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迷城》 第1章 初见 原来亲人不是亲人,朋友不是朋友,爱人不是爱人,我,也不是我…… 我是谁? 耳边声音萦绕不去,叶明珠费力睁开眼,神思还恍惚,头脑昏沉不清,使劲眨了眨,眼前仍旧模糊。呆呆片刻,眼睛逐渐对焦准确,才看清漫天花雨中那张瘦削俊秀的少年面庞。眼睛真黑。 香风阵阵,甜而柔软,是桃花香。风吹卷着花瓣落到脸上,滑中带了点痒。刚睡醒,叶明珠脑袋还迷糊,只觉花虽香却夹带一痕感伤,不自觉吟道:“无可奈何花落去。” 听得周围仿佛许多人齐刷刷倒吸凉气,却见面前少年唇角一弯,从容笑答:“似曾相识燕归来。”眼神对她多了分探究。 “萧爱卿,卿家千金……不简单呐!”不远处说话的成年男人欲说还休。 “是啊,陛下,萧大人这府上先是桃花早开,柳絮飘飞,如今女公子诞生百日而能言,这都是明石吉兆呐……” “萧大人……”四面八方都是人,声音嘈嘈杂杂就像是院里置了几百口炉子烧着上千壶滚水。 被包裹在襁褓中,动动手脚,绵软无力;再睁圆了婴孩模模糊糊看不清的眼,分辨眼前人的装束:头戴玄青绉纱的爪拉帽,侧身可见背后玄色纻丝囊,身上是盘领窄袖金织蟠龙赤色袍,系着云龙纹透雕和田玉带,脚蹬粉底皁靴——虽未加冠,但看得出该是皇太子级别的。 最关键的是,她此刻不应该是睡在自家床上?! 在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中,明珠后脊梁骨一阵凉意直窜上脑后,睡意顿消,一句“卧槽”差点冲口而出:姐姐我这是,穿,越,了……?! 而刚刚鬼使神差拽的那句诗词,显然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让你文艺,让你45度仰望天空,这下好,拧着脖子了吧!” 内什么,现在立刻咬舌自尽的话能穿回去不? 牙都还没有呢…… 牙都没有,刚刚那句话怎么说出来的? 太子长得好像还不错…… 明珠这边正悔恨交加,太子李恒站在怀抱孩子的萧夫人跟前,又打量那粉雕玉琢的小东西片刻,才收拢心神听父皇与左相等人交谈。 左相萧文质,布衣出身,科举取士高中榜眼,因其精明强干,为人正直,不曾结党营私,故而自今上登基前便深得倚重,层层提拔直至如今官拜左相。李恒深知此人重要,对他向来尊敬,不敢有丝毫怠慢。李恒本人原对婴孩不感兴趣,因是左相得女,又有早桃、飘絮的异象噱头,他才自请随父皇探望,还亲自上前看视幼女。 当朝皇帝与太子接连两天驾临相府,这在本朝历史上大概是史无前例。 说来也奇了,左相夫人诞下龙凤胎,儿子比女儿大一天,昨日给长子萧庭柯办百日宴时还毫无异常,偏偏一夜之间,开了一院桃花。左相也是个奇的,“生儿弄璋,生女弄瓦”,终归有些不同,他却将女儿与儿子的百日宴规模相当。 生而得宠,还伴有异象,这对此女以后的人生,究竟会意味着什么呢…… 听得那厢,皇帝貌似无意地问道:“不知爱卿千金芳名?” 明石风俗,“妇讳不出门”,如今皇帝问名,莫非…… 萧文质心中一惊,面不改色:“臣家小女名唤‘竹猗’,犬绿竹猗猗’之意。臣父的意思,是把竹猗作男儿教养。”语气随意中透着恭敬,谁能不体谅相国纯孝之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贵含蓄,一句诗有一千种解读的法子。 皇帝听了这话,只赞了一句,没多说话。明珠的小心肝悬起来又放下去——刚穿过来就被定终身的话可就太悲催了,万一那个太子是断袖怎么办,长得那么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虽然,幽黑的眼睛深处,纵使她视力有限,也感受得到那烈焰灼人。 皇帝如常微笑,李恒却总感觉能读出一丝不爽快:明明已有嫡长子,却说要将女儿当作男儿教养,仿佛有暗示不打算送此女将来进宫之意。而萧氏一族至今无女入宫,虽则展示无心揽权也无意参与将来的皇位争夺,但于皇家而言,也并非十足好事。虽然要防外戚擅权,但君臣关系微妙,没有点姻亲关系,利益捆绑就总显得不结实,皇帝也就少一分安心。可若强行赐婚,萧相位高权重……赐婚一事,还需慎之又慎,非到万不得已…… 不禁心里暗暗将那初生几日的小女娃更加高看几分——听说左相为她取小字“明珠”,本已昭示宠爱之至,如今又宝贝得要当作男儿教养,不愿给她拘束,可见此女对于这位至今未曾就立储作任何“表态”的大人,还真是至关重要呢…… 一路上千百思量,回到宫里,李恒先陪太后说了会话,随后又去昭华宫见母妃宣氏。 行至迎门处孔雀点樱桃穿芍药的琉璃花坛影壁前,浓香扑鼻,是宫中花房精心培育的水仙二十盆,堆在须弥座边,婷婷袅袅,翠色润泽,鹅黄玉白。水仙原是雅致,放在这富丽堂皇的昭华宫外,倒也沾染了富贵气息。 宫外犹如此,宫内景象可想而知了。 李恒略一顿足,随即心中一阵冷笑,大步跨进门槛,往昭华宫主位昭妃所居的增成殿去。 远远便听得房内莺声燕语,笑声婉转出千娇百媚。 他深深呼吸,早春的空气凉透肺腑,觉得头脑一片清明,方大步入内。 昭妃坐在黄花梨十字连方罗汉床上,三岁的李凌在韩贵嫔怀里解一个错金银和田玉九连环。旁边俞宝林坐在黄花梨四开光绣墩上,妙语连珠竭力奉承,逗得昭妃笑个不停。 见李恒进来,昭妃面上没什么表情,问他今日学了什么、做了什么,李恒束手而立一一恭谨答了。他先天不足,身子羸弱,因此昭妃功课上并不十分苛责他。待谈及左相府异事,李恒略去自己对诗一节未提。 俞宝林掩口娇笑道:“真有如此奇事,那明珠该是个仙女儿托生的吧?”她语气夸张,昭妃已是笑了,她见昭妃高兴,又道:“凌哥儿,娶个仙女儿好不好?” 李凌一身锦绣衣裳,窝在韩贵嫔怀里粉团子似的,拍着胖胖的小手连声叫“好”,昭妃只是含笑抚摸他的额头。韩贵嫔在旁暗暗揣摩,拿定主意,便冲昭妃眨眨眼,昭妃心下了然,对李恒道:“恒儿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李恒只装不知,遵命刚出殿门,特意放慢了脚步,韩贵嫔的声音零零散散飘进耳朵:“若姐姐有此意,妹妹愿为姐姐筹谋。”又隐约听得俞宝林道:“先下手为强……夜长梦多……” 心中冷笑,离去。 回到东宫,大伴儿吴锡早在前打起了门帘,一个天青色长衫的少年已经在里头等着,见着李恒行了个礼,李恒摆摆手免了,坐到窗前下棋。 李恒默默不语,那人竟也不问。 过招几回合,李恒笑道:“偏你稳重,今天去不成,也不想问?” 顾月朗笑道:“殿下想说什么自然会说,不想说的问了也不会说,殿下今天心情本来就差,臣干嘛自讨没趣。” 一番话说得李恒笑起来,先前在别处的不爽快也烟消云散。 便说起今日在左相府见闻。 “这么说来,臣不去,倒有些可惜了。”顾月朗笑道。其实他消息最灵通,早就知晓,只是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李恒道:“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再大的噱头,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顾月朗道:“殿下可有打算?” “才刚出生没几天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打算。”李恒失笑:“再说,左相府一举一动,恐怕父皇正在旁边看着。” 顾月朗道:“若单说此女,也确实不急。只是萧相态度实在是……” 李恒道:“只能慢慢来,一些事,纵然他是左相也由不得他,不是想两边都不沾就能的,等咱们自下而上已成气候,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人心所向。只是现在不能借他的力……否则还容易些。” 顾月朗点点头。又下一子。 落子声入耳清脆。李恒扭头看一眼窗外,仍旧是寒冬景象,不过枝头已有一分绿意萌动。 昭华宫的事,却是暂时还不能与他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哥哥 左相府。 什么桃花、飞絮,明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都能从几百年几千年之后穿越过来,还有什么不可能?桃花早开那都是小case,十有八九是萧府这块地方时空错乱了。 问题是这身体原来的那个魂儿去哪儿了?挂了? 那天耳边萦绕的声音,盘旋数天之后渐渐消散,身体的原主始终没露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原主感叹自己的人生,还是留言给她示警? 若是自叹,她才出生没几天,为何发此叹息?若是示警,可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亲人不是亲人,朋友不是朋友,爱人不是爱人…… 明珠觉得浑身发冷,就不想了。总之在这空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明珠自那日开口说话后,家人便整日有事没事围着她,千方百计逗她说话。心理年龄19岁,生理年龄却不足1岁的明珠哭笑不得。她吸取教训,硬忍了一月有余没开口,大人们也没再强求,渐渐把这事搁下了,只有市井之中还流传“百日能言”的传说。 “不要这样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 她承认,她确实迷恋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的时候恨不得穿过来,可是真到了这跟古中国相似度极高的地方,她发现根本就是叶公好龙…… 人家穿过来的都是早已经被现代社会打磨得闪闪发光的鹅卵石,在哪儿都能活得好,可她是个浑身是刺的小刺猬,也就现代社会能容得下她无法无天恣意妄为假小子似的……且不说她受不受得了礼法拘束,就算受得了,也会被古代心机女们整得很惨吧?她可是从小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啊!什么含蓄委婉撒娇统统不会啊! 烦人的事虽多,却不是眼前最烦人的,眼前最烦人的是——她现在实在是无聊惨了啊! 才一百天多点大的小肉团子,什么都不能干,只能在这空想,自己跟自己耍贫嘴……裹在暖暖的襁褓里,动动手,动动脚,没几下也腻了。 努力地动一动,再动一动,动了好久,总算能从襁褓里探出个头来,看见旁边大她一天的哥哥睡得安详。 平日里看他,他眼睛黑黑的,闪着亮光,一看就知道是聪明的;皮肤又白又细腻,让人看着就想摸,如今老老实实窝在绸缎堆里,越发衬得肌肤吹弹可破,引人犯罪…… 挪一挪,蹭一蹭,忍不住伸出还不灵活的小胖爪摸上去,蹭一蹭,再捏一捏,力道控制不好,然后哥哥就醒了,眼睛对眼睛盯着她,她笑了笑,然后哥哥就大哭起来…… 乐得还没生牙齿的明珠哈哈大笑——当然,是在母亲闻声从隔壁房间赶来之前。 此国国号“明石”,天家姓李,当今圣上年号“大夏”。明珠穿越之年,为大夏三年,新皇登基不久。 “还是架空的,连点现成历史参考都没有。”明珠刚知道自己来到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朝代时,不禁翻了个白眼,自叹红颜命薄。 萧家先祖乃帝师,郡望晋水,到了萧老太爷的高祖这一辈,才迁了一支到琅琊。子孙之中或从文,或从军,或从商,虽不出风头,却也多有所成——明石对待商人较宽容,故从商虽稍欠风光,但并不至于低人一等。家风严正,祖上规矩不纳妾,偶尔某代才有一两个通房。萧老太爷是没通房的。萧文质乃老太爷嫡长子,还有一个同母弟弟萧文彬出海经商,常年不在明石。另有一姊远嫁南莞郡的季家。 明珠是萧文质的唯一的女儿,因此老太爷老太太对她格外眷顾,明珠的大名儿“萧竹猗”便是老太爷自听说大儿媳展氏有喜开始,翻烂了古今典籍,好不容易从一堆名字里挑出来的——老太太说,当时想了一个男名一个女名,没想到生出来刚好是龙凤胎,一个都没浪费。“萧竹猗”大名儿寓意深远却不上口,于是小名儿唤作“明珠”——同她前世的大名儿倒是一样。 萧家待她,真个跟明珠一样宝贝着。明珠本来还担心古代重男轻女,没想到这家人似乎有重女轻男的倾向。大概是明石风俗与古代中国不同?还是因为是龙凤胎,“龙凤呈祥”的缘故? 虽然有乳娘,萧家人仍旧延续祖上传统,言传身教。 萧文质整日都忙,萧夫人操持里里外外,兄妹俩平日便养在萱晖堂,由萧老太爷和老太太亲自教养。 头一年老太爷带孩子简单得很,老太太午休,老太爷便带孩子去家里后院听荷池边,一人一把小马扎,老太爷自己摸出钓竿来,怡然垂钓,明珠和庭柯在旁看着。老太爷头发不多,平日里无论在哪总戴一顶居士帽,池边风大,有时一风吹跑了,他也不去追。有时太阳下晒得暖洋洋的便睡着了,大人也睡着,小孩儿也睡着,睡到傍晚时老太爷看看有没有钓到鱼,然后祖孙三人就回屋去。萧老太太起初还不责怪,后来有次三人都睡着了,明珠不知怎的从马扎上掉下来,竟也没醒,傍晚又起了凉风,在地上本就凉,吹得伤风感冒,老太太跟老爷子大吵一场,再不准老太爷自己带孩子出萱晖堂。 等到第二年某天,老太爷要教二人识字,将珍藏的一套前朝名家欧体真书《千字文》挂满了书房。先亲自抱着明珠指认,只念过一遍,明珠便能通读,乐得老太爷捋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直呼“后继有人”。晚饭前又亲自去后花园酒窖里拣了一坛“老梅春”,席间骄傲之色溢于言表,竟胜过当年儿子科举高中时。 明珠看在眼里,为老太爷的非同寻常的兴奋激动微微感到郁闷,也微微地泛着暖意。 “也不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现代社会过得怎么样……”也不知自己那副肉身如今是何状态。她若能回去便是最好,若不能回,希望上苍能派遣一个孝顺的灵魂进她原有的肉身,代她好好照顾家人才好。独生子女,她一直是家里的希望。若是平白发现她消失了或是误以为她没了,她不敢想父母会受怎样的打击。真的不敢想…… 不管怎么挂念原来的家,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能回去的迹象。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明珠在这个国度一天天长大。萧庭柯也不负她所望,越长越好看,长成了一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小正太。 有时候花痴地看着哥哥水灵灵脸蛋上水灵灵的眼和水灵灵的嘴唇,不由得心想:这妖孽模样,啧啧,以后得迷倒多少少女少男…… “可惜男女有别,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捏他的脸了……”明珠暗叹。 其实是萧庭柯已经比她高大,有了自卫的能力罢了。 从前在现代社会是独生女,孤孤单单地长大,这次穿越得了个便宜哥哥,明珠决心“物尽其用”,索性忘了自己到底多大年纪,从头开始,痛痛快快做个被哥哥保护的小女孩儿。 庭柯年纪渐长,渐渐有了哥哥的样子,且不说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先让她尝鲜,明珠若与旁人起了冲突,萧庭柯才不管青红皂白,先护着自家妹子不吃亏再说,为此没少陪着她挨罚。明珠起先还横行霸道,后来不舍得哥哥跟着挨骂,便渐渐也知道分寸,宁愿被人占些便宜,也不轻易惹是生非。 当然,“不轻易惹是生非”不代表安静老实…… 姑姑远嫁,偶尔回门,带回比他俩大十个月的季良德。 良德皮肤细腻白皙,比萧庭柯还白,自然比明珠白得多。体格微丰——就是胖的意思——小鼻子小眼小嘴,眼珠滴溜溜转,薄嘴唇微微上翘。 “嘴巴有点像兔子。”这是明珠说的。 明珠不喜欢良德。 所以萧庭柯也不喜欢良德。 明珠不喜欢良德,是因为嫌她鬼鬼祟祟的,不光明磊落,不像萧家人。 明珠和庭柯去工部侍郎家找他们家大公子玩,临近中午回来,听说姑姑来了,本来欢欢喜喜地在萱晖堂见了姑姑面,听说良德在毓秀院等他俩。明珠一进门,便看见屏风前小桌上空荡荡的大素瓷盘子中间,本来给哥哥做的茉莉饼干被吃得只剩一个,良德听见脚步声从内室迎出来,见明珠眼睛直盯着盘子,笑道:“你回来了?我给你留了一个。” 要不是庭柯在身后使劲扯着她衣服小声狂念叨“没事没事没事”,明珠能冲上前去手撕了她。 明珠给哥哥面子,只好“嗯”了一声,笑笑上前,托起盘子转身向庭柯道:“哥哥你尝尝……”庭柯都看见她眼泪在打转了,连忙塞进嘴里说好吃。 若事情到此为止便罢了,偏偏不止。 晚间一大家人在明珠院子里“饮露餐霞”厅吃饭,明珠道:“我种了些蒜苗儿,要不要吃?” 良德说不要,明珠便去取了八个人的份。 分完了,开宴,大人们才喝过第一遍酒,良德道:“我也想吃蒜苗。” 明珠向来是被人伺候的主儿,何事受过这等被人出尔反尔戏耍似的气?中午本就压着一通火,现在又火又气,能不爆炸?当即就冷了脸道:“问过你了你不吃,现在吃什么吃!” 萧夫人连忙道:“你姐姐要吃,你就给她不就行了?她想尝尝嘛……”说着招呼丫鬟去拿。 明珠扭头一叠声儿道:“不许去!”又道:“要吃就吃,不吃就别在这给人添麻烦,有这么支使人的么?” 萧文质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你姐姐是客人……” 庭柯在桌布下轻轻拉她衣角,明珠拨开他的手,回嘴道:“客人在主人家,不更得守规矩、夹着尾巴做人么!” 萧文质也火了,厉声唤了管家来,要一把剪刀,也不顾众人劝阻,将明珠小菜圃里的蒜苗通通剪了令人洗净了端上桌。 明珠饭都不吃,筷子往碗上一拍,起身哭着就跑回毓秀院去。庭柯在桌子下狠踩了季良德一脚,也追过去。 明珠和庭柯各罚了一月的零花钱。 萧老太太暗中补了十两银子给他俩。孙子孙女和外孙女比,老太太心里的天平可是一点都不平。 明珠再没种过蒜苗。 与表姐尚且如此,若旁人敢惹明珠,庭柯的反应可想而知了。 背抵背坐着,比谁的力气大,有时庭柯猛地一弯腰,明珠这边不防备一下子便躺倒了。两人来来回回,玩得不亦乐乎。背靠背的温暖,就算只有小时候这一刻,就算有天穿回去还是要一个人面对现实,也会一笔一划刻进心里。 这是她的哥哥呀。 外人再亲近,也亲不过亲兄妹。 天生的血缘,永远不担心背叛。 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总算有个人能与她分享。若是能把他带回现代就好了,放学后打架也有个帮手…… 唉,不能老想着现代的事,总是容易说漏嘴……被当成妖精可就不好了,封建迷信时代,妖精可没有好下场,她是想穿回去,但不想以被活活烧死的形式。 有天下午在萱晖堂,午睡过后,萧夫人一边做着绣活一边陪老太太喝茶聊天。老爷子仍旧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知钻研些什么。地上放两只绣垫,庭柯和明珠坐着拼核桃。先前两人小心翼翼徒手剥了许多核桃,壳俱是完整两瓣,此时打乱一地,两两配对拼成完整一个,比赛谁拼得快。 连比了三回都是明珠赢。庭柯连呼“邪门了”。 明珠笑道:“我小时候常跟伙伴儿拿贝壳这么玩,早就练出来了。” 庭柯“啧啧”笑道:“娘你听听妹妹又说‘冒话’。” “冒话”是琅琊郡方言,指小孩子有时忽然冒出来的令旁人匪夷所思的话,或者过于成熟,或者明显不合情理。 明珠心知口误,偷眼看两个大人的反应。萧夫人仍旧手中刺绣不停,跟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却是含笑不语看着她。 看得明珠心慌慌,却只能面上做出孩子气的一笑。 她总觉得萧老太太已经看出她是穿越女了……大概是胆子小,心虚作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流光 “小姑娘笑不露齿……”萧夫人板起脸来看着她。 若说当演员,萧夫人指定不及格。明珠越发想笑了。 没办法,咧嘴笑了二十年,忽然要她作淑女笑,她实在是笑不来,笑着笑着嘴就咧开了,石榴籽一样整齐的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萧夫人无奈道:“你若实在忍不住,就拿丝帕掩一掩口。” 丫鬟连忙递上帕子。 明珠拿帕子在手里掂,好玩得很。 萧夫人咳嗽一声。明珠连忙拿帕子掩口。 萧庭柯故意闹她,忽然在旁冲她做个鬼脸。 明珠哈哈大笑,手里帕子都掉地上了。 先前跟萧庭柯两个人玩轮流跳马,已经关好了院门也不许丫鬟小厮多说一个字,偏偏被奶娘一推门瞧见了,吓得一个倒退差点跌倒在地上:“啊呀我的小姐,您有几个胆子!” 奶娘怕出了事担责任,自然要告诉当家主母,萧夫人待她十分溺爱,狠不下心多加申斥,只是从那以后就决心教她规矩。奈何天性若此,再改也难。 也怨不得明珠。平日里除了庭柯,还有别家孩子来玩,男孩子居多。明珠在现代本就是假小子性格,来了仍旧是男孩儿堆里混,哪能学出什么规行矩步的样子来? 萧相秉性使然,官风严正,虽位在相国,萧家门前并未车马喧嚣,往来多的只有几家,且多是文官。 工部侍郎李正元之子李明扬——就是“蒜苗事件”那天上午与明珠庭柯一起玩的那小子——和刑部都官司主事之子连峰是那时最常与萧氏兄妹玩耍的。 李明扬一张大饼脸,眯着弯弯一双笑眼,性子憨,话又多,一脸喜相,他不笑不说话时别人看着他的脸也能笑出来。男孩子,手却灵巧得很,折纸、草编、木匠活儿,都不在话下,想要什么,分分钟就有,花儿朵儿,虫儿鸟儿,都跟活的一样。明珠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因此成日盼着他来玩。 盼他来玩却不是为了学手艺,而是一起上树,掏鸟窝,斗牛(牛拴着),赶鸭子上架,厨子养了几只母鸡被他们追得憋着蛋没处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他们三个。在房顶坐着,居高临下,看丫鬟小厮们调情谈恋爱,扔块小石子惊散鸳鸯一对对……丫鬟小厮们平常当差本就忙,好不容易得空谈谈情说说爱,还要跟日本鬼子防游击队似地躲着神出鬼没的自家小姐小公子还有李家小少爷…… 后来明珠觉得棒打鸳鸯这事有点缺德,三个人便在毓秀院角落里用草皮木条之类搭了一间“茅庐”,避世而居。李明扬和庭柯散学回来,明珠在里头等着,一起玩“过家家”。 要是被明珠在现代社会那群姐们儿知道她二十多岁的心理年龄在这玩过家家,非笑死不可。 不过——反正她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就索性玩个痛快。万一哪天穿回去可就不能这么玩了。“过家家”绝对是女生最喜欢的游戏!她小时候根本没玩够!小学作业那么多…… 连峰则闷得多,且小小年纪有大男子主义倾向,不爱和女孩子说话,来了就拉庭柯在沙地上演练“兵法”。 连峰一来,李明扬也不能陪她玩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珠的小身板也如竹子拔节似地蹭蹭蹭长,展氏与老太太话家常时说:“紧赶着做衣服都快赶不上穿了。” 老太太摸着明珠头顶,笑道:“珠儿,听奶奶话,可别长太高。”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自然是“长太高可就难找婆家咯”。 不过再怎么长,也不如萧庭柯长得快。 孩子蹿个儿先长脚,庭柯一个脚印都快顶明珠一个半了。 好在明石并无缠足陋习,明珠暗暗松了一口气。 春夏秋冬,转眼到了年关。 古代雪大,明珠已经见识到了。在现代时常听父母感叹他们小时候那么大的雪,再难见着,她听了还惋惜呢。 惋惜,自然是因为从来不必雪天里挨饿受冻的缘故。 锦帽貂裘裹好,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明眸点墨,唇红似血,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分外好看。 一冬里,庭柯和她堆了无数雪人。连峰生病不能常出门,还托李明扬顺道送了个雪人给他俩——李府和连府乃比邻而居。李明扬么,自然是身强体壮,冬天不能上树,草房也不能住,便拉庭柯明珠,伙同胆子大的小厮们,在萧府听荷池的冰面上凿洞打鱼,奈何萧府的鱼似乎认生,平日里老爷子随随便便就能钓一条上来,李明扬费尽心机愣是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不过有明珠嘛,就算打不到鱼,也有别的主意。 按她给的图样,李明扬冰雕出一套葫芦娃,还有蛇精和穿山甲。 之前明珠讲葫芦娃的故事,庭柯和明扬都听得有滋有味,连峰一句“都是傻帽儿”让她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姐童年时代最喜欢的卡通形象了好伐? 入了腊月便开始大吃特吃,一吃吃到除夕,吃得珠圆玉润,正宜上桌——说的不是明珠,是猪。 除夕夜,萧庭柯便一手拿着爆竹和火镰,一手牵着明珠,在萱晖堂前点火。周围围了一圈远房兄弟还有丫鬟小厮,明珠捂着耳朵又笑又叫。 庭柯得意,又要亲自去点放在庭中的烟花,一不小心将明珠为他亲手缝的火镰套落在烟花上,还不及拾起,只听“腾”地一声烧着了,花火四溅,夜空耀如白昼,明珠眼见着萧庭柯不管不顾急吼吼地要上前“火中取套”,好在旁边丫鬟小厮连忙拉住了。庭柯身边小厮卢令冒险弯腰上前两个手指夹出火镰套四处找水(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好容易抠起墙角几乎冻结成冰的雪将火盖灭,拿出来已是焦黑。 明珠脸上难掩失望,萧庭柯乐极生悲,万分沮丧,一边使劲道歉没边没际地许诺,一边想法子弥补。明珠起先还气,后来越听越好笑,刚要咧嘴笑,看见萧庭柯手上一处似乎烧伤了,轻轻拉过来瞅瞅,抬头看他一眼,庭柯犹作坚强男子汉状说“没事”,明珠心里一疼,连忙拉着他就要去找府医。 庭柯口头逞着强,拉着妹妹的小手跟在后头,不知为何油然而生出小小的成就感。 过了年,吃着管家从屋檐上掰下来的冰凌子,萧庭柯兄妹俩就7岁了 一出正月,家里便开始张罗庭柯入学的事。族里有族学,但不在京中,萧相便想办家学,朝中交好官员的子弟也可同来——却又要避嫌,以免被人说成“结党营私”云云。于是最终萧相连同几位同僚上书皇帝,在太学下设“外舍”,供八岁至十四岁贵族与朝臣子弟入读,其中学问合格者可选送“小学”。帝咸称善,且令两皇子也入“外舍”。太子年已十七,本有太傅教导,皇帝此举,一则示以支持,二则也有令太子阅世阅人、经些历练之意。 朝中也有人说,是因为太子体弱,学问上还需再补课的缘故。本已到了大婚的年纪,皇帝和昭妃似乎都没有为太子选妃的意思,大概也是因太子身体不好,怕他婚后不节制,雪上加霜。当然,这些话不是说给小孩子听的,大人们说得含蓄未曾回避他俩,他们也料不到明珠是能听懂的。 祖母说起庭柯入学之事时,明珠仰头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好像只是一低头、一抬头的工夫,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许多了。曾记得小时候有几年,母亲常将她作男孩子打扮,亲友见了常说两人“一般高”,如何相像,如何可爱。那场景好像还在眼前,而如今好多年过去了。 大一那年昏沉一梦,竟毫无征兆地穿越了,她对此事至今仍是一头雾水,更完全不知怎么穿回去。只决心珍惜时光,即便是在有着“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古代社会,也要活得漂亮。 不知不觉,竟已经对这古代的一家人,有了浓厚的感情。 若真要穿回去,恐怕还会舍不得吧。 宫里也有女学,年龄门槛要高些,明珠还不够,只得留在家里。兄妹二人从降生之日起便相伴一处,朝夕不离,忽然庭柯上学去,明珠的日子便好像缺了一大块,看着形单影只,十分寂寞。萧老太爷见她似乎天生好学,便说,反正闲来无事,索性琴棋书画都手把手教她,说不定萧家也出个李清照蔡文姬呢。 明珠在现代时就爱这些,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皇子 一日庭柯散学归来,见过祖父祖母和母亲,就去“毓秀院”寻明珠。院子是去年新建的,明珠在旁给大人们出了好多主意。虽然他早已习惯妹妹才智早熟,却也没想到她竟能在庭园构造上有想法,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明珠早已坐在窗前桌边百无聊赖地等,远远听见庭柯回来了,连忙假装百~万\小!说。 庭柯欢欢气气地进门,笑道:“早就看见你在玩羊拐了,还装。” 明珠一挑眉:“我今日午后早将这本看完了,没事做才玩的。” 庭柯抓过书,扫一眼封面:龙文鞭影。 “你认识这么多字了?”庭柯诧异道。 明珠气结:不认识这么多字姐姐我怎么战胜千军万马挤过高考的独木桥?虽说我们汉字简化了,但姐姐我作为一个从小看香港盗版《名侦探柯南》漫画的好青年,认识繁体字多了去了好伐?且不说原来的基础,穿过来也好多年了好伐? “连蒙加猜,不懂的我就问你嘛。”低调,低调。 萧庭柯听了十分受用。 明珠见他端起“小大人”的架势,就知道他又要“好为人师”了,连忙缠着他讲今日学的东西和学堂趣事。 庭柯聪明,条理清晰,记性跟悟性皆好,先生讲过的东西,他听一遍就懂,而且能明明白白讲给别人,解答疑问。还真是当教书先生的料。 一课讲完,庭柯端起明珠倒的茶,一边喝一边感叹:“唉,吴大人和赵大人家的儿子若有你一半聪明好学,也不必挨先生那么多板子,还有孙大人,也不必愁得跟个什么似的。” “你们先生还真打的呀?”明珠一边敷衍(她知道古代师者为尊,可不像现代,老师对学生打不得骂不得),一面心里仰天大笑:这可是纯正的传统儒家教育啊!在现代梦都梦不来的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才没那么傻呢!向来自己这个接受过现代教育和一点西方教育的当代大学生,再接受一些传统教育的话,啧啧,气质属性绝对有提升啊!属性值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开挂打怪推倒太子王爷将军才子……想多了。 当朝天子不知为啥,闺女成群,儿子只有俩——李恒她刚来就见过了,那不必说;李凌她也见过了,是在昭华宫里。 昭华宫主位、这唯二的俩皇子的母妃,昭妃娘娘,三番五次请萧夫人带一双儿女入宫,萧夫人不便多推辞,与萧相商议过后,便带孩子入宫觐见。昭妃与两个孩子一见投缘——昭妃自己是这么说的——便说从此后宫里派人来接,萧夫人操持家务十分忙碌,若放心,可以不必每次都入宫。 也是奇了,她老公有那么多女儿她不管,偏偏要别人家的来陪? 想想也是,那些公主再如何,也不是她亲闺女。她情敌的孩子,对她什么用都没有,看着只有堵心的份儿。 不是明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这位昭妃娘娘,虽然样貌端庄富丽,但是看着实在是精明深沉,观其行事,势利得不能再势利,明珠对她好感全无。庭柯也这么觉得。 萧夫人进门见礼,便被昭妃拉着手到炕上坐下。 昭妃只打量了明珠和庭柯几眼,便一叠笑连连称赞。明珠和庭柯没人招呼,站在那有些尴尬,彼此对视,心照不宣,明珠一字字读出庭柯的口形:“别,翻,白,眼。” 费半天劲原来是提醒这个,我有分寸的好吗!明珠立马对着他翻了一个。 说的白说,听的白听,萧庭柯也翻了一个。 翻完白眼正好看见昭华宫大太监吴玉正往这边看…… 吴玉那张白脸上细长的小眼看得庭柯从脚到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看向别处。 吴玉上前引二人落座,坐在炕下梨花木矮凳上。 刚坐下,还没上茶,门口一阵叮叮咚咚帘子响,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兴冲冲进来,昭妃脸上绽开一个笑。 庭柯和明珠连忙起身。 来人乃是二皇子李凌。一双肖似昭妃的大眼,目光清澈;眉宇间英气十足,看模样是个硬朗男儿,言语间却很温柔。见了萧氏兄妹,高高兴兴说了许多话,庭柯本就是没太多城府的,依明珠看,这二皇子比庭柯还要单纯些。虽然生长宫中,显然得父母溺爱,才能无忧无虑。 李凌一来,殿中气氛顿时不同。昭妃总算不再握着萧夫人的手翻来覆去不停地夸她保养得如何精致、萧相如何深得圣心,萧夫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与昭妃说话,对她来说实在太累了。 正一片欢声笑语,门口通报说太子殿下到,刚热起来的场子,气温眼见着往下一路狂跌。昭妃脸上的肌肉在拼命地挽救那个越来越僵硬的笑,直到它凝固成面具般。 昭妃偏疼幼子,宫内外人尽皆知。 明珠原本还不信,今日亲眼看见,才知道这世上真有母亲偏心到这种程度的。 李恒样貌清秀,眼角眉梢一股贵气浑然天成。身量看着虽然瘦,却不弱,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些,看样子身体还是不怎么好。他初见了明珠,只深深地看了一眼,略微点头致意,问了问庭柯功课及家中长辈康健,在昭妃处没坐多久便走了。 看得出昭妃是不怎么管他。 身子不好,又不得宠,才华没听说如何,想必不十分出挑,和弟弟年龄只差六岁……也难为他这些年一直坐在太子的位置上。至今还未分宫……等二皇子长大,恐怕他的日子要更难过,只是不知二皇子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人,是兄友弟恭,还是拔剑相向。 从今日来看,二皇子待太子似乎有几分依恋,然而太子却由内而外一股冷意,笑是在嘴角的,可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好像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不喜欢别人进来,连看一眼都不行。 唉,皇家的人呐,就是古怪…… 临告别,昭妃起身拉着明珠和庭柯的手,对萧夫人道:“你这两个孩子,长得又好,脾气又好,看着又那么聪明,我太喜欢他们了,你时不时送他们来玩呀,你若是没空,他们两个自己跟着吴玉来也行,哎呀我真是太喜欢他们了……” 萧夫人只好笑着连连答应。 后来昭妃还真派吴玉到府来接,萧家不好推拒,庭柯和明珠只好跟着进宫,待到晚间留膳也是有的。 不过偶然一次碰上李恒之后,明珠隐约感觉,每到傍晚时分,昭妃不再如从前留膳,而是遣人送庭柯和她出宫,似要将他们与李恒特意避开似的。莫非是因为李恒年纪大了,男女七岁不同席,避开她?可是李凌年纪也大呀……总不至于是要避开哥哥吧?让亲生兄弟一个与左相长子亲近,一个不亲近?没理由啊!想来应该是她多疑了。反正避开也是好事,她本就不愿哥哥与他们走太近,她本人更不想攀附皇室——金鸟笼外头看看就好,住进去还是免了。 思及此处,她待李凌也稍微疏远了些。后来不知为何,昭妃便没再请她,听说改请右相之女刘雅。不过明珠并不在意,反倒觉得轻松不少,还有更多自由时间可以百~万\小!说玩耍。 再遇到两位皇子,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小荷 东方一团红日在云间变幻,霞光灿烂;木兰舟穿梭在碧叶红花之间,随歌荡漾。巧儿撑船,碧英划桨,明珠拿青莲瓷碗收好最后一杯荷叶上的露水,细细倾在身边粗瓷罐盖子上作水封。 露水是给老太太泡茶用的。 春天里母亲安排了巧儿和碧英两个家生子做明珠的贴身丫鬟,让奶娘带着,从小事做起,渐渐将明珠房里的事管起来。 “奇了怪了,自家的荷池,还能丢了不成?”明珠边用丝帕揩汗,边拉过身前一朵荷花,探头查看。 “小姐别急,丢不了的,不如咱们先把露水给老太太送去?”碧英道。太阳已经老高,明珠还没用早膳。 明珠自知自己这副小身板有低血糖的毛病,就点头应了,抱膝坐下,唱道: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小舟缓缓荡出荷花丛,岸边传来萧庭柯的呼声。大早上的,先是“竹猗”,后是“明珠”,又改作“妹妹”,想必是他觉得发声不响亮,或是觉得将女子闺名喊出去不妥,最后干脆唤作军营里大汉似的叫法:“妹砸——” 巧儿只是抿着嘴微笑,明珠碧英两个早忍不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哥——”船离岸边越来越近,明珠起身向着岸边人影挥手。谁料起得太猛,眼前一黑身子倾倒,巧儿兀自走神,碧英也还在贪笑,来不及扶住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明珠拼命挣扎,奈何一只脚抽筋使不上力,又听“扑通”两声,那两个傻丫头为救她都挤到小船一侧压翻了船。 等萧庭柯把明珠抱上岸,明珠在他怀里一个劲地咳嗽,边咳还边问巧儿碧英怎么样了,庭柯心疼地拍着她的背,气道:“她俩无事!你先咳干净水再说话!” 待到气顺了,明珠小心翼翼看他脸色,见他生气,登时眼泪汪汪作势要哭。萧庭柯就算是有雷霆震怒也瞬间烟消云散:“我这还没骂你呢你倒先哭,别哭,有外人在呢。” 明珠小声道:“哥哥不生气了?” 庭柯“嗯”了一声。明珠收了眼泪咧嘴一笑:“那哥哥抱我去换衣服,别让大人们知道好不好?” 庭柯没吭声,明珠的以为他不答应,眼泪又开始酝酿,忽听得他吩咐左右:“小姐的话都听清楚了?”见下人均诺诺答应,明珠牵牵他衣袖示意要走,庭柯站起身来,扭头向身后道:“小妹素日被宠惯坏了,兄弟替她向两位殿下及诸位兄台赔礼。殿下如不嫌弃还请随庭柯移驾。”把一众公子哥儿晾在某处定会被家长责备,妹妹浑身湿透又不愿假人之手送回院子,只得出此策。反正明珠还小,没那么多男女之防的束缚,她院子又大,完全容得下这一班人马。 李恒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多礼。”李凌也附和。 众人便尾随萧家兄妹,一路沿湖走去。夹道翠竹越走越茂密,绿意袭人,清风如沁,丝丝生凉。曲径通幽,到一处黛瓦白墙围成的院落,门两侧各一株老梅,骨骼虬奇。门上梨木匾额是萧老太爷手书瘦金体“毓秀”。进门小桥横跨清溪之上,溪边兰草丛生,有山野之趣。沿溪看去,溪源处建池,蓄水稍深,水洲榕树参天而立,独木成林,枝叶繁茂,投下浓郁绿荫——永和城里榕树长得这般好的,这是独一份儿。枝间禽鸟啾唧,悦耳而不嫌烦。 过了小桥,桃李杏梨各色花树与假山亭台,星罗棋布错落有致,或朴拙或玲珑,各有可品玩之处。萧庭柯吩咐贴身小厮,名唤“卢令”的,引着众人往一处水榭去,他则抱着妹妹进了垂花门——此门以内才真正是明珠自己的内院。 水榭边紫薇花开得热闹。在水榭中可隐约看见一栋高楼,某层画梁上依稀可辨“摘星”二字。卢令解释道,因小姐“抓周”时左手脂粉右手书卷,老太爷后来修缮园子时便命在毓秀院也造一栋藏,凡是适宜的书籍都送进这“摘星阁”以供取阅。语罢又多嘴夸耀,说这园子布局,除了摘星阁,其余多是小姐的点子。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庭柯回来,向卢令笑道:“去寻荷花里的素纱袋,共有七个,里头装着些香米。洗净了手再拿,到时跟厨房说明白。”卢令答应着告退。 礼部侍郎之子刘宽一伸大拇指:“子恪(萧庭柯的字)你倒有这般雅趣!” 李恒但笑不语。 京畿令之子钟颐方欲开口,听得萧庭柯笑道:“哪里是我,都是舍妹的闲情逸致。” 钟颐笑道:“寻常用餐也能有荷花香,子恪兄好福气!” 庭柯笑道:“可惜福气终有一日是别人家的,所幸淘气也终有一日是别人家的。” 李恒笑道:“这话被令妹听去,恐怕又要淘气。子恪你还是谨言为妙!” 众人闻言而笑,独李凌望向摘星阁,稚嫩的脸上仿佛颇有向往之色。这一幕尽被李恒收入眼中,只装作不察。 “外舍”之中,各家子弟与哪个皇子亲近,便被看作是各家的态度。形势于他,十分不利。 萧庭柯虽然与他相处多些,与对李凌相比,却也看不出亲疏。 看来还得用顾月朗说的办法…… 顾氏虽然忠心,但到底不能只倚仗他。能多一条臂膀就多一条,更何况左相乃文臣之首,若能得萧家鼎力相助,那可不是仅仅多一条臂膀的事…… 之前昭妃也好,背后的宣家也罢,几次三番拉拢萧相不成,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从前两皇子都小,萧相选不选似乎都可以,可时过境迁,他的想法,也是会变的。 这就是他的机会所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重逢 明珠拾掇好了衣服头发,去长辈处请安后便留在自己院中,由巧儿和碧英伺候着练字。她在现代社会时就对中华传统文化十分倾慕,如今穿越到着与古代中国极为相似的明石国,又身为女子无各种考试压力(尤其不必考数学!),自然如鱼得水,于琴棋书画上甚是勤勉。 按理说男子宴饮,明珠不便参加。但毕竟按捺不住好奇心——她地位尊崇,以古代礼教之严,就越发不容易看到士子聚会宴饮是何种模样。要是有天忽然穿越回现代了,才知道这是个媲美兰亭、流传千古的盛事,人都穿到这了却没亲眼见过,岂不是有点亏?再说,她也想看看庭柯这家伙办宴会能办成什么样子。 好了,理由攒得够多了。她明珠做事讲究个“不留遗憾”,虽然有被发现之后损害名声、挨长辈批评的风险,但趁着年纪小,仗着自己年幼“不懂事”,还是壮壮胆,诱惑两个小丫鬟跟自己一同去沧浪台“欣赏”哥哥主持的聚会。 沧浪台由汉白玉搭建,四周活水环绕,泉音潺潺,暑气尽消。因两位皇子轻衣简从而来,再三要求“随意”,萧家长辈正经见礼之后便只留萧庭柯在此招待众人——亦算是对他的锻炼,除了太子十七岁,其余都是些年龄不大的孩子,玩儿罢了。因是雅宴,所以饮酒有限,不必担心。众少年欢聚一堂,享用歌舞佳肴,射覆行令,十分有趣。 酒喝得尽兴,任云翾起身,离席透透气。刚随父亲从边地回来不久,京城的空气,他多少还有点不习惯。 不好走得太远惊扰内眷,便带着小厮仓庚向“五谷轮回之所”(就是厕所……)附近踱去。 在园中分花拂柳,移步换景,处处精妙可叹。没成想在一处荼蘼架后竟撞见一个仿佛有些面熟的小丫鬟。仓庚诧异道:“这不是他家小姐身边的——”云翾便使眼色。仓庚连忙捂住嘴。巧儿脸腾地红了,虽然十三岁,到底年纪小,在这等时候遇见外男,窘迫无措。 云翾没有兴趣窥探府内隐私,也不愿给人添乱,转身要走,眼角恰好瞥见荼蘼架与明渠之间,一团翠绿的颜色仿佛有些不对,便不由得站住了。 这时明珠将台上众人看了个饱,心满意足地回头招呼巧儿和碧英,却见巧儿杵在那跟两个男子站在一起,碧英不知哪里去了。 一个锦衣玉带,容颜清俊,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气度已然出尘脱俗,单是站在那里,姿态飘逸洒脱,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魏晋风流。另一个一身短打,站姿笔直恭谨,眼神里流露出精明与好动——眼前这二人显然一主一仆,来赴宴的。那位主子此刻正看着自己呢…… 明珠略带警惕地打量着两人,忖度该使用哪套准备好的说辞。 却不知这一邂逅暗合任云翾方才“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一段心事,他当下又惊又喜,竟将礼法忘得干干净净,平日里持重机敏的人,一时反而有些呆呆的,见明珠打量他,才醒悟过来,笑道:“世妹是有事寻子恪的?若事情不十分急,不妨暂且回去,我为世妹转告更方便些。” 倒是立刻为她打了圆场,省却她一番口舌。送上门来的好意她哪里会拒绝?忙笑道:“多谢世兄好意,一番小事怎好烦扰世兄?小妹冒昧,敢问世兄府上……可有小妹这般年纪的姐妹?” 云翾听出她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一笑:“免贵姓任……不巧家里这一辈倒没有女孩子。” “那就太可惜啦。”明珠眉眼弯弯,两个人目光一碰,像是合伙实施了一出恶作剧,彼此意会。云翾眼中笑意更浓。 男女七岁不同席,两个人却未惺惺作态,坦然对视,竟大有似曾相识之感。 此地不宜久留,两人就此别过。 明珠一边往回走,一边问巧儿:“碧英呢?” “碧英……”巧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一遇上这等提心吊胆的事,总爱犯肚子疼。待会她出来不见您,自然懂得悄悄回去的。” 碧英倒未必是装的,只要一遇上寻东西、等人、瞒着乳娘上墙爬屋这类,时常犯肚子疼上茅厕,一番排泄之后照常出来做事,并不逃避。明珠也未将此次当回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不由得想起方才所见,太子在席间的表现。 时隔近十年,即使不看衣着,她依然能在众多公子哥儿之中认出那双浓黑的、亮得让人心惊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却又燃烧着烈火,充满了探索、侵略的意味,几乎要将人看穿。若不是自己定力上佳,还真不能挺住与他对视。 是的,对视。一个侍从趋至他身边耳语片刻,只见他双眉微蹙,俄而展开,向她的方向飞快地瞥一眼,随即吩咐了些什么。随后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一扬眉,一边慢慢品酒,一边火辣辣地看向她的方向,好像视线能将她身前的荼蘼架烧出个洞来。末了,竟还嘴角一勾,笑了一下,才将杯中酒喝干。好像看了一出有趣的好戏似的,就那么笑了一下! 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这里是她家,他怎么能消息那么灵通!吃个饭,神经兮兮地四处乱打探,搞得就好像她萧家还会有人谋害他一样,搞得就好像她萧家还会保护不好他一样……居然还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偷看 虽然任云翾已经答应保密,但想起太子的举动,明珠还是将自己那天的小动作和一系列遭遇全盘告诉了哥哥——哥哥当然不会出卖她啦,只是要提前串通好,免得万一那天家长知道了演穿帮。 “帮你遮掩可以,你得告诉我,你干嘛偷看?” “我乐意。”萧庭柯原本坐在小方桌对面喝茶,闻言搁下茶碗作势要走,明珠连忙跳下椅子把他按回去爬进他怀里撒娇,又道:“好哥哥,我发现了祖父宝贝着的一本上好的兵书,在他书房里,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萧老太爷嗜书如命,珍稀孤本是断不敢让两个小娃随便碰的。不过明珠每日绕膝相伴,经常出入书房,十分得宠,因此常常能“蹭”到好书,偶尔“顺”走一本,过几天还回来,老太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庭柯戳戳她的额头笑道:“小小年纪倒学会投其所好了啊?” “嘿,就比我大一天!”明珠坐在他腿上,头埋进他怀里,两条小腿耷拉在一边晃来晃去,脑后两个小辫子也晃来晃去,着实可怜可爱。 虽说是“大一天”,可是两人越长大越显得庭柯比明珠大许多似的,力气相差也越来越大。从落水那日就看得很明显了。 庭柯叹口气:“拿你没辙。” “哥你最好了!”明珠高兴地抱着他脖子,在他怀里活蹦乱跳像个小猴子。 兄妹两人闹了一会,明珠高高兴兴牵着哥哥的手去百~万\小!说。 看完书从老太爷书房出来,走在去毓秀院的小路上,小妞儿“嘿嘿”坏笑道:“我也偷看,你也偷看,你说说,你为什么偷看呀?” 庭柯笑道:“好丫头,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说着便伸出双手作妖怪状要抓她,明珠连忙跑了。萧庭柯在后面边追边喊:“别跑太快了,仔细摔倒!” 后来刚回朝不久的兵部尚书任克狄携子前来拜访,庭柯又见着云翾,云翾只字未提明珠之事。 任克狄的二弟任破奴,是萧相故交,落拓不羁的性子,于仕途毫不用心,这些年专心在外游山玩水,不曾回永和,因此明珠未见过。任家的事向来是都是长子任尚书做主,他先前是兵部侍郎,在边地立功,正好老尚书病故,职位有缺,便召回提拔补上这个缺儿——若非如此赶巧,以任家其它那些人不争不抢不出风头的性子,任家还不知要在朝堂上沉寂多少年。任克狄是个能挑大梁的,多少年前任破奴就挑着眉歪着嘴角,半是嘲讽半是感叹地跟萧相说。当时萧相还不是萧相,只是江东巡抚。 书房相见,萧相看着云翾,心里颇感慨。 云翾跟着任克狄在边关历练两年,视野开阔,虽然只比庭柯年长一岁,观其言谈举止,却好似成熟许多。清远雅旷,志力强正,隐隐有国器之兆。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 样貌,几乎与破敌年少时一模一样。纵使长大后跟在克狄身边,眉目神情,莫不像极了破敌。毕竟是生父……血脉相连,此言不虚。 只是任家这一代只得了这一个男孩儿,若他也学得破敌那般名利不经心,任家恐怕以后只能默默无闻下去。这绝不是克狄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外舍休假,庭柯正巧也在家,站在父亲身后跟着见客。初见云翾便觉他气度不凡,两人谈古论今,志趣颇相投。如今有朋自远方来,庭柯有意结交,知道妹子正随母亲去李府拜会,便自告奋勇带他重游毓秀院。 初次来时,从众而游,太过仓促,如今与庭柯二人从容漫步,云翾才真正知道这毓秀院的好处:院外不种闲花,池亭畔几竿修竹,映得一泓流水,森寒洁绿;院内花明柳绿,禽鸟啾唧——也只有这般景致,才衬得起明眸皓齿那个人。 二人相谈甚欢,直聊到黄昏时分,任家小厮仓庚来说尚书大人要回府,才发觉时候已经不早。云翾待要告辞,走到院门口,正赶上明珠回来。 明珠认人很扎实,见过一面便有印象。 庭柯不知两人已经打过交道,介绍一番。 “见过世兄。”“见过世妹。”两厢行礼,别人看来确是初遇,没什么不妥,然而两人眼神碰触,各自心照,别有默契。 俱是一笑。 东宫,窗纱下,顾月朗落下一子,棋盘上连成一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挽香 明珠落水的事后来还是七绕八绕不知怎么绕进长辈们耳朵里了。萧夫人听说时吓得倒抽凉气,一想象当时的场景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仍不舍得训斥年幼的女儿,只狠狠罚了两个笨丫头,并禁止明珠再坐小船。 明珠一方面为害得家人担心而愧疚,另一方面却将那些嘴碎多话嚼舌根的人恨得牙痒痒——她前世就最恨多嘴说漏话的人,谁知他们是“好心”还是嘴贱? 不能坐船便不坐船吧,反正吃喝玩乐的法子多着呢,又没人逼她上学念书考试做作业,除了偶尔做些她喜欢的高门贵女必修课——如刺绣、礼仪等等之外,韶光悠闲,有的是时间、有的是东西供她玩闹。 民以食为天,古代人处处肯花时间、肯费心思,吃□□致有趣,这是真的。 “作为一个吃货,既然穿越到这里来,就绝不能浪费一切吃的机会,不但要吃,还要吃出情调,吃出味道。这可是我明珠做人的底线。”她这么想着。 过完十岁生日后,“萧竹猗”便仗着自己“高龄”,倚老卖老撒娇打滚求抚摸,终于征得萧夫人同意,可以下厨,但是不得亲自操刀动火。只这一句许可便已足够,明珠开始尝试创制各色食物,在现代时吃过没吃过的都试验起来,家里的花花草草便首当其冲遭了秧。 第二年春日,牡丹盛开,明珠将牡丹与生菜拌食,觉得清香可口,送去给祖父母尝,老太太常年礼佛吃素,很是喜欢。 明珠吃过几次后嫌太过清淡,便将牡丹花瓣裹上薄面,在油锅里炸酥。从厨间回房时路上正好碰上庭柯,巧儿正捧着盘子跟在后面,庭柯闻到香味,也不顾洗手便拎起一片尝。 “哥你把我摆的图案都弄乱了!”明珠不满地嚷。 “味道不错,是什么做的?” 明珠忍着笑,只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庭柯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何笑成那样。 巧儿解释说是牡丹花,明珠这才不再忍笑,冲庭柯大笑道:“真是‘牛嚼牡丹’!” 巧儿在旁,也不禁微笑。 园子里春天能吃的花儿草儿几乎都被她吃了一遍,桃花梨花梅花海棠无一幸免。春归何速,转眼就到了暮春时节。 那日任云翾随萧庭柯去摘星阁找书,出楼时又远远地看见明珠。 只见明珠远远地看见他二人,竟拉着巧儿碧英扭头就躲。云翾一头雾水,心想何时得罪了这个可儿,听得萧庭柯笑道:“子敬,你与我堵住她,我们就有口福了。” 云翾这才想起看见那两个丫鬟手里好像端着个托盘的,明白过来:定是萧子恪总去蹭妹妹的饭,萧小妹便故意开玩笑要躲。 明珠鬼机灵,三人分开走,然而两个大男孩分头,三绕两绕便将端盘子的碧英堵在了中间。明珠在假山后头看见碧英被堵住,只得出来笑道:“真笨,还指望你跑得快呢。” 碧英脸红笑道:“我端着个盘子怎么跑得快。” 云翾听她一时窘迫便以“我”自称而两个小主人全然不在意,知道这家待下人是极宽容的。 既然被捉住,少不得就要同吃。摘星阁是藏书的地方吃不得,几人便到水榭里去。 庭柯与云翾意气相投,虽然住得远,仗着车马便给,却也形影不离。因年岁尚小,男女之间不必避让,时间久了明珠便也跟他熟识起来。原本巧儿碧英平日是能跟明珠同席的,少爷和任家公子在此也就不便造次。明珠摆手笑道:“再送排骨年糕和杏花酿来,厨间还有些粥和海棠糕你们两个吃了吧。” 庭柯高兴笑道:“好极了,还有排骨年糕?” 大概本就是为子恪做了准备送去的。云翾心想。不禁羡慕起萧子恪来,也越发觉得这女孩儿可爱。 萧家用餐规矩,第一口吃粥或喝汤。碧英将一盘春卷,一碟肉酱鹌鹑蛋,一只粥罐依次放下。庭柯探头向粥罐里瞅一眼,笑道:“好香烂的红豆粥。” 明珠白他一眼不说话,恰好巧儿送东西过来,向庭柯笑道:“这里头可不只是红豆,小姐为此特意给粥取了名的,少爷单说是红豆粥小姐可又要笑您了呢,少爷再好好儿瞧瞧。” 庭柯用大瓷勺舀起一勺来凑近看看,原来红色的粥里头还有些小白花儿。他笑着让巧儿退下,亲自盛粥道:“来,子敬,尝尝这粥,一看就知道是人间极品。” 云翾看明珠正在一旁憋着笑,便笑着接过了又转递给她。明珠轻轻抬手一让,笑道:“子敬哥哥先尝罢,你可别像某人,牛嚼牡丹。”庭柯笑道:“芝麻大的小事,要被你笑一年。” 云翾舀一匙,轻轻吹一吹,尝一口,清香甘甜,有荼蘼花的香味,回味片刻,问是怎么做的。 明珠便说将荼蘼花瓣采下,等红豆粥快熟的时候把甘草水里焯过的花瓣加进去同煮即可。 庭柯一伸大拇指,笑道:“还真有荼蘼花的味道。好吃。” 明珠唇角一弯。萧庭柯是个味觉最灵的,什么东西尝不出?只是逗她高兴罢了。 春卷里头细腻绵柔的芡汁裹着蛋饼丝、笋丝和多种菇丝;拌鹌鹑蛋的肉酱里,肉丁已然炸得酥脆,奇香无比;排骨年糕外酥里嫩正好下酒,而那杏花酿酒色泽莹润,劲道十足——酒主要是伺候了云翾的肠胃,他们兄妹二人年纪尚幼,明珠喝不得,庭柯陪着略饮几杯。 三人边吃边聊,明珠以粥代酒,喝酒的也喝得十分痛快舒畅。末了,庭柯笑道:“这粥有名字?你说出来我记住了改天我专点这个吃。” “嘿你还真当我这是饭馆儿还能点菜?” “你自己一个人吃也无聊无趣,多一个人分享也多一个人夸你。” “我不,我有巧儿碧英就够了,赔本儿买卖我才不干。” “赔本儿?我出钱不就得了?再说哥哥平常上街给你买那么些好吃好玩好看的,可从来没管你要过钱。”萧庭柯挤眉弄眼。 “跟自个儿的妹妹你好意思吗?”明珠笑道。 “我不好意思——那你好意思吗?”庭柯学话。 “跟自己的哥哥当然好意思了。”明珠一脸无赖。 萧庭柯顿时吃瘪。 任云翾一边看着兄妹斗嘴一边小口饮酒,津津有味。见他二人消停了,向明珠笑道:“你起这名字是费了心思的,若无人知道岂不寂寞可惜?” 明珠冲庭柯噘嘴扮个鬼脸,笑道:“你学学子敬哥哥说话。这粥的大名叫‘挽香’。” 庭柯看着云翾,笑道:“你成天让我跟你子敬哥哥学,要不你去给子敬当妹妹罢。”虽是开玩笑,醋意明珠还是闻得出来。 明珠笑道:“子敬哥哥这样好,上天哪能给他安排个吵闹的妹妹折磨他?我还是赖在这闹你罢。” 云翾笑道:“我倒看你好得很,只是我家那么闷,你的性子定要被憋坏。”便聊起他表妹玉梨公主来。 玉梨公主与明珠年纪相仿,生母和月宫任贵人是云翾的亲姑母,因云翾为太子伴读的缘故,时常得在宫中相见,姑侄感情深厚。 明珠进宫几次,倒还未曾见过玉梨,不免好奇多问几句。 庭柯笑她道:“你这副好打听的德性,若到了宫里,不是憋不憋坏的问题,掌嘴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明珠挑挑眉:“我又不入宫。我才不入宫呢。” 云翾眉宇间便有几分黯然。 莫非他表妹在宫里受了委屈?还是心疼她姑姑不十分受宠? 明珠有些后悔方才的话。她在家里说一不二、横行霸道惯了,有时说话,确实欠考虑…… 只听云翾叹道:“难得你看得明白通透。”虽然宫中事不宜在外谈论,但这句话一出口,便是把他们兄妹当成自己人了。 庭柯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妹妹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蜂窝 明珠自从落水之后身子就时常有些不好,动不动就要请府医号脉施针开方子,折腾一夏,着实安静了些日子。渐渐到了秋天,各类果子成熟,菊花盛开,明珠也“满血复活”,赏菊品果,不亦乐乎。 萧家府邸粉墙黛瓦,风格偏于澹泊静雅,菊花可以栽种极多,而“一串红”这类红艳艳的花草只摆在萱晖堂前边边角角的地方,其余人那里只是偶尔有一两盆点缀,否则就显突兀了。 萧老太太见明珠喜欢吃“一串红”的花蜜,便令下人挑几盆干净的送去毓秀院,哪里想到明珠竟一时兴起想以此捉蜜蜂。 一串红的花儿细长,花蜜在花心极深处,蜜蜂若要采蜜需整个儿都钻进去,最多只剩下丁点儿尾巴在外头,好比被麻袋蒙了头,两眼一抹黑。这时刚刚好下手,隔着花瓣将蜜蜂捏住,它便动弹不得,然后将它装进塑料袋——啊不,明石没有塑料袋,只好用小琉璃罐代替。 一日,碧英开罐动作慢了些,蜜蜂在明珠手指间待得久了,尾巴便一点点挪动出来,尾针正扎进明珠拇指指肚里去。 十指连心,明珠眼泪当时便涌上来。碧英吓坏了,蜜蜂蛰完明珠还挂在她手上不动,巧儿不在碧英便慌神没了主意,一叠声儿喊人来。明珠忍着泪自己将尾针□□,也没忍心报复那命不久矣的蜜蜂,任它飞了,自己往外走。在湖边路上碰见了哥哥、云翾和太子。 明珠垂袖见礼,庭柯见她衣袖形状异样,又似有泪意,上前挡住他人视线,拉出她手一看,拇指肿得跟红萝卜似的,吃了一惊,身边卢令不待吩咐早已飞跑去叫府医了。 待碧英追来,萧庭柯问明原由,气急了骂碧英道:“小姐胡闹不劝着便罢了,怎么让她蛰着?”碧英在明珠身后一直垂首,畏畏缩缩,气都不敢出,听见庭柯骂,扑通一声便跪下喊“饶命”。 碧英何曾被吓成这样过?明珠含泪忍着疼,劝道:“罢了,哥哥,是我想捉蜜蜂,她岂能拗得过我?” “你要什么只管开口,还有你要不到的东西么?虽说不舍得麻烦家人是好事,但把自己蜇成这样,最后还不是让你哥哥心疼。”当着众人,气氛微微有些尴尬,李恒欲解围,便对明珠笑道。 “我要那树上的马蜂窝。”明珠倔强回嘴道。她不喜欢别人非亲非故指手画脚,管他是太子殿下还是谁——其实是被蜜蜂蛰得疼了又素来对他心有抵触,这时候哪怕他说得比唱得好听,她也少不得恼火。 李恒一片好心却不受待见的冤枉,自是不必提。且平日只有别人对他唯唯诺诺的份,今日忽然被明珠拿话一堵,心底不爽快是真的,但碍着是左相的女儿,便不动声色。 在场的人瞬间静默。萧庭柯急着要打圆场,却被李恒摆手制止。李恒笑道:“马蜂窝又有何难?本宫取给你便是。” “臣妹鲁莽不知礼数,恳请殿下原谅,万勿与她小孩子玩笑话当真。”庭柯忙阻拦道。低头暗暗斜瞪明珠一眼,明珠撅着嘴看天不理他。 宫中恰好来人,李恒便离去。刚送走太子爷,明珠就吃了哥哥回头一个脑瓜镚儿:“就知道淘气,殿下是给你面子费口舌圆场面罢了,你还想让殿下去给你掏马蜂窝?” “哥哥在呢他就冲我指手画脚的,他以为他是谁啊。我跟他又不熟,用他管……”明珠揉着额头犹自嘴硬。 “你……”萧庭柯急了,他素来宠惯妹妹,遇事从来只有帮着瞒天过海,就算要教训也是一句重话都没有的,今日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讲这些惊世骇俗的话,竟找不到一个字去批驳她,一时噎在那儿。 任云翾笑着欲劝解,明珠早已伸出一只手抱着庭柯的胳膊摇啊摇,赔笑讨好道:“哥哥莫生气,这里只有哥哥和子敬哥哥在,珠儿才敢胡说的,在外头珠儿断不敢的。” 见她一笑将眼角的泪珠笑了出来,话又说得软,庭柯噎在喉里的话化作一声悠悠叹息。明珠见得逞便原形毕露,眼神流露出得意来,庭柯见状抬手又要弹她脑门,明珠撒开他袖子躲到云翾身后去了。 云翾咳嗽一声,笑道:“相府里哪有马蜂窝?该出府去找才是。不如包扎完之后,今日将错就错出去一趟吧。” 庭柯笑道:“这岂不是便宜了她。” 云翾似有同情地拍他肩膀道:“反正笼子里也关不住,今日捉蜜蜂,你若还不带她出去,明日还不定要捉什么呢。” 明珠从云翾身后露出头来点头道:“子敬哥哥说得对。” 庭柯被她逗得哭笑不得:“那便看子敬的面子。” 那日明珠玩得甚是尽兴——“摘马蜂窝”自然是不当真的,三人身着便衣带几个仆从便往永和城西门去。 永和城乃明石国都城。永和西门设集市,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西域各国的奇异香料、果脯,提贝国的贝叶佛经,昆仑国的九连玉环,闵国的山参草药,南莞郡的珍珠火器,东夷郡的香茶珊瑚……小贩或操着各地语言唱曲儿,或拽着永和腔调吆喝,又唱又跳,招数百出,只为留住买主的脚步。 太平日月,各国各地之人荟萃永和,单是歌舞曲艺一节便令人眼花缭乱:狄国的舞娘,丹霞的说书,犬戎的摔跤,高山的戏法…… 一年到头,歌舞升平。好一个锦绣长安。 明珠此行不看歌舞专为吃:龟兹的大盘烤肉大盘鸡,清流郡的辣子油烤馍烧鱼…… 一家家吃过去,在“董记”二楼,明珠正西里呼噜喝着鸭血粉丝汤,忽然听见一楼有孩子唱歌:“叮当当,没人装,眼尚明,心难安……” 明珠前世懂得粤语,心里一惊,偏头看向楼下,见是两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儿,不知怎的跑进堂里来,掌柜的站在柜台前,手还在算盘珠子上听着,冷眼看,店小二们不敢偷懒,连忙挥手巾的挥手巾,举扫帚的举扫帚,四下捉拿。老板娘两手掐腰,一边叫骂,一边又回过头来给客人赔不是。 云翾眉头紧皱。明珠第一次见他那秀气舒展的眉心竟也有拧成这样的时候。不只云翾,他身边的仓庚也把眉毛拧成了麻花。 庭柯看一眼卢令,卢令摸摸腰间钱袋,点点头,庭柯起身,两人下楼。 明珠问:“歌里唱的是什么?” 仓庚刚要答,发觉云翾不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云翾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些民歌罢了。”说着给了仓庚一个眼色。 仓庚也摸着钱袋出去。 临走时明珠知道这餐饭是云翾结的账。庭柯带的钱都分给孩子们了。 “不只这两个,一群。一个村子五百多人走着来永和,路上没了一半。”庭柯说。 明珠一肚子的饭,都化作无味,压在胃里。 庭柯见她郁郁寡欢,强笑道:“已经给了他们钱,恐怕能撑好些时日。等他们找到活计谋生,后面便不必愁了。你且放宽心。” 因怕她积食,众人又去城门外散步,散到门禁才回。云翾送他兄妹二人回府,到时已经很晚,便差人回报家里,当晚宿在萧府。 第二日晨起,明珠用过早饭回来在窗前临帖,到晌午快用午饭时,庭柯悄无声息出现在窗口,把她吓了一跳。明珠顺手就将毛笔往他脸上招呼过去,庭柯身子微微一侧便躲过了,明珠不死心接连出手,竟没有一下命中。 玩闹够了,庭柯拎起两包东西在她眼前晃晃道:“喏,萧姑娘,有人送你的。” 明珠翻个白眼接过,拆开大些的包裹,竟是一个马蜂窝。“这是太子殿下的。”明珠吃了一惊。 拆开另一个,也是马蜂窝。“这是你子敬哥哥的。” 明珠欢喜地把马蜂窝抱出来细细端详:真丑,颜色看着那么脏,表面是不甚平滑的,摸上去像麻布。从裂隙看向里面,不由得惊叫:“啊呀我的密集恐惧症!” “密集恐惧症?”萧庭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很快能了解她的意思。明珠常“造”出些稀奇古怪的词,他已经习惯了。“现在‘恐惧’了?是谁嚷着要的?子敬这个是他亲力亲为,殿下这个——你一言既出,不知害苦多少人了。” 太子身子骨那么弱,一看就是上不了树的。明珠撇撇嘴:“我只说‘我要’,又没说‘你给我’。”过了会又道:“我只要子敬哥哥这个。” “那可不行,殿下给的东西,客气了说是‘送’,其实是‘赐’,算起来这品级不比御赐的差多少,你可得好生安置这东西。这蜂窝可是你招来的。” “哥哥。”明珠娇声唤道。 “嗯?撒娇可不管用。”萧庭柯笑。 “哥哥。”明珠又叫他。 萧庭柯觉得不对劲,头皮发麻有点想逃。 “哥哥。” “有事你说行不行呀我的好妹妹。”萧庭柯郁闷。 “你最近整天把太子殿下挂在嘴边啊,好像三天两头地他就来找你谈论事情是吧?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你是不是对太子殿下动情了?” “什么?!”萧庭柯一头黑线,差点没当场摔地上。“胡说什么呢?这话被人听见可是要……” “不然你怎么把殿下看得比亲妹妹还重。” “我怎么会把他看得比你重……” “那你是把他看得比我轻咯?” “哎也不是……” “哥你就承认吧。” “你……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小姑娘家怎么……” “萧公子请你不要转移话题。”明珠一脸严肃,一本正经。 萧庭柯彻底无语。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萧公子战败妥协:将李恒的马蜂窝包好了放在摘星阁里以示敬意,云翾的那个明珠自己留下一块用小匣子装好以示重视,剩下的部分送去府医所。蜂房性平,入药有治“历节肿出”之效。据明珠观察,祖母可能患有现代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或许可以借此一治以尽孝心。 明珠答应了嘴皮子官司高高兴兴,庭柯却想起父亲说的:“多多亲近东宫,但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来,包括东宫本人在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男儿 那日明珠对太子“出言不逊”,萧庭柯本来为她担着一份心,生怕她未出阁便得罪权贵,而且这权贵还是未来的天子。然而看李恒后来的态度,竟是不计较,这才放下心来。 摘星阁是私家藏书之处,外人本不宜进入。任云翾得了特许,一则是因为他本人与庭柯性情相投,乃莫逆之交,庭柯不愿与他见外,只当自己亲生兄弟般看待,便告知父亲;二则任家也是武将之中当家人迟迟未“站队”的凤毛麟角,萧家与任家,多少有些惺惺相惜、遥相扶持之意。 至于李恒能到摘星阁,只因他是太子。太子想去的地方,除了宫里那几个人,谁拦得住?萧庭柯则是觉得李恒与自己时常兄弟相称,对这位储君为人处世多少有些了解,日久天长,戒备心也就弱了一层。 按说每次太子到访,该通知女眷回避的,萧家也不愿宝贝女儿与他接触。可毓秀院是明珠出门必经之路,他有时耽搁久了,难免在毓秀院与明珠不期而遇。 一日,明珠看完书下楼,恰撞见碧英先行进来,说太子来了,侍卫家丁们要清楼。明珠心里不爽快:这是我家,你不请自来,还要清楼?出楼便望见不远处哥哥正陪在太子爷身边,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向李恒行礼,又问哥哥何事而来。 庭柯道:“与殿下聊起《弭兵策》,不愿惊动祖父,就往这里来寻了。” “不巧了,书在我房里呢。” “萧姑娘爱看这个?”李恒惊奇道。 庭柯笑道:“她一个女儿家,也就能看几句诗词歌赋,这些策论不过是拿着瞎玩罢了,哪里看得懂。” 李恒却知他是故意掩盖妹妹的锋芒,看向明珠,笑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明珠也后悔自己实话实说,便谦虚道:“殿下过奖了。竹猗无非‘爱读书,不求甚解’。” 李恒笑道:“那你且说说你‘解’得些什么?” 明珠本待装傻,可见李恒一直注目于她,便略一思索,答道:“‘弭兵之法,太上齐心,其下皆兵,其下利器,其下使节,最下以战。’其余的都好,只是把‘使节’放得太低。” 李恒问为何。明珠道:“两国开战,无非为利益冲突,但并非一有冲突就开战,而是当冲突大到一定程度、至少有一方认为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时才会开战。但有时两国矛盾并没有真正大到非战不可的地步却开战了,就是因为外交外事失利,国家没有摆出好的姿态或者使节言辞行止不妥,让两国之间沟通不畅甚至产生误解,将矛盾想象得比实际大了。若外交不善,‘全国一心’可以被外人看做一心侵略,‘全民皆兵’可以被看做‘野心勃勃、随时备战’,‘武器威慑’可以被看做‘恐吓威胁’,‘以战止战’更会被理解成‘胡搅蛮缠、蛮不讲理’。‘使节’真正的作用不是下战书也不是求和,而应是使国家左右逢源、百姓获益,未雨绸缪,将战争消灭在萌芽状态。”联想到前世很多事,明珠一时有些激动。 李恒又问:“依你看,国家外事倒应放在头等位置了?” 明珠道:“非也。‘时时处处有外交’。‘重要’的意思,不是说把所有精力用在这件事,让其他事统统位置让路,而是时时注意刻刻警惕,使之融入诸事之中,利万物于无形。” 李恒听罢,颌首微笑:“这可不只是‘巾帼不让须眉’,几乎是让须眉汗颜了。” 明珠说完,已彻底将肠子悔青,虽则本不欲出风头,可还是一不小心锋芒过露,招来了太子爷的格外关注。暗暗埋怨爷爷为何建这座摘星阁,为何把些绝世好书放在姑娘家的院子前头——非是她不爱书,而是这书太好,不怕贼偷,就怕贼——尤其是这位高权重的“贼”惦记么。于是下定决心,今日只跟在哥哥身后,不点名令她发言,绝对一言不发。 萧庭柯不方便开口拦,只好就这样看着妹妹话匣子大开滔滔不绝。他并不吃惊,明珠脑袋瓜里装的奇奇怪怪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他平日里见识得多了。只是今日明珠一番见解竟与李恒方才与他的议论别无二致,他不由得对自己的妹妹又多了一层认识。 此时的萧竹猗自然不知道,她刚刚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既误了她自己,也误了明石。 明珠本急着告退,奈何李恒发问一环扣一环,根本不给她机会——皇子问话必须要答,这是规矩。 移步阁中坐下,如此一来便直聊到夜里。李恒是习惯不用晚膳而用夜宵的,明珠却不习惯。 三人正聊着,听得“咕噜——”一声,明珠红了脸。 李恒爽朗笑道:“是我不像话,委屈小主人了。” 庭柯便请李恒去正院厅里用膳,李恒也不推辞,却道:“这院子便很好,不要惊扰老人家了。令妹佳肴早有耳闻,不知有幸一尝否?” “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时务,还不快走……”明珠腹诽着,竭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恭顺答应下了。几人移步毓秀院的“饮露餐霞”。小厨房一个时辰前早就备好明珠的晚饭,此时可以送来。 “还请殿下不嫌弃。”萧家兄妹道。 李恒见下人端上三只白陶黄花八宝火锅,乳白的鸡汤浓香氤氲,汤面漂着白菊花瓣,随后肉片、菜芯、豆腐、鱼片一样样端上来,知道今日主菜是菊花火锅。 待火锅撤下,又呈上萝卜糕、茉莉花炒鸡仔等小碟菜。 饭后甜点是每人一碟鲜艳的荷花瓣。李恒轻尝一口,香甜而软。不过他素不爱甜食,只吃了几口便搁下了乌木银筷。 李恒问起那荷花瓣如何保存至今。 明珠心里本不高兴,原本要自己家吃的好东西都拿来招待了这位自己并不欢迎的主儿,但又怕显得有失家教,还是强忍着,微笑答道:“将十斤上好白糖加入干净的雨水,以小火慢熬,将锅中泛起的细小泡沫仔细撇净,同时不断添水,直至锅中只剩下三五斤糖浆,拿干净瓷罐装好。将花瓣浸入其中可以保存很久,取出时仍然鲜丽非常。许多果子也可按此法炮制。” 李恒连连称赞,说“胜过宫中御厨十倍不止,倒不只在于味道,更在于用心良苦,心思奇绝”。 “饮露餐霞”是一处画舫,挽起竹帘,恰可赏月。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呈上麦茶,衬着先前甜点在口中留下的甜香余味,平和甘苦,十分宜人。 李恒咂摸着唇齿间的味道,心想:“当日萧相‘当作男儿教养’之语,竟非虚言。” 近日已有朝臣上书,请求大夏帝为太子议婚。 他自己兴趣缺缺,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筹谋。 婚事自然不由自主,但也不能全然任人摆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恭和 那年冬天连降几场大雪,李恒的“叨扰”也就不那么频繁。明珠少了一桩烦心事,便更有动力为美食奋斗,跟哥哥在雪地里吃烧烤、去湖面上凿洞捕鱼,且吃且乐,虽然那次烧烤吃得二人上吐下泻,时常被大人拿出来开玩笑,兄妹二人对于吃这一伟大事业却仍旧乐此不疲。好在“萧竹猗”恰好是那种气死现代人的“怎么吃都不胖”的类型,否则早就团成一个球了。 只是大雪也使得出门不便,整个冬天明珠都没再去永和西门逛逛。 永和城作为帝都,商业繁盛,市井热闹,多的是各色能人,却也多纨绔子弟、流氓地痞。 明珠无意招祸,因此“每出门必是跟随哥哥”,后来出门成瘾,竟变成“哥哥每出门必是跟随”。那几年萧庭柯尚未从军,读书闲暇时也乐得带妹妹出去见世面。明石民风相对开放,忌讳不像古中国那么多。 随庭柯常能见到公子哥儿们,若是相熟的便一同游玩,若是遇上品行不端的,庭柯就把妹妹藏在身后,三言两语将对方打发走。 “相熟的”也无非云翾、明扬、连峰等人。这几人口风严实,断不会传出有损她闺誉之言。 钟颐与庭柯颇有私交,只是他素有招惹女子的癖好,听说他刚抛了一个小官吏的嫡女正迷恋一烟花女子。萧庭柯觉得这人做兄弟倒也算仗义,但绝不能与妹妹接近。 亲密之中更显亲密的,当属任云翾,因他与庭柯关系最铁,明珠见他见得最多。若说博学,这几人都有学识,可谈论起事情来,每每只有云翾能说进她心坎里去,该算她的知音。而且跟着他,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能学好多东西。天知道他认识多少奇人异士! 一次三人联对,对到一句,怎么也对不出。云翾起身笑道:“走,是时候带你们见我师傅去。” 庭柯道:“你师傅?你何时找的师傅,我竟不知道。” 云翾笑道:“这便让你知道。” 带着两人走街串巷七拐八拐,拐进巷子一处小院。小院简陋却不失雅致。明珠连叹“好地方”。 云翾先扣门进去说了会话,才将萧家兄妹迎进去。 原来是个印书的所在。 院子中央一位老先生,坐在胡床上,四周摆着大转盘,转盘上密密麻麻都是胶泥制的活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脂味儿。 兄妹二人进去,向老先生行个礼。 老先生长眉毛,眼睛很精神,乐呵呵笑,指着双腿道:“老弱病残,不能动了。公子小姐见谅。”不卑,也不亢,好气度。 几人便把今日联对从头说给他听。老先生常出奇字,做出神对。 明珠两眼放光,一脸崇拜。 待到傍晚才告辞。出了门,明珠问起先生未曾入私塾读书,也未师从何人,何以博学多才至此。云翾笑道:“转盘上的字都是按韵分类放置,为了做事快,他们便将字都背下来;再者排版印书,多是诗文。如此做了几十年,韵字与诗文均烂熟于胸,先生又有天分,自然就成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不是念过书,就自然能高人一等的。有的人念书念成呆子,有的人无书胜似有书。 明珠回家跟长辈们说起,也俱是赞叹。 至于两位皇子,李凌幼时,昭妃甚是爱纵,恨不得天上星星也要他父皇赏赐予他。到了读书时,昭妃又对他管束甚严,平日里断不许他出宫游荡,只遣他时常去左相、右相府上走动,但难得进毓秀院,虽去过摘星阁几次,始终与明珠缘悭一面。 听说宫里的意思,他也快要议婚了。 李恒贵为太子,自然不是在街上能寻常偶遇的。 来年开春,明珠出水痘,被关在房里几日,闷得不行。 虽然萧家花园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那里赶得上外头百种新奇千番变化? 唯一的慰藉便是已出过痘的哥哥捎来外界的消息——其中不少来自任云翾的趣事:永和西门新开了家天价古玩铺子,东市来了个万象商人专卖又甜又糯的香米糕,他亲自□□鹦鹉《诗经》,如今已能背诵到《溱洧》……谁料这趣事偏是勾起人好奇心、最折磨人的,明珠刚被解禁便缠着庭柯要出门,庭柯那几日原要在恭和堂议事,李恒听庭柯提起,便请他携她一同坐马车前来。 庭柯犹豫一番,又问过父亲,才决定带明珠去。去前一遍遍嘱咐她谨言慎行。 路上微掀起窗子,从缝里重温永和繁华。不多时,下车。 恭和堂是一处茶楼,底楼和二楼供平头老百姓,三楼供达官贵人,四楼则是李恒、庭柯等人的议事据点,由三楼不同雅间内秘密入口分别进入,留心腹在三楼制造人影幢幢之假象。老板亲自送餐也是只放到三楼的桌上。明珠暗暗称奇。 从一面墙出来,再回头墙面光洁,看不出任何蹊跷。明珠也不多问。李恒和任云翾已经在雅间里了。 李恒的面色比上次见时似乎更显病态,双眼却依旧炯炯。 “精神不错。”李恒目光扫过明珠面庞,见她面色红润,神采熠熠,欣慰道。她一来,亮的眼,白的牙,整个房间一桌一椅四面墙壁都好像跟着年轻了十岁。女子以温柔含蓄为美,要女子“笑不露齿”,可今日一见,她微微露着的牙齿,只平添一分娇俏温柔,并未减损半分婉约。 明珠甜甜笑道:“谢殿下吉言。”之后四人用餐、闲谈,不提。用到一半,宫中有人求见。 李恒步出雅间,云翾从袖里取出白艳艳一枝荼蘼花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哥前儿说你想看院子外头的花想疯了,喏。” 明珠接过一看是荼蘼花,有些伤心道:“我病了这么些日子,外面花都已经开到荼蘼了么……” 云翾得逞,得意洋洋待要出言宽慰,听得明珠自己碎碎念:“明年总还有新的。夏花也未必不如春花好。我院子里那花儿还有……”不由得心下赞赏。 庭柯爽朗笑道:“他逗你呢,明石上下如今也就这一枝早开,神仙知道他去哪儿弄来的。” 明珠向云翾飞去一眼刀,云翾大大方方接过,笑道:“‘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我看你倒豁达得很,又何必瞪我呢,枉费我一番心血送你这花。”明珠不理他,兀自把玩。 过了一炷香功夫,李恒回来,眼神凝重。之前房里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明珠见状要告退,李恒一抬手:“你留在这里。” 萧庭柯给她安抚的眼神,明珠便安安静静取些茶叶坐在窗边泡茶。李恒在墙上不知哪里摸了一下,一扇门无声开启,除庭柯外其余人都下到三楼去了。 庭柯轻声道:“别担心,万事有哥哥在。这次也不是大事。”明珠点点头。庭柯便坐在窗前,明珠神色自若,为他看茶,纵然身子稍有僵硬,胳膊手指却无一丝颤抖。 萧庭柯一边品茶一边对着窗外向明珠指点介绍新开的小店和远处的风景,几盏茶□□柯将脖子缩回来,嘴角一勾,对明珠笑道:“我的妹妹,果然不一样。” 明珠面上神色不变,小声笑道:“走了?” 庭柯道:“走了。” 明珠长舒了一口气,俄而又蹙起眉头道:“哥哥你……” 庭柯将食指在唇间一比,做个“噤声”的手势叹道:“回家说。” 过了一会儿云翾上楼来,接二人下去。见明珠面上云淡风轻,殊无惧色,竟也生出如释重负之感。 到了三楼,明珠一进门,众人也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她还有闲情摆弄一朵荼蘼花,皆面露赞赏之色。 几人稍议几句,庭柯便带明珠回家去了。 回到东宫已是掌灯时分,李恒回想白天的事,尽在筹谋之中,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人……初见新奇,再见更甚,后来竟对这小女子生出一丝微妙的敬意……她长大之后,该会有何等的文采风流,何等的光彩照人啊…… 可惜现在年纪还太小了。 若与顾月朗的谋划不错,此次嫁入东宫的女子应该有姓宣的,有姓刘的,也有姓齐的…… 修长的手指轻抚袖口一颗圆润的东珠,嘴角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明珠……明珠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摘星 发生那样的事,李恒心境还算平静,明珠却不能。 一路上明珠都是沉默。回家,兄妹二人聊了许久。聊到伤怀处,她靠在他肩膀上,盈盈滴下泪来。 今日恭和堂之事,是太子一手设计。 他们本就疑心身边有“奸细”,今日“奸细”不但上钩现了形,还被反算计了一把。皇帝在皇子身边放了“缇骑”,专门“上达天听”,此人乃缇骑之一,却暗地里投靠了李凌一党。他引了缇骑都指挥使齐凯旋去抓太子结党营私的现行,谁料皇帝的人来了却只看到萧家兄妹在窗边斟茶笑谈。上三楼察看根本没看到太子的影子,从楼梯上去,四楼几间房里只有萧家兄妹占了一间,其余都是空的,在门外偷窥片刻,见他兄妹二人殊无异样,怕待久了被发现就匆匆遁去。 谁结党营私还要带一个小姑娘的? 周遭蛮夷之国正狼伺虎视,明石朝中竟还在一味内斗……若不是党争伤及国本,何来“五胡乱华”?何来“清兵入关”? 明珠无暇多想为何皇帝尚春秋鼎盛,李恒李凌一对年纪轻轻的亲生兄弟竟要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此事中最震惊她的是——原来皇帝对自己的儿子是如此的不放心;原来萧家人身边也有来自遥远的庙堂之上的皇帝的眼睛,只是还没查出是谁。眼睛无处不在,任谁都逃不掉的。 前世今生,她最恨的感觉,莫过于自己的命运不由自己左右。在一些巨大的存在面前,个人的命运显得何其渺小无力。总是人如飘絮,总是颠沛流离。纵使如今锦衣玉食,酒足饭饱,也难以掩盖身世凋零之感。 她想逃走。这种想法在她听哥哥说“萧家已经涉足皇储之争”之后愈发强烈。可是四海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避,往何处避?逃,往何处逃? 明珠第一次强烈地,强烈地想要带着萧家人穿越回现代去。 “父亲是两边都不沾,所以陛下信赖他,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了今天的位置。按理说我也该当如此,不知为何,父亲却教我多多亲近太子……现在我没有实职,在陛下眼里还是张白纸,等到再过几年,要怎么做可就要多掂量了……”萧庭柯很少像这样,在妹妹面前,明显地流露出忧虑。他一下一下轻抚着小妹妹的蓬松柔顺的刘海,反倒像是在刻意安抚自己的心。 明珠黑亮的眼睛望着哥哥稚嫩中透出坚毅的脸庞,心里一柔,旋即又是一痛。 她虽然待在“萧竹猗”幼小的身体里,不能到太多地方去见识很多世面,但从大人的只言片语、自己读过的书看过的事里也感觉得到明石的颓势。 且不说国防虚弱边疆不宁,处处有敌人虎视眈眈,单是国内人心浮动、官员腐败倾轧,百姓无立锥之地,便足够明石元气大伤了。 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权孔武有力,明石短时间内不至于国破,但内忧外患,还有灯影幢幢的朝堂内斗…… 她明白,不是爹爹愿意涉身是非,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两边都不站队,只能同时受两边排挤。全心全意依靠大夏帝?且不说圣心难测圣心易变,大夏帝驾崩之后呢?新皇帝会给好果子吃么?他萧家或许可以不要名利不管这果子是不是好吃,萧氏一族呢?一族之首,看着位高权重,在宗亲面前好生风光,实则领头羊哪有那么好当?肩上族里给的压力也不少啊!况且当今的世道,堂堂相国没有参与此事,谁会相信呢?反而会众人议论纷纷胡乱猜测罢了。与其如此,不如“从俗浮沉,与时俯仰”。 家族已经有一只脚踩上了泥,怎能轻易甩脱? 太子这些年看似病弱,朝堂里实力却与日俱增,数年经营,已不容小觑。只是如今还是要示弱。且不说他现在与李凌背后的势力还无法相较,关键是,皇帝至今态度暧昧。一方面让他身为太子名正言顺,然而另一方面是皇帝亲手将李凌背后的势力培养得羽翼丰满,风头直逼太子。 这两个人是同母的亲兄弟不假,但是谁要是因此以为二人兄友弟恭,那就是傻子!宣氏偏帮李凌、疏远李恒,是个人就该看得出来,皇帝大概也不是傻子。皇位只一个,皇子有两个,这两个人不斗,谁信? 而皇权斗争,向来没有太多退路,成者为王败者寇,只许赢,不许输。 可是,李家人争权,这关他们萧家人什么事? 越想,心里就越恨。恨李恒,李凌,还有那个老皇帝。 而恨又有什么用? 自己现下所拥有的,说是父亲几十年打拼来的,还不是皇帝给的?皇帝给则有,皇帝不给,那便什么都没有。 皇权面前,没有道理可讲。只有用实力说话。 偏偏父亲在家在外每每提起皇帝,还都带着感情。 终究是当年同舟共济过……当年大夏帝为皇子时,也是一场恶战…… 明珠心里充满担忧,萧文质、萧庭柯又何尝不是如此。 萧庭柯身为长子,时刻准备肩负保任家族的重任,因此律己甚严,只是在妹妹面前偶尔还留着一两分调皮样子。他已逐渐成为太子左膀右臂,如履薄冰,做事时刻紧绷着,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萧文质起先与皇子甚至与兵部诸位同僚都保持距离,如今则既要在官场中谨慎周旋,又要为太子出谋划策,更要提防皇帝。即便是帮太子,也绝不能做得太明显以至于惊动上位之人。 他与皇帝,既有知遇之情,又有君臣机心,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你来我往、心照不宣的博弈……很难说清。父子二人同在东宫麾下,“上阵父子兵”只是外人的美谈,父亲想的往往是自己身不足惜却怕保不住儿子——官场如战场,看不见的战场,比战场更凶险。 “摘星阁”,不只是比喻读书如摘星,更暗含“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意…… 而对于家里的掌上明珠,她的出路萧家人其实都很纠结。 明珠“百日”时的异象,明珠自己忘了,但皇帝却一刻不曾忘怀,皇室也时时惦记。“恐惊天上人”,萧家应如此,明珠自然亦应如此。为人父母者,但愿这颗明珠的光芒,不要惊动天上人,只让她在平凡人世间安稳度过一生便好,哪怕在里过一辈子呢,只要她愿意,萧家养得起,并不在乎别人怎么品评。 好在两位皇子已经开始议婚,而明珠年纪尚小,想必可以逃过一劫。 若能避开皇帝赐婚是最好,得尽早为明珠订下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免得一道圣旨下来万事皆休。 明珠已有十一岁,择婿之事要慢慢考虑起来了。李凌、右相一系的官员之子,不可能。自己一系的官员之子……萧文质担心万一最后登上皇位的是李凌,清算起来,明珠即使嫁出萧家又要受夫家连累。 这本就是一场不得不参与的豪赌。他赌李恒,就要下注。只是这赌注,实在太大。 最妥帖的该是找个有志向的新晋才子。然而近些年科举取士,济济一堂中萧文质竟看不中一个。 还是任家的那个孩子好。然而……虽然此事不易,等到明珠长大些,还是要为她尽力一试。如果能早早订立婚约,生米煮做熟饭,自己和任克狄正是为国效力之时,文武同级不通婚,但如果庭柯从军……皇帝大概还不会明着出面干涉两个臣子间的联姻…… 若皇帝真要不顾往日情分强行赐婚,那么他只好…… 萧文质这里想着一套,萧老爷子脑袋里却装着另外一套。 午后,老太爷正与夫人儿子喝茶,庭柯还在外舍,明珠坐在地上自己跟自己下棋。老太爷看着孙女儿一天天出落得越发秀丽,忽然笑道:“将来招一个孙女婿,让珠儿的孩子也姓萧,这样不错……” 明珠“诶”了一声,惊讶地看着爷爷。 老太太气道:“这年头但凡有点志气的男儿,谁去给人当上门女婿?招了来能对珠儿有几分真心?我们这些老骨头一个个撒手之后,他若现出原形,你要珠儿如何是好?” 老太爷也生了气,高声道:“大半辈子挣的,拱手送给别人家,给珠儿,至少还姓萧!” “住声儿罢!”萧老太太怒不可遏,一拍桌子,桌上瓷具震得格格响:“你就为了这点家当,毁了珠儿么!一辈子的守财奴!” 明珠连忙上前两边儿劝,老太太心疼孙女懂事,看着糊涂丈夫越发生气,碍着孩子在身旁忍住不再发火。老太爷却仍旧碎碎念叨,气得老太太猛地起身,头晕晕沉沉,险些歪倒。萧相连忙去扶。老太太扶着儿子的手,憋着一肚子的怒气回了自己房间。明珠心里也不认同老爷子的主意,便也上前挽着祖母。老太太回房坐下,拍着孙女的手,气得老泪纵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博弈 庭柯散学听妹妹说起,也气得不行。 老爷子没再提招赘的事,旁人更不会再提。 其实老爷子只是偶尔糊涂,多数时候,还能拎得清。都是自家人,也就没人与他计较。老太太已经跟老爷子凑合过了一辈子,早已不指望改变什么。一家人日子还是照常过。 能吃能睡发育好,明珠长到十二岁,已然亭亭玉立,虽还稚气,但已初具少女的样子。 一日,明珠陪祖父在庭院树荫里下棋乘凉。祖母亲手做了五色糕——由枣糕、核桃糕、绿豆糕、芝麻糕、云片糕在青瓷莲叶盘里拼成五色花瓣的样式。祖孙二人下棋,赢一局吃一块糕点。 萧老太爷赢了第一盘,拣了一块枣糕,剩下的几局便都让着明珠,时不时指点她。老太太倚在旁边竹椅上,捧着一杯杏仁茶,见明珠额头出汗便喊她过来揩汗喝茶。旁边丫鬟打着芭蕉扇,陪老太太掰东家长西家短。 萧文质一进院子,便看到这番天伦景象。又喜又愁。 宫中贺嫔处已多次来人邀请萧家大小姐入宫陪伴,他都挡下来,压根没说给明珠知道。贺嫔的说法乃是“命中无子,与令爱投缘”,意思仿佛是收作义女,如此一来不必嫁入皇室,说不定还是好事……只是宫中明争暗斗,珠儿若去恐怕要步步惊心……他和夫人不舍得,父亲母亲年纪大了心疼孙女,想必更不舍得。但已经各种理由婉拒数次,贺嫔背后是皇帝,皇命难违,再推脱反而对明珠不利。只得反复斟酌言辞,思索着如何跟双亲开口。 “文质退朝回来了。”萧老太太笑道。 “父亲。母亲。”萧文质快走几步趋近前去。明珠见了父亲便起身要让座,萧文质摸摸她的鬓发让她老实坐着陪爷爷下棋,自己踱到母亲身边去闲话。 聊了几句闲话,就把话题慢慢扯到明珠身上去。父亲的性格他知道,表面下棋,实际竖着耳朵听呢。而明珠聪明,自然也是竖着耳朵听的。他便假借与母亲聊天,让脾气容易急躁的父亲少些插言,自己与母亲更容易谈妥些——萧老太太年轻时经历过大风浪,早练就处乱不惊的品格,遇事不慌不忙,早有算命先生下了定论,是个有福气的人。 待他前铺后垫,极尽婉转地将此事说完,没想到萧老太太还未开口,萧老太爷拈须凝重道:“珠儿是得去。”萧老太太在旁轻轻颌首。 几十年来,老两口像这样的意见一致有几回,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萧文质一愣,答“是”。萧老太爷转脸看向明珠,慢慢道:“我萧家的女儿,该经这个历练。我和你母亲,还明白些事理,断不会拦着护着。再者,此事已经避无可避。” 明珠点头道:“祖父祖母请放心。” 萧相问道:“珠儿你是愿意?” 明珠笑道:“珠儿愿意。也该认识些人、长些见识——虽然珠儿还是更喜欢跟自家人在一起、更喜欢百~万\小!说习字弹琴作画。”命运当前,哪里由得她愿意不愿意?反正没得选,那就硬着头皮上呗,总之不可以当懦夫。再者……皇宫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还真有些好奇。从前进宫只是走马观花循规蹈矩,未得看个尽兴。 萧文质思索片刻,又道:“你可知这番进宫可能意味着什么?” 明珠微微低下头,缄默几秒,抬头道:“总之是要进宫,若这次进宫能争得以后不进宫,女儿愿全力一试。” 老爷子在一旁,看孙女的眼神既赞赏又舍不得:“这事咱们一家子一起谋划,咱们是人臣,却也不能完全受人摆布,让独孙女儿受磋磨,一辈子囚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萧老太太张开手臂,明珠便偎进她怀里,她抚摸着明珠的头,轻柔地拍着她身量渐长的身子,如同拍着一个幼嫩的婴儿。久久不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决断 自从知道要入宫起,明珠也开始“上课”。有时庭柯散学归来,明珠仍在苦苦练习。虽然小时候去过几次昭华宫,但终究当时要求并不严苛,此次不同。 一日,庭柯进毓秀院寻她,见她仍旧头顶一本书,手上还拿着一本,在石子路上边遛弯边吟诵,本来心情烦闷,忽然一时兴起,挑了一块石头,悄悄爬到假山上藏好,待明珠经过时,轻轻摞在她头顶书上。明珠浑然不觉。 庭柯看着明珠一步步走远,哑然失笑。又拈起一颗小石子,扔到她脚前。明珠垂眸一看,并不低头,头顶书和石头仍旧稳稳当当。 “出——来吧——鬼鬼祟祟干啥呢。”明珠将头顶石头取下,掂在手里冲他笑道。 “还顶着书。天气这么热,你也不歇一歇,仔细中暑。”庭柯跳下假山,将她头顶书抽走:“哥哥我遇到人生重大抉择了,萧才女帮不帮忙参谋啊?” 明珠伸手在鼻子前扇一扇:“好酸!”看他黑着脸,亲亲热热挎上他胳膊道:“啥事儿是我哥还摆不平的呀?” “从军?”明珠诧异道。 萧家诗书世家,连进兵部的文官都少,上战场的就更少了。 平日里看哥哥也不像是爱好打打杀杀的,莫非是小时候被连峰带坏了? “国事至此,我等该当效力。” 明珠觉得没有理由不赞成这句话。热血男儿,保家卫国,最值得敬佩。可这是自己的哥哥。 “父亲犹豫?” “父亲本意是赞成,只是似乎还有别的顾虑……” 明珠也不太清楚该如何。但许诺会探听父亲口风,趁机帮他说说话。 事不宜迟,便与庭柯分开,往萱晖堂去。正堂大门紧闭,看着就热。管家小厮丫鬟一应不在,小院里只有树上几只鸣蝉,热得有气无力地叫。 走到门前,还没扣门,里面原本就极低的说话声没了。 轻扣房门,老太爷问是谁,明珠答了,这才进去。堂中大人们继续说话,说的正是庭柯的事。 “让子恪——”萧老太爷忽叹了口气:“罢了,此事还是让宫里那位决断罢。” 萧相道:“儿子也是这个意思。” 明珠请过安,疑惑道:“哥哥无非是想参军罢了,怎么还得宫里那位说了算?” 萧相与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该怎么开口。萧老太太搂过她笑道:“你哥哥若是想参军,还是让宫里人先同意才好,咱们家已经位列文臣之首,你可明白?” “哦……”明珠点点头,心里不免感慨。 萧老太太笑叹道:“咱们珠儿长大啦……”又笑向旁边的父子道:“有我们珠儿如此,你们爷儿俩还担心什么?”萧老太爷与萧相皆是笑叹。 明珠开口道:“父亲……哥哥从小儿便想参军,虽说珠儿也很舍不得他进军营受累,可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如果可能的话,还是……” 萧文质却没说话。 “父亲?”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东宫。吴锡略一欠身进门,琉璃珠子门帘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时间仿佛从未流逝过。 他刚刚出去前就是这样,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太子和顾家少爷坐在窗前下棋,整个房间静得犹如世外,只有微风过耳,夹带几声棋子落下的声响。 吴锡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小步上前,将药碗放下,回禀了些什么。 李恒手指夹着棋子,悬在半空,轻轻说了句“知道了。”吴锡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李恒看了黑漆漆的药汁一眼,毫不犹豫仰头喝尽。 顾月朗看着那空空的药碗,等着他落子。 李恒迟疑片刻,手指落下时却极果断。 抬眸问他:“你不见见他?” 顾月朗笑道:“不见他就什么都听说了,如见其人,何必见他?” 李恒笑道:“你这人真是……” 顾月朗道:“殿下重任所托,不敢懈怠。” 李恒轻轻叹了一口气。 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含了一抹笑意,又道:“那他家后院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你也‘如见其人’么?” 顾月朗下一子,拈起数颗死棋,笑道:“她最近学这学那忙得很,没空‘见’我。” 李恒爽朗大笑。 顾月朗办事,就是令人放心。 不过还是嘱咐道:“手下人务必要谨慎,宁愿消息不那么灵,也不要惊动萧相,否则便是弄巧成拙了。”顾月朗点头称是。 李恒又笑:“几年前萧府设宴,那萧家丫头在花架后面偷偷看我们,被我知道,我看过去,隔着那么远,她还瞪我呢。” 有风轻动,吹进几缕花香,门帘玲珑琤琤作响。整个屋子好像都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麒麟 清晨早早起床梳妆,等着宫里的马车来接。 母亲自是少不得一番千叮咛万嘱咐。 面对一个传说中阴暗可怕的地方,看似已知实则未知之地,她心里又怕,又隐隐有些期待。没有一心渴望风平浪静,反而期待挑战的来临。 大夏十五年,良辰吉日,萧相之女萧竹猗进宫。是年十二岁。 宫廷礼仪和“潜规则”已有祖母和宫里来的嬷嬷亲自提点,萧家事先已打点好宫人关照。