “不过勾阿也确是非常罕见的珍奇药材,佩在身上让亲友见到不是极有脸面?”谭净好突然反过来道。 谭八姑娘再次不自觉点了点头:关键是罕见!关键是珍奇啊! 谭七小少爷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我要是戴在身上,岂非人人都能闻到蒜臭味了!难道还得我一个一个的跟人去解释?……不对,还没等我上前呢,人就被熏跑了,说不得还以为我脑子有病呢!我才没这么蠢!”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真得到了一块儿“有价无市”的勾阿似的。 谭八姑娘跟在两人身后,五官皱起,陷入思考,不晓得在开什么脑洞。 “我知道小七其实是不想喝苦茶。”走在前面的谭净好这时凑近她弟“悄声”道,“正逢祖母这里在熏安神香,我们可以向祖母讨一些。毕竟是从祖母这里拿回去的东西,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顾嬷嬷也不能说什么,就可以不用喝苦茶啦。” 谭七小少爷顿时眼前一亮:“阿姐,你真聪明!” 如此说了一路,眼看就到了谭太夫人正房前。 小丫鬟屈膝打了帘,一股暖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谭八姑娘一进门就蹿到了姐弟俩前面去,等丫鬟解了银白的兔毛大氅,直接扑到了正中榻上的谭太夫人怀里:“祖母!” 谭太夫人头戴宝蓝细抹额,手捧万福字小铜炉,正神态安闲地靠在引枕上半阖眼休憩,就被扑过来的人撞得“哎呦”一声睁了眼,低头一看笑道:“这猴儿,撞得祖母要散架喽!”转头一看时辰,奇道,“今儿怎么来得这样早?” ……确实早,明间的挂钟此时才堪堪指向“4”。而请安时间是卯正二刻。早了整整一盏茶。这大冬天的可是不容易。 谭八姑娘脑袋还埋在谭太夫人怀里,闻言身子扭了扭,没有答话。 姐弟俩赶忙觑着空儿给谭太夫人请了安:“祖母早安!” “安,安。”谭太夫人笑答。 姐弟俩又转向左边,与坐在左边一排楠木交椅末座的谭三姑娘谭冰妍并谭四少爷谭诚问好:“三姐。” 谭三姑娘屈膝回礼:“六妹。七弟。” “四哥。”姐弟俩又道。 谭四少爷微笑拱手回礼:“六妹。七弟。” 谭太夫人笑看小辈相互打完招呼,朝姐弟两个招手:“到祖母跟前儿来。” 六七依言上前,谭八还杵在中间,从谭太夫人怀里抬头打量两人。 谭太夫人一手拉了一个,感到手里握着的小手都是温热的,又问道:“这几日饭用得好不好?” “都好。”谭净好做为姐弟两个的代表,精炼地回答了上层领导的例行垂询,并回报以诚挚的关心,“这两日大厨房做了百合南瓜盅,味道清甜可口。南瓜养胃,祖母有没有用一些?” 谭太夫人还没答,旁边的张嬷嬷就搭了话:“咱们六姑娘说得对,‘南瓜养胃’,太夫人可不能只可着自己的性子来,今早就用一盅吧?” “那就用吧,听六丫头的。”谭太夫人拍拍谭净好的手。 谭八听到谭太夫人如此说后眼神瞬间变了,转身又埋入谭太夫人怀里。 屋内的大丫鬟之一立春听谭太夫人说完,不用等张嬷嬷开口,自掀了帘出去吩咐。 六七方回到谭三姑娘左手边的椅子处坐下。 大丫鬟之二立夏用托盘端了三个小盏上前,边将其中两盏放到六七中间的茶几上,边笑道:“六姑娘和七少爷先用一盏羊奶,暖暖身子。”又到前面去,将第三盏放到了谭太夫人榻旁的小几上。 “猴儿还不起来?”谭太夫人笑问,“过会儿羊奶可就凉了。” 谭八回头看到六七都端着小盏低头默默地喝,才老实从谭太夫人怀里出来,捧了自己的那盏,坐到了谭净好左边。才喝两口,又悄悄抬头看看六七,又看看谭太夫人,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掩也掩不住。 谭净好心里叹笑,垂眸啜了一口温热香滑的羊奶。 谭太夫人察觉,正要开口,明间的帘子又掀了开来。 谭家二爷谭慎并谭二夫人平惠县主带着谭二姑娘谭凌姿与谭五少爷谭谦两个孩子进了屋。 “母亲早安。”这是谭二爷并谭二夫人。 “祖母早安。”这是谭二姑娘并谭五少爷。 “哎,都快起来快起来。”谭太夫人看到谭二爷,笑得眯了眼睛。 小辈们赶忙向两位长辈请安,又是兄弟姐妹们一番厮见。 过后,谭二爷坐了右边首席,谭二夫人紧挨丈夫坐在下首。谭二姑娘与谭五少爷坐了左边上首,便与谭八姑娘之间留了个空位。 立春与立夏很快又奉上来四盏羊奶。 至此,除了一大早已赶去希声寺,希望烧头香许愿的谭大夫人与谭大少爷谭谋,以及尚在青州城外的飞云关戍守,还需五日方能启程归家的谭家大爷谭悯之外,谭家的大小主子就算是到齐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扬抑 谭二爷手端小盏抿了一口羊奶后,看了侍立在谭太夫人身旁的张嬷嬷一眼。 张嬷嬷即刻会意,挥手带着所有下人从明间里退了出去。 这一来往立即吸引了屋内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的视线齐刷刷地直射到谭二爷身上。包括谭二爷的夫人平惠县主。 谭二爷在大家如狼似虎地注视下表现得很是淡定,亦不欲吊大家的胃口,紧接着就朝谭太夫人开口道:“母亲,近日来,飞云关外的胡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然这句话一说,谭太夫人脸上的笑意就如同雪融般的消失了。 谭二爷神情未动地说了下去:“今年冬天大雪频下,气候尤为严寒。眼下年节将至,胡人为了过年的衣食财物,极有可能骚扰边城。青州城内,可能已经有异族的奸细混入了。” “奸细!?”谭八姑娘一口吼出了众人的心声。 谭二爷转头,视线先在小辈们惊疑不定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见自己的长女如今不过十二稚龄,面对外族侵犯、奸细暗藏这样的军政大事居然面不改色,一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无畏还是无知,便微笑问道:“凌姿,对于当下这种情况,你认为我们府上应当如何?” 面不改色的谭二姑娘:“……”——雾草!你啥情况也没说呢……这就“哐啷”一个问题砸过来了?一上来就为难自个儿亲女儿爹干事!?……难不成是让我释放想象力、天马行空、尽情脑补、自由发挥吗!! 谭二姑娘吸了口气,看着父亲淡定的神情与嘴边露出的鼓励的微笑,思考了一瞬,道:“按照爹爹方才所言……那奸细混入青州城内,目的可能有二:一是在胡人攻城时,设法打开城门,同城外里应外合;其二,我们家与内城南区的吴家均为驻守飞云关将领的家眷,一旦被囚为人质,便可当作筹码用以威胁大伯与吴副将军,以便与他们谈条件。因此,为安全计,这段时日,我们当谨言慎行,自我约束,尽量呆在家中不要出门。若非出门不可,也应处处小心提防,以免让奸细钻了空子。尤其是爹爹,此时还未到年假,这几日来往知府衙门办公,路上定要有人跟随保护。”说完,表情镇定地看着谭二爷。 然而,谭二爷已在风云变幻、暗潮汹涌的官场中平安度过了十多年了。在谭二爷眼中: 这回答,是多么稚嫩浅薄。 这镇定,不过是一只纸老虎罢了,脆弱的薄纸下是紧张殷切、期盼肯定、但又带着骄傲自信的内心。 然这是他第一次将外面朝廷之事带到女儿面前,带到家中小辈们面前,那是一个与闺中风月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既已选择亲手打开这个世界的大门,做为引领者,自不能尽陈其错,令孩子们锐气全失,心生惧怕,失去迈步进入的勇气。 盖因对并无多少底蕴的谭家而言,后辈若失了勇气,谭家便失了未来。 可女儿自小聪慧,在周围人夸赞吹捧下长大,性子有些高傲,亦有些盲目自信。这样性子,想法与做事容易想当然。若不及时打压加以引导,恐后患无穷。 不过……事情亦要横向比较。她小小年纪,面对当头一问,仍能镇定处事,虽然答案并不令人满意,但亦尽力思量周全。在同辈人中,也算皎皎,做为家中弟妹的榜样还是有余。 所以,他当先扬、后抑、再扬。 因此,他慢啜一口羊奶后,先对着女儿点头微笑肯定:“凌姿有几句话说得对。”转而用严肃的目光看向睁大眼睛盯着他的孩子们,语气沉肃字字清晰道,“奸细一事,实属军政大事。告诉你们,是让你们在这段时间谨慎行事。为防止走漏风声,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们的耳,就要烂在肚子里,之后绝不可相互议论,不论在家在外都不可再说与任何人听。记住!是任何人!包括亲人、朋友、甚至你们的侍仆!都听清楚了吗?!” 这是禁口令! 被官场老狐狸谭二爷用积年的气势和严肃的语气这样一吓,小主子们顿时挺胸收腹整齐划一地重重点了点头,大声喊道:“清楚了!!!” 官场老狐狸似是对自个儿造成的“威慑”效果颇为满意,再喝一口羊奶后表情一缓,嘴角带笑地安抚孩子们:“虽不能议论,但出门还是可以的。有你们大伯在飞云关驻守,青州固若金汤,岂是胡人想乱就能乱的。城内巡防营已加强戒备,这段时日亦加派人手日夜巡查,就是为防止城内陡生异变。退一步讲,即便胡人突破飞云关攻入青州,也是外县先乱。只要乱起,不止青州巡防营,青州北面的唐州及南面的云州都会派兵前来增援退敌。我们又身处内城,那些西域胡人是绝不会有机会攻到内城门的。” 这番话说得又轻又柔和,但其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将对抗胡人的筹码这样一层一层明明白白地说给孩子们听,显然是为了让孩子们安心,免得他们担惊受怕过不好这个年节。 官场老狐狸看孩子们神情松了,目光就转回了刚刚被亲爹坑过一把、随即还被亲爹拆台打脸、眼下被亲爹和因为亲爹的视线引来的其他弟妹的目光看得有些羞恼的女儿。 眼见着女儿都这样儿了,这亲爹淡定地吸一口羊奶后仍是继续拆台打脸道:“但军政大事,不是你们看过的话本、听过的戏曲,对它的处理与应对,一步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思虑再三。它不是我们口中的玩笑、乱传的流言。盖因每走一步,都有万千百姓受其影响,而我们,都在其中。我们受军队的庇佑,才有如今锦绣生活、吃喝玩乐、风花雪月。而一步行差踏错,这些,便都将灰飞烟灭。胡人破城的第一件事,是抢掠,而占城的第一件事,是屠城!你们翻翻《四国志》,书中所记,陈国在六十二年前的屠城惨案便是铁证!因而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番话一出,众小主子们嘲笑谭二姑娘亲爹铁石心肠像后爹的心思没有了,谭太夫人与谭二夫人心疼二姐儿爹不爱的心思没有了,谭二姑娘因被爹打脸而羞恼的心思没有了,大家心中都被谭二爷的这番话强势地刷了屏,只觉字字重如千钧,坠得人心头发沉。 屋内刚刚放松的气氛再次凝固。 空气仿佛在每个人身边凝结成了浓稠的水雾,将人整个儿笼罩其中,令人连抬一抬手都困难,欲张一张嘴都不能。 谭二爷就在这针落可闻的安静与犹如实质的沉重中自自在在地呷了一口羊奶,看着孩子们用还稚嫩的脸庞做出的凝重表情,笑道:“但你们都还小呢!与你们谈这些,并非是要你们出谋划策,亦非要你们上阵杀敌,只是要你们做到八个字:心中有数、守口如瓶。如今还都正是吃吃喝喝玩玩闹闹的年纪,不论保家卫国抑或除暴安良,都不是你们现阶段那瘦弱的小肩膀能承担得起的,那都是将来的责任了,因而很不必被这些事搅了兴致,也不要被吓破了胆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如常即可。明日沈家的赏梅宴,咱们照去不误,都敞开了玩儿,谭家和这陇西府的军队就是你们的后盾!” “是!”众位小主子们眼睛发亮齐齐应道。 谭二爷最后一口闷完盏中的羊奶,一厢将手里小盏放回椅旁茶几上,一厢又续道:“我之前对凌姿之提问,亦是问你们,对她答案之评价,亦是评你们。‘胜不妄喜,败不遑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不因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不因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凌姿此番表现虽无十分,当有两三分雏形了。她当得起你们的长姐。” 看着脸颊微红,但周身气息真正平静下来的女儿,谭二爷目光温软:“凌姿,你应懂了。” 谭二姑娘心中动容:“是,女儿懂了。” 这是夸赞,亦是批评。这是鼓励,亦是打击。 ——港真,此刻谭净好心中,唯有一个大写的“服”! ——看看这连环三次“扬抑”手法的运用,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看看这些少爷姑娘的脸上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泥就晓得谭二爷这一连串收放自如的言传有多成功! ——而这一次谈话,却不过是这位在诡谲官场中游刃的狡狐顺势一推,随手为之罢了。 “好了好了,”谭太夫人出声收场,“一大早的,孩子们还没吃饭呢,就听你念了一肚子经,这会儿该饿坏了!”边说边扶着张嬷嬷从榻上起了身,口中正要招呼孩子们去吃早饭,一抬头却是一愣,进而就失笑了——才注意到,这一个个儿的,手里还傻乎乎地端着羊奶呢,眼神儿也直愣愣的,压根儿没回过魂儿来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劝说 一大家子人围绕着三张连续竖排的大红木方桌坐好。 等谭太夫人第一个用勺子舀了一勺……养胃的百合南瓜盅——哦,可怜的小八妹!你的眼神又变了! 箭一样飞来的愤恨目光令谭净好哭笑不得,她只能在心里扯嗓子大喊:这是被迫中奖!窝是无辜的! 小八妹妹,你真的认为,你亲爱的祖母是听了我的劝吗?你真的认为,你亲爱的祖母不知道她对我和颜悦色你就会不高兴吗?你真的认为,你亲爱的祖母会被我和小七分走她对你的“宠爱”吗? 真是傻得可爱。 看来,刚刚谭二爷以“欺压”亲女为代价,望能刻入我们心里的一个“定”字,在此刻,已经被南瓜盅挤走了。 ……为谭二爷点蜡。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敌不过此刻真正的头等大事,谭净好在心里欢呼一声:可算是能开饭了! 进东次间前,她瞄了一眼挂钟,都七点五分了! 不容易啊!谭净好往她弟碟子里夹了两颗清透绿的凉瓜果、一块儿晶莹的芙蕖水晶糕、一枚圆溜溜的蛋黄酥,另捏了个正热烫的蕉叶糍粑递过去示意她弟先吃,被接过去后又乘了碗白玉羹放在碟旁,然后才开始往自个儿嘴里塞东西。 先是一块儿粉嫩嫩、脆薄香糍的莲花酥,品尝起来真觉浑身都酥了;又舀了一勺白玉羹,洁白的燕窝包裹住鸡蛋清、绿豆粉和碎肉沫揉成的拇指大的白玉丸,送入口中一咬,肉末的醇香、绿豆的清爽、燕窝的软滑,瞬间溢了满嘴,再抿一口香菇丁、细姜丝和清肉汤滚沸的汤羹,清香爽口,一丝油腻也无,实在美妙无比!再来一块儿桃花酿蜜糕,真是甜糯得恰到好处;再一口白玉羹;再一颗凉瓜果,清香脆爽…… 谭净好笑眯眯:请安日的一大好处,就是能吃到美味佳肴。 * 饭毕,谭二爷身为青州城吏司同知,正五品公职人员一枚,已经赶去知府衙门吏司分部办公,处理青州内城外县大大小小官员的选拔罢黜及临近各城官员互通有无之事。再有五日,便是大唐的年假,全国官员将于腊月廿一“封笔”休假,年后正月十一“启封”,共二十日。 从外县递上来的政绩考核表都要在“封笔”前一一核查评定,再加上对内城官员的年终考绩,事务繁多,杂乱琐碎,本就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现下又添了这令人云山雾罩的“奸细”之事,恐怕更是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了。这种情形下,谭二爷还能掐准时机以时事、实时教导后辈儿女,可谓古代大家长的典范。 因此,谭净好对于自己和小七能在谭家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还是颇为感念的。连带着,面对谭小八时不时抽风般发作的小心思,两人都不怎么在意。 可惜的是,当事人似乎不这样想。 都经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大家伙儿已回来明间进入饭后闲聊阶段,谭八的眼神仍游离在谭净好跟她弟身上。 谭净好决定成全她。她直接转头看了谭七小少爷一眼。 谭七小少爷一扬下巴颏儿表示:你上。 谭净好点头,转向谭太夫人张口欲言—— “祖母!” ……没言成。有人捷足先登。 谭八姑娘从椅子上“噌”一下站起来,腻向榻上的谭太夫人怀里,过去的几步路间还飞快扫了谭净好一眼,嘴里说道:“祖母,我想请您帮个忙。” “嗯?又想要祖母帮什么?”谭太夫人看着抱着自己胳膊的谭八笑,“先说来听听。” “前几日,我娘给了我一方砚台,让我明年上学用。可那砚台上都是土黄土黄的斑点,还凹凸不平的,可丑了!我不想要,想换一个,娘却说什么都不肯。”谭八姑娘摇一摇谭太夫人的手臂,央道,“祖母,您帮我跟我娘说一说,给我换一个吧,好不好?” “你娘怎么会好端端非要你用这样一个砚台呢,你说得夸张了吧?”谭太夫人不大相信。 “真的真的,”谭八姑娘急道,“我怎么会骗您呢!” “真的?”谭太夫人又问一遍。 “真的!娘亲还说是玉砚,可那砚台脏兮兮的一点儿玉的样子都没有。”谭八姑娘补充道。 “祖母……”谭八姑娘抓着谭太夫人的衣袖正要再说,不想被人截了胡。 “母亲,”今晨请安过后一直未言的谭二夫人平惠县主开了口,“八丫头对您向来孝顺,她既这样说了,此事该是不假的。那砚台应是形容粗陋,不大能入咱们八姐儿的眼。因而,八丫头不愿将之带进学院使用,怕引人注目,受同学嘲笑。”又问谭八姑娘:“八姐儿,是吗?” 谭八姑娘看谭二夫人难得插言,还是为她帮腔,忙道:“正是正是,二婶婶说得没错。” 谭二夫人轻轻笑了一下,道:“母亲,八丫头所忧不无道理。只是,这一点,大嫂又岂会不知?然她仍坚持让八丫头用那砚台,想来,那应是一方难得好砚,让人能忘其貌鄙。大嫂出身书香世家,有此底蕴也不奇怪,又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怎能不顾?” 谭太夫人听谭二夫人的推测合情合理,抚着小手炉点一点头。 谭二夫人续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八丫头把那砚台拿来,让您看一看,再做评断。若实在丑极,您与大嫂说要换一方,也是应当。毕竟孩子们渐渐长大,已是到了开始注意美丑的时候。” 谭太夫人点头:“这话有理。八丫头,砚台带了吗?” 谭八姑娘摇头:“我让采芙立刻回去拿。” 坐在谭八姑娘上首的谭二姑娘原本只是安静听着几人对话,直至听到她娘让把那谈论焦点的砚台带来,方知此事恐另有内情。她眼神飘向对面,却见她娘正端着盏热茶慢悠悠地吹凉,神情平淡得很。 * 等采芙回来,带来了几人口中的砚台,拿给谭八姑娘。谭八姑娘又呈给了谭太夫人。 谭太夫人接到手中一看,果然是一方玉砚。确实玉质浑浊,毫无清灵之感。台面坑坑洼洼不说,玉石表面确有数个暗黄斑纹杂乱横亘于砚上。 然而,谭太夫人其实并不太懂砚台的鉴赏,只能看到它的丑。方才,县主二儿媳妇的隐晦恭维令她觉得倍儿有尊严,所以一时口快答应了,现下倒有些进退维谷。于是拿砚台的手一伸,对罪魁祸首道:“老二媳妇,你也看看。” 谭二夫人上前接过砚台,用手轻轻抚过,对谭太夫人道:“确为好砚。”说完又递还给谭太夫人,坐回原位续道:“大嫂是慈母心肠,只不过忽略了小姑娘爱美的心思。现今,八丫头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们,谁不愿意从头发丝到绣鞋尖,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呢。” 谭二夫人这话算是说到了谭八姑娘的心坎上,换来了谭八姑娘一个“感激”的眼神。 谭太夫人显然也做此想,抚着手炉陷入犹豫当中。 谭八姑娘趁热打铁:“祖母,您都亲眼所见,这砚台实在不能见人呀。您就帮我与我娘说一说吧!”说着眼珠一转,道:“要么,您干脆给我一个新的!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明年,我就带您给我的砚台去书院。这样我娘也没法子逼我了!” “胡闹!”谭太夫人骤然虎起脸道,“这让你娘怎么想我!” 谭八姑娘被这突然一吼吓得一抖,愣愣地看着谭太夫人。 谭太夫人立刻觉得不对,又道:“再说,你娘也是为你好,你这么做该让她多伤心!” “祖母,”谭八姑娘这下听音不对,连忙道,“我,我不是故意要让娘伤心,只是想,想……想换个砚台而已。对,我就只是想换个好看的砚台罢了!” “您别生气……”谭八姑娘看到谭太夫人脸色仍有不渝,又伸手去拉谭太夫人的袖子。 谭二夫人见状微一挑眉,道:“八姐儿,你别着急,你祖母当然知道你刚刚是无心之言,也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祖母是为你母亲着想,不想你母亲一番心意白费;也是为你着想,不希望你因此惹你母亲伤心;更是为这个家着想,你母亲主持家中中馈,若祖母为一点小事驳了你母亲,岂不让你母亲颜面尽失,你又让家中下人如何看待你母亲,你母亲今后又如何能再令行禁止。这于家和不利。” 又道:“不过八姐儿,你往后说话也要当心一些。我们是你的亲人,心中自然明白你。可若出门在外,你的随口一言都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攻讦谭家的利刃。” 谭八姑娘被说得脸色像斗败的公鸡一般,低了头不敢吭声。 倒是谭太夫人,之前脱口一吼还有些莫名心虚,二儿媳妇又说得她浑身通畅,现下看着孙女的灰白脸色,想到疼了她这么多年,一下子心疼起来:“好了好了,我们八姐儿还小呢!” 谭太夫人张开怀抱,一下被谭八姑娘扑了满怀,便轻轻拍了拍谭八姑娘的背,安慰道:“我们八姐儿已经很懂事了。想想常家那个孙女,一条鞭子到处乱挥,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还有韦家那个,小小年纪就涂脂抹粉,跟她娘学得一身风尘气!都是八岁,我们八姐儿就天真活泼,孝顺乖巧,”还捧起谭八姑娘的脸,“漂亮可爱!” 谭八姑娘由阴转晴,抿嘴害羞笑着偎回谭太夫人的怀里。 谭太夫人又拍一拍谭八姑娘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砚台也看过了,等你娘从希声寺回来,祖母去与她说。” “真的?!”谭八姑娘欢呼,“祖母你真好!”说完“mua”一口亲在谭太夫人脸颊上。 心事一了,谭八姑娘瞬间想起了砚台事件之前因被她“不小心”抢先而令谭净好未说出口的话,便要再挑一个话题拖过最后一点儿饭后时间,不想又被谭二夫人打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反戈 “八姐儿,”谭二夫人问,“砚台的事了了,其他笔墨纸张这些读书用具备妥了吗?” 谭八姑娘虽疑惑谭二夫人为何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但谭二夫人刚刚才帮过她,她还很是感激,便答道:“二婶婶放心,我娘都准备好啦!” “青州书院的课目还不单要用到这些吧?”谭二夫人点头,眼睛却看向了谭二姑娘。 谭二姑娘临时被亲娘召唤,却反应迅速:“岂止呢,咱们青州是陇西府的府城,青州书院的课目已是最全的了,有十四门。其中,诗、书、礼、乐、数、射,六门为必学,棋、画、舞、茶、医、武、农、工,八门选学两门,两个wu,一为舞蹈,一为武术。” “先说必学。”因着是亲娘的意思,谭二姑娘便尽职当起了解说员,“乐课有四种乐器:古琴、箜篌、洞箫、琵琶,择其一。书院的课室里有统一的乐器供上课使用,但若要自己课后练习或完成课业,便需要一个自己的。再是射课。上课时有统一的弓箭,但我们仍需要准备自己的弓箭来练习。再说选学。棋最容易,一幅围棋罢了。舞蹈与武术,需要对应的衣裳鞋袜。茶、医、农、工,这四门最令人头痛,除必要的工具:茶具、针具、农具、手工用具之外,还需要观摩大量的实物,如茶叶、药草、农作物等等这些,以其广博,都不是能备全的物品,要在学习之后慢慢积累。”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点渴,谭二姑娘端起茶盏灌了一盏,余光一瞄,那厢谭二夫人悄悄对她眨了眨眼。 谭二姑娘借着茶盏的掩饰笑了一下,放下后继续道:“必学课的乐器与弓箭是必要的自不必说,至于选学的两门,可以趁开学前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再准备相应的器具。” 谭二夫人无缝接棒,问谭八姑娘:“八姐儿,你二姐方才所言,你是否知晓?” 谭八姑娘不能不领情:“有些已从我娘、大哥与先生处知晓,倒是没有二姐姐讲得这样详尽。”说完对谭二姑娘笑一笑。 谭二夫人点头再问:“选学哪两门课考虑过吗?” “……”谭八姑娘着实疑惑了,在她的记忆里,她二婶婶一直走的是高冷路线啊,突然这么关心她,她感觉受宠若惊,“已考虑过了,选了画与茶。” “嗯,乐器、弓箭、茶具,都备好了吗?”谭二夫人无视了谭八姑娘的表情。 “……”谭八姑娘心再大也觉得有异,便只简单道,“备好了。” 然而谭二夫人还是问:“何时备好的呢?” “……大概在前几日。”谭八姑娘小心地模糊道。 然后便看到谭二夫人……唇角翘了一下?总之这次转向了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 没等谭八姑娘松口气,就听谭二夫人问六七道:“你们两个呢?” !谭八姑娘傻眼了。神转折!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二婶婶! * 明间众人都知道谭二夫人在问什么,也……大约知道答案,可谭净好怎么能直言,那不就是等于说谭大夫人处事不公,欺负他俩父母双亡吗! 讲道理,开学时间是明年二月,今天才腊月十五,还早得很呢,之后准备完全来得及啊。可谭二夫人偏偏先问了谭八,这一对比,好像他俩就是小可怜似的被忽略了。但其实他俩吃好喝好穿好什么都好啊!难道要求谭大夫人对侄儿侄女和对亲生儿女一样不成,那才是自寻烦恼。 所以说,谭二夫人你这绝壁是挖了个坑啊! 谭净好并不想让谭太夫人觉得他俩趁机告状,也不想增加谭八姑娘的敌意,也不能无视众人已知事实瞎说八道,于是就对谭二夫人笑一笑,什么也没说。 可惜,沉默也无可避免的是一种回答。 谭八姑娘……还有点儿懞。她完全没想到刚刚还在帮自个儿说话的谭二夫人一转头就坑了她……但是她知道现在的情况对她娘很不利,她娘不在,她得顶上,便赶忙道:“再过几日,爹爹便放假归家了,娘亲这几日都在给爹爹收拾书房整理衣物。大哥明年三月又要考武举童生试,为了大哥能烧到希声寺的头香,娘亲这段日子一直奔忙。这又是年关,娘亲还要安排过年种种事宜,着实分身乏术,一时未准备周全也是有的。” 又对谭净好和谭七小少爷好声好气道:“六姐,七哥,你们别着急,等我娘回来我就与她说。” 谭净好:“……”这句话真耳熟。但是,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啊!而且,这个锅是谭二夫人的,她不想背。 谭净好顶着谭八姑娘灼人的目光看向谭二夫人,向她示意那儿才是始作俑者,嘴里却“嗯嗯”应道:“大伯母近日事多,我与小七都清楚。我们不着急,大伯母奔波劳累,还是身体要紧。况且,大伯与大哥的事都是大事,我们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算你识相。谭八姑娘的表情这样写着。显然没接收到谭净好的信号。 谭二夫人并不在意这些小姑娘的机锋,只对谭太夫人道:“如此,六丫头和七哥儿的事不妨令他们两个自己解决,何必再麻烦大嫂呢?母亲,大哥年后去赴任还得大嫂准备行李,大哥儿明年的武试也得大嫂操心,这两个……”用下巴点一点谭净好和谭七小少爷,“自小就机灵懂事,这些上学要准备的东西该要多少花销,给了他们俩,让他们自个儿去买就是了。” 谭太夫人不太在意,只问道:“他们还小,出门如何能安全?” 谭二夫人开始见招拆招:“这有什么,也不是让他们两个单独出门,派十来个护卫贴身跟随保护便是。他们两个也八岁了,平日里做客,都是跟着长辈,也该自己出去走动一下。尤其这两个又没有爹娘在身边,更要练练胆子,以免将来长成畏缩的性子。” 谭二夫人最后一句话倒是令谭太夫人触动了一下,她想了想又问一句:“出门也可,但他们毕竟还小,让他们自己去买这些东西,如何能判断好坏?” 谭二夫人答:“这便更容易了。张嬷嬷在母亲身边多年,最是沉稳可靠,又跟着母亲见多识广,由她带着六丫头与七哥儿去,必能事半功倍、万无一失。” 谭太夫人沉默,看了看一直乖巧端坐的谭净好和谭七小少爷,点了头。 谭二夫人便问六七:“想好选学要选哪两门了吗?” 谭净好点头:“我与小七之前听先生说起选学时,想过此事。我想选棋与医,小七想选画与农。” “明日是沈家的赏梅宴,既然你们已经选好,不如就后日去买,怎么样?”谭二夫人询问道。 “我与小七都听祖母与二婶婶的安排。”谭净好答。 谭二夫人笑了一声,又与谭太夫人道:“母亲,您看该给他们多少银两合适?” “……”谭太夫人并非没过过需要计算银钱的日子,那是远在出阁之前。嫁为人妇后,管钱的人从丈夫到儿子再到儿媳,三十多年过去都没轮到她。 幸而谭二夫人无意真的征求谭太夫人的意见,不过是出于孝道,便再道:“母亲,虽说孩子们平素也跟着先生读书,但既是要去书院,不如跟八姐儿一般再备一套新的笔墨,再添上其它的,给他们两个带三十两去,您觉得如何?” 话音刚落,屋内响起一道明显的抽气声。谭八小姐睁圆了一双大眼睛盯着谭二夫人。 谭净好其实也有些不敢置信,她还感觉到了好几道投在她身上的羡慕的目光。 三十两银子多吗? 也许是的。谭家每位姑娘少爷的月例是三钱,三十两为其百倍,一文不花得攒八年零四个月。 也许不是。如谭二夫人对谭八所说,“八丫头,你今晨披的那件银白色的兔毛大氅至少要六十两。” 谭太夫人终归同意了,直接吩咐了张嬷嬷,待谭大夫人回来便去取银,再于后日同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一道出门购置上学用具。 之后,谭二夫人便再未开口说过一个字。而谭八姑娘又被早上一连两件事弄得颇有些心灰意懒,不复往日活泼姿态。 屋内一时沉默。谭太夫人便叫散了。 甚至于姐弟两个告退前特地向谭太夫人讨了几支安神香,都没让谭八姑娘恢复斗志。 俩人出了正房,又沿着来时路,手牵手慢悠悠地晃回去了。 谭二夫人神助攻,事情简直顺利过了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剥茧 “我赢了。”谭净好得意洋洋。 “……” “那么晚上跟我一起跳绳。不要以为装死可以蒙混过关。”谭净好笑眯眯。 “唔。二婶婶显然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谭七小少爷道。 “乖,转移话题是没用的。” “……” 姐弟两个一回到平安居,就被顾嬷嬷解了大氅拉住仔细看了一遍。两人虽对顾嬷嬷的迷之担忧感到无奈,仍然乖乖立着不动,甚而干脆聊起天来。 谭七小少爷另起炉灶:“大伯母回来发现自己被连扇两巴掌,会不会迁怒?” “亲,就算再转移一次话题,你也要跟我一起跳绳。” “……” 谭七小少爷假装没听到,去问顾嬷嬷:“嬷嬷早饭吃了吗?” 顾嬷嬷看他们斗嘴正看得欢乐,闻言笑道:“跟燕草吃过了。眼下嬷嬷没事,不如现在就看你们跳绳消食?” “……” 谭七小少爷一把捞起早晨走时放在炕上的《天工造物》,从右次间掀帘出去钻去了左次间的书房。 将《天工造物》放回书架,又抽了一本写意居士的《画意》,谭七小少爷迈步踱到左墙边,自并排而立的两张美人榻里选了近的一张靠上去,一条腿架在榻沿阖眼小憩。 谭净好一进书房就看到了她弟的这副闲散模样,不知觉音就放轻了:“愁什么呢?”一只手里提着茶壶轻轻走到榻边,倒了杯茶过去,又将另一只手里的手炉塞到她弟怀里。 谭七小少爷不接。 好吧。谭净好改口:“想什么呢?” 谭七小少爷这才接了:“没想。” 谭净好笑:“你说谭八还会带岐山玉砚上学吗?” 谭七小少爷看了他无聊的姐一眼,吐了一个字:“嗯。” ……不喜欢这个话题。谭净好换了一个:“读书给你听?” 收获小少爷白眼一枚:“不。” ……熊孩子真记仇!谭净好絮絮叨叨地念:“一把梧桐木、冰蚕丝的琴约莫二两,半年的半生宣要十二刀约莫一两,农具倒暂时用不上,一张牛角的反曲复合弓加一篓箭约三两,一套文房四宝不到三两……” “两套。”小少爷忍不住开尊口打断。 谭净好就看着谭七小少爷笑。 谭七小少爷抿抿嘴,问他姐:“谭二爷所言你信吗?” 谭净好挑眉笑:“你问哪句?” “……” ……一时忘形要不得。谭净好连忙补救:“宝贝儿我错了!” “……” 谭净好自问自答:“问我信不信二伯的话?——我不信啊。” 自另一张美人榻边坐下来,谭净好迎着谭七小少爷认真的黑眸开始发问:“首先,胡人可能犯边是否为真?” “真。”谭七小少爷立刻道,“否则谭二爷一番话意义何在。” “是。”谭净好微笑,“那么,城内许有奸细是否为真?” 这次谭七小少爷想了一下:“真。否则何必对我们下禁口令?” “禁口令真能禁口吗?”谭净好问。 “不能。”谭七小少爷立刻道,“我们此刻便在讨论,谭八也一定会告诉大夫人,大夫人又一定会告诉大哥。” “是。”谭净好循循善诱:“禁口令不能禁口。此事二伯清楚。那么,会传开吗?” 谭七小少爷迟疑了:“……不知。” “是。”谭净好却道,“我们虽会讨论,但不会说与第三人。可其余人的作为,我们都不知。结果既未知,如何用来布局?” 谭七小少爷恍然:“是了。何况我们明日还要参加赏梅宴,人多口杂,结果并无法预知。若有奸细,风险太大。” “是。”谭净好笑容渐深,“那么,我们再来回答之前那个问题:若无奸细,何必要下禁口令?” ……是啊,若有奸细,风声极可能泄漏;若无奸细,怎又会有禁口令。 谭七小少爷若有所思:“……因不能冒此风险,所以不能有奸细。那么有禁口令,只能另有缘由。但这缘由……” 谭七小少爷看向他姐。 他姐先是从他手里捞走茶杯,而后重新倒了热茶塞给他,最后一摊手道:“我不知。” 谭七小少爷:“……” 谭净好重新梳理思路:“目前的结论是:城内没有奸细,但二伯说有,并为此下了禁口令,且禁口令结果未知。假设禁口令有效,奸细之事并未传开,那么……” “等同于二伯没说,一切如常。”谭七小少爷接道。 “是。假设禁口令失效,城内传出有奸细,必然引起恐慌,那么谭家……” “就是危言耸听、扰乱民心。”谭七小少爷思维敏捷,“那么谭家必然获罪。谭二爷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因而,奸细必须有。” “是。”谭净好笑容加深,“那么我们再来回答:城内许有奸细是否为真?” “是真。”谭七小少爷这下思路完全清晰了,看着他姐那双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道,“但风声仍有可能泄露,那谭家就是泄密,依然要获罪。除非,泄密一事本就是诱饵,是整个布局中的一环。” “!”谭净好夸道。 谭七小少爷习惯性地在脑中翻译:干得漂亮!——这是夸他说得对! 谭七小少爷抿唇,两颊瞬间鼓起了可爱的婴儿肥。一抬眼却发现他姐正向他的脸蛋儿伸出魔爪,便飞快地歪头躲开了。 ……越长大越不可爱!现在连脸都不让摸了! 谭净好看着她弟警惕的眼神,可惜地收回魔爪,秒变正经脸:“若并未泄密呢?” “也可以安排人不小心走漏风声。”谭七小少爷很快接道,显然刚刚那一闹并没能打断他的思路,“而禁口令,便成为了教导我们的绝佳缘由。……这样看来,放出风声才是谭二爷的真正目的,奸细之事才是诱饵,而泄密,不过是放出诱饵的合理方式,禁口令,只是他抓准时机随手施为。”——目的、原因、过程、行为,一清二楚,整个局一目了然。 谭净好抚掌夸道:“善!” 同一招数不能用两次好吧。尤其这么短的时间内。 谭七小少爷一厢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姐,以防她趁他不备伸手偷袭,一厢还在思考:“奸细是诱饵,那么,他想钓的鱼又是谁呢?” “首先,要钓的鱼在哪里?”谭净好再次提问。 “城内。”谭七小少爷毫不犹豫道,随即便想通了她的用意,“城内的人无非就是:奸细本身、百姓、抗敌者。” 谭七小少爷被姐姐点醒,脑中一片清明:“百姓首先被排除。此事一旦传开,定会引起百姓恐慌,他们是无辜受累。换言之,宁可承受引起恐慌的后果,也要传开此事,说明它十分重要、不可替代。若是为让奸细听闻自己暴露,在城内大街小巷张贴告示才是常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从这一点看,奸细本身也被排除。那便只剩下了:抗敌者。” 谭七小少爷低头喝了口茶,忽而抬头看着他姐道:“此事从头到尾就是由抗敌者主导,它是最不可能的。但既只剩了它,那只能说明:抗敌者中还有第四类人。这才是抗敌者要钓的鱼。而从两者关系来看,来自于此,但不是此,那便应是——” “内奸。”姐弟俩默契道。 谭七小少爷勾起唇角:“如此看来,竟有大唐官员与西域胡人勾结。这便也解释了,谭二爷一党为何选用如此迂回的方式透露消息,这是希望让内奸认为这个消息目前处于需要保密的状态,泄密是由于疏忽,因此他们得到消息时还来得及实施补救。而只有他们动了,才有可能露出狐狸尾巴。” 又道:“那么,若城中埋有胡人的奸细,内奸必要想办法与之联系,告知计划败露,谭二爷一党便可趁机将其一网打尽、一箭双雕;若城中并无胡人奸细,内奸听闻消息也会怀疑胡人的用心,毕竟唐人与胡人的勾结极大可能是因为利益,而不是友谊。内奸若要去信西域询问事情真假,谭二爷一党仍能借此揪出内奸身份,并确认欲犯我大唐的究竟是那一支胡人。” “也就是说,”谭七小少爷下了结论,“胡人奸细的存在与否,根本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且很有可能,谭二爷一党根本不清楚城内是否真的混入了胡人的奸细,因而出此一招,用来试探虚实,并欲一石二鸟。” “说得太棒了!”谭净好星星眼:我弟弟简直了!太帅了有木有! 然而——谭七小少爷正低眉转着手中素白茶杯,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理睬他弟控的姐。随即皱了一下眉头,问道:“那么,现下再看谭二爷所下的禁口令,是否说明:谭二爷怀疑,谭府内可能有内奸的爪牙?” 谭净好笑:“why?” ……谭七小少爷再次发动自动翻译技能:为什么? 哦。谭七小少爷答:“若内奸能从自个儿的爪牙那里得到‘谭二爷一党发现城内有胡人奸细’这一消息,才更易令他们相信消息的真实性,从而采取行动。也能借机找出府中爪牙。” “如果没有呢?”谭净好问。 ……也是。“没有也没关系。”谭七小少爷就道。 谭净好挑眉,再次引导思路:“你觉得,是不是只有二伯这样做了?” 谭七小少爷当然明白他姐口中的“这样做”是指:先神经病地告诉你“有奸细”,再一脸正气地要你“保密”。 “因此,若在赏花宴上,只有谭家是传播消息的源头,便也只有谭二爷是这个局的引线;若有别家姑娘少爷应和,家中长辈也曾如此嘱咐他们,便说明不止谭二爷一人。”谭七小少爷道,“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谭净好没回答谭七小少爷的问题,而是再问道:“你认为,此事由几家发起比较好?” 谭七小少爷就十分配合地思考了一会儿,答道:“两到三为佳。” 还认真解释道:“按前几年的经验,沈家赏花宴的来客人数可谓可观,有近千人。若只一家散播消息,则速度太慢,甚至如谭八真的管住了自己的大嘴巴并未同人说起此事,那恐宴会结束消息都未传到内奸耳中;若人数多了,一则消息传播过快,倘一会儿便人尽皆知,内奸为了保全自身可能按兵不动,那便丧失了此次良机,而宴会后人员分散,监视起来会更困难;二则,这些官场老油条会将如此重要之事告诉家中小辈,本就不符常理,只一二三家还能勉强以‘一时头脑发热、担心孩子安全、望他们这段时日不要惹事生非’等为借口,还要在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的掩护下,才可能诱其上当。倘若内奸发现头脑发热的老油条居然有四五个,那事情就有趣了,他们恐怕稍一思考就会明白,这不过是一个陷阱。” 解释完还没忘记问:“但这又与我刚刚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谭净好仍然没理:“你认为,谁家有可能与谭家一起担此重任?” “……不知。”谭七小少爷诚实道,“在这四方宅院里坐井观天,凭只言片语管中窥豹,一切,不过‘可能’二字。” 谭净好笑:“说得真好。坐了这么久,脑细胞已经大面积死亡,智商告罄,不如我们出去跳绳放松一下?” 谭七小少爷:“……”你果然赢了qaq。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定音 谭七小少爷将《画意》从中间翻开盖在脸上,靠在榻上装死。随即便听到他亲姐的一声轻笑,然后身上就被盖了张薄毯,然后脖颈处被掖了掖,之后是茶入茶杯的轻响声,而后是渐渐远离的轻微的脚步声。耳边终归于沉寂,只剩下他规律的呼吸声。 谭七小少爷终于忍不住,无声地弯唇而笑。 因为有她,他有了父母般的支撑,姐姐的宠爱,知己般的默契,挚友般的信任。 纵然没有双亲,亦一点儿都不遗憾。 * 谭净好又回了右次间。 一看时间,已过巳初。窗外,阳光穿破云层洒落屋宇,照射到除尽了积雪的院宅里,一片明媚。 谭太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就在这时从东角门进了院。 她是来送银子的:“……大夫人已在一刻钟前回府……老奴便奉太夫人之命,从大夫人处领了三十两,也一并说了后日安排车马护院之事。” 张嬷嬷将银子递给碧丝,又道:“六姑娘与七少爷后日什么时辰出发?” “嬷嬷看呢?”谭净好道。 “依老奴浅见,倒是不拘什么时辰都可,只姑娘与少爷需置办的物件儿还是不少,若是迟了出门,倒怕一日内办不齐全,反而多生事端。若能早些出门,早些回来,也免得太夫人心中牵挂。” 这话已经说得再漂亮不过,这事情也做得再周全不过。谭净好只有感谢:“嬷嬷说得很是。我与小七都未曾独自出过府,此次幸而有嬷嬷同行。嬷嬷觉得该什么时辰出门,咱们就什么时辰出门。” 张嬷嬷笑:“姑娘既这样说了,那后日辰正差一刻,老奴便到这里等姑娘和少爷。” “好。” 张嬷嬷走了,留下顾嬷嬷与燕草面面相觑、二脸懞逼。 三十两白银就捧在手里,事情已如板上钉钉。碧丝就唾沫横飞地与两人说起了早饭后在谭太夫人房里发生的事。 顾嬷嬷还有一分存疑:“我的姑娘哎,碧丝说得是真的?” 谭净好弯起唇角,点一点头。 一分存疑瞬间变成了十分惊喜。顾嬷嬷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在了自个儿头上:“那……那是不是可以顺道……” “是。”谭净好很明白顾嬷嬷在说什么。她与小七想出门,就是为了这件事。谭二夫人也明白,所以提出要给他们三十两,同样是为了这件事。刚刚的张嬷嬷同样明白,因而话中道怕一日时间不够,还是为了这件事。 这件,谭太夫人不愿面对,就真的不去面对的事。——腊月十八日。谭老太爷谭缙、谭三爷谭忱的忌日;腊月廿一。谭三夫人顾氏的忌日。 “嬷嬷放心,后日我与小七定会到希声寺为祖父、父亲母亲点灯。”谭净好道。 点灯,是指在寺庙中为往生之人点一盏长明灯,用以接受香火积累福泽。到寺庙请愿的人,大多愿意到灯殿点一支香。因而灯的价格随供奉寺庙的等级会有不同。希声寺为青州第一寺,点一盏一年的长明灯约二两,这是一个四口之家每顿有肉也能撑两个多月的口粮钱。 谭净好知道,虽谭太夫人不愿、谭大爷未能归家,但谭二爷每年都会去点灯。只是姐弟两个身为儿辈未能亲手上香,一直是顾嬷嬷的心事。顾嬷嬷翻过年便五十四岁,已过知天命之年,又因姐弟俩无父无母而事事操心,加之父母长辈忌日将近,近日心中格外忧虑,夜里无法安眠。虽是在姐弟两个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但两人又如何不知。 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实在担心她的身体,这才望能利用谭八的小心思与谭二夫人的骄傲达成出门的目的。 谭二夫人平惠县主是京城闲散王爷瑞王的嫡长女,身负皇姓,即便嫁到偏远的陇西府十三年,骨子里的骄傲也不会消失。岐山玉砚是由国石岐山玉雕琢而成,被称为“国砚”也不为过。谭八姑娘嫌弃它,可说是以无知触了谭二夫人的逆鳞。谭二夫人自恃身份,不愿为难一个小姑娘,谭大夫人自然背锅。而当时“谭八有,谭六谭七没有”的借口都摆在眼前,谭二夫人便顺水推舟,以此事扇谭大夫人的脸。只她也嫌麻烦不愿揽事上身,便让六七自个儿出门去买。 讲真,谭二夫人知道六七的目的,谭净好并不奇怪。她与小七都着素色衣衫、谭八一直偷眼看她、忌日将至,种种都表明了他俩无法在此事中抽身事外。但她未料到,谭二夫人明知被利用,却还为他俩多争取了银钱。 所以,谭净好说感念能长于谭家,没有一字勉强。 顾嬷嬷确认此事,简直欣喜若狂,双目有神,面庞生晕,仿佛近日的郁气一扫而光,整个人都轻快了。但很快,她发现了新的问题,开始发愁:“姑娘,就你和少爷独自出门吗?没有长辈跟着吗?” 这时,谭七小少爷正掀帘进来,听到此句,便道:“是呀,只我跟666两个。嬷嬷要是不放心,不如跟我们一起。” 顾嬷嬷的注意力被带歪了:“少爷,你得叫姐姐!” “……嬷嬷不想给母亲父亲上柱香吗?况且嬷嬷不跟着,我还觉得心里有点慌。” 顾嬷嬷的注意力又歪回来了:“是是是,那要跟着的,不然我怎么放心哟!” 改叫666的谭净好:…… * 第二日。腊月十六。大唐官员休沐日。卯正二刻。 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先后被顾嬷嬷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嬷嬷,不用你来叫,你只管多睡一会儿。”谭净好坐在床上裹着被子,闭着眼睛不愿睁开。 听到耳边燕草道:“正是,有我和碧丝呢!少爷那里也有平野和江流。嬷嬷合该多休息休息!” 又听顾嬷嬷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觉已经少了。醒了不让我起来,还让我望着床帐干瞪眼不成?好啦,姑娘快起来吧,我叫少爷去。” 谭净好暗叹一声,向外张手。 一块儿叠好的热巾子被放到了手上。谭净好胡乱一抖整个儿按在脸上,热气传来,这才真正醒了。 “姑娘今日穿哪件衣裳去赴宴?”燕草接过巾子道。 谭净好想了一想:“那件天青色绣墨竹的吧。” 等穿衣洗漱完毕,正坐在梳妆镜前绾髻,谭七小少爷身着天青色的棉袍就进来了。 跟在后面的顾嬷嬷一看笑道:“哎呀,少爷和姑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姑娘带什么首饰?”燕草梳好髻问。 谭净好从镜子里看着谭七小少爷头上的天青色玉石发冠,从妆盒里拿了一对天青色蔷薇花钿,道:“就这个吧。” 燕草“噗”地笑了一声:“姑娘和少爷可真是……” 谭七小少爷摸摸鼻子,道:“早饭还没来么?” “来啦,在外边儿桌上呢。”碧丝立在门帘旁的暗影里笑道,“这不正等姑娘呢嘛!” 谭七小少爷:…… 谭净好笑:“我好了,咱们开饭吧。” 一行人挪去了右暖阁外的次间,谭七小少爷的两个小厮平野和江流正等在屋内。 中央的方桌上果然放了两个都有四层的大漆红食盒。打开来,一个里面有枣泥糕两碟、芸豆卷两碟、玉米饼两碟,香菇鸡丝粥一大碗;另一个是紫薯丸两盘、萝卜卷两碟、白馒头两盘,绿豆粥一大碗、小米粥一大碗,分别是主仆几人的早饭。 不过六七没人管束规矩,几个人向来混在一张桌上用饭,就碟碟盘盘碗碗的摆了一桌,大家伙儿挑自个儿喜欢的吃。 像谭净好,她更喜欢咸口儿的点心;而谭七小少爷则更喜欢甜口儿的。总不能跑去跟大厨房的人说:“以后请分别准备咸口儿三盘、甜口儿三盘。”——人家理你哦。当然,你可以另付钱开小灶儿。不过每月三钱的月例在这样的府里,两三次就光了。而如果是昨天早晨在谭太夫人那里吃到的白玉羹,那一次也不够。还好几人也不挑。 谭净好吃了枣泥糕、萝卜卷、白馒头,喝了两碗鸡丝粥才罢休。 谭七小少爷喜吃甜,但还是被谭净好和顾嬷嬷硬塞了两个萝卜卷。 点心若有剩的,都换到自个儿的碗碟里,等着当零嘴。——日常点心大厨房会给的,不过天有下雨时,人有倒霉日,还是要以防万一。 吃完看看时辰,辰初两刻。还早。 不过谭家在青州内城的东南区,沈家在东北区,坐马车需半个时辰还多。 宴是午宴,去主人家又应提前一个时辰,好与主人联络感情、与其他客人寒暄、参与主人设置的种种活动项目等,像这种连名字都叫赏xx宴的,那欣赏xx更是重中之重。总之,一定要在吃饭前把场子热起来,让气氛high起来,以体现客人的礼节。 因此,大约辰末就得出门了。可出门前得准备啊,马车神马的当然不是孩子们操心的事情,孩子们要准备的是:要备换的衣衫、路上吃的零嘴、随身佩的荷包、干净的手帕、取暖的手炉等等等等,还有小巧的梳子、妆镜之类的,可由侍仆携带。 额,这么一算,也不过就剩半个多时辰了。 谭七小少爷却一看还有半个时辰,转身迈步回了书房。 谭净好自发跟了过去,就见她弟又拿起美人榻上的《画意》翻开要看。 “要念吗?”谭净好问。 她弟默默把书递了过来。 谭净好就从翻开的那页开始慢慢读起:“落笔篇。意既已述,便要落笔。意满方有神,神聚自有形,至形丰而下笔,谓之‘落’。落而行之,依意而走,不偏不倚,一气呵成。但受阻滞,停而思之,绘意至满,方得二落……” 时间在姐弟俩读读停停玩玩聊聊中滑过,直至谭太夫人房里的立春传话:“请六姑娘与七少爷准备赴宴,即刻至府门影壁处等候。”俩人就收拾收拾,带着碧丝和平野,在顾嬷嬷的迷之担忧的眼神里出发往府门口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吃药 捉虫 到了府门口,不过才寥寥几人。姐弟俩仍是第二快,第一快的还是大房里的谭三姑娘与谭四少爷。 但这两位与六七不同,乃是同父异母。 谭三姑娘谭冰妍的生母是姚姨娘,谭大爷的上级、戍守西凉关的正三品将军常武所赠。 ——西凉关距谭大爷驻守的飞云关有近七八百公里,在六七看来,常将军那手简直称得上“千里手”!况且十多年前常将军便已四十多了,还有如此活跃年轻的媒人心态,真是让人不得不服! 谭四少爷谭诚的生母则是蓝姨娘,谭大爷的夫人、谭大夫人在看到姚姨娘之后亲自为自个儿的贴身丫鬟开脸所赠。 ——看到自家夫君被塞了小妾,想法居然是再塞一个!还用的是贴身丫鬟!不得不说,这位可真是神人! 几人互相打了招呼,聊了聊天儿,等人渐渐来齐,又等来了姗姗来迟、事务缠身的大伯母,众人就要出发了。 谭太夫人理所当然坐了第一辆马车当先开道,谭二爷谭慎与谭大少爷谭谋骑马跟在车的两旁,之后依次是谭大夫人与谭八姑娘谭凝安一辆,谭二夫人、谭二姑娘谭凌姿与谭五少爷谭谦一辆、六七一辆、谭三姑娘与谭四少爷一辆,最后是几个并未随车的家下一辆,另有护卫二十来人骑马拱卫车旁。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东南区新安街向东北区长顺街的沈家驶去。 刚出新安街,恰巧遇上从隔壁平行的新福街驶出来的郭家马车。郭家夫人谭悦是谭太夫人的女儿,其夫郭炳乃青州总兵,正四品武将,掌管整个青州的治安防御。这样关系紧密的好姻亲,遇到自然拉手一起走。 谭太夫人从郭家护卫里找了一圈儿,没找到好女婿,只看到了控马过来的外孙郭俨,又发现从马车上下来的只有自个儿的女儿和外孙女郭攸,不禁问道:“阿悦,女婿没来吗?” 郭夫人:“嗯,今日他并未休沐。” 因此,郭夫人便带着女儿上了谭太夫人的车。上车前,外孙女郭攸还朝后面掀帘的谭净好挤了挤眼,食指中指交替弹动,做了个“会去找你”的手势,这才跟上车去。外孙郭俨同谭大少爷并驾。空马车就跟在了谭家车队后面,加强队继续向前驶去。 行过半个多时辰,终于远远看到一座有两只足有六尺高的石狮威风守门的宅邸,三间大门敞开迎客,门上横匾一只,上书:沈府。 到了。可惜沈府门前车马遍地,夹杂众多人头攒动,谭家车队排在末尾,只好随车流龟速移动。 谭净好的马车门忽被打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666!” 谭净好:…… 谭七小少爷对来人露出一丝笑模样:“上来吧!” “不用上来了!等下还得去拜见沈家长辈,回你娘那儿呆着去吧!”谭净好道。 郭攸:“……别这样嘛净净,人家都两个月没有见到你了耶!你看今天人家一看到你就好高兴哦,现在还迫不及待地来找你,人家对你一定是真爱啦!” “……”这是吃错药了吗?! 郭攸顽强地凭一己之力爬上了马车,忽闪着大眼睛委屈道:“干嘛这种表情看着人家啦!人家说得都是真心话哎!吼!你们讨厌啦!” “……”这绝壁是吃错药了! ……等等。谭净好忽然想到大前天谭八来平安居炫耀岐山玉砚时: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不说,你们肯定不知道的啦!这个叫做玉砚哦~” 还有: “我跟你讲哦,这是一种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珍贵的砚台哦!” 当时谭净好:“它的长相的确挺特别的。” 然后就:“吼!你们讨厌啦!”而后捂脸“嘤嘤嘤”优美转身小碎步而去。 当时,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颇有些目瞪口呆。 因此…… 谭净好看着郭攸:“你……”是被谭八传染了吗? 郭攸立时目光炯炯地盯着谭净好。 ……不对,这怎么可能呢。近几日郭攸应该没见过谭八吧。谭净好摇摇头。 郭攸泄气得死鱼眼看她。 “难道……”最近流行这种说话方式?她和小七只是消息不灵通所以不知道? 郭攸又瞪大眼睛看着谭净好。 “额……不太可能吧。”陇西不是向来民风彪悍吗?这种方式也流行的起来?陇西的人都疯了吗? “……”不娶何撩!!!郭攸一秒变成冷淡脸。 碧丝已经笑倒在车厢里:“哈哈哈……郭姑娘……哈哈哈……这是怎么了?哈哈哈……婢子……真是好奇死了!哈哈哈哈……” “哦,最近我娘和葡萄都是这副鬼样子。”郭攸面无表情,“我有点怀疑人生,所以想试验一下,是我疯了还是她们疯了。如今看来,我还是正常的。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情况?! “姑娘!你怎么丢下人家自己跑掉了啦!” ……说曹操,曹操到。郭攸的大丫鬟之一葡萄跟了过来,立在马车外跺脚娇嗔。 碧丝:“噗!哈哈哈哈哈……” 谭七小少爷:“我向你表示深切的同情。” “咳,”谭净好看一眼她弟,那话还是跟她学的呢,“要不……我们把车门拴上?” “……”郭攸一脸生无可恋。 葡萄还要跺脚:“姑娘!你不要不理人家嘛!干嘛这样啦!blablabla……” 谭净好自觉良心未泯,开车门唤道:“葡萄,你先上来。” 被打断的葡萄爬上车来,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正要再讲,谭净好再次打断:“葡萄!你这么……额,撒娇似的说话方式是从哪里学的?” 葡萄一脸惊讶:“谭姑娘,你不知道吗?现在火遍青州城了耶!”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葡萄浑然不觉:“城里近日出了一本奇侠传,叫《张山山奇遇记》,里面的女主角就是这样讲话的!呃……讲话的耶!” 郭攸:……就是这副鬼样子,你们感受一下。 六七:…… “如今简直火遍全城,大家都在学呢!每次女主角这样朝男主撒娇,男主就拿女主没办法,对女主百依百顺,还一脸宠溺。”葡萄陷入自我陶醉,“对了,讲话的时候,每句话都要以语气词结尾哦!就像我这样子哦!” ……你真的该吃药了哦! 谭净好好人做到底:“可是你家姑娘就不这样。” 葡萄:“呃,但是我家夫人这样啊!我偷偷看到夫人这样和老爷撒娇的!” ……咳,姑娘你泄密了知不知道!大白天注意点儿影响啊!谭净好忍笑看了郭攸一眼。 “……”郭攸:现在把她扔下去还来得及吗? “咳,”谭净好假装没听到后半句:“我也不这样。” 葡萄鼓嘴:“但是我很多小姐妹都这样呀!她们都说很可爱的!上次我这样和忍冬说话,他还把少爷赏他的水果糖给我了呢!” 碧丝上了:“我就不这样!燕草也不这样!我的小姐妹都不这样!” 葡萄:“……” 谭净好再接再厉:“谭家没有一个女孩子是这样说话的。我二姐的娘亲是平惠县主,她与二姐都不会这样,连谭八姑娘都不这样,你看呢?” ……围攻无耻!“哼!”葡萄又爬下车去了。 车里一时静默。 直到谭净好:“噗!你……等下要不把她看紧点儿,让她尽量少说话?” “……”郭攸死鱼眼:臣妾做不到啊! 马车终于慢慢接近了沈府门口,六七与郭攸便都下了车,准备随长辈去见礼。 忽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阿纯,你怎么才来嘛!人家等你好长时间了呢!门口风还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的大,人家脚都站僵了啦!” 哎呦!三人团立刻转头去看,只见一身披白色大氅、内露白色袄裙、头戴白玉发钗的姑娘立在沈府中央正门的门槛边,手里正抓着一个面露不耐的姑娘絮絮说着。 “……这是什么造型?”谭净好道。 郭攸知道:“在《张山山奇遇记》里,女主角告诉她的好朋友:女要俏,一身孝。” ……宴会穿孝服,真是好大一朵奇葩。 这位奇葩姑娘三人团认识,乃沈府旁支沈二老太爷的外孙女罗盈。其母为沈二老太太仅有的女儿,因而少时溺爱非常。结果女儿长大后恋慕罗姓穷书生,与之私奔。可直到生下罗盈,罗书生也未中第,于是愤而出走。罗书生出门寻找时,两人双双遇险坠崖。沈二老太太虽恨女儿堕落,但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一个悲字了得,便接了外孙女罗盈在身边长大,以慰失女之痛。 罗盈姑娘拉着的那位姑娘三人也认识,叫韦冉纯。她便是昨日早晨饭后,在谭太夫人的有福居闲聊时,谭太夫人口中那个“小小年纪就涂脂抹粉,跟她娘学得一身风尘气”的韦家姑娘。其母叫杨胧,青州吏司同吏杨潜杨大人的女儿。六七的二伯谭二爷便是青州吏司同知,是杨大人直属上司。其父韦乃信,青州内城守尉,正五品,是郭攸父亲的直属下属。 这样一看,好像三人身份正压韦姑娘一头,但政治向来不那么简单。韦姑娘与他们并不怎么合得来。 三人不欲惹事,便十分默契地收回目光往旁边走,刚走两步,张嬷嬷过来了:“几位小主子快跟老奴来,这便要去拜见沈家长辈了。” 等跟张嬷嬷过去,郭夫人将六七一手拉了一个,把亲生女儿撇在了一边,只随意道:“等会儿跟我后头就行。” “……”郭攸默默去旁边拉了谭净好另一只手。 谭太夫人带大家向正在正门迎客的沈二夫人走去。谭二爷则与众人分开,转向了旁边迎来的沈二爷。 沈二夫人正迎完一家客人,看到谭太夫人就快走两步上前福了一福:“太夫人!两个月没见您看着可又年轻了!” 谭太夫人笑:“二夫人还是这么会夸人!” “哪里哟!人人都知道我最是说实话的。”沈二夫人自然地扶了谭太夫人一只胳膊,“您今天这身儿衣裳选的也好,竹青色衬得您肤色白嫩,看着特别有精神!”唠着嗑儿就扶谭太夫人跨过了门槛儿。府里嬷嬷接了班儿,带人去见沈太夫人。 沈二夫人继续跟后面的谭大夫人与谭二夫人寒暄:“大夫人与二夫人都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太夫人就喜欢热闹!” “哪里!能接到沈家的帖子才是谭家的荣幸呢!”…… 夸孩子: “瞧大公子这身板儿挺得,又帅气了!” “二姑娘更漂亮了,看着更有气质了!”…… 轮到郭夫人了:“哎呦!郭夫人!您这是跟太夫人一块儿来呢!母女感情真好!可让我羡慕死了!” “你跟沈太夫人好得跟亲母女一样,才让我羡慕死了呢!” 套路:“六姑娘和七公子又长高了吧,还是这么像,不愧是龙凤胎!” “这俩可懂事多了,不像我那两个魔星!” 继续套路:“郭夫人说的哪里话!郭姑娘多淑静!我们家大公子还常说郭公子沉稳呢!” “大公子年方十五就能一举拿下陇西府元,那才是让全陇西的人都服气呢!”…… 套路完毕,一行人终于全进了门。谭净好迈过门后,在心里给这些嘴上全抹了蜜的夫人悄悄点了个赞。瞧这技术,才是真让人服气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故事 众人随着领路的嬷嬷往里走,还得先去拜见沈太夫人。一路行去,沈家内部与其大门的风格一致,格局大气,地方疏朗开阔,乌瓦白墙,青树虬枝,并不鎏金嵌玉,俨然一静笃包容的长辈似的。 沈家的当家人、沈大爷沈淮杨乃陇西府总督,正二品封疆大吏。因而沈家的名望已不虚用外物堆砌,但能如沈家一般,在行为处事中实践这一点却很难。 众人几乎是按直线走到了沈太夫人待客所在的迎客轩。 因为五间面阔的大空间,里面纵然或站或坐了许多人,也不显逼仄。 沈太夫人十分健朗:“谭太夫人来了,快坐!” 立即有丫鬟们搬来四张椅子放在众位太夫人与夫人座位旁边。 谭太夫人却没坐,微转身向坐在沈太夫人右下首椅子的一名美妇人行礼,口中道:“拜见王妃!” 美妇人半起身虚扶了下:“谭太夫人不必多礼,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家,我不过是客人,不必如此。” “王妃宽容,我等也不能忘了礼数。” ……美妇人愉王妃本是提醒谭太夫人今日应以沈太夫人为尊,可谭太夫人没接茬不说,还怼回去了。 这就尴尬了。 可谭太夫人既已这样讲了,谭大夫人、谭二夫人与郭夫人也不好在别人府上集体耳聋;当下这情形也大不适合直接听愉王妃的——在别人府里置自家太夫人于不顾,那更显得谭家没品;更不能不听王妃的话,那便是公然藐视——王妃说自个儿今儿不重要你就相信了,你四八四撒? 必得有人出来挽尊。 谭二夫人反应奇快:“母亲快坐吧,您瞧王妃都坐在太夫人手边呢!”——这是又提醒谭太夫人一次:若非愉王妃有意相让,以她的身份本应坐在当中上首。 郭夫人也接话:“哎呦!怪道都说太夫人慈爱,王妃宽容,也就是沈家这样儿的人家,才能养出王妃这样儿的人才呢!”——这是一句话捧了两个人。本来嘛,以郭夫人的身份直接评价愉王妃是僭越,但当下却是向沈家与愉王妃表示:我们都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沈太夫人左手边立着的一位夫人也开口解围:“众位快坐吧,瞧这椅子被搬来好一会儿了都没人理,再不坐它可该要伤心了!” “就你促狭!”沈太夫人笑,“椅子还能伤心,它又没长腿,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这位夫人便笑:“真让母亲说着了,可不是真有椅子长腿跑了!”说着还招呼了一声,“众位太夫人与夫人坐着听我慢慢讲来。” “话说一个小县里有一卖桌椅的商户人家,就先叫桌家吧,左边是卖头饰的,就叫头家,右边是卖糕饼的,便叫糕家。桌家的爱贪小便宜,趁卖糕饼的不注意,总偷偷溜过去偷两个。一开始并不显眼,糕家的便也没发现。可桌家的偷成习惯,胆子越来越大,却不满足于此了,于是他盯上了左边卖头饰的头家。” 众人听到这里倒是有了点儿兴趣,纷纷催这位夫人“后来呢”。 这位夫人正要继续,又有两人进了屋。当先一位头发已花白,却精神矍铄,反倒是身旁扶她的那位夫人,眉头微皱,面容似有些愁苦。 当先的老夫人笑道:“沈太夫人好!问王妃安!我这是来迟了!”她身旁的那位夫人也跟着见了礼。 “哪里迟了,薛太夫人来得正好,我这儿正讲趣事儿呢,快坐下一起听。”沈太夫人便道。 被叫做薛太夫人的老夫人笑道:“哦?那我可真是来巧了,看来是我不小心打扰了大伙儿,那我也洗耳恭听吧。”说罢坐下来做出准备认真聆听的样子。 众人便都连忙道“不打扰”、“没事”、“正好刚开始”等等,又催沈太夫人身边的夫人快继续。 这位夫人笑笑继续道:“刚刚说到,桌家偷完糕家的糕点还不够,又看上了左边头家的首饰。这样过了几天,在桌家娘子出门时,头家娘子无意间在她头上发现了一根自家店里有的金钗。可是呢,头家娘子翻了账簿,桌家却并没有在她店里买过,但单凭这一点不能说明什么,这也可能是从别家店里买的。不过按头家娘子的了解,以这金钗的价格桌家不该买得起才是,但这是猜测,头家娘子也不能确定。她就上前试探了一下:‘桌家娘子,你今日头上这根金钗可真好看!’不想头家娘子这样一说,桌家娘子就吓了一跳,慌乱地捂了捂金钗,胡乱应了两声,连门也不出了,直接钻回家去了。” 众人一听这话,都会意地笑起来。 这位夫人果然道:“这对头家娘子来说,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她家的金钗了,等头家当家回来便连忙告诉了他。头家当家让头家娘子少安毋躁,事情还不能下定论,他还要仔细观察一下。因他觉得,桌家若当真行偷窃之事,不会就此打住的。他便在接下来一段日子装作总要出门送货,并让头家娘子故意放松对店里的看顾,而他则会在店外悄悄察看。” “经过耐心的等待与专注的观察,他终于发现,桌家的会趁他店里客忙之时顺手牵羊。不但如此,他还会偷拿旁边糕家的点心,行事时谨慎老练,没有露出丝毫羞愧之情,简直是一个惯犯了。这下头家当家十分愤怒,他立即就想要报官,但走了两步才想起,这座小县里的父母官是认银子做父母的,他一个开小店的,如何筹得出那许多银子满足那知县的胃口呢?思来想去,只能找到证据,再越级到城里报官。他又发觉糕家还不知自家糕点被偷之事,他也该与糕家说一声才是。但糕家的当家是一个耿直的人,藏不了话,他若直接告知,恐怕糕家的会即刻冲到桌家店里去质问,那样岂非打草惊蛇。到底说还是不说,倒是让头家当家十分苦恼。” 这时有位夫人快嘴:“那当然不能说,还是快快想办法捉了这桌家的去坐牢,事情方能解决。” 这位夫人便笑道:“那头家当家也正是做如此想,因而便没有告诉糕家。可不料头家娘子去买糕点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哎呦!”屋内有几人惊呼出声,“这下糟了!” “可不是糟了。那糕家当家一听头家娘子的话,糕点也不卖了,果真如头家当家预料的那般,直接冲到了桌家店里,拎起桌家当家的衣领质问道:‘你是不是偷我家糕点了!怪不得我总觉得近日来的糕点卖得有些快,每日卖得的钱也有点儿不对劲!’桌家的原本做坏事被戳破,正有些心虚,可一听糕家的根本就没证据,便有恃无恐地矢口否认道:‘你糕点少了同我有何关系?说不定是它自个儿长腿跑了呢!’” 这当口,又有几人进了屋。众人一番寒暄后,这位夫人又继续道:“糕家当家一听,桌家的非但不承认,还如此嚣张,一时气急,撒开桌家当家的衣领,拎起桌家店里的椅子就狠狠砸到了地上!” 屋里顿时又是一片“哎呦”声,还有不少人叹“这糕家的太冲动了”、“这下难办了”。 “这下是真有些难办。桌家一看糕家的砸了自家椅子,还没证据,岂肯罢休,嚷嚷着一定要糕家赔偿。更糟糕的是,桌家这一喊,还引起了周围邻里与其他店里客人的注意,人们一窝蜂地涌向了桌家店铺。这时头家当家终于闻讯赶来,他趁乱悄没声地混在人群里钻进去,把被砸的椅子的断木偷偷拿了出来。” “等人们听清桌家与糕家的争执,四下一找,却发现店里的椅子都完好无损!人们便都嘘桌家的讹人。桌家当家顿时有些傻眼,糕家的明明在他眼前摔了他的椅子,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断椅就不见了呢?” 众人听此,都发出一阵笑声,还有人在为头家当家叫好。 “桌家的不肯就此打住,便道,定是有人帮糕家的拿走了椅子。桌家当家这话一下子得罪了店里这一群人,他们不过是来看热闹的,谁愿被污偷盗呢?这时头家当家藏好椅子又回来了,听到桌家的自个儿犯傻,连忙躲在人群里喊道:‘我们跟糕家无亲无故,何必帮他?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我们平日里去糕家买糕点,都知道糕家人做买卖是很公道的!’此刻人们的心已经偏了,自然跟着附和。头家当家便又道:‘刚刚糕家还说你偷了他家糕点呢!既然你说糕点可以长腿跑掉,那椅子不是也可以长腿跑掉吗!’人们听了这鬼扯的理由,反倒是哈哈大笑,桌家当家哑口无言,不得不就此罢手,放糕家的离开。头家当家便又连忙挤过去连拉带拽,先将他拉离了桌家店铺。” 众人听到此原本松了口气,便听这位夫人又道:“但事情至此,糕家没瞒住不说,又让桌家有了防备,可想而知,接下来一段日子桌家肯定不会再偷。还有,虽说糕点被吃掉就没了,但首饰却不同,只要找到了原本是有可能作为证据的,这下桌家定会想办法销赃,被偷的首饰怕是也找不回了。头家当家吃了亏,还要好好安抚糕家,免得他再冲动坏事,真是一筹莫展。” 屋内众人也都叹息,却见这位夫人就此停了口,没再继续讲下去了。又有快嘴的夫人问道:“沈大夫人,后来呢?那头家当家究竟是如何找到证据去报官的呢?” 原来讲故事的这位,是沈家的大夫人王岁,出身大唐中部地区的河中府锦州城王家。王家现今的当家人王觥,乃锦州第一大文豪,是一位书画大家,号徽光狂客,也是锦州书院的院长,沈大夫人的祖父。 怪道沈大夫人将一个市井小故事讲得如此一波三折。 可众人都等着呢,沈大夫人却笑笑道:“我也想知道后来,可这故事只写到了这里,最后一句便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这下炸了:只有一半儿的故事你还讲?!昧着良心也说不出你不是故意的啊! 沈太夫人替众人开口:“你看你,明知没下文还讲,这下子多闹心!” 沈大夫人笑:“母亲别急呀!这故事呢,是容之的同科、今年文举府试的亚元、李腾哥儿所写,他自言故事发展到这里正好,想要听一听咱们百姓的智慧。凡有所计,均可投稿至长红街的酒香楼,若能被认可,会张贴在酒香楼的外墙上,并赏银三钱。” 众人:“……”事情这是什么走向?你这是拿我们当了传声筒吗?你以为我们在乎那三钱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初见 众人因被沈大夫人虐了一下,还不能吐槽,便有些沉默。 薛太夫人救场:“原来是今年陇西文举的亚元所作,这小故事还蛮有意思的。” 众人:呵呵,有意思个鬼哦! 薛太夫人继续救场:“今日回去,我让我家律哥儿试试看。不过他一个莽夫,却怕是无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沈大夫人投桃报李:“薛律哥儿乃是咱们陇西府承平四年武举的府元,有勇有谋,响当当的一个好男儿,咱们青州多少闺阁女儿家的梦里人。怎么在薛太夫人嘴里,倒成了个莽夫?” 郭夫人也来凑趣:“沈大夫人这都不明白?薛太夫人这是故意的,就等咱们替她开口夸孙儿呢!” “瞧我这脑子!”沈大夫人笑,“郭夫人说的是,自个儿夸来有什么意思,哪比得上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舒心呢!” 坐在薛太夫人旁边的那位夫人本一直肃着脸沉默,此刻听到人们夸自己儿子,才微露出笑容来。 提到薛律,屋内便有夫人忍不住了:“薛太夫人,令孙今年可是一十有八?” 薛太夫人笑一笑:“正是。” 又有夫人接着问道:“可有婚配了?” 薛太夫人还是笑:“现在倒是不比以前了,这些年轻人啊,一个比一个有主意,同我说什么要……要随缘,找一个能相知相守的姑娘过一辈子。我也不管他了,他自己的事情,总有他着急的时候。” 这是委婉地拒绝了,众人识趣的没再问。不过有夫人另辟蹊径:“薛太夫人说得太对了!如今年轻人的想法真是不一样!我的娘家侄女,今年正好二八年华,刚从青州书院毕业。我嫂嫂想开始替她张罗婚事,她便道,必要找一位铮铮男儿才愿共度一生。薛太夫人,您说,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很般配?” 这话压根儿用不着薛太夫人来接,立即有夫人替薛太夫人回道:“俞太太,您竟也有邀请函么?是如何进了沈府?”说着扫一眼俞太太旁边的何太太,“是让您的大嫂捎带来的吗?” 另有夫人接道:“何太太不就是她父亲捎带来的吗?看来随人饮宴是两位太太家的传统。” 再一夫人又道:“还好有这传统的人家不多,不然今日沈大夫人可要急了,午宴时发现坐不下可如何是好?” 夫君官阶在正七品、所以今日本不能来、但是来了还多嘴的俞太太:“……” 夫君官阶在正七品、所以今日本也不能来、但出嫁这么多年还跟着正六品父亲来不说、还把出嫁许多年的小姑子带来的何太太却仿佛并未听出几位夫人话中嘲讽之意,反而道:“我这位小姑子也是好心,还请众位夫人不要见怪。” ……我们倒是没有见怪,我们只见了你的脸皮。一推二五六,你可以的何太太! 沈大夫人这时轻笑:“何太太,之前令嫒还在这里时,你怎未言呢?否则我们大伙儿这么多双眼睛,怎么也能帮你看一看,是怎样优秀出众的姑娘,而能有您、这样的母亲。” “……”何太太张口结舌。 全程围观的谭净好这次在心里给这些话中全带了箭的夫人再次悄悄点了个赞。 不过因着夫人们找到了替罪羊,舒了“故事只讲一半儿”的心中郁气,屋内气氛倒是缓了过来,大家又开始闲聊。 还不断有客来访,屋里人越来越多,不久前进屋的客人所带的孩子们出于礼数还跟在身边,沈太夫人便道:“孩子们跟着在屋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该坐不住了,都出去玩儿吧!容之、玄之他们,还有其他的孩子们,都在东边儿梅林的暖阁那里呢!” 坐在愉王妃手边的一个漂亮小姑娘笑道:“外祖母就是贴心,那明昳便告退了。” 六七和郭攸此次也被允许离开长辈身边单独玩耍。 “去哪?”郭攸出门便问道。 “陇西的梅腊月开,至河中,要来年一二月,到江陵,便要三四月了。”谭净好笑道,“不如去看看这最早开放的梅花?” 三人团便一路向东而去。 最早开放的梅花红得似火,同梅枝上残留的皑皑白雪交相辉映。 过去时,已有许多人在林中玩耍了,还有各种诸如投壶、射箭、跳绳、蹴鞠、踢毽子、抽陀螺之类的游戏正在宽敞的空地处进行着。透过枝杈,可以看到沈太夫人所说的暖阁,那是望梅阁。望梅阁有三阁,东阁、西阁、南阁,呈“c”形坐落在梅林中。 三人都不是特别活泼的性子,便只在林中慢慢赏梅。还好有不少梅枝低矮,伸手可触,不至于让他们把头仰到脖子痛。 若说自个儿来看的梅花与跟在长辈身边看到的梅花有什么不同—— 郭攸:“没什么不同。” 谭七小少爷:“若非说有,那大概是:多了一点自由的味道。”——是,他们即将可以踏出囹圄,看到更广阔的天空。 谭净好:“若非说有,那大概是:可以想摸多久就摸多久。”说着伸手摸了下梅花的花瓣。 郭攸、谭七小少爷:“……” 走了一小会儿,谭七小少爷看看越来越近的望梅阁,转向他姐:“罗盈没去迎客轩。” 这大转弯的话题。谭净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弟口中的“罗盈”就是之前沈府门口的那位全身白的真奇葩姑娘,又回忆了下,她在迎客轩听了那半截故事期间,罗盈确实没进来过。 但是:“那又如何?” 谭七小少爷没说话,又转头看了眼望梅阁。——哦,是说罗盈可能在里面。 但是:“同我有什么关系?” 谭七小少爷:“《张山山奇遇记》。”——哦,好奇,想去一探究竟。 谭净好转头:“阿攸,进去吗?” 郭攸:“不去。” 谭净好转回来:“我也不去,二比一。” 谭七小少爷:“……” 三人团便慢悠悠绕过望梅阁,继续往梅林深处去。人渐渐少了,慢慢的,再往前似乎都看不到什么人影。 谭净好停住脚步飞快小声道:“根据做客定律,人少的地方易出事。这样不太好,往回走吧。” “……”郭攸:难道不是因为前面隐约传来了声音吗?你当我聋啊。 谭七小少爷也小声:“前面有假山。”——哦,是说可以藏。啧,好奇心真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谭净好赶紧转头寻找盟友。 郭攸:“回去。” 谭净好又赶紧转回去:“二比一。” 谭七小少爷:“……”qaq 等又回到望梅阁附近,谭净好看看谭七小少爷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忍不住哄道:“不如进去望梅阁看看?” “不。” ……看来哄没用。谭净好淡定地改口:“禁口令。”不想进去看看,那所谓的“奸细”一事传开没有吗?就不信你不好奇。 谭七小少爷:……qaq。好虐。 “什么禁口令?”郭攸在一旁问道。 谭净好将郭攸拉到周围三丈都没看到人的所在轻声道:“是这样,谭二爷blablabla……我和小七觉得blablabla……” 郭攸点点头:“我不会告诉我娘的。”顿了一下又道:“怪道我爹昨日让我与哥哥近日不要在偏僻无人处停留,应就是为此。” “那进去吧。”谭七小少爷也跟了过来。 “不是下了禁口令吗?” 一道夹杂着粗涩沙砾感的变声期嗓音突然从三人身后传来,将他们吓了一跳。 谭净好转身去看,一个少年正朝他们缓步走来。少年双脚落地几乎无声,怪不得三人团都没听到有人靠近。 被当场抓包,也是有点尴尬。 谭净好忘了,她完全可以说,干卿何事,但她没有;她完全可以装傻,你听错了,但她没有;她还完全可以无视他,反正他们人多,但她没有。 她还解释——对这个初见的陌生少年:“阿攸不是别人,她可以说。” ——谭净好觉得自己可能疯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少年长得特别顺眼,包括他狭长的丹凤,挺直的鼻梁,浅淡的唇色,微挑的长眉。 嗯?好像哪里不太对?微……挑的长眉?——谭净好“唰”得移开了目光,觉得自个儿的脸颊“嗖”得一下烫了起来。 挪开目光,谭净好才注意到,她弟和她的“不是别人”挚友已经默默撇过了脸,颇有些以她为耻的样子。 咳,她也觉得自个儿有些丢人。但是吧,少年真的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的……顺眼…… 谭净好忍不住悄悄再往少年那望了一眼,……再望一眼,……再……咦,丹凤微微眯了起来,哇塞,瞬间就凌厉了,长眉也微微皱了一下…… ——哦!谭净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不高兴了! 她再次“嗖”得一下把目光挪了回来。这回,她弟和她挚友已经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了。 ——不!她拒绝当一个智障。 于是,她果断地拉着新怜悯二人组转身,往望梅阁去了,直接把少年抛在脑后。——这下,收获两枚“你真怂”的眼神。 谭净好:“……”话说,少年真的……她悄悄回头,少年仍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谭净好直接冲向了望梅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游戏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像看稀罕似的盯着谭净好红红的脸颊。 “干嘛!人人都有欣赏帅哥的权利。”谭净好道。 郭攸笑出声:“嗯,你说得对。” 谭净好也被自个儿逗笑了:“好啦,干正事。” 于是三人团进了望梅阁的南阁。在里面待客的是沈家大公子沈容之,众人口中的陇西骄傲之一,承平八年十月、也即今年十月的陇西府文举府元,年仅十五的智慧人物。 南阁里热闹喧嚣,沈大公子却眼尖得很,三人一进门就被点了名:“谭家小六小七,郭家小二,快来!” 三人乖乖上前报到。 沈大公子正在与一桌人玩叶子戏——一种与今天的扑克牌十分相似的游戏。这一桌共有六人,分为三组。看牌量,应是两副牌。沈大公子一只手里抓着几张由硬纸笺做成的叶子牌,另一只手摸了摸谭净好的脑袋,问三人:“玩吗?” 三人团顿时有志一同地飞快摇头:没见桌上还有编故事的亚元李腾吗?文举考试的第一第二同台竞技,跟你们玩儿,那玩儿的不是牌,是智商。 沈大公子笑了,又摸一摸郭攸的脑袋:“那自个儿玩去吧,屋里游戏多得很。别乱跑,再有两刻该吃饭了。” 这时沈大公子的对家隔桌喊道:“沈容之,快点儿,该你了!” 沈大公子回头,盯着桌上新出的四个“壹”炸和四个“贰”炸看了一会儿,问右边一组的李腾:“你还有几张?” 李腾立刻“唰”一下把手里的牌合了起来,吊儿郎当地笑:“你猜?” 沈大公子“哼”了一声:“不出。”又低头对还立在原地的三人团道,“怎么不去玩儿?” 谭净好:“我们走累了,随便站一会儿。”顺便观摩一下。 这时他对家又喊:“沈容之,你刚刚干嘛不出?这下他的牌要出完了!” 果然,右边的李腾甩出了两张红门神“大王”,手里的牌只剩寥寥几张。 沈大公子还不忘先对三人说了句:“哦,随便站。”才回对家道:“没事,娱乐而已,输赢都不重要。” 对家被他的无所谓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脸色变得有些僵硬。轮到时,看看自己手里的牌,脸色更加难看:“不出。” 双红门神“大王”质敌一圈儿,又轮到沈大公子。他笑一笑,仍道:“不出。” 接下来李腾一个“三带一”——三个“壹”带“勾”,甩完了手中所有的牌。 胜负已定。 沈大公子的对家见此,丢下一句“不玩儿了”便转身欲走。 右边的公子连忙拉住他:“哎许贤,大男人别这么小家子气,跟个姑娘似的!游戏嘛,何必当真呢?” 被拉住的许贤用力抽着胳膊,冷笑一声:“李愿!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本事你输了再说这话!” “瞧你说的!”右边的李愿公子好脾气地笑,“前面你不是连赢两局吗,我们说过一句没有?” 许贤左边的公子也劝道:“输赢乃常事,不必如此介怀,何况是输给李腾?” 谁想许贤听了不笑反怒:“你们自甘堕落,那是你们的事,别将我与你们等同!”说罢甩袖走了。 “……”左边的公子目瞪口呆,“他、他简直不可理喻!” 右边的李愿又劝他:“哎,别为这些事生气,不值得!随他去好了。” “正是如此。”始作俑者沈大公子闲闲点头。 不妨李腾在旁突然伸手抽走了沈大公子手中的叶子牌,谭净好见他展开一看:五个“陆”炸、黑门神“小王”、“肆”。 ……双“大王”已出,本是赢局。 李腾似是一点儿也不惊讶,若无其事地将牌胡乱□□了桌上的牌中。 谭净好三人对视一眼,又迈步往宽阔热闹的屋内走。 背后还传来李腾的声音:“你气走了许贤,现下少一个人了。” 然后是沈大公子随意的语气:“呵,我去逛逛去,你们开四人局。” 屋内的游戏也是应有尽有,联诗的、下棋的、画画的、翻绳的、对对联的,还有猜谜、双陆、六博等等。三人团一路走过去,各种好赖话塞了整整一耳朵—— “这一首诗写得太妙了!正合今日之景!” “哎许观,快‘托’啊!”“观棋不语真君子。” “干嘛这样翻嘛!你看吧,绳子打结了吧!人家告诉你啦,你还不相信人家呢!” “猜不出来了吗?那你的发钗就是人家的啦!……不愿意?!那刚刚干嘛答应人家啦!” “再让人家掷一次嘛!好不好嘛!” …… 从听到的话语声来看,《张山山奇遇记》确实影响了一部分人的说话方式,尤其是年龄不大、世界观还未成型的孩子们。之前在迎客轩,那些夫人太太们似乎还是比较正常的。 最后,他们停在玩挑棍游戏的一桌人那里——罗盈姑娘便在其中。 此刻在挑棍的正是刚刚负气而走的许贤——没想到,他一个十七岁的青年男子,跑到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子中间当搅屎棍来了。 除这两人外,三人叫得出名字的,还有两人。一是常令欢,在谭太夫人口中“一条鞭子到处乱挥,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的那位,她腰间绕着的鲜红色软鞭非常好认。这姑娘有一个当青州西营守尉的爹,还有一个当正三品将军的祖父——就是给六七的大伯塞妾的那个。还有一是汤蓁蓁,她祖父是青州知府,青州所有老百姓的父母官。 玩游戏的人松松围桌一周,除了许贤手中有一根细棍,其余人都还是空手,他应是第一个。桌上散落的细棍相互交结,层层叠高,一看就是一盘难局。 许贤应也是感到棘手,一直绕桌左右走动,并未下手。 一些孩子很快就等得不耐烦了,开始骚动起来。 他右边就是罗盈,见此情形,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许贤下意识就要抬手甩开,待看到拉住自己的是一个柔柔弱弱、表情怯生生的小姑娘,又轻轻放下了胳膊,柔声问道:“罗姑娘,你有何事?” 罗盈露出一个笑容:“许大哥,各位朋友,我们换一种玩法好不好呢?” “换什么玩法?”常令欢第一个搭腔。 “换为两人一组。”罗盈道,“咱们一桌正好八人,从许大哥开始向右转,许大哥与我一组,这样依次分为四组。许大哥挑完是我挑,最后按组所得细棍数目的多少定输赢,怎么样呢?” 分组挑棍,这种玩法倒是第一次听说。 但有位小姑娘提出疑问:“为何要两个人挑,这与一个人挑有何区别?” 罗盈愣了一下,仿佛因为被质疑而有些胆怯,声音小了下去:“我、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样更有意思。”一厢说着,一厢求助般将眼神投向许贤。 许贤忙道:“我觉得这个主意挺好,还未曾这样玩过。罗姑娘真是心思灵巧!” “啧啧。” 嗯?三人团回头,便见到沈大公子就立在他们身后,一手抱胸,一手摸着玩味地摸着下巴——刚刚那嫌弃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沈大公子见三人回头,对他们笑一笑,伸手去摸谭七小少爷的脑袋—— 没摸到。谭七小少爷反应飞快地歪头避开了。 这都是她平日里不间断地突然袭击训练的成果!谭净好笑眯眯地想—— 然后就被那只半途拐弯的手糊了一脸。 …… “噗!”郭攸偷笑。 沈大公子没理谭净好悲喜交加的复杂心情,双手夹住她的脑袋把她转了回去。 注意力一回去,谭净好便听到汤蓁蓁姑娘在道:“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太好。” 许贤皱眉:“哪里不好?” 汤蓁蓁:“两人一组的话,第一个人在玩不下去时,只要拉着一根细棍用力一挑,整个棍阵便散了,第二个人接下去玩岂非很容易?” “你这是怀疑我的人品!”许贤顿时生气了,吼道,“我许家是行医世家,济世救人,佛手仁心,岂容你如此污蔑!” 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吓住了汤蓁蓁,她睁圆了一双杏眼,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不,应该说好几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呆了,这一片区域在喧闹的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倒是常令欢,看到小伙伴们被嚇住的表情,胸中猛然涌起一股豪情,淹没了她刚刚升起的恐惧——她是武将家的姑娘,就应该在关键时刻站出来! 于是她捏着拳头,仰头对许贤大喊:“你吼什么!个儿高了不起吗!” “……”许贤这才想起来,他们大多还是一群不到十岁的孩子,不过才到他年龄的一半左右。但他更拉不下脸来对着一群小屁孩儿道歉,便尴尬地咳了两声。 汤蓁蓁十分敏感地察觉到了许贤气场的变化,胆气回升,立即接道:“你方才是胡搅蛮缠,我明明说的是游戏的漏洞,第一组玩儿的人本来便有优势,这对我们不公平,你偏偏扯到你家里去,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关系!” 许贤:“……”连着被两个小屁孩怼的感觉不要太酸爽。 站在旁边的罗盈姑娘没想到许贤的战斗力如此低下,竟被两个小姑娘挤兑得哑口无言!一点儿大男人的魄力都没有!她想到的稳赢的好办法就这样被戳破了……这个汤蓁蓁真是她的克星! 不过……她趁人不注意悄悄往后退了两小步:决定躲在许贤背后暂时闭嘴,免得战火烧到她身上来。 ——但她想多了。这一惊过后,孩子们早已没什么心情继续游戏了,这一桌瞬间便鸟兽散。 许贤再次灰溜溜地走了,尤其当他转过身来看到沈大公子时,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果然是当了个称职的搅屎棍。当然,罗盈姑娘对此也功不可没。 “啧啧。” 再次目睹全程的三人团加沈大公子感叹。 所以说,人生处处都是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你在台下做看客,有时你在台上做戏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人物 戏看完了,时辰也到了。沈大公子顺手带了三人团去了吃午饭的请宴楼。 请宴楼是个二层楼,在梅林的前面,位于沈府的东北角。为了兼顾赏梅与向阳,请宴楼的门都是南北双开的。 三人团到时,在门口的大盆栽旁看到了一脸忍耐的碧丝与喋喋不休的葡萄。 “姑娘!”碧丝见到谭净好就如见到救星一般,声音里满是庆幸,欢快地扑了过来。 葡萄这才发现自家姑娘来了,正要跟着扑过去,便见她家姑娘“噌”得一下将整个身子躲到了谭家小七少爷的身后,还无情地从后面伸直右胳膊做了个“停——”的手势……qaq 她只得委屈地停在那只胳膊前面,感觉内心的悲伤已蜿蜒成河。 郭攸眨眨眼:“若你保证……” “我保证!”葡萄挺直小身板。 ……你这是抢答啊!-_-|| “嘿,嘿嘿!”葡萄缩肩抬手傻笑,“姑娘你继续、继续……” ……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丢人的婢子。郭攸张张口,艰难地继续:“……保证……从此刻到离开沈府……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啊!姑娘!这太残忍了……”葡萄在自家姑娘威胁的眼神下猛地捂住嘴巴,从指缝里漏出最后一个字,“……吧……” “呵。” 旁边传来一声夹杂粗粝感的轻笑。——是那位少年的声音! 几人转头去看,果然是那位在望梅阁前遇到的陌生少年。他正背手立在廊下,煦煦暖阳在他身上撒了一层温和的光晕。 谭净好从侧面看到,少年垂下眼睑,唇边噙着一点笑意微点了点头。—— 原来,那声轻笑并不是由于阿攸主仆的事情。因为——沈大公子就站在少年右边廊下的阴影里,正歪头在少年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少年似是对他们的视线若有所觉,向着他们的方向转过头来。看到是他们三人,少年也仿佛一点儿都不惊讶,神情丝毫未动,只拿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绕了一圈儿,绕到谭净好时微一挑长眉,之后便若从未见过般,转回头直接迈步进了请宴楼。 沈大公子也跟着迈步往里走,右手却背向身后向他们招了招。 等两人都进了门,葡萄手捂胸口呼了口气:“刚刚那位公子看过来的时候,我简直连气都不敢喘了,真是奇怪!” “我也是。”碧丝挽着谭净好的胳膊小声道,“那位公子明明长得很好看,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但我就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谭净好和郭攸对视一眼,默默分享了下“有个不争气的婢子”的感觉。 “好了,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进去吧。”谭净好道。 走到请宴楼门边时就能听到里面喧沸的声音了。 三人团进去的时候,时辰已不算早,大部分夫人太太们都已在内,正在继续永远的聊天节目。许多孩子们已到了自家长辈身边,许多少男少女、青年男女也都分桌坐好了。 沈府的下人领着他们上了二楼。首先入目的便是最中央由两张梨花木方桌拼成的一桌,沈太夫人、美妇人愉王妃、沈大夫人、沈二夫人都在这一桌。 那位在迎客轩里自称“明昳”,称沈太夫人“外祖母”的漂亮小姑娘也在,就坐在沈太夫人边上。三人团前两年来赏梅宴的时候都见过她,她是愉亲王与愉王妃的女儿,整个陇西唯一的一位小郡主,身份尊贵。 最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少年,也在。 他坐在小郡主与愉王妃中间。应该这样讲:沈太夫人居正南,小郡主在沈太夫人左边同坐,接下来,左手边即西边依次是少年、愉王妃。按阶级、座位安排与少年本身的气质来看,他很可能是愉亲王与王妃唯一的儿子,愉亲王世子,小郡主的哥哥。 不过三人团今日之前从未见过他。 愉王妃下首坐的是范太夫人。这是一位三人团十分敬佩的人。她是一位大画家,在“以形描物”的时代里自创了“意在形先”的写意画法,现今这一派称为“写意流派”,与之相对的取名为“工笔流派”,她便自号写意居士。今早谭七小少爷所读的《画意》,便是范太夫人作为写意居士的开山之作,是写意流派的基础著作,整体讲解了这一画派的基础理论。 感受一下范太夫人的魅力—— 去年,在迎客轩三人团向范太夫人请安时,范太夫人是这样讲话的: “攸游此生,逍遥随心,好名字。”——说郭攸。 “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是一个小君子。”——说谭七。 “清纯至净,愿好从容,好寓意。”——说谭净好。 今年,在迎客轩,范太夫人这样讲: “纷扰耳边过,净好心中留。跄跄自在行,诹度有人声。借尔青天里,攸乐度此生。” ……三人团森森觉得,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应也就是范太夫人这样的人。 范太夫人的丈夫,范老太爷范其玄,乃三人团明年开春要去的青州书院的院长,也是一位书画大家。他还在书院里友情担任了一位教官,教的就是书法。 两位德高望重的先生无儿无女。有人为之可惜,先生却道:“两人相伴一生,足矣。”可见其心胸。 今日,两位先生也就这样相伴而来。范老太爷在二楼的右厅,男客们基本都在那里。范太夫人就坐在沈太夫人这一桌。 范太夫人下首是汤太夫人,她是青州知府汤叙的夫人,是对罗盈姑娘的“分组挑棍”游戏方式提出质疑的汤蓁蓁姑娘的祖母。 然后是右手边,依次是沈大夫人、沈二夫人、常太夫人。常太夫人便是给六七大伯塞妾的将军常武的夫人,是那个面对许贤“威武不能屈”的常令欢姑娘的祖母。 三人团的长辈都在二楼左厅,不过他们现如今已能单独和小伙伴们一起坐,不必一定要跟在长辈身边,因而他们理所当然的跑到了……长辈们的隔壁桌。当然了,还是要考虑年龄和安全的嘛!万一有意外呢?比方说遇到熊孩子啦,小朋友吵架啦,有孩子哭啦,等等,这都是很有可能的,到时候还需要长辈们来压场呢。 三人团坐的这一桌也都是认识的人。 南边沈三姑娘沈芫之,在沈府门口迎客的沈二夫人与沈二爷的唯一孩儿,坐在主位待客。 韦冉纯,被谭太夫人吐槽过,又在沈府门口被罗盈姑娘拉住诉说想念的那位。她并没和罗盈坐在一起,之前玩游戏也没在一块儿,本来听罗盈话中之意,两人该是好朋友,这样看来,韦姑娘并不做如此想。 汤蓁蓁与常令欢。咦?按这两位姑娘长辈的品阶,怎么没坐右边一些的一桌呢?谭净好路过的时候,看到总督大人沈大爷与沈大夫人的小女儿沈四姑娘沈宜之在那桌招待小客人的。 汤蓁蓁姑娘简直就是点亮了读心术技能,对谭净好笑一笑,把头凑过去小声道:“那一桌现在已经开始斗诗了!我又不会,还是先走为妙!” 谭净好恍然点头。不过,沈宜之与她们同岁,也不过八岁,明年方去青州书院上学,虽说之前应是在家中跟着先生读书,但她居然已经开始跟人斗诗了!这得是多么热爱学习的妹子! 这桌还有纪林温与孟尝。 纪林温是谭家大夫人纪婉娘家哥哥的女儿,年十二,谭净好的表姐。讲真,纪家是书香世家,谭净好见过的纪家人都温文有礼,胸怀开阔,唯有她这位大伯母……心眼儿似乎小了那么一丢丢。她大伯母能在那样宽和的家庭里长成如今这副模样,那也是十分不容易! 孟尝是纪林温的好友,也是同窗。在谭家办宴会的时候,谭净好都是见过的。孟尝的祖父与父亲都是精通乐理的国手,自愿做了青州书院的教官,不过父亲教洞箫,祖父教古琴。 这桌最后一位客人叫许观,是许贤的弟弟,不同父,两位的父亲乃是亲兄弟。如许贤所说,许家世代行医,如今的许家当家人许知乃青州医署唯一一位正五品医正,可算是青州百姓公认的医术最高之人,就是两位的祖父。三人团之前在望梅阁里闲逛时,经过下棋的桌子,当时许观公子的对手使出一招骗招,一围观群众欲在旁指点江山,他便轻飘飘回了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样看下来,三人团这一桌便只有许观一位小哥,其余都是姑娘。——许小哥,你好眼光哦! 许观坐在椅子上,顶着姑娘们揶揄的眼神,脸颊慢慢红了起来。他忽然抬眼望向孟尝:“孟姑娘。” 被点名的孟尝:“?” 许观拱了拱手:“孟姑娘相借乐谱之恩,许观还未来得及当面谢过。” 孟尝:“小事而已,不必挂怀。” “不知孟姑娘近日是否急用,”许观弯唇浅笑,“若是不急,观便在研习些时日,等明年开学再还与姑娘。” 孟尝:“不急。” “……若孟姑娘不介意,”许观又道,“还请姑娘代观与孟先生说一声。” 孟尝:“好。” ……孟姑娘你好淡定!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许小哥在撩你啊!怪不得他偏要坐在这桌,脸都羞红了就是不挪屁股。 此时,沈芫之微笑着对三人团道:“郭二姑娘、谭六姑娘、谭七公子是刚从梅林来吗?” 三人团超级配合。 “正是。梅花开得正艳呢!”郭攸。 “能来参加赏梅宴真是我们的荣幸,不然就错过如此美景了!”谭净好。 “我们在梅林流连忘返,这才来迟了。”谭七小少爷。 “不迟不迟,”沈芫之笑道,“梅花得人欣赏才是我们的幸事。等午宴过后,我们再去踏雪闻香。” 汤蓁蓁加了进来:“这种乐事,不如加我一个?” “年年看,你们都看不厌吗?”常令欢看几人说得热闹,皱眉问道。 几人:……你搞错重点了姑娘!这叫圆场,聚会必备技能啊! 场子就这么冷了一下。这一停,谭净好于请宴楼的一片嘈杂喧闹中,隐约听到她的背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这样说着:“……对呀,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然后另一个声音似乎再说:“太可怕了……怎么会有奸细……” 原来的声音又继续道:“……我可是……因你是好朋友才说的……” 郭攸向来耳力过人,已经在桌下拉了拉谭净好的衣袖。 两人相望,彼此眼中都是在说:果然来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奸细 谭净好在桌下握住她弟的手,看到她弟疑问地望过来,便装作高深莫测地对他微微一笑。 谭七小少爷立即明白了他姐的意思,眼光一亮,凝神去听。 “真的吗?!城内居然混入了奸……唔……”这是第三个人,应是耳尖听到了前面两人的对话,后又在插话时被人捂住了嘴巴。 “嘘!你小点声……”这是第一个人的声音,挑起话头的那个。 “哦哦。”还是第三个人,不过声音明显小了下去,“到底是什么奸细混到了城里呀?” “我娘说了这是秘密!不许我告诉别人的。”第一个人发现刚刚的话被人听去,语气不善,“你就当没听到好了!” “我……”第三个人噎了一下,又道,“可是我已经听到了呀!自音姐姐,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原来说秘密的那位姑娘叫何自音。她便是迎客轩中被俞太太以“般配”为由,推销给今年的武举府元薛律的那个侄女。三人团见过她两次,都是在前两年沈家的赏梅宴上。凭良心讲,不论这位何自音姑娘是否真的如她姑母所说,是一位“只愿嫁与铮铮男儿”的冰心女子,但她的美貌毋庸置疑。 “不行!”何自音姑娘恼了,“都说了不能告诉你!你就别问了!” “你不说,是不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奸细,这都是你编出来的!”第三个人用了激将法。 “你胡说!”何姑娘中计了,气愤之下声音也大起来,“我何必骗人呢!此事若非娘亲告知于我,我又如何知道?!” 妙极!这下哪怕周围一片嘈杂,也仍成功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 三人团这一桌的汤蓁蓁、纪林温与孟尝因距离较近,听到了风声转头去看。 三人团互看一眼,反正事情已经闹开,干脆也跟着转头。 两人对峙,情形一目了然。另外一位姑娘三人团也知道名字,叫杨子期,其父乃青州盐商商会会长,祖父是青州吏司同吏,谭二爷的直属下属。三人团这一桌的韦冉纯与杨子期姑娘是表姐妹,韦姑娘的母亲杨胧是杨姑娘的姑母。 但韦姑娘此时虽看到了她的表姐在那里,却并没有过去。 这时另一位陌生姑娘赶忙制止了何姑娘:“自音!”——是之前与何自音姑娘说话的那位姑娘的声音! 她对杨子期道:“不知这位妹妹如何称呼?” “我叫杨子期,已年十五。”杨子期看着她挑唇笑了一下,“不知这位……” “我姓俞,年十六,是自音的表妹。”这位陌生的俞姑娘道,“杨妹妹,刚刚你自音姐姐一时着急,所以说话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杨子期笑道:“无碍,我知道何姐姐不是有意的。” “那便好。”俞姑娘连忙趁机岔开了话题,“杨妹妹生得一双剪水秋瞳,真是灵气逼人。” 杨子期听得这话,似笑非笑地眨了眨那双“剪水秋瞳”,顿了一下道:“多谢夸奖。”算是应了俞姑娘的意思,没有追问原话题。但她等了一下,又挑起嘴角笑着问道:“俞姐姐前些年也有来赏梅宴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呢。” “……”引火烧身的俞姐姐。 俞姑娘看了一眼身旁,然何姑娘自方才那会儿开始便一言不发,此时也不知是否没看到俞姑娘的暗示,抑或是看到了但没看明白——谭净好居然觉得,以何姑娘刚刚的表现来推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何姑娘保持了沉默。 俞姑娘苦笑:“杨妹妹说对了,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赏梅宴。沈府的梅花灿如云霞,美不胜收,实在令我觉得不虚此行。” 周围的人虽然听到此刻都十分懞逼,不太明白她们在打什么哑谜,但这位俞姑娘的有礼有节与杨姑娘的咄咄逼人却形成了鲜明对比,人们立刻对略显弱势的俞姑娘产生了同情。 “是吧,我刚刚在梅林那里盘桓了好一会儿,若不是说该开宴了,我都舍不得走呢!” “我也是。等午宴过后,我还打算过去看看,俞姑娘可要一起?” 同时,有几位知道俞、何两位姑娘关系的姑娘还对低头装哑巴的何姑娘产生了不满。 “俞姑娘与何姑娘不是表亲吗?何姑娘怎么不说话?” “何姑娘本就一直是因着外祖父是户司同吏才能来,自然不好意思……” 不想何姑娘此时突然抬头,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盯向刚刚说话的蓝衣姑娘。 蓝衣姑娘竟然被盯得心里一悸,话就说不下去了。她勉强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却再也张不开口。 ——看这情形,何姑娘与其母何太太这些年恐怕没少听到这类风凉话,但她们仍要坚持过来。也不知这宴会上究竟是有什么,竟对她们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让她们愿为此放下尊严,任人踩踏。 不过,在迎客轩中就看出,何太太不痛不痒,还变本加厉,自个儿就是被捎带的,今年还能再捎带一个。但何姑娘却不同,她这“被踩中痛脚”的反应显示了她并不能对此无动于衷。 姑娘们本就是管管闲事,此刻闲事不服管了,她们又没闹明白何太太到底告诉了何姑娘什么事,而且何姑娘现下看起来也不太好惹的样子,她们就自动散了,找各自的小伙伴去。 三人团也转了回来。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经此一事,何自音姑娘恐怕不会再在宴会上说起“奸细”的事了。人选少了一个。 不过,送菜的队伍终于姗姗来迟。——总算开宴啦!∩▽∩ 鸡鸭鱼肉鲜味果蔬,烹炸蒸煮煎炒炖焖,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气氛很快又高涨起来。 “嗯……好吃。”汤蓁蓁姑娘一脸陶醉地感叹,“这一道西子羹,我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吃过,在长红街的酒香楼里也吃过,但只有沈家做得最好吃。嗯~简直滑不溜口,不用咬就能在嘴里化开似的,真是人间美味!” “汤姑娘喜欢便多吃一点。”沈芫之姑娘听到夸奖笑得眉眼弯弯,“这道西子羹是我大伯母从河中府锦州城的娘家带来的厨子所做。西子鱼本就是锦州特产,想来,这道羹是有什么特别的秘方吧。” “嗯嗯,很有可能。”汤蓁蓁点头,又笑道,“那我再吃两口。” “河中府……锦州城?”韦冉纯姑娘用手帕擦一擦嘴角,迟疑道。 “是。”沈芫之道,“我们青州东部与青河相连,横跨青河之后便是锦州。” 韦冉纯抿唇微笑,对沈芫之道,“多谢沈三姑娘解惑。” “说到酒香楼……”韦冉纯又道,“你们还记得沈大夫人在迎客轩说的那个故事吗?” “唔,记得呀,那个小偷的事嘛。”汤蓁蓁嘴里含着汤匙都不忘搭话,“怎么了?” “什么小偷?!哪里有小偷?”常令欢姑娘瞪大眼睛问道。 “就是……blablabla”韦冉纯对常令欢大概解释了一遍,最后小声道,“沈大夫人不是说,若是想出对策,可以递到酒香楼去吗?” “哦?”常令欢歪头看她,“你已思量出对策了吗?” “……未曾。” “嗯?那是什么意思?” 韦冉纯:…… 看她不说话,常令欢完全想歪了:“你是想要那三钱吗?你爹娘不给你零花钱了吗?” “……不是。”韦冉纯勉强笑道,“我是想,若是能想出办法,那也是帮了忙,总归是一桩好事。” “可你不是想不出吗?” ——讲实话的补刀最痛。 韦冉纯抽了抽嘴角,努力挂起微笑:“……我是想说,大家可以一起想。” “哦,原来如此。”常令欢一点没怀疑,“不过这些不用我们担心啦!有我爹爹他们那么多官儿在呢!还有沈大哥他们这些科举才子,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什么李……李……” “李腾。”汤蓁蓁接道。 “对对,”常令欢点头,“就是李腾。总之,完全不用我们操心嘛!” 韦冉纯:……谁操心这个了!可我到底操心什么,我也不能直说啊。 ……你不直说,除了常姑娘,我们也意会了。 可惜桌上几人都不是太爱管闲事的性子,大家似是忘了方才还曾帮许观小哥缓解尴尬,竟就默默地坐着吃起菜来。 红油猪手、焖牛肉、白贝蒸蛋、椒煎河虾……一道道热腾腾的美食源源不断地端上了桌。 不过片刻,常令欢就忍不住了。 她选了这个话题:“你们猜今日我在望梅阁玩挑棍时,碰到了谁?” “还用猜嘛,我同你一起的。”汤蓁蓁嘴里叼着虾子道。 “……”常令欢无语地瞪了她一眼,“当然不是问你了!” “哦?碰到了谁?”沈芫之便开口问道。 “罗盈啊!”常令欢吐槽,“我就说她不能不出幺蛾子!果然又耍心机!非要叫那个许贤一起玩,还要两人一组,分明就是想让那个大个子……呀!” 话没说完就被汤蓁蓁狠拽了一下袖子打断了——没看人弟弟就在这桌吗。 许观默默坐着,脸又悄悄红了。片刻后他放下筷子,起身向常令欢与汤蓁蓁做了个揖,大方磊落道:“家兄脾气略有些暴躁,若有失礼之处,观在这里向两位姑娘赔个不是。” 这态度委实让人喜欢。 常令欢连忙挥了挥手:“没事没事,许哥哥你快坐下吧。” 说完吐吐舌头,今日频踩尬点,看来不大适合聊天,还是吃饭比较安全。 谭净好大快朵颐时,也不忘支着耳朵留心周围的动静。 终于在宴席末尾的羹汤上桌时,听到了慢慢传来的消息。 传递方式大概是这样的: 句一:“你听说了吗?咱们青州混入了胡人的奸细!” 句二:“没啊!你听谁说的?真的吗?” 句三:“千真万确。xxx亲口告诉我的,说这是个秘密,让我不要告诉别人。你可要保密!” 句四:“好的好的,你放心!哎呀,真是太可怕了!居然有奸细!” 好了,传递完毕,下一个。回到句一。 虽然不乏有嘴严和不爱讲悄悄话的人,但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消息顺利传到了三人团这里。 正在谭净好要按照标准句式继续传递时,二楼右厅传来了巨大的椅子翻倒的“桄榔”声。三人团迅速起身向那边一望,便见到许多官员都站了起来,还有护卫交替跑动的身影。 这一定是出事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问讯 不过须臾,谭净好便见到沈二爷自右厅过来,到了主桌沈太夫人那里。 不知沈二爷说了些什么,沈太夫人便同沈大夫人与沈二夫人派了十几个家下散到各桌去传话。 到谭净好这桌的嬷嬷是如此说的: “太夫人请各位姑娘少爷不要随意走动,暂留在请宴楼。并已吩咐下去,令厨房再做几道点心请姑娘少爷们品尝。待过得片刻,可离开时,会再派人前来传讯。” “我都吃饱了,”汤蓁蓁等嬷嬷到另一桌去后叹了口气,“管他再送什么来,也是有心无力。” “就知道吃!”常令欢撇了她一眼,又伸长脖子望向右厅,“定是出了大事!你看他们那边乱的!你难道不好奇?” 汤蓁蓁听了这话更是泄气:“左右不让走动,好奇又能如何。” “方才我看到了。”此时郭攸突然道。 “嗯?”常令欢倏的转头,“看到什么看到什么?” “看到突然站起来的那个人,是许医正。”郭攸说到这里看向许观,“似是有人在许医正耳边说了什么,他大惊之下直接起身,才令椅子翻倒,这才引起了慌乱。” 听到事情与自己的祖父有关,许观便无法同方才一般若无其事了,他想要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但这桌与右厅出事那边着实有些距离,以他的目力,实在无能为力。 他心中着急,只得再向郭攸求助:“郭姑娘,我实在无法看清那边的情形,可否请……” 话还未说完,郭攸便已点了头,看着许观的目光也变得复杂:“刚刚沈二爷到沈太夫人那桌传话之后,我见到汤知府、刑司的程大人与陶大人一并下楼去了。” “我祖父也下去了?”汤蓁蓁讶异地问道。 得到郭攸肯定的回答,她看向许观的眼神也变得同情起来。 刑司,是知府衙门中专门掌管刑侦典狱的官署。程大人程昱是刑司同知,陶大人陶茂是刑司同吏。若一件事情竟需要两位大人同时出手,那它已然不会是一件小事。 何况,此事还惊动了知府大人。 许观也清楚这一点,因而眉头都皱了起来。 但此刻众人只能等在原地,什么都不能做。 汤蓁蓁不忍心,安慰他道:“许哥哥,你别太担心了,我祖父是位十分正直的好官,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连孟尝——她的母亲陶茵是陶茂大人的亲妹,因而陶大人是她的舅舅,此刻都道:“我舅舅也是如此。” 虽然,她们也不知晓到底出了何事。 这时,之前那嬷嬷口中的沈太夫人吩咐的点心送上了桌。可惜众人并没什么胃口。 枯坐了一会儿,汤蓁蓁忽然道:“咦?何姑娘与俞姑娘哪儿去了?” 这是说开宴前闹出过事情的两位姑娘吗? 桌上众人随汤蓁蓁的动作转头去看,果然发现旁边一桌的何自音姑娘与她的表妹俞姑娘都不见了,只剩了杨子期姑娘还在。 杨子期姑娘见到众人投来的疑惑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宴席进行到一半儿时,何姑娘与俞姑娘一同下楼去了,之后便一直未归。” 好吧。众人又转了回去。 这样傻等了近半个时辰,那些下楼的大人们始终未回,但终于又有人前来传讯了: “因今日之事而令客人们受惊,沈府实在过意不去。太夫人请客人们暂且离府,此事过后,定会派人登门致歉。” 然而,要传的讯到了他们附近这几桌却变成了:“知府大人请几位姑娘少爷前去协助调查。” ——嗯?这话讲得着实让人一头雾水。协助调查?协助什么调查?他们这几桌的三四十人要么是半大孩子,要么是少男少女,能帮的上什么忙呢? 然而不论众人心中做何想法,都得乖乖儿随这传讯之人前去。 出了请宴楼,谭净好才发现,请宴楼已被护卫整个儿围了起来。此刻众宾客正在退席,请宴楼前方的空地已被挤得满满当当,堵得水泄不通! 谭净好一众人便暂在门边停留。 但沈府虽不走富丽堂皇的路线,却就是一个“宽”字叫人无话可说,如何会堵成这般? 谭净好立在门旁的台阶上踮脚向远处望——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人群像一条笔直的小河流向西边。 ……人流还能走成直线?她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又定睛往“河边”看——那在阳光下反着光,亮成两排“路灯”的是……□□吗? 是了,定是护卫挡在了道路中央,好好儿的宽操场变成了细直跑道,还能不堵?! ……错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竟到了要用护卫完全隔离监视人群的地步?! 若是因“奸细”之事,那些老狐狸会如此张扬处理吗? 且阿攸方才明明说,是许医正突然站起身,这不是说明,此事是意外事件吗? * 行去望梅阁途中,谭净好还发现,他们这一路上,每隔几步竟也有护卫持枪守在路旁。 待终于接近了望梅阁,谭净好便见到了一身苍色长袍的汤知府。这位青州的父母官鬓边已有白发,正背手立在东阁前,见到他们前来,向他们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别害怕,”汤知府蹲下身来对他们和缓道,“只是问几个问题,一会儿便好。”然后便带他们推门进了东阁。 一迈进去,谭净好便被里面的烛火晃了一下眼睛,她拿衣袖遮眼适应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待她放下袖子,便见到几位身着皂色官服的官差面无表情地立在屋内。再四处一望,便发现原本宽阔的敞屋竟被两扇折叠大屏风整个儿隔开了,中间留出了一块不大的空间给他们这一众人,屏风前少说也摆了二十来个烛台,两相映照,便显得他们这一块地方格外的明亮。 待他们都进屋后,门口守卫的护卫关上了门。 ……虽说冬日日短,但此刻总还不到日暮,这太阳还在西边的天空挂着呢,他们进的又是东阁,阳光本恰好能照进来,却偏偏要关了门。 ……这阵势,着实不太像“只是问几个问题”的样子…… 谭净好移开落在烛火上的目光,才看到东阁里还有一位令她十分诧异的人在——俞姑娘。 她侧身端坐在椅子上。谭净好走近后,便见到她双目通红,一副不久前狠狠哭过的模样。 是了,他们这一群便是今日开宴前看到何、杨、俞三位姑娘拌嘴的几桌人。 ……一路过来看到官府搞了这么大阵仗,难道便是为此?知府衙门现如今是拓展了调解姑娘家拌嘴吵架的新业务么?还是说……因为何姑娘提到了“奸细”之事呢? 对了,现下杨姑娘杨子期同他们一道儿来了,俞姑娘就坐在这里,那……何姑娘呢? 这时,汤知府命官差拎来了数把椅子,对他们道:“都坐下来。” 又对坐在后面的俞姑娘道:“俞姑娘,你也坐到这里来。” 等众人排排坐好,他便立在众人前面:“请各位过来,是想问一问,今日在请宴楼发生的事。” 说罢脸色一肃,忽然上前一步俯身问杨子期:“杨姑娘,听闻开宴前,你与何、俞两位姑娘发生了一点争执,是吗?” 杨子期被问得一愣。 谭净好因恰巧坐得近,便发现她放在膝上的长衣袖忽的皱了起来,呼吸亦有了明显的起伏,脸色也有些发白。 别说她了,他们这一众人都被汤知府散发的威势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加上屋内空间逼仄、灯火通明,汤知府又居高临下,谭净好相信,现下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与动作,在他眼里都纤毫毕现。 谭净好的目光滑到杨子期脸上,便见她深吸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强自镇定地答:“回知府大人,晚辈只是同何姐姐与俞姐姐说了两句玩笑话,算不得争执。” “原是如此。”汤知府笑看着她直起身,对她抬手示意,“坐着便好,本官只是随意一问,不必紧张。” 待杨子期吐口气坐下来,汤知府又对他们道:“看到当时情形的人请举手。” 三人团对视一眼,都乖乖儿举了手。他们这桌还有汤蓁蓁、纪林温、孟尝,也都将手举了起来。其余三桌,一桌便是杨子期那一桌,自然没一个能跑得了;剩下两桌,举手的有当时同情俞姑娘被杨子期拿话挤兑而出言相帮的两位陌生姑娘,因何姑娘沉默不讲义气而出言嘲讽的一位陌生姑娘,还有一位并没开口讲过话只是默默围观的陌生紫衣姑娘……不对,还有一位的吧?那位同样出言讽刺何姑娘的蓝衣姑娘呢? 谭净好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便找到了那位蓝衣姑娘。她坐在最后一排靠右侧,此刻正垂着头,看不到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的左手食指正不停地绕着腰间的丝绦。 谭净好目光回转,悄悄看向汤知府,便见他也正盯着那位蓝衣姑娘,那眼神笃定得很,显然是早已知晓她当时也在现场。 ……况且,这不过是两三个时辰前的事,举手的人多半都记得,她又如何躲得了?如此做法实在是不明智。 此时,汤知府又发话了:“大家相互看一看,将当时未在而举手、在而未举手的人指出来。” 话音一落,蓝衣姑娘便脸色惊惶地抬起了头。——然而迟了,举手的人已齐刷刷地指向了她。 汤知府又露出和善的笑容:“好,举手的留下,剩下的可以离开了。” 又对他们二十来个举手的人笑呵呵道:“接下来,一个一个到左侧屏风后的内室去。别担心,只是单独问几个问题,问完就能走了。” ……呵呵……又来这套。你高兴就好。 汤知府说完便欲往屏风后去了,顺便带走了第一个要问的人,便是亲孙女汤蓁蓁……也是够拼。第二、三是纪林温与孟尝。然后便是三人组:郭攸、谭七小少爷、谭净好。 然而,谭净好从内室出来后,内心是崩溃的。 ……真的只是问了几个问题…… ……她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裤子都脱了泥就给我看这个?!我见你们如此严阵以待,以为出了天大的事啊!我脑补了一整出连续剧了都! 不开森。 三人团迈步往门外走。 ……不对!谭净好突然停下脚步。 此事,不是从许医正开始的吗?现在他毫无存在感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血迹 三人团出了门后,绕过东阁,在拐角处站定。 郭攸先开了口:“方才我第一个进去内室,便由我先说吧。” 六七点头。 “第一个问题是……”郭攸正要开始复述,又戛然而止,目光也伸向了远处,“快看那边!” 谭净好正好是背对的方向,闻言走到郭攸身边转身去瞧……瞧……瞧不大清楚…… ——但能看到一排模糊的身影立在梅林里不动。 “是纪表姐与孟姐姐。”郭攸道,“那儿站了一排护卫,她俩就在护卫前面,似是……被拦住了。” 她俩所在的那条路与他们来时路不同。 之前他们一行人被拎过来时,是从沈府东北角的请宴楼南门出来,向南直走,穿过梅林到的望梅阁。请宴楼的门南北双开,退席的宾客不论从哪个门出去,皆要向西,到达沈府的中轴线,再从中轴线向北出府。 眼下他们所站的地方,是望梅阁东阁外的北墙下。 纪林温与孟尝两人先三人团一步接受问讯,此时应该在出府的路上。若要出府,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按原路返回,向北直走到请宴楼,似宾客那般再向西;二是直接向西,那会先到位于沈府中轴线的迎客轩,再按入府时的路向北出府。但她们去的……是南边。 望梅阁南阁的后面,也即南面,有一排净室。 但即便是去更衣,又如何还继续往后走呢? 净室之后仍是梅林,如郭攸所见,入梅林继续往南不远处,此刻已被一排护卫整个儿截断。纪林温与孟尝便是被拦在那里。 “我们过去看看吧。”谭净好立即道。 三人团便向那处奔了过去。 到了近前,一个身着黑色软甲的护卫甲便黑着脸喝道:“这里不允许通过,请几位姑娘少爷快快离去!” 纪林温听到声音转过身来,见到是他们三人颇为讶异:“小六小七?小攸?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接着眉头便皱了一下:“别待在这里,立刻回家去。” 被无视的护卫甲:“……” 旁边的护卫乙又重复一遍:“这里不允许通过,请几位姑娘少爷快快离去!” 纪林温:“听到没有?赶快回家去。” 谭净好:“我们就是看到你俩在这里,这才过来的。”——不过现下看来似乎没什么事。 被无视的护卫乙:“……” “两位姑娘也快走吧!这里本就不允许停留。”护卫甲又催促道。 纪林温:“听到没?这里不能停留。” 谭净好:“哦。” 然而没有动。 护卫甲、乙:……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一早便凑到旁边的孟尝那里去了。 自三人团过来,孟尝便仿佛一直沉浸在无人之境,立在两个护卫的空隙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后面的一块儿土地。 ——眼下这个距离长短,谭净好已能看清楚,那块儿地上竟是一大片洇开在土壤里的暗色血迹!范围之大,简直像是有人将全身的血都在那处流尽了! ——在它的北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暗色血点,甚至连周围梅树的树干与枝桠上都有! ——再看那土地上,还有一道明显拖行过的痕迹!其中有两道沟痕最为明显,弯弯曲曲的,延伸了足有一丈来长! 此情此景,怎不令人触目惊心! 谭净好立即到谭七小少爷与郭攸身边握住了他俩的手。——两人立刻便回握过来。 郭攸转头看她,睁大的眼里还有着惊惧。谭净好努力冲她弯起嘴角笑一笑,但她觉得,可能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谭七小少爷却仍旧一直盯着那里看,只是握着她的手十分用力。 这时,纪林温过来,用身子和抬起的手臂挡住了他们三个的视线,声音很温和:“好了,不要看了,我带你们出府去。” 护卫甲黑着脸,但声音却放轻了:“是,几位姑娘少爷快快离开此处吧!家中长辈怕是等急了!” 装了半天雕塑的孟尝此刻忽然转身,面无表情道:“走吧。”然后拉住了郭攸的手。 纪林温拉住了姐弟俩,一起带着他们向北边走。 * 路上,谭净好想一想还是问了:“表姐,你们如何知道那里会有血迹?” 但纪林温却没料到。她看得出,方才在梅林里,谭净好与郭攸都被那场景吓到了,因此她才连忙将她们带离那里。倒是没想到,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谭净好竟又问起此事。 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轻轻说道:“我们并不知晓。” 又道:“只是之前在东阁的问话结束后,我与阿尝便去南阁后的净室更衣。” 孟尝接过了话:“我在外等候时,见到后方梅林里立了一排护卫,便觉有异。仔细去看,才发现那后面地上竟是大片的血染痕迹。” “那些护卫如何肯让你们站在那里观察?”谭七小少爷此时道。 听到这话,孟尝难得的笑了一下,竟有一丝狡黠:“我同他们道,我舅舅是刑司同吏。” ……后台硬,就是这么爽。 “孟姐姐,你对那血迹怎么看?”郭攸也问道。 提到这个,孟尝的表情冷了下来:“有人在梅林里被一刀割喉了。” …… 谭净好第一反应想到的便是何姑娘。俞姑娘在望梅阁中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再次闪现在她脑海里。 很显然,有这想法的人不止她一个。 纪林温便问道:“在请宴楼时何姑娘与俞姑娘便都不见了,现下望梅阁中又只有俞姑娘一人。何况她那模样,一看便是哭过了,是否……” “不太可能。”孟尝却道。 “怎么说?”纪林温又问。 “看血量。我方才仔细看过梅林的地面,染血长度有近九尺。如此大的范围,加之,已有部分血渗入地下,可以推断,流血量定然早已超过两升,”孟尝说到这里想了一想,“该有近两升半。再加上那周围四散的血点,怎么想,也该有两升六合。《人经》一书有载,‘人之血脉,百中有八’。以此计算,可见此人至少要有百斤。而何姑娘……” 纪林温了然:“体形纤瘦。” 孟尝点头:“对。因此,不太可能是她。” 听到孟尝的判断,几人不由松了口气。否则,一两个时辰前还在你面前言笑晏晏生机勃勃的人,不论她人品性情如何,这样忽然间便成了不知什么人的刀下之鬼,总是令人不太舒服。 众人走了一段,谭七小少爷忽然问:“那人是否……还有可能活着?” 对,也许获救了呢? 孟尝垂下了眼睫:“自在请宴楼得知出事到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已算过血量,若被人救走,是不可能在地上留下那么多血的。……况且,一般来说,只要失血超过一半,即便要救,……亦难救回。” ……也即是说,已必死无疑。 众人又沉默了。 一直走到了请宴楼。此时,之前围了请宴楼的护卫已经不在,宾客散尽,请宴楼人去楼空。谁曾想到,不过一个赏梅宴,竟这般收场。 谭净好深吸一口气,问出了她一直逃避的问题:“孟姐姐如何得知,那人是被……割喉的?” 孟尝身形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道:“是血迹的分布与形状。在那一大滩血的周围,两丈多远的地面与梅树枝干上,都出现了四散飞溅的血点。只有被割断喉咙,才会出现如此大范围的喷溅。这也说明,死者……” 提到这个词,她又顿了一下:“死者被割断的,是颈动脉。且血迹只出现在北面的半个圆弧内,由此可以推测,死者是在梅林中向北行走之时,被人在背后——一刀割喉。” “我看到地上……似是有两道弯曲的土痕。”郭攸道。 “是。”孟尝肯定了郭攸的说法,“那片暗色土地上,明显有整个人趴在地上爬行过的痕迹。应是死者被割喉后,失力扑倒在地,但为了求生,努力向前爬行。这便解释了,为何血迹绵延九尺之长。而整道宽痕中的两道细痕,应是死者的双脚鞋尖留下的。” 随着孟尝详尽的解释,一个被割喉、血液大量喷涌而出的身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地上向前爬行,却最终力竭血尽而亡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显现在了谭净好脑海中。 纵使她已有预料,在此刻还是一阵心悸。 ——这是古代,一个人命并没那么值钱的时代。 谭净好这才察觉——活过一世又算得了什么,她并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无所畏惧。她实则连看到血迹、听到死人都会感到恐惧。更何况,耳朵听到人死,与亲眼目睹血迹,是完全不同的……但她必须勇敢,因为,她还有个同她一般,也必须勇敢的弟弟。 谭净好向她弟望去,却见她弟正拿那双同她一样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唇边明明漾着清浅的笑,剔透的眼中却是满溢的关切。 ——她觉得自个儿矫情了,因为她的眼眶刹时就热了。 她眨眨眼撇过脸去,又觉得,她一点儿也不怕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乱麻 几人绕过空荡荡的请宴楼,又转向西。 便听郭攸问:“既然不是何姑娘,那会是谁呢?” “阿攸。”谭净好道。 “嗯?” “你先讲一讲,在望梅阁都问了什么问题。” “喔,对了,我都把这事给忘了。”郭攸叹口气,又努力打叠起精神来,“第一个问题是,何、俞、杨三位姑娘因何事起了争执。第二是,宴席期间是否出过请宴楼。第三,是否见到何、俞下楼。就这些,我全部照实答了,便叫我出去了。” “我也是。”谭净好道。 “一样。”谭七小少爷。 纪林温:“之前我同孟尝对过,也是如此。” “那何姑娘也一定是出事了。”郭攸便道,“这几个问题就是在问我们是否知道她们下楼之后的情形。只不过我们几个一直待在席上,因而没什么可问的罢了。” “这便无法知晓了。”谭净好摇摇头,又忽然忆起,“阿攸,你不是说,是……有人在许医正耳边传话,他大惊之下起身,才引起慌乱吗?” “对!我又忘了。”郭攸惊道,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嘴巴也撅了起来,“净净,好烦,好可怕。” 孟尝正拉着郭攸的手,闻言微露笑意,用另一只手安慰地抚了抚她的额头。 纪林温亦道:“世事本就复杂,世情亦是如此。若想看,便看一看;想听,便听一听。若不想看、也不想听了,那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便是。左右这些事情,暂也同你们关系不大。” “那同表姐呢?”谭净好问道。 “同我么……”纪林温洒然一笑,“我本就不甚感兴趣,不过是陪阿尝去的。” ——谭净好知道,她只说不感兴趣,却并未回答是否有关系,是因为世事相互牵连,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就算是汤知府,恐也不能说定能掌握全局。就如今日之事一般,变化总在随时发生。更何况以他们的年龄、身份、地位,能触及的深度太浅太浅,非要问个究竟,也不过自寻烦恼。 ——不若如她所言,只问心,不问事。 ——她的眼眸便是如此,干净通透如清泉,扔块石子进去,不过漾起几许涟漪,过得稍许,便又平静无波了。如此透彻,叫人望着,都觉得心生静谧。 “能让许医正如此失态,会是什么事呢?” 谭净好正在接受精神洗礼,便听到了旁边孟尝的喃喃自语。 转头一看,便见孟尝微皱着眉头,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会是什么事呢?是什么事呢?”——恐怕方才谭净好与纪林温的话,这位根本就没入耳。 这时谭七小少爷忽然道:“我们走快一点吧!” ……谭净好这才想起来,若是谭太夫人、或者谭大夫人她们还在门口等候……那可能不太妙。 ——其实她还忘了,在梅林里,黑脸护卫甲提醒过他们一次,只不过当时他们心神全被那血腥场景吸引,并未注意罢了。 事已至此……这种时候,当然是要找外援! 谭净好晃一晃纪林温与她相牵的手:“表姐,若是待会儿大伯母在门口,你可要记得帮我们说两句好话。” “唔,”纪林温挑眉,“到时候看心情。” “……”这种时候看什么心情,要看基情啊!大家都是好基友嘛! “我记起来了!”郭攸猛地抬头,“在常令欢说罗盈耍心机,许小哥起身赔罪的时候,我看到那位蓝衣姑娘起身下楼去了!” ……在大家都在听小八卦、看小帅哥的时刻,你是怎么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真是给你跪了! ……又错了,这不是重点。 重点谭七小少爷已经在问了:“那时候何姑娘还在吗?” 郭攸:“……没注意。” “……” 郭攸:“但在望梅阁时,那蓝衣姑娘的神情明显就是做贼心虚啊?” “凭空猜测是无用的。”谭七小少爷道。 听到这里,纪林温才知道他俩说的是谁:“你们说的那位蓝衣姑娘叫刘嫦。” 这一开口,她便见到了三双“唰”一下亮起来的眼睛,不禁觉得好笑,便又顺着他们的意思补充道:“刘嫦姑娘年十六,与何姑娘是同窗。刘姑娘的母亲是青州书院的教官,刘家是女户,故刘姑娘从母姓。刘先生在青州书院教的是乐课——琵琶,刘姑娘与何姑娘都是她的学生。不过她们今年都毕业了。” “虽然刘嫦嫉妒何自音的天赋,”孟尝直接忽略了这些科普过程,直击重心,“但凭她的胆子,也不过是说两句闲话,不敢真的做什么。” “表姐与孟姐姐不是才十二吗?如何对刘姑娘与何姑娘的关系,以及刘姑娘的性情知道得如此清楚?”谭净好问。 孟尝没理她,凝眉兀自陷入思考。 纪林温笑笑道:“书院每年一度的曲艺大赏上都能见到。刘姑娘……心地还是好的。何况……” 说到这里时,她的笑容有些奇异:“何姑娘也并非默默无闻之人。” 这时,便听孟尝面无表情地添了一句:“爱慕者甚多。”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以何姑娘的姿容——不奇怪,不奇怪。 * 一直走到了门口。 许医正大惊失色,汤知府东阁问讯,何姑娘不知所踪,俞姑娘双目通红,刘姑娘惊惶失措,梅树林血染土地…… 这些事在谭净好脑中搅成了一团乱麻,一时间,根本理不出头绪。 待他们迈步出门时,见到门口还停了大大小小十几辆马车。 其中,常令欢竟还没走,也正在上马车,爬到一半时,余光见到他们一行人从门中出来,又蹭蹭蹭地爬了下去,飞一般的冲他们奔了过来。 那兴奋的表情,撒丫子的步伐,活脱脱地在说:我有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们! 果然,她奔过来后狂喘了两口气,用拼命压低的气音迫不及待地开口道:“许贤死了!” 吐出这个大秘密后,她长舒了口气,表情也平缓了些:“好了,我走了!” 说完拍拍手边郭攸的肩,转身潇洒离去,徒留谭净好一行人在原地风中凌乱。 竟然是他!——即便他暴躁、输不起、跟小萝莉玩游戏、一点就炸、还好面子,也……不该死啊。 原来是他!——亲长孙陡然间命归黄泉,怪道会令许医正大惊失态。 常令欢这姑娘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叫“死了”,还以为自个儿是又讲了个八卦呢。 那这同何姑娘又有何关联,为何许贤……死了,汤知府却传他们去问何姑娘的事呢?何姑娘眼下又在哪里呢? 见到血迹时,还觉得真实的可怕,如今知道了是谁,反倒没什么真实感了。许贤……真的死了?就这么死了?他才十七,男儿正当展翅之时,便已永远归于尘土。 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这样在谭净好脑中来回冲撞。 花开两世,这都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路痴 正在众人努力消化这一事实时,在沈府外等候的碧丝与葡萄迎了上来。 “姑娘!你们总算出来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谭净好抬眼张望,方注意到,斜阳西坠,暮色已开始降临。她扫视一遍,却并未找到谭府的人。 碧丝悄悄靠近她耳边道:“姑娘,谭太夫人一行已先行回府。郭夫人正在前方,顺道接姑娘与少爷回去。” “……”谭净好再次刷新了他俩对谭府的重要性的认知。她平淡地微一点头,道:“知道了。” 这会儿功夫,纪家与孟家的家下也过来接人,谭净好便告辞道:“表姐,孟姐姐,我们这便走了。” 纪林温通透得很,一句话也未说,只笑着点了点头。 * 回去的马车上,郭夫人连忙问道:“都没事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事。”郭攸道,“碰到了纪家表姐与孟家姐姐,就聊了一会儿。” “死妮子,”郭夫人轻轻用手掌拍了一下郭攸的脑袋,“你老娘我在门口等得心慌,你还跑去跟人闲聊!” 眼风一转看到六七——谁也躲不过,都被郭夫人拿手掌糊了脑袋。 “不知道早点儿出来啊!都不让人省心。” 话是这么说着,手却又紧紧攥了郭攸与谭净好的手不放。 三人团也知道这回是他们错了,未考虑长辈的心情,于是相当识相地戳在郭夫人旁边,安静如鸡。 过得片刻,郭夫人似是缓过来了,登时抽手抱胸盯着三人团问道:“说吧,知府大人喊你们做什么去了?” “……” “娘啊,”郭攸小心道,“知府大人说不要外传。” 郭夫人冷笑:“我让你外传了吗?我是外人吗?” “不是!”郭攸飞快摇头,“知府大人问了我们几个问题……” 余光一瞄,见自家娘亲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顿时身板儿一挺。 ……看看,什么叫有其主必有其仆。争点儿气啊,阿攸。谭净好低头忍笑。 “小六!” 这下轮到了谭净好。她噌的一下,下意识坐得笔直,一个“有”字差点儿脱口而出,被她拼命憋了回去。 郭攸:“噗!” 连郭夫人都忍俊不禁,严肃脸霎时破了功,声音中含着笑意道:“好孩子,你来说。” “……”谭净好眨眨眼,实话道,“何姑娘不见了,知府大人便问我们是否见过她。” 郭夫人拧眉:“何姑娘?……何自音?” 三人团齐齐点头。 “……沈府大的很,她是不是迷路了?”郭夫人这样问道。 谭净好心中一跳:“何姑娘是个路痴?” “对呀!她方向感很差,梅林里面又宽又绕,她去了好多回赏梅宴,仍是回回都找不到路。” ——谭净好脑中登时响起了纪林温与孟尝的话:“与何姑娘是同窗”,“刘嫦嫉妒何自音的天赋”,“但凭她的胆子,也不过是说两句闲话,不敢真的做什么”,以及最终定格的,望梅阁中刘嫦姑娘那张惊惶的脸。 ——“说两句闲话”,多么简单! 郭夫人看三人团都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狐疑道:“怎么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三人团对视一眼。郭攸叹道:“许贤死了!” “什么?!”郭夫人不敢置信。 “嗯。”郭攸又继续抛了枚炸弹,“被人一刀割喉。” 郭夫人震惊到失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感到后怕:“你们呢?都没事吧?没受伤吧?” 又把三个人轮流拽到身前检查。 “没事没事!” “跟我们没关系!” “我们都好好的呢!” 三人团赶忙安抚她。 郭夫人全部摸完,松了口气,方想起逼问他们原委。三人团只得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然而,自郭夫人得知他们擅自去了命案现场,便开始对他们耳提面命,要他们保证再不会如此行事,才肯罢休。 回去的这一路上,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灯笼。快到谭府时,谭净好想起一事,便在下马车后在郭夫人看不到的角度对郭攸勾了勾食指。 片刻后,郭攸下了来。谭净好忙小声对她道:“明日别来找我。” “?” “我与小七明日要出门购置来年进学的用具,不在府内。” “……”这些还要自个儿去买吗?郭攸看着谭净好,“我同你们一起去。” 谭净好摇头:“你若来了,你娘可能也会来。便是你娘不来,她身边的嬷嬷也会来。” 郭攸懂了:“好吧。” * 姐弟俩进府后,先到有福居向谭太夫人请安。 大丫鬟立春来回:“太夫人今日有些累,已经歇下了,请六姑娘与七少爷不必请安,早点回去歇息。” ——比责骂还糟的是什么? ——是无视。连骂都懒得。 姐弟俩便自回了平安居。 一过角门,顾嬷嬷便奔了过来,抱住他俩:“哎呦!我的姑娘少爷!可算是回来了!” “饭菜一直温着呢!饿坏了吧?快进屋去。”一厢说着,只把他们往屋里迎。 谭净好迈步进屋时,看了眼挂钟,原来竟已酉正二刻了。 进右次间洗了手,姐弟俩便坐在桌边等饭。 谭净好按按肚子,折腾了一天,此时竟也不觉得饿,便问她弟:“饿了吗?” 谭七小少爷看她一眼,眼神滑过她的肚子,顿了一下道:“不饿。” 谭净好笑:“既然不饿,那就吃吧。” 谭七小少爷:“……” 顾嬷嬷把温着的饭菜端了上来,菜有香菇肉片、爆炒鸡块、黄瓜裹蛋、清炒莴笋,还有一大碗番茄蛋汤,很不错。 “嬷嬷吃了吗?”谭净好又问。 顾嬷嬷便道:“嬷嬷同你们一起吃。” 饭间,姐弟俩又向顾嬷嬷、燕草几人大略解释了下晚归的缘由,并强调了他俩没事的事实。 吃了饭,洗了澡,姐弟俩又如平日一般挤在床上百~万\小!说说话。 不过今日,书握在手里,他们却是没什么心思去看。 沉默良久,谭七小少爷轻声道:“何自音与许贤,是两件事还是一件?” “我不知道。”谭净好苦笑,“但你忘了,还有一件呢。” “?”谭七小少爷挑眉。 “奸细。” 谭七小少爷恍然:“是我忘了。”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先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谭净好轻声哄道。 闻言,谭七小少爷霎时松懈下来,眉眼间漫上来的都是疲惫。睡意汹涌袭来,竟觉得眼皮儿都要睁不开了。 谭净好把他手里的书接过来放到床前的椅子上,又将他身上披的大袄解开,让他躺下来。 谭七小少爷躺在被窝里,拿脸颊蹭蹭被子,半阖着眼,这会儿功夫便已经快要睡着了。 谭净好帮他塞好被角,他就又缓缓眨一眨眼,拿脸颊蹭一蹭被子,无意识地对着她露出一个干净至极的笑。 谭净好被他笑得心都要化了,低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也跟着躺下来。 这一日发生这么多事,眼下空闲下来了,其实她还想在脑中理一理。 例如,为何何姑娘不见了,俞姑娘却还在?既然俞姑娘还在,问她便可,为何又要问他们呢? 例如,宴席最后,奸细之事已经传开,那便说明她之前与小七推测的结论是正确的,这是一个局。无奈命案突发,不然她还可以弄清楚,除了谭家,还有哪家参与了此局。 例如,沈大夫人为何要在迎客轩中讲那个偷盗的故事?真的是为了看一看百姓的智慧吗? 例如,她今日才听说的,那个奇葩的、所谓传遍青州城的《张山山奇遇记》又是怎么一回子事? 例如…… 可惜年龄太小,她一闭上眼,周公便拼命将她拉到了睡梦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再遇 这一觉,谭净好直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睛时,旁边的被褥已经空了。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去量枕头的温度,便听燕草笑道:“少爷卯正二刻便起了,现下在书房呢。” 谭净好手一顿:这么早? 燕草哪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早不早,眼下都辰初了,姑娘这一觉睡了将近五个时辰。再有三刻,张嬷嬷就该来了,平野他们都已去领早饭了。” “……”听着这话,谭净好默默爬了起来。 洗漱完,她便迈步去书房寻弟。掀帘时,她弟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百~万\小!说。 “手不释卷?这么拼?” 她弟把下巴颏儿转向书桌,向她示意。 谭净好过去一看,桌上放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她拿起来细瞧,只见那纸上写着: 长寿街回春号:针具 新禄街宝庆社:岫玉棋 新禄街恒泰号:牛角弓两张,箭两篓 长红街瑞祥记:小楷中楷狼毫、松烟墨、松花砚、笔搁、镇纸、笔洗,各两份;半生宣十二刀 长红街兴元楼:洞箫、琴 ……原来是采购清单。 谭净好甩甩手中的纸:“长红街,你想去酒香楼?” “多虑矣,乃近之故。” ……谭府在东南区,长红街也在东南区……倒是说得通。 谭净好换了一种问法:“午饭去酒香楼吃吗?” “先去希声寺点灯,顺道吃顿便饭。” ……再换:“长红街太贵了。” “方才算过,净剩二两,回来时路过聚丰元,还能给你带一对儿葡萄耳钉。” ……谭净好骤被亲弟喂了一颗糖,抬手摸摸自个儿耳垂上刚扎不久的耳洞,觉得像吃了颗饱满的葡萄,好甜。 ……不对!转移话题。 谭净好挑眉:死鸭子嘴硬是吧,那到时候马车不停,直接回府。 “……到那时若是走累了,也可以顺道进去歇个脚。” 谭净好忍不住,直望着她弟笑。 谭七小少爷挪开目光,正好见到掀帘探头进来的碧丝,便抢了她的话:“该用早饭了。” 俩人便同回了右次间。 谭净好刚在饭桌旁坐定,便见燕草来禀:“方才大夫人身边的红玉来咱们平安居问了些事。” “哦?问了什么?”谭净好偏头。 “问前日咱们这里是不是熬了怡心茶。若是熬了,又是给谁喝了。” 谭净好闻言,唇边凝出一丝笑来,轻轻颔首,却并未说什么,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嬷嬷呢?” “来了来了。”说曹操曹操到,顾嬷嬷喜气洋洋地迈步进来,“嬷嬷已把东西收拾妥当了,吃罢饭抬脚便能走。” 众人便就开饭了。 * 辰正三刻,张嬷嬷果然准时来等,并带了谭太夫人的话:“不必去请安了,多听张嬷嬷之言,勿贪玩、勿惹事、少停留,尽早回府。” 哦。 六七遂留了偏沉稳的燕草、更变通的江流两人一静一动,在平安居看家,便与顾嬷嬷、碧丝、平野坐马车出发了。 六七与张嬷嬷、碧丝一辆,顾嬷嬷与平野一辆,当然,后一辆实则是用来装他们买来的用具的。 马车一动,还未驶出谭家所在的新安街,张嬷嬷便挑明道:“六姑娘、七少爷,咱们是先往市集去呢,还是先往希声寺去?” “嬷嬷看呢?” 张嬷嬷实也并非真心问他们:“不若咱们先去往希声寺,待点完灯,余下的时辰再来购置所需之物,两位小主子看如何?” “便依嬷嬷。” 张嬷嬷得了这面儿上的首肯,便令车夫直往希声寺去。 约莫行了有三炷香的光景,才终是到了。 * 希声寺,青州第一寺。 要爬一千阶的阶梯方能进寺门的寺。 谭净好姐弟俩还是头回来到这里。她仰头向上望去,便见那绵延的石阶上星星点点,皆是来希声寺的人们。 一行人老老实实爬完了一千阶,已有一位小沙弥在寺门口笑等。 在爬楼时,谭净好便已察觉,这里的小沙弥各个儿脸上扬着笑,与她想象中庄重肃穆的表情全然不同。 ——这倒是有点儿意思。 众人被迎进寺门,便先被请到一旁的客室喝茶歇脚。 不多时,一位灰袍僧衣的知客僧迈步进来,面上带着亲切的笑容,询问他们:“阿弥陀佛。不知几位施主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这就像是问你来办什么业务。 张嬷嬷便出面答:“阿弥陀佛。这位师傅,我们是来点灯的。” 知客僧便带他们绕过大殿,一路将他们引到了希声寺的后方,停在一座……无比巨大的大殿……的前方的一排客室门口。 ——那殿有多大呢? ——它前方一排客室十二间,客室与客室中间的间隔也有一间客室大小,从左至右,二十五间客室的长度,正正好便是它的面阔。 叹为观止。 张嬷嬷显然来过。她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左数第九间、自右数第四间的客房前,向坐在门口的长桌后、手拿毛笔的僧人道:“这位师傅,东南区新安街谭家,照旧例前来续灯。” 那僧人便翻开长桌上的账簿,找到了谭家的位置。 谭净好拿眼睛数了下,那账簿上面谭家的纪录已有七条了,自他们降生,每年一次。 谭家昔日的当家人谭缙、谭三爷谭忱、谭三夫人顾岚,三盏灯。 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终在今日为他们的祖父、父亲、母亲,亲手上了一炷香。 她还在上香时许了个愿,道:若当真有灵,请护佑她弟谭诹平安康乐。 不过这只是顺道,讲实话,相较之下她还是觉得她自个儿更靠谱一点儿。 但顾嬷嬷显然不做此想,已在蒲团上泣不成声。 姐弟两个便在原地多戳了一会儿,让她哭个够,舒一舒这些年来积攒的郁气。 足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他们才掺了顾嬷嬷,随知客僧回希声寺为客人们备好的客室去。 抬眼望天,便能见日上中天,张嬷嬷估摸着要不多久便该要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便让众人暂在寺中小憩,蹭顿斋饭再走。 姐弟两个因着从小没爹没娘,此时也着实酝酿不出多少伤感来。这大名鼎鼎的希声寺又是头一次来,……不,应当说要等下回来还不知要过多少时日,便要去四处逛逛,留个印象。也免得将来与小伙伴闲聊胡侃时,一点儿素材都没有,被人说是城里的“土包子”。 张嬷嬷出门的意图已达成,便不再有理他们的意思,遂随他们去。 俩人便手拉手开启了观光之旅。 为着节省时间,他们先拉住一个嫩脸小沙弥问了寺里好玩的去向,被告知,北坡有一片葡萄园。 哇哦。谭净好最爱的水果。 * 北坡确有一片葡萄园。 这严寒冬季,仍郁郁葱葱。鲜绿的叶片层层叠叠,于今日晴好阳光、细碎微风中舒展摇曳,令人望之忘忧。 俩人找了找,葡萄园边儿上并没人守门,便愉快地进了园中去。 愈往北走,周围气温竟渐渐高了起来。他们披着大氅,竟觉的有些热了。 慢慢的,谭净好发觉,他们眼前的葡萄枝竟开始有含苞的了;继而,花朵有了含羞半放的;再是逐渐盛放的。 她仿佛便随着这一路走来观赏了一幅生动鲜亮的动态图画,这徐徐展开的长卷如此真实,能得触碰,近在眼前,美得叫人屏息。 再往里走,更奇的来了。青绿的细枝条上竟开始结了青青嫩嫩、微小的果粒;继而,果粒渐渐长大、饱满、沉甸甸;再是慢慢变成了紫黑色。 哈,简直是一段儿葡萄生长的小视频,截成了这样一帧一帧,放在她眼前。 谭净好望着与她近在咫尺的、浑圆的、清香扑鼻的葡萄粒,挪不开眼睛——这可是隆冬! 忽的,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眼前,就在她眼皮底下摘下了一颗! 那捏着葡萄的指尖在阳光的映衬下白皙而晶莹,仿似半透明的白玉一般,好看极了! 谭净好偏头一望—— 原来是他……沈府的望梅阁前初见的少年。 少年将手向她朝前一伸,张开他那薄唇吐了一个字:“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送你 谭净好望着那伸到眼前的修长手指……不,是伸到眼前的饱满葡萄,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张了张嘴,问:“这里的葡萄可擅自摘取吗?” 然后便听少年答道:“不可。” “……”那你还摘?! “这里的葡萄园不可擅入,你也进来了。” “……”不能进吗?并无人守门啊?……不对—— “你不是也进……”谭净好说到一半又忽然停下,目光凝在少年脸上,“你……” ……是这里的主人? 少年玉葱般的指尖捏着葡萄,一言不发地立于原地,不动如山。 “……”夭寿了……还真是…… 谭净好表情凝固地吸了口气,挪开目光拼命在心里吐槽: ……哈哈……好尴尬……两次碰到他都这么尴尬…… ……为啥出门就能碰见他……简直不能更倒霉…… 然而并没用,只要她悄悄抬眼瞥过去,便能见到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委实猜不出此刻他心中生气与否。 但鉴于其极可能身份高贵,她仔细想想,觉得还是先溜为妙。 青州辣么大,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立时果断地拉着谭七小少爷告辞:“实在对不住,我们即刻便走。” 说完便立即转身往回走。 少年立于原地没动,目光望了望他们远去的背影,又挪到自个儿指尖上的葡萄,缓缓眨了眨眼。 * 被亲姐拉着的谭七小少爷在出葡萄园后蓦地立住:“666。” 谭净好正一往无前,这下被拽得身子一晃。 她回头:“嗳?” 谭七小少爷恨铁不成钢地看她: “……上次便有这个征兆了!我只道过后你会好。没料想,你竟如此为色所迷!” 为色所迷的谭净好:…… “……你就不能争气一点!” 不争气的谭净好:…… “……见到美色脑子都不动了吗?” 脑子都不动的谭净好……这次觉得她还是要为自个儿争取一下:“你放心,我这就是见得少。再让我多看两眼就不会了。” “……” 谭净好望着不说话、一脸“好丢脸”表情的她弟,向他强调:“真的,你相信我。” “……” ……怎么还是不说话。谭净好:“真的,只要让我……” “我相信你。”谭七小少爷立时抢道,还加了一句,“真的。”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不信就算了,没关系。 “……” * 姐弟俩终是想着,他们过来北坡这一趟应是耗时不少,还是要赶快回去的好,便加快步伐往回赶。 果不其然,待他们回到客室时,刻有希声寺印章的食盒已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的方桌上了。 张嬷嬷见他们回来,便让众人开饭,其余却是一字未言。 食盒打开,一盘盘素菜被端了出来——清炒萝卜、醋溜白菜、清炒冬瓜、玉米豆腐、蘑菇丸子,另有一屉蒸得松松软软的大白馒头,并一小锅白粥。 ——未亲眼见到之前,谭净好还真想象不到,这大名鼎鼎的希声寺所备的素斋竟是如此朴素。她还以为,哪怕没有把萝卜雕成一朵花儿,把豆腐削成一只鸟儿,也该摆盘精致,好体现一下它青州第一寺的档次。 却竟是都没有。 她夹了一片冬瓜,放入口中一尝——亦是家常口味。应当是并没有用什么鸡汤、清肉汤之类的煨过。 这希声寺,真是处处都不同。 此顿饭罢,众人一刻也未停留,与知客僧告辞之后便径直出了寺门。今儿这一日眼看已过了半日,但他们欲添置的用具却仍半点儿都没办。 上马车前张嬷嬷已说了:都凭小主子们喜欢,老奴无不同意。不仅如此,还与顾嬷嬷换了车,自个儿坐去了后面一辆。 对此,姐弟俩面上不显,实则心中却是更高兴的。 “谭六姑娘,请稍等。” 正要上车,谭净好便听到有人唤她。她回头一看,是一位十五六岁、身着蓝灰色长衫的少年。 这可真是不怕冷。谭净好笑一笑问他:“公子喊我吗?” 长衫少年走到她身前立定,颔首道:“我家公子令我将此物交予姑娘。” 说罢,将手中拎着的一个两尺见方的素色小木篓双手递到她面前。 ……谭净好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她已经闻到扑鼻而来的雅致清香了—— 那是葡萄花的香气。便是她与小七在希声寺北坡的葡萄园中闻到的那种葡萄花香。 ……天,口水要流出来了。 “感谢你家公子的盛情。”谭净好正色道,“但俗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何况之前我与舍弟不小心误闯贵园一事,你家公子能不怪罪已让我十分感激。这个,” 谭净好示意一下长衫少年手中的小篓:“便请你带回去吧。” 然而,待她说完了这一大串,长衫少年却只将小篓往她手中一塞,说道:“谭六姑娘若不要,请亲自还予我家公子。”然后便迅速转身,三两下就不见了。 “……”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她才在葡萄园中将少年丢在原地,现下自个儿便被他人丢在脑后了。 ——她当然不会亲自去还。 ——既还不回去了,那便是她的了。 如此一想,谭净好顿时便淡定了。她拎着小篓对她弟道:“咱们先上车。” 马车便开动,自南区的希声寺出发,拐道儿驶向了繁华热闹的市集。 车上,谭净好将手中这个看起来颇有质感的小木篓平放在双腿上,轻轻地打开了篓盖。 一颗颗圆溜溜、水灵灵、紫莹莹的好葡萄便立时映在了她眼前,将小篓挤得满满当当。葡萄的空隙间,还洒满了青绿色的盛放小花——它们是葡萄花,便是此刻这满车清香的源头。 ……送个葡萄还要弄成这么个养眼精致的样子,讲究个色香味俱全,那少年八成是完美主义者。 谭净好双手捧着小篓,觉得像是捧了一块儿灰常好吃的烫手山芋……哭笑不得。 * 马车按路线行进,最近的该是长寿街回春号——谭净好要买针具的药铺。 待马车拐进了长寿街,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谭净好掀开车侧的窗帘向外望—— “停车!” 嗯?谭七小少爷:“怎么了?” 谭净好从窗前让开,让谭七小少爷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此刻,马车窗口正对面的一户人家正在门上贴挽联,上面的门匾上是“许府”二字。 在长寿街的许府只有一家,便是许知许医正所在的行医世家,……也是许贤的家。 看来这是在为许贤的丧事做准备。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购物 谭净好想到沈府梅林中那一滩血迹便心中一凛,故向车窗外细看。 这时,张嬷嬷来到姐弟俩的马车前道:“六姑娘、七少爷,老奴恐要先行回府,不知两位小主子可能自行购置上学用具?” 姐弟俩对视一眼,谭净好回道:“嬷嬷请不必担心,这点小事我与小七便能办妥。” 张嬷嬷福了一福:“多谢六姑娘,那老奴便告退了。” 片刻后,碧丝与平野过来上了他们的马车——原是张嬷嬷将后一辆马车驾走了。 “姑娘,张嬷嬷为何突然要走?”碧丝问道。 “大约是为了通风报信吧。”谭净好还偏头看着窗外,闻言随口答道。 “通风报信?” “哦不,”谭净好回头,“是传信。” “传什么信?”碧丝疑惑。 谭净好没答,示意她往车窗外看。 碧丝探头过去望。 “许家许医正的长孙许贤在昨日于沈府被杀,看来这消息二伯并未告知祖母。如今被张嬷嬷撞见了,自然要赶快回府通知。”谭七小少爷在旁解释道。 车中的顾嬷嬷几人被谭七小少爷口中的前半句话震呆了。半晌过后,碧丝才望着许府大门道:“姑娘,许家此时将门紧闭,门口也未设花篮桌椅,是否并无意发讣告贴请亲友吊丧大办丧事,因而张嬷嬷才如此着急回府报信?” 谭净好颔首,却道:“此事不与我们相干,我们亦无能为力,还是先去买东西吧。” 碧丝点头应了,正要喊车夫继续驾车,便见对面许府的大门突然开了。 一位约有三十来岁的夫人正处于一群仆从的包围拉扯中,面上泪痕污迹斑驳,双眼红肿不堪,鬓发散乱,头上的发钗步摇、身上的环佩禁步叮叮当当洒落一地。 此刻,她拿双手紧紧抠住许家大门,嘴里哭喊道:“你们许家都是一群无情无义、无心无肝的人!我儿死得好惨,为何不能请人吊唁?!你们有没有将他当成许家的长孙?!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娘家!去寻我父亲亲兄做主!你们不是人!你们许家人都是如此冷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 这下不用走了。车中众人面面相觑。 车外那夫人还在扯嗓子喊叫,她周围的家下似是很怕引来邻里围观,因而试图将她往回拉。 按她话中之意,她应是许贤的母亲许大夫人周氏无疑了。 六七是在赏梅宴等大小宴会上见过她不少次数的,乃是一个大美人儿,此刻竟成了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谭净好都差点儿没认出她来。 家下们碍于其身份,恐怕并不敢多使力,而许大夫人痛失爱子,正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这才让她自内院中生生跑到了大门口。 眼见许大夫人便要挣脱众仆的束缚,夺门而出,一位也约有三十来岁的男子匆忙自许家宅院内赶到门口,绕到许大夫人前面,直上手将许大夫人扣在门扉上的双手扒了下来! 周围的家下见此情形,忙趁机围着她将她逼回了门内,又有小厮赶忙去关门。 大门在空中滑过一个半弧,便要关紧,又听到许大夫人不甘怨愤的声音自大门的夹缝中飘出:“许以振!你可还记得贤哥儿是你的儿子!你没良心!他无辜惨死,你不为他报仇便罢,竟连吊唁都不肯!我恨你!我真是后悔当年嫁了你!!!” …… 车中众人……仍旧面面相觑。这场戏,实在令人唏嘘—— 许大夫人口中的许以振,便是许贤的父亲。他有一个外号,叫“许一针”,乃是他看过的病人们为他所起,意指他医术高明,一针下去便能见效。 许家的名声是很好的。这个很好,是由青州的百姓们口口相传。许家济世救人,亦是众人亲眼所见。 许家当家人许知身为青州医署的医正,为传承医术呕心沥血,担当了青州医学界的顶梁柱,培养了许多医术上佳的大夫。 许家所开设的回春号——没错,正是他们要去的药铺,药效纯正,物美价廉。 如今这样的许家在许大夫人口中成了一群狼心狗肺的冷血人,怎不令人唏嘘呢。 ——这只能说明一点,许贤的死,定另有隐情。 ……然而,他们还是只能去买东西。不然,还能做什么呢?此时,他们还是戏台下的看客。谭二爷他们,才是台上的戏子。 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 马车终于再次出发。不过回春号距此不远,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便到了。 许家出此噩耗,但回春号还正常开门迎客。 姐弟俩下车进铺,买了一套完整的九针针具,只一百二十文。 又上车继续走。长寿街驶到大约一半,向右拐,便进入了他们接下来要去的新禄街。棋社宝庆社与卖弓箭的恒泰号均在此街。 先到的是宝庆社。宝庆社取名为社,实则却是两栋相连的小楼构成。左为宝社,中有好棋为宝;右为庆社,棋友在此欢庆。 他们自是去的宝社。楼内明码标价,一楼十两为限,二楼百两,三楼俱为珍宝,不限价。他们……自是待在一楼。 但一楼已很大了,有小仆上前引路介绍,询问他们的心意。棋子有石子、玛瑙、各种玉石、象牙等,他们选了质地坚实、细腻圆融而又不贵的岫玉,一枚棋子作价十五文;棋盘有松木、红木、楸木、黄花梨木、榧木等,他们选了材质细密、香气沁人的黄花梨木,作价两百文;共五两六钱并十五文。 付账时,店家主动抹了十五文的零头,对六七和蔼笑道:“留着买糖吃吧。” “……”好吧。十五文也是钱呢。 然后高高兴兴地上车,去往恒泰号。这是一家老字号,做弓箭是祖传的手艺。除了军中的弓箭,就属这里了。自然,价格亦就属这里高,一张牛角的反曲复合弓加一篓十二支箭要整三两。 两套买完,便要上车自新禄街向北拐,去往他们最后一站——东南区的长红街。 长红街可说是青州最繁华的街区,乃是达官贵人的聚集之地。 人流穿梭不停,马车在这里的前行霎时变得艰难起来。谭净好又掀起窗帘向外望,便见首饰店、服饰店、小吃店等大大小小的店铺慢慢在车窗边摇过,耳边是喧闹的人语声,一派富丽气象。 马车龟速挪到了瑞祥记。同宝庆社一般,这也是一家双用融合店铺。一半卖文房四宝,一半卖书。 姐弟俩进铺,巧遇了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李腾,今年十月陇西府文举亚元。 他手中正端着一本书在看。六七看到他时,他亦望见了他们,便笑着同他俩打招呼:“谭家的小六小七!又见面了!” 六七对他行平辈礼:“李兄安好!” “这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不必拘礼。”李腾随意挥了挥手,又问:“你俩这是来做什么?” ……来这里还能做什么?不买东西,难道抢劫吗? “哈哈,”李腾笑了两声,“买什么?我好歹长你们几岁,可做个引导。” 迎客的小仆闻言对六七笑道:“以李公子之才,为两位客人做引导那可是福气,小仆便不班门弄斧了!” “就你话多!忙别的去吧!”李腾笑道。 ……看样子,你跟人很熟嘛! “李兄常在这里吗?”谭净好问他,“要卖的书竟能给你看。” “是蛮熟的。”李腾并不避讳,“至于书……” 他看了自个儿手中的书一眼,抬眼对他俩勾唇一笑:“我都帮他们写书卖钱了,看他们两本书,他们还能有意见?” ……原来如此。但谭净好的注意力却全不在他的话上,她的心思已被他手中的书吸引了,只见那书皮上写着:张山山奇遇记贰。 李腾察觉了,对他们解释:“这是今日新到的书。” 而这回,他虽仍笑着,声音中却无端多了一丝冷凝之意。 谭净好抬眼朝他望去,便见他此刻的眼神中亦没有了方才的嬉笑,反倒显得十分幽深。 那感觉一闪而逝,谭净好再看时,他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对他俩道:“说吧,买什么?” 谭七小少爷直接掏出了袖中的购物清单递给他。 “呦呵!”李腾挑眉接过,“有备而来啊!”他打开叠好的纸看了看,颔首道:“嗯,选的不错。” 之后便未再多言,按纸上所记,很快帮他们拿好了全部笔墨纸砚。 这时,谭七小少爷忽然出言道:“阿姐,我们再买一本书吧。”——谭净好明白,他说的就是李腾手中那本新到的《贰》。 李腾知晓后,讶异地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那这本便送予你们吧。” 付账时,店老板一看他们由李腾带着,又抹了零头,只算了六两。 这下,只要再去兴元楼买好洞箫与琴,便大功告成了。 李腾方才是见到纸上写了这些的,提醒他们:“挑竹箫时,不要只顾看它沉不沉,要看竹质是否细密,约两钱的箫便可用了。挑琴时,梧桐木、冰蚕丝的琴约要二两,此时于你们便够用了。” 谭净好并未说他们已知晓这些,只是真诚地对他道了谢。 十分顺利地到兴元楼买齐,今日已近黄昏,他们便该回府了。而他们回府的路上,必然要经过——酒香楼。 李腾所写、沈大夫人说过的半截儿故事,还要在这酒香楼,待人补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斗嘴 加更 马车沿着长红街行驶。 此时车中着实堆了不少东西,谭净好便看着顾嬷嬷三人将其慢慢归置整齐,笔墨纸砚等放在车中的暗格里,大件的琴、棋盘等便放在他们座椅下、车底板的凹槽里。 她眼一瞄看到李腾送的书,便又想起来他写的那个半截故事,便好奇地问她弟:“那故事你想过吗?” 谭七小少爷闻言愣了一下,顺着他姐的目光看到那本书,才回忆起他姐说的是什么,便摇摇头道:“并未来得及想。” 确实,这两日接连发生了太多事了,骤然间很难将其全部理清。 “那你现在想吧。”谭净好便道。 “……哦。”谭七小少爷无奈应道,忽的又想起问他姐,“那你呢?” 继而便见他姐用奇异的目光望了他一眼:“这等小事还用我出马?这不是有你呢吗?两个脑子动一个不就行了?” “……”他就知道!他就不该问! 窗帘被风吹开一角,谭七小少爷无意间瞄到窗外—— “停车!” 嗯?谭净好:“怎么了?” “……”谭七小少爷扶额:这对话怎么这么熟悉…… “没怎么。”他道,“我下去一下,很快回来。” 说罢起身要去推车门。 谭净好眼疾手快,登时抓住了他的手,又问一遍:“怎么了?” 谭七小少爷回首,看到他姐望住他的眼神,垂下眸子顿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旁边的窗帘挑开,指着外面的毓秀斋道:“今日银钱有剩,我到里面去挑一对儿耳坠。” “……”谭净好默默撒开了手。 谭七小少爷推开车门,正要下车,忽然又顿了一下,而后回首挑眉一笑,压低嗓音:“乖乖在车里等我。” “……!……”谭净好一脸黑线。这是趁她不注意,偷偷藏了什么小话本!不学好! ……再说了!就你那小嫩嗓子,装霸道总裁你装得像吗你!不学好! “噗!”待谭七小少爷一下车,碧丝就笑出了声,“哈哈哈!” 谭净好一个眼刀飞过去。 “唔。”碧丝双手拼命按住嘴巴,“唔呼哈喝……唔呼哈喝……” ……你演杂耍呢! 再看平野,亦是一脸扭曲。连顾嬷嬷都是一脸的笑…… “……” * 等了约有一盏茶的辰光,谭七小少爷回来了,手中握着一个雕花红木小盒递给谭净好。 谭净好眨眨眼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粉晶葡萄步摇。 “没有葡萄的耳坠了,”谭七小少爷解释,望着她弯唇笑了一笑,“我看了一圈儿,觉得它应当很配你。” 谭净好没说话,自雕花小盒中将步摇拎到眼前——她手中握住的部分是一根通体光滑的银钗,银钗末端衔着两片雕刻细腻纹路的银叶,两片银叶下便是一连串的粉晶圆葡萄,拿着银钗轻轻一晃,粉晶葡萄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素质纤纤,玲珑可爱。 谭净好看着眼前的步摇,不知觉地微微扬唇而笑。 谭七小少爷一直望着她,见她笑了便道:“是不是很圆?跟你的脸蛋儿一样圆。” “……”什么叫感动不过三秒…… 这家伙心眼儿真是小得没谁了!贼记仇! 谭净好将步摇轻轻放回小盒中,对她弟道:“钱存着不好吗?我们还要以备不时之需呢,干嘛要用掉?” “千金散尽还复来。”谭七小少爷掉书袋。 “哦,”谭净好颔首,而后将手朝她弟面前一摊,“快!还一个我看看。” 谭七小少爷:…… 跟我斗!谭净好占了步摇与嘴上两大便宜,顿觉心满意足,便喊车夫继续驾车。 顾嬷嬷在旁虽一句未言,却摇头直笑。 * 马车逐渐靠近了酒香楼,但还未到,便走不动了。谭净好掀帘,便见着此时酒香楼前面竟是围了一大群人,将路近乎堵死了。 这下,不停也要停了。 谭净好遂示意平野将车门打开,他们便在这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入目的群众大部分均是普通老百姓打扮,夹杂着不少头戴方巾的书生,不少人手中都捏着纸张在半空中挥来挥去。 ——啊,沈大夫人说了:凡有所计,均可投稿至长红街的酒香楼,若能被认可,会张贴在酒香楼的外墙上,并赏银三钱。 不过一日功夫,这消息传得可够快啊! 若要谭净好来说,恐怕许多百姓都是为那三钱而来。对他们而言,一家三口每顿有荤能吃半月呢。 对了,她倒是忘记问了。她转首看她弟:“一路上想好了吗?” ……我难道不是一路上都在跟你斗嘴吗? “一心二用嘛!”谭净好教她弟。 “……” 欣赏了一下她弟的表情,她忍笑转首回去:“咦?”——事情有新进展了。 一位二十来岁、管事模样的青年男子自酒香楼内迈步出来,对着楼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拱手笑道:“众位父老乡亲,大哥大姐小弟小妹,感谢大家对此次故事评选大会的关注,若没有众位的积极参与与鼎力支持,我们的故事评选大会便不会有今日这般热闹,亦不会收到如此多的投稿……” ……废话好多。 “我想到一个。”谭七小少爷忽道。 嗯?谭净好倏的转回来,期待地盯住她弟。 “此事难题有三:一是县令只认银钱不认人;二是桌家已知事情暴露,必然销赃暂时蛰伏;三是糕家冲动易坏事。” “嗯。”谭净好应了一声,拿眼神催促她弟:然后呢。 然后,便见谭七小少爷笑了一下。 !谭净好心中的警钟开始响了。 便听谭七小少爷道:“因此,只要换个县令便好。此事便让新县令去办。” “……” ……泥特么在逗我?!这特么是故事!故事!你找一个县令给我看看! ……谭净好顿觉此刻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呼啸而过…… 这时,酒香楼门前的青年管事终于结束了开场白,进入主题:“我们筛选了大家投来的稿件,有些确实无厘头了些。” “让叫上一大帮人直接打上门去的……我们是以理服人,要和平解决、和平解决。” 人群顿时一片爆笑。 “让趁夜里月黑风高,将桌家偷个精光的……这……不也是偷盗吗,不可取、不可取。” 人群变成一片嘘声。 “还有让施展隔空取物大法,直接拿到赃物的,咱都是小老百姓,别被说书的那些江湖武功骗了,那都是假的……” 青年管事彻底挑起了众人的兴致,终道:“还是有不少好办法的,咱们会将其贴在酒香楼的外墙上,大伙儿可以自个儿去看。凡是贴出来的,投稿人均可来酒香楼领谢银三钱。——不过,” 他口风一转:“咱们选了一个计策,望大家能帮咱们共谋成事。” 这下,众人简直更有参与感了,七嘴八舌地追问,到底是何妙计。 青年管事抬起双手,示意大家静一静,而后道:“咱们觉得,将那当官不为民做主的糊涂县令给他撸了!让给个好县令去当,此事自然能解决。大伙说对不对?” 人群——“对!”“说得好!”“给他撸了!” ……对个蛋……谭净好现在觉得,有两万头草泥马狂奔过去了…… 她转首去看她弟,挑眉:你同那弱智管事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真的。 谭净好转回去,且看那青年管事打算如何往下扯……不,是圆这一计策。 那青年管事道:“这故事,咱们是自一位大爷口中听来的真事儿,便将其写成了故事。如今,那位大爷早不知去向,咱们便不能直接得知,这故事究竟发生在何处。因而,咱们想让大伙帮个忙,找到这位偷盗的恶店家,找到这位只认银子的糊涂县令!最终找对人的,可来咱们酒香楼领谢银十两!” “十两!”“有十两啊!”——人群一下便喧沸起来。 “但若找错了人,那便要来咱们酒香楼,做免工钱的小仆一个月!” “啊!”“找错还要做工啊!”“那还是很值啊!”“别找错不就行了!” …… 谭净好……颇有些无语,她转回去狐疑地看着她弟,用眼神说:你……难道早便猜到了? “……”并没有,我方才不过是胡言的。真的。 她不太相信:这么巧? “……”确实很巧,特别巧。真的。 “……” 这事情的走向,她又看不懂了…… “姑娘,”顾嬷嬷这时道,“咱们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谭净好抬首望天,才发觉,竟已又至冬日西沉时。暮色开始压顶。 时辰过得好快。 他们又该回去了,回到那个四方宅院里。 她收敛了面上表情,同谭七小少爷对视一眼,颔首道:“嗯,该回去了,走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沉浮 马车到时,天已擦黑。谭府大门口已挂起了灯笼。 姐弟俩仍先去往有福居向谭太夫人请安。 虽又未能进去,但这回,他们知晓谭太夫人的确在忙。 不止谭太夫人,谭大夫人亦在。因他们在正房门口看到了谭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红玉。 若无意外,她们应是在讨论许府的丧事。 ——若要谭净好来说,何必讨论呢?最终还不是谭二爷拍板。须知,如今这件事已非单纯的丧事,它定与政治密切相连。这一点,由许家的态度中便能推出。 ——不论何事,但凡与政治扯上关系,它就可以变得很复杂,亦可以变得很简单。此时,都还未知。 姐弟俩意思意思对着正房门口请了个安,便回他们自个儿的小家去了。 然而,谭七小少爷一到平安居,便直直钻进了书房里去。 “少爷……”顾嬷嬷欲喊他。 “不必喊。”谭净好便道,对顾嬷嬷笑着摇了摇头,“牛脾气,不琢磨一番定是不肯罢休的。” “这都酉正了,今日出门累了一天,不吃饭该饿坏身子了。”顾嬷嬷担忧道。 “昨儿是真累,加上今儿要出门,他才忍了一晚上。”谭净好笑道,“可明日既已无事,他还能忍得了?” 又道:“你们先吃饭。我去寻他,我们等会儿吃。” 说罢,自今日的采购之物中拿了一件,背手往书房迈去。 * 谭七小少爷的确在思考这两日发生的事—— 《张山山奇遇记》-《贰》 偷盗故事-酒香楼投稿-确有其事-寻人 奸细-传开-? ?何、俞下楼-刘嫦错引路-何失踪 ?许贤被割喉-许家不发丧 他将所有事情按照时间顺序桩桩件件写了下来,试图去画它们的关系网,望能以此理清——这几件看起来并无关联的事件背后是否真的毫无关联。如此,一来避免遗漏;二来一目了然,更易从整体来把握。 这法子还是谭净好教给他的。 也不算教,顺嘴提过一句。然而,这位立时便记住了,之后更是学以致用。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为何只有奸细之事并无下文呢?”谭七小少爷不回头也知道是他姐,便直接开口问出了他心中最疑惑之处。 然而他姐十分光棍儿:“不知道啊。” “……”谭七小少爷无奈地看她。 谭净好迎着她弟的目光,故意朝他别有深意地勾唇笑了一笑。 然而谭七小少爷十分熟悉她的套路,并没有鸟她,竟自转回了头。 谭净好:“……” ……撩弟技能又损失了一个…… 她只得俯身认真去看谭七小少爷纸上的线索。 “咦?你啥时候学的问号?”谭净好看着那由浓黑墨汁写就的标准问号好奇问道,“这个我没教过啊?” “哦,”谭七小少爷笑了一笑,“上次朱先生罚你抄书,你抄的一摞作业中夹了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猪先生,欲求不满罚学生是没用的,泥应当去柳巷,懂吗?懂吗?懂吗?” “……” “最后三个大大的记号,”谭七小少爷继续道,“哦,原来它叫‘问号’,它的意思实在太好猜了。” “……” “只我当时还不明白柳巷的涵义,”这下换谭七小少爷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故而我查了书。” “……” ……我对不起党和人民……我浇坏了一颗祖国的花朵…… “放心,”这位祖国的花朵见她一脸难以言喻,再次勾唇一笑,“我将它拿出来了。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 “不过,为了纪念,我将它收了起来。” “……”你赢了,真的。 “现在,我们可以梳理这些事情了吗?”谭七小少爷露出小白牙,展开一个纯良的笑。 “可以!非常可以!马上开始!” 谭七小少爷笑容立时一收,再次问了一开始时的问题:“为何只有奸细之事并无下文呢?” 谭净好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一字一字认真答他:“就是因为,我不知道啊。” 这回,谭七小少爷显然明白了他姐方才并不是在开玩笑。 ……对啊……我真的好冤…… 谭七小少爷凭借强大的思考能力,很快从他姐的故弄玄虚中明白过来:“有下文,但我们看不到,因而不知道。” “bingo!”谭净好打了个响指。 谭七小少爷无奈看她:“……”你就不能直接说明白!还有!憋跟我拽鸟语了! “咳,”谭净好挪开目光,瞄到纸上的内容后又问:“为何在最后两行前面也打上问号?” “因着我并不清楚这两件事到底谁先发生。”谭七小少爷答。 “嗯,的确如此。”谭净好颔首表示同意。 “我总觉着,后三件事定是一件事,可惜……”谭七小少爷看着笔下的字叹了一声。 见此,谭净好忙道:“那就先看前两件事吧。” 说罢,将进书房后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将手中之物递到谭七小少爷面前——正是那本《张山山奇遇记贰》。 谭七小少爷接过来道:“恐怕要看一个晚上了。” “那就先吃饭吧。反正一下子也看不完。”谭净好又趁机道。 “……好吧。”谭七小少爷捧着书,欲言又止。 * 一直待吃完晚饭,洗漱完毕,谭七小少爷便又捧着《贰》钻到了谭净好床上。 “有问题就问。”谭净好倚着床头,半靠在枕上笑看他。 “阿姐……”谭七小少爷跟着斜靠在床边,张张口,却有些迟疑。 ——哟,这得是遇到多为难的事儿,居然肯叫“阿姐”了! “嗯。”她伸手将被子拉上去盖到他胸口,不动声色地轻轻应了一声。 “你……根本不在意这些事的真相,一直以来,你都只是在看热闹,对吗?” 闻言,谭净好心中一松,继而便展眉一笑,道:“呵,我还道你要问什么,一副天塌了的架势。原是这个。” 又随意答他:“我是不在意。怎么了?” 谭七小少爷的眉头却皱了:“可你若不在意,当事情骤然降临到我们头上之时,我们既无准备,又不了解情况,该当如何?” “你操心这些做什么,不是有二伯在呢。”谭净好失笑,“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似的。” 谭七小少爷摇头,没理会他姐的打趣:“你也说了,只有谭二爷。如今谭大爷远在飞云关,谭太夫人与谭大夫人不顶事,谭二夫人……不理闲事,只剩一个谭二爷。可官场倾轧,沉浮不定,如何能长久?你不是说,求人不如求己吗?” “……”谭净好收了笑,面容严肃起来,转首仔细去看谭七小少爷的神情,“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忧虑?是不是……被许贤的事吓到了?” 谭七小少爷沉默摇头。 “……二伯母看似不管事,但那是因着有二伯顶着,并不是真不管。” 谭七小少爷再次摇头:“阿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谭净好垂下眸子,静默良久,方对谭七小少爷笑笑道,“官场诡谲,入虽易,出却难。多少人身在其中,想退而不可得。你才多大,竟就想掺一脚进去?小萝卜丁,个子不大,口气倒不小。” “沈容之八岁参加乡试,便夺了青州案首。是你说的,流氓不分出身,英雄不问岁数。” “……背靠大树好乘凉,每日开开心心不好吗?” “是你说的,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我弟记忆力太好怎么办…… “何况,你想办法换掉平安居的恶仆时,怎么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想办法换了大厨房的厨娘时,怎么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想办法到希声寺点灯时,怎么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 “……我以为……你并不在意这些事……” “我是不在意,因为这些都是小事,我们都能解决。但它们告诉我一个道理:手中没有筹码,便事事受人掣肘。” ……我弟比我还像穿越者怎么办…… 谭净好叹了口气:“那也不必如此着急,如今毕竟还早,我们大可以慢慢筹谋。” “我知道,你想过清风朗月的生活。我也想。你总不想理这些事,想着开心一日是一日。我也想。你害怕麻烦,想着能躲多远躲多远。我也想。但我们没有父母做后盾,如今年纪小,还能混吃混喝,受谭家庇佑,待长大又如何呢?” 谭七小少爷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抛出了一个杀手锏。 这真是直戳谭净好的肺管子。 他们没有父母做后盾,那她就是谭七小少爷的后盾。 谭七小少爷见他姐面色陡变,心中就是一抽,顿时便后悔了,又忙道:“阿姐。实则如今,我们能做的何其有限?何况,我也厌恶整日谋算人心的生活,更不想将自己的人生浪费在这种生活里。只是,你不是说过么,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握有筹码在手,才能主动选择去过怎样的生活。” 正在这时,燕草急匆匆迈进屋来,禀道:“姑娘,少爷,二爷被捕入狱了!” “……”……亲爱的弟弟,你可以去当神棍了……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吗? “……别急,二伯母自会想办法的。” 谭净好说到这里,方想起问燕草:“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二爷身边的长随将消息禀告给太夫人时,太夫人一时受惊……消息便没瞒住。” “……”谭净好感到十分无语,“那此事二伯母一定也知道了,那我们只要静等……” “阿姐!” “……咳,我是说,这是个好时机、好时机。” 谭净好垂眸沉吟片刻,道:“二伯入狱,此事不论是在他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他都应该留了话让人传回来的。” 又问燕草:“你没一同得到消息吗?” “并没有。”燕草摇头,又道,“婢子这就让人去打听。” “不用了。”谭净好拦住她,“自二伯母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你就打听不到什么了。”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作势起身,望着谭七小少爷道:“还是直接去找她问吧。” 谭七小少爷:“……” 谭净好笑了:“你扯了这么一大篇,不就是想让我积极一点吗?” 谭七小少爷:“……” “害怕了?” “……”谭七小少爷跟着掀开自个儿身上的被子,“我是想你积极一点,但那是在暗处,却并不想你如今就蹚入浑水。” “不会的,”谭净好柔声道,“我们只是去提个醒。” “姑娘,”燕草连忙道,“你现在去,二夫人如何会理你呢?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谭净好笑了笑:“不,她会让我们进去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道破 此时已过戌正,但今夜的谭府却仍灯火通明。 俩人就拉手并肩往谭家二房所在的留香居走去。 留香居在平安居的正南方,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在门口的小丫鬟上前请安之际,谭净好笑一笑道:“请禀告二伯母,我与七少爷今日出门路过许府,见到一件怪事,特来向二伯母请安。” 片刻后,谭二夫人的贴身大丫鬟抱月掀帘出来,笑着向姐弟俩屈膝:“夜里风凉,二夫人请六姑娘与七少爷进屋说话。” 迈进屋时,谭二夫人正盖着如意云纹锦被倚在明间的罗汉榻上吃茶。屋中还有两人,他们的二姐谭二姑娘谭凌姿与五哥谭五少爷谭谦,见他们进来,均对他们笑了笑。 此刻,谭二姑娘的发髻只简单绾了个攥儿,谭五少爷更是湿发披肩,应是刚刚沐浴过,继而听闻父亲入狱的消息匆忙赶来,脸上已流露出焦急之色。 但谭二夫人却仍是一片风轻云淡,六七请安后,便让他们坐下,还令丫鬟在上茶后抱来两个手炉,“冬日夜冷,拿着驱驱寒,以免着凉。” 待六七谢过后,谭二夫人也并未着急询问他们,而是对众人道:“二爷有信,道他并无大碍,只是要在牢中待上几日,让我们不必惊慌。” 这话一出,谭二姑娘与谭五少爷面上的神色登时便是一缓。 但谭二夫人随即又对一双儿女道:“好了,既已无事,便都回去歇了吧。” 谭二姑娘没料到,她娘这就要赶他们姐弟回去,她还欲再将此事问得清楚一些,也好安心。但余光见到六七还在,便又改了主意,转而笑问六七:“大晚上过来,是有何事?方才听抱月姐姐说,你们今日见到了许府的一件怪事?” 然而谭净好却认为,谭二夫人正是不想儿女听到六七欲告知谭二夫人的这件事,方才令他们回房去。因而她并未直接答谭二姑娘的话,而是悄悄抬眼看了谭二夫人一眼。 没成想,这一眼望去,便见谭二夫人也正拿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此时见她望来方移开目光。 而后,谭二夫人又对谭二姑娘轻轻道:“你们爹爹既说无事,那便是真的无事。你还不相信他么?很晚了,你们该去睡了。” 谭二姑娘这下明白了她娘的意思是让他们回避,她犹豫了一下,便听一旁的谭五少爷道:“二姐,走吧。” “……好吧。”她从榻上起身,走过六七身边时,目光在他俩身上溜了过去,没有停留地出了正房。 谭二夫人此时方对六七道:“有何事要说?” 谭净好想,谭二夫人这般反应,应是说明了她已经知晓许贤之事。而这事谭太夫人都不知晓,那自然是谭二爷昨晚告知她的。那么,今夜她与小七来这里,也算是来对了。 她又想到来留香居之前,小七说的话,道他们没有父母做后盾,不能如此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话在眼下这场景中想来,真是再贴合不过。谭二姑娘与谭五少爷被父母瞒住,接受的消息均由父母过滤,让他们能不必理会这些,只安心做个孩子。而她与小七若也诸事不知,谁又能替他们谋划?目前还小倒是无妨,却终不是长久之计。 思及此,谭净好坦诚答道,“今日午后,我们路过长寿街许府,见到许家正在门上贴挽联。我们已知许贤昨日于沈府丧命,想来那挽联便是为他而挂。然而,许府大门紧闭,却并未有请人吊丧的意思。” 谭二夫人静静听完,表情不变地道:“不吊丧,许是许家另有缘由。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我们也不必多言。” 谭净好见谭二夫人避开许贤一事不谈,心中反倒更确定了,道:“是,彼时祖母身边的张嬷嬷亦在,见此情形便先我们一步回府,想来应以禀告了祖母。但她走后,许府的大夫人欲出府回娘家,我们听到她大骂许府与许大爷,道许贤乃是枉死,许府既不肯为她的儿子出头,她便要去寻自己的父亲亲弟做主。” 谭二夫人听到此话,眼神骤然一变,重复道:“许大夫人?” “是。”谭净好颔首。 谭二夫人沉默了,过了许久,竟对谭净好柔和地笑了笑,道:“你来说说看,二爷是为何入狱。 ” 谭净好闻言,心中一块儿石头落了地,知道这是正视她了;而谭二夫人方才的沉默,便又侧面印证了她对许家一事的看法。她组织了下语言,便开始道: “前日,二伯在早饭前告知我们,许是有奸细混入了青州。而昨日,这个消息便在沈家的赏梅宴上传开了。但之后,此事却被许贤横死一事打断,导致我们无法探听到奸细一事的发展。” “原本我便觉得许贤之死有些诡异,一来,是此事发生的时机过于巧合,恰好卡在奸细之事扑朔迷离之时;二来,是他被杀的方式过于精准。他是被人从背后一刀割喉的,正中颈动脉,血迹甚至喷溅到了两丈开外。如此快、准、狠的杀人方式,实在令人胆寒,若不是与之有深仇大恨,那便该是常年浸润在杀戮中的人方所能为。” “因而我有些怀疑,他的死,是某些有心人听到奸细一事将要传开之时,用以拖延时间、转移视线、消耗二伯等众位官爷精力的靶子。加上此事一出,即便将众人拦在请宴楼,亦不可能拦太长时间。众人终究被逼退席,彼时场面混乱不堪,在那时想要监控众人找到有心之人,便难度骤增。” “不过,这毕竟只是猜测,我并不能确定。然而今日,我与小七碰巧听到了许家大夫人周氏的咒骂。许大夫人周氏之弟周士巍,乃是西营守尉常策手下的校尉,历来是常氏一党。” “常武将军驻守西凉关,而大伯与吴副将军驻守飞云关,又是分庭抗礼。二伯亦是十来年前便被愉亲王亲点为青州吏司同吏,更是在四年前升为吏司同知。常家不满谭家受愉亲王重用久矣,若常家得知,二伯与奸细一事的布局有关,而此局如今导致一位无辜青年惨死,且此人还是青州医署许医正的嫡长孙,那常家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一大好机会,不对二伯落井下石呢?” 谭二夫人初初听时还很放松,然而随着谭净好的叙述,面上神色便愈来愈端肃,看她的眼神亦是越加认真,听到最后一句,竟忍不住叹了一声。 之后,谭二夫人便未发一言,径直沉默地盯着谭净好看。 屋内气氛竟无端紧绷起来。 谭净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眸子看自个儿手中的小手炉,只当并未察觉到谭二夫人的视线。 良久,谭二夫人启唇轻轻一笑:“看来,你们今日是特意来找我的。” 谭净好抬眸望向谭二夫人,弯起眼睛展露一个乖巧的笑容:“我与小七身为谭家人,本就应为谭家付出自己的一份力。如今不过是我与小七碰巧见到许大夫人的事,因而想着来与二伯母禀告一声罢了。” “呵,”谭二夫人笑了,“我知晓了,眼下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 说完这句,她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你们既喊我一声二伯母,那我便是你们的二伯母。” * 姐弟俩出了留香居后,谭净好长舒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还是六七第一次进到留香居的正房。 “留香居”乃是谭二爷亲口所取,亲笔所提,就是为了留住谭二夫人这一朵娇花。 谭二夫人平惠县主出身京城闲散王府常郡王府,乃是郡王世子的嫡长女,被先皇封为平惠县君。然而十六年前,当时先皇尚在,太后便一道懿旨,将其封为平惠县主,为其与偏远的陇西府青州城谭家二少爷谭慎订了婚。 三年后,平惠县主十里红妆加入谭家。谭二少爷便在迎亲之前,亲笔题写“留香居”三字挂于新居门上,以示求娶之心拳拳。当年传开之后,此事便被青州百姓津津乐道了许久。 因着这桩往事,谭净好对留香居正房的布置与摆设还是蛮好奇的,之前迈进屋时便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 她如今身处的大唐虽非中华历史上的大唐,京城苏州也非历史上的苏州,但这一京城苏州地处大唐东南地区的江陵府,气候温暖潮湿,富饶繁华,亦是一个吴侬软语温柔乡。 她在屋中瞄到了好些江陵府产出的物件儿。 例如,用来隔断的美人浣纱大屏风……上面挂于横梁的一串白瓷描水墨风铃。若在春日里,在屋前的廊上挂上这么一串风铃,当清风徐来,细雨斜飞,风铃叮当,倚廊而望,该是何等惬意。 例如,博古架前悬挂的一炳苏州团扇。以白玉为骨,覆蛟绫为面,当美人玉质,使纤手轻抬,将一扇半遮,方掩羞而笑,又该是何等销|魂。 还例如、例如、例如…… 可见谭二爷这十几年来将谭二夫人宠得多好,才令她过了这么些年仍如在娘家闺阁一般,随心而活。 想到这里,谭净好低头笑了笑。 “阿姐。”谭七小少爷忽然开口。 “嗯?” “二伯参与奸细之事的布局,定是一个秘密,常家是从何得知的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可能 此时,两人正走在回平安居的路上。 谭净好听到谭七小少爷的问题,偏头笑着望了他一眼,道:“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作甚还要问我?” “我也只是猜想,做不得准。”谭七小少爷弯唇笑了笑,偷摸地伸手过去握住了他姐的手。 “哟,方才在家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谭净好回握住谭七小少爷的手,“也不知是谁说的,英雄不问年岁?还不知是谁说的,手中要有筹码,否则事事受人掣肘?怎么,怂啦?” 谭七小少爷鼓了鼓嘴:“我那是见你不求上进,因而才鞭策你一下。” “噗!”谭净好简直笑出了声,“嗯,对对。” * 因着今日这一遭,姐弟俩回去时已过亥初了。 顾嬷嬷正在屋中焦急地等,见到他们归来,忙给他们一人灌了一碗热烫的姜汤,才被他俩劝去休息。 “其实我想过,”谭七小少爷再次蹭到亲姐床上,“何自音曾道,她那奸细的消息乃是其母告知的。但我们知晓,其父不过是正七品户司典吏,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并不大。反倒是其外祖父,正六品户司同吏钱大人,从他口中得知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哦?何以见得?” “呵,”谭七小少爷笑了一声,“算上昨日,我们不过才去了三回沈家的赏梅宴,但每回都能听到关于钱大人与何太太母女的风凉话。我们都如此,何况是他们三位当事者呢。然而,即便如此,钱大人仍能无视众人的闲话,一次又一次将女儿与外孙女带到赏梅宴来,可见爱女之心远超自身,那将此事告知女儿便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有道理。”谭净好点头,“那……钱大人又是从何处知道此事的呢?” “……”谭七小少爷默了一下,“不论钱大人从何得知,但他极可能知晓此事,却是事实。” “嗯,有道理。”谭净好又点头。 “那么,钱大人便是一位局中人。钱大人膝下仅有这么一位爱女,而何太太又仅有一个女儿,便是何自音。明眼人都晓得女儿与外孙女便是钱大人的软肋。眼下何自音失踪,你想,若是有人拿何自音的安危威胁钱大人,他又会不会将他所知之事和盘托出呢?” 竟然将整件事圆起来了。谭净好再次点头:“嗯,有道理。” “……”谭七小少爷瞥了他的鹦鹉姐一眼,道,“但以上仅是猜测,其中还有许多并未解决的疑问,做不得准。” “嗯,有道理。”鹦鹉谭净好还是点头。 “……” 谭净好见谭七小少爷一脸黑线地看她,笑了笑:“只是,还有一种简单的可能。” “是什么?” “谭八。” 谭七小少爷愣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前日谭二爷于早饭前故意将此事半真半假地告诉了他们,本就存了传开此事以寻内奸之心。不过如今横生枝节,才被困囹圄。若谭八那个大喇叭果真在赏梅宴上泄了密,常氏一党借许贤一事发难,倒是更说得通。 “但这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谭净好学着方才她弟的话道。 “谭二夫人会如谭二爷传信的那般静等吗?”谭七小少爷的话题突然就大转弯儿了。 谭净好就跟他绕:“人都说了,你喊她二伯母,那她就是你的二伯母,怎么还叫谭二夫人?” 谭七小少爷掀起眼皮儿:“之前,人还没说过她是你的二伯母,你为啥就喊她二伯母?” “……”我随便喊喊。 “……”我也是。 ……谭净好大转弯儿绕回去:“自然要等。不过,等到明早就好。姑父乃是青州总兵,二伯入狱这事定然逃不过他的耳朵,姑母今夜得知消息,明日一早定就会杀过来了。” “那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都是她们自个儿商量着办。眼下太晚了,折腾到现在,可以睡了吧?”谭净好拉拉棉被,示意她弟躺下。 “……”谭七小少爷躺下来,忽然在手边摸到了一个硬邦邦、平板板的物什,抽出来一看——是他们出门去留香居前落在床上的《张山山奇遇记贰》…… “……”谭净好默不作声地将它从谭七小少爷手中抽了走,塞到了自个儿枕下,木着脸淡定道,“好了,方才都是幻觉,你刚刚什么都没摸到,睡吧。” “……” * 翌日。 姐弟俩睡得正香,便有人到平安居来了,被在屋内的碧丝眼尖看到,一阵风似的冲出去拦在西厢前。 来人见到碧丝的样子颇有些讶异,正欲张口问—— “嘘……”碧丝拿食指抵在唇前拼命嘘道,“姑娘和少爷昨夜近亥正才睡,眼下还没睡醒呢。” “哦。”来人便点点头,小小声应了一句。 然而姐弟俩在屋中已经醒来了。 谭净好便喊:“阿攸,进来吧!” “咦,你们醒啦。”郭攸掀开右暖阁的门帘迈进屋来,便见到六七两只还裹得蚕蛹一般缩在棉被里。 谭净好抻着双手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问她:“什么时辰了?” “卯末。”正在被中拿手揉眼睛的谭七小少爷闻言,睁开一只眼瞧了下窗外的亮度。 跟进来的碧丝笑着道:“正是,眼下卯正三刻了。” “你俩昨晚做什么了,这么晚睡?”郭攸一厢问着,一厢熟门熟路地坐到了窗边的东炕上,拎起小铜壶给自个儿倒茶。 谭净好又打了个呵欠的功夫,谭七小少爷反问她:“你来做什么的?” “哦,”郭攸捧着茶杯反应过来,“你俩已经知道二舅舅的事了。” 又道:“我娘也来了,现下在外祖母那里。” 谭净好从床上爬起来,接过端着热水进屋的燕草递过来的热巾子,蒙着脸问:“早饭吃饱了吗?” 郭攸抿了口热茶,眨眨眼回:“没吃。” “……”谭净好只是随口一问,意思是说,来得这么早,赶过来可能会有点儿匆忙,若早饭在家没吃好,便和他俩一块儿再吃点儿。 哪儿想到她说没吃。 这哪儿是真没吃,这是想帮他俩多赚一份儿零嘴。 ——姑奶奶家的表小姐说没吃早饭,娘家自然要为她准备一份儿。 碧丝已经眯眼笑着冲出去了……真是风一样的女子。 待姐弟俩洗漱完,碧丝的“零嘴儿”也拎回来了,同俩人及碧丝几人的早饭一同搁在右次间的桌上。 打开装“零嘴儿”的食盒,只见里面有: 一屉水晶虾饺,饱满晶莹,胖嘟嘟; 一屉牛肉蕉叶糍粑,浓香扑鼻,惹人涎; 一碗牛奶核桃露,细腻醇厚; 一碗玫瑰蒸蛋羹,鲜嫩诱人。 ……今日真有口福。 “欢迎以后早点儿来呀。”谭净好捏了一个蕉叶糍粑,美滋滋地咬了一口。 郭攸:“……” “要不要再吃点儿?”谭净好又问。 郭攸默默拿筷子夹了一个水晶虾饺。 饭毕,三人团就到左次间的书房去。 谭七小少爷还不忘先回暖阁把昨夜他姐塞到自个儿枕头底下的《贰》抽出来揣到怀里。 谭净好与郭攸坐到书房窗边的东炕上说话聊天儿,谭七小少爷便倚在墙边的美人榻上开始百~万\小!说。 郭攸眼神儿好得很,一早便瞧见了那书,此时在炕边一坐下便问了:“小七手里拿的是何书?” “《张山山奇遇记贰》。”谭净好口里答着,给仨人都倒了杯茶。 又见谭七小少爷就这么倚在榻上,将薄毯囫囵个儿坐在屁股底下,过去放茶时又将另一张榻上的毯子拉过来,抖开盖在他身上。 谭七小少爷飞速百~万\小!说的眼睛百忙之中拨冗瞅了他姐一眼,没拒绝。 郭攸默默看着,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便恍若未见,笑问道:“那《张山山》居然又出续集啦?” “可不是嘛。”谭净好回来炕边坐下。 “那我可要瞒着我娘,她还喜欢看呢!”郭攸便道,又问,“二舅舅入狱,你俩怎么不着急?” “你怎么不着急?”谭净好反问。 “我爹说,二舅舅不会有事的,但许是要在牢里待几日,暂还不能回府。”郭攸便道。 “我二伯母说,二伯身边的长随昨晚来传过信了,也是如此说的。”谭净好道。 “原是这样。”郭攸点头。 点完头又觉不对:“你二伯母?我二舅母?昨晚传的信?你便知道了?你俩去了留香居?二舅母告诉你俩的?” 郭攸问一句,谭净好便点一下头。 全部问完,郭攸张着口愣了一会儿,待转首望住谭净好时,眼中便浮现了抑不住的喜悦。 谭净好看着她,弯起眼眸回了她一个笑。 谭七小少爷这时又拨冗瞥了炕上那一亲姐、一不是亲姐也如亲姐的表姐两个一眼,见她俩对视傻笑,又低头看自个儿的书去了。 郭攸未在多言,反而问道:“二舅舅入狱是怎么回事?” 谭净好:“吧啦吧啦……” 郭攸:“原来如此。那倒确实不必太担心,愉亲王不会让二舅舅这员大将出事的,他还需要二舅舅来抗衡常氏一党。再者说,大舅舅还在飞云关驻守,王爷若不救二舅舅,岂不是寒了大舅舅的心。” 然而待她说完,便见方才还正低头百~万\小!说的谭七小少爷忽的抬眸望来,一字一字清晰道: “那可未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连环 “嗯?为何?”郭攸问。 “因为时机不对。”谭七小少爷将手中的书倒扣在美人榻上,“若是寻常时候,愉亲王自然不会坐视谭二爷被常氏一党逼迫而入狱,但眼下却不同。” “眼下?你说的是……奸细?”郭攸道。 “正是。眼下正有西域胡人在边关外虎视眈眈,且还不知到底是否有官员里通外敌,因而不能轻举妄动。当然,也许谭二爷他们已有进展,只是我们无从知晓罢了。若是如此,那便更要慎重处理。” 谭净好接了一句:“若不是因此,那在常党企图拿许贤一事大做文章之时,二伯便可以请许家为他作保,两方至少也是势均力敌,何至于如此轻易便被逼入狱呢?” “许家?” “哦,昨日上街时,吧啦吧啦……”谭净好解释一遍,又道,“许家不请人吊唁,不欲大肆发丧,此一行为本身便表明了他家并未将嫡孙之丧算在二伯一方头上,因而二伯入狱定是常党所为。” 郭攸了然点头,又问:“那二舅舅,愉亲王救还是不救?” “遇到一点小事便要上司出手相救,这样的下属要来何用?”谭七小少爷又将美人榻上的书拿回手中,低头翻阅。 “那二舅舅还道无事,难道不是让我们静等便可?!”郭攸道。 谭七小少爷抬头望了郭攸一眼,道:“我认为在谭二爷的口信中,无事并不是关键,而是那句,他要在牢中待几日。” 郭攸偏头去望谭净好:“此话何意?” “许贤一事乃是为了转移二伯一方的注意,之后落井下石亦是为了使他们无暇他顾,不能追查奸细之事。眼下年节在即,查清胡人与奸细的动向迫在眉睫,若因此事与其僵持,便因小失大,反而正中常氏一党下怀。倒不如将计就计,令二伯以身为饵麻痹常党,牵制他们的精力,也好令其他人暗中查探是否有人与胡人在进行秘密往来。当然,这只是猜测,二伯他们到底会如何做,只看接下来事情怎样发展了。” 郭攸若有所思,过了几息,忽然问道:“那许贤究竟是被谁杀的?” “若不是常党中人,便是果真混入城中的胡人。否则还能有谁?”谭净好答道,霎那间,脑中灵光乍现,顿时想到了谭二爷一方接下来极可能施行的应对之法—— 反将一军! 她转头去看谭七小少爷,便见他亦朝她望来,眸中光华闪烁。 谭净好立时回首对郭攸道:“阿攸,你说,若是此刻许家一纸状书求上公堂,道许贤乃是无辜枉死,请知府大人查明真凶,以令他安息,如何?” “嗯?汤大人早就在查了呀,前日在沈府,我们不是被叫去望梅阁问话了吗?” 谭净好很快摇头道:“此‘查’非彼‘查’。原来按下此事,乃是为了避免常党借机发难,以此生事。而如今既已按不住了,倒不如将之闹大,我们便可反将一军,用它吸引常党的目光,即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郭攸又提出疑问:“沈府梅林中的血迹我们都看过,如此一刀毙命、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要找到证据怕是很难,那又该当如何?” 这回谭净好没即刻回答她。她想了想,垂下眸子轻轻道:“此案并非一件单纯的杀人案件,不是找到人证物证,而后令真凶伏法那么简单。” “有时候,”谭净好抬眸看着郭攸静静地道,“证据的真假,也不是那么重要。” 听到谭净好的话,郭攸霎时睁大了眼睛。 连谭七小少爷都朝着东炕这边望了过来。 谭净好迎着两人的目光,顿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开个玩笑。” 然而,那两人仍旧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谭净好挣扎了一下,弯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我就是见气氛太严肃了,因而才开了个玩笑。真的。” 这时郭攸也对她弯唇笑了一下:“我不信。” 谭七小少爷:“我也不信。” “……”什么叫自讨苦吃…… “净净,我的三观和下限都被你刷新了。”郭攸面无表情。 “我也是。”谭七小少爷。 “……”……特么……这句话还是跟她学的呢……现在居然用到她身上来了…… ……信任呢……情谊呢……了解呢…… 谭净好收起笑容,正色对两人道:“所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此举乃是为了抛砖引玉,用来控制常党,继而找出真正的证据,而不是用来给人定罪,这是方法的问题,亦是底线的问题。” 说完,她便见到郭攸撇过脸偷笑! 再去看谭七小少爷,那货倏的一下低了头,假装去看手中的书! “……”什么叫被耍…… 谭净好觉得自个儿的心仿佛被人拎起来在半空中抡了一圈儿,此刻才又落了地。她又好气又好笑,深呼吸一口猛地从炕上蹦起来,便要去挠坐在左边的郭攸。 哪知郭攸早有准备,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在她欲起身时便跳下了炕,令她手伸过去挠了个空。 谭净好立在炕边瞪她:“你有本事别躲!” 郭攸回头笑:“你有本事别挠!” “……” 谭净好立于原地不动,等了片刻忽然再迈步去捉郭攸。 这时候却偏偏显出她们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了。郭攸再次“料敌于先”,在谭净好捉到她之前迈前一步,衣袖险险拂过谭净好的手。 “……你有本事别跑!” “你有本事别捉!” “……” 谭净好知道,郭攸向来眼神儿好,且身体反应敏捷,自个儿这样去捉她定是捉不到的。她便收敛了表情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坐回了右边炕上。 郭攸本还保持着随时要跑的姿势立在炕边,见到谭净好低头伤心地坐在那里,心道:不会玩过头了吧……便心虚地转过身慢慢往回挪。 一寸一寸地挪了一步距离,待与谭净好还有一步之遥时,她余光忽的瞄见谭七小少爷倚在美人榻上冲她使了个眼色……她瞬间反应过来!倏的抽身后退!衣袖又险险擦过谭净好猛然伸过来的手。 谭净好:…… ……有个吃里扒外的弟弟…… “好了好了,我认输!不闹了。”谭净好将双手举起来,对郭攸弯起桃花眼笑,“我知道,你是见我神经崩得太紧,方才故意闹我的,我现下好多了。” 郭攸眨眨眼,亦跟着笑了,坐回炕上端了盅茶来喝。 然而—— 待她微微仰头喝完茶,刚刚把茶盅放回炕中的小几上,便见谭净好不知何时下了炕,悄无声息地挪了过来,此刻便正立在她前面。 郭攸:“!” 太迟了,谭净好已经冲她扑了过来,直接上手往她腰上挠:“我是好多了,但我的气还没出!郭攸,你死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郭攸同谭净好一样,都怕痒得很,可惜她此时被挠,只顾拿手去挡谭净好的手,努力左右闪躲,根本腾不出第三只手来反击了,只好告饶,“哈哈哈!净净净净!我错了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哈哈……” 谭净好这才收手,歪头笑眯眯望她:“知道错了?” “知道了知道了!”郭攸狂点头。 “嗯,这才乖。”谭净好笑眯眯地坐回了炕上。 郭攸喘着气平复呼吸,这会儿安全了,眼神儿又好使起来,余光便瞄见谭七小少爷一脸“都提醒过你了”“提醒没卵用”“又上当了”“好惨”的多重复杂表情,扶额坐在榻边。 郭攸:“……” ……躲过了一二三次,躲不过第四次……这姐弟俩的套路又深了…… 谭净好现下的心情高兴得飞起:“刚刚那些事想得头都大了,不如我们出门逛街去?” “啊?”郭攸才缓过来,就从谭净好口中听到了一个破天荒的提议,“出门逛街?” 她转头一看,便见谭净好在对她眯眼笑……她肩膀下意识一抖…… 请原谅她……原来她还没缓过来…… 这时谭净好已经在说缘由了:“以前是太小了,不可能出得去。当然,现下我与小七去说,大约也是出不去的。但今日不同……” 郭攸了然了:“今日我在。我娘也在。” 谭净好挑挑眉,问两人:“怎么样?去吗?” “去。”郭攸干脆道。 谭净好不等她弟开口,直接抢话道:“二比一,你的意见没用了。” 谭七小少爷:“……” 三人团便到有福居去请示。当然是郭攸开口:“今日天气晴好,总待在家里也无趣,我便想同净净与小七到街上逛逛。” 果然,有郭夫人在,听了郭攸的话便立即越过谭太夫人拍板同意了,派了身边的大丫鬟红叶跟着,还当场给了十两银让红叶拿着,作为他们的花销。 出了府坐上马车,郭攸便问:“先去哪?” 谭净好缓缓一笑:“先去长锦街吧。” 谭七小少爷闻言,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姐一眼。 ——长锦街,知府衙门所在之处。 他就知道,这次出门并非他姐口中所说的“逛逛”那么简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对面 马车停在了长锦街的一家酒楼前。 该酒楼的名字,叫做“对面酒楼”。 该酒楼的位置,恰恰在青州知府衙门的正对面。 该酒楼门口的小仆是如此迎客的:“欢迎客官来到我们‘对面酒楼’,我们向您保证,这儿绝对是观察知府衙门的视野最佳之地,最近、最清晰、最舒适。您三位快请进吧?” ……这酒楼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三人团被小仆迎进了酒楼,在掌柜处定了一间二楼的雅间,又点了一盘五香蚕豆、一盘小麻花做零嘴,再点了一壶莲心茶备着解渴,便跟着店内的小仆上了二楼。 二楼连着一排二十四个雅间,均以节气命名,三人团在空着的雅间中选了“芒种”。 这酒楼的雅间同一般的房间有些不同。在上了二楼,还未进雅间之前,谭净好便见到那一排雅间朝向酒楼内部的一面,也即有门的一面,是有窗的。而此刻进了雅间,便发现与门正对的一面也有窗。如此一来,这雅间便有两扇窗,一扇为朝向酒楼内部大堂的内窗,一扇为朝向酒楼对面的青州知府衙门的外窗。 ……“对面酒楼”,楼如其名,专为偷窥而生。 小仆在送茶点时告知他们:咱们的雅间乃是用了特殊的方法所建,隔音效果甚佳。 他将内窗打开,酒楼大堂中说书先生的大嗓门便立即传进了屋来;关上,便几不可闻了。 继而,那小仆便对他们恭敬地躬了躬身,退了下去。 三人团对视一眼,颇有些惊奇。 ……大手笔呀。 谭净好走到外窗边将窗户打开,街上的人声、叫卖声、喧闹声便瞬间被吸进了三人的耳朵。 三人选的雅间算是偏中心的位置,又是二楼,因而能隔着一条街的宽度清楚看到知府衙门的大门、环绕的外墙、大门外的侍卫、大门内的庭院、以及衙门大堂的乌瓦屋顶。 ……当然是看不到衙门大堂里面的,否则这酒楼定然要倒闭。 但能看到都有何人进出。 “什么时辰了?”谭净好回头问。 谭七小少爷看一眼窗外,便道:“已过巳正。”——那就是超过十点了。 她又朝衙门大门看了一眼,此刻并无人来,便微探身出窗外,望了会儿这附近的店家,片刻后回身道:“下面有一家布店,一家首饰店,一家瓷器店,衙门这会儿安静得很,不如我们出去逛一逛?” “好。”郭攸道。 这次,谭七小少爷不等他姐开口,便十分自觉地自椅上站了起来。 三人团下楼同掌柜说明情况,便自出去了。 距酒楼最近的一家便是右手边的首饰店,还是个见过的——毓秀斋。 这是在长锦街的分店。 三人团正要进去,不想店铺里一气儿出来四个小仆,堵了他们的路。一个手中拿着红色的一团布状的物什,两个抬着一架梯子,还有最后一人手中拎了一个铜锣和锣槌。 他们侧身让开,便见到有三人搭梯相互合作—— 先将一条竖幅挂在了店前八|九尺远的右侧木杆上,竖幅卷下,上道:镶珠嵌玉运匠心,不图宝气; 又将另一竖幅挂在了店前八|九尺远的左侧木杆上,竖幅卷下,上道:刻金镀银凝巧思,岂为繁华; 最终将横幅悬在了毓秀斋的牌匾下,横幅展开,上道:只求唯一。 ……嚯!这架势,一下便勾起了三人团的好奇心。 这时,最后手拿铜锣的小仆已开始敲锣清嗓子,只听他扯着清亮的大嗓门道:“毓秀斋第一次竞拍大会开始了!毓秀斋第一次竞拍大会开始了!毓秀斋第一次竞拍大会开始了!……” 连着几十声这么喊了下去,声音便如水波一般层层漾了开来。 三人团便见到,那人群也似水波一般一波一波地朝着毓秀斋涌了过来。 那小仆又扯嗓子解释道:“自今日起,毓秀斋将不定期举行一次竞拍大会,每次展出一件世间独一无二的首饰珍品作为竞拍品,所有人均可参与大会,拍品价高者得。有兴趣的客人可入店观看。” 三人团便随人流进了店。 进店一看,竟是像穿堂一样直通到了后面的敞轩,敞轩中间还有一栋低矮的二层宽阔亭台,如今那二楼的宽亭里已是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大多是首饰繁丽衣着华美的贵妇人,但也不乏青年公子哥。 宽亭中心搭了一个高台,上用红布遮了一个露出四四方方印痕的东西,应该就是所谓的竞拍品了。 一位中年管事自宽亭中下来立到了亭前,对挤进来的人群道:“毓秀斋欢迎前来竞拍大会的客人,我们会马上进行竞拍。需要大家了解的是,能参与竞拍的只有二楼亭中的客人,欢迎大家在敞轩观看,但请不要大声吵嚷,以免影响竞拍的进行。接下来,我们会先介绍今日的竞拍品。” 管事又上到二楼,将亭中高台上遮物的红布掀了开来。 红布掀开的一刹那,众人便看到有银色光芒自底下折射出来。待定睛一看,高台上竟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 罩中安放了一个透明的玻璃台,玻璃台之上才是今日竞拍的主角儿,亦是那四射光芒的来源。 那是一枚簪子。翡翠银簪。 