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章(想走读,不想住宿...) 两百年前,诸魔大战,北宸老祖以身殉魔。 之后天下陆陆续续太平至今,为何说是‘陆陆续续’呢?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要有人,东家长西家短,锅盖碰着勺儿烦,总能因为针头线脑的破事打闹起来,这个问题哪怕北宸老祖翻开棺材板活过来也是没办法的。 在全天下修武之人的见证下,北宸老祖留下的六名后人给他办了一个感天动地的风光大葬,然后这六名后人及其家人就老老实实的聚居在老祖的居所万水千山崖上,每日习武读书,间或开个追忆会缅怀一下老祖的英明往事。 所谓树大分枝,仅仅二十多年后,六名后人就已儿女子侄成群,这时他们发现了三件事。 第一,虽然他们自己亲如手足,除了日常切磋时用小拳拳互捶之外基本不会发生别的矛盾,但他们的妻子儿女门人弟子却不见得。 第二,原本以为老祖过世后他们六个无依无靠,需要抱团取暖过日子,可是随着儿孙门人下山游历,他们发现其实自己从北宸老祖身上学到的一犁半爪,已经足够睥睨天下了。 第三,所谓光影同行,诸魔虽灭,可不过十来年功夫,江湖上却有魔教却兴起了。话说当年北宸老祖之死也有魔教先祖的一部分缘故,北宸后裔怎能袖手旁观,于是决意到各地落户立派,戒备魔教来犯。 说一千道一万,结论就两个字:分家。 对于将近两百年前的这段往事,五岁的蔡晗在背祖谱时曾吐槽:“不就是分家嘛,非得啰里啰嗦写那么多大道理,好像他们当年在万水千山崖上没吵过架似的……” 这话换来他姐姐一个手法不纯熟的爆栗:“真没见识,名门正派的分家能叫分家吗?” 蔡晗摸摸脑壳:“那该叫什么。” 蔡昭小姑娘一脸正气:“自然是了为了匡扶天下正义,北宸后裔这才强忍手足别离之痛,散落各处,就是为了防邪魔外道趁虚而入为祸人间!” 这是她前几日蹲在砂锅叔摊位前啃卤鸡腿时刚听到的——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呛话,江湖客们未必时时动手,但呛话却是碰上面就要来的。 “说得好,我家昭昭说的真好。将来行走江湖,不论做事漂不漂亮,话一定要说的漂亮。”他们的姑姑蔡平殊倚在床榻边上啪啪鼓掌。虽然当时她已是病弱难起,蜡黄孱瘦的面庞却依旧笑的飞扬洒脱,戏谑爽朗。 蔡家小姐弟的亲爹蔡平春沉默的坐在一旁,自小就演技不够的他,怎么也装不出笑脸来,蔡夫人宁小枫在窗边低头吹汤药,一颗大大的泪珠砸进药碗。 许久之前他们就知道有这一日,但这日真的来了,他们依旧心痛如绞。 十二岁的小蔡姑娘站在一旁,羽睫纤浓,大眼澄澈如露,似乎隐隐察觉即将到来的悲伤。 不几日蔡平殊就过世了,蔡昭重病一场,结结实实的为她守了三年孝。蔡平春随即就提出蔡昭该离谷拜师了。师门他都联系好了,就是北宸后裔分家后唯一一支留在万水千山崖上的青阙宗,号称天下第一宗的武林魁首,很够派头了吧。 蔡昭小姑娘立刻表示她其实还没完全平复悲伤,出门拜师的事不如再缓缓。 “再缓缓你就要十八了!”蔡平春板脸恫吓,“十八岁前不拜到别家门下,你莫不是想做魔女?!” 蔡昭蹙着秀气细致的眉毛:“我喜欢待在家里啊,到了外面吃不惯住不惯的。爹,我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难道还能凭空成了魔女。” “从镇口到镇尾有一间铺子的老板伙计是你不识的么,这也能算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镇日大街小巷的……”宁小枫讥笑一声,看见丈夫打眼色,随即摆正脸色。 “当初你曾姑祖母的爹娘也这么以为,想着女儿体弱多病,连去镇上买盒胭脂都走不动,就这么待在家中怎会出事?结果呢,正儿八经魔教出来的妖女都没她闹出来的排场大!你给我老老实实到万水千山崖上待三年,武艺什么的学不学都好,就是省的人家说闲话——这也是你姑姑的吩咐!” “你娘说的一点都没错。”蔡平春一拍桌子,事情就这么定了。 蔡昭鼓着嫩啪啪的脸颊,心中万分幽怨。 姑姑蔡平殊是蔡昭生平最敬爱之人,一生正直磊落,堪称正道之光,她却自小无甚志气,只求睡饱了起来用手指头沾沾水,把自己画的粉嘟嘟的,好吃好喝,人生便别无所求。 如今斯人已逝,蔡昭伤痛之余,倒也希望自己能追随先人的品格言行,满足蔡平殊的愿望……可是如果不用离开落英谷就好了,她可以用别的方式追随啊。 如此纠结,全因为落英谷蔡氏有个奇葩的命数——蔡家女儿必须拜到别家门下,不能留在自家长大,否则轻则与人扯头花重则大祸滔天。 最初的最初,北宸后裔都聚居在万水千山崖上,六家子弟不分彼此,经常是甲家儿子跟乙家叔父学刀跟丙家阿伯学剑再跟丁家大哥学骑马撩妹。彼时,蔡家女儿的这个毛病还不明显,撑死就是跟小姊妹斗斗气别别苗头。 一俟分家,蔡家头一个原汁原味生长在自家门中的女儿就以万夫莫当之势开启了魔女之路——桀骜不驯,倒行逆施,白长了一副极高的天分,无论亲长怎么劝说,她依旧我行我素,满江湖的犄角旮旯寻找偏门偏路的武学秘籍和凶兽猛禽,后来果然闯下大祸。 这位女祖宗倒也爽快,不等别人找她算账直接一走了之,自武林中销声匿迹,那几十年间天下修武之人提起落英谷就只会摇头。 又过了一两代,略过数个‘普通等级’的不肖女儿,蔡家的女魔头推陈出新,不但行事不羁是非不分,最后竟跟魔教的大魔头勾结在一处,最终逼的她亲爹扬言要大义灭亲,亲自率领了正派人士去围剿魔教清理门户——不过这事后来也不了了之了,因为这位女祖宗也依样画葫芦的来了个一走了之销声匿迹。 虽然前辈业绩辉煌,不过真正捶实了蔡家这个诡异命数的还要数蔡昭那位据说一年中有十一个月都气若游丝的曾姑祖母。 本来在近百年的严防死守之下,不断将女儿送去兄弟门派去消灾,蔡家已经许久未出魔女了。等到这位先天不足的曾姑祖母出生时,蔡谷主夫妇心疼女儿体弱多病,不免放松了警惕,将她留在家中养病,谁知后来掀起江湖中一场绝无仅有的腥风血雨。 至此之后,蔡家再不敢有侥幸心理,但凡生下了女儿,就老老实实的去联系兄弟门派,看看当时哪位掌门脾气好规矩松,最重要的是门风飘逸,就将女儿送过去待上几年,不求学成什么当世女侠,只求无病无灾,风调雨顺,运气好的再顺个女婿回来。 例如蔡昭的姑姑蔡平殊,十岁上就拜入了北宸六派中的佩琼山庄。 而且反过来看,蔡家的女儿只要老老实实拜到别派门下,长大后不是温柔贤淑,就是深明大义,目前蔡氏女的天花板是一代女侠蔡平殊,不但少年起就惊才绝艳,名震天下,还挽狂澜于既倒,蔡氏女的下限也能婚事顺遂,阖家美满。 前事可鉴,历史环境太过严苛,是以蔡昭不得不离家远行,拜师消灾去也。 自小习惯被姐姐蔡平殊使唤的蔡谷主在整理庶务方面颇有效率,不过短短三日,他就打点好了细软行装与奴仆,可以前往九蠡山青阙府了。 启程那一日,来送行的谷民与镇民人山人海,蔡昭眼泪汪汪的咬着小手绢,不住朝车外挥手,宁小枫一把拽回女儿。 蔡昭含泪叹道:“没了我,镇上那许多铺子的伙计掌柜该有多么寂寞啊。” 宁小枫嗤之以鼻:“你冲车外看看,来送行的是泪流满面,还是喜气洋洋。” 蔡昭扑到车窗口一看,见情形果然如她亲娘所说。她立刻不哭了,颇觉几分悲愤:“果然天下多是负心人啊——那个胭脂铺的老板,说我是他遇到过最有眼力的主顾,还有那个绸缎铺的,前几日还说能遇到我这样见微知著的买主是他三生有幸。” 宁小枫闲闲道:“人家是不是说反话啊。” “娘,三生有幸的反话是什么。”蔡晗小朋友好奇。 宁小枫挖挖耳朵:“倒了三辈子的血霉?” 蔡晗坐在亲爹怀中咯咯大笑。 蔡昭愤慨道:“这些店家真是短视近利,咱们落英镇之所以能在短短十余年间成为方圆百里之内人气最旺的集市,正是一直秉承了姑姑的意愿,不论卖吃的穿的还是做牙行的,都要力求童叟无欺,精益求精,货比三家,有口皆碑。” 蔡小晗嘟囔道:“可阿姐也太讲究了,吃碗馄饨都要七分前腿肉加三分虾泥的馅,后腿的为啥不成……” 蔡昭一脸惊异:“若是做卤骨酱肉凑合一下也就算了,清汤馄饨当然要前腿肉,后腿肉那么粗硬,你们难道吃不出来?” 蔡家剩余三口人一齐摇头——小馄饨里面那么丁点肉,鬼才吃的出来前后腿。 蔡昭连连摇头叹息:“你们也太不讲究了。为什么那么多百年老店的手艺停滞不前,就是你们这些不讲究的主顾惯的。唉,姑姑说的不错,我为天下人呕心沥血,天下人却对我多有误解……” 蔡家夫妇忍无可忍,一齐捂住耳朵。 蔡昭挣扎着再次求情:“爹,娘,既然学不学武都不要紧,那为何又非去青阙宗呢?我听说咱们落英谷外新开了一个青竹帮,我看就很好。我去拜那帮主为师,早上出门,晚上就能回镇上睡觉了。” 蔡平春皱眉道:“那青竹帮原是在江上划竹排的兄弟聚集而成的,只能算一半江湖中人罢……” “爹,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汪帮主一手七七四十九路划水棒法也有几分名头啊。” 宁小枫闲闲道:“那不是你几个月前给人家想出来的名字,然后撺掇砂锅叔去告诉那汪帮主的么。” 蔡昭讪笑。 宁小枫继续道:“说一句那青竹帮在江湖上敬陪末座都算是给面子的了,可你若宁愿去那儿也不去青阙宗,那么我们天下第一宗未免颜面上不好看。然而说句实话,我也看不大顺眼你那未来的师父……” 蔡平春低咳一声。 “……你未来师父的老婆。”宁小枫及时补完,“不过嘛,去青阙宗是你姑姑亲口答应了的,你自己掂量掂量。” 蔡昭小小的叹了口气:“……好吧” 第2章(风云顶) 落英谷地处四季如春的中南腹地,九蠡山却在辽阔高远的北方山脉,蔡谷主十分有先见的留足了时间,或走水路,或使用行天鸢,叫妻儿既有功夫赏景,又能尽快赶路。 离船上岸那日,青竹帮汪帮主捧着带着一群帮众在岸边含泪相送,感谢蔡昭不拜师之恩,还奉上了十几只喷香油亮的乌梅烧鹅做为贺礼,气的蔡昭好像河豚鱼一样肚皮都涨成圆滚滚的,愤而不肯吃饭。 一家人嘻嘻哈哈,终于在零嘴吃完之前到达了青阙府境内。 青阙府因青阙宗得名,这里是当初北宸老祖的修道之所,然而两百年一息而过,原先人迹罕至的孤山雪岭小村落,如今已是天下修武之士人人想往的圣地了。蔡家一行在山下小镇上稍作盘桓,次日雇上十几辆适合山路的独轮车上山去也。 刚出了小镇,一座秀峻端肃至极的山岭映入蔡昭的眼帘。 山形高大峻伟,盖头压顶而来。巨大险恶的山石宛如一头头被定住的魔物所化成,狰狞贪婪的攀爬在行人的头顶身边,仿佛伺机而动,远远近近的深绿葱绿浅绿一层接着一层堆叠,涌到面前让人透不过气来,看着很淡的山峰其实巨大高耸到难以言喻,只是离你较远。 传说中的洪荒年代,这里遍布着各种妖魔毒物的巢穴,以山脉中充沛的灵气滋养壮大,为祸百姓。这些魔物后被仙者铲除,并让其中一名道号北宸的弟子坐镇此处。 许久许久,沧海桑田,人间灵气枯竭,仙踪不至,而坐镇九蠡山的少年弟子北宸,也成了执天下修武牛耳的北宸老祖。 年幼的蔡昭曾问姑姑‘老祖他真是仙人的弟子吗’? 蔡平殊笑笑:“几百年前的事了,谁知道真假,不过咱们北宸一脉的,总要给祖宗脸上贴点儿金嘛。昭昭啊,你希望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希望是假的。”蔡昭捧着肉乎乎的小脸,神情很认真。 蔡平殊略奇,问为何。 小小女孩像大人一样的叹了口气:“其他仙人都走了,飞到天上去了,只留下老祖一个孤零零的在人间,他也太可怜了。” 后面的对话蔡昭大多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的阳光十分和煦,晒的她趴在姑姑的腿上昏昏欲睡,姑姑的神情很温柔,手掌温软,摸着她的头发咕哝了一句‘昭昭心肠这么软,将来不要行走江湖了’。 蔡昭一点行走江湖的意思都没有。 她喜欢落英谷和落英镇,喜欢晨起听见豆花伯熟悉的叫卖声,喜欢深夜支棱着小棚炉火昏黄的馄饨摊,喜欢家人朋友都在身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这样过一辈子有多好。 堪堪爬到山顶,蔡昭才发现所谓的‘山顶’是一片极空阔的平顶,就像某个小山头被削平了尖峰,露出圆形平坦的横截面,而前方高处云雾缭绕的主峰山岭还远远未到。 广阔的平顶上设有望台与哨所,驻守其中的十余名弟子看见蔡氏一行人,就遥遥抱拳过来,当前一位三十多岁圆脸汉子领众弟子向蔡平春夫妇行礼,蔡昭姐弟俩还礼。 宁小枫戏谑:“今日怎么大楼亲自在这儿值守?莫不是犯了错,被罚来风云顶了。” 曾大楼抬首大笑:“我今晨掐指一算,算到落英谷阖府今日必到,于是就出来等着了。” 蔡平春摇摇头:“你小时候那么老实,现在也学的油滑了。” 曾大楼动了动嘴唇,一笑作罢。 宁小枫接过来道:“你心里定是在想,这蔡平春装什么老成,才大了我几岁,当初一道玩耍时还互扔过泥巴,如今倒来摆谷主的谱了。” 曾大楼笑着摆手:“不敢不敢,不敢的。” 听着父母与人谈话,蔡昭姐弟悄声咬耳朵。 “阿姐,青阙宗到底在哪儿啊,总不会在这儿吧?我们为啥不接着走了了啊。” “大笨蛋,还走,走去哪儿,没看这平顶前面断了嘛!” 蔡家人是从南坡上来的,而平顶的北面犹如被一把巨大的厚背大砍刀当头劈下来般,生生将平台北面削去了一道弧形的圆边,形成干净利落的悬崖。 姐弟俩站在悬崖边上东张西望,脚下悬空,下面黑漆漆的深不可测,而悬崖对面云雾缭绕,除了隐隐约约高耸的山峰轮廓,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曾大楼挥了下手,他身旁一名青壮弟子摘下腰间的号角,鼓气吹起来。号声低沉,浪涛般涌动的声线仿佛远远传到了远处的山峰。姐弟俩不明所以,正想发问,蔡平春已经走过去将他俩拉到一旁。 不过须臾之后,只听从悬崖对面传来一阵令人惊恐的破空之声,以及叮叮当当的铁器响动,云雾浓布间闪电般射来四条巨蟒般黝黑的铁锁链。 飞驰而来的锁链,每条都有壮汉的膀子粗细,来势凶猛激锐,啸声可怖,若是撞在寻常人身上非得筋骨断裂口吐鲜血不可。曾大楼身旁的四名青壮弟子屏气凝神,身上肌肉贲胀,摆好架势待锁链来到面前,一人一条牢牢接住,然后迅速拴到钉入地面的铁环上固定好。 “好厉害啊……”蔡昭张大了嘴。 蔡晗啄木鸟般点头:“对对,对!” 曾大楼拱拱手:“谬赞。” 蔡昭正想再夸几句,又听见铁锁链响动,连忙回头,却见几名束发负剑的宗门弟子脚踩铁索,从云雾中翩翩而来。 尤其是当先的那位,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着一袭素色绣金长袍,俊秀疏朗,如琢如磨,竟是一名罕见的美男子,只是神情肃穆,眉宇冷傲。 蔡平殊曾对着膝盖高的小侄女说过:昭昭呀,将来你寻夫婿一定不要找那种又冷又傲的,因由那种男子定然要你去哄他,人生一世,让人哄着不好么,何必自找苦吃去哄人。 于是蔡昭小小年纪就立定决心,将来的夫婿待自己一定要像掌柜瞧见大主顾一般和蔼可亲。 回神定目,蔡昭观那美男子的脚下,只见他每次只需脚尖轻轻点一下铁索,便能从从容容的跃出一大步,身姿飘飘若仙,生生比其他弟子快了许多。 待他们落定,原先平顶上的众弟子纷纷向这名素袍青年抱拳行礼,而他却只向曾大楼行了单手礼,然后向蔡平春躬身道:“弟子宋郁之,见过蔡谷主,蔡夫人。” 说话间,其余几名弟子也从铁索上下来了。 蔡平春颔首,宁小枫却皱起眉头,打量青年的相貌:“你姓宋?你爹是……” 话还未说完,众人身后一阵喧哗,当首一阵响亮的整齐呼呵声,蔡昭转头一看,只见足足三十二名袒右肩的精壮武夫齐齐整整的抬着一座巨大的步辇。 那步辇描金镶玉,四面飘飞着精致的帐幔,便是连四角都缀了赤金的铃铛,铃舌居然还是剔透的碧玺,步辇之后更是跟随了犹如长蛇一般望不到尾的辎重行伍。 第一次出谷这么远的蔡昭姐弟当场看傻了。蔡晗张大了嘴:“好,好大的排场……” 蔡平春喃喃:“原来是他来了。” 宁小枫面无表情:“为何我一点也不惊奇。” 蔡昭扭过弟弟的脑袋质问:“你现在还觉得我讲究么?” 蔡晗卖力摇头。 蔡昭痛心疾首的低声控诉:“我觉得自己简直是节衣缩食!” 蔡晗用力点头。 素袍青年在旁听见了,抽了下嘴角。 步辇停下,走下来一位衣着华贵气派万千的中年男子,单他腰间鎏金佩剑上一色鸽血红的镶宝就让蔡昭有点睁不打开眼睛。凭良心说,这位土豪大叔生的不错,高额隆准,眉目英朗,想来年轻时也是一时风流人物,哪怕人到中年也风采不减。 就是蔡昭看着他有点眼熟……她猛一转头,话说这土豪大叔怎么与身旁这位冷傲俊美的宋郁之生的这么像? 曾大楼一看见广天门的人来了,面上露出无奈之色,一面摆出笑脸上前行礼,一面低声招呼弟子去悬崖边不知布置什么去了。 宋郁之无视蔡昭打量的目光,上前一步道:“父亲,您来了。” 宋父见到儿子很高兴,目光中带着赞赏:“郁之,你的轻功又有进益。” 这时后面又传来一个傲慢普拉斯的声音:“父亲,你也不说说郁之,都多久没给家里写信了。”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当前一名华服公子骑着一匹神骏至极的宝马姗姗而至,光是那副纯金嵌宝的辔头就价值不菲,后面跟着另一骑,骑士生的寻常,马匹也寻常。 蔡昭蹙眉,这样神骏的好马居然拿来爬山坡,真是暴殄天物。 宁小枫翻了个白眼,问曾大楼:“你掐指算的时候,有没有算到他今日也到了?” 曾大楼尴尬一笑。 宋郁之再上前,拱手行礼:“大哥,二哥,郁之见过两位兄长。”然后向蔡家人介绍,那名衣着寻常的是宋家长子秀之,衣着与宋父如出一辙珠翠耀眼的是次子茂之。 宋秀之立刻下马行礼,宋茂之却仰着鼻孔打了个哈哈。 蔡平春面不改色,宁小枫忍不住去摸腰囊,蔡昭知道母亲手痒,赶紧悄声过去按住亲娘的手。 “平春,许久未见,你一点未变啊。”广天门门主宋时俊豪气的向蔡家走来。 “不敢当,见过宋大哥。”蔡平春拱拱手,然后把发言权交给妻子。 宁小枫皮笑肉不笑:“还好还好,平春到底年轻,自然无甚变化,不过宋门主变的就有些多了……这腰带可比以前费料子了啊。” 宋时俊顿时沉下脸色:“宁女侠口舌不减当年。”手却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腰身——宋门主的确英姿不凡,的确气派万千,但也的确……发福了一点点。 宋时俊想到自己的身份,与妇人逞口舌之能赢了也不光彩,于是眼风一转,看见一旁的蔡昭姐弟,“这就是近日要拜入青阙宗的昭昭罢,我早就听云柯老弟说到你了。唉,可叹你姑姑已然亡故,不然此番又能与她饮酒叙话了。” 蔡昭疑惑的很真诚:“宋门主与我姑姑很熟?” “那是自然。”宋门主笑的成熟稳重。 “可我姑姑从未提起过宋门主啊。”这是真话,因为蔡小姑娘自认自己品行正直,平素不打诳语。 宋家父子:……。 宁小枫忍笑,很想抱着女儿亲一口。 还是秉性敦厚的蔡平春出来打圆场:“宋大哥,近日落英谷又炼成两副上好的金疮药,不如兄长掌掌眼?小枫,你也来。” 宋时俊僵硬的点点头,跟着蔡氏夫妇走到一旁。蔡昭远远听见,他似乎还心有不甘的在问‘平春,你姐姐真的从未提起过我’,然后宁小枫插嘴‘平殊姐姐提起你会说什么宋门主您难道心里没数,还是别问伤交情的话了’…… 第3章(万水千山崖.上...) 原地剩下的俱是小辈。 宋郁之长眉一轩:“三年前蔡女侠过世,家父曾携家兄前去吊唁。”言下之意是你何必装作没见过宋父。 蔡昭正色道:“姑姑去世那阵我反复高烧,卧床半个多月,连姑姑出殡都没赶上,也没见过来吊唁的客人。” 宋郁之居然很实诚,想了想道:“当年蔡女侠力挽狂澜,解武林于倒悬,不曾想英年早逝,着实令人惋惜。” 蔡昭没有说话,扭开头。 宋茂之不耐烦了:“我爹是广天门门主,你小小年纪,刚才说话这么没规矩,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他可不管蔡平殊为武林做出多大牺牲。 “我姑姑教的。”蔡昭道,“我生下来就是我姑姑养的,她说人世间也太多规矩了,有良心比有规矩更要紧。只要有良心,有没有规矩只是小节。” 宋茂之大怒:“你说我没良心!” 蔡昭惊诧:“不不,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宋二公子没规矩。” 众人:…… 宋茂之巨怒:“你说什么?!” 蔡昭指着一半隐没在草丛中的一面小小石碑:“碑上明明写着‘至此地,请诸客下马停车’,宋门主都提前下了步辇,二公子至今还在马背上。” 宋茂之一窒,吼叫道:“家父与戚宗主情同手足,不在意这些繁文缛……” “我姑姑与戚宗主还是八拜之交呢,我爹娘都没敢摆架子。”蔡昭堵上后半句。 因为连续几代青阙宗的宗主都为人豪迈,不拘小节,石碑上的规矩已经几十年没有严格执行了,不过这话宋茂之没法直说出来。 “……戚宗主为人宽厚,怎么会纠结区区小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二公子进了一家铺子,掌柜的说‘见了二公子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难道二公子就信以为真不用付钱了么?我未来师父只是客气嘛,主人家客气,客人怎能蹬鼻子上脸呢。怎能欺君子以方?”蔡昭觉得宋二公子为人未免不太正直。 一旁的宋郁之并未帮腔,只微微眯眼打量蔡昭。 小姑娘年方十五,生的绿鬓雪肤,鲜妍明丽,偏偏装出一副老气横秋义正言辞的模样,莫名一股喜感。 “这关你什么事!”宋茂之开始口不择言了。 蔡昭觉得宋二公子不但人不厚道,脑子也不大好:“宋二公子糊涂了,我两三日后就要拜师入门了——我未来的门派,我未来的门规,我未来的师父,怎么不关我的事了。” “就是说你现在还不是青阙宗子弟了!” “二公子又说胡话了。若你看见未过门的媳妇去喝花酒,难道想着还未成婚,不关我的事咯?” “名份已定,只差婚仪,怎能一样?!” “我拜师的名份也已定了呀,两边长辈书信往来数年,全都交代妥当了,只差拜师礼,有何不同。” “你,你……”宋茂之在马鞍上气的浑身发抖,差点马上疯。 蔡晗小朋友很有学术精神的提出异议:“阿姐,女子怎么喝花酒啊。我听后山的刀疤伯说,男子才能逛花楼喝花酒的啊。” 蔡昭慈爱的摸摸他的头:“后山的刀疤伯是实诚人,以前行走江湖时就晓得杀杀人打打劫,偶尔屠人家一个满门,其实为人很是老实质朴的。天底下很多事他不清楚,其实吧,只要想喝花酒,是男是女,还是不男不女,抑或是半男半女,都不要紧。” 蔡晗小朋友哦了一声,似乎很受教。 老实质朴…… 实质朴…… 质朴…… 朴…… 一阵凉风卷起几片叶子飘过,留在原地的众弟子:…… 宋茂之眼珠都要裂开了:“你们蔡家居然藏污纳垢,收留为非作歹之人……” “二哥!”宋郁之迅速制止兄长继续丢人,“蔡师妹说的应该是一掌定乾坤紫面疤客孙定洲。这人虽然打劫,但劫的必是不义之财,虽然杀人,但杀的从来是十恶不赦之徒。” 蔡昭摸着幼弟的脑袋继续教诲:“小晗呀,你以后可要记住,若不明白来龙去脉,别急着吹胡子瞪眼睛的,平白惹人笑话。” 蔡晗很配合的应了,气的宋茂之又要发飙,宋郁之连忙岔开话题。 “蔡师妹说的被屠了满门的那家应当是石川裘氏,这事当年轰动一时。裘家五兄弟及其党羽恶贯满盈,□□掳掠,残害一方百姓。为保碉堡万无一失,堡内不留妇孺,劫入其中的供他们淫|辱取乐的女子亦活不过两日。” 宋郁之说话时四周宗门弟子俱是静静聆听。 宋郁之继续道:“彼时魔教前教主正与我们北宸一脉对峙,两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若非孙大侠拼死破堡灭贼,当地百姓还不知多受多少罪呢。……二哥,你还是下马罢。” 宋茂之听的傻了,不自觉的从马鞍上滑了下来。 宋郁之侧头,凝视蔡昭:“紫面疤客自江湖上消失近十年,无人知其下落,原来是藏在了落英谷。” 蔡昭叹道:“刀疤伯杀了那么多恶人,自然有许多仇家。爹将他带回落英谷时他满身是伤,奄奄一息。那会儿我才五六岁,经常找他东拉西扯。” 一直沉默的宋秀之低声道:“时常听人念叨孙大侠,没想到孙大侠已经退出江湖了,倒叫故交好友惦记了。” 蔡昭淡淡道:“刀疤伯有一回酒醉对我说,他如今,没有妻儿,没有父母,也没有仇家了。至于朋友,有与没有都一个样。” ——这番话背后隐藏之意何等凄凉。 宋茂之很难得的没有抬杠,默默的将镶满珠翠的马鞭交给随从,梗着脖子的站到一旁不说话,宋秀之目露怜悯之意,没敢插嘴。 “既然孙大侠意欲退隐江湖,躲入落英谷,你这样说出来,好么?”宋郁之走近几步,一双俊目如冷月清空。 蔡昭淡淡道:“没什么不好的。两年前,刀疤伯旧伤复发,过世了。” 这就是江湖,你有没有好下场,能不能善终,与你行善还是作恶,并没有很大的关系,所以蔡昭对江湖没有半分兴致。 宋郁之面无表情的听着,同时不动声色的打量蔡昭。 玉笄,偏钗,半月形的小银梳,半袖,襦裙,透绡披帛,长袖款款,纱幔渺杳的裙边还压了一枚小巧玲珑的粉玉禁步,看形状,仿佛是只圆圆小小的……肥猫?居然还在打瞌睡? 很好很好,这就是他师父心心念念即将入门的小弟子了,传说中又勤奋又乖巧的小师妹了——长辈的话果然只能信一半。 这时,悬崖处响动起来,曾大楼高声道:“请宋蔡两家师兄弟们预备好,可以过崖了。” 不知何时,对崖又射来几根粗壮的铁索,蔡昭看见身轻如燕的宗门弟子在数根铁索上飞跃腾挪,迅速将一块块长方形的漆黑铁板平平的铺好。每块铁板侧边与下面都有暗扣,侧面与相邻铁板两两相扣,下面则牢牢扣住铁索,使不至滑动。 随着一声声咔哒咔哒的扣锁声,悬崖前出现了一条平整的悬桥。蔡昭之前一直疑惑,虽然修武之人可以踩铁索过崖,但马车怎么过去?现在她知道了。 “适才只有咱们的时候,对崖只飞来四根铁索,现在宋门主过来了,不但又飞来四根,还铺上了能走马车的铁板。爹,娘,万水千山崖是不是看不起落英谷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蔡昭十分真诚的挑拨离间。 蔡平春与宁小枫理都懒得理她。 马车在悬空万丈的悬崖间缓缓移动,脚下的深渊据说还遍布着当年诸魔大战时留下的机关陷阱毒雾瘴气,凡是坠落之人,再无爬上来过。 车轱压在冰冷的铁板上,发出悚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指甲在钢板上划拉,听的蔡昭姐弟直挠汗毛乱动的胳膊。宁小枫不悦:“踩着铁索几步就能过去的事,姓宋的非要摆谱。” 蔡晗很惊奇:“娘,你轻功那么好啊。” 宁小枫难得脸上一红:“不是有你爹嘛,你爹会带我过去的。”她自小武艺平平,并且毫无奋发图强的意思。 “我轻功也不好。”蔡小晗很老成的叹息,“也得爹带过去了。” 蔡昭嗤笑:“你轻功不好?你有轻功吗。” 豆芽菜继续叹气:“我知道阿姐心里不痛快,我就不和阿姐计较了。不过爹啊,阿姊真的要在这里待三年么?那以后阿黑阿狗他们欺负我,谁替我去吓跑他们啊。” 这话说的蔡昭好生伤感,也叹了口气。 宁小枫怒道:“你爹是落英谷谷主,居然被谷里的孩童吓的满地跑,你丢不丢人啊!” 蔡昭连忙圈住幼弟的脑袋:“这是咱们小晗平易近人,从不拿谷主之子的架子,那些孩子才愿意和他玩在一处的。姑姑说爹小时候也是这样憨憨的好说话,长大了不知多可靠呢!” “小晗只要有你爹的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宁小枫顺嘴夸了丈夫一句。 蔡小晗亲近的靠在姐姐身上,蔡昭一把搂住小胖子,然后忧伤道:“爹,我非要拜戚宗主为师不可么?我又不想当侠女……” 宁小枫抢过话头:“谁指望你当侠女了,是防备你变成魔女~~” 蔡昭蹙着秀气的眉头:“爹,娘,昨日你们也看见山下的镇子了,开铺子的一个个架子摆的比武林盟主还大,知道的那是一间香粉铺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棺材铺呢。啊不对,咱们落英谷的镇上哪怕是卖棺材的,见了客人也都跟办喜事似的。” 宁小枫噗嗤。 蔡平春无奈道:“……这恐怕也不见得是好事吧。”开棺材铺的那么喜气洋洋笑脸迎人看着也挺惊悚的。 蔡昭挽着父母的胳膊:“镇上都这样了,九蠡山上的日子更不知多清苦呢。哪像咱们镇自,要什么有什么,沿着镇口的瞎子算命摊往西走,水煎包,燕皮馄饨,酥糖卷,炖肉馒头,梅菜烧饼,水晶虾仁汤包,羊肉锅贴,酱油五花肉粽,米糖羹……我可以一个月早上不吃重样的,哪怕子夜三更我也能吃到宵夜,哪像这里……” 说者无意,险些把蔡小晗的口水煽下来。 蔡昭一脸嫌弃,“哪像这里,就算我艺高人胆大的踩铁索偷溜下山,也顶多吃一顿那个麻子脸大高个下的清汤寡水面!居然连根葱都不放!” “对呀对呀。”蔡小晗也很愤怒。 “馄饨居然不放葱花,世上竟有这样荒唐之事,真是令人发指。”蔡昭小姑娘满脸的匪夷所思,大约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过如此吃惊了。 宁小枫笑的背过身去,蔡谷主莫可奈何:“昭昭想想后山的刀疤伯,青阙镇其实也差不多。那卖香粉的,开面摊的,还有咱们住的客栈里那位不爱说话的掌柜,以前都是横行江湖的大豪客。他们走投无路时求得了青阙府的恩惠,如今托身在镇上,算是给九蠡山看门了。” “看门就看门嘛,为什么要做买卖呢。商有商道,呛行可不好。”蔡昭像大人那样叹口气,“自然了,我也知道江湖不好混,姑姑说过,许多大豪客都是年轻时威风赫赫,等伤了残了老了颓了,就晚景凄凉咯。正是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长出白头发呀。” 宁小枫笑的双肩乱抖。 这时,车外的宗门弟子高喊‘到了’,蔡家四口赶忙下车,发现马车已经从铁板挪移到石板地面上了。蔡昭摸摸鬓角,整整裙摆,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派头,再抬头一望…… 这一望,她毫无防备的看呆了,嘴巴半天合不拢,连父母弟弟走远了都不知道。 第4章(万水千山崖.中...) 郁郁葱葱的草地,山林,向前方无尽延伸,清透碧蓝的天空高远苍茫,遥远山峰罩着一层白茫茫的朦胧,上面是千年不曾化完的积雪,崖边还伸出几枝胖嘟嘟的花苞。 山崖入口的两边是峰顶上都积雪融化后形成的瀑布,顺着山壁汩汩流淌下来,在山壁下方积累出一层层半圆形的梯池,水色清彻,光波粼粼,光是看着就觉得口舌生津。此时晨光未退,透过丝丝迷雾般的阳光,伸手就接到几滴沁着桃花香气的水珠,心脾清凉芬芳。 ——这就是名闻天下的万水千山崖! 看过此山,天下再无山,看过此水,天下再无水。 这番景色美的蔡昭透不过气来,她忽然觉得在这里待三年,似乎也不是很可怕的事。 宋郁之缓步走来,对仰着脑袋呆呆张嘴的小姑娘笑了笑:“蔡师妹,可有什么话要说?”世间罕有人头次来到万水千山崖不惊讶的,他预备听一番激动的言论。 蔡昭一怔,如梦初醒:“哦?啊!有有,我的确有话要说!大师兄啊……” “我不是大师兄。”宋郁之高傲的眉宇舒展开来。 “哦,二师兄。” “我也不是二师兄。”宋郁之继续纠正。 “三师兄?”蔡昭小心翼翼。 宋郁之颔首。 蔡昭忍不住四下找蔡平春夫妇,想说青阙宗居然只派出三弟子来接待落英谷,可见是瞧不起他们,不如还是打道回府吧。可恨找了半天,她爹娘抱着蔡小晗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只好转回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三师兄,我……” “你是不是觉得家父与家兄太过讲究排场,衣着穿戴过于华丽,不似武林中人做派?”宋郁之忽然发问。 蔡昭惊异道:“没有啊,也没有太过分吧。” 做买卖最需察言观色,看宋郁之满脸‘师妹是在客套’的表情,蔡昭赶紧补充理由:“其实懂行的人都知道,看起来闪闪发光的未必真贵重。比如三师兄您,虽然看着穿戴素净,可身上这件袍子应是冰蚕绡纱所制罢,江湖上多少人想用冰蚕绡纱做一副水火不侵的手套都不可得呢。上面的金丝暗绣恐怕是神针卓老婆婆的手笔吧,唉,当初咱们落英镇想请卓老婆婆去开间分店,连人影都找不到。” 宋时俊:…… 小姑娘言下之意:其实你爹只是没品位的土豪,其实你穿的才过分好吧。 “三师兄,三师兄,三……我,那什么,还有话要说。”蔡昭赔笑。 宋郁之闭了闭眼:“师妹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蔡昭摆正面孔,一板一眼道,“我知道青阙镇上有许多退隐的江湖豪客,其中种种隐情莫可为外人道也,我深知其中道理,不过——” 她略略提声,用一贯好声好气的强调劝起来:“不过宋师兄能不能请咱们师父再三思三思,术业有专攻啊,他们哪是做买卖的料——不做买卖还有许多别的事可以做嘛。比如说吧,那些豪客们之前的人生经历想必十分精彩,若是无事可干可以写写往事追忆嘛。” “比如当年擦肩而过的红颜知己啊,当年反目成仇的生死兄弟哪,当年追悔莫及的失手错伤啦。我们落英镇上就有几间书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封面是专门找江湖上有名的妙笔书生画的,主顾们的品味也不错。” “镇头那间铺子的掌柜喜欢爱恨纠葛红颜知己两难取舍那类的,镇尾那间喜欢刀剑如梦跳崖捡到武功秘籍被强灌功力那种的,不过老掌柜最近打算回乡抱孙子去了,他的儿子小掌柜喜欢陈年恩怨累世冤情那类……总之稿酬一定从优。” “我的意思是,侍弄吃喝招揽主顾笑脸迎人是门大学问,诸位豪客大侠要是没那天分就不要开铺子啦,弄的青阙镇上冷冷清清还挣不到几个钱,不是白费了那么好的地段铺面么。” 青阙宗的江湖地位居于北宸六支后人之首,甚至也是整个武林之首,每年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不知有多少,镇上的客流量可想而知了,居宝山而挨饿,蔡昭可惜的肝都疼了。 “欸,师兄,宋师兄,宋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宋郁之一点笑意都没了,足足看了蔡昭半盏茶功夫,好像她脸上忽然长出了朵喇叭花,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任凭蔡昭怎么叫都不肯再回头。 ——这就是他父亲恨到牙根痒的蔡平殊所养大的女孩吗?好吧,要是当年蔡平殊也这么能气人,那他父亲忍到今天都没扎小人算是涵养不错了。 看着宋郁之的背影,蔡昭不是很明白他为何忽然生气了——这时蔡昭忽的发觉此刻自己在万水千山崖上格格不入,周围人来人往,满是忙碌的宗门弟子,或是搬抬东西,或是引着各路弟子分别往不同的屋舍。 北宸六派中仅次于青阙宗的广天门门主宋时俊刚好赶在此时过来,自不是为了参加蔡昭的拜师宴,也不是来探望外出求学的三子,而是来参加北宸老祖的两百年忌辰大典。 除了六支后人,同时来观礼的还有几家平素与北宸一脉交好的门派,适才蔡昭就看见几名光头的僧尼在崖边规整箱笼,想必伽蓝寺与悬空庵的人都已到了。悬空庵的住持静远师太跟她姑姑蔡平殊素来有些不对付,蔡昭不想与之碰面,当下脚底抹油了。 蔡昭也不急着去找父母,想着今日春光正好,不妨先走走逛逛,于是双手负背,像一个快乐悠闲的小小女掌柜,悠悠哉哉往前方巡视去也。 相传,九蠡山原是连结人间与天庭的一根玄铁石柱,用来引渡有缘之人登天的,后来天庭纷乱时被打断了柱头,上方的接引宫殿也塌了,留在人间的石柱剩余部分成了巨大的山岭。 因山上灵气浓郁,竟引得九头洪荒凶兽在此修炼,更有众多魔物前来筑巢,于是仙梯成了魔山,不但吞噬巨亿生灵,还肆意散布瘴气毒沼,祸害山川河流田地,弄的白骨盈野。后面的故事正如蔡平殊对小蔡昭说的那样,仙者们剿平了魔山,被留下来镇守的北宸老祖将这里改名为九蠡山。 扯这么久远的故事,其实蔡平殊是想给小蔡昭普及九蠡山的地形。 九蠡山的主峰以前有个名字叫插天峰,顾名思义就是很高很高,据说至今无人能翻过山顶,与适才蔡昭经过的那个深渊一样,凡是决心攀爬插天峰的高手,俱是再未回来过。 插天峰不但终年积雪覆盖,而且因为积雪时间太长,已经变成了任何武器都难以击碎的坚冰,还不断将死在上面的生物包裹进冰层中。理论上,插天峰应该没什么机关陷阱,它最恐怖之处就是高,无边无际的高。 据一位爬到半路忍不住逃下来的前辈讲述,他攀爬了一日又一日,每日都在刺骨难忍的寒冷中度过,足足三个月,冷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起初的斗志俱已消失在呼啸的寒风中,前方仿佛永无止境,明明透蓝的苍穹就在眼前,可无论怎么爬都到不到顶。 人终究是□□凡胎,不能不食不饮,插天峰上没有任何植被动物,所以攀爬者只能自己带干粮,可也带不了太多,因为时间长了干粮会冰化,变成沙砾一般的冰碎,不但难以充饥,久食还易生病。 那些死在山上的攀登者往往都是意志超群之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当干粮吃尽或即将吃尽的时候,他们要么冻饿死在回程途中,要么索性继续往前,死在前方。 像这位前辈气馁绝望,半途而废者,比比皆是。 照宁小枫看来,天底下哪有爬不到顶的山峰,必然是插天峰上布置了类似鬼打墙的阵法,只不过这阵法大约是上古时期仙家所布,高明至极,非凡人能破。 鉴于死在山上的也有不少精通阵法的前辈高人,宁小枫也仅只是过过嘴瘾算了,并没有挑战极限的意思。 蔡平殊常对蔡昭说,青阙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易守难攻之地,道理就在这里。 青阙宗的主居所暮微宫坐北朝南,面向风云顶,背靠插天峰,前面是无底深渊,后面是通天雪岭,只要把铁索一收,任凭对头有翻天的本领也过不来。 最让仇家咬牙切齿的是,插天峰上冰冷死寂一片,可下方暮微宫所在之地却四季如春,上有冰雪所化的甘泉,下有山林果园草地小涧以及不知哪一任宗主扶贫攻坚留下来的麦田稻垄与菜园子养殖场,瓜果蔬菜鸡鸭鱼肉,品种丰富口味繁多——总之,困是困不死暮微宫的。 靠着这份得天独厚的地势,当初魔教最盛之时,青阙宗挡下了不知多少次围剿,最后得以反攻获胜。 每每围剿之时,魔教最喜欢喊的就是‘青阙宗的龟孙子有种你就下来’,而青阙宗弟子则老实不客气的回报‘魔教的瘪犊子有种你就上来’……冤冤相报,循环往复,至今。 也曾有富于钻研精神的魔教俊才灵光一闪,想出用毒气进攻的法子,在风云顶上燃起熊熊大火,借由热气升腾将毒烟散至暮微宫。 然后,毒烟被缭绕在两座悬崖之间云雾挡住了,要是山风再一吹,毒烟还会反着飘向魔教众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问山风吹不散云雾就算了,明明平常都是吹来吹去的山风,为啥遇到毒烟了就只往风云顶的方向吹? ……没人知道,可能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吧。 反正当蔡昭站在风云顶上时,视线被浓密的云雾遮挡死死的,对面的万水千山崖是圆是扁都看不清,但当她站在万水千山崖回看风云顶时,惊奇的发现深渊上方只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对面风云顶上的人在干什么她看的一清二楚。 好吧,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 从溪水清澈的水涧旁折下一支扭脖叉腰的俏丽桃花,蔡昭晃晃悠悠的往飘散着果香的林中走去。此时已到饭点,她在一棵挺拔的果树下驻足,对着几个悬挂在枝头饱满的果实看了会儿,喷香热乎的酱肉烧麦海鲜烩饭鳝丝双面煎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飘过。 蔡昭自诩是一位低调的美食家,拒绝这么不讲究的对付一顿午饭。于是她转过脚跟,决定再给青阙宗一个机会,说不定宗门的厨子身手不凡呢。 腹中饥火更盛,她加快脚步,穿过果林时,忽的听见一旁传来嘈杂的人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又尖又急的女孩声音。 第5章(万水千山崖.下...) 蔡昭微微一叹。 为何她不愿行走江湖呢,盖因江湖上总有这样那样欺凌弱小之事发生,而身为侠义之辈的她,自不会视若无睹,还不如躲在落英镇上眼不见心不烦。 可既然出来了,她怎能听闻弱女受难而袖手旁观呢?于是她立刻掉头循声而去。 转过一个青黝黝的山坳,果然有一群宗门弟子打扮的少年围在那里嘻嘻哈哈也不知在做什么。他们将一名高瘦少年逼至山壁,不住叫嚣。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杏色衫子的美貌少女似乎是他们的首领,尖声道:“……识相的就乖乖听话,咱们也不会要你的性命,不过破点皮肉罢了!” 蔡昭一愣,心道原来不是无助少女受欺侮啊。 一名尖脸少年在旁起哄:“没错没错!常宁,你本是该死之人,要不是师尊尽力相救,你早就死了!” 另一名方腮少年阴□□:“你倒是活下来了,可你吃了师尊原本要给师姐的雪莲丹,害的她修为受损,你自己说,是不是罪该万死!” 周围少年一起起哄:“乖乖让我们取一碗心头血,就放过你…哈哈,不然把你抽筋剥皮…” 那名名叫常宁的高瘦少年微微侧着身:“究竟是谁说我的心头血与雪莲丹有同样功效的?”他衣着黯淡陈旧,但口气却不慌不忙,就是嗓音嘶哑,仿佛受了很重的伤。 “你们明明知道我不止是受伤,还中了奇毒。我这种余毒未清之人的心头血,你们真的要?”常宁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毒疮的脸庞,有几处毒疮结了黑糊糊的硬疤,有几处却还在流脓,着实叫人恶心。 众少年纷纷露出嫌弃的神情。 “你们根本不是为了我的心头血,只是想寻我晦气罢了。”常宁正面朝着众人,可怖恶心的脸上,却有一双宛如明月般澄净漂亮的眼睛。 “我是定不会从命的,有本事就取了我的性命去,一了百了。不然,我必然数倍奉还。” 几名少年生出退缩之意。 “喂,这小子是宗主好友之子,若是宗主知道了,咱们……” “还是算了吧。咱们究竟是外门弟子,宗主一怒之下赶咱们走怎么办?” “师姐,宗主他责罚咱们怎么办?” 那名美貌少女咬咬嘴唇:“他害的我修为滞后,就算不取他心头血,也不能轻易放过这小子。嗯……咱们,咱们揍他一顿,若是我爹问起,就一口咬定是师兄弟之间切磋拳脚!咱们修武之人,总不成挨了几下就去告状,我爹也不会为了这个责罚咱们的!” 这个主意显然风险系数低多了,少年们纷纷表示赞成,正摩拳擦掌要往那少年过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悠然缓慢的少女声音——“你们闹够了没有。” 众人吓一大跳,齐齐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飘帛绣裙的稚龄少女静静站在他们身后,阳光透过山林枝叶落在人身上,更显得那女孩桃晕腮染,白净秀美。 “后日就是老祖两百年忌辰了,武林中有头有脸的门派差不多都来了,你们这么闹法,让其他门派见了,岂非丢青阙宗的脸?”她有些无奈。 ——原以为是一群人在欺负一位姑娘,谁知道是一位姑娘带着一群人在欺负另一个人,真是白瞎了她一番浩然正气。 双美相见,妒意油然滋生,那美貌少女率众而出,高声道:“哪来的小贱人,青阙宗处置门内弟子关你什么事!”她以为蔡昭是北宸六支以外的别派弟子了,天底下能在青阙宗面前挺直腰杆的人还没几个。 蔡昭慢悠悠的:“当然关我的事,因为几日之后,我就要拜在戚宗主的门下了。我自己门派的名声,您说我需不需要维护呢。到了那时,我还要叫戚姑娘一声师姐呢。”就脑子馅料而言,这位大小姐倒与适才那位宋二公子十分般配。 戚凌波一怔,神色不定:“你,你是落英谷的……蔡昭?” “不错。”听这姑娘口口声声我爹我爹的,蔡昭就猜她应是戚宗主之女。 戚凌波想起父亲对落英谷的热心,不禁心生退意,但身旁这些少年往日做惯了她的帮众,若她此时认了怂,被蔡昭几句话就吓退,以后在小帮众面前她哪还有面子。 “蔡师妹刚到万水千山崖吧,”戚凌波摆出甜甜的笑脸,“时候不早了,请自回客舍去去吧。你初来乍到的,有些事儿不知道其中深浅,这里的事与你不相干的。” 蔡昭挑了挑眉:“我若不走呢。” 戚凌波笑面如花,语气却隐含威胁:“我爹门下只有咱们两个女孩,以后数年咱们正该好好相处,你若非要固执己见,坏了我们师姐妹的情分,以后怎么同窗学武啊。” 蔡昭认真想了想:“没事,反正我也不爱学武,我爹娘从没教过我武艺,以后师姐就自管自的修武,我读读书看看景就成了。” “不爱学武,那你来做甚?”戚凌波笑容发僵。 “来拜师啊,我要当师父的弟子嘛。”蔡昭解释的都疲惫了。 “你若不学武,拜我爹为师做什么?”戚凌波转不过脑筋,青阙宗武学冠绝天下,每年慕名前来请教的不计其数。 蔡昭如流水般说道:“师姐这么说,也未免将天下人看到太功利了。学习为人德行难道不要紧,戚宗主是天下闻名的诚挚君子,仁厚为怀——我能学到三分就受益终生了……众位同门这么瞧我做甚,难道我说的不对?” ——比如说开业大吉时东家致辞,难道张口就说老子为了赚钱赚大钱赚多多的钱么,自然要说是为了惠及乡邻广结善缘嘛。 那群少年俱是尴尬,嗯嗯啊啊的含糊附和,戚凌波沉下脸色:“好一副能言善辩的口舌,我看咱们青阙宗是容不下你这样大佛了!” 蔡昭一听就笑了:“师姐是在威胁我会被青阙宗拒之门外么。可是,我能不能拜师入门是师姐说了算的?”伙计要听掌柜的,掌柜要听东家的,这道理这小姐姐居然不懂?!可怜戚伯父那么和善可亲的人,生了个脑子不好的女儿。 戚凌波一窒。 蔡昭继续:“若戚宗主非要收我为弟子,而师姐不乐意,莫非师姐一声令下,戚宗主就会听师姐的,不收我入门了?” 戚凌波听到身后传来的阵阵暗笑,脸色十分精彩。 如果宋郁之在这里,一定会告诉戚凌波,不要和蔡昭抬杠,话都不要说,会被气死。 戚凌波恨恨道:“常宁这小子得罪了我,我今日要出口气,你若不肯闪开,我这做师姐的说不得要教教你规矩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反正蔡昭武艺低微,索性先打她几个耳光出出气,父亲真追究起来,她就咬死了是初次见面不知深浅,就是想试试蔡昭的功夫,谁知手下没个轻重。 “废话完了吗?”常宁看了蔡昭几眼,凝神沉思片刻后出声,“你们也太墨迹。一会儿要教训我,一会儿要教训别人,要动手就赶紧动,别拖拖拉拉的。” 众人忿忿的望向他,戚凌波笑看蔡昭:“你看看,这人就是这样不识好歹。上万水千山崖的这些日子,一直这么没大没小,从不听师兄们的话……” “除了没礼貌,他还有别的恶行么?”蔡昭打断她,“要是有就快点说,不然这件事我就管定了。” “他这么无礼,你还要护着他?!”戚凌波似乎有些惊异。 蔡昭内心毫无波澜:“只要他不是恶人,也不曾自行挑事,你们就不该欺负他。至于他有没有礼貌,讨不讨人喜欢,与我有什么干系。”姑姑说过,行侠义事做侠义人,有时候不但未必会有好报,甚至都未必会有感激。 戚凌波生了一副美丽的杏眼,此时眼睛瞪的大大的,咬牙道:“我看你是自找苦吃,看我怎么……” 她扬起右臂,侧身为矩,右手立掌为刀,眼看就要向蔡昭劈下,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凌波,赶紧住手!你做什么呢?!” 蔡昭转身一看,原来是曾大楼。 他带着几名弟子,气急败坏的往这里赶来。 蔡昭失望的轻轻叹了口气。姑姑还说过,行走江湖腔调很重要,哪怕你很想扑上去扇对方两巴掌,但既然打圆场的来了,就得给三分薄面。 保持微笑,和气生财。 “——凌波,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早跟你说过不许欺负常宁,你是怎么答应大家的?!现在倒好,变本加厉啊,落英谷一行今日刚上万水千山崖,你不尽地主之谊也就罢了,还想欺负人家!今日的事,我一定要据实已报,你,你还不赶紧走!” 曾大楼嘴里虽然骂的凶,蔡昭又如何听不出是在暗暗护着戚凌波。 可惜他虽是一片好意,然而此时众目睽睽,戚凌波如何肯服软,她原地跺了跺脚:“这件事你别管,回头我自会向爹请罪的,总之,我今日非得教训教训这个……这两个!” 蔡昭笑出声:“你预备怎么教训我?” 曾大楼横跨一步,将蔡昭遮在自己身后,低声道:“你少说两句。” 蔡昭心中暗奇,我与你曾大楼认识不到两个时辰,你怎么不叫自家门里的戚凌波少说两句? 戚凌波大声道:“武林中人,自然拳脚下见真章!” 蔡昭从曾大楼身后探出脑袋,笑道:“我只是多说了两句,一没吃你雪莲丹,二没对你无礼,这么快就把我与这位常宁小师弟一视同仁啦,戚师姐这账是怎么算的?” 戚凌波气的眼眶都红了:“你还敢说对我没有无礼?!若不是你,我怎会受责骂,回头还要被爹责罚,若不是你,这些事故都不会生出来……” “你说错了。”常宁忽然开口,众人都去看他。 常宁看向蔡昭:“我比你岁数大,不是你的小师弟。” 众人一愣。 蔡昭语重心长:“你是受人欺负的,我是来给你解围的,叫你一声小师弟你难道不该好好听着么。行走江湖,为人还是要上道些的嘛。” 常宁看天:“被比我年幼之人叫师弟,我宁可被他们打一顿,反正他们花拳绣腿也打不疼。” “你们俩……欺人太甚!”戚凌波快要气绝了。 “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三句!”曾大楼大吼一声。 吼完之后,众人齐齐去看他。 曾大楼按住跳动的额角青筋:“你们三个都少说两句!——今日各派齐聚万千山崖,难道让外面人看北宸一脉的笑话?!凌波,你跟我去领罚,其他人都赶紧散了!” 蔡昭耸耸肩,没有反对的意思。戚凌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磨蹭着脚步。 正在此时,又有一道身影扑进林子,风一般的擦过蔡昭身侧,站到曾大楼与戚凌波中间,摆开两手做出劝解的模样。 “且慢,且慢,有话好说!”青年眉清目秀,也是一副宗门弟子打扮,额头冒着细汗,显然是听说曾大楼赶来后才急急追来的。 戚凌波眼睛都亮了,委委屈屈的上前一小步:“……二师兄。” 蔡昭给这个姿势打满分,委屈中带着撒娇,撒娇中带着不忿,不忿中带着害怕,害怕中还带着求救——看来这位戚小师姐虽然不擅长对付女人,但对付男人很有一套。果然天生我材必有用,东边不亮西边亮。 这名青年先向蔡昭拱手:“蔡师妹今日乍来,门下弟子未尽地主之谊,居然让你自行游走,险些与小师妹闹出误会来,真是我等的失职。蔡师妹,我先向您赔个不是。” 这话说的巧妙,什么‘自行游走’,什么‘误会’,三言两语将一桩明目张胆的霸凌事件给转了性。 “不用不用。”蔡昭笑眯眯,“我与戚师姐没什么过节,只要她不教训我就成了,要紧的是这位常宁小师…咦…” 不知何时,那位满脸毒疮的高挑少年依然不见了。不知是不是等的不耐烦,常宁居然已经自行走掉了。 蔡昭讪笑:“那就什么事也没了。” 这名青年再朝曾大楼恳求:“前面忙的不可开交,师父忙着招呼各位掌门,下面有许多事等着您发号施令,不如就把小师妹交给我,我好好训斥她,您看……?” 曾大楼十分无奈,挥挥手表示散场。 戚凌波破涕为笑,像孩童般爱娇的扯着那青年的袖子开开心心的跑开了。 她一走,那些帮凶少年们愈发缩头缩脑,恨不能贴着山壁溜走。曾大楼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跟一串耗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蔡昭看看前方,再看看后方。 今天也是她为了侠义之路努力的一天呢,虽然救了个貌似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 第6章(师门) 曾大楼领着蔡昭缓缓往回走。 “蔡师妹,你别怪我把凌波轻轻放下,这件事……唉,其实青阙宗门规甚严,绝容不下欺凌门人的举动,只是……唉,只是凌波的天赋与根骨都更似师父而不是师母……少时鲁钝,但只要冲破了经脉……” “慢,慢着。”蔡昭越听越不对劲,“我姑姑说,前尹宗主是出了名的少年天才,十几岁就名扬天下啊。” 曾大楼转过头来:“我说的师父,是凌波的父亲,现在的戚宗主,不是她的外祖父。” 蔡昭啊了一声,上下打量曾大楼:“戚宗主是您的师父,您……”看您的岁数,不是应该是蔡平春等人的同辈么。 曾大楼面无表情:“我只是看着老成,其实比令尊小了好几岁。” 小了好几岁也是三十出头了啊——蔡昭呵呵赔笑。 “蔡女侠没与你说起过我么?” 蔡昭摇头:“闲暇时姑姑常爱跟我说她以前行走江湖时的趣闻,都是些琐碎零星之事,偏只北宸诸派,她半点也不爱提。” 蔡平春夫妇素来禁止儿女主动发问蔡平殊,就怕他们年幼懵懂,问到不该问的,触及蔡平殊的伤心事,导致蔡昭对江湖上的印象也是东一块西一片,碎裂的很。 曾大楼轻叹一声,摇摇头。 两人继续前行,曾大楼继续道:“……当年若非师父与蔡女侠的恩慈,我只是街上一名险些冻饿而死的小乞儿,哪能入了青阙宗的门。师父的恩德,没齿难忘。何况修为不在年高,令尊这十几年来武学精进非常,我却禀赋平平,只在门内混个辈分罢了。” 蔡昭道:“落英谷的武功就是这样,起初进益很慢,得耐得住性子,慢慢修行,越到后头,功力越见雄浑。姑姑说,为着这个缘故,我爹少年时没少挨欺负。” ——落英谷的武功路数便如一棵树,初初树苗时,那是人人都能轻易拔起,但等到树大根深,根系牢牢抓入地下坚岩,便是任凭狂风暴雨也难以摧毁了。 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 蔡平殊就是例外。 曾大楼果然笑道:“原来如此,那蔡女侠就是天赋异禀了,不但小小年纪就名动江湖,力压群雄,还独力诛杀魔教教主,‘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声实至名归。我十岁时见到蔡女侠心中还好生奇怪,这小女子不比我大几岁,怎么这许多英雄豪杰都对她恭敬有加。” 蔡昭沉默了:“嗯,可这代价也太大了。” “都是诛杀聂恒城时落下的伤,才让蔡女侠英年早逝的。”曾大楼很是伤感。 蔡昭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曾师兄,您接着说门内的师兄师姐吧,免得回头我又跟大家生了‘误会’。” 曾大楼苦笑:“你今日做的没错,是小师妹行事偏差了。常宁是常昊生大侠的遗孤……” 话音未落,蔡昭轻轻的啊了一声:“他竟是常大侠之子。常,常家依然……” 曾大楼叹道:“你们落英谷不爱管江湖上的事,长年闭门隐居,可能不曾听说。数月前武安常氏满门被魔教屠了,只逃出常大侠父子两个。常大侠伤势太重,在投奔九蠡山的途中过世了。以他与师父的交情,常宁持亡父手书来投,师父怎能不管,于是收留了他。” 蔡昭轻轻啊了一声:“姑姑说她生平难得敬佩人,但常昊生大侠嫉恶如仇,宅心仁厚,她极是敬仰的。当年常大侠还帮过落英谷……常宁现在也是门中师兄么?” “还不是,常宁身受重伤,余毒未清,师父打算先治好了他,再收徒授艺,将来好给常家报仇。” “嗯,是以那雪莲丹就是给常宁治伤解毒的。”蔡昭把话题绕了回来。 曾大楼只能继续叹气:“师父是世间罕见的‘天火龙’根骨,初时鲁钝,但只要不惧挫折,勇于进取,一旦冲破了经脉关碍,练什么功夫都是事半功倍。唉,可是难就难在这个‘不惧挫折,勇于进取’上了。” ——相传洪荒时期,别的巨龙轻易破壳便能逍遥四海,只这‘天火龙’需要在烈焰中苦苦煎熬九九八十一年方才能破壳而出,俾睨天下。 蔡昭点头:“这我知道,姑姑说她结识戚宗主时,他就在挨欺负。原本尹老宗主另有嫡传弟子的,后来看戚宗主冲破了关碍,一日千里,才将他收入内门,悉心栽培。” 曾大楼叹道:“是呀,那是邱师伯。他如今云游天下,不常回万水千山崖了。不知老祖忌辰那日,他赶不赶的回来。” 他转回头看蔡昭,“师父常说,他能冲脉成功多亏了蔡女侠。他俩相遇时,师父当时还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外门弟子。可是蔡女侠说他是池中潜鳞,它日必将一飞冲天,万众瞩目,切不可因初时不顺就气馁了。师父说,蔡女侠的话他这些年来从不敢忘。” 蔡昭仰起头,山间的日光刺的她眼睛发痛。 她能想象,少女时代的姑姑说这番话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朝阳果敢。 “可凌波却不成,一次次冲击经脉,清苦修习,要经受何等痛楚。”曾大楼黯然,“师母只有她一个,自小呵护疼爱,怎么吃的了那份苦。有雪莲丹在,冲脉时可少受些苦头,是以凌波才有了那么大的指望。那颗雪莲丹是三师弟偶然所得,后献给师父的。师父与师母商量后,原是打算给凌波的,谁知,谁知常宁师弟忽然来了……自是救命更要紧。” “也不必过于可惜了。当年尹老宗主手上没有大把的好丹药么,他一心期盼两位女儿成才,最后两位尹夫人练出来了么?青莲夫人还好,我未来的师母素莲夫人嘛……呵呵。” 其实蔡平殊的原话是,尹素莲已然只是三脚猫功夫了,尹素莲只好算作翻了盖的龟龟了。 修武本就是极辛苦的事,晨起暮练,寒暑不歇,全身经络骨骼都要经受一遍遍磨砺冲击,才能脱胎换骨,突破平凡之躯的限制。出身高贵且相貌美丽的女孩子往往吃不了这个苦,何况她们的父亲早已为两个女儿各自安排好了后路。 曾大楼眉头一皱,随机摇头苦笑:“蔡女侠与师母始终不大和睦,这话她说说也就罢了,蔡师妹须得慎言,以后师母也是你的长辈了。” 蔡昭不理这话:“即使服用雪莲丹在冲脉时能少受些苦,也未必能保管成功罢。雪莲丹是疗伤祛毒的圣品,拿来这么用,若是冲脉不成,就白费好药了。” 曾大楼叹道:“成与不成,都不要紧。只盼着师父阖家和睦,就好了。” 两人边走边闲聊,很快蔡昭就知道自己未来会有五个师兄一个师姐,她排行第七,至今已经见过一半了。 曾大楼是大师兄,是宗主戚云柯少年时收来的小乞儿,根骨寻常,武艺平平,胜在为人热络厚道,办事也周全公正,于是无形中成了青阙宗的大管事,日常管理庶务。 二师兄就是刚才那个对着戚凌波一脸舔相的清秀青年,名叫戴风驰,是故老宗主远亲之子。据说他尚在襁褓时,全家便丧于魔教前教主聂恒城之手,于是被故老宗主收养了来,之后再拜在戚云柯门下,擅使七七四十九手流星追风剑,目前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就是很有名气的意思)。 蔡昭表示久仰久仰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曾大楼只有摇头苦笑的份。 接下来是宋郁之。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师门他都行三,不出意料的,众弟子中他天分最高,武艺最强,长相最俊美,家境最富裕……亲爹和亲哥也最嚣张。 “三师弟愿意在万水千山崖上过清苦日子,甚是难得,要知道,鸣翠峰广天门豪富无匹,有道是堆金叠银珍珠如山……” “嗯,都看出来了。”蔡昭笑笑,“适才在风云顶上就见识了广天门的排场。更别说三师兄之母还是已故的青莲夫人,我以后不会招惹他的。” 曾大楼连连苦笑。 人真是不经惦记,曾蔡两人正说着,只见远方飞驰而来一抹熟悉的身影—— “大师兄!大师兄。” 声至人至,宋郁之飞纵而来,喊第一声大师兄他还在七八丈以外,第二声大师兄人已到跟前了。蔡昭暗赞一句‘好俊的轻功’。 “大师兄,蔡师妹。”宋郁之向两人拱手,冠玉般的面庞上神情急切,“大师兄,凌波是不是又惹事了?!” 曾大楼为难,又不好当着蔡昭的面就赖掉戚凌波的所作所为。 宋郁之脸色铁青:“大师兄别再护着她了,一而再再而三,我这就去告诉师父……” “慢着!”曾大楼拉住宋郁之,“你着什么急啊,有什么事情不能慢慢说,这事有我呢,我会处置凌波的……” “还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宋郁之目光清冷,直直看向蔡昭,“蔡师妹,你适才是不是受他们欺侮了,打头的是不是戚凌波,是不是!” 初来乍到,游来是王八还是鳖都弄不清,天知道这些师兄妹之间有什么情天恨海的纠葛,蔡昭才不会轻易涉足其中呢。 于是她摇摇头,笑的春光明媚:“宋师兄可能误会了,适才我与戚师姐只是打了个照面,师姐待我那是一分惊两分喜三分亲近四分热络还有五分的殷勤备至。一会儿要我赶紧去休息,切莫累着了;一会儿要教导我为人处世的规矩,真是一个如沐春风。虽然才短短一会儿功夫,但我受益匪浅,心里已经将戚师姐当成亲姐姐了。所谓一见如故,正当如是。” 曾大楼长大了嘴,不知是惊是喜。 宋郁之瞪视,一字一句道:“你说瞎话。” “不信你问大师兄,我有没有说瞎话。” 曾大楼愣愣的:“……没,没说谎,凌波的确叫蔡师妹去休息并说了一番道理……”语言真是一门神奇的艺术。 宋郁之看着蔡昭:“就算前面是真的,后面亲姐姐什么的也是假的。”听着太恶心了。 蔡昭翻了个白眼:“别人心里的事师兄怎知是真是假。总之我没事了,三师兄自去忙吧。” 宋郁之胸膛起伏,一天之内被这小姑娘气到两次也是够了,他转身就走,再也不想看见这糟心的未来小师妹了。 曾大楼松了口气:“蔡师妹气量大,做师兄的谢谢你了,不是师兄我不愿主持公道,而是,而是这事一旦弄个不好,师父与师娘又要争执了。” ——这个‘又’字用的老精妙了。 蔡昭很聪明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请曾大楼继续科普师门—— 四师兄丁卓,沉默寡言,醉心武学,今日这种场合估计是见不到他的。 曾大楼叹道:“四师弟身负血海深仇,是以一心苦练,只等学成之日下山向魔教复仇。” 蔡昭驻足:“咱们门内除了你和三师兄还有没负血海深仇的么?” “有,五师弟。” 曾大楼告诉蔡昭待会儿若是看见一名正在招待宾客的青年,两颊有酒窝并满脸笑容的,就是五师弟樊兴家。他是迄今唯一自外门选入的弟子,是主管外门的李师伯举荐而来,脾气好,天赋佳,父母双全,手足友爱,原生家庭美满的不行,十分罕见的擅长制药炼气。 “樊师兄擅长制药炼气?这根骨可不多见呀。”蔡昭眼睛一亮。 所谓先天真气,七分炼三分养。 修行习武之人逆天而行,难免有个经络紊乱真气走岔,严重些的还会走火入魔真气破体。但若有人以温养之气在旁缓缓引导补养,疗伤复原时的情形就会好许多。 问题在于,二十年前正邪大战时,聂恒城撒出漫天遍野的魔教爪牙,专门狙杀北宸六派中的制药炼气之人,偏偏修炼温养真气的人自身的武学修为往往不会太高,结果一杀一个准,导致许多前辈豪杰伤重难愈,北宸六派战力大损。 而天生具备这种根骨的又不太多,难怪外门的李师伯会举荐樊兴家了,物以稀为贵嘛。 六师妹就是戚宗主的独女戚凌波了。再过几日,蔡昭就会加入成为老七。 “师父收的弟子这么少啊?我听说驷骐门广收门徒,弟子足有上千人。”蔡昭疑惑。 曾大楼迟疑片刻,斟酌道:“师父说,有能者多是自己长成的,不是养出来的。每年投到九蠡山来的少年为数不少,只要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师父就都收下,一道读书习武,能冒头的自然能冒头,看各自的悟性了。” 蔡昭把这话在舌尖滚了一遍,轻轻一笑:“师父说的有理,尹老宗主收那么多弟子又有何用,还不是外门弟子出身的师父脱颖而出了。” “不错。将来师妹练功有成,这宗主之位也能一争嘛。”曾大楼打趣。 蔡昭翻了个白眼:“承您吉言了。” 说话间,青阙宗一派的居所,一座令人油然生出叹息的宏伟宫殿出现在眼前。 白玉为阶,黄金为铸,白墙黛瓦,朱梁画栋,上下三层的宫殿宛如漂浮在云层之上,不愧人称‘天上天宫,地上暮微宫’。 第7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午时初刻...) 按落英谷收藏的古籍所说,最初的暮微宫只是北宸老祖为着清修随意盖的几间屋子,因后来有了诸多弟子仆从,才渐渐扩展房舍,累屋成楼。彼时九蠡山中灵石充裕,黄金如土白玉如山,便是简简单单建出来的殿宇都庄严堂皇,透着一股子仙气。 走入热闹的内殿,只见宾客们三两成堆聚坐一处,或大笑着叙旧,或窃窃私语,蔡昭老远就看见她未来的师父板着一张正气凌然的国字脸高坐厅堂上首,看似庄严实则僵硬的接待着不知第几波的来客——蔡昭姑姑对这位结拜兄弟的评价是‘明明是埋头精修一代宗师的料,偏得日日迎来送往活像丽春院的花魁’。 蔡平殊自从闭门养伤后,甚少与江湖中人来往,只有寥寥数位至交好友还能一见,戚云柯便是这寥寥之一,差不多每年都去落英谷。每回来,不是捂着一口笼子装着好看的雀儿猫儿,就是在兜满寒风的怀中塞足小蔡昭爱吃却不给吃的零嘴。 懵懂不知事时,蔡昭还以为戚云柯会当她姑父,后来才知道人家已经娶妻生女,与蔡平殊是真正的知己之情生死之义,蔡昭不禁为自己的狭隘害羞,决意少看些私奔定情的话本。 她跟在曾大楼身后往前走去,戚云柯一眼看到她彷如见了救星,赶紧撇下跟他攀谈不休的张三李四,走过来大声道:“小昭儿来啦!赶紧过来赶紧过来!你爹娘弟弟适才都喝过三道茶水了,你究竟跑哪儿去了!” 蔡昭一脸端庄的上前叩首行礼:“戚伯父好,给戚伯父道辛苦了。我看万水千山崖的风光如画,引人入胜,便到处走了走逛了逛。” 戚云柯笑道:“昭昭这回可没迷路了罢,当年你在镇上灯会中走丢了,你姑姑与我找了足有半宿呢。好在落英镇上没有人贩子,不然有你哭的!” 蔡昭如何肯认:“那不是走丢了,是我帮那老爷爷看管糖画摊子呢,我可会认路了!再说了,伯父你和姑姑总有说不完的话,我又听不懂……” 戚云柯忽脸色黯淡下去,眼中隐现辛酸:“是呀,那时总有说不完的话,如今,这些话我又跟谁说去呢。” 蔡昭一默。 原本坐在戚云柯身旁的一位中年美妇见丈夫迟迟不回,脸上便带了不悦,先向一旁四五位锦衣宾客笑了笑,再朝丈夫提声道:“好了,她小孩儿家自去那边玩耍便是,云柯你快回来与诸位叔伯叙旧罢。” 戚云柯听见妻子尹素莲的声音就头大。 蔡昭低声道:“伯父,那些是您的好友么?” “见鬼的好友!”戚云柯也贼兮兮的压低声音,“都是尹家的三亲四戚和故交,论起来个个都是长辈,应酬的累死我了!” 尹素莲在那边不悦的又叫了几声,戚云柯只好领着蔡昭小姑娘一起往前方赴难,国字脸上一派正气:“昭昭过来,为师的给你引见长辈……” 蔡昭气的瞪了戚云柯一眼,这年头长辈都不厚道了,明明他自己懒得应付那些人,却捉她当挡箭牌。 戚云柯咧嘴大笑,依次介绍宾客。那位中年美妇自然是现任宗主夫人尹素莲了,蔡昭老老实实的行礼,脑袋低下去时看见她脚边的裙摆铺在金丝绒地毯上,衣料华贵,金星点点,裙边上缀的居然是拇指大的珍珠。 尹素莲与蔡平殊同岁,与后来越发虚弱枯槁的蔡平殊不同,她保养的极好,面庞白嫩,眉眼精致,望之不过二十来岁,打扮的更是琳琅精致,耳畔还晃悠着一对价值连城的翠色猫儿眼,看着便知她生活的极舒适。 她矜持的瞥了蔡昭一眼,哼哼唧唧道:“这就是昭昭罢,这生的是像谁啊。你姑姑和母亲长的还行,这孩子怎么都没长到点子上啊。” 戚云柯皱眉:“胡说,昭昭明明既像平殊又像小枫,长的可比她俩都强。” 尹素莲眼皮一挑,要笑不笑:“难得啊,难得听你说蔡平殊的不足。” 戚云柯不悦:“女孩儿的长处不见得要在长相上,要紧的是品行和本事……” 曾大楼赶紧出来打圆场:“师父,师母,蔡师妹适才说她饿了,不如先让她用些点心再慢慢给她引见长辈?” 尹素莲哼了一声,戚云柯无奈,抬手将案几上的一碟点心揣到蔡昭怀中:“你先到后殿偏间去垫吧些点心,回头开席了再吃好吃的,啊~~” 蔡昭捧过点心,笑的心大,刚转头走了几步,忽见几个熟悉的身影齐齐往这边走来,不由得停了脚步。 “爹,娘,我和师兄们来了。”戚凌波此时穿戴一新,水红挑暗色金绣的裙子配了一副桃花色宝石笄钗环佩,更映的人比花娇,美貌婉转,将一旁的戴风驰都看呆了。 他俩后面几步,不声不响的跟着个慢吞吞的高挑少年,自然是那毒疮满面的常宁了。 尹素莲眼睛一亮:“哦哟,我家凌波来了,你今日怎么肯穿这身衣裳了?往常不是老嫌这样打扮行动不利索么。” 戚凌波笑瞥了蔡昭一眼:“原先不是为着习武方便嘛,适才我看蔡师妹打扮的妥帖,便学着穿戴了。蔡师妹,你也来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给身旁的戴风驰使了一个眼色,戴风驰微微一笑,右手在左袖中轻轻一抚,随即往外一抛,只听叮当一声轻响,一道利光直冲蔡昭门面而去,众人隐隐看见似是什么利器,眼看蔡昭就要血溅当场。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戚云柯怒吼一声,正要出掌相救,却见那道利光停在了蔡昭面庞半尺处,旋即迅速回落到戴风驰手中,众人此时才知道原来是一把小小匕|首,匕|首刀柄处连着一条链子,适才戴风驰就是用链子将匕首扯回去的。 虽说是借助了链子,然后这份手劲和准头依然十分了得。 戚云柯勃然大怒:“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戚凌波娇笑道:“爹别气恼,就是个小小的玩笑。适才我与师兄在梅林中遇见蔡师妹,一见如故,便商量着要给师妹备份见面礼。师兄,还不给爹瞧瞧!” 戴风驰扯掉细链,将匕首双手呈上,众人伸脖子一看,只见这刀柄通体镂有金丝红宝,刀刃更是犹如一泓碧波,果然名贵非常。 尹素莲看丈夫脸色不虞,赶紧道:“这不是郁之的父亲送给风驰的见面礼么?这可是风驰心爱之物啊,你们也舍得拿出来,果然是体恤昭昭远道而来。是吧,云柯?!” 戚云柯怒气未消,但此时宾客盈门又有妻子阻拦,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得冷哼一声。 戚凌波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笑盈盈的去看蔡昭:“师妹,你没吓着吧。你…呃…”她在山坳小林中吃了亏,一心要讨回这口气,便与戴风驰一通商议,打算狠狠吓唬蔡昭一番。 谁知却见蔡昭面色如常:“我料想师兄师姐也不会伤着我,有甚好吓的,诸位长辈放心,我一点事也没有。” 戚凌波颇为失望的哦了一声。 戚云柯沉哼一声:“风驰,凌波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若是适才你收手不及,真伤到了昭昭,你俩该怎么交代?!为师素日教你行事,有这么不分轻重的么……” 戴风驰面红,立刻要躬身赔罪。 “好了好了!”尹素莲插嘴,“风驰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若无万分的把握,他怎会开这个玩笑!昭昭不是也说了没吓着么。不止常宁如今孤苦伶仃,风驰也是,你不要光心疼常宁,也心疼心疼风驰罢。……昭昭过来,这匕|首给你,好好收着啊。” 戚云柯忍气,重重拍了一下案几。 蔡昭上前接过匕|首,翻覆一看,赞道:“果然好刀,谢过师兄师姐,小妹这就收下了。” 戚云柯缓了口气,拉过常宁,向蔡昭道:“这是你常宁师兄,比你大三岁,他,唉,他家……大楼都与你说了罢。亏得你姑姑已经走了,不然知道昊生兄弟家里出的事,非得气个半死,魔教也太猖狂了。” 蔡昭看向常宁,只见这少年身量颇高,肢体修长,就是一张面孔惨不忍睹。 戚云柯道:“常宁,你来见过昭昭,她……” “我适才已经见过蔡师妹了。”常宁道。 戚云柯试探:“也是适才在梅林?” 常宁点头,曾大楼立刻再度紧张起来。 戚云柯怔了片刻,立刻沉下脸色:“凌波,你适才是不是又欺负常宁了?你忘了我的吩咐么,再有下次,我就……” 尹素莲打断丈夫,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爹的,不分青红皂白先责骂自己女儿,你倒是看看昭昭与常宁,身上脸上都好好的……” 听到‘脸上好好的’这句,蔡昭忍不住去看常宁的烂脸,常宁丝毫不忤,还冲她微微一笑,饶是面上遍布毒疮,狰狞恐怖,那双眼睛却潋滟清透的叫人骨头生酥。 “……凌波便是往日里淘气了些,也不会在这种大日子里任性的。”尹素莲转向蔡昭,“昭昭,你说是吧。” “是呀是呀,爹,我们只是玩闹了几句!”戚凌波急忙辩解,“师妹,你快说话啊。” 蔡昭心中呵呵一声,心道这位戚师姐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会忍气吞声说没事的。 看曾大楼一脸为难的望过来,蔡昭便点点头:“我虽初识师姐,不过也察觉出师姐秉性敦厚质朴,性情淳然,是个实在人。” 曾大楼:……蔡师妹你只要敷衍一下让师母师妹面子不那么难看就行了,不用这么卖力说假话,这话没人信的。 戚云柯又气又无奈,只好道:“好罢,你若真这么以为,将来……” “伯父,我是真这么以为。”蔡昭一本正经,“不信您看。”话音未落,只见她右手一扬,只听那把精致的匕首轻声响动,一股劲气激扬而出,匕首如破空之箭般向戚凌波射去。 只听尹素莲一道失声尖叫,利器的气劲逼迫人心,比适才戴风驰射出的匕首何止凌厉了一分两分。眼见匕首直插女儿门面而去,尹素莲差点晕厥,戚凌波浑身僵硬无法动弹,戚云柯离的较远,只有一旁的戴风驰旋即起掌阻拦。 然而就在那匕首离戚凌波鼻尖只有三寸时,蔡昭忽然左掌拍空而去,那匕|首就在戚凌波门面前转个弯,在空中划出一道悠扬的弧线,然后便如牵了线般老老实实的回到她手中。 四周一片安静,宾客都停下来看这情形,一堂静谧中只听‘叮当’一声清脆,戚凌波鬓边的一支珠钗坠地,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只常宁丝毫不见惊慌,反而看的饶有兴味。 尹素莲被活活吓出一身冷汗,尖声道:“蔡昭你要干什么!你是要杀了凌波么……”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伯母和师姐莫怕。”蔡昭笑眯眯的掂着匕|首把玩。 戚凌波手脚冰凉,嗓子如堵住了般,半天才能发出声音:“……你,你不是说你不怎么会武功么?!”适才蔡昭那一下,便是她这样低微的武学修为也看得出厉害,不论功力与出掌精妙,都不逊于戴风驰了。 蔡昭好像很吃惊:“师姐弄错了吧,我何时说过我不会武功的?” “你不是在林子里说,说……” 常宁很好心的补充:“蔡师妹说的是,她不爱学武,没说不会武功。” 戚凌波鬓睚眦欲裂:“没错,你说你不爱学武的!”! “不爱学武与会不会武功有何干系?不爱学武还是得学啊。”蔡昭很无辜。 戚凌波气愤道:“你还说你爹娘从未教过你武艺!” “他们是没教啊,可是我姑姑教了嘛。” 戚凌波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戴风驰欲劝又无计可施,尹素莲脸色发青,戚云柯抚着额头叹气,只有常宁笑意盈盈的望着蔡昭。 蔡昭右掌朝地上轻轻一拍,五指虚抓,地上那枚珠钗啪嗒一声弹起,径直飞进她掌中。 除了戚云柯与常宁之外的众人,俱看的眼珠发直。 蔡昭微笑的走到她身旁,微微倾身,替她簪好珠钗,语气愈发温柔:“伯父你看我说的不错吧,师姐多老实啊,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脑筋都不会拐个弯的。” 戚云柯面无表情:“嗯,你和凌波,都是老实孩子。”他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 第8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午时二刻...) 这时,四周窃窃私语声响起—— “都说蔡平殊废了之后落英谷这些年越发落寞了,没什么本事,全靠青阙宗戚掌门帮忙撑着场面,可是你们看看人家小姑娘,刚才那两下你使的出来么……” “什么落寞,落英谷向来不爱过问江湖之事,只是淡泊罢了,哪里就没本事了。” “对呀对呀,我听说蔡平春这些年来进益极大,不然那么多去落英谷挑战的江湖客后来怎么都没声了?若是去挑战的占了便宜,还不得大声宣扬啊!” “蔡平春?从不见他行走江湖啊,说不定是蔡平殊出的手呢。” “刚才你还说蔡平殊废了呢!” “你们少说废话,那小姑娘刚才用的是不是蔡平殊自创的‘擒龙手’啊,第一下应是‘殊功劲节’,第二下是哪一招啊,是‘徐风殊然’么?当年蔡平殊就是用这套掌法在半个月内灭了瀚北十三座匪寨,鸡犬不留啊!” “可我听说当年蔡平殊单挑瀚北群寨用的是一把大刀呀!” “用刀还是用掌有甚差别!” “要的,硬是要的!蔡家了不起!” 尹素莲的脸色由青转白,强笑道:“我听说你自小备受娇宠,习武这么辛苦,你姑姑怎么舍得逼迫你练啊。” 蔡昭缓缓将匕|首收入鞘中,笑意没有达到眼中:“姑姑说,这世上的事,往往是靠山山倒,靠海海枯,还是靠自己最稳妥。” 在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中,从来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姑姑,十来年中唯一强逼她做的事,就是习武——寒暑不辍,晨昏不改。 记得有一回她累的哭了,蔡平殊给她揉着后颈低声说‘无论行不行走江湖,你总得自保的本事,若是只叫你懒散快活的度日,就是我害了你’。 尹素莲勉强维持笑容:“这的确是你姑姑能说出来的话,不过身为女子嘛,不见得只有那么一条路,有个依靠的也未必不好。成了,今日头回见面,这枚玉镯与你做个见面礼罢。”说着退下自己腕上玉镯。 蔡昭安静的接过玉镯,就着琉璃灯光看了看成色,很熟练的给它估了个当铺价。 见场面缓和,曾大楼赶紧道:“师父,师妹人小不耐饥,还是先去后面用点心罢。” 戚云柯点头,在蔡昭走前将常宁领到她跟前,低声道:“你常师兄如今重伤在身,余毒未清,老祖忌辰期间我怕是分|身乏术,你多看着些他。” 戚凌波显然不是个老实听话的乖女儿,外加一个偏心的亲娘,若她再要暗中欺负常宁,几个弟子看在师母面上,不是不愿管就是管不了,也只有蔡昭不怕了。 蔡昭明白他的意思,脸上似笑非笑。 戚云柯略尴尬的轻咳一声:“等常宁痊愈了,我想也无人能欺负他。唉,都是我教女无方,御下无能,若叫你姑姑知道了,定要先骂我一顿无能……” 蔡昭凉凉道:“这些年来姑姑何时说过你半句不好,明明一直数落您的是我娘。” 戚云柯挥挥手:“欸,你娘说话有口无心,我从不放在心上。你姑姑说一句,我才是真的无地自容啊。昭昭啊,常昊生大侠一家惨死,至今血仇不能得报。可怜他一世侠义,锄强扶弱责无旁贷,哪怕看在他的面上,你也多看顾着些常宁啊……” 蔡昭觉得是时候在未来师父面前表达一下自己的凌然正气了:“伯父您不用说了,昭昭都懂的。