庭柯就在羽林军中,也有个照应。巧儿心细谨慎,随行入宫,碧英便留下打理院子,统领一众小丫鬟们。 先去见过宫中位分最高的向贵妃和昭妃,聆听训诫,然后再往贺嫔主管的清宁宫去。 宫殿重檐,气势压人。旁边的宫女太监往来都低着头,步履匆匆,不敢多听多看,只管自己脚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宫道两侧朱墙高耸,墙外面偶尔探过一枝,偶尔飞进一鸟,旁的什么也看不见。 宫道曲折漫长,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她来得不多因此觉得新奇,若是长年累月住在这,迟早要憋出病来。 陪着她的大太监是清宁宫的吴华公公,听说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知为何见了她忍不住话多起来,一路上介绍各个建筑,哪里是谁建的、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大概是与宫里人不敢多说,见她是宫外人、又是孩子般好奇的神情吧。 其实就算说得多,也都是些“安全”的话。虽然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毕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有分寸。 向贵妃的和月宫刻意俭朴,昭华宫奢华,清宁宫则雅致清幽,别具一格。物随主人,未曾谋面,明珠对贺嫔的好感便先增三分。 宫中接引的侍女也温和多礼,行至清宁殿门,门口站着一位大宫女,不笑时眉眼间有厉色,见着明珠,打量一番,笑道:“萧姑娘快请进,两位娘娘在里面。” 明珠也和气见礼,才随她进去。 屋里两人,一个坐得端庄,拿着手绷,绣的依稀是红梅,另一个歪在靠背上,这季节里盖着两层锦褥,露出一角衣服颜色寡淡。一猜便知哪个是贺嫔,哪个是贺嫔的亲妹妹——卧病多年的莲贵人。 明珠知道不该多看,低着头行礼道:“民女萧竹猗,给两位娘娘请安,恭祝娘娘万福金安。” 贺嫔与莲贵人相视一笑,连忙请起赐坐。 贺嫔问了萧家长辈好,明珠一一答谢;又问明珠在家做什么,明珠便说琴棋书画女则女训之类,贺嫔看着她,连连点头。果然是个温和的,这样的话相处起来也不会太麻烦,明珠想。 然而终究不敢掉以轻心。 寒暄一会儿,贺嫔指着两个宫女和吴华道:“你先安置,有什么缺的尽管找宝嫬他们要。今日若累了可以不必过来一同用膳,来日方长,咱们明儿再叙也来得及。” 三人上前行礼,大宫女宝嫬——正是门外相迎的那位,一等宫女纳春。 明珠谢过。 贺嫔笑道:“你先随宝嫬去安置,过会儿我那没规矩的内侄女麒麟恐怕还要去扰你。” 明珠早先知道,贺兰老将军府上,这一辈的嫡长女贺莲因避莲贵人封号之讳,大名儿从来没人叫,只叫小名儿“麒麟”。初听说此事时,她不免为之郁闷:既然明知宫里有位自家的莲贵人,还不早早把“莲”字避开?汉字千千万,偏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女孩子起个小名儿叫“麒麟”,且不说这名字“女”不“女”,也忒贵气了些,贺家本就位高权重,给嫡长女如此起名,就不怕招皇家忌惮? 那莲贵人闺名唤作“芙蕖”,与贺嫔乃是亲生的姐妹花,二人交相辉映,姐姐英姿飒爽,妹妹娇柔婉约。据说这位莲贵人年轻时真个是美人如玉佳人似水,衬得上封号“莲”字——虽进宫正赶上淑妃盛宠时,却硬是能从中分得每月两三天宠幸,不似旁人只得夜夜孤枕难眠。 怪就怪在,淑妃出事、太子降生那年,莲贵人也生了场大病,从此便病病殃殃,皇帝待她也冷淡下来。反倒是从前没什么动静的贺嫔渐渐得了宠爱,这芙蕖靠着亲姐姐和家族扶持才在宫里有人参血燕之类一日三餐吊着,这几年渐渐有了几分起色,不过圣宠是不敢想了。 宝嫬一边引路,一边介绍清宁宫里各处。其实明珠先前在家里已经听母亲说过,不过还是耐心听她讲——说到最后,谈及她自己家世,原来她本家姓晏,祖籍吴越,乃是前朝名门望族,只是本朝有些衰落。 明珠心里有些疑惑:好好地,她提前朝做什么?就为了说自己有个体面出身? 又听她笑道:“我母亲也是琅琊郡,我与姑娘也算半个老乡呢。”明珠也跟着笑。 心里不是不佩服这人的“自来熟”本事的,分分钟与陌生人找到许多话题,这可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她明珠就做不到。也不知宝嫬是自己天性使然还是宫中历练——她如今不只是宫女,还有女官头衔,因此在明珠面前并不以“奴婢”自称。 宝嫬只将她领进房,安排了底下人便离去。刚安顿好,不多时便有人带着一个侍女来串门。 “你就是萧庭柯的妹妹咯?”来人进门便道。 明珠本来在里间,巧儿在外间给她倒茶。平素沉着的巧儿被这句话问得愣愣的,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不驳这位小姐的面子。 听着别人点着自己哥哥的大名儿,明珠心里不爽快,但怕巧儿为难,忙出来笑道:“正是。敢问姐姐可是麒麟姐姐?” 明珠先前听说过她——多半是从哥哥口中得知,这人对萧庭柯死缠烂打,庭柯跟别人不方便抱怨,只偶尔对她吐槽一二。 若按庭柯描述,她原以为武将世家的女儿该是浓眉大眼、五大三粗,没想到这贺家大小姐竟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凤眼修眉,一点朱唇,面容明丽,纤腰如不盈握。胭脂色的长裙十分浓艳,穿在她身上反而衬得面白似雪,腮红嫣然——一副活生生极好的仕女图。 但听她方才一开口,便知道外貌的柔美纤细无非是表象,内里还是武家粗放的那一套。 “在闺中久闻姐姐芳名,姐姐快请坐。巧儿另沏一壶雪尖茶来。”明珠招呼道。 贺莲也不客气,径直上座,没寒暄几句,一挥手,身后丫鬟名唤“腊梅”的,便将怀里的礼物匣子搁在桌上,盖子打开。 “新打了几件金首饰,都是小巧的,妹妹留着赏人吧。” 金光闪闪,满室生辉。明珠只觉得一种“行贿”的即视感浓浓扑面而来。眼前场面令她不禁想起电视剧里见过的一个西装革履的黑老大,拎着一只大密码箱进来放到桌上,一开箱盖,里面红艳艳全是人民币。 明珠平素不甚喜欢金饰,只逢年过节才戴,平日里喜欢银饰或者珠玉宝石。不过人家好心送了礼物,自己也不好挑剔。 明珠谢过,命巧儿好生收了。谁料腊梅身后一个唤作“竹茹”的丫鬟走上前来,抱着一只金丝楠的匣子。匣子六面浮雕着竹叶,上头挂着一只中央嵌着猫儿眼的紫金锁,开锁是一匣银饰,有古朴的有精细的,嵌红宝蓝宝的镶绿松青光的……明珠是见过无数好东西的,此刻也不禁有些看花了眼。 那句“妹妹留着赏人吧”原来是认真的啊?还真是让我赏人玩的呀?明珠不禁暗皱眉头,她这么重的礼,显然还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怕是有事要烦我了——啊不,烦我哥了…… 只是金的赏人,让她自己戴银的似乎有些——位分颠倒了? 虽然根本不想要,又不好不收,婉辞一番后只得再谢过,正经看茶,又令巧儿将萧夫人为她准备的赠人之物挑出一份厚重的回赠。下面才是说正事。 虽然贺莲说话做事直来直去,然而明珠前世是个直肠子,今世虽然立志练出柔肠百转——那是高门贵女生存需要啊——却也因此对直肠子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总能原宥包容,对她礼节上的不足也就不做计较。 谁料还没聊几句话,贺莲便查户口一般打听起萧庭柯的事来,末了竟问起生辰八字。 明珠最重视家庭,最不喜欢人刺探自家隐私,心想:“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哥哥的生辰八字是你能随便知道的么?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我能随便说出去的么?” 心里这么想,拿了人家的手软,且人在屋檐下,不好撕破脸——全明石恐怕都知道萧庭柯只比早一天出生,她又不能装不知道——只得说与她。 贺莲听了,半晌不做声,不知在思索什么。明珠低头品茶,心下不爽。 不爽之余也纳闷了,你若有意,想法子暗示给自家长辈,让自家长辈来问我家长辈不就成了?我哥哥青年才俊,难不成你家长辈…… 幸亏她家长辈不同意。明珠心想。 谁料这将门虎女实在斗志顽强,半盏茶过后又重振旗鼓,打听起庭柯的喜好。 再好脾气的人被这么一堆问题狂轰滥炸一个小时也得抓狂了。明珠毕竟年幼,压不住火,怒火中烧,烦躁得很,小孩儿心性一上来,也不管眼前这个人将来能不能当自己的未来嫂嫂,强端着笑脸,一股脑儿瞎诌了些告诉她,什么最爱喝大红袍,最喜桂花香……腊梅在旁按她家小姐的吩咐一样样记住。 贺莲也顾不上看明珠渐渐僵化的脸色和越扯越生硬的嘴角,盘问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还留下话说“改日再来拜访。” “拜访你个毛线!”明珠送走她,见她走远了,心里愤愤道。 “咔嚓”一声,明珠惊得一哆嗦。巧儿失手打了刚才贺莲用过的五彩珐琅茶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玉梨 入宫前担心这担心那,其实入宫后发现日子也简单——简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每天晨起,写几张大字,洗漱更衣去两处请安,陪着用膳,陪着说话,再用膳,午休,说话,再用膳,说话,就寝。 当然了,“说话”时要做些别的,或是绣花,或是校书,或是去别处拜访,有时还帮忙照料莲贵人。贺嫔长在军中,在诗书上稍弱,见明珠通晓诗书,便极愿意听她说说见解,明珠起先还着意低调,日子久了也就放开了——贺嫔是那种让人相处十分轻松的人,不自觉地就卸下一半心防。 只是不知,贺嫔把她弄到宫里来,到底要干嘛? 心里盘旋着无数问号。 疑问是一码事,过日子又是一码事。明珠跟着她也学了些做事的章法,如今宫里昭妃主事,贺嫔算是副手——向贵妃位分虽高却是个甩手掌柜。 皇帝见过一两次,无非是寻常问话。明珠一个现代人,对于古代所谓权威实在缺乏战战兢兢的心情。 在乡村野夫乃至士大夫眼中,皇帝都是至高无上天人合一神一般的存在,然而到了明珠眼里,也就是个人类,而且还不见得是多聪明的人类。把他当成人类之后,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老老实实别招惹他,别给家里添麻烦就好,她又不想也不需要谄媚。所谓“无欲则刚”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甚至,她巴不得他讨厌她呢,讨厌她,就不会把她划拉到他李家当儿媳妇侄媳妇。 天颜如何?说实话,没见过。只知道他有一双男人当中不算大的脚,想必个子不会很高,至少不如他的两个儿子高。按明石规矩,以明珠的身份暂时还没资格在跪着回话的时候抬头——皇帝很少来贺嫔这过夜或用膳,只是说说话就走。实在看不出贺嫔哪里像之前听说的那样“受宠”了。 据明珠观察,对此贺嫔好像也没有太多不痛快。 习惯了?不在乎?还是明明很在乎但是隐藏在心? 成为皇帝的女人,她也够可怜的。 日子过得还算轻松,至少那个时候,那个神经稍微大条的她觉得如此。 不但轻松,有时还有点快乐。因为任子敬的表妹。 一日,去随贺嫔拜会向贵妃,向贵妃身子不爽快,贺嫔便带她往兰林殿去见任贵人。同为武家出身,这两位大概有更多共同话题。 落座喝茶,忽然有人通报玉梨公主回来了。明珠自从进宫还未曾见过她,不禁有些好奇她的模样——她母亲任贵人与云翾眉目十分肖似。 听得环珮轻动,来人转过屏风,明珠一看,惊为天人。 那女子:圆圆的满月脸,圆圆的秋水眼,弯弯的柳叶眉,弯弯的仰月唇。神情温婉,身量高挑,衣衫精致,气质高贵——好一派皇家风度。 “民女萧竹猗见过公主,公主千岁。” “快起来。你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可人儿。”那人笑道:“表哥果然不骗我。” 明珠见她随和可亲,便也笑道:“任兄也确实不曾骗民女。” 之前在毓秀院吃饭时,云翾便曾说:“大言不惭地讲,我觉得她和你脾气大概能相投,她的人品也是值得你引以为友的。” 这番话他同玉梨也说过。 而明珠与玉梨一番交谈之后暗道云翾果然了解她,知道何人对她胃口。在这个古代的世界找到了相互赞赏、脾气合拍且同为女子的好朋友,明珠顿时觉得这深宫或许也没那么面目可憎,这段时光颇值得好好度过。交个朋友,学些东西。 玉梨公主看明珠端丽高雅,眸光灵动,也喜欢上了。移步公主寝殿,若非玉梨身边的春莺提醒,两人站着聊天几乎忘了坐下。一见如故。 相比与和月宫的向贵妃和任贵人,贺嫔与昭华宫的距离显然要疏远得多。宫中事务贺嫔不会让她一个宫外的姑娘家掺和,但其间气氛明珠还是捕捉得到。 捕捉得到,也得装不知道,就像贺嫔一样,昭华宫,该去还得去。 其实昭妃本人还好,无非遇事好大喜功要面子;明珠比较恶心的是她身边的韩贵嫔和俞宝林。倒并非她们二人待她不好——相国之女,她们当然不敢——而在于这两个人不是谄媚到骨子里,而是谄媚到连骨头都没有。纵然口中说的是如糖似蜜的好话,插科打诨好笑的段子,进到明珠耳朵里,她连个勉强的笑都挤得困难。 韩、俞是什么人?稍加察言观色,自然揣测出明珠态度。有些变化,明珠自己未必感觉得到,却开始发生了。 明珠感觉得到的,是对李恒,她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与排斥。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他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许是他老谋深算让人看不分明? 其实在宫里,李恒并未与她说过几句话。但哪怕不看不听,一旦同处一室,她都浑身不自在。 也难怪外界传言昭妃偏宠二皇子,偏得过分。相比之下二皇子就显得可亲多了。虽然往来不多,极少见面,但见面时如春风拂面,令人觉得舒服。虽剑眉星眼,不似李恒眉目温柔,性子却极温和体贴——大概是在母妃宫中比较自在放松的缘故,高兴时眸光熠熠,失落时便难掩黯然,虽然定少不了心思百转,可明珠总觉得这二皇子不像宫里人,反倒单纯善良,像个不谙世事的教书先生——不过据说二皇子诗书上不太出色,爱的是刀枪棍棒。 那日在昭华宫,原本与昭妃、二皇子两人喝茶,二皇子说了许多趣事,昭妃兴致很高,明珠也听得津津有味,一室融融,气氛恰到好处。 忽然听报太子殿下来,昭妃那边的气压便有些不对劲,二皇子则仿佛懵懵懂懂,似乎对母亲的情绪有所察觉,却又不知其所以然。 这么多年过去,太子殿下自带的冷场功能还真是一点没变。 “萧姑娘也在。”给母妃问安后,李恒笑道。 他语调依然温柔,看不清表情,可就像是初秋的风,只在表面上还是夏天暖洋洋的触感。 怎么,她还不许到他母妃宫里来了不成?就算不成,我也是你娘请来的客,不是主动要来的啊,你以为我愿意来啊。明珠暗暗翻了个白眼,却不想正被他看见,他唇角似乎笑了一下。后面说话声音都好像欢畅了许多。 “这人故弄什么玄虚……”明珠腹诽。 从那之后,昭妃请她更少,她去拜访时,也察言观色,略坐一坐便告辞。 太监内侍不算,宫里不常见年轻男子。以明珠的身份,能见到的除了两位殿下和羽林军,便属太医了。 常年侍奉清宁宫的是太医院王院使,王院使入内为贺嫔等人请脉,其子王嘉澍为吏目,留在外面候命,等父亲出来时记下口授药方,抓药熬药送药。 明珠前世便对传统医药心向往之,若非父母拦阻,差点就报考了中医药大学,这次有一个活生生的传统医学从业者站在她面前,而且看起来级别虽不高本事却不小,明珠哪能轻易放过? 只是古代毕竟有男女之大防,宫中规矩尤其谨严,明珠还不想被扣上“私相授受”的罪名,给家里添麻烦又连累贺嫔,便想了个法子:旁听。 起先听得很起劲,听完了回去翻翻医书、对照贺嫔的饮食脸色,也很有收获。不想一日偷听时一不小心胳膊肘将托瓶上供着的香橼蹭下一个,那香橼滴溜溜从屏风后滚到外室。明珠大气都不敢出。 王院使低头见了,碍着在贺嫔宫里不便说话,出清宁宫走远了才眉头越皱越紧道:“连日来总觉有人偷听,只是不知是何人?贺家自然不需要,莫非有宫人要偷学我王家秘方?” 不想王嘉澍向来寡言少语,此次却开口道:“此人求学之心,拳拳可感。既是宫人,想必也不能出诊,也不至于盗走我王家绝学。” 王院使点点头:“最近宫里没听说有宫人生病吧?可别有人瞒报,要生乱子的。” 王嘉澍知道父亲是默许此人偷学,答道:“没听说,前几日刚刚派医士查过,没有异样。” 王院使道:“这些天打起精神来,莫要被牵扯进是非里去。” 王嘉澍答应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嘉澍 后来王院使仍旧在老地方讲,虽然病情说得更简略,但药方却讲得更详细。明珠听出他有意为之,十分感激。 有朋友,还能学本事,吃得好睡得好,明珠觉得住在宫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这种想法从产生到被打脸,不超过三天。 因为,贺莲大小姐,要与她,同床共枕! 这觉还怎么睡?还要不要睡了? 明珠亏得修养好,当下就想暴走了。 “姐妹情深”?“难舍难分”?谁跟你姐妹情深啊!谁跟你“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啊!明明就是你在说而我并没有在听好吗! 然而当着贺嫔的面,还得笑盈盈满心欢喜的接受…… 同床共枕就同床共枕吧,无非是多听她说会话,多被她盘问,问题在于,贺莲她睡觉说梦话的呀!她自己睡眠质量好,只要想睡,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留下明珠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还要被她吵醒。 天已经转冷,古代就算是皇宫里也没有空调。还没到烧地龙的日子,明珠半夜冻醒,发现所有的被子都被贺莲抱在胸前,怎么拽都拽不出,气得她当时就想把贺莲一脚踢下床去。 她也真这么干了。 第二天晚上,挑了个巧儿不值夜的时候。 只听贺莲“扑通”一声连人带被滚到值夜的腊梅身上,明珠向里翻个身,大呼痛快,继续装睡。 第二天早上,明珠稍微有些头疼。本不愿贺嫔知道,奈何被贺莲嚷出来,贺嫔连忙为二人请太医。 王院使看过,说无大碍,并未风寒,只是休息得不好。多补眠即可。 阿弥陀佛,总算能不跟贺莲同睡了。 贺莲?她看着瘦,身子骨健壮得像头牛,才不会伤风感冒。 “之前为父心中尚疑惑,为何忽然有人偷听,原来是萧相国的掌上明珠,如今正住在清宁宫。”回到太医院,只父子二人相对,王院使道:“若非她,就是她贴身的人,再无别的可能。” 王嘉澍在旁默默不语,好像又恢复了从前脾性。 王院使看着他道:“你既然不喜欢莺儿,不妨设法见一见这偷听之人,无论是小姐还是丫鬟,若两情相悦,为父都不阻拦。” 王嘉澍拱手作礼道:“孩儿还是谨守医者本分,不敢妄攀。”言尽于此,不再多话,只维持着一个恭敬的姿势。 王院使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却也未曾勉强他。 王嘉澍便继续埋头读前人留下的医案。 过了许久,王院使道:“为父知你嗜好医学,想在宫里学到本事,将来出去悬壶济世……只是,医者终究是侍候人的活儿,王家咱们这一支,世世代代都做侍候人的活儿,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为父心里,终究有遗憾。” 王嘉澍答道:“孩儿愚钝,除却岐黄,别的都不懂得,也学不会。” 王院使叹道:“罢……为父只是信口一说,不勉强你。” 过了几日,明珠便说叨扰许久,该回家去。贺嫔也准了。 贺莲还老大不愿意。缠着明珠再多住几天,明珠答允她过段时间再来陪她。 虽然不喜欢她,毕竟“同居”这么久,对她也有一丢丢感情。 不过这丢丢感情很快也碎了一地。 明珠临行前,贺莲虽说是来送她,两眼却一直向外张望。等着看谁自然不必说。贺嫔看不下去,几次咳嗽提醒,每次咳嗽大概管用时间为三秒钟。 明珠都替贺嫔心疼她的嗓子。 萧庭柯啊萧庭柯,你看看你惹的祸。 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出门,路上女孩子看见他会脸红。 跟着他一道逛街,也开始感受到周围少女们森森的敌意…… 大胆的女孩子会往他身上扔花儿果子,在他面前掉簪子帕子,不小心扭伤脚的,摔得优雅的,即兴吟诗一首的…… 我见犹怜呐我见犹怜。 萧庭柯是避犹不及。 不过少不了对明珠炫耀一把。 明珠吃饭的时候就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的脸,除了好看,好像也没太多特别的地方。 大概是看习惯了审美疲劳。不过萧庭柯本人对他自己那张脸却从没疲劳过。看了十二年了也不厌其烦地自我夸奖,真是服了他了。 “还乐呢,都怪你这张脸,把贺莲招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宫宴 从宫里回来,明珠陷入一种恐慌,那就是害怕贺莲变成自己的嫂子。 因为回了家,就跟没回一样。还是有贺莲。 每天早上来,快到晚饭点儿才走。 这天等贺莲走了,明珠以光速吃完晚饭,示意庭柯快点吃,吃完有话说。 庭柯一边随她走一边抹着嘴道:“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 “哥你喜欢贺莲吗?” “废话当然不喜欢啊。” “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这从天而降的问题和夸奖把萧庭柯雷得外焦里嫩。这两者有必然联系吗? “合着哥哥陪你吃陪你喝陪你玩,都不如讨厌贺莲来得像个好哥哥?” 三陪……明珠嘿嘿笑:“那你保证千万别娶贺莲这样的当我的嫂子啊。” 庭柯显然对她接的这句话不满意,居高临下睨她一眼:“那得看你表现咯。” 托贺莲的福,明珠连喊了三声“我哥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美男子!” 萧庭柯满意。 明珠连翻白眼,换个话题,改说宫里见闻。 哥哥好像对玉梨公主有点感兴趣。果然有眼光。 然而贺莲没放过明珠太久,过了几天,就带着贺嫔的邀请来了,请她参加宫宴——其实萧家早就接到宫里传旨,哪里需要劳驾贺家大小姐亲自报信? 焚香沐浴,着华服,乘香车,入宫赴宴。看似荣宠无上、风光无限,明珠却只觉战战兢兢、毛骨悚然。然而这话除了告诉哥哥,却无从与别人说——家里长辈笑她年纪小不经阵仗,外人听了恐怕要暗骂“得了便宜还卖乖”。 入席,明珠环顾四周,才暗自松了口气——之前不方便打听与会者还有谁,今日到了才知,这宴会并非只有皇家,还有各路名流。渐台分三层,顶上是皇帝与王公贵族,外围矮一层是文武百官,再向外矮一层是些乡绅与商人。这一层右边打头第一个,据巧儿说便是明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鹿掌柜。 “掌柜”二字听着名头不大,实则背后是金山银山,富可敌国。除了官家垄断的盐铁,明石的主要粮号、染坊、绣坊、药房、餐馆茶馆、房屋买卖、成衣店首饰铺……都有鹿家一只明里暗里不容忽视的手。当然,最要命的,还属银庄。 宴会尚未开始,便时不时有人找鹿掌柜搭讪,这还是在宫里,若是在外头,恐怕早就被围得密不透风了吧。 明珠看了几眼,看不清鹿掌柜的脸,只觉个头矮小,由内而外散发一种气场却高可凌云。浸淫江湖久矣,还能有万丈雄心,这样的人,也难怪能将生意做遍明石了。从前听哥哥说此人“貌寝”,今日见了方知,貌寝又如何? 鹿掌柜下首还坐着几位,想必都是从商之人,银庄王家、药房晏家、油坊周家、船行马家,想必都来了。这几家虽不如鹿掌柜家大业大,但也属业中翘楚。 明石立国,以农为本,曾重农抑商,但因高祖皇帝“盛世滋丁,永不加赋”,国家财政与百姓糊口都曾坎坷,于是渐渐提高商人地位,自大夏帝始,下诏允许商人衣锦绣、乘香车、参加科考,乃至如今登堂入室参加宫宴。 鹿家、晏家祖上也是文人,奉行儒道,因而颇有几分家教涵养,风评尚可;王家、周家祖上是无赖,马家祖上是海盗发家,一些事便难强求了。 士大夫与乡野中人颇有发“世风日下”之叹者,但未能上达天听,也只好自己私下抱怨。其余人等,本就无可无不可,如今商业繁荣,交通便利,平头百姓能享天南海北美味佳肴,也乐得将银子送进商人钱袋。 明珠一个现代人,倒没觉得发展商业有什么不好,只是有几家人的暴发户嘴脸,着实让人恶心。 吃可以,只是吃相也太难看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魅影 明珠一边是贺莲,一边是刘雅,都说不上话,心中烦闷得很。贺莲本可坐在贺嫔手边或是右列第一位,见明珠和玉梨挽着手入席,便向贺嫔撒娇,搬去明珠旁边。 明珠本来是特意丢下她跑去和月宫找玉梨的,见她如此只得起身谦让,请她上坐,贺莲便真个坐在了明珠与玉梨中间。玉梨素知明珠心思,冲着明珠无奈一笑。宫宴上众目睽睽,都盯着呢,否则明珠非偷偷翻个白眼不可。 刘雅乃右相之女,年纪比明珠小半年。白白的圆脸,眉眼细长,逢人带笑自来熟,娇憨讨巧。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样样不行,唯独练就两片横扫天下无敌手的嘴皮子,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便是天花乱坠笑声满堂。长辈口中也时常赞的,明珠却三句话过后本能地觉得这人虚假,只想戳破她那层假面具。 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睛。她看似是笑着的,眼睛深处却全无笑意。对着这样的一双笑眼,再逗乐的包袱,明珠也只能配合着干笑几声。 明珠觉得有点闷,起身出去透透气。玉梨与她两相心照,也起身跟上。两个人不带侍女,都以为好不容易能说些体己话。谁料贺莲也跟出来…… 玉梨和明珠脸上都是大写的尴尬,只是贺莲读不懂。 明珠说她想去净房。三个人便往净房去。 今日净房里不知为何竟没有宫女伺候。从净房出来,两条路,都不见贺莲和玉梨人影。明珠心下大慌。 她向来是只要人多就不记路的,渐台乃盛宴之地,她之前从没来过,怎么回去啊? 无头苍蝇似的绕来绕去,绕了几圈抬头一看,面前正是净房。又转回来了。 心里暗骂贺莲把玉梨拐到哪里去了。 决定就在净房前等人,反正总会有人到净房来的,倒是不管认识不认识,表明身份让那人帮忙领路便是。 可是此处灯火昏暗,风声吹过草木,窸窣若有人,近看却没有,不免让人心慌慌…… 明珠在净房门口不停地来回踱步,就好像逛商场想上厕所而厕所坑被占满。想唱歌镇定下来,又觉得毕竟是宫里,而且黑魆魆的,一嗓子飚出来,不把别人吓死才怪。 脑海里前世关于故宫的鬼故事开始一篇篇重演……清亡几百年后,夜里朱墙边还有提着灯的宫女步履匆匆……珍妃井的呼啸呜咽……珍宝馆的小偷听见空气幽幽一句“别动我的东西”…… 不远处似乎有个树丛动了一下。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又动一下。 尖叫就在她嗓子眼打转,她稍一松劲就要刺裂苍穹。 树丛里忽然鼓起一个黑色的人形,慢慢走出来。明珠死死咬住自己衣袖,不敢发出丝毫声音,闪身到净房门后。 那人竟是宝嫬姑姑。 她不会看错,穿着女官服却敢梳飞天髻,再不会是别人。 明珠本欲出来再做张望,想想宝嫬久居宫中,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以自己目前的斤两,还是暂且收起好奇心为妙,否则若被宝嫬发现,够她喝一壶的。宝嫬的性子显然不喜欢任人摆布,若知道有个把柄在她手里…… 在净房快要冻成冰棍,才等到一个小太监领她回去。 偏那小太监脸那么白长得还不那么像人类…… 回到宴会,妃嫔及各家女眷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贺嫔投以疑问的神色。明珠刚要请罪,贺莲道:“她肚子不舒服,去净房……”被玉梨桌子下拉拉衣袖才住口。 这下除了女眷们看明珠的眼神更不对,其它听到贺莲大嗓门的人都…… 萧庭柯都替妹妹心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周南 后来昭妃倡导在宫中兴办女学,号为“周南院”,此事旧有先例,向贵妃点头,贺嫔也无异议。 皇帝最后却把此事交给贺嫔来办。 其间瓜葛明珠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又要入宫,又可以见到玉梨了。至于贺莲?反正无论进不进宫都要每天见到她。 为了照顾方便,小姐们都住在云间楼里。云间楼呈“回”形,一层之内转一圈都是通的。有八层高,第八层是留给后宫妃嫔偶尔来登高玩乐用的,第三层有几间也是留给妃嫔住宿。最底下一层不住人,第二层是下人们候命的地方。每层楼都有名字,明珠住在第三层,名字刚好是“淇奥”。 同住“淇奥”的还有刘雅、贺莲。几位公主有时会在这一层歇脚,不过住宿大多还是回各自母妃处。 那天从正午一直忙到傍晚时分,陆陆续续有人来拜访,书也看不安稳。因为众人多在四层及以上,要上楼必先经过三楼,所以都要到三楼几位千金处打个招呼才好意思走。 都说与人打交道能长见识,明珠这一日不知长了多少见识。来人络绎不绝,有刘雅那一拨的人只是冷冰冰走个过场的,有黏牙胶一般黏着巴结讨好的,有一边奉承一边眼神里藏不住嫉妒之色的,有故作清高的,有畏畏缩缩拿不上台面的,有心计掩藏极深的,有小聪明都漂在脸面上的,有沉默内敛的,也有活泼开朗的。 穿越之前,明珠大学才上了短短一年,女同学们的面容已经模糊——但她清楚记得高中初中时遇到那些女孩子,多是阳光灿烂而充满活力的。即使有的人有点小算计,有的人有点小沉默,但都只是“小小的一点点”,大面上是十分可爱的人。如今自己见过这么多人,能如自己前世习惯的那些女孩子相似的,寥寥无几。不禁感到寂寞悲哀。 想到日后少不了要和刘雅等人明争暗斗,情绪不由得有些压抑低落。记起来访人中,许炜彤、黄苓雨、章文鸾、叶邦媛、王莺儿等几人仿佛还不错,用过晚餐后便让巧儿准备些礼物随她去回访。 原来到周南院,不是要不要见到贺莲的问题,是要见到很多个“贺莲”的问题……真是麻烦…… 忙了一日,第二日还要早起去“过云楼”集合。“云间楼”“过云楼”皆是□□所造,因此样式简朴,古色古香。 过云楼是学习之地,一共十层。传说第十层上供着孔老夫子,第九层不知作何用总之是封闭的。自第八层向下数三层,是各色藏书,除了女训女则、琴棋书画类之外,还有烹饪女红有关图册。底楼和第二层与云间楼相同,第三层讲习文章绘画及棋艺、第四层是绣房、第五层奏乐习舞。 各家小姐陆陆续续到了过云楼底楼,都聚在一起站着说话。刘雅等人聊天笑得格外响亮。明珠觉得聒噪,自己说话的欲望也淡薄了。她本是活泼爱笑的人,却只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事情,并不主动找人搭话。也有些趋炎附势的人过来套近乎,然而明珠兴趣缺缺,只是淡淡的。今日玉梨有些不舒服,没来。 章文鸾等人见这架势,怕被旁人说“巴结左相府小姐”抑或怕得罪刘雅,也不敢主动去跟明珠说话,只有王莺儿天真无虑,看着明珠寂寞,便只顾去打招呼。 王莺儿个头娇小,娃娃脸,小五官,稚气未脱,性子又可爱,明珠十分喜欢她。纵然她还像个孩子一般,有时提起一些事情她听不懂,明珠却觉得跟她谈话十分轻松自在。聊起来才知道,她家大伯父正是太医院的王院使。明珠在心里记下一笔。 听得“啪啪”几声击掌,宫中掌事姑姑和教导嬷嬷那边高声道:“小姐们请安静啦!”刘雅那边欢笑声犹不止息。教导嬷嬷连喊几声才慢慢静下来。 掌事姑姑正是宝嫬。嬷嬷是皇帝的奶娘,姓杜,人称“杜嬷嬷”,她早寡,儿子又早逝,皇帝垂怜便留她在宫中。 宫宴之后再次见到宝嫬,在明珠眼里她更多了一分神秘。 掌事姑姑教授礼仪,也负责联系女先生,教导嬷嬷则主管德行。授课是有女先生的,往往是些贵妇,来传授些技艺,也给自家涨涨面子。萧夫人脸皮薄,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后来碍于与清宁宫的交情,也进宫讲过几堂诗书。 杜嬷嬷年纪大,口音又重,吐字不那么清晰,引得刘雅那边时时发出哄笑。杜嬷嬷纵是端庄持重,听见有人哄笑,老脸也微微泛红,宝嫬姑姑与她对视一眼,俱是摇头。 明珠捕捉到这一幕,不动声色。恰好与宝嫬眼神相接,宝嫬冲她微微一笑。明珠竟开始觉得对宝嫬有一分喜欢。 按现代话说,至少她“三观”是正的。没因为刘雅的身份便不顾事情对错。 小姐们大多平日在家里懒散惯了,在周南院“好学”无非是在同性之中出个风头,有些小姐则连出风头都懒得,不肯付出一份努力,终日只知挥霍、闲聊、攀比,周而复始。 闲暇时,虽则各自在家中被一遍遍训导“谨言慎行”,难免有嘴碎的凑在一起,将入得她们“法眼”的男子一一品评。 最受万众瞩目的自然是两位皇子。自古以来,宫门深似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总有那么多女子做梦都要往里跳,也总有那么多家族,千方百计把家里女儿当作赌注送进去。 帝王之家,或者说富贵之家,往往一辈比一辈相貌好看。因为创业者娶的媳妇往往是“糟糠之妻”,再往后的继承人,只要家业还不太差,娶的媳妇就是高门贵女或是全国搜罗来的美人,每一代都有美丽基因注入,生下来的孩子自然是一代比一代美貌——用现代生物学的理论讲,这是“定向选择”的结果。 明石传到大夏帝的时候,李恒和李凌的相貌已经可以称之为“天日之表”了。李恒生得清秀温和,李凌生得刚毅,二人的性子却正好反过来。李恒遇事有主见,且杀伐决断毫不迟疑,李凌则偏于优柔寡断。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却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其实不管样貌、脾气、品行如何,单是皇子的身份,就足够他们成为众多女子的梦中情人。后世英国查尔斯王子之流不就是例子么。 而其他名门贵族公子中,任云翾、萧庭柯、程皖、商默识四人,因容貌家世人品才华俱佳,并称“永和四公子”,因恰好分别以“子敬”“子恪”“子谦”“子和”为字,京城人也以“敬恪谦和”为美谈。 四人名声在外,自然成了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青睐的对象,以明珠的话说,“早就欠下几十吨重的相思债了,自己还不知道”。 明珠若不是进周南院,先前也不知道这四个人“行情”如此紧俏。 尤其任云翾,众人口中的他,与她之前认识的那个,根本不是一个人。 传说这“子敬”面如冠玉,气度高华,向来是个潇洒不羁的主儿,平日里来无影去无踪,虽是兵部尚书之子,除了家传兵法武术之外,好的是好山好水好酒好诗。他对人不管高低美丑穷富贵贱,只管“投缘”二字,若是投缘便与你畅谈几个时辰,若不投缘,纵你千般讨好百般献媚万般搭讪,他虽不至失礼,却只淡淡的一副疏离之态,单凭此举就伤透了多少姑娘的心。再加上他处事随性,今日与你“投缘”,等你回去欢喜十日,再相遇时或许又变作“不投缘”,让你从前欢喜都做白费。对于女子,他有欣赏之情,却断断不过心。因此四人之中他最有心事,也最无心事,最为自在,也最伤人。 “子恪”是四人中样貌最好的,剑眉星目,英气勃发。领着这样的哥哥出门,明珠也深深觉得不丢她的人。萧庭柯对妹妹极为宠爱娇惯,但也仅仅是对自家妹妹如此,对旁的女子似乎没什么兴趣。小姐们明抛媚眼暗送秋波他只当没看见,女子投花掷果他也无动于衷,心情不好时还觉得烦。众人只道他家中有个百日能言、十全十美的妹子,需得见着个比她妹子还强的方才动心。这说法激起了女子之间的攀比嫉妒之心,小姐们越发对他不肯撒手,也暗暗跟明珠较起劲来,明珠气得暗骂萧庭柯“坑自己的亲妹妹”。例如贺莲,平日在周南院模仿明珠穿着打扮不说,每去左相府做客,必得吵着进毓秀院,将明珠的衣饰、摆设之类统统学去——奈何实在安不下心读书,偏偏将那栋高耸入云的“摘星阁”视若无物,每每忽略。 “子谦”程皖是个最沉稳老成的,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平日里与人往来,说话不多,但言必有其实,从不讲无聊之事。明珠爱与他交谈,觉得总能学到东西,且发现他每讲笑话,可以不动声色而令听众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怪的是,周南院多有姑娘嫌他“空长一副好皮囊,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至于“子和”商默识,外表温润如玉,看似淡泊,实则为人精明老练,所在意的东西往往志在必得,处事也是八面玲珑一团和气,是四人中女人缘最好的。明珠与他交谈甚欢,因他见识甚广又擅长察言观色,能挑对方感兴趣的聊。但她并不喜欢与他太亲近,因小时候下棋时发觉他功利心重,偶尔“不择手段”。明珠将这个想法告诉哥哥,萧庭柯却不以为然。 说起来,这四个人好像都对女子兴趣不大……这可以考虑凑一桌麻将,顺便联络联络感情,搞搞基…… “敬恪谦和”之外,众公子哥儿中,钟颐倜傥风流,刘淏阔气露富,连峰豪爽仗义,这三人也往往被闺阁女子热捧。明珠没想到当年她那么“嫌弃”的连峰居然也成了香汤热豆腐。 倒是李明扬……唉,这厮长得喜相却不倜傥,不懂女孩儿心…… 前面说的那三个人里,尤其是钟颐,今日谢家千金,明日马家闺秀,游离于高门女子之间却把握着分寸,从不被人拿到把柄。小姐们恋他恋得神魂颠倒,想他想得废寝忘食,爱他爱得不惜争风斗醋,搭上人力物力种种心思,他却在与友人喝酒时轻轻笑道:“我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话经庭柯传到明珠耳朵里,明珠听了冷哼一声道:“这样的男子再好,也不值得要。白送都不要。”庭柯本意便是从旁给妹妹做好预防,免得她有一日遇见钟颐样的男子也如那些小姐一般,听到明珠这番话,顿时安心。 其实钟颐也非那种完全无心的人,他心里偏爱一个家生丫鬟,名唤“梅萼”的,只是碍着身份不敢也不愿旁人知道。 那梅萼母亲是烟花女子,父亲是京畿令府上的门房,常得来访者塞的好处,所以有几个闲钱寻欢卖笑。梅萼母亲受够了青楼的日子便攒钱赎身嫁与他做妾。男人起初爱她的容颜身体,感念她的托付,曾发誓不再娶妻,然而后来无论她怎么梨花带雨地跪求,男人还是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过了几天,她发现有孕,重燃希望,心想若能一举得男或许能够将男人拉回自己的身边,但梅萼的诞生将她的希望从头到脚浇灭了。 梅萼,梅开尽处,只剩残萼。 梅萼出生没多久,母亲便不知所踪。那正妻对小妾的女儿、尤其是貌美小妾的女儿,怎么可能厚待?那门房也对这孩子没有多少感情。于是梅萼从小受尽了委屈,在钟府里做个最下等的浣洗丫鬟。 因为模样生得齐整,做事又柔和,被钟太太选中伺候少爷,衣衫换了新的,饮食也极大改善,丑小鸭才终于变成白天鹅。钟颐见惯了各色小姐,独独对身边这个朝夕相处的丫鬟心生怜爱,每每拿话挑逗她,而梅萼天生便解风情,回话回得俏皮,令钟颐越发留恋。 身边有这么可怜可爱的妙人儿,钟颐更将外头的小姐当作玩物——既然不能引起他的怜惜,再好的他也不正眼相待,只作打发寂寞无聊时光之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群芳 公子们聚会,议论“正事”之外,也少不得将少女们评头论足。如钟颐者,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可在此间侃侃而谈,大出风头。 开篇往往先提贺莲。贺莲爱慕萧庭柯,此事在永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天子,下至街头巷尾的小商小贩,无不有所耳闻。贺莲也不在意,早早撂出话:“此生非萧子恪不嫁。”奈何萧庭柯一颗芳心实难打动,且双方长辈虽私交尚可,但也只装不知,似乎都无意于这桩婚事。 于是少年们若要议论女子,必先打趣庭柯:“听说贺家大小姐又……”萧庭柯觉得贺莲毕竟是女子,总不好说她些难听的,因此有苦说不出,听人打趣便急急寻个借口离去。 众人见萧庭柯不在,才放心议论起他家妹子萧竹猗来——“竹猗”之名虽然连同“百日能言”的传说早已不是秘密,但出于礼节,提起她时往往称“萧大小姐”,市井中人偶尔也称“明珠小姐”。 明珠幼有慧名,说得俗气些叫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素好读书,为士子所奇。再加之种种灵巧心思——精巧的吃食,别致的用具,风雅的举动——传出府外,常引得京城女子纷纷效仿。长大后渐渐开始出席各种宴会,贵族子弟们得见其面,虽无过分美艳,却十分高雅不俗:身量秀颀,乌发飘逸,眉如晚烟,眸光清亮,唇角微翘似含着一抹笑意;笑时眉眼弯弯,下巴一个小涡,堪堪醉人。有人私下赞:“一颦一笑,尽得风流。” 萧庭柯因而成了古代版的“国民大舅哥”,常有人旁敲侧击明珠的喜好及萧家的态度,他往往敷衍了事——明珠在萧家真真是作“掌上明珠”宝贝着的,必须谨慎地选择一个样样配得上她又能真心疼爱她一生一世的才好,而且那人最好还是明珠喜欢的。这样的人确实不好找,庭柯心目中已有人选,那人对明珠也仿佛有意,只是他还不能完全确定,因此只暗中观察而已。 然而京城之中名气最大、容颜最美、同时最神秘的女子并非萧竹猗,而是顾国大将军之女,顾月棠。 顾家向来神秘,嫡长子顾月朗已经成家却迟迟不立业,不过在朝中挂个虚职,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谈起这个人,许多公子哥儿都没见过面。听说与太子极亲密,坊间也有流言传出。 男子如此,女子更加。多少贵族女子挤破头都想进的周南院,顾家似乎也无意将嫡长女送去,因此极少有人能窥见顾月棠真容。然而凡是见过的人,哪怕只远远看见一眼,无不为其美貌倾倒。后曾有画像从府内流出,明珠偶然得见,看了一会看不出所以然,只觉她必定雍容端庄、聪慧贤淑——古代仕女图所重者为神韵,具体五官描摹确实有些欠缺。那画像没几日也被顾府的人高价收走了。 后来明珠十分好奇,向庭柯等人打听。庭柯不管见没见过,自然哄她道:“不如你好看。”而任云翾则沉吟片刻道:“‘只恐夜深花睡去’,人如其名,你可想得出?” 月下海棠之姿,自然是极妩媚的。 公主们高贵,众人不敢妄议。其余小姐有褒有贬。黄苓雨性格和顺,章文鸾弹得一手好琴,许炜彤做得一手好画,王莺儿处事笨拙却擅马术,叶邦媛娇憨可爱但渐渐露出贪婪短浅的毛病…… 且说莫名其妙一心与明珠对着干的刘雅。容貌上本来逊明珠三分,因皮肤白而善修饰,可以勉强拿来相较。至于才德,“静”“娴”等字样是与她无关的,她也索性不志于此,一门心思拉帮结派。她是右相女儿,出手又大方,自然在一部分人中可以“一呼百应”。因她擅长左右逢源,有时做些恶却能不留痕迹,故而也极少有人指摘她才德有亏。与此相较,明珠确实显得“清高”些,反而有人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刘雅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刑部侍郎之女陈韵筝,风头也盛。一则因为她终日与刘雅形影不离,刘雅看她聪明识趣,乐得提携;二则此人高调张扬,事事唯恐天下人不知,因而常有“事迹”传出,虽多为笑谈,但也有男子以为是“活泼俏皮”——“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古语诚然。 明珠只留心众人品行,至于男子如何品评群芳,她只是偶尔听哥哥一提,至于别人如何品评她本人,她更是不知,也懒得在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深藏 宝嫬姑姑的严厉,真不是“严厉”两个字所能概括的。 小姐们坐立起卧,动辄得咎。一旦被她抓住错处,少有不当众嘲笑一番的。 听说宝嫬姑姑本家姓氏便是“晏(严)”,明珠有时叫苦不迭而不敢,便腹诽她还真是没投错胎。不过心里却欣赏她是直爽性子,说出来,有错的改错,总比让她们一直有错而不自知要强。反而佩服她敢说话、不怕得罪人。 自然,宝嫬敢待这些官家小姐们“严”,自然有其“严”的资本——她是贺嫔手下得力干将,而贺嫔又是在皇帝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宫中位分高的嫔妃,除了声势最大的昭妃,便数这位贺嫔娘娘了——早先淑妃出了事只剩个名头;向贵妃最爱是避嫌,宫里事从不掺和;几位贵人不敢出头,剩下的就都是小辈,宠爱有一日没一日的。 且宝嫬虽是清宁宫的人,昭华宫竟也待她不薄,而贺嫔还未因此与她生分——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早春赏花,也不许众人闲着,令各做一上联,其它人对,若对得好,可免去练字三张。 众人顿时没了赏花心情,各自苦苦思索,不提。 一炷香后,宝嫬请明珠将上联都归拢到一处,众人围在“新月亭”中石桌边看。 只见最上面一张写着:“春日迟迟。春景熙熙。渐郊原、芳草萋萋。夭桃灼灼,杨柳依依。见燕喃喃,蜂簇簇,蝶飞飞。”出自刘红菱之手,刘家旁支女子,依附刘雅而来。 立意特别,只是遣词造句忒俗气做作,平仄也乱。分明是炫技的意思。明珠便懒得细想了。 宝嫬啧啧称赞,众人也是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可宝嫬一敛容,问:“可有哪位姑娘得了下联?”周遭顿时一片肃静。 她见众人哑口无言,便看向明珠,谁料明珠显然是神游天外去了。她心里暗暗记下,待要开口圆过这冷场,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一字字清晰说道:“闲庭寂寂,曲沼漪漪。更秋千、红索垂垂。游人队队,乐意嬉嬉。尽醉醺醺,歌缓缓,语低低。”乃是章文鸾。 虽前后文意略有不通,但已经比上联强出许多,宝嫬不禁为之击掌叫绝。 明珠也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平时安安静静不吭声,竭力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别人把她当做空气似的,关键时刻竟能露出这么一手。这便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吧?平时相处那么久,竟看不出,真真不容小觑。 刘雅的是四字:“繁花盛世。”不少人附和奉承。 不想陈韵筝竟对了一句:“衰草穷年。”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纵是刘雅练得好隐忍功夫,也难掩扫兴。宝嫬干脆拿陈韵筝当反面教材狠狠批评一番。 陈韵筝出的上联什么样,不必想也知道了。 明珠眼见着她看宝嫬的眼神一点点阴暗,心道:“这是个不识好歹、目光浅薄的。” 轮到明珠,见她随意写着:“桃之夭夭。” 意思简单应景,却不好对。众人苦苦思索,有人连“鹑之奔奔”“鹊之彊彊”都说出来了,总不得好的。 宝嫬皱眉道:“这一笔怎么写得这么细?”又道:“你可有下联?” 明珠笑道:“小心翼翼。”对得不工整,无非是玩儿罢了,她也没当回事,只图一乐。 脑子快的已然笑起来。 莺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玉梨小声在她耳边笑道:“好极了。” 宝嫬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日对联完毕,宝嫬先将她之前做的事评论一通,说她太过随意,又吩咐明珠任务若干——此处按下不表——明珠一一认真应下了。 宝嫬肃容道:“我与姑娘批评这些,是为姑娘能有所长进,将来成个人物。还望姑娘懂得。” 明珠笑道:“这方面姑姑不必担心,明珠懂事儿的。” 也不知宝嫬是如何理解她这句话的,总之没有就这话作回应,反倒语气颇不善道:“姑娘去看看王大姑娘,她的绣活儿到底开始绣了没?” 明珠莫名其妙,搞不懂这宝嫬姑姑是不是真生气了、如果是的话为什么生气,便诺诺去寻王莺儿——其实王莺儿的事因为王院使的缘故她一直上心,平时闲聊早就问过了,听话去寻莺儿只是借此离开此地罢了。 后来才渐渐知道,她本就性情无常。 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当然是经了事才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初变 按惯例,宫中择定御花园某种花全盛之时,举办春日宴。其实也是古代公子小姐相亲会的一种。 今年本应由贺嫔主持,宝嫬将此事揽过,委托玉梨和明珠张罗,由周南院众人协力完成。小事与众人或女先生商议,她全程在旁提点,大事则请示贺嫔甚至昭妃决断。 这样做目的何在,当时明珠并未看透,只道是宝嫬好大喜功,而自己只要和姐妹们一心一意要将事情办好即可。 春日宴年年有,难得的是新意。“新意”二字说着简单,那年主办人不求“新意”?最后结果不还是年年老样子? “作为穿越女,要是还办不出新意那可就丢人了哈。”话虽这么说,若贸然将现代那套开放超前的东西搬过来,自己大概会被当做怪物打出去,若是龙颜不悦,说不定还会连累家人。 选定要玩赏的花,顺带定下时间、地点;请哪些人,请帖如何下;当天流程如何,安排什么活动,需要哪些人力物力…… 这几乎就是现代公关营销一场、一个啊! 而且顶头还有好几个大boss,宝嫬不算,妃子娘娘们,皇帝,哪个好惹啊!万一出个差错…… 明珠和玉梨、章文鸾等人忙得脚不点地。好在平日里亲密的这几个都很靠谱,也讲道理。 不像刘雅、陈韵筝等人,凡是交给她们的事,时间节点到时,交上来的东西不是不合适,就是根本没有。 因刘雅人脉广阔,便由玉梨出面,将草拟宾客单子的任务交给她——这单子交给宝嫬前,明珠和玉梨等人自然还是要再过一遍的。此事事关重大,她想必不敢动手脚动得离谱,既如此,她的人际网络不用白不用。 给了她七日,第七日莺儿去要,被她花言巧语哄得两手空空回来,宽限到十日。三天之后文鸾去要,撕不开面皮,又被她拖到十五日。 纵然明珠早知她必然不会全力以赴,只会从中阻挠,预留出她拖拖拉拉不做事的时间,也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玉梨和明珠将刘雅等人拖沓之事预先告诉宝嫬。又过了五天,明珠亲自上阵。谁知刘雅当着明珠的面,将一杯茶水“不小心”洒在一叠宣纸上。 明珠心里一阵冷意。 有意思的是,当时宝嫬恰好来寻刘雅,刚好看见了。 明珠想笑。太可笑了。 自从此事之后,宝嫬便暗示明珠和玉梨索性只安排她们一些边边角角可有可无的事。 明珠她们乐得如此,排除刘雅那一帮人,做事效率反而提高。 春日宴不是小事,大家也都还没出阁,都想努力办好。 只是少了几个人,剩下的众人,工作量自然跟着增多。好在虽然忙,有姐妹们一起,快乐又充实。多少年之后明珠再回想那段岁月,纵使后来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也觉得那时的阳光如此明媚。 还记得王莺儿是常请客的。她爱吃,家里宠她,此行入宫甚至都特意带了个会做饭做小点心的丫鬟名唤“阿青”的,什么鱼须酥、豌豆黄、炒红果、驴打滚,什么定胜糕、青团、蟹黄酥,明石南北东西各种小吃,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统统都当家常便饭。莺儿大方,也爱请客,觉得好吃的非要和好姐姐们一起吃才香。 明珠早上提了一嘴的鳗鱼饭,没想到晚饭就能吃得上。鳗鱼酥香,米饭软糯又不失筋道,再配上耳杯里特制的味增酱料,章文鸾饭量小都干掉了一整碗。 吃饭时明珠逗莺儿道:“剩下多少饭粒儿,相公脸上便生多少麻子。” 莺儿憨憨地笑道:“我不信,姐姐逗我呢。” 明珠笑着推玉梨:“你若不信可问公主。”玉梨便忍住笑故意板着脸道:“她没有说谎。” 莺儿见玉梨也是一本正经,被唬住了,呆呆的不说话。 明珠还在这厢端着呢,那厢玉梨撑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王莺儿这才回过味来,又气又笑,不敢捶公主,只得捶明珠道:“你这个做姐姐的没个姐姐形儿!” 众人饭都不好好吃,笑成一团打闹一回。好不容易饭毕,又继续谈正事。 黄苓雨道:“我看宝嫬姑姑喜欢弄些对对子之类的,要不咱们中间也安排上?” 明珠沉吟不语,担心乏味。 章文鸾打量众人神色,才犹豫着轻声道:“我听说……宝嫬姑姑,似乎是不怎么懂对子的,听说,她念的书有限。” 明珠没说话,忽然明白对对联那天为什么宝嫬言行古怪,转而回忆从前,凡是涉及诗词文章,宝嫬的点评似乎就不像对待饮食衣裙那样“口味挑剔”。 文鸾说得对。 只是明珠好奇:她怎么知道的? 章文鸾吞吞吐吐,才说:“我们家祖上跟晏家有点交情,所以他们家的事,我也多多少少听说一点。” 明珠有些惊讶。不想文鸾错会了她的意思,又继续道:“还有就是,进宫前家里托人照看我,也事先打听过,所以……” 明珠心里暗叹:自己终究想得还是太简单。宫里谁没有点故事?谁没有点关系?眼前坐着的这些人,背后是什么,她竟然简简单单从未想过…… 唉,也无所谓。她没问过,章文鸾也不是故意隐瞒。再说,如今肯说,显然也是信任她的意思……她不过是自保罢了,又没有害人。 只是无论对文鸾还是对宝嫬,印象都有些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初心 对人的印象有变化很正常。随着交往深入,只要有心,看到对方更隐秘处的世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明珠心思缜密,有有几分灵气,人情世事虽然从前不上心,可是一旦上心,又有人稍加点拨,便进步飞快。 一开始宝嫬还指摘她一些细枝末节,让她学着处事周全,渐渐便无可指摘,再至后来,她反倒要回头将宫里事寻求明珠意见。 “对姑娘也是一种历练。”言外之意,是明珠迟早要进宫。明珠心里暗道“我才不要进宫”,但也想多长长见识,便时常为她参谋,于是宫里琼楼玉宇花团锦簇之下,肮脏龌龊之事,渐渐露出冰山一角…… 比如太监宫女层层向下欺压盘剥……(这虽然令人气愤,还没什么可奇怪的——宝嫬本人待小宫女小太监便苛刻得很,她待家世背景分量不够的小姐都刻薄。) 比如宫中各局捞钱的手段; 比如各宫妃嫔如何合纵连横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争宠; 比如皇帝终日疑心“总有刁民要害朕”; 比如后宫前朝错综复杂的利益交换…… 再例如宝嫬竟原是在昭华宫的,被昭妃狠狠整过,整得三个月下不来床见不得人。明珠心里不禁吐槽:堂堂从一品正妃,跟一个没名没分的宫女较这劲干嘛?宝嫬姑姑这姿色是断断爬不上龙床的,以她的本事,也干不砸什么事…… 同时看宝嫬的眼光也不同了: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寻常宫女,能把一个眼高于顶的妃子惹成这样?而且如今在昭华宫,竟完全看不出过往纠葛的痕迹…… 宝嫬看着精明,其实也只是有的事上精明、她自以为精明、她表现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精明不简单罢了。 嘴上先就是个没把门的。 说起前朝往事如数家珍,是古非今,生怕别人忘了她们家与前朝千丝万缕的联系——明珠听了都替她担忧:还怕没被灭九族是么? 说起刘红菱,让明珠给她安排个能在春日宴上吟诗作对出点小风头的机会。又叹她可怜:“她小时候就没了娘,她娘留给她一个小弟弟,他爹续弦娶了一房少艾,根本不管她和弟弟……”别人的家私便这么随便抖给明珠听,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明珠与刘家人关系实在不怎么样。 更夸张的是,一日,宝嫬拉着她走在御花园小径上,便走边谈春日宴的事。谈着谈着,竟谈起老皇帝老糊涂了,“自家篱笆没扎牢”,子嗣血统云云……明珠听了既惊讶,又有些担心——宝嫬在宫中这般口无遮拦,与她一处说话,谁知道哪片树叶子后头没安着一双眼睛一只耳朵?若传出去妄议皇帝是非,谁兜得起?连忙岔开话题,只装没听懂。 在明珠那儿谈事谈到晚饭点儿还没谈完。明珠便留饭。 吃的是葱爆羊肉,金丝虾仁,粉蒸排骨,青菜茭白,还有一碗八宝粥。 一顿饭而已,反正她每顿饭菜都吃不完,明珠本来没放在心上。 宝嫬道:“不占姑娘的便宜,明天请姑娘吃饭。”明珠再三推辞,她仍坚持。 她走后明珠还感慨来着,谁料第二天一大早,宝嫬托着个托盘,盘里两个小青花瓷碗,碗里数得出数目的手擀面条,上面点缀着几个葱花。 明珠梳洗完出来见她,宝嫬笑道:“为了谢谢姑娘昨儿的款待,今早上一大早亲自做的,花的是我自己的月例银子,早起吃这个是最好的。” 若是换做旁人,明珠兴许就感动了。 可是宝嫬自己平时吃早饭吃的是什么、每样吃多少,明珠是清楚的。 平日里炫富的主儿,等到请别人吃的时候就成了这么几根面条? 巧儿在旁也是掩不住的尴尬。 明珠笑道:“姑姑费心了。”也不另叫菜,当着她的面把几根面条吃完,盘子碗儿还给她。 宝嫬一走,巧儿连忙招呼人把备好的早饭端上来。两人面面相觑,巧儿轻声道:“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小姐又长个见识。” 明珠笑道:“是。”便让巧儿关了门,过来坐下一起吃饭。 明珠上午去过云楼,中午在那边用了晌饭,晚上回来,梳洗时巧儿一边拿篦子为她篦头发,一边道:“今天大着胆子与旁人聊天,听了宝嫬姑姑好多故事呢,小姐可要听一听?” 抠门这类的细枝末节自不必说,当年宝嫬被昭华宫狠整,便是因为前年的春日宴。 当时宝嫬在昭妃手下,借着请人赴宴的由头,擅用宫中马车四处走动,打着昭妃名义,办的都是私事。民间见是宫中车驾,哪有不唯唯诺诺任她摆布的?宝嫬也是胆子肥,起先是帮自家追债,后来放起印子钱,再后来竟为了情郎牵扯进什么豪门巨族的恩怨情仇,据说什么迷药杀手之类都用上了,最终事发,官府一路追查,查到昭妃车马,经刑部由宫中敬法殿上报天听,雷霆震怒波及昭妃,昭妃一怒之下欲将其逐出昭华宫。谁料宝嫬似乎握着昭妃什么把柄转投当年一位受宠的贵人,那贵人胆子小,有把柄也不敢用,一五一十告诉了昭妃,昭妃恨极了宝嫬,本欲杀之而后快,然而又有忌惮,才设计将她整得下不了床,没要她的命。倒是那个贵人,后来死得不明不白…… 明珠咋舌。 要不然现代人看电视剧都喜欢宫斗戏码呢,因为剧情之狗血,往往超出人想象。 私下与文鸾她们聊起来,对宝嫬为人的感受也都与她相当。 连性子最宽的许炜彤和黄苓雨都有数不尽的理由厌烦她。 做人做到这样,也是少有。 总之宝嫬这人,越是深交,越颠覆初见时的印象,竟跟半年前认识的那个宝嫬全然不是同一人。 皇宫是个需要演技的地方,每个能活下来的,都是影帝影后。 而以宝嫬的演技,能活到今天,还真是不容易。 最要命的是,她自己以为自己演技是好的。 那天和玉梨闲逛,迎面遇见宝嫬,打了个招呼。 宝嫬走远后,玉梨小声道:“我怎么觉得……宝嫬姑姑似乎……变丑了?” 明珠道:“确实呀。戾气越来越重,相由心生。” 晚上明珠躺在床上,阖上双眼,回想这些天听过的经过的的是是非非,觉得有些疲惫。虽然与她关系都不大。 人生确实如戏,确实需要演技。 但演人生这出戏,不是要人去浮夸地作伪,让人面慈心狠。 是演出自己,本色出演。 黑暗中,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对自己说:“明珠啊,你要记得去爱,去善待,去打败心怀恶意的不轨之徒……可别跟宝嫬学得,一味追求演技,忘了自己的本心,反而成个小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若爱 时光荏苒,转眼到离春日宴的院子越来越近。明珠等人连日在宝嫬那边忙,最后一遍核实各项工作是否到位。 平日里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姐妹之间也只有偶尔插科打诨,舒舒服服聊天是难了。莺儿出宫几天,明珠又忙,没人张罗各种吃喝,众人只好一门心思扑在眼前事情上。 莺儿回来那天,明珠晚上回房,刚要松了口气,见莺儿进来,已经累得仰面瘫在床上连站都不想站起来,只好笑道:“回来啦?我累得没力气,就不跟你客气了,过来坐吧。” 莺儿却没坐,上前来脸儿红红的扯着她衣袖羞赧道:“珠儿姐姐,漕运使尤家来我家下聘了。” 明珠“呼”地一下坐起来。 算来莺儿比她还小,尚未及笄,何至于如此急促?她心中担忧却不便表明,只得笑着双手执她手道:“莺儿,恭喜你啦。” 莺儿点点头,笑得开心。明珠见她如此,猜测她应该对这桩婚事是心甘情愿,才略略放下心来。 姐妹两个聊了片刻,晚些时候玉梨端着燕窝银耳薏仁羹来,莺儿便将消息也告诉玉梨。 玉梨听后反应与她如出一辙,先望向明珠,见她微笑点头,也放下心来祝贺。三人一同用过晚膳,王莺儿放下茶碗起身说要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向几位娘娘辞行,再跟另外几个姐妹话别,便要回家待嫁了,为了婚事的缘故,恐怕春日宴都不能参加。 辛辛苦苦筹备一通,自己却不能和姐妹们一起看。莺儿说着,十分伤感,明珠与玉梨也留恋不舍,便拉她留宿,三人好好说会体己话。莺儿本就舍不得,想想收拾东西也不急于这一晚,便答应了。 三人说着话,又赶上章文鸾、黄苓雨、许炜彤三人来寻明珠设计绣样。难得聚得齐全,想想各自出嫁后再想这样团聚就难了,索性不睡,六人在明珠房里开起了夜谈会。 莺儿年纪最小,却已经开始谈婚论嫁,是六人中最早的。众人便揪住她打趣,问她嫁娶的事。 莺儿实在年幼,虽然知道害羞不好意思,但还是懵懵懂懂,似知非知,众人套话无不得逞。大家早就听说尤家公子尤忠生得十分憨厚,家业又富足,听王莺儿描述一番,觉得她是傻人有傻福,嫁过去定然幸福美满。 “如果我爱上一个人,我可能会为他疯狂呢。”玉梨有感而发,看着明珠,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话,可能不会太疯狂吧。”明珠答道。 的确,明珠自认是一个有理性的人,尤其是在爱情方面。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疯狂。”明珠又想了想,红着脸补充道:“我不容易动情,但是一旦动情,就是全身心的投入,不计后果,不顾所有。所以我不敢轻易动感情,我生怕我爱上的人并不配,更没法想象自己所珍视的一切成了某个人眼中取乐的玩物。我的疯狂,是在爱一个人很深之后,而不是疯狂地爱上谁。” 说罢,她思绪犹不平静,暗想:“可即使是真的深爱了,我也不会变成一个完全丧失理性的人吧……真不知道玉梨将来会喜欢上谁,会疯狂地爱上谁。但愿那人值得她爱,不辜负她的疯狂。” “明珠你向来太聪明冷酷。”章文鸾这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纵使对方不拿架子,也是相府小姐,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若这话得罪了人岂不是招惹麻烦?一面暗里打量明珠脸色,一面斟酌着回寰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啦,你知道的,你素来太约束自己、太矜持,公子们千般仰慕你也不敢向你示好……” 她的心思,明珠如何不明白?若真要与她计较,她这番话是漏洞百出,处处可挑刺儿的,然而虽则对文鸾总是怕得罪她的样子有些不快,觉得自己一片诚心待她她却防备至此,但毕竟也再不是将脾气挂在脸上的孩子,再者和文鸾向来相处得好,也不愿因一句话断了一段情分,只得开玩笑岔开:“瞧这说话不知道脸红的,都说到哪儿去了?我可知那高家的二公子……”说着向文鸾肋骨间一挠。文鸾忙躲道:“你笑我不知脸红,你才不知脸红……”说着两个人闹起来,追着挠痒痒,玉梨、苓雨、炜彤、莺儿等人也搀和进来一起闹,闹到都气喘吁吁才罢休。 苓雨起身给众人看茶,文鸾笑向她道:“你呢?” 苓雨道:“什么?” 文鸾笑道:“你不要装糊涂!我们先前在讲的是什么?” 苓雨含羞道:“姐妹们都说了,我也不揣着。我只要找个愿意对我好、对我家里人好的便罢了。” 众人啧啧赞她贤孝。明珠也暗暗觉得她难得。 许炜彤平素男孩子气,只说没想法,众人盘问不过只得信了。 喝茶提神,聊天尽兴,六人怕惊扰旁人,压低声音咕咕哝哝聊了一整夜,第二日没有课业,略作洗漱便去帮王莺儿打理东西。莺儿体谅姐妹们昨夜未眠,只略略让她们插手以示心意,便送她们回房补眠了。 明珠躺在床上,觉得婚嫁之事头一次离自己这般近,一直只当自己是个孩子,还从未想过这些事呢,如今比自己小的莺儿却要嫁了。因为庭柯的婚事没有动静,长兄未谈婚论嫁,自然还轮不到妹妹。也不知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看样子该不会喜欢贺莲那种……贺莲其实也没有坏心眼,只是人脑筋少一根罢了,不过若真要跟这种人成了一家人,也够令人着急的…… 明珠将自己见过的女子筛选一番,觉得玉梨是自己所见最合心意的女子,她再想不出有谁配得上哥哥,也想象不出玉梨嫁给别人,只不知哥哥心中怎样想的呢…… 我和玉梨毕竟还没及笄,等及笄之后再说吧…… 明珠想着想着,待要沉沉睡去,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坐起来,吓了房里正在拾掇东西的巧儿一跳:“巧儿,去打听打听莺儿家和尤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莺儿还没及笄呢,她们家也实在着急得过分。” 巧儿连忙放下手头东西,婉言安抚明珠便急急出去打听。明珠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后背冷汗直流。 过了不知多久巧儿回来,晚间又出去,再进门时看看房外走廊上无人,才关了门窗进内室回禀。 只听明珠一声惊呼“什么?”巧儿连忙掩住她的嘴。 怪不得这么急着要莺儿出嫁,原来莺儿早与尤忠有了肌肤之亲…… 明珠觉得不可置信。尤家不说,王家的家教是当摆设的?莺儿还那么小啊! “少爷说,尤公子年纪比王大小姐大许多,他要诱骗王大小姐易如反掌,只可怜王大小姐年幼被蒙在鼓里,嫁过去救尤家侧房老爷欠印子钱的急呢。” 明珠冷笑道:“漕运使守着个银库,还用欠别人家印子钱?还用王家来给他们换?别跟我说那尤大人是个廉洁奉公的。” 这些巧儿就不知道了。此事本身知道的人就极少,萧庭柯路上看见巧儿神色匆匆将她叫住,知道是明珠要打听才约了隐秘处,命卢令传与她的,且命她嘱咐明珠此事到此为止,万不可继续打听或说与旁人,更不可插手。 插手……就算她想,又能如何插手?明珠默然。拳头攥得紧紧的,却无可着力。 事已至此,在这个社会,她如何为莺儿伸张?且不论一旦将这事说出去莺儿颜面扫地无法做人,恐怕莺儿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与那尤家少爷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呢! 莺儿啊,你糊涂…… 明珠心里哀哀,无处释放,既担心莺儿却又不敢径直去和她谈怕被有心人听去,本就疲劳头疼,纠结中只得倒头在床上发闷。后来听见莺儿来辞行,巧儿见明珠没动静知她不愿出来,便小声道“睡了”,明珠隔着珠帘看见莺儿向这边痴痴望了片刻,才慢慢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奇巧 春日宴的事暂时可以放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选定的花树还没开花。 莺儿婚期渐近,明珠出宫探望过她几次,每每想出言提醒她一些事,却欲言又止,心想等到她嫁过去了,再有传言也不至于伤害巨大时,再说。 看着莺儿沉浸在新嫁娘的喜悦中,明珠为她心疼。 而那尤忠,她离宫那几日随哥哥上街时见过一面——从前萧庭柯自然不会引见,如今他是莺儿的未婚夫,庭柯知明珠与莺儿交好,才有介绍——此人脸黑而微胖,与“英俊潇洒”根本不沾边,才华也很一般,据庭柯说,更不像是传闻中的“憨厚老实”人——真不知莺儿为何一门心思要跟他。 尤忠曾在一次宴会上远远见过明珠,只见身姿窈窕,却没能近处细细看过,如今借此机会得以一见,便将目光落在明珠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打量过一遍之后发觉明珠冷冷看他,油滑地一笑,明珠报以一冷笑,尤忠忙收回目光看向脚下。 不见尚可,一见尤忠其人,明珠更是为莺儿担忧烦躁。此等心情无法诉说,闷在心里格外难受。她后来便托辞“不愿打扰添乱”,再不去王家探莺儿了。莺儿只道她体贴,觉得她在周南院恐怕也有事忙,所以十分理解。 明珠闷闷,寻不到人开解,便想着送莺儿什么新婚礼物——她虽不赞成这桩婚姻,却不能缺了莺儿礼物,否则莺儿会多心难过。 礼物需得便于随身携带方可表姐妹相伴的一番情意。明珠本想做些衣饰,转念一想“女为悦己者容”,这精心置办的衣饰被拿来取悦尤忠这等人,十分不爽。然而抛却衣饰,其他书籍、玩物等等,均不合意。 于是便备了一小箱首饰,若真到哪天……卖了还能顶钱用。 又怕首饰显眼被尤家人都倒腾走,又取了几样古书字画。若无事,莺儿可以自己赏玩,若不幸,也可以留着傍身——尤家人未必知道几片旧纸值多大价钱 备好之后又想送她一只银水笛,鸳鸯形状,哨口便是鸳鸯尾巴。装水后吹动,其声如鸟鸣。鸟鸣悦耳,可以解忧。 这东西她前世爬沂山路上买来玩过,但只记得大概原理,详细制作并不会,便找哥哥带她去皇城根下铸造坊,李明扬在那里跟着宫里老师傅做“学徒”。 李明扬之父工部尚书李正元,为追求办事严谨之故,年轻时曾特地修习各类工种,也算能工巧匠,但他毕竟主要忙于国家大事——朝廷正修建拦江大坝,故而细枝末节的制造之艺无暇相授,便让儿子去官营的铸造坊观摩“自悟”。 庭柯兄妹到达铸造坊时,李明扬正“乒乒乓乓”敲打一只未成形的铜盆。 他一身短装,挥汗如雨,二人走到身边他也未曾觉察。 “你倒真有工匠的样子。”庭柯笑道。 “挥锤的时候别叫我,若是猛然收了劲可是伤身子的!”李明扬一锤落下,转身一看,惊讶笑道:“子恪!明珠!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 明珠开玩笑道:“多日不见,刮目相看——你竟落魄至斯。” 李明扬笑道:“你这张嘴啊……子恪你再不管教,你将来的妹夫肯定要恨你。” 说着忙撂下铜锤招呼二人去里间找地方坐,遍寻一周只找到两个半成品小凳,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平日里没客人,我们也不常坐下……” 萧庭柯摆摆手笑道:“无妨。” 又指着那铜盆道:“你做这是干什么?” 李明扬叹口气道:“还不是师傅要我钻研,如何制铜盆省时省力省铜。” “是要宫中用的精细铜盆么?那岂不是件件都得精雕细琢,哪里有可能省工呢?”明珠疑惑道。 “你想得深,却考虑偏了。”李明扬道:“这是民间生产自用或是供军用的盆,因此朝廷最近……” 话及此处,其意已明,后面的不说萧家兄妹也懂得了。 “批量大生产……这倒是问题。”明珠沉吟道。 萧庭柯笑:“又在嘟囔什么鬼点子。” 李明扬笑叹:“鬼点子神仙点子,我现在是只要有点子便好啊!一边敲打一边琢磨,总想不出如何能省时省力还省铜。” 明珠已然有了主意,笑向李明扬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与他“如此这般”地窃窃比划片刻,萧庭柯只见李明扬的嘴越咧越大,最后一拍巴掌:“妙啊!”说着便跑进内室忙活去了。 庭柯问明珠她给出了什么主意。明珠一撇嘴,笑道:“‘鬼’的点子,才不要告诉你这个‘人’呢。” 庭柯道:“呸呸呸,说话没遮拦,真不吉利。” 明珠笑道:“偏你男子汉这么胆小。”抬头看看天色已不十分早,对庭柯道:“他今天有的忙了,哥哥明天再接我来吧。”萧庭柯点点头,兄妹二人进屋告辞。李明扬一边迭声抱歉,一边又一头扎进工具堆里“恕不远送”。庭柯笑着摇头,送明珠回去不提。 第二日庭柯来接明珠,笑道:“你倒神机妙算,他今日遣人找我说要请你过去呢。”明珠得意。 李明扬的技术果然高超,明珠只提示他给他灵感,他连夜赶工就将蒸汽机制作成型,而且比瓦特改良的蒸汽机更美观更实用。选取燃料也并非西方最初采用的煤炭,而是石油、醇酒、草木灰等多种原料混合精心调配而成,生成的气体少,几乎无烟尘,而且没有异味。古代工匠的智慧果然不容小觑!明珠记起从前看历史,欧洲的火器“弗朗机”传入中国后,也是被当时的中国人研究改良,而且做得比原装更实用。 除了萧家兄妹和宫里几位老师傅,李正元也在场,倒不是李明扬去请他,他恰好有空过来看看而已。 这边贮水器中水一烧开,另一边巨锤开始有节奏地敲打铜板,铿锵有力,不一会儿一个铜盆便大致成型。速度自然远超人工。 “妙!实在是妙!绝妙!”几个老师傅看到这番景象瞠目结舌,过了一会才由衷惊叹,大力拍着巴掌。 “明扬,说说看,怎么想到的?”李正元也十分欣慰,只是他为人低调内敛,不愿喜形于色。 李明扬看向明珠,喜不自胜正要开口,见明珠拿帕子作遮脸状,知道明珠害羞,话在嘴边打了个弯:“那日见下人烧水,壶盖子总被蒸汽拱起来,觉得蒸汽这力气若能用到正途,想必是好的,便放手一试。” “好!待为父与你计算人力花费与此物花费做一比较,若真能体恤民力节省国库开销,就献予圣上!”李正元为爱子得意,但他此事涉及国事,所以必须谨慎。 明珠塞给哥哥一张小纸条,里头写着水笛的构思,对哥哥道:“他今日肯定是又没空了。哥哥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吧,他就不必谢我啦,只是托他做的这件东西我要七日之后见到成品。” “你这么相信他?”庭柯笑道。 明珠耸肩摊手:“他连蒸汽机都造得出,小小水笛还难得倒他么。” “‘蒸汽机’,‘水笛’……”萧庭柯扶额,妹子奇思妙想不断,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犯愁。只是心里暗暗同情李明扬:“欠她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密室 之前还感慨莺儿出嫁,如今自己也快及笄了。 一场大雪过后,生辰越来越近。 先是庭柯的好日子。 一边吃着母亲亲手做的炸酱面,一边盯着桌对面丰神俊朗的萧庭柯瞧。这厮今日一脸神气。嗯,确实好看。 明珠送了他一把玉具剑,玉首缠枝花纹中央一个“恪”字,云纹玉镡,玉璏浮雕饕餮,玉珌是虎头。 萧庭柯剑拔出鞘挥舞几下,削铁如泥——不用问,李明扬和他师父的手笔。当时明珠帮了那么一大忙,怎么可能让他做个水笛就轻轻放过?不但没放过他,还请动了他师父——明珠说了个淬火的法子,老人家高兴疯了,若非她是女子,当即就要收她为徒。 不然怎么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呢。 不管是出自谁的手,萧庭柯很高兴。饭都不吃先回屋换身软甲,佩给她看。 帅呆了。 唉,这么帅的哥哥,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议婚……明珠现在看着庭柯的心情,就好像农民伯伯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大白菜要被别家的猪拱了一样。 萧庭柯只当妹妹欣赏他的潇洒倜傥,如果知道明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定要狠狠敲她一个脑瓜镚儿。 生日也得去集训。又不是皇帝的生日,哪能放假? 吃饭也没换下那身软甲,饭□□柯佩着剑去营里炫耀,明珠自己到摘星阁上逛。 忽然想学些易卦之术,便上楼去拐角那片儿书架挑书。 走近了却发现墙壁似乎哪里不对。这里平常来的人不多,有些地方积着灰尘,然而仔细看却有一道很干净。 忽然听见哪里好像有母亲的声音。 墙壁后头竟还有房间! 母亲似乎是在和父亲说话,但具体内容听不清。墙壁想必是刻意加厚的。 听了一会儿,仿佛没有别人。 父亲是常来的,祖父是常来的,但母亲却不常来,尤其少有二人一同来,而且且没带下人…… “……大概心里觉得亏欠他良多……”明珠只听清了这一句。待要再听下去,听见父亲好像正向这边走来,连忙小步勤挪,先避到一排书架后,又弓着身子一排排远离那墙,退到楼梯处,一阶一阶悄悄下了楼。 一出楼差点迎面撞上碧英。 明珠一把捂住碧英就要尖叫的嘴。 碧英说她脸色不好,问是怎么了。明珠略想想,也没跟她说,强行镇定下来,强忍着紧张,拉着她贴着楼墙一步一步地走向水榭那边去,待到一屁股坐在竹凳上,贴身罗衣紧贴着脊柱那块都被汗水浸透了。 “亏欠他良多……”谁亏欠谁?是什么事父母还非要躲进密室里说?偏偏今日还有哥哥的加冠礼…… 明珠胡思乱想一番,越想越怕,又自己通通否了。一直不见父母出来——既然是密室,想必也有暗道。 打发碧英做事去,自己在水榭边候了一下午,被水边虫子咬了满腿的包,瘙痒难耐,晚饭席间被老太太看出来,便心疼地问去哪里咬的。 明珠说是不小心在水榭里睡着了,没想到这季节就有飞虫。老太太又担心她着凉。 碧英开口道:“小姐午后在摘星阁里坐了会,在水榭的时候不长。” “嗯。”明珠借着吃饭没有抬头:“翻了几页,有些困,又走了。在水榭待了一下午,傍黄昏时才睡的,没睡太久。”心里不禁埋怨碧英好心添倒忙。 “是什么书,把我珠儿都看得困了?”萧文质笑道。 明珠一阵头皮发麻。她是最不擅长撒谎的,往往撒不圆满,想得不那么完整周到。父亲开口一问便几乎将她问住了,只得硬着头皮看着父亲道:“佛经什么的。无聊得很。” 萧文质便念了几句佛号。明珠虽对佛祖神明有敬畏之心,却向来怕父亲抛下一家老小堕入空门,因此连忙娇嗔不许他再念。 这件事便算勉强圆过去了。 大人们又说起庭柯明日动身去狄国边界的事。 竟这么急。明珠一愣。 庭柯低着头吃饭,没事人儿一样,好像说的不是他。 在摘星阁听见父母密谈,明珠心里就总有个结七上八下地悬空着,听见哥哥要随军离京,不免前后联系,忧心忡忡。 “哥哥怎么要到那里去?要打仗了么?”羽林军哪有轻易离京的道理? “没打仗。”萧夫人道。 “哥哥怎么突然就要去那儿?还有谁去?能不去么?” 萧夫人道:“小姑娘家家,问这些做什么?你管得了么?” 明珠见母亲面色不善,便不复多言。 庭柯见明珠怏怏不乐,心中不忍,坐了一会便出去。明珠见哥哥出去,也坐不住了,急匆匆拨完碗里的饭,不多时也寻了个由头出去找他。 出萱晖堂,往庭柯住处去。天已经黑了,夜空遥远,群星闪烁。 古代的天空很干净,是深沉的蓝色。越发显得仰头看的人渺小。走到后院听荷池边时,看见庭柯站在假山边,青松一般挺拔。 明珠喊他一声,小跑过去。 庭柯笑道:“还不回去早点歇息?明天可有你忙的。” “明天可有你忙的……”想起明天破晓庭柯就要走,明珠郁郁寡欢。她的及笄礼哥哥不在……从小到大习惯的是朝夕相伴,慢慢长大之后,相聚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本以为各自嫁娶之前还能多在一起待几天,想不到他又要到远处去。这一去,军令不由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 庭柯道:“我给你也备了礼物,管保你喜欢。现在去歇歇吧,幸亏咱们没生在夏天,不然那套衣服穿着,一套礼仪走下来,肯定就跟水里捞上来一样。” “别打岔……”明珠皱眉:“你为何明日就要走?这么匆忙。” “爹娘严令不得告诉你。”萧庭柯揉揉她尚未加笄的头发:“我虽知道一点,却也不敢擅自跟你说。爹娘必有爹娘的道理,娘说话有些……你心里也不要在意。哥哥不在家,你要乖些,莫惹娘生气,也不可出门闯祸。” 明珠心中疑惑:什么事情,还需要严令不让她知道?只是离愁别绪满怀,也没有往深处追究。 一夜没睡,和巧儿等人将各色水果制成果酱,数个琉璃罐装满了,又装了几个陶瓷罐子,送到庭柯那去——他那边定然也是一夜不得安生。 巧儿送去,卢令欢天喜地地接了。萧庭柯笑着骂道:“收拾别的愁眉苦脸的,收拾吃的就高兴了,出去可别这副馋相丢我的人。” 卢令回头咧着嘴笑道:“保证不给少爷丢人!馋只馋小姐做的,别人的哪里能和小姐的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1 当年高祖皇帝挥师北上,以一敌百,余威流传至今,再加上贺兰老将军老当益壮,颇能震慑蛮夷,因此此次前往边地,只是历练,并无风险。 公子这一走,梅萼想想就觉得空虚,就像黑洞洞的灶台口飘荡的破蜘蛛网,没有着落,只有周遭无边际的黑。 太□□排自己贴身伺候公子不假,但少爷这一去,回来有了军功,成家立业,再娶了正房夫人,自己在这房里还能有多少立足之地? 生母是小妾,女儿再做小妾。 她自知在钟家这样的门第,有黄氏这样的太太掌家,她也不过能做个姨娘小妾,顶多,仗着钟颐宠爱,太太百年之后为她讨个平妻的位子。可是小妾与小妾,也有不同。有些人家的姨娘,穿金戴银,与正房几乎要平起平坐;有的小妾,就如她的生母,被正室磋磨,被丈夫遗忘,最后除了逃,除了死,只有生不如死…… 梅萼终日愁眉不展。钟颐知道她舍不得,除了搂在怀里好生宽慰,也没有别的办法。 待到临行前一夜,梅萼亲自下厨烧菜,钟颐回来得早,竟也跟着一头扎进厨房里。梅萼看着他,心里十分欢喜。 酒酣。想到离别在即,两人均心怀戚戚,执手相望,缱绻难分。梅萼哀哀地斟酒,把起酒盏递与他。钟颐一饮而尽,酒入愁肠,愈发显得情比酒浓,一时沉默无言。 明石风俗,送别需把酒赋诗,女子也往往不能例外。梅萼自己闷在房里苦苦琢磨几日,自知作不出好诗,雪晴又是个帮不上大忙的,只得从别的地方想法子。 此刻钟颐不说话,梅萼本是心虚的,就只当他在等她赋诗,便犹豫着拿出准备好的苹果,含泪道:“公子平安。” 钟颐这才缓过神来,看见手中苹果,顿时了悟她作不出诗。见她羞窘可怜的模样,只感念她这番心意,反而觉得胜过之前那些小姐们赠的诗文百倍不止。拥她入怀,抚着她长发道:“等着我回来。” 梅萼小心翼翼地感受着他的情绪,见他并无嫌弃之意,喜悦感动不已。 谁知第二天钟颐前脚刚走,后脚太太房里就来人,将她申斥一通,剥了这身衣裳,赏了几块碎银子,便撵出门去。 “下贱的骚蹄子,谁给你胆子勾引少爷,出征前一夜是能放肆的?” 连当面向太太解释求情的机会也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莺嫁 及笄礼哥哥不在,明珠遗憾之情可想而知。 庭柯赠她一把胡琴,善拟人声。 大概是觉得他不在身边时,可以有一把琴陪着她,不至于寂寞吧。 明珠给琴起名叫“常棣”,时时弹奏。日子久了,常棣吐字能有七八分清晰。 及笄礼时,宫中还送来种种赏赐。 没多久就应诏回周南院,明珠把常棣琴也带去。 莺儿出嫁时才又请假出宫。 在王家送嫁时,明珠眼泪汪汪,莺儿虽也舍不得,但心思终归简单,想不了许多,一味地高兴。在轿里颠簸得无聊了,从袖里掏出明珠送她的水笛,注入茶水吹起来。 “唧唧”“啾啾”“唧唧”“啾啾”……燕子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从沿街家家户户的房檐下汇到路上,和着水笛声在轿顶盘旋。原本拥挤的街道更加热闹,夹道讨喜糖喜果的平民你拉我我喊你地涌上来共赏奇观,燕子也不受惊,自顾自舞蹈着,娇小轻盈的身姿忽闪忽闪的,像莺儿的长睫毛,蝴蝶儿似的。 燕子绕着莺儿的花轿上下翻飞,轿夫坚实的步伐愈发轻捷有力——抬了几十年轿子,头一遭赶上这样的好兆头,好兆头自然是谁见着都高兴的,沾沾喜气,赶赶晦气,心情舒爽了,做事情都格外有劲。 “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明珠暗叹。尤家如此做派,王家偏是个软的,莺儿又老实、没心计,怎么收服得了那尤忠……以后的日子恐怕是难过,吉兆又顶什么用呢?若原本是好事,可以锦上添花,可这事的底子本就是个烂底子……她所能帮的,无非是多多陪她、教她,以左相之女的身份给尤家些许压力,可路毕竟还是要莺儿自己来走的…… 唉,想这么多丧气的做什么?没准就是好兆头呢…… 想到这里,才强行打起精神来。 一路伴着燕舞进了漕运使府的门,莺儿下轿停了笛音,燕子才四散去了。尤老爷和尤大太太、尤二太太站在迎亲大门口,啧啧称奇。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按明石规矩,新郎官在外面吃酒,明珠等人在里面暂时陪伴新娘。明珠和玉梨心有戚戚焉,莺儿自己却丝毫无知无觉。 尤忠喝得烂醉才回房,明珠等人连忙避开,丫鬟喜娘拥上前来伺候。 还没出院门,惊闻房内莺儿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几乎要将夜空刺啦啦划碎片。来闹洞房的众女眷心照不宣,纷纷拿帕子掩口笑,调笑眼神儿乱飞,唯独明珠怆然欲泣。那尤忠,分明是不顾及莺儿的颜面与感受,只顾自己痛快。这样的男人…… 明珠本一刻都不愿在尤家待,可为了给莺儿撑场面,还是咬咬牙坐在桌前。有玉梨公主、相府千金等人来赏光,尤家人笑得跟花一样。 婚礼宴席却实在衬不起这来宾。 四处陈设,桌上菜肴,无不写着“省钱”两字。明珠向来不计较排场,此刻也觉得窘迫难安,坐都坐不住。不为别的,只为尤家的态度。 他们明明没有穷到这般地步,却偏要“省钱”拿捏出这般穷酸,婚礼不肯多花一分钱,显然是没把莺儿真正放在眼里。刚嫁过来就这样,以后的日子…… 邻桌尤家亲戚窃窃私语:“定亲之前就……没庄重……活该婆家人不给脸……这样的小姐,还不如……” 话音不小,落进明珠耳朵里。玉梨看着明珠脸色越发不好,还问怎么了——她还不知道莺儿的事,明珠没告诉她。 明珠站起来走到那几个妇人面前。几人知道是相府千金,见明珠手里拿着酒杯,连忙拿捏起笑来起身要说话,不想明珠将杯中酒对着几人洒了一地:“今儿个是好日子,别自己找霉头。从今后管住自己的嘴。莺儿是我妹妹,若几位待莺儿好,什么都好说,若我知道莺儿有一根汗毛不妥帖,我知道的那天,就是各位吃这杯水酒的那天。” 尤家近亲远房几桌人都噤了声。当中一个看着衣着体面些的胖妇人忙站起身来赔笑:“王大姑娘——啊不,少夫人好着呢,好着呢,我们哪敢不好好待的?萧姑娘您放心,我敬您一杯,来来来——” 明珠环顾众人,明明嘴角含着一抹笑,妩媚动人,却把一群老老少少看得心里打颤。 她也知道这样其实起不了多大作用。可是如果放任他们第一天就拿莺儿说三道四,不把她当人待,莺儿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想都不敢想。 明珠坐回位子上,气得周身都打颤。玉梨大致看明白是什么事,叹了口气,在桌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春宴 御花园那株百年芍药终于开了。开到全盛时,宫里下请帖,请各家公子小姐入宫参加春日宴。 本来绞尽脑汁设计出诸多环节,宝嫬为求稳妥——实则是不愿多费心,一一否了。游园,对诗,歌舞饮宴。万年不变的套路。 当时将方案报给贺嫔,贺嫔眉间微蹙道:“跟往年似乎……” 不等旁人说话,宝嫬抢先道:“回娘娘的话,公主和姑娘都说前年的样式就很好,因此……” 明珠和玉梨交换了一个眼神。 纵然已经对宝嫬的为人心中有数,玉梨还有一分惊讶。 明珠却是一份惊讶也无。前年的样式,前年不就是她晏宝嫬张罗的么?既夸了自己,还强奸民意,呵呵…… 待她的心更冷了一分。 游园么,功夫无非是做在造景上。宫中造办处自然不敢不卖力,又有李明扬等人帮忙,明珠等人也有书画功底,因此虽然赏的是芍药,毫无俗艳脂粉气。 美景有了,只要男的不丑,女的漂亮,友谊的小船升华成爱情的巨轮,也是水到渠成。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先前的种种安排效果似乎不错,明珠等人仍旧不敢懈怠,各自盯好各自负责的部分,没时间也没心情赏景看人。明珠有些后悔没带巧儿或是碧英来,觉得宫里不会缺人手,就把她们俩留在家里帮忙晒书了。 贺莲今天不知怎的也没来。不过反正自始至终春日宴的事她就没掺和,所以不来也没什么影响。萧庭柯离京之后,贺莲整个人安分不少。也好,这样明珠耳边也能清静些。 忽然听见莺声燕语一阵低低的惊呼。 若不是萧庭柯行军在外,明珠还真以为是自己家那个帅得一塌糊涂的哥哥又从哪里冒出来用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撩妹。谁知竟是个没见过的角色。 高个儿,湖水绿布衫,瘦而不弱,眉目温和,未语先笑。 样貌是好的。 只是明珠总觉得这人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哪里怪。 仔细想想,当时拟定的名单上的人,好像都跟这人对不上号,听他跟一位小姐自报家门“欧阳瑾”,明珠暗暗翻了个白眼:名单上没有这人啊?他怎么来了?谁带他来的? 连忙通知侍卫和宝嫬。 宝嫬本人在住处“休养”,派人回信说此人是布衣出身,自己考进国子监的才子。听说在国子监做了几篇文章,学问不小。 国子监这种地方,一个布衣能考进,这人应该不是个简单角色。 明珠却不以为意——文章评判标准未知,谁知他做的是骈是散、是虚是实?现代社会有的是论文无数的教授副教授腹中其实空空如也,这种人,她明珠见得多了。耳听为虚,眼见未必为实,人怎么样,相处试试才知道。 欧阳瑾,倒是个风流的名字。衬得起这副皮囊,可惜了,胸大无脑。 起初大家还对他感兴趣,没多久,便都窃窃私语。攀龙附凤之心,不要太明显。 跟公主们说话,公主们身边有宫女太监护着,他连近前都不能。 玉梨算是脾气好的,只笑笑就走开了。 高门贵女更不将他放在眼里,理都不理他。陈韵筝干脆甩给他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想攀高枝,也不怕掉下来摔死!” 这位欧阳公子讪笑着,却不知难而退。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碰了几鼻子灰,不知怎的,竟盯上明珠。 上前搭话,着三不着两。 明珠想有礼貌地找个托词离开,却不想他竟急了,高声道:“我把萧小姐比作牡丹,愿献诗一首。” 又是一阵惊呼。一时间,女子叽叽喳喳,男子也窃窃私语。 “这个人竟是她招来的?” “平日里看着清高,目无下尘,实际上……” “没想到丞相家的嫡长女也无非……” 欧阳瑾脸上只有得意。明珠看着那张五官没什么缺陷的脸,心里只有恶心。 幸亏哥哥不在,不然肯定按捺不住揍这厮一顿。 在这个时代,公开表白是乡野间的浪漫,再浪漫,也不能放到公开场合,更何况这是宫里,是皇家的宴会。他“不顾世俗”便罢了,她一个清清白白相府小姐,与他无冤无仇,要为了这么个男的损伤闺中清誉?此人若真是个好男儿便罢了,与女儿家初次见面便如此,轻薄肤浅,可想而知了。 明珠她们选定百年芍药而不选二百多年的牡丹,就是因为如今后位空悬,无人敢衬“牡丹”二字,此刻这个二百五把她比作牡丹,有病呢吧? 她心里气得发疯,面上却不能露出来,得体一笑,却不看他,看向众人道:“小女子资质浅薄,这位公子还是转赠衬得起牡丹花的人吧。” 议论声更大了。 要速战速决,明珠心想。拖太久,皇宫这边的人就不得不出面了。况且按照宴会进程安排,过不了多少的时间,李恒李凌也该出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定论 欧阳瑾欲大声争辩,明珠道:“这位公子,恕小女子冒昧,宾客单子上似乎没有你的名字。” 那人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之前被一众小姐甩脸色,也没见他脸红成这样。 “我是……我是……单子上没有我的名字难道我就不能来么!” 明珠柳眉倒竖,喝道:“皇宫重地,敢问你受何人指使、有何居心,竟敢擅闯皇宫!” 侍卫们不是吃闲饭的,当即就走上前来。 不想这人彻底不要脸,竟指着她道:“你与我暗通款曲,明明是你差人引我来的!” 明珠冷笑:“没有那个脑子,就说谎话之前打个草稿。你当我们在场的人都是傻子么?” 欧阳瑾从怀里掏出一张字纸扬一扬:“我们是琅琊老乡,自幼相识,你让我作首诗来献给你,你好出风头!” 明珠并不去接,笑道:“且不说我生在永和城,不曾回过琅琊;我若想出风头,自己做一首便可,还需要你这种货色来丢脸么?” 刘红菱一把抽过字纸仔细看了,冲明珠道:“萧姐姐,这可是你的字呢。” 哦,原来不是真傻,是有备而来。 也够傻的。 明珠笑道:“妹妹几时见过我的字?几时这么熟悉我的字?” 刘红菱面不改色道:“姐姐字如桃花,妹妹过目不忘。” 明珠此刻反而希望两位皇子中有一位能来,越快越好。 陈韵筝在旁边看了,也道:“没想到萧姐姐写起自己来,还真是文采飞扬,比平日更胜一筹呢。”引得几个好事的人一边偷看明珠脸色一边凑过去看。 明珠刚要开口,听得通报,太子到了。 终于安静了。明珠松了口气。从来只有绕道躲,从没这么盼着李恒出现过。 李恒见众人围作一团,便问何事。 玉梨知明珠不便开口,又怕旁人胡说,一改平日作风,急急开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法措辞自然是向着明珠的。 李恒盯着跪在地上的欧阳瑾,像是鹰在看一只他不屑吃的虫蚁。 召过内卫长,二话不说先扣了他三个月的俸禄:“这种事情,竟在旁边看着,任由这等小人当众诋毁萧姑娘?” 一句话,盖棺定论。 比明珠想得还简单。不过明珠不愿承他太多情,便道:“臣女恳请殿下,彻查此事,还臣女清白。” 不然显得好像是因为萧相的面子,才勉强替她遮掩似的。 顺着明珠目光,李恒看了刘红菱一眼,刘红菱纵然不愿,也只得连忙把字纸呈上。 这张字纸,自始至终,明珠没有碰过。所以明珠是不可能做手脚的。明珠自己从未咏过牡丹,因此只要证明它是伪造,就真相大白了。 再者,等到太子来,请他安排人查案,而不是她直接请侍卫带人下去,因此萧相也洗脱了在查案过程中作梗的嫌疑。还逼得陈韵筝之父——刑部侍郎陈大人避嫌,毕竟太子面前,不敢造次。 李恒答允,令敬法殿的人将欧阳瑾带下去审问,又安抚明珠一番,游园继续。等到李凌来,开始对诗。 明珠需调度人马,自然顾不上参与,再者最擅长诗词的任云翾今天临时军中有事没来,她也提不起多大兴致。 李恒的目光似乎总胶在她身上,她有些不舒服。 可是人家刚刚才帮了忙,又不好浑身是刺,只能装作不知。 等到开宴,才总算有吃得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自在些。 头一道开胃,是“雪霞羹”。 是贺莲缠着她要吃她做的东西,她那段时间正好翻阅古书见到制“雪霞羹”的古法,顺手一试,效果竟不错。 将荷花摘取花心花蒂,在开水中一过,然后和豆腐同煮,红白交错犹如雪霁之后夕阳边的云霞。 贺莲尝了,十分喜欢。当时玉梨听说了还“吃醋”来着,于是明珠只得又做了一大份分给众姐妹享用,明珠的“良庖”之名便随这“雪霞羹”的名声传开去。 梅子青瓷碗呈上来,李恒见是花瓣做的,便知是明珠的主意。 若吃完,能看见碗底一朵素色莲花。可惜李恒每样只能吃三勺,因此没看见。 开胃菜打底,宫女开始上酒。 这也是明珠看古书上茉莉花酒的法子,邀恰在身边的章文鸾一同制的。将茉莉花去蒂,浸白酒中,和以细砂白糖,密封好后放在壁橱存了一个月。如今取饮,时候正好,清芬沁脾。 已经送样品问过太医,说此酒益气补身,男女老少皆宜。 青花瓷小钟里晶莹剔透几瓣茉莉,酒香花香相得益彰,回味悠长而不辣口。 后面几道菜,也各有新意。 好几道,都是莺儿和他们家“阿青”的主意呢……吃着炸山药饼子蘸芝麻酱,明珠心头泛起苦意。 也不知莺儿今天过得好不好,新嫁娘立规矩,肯定苦得很…… 明珠这里正睹物思人,谁知春日宴又起波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关头 鹿家的嫡长女鹿琼腹痛发作,缩成一团,若不是碍于身在宫中,恐怕早已满地打滚。太医诊断,说像是中毒,当即便要施针封锁经脉。 众人一下子又炸开了锅 好在事先思虑周全,早跟多名太医打好了招呼。明珠“噌”地一下站起来,请内卫长封锁此处及御膳房,控制所有传膳相关人等,不许交头接耳;又对另几位太医道:“劳烦几位大人检查席间菜肴、餐具,以及,除了皇子公主外的所有人。” 明珠并不慌乱。玉梨却担忧地看着她。她不怕事,她担心的是今天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有人事先谋划好了,冲着明珠来的。 明珠挤出一个微笑,示意她安心。 又向两位殿下请罪。李恒和李凌都说无事,先静等结果。 有太医禀告,说“恐怕这份食物不洁。” 皇宫里出现了不洁的食物,罪名之重,可想而知。 忽然陈韵筝掩口惊呼道:“哎呀,都怪我们。” 众人一惊,俱看向她。 只听陈韵筝一脸沉痛:“当时萧姐姐只给我们些琐碎活儿,不放心我们插手,我们还以为人手充足,本就没什么活儿做,原来还缺几个人好好检查饮食的……使我们大意疏懒了,若我和雅姐姐、菱妹妹能多帮忙看看这吃的喝的,今天鹿姐姐也不必受这番罪……” 在场的,谁听不透这话里所指? 明珠深呼吸一口气,镇静道:“请问大人,‘不洁’具体是指?” 太医正是王院使,拱手道:“还不敢具体确定,请待老夫细细排查。” 王嘉澍正挨个检查侍卫是否携带不妥之物,暗暗抬头看了明珠一眼:她酷爱医学,难道是要用于这等阴损招数么?从她求学热诚来看,纯然赤子之心,该不会把救死扶伤之术用在歪门邪道。再者她甚是聪明,纵然要做什么,也不会用下毒这么愚蠢简单的法子,更不会在自己参与操持的宴会上……莫非当时不是她,真如父亲所说,是她的侍女? 低下头,继续检查。 又有一名太医道:问题可能出在酒上。 