翡翠是淡青色玻璃种翡翠,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小心地磨成圆润的珠子,一颗颗嵌在纯银铸就的层层叠叠的叶片上,仿似露珠凝结在叶间,清透欲滴,自带温润莹光。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便被那簪子吸引了。 真要说起来,这簪子的成本并不算太贵,用料更算不上珍稀,只是它的样式却是匠心独运、独一无二,打磨的精细程度亦是令人赞叹,简直栩栩如生。 着实应了毓秀斋上挂的那横幅:只求唯一。 这簪子好不好,只看那亭中的夫人们热切的目光便可知一二。 中年管事显然对这竞拍大会的第一炮打得如此响亮而倍感得意,他立于原地慢悠悠地抚着胡须静等须臾,待人们渐渐回过神来,才重又笑着开口道:“三国时期,曹丕有诗《善哉行》,诗曰: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又道:“此诗正和此簪清雅之意,因而取名:清芳美人。” ……谭净好明白了—— 这是那把银色的叶片比作了美人的雪肤花貌,把清润的翡翠比作了美人纯稚可爱的赤子之心。也即是说,他认为一个人要称为“美人”,只人美还不算,还要心美。 美人儿这称号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这时又听那管事道:“此簪竞拍底价:五百两。每次加价:50两。只要大家举起手中竹牌,便可加价一次。喊价三次无人加价,则拍品便归于最终竞价者。” 五百两!你不如去抢!敞轩中的人群顿时哗然。他们中有好些人,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三人团对视,彼此眼中也皆是不敢置信。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们“土包子”了。因那二楼亭中的人仍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连交头接耳也无。 其实,是他们还没有听过“包装”这个词。造个势、装个盒、加个名、添个诗,格调就上去了,腰包就空了。 已经有人在举牌了。只听管事拉长调子喊道:“沈大公子,五百五十两——” ——哟,沈容之也在呢。 三人团个儿矮,此时是站在敞轩中的一个用来围住固定树的台阶上,沈容之大约不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并不能看到。 又听管事随即又喊:“韦夫人,六百两——” ——能被称韦夫人的,这青州只有一位,韦冉纯的母亲,青州内城守尉韦乃信的夫人,青州吏司同吏杨潜的女儿,杨胧。全是常党。 管事又喊:“沈大公子,六百五十两——” 随即:“韦夫人,七百两——” 沈大公子第一位竞价,亭中可说没有人不知他身份的。竞拍大会第一次开,会有许多人因他开口而放弃竞拍,让他夺得头筹。 韦夫人偏不。 谭净好放弃去听管事叫价,拉了拉旁边郭攸的衣袖。 郭攸:“?” “你看看,二楼都有哪些人?”谭净好道。 “嗯——好些眼熟但不认识的。认识的有——常夫人孙氏、沈二夫人吴氏……” 郭攸边说,谭净好边在心中解码: 常夫人,青州西营首尉常策之妻,常令欢之母; 沈二夫人,赏梅宴沈府门口迎客的那位,沈芫之之母; 然而接下来便听郭攸道:“许太夫人……!” 郭攸猛地转首看谭净好:许家嫡孙新丧,这时来参加首饰竞拍大会,心有没有这么大?! 她又转回去,这次有目的地仔细搜寻:“何太太也在!” ——何太太女儿都不见了,竟也能乐哉哉地来参加竞拍?! 此时郭攸惊道:“许太夫人下来了!——何太太也下来了!” 三人团便看到许太夫人与何太太下了楼,慢慢自人群中挪了出来,走到离三人团近些时,还能看到两人通红的双眼。 三人团相互看看,默契地悄悄跟在后面。便只见两人出了毓秀斋,径直往左对面的知府衙门去了! 谭净好顿觉自个儿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三人团一言不发,连忙奔向了“对面酒楼”。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三遇 回到“芒种”雅间,三人团便直接奔到了外窗前。 正巧看到衙门大门处的侍卫放了许太夫人与何太太进门,而后两位夫人便相互搀扶着走过大门后的庭院,进了衙门大堂。 “我看到许太夫人手中似是捏有一卷纸。”郭攸在两位夫人的身影被大堂屋顶遮住后,转首对六七道。 “许是状纸。”谭七小少爷接道,回身看了一眼还望向窗外的他姐。 垂眸思索一会儿后,又道:“若她们果真是去告状的,那今日在竞拍大会上的所有人,都会成为这一次堂审的见证者。” 郭攸闻言微一挑眉,问道:“你觉得这次堂审会允人围观?” “其一,此为第一次竞拍;其二,毓秀斋又不止一家,长红街那一家更加热闹,显然更适合举行竞拍,然而此次却恰恰选择了在衙门对面的这一家;其三,许太夫人与何太太不论处于何种缘由参加竞拍,但不该恰巧一同半途离开,之后又恰巧一同进了衙门。如此多的巧合堆在一起,我更愿意相信,它根本不是巧合。”谭七小少爷倚着窗慢慢道来。 谭净好亦回转身来,静静听着他的分析。 “而它若果真不是巧合,那么竞拍大会举行的目的……” “等等。”谭净好忽然道。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的对话被打断,都不解地看向她。 谭净好分别望了两人一眼,并未开口解释,而是抬头望向了雅间的屋顶。 三人团之前的心思并不在雅间的布置上头,倒是未曾细细观察过。此刻郭攸与谭七小少爷跟着抬头去看,便见到,这雅间的屋顶其实装饰得十分精心。 屋顶中央做成了向上隆起的方形井状凹面,凹面内绘有精细的祥云雕刻彩绘,还在正中悬挂了一盏画有工笔花鸟的八角灯,不过因着此时是白日,并未点亮。 谭净好盯着凹顶看了片刻,又迈步走向了雅间的内窗。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亦静默地跟着她走了过去。 谭净好停在内窗边,伸手推开了左边半扇窗,酒楼大堂说书人的嗓音便立时扑了过来。她又将那半扇窗关回一多半儿用以遮掩身形,只留了一道缝隙,便拿手去摸另一半窗。 雅间的窗纸看上去用的似是普通的竹篾纸,透光性较佳。然而竹篾纸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好的隔音效果呢? 她将食指指腹按了上去轻轻一戳,却发觉连一丁点儿凹陷都没有。窗户糊得再紧,竹篾纸再有韧性,按下去也该有张力才对,而她这一戳的手感,倒像是按在了硬板上。 她便又将左半扇窗再推开一些,手绕到窗外冲着窗纸飞快地按了一下——仍是同感。 这回,她将大拇指与食指分别贴在窗纸内外两侧,绕过窗框同时按了下去,便察觉到内外窗纸之间,相隔有近一个大拇指指节的厚度! 如今再想到之前在毓秀斋中看到的玻璃,她便怀疑,这窗纸下实则装的就是玻璃。 但这时候,玻璃乃是稀罕物,以如今的技术,想要做成这么厚的大块玻璃恐怕很难。再加上就算真做成了,那它的重量也不是开玩笑的,然而方才她推窗时却并未觉得有多重,那么不出意外的话,这雅间的隔音手法便应是双层中空了。 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雅间的门与四面的墙。 想要整个儿房间隔音,只在窗户上下功夫是远远不够的。那么,这四面的墙便至少要用密实的泥砖来砌。 她又走到门边……这门也得用质地紧密的木料做门扇,甚至得做双层,夹层中塞入牛毛、棉花等物用来吸音。 如此以来,这酒楼建造的成本便很高了,但这里面的东西却不贵,花费这么多心思,难道就是为了做亏本儿生意? “有意思。”谭净好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郭攸见她开口说话了,这才问道。 谭净好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开始说起其他事:“不知道那簪子最终花落谁手?” “毓秀斋的翡翠银簪吗?”郭攸问。 见谭净好颔首,她脱口道:“我只想知道,它到底卖了多少钱。” 如此一说,三人便顿时想起了那高达五百两的底价。 “卖了五千两。” 一道含笑的清朗嗓音自雅间的窗外传来。 三人团往那边一看—— 沈容之正立在窗外,嘴边噙着一抹笑意看着他们。见他们望过来,他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不太想。他们还有事呢。 见他们不搭话,他唇角一勾,将右手自背后伸了出来,手中正捏着那枚独一无二的、闪着清莹光亮的、翡翠银簪。 ……谭净好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沈容之笑了,从窗口消失向着门的方向走去。 雅间的门被无声的推了开。 然而,三人团看到的却不是沈容之! 立于门口的这人着一件普通的窄袖墨色长衫,纤密柔软的棉料顺服地贴着身子,勾勒出修长的身形,黑发只用一支黑漆漆的簪子半绾了起来,另一半儿随意地洒落着,还有几缕调皮地爬在了肩上。 这人右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就这么站在门边,阳光自背后映照过来,染亮他一角眉眼,给那入鬓长眉与狭长眼角镀了一层金光,使他纵使通身无一丝纹饰,亦令人不敢逼视。 ——又是那位少年! ……难道他一直偷摸立在门外不成?! 前两次遇到他的尴尬场景顿时在谭净好脑中回旋播放起来…… 尤其是昨日,在希声寺北面的葡萄园,少年指尖捏着葡萄长身玉立的身影,此时便十分清晰地投射在了谭净好眼前。 以及……她还舍不得吃,怕坏了因而连蒂都不敢去掉的那一盒色香味俱全的葡萄…… ……青州辣么大,为什么连续三天都能碰到他…… ……可既然碰到他了,她是不是应该谢谢他…… 少年似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偏头望了过来,眼尾向上微微一勾,朝她吐了三个字:“不用谢。” …… 他一说完,除了已知实情的谭七小少爷,在场其余两人,郭攸与沈容之,便拿着兴味的目光朝她射了过来。特别是沈容之,盯着她的那眼神都快要烧起来了…… ……看她做什么,应该看始作俑者才对。 此时,少年便趁机从容迈步,到了桌边坐下,自在地伸手自桌上的托盘中拿了一个青瓷茶盅,长指一翻,轻巧放在了桌上,又伸手回去拎起铜壶,向着刚刚摆好的茶盅里倒了一杯茶。 然而,待他端到薄唇边啜了一口后,便放下了,又将那漆黑眼珠朝她望了过来,眉尖一扬,开口吐了第二句话:“凉了。” …… ……当然凉啦,都放了那么久了,他们都出去溜过一遭了…… ……但是看她有什么用,这事你应该同酒楼的小仆说…… 她逼迫自个儿挪开目光,狠心无视了少年的注视,向着此刻正津津有味盯着她的沈容之摊开手,问道:“那簪子呢?” 沈容之不妨她突然一问,愣了一下,而后便笑道:“什么‘那簪子’,这叫,‘清芳美人’。五千两呢。” 说着走上前两步,将这五千两的“清芳美人”随意丢到了谭净好手里。 …… 丢完,他先走到内窗边将窗户关了起来,继而便三两步跨到了外窗边,向对面望去。 !三人团这才想起他们忘记了什么,簪子在手,竞拍大会便结束了! 他们连忙跟着奔到了窗边。 窗外的街道上,如今正拥堵着,约莫是在毓秀斋的门前,停了许许多多的马车,夹杂着夫人们、公子哥儿们、家下们的身影,然而整个儿马车团的外围此刻都被三层侍卫圈住了。 不停有家下打扮的人挤上前去,似是同侍卫交涉,然而最终都无功而返。 整个儿场面闹腾喧沸得很。 等了片刻,自衙门大门中迈出一身着紫袍官服的人来,向着侍卫圈儿中走了进去,正是汤知府。 他抬手压下,应是示意众人安静,可惜效果不太明显,在他们楼上的人听来,还是一片噪声。 不知他又开口说了什么,人群才渐渐有被安抚的趋势。 他们略听得了只言片语: “许太夫人……许贤之死……查明真相……何姑娘……何太太……目睹……人证……” 继而,便见有侍卫进入马车团,走到一位夫人身边,摊出手来似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然而那位夫人并不肯动,几人僵持一会儿,才终于将她请了出来。 因他们在楼上看到的是她的头和背影,竟一时不能认出她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堂审 两个侍卫跟着那夫人往外走,待从汤知府身旁走过几步后,她又突然回过身来。 楼上的他们便瞬间看清了她的脸—— 韦夫人! 竟然是她! 韦夫人回身,一双如丝媚眼微微一眯,轻启朱唇对汤知府说了几句话。 ……大概是几句吧,反正他们也听不清。 而后汤知府回敬了几句。 ……大概是回敬了吧,因着韦夫人明显恼了,朱唇一勾,妩媚娇颜上满是冷笑的神情。隔着半条街的长度与一丈多的高度,他们都能感受到韦夫人眼中射出的冰冷寒光。 而后韦夫人仗着身边的侍卫不敢直接冲她上手,不顾他们的阻拦返回逼近汤知府! ……哦嚯,韦夫人你胆子够大嘛,敢怼青州的ceo、青州百姓的青天大老爷,谁给你的底气?! 然而汤知府不慌不忙,广袖一甩,装了个逼(错了!划掉)起了个势淡定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楼上的他们从他的背影都能感受他散发出的无与伦比的王霸之气。 不过,汤知府如此淡定看来是有缘由的。一位黑甲侍卫自他身后站了出来,立到汤知府身前,手中剑身一横,为他挡住了逼近而来的韦夫人。 ……看不到脸。但韦夫人见到他却大吃一惊!……谁啊,好奇死了! “是吴守尉。”沈大公子又旁白了。 ——这家伙若不是练就了从一群黑甲侍卫中背影识人的超能力,那便是由于,他是知情人。 谭净好已是恍然大悟——韦夫人的底气便是她的丈夫,青州内城守尉、韦乃信是也。也即是说,如今这里三圈外三圈来围住马车团的工作原本是她丈夫的。怪道之前她僵持不肯随侍卫走,怪道片刻前她直接回身怼了知府大人,怪道方才她见到身为南营守尉的吴继大人出现在内城,会大吃一惊。这意味着,她的靠山倒了。 长锦街位于内城南区,若要避开内城守尉韦乃信而新调人来,那自然是掌管青州外县南区治安的南营守尉来得最近。 韦夫人不作妖了,乖乖跟着侍卫进了知府衙门。 汤知府回身对围观一众说了几句,便见众人又是一片哗声,相互之间窃窃私议,之后侍卫圈便在汤知府身边开了个口子,但见这群人经过汤知府身边的缺口时,被他分作了两股: 夫人太太公子哥儿们,全部往知府衙门而去。真让谭七小少爷说中了,即将成为堂审的见证者。这当中便有常夫人孙氏,沈二夫人吴氏——便是南营守尉吴继大人的亲妹,等等。这几位之前是在毓秀斋看到过的,三人团认得出她们的衣裳颜色花纹首饰发髻。 留下的全是家下打扮,全被侍卫圈着奔他们所在的“对面酒楼”来了,这是要强行把他们留在这里不许走了。 这时,便听沈容之转首对三人团道:“我有事要先走了,你们继续玩儿吧。” 说罢转身欲走。 !三人团心中明白,不论他上来酒楼这一遭是为了什么,但他这一去,说不得便是要进衙门里去了。不然方才何必盯着楼下看呢。 郭攸冲谭净好挤了挤眼:快问啊! ……额。好吧。谭净好便喊:“沈大哥,请等一等。” 待沈容之回首,她笑一笑道:“不知沈大哥接下来是要去哪里?” 问完也不等他说出什么话来搪塞,便将右手摊开,露出了他进门时丢在她手中的翡翠银簪: “五千两的‘清芳美人’,不要了么?” 沈容之目光向她手中一看,展颜失笑:“竟是将它忘了。” 说罢伸手要来拿。 谭净好右手一合,握着簪子将手背回了身后:“沈大哥,这簪子我们都还未来得及看过。不如——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带着我们三个一起,待我们细细赏玩一番后,再还于你。” “哦?”沈容之闻言,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三人团,沉默几息后道,“那我要去……对面的衙门……你们也跟?” 三人团彼此眼神交流一番,均对沈容之点了点头。 “好,跟我走吧。”沈容之应道。 ……这就答应了? ……那,这位自进门后拢共只说了两句话,之后便一直默默坐在椅子上,连方才楼下的热闹也不曾看的雕塑公子呢? 三人团的目光便移向了那人。 “他么,”沈容之注意到了三人团的视线所向,“不用管。或者……你们想留下来陪他?” 说是说的“你们”,眼神却只看向了谭净好。 “……” 雕塑公子闻言,亦转首朝她望来,轻轻将眉尖扬了一扬。 “……” * 待下了楼,出了酒楼的门,便见到酒楼被又侍卫围了起来。 三人团跟着沈容之顺利地出了包围圈,又顺利地进了对面的知府衙门大门。 大门后的庭院内正有两排小白杨侍卫挺立院中,成为了内里大堂与衙门大门之间的两道标杆。 沈大公子有本事,居然直接带着三人团穿过了庭院中的侍卫队,都没受到阻拦。 ……终于可以近距离围观一场年度撕逼大戏了哦耶! 然而,三人团一迈进去,便感觉此刻的气氛十分紧张。 汤知府高坐堂上面无表情,许太夫人与何太太俯低身子跪于堂下,然而韦夫人却挺起脊背直直立着,微低着头,勾着红艳的唇看着跪在地上的何太太,目光恰如一只色彩艳丽的蛇吐出的蛇信,粘在了猎物身上。 刀尖悬丝般的紧绷气氛令人屏息。 三人团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去。常夫人、沈二夫人等前来的夫人们都在大堂的左右角落里,肃容端坐于椅上,静默无声。 过了良久,整个儿大堂都只能听到众人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许太夫人与何太太应是陈述过状词了,不然不必跪在地上。这状词定是于韦夫人、或说于韦家十分不利,不然韦夫人不会用这般眼神盯着何太太。 不知事情是发展到了哪一步。然而这场面这气氛,竟将谭净好的好奇心都压下去了。 众人就如此静等着。 半晌,一位黑甲侍卫进了大堂,对汤知府耳语片刻。便见汤知府忽的哼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谭净好登时觉得心都提了起来。 果然,汤知府开口了:“杨氏,你仍然坚持继续沉默吗?” 韦夫人杨氏收回看着何太太的目光,盯了汤知府身旁的黑甲侍卫一眼,望向堂上的汤知府冷笑:“知府大人,仅凭钱氏一面之词,便诬陷我家老爷强掳官眷,请恕我不敢苟同。” ……天,原是何太太状告韦乃信掳走了何自音! 在赏梅宴那日,汤知府都对何姑娘不见一事绝口不提,对被提来问讯的他们没露一丝儿口风。眼下是到了多糟糕的状况,竟令一位母亲放弃了亲生女儿的名节,亲自开口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杨氏,本官早知你必不会承认,更知道你在等谁。可惜,本官以为你在看到吴守尉之时,便该明白……”汤知府说到此处嗓音一沉,不闪不避地迎着韦夫人的目光道,“你等的人,他来不了了。” 韦夫人听闻此话呼吸一乱,胸脯剧烈起伏,之后她深吸两口气,又渐渐平静下来,扬起了头抬起圆润白皙的下巴蔑视地看着汤知府,不再开口。 上首的汤知府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看来,那位黑甲侍卫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何太太既然敢告,说是韦乃信抓走了何自音,总也要有一些根据才是。方才韦夫人话中道,“仅凭钱氏一面之词”,分明便是说眼下还未呈上证据。如此想来,如今何姑娘还未曾找到,否则便不必僵持了。 但汤知府又道,韦夫人等的人来不了。韦夫人等的人自然是韦乃信,今日不是休沐日,韦乃信是要在内城巡防营当值的。方才韦夫人听闻汤知府此话便呼吸大乱,那便说明她承认了韦乃信的确是无法来了。若韦乃信已被控制,哪怕是被拖住,加上今日参与竞拍大会的人都未能离开,不能传信,便能突袭搜查韦家,那找不到何姑娘,便是说,何姑娘并未被藏在韦家了。 韦夫人明知其丈夫不能来,还如此有底气,难道便是笃信,汤知府他们找不到何姑娘? 这时,针落有声的寂静大堂忽的有人笑了一声。 这一声便如同在镜面般的平湖中投了一颗石子,登时便漾起了涟漪。 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直端坐在堂下左边角落中的沈二夫人。 沈二夫人自椅子上站起身来,迈上前了两步,对因着方才的声因朝她看来的韦夫人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起来,我倒是见过何姑娘不少次了。但每一次见她,都觉得她比我上一次见到她时,还要美上几分。” “美人,我也算见过不少。韦夫人姐妹,便是当世姝丽。韦夫人妩媚动人,何姑娘风姿绰约,真是枝头双花,不相上下。”沈二夫人说到此轻轻一笑,“韦夫人,你说,我说的对吗?” 韦夫人听闻此话,脸色骤然一变。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转折 堂上的汤知府一直紧紧盯着韦夫人,此刻一发现韦夫人大变的神情,一双厉眼便微微眯了起来。 “韦夫人不说话,看来是赞同我的看法了。”沈二夫人见韦夫人此时心绪波动,不等她平复便立即再度开口,“的确,夫人的妖娆风情与何姑娘的清纯楚楚倒也算是互为映衬。” ……这几句话好毒,简直便是在直白地说,韦夫人与何姑娘乃是如娥皇女英一般了。 韦夫人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阴沉,媚眼含霜,眼神如淬毒的钢针一般直直射向沈二夫人,一言不发。 然而,沈二夫人却并未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甚而还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像她并不是身在这肃穆庄严的衙门大堂,而是在绿茵萋萋的大草原上沐浴春风。 她声音含笑道:“说起来,韦夫人还小我一岁,当年的红妆盛事我还记忆犹新。那日,花轿绕了整整半个内城,花瓣如雪,漫天飞扬,夫人一身大红嫁衣,美得仙人一般。” 韦夫人没料到,沈二夫人话头一转,竟说起她出嫁时的事,随着沈二夫人的描述,又忆起当时盛况,目光便不免有些迷离。 沈二夫人放缓了语速:“犹记得,韦大人与夫人便如同神仙眷侣,两人情意深重、你侬我侬。” 继而声音更是轻柔:“韦大人待夫人如珠如宝,携夫人逛街,赏灯,为夫人画眉、点唇。” 沈二夫人仔细盯住韦夫人的脸:“……甚而为讨夫人欢心,带夫人去城郊的田庄……温泉……别院……” “沈二夫人!”之前同坐于大堂左边角落的常夫人突然出声打断了沈二夫人的话。 ——这是发现了沈二夫人乃是在对韦夫人进行言语诱导。 然而太迟了! 旧时恩爱处,今有新人居。 如何能忍! 说到“别院”二字时,韦夫人的眼神便已骤然一厉! ……哈,找到了! 汤知府已飞快吩咐了身旁的侍卫。让他去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说起来,这计并不算有多高明。但它巧在,韦夫人因着消息被截断,为避免多说多错无意泄露口风,便一直缄默不语,才使得这只要出声便会被立即打破的气氛轻易地延续了下去,令韦夫人作茧自缚。 此刻,她显然已明白了沈二夫人的用意,虽仍旧瞪着沈二夫人,却已无多少力道可言,脸色亦禁不住有些发白。 大堂的气氛霎那间松弛下来。 “请许太夫人与何太太先坐一会儿,不必跪了。” 堂上的汤知府终于发话,令已跪了好一会儿的两位夫人起身休息一下。 ……说是好一会儿,乃是因着谭净好自个儿也不太清楚方才那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 但如今骤然一松,她才觉出肚子都饿了。于是她摸摸肚子,询问地看向一旁的谭七小少爷。 谭七小少爷往大堂外望了望,食指与中指伸出来对她比了个二,又将手晃了一下。 ——哦,十二点半了。 别院在城郊,这骑快马一来一回也少说得一个多时辰,难道要一直这么空着肚子干等着不成?! 自然是不行的,现成儿的机会怎能放过。方才开口打断沈二夫人的常夫人便自椅上起身走上了前来。 她对汤知府福一福身,嘴边微带笑意道:“汤大人,您要我们做本案的见证人,我们自是义不容辞。只是眼看已过晌午,汤大人是否该允准我们先用午饭,否则……” 她声音微微一沉,含了一丝压迫之意:“我还以为,我们不是证人,而是犯人呢。” 常夫人此话有效,大堂两侧的夫人太太公子哥儿们开始有些坐不住了。汤知府将他们扣在这里,又将他们的家下扣在酒楼,原本这样一锅端的做法就易令人不安,毕竟主动来旁听,与被迫来旁听,感受本就不同。 “常夫人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沈二夫人接了招,挑眉道,“哪有把污水往自个儿身上泼的道理?!您实在是多虑了。” “沈二夫人的意思是,我们便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了。”常夫人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沈二夫人。 “常夫人不必担心,”沈二夫人笑了起来,“进门之前我已同吴守尉打过招呼,想来过不多久,对面的酒楼便能送饭菜来了。” “你……”常夫人听闻此话,岂不明白此事乃是早有预谋!她失态之下,下意识上前一步,才又反应过来停住脚步。 她吸了口气,不再去理沈二夫人,转而扬起笑容向汤知府道:“知府大人,这知府衙门乃是判案断案之地,其威严肃穆怎能被……” “常夫人说的是。”沈二夫人强行开口打断了她,亦对汤知府道,“知府大人,您看,您这后衙可否借我们一用?” “后衙中有一开阔敞轩,正合一用。”汤知府颔首,捻须一笑。 常夫人还欲再言,正巧一侍卫进得大堂来,单膝跪地向堂上的汤知府禀道:“大人,饭菜已备好了。” “嗯,摆到后衙的敞轩吧。”时机稍纵即逝,汤知府将头一点,便一锤定音。 众夫人太太公子哥儿们只得抬脚跟着走。 站在大堂后角落里的三人团面面相觑,若说之前他们躲在阴影里不显眼,且堂上众人神经紧绷,并未在意他们的话,那么接下来若跟到后衙去,便显眼得很了。 三人团正有些犹豫,谭净好却忽觉脑门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她抬手捂住脑门儿一望,却见沈大公子在前方对仨人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跟过去。 既有人大包大揽,仨人便愉快地奔过去了。 在知府衙门大堂的正后方用饭,怕对许多人而言还是第一次,因而都颇有些食不知味。 但这其中之最还要属韦夫人了。此刻,她神思不属的模样与三人团刚进大堂时看到的嚣张、无谓、不懈简直判若两人,难以想象,她的心理承受能力竟然如此薄弱。 反观常夫人,坐在敞轩外缘,除了表情冷肃了些,却是动作如常。 三人团就缩在边上跟着沈容之蹭了顿饭,之后众人便又回了前方大堂。 不多时,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众人被困许久,都巴不得事情有个结果,好早点结束回家,都忍不住转头向外看。 渐渐地,门外声音越来越大,甚而还响起了明显的刀剑碰撞之声,却就是没人进来。 而庭院中的两排小白杨侍卫队早在声音响起之时便动了起来,一队奔出门外查看情况,一对迅速变换队形,变作两排横在了大堂台阶下。 须臾之后,一位黑甲侍卫被台阶下的侍卫队放进了大堂。 他一进来,一丝血腥气便在大堂中蔓延开来。此刻,他的头盔已不见,头发凌乱散落,右手按住左上臂的地方正有鲜血自指缝中渗漏出来。 他单膝禀道:“大人,我们在城郊玲珑别院找到了何姑娘。” 此话一出,众人反应各异。 何太太精神一振,双目中骤然迸射出明亮的光芒,满脸期待地死死盯着大门,若不是有许太夫人紧紧按住她的手,怕她早已冲将出去了。 但韦夫人的脸色却一下刷白。——韦夫人杨氏,单名一个“胧”字。玲珑别院,韦乃信将何姑娘藏在此处,那就怪不得韦夫人心有恨意了。 常夫人的表情亦是变得更加冷凝。 然而侍卫紧接着飞速禀道:“别院内有侍卫阻拦,待我们成功带出何姑娘,又在刚入长锦街时,受到了伏击。如今兄弟们正在街上力战,已有人前去向吴守尉报信,请求支援。” 听到这话,何太太霎时紧张起来,韦夫人与常夫人脸色却又缓回来一些。 便听汤知府问:“韦乃信可在其中?” “回大人,不在。我们并未见过韦守尉。” 韦夫人闻言更是松了口气,嘴边隐隐有笑意流露。 ……难道是忘了何姑娘就在门外吗? 这时,门外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继而厮杀声便很快大了起来!“砰砰当当”地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快!关门!”堂外有人大吼一声。 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抻着脖子望去,便见浴血侍卫护着一名姑娘边战边退,总算退至门后。 有同样黑甲装束的侍卫欲冲进来,被门内的侍卫提刀一挡,便见两刀铛地一下相交,在阳光下迸出银亮的火星。旁边两名侍卫趁机关门,整个身体抵上朱红门板拼命向外压去,只听“轰隆”一声,大门终于被阖了上。 门一关上,虽仍能听到门外战况激烈,众人还是不觉松了口气,目光便移向了那身在侍卫圈中的姑娘。 但见她虽衣衫皱乱,发髻歪斜,却身姿袅娜,回首时虽满脸惊惶,却不掩天姿丽色,纵有尘土覆面,仍见肌肤胜雪。 正是何自音。 何太太已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女儿,哭喊道:“音儿!我的女儿,你受苦了!” “娘——!娘啊!”何姑娘紧紧回抱住母亲,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 堂中众人见此一幕,除韦夫人等人外,皆是满目唏嘘。 正在这时,正在众人以为将要尘埃落定之时,只见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突然飞来,那箭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锃亮无比,“嗖”地一下便直直射入了何姑娘的背后! “呃!”何姑娘短促地叫了一声,缓缓滑落在地。 抱着她的何太太见到女儿身上眨眼间便插了一支箭,大睁着双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何姑娘微弱地喊她:“……娘……娘……” 何太太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半跪在地上,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抱着女儿双目泣血地大喊: “音儿——!”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故意 堂上的汤知府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嗖”地一下站起身来! 而后又立时冷静下来,吩咐堂前的侍卫:“快从后门走,请许医正过来。” 侍卫领命而去。 看汤知府的反应,倒似是对何姑娘中箭一事毫不知情。此事若不在汤知府等人的计划之中,难道是常党见何姑娘被救出,生怕她说出什么话来于己方不利,因而想要先下手为强? 这时,许太夫人开口道:“老身多少懂一些医术,不如先让老身看一看,也好早做打算。” 汤知府叹了口气,颔首同意了她的提议。 许太夫人走到庭院中的何太太身边,对她轻声询问道:“何太太,让老身为何姑娘诊个脉吧?” 然而何太太此刻心魂俱失,环抱着女儿不住地喃喃着“音儿”,竟似完全没有听到许太夫人的话。 许太夫人触景生情,想到自个儿无辜丧命的亲孙,瞬间又悲从中来,眼泪一下就漫上了眼眶。再看到已脸色灰白、昏迷不醒的何姑娘,心中不免更生怜意,连忙仔细为她搭脉。 诊过之后,许太夫人又掀开何姑娘的眼皮观察片刻,脸上竟流露出一丝喜意。她赶忙扶住何太太的肩,对她提声道:“何姑娘还有救!何太太,何太太!何姑娘还有救!” 何太太这回仿佛听到了许太夫人的话,绝望无神的双眼有了焦距,希冀地盯着许太夫人。 许太夫人重重地点了头:“还有得救!” 听得这话,何太太才又似活了过来。许太夫人对闻言赶来的汤知府道:“知府大人,得赶快让何姑娘躺平,否则怕会呼吸受阻,那便等不到大夫来了。” 汤知府忙令侍卫到后衙院中他小憩的房内将床榻搬来,再将何姑娘身后的箭支掰断。 “咔嚓”一声响时,何姑娘在昏迷中亦禁不住□□一声,可见其痛楚。何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侍卫将她小心翼翼地抬到床榻之上,嘴中不住地道:“没事的,没事的……音儿别怕……大夫马上就到了……” 就在这焦灼地等待中,众人都没发现,门外的打斗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砰砰砰。” 直到叩门声突然响起,众人的注意力才被拉了回来。 “知府大人,吴继来迟。”便听一道浑厚的嗓音在门外响道。 汤知府令侍卫开了门,便见一黑甲披身、脸颊染血的高大男子立于门外。见到庭院中的汤知府,拱手行礼道:“知府大人,吴继来迟,令大人与众位受惊了。” “无妨。”汤知府道了一句,又询问他,“你们没事吧?” 吴守尉肃立,正欲答话,余光见到大堂中的众人,又顿了一下,只道:“请大人放心。” “嗯。”汤知府见此便不再问,直入正题,“你方才可曾见到,有何人上墙射箭?” “不曾见到。”吴继闻言讶异,领悟汤知府话中之意后,又忙问道,“出了何事?可是有人受伤?” 汤知府回身一指:“何姑娘不幸为歹人所害。” 吴继顺着汤知府的指向看去,便见到了正躺在院中的床榻上昏迷着的何自音,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看这反应,倒似是也不知情。 好在青州医署就在与长锦街相隔一条街的长寿街。很快,一位约莫五十来岁,但须发全黑、步伐稳健,身着蓝袍之人就自后衙穿过大堂,绕进了庭院。 汤知府回身,见到来人脸上颇有些疲惫之态,知他是为亲孙之事悲痛,但无奈此时情况紧急,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他开口:“许大人,有劳你了。” 许医正摆摆手,将手中医箱放到何姑娘所躺的床榻边,便立刻开始诊治。 他亦同许太夫人一般,先诊脉,后掀眼皮,继而方令侍卫小心侧扶起何姑娘,细致地观察她背后中箭的伤处,又令人将掰断的箭支拿来细看,然后便自带来的医箱中拿出一片切片状的小东西,放入了何姑娘口中。 应是在来之前便有听前去传话的侍卫说过情况,早有准备。 “许大人……”何太太见他一言不发地如此行为,忍不住想开口问询,却又怕这质疑会令他不喜,欲言又止。 许医正对这些求医当中的种种早看得多了,并不以为意,一厢自箱中拿出纸笔挥毫,一厢对何太太主动释疑道:“何姑娘此伤极为凶险。此箭正冲心口而去,中箭之处距心口不过三厘,且毫无偏差。若直接拔箭,恐会导致大量失血。因而我先用参片护她心脉……” 说至此处,手中纸张写就,便将其交给一旁的侍卫:“去回春号按方抓药,取回立刻煎药,要快!” 侍卫接纸后看向汤知府,见他颔首,立时便奔出了门外。 “待止血汤熬成,方可拔箭。”许医正补完了最后一句话。 汤知府见他自榻上起身,连忙令侍卫又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待他坐下,正欲开口,又想起了堂中诸人。他负手立于庭中,一双似能看透一切阴谋的厉眼从他们这些人身上一一划过,谭净好只觉像被寒风刮过一般,竟浑身冰寒。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众人片刻,竟道:“今日诸位愿来此观审,本官十分感激。如今横生枝节,已不便再留人在此。” 说到此处,他的目光盯向了一人:“除韦夫人外,还请诸位先行离开。” 说罢手一挥,便有侍卫将堂中的韦夫人围了住。 堂中众人正被今日连环发生之事弄得有些晕头转向,乍一闻言,反倒有些难以相信,一时还没人动弹。 韦夫人已恼羞成怒,她勾起红唇冷“哼”一声:“汤大人,大唐律例何曾允许毫无证据便随意扣押五品官眷?!大人这是要目无王法吗?!” 汤知府闻言,神色丝毫未动:“且不说何姑娘便是在你韦家的城郊别院中找到,单凭回途中路遇伏击,与眼看事情败露便欲杀人灭口两件事,本官便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韦家。” “汤知府!你别血口喷人!空口无凭,怎能说何自音中箭一事与韦家有关?!”韦夫人厉声喊道。 汤知府沉沉一笑:“何姑娘即将得救、本官即将得到你韦家掳人证据之时,她却被行刺,此事众人亲眼目睹。你难道要说,本官自毁人证?!”说至最后一句,声音骤然一响,仿佛平地惊雷一般,响彻众人耳边。 韦夫人哑口无言。 见众人还未动身,汤知府侧头看了身旁的吴继一眼。吴守尉会意,便上到堂来请众人离开。 三人团第一次见到如此场面,无距离体验了一番瞬息万变的官场实况,心中着实震撼非常,此刻都有些缓不过神来。见吴守尉来赶人,便乖乖跟着众人欲走。 不想没走两步,身前横出一个人来。 沈大公子立在仨人前面,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待众人都迈下了大堂,看着他们轻声道:“精彩吗?” 仨人心绪还未稳,乖乖点了头。 沈大公子见此笑容渐深:“想继续看吗?”语气中竟带了□□哄之意。 这话的语气反倒让谭净好回过了神来。她心中一跳,尽量不动声色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沈大公子笑容不变,对她歪了歪头,仿佛他方才真的只是单纯一问。 谭净好心跳渐急。 几十位官眷被迫参与堂审、侍卫奉知府大人之命办事竟遇伏兵、当着众人尤其知府大人之面光天化日行刺人证,如此种种,无一不令人深思,而他却问:精彩吗? 仿佛上述所有发生的事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不过在股掌之间拨弄一般。 更似是这所有的事都是那戏台上的一幕幕戏,而他是班主导演一般。 因而他才能用如此轻松的口吻问他们:精彩吗? 谭净好不觉得精彩,她只觉得心中生寒。 如今眼下他又问他们:想继续看吗? 她该如何回答?他这问题,倒像是他今日将他们三人带来堂审,是有意为之。 她若想弄清此事,便只能答:“想。” 沈大公子并未露出丝毫惊讶之情,只是笑容又深了些。 令她又在心中疑惑:难道他眼下又是故意留下他们三个不成?! 沈大公子已经转身往堂外走,丢下一句:“跟上。” 三人相互对视,神色中都有些莫名其妙,但心中却又莫名有些凝重。 仨人跟到庭院中,便见其余人都已走光了,侍卫圈着韦夫人亦出了大门。 汤知府见到三人团竟然还在颇为惊异,放柔了些嗓音微微俯身问他们:“怎么还不回家?” “大人,”沈大公子对汤知府拱了拱手,替他们答了,“他们三个是跟着我来的。” “你?”汤知府挑眉。 沈容之这会儿笑容又奇异了些,三人团听见他道:“抑或者说,是有人、让我带他们来的。” 他说这话时,中间停顿了一下,还微微偏头,有意无意地往三人团这边看了一眼。 谭净好正立在他边上盯着他看,便觉他这动作做得,实在是刻意又明显。 此刻,她心中有种十分强烈的预感: 沈容之是故意到对面酒楼的“芒种”雅间来找他们的; 故意带他们来了衙门大堂; 之前清场时故意那样问他们,好引他们自动留下; 方才,亦是故意说出那样似是而非的话,故意偏头看了他们一眼。 可是,他何必呢?!他们三个有什么值得他如此作为的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机锋 谭净好目光一晃,移到了汤知府身上。便见他听到沈容之的话时,面上惊诧之情一闪而过,继而竟就默许了。沉吟片刻,又请了许医正与沈大公子到大堂说话。三人团便像小尾巴似的跟了过去。 汤知府见此,眼神在仨人身上滑过去,似是哭笑不得地顿了一下,便干脆当他们不存在,轻声向许医正问道:“许大人,依你之见,那偷袭射箭之人是否存心欲置何姑娘于死地?” 许医正听到此话,捋须思量少顷,方答道:“方才我查看伤处之时,便发觉射向何姑娘那一箭,乃是直奔心口而去。在查验过断箭之后,更是发现箭尖距心不过只差三厘。如此凶险,恐怕是真想要了何姑娘的命啊。” “若真欲其死,又如何还会差三厘呢?”汤知府便问。 “这……”许医正拧眉捻须,思虑片刻后又道,“若要说此乃故意为之,但只三厘之差,岂是一般人想做便能做到的?若果真如此,那射箭之人箭技之高绝恐难以想象。” “嗯。”汤知府微微颔首应了一声。顿了一下之后又转头问沈容之:“沈大公子,你怎么看?” 沈容之便道:“大人,做不做得到,我们这帮文人说了不算,不如请吴守尉前来请教。” “正是。”汤知府颔首,便扬声请庭院中的吴继守尉过来堂中询问此事。 “知府大人,末将已看过何姑娘背后的断箭,发现,箭支乃是自斜上方射进何姑娘的心口。因而,射箭之人应是站在高处向下射出此箭。末将已询问过所有士兵,有人说,曾在门外混战之时见到远处飞来一支箭射入院内。因此末将认为,此人事先便已考虑过因高度与距离而带来的差异,才能如此准确地正中心口。” 汤知府没料到,吴继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了此事,他问道:“那如此说来,这偷袭之人必然箭技高超了?” “是。”吴继拱手答道。 “依你看,他是否欲置何姑娘于死地?”汤知府便再问。 吴继躬身犹豫了一会儿,道:“……此人技艺之高,自是不用再言。但因距离方位之故,加上何姑娘乃是背对此人,想要正中心口已难如登天。末将查看断箭,已知箭尖距心仅差三厘,这极可能是因射距太远,而不是偏差。否则,若在远处还能精准控制力量到如此地步,便恕末将难以想象了。” 听到此话,汤知府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才想起什么一般,拍拍吴守尉的肩,问他:“方才不便,未能细问,将士们可有受伤?” “回大人,伏兵虽来势凶猛,但并未料到我们早有安排,因而来者人数不多。兄弟们虽有损伤,总算还是捉住了他们。可惜……”说到此处,吴继叹了口气,“未等审问,便俱已吞毒自尽。” “哦?”汤知府上前一步,“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是。”吴继惭愧地低下了头,“我等未曾想到,他们都是做侍卫打扮,却居然在口中藏毒。一时未察,他们便……寻隙自尽了。” “口中藏毒……”沈容之勾唇笑了一下,“这种行为,不像是侍卫,倒像是死士。” 汤知府闻言,眼中厉芒一闪,又向吴继问道:“既不是韦乃信带人伏击,你之前可是已拦住了他?” “回大人,竞拍大会之后,末将便率部分弟兄到内城大营拖住了他。直至知府衙门来人请求援军,末将方带人回援。在这期间,韦乃信从未离开末将的视线,亦并未有人递过信给他。”吴继道。 谭净好仨人在旁边默默听着。 这位吴守尉,闻弦音而知雅意,问一答十。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韦乃信既未能得到消息,还能有伏兵出现……”沈容之已经挑眉接道,“看来,我们的防范还是不够严密。” 汤知府叹了一声:“韦常两家向来联系密切,此事说没有常家插手,我实难相信。” 正在这时,侍卫端着碗自后衙转了出来,向汤知府禀告:“大人,药煎好了。” “快!”汤知府忙道,“许大人,您看……” 许医正迈到侍卫跟前,接过碗来仔细看了看药汤,又闻了闻,便自个儿端着碗走到了庭院中。 那厢何太太已经看到了,赶忙迎了上来:“许大人。” “嗯。”许医正应了一声,将碗递给了何太太,“小心给何姑娘喂下,再等一盏茶,便准备拔箭。” 一盏茶后,许医正令两个侍卫分别按住何自音的肩膀与双腿,便亲自上手,将她背后的断箭飞快地拔了出来。 箭一拔出,何自音的身子便因巨大的痛楚无意识地在床榻上弹跳了起来,还好有侍卫压了住,随即便见有血自伤口处呈线状喷出。 何太太见到此景,满脸骇容地扑了过去,失声喊道:“音儿!” 许医正早有准备,用放在一旁的棉布死死压住了伤口。过得片刻,许是止血汤发挥了作用,血流终于减缓,便又在伤处撒了药粉,进行了包扎。 三人团就在旁边,亲眼目睹了这一残酷景象。 “许大人,”汤知府等包扎完毕后出声道。待许医正看过来,他望着他微微一扬眉,问道:“何姑娘目前可能挪动?” 许医正看着他的眼睛,默了一下,道:“何姑娘目前身子虚弱,最好不要长时间地颠簸,否则容易引起出血。” “何太太,”汤知府得到此话便立即转身对何太太道,“既然何姑娘不宜挪动,不如便暂时留在后衙修养。一来,有利于她的恢复;二来,我们目前还未能找到偷袭何姑娘的凶手,方才众人离去之前又已知何姑娘还有救,若冒然离开官衙,恐凶手会再次下手。不若留在此处,本官也好派兵保护。” 何太太自女儿出事,便一直处于惊慌之中,此时听到汤知府分析的利弊,便忙点了点头:“一切都听知府大人的安排。” 沈容之在旁轻声添了一句:“何太太,想来令尊与令夫还不知此事吧?” 何太太闻言,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摊在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脸:“是。上一个噩耗还未过去,眼下又添了一个……”说到此处,她哽咽难言:“可该……如何开口?” “唉!”沈容之情真意切地叹息一声,又道,“虽难启口,但之前离开的众位夫人们都已知晓此事,若令尊从他人口中得知……对他老人家来说,岂非更加残忍?” 何太太闻此一句,放了下捂脸的手,露出了泪痕斑驳的面容望着沈容之。 “何太太还要振作起来,只要调养得当,何姑娘定会好起来的。”沈容之殷殷劝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告知令尊,好与我们一起,找出欲害令嫒的真凶啊。” “是,是。”何太太点头,“沈大公子说的有理,那我……”她望望沈容之,又望一望汤知府。 汤知府自沈容之开口后,便一直立在一旁未言,此刻见何太太朝他望来征询的目光,便很善解人意地道:“何太太请放心,本官会请女医来,小心看顾何姑娘的。” 何太太深吸一口气,爬起来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大人,那妾身暂先回府一趟,稍后再来看望小女。” 汤知府抚须,对她微微含笑颔首。 三人团就在旁边,再次亲眼目睹了这一回合的官场机锋。 忽的,谭净好感觉自个儿的脑袋被揉了一下,一抬眼……又是沈大公子! 他趁着另两个没注意,绕到背后一手偷袭了一个。而后见仨人默默瞪视他,便笑着轻声问道:“害怕吗?” ……特么,又来了。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谭净好垂眸想,如今韦夫人关了,韦乃信被监控,其他人已放了,何姑娘虽救了,但不可能等到她醒,何太太回府报信了,但亦不可能等到她回来,他们仨已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回去了。 最重要的是,她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便弯起唇角答:“怕。” 沈大公子闻言,挑眉点了点头。继而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第一次见,怕是正常的。以后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怕了。” “……” 她不想给出他任何讯息,便跟着笑了笑,回他:“哦。” 沈容之失笑,而后便真的低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片刻后,他才抬眼,脸上还漾着笑意问他们:“这会儿,‘清芳美人’可以还我了吗?” ……她若还了,就是答他想走;不还,就是不想走。这个沈容之,真是只狐狸。 她笑一笑:“簪子本就是沈大哥的东西,如今沈大哥开口讨回,我自然双手奉上。”说罢,自衣袖中掏出那枚闪着银光的翡翠银簪双手递了上去。 沈容之闻言愣了一下,便又笑了。他一只手接过簪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欲摸她的脑袋,被她侧头躲了过去。 “好好。”沈容之收回了伸出的手,又晃一晃另一只手中的簪子,笑道,“我拿回来了。不过眼下已不早了,不如我送你们回去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心思 听沈大公子的意思,是让他们离开了? 那太好了,仨人正好想走,便连忙点头。出来大半日,再不回府,恐难与家中长辈交代。 沈容之便与汤知府告辞:“大人,今日之事也暂告一段落,晚辈便先带这几个孩子告退了。” 汤知府颔首,伸手拍拍沈容之的肩:“去吧。有消息,我会再传信的。”说着,眼神飘过小尾巴一般跟在沈容之后面的三人团,脸上便不自觉闪过了啼笑皆非的神情。 * 出了衙门,沈容之先带仨人回了一趟对面酒楼。 一进酒楼,谭净好便回想起了二楼雅间的布置,那精心绘制的凹顶,以及裹了竹篾纸的玻璃。 因此上二楼前,她便在沈容之后面仔细观察了下酒楼二楼正下方的布局。 二楼乃是以二十四节气雅间一字排开,约有四十来丈长,两丈多宽。照理说,这么大的空间若能好好利用,它们的正下方对应的一楼大堂可以多摆几十张桌,供客人吃饭听书。但她入目所见,自二楼下来却是一道无窗的墙,将这块儿空间与一楼大堂隔了开来,但却又不是隔间,并不开放。墙外靠一楼进门的右手边,便是酒楼掌柜的柜台。 二楼雅间的外窗是临街的,对面便是知府衙门。因而她便又回忆了一番进酒楼前在外面见到的一楼这一块区域临街的一面,也是一道墙。 那这么大的空间,隔开来做什么呢? 她缓下步伐这会儿,沈容之已迈步上了楼梯,若有所觉地回身来看。她便又收回目光,跟着上了二楼。 沈容之无声地推开了“芒种”的门。 阳光便瞬间顺着敞开的门流泻入内,给这屋中种种添了一层温和的红光。 那少年还在,如玉长指捏着青瓷杯,背对他们坐在桌边,此刻察觉到他们的到来,静静转过头来。 谭净好目光往屋中桌上一扫。他们隅中离开之时,桌上不过放了一盘五香蚕豆、一盘小麻花,再加一壶被少年嫌弃“凉了”的莲心茶,但如今已是大变样儿了,眼下那桌上,各色各样的精致点心小吃琳琅满目,而少年右手指间杯中的茶亦是袅袅生烟。 好惬意的模样。 少年偏头望了他们一眼,便又视若无睹地转了回去,伸出左手拿了一朵她从未见过的花瓣状的青翠色糕点。 没错,是朵。糕点做得特别逼真,连花瓣的薄厚都不同,轮廓亦做得相当精细。 只见少年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糕点,放到眼前看了看,顿了一下后,又放了回去。 ……难道是检查一下它做得好不好吗? 沈容之并未走进去,直接在门口开口道:“我先送他们回去。” 继而,三人团便听到少年这样道:“太晚了。” ……这是嫌沈容之回来晚了吗?确实晚了,又要日暮了。 然而,却听沈容之应道:“嗯,那便吃了饭再走吧。”说罢走过去坐下了…… !……不是嫌晚了吗?!怎么还要吃饭?!那是不送了吗?! 算了,他们自个儿走。谭净好便要道:“那我们……” “快来坐啊。”沈容之已经坐下来扬着眉朝他们招手,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说吃了饭再走?” ……再迟下去,就算谭家不在意他们,但如今谭二爷尚在狱中,他们却在外游玩一整日,还回来如此的迟,恐怕不好交代。 沈容之见他们仨立着不动,笑了笑,忽然自椅上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三人团听到他在门外道:“去和谭家说一声,晚饭后,我会送他们回府。” 这话中的“他们”自然说的是三人团。 而后便见他又走了回来,又召唤他们:“听到了吧?我已派人去与你们家中长辈打招呼了。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 “……”后顾之忧是没有了。但今日他的行事,实则一直都是在先斩后奏。 刚开始她还未发现这一点,天真地以为沈容之是真的好心带他们去看堂审。她有如此想法,是因为在赏梅宴时,沈容之便对他们十分照顾,亲切地向他们打招呼,同他们一块儿看游戏,还顺道儿领了他们一起去吃午饭的请宴楼。 因而,她认为他是真心的热情。可直到在衙门大堂吴继守尉赶人时,沈容之拦住他们用那样轻描淡写的口吻问了“精彩吗”这样戏谑的三个字,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可能是故意带他们去看的。 那么,今日这所有的一切,不论是雅间窗外拿簪子引诱、而后说要走欲擒故纵、还是在衙门三番五次用话下套留下他们,便都可能是故意的。不管他的手段多么圆滑,笑容多有欺骗性,便俱都逃脱不了他将他们耍的团团转这一事实。 眼下,他又不顾他们三个的意愿,再次先斩后奏! 至此,谭净好心中已感到十分不悦。 可惜,她还未能弄清他的目的,哦,抑或说,是他们、的目的,再者,这两人的身份仨人也惹不起,便只得强自按捺下来,走了过去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反正既然已经留下来,与其生闷气,倒不如想办法让这一“留”,实现利益最大化。 万事有果便有因。而按沈容之这样不着痕迹的行事风格,再想一想他在赏梅宴时便对他们和和气气的态度与行为,便不由令她怀疑,他今日这样的做的因,也许在赏梅宴便种下了。 这令她心中有了些隐隐的恐慌。因为她粗粗一想,竟并未想到当日仨人做过什么引人注目的事。而他们手中又一无所有,实在无甚可图谋的,他们背后虽靠谭、郭两家,但沈容之若是为此,显然不该找上他们仨。 可惜她眼下无暇细想此事,只能暂将其放在心里,待回去再仔细分析。 如此,她一沉下心来,便又看到了满桌的各式点心。 目光一晃,便刚刚好晃到方才少年拿过的青翠色糕点。看那质地,细腻滑润,倒像是平日里吃过的绿豆糕。但它又如此精心的压制成了这样精细的花瓣状……便让她不那么确定了。 正看着看着,便见一只玉葱般的手伸了过去,捏起了那枚翠色花朵,而后又一只伸了过去,把那花朵掰了一瓣下来。而后,那被掰下来的一瓣便被那指尖捏着,递到了她眼前。 ……你能换一招吗?!!! 她无语地抬眸望着少年。 却听少年薄唇一张一合,道:“马上吃晚饭了。” ……特么,还担心她吃太多…… 她哭笑不得地伸手接了过来,出于好奇干脆咬了一口—— 就是绿豆糕啊! 难道她今日被这两人耍得连味觉都不好使了吗?! ……她咽下口中的糕点,先拿茶杯给自个儿倒了杯茶清口。一入口,她便知道这茶是她并未喝过的,闻时闻不到气味,喝时亦香气极淡,但清冽无比,回味又有一点点的涩,不苦但却爽口,像是《天工造物》中描述过的菩提茶。 鉴于这珍贵的茶,她更怀疑那糕点并不是普通的绿豆糕了。清过口,她便又咬了一口仔细品味…… “你喜欢吃绿豆糕?”沈容之便在这时笑问她道。 “……”她捏着花瓣偏过头,“这是绿豆糕?” “是呀,味道不像吗?” “……”那是相当的像啊。 一个绿豆糕,你非弄成这副值百两银子的模样,有病吧?! 这时,有酒楼的小仆进了来,将桌上的盘盘碟碟都收了走,换上了热腾腾的菜肴。 沈容之还给仨人都盛了碗炖得奶白色的鲜香鱼汤:“都饿了吧?晌午在衙门,想来应是没能吃好,眼下便多吃一点。” 看着他面上这真诚的笑容,眼中真切的关心,她便想到了他之前在衙门庭院中,对着何太太那情真意切地叹息与仿佛实心实意为其着想的轻声细语,竟觉得眼前的他与那时的他别无二致。 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都如笼在烟雾中一般。 他们仨跟这些老狐狸比起来,实在是太嫩了。 也许各有心思,但这顿饭终归还是吃得很好。少年虽沉默寡言,但沈容之却妙语连珠,她若不是心中着实警惕,简直要将他当成了亲近的大哥哥。但即便如此,还是被逗得很开心。 饭后,沈容之遵从承诺,亲自送他们回了谭家。 到谭家时,张嬷嬷竟正等在侧门。沈容之又与之解释:“今日巧遇……是我自作主张,带了他们仨一起玩耍……若有失礼之处,愿再找机会上门赔罪,还请不要怪罪三个孩子。”就这样全数兜揽了下来。 进门时,谭净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便见沈容之也正看着他们,迎着她的目光,微微弯起了一个如哥哥一般的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声音 看到他笑的那一瞬间,谭净好几乎便被他迷惑了,差点儿要跑回去直接问他,好险才忍了住。 因着郭攸在,六七顺利进了谭太夫人的有福居请安。 有福居中,谭大夫人与郭夫人还在,却没见到谭二夫人,想来今日要商议的事该是结束了。 “今日玩得开心吗?”谭大夫人正坐在谭太夫人下首的椅子上,见到仨人进来,放下了手中正欲啜饮的茶盅笑着问道。 郭攸闻言欲答,谭净好便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阻止了她。 这话不用他们来答,因为有人还未向谭太夫人禀报谭府门口的事。 果然,张嬷嬷出声道:“太夫人,大夫人,方才老奴在门口等时,便见到沈家大公子送三位小主子回来。沈大公子说,今日他因偶然遇到了小主子们,便带他们玩了一日。还道眼下太晚不好上门打扰,请太夫人不要怪他失礼。” 于是,因着沈容之的话,六七顺利躲过了可能来临的惩罚。 眼下已过戌初,郭夫人要带着郭攸回去,六七便趁机告了退。 回到平安居,姐弟俩洗漱过后上床休息。 靠着软枕安宁下来,谭净好便想好好理一理今日发生的事,不想此时,脑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连续三日遇到的那位风姿如玉的少年,一时又想到他因恰在变声期而与周身气质不符的嗓音,便咬唇笑出了声。 “笑什么呢?”谭七小少爷正在旁翻那本《张山山奇遇记贰》,听到他姐的笑声转头问道。 被这么一问,谭净好顿时又想起那粗粝嗓音与少年的沉默寡言,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口中却道:“没什么。” 谭七小少爷还是头次见到他姐这副口不应心的模样,感到分外惊奇,便靠近他姐直盯着她的面容看。 谭净好便稍一收敛,又恢复成了不动声色的表情任他打量。 这样瞧了半天,谭七小少爷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带着满脸狐疑转回了头继续翻书,口中还喃喃道:“装,你继续装,迟早我会知道的。” 正巧这时燕草进屋来报:“姑娘,少爷,留香居的抱月姐姐来访。” 稀客。 姐弟俩对视一眼,谭净好掩下心中的惊讶道:“快请。” 右暖阁门帘一掀,一位绿衫袄裙的姑娘迈进了屋,正是谭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抱月。 她行礼道:“六姑娘,七少爷,二夫人命奴婢前来传话。”说罢一句却停了,只笑看着姐弟俩。 谭净好便看了燕草一眼。 待她退出屋,抱月又道:“方才,汤知府派人来传信,道明日要开审许贤之事,因二夫人乃是涉事者二爷的夫人,特邀二夫人参与。二夫人便令我来与六姑娘同七少爷说一声,是否愿意明日同往?” 谭二夫人昨晚才对他们说:你们既喊我一声二伯母,那我便是你们的二伯母。 如今说到做到,这是好事。她既抛出橄榄枝,他们当然要接过来,如此才能愈来愈亲近。何况,堂审难得,能够掌握第一手资料,更是不能错过。 “自然愿意。多谢二伯母的记挂,我与小七明日定然同往。”谭净好便道。 抱月闻言笑着福身:“那奴婢这便回去禀告二夫人。” “抱月姐姐慢走。”谭净好道。 她走后,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相互看看,便笑了起来。 没想到,第二次围观的机会就这么从天而降。 “阿姐。” 谭净好听谭七小少爷这么一喊,便知道他是有事要问了。 她没忙着应。方才想到少年时,她便一同想起了少年送的葡萄,便先让燕草将葡萄洗一洗送过来。 这才应道:“嗯?” “芒种。”谭七小少爷便道。 这是在问她,今日在“芒种”时,她打断他与郭攸的话之后看来看去是在看什么。 “你还记得‘芒种’的屋顶吗?”她问。 谭七小少爷显然也对那屋顶记忆深刻,立刻答道,“记得。有一片方形的隆起。” 他很敏锐,知道她说的不是那屋顶的精致繁丽,而是它的结构。 “是。”谭净好微微一笑,向他解释,“这种凹顶在平日的房屋见得不多,我们出门又少,又未读过相关的书,因而不太清楚。实则,它叫做藻井。” “藻井?”谭七小少爷从未听过、也未见过这个词。 “对,藻井。”谭净好颔首,“这种屋顶常常出现在戏台上。有时,酒楼的大堂、寺庙的殿塔也会用到。都是在屋顶中向上隆起一块儿,可以是圆形或者方形。” “那它是用来……?”谭七小少爷听到这里已经觉出不同寻常,便问道。 她正要答,恰好燕草洗完葡萄送了进来。 接过来一看,那一颗颗饱满的紫葡萄便又躺在盘子里重现眼前,葡萄间竟还撒着青绿色的葡萄花,静静散发着清香。 “怎么还把花儿撒上去?”谭净好哭笑不得。 燕草难得调皮地笑了一下,道:“我看它装饰地如此精心漂亮,实在舍不得。”说着又端了一个小几到床上,上面放了一个空盘用来吐皮。 “留了一些了吗?”谭净好拿了一颗递给谭七小少爷。 “姑娘放心,我们的都留好了。”燕草便笑,又行了一礼才退出门外。 谭七小少爷接过葡萄,也不忙吃,只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只好继续道:“藻井是用来聚音的。” “聚……音……” 谭净好一见她弟陷入思考,便连忙开始趁机吃葡萄。 葡萄表里如一,长得美,吃起来也美。放入口中一咬,甘甜的汁水就迫不及待地溢了出来。 “雅间既要隔音,为什么还要聚音呢?”谭七小少爷思考过后,果断放弃了藻井的原理,直接问到了关键。 谭净好吐了皮和籽,答他:“我也不知道。” 又道:“只能说,那雅间的隔音做得很不错。” “你后来一直看的……” “是。”谭净好颔首,“我看过雅间的窗户。我怀疑,它的窗纸是玻璃。” 谭净好看着谭七小少爷骤然睁大的眼眸,续道:“我用手按下去时……” “没有凹陷。”谭七小少爷已经了然接道。他与郭攸那时便立在她旁边看她动作。 “是。”谭净好颔首肯定,“我又伸出手从窗外按了一遍,也是如此。但用手在两侧去量时,却发现……” “很厚。” “是。有一种不错的隔音手法,叫做双层中空。” 这些知识,他闻所未闻。谭七小少爷看着他的亲姐,良久,方问:“要隔音,应该还不止玻璃吧?” “房屋的隔音除了窗户,它的墙与门也要做处理。因此,造价不菲。” 谭七小少爷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看到的还不止这些吧?” 谭净好笑了,将他捏在手中半天的葡萄塞到他嘴里,又说起另一个话题:“戏台的声音之所以传得比较远,除了需要藻井来聚音,还需要扩音。” 谭七小少爷咬着葡萄,拿一双桃花眼望住她,认真聆听。 “戏台有一定的高度,但它的下方是空的。若要扩音,可以在戏台下方放置几个大水缸,令它们躺倒,将开口朝向看客们的方向,便能放大台上戏子们的戏音。不仅如此,你还会发现,水缸的开口朝向哪面,哪面的声音便会大很多,而另一面,便要小上很多。” “还有在农家,有些屋子全是木制,隔音极差。屋内说话声音稍大一些,在屋外便能听到。因此,他们便在屋外的木墙边放一口大水缸,令水缸的开口抵紧在墙上,便能减小屋内声音的外传。” 这两段话信息量太大,谭七小少爷消化了一会儿,方问:“你是怀疑,那雅间除了藻井,还在看不见的地方放了水缸?它的目的,不是隔音,而是传音?” 谭净好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我不确定。不过,隔音应是目的之一。否则,那酒楼的小仆何必特地点明这一点呢?” 看到谭七小少爷点头,她又道:“至于传音,我们从衙门返回酒楼时,我又仔细看了二楼正下方的一楼。那一块儿地方,没做大堂,没做厨房,没做柜台,却又并不开放。” “你怀疑,那里面倒贴二楼地面放了水缸。”谭七小少爷语气肯定地道。 谭净好朝他弯唇一笑。 谭七小少爷得到姐姐的肯定,继续垂眸思考,须臾之后忽的抬起头来,语气讶然:“酒楼价格普通,雅间又隔音,那便是一个谈话的好去处,定会吸引许多人在那里密谈。而它偏偏又传音,那么……” 这许多人的秘密,想来便保不住了! 这些官员们,贵公子们,贵夫人们,谁会知道,那装饰漂亮的藻井是这样用的?他们习惯请戏班进府唱戏,可谁会知道,外面的戏台下可以放水缸传音呢?更别说,双层中空这种他们闻所未闻的隔音手法了。 “我只是怀疑,我不确定。”谭净好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疑问 谭净好的怀疑不止于此。 她是个舶来品,所以知道双层中空并不奇怪,但对面酒楼此时便应用了这种手法进行隔音,便令她疑惑那手法的出处了。 “因此那时,你才忽然出声打断了我。”谭七小少爷道。 “以防万一嘛。”谭净好笑了笑,又捏了个葡萄塞到他嘴里。 “阿姐。”即便咬着葡萄,也不能阻止谭七小少爷的探知欲。他开始说起今日的堂审:“没料到,何自音竟是被韦乃信掳走的。” “相比较而言,我更想知道……” “何太太是如何知晓的这件事。”谭七小少爷接道。 谭净好闻言,望着他展颜而笑:“不错。” “嗯……”谭七小少爷吐了葡萄皮,“首先,何太太定是已知何自音在韦乃信手中,才会到知府衙门告状。” “自然。” “其次,她不知道何自音被掳在何处。否则汤知府便会在拦住韦乃信后直接去寻人。” “是的。” “那即是说,要么,何自音被掳之时她亦在场,要么,她从别人那里听到此事。” 谭净好微一挑眉。 “不是在场。”不等她开口,谭七小少爷已经又道,“以何太太的性格,不可能等到今日,也就不会有望梅阁的问讯了。” “嗯哼。” “因此,她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谭七小少爷下了一个小结论。片刻后,又道:“是从谁口中呢?” “这如何猜得到,换一个吧。”谭净好捏了一个葡萄。 “……好吧。”谭七小少爷顺从地换了一个,“许太夫人与何太太如何会一同求上公堂?许贤之事与何自音被掳一事有关吗?” 谭净好含着葡萄没吭声。 谭七小少爷便又自个儿开始分析:“谭二爷入狱,我方因此将计就计。而如今是以何自音作为此计的开始……”刚说了两句,便发现这两件事有无关系都无所谓,都能达到牵制常党精力的目的,因而此路不通。 谭净好却因着谭七小少爷的话,想到了上个问题的答案,开口提醒他:“二伯入狱,乃是由于常党得知二伯参与了奸细一事的谋划。昨晚你说过,若有人拿何自音来……” 谭七小少爷顿时回想起来:“因此,是韦乃信拿何自音来威胁钱大人,要他说出从何处得知奸细之事,才令钱大人知晓他的外孙女落在了韦乃信手中。” 说完又觉不对:“钱大人既受威胁,如何敢让何太太将其告上公堂?他不要何自音的命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谭净好竟一时无法回答。她沉吟片刻,反问道:“那钱大人为何会参与奸细之事呢?” “……此问不是昨晚讨论过吗?目前并无线索。” 谭净好微微摇了摇头:“眼下已经不同了。二伯被逼入狱,我方暂时损失一员大将,难道就不会怀疑,正是钱大人泄漏了此事吗?” 谭七小少爷皱眉,不解道:“这与你上一问有何关系?” “钱大人从一开始便参与了奸细一事,他的外孙女何自音本就应是散播消息中的一人。而后韦乃信掳走了她,用以威胁钱大人说出策划这一计的人。因而钱大人供出了二伯,二伯才被逼入狱。” “自然。这些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我方定会怀疑钱大人,因而向他逼问。但钱大人因外孙女在对方手上,自然不肯吐口。” “是的。” “但眼下,钱大人不是吐口了吗?”谭净好忽然话音一转。 “……”谭七小少爷毫无防备,便被亲姐问得一愣。 “你瞧,”谭净好又道,“何太太将韦乃信告上公堂,而此计又是我方反将一军,那不就说明,钱大人吐口了吗?” “……是。”谭七小少爷还是很懞,“但我问的不就是,他为何会吐口……吗?” “钱大人原本担心外孙女而不说,如今说了,会有什么缘由呢?” “……还是为了何自音?”谭七小少爷不太肯定地道。 而后,便听他姐道:“不知道啊。” “!”谭七小少爷觉得心中的警钟开始“铛铛铛”地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方才说了一堆……是为了……?” “……我只是觉得眼下事情又多又乱,因而整理一下罢了。并没说过我知道。” “……”纳尼?!谭七小少爷不敢相信地反问:“你方才不是说,眼下已经不同了吗?” 问完,便见他姐眨一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 一招不慎,便中了套。 谭七小少爷被气懞了,一时间什么许贤何自音钱大人的通通飞到了九霄云外,只能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姐。 其实他不知道,谭净好恰有一句话能完美地表达他此刻的心情,那句话叫做: fuck! 谭净好见着他这呆滞模样,忍不住偏过头去笑了一下,才一脸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而后又见他张口忘词,便又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谭七小少爷咬着葡萄冷静了好一会儿,刚刚一片空白的脑袋才恢复运转。他想了想,便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今日才堂审过,何自音又出了事,怎么明日又要审?” 问完,又得到他姐一个无辜的眼神。 “……”他便再换了一个,“你相信,今日射向何自音的那一箭是常党所为吗?” 再次得到他姐一个无辜的眼神。 “……” 眼见着谭七小少爷又要开口,谭净好立时出声截断了他:“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吗?” “……”谭七小少爷又被这毫无防备的大转弯问懵了,思忖片刻,忽的反应过来,“是父亲的……” “是父亲与祖父的祭日。”谭净好道,“嬷嬷这会儿定是在看香呢。” 因着谭府突然发生的变故,加上今日事故频出的堂审,谭七小少爷一时忘记了,今晚是要上香的。 姐弟俩便披好大氅,带好手炉,往平安居的正房去。 虽然父母均已亡故,但为了留个念想,姐弟俩没动正房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瓦,所有的摆设家具都完全保留了下来。俩人平日里起居都在东西厢,甚至,谭七小少爷的东厢也住得不多,常常是随着亲姐住在西厢。 此刻,俩人走到正房近前时,便能看见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与烛火映出的人影了。 谭净好伸手扣了扣正房的门。 便见屋内的人影朝他们走了过来,继而便拉开了门。 谭净好借着屋外廊下的灯笼往来人脸上仔细瞧了瞧,见没有泪痕满面,亦没有双目红肿,便知道昨日的点灯确实令她放下了心中郁结。 “姑娘!少爷!”顾嬷嬷见到姐弟俩忽然出现,惊讶地喊道。连忙侧身让开门口,絮絮道:“快进来。外面风大,这就要过年了,可别着了凉。要不嬷嬷去搬个火盆来。”说着便要往外走。 姐弟俩赶忙堵住她:“不用不用,我们上个香便回去了。这么一会儿功夫,着不了凉。再说,我们拿着手炉呢。” 好说歹说,将她劝回了屋。 此时,屋中正中的桌上正摆了一个双耳镀金香炉,里面插了三支冉冉点燃的香。香炉旁是两个烛台,上面插了两支红烛,也正徐徐燃烧着。 桌前,还放置了一个火盆,里面有烧成灰的纸钱。 就是没有牌位。 姐弟俩点了香,便朝着西边方向、他们的祖父与父亲埋骨之地拜了三拜,将香□□了香炉中。又烧了一些纸钱,便被顾嬷嬷赶回去了:“姑娘与少爷的诚心,老爷与老太爷都看得真真儿的了,接下来嬷嬷会看着的,姑娘少爷快回去吧。” “嬷嬷不要熬一整夜,叫平野与江流轮流看着便好。” “是是,嬷嬷早便同他们说好了,不用你们操这些心,快回去睡吧。” 姐弟俩便回了西厢。 收拾漱口之后躺到床上,谭七小少爷还未死心,正要开口—— “嗯嗯?还不困吗?该睡觉了,明日要去衙门,便要养足精神。” 话没出口便被堵死,谭七小少爷只好道:“……好吧。” * 翌日。 辰正时分,姐弟俩便跟着谭二夫人出门,坐马车往知府衙门观审。 再次进入这宽阔肃穆的大堂,谭净好便先拿目光四处扫了一圈。 今日与昨个儿不同,昨日大堂左右两侧做了好几十号人,但今日却冷冷清清,没见几个人影。 随着她往内走,才见到左侧内里有两张椅子坐了人。 待谭二夫人向高堂上的汤知府行过礼,在下首第三张椅子处坐下来,她才看清: 又是常夫人与沈容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人证 看到沈容之,谭净好脑中便想到了昨晚谭七小少爷那一连串的问题。那些问题,他一定都知道。 可惜,不能问。 正在想着,便见沈容之亦朝她望了过来,眉梢一扬,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谭净好弯唇回他一笑,收回了视线。经过今日,相信很多问题就有答案了。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大堂右侧。距离虽远,但今日阳光明媚,大堂又坐北朝南,堂中开阔明亮,还是能隐约看清那边坐着的是许太夫人。 正在这时,高堂上的汤知府对侍卫发话:“去将韦乃信带来。” 谭净好闻言吃了一惊,昨日还说韦乃信只是被吴继守尉拖在了内城巡防营,一晚过去,竟然已被捉到了衙门。 不止是她,谭净好看到前面的常夫人听到此话时,也瞬间睁大了眼睛,差点儿从椅子上站起来,似是也并不知情。 也不知汤知府是如何瞒过了常党的耳目。 须臾功夫,一位衣衫脏污、乱发遮面的狼狈男子被反剪双手,由两位侍卫锁着双臂带上堂来。 虽被带到了堂中,但他却垂头沉默不语,身子笔直地立着不肯下跪。这姿态,让谭净好想起了昨日她初入大堂时见到的韦夫人,真是神似。 见他这副模样,汤知府浅浅地勾起了唇角,朝他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收到示意,右手持剑朝他右边膝盖后方狠狠一劈! 便见他右膝盖一弯,右腿失力之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那“砰”地一声闷响相当响亮,自他跪下去那一点如水波一般传到了大堂每个人耳中。 这一下分明很痛,他身体跪在地上晃了一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可见之前双腿绷得多紧。 片刻之后,他抬起了头来。 谭净好看到,他脸上还有血污与灰尘,像是经过了一番苦斗,正是韦乃信。 此刻,他眼中满是冷厉,简直如夜中饿狼,视线含火,直直扑向了高堂上端坐的汤知府。 然而汤知府神态自若,丝毫未受影响,迎着他的视线道:“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着手一挥,轻轻一笑道:“我成全你。” 侧立在他身旁的侍卫便朝他一拱手,退去了后衙。 见此,谭净好提了口气,同谭七小少爷对视了一眼。 后衙还能有什么,当然是昨日被箭射中而留在衙门养伤的何自音了。她昨日傍晚时明明还命悬一线,难道竟然在昨晚便醒了? 少顷,两个侍卫抬着一张榻自后衙绕了出来。那榻上躺着一位纵然盖着棉被亦能看出身姿曼妙的姑娘,果然便是何自音! 后边还紧紧跟着一位夫人,便是何太太。她微张着双手满脸关切地看着榻上的女儿,口中不住地小声说着:“慢点儿,慢点儿……哎小心台阶,慢慢儿地……不要晃……” 难道,便是由于何姑娘昨晚醒了,汤知府才命人给谭二夫人送了信,说要今日开审?若果真如此,那韦乃信被抓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何姑娘醒了,人证也就有了。 跪在堂下的韦乃信见到此刻便已清醒的何姑娘,着实惊讶异常,一时连脸上的神情都忘了掩饰,让堂中众人看了个正着。 就连左边坐着的常夫人也是一脸见鬼的表情。 谭净好目光向前顺着滑过去,却见沈容之的面上十分平淡,察觉她的视线,还转过头来又对她笑了一笑,似是大方地在告诉她:他早知道何自音醒了这件事,且,他亦不在乎让她发现,他早便知道了。 此时,韦乃信一反方才沉默的模样,不等侍卫放下床榻,抢在汤知府开口前对何自音道:“何姑娘,韦某同姑娘说过的话,姑娘应当还记得吧?” 当堂就要影响人证。 没想到他长得一副精明的样子,这会儿却如此天真。恐怕是真慌了,一时间连镇定都失了。 也不想想,汤知府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敢直接抬出何自音来吗?!何况韦乃信如今还身负内城守尉这样一个要职,直接关系到青州内城的军事布防安全。 因此,不出手则已,若出手,必须一击必死。否则,打狼不死,必反被狼咬。 不想,何姑娘好似确实被影响了,听闻这话身子一颤,竟就要用胳膊半撑起身朝他望去。但她此时虽醒了,伤势却还在,这一动就牵扯到了背后入肉极深的伤口,顿时娇哼一声倒了下来。 只满心关注她的何太太见此就是一声惊呼:“音儿!”说着快步跨上前来,挡到了床榻另一侧,隔开了她看向韦乃信的目光。 对比何太太的往日行止,尤其是昨日何姑娘中箭之后的慌张无措,她眼下这迅速的反应与表现,一看就是事前受过交代。 在何太太的叮嘱声中,侍卫将床榻轻轻地放在了堂中,隔了跪着的韦乃信有十来步远。似是怕他冲动之下会暴起伤人。 何太太向汤知府福了福身,半侧身坐在了榻边,始终牢牢地挡住了何姑娘。 谭净好看到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何姑娘的纤手,另一只则抚在了肩头,俯下身去在何姑娘耳边私语。 过的片刻,何姑娘明显平静了下来。 这时,汤知府才道:“韦乃信,本官再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 此时,韦乃信已从突见何自音的惊讶中恢复过来。闻言并未答话,稍一抬头,眼神飘向了大堂左侧坐着的常夫人。 常夫人的视线从何自音身上收回之后,一直都落在韦乃信身上,此时见他这样似遮掩、似明显地看过来的目光,一点儿也未躲闪,一脸坦然,就那么从从容容地跟他对视。 半晌。 “哼!”韦乃信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了汤知府,“恕韦某愚钝,汤大人的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汤知府闻言,扫了常夫人一眼,之后忽略了他直接对堂下的何自音道:“何姑娘,接下来本官会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何姑娘躺在榻上慢慢点了点头:“是。请知府大人放心,晚辈定然如实回答,知无不言。”声音细弱,十分虚弱的样子。 而后便见何太太起身向堂上行了一礼,缓缓道:“知府大人,小女如今身受重伤,恐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不如有些问题便由妾身代为回答,由小女点头肯定,如此既保证了回答的真实性,又能尽量坚持下去,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啧啧,这一看就是彩排过的样子。 再看常夫人与韦乃信的脸色,已如冰冻一般。 汤知府还抚了抚胡须,嘴边噙着笑意颔首:“何太太言之有理,就如此办吧。” 这么嚣张,断定今日能将韦乃信定罪似的。 汤知府已经在问了:“是不是韦乃信在腊月十六日沈家的赏梅宴上掳走了你?” 何太太便答:“回大人,正是。”而后何姑娘躺在榻上点了点头。 汤知府又问:“具体是在哪里掳走的你?” 何太太:“是在望梅阁后的梅林里。”何姑娘又点了点头。 “之后你便一直呆在韦家城郊的玲珑别院吗?” “回大人,正是。” 这时,汤知府暂时停了提问,转而问韦乃信:“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韦乃信脸色漆黑,闻言眼睛微微一眯,冷硬道:“韦某无话可说。” 汤知府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问何自音与何太太道:“你可知,韦乃信为何要将你掳走?” 听到此问,谭净好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便听何太太道:“当时,小女在梅林中巧遇许家大公子,便聊了聊天儿。正闲谈着,忽见一个人影闪过,许大公子身前便多了一把匕首,‘唰’地一下割开了他的喉咙。小女当时便吓傻了,竟一声呼救也发不出来。而后小女下意识抬头,才看到杀人的竟是韦守尉。当时……” “钱氏!”韦乃信一声厉喝,打断了何太太的话。他紧绷着上半身,一脸狰狞地向何太太那边方向倾身,眼中直欲喷火:“你最好不要血口喷人!”声音压抑,如暴雨欲来。 何太太被这一吼,以及他面上的可怕神情吓得生生一抖,话说一半儿就这么断了。 看韦乃信的样子,倒像真是被冤枉似的。 之前,汤知府询问何自音被他掳走一事时,他虽然脸色难看,却十分平静,就好像那些早已在他预料之中。而后汤知府问他是否属实,他更是道“无话可说”,分明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承认了。 但现在,当他听闻自个儿被指控杀了许贤时,却是一脸不敢置信,仿佛事情的发展完全超脱了他的预料。 也不知,是他认为掳人与杀人的性质大不相同而推脱,还是…… 她目光往高堂上的汤知府望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认罪 然而汤知府却不动声色,只静静地看着。待韦乃信声色俱厉地吼完,又静了片刻,方微微低头,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下。 这两下咳声惊醒了被吓住的何太太,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发出声音的汤知府。便见汤知府缓缓放下了手,抬首朝她看了过来,眼中俱是平静。 她狂跳的心忽的就慢了下来,重新找回了声音和理智:“韦守尉不必动怒。妾身所说是不是实话,待妾身说完,自有知府大人评判。” 被惊醒的不止何太太,还有许太夫人。 她终于反应过来方才何太太所说的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低头瞪向跪在地上的韦乃信。她双手紧紧抠住了椅子的扶手,若不是多年的修养还令她维持了清醒,知道此时不能扰乱公堂,恐怕她便要冲过去了。 韦乃信却对她视若无睹,此时脖颈青筋暴起,如狼一般的阴狠目光只在何太太与汤知府之间刮来刮去。显然被控杀害许贤一事令他根本无法冷静。但却又不知为何,他只冷笑一声,竟未再开口。 何太太吸了口气,继续道:“小女看到竟是韦守尉之后,韦守尉亦看到了小女。小女便见到他朝自己举起了那刚刚杀过许大公子的匕首。小女一时肝胆欲裂,直以为自己便是死定了。却不想等了片刻,韦守尉竟又放下了匕首,一个手刀砍在了小女颈后,小女顿时便晕了过去。待得醒来,已经被关在了别院中,直至昨日知府大人派人相救。” 大堂中诡异地沉寂下来。 韦乃信怒火中烧,偏偏一字未吐。 汤知府竟也没发话,任由气氛紧绷着蔓延开来。 沉默良久,谭净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余光往前方瞄过去。却见常夫人已恢复成正襟危坐的姿态,目不斜视。 高堂上的汤知府忽的长长地叹了一声,在此刻这针落可闻的大堂中格外明显。 谭净好便看到常夫人膝上交叠的那双白皙水嫩、保养得当的手骤然一紧,手背上骨节一闪而逝。 “也即是说,”汤知府终于道,“何姑娘亲眼见到韦乃信杀害了许贤?” “回大人,正是。”何太太道。 “韦乃信,此刻你有何话要讲?”汤知府又问。 韦乃信闻言,沉默片刻,收起了狰狞的表情冷哼一声,又肯开口了:“许贤之事与韦某无关。何姑娘既为韦某所掳,难免不会怀恨在心,借此污蔑。仅凭她一人之言,如何能信!若无确凿证据,请恕韦某不服。” “确凿证据……”汤知府将这四个字咀嚼一遍,面上显出一丝笑意,朗声道,“来人,请仵作上堂!” 少顷,一身蓝色布衣仵作装束之人躬身进入大堂。 受汤知府之命,仵作仔细对堂上众人讲解了死者脖子上的伤痕,并与沈府梅林中血迹的范围、形状与分布相匹配,得出了死者乃是被人从背后用匕首一刀割断颈部大动脉的结论。 听到最后,许太夫人禁不住痛哭出声,指着韦乃信悲声道:“贤哥儿不过是个孩子,你怎么就能忍心,对他下如此狠手!他还不及弱冠啊!我的贤哥儿!他还未能考取功名、娶妻生子……他多么无辜!多么无辜啊!” 泪水滚滚而下,许太夫人扑向前跪倒在地:“大人,大人!你一定要将行凶恶人绳之以法,还贤哥儿一个公道啊!” “许太夫人快请起!”汤知府手一挥,示意侍卫去将她扶起来,沉声道,“你放心,本官定会秉公处理的。” 又问韦乃信道:“此刻,你还有何话说?” “哼,不过是仵作空口无凭!证据呢?!匕首呢?!若许贤果真为我所杀,那你们说的那把匕首呢?!”韦乃信冷冷反问。 “仵作验尸凭的是医书,怎能被你说成是空口。”汤知府反驳道,“何况,死者本身就是证据。” “至于匕首,”汤知府勾起了嘴角,“相信待本官派人搜过韦家,便能找到。” 听到这话,韦乃信惊怒地抬起头瞪向高堂之上。 汤知府笑容不变:“眼下,你还有何话说?” 韦乃信沉默片刻,终是低头冷哼一声,道:“韦某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汤知府眉毛一扬,转首对一直默默坐在角落奋笔记录的官差道,“书记官!将认罪书……” “知府大人!”常夫人没等汤知府把话说完,上前一步扬声打断了他,喊道,“知府大人,妾身有话要说。” “哦?”汤知府缓缓偏过头,“常夫人,有话要说?” “回大人,正是。”常夫人这才来得及福身。 汤知府伸手一抬,声音四平八稳:“请讲。” “谢大人。”常夫人又行了一礼,起身后道,“眼下,虽说韦守尉对大人所控之罪无言以对,但许贤之死的关键物证——匕首,毕竟仍未找到。若此时让他认罪画押,一旦此事传出,恐会因证据不全却草草定罪而有损大人清誉,更会毁了这知府衙门历年来的名声。不如……先将匕首找到,再令韦守尉伏法,则更加名正言顺。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常夫人所言也不无道理。”汤知府静静听完,捋着胡须笑了一下,颔首叫人,“来人!先将韦乃信带下去,暂时关入大牢,押后再审!” 听到汤知府同意了她的提议,常夫人也未显出一丁点儿的高兴之情,面上仍是一片淡然。 侍卫便应声上前,架住韦乃信的双臂往外走。 韦乃信并没反抗,起身时,视线若有似无地朝他们这边一晃,顺从地被架了出去。 常夫人恍若未觉,仍保持着面朝高堂的方向。待韦乃信被带走消失在衙门的大门外,她忽的一转身,手伸出摊向坐在旁边的谭二夫人,偏头朝高堂上笑问:“知府大人,不知您今日将谭二夫人请来是有何用意?” “常夫人不要着急,等下你便知道了。”汤知府不动声色。先让侍卫将坚持清醒了这么长时间、还很虚弱的何姑娘抬回后衙,方道:“将谭慎带上堂来。” 少顷,一阵锁链声传来。众人转头一望,一位身着白囚衣之人在两位侍卫的跟随下缓步迈进堂来。他走近时,还偏头朝谭二夫人这边望了一眼,而后双膝一跪,开口道:“谭慎拜见知府大人。” 正是谭二爷。 谭二夫人一见到他,整个人就绷了起来,呼吸都乱了,双眼直黏在他身上不住地打量。未见之前,纵然心中有数,总是放心不下。如今见他虽手带铁链,但囚衣整洁、面容干净,望过来时的眼神亦是带着安抚之意,说话时声音也中气十足,不慌不忙,显然这两日并未受什么罪,方才略略松了秀眉,安下心来坐在椅子上。 这时便听汤知府对在座之人道:“眼下,韦乃信杀害许贤、掳走何自音姑娘之事暂且告一段落,而谭慎一案又与韦乃信一案同属一枝,便应一同审理。” 又将手一挥:“请许医正上堂。” 须臾功夫,许医正也自大门进了来,向汤知府躬身行礼。 “许大人不必多礼。”汤知府浅浅一笑。环顾大堂,对众人道:“今日是许医正主动前来,说要为人作保。” 又道:“许大人,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便请直言吧。” “是。”许医正躬身一拜。直起身后,向左两步走到跪在堂中的谭慎身旁,摊开左手向他一指,正要开口…… “报!”一个侍卫扬声喊话,自大门飞奔而来,单膝跪地,“禀大人,总督大人与常守尉来访,现正在衙门外等候。” !陇西府最大的文官、正二品封疆大吏、沈家大爷沈淮杨来了。与青州西营守尉常策一同来的。 常守尉便是堂上常夫人的丈夫。 谭净好眼神一瞥。常夫人端庄的面庞上终于不再是一片漠然的平静,眉梢眼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喜意,整个人都不再是紧绷绷的,如拉紧的弦被松了下来。 汤知府已经连忙起身向外急步而去。众人都跟着往外走。 没两步,门外便当先走进两个人来。 右边一位男子约三十多岁,一身绯色绣金鹤官袍,气宇轩昂,英挺俊朗,沉稳端肃,从容而来。 绯色乃是一二品大员方能使用的官服颜色,他便定是沈大爷了。 虽然三人团去过三回沈家的赏梅宴,平日里大大小小的宴会也去过一些,但却从未见过这位气质沉稳、气度不凡的沈大爷。今日托了汤知府的福,头一次见到了他的真面目。 左边的常守尉虽也一身黑甲仪表堂堂,但在他的光芒下,却高下立见,被映衬得不再起眼。 “沈大人,不想大人今日前来,未能及时迎接,还请大人恕罪。”汤知府停在沈大爷面前拱手道。 “无妨。”沈大爷只道,“今日是常大人请我来观审的。” 一众人又回了大堂。汤知府请沈大爷上坐,亦被他拒绝。他迈步到右边椅子坐下,微一抬手:“请继续。” 许医正才又接着方才之事道:“下官是为谭大人而来。下官的孙儿许贤之亡并非谭大人之故,下官愿为其作保,请知府大人开释谭大人。” “不可!” 许医正话音刚落,刚刚进入大堂的常守尉便开口断喝一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徒劳 “许大人,令孙之死到底真相如何,恐怕不由许大人说了算。”常策上前一步逼近许医正,“又岂容你说保就保!” 许医正闻言,面无表情地朝身前之人拱了拱手:“公堂之上,知府大人还未发话,常大人随意插言恐怕不妥。” 常策这才意识到他一时惊诧之下失态了,后退一步对许医正抱拳道了一声:“抱歉许大人。” 又转向高堂上:“汤大人,常某听闻大人方才已审理过韦守尉的案子。虽说涉及案情本不该开口,但韦守尉到底与我有着十几年的交情,又是多年同僚,往日身为内城守尉也是尽忠职守。如今忽然听闻韦大人陷入牢狱,常某真是十分诧异、百思不解。若不来问候一声,实在是说不过去。倒是不知,知府大人可否告知结果如何?” “常大人消息倒是灵通。本官刚将韦乃信押下去,常大人便上门了。”汤知府道。 常策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哪里。不过是汤大人派人将韦守尉押出门时,常某恰巧遇见,这才知道竟然出事了。”又向在许太夫人下首随意安坐喝茶的沈大爷躬身抱拳,“又恰巧,末将正邀总督大人到西营检阅军队,才知总督大人对此事也毫不知情,这才进来一看。只是不知韦守尉到底所犯何事?” “呵,常大人竟是不知道么?”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容之突然笑了一声,自椅子上站了起来,迈步到了堂中立定。 沈大爷正是沈容之的父亲。两个人在这知府衙门大堂相见,却互相都没打个招呼。一个没主动上前请安,一个也没主动示意,虽说正在审案,但连头也没点一个,差点儿让人忘了这是父子俩。 沈容之又道:“昨日常夫人就在这衙门观审,难道出了那么大的事,回去后竟没跟您提起?常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 眼见儿子开口抢了知府大人的话,对上了青州正五品西营守尉,沈大爷亦是连个眼风都没瞟过去,只是静静坐着喝茶。 常策见此笑了笑:“沈大公子说笑了。难道你指的是何自音何姑娘受伤一事?” “呵。”沈容之听他这话又笑了,摇了摇头,“常大人还说晚生说笑,我看,常大人在说笑才是。”说着声音一沉:“何姑娘可不是受伤,是差点中箭身亡!方才,韦守尉已于大堂上亲口承认,是他掳走了何姑娘。” “竟是如此?”常策眉毛一挑,沉默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便开始审理谭慎一案。”汤知府等大家耍完嘴皮子,这才开口。 又起身拱手:“沈大人,您以为如何?” 沈大爷放下茶杯,点了下头。 汤知府又道:“许大人。” “知府大人。”许医正躬了躬身。 “你愿为谭大人作保?” “回大人,正是。” “那好,那本官便当堂宣判……” “汤大人!”常策闻声不对,忙道,“命案审理怎能如此草率?!” 说完不等汤知府开口,直接向许医正问道:“许大人,你如何证明,许贤之死与谭慎无关?” “常大人,”默默立在一旁的何太太忽然开口,“妾身的小女可以证明。” 常策闻言蓦的转头盯向她。 何太太被那目光盯得便是一顿,垂下头道:“方才常大人没来时,韦守尉已对他杀害许大公子,并掳走小女之事供认不讳。此事小女乃是亲眼所见,因而从头至尾都与谭大人没有半点儿关系。” 常策似是没料到韦乃信竟已认罪,大吃一惊,直接呆立当场。 “常大人还有何惑?”汤知府问。 “汤大人,”常策这才回神般对他一拱手,又转头问何太太,“何姑娘……不是中箭受伤?” “小女昨晚已经醒了,方才于堂上亲口作证。” 这下,常策更是惊讶瞠目。他忙问汤知府:“不知韦守尉是否已经画押宣判?” 汤知府看着他,淡淡道:“不曾。待找到物证,再行宣判。” 闻言,常策似是吐了口气,又道:“既不曾画押宣判,此事便终算不得盖棺定论。此时便放了谭大人,似乎颠倒了顺序,还是不太妥当吧。” 说完这话,他再次不等汤知府出声,转而两三下跨到沈大爷面前:“总督大人,您看呢?” 他既问了,汤知府自然不能托大,亦起身静候。 沈大爷在众人的目光焦点中沉默片刻,终抬眸对汤知府道:“确实欠妥。先处理韦乃信一案吧。” 汤知府顿了一下,躬身应诺。 谭净好就悄悄瞥了一眼常策,没想到这些人扯来扯去,就是对“奸细”二字绝口不提。哪怕常策阻止了谭二爷被释放,都不是用的这个借口。 堂上众人明明对那日赏梅宴上暗中流传之事心知肚明,但偏偏不扯开这个层布,就这么打嘴炮,也是有意思。 谭二爷又被带了下去。 沈大爷身为陇西总督,为整个陇西各城协调经济、民生、吏政、赋税等大小事务日日繁忙,坐了这么会儿已经很久,立时起身要走,常策便连忙跟上:“沈大人,此时要到晌午了,不如跟末将先去吃顿午饭,在去西营阅兵不迟。” “不必。”沈大爷脚步不停,出了大堂,绯色官袍被寒风掀起一角,更显他朗朗英挺。 沈家这两位,一位沉稳如山,一位狡诈如狐,一位是如今的当家人,一位是以后的当家人。沈家如今便炙手可热,未来更是一片光明。 * “退堂!” 庭院内两排小白杨侍卫这么一喊,观审众人便都得离开了。 谭二夫人刻意缓了两步,走在最后。便见汤知府步下高堂,状似无意地走近,擦身而过时,轻轻说了一声什么。谭二夫人只若未觉,继续往前出了大堂。 这一番来往,直令谭净好怀疑,对谭二爷一事他们是有私下联系过的。但仨人团昨日也在衙门,汤知府哪里来的时间同人商议呢。 说实话,今日这次堂审,总给谭净好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欲将韦乃信定罪,人证都有了,韦乃信虽说对被控杀害许贤一事显得格外愤怒,却又认了罪,但居然没有画押。 欲救谭二爷,也没成。 纵然是因物证没有找到,证据不够确凿,但她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似乎哪里都不对劲。 是韦乃信认罪认得太快了吗?一旦杀人罪名成立,他必死无疑。难道不该拼命挣扎一番?不。他挣扎了。堂上那双喷火的双眼还犹在眼前,那声带着阴狠的“匕首呢”亦言犹在耳。 是常家对韦乃信一案太漠然了吗?好像也不是。常夫人出言打断了汤知府让韦乃信画押的意图。常策更是不惜请来了沈大爷,阻止了谭二爷被当堂释放。 那是什么? 是汤知府太软弱了吗? 在沈家的望梅阁接受问讯时,他一身迫人气势,压得人直欲喘不过气来。上次堂审,更是掌握全局,未避免走漏风声硬是留了几十位官眷观审,面对韦夫人的咄咄逼人硬是一步不退将人押在衙门。 可今日……却一件也没办成。 但何姑娘昨夜醒来,他明明行动迅速将韦乃信逮捕入狱,打了常党一个措手不及。更是事先交待过何太太如何作证,顺利让韦乃信认了罪。虽自言许医正是主动前来保人,但实际上应该还是他的安排,欲给谭二爷脱罪。 层层设计,步步精心。 似乎一切顺理成章,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忽然,她的手被握住了。抬眸一看,谭七小少爷正望着她,眼神一转对她示意。 原是他们正走到了衙门外,该上马车了。 谭净好收了纷乱的思绪,扶了谭七小少爷一把,跟着最后上了回程的马车。 坐好后,马车动了起来。她忍不住掀帘往外看。 马车横过衙门大门时,她看到沈容之没走,还留在庭院里。此刻负手而立,口中正在说话,眼睛却望着门外。看到她掀着帘的动作,忽然便停了话闭上嘴,眉梢一扬,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眸中映着阳光洒下的金芒,似乎满满都是深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直到马车一瞬而过。 谭净好“唰”地放下了车帘。她本就听了堂审浑身都不对劲,正觉得烦躁,此刻又来这么一遭,简直被他三番五次的故弄玄虚搞得心头火起。 “小六。”谭二夫人忽然喊她。 “二伯母。” 谭二夫人微微笑了笑:“不用太过担心。今日你们也看到了,你们二伯并未受什么苦。” “是。”她应了一声。又觉身侧伸来一只手,抚上了她的眉头轻轻一按。转头一望,是谭七小少爷。 原来她不自觉地皱了眉,怪道谭二夫人都难得地出言开解她,定是以为她在为二伯担心。 没料到她竟被他们影响了。沈容之与那少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必须近日马上解决!以免被人惦记,多生事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流言 回到谭府,谭净好只觉身心巨疲。 有这想法的不止她一个。吃过午饭,姐弟俩便要睡个午觉歇个晌来恢复一下精力,养养这连续四日来大面积死亡的脑细胞。 映着透过窗的朦胧日光,这一觉直痛快淋漓地睡到了日落西山。 晚饭后,谭七小少爷又闲不住地要拿书看,手伸一半儿被谭净好截了住,拽去了院子里散步消食儿。 院中的桃树在冬日里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灯笼点亮挂在廊下,映照其上,在青石板上拖曳出了长长的影子,张牙舞爪。 “阿姐。”谭七小少爷踩在那影儿里道。 “不知道。”谭净好整个儿身子都笼在桃树下,昏黄的灯光穿过杂乱无章的枝丫,衬得她的脸半明半暗。半晌,她偏过头来:“不过,我也不相信。等一等吧。” 谭七小少爷看着她在斑驳桃影间正好露出的那一角上挑眼尾,跟着笑了一笑。 翌日午后,他们就等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爆炸性大消息—— 谭家大爷谭悯,率精锐军五千出征西域打仗去了! ——纳尼?!不是说边关外胡人蠢蠢欲动吗?!不是说巡防营日夜巡守以防异动吗?!难道我耳朵出了问题还是我记忆出了问题?!怎么大军主动出击了呢?!前两日不是正在就赏梅宴一死一掳意外事件进行拉锯战吗?!为什么过了一夜跟唾么的过了一年似的画风突变战场一下子从小公堂变成了大草原?!你一定是在逗我! 立在平安居西厢房左次间书房里的葡萄正激动地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原来正是那回纥族的三王子一支,居然偷摸地在飞云关外五百里处扎了营,欲要在过年时候不要脸地偷袭飞云关!我们谭副将军得知这一消息,登时拔剑怒吼一声‘看老子不灭了尔等蛮夷’!便在昨晚趁着月黑风高,轻甲铁骑一路疾驰,率军直入胡人腹地,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眼下正是两军交战之时,我军气势如虹,锐不可当!此刻喊杀声震天,刀剑相撞,金铁交鸣,无数箭支飞落如雨……” 郭攸:“……” 谭净好:“……” 谭七小少爷:“……” 前面就算了,后面说的是什么鬼?!你以为你千里眼啊?!透过层层屋宇楼阁泥砖白墙隔了这千百里路就能看见那战场?!早就叫你少看点小话本儿了! “咳。”郭攸端起茶盅。 “我军的弓箭手搭弓挽箭,每支都直冲那胡人飞去,弹指之间就洞穿了那胡人的喉咙,例无虚发!再看谭副将军!正所谓‘擒贼先擒王’……” “咳。”郭攸捏起杯盖拂了拂茶汤。 “他一手持剑一手握缰,手起剑落就是一个瞬杀,在数不清的胡兵中生生砍出一条血路,策马直冲那回纥三王子奔去!到得近前,与那三王子的坐骑擦身而过时,一个横劈——砍断了那马儿的四肢!迫得三王子滚下马来……” “咳咳咳!” 郭攸跟个呛烟的老烟头似的拼命咳,终于引起了兴高采烈的说书女先儿葡萄的注意,忙奔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呀!姑娘!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婢子要赶紧告诉夫人去!” “……”郭攸无语地抬眼看她,“聒噪!” 葡萄睁大了眼睛:“姑娘……” “闭嘴。” “……”葡萄只好委屈地鼓了鼓颊,闭上了嘴。 世界顿时安静了。 谭净好咬唇忍笑,跟着端了杯茶啜了一口。杯盖杯沿轻轻一碰,磕出清脆的声响。 她想了想刚刚听来的话,问:“大伯率军突袭,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葡萄:“唔唔……唔唔……唔唔……” “……什么意思?” “姑娘……让唔别嘴……”葡萄小小声地嗫嚅。 郭攸端茶的手僵了一下。 谭净好忍笑忍得肩膀乱斗,手中茶盅“叮当”乱晃,差点儿没把茶水溅出来。她忙将盅子放回了身旁的小几上。 “是她今日出门乱逛的时候听到的。”郭攸开口解释,“我们过来的时候,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谭净好就道:“若军队果真是昨夜开拔,如何能在今日便传来消息?” “骏马一日疾驰两千里,可以的!”葡萄脑袋凑过来添了一句。 ……两千里……除非那马成了精…… 郭攸偏过头:“闭嘴!” “……唔!”葡萄“唰”的一下用双手按住嘴巴。 “但这消息传得倒是似模似样。人是回纥三王子,地点是飞云关外五百里,事件是夜袭。”谭净好眉梢一扬,“你问过了你爹了么?”——身为青州总兵,总该有点儿内部消息吧? “午饭那会儿爹派亲卫回府传信,没说这个,只说大舅舅今年大约不能回来过年了。”郭攸道,“娘便过来同外祖母与大舅母说一声。” 边关将领隔年休沐。飞云关由谭大爷与吴家老骥伏枥的当家人吴副将军共同驻守。今年本该轮到谭大爷休沐,如今不能回来,便是要两位副将都留在边关了。这么说来,哪怕这消息是假的,飞云关外也定是十分紧张,已经到了主帅不能离军的地步。 况且,这消息这么详细逼真,就算是无中生有,也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放出的风声。 还有,不论它是真是假,青州城内若真有胡人奸细,此刻该着急的便是他们。 得看看它如何发展才是。 “碧丝。”谭净好扬声朝外喊。 “姑娘。”碧丝掀帘进了来。 “你和葡萄一起去街上买点松子糖和栗子糕回来。顺道……听一听八卦。” 葡萄一听这话就笑弯了眼睛,拉着碧丝就要走。 “等等。”郭攸叫住两人,自随身的绣青竹荷包里翻出一角银子,“带钱去。” 谭净好:“……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郭攸:“正好今日钱带多了,放在身上多累赘。” 有个大款朋友就是好。 “等等。” 嗯?谁在说话? 谭净好郭攸碧丝葡萄同时回过身来。 见谭七小少爷正倚在美人榻上,将手中的书合了起来:“我们可以自己出去。” “……”这几日比较邪门儿,每次出门都遇事,不太想出去。 “好。”郭攸已经道。 “……!”错了错了,那“出去”不是她说的。 “……!!”……额……不好意思,习惯了,一时嘴快。 迟了。便见谭七小少爷轻轻一拂衣摆,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对着他姐唇角一勾,一字一顿道:“二、比、一。” “…………” 就出门了。 “便见我们谭副将军一把大刀使得那叫一个虎虎生威,一刀抡过去,‘咔嚓’一下就把那胡兵劈成了两半儿!那肝脾肺肠子就从裂开的肚子里流了出来!吓得周围一圈胡兵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哈!” “谭将军好样的!” “好样的!把胡人都杀光!” 谭净好手撑着窗户,扭脸看了葡萄一眼。葡萄嘻嘻笑着吐了吐舌头,往自家姑娘背后缩了缩。 ——敢情这妮子在平安居那一番精彩的杀敌讲述还是自个儿想出来的。你别说,还真有说书先生的口才! 他们的马车此刻正停在内城最繁华的街区之一、长锦街、上的知府衙门的对面——对面酒楼。是的,他们又回来了。 这会儿正在“芒种”雅间里听一楼大堂的先生说书。 “你们过来看。”谭七小少爷站在雅间的外窗边回头道。 谭净好离了内窗,同郭攸一起过去,便见此时,远远的街上有一队足有几百人之多的黑甲卫们正押着七八个五花大绑、布衣素衫、身材高大壮硕的人,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朝衙门酒楼这个方向行了过来。 街上百姓慑于黑甲兵士们身上的铁血气魄,都只敢远远地围在外围,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他们对着那被绑的几人指指点点。 慢慢走到了衙门与酒楼当中。 正在此时,忽见那七八个高大汉子中,有一人突然将头转向了酒楼这边! 谭净好撑着身子伸出窗外往下望,便见那汉子在黑甲兵士的桎梏下,扯着嗓子操着不标准的大唐天|朝语,对酒楼门口的几个青年人怒吼一声:“混蛋!我们、三王子、不会死的!你们、谭混蛋、通通死绝!” “舒摩尔!闭嘴!”那七八个汉子中被押在最前方的一个听到此话,霍的满脸凶狠地回身又是一声怒吼。 