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 楔子 西北风挟着沙土慢悠悠的吹来,一阵鼓一阵息,将广阔的盆地上的沙土扫成了一条条的线,居高临下望去好似浅浅的海浪一般。 夕阳西下,彤云积压,将穹庐之下的平原c山谷c荒草c杂树都被染上了一层昏黄,映的扼守在连绵山脉中的雄关也金灿灿的,显得更加巍峨挺峻。 正对关隘的远处的山崖上,一只蚂蚁从石缝里钻了出来。 连日响晴无雨,它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沿着蜿蜒龟裂的地皮前行,用它那小小的触角感受着风中的湿气,也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星空烈日的变幻对它来说仅仅是暗与亮的不同,而每次风雨对它则是无上的恩泽。 它要继续前行,想要找一个背阴的地方等待黑暗过后的露珠,或许能幸运的找到动物的尸体,然后便能回去召唤族群。 突然,它的触手猛地不安起来,地面隆隆的震动将将它连同周围的干土都炒豆似的弹跳不止。极其强烈的震感由远及近,仿佛天塌地陷 它能感受到龟裂的地皮轰然间就成了山谷沟壑,不停的往周围裂变天地间沧海桑田的变化让它慌乱,却也无可奈何。 直觉告诉它,一定是个庞然巨物正在急速向这里奔踏而来 它本能的想要躲避,可震动不止,让它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躯。天地间,微风还在轻轻吹拂着沙地,日影西斜,云色已经开始逐渐黯淡。 震动陡然停了,这场突入其来的巨变竟然让这只蚂蚁还停留在地表,它触手在空气中左右动了动,感受着危机,抑或寻找着机遇。 夕阳映地,晒得他的硬壳黑的发亮,突然它感到天黑了,视距让它一下子分辨出来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而且急速变大,瞬间一望无际。 噗一只闪亮的马蹄随意的踏上了这片干土崖,将蚂蚁所在的那块土踩得严严实实。 “佳梦关果然名不虚传呐”一个长袍老者提着缰绳,眯着眼睛遥望着对面矗立的雄关,远看似乎就是个土丘,直到走进了才发现竟然如此伟岸 周围扈从和护卫们都木然无声,随着老者的视线盯着远处的城楼,这时莫名卷过一阵狂风,登时飞沙走石 只听砰的一声,惊得人猛地一抬头,呼的一阵狂风拂过,只见一面大旗终于风沙中摆脱了旗杆的碍隔,昭然顿开 几个锦绣大字傲然迎风“百胜君”,崭新的绣线在风中泛着微光,猎猎作响。 不知是行军劳顿还是心事重重,老者就这么凝望着远处的关隘,衣袍在风中的不安的摆动着。 他头发有些散乱,眼皮也松弛的耷拉着,根本不像是一名提领三十万雄兵的主将,他目光忧郁c空洞,反而更像一个老叟,显得呆滞c迟钝。 “为将者三世必败,以其杀伐太多,其后受其不详也。” 他骤然开口把身边的参将幕僚都听的一愣。言语中的不吉之意太甚,可一时却又不知道怎么接。 这时身旁的幕僚凑上来说道:“老军爷,都城来令,两国休兵罢战” 老者干裂的皮肤如同脚下的地皮一般,皱纹层层叠叠:“这是本帅最后一次带兵了,”他扬鞭遥指对面的佳梦关,嘴一抿,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可惜了。” “报”只听身后一阵跑步声音传来,一个校尉一路疾奔而来,随即站定复命:“禀巨坑十六,昨夜全部挖成。” 身边的人都不禁互相看了看,随即一齐将眼睛盯着老帅,纵使这些沙场宿将心里也不免有些发紧。 老者头都不回:“嗯传令下去,将俘虏分批活埋。” 一个幕僚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请老帅留意,杀降,兵家大忌。” “今天过后,我就不是兵家了。” 风渐渐止了,天色也渐渐暗淡了下来,只留下一摸暗红留在天边,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老帅的侧脸已经看不分明,剪影似的,他一提马缰,马儿咯哒咯哒的转了过来。老帅回身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关隘,此时城楼上已是一片光亮,他无比惋惜的看着,仿佛不舍的别离。 一挥马鞭却又在空中止住:“对了,”他微微前倾了身体问面前的校尉:“听说雍国军中还有些娃娃兵” 那个校尉略一思索回复道:“有的,大概四百多人,都是十四五岁。”他继续说了一句:“谍报,雍国西线一带城池,青壮尽皆参战,只能少年进补行伍。” “唔四百多人,”老者直起身子,轻轻抚摸着马鬃,风淡云清的一挥手:“放了吧。” 马蹄踩踏过的土地已经成了粉,随风轻轻飘散。可碎碎的土壤似乎 微微有些颤动只见那只蚂蚁竟然从土中又爬了出来 四周已经暗了,它机警的用触手前后左右的不停感知着,循着逐渐亮起的光,它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身边有根高不见顶的柱子。 山坡上的风对它来说太过危险,它需要那根柱子,于是它用小小的触角轻轻的碰了碰,便爬了上去。 这时候马腿动了动,不安分的走了两步,老者扭转马头又重新转了回去,好直面眼前的雄关,他在火光中遥望着关隘前的沙场空地。 蚂蚁在这剧烈的摇晃中,紧紧抓着,竟然没有掉下去还能继续往上爬 终于,在一步步的攀爬中,星空渐渐显露出来,随即它看到前方是一片浓密的丛林,风还在呼啸盘旋,将丛林也吹的向一边倒去。 它本能的察觉到自己的危险,赶紧径直钻了进去,在丛林中获得暂时的安身,并继续用它的小触手探索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苍穹中传来了一阵的震动,是某种声音,平淡而又孤傲:“让雍国再见识见识我等兵威吧” 不一会儿,众人便随着老帅的目光看着黑潮一般的人群,互相搀扶着从一片陡坡上走了下来,开始往佳梦关方向移动。 