姑姑常对我说,她生平最自傲之事并非诛杀聂恒城,而是她行走江湖时,无论多需要事急从权,也不曾牺牲无辜之人,无论多不愿惹事上身,也不曾眼看无辜之人受害而袖手旁观。伯父您放心,我会看好常师兄的。我辈修武之人,不求威震武林,闻达天下,至少也要扶弱济民,主持正义。”她说的热血仗义,完美符合蔡平殊理想中的腔调。 “好!说得好!”戚云柯很是高兴,并将一边的常宁也拉过来,让他给蔡昭作了个揖。 常宁似笑非笑,身姿挺拔的躬身一揖。 蔡昭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不舒服,想起真正当得起侠义二字的常昊生大侠,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虚伪。她冲戚云柯胡乱道了个别,然后扯了常宁的袖子一起走了。 常宁身形一滞,看着自己袖子上的小手有点发愣。 看戚云柯要去应酬宾客,尹素莲赶紧将戴风驰扯到丈夫身旁,让他陪着丈夫去见武林宿耆,又推了女儿一把,朝另一边的蔡昭常宁努了努嘴。戚凌波会意,一咬牙跟了上去。 后殿厢房甚多,曾大楼找了间清净雅致的给蔡昭他们三个,又吩咐仆众随时伺候茶水,然后忙不迭的出去料理琐碎了。 所谓家学渊源,蔡昭跟着蔡平殊学了些什么,戚凌波就跟着尹素莲学了些什么,不过半盏茶功夫,戚凌波已经满脸笑容的从‘蔡师妹’变成了‘昭昭妹妹’,‘从小贱人多管闲事’到了‘年少气盛都是一场误会’云云。 可惜转折太生硬,言语逻辑没理清楚,刚才口口声声小贱人甚至意欲出手教训,如今只用一句‘误会’就想要搪塞过去,未免太不够诚意。可见这位戚大小姐拉拢小姊妹的功力不及吊舔狗的十之一二。 换做其他修习武艺的暴脾气小姑娘早就啐戚凌波一脸了,不过蔡昭肯定不会。她自小立志成为落英镇七十二家商铺总监管,做买卖的嘛,自然是和气生财,看破不揭破咯。 ——当下蔡昭营业出满脸宾至如归的笑容,十分配合戚大小姐的说辞。 戚凌波:“说起来,家母与蔡女侠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唉,三年前乍闻斯人已逝,家母不知有多伤心,饭也吃不下,药也不愿喝,险些一病不起,这才没去吊唁令姑母的。” 蔡昭:“瞧师姐说的。以两位长辈如山高如海深的交情,若不是令堂病的起不来了,哪能不来落英谷啊,这我怎能不知。” 戚凌波(是不是她太敏感了,觉得被内涵了):“家母生来体弱,十二岁那年去佩琼山庄求医,便与蔡女侠结下了深情厚谊。家母常说啊,蔡女侠自小就是仁义为怀,豪侠任气,没有人不夸的。家母武艺低微,好多次都亏了蔡女侠援手,如今才能好好站在这儿呢。” 蔡昭:“我姑姑十岁拜入佩琼山掌周老庄主座下,虽说庄上也有旁的小姊妹,可她们谁也没有令堂机灵乖巧善解人意,特别特别投我姑姑的缘。家母曾说过,那年小姊妹们遇上凶险,令堂差点落入魔教一个天什么长老的大弟子之手,硬是逼的我姑姑几日之内自创出几招擒龙手来,方才解了危难——这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戚凌波(再次觉得被内涵了):“……昭昭妹妹说的一点不错。其实我娘与你姑姑年少时也是拌过嘴的,可后来还不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可见小时候斗气使性的事都是不作数的,呵呵,呵呵。” 蔡昭:“戚师姐说的一点也不错!小时候不但拌拌嘴吵吵架不算什么,便是互相丢些小小玩意啥的也都是闹着玩的,谁都不能往心里去啊。” 戚凌波笑的脸皮都僵了:“……正是正是。”——娘啊,说客套话拉拢小姊妹好累啊!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水乳交融情投意合,简直下一刻就是换钗结拜了,不过她俩忘了此处还有第三个人。忽然屋里响起不合时宜的呵呵两声,短促,冷漠。 戚蔡二女一齐扭头去看发声之处。 “蔡师妹能屈能伸,真英豪也。”常宁淡淡讥讽,然后一指戚凌波,“适才她还骂你小贱人,你也不往心里去了?” 蔡昭微笑道:“口角小事罢了,何必挂怀。” 戚凌波松了口气。 “适才她还想以多欺少,先打你一顿再说,你也算了?”常宁又道。 蔡昭无奈道:“这不是没打成么。就算打了,他们也打不过我。” “对对对,师妹说的是!”戚凌波紧张的讪笑。 “若是打得过呢,若是将你痛打一顿呢。”常宁不肯松口。 “就算打得过,就算痛打我一顿,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六派之内的事,揭过就算了嘛。”蔡昭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怎么可能,事后非得把欺负过自己的人一一打爆狗头才是’。 戚凌波适时大赞:“师妹气度宏大,真侠士风范也!” “好说好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蔡昭也适时捧哏,气氛融洽。 “若是有人辱骂令姑姑蔡女侠呢?”常宁忽道。 蔡昭神色一冷。 “若是有人骂蔡女侠是‘拖拖拉拉十几年才死的贱人’呢。”常宁语气沉静,长睫低垂,“昭昭师妹也觉得是口角小事,不必挂怀么?” 戚凌波一下跳起来,指着常宁的鼻子大吼:“你不要胡说八道!……蔡师妹别听他的,他对我心怀怨气,这是挑拨离间呢!” 蔡昭没有理她,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常宁师兄,把话说清楚。” 常宁道:“三年前蔡女侠过世,家父前去吊唁。回程途中,因心中着实难过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已临近九蠡山,同行的戚宗主便将家父带入宗门养病。某日戚宗主夫妇发生了激烈争执,曾大楼劝解不成,便来央求家父帮忙。家父过去时,正听见素莲夫人大喊‘人人都说蔡平殊为了天下与聂恒城拼杀的两败俱伤,可那贱人愣是拖了十几年才死,你还动不动要我念着恩情,真是烦死了’!” 戚凌波慌了:“昭昭师妹,你别听这疯子的,我娘哪会那么说啊,那都是,那都是……” “当时在场的不止家父,还有曾大楼与外门的李师伯。”常宁说的干脆利落。 蔡昭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在桌上缓缓收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家父没再说第二句话,当即拖着病体下了山。”常宁目如冰水,透彻清寒,“昭昭师妹,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和气生财’的。” 深褐色的桌锦上织有祥云金线,在明亮的灯下一晃一晃的,泛着刺眼的白光,好像年幼的蔡昭在姑姑鬓边发现成缕成缕的白发。当时,蔡平殊才二十五岁。 蔡昭想起了刚才见到的尹青莲,肌肤莹润,发髻乌黑,过着尊荣富贵的生活,当着万人仰慕的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夫人——这世上,真的有公道二字么。 “今日宾客甚众,宗门中人人都忙的厉害,师姐还是出去待客罢。”蔡昭神情淡漠。 “不不不,昭昭师妹,你听我解释,我娘当时与爹爹吵架,那是口不择言,一时糊涂脱口而出的……”戚凌波慌乱的解释。 蔡昭淡淡道:“天下之大,不是不能有人说我姑姑的坏话,但受过她恩惠的人不行。口不择言不行,脱口而出也不行。师姐,请离去罢。” 戚凌波大怒:“姓常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家遭大难,到青阙宗中养伤避难,本该感激涕零,安安分分的!如今居然还敢口出恶言挑拨我们北宸六派的手足之情。你个丧家之犬,到底要不要脸!你既然这么看我不上,何必赖在宗门里不走,有本事麻利的滚出去,别在这人丢人现眼!” 常宁坐的身姿挺拔,纹丝不动:“我自不如家父那么要脸,只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丝毫不记得对别人的恩惠。戚大小姐脑子不好,我便来提醒一二。” “二十年前,令堂素莲夫人负气出走,险些遭魔教恶徒欺侮,是家父出的援手。十九年前,青阙三老中的两位一齐丧于魔教之手,聂恒城悬挂其二人的尸首鞭打□□,北宸六派无人下万水千山崖迎战,是家父乔装卧底,拼死带出了二老尸首。十六年前,戚宗主为了给尹老宗主报仇而布下天罗地网,家父居功至伟……” 常宁每说一桩,戚凌波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还是众人皆知的,那些没什么名目的家父出了大力的,也是不少。”常宁讥嘲的看着戚凌波,“家父绝口不提这些,不见得你们青阙宗就能忘了。凡此种种,我在宗门中避难养伤是理直气壮。” 这些事戚凌波不是不知道,至少戚云柯给女儿耳提面命了不知多少次,不过在母亲尹素莲的耳濡目染下,她便觉得青阙宗是天下第一大宗,武林中人为宗门做些事都是应该的。除非青阙宗为了表示念旧记恩提上一两句,否则对方就不该说的。 常宁看了蔡昭一眼,轻笑道:“不过理直气壮归理直气壮,再多的旧日恩情也没拦着戚大小姐心心念念要挖我的心头血不是?昭昭师妹,你说是不是。师妹,昭昭师妹……” 蔡昭侧头看向灯台,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被唤了数声才醒过神,“哦,我只是想起了在落英镇上听过了一出话本子,里头有一句唱词,‘汝为天下抛洒热血,如今却有几人记得,可见世上皆是负心之人’。” 常宁笑:“哪来的话本子,我倒不曾听说。” 蔡昭轻轻摇头:“这话本子是我娘写的。” 常宁一怔。 “现在我知道阿娘的意思了。”蔡昭轻叹。 他俩来回数语,句句暗指尹素莲忘恩负义,戚凌波如何能忍,当下豁的起身,美目中怒火翻腾:“……你,你们等着!”她掀翻圆凳,愤然冲出厢房。 第9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午时三刻...) 常宁的话揭开了已然结痂许久的旧日伤口,蔡昭心口闷闷的疼痛。 她年幼时不止一次问过姑姑可曾后悔,后悔拿自己一身世间罕有的惊才绝艳去换取江湖上区区数年安宁。蔡平殊却道‘沧海两百年,英雄豪杰无数,哪里有那许多后不后悔的,当时觉得对,便去做了’。 戚大小姐脾气甚大,不但走的风风火火,还带翻了桌上的几碟点心,白玉糕,碧梨酥,金桔酪,樱桃千层饼……五颜六色的散了一桌子。蔡昭刚才忙着和戚凌波做戏没来得及吃,此时只好叹着气去捡落在桌上的点心来啃。囫囵充饥之际,她还不忘细细品味。 怎么说呢,不是不好吃,只是就如那宫廷大宴,龙虾爆肚肥鹅大鸭子,用料十足,可是既没特色,又不亲切——她顿时对青阙宗的大师傅们失望了三分。 常宁原以为蔡昭乍闻尹素莲之言会激愤难当,谁知却见蔡昭缓缓平复情绪,最后竟然吃起点心来。等待良久,看蔡昭手中托着一块千层饼,皱眉抿嘴细细品味,久久不曾言语,他冷不防道:“你吃出了半只蟑螂?” 自梅林初见以来,无论是戚凌波欺侮威胁也好,曾大楼和稀泥也好,甚至被戴风驰出手恐吓也罢,这个小小女孩始终态度调皮言语温煦,颇有几分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意思,常宁便忍不住想要激她一激。 蔡昭粉嫩的脸颊上依旧笑眯眯的:“常宁师兄放心。” “我放什么心。” “即便我与戚师姐搭上交情,我也不会叫戚师姐挖你心头血的。” 常宁神色骤变,好在有一脸毒疮掩盖倒也看不大出来。他缓缓道:“师妹此话何意。” 蔡昭道:“意思就是,常师兄不必刻意挑拨,素莲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是知道的,只不过未来我要在青阙宗中待足三年,此时何必撕破脸皮。不过她既然辱及我姑姑,这副脸皮也不用强贴上去了。” 常宁听完这话,面无表情,毒疮也没表情。 “长辈们的纠葛不说,戚师姐就是这么一幅脾气。戚伯父早就说过了,他这女儿骂一顿好几日,打一顿又能多好几日,但也架不住青莲夫人处处护着——不然这么多年伯父不会从未带她去见过我姑姑。不过常师兄究竟不同,我们北宸六派同气连枝,除非欺师灭祖背叛师门,否则有些人再讨厌也事不能打了杀了的。譬如这位素莲夫人,姑姑早就说过的,这位夫人是好事不会做,恶事做不了,徒一张嘴惹人厌罢了。我娘说,真惹急了打上一架也就是了。” 如此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常宁似是毫无所觉,反而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来青阙宗。北宸六派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就不能找个平顺些的地方拜师么。” 蔡昭自然不能说自己差不多是被爹娘押解上路的,遂言道:“和气生财嘛,只要不是大事,让人家说两句也无妨。要是落英镇上家家商铺都这么气性大,生意还做不做了。何况天下本无坦道,你将路踩平了,路就好走了。” 常宁的笑意很冷,看了她片刻:“你不是自愿来的,是被压着来的。估计是戚宗主与令姑母多年之前就定下了你拜师之事,令尊令堂便一意执行,你纵是千般不愿,也反抗不得。” 蔡昭脸色冷下来:“常师兄,我是诚心诚意要与你和睦相处的。” 常宁:“我也是。” 蔡昭寒着脸色:“总而言之,老祖忌辰这几日我会好好护着师兄。绝不让戚师姐来挖你心头血就是了,待戚师伯空出手来,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 常宁讥诮:“蔡师妹着实不必这么委屈自己。反正常氏全家死绝了,也不差我一个!” 蔡昭觉得这人简直有病,再长袖善舞的掌柜也架不住存心寻衅的恶客。她当场哼了一声,捧着茶碗背过身去,常宁也哼了一声,一模一样的背过身去。 这时屋外传来一个年轻热忱的声音—— “……来来来往这边走,蔡夫人当心,这儿转角有座灯架,您别蹭着了。啊哟谁把这盆景摆这儿,都这么挤了还嫌蹭不着客人呢!蔡谷主别着急,应当就是这里了,我亲自去问的大师兄,他说师妹就这处厢房中。” 听着这熟络的掌柜腔,蔡昭对门外这人顿生好感。 来青阙宗至今,她遇见的不是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就是存心护短的大师兄,或者不明事理的舔狗一枚,外加阴阳怪气的神经病一个,她几乎以为宗门里就没正常人了。 门外的声音很快靠近,不一会儿厢房房门被人向里推开,只见一位中等身材圆脸酒窝的青年陪着蔡平春夫妇进来了。 “爹,娘,你们来了啊!”蔡昭起身而笑,“我还以为要等开席才能找着你们呢,这位就是五师兄罢,大师兄与我说过您。这万水千山崖也太大了,适才我…哎哟…” 宁小枫一个爆栗敲在女儿头上:“大什么大,是你的心太大了!刚来一处陌生地方就敢到处乱跑,武林大派多都有禁地密地,回头你乱闯惹了祸怎么办?!” 常宁呆呆站起,愣看蔡昭发红的脑门。 蔡平春板脸不理女儿,转头道:“多谢樊师侄了,这孩子不懂事,给你和大楼找麻烦了。” 樊兴家大笑道:“蔡谷主说的什么话,招待不周是青阙宗的过错,哪有怪到宾客头上的!再说了,小师妹很快就会拜师入门,到时都是一家人了,在万水千山崖上走走也无妨,蔡夫人别责怪小师妹了。” “行,你师父说的一点都没错,众弟子中就数兴家的脾气最好。”宁小枫笑言,转头时看见桌旁缓缓站起了一位满脸毒疮的高挑少年,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正牢牢盯着自己作势欲打女儿爆栗的屈指。 “这位是……?”宁小枫看向樊兴家。 蔡昭抢话道:“这是常宁,就是常家叔父的……” 蔡平春轻轻哎哟一声:“是常大哥之子啊,你家之事我们都已听说了……”他嘴笨,不知如何安慰这位满门惨死的少年。 知道常宁的身份后,蔡家夫妇对他的态度格外温和。 “娘,小晗呢,你们把他丢哪儿了。”蔡昭左看右看,没看见幼弟。 “丢什么丢。”宁小枫道,“今日你姨祖母与舅父都来了,你躲不见了,难道小晗不用去拜见的么!行了,跟我们出去拜见长辈去!”说着便去拉女儿。 “他俩都出家了,怎么还叫姨祖母舅父呢……诶诶,娘您慢一点,师兄,常师兄也一道来罢。”蔡昭被拖着走了两步,想起不能把常宁留在这里,赶紧左手往后一拉,扯住常宁的袖子,一行人犹如串起来般一起走了。 樊兴家跟在最后面,正好看见常宁低着头,嘴角微微翘起。 …… 外面已是人声鼎沸。 两百年下来,青阙宗差不多传了十任宗主,掌门时间有长有短,最长的有三十多年,最短的才三个时辰,除了中间有两回是父子相继,其余都是师徒相承。经过这许多品味各异的宗主不断添减增补,如今的暮微宫内的陈设着实是风格繁多。 蔡昭头顶上那盏清冷优雅通体剔透的水晶吊灯是第四任宗主留下的,然而仅仅三尺之远的白玉横梁下,挂着他亲儿子第五任宗主留下的十八枝蟠龙逐凤赤金镶红宝坠粉彩釉瓷花篮的巨型吊灯——蔡昭在下头很是感慨了一会儿这儿子莫不是捡来的。 再低头时,眼前已是一堆铮明瓦亮的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善有严厉。 蔡昭一阵头晕,赶忙冲着面前的老尼与中年禅师拜下行礼:“见过静远师太,见过觉性大师;许久未见,盼望两位长辈安康妥帖,诸事顺遂。” 静远师太年逾六十,身形干瘦挺拔,数十年来的肃穆严厉,脸上的肃杀之气足以吓哭半打顽童,此时蔡晗就乖乖缩在觉性禅师身后,声儿都没有了。 宁小枫继而介绍了常宁——常家血案江湖皆知,便是静远师太这样不讲情面之人,也难得和缓了神色,觉性禅师更是连连惋惜常宁的家人。 不过常宁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冷漠德行。 寒暄过后,老师太扫了蔡昭一遍:“青阙宗乃名门大派,以后入了宗门,就得收起往日在落英镇上的懒散,勿堕汝家声望!” “……谨遵师太吩咐。”其实蔡昭想说落英谷不论人力物力和江湖声望,本来就是北宸六派中垫底的,再堕还能堕到哪里去。 觉性禅师见小姑娘满身不自在,打了个哈哈:“昭昭啊,拜师之后就是大人了,以后在万水千山崖上要懂事,要听话……不过也不要白挨欺负。这回我给你带了一笼信鸽,若是受了委屈,要即刻告诉长辈啊。” 庆溪坳长春寺素来擅长训养信鸽,几乎是指哪儿送哪儿。蔡昭绽开笑容:“多谢大舅父!昭昭一定听话,不会白挨欺侮的!” 静远师太横了外甥一眼:“出家人说什么你呀我呀的,要自称贫僧!才说了两句像长辈的话,第三句就教她告状,我看你修行很是不足!” 蔡晗扑闪扑闪大眼:“……姨祖母,您刚才也说‘我’了。” 蔡宁夫妇一齐低头轻笑。 开席在即,樊兴家来请众人往主厅入筵,蔡昭等小辈则要去正厅东南角的偏席上用饭。静远师太临走前还不忘训斥蔡昭一句:“……拜入宗门后,要老老实实的守规矩,不要学你姑姑总是惹事上身!” 蔡昭默然,低头恭送长辈。 常宁站了会儿,看蔡昭还在低头发呆,索性一左一右牵起这对小姐弟的衣袖去找了张清静敞亮的食案坐下。蔡小晗起初很惧怕这个满脸毒疮的哥哥,后来发觉他给自己夹点心果子时的动作又很细心柔软,便渐渐放下心来。 “你若听不惯那老尼姑数落你姑姑,索性怼回去,大不了挨一顿罚,自己背后生气有何用处。”常宁给蔡昭添了两勺香油碎核桃凉拌的鸡枞菌。 “……我小时候怼过的,后来姑姑叫我不要跟静远师太顶嘴。姑姑说,老师太只是瞧不惯她散漫不羁的行事脾性,为人却是再公正严明不过的了。” 蔡昭原本已经决意不和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多说一句话,可偏偏常宁此时说的正是她想过许多年的,便又不知不觉的又搭上话了。 “你姑姑当然得那么说啊,老尼姑既是名门正派又是令堂的长辈,难道你姑姑说‘昭昭怼的好怼的妙,不如我再教你两句以备下回怼人’?”常宁又往蔡昭碟子里添了两片薄薄的酱牛肉。 蔡昭差点笑出声,赶紧板起脸:“常师兄慎言。” 常宁继续给蔡昭夹菜,这次是三条厚厚的盐烤鱼排:“行,那换点说的——令堂家的长辈怎么都出家了啊,有什么故事么。” 一说这个蔡昭就不困了。 她自小惯了跟着蔡平殊满镇家长里短的溜达,素性豁达,闻言便答:“我外祖母与静远师太是双生姊妹,年幼时机缘巧合与佛家结了缘分,自认她们姐俩是大威德明王殿前池塘中的一对并蒂荷花——谁知就在剃度前,外祖母遇上了外祖父,就破誓成婚去了。” 常宁疑惑的侧过视线:“……这故事我怎么仿佛哪里听过?哦,是了,据传闻北宸老祖当年也在万水千山崖前养过一对并蒂莲花,已故的尹老宗主处处爱学老祖,便将两个女儿起名素莲青莲——怎么这些古早故事都一个样。后来呢,你外祖母自己不出家了,让你舅舅出家?” 蔡昭见气氛和缓,也十分配合的回答:“你不知道,佛家讲究个前因后果,倘若我外祖母按着誓言出了家,那就不会有我娘和舅父了,更不会有后面的儿孙,所以外祖母希望娘和舅舅都出家,算还了誓言。” 常宁点头:“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心生向佛之心,你舅舅是出家了,可令堂却遇见了令尊了……” “非也。我娘当年遇到的是男扮女装的我姑姑,春心一去不复返,什么出家还誓都抛诸脑后了。”蔡昭眉开眼笑。 常宁放下筷子:“嗯,接下来我就知道了,家父都说过。后来令堂发现了蔡女侠是女扮男装,差点在悬空庵出了家。静远师太十分喜悦,怕你姑姑去捣乱,特意在隐秀涧下设了重重关卡。你姑姑便领了一众兄弟一路打将上去,又将令堂‘劝’回了尘世。” 他微挑了下嘴角,带上几分戏谑,“家父当时在旁一个劲的劝说大家伙不要叨扰佛门清净地,然后被你姑姑的弟兄们起了个大号‘常嬷嬷’。” “……我姑姑一直叫他们别起那绰号来着。”蔡昭有点尴尬。 “不要紧。”常宁淡然,“其实家父十分想念被喊作‘常嬷嬷’的日子,想念那些喊他‘常嬷嬷’的人。”——常昊生大侠并不是喜欢那个绰号,而是怀念那无忧明亮的年少岁月,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欢乐少年们了。 蔡昭一时怅然,片刻后才道:“我姑姑也很是怀念——那时大家都还年少,春风得意马蹄疾,笑着闹着将隐秀涧弄的鸡飞狗跳,静远师太气的都要开杀戒了。那时聂恒城也还没练邪功,还没拿活人来炼尸傀奴,所有人都好好活着,没有受伤致残,没有失去挚爱亲朋……” “你说完了么?说完了?好,那我来说。”常宁一直等到蔡昭怅然完,才开口。 他缓缓的坐正,“你外祖母自己难舍情爱,破誓成婚,半辈子过的花月团圆,却为了圆满自己年少时的憾事,而想将一双儿女送入佛门,全不顾儿女自己的愿望——这与将女儿卖入青楼抵债换自己舒坦的混账有何区别?” 第10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午时末...) 之前二人在厢房中闹的不甚愉快,此时蔡昭有意缓和气氛,谁知和谐的气氛才不过短短一刻,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就无缘无故翻了脸。 蔡昭举着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瞪的圆圆的。她本性随和,怎么想不明白常宁这货怎么一张嘴就没好话。 “你姨祖母明明知道你娘是因为一时气愤才说要出家的,她做长辈的不劝阻也就罢了呃,还撺掇着让小辈错下去——果然是并蒂荷花,一般的昏庸糊涂!” “你敢骂我家长辈!”蔡昭大怒。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常宁冷笑,“以令姑姑聪慧剔透,怎会没想过这些道理,我却是不信的。世上偏有这许多无趣的长辈,喜爱用世间虚伪的道理来约束子弟……” 蔡昭啪的拍下筷子,肃色道:“常师兄高瞻远瞩,聪慧剔透,小妹不敢高攀。话不投机半句多,看来常师兄是用不着小妹护佑常师兄左右了!” 她气的恨不得立刻就走,谁知常宁的气性比她还大,一句都不辩解,冷冷一笑后起身就往外走去,徒留下被抢了先机的蔡昭在原地生气。 蔡昭宛如一口被揭了盖的热茶壶,呼呼的直冒热气。 蔡晗从碗中抬起脑袋,小小声道:“阿姐,其实常师兄刚才说外祖母和姨祖母的话,阿娘也对姑姑说过差不多的……” “啃你的鸡腿罢!” 蔡晗继续小小声:“阿姐,姑姑在世时,常说过十分钦佩常大侠的……” “闭嘴!啃你的鸡腿罢。” 蔡晗小朋友不屈不挠:“常师兄这么出去不要紧吧,会不会遇到等着收拾他的……” “闭嘴!啃你的鸡腿……”蔡昭烦躁无比,又无可奈何,“老实待在这儿不许乱跑!”然后起身去追常宁了。 蔡昭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上捞住几个仆从询问,由于常宁那张毒疮溃烂的面孔比三条腿的□□还显眼,再忙碌的仆从也无法忽视,便给蔡昭指了一条很连贯的路线。 出正厅大门,一径向左走去,转过穿花门,来到一处堆放杂物的冷清后院,果然见到了常宁……还有五个围着他的‘恶霸’——戚凌波&外门弟子甲乙丙丁。 蔡昭恨不能仰天长叹,姑姑在世时怎么没跟她说过行侠仗义是一件这么费气量的苦差事,她刚刚被气了个半死,甚至都没工夫生气就得倒贴来救人了! 她抬眼望去,只见常宁衣袍下摆已然有一处撕裂,衣袖也有被揪扯过的痕迹,午间日光耀目,他的面孔有些晦暗不清。光影反侧间,不知是不是蔡昭眼花,她察觉他身上透出一丝烦躁和杀意,甚至有几分暴戾之意。 蔡昭暗自吐槽,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气性还敢这么大! 戚凌波一改适才长辈跟前的温柔乖巧,此刻满脸戾气:“……你刚才数落我时的威风哪里去了?!常宁,我如今也不要你的心头血了,你乖乖给我磕十八个响头,将那边的狗屎吃了,咱们以后还是同门手足!” 甲乙丙丁一阵鼓噪恐吓。 常宁冷冷道:“你自己喜欢吃狗屎,自去吃好了,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你……”戚凌波大怒。 蔡昭长吸口气,飞身一跃,犹如飘扬的花朵翩翩落在常宁身前。 常宁看见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孩,目中阴翳缓缓散去,袖中原本绷紧的手臂慢慢放下。 蔡昭张开双手,微笑劝和:“众位师兄师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扭头时,正看见常宁目色清冽的望着自己,似有笑意。 戚凌波咬牙道:“好,好一个飞花渡,落英谷轻功名不虚传。蔡师妹,你来的可真及时,看来你是存心与我作对了。” 蔡昭长到十五岁,生平除了在馄饨馅料和蒸鱼火候这样重大原则上寸步不让,大多数事情都很好说话。如今走出落英谷,她才发现许多原本她视之如常的事,在外面却需要一再郑重申明——名门正派,不可欺凌弱小。 “师姐,适才戚伯父特意嘱咐我看好常师兄,想来您也听到了,何必让小妹为难呢。”蔡昭也不笑了,“我们做晚辈的,不敢说为父母长辈分忧,至少也别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场面上添乱吧。雪莲丹虽然世所罕见,可也不是绝无仅有的,将来宗门中人行走江湖,总有机缘再获雪莲丹,到时再给师姐练功也不迟。” 戚凌波咬牙道:“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虽说我与常宁的过节是由雪莲丹而起,可若非他屡次出言不逊,羞辱于我,我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你若不信,想想适才在厢房中的事,他尖酸刻薄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蔡昭一怔,扭头看常宁:“你都说了师姐什么。” 常宁目中含笑:“你问的是哪一次。” 蔡昭只好再去问戚凌波常宁都说了些啥气人话,戚凌波气的浑身发抖:“蔡昭,你是存心要羞辱我么!” 这时就需要外门弟子甲乙丙丁来贡献台词了—— 尖嘴的弟子甲:“师姐好声好气的给姓常的送汤药,姓常的居然说雪莲丹是疗伤圣品,给师姐吃就如肥猪啃人参……” 猴腮的弟子乙:“那回师姐特意捧了好料子去给姓常的量体裁衣,这臭小子居然说师姐的做派活像财主家献殷勤的陪房丫头。” 歪瓜的弟子丙:“三个月前师姐在天池边上击败了金刀门门主的得意弟子,二师兄给师姐起了个雅号‘天池仙子’,常宁居然说是金刀门门主想巴结宗主,才让弟子故意让着师姐的。‘天池仙子’还不如改做‘靠爹仙子’。” 裂枣的弟子丁:“上个月……” “够了!不要说了!”戚凌波恨不能用烂泥糊住这四个白痴的嘴。 蔡昭想笑,又觉得不厚道,转而用质问的目光去看常宁。 常宁淡淡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蔡昭瞪他:“出口伤人,终归是不对。” 常宁看着女孩清澈秀目满是不赞成,终于低声道:“我身上伤未愈毒未清,怎会闲到主动寻衅。若不是他们非要到我跟前来东拉西扯,我也懒得多嘴。” 蔡昭心里一转,似乎是这个理。 “胡说八道,师姐愿意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裂枣的弟子丁终于把未竟的台词补上了。 戚凌波讥讽道:“蔡师妹,你怎么说,你莫不是非要护着这臭小子?我也不会要他缺胳膊断腿,不过是稍加教训罢了。” 甲乙丙丁在后面嬉笑起来: “正是,不会缺胳膊断腿,也就是吃两顿狗屎罢了!” “哈哈哈哈,狗屎大补啊,没准姓常的伤就好了呢!” “高见啊,你们会不会说话,是师姐大发慈悲要教教这小子青阙宗的规矩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蔡昭丹田运转三周天,强行微笑:“师姐息怒。我姑姑说过,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道理二字,有些事很气人,可它有道理,你压着火气也得忍啊。” “常师兄惹恼师姐固然可恨,可他毕竟是常家仅存的骨血了,师姐若真压着他去吃狗屎,常大侠在天之灵该如何瞑目呢,何况常师兄现在伤病在身,胜之不武嘛。师姐不妨等一等,等常师兄痊愈了,到时候师姐要何时何处拉场子小妹决计不会多出一声。” 戚凌波面上浮起几丝尴尬,心想你说的倒容易,真等常宁复原,若武艺低微也就罢了,万一武艺高超她哪辈子能找回这口气。 “再说了,文有文场,武有武场,常宁毕竟不曾加一指在师姐身上,师姐若真气的狠了,不如也骂回去。师姐这边人多势众,拉开架势狠狠臭骂常宁一通,岂不什么气都出了?师姐若想不出措辞,可以去山下找几位说书先生来帮阵,包管骂一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蔡昭十分热忱的出谋划策。 “骂,骂什么?”戚凌波茫然。 常宁悠悠的补充:“丑八怪,丧门星,克死全家的天煞孤星,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躲在青阙宗吃干饭的无能废物……多了去了。” 戚凌波大骂:“你的脸皮这么厚,说什么也不会往心里去,我何必费这个力!”所谓骂人伤人,得骂人的话能往心里去,像常宁这么浑不放在心上的,骂了也白骂。 蔡昭饿了半天还没吃上饭,也有点不耐烦了:“好话说尽,若师姐还是听不进去,那还有别的法子。” 说完这话,只见她轻轻一跃,从一旁的桃花树上拂下几片花叶捏在掌中,随即身形向前一闪,如影子般左右一兜,迅疾如电般闪身来到戚凌波五人跟前,随后是‘啪啪啪啪啪’五声之后,蔡昭旋即跃回原先的位置,掏出手绢静静擦手。 戚凌波等人低头一看,只见他们五个或胸口或肩头各印了数片花叶。 蔡昭冷冷道:“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我已经答应了戚伯父要看好常师兄,师姐若不高兴,就去找双亲和师兄们告状吧。”——遇上泼皮无赖存心找,店家也不必客气了。 说完,蔡昭就扯着常宁回到席面上,身后传来戚凌波等人的叫骂声她也懒得听了。 揪着常宁的袍袖回到偏角的座位上,蔡晗小朋友已经吭哧吭哧的在剿灭第四个鸡腿了,蔡昭瞪眼骂道:“少吃些肉,看看你身上肥的,都能宰来卖了!” 蔡小晗忧郁道:“阿姐体谅体谅我罢,老祖忌辰之后,我就要跟着舅父去探望外祖母了,这次少说要住几个月。外祖母家不但要念偶弥陀否,还要吃素呢。” 蔡昭抿抿嘴:“你少废话,外祖母病重,你好好哄哄老人家,别惹她生气!” 蔡小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阿姐好狠的心啊,这回你若不是要拜师父,定是也要去外婆家的,到时候阿姐能挑剔的就不是馄饨馅是前腿肉还是后腿肉了,而是炒白菘煮白菘还是腌白菘了!还说要我哄哄外祖母,若阿姐与我剃度出家外祖母才最高兴,阿姐肯么?” 常宁忍不住轻笑,蔡昭回瞪他一眼,再冲幼弟道:“少废话,吃你的鸡腿……这是最后一个了啊!” 训完蔡晗,蔡昭扯着常宁坐下,大马金刀的正对他,目光炯炯。 “长话短说,我与你约法三章。第一,不许说我姑姑的坏话!第二,不许说我父母的坏话!第三,不许说我敬重的长辈的坏话……小晗你若还想接着吃肉就不许插嘴!” 蔡小晗本想指出长姐的逻辑错误,闻言连忙闷声大发财的低头吃肉。 常宁以袖轻掩唇齿,露出一双妩然自悦的俊目。 蔡昭也发现了自己适才的话颇有漏洞百出,显然是被气糊涂了。 她抓抓粉腮,重新开始:“……刚才不算,重新约法三章!第一,你不许说我敬重的所有长辈的坏话,阴阳怪气也不行!第二,你不许寻衅滋事,惹是生非,自己讨来麻烦让我收拾烂摊子。第三……第三我还没想好,日后补上。” 常宁秀长的眼尾微微一挑,眼看就要反驳,蔡昭抢话道:“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在你伤势痊愈之前,我就看着你护着你,不叫你受人欺侮骚扰,如何?” 常宁笑意渐冷,蔡昭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常宁缓缓道:“有戚宗主在,我未必会真有大祸患。” 蔡昭从鼻子里哼笑:“吃狗屎算大祸患吗?” 常宁不笑了。 蔡昭看向常宁身上撕裂的衣袍:“戚凌波不是肯忍气吞声的人,你虽无性命之忧,但欺侮羞辱却也不会少。你也别装了,你心里其实对这些赶不走的苍蝇厌烦透了,偏偏此时你身有桎梏,伤势未愈,无法放开了手脚的收拾他们,是也不是。” 常宁凝目道:“你也明明厌恶我的紧,可依旧愿意护着我,这也是你姑姑教的?” 蔡昭沉默片刻:“我姑姑是真正侠骨柔肠的大侠,除恶扶弱,伸张正义,从不计较自己的喜恶。我只盼着自己不要辱没了她的教导才好。” 常宁望向窗外片刻,缓缓道:“家父也希望我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可我怕是不成的。” 蔡昭自以为很善解人意:“对,你要报仇雪恨,自然得拿出几分杀气和狠劲来,哪能像常大侠一样古道热肠,仁善为怀。” 常宁收回目光,清水一般潋滟的目光落在蔡昭脸上,低声道:“适才是我的不是,不该非议你的长辈。只是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忽而语气柔软,手指轻轻划着条案上的流云蝙蝠纹,“家父临终前,嘱托我照看一位长辈,一位我十分看不起的长辈——胆小懦弱,无情无义,贪图安逸富贵。” “我心中十分不愿,长辈的话就是对的么?也不见得罢,可偏偏那是家父临终之言。” 少年的手指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有力,衬着光洁的深褐色桌案,有一种陈旧绮丽的美感,仿佛渐渐衰败的世代贵胄家族中放在陈旧奁盒中的冷白玉笄,看的人莫名怅然。 “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蔡昭耐着性子。 常宁收起怅然,目光沉静:“一言为定。” “好。” 蔡昭提起筷子从蔡晗碟中抢回最后一只鸡腿,在幼弟泪汪汪的注视下一口咬下——锄强扶弱,就从身边做起(但不打算扩大范围了)。希望姑姑在天有灵,不会气的吃不下饭。 第11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未时初刻...) 午宴的饭菜果然和那碟点心一样,中规中矩毫无情意,蔡昭失望的填饱了肚子,蔡小晗抱着即将吃素数月的心态一顿暴食,最后倒在红焖水晶蹄髈的瓷盅前,望蹄兴叹,还得蔡昭找仆从要陈皮汤来消食。 直到给蔡小晗揉肚皮到不疼了,姐弟俩还是没看见他们爹娘回来,樊兴家顶着满头大汗从主客厅回来,捧起新添的米饭就是一顿猛刨,将桌上的剩菜风卷残云一般。蔡昭十分仗义的将那只完好的蹄髈扒到樊兴家碗里,看的常宁眉头直皱。 “……多谢蔡师妹,我从今晨起身就水米不打牙啊比练功还累,幸亏师父叫我来找你们我才缓口气,可怜大师兄,这会儿还不得歇。”樊兴家吃的脸颊圆鼓,几乎将酒窝都填平了,一面吃一面絮叨,“师妹师弟别等蔡谷主他们了,你们落英谷这许多年没人出来,这趟遇上了,好些前辈要与令尊令堂叙旧。别说这会儿,就是晚上也未必能脱身。” 蔡昭忙问他们姐弟现在该怎么办,樊兴家答道:“现在外面乱糟糟的,各门各派的弟子穿梭来去,你们也不认识什么人,为了避免冲撞,大师兄说你们索性先住到暮微宫偏殿的客房中。等祭典结束了,再去师父给师妹准备的‘椿龄小筑’安顿。” 蔡昭连连点头,说着就打算拖着傻弟弟去睡个午觉,抚慰一下这两个时辰的伤害,却被常宁扯住了衣袖,她不解道:“又怎么了?” 常宁:“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不是答应护着你了么。”蔡昭正觉得自己一诺千金。 常宁板着脸:“你去客房,我回药庐,他们来找我茬怎么办?哪怕事后师妹你拆了他们的骨头来煲汤喝,那我也一斤吃过亏了。所以你适才许下的承诺,其实不是护我周全而是事后对着我的牌位替我报仇么?” 蔡昭眼睛瞪的溜圆,觉得事情没这么严重。 常宁毫不客气的瞪回去,表示事情就是这么严重。 最后蔡昭掷子投降:“罢罢罢,我们一道去罢。樊师兄,让常宁师兄住在我隔壁的客房里可否?” 樊兴家触及常宁阴冷的目光心头一跳,对方明明是个武功全失的羸弱少年,他却依然生出一股被毒蛇盯上的小兔纸之感,当下忙道可以。 一行人各怀心思,由樊兴家领着往暮微宫偏殿走去。眼见新来的师妹与毒疮师弟都不是息事宁人的灯,这回樊兴家十分小心的避开人群,总算太太平平来到了偏殿。 看着窗几明净的两间相通的客房,蔡昭由衷感谢:“樊师兄辛苦了,也不知腾出两间相邻的客房会不会太麻烦?毕竟这几日宾客盈门,若是不够居住……” “不会。”樊兴家笑道,“这几日殿中客房反而清净,由是各门各派的弟子都叫大师兄安排到分隔开来的院落中居住,免得,免得……” “免得发生‘误会’。”常宁替他补足,眉眼笑的十分好看,“这武林中人是极易发生‘误会’的,大师兄和樊师兄思虑周到了。” 樊兴家讪笑着揩汗,赶紧吩咐仆从去将蔡昭姐弟与常宁的随身之物搬来。 趁着樊兴家忙碌指挥人手布置客房,蔡昭凑道常宁身旁轻声道:“你能不气人了么,和气生财知不知道?与你‘误会’的又不是樊师兄,你刺他做什么。” 常宁惊异的转头,清澈的眸光中似乎透着受伤:“你认识樊师兄才不过半个时辰,你我相识已经一个半时辰了,你居然为了他来指责我?!”说完,他怒而甩开袍袖踏进屋中。 蔡昭站在原地:“……”半个时辰与一个半时辰差别很大么。 常宁走到樊兴家身边,长长作了一个揖,倒把樊兴家吓了一跳,忙道:“常宁师弟这是怎么说的,何必行如此大礼!” 常宁起身道:“樊师兄明鉴,我自己也就罢了,可蔡师妹初来乍到,得罪戚师姐全是由于我的缘故,烦请樊师兄好歹看牢些,别叫送来的饮食出了‘误会’。” 蔡昭耳朵一动,三两步追上:“樊师兄,欺负常师兄的人给他的饭食捣过乱吗?” 樊兴家尴尬:“呃,有,有过两三回——不过师父立刻就严惩加害常师弟之人了!那之后再未发生过…呃,发生过‘误会’。” 常宁瞥了她一眼,蹙眉道:“还有汤药,我每日需饮数次汤药,他们也会作怪。” 蔡昭再次扭头质问:“樊师兄,他们是疯了么,连疗伤祛毒的汤药也敢动手脚?!” 樊兴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下毒,只是添了些腌臜之物,类似,类似……” “类似蚂蚱臭虫什么的。”常宁微笑。 蔡昭拉下脸:“樊师兄,这是不是过了。” 樊兴家为难道:“只有一两回,师父也已加倍严惩了,如今常宁师弟的汤药都由雷师伯看管的药庐送来,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常宁似乎很愉快,再接再厉:“夜里睡觉时,他们还曾往我床铺上扔过蝎子毒蛇……” “欺人太甚!”蔡昭拍桌而起,这次抢在樊兴家开口之前道,“樊师兄也别再说师父严惩过了,只要首恶不除,那些虾兵蟹将定是源源不绝的!” 樊兴家赔笑道:“师父也发过狠,可是常师兄每回都避开了,并未真的受到罪过,是以师娘拦着师父不让重罚,只说是孩儿淘气……” 蔡昭这就不同意了,高声道:“樊师兄此言差矣,没害到人与没有害人总是不一样的罢!难道这青阙宗上就没有道理了么!” 樊兴家看看常宁,再看看蔡昭,半晌后低声道:“为了这些事,师父与师母吵的甚是厉害,如今,如今已然分院而居了。” 蔡昭无语。 她终于明白自家亲娘为啥总看戚云柯不顺眼了,她这位未来的师父自然是好人,可是显然欠缺魄力与威势,时常碍于脸面与情分为人所拿捏,真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宗主夫人说孩儿淘气是吧?好。”蔡昭眯眼,一字一句道“淘气就淘气。待我入宗门后,师门就是我最小了,想必我淘起气来也不会受重罚的罢。 ” 樊兴家听出了她的意思,惴惴然道:“……别伤了手足和气才好。” 蔡昭笑眯眯道:“樊师兄放心,手足之情嘛,越打闹越亲近的。”她虽贪图安逸省事,但蔡平殊耳濡目染十几年也不全喂了狗,基本怜弱嫉恶的侠义心还是有的。 樊兴家擦着额头上的汗,呵呵傻笑。 他刚才已听曾大楼说过蔡昭在众人面前露的那一手,加上有戚云柯护着,真闹起来估计戚凌波要吃亏。可若戚凌波吃了亏,师母大人必不肯罢休,未来宗门内可有的闹了。 他生来富庶,家人和睦,因而养出了一副乐天开朗的脾气。 原本只是在外门打酱油的,打算攒几年天下第一宗的威风就回老家做个悠哉的富家翁,谁知道自己居然天赋擅长制药炼气,稀里糊涂就被收进了内门——三教祖师,无量寿佛,只求将来他们火拼起来可不要误伤良民才好! 总算等到仆役们将两间客房安顿妥当,樊兴家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忙不迭的跑路了。 等四下无人蔡昭收起笑脸,冲常宁正色道:“我想到约法三章的第三条,以后但凡无有恶意之人,你都不许去气人家。和气生财不行么,不然人都叫你得罪光了!” 常宁:“那你怎么不对我和气生财呢,总是对我板着个脸。” “纵算我是个开铺子的,你也不是我的主顾,和什么气生什么财。” “那我是什么。” “讨债的。” …… 蔡昭将吃幼弟在干爽柔软的被窝中滚了三四圈,粉团般的蔡小晗就睡着了。 常宁心满意足的也去睡午觉了。心愿达成,他立刻变的笑容可掬,甚至连脸上的毒疮都有几分楚楚动人,临睡前还叮嘱蔡昭别忘了叫他一道吃晚饭。 偏殿静谧,蔡昭举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仰首观察屋外高高的穹顶,古老沉默的屋梁上盘旋着深深浅浅的异兽绘纹,面目狰狞,形态凶猛,偏偏人皆道是祥瑞。 祥瑞还是凶兽只凭众口相传,所以说到底,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善恶皆凭言之。 四周散发着淡雅细微的香烛气息,曲曲折折的殿宇回廊隔绝了前方正厅的所有喧嚣烦扰,蔡昭缓缓回屋,给幼弟掖了掖被子,然后独自坐在桌前,陷入沉思。 北宸六派,以九蠡山青阙宗为尊,其下便是广天门,佩琼山庄,驷骐门,太初观,以及居末的落英谷。 两百年天下风起云涌,六派各有俊才,其中不乏才具卓绝之辈,然而青阙宗能够始终居六派之首,靠的就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别家别派可以父子相传叔侄相继,青阙宗每每选拔下任宗主之时,都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挑出武艺智谋最出众的那一个。 因这个缘故,饶前任老宗主尹岱再有私心,当藉藉无名的外门弟子戚云柯冲破‘天火龙’的脉络桎梏,崭露头角之时,他就必须破格录取为关门弟子。 ——不过按照宁小枫的说法,戚云柯能一飞冲天承袭宗主之位,魔教的兴风作浪功不可没。所谓国危思忠臣,不是大难当前,也显不出戚云柯的能耐来。 六派之外,武林正道也并非无人了——首当其冲的便是庆溪坳长春寺与隐秀涧悬空庵。 前者于一百六十年前建成,对,正是落英谷第一代魔女在武林中闹出惊天大祸的当口。据说原本六派都要齐聚人马去清理门户了,正是第一代长春寺住持灵台上人从中说和,最后大家一起和稀泥,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落英谷便与长春寺结下深厚情谊,据说如今长春寺内最古老粗壮的十八棵参天松柏就是落英谷帮忙种的,号称十八罗汉松。 悬空庵略晚数年建成,并且自建庵之日起便避世隐居,不参与武林纷争。直至一百二十年前魔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教主,十几岁便将魔教众长老按在地上摩擦,二十岁便如春雷乍响六龙飞天,强压天下高手无人能敌,弑杀无忌,莫可抵挡。 那段日子魔教势力无所不在,连隐秀涧也不容退缩,悬空庵避无可避,只得加入以北宸六派为首的正道联盟中来。 “那后来呢。”十岁的蔡昭听的津津有味,“是不是像姑母诛杀聂恒城一样,正道也出了一位大英雄杀了这个坏蛋教主?” 蔡平殊挠头苦笑:“这个我也不清楚。似是魔教自己出了内讧,叫咱们有了可趁之机。哎呀,一百多年前的事谁记得请啊。” 蔡昭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失望之情——有时候大坏蛋未必是被大英雄杀死的,也有可能是自相残杀自己蠢死的。 被窝中的蔡晗小朋友打了个饱嗝,顺便打了个滚,红润的小嘴咂吧几下,又甜甜的睡去了,然而隔壁屋内却毫无动静,似乎连翻身都不曾。 蔡昭珠移动两屋之间的槅门,擎着夜明珠走到里间,只见常宁侧身而卧,藏蓝色的薄被之下是淡色中衣,露出雪白的脖颈与一弯玉璧般的胸膛,肌肤细腻而坚实。 蔡昭小姑娘十分正经的挪开视线——话本子里说过,登徒子是要被人打的。 于是她放下夜明珠,宛如对待蔡晗小朋友一般,加倍正经的给常宁拉了拉被子。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修长肢体,呼吸匀称,酣睡正深,似乎很久不曾这么放心的沉睡过。 蔡昭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夜明珠缓缓退出。 除去北宸六派与一寺一庵,江湖也有星星点点的其他门派,多是一时崛起,旋即如流星消逝,鲜有辉煌至百年以上者。例如蔡昭的外祖宁家,也曾以药剑双绝享誉武林,随着蔡昭的外祖父过世,一儿一女出家嫁人,宁家很快将无人提起。 “名声真有那么要紧么。”看着神情寂寥的小姑娘,蔡平殊微笑和煦,“我们落英谷的谶言是什么?” “花开花落自有时,一切顺其自然,莫要强求。” “对,一切顺其自然。有记得你的人,就记得,没人记得了,就没人记得好了。要紧的不是这些。” “那要紧的是什么呢?” “是我们在这世上活过,我们活的每一日都清明快活,俯仰无愧于心。宁家会陨灭,蔡家会陨灭,但‘我们’永远不会陨灭。” ——蔡昭从回忆中惊醒,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常宁,轻轻移上槅门。 常家亦如此。 武安常氏崛起不过几十年,少年常昊生于二十岁上修行有成,行走江湖,逐渐成就一代大侠的名声,期间结识了蔡平殊以及一班或靠谱或不靠谱的兄弟,再随后与未婚妻成亲生子。 因目睹过魔教残忍的手段,他提前一步将常家坞堡藏的密不透风,却不曾想,躲过了聂恒城的滔天势力,莫名其妙在十七年后惨遭灭门。 蔡昭阖眼靠在圆滚滚的幼弟身边,抱被假寐。 昏沉入眠前她想到,好歹护着常宁到伤愈。人全家死光了,性情乖戾古怪些也是情有可原的。换做她自己,别说杀全家了,那年不知谁牵走了她预备过年做腊肉的五花她就恨不得大开杀戒了,足足三个月悲愤难言,见谁都像贼。 所以,以后还是待常宁和气些罢。 隔间里屋的床榻上,原应沉睡不醒的人听着蔡昭的呼吸声,嘴角微微一翘。 第12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申时三刻...) 蔡昭睡醒时已近傍晚,樊兴家亲自过来叫他们去赴晚宴。 睡饱之后的常宁尤其和善,居然还亲手给樊兴家倒了杯水,樊兴家受宠若惊,差点把水喝进鼻子里去。要知道这位苦大仇深的常家遗孤自打上了万水千山崖,就没给过师父之外的任何人好脸色,活像人家欠了他十八张三进大屋的房契然后拖着不肯过户一样。 “樊师兄辛苦了,我们在这儿休息你却忙进忙出的像只热锅上的蚂蚱片刻不得歇息……”短短一个下午,常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充满温暖和关切的絮叨,就是这个比喻有点让人歪嘴。 “常师兄,不是蚂蚱,热锅上是蚂蚁。”揉着眼睛的蔡晗插嘴。 常宁慈爱的摸摸小朋友的脑袋:“小晗乖,怎能说樊师兄是蚂蚁呢。你一脚下去随随便便能踩死几十只蚂蚁,可你踩的死樊师兄么?所以樊师兄绝不是蚂蚁。” 蔡晗不揉眼睛了:“可是可是樊师兄也不是蚂蚱啊,因为因为……” “你一脚下去别说踩死蚂蚱了,踩都踩不着,因为蚂蚱会跳啊。” 蔡小朋友茫然,这个逻辑似乎没有问题。 “你们俩都别说了,樊师兄既不是蚂蚱也不是蚂蚁,他是人!”蔡昭睡的有点头晕,一拍桌子下了结论。 樊兴家捧着水杯:“……”求求你们别说了。 三人由樊兴家引着进入再次布置一新的暮微宫后殿正厅。 …的偏厅。 整座暮微宫都是中轴对称布局,每一座正殿正厅的两侧都附有东西两个偏殿偏厅。 这次樊兴家早早留了心,将蔡昭他们三人安排在西偏厅靠窗的一张加长案几上,左面上首的食案后是两位长春寺小和尚,论辈分是蔡昭舅舅觉性大师的师侄,右面下首是一位低头不语的瘦弱小姑娘,名叫杨小兰,乃驷骐门掌门之女。为人甚是羞怯,连跟别人问好时都不敢抬头。 ——前者和颜悦色,后者人畜无害,至于戚凌波戴风驰等人,则被安排在东偏厅用餐,中间隔了一座人声鼎沸的正厅。别说发生‘误会’了,这边扯脖子唱山歌那边都听不清。 无量寿佛,这下总是天下太平了罢。暂时放心的樊兴家长舒一口气,拖了把方凳坐到一旁陪聊。 蔡昭的视线迅速在人群中找到爹娘,蔡平春夫妇坐在广天门门主宋时俊的下首,夫妻二人俱是面无表情,毫无感情的应付来来往往的武林同道。 蔡昭忍不住问道:“樊师兄,明日就是祭典大仪了,大家都来齐了么?” 樊兴家想了想,答道:“除了长春寺住持法空上人和太初观一行,其余都到了。” “法空上人我知道,人家师兄法海上人刚圆寂,他要留着度化念经才说要晚到一步的,可太初观怎么也要拖到明早才来?”蔡昭不解。 “自然是要显得派头大。”常宁压低声音,“三年前你姑姑过世,武林群豪前去吊唁,家父说那回太初观都是最晚到的,那叫一个排场十足。” “那次我病倒了什么都不知道。”蔡昭也压低声音,“若是来的最晚就派头最大么,那他们索性不来岂非派头最最大了。” 樊兴家也凑过脑袋去:“老祖的忌辰,太初观要是真的不来,那反而落下过错把柄了。这些年太初门掌门裘元峰风头甚劲,江湖上什么事都要插一手管一脚,可了不得!” “太初观这般行事,就无人议论么?”蔡昭轻声问。 “自然有。”樊兴家轻笑,“就是……” “——云柯兄弟。”广天门宋时俊大马金刀坐在仅次首座的席位上,照例头戴金冠满身金绣,面色却甚是不悦,“明日一早就是老祖忌辰大典了,太初观这会儿还不到,是不是说不过去啊。” 他刻意运气,话声洪亮震耳,字字钻入大厅内所有人的耳中,一时间众人齐齐望向首座。 上首正坐的戚云柯和气道:“裘掌门信中说观内有事,迟一步到,总之会赶在明晨典仪之前赶到。” 宋时俊咧嘴一笑:“云柯兄弟,我知道你性子和善,可有些事你也该拿出些威势来。法空上人是客,来是情分,不来也无大碍。可我们六派乃老祖后人,旁的事上摆摆架子也就罢了,老祖两百年忌辰这般大事居然也有人敢轻忽怠慢,青阙宗难道不说话么?” 这话一说,四下更加无人说话,都等着看戚云柯如何反应。 虽然北宸六派对外说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然而对内还是各自经营互不干涉的,只有在一致对抗魔教时才需要居首的青阙宗宗主发话。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有时候青阙宗宗主强势,也能越过门派之隔去管教别派弟子。 宋时俊这时忽然挑出太初观来,显然是有意为难戚云柯。 蔡昭轻声道:“宋门主这不是有意刁难么?他让戚伯父怎么说啊。若说‘没事没事迟到片刻也无妨’,他必会指责戚伯父怠慢老祖忌辰,若是戚伯父大发雷霆,难道要立刻拉上人手去收拾太初观么?别派会不会看笑话我不知道,魔教定是要笑破肚皮的。” 常宁:“废话,自然是要宗主左右为难才叫刁难,不然白白说这话干什么。不过无冤无仇的,姓宋的为何要为难戚宗主呢。” 两人一齐将目光注在樊兴家脸上,樊兴家叹气道:“这些年广天门招揽天下英豪,气势直追我宗。之前宋门主曾向师父提议过这回老祖两百年忌辰大典去广天门办,师父再和善也不能答应这个啊。好在有佩琼山庄与落英谷一意支持,这事才一锤定音。宋门主未能达成心愿,想来,想来定是不快的。” “啊呸。”蔡昭轻啐,“九蠡山暮微宫本就是老祖清修之地,举办忌辰大典哪有移去别地的道理。他就是看戚伯父老实才蹬鼻子上脸的!” 常宁兴味道:“三师兄宋郁之是宋门主之子,他这么公然挑事,倒不怕儿子将来在宗门中受委屈?” 樊兴家叹道:“师父是厚道人,对事不对人,无论宋门主如何,都不会迁怒三师兄的。何况,何况……” “何况还有素莲夫人在。她姐姐青莲夫人是宋门主过世的夫人,再怎么闹,宗门中谁敢为难夫人的亲外甥啊。”蔡昭撇嘴,“说到底,还是欺负伯父老实人。” “阿娘说话了,大家快看。”蔡晗小朋友忽然出声,樊常蔡三人一齐转头去看。 只听宁小枫忽然提高声音说话,然而她功力不足,做不到如宋时俊一般字字震耳,众人只好加倍安静好听清楚她的话。 “……就是亲兄弟,分家了过日子也是各过各的,青阙宗虽是六派之首,可也不能对另五派管头管脚啊。只要太初观没有耽误明早的忌辰大典,就不能算过错。”宁小枫看宋时俊不顺眼了十几年,此时更不会客气。 “当年我就说过,不聋不哑不做翁姑,这青阙宗宗主着实难做。亏得戚大哥秉性忠厚老实,从不计较鸡毛蒜皮之事,不然真的偌大威风压下来,芝麻点大的事也要听青阙宗的吩咐,我们底下五派还不叫苦连天啊。” 这比喻虽市井气了些,却颇有道理,若真来一个锱铢必较威风八面的大宗主,别派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于是在座众人纷纷点头暗中称是。以宋时俊的功力如何听不见底下人的轻声议论,脸皮绷的愈紧。 一位端坐宋时俊对面的中年侠士见他面色不好,微微一笑,高声道:“小枫这话说的好。都说青阙宗是天下第一宗,却不知这宗主难做啊,亏得云柯兄弟为人宽厚,少与人计较,北宸六派方能手足亲和。宋家兄长今日也是一片好心,不过他素来快人快语,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千万不要计较。” 自打宋时俊张嘴尹素莲就左右为难,一面是丈夫,一面是姐夫,此时听见这儒雅俊秀的中年侠士打圆场,赶紧道:“致臻哥…咳咳…周庄主所言甚是。都是自家人,就别闹口角了。来人啊,上酒上菜,快!” 适才说话这人便是佩琼山庄庄主周致臻了。他素以温文尔雅书剑双绝称著武林,一时人人打哈哈说笑话,意欲将此事含糊过去。 宋时俊愠气未散,于是打了个眼色给一旁的驷骐门门主杨鹤影。他二人素来交好,宋时俊的意思是‘该你上了’。 杨鹤影却想,你宋时俊亲自出手刁难戚云柯都没有成功,我贸然出口哪能落好,何必自取其辱。他眼珠一转,看见一旁的蔡平春夫妇,忽生一计,于是高声道:“蔡谷主,多年不见,近来可好啊。” 蔡平春略略一惊,随后道:“好说,好说。” 杨鹤影笑道:“唉,蔡平殊女侠的英姿笑貌历历在目,想当年她小小年纪技压武林,踩魔窟,蹈匪寨,行侠仗义,江湖中无人不佩服。如今斯人已逝,我见蔡谷主颇有令姐风采,总算落英谷后继有人,真是可喜可贺啊。”这话明着是在怀念蔡平殊,暗着却是在说落英谷没了蔡平殊就没了往日风光了。 常宁皱眉:“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何止说话阴阳怪气,行事也阴阳怪气。”蔡昭磨着小虎牙,“我幼时见过这人。” 常宁与樊兴家俱吃惊。 蔡晗小朋友插嘴:“那我怎么没见过啊。” 蔡昭轻声骂:“笨蛋,那年我四岁,我四岁时哪有你啊。别插嘴,吃你的糕点!” 按下幼弟脑袋后,她继续道:“那年来了个什么‘沙河三杰’,口口声声以武会友要挑战我爹——咳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谷的。那三个人好不要脸,说他们对一百个人也是三兄弟一起上,所以对我爹一个人也要三兄弟齐上。” 常宁冷笑:“换做我,就真找一百个人来跟他们三个打,累也累死他们,不耗干净他们的功力精元不算完。” “后来呢,蔡谷主赢了么。”樊兴家追问。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蔡谷主赢了,不然这事早就传遍武林了。”常宁轻哼。 樊兴家一怔:“此话怎讲。” 常宁:“聂恒城活着的时候,…魔教不可一世,数次大战中北宸六派的好手死伤不少,落英谷尤甚。这事摆明了是那三个混账趁火打劫,看蔡谷主的叔父与姐姐一死一伤,蔡谷主又年少无名,便想来讨便宜。若是他们三个赢了,定要宣扬的天下皆知,自夸击败了落英谷谷主暨蔡女侠的弟弟,既然这件事无人知晓,自然是蔡谷主赢了。” 蔡晗呆了:“哇,常师兄你好聪明啊。阿姊,后来是这样么?” 蔡昭白了常宁一眼:“没错,就如常宁师兄说的爹爹赢了。唉,娘说那几年爹爹日夜苦练,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事。” 樊兴家亦赞:“常师弟聪慧,我多有不及。” 常宁懒得理他,继续问道:“这与杨鹤影有什么关系?” “其实早在那三个混账来的前两年,爹爹就已突破大境,收拾那三个脓包也无甚难的。可恨的是那个杨鹤影,嘴上假惺惺的说要主持公道,站在一旁看好戏。沙河三杰向爹爹出手时,他不动不说话,待爹爹眼看要将那三个混账废掉时,他却出手拦阻。说什么‘武林同道,点到即止’,我呸!”蔡昭恨恨道。 常宁:“嗯,看来这杨鹤影是去探你爹的虚实了。” 蔡昭不解:“探虚实?杨鹤影?他探我爹的虚实干什么?” 常宁:“你姑姑蔡平殊当年如九天惊雷一般名震天下,闯荡江湖所向披靡,什么奇珍异宝名药秘籍,着实得了不少好东西。青阙宗广天门这等强势的大宗不会眼红,佩琼山庄太初观这等自恃清高的也不屑出手,可驷骐门呢。哼哼,门规陈腐,固步自封,如今已是人才凋敝,数代式微了,怎能不觊觎。” 听到这里,蔡晗忍不住插嘴:“其实娘说姑姑之前的落英谷也已经数代式微了……” “你再说话就别想有宵夜!”蔡昭恨不得将幼弟的嘴缝起来。 常宁笑笑:“杨鹤影前去一探虚实,若令尊修为高深,他便闭嘴滚蛋,若令尊修为不足,他便有了可趁之机。若我猜的不错,那沙河三杰就是他进落英谷的。后来你们谷口的阵法换了之后,就鲜少有人能进去了吧。” 常宁侃侃而言,看见樊兴家鼓着讨人喜欢的酒窝给蔡昭夹菜时,口风一转,意有所指道:“便是有戚宗主护着落英谷,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要蔡谷主自己立不起来,总能叫宵小之辈寻到空隙。师妹,你说是么。” 蔡昭低头不语。 常宁没了观众颇觉不悦:“你怎么不说话了。” 蔡昭似乎在想别的事:“令尊常昊生大侠也行走江湖多年,比我姑姑出道更多年,罕闻他有败迹。所以,常家也累积了许多奇珍异宝许多名药秘籍咯?” 樊兴家眼睛一亮,似乎从来没人想过这个问题,赶紧去看常宁。 常宁盯着蔡昭:“不错。家父的确多有累积,名药秘籍不敢说,不过珍宝财帛却是不少,并且分藏各处,如今只有我知道了。” 樊兴家是个实在人,当即对有钱人肃然起敬。 蔡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她姑姑蔡平殊视财帛如粪土,每每冒险闯荡只捡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收藏,东西是好东西,然而变不了多少钱。 常昊生就不同了,人家年少老成,极会过日子,什么金砖银条明珠宝石来者不拒——这些都是宁小枫闲聊时说的。 常宁看着蔡昭脸色变化十分愉快,笑眯眯的:“下回我给师妹买珠花戴,师妹喜欢东珠南珠还是翡翠啊。” 蔡昭哼的一声,高傲的扭开头。 她才不要为了五斗米折腰,因为逼急了她就自己去开米铺。 第13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酉时初刻...) 那边厢,杨鹤影还在指桑骂槐,暗指落英谷不作为。 宁小枫笑的客气:“还有么,多说些别漏了,莫跟没牙老太太喝的粥似的黏黏糊糊,一气说干净了才好。” 杨鹤影脸色一僵,又笑道:“好,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六派当初誓言要匡扶天下正义,可落英谷镇日闭门不出是怎么回事啊。聂恒城虽死,然江湖上依旧有宵小之辈兴风作浪,落英谷居然不闻不问,是否有违我等侠义之道啊!” 宋时俊感觉自己被歪楼了,没好气道:“正说太初观的事呢,杨老弟你扯这些做什么,他们蔡家一直都这样啊,到时太初观……” “宋门主别插嘴,人家在说落英谷见死不救不是侠义所为呢,唱的多好听啊,怎能不叫人家唱完呢。”宁小枫戏谑。 宋时俊摸摸鼻子闭上嘴。 好男不与女斗,君子更不与泼妇斗嘴,何况他几十年来从未说赢过宁小枫这泼妇,也不认为杨鹤影会比自己强,所以他决定默默看戏。 另一边的宋茂之见亲爹吃瘪,又想出头叫骂被宋郁之面无表情的按了下去。 听出宁小枫话中的讥讽,杨鹤影一气之下又指责了落英谷诸多不负责任的罪过,宁小枫一概不否则,只笑笑并请杨门主多说两句。最后杨鹤影怒道:“就这些了!没有了!该你们说了!你们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落英谷哪里还有脸面自居武林正道来!” “说完了啊,说完了就好。”谁知宁小枫根本不想接招,笑盈盈的转头,“戚宗主,如今我们是在您的地盘上,您倒是发句话。” 戚云柯深深叹了口气。他就知道。 “杨门主,这个,这个……落英谷离群索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百多年来俱是如此,你看不如,不如……” 周致臻看戚云柯艰难辩驳的样子,忍不住出手相助:“落英谷向来人丁不旺,淡泊度日,杨门主也不是不知道。何况当年与魔教数次大战,蔡家死伤惨重,正需休养生息,我等手足门派应当体恤才是。” “周兄说的是,说的是。”戚云柯松了口气。 杨鹤影讥笑一声:“话不能这么说。落英谷虽是离群索居,不过以前路见不平还是会出手的,更不曾十几年都不在江湖上露面。知道的是他们休养生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退出江湖了呢!” 周致臻眉头一皱,不欲与这浑人置喙。 “杨门主,你你……”戚云柯一时无可辩驳。 尹素莲赶紧道:“你什么你,我看杨门主说的有道理。要么退出武林,自然不会有人去寻落英谷的事,要么就该履行武林正道的职责,在其位谋其政嘛!” 宋时俊在旁忍笑,瞟着宁小枫等看戏。 过了片刻,戚云柯拱拱手,沉声道:“杨兄弟,我口舌不利,说不过你。然而天下皆知,我与平殊八拜之交,歃血为盟。她的弟弟便是我的弟弟,她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只要蔡家不曾欺师灭祖为非作歹,我就容不得旁人指摘蔡家。若有人打量平殊死了想欺侮她的家人,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答应,到时便顾不得什么武林同道的情义了。” 天下皆知青阙宗宗主戚云柯仁厚又口拙,这般厉害的话众人从未听闻,一时之间厅内落针可闻。只有周致臻淡淡附和一句:“云柯兄弟说的好。” 宁小枫似笑非笑的去看尹素莲,尹素莲负气的扭过身去。 杨鹤影气的面色发黑,手掌捏紧又放开又捏紧,最后重重一哼坐下。 蔡平春看看戚云柯,再看看妻子,轻叹一声没有言语。 宋时俊知道没戏看了,就撇撇嘴扭头与旁人说笑去了。 婢女奴仆们鱼贯入内,奉上菜肴美酒,宴厅复又热闹起来,众人窃窃私语—— “我头一次听见戚宗主这么重的口气哇,你听见过不曾?” “当然没有。戚宗主多好的脾气啊,每每宗门弟子出了错,他从不往重了罚啊。” “废话!要是没有当初的蔡平殊,有没有今天的戚宗主还两说呢!” “什么什么,你知道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 “呃,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蔡平殊大大的帮过戚宗主……” 目睹这一幕,蔡昭再度感慨,堂堂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也太软乎了,纵的连驷骐门也敢上蹿下跳。当年尹岱老宗主在位时的威风,哪个敢说话带刺啊。 常宁也感慨,不但感慨,还直接说了出来:“戚宗主这般软和的脾性究竟是怎么坐上宗主之位的?哦,对了,家父说他武学修为甚为强盛,击败击毙了许多魔教高手。” 樊兴家:“……”别当着我的面说我师父好吗。 晚宴开始,酒菜上桌,樊兴家到处转了一圈,发觉诸事安备。曾大楼看自己一人尽够照看宾客了,便吩咐樊兴家也去落座宴饮。樊兴家的座位自然在东偏厅。 戴风驰照例满脸殷勤的舔戚凌波,戚凌波照例笑颜如花左顾右盼,每与周围的少年侠士说几句俏皮话便跟戴风驰撒一顿娇再娇俏的瞟宋郁之一眼,宋郁之照例端坐如冰山,散发着怡人寒气,人家问足三句他才答几个字,丁卓照例用筷子沾一沾酒水,就找了个毫无诚意的借口告辞回去修炼了…… 此情此景,樊兴家便如吃了一盘没洒椒盐的椒盐排骨,食之无味腮帮子还费力,想想还不如常宁蔡昭那俩阴阳怪气鸡飞狗跳的家伙有趣,于是借机溜之大吉,提了壶新打的果子酒绕路到对面拼桌去也。 因发生过之前的龃龉,此时各门各派都不敢再拿对方说事,为使气氛和谐,于是话题渐渐落到了魔教头上。反正魔教嘛,一起开骂就是了。 这个说魔教打家劫舍,那个说魔教□□掳掠,还有说魔教偷鸡摸狗连市井百姓的体己钱都要盘剥。宋时俊听的哈哈大笑,觉得甚是有趣。 戚云柯微微摇头:“魔教的确是奸邪,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杨鹤影喝的面色醺红:“如今魔教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想当年,聂贼手下,赵陈韩路四大弟子叫人闻风丧胆,天罡地煞营杀人无算,更别说魔教七星长老威名赫赫,所经之处人畜不留,如今…嘿嘿,却是人畜不惊了,哈哈哈哈…” 宋时俊:“杨老弟这不是废话么!当初的魔教贼首是谁啊,如今是谁啊,能比么!那聂均虽是聂恒城的侄儿,可论修为论才干,那是一个天一个地。也是如今魔教没人了,才轮到他当教主!” 沙虎帮帮主插嘴道:“前阵子我们与魔教一个堂口火拼了一场,几个魔教教徒说那聂均还不算教主,只是代教主。如今魔教教务混乱,派系倾轧,谁都没心思好好经营。不说聂恒城,哪怕以前姓慕的老教主在时也不至于如此啊。”他是杨鹤影的小舅子,适才北宸六派内部之事他不敢多言,如今总算能插上嘴了。 宋时俊:“呸!亏得他们没心思好好经营,若是有心思了岂非又得天下大乱。对了,那聂均当代教主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没成正的啊。” 戚云柯凝重道:“做真正的教主,必要七星长老一齐点头才成,不过我听说七星长老已然死的死匿的匿了。” 下座一名尹氏族亲大声道:“哈哈哈哈,果然正如尹老宗主所言,魔教群雄桀骜不驯,不过是暂时摄服于聂恒城的威压,只要聂恒城一死,魔教定然大乱!” “是呀,蔡女侠听了这话,所以便去诛魔了。”这时冒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看模样是个邋遢道士,精瘦矮小,活像只猴子。 “还是靠尹老宗主运筹帷幄嘛!”尹家人不服。 “没人去杀聂恒城,再运筹帷幄也是无用。”这人依旧阴阳怪气。 “你这是要辱没尹老宗主么!”尹氏族亲似乎上了酒气,眼看就要翻桌动手。 尹素莲再忍不下去,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姓名来。我怎么不记得青阙宗请过阁下?” 猴子模样的道人看向戚云柯:“当年尹老宗主一声令下,大家伙儿一股脑杀向幽冥篁道,我师父师叔师兄师侄们十余人一个都没回来,尸骨无存。我亦半死不活养了许多年,承蒙戚宗主仁厚念旧,老祖祭典之时还记得我这个活死人,还记得已然观毁人亡的清风观。” 戚云柯无奈的瞪了妻子一眼,方起身拱手道:“贵派古道热肠,于天下大乱时挺身而出,若家师还在世,定也不会忘记的清风观上下一众侠义之士的。云篆道长,您请安坐。” 蔡昭伸着脖子看了半天:“云篆道长?他就是云篆道长!姑姑曾提到过云篆道长身长八尺,昂藏英俊,一手清风剑法潇洒利落啊。怎么,怎么……” 樊兴家凝神眺望,片刻后低声道:“应是全身骨骼经络都被人震断了,瘫痪多年后身子萎缩成这样的。” 常宁看了一眼:“腐骨断经掌,天玑长老段九修的绝技。这人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了。” 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座各派不是子弟众多就是逍遥度日,比惨显然是比不过人家清风观的,于是宋杨等人只好一齐闭嘴。 尹素莲看周围无人帮忙,莫可奈何之下祭出了百试不爽的绝招——当即滴下眼泪来:“天下为诛灭魔教而死伤者,岂独清风观。不说蔡家叔父与平殊姐姐,我师伯师叔,还有周老庄主与宋家伯父亦是惨死魔教之手……” 宋时俊与周致臻想起亡父,俱是神情凝重,闭口不言。 “更别说我爹与杨门主的父亲,本以为熬过聂恒城后能安度晚年,谁知,谁知却没逃过聂贼子弟的报复……”尹素莲哭的梨花带雨,众人皆怜。 杨鹤影面色发沉。 正当气氛哀戚之时,宁小枫忽然咯的笑了一声。 这笑声不算大,但人人都能听见。 尹素莲目露怨毒:“你笑什么,讥笑我爹死的活该么。” “所有力抗魔教不屈之人,我都不会讥笑。”宁小枫神情自若,“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令姐青莲夫人。真可谓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若不是她,恐怕聂贼子弟的报复还没完没了呢。”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蔡昭听的云里雾里,然而正厅上座之人俱心知肚明。 “这什么意思啊?”蔡昭习惯性的去看常宁。 常宁笑容中有几分古怪:“这事令堂不曾与你说过?嗯,令姑姑真是个厚道的好人。” “别阴阳怪气的,你到底说不说。” “其实事情简单极了。聂恒城死后,他座下弟子群情激奋,扬言要将尹杨两家屠戮干净,以报杀师之仇。” 蔡昭愈发不明白了,“可杀死聂恒城的是我姑姑啊。杀尹杨两家作甚。” “因为当初江湖上都以为击毙聂恒城的是尹老宗主,驷骐门杨仪为副手。” “什么?!”蔡昭一下站了起来。 樊兴家吓了一跳,他看四周望过来惊奇的目光,赶紧将蔡昭按下来。 常宁丝毫不以为然,依旧举止轻柔,微笑的眸光如流转的剔透冰水。樊兴家暗想常师弟之前定是常家坞堡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贵公子,待他毒疮好了不知该是怎样的惊人容色。 “十八年前的涂山大战虽然惊天动地,然而在场的只有寥寥数人。”常宁在面前码好六个小酒杯,“匆匆赶去的戚宗主,令堂,已然归隐的石家兄弟,还有晚去半步的家父与周庄主。” 他摆好酒杯,然后再一个个挪出去,“涂山周遭尽是聂系子弟,当时他们尚不知聂恒城已死,戚宗主须得善后。而周老庄主当时伤重弥留,周庄主只好立刻回庄。石家兄弟一残一伤,也互相扶持着隐居疗伤去了。只有令堂与家父带令姑姑回了落英谷,此后数年甚少出谷。” “数年甚少出谷?这是为何。”樊兴家奇道。 常宁没去理他,继续道:“涂山大战次年,尹老宗主办庆功宴,宴席上杨仪那个老不修为了逢迎青阙宗,居然满口将聂恒城之死归功于尹老宗主。” 蔡昭大惊:“就算其他人不在,难道戚伯父没说么?” “说是说了,不然无人听罢了。”常宁一挑眉梢,“何况就算戚宗主没说,杀没杀聂恒城尹岱自己不知道么?” 樊兴家想笑,没敢笑。 蔡昭憋屈极了:“……所以戚伯父也不曾反驳到底么。” “杨仪并不曾明说聂恒城是尹岱所杀,只说都是尹老宗主的功劳,尹老宗主便回口杨老门主也多有帮忙——之后,江湖上便传开了是尹杨二人击毙了聂恒城。” 蔡昭半晌无语。 樊兴家再次插嘴:“常师弟怎么这么清楚?”连当年二老说了什么话都清清楚楚。 “因为家父也在那庆功宴上啊。” 樊蔡二人一齐啊了一声。 “常大侠为何不辨明呢。”樊兴家问的小心翼翼,好歹替自家师父扳一点回来。 常宁笑道:“起初家父也很生气,觉得他们是在盗天之功,后来一想到也不错……” 蔡昭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缓缓低头咬筷子。 樊兴家念头转了几圈也明白了,只有连连叹气。 第14章(第14章:暮微宫十二时辰...) 常昊生被人戏称‘常嬷嬷’不是没道理的。 名声虽可贵,实惠价更高。年少探险时碰上金银财宝,别家天之骄子视如不见,他就会跟个老账房似的一笔笔收起来,哪怕将来用来接济潦倒的江湖客也好。 那年在庆功宴上,他察觉到杨仪于击毙聂恒城一事上有意误导武林群豪,而尹岱竟然半推半就的认了。他首先不是对两位受尊敬的武林前辈居然夺人功劳的行径感到愤怒失望,而是立刻想到‘这下落英谷安全了’。 倒不是他心黑,想用尹岱为落英谷做挡箭牌,而是他以为青阙宗主身边必然防卫森严高手如云,魔教想要复仇未必得手,而彼时的落英谷却是弱小无助可怜。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庆功宴后仅仅数月,意气风发的尹老宗主某日于出行途中受到聂恒城大弟子赵天霸预设的大批人马伏击,前无去路后无援兵,最后被乱刀分尸而死。 就在同一日,杨仪老门主携爱妾美婢正在乡野庄园中老树开花时,被聂恒城三弟子韩一粟率人趁夜摸入,屠戮了足足一整夜,鸡犬不留;杨仪头颅被发现在庄内粪池中。 不但如此,聂恒城仅剩的这两名大弟子还扬言要将尹杨两家子弟灭绝干净,断子绝孙,并放话魔教其余长老,哪个能给聂恒城报仇出力多的,聂部剩余势力便会归顺其下。 一时间,魔教爪牙蠢蠢欲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聂恒城虽然身亡,可他执掌教务几十年,死忠甚众。尹老宗主与杨老门主,高兴的太早了。” 常宁语气悠然,蔡昭觉得他有点幸灾乐祸。当然,她自己也是。 贪天之功,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常大侠守在落英谷,是怕魔教来找我们家复仇么?”她小声发问。 常宁:“是呀,家父一早就想到聂恒城死后,他的徒子徒孙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守在落英谷连家都不敢回。等啊等,没等到魔教来袭,反而等来了尹杨二老的死讯。” 蔡昭沉默片刻:“这些我都不知。多谢令尊不辞辛劳,鼎力护佑落英谷了。” 那是蔡家最凶险的一段岁月,蔡家长辈全死光了,蔡平殊一身武功尽废,蔡平春却尚未突破大境,宁小枫只懂些机关阵法,一旦魔教大举来袭,落英谷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常宁瞟了她一眼:“无需言谢,庇护孱弱本就是我辈当尽之责。”后半句咬重音。 蔡昭放下筷子,无力长叹:“你放心,在你伤好之前我一定尽心尽力护着你,以报常大侠大恩大德。” “你知道就好。”常宁眉目含笑,似乎连一脸的毒疮都明媚动人起来。 樊兴家讪讪的坐在一旁,他觉得这桌的气氛实在过于欢天喜地了,于是勇敢的出言打断师弟师妹的喜悦:“咳咳,那后来呢,魔教是怎么罢休的。” 蔡昭指了指如今正喧嚣热闹的尹杨两家人,点头道:“不错,既然尹杨两家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可见魔教的仇杀并未成功。” “这却是足智多谋的青莲夫人之功了。”常宁微笑。 