可惜,周围人群早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话,登时便是一片哗然!尤其是那个被叫做“舒摩尔”的,他的话分明便是在说,他便是西域回纥三王子的手下。 ——他们是胡人!他们便是潜入青州内城的奸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凶手 真有胡人的奸细! 这消息可是更加劲爆了! 周围的百姓们被那叫做“舒摩尔”的满脸横肉的汉子声音凶狠地吼了一声,却是愈加的兴奋起来。一传十,十传百,“青州混进来了西域胡人,如今正被军队捉到了知府衙门”这一消息便似那投入静湖的巨型石块儿,“哗啦”一下便溅起了无数的水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到了青州的各个角落。 “都闭嘴!赶快往前走!”在“舒摩尔”身旁押解他的黑甲兵见此情景,持起佩剑旋身,用剑套对着那“舒摩尔”的肚子就是重重一捅。 那汉子纵然肌肉贲张,肚腹骤然受此一击,还是痛得面容扭曲,禁不住弯下腰去。他闷哼一声弓着腰抬头,深栗色的脸上全是阴狠:“混蛋!你敢捅我!我们三王子——” “舒摩尔!你给我闭嘴——”被押在最前的那个胡人听到“舒摩尔”的声音,拼命挣着身旁黑甲兵的束缚欲要回身,无奈他身形虽也健壮,但同其他几个被绑的胡人相比起来却要弱上一些,再加上双臂被捆怎样也挣脱不了,只得使劲儿扭脸向后大吼,使力使得声音都撕裂了。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谭净好倚着窗笑了出来。 三人团相互看看,都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 “说的不错。” 谭净好一听这清朗声音心头就是一跳。又是沈容之!她控制住面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 沈容之果然如上次一般立在雅间的内窗外,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今日还去观审吗?”他问。 谭净好眨了眨眼:“今日太晚了,眼下已是——”说着偏头去看她弟。 “申初。” 谭净好转回来笑看沈容之:“再过不久就是晚饭,就不去了。” 便见他眉毛一扬:“你不好奇?” “天下间有趣儿的事多了,若是件件都要好奇,岂不是要累死?”谭净好学着他将眉毛扬了起来。 “呵。”沈容之一笑,颔首道,“说的不错。” 紧接着将身子朝窗内一倾,看着他们道:“那我走了。” 说罢竟就干脆利落地转身消失在了内窗前。 静了一瞬,郭攸小声问道:“净净,你怎么不答应他?” “他几次三番主动找上门来。如今即便不去,他若真有心,还会再来的。”谭七小少爷便道,“何况奸细已经抓了,看这架势,官府也没有要封锁消息的意思,有新进展我们自然会知道,还有什么好去的呢?” 葡萄和碧丝终于满脸兴奋地被成功派了出去。 谭净好想起上次那个极其特别非常逼真的花瓣绿豆糕,特意叫来酒楼的小仆问他:“你们这里的绿豆糕是做成花瓣形状的吗?” 小仆愣了:“不是呀,小仆端了有一年的绿豆糕,都是方形的。”他还以为谭净好要找茬,忙躬身笑道:“再说,绿豆糕是青绿色的,怎么会做成花儿的样子呢?” 就是嘛!她就说那少年绝壁是个完美主义者!放个葡萄要撒花,吃个糕点要塑形,来个酒楼,吃食茶水居然还要自带! 对了,说起茶水,她又问:“你们这里有菩提茶吗?” 小仆腰弯得更低了:“客官,那菩提茶听闻只有希声寺才有,咱们哪里能拿得出来呢?” “那就上一壶梅片茶吧。再来——” 谭七小少爷:“桂花糖蒸栗粉糕!” 郭攸:“春卷!” “好嘞!客官您稍等!” 三人团便坐在雅间里吃吃喝喝聊聊听听说书,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光景,那两个上街听了一耳朵八卦的人便回转了。 “……那个叫‘舒摩尔’的汉子,果真是回纥三王子的一名亲卫兵,据说在战场上勇猛无比,一刀下去连盾牌都挡不住!还有方才直叫‘舒摩尔’闭嘴的那个胡人,他叫做‘果浑其’,原来便是三王子的军师呢!据说十分有本事,帮三王子打赢了不少场仗!……” “你道为何此次三王子派了他们几人潜入青州?原来我们青州城中竟有官员是内奸,与那三王子有秘密协议!你说怎么敢有人与敌寇私通,真是胆大包天!三王子特地派了身边的军师‘果浑其’潜入,就是想与内奸联手,当三王子偷袭飞云关时好在青州城内制造混乱!如今这些奸细被抓,百姓们都欢呼雀跃地挤在衙门口,我和碧丝差点儿被挤扁了,好容易才回了来……” “……感谢青天大老爷!感谢青天大老爷!感谢青天大老爷!——” 一连串整齐的呐喊声自雅间的外窗之外传了进来。三人团三两步迈过去看,只见街上有密密麻麻的平民百姓正朝着那知府衙门的大门方向跪着,口中齐刷刷地喊着话。 “哈!”葡萄双掌一拍,笑道,“瞧我这回没说错吧!主子们不晓得,如今外面正在说,咱们汤知府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是专门下凡来扫尽人间不平的!此次得知咱们青州有小鬼潜入,欲要搅起一滩浑水,便这样——”说着拇指与其他四指交替掐捏,“轻轻一算,便算出了那小鬼的所在!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郭攸扶额。 很快衙门中便走出来一位黑甲侍卫驱散了人群。 连内奸之事都大大方方地暴露了出来,此举只能汤知府等人的作为。可如此打草惊蛇,内奸定然龟缩不会再行动,还如何能找得到呢?还是说,实则他们早已查清楚了呢? 但不论如何,瞧这形势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姑娘……”葡萄说了半天,见没人理便嘟了嘴,“六姑娘……七少爷……哎呀!怎么没人理婢子呢!” “有,有人理。”谭净好对她微微一笑,“说了这许久渴了吧?” 葡萄闻言,还感受了一下才道:“嘿,可不是嘛。” “哝。”谭净好伸手向桌上一指,“那里有茶,还有糕点。去吃一会儿。” “瞧,那几个胡人被押出来了!”郭攸忽道。 三人团向着对面定睛细看,以那什么军师‘果浑其’为首,七八个人又被捆成粽子被黑甲卫押出了衙门大门。其中那个‘舒摩尔’,与进门时相比显见着身上的布衣成了破衣,扯得不成样子,脸上还多了十几条红通通横七竖八的杂乱鞭痕。 “该!”葡萄捏着一个春卷凑了过来,“叫他嘴臭!” 郭攸:“去喝茶。” “……哦。” 居然这么快审完了!三人团便看着那队粽子被押往衙门东侧,然后朝北拐了进去,那里应该是青州监狱的方向。 两位八卦小能手吃饱喝足,又被派了出去。回来后这样道: “你知道那‘舒摩尔’为啥被鞭子抽了吗?原来他就是杀害许大公子的凶手!” ……不对!杀许贤的不是韦乃信吗?!昨日公堂之上何自音亲自点头承认的!难道我过了一个假昨天?! “……仵作说了,许大公子脖颈上的那条伤口从宽度来看比较均匀,从深度来看,却是中间深两边浅。这种伤口,正是西域的一种叫做弯刀的匕首造成的。弯刀的刀身厚度就是较为均匀一致,然而它的刀刃却是弧形刃,当“唰”——从脖子上割过去的时候,刀刃嵌入肉里,沿着弯曲的弧度切割,就成了两边浅、中间深。” ……这样说来,韦乃信被控杀人时的震惊错愕是下意识的真实反应,杀害许贤的真不是他。那么,何太太与何自音岂非做了伪证?! ……不对,何太太于公堂之上所说的话分明便是有人事先教过她的!有人教她们作伪证!因为拿准了韦乃信不敢将胡人奸细供出来么? “并不是伪证。”一道带笑的清朗嗓音在雅间的内窗外响了起来。 沈容之,又是你! “你们是在想这个吧?”这人还歪了歪头,笑着问三人团。 而后便自顾自地推门进了来,自来熟地坐到了桌边倒了杯茶喝。 ……跟那少年的德行一样! 咦?为什么会想到他? “还记得当时,何太太是如何叙述何自音的所见吗?”沈容之灌了一杯茶后问。 ……她当然记得。何太太说的是:当时,小女在梅林中巧遇许家大公子,便聊了聊天儿。正闲谈着,忽见一个人影闪过,许大公子身前便多了一把匕首,‘唰’地一下割开了他的喉咙。小女当时便吓傻了,竟一声呼救也发不出来。而后小女下意识抬头,才看到杀人的竟是韦守尉…… ——哈!偷天换日! 沈容之意味深长地一笑:“何自音一抬头看到的便是韦乃信,理所当然认为是他杀了许贤,又怎么能说她们说谎呢?” “那如今为何又揭开真相呢?” ——如此一来,韦乃信便从杀人罪变成掳人罪了,就罪不至死。原本顺水推舟,不就能除掉常党一员大将?! 沈容之笑容一收,正色道:“但凡有一丝可能,不论那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罪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这是为官者的原则。” 听起来真是大义凛然,正气浩荡。谭净好眉梢一扬:“那为什么要加上:但凡有一丝可能?” “啧。”沈容之顿时笑了开,朝她挤挤眼,“有时候也是迫于无奈嘛。” “如今呢?” “如今自然是为官者的原则!” 真是一句话也不能信。“我大伯真的与回纥三王子开战了?” “消息都传开了还能有假?!” ……算了。谭净好不再理会这个老狐狸,倒了杯茶解渴。 正在这时,外窗外的街上,又传来了一阵喧闹的浪潮。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四遇 往窗外一看,却见又有五花大绑的五个壮汉被一队黑甲兵们团团围着朝知府衙门这个方向行了过来。 ……额。 壮汉们被押解着渐渐走近,而后直接被押进了监狱的方向。 由于身高差距,沈容之只消立在三人团身后便能看清窗外的情形,此时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们是漏网之鱼。” ……没人问你。这五个跟之前那七八个一看就是一路货色,还用得着你说。 “因着时间紧迫,围捕之时未料到他们居然还是分作两处,因而便顺手引蛇出洞。” ……这就是在说那轰动的呐喊跪拜青天大老爷之举了。后面这几人连续听到主子军营被袭、眼下战友被抓,不论他们是出来打探消息或者营救队友或者欲逃出青州,只要忍不住现身,在此时已是天罗地网的青州便必定逃无可逃。 “不过,有件事非常有意思。”沈容之没人理也能自顾自地说得开心。还要跟人互动:“你们猜一猜,这几人是被谁所抓?” ……哼,我管你是被谁……不,他这样问的意思是—— 内城守尉韦乃信现在牢中,内城与南营均由吴继把控。东营守尉是薛律,他是愉亲王钦点的陇西府承平四年武举的府元,与沈容之一般,当可算是愉王府的亲信。若是这两位,沈容之自然不会说这件事有意思。就只剩下北营黄刚,与西营常策。那五人既然暴露行迹,要么往南探知消息伺机营救,要么往西突出包围回到回纥,怎么也不该往北……那便是—— “常策,常大人。” 沈容之缓缓笑了起来:“不错。” ——哦豁!真是他! “呵。”沈容之偏头笑道,“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内奸与奸细窝里反了。难道这就是“谭大爷夜袭三王子军营”这一流言的目的?好令常党眼见此计败露,为划清界限明哲保身,而迅速对同盟倒戈一击? ……不太对。既然流言明白说出了三王子便是此次欲犯飞云关之人,岂非说明汤知府等人已探明常党与奸细的联系?为何不趁机一网打尽,反而给常党逃脱的机会? 想到此,谭净好投石问路:“是很有意思。这下,常大人便是立了一功呢。”说着迈步往雅间中的座椅走去,倒了杯茶解渴。 沈容之如何听不出她反嘲之意,跟过来坐下,笑道:“我不是说过,有时候也是迫于无奈嘛。” ……这话又作何解?不是放了常党一马,而是不得不令其悬崖勒马吗? “守卫王土高于一切。”沈容之禁不住叹了一声。 一听这话,谭净好便明白了:“所以飞云关是真的危急,对吗?” “是。”沈容之讲话终于痛快了一次,“这一次,回纥三王子图蒙足足带了六万人马陈兵关外。可驻守飞云关的将士也不过五万。情形已经糟糕至此,图蒙居然还要煽动某些有心人,意图在他偷袭飞云关时里应外合。当我们隐约得到消息之时已经太迟,为了弄清整个儿计划,不得不……” 不得不——出动出击,不惜一切代价挖出奸细,中断常党与胡人的密谋。否则,边关危矣。 最后,他又说了一句:“常党经营几十年的势力不可小觑。” ——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不能将他们逼急了,不然两败俱伤,胡人坐收渔利。想来常党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会暂时偃旗息鼓,对胡人倒戈相向,从而保全实力。 “那韦乃信……”是为争取时间故意声东击西,才查到三王子而有了今日的流言吗?实则从赏梅宴的奸细谣言,到谭二爷入狱,到何太太反告,到韦乃信的第二次堂审,他们从头至尾的目的就是为了粉粹这一场秘密的阴谋吗? 沈容之又恢复了那副半真半假的样子,笑了笑没有答话。 “那许贤与何自音呢?”——不论他们为人如何,在这一场博弈当中,他们何其无辜? 这次沈容之答了。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谭净好:“人算十分,也避免不了意外的发生。舒摩尔该死!是他杀了许贤来扰乱赏梅宴!若不是他,韦乃信至多也不过掳走何自音。这整件事情都会掩在黑暗下悄悄进行,悄悄结束,而不会像如今这样,摊在青天白日下,扬在飒飒清风中。” 谭净好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垂头抿了口茶。他是在告诉她,平日里他们所看到的平静生活,其实底下都是暗流涌动吗? “所以,”谭净好抬眸问,“舒摩尔听到何自音与许贤谈论奸细一事,以为他们混入青州之事暴露,故而欲杀掉两人。而韦乃信撞见他杀人一幕,为了弄清楚何自音从何得知此事,抢了他的弯刀匕首,阻止了他继续杀害何自音。因此,何自音一抬头,看到的才是韦乃信,对吗?” 沈容之眉梢微动,望着她轻轻牵起嘴角:“不错。” “那么,你们是如何说服钱大人,也就是何自音的外祖父,令何太太到知府衙门告状的呢?” 沈容之笑了起来,似是也渴了,添了杯茶来喝:“你猜。” “……”谭净好继续问,“那么,射向何自音那一箭,是故意还是失误?” “呵呵。”沈容之端着茶杯笑出了声,“你使诈。”——他不论如何回答,是“故意”,“失误”,还是“你猜”,都等于承认了那一箭与他有关。 “……”她继续问,“那么,你们想从钱大人那里,得到什么?” “哈!”沈容之长眉扬了起来,“你又使诈。” “……那么,你们又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这下沈容之倒是真有些疑惑。他倾身靠近她:“你今日怎得如此痛快?” ……呵,这是说她撕开了他们当中的那层相互试探的薄纸。 不如此,怎么掌握主动呢,又怎么引你上钩呢? 谭净好笑了笑:“既然我如此痛快,你为什么不痛快一点儿呢?” “哈哈哈!”沈容之闻言开怀朗笑。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好整以暇地歪了歪头,笑道:“你猜?” ……猜你个头。 她作势转头去看窗外的天色,回首道:“天色不早了,我们……” 她的话,在见到雅间的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少年长身玉立,沐浴着夕阳的橙光向她望了过来。他在门边顿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迈步到了桌边坐下。 ……这做派真眼熟,前日他也是这么干的,活似这雅间是他定的一般。 她发现她此刻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了。 而后,便见一溜小仆手端菜盘进了房间,收了桌上的点心茶壶,将热乎乎的各色菜肴摆了上去。 “……”说真的,好香。 但是!她不是那么没有骨气的人!一桌菜就想搞定她,想得美! 她将视线从冒着浓香的香菇炖鸡上挪开,看向少年。正欲开口体现她的“富贵不能淫”,便见少年偏了偏头,迎着她的目光将那精致的狭长眼尾微微一挑,便似那清冷平湖忽的潋滟起来。 “……”不带这样儿的。 对她用美男计就……也、没、用!以为她是那么沉迷美色之人吗!那他们可就想错了!她可是要掌握主动的人! 她正气凛然道:“既然两位要用晚饭,我们就不打扰了,这便告辞。” “呵?”沈容之讶异地笑出了一声气音,“不同我们一起吗?等吃完饭,我送你们回去。” 谭净好一脸正色:“不了,多谢沈大公子的好意。” “只是我想,”她意味深长地扬起唇角:“我们之间,应当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你说是吧?” “……”沈容之终于被她堵了一回。他知道,他若是回答“怎么会呢”,谭净好接着马上就会问:那么,你们是如何说服钱大人,也就是何自音的外祖父,令何太太到知府衙门告状的呢? 或者:那么,射向何自音那一箭,是故意还是失误? 等等等等。 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道:“说的也是。” 见着谭净好微微扬起了眉,他忙站起身开口:“我送你们回去。” 狡猾但不狡诈,冷静不失温义。 谭净好看着这样的沈容之,心中叹了一声,却笑了笑:“多谢沈大哥。” 她正要再同少年告辞,便见少年亦从椅上站了起,缓缓转过身来。他拿那双深邃漆黑的丹凤静静望了她片刻,竟启唇道:“我同你们一起。” ……说真的,若说沈容之亦真亦假,但她靠炸他还能猜得一二的话,那么,她此刻看着少年的眼眸,却只觉深不见底,一望便如深渊。 她一点儿看不透不说,心中居然还会有隐隐的敬畏。不同于谭二爷,不同于汤知府,不同于沈大爷。 他只那样简单地立在那里,便令她觉得——如临大敌。 因此她每次见到他,都莫名地想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相处 华灯初上,长锦街还是人流如织。店铺林立,客来客往,摊贩叫卖,殷勤热情。对面的知府衙门透出来的还是一片亮堂,人们已恢复了他们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 三人团上了少年的马车。碧丝与葡萄被丢到了谭家自家的马车上跟在后面。 马车之宽大,令之坐了少年、沈容之,加上三人团还是绰绰有余。而舒适,看看车壁上一连排的抽屉、车中固定的矮桌、上面的棋盘古籍茶水点心、充当车帘的挡风毛皮便知一二,再摸摸臀下的柔软靠垫,便能感受到靠座自内而外散发的暖意,想来那下面应是正燃着碳。 夸张。 车里静得很,能清晰地听到车外传来的人声与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 沈容之对三人团笑了笑,主动起了个话头:“明年开春该上学去了吧?” “嗯。”谭净好看了他一眼。他连仨人的年龄都知道。 他又问:“你们仨都是去青州书院吧?” “是。” “选修课都选好了吗?” “选好了。” “上学用具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 “……”沈容之看着她,挑了挑眉。 谭净好觉得,他应当是在奇怪,她怎得又从“说话痛快”模式切换到了“说话不痛快”模式。 她……也很无奈啊。她旁边坐着一尊……错了,一个。一个忽然说要送他们仨回家、现在却又一言不发装哑巴、不动如山还宝相庄严的……玉雕少年。 她有点儿虚。 她想了想,还是克服了一下主动问他:“你明年还去书院吗?” 大唐学子需在九岁之时入学,至十六岁止,共八年。沈容之年十五,今年已经是陇西文举魁首,不知他还去不去读完那最后一年。 “不去了。”他道。 不去读书……“那你是已经授官了吗?” “授了。” “……哦。恭喜。” “谢谢。” ……这是要回敬她还是咋地,多说两句会死啊。谭净好撇过头去,就在沈容之能看到的角度故意翻了个白眼。她回首时,便见到沈容之望着她失笑。 正在这时,玉雕少年忽然开口:“青州吏司正七品典吏。” 谭净好被身旁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方才少年说的应该便是沈容之所授的官职。 陇西府自于九年前被先帝划为愉亲王属地,便被同时授予自主科举之权。 三年一科文举,从童生试到乡试,从乡试到会试,能进入王府参加最后一项府试的贡士不过百余人,而这百余贡士在府试之后,要么下放县乡,要么派遣别州,能最终留在青州府城的,又有几呢? 何况是直接从正七品做起,免了从正九品开始苦苦煎熬的过程。 吏司掌一城官员选调罢黜及各城官员互通有无之事,乃是权势变动的核心。谭二爷便是吏司同知,沈容之这是要在二伯手下做事了。 如今先在吏司历练历练,有沈家做后盾,自身又才华横溢,前途真是无可限量。他可算得上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粗大腿。 想到这里,谭净好就更是心平气和了许多。便又相当真诚地对他道了一句:“恭喜沈大哥。” 沈容之笑着再次应了:“谢谢。” “兼——愉王府幕吏。”玉雕少年便在这时忽的又开口添了一句。 ……这说话大喘气的!可真是让谭净好大吃一惊了。她已经觉得沈容之很是了不起,接着就又收到一个更不得了的讯息。 所谓幕吏,特殊官署中协助官员出谋划策之人才。 要说许多文臣武将王侯在府中私养幕僚属官为其仕途权势谋划出力,并不罕见。但这类幕僚徒有其名却无品阶,没有官家俸禄,没有官印文凭,是不能算在朝廷官职当中的。 在这偌大的陇西府,能设有幕吏这一官职之处只有二:一为总督府,一为愉王府。只这两处的幕僚能称作幕吏,乃是堂堂正正的正五品文职。 汤大人身为青州府城的知府也就是正四品,而谭二爷等各司同知也就是正五品,常策等各营守尉也都是正五品。这下便就与他们同样品阶了。 何况,据她所知,愉王府幕吏这八年来不过只有承平二年的府元、贺旷贺大人一个罢了。 如今沈容之成了第二个。 说白了,愉亲王就是这陇西府的土皇帝,还是先帝特意恩准的。先帝允了陇西自主科举,等于允了愉亲王名正言顺地招敛人才为己所用。沈容之做了愉王府的亲信,便是一步登天。 不过,看这几日沈容之与少年之间的关系,也许他应当算是少年的亲信吧。 谭净好平复了下心情,抬眼望去,却见沈容之此刻却是一脸讶异的模样去看方才放出这个重磅消息的少年。 是了,此事众人还不知情呢。授官应该是刚刚下达,否则赏梅宴上那些夫人们早便将此事拿出来大夸特夸了。那么,他们仨此刻便知晓了可算是有幸得很。 但这事无论迟早不都得公之于众吗?沈容之讶异什么? 啊……是少年的身份。他既说了“愉王府幕吏”,等同于承认了他的身份——是愉亲王世子。 之前几次见面,少年沉默寡言,沈容之又未介绍,三人团一直装作不知道从未行过礼来着。如今这样……是要请安吗? 谭净好目光慢慢挪到了少年面上。少年十分敏锐,立刻抬眸望了过来,静静看了她片刻后平淡地道:“不用了。” ……这情景似曾相识啊。她回忆了下,上次在对面酒楼的芒种雅间,少年逆光推门而入,在她犹豫是否就“送葡萄”一事道个谢时,少年便是这般看她片刻,而后便说了“不用谢”三个字。 ——读心术有毒。 这话要是那些装模作样的人说的,她铁定先捧一番“真是平易近人平和可亲宽和慈悲”,然后再请个安,做足姿态皆大欢喜。但她看着少年漆黑的眼睛,却觉得他说的“不用”……好像是真的不用。 他不在乎。 她再看沈容之时,沈容之已经又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了。她又要道:“恭喜——” “哎哎,”沈容之抬手截了住,同样道,“谢谢,不用了。” 两两相望,谭净好想到她连续道了三次“恭喜”,沈容之亦连应了三次“谢谢”,两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气氛一下便前所未有的轻松明朗起来。 她感觉理智又回来了。 算起来,沈容之已经对他们仨透露了许多本不应他们知道的事。比如前日带他们观审,今日分析他们抓捕奸细的情形,还告知了飞云关外的胡军状况……以上种种,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待同僚家孩子的正常行为。何况以沈大爷的官位,说与谭郭两家是同僚,不过是个谦辞罢了。 但即便如此,少年挑明了他的身份时,沈容之仍然很诧异,说明这应当不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也即是说,沈容之并没打算告诉仨人他成了王府幕吏。 那少年……不,世子。世子这样做,意欲何为呢? 看世子的行事,着实比沈容之干脆许多。她若直接问他,他又会不会答呢? 这样想着,谭净好便朝世子投去了视线。用眼神问他。 世子十分配合地用眼神回视。 然而谭净好盯着看了半天,只觉得那双墨黑如玉的眼珠漂亮死了,却愣是没看到一丁点儿预示性的回答。 而后,她眼睁睁瞧着那薄唇一点点一点点地扬了起来,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似天边弦月。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对,这不是重点。她再往上看那双眼,这会儿她觉得,那双眼眸明明一左一右清楚写着两个大字:天、真。 ……! 她从旁敲侧击到故意激将到言谈挖坑到直接询问——都没用。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不会说了。 谭净好垂下眼皮沉吟。 其实他们的行为说是示好自然不对,引诱……也算不太上,严格来说,当是——不着痕迹的引导、半真半假的提示、与若有似无的试探才对。引导他们看着这件事一步一步地发展变化,从旁提示一些他们不可能得知的事,最终……都是为了让他们靠自个儿的脑袋思考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 这很像是训练,也像是试探,更像是考验。 这时,她忽然想到沈容之带他们去第一次堂审之时,他问的话。他问三人团“精彩吗”,“害怕吗”,当时她故意答了个“怕”,他便道:第一次见,怕是正常的。以后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怕了。 他们仨以后为什么会见得多,凭什么要见得多。 想着这所有,谭净好心中,渐渐浮现了一个十分相当极其荒谬的想法。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相识 谭净好满心惊讶,再次抬眸望向世子,拿眼神询问。 便见世子缓缓将那弦月一勾,成了皎月半弯。 ……卧槽。好像是真的。 她再去看沈容之,亦见他莞尔一笑。他可从来没对仨人笑得如此清楚真切过,像是主动摘掉了一层遮面的纱。 那就是真的—— 世子……在考验他们仨的能耐。欲借这几日发生之事,来检验他们是否够胆量够聪慧,是否能……像沈容之一般将来成为他的幕僚。 所以无论她怎么做,世子都不会挑明他的目的。在雅间无论她怎么问,沈容之都不会告诉她答案。因为她如若想不到,便不够格。 ……天雷滚滚。 她可没想到,在眼下飞云关外敌军压境、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刻,这两位还有心思一石二鸟,顺道考校一下他们仨人的本事。 她更没料到,原来他们竟能得到陇西府愉亲王世子这样“太子”般人物的青睐。 不过显然,他们还处在考验当中。且走且看吧,如今才第一回合,照此情形,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的是,成与不成都还言之尚早。而今对方目的已明,她也就不必为此烦心忧虑了。 “明日便是冬至,”沈容之在此时笑吟吟道,“你们会去希声寺吗?” 希声寺身为青州第一寺,向来被青州人寄予驱邪避祸之能。于是希声寺便在每年冬至日大开寺门,请所有到寺之人一碗素饺,以安百姓之心。 “按照惯例是会去的。”谭净好便道。谭太夫人对此还是很信的。但……“贵府也会去吗?” 往年虽然他们没能跟在长辈身边一道儿去,但以沈家的名声,若在冬至日有去希声寺的话,定会传扬开来的,她可是从未听说过。 “沈家不去。”沈容之果然道。却又紧接着说:“但我明日会去。” ……是让他们到时去寻他吗? 谭净好弯唇笑道:“沈大哥相信希声寺的一碗素饺,便能庇佑人来年一切顺利、趋吉避凶?” 沈容之被打趣了也不恼,笑呵呵道:“它若能,我就是赚了;它若不能,我便只当是被请了一顿吃食,还是我赚了。况且,希声寺的素斋虽不能说是绝顶美味,也算家常可口。希声寺在后殿之后有一排客舍,客舍后是一片竹林,届时一厢听风赏景一厢满足口腹之欲,不是挺好?” “……说的是。”要告诉他们地点,也偏生这么拐着弯儿说,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明日晌午时分的希声寺会有许多贫苦百姓过来,欲将那碗素饺当成午饭来省一顿饭钱。那时寺外的道路会非常拥挤,各府人家便习惯错过饭点来避免人群的最高峰。谭府向来在巳初左右到寺。 至于时间,沈容之既没说,便是要配合他们了。 明日又是谭净好姐弟俩亡母的忌日。希声寺的后殿便是灯殿,可以顺道去上一炷香。不过到那时希声寺人山人海,想要让谭太夫人允了几人自由走动,恐怕不太容易。 车里渐渐地愈来愈暗,谭净好便伸手撩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上车之时,夕阳西下,晚霞连绵。而眼下却是,夜幕初临星隐现,万家灯火照青州。 又迟了。别说明日,今日回去要交代都不太容易。 正在这时,世子忽然向前倾身,伸出右手环绕过谭净好。 刹那间,那鬼斧神工般的俊美侧颜便从她眼前划了过去。她毫无防备,手里还举着车帘,便被这盛世美颜惊得忙向后缩了缩身。 而后,便见世子的右手继续向着……车壁的抽屉而去,长指拉开了其中一个,从中取出一枚发着银光的莹珠来,放到了车中矮桌的一个刻好的凹槽里,不大不小,刚刚好卡住,使之免于晃动。 车中一片银光悄然挥洒开来。 莹珠天然发光,万金难求。如今被世子大人当了个灯使。 想到这个她就直接问了一句:“在家里也用莹珠照明吗?” 世子大人望了过来,一脸平淡地道:“不够亮。” ……好嘛,敢情当个灯世子大人还嫌弃它,只是在夜晚坐车时用用。 谭净好叹服地放下车帘,转回心思直直盯着沈容之瞧。若不是他之前在雅间非要同他们仨聊天,他们早便能回来了,如今又迟了,自然要帮忙兜揽。 沈容之轻轻一笑。 ……确实,自知道他二人的目的不过是要招揽,加之沈容之在她猜到这一点之后表情便真实许多,不再故弄玄虚,她便也觉得在他们面前放松许多,才似是真正有了一点点相识的意味。 她想开玩笑打趣沈容之时,便做了;好奇想问世子问题时,便问了。 到府时,便见沈容之从身旁的抽屉里取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匣子,递给谭净好道:“这里面是一支百年野山参。” 谭净好倏的抬眼看他。 “送给谭太夫人。算是……”沈容之笑着道,“我结交各位小友的见面礼。” 谭净好轻轻扬唇:“多谢沈大哥。” “不用谢。” 三人团便跟两位告辞。谭净好下了车,一回身,还见车门关上之时,世子正隔着矮桌上莹珠发出的清光静静地望着她。 一时间不知怎的,她竟在心里叹了一声。 今日是腊月二十,请安日,本就该昏定晨省。 去有福居的路上,谭净好先将沈容之给的木匣打开来看了看。 里面果然是一支根须完整、品相上等的野山参。额,仨人当然并没真正见过这等整支的实物,谭净好只在《养生随记》一书的插图中见过画像。 ——确实很像。 其实沈容之并不会跟他们开这种玩笑,如若世子与他是真要与他们三个相交的话。她只是确认一下这一点。 ——他们的路是要越走越宽了。 仨人进了有福居时,一大家子人加上回娘家的郭夫人正在东次间吃晚饭。 请了安,还未来得及将手中木匣禀给谭太夫人,便见谭大夫人睁着一双略微红肿的眼睛看向六七,放下手中的木筷,挑了挑嘴角笑道:“今日又是去哪儿玩了?” 说完一句不等谭净好回答,又道:“小孩子贪玩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们也渐渐大了,行事需得注意分寸。今日是请安日,回来迟了误了给你们祖母的昏定……便有违孝道了。” ……都一下午过去了谭大夫人的眼睛还有哭过的痕迹,谭净好手中的木匣这么明显也没注意到,又不等谭太夫人开口就直接抢话。 谭大夫人平日里可并没这么沉不住气。 而今一上来就给六七扣了“孝道”这么大一顶帽子,看来谭大爷今年不能回家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很大呀。 这是拿他俩撒气呢。 可惜今儿个注定不能成了。谭净好把木匣向谭太夫人身边侍立的张嬷嬷递了过去,屈膝道:“回祖母,回大伯母,今日我与阿攸、小七出门后便又巧遇了沈家大公子。” “又是沈容之?”郭夫人便道。 “回姑母,就是他。沈大公子令我们将木匣呈给祖母,说里面是一支百年的野山参。”谭净好笑笑。 “哦?”谭太夫人接话了,放下勺子,从张嬷嬷手中接过打开的木匣。用手抚了抚山参的根须,谭太夫人对六七和蔼地笑道:“沈家公子有没有对你们说,他为何要将这野参送给祖母呢?” “回祖母,沈大公子说,两次都是因他之故,令祖母与各位长辈在家中为我与阿攸、小七三人担忧,天色晚了他不便再进府打扰,便让我们带了这参来表达他的歉意。”谭净好一本正经地胡扯。 “既是如此,祖母收下了。”谭太夫人道。将木匣递给张嬷嬷后,又对仨人慈祥地笑了笑:“这会儿吃过晚饭了吗?” “沈公子说怕劳祖母担心,便先送我们回府来了。”谭净好道。 “好好,正赶上了,”谭太夫人笑,“那赶紧坐下吃饭吧。” “是。”谭净好笑着福了一福。 仨人便绕到末位去坐下。郭攸转身时,悄悄对谭净好挤了挤眼。 吃完饭,郭夫人要回家去,还问六七:“你们也该告退了吧,明日是冬至,要到希声寺去。不要打扰你们祖母安歇了。” 谭净好知道,她这是有话要问。 果然出了有福居后,郭夫人便问道:“沈容之今儿带你们做什么去了?” 郭攸便答:“在酒楼里和我们聊天儿来着。” “什么酒楼?”郭夫人问道。 “长锦街的对面酒楼。就在知府衙门的对面。”郭攸道,简单将今日街上所见与她娘说了一下,除了沈容之与仨人的对话。 郭夫人一听就皱了眉:“你们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郭攸:“……”重点不对啊母亲大人! 郭夫人又教育道:“以后出去玩不要往衙门重地去,知道吗?” “……”三人团:“知道了。” “嗯。”郭夫人这才满意,对六七笑着嘱咐道:“回去吧,明日辰初二刻就要启程往希声寺去,别睡晚了。” 不欲他们沾染官政军事,担心他们的安全,但仍然愿意给他们自由的空间。 多好。 谭净好笑着答:“知道了姑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四家 翌日。腊月廿一。大唐官员年假开始的第一日。 所有在家的谭家大小主子们都要被拉去希声寺。 包括往年没份儿的六七、谭八姑娘与郭攸,他们都是过年满九岁,要去书院上学的年纪。还有往年因着谭大夫人“寺里太挤太乱不好看顾”的缘由也没去成算是庶出的十岁的谭三姑娘与九岁的谭四少爷。 因为谭太夫人不希望谭家任何一人明年可能的不顺影响到谭府。 谭太夫人虽不管事,但有什么要求开口了,谭大夫人自然也不能违逆,这会儿嘴角挂着一抹笑,正对着谭三姑娘与谭四少爷两个道:“到了寺里,就只管跟着长辈们,一步也不要远离。到时会碰见许多官老爷官太太,不许贪玩儿乱跑,不许东张西望,不许大呼小叫,免得丢人失了谭府的颜面。知道吗?” ——哎,说的两人好像真的大呼小叫过似的。明明是比六七还没存在感的两个小主子了。 ——其实庶出之说在大唐早不流行了,且如今庶出也很少了。谭大夫人却仿佛停留在过去,没接受一点儿时代进步的思想。 “娘放心,我会看顾弟妹的。”谭大少爷原本静立望天,此时忽然回身开口道。 亲生儿子胳膊肘往外拐,谭大夫人就不高兴了,嘴边意思意思挂着的笑也消失了。然而谭大少爷是她的心头宝,明年三月便要参加陇西武举了,她近几日天天赶早带着他到希声寺抢那第一柱据说许愿很灵的香,一点儿也不怕辛苦,也就今儿个要随大部队一道儿走才没去成。 谭大夫人认为亲儿子是在替三四解围,可在谭净好看来,谭大少爷却是在为自个儿的母亲圆场,将谭大夫人一番话解释成了担心关切。 但即便谭大夫人看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愿驳了儿子的话,便默默点了头。 终于在谭府门口等到了过来汇合的郭夫人并一对儿女。 谭太夫人看到女婿又没有来,便问:“女婿今日还未放假?” 郭夫人便道:“是,应是还要再过两日。” 一行人便上车出发了。 远远近寺时,便见寺外从大门右侧的南墙开始,一路沿着东墙过去,一溜儿的斋棚都已人满为患,还在棚外排了好长的队伍。 离希声寺近的人家也早早便到了。今日的马车不敢停在寺门外,全部绕到了西侧门去。谭府的马车停在侧门后,众人便在那里下车再徒步绕回南大门。 又看到了那绵延而上的千阶石梯。 今日这石梯的右侧约有一丈来宽被一道长长拉起的红绸自寺门而下完整地隔离开来。 如今正有许多灰袍小僧们约莫是每隔两三阶石梯站立在拉起的红绸内,整齐排了四列。 ……好有趣的样子。这是在做什么?那石阶上似乎是在被小僧们递来递去圆扁扁的是个什么东西?太远太高了看不大清楚。 “他们在传递蒸笼。”郭攸悄悄在谭净好耳边道。 ……啊。从寺里将蒸好素饺的蒸笼递到最上方的小僧那里,一个一个的传下来,传到地面再递给在下面等候的小僧送到墙外的斋棚里去。用完的蒸笼再送回来,自下而上的这么传递回去。 想想若是小僧们人手一个蒸笼在这足足有一千阶的石梯上来回奔波跑上跑下气喘吁吁,如今这做法可算是省力又高效。 赞一个。 谭净好目光再向着红绸西边的石阶上一挪,入目便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影了。各色绸衫袄裙大氅塞满了双眼,各种人声环佩声首饰叮当声堵满了双耳,热闹得跟赶集似的。 全部都是来希声寺的各府老爷夫人姑娘少爷们。 谭家人跟在后面慢慢向上爬。爬上阶梯就知道,从底下看着人群十分密集,但实则身处其中还是宽松的,人与人间都有空隙,否则这么多人涌上去可是危险得很。 爬了一小段,眼前忽的现出一排僧人来。就松松立了一阶,双手合十静静站着。 这……难道是在防止发生意外? 再爬了一小段,又是一排僧人。 那便是了。 慢慢的,越往上去人们便渐渐觉得累了,僧人们出现的间隔也逐渐缩小。谭净好开始看到有小僧扶着老夫人慢慢往石阶的西侧走,走到边上便坐下来歇息。 谭太夫人走不动了,正往西边走,便有看到的小僧下了几阶石梯过来跟着。 这意思……应当是做个标志物,令竖向爬石阶的人们看到灰袍僧人便引起注意——这是要横向走动的了,注意避让,避免相撞。 希声寺真的很有意思。 走到西边,谭太夫人一坐下,回头便见到身旁坐着的竟算是个熟人——薛太夫人。 薛太夫人一如几日前在赏梅宴上见到的那般,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看到谭太夫人便主动笑道:“谭太夫人!您也来了。” “可不是嘛!就是图个心安。”谭太夫人坐在石阶上喘了两口气,笑着道。又招呼一连串的小辈:“快来给薛太夫人和薛夫人请安。” 薛太夫人西侧坐着的可不就是薛夫人,东营守尉薛律的母亲。此时仍是一副眉头微皱的模样,眉心都现出川字纹来了,面上表情亦带着些微的愁苦。 众小辈们便给两位夫人见礼。 谭太夫人缓了一会儿,笑问道:“令孙没有跟着来吗?” “他说今儿个还有事做,便没有跟来。只我跟她母亲来了。”薛太夫人笑道。 这时站在旁边的谭净好便发现,薛夫人一听到谭太夫人的话就倏的抬了头,目光在他们几个小辈身上过了一遍。 那目光中带着的一些审视挑剔的意味,强烈到让谭净好连忽视都不能。 这目光她并不陌生。她在赏梅宴上见过的。当时他们随着长辈到迎客轩去向沈太夫人请安,在轩中沈大夫人讲完那个偷盗故事之后,有夫人提起了薛律这位许多青州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许多夫人附和夸赞薛公子人才出众,薛夫人便是用方才那种打量审视的目光,一一去看当时还留在轩中的姑娘们。 虽说薛律年十八便是正五品守尉,又一表人才的确是个香饽饽,但搞得一副好像人人都想抢着与薛家结亲的架势,便让人一言难尽了。 毕竟薛家如今家底单薄。 薛律的父亲薛成斌乃是原来的青州东营守尉,据说于承平五年初,路过青州外县东区的一座荒山时被强盗杀害,而薛律正巧于承平四年被愉亲王点为武举府元,发生这一不幸之后便接替了父亲,做了青州东营守尉一职。 薛律的祖父又早逝,如今薛家只剩了薛律这根独苗。薛夫人又只是青州外县东区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于薛家毫无助力。 与这样的薛家结成姻亲关系,还是有许多府第认为不划算的。谭大夫人便是其中之一,看看她此时脸上不虞又隐隐夹着不屑的表情便能知道。 虽说谭家也没有适龄的女孩儿,但年龄对不上薛夫人都是如此表现,还有的那许多人家本就只是为女儿幸福着想而看重薛律本人,也说不得会因怕宝贝女儿摊上一个这样的婆婆而放弃结亲的念头。 再有剩下的许多人家,那约莫便是看中了薛律的前途了。 反正等在这里无聊,谭净好便就这样胡思乱想。 薛太夫人一看到谭大夫人的表情,便猜到了事情的缘由,立刻回身低声提醒了一句:“采茹!” 正在这时,谭净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嗓音:“谭太夫人,薛太夫人,好巧!”声音中气不足,似是略带气虚。 她回头一看,原来竟是杨太太江氏,与搀着她胳膊的杨子期母女俩。 看到杨子期,谭净好便想到了赏梅宴上请宴楼里她与何自音的那场由奸细一事引起的争执。何自音的姑母俞太太还向薛太夫人推荐过何姑娘,说两人般配。 如今这两边人都还在,何姑娘的名声却已经毁了。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杨太太跟两家人寒暄,已经又跟薛太夫人说到了老问题:“薛公子没有陪着您一块儿来吗?” 谭净好马上去看薛夫人——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眼神,从杨子期姑娘身上划了过去。 薛夫人这都成习惯了啊。 杨姑娘立刻察觉了,面上毫无异色,只不经意地抬脚,往自个儿母亲身后挪了挪。 “谭太夫人,薛太夫人,您两位也这时候来了啊!”又一道妇人响亮的含笑声音加了进来。 却是谭净好正想过的俞太太与其女俞姑娘。 杨太太方才背对站着同两位老夫人叙话,此时回身才与俞太太打了个照面。 “应芷给薛太夫人请安,给谭太夫人请安,见过薛夫人,谭大夫人,谭二夫人,郭夫人。” 轮到俞姑娘给长辈请安之时,谭净好才知道她叫俞应芷。 俞姑娘见到杨姑娘,两位面上便都是一滞。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日何太太堂审之时观审之人众多,何自音的事早便不是秘密了。五日前还共桌吃饭关系不浅的姑娘眨眼就遭受了大难,不知她们心中作何感想。 薛夫人忽然从石阶上站起了身,对薛太夫人道:“母亲,咱们歇息有一会儿了,再等下去怕人会越来越多,不如便继续向上走吧。” 薛太夫人抬头看了看她,叹了口气:“也好。”又扬起笑容对剩下三家人道:“谭太夫人,各位夫人,还请好好休息,老身便同媳妇先上去了。” “薛太夫人留步,”谭太夫人叫张嬷嬷扶起来,“我歇了这会儿子好多了,薛夫人说的是,等会儿寺内定是更加拥挤,还是一块儿上去吧。” 说完这一句正要对剩下两家太太告别,俞太太抢先一步,笑道:“我其实也不怎么累,就同两位太夫人一道儿走吧。” 杨太太迟了一步,也忙忙开口:“我也是——” “娘,”杨子期姑娘忽然笑着打断了母亲的话,“您身子不太好,咱们还是先在这里歇一歇吧。” “杨太太既然身子弱,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就先歇息片刻也不迟。”薛夫人便道。 杨太太一听这话忙摆了摆手,一急就又有些喘起来,深吸了口气笑着道:“没事没事,我不要紧,子期这孩子就是太担心了。” 又坚持道:“咱们这便走吧。” 四家人便这么一同向着寺门爬了上去。 被小沙弥迎进寺门时,谭七小少爷望了姐姐一眼,想起了昨晚两人的对话。 “明日你怎么保证能单独往后殿的客舍去?” “你道祖母此次为何要所有人都去希声寺?” “自然是由于在关外的谭大爷与在狱中的谭二爷。谭太夫人觉得谭家需要去去晦气。” “所以,祖母定会去大雄宝殿上香的。只要不是吃完素饺就走,我们便有时间等人来找我们了。” “他若是不来找呢?” “他若是不来找,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当与从前一样,没认识这个人。”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成了四家夫人,还不知会怎样呢。 谭净好察觉了弟弟的视线,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言语 站在寺门处放眼一望,希声寺内正是忙碌时候。 除却一条通往第一重天王殿的直路被从寺门不远处的两道红绸拉起隔出,红绸两侧的空地上便绕着四座一模一样呈中心对称的方形的没有莲花只有枯枝的莲池搭起了一个个儿的斋棚。 希声寺身处高地,为着挡风,寺中斋棚都用白色帐布整个儿笼住做成帐篷的样式,只开着棚口供人进出。时刻有刚到的人家与准备离开的人家由一脸笑容的小沙弥领着路穿行其中。 薛谭杨俞四家人被笑眯眯的小沙弥领到了西侧第二座莲池旁的一处斋棚里。此时这座棚里空无一人,正好乘得下他们这许多人。 之前在那千阶石梯上歇过一次之后,薛夫人便不肯再停留,只管一个劲儿向上走。可谭太夫人前脚刚同薛太夫人说了一起走,立刻自打嘴巴也不好看,便只得硬撑着跟着。如今终于进了棚,被张嬷嬷扶着直接捡了靠棚口右边最近的一张木桌旁就坐了下来,长吁了一声,由郭夫人抚着胸口舒气。谭家人便就近坐了旁边几张桌。 谭净好方一坐下,便听得一声闷响,而后便是一声惊呼:“娘!娘!你别吓我!” 是杨子期姑娘的声音。 她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原是杨太太一进棚就脱力跌坐在了椅子上,正仰面向后靠着木桌抻着脖子拼命喘气。此刻脸色煞白,嘴唇乌紫,额上的冷汗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甚是吓人。 杨姑娘被自个儿母亲这反应吓坏了,眼泪都急得迸了出来,张着手却又不敢随意去碰母亲。 先进棚的薛太夫人听到棚口的动静,顾不得疲累起身过来。见此情形,她忙一厢去扶摊在椅子上的杨太太,一厢对杨子期道:“你母亲这是累着了一下子呼吸不畅,快把她扶正,这么仰着头更容易喘不上气。” 右边的谭家人见到,谭大夫人与谭二夫人忙起身过去帮忙。 “您老也累了,快去坐下歇歇,这里有我们呢。”谭大夫人道,同薛夫人一边一个扶住薛太夫人往棚里面去坐下。 谭二夫人便与杨子期一起将杨太太从桌边撑起来,一人抚着前胸一人抚着后背帮她顺气。 这么顺了好一会儿子,杨太太才渐渐缓了过来,面上终于有了血色,嘴唇的乌紫也褪下去不少。她喘着气伸出手轻轻握住谭二夫人的胳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今日真是多亏了各位,不然,我恐怕是撑不过去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薛太夫人已近耳顺之年,耳力却是好得很,“只不过是身子虚了些,平日里多注意保养便是。你这样说让杨姑娘听了心中该有多难受?!” “唉,”棚里的俞太太瞥见薛夫人紧抿的嘴唇,心中一动,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在寺门外时便该坚持让杨太太停下来歇一歇的。哪里就差这么一会儿呢?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啊!” 杨子期姑娘仿若未闻,吸吸鼻子,擦掉了脸上的泪痕,对亲娘笑了一下:“娘,您快别这样说,女儿会好好照顾您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说罢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轻轻为母亲拭去额上的冷汗。 眼中含泪,浅笑盈盈。杨姑娘本就随了母亲,是弱柳扶风的长相。此时这柔弱中透出一抹坚强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俞太太的脸色却黑了。 谭二夫人拍了拍杨太太的手,往回走前看了一眼杨子期:“你好好照顾着吧。” “是,多谢谭二夫人。”杨子期福了一礼。 “嗯。” 折腾了这么会儿,希声寺的素饺终于送了过来。一位僧人端着蒸笼,一位僧人抬着木桶,笑着进了他们的斋棚:“劳众位施主久候了。” 素饺配清汤。 吃完一碗据说能趋吉避凶的素饺,谭太夫人又休息片刻,还要领着谭家人到第一重天王殿后的第二重大雄宝殿去求一炷香。 薛夫人心思一转便笑道:“母亲,既然都来了,要不我们也一同去拜一拜佛祖?算是给律儿祈福。” “今日寺内拥挤,下次再去也是一样。”薛太夫人摇了摇头,“还是再坐得一刻便回府吧。” 俞太太见此正要开口,忽觉衣袖被扯了一下,转头一看,见自个儿女儿对她几不可见地摇头。 谭太夫人已经笑道:“诸位继续歇息,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谭家人跟着谭太夫人向内绕过天王殿,进了第二重庭院,便见院中亦是如他们方才所待之处一般皆是搭好的斋棚,只这一重院中少了那四座莲池。 穿过斋棚进了大雄宝殿,院中的喧沸声便是骤然一轻,便见殿中虽也是熙来攘往,人群却丝毫也不喧哗,只有小小声的私语与大殿两侧僧人坐在蒲团之上闭眼敲出的规律的木鱼声响在耳边。 谭太夫人带众人拜过佛祖点过香,待到起身时见到大殿左边的解签台后坐着的竟是希声寺“弥”字辈的弥悟大师!他乃是与希声寺方丈弥尘同辈的和尚,德高望重,能碰到他在解签实在是运气。 尽管眼下为此等待的队伍已排了老长,谭太夫人也忙去摇了支签来,排在队伍后面等着解签。 众人便只得跟着。 过去在排在队尾一位夫人之后,那夫人一回身,众人就吃了一惊。 “何太太!”谭太夫人失声叫了出来。 一来何自音正在养伤,二来最近被掳这件事正是发酵到极致之时,没想到何太太敢于在这个时候大方出现在今日这官宦人群聚集之地。 再想到她忽视众人轻视取笑每年都由父亲带着去参加赏梅宴,前几日又不惧后果主动将女儿之事摆上公堂,谭净好竟觉得她有些可爱。 勇气十足,不畏人言,目的明确,百折不回。 比伪君子要好得多。 “嘘——”何太太手指竖在唇上嘘声,而后给谭太夫人行了一礼,轻声道,“佛门重地,不能好好给谭太夫人见礼,还请太夫人见谅。” 谭太夫人忙让张嬷嬷把她扶了起来,亦小声道:“不打紧。本就是我鲁莽了。” “太夫人万不可如此说,那不是休煞了我。”何太太笑了笑,又问道,“太夫人也来解签?可是为了谭二爷?” ……直接问到头上也是难回避。谭太夫人只好点头,回问道:“何太太今日来此应当是为了令嫒吧?” “自是为了她。”何太太却一点儿也未察觉不妥,只是一想到家中无辜被害至今重伤卧床的女儿眼眶就红了,叹道,“事情太夫人应早已知晓,我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今日过来,一来求佛祖庇佑她早日康复,二来也是求个福运。她如今这境况,是难以在青州待下去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她怎么受得住外头的风言风语……怕是只得远嫁了……” ……直接跟不太熟的人讲这些也是有点尴尬。交浅言深啊何太太! 谭太夫人一时语塞。 郭夫人便道:“何太太也不必太过悲观。令嫒今年应是才十六吧?” “唉,可不是已十六了么。”何太太就又哽咽着叹了一声。 “不过才十六。”郭夫人上前两步扶住何太太的手臂轻声细语,“而今大唐风气多么开放,女子二十而嫁多得是。事情又没到最糟糕的境地,每日新鲜事层出不穷,过得两年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那时再考虑也不迟。” 这话说得郭夫人自个儿也有些心虚。虽说新鲜事是源源不断的,男女大防也并不讲究,结伴同游更是美事一桩,甚至清白之事也不是必须,但在一个思想的过渡时期,无论如何,愿意要一个有着“被掳过”名声的姑娘的人家多少还是需要点魄力的。因为这种事无法自证,难免会有无聊之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郭夫人便又道:“再者说,现如今小伙子们都讲究一个两情相悦,说不得什么时候,那情缘自己就来了。” “多谢郭夫人开解。”何太太勉强扬起个笑容,“我知道郭夫人说的有理,我心中实也是如此想法。只音儿她……心性执拗,恐难看得开这些。”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说罢又笑笑去劝慰谭太夫人,“太夫人也不必过于忧虑。谭二爷有许医正作保,如今又找到了害死许大公子的真凶,想来过不多久便能出狱了。” 看着何太太的行止,一个念头忽的在谭净好心中闪过。她觉得,她可能想通了一个困扰她的、沈容之不肯告诉她答案的疑问。 正在这时,前一位解签完毕,轮到了何太太。 为避讳解签内容为他人知,排队之处在远在解签台五六丈开外。此时两家人说话未曾注意,便有一位小沙弥前来提醒。 何太太告了声罪,便去了解签台。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何太太红着眼眶回身走了过来福了一福:“太夫人,我的签已解好了。您请。” 谭家人见此不便询问,郭夫人便说了句万金油句子:“何太太别太着急,令嫒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顺利度过此难的。” 何太太离去后,谭家众人忙到了解签台去,谭太夫人将手中木签递给坐在解签台后的弥悟大师:“劳烦弥悟大师了。” 弥悟已是须发皆白,他一手抚着长长的白须,一手接过了签,笑呵呵道:“不劳烦,不劳烦。” “将收。撒种于泥欲求发,雨雪风霜难除拔。历历心间待发芽,终有恒心盼得它。”弥悟持签念完签文,问谭太夫人道,“施主此签为谁而求?又是求得什么?” 谭太夫人忙答:“为我两位儿而求,求前程。” 弥悟抚须思考片刻,慈和笑道:“施主不必担心,此乃中吉。眼下虽受困厄,但只要凡事谨慎积德,便能渡凶化吉。” ……等于没说。 怪道名字叫做“弥悟”,说的话便跟“迷雾”似的。 但谭太夫人不是这样想的。听到“中吉”,又听到“渡凶化吉”,谭太夫人便是大大松了口气,一下子便笑了开来:“多谢大师指点。” 弥悟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不必谢,不必谢。”说着不经意抬头,眼神就划过了正盯着他看的谭净好。 谭净好觉得那目光十分柔和,如海般包容,看着便让人放松平静,一点儿防备都不愿竖起,一时间竟就感觉他说什么都对。 她心中一跳,慌忙移开了眼睛。 素饺吃了,佛拜了,香求了,签解了,心事也了了大半,谭太夫人便欲回府了。 出了大雄宝殿,时近正午。往外走不必在两旁的斋棚间穿行,只要在两道红绸中一路向南便可。 谭七小少爷瞥了姐姐一眼。 谭净好知道,这是说沈容之告诉了他们地点,又还未派人来找,难保不是想他们自行前去的意思。但眼下这情形,如何去得了。 她回了个眼神,少安毋躁。 正当行到第一重院中,隔着莲池路过他们来时的斋棚,忽然便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尖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旁听 谭净好转头望去,见得对面莲池旁边闪过一个身影,“噗通”一下倒入了池中! 高高的水花击起,在阳光下闪着光,四溅到周围,溅到了剩下两个还立在池旁的人。 一位是俞应芷姑娘。她张着手,满脸惊惶不可置信。 另一位是何太太。亦是一脸目瞪口呆。 今日可是冬至,莲池中水冷得可以结冰了。 如今他们都是身披大氅的。 正在这时,又一个身影闪过,纵身跃入了莲池中!片刻后,他在池中露出了满是污泥的脑袋,一手抹了把脸,一手拎出了一个浑身被淤泥覆盖的人。 看那身形,看这情形,谭净好猜想,那一位泥人说不得便是——杨子期姑娘。 两个泥人一位露出小半截身子,一位露出个脑袋脖颈,双双戳在莲池当中,等短的那个能站稳了,长的那个便托着她慢慢爬上了池沿,而后自个儿从莲池中一跃而起,飞身上了地面,不小心又带出飞射的污水,再次将池边呆愣的两人溅了一身。 莲池被这一搅,成了一摊浑水。 谭家人如梦初醒,忙忙绕了过去。 到得近前,谭太夫人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勇跳莲池的那位转过了脸来,湿泥乱发,脚边已经积了一小摊的水。他一见到后面的三人团就咧开了一口白牙。 谭净好心下一动,抢先一步笑道:“这位小哥,冬日池水冰冷,为免受风寒,还是赶快先去换一身衣衫吧。” 白牙小哥眨眨眼,向谭家人一抱拳,果真飞快往寺内去了。 被救上来的那位如今已被送到了斋棚中去,众人一跟进去,便见被解下仍在一边的大氅上头满是沾染上的淤泥,直有厚厚的一层。再看人头上,顶着一头泥,发髻也已散乱不堪,脸上都脏污的不成样子,身子一直不停地发抖,牙齿都在打颤,整个人狼狈得很。杨太太心疼欲死,正边哭着边帮忙擦拭。脸上淤泥擦掉之后,众人才看清果真是杨子期姑娘。 “如今浑身是泥水擦有什么用?”薛太夫人皱了皱眉,“带备换的了吗?” “带了带了!”杨太太将自个儿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整个儿包住了女儿,“已叫人去取了。” 薛杨俞竟还在这里。还多了一个何太太。 谭净好一回身,便见何太太拉着俞应芷姑娘跟着谭家人进了棚。若说俞姑娘此刻的状态是惊魂未定的话,那何太太的脸色就是十分难看了。 何太太不顾身上被溅的污水,紧拽着俞姑娘的手臂不肯让她挣脱。棚中的俞太太看到,立刻飞奔过来:“大嫂,你这是做什么?!”伸手便要将两人隔开。 何太太拽着俞姑娘一起向后一躲,冷笑一声:“我做什么?!你应该问问你的好女儿!她做了什么!” “这、这是怎么说的……”俞太太完全摸不着头脑,转头去看自个儿的女儿。 俞姑娘一看亲娘关切的眼神,才受惊一般叫了出来:“不!不是我!不是我推她下去的!我、我只是轻轻一推……她就自己掉下去了……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不关我的事啊——呜呜……不关我的事……我没推她……呜呜……”说到最后竟然哭了起来。 这罪名若是扣到她头上,她的名声就毁了。 俞太太听到这话已然吓了一跳,没想到女儿竟跟杨子期的落水有关。她顿了一下,忙又去拉何太太的衣袖:“大嫂,芷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最是温柔和善的,怎么会去推人下水呢?” 何太太衣袖一拂,避过了俞太太的手,冷冷道:“我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今日,你们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好了!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薛太夫人看杨太太只会搂着杨子期哭,只得站出来拍了桌子。 俞姑娘被骤然响起的拍桌声吓得一抖,却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冷静了一些。她深吸了口气,清晰地解释道:“方才我与杨妹妹在棚外起了一点小争执,我……我就忍不住伸手轻轻在她右肩推了一下——” 这样说时,还伸出未被何太太锁住的右手向身前做了一个轻推的动作。 “我发誓,只是轻轻一推,没想到……” “俞姐姐……”在杨太太怀中发抖的杨子期姑娘颤着声打断了俞姑娘的话,“俞姐姐如此说的意思,难道……是我故意跌进莲池里的吗?” 俞姑娘抿起嘴角盯了杨子期一眼,又吸了口气,开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杨妹妹落水一事真的并非是我所为。” “那俞姐姐的意思……是怪我自己未能站稳吗?”杨子期再次颤着声道。 “好了,如此各执一词的争辩没有意义。”薛太夫人缓下了声音,想到是何太太拉着俞姑娘进的棚,便看向何太太问道,“何太太,你当时是否便在旁边?是否看清了此事发生的过程?” 没想到,何太太看了俞应芷姑娘一眼,竟然放开了锁住她的手,走了两步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下之后,淡淡道:“我并没看清。” 谭净好注意到,杨子期姑娘在听到何太太的话后便倏的从杨太太怀中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而后,却又立刻垂下了眼皮靠了回去。 何太太继续道:“我的确站在旁边,但事发之时,我正处于愤怒当中,我只见到俞姑娘伸手推了杨姑娘一把,但杨姑娘是否因此落水,我并不能肯定。” 这话一出,众人的反应可谓是各不相同。俞太太是惊喜,没想到方才还怒气冲冲的何太太此刻竟会替自个儿女儿说话。杨姑娘却奇怪地缩在亲娘怀中垂着头一动不动。奇怪的还有俞姑娘,明明何太太是为她说话,她此刻看向何太太的脸上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薛太夫人更不解了:“但你方才明明说……” “我所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何太太又道。 “哦?”薛太夫人讶异道。 “舅母……”俞姑娘这时轻声地喊了一句,又停了下来。 何太太却是看也没有看她。 薛太夫人看看俞姑娘,又看看何太太,思考了一会儿方缓缓道,“看来只有先弄清楚事情的经过,才能再谈落水一事了。”她便问何太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令何太太对俞姑娘如此不满?” 这话题一提起,何太太脸色就是一变,她顿了顿,微闭了下眼睛,才开口道:“这话,便得从我儿身上说起了。” 众人听得此句都是微微一惊,后又恍然。未料到这事居然还与何自音姑娘有关,那就怪不得何太太如此反应了。 何太太将她所知之事仔细叙述了一遍。 原来今日,何太太是与其父钱大人一同来此。何太太在大雄宝殿解签之后,便回到斋棚去寻父亲。而两人的斋棚恰巧便在众人所用这间斋棚的隔壁。在两人准备离寺回府之时,却忽然听到棚外的谈话提到了何自音姑娘—— “俞姐姐,妹妹冒昧叫姐姐出来,其实是有一个疑惑想向姐姐请教。” “请教不敢当,杨妹妹请直说便是,我一定尽力解答。” “那妹妹便先谢过了。是这样,俞姐姐,其实沈家赏梅宴那日,我曾在梅林里见过你与何姐姐。” “……杨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两位姐姐单独下了请宴楼去更衣,久去不回。想到何姐姐不太能记路,而俞姐姐又是头一回去赏梅宴,对沈府的路也不熟,我又正巧也想去更衣,便顺道下楼去寻一寻。我到请宴楼下的净室找过之后,两位姐姐果真不在。又想着可能何姐姐念俞姐姐初次去,会带姐姐到梅林去,梅林里绕来绕去的,更是难分辨,午饭时候丫鬟们又不在那边,便又往梅林去寻。” “杨妹妹到底想说什么?” “呵,俞姐姐别急呀,听妹妹继续说。妹妹一路往南接近望梅阁时,便远远看到了两位姐姐。我正欲再往前去,便又见到许大公子从南边梅林里过来,与两位姐姐打了个照面。而后,俞姐姐便回身往望梅阁后的净室去了。我想着许大公子同何姐姐应是有话要说,且许公子既然在,自然也就不怕迷路,便转身回了请宴楼。” “请恕我实在不能明白,杨妹妹究竟想说什么?” “俞姐姐之后便一直都在净室中吗?” “杨妹妹都见何姐姐与许大公子谈话而回避了,我回避一下又有什么奇怪?” “若只是回避,自然是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妹妹回到请宴楼之后又将近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二楼右厅那边才接到许大公子出事的消息。” “……杨妹妹此话何意?” “呵。妹妹什么意思,姐姐心里清楚不是吗?加上妹妹回去路上所用的时间,足有三刻钟的功夫,难道姐姐都在净室之中?!还是说……其实姐姐看到了何姐姐被人掳走,却没吭声呢?” “杨妹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是不是乱说,而今也只有姐姐心中最清楚。姐姐在那期间既未回请宴楼,难道抛下何姐姐到了别处去?那必然是在梅林了,不是吗?” “若是如此,你当初为何不在知府大人面前说出来呢?!” “这毕竟只是妹妹的疑惑,若冤枉了姐姐,岂不是妹妹的罪过?所以今日又见到姐姐,妹妹才斗胆一问罢了。” 何太太说到这里,去取杨子期姑娘的备换衣衫的丫头终于来回爬过两次千阶石梯、绕过两次西侧门回来了。不论如何,身子还是最紧要,众人便让丫鬟们在斋棚最里面撑起五六个大氅充作人肉屏风让杨姑娘换衣。 而谭净好听到这里,心中对此事也大概清楚了,只还剩了一点儿不确定。 她便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向着棚里的人肉屏风走。到了那里轻声喊她:“杨姐姐。” 杨子期回过头来:“谭六妹妹,你怎么过来了?” 谭净好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姐姐好些了吗?还冷不冷?” “换过衣裳已经好多了。”杨子期便笑笑道,“多谢妹妹关心。” “那就好。”谭净好道,又看了看她的头,叹了一声:“唉,我真没想到池子里居然会有泥呢。” “是啊,我也没想到——”杨子期说到这里骤然一停,目光倏的射向了她。 谭净好便似被那犀利目光吓了一跳,怔在那里。 杨子期顿了一下,飞快地撇过头去系上襦的带子,系好后又看向谭净好,目光已如之前一般温和。她笑着问:“妹妹还有事吗?” 谭净好便又似刚回过神来,忙把手中的帕子递给杨子期:“哦,我是想着,姐姐头上的泥暂也无法清洗,不如先用帕子擦干包起来,不然脑袋吹了风,回去之后怕是会头痛。” “呵呵,原是这样,多谢妹妹了。”杨子期笑了起来,伸手将帕子接了过去。 至此,剩下的那一点儿不确定也确定了。 恰在此时,之前那位乐于助人的白牙小哥又找了过来,笑出一口白牙:“给谭太夫人请安,给谭大夫人、谭二夫人、郭夫人请安。小的是沈家大公子身边的小厮霈泽。沈大公子恰巧看到众位夫人在希声寺,便派小的前来请安,并请谭六姑娘、谭七少爷与郭二姑娘前去玩耍聊天儿。”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吃饭 “我家公子还说,请太夫人与各位夫人尽管放心,过后他会亲自将三位姑娘公子送回府上的。” 沈大公子愿与人交好,那是求之不得的事。谭太夫人自然放行。 到了灯殿之后的客舍,一进门,见到的却不是沈容之。 这人今日竟是一身烟粉色绣穿枝白山茶纹的锦袍,这样明媚之色穿在这人身上,也不过才减了三分清冷,多了一分柔和,剩下两分全送了惊艳。 素净花枝莹皓腕,温雅锦缎漾明眸。 ……出门遇世子,已经快成真理了。 这会儿,世子盘膝坐在炕上,一手端茶,一手纤长两指夹着白玉棋子,正凝神看着身前小几上的棋局。三人团进来,一点儿眼神也未施舍。 “我在这儿呢!”沈容之含笑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谭净好转头一看,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斜倚着的可不就是沈容之。 “唔,热闹看完了?”说着捏了一枚糯米珍珠丸子塞进嘴里。 谭净好眼睛盯在他的嘴上:“沈大哥,你在寺里吃荤哪?” “没有肉。香菇木耳冬笋胡萝卜,是素丸子。”沈容之将小几上的小蒸笼端起来伸到谭净好身前,“想吃就尝尝。” 都过晌午了,折腾一上午只吃了一小碗素饺,谭净好早就饿了,如今心思被揭破也不羞,毫不客气地将蒸笼整个儿接了过来,捏了一个后又伸到郭攸与谭七小少爷面前去,口中才笑道:“热闹看没看完,沈大哥还不清楚吗?”不然那边何太太一说完,怎么接着就有人来请他们了呢? “好吧,”沈容之笑了,“但不知,这热闹是怎么回事?” 话这样问着,眼睛却朝那位立在门边、自称“霈泽”的白牙小哥看去。 霈泽便上前一步将何太太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而后待沈容之手一挥,便退出了门外。 这期间,三人团你一个我一口,将剩下的几个口感异常香嫩的珍珠小丸子分吃了个精光。 等谭净好将空蒸笼往小几上一放,便听得门被扣响:“世子。” “进。”世子长指一松,指间棋子便落入棋罐当中,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一人手提食盒进了屋来。这人六七见过,几日前来希声寺点灯之后,便是他在寺门口拦住六七,将葡萄送到了谭净好手上。 食盒放到屋中方桌上打开:木耳百合、什锦山药、清炒豆干、酸辣白菜、油焖茄子,外加一屉素包子,一锅青菜汤。 “吃饭吧。”世子便道。长腿一迈,三两步到了桌边,锦袍一撩坐了下来。 三人团相互看看,不过一犹豫的功夫,世子便朝谭净好望了过来:“嗯?”眉尖轻轻一扬。 ……就开饭了。 饭桌上,沈容之夹了片山药边吃边问:“是真的吗?” 他问的是:杨子期落水是不是俞应芷那一推导致。 谭净好便道:“这句话不该我问你吗?” 她说的却是:俞应芷是不是见到何自音被掳走而没同汤知府说实话。 “呵,”沈容之笑了一声,“我先问的,自然该你先答。” 谭净好便跟着笑了一下:“那我答了,你便会答我吗?” “……”沈容之不能保证。他便道:“你不答我,怎么知道我不会答你呢?” 谭净好:“简单啊,因为我不信你。” “……” 沈容之捏了个包子自力更生:“当何太太从杨子期口中听到,自个儿的女儿也许本可以在赏梅宴那日便被找到救回,而早了这两日,就能使女儿的名声保住,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说不定还不至于挨那危及生命的一箭,而这一切,都可能是俞应芷造成的,她怎么可能忍得住?” 谭净好点头:“疑罪从有。” 这个词沈容之没听过:“……只是怀疑便判定有罪?” “嗯。”谭净好挟了片百合。 “这个词倒是蛮有意思的。的确,在何太太看来便是这样的,杨子期既说俞应芷极可能目击了当时情景,对爱女心切的何太太来说,心中便对她有了芥蒂。而在围观人群心中也就种下了怀疑。” “嗯。”谭净好又夹了块儿茄子。 “那你的意思是说,杨子期是故意让何太太听到的?”沈容之便问。 谭净好“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使诈。”她若说杨子期是故意,不就等于说杨子期心怀恶意,那杨子期落水便也极可能是故意的了。 上次在对面酒楼,她用这招去套沈容之没成功,而今这招就他被反用到她身上来了。 “……”沈容之见她不上当,便又道:“而后何太太冲出斋棚,俞应芷见到自己的舅母听到了杨子期的话,不论那些话是真是假,她都必然慌张,同杨子期拉扯间,杨子期掉入了莲池中。” “嗯。”谭净好又夹了块儿豆干。 “是真的。”沈容之不知为何,忽然答了她的问题。 “是真的?!”谭净好心中一惊。 虽早有猜测——一来杨子期在众人面前说的话总不会全是漏洞让人捏住把柄,必然是有真实之处,让俞应芷无法反驳;二来俞太太与俞应芷想与薛家联姻之心今日她看得分明,但赏梅宴上俞太太明明是为何自音向薛家说合的,如今何自音出了事,侄女儿换成了女儿;三来,请宴楼中,何自音为杨子期听到她在说奸细之事而心生不虞,两人拌嘴之时俞应芷没试图制止息事宁人是正常的倒不算什么,但在引起周围人注意之后却又出了来也不算什么,但她将错推在了何自音身上,还表现出“看了堂姐一眼,但堂姐没帮忙也无怨言”的大度样子,如此得体大方又退让,却不像是真正为堂姐着想,只是显了她一个人出来…… 但不论如何,这些都只是猜测,如今一听是真的,俞应芷真的看到堂姐被抓却暗自隐瞒,任由其落入敌人之手而名声败坏,她真是顿觉齿冷。 沈容之答了她的问题,她自然回报:“杨子期亦是故意的。” “呵,哪个故意?”让何太太听到对话,与摔入莲池,哪个故意? “莲池。”谭净好笑答。她来客舍之前在斋棚里试探了一下,确认了这一点。 杨子期姑娘也许想着她穿着大氅,这种人工池子水又不深,她跌一下不会走光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冷了些,但她忘了,莲长于淤泥中,所以莲池里是有很厚很厚的污泥的。 杨子期姑娘也许还想着,何太太刚听到俞应芷可能间接害了何自音,又目睹她掉下莲池,如今定会为她作证,那俞应芷接连两次害人,名声也就坏了,更必然不能令薛家满意,但没想到何太太如此恩怨分明,一点儿含糊都不打。 这一跌,终归跌的狼狈,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 两位姑娘,都是何苦? “那另一个呢?”沈容之见她答得如此爽快,又问。 “那便只是猜测了。”谭净好捏了个包子咬了一口,竟然有茴香菜,还有五香豆腐、胡萝卜、香菇,很是美味。 “说一说。”沈容之鼓励道。 这时,便见一直静静吃饭的世子忽然抬眸,朝沈容之平淡地开口:“先吃饭。” “……” 沈容之内心咆哮—— 我刚才长篇大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先吃饭?! 如今轮到有人要长篇大论了,你就要先吃饭了?! ……就先吃饭了。 饭罢,沈容之又催:“说一说。” 谭净好漱了漱口,便道:“杨太太与俞太太都想与薛家联姻。” “嗯。”沈容之点头。 “杨姑娘原本不乐意,但杨太太爬寺门前石阶累着之后俞太太说了句风凉话,杨姑娘便改了主意,或者说,她原本对俞姑娘能不能取悦薛家无所谓,但她如今不这样想了。” “嗯。”沈容之又点头。 “……” “……”沈容之睁大眼睛,“没了?” “没啦!”谭净好歪头笑道。两句话概括,多么简洁! 沈容之:“……” “我如今想通了。”谭净好又道。 “想通什么?”沈容之问。 “我问过你:射向何自音那一箭,是故意还是失误?” 沈容之听得这话,眉毛一挑,笑了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重要 “既想通了,便说来听听。” 三人团抢了饭前沈容之倚靠的那张窗边的罗汉榻坐了下来,谭净好才道:“冷箭突然而至之后,汤知府便向吴继守尉请教过此箭是否要至何姑娘于死地。因此,这不是汤知府的安排。” “有道理。”沈容之点头,被仨人挤得只得到了窗对面的炕上,坐到了小几的另一侧,便干脆同世子接着之前的残局下起棋来。 “吴继守尉道,那支箭乃是从远方斜向下射|入何姑娘后背,距心只差三厘。他认为除非箭技极其高绝且臂力极大,否则不能在控制精准度的同时还能控制力道,因此他怀疑,此箭确为致命而来。” “是这样没错。”沈容之再次点头,从棋罐里拿了一颗黑子。 “也许常党见到何姑娘被救出,狗急跳墙想让她死无对证,又欲防止暗箭伤人被抓到把柄,故而自远处射|出这一箭,到似也合乎情理。但是……”谭净好盯着沈容之慢慢地道:“汤知府与我二伯等人请了钱大人作为在赏梅宴上悄悄泄密奸细一事的人之一。如今钱大人的心肝宝贝——外孙女何姑娘因此出了事,汤知府等人岂非始作俑者?” 沈容之下棋的手一顿,眼眸忽的一抬看向她。 谭净好扬起唇角继续说完了下半句:“何姑娘是钱大人的软肋,钱大人为了她,已经向韦守尉出卖过我二伯,若常党再向他游说,说就算韦守尉有错,但汤知府一方才整件事最初的起因,你们就不担心……他会心生恨意、再次倒戈?” 沈容之捏着黑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静静看着她不言。 谭净好就又问了一句:“钱大人对亲情的看重实则远超他对你们的忠诚,这已经十分分明,不是吗?” “是。”沈容之颔首承认了她的话。 “钱大人是如此样人我是如今方知,但你们却不然,却仍旧选了他参与此局,想来必有原因吧?”谭净好道。 沈容之笑了,转头回去将黑子往棋盘上一放,慢悠悠道:“你猜。” 谭净好没理他,继续道:“因此,那何姑娘意外出事便也只得认了,还是得想办法补救,因而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竟又劝了钱大人令何太太愿意将此事诉诸公堂。但即便如此,钱大人这颗墙头草随时可能受人挑唆,还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啪嗒”,世子接着下了一颗白子。 过得片刻,“啪嗒”,沈容之又下一颗黑子,抽空转过来接话:“然后呢?” “然后……”谭净好慢慢念了这两个字,对他缓缓一笑,“然后若是能发生什么事,能令钱大人对常党恨之入骨,比如……何姑娘被杀!让钱大人与常党之间永远隔着血仇!那此局不就破了么?” 沈容之并未掩饰表情,听得此话目光便是一变。 正在这时,“啪嗒”,世子一颗白子落下。 待沈容之回头一看,便见他的路已被这颗白子彻底堵死。 他手中还捏着一枚黑子,抬头看了看表情淡淡仿佛并未听到他们对话的世子,便又转头对谭净好笑了笑,道:“但如今,何姑娘不是没死吗?” “你承认了?”谭净好眉梢一扬。 “我承认什么?”沈容之将手中黑子放回了棋罐。 谭净好清楚点明道:“承认那一箭是你们派人所为。” “呵。”沈容之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只又问道,“不论是谁人所为,何姑娘,不是并未殒命吗?” “她是没死。”谭净好收了笑,“因为她不当死。也因为,只要她曾经濒死,你们就能达成目的。连吴继守尉都认为那一箭是欲要了她的命,足以让钱大人相信了。” “听起来到似蛮有道理。”沈容之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来反驳,“但人啊,总是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何姑娘没死,待她好了,钱大人岂非还是个隐患?我若真如此做了,又何必冒这个风险?” “是啊。”谭净好面无表情,“所以,最重要的是,何太太是一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我虽没有同钱大人真正接触过,不知他的性情,但想来是同何太太一样的,才让你们觉得,加上何姑娘这一箭就够了,这个险值得冒。” 说完,谭净好盯向沈容之的眼睛:“对吗?” 屋中霎时静了下来。 直到世子忽然出声:“不对。” 谭净好倏的转眸看他。便见世子目光静静地望着她,浑身清冷竟在此刻又褪下三分,鬓边的狭长眼尾轻轻一勾,勾得那烟粉锦袍上的一朵素白山茶在她眼前蓦然绽放。 不知为何,她莫名地就开始心虚起来。 世子唇角翘了翘,声音微含了一抹笑意道:“最重要的,该是你说的第一点——她不当死。” ……谭净好蓦地回过神来。 这是承认了! 但她不相信,这些世家子弟,这位陇西“太子”,也知道什么叫做——人命大于天? 她望着他问:“你如何保证?” ——如何保证那射箭之人不会失手?如此行为还不是一样将人命当儿戏? 世子缓缓笑了一笑,声音平缓道:“若不能确保此点,便不用这个法子,换一个便是。” ……竟然自信若此。 其手下能臣干吏之多可见一斑。 ……不,现在这不是重点。谭净好又问:“那为什么不干脆就换一个?” ——如此一来,何姑娘也可免受锥心之苦啊。 这时,便见世子眨了眨那双长睫,吐了三个字:“最方便。” “……”理直气壮得令谭净好无法反驳。她想了想,还有一个问题:“那么,十八日堂审那天,何姑娘能够在中箭的当天晚上便醒过来,也是因为你送了药?” “不错。”世子薄唇一弯。 为青州、为陇西百姓,将这许多人卷入这场阴谋,许贤因此丧命,何姑娘因此遭罪。 可又为了何姑娘的命,最终甘冒钱大人再次反戈之险。 到底是残忍还是仁慈? 谭净好无声地叹了口气。 屋中就此又静了下来。 须臾过后,谭净好想到还有许多问题无解,就欲趁着这会儿世子有问必答之际弄个清楚,便又问:“你们究竟想从钱大人那里得到什么?” 但她问完,却见世子只做未闻,自顾自地拎起面前小几上的一只雕竹节的红泥小炉,往配套的红泥杯中缓缓倒了一杯茶,而后就闻香品茶了。 完全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刚才的有问必答,只如昙花一现。 “……” “要喝一杯吗?”沈容之便在旁笑问。 看来今个儿是得不到答案了。谭净好干脆便道:“好啊。” 沈容之倒了三杯茶,用茶盘托着亲自送到了三人团这边的小几上。 谭净好伸手端了一杯。但见茶雾氤氲,放到鼻下一闻——竟没有香气。她又尝了一尝,一入口便觉清冽无比,似苦非苦,似涩无涩,清香爽口。 正是—— “这菩提茶就是要用这种特制的红泥杯来盛,可以在杯中结一片茶雾,品起来会更香。”沈容之已经一语道破。 是的,她这会儿尝的这杯确实比上次在对面酒楼尝的那杯要香一点点。 ……真讲究。 她又尝了一口。再尝一口。喝光了。这杯子小得连解渴都困难。 沈容之提了小炉过来,又给仨人各倒了一杯,一边倒茶一边笑问道:“不问一问,今日找你们来有什么事?” 谭净好啜了口茶,没答,谭七小少爷便道:“为了飞云关吧。” “飞云关远在两三百公里外,若是……”沈容之眉梢一动,“按交战地点来算,便是在四五百公里外了,能有什么消息?” ……真的交战了!三人团端着红泥杯相互使眼色交流。 怪道今日郭攸父亲、青州总兵郭柄,与东营守尉薛律都说有事还未休沐。 “那就是为了我二舅舅谭二爷。”郭攸便又道。 “谭大人有许医正为其作保,如今已出狱了。”沈容之笑道。 ……已经放了!那回去便能见到了。三人团又相互使了一圈儿眼色。 “呵呵。” 他们这动作明显得很,沈容之被他们逗得笑出了声。 谭净好便一下子想到个问题,转头一看,这会儿连世子都正看着他们,唇角微弯,眉梢眼角轻漾着一丝笑意,如清风拂过静溪一般。 她眨眨眼,集中注意力去问沈容之:“那韦守尉与韦夫人呢?” “韦夫人……”沈容之眉毛一挑,“在韦乃信被抓当晚就放了。” ……就是不让人夫妻相聚。什么恶趣味。 “至于韦乃信嘛……呵呵。” 这意思就是先拖着了。 谭净好道:“沈大哥有事就快说吧。二伯既然回府了,若无事我们便也要回去了。” “是有一件事。”沈容之道,对仨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明年便去青州书院上学了,想不想要……安排一些好的教官?” 三人团:“……” 公然开后门儿。 仨人又是一通眼神交流。 机会可是难得。但答应了将来就是为世子所用了。不然难道还有更好的出路。 ……这倒是。 但恐怕会过得很惨很苦课业一大堆。 ……这就不太妙了。 “呵呵。”沈容之又笑了。 ……三人团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通知他们一声,难道他们说不用了,他还真能放过他们? 他们可是幕僚预备役。 一想到这个,谭净好叹了口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送你 沈容之提出送他们回府。 谭净好便道:“还要请沈大哥暂等一等,我们要到前面灯殿为亡母上一炷香。” “好,我在这里等你们。” 三人团便往客舍前面的灯殿而去。 待上香回来,进到屋中,便见屋内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只有两寸见方的红木匣。 他们同世子拜别,随沈容之刚一出门,听得身后关门声传来,继而跟出一个人来绕到他们前面,便是之前送饭的少年,亦就是上次送葡萄的那位。 他手中便托着方才屋中桌上的红木匣,向谭净好揖礼道:“谭六姑娘,此匣内乃是两钱菩提茶,世子命我交于姑娘。” “……”菩提茶! 谭净好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客舍房门已紧闭。 这就是不容质疑的意思了。 否则方才在屋中便可以将茶递给他们。等到他们出门,又关上屋门,就是让他们免开尊口。 谭净好伸手接了过来。木匣待在掌中虽轻得很,但里面的东西却又重如千金。 她笑了笑道:“多谢世子盛情,我们不便再进屋打扰,还请公子代为向世子转达我们的谢意。” 少年又揖了一礼:“姑娘客气。” 三人团都被沈容之送到了谭府门口。 此时谭二爷回府不久,郭夫人应当还留在府中。 仨人先到有福居去,果被院中的小丫头喜气洋洋地告知:“如今太夫人、大夫人、姑奶奶都去了留香居。” 便又直接往留香居去。一路上看到的家下无不笑容满面,喜笑颜开。 刚迈进留香居第三进院,便见院中正热闹得紧,几位夫人姑娘少爷身边的丫鬟小厮都在门外嬉笑聊天儿,见到三人团忙忙行礼:“六姑娘,七少爷,表姑娘。” “嗯。”谭净好笑着应了一声,“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谭二夫人身边另一大丫鬟木桐正好掀帘出来,闻言笑道:“六姑娘还不晓得,咱们二爷回来了!太夫人一高兴啊,赏了全府上下每人一两银子。瞧他们一个个儿的,如今都笑疯了!” “哦?”谭净好露出十分惊喜意外的表情,“二伯回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木桐笑道。 谭净好便问:“那眼下我们可方便进去请安?” 木桐笑着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姑娘少爷快请!”说着掀帘向里面通报:“太夫人,六姑娘、七少爷并表小姐来了!” 进得屋内,正是济济一堂。 继前日知府衙门大堂之后,谭净好又见到了这位如今谭家的掌舵人——谭二爷谭慎。 谭二爷回来已沐浴梳洗过,换了一身群青色绣雁衔瑞草纹的家常衫子,正坐在明间的下首一张扶手椅上慢悠悠地喝茶。 这会儿见到仨人,精神很好地同他们打招呼:“小六小七小攸,怎么才过来?今个儿是出门玩儿去了吗?” 仨人还没答,谭太夫人就笑着道:“哪里!今日全府去希声寺吃斋,碰巧遇见沈家大公子,便叫他们仨过去玩耍了一会儿子。” 谭二爷听到沈容之的反应就平淡多了,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挑了下眉,转头过来看了三人团一眼,就连眼神中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谭太夫人说完方才那句,想了一想笑着摇头:“说来也是奇怪,这仨孩子还真是投了沈家公子的眼缘。算上今日这回,这已经是沈容之第三回带他们去玩儿,之后又亲自送他们回来了。” “是吗。”谭二爷微微笑了一笑,又回头看了仨人一眼。 “那还有假!”谭太夫人对此是乐见的,更是支持的。第一次是偶遇,第二次是碰巧,第三次还派人来找,那就是有点儿情分了。这是她头回对着六七笑出了眼纹:“午饭吃过了吗?” “已同沈大公子一道儿吃过了。”他们这才有机会向屋中的长辈请安,又与兄弟姐妹们见礼。 这会儿,谭家所有小主子们都在这里了。谭二姑娘与谭五少爷就挨坐在亲爹下首,一看父亲杯中空了,就拎着茶壶马上倒满。 至于谭八姑娘,方才听到谭太夫人说起沈容之就不大高兴,却也知道这不是使小性子的时候,何况还有一个郭攸在,就只默默撅了嘴,没有开口挤兑六七。 “说到希声寺,我又想起来。”谭太夫人对谭二爷笑道,“今儿个除了去吃斋,我还去大殿呀摇了支签来。你一定想不到,今儿个是谁在殿里解签。” “能让母亲如此说,那定是弥悟大师了。”谭二爷端起手边茶杯又抿了一口。 “可不是弥悟大师!”谭太夫人一拍大腿,“大师说是中吉,说你一定能逢凶化吉,结果等我们回来不久,你就也回来了!你瞧!大师算得多准!今儿这一签,可算是摇对了!” 谭大夫人听谭太夫人这样一说,顿时想到了今年不能回府过年的谭大爷,还有这两日街上关于飞云关打仗的流言,心中便又难受担忧起来。但见谭太夫人如此高兴,便又打起精神在一旁凑趣,笑道:“要我说,大师还是谦虚了些,这哪里是中吉,明明是上上大吉才是!” “不要胡说!”谭太夫人却立刻沉了脸,“大师既如此说,便有大师如此说的道理,不得在背后妄自揣测,暗加议论!” 马屁拍到了屁股上的谭大夫人:“……” 谭太夫人这会儿没功夫理会脸色一僵的大儿媳,她又想到一事:“对了,今日那签上的签文还有谁记得吗?” 谭大夫人立时反应过来就要接话,张了张口,却发现自个儿并没记得完全,又悻悻闭了嘴。 谭二夫人便笑笑道:“那签名叫做‘将收’,签文是:撒种于泥欲求发,雨雪风霜难除拔。历历心间待发芽,终有恒心盼得它。” “对对!就是这一首。”谭太夫人接连点头,“慎儿,你怎么看?” “将收。”谭二爷将这两个字含在口中念了一遍,又喝了口茶,“没什么,大师既解为中吉,那大哥在关外也定会平安无事的,母亲放心就是。” ——听这意思,谭二爷已经知道谭大爷今年不能回青州,且还在关外与回纥开战了。倘若他指的是流言,便该宽慰谭太夫人说,流言不必放在心上才对。 但谭太夫人显然没意识到,正笑着道:“好好,你都这样说了,母亲自然放心。” 又道:“你回来到现在都没好好休息,该很累了,母亲就不在这里扰你了。”又对谭二夫人道:“平惠,你好好照顾他。” “是。”谭二夫人平惠县主屈膝行了一礼,“请母亲放心。” 而后,谭太夫人便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出了留香居,郭夫人带了郭俨郭攸兄妹俩回家,六七便回了平安居去。 刚刚进了屋,谭七小少爷便轻声喊道:“阿姐。” 谭净好望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往书房走:“怎么?” “那首将收……”话刚起了个头,见姐姐从袖中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小红木匣,便又停了。 谭净好将小匣子放到书房的桌上,就直奔墙边的美人榻去,将大氅解了往榻上一扔,就倒了下来,双臂往脑袋下一交,压着软软的大氅,枕着软软的枕头,舒服地闭上眼睛吁了口气。 等了片刻,没听到声响,才勉强睁开半个眼睛向弟弟瞄去一眼,又立刻合了上,鼻中哼了一声:“嗯?” “……”谭七小少爷看着姐姐此时这毫无形象的样子,再同平日里装模作样的正经样子一对比,就叹了口气。 接着,便见他这位亲姐又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大呵欠,眼泪迸了出来,就又直接拿手一抹。 他就轻声道:“你还记得‘将收’吗?我们在一本野志里看过这个故事。它说的是,一位农民在泥中撒下种子之后,气候竟就开始便得无比恶劣,雨雪风霜接连不停。农民只得日夜不停地看护,丝毫不敢松懈,便被这天气弄得一身病痛,而种子却只是不发芽。农民以无比的恒心坚持了一十六年,被艰苦的生活折磨成了老农,终于等到它发了芽。” 他这话说到这里停了停,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榻上的亲姐含糊地哼唧了一声:“大……和尚的话……你也信啊……” 说完这一句,便直接睡过去了。 “……”他便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盖到了姐姐身上,免得她睡得着了凉,便就在旁边一张美人榻上倚了下来,又将榻上的毯子盖在身上,免得自个儿着了凉让人担心。 他静静看着睡着的这位他亲生的姐,目光望着那秀挺玲珑的鼻尖,耳边听着她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他知道她这是累了,从谭二爷入狱那日起直到今日,这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她的心才算真正放了下来。 于是,便立刻觉得累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人祸 翌日。腊月廿二。 早饭过后,姐弟俩到院中散步。 今日老天爷心情大好,四方院宅显露的一角天空清透湛蓝,风都没有一丝,连院中草木都纹丝不动。 有两只栗色带黄褐色斑纹的小麻雀飞过,并排停在了隔墙的屋檐上,转过小脑袋相互对视,发出清脆的啾鸣。 而后一道灰影从空中闪过,檐上便又停了一只黑头灰身的乌鸦。它拍拍翅膀抖了抖灰羽,仰头长长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如婴孩啼哭,尖利而高亢。 屋中的碧丝都听到这一叫声,掀帘出了来。看到六七正要说话,便被自家姑娘抬手止了:“没事。” 谭净好又对谭七小少爷笑道:“今日左右无事,不如我们泡茶来喝。” “姑娘。”碧丝听着这话迈下门前的阶梯奔了过来,好奇问道,“姑娘说的可是昨儿带回来的那个小红木匣子?” “是呀,你已经看到了?” “昨个儿路过的时候就看到了。”碧丝兴致勃勃地问,“姑娘这茶……是从哪里来的?” ……重点错了吧?难道不是该问“这是什么茶”才对? “世子送的。”谭七小少爷便在一旁轻轻勾着嘴角道。 “世——”碧丝转头看着谭七小少爷,倏的捂住了嘴巴。半晌转回来小小声问谭净好:“姑娘,世子缘何总是无故送姑娘东西?” “呵。”谭净好摇头失笑,看着她道,“这你可就说错了。” “嗯?”碧丝一脸问号。 谭净好淡淡笑了一笑:“首先,东西不是送给我的,是送给我、小七与阿攸三个人的。其次,这也不是无故,这叫施恩。” “姑娘又在唬人了,世子对姑娘少爷,还有郭姑娘,有什么恩好施?” “是啊!”谭净好叹了一声,“没有没来由的施恩。” 碧丝“嘻嘻”笑了,道:“我去准备茶具。”回头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姑娘,那里头装的是什么茶?世子送就送了,怎的还只送那么一点点?” “……那是菩提茶。”谭净好道。 “……”碧丝立刻闭了嘴,转身往屋里去了。 姐弟俩虽说尝过两次菩提茶的味道,却并没见过这茶叶的真身。碧丝将茶具与红木匣置于院中石桌上,这会儿谭净好将木匣打开,便见匣中是一块儿锡箔纸包好的小包,取出打开,才终于见到了菩提茶的实物。 正如《天工造物》中所言,叶色为淡黄色,一片片茶叶均呈满月形,只有食指指甲盖大小,你叠我我叠你,平平地躺在谭净好手中的锡箔纸里。 还有茶具。茶有茶道,茶筒、茶则、茶漏、茶夹、茶针、茶匙六样,是为茶道六君子。 虽平日里沏茶都要用到,但姐弟俩纸上谈兵,却是实打实的生手。 俩人坐在石凳上按着步骤似模似样的温具、置茶、冲泡,再悠哉哉地品茶,静静地享着安闲。 “一样香吗?”谭净好问弟弟。 “自然不一样。”谭七小少爷眉梢一扬,啜了口茶,“现在更香。” 谭净好端着茶盅笑了:“说的也是。” 直到俩人快将这一壶茶糟蹋完时,小丫头从东角门探头过来报:“立春姐姐来了。” 少倾,一个青色人影绕进院来,一抬眼见到六七正坐在院中,立时笑着福身行礼:“六姑娘,七少爷,婢子奉太夫人之命传话,请姑娘少爷前去有福居。” 姐弟俩对视一眼,谭净好笑笑道:“还请立春姐姐喝杯茶,待我与小七换身衣裳便去。” 立春笑着摆手:“喝茶就不必了,二爷二夫人并二姑娘五少爷已在有福居,立夏此时正去春秋居请大夫人并大少爷八姑娘,以及三姑娘四少爷,因此两位小主子若是去迟了恐怕不太好。” 春秋居是大房的院落。 立春这话的意思,便是说二房已经在谭太夫人房里,而后才来请大房与三房过去。那看来,是谭二爷有话要说。 “好。”谭净好便道,“请立春姐姐稍待,我们去更衣后便立即跟姐姐前去。” “姑娘!”碧丝见此忙喊道,“那婢子去将大氅拿来给姑娘少爷披上。” “今日天气晴好又无风,不会冷的。”谭净好向后说了一句,更衣后便同谭七小少爷一起随立春去了有福居。 姐弟俩到时,大房的人还未到。 但立夏已先回来了,姐弟俩进屋时正在禀报:“……大夫人正在抱厦中理事,便让婢子先回来向太夫人禀明,并道她会派人去请四位小主子。” “嗯。”谭太夫人闻言,淡淡应了一声,闭上眼睛靠向了背后的罗汉榻。 姐弟俩请过安,便坐在谭二姑娘与谭五少爷下首的椅子上静等。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谭大夫人带着大房的四个孩子来了。 “祖母。”谭八姑娘进来后福个身,便蹦到谭太夫人身边去搂太夫人的胳膊。 这一幕本是常事,谭八姑娘在谭太夫人面前向来吃得很开,通常那些对谭太夫人来说没什么所谓的事情,她大多愿意成全。 但今日谭太夫人却将手臂一抬,躲开了。并道:“安丫头不要胡闹,你二叔有事要说。” 谭二爷喝口茶,将茶盅放到一边,缓缓道:“今日请大家过来,确实有一桩事,要理清楚。” “不知二弟有何事要说?明儿就是小年了,过年的物什都得在今日准备齐全才行。”谭大夫人道。 谭二爷哪里不明白谭大夫人的意思,却也知道她这是因谭大爷不能回来心中不平衡,就根本不在意懒得理会。 谭太夫人却不然:“你若怕忙不过来,我让平惠帮你。” “……”谭大夫人忙改了口,“不会的,这点子小事媳妇还能忙得过来。” 然而有趣的是,谭二夫人也并不乐意招惹麻烦:“请母亲放心,也请大嫂不必忧虑,明日才是二十三,还有七日时间可以慢慢儿的准备,必能来得及的。” 谭大夫人就借坡下驴:“二弟妹说得对。请娘放心,媳妇一定会准备妥当的。” “嗯。”谭太夫人看她一眼,撇过头笑着对只管低头喝茶的谭二爷道,“老二有什么事,就说吧。” 谭二爷颔首,一字一字道:“这场牢狱之灾,并非天降灾难,而是人祸。” 屋内众人闻得此话,顿时就是一片倒抽气声。 “老二,你此话何意啊?”谭太夫人满脸惊讶,向前倾身问道。 “母亲应当还记得,数日前儿子在这间屋中所说过的,关于青州混入了奸细一事。”谭二爷道。 “自然记得。”谭太夫人立刻道。 谭二爷忽然笑了一下:“儿子入狱,便是因为家中有人将此事……泄露了出去。” “……”屋中众人懵逼了。 “可是……这件事不是……已经在沈家的赏梅宴上暗地里传开了吗?”谭太夫人张了张口,偏身向谭二爷压低了点儿声音道。 虽然并没啥用。 但谭太夫人不知为何,就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她想了想,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在午宴快结束之时,这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如今你怎么说……是咱们家中泄露的呢?还……竟还说你这劫难与此有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众人持续懵逼中,但有一人却当先回过神来,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惶的神色。 ——便是谭八姑娘。 谭净好已经明白,谭八姑娘果然在赏梅宴上做了大喇叭。 谭二爷一直观察孩子们的神情,此刻便道:“因为官府查出谭府有人泄密,因此便将我以‘泄露军事机密’一罪逮捕入狱。” ……卧槽!胡说八道。 谭净好想起了谭二爷那日行云流水般的三扬三抑,深入浅出地向他们晓以大义,命他们不得同任何人谈论起奸细之事。 如今扯了这个理由,难道是要借他曾下的禁口令来算账吗? 将入狱一事全数归到泄密这件事上,又把帽子推给了他们,摆明了是要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 谭二爷的目光已经沉沉地压在了他们身上,沉声道:“赏梅宴上,主动泄密者,站出来。” 谭净好余光一瞄,便看到谭八姑娘脸色都吓白了。 她怎么敢站出来?!这会儿整个人都吓得瘫坐在椅子上了,一动也不敢动。 谭太夫人看着孩子们的脸色,忍不住开口:“老二啊,既然人平安回来了,这件事要不……就算了吧。” 谭二爷冷笑:“算了?!” “呃,这……” 谭太夫人刚向谭二爷伸了伸手,话又被谭二爷截断了:“母亲,我可以按母亲的意思不追究——” 谭太夫人闻言立时面露喜色,正要开口,又被谭二爷突然一抬手弄得面色一顿。 “此次侥幸,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谭二爷道,“若有下次,母亲也能替他们担待吗?还是要等到我回不来……” “老二!”谭太夫人眉头一竖,厉声打断了他。 然而谭二爷恍若未见,恍如未闻,继续道:“若我下次回不来了,母亲才能知道,有些错能犯,有些错不能犯,有些错能原谅,有些错不能原谅。” ……面不改色地咒自己也是服气。 谭太夫人已经被这个二儿子三番两次的“回不来”弄得心力交瘁,不自主就想到了,她有好几年逼自己不要想起的,如今真的回不来的老头子与三儿子,面色一暗,话都不想说了。 谭二爷便又转过头来看着谭家的新一代,眉梢微动:“没有人……很好。” 谭净好并没听出任何满意的意思。 就听谭二爷又沉声道:“那么,听到消息后继续传递者,站出来。” ……卧槽!这也算! 要倒霉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受罚 这事到底有没有做过,每个人自个儿心里清楚,因此谭二爷此时这一问,众人脸上的表情可算是精彩纷呈。 姐弟俩早在赏梅宴之前便分析过谭二爷的用意,因而当在请宴楼里听闻奸细之事传来,本是要继续将这传言传递下去的,但正在那个时刻,许贤出事的消息报到了请宴楼二楼右厅,许医正大惊失色翻到椅子闹出了动静,便就打断了他们。 所以实际上,他俩是未能开口,不算在内。 但谭净好却觉得,谭二爷的目的并没这么简单。 这会儿,她余光四下一瞄,大略也能凭众人神态猜得一二。确有几位兄姐果真信守了承诺,并未参与此事。 一刻钟时间就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始终没人抬脚迈出一步。 谭二爷哼笑一声,便将手中茶盅往手边高几上重重一放,在这静默的屋中听在众人耳边,便是“砰”地一声巨响。 孩子们下意识就是一抖。 谭大夫人身为母亲,如何看不出自个儿女儿的表情,就要开口再向谭二爷求情,却被谭二爷抬眼之时的冷冽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时,有一双纤腿竟向着屋中央迈前了一步。苍白脸色不掩姣好面容,却是谭三姑娘。 纤纤弱质,胆气过人。 过得几息,谭四少爷也迈前一步,站了出来。 谭二爷嘴角微微一勾:“很好。还有吗?” 谭净好闻言,眼神又悄悄往谭八姑娘那边瞄去。 然而谭八姑娘的目光却定在了屋当中的两位兄姐身上。她看着看着,目光竟渐渐坚定起来,还惨白的脸上也慢慢带了些刚毅的神色。 她这是要…… 正在谭八姑娘双手按住椅子扶手想要起身之时,一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谭八姑娘抬眼一瞧,是她的母亲谭大夫人。 谭大夫人微皱着眉,几不可见地向她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如吹起的气球被细针戳了个洞,又“噗嗤噗嗤”地漏光了。 谭八姑娘终究还是没能站起身来。 然而这一来往的功夫,又一个人站了出来。是谭二爷的亲子,九岁的谭五少爷。 “很好。”谭二爷面无表情地道,“我再问一遍。” “赏梅宴上,主动泄密者,站出来。” 又是一刻钟时间。众人呼吸声交错,清晰可闻。 谭净好再往那边偷偷瞄去一眼,便见到谭八姑娘的双手又按在了椅子扶手上。她眼神往谭八姑娘的肩上一溜,谭大夫人的手还压在上面,但这次没能压得住,谭八姑娘双手向下猛地借力一撑,撑着自个儿母亲的双手站了起来,喉间滚动一下,咬着唇迈开腿站了出来。 “哎……”谭大夫人阻止不及,不由得轻声惊叫出来。屋中正是针落可听,这一出声便是众人皆闻,谭大夫人的话便戛然而止。 但众人都已转头望向了她。 被十多双眼睛盯着,尤其当中还有七八双孩子的眼睛,谭大夫人虽已有三十,却仍觉得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记得我说过,”谭二爷凉声道,“奸细之事乃是军政大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你们既应了我,就是对我做出了承诺。如今站出来的,都是违了承诺的。不守信,便该罚。” “我记得我也说过,军政大事稍有差池,便可能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你们受陇西庇佑,免遭战火牵连,免历流离之苦,却不懂得身怀感恩之心。不知恩,便该罚。” “我记得我还说过,要你们‘胜不妄喜,败不遑馁’,不因一时得失自坠其志。而你们面对错误,却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无担当,便该罚。” “以上三点,有异议者,提出来。”谭二爷说得渴了,端起茶盅啜了口茶。 “既无异议,”谭二爷等得片刻无人吭声,便又道,“按方才情形,传递者,谭三罚跪两个时辰,抄《唐书》百遍;谭四罚跪三个时辰,抄《唐书》百遍;谭五罚跪四个时辰,抄《唐书》百遍;泄密者,谭八罚跪六个时辰,抄《唐书》两百遍。” ……所谓《唐书》,是据大唐开国以来至今的主要历史及重要事件编写而成的纪实史书。 让抄这个也是有才。 但谭大夫人听到这结果是宝贝女儿最惨,况且女儿从小到大从来没受过这种惩罚,她如何能接受,又要开口:“二叔……” 被谭二爷一句“玉不琢不成器,还请大嫂勿要多言”,再次堵了回去。 屋当中立着的的孩子们都比她要淡定,被谭二爷这样打磨过,此时听到惩罚内容每个人竟然不同,竟都没什么神情变化,只静静地垂头站着不动。 “有异议者,提出来。”谭二爷却又问了。 半晌,仍旧没人吭声,谭二爷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既是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弟姊妹被罚,剩下的,竟无一人求情。” ……来了! 谭二爷还在说:“被抄家流放砍头的时候,你们谁能躲得过?” ……卧槽卧槽卧槽!这是什么烂例子啊! 谭太夫人受不了了:“老二!你在胡说什么?!”说着猛地从罗汉榻上惊跳起来,伸手狠狠一拍榻上的小几。 “既然躲不过,那就一起承受。”谭二爷淡定地眉梢一挑,继续道,“毫无友爱之心,每人加罚一个时辰。共二十三个时辰,五百遍书。所以,每人三个时辰,六十遍书,就在东厢房,午饭后受罚。” “有异议者,提出来。” ……谭净好被这神转折弄得完全服气,毫无异议。 连谭大夫人都闭嘴了。 谭二爷最后道:“既无异议,尔等以后行事,便请记得一个‘慎’字。” 慎,谭二爷谭慎的慎。 原来如此。 谭二爷如此苦心孤诣地教导谭家的未来一代,令谭净好颇为感慨。她看了看其他人,脸上也均是颇有感触的神色。也许经此一事,以后遇事便会不同了。 