幕僚揣测着老帅的举动,嘶了一声,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要抗命强攻 随即他有些紧张起来,一旦攻打起来,是会引发列国非议的,后果非同小可 他赶紧提醒道:“老帅,已经休兵罢战了,不可” 老帅举起马鞭制止了他的话语,有些困倦的说道:“把中军梁主簿喊来,让他在这里帮我画个像。” 等那个姓梁的中军主簿夹着笔纸赶来时,老帅正指着对面的关隘说着话:“喏,把我连同那佳梦关都一并画上去,记得题上日期和地点,我要放回府上。” 梁主簿应了一声,赶紧找着角度开始打腹稿。 这是号称百胜君的主帅的最后一战,可连下十二城,即将攻破佳梦关取得全盘大胜之时,王令下达,罢战收兵。 这种不甘让一众幕僚参将都不敢随意说话。王上谋臣的通盘考量,不是领兵将帅所能左右的。 百胜君终究还差一胜,这等望而兴叹的遗憾和不甘,令众人沉默。 “中军司马何在”梁主簿刚要动笔,闻言一顿,只见老帅挥挥手:“你继续画。”随即他继续面向梁主簿,嘴里却对中军司马吩咐道:“调弓箭手五百,对着下面三轮齐射,”说着马鞭朝身后平原上正在喁喁前行的人潮指了指。 “我要让他们进了佳梦关,也会到处传播我等的兵威,让他们永远活在噩梦中。” 老帅的胡须荒草似的,在风中颤动,言语却如冰霜:“在我之后,终有小辈会在此建功立业但是我才是站在这里的第一人” 中军司马毫不犹豫的领命下去调拨,幕僚们都听的惊了,都纷纷盯着那群被释放的娃娃俘虏,只听侧翼“呜”的一声,沉闷雄长的号角从身后密布的军阵传来。 黑甲连天,长弓映月。 轰的一声弓如霹雳,箭如飞蝗 下方猛然扑倒了一片,随即便沸腾了起来,都陡然发力往城门关口涌去,众人看着下方亡命乱窜的人影,踩踏的中箭的推搡的乱成一团,呼喊嚎叫哀求声此起彼伏 “百胜君”的帅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有人偷偷拿余光打量了一眼老帅,只见他神态安详的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 风中传来丝丝焦糊的味道,在灰烟弥漫的暮色中令人毛骨悚然。 “呜”第二声号角再次响起,吹的人心底都打着颤,下面凄厉的嚎哭声,在风中隐隐约约。 这时又是惊心的一声弦响,密集的火线直入苍穹,随即形成一片光点,然后拖着火燎燎的尾巴轰然砸地 众人眼前陡然一亮,地上的人群仿佛又被开水泼了一遍,声音更加凄厉,被鞭子狠命抽打似的,奋力奔逃 “不知生之悲,焉知死之乐。”老帅双眼鳞鳞泛光,俯视着下方在火光中跳窜的人影,仿佛喃喃自语,又像娓娓交谈。 蚂蚁终于走出了那片丛林,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只是前方还略略隆起,像个小山包,可最幸运的是风已然小了。 它又顺着风中夹带的气味勇敢的往前走了几步,触手似乎确切捕捉到了什么,它机灵的动了,它感受到了 这只蚂蚁感受到风中传来一阵阵的焦香,这种兴奋的感觉让它有些忘乎所以,是食物 它努力的鼓起勇气,继续往前爬,越过隆起的小山包,一直爬到了马头的最高处 黑亮的甲壳在火光中泛着光泽,蚂蚁在天地间竟然直起身子,尽量远的往前望去 这是它第一次,俯视众生。 第一章 眼看着就要立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一连响晴了几日,把整个海昌郡晒得跟蒸笼似的。上午过了巳时,别说出门,就是歇在大树阴下,也热的狗舔舌头人冒油。 海昌郡治所位于佳梦关,府衙门前是一溜边的门面,直通南北城门,笔直的一条宽敞大街,往常是极热闹的。 但此刻午后未末时分,栉次鳞比的店面虽然都开着门,但街上却十分冷清。 几个饭店掌柜拖了藤椅,聚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谈: “听说了没,听说了没”一个白胖掌柜吱嘎吱嘎的从藤椅上支起身子,左右环视一圈:“昨夜,郡守葛大人偷偷运了四辆骡马车出去。” 他伸手比划了一个“四”,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四辆” “怎么会”躺在斜对面打着赤膊的中年人哧的一声打岔道:“我晌午还看到咱们葛大人从衙门里出来呢,那轿子就停在门口,我亲眼看着他上的轿。” “对啊,我也看见了。”左首一个店老板打了个哈欠,呷了口茶附和道。 “你可拉到吧”白胖掌柜一挥蒲扇,甩过脸声音压得低低的:“咱们这里”他拖了个长音,只见周围五六个人都直勾勾的盯着他,随即意味深长的说道:“要变天了各位。” “变天什么意思要打仗了” “打什么仗刚过几年好日子,张口就晦气”一旁有人埋怨道。 这时一个白发老头儿啊的一声回过神来了:“昨天听城门口的郝老六随口扯了一句,说咱们这里好像是要来个新郡守。他那边刚支出去五十个兵,说是要帮葛大人打点行李。” 他声音不大,却一下子让大家噤然无声。 白胖掌柜显然平日里是众人中的话头儿,他一边扇着蒲扇,啪的一拍脖子,打死一只花脚蚊子,随即肉团团的坐起来,一一盯着众人说道:“咱们哪儿说哪儿了,郡守换人了,听说新来的郡守姓贺,而且不是附近调任,是都城里新派的。” “真的假的都城里派来的人到咱们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谁能买他帐” “谁他妈敢县官也怕现管”白胖掌柜有些得以的拿扇子遥指衙门方向:“里面我有熟人,错不了。” 那赤膊的中年人刚想说话,只听一人急促的截断:“嘘嘘嘘嘘,别说话晦气的来了” 众人先是惊诧,随后扇子罩着眉头朝大道上一张望,顿时一个个都躺下身子,要么假装睡着,要么眯眼摇着扇子好似没看见。 烈日悬顶之下,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热的翻浪的大道上,一个身着短衫的人拖着步子走到了几家饭馆门前,随即停下身来。 那白胖掌柜假寐之中,耳朵却直愣愣的听动静,这时悄悄眯开眼缝偷看。 只见那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驼背缩脖,无精打采,脸色青灰好似蟹盖;吊梢眉,耷拉眼,印堂窄,人中短;一身短衫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袖口锃光瓦亮,一眼望去是一身的败相。 “掌柜,”年轻人双目无神的瞟了一眼,只见众人都在睡觉,他抬了抬声调:“打二角酒,再来一两小米稻谷,瓜子也麻烦来一两。” 微风拂树,蝉鸣啾啾,树下的几个掌柜好似真的睡着了,竟然没一个人搭理。 年轻人挠了挠头,半耷拉的眼睑下此时一道波光转瞬即逝,他啊的一声,拖了一个长音,前后左右看了看店面,随便挑了一家赵记老号,便一边迈腿一边说道:“掌柜们都在歇息,那我进去等吧。” “欸”几个掌柜好似被蜜蜂蛰了,同时坐起身子,又同时楞了一下,只见那青年一条腿已然迈进了一间饭馆,一条腿仍在门槛外边,正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们。 “哈哈哈赵东家”那个白胖掌柜乐的扇子直拍肚皮,“还是你家的酒够劲哇” 刚才寂然无声的众人,此刻已经全都活了过来。 “赵东家,可怨不得别人,这就好比抓阄儿,谁叫人家钱仵作眼巴巴的就相中了你家呢” 那白胖掌柜笑得额头酒坛子似的放着光,故意一摆脸:“你赵掌柜也不瞪大了眼珠子瞅瞅,咱们海昌郡佳梦关的钱仵作姓什么叫什么” 不待人家回答,他啪的一拍大腿:“姓钱钱日生人家进你的店,那是给你面子,这叫招财进宝偷着乐吧你” 众人立马哄笑一片,那姓赵的东家也是歪眉斜眼的扭曲着脸,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能不阴不阳的对那年轻人应承道:“钱仵作,在外边稍候,你知道规矩,咱们开饭馆的,店内不进阴阳行当,老样子,我这给打点好了,你带回去慢用,行吧” 那胖掌柜嗬嗬笑着继续说着风凉 话,冲着赵掌柜的店门方向喊道:“我说赵掌柜,你可要亲自预备,料放足了,万一哪天你蹬了腿儿,人家钱仵作保管给你收拾的体体面面” “我呸”赵掌柜回身就是一啐,众人乐的直打跌,只听树下藤椅吱吱嘎嘎像成一片。 佳梦关位于海昌郡粮道河川四汇之地,是海昌郡治所所在。全郡下辖一十七县,北接东洛,南连昌平,乃前后受敌之地。 且大雍强敌环伺,位于北齐c东洛c昌平三国之间,地域狭小,呈蜂腰状。所以海昌郡飞地在外,一旦被敌国掐断蜂腰便被被完全孤立。 正因为地势太过险峻,为防郡守集权过大成为国中之国,所以不同于其他诸郡。 历任海昌郡守都是理民不得干预军事,武将亦不得掣肘民政,非到战时不得入关。 既要御强敌于外,又要守政通人和于内。这个佳梦关便是整个海昌郡的定盘心。 钱仵作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本身就是贱民,遭人忌讳的小人物,姓钱反而成了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仵作是贱民,是专跟死人打交道的,所以人人都觉得晦气。 特别是像饭馆这样的行当,仵作摸过死人的手,端起人家的饭碗吃饭,吃完了的碗筷别的客人还怎么用 所以每次钱仵作难得要买个酒菜吃食,都只能站在门口等,跟个要饭花子似的。众人的嫌弃,他习以为常。 “哟钱爷今天又吃素啊”一阵嘻嘻的笑声中,几个兵卫往这里走来。 钱日生对这种冷嘲热讽早就麻木了,耷拉着眼瞥了一眼就不去看了。 “我说钱仵作,你咋个就叫钱日生呢”其中一个兵卫皱着眉头,好似认真思索着问道。 他心里微微一刺,假装没听见。 烈日之下,他能感受到周围灼灼的目光,似乎在期待自己反驳点什么,好增加他们的笑料谈资,可他还是木着脸,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 那兵卫见钱日生没有回应,眉头思索的更加纠结:“钱日生,我就没弄明白,到底你是白天出生的呀”他左右看看,继续憋着坏问道:“还是白天日的呀” “你傻啊,老许,人家不是明摆着嘛,是前日生,肯定是从前面日出来的呀” “哈哈哈哈”连同几个老板掌柜,还有一众官差都笑的前仰后合。众人虽然笑闹,可当真没有一个从钱日生身边走过的,都自觉的避讳绕开。 他站在街道中间,仿佛溪水中的一块寂寞的顽石,落叶游鱼顺流而下,却都从他身边一溜就走。 钱日生的确是他的名字,因为仵作行阴气太重,碰到的不是惨死就是凶杀,而且也讲究个望闻问切,要是一些难料理的活计,什么肚穿肠烂c脑袋分家的,天都出不了敛房,所以这一行的名字里要带“火”带“日”,稍微折冲一下,避避煞气。 赵掌柜将一个小酒壶和一小包东西放在门前的地上,忍着笑说道:“前钱仵作,东西备好了,老规矩,素三鲜算送的,酒盅就不用还了。虽然你是稀客,下一趟按理可要轮其他家了。” 钱日生拿起东西,把十来枚铜钱放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继续悠悠荡荡的往家走去。 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瘦高个儿笑嘻嘻的在他破屋门前等候,他哧的一声:“就知道你个瘦狗要来。”说着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对面一看,眼睛放光的哈哈笑出了声。 瘦狗是钱日生唯一的朋友,平时四处找活为生,东家帮忙抬棺材,西家帮忙当孝子,有时候还捡粪球,淘沙子,总是饥一餐饱一顿的凑合。 钱日生好歹也算衙门里的差人,每年还能有个三两的工食银,可上边因为他“业绩未精,有待堪考”,给他打了对折,每个月到手只有紧紧巴巴的一百二十文钱。 每当有活计他一个人照料不来,就会喊瘦狗帮忙,无多有少的分点给他,所以两人互不嫌弃,手头稍微有点儿,就一起买点便宜的下酒菜,咪上两口。 钱日生推开漏风的木门,就听一声:“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他笑着回应道:“来了来了,翠儿,”他一改在外的寡言反而变得絮絮叨叨的:“这两天我不在家,想我了吧。” 说着打开桑纸包,露出里面参和在一起的小米稻谷瓜籽,慢慢的往屋檐下一只八哥跟前走去。 那瘦狗每来一次都要奇怪的说一次:“日生哥,你这八哥乌漆嘛黑的,为啥叫翠儿我说你这人有时候挺魔怔的。” 