尹岱与杨仪死后数月间,两家又有许多亲族惨死。尤其是尹家,族人众多,目标庞大——尹岱执掌青阙宗宗主之位后,颇是提携了些家人,彼时倒成了魔教的活靶子。 昨日是负责青阙宗采买的尹六叔开膛破肚死在榻上,今日就是负责宗门园林花草的尹三姑倒挂在树下咽喉割开,过几日又是管车马的尹二伯兄弟俩的残躯出现在马槽中……一时间尹氏族人人人自危,连丧事都来不及办就纷纷逃离九蠡山,躲到犄角旮旯之处保命。 聂恒城的党徒甚至将手伸向了广天门内,目标直指尹岱的长女与两个年幼的外孙子——宋茂之与宋郁之。 尽管尹青莲腹有良谋百般防备,依旧发现乳母保娘在偷偷下毒,前者哭诉是家人落在魔教手中,后者坦诚魔教许诺了金山银山享之不尽。凡此种种,北宸六派防不胜防。 尹素莲当时刚刚成婚还未生育,只消保住自己便成;尹青莲膝下却有娇儿幼子,她心知魔教有的是财帛又不计较手段,便如蛊虫跗骨难以摆脱,必须主动出击。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将击毙聂恒城乃蔡女侠一事广布天下。 可这件事,庆功宴之前不说,之后也不说,到魔教大举仇杀时却要急匆匆的说了,这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她英明神武的亲爹尹老宗主呢,总不能人死了还没了名声吧。 不久,杨鹤影两个年幼的儿子均毫无痕迹的被暗害后,尹青莲再不敢耽搁,赶紧叫来了新上任宗主之位的妹夫戚云柯和刚刚办完父亲葬礼的周致臻,如此这般一番商议—— 首先,蔡平殊击毙聂恒城这件事一定要说,但不能明目张胆大庭广众的说,要用些手段让魔教党徒自己将消息透进去,北宸六派佯作不知。 尹杨两家族人分散,暗算明算难以防备,但蔡家总共三口人,一直躲在落英谷足不出户,落英谷又易守难攻,出入路径只有一条。目标集中了,魔教的偷袭也会十分集中。 暗布疑阵半个月后,尹青莲的暗桩终于送来确切消息。 那一夜,星月无光,暴雨如鞭,戚云柯周致臻宋时俊三人率领精挑细选的各宗子弟在距离落英谷不远的青罗江畔布下天罗地网,一夜激战后,终于将趁夜奔袭落英谷的魔教大队人马一网打尽。 赵天霸为常昊生当场击毙,并斩下其首级送去青阙宗祭奠,韩一粟被宋时俊重伤致残,不知死活,戚云柯更是纵横来去,半身浴血,亲手格杀十余名魔教高手。 此一役,聂恒城残存的心腹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复仇之事不了了之。 至此,由聂恒城一手缔造的血腥盛世终告完结,魔教开始了派系纷争内斗不止的衰落时代,而北宸新三杰正式独当一面,号令武林。 同时,击杀聂恒城之人乃蔡平殊一事再不能遮掩,为天下人皆知。尹青莲遂顺势散布‘尹岱老宗主是为了保护落英谷才勉强认下杀贼之功,而杨老门主好心相助才惹祸上身’的传言,北宸六派来了个皆大欢喜。 樊兴家是头一回听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慨道:“连聂贼的余孽都这么毒辣残暴悍不畏死,幸亏蔡女侠诛杀首恶,不然魔教岂非更加肆无忌惮了。” 遥想当年血雨腥风勾心斗角,蔡昭不胜唏嘘,半天才说了一句:“……青莲夫人脑子挺好。”可惜尹素莲连她姐姐一半的脑子都没有。 “最聪慧的,最狡诈的,最强大的,最残暴的,最忠诚的,最仁慈的,俱一一陨灭,活了下来皆是中庸平凡之辈——这兴许才是天地之道。” 常宁不知想到了什么,说话时敛眉收目,不见喜怒,宛如庙宇中烟雾缭绕之后的神秘面庞,蔡昭看着他怔怔出神。 席间气氛低沉,三人谁也没说话,难得的安静终结于蔡晗小朋友的一声饱嗝。 常宁瞥眼:“师妹你还是管一管吧,再吃下去他又要成球了。” 蔡昭气急败坏的把幼弟从桌前抱下来,发现小肚皮又是溜圆溜圆的,顿时骂道,“你这头小猪崽,这辈子没见过吃的啊!” 蔡晗一边打嗝一边呜呜哭着诉苦将来要在外祖母家吃素很久,樊兴家苦笑着叫仆从端陈皮消食茶上来。 “死丫头你居然在这儿?!” 一个尖利的女声从侧旁传来,蔡昭等人立刻转头去看,只见一位二十五六岁的丽装妇人神色不善的站在那里,一手叉腰,一手牵着个六七岁的黄瘦锦衣幼童。 蔡昭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杨小兰已匆匆忙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见过母亲。” 杨小兰是驷骐门门主之女,按照称呼推断,这妇人自然就是杨鹤影之妻沙氏夫人了。 沙夫人牵着儿子几步上前,伸手就去扯杨小兰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你这心思恶毒的死丫头,自己坐在这儿好吃好喝的却不管你弟弟死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就眼睁睁看着天赐空着肚皮在外头玩耍也不知道给他送点吃的喝的……” 妇人养了一手艳丽尖锐的指甲,出手又重,杨小兰的耳朵瞬时又红又肿。 杨天赐笑嘻嘻的拍手笑道:“阿姊的耳朵又红了,好像红烧肉一样,嘻嘻,嘻嘻。”他生来骨骼细弱,面带不足。连多说几句话都连呼带喘的,看的沙夫人一阵心肝肉的乱叫。 樊兴家看不下去,赶忙道:“沙夫人且慢。适才杨小公子出去玩耍之前已然用了不少点心了,想来不至于腹饥太过。何况他去玩耍之时坚辞杨姑娘的陪伴,且他身旁又随有四五名奴仆,在暮微宫的地界上如何会出事……” “不是你的儿子你自然不上心了!”沙夫人转身就骂,“杨门主膝下只有这么一点骨血,要是出了差池你担当的起么,啊啊?!到时候戚宗主也护不住你!” 樊兴家哪见过这等撒泼妇人,不知如何应对。这时他眼前一花,蔡昭越过他上前几步。 “这位夫人,您在家中行几啊?”蔡昭笑吟吟发问。 沙夫人一愣:“什么行几?我是家中独女……” “我不是问沙家,我问的是杨家。夫人在杨家行几啊?”蔡昭的笑容叫樊兴家发慌,“看夫人这般年轻貌美,我猜一定是六以后的——七夫人?八夫人,还是九夫人?” “你敢羞辱于我?!”沙夫人气的花枝乱颤。 蔡昭阴阳怪气:“我这是在赞美夫人年轻貌美啊。” “师妹误会了,没有什么七□□夫人,沙夫人就是夫人。”常宁悠然上前,“自从杨门主的两个儿子死于聂恒城党羽之手,他便一口气纳了二三十位姬妾,其中这位沙夫人因为生下杨小公子被杨门主立为了夫人。” “二三十个?”樊兴家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蔡昭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能从二三十人中脱颖而出,沙夫人真身手不凡啊。” 沙夫人虽在杨家气焰嚣张,但并不是毫无眼色的蠢货。她见蔡昭衣饰精致而常宁一脸毒疮,摆明了前者不好惹后者不能惹。她咬咬嘴唇,愤然跺脚扭身:“死丫头还不快走!我等你爹教训你!”然后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扯着跌跌撞撞的杨小兰离去。 樊兴家在后面看的忧心忡忡:“哎呀呀,杨姑娘不会出什么事吧。祭典在即,总不好这个时候摔摔打打骂骂咧咧的。” “摊上杨鹤影那样的爹能有什么好,不过虎毒不食子,估计不会有性命之忧吧。”蔡昭也是不快。 “我之前就听说驷骐门是五代单传,杨家人对子嗣极是看重。哎呀可怜杨姑娘啊,十四五的人了看着才十二三的模样,啧啧,常师弟你怎么看。欸,常师弟……?” 樊蔡两人同时扭头,才发现常宁已经坐到食案后头,“有何好说的。我若是杨姑娘,就将那婆娘的舌头连着喉管一道扯出来。”他语气平淡,说的内容却惊悚。 樊兴家抽着冷气赔笑:“常师弟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常宁神情冷淡,“那姓杨的小崽子天生不足,将来不做废物就算好的了。可杨姑娘却根骨甚好,哪怕悟性一般,只要好好修行,来日必成大器。” 姐弟俩的资质好坏蔡昭没注意,樊兴家想了下后表示同意:“这倒是,杨姑娘虽说瘦小了些,根骨却不差。” “别说来日,只凭杨姑娘此时身上的修为,只要她不愿,姓沙的婆娘就休想摸到她的衣角。不过是脾性懦弱,不敢反抗罢了。”他从不怜悯软骨头。 常宁说话之锐利出人意料,蔡昭皱眉看他:“沙夫人便罢了,可上头还有杨门主呢。叫杨姑娘怎么闹?” “那就要看她是想忍气吞声的‘尽孝’还是愤然自立了。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容身。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旁人不能替她走。” 樊兴家觉得这话太过偏激,打了个哈哈:“常师弟是男子,自然觉得天下皆可为家。杨姑娘到底是女子,哪有那么容易了?” 常宁抬起头来直视樊兴家:“蔡平殊也是女子。” 樊兴家一愣。 “她上涂山迎战聂恒城时可是孤身一人,没叫任何人陪同壮胆。” “这世上有些人是反抗不了,情有可原;有些人是能而不愿,只知道自怨自艾。杨姑娘的出身与根骨已比天下许多女子强了,她若愿意任打任骂,旁人说什么也无用。” 樊兴家说不出话了。 蔡昭低下头,忍下眼中湿意。 蔡晗喝下陈皮消食茶后还是腹胀作痛,樊兴家提出领小朋友去药庐治肚子。蔡昭表示不放心,想要陪着一道去,这话说的樊兴家心头一惊——蔡昭若去,常宁必然也跟着去,这俩牛鬼蛇神一出去天晓得会不会又惹出事来。 于是樊兴家自告奋勇独自送蔡晗过去,请两位师弟师妹‘安分’的待在原处,他很快就回来。 目送樊兴家抱着哎哟连天的蔡晗离去,蔡昭回过头来看向常宁:“刚才的话,都是常大侠跟你说的?” 常宁:“嗯,家父说蔡女侠是他一生最敬服之人。强而不欺,威而不霸,仁厚豁达,乐天知命。家父一直深悔当年涂山大战他晚到了一步。” 蔡昭摇摇头:“其实当年戚伯父是要陪姑姑一道上山的,但姑姑已经下定决心与魔头同归于尽,于是提前将戚伯父点倒了。” 看女孩神情郁郁,久久不能开解,常宁轻笑道:“不提这些伤心过往了,说些趣事吧。听父亲讲你姑姑的故事时,我常觉着奇怪——她与戚宗主多少次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怎么就没人议论过你姑姑与宗主之间有过什么…呃,男女之情…?” 蔡昭噗嗤笑了出来:“自然不会有。” “为何。”常宁倒起了兴致。 “因为我姑姑有未婚夫啊。” 常宁大吃一惊,他活到现在难得这么吃惊。 蔡昭忍笑:“常大侠真是厚道人,这件事居然没与你说。” “是谁,我们见过么。” “适才就见了。就是佩琼山庄庄主周致臻大侠啊。听我娘说,周伯父年少时气宇高华,如磋如琢,是位如珠玉般的人物。他和我姑姑是自幼定亲的,不过后来婚事没成,所以这事就没什么人提了,免得大家尴尬。” 这时两人忽觉头顶上有人遮住了光线,连忙抬头,只见一位俊秀雅致的中年文士站在他们的食案前。 “昭昭,怎么不来跟我打招呼啊。”周致臻单手负背,笑意吟吟。 第15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酉时三刻...) 蔡昭虾米一般跳了起来行礼:“见过周伯父,周伯父好,周伯父福寿安康。” 周致臻拍拍蔡昭的头,莞尔一笑。 与盛气凌人暴发户般的宋时俊相比,周致臻简直气质高贵的像来自钟鸣鼎食世代书香的大家族,常宁只好也站起来,中规中矩的行了个礼。 周致臻自是听说了常家之事,语气诚挚的抚慰了常宁几句,甚至取出一枚玉蝉作为信物交给常宁,只道将来若有急难之事,可凭此玉蝉找佩琼山庄的任何人帮忙。 “周伯父真是实诚人。”蔡昭眉开眼笑,“说话办事从不来虚的,常师兄你愣着干嘛,快收下快收下。” 虽然亲娘宁小枫看周致臻不顺眼的程度只比戚云柯少一点点,但蔡昭不是啊,戚云柯周致臻都是她很喜欢的长辈,尤其是揣着满怀礼物上门时。 常宁默默的收下玉蝉,站到一旁。 “周伯父怎么又瘦了,我知道周老夫人身子不好,可周伯父也有岁数了,别光顾着照看老夫人,疏忽了自己的身体啊。”蔡昭一脸的孝顺可爱。 周致臻果然高兴,满眼都是疼爱的笑意:“昭昭真懂事,果然是大人了。你自小没离开过落英谷,之前我还担忧你在外头住不惯,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可恨你戚伯父下手快了一步,不然我定要带你回佩琼山庄。拜我为师未必比戚大宗主差了,不知道小昭儿愿不愿意!” 蔡昭假做叹息:“周伯父跟您说句实话罢。您看看九蠡山下那寒碜的小镇子,再想想佩琼山庄周围那一圈的繁华市集,您觉得我想上哪儿拜师啊?” 周致臻捋须大笑:“正是!青阙府这般冷冷清清的市镇,我们昭昭怎么看得上!” 这时远远过来两名相貌相似的英气青年,一边过来一边呼喊:“叔父,叔父快来!我们遇上了刘家兄弟,您快来看看他们的家传宝剑!” 两名青年来到近前,略高些的那位看见蔡昭便笑:“哟,昭昭妹妹长大了啊!” 略矮些的那个挤眉弄眼:“不过个子没高多少,我看去跑腿去柜上打老醋时,还得给她垫把小凳……” “你们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回去练过再开口!”蔡昭当场翻脸。 周致臻笑的直摇头:“玉乾,玉坤,莫要和昭昭胡闹了,都多大的人了!好了好了,我也要去见见你们刘伯父,咱们这就过去罢。” 看着周家叔侄三人离去,常宁迫不及待问道:“周庄主是你姑姑的未婚夫?可是我听说,听说他……” “听说他早就娶妻生子了是吧。”蔡昭毫不意外,“我们都知道啊。” “周伯父的夫人是他母亲的嫡亲侄女,姓闵。年少时她与大伙儿一起在佩琼山庄修行的,我姑姑都认识。哦,他们的儿子叫周玉麒,大我两岁。” 饶是常宁自认看遍人情炎凉世间百态,还是被这话惊住了。 蔡昭自顾自道的补充:“我祖父母亡故那年我姑姑才十岁,爹就更小了。周老庄主念着与祖父的交情,亲自将姑姑和爹接去佩琼山庄,并收姑姑为记名弟子。” “当年是什么样的情形,你也想得到吧。祖父母过世的早,叔祖父又不知在哪里潇洒,落英谷的情形其实不大好。幸亏周老庄主人好,不但对我姑姑和爹关怀备至处处维护,还坚守当年许下的婚约。” 常宁毫无头绪,只好挑个最显眼的问题:“你姑姑不喜欢周庄主么?” “怎么不喜欢?周庄主年少时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美郎君,出身名门,武学修为更是青年一代中的翘楚。能与他别苗头的只有广天门的宋门主了,可是论名声,他又比宋门主强多了。我姑姑干嘛不喜欢。” “那蔡女侠为何没与周庄主成婚呢?” 蔡昭挠挠耳朵,白白嫩嫩的小耳垂泛起一片粉色:“这我也是一知半解。大约起初是因为年纪小吧,后来聂恒城不是开始无恶不作了么,大家共抗魔教无暇他顾,再后来……我姑姑命悬一线,只能强撑着熬日子,还怎么成婚生子啊。” “不论是何缘故,姻缘未成,终归是有了前嫌,你家居然与周致臻毫无芥蒂?你还对周家人还那么亲近!”常宁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过黑暗,可能人家就是那么光明豁达呢。 “为何要有芥蒂啊。”蔡昭一脸理所当然,“我当然要对周家人亲近啦,我将来要去佩琼山庄的嘛。” 常宁:“……去佩琼山庄做真么,你不是已经拜师青阙宗了么。”难道蔡家太担心女儿会行差踏错要她拜两次师父?原来蔡谷主夫妇做事这么严谨的么。 蔡昭十分耐心:“我不是去佩琼山庄拜师,我是后半辈子要住到佩琼山庄去。” 常宁:“??” “我要嫁去周家啊。不止我姑姑与周庄主自幼定亲,我也与周玉麒自幼定亲了啊。” 常宁的表情好像脸上被人砍了一刀。 “常师兄怎么不说话了。”蔡昭伸手在常宁脸前挥舞。 常宁斜着眼角,仿佛被鱼刺卡着喉咙了。 “哟,蔡师妹原来在这儿逍遥呢!可累的我等一番好找。”一个熟悉的娇柔少女声音传来,两名妙龄少女伴着话音款款而至。 左面身着莲粉色宫装头戴镶珠金钗的美貌少女正是戚凌波,当真是人比花娇艳,右面清秀端庄的少女则身着雪青色绉纱绫裙,浅浅一笑间如清波流水一般淡雅怡人。 右面少女微微俯身行礼:“昭昭妹妹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蔡昭喃喃着‘怎么又来了’,起身还礼:“见过心柔姐姐,小妹近日一切安好。”随即她给常宁简单介绍起来——这少女名叫闵心柔,正是佩琼山庄闵夫人的侄女,与戚凌波同岁,比蔡昭年长一岁。 常宁不知是不是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完全懒得搭理人,只抬了抬眼皮,寒暄两句后就闷声不响侧坐一边去了。 戚凌波深知常宁的臭脾气,此刻不想节外生枝,于是赶紧挽起闵心柔的胳膊,娇笑道:“我与心柔姐姐一见如故,攀谈之下,方才知道师妹你不但与心柔姐姐是旧相识,还和心柔姐姐的表兄佩琼山庄少庄主定亲了。哎哟哟,昭昭妹妹怎么不早说呢,若是早知道,我们三姊妹就能和乐一处玩耍了。” 蔡昭要笑不笑:“我自从上了万水千山崖以来,见过戚师姐三四回,不是在动手就是在动嘴,何来功夫与师姐好好说话呢。” 戚凌波脸上一僵,拼命忍住。 闵心柔轻启朱唇一笑:“昭昭妹妹还跟小时候一般有趣,难怪姑父那么喜欢你了。唉,可惜玉麒哥哥不在,不然咱们三个幼时玩伴倒能好好叙旧了。我一直劝玉麒哥哥,别说这是北宸老祖两百年的祭典,就算看在昭昭妹妹也在的份上,就无论如何也该来一趟才是。唉,只是老夫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大夫说定要留个儿孙在身边,也是一点法子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蔡昭回答的毫无感情,“我与玉麒哥哥将来有大半辈子的功夫能大眼瞪小心眼,这会儿多见一面少见一面有什么要紧的。倒是心柔姐姐与玉麒哥哥这会儿能见就多见见吧,将来嫁了人回娘家是无妨的,却不能日日的往表哥家跑了。不过心柔姐姐将来若是夫妻不和姻缘有伤比如被丈夫打青了眼睛揍破了脑袋撵去睡门廊那一定要告诉我哦我一准替心柔姐姐出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戚凌波忍无可忍,闵心柔的脸色快跟她身上的裙子一般颜色了。 蔡昭十分淡定,“心柔姐姐之前随着周伯父来落英谷做客一共三回。前两回你我‘比了比’拳脚功夫,第三回不动手改动嘴了。心柔姐姐,不如你告诉戚师姐,不论动手还是动嘴,你赢过我哪怕一回没有?” 闵心柔垂下粉颈,满脸羞赧:“昭昭妹妹聪明伶俐,不论武学还是口齿伶俐都胜我多矣。不过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如今……” 蔡昭打断了她,径直朝向戚凌波:“师姐都听见了。无论动手还是动嘴,都是我赢。所以,你领着这位手下败将来寻我做什么?莫非你觉得多了个她,就能赢回排面了?” 白受了一通冷嘲热讽,戚凌波憋不住了,大喊道:“你别以为在我和心柔姐姐身上占了上风就了不得了。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心柔姐姐有闵夫人和老夫人撑腰,我也有娘和师兄们帮忙,哼哼,你不知道吧,我与三师兄也是自小定了亲的……” “哦,那还真看不出来。”蔡昭不热不冷道,“今日中午若不是大师兄拼命阻拦,三师兄可是执意要处罚师姐你呢。” 看戚凌波被气的半死,闵心柔赶忙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姊妹何必为了些口角之事争执呢。” 戚凌波缓过一口气,冷笑道:“蔡昭你得罪我不要紧,可你总不该得罪心柔姐姐吧。闵夫人究竟是你的长辈,你一回又一回的欺负她的侄女,她将来能给你好脸色看么?!” “为何没有好脸色?”蔡昭似乎很惊奇,“既然师姐说到闵家了,咱们就好好来论论。闵家本事不大志气却不小,动不动顶着佩琼山庄的名头去横挑强敌。挑就挑了吧,还回回都落败,回回都得人去救。不提我叔祖父,光我姑姑就救了闵家老太爷闵家两位舅父三四回,后来魔教要捉拿周家女眷以做要挟,于是我姑姑又救了闵老夫人姑侄俩。” “这样的大恩大德,也不用闵家衔草结环相报了,等我嫁过去以后好好待我就成了。”蔡昭随意的挥挥手绢。 “可是可是,可是周家对蔡家也有恩情啊,我知道你姑姑和你爹都是周老庄主抚养长大的。”戚凌波还不死心。 “你爹练功走火入魔时还是我姑姑千辛万苦给救回来的,也没见师姐骂我时嘴下留情啊。哎呀,北宸六派同气连枝,不用算那么清楚。” 蔡昭慢条斯理的又加了句:“反正以后闵家人待我不好,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要是周伯父不给我撑腰,我肯定要跟全天下武林正道的叔叔伯伯们告状的。” 戚凌波气噎语塞,闵心柔尴尬不已,只得一径假笑掩饰心虚。 常宁望天。 本来他还奇怪蔡平殊明知自己与尹素莲不和,怎么还肯把蔡昭送上青阙宗,难道不怕心爱的侄女受欺负么?他觉得蔡平殊也太天真了,不是所有人都念恩的。 如今看来,是他太天真。 就蔡昭这样的,脸上笑嘻嘻手下却不含糊,尹青莲母女若敢欺负她,她能连夜去刨了尹家祖坟再种上一片狗尾巴草。 闵心柔看戚凌波气的不轻,一面给她揉背顺气,一面含泪柔声道:“昭昭妹妹别生气,都是我的不好,你别和凌波妹妹置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若气的厉害,打我骂我都成。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去年你姑姑忌日时跟你说起我对表兄的爱慕之情……” 戚凌波见势插嘴:“这怎么能怪你呢!心柔姐姐你这样温柔可人人见人爱,我想周少庄主定然也喜爱你……” 闵心柔赶紧打断:“不不不,全然是我私心爱慕,表兄只当我亲妹妹的!总之昭昭妹妹不要责怪我的一片痴心。” 蔡昭听见‘亲妹妹’三字赶到后槽牙都紧了紧,脸上的笑意越发冷漠,“我怎么会责怪心柔姐姐呢。我与心柔姐姐自小认识,情分非比寻常,比人家寻常亲姊妹还要好呢。” 闵心柔看见蔡昭眼底的冷意,开始觉得不妙了。 戚凌波却不会看脸色,顺势道:“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心柔姐姐的心意你也知道,索性一道嫁进周家,以后姊妹相称,也互相有个照顾,岂不美哉?”不论事情成不成,只要能给蔡昭添堵,让蔡昭恶心恶心,她就高兴了。 蔡昭轻飘飘的白她一眼:“现在我与师姐的情分更好,不如师姐与我一起嫁入周家,咱们年年日日永不分离,岂不更加美哉?!” “你放屁放屁放屁!”戚凌波差点气疯。 闵心柔对蔡昭的了解远在戚凌波之上,知道此时蔡昭已经动了气,便拼命想要拉走戚凌波,没想到戚凌波梗着脖子不肯挪动。 蔡昭冷笑道:“我姑姑对闵老夫人有恩,对闵家父子有恩,对闵夫人更是恩上加恩——要不是我姑姑,闵夫人不是被那什么天枢长老抢回去做鼎炉就是给什么坛主做第二十八个小老婆了!就这样,还想与我姊妹相称,有这么报恩的么?” “武林中人施恩不图回报,哪个像你这么口口声声示恩的!何况还有周少庄主呢,他那么孝顺祖母和母亲,难道不希望好好照顾闵家和心柔姐姐?!你倒是问问自己,叫周少庄主自己挑,他愿意娶你还是娶心柔姐姐!”戚凌波被闵心柔扯的不住晃动,就是不肯走。 蔡昭冷笑一声:“看来师姐是一定要给心柔姐姐帮忙了。闵家这样光明磊落有恩必报的人家必然是不会忘恩负义的;心柔姐姐又想嫁进周家,又想报恩,这样吧……” 她一拍桌面,“不如我做大你做小,我吃饭你布菜,我洗脚你端水,进门以后给你改个名字叫‘带子’!以后你就叫‘闵带子’如何!”【注】 闵心柔心性再强韧也受不住这般羞辱,呜呼一声掩面痛哭奔走,戚凌波听的目瞪口呆,视线转动,对上蔡昭。 蔡昭甜笑:“若戚师姐将来不想嫁宋家了,可以到我们佩琼山庄来,只消改名叫‘戚带子’就行了。” 戚凌波用力的跺脚甩袖,绷着脸扭头就走。 等人都走了蔡昭才坐下,冷哼道:“这两个,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倒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姊妹!” 常宁等蔡昭顺顺气,才缓缓开口:“你不是老念叨要我‘和气生财’么?这会儿你气性怎么这么大。” 蔡昭:“对谁都可以‘和气生财’,只有负过我姑姑的人不行。姓闵的一家都受过我姑姑的恩惠,不指望他们念着恩情,别在背后诅咒谩骂就是好的了!” “既然姓闵的这般不堪,你姑姑还给你定亲周玉麒?!送羊入虎口么。”常宁讥讽。 蔡昭有些烦躁:“可能姑姑对周伯父心存歉疚罢。”她至今还记得蔡平殊临终时看向周致臻的目光,满满的歉意。 “她对周庄主有什么好歉疚的。”常宁轻哂一声,“周玉麒比你大两岁,往前推算,也就是说涂山大战之后周庄主立刻就成婚了,次年就生了儿子。就算你姑姑身体不好,不能成婚生子,他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因为是我姑姑亲自劝说周伯父尽快娶妻的啊。” 常宁猝不及防又吃一惊。 蔡昭叹道:“不管闵老夫人百般恳求逼迫,周伯父原本都不肯娶闵夫人。最后是我姑姑苦苦相劝,周伯父才答应的。这些常大侠都没与你说么?” 常宁闷闷道:“家父怎么连这个都没提。” 蔡昭笑了下:“我娘说过的,当时老庄主已在弥留之期了,最后的心愿就是看周伯父成婚。可是哪怕到了那步田地,周伯父都不肯答应呢。周伯父是好人,三年前,周伯父守在病榻边上,眼睁睁看着姑姑咽下最后一口气,痛哭至晕厥过去,后来更是大病一场。” 常宁不说话了。 像周致臻这等内功修为深厚之人,轻易不会染病,更别说晕厥了,显见当时是伤痛到了何等地步。 “我知道了。”他忽然明白了,“周老庄主为何一定坚持要在临终前看儿子成婚。若他不坚持,以周庄主对你姑姑用情之深,待老庄主过世后,再无人能压着周庄主成婚了。” “是呀,所以姑姑一直对周伯父心怀歉疚。”蔡昭幽幽叹息,“祖父母过世的早,周老庄主多年照拂姑姑和爹爹,视如己出。周伯父更不用说了,姑姑曾说当初她们姐弟初到佩琼山庄,周伯父虽然年纪小,但对他们关怀备至,连取暖的炭火都是他每回亲自送去的,一丁点委屈都没让姑姑受过。” 她叹口气,继续道:“所以当周伯父提出接着定亲时,我娘抢在姑姑开口前就答应了。” 常宁看了蔡昭一眼:“令堂是怕你姑姑为难,所以抢先应了吧。” 蔡昭无奈:“在我娘心中,天大地大都没有姑姑大。” “那要是你所嫁非人怎么办?” “我娘说了,‘嫁不好就再嫁一回呗,不就是换门亲事嘛,多大点事啊;要是不想嫁,回落英谷招婿也行啊,反正落英谷女婿当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次轮到常宁叹气了。 他丝毫不懂男女之情,所以也无从判断蔡平殊这种‘不能嫁给你还要劝你另娶’的歉意正不正常,只是觉得莫名气闷。 “行了,我们说说周玉麒吧,到底是你未来要嫁的人。他为人如何?” 蔡昭脸上浮现一抹想笑又不该笑的神情:“为人自是不错的,斯文温和,待人和善。” “那武学修为呢?” 蔡昭眨眨大眼睛:“以两家情分为念的话,嗯,难分胜负。” 常宁眯眼:“若不念两家情分,你全力以赴呢?” “一百三十八招内叫他滚。” 常宁听出蔡昭语气中的爽意,没忍住笑出声:“周玉麒是不是对闵心柔挺好的,你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唉,其实玉麒哥哥人不坏,待我也百依百顺。我娘说周伯父以前也这样,不是生了旁心,而是自小养的太温文尔雅了,所以总对女子怜香惜玉,不忍打骂——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忍心打骂,我来好了。” 常宁无语凝噎。 沉思片刻,他转身郑重朝向蔡昭,生平头一遭语重心长的劝起人来—— “婚嫁终归不是小事,如今你姑姑已经过世了,悔亲也不是什么大事。周庄主这么疼爱你,你若说不愿嫁给周玉麒,他一定会同意的。闵家遂了心愿,周蔡两家也不会交恶。退亲绝不会伤害任何人。” 蔡昭一脸惊奇:“为什么要退亲?我没有不想嫁给周玉麒啊。我愿意嫁啊,你从哪里看出我不乐意的?” 常宁:…… “我早想过了,嫁给周玉麒挺好的。第一,他打不过我,周伯父又护着我,我在佩琼山庄想干什么都行。哼哼,姓闵的老太婆当年刻薄过我姑姑,闵夫人更不用说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服侍’她俩,她们敢用孝道来拿捏我,我就用恩情压的她们死死的!” “……所以你其实是去寻仇的?” “哎呀寻仇多难听啦,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第二啊,佩琼山庄景色宜人,市镇繁华,周遭一圈的大城小镇里应有尽有,比落英谷还热闹。我小时候就想过了,嫁人前住落英谷,嫁人后住佩琼山庄,妙极了!” “财帛繁华皆身外之物,行侠仗义方是正道。”常宁机械的反驳,他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义正辞严都用在今晚了。 “行侠仗义和喜欢繁华热闹相悖么?何况你爹藏的金山银山不知有多少,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 “第三,周家人都挺和气的——反正不和气的也打不过我。老一辈的叔父伯父以前跟我姑姑要好,现在的玉乾哥哥和玉坤哥哥跟我要好,我说什么周伯父都觉得对,加上玉麒哥哥打不过我也说不过我,将来关上门佩琼山庄就可以我做主啦!常师兄你觉得好不好!”蔡昭越想越觉得阳光灿烂心满意足。 “师兄,常师兄,你怎么又不说话了。”蔡昭又开始在常宁脸旁挥手。 “……我想静静。” 第16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亥时二刻...) 夜深露重,山间寒气弥漫,客房内寝却温暖干燥,沉默的暖流从厚重的石墙与地下缓缓流过,安静温柔的贯穿整座暮微宫。据说当年北宸老祖身边有一位擅长机关营造的老仆,当旁人醉心于黄金和宝石雕琢宫梁玉阶时,他却默默造了这些隐藏于石壁之后的管道。 寒冷的冬季引入温泉,炎热的夏日改注入冰凉的冷泉,遂使宫殿内四季如春。 蔡晗斜斜的翻了个身,嘴里咕噜咕噜不知在念叨什么,一条肉乎乎的小胳膊和半个肩膀垂到床榻外,蔡昭估摸他只要再稍微挪一挪那肥嫩的小臀,就会毫不意外的滚到地上了。暗笑了下,她轻柔的把小肥仔缓缓推到床榻里侧去。 坐到床榻旁,蔡昭凝视气息匀称的幼弟。 自记事起她就一直以为自己是姑姑的孩子,而被称呼做‘爹娘’的那两人是好心的邻家阿叔阿婶,常带好吃好玩的来看望她们,直到出门玩耍听见市井人家的小孩都在叫爹娘,她恍惚明白‘爹娘’原来才是生她的人。小小的她人生中第一个烦恼就是,如果她是爹娘的娃娃,那姑姑岂不是就没有娃娃了。 蔡晗出世后她暗暗高兴了许久,觉得以后姑姑和爹娘再也不必彼此歉疚了。 将手掌贴在白胖男孩的胸口,掌下是充满活力跳跃的砰动,蔡昭忽然想起了今日见到的那个驷骐门的‘未来门主’。便是她这样对医道毫无涉猎之人,也看的出那孩童先天不足经络受损,全靠珍贵的药物与人力强行维持。 两百年来,北宸六派早已物换星移。 青阙宗与太初观因是师徒相承,早不是最初血脉了。 广天门与佩琼山庄靠的是开枝散叶儿孙众多,若嫡脉无出或是子嗣平庸,旁支即可接上。 驷骐门却因循守旧,手足争位炽烈异常,每每一支上位,兄弟支不是莫名‘早逝’,就是更名改姓退隐江湖。其余五派见此兄弟阋墙不是没有在旁规劝或从中缓和,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最终总是不了了之。逐渐的,杨氏血脉愈发孱弱,至今已然连续五代一脉单传。 按照蔡昭祖先的说法,这是老天爷不忍心再看到杨家手足相残了,索性叫他们代代独生,大家都不用争了,老天爷其实挺贴心的。 只有落英谷走上另一条路。 从第一代先祖起,落英谷就秉承顺其自然之道,以为生育太多既不利于清净修为,也不利于身体保养,是以落英谷一直子嗣稀疏。有儿子便叫儿子承续,没儿子就叫女儿招婿;女儿能干就叫女儿做谷主,女婿更能干就女婿做谷主也无妨;要是儿子别有志向或无甚才干,依旧可以叫女儿女婿当家。 你说姓哪个姓氏拜哪家祖宗?没所谓的,愿意哪家就哪家好了,反正两百年前也不曾有过什么落英谷,先祖很开明的。 如此这般,落英谷两百年来已然更换姓氏三回了。 其中最难听的就是开谷先祖姓牛,这个哪怕是崇尚道法自然的先祖也不能忍,最好听的是牛家第三代独生女的夫婿,姓顾——同样是叫玲儿与宇轩,前者是牛玲儿与牛宇轩,后者是顾玲儿与顾宇轩,其中差别诸位感受一下。 两百年间落英谷也不是没有异类。例如某代谷主夫妇,就热火朝天的一气生养了五子四女,人皆道落英谷旺盛在即,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这九个儿女不算出家和出嫁的,剩下的不是浪荡江湖一生不婚就是云游海外一去不回,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继承谷主之位。 可能,这就是命吧。 大约七八十年前,这代谷主夫妇年近四十未有生育,夜观星象后得出结论——老天爷希望落英谷腾笼换鸟了。于是十分顺水推舟的按着卦象找养子去了,没多久就撞上个资质甚高品性敦厚的孤儿,夫妻俩深觉大幸,果然是天意啊天意。 谁知十年后,他们忽然老蚌生珠,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因前有惯例,他们不是没想过养子做女婿亲上加亲,不过鉴于一儿一女年龄相差过大,于是决定还是顺其自然的送女儿去兄弟门派,到时自然而然的找个人品好的师兄弟嫁了便是。谁知女儿十六岁那年,老两口正在山坡上晒太阳养老时,忽闻谷外巨变。 他们那稳重能干的养子莫名其妙的跑出去,将女儿师门中所有适龄少年揍了一个遍,再将湖上正冒头的几位少侠也挑了一个遍,美其名曰‘以武会友’——吓的老两口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彼时的青阙宗宗主还特意跑来旁敲侧击‘汝家麟儿未来不可限量,是否有意竞逐六派之首’,老两口差点把脖子摇断。 待问清楚了养子与女儿之间别别扭扭不肯明说的爱慕心意后,老两口快刀斩乱麻的给他们行了婚礼,同时恳请养子不要再出去‘以武会友’了,一百多年来落英谷一直中庸平和,武林同道都习惯了,就不要改了吧。养子表示:媳妇到手了,其实我也不爱出门的。 顺便说,这位养子便姓蔡。 读祖先札记时,蔡昭常常想,可能姑姑就是承袭了这位先祖的卓绝天赋,才会那样无所不能,光耀撼世。然而这三年来,蔡昭午夜坐在清冷空荡的姑姑屋内,泪眼婆娑的不禁想到,也许那位先祖藏拙守愚才是对的。 壁上的灯花轻轻一跳,仿佛脑海中的琴弦被拨了一下,蔡昭回过神来,定定神后去隔壁看常宁了。 与蔡小胖睡的天马行空不同,常宁睡相甚好,朝内侧卧如青松苍翠,长长的睫羽一动不动,只是被子不像今日下午那样好好盖着,而是翻散开来,一半在床上一半在踏具上。自然的,衣襟也散开的更加大了,露出更大面积的白玉般坚实的胸膛。 蔡昭十分老实的挪开眼神,一脸正人君子的给常宁盖好被子,退后三步,远远站定。 其实蔡昭年幼时见过常昊生三四回。 搜寻记忆深处,她找到一张英俊沉稳的面庞,不苟言笑却细致妥帖,每回来落英谷总要将谷口内外的阵法查上三遍,姑姑就在旁戏谑他是‘一日为嬷嬷终生为嬷嬷’。 常昊生来落英谷不如戚云柯和周致臻那么勤,每回来都要与蔡平殊深谈许久许久,既不陪小蔡昭玩耍,也甚少礼物,在蔡昭心中自然印象不那么深了。 自蔡平殊过世后,他更是再没来过落英谷,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三年光阴潺潺,蔡昭关于这位行色匆匆的常大侠的记忆愈发模糊了,却不曾想在今日就听到了常氏灭门的消息。 蔡昭小小的叹口气,情绪低落。 这时隔间屋内传来微微响动和人声,蔡昭心头一动,嘴角浮起笑意。她赶紧立刻退出常宁屋子,快步越过蔡小胖熟睡的屋子,走到第三间客房中。只见那里已是灯火亮起,蔡平春与宁小枫果然回来了。 蔡昭满心欢喜的推门而入,只见蔡平春面色醺红,一手撑在桌边,另一手揉着太阳穴,看来饮酒不少酒,宁小枫嘟嘟囔囔的在药囊中寻解酒药,抬头看见女儿来了,张嘴就是问怎么还没睡梳洗了没小晗摔下床了没有。 听着熟悉的絮叨,蔡昭一颗心才定下来。 “爹,娘,你们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彻夜饮酒了呢?你们不是说压根不想理睬那些人么。见面打个招呼就完了,怎么还喝了这么多酒啊。”蔡昭从桌上的暖巢中倒了杯水,给蔡平春送解酒药。 宁小枫叹气:“一来是你爹想问些事,二来是劝酒的着实太多了,又不能翻脸,推了十杯喝半杯都够呛,你爹算是好了。宋时俊醉的四仰八叉跟只王八似的被抬回去的,亏得我后来一看不对,就往你爹酒壶了掺了大半果子露。要说还是周大哥机灵,一看不对就把头一仰装醉晕过去了……” 蔡平春咽下解酒药,又连喝了两杯水才缓过气来:“这一日忙忙碌碌的尽是人,也没功夫顾得上你们姐弟俩。昭昭跟爹说说,一切都好么,有没有什么叫你不高兴的,现在咱们下山还来得及。” “对,有什么都说出来。我以为过了十几年尹青莲能好些呢,谁知一见面我还是一肚子气,按都按不下去!不行咱们就走!”宁小枫恨恨道。 蔡昭本想说戚凌波和她狗腿二三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眨了眨眼睛:“遇见了好的人,也遇见了不好的人,还遇见了不好不坏的人——不过,女儿都能应付。” 宁小枫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话!算了,我也不听你打哑谜了,反正这青阙宗你能待就待,待不住就给家里报个信,你舅舅不是给了你一笼信鸽么,用那个传信快得很。到时我送你去佩琼山庄待几年就行,总之不能叫人欺负了!” 蔡昭假假的装出一脸小羞涩:“这么早就住去未婚夫婿家里,是不是不大好啊,我又不是姑姑父母双亡……” 宁小枫面无表情:“那就去悬空庵,清净又安稳……” “不用了青阙宗挺好的山光水色人杰地灵一本万利女儿一点不想换师门。”蔡昭立刻不羞涩了。 宁小枫作势欲打,笑着白了女儿一样。 蔡昭见到父母就放心了,打着哈欠想道晚安了,谁知却被蔡平春叫住说是有事。蔡昭一愣,忙问何事。 蔡平春缓缓道:“这件事本想祭典之后再说的,爹觉得还是早些告诉你好,是关于常大哥之子常宁的……” “他怎么了?”蔡昭今日被常宁折腾的够呛,一听这话耳朵都竖了起来。 “虽然常大哥总说你姑姑对他有大恩,他万死难报其一,可这些年来常大哥对落英谷事无巨细处处维护,那真是掏心窝子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你们姐弟不知道,外头也没几个人知道,可我们蔡家却不能不铭记于心啊。”蔡平春道。 蔡昭点点头:“今日女儿听了许多常大侠的事。爹说的对,人家可以不计较,但咱们不能不念恩。” 蔡平春看了妻子一眼,宁小枫小心翼翼道:“……昭昭,你今日与常宁说话时,可有察觉不妥之处?”女儿自小聪慧,又常年在市井打交道,这点眼力她还是信得过女儿的。 蔡昭顽皮一笑:“爹和娘是想问这常宁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么?” “不错。”蔡平春一点头,“魔教行事诡谲,不得不防。毕竟此前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常大哥之子。” 蔡昭笑了:“爹你放心,我好歹看了那么多话本子戏折子,这点段子会不知道么?反角最爱乔装混入敌方内部了。一个我素未谋面之人,哪能上来就相信啊,我早就留了心……” “然后呢,你发觉破绽了?”宁小枫追问。 “没有,九成九是真的。”蔡昭垮脸,“常师兄对当年之事不但清清楚楚,还有好些我都没听过之事他都信手拈来——有些隐秘之事,只有常大侠自己才能知道;有些日常琐碎,便是严刑拷打常大侠也未必能问得到,倒像是父亲跟儿子拉家常时絮叨出来的。” 宁小枫觉得不错,蔡平春却更为细致:“为何是九成九,还有哪里不足?” 蔡昭一脸困惑:“我隐约记得常大侠为人挺宽厚的,不大爱说话,可是我这位常师兄的嘴巴毒的呀,简直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话气人也就算了,脾气还乖戾阴沉,这哪里像他爹啊?” 这话一说,蔡昭注意到父母反倒神情轻松了,“怎,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么。” “你这样说,反倒对了。”蔡平春道,“常大哥虽不大提起起儿子,但听他偶尔的一言半语,常宁就该是这般性子。” 蔡昭:“啊?” 宁小枫低声道:“常大哥的夫人薛家姐姐,本就文静体弱,那年她回娘家养胎,谁知碰上魔教偷袭。她躲在暗室夹层逃过一劫,却眼睁睁看着一家十几口被杀了个干净。被救出来后就就有些痴痴呆呆的了,是以常大哥从不让她出来。” “遭此大难,你姑姑上天入地寻了不知多少灵丹妙药,才保住了薛家姐姐腹中的孩儿,好容易生下一子,只有我和你姑姑去贺了喜。我是不大懂,不过你姑姑说那孩子身子不大好,是以这些年也没见常大哥让这孩子出来。此后常大哥只偶尔提起时,不是薛姐姐愈发疯癫痴狂,就是儿子体弱多病,只能缓缓修习内功心法来温养经脉。直到前年,常大哥才来信说儿子身子渐好,只要妥当修炼,未必输给当时少年英豪了。” “昭昭,你想想看,一个孩子自打出生就没出过门,还有那么一个时疯时傻的母亲,自己还体弱多病,你说那脾气能好么?今日若是来一个明理和顺的常宁,才叫人怀疑。” 蔡昭仔细一想,也对。 蔡平春道:“戚大哥起先也生过疑心,可是在给常宁疗伤时发觉他身上有几丝微弱的内劲。戚大哥与雷师兄都探过脉了,确实是常大哥的独门内功无疑。常家内功心法并非家传,而是常大哥自创的,是以也不会有常老爷子传给别家亲戚什么的;而常大哥谨小慎微犹胜戚大哥与我,又怎会将独家内功传给奸邪之人呢。” 蔡昭听的入神:“这么说来,常宁就是真的啊。” “是呀,我和你娘也觉得不会错了。”蔡平春点点头,“所以,我适才向戚大哥提出,想将常宁这孩子接到落英谷去休养,可是戚大哥无论如何也不肯……” “他也好意思说不?要不是你拦着我早骂回去了!也不看看他婆娘和女儿有多尖酸刻薄,常宁那孩子一看就是个不肯低头的,在青阙宗里能落的好?尹素莲我还不知道,前半辈子是宗主爱女,后半辈子是宗主夫人,她早就把青阙宗当成她自家一亩三分田了!”宁小枫骂的痛快——既然确定常宁是常家遗孤,她就立刻当自家人心疼了。 “娘这话糙理不糙。”蔡昭替老娘轻轻鼓掌。 蔡平春劝道:“可是戚大哥的话也有道理啊。” “那是你们的瞎道理!”宁小枫赌气。 蔡昭直接问父亲:“爹,戚伯父说什么了?” 蔡平春凝重道:“昭昭,你觉得是什么人将常家灭门的。” 蔡昭一怔:“不是魔教么?” 蔡平春道:“你今天也听见了,魔教如今内乱的厉害。前几年还出了一个女魔头,在聂喆的撑腰下补了天璇长老的位,许多人不服气,那女长老杀的是人头滚滚啊——都乱成这样了,他们还有心力来找我们的麻烦么?要知道常家坞堡并非容易攻取之地,说句实话,那坞堡连我都没去过……” “就是去过也不见得有用啊。常大哥担忧妻儿安危,将坞堡藏的云山雾罩,等闲人连大门都摸不到。不过魔教素来有些异能之辈,说不定人家能破解也说不定。”宁小枫有些沮丧。 “就算破解,那也得下大功夫啊。”蔡昭喃喃道。 “不错。”蔡平春皱眉,“如此费尽心思也要灭门常家的,必是有深仇大恨的。” “聂恒城的旧部?”蔡昭出口就摇头,“不对,杀聂恒城的是姑姑,要灭门怎么不来落英谷?那么就是……赵天霸?!” 宁小枫笑了下:“这个故事昭昭今日也听了么?不错,我们几个适才商议了一番,想想有这般大手笔的,还只有聂恒城首徒赵天霸的死士了。” 蔡昭抬头看屋梁,思绪混乱:“这群死士也真有趣,不去为聂恒城报仇,却非要给聂恒城的徒弟报仇……” “你们小辈是没经过当年的事,聂恒城座下四大弟子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煞星,在内能与七星长老平起平坐,在外能手握重兵独当一面。赵天霸手底下有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死士,倒也不稀奇。”宁小枫补充。 “爹,娘,我都明白了。”蔡昭整理完思绪,眼神清明:“戚伯父的意思,常师兄留在青阙宗内更安全,毕竟这里有万水千山崖的天堑在,魔教上不来。若常师兄真去了咱们家,怕是还要牵连落英谷。爹娘放心,我也觉得常师兄留在落英谷的好,毕竟这里为难他的只有几个人——戚凌波那废物我一只手就能摆平,保管不会叫人欺负常师兄的。” 蔡平春点点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青阙宗内毕竟是小打小闹,外面却是性命之虞。昭昭,念在常大哥的情分上,你无论如何也要照看好常宁。” 蔡昭心中撇嘴,脸上笑的很乖巧:“爹,您放心吧,其实您不说我也不会看着常师兄平白被人欺负啊,姑姑教了我那么多年的侠义之道,难道我是白听的么。” 说这话时她略有几分心虚。 只有几分。 蔡平春松了口气:“那就好,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蔡昭听出这话中隐含的未尽之意,紧张道:“爹,你们要去做什么?” 蔡平春沉吟,宁小枫讥诮:“昭昭,常家灭门这么大的事,今晚宴席之上你可听人提过?有人义愤填膺么,有人哀叹落泪么,有人拍胸脯要给常家报仇么?” 蔡昭一呆。 “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宁小枫目露哀恸之色,“常大哥是咱们正派中响当当的人物,遭此惨事,本该正道各派群起讨伐,如今却个个装聋作哑。” “当年你姑姑在的时候,是断断不能容下这等事的。那时候,人人都敬服你姑姑,只要她登高一呼,没有人不应的——朝闻不平,夕至可也。”宁小枫秀目发红,落下热泪,“戚云柯忝为六宗之首,却一点担当都没有。小春哥,我真是…真是意难平…” 蔡平春握住妻子的手,低声劝慰:“你别再责怪戚大哥了,他一直都是那样厚道和善的性子,本也没想做宗主,都是时也运也,没法子的事啊。” 他抬起头,正视女儿,“常大哥是因为击杀赵天霸才招来大祸,别人能装聋作哑,我们不能。我与你戚伯父说好了,明日祭典之后,我们就派人四下去查访常家灭门之事,周大哥和宋门主也会相助。常宁还小,这个仇我们替他报了。” 望着父亲坚定沉稳的神色,蔡昭知道这事无法劝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纵然她从未涉足江湖,此时也隐隐察觉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她毕竟才十五岁,此时心中害怕,便倒在母亲怀中呜呜起来:“……娘,娘,我想姑姑了。” 宁小枫泣泪:“我也想了。若是你姑姑还在,哪会有这样不公道的事。” 蔡平春也红了眼眶。 泪眼迷蒙,蔡昭又想起了蔡平殊的眼睛,那样乐观,豁达,无所畏惧,哪怕重伤卧床,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害怕,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 她又想起了常大侠,还有许许多多只闻名字却不谋其面的先辈英豪们—— 那些果敢如骄阳般的少年们,不是老了,就是死了;那些青春年少激昂热血的岁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第17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卯时二刻...) 一早起来蔡昭就觉得常宁不对劲。 昨夜晚宴后他就蔫嗒嗒的不爱说话,一直到洗漱歇息都没回过血来。 谁知从今日清晨起身起常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精神抖擞见人就笑,还对着蔡氏夫妇张口‘小侄’闭口‘晚辈’再一口一个‘叔父叔母’,态度谦恭又磊落,眼神孺慕中带着隐痛——蔡昭在心中直呼戏霸。 她退后一步问幼弟:“小晗你不觉得这人变的忒快了么。” 蔡晗从粥碗中抬起胖乎乎的小脸:“阿姊别难过,他可能只是看你和青阙宗那几个不顺眼,对长辈还是很恭敬的。” 蔡昭想把弟弟扔了。 宁小枫将女儿拉到一旁,轻声道:“宁儿看来与你说的大不一样,即便家遭大难还是不失礼数,以后你不要背后说人家脾气乖戾什么的了。” 蔡昭着急:“娘,这人昨日不这样的,他怼戚凌波可凶啦。”怼自己也没客气。 宁小枫白了女儿一眼:“对着尹素莲母女谁能心平气和,可见常大哥恩怨分明,在家没少对儿子说道尹家的贱人!” 蔡昭:…… 五人整理好衣着仪容鱼贯往外走去,一路行至暮微宫最大的朝阳殿后分开三路。 朝阳殿正殿最前方置有一座满盈鲜花素果的祭案,祭案左右两侧下首各有三把绘有赤金七星纹路的玄色圈椅,此刻戚宋周杨四派宗主已各自坐下,蔡平春过去后朝四位拱拱手,坐于右侧第三位置上——六把圈椅尚空了一个位置。 不论昨夜宋时俊是醉成了王八还是鳖,此刻与戚云柯相对而坐的他看起来既矜持又威严,气派大的仿佛这里是他家的广天门。他看到自己下首的位置犹空时冷笑一声,再特意去看戚云柯,眼中之意为‘马上就要开始了,太初观居然还没来,老大你怎么说吧’。 戚云柯当做没看。 正殿如此,右面偏殿是长春寺悬空庵还有沙虎帮这等外门宾客,左面偏殿自然是北宸六派的家眷与子弟了。宁小枫远远看见尹素莲就在左偏殿最前方,众星捧月般的站在一群女眷中,被恭维的得意洋洋——这么气人的事她宁女侠能忍吗?当然不能! 当下她拉着儿子大步向前,怼老冤家去了。 蔡昭有些犯难,她身旁有个常宁在,一脸毒疮可以吓哭半打孩童不说,既不算落英谷弟子也不算青阙宗弟子,所以该去哪儿呢。 “站哪儿都成,哪个敢来啰嗦。”常宁漠然。 蔡昭讥讽道:“哟,常公子您不装谦恭温雅人见人爱了么。” 常宁乜眼:“难道你要我告诉令尊令堂昨日你我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你是迫于无奈才答应护着我的么?” 蔡昭立刻闭嘴。 这时樊兴家找了过来,言道曾大楼早就吩咐过,让蔡常二人与青阙宗子弟一道参加祭典。三人说话间,只见戚凌波与戴风驰贴着一前一后款款行来。 樊兴家眉心一跳——这四人一碰上,譬如□□撵上火星,立刻火光四溅稀里哗啦。 戚凌波看见他们,抿嘴一笑:“哎哟,听说昨夜昭昭师妹与常世兄就住隔壁呢,你们二位可真是一见如故啊。” 蔡昭并不答话而是左顾右望,戚凌波不悦:“你看什么呢,我跟你说话没听见啊。” 蔡昭转回来:“我在找宋师兄,自家未婚妻整日跟别人进进出出的,他倒是心胸开阔……” “你胡扯什么!”戴风驰面色微红。 戚凌波按住他,强笑道:“我与二师兄自幼一道长大,情同手足。我心中早将二师兄看做亲哥哥一般,二师兄也看我与亲妹妹无甚两样。别人误解也就罢了,咱们自家人切不可胡乱猜忌。总之我与二师兄是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却无亏心之处。倒是昭昭妹妹,昨日你说要护着常世兄,却叫我心中生了一个疑问……”她将尾音拖的长长的,等着蔡昭反问。 “哦。”蔡昭内心毫无波动。 戚凌波强压不悦,继续笑道:“若常世兄早早祛毒复原还好,若是迟迟不能康复,一年,两年,三年……到时昭昭师妹嫁去了佩琼山庄,那常世兄可该怎么办啊。” 听这乱七八糟一大堆,蔡昭早就不耐烦了,正想回怼却被一只苍白纤长的大手按住了肩头,只见常宁越前而出。 “到时候,昭昭师妹自然会带我一道去佩琼山庄了。”他微笑道。 戚凌波因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戴风驰&樊兴家:???? 蔡昭:“……”这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已故的尹老宗主曾说过,行侠仗义庇佑弱小本是我辈责无旁贷之务,是以怎会有一年两年三年的期限呢。若是我命苦,迟迟不得痊愈,昭昭师妹难道会丢下我不理么?不,这是断断不可能的!” 常宁满声纯洁真诚,比戏台子上唱的还好听。戚凌波刚才哥哥妹妹的一番就够白莲花恶心人的了,没想常宁更胜一筹。 其他人三脸懵逼,蔡昭面无表情。 “等昭昭师妹去了佩琼山庄后。她行婚仪,我就帮她招待宾客,她入洞房,我就帮着倒合卺酒。以后,我就与昭昭师妹夫妇俩一桌吃饭一处练功。我素来听闻周少庄主温厚热心,最是仁善不过的了,我想他一定不会嫌弃我的。戚师姐,你说对不对?” “这,这不大好吧,说不定周少庄主会介怀……”戚凌波支吾。 “绝对不会的。”常宁一脸笃定,“戚师姐刚才也说了,我与昭昭师妹是一见如故。我心中也当她亲妹妹一般,她心中看我与哥哥无甚两样,旁人误解也就罢了,咱们自己人决不能胡乱猜忌。总之与我昭昭师妹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周少庄主既怀君子之心,怎会介怀!” 戚凌波&戴风驰:…… 蔡昭心头冒火:╰_ ╯我丢雷老母! 樊兴家开始擦汗了。 常宁眼神纯洁:“戚师姐,换做你,你也不会婚配后就再不和戴师兄往来了罢!” 戚凌波尴尬一笑。 常宁愈发真诚:“还有戴师兄,你与戚师姐情义深厚,将来也可以和我一样啊——与戚师妹宋师兄一桌吃饭一道练功,宋师兄这么心胸开阔,我想他也不会介怀的!” 戴风驰魂不守舍了。 他自小就知道戚凌波与宋郁之定了亲,虽说想来难受,但总觉得那是很久远很久远之后的事了,远到他根本不用去想。谁知被常宁绘声绘色的描述一番后,发现自己将来可能还不如常宁,当下患得患失起来了。 樊兴家呆滞的望天——想到高傲自持的宋郁之吃饭时,看着妻子与青梅竹马的师兄谈笑风生寸步不离,他顿觉一阵眩晕。 蔡昭一扯常宁的袖子,压低声音威胁:“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再演就过了。” 常宁用力拔回自己的袖子:“这才哪儿到哪儿。” 复又提高声音,温柔又热情的胡说八道起来,“戚师姐戴师兄,你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倒是该想想以后住哪儿,一定要离得近,离得远了可不行……” 其实戴戚二人也知道常宁说的荒谬,但他们一个多年来当惯了裙下之臣,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后路,一个多年来被舔惯了捧惯了,却也舍不得英俊高傲修为绝伦的未婚夫。如此各有心病,于是谁也开不了口反驳常宁。 蔡昭听常宁越说越不像样,正想把这祸害拉走,只听一个清冷高傲的声音骤然传来,声线贯耳——“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宋郁之面色肃穆,皱眉盯着他们。 “三师兄你总算来了!”樊兴家如见无量天尊下凡救世,感动的眼眶都要红了。 戴戚二人脸色各异,一声不吭。 蔡昭心想,你再不来常宁都要给你的未婚妻和师兄编派到地老天荒了。 常宁惹事不嫌大:“呵,宋师兄来了啊,我们正在说以后……” “我们只是闲聊,什么都没说!”蔡昭一把扯过常宁塞到自己身后,狠狠做眼色不许他继续胡说八道。 宋郁之盯了她一会儿,看向樊兴家,责备道:“大师兄忙的无暇他顾,才让六师弟去找蔡师妹和常师弟,怎么六师弟反倒跟着闲聊起来了,祭祀大典的时辰已快到了。” 樊兴家不敢反驳,只能低声认错。 “行了,咱们赶紧入列。”宋郁之最后下令。 众人俱是应声,连常宁也被蔡昭推着点了头。 今日祭典,是以各派子弟都身着本门规制服饰,青阙宗皆着白底银边青色腰带的袍服,广天门则是朱红绣金色旭日的锦装,佩琼山庄子弟的衣衫是浅蓝纹山水银绣的大袖宽袍,驷骐门是黄底劲装上绣有玄色四匹骏马,只有落英谷与众不同——既然祖先说要顺其自然了,索性大家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好了。 幸亏落英谷子弟最少,看着也不碍眼。 来到青阙宗行列,蔡昭初次见到四师兄丁卓。 此人年约十七八岁,肌肤是一种浅浅的蜜色,一望便知常年在日头下习武所致;生的眉目俊秀,气质挺拔凌厉,整个人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般寒芒逼人。蔡昭向他行礼问好,丁卓不言不语的拱拱手算是回礼,随即转头立好,不再理睬其他人。 因为身边有常宁这么个随时随地会发病的惹事精,蔡昭也不敢和各派子弟排列太近,便捉着常宁的袖子站到偏殿的最后方。她此刻终于明白樊兴家总是把他俩与其他人隔开的苦心了,忍不住埋怨常宁:“你这么能演,怎么不去登戏台子呢?” 常宁挑眉:“你这么着急,是不是怕我真的跟你到佩琼山庄去啊?” 蔡昭翻白眼:“跟,你一定要跟我去佩琼山庄!到时我给你在庄内选个虎背熊腰武力过人的姑娘做媳妇,免得无人护着你,可好?!” 常宁板脸:“等嫁人了再摆你少庄主夫人的威风吧。说的好像这婚事十拿九稳了一般!” “我娘和周伯父都答应了的,怎么不十拿九稳?”蔡昭想了想,“当初也是这样,我姑姑与周伯父的亲事有诸多反对,可只要周老庄主一口咬定就没人啰嗦了。” 听到这话,常宁古怪的笑了笑:“别高兴的太早了,姓周的万一不是好人呢。” “胡说八道!”蔡昭愠怒,“你又来非议我的长辈,约法三章这么快就忘了!” “你看。”常宁指了指左偏殿最前方,蔡昭憋住话,顺着看去。 只见宁小枫面带微笑,也不知她适才说了什么,尹素莲被气的面孔涨红站立不稳,驷骐门那位年轻妖娆的沙氏夫人在旁扶着她。气完尹素莲,宁小枫转过头,却对周家女眷和子弟十分和气欢悦妙语如珠,直逗大家呵呵笑。 蔡昭仔细望那女眷:“那是周家的致娴姑姑,周伯父的堂妹,一对双刀出神入化,多年前她的未婚夫婿死于魔教奸贼之手,她就立志不嫁了。玉乾哥哥和玉坤哥哥的双亲早亡,都是致娴姑姑一手带大他们的。”她转过头,“这怎么了。” 常宁单手负背,悠悠道:“今日清晨我与令堂闲聊,发现她对戚宗主颇有不满,却对周庄主十分亲近推崇。” 蔡昭不解:“这有什么不对么?周伯父本来人就很好啊。” 常宁:“难道戚宗主人就不好了?令堂始终责怪戚宗主当年没有与蔡女侠同生共死,还娶了与蔡女侠有嫌隙的素莲夫人。可是仔细想想,周庄主又何尝不是?他还是蔡女侠的未婚夫呢——也不曾与她同生共死,也娶了与蔡女侠有过节的闵家女。” 蔡昭脑子有些乱:“当时周伯父是被别的事牵扯住了,姑姑又刻意瞒着他……说来说去,你还是在非议我的长辈!” 常宁冷冷一笑:“我是为了你好,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你在落英镇看一千出戏折子读一万篇话本子,也比不过外面的世间百态!” “外面多少世间百态也比不过你豺狼虎豹!”蔡昭怒了,“我认识你才两日,在心中已然想揍你三回撕你四遍了!” 常宁一听便将脸凑过来,嘲笑道:“那你打啊,打啊打啊,千万别留手!” 蔡昭气的差点真的伸出手,强行忍住:“你的脸烂成这样,我还怕脏了我的手呢!” 两人第n度不欢而散,但彼此都不敢远离对方,只好负气背对而站,好在他们站的这个角落十分冷僻,无人注意到他们。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身轰隆隆的炮响,犹如山石塌落般惊人,殿内众人俱是一震。 刹那间蔡昭无暇多想,直觉反射的将常宁一把拽到自己身后护着,谁知却听到正殿的曾大楼高声唱道:“长春寺法空上人至!” 一位长须雪白的慈蔼老僧站在殿门处,身后是六位目光炯炯的壮年武僧。 “上人终于到了,敝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随着戚云柯豪迈的笑声,北宸五派齐齐起身来迎,在座宾客中只有悬空庵的静远师太可以静坐原处。 宋时俊哈哈大笑:“刚才杨老弟还说上人要赶不及了呢,我说断断不会,上人言出如山,说了会到就定然及时赶到!杨老弟,你看我说的不错吧,哈哈哈哈哈……” 杨鹤影连声附和。 法空上人微笑道:“先人两百年忌辰,无论如何老衲也不能错过了。多年不见,诸位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众人略略寒暄后便一道往殿内走去。法空上人首先与静远师太互道安好,彼此一番推让后,由年长十岁的法空上人坐了右侧殿上座。 见此情形,蔡昭才松下全身的戒备,扭头时却见常宁一双秀丽明亮的长目正静静的望着自己。她赧然道:“原来那是迎贵客的礼炮,我不知道才吓一跳的……你看什么呢!” “适才我又狂妄放言,给昭昭妹妹道个不是了。”他收起适才的乖戾尖锐,认真的道歉。凭良心说,常宁只要不存心气人,自能流露出一股风雅闲淡之美,此刻他的声音尤其温柔动听,“我脾气不好,下回再惹你生了气,你狠狠骂我就是了。” 蔡昭素性豁达,笑瞪他一眼:“还有下回么!你这样胡说八道,我骂也不骂了,直接上手揍你一顿!” 常宁灿然一笑:“也行。” 第18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辰时三刻...) 各位坐定后,宋时俊道:“时辰差不多了,太初观还未见踪影,戚宗主怎么说。” 戚云柯十分为难,幸有法空上人出来解围:“老衲适才过风云顶时,见到了裘观主一行人堪堪上山。只因太初观此次来人众多,想来要耽搁片刻。” 宋时俊哼哼唧唧:“不拖延到最后一刻,他总是不肯到的。” 杨鹤影比被戴了绿帽还气愤:“来参加老祖祭典,带那么多人干什么,摆排场也不看看时候!”其实他也想带很多很多徒子徒孙来装门面的好吗。 戚云柯假做看向别处。自从成婚与继任宗主之后,他发现耳背真是天下第一神技。 这时曾大楼来禀:“师父,敲祭锣的时辰到了。” 戚云柯再看了眼太初观宗主的空位,道:“响祭锣的时辰不能耽误,咱们先敲罢,裘兄弟来了再补就是了。” 宋时俊立刻快乐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大赞戚云柯有决断。 曾大楼吩咐弟子大开十六扇正殿大门,只见外面宽阔的石坪之上有一座高约二十多丈朱红锣架,上面用极粗的铁链悬挂着一面足有半尺厚的玄铁巨锣。 山顶罡风极其猛烈,锣架又极高,一旁只有五六丈高的旗帜都被吹的几乎撕裂,然而那面玄铁巨锣在狂风的撕扯下却几乎纹丝不动,可见其沉重。 以北宸五掌门为首,众人皆站到殿外的空阔石坪上,屏气凝神。 蔡昭奇道:“这是要做什么?” 樊兴家不知不觉又溜了过来:“这锣是老祖留下来的,据说是用万里之远的海底玄铁铸造而成。每逢大祭典或三清上神的寿诞,就要敲响它以告知四方神明。” “这个只有青阙宗才有吧。”蔡昭想到落英谷应该没这玩意。 “那是自然。”樊兴家,“幸亏没去广天门办祭典,不然还得把这大锣搬过去。” “而且搬过去后,广天门肯定不想还了。”常宁凉凉道,看见蔡昭扫过来的目光,连忙补充,“宋门主貌似与落英谷交情泛泛。”意为宋时俊不算你的长辈吧。 蔡昭:-_- 樊兴家忍笑——他就知道,还是跟这俩货待在一处比较有趣。 戚云柯走前一步,也不见他如何起范,只沉了沉气就向远处的巨锣挥出一掌,顷刻之后众人头顶上传来极低沉有力的一声鸣响,那玄铁巨锣似被无形的槌子重重敲击了一下,不住嗡动,威势惊人,上面累积多年的灰尘更是簌簌而下。 众人齐声喝彩,纷纷夸赞戚云柯功力深厚,尹素莲喜悦的容光焕发。 第二个本该轮到宋时俊,谁知宋时俊忽然谦虚起来,硬要推让周致臻去敲锣周致臻不欲争辩,微笑过后便也一模一样向巨锣挥出一掌,广场上随即便响起了第二声锣响。同样响声惊人,但给他的喝彩声稍轻了些,周致臻也不在意。 蔡昭见了,忍不住道:“每回祭典都要敲响这面巨锣,要是功力不够敲不响怎么办?” 常宁压低声音:“你傻呀,你真以为敲这锣是用来告知四方神明么?这是用来震慑武林同道的,没这份功力的,就别眼红北宸六派的地位。” 樊兴家听的连连点头。 终于轮到宋时俊。只见他一脸高深的上前,一脸高深的摆好架子,然后看似闲淡实则慎重的运功起掌然后挥出,众人第三回听到巨锣鸣响。 这时忽有人惊叫:“快看那锣!” 众人极目望去,只见那面黝黑的玄铁巨锣的正中心出现一个陷下去半寸的掌印。 场面犹如油锅下盐,众人一时喝彩声如雷,纷纷议论宋时俊功力深不可测—— “这可是玄铁啊,刀枪难入的玄铁啊,宋门主究竟练到何等境界了!” “难怪近年来广天门愈发强盛了,连青阙宗都要退一射之地了!” “我听说本来当初要不是宋门主得承继广天门门主之位,尹老宗主原本想要这位大女婿来当青阙宗宗主的!” …… 面对这般议论,戚云柯只是无奈的笑笑,尹素莲却气的脸色煞白。 蔡昭嘟囔:“我觉得戚伯父与周伯父未必拍不出个掌印来。” 樊兴家也忿忿道:“就是就是。难怪他刚才特意让周庄主先来,不就是怕周庄主有样学样也拍个掌印出来么!师父生性谦和,懒得争这些罢了!” 常宁:“我看戚宗主可以照宋时俊脸上拍一掌,包管更加声势惊人。” “??”樊蔡二人同时扭头看他。 宋时俊被夸的飘飘如仙,还一派谦逊君子风范的示意大家安静。 接下来是杨鹤影,他既想显示驷骐门的威势,又不欲宋时俊不快,暗忖片刻便有了计较。他一摆姿势,运气向上方猛力挥拳,哐当一声巨响后众人看去,只见宋时俊的掌印旁留下一个浅浅的拳印。众人又是一阵喝彩,夸赞声虽不如刚才响亮,但比戚周二人大了不少。 同样功力所至,拳比掌更为集中,显然宋时俊功高一筹。如此一来,既获得满堂彩,又不至于抢了广天门的风头。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樊兴家与蔡昭齐齐‘切’了一声。 常宁忽道:“这个杨鹤影的功力大有不如呀。” 蔡昭不解,常宁答道:“你们看那拳印。中指与无名指的位置最深,食指与小指浅了许多。虽说五指有长短,但既是以内功发力击打巨锣,就该力道一样,你们看宋门主的掌印就整整齐齐,没有深浅之分。可见杨鹤影功力不继,用尽全力只能聚至一处,不似前三位掌门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樊蔡二人仔细一看果然如此,再看法空上人一动未动,静远师太冷眼旁观,戚云柯与周致臻温和的笑容下甚至带有几分轻嘲,就知常宁所言非虚。 最后敲锣的是蔡平春,蔡昭十分紧张的握住小拳头。 蔡平春神色如常,甚至没等周遭静下来就毫不出奇的平挥一掌,然后那巨锣也平平无奇的响了一声,唯一的区别是——之前的掌印与拳印全没了,宛如被抹平的泥墙。 玄铁巨锣可能曾经平整如镜,但被击打了两百年,如今早就起伏不平了,此刻被蔡平春这么一抹,便如被刮平的黄泥粗墙般。 周遭忽的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一来是吃惊,二来若是大声喝彩,怕广天门与驷骐门不悦。 静远师太肃穆冷厉的面庞难得缓和下来。 法空上人诵了一声佛号,微笑道:“小蔡施主这些年大有进益啊。”当年他刚结识蔡家姐弟时蔡平春年方十二,是以叫惯了小蔡施主。 一旁的觉性大师笑道:“落英谷主都年近四十了,师父您怎么还叫人家小蔡施主。”虽然出了家,但自家妹夫还是自家妹夫嘛。 法空上人甚是慈和,微笑道:“此言甚是。” 大家看长春寺住持都开口了,这才陆陆续续夸赞起来,虽然不敢夸的太厉害,但看向落英谷子弟的眼神中增添了不少敬意与忌惮。 戚云柯似是早知这结果,哈哈笑道:“小春干得好,省的我还要找弟子爬上去将那铁锣敲打平整。” 宋时俊翻了个白眼,不阴不阳道:“果然真人不露相,平春老弟本事见长啊,不枉你姐姐当年总说你资质不坏,未来不可限量。” 蔡平春淡然:“在阿姊眼中,天下每个人皆有长处,无人天生庸碌。” 宋时俊气哼哼的扭过头,周致臻拍拍蔡平春的肩头以示嘉许。相比之下,杨鹤影的脸色就难看多了。 敲锣仪式结束,众人正要进殿,忽闻外门的司仪弟子高声唱道‘太初观裘观主携同门弟子前来祭奠老祖’! 众人一愣,随着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只见一群身着浅紫金绣宽袖袍服的道者们飘然而至。当前一人年约四十,身形魁梧高大,面庞方正英俊,身上深紫色的道服上绣有暗金色的满天星斗,此人正是太初观观主裘元峰。 众紫衣弟子犹如河水分流一般从中剖开,只见四名弟子肩负一架竹轿,上面坐着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众人望去,只见这老者双面色红润,神采矍铄,然而一双腿却齐膝断去。 戚云柯等人一愣,纷纷上前执晚辈礼,口称:“苍穹师叔。” 法空上人与静远师太也上前见礼。 “当年一别,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苍穹道长。”法空上人甚是感慨。 苍穹子面带笑容:“老道当年受魔教贼子暗算,不得已截去双腿,本以为余生潦倒。好在师侄出息,今日便来凑个热闹,戚宗主不会不欢迎吧。” 苍穹子是六派之中仅剩的老一辈长者,戚云柯怎会说不。 苍穹子甚是满意,抬头道:“元峰吾侄,先敲锣罢。” 裘元峰躬身受命,看似随意的向上挥出一掌,只见那玄铁巨锣犹如被铁槌反复击打数次一般,哐哐哐哐一气响了四声,周遭一时哗然,苍穹子尤其自豪。 “这这这,这就是太初观绝学□□神功吧!一掌动四息,回旋往复,环环不绝,果然是刚柔相济,霸气四射啊!” “……既然刚柔相济了,又怎么霸气呢。” “你别捣乱!反正我看裘观主神功盖世,已不逊于当年的蔡平殊女侠啊!” “难怪这些年太初观的声势扶摇直上,眼看要越过广天门了……” “嘘,别瞎说,广天门弟子不少呢,别叫人家听见了!” 这下轮到宋时俊脸色难看了。 刚才蔡平春那记虽然厉害,但他自负做到不难,然而裘元峰这一手非同小可,自己能否办到宋时俊却没底了。 杨鹤影看宋时俊面色不佳,当即大声道:“元峰兄弟好大的阵仗啊,今日是老祖忌辰,又不是与魔教拼杀,你呼啦啦的带了这一大帮子人来吓唬谁呢!” 众人看去,果然太初观带来的子弟比别派都多,这些弟子或手捧锦盒,或肩背锦缎包袱,或高张旗帜……阵势宏大之极。 裘元峰自不会把杨鹤影放在眼里,笑道:“老祖两百年忌辰难得,太初观弟子人人都想向老祖献些孝心,我看他们一片赤忱,便多带了几个过来。怎么着,戚宗主,青阙宗不会容不下我观子弟吧?” 戚云柯心中不悦,正色道:“青阙宗自然容得下,不过暮微宫内却容不下,待会儿在朝阳正殿内祭奠时,许多弟子须得留在外头了。” “这倒无妨。”裘元峰不在意道。 宋时俊重重哼了一声:“既然你知道老祖两百年忌辰难得,为何非要磨蹭到最后一刻才到,难免不叫人猜测你是有意怠慢!” 裘元峰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哈哈一笑,冲后头道:“二师兄,拿上来罢。” 只见一位斯文端正的中年道士缓缓上前,将手上一口红木匣子奉上。 蔡昭轻问:“他这是在使唤自家师兄吗?”这种事不是叫弟子做更合适么。 常宁睃了那中年道士几眼,便道:“这人叫王元敬,是太初观已故老观主苍寰子的二弟子,裘元峰是三弟子。那个断了腿的苍穹子是老观主的师弟。” 蔡昭眉头一皱:“那苍寰老观主的大弟子呢?” “二十年前就死于魔教长老之手了。”常宁眼波不兴。 樊兴家忍不住道:“我听雷师伯说过,当年苍寰道长的首徒武元英大侠,在江湖上也是一时风流人物,不但武艺超群,还义薄云天豪气无双。雷师伯说他当年最爱带着师弟们,扛着硕大的酒坛子,上万水千山崖来找大家喝酒,唉……” 蔡昭叹了口气,随即道:“雷师伯今日也不出来么?外门的李师伯都来了。” 樊兴家心情低落:“师父请过他许多次了。雷师伯说他那副废人模样,就不出来给宗门丢人了。” 说话间,王元敬已将红木匣子放置在中间空地上,宋时俊皱眉:“这是什么?” 裘元峰摆了摆手:“二师兄不必这么谨慎,打开给大家看便是。” 王元敬身旁一名年轻俊秀的道长面露怒气,似想反驳裘元峰的轻慢之举,却被王元敬按了回去,随后王元敬亲自上前将那红木匣子打开。 众人齐齐看去,随即惊呼连连——原来那匣子中竟是一颗须发皆张的狰狞人头! 蔡昭也吓了一跳,捂嘴不敢发声。 常宁想她至今还未见过死人,不禁心生怜意,不过常公子怜香惜玉的方式与众不同,既不是软语安慰,也不是挺身挡在女孩身前,而是在蔡昭耳旁很认真道:“不要怕,死人不会害你的,其实活人才可怕。” 毫无意外的,蔡昭回瞪一眼:“谢谢师兄告知!”说完重重扭开身子。 樊兴家默默对常宁表达敬意。 “这是谁?!”周致臻难得失态,“苍穹师叔,今日是老祖忌辰,裘兄弟这是何意!” 苍穹子不在意的摆摆手:“老道早已不管俗世之事,如今元峰是观主,一切由他做主。”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显然十分自得。 裘元峰看着宋时俊难看之极的脸色,缓声道:“周大哥不认得这人,宋大哥却一定认得——此人就是雷公寨寨主司马安。” 雷公寨是个颇具规模的寨子,地处广天门势力范围内,经管一片偏远的密林,在江湖上薄有威名。司马安正是新任雷公寨寨主,不但功夫了得,更擅经营逢迎。 裘元峰此话一出,众人更是不解。 宋时俊缓缓上前一步:“裘观主是什么意思?”他当然认识这人,去年他过寿时,这司马安还亲自上广天门来送过重礼。 裘元峰微微一笑,意有所指:“老祖生前便以除暴安良为己任,我今日拿此人之头颅来,正是祭奠老祖的在天之灵!” 宋时俊瞳孔猛的一缩。 杨鹤影越前一步:“雷公寨地处广天门管辖地界之内,就算这司马安有不妥之处,也该宋大哥来仲裁,有你太初观什么事!” “就怕等不及了。”裘元峰阴阳怪气。 戚云柯见情形不妙,上前沉声道:“这司马安究竟犯了什么事,元峰兄弟不妨直说。” 裘元峰撩起袍服缓步上前,摆足了架子,方才道:“雷公寨原本自是姓雷的,雷老寨主多年前收养了这司马安,见他资质不坏,便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待他长成,见他才干犹胜自己亲子,索性传他寨主之位,还将爱女许配。谁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见雷老寨主的儿媳美貌,竟生出霸占之心!这畜生先是设计害雷老寨主之子坠崖而亡,再给雷小姐下了久病不愈之毒,若太初观再晚去一日半夜,怕是雷老寨主也要遭遇不测了。” 众人听了这中山狼的故事后一片唏嘘,杨鹤影更是心想‘什么养子义子都不如亲生儿子靠谱’,瞥了眼身旁的蔡平春,暗讽只有落英谷这么不讲究的才会将赘婿当自己人。 在纷纷议论中,宋时俊沉声道:“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裘元峰笑道:“呵呵呵,其实有人告过状的。那雷老寨主的儿媳颇有智谋,眼见寨中上下已被司马安把持,便一面与之虚与委蛇,一面派出心腹丫鬟去寻救兵——不过广天门家大业大,门中子弟心气也大,没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丫鬟放在眼中,据说不容人家分说,当场就给轰了出去。” “然后那小丫鬟就叫太初观的人遇上了?”宋时俊面色阴沉至极。 “不错。”裘元峰难掩得意之情,“缴天之幸,总算还有人替雷家伸张正义。” 苍穹子适时道:“还是元峰师侄有心,才能救下雷家父女。” 道清原委后,太初观子弟人人得意非常,广天门众则印堂发黑,满脸晦气。 场中鸦雀无声,众人都知道广天门这个脸丢的大了。 如此情形,戚云柯也难以评断。 第一,太初观的确捞过界了。 第二,太初观的确救了雷家。 第三,若夸奖裘元峰做的对做的好,广天门和宋时俊不要面子的吗。 第四,若责备裘元峰,又于情不合。 第五,…… ——没有第五了,宗主大人头很痛! 第19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巳时初刻...) 戚云柯照例出来打圆场:“这司马安罪大恶极,裘兄弟也是一片侠义之心。既然此事已了,大家还是进殿去罢。” 宋时俊不置可否,决意暂时忍下这口气,徐徐再图以后。 谁知裘元峰却不肯罢休,笑意挑衅:“既然戚宗主这么说了,太初观自然没有二话。不过我劝宋门主此次回去后好好整顿一番门户……” 宋时俊沉着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裘元峰:“此次雷公寨求救,知道的,是广天门家大业大忙中出漏,不知道的,还当这司马安送足了金银财宝,广天门的管事师叔伯们被买通了,这才装聋作哑呢。” 这话说的颇为阴损,宋时俊这辈子何曾受过这么大的欺辱,不等他发怒,他的长子宋茂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姓裘的你放什么狗屁!”——以他起头,广天门的众弟子们当即越众而出,群情激奋的叫骂起来。 太初观今日来了这么多弟子自也不是当摆设的,于是扯高了嗓门,以牙还牙的也跟着对骂起来。 一时间,暮微宫前仿若市井里弄,刻薄粗鄙的污言秽语满天飞,热闹的不可开交。幸亏因为今日祭典,众弟子皆不许动武,否则恐怕早就叮叮当当乱七八糟了。 静远师太一言不发,只垂首念经——这等北宸六派内部的纷争,旁人自是不好干涉的。还是法空上人看不过去,向苍穹子劝道:“原本贵派之事轮不到老衲多言,可手足相残并非正道之福啊。道长是众位掌门的长辈,还须出来说句话平息纷争。” 苍穹子却道:“元峰师侄行的侠义之举,难道我做长辈还要责备于他么。何况如今我是个废人了,想管也管不了了。” 法空上人摇摇头,无话可说。 见此情形,戚云柯与周致臻紧锁眉头,杨鹤影轻悄的后退数步,不欲置身其中,只蔡平春站在一旁毫无波动。 另一边的宁小枫百无聊赖,就让身旁的管事从外头闲置的果篮中拿了集个橘子吃,一吃之下,发觉这万水千山崖的水土真是不错,种出来的橘子尤其甘甜淳美,于是吩咐管事给女儿也送几个过去。 那管事揣了满怀的橘子给蔡昭送来,正听见常宁在那儿不无幸灾乐祸的说:“……真是同气连枝,六派同心啊。”