不过……谭大夫人…… “娘,那我先让人去将东厢收拾一下吧。” “准备炭盆、软垫、矮几、笔墨纸砚即可。”谭二爷坐在椅上淡淡地插言道。 “唉,就如此办吧。”谭太夫人无力地挥了挥手。 “是。” ……谭净好看着谭大夫人的表情,觉得以她以往的行事,可能饭后还会有什么幺蛾子要出。 如此一闹,时近正午,就在谭太夫人的有福居摆了饭。众人因着方才的事兴致不高,胃口都不太好,但想到马上要罚跪抄书,谭净好又监督谭七小少爷多吃了点。吃罢了饭,八个姑娘少爷便往东厢房去。 谭二爷也跟了去。 进了东厢明间,地上已有八份准备妥当的谭二爷所提的受罚套件一排放好。炭盆放在屋内中央。 谭净好注意到,谭大夫人悄悄不着痕迹地把谭八姑娘与谭大少爷往中间第四和第五个受罚套件那里推,想两人去用那两套。 谭二爷就直接迈腿过去,将第四与第五个软垫一手一个拿了起来,一拿到手眉头就是一挑,转过来看了谭大夫人一眼。而后便将软垫拎在手里,对张嬷嬷道:“再拿两个过来。” 显见手里那两个软垫是有什么玄机了。 谭大夫人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尴尬。 谭八姑娘都有些羞恼,转头瞪了娘亲一眼。明明是一同受罚,偏要搞这种小动作,岂非是让她与大哥被其余兄弟姐妹孤立? 对有些人来说,世界观一旦成型,改变很难。谭二爷的话,谭大夫人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今日谭二爷虽只罚了孩子们,但又何尝不是借此提点敲打谭大夫人呢?可此时此刻,谭大夫人的眼前仍旧只有她的大房嫡出孩子,她的心里,仍旧只放得下那么点儿蝇头小利。 待新的软垫拿来,谭大少爷便直直走向了左边第一个,谭二姑娘便跟着往第二个走……八个人就干脆按着排行跪了一排,默默研磨开始抄写历史书。 大唐如今不过才第三代帝王,故而《唐书》很薄,抄完六十遍,三个时辰却还没跪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竟因共患难而生出了些不同于平日里的情谊,淡淡在心间萦绕。 三个时辰跪完,天色已暗。众人年纪都不大,除了谭大少爷习武,其余人连起身都困难。大家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被涌进屋来的丫鬟们扶回了各自的住处。 腊月廿三便是小年。 从今个儿起,家家户户便要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陇西有一首辞旧年直至大年三十守岁的民谣: 二十三,祭灶前;二十四,门口祀;二十五,敬先祖;二十六,贺福寿;二十七,备新衣;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桌上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过年 受罚过后,姐弟俩的双膝让碧丝与燕草抹了红花油活血通筋,即便垫着软垫,也养了一日才好。之后几日再无事端,谭七小少爷就有空了,将《张山山奇遇记贰》拿出来翻看了一遍。 “一个不想上进的姑娘,为躲避修仙逃出家族,在瞎逛期间不断偶遇各色男人,凭借撒娇卖痴、坑蒙拐骗夺取了他们的真心,于是不论遇到何事都有男人为她出手,最终成功成为一代大能,收获一堆男人,并顺手坑了一群女配的n.p.故事。”谭七小少爷看完后如此总结。 “……” “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 “我记得看话本时你说过,女配就是除女主角以外的主要女性角色,n.p.就是和多个男人暧昧不情,对吧?” “……” “这里女配有碧霞宫冷艳宫主、苍梧门纯真小师妹、昆仑派妖媚大师姐、紫音宗善良药仙子——” “……”看个话本配角都全记住了……还自动给人加了标签…… 谭净好连忙抬起手来制止:“可以了!” “哦。”谭七小少爷看她一眼,停止了背诵。 顿了一下,又道,“n.p.男人有天一宫冷艳宫主、天霄宗纯真小师弟、五行派妖媚大师兄、归天门善良药公子——” “停!”谭净好一不注意就又冒出来四个……他居然还按照女配的顺序自动把男主排版了一下…… “咳,可以了。”谭净好道。 “这就可以了?”谭七小少爷歪头问,“女配和男主都分别还有十个没说。” ……十个……凑齐十四个召唤两个神龙吗…… “够了,真的。”谭净好无比真诚地道。 “哦。”谭七小少爷闭了嘴。 过了片刻,又道:“瞎逛期间遇到的事情有:卖身葬父——” ……这不是修仙文吗? “抛绣球招亲——” ……这不是修仙文吗? “仙剑大会、小玄天夺宝、极山谷洗髓、暴风洞炼体、雪山之巅捡灵蛇——” ……嗯,这些还差不多。 “天一宫双修、天霄宗双修、五行派——” “等等!”谭净好连忙抬起手大喊一声! “……”谭七小少爷被打断,转头目光纯洁地看着她。 “……”谭净好迎着这目光艰难地开口:“可以了,真的。” “哦。”谭七小少爷撇过头去。 待谭净好消化完,不经意转头,就看到谭七小少爷偷偷扬起嘴角在笑。 “……” 她立刻伸手过去狠狠糊了他一脸。 “……”谭七小少爷顶着鸡窝头转过身来。 “噗嗤!哈哈哈哈!”谭净好看着他,眼泪都笑了出来。 谭七小少爷就顶着鸡窝头道:“你说这书是什么意思?” “哈哈……不知道啊……哈哈哈!” “我记得郭攸说,第一本《张山山》是讲女主对男主各种撒娇、男主对女主各种宠溺的故事,对吧?” “咳……噗!咳……是吧……”谭净好看一眼他的鸡窝头,再看一眼……再再看一眼…… “……”谭七小少爷一脸黑线,从美人榻上起身掀帘出去了。 日子就这样平顺地到了大年三十。 谭府里早就张灯结彩,贴门神,写福字,换新衣。 前两日谭大夫人派人送来了年例,其中就有三套衣衫是府中采购的同一批丝缎与狐裘着裁缝特意订做而成,作为过年的新衣,裙袍的款式都是相同的,只有绣纹不同。当中仍旧如往年一般有一套海棠红色,显见便是让在家中这两日穿的,图个红火之意。 衣裳在做之前便要先根据绣样儿来选衣裳上的图案,定了绣样儿再着手制作,做好了还需要试穿,以便对袖口腰身肩膀等处的大小松紧做细微调整。 那日是衣裳做好了,谭太夫人叫了所有孩子到有福居去试穿。姐弟俩过去时不早也不晚,大房到了二房未到,正夹在两房中间。 谭净好还记得去年这时候,谭大夫人一时事忙,最后才派人到平安居传话,姐弟俩到时已是最晚。等她一到谭八姑娘便对她道:“六姐姐,我觉得你那身烟罗紫绣百蝶穿花纹的百褶裙,还有那身粉红绣雨笼水仙的留仙裙,看起来倒是蛮漂亮的。” 其实那些花团锦簇的纹样也并不是谭净好选的,只是之前选绣样儿时姐弟俩又到的最晚,其余人都选完了,只剩了六个绣样儿,其中便有谭八姑娘说的这两个。大朵的花纹自然不好给男孩儿用,谭净好就选了。 小女孩儿的心思,如今谭八姑娘是又觉得这两个绣样儿绣在衣服上好看,加上她们年纪相同身量相仿,便要同她换一换了。 谭净好自然说:“八妹妹若是喜欢,那便换给你吧。” 但今年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迈进正房等了半天,等到的却是谭八姑娘破天荒的一个主动微笑。虽说是先偷偷瞄了她好几眼,继而脸上又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最后才微微抿唇对她笑了一笑。 已经很不容易了。 谭净好心思一转,就想到了二十三那日的集体惩罚,跪完三个时辰她主动去扶了谭八姑娘,想来是这一扶的作用。 她就弯眸回了谭八姑娘一个笑容。可谭八姑娘收到这笑,却“嗖”地一下转开了眼。 …… 直至人到齐,谭太夫人发话让孩子们自己去拿衣服进里面西次间与暖阁试穿,待试完,又让绣娘记了需要细调的地方,都要告退了,谭八姑娘也未说什么。 不过绣样儿是两月前选好的,当时只剩了姐弟俩如今箱笼中这六个。 谭七小少爷手中的长袍绣的是如意云纹,谭净好的襦裙绣的是蹙金海棠花纹,其实按她的年纪这纹样并不合适,这应是给谭二姑娘准备的,但她没选,便剩下了。 今日是大年三十儿,晚上要换了衣裳到有福居吃团圆饭。 谭净好换下身上的豆绿散花长裙,穿上了这身海棠红的海棠纹襦裙。 换之前顾嬷嬷还悄悄看着那套衣衫转头叹气,但等换好,却立时变成了笑眯眯的神色。 便听碧丝用赞叹的语气道:“姑娘,这衣裳穿在姑娘身上真是好看!” “姑娘面容虽还有些稚气,但气质沉稳,能压得住这金纹,又是海棠色,正衬得姑娘凝肌玉肤,反倒显出一派庄重典雅的大家气度来。”燕草弯下身整理一下裙摆,微笑着道。 “一对儿年画娃娃,红红的多好看!”顾嬷嬷一手一个搂住姐弟俩。 谭净好对这些是毫不在意的:“……我与小七要在祖母那里守岁,所以你们不用等,记得早点睡。”又对两个丫鬟道:“尤其是嬷嬷,我们俩过年才九岁,完全不用嬷嬷守岁的,你俩一定要压嬷嬷去睡觉,知道吗?” 顾嬷嬷就笑了:“装模作样的,嬷嬷还在这儿呢!” “那嬷嬷肯听吗?”谭七小少爷笑道。 “听,你俩的话嬷嬷什么时候不听了。”顾嬷嬷嗔怪地看了姐弟俩一眼,又放开手催促道,“快去吧,去晚了也不太好。” 姐弟俩就出门往有福居去。出了屋子,这会儿,其实已经听到宅院外面从远处传来的或近或远的爆竹声了,抬头往天上看,还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烟花在不断地映亮这一小片天空。 除夕夜至,外面的家家户户都开始了热闹。 他们到时果然不早了,竟然只差了一个还在安排府中事宜的谭大夫人,其余人都到齐了。不过,今年过年还少一个谭大爷不能回来。 自青州城中混入的胡人被抓后,街上的流言便渐渐止息了,这几日他们也未曾再听到什么新的消息,此事后续便一无所知。 谭太夫人求了个中吉签,倒是不太担忧,一大家子人这个年就还算过的热闹。 谭大夫人安排好了进屋就笑道:“娘,您看这会儿可要摆饭?饺子现下已经下锅煮了。” “嗯,那就准备开饭吧。” “好,那媳妇就让人去点炮了。” 陇西民俗,除夕团圆饭前后都要放炮,取完满之意。 谭八姑娘早等着了,听娘亲这一说,立刻道:“太好了!出去看放炮了!” 她跑到门口又转回头:“二姐姐六姐姐,去看吗?” “去吧去吧,都去看热闹去。”谭太夫人便笑道,“注意别离得太近。” 一群孩子丫鬟小厮就涌了出去。 院中已经挂好了爆竹,摆好了烟花,家下们举着火烛上前一点,“噼里啪啦”地爆竹声就响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烟花倏的飞上去在半空中绽放。 家下们又给院中的人手分了一根烟火棒,点燃后“噗呲噗呲”地亮起了银光,人们叫着嚷着,欢闹嬉笑。 爆竹声中一岁除。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夜市 为祈愿谭家长辈身体康健、百岁长寿,孩子们在有福居守岁直到了午夜,方才各回住处安歇。 子正一到,便真正是新的一年。 承平九年,就这样来了。 陇西还有一首民谣,唱道:年初一,穿新衣;年初二,拜岳丈;年初三,送礼单;年初四,神佛祀;年初五,酒酣舞;年初六,开业溜;年初七,夜市齐。 自初三起,家家户户都开始相互拜访,互送年节礼。姐弟俩虽说也许比不得父母尚在的几位兄弟姐妹,但也着实收了不少礼物,精巧玩物、风月书画、首饰布匹、器物珠玉,样样都有。 且难得的是,今年并没有一个到平安居来炫耀礼物差别的谭八姑娘,却多了一个邀请姐弟俩出门逛夜市的谭八姑娘。 大年初七,夜市开始开放,谭八姑娘求了谭太夫人,邀了谭二五六七出门玩耍,谭太夫人拗不过,又想着孩子们年前被谭二爷狠心罚了个遍,便允了让所有人都去。 又请了谭大少爷道:“谋哥儿是长兄,可要看顾好弟弟妹妹。不要让他们总往人多的地方跑,小心拐子。” “是,请祖母放心。” 谭大少爷虽才十三,但因自小习武身量已有五尺,性子又稳重,与众位弟妹立在一处,确实十分有长兄风范。 不过谭家的兴盛,是从谭老太爷谭缙带着谭大爷谭悯一起追随被先帝派遣到陇西的愉亲王平定边疆之乱之时开始,距今不过一十六年。 何其短暂。 然而在这短暂的十六年里,西域又数次兴兵犯界,谭缙与六七的父亲谭忱在八年前的一场战争中不幸殒命。谭府从武将府变成了如今的半文半武。 谭大爷谭悯承父遗志,同吴家当家吴老太爷一起,八年来坚守飞云关,使之成了青州与西域间的一道坚实屏障。因他勇猛善战却面如冠玉,便被人们冠以“儒将”一称。 而谭家的这一代后辈里,走武将一途的却只有谭大少爷谭谋一人。他自幼便被寄予继承父亲衣钵的厚望,这样沈甸甸的担子压在身上,如有实质。然而谭大少爷自懂事起就跟个小大人似的,不爱凑热闹瞎胡闹,遇事偏偏沉着冷静,颇有其父之风,就更是令家中长辈与亲友期许良多。 谭大少爷的时间花了大半在这份期许上面,与家中弟妹的相处时间便少得多了,成了一个受他们尊敬的名副其实的长兄与好榜样。 好榜样还有一个,便是谭二姑娘。这两位是守了承诺并未在赏梅宴上传播传言之人。 若说谭大少爷是武,谭二姑娘便该是文才对。 不过在谭净好看来,这两人相比,谭二姑娘应该要略差一筹,她的文还停留在风流文采上,并未到达文治的层面。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个县主娘亲,所以骨子里有一种骄傲令她飘在半空。谭二爷便是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才在腊月十五的早晨借奸细一事来敲打她。 谭太夫人正在那厢笑着点头:“谋哥儿的话祖母信得过。”又向侍立在旁边的张嬷嬷招手:“这里有十两碎银子,就交给你拿着,若有什么喜欢的吃食玩物也有的用。” “多谢祖母信任。”谭大少爷便又道。 “嗯,别玩得太晚了,早点儿回来。” 一大帮人正要出门,便听得门口的小丫头通报:“表小姐来了!” 郭攸就迈了进来:“外祖母,我正想着今晚兄姐妹们会出去玩呢,专门过来凑数的。加上我就是九,祝外祖母身体安康,长长久久。” 谭太夫人被哄得笑个不住:“那你可是来得巧,再迟一刻他们就出门了。”又嘱咐谭大少爷:“如今又添一个皮猴儿,谋哥儿可要看住了。” “是。”谭大少爷仍旧微微笑着应了。 一行九人就出了门。 夜市自然还是东南区的长红街最为热闹。 马车一路驶去,便见路上的行人渐渐增多,鳞次栉比的店铺上悬挂的大红灯笼亮成了一条火龙,还未行入长红街,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得行进缓慢起来,众人便干脆就近找了个茶楼将马车寄放,由护卫们围着,徒步向着长红街去,边走边逛。 三人团逛夜市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会儿出来玩儿着实欢喜。 看过书与走在路上的感受可是大为不同。一进长红街,身临其境,处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听着耳边的吆喝声叫卖声欢呼声,眼见着各种衣帽锦帐、小吃果品、金玉器皿、花画书扇的小摊占了小半条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可说是应有尽有,才能知道什么叫“夜桥灯火连星汉”,才能体会什么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谭八姑娘高兴疯了,兴奋地走在最前面,这会儿看到了左前方摆的一个挂着猴子、老虎、牛羊蜈蚣等各式各样面具的小摊儿,眼睛一亮欢呼一声就要扑过去——被谭大少爷闪电般地出手拽住了后领! “啊!”谭八姑娘的脖子被勒了一下,扑腾着双手向后转头就要开骂,“哪个混——” 定睛一看却是长兄:“啊大哥,你、你拽我做什么?”声音顿时软了下去。 谭大少爷低头看着她微微勾了一下嘴角:“不准单独行动,必须大家一起。” “哦。”谭八姑娘立时乖乖站好了,给了长兄一个甜笑。 “嗯。”谭大少爷应了一声,摸摸妹妹的软发,提声向后面众人喊道,“我们过去面具摊儿看一看!” 他们穿着的锦衣挂饰一看就不是平常百姓人家,更别说周围还有护卫们跟随,他们年纪又都不大,看在面具摊儿的青年小哥放光的眼里,正是“人傻钱多好忽悠”的大肥羊,这就顿时扬起了热情的笑容:“欢迎各位小姐公子光临小摊儿!小姐们真是长得如花似玉,这几位公子真是玉树临风,各位这是头一回出来逛夜市吧,瞧瞧小摊儿的面具,什么样儿的都有,尽管看,尽管挑!小摊儿的面具精美又便宜,绝对是这条街上独一无二的……” 他们刚进长红街,这是遇到的第一家面具摊儿,这会儿自然是“独一无二”的了。三人团立在一行人后面,谭净好正笑着听摊贩胡吹,忽听耳边—— “样式单一,制作粗糙,摊主奸猾,谎话连篇。”谭七小少爷牵着姐姐的手面无表情地吐槽。 出来逛还是高兴了,搁平时这位根本不会理会。 “有兔子的吗?”那厢谭八姑娘拿下一个猴子的捏在手里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而后直接打断摊贩的吹嘘兴奋地问道。 “呃……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是问你兔子的有吗?”谭八姑娘属兔。 “兔子的……还没有。”摊贩小哥一脸尴尬,连忙补救,“但是有……” “那你还说什么‘都有’!胡说八道!”谭八姑娘怒了,竖眉吼了一声,瞪了摊贩一眼扭头就走。 “哎!小姐……”摊贩小哥如何能放过这么一桩买卖,随手从摊儿上抄起两个面具就从摊儿后绕了出来想要追上去劝说,却没等靠近就被护卫拦在了圈外。 除了谭八姑娘没人对那面具摊儿感兴趣,众人很快就向前走了,留下了后面一脸遗憾的尔康手摊贩小哥。 按照谭八姑娘的逛法,那几乎是要把每个摊儿都看过一遍才行,一行人“停停停停”地向前挪动,却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就在谭八姑娘买了一套泥人儿、一套傀儡人、一个不倒翁,谭二姑娘买了一对儿玻璃耳坠,谭五少爷一个孔明锁、一个九连环之后,众人忽见街上人群开始往前方涌去,速度比方才快了好些,连护卫都一时不察被人群冲了开,便不由得好奇。 谭大少爷直接拦了一个过路人:“这位大哥,请问前面是有什么事发生吗?为何人们都开始往前面去呢?” “你不知道?!”过路人一脸激动地喊,“瑞喜班到前面酒香楼去演杂耍去了,我们都急着去瞧表演呢!” 瑞喜班,一个鼎鼎大名的杂耍班。 怪不得呢。 “大哥!我们也快去!”谭八姑娘赶忙拉住谭大少爷的衣袖晃道。 这境况,原地不动或者逆向都很难走。 “好。”谭大少爷便道。而后向着他们一众喊:“大家往前面酒香楼去,这会儿人群很密,大家互相把手牵住,注意安全!” 三人团双手紧紧握着,就顺着人流往前面淌了过去。 酒香楼前已经围满了人,插也插不进去,他们又大部分还是小萝卜头,啥也看不见。 “哎呀!这怎么看嘛!”谭八姑娘站在人群外围拿手去推,结果人家只顾垫脚往里看,压根儿没察觉。 谭大少爷当机立断:“我们到酒香楼里面去!上二楼包个雅间看。” “哦!太好了!”谭八姑娘便高兴地欢叫,连忙往酒香楼里跑。 众人进去往掌柜处一问,这会儿酒楼里因着这瑞喜班涌过来许多人,恰巧就剩一间雅间,谭大少爷便二话不说定了下来。 众人刚刚上楼进了雅间就往临街的窗户边奔了过去。三人团也正要过去,便在这时,一个护卫过来在谭大少爷耳边轻语两句,谭大少爷就又返回朝门外走。他们见此就停了下脚步。 一个人从门边现身出来,却是沈容之身边的小厮霈泽。 他同谭大少爷说了什么,谭大少爷便回头看了仨人一眼,而后走过来微微附身问他们:“那人是你们见过的,沈大公子身边的小厮霈泽,他说沈大公子见你们三个在这里,想请你们过去玩耍。你们若是想去也可以,沈大公子会送你们回府;若是不想去也无所谓,就同我们一起看杂耍。你们看呢?” 谭净好:“……” 她不想去,她想看杂耍。 瑞喜班不入府不接预约不提前告知行程,遇到多么难得!她出门又不多如今头一次碰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乞丐 可惜了。 三人团既然还处于考验当中,那么以他们与沈容之目前的关系看来,他每回与仨人的相遇都可能是一次试探。这种时候,他们若有心,又怎么能不去呢? 霈泽言道,沈大公子是在谭家小主子们到长红街外的茶楼寄放马车时看到他们的,后来临时起意便让他出来寻。因着街上人多难行,他直到他们入了酒香楼才赶上了。 不论这话真假,总之他既说了是茶楼,那他们就得原路返回了。 出了酒楼,他们就与瑞喜班隔着厚厚的人墙一错而过,重新迈上了热闹喧嚷的长红街。 霈泽在侧前方慢慢领着路,这会儿在通明的灯笼中笑出一口白牙,同三人团道:“方才小的一路坠在后面,便见两位姑娘与少爷似是并没买什么,难道是出来逛不开心?还是都没有喜欢的?” 谭净好听得他问,笑了笑道:“这倒并不是。街上热闹得很,我们能出来玩儿都很开心。只家中什么都有,暂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 “原是这样。”霈泽便笑道,“小的出来之前,我家公子特意嘱咐过小的不必着急,道是今日乃新年里头天开放夜市,只管慢慢儿地过来,定要三位小主子玩得高兴才好,还特令小的带了银两在身上,说姑娘少爷若有什么看中喜欢的,便尽管买了下来,算是他送给姑娘少爷们的新年礼物。” 叫他们过去,偏偏又说不着急。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谭净好眼眸微微一动:“这怎么好意思。” “我家公子说了,他是觉得与三位小主子投缘,所以嘱咐过了,请你们千万不要与他客气。”霈泽笑道。 谭净好于是道:“那敢情好,等见到沈大哥,我们再亲自与他道谢。” 正客套着,前面的人忽的转了头变成了反向而行,差点就与跟在后面的他们几个迎面相撞。 跟着三人团一块儿出来的两个谭家护卫忙上前阻挡。 “姑娘少爷快向里面退一退,好先让人群过去,注意里侧的台阶,小心脚下。”霈泽立刻侧身提醒,还靠近他们帮着拿手格挡反向涌过来的人群。 三人团迅速地退到了街边的店铺台阶上。 忽然逆行的人数不多,只是他们前方的一小堆人罢了,须臾便过完了,他们就又准备继续前进。 刚迈下台阶,一抬眼,就见到他们前方空了一片地方出来,当中有十几位乞丐模样的人,正堵在一个酒楼的门口,团团围住了一个站在台阶上的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 ……不骗人,谭净好来到这里之后,这是头回亲眼见着她上辈子在众多的古装电视剧当中无数次见过的、专门用来推动剧情的所谓古代的乞丐,还一见就是十几个。 不见则已,一见,数量惊人。 此刻她心中泛起了一种十分奇妙难以言喻的感觉,似是有些新奇,令她忍不住想笑。 她再仔细一看,那些乞丐虽背对着她,但看得出大多人都头发缠结,衣衫破败,身形消瘦,正高举着有些破了有些没破的碗向着台阶上的中年管事讨饭。 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心中刚刚涌上的一点点笑意就又涟漪般地消散了。 因为这些人是真的。他们不是在演戏。 正月里的夜风还寒,一阵风刮过,就能吹起他们身上单薄的破烂衫子,将他们瘦削干扁的身形显露无遗。她站在这里,还能闻到从他们身上传出、随风飘过来的异味。 怪不得方才一堆人反向退走了。 这会儿中年男子满脸嫌恶地挥着衣袖,在小声叫骂着什么。 不用猜,定是让他们赶快滚开了。 被一群破落脏污、身上有异味的乞丐堵了门口,楼里的客人出不去不说,那些尊贵又有钱的达官贵人们又如何还会进到这里来呢。 这家酒楼又还怎么赚钱呢。 谭净好目光向上一滑,就见着酒楼的红漆匾上刻了三个用行书写就的金色大字:源丰楼。 而后她忽有所觉,转头向身边一看,霈泽正用请示的眼神看着她,还说道:“姑娘,您看……” “……” ……什么意思?难道问她给不给钱? 谭净好用懵逼脸跟他对视。 就见他伸出右手握住腰间那个鼓囊囊一看就是钱包的淡蓝色绣白鹤荷包……晃了晃。 ……真是在问她要不要给那些乞丐钱啊。 这多搞笑啊,你的钱你做主,问她做什么! ……不对,之前他怎么说的来着——“……定要三位小主子玩得高兴才好,还特令小的带了银两在身上,说姑娘少爷若有什么看中喜欢的,便尽管买了下来……” “……”这特么是个坑啊! ……说什么送礼物,送题目才是真的! 既是考题,那沈容之此刻定然就在他们不远处偷窥,观察他们的表现。 但这又是考什么呢?难道考他们的善心? 谭净好转过脸与谭七小少爷和郭攸相互对视。这两位方才看到霈泽手上的动作,也已然明白了此间情况,此时脸上都是一副无语的表情。 恰在这时,源丰楼的中年管事从楼中叫出了七八位手持棍棒的打手,终于喝退了这群围着他的乞丐。乞丐们无法,只得让开了路。 此时周围人都绕道走,正是稀稀落落地,乞丐们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不动而变得相对显眼的他们—— 乞丐团顿时向着这边涌了过来。 !呃。这叫什么,我不去就山,山便来就我么。 谭净好的衣袖忽然被拽了一下,她一回头,看到郭攸对着奔过来的乞丐团那厢使了个眼色。 嗯?难道有猫腻? 她回头认真去看过每一个人。年龄都不很大,跑过来速度不算很快,体形都偏瘦弱,脸上脏兮兮的;头发纠结成股,有的还带着数根茅草;衣裳褴褛,大小不太合身,上面也不像是用刀割出的整齐裂缝儿,露出的胳膊小腿带着灰尘;有的没鞋,有的鞋破了洞,露出的脚上都是脏的,待他们越来越近了,还能看到手指甲缝儿与脚趾甲缝儿里也都带着泥灰。 ……没问题呀。 谭净好回头用眼神示意她不明白。 郭攸眨眨眼,靠近她耳边小小声说:“中间脸上最脏的那个不臭。” ……原来如此。 郭攸五感敏锐,风吹过来她能清楚地分辨异味都来自谁的身上。 不臭的那位假乞丐,想来面色红润有光泽,才必须以最脏来遮掩。 谭家两名护卫持剑立在三人团身前挡住了跑过来的乞丐团。乞丐们看到有刀,便不敢围过来,只敢在护卫前面求情: “好心的小姐……”“好心的公子……”“这位小姐赏口饭吃吧……”“求小公子行行好给点钱吧……” 三人团在真假乞丐们的七嘴八舌中岿然不动。 谭净好看向一旁立着的霈泽,却见这位在方才逆行的人群涌来时立刻做出了快速应对的青年小哥这会儿却成了呆子,只管望着她等她示下。 好吧。她看向郭攸,郭攸就悄悄伸手对着某个假乞丐一指,她看过去将人记下,回头对郭攸眨下眼睛,便回身朝护卫中间迈上前一步。 乞丐团忽见她动了,杂七杂八的声音不自觉停了下来。 谭净好用目光一个个滑过他们的眼睛,乞丐们大多并不敢与她长久对视,多是她一看过去就心虚挪开了,也有胆大的少年,挺起胸膛撑着一双眼不肯移开,但这表现在她眼里却也刻意得很。她最后盯向那位假乞丐。假乞丐显然并不怕她的目光,但他怕露馅儿,立刻垂下了眼。 呵。装出来的怕与装出来的不怕。 气质的掩藏并不容易。远了感受不到,这会儿离得如此近,她便能看出这位假乞丐即便缩肩弓背,也与其余人不同。 他有底气。 也或许,沈容之怕太难,故意能让她看出来也说不定。这便不清楚了。 谭净好对这位乞丐团中的领导人道:“你们来讨饭,我们本该相助。但俗话说得好,不能在同一时间向同一个人伸两次手。” 闻得这话,假乞丐忽的抬起头来望向她。 谭净好环视周围的真乞丐们,指着假乞丐对他们道:“你们此次受他之托向我们表演,既然已经拿了他的工钱,便不该再来找我们想要又拿一遍工钱了。” 说完她对假乞丐笑了一笑:“我说的对吗?” 假乞丐看了她片刻,一言不发地对三人团鞠了一躬,带着乞丐团转身走了。 谭净好看着他们拐过前方的拐角,忽的回身盯向霈泽。便见他瞬间扬起了笑脸,露出一口白牙:“姑娘,那我们继续走吧。” “……”装得一手好相。 三人团不知道,这会儿确实有人立在灯笼照不到的暗影儿里,正望着他们。 且不止一个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礼物 一行人继续默默地沿着熙攘繁华的长红街向前走。 这会儿,三人团正在心中冒火。不敢相信,他们居然又被沈容之无声无息地坑了! 谭净好看了看在侧前方领路并未回头的霈泽,转头朝谭七小少爷与郭攸微微扬了扬眉。 两人一见,立时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若不做点什么回敬一下,岂不是浪费了沈容之这番苦心。 但是呢,讲真,在谭净好看来,方才之事不像是沈容之的行事风格。以年前发生的种种为依据,沈容之的处事作风与谭二爷有些相像,比较喜欢顺水推舟,就地取材,以实现一材多用、一箭多雕的效果。 而如今晚这般需要特地安排人手、剧本及时间的事件,着实不像是他出的考题。 若不是此刻走在前面的人确实是沈容之身边的小厮,她实难相信。 但如今,即便不是他的主意,他也定然是参与其中了。 既如此,那也不冤。 便要开口,霈泽忽然转头,手指向前方对他们道:“前边儿就是毓秀斋了。” 谭净好顺他指的方向一瞧,果然不错,两只大红灯笼亮在那木匾两旁,正清楚映出“毓秀斋”三字。 霈泽笑道:“我家公子说,他虽让小的告诉姑娘少爷们尽管尽心意选些礼物来,但却知三位小主子必然客气,不肯真动手,遂又叮嘱小的,若是一直走到了这里——” 说着又拿手去晃了下腰间的大荷包:“带出来的钱还是分文未少,便请三位进到毓秀斋里,那里面已有他为姑娘少爷准备好的礼物了。” 三人团:“……” ……谭净好注意到,霈泽说的是:若是一直走到了这里,带出来的钱还是分文未少。而不是:若是一直走到了这里,还是未曾选下一样礼物。 ……也即是说,若他们方才给了乞丐团银钱,虽然还是“未曾选下一样礼物”,但就不算是“分文未少”了。那他们在那时便就已经输了今晚的考题。 而第一题已过,现在,就是第二个。 霈泽稍待片刻,此时又笑出一口大白牙道:“公子说,上回拿了那从毓秀斋里竞拍得来的、五千两的‘清芳美人’请姑娘少爷们品鉴,却终因当日事情繁多而未能细赏。如今趁此机会,索性又从毓秀斋里做文章,算是全了这个遗憾。只是,礼物在毓秀斋里固然备好,但到底是哪一个,又能不能拿到手,还是要看三位小主子……自己的本事了。” ……果然如此。 三人团虽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但细说起来,他们仨与世子和沈容之真正的接触便是从那日沈容之用翡翠银簪“清芳美人”做诱饵而引得他们去了堂审,如今以之前后呼应,是要勾出他们相识的情,而后又想借他们年少气盛大大方方地摆出了激将法,仿佛是生怕他们不去一般,如此一来反倒惹人好奇。 当然,这些对他们都没用。最重要的是,这第二题出得……着实新鲜有趣。 不去看看才遗憾。 谭净好没忍住笑了出来:“有意思。” “既如此,”霈泽看到她笑便跟着笑了,说道,“等下小的便在前面的兴元楼听上四支曲,再回来寻三位小主子。” 兴元楼,六七数日前出门买琴与洞箫的地方;平素一支曲的时间自然有长有短说不准,但这既然是考题,就不该是时间不定。他又特地点出是四支曲,而按习俗,这里一支正式编舞的曲都约莫在一柱香左右,那听四支曲的意思就是给他们一个时辰的时间。 ……居然给了两个小时,是有多难?! 霈泽还在说:“自然,若是主子们寻到了,也可自来兴元楼告诉小的。如此倘若未能寻对,还能返回再试。但如是三次,或是听完乐曲之后还未能寻到,便就只得说声抱歉了。” 说完规则,便就带着他们去了毓秀斋。 店里正有客人来来往往。刚一进门,正在柜台后拨算盘的掌柜就抬眼瞧见了他们,忙笑着绕出柜台上前迎接。 却见霈泽只与掌柜说了一声:“就是这三位了。”而后对他们笑了一笑,就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然后,毓秀斋的掌柜也只礼貌地对三人团伸手让了一下,笑着道了一句“请三位贵客随意”,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回了柜台后面继续“噼里啪啦”地拨算盘去了。 被晾在原地面面相觑的三人团:“……” 长红街的毓秀斋从外面看,是个三层小楼。每层面阔三间,纵深两间,如此三层算起来就是十八间大房间的面积!毓秀斋乃是首饰店,立在店里放眼望去,头饰、项饰、臂饰、腕饰、腰饰分门别类,在靠墙的一个个立柜与店当中的一个圆形平柜里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毓秀斋走的是高档路线,东西不能算很多,但这当中有许多的小物件,如笄簪钗花钿耳坠耳钉耳珰手镯等等等等。 若漫无目的地去找,一个个的仔细看过去,必然输定了。 谭净好先是看了谭七小少爷一眼,上次他送她的粉晶葡萄步摇就是在这里买的。 然而谭七小少爷目光往一楼看了一圈儿就摇了摇头。他上次买完就走了,并未在里面待很长时间,也没有特意记忆过店中的细节,如今一下子也看不出什么。 如此一来,一时间竟没什么头绪。仨人对视,决定先将整个店都绕一圈儿再说。 从左侧墙边开始顺时针绕过一周,首饰下面、里面都没有藏着纸条的,柜台里就是单纯地展示着各类金银珠宝质地的饰品,干干净净。 又上二楼。若说与一楼有什么区别,就是饰品少了一大半儿,以致摆放的间隔都很大,显见是与一楼的价格不同,其余竟就没什么差别了。绕过一圈儿也没什么特殊的。 再要往通向三楼的楼梯去,却见楼梯口这会儿挡着一道上锁的门。过不去。 仨人便又下到一楼,去问掌柜。掌柜笑道:“三楼平日里都是不开放的,只有毓秀斋有稀有珍品出世,才会供放到三楼里去。” 这样的说法,他们今晚的考题就与三楼无关了。 于是绕完两层楼,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去了,啥也没发现。 仨人立在店中,开始思考对策。 “线索必然就在店里。”谭净好先开了头。 “但柜台里什么都没有。”郭攸立刻接道。 ……那就是在其他地方。 三人团目光一碰,顿时反应过来开始往店中的摆设上搜寻。 这才注意到,靠墙的立柜与立柜中间有的正摆放着盆栽,一楼摆的是梅花,再上去二楼,摆的是水仙。 叫人赞叹的是,摆放的每一盆盆栽都开得正艳,凌寒盛放,梅花遒劲傲然,水仙叶姿秀亭,各有各的美。他们立在店里,便有清冽幽香在鼻间拂过。 除盆栽外,在立柜与立柜当中有些还悬挂着画,或壮阔山河,或琪花瑶草,或惊鸿美人,皆赏心悦目。 之前他们的注意力只放在首饰上,只顾观察饰品,实在是浪费了毓秀斋如此雅致的心意。 除这两者外,楼中便只剩了掌柜、小仆、柜台与来往的客人,确实再无其他了。 ……难道线索便是要在盆栽与挂画里寻? 三人团立刻将两层楼里的盆栽检查了一遍—— 还是啥都没有。 然后将所有挂画看了一遍—— 没有字。 把挂画掀起来往画后的墙上找了一遍—— 空的。 …… 时间约莫又过去一盏茶,仨人又聚在了店中。 “不能如此乱找。我们需要一个指向性的线索,才能确认寻找的方向。”谭净好道。 “可是那霈泽什么也没说。”郭攸道。 这话一出,谭净好倏的抬头。 谭七小少爷已经道:“他说,让我们来毓秀斋找的是沈容之给我们的新年礼物。我们有三个人,总不能只有一个礼物,难道是有三样?” “不。”郭攸接道,“他说的是——礼物在毓秀斋里固然备好,但到底是哪一个,又能不能拿到手,还是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所以是一个礼物,但我们有三个人,便应当是一套的才行。” 谭七小少爷点头表示认同:“有理。” ……但毓秀斋中成套的首饰也十分繁多,珠花、花钿、发簪、臂环、手镯等等,想成套也不难。 “且你是男子,他是否不会送步摇一类只能女子所用的东西?”郭攸思考一下又道。 但不等人反驳自个儿就摇头了:“但这是首饰店,且这种条件很难界定,应当不是。” “不能靠排除法。”谭净好道。 见俩人朝她看过来,便笑了一下:“霈泽还说过一句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美人 ……上回拿了那从毓秀斋里竞拍得来的、五千两的‘清芳美人’请姑娘少爷们品鉴,却终因当日事情繁多而未能细赏。如今趁此机会,索性又从毓秀斋里做文章,算是全了这个遗憾…… 郭攸脱口而出:“清芳美人。” “不错。按霈泽所言,沈容之让他带我们来毓秀斋,乃是为全了‘清芳美人’的遗憾。”谭净好微微一笑,“呵。不论这话是真是假,但在这里,它总不是无故被提起的。” “仕女图。”谭七小少爷轻声念道,立刻迈步往二楼去。 谭净好与郭攸忙跟了上去。 入目所见,二楼的立柜间隔中有三处挂了画,且全部都是仕女图。 仨人这会儿立在了二楼一处立柜间隔前面。眼前的墙上悬挂的正是一幅美人图。长河横亘,远处以淡墨勾勒连绵山丘,衬得蓝天清寂悠远,河边一位美人繁髻华服驾风而来,衣袂翩飞,飘然若仙。 ——这是洛神。她耳上一对儿长流苏耳坠随风摇曳。是图上唯一的首饰。 不对。 仨人换到另一张画前。大漠无垠,落日余晖,美人长发狂舞傲然而立,身前一把琵琶纤指轻弹。 ——这是昭君。她额间一条额坠嫣红泣血。 也不对。 最后一张。田园静谧,柳树抽条,美人河边浣纱,眉间微蹙,玉手捧心。 ——这是西施。她腕上一支玉镯晶莹通透。 还是不对。 …… “一个耳坠,一个额坠,一个手镯,别说‘清芳美人’了,连个同类型的簪子都没有。”郭攸嘟了嘴。 谭七小少爷思忖着道:“或许,‘清芳美人’不能这样理解。” “那该如何解?”郭攸便问。 谭七小少爷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谭净好立在二楼当中,又将四周环顾一圈,陷入了思考。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立柜、盆栽与挂画的摆放有些奇怪,指着立柜间的间隔正要开口—— 谭七小少爷骤然抬头:“我想到一个可能。” 谭净好便被打断了,与郭攸一起看向他。 谭七小少爷却往楼下走:“我们先下去看一看。” 一楼的立柜间隔中|共有四幅挂画:繁花青草流水田野、巍峨峻山大江扁舟、广袤沙漠骆驼独行、厮杀战场刀剑纷飞。 谭七小少爷停在了战场前,回头对跟来的两人道:“翡翠银簪‘清芳美人’的名字来自于曹丕的《善哉行》,《前朝野史》中记载,民间传言,这首诗中的美人名叫‘杜路’,常常随军打仗。而曹丕南征孙权之时,在乱军中惊鸿一瞥,便从此对她念念不忘。” 而他们仨面前的这幅画,正是画的战场拼杀之景。 谭净好此时忽然转身,将一楼看了一圈儿,而后回身点头道:“这幅画应当便是与‘清芳美人’相匹配的那幅了。” 谭七小少爷与郭攸见谭净好亦同意此说法,便上前细看这画。然而画上无字无首饰,他们只看到一幅普通的战争图,不知它究竟有何用处。 却在这时听谭净好道:“其实应当还有一幅‘清芳美人’的美人图。” “嗯?”谭七小少爷与郭攸立时回过头来,疑惑地望向她。 谭净好便道:“你们看这一楼里立柜、盆栽与挂画的位置。” 两人闻言,立刻回身仔细观察四周。 盆栽与挂画都放在一个个立柜与立柜的间隔里,但却并不是随意放置的。每个间隔中或放盆栽,或放挂画,或便空缺,盆栽与挂画绝不重叠,且盆栽间互不相邻,挂画间亦互不相邻,若选取一个盆栽做为开头,便是盆栽、挂画、空缺,而后又是盆栽、挂画、空缺,如此循环四次。 使得挂画四幅,盆栽四盆,空缺四处,立柜共一十二个。 “还记得楼上有几幅美人图吗?” 听得此问,郭攸顿时惊道:“只有三幅!” 谭七小少爷已然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一幅洛神,便在山川间;一幅昭君,已经出塞;一幅西施,河边浣纱。还少了一幅杜路,她是乱世红颜。” “不错。”谭净好笑道。 “因此,”郭攸接道,“一楼与二楼的画应是一一对应的,但如今其中一幅被拿走了。” 仨人一对视,又迅速往二楼去。 此时有目的地查看一圈儿,便见果然仍是十二个立柜,四盆盆栽,只少了一幅画,使得空缺多了一处出来。 仨人往连续两处空缺处走去,仔细查看。 因着个儿矮,还是靠了郭攸的好眼力,在其中一处空缺的墙面上方,在其余三幅挂画的高度上找到了一个钉过钉子后拔出钉子留下的小孔。 “果然如此。”郭攸叹道。 但她很快又问,“那么,接下来又当如何?” ……是呀,一一对应又如何?清芳美人的线索已经在战场图上断了。 时间又过去一刻钟,仨人的思路再次中断。 谭净好的视线又挪向了墙上的三幅美人图。 清芳美人既然作为指引,使他们找到了一楼与二楼画作间的联系,而它本身此时已无用,便应当是将线索引到了剩下的三幅图上才是。 “不对。”谭七小少爷忽然出声。 “什么不对?”谭净好与郭攸异口同声。 “顺序不对。”谭七小少爷盯向其中一幅美人图。 两人顺着谭七小少爷的目光看过去,都顿时反应过来——画作的摆放顺序不对。 毓秀斋两层的格局一致,十二个立柜摆放位置相同,盆栽摆放位置相同,挂画除了少了一幅,摆放位置也相同。但是—— 按照一楼进门左手边开始顺时针绕行,遇到的画依次是:田野、山川、沙漠、战场。 那么同样按顺时针,二楼所挂美人图对应顺序便应当是:西施、洛神、昭君、杜路。 而如今二楼是:洛神、昭君、西施、以及少了的杜路。 ……除被拿走的清芳美人外,其余三个顺序已换。 三人团对望相视,都觉此刻心砰砰跳了起来。 仿佛终于在黑暗中摸到了曙光的方向。 ——也许解开顺序交换之谜,便能解开这第二题了。 仨人再次陷入了沉思。 既然与顺序有关,谭净好干脆在心中给所有十二立柜、四盆栽、四挂画、四空缺编了号,按照之前所想,从一楼进门左手边的盆栽开始顺时针绕行,编为一到二十四号,二楼也是如此。 那么,两层楼画作顺序不同,如今也不知到底那层才是原样儿,是未动过的,便暂定为一楼。那么,一楼四幅画便是:田野三、山川九、沙漠十五、战场二一,二楼的顺序变成了:洛神九、昭君十五、西施三。 如此顺序改变,会影响什么呢? ……难道是立柜?说到底,他们要寻的还是首饰。 但一幅画的两旁都与立柜紧挨,且三处顺序都变了,那便总共与六处立柜相关——不能指向唯一便是无用。 谭净好思索半天还是无果,正要问问其他两个,但一抬头,却觉脑中灵光一闪—— 她看到了屋中央的圆形平柜。 屋中几乎所有东西都考虑过了,但这圆环形的柜台……还没有。 想到这里,谭净好立时抬脚往屋中央走。 她这一动就惊动了还在默默思考的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两人跟着她走了过去。 迈步过去细瞧,谭净好才注意到,平柜里的首饰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个的托盘样式的长方形红木格子里,每个格子的长边按着同心圆半径方向摆放,一个接一个绕满柜台。她沿着圆形柜台走了一圈儿,心中默数了格子的个数:四十八个。 圆形柜台有开口,供店内小仆进入圆内,立在当中向客人介绍货品。 也即是说,从圆环开口处的左边开始,二者并一,刚好二十四。 如此一来,按照画作编号,若是一楼的三、九、十五,对应的格子便为五六、十七十八、二九三十,六处大立柜变成六处小格子,而一个格子内的首饰才有几个,范围立刻大大缩小。 而少了清芳美人,刚好剩下三幅图,他们又是三个人,若考题是将一套首饰中的三个分别按三幅图的编号放到了对应的格子里,而他们如今从格子中各寻其一,拼回一套,也许便是成功了。 ……只是若果真如此,两层楼的画作顺序虽换了,但总编号却仍是那三个。那这顺序交换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只是随手一放,并未考虑顺序问题,之前只是他们想多了? 她这样想着,却觉得正有人在盯着她,一抬眼,却是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两个,此时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谭净好便将自个儿方才心中所想解释了一番。俩人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立时就开始数格子寻找起来。 六个格子不多,须臾便看完了。 谭净好便见俩人抬眸,对她缓缓摇了摇头。 …… ……看来,顺序的交换必然是有原因的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特征 这时。 谭七小少爷沉吟着道:“我们方才找的是三处格子,望能各选其一拼成一套首饰,但找了半天却未能成功,可见多处拼凑不是正解。那么按霈泽所言,那句‘到底是哪一个’,也许是提醒我们须得找到一个合理的方式,使得所有线索只唯一指向这毓秀斋中的某一处,且在指向的那一处里只有这一个首饰满足要求,似乎更加符合他的话意。” 谭净好闻言,垂眸思考片刻点了点头:“不错,你说的有道理。” “至于,首饰到底是一套还是单个儿,关于这一点,霈泽似乎并未讲过。我们说首饰可能是一套,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罢了。”谭七小少爷又道。 谭净好听得此话,再次仔细回忆了一遍他们进毓秀斋之前与霈泽的对话,方又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既然是指向一处……”郭攸忽然道,“美人图不是就少了一幅杜路的‘清芳美人’吗?方才我们未曾注意到这圆柜,如今既将它编了号,是不是礼物就放在与‘清芳美人’对应的那个格子编号里呢?” 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猛然听到她此种解法,俱都是一怔。 郭攸便看着两人继续道:“霈泽说,清芳美人我们没看成,沈大公子如今才要补全这个遗憾。没看成,于是它的画儿被拿走了;补遗憾,就是在对应编号的格子里放好礼物。” 谭净好and谭七小少爷:“……” “听起来是不是很顺?” “……”岂止很顺,那是相当顺啊。 “如此,我们便先上二楼去找一找吧。”谭净好干脆道。 于是,仨人第n次跑上二楼。 被拿走的“清芳美人”挂画与一楼战场图是对应的,它们的编号乃是二一,则其在圆柜中的编号便为:四一四二。 仨人迈步过去在编号四一四二的两个红木格子中搜寻。这两个格子中所放的首饰多为腰饰,有玉钩、玉佩、玉璜、禁步、香囊等。 其中确有成套的,乃是一套祥云玉璜,玉质澄透干净,不含一丝杂质,一看就很贵。 错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恰好三个,只上面祥云纹路不同。 ……难道果真便是如此简单? ……难道一楼与二楼那剩下的相互对应的三幅图都是只是障眼法? ……难道挂画的顺序交换只是无心? ……难道立柜、盆栽、挂画的规律摆放只是为了好看? 仨人立在柜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还有些难以置信。 谭净好想了一想,还是觉得若此题便是这样解,未免太过虎头蛇尾,便道:“不若我们再到一楼的四一四二两个格子里看一看吧?”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愣了一下,都道“好”。 仨人再次不辞劳苦地下到一楼。到了圆柜那里一看,四一四二两格中竟恰巧还有一个成套的首饰! 乃是一套白兔玉佩,一坐一立一躺,正好三个。 “……”三人团同岁,属兔。 这套玉佩玉质温润,所刻白兔又逼真可爱,确实非常像要给他们的礼物! ……真是差点儿就上当了! ……想想霈泽怎么说的——“若是主子们寻到了,也可自来兴元楼告诉小的。如此倘若未能寻对,还能返回再试。但如是三次,或是听完乐曲之后还未能寻到,便就只得说声抱歉了。” ……二楼玉璜一次,一楼玉佩一次,等再折返回毓秀斋,可不就第三次了么! 三人团看着那白兔玉佩,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当口,还有一位夫人的声音从里边掌柜柜台方向传来,到了谭净好耳边:“掌柜的,我似乎看到那边儿那三个孩子一楼二楼的跑上跑下有跑了十来趟了吧?他们这般……你不找个小仆跟着吗?” “哦,”那掌柜口气随意地答,“请夫人不要介意,那三个孩子是有人特意交代过的,不必理会他们。” 被特意交代不必理会的三人团:“……” 实则仨人跑上跑下东看西看,甚至进了首饰店不看首饰还总盯着挂画看,早便引人注目了。只是他们忽视了他人的异样眼光,只专心在解谜罢了。 而直至此时,几番折腾下来,约莫已过去半个时辰,离沈容之规定的时间已过了一半儿。 谭净好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笑笑道:“上二楼,再解顺序交换之谜。” 立在二楼屋中央的圆柜旁,谭净好望着那三幅美人图,第n次沉思。 她的思路再次回到上次的节点——图的顺序纵然换了,但此次考题还是终究与首饰有关。那么,与首饰有关……首饰! 谭净好的目光顿时定在了美人图中的首饰上! 自他们第二回上二楼,看过三幅图中美人所佩戴的首饰与“清芳美人”无关之后,便再没关注过这一点了。 如今再看一遍——三号洛神,耳上一对儿长流苏耳坠随风摇曳;九号昭君,额间一条额坠嫣红泣血;十五西施,腕上一支玉镯晶莹通透。 谭净好看着看着,觉得……昭君额上那条嫣红色的额坠……她似乎在哪看过。 她立时转头问人:“小七,那昭君的额坠你看到过吗?” 谭七小少爷听到姐姐的问题便立刻看向昭君图,思索一瞬猛然转头:“就在后面的格子里!” “方才与阿攸在圆柜中找成套首饰时见过的。只我当时只顾着找能配套的首饰,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转身去寻,片刻后停在十八号格子那里,“就在这里,与九号昭君图相对应。” 谭净好与郭攸跟过去,果然在其中见到一条银色额坠,中间缀一颗大红宝石,旁边数粒小银珠缀连,高贵又华美。 谭净好立时反应过来,向三号洛神对应的五六号格子而去,在六号格子中找到了洛神图上那对儿长流苏缀绿玉环的耳坠;她再往十五西施对应的二九三十号格子去,再次在三十号中找到了西施图上那支晶莹剔透的玉镯。 三位美人所佩首饰,就在二楼中央的圆柜中! 并与其目前编号一一对应。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仨人在三处首饰间来回走动观察,须臾后,谭净好停在了十八号那里,伸手向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两人发出召唤。 十七十八格内放有耳坠、步摇、禁步、玉佩等各类首饰。但—— “你们看,这两格里都有一个共同点。” 郭攸盯着格子,思考片刻脱口而出:“流苏!” “是。”谭净好点头。 不论是步摇还是禁步,不论是耳坠还是玉佩,这两格里摆放之物均带着长长的流苏。 谭七小少爷一点就通:“因此,六号洛神的长流苏耳坠应当放在这里。” 仨人走到六号。 “这里面的手镯、耳环、臂环等等,都是圆形首饰。”郭攸也明白了。 “因此,三十号西施的圆形手镯应当放在这里。”谭七小少爷接着道。 仨人再去三十号。 郭攸有目的地观察一番,笑道:“这耳钉、银钗、玉佩上都镶着或大或小的红宝石呢。” 谭七小少爷便道:“因此,十八号昭君的红宝石额坠应当放在这里。” 又做了总结:“因此,洛神图指的是长流苏,西施图指的是圆环,昭君图指的是红色宝石。” 原来竟是如此。 三幅图,各自代表了一样首饰的特征。 而迷惑他们,才是顺序交换的原因。 此刻,他们的心中都已经清清楚楚,沈容之的目的,是让他们去到那被拿走的二一号挂画对应的四一四二号圆柜格子中找一个圆形、缀红宝石、带长流苏的物件儿。 ——那才是他为他们准备的礼物。 仨人过去一看,正有一个腰饰禁步,玉圆环在外,当中一个小玉兔,玉兔口中衔一枚红宝石,下坠长长小红萝卜状玉石流苏。 全部符合。 且只唯一一个它。 这禁步,便是今晚这第二题真正的解。 “净净!”郭攸小声欢呼。 连谭七小少爷都禁不住抿唇,展颜而笑。 谭净好亦笑了一笑,口中却道:“虽说我觉得这次咱们应当没有寻错,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到一楼的圆柜那里去看一眼吧?” ——奔下去一楼圆柜四一四二号格子处一看,并没有第二个符合条件的首饰出现。 仨人抬头对望,终于相视而笑。 “那么,我们现在上去拿了禁步去找霈泽吗?”郭攸便问。 谭净好闻言,心中却是一动。她没答,同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两人眨了眨眼。 郭攸眉毛一挑,弯唇笑了出来。 ——这样坑了他们一把,让他们在这里耗了这么长时间,又在考题里处处设下陷阱,还害他们没能看成瑞喜班的杂耍……种种劣迹,数不胜数! 难道让他们就此罢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回敬 三人团彼此相望,开始思考如何进行回敬大业。 一刻钟后,三人团向毓秀斋的掌柜借了笔墨留下一封手书,便空着手大大方方地出了毓秀斋,向着酒香楼的方向悠哉哉地走了。 谭净好之前便推测,沈容之定就跟在不远处,等着观望他们的表现。 实则她所料不错。 此时,毓秀斋斜对面的街边正停着一辆除了大之外、表面看起来豪不起眼的马车。 三人团出门便向着与兴元楼相反的方向行去之事,令坐在马车中的一位矍铄老者轻“咦”了一声:“容之,那三个孩子这会儿可是往回走了。” 沈容之正在喝茶,闻言向车窗外看去,恰便看到三人团笑吟吟从马车前晃过去的身影,长眉便顿时扬了起来。 他瞥了一眼靠在车壁上阖眼假寐恍若未闻的世子,垂眸笑了一下,将手伸出车窗外打了个响指,而后向老者拱手道:“老师,学生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 “哦?”被沈容之称作“老师”的老者讶异地挑了挑眉,“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肯如此替人担保。”说着,声音中却多了一丝看好戏的笑意,“不过,他们现下反向而行,显然是没有要去找你的意思,你接下来又打算如何?” 沈容之想了一想,微笑着道:“还请老师、师母稍待,学生先去毓秀斋了解一下情况。” “你去吧。”老者笑着点了点头。 待沈容之迈进毓秀斋的大门,掌柜便立时迎了上来,将手中之物递与他道:“沈大公子,这是方才那三位小客人令我转交公子的。” 是一封折起来的信与一个腰饰禁步。 沈容之一看到掌柜手中所拿的禁步就扬唇笑了起来。他接过信与禁步对掌柜笑道:“多谢掌柜。” “岂敢岂敢!”掌柜忙摆了摆手,“那……公子若无事的话,小老儿便去忙了。” “请自便。”沈容之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立在门外,将手中的信打了开来。 只见那纸上写道: 沈大哥亲鉴: 此夜承蒙相邀一聚, 以礼厚赠吾等三人。 今尚不知解之然否, 岂令妹敢堂皇受之。 然兄心意收之不忘, 吾特还礼于此斋中。 静等兄长闻讯前来, 而能归礼至兄面前。 万望莫去拋之不顾, 则心愿足矣。 妹敬上 “哈哈哈哈!”沈容之抬头朗笑,捏着信与禁步回了马车。 “方才就听到你立在那边傻笑,是怎么回事?”坐在老者身旁、被沈容之称为“师母”的老夫人问道。 “师母请看。”沈容之将右手握拳向前一伸,而后将手向下一翻,大拇指与食指捏着,其余三指蓦然放了开来。 便听得清脆细微的玉石相撞声在马车中轻轻响起。 一只圆环套衔红宝石玉兔的长流苏禁步便摇晃着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老者与老夫人见到这禁步,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原来他们竟已解出答案了。”老者缓缓抚了抚花白的长须,看着那还在轻轻晃动的禁步,眉头微微一皱,“既然如此,又为何不拿着它去兴元楼寻霈泽呢?” 沈容之便在这时笑了一下,将上马车后便背在身后的左手伸了出来,把信向着老者递了过去。 “嗯?”老者眉梢一动,停下抚须的手将信接过,看了看后把信的内容念了一遍。 念完便如方才立在毓秀斋门外的沈容之一般,捏着信朗笑出声:“哈哈哈!竟然是要回敬你,凭这一点,胆子就不小!这三位小童确有些意思!” 沈容之见此打趣道:“这明明便是老师的主意,如今他们被惹恼了说要回敬,老师怎么就立刻推得如此干净,竟将事情全数堆到了学生头上?” “哈!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老者笑骂道。顿了一下,又收了笑容对沈容之轻轻颔首道:“容之,如今我倒是真有兴趣了。” “可那三个孩子已经走了,却又是怎么回事?”老夫人问道,“他们若不是去寻你,又是要去哪儿?” 沈容之还未答,却见阖眼靠在车壁、久不发一言的世子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时对老者道:“先生,那信可否让我一观?” 世子从老者手中接过信飞快地扫了一遍便又将信还了回去,薄唇却轻轻勾了起来,勾住了一抹流泻入车中的清莹月光。 他淡淡道:“要去哪里,他们已在信中说明白了。” “哦?”剩下三人闻言都是一怔。 老者便又把信展开,三人将信又看了一遍。 不过须臾功夫,三人便都明白过来。 车中静了一刻,却见老者抚须摇头道:“字,一般。” 一开口居然是评价这信的字迹。 沈容之听得这话真是啼笑皆非。 老夫人却道:“八岁的孩子,过了年才刚刚九岁罢了,腕力不足也是寻常。” “你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老者微微笑道,“这字岂止腕力不够,字形也不稳,这一看就是没下苦功。” “他们学都还没上呢,今年二月才进书院,以后慢慢练自然会好。”老夫人便又道。 “你呀,”老者笑了,“这还没见着呢,居然就帮他们说起话来了。” 老夫人弯唇笑起来:“今晚是没见着,但之前却见过几次了。在不久前的赏梅宴上我还见过他们,目光中正平和,都是好孩子。” 老者闻言,看了身旁的老夫人一眼,眉梢一挑未在多言,而是将信向沈容之一递,道:“容之,你可要去?” “他们既留信给我下了战书,自然要去。何况他们怕我不去,还特意用了藏头信来激起我的兴趣,我若不去,恐怕老师都要笑我了。”沈容之接过信,又往信上看去。 此、夜承蒙相邀一聚, 以礼、厚赠吾等三人。 今尚不、知解之然否, 岂令妹敢、堂皇受之。 然兄心意收、之不忘, 吾、特还礼于此斋中。 静等、兄长闻讯前来, 而能归、礼至兄面前。 万望莫去、拋之不顾, 则心愿足矣。 ——此礼不敢收,吾等归去矣。 以彼之法,还施彼身。果真是在一样儿一样儿的回敬他。 沈容之垂眸笑了一下,收起信,向车中人拱了拱手便下车往毓秀斋步去。 进得店中,与掌柜打了招呼,他将一楼环视一圈儿,便发现盆栽与挂画纹丝未动。 他便直接走向屋中央的圆环形平柜,到四二号红木格子处查看。 ——果然,那三块儿白兔玉佩中躺着的那一块儿已经不见了。 沈容之立时向掌柜询问,得知并未有人买走。 ——他知道,三人团将禁步拿了出来让掌柜交给了他,但这时又要考他,那自然得另外再寻一样物件儿作为答案才行。 而仨人手中又没有现成的材料,只能用他准备的东西在店中稍加变换,又没有与他沟通考题,便选了一样他们双方都心中有数之物藏了起来,作为答案。 那禁步虽是他所出题目之解,但这白兔玉佩也确实是他打算送给仨人的礼物。被仨人看了出来,没有拿走,却变做了题目。 再上得二楼,沈容之便看到盆栽未动,但挂画的顺序已经变了。 他并未先去仔细看挂画的变化,而是想到三人团这“一样儿一样儿”回敬的架势,先往中央的圆柜去,就看到了四二号格子中那套祥云玉璜也少了一个,如今摆在格子里的只剩了两个。 ……这回他不必去问掌柜,也知道那少的一个是同样被三人团藏了起来。 他留的这两个陷阱,又被三人团重新做了他的陷阱。只不知仨人是将玉佩与玉璜这两件首饰藏在一处,还是藏在了两处。 想到这里,沈容之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 他这才去看挂画的变化,就发现,挂画的顺序变回了:西施、洛神、昭君。 这是美人图原来的顺序。与一楼的图相对应:田野、山川、沙漠、战场。 他为了迷惑三人团,将美人图换了顺序,如今又被三人团换了回来。 他又立刻回身看圆柜中相对应的格子号,发现:西施的圆形手镯从三十号被放回了六号,洛神的长流苏耳坠从六号被放回了十八号,昭君的红宝石额坠从十八号被放回了三十号。 美人图的首饰也被换回了原来的样子,仿佛未被他挪动过一般。 也即是说,如今除了被拿走的“清芳美人”美人图,这毓秀斋中的所有一切变成了它原本的顺序! 毓秀斋恢复了原样! 而三人团拿了一枚白兔玉佩和一枚祥云玉璜,将它们藏在这里,让他在这纹丝未动的毓秀斋里去找! 沈容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好惨 沈容之一时之间愣在原地,竟有些不想去面对此刻心中浮起的那一个巨大的怀疑。 那就是——他很可能,被耍了…… 但他不是会逃避的人。于是立时返回马车准备叫人过来帮忙。 因为倘若三人团真是故意整他,那玉佩与玉璜便极可能是被仨人随便塞在了某个地方,若他只一人去找的话,这整整两层楼的首饰,可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了。 ——虽说他几乎九成九确定这是三人团特意给他挖的坑,但未找到东西之前,却不能就此便下定论。何况,大丈夫做事有始有终,他既然答应了解题,便该将题解完才是。 刚一走近马车,坐在车上的老夫人在车窗边探出头来,饶有兴趣地问他:“容之,你这么快便寻到了?” “……”沈容之被噎了一下,才道,“并未寻到。” 他透过车窗,恰能看到坐在对面靠座的世子,便见世子听到他的话缓缓睁开了双眼,抬眸看了他一眼,继而便又闭目养神去了。 他没看错的话,那一眼中似竟带了些揶揄的意味。 还有一丝…… “哦?” 他还正在想,便被一声笑语打断了思绪。 原是老者亦从车窗边露出头来,面上带笑道:“我还道是那三个孩子出的题目于你来说太过容易,未曾想,你竟说‘并未寻到’。” “是。”沈容之笑道,“老师,我那三位小友的题目颇有些古怪,我需得借几个人同我一道去。” 他看到两位老人家听了他的话面上都显出了些好奇讶异之色,却未在多言,只道:“学生还不确定,待寻到答案,再回来与老师、师母细说。” 他出门带人向来不多,今日有事要办也不过才带了两个,而这会儿霈泽还被三人团甩在兴元楼没回来,另一个之前亦被派去跟着三人团去了。他就向世子借了几个随从,一起去了毓秀斋。 带着人先去看了剩下的白兔玉佩与祥云玉璜作为参照物,几人便就开始在毓秀斋中寻找起来。 沈容之还道说不得要过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却不想只须臾功夫,一位随从便来报他找到了! 沈容之被他带到了毓秀斋一楼那一进门左手边的第一个立柜那里。 随从将手指向立柜约莫当中的一层,而后将一个镶翡翠的大朵的莲花银簪拿开,便露出了藏在簪子后面的三件小物件儿:躺着的白兔玉佩、祥云玉璜,以及一张折起的小纸条。 沈容之抽出压在最下方的小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八个小字: “随手一放,博君一笑。” 沈容之的目光黏在了上面: ……随手一放……随手一放……随手一放……随手一放……随手一放…… “…………” ……好了,这下不用挣扎了。 这会儿已能确认,他果然就是被三人团坑了。 沈容之捏着小纸条立在柜前,简直说不出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只觉得复杂得很。 那是谭净好没在,她若在的话,便能告诉沈容之,这种感觉叫做: ……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呼啸而过…… 半晌,沈容之对随从道:“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而后,目光便看向了那被挪开、用来掩护遮挡视线的镶翡翠莲花银簪,竟笑了一声。 这会儿,他脑中已清晰地分析出了三人团的全部意图。 三人团用留信与藏头诗激起他解题的兴趣。这与他让霈泽用话激三人团一样。 而后三人团用了玉佩与玉璜两个物件儿做陷阱。这与他用这两套首饰做陷阱一样。 ……至此便令他感到有趣。 而后三人团交换了美人图的顺序。这又与他交换美人图一样。 ……使他几乎确信,仨人的行为便是要按他的套路“一样儿一样儿”地回敬给他。 而后三人团交换了美人图对应首饰的顺序。又与他一样。 ……然而,却令他直至那时方察觉到,三人团只是将毓秀斋恢复了原样!使他走完了全程,直到最后一步才意识到,仨人可能是在耍他。 ……然而他已经跳坑了。甚至因着仨人前面的“一模一样”,心中还有一丝儿的希望。 直到眼下。 答案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被三人团藏在了他一进门的左手第一个立柜中。 ……就是说,仨人根本没有打算“一样儿一样儿”地回敬他,前面的所有变化都不过是引他上当的把戏而已,仨人真正的回敬就是此刻—— 随手一放。 ——人家压根儿懒得花心思正儿八经出个题给他。然而他却满怀兴趣、正儿八经地来解题了! ……这特么是在红果果地戏耍他! ——人家将答案就放在一进门最近的立柜当中。然而他在意识到被耍之后,可是专门回去喊了几个人过来帮忙! ……这特么是在嘲笑他想太多! 你将人家当回事,人却不把你当根葱。 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 仨人将物件儿藏在了一个镶翡翠的银簪后面。 “清芳美人”便是一支翡翠银簪。 ……这是告诉他:此事皆因他自个儿而起,他没资格生气。所以仨人在纸条上写: 博君一笑。 “呵。”沈容之叹笑一声。 他收拾一下心情,迈步出门,准备回去迎接下一波即将来临的嘲笑。 然而,之前他回去喊人帮忙之时世子看过来的那双眼眸却又在此刻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这会儿那眼眸清晰得很,他清楚看见了其中除了“揶揄”之外的那丝情绪。 那是“保重”。 ……他想到得太迟了。 当下脚步便是一顿。 而后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少爷!” 原来是一个时辰到了,霈泽回来寻人。 ……一个时辰…… 今晚之前他可是绝对想不到,这一个时辰不仅坑了三人团,那仨人还在坑里绝地反扑,自个儿跳出了坑不说,还将他拽了下去。 最后一个时辰到了,三人团跑了,他掉坑里了。 沈容之抬眼看到霈泽十分无辜的脸,便想到他还不知道自个儿被那仨丢下的事实,就心情复杂地道了一声:“不必进去了,先跟我走。” “哈哈哈哈!”老者接过纸条之后,看了片刻便爆发出一阵大笑,“‘随手一放’,好一个‘随手一放’!哈哈哈哈!” “……”他就知道会这样! 沈容之转而去看师母。 老夫人原还只是在无声地笑,一看到沈容之朝她看过来,顿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 “!”多么没良心的一对儿长辈! 出主意的是四个人,最后倒霉的却只有他一个! 沈容之再转头去看剩下那人。 那人的眉梢眼角都漾着清清浅浅的笑意。 “……”他绝望了。 老者笑了半天,方渐渐停下来,面上却还满是笑意,笑问道:“容之,你服不服?” 沈容之嘴角抽了一下:“一时不察,低估了对手,从这一点上来讲,学生还是服的。” “哈哈哈!那就是不服嘛!”老者又笑了起来。 沈容之忽然心中一转,微微一笑:“老师,学生输了便是老师输了,老师面上也是无光,怎得还笑得如此开心?” “诶,”老者头一撇,做出一副满脸嫌弃的表情,却怎么也遮不住面上的笑。他道:“你输便是你输,那是你技不如人。怎么就变成我输了?我和这件事最多的牵连,也就算是你学艺不精。” “是是是。是我学艺不精,丢了老师的脸。”沈容之叹了一声,“我这三位小友可算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老夫人便在此时笑了一下,道:“能让容之被耍了还不能生气,胆子大而又有趣,且还能妥善地为自个儿善后,很不错。” 老者闻言,挑眉去看老夫人:“温之,你这是?” “不错,若那三个孩子愿意,我可以做他们的先生。”老夫人颔首道。 沈容之一听这话,不动声色地问:“师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师母方才的话可是当真?” “他们戏耍于你,你却还隐晦地为他们筹谋,又可是当真?”老夫人笑道。 “……”沈容之洒然一笑,“我自然是瞒不过两位师长的,又怎能说‘隐晦’呢。” 老者哼了一声:“不必同我们耍嘴皮了。既然你师母起了爱才之心,你便找个机会问问那三个孩子吧。” “是,谨遵老师教诲。”沈容之拱手道。 “嗯。这会儿很晚了,我同你师母便先回去了。”老者抚了抚须,“你记得把那三个孩子好好送回家去。” “老师放心便是。”沈容之又一拱手。 “别听你师父瞎说。”老夫人下车时拍拍沈容之的肩,“他心中赞你胸襟开阔,又喜欢那三个孩子心思灵巧,只嘴上不说罢了。” 沈容之弯唇一笑:“师母何必担心,容之岂能不知呢?望老师与师母路上小心,容之过几日再去家中拜访。”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女子 “容之!”老者耳尖得很,已在车外听到了沈容之与老夫人两人的对话,立时回身对着车内不悦道,“你私自到书院档案署去寻署长走后门作弊之事我还未找你算账!你不要以为这便完了!你师母答应当他们的老师,与你作弊换班那可是两回事!” 沈容之:“……” 他苦笑一声:“是,老师。学生知道。学生定会再上家中向二老赔罪,任凭老师师母责罚,绝无二话。” “哼。”老者冷笑一声。 “……老师,”沈容之将老夫人扶下车后,跟着下了来向老者躬身道,“只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学生自作主张,那三个孩子对此并不知情。” 老者一听这话却更生气了:“你师父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我看得见!谁的过错我分得清!” “行啦!”老夫人在一旁笑,“吹胡子瞪眼睛的,累不累?” “……温之。”老夫人一开口,老者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我们容之心里有数。”老夫人又拍拍沈容之的背,对老者道,“孩子们已经大了,不用你再操那么多心。” “有数?我怕他胆子越来越大……” 老者还欲再说,老夫人直接打断了他:“永真!” “……”老者看她一眼,只得无奈地停了话。 老夫人便向车内道:“世子,那我们先走了。” 世子弯腰探出车厢,微微一笑拱手道:“两位先生慢走。” 另一架马车已经停在旁边等候,临上车前,老者又回头瞪了沈容之一眼。 沈容之忙躬身:“老师放心。” 沈容之再爬上车,本想说些什么,然而看到世子的眼睛,却又只笑了笑,并未开口。 世子唇角勾了一下,向车窗外一招手:“在哪里?” 便见一位随从闪到车窗外立定:“在酒香楼与谭家人一起。瑞喜班刚刚散场,正准备回府。” 世子便一挥手。 见随从正要躬身闪人,沈容之忙探出头去:“等等等等。记得送到家啊!” 随从抬头,向车内的自家主子看了一眼,见没什么表示便应了一声。 “难得瑞喜班这次竟演了一个半多时辰,还让他们赶上了。两者兼得,这可真是想不到。”沈容之笑道,“且今晚本也只是希望老师亲眼看看三个孩子,虽是不可能让老师答应将他们安排进入那几位教官班里,但也许能有开小灶的机会。不想,居然有了意外收获。” 沈容之说着就失笑了,又感觉口渴,端茶杯喝了一口道:“他们的运气可是真好。” 然而他说完一抬头,却见世子朝他看了一眼。 ……那眼神…… ……怎么又是这个眼神! “嗯?”沈容之就想不明白了,这次他有什么好被“揶揄”的呢?他还需要“保重”什么呢? 世子倾身向车壁一靠,眉尖轻轻一挑:“那字好吗?” ……字? 沈容之下意识从怀中摸出三人团留下的字条瞄了一眼:“……不太好。” 但好端端的问字作甚? 世子却已经赶人了:“回去吧。” “……”沈容之只好放下茶杯,一脸懵逼地下车上了随从牵来的马,同世子告别了。 骑马回府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之前老师评价三人团留信的字:这字岂止腕力不够,字形也不稳,这一看就是没下苦功。 就是一个字,懒。 他这时又想起了上次在希声寺后殿之后的客舍里,三人团听到他说要给他们安排教官之时那纠结的小表情。 ……难不成世子的意思,是说三人团很懒,会不愿意答应师母做他们的老师,故而揶揄他白忙一场? 不,这倒不至于。三人团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他们自个儿也清楚。 ……那就是揶揄他又会因此接收三人团的怒火?然后叫他保重,之后别再被耍? ……不!今晚的事他并不想再来一回。 “不对。”沈容之蓦地拉住了缰绳。他反应过来,这是世子迟来的嘲笑。 他想奔回去大吼——今晚他只是没有防备!没有防备!没有防备!下次三人团再想得手可没那么容易了。 不!没有下次了! 三人团知道没有下次了。他们不过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机。但有这么一次,就能出一出他们连日来被沈容之牵着鼻子走的怒气了。 人要学会知足。 ——反正只这一次,就够他们笑一年了。 三人团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还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 连夜里做梦都做了个好梦。接下来几日神清气爽。 ——除了那么一丝儿心虚。 这一丝儿心虚来自他们回府后的第二日。 那日郭攸来府上玩耍之时,霈泽上门送了一套礼物给三人团。那礼物就是初七晚上在毓秀斋中的一坐一立一躺三件白兔玉佩,说是沈容之送给三位小友的,三人一人一块儿,昨晚落在他的马车上忘记带走。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鲁班盒。 鲁班盒机关不难,谭七小少爷只花一盏茶功夫便解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 三人团一读,大略意思一句话:昨晚玩得很开心,有空再一起玩儿啊。 明显是违心的谎话。 仨人根本不信,仔细看了看,便发现那信也是一封藏头信。每隔两句的句中第三个字连起来便是八个字: 十五上元,酒香楼见。 三人团顿时就心虚了。 拿藏头信给他们,真的没打算“打击报复”? 撇开这件事,年里都没什么人家特意请宴,一般都是走姻亲。谭家的姻亲少,谭二夫人的娘家常郡王府远在大唐东南地区的江陵府京城内,自然去不了。便只有一个姑奶奶嫁的郭家,以及一个谭大夫人的娘家纪家。 两家走完便闲了。 郭家早在年初六便走过了,纪家是在年初九去的。 实则按习俗,年初四祭完神佛,初五便该要去郭家。但郭夫人派人来传信,说郭柄——即郭攸父亲,也即谭太夫人的女婿,初五那日被上峰喊去有事不能在家。 郭柄身为青州总兵,正四品官职,按官阶其上峰应该是正三品将军。 但青州只有一位将军,便是常家老太爷常武将军。可他却是一位驻守边疆的将军,管不到州城内部的布防问题。因此,郭柄的上峰只有一位,便是愉亲王。 因为愉亲王不仅是位亲王。据传,当愉亲王还不是亲王时,他还只是先帝的第三子。但他在年十七时便被先帝派到了陇西,平定边疆不过只花了短短两年时间。那时消息传回京城,先帝龙颜大悦,亲封他为“镇西上将军”。那时他才十九岁,还不到弱冠,便已是正二品武将,是每一位大唐百姓心目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神”。 这样的贵人找女婿有事,谭太夫人是不会有任何意见的,去郭家的日子便延后一日,改为初六。 去郭家那日,一大早马车驶出谭家所在的新安街,他们便听到了街上到处在传的流言。 都道是—— 谭副将军与回纥三王子年前那一役乃是大胜;谭副将军果然不愧为“儒将”,有勇有谋,此一战乃是“以少胜多”;还有,如今敌军已退,青州百姓可以更加安心过年啦;等等等等。 等他们到了郭家,又从郭柄口中得了准信儿。 因此初七的夜市才会那么热闹,因此谭家小辈们才能在初七晚上出门。 也因此,初九到纪家拜访之时,谭大夫人又有心思去怼她的大嫂了。 谭大夫人的大嫂,纪夫人李兰,出身青州世家李家,兄长乃是青州正六品工司同吏,这一点也算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但李兰嫁入纪家之后,却又做了青州书院的工课教官,这便被谭大夫人认为是不宜家室,在外抛头露面,令纪家蒙羞。 尽管纪家人根本不作如此想,曾数次劝解,并在吃饭时将两人分开,谭大夫人仍有话讲: “大嫂是家中父母唯一的儿媳,用饭时怎么不来服侍?” 这话说得谭太夫人都替她害臊。这样说岂不是让亲家怀疑,谭大夫人在谭家之时用饭都得服侍她吗? 可答话的却是谭大夫人的亲哥纪谨寒。他抚着妻子的肩膀对妹妹道:“家中人少,一起坐下来吃饭才热闹。” 谭大夫人便换了一个:“大嫂如今还在教书吗?那都是男人的事情,我们女子最重要的还是……” 可惜不等她说完,她亲哥——这位青州的正五品礼司同知,就干脆放下筷子道:“你嫂嫂去书院是我的主意。她有才华,教书育人便是为陇西的发展出一份自己的力量,我觉得很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诏令 谭大夫人听了亲哥丝毫不给面子的话,睁大眼睛看向他:“兄长……” “姑母可能不记得了。”坐在纪夫人身旁的一位面容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儿缓缓放下筷子,站起身扬眉一笑,“愉亲王曾在承平三年初下过一道诏令。” “诏令?”谭大夫人皱了皱眉。 “是啊,诏令。”俊秀少年一字一字地念,“开科取士,事关国之根本。选拔人才,更为历朝之首要。陇西自承平元年为愉亲王藩地,两年来虽兴科举,仍人才紧缺。今西域豺狼在侧,时局多艰,陇西储才势在必行。当明之,官吏选拔以人才操行为首,余皆为末。故特此下诏,自今日起,陇西科举可由女子参与,取士及官吏任免不受男女之别所缚。时境迁移,民治当随之也。望周知。” “……” “五年前的诏令了,哦不,承平八年刚过,应当说是六年前才对。”少年道,“若姑母不记得是因着时间久远,小侄没有话说,但愉亲王亲诏,陇西可由女子为官。何况我娘身为书院教官,传道授业,是在为陇西培养人才呢。按愉亲王的话,如今陇西渴慕人才,故而姑母方才什么不甘于室抛头露面……的话,只在家中说说便罢,若是传了出去,恐怕别人还以为……姑母对愉亲王的诏令有什么不满……” “林洽!怎么对你姑母说话呢。”纪夫人打断了少年,亦堵住了旁边一桌骤然站起身来的谭八姑娘即将出口的话,“既然是吃饭时间,那就做下来好好吃饭。” 少年转过身,便恰好背对谭大夫人。他当着亲爹亲妹的面儿对亲娘挤了下眼睛,随即一撩袍子,果真默不作声地笑着坐了下来。 纪太夫人便道:“兰儿说得对,这会儿是午饭时候,有什么事情都饭后再说。”又对谭大夫人道:“婉儿,你也坐下来。” 方才说话的少年名叫纪林洽。纪谨寒与李兰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已是承平九年,儿纪林洽年十六,女纪林温年十三。 谭大夫人听了“诏令”无话可说,这顿午饭便在不尴不尬中过去了。 虽则谭大夫人是纪家的女儿,但谭太夫人恼她身为谭家儿媳,说话做事不顾场合没有分寸,出了纪家门便没给她好脸色瞧。 回府后姐弟俩安闲度日,时间很快到了年十五。 上元节。 谭家人连带谭太夫人都出来逛了,与郭家一起。 夜如昼,各色花灯挤满了青州的大街小巷,锣鼓喧天,烟花乍现,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除了观灯之外,街上还有跑旱船、马戏、踩高跷、秧歌舞、花灯娘娘游街等各种活动。 今夜百姓通宵游玩,街上人数之多不言自喻。还有许多世家新贵乘车骑马,如谭家这般全家出来过元宵。故而热门儿街区的各大酒楼都被预订得满满的。谭二爷早便定了酒香楼的一间雅间,等大伙儿逛累了好去歇口气。 孩子们走在最面前,一路向前一路猜灯谜。谭家八个孩子,加上郭家两个,一行十个人浩浩荡荡地碾过去,从十分简单的“双人树下乘凉”,众人都争着答“芙”“苁”,十几个灯谜过去一直猜到“加一寸,不会错;添一口,不会乐”,慢慢就只剩了谭大少爷与谭二姑娘还在猜,其余孩子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谭太夫人与郭太夫人正好走累了,便喊大伙儿先到酒香楼去歇一下。 认了门儿在三号雅间,孩子们哪里待得住,勉强等得点心糕饼上桌,拿帕子包了几个爱吃的塞到怀里,立时便要再出去耍。 两位太夫人吩咐了护卫紧紧跟着,便放了人。孩子们出了雅间便一哄而散。 三人团进酒楼时,郭攸便瞧见了在二楼十五号雅间门口站着的霈泽,这会儿就自动寻了过去。 “谭六姑娘、谭七少爷、郭二姑娘,里面请。”霈泽见仨人过来,笑着躬身。 谭净好推了门。 此时雅间里,还有两位意料之外的人,听到推门声都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其中一位一见就笑:“哟!又见面了!” 三人团同他打招呼:“李兄好!” “哈!”坐在窗边椅上的沈容之身子向后面的靠背一倚,扬眉从三人团中点了一个人道,“小六,你喊他‘李兄’,那你喊另外一位叫什么呢?” 另一位公子听着这话,立时睁着一双眼眸感兴趣地看向了她。 谭净好笑了笑,喊他:“李愿兄好!” 被她叫做“李愿”的清秀公子颇为惊奇:“你知道我的名字?” “年前的赏梅宴上,午宴之前在望梅阁中见过一面。” “……哦。”李愿点点头。 “别为难你那记性了。”之前打招呼的公子哈哈笑道。又笑吟吟对三人团道:“傻站在门口干嘛,进来坐呀!” ……这不是怕你们有事要说吗。 谭净好腹诽,拿目光望了屋中与沈容之并排坐在窗边的正主一眼。 却不想世子敏锐至此,立刻便察觉了,当即抬眸看了过来。 谭净好看他眸中无波无澜,便就与谭七小少爷和郭攸进了屋中,同李愿两位公子一同坐在屋中央的桌子旁边。 “我记性确实不大好。”李愿等仨人坐下来便道。他也不恼,呵呵笑着挠了下头,对三人团语气轻柔地笑问,“抱歉了,麻烦你们再告诉我一遍,你们是哪家的孩子?” “上次只是在公子玩叶子戏时听到别人喊公子的名字,这才能知道,因此不怪公子。”谭净好道,伸手一一指过自己、谭七小少爷与郭攸,“谭净好、谭诹、郭攸,排行第六、第七、第二。我们来自东南区新安街的谭家与新福街的郭家。” “哦。”李愿恍然。又问:“那谭家大夫人是不是出身纪家?” “是。”谭净好道。 李愿笑道:“纪夫人是我的姑母,谭大夫人又是纪夫人的小姑,这样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有一点亲呢。之前都叫我兄长了,怎么又改口叫‘公子’了呢?” 谭净好便笑了:“李愿兄。” 她之前站在门口就看到桌上有书,这会儿坐在桌边一低头,就看到了书名——《张山山奇遇记贰》。 “上次带回去之后,看完了吗?”另一位公子笑道。 这位说话的公子,正是年前六七在出门购置上学用具之时,在瑞祥记遇到的李腾。 承平八年陇西文举亚元。 谭七小少爷便答:“看完了。” 姐弟俩对视一眼,知道他们之前可能讨论过这本玛丽苏大作。 但李腾“嗯”了一声,竟没在问什么,而是对世子道:“那我们先走了。” 待世子淡淡一颔首,随后便与李愿一同出了雅间。 两人走后。 “说起来,”沈容之忽然道,“小六你都是‘沈大公子、沈大公子’的叫我,有求于我才喊一声‘沈大哥’,怎么一喊那两个就直接‘李兄’了呢?” “……”因为你看起来更狡猾。谭净好对他弯唇一笑:“沈大哥喜欢吃冷饭吗?” “……不喜欢。” 谭净好便笑:“那么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安安静静地过去吧,何必再去炒冷饭呢?反正沈大哥也不喜欢吃。对吧?” 一语双关。 “……”沈容之垂眸笑了一下。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展开来捏着它伸到三人团眼前:“你说的那个我要炒的‘冷饭’,是指这个吗?” 谭净好:“……” 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八个小字“随手一放,博君一笑”,如今纸条已经皱巴巴的了。 表这样记仇嘛。过了好几天了还不仍。 谭净好看着他。 沈容之笑了两声:“内容先不说。先说这字。” 嗯?谭净好挑了挑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知县 沈容之:“有一位先生说,这字不好,要练。” ……瓦特?! 三人团一脸黑线。拿出那纸条还以为要秋后算账呢,结果对方说你该练字了…… 谭净好嘴角抽了抽:“哦。” 沈容之低头忍笑忍得肩膀直抖。他知道这是三人团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捏着纸条重复一遍:“有一位先生说,这字不好,要练。” ……嗯?谭净好凝眉看向沈容之,却见他将捏着的纸条抖了抖。 谭净好突然反应过来! ——哪里来的先生?! “噗。”沈容之看见她表情变换,笑出了声。 “……”谭净好想起来了。初七那夜,她是怀疑过的。她觉得那晚所谓的考题费时费力,并不像是沈容之的行事风格,只是霈泽在,故而与他一定有关罢了。后来仨人故意整蛊他,便一开心忘了此事。 如今看来,那晚的事真的还有别人参与,便是他口中的“先生”。 谭净好便问:“这位先生又是哪位?” “本来呢,这件事不需要如此复杂。”沈容之道,“我悄悄同青州书院档案署的人说一声,将你们悄悄安排进几位教官的班中便是。” 他叹了口气:“可惜那日我倒霉,正巧被先生听了墙角。先生在这种事上向来脾气刚直,眼中不揉沙子,我不知情地前脚说完走了,先生后脚便勒令档案署公平行事。若不是那人之后又来同我说了一声,恐怕得等到你们入学分了班我才会知晓了。” 三人团听他这样说,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心中拼命筛选人选。 这是一位有能力左右青州书院学生分班之事的人。 “此事既被先生所知,便没有办法成了。于是我劝先生来看一看你们,望能有挽回的机会,例如说,可以在课后给你们开个小灶之类的。” ……并不想开小灶的三人团脸色瞬间垮了。 不过,这是一位沈容之了解,且与他关系匪浅的人。 “意外的是,两位先生来看过你们之后,其中一位竟愿意做你们的老师。” ……瓦特?怎么又变成了两位先生?沈容之你会不会数数?! ……不,重点错了,什么叫愿意做他们的老师?! “被学生”的三人团:“……” 谭净好:“所以,我们现在有老师了,对吗?” 沈容之笑了一下:“对。” ……能左右分班之事、被称为先生的人约莫就是书院的领导,能被沈容之劝得动那样大张旗鼓来看仨人的却应该只有—— “范其玄范老先生,青州书院院长,你的老师。” 沈容之笑而不语。 “但范先生说过,此生只收一名学生。故而,说愿意教我们的那位,应当便是……”谭净好看向弟弟。 谭七小少爷立刻接道:“范太夫人舒静,写意居士,写意画派的创始人。” 谭净好听他的语气虽还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眸中却分明悄悄亮了起来,便知道他对这件事其实是期待的,因为他喜欢画,喜欢写意画法,喜欢《画意》那本书,喜欢写意居士。 沈容之看着三人团缓缓扬唇一笑,点了点头:“对。” ……哇哦! 数年来,不知多少人家曾数次拜访过范家,送金银送珠宝送书画送珍稀,望两位先生能做家中孩子的老师,哪怕只是指点一下,都没能成。此次范太夫人,或者说舒先生,能答应这件事,显然沈容之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他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呢? 但不论为何,谭七小少爷喜欢。 于是谭净好真心实意道谢:“多谢沈大哥为我们三个如此费心。” “不必谢我。”沈容之笑道,“是师母看到你们三个那晚的表现之后,主动提出做你们的老师的。” ……哟呵,还不居功。 沈容之却紧接着抛出一个炸弹:“准备一下,三日后辰正,我带你们到范府去一趟,认认路。” 三人团:“……” 谭净好心中一转:“沈大哥,如今飞云关战事已停,韦乃信放了吗?” “韦乃信看到混入青州的奸细杀了许贤却不抓人亦不报信,虽拒不承认私通回纥,也难逃帮凶之罪,但他又阻止了何自音的被杀,两边相抵,加上掳走何自音,被判曰——身为内城守尉玩忽职守,致使胡人进城,险些酿成大祸;又知法犯法强掳良家女儿,故而剥夺内城守尉之职,受鞭刑一百,编入青州外县北区的正昌县挖煤矿队,干活一年,且罪行记录在案,三年内不能举官。” “……挖……煤矿队?” 沈容之颔首:“对。” “那……如今的内城守尉是谁?” 沈容之看着她笑了笑:“愉亲王的一位手下,暂接内城守尉一职。” ……哦。谭净好挑了挑眉。 折腾一圈儿,内城的布防终于握在了愉亲王手中。 谭净好这样一想,目光不由得往沈容之身旁那人飘了过去。 却见世子虽面无表情,看过来的静水深眸中却都是一派清透的了然,显然洞悉了她此刻的想法。 “咳。”谭净好挪开视线,“那么……你们从何自音的外祖父、钱大人身上得到了什么?” 沈容之反应很快:“你猜。” ……我、不、猜。谭净好倒了杯菩提茶喝,又捏了个梅花饼咬了一口,将果盘递到谭七小少爷与郭攸面前,方才作势起身道:“那没事的话我们去玩了。” “听说你们大伯母为了谭谋能在今明两年的武试中取得好功名,日日去希声寺抢第一柱香,终于在今日抢到了?” “……是的。”消息散播得好快。谭净好问:“怎么了?” 沈容之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年前酒香楼曾发过一个悬赏?” “……”这大跳跃的话题。谭净好咬着梅花饼一时还没想起来,谭七小少爷已经道:“求找赏梅宴上令堂所讲故事中的糊涂县令。” ……对了,出门购物那日他们在酒香楼前听一位特别能侃的青年管事说的。 沈容之点头:“那位县令找到了。这件事传开之后,头饰店老板亦听闻此事,亲自到内城的知府衙门击鼓喊冤。” “哦?”仨人对视一眼,谭净好问,“果真确有其人?” “不错。那位头饰店老板来自青州正昌县。知府大人得知之后,派人突袭县令府衙,在府衙后院的一颗老树下挖出了白银三千两,十个金元宝,并一箱珠宝。” ……天了噜! 光是金银就三千一百两。正七品知县月俸二两二钱,年俸二十六两四钱。也即是说,不吃不喝不花要攒一百一十七年零五个月呢。 更别说还有一箱珠宝了。珠宝这东西是可以很贵滴,就像一个“清芳美人”,烧钱五千两。 想到这个谭净好就看向了沈容之,满脸都是三个大字——败、家、子。 败家子沈容之:“……” 一个知县有如此多钱财,若不是做生意开源的话,基本就是贪官无疑了。 沈容之果然又道:“知府大人又调查了县令的开支,因此审问过后定了贪污之罪,撸去知县一职,贬为庶人,并将家产全部充公,且罪行记录在案,两年内不能举官。”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青州百姓定然人人称赞。”谭净好笑道。 沈容之却笑而不语。 ……一看这样子,谭净好就知道有事情。是她忽略了什么吗? 谭净好垂眸啜了口茶,笑问:“如今那县令由谁来当可是定了吗?” “定了。李腾去当了正昌县的知县,李愿为县丞。公文已下,不过还未张扬。” 听闻这话,谭净好霎时睁大了眼睛:“李腾?!” “不错。”沈容之颔首。 她明白了—— 那酒香楼的青年管事说,桌椅店老板偷盗之事是从一位老大爷口中得知,但后来找不到人,方才请文举亚元李腾公子写了这个故事。如今想来这话根本是在鬼扯。 其实定是他们早便察觉了那县令贪污之事,故意借一个故事发难罢了,目的就是将李腾名正言顺的塞入正昌县。 ……正昌县……这个县好耳熟…… 谭净好蓦地盯向沈容之:“正昌县便是韦乃信挖煤的县?” 沈容之扬唇笑起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方才她一听三千两,就被吸引了心神,没注意到这一点。 于是,去年十月,这一届文举府试结束之后,有了一个编成故事的真偷盗故事,使得正昌县知县下台,李腾被选为新知县。 而李愿身为府试第八十七名,亦被派入正昌县辅助李腾,还有韦乃信也被借机调入此县矿队。 看来,这里面□□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灯楼 沈容之此番,似乎是特地说给三人团听的。 谭净好垂下眸子眨了眨,又抬头笑道:“方才李腾兄带着一本《张山山奇遇记》匆匆走了,我没来得及问,原来他喜欢看此类话本吗?” “这个么,倒是未曾问过他。”沈容之轻笑一声。 又挑眉道:“诶,何必管他呢。之前几次说要带你们去玩儿,实则都没去。今晚是元宵灯节,外面热闹得很,登灯楼,看舞狮,划旱船,赏灯娘,踩高跷,吃元宵……” 沈容之一一细数,末了笑道:“不如我让霈泽去同你们长辈说一声,带你们出去好好儿玩一回怎么样?” 三人团眼睛顿时一亮。 郭攸在不到四岁时随亲娘到谭府来玩儿就同六七两个投了缘,仨人从小混到大,长到九岁了其实也没多少由哥哥专门带着一起浪的经历。 这会儿闻言便都点头。 “呵呵。”沈容之莞尔一笑,又侧头问窗边另一人道,“去吗?” 便见世子淡淡地回应:“去。” 一行五人便出了雅间,下了楼。 出了酒香楼,站在门边,就看到了街上到处灯火辉煌,夜空中烟花绚烂,人们热烈地欢呼喧闹声震耳欲聋。 谭净好一转头,便见沈容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金色雕花怀表,“啪”地一声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如今是晚七点一刻,灯娘约莫会在戌正游到长红街。”他道,“你们应当是从东边过来,我们便继续沿街往西边去逛,怎么样?” 三人团自然道好。 不想刚绕过酒香楼,就看到了一座坐落在街边的灯楼。灯楼足有五丈,五层高,十六七米的样子,长有三丈,宽有两丈,飞檐雕栋,红漆亮瓦,梁挂金玉,风吹互撞,乐声成韵,令人陶陶。每层楼都有数十上百的彩灯悬于廊下屋中,从外面看去,整座楼仿若万千星辉聚于一身,玲珑剔透,光华灿烂,美不胜收。 “哇。”三人团由衷赞叹。 往年的灯楼好像从没有做得如此之大。 “这就是登灯楼了。”沈容之看着前方这光芒万丈的灯楼道。 登灯楼,顾名思义,解开每层楼中所挂若干花灯里的灯谜,直至登顶。 他又回身对三人团笑道:“敢不敢上去试一下?” 又想玩儿这一套。 “有沈大哥和世子在呢,还能有解不开的灯谜?何况沈大哥方才亲口说了,要带、我、们、一起玩儿,我们还怕什么?” 谭净好不上当,歪头抿着唇笑,特意将“带我们”三个字说得十分清晰。 沈容之:“……” “呵。”世子听了这话轻轻笑了一声,双臂往身后一负,当先迈开长腿往灯楼里去了。 几人便跟了进去。 进到楼里,满目繁华彩灯,良夜吐光。 仨人果然没理什么灯谜、对联、联诗,只管跟在沈容之与世子身后。他们解题,仨人赏灯。 花灯形状有长形、圆形、四角、六角、八角、双层、以及有趣儿的兔形、蛇形、鱼形等等,彩绘有美人、花鸟、山川、走兽等等,材质有纱绢、玻璃、琉璃、羊皮等等,各式各样,赏心悦目。 仨人一边走一边看,本来是很开心的。不过有一点点遗憾,便是——沈容之的脸好多人都认得! 今晚许多世家子弟出来过节,一路过去,总是碰到熟人过来打招呼,使他们走走停停。 相反,认出世子的人却并不多。 跟在后面的仨人自不必说,更是被自动过滤了。 这才能过了会儿便能上了二楼,然后三楼。 走了片刻,忽然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哥哥”,声音娇嫩如黄莺初啼。 仨人就见前面的沈容之与世子停了下来。 他们从两人身后往旁边挪了挪探出头去,便见一个小姑娘眼眸弯弯地笑着,正朝这边走来,虽年龄尚小,却已看出容貌明丽。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那位夫人风姿翩然,同小姑娘面容相似,一看便知是她的母亲,另一位男子却就从未见过了,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冷毅,但看向夫人时表情却十分和缓,正握着夫人的手缓缓行来。 但小姑娘与夫人两个,三人团都在沈家见过。小姑娘名祁明昳,正是陇西唯一的一位小郡主。那位夫人乃是愉王妃,小姑娘的母亲。那么那位男子自不必说,定然便是这陇西的主子——镇西上将军愉亲王了。 小姑娘已经走了过来,向沈容之喊了一声:“沈大哥!” “郡主。”沈容之轻轻弯了下腰,又躬身向小姑娘后面的两人行礼,“王爷,王妃。” 愉亲王只点了下头。 三人团本只是在后头看热闹,不想郡主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过来,在仨人与沈容之和世子身上绕了两圈,眼珠一转便去问沈容之:“沈大哥,这三位是与你们一起的吗?” “这三位是我的小友。”沈容之答道,“今晚同我一道出来玩儿的。” 沈容之这样一说,三人团便得出来向两位贵人请安了:“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愉王妃弯起形状优美的唇笑了笑:“起来吧,在外不必如此多礼。”并没有问三人团到底是谁。 仨人便又行礼谢过。 随即便听头顶上的愉亲王道:“明昳,你跟着我们还是跟着哥哥?” 三人团出来请安,恰便站在郡主侧面。这会儿就看到郡主垂头翻了个白眼,道:“我跟着哥哥。” 而后愉亲王“嗯”了一声,居然就带着王妃走了,连句“小心”也没交代。 …… 待人一走,郡主便盯着三人团看:“我觉得你们很眼熟,咱们应当是见过的吧?” “在沈家的赏梅宴上见过。”谭净好答,将三人的身份又说了一遍。 “哦。”郡主恍然点头,“你们方才是在猜灯谜吗?” “是沈大哥与世子在猜,我们不过是跟在后面捡便宜罢了。” “噗。”郡主听了这话捂嘴笑了起来,“好主意。那我和你们一起!” 又去催那两位:“哥哥,沈大哥,你们继续猜啊!” 猜谜哥俩继续猜了,又恢复了原来的情景,不过,这次看灯的人多了一个,还是一位身份又十分尊贵的娇人。 这位娇人似是对三人团很有兴趣,虽在看灯,视线却总是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过得一会儿,一行人正要上四楼,外面便在这时传来了一阵尤其明显整齐的欢呼声。 众人出了屋立在廊外,便见到远远从街的东边行来一队人,敲锣打鼓,扛轿撒花。 “是花灯娘娘来了!”“花灯娘娘来了!” 三人团听到楼外的人在扯着嗓子喊。 花灯娘娘每年都是由一位姑娘担任。 但要成为灯娘可不容易,这位姑娘须得参加元宵节前三日的灯娘赛,要比过写诗、作画、弹乐、女红等等项目之后,由青州各大书院的教官组成的评审团综合衡量才能选出。 因此,这便意味着,一旦选上灯娘,便是获得了青州各大书院的教官组成的评审团的肯定。也即是说,这位姑娘立时会成为一个婚姻市场上的香饽饽,身价倍增。 沈容之笑了一下,问他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当然要。”郡主道,“我很好奇今年的灯娘会是谁。” 众人下了楼,又等了片刻,灯娘的轿子才靠近了过来。 三人团当先看到的是吹打乐队,而后渐渐看清了在轿旁跟随行走的十个姑娘。这十个姑娘也是在灯娘赛上选出来的,就是说还没到能做灯娘的地步,但比其余的那些参加灯娘赛的上百上千的姑娘要有才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十位姑娘玉臂上挎着小篮子,向着半空中不断撒着颜色鲜艳的花瓣,簇拥着中央的一个精美华丽、薄纱环绕、铃铛轻响、香气弥漫的花轿。 一位姑娘扮作花灯娘娘,头戴花圈,外罩一袭粉纱绣百花长裙,端坐于花轿中。 待花轿近了,三人团终于看清了这位姑娘的面容。 是一位熟人——俞应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尖叫 竟然是她! 谭净好立刻便想起了佛祖成道日在希声寺发生的事。杨子期揭穿了俞应芷,说她当时目睹了她的表姐何自音在沈家梅林里被韦乃信掳走,却未曾向人呼救,并且在之后的审问中亦没有向汤知府表达实情。 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青州承平九年元宵节的花灯娘娘。 当日去希声寺吃素饺的人家那么多,难道她对表姐见死不救的事并没传开吗?否则她如何能参加灯娘的选拔呢?总不会是评审团只看才华不在乎姑娘们的声誉吧? 不过,俞家人口简单,俞姑娘的父亲俞伟又只是青州东营守尉薛律手下的一名正七品校尉,俞姑娘的家世与其他许多参加灯娘赛的姑娘相比并不高,因此,她能得到在上元夜扮演花灯娘娘的荣耀,很有可能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 在成百上千的姑娘中脱颖而出,当称得上是一位才女了。 可惜…… 三人团彼此相望,都觉心中感叹。 那么…… 谭净好又去仔细看拱卫在花轿旁的那十位姑娘,左边第一个就是杨子期。她又往后看,虽有几位是知道名姓曾在宴会上见过的,却并没有何自音。 三人团今年不过九岁,而参加灯娘赛的多是快到婚龄的姑娘们,故而往日出门饮宴,两方也不是同一个圈子,她们有不认识的姑娘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即便如此,在沈家的赏梅宴当日,他们在梅林里碰见纪林温与孟尝,两位姐姐曾向三人团科普过何姑娘在青州书院的“盛名”,纪林温的意思,是何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天赋甚佳,孟尝亦说她“爱慕者甚多”。 如今这位窈窕淑女又在哪里呢。 “原来是她。” 谭净好正有些感慨,便听到身旁的郡主这样说了一句,语气中竟然有一丝玩味。 她转头去看,却见郡主面上的神情十分平静。如此一瞧,倒是与世子平日里的样子有些相似,却与之前在灯楼上刚刚见到世子之时表露出来的娇娇小女儿情态全然不同了。 有意思。 谭净好不动声色地转回了头来。 但郡主却主动侧身笑问道:“谭六姑娘知道去岁上元夜的灯娘是谁吗?” 去年他们并没看到花轿,加上街上的百姓们只知道说“花灯娘娘”美如天仙下凡,花瓣撒得纷纷扬扬,香气传得到处都是,又怎么会知道灯娘的名字呢。 谭净好于是笑道:“我并不知。” 郡主笑了一下,眉眼一弯:“是何自音。” ……什么?! “去年的灯娘赛我去看过。说来何自音的诗画倒是一般,但她当日以一曲《小庭探幽》艳惊四座,连孟宽先生都道她曲中意境灵气十足却又婉约动人,故而品评的教官们一致评了魁首。”郡主看着三人团道。 孟宽,孟尝祖父,器乐国手。 原来所谓的天赋甚佳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那即是说,即便何姑娘是去年的灯娘,又受年轻男子的追捧,薛家却仍然并不动心呢。 “那位花轿左边第一的姑娘,郡主可认得么?”谭净好问。 “认得。”郡主颔首道,“杨子期。她往年并没参加过灯娘赛。” 她不过问一句认不认得,这位郡主便就已明白了她话中之意了,言语间还如此痛快,想来是他们沾了身为沈容之“小友”的光了。 谭净好微笑道谢:“原是这样,多谢郡主告知。” “不用谢。” 几句话间,花轿慢慢过去,留了一地粉嫩鲜妍的花瓣。 沈容之这时迈过来两步,微弯了身子在他们耳边道:“还要再去登灯楼吗?” 三人团闻言只默默闭了嘴站着。 这会儿大概轮不到仨人说话了。 便见郡主歪头想了一想,正要答,沈容之却又直起了身,朝郡主身后方投去了目光。 谭净好听郭攸在她跟谭七小少爷耳边道:“舞狮的来了。” 这顺风耳。 沈容之果然道:“不必上去了。” 过了须臾,规律的锣鼓点声便渐渐能让他们在喧闹声中分辨出来了。 他们立在灯楼前的台阶上往东边眺望,便见得一对儿金色雄狮踏着鼓点朝他们这边舞了过来。 狮身很长,正随着锣声上下起伏,与他们越来越近。两个金黄色的狮头忽而跃起前爪奔跳似是追捕猎物,忽而狮身翻滚狮头用力抖动似是怒意勃发,忽而停下直立起身抓两下痒,忽而喝醉般东倒西歪摇头晃脑,两只狮子还时不时相互嬉戏,狮头的眼帘与嘴巴一动一动地,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更绝的是,过得一会儿,便会从狮嘴里吐出一小团铜钱来,“叮叮当当”洒落一地。待得雄狮舞过,便有一群百姓一拥而上,抢这据说有祥瑞之意的铜钱。 还据说,每人最多只能捡一个,多了雄狮发怒,可能就会倒霉哦。 两头金色狮子舞过,众人便迎来了旱船舞。 一溜十来只旱船均由大红色的棉布围成船只的样子,上面装饰有各色彩绸、纸花、络结、铃铛,还在船边坠着几只小花灯,当娘子们在旱船中双手分别握住船沿以身舞动,表演模拟船在水中行进的样子时,花灯便随之摇曳,铃铛随之脆响,仿佛小船们真的行驶在海上一般。 这次撒花撒钱的便不是演员们了,而是青州的百姓们。 便见得有数不清的铜钱们被人们从街边抛起,在半空中飞过一个个完美的弧形,于这上元的夜里映着无数花灯,闪现出一抹抹银亮的光,然后纷纷“砰砰砰砰”地落进了娘子们的旱船里。 三人团都被感染,从随身的荷包里捞出一把铜钱来,对准着街中的十来只小船,在它们一一划过仨人面前时,认准船身“噼噼砰砰”丢了出去。 最后过来的是踩高跷。这是今晚难度系数最高的一个舞种了。 听到鼓声传来时,三人团就翘首以待。 只见过来的是一队身着五彩戏服,浓妆遮面,腰间缚着腰鼓的人。他们个个踩着三尺来高的条木,却都如履平地,一路踩过来的过程中,双手持着鼓槌敲出鼓声,双脚还能根据鼓点踩着高跷跳舞,慢慢走近。时而单腿蹦跳,时而飞速踢踏,还能跳起在空中旋转。 惊险又刺激。 众人正看得正入迷,却听西边传来了一阵不寻常的尖叫声,顿时惊醒了众人。 便见一群人慌不择路地往东边挤了过来。 可这里正是踩高跷进行时,舞者们虽说已是技艺高超,但如何能在涌过来的人群中踩着一米来高的木棍健步如飞呢。 他们眼见着这十几个人便就失去了平衡,有三四个人朝他们这边倒了过来。 谭净好居然还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他们脸上惊恐万分的神情。 可不嘛,他们这会儿站的地方可是台阶,摔下来肯定疼死。 但她保住自己这边儿几个就不容易了,哪里能顾得了其他呢。 电光火石间,谭净好与郭攸对视了一眼,郭攸反应最快,拉住右边谭七小少爷的手就往西边跑,谭净好则去拽左边郡主的衣袖,要带她往东边跑出会被当做人肉垫子的范围。 不想,她刚刚拉住郡主的衣袖,便感觉到一阵大力袭来,她就见郡主就腾空而起,连带着死死拽着郡主袖子的她一道被迫跃起,两个人就先后从低空中划过,跳到了东边去。 郡主携带品谭净好:“……” 落了地,她什么也顾不得,只连忙回头看,刚好看到西边谭家的两个护卫老鹰拎小鸡般拎着郭攸与谭七小少爷的衣领,恰恰好放了手。 谭七小少爷与郭攸两个正望着这边,对上她的眼睛就都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的心倏地一落,回了平地。 谭净好又回过头来,却正好迎上了郡主的双眸。 那眸中有亮光一闪而过。 “方才谢谢你。”郡主扬唇一笑,柳眉弯弯。 “不用谢,我并没帮上什么忙。反而还是郡主的人救了我,使我免于一难,应当是我向郡主道谢才是。”谭净好道。 “人在危难时刻的行为是很难作假的。” “……”不,她只是非常清晰地知道,如果她自个儿跑的话,郡主出了事她绝对也逃不了。 谭净好这话当然没说出口,但她也完全没掩饰自己的神情。 