他随后补了一句:“人都不够吃的,你养个八哥每个月要花多少钱你又不是公子哥。” 钱日生抖了点饲料,不予理睬,温柔的轻轻抚摸着翠儿漆黑发亮的羽毛,口中轻轻的说道:“翠儿,哥给你买了好吃的,等吃完了哥再买,啊。” “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八哥继续叫着,就会这么一句。 钱日生深情款款的望着,竟然还点头答应:“回来了,回来了。” 烈日当空,一阵热风轻轻的摇曳着院中的桑树,瘦狗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感觉有些瘆得慌。 因为他瞧见钱日生极其溺爱的轻抚着八哥,眼睛貌似噙着泪 第二章 傍晚时分,瘦狗炒了两个下酒菜,刚端上桌就看见钱日生正在桌前写东西。 他捻了颗花生米一边剥着一边凑过去瞧,他不认识字,但是知道这是钱日生的习惯,每次验过尸体交上验状,总会自己回家再记一份,内容有时候截然相反。 “给人家瞧见你在记小账怎么得了”瘦狗嚼着花生数落道:“多事” 就在这时,只听外头八哥尖哑的声音陡然响起:“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吓得两人都是一楞,这才想起院门忘关了。 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却不进屋,隔着老远站在院子里喊道:“钱仵作,来衙门一趟,有案子了” 钱日生一听,答应了一声,随即对瘦狗说道:“走吧,这顿酒留着回来喝,倒省了一顿。” 钱日生挎着工箱带着瘦狗沿着县衙东街一路走去,此时红霞漫天,倦鸟归巢。两人拐进宣化坊,绕过影壁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只见高大气派的仪门近在眼前,一副楹联映着夕阳熠熠生辉: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 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 仪门往日紧闭,只有新官上任c恭迎贵宾时才会打开,今日仪门大开,两边兵卫赫然肃立,估摸着是姓贺的新郡守上任了。 钱日生打眼望去,里面影影绰绰的满眼都是身穿官府的人,偶尔传来一阵哄笑,显得极其热闹。钱日生眼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羡艳。 仪门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角门,东为上首,故称“人门”c“喜门”,供官员平日出入。 西侧角门则为“鬼门”c“绝门”,只有提审刑犯c押解死囚时打开,钱日生身为仵作,是差吏中唯一不能从东边出入,只能从“鬼门”进出的人。 敛房位于角门左侧吏舍后边,隔着一片库房,是一个高大僻静的厅堂,平日但凡有活计,除了案发地临场检验,便是在这里勘察,随即出具验状,交予刑名师爷审阅画押收档。 抬来的尸体横放堂中,按往日必由上官亲临查看,但今时不比往日,新任郡守交接赴任,自然要设宴接见各县上下官员,所以诺大的厅房就只剩钱日生和瘦狗了。 钱日生掀开盖布,死者的面庞一下子显露了出来,浓眉细眼,发髻齐整,三缕长髯虽然已经断了一部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时常打理。 这人生前一定是个很体面的人。钱日生下了第一个判断,随即手上不停继续查验。 他继续揭开盖布,果然一道骇人的刀痕位于脖颈,皮肤绽开,就像咧开的嘴唇,深可见骨,显然这刀砍的极重,一刀了结。 他看了看瘦狗,两个见惯死尸的人,都互相耸了耸肩,今天这活儿一目了然,目前又没苦主,出验状,师爷入档,郡守签押,然后就拉出去埋了,太容易了。 天色已经渐暗,两人点起火烛,微风透入门缝,带着轻轻的哨响。 钱日生顺着躯干,从脖颈c肩膀,胸腔,小腹往下眼看,通身上下再没有其他异常,随即招呼瘦狗慢慢把尸身慢慢翻过来,检验腹背。 两人都没吃饭,那瘦狗见左右无人,嘴里嘘嘘作声,钱日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瘦狗挑着眉梢说道:“意思下行了,别费那劲儿了,”随即朝尸体上的刀伤努努嘴:“这不明摆着了直接写吧。” 一阵晚风把门外的一行槐树吹的哗哗作响,仿佛远处一群在拍巴掌似的,风声树声中隐隐能听闻隔墙不远处府衙二堂里觥筹交错的声音,两人都情不自禁的侧耳听的入神。 人一饿,耳鼻就异常灵敏,那瘦狗趁着露进来的风咻的一闻,摇头羡慕道:“真香啊” 烛灯下,钱日生闷着头正在写着验状,心里念着新郡守上任第一案,写的详细之极: “口眼开,双手紧握,手无伤损刀伤起于脖颈,斜至锁骨,长八寸,宽三分,斜深透内,深至颈,锁骨损,兼周回所割得有方圆不齐去处,食系c气系并断,验是要害致命身死。” 他满意的吁出一口长气,欣赏着自己的验状,写的详实简要,的确是个老吏手笔。这时一阵淡淡的酒菜香气传来,他咂了咂嘴,又叹了口气。 “嗨要是让我过上郡守那样的日子,”瘦狗竖起一根手指头:“就一天换我一条命,我换” 钱日生还想补充点什么,听着瘦狗的话他哼哧一笑:“这么没出息的” “你不换”瘦狗挑着眉侧眼看着钱日生:“就咱们这人嫌狗弃的,他妈的,真给你当一天郡守,你难道不想” 钱日生似乎也被香气勾起了心思,提笔着实想了一下,随即沉沉的点了点头:“想。” “真有那么一天,我上午死吃,下午死日,晚上把平时欺我的人一个个的打骂一遍,然后就躺平等死,要多爽有多爽” 瘦狗平日里挨人打骂那是家常便饭,从来不敢回嘴,畏畏缩缩的他此时却被自己的遐想逗得手舞足蹈:“要你呢是不是跟我一样” “唔”钱日生半耷拉的眼皮灯下微微一怔,眼睑竟泛起一丝波光:“我不。” “嗯”瘦狗有些意外。 钱日生搁下笔,支起手枕着额头,喃喃自语却字字顿挫:“真给我这么一天,”他指头轻轻叠打着桌案,终于极其认真的吐出一句话:“我一定要活得更长。” 