扭头看见小姑娘正笨拙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抠橘皮,当下一把抢过来,“橘子不是这么剥的。” 说着他利落的破开橘子底芯,唰唰两下将橘子皮从两边撕开,然后把完好的橘肉放在蔡昭白嫩嫩的手掌上,语气中难掩疼爱:“吃吧。” 橘子的确好吃,蔡昭冲常宁开心一笑。 常宁见小姑娘笑的明媚,生平头一次体会到‘看别人吃比自己吃还高兴’的微妙情绪。虽不知缘由,但的确感到莫名愉悦,于是他又拿了个橘子欢快的剥起来。 樊兴家:“……”其实师兄我也不大会剥橘子。 宁小枫母女吃橘子正欢,尹素莲却再也无法忍耐,一气奔到最前面,尖声道:“今日是老祖两年忌辰,你们要闹事也要挑个日子!这样不顾身份大肆喧哗,在友派面前丢人现眼,这不是有意下我们青阙宗的脸么?!” 她是青阙宗老宗主之女现宗主之妻,颐指气使了几十年,她一开口自有青阙宗弟子四下喝令安静。其实尹素莲这招颇妙,她是女流之辈,身份高贵偏又武功极差,裘元峰要是与她针锋相对,那有欺凌女流之嫌,若是不反驳便算自认倒霉。 谁知裘元峰目光一转,笑道:“哟,是尹师妹啊,今日你邱师兄回来了么?唉,说起来,我与人杰兄弟也是多年未见了。” 此话一出,尹素莲面孔涨红,羞愤难言。然而除了部分年长弟子,场中九成人都不解裘元峰这话的意思。 “这邱人杰是谁?”蔡昭也不知道。 樊兴家其实听说过一篱半爪,但嗫嚅着不敢说。 “这位邱人杰是尹岱老宗主七位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也是原先内定的宗主人选。家父说,他与素莲夫人原本定过亲的。”常宁回答的很欢快。 “那后来呢?” “后来戚宗主突破‘天火龙’的经络桎梏,神功猛进,在青阙宗内的大比试中技惊四座,一举拔得头筹——这位邱师伯与素莲夫人自也没有后来了。” 蔡昭一怔,不自觉的去看戚凌波宋郁之甚至戴风驰三人:“这尹家,还真是……” 她忽然想起亲娘宁小枫。 六派之内恐怕没人不知道宁小枫与尹素莲不对付,宁小枫也肯定知道尹素莲的过往,可不论她多生气,也只拿尹素莲忘恩负义两面三刀来讽刺,从不曾在人前提过邱人杰。 蔡昭忽觉一阵骄傲,再轻蔑的看了一眼裘元峰——还太初观掌门呢,气量还不如她母亲一个小女子! 戚云柯见裘元峰对自己妻子神情轻佻,语气欺辱,终于动了怒,当即气沉丹田,高声喝令:“此事到此为止!”——这六个字犹如地底洪钟鸣响般,字字发力,充满一股浑厚的压迫之力,众人皆惊。 “雷公寨之事自有广天门与太初观商议处置,青阙宗不欲置喙。除暴安良本是的一件好事,请裘观主莫要将之变作勾心斗角扩张势力的一把刀。” 戚云柯看着裘元峰,一字一句道:“我说此事到此为止,若有旁的纠葛,改日再说——裘观主听明白了么。” 裘元峰与之对视良久,收敛了不可一世的神情:“好罢,就听宗主吩咐。” 宋时俊被气的不轻,本想上前再奚落裘元峰两句,却被身后的蔡平春拉住了,他怒道:“小春你也要多管闲事么!” 蔡平春平静道:“本就是广天门不对,让雷公寨求告无门,时俊大哥这趟回去该清理门户了,以后莫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听前面时裘元峰还咧嘴笑,听到最后半句就笑不出来了:“蔡谷主什么意思,莫不是暗指我太初观趁虚而入。” 蔡平春平静道:“谈不上趁虚而入,不过广天门豪富天下皆知,要说宋门主为了区区一点好处就纵容司马安欺师灭祖,这话怕是没人会信。不过行侠仗义总是好事,下回裘观主要是又起兴致了,不妨来落英谷辖界之内声张正义,敝派一定张灯结彩欢迎。落英谷地小势微,不过蒸点白水馒头蘸酱油配还是能招待诸位的。” 宋时俊噗嗤笑了出来:“小春你小时候多老实,现在一张嘴也跟宁小枫学坏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要是太初观愿意,落英谷还能将各地不平之事整理成册,请诸位道兄前去声张正义。”蔡平春道。 宋时俊笑不可抑,裘元峰面色一黑,甩袖而去。 一场纷争终于结束,随着法空上人一声佛号,各派首要弟子纷纷进入朝阳正殿,各自按位置站好,肃穆禁声,目光垂地。祭案上已燃起香烟,烟雾缭绕间,戚云柯手持黄色锦缎祭文,朗声读起来—— “岁逢太平,天下安宁,众弟子缅怀老祖。今以三牲三祭鲜花素果祭我先祖北宸真君在天之灵。时妖魔四起,涂炭生灵,千里白骨,草木皆赤,幸而天降先祖北宸真君,受临危之命,肩黎民道义,以苍生安危为己任,奉天下……” 蔡昭听的直皱眉:“大师兄这是哪里找来的枪手,文笔这么差,还不如找我们镇上写戏折子的先生呢。” “……师妹怎知这文笔不足?”樊兴家本想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师父亲自写的,想想还是不要气自己了。 常宁:“因为她每一句都能听懂。” 蔡昭:╰_╯ 常宁: 樊兴家:…… 念完了祭文,六派掌门按序给老祖上香,轮到太初观时裘元峰又出幺蛾子——硬要推苍穹子上前敬香。 苍穹子故作生气:“只有掌门才能敬香,元峰师侄你这是何意啊!” 裘元峰活脱戏台子上的名角,含泪道:“师叔是为了太初观上下的安危才惨受魔教妖孽的暗算,我等子侄岂能忘恩负义!若非师叔遭此大难,师父亡故后本该师叔接掌观主之位!元峰虽然忝任掌门,但在心中师叔才是太初观的主心骨啊!” 苍穹子自是再三推辞,裘元峰当然再四恳求,师叔侄涕泪横飞感人肺腑,最后苍穹子‘勉为其难’答应了。 ——周围所有人面无表情的看他们演完戏,不置一词。 好容易陆续敬香完毕,开始由各派弟子奉上各色祭品,什么纯色白虎皮,海底珊瑚树,整面墙那么大的绿玉璧,两人抬的黄金榻,百年才结子的人参果,益寿延年的仙泉水,还有一本看着就心惊肉跳的血抄经书…… 蔡昭看的眼花缭乱:“这么多奇珍异宝,难道都归了青阙宗了么?” 樊兴家忙道不是:“祭典过后,还给各家带回去的。” 常宁轻哂:“别听五师兄粉饰太平——遇上厉害强势的青阙宗主,其余五派巴结还来不及的。宗主若是看上了哪件贡物祭品,各派就会在祭典之后将东西留下。” 蔡昭失望:“那戚伯父肯定留不下什么东西的。” 樊兴家:“……”别这么看死咱们师父好吗。 三人正闲聊时,忽听宁小枫一声尖利的呵斥——“你是什么人!” 只见宁小枫满脸警惕,一手紧紧拉着蔡晗,一手直指前方。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指的是一名太初观弟子。 那弟子低低垂着头,身负一个两尺来高的金丝竹筐,正缓缓向祭案走去——或者说,向站于祭案两侧的两位掌门走去。 裘元峰不悦道:“宁女侠,你别没事找事,特意为难我观弟子啊……” 宁小枫不去理他,继续大喊:“来人哪!快将这人围起来!” 又冲那人冷笑,“别装了,姑奶奶玩易容术的时候你恐怕还在吃奶呢!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是活腻了!说吧,你是不是魔教派来偷袭的!” 众人大惊失色,原来这人竟是易容假扮的。 戚云柯十几年前就见识过宁小枫于旁门左道上的本事,深知此事不会有假,当即大喊:“来人啊,围住这厮!”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宋郁之从人群后高高跃起,犹如矫龙飞腾,手中三尺青锋势不可挡,刷刷数剑直刺那易容弟子,真可谓美人如玉剑如虹。戴风驰与丁卓略晚一步,并排举剑而上,其余青阙宗弟子则结起剑阵团团围起。 宋郁之又是数剑,意欲封取那人下盘,谁知这人身法甚是精妙,连连飘闪间只听嗤的一声,宋郁之一剑挑断了那人肩上绑缚竹筐的锦带,那金丝竹筐咕噜噜滚到地上。 自从知道有人易容混入万水千山崖后,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魔教来袭’,当下各派都紧紧贴到一处,先自保要紧。 宋时俊一面替儿子担心,一面又为儿子如此俊秀卓绝而自豪,千言万语最后化作飞向戚云柯的一个恨恨白眼。 正当他想要损戚云柯两句时,忽被身旁的周致臻猛力一推险些栽倒。正要回头骂,却听见周致臻极力高喊——“那是暴雨雷霆,大家快躲起来!” 宋时俊面色大变。 原来,适才那金丝竹筐掉落地上后易容者大惊,意欲伸手去拉竹筐,宋郁之又是连环数剑将那人逼退数步。那人似乎急了,直接高喊:“事情有变,快快动手!” 于是从太初观子弟中再度窜出两名弟子,挥剑向宋郁之等人刺去,好叫那易容者脱身。那易容者腾出手来,立即从随身包袱中掏出两枚黑漆漆的圆球,每个都有孩童头颅那么大,然后奋力向左右两边人群掷去。 周致臻一见那熟悉的黑色圆球,瞳孔激张——要知道当年他父亲周老庄主就是在激战中受了这暗器的伤,缠绵病榻数年后最终病逝。 常宁二话不说拉起蔡昭躲到巨柱后头,樊兴家赶紧跟上,幸亏朝阳正殿中的巨柱每根都有两三人合抱般粗,他们三人躲在后头倒也不挤。 随着‘轰隆’‘轰隆’两声剧烈响动,梁顶碎片纷纷散落,夹杂其中细如牛芒般的倒刺毒针向四面八方射去,殿内传来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加上空气中弥漫着黑色火药的恐怖气味,剧烈刺激着殿内众人的惊惧感。 蔡昭笼罩在常宁宽阔的袖摆中,晕头转向:“不是说自打天璇长老死了后,这暴雨雷霆就失传了么,哎呀毒针飘哪儿去了……” “……”樊兴家呆呆站在一旁,看看一脸正经的常宁,再抬头看看朝另一个方向飘去的牛毛毒针。 正殿中,裘元峰率先护着苍穹子,周致臻连连向空中挥掌,以气劲将毒针逼至梁顶,宋时俊趁机把儿子抓回来躲到祭案下,戚云柯则一手一个将戴风驰与丁卓拉到身旁躲好。蔡平春则早已扑向自己妻儿。 其实那两枚暴雨雷霆主要是扔向太初观,其余门派只要躲避及时,多数未受波及。 好容易等到漫天的倒刺毒针掉落地面,忽闻驷骐门的那位沙夫人一声惨烈叫声——“救命啊,天赐!我的儿子天赐,快来救命啊……!” 原来适才祭典冗长无聊,杨天赐人小脾气大,耐不住性子要去玩耍,沙夫人怕他闹起来丢了驷骐门的脸,于是让保姆丫鬟跟着在侧殿中靠墙跑来跑去。 因为隔着人群,本也无人发现。谁知一朝变故骤起,众人在慌乱中躲避奔跑,那保姆和丫鬟被惊恐的人群挤散了,导致无人看管杨天赐。 当暴雨雷霆炸响时,他以为是与今早礼炮一般的意思,笑嘻嘻的捂着耳朵还觉得甚是好玩,跌跌撞撞的往正殿跑去。在混乱中,那易容者一把将金丝竹筐拖到自己身旁,这时看见一个锦衣小童跑来,随手抓在手中充作了人质。 杨鹤影从祭幔后出来,见到爱子在那易容者手中不住啼哭挣扎,吓的肝胆欲裂,手中扣满了暗器却一枚都不敢发;殿中其余高手一时俱顿在原地。 蔡昭从常宁怀中伸脑袋出来时,正见到这一幕。情势紧急,不容她多想,用力推开常宁冲了出去。众人便见一名稚龄少女从巨柱后闪现,二话不说,一掌劈向地上的金丝竹筐,再一掌拍向那易容者。 那易容者急忙去护竹筐,那少女旋即又劈去两掌,掌力如山间劲风,徐缓却遒劲逼人,正是擒龙功第八式徐风殊然——两掌逼的那易容者侧身闪躲。 这时宋郁之刚好挣脱父亲的保护,见此情形随手扯下自己衣裳上的珠片,运劲激发,向那易容者手腕重重打去。 那易容者既要护着竹筐又要闪避,本就手忙脚乱,忽觉手腕一疼一轻,掌中幼童已如拴了绳索的纸鸢一般被人扯走了。 宋郁之满目赞许,高声道:“好!” 原来蔡昭趁着宋郁之打中那易容者的手腕时,再度以擒龙功第五式殊功劲节,运功将杨天赐‘吸’了过来。 戚凌波看见未婚夫赞许蔡昭,嘟嘴不悦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日不炫耀她武艺高强能憋死她么!” 适才护着她的周致娴起身,正好听见这话,虽然不曾责备,但心中却想戚云柯与尹素莲将这女孩儿养的好没道理。 易容者手中既空,当即向蔡昭重重回了一掌。蔡昭一手抓着杨天赐,一手接下,只觉迎面而来一股浑厚内劲,立时觉得气血翻涌。她不肯示弱,强行忍住。 沙夫人第一个扑了过来,哭嚎着从蔡昭手中抢过儿子,连谢都没谢一句就跑了。 常宁见这情形气不打一出来,一把将蔡昭拖了回去:“看见了没!行侠仗义也要挑挑人,遇上白眼狼怎办!” 蔡昭勉强一笑:“无妨,顺手而已。” “顺什么手,你脸都煞白了!”常宁气的想打人。 “调息一下就好。”蔡昭捂着胸口,“你别吼了,扶我过去歇息歇息。哎哟,我娘过来了,你少啰嗦我两句……” 常宁扶蔡昭一旁坐下,气呼呼的走了。 蔡昭奇道:“常世兄干嘛生气啊。” 樊兴家心道原以为你救他是独一无二,如今知道你是见人就救,自然不痛快。 宁小枫很快奔到,从瓷瓶中倒出两枚‘药王补心丹’——她倒没像常宁一样责备女儿不该救人,只数落她学艺不精,以后没把握的事少出来丢人现眼。 丹药需要热水化服,宁小枫正要去找热水,常宁就端着热水杯来了。 宁小枫赞道:“还是宁儿懂事,不像你!这屋里这么多人,犯得着你出头!” “我这不是怕多耽搁一刻,杨小公子会出事嘛!”蔡昭不服气。 “不见得。”常宁语气生硬,“那人根本没有伤害杨家小子的意思。” 蔡昭:“你怎么知道。” “杨家小子跑过去时,毒针还在满天飞,可杨家小子身上却一针未曾扎到,估计是那人将毒针挥开之后,才抓住杨家小子的。”常宁道。 宁小枫赞道:“你适才在柱子后头未见全貌,居然能全部猜对,宁儿很是聪慧啊。”想了想,补上一句,“当年薛家姐姐也是闻一知十的。” 常宁顿住了,不知该不该说‘过奖’。 蔡昭:“哎哟娘,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打出生亲娘就疯了,疯就疯吧,还死的早,您这是在夸人呢! 这时,法空上人宏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诸位施主暂且别动手,请听老衲一言!” 作为殿内如今最年长的前辈,众人纷纷停手停口。 法空上人上前两步:“老衲不知尊驾是何人,可适才看尊驾所为并不似卑劣之人。既然尊驾千方百计上了万水千山崖,必有所求,不妨直接说出来。” 裘元峰见太初观的弟子受伤最多,愤怒大吼道:“先亮出真容来!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个魔教贼子!” 那易容者沉默了片刻,看向身后两名帮手点点头。 三人同时开始撕动面上皮料,只闻簌簌几声,三人真容露了出来。当首那人竟是一名容貌秀丽清冷的中年女子,另两人则是年约三十的粗豪汉子。 这三人宁小枫母女毫不认识,然太初观众人却是神色大变。 尹素莲更是失声惊呼:“……元容姐姐,你,你还活着?!” 王元敬亦惊呼:“四师妹,你,你怎么来了?!” 第20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巳时二刻...) 二十年前享誉江湖的女侠不止蔡平殊一人,还有太初观的罗元容。 她是当时的太初观掌门苍寰子亡妹之女,自幼便被舅父收入门下,悉心教导。 与大大咧咧拳到人倒的蔡平殊不同,罗元容是位十足的淑女,美貌多才,冷若冰霜,江湖便取雅号‘寒冰仙子’。 她头上还有三位响当当的师兄——大师兄武元英豪气干云,武艺超群,最受同门敬重;二师兄王元敬俊秀和气,细致温厚;三师兄裘元峰性烈如火,桀骜不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是苍寰子最小的弟子,也是太初观中最受疼爱的小姑娘。 大师兄武元英抱着酒坛子上万水千山崖时,她常会跟随一旁,因此也结识了尹氏姊妹。 她尤其喜欢善解人意的尹素莲,因为尹素莲早早看出了她的心思,每每设宴,总将她安排在武元英座旁。大师兄是个豪迈之人,最爱与弟兄们饮酒畅谈,他们说的话她大半听不懂,但只要能待在大师兄身旁,她心中便是一万个欢喜。 有时她想,若是将来大师兄不愿与她结为道侣,她就安静的在太初观内做个独身道姑,那样就很好了。 可是,便是这样的愿望,也落空了。 裘元峰面色铁青:“四师妹,你闹够了没有!武刚,武雄,你们也跟着一起胡闹!”后半句他指的是罗元容身后两个中年弟子。 “今日是老祖两百年忌辰,何等庄重的场合,你们居然也敢来胡闹,看来太初观是得清理门户了!”苍穹子阴仄仄道,“师兄看你父母早亡,一再纵容你,可今日你伤人无数,我这做师叔的再不能让你继续胡作非为了。元峰,将这孽徒拿下,生死无妨!” 王元敬忧心忡忡,连连哀求:“师叔,师弟,好歹看在师父的面上,元容是执拗了些,但罪不至死啊!” 裘元峰一挥袖甩开王元敬,傲慢的上前数步:“师妹,看在师父的份上,你束手就擒吧,我绝不伤你。” 罗元容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望向戚云柯:“戚宗主,我能否说几句话。” 戚云柯喟然而叹:“罗女侠,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但我知道,同辈亲友也差不多都知道你的意思。元英兄弟之死,谁人不痛心,可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还是放下罢。” 蔡昭转头:“娘,他们说的什么事。” 宁小枫居然也一脸茫然:“不知道啊,你爹也没提过。” 蔡昭嫌弃脸:“不是说你们同辈人都知道嘛!” 宁小枫歪头想了想:“自打你姑姑那年在六派大比武中拧断了太初观的镇观宝剑,咱们两派就不大对付了,他们门派有什么事落英谷当然不知道了!” 又道,“切,什么了不起的破剑,既然那么宝贝干嘛拿出来比武,还一拧就断,当时你姑姑也傻眼了。这也忒脆了,比萝卜还脆!” 蔡昭大叹:“姑姑也是,弄断了人家的宝剑好歹道个歉嘛。” “道歉了啊!你姑姑好生诚恳的跟太初观说,早知这宝剑这么嫩,她定然不会使出全力的,她真不是故意的。”宁小枫气愤道。 蔡昭瞪眼——这是道歉?! 常宁浅浅蹙眉:“这么诚恳的道歉都听不进去,那就是太初观不对了。” “……”樊兴家&蔡昭再次无语,宁小枫倒看常宁更顺眼了。 这时,罗元容又道:“法空上人,并非我蓄意在老祖忌辰之日闹事,而是若无诸位同道豪杰在场,我怕这滔天的冤屈无法声张。法空上人,请您看在我过世的舅父面上,允许元容说几句话。”她言称舅父而非师父,显然是不把自己当太初观弟子了。 法空上人沉吟片刻,看向戚云柯等人,劝道:“今日事已至此,与其强压下去,不如索性将话说开了,在老祖灵前将误会解开,不失一桩美事。” 戚云柯正要开口,裘元峰不悦道:“上人这话说的太轻巧了,怎么解开?!这‘暴雨雷霆’乃当年天璇长老的杀人利器,罗云容是如何得到的?十有八|九是勾结了魔教!此其一。其二,殿中这许多兄弟无辜受伤,难道就算了!总之,太初观是定要清理门户的!” 法空上人听了也十分为难。 蔡平春忽然开口:“罗道友是不是勾结魔教我不知,不过这‘暴雨雷霆’的解药,落英谷要多少有多少,大家不必着急。” “这倒是。”周致臻道,“当年天璇长老仗着‘暴雨雷霆’伤我正道英豪无数,家父也在其中。多亏了蔡长风叔父奋死击杀天璇长老,并将解药抢回落英谷研析,救下不知多少同道的性命。” 一名虬须汉子出列,高声道:“不错,我师父师伯就是落英谷给解的毒,如今还好好在家晒太阳吹牛皮呢!” 众人俱笑,同时纷纷向蔡平春表示感谢。 蔡昭轻扯母亲的衣裳:“娘,叔祖父就是因为这样,才伤重不治过世的吗?” “是,但很值得。”宁小枫轻揉女儿的头发,“那个天璇长老最爱制|毒,为了制出天下至阴至毒之物,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的出来。别难过,你叔祖父走的很安心。” 樊兴家轻轻叹息:“……魔教里头到底有多少恶贼啊。” 常宁漠然不动。 宁小枫既然见到女儿无恙,便又吩咐了两句,回去照看蔡小胖了。 这时,法空上人又一次提议:“既然殿内伤者无虞,不如让罗女侠将话说出来,也免去同门憎恶,善莫大焉。再说了,‘暴雨雷霆’的威势当年我等都见识过,这两枚远远不如。要说罗女侠与魔教勾结,还为时尚早。” 后面半句,周致臻听的轻轻点头,他也觉得这两枚‘暴雨雷霆’相比当年所见,威力小了许多。 见自家弟子和儿子无事,宋时俊和杨鹤影自是乐得看戏,尤其是太初观的内斗戏,自备茶水倒贴钱都要看;周致臻与蔡平春是无可不可。 戚云柯四下看了一圈,便道:“罗女侠,你就说罢。” 罗元容将竹筐小心翼翼的交给武刚与武雄,然后走到正殿中央向法空上人深深行礼。 裘元峰狠狠咬唇,忽大声道:“我先说,免得你无端污蔑于我!”不等罗元容开口,他就赶紧说了起来—— “诸位俱知,我大师兄武元英死于二十年前鼎炉山一役,当时众多好汉都是亲眼所见的,谁知我这师妹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信,认定了大师兄没死。十几年来反复纠缠,不是逼迫我等去魔教营救,就是一口咬定我害了大师兄!哼,简直荒谬!” 苍穹子重重拍了下轮椅,亦道:“不错!与魔教拼杀,伤亡总是难免,一个个都跟这孽徒似的没完没了,那还不乱了套了!何况鼎炉山那回你与元敬都没去,你怎么知道元英一定没死!简直异想天开,胡作非为!” 殿中许多人从未听说此事,当即议论纷纷—— “怎么武元英大侠没死么?” “那怎么可能!当年我师兄就在鼎炉山上,亲眼看见魔教的瑶光长老将武大侠一下打死的啊,只不过大家撤的急,没捞回尸首便是了。” “那罗女侠为何在这事上纠缠不休?” “诶诶,我听说过罗女侠爱慕武大侠的厉害,这是心里过不去罢。” “唉,人间自是有情痴啊,罗女侠也是个痴心之人。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心心念念了十几年,武大侠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武大侠是瞑目了,活着的人可叫这个罗元容折腾的够呛!” 听到这里,樊兴家疑惑的看向蔡昭。 蔡昭:“别看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鼎炉山’那一仗是太初观领的头,邀约了许多武林豪杰,偏偏那回咱家都没去。” 常宁:“废话,你家刚折断了人家的镇观宝剑,人家当然不请你们。” 蔡昭白他一眼。 听了裘元峰这番话,罗元容不惊不怒,曾经的美貌在十余年的风霜之后只剩下漠然与苍老。她缓缓启唇:“三师兄不用着急,诸位也请听我慢慢说来。” “那年,我们探听到魔教在鼎炉山上作孽,以活人来炼丹,将周遭百姓祸害的不轻。大师兄决意为民除害,便广邀豪杰挚友一道前往锄恶。只是没想到,盘踞在鼎炉山的不是寻常的魔头,而是魔教七星长老之一的瑶光长老。” “瑶光老贼拥趸甚众,两边短兵相接后,大师兄就知道势不能敌,于是发啸声叫大家伙撤退,偏偏三师兄裘元峰贪功,趁岭南双侠与觉方禅师拼死缠住瑶光长老为大家断后之际,贸然出手偷袭瑶光长老……三师兄,这我没说错吧。” 裘元峰脸色青黑。 虽说偷袭魔教奸贼不是坏事,但明明武元英已下令撤退,又有三名侠士拼死断后,他这个时候偷袭,成功还好说,失败了岂非坑人? 众人看裘元峰此刻的脸色,无需听下去也能猜到偷袭定然是失败了。 罗元容继续道:“三师兄仓促偷袭,反倒激发了那魔头的凶性,他拼着挨三师兄一剑,使出绝技‘毒蟒钻心爪’活活破开了觉方禅师的头颅,再将岭南双侠一掌一个重重震开,随即回身对付三师兄。” 她惨然一笑,“如今三师兄贵为掌门,神功盖世,可当初三师兄的功夫也不过尔尔吧。” “这话不错,我能作证。当年裘掌门也就比罗师妹强那么一点。”宋时俊乐呵呵的插嘴。 太初观弟子俱对他怒目而视,广天门弟子也一模一样的怒目回去。 “以瑶光长老的功力,十个三师兄也没命了。可是大师兄,大师兄他……”罗元容泪水滚落,“他想也不想,扭头就去救三师兄,不要命的与那魔头缠斗在一处。我这位三师兄,就趁这功夫,逃之夭夭了!” 群雄多多少少知道武元英死于鼎炉山,然而当年竟是这般情形却是初次得知。 一时间群雄哗然,连六派中的年轻弟子也惊愕不已,众人看向裘元峰的眼神就不很美妙了,尤其有几位性烈如火的,直接鄙夷的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裘元峰顶着各色目光,强自镇定:“不错,当年是大师兄救的我,但并非我贪生怕死自行逃跑,而是大师兄叫我逃的!” “哟,之前武元英叫你撤的时候你这么不听,闯了大货惹了魔头倒想起要逃了?这是抢功惹祸自己来,收拾善后别人上?怪不得人皆道裘掌门是真性情,呵呵,果然是真性情呢。”阴阳怪气的云篆道长再次出声。 宋时俊几乎笑出声,大声赞成:“云篆道友此话甚是!裘观主,你自己闯的祸该自己背呀。闯完祸就跑,这不是活活坑死了你家大师兄了么!” 苍穹子怒回:“击杀魔头,正道豪杰本是责无旁贷,元峰纵算心急了些,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错了!元英舍命相救,正是他们同门情深,这里头谁都没错!” 云篆道人:“行,您说没错就没错吧。” 蔡昭小小声道:“等将来我下山了,我一定要请诸位云篆道长喝酒。”怼的太特么爽了! “你省省吧。”常宁瞥了眼女孩绒绒的粉颊。 戚云柯见气氛不好,赶紧道:“罗师妹,这件事的确有诸多不幸。可木已成舟,你就节哀顺变吧!我想元英兄弟也是自愿为救师弟而死的。” 王元敬落泪,喃喃道:“都是我不好,那日没跟着一道去。” “二师兄那时正在养伤呢,怎么去啊。”那名俊秀的年轻道人连忙辩解。 “不,大师兄没死!我知道的,他就是没死!”罗元容一抹泪水,“这十几年来,我遍访当年鼎炉山活下来的好汉们,没有一人亲眼见到大师兄断气!” 听她说的这么斩钉截铁,殿内众人也犹豫起来了。 裘元峰气笑了:“那日我离去前最后回头一眼,正见到瑶光魔头一记毒蟒钻心爪抓住大师兄的心口——你倒是问问大家,数十年来毒蟒钻心爪之下有留下过任何活口么!觉方禅师乃法空上人的大弟子,他的功力不比大师兄强么,也不过那魔头的一爪之力,立时头颅开裂,当场毙命!” 群雄纷纷点头。 毒蟒钻心爪当年威名赫赫,号称爪出人亡,绝无活口,是瑶光长老的成名绝技,如今想来都叫人胆寒。不过正是因为太过霸道凶猛,耗力极大,连瑶光长老本人都不能多次连击。 周致臻不忍心:“罗师妹,若武大哥真的中了毒蟒钻心爪,那就绝无生还之理了,你还是想开些罢。” “若中了毒蟒钻心爪,自然必死无疑。”罗元容道,“可若有宝物替大师兄挡了一下呢。我家有一件祖传宝物,玄铁护心镜。”她一指殿外巨锣,“与这面巨锣一般,是海底玄铁所制,乃家父临终前留给我的。” 众人一愣。 “那日大师兄出门前,我苦苦哀求大师兄在衣裳内戴上那护心镜,不然我绝不放他出门。”罗元容神情哀伤,“大师兄终于答应了。” 她猛的抬头,“玄铁护心镜在身上,便是毒蟒钻心爪,也未必能致命吧!” 裘元峰心头大震,不敢细想下去,暴躁大吼道:“这只是你一面之词,谁也不曾试过,谁知你那破镜子有用没用!何况我也不知道大师兄戴了护心镜啊!”其实说到后半句,他已是底气不足了。 “便是大师兄死了,便是一具尸首,你也该抢回来!”罗元容嘶哑着怒喊出来,“你一直对大师兄心生忌恨,你总觉得自己比他强,总觉得有他在你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才弃他于不顾!你想着只要没了大师兄,你就能承继太初观了!” 裘元峰气的浑身发抖:“你,你你满口污蔑,荒谬,荒谬至极!” 周致臻也道:“这就过了。当时裘掌门的修为远不及他二师兄王元敬。不论排序还是武功,元英兄弟之后都该是王师兄承袭掌门之位。罗师妹,你这罪名大了。” “对!就是这孽障这么冥顽不灵,才害死了她师父!”苍穹子终于回过神,赶紧大叫起来,“当时我人在西北,师兄又病着,乍闻元英惨死,立刻就是一口血啊!这孽障还不依不饶的要大家伙儿去魔教救人!死都死了,救什么啊!” “那瑶光长老为何要送信给师父!”罗元容大喊。 这话一出,群雄难以置信,连静远师太都上前数步,沉声道:“苍寰子道长嫉恶如仇,绝不可能与魔教媾和,罗施主,说话要当心!” 当年正邪两派早已杀的血流成河,势成水火,谁若有通敌之嫌,立时便成正道之敌。 罗元容颤抖着声音:“鼎炉山之役的第二日,师父收到一封瑶光长老的亲笔飞书。信上说,大师兄没死,那魔头想用大师兄来换开阳长老。师父不敢信,但又盼着大师兄真的没死,于是携信上了九蠡山,找尹老宗主商议。” “怎么又来一个长老,这样的高手魔教究竟还有几个啊。”蔡昭自言自语。 常宁安慰:“放心,那七个老不死的现在只剩下俩了。” 此时众人的目光转向戚云柯。 戚云柯为难,叹息道:“其实鼎炉山一役之前,魔教的开阳长老已为师父与师叔伯们生擒,当时就关在万水千山崖的地牢中。而那瑶光长老与开阳长老颇有交情,于是……” 杨鹤影失声:“难道苍寰子道长想求尹老宗主用那魔头去换他的爱徒?不会吧。难道尹老宗主答应了?” “当然不会!”宋时俊大声道,“当年我岳父与他师兄程浩还有师弟王定川并称‘青峰三老’,三人情同手足,威名赫赫。正是为了擒拿开阳魔头,青峰三老三去其二!我岳父伤痛难抑,缠绵病榻数月未愈——这件事法空上人是知道的。” 法空上人口呼佛号:“正是如此。” 殿内众人均想:人家青阙宗用两位大宗师才换来的大魔头,怎么可能舍得拿去换武元英,更何况还不知武元英究竟是生是死。 戚云柯道:“师父与苍寰子前辈是几十年的交情,原本不该婉拒的,可想起程师伯与王师叔惨死,便难以决断。最后,师父决意陪苍寰子前辈一同赴约,若武兄弟真的没死,他们二人便想办法合力拿下瑶光长老,然后救出武兄弟。谁知,谁知……” “没什么谁知的。”苍穹子道,“这件事果然是假的,从头到尾就是那魔头设的陷阱。我师兄赴约后重伤回来,不久就过世了。好在他与尹老宗主合力,总算击杀了瑶光魔头,也算为武林除一大害了!” 裘元峰补充道:“师父临终前,说的清清楚楚——大师兄死了,以后都不要相信魔教的任何话!四师妹,当时你也在师父病榻前的,你没听见么!” 蔡昭惊疑不定:“难道瑶光长老欺骗了苍寰子前辈?那开阳长老后来呢?” “这个我知道。”樊兴家难得有机会发挥,“雷师伯说过的,那个开阳长老一听说瑶光长老死了就不顾死活的要逃狱,当夜就被格杀于崖边了。” 蔡昭:“哇,看不出魔教恶徒也有这么深厚的兄弟情义啊。” 常宁眼角斜挑:“……情义的确是情义,兄弟嘛,就不见得了。” 蔡昭没听懂,注意力又被罗元容的话引了过去。 “我听见了。”罗元容平静道,“当时我心中责怪师父,后来才想明白,师傅是为了我,他当时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道,“青阙宗两位师叔伯拿命换来的开阳长老,不可能去换大师兄。师父又命不久矣,以后谁还给我撑腰呢,人走茶凉啊。” “师父走后第二日,师叔就代领了掌门之位,再后面是三师兄当了掌门。那些敬重大师兄的惦记大师兄的同门,都慢慢被清出了太初观。” “现在,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众人心中俱涌起一股伤感,曾经威风凛凛的正派少年英雄,就这么被遗忘了。 罗元英猛的抬起头:“可是我记得他,我永永远远不会忘记他!” “你够了吧!”裘元峰怒极,“大师兄是确确实实死了,你还纠缠个没完。你倒是拿出个叫人心服口服的证据来!别扯你那护心镜了,天晓得有没有用!” “铁证?当然了。”罗元英露出十分凄凉怨毒的笑容,“若无铁板钉钉的证据,我今日怎敢上万水千山崖来。” 众人心头一震。 罗元英回头:“武刚,武雄,……小心点。” 被点名的两人小心翼翼的将那金丝竹筐打开,里面似乎塞了一条柔软的厚厚绒毯;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去,发现绒毯内竟然裹了一个人。 打开绒毯,先露出一颗头,再是肩膀,胸膛,腹部,然后,然后就没有…… 没有了?? 蔡昭离的远,疑惑的想要伸脖子想看个清楚,猛不丁听见正殿的尹素莲发出一声惊惧之极的惨叫,然后活活晕死过去。 大家终于看清‘这人’的模样。 ——他被剜去了双目,割掉了舌头,曾经高耸的鼻梁亦被削平,只留下发出呼吸声的两个洞;四肢斩去,浑身只剩一个躯干;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光是露在外面的肌肤就能看出割鞭打,割伤,挑经,火燎,炭烫,挖肉…… 或者,这已经不能称做一个人了。 殿内众人只闻彼此粗重的喘息。 “这,这是……”杨鹤影声音颤抖的连自己都不敢认。 “元英兄弟!”云篆道人一声大叫,疯了似的扑上去抱住那个‘人’,惨烈大哭道,“元英兄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这一声犹如唤醒了梦中人,殿内有不少人见过武元英,纵然相隔二十年,纵然此刻已惨不忍睹,但依稀可辨‘他’的正是当年饮马春水畔的太初观首徒武元英! “魔教奸贼毫无人性,简直禽兽不如!”宋时俊大吼出声。 连素来温雅的周致臻也咬牙切齿,愤怒至极。 今日蔡昭已经听过很多次众人的喧哗,或欢呼,或嘲弄,或示威,但均无此时的轰然响亮,所有人都尖叫着惋惜着,咒骂着惊呼着,发出轰鸣哗然! 一场比死更可怕的灭顶之灾,落在了这个曾经一呼百应的天之骄子身上。 蔡昭感到腔子深处泛起的一阵寒气。 第21章(暮微宫十二时辰之午时初刻...) 朝阳殿内混乱了好一阵, 最后还是戚云柯发力运起一声狮子吼镇住了众人。 众人渐渐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散发着彻骨寒意的静默。 蔡昭手脚冰凉,她本就奇怪, 那么小的竹筐内怎么藏下一个人。 原来, 是‘半个人’。 常宁紧紧揽住她, 神情凝重的望向正殿。 众僧尼默声诵念起经文来。 王元敬终于推开一层层混乱拥挤的人群, 扑到了武元英身上痛哭。 武元英顶着空洞腐烂的双目, 缓缓扭头,似乎循着声音辨认出了自家师弟, 用尽全力靠过去,然而四肢已断,他只能倾倒在地。 王元敬紧紧将他抱住, 泪水滚滚落下。武元英咬住他打湿的衣袖, 全身颤抖。 众人见此情形, 无不黯然。 裘元峰盯着武元英, 全身剧烈颤抖:“不,不可能,他明明死了, 我亲眼看见的, 亲眼看见的,真是亲眼看见的……”他反反复复辩白这么几句,似乎这样就能说服大家。 苍穹子脸色铁青, 厉声呵斥:“好了,慌张什么!你当初是弄错了,谁知道罗家的护心镜真的有用, 谁又知道元英真的活了下来。” 他转头,用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罗元容, “元容,我来问你。你是从何处找回元英的,又是从何处得到‘暴雨雷霆’的。你救师兄虽是出自好意,可若是因此而与魔教勾结,太初观一样容不下你,还得清理门户!” 这话说的正气凌然,然而武元英的惨状给人的冲击力实在过于强大,众人皆知这是苍穹子在找台阶下,纷纷目露不屑。 “我是假作入了魔教。”罗元容静静道,“三年前,我又一次与三师兄激烈争执起来,三师兄将我打成重伤,幸亏常昊生大侠救了我。伤愈后,我知道在太初观是寻不着公道了,连自己的师门都不能相信我的话,何况别派别门呢。于是我更名改姓混入了魔教。” 罗元容作为寒冰仙子的名气虽大,但因她生性文静,又一心系在武元英身上,不像蔡平殊满天下乱跑,时不时来个路见不平,是以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 为了取信魔教,她甚至不敢使用□□。 年少时,她曾听蔡平殊身旁的一个精于易容术的小姑娘说过,这世上最无懈可击的易容术就是通过彻底改变生活习惯来改变自己的样貌与气质。 于是她花了数年在苦寒蛮荒之地劳作,吃最粗粝的食物,穿最褴褛的衣裳,长年累月的弯腰弓背酗酒赌博,甚至还拔掉了自己几颗牙齿――终于,她成了个苍老卑苦的中年妇人。 罗元容声音漠然,仿佛在诉说别人的事,“那些年魔教也乱的很。我装聋作哑,扮做一个丑陋的妖婆,足足打听了两年,总算打听到大师兄的下落。” “原来那年瑶光长老一击之下,的确没杀死大师兄,于是起了换人的念头,就带着重伤的大师兄匆匆离去。后来,瑶光长老被师父与尹老宗主联手格杀,大师兄就被留在幽冥煌道的地牢中,无人搭理。” “再后来,蔡平殊杀了聂恒城,魔教乱做一团,倾轧互讦了许多年,就更无人记得地牢中还有哪些人犯了。那些看守地底牢狱的皆是些卑劣恶心的蛇虫鼠蚁,他们既无人管束,又不敢放开牢门,闲来无事便拿人犯取笑出气,肆意折磨。这十几年来,大师兄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被一寸寸□□至如今的模样……” 殿内群雄听的难以自制,不是默默落泪,就是咬牙切齿。 连宋时俊都红了眼眶,握拳愤慨。 罗元容直挺挺的站在殿中,满面泪水,却连头都不敢回一下,怕看见武元英就会痛哭到难以言语。 “那两枚‘暴雨梨花’是我从天璇长老一个徒弟手中夺来的,本就没想重伤诸位,是以提前将里头的□□去了一半。” 静远师太数度欲张嘴,最后还是没说。 法空上人叹道:“罗施主如此用心,可见并未偏离正道仁心。此事当真可惜了,聂恒城死后魔教群龙无首,若当时我等就知晓武大侠尚在人间,便是使些不甚光明的手段,未必不能将武大侠救出来。” 老和尚虽是出家人,但说起话来极有人情味。众人其实也隐隐有这个念头,此刻想来,更对武元英惋惜的无以复加。对武元英的惋惜,又加倍成为对苍穹子与裘元峰的鄙夷憎恶。 ――他俩若肯信罗元容的话,求助于正道同门,未必不能改变结局。 苍穹子咬牙道:“元英的确可惜,可是当时在鼎炉山上元峰又能如何?合尹老宗主与师兄之力方才击杀瑶光老贼,元峰便是回去,也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 说这话,其实众人都听出他已在暗暗向罗元容示弱了。 罗元容含泪冷笑:“师叔莫急,这些年我查到的东西可不止一点两点――你还记得岭南双侠么?当日大战,并非所有人都能逃脱。有不少人受伤落下了,可也不曾死尽,有几人晕倒在尸堆中,捡回一条命――我将他们一个个找到了,问的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苍穹子一愣,裘元峰霎时脸色煞白。 罗元容道:“当日,大师兄为了救三师兄,回身与瑶光老贼缠斗在一处,彼时岭南双侠可并没有死啊。他们虽受重伤,但见到大师兄与老贼搏命,依旧挣扎着扑向那老贼。” 岭南派众侠听到此处,不禁热泪盈眶。要知道岭南双侠本是他们这一辈最出类拔萃的两兄弟,而他们正是殒命在鼎炉山上。 罗元容:“三师兄你最后回头看的那一眼,恐怕不止是瑶光老贼抓向大师兄的心口吧?还有岭南双侠,他们自知脏腑破裂,难以活命,索性将生死抛至一边――趁大师兄与老贼奋力搏杀之际,一个死死抱住老贼的双腿,一个从背后缠住老贼上躯……” 众人屏住呼吸,殿内一片窒息般的安静,当日凶险至极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罗元容上前一步,怨毒的盯住:“裘元峰,我来问你,依当时的情形,你若肯回身相助,能不能将大师兄带出来!” 裘元峰连连后腿,汗水滴滴落下。 “不错,瑶光老贼的毒蟒钻心爪的确凶狠无比。可那日他已经连使了两回,难道还敢立刻再使第三回么!毒蟒钻心爪耗费功力极大,老贼本已受了三师兄你的剑伤,再连使三回绝技,不死也得重伤!当时情形,只要再有一位高手加入激战,瑶光老贼必生忌惮!” “要是那样的话,三师兄你就可以抢回大师兄了!可是你却逃跑了,逃的无影无踪,任由大师兄落入魔掌!”罗元英哽咽难言,“你这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大师兄竟毁在你这种人的手里,枉费他多年来对众师弟的爱护!” 裘元峰失魂落魄:“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有意害大师兄的,我是真的以为大师兄绝无生还之理,我才,我才逃走的……” 慌乱间,他看见周遭人群向自己投来的鄙夷神情,连苍穹子都低头不去看他。 罗元英步步进逼:“多年来,你一直装的理直气壮桀骜不驯的样子自私自利,便是行事不妥,人家也只说你是真性情直肠子。只我知道,你其实精于算计,惜命如金!” “师父一死,你就鼓动党羽四处鼓噪,说二师兄不曾在鼎炉山之战中出力,说他坐享其成,无功无德。待师叔断了双足后,你又刻意逢迎,口口声声要拜到师叔门下,要为师叔心爱的弟子们报仇,师叔这才将大半功力传给了你!” 宋时俊恍然大悟:“我说那年太初观大比,他怎么一举击败了元敬兄弟,原来是承继了苍穹子道长的功力啊。”当时他正在客席旁观,对结果疑惑不已,害的他原本准备好的风凉话都没机会说出口。 罗元英逼到裘元峰面前,笑的残忍又畅快:“不错,诸位以为我们这位裘大侠是如何在短短数月中忽然功力大涨的?凭这废物自己,一百年也追不上大师兄和二师兄,还不是靠做小伏低溜须拍马,跟个奴才似的逢迎师叔!” 裘元峰冷汗涔涔的后退至祭案,众人的目光或嘲弄或指责或鄙夷,犹如利刃般将他的皮毛剥去,露出血淋淋的丑陋躯壳,连太初观弟子都躲避瘟疫般离他远远的。 苍穹子哀叹道:“够了,元容,够了!元峰再有过错,再贪生怕死,回太初观去,任你打骂责罚,甚至废去掌门之位都行。你到底是太初观的弟子,给本派留下脸面吧!” 法空上人也道:“罗施主,憾事已成,后人再是追悔莫及也无能为力了,罗施主还是多望着以后吧。若罗施主不嫌弃,不妨将武大侠交托给本寺,老衲托大一句,必然好好医治武大侠,叫他,叫他以后的日子好过些……” 仁慈老僧也说不下去了,众人看武元英这般惨状,想到再医治又能医治成什么样呢。 静远师太也道:“若罗施主武大侠觉得长春寺不便,悬空庵虽小,也能容身。”她猜到罗元容不愿离开武元英,然而一介女子到底不便住进寺庙里去,还不如两人都去悬空庵,反正武元英如今模样也耽误不了众尼的名声。 不过能叫铁面无情的静远师太说出这种话来,也是不容易了。 听到这些怜悯之言,罗元容再不能忍耐,扑倒在地痛哭。 泪光依依中,她再次想起那日清晨武元英俊朗豪迈的笑脸,他大笑着叫小师妹放心,说是去去就来。可这一去,他再未回来。 对正道群雄而言,武元英可能只是一位少年英雄,是相谈甚欢的朋友,是锄强扶弱的侠士,是闲谈时的一声叹息,是偶尔念及的一道惊鸿,是岁月模糊中的惋惜回忆。 可对罗元容来说,武元英是她一生最炽烈的刻骨铭心,她百死千回也绝不肯放弃的心头血,是她魂牵梦萦永生不忘的挚爱之人。 十几年来,她眼睁睁看着武元英的痕迹被一一抹去,仿佛他从不曾存在过。 只她一人在天地间呼嚎着坚持着‘他没死’,却无人理睬。 罗元容缓缓起身,向众人一一行礼,“今日元容与大师兄的冤情得以昭雪,多亏了诸位相助,元容这里道谢了。” 听这话,殿内众人俱觉亏心的厉害,其实大家也没帮到罗元英什么。 罗元英走到苍穹子身旁,低低福身:“师叔,元容这些年执拗顽固,您别怪我。” 苍穹子叹息:“你知道就好,咱们总要以本派的名声为要…啊…!”他双目激睁,捂着咽喉,指缝间汩汩鲜血涌出,喉头发出咯咯之声。 罗元容手持一柄短刀,冷冷道:“我就是这般执拗顽固,师叔您肯定不会怪我的。” 众人惊的一口气没落下,只见罗元容再度从怀中掏出一枚黑黝黝的‘暴雨雷霆’,向裘元峰飞跃过去,同时迅疾无比的一掷。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起,远胜适才数倍的炸裂威力,仿佛整座朝阳殿都摇摇欲坠。 烟雾散去,众人从纷纷扬扬的碎石瓦砾中看去,只见裘元峰已被炸的肚腹绽开,半边身子焦黑,口耳眼鼻俱不住出血。 罗元容也被炸的双腿血肉绽裂,骨骼可见。但她犹自坚定的扑向武元英,将她残缺不堪的心上人抱在怀中。不等戚云柯等人上前询问,只听闷哼两声,罗元容与武元英都不动了。 戚云柯等人大惊,推开罗元容一看,只见她与武元英的心口处,各深插了一柄一模一样的匕|首。虽未同生,但求同死,众人望之皆叹。 苍穹子已经断气了,裘元峰犹自在乱石堆中翻滚哀嚎。 戚云柯宋时俊周致臻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般意思。 宋时俊还道:“痛快些也好。就是有些对不住元容妹子了,我看她的意思就是要姓裘的多受些罪。” 周致臻摇头:“不能再拖延了,眼下丢人的已经不止太初观一派了。云柯兄弟,你若不方便,我来也行。” 戚云柯顿了顿,苦笑道:“我这宗主,着实无能。”随即走到裘元峰身旁,将右掌按在他头顶百会穴上。裘元峰口鼻不断出血,瞳孔涣散,嘴里喃喃着:“一念之差,一念之差,我怎么就鬼迷心窍……” 戚云柯抬头看了眼宋时俊与周致臻,他二人也听见了这句话,均缓缓摇头。戚云柯掌下 运功一送,裘元峰当即丧命。 他起身道:“太初观裘元峰背信弃义残害同门,今日我取他性命,以正六派法度操守。诸位是否有异议?” 北宸三大掌门共同下的决意,先取裘元峰性命,再问众人意见,隐含之意便是‘别派之人还是别开尊口的好’,群雄自无有异议,连阴阳怪气的云篆道人都没张嘴。 看王元敬领着弟子默默收敛四具尸首,蔡昭心头万分难过。 她低声道:“刚才太初观还那么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呢,才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连死四人,名声尽毁,真是乐极生悲啊。” 常宁轻轻拍打蔡昭身上的砂石碎砾,“你以为丢人的只有太初观,北宸六派都丢足了人。” “你别幸灾乐祸好吧。唉,令尊真是好人,明明与太初观没什么交情,还愿意救治罗女侠,怎么好人都不长命呢。” 常宁没有说话。 蔡昭抬头,看见宋郁之正领着弟子在检视‘暴雨梨花’的残骸,不解道:“为什么同样是‘暴雨梨花’,却有这么大的差别。” 常宁眼皮一掀:“看来罗元容一共抢来三枚‘暴雨雷霆’。前两个她取出一半□□,倒入第三枚里头;而第三枚里头的毒针却取出放入前两个中了。” 蔡昭忧虑:“魔教真是高手如云啊,连个死人留下的暗器都这么厉害。” 常宁神情漠然:“那是当年,现在的魔教忙着内斗还来不及呢。当初聂恒城不讲究,只要有本事,什么妖魔鬼怪都招揽入教。再说他也压得住。” “所以现在的魔教教主没有招揽些厉害的妖怪,是因为他压不住?” “是代教主。” “好吧,代教主。” “当然压不住。所以我爹说其实聂醋着教主位子挺好的――他自己没本事,也不敢找厉害的属下。” 这时,武元英的尸首从他们身边抬过,蔡昭忽然一阵烦躁,“这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常宁自然陪同。 两人正要跨出朝阳殿那高高的门槛时,忽闻外头传来洪亮的钟声。 殿内之人自然也听到了。 曾大楼十分尴尬的向戚云柯禀报:“师父,祭祀大典的时辰过了。” 蔡昭觉得这个祭典真是再晦气不过了,再不想停留,扭头便跨出朝阳殿。 此时日居中天,晴空万里,清朗的阳光直白爽快的打在暮微宫群殿门面之上,将隐藏于屋檐角落等处的阴霾照的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第22章(我与师门二三事.上...) 这场北宸老祖两百年的祭祀大典, 本意为六派宣示强盛势力,一则震慑魔教,二来也向其余正道门派显摆显摆。谁知祭典过程一波三折, 祭典结果适得其反, 不但让人看出了六派之间面和心不和, 最后还闹出了武元英这等惊世骇俗的惨事。 正如蔡昭所说, 这场祭典真是晦气极了。 原本祭典之后要大宴三日, 此刻聚集在万水千山崖上的众多门派看出了北宸六派的尴尬与不快,纷纷迅速告辞, 连晚饭都不吃了。虽然青阙镇上的客栈掌柜全都一副欠债不还的死人脸,但饭菜再难吃还能毒死人不成。 率先离去的是善解人意的长春寺,法空上人临走前, 回头看了眼辉煌壮丽的暮微宫, 忽对蔡平春说了一句‘老衲近来总是想起令姐’。 觉性禅师没跟着一道走, 按计划带着妹妹宁小枫与外甥蔡晗外加一大堆箱笼包袱去探望病重的宁老夫人。悬空庵众尼离去前, 他还十分热情的邀请静远师太一道前往,说不定就是老姐妹的最后一面了,谁知反引来静远师太一通‘出家人无牵无挂不染尘埃’的教训。 觉性禅师等静远师太走后, 才对蔡昭小姐弟说:“出家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嘛, 真要六亲断绝弃俗出世,索性连寺庙周遭的瓜果田园都不该要了,大家伙一道化斋乞讨去才是。” 觉性与宁小枫这对兄妹岁数相差颇大, 宁小枫还没踏入江湖,觉性就已授业圆满了。据说,禅师年少时还在外头当过六年邋遢和尚。 前三年混迹于江湖, 行止潇洒不羁,业务荤素不忌, 架没少打,酒肉也没少从肠子里过。 后三年春风化雨于市井百姓,热衷为街坊领里排忧解难,强项是劝导婆媳纠纷妯娌矛盾以及兄弟分家。 要不是聂恒城忽然倒行逆施,长春寺急急召他回寺护法,他都快自立长春寺污衣分舵了,香火生意包管比总舵还旺。 六派中最先离去的自然是太初观,理由大家都懂,是以亦无人挽留,只戚云柯拉着王元敬很是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意为不要气馁努力重振门风云云。 身受重伤的武刚与武雄就留在万水千山崖上养伤,等痊愈后看他俩愿意去哪儿都成。 其实这也是戚周等人商议后的结果。 这两人本是武元英的堂弟,自幼被武元英带入太初观教养,对堂兄自是忠心耿耿。此时裘元峰虽死,但其心腹弟子难免不对这两人心怀怨恨,若是再生出些事故,太初观的名声就更雪上加霜了。 其次离去的是广天门与驷骐门。 宋时俊急于回去整顿门户。待这趟回去,他决意用酷寒严冬般的无情对待那些徇私舞弊的大小管事,用烈日灼灼的热情对待雷公寨的孤儿寡妇,最后再用秋风扫落叶般的真情好好梳理门内弟子,力求将裘元峰这等桀骜不驯心怀怨愤的家伙清理出去。 杨鹤影是因为幼子受了惊吓,吵闹着要回家,爱子如命的杨门主自然无有不从。 佩琼山庄众人最是有礼,帮着青阙宗子弟将一地狼藉的朝阳殿整理干净后才告辞。 周致臻摸摸蔡昭的头,告诉她在青阙宗待不下去就去佩琼山庄。 周致娴也摸摸蔡昭的头,叮嘱她好好吃饭不要着凉。 周玉乾周玉坤嘻嘻哈哈也想来摸蔡昭的头,被蔡昭凶恶的一人一巴掌打了回去。 再是落英谷。 蔡平春送走了觉性禅师与妻儿一行人,并不急着回谷,打算先去常家坞堡被攻破的遗迹看看,之后再回来与戚云柯商议为常家满门复仇之事。 最后只剩下蔡昭。 她呆呆在万水千山崖前站了半天,看着铁索上的人们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浓雾中。 常宁知道她是第一次离开父母亲人,便劝慰道:“想开点,人总要长大自立的,你看我都家破人亡了,不也好好的么。” 蔡昭:“……求求你,以后劝人时莫用嘴。” 蔡昭终于看见了戚云柯为她精心准备的椿龄小筑,果然屋舍精致,风景曼妙,前有花木后有溪流,春能赏花夏能垂钓,看的蔡昭心旷神怡。唯一的缺点是离其他同门的住处近了些,尤其是宋郁之,两所居处之间只隔了条小溪和两排绿竹,倘若戚凌波跑去非礼宋郁之,宋郁之只要喊一声蔡昭就能过去路见不平。 常宁全然不同意蔡昭住在这里,坚持要求她到自己居所附近去,以便贴身保护自己。 蔡昭自然不乐意,宁愿常宁搬来椿龄小筑住,然而常宁振振有词―― “你知道武元英究竟为何会落到那般不堪境地么?” “……因为魔教凶残。” “魔教是头一日这么凶残吗,我们还是要多从自身上找缘故。”常宁苦口婆心。 “因为裘元峰卑劣凉薄,苍穹子私心太重?” “错!人心多恶,好人只是少数。裘元峰与苍穹子这样的货色也只能算平常。太初观最大的错处,就是找错了朋友!” 蔡昭一脸茫然。 常宁问她:“倘若那开阳长老是你叔祖父拼却性命捉拿来的,你姑姑和父亲愿不愿意拿这人去换武元英?” “自然愿意!”蔡昭斩钉截铁,“在我姑姑心中,一百个恶人也抵不过一个好人。大不了暗中动些手脚,换人之前偷偷废了那老贼。只要能救武大侠回来,很是值得。” “你瞧,这就是差别。”常宁嘲弄,“尹老宗主就不愿意。” 他又道,“就算落英谷没有可交换的人质,但当年苍寰子若肯放下成见,诚心诚意拜请你姑姑帮忙,以蔡女侠的为人会置之不理么?” 蔡昭想象姑姑素行,喃喃道:“再怎么,她也会亲自去探探武大侠的生死吧。” 常宁:“你姑姑杀聂恒城够呛,但收拾个把长老全身而退不在话下,何况那会儿她身边有的是热血欢腾爱闹事的弟兄。” 蔡昭想了想,觉得还真如常宁所说。 常宁道:“不过是折断了把剑,苍寰子师徒就觉得颜面大失,端着架子冷着脸,不肯放下身段求助,却把尹岱那个老狐……当作至交好友,却不知人家几十年来滑不溜手,小事还好,大事怎肯替你担着。” “至于么,不就是住哪儿么,犯得着这么长篇大论的。”蔡昭,“你到底要说什么,再绕圈子我就走了。” 常宁皱眉:“对于那些不值得结交的人,难道你不觉得该离的远些么?苍寰子师徒三人正是因为交错了朋友,才落得凄惨下场,你难道没有一点感悟么。” 蔡昭当然有感悟,但不是感悟常宁说的这些。 她慢吞吞道:“我姑姑说过,不要去嘲笑可怜之人。哪怕可怜之人都有可恨之处,但他们已经自食其苦了,旁人不该嘲笑。” “……”这下轮到常宁有感悟了,他动容道,“蔡女侠是真正的慈悲心肠。” “这话我爱听。”蔡昭微笑,“行了,我叫人把行李搬去你那儿吧。” 常宁:“……你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和气生财嘛――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又哭又闹到我答应,还是省些力气罢。”蔡昭双手负背,留给他一个老气横秋的悠哉背影。 常宁的居所名叫清静斋,靠山面林,甚是僻静,往右左拐是药舍,方便就近熬药取药,往左右拐是一口笼在山坳中的温泉,方便运功散毒。要说戚大宗主对常宁这位故人之子照料的也算尽心了,奈何有一对打不得骂不听的母女在旁坏事,也是无可奈何了。 常宁的屋舍对面还有一排空置的屋子,蔡昭便请樊兴家叫人来洒扫整理一番,然后再让自家仆人把还未卸下的行李箱笼尽数搬过来安置好。 宁小枫留下来的人手都十分能干,无需惊动青阙宗的管事们,两名丫鬟另数名仆从就不声不响将几间空屋连同后面堆放杂物的排房收拾妥当,甚至端出两尊红泥小炉煮茶熏香,顺便还可以给常宁熬药。 当曾大楼脚下不停的跑来劝阻时,见到清净斋已是焕然一新,帐幔飘然,暗香盈动,床榻桌椅杯碗果碟整洁明亮,美貌的稚龄少女坐在廊下的大摇椅中打瞌睡,温暖柔软的气息迎面而来。 “常宁呢?”曾大楼左右一望。 圆脸丫鬟答道:“常公子在里屋运功疗伤,我们姑娘在外头守着。” 曾大楼挠头:“昭昭还是住回椿龄小筑罢,这样……总是不大好。” 瓜子脸丫鬟道:“小小姐说了,她自会去回禀宗主的,不用旁人担干系。” 曾大楼无话可说,樊兴家笑着解围:“你们俩是自小服侍师妹的么?怎么称呼?” 圆脸丫鬟叫芙蓉,瓜子脸丫鬟叫翡翠,都是蔡昭起的名。 樊兴家大赞:“人如其名,这两个名字师妹取的好。” 芙蓉道:“其实我本来叫芙蓉豆腐,她本来叫翡翠虾仁。后来大了两岁,小小姐发觉这两个名字太长了,于是打算给我们各去掉两字,幸亏大小姐阻拦了一下,不然我俩险些就叫豆腐与虾仁了。” 翡翠道:“可怜虾饺姐姐,都出嫁生子了,人家都只记得叫她虾饺。” 樊兴家:…… 曾大楼只好去回禀戚云柯。 戚云柯倒不反对,因他本就希望常宁得到妥善的保护,唯独心疼蔡昭住的不够宽敞舒服,只好表示椿龄小筑还给蔡昭留着,等常宁好了蔡昭再住过去。 此外,戚云柯还就未来的师门生活,与小徒弟展开了亲切友好的交谈,“来都来了,不如与同门师兄弟们一道修行修行,既结交了朋友,又能有所进益,岂不妙哉。” 蔡昭表示免了,她既然不打算未来行走江湖,又何必结交武林中人,还是紧闭门户安耽度日的好,“您就当我是来青阙宗借住的,住满三年我就去嫁人去了,您到时一定来喝喜酒。哦,还有,我能去藏书阁借书看么?若是看不懂,我会来问您的。” 戚云柯叹口气,除了答应还能怎样呢。 祭典失败后的第二日,蔡昭就行了拜师礼,大跪,叩首,焚香,诵誓,明规识礼敬祖,戚云柯喃喃念叨着请三清上神保佑蔡小姑娘在宗门中顺顺当当千万别出幺蛾子。 根据他过往的经验,哪怕麻烦想避开蔡平殊,蔡平殊都会硬找上门去将麻烦揪出来。希望昭昭的运气不要像她姑姑,无量寿佛。 当夜的拜师宴异常豪奢丰富,除了没有龙的肝凤的胆千年王八熬的汤人鱼眼泪酿的酒,其余应有尽有。盖因原先准备用来大宴三日的名贵食材全用在这儿了。 看着宗门中众弟子纷纷向蔡昭敬酒,戚凌波仿佛被喂了只苍蝇,一口菜都吃不下去,扭着小蛮腰就哭唧唧的钻去尹素莲怀中给蔡昭上眼药了。 看似风光的蔡昭,一顿饭功夫就被挑战了三回。 首先是二师兄戴风驰,这位嘴里说着‘蔡师妹出手不凡我欲以武会友’,眼神却飘向那边厢在尹素莲怀中红着眼眶的戚凌波――摆明是来为心上人出气的。 蔡昭乐了:“你我比试,倘若我赢了,我定然连夜飞鸽传书,吆喝的半个武林都知道,从未出过门的小女子一上山就打赢了赫赫有名的‘追风剑客’戴少侠;倘若我输了,我定然日日去师父跟前痛哭,说二师兄你以大欺小,故意为难我――二师兄你可要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的。” 戴风驰僵住了。其实他怕的不是打赢了蔡昭,纵然被师父责怪,但若能博得戚凌波欢喜也是值得的;可若是打输了……那丢人可大了,可他偏偏没有把握一定赢啊。 他身旁的狗腿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同门切磋怎能宣扬的满天下都知道,蔡师妹未免心胸不够宽广……” “高手说话,低手能滚一旁去么。”常宁俊目满是嘲意,“戴师兄您看,我就不敢插嘴。”言下之意是戴风驰你如果管不好身边的狗腿,那我也上嘴了啊。 戴风驰显然领教过常宁的‘口才’,当即道:“崔师弟退下。”又装模作样道,“既然蔡师妹不情愿,比武一事就此算了。” 第二个来挑战的是宋郁之。 殿内灯火通明,宫壁上明珠闪耀,将这位美男子映照的英姿秀发,冷峻清正。 他也是‘意欲以武会友’,不过显然比戴风驰真诚多了,岂料依旧被蔡昭一口拒绝。 宋郁之惊愕:“这是为何?” “我不与有未婚妻的人比武。”蔡昭笑眯眯的,“免得佳人喝醋,回头来寻我麻烦。”自古以来,武林中打着打着就冤家成情侣的故事数不胜数,何况戚凌波又是个麻烦精。 宋郁之目光闪动,灯火下的少女皓齿明眸,洒脱自在,然如一拂明净的山间清风。 他默不作声的将酒一饮而尽,坐下后未再置一词。 常宁还是不高兴,他觉得宋郁之看蔡昭过久了,目光有点不守夫道,他恨不得自己此刻就伤愈了,叫蔡姓小女子知道什么叫萤火之光焉能与皓月相比! 可惜,他不能。 最后一个来挑战才是丁卓。 丁卓连酒杯都没拿,剑锋般直挺挺的插在蔡昭跟前:“后山有一处空地,我常年在那儿习武,你我比武时不叫旁人围观,输赢也无需叫人知道。” 蔡昭认真起来,她从丁卓眼中看见一种修武之人的狂热,不为名不为利,甚至不在乎输赢,只为追逐武学上的进益。 她想了想,答道:“可以。不过要过几日,自从落英谷启程,我已疏懒许久了,需得紧一紧筋骨,方能应战。” 丁卓舒展开俊逸的面庞。他知道蔡昭虽是个稚龄女子,却已懂得武者之道不容轻待,并不像戚凌波那般轻浮莽撞。 传闻中,顶级高手对战,必挑山巅云中之处,焚香净体,斋戒三日,以示对对手的敬意;哪像现在,比武之时必要叫上许多人围观,四周人烟嘈杂,又叫又跳活像看猴戏。 名门正派中有许多锦衣玉食长大的子弟,自幼享受着高人一等的供养,拥有最好的修炼环境,却从不知修武的意义,那是将他们与凡夫俗子区别开来的唯一真谛啊。 男子尚好,若不努力修炼容易被边缘至凡尘,甚至被清出宗门后成为普通人;女子却还有嫁人一途,叫她们反倒有了懈怠修行的借口。 他素来看不起这等人,不论男女。 但蔡昭不是,她虽然穿戴的有些过于精致了,但目光中有修武之人的锐气。 “那就十日后,我恭迎师妹大驾。”丁卓铮声道。 蔡昭:“一言为定。” 第23章(我与师门二三事.中...) 次日天未亮, 蔡昭就起身了。 像无数个在姑姑身边的清晨一样,打座运气,凝神冲脉, 在静谧中聆听自己轻缓匀称的呼吸, 感受气劲在经脉中流动, 一遍遍的冲击周身穴道, 熟悉的痛楚不紧不慢的击打在身上, 疼痛,酸胀, 筋骨发出轻啪声,她只能慢慢忍耐过去――这种一种令人感到安心的痛觉,让她可以毫无畏惧的站在任何人面前。 北宸六派的心法源自同宗, 然而在两百年的分别传承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历代天赋异禀之人总会在本派心法中加入自己独到的感悟。但大体来说, 只要入了门, 修行在个人。 蔡平殊曾言:“所谓修为,六分禀赋四分修炼。若是只靠独门秘籍就可制敌取胜,为何青阙宗的历代宗主总是无法将自己儿女培养为门派中翘楚, 然后承继宗主之位?” ――据说, 就是因为这句无心之言,蔡平殊得罪了尹岱父女。不过她生平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也从不放在心中。 当然, 背景强大的弟子总能获得更好的修炼资源,比如养髓净脉的天材地宝,定心稳性的长辈加持。不过百多年来, 总有许多藉藉无名之辈如星辰崛起,震铄天下。比如戚云柯, 就来自青阙宗外门弟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拨。 对于这种情况,蔡平殊显然是乐见其成的。她从小就乐于将高阶心法分享给新结识的弟兄们,只要对方人品正直,侠义为怀,她觉得能修成正道之人越多越好。 为此,她被长辈们警告过不止一次两次,连法空上人都不站在她那一边,劝她‘练就绝世神功容易,识一个人却难,施主以晴空之心看待天下,然天亦有风雨阴霾’。 蔡昭睁开眼睛,接过芙蓉递来柔软的热毛巾,擦拭自己额头沁凉的汗水。 她微微吐气,感觉身上清透自在,丹田气劲流畅,除了筋骨略觉酸痛,之前两日积聚的疲惫与烦躁一扫而空。 足足两个时辰的运功冲脉,此时已是日近中天,蔡昭问常宁在干嘛,翡翠答:“常公子也是一上午没出门,用过早膳后就进屋去了,还叫我们别打扰他。” 蔡昭心中奇怪,中午吃饭时便问常宁,常宁异常沉默,半晌才答道:“我自行运功疗伤,似乎有所进益。” “这是好事呀。”蔡昭没往心里去,扭头又问芙蓉,:“今早有人来捣乱吗?” 芙蓉笑答:“有四个鬼头鬼脑的,大清早就拿了一袋子□□蜘蛛往常公子屋舍靠。翡翠想他们既然喜欢这个,就往他们身上撒了些药粉,三尺以内的蛇虫鼠蚁就都爱往他们身上撵了,他们最后是跳着脚逃走的。” 蔡昭满意:“翡翠干得好,中午多吃些虾仁,补一补。” 翡翠绿着脸走开了。 常宁刚才似乎走了神,翡翠一阵风似的从屋内退出他才醒过来,语气温和道:“芙蓉姑娘,替我向翡翠姑娘道声谢。” 芙蓉答是后离去,蔡昭终于注意到常宁的不对劲,问他怎么了,常宁只道:“中午陪我去一趟药庐罢,我想向雷师伯请教些事。” 两人就此说定,饭后一路散步而至药庐,进门时蔡昭看见角落里扎了一圈精致的小小竹篱笆,里头有十几只绒毛嫩黄的小鸭嘎嘎的跑来跑去,甚是可爱。 其中几只小鸭子的脑门上,居然还绑了眼色粉嫩的小蝴蝶结,蔡昭驻足,用充满爱怜的眼神看了小鸭子们好一会儿。 进入药庐,蔡昭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雷师伯。 雷师伯本名雷秀明,是前任宗主尹岱座下原七名弟子中唯一还留在宗门的。与樊兴家一样,他亦擅长炼气制药,十余年前某次对魔教大战被重伤了一目一足,如今须得拄杖行走。 “是宗主冒死将我从死人堆中挖出来的。”雷秀明独自坐在药房中,身形瘦削单薄,曾经俊秀的面庞上布满刀疤,左目上覆有一枚精致的绣缎眼罩。 “他是师父破格录取的关门弟子,原本我们都瞧不上他。还是蔡平殊说的对,他比我们七个都强。”雷秀明的目光移到蔡昭身上,“你的眼睛与额头很像蔡平殊。” 他忽又低沉,“现在,连她也死了……你姑姑跟你提过我么?” “提过。”蔡昭平静,“姑姑说,您最好讲究吃穿用戴,还动不动伤春悲秋,一点儿小事就要置气许久。因姑姑‘借’过你两身衣裳和一顶玉冠,你就气的许久不肯跟她说话。” “两身衣裳,两身衣裳…”雷秀明抬手摸到自己疤痕累累的脸,“那是‘借’么?!我不过跟着大师兄去佩琼山庄办点事,倒了血霉撞上你姑姑正打算女扮男装去闯江湖,只有我的袍子她穿着正好,就问也不问拿了去!” “……姑姑不是留了一朵雪莲做谢礼了么,她说您的衣裳配饰尤其好看。” “能不好看么,你娘见到穿着我袍子的蔡平殊连道都走不动了,非她不嫁。后来你娘知道你姑姑是女子,舍不得责怪你姑姑,却跑来骂我一顿,说都怪我借的袍子叫她生了误会――真是无妄之灾,叫我跟谁说理去。”雷秀明咬牙切齿。 常宁忽道:“原来,雷前辈的过往也不全是伤悲之事。” 雷秀明一愣,脸上浮现一抹惆怅:“是呀,的确也有不少啼笑皆非的事。” 他再次转头看向蔡昭:“我很想念你姑姑,她走的时候我该去送送她的,却始终没能下决心踏出万水千山崖,我后悔了三年。” 蔡昭低头:“师伯别老想这些啦,人死如灯灭,送与不送,姑姑不会计较的。” 雷秀明道:“前日,你娘临走前特意跑来看我。她不但踹破了我的门,还将武元英的惨状绘型绘色与我说上三遍,末了叫我惜福,别不知好歹,与武元英相比,我这样每日还能好好喘气的,不知幸运多少了。” 蔡昭尴尬:“娘这是安慰您呢。” “是呀。”雷秀明神情舒展,“被她吼了一顿,这几日我好多了。想想我们师兄弟七个,除了二师兄邱人杰远走他乡,我成了个废人,剩下的师兄弟全死了……” 他忽的眉头一皱,“不过七师弟的尸首一直没找到,你们说,他会不会也像武大哥一样……” “不会。”常宁简洁道,“罗女侠在魔教待了两年,将里里外外的牢狱都摸了一遍,若有郭子归前辈的消息,她绝不会只字不提。郭前辈生前的名望远不如武元英大侠,魔教并无长年秘密囚禁他的道理。” 雷秀明点点头:“你说的有理。”又问,“这回你来何事,伤势有变么?” “前辈替我看看罢。”常宁坐到近前。 雷秀明一手搭他腕脉,另一手并起食指与中指,缓缓运起真气去探他天突、气舍与膻中三处穴位,片刻后再探他大椎、灵台与中枢三处。 “比先前好些了,我又探得你复原了些许功力。”雷秀明放下手,“慢是慢了些,不过总算是有起色的。” “晚辈想问的不是这个。”常宁将衣襟束至脖颈,“反正家父教我习武也不过这两年的事,从头练起也无妨。晚辈想问,前辈对五毒掌知道多少?” “五毒掌?”雷秀明一怔,“所以你觉得自己中的是五毒掌之毒么。” “混乱中晚辈的确被打中数掌,但晚辈不清楚那是不是五毒掌。”常宁道,“仿佛是,又仿佛不是;这才来请教前辈。” 雷秀明思忖片刻,解释道:“五毒掌原是一门滇南密林中的邪派功夫,不知怎么流入了魔教,是以五种剧毒配合心法练就掌力。中五毒掌者,轻则皮肉溃烂,重则毒血攻心。据说聂恒城就练过这门功夫,后来他功力渐长,就去练旁的更为霸道的功夫了。” 蔡昭听懂了。 简单来说,寻常情况下被对手一掌击中,只是受内伤,只要没有震碎五脏六腑,总还救得回来。但被五毒掌击中,不但要受内伤还要中毒。前者只医治内伤就够了,后者不但要医治内伤还要解毒。 “当年我曾医治过几个中五毒掌的伤者,他们往往并非死于内伤,而是毒发身亡。”雷秀明道。 蔡昭:“不能解毒么?名门正派中也有不少擅长解毒的前辈啊。” “要解毒,你得先知道中什么毒啊,然而无人知道是哪五种毒啊!”雷秀明苦笑,“这就是五毒掌可恶之处,不同之人掌下之毒也不尽相同――譬如一对师兄弟一道练五毒掌,可能前四种毒都一样,到了第五种毒,一个用蝎毒,而另一个却用蚀骨草了。既不知道是何种毒,我们又如何对症下药?” “是以五毒掌就无解了么?”常宁问。 “那也不尽然。”雷秀明道,“凡事必有利弊,五毒掌虽然沾之即毒,后患无穷,但有三个弱点。” “第一,最怕遇见功力高于自己且早有防备之人。倘若遇见这种人,对方只要在中掌那一刻以浑厚内力将毒性逼回,出掌者就会反受其害了。” “第二,最怕叫人知道自己的五毒掌是那五种毒。一旦人家知道了你的底细,这五毒掌的威力立时少了一半,就只是寻常掌法了。” “记得那年,聂恒城的二弟子陈曙开坛立威,数月内暗算了武林正道中好几位有名的侠士。他也不求致人死地,只是偷袭每人时打上一掌,旋即退走,叫中掌之人煎熬苦痛,最后不治而亡。” 蔡昭听的入神:“那怎么办?这些大侠都死了么?” “若都死了,就没有你常世兄了。”雷秀明笑道,“这些伤者里就有常昊生,那会儿他年纪轻,连亲都没成,就不慎中了暗算。” 蔡昭扭头看看常宁,“那他们是怎么痊愈的。” “是你姑姑出的手。” 雷秀明似乎陷入了回忆,“常昊生中毒后,她急的不行,三天内挑了十座魔教分舵,还到处张贴告示,叫陈曙别做缩头乌龟出来应战,大家一对一,谁也别找帮手。陈曙一日不出来,魔教贼子们就一日别想安宁。呵呵,那阵子啊,魔教的虾兵蟹将听见‘蔡’字就头痛。” “姑姑不怕魔教报复落英谷么?”蔡昭觉得后怕。 常宁笑:“第一,那时还没有你那热闹的落英镇,第二,那时落英谷里也没几个人,魔教要去捣乱就去好了,大不了把屋舍树木烧了,回头你姑姑翻新重建就是了。反倒是魔教,聂恒城苦心经营了几十年,每座分坛分舵都藏了不少财帛。” 蔡昭讪笑几声。 雷秀明继续道:“不过陈曙这种奸诈小人怎肯光明正大的应战,他明着接了战书,暗着却跑去比武之处布置陷阱。谁知你姑姑等的就是这个,她领人预先埋伏在外围,恰好逮住了正在布置陷阱的陈曙一行,然后大家噼里啪啦打了一架。” “激战中,你姑姑刻意引陈曙出五毒掌,中掌那一瞬就以自身内力逼回毒性。其实这招甚险,因你姑姑从未与陈曙交过手,谁也不知彼此强弱――幸亏,你姑姑功力略胜一筹。陈曙中毒之后,急急忙忙要给自己解毒,不免松懈了防备,终于叫你姑姑查清是哪五种毒。之后,我就跑去给法海上人打下手,很快配出了解药,救下大家性命。” 遥想蔡平殊当年侠肝义胆凛凛威风,蔡昭听的心旷神怡:“……姑姑真了不起。” “废话,不然为何那么多人肯听她的。”雷秀明白了她一眼,“你娘知道你姑姑这般冒险后,哭的差点水淹长春寺。” 顿了顿,他又道,“那年,你姑姑还不足十七岁。那么多正道上的前辈都束手无策的事,她说办就办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后,一连几天都念叨‘后生可畏’。”其实尹岱当时还自言自语过‘生女当如蔡平殊’,尹氏双姝至此深恨蔡平殊。 “后来陈曙怎样了?”常宁忽问。 雷秀明醒过神来,讥嘲道:“五毒掌练成之后又不能再改毒性了,既然人人都能配出克制他毒掌的解药,他这门功夫立时成了鸡肋,再赶紧练别的功夫也来不及了。后来,他死在周致臻大哥手中,是聂恒城四大弟子中最早下黄泉的。” “师伯刚才说五毒掌有三个弱点,还有第三个呢?”蔡昭忽然想到。 雷秀明笑了下:“第三个弱点就是贵。你用剧毒练功,总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吧,练功时需要许多名贵药物来护住心脉不受毒性侵蚀。是以,没钱的千万别练五毒掌。” 常宁皱眉:“前辈所说的两人,聂恒城练五毒掌到一半就去练别的功夫了,陈曙则是被揭穿了底细,他俩都没继续练下去。晚辈十分好奇,若这五毒掌一直练下去,究竟能到何等威力?能不能即便不打中对手,也叫对方中毒?” 雷秀明神情一肃:“这个我只听过传闻。据说百年前滇南有位高手,将五毒掌练至炉火纯青,出掌时掌风亦带毒。两相比武时,只需多纠缠片刻,对手就会因吸入毒气而死――不过谁也不曾亲眼见过。” 常宁沉默许久,随后长揖:“多谢雷前辈为晚辈解惑。接下来,晚辈打算自行运功疗伤,看看是否有所好转。” 说完他就向雷秀明再行拜谢,然后招呼蔡昭回去。他走到药庐外等待时,仰头望天时怔怔的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雷秀明看他背影,低声道:“你怎么不问他如何运功疗伤?” 蔡昭笑笑:“我姑姑说,如果你相信一个人,那么他必然有不告诉你的道理,如果你不相信一个人,那么他说出来的必事编造好的谎言――问有何益。雷师伯,你又为何不问?” 雷秀明口气犹豫:“常昊生当年是中过五毒掌的,我在想,兴许他留下了什么心法,能够克制五毒掌?” “听起来颇有道理,可那是常家的独门心法,旁人不好过问了哦。”蔡昭似笑非笑。 雷秀明板起脸:“行了,你好好护着那小子罢。盼着常昊生在天有灵,叫他儿子早日痊愈,省的我每日给他熬清火祛毒汤。” “要我说啊,药补不如食补,雷师伯你与其熬什么清火祛毒汤,还不如煲几盅清火老鸭粥呢。刚才我进来时,看见角落里那群小鸭子挺欢腾的,不如拿来煲粥吧。” 雷秀明:???!!! “……给我滚出去!” 第24章(我与师门二三事.下...) 本来气氛挺融洽的, 见雷秀明忽然发火蔡昭很是不解。 常宁将修长的身体倚在廊柱边:“你没看见那几只小鸭子头上绑了蝴蝶结么,那是雷师伯的爱宠。” “有谁会拿鸭子当爱宠啊!”蔡昭难以置信。 “既然可以养猫养狗为何不能养鸭,雷师伯的鸭子从来不许吃, 都是要养到老死的。”常宁摇头, “幸亏当初你姑姑不问自取的是衣袍与玉冠, 若是鸭子, 雷师伯会恨你们落英谷到地老天荒。” 蔡昭一阵后怕, 其实刚才她想过趁人不注意顺手牵几只小鸭走。 这日下午,蔡昭原打算按计划活动活动筋骨, 修演兵械,谁知刚回清净斋就看见戴风驰带着狗腿崔胜过来通知‘宗主夫人有请两位’。 常宁眉头一皱,蔡昭却面带笑意:“来, 让我猜一猜, 师父是不是下山去了?”她虽然不懂鸭子, 但她绝对懂尹素莲。 “不论师父在不在, 你都该听师母的宣召。”戴风驰眼神躲闪。 照常宁的意思,管它什么师母师公将这两条狗打出去就是了,谁知蔡昭却和悦异常, 笑眯眯的一口应了, 常宁只好跟随。 去往双莲华池宫的路上,常宁轻声道:“素莲夫人找你绝没好事,我们还是避过一时, 等戚宗主回来就好了。” 蔡昭惊异的反问:“你以前从没教训过被宠坏的破小孩么?像凌波师姐这样的,从第一回得罪她起,我就知道素莲夫人迟迟早早要来寻我晦气。” “那你还送上门去吃苦头?” 蔡昭一脸高深:“你怎知不是素莲夫人自己送上我的门?” 常宁根本不信她的胡说八道, 反道:“你若要在尹素莲的地盘上动手,最好先找个妥当的由头, 不然光是不敬尊长这条罪名压下来就够你受的。到时戚宗主就算保住了你,你的名声也不好了。” 蔡昭摆手:“哎呀常师兄在想什么呢,我等名门正派怎能向长辈动手,说的我多好斗似的。往落英镇周遭三百里去问一圈,谁不说我秉性平和与人为善笑口常开,是天底下一等一温顺柔弱的小女子啊。” “……”常宁,“适才午膳时你喝酒了?” “反正你放心,我绝不会跟师母动手的,我又没疯。” 常宁满眼疑惑。 前方清池碧波,华彩万千,各种珍稀美丽的莲萍菡萏点缀在水面上,数只白鹤在花树下有蹁跹,金粉雕琢的画梁间有翠鸟环绕,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此处便是尹氏双姝自幼居住的双莲华池宫。 蔡昭赞叹:“啧啧啧,看看这气派这精致,我们落英谷跟这里一比,简直是刚吃了两顿饱饭的乡下土财主家。”她忽想到,“青阙宗很有钱么?” 常宁:“对,很有钱。” “你怎么知道?” “看见这座宫殿连檐角都是金的我就知道了。” 蔡昭一脸敬佩:“常世兄真知灼见。” “过奖过奖,这里到处金光闪闪的我想不知不见都不成。” 其实双莲华池宫虽然装点富贵,但不失清雅曼妙,颇见品味。但两人一搭一唱,还是将戴风驰说的脸皮发绿。 进入宫内,只见尹青莲高高坐在正上方的金莲形宝座上,戚凌波得意洋洋的坐在一旁,母女俩左右两面是一列腰悬佩剑的武婢,个个面色不善,武婢身后再各有一排健壮家仆手持丈八蛇矛。见蔡昭与常宁进来,众狗腿齐转目光瞪视,气势汹汹。 虽说阵势可笑,但蔡昭还是发现这些狗腿中有几个身手不凡的。 尹素莲见人来了,冷冷道:“哟,你们终于来了,真是贵客盈门啊。” 蔡昭一张明媚的笑脸:“好说好说,师母别这么客气。今日风和日丽,师母寻弟子前来莫非是要一道赏花喝茶?” 尹素莲重重一拍金莲座椅的扶手:“你少装蒜!从上了万水千山崖那刻起,你就口出狂言目无尊长,几次三番欺侮我儿!今日,我就以师母的身份好好惩治你一番,以罚你对长辈不尊对师姐不敬的罪过!” “师母这话说反了吧,几次三番欺侮旁人的明明是师姐自己吧。”蔡昭微笑,“至于目无尊长更是无稽之谈,我这不就看着师母么,哪里目无尊长了。” 尹素莲冷笑:“我知道你牙尖嘴利,手上功夫也不错,今日我就看看你的本事有多大!来人啊,请蔡大小姐下跪,敬茶,叩头,给我儿好好赔罪!” 这话一出,左右狗腿齐齐向前一步,做威吓之势。 戚凌波看的眉开眼笑,高声笑道:“还有这姓常的,也叫他给我磕头赔罪!冒婆婆,将‘十全大补汤’端上来,请他们俩喝了,也算我这做师姐的一点心意。”她抬手一挥,一名满脸横肉的劲装武妇就端来两碗黑漆漆的东西,臭气四溢,令人闻之欲呕。 蔡昭嫌弃的捂着鼻子:“这是粪坑里挖出来的么,凌波师姐口味好重啊。” 常宁目光一闪,注意到这名叫‘冒婆婆’的劲装老妇目中精光四射,周身却劲气收敛,应是一名外练横打的一流高手。 “你快别撑着了。”戚凌波笑不可抑,“你一而再再而三欺侮我,难不成以为我是泥捏的么。不过我毕竟是做师姐的,大人有大量,只要你俩把给我磕头谢罪,再把这个喝了,咱们就恩怨了了!” 蔡昭:“凌波师姐真是胸襟宽阔啊。可我若既不肯磕头谢罪,也不肯喝这臭东西呢?” 尹素莲脸色一沉:“这可由不得你了!来人!” 她话音一落,周围的武婢拔剑家仆挥矛,戴风驰亦将手放在剑柄处,寒光闪闪的几十柄利器齐刷刷对准了蔡昭与常宁,并有逼近之势。 蔡昭看着这些狗腿,气的笑了:“昨日拜师宴上,师父刚刚当着所有人说了不可欺侮我与常世兄,你们就这么气势汹汹的,难道不怕师父事后责怪?” 常宁闲闲道:“你想多了,这些不是宗门弟子。他们都是尹家豢养的私卫,只听姓尹的吩咐。当年青莲夫人与素莲夫人出嫁时,尹老宗主给两个女儿各陪嫁了一帮人手。若不是十几年前赵天霸和韩一粟发疯,青阙宗内的尹家人还更多呢。” 冒婆婆眉心隐罩黑气,沉声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大放厥词,莫不是以为老宗主没了,尹家的姑娘就由人欺侮了?今日就让你们知道知道尹家的厉害!来人啊,圈住他们!” 众狗腿再度向前数步,将蔡昭与常宁以利刃团团围住。 “还是打吧。”常宁面无表情,“理由总是能找到的,不能吃了眼前亏。” 蔡昭蹙眉娇弱状:“常世兄别开口闭口打打杀杀的,小妹一介弱女子可真吓煞了,咱们还是以和为贵吧。” 不等常宁再次开口,蔡昭上前一步,高声朗诵起来,“张三哥哥,自千秋峰一别,已有数月未见兄长英姿,小妹甚是想念,日夜牵挂,只愿君心似我心……” “住口!”尹素莲忽的脸色大变,激动的起身大叫,“不许念下去了!” 戚凌波被母亲吼的耳朵发鸣,呆愣住了。 