从郡主今晚的表现来看,谭净好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娇姑娘。 郡主果然看得很清楚,但却反而咬唇笑了起来。 这时,世子与沈容之过来了。 谭净好就看到世子低下头,伸出手在郡主的乌发上轻轻地拍了拍,长指被黑发一衬,在灯火中更加莹润如玉。 “没事吗?”他道,声音低柔平静。 郡主摇摇头,扬起大大的笑容,张开双臂抱住了兄长的劲腰。 世子的眉眼便在刹那间一柔,漾起了清清淡淡的笑。 寒冰乍破,春雪初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死士 沈容之已向蜂拥而来的人群打听,伸出右臂往西边一指:“这位兄台,请问那边发生了何事?为何大家都往这边而来?” 谭净好转身望去,十几个踩高跷的舞者摔成一团,恰好拦住了从西边涌来的人群,众人你推我搡,脸色慌张惧怕,口中叫喊声不断,场面正是十分混乱之时。 谭七小少爷与郭攸绕了过来。谭净好忙让谭家两个护卫去帮忙把高跷舞者架到这边灯楼里去。 郡主见此,对身旁一人道:“石竹,你也去。” 话音刚落,一位十三四岁身量的女子,便两步跃到了倒成一堆的高跷舞者那里,身形轻盈稳健。这应当便是方才将郡主与她一道拉出被砸范围的人了。 谭净好眼神掠过,先向那正在答沈容之话的人看去。 便见答话的青年虽也面色苍白,但看起来比周围的人还稍稍冷静一些,他双手推着身后不断向前挤过来的人,努力撑着站直身子避免摔倒,皱紧了眉头:“……我看到有几个人从狮子底下蹿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刀,向着街那边的人扑过去,有人尖叫,还有人在喊着什么……‘杀人了’……人群一下子就了,我被推挤着跑了过来。” “你看到有人受伤了吗?” “当时一看到那些人手里的刀,吓都吓死了,谁还注意有没有受伤啊!” 谭净好听到这里,回身去问立在旁边的世子:“世子派人通知哨所了吗?” 十里一街,五里一哨。哨所,应对突发状况的警戒处所。 眼下若无内城巡防营插手,这里恐怕即将发生踩踏事件了。 世子闻言,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谭净好听到一阵整齐响亮的口哨声传来。 守军来了! 好快。从最近的哨所赶过来最快也要一盏茶的时间。 一队三十来人的黑甲卫很快逆着人流出现在众人眼前,飞快地向这边奔了过来。 到了跟前儿,明显是领头的一个见此混乱情形,立刻留了十来个人帮忙疏散人群,而后带着剩下的人往西边赶了去。 高跷舞者已被全部送到了灯楼里,人群便如水泄一般往东边跑。 待得人们散得差不多了,沈容之询问地看了世子一眼,随即对几人道:“跟紧我,我们去远远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行人便远远缀着剩下十来个黑甲卫,跟了过去。 到了附近,站在台阶上、有高度优势的谭净好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人群中那位手抚长髯、鬓发染白、挺直立在街边的人——汤知府。 难道他来得这么快?! 如今是元宵节假,出事又不过才一盏茶时间,应该不太可能。只能说,要么他恰好就在附近,要么,方才的事本就与他有关。 一名黑甲卫正站在他身前抱拳说着什么。 谭净好目光往他身旁一扫,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汤家人——汤大夫人与其女汤蓁蓁、汤二夫人与其子汤蔺。 再往周围巡睃,就看到有四五个人坐在汤知府右后侧的台阶上,衣衫染血,还有剑握在手中。似是还有个人正蹲在他们面前,应当是在看诊。 街上还明显躺了个人。他身着金色舞狮服,此刻瘫倒在地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沈容之让谭净好几人等在原地,自个儿上前去了。 过了一会儿回来,便说了一个大消息:“刺客是冲着汤知府去的。” “有四个人,刀上有毒。”沈容之继续道,“还好汤二夫人有武艺在身,刺客从金狮下突然冲过来的时候挡了一下,汤家的护卫才来得及护主。可惜只抓了一个人,还服毒自尽了。” 又是服毒自尽。 又是死士。 “已经检查过全身,并无任何痕迹。据护卫道,刺客招招致命,汤家护卫反倒因此伤了几个。这会儿汤二爷正在施针,减慢毒素的运行。”沈容之最后道。 这情景瞬间令谭净好想起了三人团头一次参加堂审之时,在半途中拦截何自音的伏击队。那也是死士。 加上那一次,这是她第二次遇到此类情形了。 “容之。” 她正陷入思考,便听一道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首一看,竟然是范老太爷与范太夫人。 谭净好方才脑海中的所有心绪都立时一空。 她转头往身旁一看,谭七小少爷与郭攸也朝她看了过来,眸中都有些吃惊,或许,还有一点点慌乱。 之前在酒香楼的雅间,沈容之还道三日后要带他们到范府去认路,叫他们要有所准备。言犹在耳,结果却就在今夜不期而遇。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仨人迅速镇定下来,转身向着两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郑重揖礼:“见过范先生,见过舒先生。” “嗯。”范老太爷立定在三人团前面,受了这一礼。 “好孩子,快起来。”范太夫人笑道。 郡主亦福了一福:“两位先生好。” “郡主不必多礼。”范太夫人道。又与世子打招呼:“世子。” “先生好。” 那厢沈容之正在与范老太爷说明情况。三人团知道眼下人多眼杂,并不适合向范太夫人提起拜师之事,便没开口说什么。 “先生也是出来赏灯吗?”郡主道。 “是啊。我们刚刚从灯楼下来,就发现这边出了事,便过来看看。”范太夫人道,说着顿了一下,目光不着痕迹地往三人团这边飘来一眼。她垂了垂眼睫,再抬眸时微微一笑,问道:“你们去过没有?” “去过了,看到一半时灯娘游街,便又下了来。” 范太夫人缓缓笑了笑:“方才在灯楼里倒是看到几个有意思的谜语。” 谭净好听她如此一说,心头便是一跳。 范太夫人已经道:“正巧遇上了,便说与你们听听。” 郡主眼睫一颤,笑了:“先生请说。” “月如钩,悄上柳梢头。打一字。”范太夫人道。 这题是道字谜,中规中矩,倒是不难,谭净好思考一会儿也能想到。但她更知道,范太夫人未尝没有考校他们的意思。 郡主思量片刻,有了答案:“钩月在梢头。禾,禾苗的‘禾’字。” 范太夫人颔首,接着道:“喜怒哀乐都有,咸甜苦也不定,出得来,回不去。打一物。” 趣味谜。 喜怒哀乐都有,是生物;咸甜苦也不定,却是味道;出得来,回不去……那是肉包子。拿来打狗,就一去不回。 第二题就被难住了。谭净好侧头欲与郭攸和谭七小少爷交流一下,却一转眼就看到了郭攸盈亮圆润的杏眼,正在无数精美花灯的映照下莹莹闪光。 谭净好在刹那间想通了。 “是泪水。”她并未犹豫,直接便向范太夫人答道。 范太夫人这才笑了一下,又道:“顽石亦会感叹人生空虚。打一物。” ……又是趣味谜。 顽石没有生命,又如何会慨叹人生呢。 这是拟人。 但这与题目无关。因为这题要猜的是物。 三人团相视,都没什么头绪。思忖半晌,谭净好突然鬼使神差般朝世子面上望去。 世子很给面子地回了她一眼,眸色清澈,显见是有答案了,却并不说。 她收回视线,忽觉一阵困意袭来,便掩唇打了个呵欠。 刚刚从中袖中抽出一方帕子拭了拭眼睛,便见郭攸蓦地侧头,双眼盯在了她指间的帕子上。 谭净好怔了一下,瞬间福至心灵。 郭攸对她弯唇一笑,转回头答道:“是水。水滴石穿,便觉空洞。” “不错。”范太夫人颔首,又笑道,“还有一个趣味对子。上联是:等灯楼,等登灯楼,登灯楼。” ……跟绕口令似的。 乍一听,只听了满耳朵的“蹬蹬蹬”。 谭净好在心中默念了四五遍,才明白这上联中的deng都是哪几个字。又默念了五六遍,才明白了这上联的难度。 从意思来看,等登楼,是说等待灯楼建成;等登灯楼,是指建成之后准备去登楼;最后一步,才是登上灯楼。这是有时间顺序的。 从发音看,等、登、灯,三字同音,只声调不同罢了。 从含义看,灯楼乃是上元节特有现象。 如此一想,若要对得好,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这种问题,三人团向来都交给谭七小少爷。谭净好与郭攸便就将视线眼巴巴地投向了他。 谭七小少爷:“……” 两个姐姐都靠不住,他只得细细斟酌起来。因着是须得扣住上元夜的相关之物,之前的一幕幕便从他脑海中飞速掠过。 灯娘、舞狮、旱船、高跷……元宵、汤圆…… 他抬头,用目光在周围寻找对应。 忽而间,他的眼睛停在了花灯上。 他再推敲片刻,便道:“话花灯,话画花灯,画花灯。横批:上元。” 话,说也。 等灯楼,等登灯楼,登灯楼 话花灯,话画花灯,画花灯 可不就是上元夜。但有一处平仄还未对应,对仗也不算很工整,但趣味性十足。且这对子本就限制忒多,如此已经很好了。 “尚可。”范太夫人话是这样说,但眼神一一看过三人团,却笑得颇为舒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书院 见着范太夫人这神色,谭净好不由就朝旁边的谭七小少爷投去一瞥,果见他面上透出了丝丝缕缕的喜意,令她也跟着高兴起来。 那厢沈容之与范老太爷谈完,时间已过亥初,众人留在此地无益,便都准备回去了。 照旧是沈容之送了三人团回府。 “小七早就想拜舒先生为师,对吗?”方才谭七小少爷的神情变化并没逃过沈容之的眼睛。 “写意开阔,慈和清正,能得舒先生教导,心愿足矣。”谭七小少爷唇角翘了起来。 虽说今晚偶遇两位先生,但过了两日,三人团仍然跟着沈容之到了东区长平街的范府认了门。 行了拜师大礼,敬了茶,范太夫人正式收了谭净好、郭攸、谭七小少爷三人做弟子。 认了门,便是说在仨人有学问疑难时就可以登门求教了,在这种程度上,范府向三人团敞开了大门。 两位先生向来一体,拜范太夫人为师,自然而然就与范老太爷有了联系。而范老太爷又是青州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所有从青州书院出身的学子纵然加官进爵,都也多少要承范老太爷的情。再添上两位先生的名望,这张通行证是何其难得! 几十年来,范府真正的学生不过沈容之一个。当时沈容之入了范老太爷的眼得以拜入门下,青州的世家、新贵、甚至清流都几乎按捺不住,连邻近的州城都有人家不远千里专门过来拜会,范老太爷遂发话今生只收一个学生,才令那许多人家不得不歇了心思。如今时隔近十年,范府竟然再次收了学生,还一下就是三个。此事若传扬出去,恐怕范府就此难得安宁。 故而此事除了师徒几个当事人,及世子与沈容之,就再无人所知。 尘埃落定,连谭净好心中都有些起伏,故她在回去的路上开沈容之的玩笑,一不小心给自个儿挖了个坑:“今儿是十八,衙门的一个小典吏也可以擅离职守吗?” 年假从去岁腊月廿一至开年正月初十。十一开笔之后,授正七品吏司典吏的沈容之已经到知府衙门吏司上任了。 沈容之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我特意告假陪你们过来的。如今还被你打趣,真是不识好歹。” “……” 沈容之嘴角一勾:“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不过因为你们仨的入学排班之事,老师罚我解《中庸》十篇。” 解书,就跟写议论文差不多。结合书中内容阐述自己的观点。 一听这话,谭净好心头一跳,立时开口:“那真是太抱歉了,可惜我们还未真正入……” “抱歉就帮忙写五篇,”沈容之唇边笑意加深,悠哉哉打断了她的话,“以示你们的诚意。” “……”一时恍惚,追悔莫及。 十几日倏忽而过,很快到了二月初一。 这一日,天空湛蓝,白云悠悠。 这一日,是各大书院开山门的日子。 这一日,是谭家六姑娘、七少爷、八姑娘开始他们八年义务教育的日子。 约莫辰初两刻,谭家的孩子们从一到八,在谭府门口上车,就要往青州书院去了。 青州书院就坐落在青州内城东南区,离谭家的路程不过才一炷香的时间。 书院是求学之所,自然不会建造在喧闹的街区,而是在一处矮山脚下,周围聚集的都是书香门第、清流人家,算是闹中取静。 他们抵达时,时间还算早。谭净好一开车门,入目便是一座足有七丈宽、三丈来高的白墙坊门,纯白无暇,纤尘不染,坊门正中刻着四个墨黑色的端正大隶: 青州书院。 这会儿,停在坊门前的马车还不多。 书院的上午的开课时间是辰正两刻。估摸着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透过坊门向内看,是一片绵延的院落,白墙乌瓦,夹着青翠林木,端静悠然,正静静等待着上千学子们的来临。 “净净!小七!” 刚在马车边立定,谭净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招呼。是郭攸来了。 一回头,郭攸奔了过来:“正好,我同你们一道儿进去。” 谭净好往她身后看,不远处的乌布马车边立着的一个十三四岁的俊挺少年正对她打了个手势,是郭攸的哥哥郭俨。他身旁还围着几个与之约莫同龄的男孩儿,正在相互拍肩搭背。 “他们说好久不见,要趁现在去靶场比试比试,看看过了个年,功夫退步没有。哥哥被缠得没法子,遂让我过来找你。”郭攸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着道。 前面谭大少爷过来说了一声,便带着弟妹往坊门内走。 穿过坊门,真正入了书院,眼前是一大片青石空地,四周有青松环绕,古意盎然,正前方有一道五六尺高、三丈来长的白墙伫立,走近了便看到墙的最右边书着三个墨色大楷——公告墙。 此时,雪白的墙上只在最右侧孤零零地贴着一则公告。写着: 告新生知: 群生请至公告苑“黄一级”。 教务署于丁巳年正月三十 承平九年,丁巳年,今年。 绕过公告墙,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一座座独立的院落错落有致,在他们眼前缓缓铺展开来,还有凉亭小楼、回廊明轩、池塘花丛、溪水古桥间或掉落其中,清幽雅隽的气氛在屋宇间徜徉弥漫开来,忽而一阵清风拂过,古朴的书卷气息袭来,浸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又穿透而过,仿佛身体里便盛满了这清淡的书香,让人整颗心都沉淀下来。 当细细看去,每一处院舍都古色古香,屋宇宏敞,疏朗自然,每一个院落上都挂有牌匾,有些分别写着诗、书、礼、乐、棋、画等等课目的名称,表明了那处是上某个课目时的课室所在,还有些分别写着诸如藏书苑、憩苑、健体苑、医苑、膳苑、公告苑等等书院的各类必需建筑物的名字,再有些分别写着都察署、后勤署、学务署、教务署、人事署、档案署等等表明书院功能性、办公型院落的名字。 再看过院落间的风景,古木苍穹,花草吐香,幽径洞明,每处风景都镌刻着它的名字:和风亭、伴月楼、听雨廊、乘云轩…… 如此地方,一派清雅淡泊,叫人心向往之。 谭大少爷叫众人散了各去课室准备上课,带着三人团与谭八姑娘去了公告墙上所贴公告中要求新生去的公告苑。一入公告苑,才知院中还有院,领了他们进了挂有“黄一级”匾额的院中院,嘱咐了他们在此静等,又告知净室、茶室所在,谭大少爷才转身出苑往自己的课室去了。 “黄一级”乃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敞屋,屋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上百把方凳,此刻不过才坐满三分之一,四个人随意选了一处坐下,还在有新生陆陆续续地进来,脸上大都带着新奇之色,却不觉被一路走来所见到的由书院不动声色展现出来的宏大气魄而震惊感染,竟没多少说话吵嚷的,使得整个敞屋颇为安静。 待得人已坐得满满当当,又约莫等了片刻,众人便见得一位年约三十来岁的女子从从容容踏进屋来,面容温和,气质婉静。 女子扫视一圈,见得新生们面上神色,了然地笑了一笑。 “铛,铛,铛,铛,铛……” 须臾后听得一声声古朴悠长的钟声传来,响彻整个儿书院,女子才道她是青州书院教务署的署长,负责一切教学事宜。此次将由她来向丁巳年青州书院所有新入学的学子介绍一下青州书院及相关的进学常识。 大唐孩童自九岁起,至十六岁终,可凭户籍免费入当地公立书院进学八年。 八年期间,按学识等级分为四大级:天级、地级、玄级、黄级,每大级又细分为两小级:一级和二级,如此共八级。如三人团刚刚入学,便是黄一级。每一级的晋升都需通过书院在年末的考核,如今是承平九年,三人团若能在九年年末通过考核,来年的承平十年便可升为黄二级,若没有通过,便仍然留在黄一级。小级晋升容易,大级相对更难。 读完八年便可以从书院顺利毕业,但实则许多学子虽是读完了八年,实际却并没能够晋升至天二级并且在年末通过考核,而只是毕业而已。此时免费的八年时间已过,若想留在书院继续进学,需得开始缴纳学费,也就是“束脩”。 还有一类学子,或许天资聪颖,或许勤奋苦读,或皆而有之,能在年末通过比当前学识等级更高级别的考核,便可直接晋升至相应等级,也就是“跳级”。如此一来,或许不到八年便能通过天二级考核而从书院毕业。此时或可选择不再来书院进学,也可继续挑选课目学习,直至八年满。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同窗 青州书院冠了青州□□号,自然要对得起它独一无二的名字,乃是整个青州教学资源最好的公立书院,亦是开设课目最全的书院。 它开设诗书礼乐数射六门必修课目,棋画舞茶医武农工八门选修课目。 这里的“诗”实则指的是“经史子集”,乃是正经做学问的课目,不单单是风月诗词;而“书”指的却是“书法”;“礼”教人如何待人接物;“乐”用来愉人愉己,陶冶情操;“数”是算术,培养逻辑思维;“射”就是箭术,培养健康体魄。 所以说: 有学问不够,要能写下来; 写下来不够,要能与人交; 与人交不够,要能有情调; 有情调不够,要能够冷静; 够冷静不够,要能身体健。 加上:下棋、画画、跳舞、沏茶、医术、武功、农耕、手工。 全方面人才培养基地,青州书院是也。 每一门课都有一个专门用于上课的院落,这在之前三人团过来的一路上已经看到了,各个院落都挂有相应课目名字的匾额。 每位学子皆须得上的课目,包括六门必修课目,加上自八门选修课目中凭各自心意选出的两门课目,共八门。 这其中,有一个必修课目较为特殊,便是乐。乐即丝竹,包含许多种乐器,而书院的乐课只有琴、箜篌、洞箫、琵琶四种器乐可供选择,每位学子只择其一。 如此八门课,每日四门,两日一轮回。 每门课半个时辰,每日上半晌两门课,从辰正两刻至午初,课间休息一炷香;下半晌两门课,从未正至申正两刻,课间休息一炷香。翻译一下就是说: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九点半到十点是课间休息;下午两点到四点半,三点到三点半是课间休息。 每日下半晌课后,从酉初两刻至戌初两刻,即傍晚五点半到七点半,有一个时辰俩小时,是社团活动时间。至戌正,及晚八点,书院便要清场,关闭山门。书院的每个课目都有相应的社团可供学子们自由选择,因着社团活动不是每日都有,举例来说,诗社可能是每月三次、五次、九次社团活动等等,画社也许是每月两次、五次、十次社团活动等等,时间都是人为调整,若是愿意、且能通过选拔的话,全部社团都参加也随你高兴,不高兴了加入社团但不去参加社团活动也拿你没办法,最多将你踢出社去。当然,一个不选也可,并不强制要求,那么每日上完课就能回家去了。 书院实施“学四休一”制,即上四日课休一日,休沐日一般都放在每月逢五日,即初五、十、十五、廿、廿五、卅。遇节假日可调整。每年有小假日若干,有长假两次,一为年假,从腊月至正月,两个月;一为暑假,从六月至七月,亦是两个月。故而每年只有八个月是上学时间,还要再去掉每个月的六个休沐日,以及各种节日放假。 不单如此,书院几乎每月一次小考,不定期还会穿|插有各种各样的大比竞赛,再不定期还会有五花八门的趣味活动,这些通通都要耗时间,这么一算,实则每年正经上学的日子约莫就只剩了半年。 哦,这句话的重点并不是剩半年。 “黄一级”敞屋中,迎着三百多个初入书院的新瓜蛋子带着新奇、期盼、向往等多重情绪的灼灼目光,从容立在众人前面的女子,也即教务署署长,这样说道: “每月小比之后,都将把每班最后一名的名字张贴在书院进门处的公告墙上,公告整个儿书院,供所有学子来往欣赏。” ……所以倒数第一会非常丢人。 必须争取到倒数第二。 逼人上进。 唉。 再一回神,教务署长说到了: 青州书院学子约有三千,分八小级,每级十二班,恰好以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来命名。每班约在三十人上下。 必修课目按班上课,选修课目需按学子的选择再行分班。 教导学子们课业的书院先生称为教官。 在介绍完以上内容之后,接下来便进行第二项内容,即公布新一届黄一级新生必修课目分班名单。 便有一位书院署官,即书院工作人员,进得屋来,手中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堆了小山一样高的像是银铁片一类的物什。 那是书院令。 每位入学的学子都有一枚,上面刻着学生的名字,用以证明学籍身份。 署官将按班分好的书院令放在教务署长身前的书案上,待她一边报名字,便将相应的书院令找出来交到上前来的那位学子手中。 各大书院的令牌纹样不同,青州书院的乃是青龙。 年前,沈容之为了三人团跑到青州书院的档案署去寻署长走后门,不巧被范老太爷撞见,使得事情泡了汤。但三人团在分班一事上的好运气与坏运气却同时达到了巅峰。 首先,仨人全部分在了同一个班:黄一辰班。 然而,分在黄一辰班的还有: 祁明昳,愉亲王唯一的郡主; 沈宜之,陇西总督沈大爷的小女儿,沈四姑娘; 罗盈,沈二老太太的外甥女; 汤蓁蓁,汤知府的孙女; 谭凝安,谭八姑娘; 常令欢,正三品将军常武的孙女; 韦冉纯,韦乃信的女儿,其母杨胧; 程敏,青州刑司同知程昱之子,其母杨朦,与杨胧乃双生姐妹; 江仕嘉,青州书院副院长江培的孙儿; 黄彻,青州北营守尉黄刚之子; 孟恭,孟尝堂弟; 等等,还有些她走神儿没听清楚的。 但哪怕至此,这个辰班都有了许多重量级人物,完全形成了一个小型社会,青州官场的缩影。 ……以后的上学日子,其精彩程度已经可以想象了。 你要说“命运”这个见不得人清闲的家伙没有在这当中推一把手,她都不能信! 苍了天了! 过了一炷香的光景,教务署长终于念完了全部名单,接下来要开始进行第三项内容:提交选修课目名称,以便对选修课目进行重新分班。 选修课目的选择不是小问题。往小了说,都关系到接下来八年的学习生涯,往大了说,甚至可以扯到一生的兴趣与未来人生的前途上面。 这会儿钟声又已响过两次,一次乃是九点半,第一堂课下课之时,另一次是十点,半小时休息之后第二堂课开始,故而时辰已至巳正,三百多近四百人的选修课目登记在上半晌定是完成不了了,只能放在下半晌。 教务署长便放了人,道是:没想好的,可回家去同长辈好好儿商量,趁晌午的功夫想想清楚;想好了的,可在书院中逛一逛,熟悉熟悉之后八年的学习之所,也可回家休息。午饭可回家用,也可凭借书院令到书院中的膳苑去吃饭,分文不取,吃完饭可到憩苑稍作休息。总而言之,下晌未正时分,即下午两点,回到此地集合,报出选修课目。 待得下晌回来,迈进敞屋,便见敞屋最前面整齐地排了一排书案,一数恰恰十二条,每条书案上都竖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子丑寅卯等等不同的班级名儿,还摆放着笔墨纸砚。 学生们见这情景,都自发地按照各自的分班坐在了对应的区域里。 而后教务署长带着十二位书院署官鱼贯进了屋,十二位署官面对着满堂学子一一坐在了十二条书案之后。待悠长的钟声响过,学生们便挨个儿上前到对应的书案处向署官报出自个儿的选修课目。 三人团早便想过了。 谭净好报了棋与医,谭七小少爷报了画与农,郭攸报了棋与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伊始 谭八姑娘的选课三人团也早在年前的一次晨省时便知道了,是画与茶。 郭攸眼尖,上前至书院署官书案处报课名儿时就看到了之前过来的几个同班学子的选课: 郡主选了画与医,沈宜之选了画与舞,江仕嘉的名字后面写的是棋与画,常令欢的名字后面跟的是棋与武。 待满堂一一报课完毕,十二署官全部登记在册,便收拾了笔墨,又鱼贯出了屋。 钟声又响过一回,时至申初。教务署长便道: 书院会依照众学子报上来的选修课目再次分班,因而接下来要进行的第四项流程,即分发新一届黄一级生的课目表,将于明日下半晌进行。而明日上半晌还需过来领取相关课目所需的书籍。此时乃课间休息,众人可小憩片刻,当钟声再响,书院山长范先生将来此与众学子们叙谈。 她最后笑了一下,温和面容上忽的便多了一抹略带调皮的笑意,与今日一直展现的端方稳重姿态大为不同,她说道:“哦,忘记自我介绍,方希诗,你们可以叫我方署长,或者……希诗署长。” …… 方……希诗……方西施…… 此语一出,敞屋中各处便霎时响起了学生们细小的忍笑声。 怪道方署长这会儿才报名字。 不过方署长人虽并未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但肌肤白皙,气质端雅,很是亲和。 “西施”署长说完,唇边噙着些微笑意,从从容容地一负手,转身迈步而去。 她人一走,屋中的笑声顿时便大了起来,学子们的交谈声“嗡嗡”响起。 自上晌就开始的静肃气氛一扫而空,轻松气息弥漫开来。 这位“西施”署长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新生们面对书院古朴而又厚重的底蕴之时所产生的敬畏之意悄然消解。 而她用了自嘲的方式。 谭净好想至此,不禁感佩她的襟怀。 “谭六姑娘。” 谭净好闻声往左边一瞧,汤蓁蓁眉目弯弯地笑望着她。她回了个笑:“汤二姑娘。” “我选了画与舞,不知谭六姑娘选了什么课目?” 先报自个儿的,再问别人,倒是十分知礼。谭净好便将三人团的选课报了一遍给她。 “我是喜欢画画和舞蹈方才选了这两课,”汤蓁蓁微微睁大了眼睛,“谭六姑娘是喜欢医术吗?” 谭净好:“……我只是觉得,所有课目里,只有棋与医两个是只要坐着就行的课目,上起课来比较轻松。” 郭攸从旁探过头来:“我是觉得武术只要练就行,不需太耗费脑子。” 汤蓁蓁:“……” “我们去趟净室,汤二姑娘可要一起?” 汤蓁蓁眼帘微微一垂,旋即复又抬起,弯起唇笑了一笑:“……我暂时不用,你们随意。” 三人团便果真去了净室,顺道儿透透气。在三百多人的屋里待了半个时辰,纵然开着窗通风,仍然有些憋闷。 一出了门,谭净好便与郭攸相视一笑。 她方才一说选课的缘由是为了轻松,郭攸立时便明白了她的心思,接着道了自个儿选课的缘由是为了不费脑子。 仨人所在的这个辰班,学生们的背景实在是错综复杂。高层有唯一的皇亲、根深蒂固的世家、掌重兵的武将,中层有手握实权的文臣武官,下层有普通百姓人家,撇开这些,还有与权势似离非离的清流。虽说每个班级都是一样,总有阶级派系之分,但辰班这般却是占了个全,立在金字塔尖最高的几位通通落在了这里。 并不是年龄不大便能完全自由行事的,只能说,受家中影响有限,给家中带来的影响有限,故而尚能相对随人心意。但还是他们终将渐渐长大。 然而哪怕是现在,郡主与常令欢都不会成为闺蜜,三人团与韦冉纯也不会心无芥蒂地交朋友。 天然立场就不同,如何能信任对方。 这些事情都不会说出来,表面上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一派平静,甚至相互打趣,亲昵调笑,但实则大家心知肚明。 除非真傻,或真超脱,方能看不见或视若不见。 汤蓁蓁便是来与三人团交好的。 虽说大部分同窗还相交甚浅,但往日见过的各人行事做派,众人心中总有印象,各有评判。 而汤知府与谭二爷又向属一脉,故她来寻三人团,仨人一点儿也不奇怪。但可惜的是,汤蓁蓁身为汤知府的孙女,不论她想与不想,她都几乎不可能独善其身,而谭净好不想过早掺和进这些事情中,只想单纯地上个学。虽然想法天真,不太可能实现,多少表明一点态度。 仨人在外散了散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方才回了敞屋。 谭净好一眼便看到屋中后侧有一处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脸上几乎都带着笑,讨好的,谄媚的,忍耐的,期待的,真诚的,也有单纯的,好奇的……人群中央是一位漂亮明丽、五官精致的姑娘,就是郡主。她带笑坐在方凳上,启唇不知说了什么,围着的学生们就慢慢散了。 视线往中央一滑,还有一堆,围的是常令欢。还有东一处西一片的,三五成团的,成双结对的,也不乏独自一人的。 汤蓁蓁仍坐在原处,身旁却空空荡荡。 谭净好讶异地挑了挑眉,过去坐下时对她笑了一笑。 汤蓁蓁双眸一弯,成了月牙儿。 过了片刻,钟声又响。 须臾后,一个清瘦的身影迈进了前门,背脊挺直如松柏一般向着敞屋缓缓行来,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仿若置地有声。 众学生自动便消了音,视线不知不觉凝在他身上。 “欢迎各位新生加入青州书院。”他道,“吾乃此间山长,范其玄。” 接下来,范先生其实也没讲什么。 他没讲青州书院创建发展绵延的悠悠历史,没讲青州书院培养众多人才的辉煌事迹,没讲青州书院优于他院的师资力量,没讲青州书院百花齐放的各色课目,没讲青州书院上学读书的种种规矩。 没鼓励人上进,也没劝诫人向善。 他说,青州书院有百花芬芳四季,有书声荡涤四野,有流水洗净尘埃,有亭榭遮蔽风雨。 他说,多看多听多思。 然后便走了。十分有个性。 而后学生们就散了。 到了第二日,上晌过来领了书籍,下晌又过来领了课目表,人手一张。 三人团一看,他们每个人的课目表在必修课目时是相同的,选修课目便就不同。谭净好的写着: 第一日上晌:诗、书 第一日下晌:礼、数 第二日上晌:乐、射 第二日下晌:棋、医 八门课,一日四门,两日轮回。 可以看到,辰班的选修课目都放在了第二日下晌。 课目表上并未注明教官,他们还不知各课都会由谁来教。 拿了课目表,陆陆续续便有学生回家去。三人团往书院大门方向走,接近门口时,便见到那一横白色长墙处围了许多人,指指点点,语声繁繁,颇为热闹的样子。 近前一看,白墙上又贴了一则新的公告: 告新生知: 自明日起,书院各社团每日下晌课后于相应苑内考核招新,将持续十日。 学务署于丁巳年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就是今日,这是刚贴的公告。 社团要招新了。如“西施”署长所说,想进社团的话,是要通过相应的考核的。 此刻人群正在讨论。什么……不知考核难不难啦?我想进诗社,难不成要当场作诗?射箭都没学,现在去射怎么射的中?当着社团前辈们的面儿画的一团糟,可不是要丢死人了?那什么“礼社”是做什么用啊,天天对着相互行礼不成?你傻的吧,能进礼社说明来往交际礼仪完美无缺,行事分寸进退得宜,这样的姑娘家很抢手的好不好,公子哥也很受欢迎,我哥想了四年都没进去…… 三人团听了一耳朵,对此并没什么兴趣,看过便走了。 开学的头两日如此松泛地过了,明日起始,便要正式进入学习状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诗苑 出了山门,绕过高大洁净的白墙坊门,书院门口已是有许多马车停靠等候了。 早去喊车的碧丝与葡萄就在不远处两家的马车前朝三人团挥手,走近了,就看到葡萄使劲儿挤眉弄眼的怪样子。 郭攸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朝着一旁的马车无声上前一步,“咔”地一下,迅疾地一把拉开了车门。 里头顿时现出一个人来。 沈容之坐在靠垫上,抬眸笑着朝目瞪口呆的三人团招了招手:“下学了?” 郭攸握着车门把的手一用力,“砰”地一声,车门又毫无预兆地关了回去。 徒留车内的沈容之维持着一副招财猫的手势愣在当场。 不只是他,车外的姐弟俩也被郭攸这一推弄得一怔,连郭攸自个儿看着自个儿的手,都是一脸怔愣的神情,像是方才那一动作超出了她的思维,手比脑快了一步。 “咳。”郭攸眨眨眼,又伸手去将车门拉了开。 里头沈容之一脸黑线地看着车外的三人团。 谭净好当先爬上了车,在他旁边的靠垫上坐了下来。一坐稳便先发制人:“这会儿就散值了吗?眼下时辰还不到吧?” 沈容之微微侧头看她,眸光中俱是了然,眉梢一抬:“你知道上下值的时辰?” “我二伯日日到衙门当值,自然多少知晓一点。” 其实不是,谭二爷身为吏司同知,日日忙得要死,回府时辰从不稳定。再说了,他回来也是去留香居,根本不往在后面的平安居来,她上哪里晓得。不过是在《唐书》上看到过相关描述。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都上车后,马车就掉头往南行驶起来。 沈容之听她那样说,唇边隐隐浮起一抹笑来,没再问下去,却伸出手掌摊在三人团眼前:“我的赔礼呢?” 他这一问,谭净好就想起了她那日因着刚刚拜大儒为师心绪一时起伏,一不注意就给自个儿挖了个坑,要帮他解五篇《中庸》的事。 后来她便反应过来了,即便她没出言打趣,沈容之亦会找借口让他们赔礼的。 可惜全坑在了谭七小少爷身上。她与郭攸向来对这种策论、文章、清谈之类的东西避之不及,遑论自个儿写了。 谭七小少爷此时闻言,便探手拉开了车壁上的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小叠对折的纸来,翻开一张张过了一遍,又将之叠好放到了沈容之的手上。 沈容之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眉梢微不可见地扬了一扬,待捏着纸收回手,却又并未查看一番,只是放到了怀中。再抬眸就笑了:“好了,停车吧。” 车一停,他就毫不犹豫地下了车。 谭净好掀开车帘往外瞧,就见他又上了一辆车,朝北边往来时的路去了。 真是风一样的男子。 马车行的这两步不算远,回去书院不过就须臾功夫。 但沈家在东北区,他这方向,说是往家去也说得通。 至于方才车上一幕……沈容之师从范先生已有近十年,从尊师的角度看,他就不可能拿谭七小少爷的解书充数,誊抄一遍上交范先生。且以多年来师生间的了解,那解书是不是沈容之所写,对范先生来说是看一眼就能分辨的事。 因此,所谓的赔礼,要么,就是范先生所留课业,沈容之促狭,故意以这种方式告知他们罢了;要么,沈容之自作主张,诳了他们去写这五篇解书。 要解的书乃是《中庸》。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告诉人们,行事需合乎法度。天地万物方能正常运转。 沈容之道,因他为三人团走后门儿,范先生罚他解《中庸》。 因为他行此旁门左道,范先生便是警告他,不可逾越国法底线。 故而这应当不可能是留给三人团的课业。 也不知他诳了他们写这个是有什么用。 马车行到了新安街与新福街的岔路口就停了下来,郭攸回了自家马车,将碧丝与平野两个换了回来,方又继续向前,分道扬镳。 翌日。二月初三。 依旧是辰正时分,谭家的小辈们坐马车到了青州书院。 下得车来,正是旭日跃上低空,耀光远远从东边沿着来时那一路的屋檐直射而来,投在了书院门口这座高阔耸立、一尘不染的坊门上,橙红的光晕染上了白墙,使之恍若沐浴在佛光一般,生生衬得“青州书院”这四个墨色大隶多了一丝飘渺神秘之感。 谭净好收回视线,同谭七小少爷一道缓步往书院内走。 如今,书院中学生还不多,前方由长长的公告墙隔出的这一大块儿青松环绕的圆形空地——昨日听学生们讨论社团招新的公告之时,提起这块儿空地叫做“圆扉”,它的半径足有八|九丈长,足可容纳上千人坐卧——如今还只有稀稀落落的学子们来去。 到近前时,墙上仍还是昨日的公告。绕过白墙,书院的面貌再次如画卷一般徐徐在眼前铺陈开来。 前两日得空时,三人团曾将书院大略转过一遍。 其占地之广、宽、深,就从坊门与圆扉这两者上都能推知。而其景致之瑰丽,布局之巧妙,意境之古朴,都没在他们当时的考量中,他们仅仅只是记一记各处院落的分布……都没记全。 也许有三十个院落?不,一定不止。四十个吧?……可能五十个? 太多了。 不过,诗苑,他们第一堂课要去的院落,就在右前方。 只是呢—— 他们脚下一拐,往右行去,慢慢进入了河沿,一排细柳就栽在河边,如今正是抽芽之时,长枝携着点点青嫩的绿意,伸展着柔软的腰肢,轻轻地浮在了清澈的河面上。 一路行过,细嗅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着早春的生机,直到一座短桥停在他们脚边。 桥宽而短,可由二三十人并排前行,却不过就二三十步的路程。短桥横跨细河两岸,对面便是诗苑的镂空雕花的月洞门了。桥面是平整的青石板,如美人下腰,弯成了优雅的弧形。细河在桥左右,静静地绵延流淌。 踏上短桥,临水而立,和风细细,拂面呢喃。 有诗云: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便是——有情河与踏歌桥。 青州书院,它让人漾着波光粼粼的情,踏着婉转圆润的歌,缓缓迈入诗苑。 连谭净好与郭攸这般没有文艺细胞的人,心中都生生给它折腾出一股作诗的柔情来。 昨日领完课目表,她俩在桥边立了半晌,就想憋个诗出来……最后诗没憋出来,等到了谭七小少爷的一个大白眼和一声无奈的叹息。 于是灰溜溜地出了书院,就遇见了等在车上的沈容之。 咳。 但诗苑不单是教诗词的,它要教的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只落在“集”上而已。 昨日诗苑是在上课的,他们只得过门而不入。 而眼下,姐弟俩迈过巨大的月洞门,终于见到了诗苑的真面目。 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个缩小版、删减版、简略版的青州小书院吧。 总之,他们绕过青石影壁之后,先看到的是一对儿左右并排但不相连的、宽敞的、亮堂的、白墙乌瓦的、窗明几净的、素雅馨香的、房舍,一左一右两间的门匾上分别是:黄一上、黄一下。 此刻门扉洞开。里面已有学生影影绰绰的身影。 两间房舍的左侧是一间大茶舍,此刻正有丫鬟小厮们在门口出入。 他们便上前去,立在左边一间“黄一上”的门边儿往内一看,人只坐了十之二三,还空着大半。 其中,明丽的郡主赫然在座,皓腕托腮,坐在左边的窗边偏头瞧着窗外。汤蓁蓁亦在,坐在左偏下的位置,侧脸的肌肤晶莹,在窗边映入的日光中细腻润泽,有如美玉。 他们就豪不迟疑地迈过门槛儿,进了屋。 几十张红木雕青龙翘头案加矮凳,匀称有致地摆在屋中。又在中间空了一条路出来,直通最里面的一张大书桌。那上面摆着红木笔架,挂着五六支大小不一的笔,青石笔搁紧挨着坐在旁边,红木镇纸比邻而居,最后是一方石砚与一块儿条墨,显见是教官的专属位子。 谭净好在门口脚步停了一停,就径直往汤蓁蓁斜左后的一张翘头案去,将书箱放了下来。谭七小少爷便将书箱放在了她斜右方的一张书案上。 她回身朝门口的碧丝招了招手。待碧丝上前来,轻声嘱咐她看好两个书箱,便与谭七小少爷又出了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课前 一出门,恰与郭攸迎面相逢。 姐弟俩立在课室门口,等她进去在碧丝坐的矮凳旁一张书案上放好了书箱再出来,便一同朝右手边沿着课室的白墙直走,拐过屋角,向着诗苑里面去。 踩上课室与茶舍中间的宽阔的石子路向内走,绕过第一排课室,便看到了第二排一模一样的,不过那一左一右两间的门匾上换做了:黄二上、黄二下。 再往里去,直到“天二上、天二下”,数一数共有八排,一一对应了书院学识等级的八个级别。 方才他们的课室匾中的“黄一”,毫无疑问就是黄一级。 书院上课动的是学生,轮到什么课目就到什么课苑去。诗苑里黄一级便只这么两个课室,那同时上课的十二个班中,想来只有两个班上的是诗课。再多一个的话,就只能去天一级后面的凉亭里感受自然风了。 诗苑中假山错落,遍植幽草,如今绿意生发,颇有些盎然之意。 三人团逛过一圈儿便往回走,一转身,前方行来的学生愈来愈多了,当中便有纪林温与孟尝。 这两个人,左边的纪林温一身月白色绣兰草襦裙,通身无缀饰,但面容柔和温雅,眉眼间一派闲适安然,仿佛这世间从无烦恼,几欲乘风而去。 右边的孟尝却完全不同。她明明着一身清新可爱的水绿色绣淡粉莲百褶裙,但双眸冰凉如雪,目光自有一股凉意。 两人并肩走来,气质实在不搭,却偏偏成了好朋友。 三人团迎上前去。 “老远就看到你们。”纪林温低下头小声道,“是找不到课室吗?” “找到了。”谭净好答说。顺便就问:“纪表姐,那匾上‘黄一上、黄一下’的‘上’与‘下’是何意?” 纪林温轻声解释:“书院每级十二班,上课总是一对对的上。子与丑、寅与卯、辰与巳。故而辰班为上,巳班为下。” 原来如此。 真特么复杂。 上个课还要自己找课室。 之前也是啥都不通知,只在墙上贴个公告完事儿。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要自己弄清楚,这书院真6了,这逼装得她给满分。 “纪姑娘。” 谭净好正在心里狂吐槽,忽的听到背后传来一道饱含惊喜的男子的浑厚嗓音。 她扭头一看,一个身量蛮高、体形健硕、皮肤微黑的国字脸男生正立在石子路中央,此刻笑得一脸惊喜,手中一个七八寸见方的红木盒,盒上分明有握把却偏偏要捧着,小心翼翼向前一递,咧开嘴憨厚地笑着:“听说姑娘喜欢吃桃子,这是我家温泉庄子上的早桃,还没熟几个,都拿来了,希望姑娘喜欢。” ……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 ……你都说还没熟几个就都拿来了,这还让人怎么收! ……最重要的是,现在是马上要上课的时候,路上特么人很多啊!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言语不对。 真是…… 谭净好偷偷瞄了一眼纪林温。却见她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淡淡笑着说:“多谢好意。但我近来对桃子没兴趣。”而后低头摸摸谭净好的乌发,对三人团道了声:“过会儿便要上课了,回课室去吧。” 便直接与孟尝绕过他们这一堆就往后面去,竟是就这么撇下了献桃的男同学。 三人团看着两人回了后边儿的“地一上”课室,便也往他们课室的方向走。然而刚走两步,到了一个假山边儿上—— “这袁意可真是个痴人。” 原来在旁边围观的同学们待女主人公一走,就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可不是。三不五时的就来一趟。送首饰送点心送瓜果,这都坚持多长时间了……我算算,有七八个月了呢!前两日还在猜,过了个年他还会不会继续送,结果今儿就等着了!嘻嘻……真是够坚持的呢。” “你记得这么清楚,不会是对袁公子……嗯?……有意吧?” “呸!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长得这样粗糙,又黑又老成,才十六岁的年纪看上去跟二十多一样,谁会对他有意呀!你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虽然女主人公走了,但男主人公还在好吧…… 看看姑娘们口中的袁意,这会儿还愣愣立在原地呢,还保持着双手捧盒的动作。方才的一脸惊喜变脸一般慢慢儿变成了一脸受伤的表情,呆了半天才垂着头默默地往诗苑的月洞门出去了,也不知道听到姑娘们对他的评价没有。 但他走了,也不影响姑娘们继续八卦。 “你恼羞成怒了吧,他虽说长得着急了点儿,但他爹是五品参将,去岁过年时又驱逐回纥守卫飞云关有功,说不定还能升迁呢。” ……五品参将,飞云关,驱逐回纥,去岁过年。 谭净好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原来袁意其父就在谭大爷或者吴老爷子的手下做参将。 “那又怎么样?!纪姑娘还不是不搭理他!他就是个傻子!” 一道新的姑娘娇声插了进来:“纪林温算什么!我哥哥才看不上她!” 三人团循声望去,一个十二三岁的蓝衣姑娘从后边儿奔了过来,一阵风似的直奔八卦小分队而去。她停在两个瞪大眼睛的粉衣姑娘与橙衣姑娘前面,皱着眉吼道:“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哥哥!” 那就是袁意的妹妹了。她是个瓜子脸,鼻尖挺翘,是个秀气的长相,但肌肤亦微黑。 说人家哥哥被当场抓包的橙衣姑娘眼神游移,拿帕子捂嘴“咳”了一声,尴尬地笑了下:“……我不说了,抱歉啊。”说罢立刻拉着粉衣姑娘疾步向后遁了。 蓝衣妹妹在原地狠狠跺了下脚:“诶呀!”才恨恨地回转了。 三人团看到她亦是进了“地一上”课室。之前纪林温与孟尝进的就是这间。也即是说,她与纪林温和孟尝是同班。 哦豁。 那姑娘回去了不会跟纪表姐打起来吧。 这一瞬间,谭净好有了一种跑到她们课室门口去观望一下的冲动。 但仨人还是去了趟茶舍左边儿的一竖排净室那里。 上过净室之后出来准备回课室去,又听到人声—— “世子……” 一道细细又娇弱的语声。 这声音三人团听过的。谭七小少爷以口型道:罗、盈。 三人团正要往外迈的脚步立时停住,抽回身藏在了一旁的假山后面。 “我今日是第一回来诗苑里。里面的房舍好多哦,我、我找不到课室是哪一间,可很快便要上课了……不知世子可否……哎!——” “哎”这个字陡然提高了音量,后又戛然而止。 等了片刻,郭攸悄悄往外探头……倏的一下又收了回来,拿手朝假山指了指。 是指罗盈正经过假山外这里。 三人团自然不是怕她。可她那性子……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仨人干脆又等了片刻,这才终于从假山后出来,回了“黄一上”。 迈过课室门槛,一抬头,如今屋中的人已几乎都坐满了。他们向碧丝坐的那左窗后边、三张放了书箱的书案位置去。 碧丝便功成身退。 然而,谭净好右前方的一张书案后,她离开前分明坐的是着丁香色上襦、梳双平髻的汤蓁蓁,如今却换成了着水红色绣白玉兰上襦、梳双丫髻的姑娘。 谭净好环视屋内一周,并没找到汤蓁蓁。 汤蓁蓁去哪了? 郭攸拉了她的衣袖,以口型道:罗、盈。 …… 又是这位姑娘啊。 谭净好在心中叹了一声,就觉余光看到一角丁香色的裙角在视线里划过。她抬眸看去,正是汤蓁蓁回来了。 她立定在了罗盈坐的书案前,微笑着道:“罗姑娘,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这书案的后面有一个画着腊梅的书箱?” “我并……啊,方才我看这里明明没人坐,却只单单在书案后放了个书箱,便想着这书箱可能是昨日有人拉下的,便将它放到最后面的书案那里了。”罗盈如此道,回身拿纤纤细指朝屋最后面那张书案一指。 谭净好跟着回头看去,那上面果然放着一个画腊梅的书箱。 “……那是我的箱。我之前便来了,看时辰还早,出去逛了一下而已。”汤蓁蓁朝那边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仍旧弯唇对罗盈笑着道。 “啊。”罗盈柳眉惊讶地扬起来,抿嘴轻轻笑道,“真是抱歉,我看这里许久没人来,以为就算那箱子不是昨日拉下的,也是有人故意占座呢。” ……谭净好听呆了。 故、意、占、座是什么鬼?! 古代也有占座的说法吗?! 原来这个靠左窗的位子这么受欢迎吗?! 汤蓁蓁显然不耐烦跟罗盈扯皮了,她直接扭脸问在罗盈左后方的谭净好,声音仍还十分平静耐心含着笑:“谭六姑娘,烦请问一下你,不知你之前进课室之时有没有看到我坐在这里呢?” ……躲了问路躲不过抢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反串 “是的,我看到了。”谭净好实话实说。 罗盈顿时拿一双盈盈秋水眸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看她有什么用?!你当满屋子人瞎啊!真不懂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就算与沈家有亲,可却是沈家几十年前就分了房的二房,还是外孙女,加上本就理亏,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 这时,坐在罗盈的前边儿、一直瞧着窗外明媚春光、对这后面发生的事置若罔闻的郡主回过了身来。 郡主同世子一般,生了一双精致的丹凤眼。笑起来时弯弯可人怜,似笑非笑时便无端多了一丝冷意。这会儿这双眸子眼波流转,在后面一张书案后的罗盈、立于旁边的汤蓁蓁、以及再之后的谭净好三人身上绕了几圈儿,便微微弯了起来,语声又缓又凉:“开课头一天就这么热闹。” 谭净好三人见惊动了郡主说话,不由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此时课室中学生们已到了许多,这边事情一出便皆安静了下来,都在朝她们观望,何况是郡主开了口。 屋中简直静得出奇。日光挥洒到课室外一溜排的柳树上,又从纤纤柳条间被分割成一缕缕的光纹自敞开的窗流泻入屋,有微风轻摇柳枝,斑驳的光线便在静默中寂寂飞舞。 方才郡主那句话,点出了今儿是她们这一批学生头一天上课。 而话中说的“热闹”,不过是给人留面子,实际就是嫌她们事儿多。 罗盈当然也听得清清楚楚,当着满屋人的面儿,在众人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看好戏的视线中,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柳眉微蹙,水眸轻漾,神情中带了一点点楚楚可人的委屈和小鹿受惊般的怯意,勉强牵起一个笑来,语声细细弱弱:“郡主说笑了。” 神情变换自然流畅,直叫谭净好看得叹为观止。 再将余光朝屋中一瞄,就见不少男同学看到小美人这我见犹怜的模样,都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可惜她面对的是郡主。 见罗盈如此,郡主的眉尖便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微凉的视线凝在她的面上,一语不发,竟是连再开口都懒得。 如果这一点儿眉高眼低都看不懂的话,那也就不用混了。罗盈显然看懂了,故她略带黯然地垂下了眼眸,微探下身子自书案后的矮凳的左边,便是原来汤蓁蓁放书箱的位置,伸手拿起了自个儿的书箱,从矮凳上站起了身,向着屋中环视了一周。 早先就还位给汤蓁蓁去找位置的话,还能有几个座儿可以选。如今废话这么久,真没剩了,除了她自个儿给汤蓁蓁的书箱选的左后角位置,就只在右后角还有两个。那边一看多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罗盈眼中滑过一丝不屑,最终还是拎着书箱去了左后角。 她立在书案旁看了看那腊梅书箱,欲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终未发出声音。汤蓁蓁几步过去将之拿了回来,返回时路过谭净好,面上星星点点的笑意溢了出来,对她以周围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多谢谭六姑娘方才实言相答。” “……”你女未! 她可是帮了她汤蓁蓁的……虽然不是故意的吧,可结果是帮了呀……这厮居然还恩将仇报。话里话外都是说——是她说了公道话,才令罗盈还位与她。 这下好了……罗盈必定在心里将她也记了一笔。 就不是因着前儿个下晌没接这厮抛出的橄榄枝嘛……如今就被强行捆绑了一波。好似她说实话就是为了同她交好一般。 目下,周围常令欢、沈宜之、韦冉纯等人看着她们的眼神都在闪烁。 这小姑娘们的心哎……海底针。 谭净好欲哭无泪。 “铛,铛,铛,铛,铛。” 正在此时,上课的钟声终于姗姗来迟。 一位老者踏着绵延未消的余音不疾不徐地迈进了课室当中。 满屋的学生都睁大眼睛看向了他。 老者笑眯眯的样子,慈眉善目,瞧上去约莫是知天命的年岁,一身靛蓝色长袍,一只黛绿绣福字的旧荷包挂在腰间,双手负在身后,手中握着一卷蓝皮书,步伐轻健,顺着书案中间留出的一条空路一径上了屋里面的大书桌后面去。 一看清老者的面容,屋中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压也压不住、饱含惊喜和不敢置信的尖叫声。之前的抢座风波在一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位老者乃是贺正明。 这么说可能没感觉。应当这样说:他是贺旷之父。贺旷,承平二年文举府元。在沈容之成为愉王府的幕吏之前,八年来,愉王府唯一的幕吏就是贺旷贺大人——陇西府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身为教出愉王府幕吏贺旷大人的父亲,贺先生的家门也是盈盈客满。 居然是他来给黄一辰班上诗课,这运气也是…… 贺先生立在大书桌后面,并未坐下来。听着满室不绝的惊呼声,再看看屋右后侧那一片不识人的学生们的好奇又摸不着头脑的懵懂眼神,伸出双手向下压了一压。 屋中勉强静了下来。 贺先生就笑眯眯地对那一片懵懂学生自我介绍:“我叫贺正明。” 屋中顿时又响起了压低的尖叫声。 可懵懂学生们并不明白这个名字的重量,在周围的惊叫声中眼神越发茫然。 贺先生似乎十分习惯这种场面,方才伸出的手都没收回,这会儿又抬手向下压了压,继续道:“接下来的几年,不出意外的话,将由我来上辰班的诗课。” 不用说了,又是一阵欢叫…… 贺先生耐心十足,抚着颌下的长须,等众人渐渐接受了这个消息,方又慈和地笑着开口:“今日是第一堂课,不必太过严肃无聊。我们就来玩一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嗯? 有意思的东西? 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先生令学生们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 ——就是嘛……“之乎者也”有什么意思?多无聊!多枯燥!就应该玩儿点有趣的事。 于是,这位先生便迎着学生们充满信赖与仰慕的目光,和缓道:“在开课的钟声响起之前,这里就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纳尼?! ……这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不会是抢座风波吧…… ……方才发生的事情他居然知道了?难道就藏在门外不成? 谭净好悄悄抬眼去看贺先生的神色,却见他笑容不变,眼眸微眯遮了大半双眼,叫人看不清楚,也无从猜测那里头蕴含的情绪。 罗盈的脸色却唰地一下白了。 贺先生笑呵呵地续道:“开课前,在外面的石子路上,有一位男同学向一位女同学送了礼物。” ……原来说的是袁意给纪林温送桃子一事。 这话一出,屋中学生们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以为是抢座风波之时的忐忑不安与知道不是此事之后的惊诧莫名与骤然放松,都交织在了一起糅合成一股复杂的情绪呈现于众人面上。 贺先生居高临下,众人神情自然尽收眼底,却仍眯着眼笑问:“送礼物之事大家是否都已知晓?” ……当然不是都知晓。 那时候还有很多人没来呢,还有些虽然来了但在课室中没出去。 “那看来女同学没收礼物之后的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了。”贺先生手抚长须慢慢点了点头,目光在屋中扫过,很快定格在了……左窗后面一点点的三人团身上。 谭净好心中警铃大作。 贺先生已然对仨人和蔼地笑着道:“这三位同学当时便在场。正巧三位中有一位男同学,我们就请他们将场景重现一次。” 被点中的三人团:“……”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头一天上的头一堂课就中头奖。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啊贺先生。 所以事实教育我们,就算是看八卦,也需要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才稳妥。 “快来快来。”贺先生笑呵呵地对三人团招招手,旋即手腕一翻,手指斜向下指了指大红木书桌前方的一小片空地道,“就在这里说吧。” 三人团只得顶着大半屋好奇宝宝的眼神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挪步到了大书桌前的空地处。 谭净好回身去看贺先生。然而贺先生这时却什么都不说了,只笑眯眯将手掌一摊,做了个你们随意的手势。 谭净好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后心思一转,她觉得,送礼物一幕由她自个儿饰演袁意,谭七小少爷饰演纪林温,而后讲八卦一幕由谭七小少爷饰演橙衣姑娘,郭攸饰演粉衣姑娘,她自个儿饰演袁意的那位她还不知道名字的妹妹…… 如此安排可能更好。 毕竟是少年纯纯的心。 送礼物一幕由姐弟俩来扮可以最大程度减少尴尬,而他俩反串则可以尽量活跃气氛。 讲八卦一幕再由谭七小少爷反串,而她饰演妹妹,如此一来袁意与其妹都是她演,传出去也影响小些。 ……为了三人团与贺先生,她可真是操碎了心。 此事过后,请记得给她颁发“最操心学生奖”。 谭净好抹了把辛酸泪。 三人团头靠在一起,将这些事一一讲定,终于一脸视死如归地抬起了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口舌 场景重现的第一幕——送桃子。 谭净好双手做出托着什么东西的姿势,对着她对面的谭七小少爷向半空中一伸,摆出十分惊喜又小心翼翼的表情瞪大眼睛说:“姑娘。” 她似是忘了一个“纪”字。 又咧开嘴对谭七小少爷说了那句她在石子路上听到的话,尽量用了谄媚讨好的语气:“听说姑娘喜欢吃桃子,这是我家温泉庄子上的早桃,还没熟几个,都拿来了,希望姑娘喜欢。”说话时还努力想压一压嗓音,以期能低上一两分,演得更像一点儿。 这句话可说是同那袁意说得一模一样。 从她把那名字一喊,屋中坐着的同学们就陆续露出了吃惊的神情,待她将话一说,又才发现她与谭七小少爷两人的角色是颠倒的——她是以女扮男,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简直都能塞个鸭蛋进去。 郭攸暂立到一旁,还不忘挑着眉毛,挤眉弄眼,摆出八卦的表情,颇为入戏。 这副表情十分抢戏,同学们顿时“嘻嘻哈哈”起来。 然而谭七小少爷却是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扮演一个女子,神情颇有些僵硬。这会儿逼上梁山,只得站得僵直,木着脸嘴巴一张一合地背台词:“多谢好意。但我近来对桃子没兴趣。” 他虽神情僵硬,却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即便将话说得干巴巴的,仍然逗得满室的同学“哈哈”大笑,连最里面立着的贺先生都眯眼笑了起来,笑得颌下长须一抖一抖。 谭净好听到谭七小少爷说完那句话,便将“惊喜、讨好、期盼”的表情倏的一下换成了一脸“眉间皱起、嘴巴撅起”的“愁眉苦脸”表情。 她这夸张作态果然有效,同学们又被逗得“噗哈哈”笑个不停。 如此演完了第一幕,谭净好“咳”了一声,还收回表情报了个幕:“然后方才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便都走了。接下来是两位姑娘的对话。” 说完她退到一旁,郭攸便上前来,开始第二幕——讲八卦。 郭攸眨眨眼,露出标准的八卦表情,拿胳膊肘怼了怼谭七小少爷。 谭七小少爷也不转头去看她,只直视前方,木着脸干巴巴地背了他的台词:“这可真是个痴人。” 他似是也忘了“袁意”两个字。 郭攸便声情并茂地接着道:“可不是!隔三差五地就来送东西!都坚持七八个月了!” 而后便没了。 听了这话,谭七小少爷愣了一下,他记得原台词不是这样的,不由侧头看了郭攸一眼。 郭攸咳了一声。她哪有谭七小少爷的记忆力,句子若是短就罢了,长了哪能记的一模一样。便对他眨了眨眼。 谭七小少爷便收回目光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直视前方继续僵着脸一字一字地背:“你记得这么清楚,不会是对人家‘嗯’有意吧。” 石子路上那粉衣姑娘的原话是:不会是对袁公子……嗯?……有意吧? 这个“嗯”,是疑问的语气,音量上挑,颇有些姑娘家调笑打趣的亲昵意味。 然而谭七小少爷完全没语气,偏还连“嗯”都带上了。 如何不令屋中的同学们捧腹大笑——说的就是你!拍着大腿笑得那么欢也不怕呛到口水! 郭攸差点没绷住,拼命拿手捂着嘴巴,表情狠狠扭曲了两下方稳定了下来,放下手后就变成了“恼羞成怒”:“呸!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长得黑!又不俊!” 谭七小少爷已经有了经验,这会儿见郭攸又“自由发挥”一点儿没意外,接着枯巴巴地道:“你恼羞成怒了吧他虽说不俊但他爹官职高又立了功说不定还能升迁呢。” 这下连断句都省了。 郭攸见轮到她最后一句话,即将解脱,顿时眼睛都亮了,杏眼圆睁,连演的角色都忘了,语气十分雀跃,吼了出来:“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没用!” “噗!”谭净好憋不住在旁边笑了一声。 就见郭攸拼命冲她挤眼。 谭净好这才想起该她了,忙冲上去对郭攸吼了一声:“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哥哥!” 她这样一吼,郭攸忽的想起自个儿还有一句话,就忙忙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方浅粉色的帕子,学着当时那橙衣姑娘,似模似样地捂住嘴“咳”了一声,道:“我不说了,抱歉啊。”还不忘硬拉着一直僵硬的谭七小少爷往旁边跑了两步。 剩下中间的谭净好跺了下脚,说了最后一句:“诶呀!” 说完真是长舒了口气。 ohyeah!终于完了。 满堂的学生都还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噗哈哈”“嘻嘻嘻”“嘿嘿嘿”个不停。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走回来,三人团便都转成面对同学们的方向,行了个平辈间的揖礼作为结束,而后才又去看贺先生。 贺先生呵呵笑道:“嗯。好,好。回去吧。” 三人团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回了座位。 一坐下来,三人对视,眸中却都隐含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谭七小少爷真会那般抹不开脸?郭攸与谭净好需要演得那般夸张?三人团在人前真的那般紧张?还是他们竟真忘了男女主角的名字? 台词是真,名字忘了是假。动作顺序是真,反串表情是假。 演得很真,又演得很不真,方是正正好。 待得屋中笑声渐渐平息,贺先生才捋了捋长须,缓缓说道:“方才的三位同学在与大家同班的第一堂课,便为我班献上了一曲活灵活现的场景重现。因而首先,我们需得向他们表达感谢。” 这话说得正式,郡主头一个就从座位上立了起来。满堂学生纷纷效仿,脸上犹带笑意,从各个角度转向三人团行了个揖礼。 惊得仨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又团团回了个罗圈礼。 贺先生笑看着,等众人坐下又道:“场景重现已毕,我们来谈一谈,它讲了什么。”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随手往屋中一指:“你来说说看。” 循指望去,继三人团之后,这第二个被贺先生点到的人却是沈宜之,年前在沈家的请宴楼里开宴前还与人斗诗的那位,陇西总督的小女儿。 今日头一天上课,她着了件烟水绿织锦缎立领上襦,下着象牙白留仙裙,细看去,上面斜风微雨,燕飞柳间,正是一幅细腻的“春燕图”。 乌发绾成垂鬟分肖髻,一支绿玉柳叶簪轻巧巧插在髻间,明眸雪肤,嫣唇含笑,此时听到贺先生的话这么一立,整个人清新脱俗,便如将那明媚春光带入了课室,简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语声清脆,十分自信:“回先生,方才讲了三幕,一幕是男同学借送桃一事向女同学表达欢喜,第二幕是两位女同学对此事的议论,最后一幕则是男同学的妹妹维护哥哥。” “嗯。”贺先生看着她缓缓颔首。将手一压示意她坐下,贺先生并没对这回答进行任何评论,却又向众人问道:“或有人欲言否?” 问还有没有人有话说。 屋中静了片刻,一位着素兰色棉袄裙的姑娘站了起来,双平髻间只插了一支乌木簪,明明与大家年龄一致,却颇有些端庄婉静之意。 谭净好不认识。 她向贺先生一揖,先自报了家门:“学生管幼筠。学生认为,方才这位同学说的都对,但或可添加一点,便是第三幕还有女同学向男同学妹妹道歉一事,虽只一句话,却见得那位女同学知错能改,并不是只知口舌之人。” “嗯。”贺先生又点一点头,仍然没有评价。他请管幼筠坐下后又道:“接下来,请诸位同学谈一谈对场景重现中事的看法,也可谈对方才两位同学回答的看法,还可任意地谈由方才所有发生之事而产生的联想。无不可谈。” 话音落下,须臾一位锦袍玉冠的男同学站了起来,仍先自报家门:“学生方朗。” 谭净好认识他——方朗,祖父方述,亦是一位国画大手,善工笔画,也是青州书院的画课教官之一。他的姑姑便是青州书院的教务署“西施”署长,方希诗。 他抬手一揖,似是个风度翩翩的小绅士,气质倒是与管幼筠有点相似。 然他一开口就怼上了管幼筠:“学生认为,管同学的话对也不对。学生认为方才场景中的两位女同学不曾达到多口舌的地步。” 他板着脸倒是正经,说出来的话却颇有些豪放:“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此种情形不过是玩笑两句罢了。归于口舌,便使事情毁于严苛,失之宽容。” 哦豁。 这话一出,课室中顿时静了片刻,随即便响起了学生们“嗡嗡嗡”的讨论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慎言 听着课室中杂乱的声音,看着学生们交头接耳,贺先生捋着颌下长须笑了起来,问向被方朗怼了的管幼筠:“你如何看待方同学之言?” 管幼筠听了方朗之言,正坐在座位上眉尖微蹙地思考,此刻被点到便站起身来,立在当中又思忖片刻,眉尖一舒,而后揖礼道:“学生认同方同学之言。学生方才所言的确略有些严重了。” 竟然大大方方赞同了对手的话。 课室中顿时哗然。大家都用充满敬意的眼神看向管幼筠。 “呵呵呵。”贺先生又笑了出来,仍没评价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可还有人有话要说?” 这时,便见得屋中又一位男同学蓦地站了起来,脱口道:“学生有话要说。” 哎呦!又有个冒头的! 大家伙儿顿时就把目光聚在了这位男同学身上。 男同学说着才想起来揖了一礼:“学生认为方同学说的不对。” 再有几日便到惊蛰,气候渐暖,这位已穿上了广袖袍,揖完礼后镶银边的大袖一挥,银光在屋中飞舞的光线下倏忽一闪,还真有那么点儿指点江山的小气势。 这位男同学谭净好知道——卫尔恒。祖父卫和,青州书院书课教官之一。 他道:“千年以来,历朝历代的先贤皆教育我们——君子慎言,更有无数文学典籍皆提到过‘慎言’之意。” “《易》曰:‘言行,君子之所动天地也,可不慎乎?’便是说,夫君子之言行,皆是会影响天地万物之因素,如何能不慎重?” “《意林·说苑》曰:‘人生口舌,天赋以言,又何必慎之?’曰:‘口者,兵也。’便是说,人生下来便有口舌,上天赋予我们言语的权利,但口舌便是兵刃,话说不当便会伤人。那两位女同学虽是开了两句玩笑话,但她们说那位送桃的男同学肤黑貌平,岂不是以貌取人?此事传开之后又令那位男同学如何作想?” 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大家都是头一天开课的小伙伴,虽说世家们多是有聘先生为孩子们开蒙过的,但到底学了多少……只有天知道。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那更不用说了。 这会儿看着人家胸有点墨、腹有诗书的样子,在课室中闪闪发光,着实有不少同学都变成了星星眼,满脸都是“你是个大佬”的表情。 卫尔恒注意到四周发射来的崇拜目光,胸膛就是一挺:“又曰:‘口者兵也,出言不当反自伤。’便是说,口舌这柄利刃,语出不当反而会伤到自己。那两位女同学的玩笑话不仅伤到了那位男同学,更是会在此言传开之后,使自个儿的名声也受到影响。试问,谁会喜欢与总在背后编排他人之人交为朋友呢?” ……好像无法反驳。 课室中的“嗡嗡”声蓦地消了,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唯闻卫尔恒之声端正地响着:“故而,两位女同学确有口舌之嫌。不仅如此,那男同学向一位女同学送桃子表达欢喜之意,此事暂不评说,但先生令班中三位同学于全班同学面前表演此事,学生认为不妥。” 哦豁!大发了! 男同学胆大包天,居然怼上了先生! 怼人怼上瘾了吧!原来你不光是个大佬,而且还是个大胆!——大伙儿的表情如此说着。 贺先生却好似是并没恼,只是有些惊讶,眉毛挑了起来,问他:“哦?此言何解?”语气和缓,又略带好奇之意。 顶着四周一片的灼灼眼神,“大胆”男同学·卫尔恒也并无惧色:“学生认为,先生令三位同学当堂表演此事,有诱导人‘此事可以传播’之嫌。先生身为夫子,言传身教,则更当谨言慎行,此事若可以被人当做随意说笑的谈资,又该令男同学与女同学那两位当事者如何作想?” ……三人团躺枪。 这下,课室中真是死寂。 不少学生偷偷抬眼去看大书桌后立着的贺先生。 然而贺先生没有满脸不虞,没有板着黑着脸孔,也没有发火,而是慈和地看了看卫尔恒,而后抚须点了点头,温和地问他:“可还有话欲讲?” 卫尔恒讲了一大通,却没得到先生一个字的点评,既没说他说得对,也没因此生他气……如此完全没回应,反而令他觉得心下有些空。 他慢慢摇了摇头:“学生讲完了。”倒是忘了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嗯。”贺先生微笑着应了一声,示意他坐下,目光在座下学生们脸上绕了一圈,笑道,“无不可谈,便是令尔等畅所欲言,不必有任何顾忌。”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将学生们看了一圈,方笑问道:“如此,还有人欲发言否?” 谭净好趁此机会,目光也在小伙伴们脸上溜了个来回。 不少小伙伴被大胆男同学卫尔恒的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话镇住了,这会儿还没回过来神。 有些看得出被之前几位同学的话引发了思考,正凝眉陷入自个儿的思绪当中。 还有些有点儿吓到了,虽然贺先生出言安抚,面上仍带出了些惊惧之色。 还有那心思简单的,到现在都是一脸懵逼的傻样,似乎没听明白多少。 课室中便就这么安静着,一时间没人说话。 贺先生也不急,慢慢抚着长须,含笑而立。 少倾,一位新同学站了起来。 黄彻,其父黄刚,青州北营守尉。 他一身宝蓝色绣云雁金暗纹束腰锦袍,揖礼道:“学生黄彻,有话要讲。” 贺先生就笑看着他颔首。 黄彻脸色一正,严肃道:“学生认为,课堂是探讨学问、各抒己见的地方,不该拘泥于礼法,困囿于小节,而应当,说一切可说之事,谈一切可谈之理,如此方能百花齐放,而不是只有一家之言。故而于课上探讨那男同学送女同学桃子一事,便是一个学术问题,而不是简单的流言传播。” 谭净好心中想笑。 这位黄同学可是狡猾。 他一个字也没提——他认为卫尔恒的话是对是错,却只说在课上谈论此事乃是理论探究。 避开了问题核心,只讲了些花团锦簇的场面话。 似是而非,可上可下。 他这是在揣度贺先生的意图。他似乎是认为,贺先生问是否还有人有话要讲,是希望有人能出言反驳,于是他拐着弯儿地讨好先生,甚至,是想给贺先生一个台阶儿下。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把话说死,两边儿都不得罪。 啧啧。 正想着,又一位新同学站了起来。 这位也着广袖长袍,躬身一揖:“学生江仕嘉,亦有话欲讲。” 江仕嘉,祖父江培,青州书院副院长之一。 贺先生仍旧笑眯眯地一抬手。 江仕嘉便紧接着道:“学生认同黄同学之言。学生认为,谈论送桃一事只是课堂上的一个课题,其目的是单纯而明确的。先生用它来启发我们的思考,使我们倾听多方之言,它实不应被卷入口舌之流。故学生认为,方才卫同学的话有些偏颇。” 又来一位为贺先生正名的。 这位江同学见机很快,话说得也十分明白,他把方才黄同学的未尽之言、言下之意给讲了出来。 紧随其后给贺先生铺了个更稳当、更明显的台阶。 但也把方才的黄同学拉下了水。 谭净好目光悄悄往黄同学那里一瞧。果然,黄彻脸色变了两变,飞快低下了头。 “呵呵。”贺先生竟然抚着须又笑了两声,但只示意江仕嘉坐下,却没开口说什么,并未顺着两位同学铺好的梯子下去,也未说两位同学说得不对。 “学生有话要讲。” 片刻后,方朗再次站了起来。 “嗯。”贺先生颔首。 方朗便再揖一礼。自他上次发言至此时,期间又听了这许多人的各种言论,他面上也没什么变化,仍旧很是沉稳。 他从头说起:“学生认为,‘慎言’二字本身并无问题,若人人遵循此二字,多一句不讲,也并无问题。由此种方式所成的风气,于世间来看,的确不应在课上讨论送桃一事,那两位女同学也不应私下议论,因它失之庄重。”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但学生认为,还有一种处事方式或许更好。” “哦?”贺先生听到此眉毛一动,接了一句。 方朗稳稳一笑,续道:“若一味的慎言,便是一味地禁止,则世间可谈之事、可说之理将越来越少。而此事可讲,可论,可玩笑,不是因人们不懂‘慎言’,而是因人们心有宽容,即便听到他人的打趣、取笑,但知其心无恶意,故仍能接受。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如此一来,有许多事便都能一笑而过。世间风气方能更加轻松活泼而有朝气,不是严肃又暮气沉沉。” 他描绘了一个美好蓝图。 之前卫尔恒说的是处事方式,把这事拔高到了古代圣贤的高度。 而如今方朗境界又高一层,他说的是由处事方式而形成的世间风气。 然后,他直接忽略了黄同学与江同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慕艾 心有宽舟,能载风雨。 方朗话中之意霎时便镇住了屋中众人。 一时间,课室内真是鸦雀无声。 然而,谭净好并不如此认为。 黄一辰班不少学子都出自世家权贵或清流,还有些甚至可称为天之骄子,从阶级地位上来说,次一等的也是新贵,如三人团便是。 他们没学过包容涵养谦让吗? 当然学过。 但你让他们常常承受他人的打趣与取笑? ——哦,那是势不如人。所以只得咽下去。 若非如此,情形相反时,那便称为教养。是偶尔为之,展现给人看的。因为敢打趣到他们头上来的人,那可不多。 不信,你打趣一个郡主试试? 最后剩下的才是平阶间的玩笑,还一不小心就会过头,会引起不虞、不甘、不忿。说不得便会埋下隐患,招致祸端。 而对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谁敢一上来就去开官家孩子的玩笑? 方朗说“海纳百川”,要对这些“一笑而过”,他说出口时乃是无意,但实则便是挑战了各个阶级间不可逾越的权利压制,其隐含的意义便是会使阶级间的差距缩小。 这不是当朝者所乐见的。 故而,若让谭净好说,她会送他两个字: 天真。 当然,这话她不会说。 因为——立在大书桌后的贺先生捋着长须的手一顿,却是难得地评价了一个“好”字。 而之前侃侃而谈的卫尔恒,想到自己援经据典都未能得先生一个字的点评,而方朗两段大白话就得了先生的夸赞,顿时便有些不服气。 他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贺先生一揖,朗声道:“先生,学生有问。” “哦?”贺先生眉梢一抬,看向他缓声道,“你有何问?” “先生,学生有一问,想问方同学。”卫尔恒便道。 “呵呵。”贺先生笑眯眯地转向方朗,“方同学可愿为卫同学解惑?” 方朗又站起来:“回先生,自是愿意。”又向卫尔恒一揖:“卫同学请问,我当尽力答之。” 卫尔恒回了一礼:“感谢方同学。好,那么我便问一句。试问,谁会喜欢与总在背后编排他人之人交为朋友呢?” 礼数周全,姿态谦和,但问题却颇有些尖锐。 ——你说要有包容之心,那被包容的那个人,大家知道了他的秉性,谁还愿意跟他交朋友呢? 方朗怔了一下,一时未答。 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姑娘声音响起来:“此问,我有一解。” 众人循声一看,却是管幼筠。 她缓缓站起来,先向方朗一礼:“方同学可愿让我解之?” 方朗洒然一笑:“求之不得。” 管幼筠眉眼一弯回了个笑,又向卫尔恒一礼,问道:“卫同学呢?” 卫尔恒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不行我一定要方同学答”,便回了个“请”。 管幼筠便微笑着道:“若是喜欢在背后编排他人之人,我们自然不愿与之交朋友,但卫同学此问用了‘编排’两字,便并不属于方同学所言中的‘心无恶意’。” 就是说他偷换概念。 一句话解决了他。 卫尔恒果然无言以对,默默坐了下来。 方朗却是沉稳如初,再向管幼筠含笑一揖表示感谢,亦坐了下来。 然而管幼筠并没停下来。她向贺先生一揖,道:“但学生与方同学的看法还有些不同。” 贺先生并不开口打断她,只伸手示意她“请讲”。 管幼筠便道:“方同学所说的心有宽容,是自己的事传作笑谈、被他人打趣但不计较。也即是说,仍然认为它是不对的。是知它不对,但不心生怨怼,不会如鲠在喉。但换言之,其实便是令人勉强接受它,放下它,容纳它。可心中终究还是有它。” 贺先生听到这里似是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讲什么,抚着长须笑了起来。 方朗亦是眉梢微动,目光凝在管幼筠身上。 屋中众人不论是否听懂,视线大多不自觉投向了她。 管幼筠恍若未觉,婷婷而立,语声端和婉然:“学生认为,只有将它摒除在‘慎言’可规范的圈牢之外,才是真正的宽容。” 她解释道:“也即是说,我们在课上讨论送桃子,或是同学们出语调侃,都不是什么口舌,更不是带头传播,而只是令之穿耳而过,风过无痕。它并不是什么错事,因而它不需要被原谅。学生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言论自由,方能说是不受思想的禁锢,达到心无挂碍的程度。” 管幼筠的解释也很短。 其实便是说,方朗觉得“我们说一说这些八卦”是错的,会对当事人造成名誉上的影响,但是大家相互原谅,风气才能开明;但她认为,真正的开明应是这些都不会影响个人的名声,它不需要被放下,因为它根本不用被拿起来。 方朗说,处事方式不如世间风气。 而管幼筠再上一层,她说,世间风气不如民智提升。民智的提升才能带来思想的开放。 之前,方朗无意间点到了,阶级压制使世间风气如一潭死水,阶阶分明,而管幼筠更夸张,她说的是被当笑谈,连大方宽容都不用,因为不会产生影响。 其话中隐约所含之意这里并没有过,她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但谭净好知道:不会产生影响,那是因为心中并没有觉得被冒犯。那除非没有高低之分。 ——那是人人平等。 与孔子所提“天下大同”之想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一种理想状态。 是一种永远在路上的状态。 书院里的学子,仍还保留着天真、真诚、诚信、与对这世间的信任。 他们兴致勃勃,信心满满。 充满朝气。 这是何等的清正之风! 待书院年级愈升愈高,还能剩下多少?待真正出了书院,又还能剩下多少呢? 谭净好只能送她三个字: 更天真。 当然,这话她不会说。 因为——贺先生虽然仍是笑眯眯的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却更难得地评价了两个字:“很好。” 这大概便是书院的魅力——它还为这个世间保留理想。 可社会每一次的进步,都需要有无数人牺牲,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 谁敢? 就如承平三年初,愉亲王便颁布诏令,陇西可招女子为官。可如今已承平九年,六年过去了,除了书院本就有女教官,眼下终于多了行政类的署官之外,书院外的官场上并、无、一、位、女、子。 敢于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总是英雄。 谭净好是服气的。 她偷摸地拿眼一扫,咳,很多小伙伴目露茫然,始终维持着一脸懵逼的表情一堂课不动摇。 贺先生自然看得更清楚,他大概觉得翻来覆去只有那几个小伙伴说话,会冷落其他小伙伴,于是他又开始点人了。 三人团不幸再次中招。 “这三位同学,课堂一开始便是你们为大家贡献了场景重现,如今不想谈一谈自己的想法吗?” ……不想啊。 当然是不行的。 谭七小少爷眼睛不看都能感受到一旁边、一背后,来自俩姐的两道视线…… 他认命地站起来,向先生揖了一礼:“学生谭诹。学生认为,实则送桃一事,不过是少年慕艾。而少年慕艾,都是可以讲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他说,他们都把事情看得太高了,其实此事不过视若平常。 卫尔恒、方朗、管幼筠,层层抬高,最后居然抬到了理想的层面上。 谭七小少爷一把拽了下来,说这不过就是个“我喜欢你”的故事。 寻常一件小事罢了。 想那么多何必呢。 ——也是真敢讲。 “呵呵呵。”贺先生又开始捋胡须了,他笑眯眯看了谭七小少爷一眼,方示意他坐下。 谭净好知道,贺先生是笑他们言行不一。 明明叫他们去表演时,连男女主角儿的名字都不提,又是反串,又是改词儿,都是为了尽量不留话柄。如今却又说,这些“都是可以讲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但这话居然得到了不少同学的赞同。大家都觉得,不过是随便聊一聊,平日里这种事不知道发生多少回,哪里就那么严重严肃严苛了呢。 还是毕竟境界难得。 但话是这么说,可谭七小少爷坐下来,三人团对视一眼,眼里写的却是: 少年慕艾是可以讲,但谁爱讲谁讲。 反正我不讲。 不得不说,三人团从小混到大,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俩人的思想已经被谭净好污染了,尤其是与她朝夕相处、几乎算是被她带大的谭七小少爷。 一时间想洗白,并不那么容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洗笔 “铛,铛,铛,铛,铛。” 悠长的钟声终于响了。 这一堂课上的跟过了一年一样,也是够够的。 好歹总算下课了。 好多懵了大半堂课的学生满脸都是“解放了”的表情,眉梢眼角不自觉都带上了欢欣雀跃。 贺先生岂有看不到的,他“呵呵”笑起来,伴着钟声的袅袅余音道: “下堂课,我们开始从《大学》学起,之后是《中庸》《论语》《孟子》《尚书》等等,在这期间,还会穿插《诗经》《诗三百》《词五百》《赋五十》《曲三百》等诗词课,正史、诏令、时令、地理、职官等史学课,道家、法家、兵家、墨家等诸子著作。” 听起来就可怕。 感觉比上语文课难多了…… 所以说这才是培养未来官员的地方。 什么?为什么没有启蒙课?一上来就是《大学》听不懂? 呵。 没有先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声律启蒙》《幼学琼林》《孝经》等等蒙学书籍,你也敢到青州书院——这个青州第、一书院——来上学? ……那你胆子也是不小。 课上卫尔恒的发言便说明他至少读过《论语》与《意林》说苑卷。 谭七小少爷解书五篇解的就是《中庸》。 沈容之八岁考秀才参加乡试便是案首,而八岁还不到进青州书院的年龄,若参加科举则至少要已读完《孟子》。 多么激烈的竞争。 而且西施署长说,近乎每月一次小比,——就是月考,若是考了个倒数第一,那是要把名字贴在书院正门口的圆扉里的公告墙上、把脸丢到整个书院的三千人面前的!学生们回去了再和家长们一说,家长们再这么相互一交流…… 画面不要太美。 谭净好正在感慨,便听贺先生又道: “每学一部分知识,我们便会进行相应的讨论,以此达到互交、论文的目的。” …… 纳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讨论?……我是不是听到了“讨论”两个字?! 又讨论?!……为什么又讨论?!! 难道以后的诗课每隔几次都要变成讨论课不成?!不,看今天这样子,它还很可能变成辩论课呢! ……正经上课不好吗? 贺先生就在众人无比怨念的眼神中,笑眯眯地拿着那本……这堂课压根儿没翻开过、都不知道是啥名的书慢腾腾地走了。 他的身影一出诗苑的月洞门,一片哀嚎顿时响彻课室。 但也没法子,必须打起精神。……还得赶场呢。 下堂课是书课,要到书苑去。 找课室的不仅仅是黄一辰班,书院所有班级都在换课苑。 青州书院是苦学生,便宜教官。教官只要在自己所教课目的课苑旁的办公署里休息,等待下次上课钟声响起,再到课苑里相应的课室去便可以了。 故而出了诗苑,到处可见一小波、一小波的学生在亭台楼阁溪桥林石间穿梭移动。 跟来书院的家仆早探好了路。书苑据诗苑不远,在诗苑的右后方。两苑之间以一条宽阔的九曲回廊相连。 廊边是大片的桃李杏树,如今是雨水三候,李花、杏花渐次开放,正是烂漫之时。纯白的花瓣,淡黄的嫩蕊,在微风中颤颤摇摆,洁白秀美,却又明艳动人。桃花已经含苞,粉色的圆苞坠在枝间,亦是娇娇可爱。 当清风徐来,裹挟其中的淡淡芬香轻柔拂过鼻尖,方才诗课上积累的郁气,便都在这春的胜景中一扫而空了。 随着人流踏上九曲回廊,每隔几步便有一幅朴素的白底黑字挂在廊下。三人团一一看过,内容千奇百怪,字体千变万化,但看署名,却是有—— 永真、肃谨、章安、长清、温之等等。 永真,是范其玄范先生的字。在正月十八,沈容之带三人团去范府认门儿时,三人团听范太夫人舒先生这样叫过范先生。而温之,是舒静舒先生的字。三人团听范先生这样喊过舒先生。 所以廊下字轴的署名应当都是书院先生们的字了。 再看署名是“永真”的字轴,有正楷、隶书、还有狂草,其中一幅,谭七小少爷艰难地辨认了一下,写的是李白的《侠客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意气风发,豪气干云。倒是与范先生的清朗萧疏不太相同。 那么,一廊的字轴署名当中,应有一个便是黄一辰班的书课先生的字。 几十步便有一亭。四角敞亭乌瓦白梁,素净质朴,与廊外的花树浑然一体。 走到九曲回廊中段,有个二层敞亭,匾上行书一气呵成:和风亭。 直接穿过和风亭,待长廊行尽,书苑的月洞门便近在眼前了。抬脚迈过台阶,书苑的风貌便显露出来。 若说诗苑是草木山石的自然之美,那么书苑便是墨香书卷的人文之美。 目光一扫,书苑中最醒目之处有二—— 一为西南角的砚台。约一丈长,八尺宽,二尺多高,由一整块儿大石打磨而成,正是一个砚台的模样。砚额便用整石顺道儿雕成了群山青松图,砚侧刻有石砚的名字:洗墨池。 砚堂里汪着一池水,也不知是不是正月里连绵十来日的雨天积下的春水,如今已染了浅浅的墨色,约莫便是上堂课的学子们洗下的墨汁,正应了“洗墨池”的名儿。 二是书苑东侧的课室与西侧的茶舍之间的毛笔廊——就是建成了毛笔的样子。朝着洗墨池的一端是长尖的曲廊笔头,而后是长长的直廊笔杆,匾上名:随笔廊。 匠心巧思。 但顾不上进去看了,得先进课室放书箱去。放了书箱要去茶舍西边儿的净室呢。 故而目光往东边儿一挪,如在诗苑一般,第一排有两个并排的课室,上书:黄一甲、黄一乙。 ……打量我只有半个时辰一堂课的记忆不成?那诗苑的课室明明写的是:黄一上与黄一下…… ……也是任性得很。她现在好奇,下晌的礼课,那礼苑里的课室会叫个什么名字。 冲进“黄一甲”放下书箱,再去过净室,才有心思到“随笔廊”里转一转。踏上随笔廊,便知它与诗苑和书苑间的九曲回廊有些类似,里面间或悬挂着书院学子们的墨宝。不过,有些字轴署的是学生的大名,有些则署的是字。 叫谭净好和郭攸两个去分辨上面字迹书法的好坏……那是不太靠谱的,谭七小少爷还能看得出一些,道是“良莠不齐”。 难道写得不好也可以挂在上面? 书课的教官三人团不认识,是一位看上去约莫而立的夫人,杨柳宫眉,粉面含笑,丰韵仪然。 但她道:“我是你们的书课教官——蔡绮,字章安。今年正值不惑。你们的楷书由我来教。” ……天哪。练字使人年轻。 不过……章安,应当就是九曲回廊中的“章安”了,那里挂有一篇《洛神赋》,用的便是秀丽的簪花小楷。 蔡先生温柔细语,第一堂课教了些基本功,读帖啊,执笔啊,蘸墨啊,舔笔啊,运笔啊之类的。 课室里先生的大书桌后有一个木架,架着一块平整光滑的梨木板,木板有平铺十二张纸大小,板上按照每张纸的四个角所在位置都嵌有四块儿磁石,共四十八块儿。将纸张铺在上面,再用四块儿磁石吸住,就成了教学的展示板。 ……就是“黑板”。 篆书与隶书在家中早有练过。 故他们的字帖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先生在黑板上示范,教了十个字。最后留了六篇大字的课业。 写大字,一个字一般不超过两寸见方,一张纸就是二十来个字。课目两日一轮回,平均也就每日三张。 还好,比较轻松。 书课结束后便要收拾收拾回家吃午饭去了。 字帖、笔搁、镇纸、半生宣之类的可以直接收进书箱,但毛笔是要洗的。 课苑的茶舍有专门洗笔的地方。 但是呢—— 三人团从课室的窗子朝外一瞧,果然,有大批的学姐学长们从后面的课室过来,到西南角的洗墨池那里洗毛笔去了。约莫三十多个人能把洗墨池围成一圈儿,如今在砚台边或站或俯,外面还特别有秩序地排了两条队伍,待得看到哪里洗完笔空了空档,便过去补位。 这真是十分新鲜的体验。 反正不差这么点儿时间,三人团便极其有兴致地拿了笔去排队。 正排上去,就看到前面的砚台边的纪林温与孟尝洗完了笔,正欲往回走。没走两步,一位身形修长清瘦的男同学拦在了两人面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考绩 三人团朝那男同学定睛一看,原来是许观。 青州医署许医正的另一位孙儿。 ——曾在年前沈家赏梅宴上,在请宴楼里与三人团同坐一桌的那位。当时那一桌就只有许观小哥一个男孩儿,其余都是女孩儿,但他脸都羞红了却就是不肯挪屁股换一桌……也就是为了孟尝啊。 当时还搜肠刮肚与孟尝说话来着。说什么……感谢借乐谱给他,若是不急的话,他想再看一看,想等年后开学再还什么的。 ……等等。 年后、开学、再还? 谭净好忙仔细去看许观那边,果然见他从背后掏出来一个书册样的物什,递向孟尝。 围观群众们一看又有好戏看,眼睛“刷刷刷”地亮了一片。 去往洗墨池的不去了,停在原地;在洗墨池旁洗笔的不洗了,通通扭头看过去,手上洗了一半的毛笔还伸在身后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洗完要走的不走了,先将热闹看完再说。 ……但许小哥不争气!还没开口脸就红了。 手捧着东西哼哧半天才道:“孟姑娘,此为姑娘去岁冬月慷慨相借的琴谱,观研习已近三月,今特来还之。” 说话声音还小,差点儿没听清。也就是这会儿周围人群静悄悄一片,才令他的嗓音能清晰传来。 然而许观对面立着的孟尝却是对他的红脸蛋儿无动于衷。面上冷淡如初,神情波澜不惊,当春风掠过,水绿色的裙角忽尔轻轻一扬,周身的清冷气质便在刹那间骤增,仿佛顷刻间便可以乘风而去,羽化登仙。 #冰冷总裁x害羞小媳妇# ……但是,两位的剧本儿拿错了吧。 这时,冰冷总裁孟尝姑娘伸手接过了乐谱。 害羞媳妇许观公子忙又拱手道:“还要烦请姑娘再向孟先生转达学生的谢意。” 闻言,孟尝淡淡道:“好。”随即同纪林温便要绕过许观往课室走。想来书箱还在课室里呢。 待两位姑娘都走出了六七步了,傻站着的许观才反应过来,忙又转身追过去,口里轻声喊着“孟姑娘”,等孟尝与纪林温听到他的喊声立定,他便又忙忙赶上前几步,又停在两位姑娘面前。 ……然后就再次红着脸傻住了。 孟尝倒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具体来说,是神色分毫未动,就在原地等待着。 许观哼哧半天终于道:“……观实则仍想向孟先生再借……再借一本琴谱。” “噗!” ——这是围观群众不小心发出来的。 什么了不得的琴谱,只有孟家才有不成? 既是可以借给他人的琴谱,想来也不是什么只能珍藏的孤本,青州书院的藏书苑里应当也有吧?至少有手抄本吧?再不然,偌大的青州城,总有店铺有的吧? 醉翁之意不在酒。 遂谭净好也要为他道一声好。借一本,还一本,再借一本,再还一本……这一来一往,不就能多说几次话了吗。何况他明明害羞,但还是鼓起勇气在这么多人面前拦人,还是追上去憋半天憋出那句“再借一本”。 他的害羞,已经比许多人都勇敢。 可惜孟尝不解风情,只道说:“哪一本?” “……前……前唐名僧智和的……《清夜闻钟》。” “好。” “那便多谢孟姑娘了。”许观又躬身拱手道谢,脸都红到耳根了。 “不必。” “那、那姑娘……不……我是说……观何时再来寻姑娘取琴谱呢?” “明日乐课前,你来寻我吧。” 得到这句话,许观整个儿面庞都发亮了,欢喜真是抑也抑不住地从眉眼间流露了出来。 但能扯的都扯完了,之后,便只得眼巴巴地目送孟姑娘进了“地一甲”课室,才回转目光背着书箱走了。 “噗!” 人一走,围观群众又忍不住喷笑了。 《清夜闻钟》。 谭净好虽说不学琴,但谭七小少爷的乐课选的就是琴。她在给他读前朝一位大琴师董迟所收集并点评的琴谱《西山自赏》时,便读到过此曲。并不是什么残谱奇珍,到长红街的兴元楼去定然买得到。指法也并不复杂,只是欲要弹奏出清、静、和的意境会难一些罢了。 而许观眼下年十四,学琴已有五年,说不得此曲他家中根本就有。 笑过一场,他们这些观众才又恢复了洗笔的正常流程。很快,三人团排队洗完,回去拿了书箱便往外走。 人群从书院内各处,逐渐向着圆扉聚集。 绕过公告墙,走着走着,便听西边儿传来一道极其响亮的男子嗓音:“诶诶诶,我跟你们说个大消息!刚刚沈大公子在书院门口送了一张授官文凭呢!”话中还带着喘息,语气是难掩的激动。 周围的人岂有听不到的,立时便有许多人脚下拐了弯儿,就向着那边说话之处去了。三人团也跟在了后头。 那厢已经有人十分诧异地接了话:“沈大公子?你说的是沈容之?!” “整个儿陇西府谁还能被称一声沈大公子?自然是他。” “我听家中说,他今年不是已在吏司当差了吗,说是个七品典吏,怎么会是他来送什么文凭?”又一人问。 有人便抢着答道:“吏司就是专管官员任免的,他既在吏司,是他过来又有什么稀奇。” “哎呀,你们离题了!什么授官文凭?给谁的授官文凭?”再一人听着几人半天说不到重点,禁不住插了嘴。 “对呀!是给谁的?” “对!你快说!” “快说快说!” “哈哈!你们一定猜不到,我方才看到了,沈大公子对面站的人是袁意!” 袁意!今晨送桃子给纪林温的高壮少年! 围着的人显然不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纷纷道: “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他?!” “他可是公告墙上的常客!有什么本事居然不声不响地授官了!” ……公告墙上的常客……这话说的…… 就是指常常月考倒数第一呗。 又有人问:“那他授的是什么官?” “嘿嘿嘿!方才我问了,袁意说,他授的是内城校尉!” “校尉!” “那可是正七品官儿呢!” “他连武举都没参加过,凭什么……” 后面三人团便没再听了。 出去书院外,便见谭郭两家的马车都有一辆停在一旁。郭攸的哥哥郭俨也正立在车旁等着妹妹。 郭俨今日是一身玄色劲装,一条墨绿色锦带束在腰间,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显得又英俊又挺拔。他年十四,大了郭攸整整五岁,又是自小练武,故而走到跟前时,便能看到他高了郭攸约有一个半头。 郭攸要与他说话便得仰起头来:“哥,听说刚刚沈大公子给袁意带来了青州内城守尉的授官文凭。” 郭俨听到郭攸的话一点儿也不吃惊,还点头道:“嗯,我看到了。”声音十分柔和。 “听说袁意没参加过武举。”郭攸又期待地看着他道。 其实便是想问问他还知不知道些其他消息。 郭俨自是明白妹妹的意思,但他摇了摇头。 郭攸表情一垮,便推他道:“那你自个儿坐,我同净净他们一起。” 看着过河拆桥的妹妹,郭俨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果真自个儿上了郭家的马车。 三人团便乘一辆,两架马车咕噜噜地往谭郭两府的方向驶去。 “时间不太对。” 车行一会儿后,谭七小少爷如此说。 “嗯。”谭净好应了他,“一般情况下,授官都是在年节时候。” 每年近年关时,青州的大小官员都要上交政绩考核表至知府衙门,由吏司依据考核标准一一审核评定,分为三级九等,上则提,中则平,下则降。 便是说,评为上级就不动或升迁,评为中级就不动或平调,评为下级……不好意思,按照情节的严重程度,立刻降职或罢免。 十分严格。 当经过官员考绩之后,各个职位的官员或升或迁或降,某个职位空缺了之后,才会调任其他官员补位,或者,将此官职授予新人。 如沈容之,便是在去岁腊月廿日左右收到了吏司典吏的授官文凭。 陇西官员的年假休沐是腊月廿一到年后正月初十。凭沈家的家世与沈容之自己的本事,他如此早收到授官消息并不奇怪,其余消息都是陆陆续续在年假期间一一通知下去的。 但现在是承平九年二月初,年已经过完,去年的官员考绩也是已经尘埃落定,却突然多出了一张授官文凭…… 不同职位所需官员数目一般是有定数的。 尤其各营校尉是正七品官职,手下按例要掌有近八百人。这可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多塞一个人的职位。 何况袁意所授还在内城大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行礼 重要官员的办公地点,各大世家的居住地,繁华的商业区,重要书院所在地……都在内城。 只是这官儿怎么现在才授? 谭二爷他们早就该在年假前…… 不对。 谭净好倏的抬起头来:“二伯入狱那日是?”她看向谭七小少爷。 “腊月十七。”谭七小少爷立刻道。 腊月十七。 谭净好心中一跳。 腊月廿一开始休沐,年假封笔的前几日便最是紧要了,因为那几日吏司都在审核官员的政绩考核表! 虽说考绩是由吏司所有官员共同完成,但谭二爷身为正五品吏司同知,是吏司最高掌权人,在这件事上拥有很大的话语权。将谭二爷逼入狱中,他便不能左右这一年青州官员的任免升降了! 谭二爷的入狱竟还有这一层含义。 如此重要之事,当时她竟没有想到。 怪道后面两日他们在知府衙门旁听堂审,西营守尉常策甚至不惜搬来了陇西总督沈大爷,百般阻挠,就是不肯让许医正为谭二爷作保,将谭二爷释放。其重要目的之一应就是为了去岁的考绩。 那么,在谭二爷入狱之后,吏司的掌权人便暂时变成了吏司同知之下的正六品同吏。而青州吏司同吏…… 是杨潜!韦乃信的岳父! 杨潜已近知天命之年。他膝下有一子二女。二女是一对儿双胞姐妹,便是杨朦与杨胧。 俱是绝色姝丽。 姐姐杨朦,嫁与正五品青州刑司同知程昱为妻,又生一对儿双胞兄弟——程敬与程敏。而今程敏便与三人团同在黄一辰班。 妹妹杨胧,嫁的是原青州内城守尉韦乃信,生了一对儿龙凤胎——姐姐韦冉纯与弟弟韦冉续。韦冉纯也在黄一辰班。 姐妹两个嫁了一文一武,且都是手握实权之人,本来是绝妙的联姻。 如今韦乃信因着去岁青州城混入回纥奸细一事官职被撸,还被赶去了外县北区的正昌县挖煤,联姻所带来的助力便骤减一半。 但即便如此,由杨潜,或者说常党,来进行承平八年的官员考绩,于我方的损失还是巨大的。因其下所涉官员何止百人呢。 虽说吏司评定之后,还要交由吏司之上的知府大人汤叙再次审核过目,但审核凭的是考核表上的种种事迹,那时已是依据考核标准一一标注评判打分,若要做手脚的话,早在吏司里便就做完了。 这样一来,就目前所知综合衡量,此局不是输了么? 但看那几日世子与沈容之的状态,又似乎并非如此。 这件事似是还没完。 谭净好将思绪转回来,又道:“袁意既然被授官为内城校尉,那很可能,是内城某个校尉的官被罢免了。” “且是在去岁考绩之后,就在近几日。”郭攸补充道。 “没错。”谭净好认同这一点。若是在去岁考绩时候的话,到现在就过去将近一个半月了,青州缺人才并没缺到连个七品校尉都找不到的程度。 何况韦乃信被免职,常党失了如此重要的内城布防监控之能,而现在内城又落入愉亲王手中,恐怕暂时很难拿回,常党一定会想尽办法再在其中塞人。 就是不知,这位袁意公子又是哪一方呢? 不过说到近几日,倒是发生过一件事。就在正月十五上元节,三人团随世子与沈容之去看花灯,就遇上了汤知府被死士袭击一事。 之后除了去趟范府,再没出过门,也不知还发生什么事没有。 回去的路程用不到一炷香时间,哪怕他们在书院里耽搁了一下,回府也才过午初二刻,就是十一点半多一点。 留守的燕草等人已经掐点儿去大厨房取来了午饭,姐弟俩吃完便回右暖阁睡午觉,约莫半个时辰后被叫醒,洗漱,收拾一下衣衫,便带着换好书籍的书箱又出发往书院去。 下晌上课时间是两点,到了书院还有不到一炷香时间。 第一堂是礼课,便要去礼苑。 一说起礼苑,谭净好霎时便想起了上晌的两堂课,诗课与书课,那诗苑的课室叫做“黄一上”与“黄一下”,书苑的课室叫做“黄一甲”与“黄一乙”,不知,待会儿这礼苑的课室又会叫个什么名字? 上晌时,谭七小少爷的小厮平野便去探过路了,不过礼苑也在较为醒目的位置,就在书院的左前方,同诗苑隔了几座院落几处风景,遥遥相望。 他们向左一路过去,再转向北往礼苑去时,便被眼前数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阻住了去路。小径与小径之间栽种了不同种类的花。 迎春、梨花、蔷薇、海棠、秋菊、山茶、腊梅。 花期层层相连,甚至叠加。 如今迎春正在盛放,他们只站在小径前便已觉清香扑鼻。金黄色的小花正在迎风轻摆,迎春的枝条明明细长而柔弱,花朵却偏偏开得分外明丽,给它平添了一丝坚强的魅力。 这会儿向着礼苑而来的学子们都被它吸引着踏上了在它旁边的第一条小径。 待得迎春开到荼蘼,梨花便会接续着开了,再到蔷薇,当开得正盛,海棠也会加入…… 如此次第绵连,四季生花。 故而在六条小径的最前方,姐弟俩的右边,便有一块大山石,上面刻着四字行楷,道出了此处风景的名字—— 生花小径。 他们便随大流踏上了第一条。一迈进去,香气渐浓。曲径通幽,一直通到了礼苑。 礼苑并没有月洞门,从小径出来入目便是一块空地,空地之后便是礼苑的课室、茶舍与净室了。 遂谭净好一眼便看到了第一排两个课室的门匾,上面分别写着:黄一早、黄一晚。 诗苑是上下、书苑是甲乙、礼苑是早晚。 ……神经病似的书院。 而后,倒霉的来了。 当下晌第一堂课钟声敲响,迈入“黄一早”的是一位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男教官,瞧上去已年逾不惑。 身上的长袍一丝褶皱都无。 谭净好甚至觉得,他每一次迈开步子的大小都是一样的。一看到这架势,她心中顿生不妙。 果然,先生目不斜视地从课室正当中的一条宽路走到了大书桌后,回身面向满堂学生时,脸上鼻翼旁的两道法令纹令他看起来更加严厉,开口时声音如两石相击,沉肃有力:“吾名史宪恺,乃尔等礼课教官是也。尔等应唤吾史教官。” 这还是谭净好遇到的第一个规定了要学生怎么称呼自己的教官。 接下来,史教官首先介绍了礼课要上哪些内容。包括—— 见礼。这要分皇室、宗亲、上下级、长辈、平辈、甚至晚辈,还要分场合,地点,男女等。 还有言语、衣服、饮食、孝悌。 还有三朝礼、满月礼、百日礼、周礼、及笄礼、加冠礼、婚礼、宾礼、拜访礼。 丧礼。要分丧服与丧制。 祭祀。要分时间、礼器、祭服、祭礼等,还要分祭天、祭地、祭宗庙、祭先贤、祭亲友等。 风俗礼。包括年节、上元、花朝、上巳、端午、七夕、中元等等。 之后是王制。包括封国封藩、授爵、奉禄、巡狩等等。 以上每一个都相当复杂浩繁,这还只是礼仪,生活中还有相处之道、进退之仪等是无法单用文字描述的。 非常多。 相对来说,大唐风气已经开放许多,实则上述提到的许多礼仪都在渐渐地淡化、融合、转变,只是他们班这位史教官似乎不属于其中。 史教官介绍完礼课内容,直奔主题,开讲了第一个内容:见礼。 他从走路讲起:“凡出入进退,行步要安详端正。但有长者召,不似弟子行。堂上碎步,堂下疾步。行毋倨,立毋跛……” 平时走路要慢行,但师长叫你时,慢行就不像话了,在屋里要小步疾行,在屋外大步疾行。行走时不得摆出傲慢的神态,站立时要端正,不能一腿直立,一腿弯曲…… 然后讲了见师礼:“正立,揖礼而拜。先生与之言则对,正尔容,听则恭;不与之言则趋而退……” 一厢讲解,一厢亲身行礼示范。一丝不苟,郑重其事。 ……一看就相当不好惹。 故而在史教官讲课过程中,全班同学简直连大气也不敢喘,全部安静得跟雕塑似的,而且还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全程注目的高度注意力。今天可是头一天上课,谁也不想被这样的教官抓小辫子。 礼苑的课室都要比上晌的诗书两苑大一些,且书案按照行列,摆放十分整齐,书案与书案间有着不小的间隔,瞧上去就像是为了给学生们练习行礼的。 而这间隔在今日的头一次礼课上,便用到了。 史教官讲完一段,最后令班上每位同学把从起立,到行走至大书桌前,到最后向先生见礼并自我介绍,这一流程轮流过一遍。 还好大家特别认真,大部分都一板一眼地完成了。 有动作稍有偏差的,史教官一眼就看得出,便指出疏漏,令再来一遍,直至完全符合为止。 当下课钟响,众人都纹丝未动,直待史教官留了课业,令在家练习百遍,以达到不涩不滞的程度,而后迈着端正的步伐出了课室,众人才大松一口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东西 史教官一走,课室里许多同学就“砰砰砰”地接二连三地倒在了书案上,满脸的劫后余生。 屋中渐渐响起了同学们对史教官的各种议论。 方才课上每位同学都站起来向史教官行过礼,进行了自我介绍,班上三十人,谭净好原本便认识十之七八,如今俱已知晓姓名了。 