虽说尸体伤痕查验起来极其简单,但是按常理验尸都要管饭,新郡守上任头一天,又摆了宴席,饭菜想必是平日里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滋味,两人饥肠寡肚的磨时间,耳听外头梆子声响起,竟然都到了巳时。 瘦狗呆的实在无聊,肚子都饿的过了点儿,他不耐烦的说了声上茅房,便熟捻的走出厅门。 刚一出门,便觉凉风扑面,天空已经隐隐有了雷声,随即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脸颊上,还没来得及擦,淅淅沥沥的雨便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他走到茅房刚解完手,突然发觉方才设宴的二堂已经没了动静,他捉摸着想必大人们已经散了,一转身想着后厨就在附近,索性过去摸索点剩饭剩菜,就算被看见,就说自己验尸尚未吃饭,也说得过去,大不了给骂一顿,反正习惯了。 念头一起,瘦狗便左右瞧着往后厨方向走了过去,后厨位于二堂西侧,一转就到,瘦狗一路走过去,刚到门前菜地就听见有人说话,他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躲在树后。 雷声渐近,浓厚的云层将月亮遮的严严实实,瘦狗借着一隐一闪的电光,蹑手蹑脚的踮到厨房窗前,心里寻思着估摸是厨子们在聚着喝残酒。 可听着声音又不像,便偷偷矮着身子探出头,从微微支起的窗缝儿里偷瞧。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桌上的一碗油灯,捻儿挑的不高,悠悠的泛着莹莹的光。 可让他惊奇的是,里面竟然是侧坐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刚要细看,只听一声响雷,吓得他赶紧一缩脖子,只觉得身上一凉,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打的砖瓦一阵的噼啪作响。 里面隐隐约约的传来人声:“别动还是有点歪要牢靠” “说的什么玩意儿”瘦狗有些奇怪,侧着耳朵听里边的动静,随即有支起脖子,继续看。 只见坐着的人一身青紫色的官服,束着发髻,长髯及胸,却很陌生,身边站了个人,一身长袍,像是个师爷模样。 嗯莫不是新来的那个贺郡守要不然怎么会穿这样的官服 瘦狗心里嘀咕着,这贺大人在厨房里做什么 好奇心一起,瘦狗忍不住就盯上了眼,只见那师爷模样的正在拿着一个像是面团一样白乎乎的东西往贺大人脸上擦拭。 瘦狗暗自发笑,这不跟小娘们化妆似的 忽的一道明闪,凉雨飒飒而落,激的瘦狗一个哆嗦,刚要转身离开,却见贺大人哎呀一声不耐烦的腔调,瘦狗凝神细看,只见郡守一手抚头,一手抹脸,把头发胡子竟然整个揭了下来 一阵凉风袭来,激的瘦狗打了个寒颤,他仿佛被雷劈焦的木桩,瞪眼呆直的望着,脑中一阵空白。 只听屋里那师爷竟然埋怨了一句:“啧你拿下来干什么” “贴脸上一整天了,捂得痒死了”那人搔着头,头闷着声音有些含糊:“这次真算得上是瞒天过海,关中贺家是栽透了,嘿倒要让房里的人看看我等手段。”这一句话似乎带着得意,手在空中虚虚一劈。 “你别动啊,要不然胡子黏不上”师爷紧跟了一句,继续往他脸上涂抹。 “你快点,忙完了还要去仵作那里呢尸骨躺在那里,别到节骨眼给仵作验出来,那才叫现世报呢” “嘘” 一道亮闪划空而过,随即咔的一声天雷裂响,疾风裹着柳枝,鞭子似的抽了一下瘦狗的肩膀,惊得他啊的一声低喘,汗毛直乍,险些跳起来这才意识到看到的这一幕并不是梦 郡守是假的 屋内二人似乎也被雷惊了,一起扭头之际,瘦狗赶紧一缩身子,趁着雷神隆隆,在密雨惊风之中仓皇而去。 瘦狗高一脚矮一脚的回到敛房,推门而入,随即背着身把门一靠,砰的一声关门声,把正在打盹的钱日生吓得一醒。 夜幕忽暗忽闪,风雨声中,显得敛房极其安静,钱日生灯下瞅着瘦狗,脸色煞白,跟窗纸似的,两眼空洞洞的盯着自己。 “你怎么了上个茅房这么许久” 瘦狗神情恍惚的盯着,半张着嘴却不说话,钱日生看着怪异,便站起身走过:“你干嘛呢怎么脸色蜡黄的,说话呀。”说着就伸手碰了碰瘦狗的肩膀。 结果他刚伸手一碰,那瘦狗跟被蛰了一下似的,竟然跳了起来,随即猛然一把攥住钱日生的手腕,扯到灯下,颤颤的指着木板上刚刚验过的尸体,眼中鬼火闪烁,却半天支不出声。 钱日生给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只见对方手指抖抖索索点着尸体,终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咱们咱们新来的贺贺郡守是假的” 第三章 雷声隐隐,仿佛巨大的车轮滚轧着冰面,沉沉闷闷的泛着回音。 瘦狗打着颤,连比划带说的终于把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钱日生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死尸,半晌才回过神来:“你给人看见没” 瘦狗目光一阵的乱颤:“应该兴许没有吧。”他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自己雷声中被树枝抽的吓出了声,究竟给人听见没有 “你跑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看见,仔细想想” 钱日生心里也是一突一突的,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贺郡守被人冒名顶替,竟然还大张旗鼓的召见下官,厅堂设宴,他怎么都不敢相信。 易容只在说书摊上听人说过,什么手一抹,脸上就换了面貌,亦或用面团粉妆之类的进行乔装,钱日生是仵作,当然知道这些都是胡扯乱编。 人脸肌肉错杂,颅骨各异,哪怕颧骨高一点,下巴长一点,眼角上下一些,立马就是天壤之别,怎么可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脸皮 更何况一个人的一颦一笑,言谈举止,语气口音眼神,那更是难以伪造就算再厉害,最多模仿个大概,蒙骗一时。