章文鸾脱口而出:“不可能!” 刘雅冷笑道:“章姐姐怎么这么不淡定?这么敢肯定这酒不可能有事?” 章文鸾才后悔心急入了圈套,底气不足道:“这酒乃是我和萧妹妹共同研制,先前也问过太医,说老少咸宜。” 刘雅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怪不得呢。” 此刻众人注意力的焦点,都集中到明珠身上。章文鸾也看着她。 此刻明珠除了自陈清白,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证据。酒是她和章文鸾做的,她安排人带来的……似乎每一个环节都与她相关…… 但事实上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有人下手……这个要查……等等,如果是食物,为什么偏偏鹿琼的那份“不洁”?如果问题出在酒上,为什么偏偏中毒的是鹿琼,而别人都没事? 明珠低头思索,李恒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凝在她的脸上。 李凌道:“皇兄,断不会是她。” 李恒皱眉道:“你有证据?” 李凌似乎被这句没温度的话冰了一下,道:“我没证据,我相信萧姑娘的人品。” 李恒道:“事情尚未分明,不可妄下定论。” 李凌硬着头皮与他犟道:“虽然尚未分明,若任由她被人调查,她的颜面可往哪儿搁……” “两位殿下。”明珠福身道:“臣女恳请殿下让太医继续检查。”接着阐明先前发现的那几个疑点。 李恒的目光久久在她脸上打转,她只装看不见。 先前曾有过几个瞬间,她以为李恒对她有意……从方才情形来看,原来是自作多情了。虽然她未曾中意过他,但还是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小事出力,大事就躲,以为一点甜头她就动心么?她又不是真的只有15岁,怎么幼稚得像个小姑娘? 也是,她如果不幼稚,此番又怎会遭人暗算!原以为宫宴上应该没人敢作祟,没想到越是宫宴,越有人铤而走险。 终究是阅历太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梨问 两位皇子未发话定论,太医继续忙碌,整个大殿只有太医们走动翻查的声音。 王嘉澍和另几位太医细细查过,公子无异常,侍卫无异常,太监无异常;医女查过,在场的公主小姐宫女丫鬟们包括明珠本人在内均无异常;除了鹿琼面前的食物和酒,其它均无异常…… 若还要再查下去,就只剩两位皇子了。 太医们一个个禀报完毕之后,场面静得令人窒息。 鹿琼的位子空着,面前美酒佳肴在殿内格外扎眼。商贾之女,平日很难得入宫,难得入宫,便被人当做筏子。 第一商贾又如何,在这人吃人的地方,还不是被人…… 何须感慨别人呢,鹿琼至少已经由太医确认没有性命之忧。 玉梨忽然开口道:“有几个人还没查。” 众人纷纷看向她。 玉梨看着明珠道:“宝嫬姑姑和她身边的人来过,也要查。” 明珠眼睛一热,鼻子有点酸酸的。说出这番话,看似容易,其实很需要勇气。 任贵人品级不高,荣宠很一般,任家门第在武将之中也远不如贺家,任家若想再向上走,还需贺家关照。而牵扯出宝嫬,必定多多少少也会牵扯到贺嫔…… 平日里总是她鬼点子多,带着玉梨做这做那,遇到困难也总是她出主意解决,总以为自己在保护她,在这最紧要的关头,还是她挺身而出。 李恒沉吟。 李凌心急,冲着内卫长吼道:“还不快去拿人!” 内卫长为难,看向李恒,李恒微微点头,才领命带几名侍卫和太医往清宁宫去。 一去许久。 时间像只蚂蚁,在每个人心头爬来爬去,挠得人心痒,发慌,片刻都难熬。 贺嫔来了。 众人行礼。 贺嫔身后是宝嫬和几个宫女太监。 清宁宫搜身没搜出特别之物,倒是房间里搜出几株“白娘子花”。 却是在明珠曾经住过的那间。 宝嫬脸上依旧是神气,不知何处来的优越感。 明珠与她对视几秒,血都冷了。 是不是刘雅不知道,是不是陈韵筝不知道,但一定跟宝嫬有关。眼神骗不了人。这道理还是宝嫬教她的呢。 她早知宝嫬不是善类,也知宝嫬对她并非无所图,可是没想到,宝嫬竟算计她至此。在她命悬一线危如累卵之时。 本还念着一分她曾悉心教导她的情分,如今看来,实在是太多余。 只是不知贺嫔到底…… 明珠不敢指望别人,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贺嫔走上台,回头道:“你们留在下面。” 坐下又道:“在本宫宫里查出来脏东西,本宫已经通知吴金安排人封锁宫室,宫人之间也派人盯着严禁交谈。若这里查不明白,待会两位皇子可以移步过去。” 又道:“珠儿几乎是本宫看大的,本宫相信,不是她做的。那株花,虽然是在她常用的那个房间,但花是新的,她最近没来住。要藏要销毁,清宁宫都不是个方便的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贺嫔以“珠儿”称呼,一开始便亮明了态度。 那这番话是要把祸水引到自己宫里?萧家和贺家的交情,那么深厚?还是萧竹猗就那么讨贺嫔喜欢? “相关人等本宫都带来了,要查,在这里当众查为好。两位皇子觉得呢?” 二人哪有不称是的道理? 敬法殿和刑部的人开始盘问对质,从前期各类物料准备开始,一环一环质询。 玉梨看着明珠受为难的样子,心急如焚。忽然身边服侍的春莺对她耳语几句。 玉梨走到殿中,盘问戛然而止。只听她居高临下指着一个人道:“你是哪个宫的?” 那人跪下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是清宁宫的。” “到清宁宫多久了?” “回公主的话,半年……” “怎么进宫的?” “奴婢是良家子……” “你今年多大?” “奴婢今年十九……” 玉梨抬头环视众人道:“良家子十三岁到十六岁进宫,你若进宫只半年,怎么会是良家子?还想活命就说实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月出 那宫女慌了神,磕头不止。 玉梨不说话,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平素高挑瘦弱,此刻周身散发一种威压。毕竟是天家公主。 那宫女抬起头来,似乎寻找救援。 玉梨喝到:“你看宝嫬有什么用!” 宝嫬连忙踢她一脚:“你看我干什么!” 贺嫔开口道:“好了,我看不必盘问珠儿了。宝嫬,你把今日什么时间、到过何地、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统统招来罢。” 宝嫬看着贺嫔道:“娘娘,您不相信我?”声音带了哭腔,眼里却没有几滴泪。 贺嫔道:“你是什么人,本宫最清楚。不过,还想更清楚一点。让旁人也清楚。” 自然是经不起盘问的。 连同听她支使的小宫女也招供出来。 末了,还想拉上贺嫔垫背。 若不背主忘恩,说不定贺嫔还能念她伺候多年关照她的家人。异想天开,只会死得更快。 只听贺嫔身边吴华公公轻飘飘一句:“奴婢想起一事或许需要禀报,晏氏平日里,似乎对本朝不满,心心念念都是晏家在前朝如何风光呢……奴婢或许记错了也未可知,几位大人好好盘查这家的人才好……” 玉梨早已拉了明珠的手坐回席位。 明珠站在殿中问答时还强自镇定,退下来之后反而浑身战栗,偎依在玉梨怀里。 贺嫔本想让她先回周南院休息,明珠执意要看到最后。 宝嫬用自己的命运,给她上了鲜活的一课。 纵然当日有玉梨一心维护,想起那日大殿上的情形,明珠还是觉得冷。周南院,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令她难过的不是刘雅陈韵筝之流,也不是被充入敬法殿的宝嫬,相反,恰恰是平日里感情深厚的,章文鸾、黄苓雨、许炜彤……原来朋友的逃避与沉默,比敌人的明枪暗箭更伤人。 玉梨来陪她多日,知道明珠寒了心要回去,也没有强留。 明珠见玉梨舍不得她,又想着她自己一个人在宫里肯定寂寞,便再留一段时间。事情的后续影响如何,她想知道,不想被蒙在鼓里。 刘雅等人经过此事之后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加猖狂。 章文鸾等人彻底不再往来。几人知道明珠心里有怨,黄苓雨还登门来看过她一次,另外几人干脆回避她。 新来的掌管周南院的女官见了明珠如同见了鬼。 只有玉梨能一起说说话。 有她一个就很好,强过从前那些。再多所谓朋友,不如这一个。 可是心里依旧压抑。 几个月里,明珠觉得跌进了黑暗的冰洞,压抑,害怕,时常做噩梦,梦见那天玉梨没有来,贺嫔也没有出现,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欧阳瑾猥琐的眼,刘雅陈韵筝她们的笑,李恒嘴角微微勾起的嘲讽……深夜惊醒,一身冷汗。 初秋的窗外,花是香的,草是绿的,太阳是明亮的,鸟儿是不住高声歌唱的。可她高兴不起来。 越来越想回家,永远呆在家里不出门。家里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任谁都要将她牢牢庇护在羽翼之下,不令她受一毫伤害的。 这些话不能和玉梨说,说了她又要更担心。 这么想着想着,越想越委屈,眼泪溢出,落在桌前摊开的“芙蓉笺”上,淡红色上浓浓的一滴,妖娆绽放如胭脂。 明珠抹干了泪,又坐了一会,等泪痕干透补好妆,这才出门去。既然一时不得归家,总不能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人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然而进了御花园又不自觉地挑人烟僻静处去,一则不愿碰见烦心的人,二则也不愿被许多人看见。 若是哥哥在就好了……也不知塞外境况如何…… 想到这里,又恨自己无用。 在一处隐蔽的竹林中漫无目的地穿行,摸摸竹节,嚼嚼竹叶,转了一下午,直到夕阳穿过竹叶投下的斑驳变作血色,最后渐渐暗沉、消失。 以竹为名,却没有竹子坚强。 时候已不早,早春的寒气渐渐氤氲,明珠微微打个寒战,急急抱臂回去却迷了路。 她向来怕黑,夜色渐沉,周围景物越来越模糊,心想恐怕要在外头过夜了。 走到不知何处,听得有人弹琴诵诗:“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 熟悉的声音。明珠大喜,忙循着人声一路找去。 他进宫大概是来陪伴太子的——自己竟瞎逛了这么远,转到东宫附近了么? 月出亭。任云翾已经将琴放到一边,正自斟自饮。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撒一层清辉。 “形单影只。”这四个字猛地砸在明珠心头,她心“倏”地一疼。 月光皎皎,夜色茫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是一个人,她也只一个人。 拾级而上,自顾自坐下。石凳有些凉,任云翾脱了外衣递给她坐,这于礼稍有不合,但二人都不在意。 青山石小圆桌,一把乌银点翠燕尾自斟壶,三个银酒盅。壶首一只小巧银燕子,展翅欲飞。做工极其精细,羽毛丝丝分明。壶身纹柳叶,映着月光,勉强读出题诗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明珠称赞一回,又拿起酒盅把玩。一只酒盅上是梅花篆字“醉卧沙场君莫笑”,另一只酒盅竟光洁无字。 明珠没来由地心慌,劈手夺过任云翾嘴边那只,竟也无字。 “古来征战几人回……因为无人生还,所以干脆无字么……”明珠想到此处,不知为何鼻子酸酸的。 云翾看她失态,倒也没什么反应,还是含笑淡然的样子。 明珠看着他,勉强忍住泪意,半晌说道:“你……把这壶和盅子都送我罢。” 酒盅上的题字在月光下泛着闪闪银光,云翾瞥见,心中了然,知她嫌那一套酒盅的意思太悲凉,不吉利。他想到此处,反而觉得释然,甚至欣慰:不管是出于什么,她是有点在乎他的。 “好。只是别给太多人看见。” “嗯。”明珠答应着。 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任云翾笑道:“你好歹借我片刻,把这残酒喝完。” 明珠道:“闻着酒味极好的,我也要喝。” 明珠的酒量他心里有数。云翾笑道:“你倒会闻,上好的‘解忧曲’。边关的。” 明珠将那个有字的酒盅拨得远远的,云翾倒酒,将酒壶掂了掂道:“刚好两杯。” 明珠看着月光在酒中跳动流转,笑道:“只给一杯,我是细细地品呢,还是学边关将士豪爽地一口闷呢?” “这话有意思。” “干杯。”明珠与他碰杯,轻轻抿了一口。现代的好多事情都渐渐忘了,“干杯”两字记得清楚。 入口时只觉没有味道,在齿间稍停,浓烈的酒香带着火辣辣的劲道刺激着味觉,连忙咽下去,喉咙热得灼人,可片刻过后,悠悠的香味弥漫口腔——恰如思乡怀人之情。也不知哥哥可曾喝着这样的酒?是与弟兄们豪饮作乐,还是一个人月下倾杯独酌? 将残酒一口灌下,大致一样的辣而香,只是少了慢品刚入口时清清冽冽的那段,然而余味却更显绵长。 “如何?” “魏公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和太白的‘举杯消愁愁更愁’,都是对的。”明珠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答道。 “然也。”云翾为之击节。 酒能“解忧”,不只是因为它霸占人的感官,麻痹人的神经,更因为酒入愁肠,萦绕百回,扰得人心乱,正如“忧”带给人的感觉,两相对照,饮酒就如与知己谈话,共鸣而乐,乐而忘忧。然而酒劲过后,余味不绝,恰如愁思,又勾起人的烦忧——故而“愁更愁”也。 酒精发挥作用,明珠觉得很暖和。 任云翾看她似有心事,只迟疑着要不要问。 思忖几回,笑道:“解忧否?” 明珠苦笑。酒之解忧,止一时之快罢了。然而云翾能有此一问,此番心意她已是感动。 若诉苦多了,会形如怨妇;再者若将不愉快的事细细重温一遍,自己难过,也费他心神。于是只简扼道:“平白被人设计污蔑,却只有三个人愿信我为我说句话,只觉得心寒而自己不中用。” 云翾数月来一直在外奔波,今日才进宫,因此春日宴之事还并未知晓。听明珠说完,起初一惊,觉得明珠怎会被人如此欺侮,可转念便一叹:明珠的聪明多用在“对事”而不在“对人”,她是真诚率直的性子,且又是自幼被疼爱的,哪知道躲避暗箭中伤?更不用提反手伤人,便是能做,她也必不愿做的。左相确实位尊,但右相…… “可曾哭过了?”皎光之下,泪痕犹在。 “是。” “哭得痛快么?” 明珠不答。 “此处无人,我去附近看着,三盏茶的功夫我再回来,如何?” 明珠点点头:“好。” 三盏茶过,任云翾听得哭声早已停了许久,方回亭。 明珠已坐得端正,正抚着那银壶上的燕子端详,仿佛在想些什么。 “以后不要为这些事介怀,更无须难过。不值得。”云翾道:“楚有买椟还珠者,古今皆然,这道理你懂得。以后待人,不必指望他于危难中救你,他不害你便已无过。若如此想,他日若他助你,你定会高兴;不助你,你也不会难过。” “若无希望,则无失望?”明珠苦笑。 “那便学会看人罢……不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要用心考量,只把希望寄托给值得的人。”任云翾柔柔地看着她,怜惜又伤感:“明珠你记住,至少,无论何时,我都信你。” 两个人又聊了许久,云翾送她回去,看着她进了周南院才折回亭子。 李恒正坐在亭中,见他回来,笑道:“刚谈完,听少贤说你在这就来找你,你竟又没影了——酒壶呢?怎么这里只剩几个酒印子?” 云翾立在亭下,抬头看看匾额上“月出”二字,又看看两人先前坐过的地方,笑答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却没正面回答太子之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逃归 还是回家了。 终于,回家了。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明珠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得其乐。除了萧庭柯远在塞外,不能陪她——自然,她也就不便出门去寻云翾等人玩耍。 只是那份快乐里多了一丝忧郁与压抑。 时不时地,就会不自觉哼起那首老歌:“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无忧无虑乐陶陶。小小少年,没有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大夏十七年,羽林军回朝。 庭柯回来,明珠近一年来想诉无处诉的话,此刻已全无诉说的心情。一些事庭柯还是听父母说起,才又问她。 明珠已是风轻云淡。 他在沙场历练,她去的又何尝不是沙场。 只是明珠性子沉默许多,他有些不适应。 皇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短短时日便让妹妹变了个人似的? 逗她她也笑,但总觉得哪里与从前不一样了。 跟云翾喝酒时说起,那家伙听了只是默然。 萧庭柯心里更不舒服了:他才出去那么一会儿,这两个人倒好像是达成了某种他不懂的默契,亲哥哥就这么让位给别人家的了? 吃醋归吃醋,他是愿意妹妹和任子敬走得近的。 入秋,朝廷又抽调羽林军部分人马至西北边关,与虎贲军交接。羽林军中,任云翾、商默识、李明扬皆在调动之列。 近期军队调动频繁,且不合常理,皇帝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临行饯别,气氛不甚伤感——边关和平,并无战事,此行无非为历练,没有危险,也不会耗时太久。 席间,商默识若怀心事,李明扬大大咧咧,一个欲语还休,一个聒噪不止,二人坐在一处,也算一处奇景。 而任云翾还与往常一样,饮酒作诗,开怀畅快。萧庭柯打量他一会,见他毫无异样,滋味莫名。 这种送别宴明珠身为女子不便出席。昨日中午她听说调动之事时,面上也是并无异样,然而下午他去她院中准备带她出门,却看见红玉髓梨花盘上供着些雪梨,一只吃了一半的晾在那里。案上一方月白云锦帕子,题诗道: 食梨知梨甜,未解梨心酸。遍尝梨滋味,当是泪般咸。 诗名《梨歌》。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一同出门仍旧是去恭和堂,明珠也还是坐在窗前“打掩护”,与云翾相见也看不出任何悲伤情绪。唯一在庭柯看来意味深长的举动,只有她递给云翾一只梨子,然而两人神色都淡淡的,看不出端倪。 云翾走后三个月,没有信寄来。 皇帝此番人员调动,将萧庭柯、刘淏等人留京,显然是不许文武官子嗣之间相互勾结的意思。因此云翾无信,庭柯也不奇怪。 他奇怪的是明珠的反应。说她还是老样子吧,好像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一样了;说她与从前不一样吧,又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离开太久,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不知情,因此也毫无头绪。只是不由得暗暗埋怨起任子敬来:你若喜欢明珠,你便给我个明白些的暗示;你若不喜欢她,万不可令她产生错觉,免得来日伤心——如此似是非是的暧昧不清,当真让人着急上火。 在他眼里,明石上下,只有任子敬与珠儿堪堪匹配,门第家世、才学相貌、德行秉性脾气,无一不是刚刚好,二人又合得来。再者他与云翾乃莫逆之交,对他再了解不过;任家行事也向来稳妥……妹妹交给他是最放心的。 明珠已经及笄,庭柯觉得应当为她早作打算,然而兄妹虽然亲密,毕竟有男女之防,有些话他不便直接问,即便是暗示,他也开不了口。只好“皇帝不急太监急”。 皇帝好像能体察人心最隐秘处似的,很快,他就帮了萧庭柯一个忙。 大夏十七年,羽林军第一批人马离京数月之后,萧庭柯、刘淏、钟颐等人奉命随礼部尚书刘大人出使狄国,为和亲的平国公主送嫁。萧庭柯与刘淏均为副使,其实都是在旁边观摩学习、打打下手的闲职。 庭柯回家与明珠说起,二人不由得为平国公主感叹一番。 平国公主没什么存在感。明珠之前在宫里那么久,也只听过这个名字,却不曾留意这个人。 据说年纪比玉梨还小,却因母亲家底薄又不受宠,被挑了和亲。母亲因女儿的缘故才勉强越级封作妃位。 那母亲,若还没有被这深宫吃了心,恐怕宁愿去冷宫,也不愿用亲生女儿的幸福换区区一个妃位吧。 庭柯见明珠心情沉重,便扯开去,说此行不只去狄国送亲,还需游历多地,恐怕要好些时候才能回来。 “‘壮游不止’,这正是年轻人该有的生活啊!”明珠既舍不得他,又有向往之色。 “想去?”庭柯一看她神情就猜中她在惦记什么。 她使劲点点头,却又低下头,神色微黯:“不过家里肯定不让。”从来出门逛逛都不许她独自一人的,怎么会放她去边地? 庭柯了然,想了想,笑道:“今儿跟殿下说话,他无意中一句话却提醒我了……我有法子把你弄出去,不过,你可要乖乖的不能给我惹事。” 明珠猛抬头看着他,双目闪闪发光:“真的?” “我骗过你?”庭柯故作傲慢状,可他嘴角的笑意早就出卖了他。 “哥你真好!”明珠高兴地与他击掌,忽然意识到得意忘形实非美德,收敛笑道:“你帮我出去,不会受惩罚吧……” 他被她这“虚伪”的小把戏逗乐了,点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是。” 看着明珠高高兴兴地跑远,萧庭柯笑叹自己是“歪打正着”,原本并没有想过要带她出去,如今她既有此意,周南院也定然不想再去,那就不妨一试。只是因与刘淏、钟颐等人——尤其是刘淏同行,需格外周密计划,小心防范。 “子敬啊子敬,我冒这么大风险把妹妹带到你身边,你有朝一日可得好好谢谢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2 钟颐初次出征回来,经过沙场磨砺,越加英姿勃发,钟太太见儿子有出息,喜笑颜开,让小厮丫鬟好生伺候他沐浴休息,明儿当庭奏对才有精神。 钟颐刚进家门便嘱咐小厮吉祥去和梅萼说一声,吉祥磨磨蹭蹭去了,他只道这小子害羞不敢跟女人说话,心里好笑。 谁想跨进自己院子,一众丫鬟小厮出来迎接,一打眼没见梅萼,一个个看过去,不只不见梅萼,与梅萼交好的雪晴也不见踪影。心里当即不安,令众人起来,自己大步往房里去。 房里有两个丫鬟,低着头,却不是。 钟颐问道:“梅儿呢?” 房内外无一人敢应答。 钟颐问道:“梅儿呢?” 底下人仍旧大气都不敢出。 钟颐大怒,上前将那两个丫鬟各抡一掌打翻在地,怒道:“屁都不放一个!死人么!梅儿呢!” 其中一个丫鬟才怯生生道:“梅姐姐离家去了,奴婢也不知道……” 离家去了,离家去了……他走时她还百般舍不得,还那么多情,怎么会就离家去了…… 钟颐抬腿就要往母亲院子里去,被吉祥死死抱住了:“爷,太太身体不好,您可不能去闹啊,爷出去这么久,太太牵肠挂肚,家里事情又闹心,您可要体谅她老人家呀……” 钟颐心里一软,气慢慢消了。轻踢一脚甩开他道:“我知道了。” 脚步却仍旧往外去。 吉祥忙爬起来道:“爷往哪儿去啊?等等小的!” 钟颐道:“喝酒透气!” 连着整整两个月,吉祥的腿都快跑断了。 永和城那么大,找个人,谈何容易?况且说她“离家去了”,谁知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的?纵然是竖着出去,现在还活没活着也难说,纵使活着,若是被卖进窑子,少爷还要她?到那时就算赎出来救回府里,太太让她活过三天才怪! 少爷疯了似地纵酒寻欢。 叫了来陪酒的,不是嫌长得不像,打出去,就是嫌长得太像了,招得他痛饮。 痛饮完又不能在那儿留宿,还得扛着架着回府去,到时候太太舍不得打骂少爷,挨打挨骂的还不是底下这些当差的? “少爷想喝就放他去喝?不知道拦着?留你们何用?” 吉祥低眉顺眼听着,心里却道:“说得轻巧,你当妈的都拦不住,我们当差的怎么拦去?” 好在钟颐寻欢归寻欢,白天里正事却不耽搁。 只是此番又出征,触及旧事,晚上又喝得醉一些罢了。 钟太太站在房前灯笼下,看儿子烂醉如此,默默下定了决心。非要讨一门有手腕的儿媳妇不可,她不怕儿媳妇精明——再精明能精明过她去?家里的钱和人都在她手上牢牢地攥着呢——她只怕儿媳无能,一则拴不住他,二则沉不住气忍耐。 丫鬟小厮手忙脚乱地伺候钟颐洗漱,钟太太在旁抄手看着,一边指挥,一边心里盘算着这些,只听钟颐口齿含混,仍然一口一个“梅儿”“梅儿”地叫,气不打一处来。 冲旁边小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低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平国 给庭柯搬行李的家丁里,混入了两个女子。等到萧家人见到恭和堂小二送来的信时,明珠已经和巧儿身在向北疾驰的马车上了。 太子出面给明珠要了个路上陪伴公主的名头,听起来这趟“出逃”反倒是立功。其实堂堂皇家公主,哪里缺人伺候? 不过平国公主却十分感激。 和丫鬟说不上话,姊妹们平日里来往也不多。明珠性子活泼,没有大小姐脾气,明珠在宫里待过,两人也有共同话题,因此起初虽然拘谨,很快便能放得开。 如此一来,前往远方的旅途,能稍微显得不那么苦涩绝望。 平国公主一张小小的团脸,五官还未完全张开,身量娇小,一团孩气。然而那双眼睛却透出早熟。 何止是早熟,几乎可以说是苍老。 在宫里想必是受过些人冷眼的。在角落里被忽略了那么多年,刚被人想起,便是送到大漠敌国,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蛮族首领。 任是谁都会绝望,更何况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 好在是十五岁,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明珠见她时,眼里还留有几分挣扎的渴望。 只是那渴望的火苗时强时弱,越向北走,越明灭不定。 有那么几个瞬间,明珠恍惚觉得那双眼睛很像李恒。 但是又不像。 李恒的眼里也有绝望,但他眼里的火,赤焰灼人,像是燃遍无边草原的野火,所到之处无一幸免,昼夜不休。 明珠闭上眼睛摇摇头,将那双眼睛从脑海里甩出去。 除了陪伴公主,明珠还有另外一个差事。写家书。 本以为是给自己家写信,她自然是乐意的,谁知庭柯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殿下会白白带你出来么?” 说完给她一个“永”字,让她临摹。 明珠袖里捏着那张字纸,总之左右无人,索性看着他挑明了问:“哥,如果有一天要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庭柯脱口而出:“废话你是我妹妹我当然选你。” 明珠点点头。 庭柯按着她肩膀道:“你莫多心。我分得清内外,也分得清轻重。” 明珠道:“我知道。”情绪却依旧低落。 萧庭柯有些焦躁。 从出生开始,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有隔膜。 明珠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哥,你非要跟他一条船不可么?咱们只为国效力就好,何必为他效力呢?这皇位爱谁坐谁坐,他爹爱传给谁传给谁,管我们什么事?我们只要做好我们为人臣的本分……” 其实她也知道,这话现在说,已经迟了。 庭柯心结稍解,知道明珠不再拿先前的事怨他,但仍不免叹息道:“且不说殿下自幼待我不薄,咱们家的位置,现在当然是两边都拉,若脚踩两只船必然船翻;可若两边都不靠,只能是两边联手先把咱们打掉,再换个他们满意的人……” 明珠道:“我看贺家不就两边都不靠,不也挺好。” 庭柯忽然把她拥进怀里,明珠有些不解他为何情绪骤变。只听他沉重道:“你只知其外不知其里……” 明珠突然觉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好像懂得了很多东西,远比她多得多。不禁抬头看着他问道:“‘其里’是什么?” 庭柯却不愿再说,只道:“你还不必知道,我也宁愿你这辈子都不知道……你相信哥哥绝对不让你重蹈她们覆辙便好,高高兴兴地过好你的日子。” 明珠叹道:“你和爹掺和进这些事里,我还怎么能像从前那样轻巧地过日子?” 从那之后,明珠就白天陪伴公主,夜里无人时发奋临摹。等行至洛城,已然学得九分像,庭柯偷偷塞给她第一张小字条,让她写一封家书,字条上的字按顺序出现,出现时最后一笔写作“永”字中笔画的形状。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行文先要自然,遣词造句不能令人觉得生硬奇怪;笔画又要写得恰到好处,既不能让人看不出,又不能让人一打眼就瞧见。 从洛城开始,每到一地,便有一封“家书”寄回。明珠问:“爹爹能见到吗?” 庭柯道:“爹恐怕暂时不方便见到——自然不是瞒着他,只是不能与殿下见面太过频繁。但殿下遇见爹的时候,想必会转述一二。” 如果父亲知道太子一手将她牵扯进夺嫡之争,父亲还会对太子忠心耿耿吗? 恐怕还是会的。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种复杂滋味。 出门在外,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庭柯送东西来,有时亲自,有时差卢令。明珠在内陪公主,多是巧儿在外等候,巧儿又闲不下来,不停地针线浆洗,一来二去,庭柯照应明珠饮食,巧儿便照顾起庭柯那边的衣着。 公主见过庭柯一面。细白的面皮毫不意外地泛了红,脸红过后便是默默无语。 辞行时,众人皆道她的样貌像足了皇帝。 然而只是五官相似罢了,细眉笼着愁云,说话轻声细语,仿佛声音稍大一些就怕吓着谁似的。眼神里偶尔有一丝倔强,但也绝少表露。 庭柯对她无心。她更没资格动心。 明珠眼看着那几天公主神情变化,也跟着难过。比起爱而不得,连爱都不能爱,这两种感觉,哪种更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萤火 食物虽然充足,但到底乏味,比不得永和。 不过有明珠在,至少萧庭柯是不必愁吃愁喝。更何况,明珠还带了心灵手巧的巧儿。 盛茶叶的竹筒,茶喝光之后被明珠倒上沿途山泉水烧了竹筒饭。 所到之处低处的映山红、荠菜,高处的槐花、嫩柳叶,等等花草,都不放过,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 兵士们打了野味,送来给庭柯,庭柯便让卢令处理干净送到公主车上,明珠和巧儿能三下五除二变出一桌大餐。 每天到了饭点,尤其是晚饭点儿,公主的车驾都要接受众人三百六十度注目礼。 明珠大方,虽然做不了那么多人的饭菜,却把菜谱广而告之。 庭柯跟她笑说:“有拍马屁的吃得高兴了跑来说,以后打仗只跟着我。我笑他傻驴,还不如早点投靠我妹夫。” 明珠拧他道:“胡说什么呢。” 萧庭柯一味笑,不说话。 总有一天,兄妹各自要成家的呀。这样相处的日子,真是不多了。 如果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徜徉山水之间,不必回去理会纷繁俗事,该有多好? 离狄国王庭越近,公主脸上愁容越浓。初见时的团脸已经瘦得看得出颌骨,下巴尖尖的。再好的饮食,也勾不起她一丝丝食欲。 生欲已绝,遑论食欲? 明珠在一旁看着,很无力。她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公主私下两人独处时也曾明白地说过,没想过逃跑。因为她逃了,还会有别人;因为她逃了,这些送嫁的人都逃不了,两国若因她再起纷争,只会死更多的人,而她也活不了。白白搭上人命罢了。 明明知道前面是龙潭虎穴,却不逃。 明珠还没有过这种经历。 回雁关。 雁到此处尚回还。 出了关,就不完全算是明石的地界了。 夜宿草原,燃起篝火。 平国坐在离篝火很远的暗处,似乎不觉得冷。 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不沾。 不求死,却也不求生。 烤羊的香味飘遍整个草原。 明珠看着碗里哥哥分给她的那半根羊腿,也觉得不饿。 放下碗到平国身边抱膝坐下,沉默无语。 一马平川,毫无阻碍,狂风扫荡得肆意。 有些冷。明珠靠她近了些,平国微微一笑,也往中间凑凑。 明月高悬,照亮夜空,照不尽如墨草原。 忽然周围一点一点的光亮,升起,跳跃,闪闪地,浮动,飘舞。 是萤火虫。 平国伸出手,有几只绕着她的手臂,一闪,一闪。 她笑了。 “萧姐姐你记不记得,从前你给玉梨姐姐唱过一首歌?就是唱它的。”她说,笑得很开心。 看着她孩子气的笑,明珠这才又想起,平国,是个比自己还略小的女孩子。这些天来她都忘了。 夜空下,平国的眼睛亮亮的:“你要是记得,也唱给我听一次好不好?” 庭柯在篝火边看着火中嘶嘶作响的油汪汪的羊肉,忽然听见草原上飘荡起熟悉的曲调。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恍惚回到了小时候,萱晖堂前的小院里,和明珠坐在马扎上,脚还挨不到地,夏天的风暖而甜,妹妹咿咿呀呀唱给他听,漫天的星子都好像变成萤火虫般,一闪一闪,一跳一跳,明亮如眼睛。 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歌曲。歌的曲调听上去像儿歌童谣,词却写相思之苦、相守之难、相爱之勇,令人动容。词浅白有失高雅,但对照此情此景,却暗合各人心事,众人再回味便觉无尽缠绵悱恻。征妇思远人,远人又何尝不念着家里春闺。 只是无奈何罢了。 平国起身,星火缥缈间含笑起舞,泪水在旋转中散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千夫 早上出发,中午便可抵达军中。 自从出关之□□柯便换上凤翅盔、明光甲,高头大马之上,雄姿英发。 明珠先前只见过他穿鱼鳞软甲,在驿站下楼来初见他作这番打扮,不由得眼前一亮。 庭柯冲她得意一笑,刚要自恋一番,却又对她身后拱手作礼。 明珠一回头,见是平国公主。 庭柯欲告辞,公主开口道:“萧将军,今日就到兵营了是么?” “回公主的话,今日正午之前,便可与我军会合。” 公主还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轻轻点了点头。 荒原野草丛生,出关之后,野草都少见,只偶尔一丛一丛,孤魂野鬼一般出现。砂石反射阳光,亮得刺眼。 一路上公主都没说话,只看着窗外。明珠坐在她身侧,轻轻握着她的手。 渐渐能看见辕门。先行骑早已经入兵营通报,军中派云翾率小股兵士先出来接。 车队停下片刻,听见庭柯等人与云翾说话。 公主放下小窗内侧的帘子。云翾隔着帘子请安问好。 继续前进。 明珠隔着帘子看着他骑马的身影“嗒嗒”地到队前去,不知为何心里砰砰直跳。哥哥肯定还没把她也在这的消息告诉他,待会可以吓他一吓,看他作何反应。 侍女服侍公主戴起幂离。车又停,刘尚书与贺兰老将军等人在车外恭请,公主一言不发下车。巧儿也给明珠加了面纱,跟在后面。 玄甲耀日,朱旗绛天,望不到边的钢铁士兵。 “恭迎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呼声震天,远山回声,脚下大地都跟着隆隆颤动。 好一壮武军威!没看见贺兰老将军的脸,甚至忘了去看云翾的脸,成千上万无名士兵先给了她最强烈的震撼。 怪不得小时候连峰总拉着哥哥和李明扬玩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若见过这样斗志昂扬的军队,那个男儿不热血! 可是转念,平国就站在这里,和亲公主就站在这里,站在雄壮威武的军队面前。这本身不是一种讽刺么。 庭柯咳嗽一声,巧儿偷偷拉一下衣袖,明珠回过神来,向几位将军一一见礼。 贺兰等人点点头。老将军两鬓斑白,额头早已被戈壁风沙刻出深深的沟壑。话不多,可谓极少,一双深陷的眼睛,眸光锋利如剑。这是沙场老将的气场,不需开口说话,一个眼神便可威慑全场。 云翾平日里都是士子打扮,如今仍旧是盔甲也掩不住的魏晋风流。只是肤色确实是晒黑了,眉宇间也比从前英朗。其实本就是世家出身,自幼受过训练,因此差别不大。只是明珠没见过他这番模样,新奇罢了。 明珠身量似乎又长高些,面纱遮不住的青春朝气,一双弯弯的笑眼好像会说话。云翾眼里跳跃着欢喜。 收拾完东西,又去公主那边看看,一切安顿好时已经是晚上。往庭柯那里去,恰好云翾在,庭柯反而出去忙还没回来。见了她,彼此问过好,云翾便笑她胆子大。 “哪里胆子大?你不也在这么?”明珠笑道:“我原以为你不会喜欢从军呢。” 云翾摸摸鼻尖:“确实不喜欢。” 明珠顿时心生悔意,以为自己一不小心提起了他伤心事。 云翾倒没放在心上:“大概你哥没跟你说过我身世,我是二叔过继给父亲的,是这一辈的长子。任家代代从军,我从军自是义不容辞。虽然不喜欢,做得却也不难过。” 长子,只要能力不太弱,就意味着以后要成为家族之主。在一个尚武世家,没有军功如何能服众? 明珠叹道:“果然各有各的烦心事。我原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光明正大跟着哥哥走南闯北,不能跟哥哥们谈论些正经事,整天只能跟七大姑八大姨说些无聊的东家长李家短,可是后来想想也想通了,我爱那些花花草草漂亮东西,若是男孩子爱这些,恐怕要被嘲笑没有男子汉气概,这么一想心理平衡很多——舒服么,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的。” 云翾听她说得有趣,便道:“我倒没发觉参军有什么好。” 明珠揉揉额头:“你是喜欢老庄的,但我觉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你未必不想试试。” 云翾笑叹:“我真没看错你。” 忽然听得身后一人道:“没看错什么?”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庭柯 云翾起身笑道:“珠儿颖悟,十分明白我。” “我记得曾听向子度说,‘博学有主见的女子往往在女儿家中不合群,反倒适合做男子的知己。’你倒应该跟他见见,必定是知音。”庭柯一边冲明珠笑一边余光偷眼看云翾的反应。 “向子度是谁?”明珠对这个名字好像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你没听说过他?”庭柯顿了顿,才又道:“也是,他行事低调得很,也难怪你没听过。治学、为人、家世、相貌,都是极好的。年纪轻轻,棋艺乃是一绝,还会玩鸽哨、驯鸟儿。”说着又偷偷打量明珠反应。 可惜明珠和云翾都没放心上。云翾拉着他说军情,明珠也没继续追问下去,略待一会帮他打理行李之后就走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等到云翾也告辞,庭柯躺在床上自己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那人 第二天便要马不停蹄直奔流沙城。狄国派王子为前使,在流沙城迎亲。 流沙算是狄国与明石的事实边界。流沙城以南,明石军队尚可驻扎。越过流沙城,就算开战了。 狄国单于号称“昆仑王”,年届半百。 平国公主刚过及笄,青春年华。 昆仑王的年纪,当她爷爷都够了。 明明兵强马壮,为何还要和亲?明珠问过哥哥也问过云翾,可他们都没能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怕明珠待在马车里待会见了狄国人被误认为陪嫁的媵妾,庭柯给她寻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通体雪白。明珠戴着面纱跟在他身边,巧儿在旁牵着马——总之荒漠里大家骑马坐马车的速度跟走着也差不多。 沿途寸草不生。走了一两个时辰,渐渐有了稀稀落落的绿色。于是一望无际的荒漠中远远地高挑出一座流沙城,城墙还是当年中原人建的,已经风吹雨打,看得出有些年头了。狄国人还建不了那么高大的城墙。 流沙城外,车马停下。 远远看见一人骑着赤色汗血宝马,马脖子上挂一只马扎,金马镫,银盔甲,头盔上镶着绿莹莹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 明珠差点没笑出声来。 庭柯担心蛮夷无礼,欺负到明珠,便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明珠让巧儿进马车瞧瞧公主那边可需要照顾。 明珠的小马调皮地蹭着庭柯□□的大黑马。一看就是外表柔顺内心狂放不羁的,明珠看着马儿互动,心里暗暗笑。 为首之人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高鼻深目,眼睫毛很长,像驴的眼睛。皮肤偏黑,但不粗糙,看得出应该是位娇生惯养受宠的主儿。 两边相见,狄国人却未下马。明石这边也不下马。 狄国话明珠听不懂,只戴着面纱躲在庭柯身后露出两个眼睛看事儿。云翾在边关待的时候久,一面听一面小声给二人翻译。 这就是古代版的高翻啊! 这王子名叫“纳仁”。 “纳仁?”明珠跟庭柯咬耳朵:“‘纳仁’却在灯火阑珊处。” 庭柯也笑着回她一句:“记得‘纳仁’,和月折梨花。”两个人笑完了,庭柯才想起来板着脸对她道:“怎么能拿狄国王子的名字取笑!” 明珠笑得更开心了。 不知前面纳仁跟礼部尚书及刘淏说了些什么,忽然指着明珠道:“这位姑娘,一起‘奥乌’。”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明珠一愣。 刘淏道:“此乃我明石左相之女,非寻常女子。” “奥乌”是狄国游戏,女子纵马当先,男子尾随其后,言语挑之,女子回身以鞭抽打,若有意则鞭轻,若无意则力重,如此一个来回,若男子抱得美人归,便从此可定终身。 明珠听云翾翻译,才明白纳仁的意思,不禁柳眉倒竖。塞外民风粗犷,自然有这样男女追逐的游戏,可明珠终究是明石人,再者那狄国王子也不是她中意的,她怎愿参加? 不需她开口,庭柯便道:“按明石礼法,舍妹不宜参加,还望纳仁王子见谅。” 纳仁在马上盯他一眼,又斜睨明珠,用蹩脚的明石话说道:“礼法,能吃还是能用?莫非明石的女子都是经不起风雨的花朵?” 云翾道:“非也。我明石男子自信能保护自家女眷,所以不需女子马上颠簸、风雨操劳。且此事需你情我愿,萧姑娘不愿,王子也不好强人所难。” 纳仁大笑道:“那我们便来看看,明石男子能不能保护你们的女人!”说着左手飞石,击中明珠坐骑,马匹受惊,扬蹄长啸狂奔而去。明珠一声尖叫,死死挽住缰绳,身子伏在马背上,手被缰绳勒破,都制不住发狂的马儿。 纳仁一踢脚蹬,云翾与庭柯也急忙狠鞭马腹,出如离弦之箭。各人及侍从回过神来也纷纷去救。 二人车马劳顿,怎比得过纳仁以逸待劳、地形熟稔? 庭柯眼见纳仁在前,气急怒斥道:“若我妹妹有三长两短,不管你是谁,我定要取你性命!” 云翾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道:“别理他,先救珠儿!” 不得不说,武则天不是一般女人。首先她一定体力超群,其次,就算一般人有锥子锤子,在马发狂的状态下要想不被甩出去,也腾不出手用它们。 明珠连缰绳带马鬃一把扯着,紧闭双眼,两侧风声过耳如雷。忽闻身后几声唿哨,身下马儿速度开始放慢,狂躁有所舒缓。 唿哨声渐近,马儿渐渐消停了。 马蹄声答答而来。明珠摸向腰间,算好时机,回头转身就是一鞭。他刚才分明是故意的。 纳仁防备不及,正被劈到脸上。登时起了一道红印子,中间渗出一到血丝。再偏一点,就伤及双目。 草原上那么多剽悍女子,还没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有胆子打本王子,方才连匹小马都制不住。”纳仁抬手,指尖摸了摸伤口,见有血,便不再触碰。 “畜生无知者无罪,王子能跟畜生一样么?” 纳仁双眼充血,怒视着她,显然是听懂了,至少听懂了“畜生”这个词。 大部队陆续赶到,见明珠无事,都松了口气。萧庭柯苍白的脸色渐渐因狂奔而泛红,满头满脸都是汗。不管旁人,便先上前看妹妹。 面纱早就不知哪里去了,明珠头发凌乱,手上条条血痕,所幸没受伤。 倒是刘淏惊呼道:“呀,王子这是……” 明珠方要开口,纳仁自己咬牙道:“马匹顽劣,刚刚尥蹄子,被它伤着了。” 睁着眼说瞎话。 可是人家王子自己都那么说了,刘淏还能如何?一些事总不能做得太明显。 下马步行回去,明珠惊魂未定,一路攥着庭柯的袖子。 虽然有违礼法,但众人也不好说什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金枝玉叶,见了这阵仗,没吓晕过去没出意外,便已经了不得,况且是相府千金——除非有过节,谁会多说什么? 平国公主已经出了马车,见明珠受惊的模样,目光中流露出心疼,忙带着众人上前去搀。 纳仁这个下马威,恐怕是针对她而来,只是她身为和亲公主,名义上是他父王的女人,所以才拿明珠当了筏子。 明珠强挤出个笑说“没事”。 纳仁盯着她的脸,鼻孔冷“哼”一声。 平国忽然道:“既然早晚跟王子是一家人,王子对我明石女子又有偏见,今日我与王子赛一局,如何?” 众人俱是一惊。 刘尚书忙道:“公主……” 平国对贺老将军道:“贺爷爷,劳烦您给阿英一匹好马。” 众人不知公主与贺家竟有如此交情,不免惊愕。 贺兰深深看她一眼,探口气,冲贺家一名子弟招招手,那少年牵过一匹赤红的小马。 “这是‘火石’。”贺老将军难得开口说话。 平国上前摸摸马鬃,小马亲昵地蹭蹭她的手。平国笑道:“多谢您。” 翻身上马,一声呼啸,平国一马当先,纳仁尾随绝尘而去。庭柯见状,有些担忧,见贺兰微不可察地对他颌首,便又策马跟上,狄国那边也跟去一人。明珠本也要去,被云翾拦下了。 几人一去便是一餐饭的时间。 平国似乎受过伤,下马时庭柯扶了她一把,走路稍有些跛。 纳仁脸上又添了新伤。扬起马鞭指着庭柯,似乎十分气不过,向平国愤愤道:“你为何只打我,不打他? 平国冷冷一笑不答话,听见庭柯哈哈大笑道:“因为你欠打啊。” 纳仁犹气鼓鼓的,忽然马鞭劈空一响,却被庭柯抬手攥住。纳仁恨恨扯回马鞭道:“你等着,我父王早晚踏平明石的土地!” 此话一出,刀光剑影一闪,只见明石这边的少年齐齐拔剑出鞘,锋指纳仁,狄国人也随之箭搭弦上引而待发。云翾一手按剑,一手将明珠拉到身后。 最后狄国和明石这边各出一名和事老,这事才算暂时平息。 狄国王子莽撞在先,又伤了和亲公主,自然不敢再兴风浪。 只是平国公主,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后来明珠给庭柯包扎被鞭子擦破的手,问起此事,庭柯看着草原上淡白的天光,到底没说今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转性 事实证明,纳仁是个贱骨头,不打不服。 明珠从公主帐子里出来,本欲去找哥哥,迎面碰上纳仁。 扭头就走,纳仁几步堵住她前路,问道:“你昨天为什么打我?” 明珠见四周明石士兵多,心底硬气,便道:“你惹是生非,轻慢于我,打的就是你!” 也不知他能听懂几句。 没想到纳仁一拍胸脯,大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 明珠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你才是汉子,你全家都是汉子!” 纳仁听了果然很高兴。 就知道他对“汉子”这个词的认知有问题…… 周围路过的明石士兵都捂着嘴笑,明珠额头三滴冷汗落下。 昨天还说要踏平明石的土地,今天就转性了?明珠很怀疑。 后来见着哥哥,才知道昨儿云翾花一晚上的时间用博大精深的明石文化彻底把他收服了。 两个人彻夜长谈。 啧啧,彻夜。 庭柯见她表情古怪,敲敲她脑门:“瞎想什么呢?” 看样子“汉子”这个词,也是云翾的教学成果咯。 明珠想知道云翾怎么把那厮收服的,便去寻他。 云翾正好在帐内读书,桌上还有两双靴子。 见明珠进来,起身给她倒一杯热茶。 明珠抱着茶杯暖手,看着那靴子笑道:“南华公子,才收了徒儿,又收了姑娘?” 云翾笑:“徒儿有,姑娘没有。这是徒儿孝敬的。” 说着拿来递给她:“我找他要来,送给你的。” 明珠这才看清是女靴:麻线密密纳成厚厚的千层底,靴帮是绒布,上头绣着花花草草,靴内是小羊皮衬里。 “手艺不错呀,肯定穿着舒服。子敬哥有心啦。”明珠笑道。 第二天又碰见纳仁,纳仁用明石话跟她打个招呼,态度友好很多。 看见明珠穿的靴子,惊讶道:“原来他是送给你。” 明珠心想,不然呢,难道他自己穿不成。 纳仁自言自语道:“还以为他是献给你们公主的。”又对她道:“你好好穿,这可是我妹妹西琳公主亲手做的。” 西琳公主是昆仑王最小的女儿,据说很受宠,跟老昆仑王巡视西部疆土去了。不像他这个王子,还要来办差事。 云翾听她这么说,笑道:“王子之中,出来办差才最能看出受不受宠呢。若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当然不受宠,这种无事就可立功的差事,多少王子争都争不来呢。” 纳仁自从拜倒在云翾的铁甲裙下,有礼貌,爱学习,对待云翾恭恭敬敬如奉神明,顺带对所有明石人都友善许多——除了刘淏。 那天刘淏的心思,纳仁外表粗莽,但其实也看出来了。不顾大义、公报私仇,纵然身属敌国,纳仁也瞧不起他。 没想到,三观还挺正。嗯,云翾教得不错。 明珠看着纳仁一身胡服彬彬有礼的古怪模样有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大概就是强势文明对弱势文明的一种软征服。 这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一种。 如果不是这样,她这个腐女就不得不怀疑云翾的性向问题了…… 要知道,古代人,尤其是文化人,对于男男之爱,可是看得比较高雅的。 永和城里的青楼头牌,远不如那些“相公”小倌来得炙手可热。 哥哥自然没跟她讲过这些,她是无师自通。刚发现有这种生意的时候,她也是深深地被震惊了。 当时路上看见一个眉清目秀化了妆的男人,明珠盯着看了好久,盯得那男人冲着她笑。庭柯看见,连忙一把将她从他左边扯到右边。 明珠问是什么,他死活不说,于是明珠就懂了…… 哎,不知道云翾会不会让纳仁知道永和有“相公”这样“先进”的存在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棋子 事实证明,云翾收服纳仁,实在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首先有王子当护身符,狄国人对他们的态度也是相当恭敬;恭敬的结果就是吃喝的档次不一样,也不必太过担心他们寻衅滋事。 王子带头,下面人也跟风学明石文化。唉,如果让云翾当个教育部长,把他发配边疆,是不是不出三年明石疆域能向北拓展个几百里啊? “一个子敬哥,能抵三千精兵。”明珠坐在云翾帐篷里火炉边,满嘴是油,一边撸串一边说。 云翾一边挥毫泼墨笑道:“你啊,有吃的就嘴甜。” 明珠道:“我认真的!” 庭柯用帕子擦擦嘴,笑道:“亲哥在家的时候哪天不是哄你吃得开心?也没见你多夸我。” “好大的醋味啊……子敬哥,你这的醋坛子打翻了。”说着站起来,往庭柯刚擦净的嘴里又塞一串。 “哎你别说,你比我会挑,你这个比我刚刚那几串口感都好诶……” 云翾笑得差点没掉了笔。 忍住笑画完,拿给他们俩看,一大一小两个人,头儿尖尖,肚儿圆圆,围在炉火便吃肉,旁边两个大字:硕鼠。 明珠和庭柯不约而同抓起一串羊肉串,献宝似地往他面前一送。 真是亲兄妹。 纳仁本就有明石话的底子,近日努力学习,突飞猛进。 跟明珠庭柯渐渐聊得来。明珠也跟他学些狄国话,回去时教给公主。 懂一门语言,总比语言不通要来得强。 若狄国王庭的人不好相与,公主又不懂狄国话,岂不是有苦说不出。 其实选择跟他学而不跟云翾学,还有一层目的就是跟他搞好关系,努力影响他,让他将来能待平国好一点。至少不要成为欺负她的人之一。 和哥哥云翾跟着纳仁出去,看那天苍苍,野茫茫,再点起篝火吃牛羊,逛吃逛吃间,培养起深厚的革命友谊。 没办法,明石人实在是,太会吃了……狄国人守着优质牛羊,要么烤,要么炖汤。明石人可以炒可以炸可以煎可以焖,可以红烧可以清蒸可以粉蒸…… 有一次明珠看那块牛肉实在是上好佳,没舍得做熟,切成薄片生吃,吃完之后纳仁竖起大拇指:“为什么同样是生吃,你做得也比我们做得香!” 明珠忽然觉得,自己也能顶“三千精兵”了…… 或许是由于身份不同、使命不同,瓦蓝穹顶、白云飘飘,于平国是活死人墓,于她却像是一片难得的自由天空。 礼法没那么窒息,人与人之间关系也简单。 除了要提防刘淏那帮人卖国和狄国人存坏心——那主要是男人们要担心的事,实在是无忧无虑。 一眼望去,没有雕栏玉砌,只有无边无际的绿。 慷慨的草原里有芬芳的野花,四处蹦跳的蚂蚱,满地游荡的牛羊,还有淳朴憨厚的草原人。 看到他们咧嘴大大的笑的时候,谁能想到战场上的狄国兵那样狡猾凶猛呢。 就如纳仁,此刻他比永和城任何一个公子哥儿都简单…… 只看当下,别想太远。明珠大口呼吸着青草味的空气,对自己说。 边地牧歌悠闲,京城反倒剑拔弩张。 浓云密布,狂风将窗子吹开,棋盘上的棋子吹落一地。 连忙有两名宫人跑上前来,一边请罪一边关窗。 顾月朗刚要起身,地上已经有两三个人蹲着拾棋子。 太子歪在榻上看着他。 所有人都说太子身子在走下坡路,如今行动都艰难。虽然选好了侧妃,婚事却一拖再拖。皇帝从龙吟殿拨了许多身边随侍的人到东宫来伺候,将太子护得密不透风。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敢有针对太子的动作。否则老皇帝遭遇丧子之痛,雷霆震怒,一般人绝对受不起,只有陪着殉葬的份儿。 等就是了。 棋子拾好,众人退下,两人继续手谈。 棋子上没有字,用了这么多年,已经磨得光可鉴人。 每颗棋子代表什么,两人早已烂熟于心。不需要说话,世事都在这方棋坪上。 任云翾办事得力,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过没想到萧竹猗竟也发挥了意料之外的作用。 一番推演下来,李恒反倒稍微占优,虽未脱险,但阴柔之中自有力道。 收了棋,顾月朗笑道:“殿下英明,少贤自愧不如。” “病中之人,不得不如此。”李恒说。这话是说给门外的人听的,却也是实话。 识人,于他是不得不擅长的事。他一举一动有人监视,稍有差池便尸骨无存,只好去寻别的臂膀,眼睛,耳朵,喉舌,忠心耿耿的,明里暗里,代他,为他,去与敌人拼杀。 顾少贤又何尝不是深谙识人之道,否则怎么会多年之前选中他而非李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瀚海 终究他们此行是来送嫁的。 拔营,前往狄国王庭,瀚海城。 这是自古以来狄国王庭距离中原最近的一次。狄国气焰之盛,可见一斑。 离明石越来越远了。 临动身前的那个黄昏,贺兰老将军设宴为众人饯别。 商默识面对远处大漠孤烟,叹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之句一出,明石少年皆面色愀然。 忽然一声啜泣,竟是平国公主哭了。 是啊,他们纵然想家,终有回家那一天。可是平国此来,便再难生还。若是死后香魂可以返乡,未被野风吹散,那便是万幸。 风中马灯摇曳,火光在贺兰脸上跳动。 平国公主母妃并不姓贺。明珠不知道老将军为何与公主关系如此不一般。 但无论有没有亲缘或是交情,领兵作战的老将,亲眼看着、亲手送妙龄公主去敌国和亲,都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男子不能守卫边疆,送一个女子去摆平一切。平国公主的一生,本就是对十万精兵的无声讽刺,是他们心里永远的刺。 语言有时是种很神奇的存在,瀚海,说是海,明明是无边无际的沙漠,一滴水都没有。 可也唯有“瀚海”,能形容这沙漠景象吧。 人漂在海上,如果没被吃掉,也没找到能生存的小岛,最后的结局也是面对着一片汪洋活活渴死。 走在沙丘之间,才深切明白为什么昆仑王敢把王庭放在离明石这么近的地方。 有得进,没得出。进来未必找得到路,找得到路也未必能活到重点。 明珠意识到的事情,几个少年目光一碰,也各自了然。 如果狄国人想做点什么,真够他们喝一壶的。 好在当下狄国一心还想跟明石做生意。过几年可就难说了。 走了一段沙地,又重新踏到坚实的石头上。 路一样难走,不过马匹至少不必再受沙地的折磨。纵然装了特制的马掌,马在沙丘间也步履维艰,走到最后所有人都下马,牵马而行甚至是“拽”马而行,比自己走还累。 若是李明扬没留在贺兰那就好了,他一定能想法子造出什么改进的器具,让他们走得别这么痛苦。可惜他有军令在身,要先忙军需,这是大事。 为什么不用骆驼?首先没那么多可用,其次地形复杂不全是沙地,马匹终归快些。 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将来打仗骑的还是马,不是骆驼。 太阳毒辣,风沙刺骨,跋涉辛苦,公主一声抱怨也无,赢得狄国人一致的敬意。 夜里宿在一处绿洲,纳仁在明珠帐子外喊她。明珠出来一看,是两条双面羊皮毯子。 明珠说哥哥和云翾已经各送了她一条毯子。纳仁执意让她留下一条,又说另一条拿给“准阏氏”。看得出不是出于男女之情,而纯然是一种敬意和认可。 公主没说什么,收下了。 到了就寝时,发觉果然冷,针扎刺骨,不是明石人所能想象。明珠搭上原有的三条毯子还觉冷,喊巧儿过来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再把纳仁那条横搭在最外面。 公主若以后都能得到这样的善待,日子大概会好过一些。 又梦见那晚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定情 今今天是平国公主的大婚的日子。 明珠本就十分惆怅。 一个女子的青春,将从此在大漠植根。 有人可以坚韧如野草,沐浴北国的春风,向死而生,岁岁枯复荣,有的人则只能枯萎凋零,化为泥土。她希望平国会是前一种。 平国白天拉着她哭着说了很多话。 这些天来,再坚强,再努力,到了临嫁时也很难不流泪吧。此刻不流泪,以后再想对着这么一个人流泪,就不知有没有机会了。 洞房花烛夜,明珠没法陪她。 不敢想她一人怎么面对。 这是各人的命。各人的命在各人手里,平国的命,不是明珠所能挽救的。 如果她够坚强,那么她便能活,活到昆仑王死去,再改嫁他的儿子或兄弟;如果她不够坚强,她便能早日获得解脱…… 命运第一次给明珠喘不过气的感觉。她抬手倒了一杯酒。 却未能解忧。 晃动酒杯,灯火交映,杯光瑰丽流离。西域的酒,就像西域的美人,腰肢柔软,舞姿妖娆,容颜秾艳,顾盼神飞。性格更是直率洒脱、火辣多变,在中原人看来,这样精灵般的美人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任谁都很难不动心吧…… 西琳公主留在别处游玩,没跟昆仑王回瀚海城。据说西琳公主一人的美貌,抵得过狄国所有的女人。 拥有美貌,地位,至高无上的宠爱……昆仑王会不会有一天也把西琳公主当作筹码,当作礼物? 送莺儿,满腹担忧;送平国,愁肠不解。怪不得有些地方女孩子出嫁前要“哭嫁”。看似大红灯笼高高挂,喜结姻缘,可是个中滋味,又有几人知? 女人,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算什么? 这个世界对女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不断有妩媚的眼神飞向明石客人这边,明珠偷偷看向身旁,云翾显然深深沉浸在舞女的表演之中,爽快饮酒,鼓掌叫好。 任是女人都很难拒绝的美好,他是个正常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明珠心口堵着一团团乌云,不知为什么,只知闷得难受。仰脖咽下一口烈酒,火辣的感官刺激过后是阵阵麻木与空洞。 “酒不醉人人自醉,无酒亦举杯。千古人同醉明月,明月知我是阿谁?” 醒来时模模糊糊看见云翾守在一旁,却不见庭柯和巧儿。 勉强睁眼,使劲眨了眨,总算是清醒了些。 “头疼吗?” 明珠从被子里伸出手揉着太阳穴,点点头。 “坐起来吧,睡太多也不好。”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匣,取出一片色泽白玉一般的膏药状的东西,剪下两片,抚开她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 他指尖真软。 太阳穴上顿时传来一阵令人舒服的清凉,幽香淡淡,头脑也顿时清楚了不少。明珠侧着脸看他收拾东西,耳边是他柔声的责备:“酒量明明只有三杯却偏要多喝……” 明珠心头阵阵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逞强嗫嚅道:“谁说我酒量只有三杯。” 他不接她这句,低头专注收拾,笑道:“不过你这一醉,也算帮了我的大忙。我借口照顾你,倒少了些应酬。” 明珠冷笑:“美人投怀送抱,你倒当作应酬。” 他闻言抬头,她自悔失言,脸色微窘。 他爽朗笑道:“美人好看,不欣赏就可惜,可欣赏之心与别的什么却不可混同。我非见色起意之人,你何须担心。”态度坦坦荡荡。 “我……担心什么,我也知你不会因私废公。”明珠结巴道。 他却将目光移开,一副了然地笑了。明珠的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好像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不知道该挑那一句说,隐约还有些惴惴。 “你……”“你……”沉默片刻,二人同时开口。 各自面色泛红,明珠道:“你先说吧。” 他原本白皙的脸又红了红,忽然抬眸定定地看她,莞尔而笑:“明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方才想的,是不是,跟我一样?” 她却沉默了。 “你不说话,自是知道我想什么,你想的怕是也与我相同。” 明珠细声说:“你待我换好衣服,我们,出去说罢。” 他去帐外站着,日光将影子投到帐篷上。明珠坐在床沿呆呆盯着那影子看了片刻,心乱得很,好像有铺天盖地的蜜蜂围着她嗡嗡地转却又驱赶不得。 费了好大功夫才穿戴整齐,出帐,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明珠低头细细斟酌着言辞。 她如今知道自己确实喜欢他,可是当他表明他也喜欢她的时候,她却又犹豫。 她已经接受了这个时代,但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命运要带她回去或者是去到别的什么地方。 她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都从未爱过,所以不知道如今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爱。 她怕失去。她在所有人面前骄傲,在他面前从前也一样,可若真要确定成那种关系,她竟有些许不自信。她怕他有天会看到她藏在最深处的缺点,她藏起来的嫉妒、自私、多疑……她怕他会不再爱她,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她宁愿从未得到过他,至少这样她在他心中还会是完美的。 事到临头,她忽然怯懦,怕她看错了他,怕他辜负她的感情,也怕自己辜负他的…… 行至江边,略定心神,明珠道:“我只问你一遍,以后便不再问了。” “好。” “为什么?” 云翾和她沿江边散步,讲起很久之前的故事。 那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的事她是知道的,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一个少年爱慕一个女孩子,是从一首歌开始。那个女孩子唱完歌就摔进了水池子里,少年原本觉得好笑,可后来竟一步步身不由己地走进了那个女孩子的世界,再也不想离开。 “若你有一日发现她也有丑陋不堪之处呢?” “我眼神有时候不好使你知道的。”他双目熠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明珠认真看了他片刻,轻轻笑道:“那个女孩子也喜欢你。” 他好像小孩子得了块糖似的笑了:“我以前从不敢奢望,今生今世能够遇到你。” “我们一定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遇见了。”明珠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他。 “是,很久很久以前就遇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情话 从那以后,任云翾时不时地发呆,有时自己一个人呆坐着,嘴角忽然泛起别人看不懂的微笑——众将领时常取笑他,他却偏要再制造别的假象,让众人糊里糊涂猜不出这小子到底是真的红鸾星动还是并无其事。纳仁只知道他师傅最近忙,明珠最近好像也很忙,根本想不到两个人“忙”到一起去了。 大概是出于文化上的自卑,在城里时纳仁对云翾和她都有些毕恭毕敬——当然了,出去疯玩的时候是另一码事。 庭柯却是心知肚明。一个是从小看到大的妹妹,一个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这两个人有什么心事他如何不知?若不是他令巧儿回避,云翾如何能独自待在明珠床边? 只是现在妹妹那一肚子话通通都倒给了别人,他耳边聒噪惯了,忽然清净,还真有点不习惯…… 不过好在明珠的话终于又恢复到从前那么多,甚至有比以前更爱说话的趋势,总算不像他刚回来时看她那样闷闷的。 明珠不只是话多了,狄国话水平也突飞猛进。 不是因为纳仁教得好。这都要怪云翾那个别扭性子。 说情话,偏要挑狄国话说。 狄国话吐字本就像黏牙的糯米团子含在嘴里似的,偏云翾生在南方,口音软,狄国话经他一念,分外温存。 他有时温存地絮絮地说许多话,她整个人像块蜜糖,就要化在他温厚低沉的嗓音里,却偏偏不能全听懂。 听不懂多吃亏!放着好好的情话听不懂! 明珠缠着他用明石话再讲一遍,云翾偏不,任她怎么撒娇都不肯。 明珠赌气道:“你是不是骂我呢?” 云翾笑道:“你觉得我舍得?” 明珠道:“那可说不准,你都舍得让我干坐在这听不懂。” 云翾笑道:“那我教你狄国话不就好了?” 他先前念叨了那么长一大篇,那得多久才学完?明珠气得腮帮子鼓鼓的。 “机会难得啊,你可别错过。”云翾笑道:“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呢是纳仁的师傅,你若跟我学,你和纳仁平辈,若跟着纳仁学,当了纳仁的徒弟,那你可就是我的徒孙了。” 明珠拧他道:“那我更不学了,我按辈分是纳仁的师娘,跟他平辈岂不是吃了亏。” 话说完,见云翾笑着看她,发觉中了他话里的圈套,脸一红,埋进胳膊里不抬头。 云翾还在旁边逗她:“害羞什么,说的都是实话……”被明珠狠狠踩了一脚。 明珠知道他心里是吃纳仁的小醋,便告诉他自己为何要去找纳仁学狄国话。云翾听了也是一叹。 瀚海城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仗着会说狄国话,他带她抓紧时间“扫荡”瀚海城里的大街小巷,里里外外。 出其不意的礼物,可能是某种花,可能是一束药草,可能是一顿大鱼大肉,可能是一件西域珍奇…… 骑马,骑骆驼,河边捉鱼虾,还找到一处如江南景致一般的山谷…… 在那山谷里,明珠像只小鹿,睁大了眼睛新奇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蹦蹦跳跳一刻不消停。 站在一块岩石上,探着身子要去够石缝里一朵兰花,脚下苔藓湿滑,一个没站稳,云翾连忙去扶。有惊无险。 两手相触。明珠清楚地看见他白皙的俊颜泛了红,却更坚定地握紧了她的手,仿佛在跟他自己确认一般。 他的手僵僵的,好似一点都不敢动,怕握疼了她,又怕一松手她跑了。 明珠能感觉到他的手掌骨节处有几个薄薄的茧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说话,一时气氛便有些微妙。他瞅着她笑,她也羞红了脸笑了。 过了一会,云翾才轻声说:“手怎么这么凉?” 明珠笑笑:“天生就这样。冬不暖,夏必凉。” 云翾点点头:“我记住了。” 拉着她的手,让她从石头上一点点下来。 手挽手玩到太阳偏西才从山里出来,一路上云翾跟她说起江南。他说这里像江南,却不如江南美。 他生在江南水乡,祖父母和生父膝下长大,后来随父亲到边关住了多年。 静静听他说从前的事,就好像陪他度过了那段她闯入他生命之前的岁月。 明珠自从穿越到明石,还没看过明石的“江南”,只知道江南的东西好吃。云翾说以后一定找机会带她去,以后他们都要像现在这样,用双脚丈量明石的大好河山。 他说,爱不是神秘,爱是因为了解。爱一个人是这样,爱一个国家也是这样。当你踏遍了这个国家的土地,见识到这个国家角角落落或美或丑的百姓,你会知道,你爱它,要保护它。 这比任何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都让明珠心动。 那家伙的一言一行、一哭一笑好像都成了她爱他的理由。他是不一样的,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所有人。 回到驿馆——其实也就是些高档的帐篷,庭柯说要准备动身归国。还捎来公主今天送给她的东西。 明珠喊了几声巧儿,想让她好生把几样礼物收着,没人回应,只好暂时放在桌上。 摸着那件羊皮大衣,明珠叹道:“出来这么久,是该回去了——可怎么这么急?” 庭柯起身到门口察看,见无人,拉好帐门,三人靠拢后才低声道:“咱们这次,先下江南,再回去。” 下江南虽好,可若下江南,便是绕远了。 明珠“诶”了一声,不解道:“既然皇命召回,该是急事,怎么还……” 庭柯道:“火速回京的是刘淏他们,殿下的旨意,咱们慢慢回去便可——怎么,平常在家拴不住的,好不容易偷偷跑出来一回,反倒规规矩矩束手束脚得了?” 明珠一听要兵分两路回都,便知道其中必定有些隐秘之事,便不再追问,笑道:“我这不是大公无私么,既然不耽误事,我自然乐得多在外逛逛。” 庭柯看着她,叹了口气,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明珠眨眨眼,也明白哥哥为何叹气:一则为朝中争斗与家人安危担忧,二则为她与他远在边疆安危担忧;三则为,明年闺中知有谁?此番回去,他们俩也各自到了谈婚论嫁时节,再想如此次一般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就难了…… 晚上巧儿才回来。 明珠问她一天干什么去了,巧儿道:“公主那边还有些东西要收拾,人手不够,便去帮忙——少爷没说起么?” 这些事庭柯当然是不上心的。明珠素知巧儿心事,便道:“啊,哥哥说过的,是我忘了……” 当晚巧儿没和她一起睡,只说:“今天累得不行,恐怕晚上要打呼噜,吵得小姐睡不着。” 明珠也不跟她客套,怕她冷,把羊毛大衣拿出来道:“那你今晚盖着这个。” 巧儿犹豫了片刻,才接过大衣。为明珠收拾好床铺,被角都掖好,毯子也盖好,烧了壶热水,又把火炉里添了炭,这才拉好帐门出去,令兵士打起精神来守好了。 明珠看着她背影,身量比臂弯里那件大衣还要单薄,心想,若哥哥能看上巧儿,让巧儿做她的嫂嫂是极好的。只是家里恐怕不能给她个好的位分……不过肯定会待她极好的,不会欺负她。 不由得又感叹起各人的命运来,莺儿,平国,巧儿……下一个是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迷迷糊糊睡着了,今天玩得实在累,帐篷外的喧哗也未能将她吵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吃醋 虽然兵分两路回去,在狄国人面前却是不分的——本就是东宫麾下人等的秘密决定,明石朝中尚非人人尽知,更不可让异族之人知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内斗归内斗,不可为外人知。 昆仑王设宴在瀚海东门给他们送行。 短短几日功夫,平国公主面上已经有了阏氏该有的庄严自持。小小的头颅撑起庞大沉重的头饰,银光闪闪,毫不动摇。孩子气消散殆尽。 男人们把正式的事情办完,庭柯特意给明珠留了一炷香的时间给她话别。 昆仑王也恩准平国来跟明珠说说话。 平国没哭。 出嫁前她早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你若能见到我母妃,跟她说,我会好好活,让她也好好活。” 明珠答应着,叮嘱她处处留心。 “谢谢你,萧姐姐。” 看着她笑容嫣然,明珠忽然没忍住,上前搂着她,眼泪不住地流:“阿英,活下去。活下去……” 反倒是平国劝她别哭:“这儿风沙大,皴了脸就不好了。姐姐放心……还有什么苦,是人不能受得了的呢……” 纳仁也在。纳仁和她,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纳仁送了她一支牦牛皮编织的马鞭。 出来一趟,打出一个新朋友。明珠抹干了眼泪,笑道:“你的马鞭送给了我,我愿你以后来明石都不要带马鞭。” 纳仁却没说话。 明珠的心沉了沉。方才的欢喜心瞬间崩塌。 这些日子交道打下来,明珠深知纳仁性子直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若他做不到的事,他不会信口许诺。如今他不说话,就意味着他觉得他很难做到……这几乎是将军情透露给她了。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最是靠天吃饭,比农耕民族尤甚。好年份,水草丰茂,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多余的牲畜可与明石边关做生意,日子潇洒快意;恶劣年份连与明石换粮食的东西都没有,路就只有两条要么迁徙去找能养活一族人马的地方,要么抢劫——抢劫显然比迁徙要容易得多。 明珠想不到什么法子能解决这个几千年的难解问题,也无从强硬要求他做出实现不了的和平誓言,只好凑近他些轻轻道:“狄国人是人,明石人也是人。战场上的事,谁赢了算谁的,我不懂也不逼你;但明石百姓勤恳劳作一年,甚是辛苦,万望你,至少留他们性命……穷苦人家,莫去雪上加霜……” 纳仁闭上眼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才看着她“嗯”了一声。 明珠道:“我还有一件事,也请你答应我。” 纳仁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别样的火花。 “若有一日……请你善待我们公主。” 火花跳了跳,终究没熄灭。看着她那满脸泪痕,纳仁又“嗯”了一声。 明珠笑道:“你答应我了,可就要做到。”说着递给他一支狼毫:“这是我用哥哥打的苍狼尾巴毛做的,我试了一下,应该不错——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把它送给你。你好好学写字。” 纳仁收了。 明珠道:“我们明石有句话,‘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就送到这吧。我回去啦。咱们有缘再见。” 她步履轻快地跑向站在马车边等她的庭柯,纳仁在他身后用别扭的明石话喊道:“萧竹猗,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明珠回头,露齿而笑:“好!” 纳仁眼睁睁看着明石车队拐过山路,一点点被燕子山遮挡。下意识地向前跑了几步,漫天风雪,铺天盖地,白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一行车马印,和一个孤零零独立雪中的人。 脚印车辙渐渐也被风雪模糊了。 分别是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但一想到离家更近了一步,明珠的心情渐渐转晴。 而且分两路返乡的好处,便在于同行之人终于都是“自己人”了——只除了,商默识。 多了这个人,就多了这个人的随从们,人多口杂,如此一来,她跟云翾就得避嫌。 起初云翾也在“火速返京”之列,后来不知为何又改为暂缓,前几天改为返京,近几日又改,如此变动多次,总算在临出发前定下来。明珠知道是京中兵部不稳,却没多问——毕竟人多嘴杂,须等回家后再私下偷偷问哥哥。 不管怎样,云翾会陪在她身边,这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雪天路滑,绕了半天才出燕子山。来时的路已经记熟,该多探一条路。燕子山虽然山势险要,但路修得极好。 巧儿平日里那么仔细的人,竟然落了一包东西在帐篷里,明珠本来说“不要了”,巧儿说是公主送的东西,只好遣人随她回去取,众人继续赶路。 在燕子山山脚驿站下车歇脚,云翾借扶她下车的机会,微微用力捏一把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亲手做了支毛笔?”倒没问她后来跟他嘀咕什么。 明珠知道他故意逗她,趁着四下无人,便挤眉弄眼瞅着他笑:“哟,吃醋啦?” 云翾不答。 明珠便高声对庭柯道:“哥,我能不能骑会马?” 庭柯回头一看,见她跟云翾站在一起,明白她何意,便点头应允:“子敬,劳烦你帮我看着她。” 两人各骑一匹,慢悠悠的闲荡,一路无语。走远之后,明珠赔笑道:“真吃醋啊?” 云翾道:“还收了人家的马鞭?” 明珠俩手一摊:“我只当他是好友。” 云翾倾身一把拉住她的缰绳塞进她手里道:“功夫见长?缰绳都敢松?” 明珠故作深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所以人家送我马鞭嘛。” 云翾白她一眼,数落道:“枉你读了那么多诗书!‘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我前几天刚教他的!” 明珠撇撇嘴:“谁让你教的?你就算教了……他哪懂得那么多咱们的诗?再说我又不是他的‘郎’,他又不是……” 云翾挥鞭打马要走,明珠急道:“我是汉家儿,不解胡儿歌,你别这么小心眼嘛……”却不知那厢正憋着笑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晚棠 庭柯等人不在,太子文倚重裴正、裴全、裴沛,及顾国大将军之子顾月朗等人,暗中有萧相指点;武则重用威武将军吕奉世、中郎将齐天寿齐天胜兄弟等。朝中局面日益复杂,两派相争,日益白热化。好在钟颐等人已经在回来路上了。 裴家、贺家兄弟,能用却不可倚赖。顾月朗虽性子深沉,但素来知道他秉性,因此仍委以重任。 从一开始就将放权给他,令他做他无处不在的耳目喉舌,现如今庭柯等人皆在外地,音信难通,顾月朗的地位更加凸显,留宿东宫也是常有的事。 妹妹还没嫁进东宫,哥哥倒先在那过了夜。 顾月朗回家,刚进自己的院子,夫人说月棠找他。 在他记忆里,妹妹自小持重,好像事事不必十分关心,运筹帷幄,都已在计较之中。唯有这次,失了沉稳。 屏退左右,上好茶,兄妹二人闲聊几句,顾月朗便不说话,等她开口。顾月棠手里绞着手绢,索性在哥哥面前不隐瞒,直截了当开口问道:“妹妹听说……萧相国府上的千金随着平国公主往狄国去,哥哥可知她跟去做什么?” 月朗未答,却道:“家里的门路,你就拿来探听这个?”说着端起茶碗,借喝茶之机打量月棠神色。 月棠略心虚,微微低头,犹争辩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好轻敌。”宫里已经着手选皇子妃,萧氏虽然远在天涯,但到底也是潜在对手,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可入东宫,那么提前了解一些,也不为过。 月朗一笑,安抚她道:“那女子不足虑。” “是么?”月棠强掩喜色,再次确认道。 “心思灵巧,才气外露,文采斐然,不过性子直白,也无非是个容易因情所困的小女子罢了。” 哥哥说得不屑一顾,可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慌。 顾月朗见她心绪不宁,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放心,若我所料不错,她不会嫁给这位,倒极有可能……” 月棠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一则哥哥所言虽乃宫廷秘事,但身在家中他都压低声音,可知事关重大,非同小可;二则,他也言中她私心…… 千里之外,山林之间,游玩之时,明珠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云翾本在前面开路,折回来问道:“可是着了凉?” 明珠笑着摇摇头:“大概是有人想我了。” 云翾捏捏她鼻子道:“任是谁,我也不怕,回去便提亲,这可是说好了的。谁敢来抢,我带兵灭了他。” “说大话。”明珠咯咯笑道:“还不准爹娘祖父祖母想我咯。” 云翾便笑戳她额头:“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唉,出来一年半多了。又想家,又不想离开这。”明珠笑叹:“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人生若能有这般栖息处,一箪食、一瓢饮,也可知足。” 云翾拥着她宽慰道:“他日我们寻一山清水秀的去处——无需离永和城太远——山光树影,诗酒相伴,钓鱼种菜,自给自足,如何?” 明珠润润嘴唇,笑道:“被你说得,还真想念鲈鱼的味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芳辰 庭柯瞒着明珠,令巧儿跟着先行回京的那批人。明珠知道之后曾私下里跟他闹过,奈何木已成舟,况且庭柯这么做还是为了她,只好不了了之。 庭柯甚至让她换上了男装。 不过明珠虽知皇权之争惨烈,常波及无辜,但到底没有多少经历,无知者无畏,反倒不怕,起初几天担忧,后来便玩得自在尽兴。苦的是庭柯等人,明知先行回京的未必危险,绕道江南的未必安全,纵使身在青山绿水之间,也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从边关出发前,得的消息是太子这边有些吃力,因此要先头人马“火速返京”,等到庭柯等人出发时,永和那边又让多在外逗留些时日。 一行人有时从城中堂而皇之经过,有时又挑荒郊野岭——联络点多分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无人处行走时,与外界只能以信鸽联络,真若有什么变故,恐怕十分凶险,求救都来不及。 好在带着这个优哉游哉的妹妹,三人看着她放松的神情,心里好歹没那么压抑。有说有笑,旅途就不那么漫长。 遍历山川,一抒雅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明珠前世是个读万卷书的宅女,这辈子将万里路补上了。想想这些大好河山,将来要被愚民“开发”得面目全非,狗啃的一样,明珠又心痛又感谢命运让自己能够穿越到古代,看看这些被古人温柔呵护的自然景致。 山水间,忘记了时间。 某日清晨,明珠起床准备去做饭,见庭柯已经将早餐摆好了,不由得惊讶。 面条火候虽煮得有点过,但是是熟的,能吃。挑开面,里面还卧着一只荷包蛋。 萧庭柯笑吟吟地看着明珠以一副“我一定在做梦”的眼神看着他。 云翾笑道:“吃吧,小寿星。恭贺芳辰。” 两人满意地看着她露出意料之中的懵掉的表情。 “谢谢哥哥,多谢子敬哥。”明珠忽然脸红道:“哥哥对不起……忘了昨天该恭贺你生辰。” 庭柯揉着她额发笑道:“反正你连自己的都忘了,我想想心里宽慰得很。”又看向云翾道:“昨儿中午喝得好痛快。”这句话就是故意挑事儿了。 明珠便冲云翾努努嘴,意思是“你竟不提醒我”。云翾撇撇嘴,笑得开心。 时间过得真快。明珠吃着面,一遍又一遍地感叹。 兄妹二人不由得有些想家了。家里今天肯定会为她吃寿面的。 吃完面,云翾抢着收拾碗筷,庭柯拉着明珠到僻静处,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信是母亲的字迹,信封里还有几张银票和药方。 “这是真家书。”庭柯说:“母亲原想寄好多东西来,不太方便。” 明珠读着信,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信纸都打湿了。 读毕,庭柯给她擦擦泪。明珠问道:“这样传递消息,无妨?” 庭柯看一眼远处的云翾,低声说道:“用的是任家传送加急军情的暗道,不会被人发现的。连殿下都不知道。” 明珠咋舌。 给商默识做了饭,饭罢又是赶路,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到了一处接头站点,晚间,明珠已经更衣洗漱,听见几声清脆的叶笛响,便将窗户打开一道缝,向外看。 那傻瓜站在冷冰冰的外面,吹了一整套的《蝶恋花》。很是甜蜜。 一曲终了,明珠掩上窗子,没多久,有人叩门。 她听出是他,便在门边轻声道:“稍等等。”急忙取下架子上一件外衣,穿好。 他是和庭柯一块进来的。 “现在才是我的礼物。”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看花纹样式是有些年头的——示意明珠打开。 里面是一块玉佩,近似半圆形,透雕一只凰鸟,线条流畅柔美,端庄简洁,上古神鸟之神韵,振翅欲出。 明珠缓慢地抚摸着掌心的温润。他将玉佩丝线拎起,看庭柯一眼,庭柯点点头,他便解开绳扣,将手绕到她脑后,系好。她温顺地低着头,心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他取出贴身佩戴的那块给她看。两块极其相似,只是他的那个,浮雕线条硬朗些,这是凤鸟。两块完美无缺地吻合在一起,一个完美的圆。 “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明珠赞叹道。 “这是任家祖传的定情信物,只有两块,一生只交出一次,只给心爱之人。”云翾眼神往庭柯一带,笑道:“天地先祖、与子恪为证。” 明珠看着哥哥,脸儿红红的。庭柯一笑,眼中不知不觉已有泪意,大大咧咧拍拍云翾肩膀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合家宠了十六年才出落成这般模样,被你小子赚了去,你小子可要知道轻重。”一点儿都不谦虚。 云翾道:“我必爱如明珠,不使她受半点委屈。皇天后土,永不相负。” 明珠也湿了眼眶。庭柯看见还取笑她:“还没嫁呢!” 明珠噘着嘴,又是嗔,又是笑。庭柯笑着走开了。任云翾是个君子,妹妹与他在一起,没什么好担心的。 云翾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明珠紧紧搂着他。 “成婚时还要新郎官亲手给新娘插戴一支簪子呢。我的簪子也已经做好了,你准备好做任家的少夫人了吗?” “三千青丝,只为君留。” 月光之下,微笑相拥。云翾嗅着明珠的发香,低低笑道:“珠儿,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初吻 第二天启程,是走山路。经过昨日,两人关系更加不同,深情间的甜根本掩饰不住。萧庭柯看着很为妹妹高兴,可落在商默识眼里便十分黯然。 走了一段,云翾说让他们先走。明珠不解,不免担心地看着他,云翾笑笑,投以安抚的眼神。 不想走了没几步,商默识也说让他们先走。 两人都不曾带随从,明珠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发担心。 庭柯大致猜出何事,便拉着她带众人继续向前:“咱们放得慢些,正好看看景,他们定然没事,若真有事,咱们也好接应。” 走了不知多久,那两人追上来。商默识两手空空,铁青着脸。 云翾背着手,见明珠迎上来,笑吟吟挥了挥手里的东西。 明珠又惊又喜道:“好大一个!你怎么弄的?也不叫着我一起,我也想试试,至少让我看着你摘呀。” 云翾笑道:“你远了看不见,离太近了危险。等到回去给你弄一身特制的衣裳,随你怎么玩。” 商默识在旁一句话不说。明珠见他周遭气压低,身上又不像有伤病,也没问。对云翾道:“大伙儿这些天吃得单调,分分吃好不好?”云翾笑道:“我正有此意。”两人寻了块平整些的山石,明珠垫一块帕子,云翾用刀将蜂巢破开,众人分而食之。 商默识不要,推给明珠,说这份也给她。明珠摸不着头脑,只好接了。美美一顿竹叶烤肉抹蜜汁,后面的路程也显得愉快许多。傍晚走到一处离江极近的驿馆。晚饭后,明珠云翾溜出来散步,江风习习,吹皱一江春水。 云翾说了些操练时的趣事。时而捏住鼻子闷闷地,模仿贺兰老将军齉着鼻子骂兵士;时而学那结巴的火头兵耽误将士进餐被老贺兰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连“是”都答不利索。他巧舌如簧,学得传神,逗得明珠哈哈大笑。 “你整日学这些,小心哪天像那邯郸学步的燕国人,学着学着把自己本来怎么样都忘了。” “若忘了原来的,我便去学你们周南院的刁嬷嬷,每天喊你‘明——琚儿’!” 那“明”字拐了七八个弯,“珠”也念作“琚”,可不像极了那个大家都不喜欢的刁嬷嬷! “好的你不学。”明珠边笑边冲他翻个白眼,片刻又道:“你为我取个名号吧。” “古有‘易安居士’,你便叫‘寄傲旅人’如何?” 果不其然吃了一记花拳绣腿。 云翾敛眸踱步,片刻之后,回头向她笑道:“晚渔。夕阳向晚,自在而渔。怎么样?” 他身后是江上潋滟的晚霞,衣衫头发都好像洒满了温暖的金红色油彩,俊逸的脸庞因为背光暗了些,眼睛却明亮闪着光芒。 这些天,她表面上优哉游哉,实则片刻不曾真正放松过,皇帝、太子、二皇子……这些千里之外的人,还有他们背后的手下的什么人,正影响着他们的命运,随便说句话或者作出什么决定,他们的命运就会天翻地覆……看似纵情山水自由自在,实则任人摆布任人利用……她痛恨这种感觉,可是无能为力。只有压抑,不安,压抑,笑,闹,跟他撒娇…… 她不说,可是他是知道的。 眼泪就这样顺着脸颊滑落,明珠轻轻问道:“真能得此自在么?” 修长的手指轻轻为她抹去眼泪,他柔声道:“有朝一日四海升平,你我便将这世间繁华荒凉一概抛却脑后……” 他的信心满满感染了她。 可那“有朝一日”,真的会有吗? “我念一首诗给你听好不好?”明珠握住他的手,扬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他先是神情中透出惊讶,后又陷入深思。 “是有些奇怪哈……”明珠讪讪道。诗念完她就后悔了。一想到要他先是听到这像诗又不像诗的东西,又要理解对他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决然而激进的思想,就觉得自己神情动作都僵硬起来,隐隐担心他会误解,或者自己身份被看出什么——尽管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会不会纠结在“二者皆可抛”的“抛”字上而怀疑我的心呢…… “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局促不安之际,他突然问道。 “啊?”明珠没想到他直接就这样问,不问从哪里听来的谁写的怎么能这么说,而是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明珠点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眸光深沉,看着远处沉思片刻,一低头,她便看见了他眼睛里倒映的自己,他想必也看到了她眼里倒映着的他。 “这首歪诗,正中下怀?”明珠放下紧张,调皮道。 “四肢百骸,无不畅快!”见她得意地一挑眉,他随即接上一句:“可惜这诗在词藻上实在是……” 明珠作势要打,他却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可别心虚。” 明珠笑:“我才没心虚,你说这诗辞藻华丽,赞我作诗总是出口成章口角噙香清新高雅自成一格。我刚刚可是想作揖谢你呢。” 他一脸怀疑,只还她两字:“你信?” 明珠顿时瘪了:“你……我就信!” 他摇摇头:“啧啧,太假……”说着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制住她又打算向他扑来的双臂,明珠动弹不得,只好拿眼睛瞪他。 “有那么好看?”他轻笑。 明珠像被他一下子揭穿秘密一样红了脸,因为方才自己的目光确实流连在他清秀绝伦的眉眼。他玩世不恭的笑忽然收敛了,将她的双臂收到她背后,她整个人就这样被他拥入怀中。 明珠因羞涩微微一挣,自然是动不得的——其实是这怀抱太过温暖。 “在这里,你会不会觉得不自由。”他的唇轻触她的长发,声音动听如同魅惑人的乐曲。 此刻她只想坦诚地告诉他自己的内心:“和你在一起才是真正自由的,比独处还自由。” 他松开钳制她的手,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明珠也双臂紧紧回抱他。 过了一会,明珠想到什么,低笑一声,头埋入他怀中说道:“我也何曾敢奢望,今生今世能够遇到你。我前世八成是个修行极好极好的姑子……” 他被明珠的话逗笑了:“那我肯定是个严守戒律的好和尚。” “好和尚干嘛现在这么抱着我?” 感觉到他全身僵了一下,却不肯放她,犟嘴道:“因为有小尼姑老老实实愿意我这么抱着。” 明珠抬手作势要推开他,他一把揽紧她飞快地转起圈来,朗声大笑。明珠双脚离了地,双手紧紧攥着他衣服,又笑又叫。 “放下我!” “不放。” “快转晕了!” “我也晕啊。” “那你还……”明珠毛着胆子松开手,挠他的肋骨。他没想到她居然胆子这么大,手劲一松差点将她甩出去,立刻伸手一把抓住向怀里一带,明珠的脸就这么磕到了他的胸膛上,鼻子都撞酸痛了。 他仔细检查一番见她没受伤,又急又气又好笑,恨恨地叩她的脑门。 “痛哎!” “你还怕痛?刚才怎么不怕?” “知道你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嘛,谁知道你现在趁火打劫……” 揽在腰间的臂膀紧了紧。他忽然沉默不语,向她低下头。 明珠有一点点紧张,又隐约有一点点期待。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然后温热的唇轻轻触她额头,停留了片刻。 “珠儿,这才叫‘趁火打劫’。” 甜甜的,好像心头生出一个花苞,花苞一点点萌动,生长,舒展,一时绽放,馥郁盈室。 红霞飞上脸颊,明珠勾住他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上轻轻一吻。 一吻天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祖传 明珠等人的路线忽南忽北,加之天气骤冷骤热,本已赏了好多春景,沿途树木尽绿,竟然在回鹘山又赶上了下雪。 好在雪不大不小,不碍行程,堪堪赏玩。众人兴致很高,连阴多日的商默识也因这雪“阴转晴”了。 晨起就在官道上一路疾驰,行至某处几人下车,改走一段小路,远远望见一个小山庄,山庄外围广植腊梅,小桥流水,澹泊清雅。 穿过鸡鸣狗叫走到一处房舍前,一树红梅以迎客之姿开得绚烂。庭柯折了一枝给明珠,红艳艳的顶着白雪,煞是可爱。云翾已上前打头阵扣门,众人在树下等,商默识道:“张公甫《梅品》中写,赏梅有二十六宜,‘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 明珠听他一个个数完,皱眉笑道:“这人也真是矫情。”说的其实是张公甫,但商默识听了却心惊。 明珠发觉自己说话不妥当,正想要弥补,听得云翾笑道:“张公甫虽矫情了些,扫雪煎茶,兼赏梅花也不赖。我这有上好的‘祁门香’,咱们进去正好喝一杯。” 说着取出随身带着的半尺长、三个指头粗细的竹筒递与庭柯。 明珠凑在哥哥身旁,筒一开,如兰暖香便飘溢而出,伴着凉风直沁入五脏六腑。 “好茶!”众人啧啧称赞。明珠偷眼看向云翾,见他一边笑一边微微摇摇头,故意逗她的意思。小嘴一撅,偷瞪他一眼,转身随哥哥进门去。 卢令等人在廊下烧起小火炉烹茶,明珠四处闲逛赏景。 他们谈完正事,到庭院里品茶玩赏一会儿,待要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明珠便想摸一摸方才烹茶的行军炉。行军炉,也是文士炉,将士南征北战,文人东游西逛,都用不得笨重的炉子,故而造了这便携的小炉出来。 那炉看上去黑黑的,该是有些年头了,但明珠先前竟从未见过,不免好奇,伸手去摸。只听“啊呀”一声,手上不多时便鼓起大泡——原来炉子还是热的。 庭柯听见她喊,回头一看,忙捧起一把雪,几步上前拉过她手敷在红肿处,明珠也不再喊痛,眼眶却湿了。 “寒风里可不许哭,哭皴了脸可就丑了。”庭柯笑道,扭头喊商默识“先走”。萧子恪都开了口,商子和表达完关切便不得不离去,外人在此毕竟不方便。走远了又回头望,却只看见萧子恪的背影将明珠挡得严严实实。想起今日明珠与任子敬的亲密,和那句“矫情”,顿时心情又转作阴云,愈发失落沉闷。 “谁哭了。”明珠猛吸了吸鼻子,却吸进些冷气,冲得鼻腔里很不舒服。 “子敬,你家的炉子烫着了我妹妹,你可得负责。”萧庭柯边给明珠上药边笑道。 “是,正罚它跪在冰天雪地里反省思过呢。”云翾在旁看着,听见明珠时不时地发出“嘶嘶”声,指腹红肿得像小萝卜似的,不免心疼。 待庭柯细细抹好了药,云翾提起炉摸了摸,不冰不烫刚好,便拎到明珠跟前道:“还要不要看看这罪魁祸首?” “你转着它,我看。”明珠道。 这是一把紫铜八方炉。炉盖两层,上面一层是镂空的梅花图样,下面一层是一整块圆挡板。壶身是瘦金书:“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落款“南华老人”。笔力遒劲,功底深厚,狂放孤傲而不失雅致。 明珠越看越爱,开玩笑道:“‘南华老人’是谁?是你的名号么?” 云翾笑道:“不敢当,此乃先祖雅号。” 庭柯笑道:“永和城里不也有人称你是‘南华公子’么?” 云翾笑:“我不过浪得虚名罢了,先祖却是活得真正潇洒。” 既然开了这个头,明珠是个爱听故事的,便缠着要他讲故事。 云翾便细细道来: 少年立志从医,悬壶济世;不幸遭逢战乱,投笔从戎,时运不利,一度被迫落草为寇,其间与山林大盗的独生女儿两情相悦——那姑娘的父亲虽然是彻彻底底的粗人却敬仰斯文,因此她得以入学堂读书。这位“南华老人”天生聪明,因而也是极通诗书的——在荒山野岭间,集聚人马,卷土重来,打了几个漂漂亮亮的翻身仗,令狄国人闻风丧胆;因说客晓以大义,便携不世战功归顺朝廷,封为卫国大将军,世袭罔替;天下太平后,偕夫人归隐江湖,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偶有诗画传世,人莫知其踪迹…… 果然是荡气回肠的一生。 待要动身,明珠的视线还被那行军炉粘住了似的,云翾笑说要送她,明珠说这是任家祖传之物,她断断不能受。 “祖传之物早就给过你,还差这一件?”云翾小声笑:“那你便拿去把玩几日,还我时送我个锦袋我好装它便是,如何?” 明珠高兴应了。 在回鹘山中曲曲折折迂回数日,雪下到后来便成了雨。到底是春天到了。 这一处人迹罕至,山路泥泞难行,几人商议之后便决定在一处竹楼休整几天。 “这山里剩下的路还要转几天?”明珠问道。 “若路好走需三天,若不好走,需五天。”商默识道。 安顿下来也好,连日赶路,纵然有山水可看,毕竟行色匆匆,众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将行李安置好,吃过中饭,再美美地睡过一觉,起床站在窗前,空气甘冽,带着一点山间竹叶的香。若非知情人领路来,谁能想到这里会安插着一处联络点? 看见云翾正在门廊看雨,明珠下楼找他,两人拿伞出去。 携手而行,遇到不好的路段他便抱起她。 旅行不在于什么景色,而在于身边的人。塞北也好,江南也好,只要有他,恐怕再平淡无奇的存在,也能看出无限诗意吧。 一路上云翾嘴角的笑意就没歇过。 两人走到一棵树龄不知几百年的银杏树下才停。云翾将她托到一根低矮粗壮的树枝上,自己也爬上去。 并肩坐着,身旁是他。 山间,到处,都在下雨。 明珠从前世到今生,见过的雨多了,但没有一次像这样,感觉被雨包围着,到处,近的,面前的,鼻尖上的,沾在眼睫上的,远的,很远很远的山上,山那边的溪流泉水里、树枝上,全都落着雨。 到处都在声响,四面八方,到处都在颤动,同雨共舞——一切都是活的。 从心底里蔓延迸发出喜悦,她不由得大大地笑了:“云翾,太美了,美得——我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约莫待到快要晚饭的时候两个人才回。明珠折腾一天也不嫌累,下厨乒乒乓乓做出一大桌美食,叫上卢令等人一同上桌,商默识又令人取了几葫芦酒,众人吃得畅美,又行酒令,直玩到半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惊魂 春雨淅沥不停,打在竹瓦搭的房顶上簌簌有声,格外响亮清脆。明珠先前听着还觉动听有趣,后来天色渐晚,见哥哥云翾他们迟迟不归,不由得心急,也无心听雨,反觉得雨声太响,不合时宜。 到了约莫傍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明珠倚在竹楼三楼栏杆边眺望,听得远处一阵骚动声渐渐逼近,心中警铃大作,细听喧哗是自己人,才起身拿伞,喊人一同去接。 三人俱是浑身湿透,衣服上沾着树叶泥巴,随行小厮们头发上还有沾着杂草屑的,也不知他们去哪里弄得这样狼狈。 灯影下一群人看清彼此模样,哈哈大笑四散回房。商子和急急沐浴更衣去了,明珠忍住一肚子的碎碎念,跟庭柯、云翾上楼。 还没等明珠开口,云翾抢先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庭柯折扇一合,笑着接道:“何妨吟啸且徐行。” 云翾又一本正经道:“竹杖芒鞋轻胜马。” 庭柯已经笑得不行:“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将苏先生那首《定风波》背了一遍。 明珠岂会听不出这两人的意思?哭笑不得道:“所以苏东坡第二天就得了风寒你们可知道?” 云翾道:“他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自不量力。我等二人可本就是‘少年狂’。” 明珠瞪他一眼道:“你话太多了,待会姜汤只给哥哥喝。” 另外两个人只笑不接话。 “我认真的!”明珠羞红了脸,将干衣服扔给他俩便跺脚跑开了。他二人各自回房沐浴更衣不提。 姜汤自然是二人都有份的。连商默识也有一份。 当晚一场好雨,庭柯与云翾相约下棋,默识与明珠围观。 明珠总觉得心里砰砰跳,却说不来为什么。 她从小害怕一个人留在家里,即使有成群的丫鬟小厮在家陪着也不行,非有家人不可。莫非是今天白天自己“留守”竹楼留下的心慌后遗症? 夜色渐深,下棋人已换作云翾与默识,二人正在兴头上,看样子要通宵的。庭柯便撵明珠去安歇。明珠心里不肯,却又实在困了,只得听他的。 明珠一走,任云翾的棋法便乱了。商默识暗讽他几句,云翾也不接话。只听“噗通”一声闷响,云翾忽地起身大喊一声“子恪快来!”身形已不见,庭柯今晚本就莫名烦躁,闻言大惊,也箭步冲上楼去。 明珠房里窗户大开,空无一人,庭柯想也没想,从窗口跃下,屏息静气,凭声音在竹林中追踪。 商默识不懂武功,脚步本就慢,上楼一见没人,慌了神,跌跌撞撞三步作两步下楼来,四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雨倾盆,哪里去寻人,只得放声大喊“明珠”。 漫山竹叶潇潇风雨凄凄,无人应答。 随行的下人俱已惊醒,商默识留了三人看守竹楼并警戒,其余人等提着马灯等一切能照明的东西出来寻人。 贼人带着明珠,虽则有武功在身脚步轻快,但脚印想必比常人还要深些。再者刚刚查点下人,得知明珠房间附近的两名都被打昏了,想必贼人身形较壮,难于在房中隐匿,因此不得不出此下策。个子高的人,脚也偏大。 “都听好了,大家将马灯点得亮亮的,找附近偏大的深脚印,找到之后不准破坏,不准跟去,即刻原地禀报!” 众人领命四散。商默识却未动,而是将自己手上的灯递给随身小厮双鲤,在暗处冷眼旁观。 不多时,有人来报,于某处发现脚印。 商默识点头不语,令此人看守脚印,将其余人聚齐,忽然手指一人道:“拿住这个内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惊梦 京城平静无事。 各方虽暗中谋划,但表面上仍旧和平。李恒知道自己动手的时机还没到。他等着,等不起也要等。 等,不是坐以待毙,而是更好地利用起手头的筹码,然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时刻降临。 眼见黄昏,寒鸦归巢,向着夕阳飞去的背影。余晖苍凉,穿过墙檐,在朱红的宫墙下,涂抹了一笔暗淡的影子。 天色渐渐暗下去。 一整天,李恒总觉得胸口闷闷的。 入夜,眼皮一直跳。 将近几日说的话、做的事、去过何处、见过何人,统统从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信没有疏漏。大局……方向也无偏差。 本就是放手一搏,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 然而总是坐立难安。 转开暗格,密匣里一叠信,取出最上面一张,仔细又看一遍,并无异常。昨天刚到,算来是三天前写的,明日应该又能有一封。 令吴锡传召顾月朗。 既然顾家有意送嫡长女入东宫,这位未来的大舅哥,不用白不用。 再说,也已经用了不是一年两年。这些年过去了,风雨同舟,顾家始终不离不弃,也多亏了他。 顾月朗虽已成家主事,不能像从前一样明里暗里频繁去东宫“下棋”,但一如既往,有召必应,速度很快。 两人又将几件事推演排查一边,确定绝无破绽,李恒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着人安排好顾月朗,更衣沐浴,独自躺在榻上。 今夜未点名侍寝。他嫌烦。 一口气将灯吹熄,漫无边际的黑暗压过来,他第一次觉得累了。他大口喘气想纾解这累,可这累是心里的。 寻常人,寻常法子,就连他自己,也排解不了。 今天去见过母亲一次。仍旧是看他几眼,就匆忙说些权术之类的话。见了,有时倒不如不见。 若他一直不知情,某天被昭妃暗害死了,活得无忧无虑,死得不知不觉,是不是反而舒服自在? 可若真能如此,便不是他了。 累了……还知道累,说明还活着。 是人,就总有累的一刻。只是这累,不知哪年哪月才算到头。 算来那丫头快要回来了吧? 心里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总算能昏沉入睡。 大约午时,吴锡在外面扣窗。李恒翻身警醒,问道:“何事?” 吴锡道:“顾大人读苏文忠公《记承天寺夜游》,想邀殿下赏月。” 李恒听出吴锡话音急切,便道:“先请进来,外面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智勇 刚被挟制时,明珠奋力挣扎,制造声响。一块湿布蒙上口鼻,她努力屏气,所幸吸入不多,稍昏沉片刻就头脑清明。 那人将她扛在肩上飞快前行,两边竹子疯狂向后倒退,时不时有竹叶划过她的脸,薄刀片一般疼,行至某处空地,忽然止住不动,将她放下。 明珠头晕眼花,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勉强压住,又竭尽全力调整气息,睫毛不动,看起来如昏迷一般。 听脚步声,守着她的有两个,都是男人。但直觉告诉她,这附近绝不止这两个。 劫财不是。荒郊野岭,劫色不可能。针对她?她于谁都无用,除了拿来要挟家里……或者,引来哥哥他们! 某个瞬间,明珠几乎有咬舌自尽的冲动,以期让哥哥和云翾全身而退,不过稍一冷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轻易放弃生的希望应不应该,就算她真的自尽,哥哥恐怕也会拼死把她的躯壳抢回来。 坚定了生的意志,明珠开始盘算如何尽快脱身,至少是能让哥哥对付贼人容易些。 两贼人在这里停住不动,她相信哥哥他们应该就能判断出此处有埋伏,因此不必费力暗示这一点。 她现在只有两个优势,一是离贼人近——当然这也是劣势;二是此刻贼人对她防备之心较弱。 可她就算有这些优势又能怎么样呢…… 贼人开始捆绑她的手脚。 这附近没有尖锐的石头,如果真的被捆,恐怕只能干等着哥哥来救,她可不觉得自己单凭口才和情商能搞定贼人——这伙人显然目的明确。可如果她这时候挣扎,能挣扎多久?提前暴露值不值?偷袭?她这一世缺乏运动,恐怕还没动手就先被制服了,没准还要平白多吃苦头——明石虽说民风相对开放,但她也是看重自己身子清白的,干净的身子给相爱的人,与外人强加的名节议论无关。 难道这样坐以待毙?要知道,如果哥哥和云翾他们失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她和他们都永远地消失在这深山雨夜。 权衡之下,明珠眯缝着眼睛,看准试图绑她手的蒙面贼人的位置,突然发力,两个手指直戳他眼睛。贼人捂眼大叫,说时迟那时快,明珠趁着另一贼人正捆她脚,一脚踹在他裆部。爬起身来就往她记忆里贼人带她来时的方向跑——既然要埋伏,这个方向必然是敞开无人的。 这样跑,当然跑不掉。明珠也知道。很快她面前就出现了两个蒙面贼人。这次的两个,手里是有刀的。 刀光闪闪,雨势减弱,四周一片幽黑静寂,几乎听得见落下的雨滴被刀刃劈开的声音。 明珠有些后悔方才莽撞,让贼人提前起了杀意。不过小小赢了一招,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接下来,多活一分是一分,多活一秒都是赚了。 她已经无路可退。她本就无路可退。 两贼人步步逼近。明珠双手抱肩,瑟瑟发抖,一步都迈不动。 黑暗里,两个贼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贼人甚至嘲讽地嘴角歪了一下。 明珠打着颤,躬下身子。 贼人持刀的手松了劲,已经准备下手抓人了。毕竟现在最好不要杀她。 明珠猛一起身,狠命扬起袖中避虫蛇的药粉。药粉混杂着雨水,贼人下意识连忙捂眼,竟被明珠夺了一把刀。 一脚深一脚浅地拖着刀向外跑,先前路上她偷偷用脚将鞋子蹬掉留作线索,此刻仅着袜子,裙摆也沾满了泥。刀于她,与其说是可以防身,不如说是个拖慢她速度的累赘——然而有把刀在手,心里才更有底气。 一路挣扎似地向外冲,正疑心没有人阻止她,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立着两个黑衣蒙面人。 “我命休矣”四个字在她脑海一闪而过。 “宁愿前进不要后退,宁愿战死不要被擒。”明珠心想。她已经黔驴技穷,原地不动只有等死,拼死一搏反而会有一线生机。 或许,就穿越回去了呢。只是可怜萧家人……视死如归,她的亲人都还在,视死怎么可能如归? 明珠一步一步向前,前方原本淡定的两人忽然阵脚大乱,附近一片躁动。一定是哥哥他们来了。 四肢好像重新被注入了力气,忽然脑后一记重击,陷入昏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默识 等到她迷迷糊糊中醒来,四周兵器声犹不绝于耳,空气中是潮湿的血腥气。雨已经停了,她被放在地上,一边是庭柯,另一边是云翾,两人将她掩护在中间,俱背对着她迎敌。 将明珠抢回已经拼尽二人力气,还要留神护住她,此刻搏杀便显得有些吃力。两人本就长途跋涉追踪而来,而贼人人多势众且以逸待劳。毕竟年纪轻,且关心则乱。两人从小学的兵法,一到明珠遇险,都化作无用,当时一心只想冲上前去将她救出来,却并未考虑后路。 云翾见明珠醒了,右手砍杀不停,左手解下腰间匕首扔给她防身。 鏖战许久,庭柯中了一刀,刀口较深,渐渐体力不支,云翾也挂了几处彩,只咬牙苦撑。 贼人已经杀了大半,地上血流成河。 明珠还手刃了一个。当时庭柯喝她老实别动,可她根本不听他的。 远处,微不可闻的窸窣声渐进,贼人不但不撤,反而加紧攻势。这不是一般拿钱办事的刺客,这是死士。 看样子来的是自己人。来人加快了速度,成包抄之势将贼人团团围住,贼人腹背受敌,困兽犹斗,家丁中不会武的也折了数人。 好在不懂武的商默识,沿路令众人边赶路边砍削竹子做成长矛,才减少了伤亡。 云翾家里的兵士小厮们打头阵,杀出一条血路,其余人合力围攻,耗费许久,终于那最后一人的头颅被云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挥剑砍下。在边关时,他们也没杀过这么多人。 三人瘫软在地,商默识让仓庚带人收拾战场,搬运牺牲家丁的遗体。云翾说,贼人的也一并带回去。 明珠略通医术,双鲤身上也有药,欲暂时简单为二人包扎。 刚为庭柯包好,云翾强撑着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撤。”自己身上的伤竟顾不得了。 事关重大,明珠目测他的伤情无凶险,只得先听他的。 刚走几步,云翾脚步忽然一顿。庭柯与默识俱是一惊。 远处马蹄声渐近,伴有破竹声。似有人强闯竹林。 众人神色一凛,各自刀剑出鞘,摆出迎战架势。 忽闻一声长啸。云翾高声答道:“自己人。”手却仍不离剑。 来人高声道:“冷月!”云翾再答“清霄!” 来人越走越近,昏暗中,隐约可见领头一人,披风猎猎,身骑黑马,手提长剑,戴着薄薄一件银色面具。 那人出声问道:“家里听说天冷,派我来加衣。” 云翾道:“已驱尽严寒。不知可有马车一用?再者,留几人帮忙扫扫地。” 来人一点头,随从便分头行动。庭柯抱起明珠,用衣服将她的脸遮住,与云翾、默识一同上马车回竹楼。随从来的下人挤在另外一辆。那人仍旧骑马。 在马车上安顿好,明珠看着默识道:“虽说‘大恩不言谢,’却也要谢子和兄相救之恩。”说着欲起身行礼,默识连忙按住她的手道:“分内之事,何必见外。” 庭柯也道:“子和,大恩无以为报,庭柯记在心上。” 默识连道“应该的”,低声将自己之前发现告诉三人。 “此二贼隐蔽甚深,若不是雨夜昏暗、人心惶惶,他还不至于露出马脚。”说罢,他又补了句圆场的话。 随行之人,多是各家府中千挑万选的,尤其任家从军,军中最怕内鬼……三人听罢,均感觉背后泛着丝丝冷意。明珠更是将身上庭柯的衣服紧了紧。 庭柯以手探她额头,微烫。不免忧心。 明珠知他自责,犹笑道:“哥哥,我没事。” 庭柯道:“别说话了。歇歇罢。” 云翾看着她蜷在庭柯怀里,一言不发。庭柯探身拍拍他肩膀。 竹楼窗帘已全部放下,里面却是灯火通明。这里是不能住了。 庭柯安排几人收拾屋子断后,装作有人的样子。其他人火速收拾行李,连夜撤离。 窗外车马喧嚣,光影迷离,只觉恍惚如梦。明珠在庭柯怀里,见默识和面具人一前一后躬身进来。 却不见云翾。也不知他伤口包扎了没?虽然伤不重,但也不可失血过多,且此地潮湿,若不好好处理是会感染的。 明珠见马车开动云翾仍未回来,不禁目注庭柯。庭柯会意,以眼神示意窗外。明珠才知他与来人换了位置,不顾一身伤出去骑马了。 他心里也很难受的吧。 马车一路向北疾驰而去,车厢中静默无言。待到驶出竹林又北行数十里后,那人揭下面具道:“早该以真面目示人,家里规矩所限,失礼了。” 好一张精致绝伦的脸。明珠不由得呼吸一滞。 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目若朗星,鼻若悬胆……目光流转,文采风流,尤其眉宇唇角透出一股沉着气度……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比之庭柯,丝毫不逊色。 怪不得坊间流言,说他和太子有断袖之谊。这样的容貌,纵是男人,也要心动。 庭柯抱拳笑道:“哪里哪里,辛苦顾兄,千里迢迢而来。殿下有心了。” 哥哥与他竟是旧识?为何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那人摆摆手,笑道:“何须多礼,都是应该的。” 商默识抱拳道:“商默识,字子和,多谢顾兄相助。” 那人也抱拳道:“顾月朗,字少贤,幸会。” 庭柯怀里还抱着明珠,料顾月朗来时必已知明珠身份,便不加掩饰,介绍道:“舍妹体弱,又受惊吓,不便开口……” 顾月朗也冲明珠一笑道:“见过萧姑娘,幸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识香 有顾月朗一路相伴,旅途安全舒心许多。明珠心里推测,此人大概执掌情报,相当于现代安全部门的人物,什么之类的。不管他是什么人,既然同是太子的人,那就没太多好担心的。 向庭柯问起此人,他只说此人在太子这边举足轻重,深得信任,明着官位不高,但在殿下心目中地位恐怕是第一人。至于他是做什么的、家世渊源如何,一概不提。 终究,哥哥是踏在太子这条船上了。 路上庭柯等人将下江南以来所见所闻详细回忆,顾月朗听罢,往往凝眉许久,想必是在推敲贼人有关之事。听到最后竹林那夜,他目光停留在明珠脸上许久,也并未说话。 明珠当晚的举措在他看来当然不是上策,但以当时情形和她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来看,能有如此智勇,女子之中已数难得。从前竟小瞧了她,反倒是妹妹的直觉更准确。 掌上明珠,宠若珍宝,从没经过历练,惊险时刻能应对至此……若加以雕琢,他日必将大放异彩……不过这样的女子,若所嫁非人,任是如何娇养、如何远志,恐怕也要整日吟什么“寂寞空庭春欲晚”“小山重叠金明灭”了吧?内宅之中,多少光芒夺目委于尘土?只有勾心斗角……脑海浮现几个人影,思路又飘荡到别处了。 对另外三人,他也有了别样的认识。这次临危受命,意外收获颇丰。 对方首战折戟,再加上得知东宫已然做出反应,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有了先前的教训,几人每夜换一处居所,不在同一处逗留。 云翾始终不回马车里来。 明珠路上便一直“缠绵病榻”,不出马车与他照面。 整日无非赶路,歇脚休整,再赶路。一切美景,只能从车窗里匆匆看过。好在顾月朗挑的路线,时而官道时而山道,时而旱路时而水路,总有些风景可以看。 只是先前云翾说好要带她领略他年少时的所见所闻,如今泡汤了。 有了先前的阴影,众人纵使刻意行乐也放不开。几个人吟诗作对兴致缺缺,若讨论学术又太酸腐——商默识爱学问不假,庭柯擅军事,顾月朗似乎是专搞情报,这三个人似乎也讨论不起来。 还是聊些实用的——顾月朗将庭柯等人离朝后,朝中诸多变化娓娓道来,如同补课一般。 明珠在旁听着,深深感慨此人不仅长得聪明,脑袋也实在聪明,就好像装了一本日历或是史书,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大事小情全记得清楚明白,手到拈来,细节也不放过。 一味对着茶水谈论朝局太无聊,明珠问过几人是否有忌讳之物,便将双鲤送来的路边野草野花掺和草药香药,制成香圈。又托他取干净的泥用火燎成底座,将香圈插上点燃。一则有利于庭柯康复,还能驱虫避兽;二则作气味雅致,还可作猜谜游戏,勉强添些情趣罢。 不想顾月朗竟是此中高手。不禁成分闻得出,连比例都猜得八九不离十。她创意是受哪家启发,他也能引经据典说出来。 “顾大人好灵的鼻子!”明珠笑道。 “香道式微,没想到姑娘雅好这个。”顾月朗笑道:“敢问姑娘为何对这个感兴趣?” 明珠笑道:“我只觉得好闻罢了。” 顾月朗说“香道式微”,此言不虚。放眼望去,满朝文武中,懂香道的真没几个。明珠也知道。 自家父亲和哥哥就对香道不感冒,虽然也能分辨什么香是好的,但并不常用香,更不会在这上头花心思。 云翾对香道略知一二,但并不爱好,只是因为从前常到永和西门帮明珠搜罗各种异香,才有所接触。 这个人,多少天没有见了? 他难道不知道她担心他么?托哥哥给他的香包,也不知管不管用。 一日中途休息时,庭柯下车透气,云翾忧心忡忡,低声问庭柯明珠病如何,庭柯按明珠教的答道:“她说了,她若见不着你,说不上话,这病便好不了了。” 云翾闻言放心,俄而一声长叹:“是我心胸不够开阔。竟不如珠儿一个女子。” “我妹妹可不是寻常女子。”庭柯笑道:“你别太心里过不去,她也知道你是关心则乱,心疼你还来不及,哪里会怨你?那日你应对得比我还强些。” 当着顾月朗的面,也不好明目张胆“约会”。 重新启程,庭柯正教另外商、顾两人下“五虎棋”,明珠看着窗外,忽见那人打马从他窗前过,看样子身体已经恢复得不错。 两人就好似做贼一般。明珠心里想笑,忍住了,故作不熟道:“子敬哥哥,你的伤都好了?”温柔婉转。 云翾骨头都快酥了,差点松了缰绳。轻轻咳了一声,红着脸道:“已经好全了。多谢妹妹关心。” 庭柯也想笑。商默识冷着脸。顾月朗貌似不经意将视线向窗口带了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破云 眼前山水越来越亲切,永和城就快到了。 然而马车却并未直奔永和方向去。七拐八拐,进了城外的茂山,跑了一段盘山路,在山腰一处府第外停下。 “此处是家里别业,风景尚可一玩。”顾月朗抬手示意相请,在旁引路道:“殿下曾来过,说请几位暂且一住,休养一番,再入京都。” 毕竟要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要算账,也要等秋后。 庭柯面露担忧,问道:“家里一切都好么?” 顾月朗轻松一笑:“已经风平浪静,子恪且宽心。” 明珠忍不住又问道:“家里一切都好?” 这才真是问“家里”。 顾月朗看着她笑道:“除了思念爱女,其它都好。所以,你要调养好身体,容光焕发再回去。” 顾月朗带别苑管家来见过众人,自己入京复命。 明珠等人则安置行李,沐浴更衣。 等到顾月朗回来,听得房里几人在说话,声音飘出来,似乎是讲鬼灵精怪的传奇故事。 “我何曾骗过你?”只听任云翾笑道。 女子的声音轻一些,听不清是笑着嗔怪什么。 顾月朗还未进门,鼻翼微动,眸中一片欣然。 先前吩咐管家送几种香来,明珠此刻已经用上了一种。 前朝贞善皇后所制香,号“明月珰”,形如掌镜,浮雕凤凰,色泽如月,剔透如玉,扣之琤琤有声。初作桂花香,烟成,如琼楼玉宇,待胭脂味出,化作彩云状,云散去,露出崇山峻岭,青溪白石,种种精致变化万端,配有墨竹香、荷叶香、幽兰香等等,最末一缕冉冉直上,有如炊烟,摹拟人间烟火。 此乃贞善皇后思乡时所作,当时皇后怀有身孕,思乡之情不能已,又恐忧郁伤及腹中骨肉,故制此香以慰乡情。世间只有三枚,一枚当时即使用,皇后产子后英年早逝,另外两枚香饼葬入地宫,乱世盗贼猖獗,香饼辗转流落,最后为顾家所得。 也不知是该说明珠识货还是不识货,若识货,恐怕不会接也不舍得用,若不识货,却偏偏从那些一等一的好香中挑了这个。思乡之情,大概懂香的人,时隔百年都能遥遥感应。知音难得,可若一旦有了知音,那便是千古幸事。 贞善皇后与此香能在百年后得其知音,何其有幸? 现在世上,只有一枚了。 此处是顾家老宅,顾家人自己用得不多,便索性献给李恒。名头上还属顾家。 风景甚好,外有茂山,山巍峨,水清秀。别业内楼宇构造精巧,花木山石皆相互呼应,与毓秀院格调不同,匠心却相似。 风景虽好,可明珠到底孩子心性,玩几天就腻了,一心只盼着回家。离家不过百里却迟迟不归,心里反倒比在外时更烦躁。 庭柯云翾等人眼看着她坐立难安,香也无心调,茶也无心泡,出去看几圈景色便回来,回来坐不了一刻钟又起身出去。 顾月朗在时还好些,毕竟不能在主人面前显出不耐烦。可顾月朗是何等聪明人物,明珠心浮气躁他如何看不出?又暗笑妹妹如临大敌,这位分明就是个孩子,喜怒形于色,哪里是她对手?也是,谁想得到,丞相府里的嫡女竟然简单至此?真不愧“明珠”二字。 不由得从妹妹的事又想起许多相关的种种,心生喟叹。这明珠的悠闲日子,恐怕不多了。 若自己不曾娶妻,或许还能一试,但事已至此,便只能看上天造化和萧家本事了。任家虽然有心,以任云翾的性格,恐怕…… 想到此处,不免觉得她可怜。 众人见顾月朗出神,也不便问。待到他回过神来,施施然笑道:“这里祖母身子硬朗时住得多,留了许多书,萧小娘可愿看一看?” 明珠忙欢天喜地谢过。萧庭柯也冲月朗拱拱手。 管家连忙将藏百~万#^^小!说里“破云”那一间打扫出来。 “‘破云’,与少贤哥的名字倒十分合拍。” 顾月朗点头而笑:“祖母慈爱,我这一辈排辈都行‘月’字。”月棠曾来过,不过钻研不深。多是言辞艰深的诗书,她诗书虽好,但向来没有太多兴趣。 房间是五进的套间,每一进立着五排大书柜,有书卷有书册,还有卷轴无数。 顾月朗一排排介绍,行至最深处,停下脚步道:“祖母有命,最后一进不许外姓……” 明珠忙道:“哥哥这里藏书甚丰,前面的都够我读好久的了。” 顾月朗在这陪她片刻,便回去处理事情,留两个丫鬟与一个小厮在门口听命伺候。 第一进是三从四德,第二进琴棋书画,第三进百家策论,第四进周易玄学。 第一进明珠连看都没看,第二进第三进的书她大多看过了,第四进看不懂,于是脚便粘在第五进的门口。不能进,又舍不得走。 按理说主人有命,客人不宜违背,她也答应他了;而且人家请她来,本就是一番难得的盛情……可是……可是……什么书是不能让人看的呢? 莫非,是能穿越回去的法术! 不不不,或许是顾家的秘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刺探人家秘密总归不好…… 可是如果是秘密又怎么会防备这么松懈…… 那就说明肯定也不是穿越回去的法术了啊! 万一是用英文法文写的,她自信在明石地界上,除她以外别人看不懂…… 明珠咽了咽口水。 门口的丫鬟小厮非允许不得入内。他们也一次没有探头向内张望过。 顾月朗一时半会想必回不来,就算是回来,也有动静,她完全来得及将书放回去。 就只看一眼,如果是顾家秘密,就立刻出来,如果是穿越法术,那就多冒犯片刻…… 事实证明,顾月朗不该提醒她,她更不该偷偷进去。好奇心害死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回家 永和城门仍旧高大雄伟。城门士兵说话时带了永和口音的长调子听着格外悦耳。 进城又行驶一段,窗外庭柯道:“我和子敬他们得去复命,先送你回家。跟着行李。” 明珠猛点头,满是期待之色。 庭柯伸进手来抚着她发髻柔柔笑了。 她又看向云翾,云翾下巴一抬,两相心照,明珠高高兴兴随卢令走了。 明珠也跟商子和话别。另二人相视一笑,庭柯捶了他肩膀一下,云翾也不躲,笑着拱拱手。三人看着马车走远了,才策马而去。 卢令本就是话多的,跟着明珠一起,格外话多。明珠一面听他贫嘴,隔着窗帘跟他叽叽喳喳聊着,一面自己从帘子缝往外看。珠宝店,茶铺,成衣店,恭和堂,再过打铁铺,相国寺,渐渐不那么喧哗,便知到了相府那条巷子。 扶着卢令跳下马车,明珠留下他照看行李,自己从大门一路穿过门廊绕过曲曲折折的小路跑进二门,腰间佩的双蝶玉禁步被颠得上下翻飞,叮当作响。 先前早有小厮回府报信,萧相早已在二门等着了。 一见着父亲身影,明珠蝴蝶儿似的飞扑进他怀里。离家那么久,这会儿见着爹,眼泪在眼眶里打个转就再忍不住,知道萧相不喜欢女孩儿哭,连忙拿手背擦。 萧相戳着她额头道:“你呀!”终究也没责备她偷跑出去的事,只道:“去给祖父祖母请安去!也去好好哄哄你娘,你一出去就是将近两年,你娘这些日子没一夜是睡安稳的。” 萱晖堂里祖父祖母端坐着,茶几上摆满了各色明珠爱吃的水果点心,都是祖母做的或是今日特意让人去买的。 两位老人颇能自持,虽然想孙女想得狠,却不在明珠面前表现太多。 明珠在老夫人怀里腻了一会儿,老夫人拍拍她,起身给她倒一杯热茶暖暖肠胃,明珠就坐在祖母膝下小凳上,一边吃一边唠叨路上见闻:“我们往回走的时候那边就是春天了,一路走回来,赏了一路春景,到家还是春天,我们倒好像是随着东君的步子一步步跟来的……” 正兴高采烈说着,只听“哗啦”一声有人打起门帘,明珠知道是母亲来了,便停了嘴。 展氏在门外,听见屋里不做声了,知道女儿怕挨训,忍住泪进屋强笑道:“怎么不说了?敢做不敢当,娘来了把你吓成这样,又不是‘狼来了’。” 明珠近两年没见展氏,想得很,夜里偷偷掉眼泪,如今见着娘,尤其展氏眼角还闪泪光,起身扑进她怀里,这才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展氏本欲稍给她些颜色以示警戒,谁知真见了女儿就厉害不起来。萧老太太在旁边看着,心里有些吃儿媳的醋,但转念一想,也罢了,毕竟母女情深,旁人比不得。 拉着明珠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一回,见明珠身量高了,也纤细一些,不免感叹。说巧儿照顾得不错,要好好赏。 老太太却道:“提起巧儿,这事还要两说。珠儿,你当时是怎么回事?” 明珠目光转移,有点小尴尬。 巧儿是她拐跑的。哥哥更不能供出来。 萧竹猗还要在江湖上混呢,可不能不讲义气。 明珠那点小心思大人怎会看不出?但是看表情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老太爷道:“当时惊动了东宫,还是太子出面跟陛下说的。庭柯糊涂,害得你父亲也被动。” 明珠忙道:“不怪哥哥,怪我任性……”说着便挤出几滴亮晶晶的泪花。 孩子好不容易回来,长辈们也不多加苛责。此事便这么翻篇了。 等到庭柯回来,一家人团坐一桌共进晚餐。 吃饭间,明珠才听说李恒纳哪几名侧妃,其中就有鹿家掌柜的嫡长女鹿琼。 不知怎的,明珠模模糊糊有一种被忽悠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这种感觉让她相当不舒服。 不过既然本就不喜欢他,他止步于此对她而言再好不过。 说到底,李恒纳妃是他自己的事,本与她无干。倒是鹿家的动向十分有趣:近年鹿家的商业版图持续扩张,子弟参军从政者不计其数,与名门望族联姻不断,再加上如今嫡长女嫁给了太子……鹿家是已经把宝押在李恒身上了么? 鹿掌柜向来眼光毒辣,不知这次,准不准呢…… 离开近两年,朝中早已山移水转。再看这政局,越发扑朔迷离、看不清楚了。 明珠心里烦,便去看着碧英收拾东西。碧英手脚粗笨,不比巧儿心细。自从入宫以来,一直是巧儿贴身照料她,明珠心里还是跟巧儿亲近些,也是习惯了。 卢令送了个匣子来,是顾月朗早上送的。明珠与他走出房门,小声让他捎话问庭柯,巧儿何时回来,她心里记挂着呢。卢令答应着去了。 明珠转身回房,将匣子轻轻打开一道缝,香气幽幽,从鼻孔不请自入,将五脏六腑熏染了一遍。心中一喜,暗道顾月朗为人果然周到有心。 难得的香道同人,不知政道上,还是不是同路人呢……顾家有这样的子弟,想必是稳当的……还有昨天…… 只一刻欢欣,又转回这烦心事上了。 第二天晨起,明珠与庭柯大闹了一场。这是她第一回这么跟他闹,也是最后一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巧儿 明珠是一路哭着从听荷池边跑回毓秀院的。 冲进院子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没出门,萧庭柯就在她门外站了一整天。直站到更深露重,才听得“吱悠”一声,里面慢慢拉开门,鬼魅一般。屋里一直没点灯。 昨天明明赶路累得厉害,听了卢令的回话,庭柯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着。他不是没有决断的,只是事情一跟明珠扯上关系,他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他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合适。 他甚至吃不准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不会为了一个丫鬟恨他,会恨多久。 明珠聪明,托时局复杂交通不便的福,能瞒她到现在已然不易。想再瞒下去,只怕拖得越久,她越愤怒,这事就越难收场。 他想找任子敬来帮忙应对,又怕她为一个丫鬟跟子敬谈崩了——他这个当哥的反倒不怕,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她哥哥,她都是他妹妹。 可是他不愿她恨他。这是他唯一害怕的事。 就为了一个丫鬟,区区一个丫鬟……庭柯又怕,心里又泛酸。 明珠幽幽道:“哥哥,你回去罢。” 庭柯连忙辩白:“珠儿,我真的也是没办法才……” “哥哥,你回去罢。”明珠打断他:“你若不回去,我今晚就不睡了。” “好,我回去……你好好睡觉,听话……”话音未落,萧庭柯一个箭步上前接住她,叠声叫府医。 明珠睁开眼,见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床前。 萧老太太见她醒了,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萧相见她没事,便进宫面圣去了。 连忙请府医又瞧了瞧,说是一整天没吃饭,又悲怒攻心的缘故,吃点东西,平顺心情,就好了。 展氏忙让碧英去弄些香软的食物来。命人扶了老太爷老太太回去,数落明珠:“无非是一个丫鬟罢了,闹成这个样子,作践自己的身子,你哥哥也——” 明珠翻了个身,面壁。 庭柯原本站得远远的,见明珠如此,轻声道:“娘,您先回去歇歇罢,我看着妹妹。” 展氏道:“你也别就只知道围着她转,惯得她没个正形……” 庭柯连忙哄着她出去。 房间里只有他们俩。 庭柯忽然觉得这里有些陌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在那,空荡荡的;坐在桌前,无论哪张桌前,都离她太远;可若坐在她床沿,他们俩都已经长大了…… 好像从塞北江南一回来,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终究还是在她床沿浅浅地坐下。 明珠的身子重重地往里挪了挪。意思是不屑为伍。 庭柯轻声叹道:“你还没吃东西,没力气说话,便听我说罢。” 明珠本想抬手捂耳朵,可哥哥姿态放得那么软,她也不忍心再伤他。 若是她刺他一句,他还有话反驳;明珠不说话,庭柯反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先前想了那么多,此刻乱成团堆在脑子里,成千上万个线头,不知该先提哪一根。 深呼吸几口气,脑袋清明一些,轻声道:“我知你在宫里时,被刘雅算计;你却不知道,我和爹、族叔族弟他们在朝堂上,也要时时刻刻应对刘江刘淏他们。” 明珠心里一酸。 庭柯见她身子轻微向后仰一些,知道她在听。 “这次带你去狄国,其实没那么容易。太子出面为你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防止有人诋毁你的闺誉,这只是开始。咱们这一路上,明枪暗箭无数,咱们在竹林里那一晚,都还算明着来的。 “别的事便不跟你说了,单说那天晚上在瀚海——在流沙时,因为纳仁王子的缘故,无人敢动你——可是在瀚海,他只是王子之一,比他尊贵有权势的人多了去了,便有人打起了你的主意。夜里点了迷香,那迷香药力胜明石十倍,把门口侍卫都迷倒了……当晚恰巧你和巧儿睡在一起,你们毯子又盖得多,他们摸黑进来,大概是没看出床上睡着两个,便将巧儿带去他们帐子……巧儿不敢跟你说,原本要寻死,本来是找我……辞行的,我便……我便动了别的心思。她是个灵透人,不需我说,自己便答应下来……” 明珠把头蒙在被子里,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庭柯回想当时情形,也不由得鼻酸。巧儿鬓发梳得一丝不乱,端端正正挽着一个发髻,干净的衣衫,紧紧地咬着唇,就那么直着脊背跪在他面前,徐徐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巧儿一家受相爷大恩,巧儿这些年也受少爷小姐爱护,无以为报,愿,留在此处,照应公主,刺探敌情,助少爷来日攻克瀚海,扫平蛮夷,建功立业……” 忽然听见被子里,明珠轻声道:“哥哥,你知道吗,巧儿去找你,其实是因为,她喜欢你。” “咯噔”一下,庭柯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珠转过脸来,看着他:“她原本只是想,临死之前看一看你,可是你把她推给了蛮子。” “这里头可不只是红豆,小姐为此特意给粥取了名的,少爷单说是红豆粥小姐可又要笑您了呢,少爷再好好儿瞧瞧。” “这是奴婢——小姐和奴婢做的,请少爷带回去尝一尝。” “边地风沙大,少爷披上这个好挡风。” “愿,留在此处,照应公主,刺探敌情,助少爷来日攻克瀚海,扫平蛮夷,建功立业……” 往事如雪,纷繁落下。 萧庭柯试图回想巧儿的面容,却越想越模糊。 原本一点浅淡的印象,这般苦苦思索后如同湿漉漉的手指在未干的画上涂抹过,晕染得一塌糊涂。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仿佛是白皮肤圆脸,但又好像不是。 想到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抹粉色,她似乎衣裙向来都是粉色,大丫鬟的式样。 他对她没感情。近十年过去,他从未好好看过她一眼。好像她除了身份是家生丫鬟之外,什么都不是。她和碧英,除了名字不一样,对他来说没有分别。就算没有她,也会有旁人来顶这个缺。 不过是个丫鬟……即使现在问他,他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跟妹妹比起来,她真的什么都不是。她算是什么呢? 可是明珠说出那番话之后,他为什么心里,那么难过? 庭柯本就坐得浅,神思恍惚,便渐渐滑到地上。 碧英敲门,端了早膳进来,一碗红豆小米粥,几样爽口小菜。 庭柯从头到脚看了看她,眼里忽然有了泪意。不过眨了眨眼,便生生逼回去。 见萧庭柯脸色铁青,两人俱是沉默不语,碧英小心翼翼道:“小姐现在可好些了?稍微坚持一下,用些小菜清粥……” 庭柯看着她。好像巧儿出了什么事,碧英并不担心,也不难过。 无人应答。 碧英又试探道:“小姐?” 庭柯道:“放在这,退下吧。” “哥。”明珠忽然开口道:“扶我起来吃饭好不好?我饿了。” 庭柯连忙从地上站起,拍干净手和衣裳,把她抱下床。 明珠扶着庭柯的手,趿上鞋子,慢慢走到圆桌边。 一看桌上几样小菜和那碗粥,睹物思人,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庭柯的心此刻就如同被筷子浸进滚烫的粥里。 明珠拿半湿的袖子揩干了泪,拿起汤匙一下一下地搅着热气腾腾的粥碗。 庭柯看着她,一下,一下,又一下。粥舀起来,散着热,又沉进碗里,再舀一匙,周而复始。 明珠轻声道:“是不是如果当初我没有任性跟着你出去,巧儿就不会这样?” 庭柯道:“珠儿,这事情错不在你,是刘淏在左贤王面前捣鬼……” 明珠却似乎没有在听他说话,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汤匙道:“可是事情没有如果……” 这边是将事情全盘归咎于她自己了。 庭柯浑身的血管都压抑得他难受。他想站起来,想拍桌子,想大吼,想领兵杀回瀚海去,想把刘淏碎尸万段…… 然而明珠慢慢地说:“哥哥,我不怪你,因为你样样都是为了我。原是我对不起你。” 庭柯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珠儿,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莫名 巧儿的事,明珠不想跟庭柯或者家里人去争什么对错。 没有对错。 从她带着巧儿坐上向北的马车,一切就已经错了。 再怎么跟庭柯闹,巧儿都不会回来了。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碧英成了毓秀院领头的一等丫鬟。萧夫人本来想再补进一人伺候,明珠死活不要,只好作罢。 明珠不提,这件事便渐渐过去了。 她也没有怨庭柯。 宫里不知萧府内的波折,玉梨托云翾捎信,想见见明珠。奈何明珠一则身子不适,二则不愿回忆看似快乐的这段旅程,托词回绝了。说是身子好了再进宫见她。 倒是云翾听说此事“东窗事发”之后,随庭柯来毓秀院探过她几次。两个人说了好多话,明珠心情这才渐渐转晴。 后来任家委婉提出结亲的意思,萧相的态度算是默许。按照明石风俗,成婚之前明珠与云翾就不便相见了。 两家都是极愿意的,议婚进展顺利,两人自然高兴。只是难免相思,便苦了庭柯当信差。云翾为此好好请他喝了一顿酒。 下午,明珠刚起,碧英说少爷送了信来。明珠也不赖床,匆匆穿鞋到桌前拆了信封看。 “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 昼长无侣,自对黄鹂语。 絮影苹香,春在无人处。 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砚梨花雨。” 明珠见字如见人,想起他痴痴的情状,不禁莞尔。铺纸磨墨,凝眉片刻,展颜提笔写道: “锦鲤传书,枕边吹散愁多少。 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 长亭道、一般芳草。待到归时好。” 归时,归时……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会做个好妻子的。 想到这里,见母亲时,便决心学些持家的事。 萧夫人自然知情,也不说破,只笑她:“临时抱佛脚。” 老太太那边还不知,只道“姑娘长大了”。为求稳妥,想先将事情定下八成再告诉两位老人。 现代有句话说,距离产生美。明珠穿到古代,始以为然。 深以为然。 出去飘了近两年,她见过生离死别,走过塞北江南,无论个子还是性子,都早已与从前不同。展氏心里她却仍就是个小孩子。 青春期就这样撞上了更年期。 跟着母亲学持家,难免有些想法会有冲突。一则明珠毕竟是现代人思维,二则年轻气盛。 在母亲身边呆久了,反倒跟萧相更亲近。 明珠小时候,萧相公务繁忙,刨去睡眠时间,陪皇帝同僚的时间比陪家人的时间多得多,明珠起居都是萧夫人亲手安排照料,因此小女孩儿格外眷恋在母亲身边。 等到明珠已年过及笄,陆陆续续有人流露出求娶的意愿,眼看着在身边留不了几年;再加上萧相年龄渐长,看遍宦海变迁人情冷暖,因此越发顾家。 萧文质只要不是气急了的时候,平素都肯就事论事跟明珠讲道理,故而天长日久,明珠反倒跟父亲更亲近。 萧家合家喜欢家乡戏曲,琅琊腔。从老太爷老太太,到萧文质萧文彬,就连庭柯和明珠也爱陪着大人听几句。萧府常年请“兰陵班”来唱戏,夏天炎热,萧文质便请兰陵班的当家生旦到听荷池边清音阁唱几出,合家一同听。 萧夫人听得无聊,想起许多日子不曾探望父母,小声对萧相道:“你陪我回趟娘家?” 萧相说不去。 萧夫人以为他嫌热,正欲开口,萧相道:“先听完这出戏。”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萧夫人来了气:难不成我的家人还不如你这出戏重要? 越想越伤心,又不好在公婆面前流露,只好起身拂袖而去。 明珠见母亲一言不发离开,正不知为何,听得萧相不高不低的一句:“莫名其妙!”便知父母必是因事生矛盾了。 人都道“父亲偏疼女儿,母亲偏疼儿子”,明珠冲庭柯努努嘴,庭柯会意点头,明珠便去劝萧相,庭柯去哄展氏。 展氏一走,萧相冲着明珠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明珠本就酝酿了泪,被萧相一逗,一下子哭出来。因萧相素来不喜别人哭,只好擦干净泪,连哄带笑外加装装可怜,末了又道:“女儿不孝,在家待不了几年就要去别人家了,想看着爹娘和和美美才放心。” 一语戳中萧相心事,萧相心疼女儿,便道:“好好好,不就是给她服个软认个错嘛,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和爹找你娘去。” 父女两个曲曲折折一路绕过湖岸,穿过毓秀院,出偏门,绕过萱晖堂。一路夏木阴阴,繁花似锦,萧相脸色渐渐转晴,明珠刚要松一口气,谁知他走到展氏房门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对她道:“你嫁出去可别这个样子,没事找事。” 明珠心里又急又气:“爹呀,什么好话不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门外说这话……” 里面萧夫人一听便如同炮仗点了引线,撩开门帘出门开口便是一串: “你们读书也多也讲道理,就我是个不讲理的。” “你们都对,就我错了。” “我斤斤计较。” “我小心眼儿自己找气生。” “你的爹娘就是爹娘,我的爹娘就不是爹娘?” “你当年落魄时是谁不嫌弃你……” “我不跟畜生一般见识。” …… 萧相在儿女面前强压着一股火气不发,萧夫人又骂明珠道:“我们好好的,你来添什么乱?” 一句话把明珠的眼泪生生逼出来,拿帕子掩着脸跑出去了。萧夫人也自悔失言。 萧庭柯原本在旁一味和稀泥,听见母亲这样说,妹妹又委屈哭了,气道:“珠儿有什么错,娘这么说她!” 一路追出去,见明珠跑得极快,远远往湖边去了,心中大急,舍命狂奔,好不容易在湖边追上,一把将明珠从岸边白色大石头上拉下来。 明珠反倒被他吓了一跳,见哥哥惊魂未定的样子,明白过来,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泪还挂在脸颊上:“哥,你以为,我要寻死啊?” 庭柯愣愣的,心道:“莫非不是?” 明珠见他发愣,越发大笑起来,上前搂着他脖子拍拍他的背道:“哥,我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可也不会脆弱到一有点小事就要寻死呀。哥,除了事关家国尊严,要杀身成仁,妹妹我一定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也要一样。” 兄妹两人折回母亲那里,展氏紧闭房门不许进,只得碰壁而回。 到了晚间,明珠躺在床上,回想原本好好的一天莫名变成这样,不禁心酸。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好像是萧夫人问碧英她睡下没,她心里还有些赌气似的,便索性被子一蒙,面朝里装睡。 听见有人蹑手蹑脚进来走到床边,将她抱在胸前的被子轻轻扯开,只搭一个被角盖好肚子和膝盖,轻声道:“珠儿,对不起。” 明珠一天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她睁开眼睛,搂着母亲的脖子亲亲她的脸颊:“娘,没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3 出征凯旋,少将军们回明石也大大地“开荤”数日,连着几日相约喝酒,有相好的也见见相好。 钟颐原也想留宿,只是家教严,回府睡是死规矩,只好揉着太阳穴,令车夫送他回去。吉祥在马车里伺候茶水和醒酒汤。 只听一声长嘶,惊了马,车身剧烈摇摆震荡,钟颐跳出马车,只见马举起前蹄,几乎将车夫连车一同甩出去。 吉祥也从马车里跳下,栽了个大跟头。 钟颐见势,飞起上前,手起剑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马、车、人摔在青石路面上。马车已作粉碎,车夫落在马身上,所幸伤不重,忙叩头请罪,谢公子救命之恩。 钟颐一边擦拭剑上淋漓鲜血,一边冲着路拐角一处暗影道:“不必藏着掖着,不想死就出来。” 梧桐树后闪出一个瘦削的人影,幽幽道:“若是能死在公子剑下,梅儿也心甘情愿了。” 只听“咣啷”一声,宝剑坠地。 钟颐听出她声音,不管不顾冲上前去:“梅儿!你是梅儿!你是人是鬼……” 对方不答,只哭了一声公子,便慢慢跪倒在地。 钟颐连夜置办了一处房子。 没想到平常看着不起眼的车夫竟然是…… 看着梅萼瘦得颧骨都浮凸,钟颐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出门,对雪晴道:“你待她情深义重,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今夜劳烦你照看她,我还需回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莺逝 在家闷得太久,明珠便想往外跑。可是毕竟是女孩子,庭柯偏偏忙,明珠只好苦等,等到休沐,才缠着他出门。 之前也出去过一趟,打着去城外护国寺上香的名头,在寺里见了云翾一面。但护国寺偏远,当时一路都在马车上,没机会下车玩耍。 重新踏上繁华的市街,明珠就像刘姥姥到了大观园。 明石日益开放,各国商人云集,清香带苦的菩提手串,飘满红油的金皮抄手,凉丝丝的薄荷糯米糕,脆生生香喷喷的状元红豆蛋酥,红莹莹亮晃晃的玫瑰桃仁冻,晶莹剔透的牛肉丝…… 早就吃得肚儿圆,看见有人卖酸酸甜甜的山楂糕,明珠又缠着庭柯买了十斤,拿回去给家人吃——反正不必她拎,有卢令呢。 虽然平时想吃随时可以让人出来买,总不及自己亲自出门逛吃逛吃来得爽。 竟还发现有狄国人卖松仁糖。 庭柯不必明珠发话便上前自动买了一袋。明珠咬一口,还挺香,冲庭柯抱怨道:“狄国人真抠门,有这么好的东西不拿来招待客人。” 庭柯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自然地再提起狄国。 明珠递给庭柯一块,庭柯接过,尝一口也觉得香,也顺手给卢令拿了一块。兄妹二人边吃边走还顺带吐槽狄国人,卢令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明珠忽然道:“哥,怎么路两边没什么人了呢?” 庭柯正想着心事,闻言一愣,看看四周:“诶?这是哪?咱们从哪边过来的来着?” 卢令也贪吃忘了看路。 三个人倒回去,却又找不到来时的路。虽然天还早,庭柯却有些着急。最近风声紧,万一正撞进什么人设好的圈套里,自己有功夫傍身无妨,珠儿可就危险…… 明珠并不知道那么多,满头黑线地腹诽:“不是说男人方向感会比女人好吗?怎么我哥比我还路痴?而且比我还能吃……” 明珠待要往某处走,庭柯拉住她袖子道:“最近不太平,别乱跑。” 明珠仍盯着那边露出的画楼一角道:“这里似乎来过……是哪儿来着……哥我记得有次你好像也到这的……”一拍脑门:“对,这是漕运使尤家!哥,你还记得李友信帮我做的那个水哨儿吗?” 萧庭柯笑道:“想起来了,那个与你玩得好的,王家那个女孩儿是嫁到这家的吧?” “当年她嫁得匆忙,我这一走又那么久……”明珠点点头,感慨道:“择日不如撞日,这几样点心恰好莺儿也爱吃,你陪我去看看她罢!” 萧庭柯闲来无事,乐得陪她去。年少时他对尤忠印象不佳,也想看看此人长大之后出落成什么样子。他虽跟莺儿没什么交集,但也知道是明珠好友,听明珠说起来,是个纯善女子……当年的事,他查出之后便为这女子担忧,若尤忠果然是狼心狗肺之人,那女子便当真可惜了——明珠也肯定要跟着心疼。 明珠渐渐记起路,庭柯和卢令拎着点心跟在她身后,七拐八拐便看见“尤府”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匾额上还挂着红绸喜花。 明珠停住脚步,疑惑道:“竟是有喜事?” 庭柯道:“尤家大房,只有尤忠一个独子,因此溺爱非常。恐怕不是尤老爷,便是这大少爷,又有新人进门了。” 明珠冷冷哼了一声,大步向府门走去,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走,当初要娶莺儿费了好大心机,咱们看看他是怎么待莺儿的。” 庭柯忙劝。 卢令扣门。一个小眼睛的胖小厮探出头来问是谁,透过门缝可见一个穿翠绿抹胸的丫鬟,正倚在墙上,风情万种地看过来,眼神穿过卢令胶在庭柯身上就不动了。 卢令道:“我们是左相府上,我家少爷正巧路过,来与你家大少爷叙旧。我家小姐是府上少夫人旧友,也过此一叙。” 那小厮先前上下打量庭柯与明珠装束,露出一脸喜庆媚相,听得“少夫人”三个字,脸色微变。待要向府中引,却又顿住脚步,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说的是——哪位少夫人?” 纵是早知尤忠不靠谱,明珠也没想到短短不到三年他便敢整出幺蛾子,不禁气道:“还有那个少夫人?说的是你家少爷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求进门的原配正房王氏!” 那小厮被明珠的怒气唬得大气不敢喘,旁边丫鬟却整好了衣裳扭着腰上前来道:“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呀,这位王氏,殁啦!如今房里的,可是右相远房表哥,刑部给事中刘大人家的千金!” 明珠登时气得浑身打颤:“把你们家老爷太太少爷还有那个新来的给我——!”庭柯连忙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死死箍住她的腰,卢令连忙道:“那便告辞了,不必告知府上主人了。” 小厮回过神来,诺诺答应着,那丫鬟却将腰一扭,掩口娇笑道:“说是来找少爷,原来也是要见先头儿的少奶奶,大爷一看就知道是安分守己没玩过粉头儿的好人,不然我们家少爷看都不看的货,您这么久了还上门来瞧,先头儿那位若泉下有知啊……” 庭柯不理她,加快步子离去。明珠本就在他怀里竭力挣扎,听见这话越发急了,庭柯低声斥她道:“听话!” 明珠老老实实不动了,闭着眼睛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只是三年的工夫,莺儿就没了……活生生的莺儿…… 庭柯话音落下自己也懊恼,可是无法,只好将她放下,好声好气哄道:“此事不可鲁莽……我们回去慢慢查探,查探好了,再好好地还她一个公道……你这样跟她闹,平白拉低自己身份,你是待嫁姑娘,与那等人家沾惹是非不值得……听话……哥答应你帮你查,彻查此事……” 明珠接过庭柯递的帕子擦净脸,竟有“无泪可流”之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身边这些美好的女孩儿都要…… 莺儿她还是个孩子而已啊,她没害过任何人……他们怎么能那么对莺儿,他们怎么敢! 自是不可能有任何游玩心情了。明珠魂不守舍地跟庭柯回了家,小厮卢全迎出来请个安道:“老爷留了话,让少爷回来到书房等。任大少爷现在府中。老爷说请小姐回来先随小的移步。” 明珠本心中郁郁,听说云翾来了家里,而且似乎是已经见过父亲,又宽慰却又隐约有些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花红柳绿无心赏,行至垂花门,便远远看见云翾踱来踱去。自幼相识,还稍有见他这般不沉稳。明珠掩了愁容,笑着提起裙子进门。 余光瞥见她来,他顿了一下,似乎叹了口气,才稳稳身形,大步向她走来。 彼此问过好。明珠刚要开口诉说莺儿的事,却听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眼睛道:“对不起,珠儿,求亲必须推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秋声 “出征之前让我嫁给你,让我嫁给你……我不管……”明珠心神不宁,想哭,又想到出征前的眼泪不吉利,只得攥着拳头拼命忍住了。 任云翾见她忍着泪,柔肠百转,更加心疼,拉她到垂花门外桃树间,小声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凶险无比。万一……” 明珠急道:“不准你胡说!” 他执起她手,捧在手中安抚着:“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的心意,你也明白。所以……” 明珠闻言一叹。他是处处为她,可她此刻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回家这些天来,一桩桩一件件,已经压得她心累,本就只有这婚事撑着她,如今……她越想越怕。 “我不用排场多风光,只要嫁给你就好……别让我等,我害怕……子敬,我们……”她语气软软的,求他一般,他心里越发难受,可这一去终究……他自信武功超群,也不怕战死沙场,但他不敢拿她一辈子去赌。 “我从来都听你的,这次你乖乖的,听我的话,好不好。等我娶了你,就一辈子听你的。” 明珠不说话了。 许久,才将头埋在他怀中,紧紧攥着他衣服道:“我等你……你若敢不好好地回来,我一定嫁给别人。” 任云翾揉着她头发,叹道:“好,我一定不让你嫁给别人。” 早上萧相接到边关急报,只给云翾留下一句“在此喝茶稍候”便急急如宫,回府时已经繁星满天。云翾见时候不早,等到萧相回来,略叙几句,便告辞回府。 萧相看着他走远了,叹道:“是个好孩子。” 只一句话,便知道会发生什么,便知道该怎么做。 晚间在书房看明珠态度,虽然小女孩心性,但也懂得持重识大体。 说罢军情,萧相端起茶杯,揭开茶盖:“子恪,你怎么看?” 明珠看向哥哥。 庭柯说了几点,均切中要害。 “孩儿与子敬看法一致,犬戎一战,不可避免。” 萧相点点头,拈须不语。 “今晨我出门时,正撞见无金公公。”他低头啜了一口茉莉茶:“捧着一道旨意刚到门口,正撞见我急赶着入宫。” 茉莉花茶虽然价位不高,但别有一番香味。因此萧家从微时起,便独爱这味茶,直到位列三公。 明珠正等下文,却见哥哥无声无息攥紧了拳头。 “此战凶险,不比从前戍边,为父不愿你去。”萧相叹道:“那件事,你若不愿,为父为你……推却便是,不用非得上战场。” 茉莉香中,明珠听得云里雾里。 庭柯道:“儿子先前拒婚,已然令爹为难,又怎可再让爹出面……‘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子明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请爹原谅儿子……” 联系前情,因果相连,再加遣词推敲,明珠忽然明白哥哥上次为何匆匆忙忙出征了。 原来,是皇帝赐婚。这次,恐怕也是一样。 一直以来,她对皇帝没多少敬畏之心。一个现代穿越而来的人,一个从小在现代接受教育长达十九年的人,对于一个□□者,并无尊敬;而现在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畏”。即使从前担心家族命运、在宫中生活谨言慎行、办春日宴出纰漏时内心惶恐,即使从前可怜平国公主孤苦伶仃远嫁大漠,她都没有实打实地对这位当朝皇帝心怀畏惧。 如今她才直观地感受到皇权的威压。一道旨意,一场婚姻,两个家族,一对男女,两段人生可能从此被糅合到一起,不论喜怒哀乐…… 房间里香气闷得她呼吸沉重。连忙也端起茶盏喝一口,却被烫了一下嘴唇。 出征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本来是待嫁姑娘般的喜悦,现在却成了深闺思妇般的忧愁。忧愁之上,还为哥哥担着一份心。 出征之前众人有很多事情商议,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这些明珠帮不上忙,也就懂事地不去打扰。有时给庭柯做些夜宵的等他回来,庭柯边吃边说些云翾的事给他听——此次他年纪虽轻,却似乎是被委以重任的。 “有利有弊吧。若不是兵部尚书的长子,这等挣军功的机会恐怕还轮不到他……你莫生气……他本不想要,他家里却由不得他。军功世家出身,身不由己……”庭柯说完,见明珠眉头蹙得更紧,自悔多嘴,便闷着头吃夜宵,赞几句“好吃”打岔。 明珠心里越发不安定,人也就一刻也坐不住。可是此时她并没有身份去为他准备行囊,只好在自己房里做些女儿活计,有时得机会进宫便去任贵人和玉梨那儿看看。 时光难熬,却也飞逝,转眼便到了出征前一天。 他与众将领直忙到深夜。明珠就坐在水榭里望着月亮等他。庭柯之前偷偷带了他进来——也算是萧相默许的。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渐渐急促,明珠站起身来迎出去。 “都入秋了怎么还开窗坐在风口?别着凉。”他快步到她跟前,刚扶起她就要解披风,明珠忙捉住他的手制止了他:“并不冷的。” “本想为你留下一信便走,子恪说你在这里等。”他还是解下了披风,披到她身上,为她系好领口的带子。 披风上是他的温度和气息。明珠接了信,轻声道:“虽说见信如晤,见字如人,终究不如面对面。你既来了,我有小奖励给你。” 明珠从怀里取出荷包递给他。荷包一面绣的是一对大雁,另一面是竹报平安。 “这是我亲手做的。不能亲自随你去,你身边总该有些我的东西。” 荷包里是去护国寺求来的平安符,避虫蛇瘟疫的香药小包,还有明珠的一缕头发。明珠本不信宗教,可是到了这种时候,为了他,也不得不迷信,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心安。 他指尖描画着荷包上的图样,眼角嘴角都是甜蜜温柔:“做得真好。以后不愁没有好衣服穿了。” “这时候还耍贫嘴。”明珠轻轻依入他怀中,感受着他的存在。轻轻一叹:“不过我喜欢听。” “你放心,以后听我耍贫嘴的日子还多着呢。你可永远不准烦。” “我才不怕呢,只怕我耳朵还没背,你牙早就掉光了。” “呵,看看到时候是你牙先掉光还是我牙先掉光。” …… 你一句我一句漫不经心似地拌嘴,明珠知道明日无法在他身边相送,心中烦闷,只得暂时苦中作乐。 回过神来时已经月在西天。本不该牵绊他这么久让他没法好好休息的。离别在即,明珠不由得伤感起来:“你要记得我的话,莫争军功,军功是身外之物,以后总会有的……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平平安安地回来。” “你放心,我自不会将那些放在心上。”他将她搂得更紧:“对不起,这次委屈你了……” 一句怜惜的贴心话,直戳泪点。眼泪来得凶猛,明珠差点没忍住:“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补偿。”他认真道:“你放心,有你的荷包在身边,我一定百战百胜,早日回来娶你。” 他一本正经安慰人的话真傻,傻得让明珠觉得又可爱又心疼:“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云翾不舍得放开她,看着那窗前灯,许愿般徐徐说道:“现在分离,害你受相思之苦,你需记得,总有苦尽甘来之时。来日共剪西窗,再忆今夜情景……你多想些将来,别想眼前,心里好受些……” 明珠“嗯嗯”答应着,反倒急急催他回去:“快回去罢,回去休息……” 回去又将要给哥哥带着的东西重新清点了一遍,亲自和碧英送到庭柯院子里去。 之后便坐在窗前月光下,看着月亮一点点西沉,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然后曙光自东方绽放燃起。披风上还沾染着的他的气息。一夜未眠。 送别哥哥,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庭柯没有别的话,只有一句接一句的“你放心”。 除非在身边,怎么能放心呢。 算着时间,现在该是队伍集结的时候了。阳光下,盔甲兵器金光耀眼,猎猎西风旌旗飘扬,将士们喊声震天气壮山河。大概会是这样的吧,明珠想。 红缨银甲世无双,雄姿英发少年郎。 他是太子手下最得力的人,又是行伍世家子弟,众人定会护他周全的吧。哥哥也在呢,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努力地说服自己,赶紧擦干了眼泪。 情之一字,困人几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相思 他才走,她就开始想他了。 又是思念,又是担忧。“牵肠挂肚”,这真是个好词。 此战非比寻常。 听长辈议事时说起大军行程,她的心好像也飘飘荡荡跟着一路远去。前世看戏文,笑戏中女儿痴,如今方知,倩女离魂亦非虚言。情之所至,大概无所不能。 长相思,在长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据从卢全那儿得的消息,若是战事顺利,大军半年即可返回,若是不顺最多两年,再久朝廷也吃不消。父亲不肯多说,也只好从他身边人那儿偷偷打听。 又喜又忧。听得“半年”自是喜悦,“两年”让人忧愁,“朝廷吃不消”却让人担惊受怕。 她本穿越而来,死生之事自以为早已洞悉豁达,如今竟也生出这么多怖畏。于是开始做傻事:清早拿簪子在窗台上划下痕迹记录他们离开的日子,夜里定定地看着蜡烛等着它爆灯花,听见喜鹊叫便欢喜…… 大军全速前进,不足半月抵达边疆。此后战报便一封封传回京城。贺兰老将军等人指挥得当,首战告捷,随后势如破竹,连下城池,不但夺回了失地,而且正乘胜全力追击,向犬戎王廷挺进…… 听到他们向王廷进军时,明珠内心莫名涌起浓浓的担忧。王廷乃属犬戎腹地,此刻将士本就容易滋生骄傲情绪,又“全力追击”…… 边关打仗,京城宴会却是依旧。只是各家有人出征在外的,即便饮酒作乐也不免担心远人。席间也就多了许多略显沉重的话题。 闲话时,听说连峰家书里写了首“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把他家老夫人惊得又气又怕,差点背过气去。 他们家本欲让他子承父业进刑部,他偏偏跑去前线。 想起李明扬也正在流沙城造兵器大炮。再加上哥哥,当年一起“挥斥方遒”的三个小屁孩,现在真的上阵杀敌了。 一名初嫁的贵妇笑道:“连公子一心报国,可怜老夫人年纪大了心疼孩子——不过看这诗里的气势,咱们明石战事是极顺利的,姐姐妹妹们便放心罢!” 此话一出,那些自己家里没有男丁参战的小姐便羞红了脸要打她,众人玩闹,气氛欢乐,明珠见此,便也强压下忧虑——主帅是贺兰,此乃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有太子李恒担任副帅,做出追击的决定一定是已经思虑周全了的。云翾和哥哥都不是好大喜功之人,自有分寸。就算是为了她,他也绝不会贪功赴险…… 秋天本就肃杀,夜里睡不着,披衣起床练字,写着写着,笔下便流淌出刀光剑影的句子。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触及伤怀处,索性不睡,开窗望月。 他们已经走了两月有余了。至今只得了一封家书,想必是打起仗来忙得没空写。也不知道卢令有没有照顾好哥哥。云翾那边,但愿老将能稍微体恤新人,不要让他太辛苦。 坐到快要天亮时才回到床上合了合眼。清早碧英送了一封短笺来,厚实的纸张里夹着一棵白草,写道:“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莽莽绝人烟。” 原来他也想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虚度 又过了一个哥哥不在身边的生日。 永和已经是春天了。半年过去,他们还没有要动身回来的迹象。好在战事是顺利的。 这里是春天,花儿都开了,边疆开的恐怕还是雪花吧? 明珠本在家陪伴祖父母和母亲,庭柯出征在外,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她自然要承担为家人解忧的责任。每日变着花样做些吃的,去陪着说些笑话趣事,逗长辈开心。若萧文质带回庭柯的信,她便念给祖父母和母亲听。祖父总是边听边在堂中拈须踱步,先点评战事,再点评庭柯写家书的文笔,末了还要取信来看,让明珠给他举得远远地。祖母和母亲自然只管庭柯过得好不好,只要有信来便是欢喜的,双手捧着胸口听明珠把信念完了,便道“神佛保佑”。萧老太太总点着头道“极好,极好。老头子,子恪的字也写得极好?” 后来贺嫔说想念明珠,便派人将明珠接进宫中,还住在清宁宫那一处偏殿里。 明珠心里挂念家人,面上却不能拒绝,只得入宫。仍是从前那般,陪她和莲贵人说说话,绣绣花,聊聊诗词歌赋。贺嫔也乐得指点她一些事情,莲贵人身子弱,话不多,往往只是含笑听听,不多久便乏了。 春日宴一事,贺嫔也曾受过些许连累,两个人在同一个战壕里待过,反而像是多了点“忘年交”的情分,甚至一些吐槽昭华宫的话,贺嫔有时憋不住了也会告诉她。不过宫中之人的“情分”到底能有多深,明珠已经另有一番认识了。 再者就是去拜访昭妃或者任贵人,两位也时常有给她的赏赐送来。 明珠是不喜欢去昭华宫的。这次跟着进宫的碧英曾委婉劝她,若反感韩、俞二人,“切不可在面上带出来”。跟在李凌身边的吴璧公公也曾经暗地里提醒她,韩、俞二人已经在给昭妃娘娘“递小话儿(说坏话)”了。 这番提醒大概是李凌的授意。 明珠回想起昭妃待她时冷时热的态度,大概“冷”是因为“递小话”,一时不喜却难以掩饰情绪;“热”则是念及她背后的家族以及她本人的才干吧。 然而昭妃等人如何看待自己,明珠并不在意,更不会为此忧虑。所以只是感念李凌和吴璧真诚关怀的心意,仅此而已。 至于任贵人处,因为云翾的关系,明珠待她如自家长辈。任贵人和玉梨牵挂战事,明珠便如在家时一般,用尽方法使她们开怀。至于玉梨另有事情与她吐诉,此处按下不表。 皇帝在前朝忙得心烦意乱,进后宫的时候不多,只是偶尔到贺嫔宫里来坐坐。皇帝来时明珠出来行个礼,答几句话,配合皇帝尽抚恤臣下之情,也就告退。 秋天又到了。一年过去,已经过了约定的“少则半年”之期,战事还没结束。 战事未休的中秋,不得团圆的中秋,众人各自揣着心事却又不能说,不过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说几句吉祥祈愿的祝酒词。 庭柯的信正踩着中秋的点儿到家,给家里增添了些许慰藉。信里还大大赞扬明珠给他捎去的果酱好吃。夸得明珠又笑又想哭。老太太摸着明珠的额发一边说“珠儿长大了,心思周全”,一边偷偷侧过脸抹眼泪。 在家过完中秋,又得进宫去。也当时替云翾照顾一下姑姑和表妹吧。 过了中秋,寒气渐生。宫里黄花满地,景象萧条。莲贵人身子越发孱弱,明珠便研制几种好吃又健体的小食,问过太医意见之后呈给两位贵主用。莲贵人消化弱,吃不多,贺嫔吃得很喜欢。 宫里的气氛一天天压抑,明珠总觉得前朝是不是出了状况,却也问不出什么一二三四。眼见贺嫔担心贺老将军安危,眉头一天天蹙紧,皱纹越来越深,明珠不问,贺嫔也不曾说。只是食欲减退得明显。 明珠也跟着掉了好几斤肉——自然不是为贺嫔。 开战之初她的忧虑不幸得到了证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春归 听说又有战报,明珠一如往常端着精心制作的茶点送去贺嫔那儿。渐行渐近,隐约感觉殿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刚到门口便听见任贵人低低的啜泣声,好像还有玉梨的哭腔。不祥之感猛然击中她的心,手中托盘“哐啷”一声跌到地上,瓷杯瓷盘整套摔得粉碎。 “岁岁平安!”碧英一声惊呼,立刻跪在一旁。明珠还愣在当场,裙摆被碧英扯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进殿请罪。 贺嫔表情严肃凝重,握着任贵人的手安抚着,任贵人拿帕子拭泪,身后宫女给她顺着背。而明珠是第一次,看到玉梨如此妆容不整。 见是明珠,贺嫔的神色缓和了不少。任贵人则如睹物思人一般,眼泪流得更凶。玉梨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任贵人自觉有些失态,命人扶玉梨进里屋重新梳洗,随后便带着她告辞了。 待她们走了贺嫔才说道:“孤军深入,中了敌军埋伏,好在全局尚可。庭柯受了些伤,但总算带着好些人马安全撤回军中报信。是任家的云翾至今下落不明,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明珠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她的话,贺嫔只当明珠是担心哥哥,也劝她不要太过担心“有上天保佑”的太子——可实际上后来她都说了些什么明珠早已听不见了。出了殿门头脑晕晕乎乎,咬牙撑着如游魂般回到屋里,神思恍惚,一心想从这恐怖的梦魇中挣扎出来。 哥哥受伤了,伤得重吗?不知道。云翾你在哪…… 拥有,是不是失去的开始。这句话是明珠在现代看过的一个辩论赛题目。人类的语言就是这样,从不同的逻辑入手,同一个句子会推导出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理解。 而明珠此刻大脑早已不能逻辑分析,只剩下深深如冰窟的恐慌和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希望,冰火相煎熬。 害怕失去爱,这种感觉一旦袭来几乎令人窒息。想流泪,却又怕不吉利;心酸想与人说,却不知道该与谁说,说不出口。默默地拿些吃的,以为吃些东西便能暂时放下这压抑,勉强能获得几分外物带来的愉悦,然而并不能。 长相思,摧心肝。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子敬,你不要吓我…… 不必开口贺嫔便命人好生送她回家。 开始不顾季节地搭暖室种萱草。每日去佛堂祈祷,吃斋,去陪祖父母、父母亲说说话让他们别担心,晚上回来抄写经书,到后来干脆绣起了《心经》。脂粉再厚也遮挡不了一天天加深的黑眼圈和日益憔悴的脸色。家人和丫鬟们见了大多也只能安慰几句,只当明珠一心为哥哥,并不知道明珠另外还在担心什么。巧儿和碧英虽知道一些,却也不便多言。只有与母亲那里可以吐露几句,又怕说多了勾得母亲担心哥哥…… 整整四十三天。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一样。 庭柯有信回来,说自己无事,已然痊愈,却只字未提云翾。这不是他的风格。若他有云翾的好消息,他不会不知道明珠心里牵挂,他不会不说的。 贺嫔又请她进宫过一次,看她实在憔悴,又送她回家将养,还送了几大箱补品。 纵然补得了身子,也补不了心。 明珠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那个四十三天之后的那天早上,她趴在桌头,被枝头喜鹊叫声惊醒。胳膊下是昨夜刚完工的一份《心经》。 一丝自我安慰的笑似要爬上疲惫的脸庞,却牵不动唇角,又渐渐化散。 早饭过后贺嫔差人接她去清宁宫,听来报信的吴华公公说,任贵人带着玉梨公主也去了清宁宫,好像有喜事。 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想问又不敢问,想说又怕一切化作一场空。急忙随吴华进宫。 玉梨也在。面色也是如她一般憔悴。听说这么长时间她没出和月宫半步,经常粒米不进。 “云翾找到了,一切安好,还立了功。”任贵人激动地跟贺嫔絮絮说了许多,明珠却只听得这一句。 压在心头四十三日的巨石终于卸下,明珠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 多日阴霾一扫而空,纠缠了这么久的噩梦从此消散,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再怎么压抑心头的狂喜、想要大声放歌的冲动,嘴角也是藏不住的笑意。担心被人看出端倪,明珠连忙向任贵人和玉梨道喜。任贵人执明珠手,又说了好一会的话才走。玉梨在一旁微笑着一直没有插言。 云翾只是皮外伤外加有些劳累,休养几天就好。朝廷已经派去文官,大军趁着秋冬季节犬戎粮草不足再追击一段,约一月后即可启程回朝……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看看他,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终于能安心地睡一觉,明珠睡梦里嘴角都是上弯的,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甜。第二天早上起来照照镜子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自己,容颜憔悴不堪都快成鬼了,前些日子虽然也不是不梳妆但竟未发觉。回想前事不觉一笑,灰暗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即日起重新开始着心装扮,好好吃好好睡,争取在他回来时看到她是健康美丽的。 想到这里明珠忽然觉得愧对哥哥,听到喜讯后半晌都没有想起他,他若知道……等他们回来,一定给哥哥做许多好吃的犒劳他! 日子还是那么缓慢,缓慢得令人焦急,只不过这次焦急中是无限的喜悦。好像太阳重新照耀大地,万物都是明亮的,连空气也别样清新。 西风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黎檬 云翾当日先是面圣奏对,回兵部尚书府就一直未能抽身出门。 明珠从哥哥处探知难于见他,有些失落。只好第二日进宫,去清宁宫,然后去和月宫,他必然要去见任贵人的,而她想要第一时间见他。 巧儿身子不适,只好带碧英去。 大军胜利归来,父亲及族人平安返京,家里又挣得一大笔军功。贺嫔容光焕发,容颜平添三分光彩,让明珠见识到了何为“喜上眉梢”。就连莲贵人气色也好了许多。 贺嫔知道她还要到和月宫去,也未久留。 和月宫也是一派喜气洋洋。梨树枝上落雪,前几日看着凄凉,今日再看,只觉“忽如一日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洒扫庭除的宫女太监不管是不是任家带过来的,都跟着这好消息步履轻快,若不是宫里规矩严,恐怕都要跳起舞来了吧? 云翾还需在兵部那边逗留片刻,明珠便陪任贵人母女说话。任贵人心情极好,随便说点什么趣事便笑得合不拢嘴。玉梨的的眼神不住往门外飘。任贵人见了只是含笑,也不提醒。 忽然听得玉梨惊呼一声“表哥”! 门口闪出一个日思月想的身影。 黑了,也瘦了。明珠慢慢站起身,目光描摹着他坚毅的轮廓,知道渐渐被泪水模糊。 “长大了!像个将军了!”任贵人且惊且喜。 明珠却看着心疼。是啊,短短几月就成熟这么多……他是吃了多少苦,才会短短几月之内成熟这么多…… 他不在的那些日子,她常常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她没能陪在他身边,却也想得到,他每日面对的只有两样:死亡和生存。上一秒还在为他誓死效忠的将士,下一秒就有可能变成“可怜无定河边骨”;他不奋力杀敌,敌人的刀便会落到他的头上、落到边关百姓的头上……他眼看着生命化作齑粉,却无从拦阻,甚至沦为帮凶……他的心里,会有多难过呀…… 思绪如潮,不及玉梨身形飞快。 她像一片轻盈的梨花扑进他怀里,明珠和他都愣了一下。任贵人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也不免现出微微讶异的神色,不过旋即化作意味深长的微笑。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云翾极其尴尬地看向明珠,她挤出一笑,没过多久便称“不打扰了”,告辞而去。 虽然她相信他,却偏要做出吃醋的举动,让他明白,她绝不把他拱手与人,即便对方是他的表妹,即便对方是玉梨。 回清宁宫没多久,贺嫔看出她心不在焉,笑道:“你哥哥回来,你自然还想着兄妹多聚聚呢,我倒仗着喜欢你把你拘在这里。” 明珠忙笑着口称“不敢”,略坐一坐就请辞出宫了。 宫外停着两辆马车,明珠看都不看另外一辆,直直向自家车夫吩咐道:“去西门。” 马车行走一会,车夫低声问道:“小姐,后面马车里,是小姐的朋友么?” 问清对方马车模样和车夫长相,果然一路跟着。明珠又气又笑,忍住笑道:“不必管他,大概同路吧,我们走我们的便是。” 遣回车夫,自己带着碧英进去,挤眉弄眼让碧英回避去隔壁间。碧英略一思索,觉得在隔壁没有大碍,就笑着应下了。 不一会儿,一人青衫磊落,推门而入。 明珠别扭着身子故意不看他。 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走至她跟前,从背后轻轻拥住她,一个黄澄澄的油亮的果子出现在她眼前。 竟然是柠檬。“真漂亮!好香!”明珠心里默叹,脸上仍然装作很不开心的样子。 他放下众人和玉梨追过来,就已经用行动表明了心意,既然没有现实的危机,小打小闹很能增进感情嘛。 他双臂圈着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陪着笑脸剥给她吃。在古代,吃这类水果也跟吃橘子一样,是手剥而不是像现代人一样用刀切得到处都是汁水。 她当然知道他的坏心眼,这东西明石没有,他当她没见过,想整她呢。她装傻,倒也期待熟透的柠檬的味道,在现代吃到的都是半生不熟。 “香不香?” “这个叫什么?”她好奇柠檬在古代的名字。 “你先尝尝,吃完了告诉你。”他还卖关子,剥一瓣给她。 她一尝,纵使有心理准备还是面部狰狞了一把,惊呼:“酸!” 不出她意料,他得意极了,看她酸得不行又掏出一包北疆带回来的蜜枣。 “真是‘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子吃’。”酸味终于淡了,明珠瞪他一眼责问道。 “这叫‘黎檬’,在这边可不常见,据说南莞郡才有,家里总共只得了一篮,昨儿刚到,料定今日你要见我,拿来看看你酸还是它酸。” 撒娇轻轻踢了他一脚,他老老实实挨了,然后把她紧紧拥进怀里。 “黎檬化痰止咳,生津健胃。能解食欲不振、中暑烦渴。”他说道。 “你才中暑。”手在他肋间用力拧一把。手感都变了。 “对不起,那些日子,害你担心了,对不起……”久别重逢,更像是失而复得。 “别让我等了,都等怕了……”明珠感受着他身躯的轮廓,分离几月之间,她瘦了,他也瘦了。 他抚着她的背:“我家的果子都给你吃了,那日子还远么?你放心,我已与父亲说过我们的事,父亲赞同,母亲很喜欢你;你父亲那边,你知道,他也是赞同的。等我将这次出征之事收尾,过几日——多则五日,少则三日,我便去你家提亲,任子敬今生今世,都是你的,都只是你一个人的……” 那些天竭力憋住的眼泪肆无忌惮地统统还给他,打湿了他的衣服。窝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任云翾你这个混蛋,坏人……” “我回来了,别怕,我回来了……” 终于哭够了,他放开她,弯腰为她拭泪。她脸上原本淡淡的一层脂粉已经不成样子,像个小花猫。眉心的花钿也变作柔媚的一抹嫣红。 “怎么比出征时还漂亮了呢?一定是我不在你都没有想我。”他手指抹去她眉心的红色,故意逗她。 “好看不好看还不都是为你,找打。”一笑,一滴眼泪落下来,明珠气得拧他一下:“我花那么长时间化的妆全都哭花了!”他故作夸张“咝”地倒吸一口气,继续擦她的眼泪。 “你现在这么有力气欺负我,等你嫁给我,有我拿黎檬治你的时候。” “你还能成天逼着我吃酸果子不成?难道你要‘一骑红尘娘子笑,无人知是黎檬来’?” “黎檬被称为‘益母果’,而且是酸的。”他这话听着含蓄,让人抓不到把柄,可实际上……明珠双颊直发烧,可又找不到什么漏洞还嘴。他看她吃瘪,狡黠地笑了,柔声叹道:“我又何尝不是等不及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心事 明珠进宫一趟,喜孜孜回家。庭柯笑她,她也不接招,只顾着自己乐。 萧子恪感叹世风日下,有了情哥哥就不要亲哥哥。 明珠对着不知道哪里发呆,根本不理他。 单身狗没什么人可想,只好自己摇摇头走开了。 “好事多磨。”夜里,明珠窝在芙蓉被里想。已经三更了,她还毫无睡意。一切太美好,美好到不可置信。他爱她,她爱他,不是那种肤浅的爱,而是能用指尖触及彼此灵魂。而他和她又恰好家世相配,双方家长也同意…… 她每日一睁开双眼就可以见到他,她为他亲手穿上最适合他的衣服,为他洗手作羹汤,然后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等他退朝回家。晚上可以共剪西窗,可以对弈至深夜,可以……然后在彼此的体温中坠入温柔的梦乡…… 她想了好多好多,往往一件事情还没想完就有另一件更加美好的事情从她脑海里冒出来,她觉得她有必要记在一张纸上,可她又觉得让一切都自然而然就好,生活在计划中实在无趣。 他们一起孝敬双亲,一起教养儿女,一起接待亲友……生活该是极安宁的吧,即使偶然有点小风浪,两个人携手并肩,也定能克服。 脑海中,毫无防备地,忽然浮现玉梨的面容。 想起战事失利前,到和月宫去留宿过一晚,玉梨与她说的体己话…… “珠儿,我的心事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把被子拉得高高的,只露出眼睛在外面:“我喜欢表哥,子敬表哥。” 明珠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个空旷的大篮球馆里,有一颗巨大的篮球从高处撞击地面,弹起,落下,弹起,落下,隆隆的回音震得她头晕目眩。 玉梨沉浸在甜蜜的羞涩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人的僵硬失语,自顾自说下去。 “我从小就喜欢他。他懂得那么多,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懂,总是缠着他问这问那,他从来没有不耐烦过。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孩子,那么温柔,一点都不粗鲁,也不像他们一样爱炫耀……他真的对我很好,我身体不舒服,不说他都看得出来,还嘱咐我好好吃药…… “其实我看似是随心所欲的公主,但根本不自由。二舅舅当初就不同意母妃入宫,母妃是被当时的族长他们逼迫入宫的。二舅舅并不想表哥再跟宫里有太多联系。而且这次族长是大舅舅,好多事情是说了算的,我有一次听说他一心想借着结亲扩大任家在朝堂的势力,如果我嫁给表哥的话相当于任家人和任家人结婚,大舅舅肯定不会太愿意,所以可能不会愿意表哥娶我……若是表哥当初没有过继给她就好了,二舅舅是个好人,母妃说他年轻时就跟表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据说大舅舅年轻时也不是这样的……” 任家大老爷确实考虑得到位,绝不肯浪费一颗棋子:任家与宫里的联系目前在于任贵人,如果云翾尚玉梨,“联系”还在任贵人身上,并不能有多大助力,与尚玉梨相比,还不如尚其他公主,或者与其他某个高门嫡女结亲。 想到这里,明珠为自己暗自庆幸。转念又觉得对玉梨有些歉疚。 “母妃知道这件事,但她说她看不透表哥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喜欢我,还是只是因为我是他表妹……” 明珠望向头顶的黑暗,金丝绣的床帏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跳跃着,闪烁着。 “珠儿,你睡了吗?” “没,我在听呢。” “珠儿,你说……表哥是喜欢我吗?” 明珠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显然云翾温柔只是因为他本性温柔,待她好也不过因为血缘,然而此时自己显然不可能将真相就这么明明白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大概吧……” 这话本是敷衍,玉梨却当作肯定,忸怩道“若是如此,我便……”,后面又说了什么,明珠早已没有心思听了。 等到几日之后,玉梨知道云翾……一定会很难过吧……自己本无意欺瞒她,只是当时情形确实不便开口向她坦白……也只好婚后找机会好好向她解释一番了…… 想到郁闷的事情,明珠失却畅想未来的兴致,慢慢睡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庆功 等到庭柯彻底恢复元气,明珠想起先前还有些疑惑,便到他院里找他。 “咦?你还记得有个哥哥?”当哥哥的很不满意。 明珠一挥手,碧英将小提笼放到桌上,揭开盖子,黑的是黑芝麻团,黄的是栗子饼,红的是玫瑰豆沙酥,白的是掼奶油蛋糕,绿的是酥皮绿茶饼……一溜圆碟,样样玲珑精致,中间拥着一壶上好的庐山云雾。 “这还差不多。”萧庭柯的手不受控制地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嘿嘿,有诚意吧。我亲手做的。” “还不错。”萧庭柯大方赏了她一块,塞了块玫瑰豆沙酥到她嘴里。这一笼里面明珠最爱这个。 明珠使个眼色,碧英掩门退下,兄妹两个人聊天。 萧庭柯一只手倒茶,另一只手也没停下拿点心往嘴里塞。 “专程过来,就没点想问的?” “就不能专门来看我的好哥哥么……”明珠还想虚伪一把。 庭柯一个眼神,明珠的面具就垮了:“还真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庭柯点点头。 “是这个做的么?”明珠比了两个手指。 庭柯看一眼门外,起身出去看一圈,将门窗都掩上,才坐回桌前。 明珠皱眉,忧心道:“在自己家里也要这样?他们也太……” “嘘。”她末尾声音越拔越高,庭柯连忙打断。 “形势如此。你莫害怕。父亲知道此事,他自有分寸,你只管读你的书绣你的花。” 明珠愁容不减,庭柯便岔开话题道:“其实不是他做的,但现下也只能当做是他做的。” “那是谁做的?” “我们也不确定。对方隐藏很深。” “那你们为何肯定不是他做的?” “一则,他藏不了那么深,如果是他做的,我们定然知悉,否则,也不必和他争了,乖乖束手就擒便是;二则,宣家再怎么心急,也知道胡人请来容易送走难,他们视这江山为自家之物,断不会目光短浅至此;三则,虽然撕破脸,到底还没撕到那么破……” 明珠冷哼一声道:“那可真未必。割地换同盟的人不是没有。‘视这江山为自家之物’,呵,哥哥你莫被‘江山’这个词蒙骗了,‘得江山’,他们得的是这江山之上的权柄,先有权柄,再有江山;爱江山爱的也不过是权柄,不是疆土,不是黎民。若可得权柄稳固,让他三千里又何妨!” 庭柯连忙掩住她口,吃惊道:“你怎么能这么想!” 又沉吟片刻,说道:“你说得也有一二分道理,我会跟殿下提。不过跟旁人,这样的话不许乱说。” 明珠却继续道:“何必跟他提?哥哥一心耿直想不到,他却未必想不到。只是想到了却不会说出来罢了。如果换做是他,也未必不愿意这么做。” “你从小就对殿下有些误会……” “哥!”明珠有些急躁:“是你看不清楚!” 不管明珠怎么说,都改变不了李恒给庭柯留下的好印象。说到最后,见明珠都快哭了,庭柯才道:“我听你的便是。” 过了一会儿,碧英敲门进来,说卢令方才来传话,今晚全家进宫去。 必定还是庆祝凯旋。明珠连忙随碧英回去沐浴更衣。打扮停当,正好进宫。 席间贺嫔让明珠跟着她坐,也算是一份殊荣。 听说宫里从来不问凡尘的向贵妃也难得一见地出席了。向贵妃母家执掌四夷馆——类似于现代的外交部翻译司。据说家里有个叫向妢的姑娘,也是个才女,可惜身子骨不太好,所以很少有人见过。 人富贵过头就容易生病,皇帝家有个李恒,皇帝的丈人(之一)家有个向妢,其他大户人家,也各有各的娇花嫩叶。 莲贵人也是带病来凑热闹,难得精神又好,才说起向家这些八卦。明珠好奇,便多聊了几句关于向妢的事。快要开席时,玉梨也随任贵人来了,坐在对面下手,看见明珠,对视一笑。 看向台下,大臣们坐的地方,果然云翾也来了。云翾也正目光搜寻她,两两相碰,轻轻点了点头,远远地能感觉到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皇帝与向贵妃到,正式开宴。 宫里好久没这么喜庆了。 不过明珠没心思在意这些,与身边人说话,目光忍不住粘在某个方向,又小心翼翼地,怕别人看出来。偶尔他也见缝插针地看过来,心中喜悦而羞涩,低头敛眸饮尽碧英倒的杏花酒。酒清凉甘醇,宜人肺腑。 歌舞喧嚣过后,众人的连番客套恭维也终于消停,轮到云翾向皇帝敬酒。 明珠本目光一路追着他走上台去,却忽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眼前一花,耳朵也听不真切。咬牙硬撑着,只想着待会儿听完云翾说什么再悄悄退下找太医瞧。 眼前金光四射,耳朵嗡嗡响,什么也听不清。 “哦?还有这等事?”大概是云翾说了什么趣事,惹得皇帝惊奇。 腹中绞痛加剧,明珠努力地集中精神想要听清皇帝的话,将注意力从疼痛处转移开。然而皇帝的声音如同魔音,直搅得她头脑不清,胀痛不止。明珠暗呼不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7章 皇恩 喉咙一甜,只听得旁边莲贵人惊呼:“血!”说完两眼一翻,先晕了过去。 大殿,周围的人一片忙乱。朦胧听得有人大呼:“快传太医!” 只听皇帝身边吴金公公尖利的嗓音道:“今儿个龙吟殿要换些摆设,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在那儿检查东西妥当不妥当呢。” 昭妃的声音依然娇媚得能滴出水来:“快传轮值太医。仔细送莲妹妹和萧大姑娘去偏殿歇息着。”明珠甚至想象得出她羽扇轻摇,慢悠悠吐字的媚态。 皇帝沉声下令道:“来人,将宴上的饮食查了。” 周围人轻手轻脚地挪动明珠,但稍一挪动明珠便大口地吐血,众人只得将她停在离宴席不远的廊上。 太医们来得倒快,片刻便查出明珠中毒是因为先前在家里吃过玫瑰,与宴上的玉屑汤冲撞了,皇帝即刻下旨将相关人等治罪。 治谁的罪? 为明珠粗粗诊脉的太医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宽慰的话便开了方子。明珠心中冷笑,却也觉得凄凉讽刺——哪里是什么“误食”“食物相克”?显然她这次是着了不知谁的道了。 听得龙椅上那人道:“萧爱卿,今日之事……” 萧文质起身答道:“回陛下的话,臣教女无方,不上台面,还惊吓了贵人,给陛下添忧了。”萧相明知此事有异,总不能得理不饶人,显得皇帝管不住后宫。 “萧爱卿自谦了,明珠这孩子朕甚是看重,必将为她择一门好亲事。吴金,过会儿待萧家姑娘身子好些,你亲自将她送到——”说着看了身边昭妃一眼,道:“昭华宫妥善安置。” 萧文质谢恩。 皇帝发了话,昭妃便起身离席,往明珠这边来看望。 向贵妃在旁道:“既然他人无事,毒又易解,那就莫为变故伤了今日宴饮心情。任将军你且接着说。” 云翾方才一心都系在明珠身上,猛然回神,哪还有那等兴致?只强压着担忧略略讲完敷衍了事。 向贵妃却甚是捧场地笑道:“陛下,臣妾记得,玉梨公主好像也讲过这么个笑话儿呢。” “是嘛?那可就有意思了。”皇帝爽朗大笑,一众妃嫔也娇笑着。 只听向贵妃又道:“陛下,臣妾听闻玉梨公主……不如……”眼神一带,欲言又止,意思却明白得很。 “喜上加喜,亲上加亲,又有何难!”皇帝笑道:“任云翾、玉梨听旨!任云翾战功卓著,擢骠骑将军,领中书舍人。封玉梨为宁国公主,择吉日下嫁。” 