这会儿便见一位叫做殷鹤的男同学,“嗖嗖”两下穿过几个书案,迅速到了卫尔恒的书案旁,挑着一双浓眉对他说道:“尔恒兄,你舅公平日里也像今儿个这么可怕吗?” 这位殷鹤同学,在刚刚的课上行礼时被史教官足足纠正了九回揖礼的动作,现下还没缓过来,五官皱成了一团,浑身都写着“我很崩溃”四个大字。 被问到的卫尔恒此刻正在收拾书案,面色很是平静,可说是极少数没被史教官影响的同学。 而殷鹤这么一问,很多人才知道原来史宪恺教官竟是卫尔恒的舅公。即是说,是他祖母的兄弟。 卫尔恒当下闻言,看了殷鹤一眼,眼神是习以为常的平淡:“史教官平素便是一位严正的长者。” 但他的话却令班上的小伙伴们大吃一惊。 殷鹤的浓眉挑得更高了,提声问:“你怎么叫史教官史教官呢?” “噗!” 这话听起来真是怪怪的……一下就把同学们逗笑了。 卫尔恒的眼里也带上了笑意,收书的手一停,看着殷鹤道:“据表兄表姐说,史教官在书院里不喜人与他道亲。” ……可史教官如今不在啊——殷鹤别扭的表情这样写着。 这表情太传神,卫尔恒瞥一眼就明白了。他彻底停下了整理书箱的手,站直身子正色道:“《中庸》有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 这厢话刚一开口,众人就见殷鹤神情大变,“唰”地一下转过了身,“腾腾腾”地飞速往回跑,简直比他方才过来的速度还快了好几倍,跟逃命似的。 而卫尔恒视若无睹,口中不停:“‘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这段话便是告诉我们,君子所要追求的‘道’是片刻也不能脱离的。在他人眼未见、耳未闻时,更要谨慎小心行事。因一个人的品行在一些隐秘而又微小的事情上更能凸显。故而,我们在史教官跟前如何称呼,在他背后便也应当如何,切不可因为史教官不在,便擅自改换。” …… 众人目瞪口呆。 半晌。 “噗!” “哈哈!” “噗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殷鹤的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方才卫尔恒长篇大论之时,他已经快手快脚地收整了书箱,这会儿便“唰”地一下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课室。 “哈哈哈哈哈!”这下众人更是笑得东倒西歪。 真是两只呆子。一只书呆子,一只呆头鹅。 谭净好笑得泪都迸出来了,拿手一抹,余光看见几位陌生同学背着书箱陆续迈进了课室。 他们甫一进门,瞧见屋中还是学生满堂,顿时愣了一下。两方对望,顿时想起来—— ……忘了,接下来是数课,要马上到数苑去了! 黄一辰班的同学们这才慌慌张张地拾掇了书案,背起各自的书箱往数苑赶去。 数苑在礼苑的后方。 两苑间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圆柏林。 站在礼苑后往北方眺望,枝叶浓茂,绿意盎然,一眼望不到头。令人叫奇的是,入目的柏树都是平齐的,几乎是一样高,每棵都有六七丈,且皆被修剪成了下宽上窄的柱形,而下端恐怕要五六人才能合抱。打眼一扫,仿佛眼前便是上千个柏树孪生兄弟一般。 一迈进树林,前后左右所见都近乎一模一样。也就是知道方向,不然非绕晕不可。 一路北行,待出了树林,又一块儿大石竖在林边,上面刻着三个行楷大字:千柏林。 这时,数苑的月洞门就近在眼前了。 有了前三次诗书礼的经验,在看到苑中第一排两个课室匾上的“黄一东”与“黄一西”时,谭净好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儿想笑。 但是当上课钟声一响,那进了“黄一东”的男教官说出他的名字之后,谭净好就笑不出来了。 男教官约莫而立,着一身蕉叶纹青莲色锦袍,衣领袖口都有暗金纹滚边,鹰钩鼻上一双狐狸眼,在大书桌后转过身来时,眼中一抹精光倏忽闪过。 他道:“程昂,你们的数课教官。” 不认识他的同学们一听这姓,顿时就将带着探究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了在课室中央偏左位置坐着的程敏。 程先生看到众人这番动静,便又道:“我是程敏的大伯。” ……够直接。 程敏听到他大伯的话,眉毛一挑,下巴一抬,扬起唇角对着众人笑了一圈儿,颇有点儿小得意的模样。 刹那间,同学们看着他的目光就从好奇转成了羡慕。 这时便令人不由得想起,程敏与卫尔恒同是遇到亲戚做了自己的教官,但两人的待遇却完全不同,其中的差别可是相当大。 一想到此,同学们的目光就又齐刷刷地转向了坐在屋中右侧微偏前方的卫尔恒。 可卫同学十分淡定,面上无波无澜,双目望着前方大书桌后的程先生,专心致志,一点儿没察觉到众人的视线。 没热闹看,同学们失望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那么,程昂程先生是程敏父亲的兄长。程敏的父亲是程昱。程昱与韦乃信是连襟,同为杨潜的女婿。 ——这对谭净好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但这堂课倒是过得平顺。程先生直接从《九章算术》的第一章《方田》的第一题开始讲起。 问是: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为田几何? 这种求面积数学题对谭净好是太easy。 不过程先生讲得细致,从一步之长,到广、从的含义,到问题的含义,加上在黑板上注释,同学们的手上又都有书,理解起来也并不算难。 但因为大部分学生刚开始接触乘除,第一堂课便在讲解乘法口诀——九九歌中过去了。 数课配备了专门的练习册,叫做《九章算术题》。 程先生留的课业便是《题》的两页书,全部都是乘法题。需要他们写在另外的纸上,下次课要上交先生批阅。 待下课钟声响过,程先生离开了,许多同学却并没急着走。 因为,今儿个书院各个社团招新的第一日。 这会儿是四点半,社团活动开始时间是五点半,那今日的招新应当也是从五点半开始。 故而,不少同学从书箱里掏出了点心,又让丫鬟小厮们从课室旁边的茶舍里端来了茶水,就打算在这里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等着半个时辰后的招新。还有些同学拿着青州书院的青龙书院令,大概想去书院的膳苑蹭顿晚饭去。 三人团也是前者。 谭净好与郭攸倒不想参加什么社团……当然了,她俩极可能也选不上。主要是谭七小少爷,他想到画社去看一看。 如今仨人已拜写意居士舒先生为师,谭七小少爷心满意足,对画社并没什么执念,只是想去见识一下,万一很好,便也不要错过。 姐弟俩晌午就吃了饭、睡了午觉、换了书,哪带了什么糕点啊……只有郭攸带了。 郭攸一人带了整个儿三人团的量。一份奶黄蒸糕给谭七小少爷,他喜欢甜口的;一份珍珠丸子,一份酱香饼,给喜欢咸口的姐俩儿。都是凉了也好吃的点心。 算术这东西,因为有谭净好,三人团在看闲书的时候,谭七小少爷与郭攸两人便学过了,这会儿吃个点心做两道题,喝口茶再做两道,速度飞快。 课室中还有人在围着聊天儿。眼下的主人公就是程敏。 “程同学,程先生在家中是不是就教过你算术了呀?” 说话的男同学叫做周元隆。其父周士巍,正七品青州西营校尉。周士巍有一个姐姐,叫周仙,便是冤死的倒霉蛋许贤的母亲。 周元隆白白胖胖,眉毛细散,颜色还是浅棕色,看起来十分可爱,但他此刻的眼神却滴溜溜转得正欢。 他扑到程敏的书案边问他,语声软软,胸前的长命锁金光闪闪,晃得人眼花。 程敏正在咬一块儿梅花糕,闻言喝了口茶,将口中糕点咽下肚,便扬眉笑着说:“那是自然。” 听到这话,周元隆眼珠子转了两圈儿,脸上就扬起了大大的笑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招新 “太好了!”周元隆凑近程敏耳边小声道,“程同学,其实方才课上程先生讲的乘法我都……额……有一些没听懂……请问程同学可以给我讲解一下吗?” 他笑得眯起了眼睛,语气中还带了点儿讨好,听得程敏心情颇好,便斜睨着他道:“好吧。” “嘿嘿嘿!”周元隆一听他答应了,“腾腾”跑回自个儿的书案拿了本书册在手,又“腾腾”跑回来,将书册殷勤地翻了开放在他书案上,说道:“程同学,你看,我请你教我多耽误你的时间啊,不如这样吧,你就用程先生留给咱们的课业做例子,如此一来,你在书院里就将数课的课业完成了,回家便不用再花费时间,顺便还能教我……你说呢?” “……”程敏被他这一大长串话绕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元隆立刻又道:“我的意思是说啊,乘法口诀这个东西,干讲的话不方便理解。但若是有个题目作为实实在在的例子,那便容易理解得多了……程同学你说是吧?” ……好像是这个道理。程敏犹豫地点了点头。 周元隆“嘿嘿”笑起来:“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一来程同学你不用多费时间,二来还可以顺道儿完成课业,一举多得嘛。” “……嗯,好吧。”程敏听着周元隆每句话都是在为自个儿着想,便矜持地对着他弯唇笑了笑,颔首答应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响起了一道喷水的咳嗽声:“噗——咳、咳、咳!” 程敏听到这声儿顿生不悦,皱眉转过头去。一看,才知是青州北营守尉黄刚的儿子——黄彻,这会儿手中端着个茶舍中都有的普通绘兰花茶杯咳个不停。 程敏就拧着眉问他:“黄彻,你笑什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黄彻咳得停不下来,居然还举起手中茶杯向程敏示意,艰难地解释:“我没……咳!咳、咳……我没笑……咳!咳!我是呛到了……咳咳咳……咳……你、你看看……咳!咳我……看看我……咳……” “……”程敏一时无语。又拿怀疑的小眼神儿觑了他半晌,终是未发一言,微撇了撇嘴转回了头。 黄彻看他回转,视线凝在他背上,又咳了几声:“咳!咳!咳!……咳咳……咳……”而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又过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三人团收回了目光,低头继续做题。 所以说,看热闹你就默默地看,不要随意发出声音,不然可能就会惹麻烦上身—— 当然,如果你同黄彻一样,可以在出声的刹那间就反应过来,并迅速找到、以及立刻不着痕迹地实施补救措施……那就随便你。 伴着那厢程敏讲题的背景音乐,三人团啃着点心“刷刷刷”地写完了乘法题,抬眼看看课室中正对着教官大书桌的、挂在学生身后的墙上的挂钟:五点十分。 差不多可以收拾准备一下了。还得去找到画苑呢。 书院很大,走路也要时间。 整理好写完的课业与数课书籍,又去茶舍洗了笔,顺路将吃完点心后剩下的包点心的油纸扔到茶舍旁的废物箱里,三人团就背着书箱出了课室,迈步跨过了数苑的月洞门,跟着平野带着碧丝葡萄往画苑去。 画苑离数苑确实有些远。 画苑在诗苑右后方的书苑的左后方。 ……有点绕。 总之,他们只要先一路向南,回穿千柏林,就到达礼苑,绕过礼苑,通过生花小径,再直接一路向东,直到抵达诗苑前的踏歌桥,过桥后绕过诗苑,再行过九曲回廊,穿过和风亭,就到达书苑,绕过书苑往后,就是画苑了。 ……这样走是麻烦了点。 但是!这样走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绝对不会绕晕! 若是从数苑出发,直接横穿青州书院的话,数苑在西,画苑在东,这中间隔着射苑、武苑、茶苑等等等等各种知识型院落,健体苑、憩苑、公告苑等等等等各种应用型院落,以及,都察署、后勤署、档案署等等等等各种办公型院落,加上院落间的各种风景,再加上他们对书院还一点儿都不熟悉……倒是极其、非常、很、可能绕晕。 且当中曲里拐弯儿的,说不得会更远。 三人团遂果断选择了前者。 绕就绕吧。 眼下时近黄昏,阳光已变成橙红色,染红了天边大片云彩。 书院中已开始次第点灯。 三人团前方的千柏林中每隔不远就有挂着灯笼的木棍伫立,如今灯笼全都亮了,当中透出的红光与天上晚霞呼应,如同给整个千柏林披了一件霞衣。 再穿千柏林,绕过礼苑,因着礼苑是没有月洞门的,故而三人团一眼就看到礼苑中如今已经开始拾掇起来了。 有几对儿学长学姐们正抬着课室中有的红木雕青龙翘头案,一连串二十来张陆续从后边的课室中拐到课室与茶舍中间的宽道儿上,一路抬到了礼苑前方的空地处,排列成了一个松松的圆形。圆形正对南边儿,就是三人团这边,有一个缺口,应当是允人进入圈儿内的。 书案放好,学长学姐们又鱼贯沿着宽道儿回了后面,再出来时就人手一张课室中的矮凳,沿着空地处的呈缺角圆形放好的书案外侧放好了矮凳。 说实话,这几十位学长学姐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或流畅自然,或洒脱飒爽,或温雅从容,都颇有吸引力,在天色渐暗时朦胧灯光的映照下,简直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士子仕女一般。 昨个儿三人团下晌来书院领课目表,在公告墙处看到招新公告,还听新一届学子们议论,说什么——能进礼社说明来往交际礼仪完美无缺,行事分寸进退得宜,这样的姑娘家与公子哥都很抢手……还听一位说他哥想了四年都没进去…… 如今看来,这话并不作假。 不过能参与招新选拔的应当都是社里的佼佼者,故他们大多是高年级学子,加上天色不够亮,人们相互交谈间又重叠遮掩,猛一看去都没见到认识的。 倒是有一位——黄一辰班的卫尔恒。 他的对面是一位身形窈窕、站得笔直、身着玉绿色织银线上袄、墨绿色梅花织金百褶裙的学姐。这位姑娘细看去面容只是清秀,但在灯光加成下显得肌肤如玉,气质又清新温婉,此刻唇边含笑望着卫尔恒,看起来很有些脱俗之美。 三人团听卫尔恒道:“史表姐,今日课上我方知晓,我的礼课教官便是史教官。” 原来这位姑娘姓史。那么,她就是卫尔恒在礼课后口中说的“据表兄表姐说,史教官在书院里不喜人与他道亲”这句话当中的表姐,史教官的孙女。 看来她是礼社的一员。 三人团只是单纯路过,很快就继续向南踏入生花小径,将礼苑抛在身后了。 出了小径,一路向东,穿过熙攘的人群,直到踏歌桥前。 这会儿,眼前的踏歌桥,已不是仨人早晨看到的那座、只有青石板与镂空青石护栏的踏歌桥了。 如今,踏歌桥的两侧护栏上,镂空图案的石柱几乎都被各色丝带缠绕绑住,丝带的一端系着花笺,顺着护栏垂落在踏歌桥中。当晚风吹过,丝带牵着花笺被风卷起,在半空中翩飞,便觉有诗意在其中飞扬流淌。 目光稍往桥内一挪,便见到有两列书案被摆在了靠近护栏的桥面上,而书案上还放着笔墨纸砚。 ……也就是青州书院的书案是翘头案,不然桥面是弯拱形,那堆东西在案上能放得住? 而两列书案与两边护栏之间,还立着两列学长学姐。 没猜错的话,这就是诗社派出来的选拔队伍了。而那翩飞的花笺上面,应当便写着诗社的各种选拔题目吧。 ……也就是踏歌桥的桥面十分的宽,容三十来人并肩通过不成问题,不然这样两边占地儿,来往的学生们还不“堵车”? 但别说,如此方式还挺“诗社”的。 ——不过前提是——站在右边儿头一个书案后的那位学长……憋动,也憋开口说话。 此刻过桥的学生们正是络绎不绝,立在桥边那位学长白衣长袍,广袖博带,袍角翩然欲飞,瞧上去相当有气质。但他动若脱兔,“嗖”一下伸臂出去,就隔着书案抓住了一位刚刚踏上桥面、正经过他面前的男同学,对着那男同学笑得都露出了后槽牙:“这位同学,我看你骨骼清奇,眼神正派,一看就是个进诗社的好苗子,不如来试一试我们的花笺桥啊?” ……!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诗书 被抓住袖子的男同学被白衣学长的动作吓了一跳,登时愣在了那里,嘴巴张张合合,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真是位热情如火的学长。 立在踏歌桥左边翘头案后、正与白衣学长隔桥相对、一身珊瑚色桃花褶裙、也是相当有仙气的一位学姐,这会儿正探出纤手将耳边被东风撩起的长发绾回耳后,还未来得及放下手,眼波一转就看到了桥对面的那一幕…… 一张桃花面“唰”地一下就黑了,本欲放下的那只纤手直接就往腰上一插,另一只直直向着对面一指,启唇吼道:“燕青云,你给我闭嘴!” 被叫做“燕青云”的白衣学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浑身一抖! 额…… 随即他对着对面学姐谄媚笑道:“闭嘴,我闭嘴,我马上闭嘴。” 然后真的闭了嘴。 他书案前的无辜男同学懵逼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半晌才回过了神,旋即抬脚欲走……走……我走…… ……走不动。 男同学无辜地往自己右边一看: ……燕青云的一只胳膊还牢牢地抓着他的衣袖。 “……”男同学盯着自个儿衣袖上的手懵逼了三秒钟,随后脑中居然灵光一闪,立刻极其有眼色地把目光投向了左边的桃花面学姐。 学姐果然十分给力,隔着宽宽的桥面一眼就看出了右边两个人的猫腻。霎时脸色就更黑了,刚刚放下的手立即又插回了腰间,吼道:“燕青云,你还不给我放手!” 燕青云听到这声儿,浑身就又是一抖! 额…… 难得他竟然还坚持了一下——他迅速倾身凑近男同学耳边,飞快地小声说了一句:“同学试一试我们的花笺桥呗?” 然后才飞速地放了手,站直身子做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放手,我放手,我放手了!”随即还朝他书案前已经看傻了的男同学挤了挤眼。 “…………”男同学一脸难以言喻地回视着他。 学姐没看到桥右侧这里两个人的眉眼官司,她还没解气呢,指着燕青云再次吼道:“就是因为你这样儿的强盗行径,才导致我们青州书院大名鼎鼎的诗社,每次招新都人员不齐!” 学姐吼完,早就停了下来看热闹的众人就眼看着燕青云头一抬,一脸正气地说道:“我错了!” 额…… “你接下来给我安分一点儿!”学姐又吼。 燕青云就说:“好的!” 众人:“……” 男同学一脸的难以言喻已经转变成了满满的同情,这同情使他慨叹地踮起脚尖拍了拍……燕青云的肩膀下的左胸,“咳”了一声道:“燕学长,我就来试一试诗社的花笺桥吧。” 燕青云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见此,许多人纷纷转向了两边的书案,也想要试一试、这大名鼎鼎的诗社的花笺桥了。 新生们往书案前一站,学长学姐们就将系在护栏的镂空图案上的丝带递给他们。 三人团立在桥前没动,就看到,趁着学生们正在低头看着手上连着丝带的花笺时,燕青云隔着桥面对着对面的学姐扬了扬眉,温柔一笑。 “……” 自古深情留不住,偏偏套路得人心。 但别说,这样的诗社,看起来还蛮有意思的。 三人团踏上了踏歌桥。刚走两步,听到燕青云书案前的男同学正捏着手上的两张花笺喃喃念道:“……什么字……《论语》第十三篇第十三个字是什么字?” 额…… 男同学续道:“《中庸》第二十篇第六个字是什么字?” 额…… 男同学还没说完:“三者答其一即可。” 哦……那还好……不!也不太好。 谭净好与郭攸交换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学渣眼色,颇有些敬畏地……路过了男同学。 刚走过,谭七小少爷便对两人悄悄道:“是‘曰’字。” 曰? 不是有三个问题,答其一吗?他们三人过去时只来得及听到后面两问了,这答的是哪一个? 谭净好不由往谭七小少爷面上看了一眼,随即她明白过来——不论哪一个,答案都是“曰”字。 三人团继续往前几步,就到了另一个书案前。 而立于书案前弯腰在白纸上执笔疾书的姑娘三人团认识——烟水绿上襦、春燕图象牙白留仙裙,黄一辰班、沈宜之。 原来她欲进诗社。 而立于书案后的学姐仨人也知道——俞应芷。 作为能夺得今年上元节扮演花灯娘娘的殊荣的姑娘,看来俞姑娘不仅写诗作画弹乐女红等等方面出色,学识也是宽博。 不过俞姑娘与三人团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应当还并不怎么认识他们。 继续走,这桥上还有几位是三人团曾在各府宴会上见过几面的人,许多学长学姐都看着面善但叫不出名字。很快过了桥,绕过诗苑,就是九曲回廊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曲曲折折的回廊下如今都挂着绘各色花鸟风景的六角灯笼,照映着在廊中穿行往还的学子们,又成了书院一景。 待靠近回廊中央的和风亭时,远远就能看到,此刻和风亭的二楼正是人影憧憧;再靠近些,便能听到二楼传来的种种语声了。 加上路上还有人相互招呼问询“你也是来和风亭参与书社的选拔吗”之类的问题,三人团便知道,青州书院的书社亦利用书院内本身的风景,在和风亭设下了招新的考题。 待行至和风亭前,正欲从一楼直接穿行而过,三人团就听到了他们今日上晌刚刚听过的温柔语声,那是黄一辰班书课教官蔡绮蔡先生的声音。 这就奇了。 之前礼苑前方空地、方才踏歌桥前后,他们都没见过教官的身影,都是书院高年级学子在主持并进行招新事宜,而书社竟是特地请了教官来吗? 蔡先生将是他们日后的教官,想到这一点,三人团就先从一楼内的楼梯上了二楼。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上到和风亭的二楼。今日上晌从九曲回廊来回经过两次,都没有上去看看。此时爬上楼梯,先入目的却是满亭的人群。 和风亭是四角敞亭,眼下仔细一看,方发现沿着亭缘一周摆着书案与矮凳,书案后头应是亦立着学长学姐们,不过此刻许多学生在亭中挤成一团,故而将坐在书案前的矮凳上提笔书写的学生的身影与整个书案都挡住了。 在书写的学生应当便是在参与考核,而立在他们身后的学子们便就着他们的书写指指点点,面上或惊叹,或赞赏,或平淡,或嫌弃,或不屑,人生百像,热烈地议论着,评价着,仿佛他们的评价有权利决定这些学生是否通过选拔似的。 环视一圈,温柔语声的主人蔡先生就坐在与楼梯口相对的亭边书案后,此刻不断有各处的学长学姐们携着学生们写就的纸张放到蔡先生面前的书案上,好似真是请先生来评断的。 纵然四五丈见方的空间相对普通亭台来说已经很是宽阔,然而此时人数众多,且和风亭二楼的人员上下就靠一个楼梯,哪怕这楼梯也有一丈多宽,人一多还是流通不便,就使得亭内仍然显得十分拥挤。 三人团就站在楼梯出来的右边亭边,让出整个楼梯口,免得再给人群增加负担。这会儿目光一扫,恰有一位学姐端着一小叠写好的宣纸从亭边书案后绕出来走向对面的蔡先生,恰恰好经过三人团面前。学姐双手端得不高,恰能令仨人看到那纸上的内容,虽是两三眼的功夫,但谭净好已经能看清楚那纸上字迹的开头几行,写的是: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虽然谭净好与郭攸对这些不大通,但这两句是《孝经》第一篇《开宗明义》的开头,因着是第一篇,又是开头,两人还是可以辨认的。 郭攸凭着灵巧的身形,两三下挤到了亭里面去。姐弟俩知道她去做什么,就在原地等待,不过几息郭攸就回了来,对他们道:“一样。” 也即是说,所有学生写的都是《孝经·开宗明义》。 都写一样的内容,倒是更容易评判字迹的好坏。 ……但书社可是请了教官来的。 社团本就是学生自主决策、自主管理、自主服务、自主活动的社会团体。若书社的选拔,便是请学生们写上一篇中规中矩的《孝经》,内容是中规中矩的一样,方式是中规中矩的默写,而请教官来便是令其做苦力一般的活儿…… 那只能说,与诗社相比,它能得到的评价也就是“中规中矩”四个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画苑 三人团毫无兴趣地下了楼。 暮色渐渐笼罩了整片天空,火红色的晚霞正在慢慢地褪色暗淡。各处的灯笼皆已点亮,一盏盏亮着莹光,昭示着书院夜生活的开始。 走完九曲回廊,绕过书苑,左后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画苑了。 但当仨人沿着书苑西侧的外墙向后走时,便已经能借着前方通明的灯火看到那里似是有大片水面在粼粼反射着波光。待走到墙的尽头,脚步一拐,一大方池塘便显现在他们的眼前,阻住了去路。 这一方池塘目测约有十丈来长,四五丈宽。于内池而言,也算是比较大的了。 眼下天色虽晚,但灯火明亮,可以看到前方的大池塘中已有不少莲叶在水上舒展身躯,下面嫩绿的叶茎亭亭直立,朝气蓬勃。 三人团向右边远远望去,在池塘的中央,还有一条直廊,自书苑向着前方的画苑越水铺设,如今灯笼高挂,人来人往,也正是热闹时候。 三人一时在墙边驻足,郭攸伸手朝池塘西边一指,道:“这池塘引了活水,我听到那边有水流的声音。” 这会儿书院内到处都是喧嚣声,三人停在这里,身前还不时有人经过,谭净好只能听到周围纷乱的脚步声与谈笑絮语声,压根儿无法在其中分辨出什么细微的水流声。 但郭攸听得见。 距书苑后墙两丈来宽处,是与后墙平行的一道三四尺高的横木护栏,应当是为了防止学子们行走时意外落水。三人团沿着护栏西行了半盏茶的功夫,便离前方一处院落愈来愈近,借着前面院落的灯光,果见一条细细的沟渠自南边蜿蜒向北而来,伴着流水划过泥土岩石时轻轻的窸窣声响,没入了北面的大池塘中。 这里近处的活水应该便是诗苑前流淌的有情河了。 护栏在此处随着池塘的拐角而转了弯,三人在这里转弯向北也能绕着池塘到达前面的书苑,但东边塘上的直廊三人还未曾走过,遂又原路返回至书苑后墙,再向东行至直廊前,护栏在这里与直廊两侧的栏杆连为一体,廊顶的黑漆匾上写着“听雨廊”三个金隶。 直廊有两丈多宽,行走其中,竖跨池塘,便能时而看到有青翠的莲叶在廊外不远处静静地举着,还有些正卷成个长扁豆形、扇形、半圆形,都还未张开。 三人顺着人流缓缓行进,当中也有许多反向向南的学生们,是从画苑那边回来的,有些正在或眉飞色舞或愁眉苦脸地讨论中—— “你抽到了什么?” “我运气好,抽到了踏歌桥。我今儿下晌第一堂是诗课,就从那过,方才也是从前面过来的,还好,小桥流水细柳,不算太难。” “那你的要求是什么?” “要求?要求就是画桥啊,还有什么要求?” “……你不知道每张青笺背后都写着一个特殊要求吗?” “……后面还有字吗?” “…………对啊。” “……抽到这个题目之时……我只顾着高兴了……没注意。” 旁边一人急了,插言道:“那你还不赶快拿出来看看?” “哦哦。”那男同学从怀里取出一张巴掌大的青色硬纸。三人团悄悄靠近了点看过去,的确是青笺。 上面正写着:踏歌桥。 便是男同学所说抽到的画社题目。 郭攸眼尖,还看到青笺右下角写着几个小字,且字上还盖着红章。但两者重叠,字小,仨人又还是与他们有一点距离,还是晚上,男同学又很快将青笺翻了过来,要看清就无能为力了。 翻过来之后,果然有字。只有两个大字,围着他的几位同学盯着那字异口同声地念道: “招——新——” 男同学傻了。 “这、这‘招新’的意思……不会是让我画诗社招新的场景……吧?” 催他拿出青笺的男同学异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三人团之前就从那边过来的—— 桥上,十几张书案放着笔墨纸砚,十几位招新的学长学姐们各有风采,大几十参与选拔的学子们动作百出,无数翻飞的丝带连着花笺,纸笺之上还写着字……就是诗社招新场景。 男同学那边一时静了下来,身旁同学简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半晌都没人开口。 最终还是男同学甲自个儿强打精神打破了沉默。他问方才催他的男同学乙:“你抽到了什么题?” 问到这个话题,男同学乙也不太高兴:“我抽到了千柏林。” 旁边的男同学丙还不知道:“千柏林是什么?” 男同学乙怏怏地答他:“是在礼苑后面、数苑前面的一大片柏树林。” 听到男同学乙这个消息,男同学甲高兴了点儿,又问乙:“那你的要求是什么?” 但没成想听到这个问题,男同学乙也高兴了点儿,语气轻松了点儿:“无。” “什么?!”男同学甲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男同学乙甚至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千柏林那么大已经很难画,故而后面的要求是‘无’。” “……”男同学甲瞬间不高兴了。 男同学乙这时候却打起了精神,问丙:“你抽到了什么题?” 男同学丙大大咧咧地答:“生花小径。” 礼苑前,迎春、梨花、蔷薇、海棠、秋菊、山茶、腊梅,隔出了六条通幽小径。 非常难。 男同学乙又高兴了点儿:“那你的要求呢?” “一条。”男同学丙并没注意到,口气仍然十分随意。 六条生花小径,选一条。 “……”男同学乙的脸瞬间黑了。 比较得来的欢喜,很容易又会在比较中失去。 三人团看完了热闹,便又继续往北走。 画社的选拔方式如今已从方才三位男同学那里了解了一些。 欲进画社者,需抽取一枚青笺,笺上一面写着书院各处风景的名字,便是作画的主题,另一面写着对这一主题的特殊要求,如方才三人团听到的“招新”,“一条”,甚至是“无”。而这一要求,在目前看来,会使得主题易者加深难度,主题难者降低难度,总之,是使得这一场选拔的难度尽量平衡,而使招新尽量公平。 而从方才三位男同学的谈话中可知,他们只是抽了题目,还没作画呢。 圆扉里的公告墙上贴的公告说了,今年各社团的招新将持续十日。 穿过直廊,画苑的月洞门终于近在眼前了。 喧嚣声已经从通明的画苑中传了出来。仨人迈步进去,画苑里正有大批学生一边热烈讨论着,一边排着队。但课室与茶舍前的空地如今却只摆了两张并排的翘头案,案后立着两位学姐,双手压着放在案上的两个高高的巨无霸木箱,木箱旁放着笔墨,学生们便是在排队伸手进入木箱抽取青笺。 三人团看到,学生们抽了青笺后,便会拿起案上的笔在青笺上写下什么,而后许多学生便直接反身向外出了画苑。仨人靠近过去,就听到案后学姐说:“请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青笺右下角的画社红章内。” 原来那听雨廊里的男同学手中青笺的右下角,郭攸没看清的小字是那同学的名字。写在画社红章里,那一张青笺便独一无二,不能仿制样式改题,不能与他人交换,如此便能防止学生们私下作弊。 然后仨人才看见书案中的两个大木箱间还竖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按笺上题目作画。若要作画,在招新这十日内的社团活动时间,到后面“天一”、“天二”级的四个课室去当场作画,画完当场上交。最终入选同学会于招新结束后公布。 也即是说,须得先去抽到题目的地方看过风景,记在脑中,再在这几日的晚上五点半到七点半这一个时辰内,到画苑后面的课室里将其画下,才算完成选拔考核。 谭净好不由自主地再次和郭攸交换了一个学渣的眼神。 怪道在抽题目的书案前排了长队的学生中,有许多一看就不是新生呢。 想进很难啊。 许多曾经的新生都成了老生,还在为进画社而努力。 谭净好正在心中感叹,便忽觉自个儿的手被握了住。她笑起来,转眼去瞧谭七小少爷。 虽说谭七小少爷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啥也看不出来,但她知道,他的心中却并不是十分平静的……他紧张了。 画社选拔的难度,令他不确定以自个儿的画技是否能进入这个社团,即使他还未考虑好是否要参与这场选拔。 但显然,这一选拔已经挑起了他的兴趣。 他摇了摇谭净好的手:“阿姐,我们先去后面逛一圈吧。” 想先去看看竞争者的水平。 谭净好自然说好。 三人团便往后面的天极课室去。 而参与这场选拔的学生们明显也对此分外重视,他们绕完了四个课室,里面除了应当是在留守的几位画社的学长学姐,居然没有一个学生如今正在作画!所有书案摆着笔墨纸砚,矮凳上却空空如也! 包括那些非新一届的同学,他们已经早都看过了书院各处的风景,其中应也不乏那些甚至对风景很熟悉的高年级学子,但眼下却仍然没有一人选择即刻作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分布 所有欲进画社的学子,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先去观察他们所抽题目的风景。 如此慎而重之,倒叫选拔难度再上一层。 谭净好立在课室中,转身看了看后面墙上的挂钟,眼下正是六点半,酉正二刻。 从数苑绕了一圈到画苑,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面对满堂空案,谭净好又扭脸去看谭七小少爷的反应,就见她弟乖巧地眨眨眼,对她笑言:“阿姐,我饿了,我们回家吃饭吧。” 反正招新足有十日,倒也不必在一时之间就下决定。 谭净好挑挑眉,道了一声“好”。 往外迈出屋门时,她忽地立定,回首去看并排两个课室的门匾,那两块儿匾上写的,却是“天二浓”与“天二淡”。 画苑的课室,用的是“浓淡”。 如今画社的选拔既已弄清,三人团又没有其他社团想进,便不打算再在书院停留了,欲从画苑出发,直接向南走。但于许多学生来说,眼下社团时间才过了一半儿,故在往书院坊门的路上,还是热闹得很,画苑前照旧排着长队,和风亭里人声鼎沸,踏歌桥上丝带翻飞。 坐马车到家后,顾嬷嬷就迎了上来:“姑娘少爷回来了。”说着去握姐弟俩的手,摸着都是热的才放心,又绽开一脸笑,问道:“书院里就吃两口点心饿了吧?晚饭都温着呢。要不要先吃饭?” 偌大的平安居,如今就只剩了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两个正经主子,仆人又少,许多房间都是空置。姐弟俩住的这第三进,上房也是空了的。谭净好便将西跨院做了小厨房,虽说没有什么食材,做不了一顿正经的饭,但煮个汤烧个水热个菜还是行的。 故她闻言就去看谭七小少爷,他一点头,江流便就去西跨院将热着的饭菜装到食盒里提了过来。 顾嬷嬷就与燕草又给姐弟俩净手,这才空出心思来问:“今日上课顺不顺利啊?书院的课室宽敞吗?上课冷不冷?教官都和蔼吗?教官上课上得好不好?” 俩人自然都说好。 顾嬷嬷听了,脸上笑容就更盛了,笑问:“那你们说的那什么社团招新,今晚可是去看了吧?” “嗯,去看了几个。”谭净好一边答,一边接过燕草递来的巾子将手擦干。 “那可有有兴趣的?报了没有啊?” 谭净好擦完手,将巾子又递还给燕草,看了看正把手伸给顾嬷嬷擦的谭七小少爷,将皮球一踢:“小七对画社还算有兴趣,去看了它的招新考试,确实蛮难的,觉得并不是很有把握,如今正犹豫呢。” 顾嬷嬷一听,望着谭七小少爷的脸上就带了点儿担忧,但不等她开口安慰,谭七小少爷便就开口呛谭净好道:“那也比你不学无术,一个都报不了的好。” “……”谭净好无法反驳。 这下顾嬷嬷就更担忧了。在满去青州书院上学的年龄之前,谭净好在谭府的家学中表现就是平平。 她在右次间的方桌旁坐下来,囧囧地安慰顾嬷嬷:“嬷嬷放心,今日上课我都跟得上。”说着瞪了她弟一眼。 谭七小少爷被她一瞪,想起来顾嬷嬷还在,玩笑开过头了,忙忙又补救:“嬷嬷,我方才开玩笑呢。阿姐聪明得很,就是对那些社团没什么兴趣,所以才没报。” 这话谭净好听得亏心,但她是嬷嬷的心肝姑娘,故而这话在顾嬷嬷听来却是深以为然,瞬间就释然了。 谭净好又囧囧地把视线挪到了被燕草与江流从食盒里端到桌上的饭菜。今晚有韭菜炒蛋,莴笋肉片,一大锅木耳炖鸭,还有一海碗饭。她又想起晌午的菜——小油菜,春笋,香菇鸡块,一大锅菠菜蛋汤。 虽然热过了,口感仍然与以往不同,吃得出都是春季新鲜的时令菜。 以前不是这样的。 自从沈容之与三人团几次偶遇都亲自送他们回家,又三番四次派人来接他们去玩儿,他们在府中的一应用度就愈来愈符合主子的份例了。 吃完饭,便去右暖阁旁的净房洗漱。明日上晌是乐课与射课,下晌是两堂选修课。既有射课,那就明日洗浴。 洗漱完已经八点了,还要去书房写课业。数课《九章算术题》的两页乘法题在书院里已经完成,还有要写的就剩了书课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的六篇楷体大字。 六篇大字,约莫一百二十个字,要写一个时辰左右,都写完就太晚了,故姐弟俩只先写了一半。 而后两个人还真的相对而立,按照礼课上史教官的要求,练了一百遍的见师揖手礼。 礼仪这种东西,熟能生巧。若只是知道标准而不勤加练习,那动作做出来也是十分生疏粗糙的,就连一点儿美感都没有。 练习见师礼花了大半个时辰,胳膊都酸了,时间也不早了。姐弟俩收拾一下便就歇下睡了。 本来去年时候,谭七小少爷刚刚有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主动与姐姐分了床,自个儿到了东厢去睡,但去年末的奸细事件一出,就又跑了回来,赖着不走了。 翌日。 六点半左右,姐弟俩又被顾嬷嬷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谭净好其实没睡够。而且书院“学四休一”,基本是逢五休。但谭家逢五是请安日…… 除了年假与暑假,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八年,但这还不是最惨的,因为从书院毕业后她就十六了,差不多就该嫁人,嫁了人想睡懒觉就更难了…… 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都要早起,谭净好半眯着眼坐在床上,就觉得无比绝望。 早饭后到了书院坊门,姐弟俩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待郭攸到了,仨人一起往乐苑去。 路上,书院千变万化、各有风姿的风景令谭净好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乐苑在书院西边比较靠北的位置。书院西边,开头是礼苑,接着往后是数苑,接着棋苑,再接着茶苑,再后面才是乐苑。 数苑与棋苑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竹林,林前的山石上写着名字,就叫“绿竹林”。 棋苑与茶苑间是一片茶园,名字就叫“茶园”,里面种植着各种茶树。 茶苑与乐苑间是一个花园。花园沿着东西方向延展,足有二十多丈长。茶苑的东边是医苑。故而,花园向东伸展到了医苑的位置。花园里种着各种药材,间或也种些花草,有专门的木架,用来晾晒采集的药材,还有一间小屋,供在花园里巡视药材的人暂憩。 花园的木制门匾上写着“花药田”三个朴素的篆字。学生可以从里面通过,有栅栏隔出道路,但不允许私自采摘花药田里的药材。 乐苑就在花药田的后面。有了这么一个大花园作为缓冲,乐苑上课时传出的乐曲声对前面的课苑的影响就比较小了。 如此乐苑本就在西,南面是花药田,东面是射苑与武苑所在的大演武场,北面是舞苑,都不影响。 青州书院将各个课苑的位置如此设置,也算是为学子们设想地十分尽心了。 乐苑虽是一个院,但里面并不是只有一个课。因为青州书院的乐课分了琴、箫、琵琶、箜篌四种乐器,每位学子择其一而学。 故而乐苑十分的大,有其他诗书礼数的课苑的两倍大。 进了乐苑宽大的月洞门,便能看到,课室按照乐器不同分了四列,每列八间课室。从“黄一”到“天二”,八个学识等级,每种乐器每级一个课室。 原来的“黄一上”与“黄一下”,“黄一早”与“黄一晚”等等有着奇葩名字的并排两间课室合并成了“黄一”一间,辰班与巳班两班一起上课。 但总课室的数目却从原来的十六间变成了三十二间。 可课室里的学生却从三十来个变成了平均十五个左右。不过由于乐器的选择纯凭兴趣,可能各个乐器选择的学生数目会有不同。 乐课,谭净好与郭攸都选了洞箫,谭七小少爷选了琴。 三人团便在乐苑的课室前分道扬镳,姐俩去了第二间箫室,谭七小少爷一个人去了第一间琴室。 课室里照样摆放着红木雕青龙翘头案。不同的是,每一张案上都放了一根洞箫。 放了书箱,姐俩照旧出来找净室。 一出来走了两步,就被课室间青石板甬道上的三个人吸引了视线。 路上右边立着的是纪林温与孟尝,左边却是许观。 谭净好一下子想起来,昨日孟尝与许观约好了的,今儿个乐课前,许小哥来寻孟姑娘拿《清夜闻钟》的琴谱。 她朝那边仔细一瞧,孟尝还背着书箱,将手中一本书册递给了许观。 看来这是刚来就被拦了路。 今日还早,苑里人稀稀落落的,还没来得及引起围观,那边两人说了两句话,孟尝就与纪林温背着书箱进了“地一”箫室,留了许观红着脸拿着琴谱立在路上。 谭净好与郭攸这才往净室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有亲 姐俩的乐课运气很好,教箫课的教官是孟津! 昨日许小哥所说“向孟先生再借一本琴谱”,此话里面的孟先生不是姐俩乐课的孟教官,而是孟宽,孟尝的祖父,古琴国手。 而孟津是孟宽之子,孟尝的父亲,洞箫国手。 由孟津来教,让本来对这箫课没什么所谓的谭净好,凭添了三分兴趣。 这位孟先生三十许人,一身水色对襟大袖长袍,进屋时,步态悠闲,一把紫竹洞箫于右手指间翻转,轻巧得毫无重量一般,眉眼含情,扫过你双眼之时直若目中只映着你一人。 “孟津。”他缓声道,声音清朗含笑。 他并没走到课室中的大书桌后,只于桌前回身立定,整个人都显现在班上学生面前,手中轻松一转,将箫管横于学生们眼前,缓缓道: “洞箫,吹管乐器,也名箫、箫管、竖吹。音色圆融柔和,幽静典雅,相较于笛音,更显淡凉悠远,低沉婉转。” “我手中这一只,”他用双手掌心撑住箫管两边,“呈紫色,乃紫竹所制,用竹品种为箫中较佳。箫长正好二尺四寸。” “一般来说,箫身长度皆在二尺到二尺五寸五分间。” “洞箫的选材要选细密厚实的竹子,竹龄四到五年为佳,少则太嫩,多则衰老。”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目光往学生们身上一睃,故作正经地挑眉道:“出去了人家问你,制箫之竹几年为好?可别说不知道,也别说八|九年,十来年,越老越好。那……可就大大丢我的脸了。” 他语声本就清和,这话又俏皮,霎时就逗笑了满屋的人,让人觉得他十分可亲。 班上一位男同学就振臂喊道:“先生放心,我们绝不叫先生丢脸!” 孟先生笑了起来,又使左手将箫尾一握,右手一下下依次点在箫身的竹节上,“此为九节箫。箫身节数不定,但节数多的竹管一般更接近根部,竹质往往更为紧密,裁成箫后头尾两端管径差也较大,能使低音更加厚实……” 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讲完基础知识,孟先生持箫在手,短短一段悠扬小调一吹,瞬间就又拉回了班上一些晕晕欲睡的同学的注意力。接着,又简略讲了一下洞箫的发展史,孟先生便叫大家翻开青州书院所发的《初级箫谱》,开始教同学们如何看懂谱子: “如今箫谱所用大多为工尺谱,用上、尺、工、合、六、五、一这七个汉字分别对应宫、商、角、清角(和)、徵、羽、变宫(变)这七音……” 谭净好虽说不是声控,但听孟先生讲话,也实在是个享受。更别说,孟先生边讲还边用箫来吹出相应的音调,并一一教大家如何将每个音与箫管上的音孔相对应。 这堂箫课的半个时辰真是“嗖”地一下就溜走了。孟先生还没留课业,只让大家多熟悉熟悉谱子,令同学们更觉他可爱。 课上应孟先生玩笑而出声高喊的男同学……是孟恭,孟家二房之孙。孟宽是孟家大老太爷,与孟津孟尝都是大房,但孟恭是二老太爷的孙子,是孟先生的隔房侄儿。且他在昨日一整日的课上都寂寂无声,今儿却接了孟先生的话,也可从侧面看出孟先生平日在家中应不是个端肃之人。 又是一位与班上学生有亲的教官。 因了孟先生的可亲,大伙儿一同往射苑所在的大演武场去时,不少人围着孟恭问了孟先生的性情、喜好、以往教课的风格等等。 一路笑语,待钟声再响,大伙儿终于消化了“教官又与同班学生有亲”这一事实,接下来的射课教官就又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郑景,他们的射课教官,是黄一辰班郑均的祖父。 还、是、有、亲。 ……搞得一副全是关系户的样子。 郑先生迎着大伙儿难以言喻的眼神,倒是感到十分的莫名,大手一挥,声音浑厚如钟,气势十足:“绕场三圈!” “……” 大演武场很大,很大,很大。 其长足有百丈,其宽亦有五六十丈,也就是说,跑一圈≈1000米。 一上来就让跑三千米简直丧心病狂啊…… 可能班上许多同学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跑过三千米呢。 “快点儿!磨蹭什么!”郑先生赶鸭一般,把辰班的学生通通赶到了大演武场外圈的跑道上。 大伙儿哭丧着脸挤在跑道上,半天都没人动。 他们不动,别人动着呢。他们后面的也正在上射课的班级已经慢慢向着这边跑过来了。 郑先生见此情景,一指躲在人群中缩头缩脑装鹌鹑的郑均,吼道:“郑均!出来领队!” 见着郑均不受优待还首当其冲地倒了霉,大伙儿气顺了点儿,但笑容还没在脸上展开,便见郑先生闲闲两手抱胸,又道:“还不动是吧?再不动加跑一圈儿!” “!” 这话就跟兴奋剂的效果是一样样儿的,郑均听了这话简直是条件反射般就冲了出去,大家伙儿就被他带着全部埋头冲上了跑道。 大半娇生惯养的姑娘公子们,跑完一圈儿就累死了,但跑到郑先生立着的跑道边时,又听他吓唬道:“快!不然加跑一圈儿!” “……”大家又只能拼力向前冲去。 但一冲过郑先生,又唰地慢了下来。 这时候就显见着分出快慢了。 第一圈的时候,这毕竟是黄一辰班头一次集体跑圈儿,都由郑均带着,体力好些的同学们会注意慢些,体力弱些的也尚有余力,大家勉强维持了近一圈儿。 眼下,郑均已经一马当先,显然之前留了余力,这会儿跑得比第一圈的速度还快,腾腾腾地超前了众人,黄彻、殷鹤等人紧随其后。 而许多姑娘和一些公子们体力消耗,坠在后面拖拖拉拉地似跑似走,跑道上一段儿几个,拖了老长老长的队伍。 这其中,此时在郑均等第一批人后面的是第二批,有方朗、程敏等人。 郭攸体力就不错,但谭净好与谭七小少爷有限,于是放慢了陪着他俩。不过谭净好抽空就逼谭七小少爷跟她一块儿跳绳,与大部分姑娘公子们相比起来,还是中上的。如今在第三批,调整呼吸,步履均匀地慢跑。 与他们较为同步的有郡主、常令欢、汤蓁蓁、卫尔恒等。 刚被第一批拉开距离时,韦冉纯姑娘还能喘着气跟在常令欢旁边,衣袂飘飘着对她说:“令欢,我、我跑不动了,你能、能不能、慢点儿跑……等、等等我……” 不想常令欢听了她这话眉头一皱,偏着头边跑边对她说:“跑不动你就跟着后面的慢慢跑呗,不用跟着我。” 语气中十分不解她为何勉强跟随的样子,真是无意间气得韦冉纯心头那口气一松,就跟不住了,如今落到了最后,同罗盈姑娘蜗牛爬。 常令欢原本看到前面两批与他们距离愈拉愈大,就加快步子去冲,冲不了两步又慢下来,等三人团这一批赶上她,又冲两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力气用了不少,始终甩不脱他们,她就喘着气朝他们问:“你们、怎么不跑快点儿?看都落、落下这许多了!” 郭攸道:“跑圈儿的时候最好保持速度稳定,步子尽量迈大一些,这样可以尽量省力。” 常令欢连连点头:“哦哦。”就跟在了他们旁边。都没意识到郭攸压根儿没回答问题。 他们后面是管幼筠、孟恭、江仕嘉等,再还有沈宜之、周元隆、谭八姑娘谭凝安等坠在后面,以及最后的蜗牛二人组。 三人团等第三批刚跑第三圈儿时,郑均刚好已经跑完三圈儿到了大演武场里面,因着恰好离得近,看到了殷鹤、黄彻仍然胶着着紧跟到达。 郭攸朝谭净好使了个眼色。谭净好本就看着黄彻不对,郭攸这般一弄,她就确定了,黄彻实则有余力,但他没去与郑均争夺第一。 虽然只是个跑圈儿。 但他装作与殷鹤争第二了。 这……就蛮有意思的。 这令她想起了郑均与郑景郑先生的祖孙关系。 还令她想起了昨个儿诗课上,卫尔恒认为贺正明贺先生将袁意送桃一事拿到课堂上来讲是带头传播花边新闻,他不赞同这种做法时,黄彻起身用一番花团锦簇的话给贺先生铺了个下台的台阶。 等三人团这批跑完三圈儿,班上还剩了大半在跑道上。而他们刚脱离跑道,喘着大粗气平复呼吸时,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第一二批的已经在摸弓了。 郑先生就在那里冲他们招手:“过来拿弓!”叫他们每人也去他脚边的大竹篓里拿一张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2章 利弊 谭府里也是有演武场的。在府里西南角。它应当曾经非常热闹,在谭家人还齐全的时候。 但一场原本以为再正常不过的驱逐胡人的战役,一下子带走了三分之二的谭家武将,让它从此蒙上了阴影。如今用它的没几个人了。 姐弟两个还从没用过家里的演武场,也未曾用过家中的弓箭。 今日也是个开始。 他们这些第三批的过来郑先生那里拿了弓,就握着弓站到了前面两批同学的旁边,等待后面的同学们跑完三圈儿回来。 他们跑三圈儿估摸着用了两盏茶左右的时间,接下来一盏茶,后面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只剩了蜗牛二人组,仍然爬在跑道上,还剩了小半圈儿。 ……一堂课的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一半儿了。 “你们两个!跑过来!”郑先生嗓音浑厚,穿透力却强,直接转身朝着他右后方的两个人喊,“再不跑起来就加跑一圈儿!” 喊完停了停,见着两个姑娘确实跑起来了,回头就又对着他们这一群道:“整队。分为三排,左高右低,后高前低。开始!” “……”什么玩意儿就开始了。 大伙儿懵逼脸看着他。 郑先生看着又没人动,浓眉皱了起来,不等他再开口,便在这个时候,郑均忽然从小伙伴群体中脱离出来,手握着弓立到了众人前方,果断道:“大伙儿听我说,咱们先排成三排,第一排八人,第二排九人,第三排十人。” “……”啊? 大伙儿愣了一下,但郑均这话说得清楚明白,随后有人动了。有少数几个人带动一下,整个儿群体动起来就容易了。 不过却是一团乱麻、无头苍蝇似的乱挤成了一团。你推我搡、东挤西蹭,夹杂着“别推我”“你到那边儿去”“啊!你踩到我了”“这排人超了你到前边儿去”的嗡嗡声,半晌才成功排成了三排,从前到后真是八、九、十人。 居然没人发声质疑,为什么每排人数要那样安排。 三人团在众人开动之初,就直接跑到最后面,在最右侧排排站好,谭净好在仨人的最左边举起手不怎么响亮地吼了一嗓子“第三排这里排”,利用事情突发时众人最初那片刻的慌乱与盲从心理,成功吸引了不少同学排在她左边,使得这排成了第三排所在地,如此不管后来左边如何推挤,同学换来换去,都稳稳地占据首位,最终顺利让三人团排在了最后头的第三排里。 面对乱成一团的学生们,郑先生就皱着眉头,双手抱胸,只那么看着,站在原地一言未发。 这边等大家安静下来,郑均又道:“现下,每一排的同学看自己的左右两侧,根据身高进行比较,高的站右边,低的站左边。” 有了方才的经验,这回众人交换得十分顺利,不一会儿就换好了。 三人团居然没被拆开。郭攸因着常锻炼,个头儿三人中最高,同谭七小少爷换了一下,而谭七小少爷就在她左手边,谭净好……沦为最矮。虽也基本差不了多少,但就是矮了那么一丢丢。谭净好左边是原本在第三排最左边而一路同人交换过来的郡主,正巧止步与她左侧。 郑均等大家换毕,没立时开口,却回头向右后方看去。那边蜗牛二人组终于爬到了跑道内,一步三喘地往这边挪着。 等挪到跟前儿,郑均先去看了郑先生一眼,见郑先生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便对两位同学道:“请两位同学先去先生身边的篓里分别取一张弓。” 俩人还没缓过气来,闻言喘息着犹豫了下,相互对视一眼,也朝着郑先生投去了一瞥,而后去将那大竹篓里的最后两张弓拿了。 郑均才又道:“韦同学请排到第二排最左边,罗同学请排到第一排最左边。”说完,等两人磨蹭着排过去,他自己就站在了第一排最右边第一位,站在队伍里回身对着三排人说:“现下,正好每排十人。三排前后一一对应,根据身高进行比较,高的在后,低的在前。” 之前第一排八人,加了罗盈与他自己,正好十个。之前第二排九人,加了韦冉纯,正好十个。 他心里早就算好,罗、韦两位个子在黄一辰班本就最矮,不需要参与比较。 最后换完,三人团加上郡主不幸整体都挪到了第一排…… 一堂课的半个时辰过去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了。 然而郑景先生还没打算说点儿正经话—— 郑先生看着辰班的学生们,浓眉皱得更紧了,忽然伸手点人:“你、你、你、还有你,都出来,上前一步!列成一排!” 罗盈、韦冉纯、周元隆、江仕嘉四个,被点到了头上。 “看看你们穿的什么!你们上的是射课!不是文课!连穿个衣裳都不会,还来上什么课!” “裙子穿起来给谁看?!敞袖挥起来给谁看?!项圈闪起来给谁看?!给弓看,还是给箭看?!都特么给风看了!” 言辞犀利,语气冷峻。 ……还当众说脏话了。 如此不留情面,被点出来的几人只觉脸烧得很。罗盈与韦冉纯更是当众就被骂得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对上课如此不尊重还有脸哭!都把眼泪给我收回去!” “下次上课,再有不会穿衣裳的,课就别上了,都跑圈儿处理!听清楚没有?!” 俩姑娘的眼泪已经被吓了回去,泪珠子要哭不哭地挂在下眼睫上,一脸惊吓的忍耐。 但要四位学生顶着众目灼灼这样答话,那真觉得羞耻得很,就半晌只蚊子哼哼似的胡乱应了几下。 “大点儿声!没吃早饭吗!”郑先生断然一喝。“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回队!” 这会儿,恐怕剩下的同学都在庆幸,在这一点上有先见之明,今儿穿的是窄袖裤装的胡服。 “以后上射课,来演武场之后都先跑三圈儿,再如此列队。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有了前车之鉴,全班同学的回答声那叫一个响亮。 “射箭,是一项体力运动。想要你的箭稳,首先,就要下盘稳。因此,体能的训练必不可少……” 郑景先生正经话没讲两句,下课的钟声就响了。 同学们人手一弓,今儿个也就是摸了一下,甚至没仔细看过,就又还了回去。 而弓体之长约有四尺,如今还比黄一辰班大部分的同学都要高。 不少人摸着弓时偷摸地拉弓试过了……没拉开。 郭攸也拉了一下试手,说是十斤的弓。 下课之后,郑先生说了句“解散”,拎那个装了二十九张弓的大竹篓就跟拎个气球似的,丢下众人就走了。 然后郑均就被围了。 大家很想知道,郑先生是不是平素在家里也如此粗暴、直接、凶猛、不留情面地对待自个儿的孙子。 郑均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好吧。 但不论怎样,青州书院师资力量的强大就可见一斑。 教官出身于各个世家新贵清流之府,有利有弊。而其利处,不单单在于许多世家自有的底蕴使得教官的学识更加渊博圆融,不止于某一单一的课目,还更能融会贯通,使教育更加深刻; 而且在于学生们在青州书院进学的性质不仅仅是学习知识,同学们都来自不同的门户而都呆在青州书院八年,来自世家的教官也会在这方面对学生们产生无形的影响。 ——这一点是利也是弊。但其利却是无法舍弃的。 而若要能请了这些人去做教官,那也大部分就是在青州书院了。 当初,请世家子弟做教官这件事,也是陇西府开的头。 可做教官这种事,拿教书育人、传道授业等理由来劝,其实不大行得通。因为做了教官,就等于在相当程度上绝了仕途之路。 这对世家子弟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他们更追求的是权势与利益,而显然做教官这种事并不能满足他们。 如此,愿意来的人都是世家中的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纨绔子弟,想刷一层墨水的金衣。但这些人如何能育人子弟,这显然又违背了请世家子弟做教官的初衷。 最终,能请得动这些人,就源于陇西对教官地位的抬高。 教官之职授正七品,与知县官阶相同,正式编入朝廷官职。 不够。 教化民众,需以尊敬之心看待教官。 不够。 给教官优待。 例如,沈家赏梅宴,算是青州官员大型携眷交流会,正六品及以上官员才可携眷参加。在非京都的地界儿上,这个官职可不是芝麻官,此乃身份的象征,能参加此宴才说明你家在青州还能排个号。但教官特殊,虽正七品但可以参加。而正七品知县却是被拒之门外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3章 升官 实惠拿在手上,才能请得来人。 天气转暖,又骤然跑了这么久,众人此时都是汗湿后杉,额上也是汗珠点点,这会儿说笑着往书院外去。 而姐弟俩坐马车刚回府,正往平安居走,就在半道儿被谭大夫人的贴身大丫鬟之一红玉拦住了: “给六姑娘、七少爷请安。太夫人与大夫人请两位小主子立时到前院德正厅去,愉亲王府派人来宣诏令了。” 语气匆匆,但面上与话中都难掩喜意。 看来是好事。 德正厅是谭府前院正厅,平日里郑重待客之所。 姐弟俩到前院后,直接从北面后门进了德正厅。绕过仙鹤青松大屏风,一眼扫过,几位谭家长辈都在了。谭太夫人正坐在屏风前的扶手椅上,其余长辈分坐在左右下首。 而右边下首第一位,是个生人,年三十许,黎草色长袍,面色温和略带笑意,正端着茶杯在饮茶,扶手椅后立着一人,手中端着一个长条的红木盒子,而谭二爷在这人下首陪坐,显然他就是愉亲王府派来传诏令的人了。 厅中虽说静着,气氛却不紧张。 谭太夫人见到姐弟俩过来,招手笑道:“快过来。”待俩人上前,谭太夫人却先向着那位陌生男子笑着介绍了姐弟两个,才示意他们道:“这位是愉亲王府的大总管,快见过祁总管。”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姐弟俩从善如流地转身行了个礼:“见过祁总管。” 祁总管早放下茶杯站起了身:“使不得,不必如此。”却又就这么站着受了这一礼。 又向长辈们请过安,再过片刻,几位兄姐都到了。 “谭家人都已聚齐,还请祁总管宣昭吧。” 祁总管点头,打开身后那人手中的长盒,从中取出了一卷银色,徐徐展开时,背面的布料在屋中都奕奕流光。 姐弟俩虽然第一次见,但这一定是诏令了。 便听祁总管朗声道:“昭曰:夫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武士乃陇西府坚实砥柱,百姓之后盾也。今陇西府飞云关副将谭悯,于承平八年腊月在关外大破回纥袭军,威震西域。八年来,治军严谨,尽忠报国。是宜褒奖,以彰公正。兹特授尔为从三品游击将军,统御飞云关军队。望守则承重,稳固边疆。” 诏令一下,谭大爷就从正四品副将升至了从三品游击将军。 值得一提的是,常家老太爷常武虽也是将军,但那位是正三品骁骑将军。 正三品是一个坎儿,跃过这个坎儿,就从中等升为中上等。 谭大爷这个坎儿,一跃就是八年,如今才迈了一半儿。 但谭太夫人与谭大夫人面上已是都在发光了,欢喜简直要溢出来。谭大夫人更是彻底一扫一个多月来压在心上的阴云,笑意浸透了每一寸肌肤。祁总管走后,她忍不住道:“娘,大爷升迁是大喜事,不如今个儿中午咱们一家人就在正房一起吃顿饭,您看呢?” 谭太夫人闻言一怔,谭二夫人便开了口:“母亲,大嫂,大哥升迁的确是件大喜事,咱们府上已有四年没遇到这样的喜事了。如此之喜,不如派人给小姑送个信,请小姑一家后日休沐时来家吃顿晚饭,也是个庆贺。” “二弟妹说的是。” 其实就算谭大爷没有今日的升迁,那也是正四品,而谭二爷的吏司同知不过是正五品,原也是大房地位更高。但谭大夫人觉得,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谭大爷又不在她身边,而妯娌谭二夫人还是京城郡王府的世子的嫡长女,小姑所嫁的郭家姑爷又是青州总兵,就算原来是平阶,可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边关,在谭郭两家,她总是底气不足。 如今不同了,谭大爷升为三品,哪怕是从三品,也一下高了谭二爷两阶,且谭二爷头顶是汤知府,以汤知府多年来的名声,他不乞骸骨,谭二爷所在的职位实在很难提升。可谭大爷不同,她觉得,凭谭大爷的本事,是很有可能再升半阶,升为正三品的骁骑将军的!且如今又比郭家姑爷的正四品也高了半阶…… 前途仿佛已在眼前,谭大夫人只觉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叫小姑与姑爷来那是自然的。但整个青州城都没几个三品官儿。咱们若只请自家人,传出去会不会被人笑咱们小气。娘看,要不要办个宴,请各个相熟的人家来做客?” 谭太夫人略一沉吟,谭二夫人便笑了一下:“大嫂心中喜悦,我感同身受。这事儿咱们可以商量,眼下先让孩子们去吃饭吧,他们下晌还有课,若是午休时辰不够,怕会影响上课的精神。大哥儿下月就要参加武举第一场小试,本来就很耗精力,要是缺觉可不好。”她只去问谭太夫人:“母亲,您说呢?” 谭大爷就是谭大夫人的软肋。 谭太夫人点头:“正是这个道理。”便让孩子们先散了。 其实诏令与孩子们无关,他们是不用来德正厅接昭的。 但要是非把他们叫来呢,那倒也没什么错。 谭净好以这样后襟湿湿、时不时黏在背上的状态在这里打了半天酱油,早就不耐烦。但这会儿她却拉着谭七小少爷放慢了脚步,绕过大屏风后,还靠在谭七小少爷身上,将靴子拔下来倒沙。 屏风后谭二爷沉稳的声音响过来:“母亲,实则今日之昭是颁给大哥的,但眼下大哥还在飞云关,不得空回来,故而请您接了昭。若此时大办宴席,一来正主不在,恐有喧宾夺主之嫌;二来,诏令明明白白写了,是因大哥‘治军严谨,尽忠报国’,还写道,望大哥‘守则承重,稳固边疆’,显然,愉亲王府是看重大哥的稳重,倘谭府方一接昭就办宴,恐怕令王府以为谭府骨头轻,经不得事,而惹王府不喜。不若等大哥回来,请他以游击将军的身份亲自设宴,许是更为稳妥。” 一记漂亮的迂回球。 他若是直言不能办宴,看谭大夫人的模样,定会以为是他生了嫉妒之心,接下来的日子容易导致家宅不宁。当然,这话也更不能由谭二夫人来说,那更惨。 但谭二爷愿意替自家夫人应付大嫂,就算难得了。 ……跑题了。总之他一推二五六,说等谭大爷回来自己办,还隐晦地说谭大夫人现在办的话就是夺了自己夫君的荣耀,让她无话可说。 谭净好倒完了沙,又将靴子穿回去,姐弟俩回平安居吃饭去了。 她也认为,现在办宴,确实不妥。 谭大爷八年前才二十五岁,他的副将之职,既靠的是他随愉亲王西出边疆平乱之功,也更是因为那年谭府经历另外两位武将之殇后,愉亲王给谭府的补偿。但整整八年时光,谭大爷在飞云关无数次打击胡人,守卫边疆,实实在在的功劳,八年的积累,那些补偿怎么都该抵消了,但他却是寸步未进。 而去岁以五千兵马奇袭敌营,料敌于先,歼敌于先,还是以少胜多,升为正三品骁骑将军难道过分吗?!但仍然只是从三品。 与谭大爷同在飞云关的吴坤吴老爷子呢,知天命的人了,守了大半辈子边疆,功劳会比谭大爷少吗?还只是个副将。眼下飞云关掌兵之权也被今日一纸诏令,归于谭大爷之手。 吴副将不能升迁,重要原因之一,必然是其女吴缕嫁到了沈家,做了沈家二夫人。而沈大爷乃是陇西总督,整个儿陇西文官之首,若吴家再手握重兵,文武兼备,让愉亲王如何放心?!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就谭净好看来,愉亲王肯让吴副将之子、吴大爷吴继,任青州南营守尉,已是胸襟开阔,对其极端信任的表现了。 陇西有两关。常家便把持着陇西另一重要关隘——西凉关。除愉亲王身为上将军,青州武官之首就是常武将军。 常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将势力渗透进文官体系中,如杨家杨胧、杨朦双姝,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此几十年下来,到现在也是颇成气候。 如今,青州的局势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谭大爷,或说常党之外任何一人,升任至正三品骁骑将军,哪怕名头刚上,还未能驯服相应数量的军队,青州的平衡也会瞬间就被打破。 西域还在外贪婪虎视,陇西身为朝廷国土,眼下划为愉亲王属地,可以自行授官,唐皇又甘心吗?如此两面受敌,备受牵制,必须小心翼翼。 不是不该,实在不能。 这些话,不懂就算了,懂了,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心照不宣。 ……不过,谭大夫人眼见着抖起来了,他们平安居的一应份例还能维持近日的标准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4章 招呼 回到平安居,快速冲了个澡,吃完饭,姐弟俩躺在书房的美人榻上午睡,谭净好便让燕草与江流两个帮他们按揉双腿,也好让肌肉少酸两天。 下晌到书院时,事情就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姐弟俩等到郭攸时,恰好谭八姑娘也到了。一同走过圆扉,绕过公告墙,路上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拥而上,过来向……谭八姑娘打招呼,因三人团就跟在身后,许多挤不到谭八姑娘身边的同学就顺便与仨人问好,恭喜姐弟俩的大伯、郭攸的大舅舅升官。她这才发觉,原来竟还有这许多人,其实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平素不会与他们打招呼。 就这么骤然亲身体验了一把权势的魅力。 她能看到周围同学脸上或讨好、或掩饰着讨好、总之想与他们交好的神情,还有旁边路过的同学或无视、或不屑、或掩饰着不屑、或羡慕、或掩饰着羡慕的神情。她能听到同学们的恭喜声,带着真诚,或是假装的真诚。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在往日里经常看到的,会发生在沈宜之、常令欢等人身上的事情,忽然降落在了他们头上。 但这些都不是因为她本身。 都是因为晌午时的那一卷诏令。 消息真是传得飞快。这么一晌午过去,恨不能人尽皆知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不想这样形容,但事实如此,谭大爷升了半阶的官,连三人团都露了一把脸。 谭七小少爷的选修课是画与农,谭八姑娘也选了画课。而谭净好与郭攸两个下晌头一节是棋课。 画苑在东,棋苑在西。于是姐俩十分高兴地将弟弟当靶子抛在身后,送给了那一堆同学们。 到了生花小径前,正要迈入,右边的大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一抬头看到姐俩,唇一弯笑起来,拱了拱手:“恭喜谭六同学与郭同学。” 却是郡主。 “众星捧月的感觉如何?”她又道。 看来是看到了公告墙后那一幕。 谭净好亦朝她拱手,笑说:“忽然来这么一下子,我们正觉诚惶诚恐,浑身都不自在得很呢,这才慌忙溜了出来。郡主就别取笑了,不然我们可真要手足无措了。” 听她这样说,郡主轻笑了一声,转了话题:“你俩什么课?” “我们都是棋课。” “那可巧了,我是画课。”郡主柳眉一挑。 ……实在看不出巧在哪里。 谭净好只当没听到前半句,说了句废话:“我弟弟也选了画课,如今到最东边的画苑去了。” “我也要准备过去了。” …… 一路向北,穿过千柏林与绿竹林,就到了棋苑。 棋画舞茶医武农工,八门是选修,班级是重新分过的。进了棋苑,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方的木架,那是课室中的黑板,如今放在课室与茶舍间的宽径当中,前面正围了人。 几人过去看,原来是今儿个下晌等会儿第一堂课的分班情况。 谭净好在“黄一”级里找到了自个儿的名字,她与郭攸都在“黄一白”课室中,并且只黄一辰班就有好几位同学都在“黄一白”中,另一个是“黄一黑”,她大略数了数,这两个班每班都有四十多个人,都超过了平均三十来人的数目。 看来棋课还是个热门选修课目。 有一位棋课教官叫做冯天海,三十许人,是一位儒雅而认真负责的先生。冯家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冯老太爷虽然不曾出仕,但是个鉴画大手,冯天海是冯家大爷,冯家还有二爷,叫做冯天潮。直到了冯天潮这一代,他做了刑司典吏,虽然只是正七品小官儿,冯家也才算入了仕途。 这样的人家,以谭净好目前的年龄与阅历,是基本无从得知的,她平日里参加的几个宴会有限,都没遇到过,故而以上都是郡主的原话。 而且,这是郡主在生花小径前面遇到谭净好与郭攸时,同她俩说的,那时上课钟声还远远没响,冯先生也还没进入“黄一白”呢。 课还没开始上,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知道谭净好与郭攸在哪个班,又知道这个班是哪位教官。 毕竟是头一次课,冯先生开始就讲了棋的相关基础知识与下棋规则,还讲了几个有趣的下棋小故事,其中或有因棋艺高超得贵人赏识而步入仕途,或因此在战争对敌前想出了好计策,或因棋结交知己爱人等,着实吊起了同学们的心思,提高了同学们的兴趣,之后方简单讲了几个棋中术语。 时间一晃而过,未及讲完,下课钟声就响了。 他们发了一本《初级棋谱》,是现在要学着打谱的书,里面有百局棋局,都停留在开端布局阶段。虽然行棋方法只讲了几个,冯先生依然留了课业,就是要他们看《初级棋谱》中第一局棋,根据课上所讲分析每一步的走法,以及为何如此,留待他下堂课提问与讲解。 看冯先生上课的内容,他会特意有目的地讲故事,以及还会提问的架势,就知道郡主所言不错,这是位认真负责的先生。 换句话说,是个不大好糊弄的先生。 谭净好其实对下棋,尤、其、是、围、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五子棋什么的还好,围棋走法辣么多,还要会数目数眼,学会走一步看三步,等等等等实在麻烦。而冯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就是糊弄学生的。 结果她还不幸碰到了不能糊弄的冯先生。 接下来,谭净好的课是医,郭攸是武,谭七小少爷是农。 各奔东西。 医苑在棋苑后边的茶苑的右边。武苑与上晌上过的射课的射苑同在大演武场。农苑在射苑的南面。而医苑北面是花药田,农苑在花药田东边,如此,医、农、武,三苑就正好成一条从西南到东北方向的直线。 医苑是两用苑,里面包括了上课用的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医务署。书院里的学生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咳嗽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就来医苑医务署让院医诊脉开药方进行救治。 到了医苑,照旧在空地上看到了黑板。医苑的课室取名叫“浮沉”。她在“黄一浮”里。 这名字也是不讲究。 想一想学子们在书院里上学,还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满腹抱负,却被分到了“沉”班…… 这就是书院教你不能迷信啊。 黑板上一看人数就多,她又大概数了下,仍然超过了四十之数。 选的两门课都是热门课目,命中率好高。 她背着书箱进了“黄一浮”,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明丽的郡主,便紧接着想起了方才被医苑新事物占据了脑子,而暂时被挤出了脑外的……冯·认真负责·先生。 “好巧。”郡主道。 谭净好过去旁边将书箱放下,“好巧。” 看到谭净好面上的表情,郡主噗嗤笑了一声,“冯先生教出的学生还是不错的。历届棋艺大赏,头几名多出自冯先生的学生。” 棋艺大赏。听到这四个字,谭净好的注意力歪了一下。她想到纪林温曾说过,曲艺大赏书院每年一度。 “书院还有诗艺大赏、书艺大赏、礼艺大赏吗?” “是呀。每年一次。”虽然和她一样今年大前天才开始上学,但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的郡主慷慨解答。 谭净好了然,这想必就是西施署长口中书院各种大比的一部分。 医课的教官叫做陶牧,已过五十岁了,但瞧上去不过才过不惑而已。这一点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着陶先生是孟尝的外祖父,三人团曾经见过也说过话的,印象中是一位十分好说话的“老”人家。 他头一句话道:“青州书院的医课是一门讲解初级医药内容的课目。学好这门课,与成为一位医者,两者之间不可混为一谈。真正想学医的同学,可以考取青州医署,在那里可以学习到,怎样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医者。” 对的,青州有医署,相当于青州的太医院。 医署设医正一人,正五品,统摄整个医署,身负传承医术、培养医者的重大责任。如今这一职便由许家老太爷许知担任。人人尊称一声“许医正”。 医正下设医令三人,正六品,相当于医正嫡传弟子,同样责任重大。医正一人分身乏术,如何培养大量大夫医者呢,还是要靠徒弟们。 医令下设医师十五人,正七品,是医令的徒弟。医师可带医徒,正九品,医署里约有一百五十人,他们就是医术广泛传播的主要人物。医署中还有普通大夫无数,是考不进医署,但在署内观摩的医者。在青州,成为医徒,并能顺利拿到“医徒证”从医署毕业,才能开馆看病。那些大夫们所开医馆,其实是不受官府承认的私家医馆。 陶先生的话,就是说青州书院的医课只是兴趣班,想学好医术就得去青州医署。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5章 变声 听陶先生这意思,好似是告诉大家他不会按照标准医师流程来上课。 然而,他再开口却又不是如此。他道,医课的学习必要分科,分为方脉科、针科与疡科。 方脉科,主要指医方与脉象,医学博大精深,只这一科若真正学好,便已足够开个医馆,看诊寻常病症了。 针科,主要包括针灸、眼鼻口耳喉等五官类疾病。 疡科,包含了疮肿、折伤等。 夫医,欲|精,难;欲博,亦难。 如今发下来的书册是《素问》的一二两卷,一卷讲的乃是养生之道,二卷讲的是阴阳五行论。 谭净好对医学无知,姐弟俩年前买了九针针具,但照陶先生所言,等真正用上它,却不知要几年之后了。 她曾看电视剧小说之类的,主角碰到个隐世高人,学了一年半载的医,甚而有的只几个月,不,还不止医,还有毒,就成了医术大手,毒术大手,医毒双大手。她看的时候很开心很爽很解气,这会儿才知道不太可能。因为医术要好,不仅仅要有理论,它是一门经验学科,还得有丰富的经验作为支撑。 医学又是一门用在生活中的课目,她前几日与汤蓁蓁说,她选的两门选修课乃是为了轻松,其实不然。即便教官不如心意,她也会认真学习,何况陶先生和善慈爱,讲课巨细无遗又善于变通,一点儿都不枯燥。 这堂一下课,今个儿的课又上完了。陶先生这堂课堪堪讲完了《素问》一卷一篇——上古天真论,说的是男女身体成长、变化、衰老的一生如何顺应天时。他留了课业,便是背诵这一篇上古天真论。 ……背诵。 昨日与今日这两天,六门必修两门选修,就把书院课目上了个轮回。往后,都是如此了。 她收拾完书箱并没有走,就在这儿等着上武课的郭攸与上农课的谭七小少爷过来汇合。 课虽上完了,但今日的书院生涯还不算结束,接下来是晚上的招新。就招新来算,要持续十日,今日才第二日呢。 没想到,郡主也没走。 谭净好捧着碧丝从医苑茶舍中端来的茶杯喝茶解渴,灌了一杯后,碧丝提着小茶壶在她手中空杯中又注了八分满。她低头啜了一口,就盯着绘绿竹白瓷茶杯发呆。 将八门课目的教官在心中过了一遍,正想到了昨儿在数苑课室吃点心,茶舍里拿来的茶杯绘的是兰花,就听旁边书案后的郡主道:“谭六姑娘。” 谭净好侧头看她。郡主也正是刚刚端了茶杯喝完,将茶杯顺手递给了一旁站着的束襟裤装的应是丫鬟的高挑姑娘。她应了一声:“郡主。” 郡主察觉到她的视线,回头朝那高挑姑娘看了一眼,“这是石竹。上元节那晚,灯楼前面,你见过的。” 是见过。上元节那夜,灯楼前突发事端,后来他们知道是汤知府遇刺,当时,人群从别处涌来挤倒了他们前面街上的踩高跷舞者,舞者朝他们方向倒下压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她欲携郡主跑开被压范围,结果被一个人拎着郡主,连带着当时正拉着郡主的她一同抛了出去躲过一劫。 就是这个叫石竹的姑娘,有着拎两个大活人一点儿不费劲儿的力气。而且她落地时很稳,一点儿也不觉得晃动,也不觉震得脚疼。 “昨日招新你可去看了吗?”她正想着,又听郡主笑问。 “路过时瞄了几眼,倒是没有细细看过。”谭净好再喝一口茶,将茶杯放到书案上,“我与谭七、郭攸三个路过了礼苑、诗苑、书苑、和画苑。” 她说的一五一十,路过的顺序也很明显,郡主听闻便问:“原是这样,那你们可是要报画社?” “谭七还在考虑中。”谭净好又实话实说,顿了一下,好奇问道:“郡主可有想报的社团吗?” 闻言,郡主的一双明眸弯成了月牙,笑道:“没有。” 这答案令谭净好感到意外,她挑高了眉,“书院里算上去一共十四门课目的社团,郡主一个感兴趣的也没有吗?” “自然不是。”郡主却道,“有好几个社团都很有意思。比如说诗社……”郡主说到这里看了谭净好一眼,眉尖轻轻扬了一下,似是在问她是否同意这一看法。 因她方才说过昨日三人团路过诗社的。 谭净好确实在刹那间就想到了踏歌桥上的两个人,一个被叫做燕青云的白衣学长,一个珊瑚色桃花褶裙的学姐,以及他俩合力演出的戏,还有桥上丝带连着的花笺。 她忍不住弯唇笑了起来。郡主跟着笑,接着道:“还有画社……” 那以满书院的风景为题叫人凭运气抽取、又在青笺背面添加附加条件、还设置防作弊功能的考核。 “等等,还有很多。” “那……”谭净好用语气表达疑惑。 “只是我对这些社团的兴趣不足以支撑我加入。”郡主道,忽而笑了一下,“我还是比较喜欢回家吃晚饭。” ……这个理由果然很充分。但是——“社团不是隔段时间聚会活动一次吗?” 郡主闻言怔了一下,旋即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不是的样子。 “你与郭攸不是也没报吗?十四个社团都没兴趣?”郡主拿她方才的话问她。 谭净好真诚地看着她,十分恳切地答:“不,我俩是因为进不去。” 郡主:“……” 这时,有人进了“黄一浮”,脚步恰恰停在郡主的书案旁边。 谭净好顺着铜绿色的一角衣袍向上看去,看到那人面上,耳边就同时听到郡主高兴地小声道:“哥哥。” 是世子。 世子应道:“嗯。”清浅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又回到郡主那里,轻声道:“现在走吗?” 自遇到世子以来,他总是寡言。偶尔开口说一两句话,都能听到声音中的砂砾粗涩之感。 那是变声期的嗓音。未料到他进入变声期如此之早。 而方才他问妹妹时的嗓音,却已分明不同了。砂砾感忽然间少了大半,嗓音骤然低沉下来,竟是带着隐隐的磁性。 还未完全退出变声期,居然就已十分撩人。 这话是问郡主聊好了没有。 郡主正张口要答,这时,谭七小少爷与郭攸两人也一同进了课室来。此时,郭攸的面上两颊透着明显的红晕,靠过来时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有形的热量,拉了谭净好的手时,也能感觉到她手的热度,看来武课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谭净好一分神,没听到那边在说什么。 三人团向世子与郡主告了别,就出了课室。 走出医苑之后,谭净好将郡主方才说的,书院有许多有意思的社团的话与两人说了一下。 她想过后觉得,虽说他们没有要参加什么社团,但去各个社团那里看一看还是要的,总不能在青州书院上学,却连书院的社团在做什么、都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印象,别人问起来聊起来的时候显得多无知。 到时候社团开展活动约莫是参加不了,那么如今的招新就是很好的机会,可以探知一二。一天看几个社团,几天就看完了。 “那我们去膳苑吃饭?”郭攸一点儿挣扎也没有的同意了。 这是临时的决定,郭攸今儿个并没带点心来。仨人便得先去书院的膳苑吃个饭,免得晚上饿着肚子逛书院。反正现下也才不过是四点多,招新五点半才开始,而明儿个又是休沐日休息一天不用上课,他们这会儿有的是时间。 拿着书院的青龙书院令,就能在膳苑免费领一份餐。 一份。丫鬟小厮们没有。得买。 买一份餐,二十文,有两荤两素,饭管够,从量上说大部分人都吃得饱。 讲真的,这个价钱绝对是良心价,基本是成本费了。 如今的市价,普通蔬菜一斤两文,猪肉半斤四文,牛羊肉半斤六文,加上手工费翻一倍,真的没赚头。 书院连学费都没收,想来膳苑也不是为了收钱而办。 膳苑很远。在东边的画苑后面的人事署的后面的健体苑的后面。 但这回他们没再回到最前面重新绕一圈。 “农苑的右边是工苑,工苑后面是武苑。”谭七小少爷道。 “武苑的右边是健体苑,健体苑后面就是膳苑。”郭攸道。 而医苑的后面是花药田,花药田右边是农苑。 这么走近很多。三个阶梯可到。 三人团正在医苑,于是往后边的医务署与花药田去。 “对了,武苑的课室叫什么名字?”谭净好想起了书院课室的奇葩取名,边走边扭头去问郭攸。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6章 腹痛 郭攸听得谭净好问,面上竟然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来。 她本不注意什么课室名儿,但这两日来,谭净好一旦进了课苑便总是首先就往那课室的牌匾上看,引得她也不知觉就上了心。之前她同谭净好上完棋课,分开后去了大演武场,先到武苑去放书箱,一迈过月洞门,连苑中贴着分班名单的黑板都没看,竟也下意识就将目光投向了课室的门匾,就见那第一排的两块儿匾上写着: “黄一有、黄一无。” “……”谭净好脚下顿了一下,“有……无?” 郭攸咬着下唇忍笑点了点头。 谭净好便又转头看另一边的她弟。 谭七小少爷面上却正常得很,收到姐姐看过来的视线就明了她的意思,道:“晴雨。” 农苑的课室名儿叫“晴、雨”。画苑昨儿个晚上看过了,是“浓淡”。 “你呢?”谭七小少爷问。 “医苑的名儿叫‘浮沉’,棋苑叫‘黑白’。” 谭七小少爷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一下,便轻声道:“脉象有浮脉与沉脉之分,棋子有白棋与黑棋之分,武术招数亦分有招与无招,农耕要靠天吃饭,晴雨都很重要,画画之时,浓墨重彩抑或淡浅勾描,都自有意趣。” 竟是给每个课苑的课室名字都找了个理由。 听起来居然还蛮有道理。 谭净好待要再问,三人团走过了这医苑用来上课的部分,眼前又是一道月洞门,上面挂着木匾,写着“医务署”三个字,他们正要沿着外墙绕过继续向后走,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医务署内飘了出来,飘进了三人团的耳中—— “凌姿,你打算就这么算了?” 凌姿,谭凌姿,谭二爷的长女,谭二姑娘,姐弟俩的二姐,郭攸的二表姐。 便听谭二姑娘略带冷淡又明显气弱的声音说道:“现在去找,也早已毫无痕迹了。罢了,此次是我不够小心,就当买个教训了。” 先头那位颇有些娇柔的姑娘声音又道:“可是既然有人敢在书院……” “玉离!慎言。” 三人团就在月洞门边上,听到谭二姑娘的名字时只是脚下迟疑了一下,几句话就听得清清楚楚。 且听到这些话的人,应当不止他们三个。刚刚从这里经过的,还有方才抬着一张书案的两位学姐。就是三人团停了一下这会儿,一位学长一人平端着一张书案也从医务署旁边的墙向前走了。 从月洞门里面的话中之意来看,谭二姑娘似乎……中了招?故而来了医务署? 谭二姑娘道此次是她不够小心……难道在书院上个学,还需要小心翼翼? 还说现在去找早毫无痕迹……怎么搞得好像是消灭证据似的? 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去看看二姐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但她们两人方才所说又似是事情有内情……有内情还偏偏在公众场合讲。 三人团停留了一下,从医务署的月洞门里就迈出两个人来。一个便是谭二姑娘,此时面色有些苍白,眉间微蹙,发白的嘴唇紧抿着,勾着背,一只手按着下腹,另一只胳膊被另一位不认识的姑娘搀着。 “二姐。”谭净好立在原地喊了一声。 谭二姑娘转头看到三人团,眸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抿着的唇轻轻牵了一下,“是你们三个。”虽然尽量提气,仍是听得出有些勉强。 谭净好忙道:“二姐是不舒服吗?看过院医了吗?”谭净好这样问,却不是要她答,而是将目光看向了旁边那位被谭二姑娘称作“玉离”的姑娘。 玉离姑娘看了看谭二姑娘,对谭净好语调轻柔地浅笑道:“看过了,腹下有些痛,院医说不严重,已开了药方。司云去后面花药田煎药了,我先扶她去前面医苑里歇息。” 司云是谭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之一。 谭净好当然听得出这其中的轻描淡写,方才玉离姑娘又是先看了谭二姑娘、接了她的示意才说话,肯定是不欲告知详情。 这不要紧。 “不严重便好。”她稍稍走近一些,“二姐,我们一起扶你过去吧?” 谭二姑娘慢慢摇了摇头,玉离姑娘就道:“没事,两步路而已。你们是去参加招新吗?自去便是。” 再耽搁片刻,不舒服的始终是谭二姑娘,谭净好果断道:“那好。麻烦姐姐了。” 玉离姑娘没再说话,只是摇了下头,搀着谭二姑娘慢慢向前面走了。 那位“玉离”,人如其名,体态娉婷玉质,气韵若即若离。瞧上去与谭二姑娘关系颇好,却未见过。 三人团眼看着前面两个人拐过了墙角,才收回了视线,再相互对视,心下都冒出不少疑惑。 谭二姑娘口中的“不够小心、毫无痕迹”八个字,再次划过谭净好的脑海。 “咕噜。” 正在这时,郭攸的肚子叫了一声,瞬间打破了安静以及那两人所带来又留下的些许莫名的气氛。 笑意回到了谭净好脸上,“我们快些走吧。我也饿了。” 人家就差明摆着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了,多想也是无益。 夕阳的光芒在减弱,天色开始渐渐有些沉暗,书院的灯笼还未开始点。 到了医务署后面的花药田时,果然遇到了司云,面带焦急地立在田边,目光追随着药田中大木棚下的一位黑衣小童,看着他在一个大大的有着密密麻麻的小抽屉的药柜间来回取药称量。 三人团还是上前与她说了一声她的主子的去向。随后视线往整个儿药田中一扫。 花药田的长度超过二十丈,所种各类药材按块儿以栅栏分隔,中间每条交错纵横的泥土路都平整夯实而宽敞。而眼下,这些交织的宽径之上,却是已经沿着两侧的栅栏摆放了许多书案,书案之上还放置着笔墨纸砚,还有抬着书案的学长学姐们陆续进入花药田,将之继续放置在宽径两侧。 谭净好还记得方才在医务署门前看到的两次有人抬书案经过的情景,想来是都入了花药田了。这会儿又是招新准备时间,几乎能确定,这就是医社的成员在忙碌。 向北垂直穿过花药田,转向右手边,即东边,就是一条长长的、不到两丈宽但已经很宽的宽道。宽道的两面都是累高的白墙,北面墙后便是大演武场,南边墙后是此刻是农苑,走过一半儿左右后就是工苑了。这条足有百丈的宽道却一点儿也不单调。每走百步,便有一乌瓦飞角的敞亭架在路中,亭与亭间的道路两侧,或是丛竹簇生,假山林立,或是绿树幽草,生意勃发,一条直道生生玩出了花样儿。 三人团走在路上,还能听到北墙后面的大演武场里隐约有“中了正中红心”“不服再比一场”“学长好厉害”各种声音跃过墙透出一点来。想到上晌的射课,之前的课室名字话题重新拾了回来。 上晌是先去射苑里放的书箱,才跟着郑景先生,被他拉到大演武场上去的。那时在射苑里看到的课室匾上写的是…… “‘远近’怎么解释?” 谭七小少爷瞬间给了个解释:“射距有五步、十步、十五步、二十步等,可直至百步、两百步,自然有远近之分。” 上晌第一堂乐课分了琴、箫、琵琶、箜篌,故没有另取课室名字。昨日下晌第一堂是礼课。 “‘早晚’呢?” 这些名字看过之后,都已记在谭七小少爷脑中。此时谭净好一问,就能迅速将名字与课苑对上号。他立刻道:“这个很好解释,《孝经》讲,为人子女后辈,需向父母长辈晨、昏、定、省,就是说,早晚都要请安。” 谭净好听了却笑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问:“‘东西’呢?” 数课教的是算术,就算有周易,又与“东西”有什么关系。 “……”谭七小少爷一时无解。 “‘上下’呢?”谭净好再问。 诗课的经史子集,又与“上下”有什么关系。 “……” “‘甲乙’呢?”谭净好三问。 书课的楷书行书草书隶书篆书,又与“甲乙”有什么关系。 “……”谭七小少爷静了少倾,轻声道:“也许我想多了。” “是吗?”谭净好又道,“那随便取也能取到‘浓淡’、‘浮沉’、‘晴雨’这样的名字,也是不容易。” 谭七小少爷:“……” 三人团顺着直道向东走到头,并没结束,拐向北,又是一条连通着的、与方才走过的路一脉相承的直道。西墙后仍是大演武场,东墙后便是健体苑。 走完直道,再向东一拐,左手边就是膳苑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7章 闲事 这几日因着社团的招新活动,晚上的膳苑十分忙碌。书院各处几乎还未掌灯,膳苑里却灯火通明。 谭净好顶着谭七小少爷幽幽的眼神,同郭攸一块儿迈步进去。 膳苑毕竟是大,一溜的窗口前少有排队的,三人团过去选菜,葡萄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自个儿与碧丝平野三个人的六十文钱。一人两荤两素,六个人共二十四种菜,他们跑了好几个窗口,相互看着彼此菜盘里的碗碟,没选一个重样儿的。然后被膳苑盛菜的师傅们拎着大勺趴在窗口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在一个过道旁寻了张空桌坐下来,还让三个家仆把膳苑晚上提供的三种汤各盛了两碗。 六个菜盘摆了一整桌,试探了下味道还可以,每个人都捏着筷子只管下手抢自个儿爱吃的。 没吃两口,开始不时有人过来打个招呼,恭喜他们大伯大舅升官,说两句多关照的客套话,虽然过来的人自个儿也知道他们并不能关照什么,但交好比交恶强。 这下,三个家仆顿时就收敛了,须臾后,葡萄眼睁睁看着谭净好从她盘里夹走了最后一片玉米烙,咬着筷子堵住嘴巴,没出声。 谭净好也不去管旁边谭七小少爷写着“幼稚”两字的眼神,正要将黏着葡萄目光的饱满香嫩的玉米烙送到嘴里去,过道对面一桌已是吃完走人后坐了第二批。 而这批人比较八卦。 “谭同学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意外突发腹痛,真是老天弄人,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 “意外?我可离得近,她那会儿连笔都握不住,我清楚听见毛笔‘砰哒’一声掉到了案上,我才转过脸看的。当时她疼得脸色刷白,背都挺不直,整个人趴到了案上……你说这是意外?哼,我才不信。” 这说的可不就是谭二姑娘吗。好巧。且方才这个姑娘的声音蛮娇俏的,好像略有些耳熟,似是在哪儿听过一般。 谭净好一时听住了,不防桌对面的葡萄嗖一下伸筷子过来把玉米烙抢了回去,她都没注意,随便从自个儿盘子里挟了根青翠的芦蒿。 “这又不是我说的,是冯同学回来的时候自个儿说的,还说不严重呢。” “那你让她能怎么说,难道说谭凌姿要疼死了不成?” “你!” “嗳嗳好了好了,值当为了别人的事自己人吵起来?要我说呢,反正今晚诗社的招新谭二是肯定去不了了,冯玉离要照顾她也去不了,事已至此嚷嚷起来也无用,还不如趁着明日书院休沐赶快养好精神,说不定还能再跟社长申请换了日期,挪到参与后日晚上的招新,至少能挽回点儿。” “呵,谁不知道头两天人最多,越到后面人越少。再说,人们首先会去的社团总是心头好,后面才去的,招来又有几分心思……而且,今日谭凌姿的大伯刚升了将军,正是炙手可热。本来天时地利人和。这下好了,可不是白白便宜了某、些、人。” “好啦,你快少说两句吧,吃饭吃饭。” 三人团已经听懵了。 大庭广众之下什么都敢说啊。 谭净好竖着耳朵,刚扒了口饭,又听得那厢传来“砰”地一声。她仍然没转头,只是端起手畔一碗没看见鸡块但名字叫“山药鸡块汤”的汤羹喝了一口。 那边一道新的姑娘声音加了进去——“袁同学,我倒是眼拙没看出来,原来你还是个长舌。” “呵。我说我的,你别听呀。” 又一道,这道比较软糯——“袁同学,我们就坐在你们后面,又如何能听不到呢。” “要是不心虚,听到了又能怎样?” 再一道,这一道十分火爆——“袁慈!你说谁心虚?!” 一个“袁”字反复出现,谭净好不由得朝着过道右边那张桌子看了过去。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位男同学,两位女同学,其中一位肌肤微黑、长相秀气的瓜子脸姑娘,三人团真的见过,便是昨日早晨诗课之前,袁意向纪林温献桃后,从后面课室冲出来让周围八卦女同学“不许这样说我哥哥”的那位。原来她叫袁慈,就是新上任的内城校尉袁意的妹妹。 如今那张桌子旁又围了三位女同学,其中一位所站位置前面的桌上正放着一碗半洒的汤,想来是方才听到那“砰”一声的源头。 袁慈正对着其中一个站在桌旁的姑娘冷笑:“哈,谁气急败坏谁心虚!” 那姑娘被袁慈的挑衅表情激得脸都红了,旁边一位姑娘忙拉住了她,说道:“袁同学,说话做事要讲凭据,若是无凭无据,怕会落下一个爱嚼舌根的名声,便就不好听了。”这位姑娘长相极其清丽,开口说话时面上还带着轻轻的笑,颊边一点梨涡,是个小美人。她的语声平静柔糯,但话中之意可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三个姑娘都过来围攻一个袁慈,坐着的另一位姑娘便开口了。她的年纪看上去比其他几位似要大上两岁,眉眼间平和得多,还隐然似有书卷之气。三人团见过她一面,就在昨晚诗社招新的踏歌桥上,她立在桥边的一张书案后,是十几位招新的学长学姐之一。 此刻,她正微笑道:“姜学妹,你误会阿慈的意思了,她是在为谭学妹惋惜,却没料想你们如此激动。倘若不小心戳了你们的痛脚,还请见谅。” 这话说的,连谭净好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大有深意。 摔碗的姑娘听了这话眉头便是一皱,火爆性子的那位更是要忍不住了,清丽的姜学妹拽着她衣袖,吐口气弯了唇笑:“苏学姐多虑了,我们纯粹是为袁同学着想,这才多管闲事,既然袁同学不认同,那我们不说就是。” 听到姜学妹用“多管闲事”四个字撇清她们自己,苏学姐轻笑一声,却未再发言,算是息事宁人。 姜学妹见此,忙拉着火爆姑娘往后面相邻的、放着菜盘但没人的一桌去坐下,摔碗姑娘跟了过去。 两方一时安静。没一会儿,后面三个姑娘端盘走了。 前面一桌语声又轻轻响起。却是苏学姐:“你方才怎么那么乖,知道闭嘴不言?” 之前三个姑娘过来之后一直没再响过的男声这才开了声:“她在等人擦屁股的时候向来很乖。” “谢钰!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袁慈摔了筷子,倒是一点儿没有方才气那三个姑娘时的气定神闲了。 “哎呀好了好了,说不到两句话又吵。阿钰男子汉也不知道让让姑娘家。” 谢钰低头夹菜,咕哝了句“她也算是姑娘家”,被袁慈耳尖听见,刚拾起的筷子又往桌上摔了下去。 “啧。阿钰闭嘴!”苏学姐发了威。 看到谢钰被训,袁慈得意地冲他“哼”了一声,这才对苏学姐笑嘻嘻道:“湘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个姜端最会骗人,说话处处都是陷阱,可湘姐姐你一回击,她就缩了。我又不傻,又不关我的事,犯不着真跟她们对着干。” “原来是真懂了,倒是长进了。”苏湘莞尔一笑,原本只是中等秀色的面容竟多了两分丽色,眉眼如水波漾起,一下生动起来。 三人团在旁默默听完全程,直在心里喊“精彩”。 饭吃得差不多了,加上一肚子的八卦,已是饱得很,仨人就端了菜盘,起身往收菜盘的地方去放下,才出了膳苑。 一迈出膳苑的门,才发觉他们这顿晚饭吃的够久。白日已过,今日剩余的时光由夜接手,暗色已侵袭了整个天空,星星隐约再闪,钩月正在头顶亮着。 书院已经掌灯了。 三人团沿着右手边走,拐过拐角后慢悠悠顺着来时的直道散步消食儿。 路上还不断有人来去,仨人都将声音放得很轻。 “我们要不要到踏歌桥去看一看?”谭七小少爷道。 看一看方才膳苑中那三位“多管闲事”的同学,是不是在今儿个参与诗社招新的成员当中。 刚刚袁慈的意思很明白,三位同学制造了一场意外,令谭二姑娘与冯玉离姑娘不能参与今晚诗社的招新。其目的袁慈说得也很明白,她认为头两天去考核的社员人数更多,对诗社的兴趣更浓。这一点暂不求真,但是—— 不都是招到诗社里去吗?是谁招的难道还有区别? 谭净好又想起,吃饭前在医苑课室里,郡主明明说“有好几个社团都很有意思”,但她问为什么不加入的时候,郡主又道—— “只是我对这些社团的兴趣不足以支撑我加入。” 谭净好去问她弟:“画社还参加吗?” 谭七小少爷思量片刻,摇了头。 ——算了,躲远点儿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8章 再喊 谭净好一点儿也不意外谭七小少爷的选择。 而谭七小少爷摇头之后,连画社都不想去看了。三人团便打算向书院西边去,看看之前未曾看过的几个社团,诗苑在最前边儿,最后走时那边往绕一下便是。 大演武场的入口在北面,因为那边有后勤署,就在武苑的北面,他们上课要用的弓箭与各种武器的库存都在后勤署中,还有书案、矮凳、笔墨纸砚、课目书籍、乐器、棋具等等各种用具的库存,都在其中。 他们来时平行于东西方向的百丈直道是没有入口的。反正才走了没两步,于是立刻返回,一会儿就到了膳苑岔口,这回不向右拐,向左拐,一盏茶功夫就看到了大演武场的西入口。 热闹的人声在耳边愈来愈响。 三人团刚通过西入口的门,一阵欢呼叫好声如波浪一般,在前面大演武场的东南角那边形成,裹挟着大演武场特有的少年青年的勃勃生机,朝他们奔涌而来,不由就将他们的视线牵引了过去。 瞧着是一个众多人围成的超级大圈。 三人团一路穿过人海,往那边去。大演武场的外圈跑道上眼下仍有不少人在跑圈儿,他们途经的同学们,有的在扎马步,有的在练习武功招数,还有的两两对招,相互喂招,或赤手空拳,或各有兵器,舞得虎虎生风。每个人皆是穿着束襟束袖束腿的衣裤装,踩着短靴,如郭攸一般。 忽地一个人影从仨人身后蹿了出来,越过他们亦直奔着东南角去了。谭净好才将将看清,是一个梳着利落元髻、束身灰衣打扮、身形十分灵巧的妇人背影,郭攸已经指着那背影道: “是我的武课教官!” 谭净好闻言,感兴趣地扭头看她:“你的武课教官是个女教官?” 女子习武不算罕见,但能到达在青州书院当教官的程度,应当还算少见的吧。 郭攸点头肯定道:“嗯,是她没错。”然后,似是觉得谭净好还不够惊讶,她笑了一声又道:“包教官已是约莫五十岁了。” 谭净好这回果然吃了一惊。 她向前仔细看去,那位教官速度很快,这么两句话工夫就离得三人团远了。她的身影轻巧敏捷,步伐矫健,看背影可完全看不出是个知天命年纪的人。 东南角的那边已有人看到她过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包子教官来了!包子教官来了!!” …… ……我听到了什么?! 纵然周围一片嘈杂,这声音却如惊雷一般,响得叫人装没听见都不可能。 ……鉴于刚刚听到的那名字的特殊性……谭净好挑着眉询问地看向郭攸,却见她也是一脸的“我听错了、这不可能”,喃喃道:“呃,上课时候教官只说她姓包,让我们喊包教官就好,并、并没说叫什么名字。” ……不管叫什么,总归不能叫“包子”吧。 她话音刚落,那厢就传来一声干脆有力的语声,中气十足,比方才听到那声还要响:“小兔崽子!你喊什么!啊!老娘是这样教你的吗!你有本事再喊一声!啊!看老娘不揍得你屁股开花!” “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好在灯火明亮,谭净好定睛看去,包教官已经到了那边,左手正拎着个男同学肩膀处的衣裳,绑着绑腿的右腿狠狠往那同学的厚屁股墩儿上踹…… “你再喊啊!啊!再喊一声试试!” “叫你不长记性!叫你不长记性!” 说一声踹一下,相当有节奏感。 男同学被揍得满场飞窜。 “啊——疼!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有本事再喊一声!老娘不揍得你开花,老娘就白姓了这个‘包’!” “不喊了不喊了!包教官包教官!是包教官!包大人!包奶奶!” “啊!——包祖宗!!————” “哼!”包祖宗冷笑一声,收了腿,撒了手。那男同学还在仰着脖子干嚎,几秒后意识到自由了,霎时如兔子一般瞬间蹿没了影。 …… 这会儿那厢居然还有不少人在哈哈大笑。 谭净好发现自个儿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然后她反应过来飞快往四周巡睃……就发现许多人跟她差不多,都不是很争气…… 包教官的嗓音却又刹那间柔和下来,摆摆手道:“都看着我做什么,不是在招新吗?继续,啊。” 听到“啊”字,谭净好就觉得自个儿的心抖了抖。 那边招新众人点头如捣蒜,“唰啦啦”从圆圈的一处向两边散开,留出了一个空档口子,让包教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看见圈子里面的情景。内圈儿是有摆着书案的,如今书案也被移开。还有胆子大的还搬了个矮凳过来:“包教官,您坐着看。” 三人团顽强地继续往招新那边去。 边走,谭净好边同情地看了郭攸一眼。 郭攸:“……上课的时候包教官不这样啊。” 谭七小少爷笑问:“你上课时候教什么了?” “……扎马步。” “动作不标准、或者耐受力差的,教官怎么办?” 听闻这个问题,郭攸停了下来,回身一指:“喏。” 姐弟俩跟着转身循着她手指方向一看——是个满头大汗地在扎马步的胖墩男童鞋。三人团方才路过他的。 郭攸续道:“包教官会加练半个时辰。” “……”所以练到现在了是吗…… 到了围成大圆圈的招新处,三人团自觉绕了半个圈,绕到了包教官的对面。这一下子——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十八般武器应有尽有,通通插在落兵台里一溜一大长排摆在墙边,凝着冷色的银光,轰轰烈烈、气势轩昂地映入三人团的眼帘。 再转身,一个圈外的红色人影划过谭净好眼角。她目光定了下,看过去,恰是方才被包教官揍的嗷嗷惨叫的男同学。他穿一身胭脂色胡服,颜色骚包十分好认。如今凭着较高的身量,负手笑眯眯看着圈内,脸上丝毫刚被揍过的痛色也没有。 他感觉敏锐,忽而转头盯向谭净好,见是个矮丁儿,就要转回头去,结果余光看见她目光正往他臀上绕,顿时又捂住屁股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扭曲表情来。 谭净好:“……” 敢情方才装的呢。 再看她无动于衷,他又放下了捂屁股的手,改成竖在嘴前对她“嘘”了一下。 “……”谭净好点了下头,他便笑眯眯地将头转了回去。 她再朝圈对面的包教官看去。包教官身材瘦削,发黑肤白,此时正端正地坐在矮凳上,目光投向圈中,面容带笑,一点儿看不出刚刚才上演了一出“无影脚揍人记”。 往圈子里看,眼下是一个同谭七小少爷差不多高的男同学,于身前两尺的地面上竖垂着把大刀站定在圈中央,那刀的刀把已到了他的脖颈处,是把名副其实的大刀。 男同学深呼吸口气,约莫是因为有教官在观看,有些紧张,伸手将大刀从地上□□时差点没握紧,刀颤了两颤才在他手中稳定下来。 他再吸口气,双手握刀做了个起势,便开始舞将起来。谭净好这个外行人看上去觉得他似模似样,横劈,竖砍,顺势反手向上一撩,跃起两步斜向下一削,向上腾空一跃,双腿横成笔直的一字马,双手握刀向下狠狠一斩—— 马丹!刀脱手了! 男同学本正是使了狠力,这下,便见那三尺多长、银光闪闪的大刀以雷霆万钧之势,飞成了一道闪电般的光箭,冲向了圈边前面站着的同学们。 “啊——!”围观的同学们霎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纵然那边有许多估摸着都是武社的成员,遇这种事更镇定一些,反应敏捷地就要退开,但他们后面还围了不少如三人团这般看热闹的同学们,这些同学可没那么淡定,即使站在后边儿,即使前边儿有人挡刀,仍然乱叫着慌成了一团,反而堵住了前面同学的退路。 眼下事出突然,刀速又是飞快,弹指间就能到跟前,简直是要被直接洞穿血溅当场的节奏! “噌!——”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伴随着“砰”地一声闷响,只见原本正在空中凶狠飞行的大刀忽然改变了方向,重重地向下摔在了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同学们全部哑了嗓子,震惊地看着此刻乖顺地躺在地上、已全然不见凶残之色的大刀。 恍在梦中。 “啪嗒。” 寂静中一声轻响。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指着他面前的那张书案。那案上,一颗石子还咕噜噜滚了几滚,才停了下来。 而他右手边四分之一圈左右的包教官,已经不知何时从矮凳上站了起来,右手还维持着仍东西的姿势,正在缓缓放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9章 正常 帅呆了! ——包教官用一颗小石子,直接打落了急速飞行的大刀! 这个事实,令围观众人哄然。 这得需要多快的思维,才能在刹那间做出反应,得需要多准的准头,才能正中闪电般划过的刀身,又需要多大的力劲儿,才能将本就带着力道的大刀从空中硬生生转向、而令其近乎垂直般落地! 包教官真的帅呆了! 然而,耍大刀的男同学却吓得惨白了一张脸,怔愣当场至此时都未回过神来。 包教官忽然淡淡开口:“要进武社的人,如何能连这点小事都承担不了。” 话虽冷酷,语气却又和缓,实则安慰之意甚浓。 男同学这才觉得喘过一口气来,诺诺应了两声,支使着还有些僵硬的手脚挪出了人圈。 内圈儿的武社成员在这种时候显示出了相对良好的心理素质。其中,胭脂色胡服的那位假装屁股很疼的颜色骚包男同学,就正在圆场,他右手握拳朝天一击,吼了一声:“哦吼!包教官威武!” 坐在内圈儿书案后的武社成员们都立起了身,跟着握拳大吼: “包教官威武!” “包教官威武!” “包教官威武!” 围观同学们的惊乱心绪就在武社成员们的声声激昂中渐渐收拢了下来,不觉便跟着吼了两声“威武”,面上慢慢就带了笑和激动,胸中的一腔热血都在这吼声中被激了出来。 “连宁!” 