郡守上任可是经年累月的,哪有不露馅的 他有些狐疑的看着瘦狗,对方的表情显然也没有诓骗戏弄自己,他不禁陷入沉思,难道世间真有此等能人 “你不能呆在这里了”钱日生知道此刻仓然变故,不是说话推敲的时候,他言语干脆,陡然急促了起来:“马上郡守就要来查验我的状子,你这个表情肯定瞒不住了。” 一阵贼风吹的厅门哐的一开,惊得瘦狗“爷”的一声惨叫,脸色已经白的吓人 “我们现在就走”钱日生一下站起身子,灯影下只见他双眼如炬,瘦狗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钱日生猛一回身,压抑着声音催道:“快” 这一声催促,仿佛把瘦狗魂魄拉进了腔子,他一下子醒了过来,紧张的舌头都打了结:“去去哪里” 钱日生吸了口凉气,不耐烦的攥着手指:“先不管那么多了,你我分开。你赶紧走躲过今日,明天城外等我我们去报官” 瘦狗一听顿时有了底气,知道事不宜迟,万一给那冒牌郡守堵在屋里,一勺烩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哎的一声答应,钱日生一把抄起自己的工箱,随后两人一身子扎进雨里,只听噼啪水响,随即消失在雨幕中了。 两人顶风冒雨,趟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在摇风电闪间一路往北。穿过吏舍,也不顾平日礼仪,从东侧的“生门”直接奔了出去,长长得甬道,仿佛永无止尽,右边关押凡人的狱神庙在电闪忽明之中显得尤为恐怖 终于,两人出了宣化坊,钱日生大口的喘着气,一把抹了一下脸,在风雨中抠着瘦狗的肩膀,狠声说道:“明天,城外等我” 两人在凄风苦雨中分头便跑,钱日生辨认方向,一路往家赶,心里焦急的挂念着:翠儿还在家呢 他一路魂不守舍,三步一回头,总觉得身后人有追他,身后黑的怕人,一排排得房屋沿着大道没多远就隐没在雨夜之中,寂然无声。 他喘着粗气,抖抖嗖嗖得掏出门匙,插了几次都没插进锁孔,终于费劲把门打开,他一把推门而入,一道金龙划空,紧接着便听轰得一声雷响,仿佛苍穹之上有个巨大的铁球陡然砸下,惊得八哥一个扑棱,随即干哑得叫着:“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翠儿翠儿,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钱日生简直哭了出了,呜呜咽咽的用身子护着鸟笼,为八哥挡着风雨。 湿哒哒得衣衫贴在他得身上,遍体冰凉,他取下鸟笼,刚要推门,突然一个亮闪,地上竟然冒出个人影,他吓得一颤,差点把鸟笼都扔地上,只觉脖颈下一凉,竟伸出了一把钢刀来,一个阴恻恻得声音从背后响起: “屋里有人没” 钱日生心说糟了,他胆战心惊得摇摇头,只听背后得声音顿了一会,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进屋。” 他怀里抱着鸟笼,就这样被刀架着,慢慢的挪了进去。 不大的房间里黑黢黢的,背后只听关门的声音,屋外大雨滂沱,闷雷阵阵,屋内却静了下来,钱日生泥塑一般呆立房中,背后却传来嘶嘶的吸气声。惊诧恐惧之中,钱日生双腿都打着颤儿,没想到人来的这么快杀人灭口四个字一下子在他脑海里异常的清亮 “你是郎中吧” 啊钱日生一愣,郎中 这才有些诧异的反应过来,难道身后的不速之客不是郡守那里的人他仔细盘算着,自己一路不停赶回家,郡守就算发觉起疑,也的确不会这么快啊,他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此 时却又警醒过来,身后这人恐怕是个逃犯 海昌郡本就是四战之地,南来北往的商客流民极多,逃犯早就不是稀奇事儿了。 “说话啊,我看你背了个药箱子,你是郎中吧” 他有些颤抖的摇摇头,说:“不是我,我是仵作。” 那人推了钱日生一把,把他按在桌上,漆黑一片只听对方吸着凉气似乎在忍着剧痛:“仵作郎中都一样,快给我整治整治” 钱日生眼前一团黑,除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好半天才强自按捺着突突狂跳的心说道:“看不清,没没灯。” “没”对方给钱日生回复的一噎,随即说道:“没灯你他妈倒是点呐操” 一盏油灯莹莹如豆,室内顿时有了一圈昏黄的柔光。 钱日生这才看清眼前是个布衣大汉,一张紫棠色的脸,额生双角,神目如电,一把浓厚络腮胡子绕着腮帮,随着喘息一翘一翘的,灯下一照,仿佛钟馗一般 钱日生胆战心惊的拿目光往下一扫,这才发现汉子身前一大团黑黑的污渍,仔细看才能看清隐隐的泛着红,看来是受伤已久,一直忍到现在。 他一下子联想到夜里查验的尸首,胡子连着脖颈被人一刀横砍,他越想越怕,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冰凉的贴在身上,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只见那人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将一柄宽背薄刃的短刀放在手边的桌上,随即嘶嘶作声的敞开衣襟 只见对方小腹一道极其赫目的刀疤,已经被泡的发白,虽然砍的不深,但是却长的吓人 那人一眼看见桌上的酒壶,抄起来就喝了一口,随即压抑着说道:“快点帮我弄一下这里,能弄吧啊” 钱日生大概思索了一下,仓皇的点了点头,随即把八哥小心架在柜子上,然后取出针线,刚一转身,迎面一道寒光明晃晃的,吓得他又是一惊。 “别跟我整花活儿动手脚,麻麻利利的干完,我不伤你。”说完那人熟练的刷了个花活儿,刀柄绕手一旋,反握刀柄,横在钱日生的脖子上。 钱日生直愣愣的看着,不知是冷还是怕,筛糠似的抖得不停。