云翾急道:“臣……” “子敬,你该跪下……”任贵人又急又窘,却身份所限,干着急不便说话,贺嫔便在旁笑道:“妾恳请陛下恕他失礼之罪,他一时太高兴,感念陛下恩典,失了礼节。” “臣……” 任尚书气急败坏,在大殿之上皇帝面前无法发作,只好出列上前:“臣未尽教养之责,自请失教之罪……”向身畔犹站着的云翾低声命令道:“还不跪下谢恩!” “父亲,孩儿……” 任尚书拼命压低声音,急道:“逆子!还不跪下!你想害死任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么!” “臣,任云翾,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下,磕头,动作行云流水,不知情的人根本无从看出他有哪怕一丝的僵硬,好像真的如贺嫔所说,只是太高兴。 明珠无法形容皇帝宣布旨意时的震惊,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时反应不出什么。过了片刻,才听到云翾的声音,心底好像一只小鸟慢慢地啄破蛋壳一般,裂了开来,撕心裂肺的痛逐渐波及全身。 比中毒更甚。 她无力地躺着,看着她爱的男人笑着接受众人的祝贺恭维,从容得体,风度翩翩,面上是应有的喜悦。他压抑着看向她这边的冲动,可是最后还是没忍住,温柔的目光穿过涌动的人头遥望着她,目光里是掩饰不了的痛苦。明珠笑了,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怕人看见又生生逼回去。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平国公主的身影与云翾重叠。 此时的玉梨几乎是被喜悦冲昏了,两颊红云熏染,眉目间纵是矜持也遮不住的喜悦。她本在明珠身边照料,被人簇拥着拱到大殿之中谢恩。含着羞,目光时不时的瞥他一眼。看得出来,她是爱他的。 如此风姿出众的他,任哪个姑娘能有这样的郎君,都是万事如意的吧。 任贵人的脸色则是又喜又忧。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珠儿何以那么巧,就在那一刻中毒还吐了血? 萧庭柯只觉怒不可遏,被父亲在桌下强压住手腕才没有拍案而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8章 梦碎 “去昭华宫”无非是走个过场。晚间回府,父母到毓秀院探她,父亲总是欲言又止开不了口,只得叹口气让夫人开导。但母亲也点不到点子上。明珠既要耐着性子听完,又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太过悲伤的迹象令父母担忧,一通“开导”过后反而累得精疲力竭。 父母终于放心离开,丫鬟们也散去,碧英在床边打下铺。终于归于一片静谧,明珠心里好像有一个大洞,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云翾却已经……在床上躺着,床顶绣满粉色桃花的帐子幻化作血色的荼蘼片片凋零,她伸手阻拦,却拦不住逝去的花朵,徒留深深的绝望。 不敢再看,再看会崩溃。 可是闭上眼睛,黑暗里浮现出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尽是他的影子。那影子边,一个少女,或喜或嗔,都发自真心。好像永远不必雕饰也永远不必把话全部说出,只是一抬手,一挑眉,或者眼神相融,世间万事便都了然于各自的心了。烦恼消散在他云淡风轻的一笑,欢喜又因他故意讨骂的捉弄而更生动。只要他在,哪怕不是在身边,心里就无尽的安定;若见到他,就更是高兴…… 来自胸口的剧烈的疼期然而至,那么真实,她努力抗拒着真实,却又四肢无力,她想透口气,迷迷糊糊喊了声“巧儿”,挣扎着下床。碧英惊醒,翻身起来为她披件衣服,搀着她到窗边去,将窗子推开。 月光打湿了她的庭院,霜侵染了他的衣衫。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不知站了有多久。就像是初定情时,那时他用一片叶子,就能吹出比梦更美的曲子。 就像是梦里一样。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的一个梦而已。可惜他们都太当真。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明珠轻轻地念。泪水,此刻才真正决堤,再也止不住。 “珠儿,恨我吧,打我,骂我,杀了我也可以。”他轻声说。哀伤弄得化不开,化不开的温柔。 明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现在大脑是空的,只有面前这个人的容颜。 “放你进来不是让你说这些。”庭柯的声音变得那么陌生,冰刀一般刺在他们中间:“如果杀了你她能好受,我他妈的早就在殿上了结你了。” “哥,不怪他,他们家也是无辜。”明珠勉强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双腿渐渐虚软,拼命把着窗框才勉强站住,身子止不住颤抖。 他无辜,他们家无辜,她何其无辜,可是为什么……以后怎么办?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手上一松昏倒过去。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走,没有任何的光,甚至脚下的土地也看不真切。她是怕黑的,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一点点怕,走了很久都不见有任何的变化,内心深处的恐惧就逐渐漫延开来。她甚至希望能碰壁,至少让自己知道她的确是在走着的,而不是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前进都不知道。恐惧裹挟。她伸开双臂拼命地奔跑、跳跃、旋转,以期有所着落,可是什么都没有。累了,坐下来,蜷缩着,紧紧地抱着自己,眼泪流下来。那时忽然听到云翾轻柔的嗓音“不要哭”,她从泪里绽放出笑脸来,对上的却是玉梨挽着他的臂。她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听到云翾说:“从今日起,你过去所认识的我就死了。” “不!”明珠尖叫。 醒了发现自己已经坐了起来。祖母和母亲坐在床边,碧英等人在后面站着伺候。祖母用手轻轻顺着明珠的背,关切道:“梦魇了?别怕,大家都在呢。可是晚上在院子里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大晚上的走路要当心,幸而是你哥碰见了。” 明珠温顺答道:“珠儿不懂事,害祖母担心了。” 萧老太太笑道:“傻孩子,还有谁比你是更懂事的呢。”她并不知情,萧夫人只告诉她是明珠走路不当心。 庭柯时常来看她,有时她醒着,有时她睡着。 更多的时候,是她明明醒着,却装睡。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没什么可说。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好千万种安慰的言辞,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嫌锋利。 “任家那个孩子,我竟真是看走眼了。”萧相也连着失眠了几夜。晚上对着酒,和夫人说话。 萧夫人幽幽一叹:“书上戏里传下来的‘佳话’,无非是些‘假话’罢了。男人,有几个会愿意为女人放弃功业的呢。”说着盈盈滴下泪来。 萧相一时无话辩驳,两相沉默。 萧夫人盯着手中绣绷看了一会,说道:“因祸得福吧,幸亏提前看出他软弱,否则真将珠儿嫁他,到时悔之莫及。” 萧相沉吟不语。 “从前婉拒了商子和,如今看来竟似有些可惜了,那孩子虽漫不经心一些,看着才气是有的,人品也靠得住……婉拒过人家几回,也不好再倒找回去,跌珠儿的份儿。”萧夫人道。 萧相道:“商家听说已经快议亲了……” “不过瞎感慨罢了,倒不是说要吃回头草的意思……咱们家的女儿,不愁嫁。”萧夫人宽慰他道。其实也是宽慰自己。 她身为母亲,知道女子的难处,心中更是百倍焦急。女儿家不比男儿,男儿晚娶,没什么妨碍,无非晚几年生子罢了,若想娶也容易;可若女儿,年纪越大便越不容易嫁,嫁得也越发不容易称心,若拖到太大,恐怕就…… 想到这里,萧夫人又道:“我从今便多加走动打探,你也看看那些年轻人。就跟咱们俩之前说起过得那样,家世不必高贵,清白即可,为人好,有才干,有志气,看着能对珠儿好的……只要不是皇室中人……” 萧相点点头,道:“我们留神去看,你也别太伤神。如你所言,咱们家的女儿,嫁是不愁的。嫁出去也没人敢给珠儿委屈受,只是如何让珠儿嫁过去心里舒服,需费些心思,计之长远。” 又叹道:“陛下的意思,看似是要节制任家和兵部,可是背后到底要做什么,就看不透了……” 皇帝如此强行为之,他在皇帝心中到底还有多少分量,他要好好重新掂量一番了。 自那以后,明珠便一直病着。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板,闷闷的;吃饭也没胃口,晨起一小碗面,中午半碗饭,晚上的半碗清粥还是时不时被略过的。日子久了舌头就好像忘记了味道到底是什么样子,总之是像完成任务一般按时吃一点东西,至于吃的是什么并不在意。还时常犯反胃的毛病,夜里惊起,到后来竟时不时心口疼痛。 相思病,相思病。相思,真能成病呵。不禁苦笑。 人家犯相思病,是因为隐隐有希望,她已然无望,又何必再凑这相思病的热闹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9章 忘川 一声鸡啼。不晓得这是解脱,还是新一天折磨的开始。 她没有别的希望,只剩下力气折磨自己。也是折磨身边的人。 父母、祖父母面前她还强撑着。庭柯面前,她有时放松了,便会显出那份无望。 庭柯每次去看她,都好像是重新上了一遍战场。只不过让他流血的不是可恨的犬戎,而是他最亲最疼的同胞妹妹。 日子久了,当天的一点谜团越发酵越大。起初无处着手,后来庭柯无计摆脱烦恼,索性用尽脑力体力追查,以求片刻的解脱。姑姑家的季良德从医,再加上在李恒麾下与王嘉澍的关系,三处合力,竟真的找到蛛丝马迹。 “令妹虽然受此重创,但事到如今,已是万幸……”王嘉澍看着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说道。 “王兄此话何解?” “萧姑娘体内,有‘雪上蒿’残存痕迹,还有‘忘川引’……这‘雪上蒿’想必是有人偷偷下的,其量甚微,不易察觉,日积月累,能杀人于无形。后来所中‘忘川引’,药性与它相冲,将毒性中和,虽催发急痛导致吐血,但却免去先前性命之忧,亦不必忘情。” “忘情?” “‘忘川引’不是中土制药,来路神秘,我只见过中毒者,未曾接触原药。凡中毒者,莫不忘情。神智如常,也无病痛,但山盟海誓,都忘得一干二净,如饮忘川之水重活一世,因此中土取名‘忘川引’。” 萧庭柯心中一紧:莫不是妹妹和子敬的事被……可这又妨碍了谁?又是谁,想置明珠于死地呢…… “弟还有不情之请……王兄可能诊出舍妹是何时中‘雪上蒿’的?” “似是幼年所中,中途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近日又连续摄入,且用量似有加大。” 幼年所中……中途断断续续……近日又……那下毒之人恐怕就在府内! 一股寒意占据心头。 庭柯知道明珠身边有人用心叵测,一刻也坐不住,急忙谢过王嘉澍,约定改日再亲自登门答谢,急匆匆离去,一路催促车夫,策马狂奔回府。 路上渐渐冷静下来,心中仔细排查,隐隐锁定几人。 进家门,偏又要装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晃到毓秀院去。 明珠精神似乎比昨日好许多,坐在床上,捧着一杯茶。 “病人不宜饮茶,伤身子。”庭柯忙夺过,放到桌上。 碧英正从外面进来,庭柯道:“我有些体己话说,你先出去。” 庭柯凝神听,果然脚步声未曾走远,又慢慢绕回来。 没想到结果知道的这么快。 这些年都没发现,他之前是有多大意。 庭柯不说话,明珠也不说话。 直到庭柯原本握着明珠的手,不经意间力气太大,明珠才开口道:“哥,你攥疼我了。” 萧庭柯一边心里盘算,一边赔不是。 “珠儿。”聊了一会儿别的,庭柯道:“你可恨他?” “恨。”明珠像是听了个笑话,忽然笑得欢快,欢快得有些妖异:“我恨他一点反抗也无就束手就擒,我恨他在家族荣宠与我之间弃我而去,我恨他山盟海誓无非满纸空言,我恨不得——”说着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可是哥哥,他也有他的难处啊……他一个过继的嫡长子,在外面拼杀,在家里受磋磨,如今连婚姻大事都要……况且,换做我是他,我也只能如此,何必为难他呢。” 妹妹终究心软。也确实伤了心。 “好儿郎虽然难得,世上却不只他一个。”庭柯看着她柔声道:“况且就算你一辈子不嫁,你还有家里,你还有哥哥。” 明珠这才轻轻笑起来,有几分往日的样子:“哥你放心,再过些日子,我完全想通了,便好了。若恨他恨得日子过不下去,我便没资格做萧家的女儿。萧竹猗还没废物到,为了儿女情长,生无可恋。” 推开门时,碧英正要进来,有一瞬间庭柯很想手起刀落一泄恨意,想到还要揪出同伙和幕后黑手,只得暂且忍耐。 碧英正在南偏屋里收拾东西,忽然一只钢铁般的胳膊揽上了她的肩膀。 她本能想要反击,看清是萧庭柯,及时收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0章 荼蘼 后来庭柯便以明珠身子不好为由,提议母亲将明珠接到身边去同住。毓秀院旁人都原地不动,仍由碧英主事。 庭柯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珠也没问。 她当日毒中得蹊跷,自己心里想一想,也大致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只等哥哥给她个结果罢了。 一整个春天,明珠都在房里没出门。少了妹妹陪伴的春天,好像花还没开过,就已经谢了一地。庭柯捏捏衣袖里的信笺,往任家去。 明珠的身子显然还不行,那便由他,去任家代她向任子敬讨个说法,也算是做个了断。本欲将妹妹托付给他,谁知竟被皇家横插一脚,陡生变故。任家虽然也登门致歉,云翾也露了面,但两家的事是两家的事,两个人的事是两个人的事。 两家人倒没有因为亲事不成而结下梁子。不过麾下出现这种状况,大概是太子殿下所不乐见的吧。 庭柯一路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任府。 任家看门的小厮向来认得他,如从前一般笑脸迎道:“萧大少爷来了,您快请进,小的让人通报。” 恍惚间,时光好像又倒退回去,好像还是从前高高兴兴来找子敬喝酒时的样子。 小厮在前引路,虽然这路庭柯早已再熟不过。 庭柯随意问道:“你们大少爷,最近在做些什么?” 小厮回道:“大少爷自从庆功宴之后便缠绵病榻,唉,还要萧爷来,托您的福,少爷见您来了开心,病才好些哩。” 听着竟像是不知道两家先前婚事的。庭柯微微一笑,默然无语。任家人不愧是军功世家,治家还真是严格。 对于任子敬,他感情复杂。兄弟情深,出生入死。可是庆功宴上他那般应对,他那样待珠儿,他气,恨,怨。 然而再怎么怨,再怎么气,一看到那熟悉的房间里,书、剑依旧,唯独锦被中斜签着一个似曾相识却又不敢认的憔悴人,怨气也消了一半。 “子恪。有失远迎了。”一点血色也无。中毒的是明珠,可看他光景,比明珠还要差十倍。 萧庭柯轻声道:“不敢当。”好像声音稍重一分就能将这个纸做的人戳破。 坐下,却无话说。原先准备的词早已在进门那一刻化作乌有。 这两人,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性子。 言笑间跳脱不羁,行事却稳当得很。两情相悦也不逾矩,平日里根本看不出什么。 甚至起初他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俩着急。 谁知到了如今关头,才显出此情深重。 皇帝拆了一桩婚,分明是将两人各抽走了半条命。 见他如此,庭柯怎么也坐不住,起身道:“你好生养病,告辞。”逃也似地就要走。 任云翾急道:“留步,子恪!” 萧庭柯顿住。 云翾思及自己如今身份,自嘲一笑,轻声道:“她……怎么样了?” 庭柯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她身子已经好多了。今儿我去见她,她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呵,哈,哈哈——”云翾放声大笑,忽然起身一阵呕吐,将先前喝的褐色药汁吐个干净,最后竟至吐出一口血。 秉蕳、仓庚等人听见动静不对急忙进来服侍,云翾犹咳嗽不止。 “萧爷你何苦……”仓庚顾不得礼数尊卑,急得张口就要数落埋怨,云翾咳着喝止他,他忙闭嘴回头替云翾拍背。 庭柯欲开口辩解自己并非故意,看到云翾以眼神示意,知他体谅,慨然而叹。 待气息平顺,云翾命人取纸笔,连写了几个字皆是断续无力,只得弃笔。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魴?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云翾气息虚弱,艰难地说完,休息片刻注视庭柯道:“子恪,烦劳带个口信,从此不必再来探我……多陪她。任云翾背信弃义之人,死不足惜,她若有个好歹,我死也难安……” “说什么死不死的……”庭柯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浓烈的难受,从袖中取出一张枯叶色的花笺递与他:“今日在她桌上看见的,我猜她大概是想给你。” 等到庭柯告辞离去,任云翾展开花笺,上面写着:“起风了,要努力生存。”花笺角上勾着一朵白艳艳的荼蘼,天真妖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1章 赐婚 明珠身子渐渐好转。 听说任家情形也好了一些。然而具体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初夏,太阳还不太晒,风已和暖。庭柯有空时常陪明珠在母亲院里走动。 等到天更暖些,明珠身子也健壮如昔,庭柯带她出门一趟。 然而是只提了三斤蜜三刀回来的。明珠说没太多想吃的东西,蜜三刀也是给家里人带的。 身子好了,心却迟迟没痊愈。 晚间庭柯又来看她,见她坐在窗前看月亮。其实看不到月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庭柯问她时,她说她在看月亮。 庭柯莫名心里很慌乱。妹妹变得不可捉摸,飘荡如魂魄。只剩一个肉身在世间晃罢了。 与另一个人如出一辙。 她身子看着比他强,其实心都一样,一样绝望,一样冰冷。嘴上说着要坚强,可是…… “珠儿。”庭柯忽然道:“你还……喜欢他吗?” 就像他上次问“还恨不恨他”一样,明珠依然是笑:“喜欢。非常地……喜欢。”只是这次,眼泪没忍住。 庭柯轻声道:“等我几天……你等我几天……” 后来庭柯忙碌,平日里只是匆匆来,又匆匆走。 好不容易得空,带她又出去玩了一次。 兄妹二人道别,明珠袖子里紧紧攥着拳回房去,命丫鬟通通退下,一个都不许留。 过了许久,才舒开手掌,掌心一个小小的云锦荷包,先前在马车里庭柯悄无声息塞给她的。 荷包里一个小字条,写道:“半月后温水服之,再会。”没有落款,笔画也虚浮无力,可那字体却是再错不了的。 荷包里另有一个小瓷瓶,想必就是前世听说过的“假死药”了。 “哥,谢谢你。”两行清泪,然而她微微笑了。 一夜无眠。不知云翾那边是何种境况,又惦记着要在自己“消失”之前理好“后事”,尽最后的孝心和责任。哥哥说会安排好如何让长辈——尤其是祖父祖母年纪大了——知道她没有死又不至于令外界生疑……时间、路线、种种细节,都由哥哥和云翾筹谋,再由她排查是否仍有疏漏。 各项相关事宜一点一滴处理,不曾惊动毓秀院那边,府里其他人更不知道。 忽然有天庭柯回来,皱着眉头,说太子要见她。 明珠稍有诧异:“太子?”这算是这些天她脸上少有的生动表情了。 然而此刻的庭柯却僵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嗯。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说了些我听不太分明的话……算了,还是称病别去,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你身子不爽快。” “还是去吧。”明珠道:“该来的怎么躲?” “珠儿。”庭柯忽然拉住她手腕:“到时你尽管顺着自己的心意,不喜欢的事大可拒绝,不必怕,凡事有哥哥。” 明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甜甜一笑:“嗯!” 萧庭柯打起门帘,房间里只有李恒一人。 他面部表情试图淡定,但紧攥的袖口却说明了一切。 两相见礼。 “子恪,你可否到屏风那侧?我有些事,想跟她单独谈。” 庭柯点点头,深深看了明珠一眼。明珠也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安心。 “坐吧。”李恒一摆手,让她坐在他对面,靠窗的位置。 明珠坐下,轻轻瞟一眼窗外车水马龙热闹依旧,再转过头来淡然地看着他。不惊,不惧,无喜,无忧。 “我时常坐在这,想你从前坐在这时都能看到些什么。”李恒低头笑道。 “殿下都看到了什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兴亡,老百姓各过各的日子。” 明珠抬手稳稳当当倒了两杯茶,就像初次来时一样:“不愧是殿下。民女想不了那么多。” 李恒看着茶水注满杯子,碧绿的茶叶在滚烫的茶汤里沉浮,开口道:“若我许你正妃之位,你可愿与我同看?” 屏风之后,萧庭柯倒吸一口凉气。他抱的竟是这样的心思! 明珠仍旧不慌不忙,答得毫不犹豫:“回殿下的话,承蒙错爱,民女不愿。” 李恒看着手中茶杯,茶叶依旧没有一刻安宁。旋转浮起,又缓缓下沉。笑道:“不假思索便答,你也太不给我面子。” 明珠却笑不出来,认真道:“若民女单为殿下的面子而撒谎,那才是对殿下最大的不敬。” 李恒攥着茶杯的手指渐渐收紧,内心似有挣扎,片刻,强颜笑道:“是我鲁莽了……本以为若你对我哪怕有一丝情意,我也愿为你放手一搏……你既不愿……再议罢……” 说着他起身,从她身边走过,急匆匆离去,也未与庭柯招呼。 庭柯目送李恒离开,转过屏风,见明珠犹坐着发呆,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 明珠的手滚烫,庭柯惊道:“可是伤了风?!” 明珠轻轻将头摇了摇,话音却虚弱无力:“哥哥,我总觉得,心里难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庭柯轻轻安抚着她的手,郑重道:“你不必怕,纵他是太子,也不能勉强你的。哥哥在,还有爹,不会让你掉到地上。” 兄妹二人回家,见相府门前停着三辆内造马车,庭柯心生疑惑,明珠恐慌更甚。刚进门,便各自被领回房间,更衣随父母进宫。 原本庭柯想说珠儿身子不适,仍旧被明珠摆手拒绝了。 如果真有什么改变命运的事情要发生,那么她一定要在现场,就像那天一样,亲眼见证。亲眼见证自己无计可施无力可使,否则,她死也不甘心。 金马殿,玉梨不在,想必是待嫁害羞,避开了。云翾已经在座。听得传报,他抬头看向明珠,眉眼俱是笑意。他还病着,但眼睛已经焕发神采。那种坚定而深沉的眼神,她一生都忘不掉。她用眼睛告诉他,她愿意。 世界在做什么,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在座的皇亲国戚们道完喜,寒暄了一阵。 听将军夫人与任贵人聊起婚事筹备,任贵人絮絮地说着,眉梢眼角有欣慰之色,大概对自家外甥是极满意的,恐怕也知道他正是玉梨的心上人……如此欢天喜地地筹备一番,若她们到了那天听说云翾“不幸”的消息,恐怕…… 贵人,玉梨,对不起,原谅我们的自私…… 萧夫人本在听任贵人等人聊公主婚事,萧相则与皇帝同僚距离女眷孩子们稍远些。两边都是气氛融融,毕竟喜事将近,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再怎么说都是双喜临门,是大吉大利的好彩头。 忽然上座之人向萧相道:“爱卿掌上明珠,若朕记性不差,今年当有十八岁了吧?” 明珠竖起耳朵,屏息而听。胸口砰砰直跳。云翾和庭柯两人也顿时没了笑容,一派严肃。 只听萧相顿了几秒,连忙道:“承蒙陛下关怀,小女今年十八。” 皇帝笑道:“十八……朕听说,求亲的人都要将爱卿府上门槛踏破了,爱卿还不舍得将明珠与人?这满朝文武,子弟多有俊秀,爱卿竟未看中一个?” 萧相道:“微臣怎敢?诸位同僚教子有方,只是小女自幼被臣娇惯坏了……” 皇帝打断他,笑道:“女儿嘛,便应当娇生惯养!况且,朕听闻,明珠走南闯北,也不是寻常娇气小姐。不如——朕替小儿求娶卿家明珠,如何?” 萧相闻言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女儿。明珠望着父亲,轻而坚定地,摇头。 可萧相分明从皇帝眼中看到了另一层内容。 整个大殿,百余人等,呼吸可闻。 只等萧相一句话而已。 明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金马殿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隆隆轰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襄国大将军之孙贺氏,毓自勋阀;柔顺靖恭,齐庄静一;进退谨珩璜之节,雍容著诗礼之华;赐婚春宫,为太子正妃。左相萧文质之女萧氏,庆钟名阀;秀外慧中,气禀柔嘉;言循图史之规,动中珩璜之节;温柔娴淑,秀外慧中,赐婚梁王,册为正妃。各择吉日成婚。钦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2章 下嫁 满世界刺目的红里,玉梨紧紧攥着明珠的手,攥得她都有些疼。明珠陪她坐在床沿上。二人一言不发。只不过一个是太过激动喜悦而偏要矜持,一个是因为心碎。 她终究忍不住还是说话了:“珠儿,我有些怕。” “傻丫头,怕什么。” “我怕表哥不喜欢我。” “怎么会,能娶你是他的福分,多少人想求这福分都求不来呢。” 她轻轻的叹了一声,显得竟像个妇人了:“别人眼里的福分,若他不喜欢我,便无非是受罪罢了。他是驸马,不能自行纳妾,若他不喜欢我,我便指个他喜欢的给他做丫鬟罢。” 明珠说不出话。是啊,别人眼里的福分,于他而言确实无非是受罪。玉梨是真的爱他的吧,竟然舍得把他分给别人、让给别人。可即便如此,云翾此世也已她无缘了。 明珠压着心里翻滚的难过,挤出一丝笑,勉强安慰道:“别瞎想吓自己了,他向来对你的心意,外人不了解,你还不知道的么?” 明珠刻意咬重“外人”两个字,是说给自己听的,自然,她知道,落入此时甜蜜人的耳中,便是闺中密友间的玩笑了。 听得远远一声“送新郎入洞房啰!”喧哗声越发近了。众人拥搡着云翾进房,因体谅他病未痊愈,没有狠灌他酒。若是惹恼了公主他们可担当不起。 云翾面色原本苍白,因饮酒而颧骨边泛红,却是不健康的、虚浮的红,衬得脸色愈发憔悴不堪。 明珠见了,心好像被揪了一把,疼得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一刻也呆不下去。 “新郎官来了,我走啦。”明珠悄悄对玉梨说。将手抽出,轻拍了拍她的。 本想从人群中钻出去,不让云翾看到她,可他还是看见了。他忘情地注视着她,好像要把她深深地刻进他心里一样,明珠怕众人看出异样,更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她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穿行,明明滴酒未沾却神思恍惚,步履不稳。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却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揽住。 是萧庭柯。 “你喝多了,跟我回家。” 明珠也不辩解,乖乖随他而去。 坐在马车里,兄妹俩相对无言。 从小到大,还很少这样,兄妹相对,默默不语。过去几多欢笑,从江南回来没几天,就统统化作历史。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无忧无虑乐陶陶。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明珠看着他渐渐长大线条渐渐坚毅英朗的脸,轻声唱起来,唱着唱着,笑出了泪。 庭柯攥着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嘴角微笑,眼睛里泪光也闪。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转眼高。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明珠唱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从庆功宴开始,她第一次真正哭得痛快。 “多绕几圈,不必急着回去。”萧庭柯吩咐车夫,又令卢令先行回府告知父母。 马车在永和城里转来转去。坊门多有关闭,因此怎么转,都不会离公主府太远。公主下嫁,百里红妆,千灯夜明,锣鼓喧天。逃,能逃到何处去呢?又能逃到什么时候? 明珠在他怀里,哭到没有力气,哭到泪水干涸。 萧庭柯抱着她,觉得如同在抱空气。没有重量,没有温度,感觉不到存在。“珠儿,无论发生什么,好好活下去,答应哥哥好吗?” 感觉到妹妹在他怀里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3章 完璧 自从赐婚之后,宫里便拨了知春、知夏二个侍女前来伺候,日夜不离身,以检查衣服食物为主——任何食物,都需验毒后方可进明珠的口,衣服则非出自内廷尚衣局之手者不可穿。从前虽有此先例,但为区区一个王妃紧张到这种地步的,自古至今大概只有她一人。宫里显然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如此紧张。 家里也给毓秀院添了婉如婉兮二人。 宫里人一来,再加上家里还调来两个,显然是要做陪嫁大丫鬟的,碧英半个身子在庭柯院里,身份尴尬,手里自然就空了。庭柯命底细人盯着她,一刻不敢放松。 宁国公主大婚第二日,明珠清晨即起,唤婉如婉兮来,将黑眼圈藏好,多扑几下脂粉,细细抹唇,梳妆完毕,往祖母处请安。 刚进门却见贺嫔身边的吴华公公在,见着明珠笑道:“萧大姑娘真是巧了,宁国公主今日回宫,娘娘挂念大姑娘便想着一起去呐,咱家前脚来要请大姑娘,大姑娘后脚就到了。” 明珠暗自惊讶,面上笑道:“哪里敢有劳公公请。” 萧老太太等人又叮嘱几句,明珠便入宫去。路上揣测许久,也曾旁敲侧击问过,然而吴华只与她打哈哈,扯些无关紧要的,明珠也就不再问。 太阳已经升起,朱墙之上,碧瓦闪着金光。几只喜鹊扑啦啦腾空,又扑啦啦落下。安静而祥和。可是这安静与祥和,是属于谁的呢? 在宫城门前下车,明珠深吸一口气,默念:“既来之,则安之。” 回家。知春和知夏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一句也不敢问。 回毓秀院换上常服,刚要喘口气,婉兮说老爷夫人要她去鸿宾堂见客人,只得又换一身。 站在堂中,脑子乱糟糟的,因有各种不合时宜阿谀奉承的人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挤上前来与萧相套交情,从前明珠仗着自己是女儿家,往往躲在父亲母亲身后。这次主角是她,躲不得了。 梁王妃,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地位,可偏偏她是不想要的。 或许命运的意思,就是让她和他在相似的位置上,更深地体谅对方的心意吧。 他负她,她负他,然后再各自辜负各自的枕边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纵是相许,又能如何?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谁都能做的事。活着,更难。 应酬,应酬。明珠看着来来往往虚伪的笑,只觉得恶心。 没多久竟有下人报说宁国公主来了。 大婚第二日,刚进宫没多久,就来相府? 刚才宫里打了个照面,没机会说话。当时看她眉尖微蹙,明珠的第一反应是——云翾现在在哪?不过见玉梨脸上还挂着笑,她才放心些。 众人耳闻明珠与玉梨亲厚,都知趣地告辞。 玉梨祝贺她。 明珠有些黯然——她竟不问自己到底开心不开心。也是,她嫁给了她爱的人,便想当然地认为嫁人的女子都嫁给所爱、是快乐的吧。 玉梨没问,明珠也就没说不喜欢梁王。 也是,梁王性子那么讨人喜欢,与玉梨也友善,玉梨怎么会料到她不喜欢他? 寒暄了一会,玉梨开口道:“他……昨晚没碰我。” 明知云翾性情,明珠还是一怔,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她。 这样的话,她大概也是无人可诉、憋得难受,才跟她说吧。 “他进房之后,坐在我旁边,呆坐了好久都不说话。我只当他是病着、累了,便也不说话。等到喜娘催着揭盖头了,他喜秤停了一会,挑起盖头一角看了我一眼,好像很失望似的,就走了……” “他……去哪里了?”明珠有些紧张。 “他找了个亭子喝得烂醉如泥。”她的目光看向窗台上的兰花,泪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抽噎着,最后伏在明珠肩头大哭起来:“他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我就那么不讨他喜欢、那么讨他厌恶么……宁愿……” 明珠只是轻拍着她,说不出话。事到如今,她哪有立场说话。 此生情深缘浅,已成定局,他这般摧残自己,让她如何不心痛;可若要她将他推进玉梨怀里,她…… “既然不得不活下去,我宁愿你爱上玉梨,也不愿你如此啊……”明珠暗叹。 “你不要哭了,我让哥哥好生劝劝他。”明珠道。 玉梨先是婉拒,很快就答应了。明珠心里落寞更甚,觉得好像与她之间又隔了层什么似的。 眉月亭。 任云翾对月而立。 萧子恪说,他若想见她,今晚戌时初刻设法去永和城外眉月亭…… 明明知道见了也无用,可还是来见。 明明知道见了也无用,可还是要见。 明珠在亭下微仰着头看他的背影。他一身素服,浅黑的背影,边缘是透明,好像最矜贵的瓷器,看看就好,碰不得,碰一下就要碎裂崩塌。 “云翾”二字,意指“在云间高高地飞翔”,自由自在。明珠胸口一痛,心好像浸湿了又被谁拿着绞手巾似地拧着,血一点一滴沥干……他何曾得以真正振翅高飞过呢,皇权、家族、俗世,重重枷锁……以后这一切,恐怕都要他一个人面对了…… 明明已经知道结局是什么,却都不想开口。 直到明珠轻轻打了个喷嚏,他转身,一步跃下,脚步甚至有些踉跄。紧紧拥她入怀:“天这么冷。” “是冷啊。”明珠的头埋在他胸前,他的衣服也凉凉的,他的体温一点点透出来。 他身躯微动刚要开口,明珠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掩住他的唇。 这是最后的温度了。最后的时刻,就暂时别打破吧。 庭柯在远处,久久不愿打扰。看着时候实在有些晚,才在马车后轻轻咳嗽一声。 明珠慢慢松开他,可他还抱着她不肯放。 “此事,我不恨你,因你也是身不由己,故而你不必自责。我又何尝不是?情深缘浅,无谓强求,我还是那句话。”明珠留恋着,此时,周身还都是他的气息。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说。 “正是。” “只是你若……”任云翾顿了顿,忍不住继续道:“两边局势,水火不容,你夹在其间两难,需进退谨慎……” 明珠打断他道:“萧竹猗不聪明,却也不笨,自保足矣。君与我再无瓜葛,不必再挂念我,也不可作践自己身子。你若如此……你若如此,我心如刀绞。” 任云翾缓缓放开她,看着她道:“好。都依你。你放心。” 明珠从怀里取出玉佩,双手合在掌心,闭上眼睛,眷恋这最后一刻的拥有。贴身带了这么久,他出征的日子里她一日要抚摩它千万遍,图案纹路早已深深刻在她心上。过了一会儿苦笑道:“这是你给我的,今日,‘完璧归赵’。”泪光盈盈,她咬牙硬是忍住,将玉佩塞进云翾手里,扭头快步跑开。 他的目光胶着着她身影,随她一路远去。远处萧庭柯冲他点点头,便和妹子回府去了。 任云翾停在原地,感受着玉佩温度的变化,她的气息好像也在慢慢散去——却又仿佛从未消散。 月光洒在他的衣袍上,似温柔,似无情。他袖口一滴一滴地滴血,玉佩在他手中生生折碎。他抖出一方竹叶底纹帕子,不管手上伤势,将玉佩碎片小心翼翼地包好。 玉佩上的残血将帕子角上绣的荼蘼花染作血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4章 女儿 明珠小时候族里亲戚来家拜访,因她尚小可以四处随意走动见客。旁人称赞时,父亲半开玩笑地拈须感叹:“全家上下的心血,珍珠宝贝似地养个十多年,终究还是给人家养的啊……”众人忙在旁宽慰。一位族伯笑道:“天下好儿郎众多,也不知谁家儿郎有这等好福气。”萧文质却道:“好儿郎虽多,能配上我明珠的倒也没有几个。”竟有几分被惹恼了要驳对方面子的意思。后来萧夫人含着薄嗔提起此事,萧文质颇不以为意,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还说错了不成?”萧夫人笑道:“你就谦虚些……” 寻常公子哥儿或纨绔、或做作、或庸碌、或圆滑,不在讨论之列,“敬恪谦和”之中,子恪是亲兄长不算,余下三人,明珠也只对子敬心悦诚服。父亲多年对众男儿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萧相对任子敬,几乎就是老丈人培养女婿,人前不多说,人后却恩威并施,既亲热,又不乏敲打针砭,那股子在意劲儿,仅次于对自家亲生儿子——或许评价还要比萧庭柯略高些。 由敬而生慕,由慕而生爱,由爱而生…… 可不管前情如何,这颗藏在毓秀院的明珠,都要被奉上皇家的殿堂了。金丝笼雀,重楼深锁。隔了层层宫墙,别说指望不上她养老侍奉,连时常见面都做不到,反而家里要日夜为这狮子嘴边的女儿提心吊胆。 “女儿养来,就是讨债的——我,我白费了这么些年的心!”萧老太爷初听到消息,拐棍震得地面轰响。 “怪珠儿什么!你少说两句罢!”萧老太太的脾气也上来了。 两个老人在堂中吵得不可开交。丫鬟们早已被暗示回避,萧文质在中间劝不得,又不好抽身而退,站在二老中间,如同一段苍老的木桩,几乎要一夜白头。 过了许久,他扑通一声跪在当中,整个堂屋顿时一片寂静。 萧老太太几乎是喘着气跌坐到椅子里,还硬撑着抬手给了他一拐杖,骂道:“给他拼死拼活卖命拉犁拉了几十年,连闺女的终身大事也要搭进去!你个当老子的,把亲生闺女卖了!混账!畜生不如!谁养的你?谁教的你!”萧文质跪着纹丝不动,硬生生受了这一杖,起身就走。 萧老太太气极,索性连皇帝也骂了:“给我回来!去哪?还要给那个畜生皇帝拉犁去!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骨头的奴才!” 萧文质心里很乱。 他已经身在其中,想要抽身而退,谈何容易? 萧家是站在太子这边的,他本以为在此事上自己与皇帝心照不宣。可是如今皇帝把明珠嫁进梁王府,他唯一的女儿……是要敲打他,让他“站队”不要太早么?可也不至于非要将明珠……朝堂已然风诡云谲步步惊心,亲生女儿被捏在政敌手里,他只有更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起先不拒绝皇帝,只说“小女性子顽劣,恐怕才德不堪匹配皇子”,因他以为,皇帝只是对当日那个孩子是男是女还怀有疑惑想借机试探,谁知竟真个借坡下驴,顺水推舟,将婚事定了下来。 本朝纳妃多选自民间,以无背景之清白人家为好,自先帝起,与权贵结亲之风渐起,至于当朝这位,更是……可他断断没有想到珠儿会被…… 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方面明知他只能支持太子,另一方面又用这种他从情感上接受不了的方式束缚他的手脚,让他投鼠忌器,心生忌惮……莫非他对太子也不放心,既属意,又提防他翅膀太硬? 以为自己与皇帝,同甘共苦,风雨同舟,毕竟和刘江与皇帝有些不同,如今看来在皇帝眼中,他和刘江终究也没太大差别,臣子罢了。 他现在唯一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今日的大夏帝,已经不是当年的淮王李泰了。 茫然的不只是萧文质。 赐婚圣旨一出,举朝震惊。 虽然在国本一事上萧相未做任何表态,但众人只要一看萧家长子萧庭柯亲近太子,就能大概推测出左相立场。 而右相刘江向来支持梁王,偏偏其女刘雅前年被指给了太子做侧妃。当时群臣都以为皇帝要敲打宣氏,许多急躁冒进的人匆匆忙忙站队支持太子。谁料今年又将左相之女赐给了梁王…… 是圣意有变? 皇帝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信手胡来乱点鸳鸯谱? 双龙夺珠,皇帝到底是早有预谋一手造就,还是全然无所觉? 大夏二十年,萧相自请出京,治理琅琊郡旱灾。皇帝怜悯其心系桑梓之情,特许之,保留相位,由连尚书暂代其职。十日后携妻赴任。 这于朝野,无异于又一颗重磅炸弹。众人联想先前赐婚,不禁浮想联翩。萧相虽说是有名的重旧情,可也不至于为了父老乡亲,放下相位和女儿婚事,跑到哀鸿遍野之地去吧? 自从当庭赐婚之后,除了日常问安,父女一直没怎么说话。 萧相在皇帝发话之初显然已经答允她的请求,可是最终却……她知道父亲有苦衷,回家路上便跟他说“女儿没事”,却也急急抛开,从此未再与父亲说过一句…… 如今父亲竟自请前往琅琊……嫁妆、婚礼排场之类,这些母亲虽然念叨抱怨,但她自己并不计较,可是出嫁时父亲不在家,她心里始终是难过。也不知父亲怎么想。 母亲本来为了她的婚事不愿跟去,奈何萧相身边没有妾侍丫鬟,若无底细人照顾起居,琅琊正闹旱灾,家里的顶梁柱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朝中局势诡谲,自己这一嫁,还不知后续如何。父亲临行前,总该把事情说开,事已至此,她也不愿父亲有心结。 先前整夜失眠思量该如何拿捏言辞,可是见着萧相面容,仔细看去,似乎一夜之间苍老十岁,明珠不由得掉下泪来。 萧相经历悲欢离合无数,此刻坐在女儿面前,眼圈也泛了红。萧夫人泪流不止,避进内室,明珠怕她哭坏眼睛,追去安慰,看见母亲几乎哭成泪人。 好不容易劝好了母亲,明珠整理好情绪,放轻步子出来。 萧相紧闭双眼,手中念珠不停。 明珠轻声唤道:“爹爹,女儿嫁到王府之后,该怎么办?” 宦海风云,她一个女儿家很少置喙,却非懵然无知。她在王府的表现,在外界眼中、在皇帝眼中,就是父亲的态度、萧家的态度。 若做一个贤妻,那在皇帝眼里便是萧家顺从上意,在群臣眼里便是萧家至少有一支力量站在了梁王这边,在梁王眼里……在李恒眼里…… 若做一个冷冰冰的陌路人…… 若只维持着面上的和气,过一天是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5章 0521公告 关于肉不肉的严肃公告 首先,谢谢大家这些天来的支持,让我有动力继续写下去~送上一万个么么哒! 其次,是我开了新文《穿越青楼之太平花魁》(害羞捂脸),欢迎大家来捧场交流~ 再次,是有筒子问我这篇《逃夭》以及新开的《花魁》肉不肉的问题…… 先回答《逃夭》,这篇后面会有肉的,只是还不急……(明珠都还没嫁出去呢……) 下面全文贴上我在《花魁》的公告: 咳咳咳,有妹子问我这篇文章是不是要“炖肉”…… 肉嘛,是有的,不过应该不是那种露骨的类型,我对于审美还是比较苛刻的,以美为主~ 有些#不可描述#的描写,我觉得是必要的,是对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其重要作用的,写一写无伤大雅。写得美嘛,我自己写得开心,大家读着也享受~ 所以呢,“肉”是有的,而且我保证足够香艳。但是希望大家不要只冲着“肉”来看这篇文~ 从我《逃夭皇后成长记》追过来的筒子们知道哒,我是细节控+伏笔控,喜欢前铺后垫,前面打好伏笔,后面好让人读了恍然大悟或者格外伤感。 这部书我也是精心谋篇,后面会有惊心动魄、环环相扣的剧情,女主的感情看似冷淡,实则比《逃夭》里的明珠浓烈得多。这本的节奏会快一些,至少比《逃夭》快,我保证!! 说起《逃夭》的慢热……我现在自己看着它都觉得追文的大家好辛苦……这么多天了主要剧情还没展开……没办法,是“成长记”嘛,希望大家感受到女主情感的一点点变化和心理的逐渐成熟,陪她一起长大吧~ 《花魁》今晚上还有一更,已经存好存稿,觉得不满意还在改~ 晚上见,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7章 落英 梁王府莺莺燕燕,鸟语花香。新婚的梁王日日欢宴,歌舞升平。 春日的午后,明珠在梁王为她建的漪兰院里小口啜茶。春日桃花如雪,香气时远时近。梁上雏燕呢喃,老燕成双相逐而飞,在树林和梁间往来奔忙。四处都萌发出绿意,那是春的气息,温暖,柔和,充满生机。 流香亭边柳枝可爱,明珠不愿假他人之手,生怕别人不懂得她的心意折错了折坏了,便有些慵懒地从榻上起身,左手拢着薄毯,右手去折。 柳枝比她想象得硬得多,指甲费了好大劲才掐断,一愣神间,还来不及捏住,它就掉进水中。看着那枝条顺水一荡一荡地漂远,心里一阵惆怅。 过去多是云翾折给她的。 在外游历时曾有一次,在北国那座绿树葱葱的山里,任性地指挥他,偏要高枝,他便听话地上树去。他动作行云流水,即使是这种事也永远都没有一丝狼狈,只是发丝有时会乱。他握着柳枝的手背在身后,涎皮赖脸地要奖励,明珠便伸手去梳理他的几缕乱发。他闭上眼睛,得意地笑。她调皮心起,就一把解开他的头发,他顿时“长发飘飘”。 明珠开心地拍手大笑,他便追着要“修理”她。一时间笑声如珍珠玉粒般洒满山谷。等到香汗淋漓跑不动了,她便突然“刹车”,转身扑进——几乎是撞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讨饶。他左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右手也将她的头发散开,笑道,“那怎么行。”她笑着仰脸看他:“小气。” 看见他只笑不说话,她瞪他半晌,自己也笑起来——两个人披头散发比肩而立,好生有趣。 山谷溪边往往有兰花和桃树。他让她原地等他,不一会儿他回来,依旧背着手走近她,神神秘秘的,忽然抬手在她头上扣了一个花环。 他后退几步打量她,眼底的爱恋温柔让她不由得双颊飞红。他不准她摘下来看,牵着她的手走到溪边让她自己照。 柳枝编的花环,点缀着朵朵桃花。的确是极美,人也美,艳过桃花。倒影中,二人散发相依,如同世外仙侣。风把明珠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轻轻捻着两个人墨色相融的头发。 那天她还为他唱自己配曲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唱到“有蕡其实”时,忽然就红了脸。他轻笑,竟接着她的调子唱了下去“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唱得一个音都不差。 “小姐......”婉兮轻轻唤她。 身边人,也不是巧儿了。哥哥领来一个名叫青蝇的女子,说凡是梁王要求做的事都告诉青蝇,尽可能拖到青蝇回话之后再做。该给青蝇什么样的身份、如何见她、多久见一次……这些都面面俱到为她提前想好了。大概不是哥哥一己之力想出来的。 现在身边的婉兮和婉如是陪嫁大丫鬟。碧英陪嫁来,第二天便被明珠寻借口发配出去嫁人。她打发自家婢女,梁王府并不干涉。后面的事自然有哥哥他们料理。 多年来,她自问萧家不曾亏待碧英一家人,事到如今,碧英无情,也休怪他们心狠了。 李凌自然也安排了一批人伺候。领头的一个叫秋红,一个□□白。 回到现实。 明珠微微一笑,回榻上歪着。“真是可惜了。” “小姐喜欢,吩咐一声让奴婢来折就是了,何须自己动身,小姐可要仔细身子。”婉兮面露担忧,恳切道。 明珠婚后没几天便病了。 这厢明珠病着,那厢李凌的心里也没有宁静。 成婚之前,他只是倾慕她,觉得若能娶这样好的女子为妻,那他该是世间最幸福的男子了。可那时候若将她换作别个好女子,他也未必会不满,更谈不上伤心。 大婚之夜,她端坐床沿,他挑起她的喜帕,脸凑近了她的,深深凝视她的眼睛,她明明千般害怕万般不愿,面上却硬撑着一片坦然——抑或说,是决然。如同战士临上战场一般。 还好没有如外界所说,心如死灰。 他吹熄灯,一把扯下帷帐,说句“冒犯”,伸手挠她痒痒。明珠一个现代人,心底明白他是何意,配合地又笑又叫。 躺下并排和她聊天。想必是知道后宫必有监视的缘故,她谅解而未拒绝。两个人嘀嘀咕咕聊了整整一晚。她是矜持的,但并不局促——毕竟两人本就认识,李凌也摆明了态度不会碰她。他同她讲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 第二天他特意叮嘱秋红为她化妆时着意做作出少妇的风情,且不遮掩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然而如此几个夜晚过后,她不说,他也知道该主动分居。她始终不习惯他的存在,他在身侧的夜晚她没有一晚是睡着的,哪怕是一不小心犯困也要强撑着 他给她以王妃的礼遇。知道她自幼娇养且不喜勾心斗角,婚前便为她新建漪兰院,远离仅有的几名姬妾。王府的财务往来从前由清侧妃打理,她不感兴趣,他便交由管家;她的家族立场使得她不方便顶着“梁王妃”的名号出去与贵妇们周旋费心,他便为她称病…… 大概明石自古至今,没有这么清闲的王妃。 后来发现她其实是个闲不住的:自己陪嫁的书没几日就读完了,回门带回的书也只撑了月余。虽然明珠盛名在外,他却仍疑心女子读书的饥渴与速度。偶尔到漪兰院时,开玩笑考问她,她对答如流。派人暗地查她都读了些什么书、书中有否蹊跷,所得结果也并无异样。 一连几日去看她,见她都未在读书,只半靠在美人榻上假寐,话也懒得说,担心她身体不适不由诧问,她才起身张开眼微愠道:“殿下的人不是爱惜书的,将妾的书折了角还留了手印子。” 他自信手下做事了无痕迹,应该不至于在这小女子处留下破绽,装作不解道:“我的人?平日里碰你的书的该是你的人才是。” 少女愤愤道:“妾的陪嫁自幼就被教习,触碰斯文之前必先净手!” 她眉梢微挑,双颊因被怀疑的窘迫和气愤而染得微红,樱唇微微撅起。李凌心中一动,坐在榻边拥她入怀道:“是我不好,欺负了你。我该罚,罚我寻十本稀世孤本赔你好不好” 她涨红了脸推开他,掩饰自己的窘态道:“再加五本!” 他笑着依了她。 何止是十五本。梁王好读古籍的名声渐渐传开去,进宫觐见时皇帝几番夸赞梁王妃贤德,能辅佐夫君。 他有些脸红,偷眼看她。她只是微微笑着,宠辱不惊。 他不知道是该失落还是该骄傲。 不过自从“赔书”一事之后,明珠跟他随意了些倒是真的。有些窗户纸,用一件小事戳开了反倒好。 原不该疑她的……以她的性子,细作这种事,她不屑的,也做不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8章 漪兰 李凌时不时怀疑自己是否娶错了人。 娶回来的那个人,纵然没有心如死灰,恐怕也凉透了一半。 明珠自打进了王府就不是很爱说话。平日里只是淡淡的,嘴角总含着一丝微笑。以为她不笑的时候,看着是有些笑意温婉,然而盼着她笑的时候,只得了一抹仰月微弧,就让人失落了。 梁王府尤其是漪兰院的下人们很快便摸出这位王妃的脾气,都安安静静地不去打扰她,偶尔说个笑话讨巧,见她只是淡淡的,也不必担心说错了话。偶有冒犯时,若是无心的,王妃对此是极大度的。又肯体谅下人心思,虽是相府千金娇贵,却没有寻常千金的一身毛病,不难伺候。在漪兰院当差,赏赐虽不见格外厚重,却是最令人心里满足。 下人们皆道王爷娶的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高门淑女,但李凌却显然并不开心。他们不曾见识过,李凌却依稀记得,明珠幼年时的活泼好动和对皇兄、任云翾等人的亲昵,奈何等到他真正得以与她朝夕相对时,她已经长大,厚厚的心墙早就将她围得严严实实。她在墙里寻求安全,同时把他封闭在了墙外。 母妃原希望他娶刘雅。他不喜欢。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娶到的是萧明珠,纵使假扮夫妻也比对着刘雅强。 父皇一纸圣意,意外达成了心愿,却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她不爱说话,他便挑起话头说,给她讲些近日听闻的奇闻趣事,望博美人一笑。她听着,笑着,然而笑却是微笑,偶尔听到极好笑的,也不过是微微露齿——还是用帕子轻掩着的。 那笑很是恬静,有温柔含蓄之美。然而他想到她从前欢脱巧笑的模样,总觉得她的微笑就像那块丝帕,掩在嘴角,细密针脚里藏着淡淡的忧伤。 其实明珠并没有李恒想得那样忧伤。只是王府不是家里,没有骄纵她的父兄,没有交心的云翾。梁王府,不是她的家,是她家族政敌的府邸。 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地笑了。再不会像从前一样放肆的开怀大笑、满地奔跑了。不是故意的,只是在成熟的自然过程里,不幸丢失了太多单纯的欢乐。 虽然李凌心地善良,也没什么架子,但她终究只是个客人,她不属于这里。 总有一天,要离开。只是不知以哪一种方式。 既然总有一天要离开,何必种下深情,到时候为难自己、伤害别人呢。 好在假以时日,上苍见怜,李凌终于还是等到了他想看的笑容。 一日李凌在庭中舞剑,求明珠在旁为他弹琴。明珠不忍推辞,便奏了一曲《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慷慨处,纵身一跃,如白虹贯日;悲凉处,旋然而舞,如鹅毛飞雪……琴音琤琤,剑风呼啸,两人俱是闭着眼睛,感受着千古而来奔涌不绝的豪情与无奈,琴剑相和,有如相知。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李凌收了剑势,潇洒利落。明珠因感情投入,双眸已是含着泪。 李凌正因方才的默契暗喜,双颊微红,向明珠投以倾倒众生的一笑——这本是难得的美好时刻,谁料几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野鸽子扑啦啦飞过,溅了他一头一身的秽物。 “噗——哈哈哈……哈哈哈……”李凌又惊又窘,潇洒的身姿顿时石化,脸都扭曲了。明珠在旁反而被戳中笑点,仪态尽失,一手捂着嘴伏在琴上大笑起来。 李凌见明珠笑成一团,反倒忘了身上还有秽物,只杵在一旁看着她笑。 明珠好不容易笑够了,抬起身子见李凌木头人一样站在那儿傻笑,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忍住笑道:“哎,你吓傻啦?还不去沐浴,换身衣服。” 李凌“啊”了一声,笑道:“我这就去。”转身几大步又回头看她,末了添一句:“明珠,你这么笑,更好看。” 明珠的笑顿时不露痕迹地僵了一下。 好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然不顾形象了,能好看到哪儿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9章 策马 “明珠!来!”李凌跨着玉白色高头大马,在马背上畅笑着向她伸出手。今日休沐,携王妃去封邑洛城骑马散心。 明珠仰头看着这个阳光下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很耀眼,她微微蹙眉。 待要婉言推脱,却又不忍扫他兴致,遂笑着递手给他。 纤细的手指温软,指尖却隐隐透着冰凉。他一把将她拉到身前圈着,一时不愿松开她的手,又怕她羞恼,红着脸把缰绳塞给她道:“握紧了”,自己的手却也不离缰绳,若近若远地挨在她手边。轻轻一夹马肚子,白马便撒欢儿向着广阔的草场奔去,吴璧等人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天苍苍,野茫茫。天的尽头是绿,无边无际起伏的绿,柔软的,清秀的。天上白云舒展,自在飘移,忽近忽远,忽快忽慢。 风打在明珠脸上,吹卷着她的碎发,将发香扑散在李凌鼻息间。她起先大睁着眼睛,不舍得放弃一瞬的美景,后来看得累了,便闭上眼睛感受习习凉风。李凌看见了,唇角一勾,十分得意。 等到马儿一声长嘶,听见身后男子在耳边笑道:“明珠,你看!”她睁开双眸,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何时他已带她骑马立在一座山崖边,崖下雾霭缭绕,隐隐约约可见棋盘大的洛城,比芥子还小的走马行人。 “天下兴亡,百姓过自己的日子。”不知怎么的,脑海飘过李恒的那句话。 此时看上去是一派安逸祥和。人是普通人,房子是普通房子。可是站在这里俯瞰的时候,却打心底里觉得美。 “很美……”她不禁感叹。 他很高兴:“对吧?”他本想再说句什么,见她陶醉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两个人在崖上看了好久李凌指着依稀可辨的建筑跟明珠讲,这里是某酒馆,剁椒鱼头最爽口;那里是官营的点心铺子,每日银子进账几何;那栋最高的楼是飞仙台,前朝所建,那年他初到洛邑时上去看过,破败得不成样子,然而他没有下令重修,留着警示后来人…… 下山时马儿一通狂奔,十分畅快。明珠浑身沁起一层微汗,脸颊也泛着红润。等回城到了马场,马儿慢慢放缓了步子,明珠轻轻抚弄着柔顺光亮的马鬃,赞道:“好马!” “你倒是识货!这是汗血宝马,全明石不超过十匹,万金不换!”李凌收拢飘荡的心神,下马得意笑道。 “汗血宝马……妾身一直以为都是枣红的,难得它白得这样俊俏。” 李凌牵着马,暗道吴璧还真有两下子——那奴才在武台殿马厩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爷别要这匹枣红的,脚力好不假,可这颜色指定不讨王妃喜欢,也不衬爷的气派。爷要这玉白的,衬得爷是个温文尔雅的白面小生,不粗鲁。女人——尤其是王妃这样的,都爱干净,都喜欢这样的白……” 乱猜主子心思……其实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一边脑海中是吴璧挤眉弄眼的讨打的模样,一边说道:“这马还没名字,你若喜欢,给它起个名字罢。” 其实皇宫里出来的马,文雅名字是有的,这匹本名叫“寻梅”。无非是想多说几句话。 “妾身是个最不会取名的……”明珠面上有些娇羞:“从来都是绞尽脑汁,起出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来,都不自然……” 李凌笑道:“但凡是你起的,谁敢说个不字,我赏他板子。” 听了这话,几乎近似于表白,明珠的娇羞反倒没了一半,心里犹豫还要不要起这个名字。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叫‘无心’如何?” 李凌皱眉皱得紧紧地道:“云无心能活,马……我还想多留几年在身边呢。”倒有些撒娇的语气。 明珠不由得被他逗得笑,心里放松了些,笑道:“那便叫‘大雪’。” “好!”他高兴地连拍巴掌。 “堂堂明石王爷,跟个小孩儿一样。”明珠心说。 吴璧凑到李凌跟前,耳语几句,明珠见状,知道他的亲信求见,自己是时候回避,便借口沐浴告退。 “明珠……”他似乎要解释什么。 明珠回头,淡淡地笑着看她,模样温柔清丽,神情端庄娴雅,却又带着一丝他忽视不掉的疏离。 话到嘴边变了个样子:“谢谢你今天陪我。” 明珠露齿一笑,敛衽行礼而去。 上次策马疾驰,还是在狄国吧?不知平国公主过得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0章 敌人 明珠连着几日都若有所思,身边人也未曾打扰。 远嫁是平国公主的命运。若她赢了命,她现在可以在辽阔草原上纵马高歌,做最尊贵的阏氏;若她输给命,她此刻恐怕已经被大漠风沙折磨,香消玉殒,归于青冢。 不知当年王昭君弹奏琵琶时,心中是作何感想。 而她自己,总算能渐渐明白,平国当时的心境。 所谓“感同身受”,只有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可能懂得。 “爷近日苦读,忙完了回来,前脚进府门,后脚就进书房。爷实在辛苦,奴才们看不下去,给爷送膳食,爷竟是连吃饭的工夫都不赏奴才脸。好容易发慈悲要可怜奴才们,吃一回春卷儿蘸玫瑰酱,蘸着墨汁子吃了一脸自个儿还不知道……”吴璧皱着眉,苦着脸,一边陈情,一边偷眼打量明珠脸色。 不料这一偷眼被明珠捕捉到了,吓得急忙收了眼神拿下巴贴着脖子,眼睛只管盯着鞋上的绣。明珠本就为他连篇的谎话好笑,又被他这副滑稽逗得一乐。 “那依你所见,本妃该如何?殿下要上进,本妃岂能去拦着殿下不让他百~万\小!说,拖殿下后腿?”明知吴璧是想诓自己去探望梁王,她便故意逗他。 吴璧一听这话,又斗胆瞅瞅明珠脸色,知道王妃故意,一定是会去探李凌的了,大欢喜道:“王妃有这句话,奴才们就都放心了……”说着连连叩头,惹得屋里众人一阵哄笑。 明珠却在心里默默掂量着:想来是极忠于李凌的人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主子:今日对她和气,请她去,是为了他主子;明日对她……也会是为了他主子。 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奇怪的。 “吴璧公公,本妃看你平常当差,严肃谨慎,该是做大事情的人,怎么学得如此油嘴滑舌,可别带坏了殿下。”明珠笑道。 吴璧忙捂着嘴做惊恐万分状:“娘娘这可就折煞奴才了。” 又客套几句,吴璧便告退。 明珠斟酌片刻,向婉兮、婉如笑道:“大概是殿下着实太不爱护身子,才真把这人急坏了。便命小厨房给他做些吃食,婉兮……罢了,已经做到这一步,还是我亲自去吧。” “小姐……”婉兮蹙眉,似是难以启齿。 “你说。”婉兮平日里都称她“娘娘”,“小姐”这个称谓,便是最简短有力的提醒。 “小姐其实只需传小厨房做些菜,命奴婢传个话就是了,其实……是一样的……” “婉兮,我自有决断。”她慢慢说道,语调沉稳中透着一股力道。 “是……奴婢失言了。” 其实虽然知道彼此立场不同,但在她的意识里,从未真正拿李凌当作敌人。李恒的敌人,家族的敌人,不是她的敌人。甚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应该对他好一些。不管自己信任他也好,不信任他也好,至少他明面儿上待她很好。她怕有一日他……那么他照顾她的情分她就永远没有偿还的机会,趁现在,还一点是一点吧,何必端着架子让两个人都受折磨呢,日子本就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太多,到头来失望的只有自己。 在梁王府的日子,她看似哪儿都不去,却着实自由。这段时光本就是他为她偷来的。虽然等到花落时,又是一番凄楚,却好过“待到无花空折枝”。良辰美景易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于是便下了小厨房,洗洗切切,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细细摆弄一番。不多时,便做了几样小菜,配上一汤一粥,由婉如端着盘子,一同去李凌书房。 进门请安,李凌将书搁下起身来迎。明珠与他闲话几句,目光忍不住往案上扫去,见他正在读《列国篇》。 “妾身僭越了……”意识到方才目光失礼,明珠连忙道。 李凌笑着摆摆手:“无妨。不碍事。” “妾身……”明珠咽咽口水,说道:“近日也读过此书,不知殿下,若是不忙,可愿与妾身交流些心得。”她已经好久没有跟人聊过书了,终日没有个能听懂的人听她诉说,她憋得很。 “好呀。”他难掩开心:“我也正愁没人说。” “殿下哄妾身罢了,妾身是独居庭院深深,殿下身边可有的是先生谋士。” 李凌笑而不语。 两个人聊了许久,十分尽兴。原来李凌不是从前别人说的莽夫。 末了明珠笑道:“殿下最近可还看些别的什么书?” 李凌报了几个书名,明珠惊讶道:“正是妾身近日读的!” “你看过的书,我也该看看才好。”李凌盯着书架上的一排书,微笑道:“不然你提起个话头我却听不懂,你又该寂寞。” “殿下也该好好当心身体……再说我——妾身哪里就那么容易寂寞……”明珠面上带着窘迫的红晕。并非是因为羞涩,而是知道自己平日外露的寂寞神色终究还是伤了人。 “你不寂寞自是最好。”李凌叹了口气笑道。好像真的被明珠那番话安慰了似的。 “真是的,殿下把好好的气氛都说没了,妾身本来特意做了好吃的来让殿下高兴的……都凉了。”明珠连忙打岔。正说着,婉如刚好从外面进来,取出碗碟摆桌——她早赶眼色,瞅着两个主子快聊完的时候到小厨房将东西热了热。 李凌一看,一碟金灿灿的炸铜铃,一碟龙井虾仁,一碟马齿苋水晶饺子,一碟干炸蘑菇。两只小罐,珐琅罐里是冬笋海八珍汤,陶罐里是皮蛋烧鸭粥。 “我今日真是高兴极了……谢谢你明珠……你可吃过了?不一起吃么?”李凌喜不自胜,不等明珠答应便吩咐道:“吴璧!添上王妃的碗筷,送一道甜的雪梨酥酪来!还有天鹅炙,蜜饯的海棠、马蹄、菱角,多几道甜品和荤菜!”他和明珠一样,爱吃些甜。 明珠不忍扫他兴,便坐下陪他细细用膳。席间本欲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倒是李凌总引着她说说笑笑,后来干脆屏退了下人,净讲些令人喷饭的笑话。 “明珠……”饭毕,李凌道:“别自称‘妾身’……‘你’‘我’相称吧。” 明珠一笑:“好。” 非关男女之情。惜惺惺,怜同命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1章 入局 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李凌时常命人请明珠一同用膳,或者厚着脸皮来蹭吃蹭喝,央求明珠做这做那。明珠觉得小事没必要拒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开开心心也是过,互不搭理也是过,何不开心些?便有求必应。忙忙碌碌,倒有些像从前在家时候的样子,每天除了诗书、出门,便是吃吃吃。 闲来会想起云翾,他最近身体好不好,他在做什么,他正和谁一起,他心里可好些了,还是,把她忘了? 可是想这些的时候,心里甜,酸,苦,辣,百感交集,那味道有时淡然如茶,但更多的是浓烈呛人。呛得她难受,就不敢想了。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如果寻欢作乐能忘情,那便且去寻欢。 明珠终日忙于琴棋书画花鸟虫鱼,只为忘情忘忧,不料如此正合李凌心意。总算有了几分昔日那个人的影子。 “琴棋书画”中,明珠的琴技他已领略,平和自然,淡泊高雅,柔中带刚。琴音如白云苍狗,流水潺潺,却又让人感受到云外的劲风、波下跃跃欲试的涌流——不知怎的就让他想起了任子敬奏过的曲子。 其余几样,他也想好好的看一看。其实不只是他想看一看,也是吴璧又在旁支了招:“爷,这‘风花雪月’聊得多了,您跟娘娘更了解彼此脾性不说,爷您的才华,再加上这花前月下的,爷的风姿在娘娘眼里岂不是更加地玉树临风……” 其实对明珠,他自己觉得是敬多于爱,还有一半出于怜惜,并没太多别样心思。吴璧这么一说之后,他暗忖:听说下棋最能看出一个人心性……奈何对自己棋力无信心,若是输给她,实在没面子……又怕赢她,恐她不开心。 随吴璧一路曲曲折折转到梁王这侧,到门外听见似乎不只梁王在内。 “向子度棋艺了得……” “不知他意在……” “此人似乎无欲无求,看不清楚……” 明珠轻轻咳嗽一声,屋里人谈话打住。 一进门,看清是谁,吃了一惊。 竟是好多年不见的程皖。明珠心下暗道:程皖竟是梁王的人?又看见程皖身后一人,样貌清秀,星眼中光芒闪烁——竟是商默识。 明珠强压下心头疑惑,向李凌行了礼。又受了他二人的礼。 闲聊几句便要摆棋盘下棋。 明珠一头雾水:自己与商默识虽然熟,却从未在棋盘上过招!且王妃跟大臣下棋,这算什么呢?又转念一想,今日之事本就诡异,莫不是李凌想借下棋试探什么?或是二人欲传递什么信息?只得温婉笑笑:“妾身一介女子,棋力怎么比得过几位大人?可害怕丢殿下的脸。” 李凌笑道:“子和是自己人,无妨。若下得不好,就当讨教了。” 商默识笑道:“娘娘自谦了。娘娘是女子不假,却不适合用‘一介女子’自称。” 棋盘已经摆好,明珠执白,先下。 一子子落下,就好像将十七年重新走了一遍。每一次落子都是决定,每一步都影响后面的旅途。只是围棋落子有声,人生却是无知无觉。相通之处,便是落子无悔。 人品性如何,是无法隐瞒的。隐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可是她身在局中,不得不瞒。至于瞒不瞒得了,那就尽人事,听天命了。 一盘棋,看透一个人,也值了。 五盘下完,三平,一胜,一负。 收了棋子,明珠叹道:“虽然咱们自幼相识,如今看来,犹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笑笑,目光盯着脚下:“是啊。” 明珠闻言,原本淡淡的愁绪化为一股茫然失落,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些心情没处安放。 而默识呆呆站在一旁,已然痴了。 他一举一动,她尽收眼底,却只装不知。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本来对他无意,他也没等她太久——只是感慨人是旧人却再各自沧海桑田罢了。 不知这盘棋,李凌看透了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2章 向妢 自从那日鸽子赐天降之福后,李凌形象尽毁,索性甩掉“偶像包袱”,不必再在她面前端着,明珠也随着更放开了些。李凌心里暗暗把那野鸽子当成了吉祥物,感激不尽。 后来几次陪明珠回相府省亲,萧家人见他们二人和睦,不似作伪,稍稍安心。安心,只是暂时的,但至少暂时可以安心。 萧相还没回来,母亲回家操持。每月有书信,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父亲不在朝中,萧家暂时远离漩涡中心。庭柯在军中,比平常忙碌,但皇帝到底没有十分逼迫他。 身边仍旧没个女人。萧夫人暗里有些焦心,女儿出嫁为人妇,这些事总算方便说,也有个人出出主意。 “你从前身边那个巧儿我看就不错,忠心耿耿,能持家,聪明又本分,也不知怎么的,从前看上个碧英,却看不上这巧儿……”萧夫人叹道。明珠在旁,默默无语。 又问起碧英伺候得如何。明珠只说发配出去嫁人了。萧夫人不胜感慨,毕竟碧英已经跟去王府,这算作是女儿的家事,她也不多过问。 时光如水,忽然有天卢令到王府,说求见王妃。 以往多是庭柯亲自来,若卢令来,叫婉兮出去即可,不曾说要亲自见她。明珠心想:“想必哥哥是挺忙,不然不趁这机会看我,反倒打发了卢令来传话。” 及到堂中,卢令见了明珠,连忙跪下行礼,口称王妃千岁。明珠连忙让他起来。 原来是庭柯订了亲,是礼部向侍郎的女儿,闺名唤作“向妢”的。 明珠隐约记得此人,倒未曾谋面,只知道是个才女,通晓多国语言,可惜体弱多病,终日靠药罐子吊着。 “哥哥自己点了头的?”能将消息送到王府来,说明已经板上钉钉,自然是经萧庭柯点了头的,然而为何哥哥不自己来? 谁知卢令只答一个“是”字便没了下文。 这不是卢令的风格。 大概是担心王府不是自己的地盘,说话不方便吧。明珠心想。然而心里越发担心庭柯。 哥哥逃过一次婚的,这次…… 唉,这次没逃,大概是哥哥也看中了吧……别胡思乱想了…… 与梁王说过,备了些东西差人送去萧府,捎话给庭柯,说有空希望一见。 没想到三天不到,没见到庭柯,卢令又来了。 准新娘向妢病逝。庭柯病卧不起。 卢令刚从门口出去,明珠便晕倒在地。 李凌问讯,急匆匆赶到。 明珠醒来之后就不住流泪,众人怎么劝都劝不住。李凌来时,她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已经哭成个泪人儿。 “我要回去见哥哥一面……求求你,让我见哥哥一面……哥哥心里一定……”说着明珠又大哭起来,哭得眩晕发作,人有些不稳。 “罢了。”李凌上前拥住她道:“吴璧,备马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3章 生辰 明珠自萧府回来,元气大伤。她本欲多多陪伴庭柯,奈何身子不许、李凌不允,只得在病榻上担心。 李凌见她茶不思饭不想,只得拣些消息告诉她。 例如庭柯执意将向妢迎进萧氏祖坟。 例如庭柯不顾明石规矩,要为向妢守丧三年。 例如…… 李凌肯告诉她的,自然是最轻的,那些不敢告诉她的更离谱的事……明珠越想越怕。 哥哥是个重情的人。虽然因家教的缘故,恪守世间条条框框,一旦事关所爱,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心上人也罢,便会不顾一切,视世间礼法如无物。 只是这向妢,真的是哥哥的心上人吗?哥哥又是何时倾心于她的呢? 这桩婚事乃是皇帝赐婚,可是哥哥…… 这件事里里外外从头到尾,明珠都觉得蹊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遍遍含泪跟李凌道:“求你将我的话转达父亲大人和家里,‘莫伤伤心人,由他去罢’!” 哥哥他心里,该有多苦啊……思及此处,肝肠寸断,却又无能为力。 庭柯到底身体健壮,大病一场后,虽然明珠没能见一面,听李凌说,身子已经大好了,精神也不错。 身子大好了,明珠还是信的。精神不错……但愿不错吧……同胞而生,以己度他,但愿他不必如自己当年那般受心里的苦。 可是迟迟见不到他,明珠总不心安,只好先保养自己身子,以期早日能出门——哥哥不来,还不准妹妹回家看么。 然而终究是世事不等人。 李凌夜里回来探望她,说旨意下了,竟是让庭柯主持督建水军,在琅琊郡。 父亲上书告老,皇帝未允 且不说他身子大病初愈吃不吃得消,哥哥才年纪多大,资历甚浅,朝中老将多了去了,竟偏偏让他主持水军! 莫非是太子动了手脚,要将新生的水军拢到自己麾下?可是他真有这么大的能量么?这么大的动作,就不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事她无从与别人商议,只好自己冥思苦想。然而苦于与外界消息难通,无从做出有把握的判断。 但愿有事忙,哥哥能可以忘掉一些事。 她不敢想。不敢想。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一直到将近清明时都没有化净。 明珠一冬没出房门。 不知道海边会不会结冰,若结冰,水师是否能休息几日。 李凌在庭院里堆了几个大雪人。听她在窗口指挥着,给雪人换装,最后换作一套短打。 这是王府里最像军服的了,毕竟王府里不能私藏真的。也只能对着雪人,想想哥哥,想想小时候,想想他现在。 生辰那天家里送了好些东西来,李凌陪她吃长寿面。 明珠将那碗面画下来。李凌笑道:“见过画儿无数,还没见过单画一碗面的。” 明珠笑道:“人有‘画饼充饥’,画‘面’充饥更美味些。” 李凌笑道:“你这碗面,清汤寡水的,就一个荷包蛋,要画总该丰盛些才好。” 明珠低声道:“有时候清汤寡水的面才最好吃呢。有时候想吃都不一定吃得到。” 在山里陪她吃面的人,如今一个在海角,另一个,咫尺天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4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4 雪晴内心纠结。一边是梅萼从前得意时待她不薄,二人亲如姐妹,总不好抢姐妹的男人;可另一边,钟颐的样貌、性情、家世、才干,无不深深吸引着她,她受够了那种在旁边远远看着的感觉,就那么远远地看着钟颐对梅萼百般宠爱百般纵容,既然梅萼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再说自己当初随她出来,受了那么多苦楚,这份情也早就还给她了,现在谁欠谁多一些还两说着呢。 “虽然比梅萼容貌上稍稍逊色,却比她聪明十倍。与她也无非先来后到,她也不过是个外室,我若......也是妾,平起平坐......也没什么对不起她,她待我好,我也待她好的,谁也不欠谁......”思前想后,又过了数日,雪晴总算拿定主意,开始着意打扮,精心钻研起食物香料衣着之类来。梅萼一则一心都扑在钟颐身上,二则想不到雪晴竟起了这般心思,只道雪晴有了意中人,玩笑打趣她罢了。 钟颐自从那日与梅萼重逢,买下那处宅子,便令那个姓赵的车夫索性不必回府,当做管家。 家里虽然为他娶了马氏,但那是家里为他娶的。 暂且将梅萼当作外宅养着,不管将来如何,养一日是一日。若被家里查到,便光明正大迎回府里。钟颐是这么打算的。 如今梅萼有病在身,钟颐近日又公务繁忙,在梅萼房里恐怕会彼此分心,她不能安心休息,他也顾不上公务,于是令赵管家开了书房,打扫收拾一番,他在内处理公务——如此既不会离她太远、相互担心挂念,又能不误正事,两全其美。 雪晴走到书案前,稳稳搁下托盘,轻轻挽了衣袖,露出手腕和小半截白皙纤瘦的手臂。纤纤玉手把起茶壶,向银碗里事先调好的咸酪乳浇些锡兰红茶,再将红糖、白芝麻、小朵的银耳匀匀撒入,配上银匙,双手奉与钟颐。 钟颐何其聪明,况是情场老手,雪晴的心思他岂会看不透?雪晴身量娇弱,又比梅萼聪慧,还略略通些诗书,多些雅趣......他心中□□,却又怕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让梅萼难为情,她毕竟还在病中……只得装作不知,心里反倒将雪晴看低了一分。 “这是什么?”他见样子悦目,气味香浓,不由得还是起了好奇心。 “回公子,此物名为‘玉面红颜’。” 若是明珠知道,定然喷饭——明明是“檀香酪”好么...... 钟颐呵呵一笑:“你起的名字?” “回公子,听闻此乃梁王妃所创,是梁王生辰时王妃亲手奉与王爷的。” 钟颐“哦”了一声,不多话。尝了一匙,果然香醇馥郁,又不失清爽。乳酪口感柔和,配上芝麻与银耳,嚼在嘴里别有一番风味——当是萧竹猗所创不假,断不会是别人。只这名字与典故么,这等俗气的名字果真是那妙人儿想出来的? 钟颐想到梁王府那对伉俪,自顾自地推想起别的事,将雪晴忘到九霄云外。雪晴自觉受了冷落,又心惊是否操之过急遭钟颐厌弃,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惴惴不安。 钟颐回过神来见她还没走,摆手令她将东西留下,“忙自己的事去罢”。雪晴心中失落,慢慢地退了出去。 梅萼病着,每日只能躺在房里,钟颐每日都分三次前来探望。雪晴便摸准了时间,假装无意频频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之内。或赏花,或洒扫,或织补,或赶在钟颐在梅萼房内的时候送些吃食和书籍过去——吃食也罢了,梅萼不识字,送书与谁看? 起先钟颐还教梅萼习字,梅萼也极为感动,奈何悟性欠佳又懒得十分用功,往往晨起教的,下午即忘。钟颐常感失望,她自己也尴尬,便撒娇不学了。钟颐虽顺着她答允了,心里却留了个小疙瘩。 从那以后,日子渐长,钟颐便每每觉得与梅萼无话可聊,他讲的她要么全然不懂要么答不到点子上,而她讲的那些鸡毛蒜皮儿女情长他又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日复一日实在厌烦。只不过念及相恋多年,终是旧情难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5章 子嗣 明珠身体康复,婉兮陪她在院里散步,难得明珠有心情,便出院去转转。 左右无聊,明珠便说:“往王爷那边去吧。” 刚拐上那条小路,侧面被什么东西一撞,若不是婉兮眼疾手快,早就摔倒在地。 定睛一看,是一个小孩子,肉滚滚的,倒在地上,没哭,自己爬起来了,虎头虎脑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明珠弓腰揉着腿,撞得还挺疼。 不远处一个女子身后还跟着数人,急忙上前,不敢看孩子,先跪下向明珠请罪。 那女子深深埋着头,明珠看不清是谁。 婉兮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清侧妃,小公子的生母。” “诶?”明珠一愣,忽然想起来李凌是有孩子的。虽然他今年已经有二十二岁,但看着孩子的年龄,有孩子那年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明珠腹诽道:“看不出来这家伙小小年纪这般禽兽……” 按规矩,侧妃媵侍在李凌大婚时早就该来拜见明珠,因明珠不愿见,也就免了。 而这位清侧妃是刑部员外郎之女,在周南院时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姑娘。随着父亲官位步步高升,她的价值也水涨船高,在十五岁时被昭妃选中为梁王侧妃。一个疏忽便先于正妃进门怀上了李凌的骨肉,好像是受宠的。原本依昭妃的意思孩子是保不住的,因李凌金口玉言才得以顺利产子……皇帝赐名从“金”,为“钟”字,据说李凌当时听说赐名为“钟”,在殿上喜形于色…… 思索间忽然感觉裙摆一振,低头见小正太正扯着她的裙摆对她痴痴地笑:“你长得跟我母妃真像,但你比我母妃漂亮,你也当我的母妃好不好?” 正妃无子,按规矩侧妃的孩子是要抱到正妃膝下抚养的,孩子也不能直接称呼侧妃为‘母妃’。清侧妃一听这话更慌了神,连忙磕头,眼看着就要梨花带雨:“王妃恕罪!钟哥儿不懂事请娘娘一定不要放在心上!请王妃恕妾教养——照顾不周,没有好好地教钟哥儿……娘娘,妾……” 钟哥儿没见过自己母亲这副样子,一时竟呆愣在那,眼里含着泪却不敢哭出来,一声都不敢出。 明珠本在留神端详清侧妃的容貌,见二人如此,吃了一惊。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又握住钟哥儿的小手,笑道:“这是你怀胎十月的宝贝,你教得很好。别怕……” 将那小手放进清侧妃手中,对钟哥儿笑道:“钟哥儿,你叫‘钟哥儿’对不对?母亲只有一个,不管别人长得多美,你要记得,不可以乱认。” 清侧妃闻言激动地浑身颤抖,跪在地上要磕头,被明珠示意婉兮拦住扶起。 明珠叹道:“我今日说话算话,断无收回之理,我无心与你争抢,若是有心,你也到不了今日,你便放心吧。” 说罢强笑道:“本来出来看花儿的,瞧你哭得花枝乱颤的。我看着鼻子都酸酸的。” 清侧妃感激不尽,连连说着谢恩的话,明珠手忙脚乱地抚慰她,忽听得二人喊:“王爷!”“爹!” 明珠一回头,李凌已经走到她身边。 “殿下。”明珠这才感到心中一股说不出的凄凉意慢慢蔓延出来,强压下情绪笑道。 这个人,婚事由不得自己,子嗣也由不得自己,命都由不得自己…… 李凌弯下身摸摸钟哥儿的脸,没有抱他,冲清侧妃道:“带钟哥儿去玩吧。” 钟哥儿小声嘟囔道:“爹陪我玩。”李凌笑笑,清侧妃便连忙拉着他的小手告退。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片刻,李凌才轻轻清下喉咙,开口道:“他们两个,可有……冒犯你?” “钟哥儿很好。”明珠笑道:“清侧妃也未失礼。” “是么……”李凌沉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迎娶你以来,我一直没有解释……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明珠仍旧是微笑:“我并不计较这些。” “不你听我解释!”李凌莫名地有些狂躁:“是母妃执意要我娶她……我的正妃之位从小就是为你留的,但当时情势所迫,母妃便……她又生得跟你……很像,我便……至于钟哥儿,是她当日趁我灌我酒我才……” “李凌。”明珠的声音凉凉的。他把女人当成什么了?他是在为了讨好她而否定清侧妃和钟哥儿存在的意义么? “你会笑我轻易屈服了是不是?还是你觉得我在哄骗你?” 他声如肠断,明珠方才高涨的女权主义愤慨暂时让位。 “不。”明珠说。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评价和应对。如果她爱李凌,她一定立刻让他,不管采取什么措施,跟过去一刀两断;可是她不爱,所以她似乎应该让他,作为一个男人,承担起对那个为他诞育子嗣的女人的责任——然而这样无疑是向他昭示她的不在乎,无疑在狠狠地伤他的心,她不忍心,也不愿意。 “你这件事上不争,其实是为了——争大事,没有错。你争大事,也没有错。”明珠叹道:“我们都是命运由不得自己的人,你是男子,还可以一争,若争得了,或许以后可以做自己的主。” 嫁他这么久,有些事各自心里有数却不便明说。她还是把话说开了。 小小年纪语气悲凉。 她这句话直说到他心里去,他感动之余,却也被她的感伤冰了一下,黯然道:“我若争得了,便还你自由。你愿留在我这,便留;愿回去,便回。我自力证你我清白,你今后便可做自己的主了。” 明珠听见他这话,不知为何眼圈一红,喉咙如同哽住,说不出话。 忽然听得李凌自嘲地笑道:“我也是自作多情、假仁假义,这是竟要你陪我一起冒着这般风险么。” “吴璧!”他唤道。 吴璧原在远远候着,听见李凌喊急忙小步趋上前来。李凌与他耳语片刻,明珠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吴璧眉头越皱越紧,知道是棘手的事。十有八九与朝堂形势相关,如此她不便多听,便站远些,四处看看风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6章 饿了么 那段日子李凌时不时地被宣召入宫,有一次甚至彻夜未归。白天约了明珠晚上一同赏书房外的夜樱,等到明珠去时才知道被留在宫里了,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何时回来。本来想等他,想想又怕他误会,反正他贵为王爷本就有人照料的,便回去了。 等到日子恢复正常,明珠觉得李凌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转眼入夏,暑热非常。明珠小时候常犯疰夏,长大渐渐好了,谁料今年又犯老毛病。 王府里冰湃西瓜之类本是极好的,奈何明珠身子虚寒,吃不得凉物。入夏没多久,明珠面色便不如从前,人也瘦了一圈。 家里本来是萧庭柯常来探她,自庭柯操办水军后便走动得极少。丫鬟小厮也往往是送东西来,明珠怕他们见了她憔悴模样回去告诉家人,便往往避开,东西留下,不见面就让他们回去。 其实不联系也好,终究家里跟梁王府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李凌心疼她整天吃不下饭,便禀明皇帝携明珠到水镜山庄消暑。 病在心结,心结不解,到哪里也都是一样。 不过这处别苑的风景确实不一般。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当时读诗时心里勾画的景色,都不如水镜山庄秀丽多姿。 湖名“镜湖”,湖边高台名“清水台”。台上乐师时常奏乐,乐声踏水波莲叶至她耳边,最能解暑清凉。 明珠最喜流连在“水晶馆”,与清水台隔湖相望,赏景赏乐都是最好的所在。 惬意悠闲,歪在美人靠上,手中还虚捏着一本书,摇摇欲坠的,眼睛半开半合,迷迷糊糊要睡的样子。 “饿了么?用些小食再午休吧。”李凌在旁道。 “你上网搜搜‘饿了么’‘美团’‘口碑’比比哪个便宜再买。”明珠心不在焉答道。 “上什么?”李凌笑问。 “你上网一搜不就得了……还是别叫外卖,外卖不干净……”说着说着明珠有些不耐烦,抬头一看是李凌,顿时暗叫一声不妙——刚才恍惚间,竟以为自己还身在现代社会学生宿舍……明明很久没有再想起现代社会的事了,今天怎么? 李凌听见这些稀奇古怪的词,准会怀疑自己是奸细吧。 萧家已然上了李恒的船,自己身为萧家人,虽然嫁到李凌的王府,却依然只能站在李恒的船上。她只有全力以赴帮助李恒击败李凌,她的家人才有可能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多一分保全的可能。至于李凌落败后她怎么办,她已经置之度外了。 青蝇的存在,就是她的答案。 她转念又想起李凌的好、待她的种种好。她两世为人,都懂得以德报德的道理,如今李凌并未伤害她,甚至于几乎从未在官场上攻击萧家,她若真个充当王府里的奸细,她的良心受着拷打。 然而她若不做这奸细,便不利于李恒得偿所愿。若李恒败了,她不觉得李凌和他的母舅一族会放过萧家;若李恒赢了,她的不合作会被算在萧家头上,一样没有好结果。 见李凌眉头都快拧出川字,显然是陷入了思索。 明珠已然毫无睡意,脸涨得通红,硬着头皮道:“睡得朦胧,竟顺口说出琅琊方言,在殿下面前失礼了。” 李凌笑着摆摆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7章 避暑 说是避暑,一直待到秋天也没回去。 秋空沉静,明月高悬。庭中树影稀疏,偶尔有喜鹊惊枝,流萤舞动。 这等时节,李凌从前大多是放下水晶帘,在帘内与一帮大男人赏赏月便罢了,自从去年随着明珠在庭院里熄了灯火赏玩过几次,便也养成习惯。两个人两把躺椅,边玩赏景边聊天。 今夜月光格外明亮,四周有白闪闪如霜的月华。明珠忽想起前世听过的那个调子:“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一阕唱罢,心犹萧索。李凌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和着歌声打起拍子,明珠便顺着他唱下一阕:“月色朦朦夜未尽,周遭寂寞宁静。桌上寒灯光不明,伴我独坐苦孤零。人隔千里无音讯,欲待遥问终无凭。请明月代传信,寄我片纸儿为离情。” “又想家了?”李凌问道。 明珠不好意思地笑笑:“嗯。有点。” “是我大意了,贪恋这里清静景致,消暑直消到中秋。”李凌笑道:“今年中秋贪玩忘了入宫,恐怕父皇母妃是要骂的。” 真是因“贪玩”么……明珠心里不禁一动。以昭妃对他的宠爱,如果不是什么特殊情况,会真的舍得他不在自己跟前过中秋么…… 明珠没接话,一时有些安静,李凌道:“记得小时候月夜里,宫里老嬷嬷老太监常掰些瞎话给我听——你懂得什么是‘掰瞎话’么?” 明珠笑道:“恰好是琅琊方言,如何不懂得!” 李凌也笑道:“我倒也忘了,你说话不怎么带琅琊口音,我总觉得你是永和人一般。”又道:“你既是琅琊人,也掰个瞎话我听吧。” 明珠架不住他央求,便讲了个“皮狐子精”的故事。李凌听了说有趣,又要她讲。 明珠摆手笑道:“我的王爷,我哪里记得那么多!” 李凌便道:“那你说些你小时候的趣事与我听吧。” 明珠兴致好,便说起小时候家常。听说近日叔父回来,她便从叔父说起。 萧老太爷只有一房夫人,没有小妾,膝下除了一个女儿,只有萧相萧文质和幼子萧文彬。萧文彬娶妻杜氏,膝下两女一子。早年萧老太爷不知为何动了让老二把儿子庭柏过继给老大的念头,老二本就出海从商,三年五载探亲一次,听说老爷子的“非分之想”后索性不回家,仗着生意兴隆不愁吃穿,常年带着妻小在他乡游历。 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萧文彬料想父亲那荒谬任性的念头已经打消了,便万里还乡——父母年事已高,他理应尽孝,兄长一家人他也已经太久不见,在外漂泊久了,不免思念。 他带了些海外各国特产回来,老太爷见儿子收获颇丰,心中自豪,竟穿了其中一件大食国的浴袍见客,闹了个大笑话。 明珠说完,望着那月亮笑道:“我素来崇拜祖父,觉得他是个沉得住气的谨慎人,没想到也难得虚荣一回。” “望子成龙,心中自豪,也可体谅。”李凌莞尔笑道:“祖父和叔父这父子二人好生有趣!” 明珠笑道:“殿下不知道,妾祖父有时突发奇想,真像个孩子一样。妾降生时,祖父本意以“絮”为名,含“续根”之意,却忘了‘絮’本无根。父亲不敢明说,只得说‘絮’四海漂泊,女儿家用这名字似乎不好,祖父这才答应了,为这事还念叨父亲好些时日呢。” 明珠说这话时作个苦脸,逗得李凌发笑。然而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他来不及看清,只得努力凝神想要抓住这飞逝的奇异念头,只要抓住,萧家的种种古怪恐怕都能得到解释…… 不过这一切他并未在脸面上显露,嘴上还跟明珠说着话:“明日我禀明父皇,过几日亲自送你回去,也拜访一下叔父。” 明珠十分感激。对她的家人,无论是回门那日,还是后来伴她回娘家,都礼数周全。他只是个名份上的女婿,可是该女婿做的事,不必她开口,他样样做得尽心尽力。即便是那些“真”女婿,又有几个能对女方娘家如此尽心的呢? 然而转念想到些朝堂中的事……明珠好像听见心里一个小人儿窃窃道:“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他的皇位呢。” 抬眸看看李凌好像有些走神的样子,她不知为何觉得压抑。她竟无从分辨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相信还是怀疑?她多么想相信这里有一丝能让她觉得暖的温情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8章 安世 明日回京。中秋后又过了十多天,宣国舅那边给了消息。 很有意思,明明争皇位的是为他,他却好像知道得最少。 母妃说:“你是母妃亲生的,母妃不会害你。” 李凌捏着玉佩,对着日光细细打量。 其实是多年前得的,时时赏玩,纹路都要背熟了。如今拿在手中,感受着已经磨得圆润光滑的边缘,心里一时冲动一时又犹豫。 若要给她,这里是最合适的,远比王府合适。 虽然也在人眼皮底下,可至少能把什么“梁王”“王妃”的名头暂时扔到一边。回到王府,她和他都没现在这份心情。 明珠现在就没心情。 青蝇送来的纸条上字迹潦草难辨,仔细瞅了半天,才按照出游时哥哥教的法子,一字一字读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多则两年,少则半年,心安。” 这句话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然而以明珠的敏感,不禁心惊肉跳。这个时间,很可能既是指她恢复自由的时间,也是李恒对李凌动手的时间,更是老皇帝…… 心念百转千回,继续读,又读出最末两字:“安世。” “安世……”明珠喃喃道。 “安世”是什么意思?仿佛是人名,又有些怪怪的,记忆里也没有谁是这个名字的…… 将纸条递进香炉,香烟震荡,明珠的思绪不由得飘回玉梨大婚第二天,单独面圣的时候…… 原本已经在大殿上见过皇帝和昭妃,后来随贺嫔去清宁宫,没想到又遇见皇帝。 皇帝显然是有所准备。贺嫔临告退前深深看了她一眼。 明珠不知道皇帝要单独对她说什么。公公和准儿媳,单独谈话本就不妥,况且,又有什么可说的?还是不能当众说的? “如今宁国大婚顺利,说明你还知道审时度势。”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连铺垫客套都无。 也是,他是皇帝,何须客套?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明珠毫不犹豫地否认:“回父皇的话,公主吉人天相,臣媳哪里管用。” 皇帝眯着眼睛,摇摇头:“不不不,你是聪明人……”这算是夸她吗? “父皇谬赞。” “从前朕就想,朕的女儿们,若能有一个赶上你二分之一,朕就心满意足了,现在你嫁进李家门,也如朕的亲生女儿一样。” “臣媳谢父皇抬举。” “既然进门了,往后就好好过日子。朕与你母妃,还有贺嫔,还是欣赏你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朕知道,但是朕忘了。”皇帝脸上浮现一种慈爱。 “是。昨日事,譬如昨日死。” “你果然不会辜负朕的期望。”皇帝笑道:“恒儿还不放心,非要你喝‘忘川引’,不然你也不至于吐血伤身。” 明珠心中冷笑:“若不是李恒,我恐怕早已被那‘雪上蒿’送入九泉而不自知吧!” 然而却不能在面上露出来,仍旧是一副恭顺的样子,柔声道:“太子殿下关爱弟弟,人之常情。” 皇帝又说了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话,明珠作鹌鹑状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 皇帝仍旧是他威严正义的模样,安坐在宝座上,仍旧维持着作为“父亲”的所有表情,摆手令明珠退下。 