震天的威武声中,这一声并不算重的女声喊声却穿过重重声浪十分清晰地传到了三人团这边的半圈儿。着骚包胡服的男同学显然听到了,面上的激昂表情就僵了僵,随即神情一敛,从圈儿后三两下冲进圈儿内,做个手势,右手张开在半空中回旋一周之后一握,高声呐喊:“收!” ……武社成员们的喊声果然收了。 被叫做连宁的骚包胡服男同学收了手,又跑到边儿上的包教官身边,双手撑膝弯了腰笑眯眯道:“包教官。” “嗯。”包教官平静地瞥了他一眼,面上没有被恭维的高兴,但也没有恼怒。 就在方才,有人大刀脱手,有人命悬一线。 其实武社围成的圈儿很大,半径当有十多米。围观的同学们也并不紧密,都是有空隙有间隔的,否则以三人团的年龄在书院庞大基数面前的垫底身高,仨人在外围如何越过学长学姐而看得见圈中的情景,又如何看得见对面坐在矮凳上的包教官。只是当时那寒光凛凛还一米多长的大刀突然袭来,人就被吓懵了,根本忘记、或说肢体僵硬,无法闪身去躲避罢了。 经此一事,众人必然心有余悸。若不将气氛缓过来,接下来的招新如何进行,谁还敢在刚刚经历生死交接之后再来展示自个儿的武术功底,哪怕展示,谁又还敢用尽全力。 而此种情形下,让众人意识到有一个包教官是绝对安全的保障,告知同学们有强大的实力可以排除危险,便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仰慕强大,有时会驱使人暂时忘记危险。 三人团又看了一小会儿,刀剑枪是常用的武器,他们看的这段时间没一个用什么棒棍流星锤的,也没看到一个女同学上场参与考核。谭净好这才往内圈儿坐在书案后的武社成员身上绕了一圈儿,也只看到两三个成员是女性。她的大哥谭大少爷谭谋身为武社成员,眼下也不在其中。 看过一会儿便想往西边去,那边有一块儿是大演武场被划分为靶场的部分。三人团今儿上晌的射课都没进去,还没轮到能射箭的地步。 谭净好在西边靶场找到了谭大少爷的身影。 射社的考核分了两部分。其一射静靶,其二射动靶。其要求按照学识等级有所区分。对黄一级来讲—— 弓的拉力最小有五斤的。但射社的考核,至少至少,也要选择十斤的弓才行。若愿意往上选十五斤、二十斤等自然更好。 至于射距,射社的考核,静靶的射距十五步起,动靶的射距十步起。射箭每组十个,动静靶各两组。一篓箭有十二支,但射箭其实是个体力活,每次都要拉满弦对臂力是个很大的要求,连续六七次就会有人力不从心了,故每组设十个,既是挑战也是衡量。 不过这些都跟谭净好没啥关系,因为作为底线的十斤弓,她根本不能满弓拉开……后边儿也都无从谈起。三人团过来看热闹,就见谭大少爷正坐在一处书案后做射箭成绩记录,这位是武社与射社两社双成员。而郭攸的哥哥郭俨,也是两社双成员,正在动靶处做指挥和监督。 在专门的地方设置了动靶。很先进——绳穿草靶,架设滑轮之上。滑轮有两个,面对射箭者平行的间隔一定距离,滑轮上有手把,派人按一定速度滚动手把即可。草靶就能平行于地面在两个滑轮间来回移动。 动静靶各两轮,不休息很难吃得消,故而一组人结束会换另一组人,如此休息一轮之后再考核。那么记录与轮换时都要小心分清,包括谭谋与郭俨两个人在内的众射社成员都忙得很,故两个哥哥看到三人团闲逛过来都是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便不再理会了。 仨人照旧看了一会儿,既欣赏了百发百中的实力展示,也欣赏了东掉西落、后继无力、指东打西、全部脱靶、最后不好意思的脸红成猴屁股、落荒而逃的“鼓起勇气来逗乐儿”的趣味性表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大演武场。 绕出去后,向南先去了工苑。但是里面相对冷清,只是摆了书案在收手工作品,但也都放进了大木箱里,看不到具体东西。三人团绕了一圈儿的功夫,也有几个人陆续来交自个儿的手工,有不倒翁、木桥等。 还有一颗木树,上面叶片繁多,一片片薄薄的、有弧度的、还有凹凸感,都连在枝杈上,连叶脉都看得见,是需要超强耐心与技艺的作品,显然是早早便开始准备的了,对工社必须是真爱。工社的三位学长们——今儿个来收作品的没看见学姐——见着这树都是赞叹不已。 还有一个只有巴掌大的木鸟,打磨地很光滑,羽毛的线条流畅细致逼真。男同学拿着它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木鸟竟然“咔咔咔”地飞了起来,一行人就仰头看着它跟着跑。工苑里有学生们所做的各种泥雕木雕摆放着来供人观赏,结果木鸟飞呀飞,十来步后,好巧不巧正中一个三米来高的泥人头顶,就停在顶尖。 男同学哭丧了脸,看着宝贝木鸟不知如何是好。那泥雕是艺术品,不能任人攀爬,否则便是对雕塑制作者的不尊重。还好这泥雕的制作者便是工社的一位学长,如今还在课室中沉迷雕塑未曾回家,收作品的学长去说明情况,请了制作者本人来,亲自踩了泥雕一只弯曲的腿,再上去是前伸的手臂,攀着肩膀拿下了木鸟。 递给男同学时,男同学满脸感激千恩万谢,学长便笑着摆摆手说了句“无事”,又匆匆回了课室去。 工苑的课室取名儿叫“黄一方、黄一圆”,谭七小少爷解释说:“手工作品千姿百态、千变万化,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可方可圆。”这样……也勉强说得通吧。 向西去,是农苑。 过去路上的盏茶光景,谭净好问她弟上课教了什么,她问之前、以及问之时,都脑补了、以及正在脑补,教官会讲什么“犁、耙、耖、筒车、镰刀”等各种农具的解释啊,这个“翻地、松土、播种、灌溉、除虫”等各种耕种的流程啊,什么什么的。结果她弟道: “土质类型的多样性及其影响因素。” “……”顿感无知。 然后还故意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盯着她道:“不是镰刀也不是松土。” “……”不就是吃饭前问了两句课室取名儿原因吗,记仇又小心眼儿。 谭净好默默撇过了头。 到了农苑,里头的农社考核是他们到目前为止见过最正常的一个——书面考试。农社占了最后面的“天二晴”与“天二雨”两间课室,但来参加农社考试的人却不多,每个课室三十来张书案只坐了四分之一左右。 没啥好玩儿的,三人团继续往西。农苑的西边儿便是正对花药田,来时便看到花药田沿着田中宽径的两侧摆了许多书案,似是再为医社的招新做准备,瞧着就没农社这么无聊,三人团便绕到南边的门进去。 一进去,花药田果真热闹得紧。 上医课的时候,谭净好便知道医课是个热门选修课目,黄一级新生的课室要坐四十多个人,如今,这医社也依旧是个热门的社团。 眼下,花药田中正有无数学生在交错的宽径间来来往往,不断穿行,猛一眼看去,简直是眼花缭乱,满眼都是乱晃的人影。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0章 像吗 谭净好眨眨眼,适应了片刻仔细去看,才注意到,这无数重重叠叠、来往穿梭的同学们,有一大部分,实则维持着一个几乎相同的姿势——一手持着一方青笺和一张写着字的白纸,立在宽径两侧摆放的书案的间隔当中,弓着身,半弯着腰,隔着身前栅栏朝着各自前方的药田抻着脖子,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围在栅栏里、种在一块块儿田垄中、间或随着晚风摇头晃脑的一株株草药们。 看得一会儿又看看手中青笺,再看看另一份纸张,便直起身急急在田径中穿行,换了另一块儿药田再次细看。 还有一小部分同学,停留在各个书案前面,将手中白纸铺在案上,又提笔在白纸上继续写着什么。 三人团挤了进去,在书案旁看了看,就见那不同的同学手中白纸上所写内容实在各不相同。有的是列了几味药材,但不同人所列药材也不尽相同,有的还在药材名称的旁边写着什么“东三南四”、“东一北三”、“西二南二”之类的词语,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摸不着头脑也并不只有三人团,便是身在花药田中忙忙碌碌的同学们,三人团经过时,亦听到许多同学都边挥墨书写边在口中喃喃着各种什么半夏苎麻韩信草益母草甘露子甘草的,边念着还眉头紧蹙,面露思索,困惑非常。 三人团被灌了一耳朵的药名儿。谭净好便拦了一个同学试试:“这位同学……” 可她话方开个头,那同学便已经无视她径自从她右边绕了过去,皱着眉,口中念念有词:“白术白术白术地黄地黄川芎川芎是什么呢……” “……”没拦对人。 谭净好重新拦了一个看起来不那么慌张的女同学。这次女同学停下来了,对她笑了笑道:“医社招新考核要求都在前面医苑里,我还赶时间,同学自个儿去看吧。” 三人团回到了医苑。 医苑里果真还有一番布置。原来医社的考核分了两部分:笔试与实践。笔试自不必说,如在农苑一般。实践的地方便在花药田里。那里是这么回子事儿: 花药田里药材的栽种分块儿,这三人团已经看见过了,行列各四,分了十六块儿,都以田间宽径分隔开了,每块儿边上都扎了栅栏,防止学生误踩。而几乎每块儿田中都种了不止一种药材。 如今欲进医社者,均需抽青笺一张,上面有着若干个如“东三南四”——从东边数第三排从南边数第四列、“东一北三”这样的词,它们每一个都代表了花药田中对应位置的那一块儿田中的某一种药材,具体是哪一种,需要同学们通过对各种药材药性的分析来找到,总之,若能找对,那么所有“东三南四”这样的词所代表的药材连起来便是某种病症的一副方剂。 要求写出青笺上的位置指示词所代表的具体药材,以及药材组成的这副方剂所能治愈的病症名称。且因为每块儿田中药材不止一种,答案也可能不唯一,愈多愈好。 眼下,在医苑的课室前方抽青笺的同学已经几乎没有了。不是医社忽然不热门了,而是因为上述的实践考核要求当晚完成。 五点半可以过来抽青笺,同时登记名字,当晚招新时间七点半结束前,须得回来上交结果,对应姓名,否则作废。以此避免回家偷翻医书、询问亲友长辈等作弊行为,真正检验同学们对病理、药材的药性、搭配等的熟悉程度,是实打实的真本事。但今晚没来得及,明日可以重抽一次,重新登记名字,再行考过,反正抽到的也不会是同一道题了。 如此,现下约莫已过六点半了,现在才抽题,除非自信得很,不然时间恐怕不够。 三人团读完抽题箱旁边的洋洋洒洒一大篇的考核说明,又往名字登记簿上瞄了一眼,绝大部分的同学还没回来上交答案呢,只一个名字孤零零的写在那里,偶尔才见到零星几个在自个儿名字旁重复写了一次名字,示意已经回来交过答案了。巧得很,拢共才只那么几个名字是成双的,就有一个是三人团认识的—— 孟恭。 选修课目他也选了医课,与谭净好同在“黄一浮”课室中。其堂姐孟尝,在去年沈家赏梅宴后的梅林里,便曾就对许贤遇害的案发现场的血迹分析,在三人团面前露过一手。这姐弟俩明明来自有两个父姓长辈都是乐理大手的孟家,却偏偏都对医学方面感兴趣。 弄清楚之后,仨人往医苑里面的“地一”级两个课室去寻了一下人,便是晚饭前,他们在医务署门口遇到的谭二姑娘。可惜没找到。当时两位姑娘不愿说明情况,他们不走,只是让谭二姑娘站那儿多疼一会儿罢了,可现下来找,居然又没找到。 膳苑里,袁慈姑娘说亲眼看见谭二姑娘面白如纸,疼得趴到书案上,而他们所见情景也确实如此。而冯玉离姑娘当时说的是搀谭二姑娘到前面医苑歇息一下。姐弟俩知道谭二姑娘的选修课目是画与医。那她应当在“地一”两个课室里其中之一,因为她的丫鬟司云去后面花药田煎了药还得端过来给她喝,不能找不到人。 如今不在,要么仍然去了踏歌桥,要么,可能回家了。 接下来去哪?眼下招新时间过半,谭净好去问那两个:“累不累?” 今日上过射课,跑了三千米,下晌郭攸还上了武课,扎了一堂课的马步,纵然这个体质好得多,毕竟年龄小。若是喊累便往回走,看一眼踏歌桥就回家。 结果那两个都摇头,兴致高得很。看了许多有趣的招新活动正在兴头上。 那就往北走了,穿过花药田,北面还有乐苑与舞苑两个课苑。三人团艰难地挤过仍然处于拥挤中的花药田,就到了乐苑。待在前头的熙攘声中时还不觉得,一出来,各种乐曲声便瞬间如波涛般一阵阵涌了过来,只是还不分明,有些隐约。除了琴、洞箫、琵琶、箜篌四种书院教授的乐器所弹出的乐声之外,还能听到笛声、筝声、鼓声、埙声、二胡声,还有她无法分辨的其他乐器之声。 然而进了乐苑的月洞门,里面却称得上是“空空荡荡”,除了来往的同学们,课室前方的空地上什么布置都没有。可乐曲声一直在响,听起来像是…… “在乐苑里面和后面都有声音。”郭攸肯定道。“里面”说的是后面的课室,“后面”却说的是整个乐苑的后面了。 沿着课室与茶舍中间的宽径往里走,渐渐能分辨出几个单调的单音在响。到了倒数第二排“天一”级四个课室前,就见课室门都关着,每个门内传来不同乐器的一声声的“叮当咚铮”的乐器单声,响一下停一下,响一下停一下,门口放着书案笔墨,有学生坐于案后,听到一声乐声便在纸上记下。后面“天二”级四个课室亦是如此。 他们此刻在做的就是四个字—— 听音识谱。 见此情景,三人团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他们考核,放轻脚步悄摸儿地往后退,退到了前面去。重新绕过乐苑,沿着墙去到后面,愈近,乐声果然愈响而愈加分明,走到墙尽处,一片热闹现于眼前。乐苑后是一大片青砖铺就的方形空地。在方形四角处,是四个岩石雕成的乐器石雕,分别便是琴、洞箫、琵琶、箜篌。 如今空地一分为二,一半儿是乐社在奏曲,一半儿是舞社在跳舞。 乐社这边儿,一溜排书案排着,除了乐社的学长学姐们,还请了几位教官出马坐镇,其中谭净好与郭攸的教官孟津就在,这会儿闭着眼睛,微侧着脑袋,正在仔细聆听书案前一位同学的箫声。旁边果真还有吹笛子的,弹筝的,吹埙的,等等,各自占地,都有一溜排的评审们在听着。 不想,虽然书院只教四种乐器,但想进乐社,却不限于书院所教的乐器,而是可以各展所长。谭净好还看到了几个姑娘在弹奏阮,便是方才她听着像琵琶但没分清楚的,眼下看到它的样子就知道了,再听其声也实则要低沉一些。 舞社那边儿,也正有不少同学在翩翩起舞。三人团看到了不止一个熟人,沈四姑娘沈宜之、韦冉纯姑娘、罗盈姑娘,全部都在。昨天仨人还在踏歌桥看到沈宜之姑娘,看来她至少参与了诗社与舞社两个社团的考核了。 ……跟她一比,三人团显得极其不上进。 眼下在跳舞的人中有韦冉纯和罗盈两个。参加舞社的基本都是姑娘们,大部分都换了水袖长裙,韦姑娘与罗姑娘两人也是如此。 且她们两个都是面容娇柔,柳眉大眼,身形纤细,楚楚可人的模样,或者说,虽然韦姑娘容貌更加娇美,而罗姑娘楚楚之姿更惹人怜,两人各有千秋,但她们此刻莲步轻舞,水袖飞扬的舞姿,使她俩看上去真有点儿像。 或者说,当下这一批在跳舞的六七个小姑娘,瞧上去都有那么一点儿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1章 人情 这不是好事。 有特点才能脱颖而出,至少,也能让看着她们跳舞的学长学姐们与坐镇的教官记住有过这么个人。否则一晚上参与考核的人那么多,到了后面,前边儿考过的就该开始遗忘了,等再过两天,源源不断的学子们前来考核,那前边儿的就会渐渐在评审们的眼中脑中褪色成为一抹模糊的身影。 除非,在大伙儿的水平都差不多时,你的舞技却如鹤立鸡群一般耀眼,以实力取胜。 总之,不能半斤八两不相上下相差无几,淹没于众人。 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于是很快,这一批在跳舞的小姑娘就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接着,开始有人想办法了。 韦姑娘一个优雅旋身之后,缓缓一抬眼之际,小小年纪,神思顾盼间居然有了一丝丝媚意,眉眼轻挑,眼波真如一泓潋滟秋水一般,使得她在大部分还不通风情的这一干女孩儿中显得格外不同。 而罗姑娘,一个轻巧甩袖回来轻纱遮面,手臂放下之后,渐渐开始有丝丝缕缕的忧伤之色在柔弱面容上浮现,身形略提,轻盈旋转间,两行清泪便从眼中落下,而在翩飞之时黯然甩落,令人怜惜之意顿生。 人才,都是人才啊。 三人团小心沿着石雕广场的边沿向后走,走到一半看到一石柱,壁上刻了“歌舞台”三个字,因只是凿刻出的文字,未染任何颜色,直令人走到跟前才注意到它。 仨人进舞苑就为瞧一眼那课室的名字,叫“刚柔”。但进了去才看到舞苑的课室要大很多,想来平日里上课也需要空间在当场及时练习舞蹈动作。 看完就可以往回走了,向南直走一路通过茶、棋、数、礼四苑,就到书院前方。 茶社的考核也分了两部分,一为笔试,一为茶道展示。 棋社的考核最费时间,需要通过大量的棋局对弈来衡量参与者的水平,与对手,是初级筛选;与社员,是水平估量。 数社简单粗暴,笔试。 礼社亦很直接,昨晚三人团从数苑出发去看招新时经过礼苑前面,就看到里面摆了一圈儿的书案,今晚亦是,参与考核之人就站在礼社的、连坐着都看得出优雅风度的、学长学姐们围成的圈中,先抽一道题,以自我最好礼仪展示题上要求,过后接受礼社成员们的询问以及根据那人方才的表现而临时提出的各种新要求,在此过程中,每时每刻都要360°全方位接受礼社成员们的挑剔与检验。 今晚再次经过礼苑时,谭净好再看一圈儿礼社的学长学姐评审们,并没找到昨晚其中之一的史从蓉姑娘。那位来自三人团礼课教官史宪恺史教官的史家的姑娘,黄一辰班卫尔恒同学的表姐,今晚不在礼社招新的评审团中。 通过观察,以及各处得来的信息,三人团已是知道,许多社团都很受同学们的欢迎,许多同学绝不止参与了一个社团的选拔,有的两个,也许还会有三个四个五个……加上高年级的同学们往年没能进去的今年还继续努力,参选人数之多不是盖的,其中有才之人的人数之多也不是盖的,且学识等级愈高,能力愈强,通过选拔者愈多,那么入选之人哪怕来自黄一级只十来个,黄一至天二的八个学识等级,积累下来一个普通、不冷不热的社团的人数也有大几十。 故而,各社的招新,似乎每晚的评审人员会有些许变化和改动。 出了生花小径,三人团往东边去。眼下约莫已是过了七点了,今晚的招新快到尾声,但踏歌桥仍然是热闹非凡,还有不少的学生前来取丝带上的花笺答题,望能通过这一座花笺桥。 昨儿个一块儿合作逗趣来套路众人的白衣学长燕青云与桃花衣杉的学姐,今晚只有学姐在,换了一身淡青色梨花长裙,扣着的铜绿暗金纹腰带是身上唯一柔和亮色,显出纤腰一束,往桥头一站,晚风吹拂中依然仙气十足。 三人团上了桥,正欲有目的地慢慢搜寻,却一眼就看到了沈玄之与吴雨秾两位姑娘。 沈玄之,这个名字就如沈容之一般,曾在青州许多女孩儿甚至男孩儿的口中出现过无数次,而她本人也同沈容之一般,就代表着“优秀”两个字。她是沈大爷与沈大夫人的大女儿,沈容之的亲妹妹,沈宜之的亲姐姐,沈家二姑娘。众家长口中的“才女”、“别人家的姑娘”,之一。羡慕不来啊。 吴雨秾,一句话,能与沈玄之成为好朋友的姑娘。 这两位如今就在桥上呢。 接着走,在礼社没有出现的史从蓉姑娘,出现在了这里的诗社招新现场。忽略好几位学长接着走,又看到一位学姐,还是今晚刚见过的,之前在膳苑隔桌吃饭、一面之缘、被袁慈叫做“湘姐姐”的苏湘姑娘。昨晚三人团就看到她在这里,今晚她仍在。 再走,终于找到了目的之一,吃饭时围攻袁慈的、长相清丽的姜端姑娘与率先摔碗的那位姑娘,只那位脾气似乎有些火爆的姑娘不在。而仨人走完全桥,没有找到谭二姑娘与冯玉离姑娘。 那该是回家了吧? 如此,三人团将所有社团看过一遭,着实心满意足,也该回家了。郭攸就在东南区的新安街与新福街的分叉口换了自家马车。 进了府侧门,姐弟俩先顺道儿去了二房的留香居。谭二夫人在正房见了他俩: “在书院看过院医、吃完药,便无大碍了,只是人有些疲累,眼下已经睡了。等明个儿去太夫人房里请安就能见着了,不必担心。你们两个也是上了一天的课,早些回去歇息吧。” 可不嘛,明日是二月初五,逢五,请安日。 那今晚得早点儿睡觉才行。 回了平安居,顾嬷嬷道,今晚有一道清蒸鳜鱼,可惜眼下晚了,过了这许久没那么嫩了,但到底还是有几分鲜味的,便端上来众人尝了几口。 等沐浴完,已是九点钟了。之前在净室中,坐在浴桶内被热气一蒸,跑圈儿、逛书院积攒的一整日的疲累都顺着热水朝四肢百骸漫了过来,困意汹涌袭来,谭净好任由燕草给她洗发的时候,几乎便要靠在浴桶里睡着了。出来后,烘干头发,同谭七小少爷两个倒头沾枕便睡。 翌日。 在有福居见到谭二姑娘时,谭二姑娘已是恢复了精神奕奕的状态。这可太好了。姐弟俩同她问好,谭二姑娘还笑着谢了他们昨日的关心。 吃罢早饭,俩人回来换了舒适的家常衫子,在书房完成了前日晚上剩下一半儿的书课课业,便是临《九成宫醴泉铭》的三篇大字。随后,谭净好要完成陶牧陶先生留的医课课业——背诵《素问》一卷一篇的上古天真论。 这一篇文章有近千字,还是文言文,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背完的。她就打算拿了书换个地方去,免得影响她弟。待她弯腰从书桌旁的书箱里拿出书册,直起身来,便见身旁坐着的她弟打开了《初级绘事》一书,铺了纸,提了笔,准备要练习描法。 她就想起来,谭七小少爷昨日下晌的选修课目是画与农。他道,画课时他恰与郡主分了同一个班,在“黄一浓”班。他的画课教官便是舒静舒先生。他道,上课钟声响起之前,郡主便告知了他教官是谁,还说了舒先生的上课风格是随心而至,但每堂课必留一篇画稿课业,等课上到可以画一幅完整的画时,便要开始日日描摹画苑前面的荷花池的日子了。 说的好像达·芬奇的老师要求达·芬奇每天画鸡蛋一样。 郡主在生花小径告诉了她与郭攸棋课教官,与谭七小少爷上画课也告诉了他教官,与她一起上医课后又同她说起社团。虽说这些事他们也总会知道,但人家提前告诉了你……说了是情分,不说是本分。这也算是人情了吧。 谭七小少爷提笔蘸墨,正欲下笔,余光瞧见他姐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书册上,略一思忖就明白她在想什么,待要开口,又被回过神来的她提前堵住了:“你画吧,我出去背。”说罢拿着《素问》两卷迈步掀帘出了书房。 他看着胞姐的背影,又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她自然也知道,也就不必他开口。这一顿,手中提着的这支刚刚蘸了墨的笔便掉了一滴墨在铺好的宣纸上,“吧嗒”一声,渐渐在纸上晕染开来。他重又放下笔在笔搁上,正要把污了墨的这张纸抽走,忽而左前方的帘子又掀开来,他姐从后边儿探出个头,朝着书桌看了一眼,瞧见他的动作,顿时就笑开来对着他挑了挑眉…… “……”这必须是亲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2章 玉砚 背完书,便至午时,午饭装在食盒里由碧丝平野拎了回来。 一进了右次间,碧丝见自家姑娘手握着书坐在东炕上,眼睛却望着窗外静静出神。 已是惊蛰时节,窗外的那一棵桃花树日前早已有花苞现于枝头,她轻手轻脚走到自家姑娘身后朝窗外望去,才见近几日满树上正在飞速长大的花苞里,三两朵恰恰于今日始开。她看着这会儿,伸到窗前来的一枝细枝上,一朵饱满的浅粉色花苞忽地一下便绽开了。明明是无声的,她却仿佛听到了那轻巧的“啪嗒”一声声响,花瓣便舒展了身躯,向春天坦露了淡黄色的花蕊。 她出声打破了静谧:“我瞧见大厨房里今儿个进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还有三只大甲鱼,两只乳鸽。刘师傅还在叫人剥瓜仁、松仁与核桃仁呢。” 方一说完,就见姑娘回头瞪了她一眼。 “你就不能等吃完饭再说。”都是晚上才能吃得到,说不定有的还是为了明天的晚宴,那得等明晚才能吃,现在说了不是白惦记。 碧丝嘻嘻笑了两声,走到屋中桌旁,打开食盒的红木盖儿,从中端出一个点心碟来,“我看到松仁,等食盒时随口提了一句,刘师傅便叫我带了些回来。” 谭净好朝她手中一望,碟里分区装着三样果仁,堆了三座小山似的,这才明白碧丝的话。顿时失笑,摇了摇头,“我去喊小七来吃饭。” 吃了饭,睡过午觉,下晌姐弟俩又继续未完的课业。谭七小少爷的乐课是琴,他的教官是孟宽,同谭净好的教官孟津一般,也未留下乐课课业。但两人仍将买来的箫琴拿来练习了课上教官所教过的内容。谭净好去看诗课的预习篇章《大学》时,她弟又开始琢磨绘画描法了。等她囫囵看过一遍,俩人又不顾昨日跑圈留下的后遗症,浑身酸痛地拉弓练习臂力,他们买的是五斤弓,倒是能拉开,只是坚持时间有限。总之,目前还完全是好学生模样。 …… 翌日。书院又开课了。 贺先生的诗课过后,黄一辰班再走过诗苑后的九曲回廊。两边的李花杏花已开至荼蘼,而桃花亦开始开放,重瓣堆叠,如云如霞,纷纷扬扬,正是进入了最美的时节。 到了书苑的“黄一甲”,因了前日的三千米,同学们有大半还有些萎靡。 罗盈姑娘欲趁课间再休憩片刻,在书案上趴一会儿。做枕的左手手臂一伸刚要倒下,眼神划过旁边一物,身子就顿住了。她再看两眼,伸出的手臂又收回,转而撑在书案上支起了身,浅浅抿唇一笑:“谭八同学。” 黄一辰班三个谭,得带序齿才分得清。 谭八姑娘听到有人喊,往左一瞧,还未注意到她的视线落点,“罗同学,你有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有些好奇罢了。”罗盈细声细气道,似是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指了指谭八姑娘刚刚拿出来放到书案左边位置的砚台,“我竟是从未见过这般的砚台呢,不知它有何好处能得你青眼,谭八同学是否愿为我解惑?” 她声音不大,只是课室中较为安静,此话便轻松传入了同学们耳中。 谭净好略直起身向她们那边看了看,就看到了谭八姑娘案上的砚台,灰扑扑,砚面有些凹凸不平,白纹几横,黄斑乱点,正是她与谭七小少爷曾拿来做过文章的岐山玉砚。 谭八姑娘早想过会被人提起此事了。她求了祖母让娘亲同意她换一个漂亮砚台带到书院,娘亲当时答允了,不想开学前,却偷偷反悔……不,不该说是反悔,应当说是表面答允,实则心中根本没有同意过,硬是要她带着她口中的这个“无价之宝”来了书院。 头两日上课她就提着心,时刻等着人问,不料居然没人开口……她还以为同学们眼瞎,这么丑都看不见,加上她爹又升了官儿,前日下晌开始收到的都是讨好,结果今日才一放松…… “你没见过也是正常,”谭八姑娘下巴颏儿一抬,睥睨着罗盈,把娘亲说过的话说了一遍,“这叫做‘岐山玉砚’,是特别珍贵的一种砚台。岐山玉产自大名府的岐山,岐山可是国山,山势险峻异常,能得来这么大的玉十分不容易呢。多少人想要看一看它长得什么模样都不得见,你不知道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她虽然话说得满,神情也摆得傲慢,心里却有些虚。这特别珍贵,到底珍贵在哪,她也不大清楚。她长这么大从没出过青州城,她知道愉亲王是陇西府的天,不知道那劳什子的大名府国山有多险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看这么个砚台。叫她在家里朝谭六与谭七姐弟两个软柿子耀武扬威还行,出了门就…… 但她在人面前,也绝不会示弱。 罗盈姑娘自小长于沈府,却偏偏是沈家早分家的二房老太太的外孙女,对人情绪颇有些敏感。她垂了垂眼睫,掩饰眼中的笑意,方又道:“如谭八同学所说,那我可是孤陋寡闻了。既然谭八同学如此清楚,那不知这……岐山玉砚,比之澄泥砚如何?比之端砚又如何呢?” “……”我怎么知道!问问问,就知道问!问题辣么多,不知道我爹刚升官儿吗!你一个孤女,有什么底气来问我! 谭八姑娘噎了口气。 罗盈坐在矮凳上,见她不答,右手抬上案捏住了左袖,揉了揉宽袖上绣着的兰草,似是不安,细眉轻轻一蹙,声音小了下去:“是我多问了,谭八同学若是不愿意答,不答便是。” “……”谭八姑娘:我难道要说我也不知道吗…… 逼人到这份儿上就过分了。在人前打谭八的脸跟打三人团的脸没有太大区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3章 误会 谭净好从自己座位上起身走到了谭八姑娘书案旁,在她疑惑的眼神中拿起了她的岐山玉砚—— 触手生温。 “罗同学,”谭净好转个身面向罗盈姑娘,“原来你用过澄泥砚和端砚呀,那你还说自己是孤陋寡闻,实在是谦虚。” “我……”罗盈眉心微蹙,想说什么,谭净好没给她这个机会,“和你相比,我才是浅见薄识的那一个。因你方才所说两种砚台,我一种也没有用过。” 谭净好说话时将手一摊,关注着两人的谭八姑娘便见着足有五寸长、四寸宽、近两寸高的岐山玉砚,被谭净好单单一只左手握着边儿,就在她眼前危危险险地一晃。 谭八姑娘被吓得屏住了呼吸,霎时伸出两只手在玉砚下边儿接着,生怕谭净好一个没拿稳,就不小心给摔了。 谭净好晃一圈儿,又收了回去,两手握着砚台对罗盈笑道:“我也有些好奇,不知那两种砚台,是有什么出众之处能得罗同学青眼,如今才要拿来与人比较?” 罗盈:“……” 沈家底蕴深厚没错,但沈二老太爷年轻时是个纨绔,老了是个老纨绔,家里筛子牌九玩器可能不少,而沈二老太太,手里锦缎首饰花瓶可能不少,但二房里名砚却没见过。纵然曾经有过,也不知道压在哪里积灰了。 也是巧了,知天命以后啊,这两年多来,沈二老太爷迷上了“风雅”,喜欢上了名人字画。二房里见客的正厅挂了字画卷轴不说,连平素只当摆设用的书房都布置成了文人喜欢的样子。还要挂到卧房里去,被沈二老太太拿扫帚“劝”住了,一转头挂去了妾室房里。 近来,一听说谁谁谁手里有了什么前朝遗迹墨宝,就喜欢去凑热闹,凑热闹就算了,还总当冤大头。搞得近两年收到的礼物都是这些没用的东西,别说她了,连沈二老太太都不太高兴。 因为人家送礼,总是要投其所好的。 不过如今还只是字画,要轮到砚台……那估计还要再过两年。 罗盈姑娘被说得眼泪瞬间就出来了,要掉不掉地悬在眼眶中,映得一双大眼更加晶莹。她咬了咬下唇,垂下小扇子般的眼睫,一滴泪就停在眼睫上,滚圆滚圆的,“谭六同学你误会了,我不是、不是想与谭八同学比较,我没有这个意思……”再次指了指岐山玉砚,“我只是好奇这个没见过的砚台罢了。” 谭净好立刻把手中的烫手山芋扔回了谭八姑娘怀里,惊吓道:“罗同学,你不是要哭了吧?我、我说什么了吗?我、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喜欢澄泥砚啊,你、你不愿意说便罢了,你可千万别哭啊!” “……”罗盈挂着泪不知道掉好还是不掉好,想想又憋了回去,吸了下鼻子轻轻道:“我,我没哭……”说着嗓音中却忍不住带了泣音。 谭净好只当听不出来,舒了口气,笑眯眯道:“那是我误会了,罗同学没哭就好,我还以为,我只是问了个问题,便把罗同学问哭了呢。这便好了,我便放心了。”说完回了座位。 罗盈姑娘被谭净好的这一招“死也不接招”气得内伤,却也又不能傻傻接她的招,只能低头拼命调整表情——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你说话,她当没听懂,你哭了,她装没听见,粗暴无礼,没有教养!想想就不甘心。 见人走了,罗盈便不由得悄悄抬眼去瞪她,不想头一转,视线刚要发射,却看到郡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吓得她又忙忙转换眼中情绪,对着不能惹的郡主笑了一下。 郡主这边看过,又挪到另一边。那厢,谭净好刚刚坐下,便收到了谭七小少爷与郭攸揶揄的眼神。 ……她也不想欺负小姑娘,这不是没办法。回了家谭八跟她娘告了状,姐弟俩在同班却不说话,想也知道什么后果。不想吃松仁了是吧?不想吃鳜鱼了是吧? 她回了个大白眼。看戏不帮忙,还好意思笑话她。 这也是在黄一辰班,没人来问谭净好“你没听见其实罗同学都哭了吗”这种问题,罗盈在这里发挥不了最大优势。 她把书课课业,临的六张大字拿出来,等着上课了交给先生,不经意瞧见了那边谭八姑娘对她笑了一笑。 ——这天真的傻姑娘还以为我是为了她呢,瞧这误会的。谭净好回了个慈祥的笑。 好歹上课钟声响了。 一天时光哗啦一下过去了。 下晌第二节数课结束,三人团要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今儿个郭攸不用换马车,直接到谭府便可。今儿二月初六,逢六,官员休沐日。说好了郭家人到谭府吃晚饭,既然不能办宴会,那就让自家人在一块儿庆贺一下谭大爷的升迁。 说起这个,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晌午时候,姐弟俩的马车刚刚到府门口,恰巧看到谭大夫人身边的纪嬷嬷亲自送人出侧门,口中正在说着:“……夫人委实很想老太爷、太夫人与大爷、夫人来府,说是庆贺,也不过是一道吃顿饭罢了。自年后回家一趟,夫人忙着府中事宜,还未有闲回家见过二老,很是想念。如今有个机会……” 姐弟俩开门下车,纪嬷嬷看到他俩便停了口。俩人喊了声“纪嬷嬷”,又朝被纪嬷嬷送的那人点头致意,喊了声“董嬷嬷”,便从两人让出的侧门毫不停留地进了府去。 董嬷嬷是纪家太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 她来谭府不知是什么事,但纪嬷嬷方才的话,分明是说谭大夫人希望纪家也能在晚上来谭府吃饭。 这会儿,三人团在书院里往坊门去,快到了圆扉,谭七小少爷想起来谭二姑娘腹痛与诗社的事儿。三人团又去踏歌桥看了一眼,谭二姑娘今晚确在,正与冯玉离姑娘抬着书案放到桥的边沿,为晚上的招新做准备工作。 回了谭府。晚饭摆在了有福居第二进的正厅,面阔五间的敞屋。避免空间太大显得冷清,谭太夫人让人把西边三间的位置拿隔扇一隔,张嬷嬷便在剩下两间里摆六张三行两列的并在一起的大方桌,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避讳。 三人团因郭攸在,一起去有福居请安时,里面正在商量这些事。六张桌子这种并法,人数只够谭郭两家人。谭大夫人在旁脸色有些不好看,却没提出异议。 后来郭家人来了,等到了饭点儿,一群人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团团沿着桌边坐在了正厅,纪家人果然没出现。 松鼠鳜鱼、五香仔鸽、红焖甲鱼、脍豆腐……菜渐渐上齐了,纪家人仍然没出现。 谭大夫人不得已,终于慢慢缓下这口气,才注意到谭二姑娘居然不在,打迭起精神来道:“瞧我忙糊涂了,二弟妹,二姐儿还没来吗?别是哪不舒服吧?” “她书院里先前答应了同学有事,要晚归,是赶不上晚饭了,不必等她。”谭二爷替夫人道。 闻言,谭大夫人刚缓的气又噎回了心口,心中更加郁闷。 这两日谭府陆续收到了不少人家的贺礼,从前较为熟络的便不说了,还多了一些不熟但如今主动装熟络的人家。没成想,她前日下晌主动派人上门回娘家递话儿,却被回复说,既然是自家人吃饭,那姻亲只是两家人亲似一家,却终究不是一家,就不过去了,连贺礼都是今儿才送来,她又请了纪嬷嬷送人时再行劝说,仍是无果。 哪里有这样的娘家,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吃饭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这是对她的支持啊。 看看,如今自己爹娘都不在意,连婆家的侄女儿都可以不当一回子事。什么书院的破事儿,居然能比庆祝自个儿大伯的升迁还要重要?只是有恃无恐罢了。我们谋儿下个月还要参加武举了呢,今儿还不是百忙之中放下训练,回家吃饭? 谭大少爷看到他娘的脸色便知其想法,心中无奈,便舀了勺豆腐放到碗里,起身隔着桌递给他娘,道:“娘,这脍豆腐做的不错,您多吃一点儿。” 他的本意是想让他娘少乱想,却没料到谭大夫人听了这话,接了这碗,心中一暖之后,又瞬间被儿子激起了斗志,想的却是:没关系,我还有儿子!看我儿子多支持娘亲,多体谅娘亲! 谭二爷已经与郭炳郭姑父聊起来了,谭太夫人也与郭太夫人在聊些琐碎,谭大少爷这回错过了没瞅见他娘的神情变化,已经回头在与郭俨聊天,说起了这几日射社与武社的招新情形,说这些个孩子啊一年比一年娇弱,好些个学生啊,连刀都举不稳、连弓都拉不开便跑来参与选拔,也不知是那儿来的自信能中…… 下面的一溜孩子全部中箭。 谭八姑娘头一个就不干了,呛她哥能举个刀拉个弓了不起啊,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这么牛逼哄哄的,有本事你跳个舞啊。谭五少爷只管在一旁看热闹。谭三姑娘与谭四少爷一如既往地沉默。三人团便趁机不着痕迹地大吃特吃。 所谓谭大少爷给谭大夫人舀的脍豆腐,精肉、火腿、鲜菇、木耳、笋,切丁,炒之,待香气四溢时出锅,添茴香增香,加香油拌匀,放置半个时辰,剔出茴香,方再要加入瓜仁、松仁、切碎的核桃仁再搅匀,锅中热油过一遍。再用煨了半日的鸡汤煮过嫩豆腐,一熟立时捞出免得过老,最后撒入前丁浇汤即可。是一道麻烦菜。但是营养又美味,汤底醇香浓厚,豆腐又嫩鲜软滑,非常好吃。关键是平日里吃到次数有限。 三人团捞了吹,吹了吃,吃了捞……不亦乐乎。 …… 翌日。天下了雨。 如今入了仲春,起床时天光已是慢慢转亮。而今日醒来时,屋内仍是一片昏暗,谭净好还以为自己千年难遇的醒早了,就要立刻闭眼继续睡觉。 燕草已经听到了动静,过来掀帐小声道:“姑娘醒了便起吧,马上便是卯正二刻了。” 马上就六点半了。 谭净好这才知道下雨了。起床洗漱后吃早饭的辰光,雨哗啦啦愈下愈大,仿佛忽然间便回到了雨水时分的那十来日。 ——那就是说,今儿个的射课不用跑圈儿啦!啊哈哈哈哈哈! 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爬六层楼了。 姐弟俩怀揣着喜悦——谭七那货比她还懒得动——到了书院,披着蓑衣在大雨中穿行,过了圆扉,便能有专门的游廊供雨天行走,一路走过五个课苑才到了乐苑,去茶舍脱了蓑衣,终于进了“黄一”箫室。路途大雨倾盆,班里的学生们却是一片欢腾。 “听。”孟津先生有雅趣,立在课室门口,听着屋顶上,连绵的雨滴打在飞檐乌瓦,又沿着一溜排的瓦片汇聚成一道道的水流,自房檐一整排的流下,碎落在课室前的地面上。片刻后,他拿出紫竹箫,听着天与地奏响的乐音,用箫声将之表达了出来。 再次迷住了全班同学。 射课受天限,去了大演武场,却不能待在外面,只能坐在射苑里面的“黄一远”课室中,自然而然便躲过了跑圈儿,大家正沉浸在庆幸中,都没发现郑景先生自大书桌后拉出来一个大箱,直到他让所有学生把书案移边儿,每人从木箱领了一张毛皮铺在地上,才抱胸闲闲看着无知的众人说:“今日不跑圈儿,俯卧撑。” ……不,我们还是跑圈儿吧先生。天亡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4章 撞人 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一整天。 直至傍晚都没停。 下学时,书院公告墙处挤挤挨挨,都是披着蓑衣举着纸伞的同学,在看墙上多出的一则公告: 告众生知: 因雨,各社团招新暂停,雨停再续。 学务署于丁巳年二月初七 雨还下得很大,偌大的书院,许多无以遮拦之处都不能挂灯笼,即便挂了在大雨下也难以维持点亮,哪怕只是几息的时辰,天色一暗下来晚上便不方便,也不够安全,招新自然便停了。 此时几乎所有学生都在往书院外走,这会儿的圆扉反倒成了今年入学以来学生流量最大的时候。而此刻坊门之外,正停了大大小小或华丽或朴素数也数不清的马车。书院道路宽敞平整,引水做得也好,纵然雨这样大,路面也几乎没有积水,但每一滴雨滴砸到地上,都会四溅而起,同学们经过一个半日才稍稍晾干的衣裳又被飞溅的雨水渐渐浸湿了。 春日里乍暖还寒,虽然穿着蓑衣,却能感觉到凉凉的湿衣慢慢贴到了身上。 眼前雨幕重重,几乎看不清楚,若不是由先去叫过马车之后又回来的平野带路,根本无法在如此多的马车当中快速找到自家的那几辆。 到了马车前,三人团依次上马车。谭净好最后一个,踩着马凳上了车,在车门前的车顶遮挡下,先摘下头上斗笠除水,正要进入车厢脱去蓑衣,听到后面一个熟悉的长者的声音喊她:“小六。” 是范先生。谭净好回头,便见到范先生与舒先生两人立在马车旁,都穿着蓑衣举着伞。 “范先生,舒先生。”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两个也连忙出来向两位先生问好。 “嗯。”范先生将手中的伞交给舒先生,上前一步将身上的书箱解下放到了马车车门前,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了一小叠纸递给谭净好,“这是几日前容之给我的解书。” 范先生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声音在大雨中有些飘忽,“我罚他解《中庸》十篇,他不敢违拗,但却心有不服,故意私下诳你们也写了五篇。” “这五篇我已阅过,并做了批注,你们拿回去吧。” 谭净好应着声接过,顺手递给车里的谭七小少爷,又帮着把箱盖儿盖好拎起书箱还给范先生,“多谢先生。此时雨大,两位先生快上车吧,免得淋了雨着了风寒。近日正是忽冷忽热的时候,还请先生小心才是,回了家不论冷热,都要喝一碗姜汤才好。”雨中能见度低,方才说话时才注意到两位先生的马车就在谭郭两家马车的左边。 舒先生在旁举着两把伞,笑着说了几句:“你放心就好。我们两个会相互照顾。小攸不用担心,倒是你和小七,两个人也要照顾好彼此,若有什么事,便到范府来寻我们。” “是。”谭净好也觉得自己多虑了,上次去范府看过,引水栽花,种树砌屋,看景致就知道两位先生是热爱生活的人。 “好好上课。”范先生最后叮嘱了一句。 目送他们上了马车,三人团这才往家走。 谭七小少爷在车上就看起了范先生的批注。 方才范先生都说了,这五篇《中庸》的解书果然是沈容之诳了他们。但能换来一次先生的批注,就不亏。 马车慢慢跑着跑着忽然一个急停,车厢里的三人团被惯性一甩,差点儿没坐稳。 车夫张海的声音隔着车门和哗啦的雨声传了进来:“姑娘,前面倒了一个人。” 话音刚落,一个小姑娘的尖叫声响起来:“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醒醒啊哥哥!” “是我们撞了人吗?”谭净好问。 “没有啊姑娘,就是雨太大了,马车跑到跟前儿才看见他突然从旁边跑出来,但是小人马上就勒马了,绝对没有撞到。是他自己突然倒下的。” 谭净好推开车门,弯头朝着前边儿看,雨幕中,一个似是仅着单衣的小姑娘跪在马前,正在伸手摇晃躺在地上的少年。瞧上去两个人都已是浑身湿透了。 他们的马车是头一辆,这辆一停,后面郭家的一辆这会儿给家下坐的便跟着停了,接着又从后边绕出来并列停在了三人团马车左边。 碧丝推开车门探头朝这边问:“姑娘,怎么了?” 谭净好忽觉这一幕相当熟悉,虽然在这里才是第一次碰到,但却曾在书中电视中看见过无数回了。思及此,她不由笑了下,对碧丝扬声道:“去问那小姑娘怎么回事。” “嗳。”碧丝应了一声,重新披了蓑衣下车上前去和人交流,没过几息便听到前面响起了少年的痛呼声。 谭净好将车门位置让开给郭攸。郭攸看了看便皱了眉,“是那少年,双手抱着头在惨叫。” 张海听了这话忙又回头,满脸焦急地摆手辩解:“姑娘少爷,小人真没有撞到他。”对他来说,从姐弟俩开始上学,他便等同于连这辆车一起派给了两个小主子,平日里的活计就是出门接送。活儿轻松不说,两个小主子又和气得很,从来不骂人。这要是最后说是他撞了人,就算他是太夫人身边张嬷嬷的儿子,不会被赶出府去,但这赶车的活计肯定会被撸了不说,说不定还要扣钱,然后就被罚去做苦力活。他怎么不慌? 谭净好盯着张海的面容看了片刻,觉得他的神情很真,不像在撒谎,可她又不是测谎仪。且若是少年方才被撞晕了过去,那这醒来的时机也有点儿巧。还偏偏抱的是最复杂、不容易扯清的头。 但要是碰瓷儿……哪有人大雨天冒雨碰瓷儿的,这也太敬业了。再说现在雨这么大周围车都不停,眼下所经过的所在又是小巷众多的平民街区,如今四周也没人出来,他们硬要走人,这两个人也拦不住啊。 谭净好正觉得十分奇怪,碧丝回来了,“姑娘,那少年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模样,说是咱们的马车撞了他,才让他倒在地上磕到了头。那小姑娘瞧上去倒是比姑娘小些,像是吓坏了,一味地哭,问什么也没用。” ……他们可是冒着倾盆大雨淋了有一会儿了,真有人这么着来讹钱吗? 谭净好叹口气,披了蓑衣下去查看。小姑娘果然只知道哭,这会儿眼睛被泪水和雨水冲刷,已经通红通红了。少年坐在地上,抱着头不住地呻|吟喊疼。 她先指了指右边的巷口,那里的馄饨摊儿已经收摊儿了,但门前幕布还挂着,正可以躲雨。她直接对少年道:“不管怎样,先到那里避雨再谈,不然你妹妹淋雨也要淋病了。” 这样一说,她便注意到少年明显僵了一下,连呼痛声都停顿了一霎,才又拼命响了起来。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呼痛声没停或者停了没响去看妹妹,两者都正常,立刻响起来不是欲盖弥彰吗,看来还是个新手呢。 这样的天气,若碰到是其他人,许多人的马车连停都不会停,直接便绕过人跑走了。谁耐烦淋雨跟人扯皮。她觉得她真是闲得慌。 “你要是不谈,我们就走了。” 少年听了这话,一手按着头一手揽着妹妹跟着去了右边巷口的幕布下面。两个人站在那儿,从头发到裤子全部都在下雨,几下便在脚边聚了一滩。 “有什么困难就说吧。” 少年按着头“哼哼”着道:“明明是你们撞了人,赔医药费是应该的,还这么理直气壮……”少年说着说着,转头看见谭净好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一双眼睛,不知怎么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天还阴沉沉的,幕布外雨雾迷蒙,此刻他眼前分明是一个跟他妹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个头儿才到他肩膀,可望着那双格外沉静的眼,他却忽然觉得面上发烧,说不出谎话来了。 谭净好暗叹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困难就说吧。”语气却稍微软了那么一丁点儿。随后见少年居然低了头,还婆婆妈妈地犹豫,瞬间硬起口气道:“不说我立刻走人。” “别……”少年蓦地抬起了头,张了张口又没出声,反复三次,才道:“我需要给婶子……买、买药的钱。”声音小得谭净好几乎没听清。像是之前冲出来到他们马车前碰瓷儿的举动,已经将他的勇气耗光了一般。 “多少?” “……” “多、少?” “……两、两钱。” 相当于两百块。 “……”谭净好哭笑不得,让碧丝取了一两碎银出来,“这里是一两,除了买药,够吃一个月了。早点想办法吧。”她也不是救世主。 说完她转身就走。少年捧着碎银发呆,几息后如梦初醒,忙忙对着走入雨中的人喊了一句:“姑娘叫什么名字?此恩宋冶铭记于心。” 谭净好只当没听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5章 东西 半途杀出的程咬金解决了。 谭净好回来,刚一上车,就见车上两个人对事态发展都没有一点儿关注之心,一个坐在角落,从头到尾没抬过头,只管专注地看着手中范先生的批注;另一个自她下了车,便从她书箱里掏出了作零食的瓜仁松仁核桃仁自顾自开吃,这会儿还吃的正香呢,见她上来,才倒了杯冷茶喝了,空出嘴巴问了句:“好啦?” “……嗯。” 谭净好重又将蓑衣脱下,略略除水后塞到车座下面,正要关上车门,又一个程咬金杀了出来。 一辆马车绕过来停在他们前面。车帘一掀,一张带笑的脸自帘后现了出来,对她们隔雨喊话:“小六小攸。” “沈大哥。”姐俩儿应了一声。 沈容之笑吟吟地:“在大雨中给人送钱,兴致不错啊。” “在大雨中看别人给人送钱,要论兴致,哪比得上沈大哥?” “哈哈,彼此彼此。” 谭净好跟他逗了两句嘴,却见他这一句话后停了,就停在那里。 “沈大哥找我们有事儿?” “没事儿啊。” ……没事儿你倒是走啊,再不济你让个路啊,这雨还哗哗下着呢。 谭净好顿了一下,心思一转又笑起来,“沈大哥,今儿范先生可是亲口说了,你是故、意、诳我们写了五篇解书,眼下这五篇文章就在小七手里捏着呢,这事儿你打算怎么解决?”说着手腕一翻拿大拇指指了指身后车厢里还埋头看文的谭七小少爷,口中特意将“故意”两个字念了个重音。 “呵呵呵,”沈容之用一副看着不懂事小孩儿的眼神看着她,“何必这么客气,喊我‘师哥’就好,喊什么‘沈大哥’,显得多生疏。” “……” 郭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幕跟昨儿个书课前谭净好挤兑罗盈的那一幕多像啊。 “哈哈,这样好了,”沈容之笑哈哈道,“为了赔罪,请你们吃饭。” 嗳?郭攸的笑声戛然而止。 姐俩儿莫名地对视一眼。 沈容之又笑眯眯添了一句:“谭副将军升任谭将军,大喜之事,本来请客的该是你们,如今是请你们去吃饭,还不好?” “是师哥请吗?” “嗳,这就对了,叫‘师哥’才能显示我们如今亲密的关系呀。” 谭净好看他如此欠扁地绕来绕去,索性也不问了,“那师哥前头带路。”又让碧丝几个先坐后一辆回府报备。 谭府最近一次知道姐弟俩与沈容之一块儿出门,也已经是正月十八的时候了,有些人说不定开始已经开始遗忘,正好借此机会提醒一下。 三人团的马车便跟着沈容之一路到了长红街的酒香楼。 二楼雅间门一开,一股火锅的香气霎时钻入了谭净好的鼻子中,屋里此时已经热火朝天地吃上了。外面大雨漫进来的湿意被这翻滚的热气一蒸,再听到桌上架着的火锅“咕噜噜”的声,只让人觉得浑身的冷意都被驱散了。 她吸了两口热辣的香气,登时觉得肚子空了起来。再环视看看桌边坐着的人,也是几张熟面孔。 他们这一推门,便暂时打断了屋里的用餐。 “这就开吃了,也不等我。”沈容之张口就道。 “谁说没等你,等了你足足一盏茶时间!来迟活该!”李腾一厢把一尾鲜虾从火锅里捞出来,一厢头也不抬地说。 郡主正要将一卷烫好的薄如蝉翼的羊肉卷塞进嘴里,不经意看到门口的三人团,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哟!还请了新客。”李腾眉毛挑了挑,如在上元夜那般,再次主动跟三人团打招呼,“谭家小六小七,郭家小二,巧啊。” “李兄。”三人团向他问好,又向世子与郡主见了礼。 “来来来,快坐下吃饭。”李腾笑嘻嘻道。 谭净好往桌上一扫,见到只多放了一张扶手椅在桌边,只多摆了一份干净的碗筷在桌沿,便知道沈容之真是偶然碰见了他们,然后临时起意带了他们过来的。 李腾与沈容之都帮着将墙边放着的扶手椅再挪了三张过来,又吩咐小仆送了三份碗筷,沈容之坐在李腾身边,三人团在郡主与沈容之中间,从背对门口的位置开始坐,谭净好的斜对面便是一字未吐的世子。 火锅是鸳鸯锅,一边辣一边不辣。世子几乎只往清汤的一边夹东西吃。 各种鲜货肉类菌菇素菜,一屋七个人除了世子,剩下人全部都将菜朝辣锅里压,各个都把嘴唇吃成了香肠嘴,吸溜着气还是吃得很欢,埋头吃了两刻钟,才慢了下来。 “县令做得还顺利吗?”缓下来之后,沈容之觑了个空问道。 李腾被派到了青州外县北区的正昌县做知县,这事儿是上元夜三人团从沈容之口中得知的。当进门看到他的时候,谭净好就有一点儿惊讶了,非休沐日,县令不在辖县坐镇,却跑到了内城来。 这会儿李腾听了沈容之的话,却是没答话,只似笑非笑地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装什么装,顺不顺利你还不知道? “咳。”沈容之可有可无地捞了块儿豆腐,搁到碗里晾着,“东西呢?” 李腾慢悠悠吃了个香菇,这回开了口,“窗边儿高几上呢。” 两把扶手椅并排放在窗边,中间一张高几。沈容之一听,立刻放下筷子从座上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伸手自高几上拿起了一本书册样的东西,一转身直接坐在了扶手椅上翻看起来,丢下了这边碗里的豆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6章 禁止 又过了片刻,郡主站了起来,好奇道:“沈大哥,你在看什么呢?”边问边朝窗边坐着的沈容之走去。 “一册话本。”沈容之这样答,眼睛还没离开书册。 谭净好一听到“话本”两个字,再想到李腾,心中便霎时浮起了一个念头。 郡主十分没有身份包袱地在沈容之座椅前蹲了下去,反向抬头去看他手中书册的封面,喃喃念道:“张山山奇遇记,叁。” 果然! 就是这个书。居然出到《叁》了。李腾送他们的《贰》还在家里书架上搁着呢。 谭净好看那边沈容之专心致志的样子,便问这边的李腾道:“李兄,我记得这本奇遇记的《壹》在青州城是很火的,为何近来却不曾听到有人谈论过接下来的《贰》呢?” 李腾已经放下了手中筷子,正拿起手边巾子擦拭,闻言并没隐瞒,“前次,我们在瑞祥记碰到那一日,《贰》刚刚到货。随后,它就被禁止售卖了。”说到最后忽然转眼看了世子一眼,勾唇笑了一下。 桌上的火锅仍在无烟的细炭火中滚烫地沸着,世子还在慢腾腾地夹了几片猪血放进小漏勺里,又慢腾腾地将漏勺放进清汤的一边里等待烫熟。 谭净好被李腾带着,不由便跟着望过去看了一眼,心里却还在想着他的话。 怪不得呢,他们拿到《贰》时还是去年腊月半左右,至今已过了快两个月了,按照《壹》的火爆程度,在书院这么个学生聚集之地,不该听不到这新话本的任何的消息才是,原来是被禁了。 瑞祥记位于长红街,是卖文房四宝与书籍的两用大店铺,历来到青州的新书,大部分总是会先在瑞祥记售出第一批,这也是惯例了。因此,瑞祥记的书店里应当是有印刷的机器,故而才完稿的新书许多都是交到瑞祥记里,由书店负责进行大规模的印刷,并装订成册,而其他的书铺亦会到瑞祥记来进货,再在各自的店里售卖。 那么,若是《贰》如《壹》一般已经卖了一段时间,欲要禁止自然不易,但当日若是刚刚到货,情形便又不同。只消将瑞祥记里的那一批新书全部扣留,并拿走底稿,便能掌握主动性了。除非来卖书之人自个儿就带着成批成批印好的书册,否则便无法轻易发售。 这时,世子修长的左手握着的小漏勺一抬,里面的猪血已然烫熟了,他没急着动筷子,清冷的丹凤缓缓抬起来看着谭净好。 却是方才她想着事情时,视线无意识落在了世子身上,此刻两人眼神一对,谭净好霎时惊醒过来,心中的思路就断了。 她挪开视线眨眨眼,重新理了理思绪,问李腾道:“那李兄带来的《叁》是……从何而来?” 闻言,李腾目光似是不经意划过了她,未曾开口。 谭净好心下一动,笑笑道:“我知道李兄如今在青州外县北区的正昌县做了县令,说起来还未来得及恭喜李兄。”说着起身拎起桌上的茶壶,走到李腾旁边开始往他的茶杯中倒茶,看着估摸七分满后,又走回来往自己以及左右两边的她弟与她挚友的茶杯中倒了茶,随即端起手边的茶杯,端正坐好面对他道:“今日难得相遇,再见不知又是何时,不如今日,我们三个以茶代酒,敬李兄一杯,祝李兄前程似锦,一展宏图,步步高升,如何?” 谭七小少爷与郭攸反应很快,她话说一半时就已然端了杯子。 面对三人团在不正经的场合正经的敬茶,李腾失笑,果真拿杯与三人团一碰——“铛”! “好,那就承三位小友的吉言了。” “不敢。”谭净好笑着一口闷了清茶,放下杯子,随意道:“李兄今晚带来的这《叁》,可是从正昌县拿来的吗?” “并不是。”李腾这次没有犹豫,身子放松地倚着身后的椅背,轻轻一笑道:“是在正昌县西边的临县——上谷县的一家书店里。” 谭净好一听,微皱了皱眉道:“李兄的意思,是正昌县并没有这个话本吗?” 李腾仰在椅背上的头一歪,看着她笑道:“不错。” 那笑容让谭净好看来,总觉得有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耳边还能听到雅间窗外闷呼呼的哗啦啦的大雨声,下到现在都没停。 李腾与沈容之这两个人,说话时,总是时而真,时而假,时而坦率,时而遮掩。总是要人一点点地问,偏就是不肯利落地将事情讲清楚。她想了想,欲要学着李腾靠在椅背上,但以她的个头,靠过去脑袋必然还不到椅背的上沿,定然显得可笑,她干脆身子前倾,以手支腮放松地靠在了桌上,看着他尽量用纯然好奇的语气问道:“上谷县里也有瑞祥记的分店吗?” 但即便她努力了,李腾还是一瞬就看透了她的意图,告诉她:“有。但这《叁》,却并不是从瑞祥记中找到的。”免了她再问“那李兄带来的这册书是从瑞祥记里找到的吗”这么一句。他说着似是还觉得有意思,想要笑,但又怕她一个小姑娘会羞恼,只是面上溢出了星星点点的些微笑意。 其实谭净好根本不会。她只想着,经由他的话又确定了一个点。所有瑞祥记理所当然都是同一个东家,交给上谷县的瑞祥记,与交给青州内城的瑞祥记没什么不同。这次,是特意避开了它,还避开了李腾所辖之县。 她直接又问道:“上次李兄所编的一个首饰店、桌椅店、糕点店之间的偷盗小故事很有意思,近来没有再编什么小故事吗?”在上元夜,她已经知道这事情不过是他们搞出来,好将李腾光明正大塞入正昌县的借口罢了,眼下她这样说只是用来当个引子,想来李腾会领会。如今,韦乃信可是还在正昌县的矿队里挖煤呢。要说李腾进正昌县与韦乃信之事没有关系,谭净好绝对是半点儿也不信。 想到韦乃信,谭净好思绪一偏,便不禁想到了黄一辰班里的韦冉纯。 说韦乃信是韦家的顶梁柱,那是一点儿也不夸张。韦老太爷的日常就是撩猫逗狗,在沈二老太爷迷上名人字画和“风雅”之前,两个人就是好基友的关系,这在青州城里可不是什么秘密。而韦老太爷与妻子就只生了韦乃信一个儿子。本来前途大好,但眼下独子官职被免,还要求三年内不能举官,且申明了罪行入档,即便三年后能再授得一官半职,记录在案的前科也会年年都影响考绩。影响考绩,便会影响升迁。 发生这样的大事,今年开学后的这段时日以来,她在同班的韦冉纯身上却没见到多少悲痛……可能用悲痛一词夸张了些,但作为倚靠和骄傲的父亲倒下了,精气神一定会不同的。可谭净好只是觉得她相较以往所见沉默了一些。甚至以前总喜欢找她的罗盈姑娘再不去黏她,她也只当没发现似的,完全没有恼羞成怒、不敢上学、神思恍惚、性情变得暴躁、难以相处等等任何一种症状。 大前天,书院里,谭净好还看到她参加了舞社的招新呢。当她跳舞时意识到自己难以脱颖而出,当机立断便尽力展现自己的长处和优点,用她不同于其他小姑娘的“风情”来吸引评审的注意。如此表现应当说她:积极向上、头脑清醒。她不担心倒下的父亲吗,不担心她的将来吗,还是她清醒到这种地步? “哈哈。”李腾朗声笑了起来,带回了她跑偏的思路。他今晚头一次露出了前几次见到他时常挂在他脸上的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近来刚刚到外县就任,事情繁杂,倒是一时没什么闲心去编故事了。” 这句话是扯淡。见此,谭净好放弃了继续问的念头。 这边正在一来一往,那边的沈容之终于拿着那本《叁》抬脚走了过来。 “你看完了?”李腾转头笑问。 “你以为我一目十页吗。”沈容之挑着长眉道,随即就问他:“你带了几本过来?” “不多,也不少。”李腾道。 谭净好闻言就想笑。看来他故弄玄虚的毛病也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 沈容之却像是听得很明白了,缓了脚步,视线在屋中四下扫视。看到墙边的高几上的蓝色包袱时,便脚下一拐朝着墙边高几去了。包袱本就已经解开,此时只是用棉布盖着遮掩了一下而已,沈容之伸手撩开棉布,一叠五六册话本就静静待在包袱里。 他从中抽了两本,又迈步走了回来,这会儿正握着其中一本递向谭净好,微微翘起了唇角,问她:“看吗?” 说起来,晚饭吃完了,谭净好还不知道他临时起意将他们叫过来的目的。她盯着那手里的蓝皮话本看了两秒,又抬眼去看手的的主人。 沈容之只是伸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看。”她接了过来。 沈容之没说什么,又伸了另一只手递向郡主,再问道:“看吗?” “当然看。”郡主毫不迟疑地接过来道。 到了这时,一直默默吃东西的世子终于放下了手中工具,转而拎了茶壶倒茶,漱口之后又拿了手边的巾子擦嘴擦手。 谭净好脑中顿时浮现四个大字——可以走了。 还站着的沈容之明显便看到谭净好眼中倏的一亮,心下便觉好笑。他从怀中掏出了他那个金色雕花怀表,“啪”地打开表盖看了看,正是戌初——七点钟。 谭净好的视线便从他指间漏下的还在摇曳的金色细表链慢慢挪到了他的面上。 沈容之收回怀表,正张口欲言,世子忽而先他一步开了口:“容之,你送他们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是过了三天,世子的嗓音似是又褪去了些砂砾感,磁性愈见深浓,让他的声音哪怕淡淡,仍具有穿透力。 沈容之原本要说的话被就此打住,面上神情却一丝不动,只点了点头,对三人团道:“来吧,我送你们回家。” 出了酒香楼,外面已是一片黑沉。这天气,还开着门的店家着实不多,街上望出去,只有有限几个店前的房檐下挂着几盏灯,在数不清的雨幕中飘摇地亮着。酒香楼梁下的大红灯笼只照亮了楼前的一小段距离,照见了仍如在淋浴之时一般的大雨,清晰地雨声响在耳畔。 三人团又跟着沈容之的马车,先送了隔壁街的郭攸后,终于回了家。 瞧着今日的架势,谭净好还以为有两天的雨要下。结果—— 雨在夜里停了。像是这一整日的雨,将近来天上积累的水一次性倾倒了个完全,第二日便成了个艳阳天。 接着连续七八日都是晴好的天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7章 花朝 而那一晚跟着沈容之去吃饭,果然起到了提醒的作用,甚至超过预期,其程度比之提醒还要更多一些。 谭府的晚饭一般是酉初左右,就是晚上五点钟,可以开始供应。但虽是这样说,可如谭太夫人、大房嫡系、二房,都是每日派了人去大厨房通知开火,或者吩咐到什么时辰吃晚饭,等大厨房做好了自会令人送去各房。 只有平安居与大房的谭三姑娘和谭四少爷并两个姨娘,向来是到点儿自个儿去大厨房提饭。早了没有,迟了一来凉了二来便是被人挑剩的菜了。例如,今儿个各位小主子的份例里都有三两虾,那么,虾米紫菜汤是虾,小虾做的虾仁包子是虾,油焖大虾和姜汁煨虾也是虾,但显然,它们不一样。 今年开学以来,姐弟俩下学之后时有耽搁,因在书院看招新,回到家里时早早过了时辰,晚饭便是江流燕草等人先取回来,在平安居的小厨房里热着,如此一来,热过的菜多少会失却一点新鲜。 这不是亏待,只是没有优待。总是在这些很小的细节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人与人被对待的差异,它不是什么大事,就只这样一点一点地磨你。 但在大雨后第二日晌午,江流再去提饭,回来时便道,大厨房的刘师傅叫他禀告两个小主子,以后只要派了人去说一声便可,现炒的菜比较新鲜,也花不了多少工夫,几个师傅一起只要一刻钟就好,待他们做得了会让人送过来,免了主子们再叫人跑一趟了。 这些家下们比你自个儿还要清楚你的分量。 姐弟俩那时刚从书院上完上晌的课回来,正在净手。这些话,谭七小少爷听了只一笑,还是谭净好道:“回去还食盒时说点儿好话给人家,顺便打点一下大厨房里面上下。” 江流便道:“姑娘放心。” 以前不送,是送与不送没有区别,而今人家都主动示好,不接就是不识趣了。 …… 天气晴好的日子,每日上学下学写课业,读书写字修礼弹曲弯弓。《大学》在读,大字临了小几十张,见各种身份之人的礼行了个遍,程先生的乘除法全部讲完,洞箫终于也开始不熟练地吹个简谱,大演武场跑了十来圈儿,肌肉总算不再酸痛,连饭都吃得多了。一晃七八日过去,便到了二月中。 二月十五乃是花朝节,又称花神节,是纪念百花生日的日子。 今年的二月十五恰恰是惊蛰三候,较往年的节气要早了些,鹅黄的迎春,深红的樱桃,粉白的瑞香,淡橘黄的结香,洁白的李花还在开着,粉色的桃花正盛,各色蔷薇始开,还有海棠、琼花、绣球、丁香……都渐渐长出了花苞。 百花争放,芬香馥郁。 花朝节,正是“踏青”的好日子。人们可以一家出游,或约了玩伴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结伴赏花,或请了好友同窗一起采风,吟诗论文,皆是赏心乐事。 因着节日,百官放假,又正是一个书院休沐日,正值得全民狂欢,完全挡不住人们自春节过后忙碌至今而想要放松一把的心。 不过,说起来是百官放假,总还是有些人放不了假。有些太忙了,如谭二爷,加班儿。有些是值班儿,万一出了突发状况要能找得到人。还有大部分的兵士们,常人的休假便是他们的忙碌日,因为得要加强巡逻,保护百姓们的安全。 今日,谭府里不在的不仅仅是谭二爷,谭家的所有大小主子通通不在。 书院里的各个社团今儿个几乎都策划了活动,有的单独行动,有的联谊,就是要尽情展现青少年们的蓬勃朝气。 谭大少爷、谭二姑娘、谭三姑娘、谭四少爷,都去参加活动去了。谭五少爷年十岁,是去年入的学,没进得了社团,是出府寻小伙伴玩儿去了。而且今日社团活动许多都在书院外面开,也是可以去看看欣赏一番的。 从二月初三算起,去掉两个书院休沐日,去掉一个雨夜暂停日,至今共招新九日,还没到十天,自然是不可能公布新进社团的名单。但谭八姑娘自有好朋友,也不肯待在家里。 郭攸一大早来了平安居,拐了姐弟俩一起出门。 谭二夫人出门会友,这个友指的是青州的夫人们。甚而谭太夫人也出了府,同与谭大夫人去了希声寺,拜佛吃素斋。 就、空、了。 不少的府邸也皆是如谭家一般的情形,人们各有各的消遣。 不过聚了如山如海的人堆之处,是青河边。青州城的东南边界与青河相连,一路流进青州内城。青州内城东南区有一段青河分支,河边是大片的草坪,绿草如茵,垂柳浮水,百花争春。 不论是爱玩爱闹的青少年们,优雅赏景的贵妇人,清谈阔论的文人骚客,都爱去这里。 三人团也坐着马车直奔青河边。到时不过才早晨八点钟的光景,居然已是人流如织。 河中有大画舫小轻舟慢悠悠漂着,天上许多漂亮的纸鸢飞着,草坪上姑娘少年跑着,处处是铺毯而坐的人们,或绫罗锦缎金玉佩环,或棉布褐杉麻衣布履,带着点心零食美酒清茶,悠哉哉地赏着景,谈着笑,或有下棋的,作画写生的,抚琴吹笛的,荡秋千的,摔跤的,等等等等,还有一大片空地,专门留给了热血的人们骑马蹴鞠射箭投壶,释放活力。 谭净好在马车上迷糊了一路,下车时还在打呵欠。 郭攸却精神得很。头一个下来,首先听到的是那边空地传来的呼喝声。她眼神儿又好,那边一道身影闪过时,还能看清骏马流畅的线条,奔跑时跃动的肌肉,马上之人火红的胡服,甚至脸上飞扬畅快的表情。这么一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三人团的年纪只能坐马车,故而郭攸眼巴巴地瞅着那边,视线收都收不回来。 谭净好揉揉眼睛就看到她的傻样儿了。虽然她看不清,但是不妨碍她假装看清。她顿了一下,悄悄凑到她耳边,语气诱惑道:“瞧那匹马顺滑的马鬃,矫健的步伐,昂首长嘶时的兴奋,甚至身上流下的汗水都那么性感……” 然后她听见了郭攸明显的咽口水声。 她就接着道:“哎,多么可惜,只能看,不能骑……更惨的是,接下来几年,都不能学骑马……” 郭攸表情一变,却是回过神来了。 “净净……”我不就是打断了你睡懒觉嘛…… 谭净好半睁着没睡醒的眼睛,皮笑肉不笑,“我对睡懒觉的渴望就和你想骑马差不多……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攸:“……” “我是不是告诉了你,叫你迟点儿来。” “我……迟了啊……”我七点才来呢。 “…………”跑了那么多圈儿,多睡半小时也叫睡?! “再迟了就没地方了嘛。”郭攸拉住谭净好的手,“好了我们快走。” 看热闹的谭七小少爷跟上去,三人团找了处大树底下,阳光烈了能乘凉,坐得累了可以靠,还有秋千可以荡。碧丝葡萄等人放好小几小火炉等物,又摆了带着的吃食蜜果。这边收拾着,谭净好便直接靠着树干要继续睡了。 谭七小少爷拿出了《叁》要看。谭净好一眯眼时,看到郭攸要起身,直接拽住她道:“先陪我睡一会儿,过一会儿一起去玩儿。”这妞要是一个人跑去骑马那边可不安全。 郭攸十分顺从地倒下来,两个人互相挽着胳膊几分钟就睡过去了。 来游春的众人中,一望过去,他们这边便显得格外安静,一个在百~万\小!说,两个在睡觉。 姐俩睡着的时候,草坪各处被社□□人早过来占了地方的,有些正在设置着各自的舞台,渐渐就快完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8章 分队 如今青河边一处草坪上,已摆放了几十张被不辞劳苦搬运来的书案和矮凳,分作供人相对而坐的两侧,每侧摆了长长的两排,两侧书案中间放了几张条案,上头摆满了各色鲜果零嘴。条案只放在两端,当中空着不会遮挡视线,不过铺了大块儿的薄毡,有些空着,有些放着颜料、棋盘、弓箭、甚至琴箫等乐器。整个儿场景还搭了高高的布棚,既不挡光又能遮阴。 这一处选在了几颗桃花树的边上,周围还有数丛含苞待放的蔷薇,难得颜色各异,从深红到蓝紫皆有。 布棚旁边向左十来步,便临着青河,此时春光正好,却又不烈,清澈的河水粼粼反射着波光,在喧闹的盛景中奇异地偷添了一丝静谧。 还带了两个细颈的青白玉瓶,放置在中间的条案上。眼下,有姑娘们拿了小银剪在桃花树上选了开得又美又盛的桃花剪了数枝,不多,只分了些用来插了两个玉瓶,疏密有致,错落得宜,显得颇为雅致。剩下的剪了短枝,在每张书案的左边皆摆了一枝,成就了今日的桃花会。 书案上还放了盛着茶点的杯碟与笔墨。一些姑娘们剪桃枝的功夫,公子们还在固定布棚,却有一个姑娘,此刻瞧上去最是悠哉,她坐在临着河边最近的左边一张书案后的矮凳上,正提笔在写着些什么,侧颜勾笑,是在诗社招新的头两个晚上都见过的那位吼过白衣学长的学姐。 似暖似凉的春风徐徐吹着,人们慢慢都回了来,书案渐渐被坐满。白衣学长燕青云赫然在座,就坐在与学姐相对的另一侧书案后,正好遥遥对应。沈玄之、吴雨秾、谭二姑娘、冯玉离、苏湘、姜端、同姜端一起的在书院膳苑摔碗的姑娘、史从蓉、以及三人团曾在踏歌桥上见过的其他人等几乎都在,全是诗社成员。 这一群风姿各异的姑娘公子们过来时,当燕青云在学姐对面坐下之后,便开始随意往两侧的某一张书案后坐下。沈玄之与吴雨秾头一个过来,坐了学姐旁边。谭二姑娘接着欲在吴雨秾右边坐下,便听立在中间薄毡前面的摔碗姑娘笑吟吟地说道:“谭同学,今日怎么又选了副社,是觉得跟着社长一定会输吗?” 谭二姑娘正是半坐不坐之时,闻言就缓缓直起了身。旁边的冯玉离也正是迈步过来,此时蓦地就停了脚步。不少正在往学姐这边过来的学子,甚至往燕青云那侧去的人都停了步子转头望了过来。 这位姑娘说话时面带笑容,话中亦含笑意,叫人听来仿佛是开玩笑一般,但实则两人间的关系远没好到这种程度,故而当中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丝的嘲弄,与她掩饰得很好的面容不搭,令心思细腻之人略觉违和。 谭二姑娘身为当事者,对她言语所带的隐隐相逼之意,感受更是明显。 若其他人这样说,她倒是可以开开玩笑,但有些人心怀故意,你无论说什么都说不通,只是做无谓口舌之争罢了,否则上次被人暗算她也不会暂时隐忍按下不提。若她转头去往燕青云那侧,就显得她为人所逼而妥协,有些难看,不如不作理会直接坐下,但如此在众人眼中就是她开不起玩笑了。一瞬间许多念头闪过,她也只是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一点儿也没有恼怒之色。 因为简单得很,只要有人代为开个口就好。冯玉离清楚这一点,她立刻就要张口—— 燕青云那侧已经在某张书案后坐下的一人横□□来道:“崔和生,如此说来,你今日是要选社长这一边了?那快过来坐下吧。”语气听来十分欢快。 可摔碗姑娘崔和生本是奔着副社长一侧的,才要将谭凌姿与冯玉离挤到对侧去。她怎么可能会过去呢。眼下自打了嘴巴,倒是有些踌躇。若要她放下身段儿来自个儿揭过此事,虽说平日里也没少做过,但当下却又确实有些意难平。 她身后的姜端在她一说话时便暗道不好,此时连忙回身笑道:“钟学长真是风趣。咱们谁不知道,副社就是吃定了社长。若是跟着社长,输面可不是大得很。我与和生今儿个可是打定了主意要到副社这一队的。” 这是诗社成员均知道的事实。方才的崔和生倘若换个人,谭二姑娘必然就这样开玩笑,因为接下来不会有人不依不饶。 姜端对着她口中的钟学长说完,又转头对可能会“不依不饶”的崔和生道:“和生你傻呀,谭同学才华不凡,你要是劝了她到社长队,不是凭白给副社队添了困难?”不着痕迹地捧了谭二姑娘一把。如此谁还能去猜测她们之间关系不佳呢。 一直在座的燕青云今儿又是一袭白衣。他对着对面坐着的学姐道:“哎呀厘厘,如今我在咱们诗社的人面前,那可是一点儿威信也没有了。”但他说是这样说,面上却笑嘻嘻的,说完一句,宽袖还对着谭二姑娘潇洒一挥,挑眉道:“谭凌姿,快来这边,今儿我们还非赢一场不可了。” 谭二姑娘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迟疑地绕出书案,同冯玉离往对面社长队去了。 然而燕青云叫了谭二姑娘还不满足,又对着远远那边还没到书案的那片人喊:“苏湘,过来过来,今儿个你是我这一队的人了!” 被点到的苏湘温雅一笑,也果真迈步朝这侧书案走了过来。 燕青云犹不满足,又接着点了几个人,通通抢到了自己队。 李厘坐在对面,只抱胸静静地看着他作妖,过会儿才道:“燕青云!你差不多可以了!” “哈哈,”燕青云反而不痛不痒地笑了,“厘厘,我这才点了几个人,你就慌了,难道是怕输?” 李厘“哼”地冷笑出声,放手理了理袖边,放话道:“笑话。我怕输?!我们这边有沈玄之和吴雨秾,我们会输?!” “哦豁!——”“吼吼吼吼!——” 眼见着社长又不怕死地挑衅副社长,众人都是一阵看热闹地欢呼,气氛一下就高涨起来,将方才莫名的紧绷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谭凌姿坐在矮凳上,心中却是一凛。燕青云的话可以解释成圆场解围,调动气氛,没什么问题。但她内心却觉得不仅仅是这样。她想起了她在招新第二日突然的腹痛。医务署的院医说是食了芫花花瓣所致。 芫花是水肿腹满时用于泻下通气的。但芫花的整个植株都有毒,常人误服少许,便会导致腹痛、呕吐等症状,而其根茎尤甚,若内服中毒,会引起剧烈的腹泻与水泻,并使人精气受损。她当晚得去医务署的医苑歇息,实则是因为她过一会儿便要跑一趟净室。 她是该感谢那下药之人,没有选择根茎,而是选了花瓣呢。还是该感谢自己,喝了一杯茶感觉其苦味与茶之苦涩味道似有不同,便立刻停了呢。 谁干的其实很容易看明白。那人既然下了药,必然得从中获利。而她与冯玉离不能去招新选拔,取而代之的是崔和生与姜端。 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但她将此事与副社李厘一说,副社也多少心中有数。她不说什么,只陈述事实,便使得第二晚她虽不在,副社后面仍然划定几位会收入社的同学由她与玉离来带。 方才社长燕青云虽然解了尴尬,但也将她们与崔和生、姜端两人划到了对立面。她不禁就想,是不是社长不满她既然决定找副社出了声,而如今在人前又粉饰太平,令他看不到她的决心和勇气,故而才借机敲打呢? 而社员们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正在呐喊—— “哦豁!——” “副社威武!” “社长崛起!” “社长别怂!” ——欢呼声中,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混在其中响了起来。 “嗳?!”燕青云原本还笑呵呵地,此时听着不对,腾地起身,“谁说的‘别怂’?!谁说的‘别怂’?!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噫!——”“嘘!——”“切!——” 然而社员们根本不买账。尽是一片嘘声。 趁着没人注意,姜端坐在李厘这边一侧,看着身旁脸色难看的崔和生蹙了蹙眉,弯了头轻声道:“和生,你方才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就算了,关键说的话还一塌糊涂,简直连冷静都失了。 为什么会如此,其实姜端也知道。她俩明明在招新上抢占了先机,但不知为何,从后面几日看来又不是如此,她心里也有些惊疑,刚刚才没有第一时间出声。但谭凌姿滴水不漏。且不论如何,眼下已经失了时机,她们就得装作无心才行。 崔和生的心中也有些埋怨自己冲动,看了姜端一眼,深吸两口气沉声道:“不会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9章 邀签 诗社所在的青河边上,这几句玩笑般的口角发生时,姐俩还在仨人占的地方背靠树干互挽胳膊睡的正香,谭七小少爷就坐在旁边的薄毡上,趁着阳光尚薄,将话本摊在腿上,借着树荫边看边吃青枣。 这样安静地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光景,日光渐渐耀眼起来,谭七小少爷开始觉得百~万\小!说时有些刺目,于是合了话本,毫不犹豫地探手推醒了身旁的睡觉二人组。 “嗯……”谭净好反射性地睁眼,才张开一条缝就被日光闪得瞬间闭了回去,欲要抬手遮光,又发现右臂被缠着动不了,这才想起了身在何处。 她拿左手遮了会儿眼睛,适应了再张开时,头一转,就见郭攸朝她眨巴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人还未清醒,神情冷冷淡淡的,偏偏是个杏眼翘鼻小红唇的模样儿,看上去颇有些反差萌,被她拿手指戳了下嫩脸颊,才摇了下头抬手要打呵欠,结果也没抬起来,愣了一下,方醒了过来。 谭净好被她带的,张口就打了个大呵欠。谭七小少爷在旁边看了个正着,结果仨人就开始轮流不停地打起了呵欠,好一会儿才止住。谭净好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唤碧丝把薄毡上的两顶帷帽拿来。当然不是为了避嫌,是为了防晒。 三人团便拎了几个油纸袋,装了点心和鲜果,开始闲逛。待他们逛到诗社的布棚时,这边的围观人群已经很可观了。隔着人墙,叫好声不绝于耳。 郭攸身形灵活,拉着姐弟俩从人缝里挤了进去。她专从站着高个儿们的地方钻,这样看热闹的人们瞧他们是三个小孩儿,便多多少少让了一筹,让仨人顺利挤进了内圈儿。 还没站定,便听得一道激动的男声在说:“好!沈姑娘这一首《桃》可是绝了!” 谭净好抬头一望,一个侧身的窈窕背影盈盈而立,她身上是一袭荷叶芙蕖凭鱼跃水墨写意长裙,衬得人如诗如画,能看到侧脸,长眉玉肌,淡敛静肃,正是沈玄之。 她清澈如溪的声音响起,带着潺潺的凉意:“不敢当尹学长夸奖,玄之献丑了。” “玄之不必自谦,这首诗取意自然,不拘奇抉异,又清新可爱。此回你得头筹,我是心服口服的。”说话的是谭二姑娘,她面上有着些许叹服之意,随即又转化成了羞惭,摇了摇头道:“不想过了个年,玄之的境界愈发进益了。我却还裹足不前,实在惭愧。” “凌姿过誉了。我也是偶然一次机会,得大哥提点两句,才忽觉以前遣词刻意,心境有所转变罢了。”沈玄之难得多说了两句,却是将功劳塞给了沈容之。 谭净好在旁听得心痒痒,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句子,能让她心气颇高又有才华的二姐说出“取意自然、清新可爱”的评语。 自然,有“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这般自然吗? 可爱,比“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来得可爱吗? 她这里兀自想着,那边俞应芷姑娘不由得叹了一句:“原来是沈大公子。” 副社李厘便从书案后起身走了出来,到了条案边上立定,一张芙蓉面笑眯眯道:“沈玄之这回胜出,当无人有异议。不过,俞应芷,谭凌姿,苏湘三人之作也是大家公认的难得,这一回合抽签排除她们三人,其余参与之人过来我这里抽罚签。”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木筒,当中插了密密麻麻的签子,就是所谓的罚签,正等着人来抽。 罚签不是简单娱乐大家的,所有罚签内容完成后,选出最优一人,其所在队伍可以再加一分。 站起身来出列去李厘手上抽罚签的人只有六个。因为每一回合较量双方只出五人,在加起来十人中决出胜负。每个人不能连续参加两次较量,至少间隔一次。如沈玄之这次参与作诗,下一回合就不能出场参与较量。 李厘等来人一一抽完签,将签筒就放在条案上,回去自己的书案提笔在案上纸中勾了一下,然后抬头对着对面的燕青云笑得恣意,“如此,副社队与社长队的比分就是二比一了。” 对面的燕青云闻言并不气恼,轻轻勾了下唇角道:“厘厘,如今才两个回合,此时高兴恐怕还为时尚早。今日还长着呢。” 李厘哼笑一声,不再看他,抬头看向场中扬声道:“谁第一个来?” “我吧。”社长队中一男子摇着手中木签站了起来。他是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儿,肤色是小麦色,穿了身利落的湖色飞雁窄身束腰春衫,便是之前口角时出声为谭二姑娘说话的那位姜端口中的“风趣”的“钟学长”。 “钟义华。”李厘报出了他的名字,摊手一请。 “邀曲作舞一支。”钟义华面上带了些无奈,一字一字地念出了签上文字。 他的话刚说第一个字的时候,燕青云的脸色就唰地一下黑了,对面的李厘却喷笑出声。 罚签中抽中“邀签”者,邀者必属敌队,换条件一个。若无人应,才邀本队。 就是说,邀请之人必须属于另外一队,而欲要邀得敌队中的一人帮忙一起完成罚签,必须许诺一个双方谈论后同意的条件作为交换。就等于敌队白赚一个机会。除非敌队没有人应,才能邀请本队之人。 不过这个分寸是要拿捏的,与邀人所帮之忙的大小相比较,若许诺的条件太轻,敌队可以不答应,或者答应了但帮忙时敷衍了事——因为罚签最后要选出优者加分的;但敌队要的条件太狠,等需要对方上场时,对方不尽全力,就自认倒霉。当然,若有一方过分了,社员们可以提出意见。 肯定不是完全公平的,这当中显然留有余地,那么,一来一往中谁能占到便宜,就看社员们自己的本事、甚至是运气了。 例如,抽签者所抽罚签的要求自个儿完全不擅长,不可能得优,那就可以许诺很轻的条件,以减少本队的损失,同时尽量不增加敌队的优势。 此外,条件谈好,敌队帮忙在先,抽签者践诺在后,若是践诺时出力有隐藏,程度不严重不会引起社员们群情激愤,便对本队有利。但必定使个人信誉受损,以后找人帮忙便受影响。且聚会结束前是要评魁首的,就是看谁得分最多。队伍利益与个人利益也要权衡。 再例如,对敌队来说,对方许诺作诗一次,那么敌队中诗才略逊者就可以考虑,可以为自己队伍多争取一个机会。但这样同时,也要承担风险。且若是等到抽到的这一回合是作诗较量时,对方上一回合却刚刚参加过较量,这一回不能出场,那就是老天作梗,自咽苦果。等等等等,其中还有很多考量。 钟义华带着“早死早超生”的表情,捏着签对副社队众人道:“邀一曲,换字一篇。”他想拿比书法时的一篇字来交换。 诗社众人都知道,钟义华之父钟放乃是青州书院的书课教官,他的字虽说算不上顶好,但确实是不错的。一曲换字一篇,是公平的。 但燕青云闻言却微微皱了下眉,他似乎不认为钟义华提出的这个交换条件对本队有利。或者说,他对钟义华的舞蹈不是很看好,觉得不值得他付出一篇字的代价。但他没有出声干预。 这个条件一出,对面的副社队便响起了讨论声。 三人团所在的视角很好,就在站在人群内圈中等着,不时从彼此手中的油纸袋里掏零食吃,看得津津有味。 在谭净好很慢很慢地啃完了两瓣去了核的清甜香脆的青枣,外加一块儿酥脆咸鲜的油糖酥饼之后,副队有人站了起来,却正是崔和生。 钟义华看见是她站起身来,登时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握拳“咳”了两声,收敛情绪,对着对面站着的崔和生正色道:“咳,崔和生学妹,你欲要与我作交换吗?” 崔和生早早就已恢复了状态,此时见钟义华询问,不焦不躁,微微笑了一笑认真道:“钟学长,你请放心。对待较量我是认真的。我愿用一支箫曲换学长一篇行草。”她不擅书法,这回是在队伍讨论中主动请缨,她需要在诗社中作出贡献。 而行草是钟义华的书法字体中最擅长的一种。崔和生这是又将交换条件具体了一些。 钟义华知道,自己若是答应,便相当于赌注又加大了。 燕青云在看清是对方是崔和生之后,眉头就又皱了一下,现下听到对方如此说,却也不知是真还是故意蒙骗。李厘却显得轻松多了,就笑看着对面纠结。 “钟学长可以考虑一会儿,不必急着应答。”崔和生又道。 “我答应。”他思考了半盏茶时间,终于还是选择赌了这一回。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0章 最优 燕青云听到这三个字,眉头皱得更紧了。 钟义华老早就看见了燕青云的神色,迈步绕出书案时拍了拍他的肩。 对面的崔和生便从书案上拿起自己的紫竹箫,同钟义华一般来到两侧书案中央站定。 谭净好从郭攸手里的油纸袋捞了一颗去核的樱桃出来,抬头时,才发现钟义华原来手中捏着的罚签如今已经换成了他书案上的那一枝桃花,枝上的每一簇都有两三朵,花瓣自深处的玫红渐变至外缘的粉白,拿在钟义华骨节分明的麦色长指上,有种刚柔并济的美。 诗社成员们并没想到他居然想拿了桃枝来跳舞,尤其是敌队,因为他们知道钟义华的选修课目并没有舞课,他之前用一篇书法来做条件交换已经让人感到意外,此时不免怔愣了一瞬。 崔和生亦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她很快收回了视线,神色温柔地用纤手轻轻抚过箫尾挂穗的流苏,随即平静下来,看向钟义华问道:“钟学长,你想我吹什么曲子?” 钟义华看了眼手中桃枝,静了一下,带了一丝叹音说道:“就请崔学妹,吹一曲《关山月》吧。” 这话一出,谭净好再伸出去拿多汁香甜的樱桃的手便顿住了一瞬,才又继续去捞果子。她能感受到在棚里的气氛也凝滞了一下。原本众人听着钟义华与崔和生的对话,等着两人的表演,自然也是安静的,但此刻不同,是寂静。 谭净好虽然才刚刚开始学乐,但她自前朝大琴师董迟的《西山自赏》一书中读过《关山月》,即便眼下用箫来演绎此曲,亦不能改变它本身的基调与意境。此曲描绘了边塞之地的关山明月,讲述了战争的残忍与冷酷,更表达了将士与妻儿之间的思念之情。虽然不长,技法简单,但朴拙大气,苍凉激愤,意境深远。 钟义华居然拿它作舞?在这个融融春日,丽丽春景中。 崔和生何尝不觉得讶异,但她只要负责将曲尽可能吹好便是,有压力的人也不是她。是的,她心中已经做出决定,不留余力演奏此曲。因为之前她已经看到燕青云的脸色了,而在她心中,实则也不太相信钟义华的“舞技”。那么,拿这次吹奏,为自己树立良好形象,还不使本队利益有损,是多么划算的交易。 可她此时站在中央的空地处正思索着,却没看到,燕青云在听到“关山月”三个字后变得玩味的表情,也没注意到在她远远面对着的右前方坐着的李厘骤然沉静下来的神色。她只向钟义华点一点头示意,缓缓抬起了箫来。 钟义华收到讯息,人还是懒懒站着,只将手中艳艳桃枝一转,向她一请。 崔和生指尖一按,气沉丹田,一缕箫声便幽幽响起。 而在箫声响起的同时,钟义华浑身气势一变,刹那间,众人眼中的这个懒散公子哥便消失了。他使出的一招一式,刺劈削截,挑撩点崩,大开大合,无不气势迫人,那桃枝向前一刺,直让人感觉刺出去的不是桃枝,而是一柄已经出鞘的利剑一般,破开空气,露出了一位征战沙场、百死千回的兵士,他手中桃花的艳色,便是他铁血般的意志,更是他挥洒疆场的热血。 他作剑舞! 崔和生一时之间惊诧无比,手下一个不稳,便错了一个音。 后悔之情瞬间漫上了心头。 她早该明白的!钟义华他选了《关山月》啊!可恨他在舞开始之前都是一副“死定了”的神情,还拿了桃枝做掩饰,没有引起她的疑惑,令她错失了想明白的时机! 如今如何是好,立刻调整演奏,不着痕迹地收敛下去降低水准吗?不行!社员中人才济济,又不是聋子,她只要一变,必然听得出,又哪里来的不着痕迹。如此,她见势不妙便暗做手脚,岂非比一开始就不施全力更令人不耻?瞻前顾后必然两头落空,她只能硬着头皮错下去了。 崔和生思绪翻滚,手中却不敢有丝毫轻慢。箫音低沉,却又激越急促,这一支箫曲中的悲凉孤清被她演绎得入骨三分,令人闻之,如闻刀剑交鸣铮铮,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塞外战场之上的断臂残肢,无边血色,都是将士们为了保卫国土留下的铁证。 钟义华的剑势愈发凌厉,身形渐渐加快起来,在箫声的映衬下,一举一动间如有金戈铁马的气魄,如吞山河,直将他一人舞出了万千人影。忽然间,他动作一慢,手中桃枝向天空中斜斜竖起,在翻转中重重一抖,众人便见到那桃枝上的十来朵桃花的花瓣如被气劲儿一击,蓦然离枝洒落,无数深浅红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漫漫,仿若战场上将士们的血泪一般,滴滴都落在了人的心头。 而崔和生吹着吹着,脑中倏而一闪,她忽然想到,纵然钟义华舞的是桃枝,可他的招式是剑法,怎么能算是舞蹈呢? 正当她为此心上一轻,觉得自己找到破绽时,随着《关山月》曲调一转,钟义华身上的气势再次发生了变化。桃枝轻盈挑动,钟义华的动作变得柔了下来,柔至轻缓,转换间行云流水,彷如飞燕游龙。箫声苍茫,如在呜咽,当他将桃枝再次伸出轻轻抖动时,枝上仅剩一点残花,便像是兵士破败的身躯,在为守护边塞献出最后一份力。当桃枝终于慢慢垂下,仿佛那兵士缓缓倒下,将他们这些看客们的心也深深地拉沉下去了。 崔和生几欲吐血。她从没觉得《关山月》这一曲如此之漫长,长到她怎么吹都吹不完!以致她吹完之时,大松一口气,都没注意到社员们沉寂的表情与周围针落可闻般的静。 “钟义华抛砖引玉,先行献丑了。” 还是钟义华自个儿出声打破了气氛,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他又向为他吹奏箫曲的崔和生道谢:“多谢崔学妹,一管箫音动听无比,钟义华十分感谢。”他现在所说的这句话可是真心话,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但他听得出来,崔和生的箫曲的确是不留余力的。他当报以同等回馈。于是他道: “对我之前所作承诺,当崔学妹有要求时,我必然尽全力完成,还请你放心。” 崔和生这会儿哪还顾得上什么回报,她只要一想到,钟义华的剑舞展现出来的效果如此之妙,有一半……至少一小半要归功于她……也就是说,是她成就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后悔莫及! 更别说,还是钟义华故意诱导她做出了如此选择呢。 而若是钟义华知道崔和生的想法,一定会说她想错了。 他之所以要以桃枝代剑,便是为了在曲意最铿锵之时,剑意最肃杀之瞬,都提醒众人,他只是作一支剑舞,且关键的一点,便是用之增加其柔美之意。否则他一个堂堂男子,再拿着剑,使得又是剑术,怎么劝人相信他是在“舞”呢。 至于一开始漫不经心,以至令她误会……哦,那只是凑巧罢了。 还好他不知道,不然这话一说,崔和生恐怕真要吐血了。因为这次罚签,这一场较量,并不单单代表她所在的队伍,也同时代表了她自己。这场两人之间的来往,她已经输了大半。她主动请缨失败,坐在下面的姜端,脸色也禁不住变得难看了许多。 而余下还未表演的五个社员中,同钟义华是敌队的三个人也都在心里狠狠地咒骂钟义华。 这家伙上来就搞了一出离情国恨,占了情怀的先机,还把气氛弄得如此沉重,这让他们还怎么继续下去?他们接下来若是做些欢快活动,岂不是仿佛显得他们对不住辛苦的将士们一般吗。怪不得他抢了第一个来表演,简直用心险恶! 但是,如三人团这般的围观群众,却着实看得过瘾极了。 李厘倒是神色十分镇定,喊话问接下来谁愿意继续。但迟迟没有第二人出来,最后,还是敌队的一个男同学被推了出来,他的罚签要求又是唱歌,而他却五音不全,抽到了完全不擅长的一项内容,于是带着剩下本队两人交给他的重担,为了活跃气氛,硬着头皮唱了一首欢乐小调。 其实不管是什么小调,仅仅是他从头到尾的荒腔走板,便能令众人捧腹大笑了。 气氛一松,随后四人一一展示过罚签内容,有正经的投壶,也有轻松的讲笑话,还有花样踢毽子等等,但均可一人单独完成,再没人抽到邀签之类的特殊签。而最终大家评定,仍是钟义华胜了这一次罚签,拿走了最优。 如此,社长队夺回一分,两队二比二暂时打平。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1章 骤雨 “厘厘,怎么样啊?”燕青云双目看着李厘提笔在纸上记分的窈窕身影,勾起一边唇角挑眉笑道:“我说了,今儿……还长着呢。” 李厘给社长队记完一分,慢慢放下笔抬起头来,平静地回视对面之人,“你也说了,此时高兴恐怕还为时尚早。” 说完一句,面上神情忽然变得似笑非笑,又添了一句,一字一字道:“原句奉还。” 燕青云“哈哈”笑,十分愉悦的样子,说道:“那就看下一回合吧。” 诗社成员们被社长与副社之间的言语交锋激得热血,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举拳在喊:“抽签!抽签!抽签!”连带着围观的群众们都被影响着呐喊:“抽签!抽签!抽签!” 抽下一回合较量项目的签。 谭净好也被这两人之间有如实质的张力与一直迸发的火花弄得心神澎湃,迫不及待地想看接下来的较量。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场中,只将手探到郭攸拿着的油纸袋里去捞樱桃,不想伸进去就与另一只柔滑的小手相碰。 不是阿攸。 总与之牵手的谭净好这还是能分清的。她转头去看,耳边同时传来一声熟悉的娇莺声:“方才是几比几?” 这妙声的主人正是探手进了郭攸手里的油纸袋、与她相撞的人。虽然同样带着帷帽,她也知道,是郡主。 “二比二。”谭净好答说。 “啊,打平了。”郡主说道,笑了两声,把捞出来的樱桃塞到了嘴巴里,便回身用空出来的右手指向布棚外面左边的青河,口中“喏”了一下,示意三人团跟着看。 谭净好依言看去,郡主的手在半空中遥遥指向了斜对面的河中的一艘大画舫。舫船有两层,红木乌瓦,檐挂流苏,瞧上去精致而华丽。 “我在那儿都听到这里的欢呼声了。”郡主道,“还看到谭七在这里,就知道你们仨都在。在那上面无聊得很,我索性过来找你们玩儿。”说着又“喏”了一下,将同样拿着一只油纸袋的左手伸过来,带着一丝兴奋说道:“尝尝。” 三人团便真的挨个儿伸进去掏东西,拿出来是橙黄色半透明的话梅样儿的皱皮果子。 “嗯!好吃。”郭攸忍不住道,一咬下去,帷帽下面的大眼睛就眯了起来。 皮薄,半甜半酸,十分清甜的口感,一点儿也不腻还很有水分,确实也酸,酸得人不由得就皱起了眉眯起了眼,但酸后回甘,最后,它本身就没有核。 一颗吃完,酸就消散了干净,只剩了清甜的余味,嘴巴很是清爽,令人口舌生津,解腻又提神。 然后,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吃过这种果子。 谭净好犹豫了下,郡主已经转身从身边的一人——她见过是石竹——手里换了个油纸袋,又把袋子伸过来,接着道:“再尝尝这个。” 三人团拿出来看,这袋子里是一种青绿色的片状糕点。 谭净好一尝……是苦的。这个清苦但爽口的味道她有点儿熟悉,像是……苦瓜。如今这里不知道是否有这种瓜长着,但不论是没有,还是有了但还没发现这种瓜可吃,总之菜单上没出现过,人们自然也不知道它有清热解毒之类的功效。 它做成的糕点应当加了糖,苦中只微带了一丝丝甜,味道倒也特别。 谭净好啃完疑似苦瓜糕点,忙又掏了一瓣青枣洗嘴巴,顺便解渴。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也捞了鲜果来吃。 郡主看到就“嘻嘻”笑了起来,又换回原来的油纸袋问:“还吃吗?” 谭净好的目光落到袋中的这种半透明的橙黄色皱皮果子,再想到刚刚吃过的疑似苦瓜,之前吃果子后的疑惑便更加浓了。 ——这两种东西从何而来? 如今陇西与大唐各地包括食材在内的物品等物的运输交流也算频繁,各地之物在陇西也能见到,比如河中府锦州城的西子鱼等此类吃食,江陵府苏州城的风铃等此类物件儿摆设,大名府的岐山玉等此类玉石珠宝,种种不一而足…… 而这两种,她从没听说过。受眼界年龄阶级等条件所限,这不奇怪,但在书上也没看见过,受学识所限,这也不奇怪,但郡主特意给他们看了。 而郡主既然将东西给他们吃了,想来问了是可以得到解答的吧。谭净好这样想着,便要开口询问,不妨忽然一阵欢呼声拉回了她的心绪。 他们这里又是聊天儿又是试吃,场中社员们早已开始新的一轮较量了。 这一回合,从大木箱中抽出的较量项目是——蒙眼五步飞箭。 丝带蒙眼,于五步外——约摸7.5米——一手握箭投射到箭靶上,一组十支,环高者胜。 七八米距离,让谭净好来扔,她连靶都够不到。 青河边上人群密集,这会儿,投靶的地方拿细网围了外围,防止箭支乱飞时伤到别人,还有钟义华几位社员在外圈掠阵。 眼下是两队的队长亲身上阵,燕青云蒙着眼投了一个十环,引了一片叫好声。 谭净好瞥了一眼,目光就又回到了郡主手中的油纸袋上。她拿了一颗果子在指尖,“这种果子我从未见过,郡主可知它叫什么名字?” “说叫红果。” “……那方才另外的糕点是用什么做的呢?” “说叫苦瓜。” 谭净好听她用“说叫”两个字,便知道这是别人告诉她的。她待要再问,就听身旁谭七小少爷说:“下雨了。” 她带着帷帽没有感觉,一时也没听到雨声,不过很快,围观群众都喊起来了。她一边伸手一边抬头看天,太阳还明晃晃地挂着,棉花糖似的白云朵正在头顶,却有一滴滴地雨滴掉落在了手心里。 雨势不大,雨滴不小。 几息功夫,她听到了雨滴击打在帷帽骨架上的声音。 这里围观的人们几下就散了个光,但整个青河边却刹那间便乱起来了,到处是呼喊声指挥声惊叫声抱怨声劝慰声,有些在慌忙忙地收拾带来的吃食茶具玩物,通通卷进了薄毡里,有些还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便先不着急,就近躲到了树下避雨。 诗社这边搭了布棚。不少附近的人都涌进了棚里。燕青云与李厘两个还拿着箭支,都一把摘下了眼上的丝带,有人上前说了什么,两人便招呼社员撤棚外的细网、箭靶、箭篓等物,同时开始搬运棚里的书案、条案、食物、器具,要搬回马车上去。 这样子是要撤了。 难道是觉得这雨不会一会儿就停?如今应当还不到十点吧。 郭攸看郡主还淡定地站着,便问了一句:“我们要回去了,郡主可是回舫船上去?” 郡主却道:“还早呢,你们就要回去了吗?” 郭攸闻言,倒是觉得郡主的话似有些隐义,顿了顿道:“下雨了,不回去的话下人们该等着急了。” 郡主又道:“说不定一会儿雨就停了呢?这大好时光岂不是浪费了。” 这意思便开始明显起来了。 滴落在帷帽上的雨滴渐渐有密集的趋势,雨水落在草坪上,被繁茂的细叶接住,大部分没能隐没在土地里,便都粘在了缎子做的鞋上,一会儿脚尖便浸湿了。 郭攸看一眼谭七小少爷默默淋雨的样子,道:“说的也是。不知郡主接下来作何打算?” “先回船上等雨停,顺便赏一赏青河的雨景。”郡主道。 郭攸暗叹了口气,从善如流道:“我们平素出来的不多,更别说赏雨景了,错过今日也是可惜。那不知我们是否有幸,能随郡主到舫船一游?” “自然是好。”郡主闻言笑了起来。 “不过回去说一声还是要的,不然他们久等我们不回,又寻不到人,真该着急了。郡主可要一起?” 带着白色帷帽的头点了点。 布棚里还在有条不紊地搬东西,一行人就穿过乱糟糟的人群,往来时路去。一路花了近半柱香的时间,到时,碧丝葡萄等已经收拢好了东西,将马车停在树下,人坐在了马车上。 谭净好看看谭七小少爷乌发上的一层水珠,睫毛上,眉毛上都挂了晶亮的珠子,再一摸身上,绸布也半湿了。便先招呼郡主到车上坐一下,让她弟擦擦干,几人喝口热茶再走。 没带雨具过来,备换的衣鞋都装在包袱里,帷帽也只多带了一个,就戴在了谭七小少爷头上。三人团给了二十大钱,让车夫驾了马车到最近街上的第一家茶肆等,便带着人下了车往青河边去。少倾,近了河边,却见方才还在诗社布棚那边河中的大画舫不知何时已经开到了这边河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2章 西边 青河中,精致画舫的一楼船舱外面,伸出的飞檐下立着一个人,正朝着走近的几人挥手,便是霈泽。沈容之身边的小厮。 他招呼着船夫将舫船划近到岸边,又开了船栏,搭了木梯,笑吟吟站在船边,看到三人团随郡主一起过来,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待几人踩着木梯上来,还伸手扶一把。 画舫一层便有六个房间,二层五个,算是中型船舶了。 霈泽领着他们直接上了二楼,先进了边儿上一个房间,让他们擦拭身上沾染的雨珠。桌上还放了几碗黄澄澄的姜茶,冒着热气,用来驱寒。这会儿雨滴渐小,却下得密了起来,几人过来这几步,浑身都蒙了一层水雾。 待换了干的衣衫鞋袜,又进了二楼中间一个房间。推开门,正对门口的是一架四扇大屏风,分别绘了桃枝出芽、含苞、盛放、凋谢的景象,将屋中情景遮了个严严实实。 绕过屏风,斜对面一扇窗半开着,有微风吹进来,似是感觉又清凉了些。窗边的罗汉榻上对坐着两个人,在榻几的两侧对弈。 小几上一局棋已是杀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棋盘旁,一只透明玻璃壶里盛着淡黄绿色的清茶,有细如镰刀的茶叶悬停在壶底,叶上还覆着一层白毫。玻璃壶旁端坐着两个玻璃杯,倒了八分满,已经不再有热气升腾,似是冷了。 世子背对而坐。黑发半披在挺直的背上,食指与中指两指指尖捏着一粒白子,玉石的莹光与指甲的润泽相差无几,令之几乎要与肌肤融为一体。 他对面是沈容之。抬头看到几人,视线定在了谭净好身上,口中不觉“咦”了一声。 谭净好被雨淋湿的一套外杉已经换了下来,此刻穿的是一袭牙色纯色长裙,外罩烟紫色纯色薄纱褙子,头上一只白玉桃花簪,直是素净到了极点。而她身上这两个颜色,在这活泼春景里亦显得格外简单纯粹,甚而给人一种幽静之感。 其实这种颜色搭配不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儿。但沈容之看她穿着却一点儿也不违和。 这一声“咦”叫世子也转过了头来。一眼扫过,就知道缘由,转回头去看了沈容之一眼。 大惊小怪的沈容之摸摸鼻子,对着几人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的吃食,说:“随便坐。” 却让郡主笑出声来。这是王爷府的画舫,哪里需要沈容之来对郡主说这三个字。沈容之这才发现自个儿又傻了一回,顿时失笑,摇摇头转回去,收敛心神看棋局去了。 几人在桌边坐下,谭净好忽然想到,他们似乎每次见到世子都没问过好。因为世子都只顾着当时手边的事,没有拿眼睛打量你,摆出等着你见礼的架势。既可说是不拿你当外人……当然这没可能,也可说是没架子,还可说是无所谓,甚而可说是目中无人。 桌上的吃食中,仍然有郡主拿给他们吃的红果与苦瓜片糕。还放着一壶同那边对弈两人的榻几上一样的用玻璃茶壶装着的茶。 “这果子明明是橙黄色,怎么却叫做‘红果’?”谭七小少爷忍了一路了,这会儿坐下来便问了出来。 “红果原本是高昌的一种果子。”郡主开始解释说。 高昌。 陇西的西边关外与回纥接壤,回纥乃是游牧民族,回纥西边是龟兹,是半草原半沙漠的地质,龟兹再往西,便是高昌,那里的人们生活在无垠沙漠中的绿洲里。 郡主道:“红果树在高昌的地界儿里,结出来的果子便是鲜红色的。且结出来的果实有鸽蛋那么大,甜得很,一点儿都不酸。” 这句话一说,谭净好心中便浮现出了“南橘北枳”四个字。 果然,郡主继续解释说:“你们之前都吃过红果,橙黄色的红果是半甜半酸的,而且关键是,它没有核。”说到这里郡主笑了一下,丹凤眼弯起来看着认真聆听的三人团,“但是高昌的红果是有核的。” “红果在高昌,核种下去发芽率、成活率、结果率也很低,果核运到龟兹之后,几率就更低了,结出来的红果,颜色便稍有变化,成了粉红色,果子大小也缩小了一圈儿,还带了酸味。而果子中也出现了有些有核,有些没有核的情况。” “后来,将龟兹的红果中结出的果核运到回纥种下去,却发现,没有一颗果核能够发芽,一株红果树也长不出来。没奈何,便不远万里穿越沙漠,不辞辛苦地将高昌的红果核运了来。最终能长成结果的几率自然是愈发低了,果子便也成了眼前这橙黄色的模样,半酸,只有大拇指指肚这么点儿大,且全没有核了。” “据说这也是近年来的事情。不过,虽说是半酸,偏偏还很好吃,只是没有核儿种,每棵红果树每年结的果子有限,非常难得罢了。且它有趣的是,要越冬而熟……” 郡主还在说,谭净好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回纥”上。桌上的这种果子,就是回纥的红果。 西域胡人几族之事,知道的如此清楚,如数家珍,这便罢了。但这回纥的红果出现在这里,又说非常难得,总不能是去回纥抢来的吧。 待郡主歇口气,谭净好便起身翻了一个玻璃茶盏放到她身前桌上,拎了玻璃壶倒了一杯茶给她。茶的香气明显逸散开来,便是从茶壶飘出、本就在屋中微微徘徊着的清雅之香。郡主笑眯眯道了谢,拿起来一饮而尽。谭净好拎着壶都没放下,便再倒了一杯。 “又输了。” 正当这时,那厢窗边沈容之叹了一句,把手中剩余的黑子“啪嗒嗒”落回了棋罐里,起身下榻朝这边走了过来。他坐下来,将桌上托盘里的玻璃盏翻了一个放在中央。谭净好会意地往里倒了茶,又朝她弟与阿攸眨了下眼,几人都翻了茶盏在身前,她干脆倒了一圈儿。 “嗯。”沈容之抿了口茶,又说:“尝一尝。” 茶汤明亮又清澈,入口清爽香醇但不浓郁,回甘生津。谭净好看沈容之还看着她,便道:“是毛尖吗?”这茶叶的样子像是《天工造物》中描画的毛尖,但她也不确定,而许多茶的味道若没有特殊点,书中的描述在她这个门外汉看来其实都差不太多。 沈容之已经笑着点头了,“明前毛尖。”微微顿了下,又说:“去年的。但保存的还不错。” 当然了,明儿才是立春,今年的清明茶才没开始采呢。 但已很是了不得了,明前茶是早春茶,芽叶细嫩,口感鲜爽,是茶中珍品。但因气候缘故,清明前长成的还非常少,素有“明前茶,贵如金”一说。这可是她头一回喝到这茶。 谭净好一口闷了,又倒了一杯,还等剩下两个喝完,通通倒满。倒完放下茶壶,不去管沈容之含笑的眼睛,她视线一晃,便见那边世子对他们这厢的热闹一点儿不感兴趣似的,充耳不闻,径自端了玻璃盏,倾身将凉透的“贵如金”茶水从半开的窗户倒进了外面的青河里,才又慢悠悠地拎壶给自己重新倒了杯热茶,送入了薄而鲜润的唇中。 窗外雨声淅沥,且还有阳光在映照。 又晴又雨。 她转头问沈容之:“你们是知道今儿会下雨吗?” 沈容之挑了挑眉,反问说:“昨日没看云吗?” 云? “昨个儿下晌的云是长条形,纯白色,一缕缕的,一端似有弯钩。这是钩卷云。”沈容之耐心道,“此种云朵出现,而前几日若都是晴天,那么一般接下来两三日内便可能出现阴雨天气,且气温还可能会降。故有‘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的说法。” “外面眼下还有太阳呢。”郭攸指了指窗外。 沈容之转头朝窗外瞄了一眼,回头笑道:“这不奇怪,只是我们这里的雨云还未形成,但别处的雨云却被吹了过来,才在晴天便下起了雨。” “既是如此,那这雨应当下不久吧?”郭攸道。 “这一阵儿是下不了太久。”沈容之道,“接下来如何,还要看云层风向变化才知。” 郭攸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谭净好心中汗颜,她想起来这知识她曾经学过的,什么积雨云鱼鳞云透光层积云之类的,只是都还给老师了。 又听另一边谭七小少爷在问郡主道:“那苦瓜呢?” “苦瓜是回纥本就有的,只是近两年才发现它能吃。”郡主道,“虽然味道苦涩,但驱热清心。” 两边人都聊得high极了,剩了谭净好一个,干脆端了茶盏喝茶。她小小啜了一口,想再品一品,不经意抬头,就见窗边罗汉榻上的世子微转头望向了她,对上她的视线,淡淡问道:“下棋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