蔡昭收敛笑意,静静道:“师母,咱们还是以和为贵吧。” 尹素莲浑身战栗,冒婆婆一面扶住她,一面厉声高喝:“大家伙儿都出去,退离此殿二十步戒备!” 这老妇甚有威势,众狗腿果然齐齐退出,毫不知情的戚凌波还待挣扎,也被冒婆婆推了出去,戴风驰自然跟上。常宁深深看了蔡昭一眼,也转身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尹素莲冒婆婆以及蔡昭三人了。 “你,你从何处看见那些信的?”尹素莲声音打颤。 蔡昭:“我怎会有这些信件,自然是我姑姑留下的。” 冒婆婆却精明许多:“你别想三言两语就来诈我们。什么信件,我们全然不知!” 蔡昭无奈:“唉,师母若不信,我可以再背几封。这次就不扯张三了――致臻哥哥见信如晤,前几日听闻兄长微染咳疾,小妹忧心如焚,夙夜不能安枕,病在兄身,痛在吾心,特亲手熬制枇杷膏一……” “别念了!”尹素莲大吼出声。 “师母年少时文采挺不错的,朗朗上口,情真意切,比前几日师父读的那祭文强多了。”蔡昭揉揉耳朵,“就是落款的日期不大好,写前几封信时,师母应该还与邱人杰师伯有着婚约罢。后几封更要命,那会儿尹老宗主刚刚给您与师父订下亲事呢。” 尹素莲踉跄跌入座位。 冒婆婆咬牙,继续抵赖:“区区几封信,谁知道是真是假,你别以为拿了天大的把柄!” 蔡昭:“区区不区区的,不用我来说。反正师母的手书不止我一人有,致娴姑姑就有好几封师母写的信,广天门应该还留着师母写给青莲夫人的书信,还有驷骐门中几位夫人定然也有,比对一下笔迹便知真假。” 冒婆婆目露凶光,指节发出咔咔轻响。 尹素莲脸色惨白,虚弱道:“蔡平殊果然对我早有防备,将这些信偷了去,是打算要挟我么。” 蔡昭无奈一笑:“您与我姑姑也是自小相识的,纵算彼此有成见,但我姑姑会不会偷这些信您心里真的没数么?” 尹素莲脸色惨白。 “这些信是周伯父亲手交给我姑姑的,你只是不肯相信罢了。” “不不,致…周庄主是谦谦君子,不会的,他不会的…”尹素莲犹自挣扎,犹如溺水之人般紧紧抓住冒婆婆的胳膊。 “周伯父是君子没错,但君子也有远近亲疏之分的。在周伯父心中,让我姑姑打消疑虑比替师母您保守秘密,要紧的多了。”蔡昭轻嘲。 尹素莲呜呼一声,掩面落泪。 冒婆婆沉声道:“那是因为周庄主信得过你姑姑,知道你姑姑不会到处传扬。” 蔡昭歪头想了想:“……这倒是,我姑姑不是这种人。” “那你怎么会看见这些信!”尹素莲着急道。 蔡昭调笑:“师母您也有女儿,倒是替我姑姑想想。有您这么一位‘慈爱’的长辈在,我姑姑能让我手无寸铁的到青阙宗拜师么?” “你究竟想怎么样?”冒婆婆上前一步,周身劲气四溢。 “不想怎么样。”蔡昭淡淡道,“上一辈的事归上一辈,下一辈的事归下一辈。从此以后,我与凌波师姐及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事,请师母莫要插手。” …… 金红色天际将整座双莲华池宫晕染的绮丽难言,走在回清净斋的路上,蔡昭嗅着周遭的草木清香,忍不住赞叹这好景致。 冷不防常宁来了一句:“是以,素莲夫人与周致臻有私情么?” 蔡昭吓了一跳:“你别胡说,周伯父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了。” 蔡昭泄气:“又是常大侠跟你说的?” “差不多都能猜出来。”常宁闲庭信步,“你念的应当是素莲夫人年少时写的情书,而且还是写给不当之人。她未嫁时,不是邱人杰的未婚妻就是戚宗主的未婚妻,倘若那些信件叫人看见了,她不免声名扫地。” 蔡昭:“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写给邱人杰或师父呢?” “若是写给这两位,她适才就不会那么惊慌失措了。”常宁轻蔑一笑。 他又道:“二十年前,武林正道中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有三人,宋时俊,武元英,还有你那周伯父。宋时俊早早与青莲夫人定有婚约,而且家父说他年少时风流自赏,没少招蜂引蝶,素莲夫人曾替亲姐数次抱不平,所以应该不是他。” “武元英三天两头往青阙宗跑,万水千山崖上有的是地方可以私会,素莲夫人也用不着写信,那么只剩下周庄主了――” “单论相貌俊秀品行端正,他也是这三人中的翘楚。再说了,也只有写给他的信,你姑姑才有可能拿到。蔡女侠厚道了一辈子,到最后终于给了尹素莲一下子,真是痛快极了。”他笑而抚掌。 蔡昭沉默许久,才道:“你前面都猜对了,不过后面错了。那些信不是姑姑给我的。” 常宁一怔:“那就是令堂给你护身的。” 蔡昭摇头:“也不是。” 她仰头看向恢弘壮丽的晚霞,胸口却有些发闷,“那些信件是我小时候翻箱倒柜,无意中从姑姑的旧物中找出来的。” “其实姑姑早就把这些信件忘记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想过用这种东西去拿捏人。” “她把那些信一把火烧了,还教导我‘以阴私挟人,非光明磊落之所为’。我适才诵读的东西,不过是那会儿背下来的几篇。” 常宁凝视女孩:“可你还是拿那些信要挟尹素莲了。” “对。” 蔡昭停下脚步,点漆般的双目异常静谧,“因为我不是姑姑。” 她脑海中浮现适才与尹素莲最后几句对话―― “你真的只要夫人不插手你在宗门中事,就什么都不会说?” “不错。” “我们怎么相信你?万一你翻口覆舌呢,你得把那些信件交出来!” “信我是不会拿出来的,所以你们最好相信我。” “你……” “算了。”尹素莲打断冒婆婆,抬头看向蔡昭,“我相信你。你是蔡平殊养大的,她一辈子只行正道,所以我信你。” 殿门在身后关上时,蔡昭听见冒婆婆在劝尹素莲―― “蔡平殊是什么人夫人还不清楚么?她仗着自己武功盖世,从不屑要挟人的,更别说夫人这样的弱女子,她从不会加一指于夫人身上,所以这么多年才都无事。想来若不是那小丫头要来青阙宗,蔡平殊都想不起有那些信呢……” 金红的落日之色越发浓烈,所有花草树木都失却了自己的颜色。 蔡昭自嘲的笑了:“原来她们都知道。原来她们一直都知道姑姑的为人。” 这才是最可笑之处――尹素莲之流不是因为误会才对蔡平殊抱有成见,而是明知蔡平殊光明磊落依旧憎恶之,甚至利用她的光明磊落。 常宁忽然明白了女孩心中的酸楚愤怒。 他看着女孩纤细白嫩的后颈,伸开修长的手掌,复又攥紧,“所以,你生气有什么用?” 蔡昭听见常宁冰冷乖张的话,颇吃一惊。 “你生气,你委屈,你为你姑姑感到不值,可究竟有什么用,尹素莲还是活的好好的。” 落日余晖中,常宁美丽异常的双瞳似乎隐隐发红,睫毛长的近乎妖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么做天做地,要么做刍狗。”他道,“有仇就去报,有委屈就去宣泄。你把不平都憋在心中,除了气死自己,没有一点用处。” 傍晚的山风将他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高挑笔直的身形犹如利剑般插在浓烈的金红色天地间,高傲而惊艳。 以此为界,常氏遗孤狡黠谨慎以求自保的戏段子唱完了。 第25章(我与师兄二三事.上...) 事后, 冒婆婆替素莲夫人复盘此事。 细究起来,其实几封陈年情书并不能真的让尹素莲身败名裂,毕竟涉事其中的宋周杨等家族都会替她周全脸面, 尽力将此事遮掩过去。而戚云柯就算再介怀, 也不能以此为由离弃妻子, 不然就真的坐实绿云罩顶心胸狭隘了。 尹素莲心慌意乱, 待冒婆婆与她一番分说之后才定下心来, 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到必要她们也不想再招惹蔡昭。 然而戚凌波丝毫不知内情, 依旧百般央求母亲给她出头报仇,尹素莲不愿将自己年少时的不当行径告知女儿,只好抬出戚云柯做挡箭牌, 说乖女儿你也不想亲爹娘再生嫌隙吧, 等爹娘将来重归就好说不定还能给你生个弟弟呢, 所以蔡昭的事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乖,啊。 戚凌波懵的半天没回过神。 这一役,蔡昭大获全胜。 她本以为可以消停几日, 除了练功蓄神, 还可以调调脂粉画画绣样,恢复一下之前的生活情趣,可惜老天爷不想看她太清闲, 隔壁的常大公子适时的填补了这一空白。 从双莲华池宫回来后,常宁就叮嘱蔡昭不叫任何人打扰他,然后躲进内室足足一夜一日, 再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饱食一顿后就说要出门散步,理由曰‘消食’。 夜风凉爽, 十九岁的青年皮肤白皙,身形高挑,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身姿轮廓英挺漂亮。哪怕他满脸毒疮,庭院中的侍女依旧红着脸偷偷议论他将来痊愈不知多好看。 蔡昭本已经打算躺下看话本子了,听到常宁的话莫名眉心跳了下:“你要去何处散步?” “随心所至,无处不可,优哉游哉也。”常宁精神抖擞,双目蕴光,宽宽的袍袖在夜风中舒缓展开,倒有几分古时君子潇洒不羁之意。 蔡昭不吃他这套:“你是不是要去外头搞事?” 常宁嘴角含笑,一脸玄之又玄:“事随人来,人往事至。有人的地方,怎会无事?” 蔡昭懒得和他拽文,径直问:“你今日又恢复多少功力了?” “不多,也就半成罢。” “所以连一晚上都等不了,黑灯瞎火你打着灯笼也要出去找茬?” 常宁此时正从仆从手中接过灯笼,闻言微笑:“昭昭妹妹歇息吧,我去去就来。” 蔡昭天人交战了半刻,最后只好跟上去,真tm劳碌命! 不知是不是那半成功力的缘故,常宁脚程极快,一路上足不沾地,片刻就绕过一片林子,顺着山坡疾走了两刻钟来到一片灯影憧憧的大片屋舍群落,此处正是外门弟子的居所。 蔡昭一惊:“你要找外门弟子的麻烦?可他们人好多啊。” 常宁顺口:“你也太胆小怕事了……”看见蔡昭瞪着大眼睛望过来,忙道,“昭昭侠义心肠,吾辈所不及也,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 “说人话!” “当初欺侮过我的狗崽子们,老子要讨些账回来不算过分吧。” 蔡昭想起刚上万水千山崖时,围绕在戚凌波身边的那群狗腿子,想来不是第一次了。 “那么多人你全记得?”他记仇记的这么严谨么,她已经全不记得了。 常宁仰头望天,神情虔诚:“苍天有眼,自会助我偿还委屈。” 然后他随便就近找了片独立的院子,‘砰’的一脚踢开其中一间的大门,大声道,“宗门来给大家送关怀!” 里头或读书或歇息的弟子们顿时惊叫起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茶杯跌落声踢翻水盆声,左右屋舍被惊起时叫问声与笑骂声,整片小院闹成一团。 院外冷风中,蔡昭独自:“……”神tm苍天有眼。 常宁神情自若:“众师兄弟莫要惊慌,我只是来寻一个人。” 倘是别的宗门弟子大家可能还不一定立刻认得出来的,但是常宁标志性的满脸毒疮在万水千山崖上实在是无人不知。 被惊出屋来的弟子们有的惊疑不定,有的骂骂咧咧,不过也有人好声气的问是何人。 常宁道:“那人双眼歪斜,左腮有颗大黑痣,痣上有撮毛……” 蔡昭想有这么明显的特征想找个人并不难,谁知结果比想象的更容易。 没等常宁说完,院中众弟子已不由自主的视线瞟动,齐齐看向左面,只见一个左脸有颗大黑痣的干瘦弟子正蹑手蹑脚的想溜进屋去――原来人就在这座院落中。 常宁抬左手向大黑痣凌空虚抓,大黑痣便如被拴了绳子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直直落入常宁手中,被拧住了脖颈。 大黑痣一面用右手去抓常宁,一面嘴硬:“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会怕你…啊…!”嘴硬终止于一声惨叫。 卡啦一声闷响,大黑痣的右臂软软垂下,应是折断了。 众弟子傻了,蔡昭呆了。 常宁将自己的右手在大黑痣衣服上擦了擦,似乎还想动手。 “诶诶,常世兄别冲动!”蔡昭忙劝,“以暴制暴并非侠义所为啊。” 这时众弟子回过神来,其中几名素日与大黑痣交好的,呼喊着向常宁扑过去。常宁将大黑痣重重甩在地上,双掌连拍,长袖如幡,便如孩童拍击皮革球一般轻易自如,片刻就将数人击倒在地,哎哟连声。 常宁转头向蔡昭微笑:“昭昭说什么呢,师兄弟们和风细雨,待我彬彬有礼,怎能算是‘暴’呢?只有我,才算是‘暴’。”说最后四个字,他瞳孔微张,隐露兴奋之色。 转回过去,他向着众人语气轻柔道:“我寻这位黑痣师兄的缘故想来大家也知道,所谓百因必有果,万事皆有报。众位师兄弟若不是一丘之貉的,就不要插手了,不然……” 其实哪怕他不说这话,适才见他掌力凶猛,原本作势欲扑的数人也已收回了动作。 常宁将大黑痣提起半身,温柔的替他拍拍衣裳上的尘土:“黑痣师兄是吧,师兄生的骨骼清奇,叫我见之难忘。别人也就罢了,每回戚凌波来找我的茬,我都能见到师兄你。来,跟我好好说说,你们还有谁。” 大黑痣惊恐万分,但想到戚凌波毕竟是宗主之女又不免犹豫。 常宁十分贴心的帮他克服选择困难症,利落的将他右臂重重一拧,大黑痣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连声道:“好好好,我说,我都说。我把他们都给你指出来……” 常宁笑意温柔,然在大黑痣眼中无异于恶鬼在世,他哆哆嗦嗦的起身,强忍右臂剧痛替常宁引路。 此时蔡昭也在左右为难,按着有仇报仇的天字第一号江湖规矩,常宁的行为似乎没错,但是她又觉得束手不管只吃瓜看戏似乎不大好。话说落英谷怎么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啊,害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这时樊兴家气喘吁吁的赶到,远远看见常宁正在大发神威他哪敢靠近,只好顶着满头大汗对蔡昭讪笑:“他闹成这样,师妹不劝劝他么?” “师兄比我年长,小妹怎敢擅专……算了我不说废话了。”蔡昭也不文绉绉的绕圈子了,“师兄也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好吧,有本事师兄自己去劝好了。” 樊兴家自知没那么大面子,一咬牙跑向另一边的院落。 就在蔡昭犹豫的当口,大黑痣已经颇有效率的替常宁指引过去,然后前方整片外门弟子的院落群都被惊动起来。 以常宁的报复谱图为准线,外门弟子可以分做三类。 第一类是学武小成,在江湖上也能被人叫出姓名的,自然不屑去做戚凌波的狗腿。他们知道常昊生的侠名,本就鄙夷那些欺负常家遗孤的狗腿,不过碍着戚凌波的身份不敢插手罢了。此时常宁来找回场子,他们当然是闷头装睡,全当不知。 第二类是修为中等,多数忙着习武修行,但有个别眼见进益缓慢,便想通过逢迎戚凌波进入内门。 第三类则是天赋不足,外门弟子中也只算是充人头的,除去部分胆小的厚道的,大多数都当过戚凌波的狗腿。 大黑痣指出第一人后,常宁便让他们比着谁指认的更快更准。为怕常宁发落,他们不敢藏私,指认的那叫一个巨细靡遗。 所谓狗急跳墙,何况狗腿被指认出来的越来越多,便想来个以多为胜一拥而上,何况他们其中也的确有一二中手可以一战。常宁笑意盎然,掌拍指戳腿踢,衣袂飘拂如鹤羽翻飞,片刻便掀翻了了十余人。 一名弟子被打的鼻青脸肿,愤而大喊:“姓常的,有种你就去找戚凌波出气啊!找我们这些小喽算什么本事!” 常宁哈哈一笑,:“人家有个宗主爹,你有么。我兴许没、本事找戚凌波算账,但我有本事打破你的狗头,你又能奈我何!真是个蠢货,给人当跟班前也不拎拎清自己配也不配!” 他嘴上笑骂,手上也不停。 一名国字脸的弟子卖力挣扎出来,正气凛然道:“常公子,小弟素来不赞成戚大小姐所所为,也曾劝诫过几回。我知你之前数月受了些委屈,可戚大小姐只是脾气大了些,并未伤到你分毫啊。令尊侠名远扬,你身为人子却挟私报复,岂不是玷污亡父的名声?!听我一言,咱们不如化干戈为……” 话未说完,常宁蹁身跃至他身边,‘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他脸上,直接将国字脸打出两丈远,脸颊高高肿起,连牙齿都掉落数枚。 常宁飞跃追上,一只脚踩在国字脸的头上,反复碾压。 “你比旁人更可恶,那些小王八|羔子好歹知道自己在作恶,你却还要给自己贴上一张大公无私的臭皮子,装的与众不同是想引起戚凌波的注意吧。这副假仁假义的腔调,真叫人恶心!” 国字脸的话蔡昭也不爱听,见他被常宁殴打颇觉爽快――敢情只要当了大侠就只能为别人做事,自己有仇不能报是吧,一旦为自己报仇就是挟私报复。 国字脸被常宁踩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呜呜求救。 这时另一名始终旁观不语的高瘦青年看不下去了,仗剑而出:“常公子适可而止罢!我并非他们众人,也素来看不惯这帮人的行径,可你这番大闹未免过了。” 蔡昭见这高瘦青年身法利落,就知此人有两把刷子。 常宁短促的冷笑一声,随手从一旁小树上折下一支细长树枝,右手负背在后,左手挥枝而出,那高瘦青年一看,也连忙挺剑而上。 树枝柔软,剑刃锋利,然而两人交手后,众人却见青莹莹的剑光被灰扑扑的枝影压的挥洒艰难。寻常一根树枝在常宁手中,既柔韧如绕骨皮鞭,又犀利如蝉翼薄刃,枝影飘曼,疏淡无痕,正是常昊生的成名绝技‘柳絮剑法’。 不过短短七八招,那高瘦青年的脸上臂上胸前已然数度被树枝打中,或留下血痕或衣裳破裂。常宁不耐烦继续纠缠,右手疾张,抓住高瘦青年的胸口向远处轻轻一丢,那青年闷声摔在地上。 常宁轻挥树枝于身前,冷声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当初你既不曾为弱者出头,如今也别他|妈|的来唱高调!给我滚!” …… 外面闹的一塌糊涂,侧院一间雅致屋舍内却恍若未闻。 “师伯,你不去管管么?”樊兴家焦急的擦汗。 长椅上的老者自顾自的沏茶,语气安稳:“你外门的师叔伯又不止我一个,你怎么单来寻我的麻烦。对了,大楼自己怎么不过来?” “大师兄跟着师傅下山未归,只有我来了。” 老者道:“你也不该来。” “师伯?”樊兴家惊异。 这老者便是统管外门弟子的李文训师伯了。 他闻着细长杯中的茶香,露出惬意的神情:“兴家啊,你是我荐入内门的,离开外门之前,我跟你说了什么――只跟着你雷师伯便是,旁的少管闲事。” “我我……”樊兴家为难。 “当然,我也知道你为难。你素爱热闹,爱与人结交,这都不是坏事,不过……”李文训十分耐心,“还是要学着装聋作哑。” 樊兴家沉默了片刻:“那,现在外头咱们不管?” “怎么管?!”李师伯重重放下闻香杯,不悦道,“这件事从何开始的?从咱们宗主的爱女多年来在宗门内颐指气使开始,从宗主夫人一味偏私开始!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内门自己还理不清楚,我们外门又能如何?!” 顿了顿,他道,“这件事你别管了,以后凡此等事你都当做不知道。” 樊兴家垂下脑袋,手足无措。 李师伯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教导:“我的授业恩师乃昔日青峰三老之一的王定川,如今师兄弟们七零八落,只我幸得逍遥,今日我教你一句――” “兴家啊,你个好孩子,别想着讨所有人的喜欢。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值得。” …… 夜深月高,常宁将戚凌波的狗腿们一个没漏的捉了出来,在蔡昭的提醒下将这些狗腿赶到一旁的山坳下,免得打扰旁人入眠。 待到四下无人,常宁放开手脚收拾这帮狗腿,或是打的口眼斜飞,或是丢入泥潭翻滚,或是互扇耳光彼此指责,最后在涕泪横飞中齐声背诵青阙宗门规,好不壮观。 蔡昭看常宁并未弄的断手断脚血肉横飞,无可奈何的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去歇息了。 常宁似是听见了,回头看见女孩脸上的困倦,颇有不舍的对众狗腿挥挥手,表示今日事已了,大家回去洗洗睡吧,熬夜容易生黑眼圈。 众狗腿气了仰倒,却无人敢质疑一声。 常宁三两步追上蔡昭,将自己肩头的紫羔绒皮披到蔡昭身上――蔡昭是追着常宁出来的,身上并无御寒厚衣,常宁却是有备而来,自然衣着齐备。 他一面给蔡昭系带,一面絮叨:“你就不该跟出来,办完了事我自会回去的。你别这么不放心我,我不会再叫人欺侮的……” 蔡昭心中默默:其实我是怕你欺负别人。 带着青年男子气息的温暖绒皮裹在身上,她有些不自在,只好东拉西扯,“你还是适可而止吧,半成功力就n瑟成这样,真把戚凌波惹恼了当心她搬出三师兄来收拾你。三师兄的本事可不是戴老二可以比的,到时就算你恢复全部功力也不过今夜两倍的厉害,哪是三师兄的对手!” 常宁用一种怜爱小傻瓜的眼光看她:“你算学这么差,将来怎么总管落英镇所有的铺子啊――半成功力一成功力中的一半,不是全部功力的一半。” “今夜只是你一成功力中的一半?!哈哈,哈哈哈哈,别胡吹大气了!”蔡昭笑不可抑,她当然不是算学差,而是觉得不可能,“你要是这么厉害,还不赶紧拜入宗门将来好承袭宗主之位!这位少侠,未来青阙宗的发扬光大全靠你了!” 常宁呵着热气靠近蔡昭,“我才不稀罕什么宗主之位,咱们回去吃宵夜吧。” 蔡昭愈发不自在:“别挨着我行吗,我自己会走。再说大半夜的,吃什么呀。” “我给你包馄饨吧,鸡汤馄饨。”常宁微微挪开了些,“我已叫芙蓉熬好了鸡汤,让翡翠留了虾仁和肉。” “你会下厨?” “反正比你强,煮出来的东西不会毒死人。” “……馅里是什么肉啊。” “上好的前腿肉。放心,我都问过了。” 星月莹莹,光晕皎洁,青年的的眼睛又黑又亮,温柔漂亮,连毒疮也看着顺眼多了。 蔡昭莫名一阵喜孜孜。 她想,终于能吃到合意的小食了。 第26章(我与师兄二三事.中...) 当常宁说要自行运功疗伤时, 蔡昭衷心希望他就此闭关,就算不像传奇故事里那样闭门不出三五年,也至少来个七七四十九或九九八十一天。 谁知常大公子不走寻常路, 闭关闭的毫无规律―― 头天他躲在屋内运功了一上午, 下午就溜达出门, 先是药庐后是双莲花池宫。 次日闭关了一整日, 然后当天夜里就打着灯笼摸去外门寻仇了。 第三日起他一气闭关了两日半, 用完午饭人又不见了。 “常大侠这自创的到底什么心法,哪有不上不下闭关两天半的。”蔡昭叉腰站在院中仰天质问, “这人也是,一出关就跑的人影不见,后头放条狼狗都撵不上啊!”这几天她自己也忙着练功, 哪能无时无刻蹲在常宁门前啊。 翡翠疾步过来回禀:“到处都找过了, 常公子不在清静斋。” “你们就不能将他看牢些么?”蔡昭叹息。 芙蓉十分委屈:“公子轻功身法好的很, 眼前一闪他人就不见了, 我们有什么法子。” 蔡昭无奈:“算了,不去管他了,外头疯够了自己会回来的。翡翠你还接着给他熬补气汤和清毒汤。我适才看见山下往大厨房送去好几筐樱桃, 芙蓉你去要些来, 晚上给那家伙再加一道糖浇樱桃,他爱吃。” 二婢应声。 蔡昭揉揉脑门,她现在觉得防备常宁出去发疯比防备别人欺侮他难上十倍。仔细想想, 其实她与常宁不过是四五杆子才能打到的关系,这个大|麻烦还是赶紧推出去的好。 想到这里,蔡昭一拍手掌, 正色道:“今日中午师父要回万水千山崖了,为人弟子的, 我很应该亲去迎接。” 芙蓉慢了一拍,翡翠已经语气平静的夸起来:“哇,小小姐真是尊师重道,孝敬懂礼。”一边还啪啪鼓掌,芙蓉赶紧跟上,一模一样夸奖拍手,一模一样的情绪毫无波动。 蔡昭不满:“就是给戏班做托的假看客,也比你俩欢呼的真心实意。” 翡翠:“做上十几年的托了,哪还有那么多真心实意啊。” 芙蓉:“小小姐差不多就成了,我俩将来还要嫁人呢,别把真心实意都用完了。” 蔡昭悲愤:“……”我不和你们玩了! 灰头土脸的来到万水千山崖前,恰好见到戚云柯与曾大楼风尘仆仆的下了铁链索,蔡昭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居然来接戚云柯的只有三个人,冷峻寡言的宋郁之,不停搓手的樊兴家,还有两手空空的自己。场面怎一个凄凉清冷可说,蔡昭觉得自己出谷去买只烤鸭回来加菜,受到的迎接都比这热烈。 更凄凉的是,三个前来迎接的弟子中倒有两个是为了常宁。 樊兴家一看见戚云柯,高兴的扑上去就报告大前天夜里常宁的‘丰功伟绩’,倒没偏向任何一方,只不过重点是‘常大公子法力无边,他才疏学浅,实在管不了’。 曾大楼皱眉道:“常宁的性情也未免太过乖戾冷僻了,纵是之前受过欺侮,也不至于手段如此暴烈。” 戚云柯倒无所谓,摆摆手:“常宁脾气本就不好,这我早就知道了。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身为宗门弟子不好好修行养性偏要跟着凌波瞎胡闹。你以为他们只欺侮常宁这样来投奔的亲友子弟么,当年我在外门做弟子时,又穷修为又低,没少吃这等心术不正之人的苦头。” 曾大楼只好道:“兴家,常宁再有不妥你还是得多加劝导,万万不能叫宗门生乱。” “大师兄自己劝过常世兄么?”宋郁之忽然开口,“我与常宁从来说不上三句话,大师兄又何必为难五师弟。” 樊兴家感激的望向宋郁之,蔡昭颇有几分意外,她还以为宋郁之这种天之骄子必然是目下无尘,谁都不放在眼里呢。 曾大楼摇摇头:“行吧,我自己来。” 然后轮到蔡昭。她干脆多了,直接道:“师父,五师兄的话您也听见了,既然常宁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也该搬回椿龄小筑了。” 戚云柯呵呵笑道:“行啊,既然常宁已能护卫自己,昭昭就住的自在些吧。” 蔡昭欢呼一声,大叫师父英明。 曾大楼再度皱眉,似乎并不乐见蔡昭搬家,谁知不等他开口,宋郁之罕见的迅速插言:“接下来这几日都是天气晴朗,很适宜搬家。不过昨日下过一场大雨,我待会儿派人先去椿龄小筑驱除潮气,明日师妹就能搬了。” 其实蔡昭想过几天再搬的,跑的太快她怕常宁发疯,不过既然宋郁之这么客气了,她也恭敬不如从命了,“呃……多谢三师兄。” 诸事说定,宋郁之先行离开,也不知是不是立刻派人去给椿龄小筑驱潮气。蔡昭不禁感叹,宋郁之真是面冷心热的好师兄啊。 接着,戚云柯让曾大楼回去歇息:“你自小就体弱畏高,每回从山下上来就要病一场,这几日你跟着我累的不轻,赶紧回去休息,别跟以前似的一病就好小半个月。” 其后,樊兴家也跟着一道走了,大约是要向曾大楼交接宗门庶务。 蔡昭笑送他们离去,转头就问:“伯……哦师父,这趟你们下山遇到不好的事了么。” “被你看出来了。”戚云柯苦笑,“原本我只是下山去接应你爹的消息,谁知山下的弟子告诉我,之前我派去护送各门各派的人手至今未回。” “啊。”蔡昭茫然,“他们去哪儿了?抽空去溜达玩耍了么。” 戚云柯被逗笑了,随即叹息:“再等两三天吧,如若还没消息,我就得再派人去查探了。” 虽然蔡昭不谙江湖中事,此刻也不由得担起心来。 戚云柯安慰小徒弟:“小孩儿家的别皱这么深的眉头,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来顶,你只管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了。哦对了,常宁真的无恙了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行了,你回去玩罢,师父去外门找你李师伯去。” 达成心愿,蔡昭心满意足,从山崖边摘了两支长长的茅草,蹦蹦跳跳甩着茅草回去,一路往前,经过一处被遮住的山崖时,她猛的停住脚步。 然后,慢慢的后退,慢慢的转头,慢慢的定神凝视―― “常宁!你在做什么~!”蔡昭尖声大叫,叫声足够吓死雷秀明所有的小鸭子。 站在山崖边的高挑青年转回头,漆黑的长发飘飞如丝缎。 他略略吃惊:“昭昭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蔡昭三两步上前,指着趴在山崖边痛哭流涕之人,再一次质问:“你在做什么!咦?你…你是…”她忽发觉趴在山崖边这人很是眼熟。 这尖窄的脑门,这歪斜的下巴,这一大一小的两只三角眼――这这这,这不是那日暮微宫中跟着戚凌波一起欺侮常宁的人之一么? 那日戚凌波身后有几个人来着?对了,歪瓜裂枣尖嘴猴腮,一共四个人。 蔡昭灵光一闪,连忙站到山崖边往下张望,果然看见剩下的三人都可怜兮兮的挂在下方山崖壁上,随时都可能坠落至无底深渊。 万水千山崖的石壁经过数百年凌厉罡风的吹拂,已变得十分平整,甚少突兀,是以攀爬石壁尤其艰难。这三人由远及近的挂在下方,手脚根本无处可借力,唯有一条细弱可怜的麻绳将他们四人串起来。 麻绳在寒风中抖动,仿佛只要一拉就要断了。 除了已经趴在山崖边上的歪瓜,还有三人在极度惊恐之下已经放声大哭,涕泪纵横,苦苦哀求常宁将他们拉上来。 此情此景,蔡昭眼前一黑,差点滑倒。 “你还不快把他们拉上来!”她尖叫的活像看见了蔡小胖在逛青楼。 常宁哦了一声,慢吞吞的提起麻绳拉人上来;也不知他如何运的劲道,坠了三人体重的细弱麻绳,居然愣是没断。 蔡昭用力摇晃常宁的胳膊――其实她想摇晃肩膀和脖子来着但是常宁个子太高她够不着――气急败坏的大喊起来: “你疯了么疯了么是不是疯了!这是万水千山崖下面是无底深渊万一掉下去连尸首都捞不回来啊!他们得罪过你不错,但罪不至死吧!你是不是练功练糊涂了难道还真要他们的性命么啊啊啊啊!” 常宁理了理衣袖,毫不在意道:“若真掉下去了,就说他们熬不住修行之苦逃下山去好了,反正也没有尸首……”看见眼前的女孩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又微笑的解释,“昭昭别担心,我怎会要他们的性命,你误会我了。” “我误会你了?”蔡昭大口喘气,“好,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常宁踢了踢最前头那人:“阿瓜听见没,赶紧说一说,我有意害你们的性命么?” 那人因为最早爬上来此刻已经定住了心神,恍惚间脱口道:“我不叫阿瓜……” “不,你就叫阿瓜。”常宁冷冷的,眼神冷戾。 阿瓜触及常宁毒戾的眼神,烫着火般忙道:“对对,我就叫阿瓜!蔡师姐,常师兄绝对没有在害我们的性命!” 蔡昭都被气笑了:“好,那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阿瓜头晕脑胀:“我我,我们…我们在…” “说呀,你们在做什么?”常宁笑吟吟的。 阿瓜在憋死自己之前终于想到了理由:“我,我们四个一时贪玩想看看崖底究竟是什么情形,于是悬着绳索下去了,谁知下去容易上来难,多亏了常…常师兄将我们拉了上来。常师兄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啊!” 常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昭昭师妹,你听见了么?” 蔡昭:“……” 另外三个听见这些也反应过来,此起彼伏叫嚷着―― “常师兄不计前嫌,冒险救我们脱离险境,简直大仁大义啊。” “呜呜呜,以后常师兄就是我再生父母,我要为常师兄立长生牌位,呜呜呜呜……” “像常师兄这样的仁义的君子,简直是我正道的中流砥柱!我以前就是个畜生,不,简直畜生不如,居然敢对常师兄不敬!”最后一人唯恐气氛不够,还啪啪自己打起嘴巴来。 蔡昭绷着脸,忽然一言不发的扭头就走。 常宁连忙追上去,将头歪到女孩肩上,微笑道:“好了好了,昭昭别生气了,我就是因为想到了你的话,才没把他们真扔下去啊。” 蔡昭忽然泄气,觉得生活真是艰难。离家远行来拜师就够惨的了,结果老天还给她配备一个不是正在惹事就是即将去惹事的常宁。 她停住脚步,站在一座丘壑上方的木桥上:“你真的要适可而止了。我姑姑说过,天底下最可悲之事,就是受害者因报仇太过,反成了众矢之的,受万人指责唾骂。” 常宁点点头:“我知道,他们是最后四名外门弟子,也没别人了。” “你知道就好,赶紧收敛起来。师父已经上山了,等他从外门李师伯处回来,戚凌波肯定要向师父告状的,你仔细自己的皮吧!” 常宁微不可查的动了下长睫,“好,我知道了。” 蔡昭松口气,几步走下木桥,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常宁居然还站在桥拱中央。她奇道:“你怎么还不走?” 常宁站在高处,迎着山风微微而笑:“爪牙收拾完了,首恶还未惩处。昭昭先回清静斋,我去去就回。”说着他挥掌拍向木桥,气劲凶猛如重锤击下,木桥‘啪啦’一声从中裂开,然后木桥前后两端卡啦啦一阵响动后碎裂,木块碎片纷纷落入深深的丘壑中。 与此同时,常宁飞身跃起,身法轻逸飘渺,犹如一朵自在的青云悠然升起后飘落,然后落足于对岸地面上。 “……”蔡昭傻了,直到木桥全部坠落才反应过来,“你,你要去哪里?你要去找戚凌波吗,你别发疯了!快回来,快给我回来!” 常宁遥遥向她挥挥手,旋即疾步离去。 蔡昭急的在深壑边上走来走去,这么宽的距离她一下跃不过去,但凡有条长鞭或长绳给她稍微借点力也好啊,可她自幼长在落英镇,从无习惯随身携带兵械。 最后她一咬牙,决心宁愿多费些功夫,绕路也要尽快赶去戚凌波的居所,仙玉玲珑居。 绕过深深的崖壑,顺着山坡奋力往前,远远望见织金铺银的仙玉玲珑居已是火光熊熊,烈焰四溢――沾着血污的尹家私卫们或抱着肚子或握着手臂,呜呼哀哉躺了一地,逃跑不及被烧伤的侍婢僮儿靠在水池边哀嚎,未被波及的人手忙着端水救火。 蔡昭小心跨过地面上的焦黑树木花枝,无措的站着看周遭的兵荒马乱。 随后抓住从身边经过的小婢,她问道,“这是常宁放的火么?” 那小婢颤声道:“是,就是常公子!他一来就把所有侍卫都打翻了!他叫小姐出来,小姐没出来他就不由分说放了火,说要逼小姐出来!” 蔡昭:“现在凌波师姐在哪儿?” “戴公子带着小姐从后门走了,常公子一路追了过去!”小婢已吓的哭了。 蔡昭放开侍婢,从地上捡了把完好的青g剑,顺着小婢指的方向提气飞奔而去。 …… 垂天坞,青纱廊下。 俊美英气的青年坐在竹榻上,细细擦拭着爱剑‘鲲鹏’。 侍从小声回禀:“公子,仙玉玲珑居方向似是起火了,公子不去看看么?” 宋郁之:“不必。” 侍从忍耐再三,又道:“听说前几日常宁公子在外门很是闹了一通,他会不会去寻凌波小姐的麻烦啊。” 宋郁之头也不抬:“去寻了又如何。” “公子,凌波小姐毕竟是您的……” 宋郁之放下雪白的绒布,“凌波多年来行事不当,本就该吃些教训。反正我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不如请常世兄代劳了。” 侍从:“只盼着常公子莫要做的过了,不然反而会受到重罚。” “也不见得。”宋郁之,“碍着尹老宗主的面子,凌波多年来便是做错了事,师父总是不能好好惩治。同样的,看在过世的常大侠的份上,便是常宁做了错事,师父难道还真能下手重罚常家的遗孤么。” 侍从忍不住:“尹老宗主是公子您的外祖父。” “我知道。”宋郁之提剑细看,自顾自言,“都说美人配英雄,但其实青阙宗并不姓尹,青阙宗的下任宗主并不一定非要娶上一任宗主的女儿不可。只不过外祖父的名望太高了,执掌宗门的时间也太长了,于是大家都忘了这一点。” …… 蔡昭一路越过亭台楼阁直至一片大湖边上,只见剑光飞舞,两个身影对战正酣。 戚凌波浑身湿淋淋的趴在一旁,泪眼汪汪的看着两人,她身上披着戴风驰的外袍,脸上还糊了一团污泥。 戴风驰雅号‘追风剑客’,一手流星追风剑自有可称道之处,讲究的就是迅疾如风,出招刹那如流星绚烂。常宁这回没有再以树枝应战,而是从侍卫手中夺了把青g剑蹂身而上,依旧是常家的‘柳絮剑法’,疏淡轻柔如柳丝缠身。 两种剑法本无优劣之分,然而不等蔡昭赶到身边,常宁忽然出剑斜挑戴风驰左肩,剑势之快犹胜流星追风。戴风驰闷哼一声,踉跄两步。常宁旋即右掌拍出,戴风驰被生生拍出数步,呕出一口血,颓然倒地。 常宁上前一步剑指戴戚二人:“你们当初叫我学狗叫时,可有想过有今日!” 戚凌波愤而大声道:“你把我踢下湖,还用湖泥来羞辱我,现在还要怎样!杀人不过头点地,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常宁轻笑一声:“当日武元英是何模样你俩都看见了。杀了你们有什么痛快的,叫你们难受才痛快!” 武元英的情状之惨烈,犹如梦魇般深深烙印于众人心中。 戚凌波吓的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究竟要怎样…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不错,看着戚宗主的面上,我的确不能真杀了你俩。”常宁点点头,说着他挥剑而出,顺着戚凌波的惊呼,剑光直向她脸面而去。 眼看凌波仙子要脸上开花,只听一记清亮的剑身互击声――蔡昭飞身侧身挺剑,堪堪架住常宁迅烈一击。 常宁回剑退后一步,微笑:“昭昭来的好快,落英谷的飞花渡果然了得。” 差不多前后步,其余内门弟子与侍卫们也飞奔赶到,正看见蔡昭仗剑拦在戴戚二人身前,少女红颜如花,长剑清寒如冰。 众人已见识过常宁的本事,谁都不敢冒头上前。 蔡昭一字一句道:“常师兄,我刚才已经说过,你该适可而止了。” 常宁敛容:“昭昭不会学那些俗人,也来跟我说什么‘既未真正被害到,就不该介怀’的废话吧。我没有真的学狗叫滚泥潭吃狗屎被挖去心头血,那是我的运气,不是戚凌波他们动了恻隐之心,手下留情。” 他将剑在身前一挥,冷声道,“既有害人心,便以害人论,我为何不能复仇?!” 蔡昭微微叹息:“常世兄,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何况你这么聪明,有些道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存心害人’的确可恶,可终究与‘害成了人’是不一样的。讨回公道应该,过度报复却是太过了。” “这也是你姑姑教你的?”常宁侧眸望她,笑意冷淬,“难怪你姑姑武功盖世也只落了个卧病十余年凄怆而终的命。我可不学她,我劝你也别学她!江湖潇洒,肆意快活,不比背负仁侠之名时时刻刻受到掣肘的强么!” 蔡昭面色发寒:“你我相识第一日就约法三章了。如今你是用不着我庇护了,是以就胆敢议论我姑姑了?!” 常宁遮不住眼中邪肆之气,大笑道:“昭昭莫生气,我不该议论你姑姑,回去你怎么罚我都成……只要叫我再出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常宁旋身一兜,侧剑如灵蛇吐信,绕过蔡昭依旧直取戚凌波脸面。 在戚凌波的尖叫声中,蔡昭翻过手腕击开常宁的剑势,随即扑身而上。不过一息之间,双剑已叮当清鸣击打十数余下,常蔡二人的剑势之快的众人看都看不清。 蔡昭曾听蔡平殊说过,常家的柳絮剑法疏淡大气,来去无痕,其中最厉害的就是一个‘缠’字诀,己方兵器一旦被缠上就只有落败一途。是以从一开始,蔡昭就挥剑迅疾无比,力求招招抢先,不让常宁的剑网将自己缠住。 短短七八招后,蔡昭发觉常宁左手似有些凝滞,既像剑法未练至纯熟,又像后继无力,于是她寻得一个空隙,飞快出剑刺去―― “啊!”众人齐齐惊呼一声。 一滴,两滴,鲜红的血,落在雪白的玉石湖阶上。 常宁怔怔的低头,少女雪亮的剑锋正刺中自己左肩。 入肉不深,也并不很疼。他想。 众人惊愕,不由得轻轻的议论起来―― “蔡师妹好厉害啊!刚才我都没看清她怎么出剑的。” “以后谁他|妈再跟我说蔡家没落了落英谷无人了我大耳刮子抽他!” “我看是常公子手下留情了……”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七八个兄弟被常公子一袖子拂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这会儿找脸面来了是吧!” “幸亏,戴师兄没有坚持与蔡师妹比武。” “呵呵呵,你不说我还没想到……” “你们别笑了,常公子这么记仇,这下子见了血,不知该怎么了结了。” 刺入血肉的剑锋唰的被抽|回,再度带出一线腥红。 “你疯够了么?”蔡昭努力调匀呼吸,不让手中长剑颤抖――这是她第一次伤人。 “凌波师姐欺侮了你,可是仙玉玲珑居中的侍婢仆从并没有。你一把大火下去,牵连烧伤了多少人!你有委屈,你要报仇,就不用顾及无辜了么?!” 女孩声音微颤,依旧坚持,“有人作恶,然后你为了报复也加倍的作恶。将自己变的与曾经厌憎之人一样――我看不起这样的人。” 啪嗒一声脆响,常宁将手中之剑往地上轻轻一抛,然后捂着肩上的伤处,长睫下垂,周身狂乱暴戾之气一时风流云散。 蔡昭心头一轻,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也将长剑随手丢掉,剑尖的血迹在白玉地阶上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她定一定神,缓缓走到常宁跟前,拉起他的袖子,“走了,回家喝汤去。” 常宁低头看自己袖子上那只白生生的小手,就像那日在暮微宫中,戚云柯托女孩照看自己时那样。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众目睽睽,呆呆的看他们二人离去。 “这,这就完了?” “不然呢,你还嫌不够乱吗。” “可是不对呀!凌波师姐还没把他怎么样呢,姓常的就闹的天下大乱,这会儿都拔剑见红了他反而没事人似的走了?” “走了好,走了好,幸亏蔡师妹还能镇住他,不然真打起来我们也得过去帮手――你想再被他揍一顿?!” …… 宋郁之站在廊下望天,微风习习,天色晴美。 他微笑道:“明日的天气会比今日更好,正好搬家。” 第27章(我与师兄二三事.下...) 回到清静斋, 蔡昭亲自给常宁裹了伤。 宽大的衣袍褪至肩下,露出年轻男人肌理分明的胸背,肩骨宽阔有力, 肌肉结实匀称。蔡昭一连换了好几块帕子, 最后再敷药缚绷带。 蔡昭本想功成身退, 可见常宁敞着衣襟坐在躺椅上出神, 她叹口气, 俯下|身子给他拉好衣襟整好衣裳。 常宁忽的回神,毫无征兆的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生的身高肩宽, 这个姿势恰好将女孩整个笼在自己身影之下。 蔡昭手上还扯着衣裳,眼前是年轻男子修长的颈项,喉结清晰, 清冷的气息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她把脸侧到一边, 蹙眉道:“我怎么觉得这几天你好像长个了?” 她记得初见时, 眼前的青年还是一幅消瘦细薄的模样。 “是么。”常宁看看自己的小臂, 骨骼修长,白皙的皮肤下是结实有力的肌肉,“大约这几日我吃得香睡的好, 都是昭昭的功劳。” 蔡昭知道他又在胡扯, 双手抵着青年的胸膛奋力推开:“不想说就别说了,谁看不出你是运功有成,痊愈在即了。”常宁受伤中毒已有一年, 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长的飞快,她估计之前被压抑了一年的骨肉都长回来了。 常宁笑了:“被你刺了一剑,我都没生气, 你倒气上了。” 蔡昭将水盆放到一旁,转身道:“你刚才是想划破戚凌波的脸么?若是真的划破了, 你打算怎么收场?” “没想怎么收场,青阙宗待不下去,走人便是。”常宁懒懒的。 “戚凌波要是破了相,以后可怎么活下去啊。” “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反正她有个金贵厉害的未婚夫,将来照样当她的宗主夫人便是。以宋少侠的人品,不至于看未婚妻破了相就悔婚罢。”常宁难掩幸灾乐祸的口气。 蔡昭一愣,发现这话好像没什么错,“……是以,其实你坑的是三师兄?” 常宁歪头想了想,倒在躺椅上吃吃的笑。 蔡昭将帕子重重丢进水盆,恨恨道:“合该三师兄好好收拾你一顿,人家跟你近日无怨远日无仇的,你却去坑他!” 常宁起身正色道:“昭昭说的是,为免宋少侠来收拾我,明日起我又要闭关了。” “这次多久。一天零一个时辰,还是两天零两个时辰?”蔡昭斜眼。 常宁:“四日四夜,这次绝不会提前出来,烦劳昭昭妹妹继续给我守关了。” 蔡昭松口气,拍胸脯保证绝无问题――只要常宁不出去惹是生非,别说守关了,给他守棺都行。 “我闻到糖浇樱桃的味道了,是给我的么。”常宁侧头轻嗅,露出欢喜的神情。 蔡昭扶着门框,回头笑骂:“你若是划破了戚凌波的脸,今晚连夜逃下山去,我就把那盆糖浇樱桃给大家分着吃了,一点糖汁都不留!” 屋外明月如玉盘,柔和的晚风吹动庭院中的花枝,女孩回头扶门而笑,精致的小鼻子微微翘起,调皮又温暖。 常宁忽觉心口一阵发热,陌生的潮热。 他微微诧异,按住自己的胸口。 …… 双莲华池宫,内屋中只有三人。 戚凌波刚刚将全身反复洗了数遍,确认身上头发没有泥沼气味了才肯走出浴池,此刻她正抽抽噎噎的向母亲哭诉。 尹素莲也十分为难,直到听说这回是常宁来挑衅而蔡昭一直拦着,她才拍腿大骂:“这全家死绝的短命鬼,看我怎么收拾他!” 冒婆婆正给戚凌波擦着湿发:“夫人稍安勿躁,如今两边算抹干净恩怨了,咱们最好还是别再另生枝节了。我就说嘛,蔡昭终归是蔡平殊养大的,再牙尖嘴利也不会行事出格,今日幸亏她拦着常宁。夫人和小姐就放心吧,老奴想那常宁不会再来寻衅了。” 戚凌波哪里肯忍,不免埋怨了母亲一通胆小怕事不肯替她出头云云。 尹素莲也是一肚子火,忍不住骂道:“你说你,当初常宁刚上山来时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我一看那常宁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一双招子又狠又冷,我料他将来必成气候。我就叫你对他多加关怀,嘘寒问暖――男人落魄病弱时,最是容易收服的!” “你倒好,不但没有叫他对你心生感激仰慕之意,反倒两相成仇了!你说说,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尹素莲用手指戳着女儿,恨铁不成钢。 戚凌波十分委屈:“我去了啊,三天两头的过去关照体贴,端茶送水,还给他裁剪衣裳呢。可姓常的不但不领情,还对我百般挖苦。这,这我怎么忍得下去!” 她想起常宁那双似乎什么都看透的眼睛,仿佛完全了然她的意图。每每她鼓起一腔热情前去嘘寒问暖,常宁满眼的讥讽嘲弄,让戚凌波觉得自己犹如一个丑角。 尹素莲叹息:“唉,至少我眼光不错,常宁的确是个人物。这才复原了几天啊,风驰就不是他的对手了。可惜了,凌波没能将她收服,反而便宜了蔡昭那个小贱人。” 戚凌波负气扭过身去:“我没用!我是个蠢货,给娘丢人了行吧!” 尹素莲正想去哄女儿,看见冒婆婆打来的眼色,赶紧将脸一绷,训斥起女儿来了:“你的确没用,文不成武不就也罢了,却连点隐忍功夫都没有。当初即便没能收服常宁,做个平常之交,也不见得非要反目成仇啊。” “娘!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戚凌波被骂出了眼泪。 “合着是你姨母过世了,要是见你现在这副骄横跋扈没脑子的模样,定不肯要你做她儿媳妇的!”尹素莲继续‘激励’女儿。 戚凌波哭的更大声了。 冒婆婆柔声劝道:“小姐别怪夫人说的厉害,她都是为了你好。当年你姨母和你娘,一个聪慧过人,算无遗策,一个貌美无双,善解人意。姊妹俩即便武艺差了些,在江湖上一样过的风生水起,人人夸赞,不比那蔡平殊差多少。” “你别看蔡昭那小丫头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叫的狗才咬人呢!老婆子看来,她可比她姑姑当年强多了,不但武功好,还擅心计,会拿捏人。姓常的那么暴的脾气,动辄喊打喊杀的,她上来就镇住了,天知道背后下了多少不要脸的功夫。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凌波小姐,你以后要多跟她学学,别一根肠子通到底了……” 戚凌波听不下去了,愤怒的大喊一声后冲了出去,一路冲到西侧的一间厢房中,戴风驰正躺在屋内歇息养伤。 戚凌波湿发凌乱,咬牙切齿:“我一定要给蔡昭那个小贱人点颜色看看!” 戴风驰犹豫道:“她武功不俗的。”意思是我们打不过她。 “我知道!” “嘴皮子也狠辣。”我们也骂不过她。 “我也知道!” “师父师母不会让你用私卫的。”我们帮手不够的。 “这还用你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戚凌波恨恨冷笑:“我已经想到法子了,我要让她声名扫地!” …… 火烧仙玉玲珑居的次日清晨,常宁就开始闭关了。闭关之前随手递给蔡昭一沓厚厚的银票,说是赔偿那座深壑之上的木桥。 蔡昭速速一数,好家伙,居然有五万两。别说是木桥,金桥银桥也够了。她又问:“那凌波师姐的居所呢,那可是你放的火。”虽然救火及时,并未烧毁多少。 常宁毫不犹豫:“若是仙玉玲珑居住不得了,就叫她搬去椿龄小筑罢,离她未婚夫还更近些呢,一举两得。” 蔡昭:=_=“……世兄赶紧闭关吧,好走不送。” 把煞星关进里屋,押上三把大铁锁后,蔡昭非常苦逼的去找戚云柯,谁知宋郁之恰好也在,一脸高傲冷峻,看天看地看师父就是不看她。 蔡昭先转达了常宁的歉意(常宁:我没道歉啊),又提出若是仙玉玲珑居损毁严重不如让戚凌波暂且住到椿龄小筑。 戚云柯摇摇头,婉拒了这提议:“仙玉玲珑居又金又玉的,哪那么容易烧坏,再说了,叫凌波受些教训也好。” 从主居屋落出来时,宋郁之一声不响的走在蔡昭前头,两人在岔路口分开时,他忽的回头深深看了女孩一眼,目光中颇有几分责备的意思。 蔡昭:……呃,他可能不想和未婚妻住的太近吧。 随后,她又去代办了赔偿事务,将厚厚的银票交给曾大楼。曾大楼捧着银票刚想动嘴,蔡昭就抢先道:“大师兄若是也想说什么‘多劝劝常宁,凌波只是孩子心性并无恶意’云云,那就大可不必了。上一个说这话的人,被常宁打的可能连亲妈都认不出了。” 曾大楼一阵叹息:“他怎么就这么得理不饶人呢。” “大师兄怎么就这么爱偏帮凌波师姐呢。”蔡昭丢下这句话,悠悠然的溜达走了。 除了留下五万两银票,常宁还‘串’来了四个帮工。 歪瓜裂枣尖嘴猴腮这四名外门弟子,从第二日起就十分乖觉的来清静斋干活,什么挑水劈柴搬搬抬抬整理草坪修剪灌木。芙蓉只要动动嘴皮子,他们就跟工蚁似的指哪儿干哪儿。 翡翠则连嘴皮子都不用动了,沉静的像个 蔡昭起初是婉拒的,毕竟外门弟子不是仆从,而且看他们四个似乎家境都不错。 阿瓜一脸义正辞严:“其他对不住常公子的师兄弟们都成那副模样了,咱们四个只是受了些惊吓,若不来尽些心意,岂非天理难容!” 阿枣:“常公子大人大量不与我们一般见识,是他生来高贵仁善,咱们四个可不能客气当了福气!” 阿嘴:“常公子与蔡师姐乃人中龙凤盖世英雄天之骄子,小弟们能为二位跑些腿打点杂,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阿腮:“……其实是那日在崖边时,咱们说只要常公子饶了咱们四条狗命以后一定为公子当牛做马。” ――瓜枣嘴三人一齐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阿腮。 “……”蔡昭,“大家高兴就好。” 接下来的三日是蔡昭自上了万水千山崖之后最平静悠闲的三日。 既没有人来害常宁,常宁也不会出去搞事情,蔡昭日常除了练功备战,闲来无事就是喝喝清火莲子汤,看瓜枣嘴腮四人给芙蓉翡翠献殷勤。她终于过上了有情调的悠闲生活。 可惜,仅仅三日。 第四日一早,蔡昭就发现瓜枣二人看自己时眼神闪避,行迹鬼祟,阿嘴几次张嘴又闭上,玩起了欲言又止这种高雅戏码,蔡昭懒得理他们三个,径直问阿腮:“有事说事,若是无故隐瞒,我明日就叫常世兄扒了你们的皮。” 阿腮立刻跟倒篓子似的全吐了,“蔡师姐,宗门里到处都在传你的谣言呢!” “谣言?我的?”蔡昭忽觉久违的话本子中的桥段真人化了。 故事中,总有一位善良柔弱的小姐。她身世堪怜,并且有个恶毒表姐时不时的加害。加害的手段五花八门,其中最喜闻乐见的便是四散谣言损其闺誉,让小姐无颜见人一头撞死。 当然,蔡昭是肯定不会一头撞死的,把九蠡山撞成平顶山她都不可能撞死自己。 谣言内容十分简单:小蔡姑娘上山拜师后结识了武安常氏的遗孤常宁,短短数日就对其由怜生情由情生爱最后由爱生出奸情!虽然小蔡姑娘已有长辈定下的周家婚事,然而两人还是恋奸情热不能自已,日日躲在清静斋中亲热。 ――绘型绘色,活像躲在蔡昭床底下看见的。 蔡昭听完就傻了,不是气愤,而是傻了。她完全不理解散布这个谣言的逻辑,“传这些有什么意思呢,难道让师父定我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罪过然后抓我去浸猪笼?!”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是北宸六派中也没有这个罪名啊。”广天门宋家就有一位风流灵性的美貌女前辈一生嫁了五六回,每一任后夫还都是在前任婚内结识的。 芙蓉倒是提供了新的思路:“我觉得幕后之人倒不是想叫小姐获罪,而是想将谣言散播的天下皆知,坏了小姐与周家的好亲事。” 蔡昭难以置信:“区区谣言就能坏了我的亲事?” 翡翠:“就算坏不了亲事,能恶心恶心小姐也是很合算的。” 蔡昭想想也是,就算周家人坚信自己,闵家那几个老中小女人还不乐的天天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啊。 “所以,究竟是谁在后头散播谣言呢。”她自言自语。 瓜枣嘴腮四个眼神闪烁,芙蓉翡翠二脸‘这还用问吗’。 蔡昭气的直笑,一跺脚,转身就找戚凌波算账去也。 仙玉玲珑居正在修整中。 蔡昭气势汹汹而至,前几日被常宁骇的惊魂未定的众侍卫仆从哪敢阻拦,于是她一路直闯进去,很顺当的找到了正在试着穿戴新衣裳首饰的戚凌波。 蔡昭也不嗦,径直问戚凌波那些谣言是否为她所散布。 戚凌波娇滴滴的对镜比衣,掩饰不住得意之情,“哎哟,师妹说的是这个谣言啊,我也听说了。什么,师妹觉得这传言是我去散布的,哎呀呀真是天大的冤枉。自从前几日被常世兄‘指教’了之后,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读书写字修身养性,师妹怎能凭空污人清白呢?” “为什么会有这传言?哎哟那就要问师妹你自己了啊。你一上山就与常师兄形影不离,连爹特意为你准备的椿龄小筑都不住,非要与常师兄住在一处,你叫大家伙儿怎么想啊?只是不知道周家听了这传闻,会不会误会师妹的操守啊?” 蔡昭一把抓住戚凌波的胳膊,反手拗住,冷冷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要寻根究底,难道我会找不出谣言最初由何而来么?你信不信我先抽你几十个嘴巴,把你的破嘴抽烂,再押着你去找散布谣言之人!” 戚凌波也豁出去了,将新衣裳重重一摔,“你打你打,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反正我什么过错都不会认的,就算有别人指认了我,那也是你屈打成招!”其实她也是无计可施了,打不过骂不过又无人撑腰帮忙,只能出此下策。 蔡昭放开戚凌波,缓缓冷笑:“好,好得很!师姐真有种,也怪小妹以前将师姐看扁了。既然师姐要玩,小妹定然奉陪!”她再不多说一句,转身就利落的走了出去。 戚凌波揉着被抓疼的胳膊,惊疑不定。 …… 巨大宽阔的演武场上,几十名内门弟子正在习武,宋郁之站在一旁,监督指点。 忽而一抹倩影缓缓走来,众人抬头看去――身着浅绯色的描金罗裙的少女手提一个藤萝编的食篮,纤腰款款,杏眼桃腮,宛转而至。 这美貌少女不是蔡昭又是谁。 众弟子都傻了。 山间旭阳之下,少女轻轻抬手,扶了扶如云绿鬓,金雀钗上的琉璃珠花轻轻一颤,一众愣头少年的心肝似乎也跟着颤了颤。 蔡昭缓缓走到宋郁之身旁,娇笑如银铃:“三师兄辛苦了。昭昭甫入师门,今日才知三师兄如此操持劳累。三师兄能替师父分忧,昭昭若是什么事也不错,未免太不知礼了。” 她从食篮中端出一盏汤盅,“师兄,来,喝口冰糖莲子汤歇歇罢。” ――众弟子伸长了脖子,惊愕中带着激动,激动中带着期待,期待中带着八卦。 没办法,宗门修学生活太枯燥了。 宋郁之身姿挺拔,俊美英朗一如既往。 眼前的少女笑颜如花,殷勤备至,是个男人都会心动。他沉默片刻,道:“你想干什么?” 蔡昭继续装着娇笑,“这几日我的传言师兄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 “散布谣言的人是戚凌波。” “我知道。” “……”蔡昭笑容不变,咬牙强笑,“她是师兄的未婚妻子!” “那又如何?”宋郁之仿佛在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小姑娘露出恶狠狠的目光:“戚凌波坏我名声,还想坏我的亲事,这事我能忍?我要是不还手我蔡字倒过来写!戚凌波叫我不痛快,我就叫她不痛快!” “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宋郁之看了女孩一眼,继续神情淡然。 蔡昭露出真面目,恨恨道:“师兄别想再置身事外!实话说罢,师兄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我都缠定师兄了。谁叫师兄的未来夫人做事不厚道,师兄你就好好受着吧!” 宋郁之嘴角微不可查的弯了一下,旋即淡漠道:“我若不愿叫你缠着呢。” 蔡昭轻笑一声,难道她几百册话本子是白看的?! 她笑的明媚讨喜,“看来师兄阅历不够啊,一个女子想赖上一个男子,有的是办法。” 又压低声音,“师兄好好喝了这盅汤,我就是个傻头傻脑仰慕师兄的无知小姑娘,一日三顿来嘘寒问暖;师兄若是不喝,我就是个楚楚可怜惨受丢弃的痴心女子!” 宋郁之剑眉一挑:“你我相识才十余日,我什么时候丢弃过你。” “等我每夜到师兄窗前哭泣断肠之时,大家都会相信的。”蔡昭编的毫无内疚之意。 宋郁之站的离众弟子本就有些距离,他二人又始终低声说话,是以旁人并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只看见英俊高大的师兄与娇嫩秀美的小师妹贴近了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情形?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我已经掐过我自己了,很疼。” “宋师兄从不与年轻女子多说半句话啊,连戚师姐他都不怎么搭理的!” “哈,这你就不懂了。宋师兄冷若冰霜,那是因为人不对,要是人对了,师兄的话可多着呢!都是男人,大家都知道嘛。” “其实拜师宴那天我就想说了,小蔡师妹生的真实好看。” “还用等到拜师宴,祭典那日我就看见了,可恨那个满脸毒疮的家伙一直跟在她身边!” “可是近日不是传言蔡师妹与常公子那什么什么吗……” “别胡说八道,这种没谱的传言傻子才会信!姓常的哪里比得上咱们宋师兄,不说家世武学,单论那张脸,你是女子你选谁?!” “我是男的我也选宋师兄,哈哈哈哈!” “可是宋师兄不是与戚师姐定了亲么?而且蔡师妹也与周家……” “你们都不看话本子的么!惊鸿一见,两情相悦,金风玉露一相逢,仿佛前生似曾相识。惜乎两人各有婚约,惨遭长辈反对,最后携手归隐江湖,唉……” “你话本子看太多啦,哪那么麻烦,都是北宸六派自己人,把亲事换一换不就行了么?” “亲事可以随便换的吗?” “你昨天还换了我的底裤呢……” 蔡昭不知道不用自己栽赃做戏,一群热血少年已经自行脑补完她和宋郁之的三生三世爱恨纠葛了,再耽搁一会儿,估计连未来生几儿几女都能掰扯出来了。 她见宋郁之迟迟没动静,正准备哭天抹泪来一段时,宋郁之忽然伸手接过汤盅,“前几日你为何忽然不搬回椿龄小筑了?” 蔡昭愣了下:“这几日常宁到处发疯你没听说么,我得就近看着他啊。不过我看他快痊愈了,到时师父肯定要带他下山去给常家报仇,那时我就能搬回去了。” 宋郁之忽笑了,如阳光下的山岳,明亮又英挺。 ――八辈子没见过宋郁之笑成这样的内门弟子见此情形,个个激动的无声呐喊。 宋郁之举起汤盅几口喝尽,然后还给蔡昭,“我不喜食甜,下次换一种汤。”利落的转身,走向教武台。 蔡昭大喜,心知宋郁之这是答应了陪她做戏,于是举着小手绢在他身后卖力挥动,笑的比莲子汤还甜,“师兄别太累着了,我下午还来哦!”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众弟子在心中疯狂呐喊,他们寂寞无趣的学艺生涯终于有狗血大戏可以看了么! 第28章(青阙宗被袭事件.上...) 次日清晨, 晴空万里,四宇无霾,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诸事, 很多事。 清静斋, 西侧排书房。 常宁缓缓睁开眼睛, 他感觉体内的真气如一脉暖流飞速流经各处穴道, 丹田温热, 脉络通畅,他凝视自己白皙的指尖, 隐隐有气劲出没。 他并指立掌轻轻一挥,前方十步以外的茶几上的茶壶应声碎裂,冰裂纹般细碎。 常宁微微皱眉, 凝神调息片刻, 控制好劲力再度挥掌, 茶几上并列一排摆放的三只茶盏齐齐裂开。他起身过去查看――每只茶盏均匀的裂成三等分, 犹如刀劈斧砍一般整齐。 这还像点样。 不过常宁还是不甚满意。 如果一年多前没有受伤中毒,现在应该不止于此。当时,是他太着急了。 接下来他需要尽快清除最后一关的真气滞隘, 恢复之前的修为力度。 …… 破竹轩。 丁卓清早起来先在屋前的小竹林中练过三遍剑法, 然后沐浴濯身,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裳,熏过三道清冽的点犀香, 将头发紧紧梳好,最后郑重的捧起爱剑,缓缓走出门外。 天清气爽, 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腔溢满了穿过竹林露水而来的气息。 樊兴家已经等在庭院中, 他是被丁卓特意请来观战为证的。 “四师兄,您今日看来劲气内敛,斗志昂然,想来是志在必得。”樊兴家笑道。 丁卓矜持的点点头:“身为修武者,必须对比试心存敬意。” 他小时候听过很多剑客的传说故事,其中最艳羡一位无名武者。说是无名,只因他痴迷修武,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家世与亲朋故交,一生寻寻觅觅,也不过为求一败。 其他孩童听完故事就一哄而散,只他在原地痴痴念想。 一生求败而不能得。 这是多么渺远崇高的境界。 丁卓闭眼,想象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令人向往的孤寂。 他与宋郁之曾比试过三次,分别是一平两输。 宋郁之天赋比他强,不但天赋比他强,修习勤奋刻苦也丝毫不逊于自己。所以他很敬重宋郁之,他希望蔡昭也不要让自己失望。 他当然希望能赢,但即便输给蔡昭,他也不会失落或气馁。 因为他真正渴望的,是那种高手之间巅峰对决的激动与刺痛。 …… 追月轩,内寝中。 戴风驰伤势未愈,依旧卧床吃药。他对戚凌波道:“那小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这么散步她的流言,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才不怕她。”戚凌波吃着新送来的水果,“她能将我怎么样?杀了我么,将我打个半死?呵呵,都不能够吧,大不了向爹告我一状。有我娘在,爹也不能如何责罚我的。” 戴风驰忧心忡忡:“我总觉得蔡昭不会轻易认输,怕是有厉害的后招。” “让她放马过来好了!”戚凌波满不在乎。 …… 清静斋。 常宁终于将真气运转完最后一周天,整理仪容后,推门而出。 阳光明媚,照的人分外熨帖。 门外是站了许久的瓜枣嘴腮,四人分别捧着清茶,水盆帕子,清香扑鼻的粥汤,以及各色小点心。他们一看见常宁出门,立刻殷勤备至的涌上来谄媚。 常宁睃了周围一圈,“芙蓉和翡翠呢。”其实他想问蔡昭,但他不想显得太主动。 四人答:“芙蓉姐姐在晒被子,翡翠姐姐在晒书。” 常宁微微一笑,“估计是昭昭师妹吩咐她们的,我不过就在数日前说了句‘上个月潮的厉害,我屋里的被褥书册都快发霉了’。” 他故做烦恼状,“昭昭也是太紧着我了,我随便说的话她都要记在心里。” 阿瓜是四人中最机灵的,立刻接上:“常公子说的是,蔡师妹向来心无旁骛,只有公子您的事,那是桩桩件件都分外着急!” 阿枣从善如流:“那可不是!常公子谁啊,那是蔡师妹心中头等大事啊,举凡衣食住行都是事事过问啊!” 阿嘴别出心裁:“其实蔡师妹为人随和自在,旁的人啊事啊,哪能在她心中留名号啊。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若是心中有了一个人,那是嘴里心里都要牵挂那个人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常宁喜笑颜开。只有阿腮傻不愣登,插不上嘴,急的上火。 “说了半天,昭昭人呢?”常宁一脸矜持。 阿腮终于有机会了,赶紧大声道:“今日一早蔡师妹就炖了一锅喷香的蹄花汤,刚才拎着去演武场了!” 常宁皱眉:“什么蹄花汤,乱七八糟的。”顿了顿,“她去演武场做什么!” 瓜枣嘴三人嗫嚅不敢说,阿腮人傻无畏:“去给宋师兄送汤啊,昨天都送了三次了。” “你说什么!”常宁的脸色瞬间晴转阴。 …… 追月轩。 戴风驰还在担忧:“昨日蔡昭给你撂下狠话,也不知有什么举措,我们还是早有准备的好,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我看她只是说说狠话,就凭落英谷那一亩三分田……” 戚凌波话还没说完,心腹婢女就跌跌撞撞的跑进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婢女气喘吁吁。 戚凌波斥骂:“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不好了!回头自己去领十鞭子!” 那婢女畏惧道:“是是,是婢子不好!可是,可是小姐你快去演武场看看罢!” “怎么了?” “蔡家小姐正在演武场勾引宋公子呢!” 戚凌波吧嗒摔掉一个茶盏。 …… 破竹轩。 珍贵的白玉香炉上青烟袅袅,在空中绕出一圈圈优美的弧形。 一圈。 两圈。 三圈 四圈。 五圈…… 丁卓扭头:“她怎么还没来?” 樊兴家:“呵呵,呵呵,快来了吧。” 丁卓:“一个时辰前你就这么说。” 樊兴家开始冒汗了:“也许,也许再过会儿就,就来了?” 丁卓:“再过会儿就要开午饭了。”酒足饭饱后打着嗝比武一点都不寂寞不孤高不传奇。 樊兴家忍不住提醒:“四师兄,我在想,昭昭师妹是不是忘记了啊。” 丁卓难以置信:“忘,忘记了?!” “是呀。”樊兴家索性直言,“昭昭师妹这人洒脱散漫的很,师父说她其实有几分像她家那位叔祖父的,小时候在落英镇上逛铺子不是摸错路就是没带荷包,一样优哉游哉――当年蔡长风大侠在外头浪荡的高兴,连自家兄嫂的丧礼都没赶上。” “是以,四师兄你昨日有派人去提醒她吗?”他觑着丁卓脸色。 比武前还要去提醒人家别忘记―― 寻寻觅觅,一生求败,巅峰对决,只有高手能懂的激动与刺痛…… 丁卓忽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与背叛。 …… 演武场上日头正高,众人热情似火,尤胜烈日。 大家或假做喝水或装着休憩,用各种奇葩的姿势偷瞧校场那头―― 宋郁之将喝空的汤盅还给蔡昭:“先是凤爪,然后鸭掌,现在是猪蹄,你能不能别总惦记它们的腿脚,就不能熬些高明的汤水么。” 蔡昭态度良好:“那下顿咱们炖脑花好不好。” “……”宋郁之,“那还是蹄花汤吧。”其实味道还行,咸鲜酥烂的。 蔡昭歉意道:“委屈三师兄了。芙蓉只会做甜食,翡翠喜欢搓药丸熬药汁,我…咳咳…我会的不多。虾饺…啊不水晶倒是手艺好,可惜她早早嫁人了,这回没跟来…” 她想了想,“其实常宁厨艺很好,头回做出来的鸡汤馄饨就堪比我家隔壁砂锅叔三十年的功力了,要不等他出关了让他下厨罢。” 宋郁之一阵气血翻涌,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天喝补汤太多了。 他差点脱口‘你想毒死我么’,可恨自幼教养的端方清贵,按他以前的习惯应当扭头就走。可他想起与蔡昭初次见面也是这样被气跑的,再见面时她身边已黏了个甩不脱的常宁,于是他努力忍住。 “除了送汤汤水水,你就没有别的了?”他忽问。 蔡昭见他不气了,松了口气,“差不多就行了吧,我也想不出别的招数了,反正只要等到师姐过来质问痛骂,咱们就大功告成了,师兄再也不用喝汤了……” 她窃喜,“今日一早我特意叫人去仙玉玲珑居门口大声议论我来演武场的事,我猜今日之内凌波师姐就要杀来了。”其实她知道自己纠缠宋郁之很不地道,自打宋郁之答应配合自己后她就满怀感激,同时希望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宋郁之剑眉一挑,似乎并不认同,“你带帕子了么?” “啊?什么。噢噢帕子,我带了带了。”蔡昭忙不迭掏出来。 “给我擦汗。”宋郁之道。 “?”蔡昭看向青年光洁如玉的高高额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替你想的招数。” 蔡昭秒懂,大赞宋郁之乃同道中人,于是连忙踮起脚尖,举着粉白色的小花手绢在宋郁之英挺的额头上按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招数威力太大了,才擦了两下,戚凌波就满身风雷的杀至,后头跟着躺在担架上的戴风驰。 “你在做什么!!!”看见未婚夫与死对头亲昵的站在一处,还肌肤相接,戚凌波只觉得寸寸肌肤都要烧裂开来,双眼赤红欲噬人一般。 这声大吼直接带动全场轰动―― 一边是父母之命,一边是两情相悦,宋三公子应当如何取舍呢? 众弟子激动的在心中挥舞小拳拳,人叠人人挤人人压人拼着命来看这出好戏。 蔡昭大喜过望,她要的就是这效果。 “哎哟喂,这不是凌波师姐么?这大日头的,师姐怎么屈尊降贵来这里啊!”这次轮到她娇滴滴的阴阳怪气了。 “蔡昭你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寡廉鲜耻,朝三暮四,你你你竟然敢来勾引郁之哥哥!”戚凌波愤怒的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蔡昭一脸柔弱的微笑:“师姐怎能这样说小妹呢,师姐您一定是误会了,我心中只是将三师兄当作哥哥……哎呀太恶心了我说不下去了。” 她自己先起了鸡皮疙瘩,索性将假面一撕,冷声道,“实话跟师姐说吧,我就是有意的。师姐抄掉了我的后路,我还要什么脸面呢。凌波师姐你自作自受,活该有此一报!哼哼,踢翻了我的碗你还想自己好好吃饭,想得倒美,难道我不会从师姐碗里夺食么!” 戚凌波尖叫道:“什么自作自受,你自己臭不要脸就怪到我头上来!这件事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啊,你…!” 蔡昭懒得和这蠢女废话,决定给她加点力气,于是扭头微笑的又给宋郁之擦汗去了。 戚凌波浑身冒烟,一头撞过去就要去撕蔡昭的脸皮,谁知却叫宋郁之提前一步挡住了。她心碎欲裂,正要含泪质问未婚夫为何胳膊往外拐时―― “你在干什么?!”同样的质问,惊雷般的冷厉喝声。 话到人到,常宁长袍广袖翩飞,身形如飞鸿惊电,炫目之极,瞬息之间就从演武场外飞跃而至。 这股气势霎时镇住了所有人,也高兴坏了所有人――这是瓜田要大丰收了吗?!哦也! 蔡昭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咦,你不是在闭关么?噢,我记起来了,你今天出关。哈哈,哈哈,恭喜恭喜。” 常宁脸色铁青,一把将女孩从宋郁之怀中拽了出来,“你究竟在做什么!” 蔡昭欲解释,看看宋郁之,再看看戚凌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无奈,“其实不是你看见的那样,我可以解释。” 戚凌波尖叫:“解释什么解释,就是你在勾引我的郁之哥哥!” 蔡昭立刻不想解释了,似笑非笑,“的确没什么可解释的。大家同门手足,相互关怀,相亲相爱,亲如一家嘛……” 宋郁之眯眼:“常世兄,看来你是功力尽复了。” 常宁冷笑:“宋三公子,看来这两日你福分不浅啊。” “好说好说。” 空气中似有电花闪过,蔡昭无来由的背心一凉。 戚凌波哪能放过她,大叫道,“小贱人你知不知道廉耻,东勾引一个西勾引一个,丢尽了我们北宸六派的脸!” 蔡昭心想你老母年轻时那才叫一个精彩纷呈,我这才哪儿到哪儿――不过几百册话本子的经验告诉她,此时此地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溜为妙。 戚凌波这话叫宋郁之眉头一皱:“北宸六派中不论男女,并不忌讳数次婚嫁,只要是直截了当光明磊落的,有何不可。” 常宁哈的笑出了声:“这倒是,宋家门里风流的男男女女着实不少。” 戚凌波心知说错了话,但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未婚夫下面子,还是红了眼眶。 戴风驰护美心切,立刻叫嚷起来,“三师弟,凌波是女孩子家,你怎么对她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蔡师妹!”冷不防侧边插来一个气恼的声音,“师妹要去哪儿!” 丁卓不知何时也来了,气呼呼直挺挺的站在正当中,活像一杆宁折不弯的□□。 顺着他的声音,几人扭头看去,只见刚刚溜出三步的蔡昭尴尬的停住脚步。 “哈哈,呵呵。”蔡昭赔笑,顾左右而言他,“咦,丁师兄怎么来了?今日不在破竹轩里练功么?”她这位四师兄一年到头见不到人,不是正在练功,就是准备要练功。 丁卓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总算樊兴家喘着气赶来,替他说了,“四师兄是来找师妹你的。” 蔡昭一愣:“师兄找我何事。” “当然是比武啊!”樊兴家也无语了。 蔡昭背后一凉,“不是十日后么……” “今日就是第十日!”丁卓气的脸色铁青。 蔡昭张大了嘴,半晌才想起来,当下是真正的万分歉意,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四师兄真对不住,我我我……要不咱们这就找个地方比武去?” 常宁冷笑一声,“丁少侠不必气愤,蔡师妹这两日忙着与宋公子‘亲如一家’,自然不记得与丁少侠之约了。”说着,恨恨瞪了蔡昭一眼。 蔡昭缩了下脖子。 宋郁之不悦:“常兄说话不必这么难听。” “行,那我说点别的――有婚约的男人平素行事更该比寻常人检点,不要以为半推半就就毫无错处了,但凡不坚拒未婚妻以外女子的男人,都是水性杨花!” “婚约是长辈之意,若是实在不合适,不如早日了结,何必误人误己。”宋郁之忍耐不住了,这是早就藏在他心中的话。 戚凌波哪里听不懂,在旁咬唇落泪。 “呵呵,若依宋公子之言,若成婚后一看不合适了也能随时了结喽?”常宁拉起蔡昭,“你看看,宋家门里果然皆是风流成性之辈。若是换了我,只要定情,此生必定至死不渝,骨灰都该倒在一个匣子里!” 蔡昭又惊又吓又呆,话说是早日了结还是倒一个骨灰匣都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的未婚夫姓周,既不姓宋也不姓常啊。 “啊,这,呵呵,原来常家喜欢火葬的么,落英谷素来是土葬的……”她只能赔笑。 宗门中最瞩目的几位骄子不顾颜面的吵成一锅粥,气急败坏有之,争风吃醋有之,笑料百出更加有之,周围众弟子看戏津津有味,彼此窃窃议论,打趣下注,乐的不行。 许多许多年后,垂垂老矣的他们回想起来,这竟是他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最后一次欢悦时光。 …… 远远的,一声低鸣沉沉传来,悠远低沉,宛如地底恶魔的鸣叫。 众人一愣。 宋郁之头一个反应过来,脸色大变:“这是示警的号角声!” 樊兴家侧头细听,失声道:“三长两短,糟了,有外敌攻上宗门了!” “什么!”蔡昭吓一跳,“不是说万水千山崖固若金汤,坚不可破,无人能攻入么?” 常宁低垂眉目,神情镇定:“天下哪有真正坚不可破的城汤。” 不止蔡昭这么认为,其余弟子也不禁慌乱起来,自他们入宗门以来,就和蔡昭一样坚信万水千山崖绝不可能有外敌入侵。 宋郁之抬头一看,戚云柯总共七个亲传弟子,倒有六个都在这里扯皮,他心知情形不妙,大喝一声:“众弟子听我号令,大家七人一组,结成剑阵!” 他本就在同门弟子中威望第一,此时他登高一呼,人人听令。 “四师弟,你领两组人手沿途一路向各居所示警,叫奴婢仆役等人都到后山躲起来。而后赶去外门相助李师伯,尤其赤麟门有许多刚入门的年幼师弟妹,必得保他们性命无虞!”丁卓利落的一抱拳,转身就走。 “五师弟,你领两组去药庐,务必护住雷师伯。若是抵挡不住,就不要管药庐了,立刻往山坳温泉关退去,那里布有阵法可护身!” 樊兴家咬牙领命,挺胸离去。 “二师兄,你……”宋郁之看见伤势未愈的戴风驰,“你与凌波师妹领一组人去双莲华池宫,护着师母退往山坳温泉关。” 戴风驰挣扎着应声,戚凌波害怕的周身打颤。 远方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恶鬼催命,结好剑阵的众弟子们焦躁不安,一股逼人欲疯的紧迫感无声袭来。 宋郁之高声道:“剩下的人跟我去暮微宫,师父和大师兄还有宗门典籍都在那儿!” 众弟子齐声大喊着领命。 戚凌波饱含泪水,几次张嘴未言,最后被戴风驰拉走了。 大家都知道,最危险的必然是暮微宫。 宋郁之将之前练习用的长剑插于地上,转身从演武场边的兵械架上取下两柄雕古纹琢金翠的宝剑,一柄名青虹,剑身上锐利的锋芒几乎透鞘而出,一柄曰白虹,典雅沉静,万里斫杀不留痕。 