恨意,愤怒,夹杂着迷茫,最后掺杂了对皇帝和所有人的一丝同情怜悯,明珠迈出大殿。 殿外朱红的楠木柱子高得人仰望都嫌脖子酸,金砖铺就的道路,似乎能延伸到无穷远处,永远都走不完。帝王的宫殿何其雄伟壮丽,衬得她那么渺小,如果她心智再软弱一点,大概会如帝王所愿,望而生畏吧。好像条条大道画出一个个棋盘格子,她和众人都不过是小小的棋子,死生只在别人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哪会给他们一毫说话余地,更别说什么还手之力。 此时还不到正午,太阳斜着,但已经很高,明亮耀眼的光镀在她脸上,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站住,闭上眼睛,泪慢慢流下来,然后指尖轻蔑地抹干眼泪,回梁王府。 一滴泪滑落。明珠轻轻擦掉,到桌前磨墨写字。 清风徐来,水晶馆丝丝生凉。只是凉意不再舒适,而是有些刺骨。 秋意丛生,衰草枯黄,不复盛夏景象。李凌进门,见明珠临窗站着,让门外婉兮取件衣服来。 纸上几个“安”字。笔画稍显滞涩。 明珠似乎写得十分犹豫。他便自她背后握住她手带她写完,又蘸饱松墨,写了一个“民”字。 写罢看一会,在她耳边道:“珠儿,这是我的字。” 明珠手中的笔“吧嗒”一声落在纸上,晕开团团墨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9章 待相忆 “明天回京。”李凌替她捡起笔说。 “好。” 据说父亲中秋时曾回家一趟,自己在别苑,也就没见上。 梁王和父亲,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而自己又是哪条路上的人呢? “安民”是梁王,恐怕“安世”就是太子了吧…… 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不敢去猜想他的结局。 她连自己的结局都不想去猜。 无论在王府,还是在这个山水如画的别苑,她都想过逃。靠谱的不靠谱的主意,都想过。 可最后不还是在这老老实实做她的梁王妃? “留一点回忆吧。”明珠笑着说。 当天李凌派人买了上千盆各色菊花、上千盆桂花,莲藕、西瓜等物,以及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新鲜螃蟹。 明珠亲自下厨指挥,做了一桌螃蟹宴。梁王请了程皖、商默识等人。未请刘家人。 水镜山庄,花成海,水如月,暗香浮动,杯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是夜,宾主尽欢。 梁王喝得兴起,当庭舞剑,明珠也跳入场中,随身伴舞。一刚一柔,美如谪仙。 李凌的玉佩自然没来得及在山庄给。 回王府后,他比从前更忙碌了。 明珠也开始有所动作。她不愿束手就擒。 一日清晨,忽有琴音,隐隐约约,飘飘渺渺,时有时无。似乎是清侧妃那边的。清越动听,是个内行人。 明珠凝神屏息听完,只觉余音袅袅,不绝于耳,颇有绕梁三日而不绝之意。 待要请她来,想想又算了。 虽然那边不复弹琴,明珠自己坐在廊下,回想起前世几支小步舞曲。也是极悦耳动人、令人过耳不忘的。 这一想,便不由得生出跳舞的冲动。 又不愿别人看见,便将众人都打发出去,自己按照脑海中的旋律节拍,也不必换舞衣,就在庭中轻舒广袖,自得其乐。 几年前在顾家看过的那份舞谱,也不知不觉在脑海中复活。明珠一时沉浸其中。 脚步不自觉地就踱到了漪兰院。院子婚前早已建好,多少有些毓秀院的影子,但她搬来之后他又时时不停地修缮增补,已经与毓秀院大不相同。 不许下人做声,立在桃树后,见她在自己的世界中,舞得随意,明快清雅,无意媚人却媚自骨生,别有一番天然韵味。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一句哀伤,就这么不经意从唇齿间溢出,声音微不可闻,却字字结结实实砸在他心尖上。 他知她属意谁。 那日山庄宴会,明珠醉酒,他抱她回房,在床边放下她的一刹那,她忽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哭道:“别走。”他一腔柔情待要倾吐,却听她双目半阖喃喃道:“子敬……别走……”好像一桶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彻底。 他不愿夺人所爱——即使那个人已经娶妻,恐怕今生都无法给她承诺。他不愿强迫她让她不快乐。 他向来只愿与世无争的。尽管自幼母妃便要他争要他抢,要他强大狠绝,可他本意绝非如此。可惜母妃执意要他夺太子之位,母舅家早已动手,不管他有心无心,在皇兄眼中,那些动作都要算在他的头上,李恒已然视他为敌——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多么荒唐啊。他想。自己唤了十几年的“皇兄”,原来不是母妃所出…… “殿下。”干净淡然的声音,他的心“砰”地一跳。只见眼前人儿笑如春日,眸光明亮,正望向自己。急忙收拾思绪,刚要开口,明珠见他方才呆呆的,笑道:“殿下站在花影底下也不说话,吓人呢。不知道的可就把殿下当作登徒浪子打出去了。” 明珠的话,原也无甚不妥,李凌听着却十分刺耳,好像左胸口楔进一根刺,肿痛不堪,却找不到伤究竟在哪里。 于她而言,他终究不是“自己人”,甚至不是“熟悉的人”啊。虽然因他要求,她时常会与他“你我”相称,但往往还是不自觉地、自然而然地,称他“殿下”。 李凌心中一动,笑道:“我有一坛藏了多年上好的桃花酿,我们在这桃花树下喝一杯可好?” “殿下雅兴,明珠岂敢不奉陪。”明珠命人取小食来下酒,李凌一个眼色,下人们抬来紫檀桌椅等物便都识趣散了。 桌上是明珠亲制的鹿肉脯、烤鱼干,小厨房炒的花生米贡菜、笋尖兔肉,末了还端上一盘蜜饯,以蜜枣居多——明珠有个癖好,饭罢非要吃点甜食不可,这一点李凌很早就知道,后来两人时常一同用餐,已然习惯。 外人看来,这是多美的神仙眷侣。郎才女貌,比翼双飞,琴瑟和谐,饮食相伴。 她那么温柔、恭顺,偶尔的娇嗔也让人怜得只能老实就范。可自从窥探到了她的秘密,相处越久,他就越能感受到她骨子里的火,烈火里是淬了毒的匕首泛着蓝莹莹的光。烈火被包裹在水一样的柔情里,却从不曾熄灭。 她在梁王府活得很自在,终日有事情忙,看不出自怨自艾,甚至脸上常挂着笑——尽管那笑浅浅的,小溪一样。她活得越自在,就越是对主宰她命运的那一切人一切物最狠决的回击。 她是,任云翾也是。任云翾反而比她恣意放纵些,也无非是病中饮酒一事落人口实,外人谁不夸赞宁国驸马的温柔体贴?人人都道他们是孝子忠臣,他们大概一辈子都是孝子忠臣,但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他们是实打实的孤臣孽子…… 他们俩是一路人,而我是什么…… 酒虽香醇,李凌却似灌水般无心品味一杯杯不停。见他似有心事,明珠也不问,只慢慢地陪他,看着他一杯杯地喝。 风乍起,桃花纷纷扬扬,似将二人笼罩。李凌抬起头,深深地望着她。她只觉得他眼里的伤痛浓得化不开,他此刻脆弱到她不敢出声,好像他随时都会化作花瓣随风而去。 “珠儿。”他唤道。 “殿下。” 他不说话,向她伸出手。明珠温顺地离开座位,走到他身边将手递给他。李凌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抚摸,轻柔如同情话。明珠正不解为何,忽然被他大力扯进怀中,紧紧搂着,如同要将她揉进他骨头里。 “殿下……” 他将头深深埋进她颈脖,越来越深,好像要一探她衣领下的芳香。明珠有些急了,待要推他,才发觉手脚俱软使不上力,头脑也越来越混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0章 猛虎 李凌横抱起佳人,大步向房中走去。 明珠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头疼欲裂,不愿起身。昨日之事如何都回忆不起,迷迷糊糊记得李凌最后紧紧抱住自己,顿时大惊,一把掀起被子,虽未着寸缕,但身上并无痕迹,下身也无不适,刚欲下床,床单上却赫然星星点点的血。 而那件舞衣已然化为碎片,散若一地桃花。 喊人伺候,只有婉兮和婉如两个人露面。两个人俱是难以启齿的表情。 昨日众人退下之后,过了好长时间不见二人出来,婉兮心里准备好借口进去一探究竟,却发现…… “小姐可要沐浴?”婉兮开口道。唤她为“小姐”摆明了是要站在她这一边了。 “嗯。”明珠也不为难她们两个,手一抬,婉如忙到她另一侧与婉兮一同搀她去净身。 然而身体里确实没有预想中的秽物。 意识到这一点时明珠微微一愣,婉兮和婉如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俱隐隐明白过来。 让婉兮回卧房看,带血的丝帕果然被人收走了。而房门仍是紧闭,门外多了人把守。出不去了。 明珠一头扎进浴盆里,任由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淹没。她早已被悲凉的无助感淹没,浸透,洗刷得片甲不留……李凌,你这是要做什么?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么? “怎么只有你自己来了?”昭妃想问忍住了没问的话,皇帝开口问道。 萧庭柯刚从琅琊回来。目光从李凌到场便一直紧跟着他,迟迟未见明珠出现,心里闪过千般不好的念头,早已着急,闻言不由得竖起耳朵,紧紧盯着台上。 李凌道:“她身子有些不好,儿臣便把她留在府里养着,她原撑着要来,我说莫过了病气、更惹得父皇母妃担心,她才乖乖没来。”又添了一句:“她还托我向父皇母妃问好、赔不是呢。” 句句都是回护之意。萧庭柯心里却是一震,与云翾目光一对,又不约而同看向李恒。 渐台上,李恒低头饮酒,看不清形容。身旁顾月棠瞥见他衣袖遮掩下几乎要将金酒盏捏碎的发抖的手,心尖如同针扎一般,但那痛一闪而过,很快便无影无踪了。 “春日宴,也不能团圆。可怜她一片孝心。让她好好养病吧。”皇帝的精神一天天走下坡路,听见李凌说明珠不能来,目光却蓦地一深,仿佛猛虎闻见血腥一般。 然而终究是烈士暮年,纵是猛虎,也不如往昔了。 “说是小姐……承欢不合意……惹怒梁王,被禁足在房里,梁王新宠几个姬妾,下人们便拜高踩低狗仗人势,让小姐吃了些苦头……”去接头的人回来禀告,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萧庭柯的反应。他也是晦气,虽说只是个传信的,并无他的责任,但到底还是被这坏消息牵连,捞不着主子的好脸色。 “留你们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不早说!梁王不是不碰她么,怎么会突然——”萧庭柯仿佛拼尽全身气力压低声音,只觉怒火四处乱窜无处发泄,双拳攥得骨节泛青“咯咯”作响,只想将李凌和一帮不中用的奴才拉过来乱拳打死。 “可……那沾血的丝帕是那人亲眼……小姐第二日醒来生气要去寻梁王被拦下,也是那人看见的……”青绿色衣衫的瘦小身影缩了缩脖子。 “小姐院子外面看守的人有多少?有没有暗藏的?” “这她没说,只说看守的人就在房门窗外紧贴着站岗,密不透风的。她毕竟是府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婢子,当初安排她时,为了防止打草惊蛇,特地选了没有功夫在身的,如今竟为此掣肘……” “房里有谁陪着?” “婉兮和婉如两个。” 还容许府里带过来的下人在身边,明珠目前来看不会有事。萧庭柯稍微松了口气。 消息看样子是要中断了,外面的信进不去,里面的信出不来。事到如今,李凌想干什么? 虽说夫妇之间一些事本是理所应当,大婚那天便可……但如果真的明知将来会发生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刻意伤害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1章 大风起 忍耐了两日,萧庭柯便造访梁王府,求见王妃。然而王妃玉体欠安,不见。 “可否让我见见婉兮或者婉如,我也好安心。” 李凌抬起茶碗,嗅嗅香气,轻抿了一口:“大舅哥就这么不放心妹夫?明珠到府里,本王可不曾亏待她。” “妹夫多虑了,为兄只是不知她病情深浅,着实担忧。”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李凌挑眉,似笑非笑:“这是我从明珠书案上看到的。想必明珠的病,与‘风刀霜剑’不无干系。不知大舅哥作何感想。” 萧庭柯忽然觉得他看不透李凌了。 如果说他心机深重,便不会这般暗示他明珠身体无碍、指责他们逼迫明珠使她两难;若说他心机不深重,又何必走这一着棋,将珠儿软禁、逼萧家率先起事? 布局却又自己破局……谋大事者断没有这等道理。 他从前待明珠极好,萧庭柯看得出来,敬重他是个君子。但如今看来,这份好里,是否掺杂了算计? 萧庭柯这头为妹子安危忧心忡忡,李恒那边却早已决策,暂且按兵不动。 李恒自然不会被梁王的暗示或某一举措牵着鼻子走。但“永远不做敌人希望你做的事”,大概是战争中的普遍真理。 按兵不动,一按就是半年。 半年里,明珠没见到李凌一面,起初百般设法打探,也探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殿下说,请您暂且忘了他。”忽然有一天,送膳食的侍女跟明珠说。 等那侍女走后,明珠看着满桌美味佳肴,幽幽叹道:“咱们以后不必打探了。”婉兮婉如答应着,那桌菜,放得冷透了,也无人用。 而萧庭柯也只能从线人处确认明珠还活着。后来又回琅琊去。 秋夜恬静。夜深而澄澈,星子璀璨如钻石,一颗颗镶嵌在宝蓝的软缎里。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家里的,大漠的,山野的,王府的,别苑的,海上的……秋夜都相同么? 窗子是向外开的,当初并没有封上。明珠将窗推得更开,晚秋的气息顿时扑面钻进房间里。凉凉的,凉到骨子里,阴森森地沁进去。 窗扇猛地打到一个人身上,啪地一声响。月光下,漆黑的铠甲反射出寒冷逼人的弧光。窗外院子里,竟涌入满满的一院子黑甲士兵。 “属下该死,让王妃受惊了!奉殿下令,誓死守卫王妃!” 来不及问到底何事,那人话音未落,极远处一颗烟花升空,嘭然炸裂,光华四溅。那是皇宫的方向。就在烟花绽放的一瞬间,王府附近燃起了熊熊大火。 “请王妃不要害怕,奉殿下令,誓死守卫王妃!”明珠点点头,黑甲兵顿时有一半人分散救火,场面倒没有显现乱势。明珠摇了摇头。没想到,李恒根本就没打算用人攻,也没打算留下活口呀。明珠心中冷笑。烧死了她,再把账算在梁王头上,反正成王败寇,到那时梁王没嘴争辩,多好的计策。 她半年里日日准备着这一刻,当谜底揭晓的时候,原来李恒竟是如此。恐怕承担救梁王家眷的重担,是落在萧家军肩上的。哥哥,对不起,要给你添麻烦了。 她死了,这件事才算完美。萧家依旧是满门忠良,不曾与梁王有任何瓜葛,仅有的女儿也坚贞不屈誓不从贼,又有从龙之功;而新皇用人不疑,不计前嫌厚葬前梁王妃,君臣和睦,多好。多好! 可她还不想就这样死透了。 宁愿飞蛾扑火而死,也不愿在原地等着火来烧。 “婉如,你可知清侧妃和钟哥儿在何处?”明珠的法子若能成功,能顺便救出他们母子。 虽然梁王苦心让她撇清与梁王府的关系,但真正事情发生的时候,一些人命她不忍心置之不顾。 “奴婢去打听……” “快!” 李凌对他自己的性命,仿佛早已置之度外,明珠所能做的,便只有保住他的孩子,但若梁王都保不住的话,以她之力……半年龟缩在此,也不知外面如何…… 婉如刚开门却与门外人撞了个满怀。 一名姬妾打扮的女子蓬头垢面,两侧头发被泪水沾湿凌乱地贴在腮上,哀嚎出她最怕最不愿听到的消息。果然,梁王府已经被重兵包围,钟哥儿连同他的母妃——那个与明珠有三分相似的女子,连同护送的一干人马昨夜出府后被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血缘,呵呵……亲弟弟他都能下杀手,弟弟的儿子,那就更远一层了。不,不只是亲弟弟,他还要弑君弑父呢…… 明珠想起钟哥儿拉着她的裙摆对她痴痴地笑:“你长得跟我母妃真像,但你比我母妃漂亮,你也当我的母妃好不好?”不觉潸然泪下。 若非李凌将自己留在王府,自己的下场大概也是如此罢。李恒杀了她,然后赖到梁王头上,哥哥会疯了一样为她报仇吧。稚子弱妇你都不放过!李恒,你的心是不是肉做的!它里面流的到底是不是人的血! 即使嫁入王府前她便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这一日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残酷得超过她的想象。 “娘娘,殿下昨夜命人回来遣散我们和除了娘娘这院子之外的仆妇——其实殿下心善罢了,多少人何需他下令早就卷着东西四散逃命去了。可贱妾不想走。贱妾和善姬是最后几日侍寝了的,纵是娘娘恨我们分殿下宠爱也罢,若能留下殿下可能的骨血,就算娘娘日后千刀万剐了贱妾,贱妾也心甘情愿了!”说罢不住地磕头,身后另一名姬妾也看准了明珠心软,不多会儿二人便已磕得头破血流。 明珠心中哀痛。李凌败局已定,至今生死未卜。此时李恒尚不攻进漪兰院,外人只道太子仁厚放过家眷,实则无非是顾忌她这个左相之女、虎贲将军之妹罢了。他不希望她活,但也不希望她死在他手上。外人以为李凌以她为棋子威胁萧家,然而她知道,以李凌的为人,那些留在她院子里的人,都是他的死士,无非是防她受乱军侵扰,再者借机行最后一搏。 李凌啊李凌,你若身败,必将名裂,历史又会如何描画你…… “我如今为你尽力一试罢……”明珠默叹,示意婉如扶起二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2章 决绝 “我死之后,婉兮和婉如为我护棺,其余人等集合起来,跟在后面。” “你们二人混在丫鬟群中,不可涂脂抹粉,与他们作相似打扮即可。” “我只能救你到这里,你若有命活着逃脱,如果能远走高飞,就永世别抛头露面更别回永和城;若不能远走,就设法前往京畿令府,京畿令是个多情男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二人痛哭流涕,感恩叩头不止。 “你们退下罢,速速换好装束。”明珠摆手。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钉进房里楠木梁柱里,箭柄上缚着一圈纸条。 明珠抬手要拿,被婉兮拦下:“箭恐有毒,奴婢为小姐取。” 说着用力将箭拔出。明珠微微皱眉:想不到,婉兮平日看着柔弱,力气竟这么大? 纸条展开,是熟悉的笔迹。这次落笔工整,她一眼便认出,但起承转合间仍看得出写字那人的烦乱,紧张,纠结,和最后的坚定……落笔极重,好似笔笔都浸透了深情。字两行:少安毋躁,静候接应。落款两字:安世。 他想干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莫名其妙的第一张字条,如今又是这莫名其妙的第二张!静候接应,静候谁的接应?为什么出面的不是哥哥?就算是代替哥哥出面,落款又如何是他的字……皇室中人的字,轻易不透露给外人知道,他为何要告诉她? 莫非他还是对她……难道他以为,他对她示好,她便会对他有意?皇室中人,也太自作多情!她凭什么静候他的接应?凭什么相信他?她凭什么要把自己送到他的手上任他摆布? 管他是想烧死她还是想带走她,她定不让他如愿! 次日凌晨,大火熄灭,梁王府遍地焦炭瓦砾浸在水中。 梁王无影无踪。 王府正堂停放一具棺椁。哭声阵阵。不只是哭王妃,还是哭自己。 梁王妃惊惧过度,病发身故。阖府举哀。 王妃暂时安置在生前备好的寿棺,却连抬棺的人和衣服都一时凑不齐。 王府周围禁严,好奇的百姓远远地向内张望。 李恒站在堂前,迟迟不敢踏入门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3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5 马氏端庄,却也只能端庄。 钟颐看着她,一点兴趣也无。 黄夫人在,马氏这个儿媳手中没有一分钱一分权,丈夫又不疼爱,只好一日日尴尬地端庄着。 吃过晚饭,钟颐踏进内院,看见马氏房里的灯影,又转身走了。 马氏在房里听见脚步声渐渐没了,让陪嫁丫鬟来把灯挑亮些。 推开房门,呛鼻药味扑面而来,他略皱眉。梅萼躺在床上,病情总不见起色,容貌也大不如前了。钟颐觉得心中哀怜,明日还有大事,恐怕有些凶险。临行放心不下,愈发不舍。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她无依无靠…… 因她的病,送别酒免了,送别诗自然也免了。梅萼以往都送他些自己做的物件,如今也省了——她不愿托人做,尤其是雪晴,别的人却又是指望不上的。这些日子雪晴过度的殷勤、当着钟颐面送她书的用心,她隐隐感到十分排斥,可又怕因自己病中多思多虑而误伤姐妹情分,只得隐忍不发。 钟颐道:“你送我一缕头发罢,我贴身带着。” 梅萼抿嘴微笑,请他拿剪子,挑了一缕还有些光泽的黑发剪了,也解开他发髻剪下一缕,两缕青丝绞作一个同心结,用红丝线系了,装进她先前送他的那个贴身荷包里。 两人又依偎良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钟颐将身后的门轻轻关上,又留恋回望一眼,见窗上银光皎洁,抬头感叹,竟是个月圆的日子。 “天上一轮月,人间两地分。战地狼烟起,为难有情人。” 诗原本一般,但于此情此景之中,却能直戳钟颐心境。 “是谁?”影影绰绰,一个身影在樱花树下,那吟诗声大抵就是那人发出的。 他按不住好奇之心,放轻了脚步寻过去,对方见他过来,转身要走。 “既然有作诗雅兴,在下略备薄酒,共同赏月如何?”钟颐一时情急,竟将回去收拾行装都忘了。 对面女子的声线透过面纱,柔柔撩人心弦:“那便失礼了。” 第二日刘淏点兵久久不见钟颐,急派人到钟府来催,谁知钟府也正人仰马翻四处寻自家大少爷。后来还是钟大人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老病之躯带人直杀到外宅,二话不说撞开大门,又闯进梅萼房间,不见钟颐身影,最后在雪晴床上才找到。此时钟颐兀自沉睡,雪晴虽醒了却也没换衣服,正看着钟颐出神。 等到钟颐在睡梦里被父亲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这才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更衣。至于雪晴,他只骂了一句“贱人误事”,连处罚发落都没来得及赏她。 雪晴只蜷在被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为等到所有人一窝蜂随着公子出去,自己也就没事了。没想到赵管家却还“惦记”着她,先屏退了下人们,自己“享用”一番少爷的剩菜,再打发她去厨房当最下等的差——若不处罚,恐婢女们效仿着争先恐后去爬主子的床;若撵出去又恐钟颐那天回头想起这个人来怪罪于他,再者,钟大人的意思,留着这个人,好分梅萼的宠,免得正牌少奶奶进了门这么些时日,少爷的心还眷恋在一个大字不识的丫鬟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4章 史书 1 孝文成皇后,左相萧文质女。年十九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 后少有颖悟,咏絮听琴,莫不等闲。及长,帝尝一过相府,见后,念念不忘,誓迎娶之…… ——《明石正史·孝文成皇后纪》 成帝之后,李氏有国百年,后覆于战乱。 国祚更迭频繁,风雨飘摇,民不聊生;掌刀笔者,斯文扫地,唯谀上而已,昔官中所存《明石实录》,几经改朝换代、转手窜改,面目全非。至赵氏得天下,恶旧史之“不可复观”,又云“史者,后昆之鉴也,非正不可为鉴”,乃令史官重收民间散佚故事,校对《实录》,作《明石正史》。然虽名“正史”,亦未尽得其实也。 ——皮阳秋《明石正史校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5章 前尘 明珠缓缓张眸,模模糊糊看见床边是一个人影,身形依稀是李凌,便轻轻道:“殿下?”那人一动不动,周身的冰寒之气越来越浓。 待明珠看清是谁,身子向床内侧猛然一缩。 “怎么,很吃惊?”李恒不悦道。 “皇兄……请自重。”尽管形势未明,明珠还是掂量着请他离她远些。 “萧姑娘与朕并无血缘,称朕为‘皇兄’未免太亲近些。” 他自称“朕”——原来一梦醒来,早已换了乾坤。她早有他胜出的心理准备,只是思及成王败寇,心里仍是…… “那么请问陛下,王爷在哪里?” “哪个王爷?” “梁王李凌。” “人鬼不同途,朕如何得知?” 虽然对李凌没有爱,但他待她的好她日日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是个好人,她知道的,他是个好人。 两行清泪潸然而落:“那我为什么在这里?” 李恒站起来背对着她,烛火晃得他的背影一团浓黑。 “你为什么在这里……如果不在这里,你还想在哪里?你的假死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他拳头攥得格格响:“殉情,为他?他还不配!” “你何苦……他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明珠嘶喊道。 “呵。同父?同母?笑话。”李恒转过身来,脸上的阴影摇曳不定。“先父为先帝,母为淑太妃。他不过罪妃宣氏与外臣私通的孽种罢了!” 明珠怔住。 李恒不顾她药性初解、身子虚弱,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出房。她拼命挣扎踢打,他丝毫不理会。 呵,这就是自幼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好生体弱! 天心庵。先帝淑妃被贬谪之后就在此地修行,先帝驾崩前,此处是禁地,任何人无诏不得入内,因传说淑妃有妖孽附身。 檀香氤氲。闻见浓郁的气味,明珠的胃一阵收缩,干呕了一阵,却无物可呕。李恒放下她,扶着她的胳膊,半是无措,半是疏离。太久没有与她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有些不习惯。 “就是在这里,我的生身母亲被当做妖孽囚禁了二十九年。我在昭华宫,认贼作母二十九年。”李恒抬头望着大殿匾额,声音与面容俱平静,措辞却激烈:“你知道我手刃那贱人时有多痛快吗?我告诉她李凌已经死无全尸,我告诉她我从大夏三年开始就日夜只想着为我母子报仇雪恨,我告诉她父皇早就知道李凌是个孽种,你知道她当时有多崩溃吗?她还以为我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二十九年,她不过就是个陪着我父子演戏的戏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年,淑妃裴氏与昭妃——当时的昭华夫人宣氏同日产子,昭华夫人一举得男,因而晋升为昭妃,而裴氏却生下一个怪胎。尽管先帝曾试图封锁消息秘密调查,但还是有人走漏风声。主管星象的璇玑台率先发难,剑指淑妃。当时正逢天下大旱、盗贼蜂起,民不聊生,一时间,后宫朝堂乃至民间皆指淑妃为妖孽,要求将其赐死,先帝不舍,只得将其废黜至天心庵,令其带发修行。又下令擅议此事者死罪,才渐渐平息众人口舌。 若真如李恒所说,淑妃是被人陷害,而此事的受益者昭妃,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而李凌则是昭妃与人…… 这些事……李凌知道吗?知道多少?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之后心里作何感想? 李恒这番话,事关宫廷秘辛,信息量巨大,明珠一时陷入沉默。 他不惜将这些向天下人揭破,丝毫不顾先帝的颜面…… 说李凌是乱臣贼子么?他难道不也是反贼?他分明才是最大的反贼…… 他们进门时那柱香慢慢燃尽,在香炉中化作尘埃。 明珠开口道:“不管他身世如何、现在身份如何,我是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明媒正娶的妻子。三公纳彩,礼部尚书问名,璇玑台纳吉请期,玄纁束帛下聘,大殿拜堂,太庙拜祭了李家列祖列宗——陛下刚登基,正是拉拢人心的时候,就将弟媳——啊不,罪臣之妇带进内廷,就不怕悠悠众口么。” 明珠声音虽弱,但字字坚定。一口气说完,面色潮红,气息都不匀。李恒钳制住她的下巴,几乎要将它捏碎:“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说了等于送死!你知不知道这宫门之外多少人想让你死,多少人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自由,毋宁死。” “你!”李恒被她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死?她竟然轻易地说了“死”字? “萧竹猗!我就那么不堪,不堪到当初就算是跟他也不愿意跟我,不堪到如今宁愿死也不愿意跟我!” “陛下如今是真龙天子,能有什么不堪?”明珠苦笑道:“民妇无心冒犯君威,只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陛下慈悲为怀,还是放民妇出宫,任民妇自生自灭吧。”她就那样无力地跪在他面前。她向来傲得很,不喜欢跪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跪下求人,却是求他放她走。 放她走,不可能,不能的。就算不是为了她,为了他自己他也不能放她走。他已经等太久了,他放不了手,若他能放手,他早在多年前就可免于昼夜相思……二十九年,这是他第一次掌握自己的命运,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那么触手可得,他再也不要错过…… 为了她煎熬近三年,三年之后,他失而复得欣喜若狂百感交集,而她却似乎无动于衷并不领情,只一味想要逃走。她难道不明白他的心思么? 好像他们的时间从来都不在一条线上。 助她出游,因她受够了周南院。他在深宫为她提心吊胆,她在外玩得没心没肺——不是没心没肺,而是把心给了别人。 等到她回来,被赐婚给那个人,他日日心如刀割,可她竟在王府渐渐住习惯了,与李安民“相敬如宾”!好一对伉俪情深的佳话!他年年宫宴倍伤神,夜夜难眠时思索如何早日胜出将她赢回,可当他终于大局初定,她却那样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生冷:“陛下刚登基,就不怕悠悠众口么。” 李恒看着面前人儿,攥紧了拳又松开,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地,深深地看着她道“前尘往事,已烧成灰烬,你便都忘了吧。” 明珠心里一惊,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却不知是何时何地。身子已经被李恒腾空抱起,送回清宁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6章 哥哥 短短工夫,东起东平街,西至西宁巷,南北横跨安定里,画栋飞甍,雕栏玉砌的梁王府邸,灰飞烟灭,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她相处近三年的婉兮婉如等人,也烟消云散,萍迹无踪。 被派来伺候的,大宫女叫青杏,一等宫女青梅,大太监名叫吴星。还有青萍等其它小宫女太监数名。 “青”字排行,想来和青蝇是一样的。 世事如梦,自古如此,本无可慨叹。只是这梦,太恍然,也太血腥。 虽然萧相不在京都,但毕竟数十年经营,朝中根基深厚,亦有族人,如族侄萧庭槐等人在兵部供职,因此萧家消息还算灵通。 “夏正之变”那夜,萧家家丁严阵以待,主子们也都一宿没睡。 尘埃落定之后,萧庭柯暂时脱不开身,先派卢令回家报信 萧老太太搂着展氏哭道:“我的儿啊……你才出虎穴又入狼窟啊……我的儿……你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心肝儿肉啊……祖母看了你一十六年,小不点看成大姑娘,你就这么扔下祖母了啊……你把祖母的心都带走了啊……”人称已然混乱,也不知这“我的儿”是哭儿媳还是孙女。 萧老太爷仍旧把自己关在书房。 太多事,明珠昏睡中毫不知情。 刘家狗急跳墙。前朝,伪造诸多证据,诬赖萧家本为梁王同党;后宫,更是针对明珠,号称要“清君侧”。 刘家困兽犹斗,仗着李恒一时未能将其连根拔起,甩开大旗咬住萧家要斗个鱼死网破。 然而萧家岂是他想斗就能撼动得了的? 前朝一番恶斗,不知怎么传进了萧家后院。萧夫人心急如焚。庭柯退朝回家,安慰道:“这几天我一定见妹妹一面,设法救她出来。请母亲放心。” 萧相仍旧没返京。 交通不便,庭柯联系不到父亲,只好擅自作出决定。 那是他的同胞妹妹,经不起耽搁。 李恒答应得很爽快,问过吴锡明珠现下是否能见人,当即便令他引庭柯到清宁殿。明珠进宫起便一直安置在这里。 再相见,如同已经过了千年。 明珠是纸一样的苍白。 庭柯则是炉底的粗炭渣一般,看得明珠心里一疼。 这哪里是她那容颜白皙俊美让女子都嫉妒的哥哥。若不是眸中神采未逝,单看皮肤,几乎就是风里来浪里去的渔民。 越长大,两人的面容越来越不像了。 兄妹二人从前受过再多挫折,也从未这般沉重地相对过。 明珠勉强挤出一个轻快的笑,上前抱抱他。 这不是明石礼节,是她从前世带来,自幼和哥哥相见的惯例。 庭柯轻轻圈着她。她瘦得他都快抱不到了。 “哥。”落座,大致问了家里人好,她打破沉默道:“那天,你在吗?” 此处不方便,庭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叹口气道:“先帝驾崩前一日,我收到八百里急报,匆匆交接好水师,快马加鞭赶回。” 果然火烧王府之事,哥哥先前并不知情,更未参与。心里稍微熨帖。 难怪李恒敢把自己拘禁于此,还放萧庭柯来跟她说话。原来哥哥手里,如今已无重兵。 先帝驾崩前一日收到急报,送信人最晚也应该是先帝驾崩前两日出发,可是宫中对外称先帝“缠绵病榻,沉疴多时,伤寒季节,遽然而逝”,李恒怎么能,未卜先知? 明珠觉得脊梁冷得发麻,庭柯看着她,眸中一片了然。哥哥当时,大约也是这样震撼的吧。 那是怎样的心机、怎样的狠绝?若将庭柯召回而先帝未去,后果可想而知。他就有那么大的把握? “那我当时的消息,吓到你了吧。”她知道,她与庭柯的对话一定会传到李恒耳朵里。 兄妹二人,从出生那刻便朝夕相伴,长大才分开,分开之后还未及再见便听说妹妹没了,庭柯当时如遭雷击,心痛欲裂,几近癫狂。虽然心里也隐隐期盼她只是服了自己几年前给她的“刘伶醉”,可是惊惶和巨大的恐慌还是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可这些他不能说。 庭柯看着她,挤出几个字道:“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幸而当时没掉泪,不然岂不被你看了笑话。”说完还勉强抬头笑笑,眼角却水光闪闪。 明珠也含泪笑道:“这么说来,你当时未曾见着我那‘棺材’?” “我到永和,未及下鞍,先到东宫,见着——当今圣上。当时已经动手……本来在谈事情,有人上前说了些什么,他当时便万事不管直奔梁——你那里去了,我留下主持军务,后来听人说是你出事,也赶过去,去时婉兮的血还在地上,婉如已经被押走,棺木空空如也,留守的人知道我身份之后才说他抱你到这。听说婉兮当时拼死不许他开棺,后来见无可奈何,求他放过家人,自己……再后来他跟我说你必定无事,让我回家报平安。” “希望家里没被我惊吓……”明珠叹道:“妹妹不孝,让家里担心了。”可怜婉兮……婉如还有当时同住漪兰院的一众人等,恐怕都……眼泪忍了忍没忍住,终究还是滑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7章 如晤 “他既然已经当着三军的面不顾一切冲进王府,恐怕对你志在必得……不,他早就对你……是我大意了,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我们当时出发去边关之前就是他那番话我才!可恨我当年大意疏忽,将你也拖进这……”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哥,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能预知未来呢。跟着你闯荡的那几个月,是除了小时候之外,此生最好的时光了。若现在时间倒退,我肯定还要缠着你让你带我出去。”明珠怕他冲动失言,连忙劝慰。这番话一说出口,竟好像也劝慰了她自己似的,渐渐平静下来。 可她越是静如水,庭柯心里就越是难安。 当年许诺让妹妹不重蹈别人的覆辙,谁知如今妹妹的地位比“别人”更尴尬……说到底是他无能。 虽然明珠并未将事情归罪到他身上。 从来都是这样,当年巧儿的事,她最后也没拿这事怪他。 她不想再提她的过去,也没问他过去的事,纵然千般疑惑万般不解十万分担心,她也没有开口。一则怕揭他伤疤,二则——这些年哥哥吃的苦受的罪,已然写在脸上了。她简直不敢细细推想。 哥哥少有从军之志,可是带着刚刚痛失所爱就去营建水军,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只好说些关于当下的话。 “他已经贵为天子,再不是当年的太子了,哥你一定要时时提醒父亲,莫一味念着所谓师生之谊,错了分寸,反招猜忌。”明珠轻声道。 “父亲……”庭柯说不清对父亲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起事之后,李恒下诏,父亲官复原职。 妹妹的事父亲来信说自有办法,不许他插手,可是却看着没动静。虽然还未定论,可是这么多天了…… 就算刘家借着妹妹身份污蔑萧家与梁王是一党又如何?事实怎么样李恒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为了刘家几句胡说八道,就不敢把妹妹讨回来么?难道还要跟妹妹断绝关系不成!又或者,家里真的要自私到,为了所谓一族的利益,再次牺牲妹妹,让她放下相府嫡长女的骄傲、自尊、高贵,要让她去做她最不愿做的事,去在龌龊诡谲的宫廷中孤独地搏击…… 王府独捱三年,还不够吗? “珠儿……”萧庭柯抬手,像小时候一样抚着她泪痕未干的面颊,柔声道:“珠儿,你别怕,你还有家里人。哥哥会拼尽全力救你出来。” 明珠点点头,笑得孩子似的。 过了一会突然道:“哥,我写一副字给你看吧。” 庭柯旋即会意。 特意挑了个窗外瞧得见的位置,多年不碰那种写法,没想到还十分记得。 明珠在赌,赌李恒为保险起见,手下不同的支线用的秘字不一样。 写完,庭柯眉头拧成麻花。明珠嘴角微微一个笑,伸手给他抚平。 又笑道:“小时候你总能把我练过字的字纸重新写满,你倒试试还写不写得来。” 等庭柯再写完,纸几乎洇作全黑。 庭柯笑道:“已经是粗莽武夫了。” 是刻意做给人看,说的也是兄妹间的实话。 从前不开心了抱着哥哥哭一场,后来逐渐变成自己一个人掉眼泪,到现在,眼泪也少了。 庭柯走后,明珠又到床上歇着。 窝在被子里,袖中纸条展开。 竟是一封信。 信封上四个字:“明珠亲启。”三年时光,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她的手抖了一下,说不上是悲悯还是凄凉。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强行平静心绪,破开蜡封。 吾妻如晤: 夜作此书,中心忧郁。若卿得观此书,则吾或已为阴间一新鬼,死无葬身之地;若卿未得此书,吾将叩谢皇天后土,来日西窗倾诉。 未经允准,擅以“妻”“卿”相称,万望勿怪。 群雄逐鹿,鹿死谁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吾生而知之矣。可惜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此固吾等之天命不可违,奈何卿女子柔质,空受其累,余此生虽百死不足以偿此罪也。不图来世相逢,惟愿今世之情,款款道尽,不留余憾,亦可含笑九泉。 与卿相逢幼年。此时待卿之意,好奇向往耳。 及卿年纪渐长,余亦功课日繁,多年不得相见。而卿芳名时时入耳,留心日甚。此时待卿之意,遥遥相慕耳。 余为皇家子,卿乃相府女,于世俗观之,堪堪匹配也。然虽则觊觎,未敢妄动,盖余以卿为第一等好女子,须得世间第一等好男子可也,自惭形秽,暗自发奋而已。 然而生于皇室,身不由己,母舅所迫,私心所驱,终使卿惶惶入吾彀中。知卿不愿,余亦不强人所难,盖知鵷鸾非燕雀之可囚,故唯清泉桐实以赠。诗书相伴,琴瑟相和,谈吐相乐,饮食相悦,韶光洵美,可堪一醉。一生得有此等岁月,何其有幸?虽无夫妇之实,得妻若此,夫复何求?知足甚矣! 呜呼!往事历历,奈何回首!与君同醉玲珑月,但愿长醉不复醒。卿览此书之际,身在何处?每思至此,心如刀割。卿犹处子,可自证清白。丈为国相,舅为将军,愿卿凭此,兼之聪明才智,珍重自身,江湖相忘,另觅前程,勿为余所累。切记切记! 没有落款。底下一行小字“阅后焚毁”,已是笔力不继,可以想见写信之人当时是何种断肠情态了。 她对李凌有歉疚。这一点她无从否认。不只是因为欠他付给她的深情与荣宠、他给的信任与自由,更因为……她总觉得她欺骗了他。 她待他的好,一方面是因为不忍,一方面是因为日久而生的友谊,还有一方面她一直不敢也不愿向自己承认:她心里隐隐想着,若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梁王成为最后登基的那个人,或许会因她的好,而待她的家人好一些…… 她确信自己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并没有恶意,但又因这种隐瞒而觉得对不起李凌那与她相比太纯粹的感情…… 她掂量着自己手中的筹码:家族,几个朋友,此外还有李恒对她的欲望。 李恒究竟想要什么?是想要更稳固的皇权、一个挟制萧家的棋子,还是想要她? 她读史读得明白,看别人看得清楚,但是轮到自己应对这些局面时,却茫茫然不知所措,没有任何头绪。 就像高中时做数学题。老师讲得明白,公式原理她都懂,等到做题的时候要么没思路,要么算错数。 “从前就是这样,无论他想要什么东西,最终他都会得到。”明珠默叹。 小时候听哥哥说起日常小事,便觉得李恒意志力执行力非同一般,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位皇储的决心,无论对皇位,还是对她。 不过,哥哥与李凌见过面么?他是怎么拿到李凌的信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8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6 雪晴不在,梅萼的病自然而然痊愈。 钟颐在她的院子里与雪晴苟且,她尤为愤怒。管家不许她处置雪晴,她只当是钟颐的命令,将恨意记在钟颐头上。 钟颐总不来,再加上传言他又有了新欢,下人们渐渐懈怠,她想要什么,他们也往往应付了事,甚至干脆回绝,有大胆的,竟当着她的面明嘲暗讽。 日子难过,没有钟颐,也就没有了往日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最初的那种生活,她早已遗忘,再也无从适应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春日寂寥。昨儿野猫在房顶叫了一夜,下人们大声说着粗话哄笑,没有一人驱赶。人声猫声,吵得梅萼彻夜难眠。 自从那天之后,雪晴灰头土脸,再没颜面到她近前来。她日子不好过,雪晴的日子只会更惨。 想到此处,纵使不能将她撕成碎片,心里也平衡很多。 无聊坐在庭院里赏花。金缕梅已经久无人修剪,四下疯长,如同蓬头垢面、张牙舞爪的疯婆子。她盯着那花儿发呆,想起钟颐曾念过好多诗词,赞她如花的意思。 金缕梅,可恨年年压金线,也不能穿一身嫁衣嫁给他。 原以为纵然不能嫁给他,纵然他身边官家小姐不断,总还能得他一心一意,如今这一心一意也有人来分一杯羹,偏偏那人还是自己视如姐妹的…… 正出神,忽然看见原先自己还是侍女的时候,在院子里洒扫的长栓,正盯着她这边看。 多年不见——抑或说多年未曾留意,长栓比记忆中高了,壮了,脸好像也英俊了不少——从前曾畏畏缩缩向她求欢过,不过她当时眼里只有钟颐一个男人,其余人等不过是少爷鞋底一团泥。 长栓大胆地看着她,眼神里渐渐染上热辣。 若是从前,他何曾敢这样。 既然少爷先对不起我,我便做些让他心痛的事...... 她这么想着,眼神呆滞起来,长栓看见她呆呆地瞅着他看,心里越发难耐。梅萼的样貌,他过去就垂涎,只是碍着她是少爷的禁脔,他断断没有胆量染指罢了。可如今境况不同了,少爷已经不再那么在意她,她又仿佛对自己有意,那么也不妨...... 钟颐自然不知外宅发生什么。 府里新进一批歌舞伎,个个色艺双绝,非同凡品。他虽心知是梁王一派逃出来的人,终究不舍得推拒。 梁王余孽遍布明石,各路大臣尚且一时难以铲尽,谁会盯着这些姬妾歌伎?那些爱豢养姬妾小倌的,谁家里没有几个旧时服侍过梁王党的? 当时刘淏起兵,幸而他被雪晴耽误,烂醉如泥未曾跟随,否则早就身首异处。现在人心惶惶,与其出去做事被人盯上,不如在家歌舞升平。 温柔乡里,有两名姬妾格外可人意,一名“琼瑶”,一名“琼玖”,俱是梁王案后新收进来的。解歌舞,通诗书,床上也是……二女容貌相似,昨儿初尝滋味,三人同眠,美不堪言…… 刻意也好,不刻意也罢,竟只想一醉方休,不愿往外宅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9章 故人 大夏二十一年,李恒登基,次年改元,年号“大正”。 “清君侧”一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李恒严令禁止除钦点太医王嘉澍等人外的任何人来打扰。又亲自拨了几个宫女太监伺候。原先跟在李恒身边的吴锡成了大太监总管,也时常奉李恒之名关照清宁殿。 于明珠而言,除了跟青杏等人不熟之外,别的倒没什么不适应。只是王嘉澍看向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浓浓的痛惜之意,令她不免嗟叹。从来都是宠儿,如今有人看她可怜,她虽感动,却也有一丝不自在。 多年不见,王嘉澍身量长高了些,面庞却没多大变化,五官仍旧像是一张白纸上随意轻抹了淡淡的几笔,眉目疏淡。有时为病人心急,说话带点冲,然而旁人看了他温和的态度,也就不会跟他生气。 过去种种,物是人非,一派模糊,不可辨别,有一个几乎无变化的旧人站在你面前,仿佛提醒着你过去的模样,提醒着你你世事沧海桑田,又仿佛提醒着你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往事已矣,她索性终日流连于琴棋书画之中,倒也自得其乐。李恒时不时凑趣,品评几句。聊天也扯不远,不过是些风雅之事,断不会聊到朝堂宫廷,过去的事情更绝口不提。 明珠话不多,只是偶尔答话,即便答话也是惜字如金。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避着现实,固守着表面平静的局面,一个是无心打破,一个是不敢打破。 她傻,傻在单纯,却不笨不蠢。起初入宫时,她还想不清楚李恒的动机,如今换个角度站在李恒的立场上,事情就简单许多了:如果她是李恒,那么对待像她这样出身名门的、已故政敌的王妃,最好的方式就是收进自己宫中。 即使是她当时死了,也不如被他收进宫中对他有利。所以即使是死,他也要开棺。 现下政局未稳,李恒还不会强迫她。 既如此,多一天自在日子,便都是赚了。 只是心里还悬着一块大石头——明珠惦念雅姬和善姬,然而苦于与外界消息不通,那日与庭柯相见,已暗暗告知二姬之事,庭柯定已安排人留意。 忍不住问起玉梨和云翾,哥哥说他们过得很好。 是吗。 自身难保,竟还会想起他么。 一日晨起,在窗前作画。画中绿草如茵,杨柳依依,花团锦簇中,一个女孩似在奔跑,回眸巧笑,看向身后另一个持团扇扑蝶的女孩,两个人均跑得脸颊泛红,细发被汗濡湿,贴在额头上。前边的那个鸭蛋脸、眉目清扬的少女显然是明珠自己,扑蝶的那个,面如满月,柳眉杏眼,俨然是玉梨。 明珠画毕,将画摊在桌前,呆呆坐着,没过多久果然听青梅禀报,宁国公主来了。 沉睡已久的心仿若被锥子扎了一下,她有些后悔了。可她还是被什么东西唆使着,让青杏等人散去,自己扯出一抹笑容去迎。 “明珠?”玉梨轻声唤道。 “公主。”明珠上前轻轻拥抱她。 也是明珠从前教她的,“现代”的那一套礼节。 一个拥抱,熟悉的感觉。心里些许宽慰释然。 细细打量,发觉玉梨瘦了,脸不再那么圆润,下巴尖尖的。秀眉本就长,脸一瘦,眉心微皱,便直戳进鬓里去。一身湖水蓝广袖流仙裙,腰间垂下凰鸟半月佩,熟悉得有些扎眼。明珠连忙别开视线。 “你……”她们二人同时出声,却都欲言又止。 “公主先说。”明珠微笑道。 “自从阿凌……之后,皇兄就一直不准我们见你。”不问她过得好不好,一开口就提梁王,一张嘴就要告诉她李恒不准“他们”来见她…… 或许这只是她敏感多虑才会这么想,但当时的她,第一反应就是如此。或许因为云翾的关系吧,但愿只是她多疑了。 “我很好,不用担心。”她淡淡笑道。 玉梨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僵硬:“那就好,那我们就放心了。” 尴尬的沉默。玉梨笑道:“你方才要说什么来着” 明珠笑道:“只是觉得你仿佛变了模样,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软软的语气正戳中玉梨心事,她无限委屈总算找到个人诉说,眼泪便像决了堤的太湖水。 “怎么了……?”明珠心里百般滋味复杂难辨,轻轻拍着她,挽着她去床边坐下。 “他待我……大婚时他身子还病着……也还罢了,我只悉心伺候他,盼着他好,可他终日饮酒,不听我一句劝……他待我是温柔,可他待谁不温柔!他彬彬有礼,客气得好像我是个外人,竟连表兄妹之情都……”思及苦处,玉梨伏在明珠怀里大哭起来。 明珠见她哭,自己心里也仿佛有钝刀子在一笔一划地割着,磨着,锯扯着……哥哥不是说他与玉梨过得很好么?这“好”便是如此?任云翾,你是“南华公子”,世人眼中最该看透一切的不是么,庄子丧妻狂放而歌,你却如此糟践自己,又让我如何自处…… 心绪烦乱压抑,一边安抚着玉梨,一边还要拼尽全身气力支撑着自己不陷于崩溃。 “他前几天新看上了一名姬妾……” 玉梨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窗外远处一片请安声,原来是李恒大步流星地冲这边来。两人也连忙请安。李恒止明珠行礼,吩咐玉梨到任太妃那里去,说太妃找她。 他上前攥住明珠的手,将她手捏得生疼。明珠虽不知何事,却也一言不发,两个人沉默相对。明珠定定地看着窗外阳光在叶片上闪烁。 那幅画儿还在桌上,她用那画引得李恒请玉梨来,可惜玉梨终究没看见它。 忽然外面吴锡打破沉默,报说有急事,李恒只得提点太监宫女们几句,让他们留神照看她,自己匆匆离去。 这些天,她的生活如同一座沉默的活火山,表面平静,实则岩浆翻滚,酝酿着一场爆发。 火山下掩藏着的,便是今日她见到的那个人,和她这些日子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去想的那个人。 一道伤疤,只有那个人治疗才能痊愈,那个人不能来治,她便只好放任它烂掉,以为烂尽了,就好了。可是每每想到他,就好像有人用刀豁开旧伤口,鲜血与脓液,一塌糊涂。 怎么能好。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如果你快乐,再不是为我……”梁静茹翻唱的《知足》,曲调欢快,声音温暖,唯独歌词像一把纹饰精美的剪刀,绞得人心疼。“上辈子听了那么多歌,怎么就想不起一首高兴些的,偏偏这个……”明珠对着自己苦笑。 他还没有忘记她,他快乐悲伤还都只为她,可她一样会难过,反倒宁愿他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开始。她的一生,已然深陷泥潭,但他还是有机会追逐想要的生活的,或者诗酒逍遥,或者建功立业……好男儿志在四方,大风起兮云飞扬…… 还爱么?还恨么?还重要么? 天忽然转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打在窗户上时不时发出“砰砰”的响声。 “我与玉梨约在半月亭见面。”明珠起身道。 “姑娘,去不得啊!”青杏慌忙道。 明珠佯装坚持要去,青杏自然是坚决拦着。明珠说不能失信于人,青杏慌忙道:“天气突变,奴婢找人去回了公主可好?”明珠便道:“这怎么对得起她?再者难得我今日有心思出门逛逛。”又装作思索片刻,对她道:“你是我如今贴身的人,又是一等宫女。你便亲自代我去罢。告诉她我身子不爽快今日不能如约,请她见谅,我改日登门赔罪。你务必亲口告诉她,若公主不在亭中,你便去任太妃娘娘那。” 青杏答应着急忙赶去了。 半月亭,离清宁宫不是最远的,但途中石子小道曲曲折折,也足够她跑一段时间了,太监总管吴星恐怕要去跟他的正主子皇帝陛下汇报一二。 剩下的人容易打发,时不时地吩咐一件件零碎繁琐的差事,等到青梅犹犹豫豫去做事时,明珠身边就没人了。 天色阴沉,乌云狰狞,清宁宫后湖,湖面并不平静。明珠解下缆绳,拎起水绿裙摆跳上小舟,桂棹兰桨,狂风相送,沿水路出了清宁宫地界,荡至御花园清明湖中央。 湖水翠色中调和入天色的阴暗,如同倾倒了墨汁一般。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小舟不停地颠簸震荡。 仰面躺在舟中,雨水打湿头发和单薄的衣服,明珠为自己的小把戏笑了。那群人过会儿想必要急疯了,可是谁能想到她竟跑来这里呢?清明湖碧波千顷,现又大雨倾盆铺天盖地,岸边怎能望得到?若真有人留心看到清宁宫后湖边少了船,想要再找过来也需要时间。而她,只要自由这么一会儿便好…… 穿越而来,十九年了。小时候在左相府的羽翼之下,备受宠爱,自由自在,过得何其欢乐啊,甚至随哥哥远游这种事家里也纵容。后来爱上了云翾,而他也爱她,她以为今生何其有幸!可有情人偏偏不能成眷属,即便殉情都不能。他娶了玉梨,她嫁了李凌。李凌曾想放她走,可是阴差阳错未能如愿,再后来她便走不了了。李凌兵败,她还是落入李恒之手,而她只能任他摆布,因为她一身所系,早已不是她一个人的性命,而是一个家族的生死荣辱…… 她做错了什么?是哪一步出了纰漏?是错在爱错了人吗?不,她至今不后悔。是错在什么呢……她的十九年就像这小舟漂泊无定,如今的她还能再像最初一样欢快地放歌采莲吗? 好累。我想要休息了。我累了。子敬,哥哥,娘,爹…… 嘈杂的人声渐渐逼近。明珠却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0章 萱草 醒来是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明珠不自觉地微动,他便惊醒。她费力地睁开眼,模模糊糊见是李恒,想挣脱却没有力气,只得被他牢牢箍着。 “你是不要命了么?”他的语气听着只是不似以往平和,但明珠知道他已经是在压抑着怒气。 现在不好激怒他,否则他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她服软道:“对不起。” 他没想到明珠态度会这么软,反倒愣了一下。 “你昏睡了近两天……”他稍松禁锢,侧身看着她叹息道:“你知道那天我有多怕吗?找不到你,怕。找到你你却在昏睡着,怕。等嘉澍来了为你诊脉他眉头紧皱着,怕……我不可能再次接受失去你这种事,过去我已经被迫接受过太多次,现在我不准任何人——哪怕是鬼神,从我身边带走你。” 好一番甜言蜜语,情意绵绵,倒比折子戏还好听。明珠心中泛着冷意,面上却云淡风轻:“如果是竹猗自己执意要走呢?” “走?”他的声音寡淡,好像不夹杂任何情绪。“你能走去哪里?” “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李恒“哼”地一声冷笑:“你倒知道不连累亲人……但你可知你现在哪怕出宫门半步,若无人保护,李凌的旧部便会即可将你劫走用以要挟?” “若如此,我便自尽。” “若你做如此想,还不如当初任凭他们‘清君侧’!还省却许多波折,省却我提心吊胆怕自己根基未稳护不住你!你以为你死了,便没事了?”他压抑着的怒气越来越强烈:“萧竹猗,到现在,你是看不透这一点还是装傻!现在除了在我身边,你还能去哪里?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身边是虎狼之穴?我是不够爱你,还是不够懂你?” 明珠慢慢地说道:“你看,你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眼底深处爆燃痛苦的火焰,咬牙切齿道:“你想要自由自在——我怎么会不知道?可如今……” “那么谢谢你。”明珠闭上眼睛,竟由心地笑了。他懂得就好,她已为自己“尽人事”,剩下的,就“听‘天’命”了。 李恒心里却不可能平静。 吴星屁滚尿流飞奔来报明珠失踪的时候,他正在任太妃处与任云翾等人议事。他一腔热血倒涌上脑门,额头颈后血管剧烈地跳动,震得他头痛。他气得一步跨下台阶,将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奴才一脚一个踹翻,雷霆般吼道:“废物,还不去找!传令下去,封锁宫城,着吴冰带上林军搜寻,不准休息,搜到为止!最先搜到者赏黄金千两,晋升一级!她若伤着一根头发,灭尔等十族!”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在宫室中回荡消弭,最终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暴怒过后他后悔自己方才的失控,将明珠在他心中的价值昭然示于人前。而他也敏锐地觉察到,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任子敬,脸色骤然苍白,却不像他这般慌乱,好似在思考什么——显然是正猜测她会在哪,而且,仿佛已经猜到了。 李恒的焦急平和了许多,以审度探究的眼神继续打量着他。 任云翾的内心则陷入激烈地挣扎。事发当晚他没有接到行动的通知,错失了营救她的机会。后来曾听线人说她自从被送进宫后身子一直虚弱,还有人传说梁王妃曾怀有身孕,若再淋雨…… 可是想到只要找到她就等于把她亲手送回牢笼交到李恒手上,他就觉得心在滴血。 她的身子要紧,耽搁不得…… “陛下,依臣愚见,天降骤雨之时,若能泛舟清明湖,想必天水一色,壮阔美丽。或许萧姑娘也有此意,花园人造之景,美则美矣,未免失于精巧玲珑,少一分大气磅礴。姑娘想必闷得久了,也极盼逍遥自在,雨中泛舟清明湖呢。”他强笑道。 李恒说不清此刻是何种情绪。早先线人就曾回禀过任云翾和明珠之事,从狄国到江南,二人往来除了当事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任云翾的自信刺伤了他,他的自尊、嫉妒、占有欲都在发狂,如果可以,他几乎想不顾情分不顾利害让任云翾消失。若不是明珠已然忘情,他定然忍不住要…… 那种情绪太痛苦,他此生都不想有第二次。 漫长,可怕的沉默。 他回过神来,深深注视着明珠的脸庞,一字一句道:“来人,兹有左相萧文质之女,才德出众,巾帼不让须眉,着选为‘车前’,赐号‘宜’。” “车前”是明石最高等的女官,不只管内廷起居,还掌管各类文书,职能相当于现代的秘书,地位则与大太监总管并列。由于女子更易于控制,有的天子倚重车前女官甚至多于太监。且其随侍皇帝左右,片刻不离,与天子亲密程度几乎胜过得宠妃嫔。先朝甚至有皇帝行房而车前女官就立在房外候命的先例。 然而以往车前女官哪有“封号”之说?不过在“车前”二字前冠以姓氏或名字罢了。李恒此举…… 明珠实在不能把他往好处想。 如果往好处想,他给她名分,放她在他身边,在宫里便少有人敢让她受委屈;可如果往坏处想,众人的眼光会盯她更紧,梁王的旧部会像飞蛾扑火般向她投靠或者射出暗箭,宫中明里暗里的敌人会对她出手——他便是在把萧家向漩涡中心拖得更深一步的同时,将她的其它出路斩断,将她永远禁锢在这深宫了。 哈……何须想得这么复杂,无非是想要强娶弟媳,直接纳为妃嫔不好听,暂时做车前,以此为跳板,“洗白”罢了……改日封“宜车前”为妃,谁还敢贸然提“宜车前原为梁王妃”这档子事?哈哈哈哈……“宜车前”,“宜室宜家”,宜谁的室宜谁的家? 他爱她?这才是真正的国际玩笑、宇宙瞎话!爱她,当初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他名份上的弟弟?爱她,会在她好不容易过上安静生活的时候放火烧掉王府? 他早就没有心了,他胸口只有金灿灿的皇位。弑君弑父的事情他都做了,一个亲情都没有的人,还承望他施舍给自己多少爱么? 明珠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苛求他为自己做到如何的地步,从一开始,就说不上是谁对谁错,也说不上是谁欠了谁的。只是命运一味地一次次将他们拴在一起罢了。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利用她的家族——她怎能不恨? “民女当初不会为他做事,如今同样也不会真心待陛下。民女将丑话说在前头了。”明珠低着头挪动身子想避开他,他牢牢控制住她不许她动:“不必领旨谢恩了。”见她老实不动,他放松了些,柔声道:“就让我这么抱一会,你若累了就告诉我。”好像对她刚才那番话无知无觉,毫不在意。 明珠不愿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可硬撑着不靠上去时间久了脖子就僵得难受。他闭着眼睛,好像陷入了沉思,又好像已经睡着,一动不动的,不像过去一样轻易地察觉她的不适。 明珠刚要试着抽身而去,他张开眼睛,抬手将她的头按进他怀里:“你何苦那么倔强,像朝堂那些腐儒。” 明珠一言不发。他叹道:“我从前是杞人忧天了。原来牙尖嘴利的,竟也能有难得的沉默温柔。”语调明着是轻快,内里是悲凉的自嘲。 破晓的日光渐渐强烈,刺穿层层帷幕。明珠知道新的一天到了。又是一夜没睡。昨晚他下旨之后她再没跟他说过一个字,他只得嘱她好生休息,这几日不必当差也不要出清宁宫,才黯然离去。 “宜车前,宁国公主差人送来一盆花儿。”青梅回禀道。李恒已经下令,清宁宫中诸人见到明珠,一律按位分以“宜车前”“宜姑娘”等相称,如此称谓,就如她从未嫁人、从未做梁王妃一般。 “送进来。” 竟是一株繁花似锦的李树。深秋季节,花自然不是真的。 这是玉梨的意思?他的意思?还是……李恒的意思? 明珠浅浅一笑,若有若无:“便放房里罢,窗边。” 青杏道:“车前,可要奴婢去问问太医妥不妥当?” 明珠阖眸,略点了点头。 青杏快步出去,青梅进来服侍,找个由头便令众人退下,行至明珠身边,袖中塞给她一个柔软的包裹道:“来人还令奴婢捎给车前一样东西。” 明珠未伸手接,青梅回头张望见附近无人,便跪在床边,小心解开外面的蓝线,将云锦层层拆开,拆到最里层,竟是一棵干枯的萱草。青梅始料未及,自己也不由得一怔,不解地看向明珠,却见明珠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苍白无话。 青梅正担忧不已,不知该不该开口相问,明珠从她手中收下包裹,令她退下。 “所钟者萱(音同“翾”),所得者李。花开美矣,怎可辜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1章 娘娘 窗子开着一道缝隙,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青杏紧张地盯着窗口,如临大敌。明珠来时身子就不好,若染了伤寒,她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夕阳一路西行,随意泼洒一层红晕,窗外垂柳一夜之间落尽了叶子,风中甩来甩去,像是煮熟了的虾须子。整个院子烟灰缸似的,零零碎碎星星点点的红亮,死灰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几棵松树立在白石边,明珠模模糊糊想起前世见过的公墓。 已是深秋了。 她要开窗,青杏劝,然而又不敢十分劝。 青杏不开口,旁人更没有敢作声的。 明珠把脸浸在冷风里。 她的爱情还没有死,还分分秒秒鲜活着,这是她最痛苦的地方。 不辜负李花吗?他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是吗? 那么萱草怎么办? 忘了吧,两两相忘,各自远扬。当年嫁给李凌之前,不是都约好“相忘于江湖”了么。 可是她偏偏忘不了。嘴上说着,心里做不到。 说是“忘不了”,其实,还是不想忘。已经不能再在一起了,难道,连这点念想,都不能留着么。 留着做什么用呢?想到这里,她不免自嘲。 他都不惜动用暗线,亲自劝她了,她还固执什么?他的爱情,满是无奈,她还执着什么? 看情形,家里显然是无法把她“救”出去的,否则不会拖这么多天。她自己也不能逃——逃了,家里人会被连累。 李恒不会等她太久。 她正心里盘算着这些,没听见下人禀报,他已经走到她近前了:“又发呆,想什么呢?”他轻声笑道。 “胡思乱想罢了。”她微微一笑,笑得显然不开怀。 开口说话就已难得,她这一笑,反倒让李恒呆呆片刻,心里没来由有些慌乱。 李恒见她气色欠佳,让王嘉澍过来瞧瞧。王嘉澍看向她的眼神,还是浓浓的痛惜,是的,痛惜,再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那种浓烈的情绪了。 明珠不免自嘲:萧竹猗啊萧竹猗,你何时沦落到被人同情的地步。 王太医说已无大碍,只需多多运动,他便令青杏和吴星以后每日监督明珠每日去花圃摆弄会儿花草或者放个风筝、荡个秋千。 还令人种了许多桃树树苗。 “桃树枝条倔强,初见你时,也是桃花满树。” 明珠不答。 夜里忽然又起了大风。风打在窗棂上如醉汉拍门,树影幢幢,鬼魅婆娑。 明珠慢慢起身,床边矮榻上青杏便醒了,问她要什么。 明珠说要去看看那些新栽的桃树怎么样了,青杏连忙喊了吴星出去瞧,自己去提起炉子上黄铜小壶沏茶,余光有意无意带过来,一步不敢离开她。 明珠坐在床沿,看着她,忽然有些想笑,却没笑出来,便转过脸去看那烛台。 青杏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见烛火猛跳,便喊门外青萍(小丫鬟)拿烛剪来——明珠房里是一件利器没有的。 青萍生得灯芯般瘦弱,微微踮脚去剪灯花,纤细的鼻子在脸上投下小小一片阴影。明珠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便笑道:“剪灯花哪有这么剪的,这么剪过不了一盏茶又得来一趟,一晚上不必歇了。你看我怎么剪的。”说着上前轻轻从她手里接过剪刀,轻轻一剪,烛火上腾起一圈小小的烟,连翘花瓣似的,青萍红着脸赞叹:“姑娘剪得真好。” 明珠笑道:“你出去歇着罢,明天教你。” 青萍便高兴退下了。 明珠看着她出去,从袖里抽出剪刀对着右脸便划,青杏阻拦不及,已是血流如注,明珠又去刺左脸,被她整个身子压上去,死命按住了将剪刀夺下。 青杏扯破了喉咙喊人,明珠轻声道:“要连累你,实在是抱歉。” 青杏看着她澄明的眼神,原本一肚子的恼恨,渐渐抽空了。慢慢松开她道:“这本就是奴婢的命。” 青杏和青萍扶了她起来,青萍吓得脸都白了。 李恒手下特训出来的人,竟没见过这点阵仗?明珠笑道:“这清宁殿我比你熟,剪子是我几年前放了又偷找回来的,你主子怪不到你。” 外头值夜的宫女太监乱哄哄簇拥着值夜的王嘉澍慌忙涌入,明珠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王嘉澍带了名医女进来,道声“得罪”,便吩咐人准备东西给她清洗伤口。 众人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去了。明珠看着他道:“当年在此地,承蒙令尊指点,至今感喟在心。该叫王太医一声师兄。” 王嘉澍面色如常,说道:“家父无意为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明珠道:“师兄从前给人治过刀伤么?” 王嘉澍接过医女手里的白帕:“治过。” “留疤么?” “银剪刀,伤未及半寸,敷以玉屑水、莫愁草,水干则换,敷至结痂,半点伤疤都不会留下。” “若中间不敷,或碰了别的什么东西呢?” 他动作一顿。 半晌才开口道:“那些东西宫里都没有。只要敷过这一次,后面不敷,痊愈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 又添了一句:“这剪子上沾着宫蜡,姑娘的伤口恐怕好得慢些,这些日子可能有损容颜。” 明珠点点头:“谢师兄指点。” 清宁殿离龙吟殿没多远。还没等包扎完,李恒便到了。 明珠坐在紫檀绣墩上,左眼睛毫无波澜地望着他。 她年岁渐长,容颜也变,已不是从前小丫头的稚气模样了。左脸生得极美,线条比右脸还要柔和些。只是一汪秋水里,浸着寒夜的星子,一粒一粒地冰人,冰到心底里去。 李恒没发脾气。只说了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 通报他来,青杏吴星等当值的一众人等早已跪在堂中。吴星那件乌青色的太监袍子平日里松松垮垮地系在他弯竹竿似的身子上,现在皱成一团,在地上打着颤。 李恒看了明珠一眼,明珠看都不看这边。 李恒一个眼色,吴锡道:“怎么照看的?害姑娘不小心摔倒磕着了脸,敬法殿领罚去。” 敬法殿不是好地方,但吴锡用的是“领罚”二字,众人反而心里暗自松口气,连忙谢了恩。 至少还有命留着。青萍有明珠说的那句话在前,知道是保命符,默默念了几声佛。 青杏跨出门槛,狂风直吹进她骨子里去。抬头看看月亮,没有月亮,只有滚滚乌云后面一点可怖的惨淡白色。可惜了,最后一眼也没见着月亮。 前面吴星凄凄惶惶,手塞进嘴里紧咬着,咬出血来也不放。他已接近歇斯底里,幽魂似地随着众人磨磨蹭蹭往敬法殿去。青杏低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经意间抬手,给了他一个痛快。 擦肩向前,手随意收回袖子里,听得身后一声闷响,随即一阵惊呼。回头的那一瞬间,从前种种疑窦连成一串,她脑袋里灵光一闪,知道自己这次可以不死了。 如果这次不死,如果能借此侥幸出宫,她一定要重新活过。既然多少人眼盯着的梁王妃都不曾放弃,她是早就死过不止一次的人了,为何不搏一搏。 明珠不说话,任由医女摆布她的头颅。 医女说什么,她不能点头,才“嗯”一声算作回复。遇到不能用“嗯”回答的,便简短几个字。 明珠镇静,李恒越发悬在半空。她就像是银盆里的水,你不动她,她便不动,你若去捉她,她顺着你的指缝流尽,偏偏你还不敢用强,若真一拳打进水里,水花四溅,银盆倾覆,都是一场空。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完王嘉澍回禀,他也只是点点头。除了点头,他还能怎么样? 他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为什么两个人非要走到这样的地步…… 李恒坐在窗边,直坐到王嘉澍和医女告退,才回过神来。 王嘉澍的脚还没迈出门槛,便听见身后李恒一句:“别!” 微侧过身子一看,明珠脸上敷着的帕子,早被她三下两下扯得支离破碎,露出皮肉外翻血淋淋黑糊糊的一道伤口,触目惊心。 王嘉澍抬脚欲走,里面皇帝又令人唤太医,只得转身退回殿里去。 这样的病人很难医,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好。 以前曾听父亲说起过这样的人,如今亲自见着,才知道皮肉骨头哪怕是脏器上的伤病,比起心病,都是容易治的。 垂首上前,却又稍微后退几步,束手站立。只听皇帝道:“我不是恋慕美色之人,你又何必如此……你若不愿做女官,此事暂缓便是,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折磨别人……” 君王以“我”自称,那么说的话便不是他所应该听到的。 这也是父亲教的。明石历代帝王,就如同遭了诅咒,没有一个是感情顺遂的。代代如此,比皇位传得还稳当。 明珠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民女容貌有缺,恐怕不能侍奉左右,也不配再待在宫里,请陛下放行。” 青杏走后,青梅升为大宫女。另拨了几名宫女太监来补缺。新来的太监总管叫吴铁。 吴铁生着一张铁一样方正的大脸,性子却活泛。 就算是端茶倒水,也能说出句俏皮话来逗得满屋子的人笑。 新来的几个宫女太监大多都是如此。李恒费心了。 明珠的脸,果然如王嘉澍所说,渐渐复原,一点儿疤痕也没留下。 她虽然对李恒怨念未平,不过也确实去照料那些树。万物有灵,不忍苛待。 后来他有时也亲自来陪她做这些,寻机说说话。 明珠的话仍旧不多,沉默淡薄,任由他絮絮地讲。他讲得很是生动,时而眉飞色舞,时而长吁短叹,时间久了她的情绪好似慢慢被他感染,但也只是听着罢了。有时李恒流连到深夜,令人安顿她歇息,在外头看见房内灯熄脚步声才渐渐远了。 明珠向他要了一把琴。李恒来,听她反复弹的都是那几支曲子。问她曲子叫什么名,她说没有名字,随便弹的。 很有意思,从前在李凌那,明明该是敌人,送了她一把琴,央着她弹琴,她都没动过弹顾家那几支曲子的念头…… 他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也记得派吴锡来知会她一声,他来了她也不问他在忙什么。 他送她东西,即兴而不刻意,吃到什么特别的食物,留一半给她,令吴锡派可靠的人送来。衣服首饰也没刻意做过,见到有罕见的贡品时,估摸她喜欢就差人送来,或是自己脑海中忽然有了什么想法便即刻令人开工做成实物让她试穿试戴。他送,明珠不拒绝,依照礼数谢恩,却也不表达特别的感恩戴德之情,他反而高兴。 刻意剥离现实之后,似乎颇有几分“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的味道。两个人如同老友——其实他们相识近二十年,本就该是老友的。只是世事无常,半点由不得人。 演着演着,就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渐渐忘记时间,忘记了,清宁宫之外的世界。 日子平静,平静得都不像是在尔虞我诈波诡云谲的宫廷。 她和他其实都明白,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总会有什么东西将它打破。 李恒令吴锡送来只踏雪波斯猫给她解闷。那猫儿似乎有些抗拒,叫声哀婉,明珠心里一疼,便告诉身边人不许拘着它,只要它不出去惹事,便由它四处逛。本来连名字都懒得起,后来那猫儿常来依偎她,青梅也说没个名字怪可怜,禀了明珠暂且叫它“妙儿”。明珠也没否决。 有了“名字”,便彻底沦为人的玩物了。 生活中多了件做“猫奴(就是铲屎官……)”的事,肌肉骨骼才渐渐恢复元气。 后来,王太医说明珠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还要多多走动,青梅和吴铁等人得了李恒暗示,便百般撺掇明珠出宫散步——自然不是去其他嫔妃宫中,只限御花园。 御花园是个是非之地,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特别喜欢在这里嚼舌根,有人想故意放话也往往选择这里。好像有了花草树木遮蔽,人的胆量也就自然而然能膨胀。 明珠本意并不想去,但青梅却总邀她,说是日头不晒,御花园花开正好,不看可惜了,要她散散心。明珠虽然平日对她淡淡的,但也不忍再三拂她好意,再者也确实不喜欢自己阴郁、病病歪歪的样子,就挑了件不太显眼也不过于素淡的衣裳,由她和青梅为自己梳妆打扮。 多年过去,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没有太大变化,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 守园的侍卫见是明珠,都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才毕恭毕敬地请她进去。进园子没多久,碰上不知哪宫的两个小宫女,其中一个显然是在宫里略有阅历的,见到明珠略露吃惊恐慌之色,很快恢复平静,拉着另一个小宫女欲请安,可是摆好了架势却不知道如何称呼。明珠苦涩一笑,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了。 “娘娘……”青梅急着想说些什么,一时口误。 “什么娘娘?”明珠冷笑。梁王已经死了,梁王府夷为平地,她还是梁王妃吗? 看着两个人闻言抖如筛糠,明珠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离去。 回去路上,更觉得可笑,梁王妃,这个从前扣在头上最不想要最想抛弃的帽子,真的被摘掉的时候,她心里居然会有一丝难过——尽管,这难过不为富贵、地位,也不为梁王——昔日的梁王妃,今日的“宜车前”,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3章 后宫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不知是否是李恒授意,这几日青梅和吴铁常拣宫里宫外的八卦为她解闷。 倒没听说京畿令府上有什么大动静。 成王败寇,事已至此,一切皆听天由命。明珠默叹。 下午斜斜的日光在越窑青瓷杯中轻轻晃动,梅子茶氤氲起水雾,梨花木桌面上水雾的影子也显得陈旧而变幻莫测。 听说太子妃贺氏未能顺理成章获封皇后,曾有传言说皇帝本要用贵妃之位打发,但旨意下来,最后封为莲妃。鹿氏、裴氏封为昭仪,顾氏封为婕妤……明珠听了,过耳便忘。 她不属于这儿,李恒的家事,与她无关。 看来这些年李恒还真没闲着。想想他也挺可怜,为了一个皇位,为了保命,娶了这么多他不喜欢的女人。这下,太子后院要扩张成三宫六院,后宫要有热闹看了。 流水的皇帝,流水的女人,不变的囚牢,无止的争斗。 当年先帝为了制衡两皇子,在李恒李凌的后院安排了各种背景的女子。李凌那边似乎还好些,虽然她身为王妃不太管后院,却也风平浪静,没出什么幺蛾子。而李恒那边,纵然他手腕强过李凌十倍,但也架不住先帝一个劲儿地塞人。听说裴如云与顾月棠联手,跟刘雅斗得天昏地暗,鹿琼则是两边都不站,左右逢源。反倒是身为太子妃的贺莲,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真正“人如其名”了一回。 无争还不是因为无爱。 恐怕这也是李恒不愿立她为后的原因之一吧。从贺莲的态度推测,贺家在夺嫡之事中,恐怕没有发挥出李恒原先料想的能量——也怨不得贺家,世人皆知,贺家从贺兰老将军起,都是一门心思保家卫国,要走纯臣路子的,早在先帝夺嫡时,贺家就置身事外。老皇帝就算将嫡长女指给太子,也改不了贺家的打算——恐怕这也早在先帝计量之内。 在最艰难的时候,父亲添乱,岳丈不帮忙,以李恒的个性,怎么能不恨? 也不知贺太妃——先帝的贺嫔现在怎么样了。当年贺嫔对付宝嫬,也是干净利落。明珠这几年才慢慢将从前许多事回过味来。 以贺家、贺莲的处事风格来看,贺家嫡长女贺嫔怎么可能容忍身边女官脚踩两只船、一边受自家恩惠、一边向昭华宫献媚? 她必是摸透了宝嫬与明珠为人,才将春日宴化作一盘大棋,以明珠为剑,借太子、梁王、玉梨出面,将宝嫬置于死地,没有半分辩驳之力。 而她自己,则是遭受奴婢背叛的主子,好心关照明珠、主持正义大公无私的妃嫔…… 越是看着简单的事,背后的玄机越是深不可测。 越是看着简单的人,内里的心计越是人莫能知。 若是再向前推算,当年贺嫔请她进清宁宫这件事本身,于贺家而言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罢,不愿再想了。留一点美好的回忆吧,何必看透呢,看透了,总难免看破。她现在还不能看破。 全看破了,她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李恒进门,明珠仍旧在弹《水穷处》。 李恒来时似乎有醉意,听了一会儿,笑道:“每天弹这些曲子,不会厌烦么?” 明珠却不曾回头看他,淡淡道:“陛下这些日子每天对着同样一个人,不会厌烦么?” 李恒道:“我天天想着那个人,想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厌烦过。” 明珠没说话。 李恒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首曲子听着伤怀又肃杀,你身子还没完全复原,又赶上秋天这样季节,我怕你伤身。” “此身已付秋风秋水,片刻由不得民女,于民女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今天似乎情绪格外差。”李恒说。 “民女惶恐。” 李恒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民女无碍。” 李恒问过青梅,仍不放心,令吴锡传王嘉澍来。 王嘉澍诊脉时,明珠轻声道:“王大人医得活死人吗?” 王嘉澍面无波澜,只是指尖轻轻抖了一下。见李恒默许,才缓缓答道:“天下人皆是父精母血天地造化而成,医者不管医不医得活,都会全力医治,才不负天地。如果轻言放弃,则愧对一身岐黄之术。” 提及父母,提及医术,这便是劝她活下去了。 这人,倒真是个心善的好人。 明珠淡淡笑道:“大人说的道理,明珠受教了。多谢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4章 空相忆 空气中寒气渐浓,嗅出一丝干冷。 记得前世读大学时,是在长三角那块,冬天冷,却没北方的“暖气”。那冷是湿冷,不管穿多少层,潮气都能透过,直直浸到皮肤里去。偶尔有雪,落到身上也早就化成了冰凉的水珠子,地上更是存不下,一场雪过,湿湿漉漉,成不了北国“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气候,反像淅淅沥沥下了场黏黏缠缠的冬雨。 如今永和城的气息,倒像是从前的那个北方。只是小时候一味欢畅,进了王府也莫名的逍遥自在,不似如今一般,站在廊下雪前,冷气扑着脸,没了玩雪的兴致,只剩无数寂寥惆怅,漫天飞舞。 空相忆。 归坐,取落雪琴弹。琴名“落雪”,取其声音清冷纤巧,琤琤如落雪。 李凌曾说她琴声如何淡泊。云翾却说,她弹起琴来都不像平时的她,只顾寄情七弦,不管旁人,倒比平时多了份任性决绝。 如今这两人,一个魂归不知何处,另一个……她总觉得她与他之间只隔着一道雪幕,好像只需她轻轻挑开,就可以看到他在那头,梅花树下,对她欣然而笑。 一曲《白雪》奏罢,四围岑寂,只余风雪。 伸手想要接一朵雪花,发觉白皙的手指已经冻得通红,明珠望着自己的手,不由得发呆。 忽然身后脚步声起,一袭黑狐裘将她裹个严实。 梦醒了。 李恒为她系好狐裘带子,握住她手道:“先暖一暖,待会再揣手炉,不然伤手。” 明珠一言不发,如同雪人。她觉得她没办法逼自己,她快要演不下去了。从前可以做到与李凌和平共处,甚至把酒言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李恒,她做不到。 李恒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和她并肩坐着看了会雪。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时间在飞雪间流逝,外人看来,安静美好。他慢慢俯身,将头枕在她腿上。感觉到明珠的僵硬,他轻声叹道:“我累了,借你这里歇一歇。就一会儿。”语气里带了哀求。 明珠不做声。 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夹杂着梅香和雪的气息,萦绕在她周围。 他的头颅是温热的。此刻他目光收敛在长睫毛下,看起来孤独又无助,脆弱而简单。 明珠看着他的睡颜,思绪飘到不知何处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目光温情,嘴角柔软地勾起。好像孩子得了一颗糖似的。 他长久地凝望她,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匆将眼神避开。李恒起身,双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在她唇上印了一吻。她任由他吻,吻过,又留恋地吮吸。 随后舌尖温柔地描绘着,勾勒着,恳求她,探索她,侵占她,直到将她吻作冰天雪地中一溪怀抱里软弱的春水。 他投入忘情,她全无回应。 等到最后放开她红肿的樱唇,他说不上来是心满意足还是意兴阑珊。她的目光,澄明得让他挫败,沮丧。 到了晚膳的时候,她也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入夜,明珠在灯前练字,李恒执书卷立在一侧,看会儿书,再看会儿她,时不时点评几句。她只当他不存在。 等她搁下笔,他拾起笔又铺开一张“朝云宣”,明珠便借着磨墨闪到一边。 写着写着,竟写起《千字文》来。他的真书,平正中见险绝,刚柔并济,不伤清雅。一如当年,只是又增添几分成熟厚重。最后一笔写完,他转头深深凝望她道:“写得累了。你补上行书可好?” 明珠避开他视线,低头拾起他写的字,见是空行写的,显然为她而留。心中默叹,犹豫片刻,另取一枝白云毫,蘸饱松烟墨,笔尖行云流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个字一个字写着,曾如烟消散的往事此刻凝结成重云,压在心头,压抑着她无法言说的悲伤。 《千字文》,她年幼时曾与哥哥写过的,一真一行,相映成趣。李恒见过也曾称赞。到如今,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背对着他,眼泪一滴,两滴,三滴,吧嗒吧嗒地打在淡金色的“朝云宣”上,灯下闪闪发亮,过了一会儿逐渐渗透、扩散,只剩下一片水迹。 他的体温自身后而来:“明珠,带你入宫,或许真的是一个错误。但是,我不后悔。” 明珠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渐渐贴上她的背,她忽然挣脱他。 李恒一把拉住她手腕,死死地钳制,她怎么甩都甩不开:“珠儿,给我次机会,我是真心爱你,无关其他。你相信我。” 明珠看着他道:“你若真的爱我,就放我走。” “除了这个,别的你要什么都可以。” 她忽然泪意涌动:“你不顾我快乐不快乐,强行把我囚在这里,你说你爱我!” “可是你让我怎么办!我也不想待在这里,我也想逃,自从懂事之后我每天发了疯地想逃,可是我逃不掉!我生在这里!最后也要……” “可是我不属于这里……”明珠满眼是泪:“算我求你,放我回去,好不好?生死由我,好不好?” 李恒松开她的手,神情挣扎。 明珠就那样仰头看着他,眼泪一颗一颗,不停地顺着面颊掉落。 窗外北风呼啸,房里静得沉重。 “明日开始会有宫里老人儿来教你礼仪,你且歇息,来年开春便正式当值吧。”他步履匆忙,几乎是落荒而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5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7 男女之事上钟父并不十分限制他,只要他不去外宅便好。毕竟宠个把姬妾不算什么,若养外宅被人揭发,在明石可就是不小的罪过,恐怕影响他一大家子人的仕途。自己如今年迈多病,钟家将来还需长子主事,不好钳制他太紧,却又怕他为了一个婢女将一族人带进深渊。 谁料老人家再怎么妥协退让,也碍不住外宅那边,按下瓢起来葫芦。 雪晴有孕了。 这消息一经嚷出来,犹如四月惊雷,从外宅随赵管家一路炸回京畿令府。 钟太太还道“孩子生父到底是不是双仪可难说”,却碍不住钟老爷抱孙心切。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他时日无多了。 若要等马氏生孩子,猴年马月也等不来。他等不起了。 熬了大半辈子,官位不上不下,家产在永和算作中等,儿子不见得如何成才却也不是废物……临末了,最想看到的,还是人丁兴旺,一家人热热闹闹,和和睦睦。 钟老爷一番话,钟颐二话不说便点了几个丫鬟送到外宅去,把雪晴里里外外连人带屋子收拾干净,屋子也不住从前那间,拾掇出一间正房来。 马氏虽然大度表态,钟颐却并未将雪晴迁回府,马氏也不到外宅去看。也不知是彼此防备,还是想各过各的。 钟颐再踏进外宅时,雪晴已经被换上一身干净绸缎衣裳,坐在正房铁力木大床上,双手轻轻搭在小腹,望着他,笑得十分温婉。 他却一刻也不想多待,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出去。 不必说,是寻梅萼去了。 伺候雪晴的大丫鬟春风见钟颐面色不善,连忙低头行礼避在一旁。等钟颐走了,才打起帘子入内。 雪晴手里的新得的丝帕被绞得不成样子。春风上前轻轻将它解救出来。雪晴先一愣,随即甩了她一个耳光。 春风捂着脸,却不跪下请罪,反而双眼盯进她眼睛深处道:“谢主子赏的打。只是主子赏再多打,也不能回府里去。主子不如省省力气,奴婢愿助主子一臂之力。” 雪晴毕竟是小丫鬟出身,平生头一次上位,气势竟被春风压了下去。揉着发红的手心,耷拉着眼皮道:“你怎么助我?” 笑脸迎的他不看,偏偏去看那哭丧脸的。 梅萼早前听见外面喧嚣,呼啦啦来了一群丫鬟,问出实情,知道钟颐要来。对着镜子画好妆容,捏着帕子在地上踱了千百圈,等他推门进来,却哭得歇斯底里。 钟颐自知对不起她,虽然心烦,却也转身阖上门,抱着她由她哭闹。 等梅萼收了哭声,钟颐拥着她到床边坐下,软语宽慰。 梅萼抽泣道:“怪也只能怪梅儿无能,伺候你多日,都没个动静。她只一次,就有了……” 钟颐大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瘦弱的背,轻声道:“原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些委屈……” 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同心结道:“等你也有了孩子,我定不容她……” 梅萼也伸出手指,轻轻摸着同心结上的绣花道:“梅儿离了你不能活,你莫负我。” 钟颐道:“我若负你,不得善终。” 梅萼连忙不许他说下去,两个人咕咕哝哝叙不尽别情,当晚钟颐便宿在她房中。 苦苦设了局,人来了却一头扎进梅萼怀里。 雪晴看着面前一桌鸡鸭鱼肉从热气腾腾,慢慢凉透。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好东西。 春风出去打探一圈回来,见雪晴呆坐着,令众人退下,自己上前道:“主子,这只是第一天。” 雪晴抬头看她一眼,幽幽道:“是啊,这才只是第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6章 当值 冬去春来。明日就要当值了。 昔日梁王妃,摇身一变,成了当朝皇帝的贴身女官。 相府嫡女,何时做过伺候人的活儿。 明珠坐在窗前,从月明星稀,直坐到侵晓时分,梁间燕子呢喃,麻雀在屋檐上探下头来东张西望。 忆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好姻缘么?她本是王谢堂前逍遥燕,如今要飞入帝王家,要靠计谋、靠家族——更要仰仗“主人怜”了。 过了这个夜晚,一切就要不一样了。不管是怎样的一条路,她都要咬着牙走下去。纵然成了车前女官,事情应该也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吧。 若能重获自由,逃离宫廷,纵使断绝情爱一生不嫁又如何,她在家中伺候长辈,诗书作伴,也可得一世逍遥自在。 若李恒能放自己走,最好,若不能,她也要自己想办法。就算是鱼死网破的办法…… “陛下,海角郡的椰子到了。”吴锡禀道。 李恒点点头。自吴锡进门禀报起,李恒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明珠身上,只见她垂首恭敬,一副“非礼勿听”漠不关心之态,好像人虽在此但神游天外,从清早服侍他更衣便是如此。他不免心生不快。 “你从前是最喜欢用椰子做吃食的,怎么听说这消息无动于衷?” 吴锡早已急急退下,殿上只有她一人,皇帝有话,不得不答。 “回陛下的话,昨日事,譬如昨日死,小时候的事又岂能当真呢?” 李恒知她有怨,也不计较,收回目光吩咐道:“你去小厨房拿椰子给我做些吃食来吧。”明珠答应着去了。 一个以“你”“我”相称,一个却非要咬着“陛下”“奴婢”不放。好生别扭,奈何无法,只能做长远计。李恒苦笑,想要让她心甘情愿,竟要比用兵打仗还要费神。 明珠一去太久,李恒手边的茶已经由吴锡换过三遭,不由得开始担心:这丫头莫不是把厨房搞出事故了么? 越想越怕,批奏章也静不下心,刚要吩咐吴锡去看,抬头见吴锡低着头悄悄退向殿外去,知道明珠回来了。 无声轻舒一口气,见明珠端着一个楠木托盘稳稳当当地上前,弟窑梅子青的碗盅里,金黄的庵波罗果肉浸在醇白的牛乳中,颜色鲜艳,气味芬芳,看着便食指大动。 明珠要按规矩试毒,李恒道“不必”,自己尝一勺,香滑绵软,椰汁清冽,得牛乳中和,与庵波罗果(即“芒果”)的甘甜馥郁相得益彰,不时入口的兰草子也给人惊喜之感。 “这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此物无名。” 明珠向来爱取名,如今竟不愿费心。 李恒摇头,拈起一支玉管狼毫来,明珠便将甜点端到一边,铺好一张彩云宣,用青松墨琉璃镇纸压住。一举一动,中规中矩,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是椰?非椰?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李恒慢慢写完,自己看了一回,笑向明珠道:“便赐名‘姗姗来迟’吧。” 宫中御膳分量向来不多,甜点也是如此。李恒一口口吃完,心中熨帖——因明珠素好甜食,今日做的这份竟甜度适宜,看来是对他用心的。然而他又心生疑窦,简简单单一道甜点,竟费了这么久? 待李恒用毕,明珠上前将哥窑碗盖轻轻合上。李恒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骨骼捏碎。 弟窑碗,哥窑盖。怪不得去了许久,原来花心思的不是这碗里的吃食,而是装吃食的道具。 李恒怒视着她,眼神压迫,气息冰寒犹如利剑。 明珠不卑不亢道:“原来陛下看着它,也觉得不合适。” “你……”李恒甩开她的手腕,强压住怒气道:“回房思过三日……” 她不懂得,她不懂得……还是她明明懂得,却故意伤他? 对明珠,他表面上得到了,却无处掌握拿捏她的心理。他本擅长洞察人心,成年至今也算见识过形形□□的女人,偏偏对她,无计可施,只有拖着,磨着,耗着——可是他真的耗得过她吗?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已经半年了,她还要挑他最揭不得的伤疤撒盐。 “吴锡——” 吴锡原本站在门外垂首肃立,一丝不苟本本分分当差的模样,闻言进门答话,也是无喜无忧四平八稳的一张脸,严肃时皱眉,喜庆时弯嘴,仅此而已。 “也难为他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变脸。”李恒心里忽觉好笑,摆摆手示意他上前。 吴锡连忙揣着手小碎步靠过来。 “刚才的事,朕处置如何?” 吴锡偷瞄一眼李恒的脸色,又敛容道:“奴才——不敢妄言。” “问你就是要你说。”李恒看着他道:“你随便说,朕,随便听。” 方才短短功夫,吴锡已将前朝后宫从前将来的种种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皇帝从小就对萧氏另眼相看,后来更是不惜为了她差点触怒先帝,再到如今……萧氏一族是实干派,以后少说在朝里还要再做十年顶梁柱,前朝虽有几个扑腾的浪花,但与萧家相比不过是暂时障眼的水沫……听说萧家待下人极宽和,这萧氏在梁王府时就是个好相与的,之前打过几次交道……性子虽太和善,有皇帝和萧家撑腰,以她的聪明应该翻不了船…… 就赌她了。 吴锡定定神,小声道:“依奴才拙见,车前姑娘只是性子倔强,一些事情发生得突然,一时还想不透彻,再过些日子大概就好了。