对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钱日生低头瞥了一眼钢刀,冒了一句:“可疼,你忍住。” “哎呀你快吧啰嗦什么呀” 钱日生心一横,左手将那人的伤口从最左侧开始两边一捏合,随即一针穿了过去,对方嘶的一声,钱日生只觉得脖子下面一紧,把他吓得一个哆嗦,抬头只见对方拧着眉头,瞪着自己点头示意,他便继续缝了起来。 雷声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桥洞里有个巨大的铁球在沉沉滚动。幽暗的烛灯下,钱日生纳鞋底似的一针一线的缝着伤口,心里万分焦急,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门外疾风冷雨,仿佛有人吹着戏谑的哨子钱日生生怕这时候郡衙门里的人找上门来,万一撞见这样的情景,正正好,报一个私藏要犯的罪名,关衙门里直接黑了,那真叫个死的不明不白 雷声隐隐远去,不知不觉雨势小了下来,仿佛天上有个硕大无朋的筛子正在往下筛水,淅淅沥沥的。 钱日生用家里备着的盖尸体用的白布,紧紧的绕在那人的腰间,然后打了个结,才满头虚汗的说道:“好了,最近不能动,要静养。” 那人满意的看着,随即将刀撤了下来,拍了拍钱日生的肩膀:“谢了,放心,我说到做到,说完竟然掏了一小块儿银子抛给了钱日生。 钱日生怯生生的伸手一接,大概有四五钱上下,他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那人笑吟吟的剥着花生,把钱日生白天准备的饭稀里糊涂的一顿狼吞虎咽,想必是饿极了。 吃了一会儿,那人腮帮子鼓鼓的含糊说道:“你一个人住啊” 钱日生实在是累的疲了,心里还在想着郡守衙门里的事情,随口回道:“两一个。”说完回头瞥了一眼正在睡觉的八哥,眼中泛着一丝温柔。 可刚一回头,就一眼看见那大汉笑吟吟的走上前了,一指头捅在肋下,他眼睛一黑,瞪着眼登时就晕了过去 第四章 “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八哥嘎嘎的叫着,钱日生这才醒过神来,刚一动弹,发现自己被捆得实实在在。 外头天色已经蒙蒙泛亮,碗里的灯油已经快干了,只剩下如豆的灯火还在幽幽燃着。他打量着室内,看见那大汉正逗弄着八哥。 “醒了”大汉转过脸,下巴上的络腮胡子一翘一翘的:“还要烦劳你一件事,送我出城。” 钱日生脸色青灰,听了这话显得更加暗了。他心里已经了然,一下子联想起夜里查验的尸首,这人一定犯了什么大案如果自己牵连起来,不就成了共犯了 再说,衙门里的那个假郡守万一察觉不妙,此时一道手令下来喊他进衙听差,到底去还是不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内心杂乱过,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斟酌着言辞,尽量说的委婉:“城门会有盘查,我一个仵作,是什么牌面的人物,怎么保你出去啊” 汉子一咂嘴,哎呀一声:“你不是仵作嘛,我扮个死尸,不就结了” 钱日生听了这话眼神一滞,惊然想起自己不是正要出城报官嘛现在迫在眉睫,汉子的这个方法的确是个出城的好借口 他张目望着外面的天色,立马挣扎起身,嘴里催促道:“快,要出城就要快” 反倒把那汉子唬的一愣,从来没见过这么配合的,反倒催促起来了他眯着眼睛,一把抽出刀:“你小子别到时候把我给卖了” 钱日生那里来得及说别的,身子在地上扭动着站起来,嘴里不停:“城门已经开了,赶紧走” 他怕对方不相信,立刻补了一句:“我身上也有案子,马上郡衙门来人了,你我都跑不掉” 这句话吓得那汉子差点蹦起来,赶紧用刀挑开窗缝往外细看,嘴里嘀咕道:“我操,你不早说敢情你也是个角色啊”说完竟然哈哈笑出了声。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都不看,随手一劈,钱日生身上陡然一松,捆绑的绳子应声而断。 钱日生仔细看了看天,夏日日长,天亮的极早,他估摸着时辰,此刻正是城门进出忙碌的时候,再过不久衙门就要开门了 他心里一直悬着事情,夜里平安无事,说明瘦狗没被发觉,第一步暂时算是成了。郡守不论真假,亲自杀人是极难善后的,白天比晚上安全。 他眼波流转不定,做出了判断,眼下第一要务,反而是要把瘟神送走,否则一旦被人发现,私藏凶犯是肯定死路一条了 他赶紧胡乱换了身衣服,跟汉子说:“你等会躺在门板上,我去跟棺材铺借车,记住,千万不要动” 刚要出门,汉子横刀一挡,狐疑的侧眼盯着钱日生:“我怎么瞧着你是在套我” 钱日生心急火燎,一把把他手臂一推,声音陡然抬高:“我自己都性命难保了”说完也不顾了,直接闯了出去。 汉子机警的躲在院角,耳朵贴墙细听外头的动静,果然没一会儿就传来骡子的昂昂叫声,紧接着钱日生一脸焦急的窜了进来,朝着他挥了挥手,脸色焦急异常。 汉子探出脑袋朝外边一看,四下无人,板车上铺着杂草,上面平放着一个木板,想必是自己躺着地方。 他走过去左右看着随即朝上一躺,只见仵作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了一把石灰,他一惊,短刀就要出鞘,只听传来人声:“钱仵作,衙门里喊你去” 钱日生听了,头皮一麻登时脑子嗡的一下,他背对着回应道:“知道了,我这里把活计料理一下,马上就去”心里已经暗暗较劲儿,赶紧出城才是要紧 “快点吧,马上衙门点卯了,新官上任,别误了。”签押房的官差始终不肯走近,大早晨就看见仵作在料理尸体,他心里直喊晦气,极其嫌弃的挥挥手,扭头就走了。 钱日生偷偷往后一瞟,随即压着声音,平日里阴死不阳的眼神此刻却迥然生光:“你别动,你这脸色哪里像个死人抹上石灰,城门口怕染病不敢翻查” 那汉子一愣,这才眨巴眨巴眼睛,嘴里哼哼了一句:“嘿,你还真是入错行了。” 钱日生赶着骡车,嘎吱嘎吱的往城门口方向走去,周围行人纷纷避让,他微微低着头,却拿眼睛四处寻找瘦狗的身影。 人呢难道已经出去了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钱日生老远就看见路上人来人往,必往常拥挤的多,不远处一群人聚在一起,嗡嗡嘤嘤的好像在议论什么。 