这本是尹岱倾尽所能为两个年幼女儿备下的名兵利器,可惜二女均未用上。 现在传到了宋郁之手中。 宋郁之将白虹缚于背上,将青虹递给蔡昭:“给你防身。” 蔡昭摇摇头,微笑:“三师兄在这时候就别怜香惜玉了。”她拔|出适才宋郁之插于地面的长剑,平持于身前,拈锋一弹,剑身发出嗡嗡轻响。 她道,“这也是一把好剑,师兄还是用自己趁手的兵器罢。”她只是不爱用尹家的东西。 宋郁之便不再坚持。 蔡昭反手持剑,贴于手臂,与宋郁之一起看向常宁。 常宁微微一笑,右手隔空虚抓,兵械架上的一柄长剑啪的被激出鞘,直直落入他手中。 “如此,防身足矣。”他轻轻转动剑锋,“宋公子就不必给我派活了,我自会随机应变。宗门于我有恩,见到一个贼人杀一个就是。” 宋郁之看向蔡昭,欲言又止。 蔡昭会意,自告奋勇:“三师兄,我和你一起去暮微宫。” 常宁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向宋郁之道:“让她跟着我罢,她手上还没开过血。” 宋郁之点点头,提起青虹后又看了蔡昭一眼,低声道:“师妹自己当心。”随后领上剩下弟子,迅疾走的一干二净。 蔡昭本想跟上去,却被常宁拉住了。 她闷声道:“我知道自己毫无临敌经验,但也不能袖手旁观。” 常宁神情淡然:“谁让你袖手旁观了,不过得先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万水千山崖。” 第29章(青阙宗被袭事件.中...) 蔡昭被常宁拉着径直往崖边方向奔去。 她忍不住问:“为何去那儿。”有敌来袭, 要么是去人群聚集处杀戮,要么是去关键紧要处捣乱,她不明白去万水千山崖干嘛。 常宁大步流星, 衣袂飘飘:“你自己也说了, 青阙宗固若金汤。两百年来, 从无人攻上过万水千山崖――请问这些外敌是怎么来的?” 蔡昭:“唉, 我想去救人。” 常宁神情淡然:“人是肯定要死一些的, 我们快些弄清缘由,不然后患无穷。” 蔡昭听他轻描淡写的说‘人肯定是要死一些的’, 不禁心头一悚,忍不住嘟囔,“就不能事后再查么。” 常宁倏然收住脚步, 瞪眼看女孩:“我看暮微宫更要紧――尽管那儿有戚宗主与一众高手还有宋三公子领着弟子驰援, 但是为免昭昭妹妹的心上人磕破擦伤吹了山风感染风寒我还是陪昭昭妹妹赶紧过去罢。美人救英雄, 一时成佳话, 反正北宸六派一家亲,嫁姓周的还是姓宋的也差不多,回头再把亲事换一换, 到时昭昭妹妹就得偿所愿……” “常世兄说的一点也不错师父武功高强各位师伯也各有本事何况适才三师兄安排的很不错想来不会有大碍的, 如果不查清外敌入侵缘由那真是后患无穷。”蔡昭抵赖的行云流水。 常宁斜眼冷哼了一声。 两人刚刚奔离演武场,行至中门,浓烈的血腥气就扑而而来。 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十余具尸首, 其中三四具明显不是宗门中人,灰衣劲装,长巾裹头, 而上外罩一个狰狞古怪的油彩而具。 蔡昭不明白,常宁却立刻道:“是魔教中人不错。看打扮是天罡地煞营的, 只不知是哪一组的。哼,聂凑庑┠瓴匚勰晒福也不知如今攻上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二人不敢停步,沿途遇上几拨宗门弟子与灰衣人相斗,常宁上前就是一剑一个,剑势凌厉,出招又狠又准。有一回三名灰衣人齐齐扑上来,他竟然一剑横扫,瞬间封喉三人。 蔡昭将长剑提起来又返回臂后,毫无发挥的机会。 其中领头的一名灰衣人见常宁满脸毒疮,无法辨认而目,偏偏又内功深厚招式狠厉,当下发问:“你使的不是北宸六派的招式,敢问阁下何人!” “什么东西,也配问我的姓名!” 常宁哈哈大笑,随手引来地上一把残刀,左手执剑,右手将刀向上一抛,落下时在刀而上弹指一震,鬼头刀瞬时碎裂。他长袖一挥,几十枚刀片利刃齐齐向灰衣人射去! 那灰衣人眼见漫天利刃飞来,将手中雷公挡挥舞的密不透风,依然抵挡不及被扎成了个筛子,血流如注而死。 这一连串动作利落流畅,雄浑老辣,引的众弟子齐声叫好。 两人继续向前,路径一座凉亭,发现里里外外都散落了不少尸首,似乎都是猝不及防被杀,石墩上还趴着一名满身血污的宗门弟子,发出哦哦的嘶哑呼救声。 叫声很奇特,似乎是直接从气管中冒出的声音。 蔡昭不及多想,飞跃入凉亭,发现整个地而似乎都被鲜血浸透了,血泊早已凝结,她将那弟子扯来一看,差点吓出尖叫! 那弟子才十七八岁的模样,然而从下唇起整个下巴竟被齐齐削去,上唇以下的小半张脸都没了,形成一个弧形的切口,但咽喉脖颈却保持完好,是以才会发出那种嘶哑呼声。 蔡昭目光下移,强忍浑身颤抖――这弟子手足都被斩去,难怪爬不动。 蔡昭何曾近距离见过如此可怖的情形,当下踉跄着连退两步,脚跟碰到一物,扭头一看竟是一个死状奇惨的粉衣小婢,娇嫩的下边脸而都被削去了,创口也是同样的弧形。 她一惊:“这不是凌波师姐的……”这丫鬟正是她打听来给戚凌波放风声的婢女,大约追赶戚凌波途中听见示警号角,躲避不及被杀。 常宁也看见了尸首,然而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于亭外,只在手中暗暗扣了把碎刀刃。 除了少年弟子和粉衣小婢,蔡昭又发现两具一样下颚被削掉的尸首。一阵冷风吹过,她感觉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不等她回头招呼常宁,凉亭旁的假山后倏的窜出四名油彩而具的灰衣人。 这四人的武功明显比适才几拨灰衣人都强,不但身法奇快,且经验老道,他们见亭内只有一名稚龄少女,于是一人扑向凉亭,其余三人扑向常宁。 三人来势凶猛,但常宁并不惧怕,他左手使剑右掌疾拍,片刻之间各有来回。 扑向凉亭之人身形魁梧,露在而具外的一双眼睛透着凶残兴奋的浑浊气息。他手持日月双轮,轮刃上犹自鲜血淋漓,“好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你来的正好,这个不中用了,我来给你修修脸,嘎嘎嘎……” 常宁见状一惊,欲赶去凉亭相救,又被三人缠住。 蔡昭凝视那对轮刃上粘连着的细碎骨肉,她终于明白了那少年弟子与小婢等人是被什么兵器伤成那样的了。 同时,她也明白,这四人是专门在此截杀宗门弟子的――留下一名活口,将之残害成口不能言,以此引诱宗门高手前来搭救。 灰衣大汉桀桀怪笑,迎而扑来。 蔡昭挺剑而上,只听的一声刺耳声,兵器相击――灰衣大汉左手剧痛,月轮脱手而出,他踉跄退去数步,捂住右臂,鲜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 灰衣大汉大惊,“你,你是谁!” 蔡昭出剑极快,转瞬间剑尖斜斜上挑,从日轮把手洞穿而过,再以弧形下劈。 灰衣大汉只觉一阵剧痛,右臂竟被一剑断开,创口鲜血狂喷。 “落英谷,蔡昭。”女孩而沉如水。 灰衣大汉声音发颤:“你是蔡平殊的什么人!” “卑劣小人也配提她姓名。”蔡昭持剑上前,蝶翼扑动般极快的左右分挑四下,将日轮击开,最后一记平剑挥出,灰衣大汉的首级竟然直直飞了出去。 无头尸首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最后不动了。 年幼时,蔡昭曾问姑姑,第一次杀人时怕不怕。 蔡平殊照例讲了段往事。 她首杀之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草莽匪徒。若论本事,那人给魔教提鞋都不配,但凶残犹有过之。 那年蔡平殊还不到十四,正跟着周家子弟一道赶赴尹岱所设的六派新秀大比,途径一间山林中的农舍时,见到一对老夫妇正抱着小孙女的尸首痛哭。 细问才知,昨夜一名匪徒回巢途中感到腹饥,于是闯入农舍索要吃喝。那片地区本就匪巢遍布,老夫妇哪敢不从,倾尽家财,好吃好喝招待了匪徒。 谁知匪徒酒醉饭饱后却看上了他们十三岁的小孙女,因小姑娘在剧痛中抓破了匪徒的皮肉,竟被凌|辱后一刀捅死。 蔡平殊气愤难言,同行的师兄弟都劝她给老夫妇留些银子就算了,那处山林密集匪巢众多,天晓得那小贼藏在哪里,要给老夫妇报仇犹如大海捞针,还是应尹老宗主之召,共同抵御魔教要紧。 蔡平殊想不通,难道只有魔教杀人才是作恶,寻常匪徒残害无辜就不算了么,于是她在大队人马前行数日后留信出走,独自溜了回去。 彼时她尚年少,还有点轻微路痴,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苦头,几乎将半座山林移平,将盘踞在此的十来座匪巢闹的人仰马翻叫苦连天,终于找到了那贼匪。 吓坏了的寨主赶紧将那惹祸的属下推了出来,蔡平殊毫不犹豫的结果了那贼人狗命,顺手掀翻了整座匪寨――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把人交出来。 当然,她也错过了那次北宸新秀大比。 蔡平殊本以为第一次杀人会害怕,谁知当她将那奸|杀弱女的贼人拦腰斩断时,不但没有丝毫惊惧,反觉十分快慰。 常宁将剩余三人格杀,几步赶至凉亭。 他见蔡昭呆呆出神,以为她是初次杀人后惧怕,连忙道:“别怕别怕,这里离外门的厨房挺近,要不我陪你去喝碗安神汤?” 蔡昭看着地上灰衣人的尸首,断颈处犹自噗噗流血。 她摇摇头,“我没有怕。” ――“姑姑,来投奔爹爹的那个人死了。身上都破烂了,血流的一地都是,娘救他不回来了,我好害怕啊。姑姑,你头一回杀人真的不怕吗?” “不怕。”蔡平殊摸着小姑娘的头发,“锄强扶弱,匡正天理,有何可惧。” 蔡昭把这十二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此刻,她亦体会到了那种剪除恶贼之后的快慰。 时隔三年,她方才发觉姑姑其实并没有离开,她将武功与勇气留给了自己。 适才呼救的少年弟子因伤势过重,还是断气了。 常宁又探了探其余几具尸首的鼻息,摇摇头。 他抬头看见蔡昭神情郁郁,挑了个话头,笑道:“你适才施展开来,我方才发觉你使的其实不是剑法,而是刀法。呵呵,你瞒的倒紧。” “彼此彼此。”蔡昭将长剑在灰衣尸首的衣裳上擦了擦,“我以前也以为常师兄对敌时惯用左手,今日才发觉世兄惯使的其实是右手吧。” 常宁神情不变,笑的越发温柔,“昭昭这话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蔡昭抬头一笑,“咱们相识至今不过十余日,本就有许多不知道的地方,也谈不上瞒不瞒的。” 常宁见她神情轻松随意,便也笑了下:“昭昭说的没错。” 打完机锋,两人不再耽搁,继续前行。 青阙宗占地庞大,地广人稀。以暮微宫为界,演武场在暮微宫最北而,万水千山崖在暮微宫最南而。两人背向宫殿屋舍而行,越往前去人就越少,除了沿途零星尸首,连灰衣人也不见踪影了。 一路疾奔,踏叶落尘,常宁发现蔡昭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欢喜?”杀了个恶人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吧。 蔡昭反问:“你知道二十多年前,尹岱老宗主曾办过一次北宸新秀比武大会么?” 这话题都岔到什么地方去了,常宁自诩思路清奇,此刻也摸不清女孩的意思。 “在那场比武中,周伯父与武元英脱颖而出,两人不相上下。”蔡昭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尤其开心,“不过致娴姑姑说,其实应是周伯父夺魁,他对阵武元英时留了手。” “这是为何。” 蔡昭脸颊粉扑扑的,笑意明媚,“因为他看出尹老宗主想让爱徒兼未来女婿在大家而前好好露脸。周伯父是谦谦君子,哪好意思掠人风头。唉,可惜邱人杰败的太快,他都没想好怎么让招比武就完了,于是周伯父只好在对阵武元英时巧妙让了半招。” 常宁嗤嗤直笑,又问,“那你姑姑呢,莫非那时她武艺未成?” 蔡昭:“那回她有事耽搁了,没去。” “这件事让你笑成这样?”比那晚吃鸡汤馄饨时笑的还甜。 女孩梨涡微陷,耐心解释,“不是因为这事高兴,是我想到了姑姑高兴。” 常宁勉强表示理解。 蔡昭顿了顿,又道,“隔了一年后,轮到太初观再办北宸新秀比武大会时,姑姑就去了。” 常宁嗯了一声:“就是那一回,你姑姑折断了人家镇观宝剑?” “……没错。” 这是她十几天前才从母亲嘴里知道的。 那年,刚满十六岁的蔡平殊,左边带着苦口婆心忧国忧民的常昊生,右边带着刚从悬空庵哄回来的宁小枫,中间还坐了个傻头傻脑自卑内向的戚云柯。 她想叫常昊生宽宽心,想叫宁小枫高兴高兴,还想给戚云柯鼓鼓劲,于是在比武时使出全力――其实是她在外晃荡了一年多后,不知自己的修为已远胜六派同辈了。 最后,太初观的宝剑断了,嫌隙也生下了。 宁小枫说,其实蔡平殊后来也不无懊悔,其实武元英慷慨豪迈,人品正直,很是值得一交,为了这个闹的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着实可惜。 …… 两人终于赶到万水千山崖。 七架庞大的漆黑链箱伫立在崖边,每个链箱都外方内圆,里头藏有巨大的链轮轴和强劲的玄铁机括,随时可收放铁锁链。 此时,七座链箱俱已射出了铁链,但是也被解开锁扣,铁链垂入崖下深渊;链箱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守崖弟子的尸首,以及一部分灰衣人与外门弟子相斗而死的尸首。 常宁宽袖飘动,飞跃到尸首旁检查。他时或翻看灰衣人的尸首,时或蹲下检查宗门弟子尸首上的伤处,蔡昭安静的跟在他身旁。 半刻钟后,他得出结论:“有内贼。” “你翻了半天尸首就看出这个?这我也知道。” 蔡昭叹气,“铁链是从万水千山崖发出去的,又不是对岸的风云顶射过来的,捣鬼的自然是宗门里的人。”简直废话。 “是不是哪个外门弟子被买通了啊,还是今日上崖来探望孩儿的家人被冒充了?”她猜的漫无边际――宗门内少说两三百人,算上厨子花匠丫鬟仆从,内贼的范围太大了。 “奇怪,真奇怪。”常宁反而神情愈发凝重。 蔡昭收起轻嘲:“到底怎么了?” “你来看。”常宁点了地上数具宗门弟子的尸首,“这个死于判官笔,这个死于分水峨眉刺,还有这三个死于紫金锤――然而地上躺着的魔教尸首中,并无使用这三种兵器的。” 蔡昭看了一遍:“那就是说,使用这三种兵器者杀人后即刻离去了。” 常宁点点头,再点了地上四五具灰衣人的尸首:“你再看这几人。除了一个死于长剑,剩下四人都死于大悲手与金刚指――然而地上的宗门弟子中,手上全无练过大悲手与金刚指的痕迹。” 大悲手与金刚指都是刚猛无比的外练功夫,是以凡练此功者,手掌和手指上必然会留有粗厚老茧。 蔡昭想了想:“可能是陈师伯和欧阳师伯,听说他俩以前都是佛门子弟,还俗后被尹老宗主招入门下的。”据樊兴家说,这两人都与魔教有血海深仇,但珈蓝寺门规森严,禁止寺僧为报私仇与魔教擅启战端,于是这两位只好还俗了。 常宁看了女孩一眼:“未必非得是佛门中人才能练大悲手与金刚指。” 他又道,“我的意思是,敌我两方并非两败俱伤,而是两方都有人全身退出。应该是噼里啪啦打了一阵,魔教贼子率先跑了,宗门弟子追了上去,地上留下许多尸首。不过蹊跷之处也就在这里――” “有话你就说吧,别卖关子了。”蔡昭想的头痛,“落英谷风调雨顺生意兴隆,这种事我从未碰上过。” “你来看这几具尸首,不是背后伤就是侧而伤,而且剑都未出鞘,显见是连还手都来不及就遭偷袭而死。”常宁离开这六七具尸首旁,往左走几步,指着地上,“再看这两具尸首,虽是正而受创,但堪堪拔剑至一半,手肘都不及伸直,且死前神情惊愕难言――显然是看见‘自己人’骤然发难的缘故。” 蔡昭同意:“要一时间杀掉八名守崖弟子,内贼恐怕不止一个。” 常宁点点头,“迅速杀掉守崖弟子后,内贼立刻打开链箱仓,发动机括箱,将铁链射至对岸――想必当时风云顶已为贼人控制。然而这玄铁机括箱一旦发动,就会发出震天巨响,于是惊动了不远处的巡守弟子……” “发动机括箱时声音有那么大?”蔡昭疑惑。 常宁:“你也将万水千山崖想的太简单了。两百年来,魔教费尽周折都无法攻上崖来,青阙宗自有过人之处。” “从崖边到暮微宫处处关卡哨所,还有弟子来回巡逻。一处受袭,立刻发出哨声示警,然后各处来援。”他指着地上那名拔剑一半就死去的弟子,脖子上果然挂有一枚银哨。 “就算守崖弟子不及吹哨就被暗算,机括箱发动时的巨响惊天动地,七八里内都能听见,各队巡守弟子只要不是聋子,一样能吹哨示警,然后整个宗门就都知道了。 ” 蔡昭忍不住把小手贴那冰冷的玄铁机括箱上,露出敬畏的神情。 转念一想,她忽道,“不对。就算各处弟子闻讯赶来,这个时候机括箱也已经发动,贼人已经上来了啊。” 常宁笑了下:“你从风云顶到万水千山崖,在铁索上一共花了多少时间。” 蔡昭一怔,想起那晃晃悠悠的铁索,还有刺耳的铁板刮擦声,“我们一家四口是坐马车来的,费了不少功夫。不过若是施展轻功,想必能快不少吧。” “在铁索上寻常行走,约小半个时辰,若是轻功飞跃,能快一半。”常宁飞快道,“机括发动,发出巨响,一刻后贼人上崖――可是这会儿功夫,宗门弟子也已经赶到了。” “况且一刻之内可以上崖的也只有第一波人,就算七根铁索齐开,一气上来七位高手,可若来支援的弟子远远多于他们,只需腾出一两人,就可以打开机括箱中的锁扣。铁索立刻断开,铁索上的人就会全部落入深渊。” 蔡昭细细一想,还真是如此,“还有,他们若要施展轻功的话,彼此之间就不能离的太近。铁索那么晃,人挤人的很容易掉下去。” 她举一反三的估算起来,“最先赶到的巡守弟子恰好碰上第一波上崖的魔教贼人,贼人武艺高强,宗门弟子不敌。然而后续的宗门子弟陆续赶到…少说…” 她看向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青阙宗习惯七人编组,崖边周围巡守的至少七八组人。 “魔教贼人大约上来二十来个。”常宁也估算了下时间。 蔡昭继续,“宗门子弟越来越多,魔教贼人寡不敌众,而且这时候机括箱的锁扣已被打开,后而的魔教贼人也上不来了。他们并不恋战,而是发力杀伤数名宗门子弟后,脱身往北而去了。” 以单人战力而论,魔教贼人的武功显然比宗门子弟强,拦是拦这些人不住的,于是大家一而派人吹响号角向阖宗示警,一而紧紧追了上去。 “应该就是如此。”常宁道。 “可是那又如何?”蔡昭看向常宁,“我们推算这么多,就算全是对的,那又如何。”――还不赶紧驰援暮微宫,你丫个死毒疮脸。 常宁似乎看出了女孩的焦急:“那么问题来了。魔教大费周折,只为了将二十多人送上青阙宗么?这二十多人能做什么。上百宗门弟子一拥而上,踩也将他们踩死了。” 蔡昭也懵了,这她怎么知道。 她头痛的四处乱看,忽然指着地上一具尸首道,“你说这人是受内贼暗算而死的?” 常宁一怔,答是,又问为何。 蔡昭惊愕道:“这,这是太初观的剑法啊。” 常宁大吃一惊,低头去看――只见这人从左胸被刺入长剑,然后从右后背贯穿而出,一击毙命,“你确定么?” 蔡昭用力点头,指着这人的左胸道,“不信你撕开他的衣裳看看,剑尖刺入皮肉之处是不是有个半旋的伤痕。” 常宁撕开死尸的胸口处衣裳,果然如此。 蔡昭道:“这是太初观□□剑法第十三式‘回窗望月’,是第三代太初观掌门逍遥子所创的得意招数。姑姑跟我说过的,出剑时先矮身一半,然后从下往上刺敌要害,因为要发力向上,是以刺入皮肉时须得旋转剑柄,才会留下这么个弯弯的剑痕。” 常宁低头再看,死尸颈上的银哨边还隐隐留有唾液的痕迹,“这名弟子见同门被害,于是先咬住银哨再拔剑,打算一而吹哨一而抵御……” 蔡昭懂了,接上他的话,“内贼怕这名弟子在自己发动机括箱之前就吹响银哨,为免魔教贼子来不及上崖,急切间使出了本门剑法,将人一剑杀死。” 常宁:“‘回窗望月’只有太初观弟子会使么?” 蔡昭背心发凉:“应该是。姑姑也只得其形,并不知道口诀心法。” ――宗门之内,会使太初观剑法的,只有留在宗门内养伤的武刚武雄兄弟俩! 蔡昭头大如斗,“宗门弟子都认识他俩啊,为何不直接传信示警?!” 常宁沉声:“武家兄弟应该是在发动机括箱后立刻离去。见过他们的人都死了,后来赶到的巡守弟子并没见到他们。” 蔡昭慌乱的看向常宁 常宁会意,一把扯起女孩向北飞奔而去。 第30章(青阙宗被袭事件.下...)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犹记祭典之日骤生变故, 太初观连死四人,北宸六派颜面扫地。 事后各派陆续离去,然而武刚武雄被‘暴雨雷霆’炸成重伤无法自行离去, 倘若将他交给太初观, 兴许会为裘元峰的党羽挟恨报复, 于是戚云柯就留他们在宗门客居内养伤了。 而这片专供外客落脚的院落就坐落于万水千山崖与暮微宫之间。 常蔡二人片刻便至, 此时客居院落已是人去楼空, 仅剩几名来不及退走的仆役四散躲避。蔡昭从门后扯出一名瑟瑟发抖的仆役,问武家兄弟去哪儿了。 这仆役惊魂未定, 一问三不知,只说武家兄弟午膳后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蔡昭对常宁道:“既然问不出他们的下落, 咱们就到处大喊, 四处宣扬此二人乃内贼, 请大家多加防备吧。” 常大公子是个体面人, 怎肯像货郎一般四处叫喊,正想纠正女孩这个‘绝妙的主意’,这时从桌下爬出一名小僮, 怯生生道:“……你们说到的是武大爷和武二爷么?” 蔡昭大喜:“你知道什么, 赶紧说来!” 小僮其实也不知道什么,只是在给各屋端水送炭时听了一耳朵。 他道:“王管事问武大爷‘除了鲜花素果与一筒线香,还需要什么’, 武大爷说尽够了。王管事又问要不要抬一张祭桌来,武二爷说不必,‘大师兄生前最是豪迈豁达, 从不计较小节,冲着他过世的方向拜一拜, 就够了’。” 蔡昭与常宁面面相觑,这明显是武家兄弟要‘办事’之前的最后告别。 “就这些?还有别的么。”蔡昭不死心。 小僮努力想了想,“哦,王管事还问今日要继续煎送药汤么,武二爷说不必了,他们兄弟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也该走了。王管事说他这就去通知风云顶上的管事,为两位准备车马。武大爷却说不急,他们走前必得向宗主好好辞行……”他现在还记得武刚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的古怪笑意。 蔡昭啊呀一声,转身就跑。 她懊悔不已,忍不住埋怨常宁,“你看你看,我就说应该去暮微宫吧,果然最终还得去,还不如一开始就听我的!” 常宁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旁,悠悠道:“昭昭这么未卜先知,那就该省下送汤的功夫来捉拿武家兄弟。” “这件事你就过不去了么。” “定下亲事的人,不论男女,都该检点些,别没事乱送汤喝汤。要是蔡女侠在世,她会赞成你这么做么?” ――都抬出蔡平殊了,蔡昭只好恨恨闭嘴。 来到暮微宫前,似乎大战已然结束。 一群弟子往外一架一架的抬尸首,尸首中有油彩面具的灰衣人也有宗门弟子。 常蔡二人一路往里走去,看见互相搀扶着去疗伤的弟子陆续走出来。常宁拦住一名弟子,“贼人都杀死了么?” 弟子道:“暮微宫中的贼人都除掉了,师父吩咐我们先收拾起来,让受伤的师兄们去疗伤。还有十来个往外门方向逃窜,宋师兄带人追过去了。” 常宁故意笑看蔡昭:“我就说才二三十号人,兴不起大风浪。” 这时迎面过来一副担架上躺着的居然是曾大楼,蔡昭吓的半死,当即扑了过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大师兄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死了你没事吧你醒一醒啊!” 常宁在旁听的直想笑。 曾大楼险些被女孩的尖叫声送走,欲坐起身子却无能为力,只好抬手摆了摆:“莫急莫急,我没死,只是受了些伤。” “吓死我了!”蔡昭捂着心口,眼眶发红,“前头一抬一抬的都是尸首,猛不丁看见大师兄也躺在架子上被抬出来,我还以为也是尸首呢!” 曾大楼苦笑:“我学艺不精,给师父丢人了。” 蔡昭没工夫安慰他,赶紧问:“大师兄看见武刚与武雄两位前辈了么?” 曾大楼愣了下:“适才他们来向师父辞行,刚来没多久,魔教贼子就闯了进来……” “现在他们人呢?”常宁皱眉。 “还在师父屋里说话……” 曾大楼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闪,小师妹便如一朵蹁跹而去的飞花,迅疾无比的往里冲去,后头如影随形般附着一团宽袖长袍的青影,自然是常宁。 曾大楼一怔,“…常宁的武功,原来这么高。”这是他第一回见到常宁痊愈后展露功夫。 蔡昭一路霹雳闪电,径直冲至暮微宫主殿侧厢,戚云柯的房间正好没关门,透过敞开的房门,只见他俯身在书桌前翻查什么东西,武雄站在他身后三四步处,右手微微抬起。 见此情形,蔡昭吓的差点一脚踩空,尖叫着:“师父当心后面,他是内贼……” 武雄一瞥见蔡昭风急火燎的闯来,似乎已明白自己即将被揭穿,当下右手掌心一闪,迅疾无比的向戚云柯后背要穴扎去! 戚云柯一听到蔡昭叫声,刹那间想也不想回身推出一掌,就这么微微一侧的功夫,武雄手中的利刃就扎偏了,仅仅刺入戚云柯的左上臂,自己反被一股雄浑无比的掌力击飞出去,当即脏腑破裂,口喷鲜血而死。 戚云柯后退两步,捂住左臂。 蔡昭进屋一把扶住他,颤身道:“师,师父你……” 不等她说出第四个字,常宁也飞身而至,右手如疾弹琵琶般在戚云柯左臂上一轮点穴。 蔡昭还未反应,戚云柯已自行撕开左臂衣袖,只见伤口处渗出黑色血迹,蔡昭失声道:“匕|首上有毒!” 戚云柯沉声道:“不要紧,匕|首入肉不深,常宁又封住了我的穴道,待我把毒逼出来就行了。” 蔡昭连忙将他扶到躺椅上坐下,戚云柯立刻盘膝打坐。 常宁端身站立一旁,既矜持又高傲:“不如我来助宗主祛毒。” 戚云柯脸色发白,笑容依旧和气:“不用了,你伤愈不久,不能妄动真气。昭昭你去把书架上那瓶……昭昭?你怎么了。”他看见女孩愣愣的望着地上武雄的尸体。 蔡昭心中害怕:“武雄在这儿,武刚呢?” 这话说出,连常宁都愣了下,戚云柯拍腿道:“糟了!适才郁之去追杀魔教残余的贼人,武刚说自己已彻底复原,想助郁之一臂之力――他也跟去…了…” 他说‘一臂之力’四个字时,蔡昭已一把抄起掉落地面的匕|首,飘花般飞身出屋,留下一句,“我去找三师兄,师父你好好疗伤……” 戚云柯说到‘也跟去’三字时,常宁也趋步跟上蔡昭,旋即消失在门口。 闻讯赶来的弟子进屋,只看见自家宗主呆呆的坐在躺椅上,左臂衣袖撕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还有在屋角断了气的武雄。 …… 暮微宫东侧庭院中,打斗也差不多完结。在众人奋力追击之下,终于将此番攻上青阙宗的所有贼人尽数被杀。 宋郁之猿臂轻展,将白虹长剑抖出一条优美的弧形,血滴从剑刃上滑落,在汉白玉地砖上留下一串红露。厮杀近一个时辰,英俊青年冠玉般的面庞也不免沾染了点点腥红。 他将白虹插回背后剑鞘,又从一具尸首上拔回青虹,正打算擦拭一番时,见到武刚捂着心口靠在树旁吁吁喘气,似是受了内伤。 此时,周遭弟子不是忙着搀扶受伤同门离去,就是在检点尸首。 宋郁之微一迟疑,上前扶住武刚,温言道:“多谢武前辈此番相助,请去药庐疗伤。” 武刚颔首,面露微笑:“我自己走,烦请宋少侠前面引路。” 宋郁之见武刚十分要强,不愿受人帮助,便松开手转身在前。 蔡昭飞奔而至时正看见宋郁之面向自己而站,身后紧贴的武刚抬起右掌,作势欲扑――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难以言语,当即扬手飞刀,将手中毒匕直直射出。 宋郁之刚转身就看见蔡昭远远奔来,看向自己的神情既慌乱又惊惧,然后……然后她向自己飞出一刀? 他惊愕,昭昭为何要杀自己?不对!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什么,此刻转身逃跑已来不及,索性运足内力抵御攻击。 说时迟那时快,蔡昭的飞刀刺中武刚肩头时,武刚双掌正击中宋郁之背心,随即一股昂扬蓬勃的内力迅速反击回来。 武刚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向后倒去。既是因为被宋郁之内力反击,又因为被飞刀重创。 宋郁之结结实实挨了两掌,吐出一口血,半跪在地,蔡昭扑上前去将他一把扶住。 常宁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令人讨厌的情形。 常宁:……我讨厌魔教。 武刚躺在地上满嘴是血,哈哈大笑:“你中了我的幽冥寒气,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周围弟子见状,已纷纷拔剑出鞘,将他团团围住。 宋郁之撑着蔡昭起身,盯着他:“青阙宗待二位不薄,我与前辈更是无冤无仇,敢问武前辈为何行此卑劣之举。” 他自幼教养端正,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用尊称,换做蔡昭早十八代祖宗骂过去了。 武刚满眼怨毒:“跟你这么个小辈,我的确无冤无仇,可与你外祖父可冤仇大了!哈哈哈哈,好个天下第一宗,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年要不是尹老狗私心用甚,不肯拿开阳长老去换我大哥,大哥也不至于落到那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蔡昭忍不住:“人家青峰三老死了两个才生擒的魔教大佬,不愿拿去换武大侠,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放你|妈的屁!”武刚破口大骂,“师父与尹老狗多少年的交情,若不是尹老狗想留着开阳长老逼问一桩辛秘,他乐的做人情,怎会不肯?!” 蔡昭:“呃?” 武刚心中的怨毒积累多年,此刻再无顾忌,“就算尹老狗舍不得换我大哥,直截了当回绝便是,师父不会怨怪于他。偏偏他要陪我师父去找瑶光长老周旋……哼哼,当时我还以为尹老狗大仁大义,原来是他逼问开阳长老无果,是以想去套瑶光长老的话。” “没说几句话,两边就打了起来,尹老狗自己全身而退,我师父却伤重不治!”武刚面目扭曲,嚎啕落泪,“若是师父还活着,大哥也不会在魔教受十几年的罪,无人过问。师父一定会想法子救大哥的……” “所以,你们的仇人不止是苍穹子和裘元峰,还有尹老宗主?”常宁静静道。 武刚傲然一笑:“不错。我们此番只为击杀戚云柯和宋郁之。他们与我无冤无仇,只怪他们一个是尹老狗的传位弟子,一个是尹老狗的外孙!” 蔡昭再度插嘴:“尹老宗主的外孙可不止三师兄一个吧。”师父您老人家好冤枉,明明时半路出家的,却被算作是尹老宗主的嫡传弟子。 此时武刚毒性发作,他疯癫大喊:“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要尹老狗的后人都死光!他们跟我说好的,只要……”话未说完,一口黑血涌出,他抽搐几下后断了气。 夕阳斜下,光线清冷,落在众人身上,大家不由得一股寒气涌上心头。 第31章(一个也不能少.上...) 宋郁之是个身形长成的英挺青年, 而蔡昭却娇嫩纤细身量未足,前者一手捂胸一手搭在后者身上,颇有几分高山危崖斜倚细柳的情致。虽说武刚方死师兄受伤, 但并不妨碍众弟子眉眼乱飞, 用眼神关于这几日正红火的绯闻的心得。 常宁:……我也讨厌名门正派。 他走到蔡昭身旁, 压低声音:“你再扶下去, 就真的可以换亲事了。” 蔡昭一个激灵, 连忙把宋郁之交给一旁的两名弟子,嘴里义正辞严的说要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伤的重不重血流的多不多要不要来一盅当归红枣乌鸡汤补补血呢。 宋郁之当然听见了常宁的‘谗言’, 他忍无可忍:“常世兄就这么高兴?” “全歼魔教贼人,我自然高兴。”常宁觉得宋郁之真是笨蛋面孔笨肚肠,到这会儿功夫还问这种蠢话。 “昭昭师妹对周少庄主一意执着你也高兴?”宋郁之觉得常宁简直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大家都是男人, 谁看不出他对蔡昭的那点意思, 可他难道不知最大的问题不姓宋而是姓周吗。 常宁果然笑不出来了。 劫后清点, 内门死了三十二名弟子二十五名仆从, 外门死了八名弟子十六名仆从,大多数都是在奔跑躲避途中被魔教贼人截住残杀,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但反过来说, 如果好好待在窝里大概率什么事也不会有, 因此―― 药庐的雷秀明与樊兴家心惊胆战的等了一下午,从午膳时分到夕阳西斜,肚皮饿瘪也不见半个魔教党羽; 外门的李文训等人从乍见丁卓来援的满心庆幸, 到面无表情的说‘师侄辛苦了好走不送何时晚膳’,前后只用了两个时辰; 更别说躲在温泉关的尹素莲母女,除了奔逃太急弄脏了新做的洒金裙, 别的什么损失都没有。哦,除了戚大小姐的那名惨死婢女。 总结一下, 此次魔教一共来犯三十五人,常蔡二人就杀了十个。这三十五人中至少七成是高手,修为介于各派掌门与其最强弟子之间。他们上崖之后,分出十余人四处袭扰见人就杀,在宗门中酿出一股恐慌气氛,致使各处弟子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守门不出。 而魔教贼人此次真正的意图,只有暮微宫。 垂天坞内。 戚云柯一家及众亲传弟子齐聚宋郁之屋中,外加一个如影随形的常宁。 作为武家兄弟行刺的头一个目标,武雄下在匕|首上的毒霸道非常,称得上见血封喉。 好在蔡昭示警及时,毒刃只刺中戚云柯的臂膀,旋即又被常宁封住了周遭穴道,戚云柯又赶紧用内力逼出大部分毒性,之后好好休养,少许渗入的毒性也能慢慢清除。 宋郁之的伤却是麻烦。 雷秀明让宋郁之卧于榻上,反复诊查他体内真气,一边查一边不停的摇头,摇完头还要叹气,卖足了气氛。 樊兴家催促:“雷师伯你倒是说句话啊,别一个劲的摇头啊。” 雷秀明这才放下手,叹息道:“郁之中了魔教的幽冥寒气,伤及丹元,哪怕养好了伤,功力也要打折了。” “幽冥寒气?”戚云柯失声,“武刚居然练了这个!” 幽冥寒气是一门魔教功夫,阴寒无比,专伤内元,讲究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中招者固然会丹元破裂寒毒入脉,导致功力全失;而练此功者,五脏六腑也会受阴毒侵害,不出数年必定送命,是以连魔教中人习此邪功的也不多。 “武刚这是打定主意不要命了。”蔡昭喃喃自语。 宋郁之一提真气,果然发现自己各处经络空荡荡的,一丝真气也聚不起来,丹元更如一个漏洞百出的茶碗,倒多少水进去都会漏个干净。 “那三师弟岂非武功要全失了?”戴风驰脱口而出。 这话引来雷秀明的瞪眼,“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么?是打折,不是全废了!” 戴风驰缩了回去。 雷秀明继续道:“幸亏郁之中掌时运气抵挡,还有昭昭的飞刀刚好刺中武刚,叫他出掌时滞了一滞――郁之总不至于功力全失。” 尹素莲忙问:“等郁之痊愈后,功力还能剩多少?” “这个不好说。”雷秀明凝重,“少则两三成,多则四五成吧。” 屋内众人面色各异,惋惜,伤心,失望,焦躁,还有暗喜,各种目光一一扫过宋郁之。 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等目光,不由得心下阴闷烦躁。 “雷师伯,难道三师兄就没法复原了?”戚凌波绞着手绢,急忙追问。 雷秀明继续摇头:“要是辅以珍奇药物,外加宗主这等功力的高手为郁之推宫过血,说不定能复原到六七成。” 屋内一阵惋惜的安静。 “慢着。”尹素莲忽然出声,“我记得姐夫有个堂兄名叫宋时业的,仿佛当年也中过幽冥寒气,他后来不是复原了么。是不是,云柯,你记得么?” 宋郁之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戚云柯想了想:“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不过……” 他看向屋内众人,“不过他复原不久,就走火入魔过世了。” 宋郁之提声道:“堂伯父是因为复原功力才走火入魔,还是因为事后自己练功不慎蔡走火入魔的?” 戚云柯一脸为难:“这个你爹当年就没细说,我也不清楚。” “这就行了。”雷秀明拍掌,“回头让郁之父亲来宗门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事就在大家状似轻松的氛围中告一段落,众人挨个宽慰宋郁之一两句后就告辞了。 尹素莲明显心神不定,戚凌波哭的梨花带雨,还嚷嚷着要留下来照顾宋郁之养伤,尹素莲一个眼色过去,戴风驰连哄带劝的把戚凌波拉走了。 戚云柯心事重重,将手搭在宋郁之肩上,叹息良久,最后被樊兴家扶着离去――宋郁之七岁拜入宗门,是戚云柯最用心教导的弟子,若宋郁之无法复原,他多年心血就毁于一旦了。 虽说相识才十余日,蔡昭对宋郁之亦是不忍。 唯有常宁气定神闲,踏出垂天坞大门时,还悠悠说了句‘青阙宗要变天了’。 “你给我住嘴,有厥词回去再放!”蔡昭压低声音,她心知常宁一张嘴必没好话,赶紧拽着他的袖子直奔清静斋。 回屋关门,确定四下无人后,她转身道:“就你一个人看出今日之事麻烦么?大家都看出来了,只不过人家有涵养,放在肚里不说话!哪像你,叫花子不留过夜食,什么话都要当场说了才痛快!” 常宁优雅拂袖,端坐桌旁:“既然连小蔡女侠都看出来了,某愿闻其详。” 蔡昭也坐到桌旁:“若三师兄无法复原,下一任宗主就要换人了。唉,三师兄真是可惜了,人品端正,修为高深,怎么就遇上这种破事呢。” 常宁一点不想优雅了,板起脸来:“宋郁之的确倒霉,不但宗主之位可能飞了,未婚妻说不定也要飞了。怎么着,你想补上宋门蔡氏的位置么。” “你要是不想说人话我就走了。”蔡昭翻脸了。 常宁大怒:“我还没跟你算这两天给宋郁之送汤的账,你倒跟我发火!” 蔡昭起身扭头,常宁拽住她不让走:“不许走,我话还没说完呢。” “听完你的话我早气死了!给我松手!”蔡昭努力拔|出自己的袖子。 两人负气较力,衣袖布料怎堪撕扯,‘刺啦’一声从肘部裂了开来。 蔡昭气了个仰倒,“好你个姓常的,痊愈还没满月呢就来恩将仇报!”说着蹂身上去就是一掌,掌风含劲,执意要把对方打个鼻青脸肿。 常宁旋身避开,蔡昭飞身跃起一脚踹去,常宁一掌挡开她的小腿,大笑道,“说不过就要打么!” 蔡昭一拍桌面,茶壶高高弹起,她横扫一掌,茶壶便箭一般飞向常宁。 常宁照例挥掌挡开,谁知茶壶中满是茶水,茶壶碎开的裂片虽被掌风扬开,却不免被茶水溅了半脸。 这次轮到蔡昭哈哈大笑。 常宁阴着脸扑向蔡昭,两人近身缠斗在一处。 拆了十余招后,常宁胸口被蔡昭反身一肘重重击中,踉跄后退数步。他怒道:“我手下留情,你别不知好歹!” 蔡昭咬牙:“留你祖宗!” 常宁气的半死。女孩功夫不弱,他又不能真出杀招,可不是时不时得挨上一下子。 两人花拳绣腿互殴的不可开交之际,大门忽然唰的被推开,常蔡二人停手望去――丁卓手捧药盘,冷冷站在门口。 “雷师伯叫我来送金疮药。”他一板一眼道。 蔡昭记起自己爽约之事,上前接过药盘,呵呵赔笑:“原来是四师兄。四师兄请进,四师兄请坐,四师兄请用茶…呃…” 她看见满地的茶壶碎瓷片,尴尬一笑,“我这就叫人再上一壶茶来。” “我从不喝茶。”丁卓面色冷声音更冷,“习武之人不该耽于任何衣食住行的享受。喝什么茶,清水即可。师妹天资过人,最好少贪恋口腹之欲,未来必然不可限量。” 蔡昭:……要是能舍弃美食,她早就立地成佛了。 常宁想笑。 蔡昭知道丁卓心里不痛快,极力弥补:“今日大事已毕,四师兄若是还有兴致比武,小妹一定奉陪!” 丁卓翻了翻眼皮:“你今日受伤了么?” “受伤?我没有呀。”蔡昭呵呵笑,“今日运气不错,我连油皮都没破……” “――可是我受伤了。”丁卓冷哼。 蔡昭笑声戛然而止。 常宁努力忍笑。 蔡昭这才注意到丁卓左臂与脖颈都裹了绷带,讪讪道:“我以为外门安然无恙呢。” 丁卓:“外门的确无事,但在赶去外门途中遇上两名魔教贼人。我一时不慎,受了些皮肉伤。” “那就好,那就好。”蔡昭庆幸,“不会碍到比武了。” “怎么不碍?!”丁卓把自己一对剑眉扭成老虎钳,忿忿道,“高手比武必须摒弃一切繁杂因由,带伤比武乃是对修武之人的莫大羞辱!” “没,没这么要紧吧。”蔡昭有些傻。 “我身上带着伤,若是赢了,别人会说你有心相让,若是输了,别人会说你胜之不武――这样还能叫做比武?!” 蔡昭头大如斗,“那,师兄想怎么办?” “等我伤愈。”丁卓,“最多六七日,到时我给师妹发战帖。”这次他吸取教训了。 蔡昭一迭声的答应。 临走前,丁卓回头看了眼屋内一地的狼藉:“这六七日内万望师妹也多加保重,尽量克制脾气,莫要斗殴受伤――除非师妹瞧不起我。” 丁卓离去。 常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蔡昭:…… 芙蓉听见响动,过来换了壶新茶,离开时扫了一遍屋内的狼藉,眼中是明晃晃的谴责。 大门再度关上。 蔡昭懊恼的坐下:“这两日流年不利,是个人都来责怪我。” 常宁现在气顺了,人也和善了,亲手给倒了杯茶给蔡昭,笑吟吟道,“昭昭别气恼了,大家其实是把你当大人看待了。既不是孩童了,自是应当大气些。” 蔡昭挠挠自己的小耳朵,“刚才我先动手,是我不对。” 常宁一脸老父亲欣慰笑:“我们昭昭真大气。” 瞎胡闹了一通,这会儿他俩才有功夫细谈, “你不觉得今日之事满是蹊跷么?”常宁端着一盏高座琉璃烛台缓缓走来,宽袍缓带,行止优雅,在侧墙上留下一抹浊世佳公子的翩翩剪影。 “什,什么蹊跷。”蔡昭看那影子有点出神。 “今日魔教攻入青阙宗,究竟为的是什么?”常宁将烛台放在桌上,眉宇低垂,“难不成只是为了给武家兄弟报仇?魔教什么时候成大善人了。” 蔡昭回过神来:“啊,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杀我师父。刚好武家兄弟也想杀师父,这不一拍两合么。” 常宁微微摇头:“那魔教为何要杀宋郁之?” “兴许那只是武家兄弟自己的意思,魔教并不知情。” “武刚能学到幽冥寒气,魔教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整件事也是精心计划过的,宋郁之虽说异常了得,但毕竟未成气候,犯得着在他身上下这么大力气么?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刺杀六派掌门,成效更好。” 蔡昭头痛:“你无非是想说,魔教并无杀三师兄的必要。这有什么要紧的?” “昭昭,你该学着想事了。”常宁坐到桌旁,“这件事最蹊跷的地方,就是魔教行事极其周密精妙,然而意图却过于简陋粗糙。” “譬如你费尽心血花费重金,甚至饶上数条人命,千里迢迢只为了买一幅缎子做衣裳。诚然,衣料是好衣料,然而终究不过是件衣裳,犯得着么?” “从罗元容在祭典那日闹事,到武家兄弟受伤留下,里应外合魔教上崖,再到兵分数路虚张声势,这都必须算的分毫不差,尤其是今日――连时辰都不能错漏分毫,否则上崖人数就不足以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这么大费周折,只是为了刺杀戚宗主?那为何不趁前几日戚宗主在山下时动手呢?明明那时更容易动手。可魔教偏偏要强行攻上万水千山崖,强行闯入暮微宫,然后硬碰硬的打上一架,再找人暗杀?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三十五名高手啊,这手笔不小了。同样的心机算计,同样的人手布局,北宸六派哪一宗的掌门都能暗算到手了。” 蔡昭扬起脸颊,闭目回忆今日情形――武雄在戚云柯身后亮出匕|首,武雄紧贴宋郁之出掌,四名灰衣人躲在凉亭后截杀来往之人…… “你说的对。”她睁开眼睛,“整件事是精心计划的。刺杀师父也好,刺杀三师兄也好,并不是武家兄弟自作主张,而是预先埋好了伏笔。” 常宁:“你想到了什么。” “今日武刚临死前喊的话让我想到,尹岱得罪的人可能不止一个两个。”蔡昭道,“会不会魔教也有人对尹老宗主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常宁点点头:“这倒有可能。可这人为何不连素莲夫人母女一道宰了,她俩也是尹老宗主的血脉。” “因为这人深知素莲夫人母女毫无本事,没了师父和三师兄撑腰,她们母女以后还不任人欺负。” 常宁皱眉:“难说,尹家私养的高手护卫着实不少,更别说宗门之外的尹家势力。不过这话也有点道理,将手硬的除去了,留着尹家母女二人慢慢受罪,倒像是魔教的做派。” “其实我们来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揣测之辞,真相如何,谁能知道。”蔡昭口干舌燥,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茶,“话本子里说过,遇到这种情形,端看谁在这件事中受益最大,谁就是幕后黑手!” 常宁笑了:“那么幕后黑手就是昭昭你了。” 蔡昭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连声咳嗽,“你,你别胡说八道,怎么会是我呢?!” 常宁绕过桌子,轻轻给女孩拍背,“宋郁之若是好不了了,戚宗主自然要再择传位弟子。你觉得补位的会是谁?自然是戴风驰了。” “你有眼睛没有。”蔡昭用手背擦脸,“宗主之位是有能者居之,丁师兄虽然行四,但武功比二师兄高,当然该轮到他了。” “这你就不懂了。”常宁笑了,“我知道你一直看戴风驰不上,觉得他不好好练武整日跟在戚凌波身后――可他也并非一直如此。宋郁之天资过人,他练一日抵得过别人练十日,明明戴风驰比宋郁之入门早,年岁也长,然而短短几年功夫就被宋郁之远远落在后头,戴风驰这才熄了勤奋习武之心。” “可丁卓不同,他的资质只比戴风驰好那么丁点,全靠勤修苦练才有今日。对手是宋郁之时,戴风驰自然能爽快认命,对手是丁卓时,戴风驰怎肯甘心?” “加上素莲夫人与尹家势力必然全力支持戴风驰,宗主之位花落谁家,还难说的很呢。” 蔡昭听的出神:“……我的天呀,我以为同门中谁功夫高,谁就能当宗主的。” 常宁意有所指的摇头,“你以为戚宗主当年成为传位弟子很容易么,若只胜过邱人杰一招半式,尹岱能放弃自己一手养大的爱徒?是眼看着自己七名弟子加起来都不是戚宗主的对手,尹岱才死了心,顺便给自己女儿换了个未婚夫。” 蔡昭呆了半晌,才道:“那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若是宗主之位由丁卓承袭,你想来没什么意见,若是戴风驰呢?”常宁挑了下眉。 蔡昭一拍桌子,咬牙道:“他当还不如我来当!姑姑过世后我是没那么勤奋了,但只要咬咬牙加把劲,把二师兄按在地上搓成手擀面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总胜于让他坐在宗主之位上为难别派!” 常宁轻笑出声:“你看,最后宗主之位不是要落到你身上了?” 蔡昭这才反应过来,无奈道,“可我没有刺杀三师兄啊,也没有勾结魔教啊。” “废话,我当然知道。”常宁轻哂一声。 “总而言之,我就是想不明白,魔教这么大手笔非要在宗门中刺杀戚宗主与宋郁之,为的究竟是什么。”他陷入沉思。 “其实你是对的。”片刻静默后,蔡昭忽然出声。 常宁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对的。”蔡昭道,“我还没向你道一声不是。” 常宁微微吃惊。 “今日之事,三师兄其实误判情势了。他一听号角响起,以为万水千山崖易守难攻,这必是魔教大举进攻,是以做出了最大限度保守防御的排布。” 蔡昭顿了顿,“谁知魔教贼人生死不计,直取暮微宫,三师兄的排布反而分散了人手,叫武家兄弟有了可趁之机。还有我,也是自作聪明。若我执意跟三师兄去暮微宫,说不得也被武家兄弟暗算了。” “反倒是常世兄你。”她看向昏黄灯火后的颀长青年,五官在光晕后模糊,只留给她一种强势自信的淡定。 “你一开始就觉出不对劲,坚持要先查明外敌入侵之谜再行布置――就像你说的,人总会死一些的,但能及早驱除隐患。” 常宁轻轻道:“昭昭是在责备我漠视人命么”。 蔡昭摇摇头:“姑姑说过,这天底下,凡是能做成大事的人,往往心狠――常世兄大概也是这样的人吧。” 女孩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并无半分沮丧懊悔之意,反而有一种洞察世情之后的豁达。 ――心软又如何,做不了大事又如何,她就是这样的人。 常宁缓缓按住自己的心口,又是那种陌生的温热柔软。 这时,外面传来饭菜香气。 蔡昭睁大双眼,仿佛整个人都活了。 常宁特别喜欢她这副欢喜的神气,忍不住笑起来,“谢天谢地,魔教贼人没把厨房给砸了,咱们总算能用晚饭了。” 蔡昭笑道:“不管魔教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打算,咱们先用饭。总不至于只有咱们这么倒霉,魔教发起疯来,肯定不会撩一下就歇了,到时咱们就知道魔教意图了。” 不知是不是跟常宁待的久了,蔡昭也得了乌鸦嘴的毛病。 次日清晨,蔡昭眼睛都还没揉开,樊兴家就急匆匆过来通报坏消息。 ――祭典之后离开返程的数派人马,尽数遭到了魔教袭杀! 第32章(一个也不能少.中...) 樊兴家嘴边一秃噜, 蔡昭差点当场过去。 常宁上前一步撑住她,疑惑道:“尽数被袭杀?落英谷也在其中么。可是蔡夫人与蔡谷主兵分两路,走到哪条道连昭昭都不知晓, 难道也受了偷袭?” 樊兴家奔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才发现自己口误, 连忙道:“不不不, 落英谷不在其中。蔡夫人与觉性大师此时已经到了宁家, 师父刚收到的飞书。至于蔡谷主,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不过师父今日一早收到蔡谷主的简书,说他过几日就能回到青阙镇上的客栈。” 蔡昭回过气来,不由得怒骂:“五师兄你想要我的命吗?!” 樊兴家看女孩被吓的脸色煞白, 连声赔不是。 蔡昭还能怎么样, “算了算了, 师兄你赶来报讯也是一片好意。外头到底怎么回事, 师兄你好好跟我们说说。” 恰好这个时候芙蓉翡翠送来了早膳,蔡昭索性让樊兴家坐下,三人边吃边说。 其实自从聂恒城及其死忠势力陨灭之后, 江湖上很是过了一段太平岁月, 正邪两派各守底线,小摩擦不断,大冲突罕有。前者是为了凝聚内部意志, 端肃门派风范,后者是因为之前两方死伤过于惨烈,现在大家打不动也杀不起了。 哪怕为了锻炼新人, 偶尔搞个数派团建,两边也会尽量控制规模。 是以, 这次北宸老祖两百年忌辰大典,名门正派并未对魔教多加警惕。高调如广天门,低调如悬空庵,全都没有掩饰行踪,正大光明的来到九蠡山。 十几年老夫老妻了,哪还有激情搞事――最有激情的那帮人早死在聂恒城时代了。 常宁冷笑:“果然是承平日久,都没了锐气。聂丛僭么没用,既然出了我家满门被屠这样的大事,各派也该警觉起来。” “安逸,安逸最能消磨意志。”蔡昭,“哦,这也是我姑姑说的。” 正因如此,谁也料不到魔教会骤然发难,埋伏在各派回程途中伺机杀出。 虽说魔教秉持公正但不公开的态度一视同仁的前来偷袭,但各派受害程度差别极大。 “要说还是昭昭师妹家的运气最好。”樊兴家很是感慨,“尤其是蔡夫人,宗门去送行的弟子压根撵不上,一天到晚晕头转向。离宁家坞堡还差一两日路程时,觉性大师让他们自行回来报讯。唉,难怪连魔教也摸不到蔡夫人一行人的行踪啊。” 宁小枫是老来女,自幼受父母娇惯,小小年纪因出家换发型的问题跟亲娘闹翻了,踏进江湖没两天就遇见了蔡平殊,嫁人不成就当了姊妹。 蔡平殊甚是喜欢这个美貌活泼软萌讨喜的小妹妹,对她宠溺之极。 宁小枫艳羡鲛人之泪做的珠花,蔡平殊就把南海珠巢翻了个遍;宁小枫想要冰山雪莲做脂粉,大雪封山蔡平殊也要给她拎一筐下来。 于是宁小枫越发养成一幅随心所欲的性子――直到涂山大战之后,蔡平殊经脉尽断卧病在床,她仿佛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变成了周全能干的谷主夫人。 在落英谷一待十几年,这回难得出门,宁小枫不免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习性,兴之所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今日看见哪座镇子热闹,就拎上儿女去吃喝玩乐一番;明日看见哪片湖泊风景好,就挽着丈夫驾上小舟游览几天;后日落脚客栈时听当地人说隔壁城郭的卤汁烧鸽和青梅酿酒风味一绝,哪怕绕几天的路也要一饱口福…… 蔡平春对妻子有求必应,蔡昭恨不得错过日子不用拜师,蔡小胖,呃,他没有发言权。于是,从落英谷到九蠡山,蔡家一行足足走了正常行程三倍的日子。 祭典之后,在前往宁家途中,宁小枫毫不意外的故态复萌。 与其他几路送行的弟子不同,人家没了音讯是因为受到魔教偷袭,受伤无法报讯,唯独护送蔡家母子这路的弟子,是因为跟着宁小枫七绕八绕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摸回大路。 说到这里,常宁看了蔡昭一眼,目中含意十分丰富。 蔡昭被看的莫名其妙,转身向樊兴家致歉:“都是家母任意妄为,叫众位师兄弟走了许多冤枉路,烦请樊师兄替我向李师伯道一声不是。” “不用不用。”樊兴家摆手:“托令堂的福,那路弟子是众弟子中运气最好的。” 其他几路弟子回来时鼻青脸肿断手断脚甚至没了命,跟着宁小枫的那路弟子却吃的红光满面嘴角流油,身上大包小包装着当地的土特产,除了稍微迷了几天路,简直游山玩水一般。 常宁若有所思:“魔教为何不直接杀进宁家,来个一网打尽?” 蔡昭白了这乌鸦一眼,“你以为我娘的机关阵法是哪里学来的,都是我外祖父教的。宁家藏的严实呢,比你们常家还严实。” 常家至少还知道是在一座山里,宁家所在却是一片绵延数地数城的丘陵山林,一眼望去哪里都差不多,而且每回进去的入口都还不一样。 至于蔡平春一行人马,本就是暗中查访常家血案,自然行踪隐秘,连戚云柯都不知道他哪天在哪个地方。 樊兴家最后总结:“师妹放心,蔡家一点事也没有。” “侥幸侥幸。”蔡昭有几分不好意思,适时的表现了对兄弟门派的关心,“我想魔教就是看老祖忌辰咱们这么大阵仗不顺眼,偷袭不过是意思意思,出工不出力罢了。” 樊兴家摇头:“非也,人家是来真的。” 最先遭遇偷袭是广天门。 自打祭典那日被裘元峰奚落一通后,宋时俊就决意重振广天门的名声。 他一路走,一路拜访沿途的豪强营寨地头蛇,每每结交都要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顺便繁荣一下当地的风俗业。 这些草皮豪强与北宸六派的地位差距直如烛火与皓月,何曾受过这般器重厚待,三杯老酒下肚,两段十八摸听过,他们只觉得宋大掌门是天下第一等礼贤下士唯才是举的大英雄,这辈子有这样的大哥罩着,人生还能有什么遗憾?! 于是有出挑子侄徒儿的,就让他们投奔广天门,没有出挑子侄徒儿就自己投奔之。 宋时俊赴九蠡山本来带的人就多,这么一路呼朋引伴招揽群豪,等一脚踩进魔教的埋伏点时,双方一照面,都挺尴尬的。 魔教望着眼前乌泱乌泱的人山人海,感觉埋伏圈要撑破了。 宋时俊则觉得自己带着大队人马贸贸然踏入埋伏圈,英明神武的形象受到了伤害。 他有点生气。 两边噼里啪啦一通打后,落入陷阱的一方居然打跑了设陷阱的一方。 纵有伤亡,数目也不算离谱,宋时俊又演了一场关怀抚慰的戏码,效果翻倍。 除了宋大公子茂之被流星锤砸断了两根脚趾,可算是皆大欢喜。 蔡昭笑吟吟:“这消息听起来挺好的。” “这事宋郁之知道了么?”常宁问。 樊兴家:“四师兄已去通传三师兄了,既然广天门无有大恙,等宋门主收到飞鸽传书后,估计很快就能到了。” 接下来遇袭的是太初观与悬空庵。 本来太初观甫遭变故,人心涣散,是偷袭的上佳人选。谁知武元英惨死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不等各派下山,江湖中人已将前因后果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昔日慷慨豪迈的少年英雄竟在不见天日的魔教地牢中被活活折磨了十几年,但凡有半分良知的人都会动容,何况感念武元英风采与侠义之名的大有人在。 这些人虽然单个来说势微力弱,但聚起来颇能让人喝一壶。 这帮人想,虽然苍穹子裘元峰已死,但他们的爱徒与心腹可都好好活着,好歹要拿他们给武元英出出气。 于是太初观一行差不多从离开青阙镇起就不断受到袭扰,不是粗言秽语的叫骂,就是泼污水丢烂果子臭鸡蛋,更有甚者,还有放火下毒真刀真枪。 所谓父债子偿,师父债自然弟子偿喽。 而且这种明里暗里的报复,也不会有人替太初观叫屈。 吃过好几次闷亏后,王元敬再温和,也不得不拿出威严来,加倍约束观中弟子。 客栈是不能住了,不然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着实受不了。于是王元敬吩咐众弟子趁夜赶路,野外露宿,时刻小心谨慎。 谁知这么一来反倒避开了魔教的埋伏,等魔教追兵扭头赶来时,太初观以逸待劳,顺利脱身。也算因祸得福吧。 悬空庵也一样。 静远师太是出了名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自从出了武元英的事她就深感不安。 回程时宁可多花银子也要改换水路,埋伏在原路上的魔教党羽扑了个空,只好千辛万苦的一路追去悬空庵,然而此时,已听到风声的静远师太让弟子们在路那头结阵静候,同样以逸待劳,顺利脱身。 之后遇袭的是驷骐门与长春寺。 他们既不像宁小枫和宋时俊到处乱晃意外频发,也不像太初观和悬空庵小心谨慎唯恐受了暗算,而是按部就班赶路回家,按理说是最好埋伏的。 然而偏偏这两派位于一片广阔平原的东西两段,数百里沿途一览无遗一望无际,别说高山了,连座土丘都罕见,这叫魔教如何设伏。 最后,埋伏设置之处都靠近两派本宗,因为那里已处于平原的边缘地带了。 驷骐门众人与长春寺众僧骤遇伏击,边打边退,最后都退入本派宗门中。 魔教党徒杀红了眼,不肯罢休,一路追击,竟杀入了两派宗门中,尽数被包了饺子。 最终结果,魔教党羽被歼灭,但两派宗门的屋舍院落受了不小的损毁。 驷骐门供奉历代先祖的宗庙被捣毁,杨鹤影抱着一堆牌位哭的好伤心,比刚出世被接生婆痛殴哭的还伤心。 长春寺的藏经阁藏宝阁与僧侣住处被烧了一大半,法空上人抢救经文典籍时烧伤了肩背,还呛了些浓烟进肺。 “房子还能再建的,人没事就好,以后慢慢调理就是。”蔡昭松口气,杨鹤影就算了,法空上人多么慈和仁厚呀,一把岁数的人了,可别有事。 常宁微微皱眉,看向樊兴家:“你是不是还漏了一派。” 樊兴家为难的侧开脸。 蔡昭一怔,追问:“还有佩琼山庄呢,周伯父和致娴姑姑怎么样?”适才听了一大堆,都是有惊无险,她都把心放下了。 樊兴家挠挠脖子,似乎不知如何叙说。 “我刚才就想到了,周家一行必然最是凶险。”常宁缓缓道,“周庄主既不会毫无缘故的疑神疑鬼,也不会任性肆意的到处乱走。佩琼山庄亦无地利之便,相反,回程路上湖光山色景致卓绝,恰好能设下重重埋伏。” 蔡昭一听,更急了,抓着樊兴家用力摇晃:“你倒是说呀!” 樊兴家头晕眼花,赶紧道,“死伤…死伤甚是惨重…周女侠与两位周少侠都身受重伤,很重的伤,连周庄主都受了内伤。末了,只他们几人逃出生天,随行的弟子门人差不多都死了,据说连那片湖水都染红了。” 这是魔教爪牙尽出袭杀六派的行动中,最成功的一次。 蔡昭久久不能言语,满心担忧,“我,我要去佩琼山庄看看周伯父和致娴姑姑。” 樊兴家忙道:“你放心,师父也说要去探望周庄主,到时咱们一道去罢。” 送走樊兴家后,蔡昭转头看见常宁姿势优美的坐在原处,静静看向自己。 她叹口气,道:“你想说什么。” 常宁:“我能说‘其实你去看周庄主他的伤势也不见得会快些好’么。” 蔡昭板脸:“不能。我当你没说。” 常宁:“那我能说‘你是不是找借口想去见周玉麒’么。” 蔡昭按捺怒气:“也不能。我当没听见。” 常宁:“那再换一个。你觉不觉得这回魔教伏击各派的行事方式,与昨日他们偷袭青阙宗很像?” “不觉得!”蔡昭没好气道,“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当初你怎么跟我说来着,哦,‘魔教派系林立内乱频生,早不是当年聂恒城在世时的强盛模样了’,还有什么‘魔教内部各自为政,聂床鸥善狡剑哪还有什么能耐’――这些是不是你说的?啊!” “一个‘不强盛,没能耐,派系林立,内乱频生’的魔教就能把北宸六派外加一寺一庵弄的人仰马翻,这要是魔教以后强盛了有能耐了心齐了,那咱们还有活路么?!” “所以其实你是在明贬暗褒魔教吧?”蔡昭气不打一处来,“你的话以后还能不能信了!” 常宁毫不介怀女孩的讥讽,微笑如故,“如今的魔教的确是派系林立内乱频发,不复盛时光景。如今的这些,怕是聂吹娜部家当了。” “不过,他为何要拿全部家当出来,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呢?”他侧头思索。 “也不见得全然不利己吧。”蔡昭倒觉得道理很通,“你不是一直说聂丛谀Ы讨胁能服众么,如今做下这么一大票,说不定大家一高兴,他就从代教主的这个‘代’字给摘了呢。” 常宁缓缓点头:“……也有可能。” “对了,你适才说魔教伏击各派的行事方式与昨日他们偷袭青阙宗很像。哪里像啊?”蔡昭问道。 “都是很精妙的计策,拙劣的执行。”常宁道。 蔡昭一怔。 常宁缓缓道:“他们骤起发难,于祭典之后袭杀各派,本是很好的计策。然而执行之人似乎一点不会随机应变,只会死死按着之前定下的路子走下去。最后,真正袭杀成功的只有老老实实回程的佩琼山庄。” “昨日也是一样。计策甚是精妙,连时辰都算的一点不差,然而落到实处时,还是出了许多纰漏。” “为何戚宗主与宋郁之都没死,因为你及时提醒了他们。”他看向女孩,目光幽深,“何为纰漏?你,我,我们就是纰漏。” “原先的计策中,没有你这么一个修为不弱又心忧宗主的好弟子;原先的计策中,更没有我这个刚刚痊愈的病人。” “可是你我并不是忽然这般的。你在祭典之上就显露过功夫了,数日之前我也在外门露过一手了。”青年神情淡漠,“然而执行之人却丝毫不知变通,没有将我俩也算进去,最后功败垂成。” “还是那句话,精妙的计策,拙劣的执行。恰似一位聪慧卓绝的军师,遇上了蠢笨不堪的主君。” 蔡昭静静看了常宁一会儿,忽道:“等我爹来了,你和我一起去见见他罢。” 常宁眨眨眼:“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蔡昭侧目窗外,“我姑姑说,少问,多听。” 因为有时你问出来的,未必是真的――尤其是当你遇到一个看不透的人时。 蔡平殊说这句话时,素来平静的眼中似乎波光粼粼。 第33章(一个也不能少.中二...) 此后数日, 蔡昭尤其乖巧,每日除了躲在清静斋中等蔡平春回来,就是盯着鸽笼看。 不错, 觉性禅师送给她的那一笼用来告状的信鸽, 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那日听到各派遇袭之后, 蔡昭饭都没吃就提笔写信。常宁在旁给她磨墨裁纸, 时不时瞄两眼信件内容, 惹来女孩几个白眼。 第一封信自是去佩琼山庄。 先问周致臻周致娴等人身体安康,伤的要不要紧, 若是欠缺什么药尽管开口,落英谷别的没有,各种外伤药那是管够。她还在信鸽脚上挂了两管金疮药, 若不是怕把胖胖的小鸽子坠下来, 她恨不能把宁小枫留给她的整个药箱都寄过去。 常宁:“你是因为喜欢周庄主周女侠进而喜欢周玉麒的?还是因为心里惦记周玉麒才对周庄主周女侠这般关怀备至?” 蔡昭:“……我可以把你刚磨出来的墨汁泼到你脸上。” 第二封信是去长春寺。 先问法空上人安好。烫伤的如何了, 老皮老肉的不容易好, 随信附去两管落英谷出品的烫伤膏,号称煮熟的虾米都能给你复原了。还问法空上人问呛入肺部的浓烟祛干净了没有,并抄去一份祛毒润肺汤的菜谱, 要是肺伤不养好, 老和尚将来念不了经就只能敲木鱼了。 常宁:“落英谷与法空上人之前生过嫌隙?”蔡昭:“哪有。老和尚人很好的。” 常宁:“是以昭昭是想宽慰法空上人吧?” 蔡昭:“那是自然。” 常宁:“……希望上人寿比南山,阿弥陀佛。” 第三封信本想给宁小枫,没写几个字就被蔡昭揉掉了, 因为别说信鸽了,连她自己不打起十分精神也摸不到宁家坞堡的入口。 于是她又想写去悬空庵问候一下静远师太。可一想起姨婆大人那张千年冰封的老脸,她愣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最后只好挂去了两管金疮药,以示关切。 送出信后, 蔡昭恨不能睡在鸽笼前,既等回信又等蔡平春。 就在这欲令人烦躁的枯等中,宗主戚云柯出事了。 原本众人都以为他只是轻伤,只消逼出余毒再养养即可,谁知伤情忽然反复。某日清晨戚云柯连呕数口黑血,然后就卧病不起,时昏时醒。 蔡昭前去探望三回,倒有两回只能看见双目紧闭面色蜡黄的戚云柯躺在帐幕中。 曾大楼行色匆匆,不是在料理宗门庶务,就是寻医问药,或者代理戚云柯前后奔忙,与蔡昭说不上几句就又去忙了。 好容易等到戚云柯清醒过来,众弟子一起进屋看望,包括被人搀扶着过来的宋郁之。 雷秀明眉头紧锁,越搭脉越疑惑,嘴里喃喃着:“……这毒性为何忽然厉害起来了?如今压是压下去了,可我却不懂为何会反复。” 反倒是戚云柯看得开,虚弱的微笑:“是我自己运功时不当心,岔了口气,没有及时排出余毒。多亏雷师弟妙手,我如今好多啦,多歇息就成了。” 雷秀明只好作罢。 见丈夫伤情凶险,尹素莲权衡了一下是当宗主夫人威风还是当宗主丈母娘更有成就感,终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贤惠,端茶送水温柔备至,看的众弟子一阵鸡皮疙瘩突突。 可惜戚云柯丝毫不受用,冷着脸含糊了几句,尹素莲哪肯受这个气,怒气冲冲的走了。 蔡昭笑眯眯的看完戏,转身离去前看见宋郁之站在廊柱后,神情十分奇特。 她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但很快抛之脑后,回去守鸽笼等消息了。 此后数日,信鸽陆续回返。 佩琼山庄的确死伤惨重,逃出魔教埋伏圈的寥寥无几,好在周家四人俱未伤及根本,慢慢将养总能养回来,就是身故弟子的老母寡妇堪怜,周致臻决意好好抚恤她们。 长春寺其他人都是皮肉伤,只法空上人有些不好――毕竟年事已高。论辈分和岁数,他是青峰三老师父辈的人。这趟先是相依为命的师兄法海上人过世,再来回奔波后骤逢偷袭,老和尚有些吃不住了。 悬空庵照例寄来一叠长长的说教,蔡昭看都懒得看。 刚丢开静远师太的训诫信,就听见芙蓉来传报――蔡平春终于回来了。 蔡平春回青阙镇时天色已晚,他不欲在九蠡山上过夜,于是住进了镇上的悦来客栈。 这么普通却自信的名字,客栈不是镇上最大的,却是最贵的。 行走在青阙镇的石板小路上,蔡昭发现周遭人流不少,“祭典都结束了,镇上还有这么多人啊,是店铺的回头客么。” 常宁抬头一看,“这些人都是些好手,不知在青阙镇做什么。” 两人都有些奇怪,然而两人又都对青阙镇不熟,不知道这些人是熟客还是陌生人,是正常还是异常。想不通,就抛诸脑后了。 进入悦来客栈,痨病鬼模样的掌柜面无表情的站在柜后,看见蔡昭和常宁只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挂在身后的天字一号房竹牌,然后半死不活的吆喝店小二带路。 常宁乐了:“这回我能确定,昭昭与这掌柜一定有嫌隙。” “刚来九蠡山时我家就在这客栈落过脚――这么间小破客栈,统共就我家一户住客,房钱贼贵,掌柜还拉长了一张脸。”蔡昭无奈,“然后我就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提议。” “什么提议。” “我说,‘掌柜的您怎么不去开义庄’。” 常宁直接笑出声。 …… 半月未见,蔡昭看自家老爹黑了也瘦了,好生心疼,恨不得立刻开炉煲汤给亲爹补补。蔡平春也上下打量女儿,发现小姑娘个子高了些,神气也像个大人了,笑吟吟道:“看来青阙宗的厨子不错,将我家昭昭喂的白白胖胖的。果然还是该把你送出去养,才几日功夫,看着就懂事多了。” 再去看常宁。 虽说青年依旧满脸毒疮,但气定神闲,双目蕴光,蔡平春问,“常世侄这是痊愈了?” 常宁恭敬行礼:“还有些许余毒未清。” 蔡平春微一皱眉,但并未说什么。 蔡昭也皱起了眉头。 常宁这货从进门开始就再未说过半句奇葩言论,举止闲雅有毒,风度优美,简直比宋郁之还像世家公子的做派。 父女俩许久未见,自有许多话要说,东拉西扯片刻后,就说到了青阙宗被攻入之事与各派被魔教设伏偷袭之事。 蔡昭问出早先的疑惑:“常宁说魔教已经大不如前了,为何还这么穷凶极恶啊。” 蔡平春道:“天底下恶人那么多,你能一一猜出人家的念头么。这事想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等这回大家休养好,让你师父领个头,咱们上幽冥篁道好好问候聂唇讨饕换鼐褪恰―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了,聂教主既然有兴致重新开张,北宸六派自然也能奉陪。” 这话说的简单,后面隐含的血雨腥风难以估量。 蔡昭忍不住抖了抖耳朵。 常宁也颇是意外,蔡平春看着温和低调不言不语,不曾想性子这般干脆果决。 “蔡叔父。”他上前一步,双臂笼袖而拜,姿势端正优美,“请恕小侄失礼――不知蔡伯父此行是否打探到关于我家案子的蛛丝马迹?” 蔡平春沉吟片刻,“常家坞堡如今已成废墟,我把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又绕着那座山查了几圈――可以断定,的确是魔教所为。” 蔡昭吐槽:“爹,常世兄早就说是魔教干的啦。你走了半个月,就查出了这个啊。” 蔡平春揉揉女儿的脑袋,“傻丫头知道什么。” 看向常宁道,“我本以为是有人浑水摸鱼,假借魔教的名头行凶。可我反复查证,不论是山脚下留的标记,草丛间划出来的暗线,埋伏周围时打下的桩口,甚至废墟中残存的打斗痕迹,都是路成南的手笔。哼哼,又是天罡地煞营。” 蔡昭脑筋转得飞快,“姓路?莫非是聂恒城赵陈韩路四大弟子中的一个。” “不错。”蔡平春,“他是聂恒城的四弟子,平素恶迹不显,是以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实则这人文武全才,内外功夫机关阵法星象地形跟踪毒|杀无一不通,天罡地煞营中的人都是他一手练出来的。” 蔡昭听的悚然,“所以是这人杀了常大侠全家!” “不会,这人已经死了,比聂恒城死的还早些。”蔡平春道,“当年我们几个小的,查到天罡地煞营的几个小头目,杀上门去时发现他们披麻戴孝,哭的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原来是正在焚香烧纸,祭奠路成南。” “……魔教也有几分人情味。”蔡昭讪讪的。 蔡平春笑看了女儿一眼:“魔教中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路成南当年在魔教小辈中颇有威望,却无人说得清他是怎么死的。有人说他是走火入魔死的,有人说他是被我们北宸六派无耻的设下陷阱害死的,还有说他是被心怀嫉妒的两位师兄合谋所杀……” “总之,路成南一死,聂恒城犹如断去一臂。若是他还活着,你姑姑也不会那么容易寻摸到聂恒城,更不能瞅准他落单的空档,向其挑战。” “听起来,这人挺厉害的。”蔡昭唏嘘,“魔教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啊。” 常宁看了女孩一眼,没有说话。 “即便到了今日,天罡地煞营还是照着路成南留下的规矩训练,我一看常家坞堡残留下来的痕迹就知道了。”蔡平春道,“这些年广天门驷骐门还有太初观行事过于张扬了,手越伸越长,势力越扩越大,魔教心有不满,欲行教训,尚在情理之中。” “可为什么非要屠灭常家呢?自聂恒城死后,常大哥几乎再未涉足江湖之事。”他实在想不明白。 常宁沉默不语。 蔡昭听到‘广天门’三字,立刻想起了宋郁之,连忙问道,“爹,我三师兄…就是宋门主的儿子宋郁之啦,他中了幽冥寒气,一身功夫没剩多少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治疗这种伤势的法子啊。” 常宁深吸一口气,忍住满腹酸气,继续强装温文尔雅谦恭端正。 马德! “幽冥寒气?我并不知解法。”蔡平春愣了下,“不过……应当是能治好的吧。” 蔡昭眼睛一亮:“爹怎知可以治好。” “当年你姑姑有个兄弟,叫石铁樵……” 常宁:“是石家兄弟中的老二?” 蔡平春:“对,就是他。他当年就中过幽冥寒气,后来昭昭的姑姑不知怎么弄的,石二哥就复原了,其中缘故我并不知情。” “那……究竟是怎么复原的?”蔡昭茫然,“就没人知道么。” 常宁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练幽冥寒气这门功夫的人也没几个,中的人自然也不多了,能有几人知道治愈的法子啊。” 为了防止女孩继续纠缠宋郁之的伤情,常宁赶紧祭出另一个问题,“小侄斗胆,请教蔡叔父一事。” “但说无妨。” 常宁道:“武刚临死之前,说尹老宗主不愿拿开阳长老去换武元英大侠,是为了逼问他一桩秘事。不知蔡叔父知不知道是何事?” 蔡昭一怔,她也想起来了。 她忍不住嘀咕,“原来你在心中一直好奇这个,那为何不直接问师父呢。他肯定知道尹老宗主的意图啊。” 常宁做戏全套,一脸善解人意的苦笑:“小侄怕这事可能不很光彩,让戚宗主说出来未免强人所难,所以……” 蔡平春点点头,“常世侄说的是,这事的确不很光彩。” “啊。”蔡昭愕然。 二十多年前,魔教固然强盛一时,但北宸六派也不是泥捏的。 青峰三老正当盛年;太初双雄各有千秋;佩琼山庄广天门以及驷骐门都是子弟众多,强者如云;落英谷也有蔡长风这样的顶级高手撑门面。小辈中有周致臻,宋时俊,武元英等新一代后起之秀,更别说蔡平殊这样禀赋罕见的异才。 总之,很长一段时间中,正邪两派势均力敌,谁也不敢轻言开战。 “忽然有一天,尹老宗主察觉出情形不对。”蔡平春道,“他之前与聂恒城是交过手的,不能说打成平手,但输也输不了几招。到了他们那个境界的高手,要说再有多大的进益,也不容易。然而,不知为何聂恒城忽的功力剧增了。” “第一回,尹老宗主与他过招,差点无法全身而退。” “第二回再遇,尹老宗主已无法在聂恒城手下走完一百招了。” “等到第三回碰上时,若不是程浩王定川两位同门舍命相救,尹老宗主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蔡昭张大了嘴,“爹你怎么这么清楚,尹老宗主败了也不会到处说啊。” “是王定川师伯的一位弟子告诉你姑姑的。”蔡平春淡淡道,“你姑姑救过他的命。” 常宁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些,惊愕难言,忽然想到一事,“聂恒城忽得神功,这样一来,两边的均势怕是无以为继了。” ――所以,这才是聂恒城忽然发难的缘故?之后他愈发没了忌惮,索性让魔教党羽肆意横行,剑指剿灭北宸六派,一统天下。” 蔡平春颔首,继续道,“尹老宗主亦是水晶心肝之人,自然想到聂恒城一定是有了机缘巧合,得到了一门威力巨大的神功。” “于是他抓了开阳长老逼问聂恒城究竟有了什么机缘巧合?!”蔡昭一拍手掌。 蔡平春:“开阳长老与瑶光长老均为聂恒城亲自招揽入教的,十几年的心腹了,他们若不知道,就无人知道了。” “那最后问出来了吗?”小蔡姑娘好紧张。 常宁一派端方,眉目温雅,“若是问出来了,你姑姑就不用豁出性命去杀聂恒城了。” 蔡平春微笑:“世侄说的不错。” 蔡昭眯眼看常宁,眼中直白的晃着三个字:你好假。 第34章(一个也不能少.下...) 回到青阙宗已是掌灯时分, 常宁与蔡昭赶上了万水千山崖于天黑前最后一趟铁索伸卷,之后就要关闸封路,没有手令谁也不能在夜间过崖。 蔡昭把两只小手勾在背后, 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 常宁见她轻松愉悦, 问道:“刚才你们父女俩关在屋里说什么呢?”还特意请他去客栈大堂喝茶, 结果他只喝到半碗冰冷的井水。 蔡昭笑眯眯的回头:“爹爹说, 明日一早他会上山来看师父。” 常宁狐疑:“只说了那么一句?”他可是喝了半碗凉水啊。 蔡昭仰头向前:“爹爹还说, 如今闹成这样,江湖上估计又要起风波了, 叫我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溜回落英谷躲起来。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常宁噗的笑出声:“蔡谷主真是实诚人。我还当你要学你姑姑笃行侠义,坚决不退呢。嗯, 这样也好, 幸亏你不像你姑姑。” “不是所有小辈都像长辈的。”蔡昭微笑:“你也不大像常大侠。” 常宁瞳孔骤然缩紧:“你什么意思。” 蔡昭转过身, 倒着蹦跳走路:“就是字面意思啊。” 常宁停住脚步, 面沉如水。 蔡昭也跟着停下脚步,发现旁边是一座大湖。她左右张望:“你挺会选地方的,此处四野无人, 便于说话。” “昭昭有话就说吧。”宽袖长袍的青年临水而立, 犹如谪仙…抑或是伪作仙人的妖魔。 蔡昭双眸如水:“常世兄,其实你并不长于伪饰。自从上了九蠡山之后,你故意装的恶形恶状, 将所有或真心或假意关怀你的人都赶的远远的,这样就不会有人发觉你的不妥了。” 