不过既然倔强,硬让她闭门思过,恐怕……” 李恒抿着唇,沉吟片刻,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吴锡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一边思忖一边慢慢地说道:“奴才斗胆给陛下支个招……”附在李恒耳边如此这般指点一番,又道:“陛下已经将‘名’做实了,她无路可退;再者陛下君子之风,发乎情止乎礼,姑娘是灵透人,看得出来,自然心意回转。” 李恒不置可否。但吴锡知道,他会采纳的。 “你……可曾有过中意的女子?”李恒突然问道。 这话题,问他这样的人,总是尴尬。吴锡恭谨地笑笑:“回陛下的话,奴才有过。” “她对你可有意?” “她对奴才……也有意。” “朕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奴才谢陛下恩典……那女子,她已嫁做人妇了……那人是奴才和她的发小,人品可靠,待她甚好。” 李恒沉吟不语。 吴锡忙又添了一句:“不是那女子负心,这桩婚事是奴才一手促成……奴才进宫她一开始并不知道,奴才知道此生不可耽误她,越发勤勤恳恳,等到在宫里混得熟了,得了出宫一趟的恩典,便去寻她。她家道中落,却还誓死不嫁等着奴才,是奴才跪下劝她,亲手为她添妆,嫁了那人……”吴锡少有失态,此次话说得急,这是怕李恒降罪于那女子了。 李恒叹道:“你倒是懂得成全。”不等吴锡接话,只听他又轻声自言自语:“可是谁来成全朕呢。” 吴锡退下。李恒抚摸着御座扶手上浮起的龙头纹饰,不禁感到一股寒气从宝座之下氤氲而起。 高处不胜寒。一桩小事,便让人心生畏寒之意了。 佛曰“不可说”,他今后的路,也将是事事“不可说”。正如今日之事,不可与亲兄弟说,所谓“亲兄弟”众所周知已然是刀下之鬼;不可与“好兄弟”说,昔日好兄弟已为臣下,君臣有别;不可与亲人说;不可与妾侍说;不可……到最后反倒是太监在旁解忧。也难怪历朝屡屡有宦官之祸。 明珠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7章 莲妃 明珠虽在闭门思过期内,皇帝下令不可亏待,因此每餐美食不减。椰香红豆糕、椰汁黄金汤圆、椰乳凉糕、椰子鸡……因她从前爱吃,一种椰子,能变百十个花样在她桌上出现。 椰子虽四季都有贡品,但春季并不多,恐怕绝大多数都被御厨一道道献到这无功有过之人桌上了。 然而明珠每日对着一桌美味佳肴,仍旧是胃口全无。入宫几个月来,她日见消瘦,养的妙儿反倒越发圆滚。 小时候庭柯为她捉了一只黄鹂,关在金丝楠木吊笼里,好吃好喝款待,最后那黄鹂竟不吃不喝而死。明珠为此惋惜良久,庭柯也悔恨不已,从此再没捉过鸟儿。 今日才懂得当日鸟儿心情。 “撤下吧。” “车前姑娘再尝一口这个?您瞧,这色泽……”青梅在旁边劝道。 “撤下吧。”明珠说。“你若喜欢,这盘归你。” 青梅等人张罗着撤下饭菜。怎样送进来的,几乎原样不动又送出去了。 迎面见着吴铁,交换一个眼神,青梅摇摇头,两人俱是叹气。 青梅问道:“急匆匆的,可是有事?” 吴铁道:“莲妃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说要来叙叙旧情。” 青梅道:“想来没什么大碍,那你便快去通报姑娘吧。” “给莲妃娘娘请安。” 明珠低着头,金线绣莲花的裙摆在她面前顿住。面前人犹豫片刻,低低道:“起来吧。其他人退下。” 待她上前将明珠搀起,明珠才抬头看她。多少年不曾见了,彼此皆细细打量。 曾经一身红衣热烈如火的女子,如今外壳冷硬如冰。少女的英气烟消云散不留痕迹,眼睛里增添了太多内容,沉重得像是另一个人。 原来同一个人,可以变化这么大。 “你受苦了……” 她素来与贺莲交情不深,贺莲反倒是哥哥之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出这样话的人。 明珠嘴角弯一弯,轻声道:“姐姐也是。” 贺莲便拉着她到炕上坐下,问她衣食起居种种,倒对梁王府内旧事只字不提。 明珠一样样答了,末了,也问候她。 贺莲却叹道:“你莫管我……我站在这里,就看得见我十年之后光景,怎样活、活得怎样,又有何区别?我与你不一样。” 明珠心下伤感,待要开口劝,贺莲道:“你将来……”又改口道:“我在这风口,来见你,你可知为什么?” 明珠如何不知? “麒麟姐姐一片好意,明珠心领——”还未说完,贺莲忽然“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你和他都是……” 都是什么?都是容易妥协的人么? 贺莲犹气鼓鼓的,明珠却不上前劝。 她这是还对哥哥有怨呐……可是有怨又如何?无怨又如何? 她拂袖欲去,行至博古架,已挑起帘子,又摔下,折回来压低声音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若有意,我能助你,纵使失败,有你父亲和哥哥在,皇帝不敢真把你怎样。” 明珠笑着摇摇头。 贺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似乎慢慢起了泪。未及明珠看清,她人已经出门去了。 明珠坐在炕几边,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慢慢地喝。 初解禁足第一日,吴锡来传皇帝旨意,她暂时不必当值。明珠不知具体为何,吴锡一张铁面,问不出也看不出什么。 吴锡前脚走,后脚竟来了一位“贵客”。 明珠听见吴铁来报,几乎笑出来。 这鹿昭仪,大概是听说贺莲举动,因此她也不甘落后,跟风而动,来一探风声。 她不会不知道贺莲与萧家过去的历史,不过商人重利轻别离,她以己度人,大概以为贺莲此行代表家族立场,而想不到贺莲纯属任性而为。 比起其父鹿掌柜,这位恐怕少了不只三分眼光。 不过话说回来,贺莲到底是任性而为还是……世事变迁,明珠自己也已经不再是那个简简单单相信别人的小姑娘了。 来者不拒。她倒要看看,李恒的三宫六院到底是些什么面孔、各有什么能耐。 衣着朴素低调,看不出富贵气息。眉眼五官都是平平淡淡的,难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一双鹿眼飘忽不定,薄唇紧抿,只有轻扬的下巴让人能稍微联想到她鹿家嫡长女的身份。大概鹿掌柜一心培养儿子,并未让她经受历练——明珠前世见过的商界女强人,哪个不是目光坚定气场爆棚? 怪不得芍药宴出事前,这明石第一富贾之女,明珠竟未留意到。 又或者,是个隐藏的高手? 明珠见礼,鹿琼按规矩免礼。两人略寒暄几句,并未提“春日宴”旧事。鹿琼一个眼神下人便抬上见面礼来:澄心堂纸,五百年的古墨,雪狼毫,凝烟含露砚,竹叶青冻石镇纸,梁元帝文德殿的旧书,香篆茶洗,种种风雅之物,不一而足。 不高调,又能彰显价值,还能投其所好。 然而明珠身边虽珍宝环绕,都是御赐,不可转赠,近期又不便与家里联络,自己的东西不多,难以答礼。 忽见青梅对她点头示意,明珠便笑道:“承蒙娘娘厚爱,一点心意,还望娘娘不嫌弃。” 青梅与吴铁上前,奉上紫水晶玲珑聚宝盆一只,官窑成套瓷器七件。价值相当,不至于丢份儿,也不至于令鹿昭仪跌面子。 最重要的是,官窑的东西,是鹿家再富可敌国,也不能轻易得到的。 鹿琼问她宫中生活可习惯,略坐一坐便告辞了。 礼物的事,明珠没问,青梅他们也没多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8章 顾氏 仍无人要她当值,明珠乐得清闲自在——说是清闲自在,哪能? 出宫是要出,明珠心里一面思忖计划,一面留神附近建筑与地形特点——如果真到迫不得已,贺莲的办法,虽然莽撞,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如果真到迫不得已的话。 无事她便让青梅和吴铁陪她在周围转转,多是青梅。青梅眼神中偶尔对周围流露出十二分戒备,她也看在眼里。不免好笑:李恒的三宫六院,难道都是吃人的妖怪,那么可怕? 清宁宫她原本以为再熟悉不过,但细细观察起来,才知此处构造之用心——花木假山虽多,一个人也藏不住;虽有后湖与外界相通,只需一个人一条船守住“锦鲤口”,就是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连宫墙和屋檐也别有设计,成“易守难攻”之势。 难怪皇宫建成以来,宫中即有“未央宫不如清宁宫,清宁宫不如温室殿”之说。 清宁宫的第一任主人是□□后宫第一宠妃萧氏。先帝在时,先是淑妃与贺氏姐妹同住,淑妃出事后,由贺嫔主事。 先帝对李恒的母亲,看样子应该是宠爱的吧。不然怎么会赐居清宁殿? 转了几日,将清宁宫彻底摸熟,明珠便问青梅:“陛下解了我禁足,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出清宁宫了?我只在这附近转转,并不走远。” 青梅想了想,说是。明珠便笑着拉她出去。难得的欢颜。 第一日,风和日丽。 第二日,移步换景,花影之后,现出一张丽人脸庞。 青梅连忙拉着明珠请安,口称:“奴婢给顾婕妤娘娘请安。” 顾婕妤看着明珠笑道:“这就是众人口中的‘宜车前’?” 明珠听着话音,知道来者不善。心中一冷,笑着扬起脸来,看过去。 顾婕妤身量高挑,穿一件最挑人的梅红衫子,乌发浓密油亮,面如素玉,颊染胭脂,双目顾盼生姿,鼻若琼脂,樱唇一点——真是气质与外形俱佳,美貌与心计并存。若说她不是美人,那世上也就没几个美人了。 不愧是顾月朗的妹妹。 况且在闺中时就曾听说,顾家女儿才色双绝,又兼温柔沉稳,待人接物也是极娴熟的——只是当时顾月棠养在深闺而明珠在外游历,未曾有缘相见罢了。 两个永和城曾经最负盛名的贵族女子初次相见,竟是如此地点,如此身份。 明珠是车前女官,顾月棠身居婕妤之位,论职权,车前女官有时不亚于皇后,但论品秩,反倒比婕妤矮半级。 明珠仍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微笑道:“回婕妤的话,正是卑职。” “怎敢让相府明珠向我行礼?”说着拢好衣服,生受了她这一礼。 明珠自认从前与她没有交集,更没有得罪她,两家人朝堂之上也素无矛盾……难道是因为,她嫉妒了?她这样十全十美的人,难道也需要嫉妒么?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且她在虚荣上并不计较,因此坦然一笑,落在顾月棠眼里,那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清高的嘲讽。 顾氏深深看着她眼睛道:“闺中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缘相见,可否一叙?” 见面几句话,哪句都是夹枪带棒。这真是“众人口中的”顾婕妤? 有缘?恐怕是刻意为之吧。明珠一笑:“不敢当,承蒙娘娘抬爱了。” 顾氏一个眼色,明珠也对青梅点了点头,众人退散,便只剩她二人。 顾氏拉起她的手,手劲不小,绝不是一个终日绣花的女子所能拥有的力道。然而明珠还是毫不犹豫地甩开。 顾氏的仪态表情不曾露出一丝破绽,将手收回袖中,笑道:“随我到这边来吧。” 明珠一边留神周围,一边慢慢在她身后跟着,到一处居高临下的凉亭。 “这里是整个皇宫,仅次于帝后所居长乐宫、未央宫,最高的地方。”顾月棠望着亭下:“比清宁宫还要高。” 的确,一山一湖,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营造皇城和内城,花了心血无数。我站在这里,能感受他的心情。”她扭头看着明珠:“站在这里,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每天去见另外一个人的心情。” 明珠一惊。 “我无意与你为敌。”这话是顾月棠说的。 “我希望你离开。”这话也是顾月棠说的。 明珠看着远方某处,轻声一笑,并不说话。 “你对陛下无意,也不在乎宫里荣华富贵,何必留在这?” “你说呢?”明珠笑道。似乎在笑什么很可笑的事。 她倒是不想留,可有人偏要留她,顾月棠看不出么? 顾氏似乎被她噎了一下,反刺道:“你生而为宠儿,别人有的没有的,你都有。宠儿却使自己处处身不由己,就只能怨自己无能了。” 这算什么?激将法?明珠惊于她与传言不符的尖刻,对她的讽刺倒全然不在意,笑道:“那我请问,婕妤是先入潜邸后倾心陛下,还是先倾心陛下后称心如意得入潜邸侍奉呢?” 顾月棠笑道:“陛下天日之姿,本宫一见钟情,发乎情止乎礼。后来献丑一舞,拼得先皇赞赏、陛下青眼,奉旨嫁入潜邸。” 好一番心机。 明珠的话其实是个陷阱:若答前者,顾月棠起初也是奉皇命身不由己,没资格对明珠指手画脚;若答后者,那么她便是不守女则女诫了。 明珠预先知道深宫女子厉害,却不知竟说话这般滴水不漏。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是,她从小被百般呵护,哪里有人教过她这个?此番难以驳过,便话锋一转莞尔笑道:“倒是一段奇缘,让人好生感动。” 李恒不顾一切带她入宫的事实,无疑深深刺痛了顾氏。恐怕她不只有嫉妒,更是恨她萧竹猗扰乱李恒心绪,心疼李恒英名受损吧。 既然摆明了不能做朋友,那么直戳其痛处也无所谓,即使自己这番话的底气,来自于李恒——她现在最恨的人。她如今这套,算不算是“不择手段”? 与顾氏第一次言语交锋,若以伤人深浅为衡量标准,只这一句便好似赢了。 赢了,却赢得狼狈不堪,败得一败涂地。 她是没用。 是,她本应在嫁入王府之前便做好准备,若如此,便不至于先被李凌软禁无计可施,又被李恒带走,毫无还手之力。 她本应该的。束手就擒不是她的风格。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奋力挣扎? 罢了,往者不可追…… 未来……未来的路,又在哪里?有谁能来告诉她? 李恒给的这一天假期,还真没白给。短短一天,她就见识了六宫粉黛里的三位。当然,妃嫔与女官套近乎,也是自然而然常有的事,没什么可奇怪的。 裴如云和刘雅不曾来过,那是意料之中。一个清高自许她早有耳闻,再好奇不甘也要端着架子;另一个已经撕破了脸,不会向她投资一分人情或金钱——来了就得说话,还不能空着手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9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8 虽然太太一直没给雪晴名分,只暗中赏了些东西让她安心养胎,外宅的下人们都已对她以“雪姨娘”相称了。只是不敢当着钟颐的面叫罢了。 钟颐再不待见她,总要待见她腹中孩子的。 这一点下人们在旁都看得明白。 伺候主子,无论贵主子贱主子,无非图个将来的好罢了,“将来”在哪儿?就在雪姨娘肚子里呢。 因而无论钟颐一时态度如何,众人将雪晴捧得舒舒服服,不敢有丝毫怠慢。 雪晴住一间正房,梅萼搬进了偏院书房。两院的人互不往来,谁也看不上谁。 梅萼知道雪晴这胎在老爷太太心里的分量,因此不敢生事。 雪晴也怕把梅萼逼急了,伤及腹中孩儿,故而两边和平。 钟颐心里松了口气。 他原本憎恶雪晴,可因为胎儿的缘故,免不了时时相见,相见也有话聊,再加上雪晴粗通文墨,有几分姿色,又懂得温柔体贴、曲意承欢,时日一久他也就渐渐原宥了她当初的错,偶尔也在她房中过夜——当初那夜,她虽不该诱惑他,但也多亏她那夜横生枝节,他才得以阴差阳错侥幸偷生,没随刘淏踏上不归路。 梅萼再闹时,他反倒会替雪晴辩解几句,“此情可怜”云云,哄她道:“你将来有一日可是要帮着理家的,得有这容人之量。” 梅萼见吵闹不管用,便只好顺着他的话做出一副宽和的姿态。 然而她白天心里有多痛,也只有长栓在夜里知晓了。 钟颐本来是探望雪晴,当晚说着说着话,便歇在她房里。 两个人小心翼翼,竟也别有滋味。 第二日钟颐进宫上早朝,雪晴伺候他出门,心满意足回房去。 春风摆手儿屏退众人,跟进里屋说了昨晚小丫鬟来报的事。 雪晴不免吃了一惊。 又问道:“那我去和少爷说?” 春风忙道:“姨娘去和少爷说,少爷说不定还以为是咱们设套儿害她呢,这话得从别人的嘴里转一圈儿让少爷知道,去抓现行,也得少爷自己去抓。” 雪晴还要问,春风道:“您放心交给我吧。” 赵管家敲敲门。没人应。 分明亮着灯。 心想:这婆娘今晚要玩什么花样。 轻轻推门,门竟没锁,闪身进去,房里一股香味。 赵管家喜上眉梢,心里蚂蚁乱爬。 一步一步向里走,轻轻唤了一声,只听帐子深处娇滴滴一声“哥哥”,腿都酥软了。 床上影影绰绰一个人形,伸出一只手来挑开帷幕。 赵管家本就心急难耐,只看一眼,便如饿虎扑食般压过去。 自是一场各逞骁勇的搏斗。酣畅淋漓不足以形容。 撕咬间,春风的舌尖轻轻在他耳廓里打着圈,一字字道:“我好吃不好吃?” 赵管家说了几句荤话,激得春风娇笑个不停。 又寻了个机会道:“这院里有个人比我好吃十倍,我恐怕你没有那个胆子。” 男人气喘吁吁道:“老子怕她承受不起掉了胎。” 春风啐一口道:“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谁让你打姨娘的主意了……她那点床上功夫,还不及我……” 身上的人停下来道:“那还能有谁?” 灯影里,春风伸手往南边一指。 赵管家拉过她手指放进她嘴里道:“你他奶奶的逗老子?少爷的人,老子不去触那个霉头。” 春风哂笑道:“以为你多厉害呢,长栓都敢上的人,你竟不敢。还不如长栓……” 话没说完,话音便被顶散了。 只听激烈声中一声低吼:“骚蹄子你还知道长栓厉不厉害?你说说是我厉害还是他小子厉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0章 看猫 “思过”后第一天当值,清早侍奉李恒更衣。李恒醒来唤人,见她进房侍立一旁,低低地笑一声。明珠不由得微抬起头看他。 李恒道:“想清楚了?” 她低头继续为他整理衣服:“回陛下的话,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最好。”李恒一边伸展双臂任由明珠为他穿衣,一边看着她说道:“你只继续‘不知道’即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若‘太知道’,反而不妙。” 出龙吟殿,一阵过堂风。李恒回头打量明珠一眼,命她回去加一件衣服。明珠也不推辞,回去慢慢地把衣服换好再从容返回,随驾前往明光殿。 早朝自然是迟了。 不出半个时辰,皇帝早朝迟到的原因就会传遍后宫前朝。若是真是简简单单让她加衣,又怎会让她自己亲自去跑这一趟?哪个太监不比她脚步利索? 离他越近,越觉得此人心计深沉可怕。 她曾听青梅说,原先在梁王府的一部分人被任命为御前侍卫。她细细回想之后发现,这些人,不出意外,本就是李恒安插在梁王府的“卧底”。 这一招高明。首先对“卧底”论功行赏昭示信任不改,使“旧人”心服;其次向天下人展示他对亡弟实则万分友爱,若不是被逼无奈不会动手;再次展示他非凡的魄力和胸怀,敢于将原来敌对阵营的人放在自己身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又会收拢一部分“新人”的人心;若还有梁王残部“贼心不死”,看不穿那几个“卧底”的本来面目,说不定还会上钩,从而可以进一步打击潜在敌人…… 明明可以直接纳为宫妃,却偏要先把她放到“车前”这众人瞩目的位置上,目的大概也是如此。一边把人强行留在了他身边,一边又告诉天下人,当今皇帝不近女色,不计前嫌,坦坦荡荡,无所畏惧。 真好。明珠在心中冷笑。自己竟然也演技高超,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红颜祸水”“妖媚误国”的名声终有一日会落到自己头上——或许从今天开始,悬在头顶的刀剑就已经开始下坠。在兔死狗烹之前,她一定要为萧氏一族谋划好后路,至少要让家人全身而退…… 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他人等如何看她、如何揣测她,那是她此刻驾驭不了的,也是她不在乎的。 她知道父亲、哥哥在大殿上,云翾也在大殿上。然而她用眼神示意父兄,令他们安心,却不敢看云翾一眼。她怕她崩溃,也怕他崩溃。 相见,争如不见? 退朝去万岁殿,好巧不巧的,远远看见顾婕妤也往万岁殿来。 虽然已经撕破脸,但也绝不能轻易留下把柄给对方。明珠恭恭敬敬地行礼。顾月棠自然也十分和善。 话说回来,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撕破脸,真的值得么? 婕妤娘娘,您自己的男人自己看好,我待几天就走,就不奉陪了,您们慢慢斗…… 明珠跟在那二人身后,心里默默盘算着出宫的事。 入殿,一帝一妃相对而坐。起先是谈论今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风景宜人,随后又聊到季节时令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宫廷生活如此丰富多彩真是因为皇恩浩荡,扯着扯着便扯到顾月棠身上去了,皇帝几乎将她种种爱好——什么穿衣打扮吃喝拉撒如数家珍,表现出极度的熟悉在乎。 说着说着两个人的手便搭在了一起。 明珠先前还愣着,愣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在一个这样有浪漫氛围的时刻,自己是个功率极高的电灯泡,于是弱弱地向门边退去。 顾月棠眼底有得意之色。 明珠反倒在心里暗暗泛起笑意:这份靠作秀来获得确认的安全感,实际上显示出顾氏内心深处到底有多大的恐慌。 用这种虚假的恩爱来向我示威么?顾月棠,枉你一番心机。且不说你的男人我不稀罕,难道不知道“秀恩爱,分得快”么?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需要向众人炫耀来维护爱情,那么这份爱情,一定不能长久。更何况,皇帝的爱情……纵使你才色双绝,又怎敢轻易妄想这样稀缺的玩意? 想不到顾月棠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此事上却处理得像个孩子。果真“情”之一字碰不得,一旦坠入情网,便难免有失分寸。 李恒显然是故意将与嫔妃的亲密姿态给明珠看。 顾月棠见李恒表面说着闲话,实则余光一刻不停地望向门边心不在焉,脸上如花似玉的笑也慢慢僵了。李恒见好就收,及时打发她回宫去,说今夜再去看她。顾月棠强笑着谢恩离开。 明珠与她擦肩而过时,只低头行礼,根本不看她此时是何种神色——不用看,也猜得到。 李恒在万岁殿批奏章,吴锡将奏章抱来,明珠侍立在旁磨墨。李恒屏息听那磨墨声响深一下浅一下,以为她心里不平静,自己好像微微得了什么甜头一般的高兴。 看她上身淡秋香色的长褙子,袖口绣着几朵红梅,湖水碧裙子——本是最寻常不过的装束,说不上艳丽也说不上淡雅的,穿在她身上却格外动人。不知不觉动了绮念,转而想到褙子乃婢妾之服,便由此又想到许多事,思绪慢慢飘远了。 明珠微低着头,知道李恒在看自己。 她不知道女子低头的姿态是柔婉动人的。她现在就在向他低头。 李恒看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竟连要批奏章都忘了。而明珠只一味磨墨,砚台几乎干了也不停手,显然是在跑神。 “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李恒笑道。 明珠手上一顿,回过神来,发觉李恒笑她快要把墨磨没、砚台磨穿,不由得脸红告罪。 李恒也喜欢她脸红的样子。“恕你无罪。不过你得先说说,方才想什么去了?” “回陛下的话,奴婢在想……奴婢的猫这几日恹恹的,正想不出饮食哪里欠妥当。” 李恒顿时觉得自己如同吃了个哑巴亏:她竟说为着一只猫而怠慢了他的差事,这理由与他无关,与顾氏无关,甚至与所有人无关——只是为了她的一只猫而已;他自然万万不信,然而却没有理由反驳,先前又已经说了‘恕你无罪’的话。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笑了:这是她呀,她本来不就应当是这样的么。 明珠重新磨墨,李恒开始正经处理朝政。 批奏章的时候女官自然不能一直站在皇帝身旁,而要时不时地上前来磨墨、添茶。 她虽不在身边,却在眼皮底下,一抬眼就看得到。李恒觉得惬意,经方才一番盘算,算来将她正式纳为妃的日子不会太远,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午膳也用得比平日多,用膳时令明珠以后每日做一份小食,明珠应下了。 未曾午休便接着批阅奏折,直批到夜里——皇帝的晚膳是时不时省去的,不用晚膳的时候偶尔会增一道夜宵。 明珠准备了夜宵,然而按规矩车前女官是应该提醒李恒往玉堂殿去的,他白日里对顾氏亲口许诺的。 那厢李恒说“饿了”,明珠上前秉道:“奴婢备下了宵夜,不知陛下是在这儿用还是去玉堂殿用?” 李恒抬眼用玩味的眼神在她脸上来回地扫。她垂首低眉,他看不分明,但能感受到她的坦然。莫名有些烦躁。于是唤进吴锡道:“告诉玉堂殿,不必等朕。”吴锡领命急急去了,心想主子竟连个借口都懒得想,只是难为了他这当差的。 吴锡走远,他屏退下人,又笑向明珠道:“带路看看你的猫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1章 可惜 妙儿是养在清宁殿偏殿侧间的。车前女官居于偏殿正间,本就亘古未有,皇帝进车前女官的住处,也于礼法不合。然而他是皇帝,天下之大哪有他想去而不能去的? 然而他只是在正间用了夜宵,又命逗弄一会儿猫,约莫玩到亥时,便由吴锡伺候着回龙吟殿就寝。 接连七夜,皆是如此。第一夜时他没说什么,到了第三夜,他见她局促戒备,索性明说道:“我不会强迫你如何,你放心睡大觉便是。”语带调侃,却难掩落寞。明珠将信将疑,防备不减,看他究竟要如何。谁先失了耐性,谁就先输了。 只是他的动机她却看不透。莫非是借她来试探后宫诸人的品性么? 晚上提心吊胆,白天忙得脚不点地。托李恒的福,得以近距离观察皇帝的日常。 “陪跑”到第十天,她深深地体会到皇帝真不是正常人能干的活。寅正至卯初即起——那可是现代社会的凌晨四五点钟——卯时至辰初上早课、进早膳,用罢早膳,或批奏章,或见大臣,或早朝听政,往往忙到午时,用午膳,按说下午是可以休息的,可是初登大宝,诸事繁忙,千头万绪,又不宜全权交付臣下——李恒只是偶尔读书权作消遣,其余时候多是继续处理政事。酉时末再用晚膳,之后多半还是召见大臣或者自己一人酝酿不知何事。据吴锡说,从前几位皇帝戌初时分便就寝,然而李恒要稍晚半个时辰。 李恒坐着她就得在旁站着,李恒休息她也难得休息。好在每天午休不必在旁候着,晚上不必值夜——这还是李恒着意体恤、吴锡偷偷关照过的结果,若是按规矩每天连轴转紧绷着,她这“丫鬟命”的“小姐身子”非得累趴下不可。 明珠清清白白,旁人可不这么觉得。一对成年男女,男的还是皇帝,深夜独处,什么都没做?何况皇帝对明珠那点心思,若看不出来,也不必再在宫里混了。然而众人不知帝心何处,只敢环顾四周窃窃私语——直到有人“童言无忌”放出话来。 刘容华——也就是当年的刘雅,与一众人闲聊时嘲讽道,宜车前从“车前”侍奉到床上去了。 明珠虽然跟在李恒身边的时间居多,但总有功夫听闲话的。宫中闲话,无孔不入,纵是不愿听哪能逃得掉?她听说刘雅这番高论,不由得佩服:女人面对情敌时文学水平是真的有可能达到人生巅峰啊。 只是李恒的反应甚是有趣。刘氏的话,他不可能没听说,可他一方面对刘氏一无惩罚,白日里嫔妃们来撒娇撒痴,他一一应对,夜里却照旧我行我素:夜宵,聊天,逗猫,回殿中独自安歇。 后来明珠想起《红楼梦》晴雯那句:“也不枉担了虚名……”才慢慢明白李恒意图。 她不在乎虚名。可这不代表她真的可以完全不在乎。 纵然众人不敢明着说皇帝什么,却不代表就会因此放过她。 二十年来,她旁观世事,已明白古代与现代不同,名声是“连坐”的。父亲是一族执掌,哥哥犹未婚配,她若这样不明不白坏了名声,影响的绝不只是她一个人或是她一个小家庭的未来。 自私的人才会真正自由快乐。因为这样的人不会想太多。想太多的人,活该掣肘。 后宫只知皇帝未曾宣召任何妃嫔,不知李恒七夜到底如何度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接连七夜,有此流言,再正常不过。 验身证明自己仍是处子?且不说李恒能不能分分钟让她不再是,即便是“验身”这件事本身,也足够令她和萧家声名扫地。 她痛恨被虚名羁绊,但世人皆如此,不是她所能挣脱的。 既然挣不脱,那便索性放手一搏。 既然注定要成为宫妃,那么何不成为这活人金字塔顶端的战胜者,而要做被太医可怜的一只蝼蚁,任人宰割欺凌? 只是前些日子看的什么地形路线,可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2章 太后 李恒与顾月朗等人商议机密,见她面露疲态,准她不必服侍在旁,可到御花园中闲逛片刻。 换了条路,换了种心情。再看这御花园的景,就十分不一样了。 这将是她的战场,之一。 黄昏时分,夕阳向晚,晚霞荡起澹澹微波。 夕阳总是自带一种浓艳哀愁的古韵。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宫墙之内,宫墙之外,都是如此。 明珠一边想心事,一边慢慢踱步——毫无头绪的时候,她便会紧张踱步,为此庭柯还笑她“曹子建七步成诗,你是贾岛“苦吟”之态。” 忽听见一首南歌:“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琼瑶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翠竹枝上,桃花梢头。”声音清甜动人,然而若有心细细分辨,柔婉中竟夹带着一丝凌厉。 明珠听见歌声,脚步便不知不觉向那方向移动,青梅等人不敢打扰连忙跟上。听到最末一句,心中一惊。抬头看时竟已到天心庵,不觉苦笑。拾级而上。 历代皇太后的居所是永延殿。李恒即位后修缮了天心庵,裴太后——即先帝的淑妃,时常在里面念经打坐。 青梅见是天心庵,想要婉言劝阻,见吴铁冲她连打眼色,便不做声。明珠回头看看几人,道:“青梅留在茶房,吴铁先带着他们回去吧。” 庵门虚掩,明珠一路畅通无阻,绕过第二面影壁,才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娘子出来迎,见她身后无人,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有赞许放心之意,却也不与明珠多话。 那娘子引明珠到佛堂门外,做个手势,便无声退下。明珠向她点点头,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殿中菩萨法相尊严,一如当日李恒将她强行带至此处所见。不同的是,今日的香烟缭绕间,蒲团上跪坐着一人,喃喃诵经。 一篇《心经》念了七遍,一炷香燃尽许久,殿中人才徐徐开口道:“来了还不进来?”声音在大殿中回旋。 “给太后娘娘请安。”明珠抬脚进殿,语调也是慢慢的。 “菩萨脚下,你该换个称呼。”殿中人并未回头看她。 明珠微笑道:“娘娘若果真超脱世外,便不会费心引卑职来此处了。” “果然通诗书,有几分聪明。”那人道。这才徐徐转过身来,一抬手,示意明珠坐。 明珠也未推辞。 “你既然听得出这诗词里的意思,也该知道哀家请你来是做什么了。” 好一股傲慢。与昭妃当年不相上下。原以为会是个温柔的人。明珠一副恭谨模样道:“请恕卑职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裴太后的眼睛很大,年纪虽长,眼角却无丝毫细纹,一双褐色的猫眼,闪着光泽。男人是会被这样一双眼睛蛊惑的吧,明珠想。这双眼睛现在正牢牢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看穿。明珠索性放肆地迎上她的目光,与她对视。 太后端详她许久,忽然笑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卑职也不知大家都在想些什么。”明珠莞尔:“卑职所求,不过安稳一生。” “是么?”太后仍然直直地盯住她。显然是没有信任的,然而这个人的信任与否,明珠并不在意。 明珠淡淡道:“春风有意艳桃花,桃花无意惹诗情。”听不出喜怒,只有无限的苍凉。 太后忽然凑近她的脸,又细细将她打量一番,眼神几乎要将她剥一层皮。看罢坐回蒲团,冷笑道:“嫁给那贱人的儿子三年、恒儿在你那连宿七夜,你竟还是处子。”她笑得诡异妖娆,全然不似一个“出家人”。 又道:“贺家刘家女儿不足虑,可笑如云如玉、顾氏、陈氏统统都是废物。” 比陈氏位分高的还有几个却并未提到,反而将陈氏与裴氏等人并列,有意思,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意……这是想借她的手除去陈氏? 沉思间,又听得她道:“不管你有没有花费心机,恒儿的‘相思’只在你身上,这份圣宠,你要还是不要、要不要得起,自己掂量。” 终于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倒勉强算是个爽快人。“此事,恐怕卑职做不了主。”明珠拿捏出一副弱弱的委屈姿态说道。 “你做不了主?”太后冷哼一声:“当日便应该——”话说一半自己觉得不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便应该如何?便应该随梁王去了罢!明珠心中冷意成霜,面上却依旧淡定从容,并不说话。太后的地位目前尚不明确,她目前还不想将她得罪狠了。 “若你做不了主,哀家令如云把你要到昭华宫去,从此便不必再见恒儿,如何?” 明珠笑笑道:“家兄是虎贲将军,卑职去昭华宫,想必昭仪娘娘使唤臣女并不十分方便。”她不提父亲,不提萧家,单单提一提哥哥,便足够了。更何况,她还有两层试探之意…… 裴太后被噎得不轻,然而也无从反驳。 明珠见太后沉吟不语,心里也大致有数。 太后又道:“那你带发修行,来侍奉哀家如何?” 明珠又笑:“卑职世俗扰扰中人,不敢玷污佛门净地。还望太后娘娘恕罪。”至少她知道李恒是想要她,裴太后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可就难说。既然裴太后目前显然没有实权,那么在她面前,她还是有底气的,不会任人摆布。 “那你到底有什么想法?”太后忽然柔和了语气。 明珠心中冷笑更甚:这等想捏软柿子被硌了手的人当真可笑!却仍柔和答道:“卑职……只愿安稳一生。”仍拿先前的回答来敷衍,是敷衍,却也是实话。 裴太后忽然暴怒,将腕上佛珠猛掷到地上:“若真想安稳一生你便——”却见李恒大步流星进殿来。 在佛珠前脚步一顿,声音中有一丝怀疑,却没有太多情感:“母后这是?” 看着裴太后略显惊讶的脸,明珠暗笑:太后太不了解、太低估自己的儿子了。皇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不知道?更何况是她萧竹猗的动静!她一个车前女官身边日夜跟着青梅吴铁等人,又岂是摆设? 如今李恒心里,想必要在“太后”“裴如云”和“裴家”之间重重地连上几条线了。 连母亲都不能单纯地信任,李恒还真是可怜。 “那奴婢不打扰陛下与娘娘相叙了。”明珠起身行礼。 他看看她,略一点头。 明珠刚要退出殿门,听得他叫她:“以后不要以‘奴婢’自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3章 母子 李恒弯腰,将佛珠拾起,双手奉还。 “皇帝……长大了。”裴太后叹道。 李恒道:“儿子再大,在母亲眼里,终究是儿子。” “你既然听见了,我也不兜圈子。皇儿,你留下这萧氏,到底何意?” “孩儿何意,整个后宫恐怕扫地的太监都看出来了。” “我们费尽心机扳倒……你竟娶了他的女人,你……”太后恨到极处,竟致指甲在拳心生生折断一根。“你刚刚登基,你让臣子、让天下,如何看你?” “一个女子,能将天下如何?他娶得,我娶不得?” “能将天下如何?那女子,分明就是个祸水!李凌若不是因为她……” “母后是拿他与儿臣相比?母后以为,儿臣会重蹈他的覆辙?” 太后自悔失言,急忙道:“母亲是担心你……” “儿子自有分寸。明珠是什么人,儿子知道。”李恒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句说道:“儿子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这是真的。” 太后起身一挥袖,桌上香炉等物尽皆落地,满室狼藉。 李恒一动不动:“母亲也是女子,将心比心,为她想一想,若朕不将她接进宫来,这世间可还有她容身之处?” 太后恨他一时糊涂,简直想用木鱼扣他脑袋将他震醒,厉声道:“她还是处子,只需请个嬷嬷验身,然后公告天下,即可证明萧氏一族清白,何必非要接进宫来!萧相难道还护不住她!” 李恒心中一惊:先有线人说“梁王妃承欢不合意”,后有明珠那“哥窑弟窑”的暗讽,他心中早已认定明珠已经……根本没想到她居然还是处子……一时间思绪反而飘远,眼前人耳边话统统恍若不觉。 “你难道不知道先帝当初为何将她赐给贱人之子!你当初妥协退让,今日前功尽弃,还不早日收手!” 过了好久,李恒方道:“儿子定要留下她。此事已定,无可再议。” 太后气极,供案上的素锦桌布已揪作一团:“当初便应该……” 李恒挑眉,眼如鹰隼直直地盯着她:“当初什么?” 眼前的人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裴太后却莫名一阵恐慌。思前想后,索性豁出去,抬眼看着他道:“当初便不应该让她醒过来。当年我曾派人,给她下了‘雪上蒿’,长年累月,她竟没死。按时间算来本应是嫁给贱人之子后死的,那贱人之子对她着意怜惜,恐怕为她解了毒。当初安排下毒之人到王府没多久就下落不明……贱人之子还不好生借着机会做下人情,让她对我们心生恨意?” 毒杀左相之女,这等大事,竟将自己瞒得丝毫不知,若不是今日……厉害,厉害。母亲,裴家,厉害…… “你是天子,天下之主,生民仰仗,本当自律过人——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你自己,皇位还没坐稳,再这样下去要一头栽在一个女人身上!今日母后不该心慈手软与她废话,应该直接替天行道清君侧!” “刘江嚷着要‘清君侧’,母后也要‘清君侧’。”李恒不怒反笑:“明珠年少时便曾与儿臣畅谈国事,颇有见解,儿臣相信她必定不是庸脂俗粉,只会是贤良内助。既然母后还记得儿臣是天子,儿臣自家小事,便不劳母后费心了,母后还是潜心侍奉佛祖吧。” 说着行了礼,脚步往外走去,走到门槛前停下,道:“儿子心里本想着,这么多年熬过去,难得能与母亲光明正大团聚,母亲执意如此……便如此罢。” 太后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背影消失不见,慢慢起身收拾佛堂。 手持念珠,对着佛像幽幽叹道:“那孩子……若神佛注定她要与恒儿一处……也是好的……万般皆是我的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佛堂中寂静无声,太后的话语在空气中荡了一圈便湮没,不曾激起一粒尘埃。 李恒大步赶回清宁宫,却见明珠屋里灯都熄了。 站在门前,大声叩门也不是,闯进去也不是,站在这更没用……焦躁片刻刚要叩门,却被吴锡轻轻拉了下袖子。 扭头一看,明珠打着一柄八角琉璃宫灯刚回来。 见了他,行过礼,径直自去开门。反手掩门时李恒快步上前身子将门抵住,也顾不得吴锡等人还在,双手将她钳制在身前。 明珠挣扎,眸光冰冷无情。 李恒道:“我只说几句话,你让我说完这几句话。” 几近哀求,哪里还像九五至尊。 他语气极软,压在她心头却重若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回绝。只是头脑仍旧清明。 “你刚进宫的时候,虽然会逃跑,但那更像你。这些日子,你安静了,虽然没停下做事,话也多了几句,我却越来越怕,因为我怕你人活着心却死了。这些天我看着你,心里很欢喜,又怕贸然求欢惊吓你,今日母后既然将窗户纸戳破,我……”他长叹一声,双臂收紧,头深深埋进她的肩窝。 “安静相对,不好么?”明珠出言问道。 “我知你喜欢安静——” 明珠打断他道:“陛下,竹猗还是那句话——只想安稳一生。” 他如何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双臂一紧,却又不得不放开。 她不只是喜欢安静,她要的是安稳一生。而他是皇帝,他有后宫前朝,他富有天下,偏偏是天底下最没资格许她安稳一生的人。而明珠纵然能淡化怨恨,可是以她淡泊不羁的性子,又如何愿意与他过一生? 当初留她在宫中,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铁了心,可是她如今这般态度,他还是不想硬逼着她走到那一步——若她不情愿,也没有意思。默默站了一会,拳头攥紧又松开,最后还是黯然离去,只余一句:“你早些歇息吧,这几日暂且不必来当值了。” 明珠坐在妆镜前,细细打量着自己的脸。 这是一张很干净的脸,不至于如何艳丽绝伦,却也挑不出瑕疵。 无论眉眼,肌肤,还是神情。 淑妃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处子。 她仔细看着镜中人,将脸贴近了看,想把这幅容貌刻在心里。什么时候都别忘了。 可是越看,越觉得自己似乎有哪里像淑妃。是哪里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地像。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宫里的女人,或许待久了就都变成一样。 又或许,李恒如今待她痴缠,就是因为她与淑妃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像呢。 明珠真不愿意像淑妃。讨厌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4章 转变 第二日早朝,满朝文武,老成些的,彼此暗暗交换个眼色便罢了,性子不沉稳的便小声嘀咕起来。皇帝身后当值几日的车前女官怎么忽然消失了,连个替补也无。 李恒端坐龙椅之上,看着所谓天下精英济济一堂,心里想的却是,若他放手,他们之中谁或是谁的子孙会娶走她,谁又配得上,谁能让他放心…… 按吴锡教他的法子,在天下人眼中,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如今由不得他再反悔。若她出宫,谁敢要她?谁会真心对她?谁有能力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然而留下她,她却不快乐…… 当时情势虽危急,却也不是非接她进宫不可。终究是一时冲动,感情用事,着急害苦了她…… 朝臣见皇帝不言语,慢慢陷入寂静。李恒指尖抚过椅面边缘高高低低的云纹,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脸,重又下定了决心。不可以后悔。为人君者,需行动果决,箭出无悔。 临退朝时,他看着萧相,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前朝的男人们尚且议论纷纷,后宫更是处处私语,幸灾乐祸者有,大呼痛快者有,无非是暗喜萧氏失宠。 而明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耳根清净,听不见闲言碎语;清宁殿一应物品皆如往常,未曾受薄待冷遇,宫人们也无可抱怨担忧。时间好像又跳回十几天前,也是这样衣食无忧,也是这样足不出户,如果不是怀里妙儿的毛皮更加油亮光滑,那十几天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他送的东西还是会到,明珠也依然收,但他却再也没有踏入房门半步。 这样也好。即使是暂时的。她也想暂时不过与李恒朝夕相对的日子,神经整日如弦紧绷,松了不可,紧了又怕断。每日早朝都要见到云翾,可是见到了又如何……这样的日子,她也受不了。这样也好。若能是永远这样,也好。两不相见,两两相忘。 岁月如水,波澜不惊。 千娇百艳,红红白白,接二连三,芳菲谢尽。 明珠生活在自己小小的角落里,直到青梅跌跌撞撞冲进建始殿说有急事禀报。 刚醒来那几天她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不怎么喜欢说话。 青梅说妙儿如何没了。她心里只是瞬间闪过一痛,很快就麻木了。 有人想要她的命,妙儿不过是替死鬼。明珠索性借着这事,自己给自己下了药。 据说那药十分伤人元气,因此她那时身心俱疲,迟钝些也属正常。王嘉澍是这么说的。到底是为什么麻木,她自己心里清楚。 感知麻木的存在,于她而言是一种痛。这种痛,才能让她不会真的麻木。如果有天她真的彻头彻尾麻木,那还真不如让一切结束。她淡漠地想。 隐约记得那几天李恒一直都在,后来前朝事情实在太多,她身子也好了许多,李恒去处理朝政,贺莲便来了。 很可笑的,李恒陪了她那么多天,回头看统统不记得,反而记得贺莲来过。 “给莲妃娘娘请安。” “你还病着,好不容易好一点,别乱动了。”贺莲连忙按住她。贺莲手心练剑多年的茧子都淡了。 贺莲先前仔细问过太医和身边服侍的人,因此也不做嘘寒问暖的演戏,略问几句她现在感觉如何,便压低声音道:“我说话,你仔细听着,不需按狗屁规矩句句答话。我知我不如你聪明,可在宫里日子却比你长,见的龌龊,也自认比你多,我的话你听一听,若觉得有道理,便听我一句劝。” 贺莲一番肺腑之言,说得两人都有些伤感。明珠微笑点点头。 贺莲道:“你可知我与当今陛下成婚时,为何封号不需避讳?” “因为,先帝莲贵人没有福分看着陛下大婚,已经仙逝。” “她确实是个没有福分的。”提起自家小姑姑,贺莲不知为何泛起一丝冷笑,说道:“听说先皇早年,最是怜爱她。她为何封号为‘莲’?‘莲’与‘怜’谐音,据说是‘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典故。我诗书不如你通,这番情意你却是可以体会的。” 贺莲一句“诗书不如你通”,明珠的心思忽而转向别处:若是贺莲生在诗书世家,能与哥哥唱和几句,或许当年哥哥也不至于对她全然不动心……哥哥是真的对她从未动过心么,好像也未必……也不知贺莲心中是如何境况,她与我,不是一类人,却都是禁锢深宫的可怜虫…… 明珠这厢正胡思乱想,贺莲只当她为莲贵人多病早逝伤怀,幽幽问道:“身受这般怜惜,她却只做到‘贵人’便去了。你在清宁宫待过,她的病想必你也知道。但你可知她如何落下这病根,又是为何先帝难得去关心?” “生病,或是天意,或是人为。”明珠徐徐道:“久病床前无孝子,红颜未老恩先断,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她病着,倒也乐得干净清静。” 贺莲听她说将“久病床前无孝子”与“红颜未老恩先断”并提, “孝子”一词自然是嘲讽先皇的意思,心想明珠看着温柔文雅,骂人不吐脏字,竟骂得如此痛快,好极了。 “我们家中人丁不兴旺,没什么人了。她其实,说句难听的,于家里无用,反而是个累赘。她本没什么牵挂,在宫中耽误一生,可以说,是她一人的事,你觉得你和她能一样无牵无挂么?既然不想走,便不该如此……?虽说饮食之事防不胜防,你没经过,不怪你,可你之前几天实在是……” “既然不想走”?哪里是“不想走”……明珠心里道。 其实明珠对那些天事早有打算。她知道自己早有一日是要委身李恒的,既然如此,何必非这番周折,做车前女官,还要受日日在云翾面前出现的煎熬? 李恒疑心重,她贸然接受他,反而不好,最好的办法就是推拒他,折磨他,直到他戒心降到足够小。若成,他会给她该有的位分该有的一切;若他受不了折磨放弃她让她终老冷宫,她也甘之如饴。 推拒他的时候,她何尝不隐隐希望真的能将他永远推开,然而这微薄的希望,今天看来,已然破灭,那么后面的路,不必贺莲说,她也不可能再消沉。 看似不争,其实,她争的是众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帝心。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只想尽快为家人铺好退路。即使不能“退”,她也不能拖家里的后腿。她要做萧家有力的靠山。 贺莲先是护她,又愿来开导她,如今更是直接提到萧家,是已将心意直接向她表明了——与萧家非亲非故,不是为萧庭柯又是为谁呢? 然而她这番计划终究是不可告诉贺莲的,也不必。于是便点头微笑道:“谢姐姐提点,姐姐此番心意,妹妹谨记在心。” 贺莲呆呆看明珠许久,好像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 他和她虽是亲生兄妹,但样貌并不十分相似,相似的是某种夺目的神采,让人看一眼就不想移开眼睛,让人一眼望过去就再也忘不了。 萧庭柯,那是她少女时代唯一的最美好的梦。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他是真的好看,五官,个子,风度,哪儿都好看。她从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总找各种机会在他面前出现,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却又隐隐感到自卑。说出来谁会相信呢?堂堂护国大将军府的大小姐,竟然也会在一个人面前自卑? 还记得过去如何“纠缠”明珠,明知她不喜欢她的吵闹,却还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吵闹着进她的院子,进她的房间,只为从她身上生搬硬套些什么安到自己身上,虽然只能学到些表面功夫,以为这样做他就会多看自己一眼的。 当年张扬的满城皆知,最后也没逃脱嫁给他人的命运。 那段恋慕他的岁月,即使苦涩,苦涩中也总有一丝丝甜,即使苦涩,却也是鲜活生动的——不像她披上嫁衣后,少女贺莲死了,活下来的是雍容大方、进退有度、温婉贤淑的孝媳贤妻,太子妃贺氏。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漫长白昼,她不愿舞剑,只能拿些宫中最不缺的诗文看,读到这一句时,她浑身的力气都像抽空了一样。十年长梦,一朝梦醒。 如今面对着他的妹妹,无限惘然。他的妹妹也和她一样进了这牢笼,侍奉同一个男人。他会担心,会难过的吧。 “你不必谢我,我只是宫中无聊一时兴起,来多管闲事而已。”贺莲叹道:“你也不必信我,这宫中没有一个人可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5章 家人 “车前的身子复原得快,若适度活动,好得更快些。”王嘉澍回禀道。李恒点点头,看向明珠:“你该多活动的,王太医这话,说得朕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却不听。”说着眼神往吴铁、青梅等人这边一带,几人连忙请罪。 明珠想起妙儿来。李恒再没提过它,恐怕是怕她伤心。 妙儿是受她连累了。愿她来世做一只自由的猫,哪怕是做一枝草也没关系,只要是自由的。 “明早请脉,臣想带一名医女来,可能更方便些。” 李恒允了:“人选你需心中有数。” 王嘉澍告退,李恒说了几句话,明珠反应淡淡的,他便放她休息,自己往建始殿去。 第二天明珠半坐在床上,明知医者“望闻问切”,忌讳患者涂脂抹粉,却仍逼着青梅给她上了淡妆。 王嘉澍的“人选”十有八九,是她认识的。别被看了苍白脸色去,惹得家人担心才好。 吴铁通报太医来了,只见王嘉澍领了医女进门。 见礼。明珠反倒底气不足,不敢看她。 好久不见了。因姑母远嫁,极少回娘家团聚,偶尔姑父回京述职,带季良德随行,才得一见。 明珠两世娇生惯养,不太懂得忍让;姑母对良德管束不严,已将她惯出了一种不合群的古怪性子,因此小时候姑母每来探亲,明珠总要与她拌嘴或者干脆打一架。再加上庭柯又是护妹狂魔,一味袒护明珠,二对一,良德又气又打不过,常常哭着去萧老太太跟前告状。庭柯知道了愤愤道:“打不过别人,就知道背后说人,小人!” 季良德看着明珠不说话,明珠便对青梅等人道:“你们先去忙吧,医女在此便好。” 等到身后一声掩门,脚步声渐渐远了,才心虚唤一声“表姐”。 这一声“表姐”叫得不见外,良德便也使出本性来,上前盯着她低声严厉道:“行啊你,知道用这些招数了?” 明珠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做口型道:“还要多谢你。” 季良德没好气地坐在她床沿,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道:“老子若知道你不听话,要拿它自己喝,打死你老子都不给你这个。” 药是她七拐八拐从良德那里弄的。直接找王嘉澍,目标太大,多少人盯着。她进宫以来,一直不曾与良德联系,良德为人低调,也不多宣扬与萧相的关系,因而两人是表姊妹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良德话说得粗,明珠“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直咳嗽,季良德便为她拍背,等她咳嗽平缓,良德捶她一下,在她耳边小声道:“偏你懂得多,当初舅舅怎么就准你学医了呢。” 明珠也拉过她手,写道:“若不是我略通医药,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任你欺负?” 季良德一字字看完,长叹了一声,抚着她一头青丝,待要说话,听得青梅叩门道:“车前姑娘,陛下往这边来了。” 良德只好起身告辞。 明珠目送她出去,良德在门口回头看她一眼,明珠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良德入宫为医女后,遍尝炎凉滋味,明珠也经了几番跌跌撞撞;兼之二人性情皆较从前温顺许多,这才分外姐妹情深,知道自家表姊妹与外人毕竟不一样。明珠入宫后,良德几次想来探望未成,只得托王嘉澍同行之便打听消息。此次的毒,明珠懂医术,本可避过,却知机会难得,索性铤而走险,联系良德,弄到一味相仿的药,只令人昏睡几天,脉象乱些,并无大害——否则以明珠的身子骨,真中了毒,哪里能恢复这么快? 青梅欲上前为她整理头发,明珠摆摆手止住了。 “车前姑娘,容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青梅小声道:“您便是自己不在乎了,可是您如今这个样子,娘娘的家人和朋友若是知道了一定心疼得不得了。” 明珠心里一疼,想起先前季良德又气又急的模样,才真正生出悔意来。自己是为了下猛料钓大鱼,却忘了家人,若是自己分寸拿捏不准就那么……且不说父母将如何悲痛,祖父母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了这打击?便是自己分寸拿捏准了,如今的病态,若是消息传出宫去,落在家人眼里,会有多揪心?幸而表姐如今有分寸,倒不必担心她告诉家里人…… 她的身子是她自己的,却又从来不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实在是,不应该…… 明珠出神片刻,冲青梅微微一笑,说道:“青梅,谢谢你。以后再不会了。”又加了一句:“以后莫叫我‘娘娘’。” 明珠躺回被子里,阖眸装睡。没多久李恒进门,站在门框却不进来。明珠张开眼,见他眼圈泛红,心里千种难言滋味,便索性将头偏向内侧,不看他。 李恒站了一会,匆忙走了。 走了不多时,又折回来。 “我不躲你了,你也不要躲我,好不好。”他坐在她床沿,看着她留给他的后脑勺和枕头上散开的乌云般的长发。 “我以性命向你发誓,再不令你陷入这等危险。” 明珠仍旧背对着他,开口轻声道:“此事……不怨你。” “查明是美人刘氏所为,已将其投入内狱,你愿如何处置,听你发落。” “请陛下按律例处置即可,万勿将奴婢置于明石律法之上。” 明珠这般态度,李恒无法,只好先等她静养康复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6章 游湖 明珠“中毒”时,李恒虽不在身边,但消息灵通,不多久就赶到了。 她躺在那里昏迷着,这场景他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每一次见到,他只会比上一次更痛。 她双眼闭阖,墨发如漆,唇红似血,嘴角甚至还是她往常微微翘起的弧度,似笑非笑的。面色比平日白皙三分,并不惨白,脸颊还透着红润,甚至眉目更为舒展,眉尖的一点微蹙也消失了。 然而这反倒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地怕,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好像只是在小憩,好像只要他唤她一句,她就会醒来。 “珠儿……”他低低地唤她,她却毫无反应。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海浮现,令他周身都觉得冷:她会不会永远就这样睡下去,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才入宫多久?就已经受伤至此了,以后漫漫长路,如何熬过? 既然已经入宫了,他和她都再没有别的路可选。他舍不得她,他要护她,唯一的方式就是给她名分、地位和权力,让她有能力自保。明珠锋芒太露,就算他故意冷落她,她也会被无数人“惦记”着的,如此,还不如给她一柄利剑,让人不敢近身。然而如何让她接下这柄利剑,却是难题…… 明珠没令他等太久。 复元之后,继续当差。李恒令青梅为她打下手,再在青梅手下添了几人帮忙照看清宁殿事宜。 明珠聪明,心思缜密,考虑周到,除去情感因素,李恒也觉得她做事无可挑剔。只是为人稍冷清些,公事公办,并不与宫中人多往来——归根到底,还是把自己作这宫里的“外人”看。 她从前说得没错,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可他既然已经勉强她留下,便留到底吧。 一日王嘉澍来请平安脉,李恒便让他也替明珠看一看。王嘉澍诊过之后,说明珠其它皆好,只是“气不足不畅”,不宜每天懒在室内。 “如今日天气,便很适宜外出活动。”仍旧是劝她多活动。这话自从她进宫,说了有一万遍不止。 王嘉澍走后,李恒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朕今日清闲,可以陪你。” 两人从万岁殿出来,往清宁宫走。沿途花朵凋零,触目惊心。一路无话。 李恒便改主意去游湖。湖上反而是生机勃勃,万物萌发之态。 选的是小船,刚好只容两人。二人登舟后,吴锡解下缆绳,李恒掌篙,轻轻一点,小舟便荡出去。 泛舟湖上,远离陆地,确实有逃脱纷纷扰扰之感。 “你小时候那次,是怎么掉进湖里了?”李恒忽然问道。 明珠答道:“回陛下的话,卑职自幼稍有禀赋不足,气血失和,猛然起身,眩晕而倒。” 李恒叹道:“你旁的都好,只是身子骨太弱些。” 明珠坐在船头,看着穿透如剪刀破开碧绿湖水,船舷两侧翻滚白浪,思绪不知随水草游弋到何处。李恒立在船尾,看着她颀长瘦弱的背影,一会儿觉得她还像个小丫头,一会儿又不得不感叹她已经这么大了。 隐约可见在湖底休眠一冬的鱼已经焕发活力,摇头摆尾,悠然自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舟已离岸许久,四面茫茫。水面渐渐起了雾气,稍远处湖心亭依稀可辨。 李恒笑道:“咱们去湖心亭坐坐,我也好些年不来这里了。” 明珠仍旧看着湖水发呆。忽然水下冒出几团黑影,渐渐逼近小船。明珠忽地站起,李恒急道:“慢些站!”却见明珠扶着额头一边小步后退一边低声道:“陛下,此处有刺客!” 水中黑影应声而起。李恒没有佩剑,上前一步将明珠抢到身后。 对方二人在水上持刃行凶,还有一人在水下凿船,李恒赤手难敌二人,还要护住明珠,身上片刻即已挂彩。 御前行走之人身无利器,明珠起初只能在船尾高声呼救,尔后忽然定定地看向其中一人身后,喊道:“吴冰大哥,快!”此人分神之际,李恒快手夺下他手中兵刃,将他劈入水中,鲜血四溅。 小船在下沉。船里积水已有半尺深,船身已然开始倾斜,船下之人趁李恒不备,欲偷袭明珠,被明珠长指甲先抓破手背,又狠狠戳中双眼,惨叫一声落水。 李恒往这边一分神,对方一刀砍下,他闪身躲避未及,从左肩到胳臂被削出一道血印。 船已经快要沉了,只有船舷顶端还勉强在水面看出轮廓。李恒左半边身子已被染作血红,犹护着她应付剩下那人。 湖面险情早已惊动岸上,四面满载兵士的小船渐渐驶近,却还不到轻功能到达的距离。刺客狗急跳墙,招招拼命,李恒的力量也在逐渐流失,两人都已杀得眼红,而李恒渐渐落于下风。 眼见李恒手里短剑“咣”地一声被生生砍断,危急关头明珠拔下发簪躬身闪到李恒身前,仰头拼尽全力一簪刺透刺客咽喉。 刺客慢慢仰倒,跌入水中,满脸的不可置信。 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方才右肩也中了一刀,好在刀口不深。 吴冰总算带人到了。两人身上衣服已经湿透过半。 李恒一脸冰寒。吴冰欲跪下请罪,李恒道:“先查。”吴冰忙吩咐下去。 明珠在旁欲为他简单包扎,李恒指指她,明珠摇摇头。 好不容易捱道岸边,李恒对吴锡道:“传朕旨意,内宫暂由宜车前主事,召萧相、连相、顾少贤入宫议事,着贺兰、萧庭柯、齐家兄弟军整装待命!”说罢便陷入昏迷。 内宫由宜车前主事。他这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她手里了。 或许欠的债总是要还。 明珠在床沿看着他,有时孩子般天真安详,有时苦不自胜。她几次在他面前或中毒或假死,皆是他在一旁无助观望,如今换做她守着他睡。 方才她已经代表他,接见了父亲哥哥还有顾月朗等人,确保前朝正常运作。又行使他给的权力,挡下了前来探视的后宫一众嫔妃。 前朝后宫,都不会出乱子的。她轻轻说。 只是她越发看不懂了。 她原以为他待她只有算计和贪婪。可是水上惊险一幕并不像是演戏。 九死一生时,他舍命护她。 性命攸关时,他全然信任她。 从几位文武官员的选择上…… 要说震撼,怎么可能没有。这些都是她从没想到的。她原本设想的一切,被彻底打乱了。她现在心乱得很。 王嘉澍说他今晚一定能醒…… 明珠脑子里一团糟,时而想这,时而想那,时而这样想,时而那样想,正想得烦躁,李恒慢慢转醒了。比王嘉澍预料得还要早些。 李恒张眼见明珠坐在近前,又惊又喜,仔细看清楚了不是别人,欲伸手拉她,发觉左臂都动不得。 明珠轻轻道:“左臂一时动不得,王太医说要好生将养半月。陛下现在感觉如何?” 李恒微笑,看着她,点点头。笑得好像十分满足的样子。 明珠觉得尴尬,转身便欲离去。 “坐下。” 明珠听话没动。李恒柔声道:“你受苦了。” 明珠小声道:“多谢陛下相救。”不等李恒说话,明珠低着头急急道:“吴侍卫在门外跪了多时……” 李恒伸出右手轻轻拉住她手:“你在这,喊他即可。他耳力好得很。” 明珠便唤吴冰。吴冰进来,与明珠四目相触,明珠不好意思,欲起身,李恒轻声道:“坐着。” 吴冰走至榻前,倒头便跪:“属下失职,请陛下赐罪!” 李恒看着他,说道:“去领罚吧。” 吴冰走后,明珠又起身,李恒道:“别走。” 明珠柔声道:“我给陛下倒杯水喝。” 李恒一口一口喝完,轻声道:“看吴冰的样子,他已经彻底查清楚了,你不必太担心,也不必担惊受怕。只是近几日还须小心,困兽犹斗,有时不惜鱼死网破。”明珠点点头。李恒道:“这几日,你便留在长乐宫吧,别离我太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7章 承欢 李恒自幼勤习武艺,身子强健,情况日益好转。 明珠在长乐宫偏殿起居,白天在旁照料,协助处理朝政,夜里与吴锡陪侍左右。 共同经历过生死,李恒明显地察觉到明珠待他与以往不同。如此想来,受些皮肉伤也值得。 “虽然从前没亲眼见,但想起听顾月朗回禀你们在竹林里那一晚的情形就心惊肉跳……”李恒说:“如今亲眼看你这样斗刺客,才知道那是你受了怎样的苦,又是怎样‘神勇’。” 明珠只淡淡地笑一笑,说句“都过去了”。 以静养为由,妃嫔一律不见,朝臣也仅限当日传召的几位。 想必与吴冰查出的结果有关。因为她最清楚,他的身体并未弱到不宜见人的地步。 如此一来,便是两人日夜不离了。 他仗着一时体弱,撒娇,要她做这做那,要她坐在她身畔,要她允他拉着她的手说话,要她不许离开他太久……他知道她心软。 明珠的心,自从遇刺那天开始,便纷乱如麻,他从旁添乱,越发乱得不可收拾。拒绝他,不忍,不拒绝他,他陷得更深,原来的计划早就…… 李恒心情大好。伤口好得格外快。若不是国事耽误不得,他真想再多装几天。 明珠却是心力交瘁,瘦了一圈。直到李恒惊觉她瘦了,才后悔任性,急匆匆“痊愈”,侍疾之功连同救驾之功一起赏,珍宝无数,休沐三天。 第一天,被明珠睡没了——醒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吃过一点东西,看了会书,接着睡。 第二天,早早醒了。用过早膳,本打算好好盘一盘自己的事,然而心浮气躁,定不下心,只好铺开一张澄心堂纸,先练练字,平心静气。 他来时明珠正在默写前世读过的《红楼梦》里的诗词,一眼瞥见桌上的字,最上层一张恰是明珠最爱的那首林黛玉的《问菊》: 问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繁花似锦之时,小丫头心里却是一片秋景。 他拈起纸张,细细看一回,再看看明珠,竟释然而笑。 明珠好似被人窥探到秘密一般窘迫,脸红起来。 “好诗。”他望着她眼睛,看她脸红,他笑意更深。 “陛下谬赞,”明珠急忙解释:“诗并非卑职所作,不过写来怀念原作者罢了。” “作诗者何人?”他语气随意,听不出失落。 “曹霑,曹雪芹。”她边答话边思量该如何应付他接下来针对曹雪芹的盘问。 “哦。”他却并没有问下去。 沉默片刻他抬眸问道:“车前女官的身份,这些日子让你觉得不自在了吗?” 她不愿意讲实话,于是一时相对无言。 “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我。”没有疑问语气,更像是他的叹息。 哪里有“这么久”,不过是一天多一点…… 明珠心里打了个突。有没有想过他?她从来不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日夜盘算,无不是因为他,这可算是“想”他? 她留下来曲意承欢的目的,本不过是无路可走之后为了家人周全而已,她早已将自己置身度外,哪里会“想”他?可他如此问,自己心中为何隐隐生出不忍呢?明明是恨他的,明明是应该恨他的…… 可恨自己心仍旧太软了…… 石子投入心湖,涟漪层叠,再不平静。李恒,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是你逼我,是命逼我。若上天见怜,使我能骗你一辈子,那就不算是骗了吧。 “明珠,你的心思,骗得了你自己一时,骗不了我。”明珠发愣间,他已不知不觉走到她面前,低头吻她的发髻。 明珠不自觉地伸手推拒,他握住她手,垂眸看着她。 “我只想过寻常人家的日子……”她摇着头后退,已经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真心还是仅仅是之前的设计了。 “日子过成什么样,不在于在哪里,而在于跟谁,你说呢?” 她的手指犹有挣扎,他紧紧攥住,指腹带了些许狂热抚摩着她削如葱根的柔荑。 “你也真是矫情,我留你在身边,只为与你朝夕相对,你却写这孤独寂寞的调子……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他的声音萦绕耳边如同魔王的乐曲,吻从额头,到鼻梁,一路向下。她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们没有理由不在一起……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都在,不论过去,现在,将来……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他的唇在她鼻尖停留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明珠,别拒绝我……” 樱唇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滚烫和压力,两个人的气息紊乱交织。 他一手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托在她脑后。明珠放纵自己陷入迷乱,双臂慢慢攀上他的脖子。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他抱起她走进内室,衣衫逐渐褪去。 贪婪地索取着。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踏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好像即使这样都永远不足以抚平他内心的渴望与焦虑…… 唇舌追逐间,她紧闭双眼,感受着他的霸道,温柔,怜惜,还有刻骨的思恋。她不由得陷入茫然 她爱过他吗?她曾有过的仅有的爱都眷恋在任子敬一人身上。她爱他吗?当然还不爱。她会爱上他吗?她到底应该怎样面对和云翾的过去?怎样面对他的感情?真的要像“萱草李花”暗示的那样做吗?是的,她是想要一个能与她厮守一世的人,彼·此·相·爱,共度余生,李恒确实有能力这样做也确实占有了她……可她真的能接受他的过去、他的利用、他的后宫——而不丝毫介怀吗? 想要得到一朵花,如果得不到事先想要得到的萱草,要不要退而求其次去取那李花呢?与其自我纠结,是不是应该退一步对现实少些苛求? 娇躯已醉,头脑却无比清醒,清醒地感受着来自身体和心的双重刺痛。他一寸寸入侵,她被迫包容;他贪恋她的温暖和柔软,她忍耐着他给的空虚和填满。他在她身体里,彼此敏感地感受着各自的形状,至于谁在谁的心里,谁都不愿去多想…… 高·潮迭起,眼前似有一道炫目的白光,身子浮上云端,似有漫天桃花飞舞,又幻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8章 欢好 因发觉明珠是初次,李恒心里悬着多日的巨石终于放下,动作更加温柔而节制。鱼水过后疼痛逐渐消减,明珠呆呆地窝在他臂弯里。 “还好吗?”他慵懒而关切的声音。 “还好。”她羞红了脸,背转身向被子里钻了钻。 “别乱动。”他低声警告。感觉到她整个人瞬间僵住,他细碎的一声笑。 “现在是白天……”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明珠嗫嚅道。 “你再休息会,”他低头,唇去寻她湿漉漉的眼睫:“我保证不打扰你。” 得到他的承诺,明珠阖眸,最终沉沉睡去。 心如乱麻又如何?已经选定的道路,由不得她退缩,只能快刀斩乱麻。 明珠醒来时已经接近晚膳时间,他唤人进来为他们二人沐浴更衣。 “要不要吃点东西?”李恒问道。 明珠红着脸摇摇头。 两人一时无话,明珠便问:“陛下待会是去……?” 李恒道:“今夜哪儿都不去。” 明珠心想,长夜漫漫,并不愿与他说什么情话,若不说又无正事可做十分尴尬。便脸红如虾子,柔声道:“那……陛下陪竹猗出去走走可好?” “我自然无可无不可,只是——你走得动路?”李恒笑道。 明珠羞红了脸低头道:“陛下小瞧我了?” 李恒闻言给她一个暧昧至极的眼神,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等青梅青梅为她穿好衣物,便与她一同出门散步。 最亲密的事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更近了,关系也变得微妙古怪。 一时无言。 明珠腿酸疼,走路吃力,李恒臂膀揽上她的腰,让她走得稳当些。 两个人分花拂柳,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竟又到了永延殿。 李恒站住,望着碧瓦飞檐若有所思。 “若陛下想,就进去。”明珠柔声道:“竹猗陪着陛下也好,在外面等着也好。” 两人说话间,太后身边的纳春出来,说太后在念经,恐怕不愿人打扰。李恒闻言皱眉,让她“就当朕没有来过”,便与明珠离开了。 “太后这些年坎坷……也不易……”明珠叹道。 被自己的夫君送入尼庵,二三十年如履薄冰,亲生儿子无法相认,终于相认却又疏离至此…… “别担心。”他停步,抬手轻抚她的额发。吴锡手指轻轻一动,太监宫女们会意,都识趣退开。 明珠微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目光深沉而坚定:“母后遭遇的事,绝不会在你身上重演。”又加了一句道:“我必竭尽全力,保你安稳一生……” 说罢他低头吻住明珠的唇,好像要安抚她不安的心,又好像在努力地让自己确定。 明珠心里却道:不知我最后结局,又落在何处?宫中女人,若能到头来出家当个姑子,也算是个好下场了…… 他的吻根本不容她继续想下去,眩晕,迷茫,飘上云端又好像急急俯冲坠落,她不想,却又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地紧紧抓住他衣裳…… 李恒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寝殿的,也不知道衣服是何时落了一地的,只知道她属于他,没有人能让他们分开,有她在他就觉得安定而踏实。 “珠儿……我的明珠儿……”他喃喃道。 两个人相拥着在欲望中沉沦。云收雨霁,李恒笑道终于懂得了为何有“从此君王不早朝”之说。 明珠犹未平静,脸色潮红,心砰砰地跳。听见他的话,隐隐为杨妃明皇的不长久而感到不吉,却未说出口。 眉头不知不觉微微蹙起,李恒一侧脸瞧见了,欺身吻在眉心,柔声问她在想什么,同时嘴唇和手又不安分起来。明珠的脸瞬间涨红,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说道:“安世……你明日可还是要有早朝的。” “你方才唤我什么?”他声音里满是惊喜,一翻身整个人压过来,与她额头相抵:“再唤一遍。” 明珠本不知该如何唤他,床笫之间唤“陛下”之类必然不能讨得他欢心,“夫君”她又开不了口,直呼大名更是奇怪,所以才唤他的字,他这么要求反而使她忸捏,不得不羞答答地从齿间挤出弱弱的两个音。 “你以后没有外臣时便这么唤我,我喜欢听。”他说罢,细密的吻又落在她的眼眸、鼻尖、嘴唇……“你明天……”“不碍事,我有分寸的。” 明珠无奈:“我累了……” “是我贪心,忘记你是……”他停下动作叹口气:“罢了,沐浴。” 明珠早就没了力气,沐浴过后他将她抱回床上。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听见他好像睡着了,才张开眼睛,看着那幽黑的虚空,内心无端怅惘。好像黑暗中有无数丝线,她的目光顺着丝线一根根地捋着,好像理清了什么,又好像弄乱了什么,直到疲惫感战胜了神经的兴奋,她渐渐睡去。 坠入梦乡前,却又感觉到他躺在她身边,低低叹息:“你不要学母后,不要算计朕……” 他刚要了她,太后便闭门念经,裴家的手,伸得还是太长了些。 醒来时旁边的床铺已然凉透。明珠懒在床上不想起来,只呆呆望向上方雅致的紫檀木雕花。有交颈鸳鸯,有□□大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爱的是什么?美貌?脾性?才华?品德? 他于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用心…… 而自己,步步铺垫,犹犹豫豫,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与其说是早有预谋,不如说是一招“投石问路”,只因她自己心里完全没底。 肌肤相亲,最后两个灵魂就也能相亲相爱了吗? 都到这时候了,还想什么爱情……在深宫里,跟这个人,还奢想爱情么……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自己真的要,无爱地过一生么?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他和玉梨会不会也做…… 脑子里纷纷扰扰,仍旧是想不明白。 终日想些这个做什么用? 春夜深,一轮孤月照九天。庭院深,几束檀香消余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阵过堂风,抬头,窗外松影摇摆不定。太后对着寒窗,幽幽叹道:“能忍耐,能豁出去,能布长线,是个好手。只是还太性急了些。可怜如云如雪丫头……”脸上没有一个表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9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9 梅萼死命挣扎,万般不肯,奈何身子瘦弱,渐渐没了力气。 赵管家趁她软弱无力的空当,挺身向前,挟制住她手腕,将嘴压在她腮边呼着气道:“你若不从,闹出动静让旁人知道,你我二人都完了。我便罢了,就算逃不出去,无非挨几板子。你若事发,还有活路么?” 梅萼眼角慢慢溢出泪。扭打这么久都没有下人过来,显然这人是早有预谋,恐怕都已经串通好了。今夜本以为是长栓,到了近前才认出竟是…… 只得从了。行动间却总不肯合他的意,待他事毕,她身上想必已经遍布青紫。 仰躺在床上,侧过头,月光洒在钟颐的书案上。桌上笔墨纸砚,背光拖出浓重的青黑的阴影。遥不可及。 钟颐想杀了赵管家。 两年多之前,那平日里一脸老实巴交的车夫亮出身份要挟他为梁王做事时,他就想杀他了。 然而就算如今梁王已然事败,赵管家一句“奴才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就怕奴才前脚死了,后脚有人把少爷一大家子人拉去给奴才垫背”,便将他的杀意活活压回剑鞘。 今日赵管家回府里找大管家报账,两人在府里打了个照面。 钟颐本不愿与他多话,抬脚欲走,却又一步踏回来。 一股金缕梅的幽香。 钟颐抬手闻了闻袖子。却看见赵管家难得对他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钟颐看着他。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春脖子短,天儿热得忒快。 钟颐深深看他一眼,打发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脚下一边向前,心里却是不停地推敲。 若是疑她,必然忍不住要查,若查,一则伤了她的心,二则她在那里以后如何抬起头来? 再说,以雪晴的心机,此事倒极有可能是她从中捣鬼,故意引他去查…… 可她不过一个女子,顶多懂得色·诱罢了,能算计得到他心中所想么? 心不在焉没看见台阶,一脚踏空,竟崴了脚,一个多月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对着三从四德低眉顺眼的马氏。 一个月三十天,天天这么看她衣不解带地忙前忙后,虽然不多言,却也不曾抱怨一句,渐渐从她眉眼里,竟也能看出三分艳丽。 一有如此发现,再仔细打量,便觉得马氏其实也是个美人儿,只是平日里把自己拘在平平淡淡的衣裳里头罢了。 一心一意伺候他,似乎也不图他什么。钱么,两家财力相当,马氏不曾管钱,也不曾往娘家拢罗东西;权么,嫁过来有些时候,也没为自己亲兄弟开口要过方便;名分么,她早就是正房夫人……一样样数算下来,似乎除了他这个人,她也不为别的。 心意风向一变,言语行动间自然带出温柔来。马氏脸便时不时地一红。端庄大方,稳重可爱。 待到腿脚渐渐利索些,一个眼色将下人打发出去,伸手握住那纤纤玉指,马氏羞得偏过脸去不好意思看他。 钟颐笑道:“你我夫妻,早该如此,怎么还这样难为情。” 马氏道:“既然夫君知道早该如此,为何夜夜让妾独守空房则个。” 钟颐道:“小可有眼无珠,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马氏掩唇笑道:“你是我的夫君,我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 两情畅美。 钟颐着意怜惜,未敢多要,事后又揽着她赔了无数不是,夫妻嘀咕到后半夜才相拥而眠。 又过几日,钟颐能下地走动,马氏扶着他在府中后花园散步,竟又遇上赵管家。 赵管家见着马氏,大吃一惊。 钟颐斥道:“大胆奴才,见了少夫人还不行礼!” 马氏在旁边温言相劝。 看着赵管家走远了,马氏问起孩子如何,钟颐心里本就被赵管家勾起一串烦心事,便没好气道:“爱如何如何!” 马氏道:“夫君的孩儿,怎么能‘爱如何如何’?” 钟颐道:“若依着我和娘的意思,还不知是不是我的呢,无非是为了哄爹开心罢了。”见马氏皱眉,钟颐又笑道:“管旁人作甚,你快些为我生个嫡子才好。” 这话由此便岔开去了。 后来府上歌舞伎也陆续被钟颐送人的送人,发卖的发卖。少夫人竟成了专宠。 人皆道马氏御夫有术。 马氏低头微笑道:“夫君向来是心中极有分寸的,我也不过是听夫君和公公、婆母的话罢了。” 一席话说得钟太太心里也喜欢,婆媳愈发和睦。 若不是钟老爷还惦记着未出世的孙辈,外宅几乎被众人遗忘。 钟颐难得去一次外宅,也是往正房去看“儿子”。 雪晴自己身子不方便,原本想引荐春风,奈何钟颐无意,根本不曾在这边过夜。 梅萼那边,他只见了一面。 觉得她看他的眼神似乎带着畏缩。 再联系起书房这边下人们看他时总感觉透着古怪的神情…… 对于偶尔传入耳朵的流言,钟颐从来都懒得搭理:她对他百依百顺,爱他爱得疯狂,他就是她的一切,她怎么会背叛他?再者她出身不过一个婢女,除了几分姿色并无过人之处,他不信她还能找到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男人。 然而心里一有疙瘩,往梅萼房里去的脚步却是越发稀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0章 偷欢 暮春时节,地气回暖。御花园中枝头花瓣日渐稀少,只有荼蘼架上还真正“如火如荼”热闹非凡。 那年的暮春是怎样的景色,他和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日夜流连在她身旁,片刻不舍分别。 他处理朝政,她侍立左右;无事时屏退众人,他便…… 李恒像个初尝滋味的少年,乍乍食髓知味,多情缱绻,贪得无厌。 宫里挂起赭色的帷幕,全部拉拢之后,房间里便暗如黑夜。房间里的两个人,朝朝暮暮,片刻不离,难分难解。 如此贪欢。 比起妃嫔,她觉得二人这般,她更像个情妇。 是啊,她本不就是他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偷来的么。她的命,她的人,她的身子,统统都是偷来的。 寻了个空,明珠便跟李恒提,问能不能让季良德去中医所——太医院分上医所、内医所、中医所和外医所,上医所主要为皇帝一人服务,偶尔奉皇命侍奉太后、皇后、皇嗣,内医所侍奉诸妃,中医所主要接诊宫中女官、宫女、侍卫、太监等等,外医所则面向所谓“外人”,偶尔入宫留宿之人,包括皇亲国戚、宠臣等等。 李恒知道她不愿良德身涉后宫漩涡,没多问便准了。 从彤史上看,皇帝禁欲,又是一月有余。 可彤史骗得过谁?后宫怨气渐起。 李恒再宠爱她,也是皇帝,终究是会到其他女人那里的。 给她放了三天休沐,让她在清宁宫休息。连着三天,他总是急匆匆来,看一眼就走,话都来不及多说,便大步离开了,更不用提留宿。 为什么要“休沐”,无非是一些事要避开她。 眼不见,心就不烦? 何必呢,自欺欺人。 在秋千上坐了一下午,呆呆地踢着碾做尘土的花瓣,连同昔日的骄傲一起。还开着的,只剩荼蘼了。 她是故意坐在此处的。他今日一定会来。她要让他看见,看见他留下了她,却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对残花,她要让他心疼,心碎,让他更疯狂地疼她宠她,给她她要的。 可她心里竟也真的伤感。 如今,她不知道这伤感到底是为谁了。 时间久了,心是会变的,只是她没想到,变得这么快,快得她自己都来不及。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快乐的,不快乐的,美好的,不美好的。就好像三春灿烂,乱花渐欲迷人眼,最终委于尘土,分不清往日锦绣,妍媸难辨。 她不知道她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他拼死救她,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她,他花费了数年时光,将她收入怀中……她不是毫无感动,不是毫无信心,只是男人的心,帝王的心,能有多可信、多值得托付呢? 深红浅紫看虽好,颜色不耐东风吹。 纵然她不是“以色侍人”,可也难保他会不会厌倦了她又追逐其它的猎物。 这便是穿越的代价吧,享受着她曾渴慕的古代的一切:尚礼社会,诗书气息,男女各司其职,男子壮志凌云温文尔雅,女子温柔细腻心灵手巧,干净的空气和饮食,人们对天道的敬仰,无数尚未惨遭破坏的“文物古迹”,大好河山,种种种种……同时也要接受重男轻女,礼教杀人,皇权至上…… 呵,在现代社会时,女人也能独自撑起一片天,而她如今,却要整天担忧失去一个男人的爱幸,担忧家人会为此受到连累。就好像一个每天担惊受怕神经兮兮怀疑丈夫外遇的没有收入的全职太太。 不,不能这样。就算是现代的“全职太太”,也有人做得自信而幸福……她想要幸福的啊。谁不想要幸福呢。 原来自己还活着,还在意幸福。原来对他,她也不是全无期望,只是期望太脆弱,太渺茫,她自己都不相信它的存在。 李恒一路悄悄进来,眼前便是落英缤纷中一个落寞瘦削的背影,百无聊赖地在秋千上,一荡,又一荡,有一下没一下。 他唤了声“珠儿”,她低头擦擦眼泪,没回头。他上前将她抱起,自己坐下,握住她手,放在自己腰间。 “扶好了?” 明珠点点头。 他起初只轻轻荡,到后来越荡越高,长风呼啸,扬起她的裙摆,她几乎要飞出院墙去了。明珠紧紧抱着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痛快地欢呼,忍不住大声尖叫。 两个人直玩到余晖欲尽,寒气渐生,东方有了零落的星子。 他一路抱她进清宁殿,她起初还大笑着,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李恒抬手为她擦泪,她抓着他右臂委屈哭道:“既然终究要欺负我惹我哭的,何必又逗我笑呢,我宁愿一直讨厌你,你何必这般费心先惹我喜欢再让我难受……”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她此刻只有恨意——恨他拘禁自己,又恨自己无能——紧紧地攥着,指甲隔着丝绸陷进他皮肉里。 李恒见她这般形容,心疼得很,便任由她发泄。明珠见他忍耐,自己也冷静下来,慢慢松了力气,手却不放开他。想必衣袖之下要留几个弯弯的红红的指甲印了。 明珠安安静静的,李恒便在外间放下她,两个人在窗前小几边坐着。 青梅奉上两只汝窑秘色茶钟。李恒问道:“这是什么茶?” 青梅见明珠不答,便道:“回陛下的话,这是车前亲制的‘清香嫩蕊’。” 李恒细细品一回,是梨花蕊做的,最能清心去火。知道她虽怨他,心里却惦记他身子,便笑道:“你们车前做了多少?送一半去长乐宫,长乐宫各殿都放一些。” 青梅答应着,明珠道:“我还没答应呢。”青梅不接话,笑着去了。李恒握着她手道:“珠儿,我心里只愿陪你的。” 明珠不说话。 “我知你‘清香嫩蕊含不吐,日日怪我来何迟’,但我也愿你‘群芳落尽始烂熳,荣枯不与众艳随。’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外人,我便告诉你,我从先帝那里接了怎样的一个烂摊子,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陈年旧病一个空壳子……” 他携她手至内室,拥着她将国事从战事到内政,从朝廷到黎民百姓,种种弊端隐患一条条数给她听,明珠听他说得条理分明,轻重缓急安排得当,一举一动都经得起思量,不由得心生钦佩,末了竟情不自禁道:“虽然眼前千疮百孔,但有你这样经营,定可中兴!” 李恒好像又看到了摘星阁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动情道:“你可信我,十年之内,荡清内忧外患,给你安稳一生?你可愿与我同甘共苦,你可愿等我?” 明珠略想了想,稍稍展颜道:“含花意厚何以报,唯有醉倒花东西。”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不知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1章 更衣 昨夜,明珠却近乎本能地抗拒。他白皙清贵的容颜,细腻不失男子味道的肌肤,他的温度和力道,他的眼神和气息……纵然她从进宫,不,从当初嫁给李凌那时便给自己做足了思想功课,可事到临头,要想她心里不膈应是不可能的。 她想要的是一夫一妇,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纵然她知道他难处,可又如何能将眼前他与别的女人的景象消除…… 他身体没有勉强她,可是一句“珠儿,我只有你……别再不要我……”便让她的态度软了几分。 早上起床,他先醒了。她慢慢睁眼,见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他轻轻吻她一下,笑道:“起来,朕服侍你更衣。” 明珠笑着,反倒往被子里钻了钻。 李恒一把将她连人带被捞进怀里,笑道:“我认真的,你乖乖听话,晚了早朝可要赖你。” 不用问,李恒是第一次给女人穿衣服。明珠张开双臂,发号施令,李恒围着她团团转。笑闹一会,昨夜些许的不快也就化作乌有。 李恒为她穿好最外面的褙子,附在她耳边呼气:“朕服侍得如何?” 明珠笑道:“甚好。只是不如卑职技高一筹,还需勤加练习。” 为李恒穿衣时,他看着她来回穿梭,轻轻道:“珠儿,从今天起,打起精神,事事小心。不是吴锡和吴冰,谁传你你都不要过去。” 明珠诧异看他,他凝重地点点头。 明珠停下步子,手还捏着他的衣角,眉头微皱,看着他小声道:“你也留神当心。”李恒笑了。这是什么孩子气的话。 明光殿。随他上朝,不知为何,不由得细看他的模样。肌肤相亲过,一些事情之后,终究,是会不同。 龙袍将他英挺的身姿衬得很好,冠冕之上,十二旒微微摆动,他微微扬起的头颅昭示出他的君主气度与志向,她不得不承认,作为男子,他是迷人的。 李恒拾阶而上,不疾不徐,沉稳大气。她跟在他身后,知道她将看着他一步步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受万世敬仰。纵前路凶险,他将披荆斩棘,寸步不退;纵万丈深渊,他也将勇往直前。这样的男人,后宫绝不是他的天空,他的天空比朝堂,比战场更辽阔,他不见得是上天的宠儿,却凭自己一手之力成为天下的主宰。 这样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最适合崇拜与臣服,却未必适合全心投入地爱。他很难只属于一个人的。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相应的,也要付出代价——他的后宫,不完全是随着他的心意来的。 他为了得到她,不惜与群臣硬碰硬,她虽然是女子,也不该畏首畏尾,胆小如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可是,你敢吗?你输得起吗?一旦……他负了你呢? 心里想着这些,也就未顾及他人眼光,忽闻龙椅之下,群臣山呼万岁,才回过神来。 李恒似有所觉察,微微偏头,余光扫她一眼。她示意他安心。 朝堂,就是个“吵”堂,群臣撩着大袍子袖子吵个不停。衣冠楚楚中,有为公灭私的,有假公济私的;有骂人不吐脏字的,有吵起来粗话连篇的。也是一出好戏,难怪历朝历代各位皇帝陛下看千百年都看不厌,比戏还好看。戏哪有这精彩? 陆续有人弹劾刘家,罪名是贪赃枉法。现在动的是小兵小卒,罪名也不是最重。刘江勉强镇定,刘淏还维持一分风度,底下人却纷纷坐不住,刘江怎么使眼色都不管用。 李恒在朝堂上的态度却似乎是仍旧相信刘家。吴冰那边,对外宣称仍在追查当中,尚未锁定真凶。 可是只需看看上奏章的是哪些人,明珠便大致猜出刺客是受谁人指使了。刘家,也是狗急跳墙了。 对于刘家,明珠自始至终不着急。因为刘家必败。不只是因为刘家家风阴险恶毒、两面三刀,更因为他们在这场权力交替之中贪心不足,站错了队。 单纯地以为李恒完全是为了刘荭菱对她下毒那件事?那才真是图洋图森破! 据庭柯之前在纸上所写,起兵之时,右相党羽便已被李恒等人趁机剪除大半,但因某种原因未能斩草除根,才给了刘江“清君侧”的机会——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双方脸都已经撕破了一半,难为李恒还有耐心继续把戏演下去。 当皇帝,也要当影帝。累不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2章 收官 李恒先前所顾忌的无非两点,一是刘江门人众多,在朝中盘根错节,若加铲除,必将引发朝局动荡;二是刘淏虽已无兵权,麾下仍聚集一批乡勇,势力不容小觑。 刘氏门人,李恒自从登基前就与裴家顾家苦下功夫,已全部摸清,只待时机合适,即可连根拔起,到时即便职位空缺,开恩科便是。只是刘淏这边,错综复杂,涉及边关与京城,虽然任家萧家钟家等合力铲除,也旷日持久。 因军情之故,庭柯云翾等人频频出入建始殿,平日里神出鬼没难见踪影的顾月朗也出面多次。好在议事时明珠多回避,不必受与云翾日日相见之苦。 “其实,也不过是寻常事。”李恒张开眼睛看着她道:“此番并不凶险,只是时间长短问题。”先前正闭目休息,明珠轻轻给他按着太阳穴。 明珠仍面有忧色:“刘家做事不管不顾,若真被疯狗咬一口……陛下的旧伤……还是再添些守卫罢。” “侍卫哪里是说添就添的?万一添进刘家的人,岂不更糟?”李恒故意吓她,见她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抬手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刘家江河日下,掀些小风小浪,就由着他们闹去,翻不了船。” 又道:“当年先帝在时,曾出过内鬼,当时情形危急,逼得我不得已将满满一匣子你写的信都烧了——如今不也活到今天么?” 明珠道:“你难道没有‘阅后即焚’么?” 李恒道:“当时私心想留,就留下了,谁想到先帝竟欲抄检,我怕那暗格躲不过,牵连出你,才只好烧了。” 父子之间,竟到了这种地步。 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然而她没有多问。 皇帝愿说的,是她可以知道的。皇帝还没有说的,就不要问。 李恒白日理政,夜间还要继续反复考量思忖,时常深夜传召大臣。明珠陪侍在侧,照料他衣食起居,也参与密谈,传递消息,执掌笔墨。 不知昼夜,整整忙了近一年。年都没过好,明珠的生辰他本特意空出一天相伴,她说大事重要,左右都是相伴,做事与清闲又有何差别?若心怀歉疚,来年补罢。 从边关,到永和;从刑部,到户部;从旁支,到近亲……李恒像是一个用十八种工具慢慢吃大闸蟹的上海男人,有条不紊,不声不响仔仔细细地将刘家大卸八块。 在李恒这样的人面前,刘家没有还手之力。 明珠在旁看他一笔笔勾勒出□□无缝的计划,听他一道道发布追命的诏令,不禁感叹这是何等的缜密,何等的手腕…… 他竟丝毫不瞒着她。 与刘江的棋局即将收官,李恒和明珠都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放松朝堂局势。下令处决刘氏一族那一晚,明珠就站在他身边为他研墨。他亲笔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搁笔长叹一声。 刘江一方面奸诈狡猾笼络人心犯上作乱理应处斩,可另一方面,他也是有几分才能的人。这份才能不但不能为己所用反而威胁到了皇权,那就只好将其毁灭。 明珠拾起墨迹已干的诏书,卷好,递给吴锡。刘江党羽众多,为永绝后患,这一道诏书下发,阴间又要添千百户新鬼。犯上作乱者死不足惜,可惜其中有些人并未犯事却依然留不得。 “明珠,你会不会觉得我心狠手辣?”他声音里透着疲惫。 她细步踱到他身侧:“铁血柔情,明珠不觉得。” 他欣慰地握住她的手,眼神却依然有浓浓的哀伤:“从决定要争皇位那日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杀戮。该杀的,本不该杀却不得不杀的……惟愿我造的孽,我一人独力承担。”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恻隐之心。她曾以为他从不、也永不会有这样软的心肠。 她蹲下身,依着他肩膀问他:“陛下可曾后悔?”他摇摇头。 “陛下不悔,明珠也不悔。”双手捧起他的手掌,轻轻吻他的掌心:“若陛下手上沾了血,明珠也是一起的。