他碰了碰板车,嘴里压着语调:“到门口了,绷住了,千万别动啊” 那人隔着布,拿刀鞘轻轻碰了碰他的腿,算是带有警告的回应。 “前日生哈哈哈哈”显然这个笑话已经在城门口的兵卫间传开了,众人对着他指指点点,等他走进了才发现,他正拖了个板车。 “卧槽”几个人一起皱着眉头骂了起来:“你个丧门星就不能支应一声,真晦气” 钱日生心里却咯噔一下,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拳刚才人来人往的他没注意,此刻才发现 城门竟然是紧闭的 他一拍门板,开口道:“郝头儿,这里有个活计需要拉出去埋了。”他紧张的手心冒汗,声调都比往常高出几分。 那郝头儿隔着他好几步,捂着嘴摇了摇手:“封城十日,任何人没有手令不得进出”随即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封城十日 钱日生目光霍的一跳,怎么会封城了微风吹来,他只觉一股寒意直钻心窝,瘦狗的苍白的脸色和抖抖嗖嗖的言语又浮现在脑海中:“咱们咱们新来的贺郡守是假的” 正在愣神,他陡然感到门板动了一下,赶紧机警的一拍,有些焦急的对那郝头儿说道:“人等时辰,时辰可不等人呐。” 说着稍稍揭开盖布一角,只露出涂抹了石灰的额头:“这没地方搁呀,万一有瘟病” “那你快去衙门请令啊你跟我说什么呀”那个郝头捂着嘴,登时又退了几步,急促的说道:“快去快去,他妈的请个令费什么事,赶紧的赶紧的,别搁在这里瘆人” 钱日生心里嘀咕,今天说什么也要顶一下这个姓郝的,要不然十日内不得出城,郡守衙门那里凶吉难测,自己这里还有个瘟神,哪头都能害了自己的性命,这可怎么得了 他硬着头皮又犟了一句:“这是昨夜里的,郡守大人累了一天,我一大早的给人添晦气,不是找骂嘛郝爷,好歹体谅一下” 那郝头儿虽然平日里喜欢取笑讥讽钱日生,但是正事还是不含糊的。 他皱了皱眉,难得的正经回答:“钱仵作,按往日,这就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但是昨天夜里刑案签押房的赵公干下发四城,城里出了命案,命犯在逃,封城十日,非贺郡守的手令不得开门。” 他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刑房的人现在忙的焦头烂额,我反正没办法,求我也没用,出了事我可是要担责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铁栅,死死的卡住了钱日生的话头。钱日生搓着手指,颇为埋怨的瞥了一眼板车上的“尸体”,心里也是乱乱糟糟。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商量余地了,他一咬牙,催着骡子车,只能掉头回走。 “妈的,憋死老子了”那汉子一到钱日生家里,立马嘴里呸呸呸的直吐吐沫,“不过你小子还算上路子,看得出来,你身上的确是背着事儿的。” 钱日生眉头拧成了“川”字,怔怔的看着窗外细细的雨丝,嘴里喃喃道:“封城十日”他陡然转身,看着汉子:“你是他们通缉的命犯” 那汉子也有点发懵,他的确是要杀人,但是人却不是他杀的。 他脑子这时候就有点转不过来了,于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钱日生听了诧异的脸都变形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懂,我过来是找人的。顺便杀了几个人。”汉子说的简单明了,让钱日生有了大概的猜测。 尸体的模样和伤口让他不禁睨了一眼大汉手中的刀。 他心里咚咚作响,似乎已经摸到了盖布的一角,只要轻轻一揭,真相就会展露在他眼前 “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模样”他试探的问道,一步步的往汉子面前走近,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口。 他一定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好给自己争取个余地。 那汉子不耐烦的说道:“长得倒是挺体面的,胡子整齐的跟挂面似的,应该是个当官的吧。” 钱日生吸了口冷气,汉子所说的形象和他昨晚查验的死者竟然就这么对的严丝合缝 他说完站起身子,显然不愿意深谈,拿手在钱日生脸上虚点:“这几天你在这里陪我,十天后,我走,咱们就当没见过。” “十天”钱日生霍的站起身,盯着汉子说道:“这会儿那边贺大人就要我去我如果不去,人家万一找上门来,我怎么办” 他继续反问着对方:“到时候撞见你我在一起,我这是私藏逃犯,是要进狱神庙杀头的” 这话一出,那汉子突然陷入了沉默,嘴里嘀咕道:“贺大人”眼神盯着窗外,似乎思考着什么:“哪个贺大人” “京里新派来的郡守” 岂料那汉子啊的一声,盯着钱日生看了看,嘴里开始嘀嘀咕咕:“京里新派来的郡守” 他手掌来回擦着腮下的胡子,仿佛不可思议似的:”你确定是新来的郡守姓贺“ 钱日生瞳仁一跳,一下子想到昨天风摇电闪的雨夜,瘦狗惊恐的面庞又出现在了 脑海之中。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舔了舔嘴唇,沉默不言。 大汉眼睛一眯,他似乎捕捉到什么,却又不能确定。 于是悠悠看着钱日生转而一笑,说道:“好哇那你赶紧去啊。” 他摇头晃脑却刻意带着唱腔,装的十分惬意:“顺道儿帮我看看那郡守贺大人,究竟怎生模样。” 钱日生一愣,只听对方继续说道:“反正你要是告发我,我就攀咬你,你和我一伙的,你看” 他敞开衣襟,露出包扎的严严实实的伤口,随即咧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铁证如山。” 正在此时,只听院外有人喊:“钱仵作,你好造化啊,郡守大人亲自请你过去,你快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