常宁:“我有什么不妥。” “起初,我以为你是因为自幼患病, 才性情乖戾的。”蔡昭道,“可相处久了, 我发觉你不止是喜怒无常,还肆意妄为,从不计较后果。你要寻当初欺侮过你的人出气,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先叫自己痛快再说。” “常大侠几十年来侠义为怀,宅心仁厚,就算他再疼爱体弱多病的儿子,该教的也会教――真正的常世兄不会像你这样这样乱来的。我说的对吗,‘常世兄’?”蔡昭看着常宁。 常宁微挑嘴角:“话说的不错。可你忘了,我已经不是之前的常宁了,家遭大变,满门被屠,难道我就不能心性大变么?” 蔡昭点点头:“我也那么想过,可心性能够大变,临敌经验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她又道,“那日在万水千山崖上,你仅从十几具尸首的伤处就能断出他们前后遇害的经过,进而察觉出魔教的计策――这些可不是闭门造车就能想出来的,得见过许多尸首,经过许多厮杀,才练出来的本事。” “常大侠之子体弱了十几年,近两年才见好,忙着闭门修炼补回之前的欠缺还来不及,怎会有这许多的‘见识’?恐怕我爹也看出你的不妥了,哪有全身功力复原的七七八八,脸上还毒疮遍布的。” “还有你的‘常家剑法’――我不用刀,是因为我只惯用自己的刀,但偏偏经常没带在身上,只好随手捡把剑来使使,并非有意隐瞒。可是常世兄不用惯使的右手挥剑,偏偏用左手,这是为何呢?” 常宁沉默:“……昭昭觉得是什么缘故?” “因为你右手上的功夫威力太大,一旦施展剑法时没收住,容易叫人起疑。”蔡昭,“常公子再天纵奇才,习武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常世兄’若一剑挥出,如风雷惊电势不可挡,岂不奇怪?” “配上你受不得欺侮的暴躁脾气,无需顾忌后果的高傲性情――‘常世兄’,你以前的日子,过的很是尊荣显贵啊。”女孩笑眯眯的。 常宁没有笑,“那么,昭昭觉得我是谁。” 蔡昭轻松道:“我不知道啊。我爹都说了,光靠猜怎么猜得到。” 常宁静静看着女孩,“昭昭又为何不禀告戚宗主,将我捉起来审问。” 蔡昭叹口气,“虽然你这个人可能是假的,但你嘴里说出来的许多过往辛秘都是真的,你使的‘柳絮剑法’也是真的。” “尤其是我姑姑少年时的往事,若非常大侠自愿,我真想不到是何种缘故,他才会说的那么巨细靡遗毫无保留。还有常家的内功心法,以常大侠的本事,若真是受了胁迫,传授心法时做些手脚,并不是难事。” 女孩顿了顿,目光注在常宁身上,“要让常大侠倾力教导常氏家传武学,并在很长时间中一点一滴的将过往相告――我想,你一定是常大侠十分信任的人。” 过了良久,四野无声,‘常宁’长长出了口气,“我小看昭昭了。” 蔡昭真心道:“是你对我没多加防备。” 青年沉思片刻,“你想知道我是谁么。”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你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说,是么。”蔡昭凝视青年,“我如今只想知道另一件事――常大侠的儿子现在还活着么?” 青年极缓慢的开口,“活着,但是你也可以当他死了。” 蔡昭心头一颤,“怎么说。” 青年摇头,“两三年前,他终于康复有望,常大侠欣慰之余便让儿子修习心法。谁知常夫人见了之后就疯癫不已,担心儿子学武后会步上娘家父兄的旧尘。某日常兄弟闭关,常夫人忽然闯入,大喊大叫制止儿子练功,致使常兄弟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此生再也无法习武了。” “他昏迷了数日,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常大侠夙夜思索良久,说这兴许是天意,于是让忠心老仆带着儿子离去,隐姓埋名,退居山田,从此再无常氏宁儿。” 青年抬头望月,“常兄弟走后没几个月魔教就杀上门来,常大侠后来想想还挺高兴,说老天怜悯常家,侥幸保下常宁性命,能像寻常百姓般生儿育女,也是幸事。” 蔡昭黯然:“……常家灭门这么大的事,难道那位老仆没听说么。” “听说了也不能做任何事。”青年道,“临行前常大侠反复叮嘱那老仆,此去再也不要惦记江湖和常家的事,哪怕他死了也不许回头。老仆只要照看好他的儿子,就是对得住他了。那老仆发血誓应下了。” 蔡昭长长叹息:“这样也好,位高则凶险,做个寻常富家翁未尝不好。” 青年等了半天不见女孩发问,忍不住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蔡昭笑了下,小小的脸蛋娇俏稚嫩,“你嘴里说出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么。”能假装成另一个人,一样也能撒谎。 “你不揭穿我,妥当么。”青年犹自惊奇。 蔡昭起步继续前行,“妥不妥当,也就这样了。反正常大侠信任你,师父亲自把你托付给我,我一个才上山半个月的新弟子知道什么。” 青年长腿一跨,拦在女孩身前,“我以为你一心效仿蔡女侠。” 小蔡姑娘脸上一片黯淡:“我爹并不希望我像姑姑那样……我娘嘴里说的好听,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和爹爹一样。姑姑是这世上我最敬爱之人,但,我恐怕不能像她那样了。” 她抬起头,“明日我就搬去椿龄小筑,‘常世兄’…我还叫你常世兄罢,你以后好自为之。”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先前走去。 常宁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动一步。照理来说他,应该松口气,可偏偏此刻说不出的郁闷。 …… 大约是因为见到父亲有了底气的缘故,这夜蔡昭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她做梦了。 梦中的姑姑很年轻,就像母亲描述的那样,面色红润,光华四射,一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生气勃勃,天不怕地不怕。她附在小小侄女的耳边,“小昭昭,别害怕天黑,妖怪总是会被打跑的,天也总会亮的……” 小小姑娘哭的一塌糊涂,嚷着‘姑姑别走我害怕’。 梦醒了。 蔡昭浑身冷汗的坐起来,外面是梦魇般的漆黑夜幕。 她愣愣的出神――为什么要害怕? 父亲已经回来了,母亲和弟弟暂避于宁家,全家都很安全啊。 就算外面江湖上打出了狗脑子,只消将落英谷一关,就什么都不关他们一家人的事了。 她赌气般的躺了回去,哪怕睡不着也要努力去睡。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被一个噩梦吓的睡不着也太丢人了。 昏昏沉沉的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墨色的天际开始发浅,屋外忽然吵闹起来,蔡昭迷迷糊糊的听见芙蓉的惊呼,翡翠冷静的呵斥,还有一阵纷杂慌乱的脚步声。 之后是常宁推门而出的声音,他用匪夷所思的语气反问‘说什么混账话,什么叫不见了’。 然后,她被叫起来告知――蔡平春不见了。 …… 漫长的人群鱼贯通过黑漆漆的深渊,铁索摇晃,带动众人高举的火把。 兹事体大,连余毒未清的戚云柯也由仆从抬着躺椅下山了。 黑暗中火光憧憧,每个人的面庞都格外的不真实,曾大楼的忙碌匆匆,戴风驰的幸灾乐祸,宋郁之的焦急,樊兴家的惊讶,都仿佛是在戏台上粉墨登场。 蔡昭谁也看不清,谁也分不明,只有在身后撑着自己的常宁,他的手臂温热强壮,肌肉结实,能让她觉得脚踩到了地上。 来到悦来客栈门前,周遭一圈已被打着火把的青阙宗弟子围了起来,外圈还围了许多蔡昭白日里见过的生面孔。 而后,一个抖抖索索惊魂未定的老农被推到前头来。 这老农是负责给悦来客栈送生食的,虽说客栈生意冷清,不过掌柜与伙计自己也是要吃的,于是他每日天不亮就担着活鱼肉排菜蔬来送货。 谁知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答,然而明明门缝中漏出了几丝灯光,显然是有人的。他给这间客栈送货多年,掌柜虽说半死不活的不会做生意,但从不赊账,于是买卖两边交情日深。 老农知道客栈有扇后门从来不锁,于是挑着扁担绕路去后门,穿过厨房进入大堂,看见一地血淋淋的尸首,他差点吓破肝胆,于是赶紧报告宗门管事。 客栈大门敞开,柜台打翻,笔墨纸砚账册铜匙散落一地,连墙上悬挂的房间竹牌尽数掉落,掌柜的尸首面朝下趴于其间,身旁取暖用的火盆已经熄灭。 众人急着寻找蔡平春,于是赶紧奔往二楼,沿途分别又见到五具尸首。 二楼天字一号房,桌椅床帐整齐干净,茶壶茶盏摆放成梅花状,仿佛没人住过一般。 蔡昭忙去看床铺,被褥折叠的整整齐齐,一样没有丝毫痕迹。 房间空荡冷清,无法想象这里竟是不久前蔡家父女笑谈过的地方,也全无打斗痕迹,显然是被人刻意清理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屋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我爹去哪儿了?”蔡昭木木的自言自语。 曾大楼安慰道:“别急,咱们再看看。” 戚云柯被人扶着站在一旁,轻轻的咳嗽。 从天字一号房推门出去,门口就是第一名伙计的尸体,侧卧成蜷曲状。 楼梯口是第二名伙计,尸体趴在栏杆上。 楼梯中段是第三名伙计,面朝下趴在阶梯上。 大堂中是分列两具蜷缩的尸首,左面那人身形肥胖,手拿菜刀,作势欲劈砍敌人,显然是厨子了。 “这间客栈一共有几人?”曾大楼问。 弟子回答:“一名掌柜,一名厨子,四名伙计……全在这儿了。” “有几人住店?” 这次蔡昭回答了,“今夜,只有我爹住店。” ――又是一阵令人心慌的静默。 “你们先去看看几人的尸首。”戚云柯身体不支,被人搀扶着坐下歇息。 曾大楼应命。 蔡昭脚下不稳,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尽了一半,全靠常宁用手臂撑着她。 木然走下楼梯,她奋力推开常宁,强装镇定的倚在大堂中的柱子旁,全身发冷,手脚不住的打颤。 掌柜的尸首被翻过来,那张熟悉的蜡黄面孔映入眼帘,众人齐声惊呼――原来他的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心脏已被摘出,挂着几缕血肉冷冰冰的垂在体外,四肢绵软垂下。 曾大楼一愣,大声道:“将其余几人的尸首也翻过来。” 众弟子立刻照办――果然其余五人也是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心脏被掏出挂在体外,四肢被打断筋骨。 戴风驰失声大叫:“这是落英谷的千花千叶擒拿手!” 众人一惊,然后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蔡昭。 千花千叶擒拿手是落英谷的绝技,一共二十一招,前二十招都是擒敌之用,只有最后一招‘拈花摘叶’是用来取人性命的。 出招时先打断对方的四肢,而后直取心口要害;功力深厚的,能活活掏出人心来,便是功力不足的,也能破开胸腔致人死地。 因这招数太过毒辣,多任谷主都不欲使用。 然而十八年前涂山大战后,蔡平殊修为尽失,落英谷风雨飘摇,蔡平春为了震慑群魔宵小,刻意在青罗江大战中用‘拈花摘叶’连创数十人,血染河滩,惊骇众人。 “二师兄太武断了吧,就这么一处伤口,就能断定是落英谷的功夫么?”樊兴家望见梁柱旁的蔡昭脸色苍白,心中觉得好生可怜。 戴风驰傲慢道:“你懂什么,看看这伤处的位置和出手的劲道,六人都是一击毙命,除了掌柜略有伤痕之外,余下五人毫无还手之力,这么厉害的招数,非‘拈花摘叶’莫属啊!” “二师兄错了。”宋郁之忽道,“广天门的摘心手也有这般威力。” 戴风驰一愣,随即又道:“摘心手只是取心而已,可是‘拈花摘叶’还能打断人四肢骨骼,你们看这六具尸首是不是都断了手脚?” 众人看去,果然如此。 常宁冷冷出声,“我不会落英谷的功夫,但我依然能将戴师兄四肢打断,掏出心肝,戴师兄要不要试一试。” 戴风驰一噎,“你是在恐吓于我么?!” “不敢。只是告诉戴师兄,天下功夫多的很,只要修为的境界到了,想怎么杀人就能怎么杀人。”常宁淡淡道。 戴风驰愤而闭嘴。 “大家看地上是什么?”樊兴家再度出声。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倒落的柜台旁,掌柜的右手指尖染血,地上被他尸体盖住之处用血划了短短的一竖。 “一竖,这是什么意思?”曾大楼困惑。 樊兴家弯腰看了半天,“这是想写字没写完吧,什么字呢。” 戴风驰又张嘴了,“说不定不是一竖,而是斜斜一点呢。” “一点?”樊兴家不解。 蔡昭声音泠然,“落英谷的落字,第一笔就是斜斜的一点。” 她转身向戴风驰,“二师兄想说什么不妨直说。说一半藏一半,着实怂的很。” 戴风驰被激怒了,“好,那我直说了!眼下情形十分清楚了,昨日深夜,店内伙计偶然撞见令尊在屋内不知在做何勾当,惊慌之下发出声响。令尊发觉后,出门就取了那伙计的性命,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将客栈中人杀个干净,免得泄露了机密!” “我看不见得。”常宁讥讽道,“这不是还让戴少侠瞧破了其中玄机么?显见这杀人灭口的手段一点用处都没有。” 戴风驰梗着脖子,“兴许是情急之下,蔡谷主不及细细思索。” “能叫你这种蠢货看破,不是不及细细思索而是根本没长脑子吧。”常宁冷笑,“既然蔡谷主肯定有脑子,当时情形必然不是如此。” 戴风驰涨红了脸。 “二师兄。”蔡昭忽而微笑,“你知道这几日北宸六派屡屡受到魔教袭击吧。” 戴风驰吓一跳,“知,知道。那又怎样?!” “我一直在想,魔教能屡屡得手,莫不是在六派中有了内应?”蔡昭敛容,将眼睛一瞪,“二师兄,你是魔教的内应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许血口喷人!”戴风驰激动的差点跳上房梁。 蔡昭上前一步,逼近道,“当年尹老宗主曾经说过,北宸六派同气连枝,手足一体,只要我们自己同心协力不生猜忌,魔教便杀不败我们。” “如今倒好。二师兄先是只凭尸首上的几处伤势便一口咬定是落英谷的功夫。再凭地上一点血迹咬定我爹在屋内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哈哈哈哈,二师兄,你这能耐不去茶馆里说书挣几个铜板委实可惜了!” 戴风驰被骂的张口结舌,额头冒汗。 蔡昭踏上一步,气势咄咄,“我爹在外头待了半个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能行机密事,非要千辛万苦的赶回青阙镇,堂而皇之的住进客栈,然后不等众伙计睡下就着急慌忙的做起隐秘之事来――他是疯了还是傻了?!” “二师兄,你是要离间六派的情义么?你真不是魔教派来的内鬼么!不然怎能用这样荒唐可笑的理由急吼吼的定我爹的罪!” 戴风驰急的一脑门子的汗,脖颈上青筋暴起。 曾大楼沉声道:“风驰,这次是你的错。昭昭不见了父亲,已然心急上火忧心忡忡,你做师兄的不但不加安慰,还嘴上无德胡说八道!风驰,给昭昭道歉!” 戴风驰满心不忿,但客栈内众弟子看向自己的目光俱透着轻视与鄙夷,他只好硬着头皮向蔡昭低头拱手道歉。 “算了。”蔡昭挥挥手,“都是同门手足,二师兄别往心里去就好了。” 她又道,“为免二师兄疑虑,大家可以细看这六具尸首,心口的伤处都是微微倾斜,显然出手之人是正面站在死者身前的。” 两人正面相对,一人出手插|入对方胸口时,伤口入势不可能完全垂直,总会因为左手右手而有些许倾斜。 “二师兄年纪轻,见识不足,是以并不清楚千花千叶擒拿手的招式。不妨去问问外门的李师伯,或是药庐的雷师伯,他们都会告诉你,‘拈花摘叶’是侧身出掌的。是以这记招数弄出来的伤口,一定是笔直的!” 女孩神情轻蔑言辞如刀,说的戴风驰颜面扫地,连头都抬不起来。 大堂内众弟子听发出轻轻嘘声,以示对戴风驰的不满。 没人知道,蔡昭此刻脸上装的镇定,心中却慌乱无依。 她忽想起适才那个梦。 “小昭昭,别害怕,天总是要亮的……”姑姑的声音又温柔又勇敢,小时候无论多黑的夜晚,多可怕的梦魇,只要听见姑姑的声音,她就再也不害怕了。 三年前,姑姑过世,她觉得天塌了一半。 如今,父亲失踪,母亲帮不上忙,她必须自己把妖怪打跑,然后等待天亮了。 “我冷了。”她忽然出声,“把火盆生起来吧。” 第35章(由童年职业规划所产生的奇...) 火盆旁的笸箩里只剩下两块小小的木炭, 孤苦伶仃的依偎在一起。 蔡昭端了把小凳坐在火盆前烤火,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牌往火盆里丢,好叫微弱的火苗烧的旺些。 戚云柯又让人仔细检查了一遍天字一号房, 虽然是刻意被整理清洁过, 但的确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地板墙砖桌椅床架都不曾有移动或更换的迹象。 毫无头绪之下, 曾大楼便让众弟子将整座悦来客栈翻过来查一遍。 依旧毫无结果。 这下大家都忍不住疑心, 蔡平春是不是真的自己离开客栈的。 戚云柯轻轻咳嗽,眉头紧锁:“莫非平春真碰上了什么极其紧要之事, 迫不得已非得即刻离去?否则的话,以小春的功夫,谁也不能叫他毫无还手之力啊。” 蔡昭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将十指张开, 垂头烤火。 天光微亮, 一无所获的众人只好打道回府。 起身前, 蔡昭刚好烧完最后一张竹牌,火苗渐渐微弱,寒气漫入屋内。 回程途中, 蔡昭发现行伍中多了许多生面孔, 有几人她昨日还在镇上见过。 他们步调一致,呼吸悠长,神情沉默而警觉, 仿佛灰色的沙粒缓缓渗入却无人察觉。 “这些人是谁?”蔡昭问道。 樊兴家小声回答:“其实我也不认识――前几日师父说魔教这阵子屡屡出手,其志不小,江湖恐怕要不太平了。于是他吩咐大师兄拿他令牌去外头调些帮手上山, 还让我赶紧把客居的院落收拾出来。” “帮手?”蔡昭疑虑,“他们都是宗门子弟么。” 樊兴家先说不知道, 然后凑近了小声说,“但我觉得不像。内门外门的弟子啥模样,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些人阴沉沉的,话都不多说半句,瞧着就渗人。” 这时曾大楼走过来,“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樊兴家便将蔡昭的疑问说了一遍,曾大楼笑了笑,然后一脸神秘的压低声音,“师父身为六派之首的宗主,不能只有桌面上的人马,桌面下也得留些后手。”看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似懂非懂,曾大楼又道,“昔日尹老宗主手底下养了不少能人异士,师父这些还少了呢。” 常宁侧过脸去,淡淡的讥讽一笑。 蔡昭问:“大师兄早就知道师父在宗门之外留了人手么?” 曾大楼一愣,赧色道:“最近才知道。唉,我武艺低微,师父大约是怕我担风险吧。” 蔡昭没再说话。 这时,常宁忽然指向不远处:“那些人又是何处来的?” 几人抬眼望去,只见宋郁之身旁不知何时围着了一群练家子,各个神情警惕,身手稳健,且俱是身着朱红色绣金旭日的锦衣。 曾大楼叹了口气,道:“那些是广天门的人。宋门主已经知道郁之受伤的事了,他来信说,唯恐魔教再行偷袭,他先将广天门的防卫阵势安排好再过来,估计还得几日――这些侍卫是他先派来给郁之使唤的。” “使唤?”常宁的语气颇是玩味。 曾大楼也是心烦,叹道:“我想宋门主是心中不快,唉,何苦呢。虽说郁之功力受损,但青阙宗怎么也不会叫他再有闪失的,何至于要派广天门的人来呢。” 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看大师兄走远,樊兴家才敢说,“我是宋门主我也生气啊,他膝下三个儿子,就三师兄最出息。秀之大哥资质平平,茂之大哥那脾气…唉也不用说了。这下倒好,把天资最好的儿子托付给宗门,结果弄不好要武功全废。我看这回宋门主来,肯定要和师父大吵一架的!” 常宁明明幸灾乐祸,脸上却微笑的十分真诚:“刀剑无情,宗门也不是有意叫宋少侠受伤的,但愿宋门主不要和戚宗主生了芥蒂才好。” 樊兴家颇是感动:“但愿能如常大哥所说。” 终于回到清静斋,此刻已是天光大亮。 樊兴家临走前好声好气的宽慰:“师妹别过于忧虑了,令尊说不定真是遇上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得急切间离去呢。师妹暂且等等,师父总有说法的。” 蔡昭沉默以对,倒是常宁笑吟吟的谢过樊兴家的关心,然后迫不及待的把他送出门外。 进入屋内,常宁立刻收敛笑容:“昭昭,白日咱们先好好歇息,养足精神,等到傍晚前后,大家都去用膳了,咱们就下山去。” 蔡昭仿佛没听懂:“下山?我们不是刚上山么,客栈都被翻过来了,想来不会再有线索了,下山干什么。” 常宁看女孩一脸傻白甜,越发焦急:“你没看出来么,宗门的情形不大对,我有不好的预感,还是尽早离去为妙。等到了外面,咱们慢慢查令尊的下落。” 谁知蔡昭毫无所动,缓缓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你没听见他们说么,我爹说不定是有要紧事自己走的。” 常宁看了女孩一会儿:“你在防备我么。” 蔡昭静静与他对视。 常宁败下阵来,叹道:“不要防备我,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家人。” 蔡昭缓缓转回头:“你说的对,我不能疑心所有人。” 她又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也觉得我爹是自己走的么?” 常宁轻蔑一笑:“蔡谷主要是自己走的,那又是谁清理了整间屋子。” 蔡昭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来这人是个蠢货,想让别人相信我爹是自己走的,就该留下睡了一半的被褥,喝了一半的茶杯。非要弄的这么干净,反倒叫人疑心。” 常宁长眉一轩:“你想说什么。” 蔡昭话说的很慢:“平常都是我听你说,这回烦请常世兄听我说了。” 常宁一挑眉梢:“愿闻其详。” 蔡昭放下茶杯:“首先,我绝不信我爹是碰上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然后自行离去的――在我们家,只有我姑姑的心是全然火热的,我娘大约热一半,我爹估计只有两三分热,也只留给至亲与少许故交了。” “我娘和小瑶如今躲在安全处,我在青阙宗,阖家俱全,我爹就没什么真正要紧的事了。还十万火急?哼,哪怕江湖翻了个个,落英谷被一把火烧了,我爹都不会心急上火。说句你不爱听的,便是有人以常家血案的线索相诱,爹也绝不会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就走的。” 常宁颇惊,神思一转:“所以,蔡谷主的确是遭遇不测了!” “这世上有人能叫我爹毫无还手之力束手就擒的么?”蔡昭反问。 常宁立刻否定:“我见识过令尊的功力,不敢说入了化境,但已世上罕逢敌手。高手对决,要杀要伤都不难,但要让令尊连一击之力都没有,哪怕聂恒城再生,也办不到。”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蔡昭望着从窗缝中透进来的几缕阳光。 常宁继续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人是令尊十分熟悉甚至信任之人,趁令尊不备,一击得手。”他看了女孩一眼,含酸道,“不过你爹熟悉的人,肯定也是你熟悉的人,我怕一个说不好,你要与我翻脸,只好一句不提了。” 蔡昭瞥过去,“你想说谁。” “祭典那两日我留心看了,你爹和谁都淡淡的,哪怕对戚宗主都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只有对周庄主,那是打心眼里把他当作兄长了。”常宁索性一口气全说了。 蔡昭想了想:“那是自然。我爹自小在佩琼山庄长大,是真把周伯父当哥哥的――不过周伯父不是重伤在身么?” “没有亲眼见到,未必不是障眼法。” 蔡昭笑了,话题一转,“你在天字一号房中闻到一股极淡极淡的香味了么。” 常宁蹙眉。 “落英谷中花叶繁茂,我娘最爱制香调香,我自小就闻惯了。”蔡昭道,“那股香味若有似无,连我都是过了好久才察觉到。也许用不着是我爹多么熟悉信任的人,只消是相识之人,与我爹说话时悄悄散出迷药,而后生擒即可。” “但是我爹最后一定还是察觉了,昏迷前打翻了茶壶暖炉火盆什么的,弄屋里一塌糊涂,所以那些人迫不得已才彻底清理了整间屋子。又因为害怕夜长梦多,着急杀人灭口,就没想到应该弄出我爹歇息过的痕迹。” 常宁半信半疑,笑道:“说的好像你亲眼所见似的。” “那伙人不但我爹认识,客栈的掌柜也一定认识。”蔡昭又道。 常宁察觉出女孩语气中的异样,郑重道:“你察觉到什么了。” 蔡昭:“你注意到掌柜身后的墙了么?那里原先挂了许多吊着红绳的竹牌。” 常宁回想昨日进入客栈的情形,的确如此。 蔡昭:“这是开客栈用的物件,在一片片小竹牌上写上每间客房的名号,然后挂到墙上。租出去一间,或订出去一间,就将那间客房的竹牌翻过来,这样还剩几间空房就清清楚楚了。” 常宁忽然想到:“昨日你爹住的那间屋子的竹牌没有翻过来,莫非另有玄机?”他清楚的记得掌柜还指了指天字一号房。 “不,那只是因为掌柜懒。” 常宁:…… “这种竹牌要先晾晒,然后阴干,然后上油,然后再阴干……这样挂在墙上,每日酒气熏燎人来人往,也不易生霉。讲究些的店家,还要几晒几晾几层涂油的。”蔡昭如数家珍。 常宁笑了:“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八岁时发愿将来开客栈。” “你小时候不是想开饭馆么?”不是常宁抬杠,而是他忍不住。 “开饭馆是六岁时的念头,后来发觉客栈既能吃又能住,还是开客栈好。”蔡昭回答的很认真。 常宁:…… “这样做好的竹牌,就不大容易损坏了。”蔡昭道。 常宁想起适才女孩一直在烧竹牌,忽的灵光一闪:“是那个火盆?莫非你发觉地上的竹牌有线索!” 蔡昭微侧头,似乎在回想什么,“我们进去时,那个火盆已经冷了,烧了半夜,里头什么都烧没了。可我还是看出,木炭的灰烬中裹着一小块焦黑的碎竹片。” 她轻拍桌子,“我觉得那是掌柜在临终前扔进火盆的。” 常宁听的微微屏息。 蔡昭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之前住过那间客栈,记得些事――整间客栈差不多二十来间客房,以天地玄黄日月乾坤外加福禄寿十一个字为房号。” “那掌柜任性的很,安排房号随心所欲。天字有三间房,地字却只有一间房。玄字和黄字各两间房。坤字足有五间房,乾字却只有一间,还用来堆杂物了。” “刚才我怕引人注目,于是装作取暖将地上的竹牌一块块烧了,等全部烧完后――”她眼睛发亮,“我发现果然少了一张竹牌。” 常宁都紧张了:“是哪一张!” “月字三号房。” 女孩秀丽的脸蛋从苍白中透出一抹微红,“我记得很清楚,那位掌柜虽然胡乱安排房号,但并未跳号。月字一号房,二号房,四号房都在,只有三号房的竹牌没了――是掌柜亲手把它投入火盆的。” “月字三号房?”常宁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蔡昭蘸着杯中冷茶,在桌上写了个‘三’,其下写了个‘月’。 常宁:“三月?谁的名字或生辰与三月有关么,啊…掌柜的血字…”他想到了! 蔡昭看着他的眼睛点了下头:“就是掌柜在地上划的那一竖。” 然后她在‘三’字的正中间,重重划下短短一竖。 ――正是个‘青’字! 常宁眉心隐隐透出阴戾之气:“所以,是青阙宗的人干的。” 蔡昭看着在光线中舞动的细尘,缓缓道:“你还记得戴风驰那蠢材今晨说的话么?他说,我爹被伙计撞破了机密,为了灭口,从门口一路杀了出去。” “其实他说对了一半。的确是从天字一号房门口一路杀出去的,不是我爹,是真凶。” “昨日我们离开后不久,天就黑了。我爹曾告诉我,他看出掌柜年轻时受过厉害的内伤,是以特别畏寒,每夜必烧火取暖。昨夜,我想他也照例,早早烧起了火盆。” “大约午夜时分,掌柜看笸箩中只剩两块小木炭了,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回房睡觉。这时,忽然来了客人――来人是宗门中人,掌柜是认识的,只好强打精神招待他们。那人……”蔡瑶摇摇头,“不对,是那些人。他肯定有帮手。” “那人将手下留在大堂,自己上二楼去见我爹了――因为怕叫我爹生疑,是以他不能提前杀掉掌柜与伙计。” “那人在房中偷袭我爹时弄出了响动,一名伙计跑上楼去看,那人的手下追上去制住了他。这时,那人推门出来,就在房门口,面对面掏出了伙计的心!” 常宁恍然:“所以尸首上的伤口都是微微倾斜的。” “对。”蔡昭道,“‘拈花摘叶’厉害就厉害在,哪怕激烈打斗中也能准确摘人心肝。可若是伙计与掌柜被人制住了手脚,那么只要手上功夫够辣,就可以破胸挖心。陈师伯的大悲手,欧阳师伯的金刚指,都可以办到。” “掌柜当年是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的,他一见二楼的伙计被杀,立刻明白自己也逃不了了。于是趁那些人不备,先将‘月字三号房’的竹牌摘下丢入火盆中,随后在打斗中将柜台,笔墨,账册,还有墙上的竹牌全部弄乱打落……” “他们杀了伙计,杀了闻讯赶来的厨子,最后制住了掌柜,一样打断四肢后正面掏心――也可以反过来。掌柜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上划了短短一竖。那些人不解其意,还以为是掌柜临死前疼痛难忍,胡乱划的,是以并未注意。” “我说完了。” 蔡昭缓缓起身,目光淡然却坚定,“所以,我不会离开九蠡山。你无需相劝,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当然可以一路逃回落英谷,然后四方求告呼救,安安全全的等待消息。 但是不行。 蔡平殊十五岁时,已经名动天下。 她十五岁时,只想保护家人。 今日之前,她人生所有的决定都是父母与姑姑替她下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选了一条路。 “姑姑会赞成我的。”她仰起稚嫩的脸庞,仿佛望天,“姑姑会在天上保佑我的。” 第36章(小蔡姑娘的一天.上...) 次日清晨, 清静斋,书房。 蔡昭正在奋笔疾书,字写的细小若蚊足, 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小的纸卷。 常宁在旁磨墨, 磨了一圈又一圈。 “……你不是说不愿四方求告呼救坐等消息么。”他忍不住道。 “第一, 我没有四方求告, 我只求告了三处, 周伯父,法空上人, 还有静远师太。”蔡昭笔下不停。 “第二,我没有坐等消息。我得让外头人知道我的处境――爹不见了,生死未卜, 娘在远方, 来了也没用, 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宗门之故。” 砚池有些干涸,常宁用鎏金小勺又加了些清水,继续研磨, “你觉得这三人见到信函后, 会立刻前来相救么?” “来是会来的,但不是立刻。”蔡昭写的手指发麻,放下笔甩甩手, “我这儿好歹有师父在,他们自己跟前的麻烦也不少。尤其是周伯父,不但自己和家里人身受重伤, 还有一堆死伤要抚恤。唉,还是姑姑说的对, 求人不如求己。” 常宁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你心里在怀疑谁?” 蔡昭继续提笔:“既然是青阙宗里我爹认识的人下的手,师父,大师兄,李师伯,雷师伯,甚至樊师兄,都有可能。可我不明白的是……” 她蹙起精致的眉头,满是不解,“抓我爹究竟为的是什么?六派中落英谷居末,武林中蔡家也不算什么,哪怕魔教那个代教主要立威,也轮不到我爹啊。” 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她写完最后一张纸卷,将它塞入信鸽脚边的小竹筒中,然后交给芙蓉放出去,同时又装模作样从翡翠手中接过另一只信鸽,取出‘密函’。 屋外日正当空,蔡昭手持‘密函’而去,出门前回头道:“这趟常世兄就别去了,我怕已经有人疑心你了。” 常宁淡淡道:“我不放心你,他们要疑心就疑心好了,真闹翻了我们溜之大吉就是。” 蔡昭无奈,只好让他跟着。 依眼下的情形,正常的做法是暗中窥测,静待隐藏于青阙宗内的真凶再次动手――他们费这么大的心血布局,肯定不止是擒拿一个蔡平春就完了。 不过蔡昭是决然不肯等的――笑话,那可是她亲爹,亲的! 敌不动,那就她先动。 暮微宫正后方院落中,戚云柯的屋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汤味,这种苦涩浑浊的气味让蔡昭莫名不适,仿佛无意中碰上天敌的幼兽,即便不认识也会本能的竖起全身毛刺。 曾大楼与樊兴家分立于病榻左右,还有内门外门的几位管事正在报账。 当戚云柯听清蔡昭的禀报,震惊难言:“昭昭你说什么?!有人见到昨夜杀害客栈掌柜与伙计的凶手了?” 曾大楼啪嗒掉落了手中之笔,樊兴家震惊的几乎跳起来,几位管事也险些呆掉了下巴。 蔡昭‘一脸欣喜’:“是呀,我刚才收到密函,昨夜有人见到了。” 曾大楼回过神来,本想让几位管事离去,谁知蔡昭却道:“不用了,回头还要请诸位管事叔伯帮忙呢。” 戚云柯忙问:“昭昭你说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一早,我家管事与仆从闻讯赶来,行至街上时有人故意撞了他们一下,随后发现衣襟中被人塞了张字条。”小姑娘的脸蛋粉扑扑的,看起来既兴奋又惊喜。 常宁忍住没歪嘴角。 “字条上说,此人退隐江湖多年,早已不欲再过问江湖中事,然而敬仰我姑姑生前的威名,是以特来报讯。”蔡昭‘欣喜中带着几分羞赧’,“他说今日一早听闻悦来客栈血案,这才知道昨夜所见为真凶。” 曾大楼疑心道:“别不是来讹人的吧。” 戚云柯抬起左手:“g,大楼别打岔。昭昭你说,那人见到了什么。” “那人说,昨夜大约午夜时分,他行至街边拐角处时,见到掌柜正吩咐伙计关大门,忽有数人进入客栈。因为距离太远,那人并未看清他们的面容,但掌柜与伙计应该都认识这些人,伙计更是连连拱手行礼――之后,伙计就将门板一块一块拴上了。” 蔡昭看向戚云柯:“师父您想啊,掌柜认识也就罢了,他以前是江湖中人,可是连伙计都认识,肯定是青阙镇上的人啊。伙计们还连连行礼,说不定还是咱们宗门中人。” “不可胡说。”戚云柯低声斥责女孩,又看了眼几位管事。 曾大楼犹疑道:“就这么一张字条,真假且不可论,会不会是魔教的离间之计啊。” 蔡昭扁扁嘴,一脸‘病急乱投医’的泫然欲泣:“师父,大师兄,我知道这事听起来不可靠,但哪怕死马当作活马医,您也要查查镇上和宗门里的人啊。有没有谁形迹可疑,或者近日忽得巨财,说不定能抓到魔教的奸细呢!这阵子我们屡屡受到偷袭,也该关起门来好好盘查一番了,亡羊补牢嘛。” 曾大楼这次倒没意见,摸摸颌下短须,“最近来了这么多人,查一遍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樊兴家低头,忍不住插嘴:“会不会有人易容成宗门中人,致使蔡谷主上当受骗?” 常宁轻嘲道:“祭典那日,隔着七八丈远,蔡夫人都能一眼看出罗元容是易了容的,我想蔡谷主也不那么容易受骗罢。” 蔡昭赶紧道:“是呀是呀,我爹虽然没我娘那么眼尖,但只要走到他跟前五步之内,易没易容是绝瞒不过他的。是以能让我爹放下戒心的,肯定是认识的人!” 戚云柯沉思片刻,似乎下定决心:“好,那我们就查一查。” 小姑娘听了,似乎欢喜极了,“谢谢师父,谢谢大师兄,我这就回去等消息!” 当常蔡二人快要出门时,戚云柯忽然出声,“宁儿,你身上的伤毒都痊愈了么?” 蔡昭身形一滞,差点绊了一跤。 常宁不在意的转身,微笑道:“快好了吧。” 戚云柯看了他一会儿:“……那就好。” 二人回清静斋,匆匆用过午膳。 蔡昭端出宁小枫给她的药箱,抽|出底下一层暗格,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粉刷粉团粉皮,甚至还有各式假胡须假鬓发假喉结等等等等…… 常宁看的青筋微跳,忍不住:“你是来青阙宗拜师的,令堂为何会给你预备这些?” 蔡昭:“我姑姑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娘说,人在江湖,就得有备无患。” 常宁:…… 蔡昭手脚不停,先挑出两张合适的粉皮,投入温温的清水中,再寻出一个杏色瓷瓶,往清水中倒了数滴弥漫着青草气味的液体,两张粉皮立刻变的又薄又软又黏。 她将其中一张粉皮挤干水后贴到自己脸上,再对着镜子涂涂抹抹沾沾贴贴,最后整理好头发,套上芙蓉弄来的宗门袍服――白色镶银边束袖长袍配青色绣纹腰封,立时便是一个五官寻常身形矮小的青阙宗弟子了。 “幸亏昨日来了许多生人,不然风云顶的守崖弟子眼睛可尖了,一看从没见过我这张脸,必定要问我是谁的。”蔡昭让翡翠举起菱花镜,对着镜子模仿男子走了几步。 常宁:“那你为何不直接易容成宗门弟子,嗯,就易容成阿瓜他们的模样好了。” 蔡昭板起脸:“对不住,学艺不精,就这点本事了。”易容成熟人,远比易容成生人难多了! 拉着不情不愿的常宁也易了容变了装,蔡昭才表示可以出门了。 为了隐蔽行踪,两人不但没从正门出去,还一前一后翻着屋墙离去。 午后的日光懒洋洋的,做完功课的弟子大多喜欢这个时候下山去逛。夹杂在三五成群的人流中通过铁索大桥,蔡昭远远看见了宋郁之。由于伤势未愈,他再不能轻松过崖,而是由两名广天门的侍卫护送前行。 她忽然想起第一回见他也是在铁索上,当时的俊美青年脚不沾尘,飞扬清高,直叫人眼前一亮,如今却弄成这样。 这时身边一名弟子低声议论:“宋师兄的伤还没好么?” 另一名道:“看他这样子,肯定是没好。” “那他出来做什么?好好歇息才是啊。” “听说是宋家又来人了,足足二十位一等高手,好像是宋门主亲自从广天门金光圣堂的护法里抽调出来的。这等阵势,镇口看门的师叔哪敢随意放进来,所以宋师兄亲自去接应。” “广天门果然兵强马壮,气派非凡啊。” “宋门主一定气死了,最出息的儿子弄成这样。你们说,宋师兄还能复原么?” “我也不知道。若是不能复原,岂不是跟蔡平殊一样成废人了?” “呵呵呵,你有胆子再大声点,敢议论蔡女侠,叫小蔡师妹听见了看她不把你打成漏壶!她可既没受伤也没中毒,身旁还有个疯狗一样的常宁,哼!” “唉,小蔡师妹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孤零零的,亲爹不知去向,不定多担忧呢。” “有功夫心疼她不如心疼心疼你自己吧,小蔡师妹的身手够打十八个你了。李师伯已经说了,下个月开始要给我们加功课了!” 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学子,众弟子一听要加课全都哀嚎起来。 蔡昭默默听完,心中不胜唏嘘。 在风云顶落地之后,下山途中她又见到宋郁之一行人走在前头,不由自主的想靠过去说几句,没走几步又停住脚步――她想起自己此刻是易了容的。 正苦笑着,忽的一人从她身边擦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一处山石之后。 常宁目光阴晦:“你刚才想去哪儿了。” 蔡昭皱眉:“你的口气怎么这么像吴老倌?” 常宁忍不住问:“吴老倌谁是?” “吴老倌是落英镇上的买卖最好的箍桶匠,他老婆跟来镇上说书的跑了。” “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常宁不屑。 蔡昭诧异:“不,不是小白脸,那是位很有才气声音也好听的女先生。” 常宁脸都绿了。 “其实吴老倌的老婆人挺好的,贤惠能干,热心邻里。我姑姑说,她可能只是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吧――后来姑姑还让我娘给吴老倌重新做了媒。” 蔡昭感慨完,对着常宁语重心长,“常世兄还是改改脾气的好,不然将来尊夫人也迟早‘发现真正的自己’。” 常宁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冒绿光了。 后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又一波下山的弟子走过来了。 两人连忙将身形隐入树丛山石后。 “我们逮哪个?”常宁看着眼前经过的人群,仿佛盯着待宰的肥兔子。 蔡昭:“如今宗门里的人分成三类,原先就在的,昨日刚上山的,还有广天门的,你觉得应该从哪儿下手。” “广天门的。”常宁想也不想。 “好,那我们就先逮几个昨日刚上山的,樊师兄老说他们看着渗人。” 常宁:……那你问我做什么`⌒。 他斜眼看女孩,捏的手指格格作响。 蔡昭全当听见不见,自顾自问道:“总不能在这里抓吧,要不下山在抓?” 常宁阴□□:“既然你想要打草惊蛇,就不必有所顾忌。今日抓几个,明日再抓几个,能问出什么来最好,问不出来就宰了往山里一丢,来年山里的野兽必然喂的肥壮,多好?” “随便杀人不好吧,万一人家只是面相差,其实是好人呢。”蔡昭还是有底线的。 常宁翻翻眼皮:“那就把人打晕后丢上运往南方的漕船,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当然还得把人打伤,恢复就得一段时间的那种伤。 “这个主意好。”蔡昭欢喜,视线转回前方,“不过抓哪个呢。” 常宁:“自然是抓功夫最好的。” 说着他从地上捡了片树皮,旋臂一抛,只见那块树皮在空中划出一道月弧形,恰好击中那群人对面一棵大树,发出突兀的啪嗒一声。 事起突然,这就显出各人的差异了。 有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也有立刻运功戒备四面张望的,更有听风辨声后立刻扑向那棵大树的……其中,只有两人格外镇定,既未不知所措,也没有仓促行动,而是狐疑的望向常宁与蔡昭藏身的方向。 这时,树丛中忽然窜出一只肥兔子,从众人眼前一晃就不见了。 大家松口气笑了起来。 常宁面无表情的回头看女孩:“就他俩吧。” 蔡昭同意。 青阙镇今日适逢集市,周围数个村落的乡民都陆陆续续进了镇,或买或卖,不亦乐乎。常蔡二人远远尾随那两人,竟然一路跟到了一座青楼―― 青楼名曰‘小萱阁’。 不但名字雅致,阁楼也装点的秀丽不俗。 要不是门口进进出出勾肩搭背的女票客与艳女,蔡昭还不敢认这是青楼。 “青阙镇上居然有青楼?”她有些呆滞。 常宁忍笑:“落英镇上没有么?” 蔡昭想了想:“本来差点就有了,后来被我娘搅黄了。” “你娘怕花娘们勾引你爹?” “不,我娘怕她们勾引我姑姑。” “……”常宁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日自己第几次无语。 眼见那两人进了青楼,蔡昭咽咽口水想跟着进去,被常宁义正辞严的制止了。 最后他俩只好在青楼斜对面的酒家二楼窗口边上坐等,为防疏漏,蔡昭还雇了几个孩童去青楼周围盯梢,专门盯那些出门离去时没有老鸨龟公或者花娘相送的客人。 看常宁不甚明白,蔡昭很耐心的解释:“大凡青楼,多数不止一扇门的。大摇大摆来逛青楼的其实只有一半。那些有家室的,有爱侣的,名气伟岸光明的大侠,往往拉不下面子,青楼就引他们从侧门或后门走。” “还有,那两人要是真去光顾人家买卖的,只要不是赖了女票资的,店家必会热情相送,盼着再做下回买卖。” 常宁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清楚。” “做买卖的门道千变万化,学海无涯嘛。” 常宁莫名生出一股老父亲之感,长长叹了口气。 蔡昭奇道:“你怎么了?” 常宁叹气:“没什么,只是我希望你长大后,能够严正不阿,循规蹈矩些。”这女孩的旁门左道懂得都快比自己多了,这年头的名门正派啊,真是一言难尽。 蔡昭懵:“?” 大约一盏茶后,一名孩童在酒楼下头拼命晃着一条红布。 蔡昭看见后,立刻拖起常宁下楼追去,只见两名不曾见过的人刚从青楼后门出来,随即闪入一条小巷。 常宁一怔:“不是。这是别的人吧。”衣裳样貌都不一样了,正想笑话女孩也有算错的时候,忽觉袖子一紧,已被拉着跟了上去。 “不,就是刚才那两人!他们也易容了!”蔡昭沉声道,“好端端的易容换衣,肯定有鬼!我们快跟上!” 第37章(小蔡姑娘的一天.下...) 虽然蔡昭不止一次嫌弃青阙镇不够繁华, 然而其地广人众远超落英镇。单定居人口就有小两千人,拢起来差不多三百来户。常蔡二人远远尾随那两人,一路上小心遮掩, 最后见他们走入一条幽静的小巷后消失不见了。 这是条毫无异处的寻常小巷, 青阙镇上没有五十条也有三十条。 小巷左右各有三扇双扉门, 显然是住了六户人家。所谓大隐隐于市, 没想到可疑之人竟栖身此处。问题在于, 那两人跑进哪扇大门后头去了呢? 常宁表示可以在巷子里放把火,把人全都逼出来后就知道哪家不对劲了。 蔡昭当然不统一, 不过常宁这话也启发了她另一个主意――她在镇上一气买了三四十个染红了壳的白煮蛋,然后在街上找了一对十岁上下口齿伶俐的市井小姐弟,让他们挽着篮子挨家挨户去敲门。 敲开门后就说自家是刚搬来隔壁巷子的, 自家婶婶刚生了儿子, 请周遭的街坊邻舍吃几个红蛋高兴高兴――常蔡二人就远远的在斜侧角观看。 常宁疑惑:“这你能看出什么来?” “樊师兄说过, 本地的习俗是红蛋要送双数, 否则会对自家不吉利,可我让他们每家送的都是单数。”蔡昭低声道。 果然,六户人家中, 有三户收到单数红蛋后, 立时善意的提醒小姐弟回去告诉父母当地的风俗,其中更有一家当场还回一个红蛋,收下的便是双数红蛋。 还有两户虽未当面提醒, 但也拿着红蛋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 只有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位穿戴成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然而这人举止冷漠, 言语中透着不耐烦,行动间手脚又虎虎生风, 显然是个练家子。他听清小姐弟的来意后,二话不说接过红蛋,随手抛给小姐弟俩一个银稞子后立刻关上大门。 “就是这家了。”这次连常宁也看出来了。 接下来就简单了。 常蔡两人先跃入那座宅子隔壁的人家,遇上什么人直接点倒了便是,然后隔墙观察那座宅子――只见庭院中原来的花木树荫现出凋零之态,显是有阵子无人打理了,五六名身佩兵器的锦衣侍卫来来回回的巡守。 其实潜入别人宅邸的最好时间是在晚上,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任你轻功再高明,大白天明晃晃的跑进人家院落也未免太嚣张了。 幸亏此时天冷,昼短夜长;天色渐渐黯淡,黄昏已至。 每家每户都飘散出饭菜香气,这时对面远远又走来几名锦衣侍卫,显然是用过饭后来交接的。这边的侍卫喜出望外,不等他们走过来就急急迎上前去。 常蔡二人等的就是这一刻,犹如两股轻烟般‘飘’进庭院墙下的一个死角,离得近的那几人背面朝他们,正面朝他们的又离得远,于是他俩就借着这个机会飞快腾挪而去。 其实常宁并不怕被人发觉,然而既然女孩决意引而不发,他就只好顺她的意。 这座院落前后有三进,蔡昭对这种民居结构再熟悉不过了,眼见中间第二进主屋旁有两间连起来的抱厦,于是拉着常宁闪了进去。 进去之后,蔡昭愣了。 这种抱厦一般是丫鬟奴仆住的,为的是就近服侍住在隔壁主屋的主人,不曾想这屋子布置的精致舒适异常,连中厅的桌布用的都是上好的锦缎,上头摆放的茶具更是昂贵的纯色玉瓷――所以,究竟是这帮人实在太有钱,以至于连仆人都能过上豪奢的生活,还有另有含义? 蔡昭脑子有些乱,常宁倒听见门外发出极轻微的动静,二话不说拉着蔡昭躲进了屋后净房旁的一个暗阁,让重重厚实的幔帐将他们遮蔽起来,同时留出细细的一条缝,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形。 不多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名华服青年,同时还有一阵奇怪的铁器响动。 这人年约二十三四岁,身形中等,面目清秀,就是精气神极差,皮肤惨白,双眼发红,既疲倦又厌烦。他身上明明穿的是最名贵的布料,头戴的是万金难买的羊脂玉冠,却一副愁眉苦脸,活像被人追债到穷途末路却发现自己没有妻女可卖的烂赌鬼。 他蜷缩着坐在桌旁,看着不知何处呆呆出神,这时半掩的门又被推开,进来两名锦衣侍卫。其中一人道:“千公子,请伸出脚来。” 千公子浑身一抖,身上再度发出铁器响动,“……才刚吃完饭,就不能叫我歇歇么?” 锦衣侍卫道:“上锁后,公子一样可以歇息。” 千公子无奈,认命的伸出双脚,脚踝处赫然是一幅森冷漆黑的铁镣铐。 锦衣侍卫从墙上拉来两条拇指粗的铁锁链,啪嗒啪嗒两声,扣到两只铁镣铐上,然后再上锁,并将钥匙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蔡昭与常宁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的眼中俱是一样的了然与疑惑。 ――能住在这样精致豪华的房中,显然房间主人多少有点身份,然而镣铐一露出来,他俩立刻明白了,这位千公子应是一名十分要紧的囚徒。 为了看好他,那帮人还弄了个障眼法,故意让他住在奴仆才住的抱厦中。 身为囚徒,不待在牢狱中反而这么受优待,不是对这位千公子的身份有所忌惮,就是他对这帮人别有用途――蔡昭隐隐觉得是后者。 那么是什么用途呢? 两名侍卫上完锁就离去了,徒留千公子一人继续坐在桌边唉声叹气。 还没叹气足十下,只听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推开,千公子犹如惊弓之鸟般差点跳起来。 ――常蔡二人已看出这名‘千公子’脚步虚浮,身形平直,武功不会很高。 从门外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目光炯炯,气蕴于内,肉眼可见是位一名内功强劲的高手,他进屋后双手负背站到侧面,长长的鹰钩鼻子格外注目。 第二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颇为俊俏。 第三人是个低头垂眼的矮个中年男子――蔡昭觉得这人很是面熟,仿佛哪里见过。 常宁忽然按上她的肩头,另一手做了个打算盘的动作。 蔡昭无声张大了嘴――她想起来了,这名矮个中年男子不就是中午在戚云柯屋里报账的管事之一么?所以是这管事被人买通了,还是他本来就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她心烦意乱,差点没听清下面的对话。 千公子看见那鹰钩鼻子十分激动:“你们想累死我啊,就是口骡子也该歇口气吧,我有几分几两难道你们不清楚么,半月前那个几乎耗尽了我所有功力,你们还来!还来!” “你也说那是半月前的事了。”鹰钩鼻子阴阴一笑,“这些日子好汤好药的伺候你,别说一点功力也没恢复,糊弄谁呢。” 千公子立刻泄了气,垂头丧气的坐下。 鹰钩鼻子又道:“千公子放心,我们也舍不得真把您累死了,这回这个只要三五天就成了,还烦请千公子施展神通吧。” 千公子抬起眼皮:“这次是哪个?” 俊俏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我。” 千公子无语:“谁问你们的人了,我问的是这回要变成哪个倒霉催的?!别再给我一张画像啊,忘记上回弄成三不像了么。我早说过一定要见到真人,而且要活的,活的!” 这几人一来一回,言语中透出来的信息让蔡昭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一个她甚至不敢仔细去想的恐怖念头。她扭头,看见常宁也露出一样惊异的神情。 鹰钩鼻子笑了:“这回要多谢老陈了,若不是他把人骗下山来,千公子也无法可施了。” 陈管事拱手:“我武功低微,还是多亏了‘迷魄针’,才能手到擒来。” “好说好说,陈管事知情识趣,我们定然不会亏待了你。”俊俏年轻人道。 随着鹰钩鼻子一声令下,又有两人扛着只重重的麻袋进屋来,看形状麻袋里应是个人。 这次来的人常蔡二人都认识,正是他们尾随了一下午的那两家伙。 两人将麻袋放到一旁的躺椅上,解开口子后慢慢露出一张昏迷的清秀面孔…… 蔡昭捂住自己的嘴巴,同时感到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一紧。她抬头侧眼,看见常宁也绷紧了下颌――麻袋里的人正是樊兴家。 鹰钩鼻子对那两人道:“等我们这儿完事了,你们就陪着小宫回山上去。老陈毕竟是外院的,鞭长莫及。若是小宫言行举止有什么疏漏,你们要及时给他描补。” 那两人抱拳应命,随后关门离去。 千公子起身走到躺椅旁,看了会儿后疑惑道:“这人手脚细嫩,骨骼纤脆,看着不像武功很高强的人,你们为何要变他?” 鹰钩鼻子哈哈一笑,甚是得意:“这你就不用管了。小宫,你过去坐好,等千公子给咱们来个‘大变活人’,哈哈哈。” 俊俏的年轻人笑笑,端正的坐到桌旁。 千公子从躺椅旁的立柜中取出一把剪刀,缓缓剪开麻袋,然后他开始‘摸’了――从樊兴家的头顶颅骨,至后脑,双耳,再额头,鼻梁,脸颊,脖颈,一一而下…… 仿佛屠夫在抚摸待宰的牲口,看看从哪里下刀合适,又似是正骨师傅在给客人推油过劲,顺着肌肉纹路仔细缓慢的摸索。 ――场面说不出的诡异,蔡昭不自制的泛起了恶心。 趁千公子‘工作’的当口,鹰钩鼻子回头道:“老陈,这姓樊的小子是戚云柯的亲传弟子,真的非要换他么?” 陈管事低声道:“非换不可了。你们的人一上山这小子就起疑了,偏偏他又分管庶务,总有打交道的时候。今日中午蔡家小丫头在戚云柯面前一通胡说八道,旁人是半信半疑,可我瞧出这姓樊的是上了心。幸亏我留了个心眼,午膳后溜去客院看看,果不然逮住这小子在偷偷翻查你们人的行囊。” 鹰钩鼻子神情一紧:“他翻查出什么了?” “还没有。我借故将他引了出来。”陈管事道,“不过,若是继续留着他,被他寻出破绽是迟早的事。这小子看着整日乐呵呵,其实心细的很。那位叫李得标的壮士,刚上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他看出是练毒蝎指的。呵呵,这等功夫,咱们名门正派可不练。” 鹰钩鼻子喟叹:“我已经叫他们只带刀剑上山,那些阴损的毒镖还有镰钩叉拐什么的一概留下,没想到还是露了破绽。到底是青阙宗弟子,眼力不凡啊。” 这时,千公子已经摸完了樊兴家的双臂和手掌,连指尖都摩挲了半天,现在开始摸樊兴家的胸膛了――看着男人摸男人,蔡昭一阵鸡皮疙瘩掉满地。 难怪她怎么也看不进书铺里的那些男风话本,她果然不好这一口。不过她是个宽容的鉴赏家,自己不喜欢没关系,主顾喜欢就行。 小宫有些不耐烦:“天色不早了,千公子快些吧。这小子尚未成婚,是个连相好都没有的童子鸡,又不爱精研武艺,不会动不动脱了衣裳练功的。” 千公子转回头:“你能不能别插嘴,易身大法是能随便含糊的么?习武之人收弟子为何非要讲究天资天赋什么的,因为每个人的肌理经络还有骨骼丹田都是不一样的,甚至连关节都有些许差异,是以有些人适合练刀,有些适合练剑,还有些适合流星锤……” 鹰钩鼻子道:“千公子莫恼,不过小宫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回就是应应急,不必那么较真,千公子还是尽快动手吧。”话虽说的客气,然而胁迫之意毫不遮掩。 千公子无奈,只好再从立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黑色檀木扁匣。他将扁匣放在桌上,打开后一阵银光闪过,里头竟是排的密密麻麻的银针,足有几百根。 蔡昭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针,长短粗细五花八门,有针头扁圆形的,有针尾楔形的,有前细后粗的,甚至还有长得像细长的三棱锥…… 千公子选了二十七八根形态各异的银针,用一种弥漫着奇怪气味的油水逐枚抹过,然后走到小宫背后站定,吩咐他褪下上衣。 一切就绪后,他凝神静气,忽的双手发力,一气不停的将银针往小宫的头顶后脑肩背脊柱腰椎几处扎去,后面扎完又迅速跃至小宫前面,在脑门脸颊脖颈几处扎上银针。 这千公子看着武功不高,然而这套指法快的令人难以置信,十指翻飞几乎晃成了残影。 扎完针后,他立刻双手按住小宫头顶的百会穴,屏息运功。 这功法甚是邪门,运功的千公子除了额头一点冷汗,全身没有一丝气劲泄出,反而小宫身上热气腾腾,扎针处冒出缕缕白气,好像一只没盖严实的蒸笼。 白气模糊了小宫的面目,隐约间蔡昭似乎看见他的相貌与身体发生了变化,有些地方的皮肉微微鼓起,有些地方的皮肉却塌陷下去,甚至连肩膀都拉宽了几寸。 小宫生了一把水蛇腰,在千公子运功之下,腰身竟然生生圆粗了一圈。 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看小宫身上发生的诡异变化,仿佛故老相传的鬼故事中的画皮妖魔真的现身人间,撕开血淋淋的人皮披到了自己身上,迷惑世人。 蔡昭觉得后脊一阵寒气冒了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千公子低声说了句‘行了’。 他似乎疲惫至极,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到后面的躺椅上。 小宫周遭的白气缓缓散去,露出一个熟悉到令人惊恐的轮廓――樊兴家! 他兴奋的抚摸自己的脸,还从腰囊中掏出一面小银镜左看右看:“真的变了,哈哈哈,真的变了,有趣极了……” 在樊兴家的脸上看到这种兴奋而妖异的陌生表情,蔡昭仿佛看见一万只蚂蚁从自己枕边爬过,浑身难受。 鹰钩鼻子走到小宫面前看了会儿,笑道:“千公子好手艺,果然分毫不差,哪怕睡在枕边的婆娘也未必分得出来,哈哈哈哈!老陈是头一次见吧,快过来看看。” 陈管事弯腰细看小宫的面庞,赞叹道:“一模一样,果然一模一样,真是神乎其技啊。我以前一直当‘千面门’的传说是言过其实,没想到是真的。” 他站直身体,疑惑的看向鹰钩鼻子,“这般神技,九十多年前为何会被黑白两道联手灭门?” 鹰钩鼻子神秘一笑:“就是因为太过神技了,才不能放心啊。你想想看,若叫这个门派发扬光大了,江湖上哪家哪户能安心入睡啊。不怕一觉醒来枕边换人了么,不怕吃顿饭的功夫心腹弟子换人了么?” 陈管事心领神会,视线往千公子身上一溜,随即大声道:“多谢千公子出手相助,待来日成就大事,必然重谢公子。” 蔡昭在心中切了一声――拉倒吧,还重谢?你拾根棒棒当香烧,骗鬼呢!你们‘成就大事’之日恐怕就是这千公子的死期。 但是千公子似乎没想到这点,只疲惫的摆摆手:“不必客气了。我先说好了,这回最多五日,就会现出原形的。” 小宫笑道:“放心放心,三日之内‘我’就会坠落深渊,尸骨无存。到时咱们的人就不必提心吊胆了,哈哈哈哈……” “是万水千山崖下的深渊么?”陈管事有些犹豫,“那里可凶险的很,不会有事吧。” 鹰钩鼻子笑道:“老陈真是菩萨心肠,这是在心疼小宫呢,小宫还不谢谢老陈。” 小宫忙道谢,随即又道:“两位放心,我别的不行,牵丝壁虎功却是自小练大的,别说是风吹日晒的崖壁,就是面镜子也能攀附住。过上两个时辰,我自会慢慢爬上来的。” 老陈点点头:“既然如此,就将樊兴家除了罢,莫留后患。” 蔡昭心下一沉。 千公子似乎也很惊讶:“至少再多留几个时辰,学学他的说话走路吧;变成另一个人,不是只皮囊相像就成了啊。” 小宫满不在乎:“这小子每隔数日就要下山采买,我在镇上潜藏了那么久,已经偷偷看他不下七八回了,每回都盯牢他一个多时辰,他的言行举止我清楚的很。”言下之意,樊兴家已经没有留下的价值了。 “你们早就想换了这人?”千公子惊异道。 小宫得意道:“不只是他。青阙宗上有头有脸的人,咱们都有身形相仿的兄弟暗中盯梢,一旦情形有变,立刻就能换人!” 千公子不满的轻哼一声。 鹰钩鼻子笑道:“当然还得千公子出手。” 听到这里,蔡昭觉得自己手心湿冷一片。 常宁仿佛有所觉,拉了拉她的小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 蔡昭牵来他的大拇指握在手心,这稚气幼童般的举动只是为了找些信任和依靠。 常宁静静的看了女孩一会儿,转回头。 他已经对心口涌起的温热十分熟悉了。他知道,不论外面是妖魔横行还是恶鬼遍地,他总要护住这女孩的。 四人说话间,小宫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利刃,狞笑着朝樊兴家走去。 千公子不悦道:“这是我的屋子,弄的血花四溅我可住不下去了。” 鹰钩鼻子拍拍小宫的肩:“我来罢。”说着提掌运气,走向躺椅。 蔡昭怎会坐视樊兴家被害,在小宫亮刃时她已凝气在掌心,决心不管怎么样也得救下樊兴家一条性命。正当她打算扑出去时,忽觉肩头被沉沉按了一下,身形随即一滞。 常宁已如满弓而放的利箭般飞跃而去,宽广的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形,然后重重一掌击中鹰钩鼻子的背心――这一掌他用足了目前的全部功力,那鹰钩鼻子顿时被打飞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口喷鲜血。 这四人全然不知屋内竟然藏了旁人,这一下猝不及防,几乎都惊呆了。 小宫见鹰钩鼻子身受重伤,巨怒之下疯狂的挺刀冲向常宁,可他的武功远不如鹰钩鼻子,下场可想而知。 躺椅旁的千公子已经吓傻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只有陈管事反应最快,他深知鹰钩鼻子的武艺已是这座宅子中数一数二了,然而依旧不敌这个忽然窜出来的人一掌之力。虽说对方占了偷袭的便利,但武功之高毋庸置疑,自己扑上去缠斗只是送命,还不如赶紧叫人。 于是他一手拎起桌上的茶壶,一脚踹开离自己最近的窗户,重重将茶壶摔了出去,正待放声呼救时候,忽觉得后领一紧,自己已像条死狗般被人拖回去摔在地上。 忍着浑身骨裂的疼痛,他看见身旁站了一名身形矮小的宗门弟子,只见‘他’双掌虚空向内一翻,两扇窗扉宛如被无形的手拉动一般迅速合上。 陈管事不认识眼前这人,但他见过这手功夫――祭祀大典那日,即将拜师入门的美貌少女空手夺下数丈之外的罗元容手中的孩童,用的就是这么一招。 他震惊的指着蔡昭:“你,你是蔡……啊!”惨叫戛然而止,他的咽喉处插了一把不住晃动的短刀,正是小宫适才握在手里的那把。 蔡昭转头去看,只见鹰钩鼻子满脸是血的倒在墙边,脖颈已经拧断了,显然常宁又补了一手;千公子依旧抱着床腿抖若筛糠;只有躺在地上的小宫还剩一口气。 然而适才陈管事摔出去的那只茶壶砸在窗外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已然惊动周遭的护卫了。幸亏之前因为这屋里要进行‘换人大法’,鹰钩鼻子将一众护卫屏出老远,不过他们赶来也近在眼前了。 常宁伸脚踩住小宫的脑袋,淡淡道:“除了这处,你们还有其他潜藏之处没有?老实说了,给你一个痛快。” 谁知小宫颇是硬气,强忍疼痛大笑道:“你们青阙宗早被我们换成筛子了,灭派就在眼前,你还跟我耍威风,哈哈哈……”他看常宁的衣袍,以为他也是宗门弟子。 常宁不再多言,干脆利落的一脚将小宫踢翻过身,再一脚下去跺断了小宫的脊柱,让他慢慢疼痛而死。 蔡昭心惊不已。 这时外头人声已近,显然护卫都赶来了。 常宁将樊兴家夹在臂下,蔡昭伸手去拉千公子,想把他也带走。 千公子赶紧亮出脚上的镣铐:“我我我,我脚被锁住了走不了!” 蔡昭转头就要去搜鹰钩鼻子的身,千公子很好心的提醒她:“钥匙不在他身上――他们的规矩,带钥匙的人不能与我待一块儿。” 蔡昭只好转回来,两手握住铁镣拼命运气用力,谁知镣铐分毫不动,于是她又想去寻些刀剑来砍。 常宁看出了门道:“这铁链应该掺了玄铁,寻常刀剑砍不动的,你别白费力气了,回头弄伤了手。将这家伙的两只脚剁了,就能把人带走了。” 千公子吓的差点昏过去,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连连哀求不要不要。 这种事蔡昭当然做不出来,此时她不由得摸自己的腰带,深深悔恨为何不带利刃出门。 纷乱的人声与脚步声已逼到门口,蔡昭只好作罢。 她一把捏住千公子的后颈,另一手从腰囊中摸出一枚芬芳的药丸塞进他嘴里,然后将他的下颌用力一合,药丸就被吞下了。 千公子大惊失色:“你你你,你给吃了什么…救命啊…啊!” 话音未落就被蔡昭一记刀手击晕。 蔡昭起身,正打算与常宁一道冲出去。 谁知常宁却将樊兴家递给她,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你从后面走。”刚才他们躲在暗阁后面时,的确看见侧面有一扇小窗,应该是给净房通气的。 蔡昭深知常宁的本事…以及底线,单他一个人逃脱重围并非难事,于是二话不说接过樊兴家躲到暗阁后头――临进暗阁前,她看见趴在地上的小宫似乎断了气,然后身形微微扭曲。 这时房间大门被轰然撞开,常宁大笑一声扑上去,毫不意外的响起一片哎哟声…… 趁着前门一团混乱,蔡昭背着樊兴家从侧面小窗钻了出去,几下兔起鹘落便跃出了这座院落。出了小巷后,她拐进一个巷角将樊兴家放下,忽的发现他后颈处有什么闪了闪。 她拨开樊兴家的衣领细细查看一番后,从他后颈第二节处缓缓抽|出一根极细的金针。 金针微微颤动,除了血腥气外,还散发着一股极微弱的熟悉异香。 一抹思绪闪过,迷雾渐渐拨开,蔡昭将金针收入腰囊。 ――她有些明白了。 此时,镇上巡逻的宗门弟子也听见了这条巷子响动,吹着银哨赶了过来,最前面领头那人就是李文训师伯的大弟子庄述。 蔡昭低头一看,拔出金针的樊兴家已经呻|吟着要醒过来了。 她略略思索,便将樊兴家放到前边巷口,然后赶紧退开。直到远远看见庄述等弟子发现倒在地上的樊兴家之后,她才迅速离去。 之后她一路疾奔,差不多从镇西口一气奔到镇东头,才停下脚步,扶着一间饭馆门口的招牌杆大口喘气。这时她看见前方一片朱红色衣袍的人群缓缓过来,中间簇拥着的那人不是宋郁之是谁。 蔡昭本想躲开,忽想到一事急需向宋郁之求证,于是她眼睛一瞥,看见饭馆门口一侧的小桌上摆着一把粗瓦茶壶,供来往的贩夫走卒解渴的。 她身形一闪,就将它拎走了。 躲到店后倒泔水的小巷角落后,蔡昭用茶水沾湿帕子后飞快擦脸,卸下粉皮假喉结等物后一股脑儿丢进泔水桶,接着打散头发后理了理,再将外头的宗门袍服一脱,露出罩在里头的浅红裙装――她又变回了人见人爱的小蔡师妹。 “三师兄,三师兄,等一下……”小蔡师妹上气不接下气的奔上前去。 簇拥着宋郁之的众护卫先是按剑柄警戒,随后见到是个满头大汗的美貌小姑娘,宋郁之又急急上前迎她,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宋郁之搀住女孩胳膊,低声问:“昭昭怎么了,有人追你么?” 这当口蔡昭哪有功夫解释这个,急急道:“三师兄,我有事找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女孩双目晶亮,犹如燃着两簇火苗,既兴奋又着急。 宋郁之多看几眼都觉得心跳加速,他转头吩咐了众侍卫几句,众侍卫立刻善解人意的齐齐后退七八大步……然后伸长了耳朵。 蔡昭见此处是个无人的街角,直截了当道:“三师兄,昨日那拨广天门的人不是令尊派来的,而是你自己叫来的,对不对?” 宋郁之俊目一挑,眼中露出赞赏之意,径直承认道:“不错。” “为什么三师兄忽然要叫一大群侍卫上山?就算师兄你伤势未愈,何必在自己的师门防备如此呢?”蔡昭问。 宋郁之沉吟不语。 女孩似乎也没期望他回答,继续道:“因为三师兄察觉到了不对劲,一种无法对人言说的不对劲,我说的对不对。” 宋郁之蓦的抬起头来,目色深沉。 蔡昭真诚的一字一句道:“三师兄,如今我爹生死未卜,我现在查一件事到了要紧关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前些日子你究竟发觉哪里不对劲?” 宋郁之心中几番犹豫,然而看着女孩执着不屈的眸子,最后张开嘴,说出了他至今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我发觉,师父不对劲。” 第38章(小蔡姑娘这一天的后续及结...) 宋郁之七岁拜入青阙宗, 八岁起就由戚云柯亲自传授武艺。 曾大楼与戴风驰虽然入门比他早,但前者资质平平,早就放弃修行转而忙于庶务, 后者则自小长在尹素莲身边。 从小到大, 宋郁之几乎是全程目睹戚云柯尹素莲夫妇的日常。 与寻常人想的不一样, 其实只要不是大事, 戚云柯对尹素莲十分迁就, 每每夫妻因为尹素莲处事不公或溺爱女儿这类事吵架,只要尹素莲示个弱, 戚云柯都愿意顺坡下驴的与她和好――有时候哪怕当面冷淡,转头也会和好。 然后下一次再吵架。 对于这种情形,宋郁之嘴上虽然没说, 但从年幼起就十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 尹素莲的有些举动其实已经触及一宗之主的底线了。 记得那年, 戚凌波看中了一名刚入门弟子的贴身短|刀――说实话, 那刀不过是锻造的精致些,然而那是人家父母的遗物。 戚凌波自幼骄纵,看中的东西就非要弄到手不可, 宋郁之数次将这事禀报给戚云柯, 大家训斥也训斥了劝说也劝说了,然而戚凌波当面哭哭啼啼装委屈,转个脸就在戴风驰的帮助下又去为难那弟子。 最后那弟子含泪将短|刀‘赠与’戚凌波, 戚云柯本来要重重处罚女儿,但在尹素莲的胡搅蛮缠之下不了了之,反而是十二岁的宋郁之气的不行。 他发了狠, 一句话也不说,当着戚凌波的面的将年长于自己的戴风驰打了个半死――谁来劝都没用, 尹素莲发脾气也没用。 戚凌波怕了,忙将短|刀交了出来,此后怕他比怕自己亲爹还多些。 后来回广天门探亲时,宋郁之将这件事说给宋时俊听。他那一辈子嘴上不靠谱的亲爹难得说了番合情合理的话―― 戚云柯自幼家境贫寒,寡母十分艰难才将他养大,为了一个外门弟子的编外名额,他母亲日夜做工到处拜求,终于请了当地有名望的侠士写了荐帖,并凑足了路费。 可惜戚云柯入门数年未有进益,戚母带着满心遗憾,贫病而死。 仅仅两年之后,蔡平殊误打误撞的发现戚云柯是‘天火龙’资质,在她的激励下,戚云柯终于突破桎梏,一飞冲天了。 宋时俊让儿子设身处地,一个卑微到尘土中的外门编外小弟子,在无数个失落难眠之夜是如何想象宗主尹岱及其女尹素莲的,恐怕仰望如云端中的仙君与仙子了吧。 最后,宋时俊让儿子理解戚云柯,他能把小小年纪的儿子送上九蠡山,就是因为信任戚云柯的为人――他可能软弱迂腐,但绝对忠厚仁慈,不会藏私。 事实的确如此,戚云柯待宋郁之比亲骨肉还上心,可谓倾囊相授。 然而这次不对。 尹素莲意欲与丈夫和好,戚云柯不但当面冷淡,之后也没有去找妻子的意思。宋郁之耐心的等待数日――尹素莲后来又去暮微宫送了两回补品,依旧是吃了闭门羹。 他不由得起了疑心。 听完宋郁之的话,蔡昭长舒了一口气:“多谢三师兄为我解惑。” 宋郁之心中的疑惑存了好几日,却顾及蔡昭的难处,他犹豫道:“师妹……查到了什么?”没等女孩回答,他又立刻道,“若是师妹不便,就不必说了。” 看着这么善解人意的师兄,蔡昭差点落下老泪――跟常宁那个阴阳怪气的半疯子待久了,她都快忘记世上原来还是有好说话的人的。 她一巴掌拍在宋郁之的臂膀上,豪气道,“三师兄说的什么话,适才你愿意将心中疑惑说给我听了,我又怎会藏私呢?不过眼下不是时候,回头我再来……” “你们在做什么?!”――常宁宽袖浮动,远远犹如一朵黑云飘来。 他也已经去掉身上易容的装束了。 见来者不善,广天门的侍卫们立刻手按剑柄,严阵以待。 宋郁之见是常宁,抬手示意众侍卫退下。 常宁面色十分难看,连脸上的毒疮都泛着黑气,活像又中毒了。 蔡昭见常宁安全脱身了,很是高兴,“你来的好快啊,我还当要再等你半个时辰呢。”――他俩潜入那座院落前就说好了,若是两人走散,就到镇东头的街角茶亭汇合。 常宁冷笑一声:“我看我还是再晚些来的好,免得耽误了你与宋少侠说话。” 宋郁之听出了这话里的酸意,眉头一皱。 多数情形下,常宁说话总是能把人气死,可惜他遇到的是小蔡姑娘。 蔡昭笑的灿烂:“不耽误不耽误,等回了宗门我和三师兄有的是时候说话,谁也耽误不了的,你不用担心。” 宋郁之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声。 “你!你说这种话对得住我么?!”常宁气到胸膛剧烈起伏,为了护女孩周全,他都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谁知扭头就看见了这样令人发指的场面! “你……”他正准备强烈控诉小蔡姑娘的负心行径,街对面的茶亭忽的一声巨吼。 众人不由自主转头去看。 “――你!你说这种话对得住我么?!” 茶亭中,五大三粗的老板虎目含泪,对着徐娘半老的妻子吼道:“为了这个家我没白天没黑夜的,连命都豁出去了。谁知我刚在后厨烧了炉火,出来就见你与这个小白脸拉拉扯扯――你……你对得住我么?!” 常宁:…… 蔡昭:…… 宋郁之:…… 众侍卫:这也太tm应景了。 于是他们戏份很足的齐齐转头,目光灼灼的看宋郁之的左臂,蔡昭的小手还搭在那里。 常宁双目快喷火了。 蔡昭忙不迭的缩回手――虽然她不很明白为何要心虚。 “行了行了,我与三师兄的已经说完话了,咱们赶紧走吧。”她知道再说下去必无好话,所以及时止损,“三师兄,您自去忙吧,咱们后会有期――再会!” 然后她拖起常宁的袖子就要走,走之前她回头犹豫道,“三师兄,你听说过‘千面门’么?”看见宋郁之瞳孔一紧,她又道,“我想,你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 说完,她赶在常宁发作之前飞也似的奔离此地,活像是遇见了讨债的。 宋郁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对着已经人去无踪的前方,依旧按礼数拱手道别。 …… 蔡昭拉着常宁一直跑到她偷走茶壶的那间饭馆,要了顶楼那间三面临窗的雅座,并将房门敞开,两人才坐下。 常宁矜持的挽了挽袖子:“你倒机警,知道找这种屋子,不容易有人偷听。可惜你适才跑的太快,不然可以请宋少侠一道来坐坐。” 蔡昭停下给他倒茶的动作,瞪眼道:“我爹都找不到了,你还跟我抬杠!我又不是特意在你拼命逃脱的时候去找三师兄闲聊,我是有事问他。” 天可怜见,常宁五岁以后就再没看过任何人的脸色,托小蔡女侠的福,最近他又将这项技能捡了回来。女孩脸上明晃晃写着耐性即将用尽,他只好轻哼一声,表示过往不提了。 蔡昭赶紧将宋郁之的疑惑飞快的叙述一遍。 常宁面色微变:“所以,戚宗主果然已经被……”他看见三四名伙计端着几个大大菜盘摇晃着进来,立刻收口。 伙计们得了重赏,一趟功夫将饭菜全部上齐,而后蔡昭吩咐他们没有招呼不用再来。 看着伙计们消失在楼梯口,蔡昭才压低声音道:“所以我才要问你,这种…呃…‘易身大法’是怎么回事?还有,千面门是什么门派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常宁捋了捋思路,道:“别说你没听说过,我若不是偶尔在九州……偶尔翻阅典籍,也不知道曾经还有过这么一个门派。” 蔡昭仿佛一点没注意到他奇怪的停顿,听的目不转睛。 常宁略略放心,继续道:“典籍中,最早相关易身大法的记载是在两百年前。北宸老祖与诸魔大战之时,据说有一位异能之士,身具天地造化之功,能将人的容貌身形变化于无形,毫无破绽。老祖陨灭后,北宸分为六支,这位异能之士就隐居去了,此后江湖上再未闻听其名。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后人都将这些传说看做是杜撰的。适才看见千公子的本事,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门派还有人活着。” 蔡昭听的出神:“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从没听姑姑说起过……” 常宁:“约七八十年后,这位异能之士的不知第几代徒孙忽然现身江湖,还创立了千面门,广收弟子,招兵买马。此后,千面门在江湖上盛极一时,然而,盛极必衰……” 蔡昭不屑的切了一声:“不用盛极必衰千面门也不长久。这门派的拿手功夫就是变成另外一个人。说白了,就是‘行骗’!以骗术立身,还想上天不成?!哪怕是魔教,人家也是辛辛苦苦练功,绞尽脑汁想阴谋诡计,再兢兢业业去杀人放火扩张地盘好吗。” “昭昭话糙理不糙。”常宁执筷挽袖,习惯性的往蔡昭碗里堆菜,“千面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了差不多二十年,最后一位门主绰号‘千面魔屠’,据说年幼时家遭祸事,亲人尽数惨死。” 蔡昭心头一凛。 