诏书是陛下写的,墨却是明珠磨的。” 李恒拥住她,头埋在她脖颈间,深深叹了口气:“好。我们黄泉碧落,永不分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2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10 “偷汉子的贱娼妇!” “贱婢你设计我,你竟敢设计我,我杀了你——” “你倒是有胆量来啊,等少爷知道了,你看看他先杀谁!” 才踏进大门,便听见内院声声刺耳。 虽说不是京畿令府,但到底是官员宅邸,吵吵嚷嚷菜市场一般,成何体统! 等到了内院门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梅萼脸都被抓破了,仍掐着雪晴的脖子不肯撒手,雪晴早已是坐倒在地,岔着碗口粗的双腿,脸涨得通红还揪着梅萼的头发。两人早就撕扯得衣衫凌乱,疯妇一般。旁边劝架的下人怎么拉都拉不开。 “放肆!” 众人如闻雷鸣,一齐呆住。 雪晴与梅萼起先犹不肯放手,见钟颐双目喷火大踏步而来,才慢慢松了手。 雪晴有身孕在身打不得,梅萼…… 钟颐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两边的人都替各自主子争起情理来,互不让步,眼见着又要当着他的面再吵一场。 只听一声温软的咳嗽,众人闻声看去,来人面色红润,光彩照人,肌肤娇嫩,吹弹可破,一行一动,俱成章法——正是少夫人马氏。 钟颐方才走得急,马氏步子慢便被落在了后面。 第一次带她来却赶上这么摊子事,钟颐有些没面子。 场面一时静下来。 马氏不疾不徐道:“怪我疏忽了,太太忙,少爷也忙,顾不上,我竟也忘了关照这儿。”说着身后的丫鬟捧出几个漆皮匣子,当着众人的面开了。马氏道:“虽然迟到了些,也算给两位妹妹添妆吧。” 以马氏的身份,姐妹相称,是有意抬举两人了。 两人犹在地上起不来,只好就地谢恩,各自身边的丫鬟上来领赏。 此事本来就要告一段落,谁知还有人不甘心。 若是此时不出头,以后下人们将雪晴与梅萼等同,雪晴想再上一步就难了。春风拔高了声音道:“少夫人,恕奴婢多嘴,此事雪姨——雪晴姑娘受了好大的委屈,若少夫人不对某些人加以惩治,恐怕这宅子就要无法无天了。” 这事若要理论清楚,必然又要吵个没完。丢脸还不嫌够么?还没完没了了?无法无天的是谁? 钟颐登时就要发怒,马氏按住他手,柔声道:“雪晴姑娘虽然还没名分,但太太从府里拨过来的份例,早就是按姨娘的份例给的,也算是半个主子。梅萼姑娘——奴婢打主子,是坏了规矩。” 梅萼身边的人刚要争辩,只听马氏道:“但如今她也受了不少的伤,就扣两月月钱,算作惩罚,其余不多加惩戒了。若有二次,定不轻饶。其余人等,除了雪晴姑娘,都扣一月月钱。雪晴姑娘生产前,就安心养胎,不要到处走动了。若想吃什么,让下人去做、去买、回府里拿也行。” 再无一人敢作声。 马氏看钟颐一眼,钟颐赞赏地点点头。马氏双颊微红,对身后的丫鬟道:“上前帮着把两位姑娘扶起来,地上凉。” 没想到刚一动雪晴,雪晴竟晕倒过去。裙子底下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若不是马氏指挥停当,恐怕早已人仰马翻。 可惜孩子还是没保住。 钟颐听见大夫垂眸说的这句,拉着马氏就要出去。 马氏慌道:“夫君,往何处去?” 钟颐竟说:“把这里统统卖了,我们回府。” 好不容易劝住,多留了片刻,安排人照顾雪晴,才走。 马车上,他双手捂着脸。 她无声地轻轻拥抱着他。 离京畿令府还有一条街,钟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马氏轻声道:“父亲那边,还是先瞒着吧。容妾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法子。” “报应,这些都是我的报应。”钟颐说。 “我们把那里卖了吧,只过我们的日子。”他又说。 “再说吧,先咱们回去。”马氏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4章 肉麻 “刘容华。你看怎么处置?”明珠没想到,李恒竟拿这事问她。 刘雅,刘雅,这一天终于到了。然而她抬头看他一眼,继续低头百~万\小!说道:“不敢妄议。” 李恒沉吟片刻,知她避嫌不便开口,便道:“那你只说,你对这个人,怎么看?” “会做人情,却不会做人。”也只换来这一句而已。 李恒仍旧耐心:“你对她何种态度?” “瞧不上。” “还有呢?” 明珠抬起头来,他脸上竟有缥缈却真实的笑意,似乎在鼓励她把话全部说出来一般。 她忽然湿了眼眶:“我恨她。恨她辜负我起初待人的一片真心。恨她平白无故伤我。恨她竟然三番五次想让我死——” 明珠对着他的眼睛苦涩地笑了一下:“我骗不了你。是,我是恨她。我没那么贤良淑德大度容人。” 李恒走到她身边坐下,执她手道:“原本也没有想要你如何贤良淑德。从今后,喜欢谁、讨厌谁、恨谁,都告诉我。虽然现在还不到给你名分的时机,但珠儿,我是你的夫君,夫君会为你出气。” 明珠依进他怀里,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流下来。 有一瞬间,她心里默默道:你若只是我一个人的夫君该多好。你若不是皇帝该多好。 纵使只有一瞬感动…… 并肩作战一年,风雨同舟,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相互照料,如战友,如老夫老妻,有默契,也有惺惺相惜。 不知不觉,难道已经以心相许了吗? 当晚李恒没说具体要如何处置刘雅。明珠也并不关心——各走各的路罢了,只要刘雅再无能力伤害她,此外她都懒得关心,这种人,也配? 第二天听吴铁说起,才知李恒那边对于此事显然是早有准备。早先处决刘江时,罪名之一即为“管教无方,纵容子女奴仆为害”,如今将这项罪名细细摊开,从刘雅年少时种种不端,到宫宴上指使陈韵筝陷害明珠,到刘荭菱下毒,再到出言不逊、诽谤宫廷女官,一项罪名也不少,凡是参与其中任何一件的下人也无一轻饶,真个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大鱼小虾一网打尽。 服侍李恒在长乐宫用毕正餐,约是未时。明珠有些困,又不想睡,李恒便屏退了下人,他坐在寝殿床沿百~万\小!说,让她在旁躺着休息——身子本就不够结实,又累了一年,如今也该好好歇息。她贪玩不肯睡,他却不敢由着她折腾自个的身子。 他在旁,她哪能有睡意?索性撒娇枕着他的腿。 美色当前,他竟还读得进去。 李恒平时所好,年少时以读书为主,长大后独自一人时喜欢弈棋,自从明珠进宫,他的爱好便是陪她说话聊天,寻些趣味。 明珠早知他诗书极通,但总感觉他仿佛对吟诗作对并无兴趣。如今做了身边人,有时自己写了上句苦思下句,他往往随口点拨一字便可乾坤逆转。明珠试探着撒娇请他作诗,他又似乎不愿。 今日大概是决意要她休息,所以不同她说话吧。 不说话,闭着眼,明珠的脑子却也没闲着。她原以为当年宫宴变故,下毒一事与刘雅无关,没想到宝嫬背后竟也有刘家一只手。此事蹊跷,需找哥哥暗查……可笑宝嫬从前还向她说刘雅的不好……事发时明珠曾记恨李恒袖手旁观的态度,而今看来,他恐怕是…… “安世……”斟酌好措辞,她轻轻道:“那年芍药宴,你明着不帮我,暗里去审陈韵筝了?” 他没邀功也没谦让,“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你若偷偷告诉我一声,也不至于让我怨你许久呀。”明珠道。没等李恒接话,她又叹道:“你那时候,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 有话无人说、无处诉,想必是寂寞彻骨吧。 李恒不由得轻轻一叹,嘴角微弯,摸了摸她的鬓发。 明珠又想了些事情,时间久了,竟昏昏沉沉有了些朦胧的睡意。 多久没有这般安逸了?近三十年里,他总共有过几天安稳日子? 李恒听出旁边人安静老实许多,不由得呼吸都放轻了。 不知是否是刘江案刚结的缘故,她好似睡梦中也极不安。他见状不由得蹙眉。不过听青梅说,她睡得远比刚进宫时好,心中稍稍有些宽慰。 总要给她些时间慢慢习惯的。 明珠睡得确实很不安稳,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没睡着。大脑不停运转,周围的一切都知道,但又不似醒着。 等到真正迷迷糊糊转醒,李恒已经搁下书,似在思考什么。窗外已经月上西楼,至少是下半夜了。 “睡吧。”轻推推他:“尘埃落定,死灰不会复燃,好好歇歇,烦心事天亮了再想吧。” 李恒答应着,却没立刻动身。明珠才想起他大概腿压麻了。 明珠吐吐舌头,为他捏腿,李恒看着她柔婉的侧脸,为她将头发别到耳后,柔声道:“珠儿,我爱你。” 明珠手一顿,在他腿上拧一把,笑道:“看来你是真‘肉’‘麻’了,才说这样的肉麻话哄我。” 李恒将她轻轻扑倒,笑道:“你试试‘麻’不‘麻’。” 明珠脖子被他蹭得痒,笑着推他:“都这么晚了。” “这事若拖到明日才真是‘晚’了……说,这么多日子,想我不曾……” 同床共枕,一年有半,她在他面前越发自在自然。 最初,她知道他爱她的真实,她便索性恣意妄为,将她真的一面,美的丑的,刻意给他。 本是刻意迎合,可她心里,痛快也是真的。 后来,便成了习惯。 前世记得看过一句话:(要想做到,就先学会假装做到)。 会不会假装着,假装着,入戏太深,就动了真情? 还是假装最终会成为一种习惯,永远与他虚伪地相爱下去? 恨他剥夺她的自由,恨他的太多算计筹谋,可他的爱她偏偏做不到熟视无睹。想要试一试,然而偏偏,她又不敢确信他是爱,而不是像她一样,也在…… 好怕试着试着,便深陷进去。女人不能深陷进情爱里,不能。 纵使他爱,可那爱,又有多长久、多可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5章 勾连 世上事,千丝万缕,前后勾连。勾连处,往往让人意想不到。 本以为刘江一案已彻底了结,没想到前浪激起后浪,余波不绝。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李恒动了刘家,却不想惊了另一家的心。 春日宴今年定由鹿琼主持操办。这些事,贺莲向来是甩手掌柜,去年草草应付了事,了无新意,今年干脆转手。也不枉鹿氏素日四处频繁走动。 李恒好静,对这种宴会也是向来不上心,跟明珠开玩笑说要中途“尿遁”,把明珠笑得不行。 李恒偶尔会见一见妃嫔,也有留宿,明珠心里难过,但也…… 彤史上看,皇帝于女色仍旧兴致寡淡。前朝已经有好事大臣上书,恳请皇帝“广施恩露,开枝散叶”了。 可皇帝的兴致到底寡淡不寡淡,只有车前女官最清楚。 他一点也不。 春日宴前几天,吴锡照例来报宫中下人之中流传的言论,明珠掩门出去,隐约听见“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心中猛然一惊。 “兄弟”,除了李恒李凌,还能说谁? 可自从抄检刘氏后,宫中现有嫔妃皆是潜邸追随,宫人也是“换洗”过的,先帝时旧人寥寥无几,谁闲来无事,会为李凌散布这些?若李恒疑到她身上来…… 思前想后,明珠不免又想起善姬雅姬那两颗“□□”。 之前她已经暗中将此事告诉哥哥,哥哥说会关注两人,但至今没给详细的回话,只知道是进了宁国公主府——这正是玉梨先前欲说还休的事。 不过没有新消息也侧面说明,这两人至少没出事,否则绝不会如此平静。 那便只有等了。 春日宴如期举行,鹿琼还是低调照旧。宴会比去年还要平庸无奇。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她竟这样白白浪费? 台下的妃嫔和皇亲国戚想必已经昏昏欲睡,各自聊天,没有一人观赏歌舞。饭菜也实在是寻常。 事出反常即为妖。 忽然听得鹿琼笑道:“妾不才,歌舞上难有新意,方才郑充衣提起,宁国驸马琴技超群,与宜车前的诗词并称双绝,不知可否……” 果然。 先前李恒“看猫”那几日,明珠伴驾时便见过鹿氏行事,当时只觉得此人“能屈能伸”,懂得放低身段,没什么底线,只要于她有利,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不像裴如云,清高矜持,孤傲得很。 其实越是孤傲的人反而越不可怕,因为这样的人心思相对简单,而越是像鹿琼这样无所不为之人,反倒值得警惕——只是明珠没想到,此时鹿家正为李恒所忌惮,本应安分守己的鹿琼,竟会主动挑起事端,且将枪口对准了风头正劲的她。 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老爷爷说过: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敢犯任何罪行。 明珠敬佩资本家的冒险精神和非凡智慧,但也深恨他们重利益胜过人心,情义淡薄。 这次,鹿家是看中了什么? 李恒抬眸看着她,明珠摇摇头:“陛下,奴婢不才……” 鹿琼连忙向李恒笑道:“那妾可否请驸马‘救场’?春日宴办得平淡,妾心里实在是……” 演得真像。将明珠从人群里拎出来,却又不强迫;再做作出办砸了事情的小女人的窘迫,让人同情。 不过抢话,这可不是鹿琼平日的作风。 李恒心如明镜。微微点头。 “云翾……”不祥的预感瞬间掠过,明珠险些站立不稳,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定住。 世上真正听过任云翾弹琴的,除了秉蕳、仓庚等侍从之外,大概只有萧氏兄妹二人。当然,应酬敷衍的演奏不算在内。 云翾虽有魏晋之风,但在博取名声的事上向来低调,应酬演奏多敷衍了事,中规中矩,只是显得技艺娴熟,并不显露什么过人之处。 琴,真正的弹琴,声音不需大,只需坐在身边的知己听到就可以了;技艺不需玄妙,只要能让心上的红颜听懂其中的情思便足矣。 虽是宫中家宴,礼节并不严苛,但皇帝的妃嫔要求驸马爷弹奏一曲未免有些古怪。然而鹿昭仪此言一出,倒很难有人接这个话茬。宫中贵人已经开了金口,云翾毕竟是外臣,实在不方便推脱。 “臣……”“谢昭仪美誉,驸马因病几月未曾抚琴,技艺生疏,若有差错还请昭仪不要见笑。”听玉梨这么说,云翾原本要推辞,起身到一半,略僵了一下,很快抚平痕迹端端正正拱手行礼,往庭中去。 明珠这才看清真正他的形容。苍白,消瘦,精气神还撑得住躯壳。 之前宫中风传,当年的“南华公子”原来不过是个酒坛子,空有其表,每天醉生梦死,年少时英雄气概早已颓然不复,可怜宁国公主遇人不淑…… 李恒也曾跟她提过一句,说:“若他是怕我疑他而这般饮酒,那大可不必。” 也不知他是为病,为她,为李恒的事,还是别的什么……竟成了这般模样……那次在眉月亭,答应了她不可作践自己的。 之前早朝她不敢看,今日看见,心里如同万千针扎般难受。这样弹琴,弹得了么? 只要规规矩矩弹一曲便好,不要动情,不要动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6章 酒狂 “茶,撤了。”李恒沉声道。 明珠本待添茶,闻言手一顿,想起这里与现代社会不同——现代社会酒席上往往两只杯子,一只盛饮料酒品,一只是茶水,人吃饭时想喝水往往就喝了茶水,服务员也时常续水;然而按明石养生之道,茶水最好是饭后过些时候再饮用的。 方才走神,便忘记给李恒撤茶……枉她穿越这么多年,这些细节还是不习惯——恐怕不是不习惯,而是心乱了,一不小心就被打回原形。 鹿琼,鹿家……还真是蛮拼的。如果鹿氏知道她和云翾的往事,那么宫中知道此事的人,到底有多少?李恒…… 明珠没有抬头看李恒是作何反应,眼观鼻鼻观心,双手紧紧捏在袖子里。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忍耐,可是刚刚的细节早已暴露了内心的慌乱——原来自己,这么慌乱…… 鹿氏所为有失礼数,但李恒不制止,便意味着…… “公主谦逊了,那便劳请驸马奏一曲阮籍阮步兵的《酒狂》吧。” 琴声泠泠,曲意本散漫不羁,却被云翾硬生生收拢进条条框框里,感□□发而收。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未动宫商意已传。 几多愁绪,千古寂寥。 “大婚时他身子还病着……也还罢了,我只悉心伺候他,盼着他好,可他终日饮酒,不听我一句劝……”玉梨当日的哭诉魔咒般回响。“因病几月未曾抚琴……” 记忆碎片从四面八方飞来,随琴音震动不已,恍惚间,明珠好像回到了从前。 “弹琴大概总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地弹。”竹树浓荫下,一曲终了,面前的少年笑得如冬日阳光,瞳孔却又像秋夜,那么深,那么柔,澄澈清凉,闪着星辉。 “也是,弹得这么张狂……那你还弹给我听?”她明知故问。 他抚着琴弦笑道:“某些人偏要避开热闹繁华,往无人处溜达,可见是寂寞。既然琴寂寞,人寂寞,两两相遇,未尝不可。至于张狂么……‘礼岂为我设邪!’” “你这人真是,脱口而出便是阮籍句子,以后可别成个酒鬼。”明珠想了想,又笑道:“你若真成了阮步兵,我便做嵇中散。” 他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身子几乎要伏在琴上。一边笑一边道:“你还是不要做嵇中散……不过你哥哥倒是可以做向子期……” 明珠起身跑到他跟前戳他道:“不许笑……你敢嫌弃本姑娘……” 云翾埋头笑得更厉害:“哪里敢嫌弃……你把你我比作两男子,我又不是断袖……哈哈……” 明珠的脸“刷”地红到耳根,踢他一脚道:“谁说要和你……明明是你想歪了,不许笑……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许笑!任子敬!!” 往事至此,回忆已是惘然。眉眼不自觉地弯下来,一丝苦笑刚要爬上嘴角,明珠立刻感受到两道目光向她这边射过来。一道是李恒的眼角余光,自不必说;另一道,来自鹿氏,这也不奇怪。 她是他的软肋,她知道。她不能给他添乱。事情已经避无可避,只好到时候见招拆招了。 如果是为梁王那件事,倒不需太害怕,如果事情没有发生太多波折的话…… “虽然不能成为与你比肩而立的人,但能够并肩作战,大概也是天赐的福分。”冥冥之中,她觉得云翾也会是这么想的。虽然她没有看他,他也没有看她,两个人相距几丈远。 玉梨渐渐感受到殿中气氛不对,这才为自己刚刚的举动懊悔。婚前她曾经极偶然地偷听过一次云翾的独奏,那是与他平常演奏迥然不同的。狂放,洒脱,让人听了就想扬起袖子舞蹈、拎起袍子在广阔的天地间恣意狂奔狂笑。 那琴音何其寂寞深沉。热烈如火焰,让人止不住地想要化作飞蛾靠近,却又冰冷如寒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表哥有心事,但是不告诉她,她想知道,她想走入他的心,她想温柔地为他分担一二,但他根本不会告诉她,宁愿一人孤身对琴,将无限情意倾倒进这袅袅清音中。 成婚后他一直病着,醉着,有时出神,间或也会应酬,偶尔百~万\小!说,但从来没写过字没作过画没弹过琴。成婚前她无数次梦想着他为她抚琴的场景,可是一次都没有过——就像她曾想象了无数种大婚之夜温柔的情话,一句都不曾被说出口,一句都不曾入耳。 李恒只冷眼旁观,一边貌似无意地观察明珠,一边留神任子敬的反应——至于鹿氏,她的心思他不用猜也知道。 最受煎熬的,其实是殿中抚琴的人。 他从一开始就看穿鹿氏用心,原想推拒,奈何玉梨开口,他不好让她当众下不来台。在皇帝面前弹奏《酒狂》,呵,在普罗世界清规戒律中,在这金碧辉煌到令人窒息的明晃晃的大殿中,能弹奏出怎样的《酒狂》?就当是只弹给她听吗?那分明会暴露了他也害苦了她。只得在牢笼似的条条框框中,作为臣子、驸马,如木偶人一般机械地触碰琴弦,既不敢投入些许真情,又不敢在技艺上有所怠慢。 可是她就在殿上,在这暗潮汹涌的殿上,他怎么可能真的当作看不到?可是看到了又如何?相顾无言,只作不识。 即使是外臣,他也能感受到深宫中女人们的明枪暗箭。他的明珠,过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啊,被那个拥有无上权力的男人——他的发小、他的君主——当做禁脔宠爱,被他猜忌,被他的女人们无休无止地暗算……李恒,你何其忍心……可他自己这个懦夫,又有什么资格指摘她的丈夫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7章 刘伶 一曲终了,云翾待要起身,听得鹿氏娇声道:“驸马真是好琴技!久闻驸马深得魏晋风流,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云翾知她还有后招,只起身行礼退回席位并不答话。 鹿氏丝毫不恼,依旧一脸灿烂笑道:“不知驸马爷可曾听说过‘醉刘伶’这样倜傥的东西?” 明珠一头雾水。抬眸看见李恒神色陡然凝重,心生疑惑。只见任云翾依旧举止翩翩,不慌不忙回禀道:“回昭仪的话,‘刘伶一醉,转眼三生’,天下第一的假死之药,臣听说过。” “啊,妾唐突了。”鹿氏无辜地扭头冲李恒娇笑道:“都怪郑妹妹,从古书上看见些稀奇古怪的药,也不知道避讳。前儿听说‘醉刘伶’驸马爷平叛前曾买过两副,她自个儿深宫里守着规矩见不着驸马,便缠着妾问……” “无妨。”李恒摆摆手,目光盯了云翾的背影一下便移开,却没有顺着鹿氏的意思深究下去。云翾敛眸返席,明珠则打起精神百倍小心地侍奉李恒用膳。 平叛前,刘伶醉……鹿家真是消息灵通,神通广大。好大的把柄。 平叛前,假死之人只有一个,便是她萧竹猗。 旁人不知道“刘伶醉”是什么,李恒怎么可能不知道? 鹿家这一步棋,是费心思了。 若“忘川引”如先帝所说,真是李恒的手笔,那么她在他眼中是忘情之人,他不会生疑的;就算不是他的手笔,他也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知道此事。当年中的毒,如今因祸得福,也算没白中。 席间已经又起歌舞,教坊新制《翠衣曲》。 台面之下,李恒左手拉过明珠的手,有意无意地抚摩着。若要放在平时,鹿氏的脸肯定都快比舞娘的裙子绿了,就算脸面上不好表现出来,也会在桌下死命地绞手绢。然而今日,明珠却在她的唇角捕捉到了一丝阴冷的笑意。 明珠浑身僵硬,任由他抚摩。他浅浅的指甲在她手心轻刮了一下,她不由得浑身颤抖,神思都要被他刮散了,还要咬牙站住,不被人看出异常来。鹿昭仪的用意她已经揣测到了□□分,对方用招阴狠,她脚底泛着凉意,但硬是撑着脊梁站直了,不肯示弱于人。 鹿氏扯谎,买药的时间显然不对,然而云翾却无从争辩——鹿氏显然早就做好调查,故意买个破绽罢了;又暗示云翾可能与明珠打算服假死药之后私奔,但却没有把话挑明,让人难于反驳不说,摆明了是要吸引李恒的注意,让皇帝派人去查……查出来的,恐怕就不是旧情这么简单了,宁国公主府两名肖似车前女官的女子,再经旁人指认为先梁王侍妾…… 哥哥前几日才告诉她雅姬善姬去向,鹿琼难道已经知道了?这么快? 李恒知道假死药这回事,只是当时仅仅以为明珠是想逃脱,并未想过明珠是想要与云翾私奔,当时的情形他最清楚,私奔绝无可能。 若鹿氏只是想让他疑心明珠不贞,那她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她委身于他时,犹为处子。但宫中长大如他,怎会不将这与前几日那段“兄弟二人不相容”的言论联系起来…… 相处这么久,是明珠可信,还是传言可信,他心里自有一杆秤。只是明珠会作何反应,他想知道,却又真的不敢想。 鹿氏面色如常,瞳仁却越凝越深,朱唇边一丝冷笑,饶是终日侍奉在侧的纳冬瞥见,也不禁寒毛倒竖。 明珠本想装傻,问“‘刘伶醉’是什么”,但此言若出,必然给了鹿氏一个茬儿接话,思前想后,索性装傻装到底,假装不明白鹿琼到底所指何事,一言不发,该夹菜夹菜,该添汤添汤。将这一页轻轻揭过。 李恒打量她,她知道。 她也知道,她这一步是踏对了。 站在李恒身后时,她看见云翾也是一样若无其事,只不过,眼神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 聚集精神,仔细当差,她知道此时绝不可行差踏错,否则就是万丈深渊——李恒若知道心爱的女人心中有别人,定会去查,若再查出暗中相助梁王,那么他有多恨李凌,就会有多恨这个女人,加倍的恨。云翾也会陪着她万劫不复。 将此事从头到尾捋一遍,联系前朝后宫与旧事,苦苦思索鹿琼动机,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鹿琼为什么这么急着跟她开战?李恒与曾经摇摆不定的鹿家可能亲密无间么?李恒是愿意一些事情被鹿氏如此公诸人前的么?她那丝冷笑,自己看出来了,李恒想必看得只会比自己更清楚…… 鹿家是眼看着刘家倒台,兔死狐悲。从前脚踏两只船,一只船沉了,它险些掉进河里。现在想两只脚都才在胜出那条船上,却发现船主似乎不全然信任他,所以试图将早已在船上的人扯下一个,一则表忠心,二则好上船。 可是上船若太心急,一脚踏空,可是要掉下去的。 此次,她且不动声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8章 春情 明珠一派淡然,并不接招。 李恒显然对她这番处理感到满意。 在他心里,明珠这样的女子,只有攻心,打心底里征服。看到如今她对旁人似乎不甚在意,比打赢一场硬仗还要痛快。 明珠却有一种在交卷时间来临之前终于答对最后一题的感觉。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要装作无事,甚至眼眸里酝酿出一丝丝隐忍的委屈去留给他捕捉,诱惑他歉疚怜惜。 死里逃生,真的是死里逃生。面前这个眼眸深邃的男人,不只是一个会嫉妒的霸道的男人而已,他是皇帝,他有生杀大权。 一步步踏在花园小径的鹅卵石上,绣金线的鞋履光彩夺目。步步生莲,也是步步惊心。 御花园枝头已绽春意,微风中摇摆不定。明珠心里百转千回。 他最终选择相信她,可他中间到底还是疑她了。他试探她。 她觉得胸口一股凉意。 如果对他已经完全动心,她的第一反应大概会是耍性子闹脾气,气愤他的不袒护,绝对做不到如今这般冷静机智。 这是她的幸运? 他从小没有一日安稳,稍微多疑一些,也可以理解。毕竟前尘往事,不是说无视就能无视的。他最后不还是信她了么…… 鹿琼只给了这么一点暗示他就要生疑,他对她有心,有几分?她可是刚刚才与他共同进退、料理刘江的……这些日子朝夕相对,难道他还看不清她? 帝王孤冷,比寻常人多留一些防范之心也属正常…… 好不容易稍有安定的心,偏偏风起,又随波飘荡,时近,时远。 宴会结束,李恒未多做停留,径直回长乐宫歇息。进了龙吟殿,笑问明珠道:“今日无趣坏了?” 明珠愤愤道:“何止无趣,简直无聊!最烦被人喊去当众作诗,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的,鹿昭仪的脑子瓦特了吧?” “瓦特?”李恒微愣。 明珠一顿,想起这是前世学的沪语,没法跟他多解释,便道:“就是‘坏掉了’的意思。” 李恒被她逗得笑。 若真能被鹿氏牵着鼻子走,他怎会做得成皇帝?明珠做的事,他自然知道,知道而不制止,那便是他默许的。他有时觉得朝臣可笑:一个个真当皇帝是傻子么? 明珠的过去他当时无力改变,现在更无从改变,他便索性放开,改变他现在能改变的,让她忘了过去。而且,现在已经初见成效了。 午休过后,两人各自取书看。下午李恒无事。 “珠儿,我大概不是个淡泊的人。”李恒正读着《养生论》,忽然道。 明珠的心思其实还不在书上,闻言翻书的手一顿,才轻笑道:“你何必非要做淡泊的人呢?” 李恒仍眉头不展,道:“我想要的有很多,比方说你。有你在身边,又想你全心全意,永远在我身边。细细想来,我已坐拥天下,却总是贪心不足。” 说情话,还要说得这般严肃、一本正经?明珠收拾好心情,放下书笑道:“人皆有此心。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对。” 李恒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见她不像哄他,才继续百~万\小!说,唇角比方才多了笑意。 明珠心里明白过来,起身到他身侧,附在他耳边道:“我虽说我仰慕嵇康,爱慕的却是你。你又何须跟他一样呢,何况他也并非无欲无求的,只是壮志难酬愤世嫉俗罢了。” 李恒微微一笑,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明珠小声笑道:“从前仗着年纪大些总笑我,如今你却说说,谁孩子气?” 晚膳后李恒令明珠歇息,召见了几个裴家人。回来时明珠正在灯前读他先前搁下的《养生论》。 两人从养生之道闲扯开去,李恒便提到所谓“采补”之术,几浅几深,及各种刁钻古怪的法子,说得明珠脸红透了,心里暗骂古代道士性变态。 “历代天子三宫六院,都是为这个?” 李恒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有你,我也只愿你高兴,没想那么多。” 又笑道:“你身子那么弱,谁补谁还两说着呢。”说得明珠伸手就要拧他。他一只手将明珠双手捉住,另一只手将人拦腰抱起放到床上,唇在她耳边低低道:“你们府上是不是也有那种嬷嬷?” “哪种嬷嬷?”明珠不解地问。 “教小姐如何伺候相公的嬷嬷。” 明珠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平日里正人君子的,谁想得到你今晚说得出这么多……羞人的话。” 他的手又开始捻弄折磨她了,她感觉好像浑身上下寒毛都要快意地竖起来,酥麻一波一波从脚尖奔流到发梢,她的身体在满足与不满足的边缘挣扎着,却一点力气也无,只能在他调戏的大掌下弱弱地扭动,还要拼命咬紧牙关不喊出来。 “到底有没有?”他的力道时轻时重,若即若离。 “……”她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音被他的手指在另外的地方揉散了。 “不然你怎么这么……这么美……”说着他身子向上一移,放过她的柔嫩,专心用唇舌进攻她的贝齿。 他技巧娴熟,她抵挡不了多久就彻底沦陷。 他也没能幸免——无论他如何横冲直撞,也无论他如何温柔牵引、深情吮吸,她的丁香永远都是悠然的,慢慢的,好像从来都不急,好像只一味优哉游哉罢了,没有完全被他牵着走…… 水乳交融的时刻,他在她耳边诱惑:“珠儿,叫我。”得到的永远是她在眩晕中竭力平静地念出的淡淡声线:“安——世——”看似没有多少欲望,实则最能撩拨起他征服的火,就好像在他心里凿了一个无底洞,只有她能满足他,他怎么要她都不够…… 终究只得一夜余音在耳边。 又是暮春。小雨如酥,轻轻擦过檐上风铃,让人闭目便想起漫山遍野的苍翠欲滴。清风徐来,轻拂她的碎发,湿润扑面,面颊顿生凉意。 此时,他在做什么?玉梨也在身边么?他们也会做夫妻间该有的事吧,他的手,要触摸她的…… 心中一痛,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指甲深深陷进手心。轻轻叹了一口气,仰面眨眨眼睛,天色淡白,光亮有些刺眼。 低头见庭前落花满地,不由自主地起身上前去看,行近了却又不舍得再踏足。自己在微雨里站了一会,春衫半湿也不觉得。等到青梅发现她呆呆淋雨,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打起伞来请她回去,她才惊觉。 青梅又急又怕道:“车前姑娘在看什么?” 明珠目光犹直直的,不说话。 青梅顺着她目光看去,笑道:“车前想必从小住得干净没见过。那蜘蛛结网确实有趣,风吹雨打把网弄破了,它便修补,破一次修一次,让人不知道该夸它勤快还是心疼它傻。” 明珠却是盯着那水灵灵挂着水珠的蛛网上几片荼蘼花瓣,心中默叹,与青梅回房去了。 花要谢了。春天要走了。再怎么织网挽留,也留不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9章 二度 庭柯自春日宴之后,又与明珠见了一面,此后一直忙碌。到了初夏时节才得空,约云翾到府一叙。 任公子自从婚后,日日花前常病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处理公务仍是百倍精神,可是人却眼见着一天天憔悴。他原就生得清秀,如今堂堂武官,竟文弱如斯。外界渐有传言,说他是被公主发现新得了一房小妾缘故,他也不作辩解,仍旧我行我素。 两人沿相府听荷池散步。见云翾两眼望着那小船,庭柯便上前,解开缆绳,跳上小舟,笑道:“倒有些年头没坐船了。” 云翾神色犹不自然,庭柯这才想起自明珠七岁落水起,母亲禁止她乘小舟,因此才……暗道不妙:当日落水,云翾也在旁的,此时恐怕是触景生情。也罢,今日本来就是替妹妹开解他的,他沉湎,便暂且沉湎一刻罢。 “子恪,对不住……多谢你。”云翾上船,自己先笑了。 他这看似坦然的一笑,庭柯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家里人对云翾的态度颇微妙,纵然知道是皇帝圣旨赐婚,也终究心里留了个解不开的疙瘩。即使是他,与子敬多年相知,也不免有怨意。明珠当时那副样子,他现在想起来都心疼得很。妹妹是个难得诉苦的人,苦处总喜欢一个人憋着,更何况,男女之情,也没法跟哥哥说,他也只能看着干着急。 “你从来都不是对不住我。”庭柯道:“事已至此……” 一时静默。 到了湖中央,此时说话已然安全。 云翾闭目长叹道:“我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 庭柯也是一叹。 两人默默对着湖面波纹,庭柯开口道:“有些事,从前时机不合适,之后又因变故丛生,来不及说,拖到现在……” 云翾转过脸看着他。 “珠儿曾险些中‘忘川引’之毒,正是你……赐婚那日。我至今未查出背后何人指使。当时所幸药性相克,未能忘情。王嘉澍把脉诊断出来的,为防有人再下黑手,我们三人便假做未察,让珠儿装作中毒忘情……珠儿赐婚后先帝曾说‘忘川引’是今上所为。从前几天春日宴上情形来看,我想,能有九成把握,至少是陛下知情的。” “忘川引……”云翾叹道:“所幸此药不伤身。那人也是一番好意。正如我如今倒真愿她忘情。” 任子敬是聪明人,这件事庭柯说到这里,便够了。 庭柯顿一顿,继续道:“第二件事,我需与你商议。我是顺着线索无意查得,不是有意查你,你莫见怪……珠儿仍旧是心软得很,但我以为,此事非狠心不可,否则遗患无穷。” 谈了许久,制定计策,两人荡舟返回。 两侧荷叶荡漾起舞,荷花犹未开,逢人点头而笑,露珠随风滚动,满荷叶上撒欢。 两人各自回想往事,一路无话。 初见是在初夏,诀别亦是初夏。再逢初夏,一派秋天孤寂心情。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0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11 从大清早起,京畿令府便一片喜气洋洋。 钟老爷赏了一对玉如意,一对白瓷孩儿枕,祖传的幼童盔甲;钟太太赏了绫、罗、绸、缎、云锦、织锦各六匹,金银玉制的孩儿锁各三个、手镯各三对,又令人取了御赐宫纱,请灵芝坊的师傅来给马氏做几件孕中穿的衣裳。马家人知道了也让大少爷大少奶奶带着一双儿女送了几大笼礼物来。 消息还没送去亲朋邻里那,便有人听说了上门来贺。 “我们家媳妇是个傻的,一心就知道伺候我们老两口和双仪,还得帮着打点家里,都有了三个多月了才知道。也是她有福,大夫说她好得很!”钟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马家大少奶奶见亲家这样说自家小姑子的好话,也美言道:“您这话真说对了,她呀,真是好大的福气才有您这样的婆母呐。您瞅瞅,她这么小孩儿似的,还不是您亲闺女似的疼出来的。” 来做客的太太夫人们听这二人一唱一和,也纷纷赞婆母仁厚、媳妇孝顺。 钟颐陪在父亲身旁,听见外头其乐融融,又见老爷子精神好转,只道如今家庭和睦美满俱是马氏的功劳,心里待她越发敬爱。 母亲前几天也说要把外宅那边统统发卖了,只是马氏说“传出去恐怕伤及咱们府上名声”,才一直未动。 那个赵管家,还有雪晴春风…… 那两个贱婢竟给他下了不育的药……所幸夫人提前有孕。否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钟颐死了都没脸见列祖列宗。再者传出去,他又如何有面目见活人? 知道这事的相关人等不能留一个活口。 只是梅萼,他心里,其实还是舍不得的。毕竟年少时动的心,格外刻骨。纵然这些年渐渐变了颜色,午夜梦回,还是忍不住想起她当年的娇俏模样。 恐怕夫人也是看出这一点了。 夫妻一体,此言不虚。正妻终究是正妻,是和他一条心的。 马氏有喜,拈针动线钟家上下都怕她累着,外宅那一摊,钟太太自然不舍得让她费心。看在马氏的面子上,留下梅萼一个,回府里做些洒扫洗衣的活儿——毕竟是家生子,不比旁人。其余的便都处置出去,那套宅子也卖了。 钟颐承接父荫,继任京畿令一职,处理完公务回府,便进自己院子陪着马氏。 梅萼人虽然在府里,钟颐却没再正眼看过她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1章 暧昧 王嘉澍来禀报太后腿疾诊疗进展,言及今年太医院得的蜂房成色不如往年,恐影响药效。 明珠道:“蜂房?我家里倒是还有个……”说着看向李恒,见李恒也正盯着她,脸儿便红了红。 李恒对王嘉澍道:“虽难弄,花些功夫总能得新的,原来的那个还是留着罢。”一面说,一面却嘴角微微勾着笑。 明珠更不好意思了。待王嘉澍说完,吴锡察言观色,看出皇帝意思便引他告退了。下人们也纷纷轻手轻脚退下,将房门关了。 明珠见下人们逃不迭似地退出去,脚步也跟着动,却被李恒一把拉住手腕。不由得低低“哎”了一声,哪里管用? 李恒但笑不语。明珠道:“说着太后娘娘病情呢。” 李恒脸上没了笑:“她是太后,医药已然是明石最好的,她何须儿子担心呢。” 明珠只好劝慰他,又将话题扯到小时候被蜜蜂蜇。 李恒笑道:“你那时胆子多大。我记得那该是你长大之后第一次在你家见你。”说完又补了一句:“如果不算你落水那次和宴席上偷看我们的那次的话。” 明珠轻轻捶他一下道:“我们家厨子做饭不好么,吃个饭眼睛乱瞄什么。” 自然不是李恒自己瞄见的,但总不能说“你把隐卫带来干什么”。没想到李恒坦然笑道:“傻丫头,我走到哪里都有隐卫跟着,还需要我自己瞄么。” 明珠当年的愤愤不平之气好像也被他这番坦荡抚平了——走到哪里都跟着,并非针对萧家。 她压低声音悄悄问道:“那……我们之间是不是什么事情他们都知道呀……” 李恒大笑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自然不会知道。怎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 明珠羞红了脸,笑着拧他道:“你说呢!” 李恒还逗她:“是什么?你说说?我怎么不知道?” 两人嬉闹一番,气氛很好,李恒不由得有些情动,但碍于待会还有正事要处理,只得暂时按捺下香艳的想法。对视一眼,彼此心会,明珠笑着撇开手,走到一边,整理案上奏章,避开他暧昧的眼神,李恒便一边看奏章,一边提起幼年许多事。明珠还说总想找个机会自己摘个蜂窝,进宫也没见树上有。 “宫里怎么会有这个?须向宫外寻。纵然角落里有也早就被内卫太监打掉了。先皇病重时,夏天连知了蟋蟀都没一只。”李恒不愿提起先帝,话风一转道:“你啊,胆子忒大……我记得你那时爱安安静静写些花笺的,如今也懒得写了?” “那时‘浮生尽日闲’,如今——你以为皇帝陛下的车前女官是好当的?你去哪儿我不得跟着?” 两人正说笑,吴锡在门外回禀,说临池观的大太监吴风来报,裴昭仪新排了一支歌舞,请皇上前来观赏。 李恒说声“知道了”,吴锡便退下。 李恒若去,明珠自然得跟着。她冲他努努嘴,意思是:你看我方才说得没错吧? 李恒笑道:“原本想推了,冲你那句话,我也得去。跟着!” 到了才知道,一向清心寡欲不问俗务的太后竟也在。李恒暗暗看了明珠一眼,见明珠一脸恭顺微笑,于是眸中担忧稍减,戾气却反倒浓厚了些。 略寒暄几句便直奔主题。 裴如云一袭碧色广袖留仙裙,衬得双颊如映日荷花,款款轻移上前,深深万福。瑶琴声动,凤箫呜转,不出明珠所料,裴氏舞姿刚起,听得帘幕后一声婉转,如春莺出谷,唱道: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帘幕分开,拥出一位面孔清秀温柔的丽人。帘幕后又有一人唱道: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嗓音略带几分少女的娇憨,柔媚动人。 一曲终了。一片静寂。裴太后咳嗽一声道:“如雪如玉上前来拜见你们皇帝表兄。” 第二名女子步履轻快而出,神采飞扬,贵气天成。 裴如雪裴如玉依次见礼。明珠方知第一个是如雪,第二个是如玉,加上裴如云,三人五官相似,气质却迥然相异。 而李恒不知是不由自主还是故意为之,自唱曲开始,竟全程未看歌舞,只扭头盯着明珠笑,嘴里说着些什么。明珠故作正经,眼观鼻鼻观心,束手垂首站着,脸却越来越红。 听见太后发话,李恒笑出声来,冲明珠摆摆手,明珠面露难色,李恒便伸手推她,示意她听话。明珠这才行礼离去。 这一出,看得台上台下众人眼都直了,李恒竟似当做寻常事。没事人儿一般。 台下三人行礼行得腿都酸了,李恒不说话,裴家三女也难启齿。太后便免了礼道:“今日天气甚好,你们表兄妹不去御花园一同转转?” 李恒却只笑笑,没说话,也不动。 忽然一阵行云流水的秦筝,明珠身着水绿色八幅湘裙,袅袅娜娜上前来施礼,堂前不知何时架起几面玉鼓。 明珠伏地,只待一声箫响,扬脸粲然一笑,便令诸芳失色。 跳舞的人浑然不觉,只自顾自进行自己的故事。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仍旧是旧时曲调。 即使早就见过她小时一身绿裙含苞未放的模样,如今记忆重合,一如初见,他还是不由得惊艳。若论相貌,明珠未必强过裴氏,然而眉目间神采风流以一敌三绰绰有余。 纤腰束素,柔情似水,鼓声铿锵,英气如虹。明珠本不擅舞蹈,更不懂击鼓。这是在顾家“破云”看来的功夫,梁王府里练成的。 几年里,练成了刚柔并济,摄人心魂。 鼓点戛然而止,明珠盈盈施礼。 李恒拊掌笑道:“这才是,‘夏始春余,叶嫩花初’。”说罢招手让明珠上前来。明珠面露难色,李恒招手笑道:“不必更衣,过来。” 明珠拎着裙摆,从容拾级而上,太后未曾看她。明珠佩服她这隐忍功夫。 太后想为裴氏姐妹制造一个进阶的借口,李恒便拉上明珠“搭顺风车”。两方心知肚明,太后只能按原计划进行。 她心知李恒就算为了萧氏也定然会准,再者也不想在此事上与他闹别扭,彼此配合总好过徒增烦恼——不管她怎么阻挠,他总会找到办法给萧竹猗名分的,既然如此,何不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皇儿,你看今日歌舞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2章 封妃 李恒这才将台下之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直看得如雪如玉面色泛红,如玉将头埋得更低了。他笑道:“车前歌舞无与伦比,自不必说,如云这边尚可——只是,人似乎太多了些。” 台下三女,裴如云神色本就有些尴尬,闻言更显窘迫;裴如玉面露委屈;倒是裴如雪,脸上风平浪静——恐怕这才是个厉害角色。 太后咳嗽一声道:“姊妹三人,若能共侍一夫,也是一桩美谈。” 李恒笑道:“既然母后觉得是美谈,儿臣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了。” 说罢行礼,带着明珠离开。 明珠不转身,也知道背后几道目光热得快要将她灼穿。 “感觉如何?”回龙吟殿,一路进内室,屏退众人,李恒问道。 “什么……感觉什么?”明珠道。 “你倒是全然不在意啊。”李恒说着,手又不安分地去解她的衣带,带了三分粗鲁。恐怕是有些生气了。 明珠这次没由着他乱来,一把推开他道:“我就算是在意,又能如何?” “你朝夕在我身边,也知我如今处境。”李恒深深看了她一眼,上前轻轻拥住她道:“我怕你不在意,又怕你在意,你明白吗?” 明珠的双臂渐渐环上他腰身,叹道:“我看在眼里,心里如何不明白。你可明白我?” 李恒的下巴搁在她肩窝,轻轻点头:“恐怕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都觉得朕十多年来亏欠亲恩……她提的要求,凡是不触及朕底线的,朕都答允,但你放心,这些事背后藏着什么,朕自有分寸,必不容她们欺负你。” 两个人说了会话,李恒没再动手动脚。召吴锡入殿。 吴锡恭恭敬敬地捧出一卷明黄,展开,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太后慈谕,兹有左相萧文质之女萧氏,性姿敏慧,轨度端和,克佐壶仪。为朕及社稷深入虎穴,全身而退,其智其勇,堪为世范。贞节可嘉,秉性贤淑,立为淑妃,赐号“竹”。钦此。 竟然在诏书中提及她在梁王府的旧事,反而将“车前”一节略过不提……难道她先前想错了?还是说,鹿氏在春日宴上闹的那一出,令李恒改了主意? 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他将她先前在梁王府那段下了“有功”的定论,将来对萧家反攻倒算的几率是大大降低了。 明珠跪下接旨谢恩,李恒忙将她扶起。一个眼色,下人们便纷纷识趣退下,吴锡出去时将门掩了。 “高兴么?”李恒从身后环抱着她,向内室挪去。 “陛下也太突然……”明珠跟着他的脚步,垂眸道:“明珠不在乎虚名,车前女官……能时时相伴左右,反而比做妃子更便(音bian)宜些。” “你生来就是被人伺候的,不是伺候人的。让你做车前女官,无非是我想时时都能看见你,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李恒往床沿上一坐,笑道:“再者,一边护着你,一边挫挫你的傲气。” 是么?真的只有这么简单么? 明珠坐进他怀里,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笑道:“你说得好听,变着法儿骂我手脚粗笨。罚你今晚不许用我做的点心。” 李恒哪里怕她威胁?一扭身便将她压在床上,作势要吻:“没得用那就只好拿你充饥了。” 明珠连连告饶:“藿香饼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一天几次三番欲求未满,李恒已经忍耐多时,怎肯放她? 不知过了多久,李恒翻身下床,叫人进来伺候沐浴。 沐浴罢,他摆摆手让众人退下,一边任由明珠为他整理衣裳一边道:“‘藿香饼’在哪里?我去拿。” 明珠坐在床沿笑道:“陛下还是好好坐在这等我‘伺候’吧,要是不打招呼就进了厨房,还不吓死厨子们。” 李恒但笑不语,由她去了。 不一会儿从窗子眺见明珠袅袅婷婷过来,双手端着一个大乌木镶银盘。李恒怕她吃力,出房迎上接过,笑道:“你也该‘举案齐眉’才是。”明珠笑道:“我若真长一副孟光的尊容,你找谁哭去。”说着将盘上一柄‘喜上梅梢’白瓷酒壶取下来抱着,与他一同回房。 明珠将壶稳稳放下,再将盘上的东西一样样取下来:两碟藿香饼,一碟玫瑰鸭脯,一碟菊花山药,两碗以细如发丝的淮阳文思豆腐制的羹。酒壶里的乃是按古法酿制的“长命花”,酒劲小而不伤脾胃,余香长。 这“藿香饼”乃是将清宁宫暖房里采摘的新鲜藿香叶包裹豆沙馅后,拖糯米浆油炸,做成甜咸两味。既有藿香叶之清爽芬馥,又有豆沙的香软绵柔,李恒大大奉承一番,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引得明珠直笑。 饭罢,明珠起身要撤餐具,李恒挽了她的手不许她动,笑道:“这残羹冷炙气味好闻,留在房里罢。” “这是什么恶趣味?”明珠笑道:“过会儿又要笑我不会伺候人。” 李恒笑道:“哪能?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 两个人执手坐在饭桌前聊天玩笑许久,直到夜深了,李恒道:“去睡吧。” 明珠脸一红。 李恒大笑,手抚上她脸颊道:“想些什么?” 明珠偏开脸道:“没有。”脸却更红了。 李恒笑道:“今夜不劳累你,我们只躺着说会话,你若累了,静静的也好。” 明珠一脸不信。李恒笑说:“你若不信那我可就……” 明珠急忙道:“谁说不信?天子一言九鼎。” 李恒竟当真老老实实与她并肩躺了一夜。 明珠聊了几句便没了动静。 李恒唤道:“珠儿?”见她不答应,便当她睡了,轻轻在她眉心一吻,低低道:“我中意你,并非为了那些事情。我要当明君,也好当好夫君。我定不负明石亿兆黎民百姓,也绝不负你。父皇做不到的,我要做到。虽然此刻不能给你最好的名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但是我希望你能陪着我。” 等到听见李恒那侧呼吸声渐渐均匀,明珠眼角慢慢溢出一颗泪,只一闪便滑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3章 用人 封妃后迁往合欢殿,离皇帝住的长乐宫最近。景致原不如清宁宫,但李恒先前早已命人改造,前院造景,后院住人,连暖房也搭了个一样的,与明珠家里毓秀院有异曲同工之妙。 身边伺候的人,除了原来的吴铁、青梅,又添了二等宫女采葛、采艾,三等宫女淡柳、深梅、浅雪、浓霜四人,小太监小宫女数人。 八成都是李恒令吴冰吴锡等人精挑细选、培养多年的,可放心用,若不放心,留神观察即可,无需太过防备。 只是他们奉李恒为主,如何让他们死心塌地为自己做事,就难了。 移宫之事,青梅吴铁带着新来的人便可应付,不需明珠坐镇。她在旁冷眼旁观,各人处事风格便可稍见端倪。 众人忙碌,明珠坐着喝茶盘算心事,偶尔指挥几句,直到傍晚方休。 李恒处理完奏章,来合欢殿用晚膳。 用膳间,提起裴氏三姐妹。 裴如云晋封昭妃,赐号“云”,如雪如玉均为婕妤。果如那日明珠所见,如玉任性,如雪老成。裴如雪终日要么在自己房里,要么去见太后,在宫里没什么存在感。整日只听说如玉活络,各宫里已经混得脸熟,口无遮拦,也已经得罪了些人,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李恒道:“如云是家中长女,正赶上裴家最破落的时候,内宅好几年由她主事,也是苦苦支撑,性子要强些,我怜惜她年幼受苦,你也……多担待她一些。”明珠点点头。 李恒又道:“不过她若敢欺负你,我也是断不许的。如雪心思深,如玉被她父母娇惯坏了,她们两个位分都比你低,你该防的防,该管教的管教。也不必畏手畏脚、忌惮过多。” 明珠也点头应了,又道:“其实我跟她们本就没什么来往的,你也不必担心我。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李恒看着她笑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按旧例,封妃之后便可协理六宫,不知你可有意接管一二?” 他心里隐隐希望明珠可以为他打理后院,如民间夫妇一般,男主外,女主内,把家事交给最心爱的女人打理……只是从前她在王府时,那人曾纵容她做自由自在的“甩手掌柜”,如今他不愿勉强她,让她觉得他反而不如那人似的。 明珠猜出他大概是知道梁王府旧事才有此一问,但她如今掂量不准李恒究竟想要她如何,便歪在他怀里笑道:“一切听你安排。给你把家理得乱七八糟,可不许怨我——我娘没刻意教过我理家。” 明珠说得貌似无意,但这末一句的意思,李恒自然想得到:虽然不得已与梁王联姻,萧家上下心里都是不愿的。 李恒最终决定让明珠先把宫里人事变动管起来。万事根本,皆在人身上。她若能将人事紧紧攥在手上,后续其它的事情,就统统好说了。 为此,明珠没少失眠思索对策。她原本以为,人事之权,贺莲那边都好办,顾月棠那部分就不那么容易。没想到顾氏这次十分痛快,交割得干净利落,并未难为她。 聪明人就是不一样,懂得审时度势。明白李恒要的是什么——顾氏,可能比她更明白一些。 封妃大典吉日定在两个月后,礼部将其余事都放到一边,专为此事忙得人仰马翻,整整两个月未曾安稳。织造、铸造等各局的人天天在合欢殿往来不绝。更不用提前来送礼贺喜的后宫人等、皇亲国戚与权贵家眷。 “娘娘封妃大典过了得换个新门槛,旧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青梅笑道。 吴铁一边附和着一边偷眼看明珠脸色,见明珠只是淡淡的笑,心中啧啧称奇,暗道果然是要享大福的人。 从“车前”一跃而为四妃之一,封妃大典更是隆重得如同立后——李恒当初未将莲太子妃立为皇后,已经引来议论,如今将明珠捧得这般高,更引发众人揣测。 “竹妃,‘竹夫人’(夏天用的凉寝竹器,用于憩臂休膝)罢了,还不是个床上的玩物!”裴如玉依旧高调不知收敛。而那些低调行事者的谋划,就不得而知了。 万千宠爱,如置之炭火之上。明珠却并不在意,只约束下人,勿被人抓住把柄。裴如玉若喜欢嘴上痛快,便让她且痛快着吧。 若依着李恒,他倒想直接将她封后,奈何明珠从前身份如此,封后恐怕在朝堂上阻力太大,且会激起不可预测、不可控制的风浪。只得行此权宜之策,暂时放在妃位之首,萧家如今门第完全撑得起,旁人也不敢多嘴,明珠在后宫也能立得更稳些。 至于先头“车前”一节,也是迫不得已。若当时便纳妃,明珠势必不愿,萧家恐怕也有反弹,更不必说外头的舆论汹汹,他初登皇位,还受不得里外相煎。放在身边,一则让明珠看个清楚,二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到底安全些。 “从今日起,要正式委屈你与我一同受苦了。”封妃大典那晚,明珠穿着中衣坐在镜前,李恒坐在床边灯下百~万\小!说,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手中动作一顿,随即继续对镜卸妆。 李恒见她不言语,便注目于她。 明珠有条不紊地卸完钗环,对着镜子照了照,欢快地凑到他身边问道:“好看吗?” 李恒一把揽过她腰肢,笑道:“好看。” 明珠窝在他怀里,低头拉过他左袖上的刺绣把玩,摇头摆脑轻笑道:“《诗》曰‘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一些事,于妾而言,本分而已,乐在其中,何足挂齿。” “掉书袋。”感觉到她身子带着些凉气,又不愿喊旁人来加衣打扰,他将她往怀里收紧了些。体谅她劳累,仍是两个人说了回话,待到她身子转暖,便歇息。 香甜一觉,不知东方之既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4章 大典 醒来已日上三竿。李恒早已上朝去,留下话说让她睡够了再去见莲贵妃即可。 明珠才想起今日竟还有一场封妃大典,莲妃升为贵妃,鹿琼由昭仪升为康妃,顾婕妤越级封为顺妃,还有裴氏三姐妹。其他一干人等皆赐升一阶。如此一来,原本盯住明珠的舆论压力分散,也削减了裴氏连封三人的风头。 然而明珠是“个人专场”,而位分最高的贵妃与其他一众妃嫔挤在一场之中,宫中诸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是一目了然。 略用一点早膳,算来大典已经结束,带青梅去见贺莲。 进宫之后,她除了休养那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被李恒占着。再者她自己心中多少有些郁结,不愿四处走动,宫里也没什么人是她愿意走动的——老友都在宫外,虽玉梨几次进宫想顺路见她,要么被她推托有病有事,要么匆匆一面便罢。除了贺莲之外的其余人,想想便知大多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她自不会到那些地方惹是生非。至于贺莲……她们两个本不是一类人,却命运相似,明珠也不想见她,从前常宁殿与清宁殿虽同在清宁宫内,除了贺莲来开导明珠,二人鲜少见面。 皇宫之中,反而只有李恒身边才是她最自在安生的去处。 多么讽刺啊。她想。 贺莲已将礼服换作常服。她恐怕比明珠还厌烦繁琐衣饰。 想说的话,纵使屏退左右也不能畅所欲言。两人只聊聊宫中琐事。 明珠本已想告辞,贺莲忽道:“珠儿,你可愿学舞剑之类的防身之术?” 明珠知她心意,柔柔笑道:“好呀。不过想先看姐姐舞一段。” 贺莲迟疑几秒,吩咐腊梅更衣取剑。 风回雪转,剑影如霜,侠骨柔情,张扬不羁。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太久不舞剑,可是一摸到剑柄,那剑就像是重新长到手上,又活过来。 贺莲舞罢,脸颊已有薄汗,微微气喘,坐在地上,拄着剑,看着明珠笑了。笑着笑着,不出意外地,就笑出了眼泪。 “方才姐姐这段,虽然开头稍微生疏了些,却还是当年的气韵。妹妹惟愿姐姐找回从前风采。日子总要继续,姐姐还需将眼光往前放。” 贺莲仗剑起身,无力地将剑一松,失魂落魄地从明珠身边走过,声音缥缈:“找不回来了。找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走了几步,又顿住,问她道:“你其实不想学剑,是么?” “妹妹其实只是有些思念过去舞剑的姐姐罢了……姐姐若想我,我便时不时来与姐姐说话,剑妹妹是学不来的。”明珠拱手告辞:“宫里,不是用剑自保的地方。宫里,没有妹妹舞剑之处。” “你说得对啊……”贺莲苦笑一叹,又看向明珠道:“其实,你也不需要。” 从前明珠时刻在身边,如今忽然不在,李恒只觉少了许多东西,坐立难安,处理完朝政便急匆匆回了合欢殿,进门便道:“还是你说得对,车前女官更便宜些。” 明珠正站在桌边练字,搁下笔转身行了一礼,笑道:“不知,陛下可有新的车前人选了?” “哟,你倒吃醋了?这车前女官的位子本就是为你设的,如今既已……再设个车前反倒麻烦碍眼。一想我跟你说话时窗外还站着个女的我就不自在。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设不设这官职反正还是我说了算。” 明珠笑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一个无赖。” 李恒笑道:“现在看出来也不迟。”说着拾起她写的字看。 “好大的长进!”他不禁叹道。 明珠微笑。 练字多年,在她看来,字太好的人,往往狠绝,要么是对自己,要么是对别人。 字如其人。人经了历练,心性已发生变化,字自然也会随之而变。 后宫人虽多,明珠以诸人为耳目,已渐渐摸熟各宫情况,主事宫人的品性能力、资历背景也一一摸清。 自己宫里,起初众人只是简单奉命行事,不偷工减料,却也不够十分用心。明珠看在眼里,并不说。一日午后,与几个随侍宫人闲聊,说起某日某事是如何处理,有何弊端,应如何改进,接连列了几件,在场之人听了均暗自心惊。只需此一次,对可用之人来说,便已足够;至于那些不可用之人,就要好好看看他们是能力不足,还是怀有异心了——她不怕他们是李恒的人,她真正要防的,是女人。 倒不需格外施恩,只将心比心,多加体恤,时间久了,各人的心都是肉长的,知道冷暖,与先前伺候过的主子一比,皆道竹妃为人随和善良。 物议如何,明珠并不十分在意。她生而善体谅人,这些事做得自然而然,并不十分刻意。至于关心他们如何说——不如多多留心他们“如何做”,这才是真的。 明珠一举一动,皆落在李恒眼里。见她斗志满满,行动得法,他心情大好。 宫廷寂寂,总算有了一丝像家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5章 无眠 同样一件事,李恒觉得心情大好,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封妃大典过后,从永延殿回临池观,宫人还未将门合拢,如玉便嚷道:“我和雪姐姐刚进宫不久,婕妤也就罢了,姐姐服侍皇上这么久,才是个昭妃,排在她后面,她……” “她是左相女儿,虎贲将军的妹妹,单凭任意一条,她就当得起妃位。”如雪在旁道。 “我们家还差么?且不说姑母是太后娘娘,大伯、我爹爹、哥哥们难道不是国之栋梁?” 如雪皱眉,看着如云道:“皇上赐号‘昭妃’,妹妹总觉得,似乎意味深长……”生怕如云被如玉怂恿了去。 如玉也冲着如云急道:“姐姐,咱们难道就任凭人欺负么!” “你低声!”如云揉揉眉心:“姑姑说的你难道都当耳旁风?来时家里的规矩都忘了?谁欺负你?位分是皇上定的,金口玉言,你要说皇上欺负你不成?” “表哥难道不是……”如玉闻言,眼泪大颗大颗滑落,咬唇啜泣着争辩道:“姐姐,玉儿好久没见过表哥了……您说,若不是那个女人欺负咱们,是谁欺负咱们……” 另两人心里一抽,俱是酸楚。 如云沉默不语。 如雪轻声道:“陛下前朝已经够烦了,不喜欢后宫生事……再者,有个人照顾他,我觉得,也挺好的……” “姐姐!”如玉听了,气得跺脚道:“难道我们就不能照顾陛下不成!陛下难不成是她一个人的?姐姐,我才十五岁,宫里日子还这么长,我怕陛下把我忘了呀——姐姐,难道你就不怕吗!” 如雪一时无话辩驳。如云喝道:“不知羞耻!这样的话,是放到台面上说的?”说罢,又陷入沉吟。 气氛沉重僵冷。三人各怀心事。 过了许久,裴如云唤道:“吴风,什么时辰了?” 门外一个尖细声音答道:“娘娘,刚过子时。” 裴如云起身道:“各自安置吧。”说着,令繁霜送两位婕妤出去。 如雪自回鸳鸾殿。如玉却未曾与如雪道别,气冲冲往飞翔殿去。 菱花镜前,繁霜给裴昭妃卸去钗环。鬓发如云,无人观赏。早上喜孜孜梳好,晚上再规规矩矩卸掉,不曾弄乱过一丝。 合欢殿,灯火也是一夜未熄。 白天脚不点地忙了一天,夜里总算有空说说话。明日没有早朝,不必急着就寝。跟她说说话,比睡一觉还解乏。 “想想就很累,你一个人,应付成千个人精。”明珠一边揉着他的太阳穴一边叹。话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家父亲哥哥和族叔族兄们,在李恒心中,是否也在“人精”之列呢。 李恒却没想太多,头枕在她腿上,意甚满足:“还说别人,有你一个,比一千个人精还累人。” 明珠便作势要走。李恒连忙拉住她手,放回太阳穴上:“累人归累人,我总算有了你,也不至于一天下来累死累活,还落得无家可归。” 这话说得,竟是将佳丽三千视作无物。 明珠手指轻抚着他面颊,抿唇而笑。 如此倾诉,对孤家寡人来说,已是难得。高处不胜寒。绝对的权力,也带来绝对的孤寂。有的帝王选择宁愿守着孤寂过一生,也不许任何人暗自揣度圣心,而李恒,也向来对臣下又用又防。 “现在知道我好啦?”明珠捏着他的脸玩。 “早就知道你好。”李恒任她摆弄,笑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你,至少还有可留恋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6章 妩媚 日子久了,李恒与她并非夜夜有欢。多的是说话。有时下下棋,赏鉴书画,甚至各自百~万\小!说不言语也是有的。 从前是明珠多是留宿龙吟殿,后来碍于祖制,再加上飞翔殿裴如玉的人常来打扰,便成了李恒去合欢殿多些。 如此后宫诸人平日里想见皇帝就更难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转眼到了白露时节。 明珠本来正高高兴兴给他做了“十样白”,忽然听吴铁说顾顺妃来拜见。 真是稀客。顾氏难得这样主动。 李恒看看明珠,明珠背过脸去不让他看。李恒沉吟片刻,道:“许久不见了,让她进来吧。” 明珠便起身要走,李恒笑笑,一把拉住她。顾氏快要进来了,明珠只得站好,整整衣裳。 顾月棠薄薄一件单丝海棠红罗笼裙,看着十分单薄,身后跟着大宫女半夏。看见明珠,微微一怔,旋即施礼,明珠还礼。按位分,二人平级,然“淑妃”为九妃之首,位在“顺妃”之前。 略寒暄几句,顾氏便道:“今日白露,妾做了‘十样白’,请陛下和妹妹尝尝。” 半夏端着金丝木托盘上前几步,顾氏却未动,瞅着桌上笑道:“还是妹妹的墨玉汤盅别致些。” 明珠不搭茬,李恒看明珠一眼,笑着对顾氏道:“你是见多识广的,如今也露了怯。是她弄的‘黑瓷’。” 主子和竹妃做了一样的东西,人家的正摆在皇上面前呢,皇上也没有要尝第二份的意思。半夏放下也不是,退下又怕跌了自家主子的份儿,一时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李恒既然开口打了岔,顾月棠只得就坡下驴,顺着他说起这“黑瓷”来,好在她不负“见多识广”四个字,懂些陶瓷烧制之法,不至于无话可说两相尴尬。 待到场面圆过去了,顾氏道:“这‘十样白’虽好,也不宜多喝,陛下既然已经有妹妹的,妾就不献丑了。”说着便要告退,走到门前,又停住,回头望着李恒道:“季节更替,中午热两头冷,陛下当心龙体。” 李恒含笑点点头。扭头本欲与明珠说些“大度和睦”之类的话,却见明珠微微低着头。 察觉李恒打量她,她连忙假借喝汤将头更低些。李恒握住她握汤匙的手,叹口气道:“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倒先委屈起来了。” 明珠道:“说我什么也不管用,反正我不是贤良淑德的。”嘴上说着,却借着给他添汤抽出手来。 李恒见她长发未束,锦缎一般倾泻到腰间,衬得眉眼如画、肤白胜雪。月白中衣松松地勾勒出身形,粉颈低垂,衣领遮不住昨夜留下的一处痕迹。虽入秋便勒令她穿好鞋袜,此刻她却光脚站在地上——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也难怪自信沉稳如顾氏,方才见她这副“不庄重”的闺房打扮侍奉御前,也要愣上一愣。 一碗水永远端不平,总有一个是要受委屈的。 “以后每逢这样的日子,我都只陪你。”李恒从背后拥住她道:“我们躲得远远地,谁都不许打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7章 沉香 明珠本打算到常宁殿与贺莲谈事情,脚步不听使唤,鬼使神差拐到周南院那边。 在她出嫁后不知哪年,周南院便关了——两位皇子和皇室其他旁支子弟陆续婚配,周南院暂时关闭,等待新一个轮回。 本就是秋季,草木萧条,宫人又欠整理,地上已是厚厚一层落叶。 云间楼,过云楼。 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都烟消云散。 黄苓雨据说是嫁了连家旁支的某位嫡出公子,“夏正之变”中没受牵连,夫妇二人举案齐眉,十分和美。 高家则在事变之后一夕败落,章文鸾自然没有嫁给二公子。具体花落谁家,明珠不太记得了。 许炜彤、叶邦媛……这些人都一去无消息。 好像还有什么人是极为重要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想必是太过痛苦的回忆吧,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了。 中秋家宴,宁国公主没来。 六宫妃嫔争奇斗艳,官宦子女竞相献艺,场面十分热闹。 按规矩,席间有莲贵妃主持赐茶。 庭柯坐在左列上首几位,从腊梅手中接过茶盏,闻气息便知道是大红袍,虽然面上没有波动,却将茶盏放下了。 贺莲见了,眉头微皱。 这时听得对面商默识笑着品评今年的社前龙井。他前些年受李恒之命,假意投诚梁王,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位居六部,随他如何发表高见,众人皆纷纷附和。庭柯听见众人所说皆为龙井,看着面前残茶,瞬间明白了什么,从容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眼神里,却分明有了厌恶。不是简单的不喜欢,而是彻彻底底的,厌恶。 近日追查向妢早逝的蹊跷,模模糊糊查到了贺家人的影子…… 贺莲看在眼里,心如针扎。却不知他为何厌恶至此。 萧竹猗当年亲口说他最爱大红袍……明明是特意给他备了不一样的,可他好像不喜欢?可是就算不爱喝这茶,也不至于……厌恶至此吧。 罪魁祸首萧竹猗还在对着手中珐琅茶碗出神,感到贺莲这边一道带着火气的目光,不由得抬头。萧庭柯见贺莲如此,心下了然,扭头向跟在腊梅后面的竹茹低声道:“换龙井来。”借机掩下眸中黯然。 有恃无恐地恶作剧,这才是珠儿啊。如今高台之上那个端庄里透出丝丝柔媚娇艳、一举一动恰到好处地勾住皇帝所有爱怜的华服女子,让他一时不能习惯。 明珠一脸茫然,当年随口扯的谎,当然是不记得了。 贺莲也立刻移开目光,三人刚才的短暂交汇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各人任意敬酒——说是“任意”,哪里真能越过尊卑礼法?只不过是给了嫔妃面圣、皇亲国戚与宫中人热络的机会罢了。 庭柯与明珠借机可以一见。按照礼法各自问安,庭柯敬酒,杯沿比明珠略低,明珠心里难过,欲将自己酒杯放低些,庭柯轻声道:“你我兄妹,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你的心意哥哥明白。” 明珠只得浅浅一笑,满饮此杯。 与庭柯喝完,问了家里人好,明珠本欲回李恒身边去,奈何他虽注目于她,身边莺莺燕燕围成团,密不透风。只得自嘲一笑,欲坐回自己座位,却见一位青年贵妇正占着她的位置与人交谈,好生无礼。 明珠站在原地仔细回想,忽然感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四周打量一圈没有发现,忽见武官堆里有一张瓷器般精美的脸。 四目相触,明珠才想起刚刚那位贵妇人,正是顾月朗的夫人。 如今她左右无人说话,与其站着尴尬,不如找他一叙。 明珠这边一动,顾月朗也不动声色地往她这边来。 依礼问安。还不及说话,顾月朗轻声道:“娘娘用的是九回沉水香。”明珠浅浅一笑。 九回沉水香,乃汉宫飞燕、合德所爱。 顾月朗眸光微黯:“娘娘为车前时,用的鹅黄香更清淡些。”说完,自己也笑,似欣慰,又似若有所失。 她仍旧是浅笑:“我如今气味难闻,你仍愿意与我一叙,已经出乎我意料。多谢。”说着,举杯示意。 顾月朗一饮而尽,嘴唇湿润,闪着水光,轻声笑道:“我和妹妹,像,也不像。” 明珠笑道:“你和夫人,不像,也像。” 顾月朗笑,摇了摇头,似有醉意。 虽然顾月棠在宫里与明珠暗暗针锋相对,前朝顾家与萧家却仍密切配合。在中秋家宴上明珠与顾月朗饮酒,旁人也不能说什么。李恒自以为深知二人过往底细——二人本是生死之交,后来明珠为车前女官时,时时相见,自然熟稔——因而此事上也不多疑。 酒酣,因是“家宴”,个别皇亲国戚便仗着宠爱,嚷着要看“贵人歌舞”。明石旧有先例,妃嫔家宴献艺,甚至皇帝本人也会亲自参加,取“同宗共乐”之意,团结宗室。李恒初登基,众人虽拘束,亦不乏有胆大者借小事试探他脾性。 鹿氏、裴氏姊妹、顾氏都已献艺,一些不上数的低等嫔妃买通权贵,也得了露脸机会。 没人请明珠。熟悉的人,不忍相看;不相熟的人虽然统统好奇得很,却不敢轻举妄动——宫外早有传言,那萧氏是皇帝心尖上的人,怎么敢? 台上歌舞刚歇,李恒忽然笑道:“竹妃歌喉清亮,堪配此月夜,何不来一曲?” 明珠虽无防备,却坦然起身笑道:“妾若要唱,缺个伴奏。”李恒执意将她示于人前,她哪有不配合的道理。就算想拒绝…… 李恒笑道:“要累朕,就明说。”说着令吴锡取一支雅箫来。雅箫与琴合奏才好听,明珠闻言会意一笑,自己坐到琴前。 左手轻按右手翻转,拨出一串流珠漱玉。李恒箫声跟上,明珠便轻轻唱了一首《风入松》:“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厌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寄、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众人鼓掌喝彩。 “才说了你‘堪配此月夜’,真是一点不给朕面子。”李恒笑道:“春天里写秋诗,秋天里唱春词,怎么总跟人反着来。” 众人只道竹妃恃宠而骄,明珠听出“春天里写秋诗”乃是说初次承欢前那首《问菊》,不觉脸大红,低头答道:“妾以为,秋词多萧瑟,不如春词,令人欢悦,特此助兴。” 回到座上,才偷偷瞪他一眼。李恒歪着嘴笑了。 其他人看得云里雾里,越发觉得帝心难测,而这萧氏,确是皇帝心尖上无人能及的第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8章 勾栏 吴冰在船头高声道:“弹琴这位高士,我家主人也是爱琴之人,有缘知音,可否一见?” 寂静无声。李恒与明珠对视,俱是无奈一笑。明珠刚要开口说“随缘罢”,却见吴冰进来禀道:“京畿令钟颐求见。” 明珠笑道:“竟是他?” 李恒点点头,吴冰便放人入内。 钟颐弯腰入内,跪下行礼,口称惊扰圣驾之罪。李恒免礼,笑道:“双仪好琴技。”钟颐连忙自谦。李恒今日出游本就图一乐,索性放下架子存心调侃他,便道:“从前竟不知。” 钟颐果然上当:“臣也是近几年才习得。” 他这些年虽然在家时独宠夫人,在外却眠花宿柳不断,仗着马氏大度能容罢了。这些自然有人报给李恒,李恒便笑道:“近几年,爱卿是‘杜郎俊赏’,‘赢得青楼薄幸名’呐。” 钟颐连忙又跪下请罪。 明珠上辈子这辈子都好八卦,闻言吃了一惊。当初钟情侍女梅萼之事,京城子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后来雪晴插足之事却因“家丑不可外扬”而捂得紧紧的,再者明珠人在深宫,自从得知善姬雅姬已离开京畿令府后便不再关注钟家家事,因此不知道近况如何。只知道钟颐顶了他父亲的职位,如今也是京畿令。 明珠看了李恒一眼,见李恒默许,便让他起来回话。“那位梅萼姑娘……?” 钟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圣前本就喝了口闷酒,此刻不免神色黯然,皇妃问话不可不回,只好道:“回娘娘的话,仍在钟某府中……” 明珠有些无语,便道:“方才作伴的佳人,可否一见?” 钟颐没想到她竟提这种要求,脸红到脖子根,支吾道:“乡俗女子,难登大雅之堂,恐怕有碍圣上娘娘……” 明珠道:“能入你法眼,必然不差,不必害羞,带上来吧。” 却是浓妆艳抹之流。琴棋书画都不能的。看样子连清倌人都不是了。 明珠笑道:“本来是想劳烦你弹一支曲子的,如今天晚了,那就算了吧?”说着看向李恒。李恒点点头,安抚钟颐几句,便即刻起驾回宫。 船行。月光下江水如油,激荡船舷。 明珠看着窗外江上寒光点点,一言不发。李恒见她心情不好,便开玩笑道:“妖娆女子敢这么拉到朕面前来,不怕朕见色起意?” 明珠却未回头,缓缓道:“陛下定然看不上她的。” “那可未必。”李恒觉得有趣,小丫头平时醋罐子似的,现在竟这么坦然,看她刚刚举止,也不像是因为瞧不起青楼女子的样子,便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陛下跟钟双仪又不是一类人。” “我是哪类人?他又是哪类人?你与他交往应该不多,有也不过年少时候,我记得你那时便疏远他,竟知道他是哪类人?” 明珠嘴角虽有笑意,却淡淡的:“正是因为知道他是哪种人,所以疏远他。虽然交集不多,但,若想知道当爹的怎么样,看他儿子就行;想知道男人怎么样,看他喜欢的女人就行。观其年少时的口味,就实在是不敢恭维,本想看看他这些年有无变化,谁知虽有改观,却……” “却?” “他待那个梅萼,大概是真心。”明珠有些冷,合上窗子偎进李恒怀里,继续道:“可惜梅萼从传闻来看不是个聪明的,走进了他的心,却什么都看不懂,所以钟双仪虽然有她相伴,却还是寂寞得很,只得四处寻花问柳,可是心里却又总想着她——才有了那样的曲子。” 李恒轻轻拍着她,笑道:“你讨厌他,却是他知音。” 明珠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你不也是因为听出弦外之音,才想见奏琴之人。” 李恒望向船舱外濛濛的夜色:“七弦奏遍,不离宫调,所谓情之所钟;多羽音,高亢悲凉……也是难得的痴情种。” 明珠叹道:“安世,你说,人是不是有时候,反而听不懂自己弹的琴?” 李恒弯腰吻吻她额头,叹道:“或许吧。若听得懂自己的琴音,或许就找得到解药,不必如此,彼此折磨了。” 到了江边,李恒解下披风盖在明珠身上,抱着她下船换马车,一阵凉风吹过,李恒上车,偏过脸轻轻打了个喷嚏,明珠便要掀披风,被李恒按住手道:“无事,我身子健壮,仔细你别伤风,否则又是人仰马翻。” 明珠闷闷道:“也是,我生病你反倒更累些。”说得李恒笑了。 李恒又抱了一路,下马车也干脆不松手,直欲抱进龙吟殿,却听门口内卫报说裴氏在里面恭候,李恒便道:“不必说朕回来过。”大步往合欢殿去了。 歇歇脚,听吴锡回禀说裴婕妤备好吃食,听说皇驾进了内城才趁热送来,左等右等,却等到皇帝与竹妃去合欢殿的消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裴婕妤虽然有两个,但不必问也知道是哪个裴婕妤。 李恒叹道:“由她去吧。”吴锡领命退下。 明珠一声不响地坐在镜台前卸钗环。 李恒等了半晌,见她不置一词,笑问道:“朕这么由着她,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明珠对着镜子照一照,笑道:“陛下做事自有考量,妾只管好好过日子,才懒得为那些旁人费心呢。” 李恒笑着轻咬她鼻尖道:“胆大心细,又刁钻又懒。” 明珠笑道:“陛下奈我何?” 李恒笑道:“先把今日在勾栏欠的债还了罢……”不由分说便携她共赴巫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8章 听琴 第二日晨起,吴锡送了釉里红缠枝菊花玉壶春瓶等摆件来,青梅忙张罗着陈设。装点一番后,房里还真有几丝春天气息。 还有几身外头公子哥儿们穿的常服。 “你昨儿那首《风入松》唱完,我才想起来你进宫这么久,一直没机会出去逛逛,想必是憋坏了。秋高气爽,我也想——微服私访一番。” 大boss都发话要“微服私访”,理由如此充分,明珠哪里会跟他客气推辞 服侍他更衣,明珠将串着只彩瓷挂鞋的墨绿丝绳系在他腰间玉带上,李恒拎起一看,小巧玲珑,极为精致。 明珠笑道:“民间以此辟邪。”说着指指自己腰间,原来也挂着一只。 李恒看看自己的,又看看她的,见刚好是一对,拉起她手笑道:“我知道民间有说法,说两个人‘好得穿一条裤子’,我们如今是穿同一双鞋了。” 李恒扮作公子,明珠也换一身妇人装束——若装平民,二人定然不像,还是装作普通贵族更妥帖。吴锡、吴冰和青梅跟着。 阔别已久的永和西门,一路走一路吃,吃到城门不远处一家胡肆。 明珠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李恒哭笑不得:萧庭柯从前也带她到这些地方来? 左右有自己陪伴,进去便进去吧。 一壶好酒,几碟小菜。 舞姬妖娆,秋波频送,美则美矣。却不若身边那人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动人。他还是头一回看见有女人看女人看得这么入神的。 有的女人,得到了,就再不想要了。而有的人,要她的时候自己都有些舍不得。 他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一只手从桌下穿过。 明珠全身打了个激灵,回头看他,他眼神暧昧。 明珠声音都不稳:“相公,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走吧?” 李恒笑:“急什么?难得这么好的歌舞……” “妾……有些内急……” 李恒这才饶了她,忍住笑,搀着她,两个人下楼。 又逛了好久,明珠平复心跳,腿也不软了,才笑道:“吃饱喝足,不如我带你去田间真个‘体察民情’一番?” 李恒笑着点点头:“那便跟你去‘体察民情’,你别迷路就好。” 明珠给她一个“瞧不起我”的眼神,拉着他出城去。吴冰等人连忙不远不近地跟上。 其实何处不是“民情”,焉用出城? 只是出了城,见田间农民辛劳,心里格外不忍。 明珠想起很久之前,在恭和堂窗边,李恒说的那番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但到底还是“兴”要好一些。 车马步行,走走停停,与农夫农妇搭话,也看看田间风景,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不经意间走出很远,两人准备坐船回永和。 残日下,近处几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一家小店高挂出“杏”字酒旆,透着昏黄的日光迎风飘卷。霜树几行,衰杨掩映,寒鸦归巢,渔人鸣榔。 隐约还能听见三三两两的归家浣女唱起情歌: “缝里做窝是八哥,村里做媒有王婆,婆问阿母可不可,母问彩礼多不多,哥呀哥,阿妹对你不舍得,你夸阿妹好颜色,今朝留下妹一个……” 歌中情意哀婉,明珠李恒一时都听住了,竟忘了下令启程。歌声渐远,两人才回过神来。明珠叹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李恒方欲开口,忽一声胡笳幽咽,竟又有琴声。 天黑得很快,远山如墨,波光如星。那人的琴弦似乎弹拨着江流,雾霭,落叶,野草,还有飒飒凄凉的晚风。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说得哪里是琴音,分明是这时时处处让人触景生情摆脱不掉的相思刻骨。 “没想到在这乡野之间还能听到此等琴声。”明珠道:“还是个有情的。” 李恒见这景象太过萧瑟,恐她伤怀,便道:“琴声易散,此人当离我们不远。不如一见?” 明珠笑道:“‘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今日一闻,方信确有其人其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0章 番外 青山有蘼芜 12 差人将那清倌人哪儿来的再送回哪儿去。 举头望月,已是月上柳梢头。被皇帝和竹妃一扰,他已经全然没有游乐的兴致。 马氏身子不便,不能伺候他。原本要将陪嫁丫头给他一个做通房,钟颐怕内院再有女人相争的事,便推拒了。 有时也随弟兄们去逍遥快活,马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争风斗醋。 夫人大度,他心里又感喟,又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东西。 连着闷了多日,才点了一个清倌人带出来,月下相看,隐隐约约竟像是几年前的梅萼。艳丽如梅,卑微如萼。一时竟看呆了。 只是脂粉气太过浓重。 回家去。他已经寻了托词让夫人不必等他。 后门进府,鬼使神差,竟走到梅萼房前。 没人告诉过他梅萼住哪间房。他也从来没留心过。 可他就是知道,她住哪儿,做过什么,吃什么吃得多。 与其说是情爱,不如说是习惯。 今夜月光太好了。 从前母亲管得严,也是月光下幽会的。 扣门。一下,两下,三下。第一下长,第二下短促,第三下长。 年少时的秘密,就那么一下一下刻进了心里。 吱呀一声,月光透过门,射进残破的闺房。 房里两团烈火,烈火干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1章 消气 李恒说下了早朝要回来听琴,明珠便取出落雪琴来擦拭调音。 到了正午时仍不见人来,午时一刻,太监吴越来说皇帝有些要事处理晚上才能过来,请竹妃娘娘不要担心。 明珠见他惊魂未定的模样,心中生疑,问道:“陛下遇到烦心事了?可曾发怒?” 吴越毕竟年纪浅,明珠一问,他便吞吞吐吐道:“娘娘果然深得帝心……” 吴越告辞,明珠轻轻叹了口气。青梅便道:“娘娘,咱们可需要准备些什么?” 明珠想了想,道:“采葛备些莲心茶和点心,别太甜,算好时间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做成即可,不要早做以免流失风味——不过这个不一定用得着,若不传你你不必送来,好好守着就行。青梅随我走一趟万岁殿罢。” 吴冰守在门口。 “里面如何了?” 吴冰道:“大人们都已经退下了,现下顺妃娘娘正在里头劝,顺妃娘娘来了有一会儿了,劝不住。” 明珠对青梅道:“待会你和吴大人守在这,旁人离远些。都别跟进来,多大的动静也别进来,外人谁也不许入内——谁也不许。”众人如逢大赦,诺诺应了。 “竖子,混账,浑蛋!” 明珠一只脚踏进门槛,劈头盖脸听见这一串。脚前先碎了一个越窑天瓷杯、一只汝窑美人瓶,又碎了一柄紫玉如意。地上其余碎片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东西,只剩下一把银壶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原地打转,看样是她进门前不久刚摔的。 顾月棠就跪在李恒面前离他不远的位置,正柔声说着些什么。 李恒是看见明珠进门的,本来怒气冲冲为怕吓着她强忍着不愿说话,余光见她忽然手捧心口秀眉紧皱,连忙跳下台阶几步到她跟前一把扶住,面露关切问怎么了。明珠闷闷道:“陛下摔碎了好多值钱的东西,妾看着心疼。” 李恒没料到她有这一出,哭笑不得,先前的冲天怒气顿时忘到九霄云外:“你怎么来了?是谁多嘴了?” 明珠看看顾月棠,欲言又止。 顾月棠不需李恒使眼色,便自动恭顺告退。 青梅退出大殿,顺手就把殿门关了。 李恒忽然好奇要看明珠将如何应对,怎料她看他容色有所缓和,竟上前来,小手轻轻抓住他腰间玉带,一脸无辜地问道:“陛下从前问过珠儿,家里可有那种嬷嬷,珠儿刚想起来当时忘记回皇上的话了,今日来领罚的。” 此话一出,后果可想而知。 李恒自知在气头上,又怜她心意,便留心克制,存心怜惜,不舍得大加挞伐。明珠则使出十二分的温柔小意。此番轻轻款款,反倒比往日更显情意绵绵,云雨过后,柔情蜜意犹久久萦绕不曾消散。 “历朝后妃都只有脱簪跪在地上柔声劝谏的,哪有你这样……”心满意足之后的皇帝陛下装起正经来。 “我只想着,你若……不高兴的事自然就忘了。前朝的事我不能过问,帮不了你,也只能……”说着脸儿红起来,眼睛却不躲不避地直望着他眼睛深处。 李恒翻身咬着她耳垂,声音潮湿低沉:“你就不怕我气头上,伤着你?” “你不会的。”还氤氲着水雾的眼睛亮晶晶的,似带着些童真,那妖娆的身躯却柔媚地缠绕上他的。她也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在这深宫里,别人都会伤我,可是你不会的。” 温香软玉,暖人心怀。李恒将她紧紧搂进怀里,长叹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伸手抚着她鬓角细发对她道:“好了,我不生气了,你放心吧。” 明珠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你今日……为什么这么生气?” 李恒沉吟片刻道:“现在还不适合让你知道。” 明珠默默点头,温顺地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已是无所谓的笑,想说什么把话题岔开去。 李恒却看着她道:“不与你说,不是为规矩,更不是不信你……而是若与你说过之后,那事情出了纰漏,一则害你牵扯其中,二则,恐伤及你我情分。待到时机合适,不消我说,你自然明白。” 明珠笑开了。 李恒见她眉目舒展,也觉得开怀。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好多话,明珠净拣笑话讲,逗得李恒哈哈大笑,一吐心中烦闷。李恒体会她此中心意,分外欢喜。 用完备好的茶点,李恒还需再见几名大臣。更衣毕,他调笑道:“你竟还没说——那到底是有没有呢?” 明珠捏着帕子的两个角,遮着面笑道:“等下回陛下龙颜大怒的时候再说吧!” 李恒隔着帕子欲轻轻吻她一下,她帕子一掀反蒙住他脸,自己转身跑走了,留李恒在原地握着那帕子,嘴角犹有笑意。 到了清宁宫,青梅说皇帝先去了玉堂殿,又去了建始殿。 明珠点点头,没说话。意料之中的事。 去玉堂殿是安抚人心,去建始殿是继续他布下的棋局。 今日顾氏在,依顾氏的行事风格,这足以说明朝堂之事与后宫某人相关,但出事的一定不是顾家。针对鹿氏的时机还不到,在此之前李恒绝不会轻易表露情绪。那么朝堂上是谁惹李恒生气,可想而知了。裴如云也是可怜,家中有事,她一个嫡长女,以她平素作风,如今竟连出面求情都不敢。她是有多在意那份圣宠?即使那宠,脆弱到她自己都知道。 名义是妃嫔,其实都不过是听起来好些的妾侍罢了。明珠自嘲地笑笑。妻子要做的是辅佐丈夫成功,而妾侍只需要哄得夫君高兴就可以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其实她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也不是不懂得,她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偏偏赌气似地,不肯十分用心。 她要做的攫取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她要让他再也离不开她,一旦离开就痛彻心扉生不如死——可如果将来仅靠这虚无缥缈的爱情,恐怕还不足以护住萧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2章 棠开 玉堂殿。 李恒前脚离开,后脚便有人进来禀报。 “竹妃娘娘起先屏退了众人,青梅等人便守在外头。龙居之所不容窥探,四处都有人严守,奴才就没靠近。只知道陛下要走时问,‘你竟还没说——那到底是有没有呢?’竹妃说,‘等下回陛下龙颜大怒的时候再说吧!’旁的小的就听不着了。” “你做得很好。去领赏吧。” 那人口称“不敢”,随小暑去了。 半夏也被她打发出去,等到房中只余她一人,顾月棠紧紧攥着膝上锦绣织就的裙摆,指甲陷进肉里。 平日里听眼线说,竹妃虽伴驾最多,但与皇帝在一处时,无非喝茶谈天,品评书画,下下棋弹弹琴,听起来好像最清心寡欲不过的,今日竟就在那万岁殿里——白昼宣淫!真是错看了她! 之前皇帝坐在她对面品茶时隐约可见袖中一角淡淡的桃花——分明是竹妃随身的帕子。人虽来了,心却系在合欢殿,正伴着那萧氏听琴呢吧? 前几日与嫂嫂相见,嫂嫂提起中秋家宴,也难掩怨恨之色。 没想到她竟出了这么一招,去和哥哥说话,而哥哥竟真与她谈笑甚欢。 “从小到大,我没这么憋屈过。”嫂嫂口中没想到也会说出这种话。以嫂嫂为人,能忍不住说出这话,已经不同寻常。 那话音里的意思,她怎会不明白? 也是时候再“偶遇”一次裴如玉了。 永延殿,太后去天心庵念经,不在殿中。 顾月棠进门,见裴如玉正坐在桌边等她。心道:还不蠢。 寒暄自然要先问起太后老人家,毕竟这块宝地是她给的。寒暄过后,便说起裴昭妃近日身子如何。 “好得很。也不好。”裴如玉唇边沾着琉璃杯,眼睛看着她道。 顾月棠叹道:“当年在东宫,你姐姐与我携手时,何其风采夺目,如今也是……唉……” “不瞒姐姐说,云姐姐心性大不如前了。她无欲无求也就罢了,我和雪姐姐,还有家里,还盼着她振作呢,可是她……唉,也只有月姐姐你懂我。” 听着像是个宫斗行家说的话,可是一句话就被顾月棠打开了话匣子,未免也太过草率了些。裴家也是寒不择衣,竟将这样的人送进宫来,这不是给自家添麻烦么。 不过裴家的麻烦,却不是顾家的麻烦。顾月棠也跟着叹道:“也怪不得你姐姐身心俱疲,现下那个人风头正劲,确实难对付……可是妹妹啊,你的云姐姐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雷厉风行的云姐姐了,裴家若还一味指望她……又不能总想借太后娘娘的光……这么说吧,我怕,就算那天萧氏不行了,云姐姐她就算想动也未必能动手管一管事,这宫里就是这样的,日子长了,皇上忘了你,姐妹们忘了你,你就像不存在一样……” 裴如玉本就心里恐慌,这下更是坐不住了。 顾月棠道:“你二姐姐更不必说,终日无所行动的。倒是爱陛下爱得心诚。可是,陛下见都见不到她,她那份心意,陛下如何得知呢……” 这样数下来,似乎裴家只剩下裴如玉一人能拯救危局了。 太后能让裴如玉留在这等她,恐怕心里也是这么选的。 裴家是真没人了?顾月棠不由得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来错了。 裴如玉道:“可是我……陛下他这些天何曾好好看过我一眼呢。” “现在那个人在,陛下被她蒙蔽了双眼,若是她不,在,了,那一切,就未可知了。” 裴氏疑惑道:“姐姐方才也说,她如今风头正盛,我位分还低,如何能动摇她?” 顾月棠团扇轻摇,柔柔笑道:“她无非只有两样依靠,一是家里,二是一个‘心’字。先前有人用‘刘伶醉’攻心,虽然未能一招毙命,却在陛下的心里埋下了好药,只等一个引子。” 顾月棠提及“刘伶醉”,显然也是知道什么。不过此刻裴如玉却无暇细想这些——各有各的渠道罢了,宫中生活的人,谁背后没有千丝万缕的势力?有几个是干干净净孤军奋战的?“什么引子?”她极力掩饰着面上的急切,强作镇定道。 顾月棠心里一丝不屑,脸上却仍然笑得云淡风轻:“妹妹别急,引子么,姐姐来日必将告诉妹妹。今日姐姐要说的是,如何动萧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3章 画卷 那夜李恒遣人嘱明珠不必等,她猜他定是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后宫,便索性早早洗漱安歇。 谁知第二天一觉醒来,迷迷糊糊间感觉身边睡着个人,惊呼一声。 李恒被她惊醒,急忙起身,口齿犹含混,问道:“怎么了?” 明珠抡起粉拳捶了他一下,娇嗔道:“你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大清早的,吓死我了!” 李恒彻底醒了,笑道:“我来时你已睡了,没舍得叫你——你竟睡得那样沉,若真有人来偷香窃玉,你第二日才觉察,岂不晚了?” 说着佯装要为合欢殿加守卫。 明珠跟他撒娇踢打起来:“不许你加!传出去丢死人了!” 李恒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为什么加侍卫?多几个侍卫没坏处……”由着她小打小闹,早唤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青杏在旁笑道:“娘娘别气,容奴婢大胆说句话,娘娘昨儿睡得香,万岁进来坐在娘娘身边,看娘娘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在娘娘身边躺下了——都不许奴婢们挪动,恐吵醒了娘娘。” 明珠脸红得都快跟腕上玛瑙串子一个颜色,一边任由青杏、青梅围着她为她更衣,一边瞪他道:“你还偷看!” 又骂青梅:“你净知道替他说话!” 李恒哈哈大笑:“青杏该赏!” 闹归闹,等到李恒收拾停当,伸着脖子冲她挤眉弄眼的时候,明珠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强忍着笑,从吴锡手里接过朝珠给他戴上。后退几步看看,又上前理好。 李恒拉住她手,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得了一卷画轴,白天脱不开身,晚上来找你。” 明珠红着脸道:“我……我小日子……” 李恒不说话,抻抻衣领,整出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容,上朝去了。 明珠目送他离去,自己坐在桌边出神。 刚进宫时,没一夜睡得安稳,如今在宫里也能睡得沉了么。 托人给哥哥送了些东西,哥哥也有小玩意儿捎给她。 处理完这些,又理理思绪,就已经到晚上了。 人需要历练才能长大,否则只是徒增年龄。现在她做起这些事,虽然心里还会有不安,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局促了。 正想着白天的事,李恒大步进门,挥挥手令人退下,便拉着她到内室,笑说:“我忍了一天,好容易忍到晚上。你看看。”说着从袖中取出画轴来。 明珠接过却不展开,结巴道:“我……我小日子呢,你可不能……不正经。” 李恒大笑道:“我便是忍这笑,从早上忍到了这会儿!你看看这是什么画?” 卷轴一转,露出题字:明石秋色图。落款是大名鼎鼎的阮祯卿,明珠前几日还念叨过的。 李恒促狭笑道:“谁不正经?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哪天小日子,我会不记得?” 明珠羞愤嚷道:“谁要你记得。” 两个人打了会嘴皮子仗,便一同赏玩起画来。直到深夜才相拥而眠。 第二天晨起,伺候李恒更衣上朝。 早膳时听说宫里昨夜两件大新闻:一件是昨日李恒明明对吴锡说“去”,晚上却宿在了合欢殿,竹妃在小日子里竟……明珠就当听笑话,听听就过去了。 第二件就劲爆了:李恒早晨巡视兰台,兰台令盘点国宝时发现失窃阮祯卿画作一轴,雷霆震怒。明珠听到这,手中筷子“吧唧”掉到了地上:李先生,您玩得也太大了吧?自己偷自己,逗手下人玩儿呢? 几瞬功夫,平复神色。 她自然明白李恒深意的。用膳毕,将画收进一直樟木箱子里,躺在美人榻上思索。 昨儿“小日子”的话传出去了,本身便证明她合欢殿出了细作。 李恒虽因裴家人在官位上的一笔糊涂账发火,怒气却非真正来源于此,恐怕根本上是想设法砍去裴家几只伸得太长的手。宫里的就是其中一只。 那么此次他亲自拉她入局要揪出来的,就不只是潜藏在她合欢殿的细作,而是裴家在宫里的整个网络,能拔掉多少算多少。 能知道她内室多了一幅画的人,明珠想都不敢想,一想就后脊梁发冷。 若是此番试探都不能连根拔起,则说明裴家的势力已经发展到能监视李恒当日取画的举动。知道皇帝一举一动的人……更可怕。也更留不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