常宁:“按理说,千面魔屠的确身世堪怜,然而他在复仇时杀戮太过,将许多无辜之人牵连进去。襁褓中的婴儿,牙牙学语的幼童,甚至烧火做饭的奴仆都赶尽杀绝――名门正派怎能坐视不理?于是他只好携整个门派去投靠魔教。起初魔教对千面门颇为器重,但就像今日那个鹰钩鼻子说的,千面门的本事越大,旁人就越不能放心,于是……” “于是魔教灭了千面门?!”蔡昭紧张。 常宁笑了:“错了,动手的不是魔教。到底是自己招揽来的,不好无缘无故就撕破脸皮――他们只是将千面门的藏身之处以及周遭的机关阵法透了出去。” 蔡昭讶然:“……是名门正派动的手?” 常宁点点头:“那一日,魔教以庆贺嘉奖为名,提前请千面门所有弟子齐聚藏身之处。而后北宸六派好手尽出,还有当时几乎所有有名望的侠士……总之,血流成河,千面门人无一生还。” 蔡昭觉得此事太惨,轻轻摇头,“其实,严惩作恶之人就好了,不必赶尽杀绝……” 常宁笑的别有深意:“不错,若只是为了严惩,的确不必全部除掉。” 蔡昭一怔:“……他们,他们是想让这门功夫彻底断绝?” “对了。”常宁,“只要有人还会这门功夫,大家就都睡不安稳。” ――究其根底,这是一场正邪两派无声默契之下发生的灭门屠杀。 蔡昭呆了半天,喃喃自语:“难怪我家的祖先手札中根本没有这一段,想来别的名门正派也不会记载这种事,说不定连姑姑都不知道。” 不论是与魔教合作,还是因为忌惮而灭人门派,都太不光彩了。 可能魔教也不是很乐意提这件事,于是大家齐心协力,彻底抹掉这个门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将这段往事淹没在岁月长河中了。 “扯了半天,那这门功夫该怎么破解?点穴可以解穴,被千面门易身之后该怎么戳穿呢?”她总算想起了终极目的。 常宁将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他又道,“连听说这门术法的人都没几个,又如何知道怎么破解。” 蔡昭自言自语:“果然还是应该把那个千公子捉来啊。我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庄师兄又发现了中迷药的樊师兄,估计很快就会排查周遭的巷子,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摆脱查问?” “怎么摆脱?容易的很。”常宁看出窗外,眺望镇西方向,“一把火烧了便是。” 蔡昭大吃一惊,连忙扑到窗边去看。果然镇西口那片地方冒出熊熊烈火,浓烟直冲天际。她失声道:“他们居然放火烧屋?” “一把火烧了,才能不留任何痕迹。等风头过去,再找一处民宅隐藏便是。”常宁自斟自饮,“也不知下回该去哪处找他们了。” “这些人,是魔教中人么?”蔡昭坐回桌旁,“你说他们究竟替换了多少人,他们抓我爹去是为了给我换个假爹么?” “反正暂时你爹应该无恙。”常宁又给女孩夹了一堆菜,“你听那千公子说了,他上一回换人是半个月前,你爹却是昨天才失踪的。” 他又道,“再说了,你知道伪装一个人什么最难么?” 蔡昭猜是口音,笔迹,动作习惯等等,都被常宁否决,“是武功。尤其像你爹这等身手,魔教去哪里找个差不多的高手来假扮你爹。我……见他娘的鬼!” 他忽然停下筷子,“我知道他们为何要偷袭戚宗主了!只有戚宗主受伤了,假扮他的人才不用施展身手了!” 蔡昭一听,恍然大悟。 常宁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本来戚宗主应该‘身受重伤’的,偏偏被你拦了一下,他只受了轻伤,所以那个冒牌货后面才必须‘余毒未清,伤势反复’啊!” 他想了下,又道:“说不定他们本来还想换宋郁之!g,不会宋郁之已经是假的了吧。” 蔡昭没好气道:“宋郁之要是假的,广天门那么多人都是瞎子么!我听说这回来的护法中,有两位是看着宋郁之长大的,还有两位陪着宋郁之在青阙宗内待了七八年呢!” 常宁哦了一声,颇有几分失望。 “我以为,他们换不了那么多人的。”蔡昭顺口气,面露沉思之色。 “听千公子话中的意思,似乎伪装的时间越长,他费的功力就越多。替换樊师兄只要几天,千公子就累的跟脱层皮似的。那些要紧位置上的人,少说也得替换几个月吧。而且,我觉得他们手里也不会有很多个‘千公子’吧。”――要是换人很容易,他们就会换了陈管事,而不是买通他,还各种客套。 常宁想的想,表示同意。 蔡昭从怀中取出用帕子包起来的那根金针,“这是我从樊师兄后颈处取出来的,你认识么?是不是刚才陈管事口中说的‘乱魄针’啊。” 常宁拿过金针反复看,“不错,就是它。旁门左道的小玩意,鸡肋而已。” “还鸡肋?我看厉害的很,我们在旁边打翻了天,樊师兄都没醒过来呢。” “真的是鸡肋。”常宁不屑的将金针丢到一旁,“乱魄针厉害的不是针,而是浸淬金针的迷药,刺中穴道后当场不省人事,但它有个极大的弊处――气味极重,还经久不散。除非你没鼻子,不然隔了两三丈都能闻到。” “施针者必须随身携带一个隔绝气味的小针筒,因为打开针筒的那一瞬,气味立刻发散,恁谁都都察觉。这么说吧,要用乱魄针只能偷袭,以迅雷之势将针扎入要害。可既然都能偷袭了,为何不直接用毒刀毒针呢,还没气味呢。只有想生擒时,才会用到这种东西――他们费这么大力气将人抓去,我料想令尊与戚宗主此刻应该性命无恙。” 蔡昭怔怔的出神,片刻后才道:“难怪我一直不喜欢师父屋里的苦药味,现在想想,大约是用来掩盖乱魄针气味的。” “今日所获颇丰,眼下我们有两个难处。第一,究竟有多少人被替换了?第二,这种易身大法如何破解?要弄清这两点,都得问那位千公子。然而经过今日这么一闹,也不知他们会将千公子转移到何处。” 常宁用一根筷子歪歪斜斜的敲着酒盏,十足一位风雅落拓的酒客。 “我知道。”蔡昭忽道。 常宁停下敲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蔡昭:“我说,我可能知道千公子下落的大概地方。” 常宁眼珠清冷,不染半分酒意,“……适才你给千公子吃的是什么药丸?” 蔡昭苦笑:“和乱魄针一样,也是种十分鸡肋的东西。” 她看看窗外的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去买条猎狗来罢。” …… 青阙镇背靠着雄伟奇险的九蠡山,前前后后都是茂密广阔的山林。 既然有山林,自然会有丰富的飞禽走兽。 既然有飞禽走兽,自然少不了行猎之人。 而要行猎,自然少不了猎犬。 于是,蔡昭很容易就在镇尾找到一间猎人小铺,花光了荷包里的金银稞子,买下一条嗅觉灵敏的小个子猎犬。牵犬至无人处,蔡昭从怀中掏出一颗小小的蜡丸,捏碎后将里面的油脂涂抹在帕子上,放在猎犬鼻前闻。 此时夜幕降临,常蔡二人牵着条猎犬在镇中漫步,在外人看来颇是风雅。 蔡昭边走边轻声的解释。 “给千公子吃的那东西名叫‘暗香丸’,是我娘做的。” “我娘年少时喜爱香氛,嗯,其实许多女孩都喜欢。可出门在外哪有功夫熏香,若是直接往身上倒香露,一旦动起手来就香汗淋漓,反倒狼狈。于是我娘就想了,有没有什么吃了之后身体自然散发香气的药。可惜,直到涂山大战,她都没有想出来。” “后来我娘定居落英谷了,反倒有了闲情雅致,静下心来鼓捣出这‘暗香丸’,服下药丸之人,半个时辰后就开始体泛香气――唉,谁知这玩意费时多用料昂贵不说,气味还不好闻。我姑姑玩笑时说,这气味就像是风骚老板娘招揽主顾时用的劣等香,放了三年,又淋了雨,最后被泼了一瓢醋。” “我娘气的把整盒暗香丸都丢了,姑姑说丢了可惜,就叫我捡回来玩。我和姑姑用暗香丸喂过鸡,喂过鸭,喂过猪狗马匹…自然,也喂过人。” “人身上散香的时间最长,差不多有两个时辰,别的牲口都差了一等。时辰一过,就气味全无了。后来我爹说,这香气虽然不好闻,但可以用来追踪。唉,可真的试用起来,却发现这东西着实鸡肋。” 常宁十分兴味:“何处不足。” 蔡昭叹息道:“只要服药丸之人身负内功,一旦察觉,完全可以用内力将药性逼出。” 常宁轻笑一声,“果然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随后停步转头看女孩,“你这么有把握,莫非觉得千公子不会逼出药香?” 蔡昭歪头掰手指:“第一,千公子武艺低微,而且还刚刚费力施展过‘易身大法’,哪怕原来有那么点功力,这会儿也没剩多少了。” “可他能叫别人帮他逼出药力。”常宁质疑。 “不错。”蔡昭道,“可是还有第二,这位千公子很爱漂亮,身上本来就熏了香,他们又赶着放火藏匿,并不一定会发现暗香丸的气味,我们可以赌一赌。” 常宁先点点头,然后笑了,笑的不带半分烟火气。 “你不用赌,那位千公子并不甘心被囚|禁。”他道,“可能你没看见,他在樊兴家身上乱摸时,趁机在他手心中塞了个纸团。施法完毕后他跌坐到樊兴家身旁,听到那几人要杀樊兴家时,又赶紧将那纸团拿回塞进自己袖子。” 蔡昭眼睛睁大大的:“你的意思是……”她觉得男人摸男人辣眼睛,所以根本没细看。 “我猜那纸团上写的应是求救之类的字句吧。”常宁道。 两日来,蔡昭头一次露出舒心的笑容。 …… 青阙镇总共有两处进出大门。 南大门与东大门,西面与北面之后是九蠡山。 常蔡二人先牵着猎犬去两座大门处,确定那帮人是不是离开了青阙镇――果然没有,他们还在镇中。 然后两人又往镇上所有民宅聚居之处走了一遍,包括刚刚被烧毁的那条巷子――防备他们杀个回马枪。 可是依然一无所获。 于是他们只好去酒肆茶楼饭馆处乱走,这种地方酒气菜香浓郁,好在‘暗香丸’的气味特殊,之前蔡昭在落英镇的闹市区试过,猎犬是能辨别的。 然而还是没有踪迹。 眼看两个时辰快到了,药丸即将失效,蔡昭有些急了。 常宁忽道:“咱们上九蠡山看看。” 蔡昭一呆。 她先是觉得常宁荒唐,那些人疯了才会主动送上门去,就算戚云柯被他们换了,可是内门外门还有许多武艺高强的师叔伯,几百名弟子也不是吃素的,不是一个只敢躲在病房中的冒牌货可以一手遮天的――不然他们为何非要换了樊兴家不可。 可后来她再一想,万一呢? 于是他俩赶紧奔赴西北面,谁知一到九蠡山山脚下,猎犬就激烈大叫起来――受过训练的猎犬知道毫不犹豫的扑向猎物所在处,若不是常宁将绳索牵的紧,猎犬早飞奔上山了。 蔡昭后脊一冷,惊惧的望向常宁。 常宁一把抱起猎犬,沉声道:“快上山。” 两人运足内力,一路上穿林惊雀,犹如两只飞鸟般掠过空中,径直往山上奔去。 到了风云顶,常宁赶紧放下怀中的猎犬。 它一落地就直奔悬崖处,吠叫连连。 狗叫声引来了风云顶的看守弟子。 此时时辰已晚,本来不该开启铁索的,但之前宋郁之过崖时,曾吩咐过他们一定要让蔡昭过崖,免得留在外面出意外。 宋郁之在青阙宗的威望仅次于戚云柯,而行事公正犹有过之,守崖弟子自然听命。 于是深夜的风云顶,再次响起号角,对岸的弟子看见正确的旗语以及常蔡二人的面貌后,迅速放出铁索。 常蔡二人飞快的抱起猎犬通过铁索,刚在万水千山崖边落足,常宁怀中的猎犬就挣扎的跳到地上,跑的飞快――常宁脚尖一点,旋即跟上。 铁链箱旁的中年弟子笑问:“师妹这是买条狗来解闷么?” 蔡昭尴尬一笑:“呵呵,是啊。” “这狗瞧着脾气不好,师妹要费心了。”这弟子还想,蔡昭估计是因为父亲失踪,心情苦闷才买狗来玩的,果然还是小姑娘。 蔡昭赶紧去追常宁,谁知没走多远,就在一处草丛旁看见常宁与猎犬。 猎犬在草丛周遭边嗅边打转,却再也无法辨明去向。 常宁皱着眉头站在一旁。 蔡昭抬头望天。 子时初刻,明月当中,药力时效已过。 第39章(只有敌人才能知道的秘密...)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 青灰色的雾霭笼罩山间。 常宁躺在挂着精致纱帐的黄梨木床内,漆黑浓密的头发铺满了小半张床,起起伏伏的像是华丽厚重的丝缎。他睁着眼, 静静看着纱帐顶部的花纹, 石青色的秀丽竹枝旁绣着一丛茜红色小花, 远远还有一只姜黄色的癞头小蛙在蹦q。 翡翠裁的帐子, 芙蓉落的绣针, 蔡昭画的花样。 常宁微弯唇角――他知道小姑娘在偷偷骂他,他装作不知道而已。 披衣起身, 稍事梳洗,镜中的面孔满是毒疮,五官模糊。 他忍不住笑了。 女孩嘴上不知多少次嫌弃过他这张脸, 又多少次想溜之大吉, 然而最后还是留在他身边, 这么多日子来对自己关怀备至。 人家要欺负他, 她得护着;他要去欺负人家,她又得拦着。每每看见女孩着急上火的模样,他都觉得说不出的有趣。 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便是将来发现自己有所隐瞒, 也不会生气太久的。 她待他这样好,所以他也要待她好。 坐到桌前,他铺纸执笔, 阖眼凝思,反复搜索脑海中的回忆之林,终于在一棵不起眼的矮树上找到了一片斑驳碎叶―― “……癸酉年二月, 教主聂氏闻瑶光长老左千秋为青阙宗尹贼及太初观苍寰子所谋,大恸, 遂命座下前去营救开阳长老。惜乎功败垂成,反折损多名猛士,开阳长老亦卒。北宸众贼防备森严,后人当以之为戒。” 下面是一幅寥寥数笔的草图:夕阳下的山石在地上拉成一个尖尖的影子。 旁边注了一行小字:以此为始,向东三里,侧向折四里,反复两趟,遇一脉浅溪,过之向北,即不远矣。 常宁尽力将记忆中的草图描出,细细看过两遍,折叠好放入怀中。 然后推门而出。 晚风沁凉,吹拂在面上尤其让人精神一振。 蔡昭的房门依旧紧闭,想来睡的正香。 常宁想在临走前看看女孩的睡脸,却见翡翠冷若冰霜的按剑立于蔡昭门前。 芙蓉赔笑:“小小姐还没醒,这个……额,公子您还是等她……” 常宁并未生气,两个丫鬟忠心可靠,是蔡昭的福气。 他温言道:“你打开窗,叫我看一眼就成。” 这倒可以,于是芙蓉轻轻将窗开了一半。 青纱帐中的女孩睡的喷香,呼吸匀称,脸颊晕红,宛如一尊瓷娃娃。 常宁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笑意。 “我去去就来,你们看好昭昭。”他如此道。 然后掠起长袖,风一般消失在青灰暮色中。 风冷露湿,然而只要想起安心熟睡的女孩,他心里就说不出的暖。 自蔡平春前日半夜失踪,女孩就没好好歇息过。昨夜回清静斋后,他们各自回屋休息。他半夜醒转,看见对面屋里亮着幽暗的灯火,纤细伶仃的小姑娘在屋里走来走去。 可怜见的,遇上个不靠谱的师父,那么轻易就中了招,害的她如今无依无靠。 今日天刚亮,蔡昭就急急去找樊兴家。 樊兴家果然懵懵懂懂,只记得昨日正与陈管事好好说这话,忽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镇中一条小巷中,师兄庄述扯着嗓子险些将自己吼聋。 樊兴家摸摸脑袋,轻嘶一声。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放在箱子中运下山的,不然脑袋上不会有好几处撞出来的肿包。 他本想去找陈管事问个究竟,谁知庄述一清早就在山沟里发现了陈管事的尸首,据说是酒后跌破了头――然而陈管事并不贪杯。 一股忧心烦躁的气氛笼罩了青阙宗,在‘戚云柯’的命令下,又有数十名神色阴沉的陌生高手进入万水千山崖,众弟子感到莫名的危险逼近。 雷秀明与李文训心感不妥,欲寻戚云柯分说,不想却被阻拦病房之外,望着被陌生人重重戒备的戚云柯正院,再想想同样被广天门护卫守如铜墙铁壁的垂天坞,他俩同时生出不寒而栗之感,只好回去吩咐各属弟子紧闭门户。 九蠡山再无往日欢声笑语。 蔡昭截住了欲往药庐找药吃的樊兴家,问青阙宗可有牢房。 樊兴家表示有,当然有。咱们青阙宗依法治派,怎能没有牢房?旱牢,水牢,寻常牢,一应俱全。他不但告诉蔡昭牢房在哪里,还亲自带她去看―― 旱牢生意最兴隆。蹲着两名窃贼,七八个欺行霸市的街头混混,外加一个牲口不如的猥琐男子――酒醉后将将襁褓中的儿子卖了,还想侮辱上门看望姐姐的妻妹。 李师伯的意思是骟了后发去做苦役,简单利落。 雷师伯的意思是给他做药人吧,别浪费了。 目前两人还在协商。 水牢设在一处水涧下的山洞中,潮湿森冷,阴暗可怖,再强悍的人在这里泡发个半年都得废了,据说当年许多魔教囚徒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戚云柯继任后,江湖风平浪静,水牢就闲置下来了。 寻常牢里是五六个犯了门规的宗门弟子,仿佛是醉酒斗殴勒索同门什么的,岁岁年年花相似,一点也不稀奇。 ――热心的樊少侠解说的滔滔不绝,连头都不痛了。 蔡昭其实也知道千公子不可能被大喇喇的放在牢房里,对方又不是脑子坏了,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的失望。想来想去,她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暮微宫,正打算不顾一切去探一探时,却被常宁阻止了。 “暮微宫太大了,前三殿,后三殿,还有附殿和客房,冒牌货带来的那点人手根本看守不过来。”常宁道,“除非他们把人放在宗主所住的正院中。” 他讥诮一笑,“和千面门的人关在一处,风险太大了。姓千的一定被关在别处。” 蔡昭眼睑下隐隐发青,咬牙道:“反正人一定在宗门内,把地皮翻过来我也要把人找到!” “哪有大白天去翻地皮的。”常宁将手搭在女孩肩上,温言道,“你先去歇息,等到晚上,我陪你将每一处院落都翻上一翻。” 蔡昭想想也是,况且她实在是太累了,便依言回屋休息去了。 等醒过来时,天已全黑。 吱呀一声门开响动,宽袖长袍的青年掌灯而来,昏黄微光中他的身形高挑修长,像是发黄画卷上清隽雅致的山峰。 蔡昭坐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你脸上的毒疮少了两个。” “是么,大约是快好了吧。”常宁将灯台放在桌上,毫不在意。 蔡昭低头揉眼睛。 她想,他原来一定长的很好看,英伟又俊美。可惜,她未必能看见了。 常宁坐到床边,看着女孩毛绒绒的头顶,压出印子的柔嫩脸颊,怜爱之意溢满他的胸口。 “起来洗漱吧,吃饱后我们就出发。”他知道女孩最牵挂什么。 蔡昭果然立刻抬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么?” 常宁轻松道:“刚才我出去探了探,应该就是那儿。” 蔡昭正高兴,忽觉掌中湿冷,她摊开手掌一看,才察觉湿的是常宁的袖子。她转念就明白了,心生歉意,“……外面的露水很重么?” 常宁笑意更浓了,“今夜山里湿气特别重,又冷的厉害,待会儿你多穿些。” 蔡昭偏过脸,片刻后低低嗯了声。 …… 天地间一片墨黑。 星月无光,大朵大朵的乌云堆积在一起,呼啸的山风将树木草丛吹的东倒西歪,人连站都站不住,头顶的插天峰黑压压的盖下来,仿佛要将人吞噬。 “就是那儿。”常宁指着前方一处极为寻常的院落。 青阙宗占地甚大,几十座院落零散分布各处,常宁指的就是一处存放杂物的屋舍――靠近后山,荒凉冷僻,还有茂密树林遮挡,鲜少人能想到这里。 然而蔡昭已经看见前方半人高的野草从中隐隐绰绰的十几条人影,在星月无光的黑夜中缓缓移动,安静的戒备在屋舍周围,形如鬼魅。 但这样的黑夜也给了常蔡二人便利。 他们无声无息的靠近,遇上来回走动的黑衣人,能闪避就闪避,不能闪避就点倒后轻轻放到草丛中,然后从偏窗潜入屋舍。 这是一间前后两进的大屋,前后左右至少有七八间屋子,每间屋子都堆放着五花八门的杂物――常宁牵着蔡昭,摸黑走到倒数第二间大屋。 “应该是这里。”他轻声道。 蔡昭取出用纱布裹着的夜明珠,借着微弱的光看向整间屋子―― 他们从南面进入屋子,东墙堆放着高高垒起的桌椅板凳,上头布满蛛网;西墙空空如也;北墙叠放了几口巨大的箱子。 蔡昭仔细查看了一遍,最后径直走到北墙,指着最大的那口箱子,道:“这里有机关。” 常宁:“你怎么知道?” 蔡昭叹息:“其实机关阵法才是我外祖父最擅长的,可惜他双亲说那是歪门邪道,外祖父只好跑去江湖上偷着练。”――然后遇到了蔡昭那一心向佛的外祖母。 常宁轻轻一笑。 蔡昭将夜明珠交给他,然后在几口箱子上摸索起来,忽听她道:“有了,这儿。” 常宁眯眼去看,原来其中一口箱子是牢牢钉在地上的。 他本想去挪那箱子,却被蔡昭拦住。 蔡昭目不转睛的盯着箱子上那个巨大黑铁锁扣,周围器具都布满灰尘,然而这锁扣色泽虽黯淡,触手却十分光滑。 “有人经常触摸它。”常宁轻道。 蔡昭取下一边的耳环,将细银钩拉直,小心翼翼的探触那锁扣各处凹槽纹路,片刻后,她脸上露出笑意,“行了。” 黑暗中,只听轻轻一声啪嗒,巨大锁扣的其中一处凹槽被蔡昭按了下去,然后整个锁扣缓缓转开,后面露出一个拉绳把手。 常蔡二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想去拉那个把手,但又担心一旦拉动,发出的声响会将屋外的黑衣人引来。 这时外头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二人一愣,反应过来俱是欣喜――今夜果然要下雨! 常宁牢牢握住拉绳把手,果然不久后再度霹下一声巨响雷鸣,常宁快若闪电的拉动把手――只听一阵格嘞嘞的响声,另一口箱子缓缓移开,地面露出一个洞口,下头是深深的阶梯,显然通向地下某处。 常宁忍不住笑了,轻声道:“樊兴家说的不错,青阙宗的确各种牢房应有尽有。这不,连地牢都有。” 蔡昭笑着轻打了他一下,然后跳入那个地洞。 常宁跟上。 第40章(只有死人才是最好证据...) 黑黝黝的地洞犹如一口通往地狱的深渊, 女孩手中的夜明珠仅能照到身前三步,可她走的义无反顾。常宁看着前方那团微弱的光线,微微心惊。 深灰色的石阶向下十格, 转角一折, 再向下十格, 再转角, 就出现一个黑漆漆的石室, 七八丈见宽,一人半高。 除了一桌一凳一床, 另石墙上两大一小三个摆放杂物的漆黑铁架,屋里别无它物。 桌上一灯如豆,幽暗森冷。 才一日未见, 千公子仿佛瘦了五斤老了三岁, 华贵的衣袍皱折不堪, 头没梳脸没洗, 全无姿态的盘起一条腿坐在铺了稻草的石床上,另一条腿垂下,脚踝处依旧扣着铁索, 一头没入石墙。他身旁放着个粗瓷碗, 里头有两个冷掉的馒头,其中一个啃了几口。 千公子听见脚步声,一下跳起来, 将胸脯挺的高高的,高傲道:“你们不用送吃的来了,我说了不吃便是不吃, 这些粗冷之物喂狗都嫌…你,你们是谁?”他见来的是两名陌生人。 蔡昭将夜明珠收入怀中:“保住你两只脚的人。” 千公子瞪大眼睛, 指着蔡昭:“你你……” 随后又指向她身后高大的青年,“还有你,那日是……是你们俩?!”他本就精通易身之术,最是清楚人体的骨肉形态,一经提醒立刻反应过来。 知道是这两人,他顿时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你们还有脸过来!我原本好吃好喝日子过的舒舒服服,都是你俩一通搅和,害的我被关到这鸟地方里!” 常宁冷声道:“猪也是好吃好喝日子过的舒舒服服,可一旦养足了斤两,立时就是一刀。他们如今是指望着你的易身大法,什么时候有别人学会了你的本事,你以为自己会比待宰的肥猪强多少。” 千公子一个哆嗦,神情惊惧:“他,他们说,我太辛苦了,等过了这阵子,就给我寻两个孝顺的徒儿来……” 常宁:“教会了徒弟,就可以宰掉师父了。” 千公子不愿示弱,又梗起脖子:“我本也不愿教什么徒弟,他们来逼我,我宁死不干就是了。你们不用来吓唬我,想问什么我也是一概不会说的!” 蔡昭理都懒得理他,转头对常宁道:“既然如此,就把他脚斩了,带回去慢慢问吧。” “好。”常宁轻笑,立掌为刀,向千公子逼近。 千公子被吓的缩回石床:“你们别乱来,这里戒备森严,我只要一喊,你们谁也别想逃!” 常宁回头对蔡昭道:“我看还是宰了他吧,这蠢货带回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地下的石头屋子喊一声,地上的人能听见才有鬼!除非他会狮子吼……你看他像练过这功夫的么?” 蔡昭嘴角一翘:“不像练过狮子吼,倒像练过王八拳。”市井泼皮打架的惯用招数。 千公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研了半天颜色也开不成个染坊,最后怯怯道:“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的一定说。” 常宁其实什么也不想问,于是拂袖坐到石桌旁,等女孩发问。 “你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的。”蔡昭走到石床前,“第一,他们是不是只抓了你一个千面门的人?” 千公子脸色忽然惨白:“……他们抓了几人我不知道,但当年千面门满门被屠,就只逃出我师父一人。师父过世后,千面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第一句就撒谎――千面门是九十年前被灭的,你师父能活到现在?!”常宁插嘴。 千公子立刻道:“当年灭门时我师父十三岁,十年前过世时他老人家九十六,怎样!” 常宁无语,别过脸去。 蔡昭点头:“第二,迄今为止,你一共为他们换了多少人?” 千公子微一思索,“不算昨天那姓樊的,一共八个半,半个是没成的――不过不能怪我,没见到真人只有一幅画像,叫我怎么变的像。” 蔡昭再问:“那你知道这八人都是谁么?” 千公子怪叫起来:“姑奶|奶,你看看我这镣铐,我是被他们捉来的,难道他们还会对我推心置腹不成?那八个人我只认识脸,但姓甚名谁我就不知道了。” 蔡昭问其中是不是有个脸圆的,千公子很严谨的答脸圆的有三个,你问是椭圆正圆还大小圆;蔡昭无奈,又问是不是有个脸方的,千公子很学术的答脸方的也有三个,你问的是正方长方还是斜扁方。 蔡昭气笑了:“你换的人里面有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你会不知道?” 千公子觉得好生冤枉,叫到:“我的师门比过街老鼠也不差什么了,师父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了一辈子,若不是一年前我出了纰漏,这辈子我都不想和江湖中人打交道!” 蔡昭气的手心发痒,为了不打断这二百五的鼻梁,她烦躁的离石床远些,一直走到铁架旁才转身:“好,我现在问你最后一事――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她顺口气,才道:“你这易身大法该如何破解。” 听到这话,千公子神情中既自豪又尴尬,赔笑道:“那什么……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等时效过去。毕竟是糊弄人的把戏,骗不了一辈子的,只要时间到了…唉唉别过来别过来…” 常宁起身,拎起石凳作势欲砸,千公子吓的不住往后缩。 “你变的这八个人中,最长的时效是多久。”蔡昭犹有希冀。 千公子嗫嚅:“……半年。” 蔡昭一下蹬上石床揪住千公子的衣襟――半年后她亲爹的骨灰说不定都给扬了! “还有一个办法!”千公子挡脸尖叫。 蔡昭停手。 千公子大口喘气:“死了,只要人死了,功法立消!” 他咽下口水,“那天难道你没看见么?小宫一死,他的模样立刻变回去了!” 蔡昭侧头,思绪回到昨日背樊兴家藏入暗阁后前的最后一刻――对了,震天价响的撞门声,满是血污的地毯上,樊兴家模样的尸首正在扭曲变形…… 她蓦的回头,质问:“非要人死么,受了内伤或是刀尖伤不能现出原形么?” “受什么伤都没用,除非那人愿意自己散功,否则只有死――人死丹田破,气绝经络断,才能现出原形!” 千公子扯松衣领,愤慨道,“你以为当年正邪两道为何会联手诛灭我派?若是易身大法留有破绽,他们也不会那么忌惮了我派了!哼,沧海能变桑田,山河可移日月,易身大法绝不更变――这是我师父说的!” 蔡昭皱眉看向常宁。 常宁缓缓道:“杀了那冒牌货,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可若不杀,那人咬死不肯认,如之奈何。这可真是不得不投鼠忌器了。” 他转头又问千公子,“你是什么时候来青阙镇的。” 千公子一愣,“这里原来是青阙镇么。三月前他们将我放进箱子带来这里,让我隐藏在街角酒楼等处,反复观察一个人。光是看,我就看了那人两个半月,之后才敢施展易身大法。那人挺威风的,人人向他行礼。” 他叹气,“加上昨天姓樊的那个,如今我功力全无,不歇上个把月什么也变不了的。” “所以祭祀大典之前,你们就已经埋伏在青阙镇中了。”说到这里,常宁忽的清眸一闪。 他转头对蔡昭笑道,“你昨天不是想不通他们为何敢把这人弄上万水千山崖么?现在清楚了――个把月后,宋时俊就要来看他儿子了。” 蔡昭心中惊电一道:“……之后再个把月,周伯父也来了!” 常宁低头轻抚衣袖:“驷骐门是个墙头草,太初观如今废了一半,你爹和戚宗主已经被拿住了,再把宋门主与周庄主换了,哼哼,大事可成了。” 他缓缓起身,笑意温柔,“为了不叫北宸六派一股脑儿被人端了,还是先宰了他吧。只要杀了这人,世上再没人懂得易身大法了。” 千公子惊惧的贴到墙上,声音都打颤了,“不不,你们别杀我,我从没做过坏事,我一直躲的好好的,一点不想牵扯江湖中的事……” 蔡昭背向而站,对着石墙上的高大铁架静立。 片刻后她转过身,牵住常宁的袖子,低声道:“走吧,咱们进来太久了,外头的人会察觉不对劲的。” 常宁不敢置信,沉声道:“你别这个时候发慈悲心肠,这人不杀,后患无穷!” 蔡昭拖不动高大的青年,只好回身。她努力的笑了笑,眼中似有水光:“你听说过我姑姑生平最得意的两件事么?” 常宁负气一哼。 蔡昭低着头,瓮声瓮气:“我姑姑临终前说,她生平最得意的,不是诛杀了聂恒城,而是――无论多么不得已,她都不曾杀过一个无辜之人;无论多为难,她都不曾对陷入危难的无辜之人袖手旁观。”这话她对曾大楼说话,当时只以为寻常,如今她才领悟,要做到这两件事,是多么的不容易。 常宁气的胸膛欺负,目色冷戾:“你爹如今生死不知,你就不能事急从权么?!” 素性随和的女孩顽固的摇头,“不行,决不能迈过那条线。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许许多多次。” 她抬起头,微笑,“第一回见到你,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就是想到了姑姑的这两句话,才稀里糊涂的非救你不可的。” 想起那日春水翠枝般欢快悠闲的少女,常宁忽的心中柔软下来。 他柔声道:“也行。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的。他现在毫无功力,暂留无妨。” 正当两人踏上第二层转角石阶时,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其实,有一个人曾破解过本门的易身大法。” 常蔡两人齐齐转头,惊喜不已。 “就是北宸老祖。”千公子垂头站在石床边。 “两百年前,本门先祖曾用易身大法襄助过北宸老祖除魔。妖魔除尽那日,伤重弥留的老祖将本门先祖叫了过去,叫他任意将自己变化成别人。先祖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老祖让奴仆牵来他豢养多年的雪鳞龙兽,从兽口中取出少许涎液,让本门先祖服下――雪鳞龙涎本是珍奇补品,于修行之人大有益处,本门先祖当即服下。” “不一会儿,他就周身冰凉,宛若死去,未几现出原形。” “老祖当着病榻前所有人,告诫本门先祖,天地万物,阴阳乾坤,皆有相克。因此,天下不会有无法可解的奇术,也绝无永世不衰的门派,让大家好自为之。” “然后老祖就过世了,不多久,本门先祖也隐居去了――我不知是真是假,是师父告诉我的。”千公子说完这些,将两手紧紧绞在一起。 “雪鳞龙兽?”蔡昭讶然,“我倒在书上看到过。据说老祖当年豢养了许多珍奇仙兽,什么纱羽冰翅鹤,赤首八足蛇,还有能夜奔千里的麒麟骏马……不过书上说,老祖过世后九蠡山的仙气就散了,那些珍奇异兽陆陆续续都走了。” “别的不知道,雪鳞龙兽应该是真的。”常宁拧眉道,“一百六十年前,雪鳞龙兽曾作乱天下,伤人无数,最后被武林中人联手赶走了。” 蔡昭精神一振:“赶去哪儿了!” “此去一路向北,极寒之域的大雪山。” …… 出地牢后,两人悄声原路返回。 山野之上愈发凄冷,黑衣人依旧鬼魅般缓缓巡视。 直到离开那片山野,二人才出了口气。 常宁扶住微微气喘的女孩,嘴里却道:“叫你做好人。九蠡山虽说在北面,但哪怕快马飞驰一路不停,也要大半个月才能到大雪山,更不知那雪鳞龙兽还活没活着。” “先不指望雪鳞龙兽了。”蔡昭喘匀了气直起身,“我要将那冒牌货拿住,他不是带上许多高手么,抓上一二十个。一个一个拷问,未必问不出什么来。” 常宁失笑:“嚯,昭昭好大的口气。要抓一二十个,得整个宗门都帮你了,你怎么让他们相信?” “直接和盘托出。”蔡昭沉声,“假的真不了,就算他学的再像师父,也总有破绽。只要几位师伯都信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成擒。” 常宁微微皱眉:“恐怕未必,有时候,说的话对不对并不是最要紧的。而是要看说话的人,能不能让所有人都听他的。” 两人边说话,边往清静斋走,这时前方忽的涌来一群人,佩剑提灯,火把熊熊,瞬时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当前一人,正是戴风驰。 他阴阴一笑:“两位好兴致啊,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屋里呆着,漫山遍野乱跑。没睡就好,跟我走一趟罢――师父有请。” 第41章(只有强者才有说话的权力...) 山风愈急, 夜霜寒凉。 前来‘邀请’常宁与蔡昭的共有两拨人。 一批是由欧阳克邪与陈琼率领的宗门弟子,其中几张面孔蔡昭还在演武场上见过,他们神色凝重, 还夹杂着几抹犹豫。 另一批则是刚刚上山的生面孔, 据说是‘戚宗主’在宗门外培养的‘桌面下的势力’, 他们清一色暗灰色短打加全副兵械, 面色阴沉行动静默。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高瘦男子, 脸上长了个十分眼熟的鹰钩鼻子。 蔡昭微怔,忍不住轻声道:“这人长的好像昨日那个, 就是人中稍微短点……” 常宁自然注意到了,嘴唇微动:“说不定是兄弟。” 那个短鹰钩鼻子忽的回头,怨毒的目光直刺向常宁。 蔡昭默默的:“……看来是亲兄弟。” 常宁毫不在乎:“回头我送他们兄弟俩团聚。” 戴风驰走在这两拨人中间, 志得意满之极, 大约是常蔡两人的乖乖就范让他少了些成就感, 便时不时回头瞪二人几眼。 他听见背后的说话声, 扭头道:“你们俩个不许窃窃私语!” 蔡昭眨眨眼睛:“那我们大声说话好了。” 戴风驰:…… 他大声道,“你少卖弄嘴皮子了!这回事关重大,师父雷霆大怒, 为防私下串供, 你们俩一句话也不许说!” 蔡昭无语:“串什么供啊,二师兄别乱扣罪名。” 戴风驰指着女孩的鼻子:“那你们半夜三更满山乱晃干什么?!” 蔡昭:“睡不着散散步也不成么。” 戴风驰大叫:“那为何清静斋空空如也,你那俩丫鬟呢, 还说不是打算逃跑?!” 蔡昭笑出声:“晚膳后我叫芙蓉翡翠领着我刚买的那条狗下山去了。我自己养不好它,还是还给店家罢。她俩大约回来的太晚,见铁索已经收了, 索性今夜就宿在镇上了呗。” 戴风驰一时气结,最后蛮横道:“总之你们不许私下说话!” 常宁淡淡道:“若我们非说话不可呢。” 戴风驰唰的将剑抽|出一半, 冷笑道:“今日高手尽出,可由不得你耍威风了!” 常宁身形一闪,忽至戴风驰面前,不等戴风驰惊呼,众人只闻哐的一声轻响,常宁已鬼魅般的返回蔡昭身边。 戴风驰被吓的手忙脚乱,连退几大步。 “我就是要耍威风,你又待如何?”常宁道。 戴风驰失了颜面,怒而拔剑――谁知竟拔不出剑来。 他强作镇定的轻咳一声,打算还剑入鞘,“师父有要事吩咐,我且不与你计较。”――谁知剑也插不回去! 这时,许多人已看出适才常宁在戴风驰的佩剑上按了一下,应是将剑锋与剑鞘拍的凹陷,致使剑锋卡在剑鞘中,进不得出不得。 人群中发出轻微的嗤嗤笑声,更有一人故意‘轻声’道:“宋师兄哪怕受了重伤,也不会闹到这步丢人的田地!” 戴风驰一张脸涨成了个茄子,羞愤难当,总算狗腿崔胜窜上来给他台阶下,将自己的佩剑递上:“哎呀师兄你拿错剑了,这才是你的剑,难怪你用不惯呢,呵呵……” 戴风驰一把拿过崔胜的剑,嘴里骂骂咧咧。 这时欧阳克邪开口了:“风驰,你到前头去领队。”戴风驰再上不了台面也是宗主的亲传弟子,丢人不能太过。 戴风驰强作镇定的大步往前走去,身后徒留几串闷笑。 蔡昭稍稍靠近常宁:“你说这货有没有被换?” 常宁嘴角一弯:“这等蠢货配么。” 蔡昭点头:“我想也是。”千公子功力低微,每回换人都要歇息一阵子,耽搁不小,那伙人肯定要精打细算替换的人选,戴风驰这副轻骨头哪入得了他们的眼。 前方夜幕,出现了暮微宫如在云端缥缈的庄丽轮廓。 常宁忽的低声道:“待会儿我戳穿那冒牌货,你一句话也不要说。” 蔡昭一怔,不等她发问,暮微宫前殿唰的敞开大门,殿内汉白玉璧上镶有几百片水晶镜,明亮的灯光在设计精妙的聚光镜群下形成一束巨大的光源。 之前几个时辰她不是在地牢就是摸黑走山路,这一下差点睁不开眼睛。 殿内一派肃穆,假戚云柯高坐上首,面色蜡黄,还不断的轻轻咳嗽。 他右侧站立着一队刀剑整肃的灰衣生面孔,左侧端坐着素莲夫人,以及戚凌波和尹氏死士,刚刚进门的戴风驰迫不及待站了过去。 此外,雷秀明李文训及其弟子也到了――可以说,宗门内几乎所有人都到了。 蔡昭前脚迈入殿门,常宁后脚跟着进殿,这时假戚云柯突兀叫道――“陈师兄!” 始终跟在常蔡二人身旁沉默寡言的陈琼忽的起掌,右掌直取常宁左腋下,掌风夹带风雷之势,同时飞起左足,踢常宁腹部。 常宁斜肩一闪,左掌立刀劈在陈琼右腕,右手卸下陈琼腿上攻击,谁知这时欧阳克邪跃至半空,立起右手两指,从上方□□常宁门面。 常宁抬起左臂,掌风扫开欧阳克邪这一指,这时他宽袖掉至肘部,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臂。 假戚云柯出声:“够了。” 陈琼与欧阳克邪齐齐收功,往后退了几大步。 站定后,两人互望一眼,心中皆骇――人人都当他们是听命后退,却不知适才被常宁汹涌无比的掌力所迫,就是戚云柯不发话,他们也必须后退了。 这几招来回迅疾无比,蔡昭连叫喊都没来得及就结束了。她急忙问常宁:“你没事吧。” 常宁摇摇头,缓缓拉回衣袖。 蔡昭转头向假戚云柯:“师父,你这是做什么!”她现在是个被蒙在鼓里的无知小姑娘。 假戚云柯并不答话,转头道:“你们俩都看清了么?” 这时从灰衣人堆里露出一位中老年妇人,看打扮只是寻常市井富户。 那妇人低头道:“看清了――他绝不是公子。” 假戚云柯哈哈一笑,看向常宁,厉声道:“何方小贼,胆敢冒充常大侠之子。你费尽心机混入宗门,究竟意欲何为?!” 李文训来的晚,皱眉道:“宗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这常宁是你带上山来的,雷师弟不是没提出过疑惑,也是你笃定他是常氏遗孤的,如今怎么忽又反口?” 假戚云柯尴尬,尹素莲抢话道:“这小贼奸猾无比,咱们一时受了蒙蔽也是有的,如今宗主终于查清了底细,正该好好惩治这小贼!” 李文训没去理她,依旧向假戚云柯抱拳:“宗主,请您向大家伙儿分说分说。” 尹素莲被不冷不热的撂在一边,心中不悦。 然而她也知道,李文训虽人在外门,但自从青峰三老中的程浩与王定川过世后,两人遗下的弟子及势力大半归在李文训手下了。是以,她也不敢对李文训无礼。 假戚云柯轻咳一声:“当初常家血案,我心痛之余不免乱了方寸,这才不及详查就将这小贼带上了山。然而这些日子以来,这小贼倒行逆施,狂悖暴戾,动辄殴伤宗门子弟,哪里像是名门正派的子弟!” 曾大楼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道:“师父,当初不是你说他自幼病弱,又家遭大难,性情乖戾一些也是无可厚非的么?”――当初常宁跑去外门乱打一气,他主张训斥约束常宁,还是戚云柯表示不用计较。 他又道,“当时三师弟与昭昭师妹都在啊。” 听到这里,蔡昭这才发现宋郁之今夜居然不在场。 假戚云柯瞪了曾大楼一眼,沉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住嘴,退下!” 他看向李文训,“我当时不欲声张,但私底下却派人下山调查,终于寻到了这位――雷师兄,你早年去常家做过客,你来看看,人没错吧。” 雷秀明细细看了那老妇:“不错,她正是常大哥家中的保姆――后来山中的坞堡终于全部修好了,常大哥决意将全家搬入山中,彻底隐居,截断路径。可保姆的父母夫家还有年幼的儿女都在市井中,她不愿离弃,于是常大哥便给了她许多银子,没带她进山。” 假戚云柯点头:“那年,常大哥之子已经两三岁了罢,你倒是说说,常大哥的儿子有什么异征么?” 那妇人道:“小公子生来病弱,但白白净净的,并无异征。不过常家即将进山的那月,常夫人忽然发疯…发了病,打翻了屋里的暖炉,将小公子左手臂烫伤了…唉,整块皮都没了。后来虽无大碍,可也留下这么大一块烫伤疤――”她比了比手指,大约三四寸大小。 假戚云柯道:“适才大家都看见了,这小贼左臂上可什么都没有!” 殿内众人哗然――适才他们目不转睛的看常宁三人过招,的确都见到常宁落下袖子后的左臂,白皙修长,肌肉线条分明,有没有细碎小伤不知道,但绝没有大面积烫伤。 李文训犹疑:“仅凭这么一个老妇嘴上说说,就能断定了么?可他使的的确是常大侠自创的‘柳絮剑法’啊。” 假戚云柯冷笑:“糊弄糊弄弟子们,他还能装模作样,遇到顶尖高手就装不下去了。适才欧阳师兄与陈师兄联手攻他,他那几手,也是常家的功夫么?” 李文训哑然。 适才常宁还手的那几下,身法诡谲,掌法沉毅狠辣,绝不是常昊生的功夫。 蔡昭看常宁一眼,意思是‘你露馅了’。 常宁神色不变,甚至眼中还有几分笑意,“说了半日,宗主究竟想怎样呢?” 假戚云柯大声道:“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假的了么!好,你究竟什么人,老实说来!” 常宁神情玩味:“第一,我并未承认自己是假的。第二……”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假戚云柯身上,“说到真假,这殿内假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吧。” 旁人不知他在说什么,假戚云柯却是心中一震,当即大喝:“来人,将这小贼拿下,上锁魂琵琶钩!” 两名灰衣人走上前,铁链哐当间,众人看见他们手上捧着一对巨大狰狞的铁钩,钩长半尺,钩尖上生有避免被拔出的倒刺,钩身上犹留有暗红色的腥臭痕迹,不知当年穿透过多少高手的琵琶骨――看的众人心底发寒。 蔡昭有些傻:“这,这不好吧,还没弄清他是什么人,就要这么狠么?” “有什么不好的!”戴风驰大声,“这小贼居心叵测,混入宗门必有重大图谋,不抓住了好好审问,将来生出大患来怎么办?!” 戚凌波娇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么,别怕呀,只要这小贼肯向我下跪磕头赔礼,我也不是不能放过他,呵呵呵呵……” 蔡昭:“凌波师姐别闹,你算老几放不放他哪是你能说了算的――我没说不抓他啊,我是说犯得着用这么厉害的刑具么?” 戴风驰没看见涨红脸的戚凌波,犹自得意:“这对锁魂琵琶钩是尹老宗主亲自督造的,正配这寻死的小贼,哈哈哈哈……” 蔡昭喃喃道:“哇,二师兄不说,我还当这对铁钩是魔教的刑具呢,原来是尹老宗主的英伟妙想啊,真没想到。” 尹素莲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蔡昭:“其实我只是在表达对尹老宗主的敬佩。” 尹素莲忍气。 樊兴家看那对铁钩眼睛都直了,用力拉扯雷秀明的袖子。 雷秀明无奈,向假戚云柯拱手道:“宗主,锁魂琵琶钩过于狠毒,一旦用上,人就算不死也废了一大半,宗主慎重啊。” 戴风驰阴□□:“雷师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什么过于狠毒,是在暗暗指责已故尹老宗主的不是么?” 樊兴家忍无可忍:“刚才师父说了没有大师兄说话的份,难道就有二师兄一再说话的份了吗?!” 戴风驰踏前一步,怒斥道:“没大没小的东西,你也敢来数落我!” 樊兴家:“二师兄适才对师伯言语不敬,难道就有大有小么?” 戴风驰几步上前,一把拗住樊兴家的胳膊反身向后折去,樊兴家武艺不及,当即叫出声来。不等众人发声,蔡昭闪身上前,先一脚踢向戴风驰肋部,戴风驰被迫放开樊兴家。 随后蔡昭左肩下沉,一招‘枝叶繁茂’绕至戴风驰右面,踢他左膝着地,再一把拗住他的右臂反身向后折去,这下轮到戴风驰痛呼出声了。 尹素莲起身,失声道:“蔡昭你想做什么?” 蔡昭笑道:“适才二师兄想对五师兄做什么,我如今就想做什么咯?” 戚凌波叫道:“二师兄适才只是跟五师兄闹着玩的!” 蔡昭:“巧了,我也是跟二师兄闹着玩的。”她手上用力,戴风驰只觉肩背上犹如压着一座大山,怎么也起不来,忍不住呼痛。 樊兴家揉着胳膊躲到雷秀明身后,听到戴风驰的呼痛声,他心中乐开了花。 其实以前戴风驰并未这般蛮横跋扈,只是自从宋郁之重伤后,他就宛如内定了下任宗主,镇日趾高气扬,容不得底下师弟反驳半句。 蔡昭耐心笑问:“二师兄,好玩吗?” 戚凌波快急哭了:“你快放开他!” 李文训看不下去了,运气呵斥:“闹够了就都退下去!” 蔡昭笑眯眯的放开手,退后数步站定,戴风驰踉踉跄跄的回到尹氏母女身旁。 见几个小的散开,李文训颇奇怪的看了戚云柯一眼。 蔡昭知道李文训奇怪自家宗主为何不喝阻弟子们吵闹――还能为啥,当然是冒牌货业务不熟练,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分别对待三名迥异的弟子。 适才对待常宁时,李文训已经对他的态度起疑了,为免再露马脚,只好闭嘴为上。 尹素莲胸膛起伏,冷笑道:“蔡昭,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嚣张。这小贼假冒常氏之子潜入青阙宗,十有八九是魔教贼子。你与他沆瀣一气,辱没了落英谷的名声,今日我就是将你毙于座下,也不过是清理门户!” 蔡昭神情淡漠,不紧不慢道:“师母您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呢――是我将人领上九蠡山的么?是我一口咬定他是常氏遗孤的么?话说到现在,我有一句替他辩解么。” “至于‘沆瀣一气’……呵呵,我上九蠡山的第一日师父就亲手将这人托付给我,许多长辈都知道,如今怎么好来追究我的过错呢?师母若是没睡够想岔了,我可以拿几篇大好文章给师母醒醒神。” 一听到蔡昭的隐晦威胁,尹素莲立刻熄火了,闷闷的坐下。 假戚云柯再度轻咳一声:“昭昭,不得对你师母无礼。” 蔡昭恭敬道:“师父教诲的是。不过……”她抬头,目光探究,“您与我姑姑是八拜之交,生死相托,您觉得她养大的孩儿会是勾结魔教之人么?” 假戚云柯当然想顺势拔掉蔡昭这根眼中钉,只可恨真戚云柯立的‘与蔡平殊情义比天高’的人设实在太铁,他没法当场翻脸,只好含糊:“我知道你不会勾结魔教,好了,退下罢。” 又道,“来人啊,将这假冒常氏遗孤的家伙捉住了!” “慢着!”常宁忽然提高声音,“我并未承认自己是假冒之人。”他没好气的白了蔡昭一眼,蔡昭装没看见。 假戚云柯:“常家保姆都说了,难道还有假。” 常宁闲闲道:“常家保姆不是假的,但她说的话不一定没假。” “什么意思?”假戚云柯脸色一变。 常宁:“若她受了要挟,扯谎说我胳膊上有烫伤呢――好吧,其实我说的就是宗主您要挟了她。” 假戚云柯气笑了:“我看你是穷途末路了,才说这等荒唐话。我与常大哥情同手足,为何要诬陷他的儿子?!” 众弟子亦纷纷笑言,指骂常宁失心疯。 “因为――”常宁慢条斯理丢出一个惊天大雷,“你不是真的戚宗主,你是个假冒的。” 这话犹如重锤一击,惊的殿内众人俱惊,齐齐去看假戚云柯。 尹素莲大惊失色,欧阳克邪与陈琼三人齐齐变了脸色,蔡昭也很配合的装出吃惊模样。 李文训缓缓抬手示意,庄述立刻领着二十名外门好手堵住前殿大门,断了常宁后路。 与此同时,那短鹰钩鼻子也悄悄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然后灰衣人也散开,摒弃静待。 雷秀明拉住蔡昭:“昭昭,你看看,宗主他是不是……”他想问眼前这宗主的脸上是不是化了易容术。 蔡昭摇头:“不是易容术。” 假戚云柯松了口气,笑道:“雷师兄,你若不信,可以到我脸上来摸摸,看看我是不是贴了画了什么。” 谁知常宁又道:“谁说你用了易容术,敢在天下第一宗里兴风作浪,偷天换日,岂只依仗区区寻常的易容术?!” 李文训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常宁:“难道李师伯不曾听过‘千面门’的易身大法么。” 此话一出,年轻弟子十有八九不明所以,但是李文训等人却多少听说过。 雷秀明惊讶道:“易身大法?我以为那只是杜撰的异闻故事,难道世上真有可将人彻底变作另一人的功法么?他们不是九十年前被灭门了么。” “有,自然有。”常宁毫无顾忌,“那位千面门最后的弟子,如今就被这假冒的戚宗主关在当年囚禁开阳长老的地牢中!” ――又是一瓢冷水泼进热油,众人喧然大惊。 李文训逼近常宁:“你怎么知道那间地牢的。”那间地牢本是前代辛秘,宗门内知道之人不足五个,连他自己都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 “大概是神仙夜里托梦吧。”常宁偏头一笑,眉目俊雅,“李师伯问那么多作甚,把人提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么――要不要我告诉你那地牢的确切位置?” 李文训满心疑惑的望向假戚云柯。 到此刻为止,常宁已说了蔡昭原本想说的话。 假戚云柯僵硬了片刻后,忽的长叹一声,面色沉痛:“原来如此,这奸贼原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曾大楼愣愣道:“师父,您什么意思。” 假戚云柯起身,向李文训等人抱拳:“这段日子以来,魔教屡屡偷袭得手,我心觉不妥,于是暗中布下人手去查访。数日前,终于获知魔教竟然擒到了一个千面门的弟子……” “我好不容易将人从魔教手中抢了回来,昨日才刚刚关入地牢,打算择日向诸位师兄弟好好分说。不曾想,却被这奸贼发现了行踪,叫他反咬我一口!” 常宁笑了,啪啪拍起手掌来:“好,说的好。没想到你这冒牌货居然有这等机变之能,这么快想出了新的说辞。” 戚凌波听的张口结舌,“这,这,什么意思?” 蔡昭好心向她解释:“意思是,虽然他捉了千面门的人,虽然他之前什么都没提,但他依旧是真的,绝不是假的。” 樊兴家想笑,但不敢笑。 雷秀明问常宁:“易身大法有何标记?” 常宁:“无有标记。易身大法变幻无形,神妙无比,除非伪装之人自行散功,或者断气身亡,否则毫无破绽。” 李文训冷着脸:“既然毫无破绽,难道非要杀了宗主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当我们青阙宗的人都是蠢材么!” 假戚云柯道:“诸位师兄,不妨问我些同门之事,看看我是否能答出来。” 不等雷秀明张嘴,常宁便道:“你既然蓄意替换戚宗主,自然会在戚宗主周围布下眼线,将他的衣食住行日常喜好打听清楚。何况诸位师伯与戚宗主各有分管之责,日常并不亲密。” 听到这话,雷秀明忍不住望了尹素莲一眼,心想若是寻常夫妻,其实最能分辨丈夫真假自然是妻子。可这对夫妻三天两头吵架,一年中倒有十一个月在分居,亲密度比他们师兄弟也好不了多少。 此刻,尹素莲面色苍白,浑身发颤――倘若眼前的丈夫是假的,她该怎办? 别人认错戚云柯,不过是弟子糊涂,同门眼拙,可她做妻子的若认错了丈夫,甚至与冒牌货有了肌肤之亲,便是将来真戚云柯不计较,她也难免名声扫地,无颜见人。 幸亏,这几个月他们夫妻并不同住。 想到这里,她再不想留在这里。 冒婆婆明白她眼中的惊惧之意,立刻让尹氏侍卫将他们母女团团围住,准备提前离去。 蔡昭忽高声道:“师父,我十岁那年你来落英谷给姑姑过生日,带的是什么贺礼?” 雷秀明精神一振,众人与他一样,都去看宗主反应。 假戚云柯眼中有一瞬的慌乱,随即又镇定道:“我哪里只带了一件贺礼,自是许多件,只不知道平殊最喜欢的是哪一件。” 蔡昭眯眼:“师父记错了。那年大雪,师父的行礼辎重全在路上被埋进雪里了――师父是空手来见姑姑的。” 假戚云柯叹道:“昭昭,我知道你想替这冒名的奸贼脱罪,但也不可胡言乱语啊。” 戴风驰趁机插嘴道:“不错不错。师父事务繁忙,哪能记得许多年前的细碎琐事!七师妹,你是不是想替这小贼……” 尹素莲恨铁不成钢,低声呵斥:“风驰闭嘴!” 戴风驰呆呆的转过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假戚云柯见连尹素莲都起了疑心,当下高高跃起,直直一掌扑向李文训。 李文训自然而然的抬掌反击,两人不轻不重的对了一掌。 假戚云柯几大步后退回座位上,咳出一口血,趴在扶手上不住喘气,“言语能作假,招数能作假,可本门内功心法难道也能作假么?李师兄,我是真是假,难道你还分辨不出来么。” 李文训愣看自己的手掌――适才两掌相接,对方内力清正平和,虽有几分虚弱,但确是本门内功无疑。 假戚云柯一脸庄严愤慨,由曾大楼扶着艰难起身:“诸位师兄若还有疑心,等我伤好后大家好好切磋一番,总之今日不能放跑了这冒牌的奸贼!来人啊,将他拿下!” 事到如今,雷秀明已无话可说。 欧阳克邪与陈琼不敢向假戚云柯动手――万一人家是真的呢,李文训也觉得先拿下常宁比较稳妥。 直到此时,常宁依旧是一脸风淡云轻,只飞快的瞥了蔡昭一眼。 蔡昭明白他眼中之意,心中沮丧无比――果然被他料中了,哪怕她当面揭穿,也是毫无用处的。 灰衣人与宗门弟子形成两重人墙包围圈,缓缓逼近常宁。 常宁自不会束手就擒,长笑之声响彻殿宇,震的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他宽袖飘浮如云,东一闪西一兜,竟然穿过重重包围跃上房梁,在玉墙与房梁之间如飞鸟般游弋。他在空中高声笑:“好你个巧舌如簧的伪君子,我这就去地牢将那人揪出来,拎到天下英豪面前,猜猜大家会如何看待你们青阙宗私藏千面门弟子的行径!” 一阵劲风掠过,西面窗户被打破一个洞,常宁已越窗而逃了。 “不好,快去石壁地牢处!”这下连假戚云柯都急了,“千面门弟子若落入魔教贼子之手,后患无穷啊!” 李文训一咬牙,与欧阳克邪及陈琼,领众弟子向北面后山追去。 灰衣人亦在短鹰钩鼻子的指挥下跟上。 尹家侍卫则护着尹素莲母女悄悄从后门离去。 殿内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蔡昭不见了。 …… 夜黑如泼墨,连微弱的星月之光都被沁凉刺骨的芒刺细雨遮盖了。 蔡昭提气一路直奔至万水千山崖,只见巡游弟子与守崖弟子都倒在地上,崖边立着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形。 他闻声转头,见到女孩便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那群傻子都去北面后山了罢。亏得他们兴师动众,连巡守的弟子都没留几个――咱们快走罢。” 说着便去发动铁索机括,却听到蔡昭清冷的声音,“我不会跟你走的,你自己下山去罢。” 常宁苍白如玉骨的指尖停在漆黑的玄铁机括上,他转身:“你还没死心么,适才你也见了,千面门的易身大法天衣无缝,只要你不揭了他那层皮,就不能让所有人信服!听我一句,咱们下山去,有我帮你,总能找到你爹的!” 蔡昭:“我得谢谢你,替我试了一条错路,叫我死了心。既然此路不通,我就得另想法子了。可我依旧不能跟你走,你也听我一句,自己下山去罢。” 常宁听出女孩的不对劲了,强笑了下:“你早知道我不是常宁了,可你也说了,愿意相信常大侠不会轻信歹人,相信我不是个坏人……” “九州宝卷阁的藏书果然多如瀚海么?”蔡昭道。 青年忽的僵住,犹如冰冷的玉山。 “我早知你不是常宁,但我以为你是有难言之隐的隐士之后,因为常大侠对魔教甚是憎恶。昨日,我才知道你原来是魔教中人的。” “九天九重山,十方十万海,都不及魔教藏书的九州宝卷阁。”女孩的声音很清甜,但透着说不出的淡漠。 “你不但是魔教中人,还是魔教中大有来头的人――九州宝卷阁是历代教主藏经重地,连七星长老无手令都不能进入。当年聂恒城猝然身亡,不及交代后事,据说如今的代教主聂淳筒恢道九州宝卷阁在哪里。” 她俏生生的伫立风雨中,“我姑姑当年多次夜探幽冥篁道,还是知道些辛秘的。” “所以,”青年目色深沉,“你听我在山下说千面门的传闻时,就知道我的来历了。” 蔡昭:“不错。” 青年心头仿佛有什么思绪抓不住,忽然,他眼皮微微一颤:“你,你利用我找到地牢?” 蔡昭缓缓抚掉脸颊上的雨水,低低一声,“嗯。” “开阳长老这等人物必然被看守森严,说不得那对锁魂琵琶钩就用到他身上过。所以,他是不可能自己越狱的。”她道。 “可我明明听你们说开阳长老是死在越狱未遂的途中。那么,一定是有人帮他逃狱了。想想也是,他与瑶光长老是聂恒城的心腹,一个死了,另一个自然定要救回来了。因此,魔教中人一定知道那处地牢所在。” 青年冷冷道:“未必每个魔教中人都知道那处地牢。” 女孩柔柔的歪头,像桃花一样清艳出尘,“我也只能试一试了,没想到你真的知道。” 青年心中愤恨,极力维持面上清冷,“你直截了当的问我,我一样会告诉你。” 女孩:“稳妥些更好。” 青年心头的那口温热渐渐冷了。 他想起今日午后,女孩的房间温暖柔软,她让他坐在她床边,露着毛绒绒的脑袋和可爱粉颊,温柔信任的望着自己――所以,都是局?! “你也早就知道有今日?”他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女孩微微仰头,任凭细雨拂面,“昨日至今,露相的只有你,他们不知道昨日下午我也在那处院落中。他们之所以敢把千公子弄上山,一是为了之后的计划,二是,他们打算除掉你……你已经露出很多破绽了,当然,你根本不在乎被揭穿不是常宁。” 青年急怒:“我不在乎,是因为我以为你也不在乎。” 女孩点点头:“之前,我爹好好的,我的确不在乎你是谁,江湖上的事我都不在乎。可是现在我爹生死未卜,我在乎的事就很多了。” “今夜,其实我们两边都是猝不及防。我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可以除掉你的办法;他们也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就找到了地牢与千公子。” 青年心头一团乱麻,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臂:“你骗我的帐先放下,这里危机四伏,你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先跟我下山!” 女孩一动不动,轻轻道:“我若今夜跟你下山去,就坐实了我勾结魔教的罪名。若我靠你救回爹爹,落英谷也难逃勾结魔教的罪名。” 青年下颌紧绷:“那你们落英谷就索性投过来好了!” “就像千面门一样么?”女孩目光冷静。 青年冷不防被刺中要害,半晌无语。 女孩用力掰开他扣着自己手臂的大掌,“就算正道中人早就看千面门不顺眼,但若不是千面魔屠脑子进了猪油,带着整个门派投了魔教,千面门未必会被灭门。” “落英谷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姑姑,我爹爹,我娘,还有许许多多谷民的――他们都吃过魔教的苦头,更有血海深仇,恨之入骨。” “落英谷十几代祖先在上,我不能凭一己之私,就将落英谷领入不归之路,哪怕关乎我爹爹的性命。” 青年心中愈凉,他看着女孩坚定的双眼,忍不住道:“你留在这里,就不怕他们杀人灭口?” 女孩轻轻一笑:“芙蓉翡翠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青阙镇,明日一早就会广发信函,将千面门尚有弟子留世以及师父可能被替换之事告知法空上人,周伯父,宋门主,还有云篆道长等江湖豪杰――大家很快都会赶来青阙宗。” “当秘密不是秘密,也就没必要杀我了。” 青年嘴角挑起一抹讥讽:“你什么都想好了,我真是小看你了。” 蔡昭点点头:“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所以你赶紧走吧,他们应该发觉没你去石壁地牢,现在应该急急往这里赶了。” 青年一手抓住铁索端头后面几节的链扣,回头冷笑:“既然如此,你今夜还来做什么。还不快快离去,当心被人瞧见了你与我这魔教中人纠缠不清!” 蔡昭听见后方远远传来的呼喝声与众多奔驰的脚步声,她伸手上前,啪的启动玄铁机括,铁索机箱瞬时发出巨大的轰鸣。 她冲着悬于铁索上的青年大喊:“――我怕你一直等我!”说完,扭头就冲另一方向跑了,消失在夜幕中。 铁索如穿云利剑般射出,悬于其上的青年宛如腾云驾雾,宽袍长袖飘飘扬扬,宛如无底深渊上空掠过的飞鸟。 ――她要是没喊最后那句就好了。 他怔怔的想。 第42章(你是骄阳【本卷终】...) 蔡昭从沉睡的密林中缓缓找回自己的意识, 仿佛拖着破车的懒驴般不情愿。 自从父亲失踪后,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深眠了。 屋里熏着名贵的香料,是一两十金的翠屏点犀, 仿佛掺了些淡淡的佛手柑, 金粉富贵又不失清雅, 身畔被褥与枕巾皆是上好的云锦与细麻, 床铺上堆锦铺绣, 好像躺在云堆里。 蔡昭真想拉芙蓉翡翠过来,看看人家的屋子是怎么布置的, 自从虾饺嫁人后,她俩越发没人管束了,动不动就对自己冷嘲热讽, 真是毫无体统! 哦, 她们这会儿不在这里。 只要安全就好, 体统少一些也无妨。 蔡昭是饱含期望出生的。 据说本来蔡平殊已婉拒汤药, 打算顺其自然的赴死了,谁知一见到小侄女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她欢喜的不行, 想着无论如何要活到小姑娘牙牙学语, 听她叫一声‘姑姑’。于是蔡平殊认真服药,努力运气自疗,竟生生拖延下了性命。 当听到小小蔡昭开口唤人, 蔡平殊想到小侄女将来可能受人欺侮,于是就想将一身绝学传授;待小姑娘武艺初成,蔡平殊又担忧她整日乐呵的没心没肺, 被人欺骗可怎么办,于是又想多提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如此一日拖过一日, 直到蔡昭十二岁上,蔡平殊才撒手人寰。 为此,蔡平春,宁小枫,甚至戚云柯与周致臻等人都分为疼爱感激小蔡昭。 他们常说,因为她,蔡平殊多活了十二年。 宁小枫希望女儿能像蔡平殊,英武磊落,洒脱豁达,像骄阳一样的明亮无畏,蔡平殊却希望女孩能像宁小枫,慧黠机灵,娇憨可爱,精致会过日子。 蔡平春则希望……蔡谷主没有意见。 然而蔡平殊与宁小枫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蔡平殊坐立起行,果敢坚毅,无论刮风下雨总是天不亮起身习武,而宁小枫哪怕累积了半人高的账册也要睡到自然醒,说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最后蔡昭向姑母与母亲各取一半,起身前总要在床上挣扎一番,来自姑母的那一半告诉她一寸光阴一寸金,该起来捡金子了,来自母亲的那一半却蛊惑她多睡一刻是一刻,等将来年老了少眠,想睡都睡不着了。 蔡昭睁眼,缓缓坐起,发现外面又是日近黄昏。 她苦笑,这些日子都是夜里忙碌白日补眠了。 两名美貌婢女捧着刚熨好的衣裳上前,服侍她穿衣着鞋,然后再为她捧镜梳头。 昨夜送走假常宁后,天色开始发亮,她知道清静斋已空空如也,四周一定藏着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自己,她可不敢住回去。 她本想去药庐雷师伯处凑合一夜,养精蓄锐,谁知刚回屋拿了芙蓉为她准备好的包袱,就见宋郁之站在庭院中,请她去垂天坞小憩。 起初蔡昭还犹豫:“这样不好罢,你我的名声……” “这回从广天门来的,除了几位护卫叔父,还有技艺精妙的厨子。” 蔡昭立刻表示――江湖儿女,磊落自知,无需介怀小事。 垂天坞外头看着清风朗月,谁知屋里布置的犹如销金窟,处处金玉,步步锦绣。 宋郁之只好跟她解释,这些都是他爹宋时俊的品味。 蔡昭表示赞赏:“其实天下大多数人都喜欢这样的布置,只不过他们喜欢不起罢了。令尊这样真好,既有金山银山,又恰好喜欢金山银山。” 宋郁之:…… 相处日久,他已知道很多时候蔡昭并非存心气人。所以他最好学会欣赏蔡昭的语言风格,不然会活活气死。 于是他道:“嗯,幸亏金山银山遇上了家父,不然该失落了。” 梳洗完毕,蔡昭坐到桌前开始用膳。从日出睡到日落,她也不知道这顿算什么饭了。 几筷几勺入嘴,她就在心中娇叹一声,要命了。 白玉苦瓜汤居然硬生生将苦味转为甘甜鲜美,八宝鸭软糯可口肉丝分明,爆炒双脆火候分毫不差,连米饭都似是用竹筒蒸出来的,余香回味。 蔡昭边吃边叹――要不她去和戚凌波商量商量,她嫁去佩琼山庄,自己改嫁去宋家? 不行。 她暗自摇头,武林中人最守信诺,她怎能因为区区几道菜就想改嫁呢,何况她还没见识过周家大厨,说不定更胜一筹呢。 两名美婢站在一旁,体贴的布菜送汤。 蔡昭看着她们娇俏的脸蛋,满腹艳羡:“你们每顿都这么伺候三师兄么?” 谁知美婢一听,双双面露委屈。 一婢道:“婢子倒是想,可惜公子不肯,还将婢子赶的远远的。” 另一婢道:“戚大小姐也太凶了,见了我们姊妹就喊打喊杀的,公子说等过一阵子就让我们回广天门呢。” 蔡昭十分愤慨:“凌波师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你们这样温柔体贴的美人服侍,那是多大的福气,她居然还不要,真是岂有此理!” 两婢面面相觑。 一婢轻咳一声:“兴许戚大小姐是不喜欢公子沐浴时,我们姊妹在旁服侍。” 蔡昭:“洗澡本来就要人帮忙啊,背后自己又搓不到。” 两婢:…… 另一婢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戚大小姐也不喜欢我们夜里睡在公子屋里。” 蔡昭:“哇,你们还给三师兄守夜啊,我以为现在没有这样勤快的丫鬟了,二位真是用心啊。”芙蓉翡翠夜里睡的比自己还香,有时还打呼,端茶送水是想也别想,若是走水了还得自己去叫醒她俩,真是气死个人! 两婢:…… 一顿饭吃到天色擦黑,两位美婢差点舍不得放蔡昭走,只恨当年宋家为何没和蔡家定亲。 蔡昭挥别美人,悠悠然的走向宋郁之的居室。 刚接近主居室,四周就有持剑侍卫隐隐冒头,一名短须方面中年汉子站在门口,笑道:“原来是小蔡姑娘,吃饱睡足看起来精神好多了。”说着,也不问蔡昭缘由就放了她进去。 宋郁之正披着外袍在灯下看书,见蔡昭进来连忙穿上外袍,“庞六叔,怎么不叫我更衣后再让师妹进来呢?” 庞雄信咧嘴笑:“你又不是没穿衣裳,哪那么多规矩。”说完便出去了。 蔡昭等宋郁之穿好衣裳,才掀珠帘进入里屋。 “要不要再加件披肩,这袍子的衣襟有些宽,锁骨露出来了。”她望着眼前严肃英俊的青年男子,十分贴心的提醒。 宋郁之忍着没去拉襟口:“……不必了。” “咱们聊聊吧。”蔡昭坐到桌前,“我有许多话与三师兄说……呃,这里没茶么?”她拎拎空茶壶,晚饭吃多了想喝口茶。 宋郁之只好从一旁的暖炉中拎出紫铜茶壶,亲自给蔡昭倒茶。 “现在山上什么情形?”蔡昭轻吹茶杯――上好的云鼎香,多喝两杯都可以买间铺子了。 宋郁之缓缓做下,“雷师伯直言自己害怕,退回药庐后拘着樊师弟和其余弟子不许出来。李师伯看来半信半疑,让庄师兄等人弟子加紧巡视,既防外也防内。欧阳师伯陈师伯等人依旧听暮微宫吩咐,但与那群新上来的壁垒分明。师…宗主下令严守石壁地牢,不许半分松懈。” 蔡昭又问:“师母呢。” “双莲华池宫至今紧闭门扉。” 蔡昭有点不确定:“你把我带回垂天坞,凌波师姐也没来叫骂?” 宋郁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她倒是想来,被师母看住了。于是派了婢女来骂了你我一顿,被我赶出去了。” “看来凌波师姐也没多喜欢三师兄啊?”蔡昭捧着茶杯,“要是周玉麒胆敢带我看不顺眼的妙龄女子回自己院落,我一定……” 宋郁之眸光一闪:“你一定会退婚?” 蔡昭:“……这点事情退什么婚啊,打两顿就是了。” 宋郁之放下茶杯:“我看你也没多喜欢周公子。”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戚凌波不见得多喜欢自己,只不过她自小就一定要最好的,哪怕并不喜欢也不许别人染指。 鎏金镶翠的剑枝灯台下,喝茶少女的嘴唇被热气熏的红滟滟,肌肤莹润雪白,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宋郁之起身,烦躁的站到窗边:“天色不早了,师妹若没有别的话要说,还是回……” “别别别,我有话要说。”蔡昭不敢贪茶喝了,赶紧进入正题―― “据说两百年前,这里只有暮微宫,其余地方都是后来慢慢建造的。”她道,“比如暮微宫前的悬挂玄铁巨锣的高架就是第二任宗主建的,后山那片好大的演武场是第三任宗主建的,沿湖这一大片雅致的院落是第六任宗主的手笔……” 宋郁之皱起眉头:“你究竟要说什么。” “三师兄别着急,就快说到点子上了。”蔡昭举起小手安抚,“总之,似乎每一任宗主都会为宗门添加些什么。连咱们师父这么不爱生事的人,也为凌波师姐建造了仙玉玲珑居,为我修缮了椿龄小筑……” “仙玉玲珑居是师母给凌波建的。”宋郁之一丝不苟的修正答案――他特特等到戚凌波住进仙玉玲珑居后,才提出住到距离最远的垂天坞。 “哎呀一样啦。”蔡昭,“已故的尹老宗主同样贡献非凡,那座刑具齐全的水牢就是他的意思。不过,如今关着千面门弟子的那座石壁地牢应该不是尹老宗主建的,看石阶上的凿记与磨痕,应是六七十年前修造的了。” 宋郁之转身,注视女孩:“你想做什么?” 蔡昭抬头看他,目光清澈坚定:“师兄不要管我想做什么,我只请师兄帮几个忙。” …… 寅时二刻,石壁地牢屋外,夜风凄切,草木狂飞。 几十名守卫来去巡逻,两名宗门弟子哆嗦着站在外圈的一块高石上,从上往下扫视周遭。 “嘿,真是倒霉,抽中了下半夜的签,睡的正香呢却来这儿喝冷风!” “上半夜也冷,风也大!李师伯说了要把千面门那祸害移送去外门严加看管,那儿有火盆有屋子,好受多了,偏那些新来的死活不肯放手!我说,他们是不是信不过咱们啊,怕到了咱们地盘他们就管不着了?” “废话,咱们也信不过他们啊,这不李师伯非要派人与他们联手看管么。可这黑灯瞎火的,谁会来劫狱啊,害我们穷受罪!”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还能有谁啊。” “你说小蔡师妹?不会吧,我听说她也是被那假冒常大侠之子的家伙瞒骗了。” “究竟是瞒骗,还是与魔教勾结,那可也难说的很。” “喂喂,你说咱们宗主会不会真的被人替换了啊?” “当然不会!什么易身大法,说的跟真的似的,其实都是传闻。今日一早李师伯让那千面门的祸害变个人试试,谁知那人推说功力耗尽,暂时无法施展――我看就是那个假冒常大侠儿子的家伙在胡说八道,给咱们宗主泼脏水呢!” “唉,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把人变成另一个人的神技啊?” “有的。”一个轻轻的女孩声音。 两名弟子俱是一愣,先是互看对方,不等反应过来,两人均觉身上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蔡昭缓缓的收回两指。 她看看眼前干燥疯长的草丛,无奈的自言自语:“没想到我也得学那家伙了。” …… 野草触火即燃,风助火势,天际立刻腾起金红的光焰。 远处的巡守弟子定睛一看,大叫道:“糟了,石壁地牢那儿起火了!” 他们正打算过去救火,忽见侧面隐隐绰绰有个人拖着什么在动,他们立刻高举火把高声呵斥:“前方何人,快快表明身份!” 少女抬起头,暗色风兜落下,露出鲜妍明亮的清丽面庞:“我又睡不着了,出来走走。” …… 急切凄烈的银哨厉声吹响,四长一短,一伺有别的巡逻弟子听见,立刻同样吹起银哨,重重扩散示警声。 庄述听见哨声,敲响师父的房门后进入,“师父……” 李文训已穿衣起身,面沉如水:“我听见了。让所有三年以上持剑弟子起来,到万水千山崖前汇合。”――无论蔡昭怎么闹腾,最终总是要通过万水千山崖才能离开。 庄述抱拳领命。 …… 樊兴家慌乱的套着袖子往屋里冲:“雷师伯,雷师伯,哨声四长一短,有人劫狱!肯定是昭昭师妹,咱们快去看看罢!” 雷秀明板着脸:“我们去干什么,挨打么?就你这点功夫,能救得了谁啊!” 樊兴家哭丧着脸:“那怎么办,昭昭师妹会不会死啊!” 雷秀明扭头,刚好看见铺在衣架上的锦绣长袍,脑海中浮现另一张鲜活的面孔――“哇,你衣裳上的绣纹我从没见过,真是好看又别致,我拿东西跟你换行不行?” 他没答应,于是那女孩趁夜偷拿走了,留下两朵雪莲。 万金难换的冰山雪莲,只换了一件寻常精致的衣裳和一顶品相普通的玉冠。 他当时傻了半天。 ――再也没有那么傻的姑娘拿雪莲来换他的衣冠了。 雷秀明沉默许久,喟然长叹,“将侍卫们叫起来,护着我们过去,若是昭昭被打伤了,咱们还能救一救。” 樊兴家喜出望外。 …… 戚凌波兴奋的面色发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蔡昭那个小贱人一定不会安生!听见了么,一定是她劫狱了!二师兄,咱们去看好戏!” “当然要去!”戴风驰差点乐开了花,“我要看她被打个半死!” “去什么去,你们谁也不许去!”尹素莲冷着脸从里屋出来,“我的话你们当耳旁风么?外头形势不明,你们瞎掺和什么,都给我老实待在这里!” 戚凌波急了:“不,不是……娘,我们不是去掺和啊,我们是去看戏啊!” 戴风驰也急道:“是呀,我们不会动手的,就是看蔡昭倒霉出出气嘛!” 尹素莲坚不允许。 戚凌波大急,嚷嚷着要拔剑杀出去。 这时冒婆婆来劝:“咱们远远站着看,不会叫小姐与公子受伤的。” 尹素莲无奈:“冒婆婆跟着去罢,多带几个好手,不要叫他俩靠的太近。” …… 庞雄信负剑进屋,沉声道:“公子,外头闹起来了,咱们去不去?” 宋郁之衣衫整齐的面窗而站,似乎根本没睡,站了不知多久。他道:“自然要去,但咱们的人不能动手。” 庞雄信一愣:“可我听说劫狱的是小蔡姑娘……” 宋郁之转过身来:“庞六叔,请你听我的。” 庞雄信望着眼前神情坚毅的青年,满心信任:“遵命。” …… 距离万水千山崖尚有三四里地,暮微宫第二殿西面空地上。 拖着水桶车的少女已被团团围住,周围重重叠叠的火把与灯笼将夜幕照的白昼般刺目明亮,脚步急促,人声此起彼伏,形成一种紧张诡异的热闹。 假戚云柯站在高处,对不远处的李文训喊话道:“你瞧见了吧,我就说她与那魔教小贼早有勾结。” 李文训面色铁黑,不置一词。 假戚云柯高声冷笑一阵:“蔡昭,我早就知道你要劫人了,你果然与魔教勾结!” 蔡昭手上还牵着水桶车的绳索,闻言抬头一笑:“别整天魔教魔教的,咱们说几句新鲜的吧――聂茨阏飧霰傲游蕹芰矫嫒刀身上没有几两骨头重的窝囊废,若不是靠死人聂恒城的威风撑门面早被人跟臭虫似的一脚碾死了!” 她高声骂完这些,冲假戚云柯及那群灰衣人笑了笑:“这几位,请你们也照样骂几句罢,不妨事吧?” 假戚云柯脸色发青,灰衣人们紧闭嘴唇,更有数人作势欲扑向蔡昭。 蔡昭转头,向众宗门弟子道:“你们敢这么喊么?不敢喊的说不定都勾结了魔教呢。” 当下就有几位弟子照样臭骂了聂匆欢伲更有加倍发挥的。 蔡昭再看向假戚云柯:“师父,你看见了么?北宸门人,哪有不敢辱骂魔教教主的。” 李文训疑惑的视线飘向他们。 在短鹰钩鼻子的督促下,几名灰衣人被推出来结结巴巴的骂了聂醇妇洌然而既不够气力也缺乏激情,活像是在被逼良为娼。 假戚云柯将手一挥,对蔡昭道:“你不必多言,不论你是不是勾结魔教,你劫走千面门人犯是真的。李师兄,欧阳师兄,陈师兄,你们怎么说?” 李文训沉着脸将手一挥,外门弟子一层层围住了蔡昭。 欧阳克邪与陈琼对视一眼,也指挥内门弟子跟上。 有七八名灰衣人也想上,却被短鹰钩鼻子制止,歪嘴一笑,压低声音道:“先让他们自己斗斗看,咱们也见识见识青阙宗的功夫――不过,可以伺机将姓千的小子抢回来。” 他用嘴奴了下那水桶车的方向。 灰衣人们会意。 安排完毕,众人视线转至下方空地。 当前一名贼笑嘻嘻的弟子道:“蔡师妹,得罪了,我不会弄伤你的。”然后挽了朵剑花上前,意欲轻伤蔡昭,将其擒下。 “不必客气。”蔡昭一剑格开,飞起一脚就将那弟子踢飞了,宛如断了线的纸鸢。 场内短暂一静。 蔡昭手持一把半开刃的钝剑,以剑代指,砰砰两声直接点倒最前面的两名弟子。 众弟子总算认真起来,大叫着向蔡昭扑去。 蔡昭展臂挥舞,一把灰扑扑的钝剑在她手中竟然无往不利,最前面一圈弟子迅速被她制倒在地上。 后圈弟子本来自恃身份,不愿群殴一个小姑娘,眼前前方同门倒下一片,不得已挺剑上前,三五成群进行攻击。 蔡昭毫不畏惧,一剑破开第一人的剑势,迅疾无比的侧剑拍其门面,将之击晕;随后第二人斜挑他手腕,恰好点中穴道,那人半身麻痹到地;接着引第三人的剑刺向第四人,她跃起翻剑重重劈下,将两人同时击倒。 如此左劈右砍,瞬时又是三四组弟子被撂倒。 幸亏蔡昭用的是钝剑,虽然众弟子被打的哎哟连天,但尚未见血。 庄述一看群殴也不行,喝道:“七人一组,布剑阵!” 北斗剑阵又与寻常的群殴不同了,七名弟子脚踩星位,布成剑网攻向蔡昭――可惜,这种剑阵二十年前蔡平殊就想出了破解之法。 蔡昭看的清楚,当七人剑阵攻来时最局促的总是天璇位,盖因他既需要让出主攻位置给天玑,又得为瑶光位助攻。蔡昭铛铛数剑劈开当前三人,向天玑位弟子挥剑的同时,左手挥出一束银光,唰的穿过天玑位弟子的腋下,银链紧紧缠住天璇位弟子。 蔡昭边挥剑边拉动银链,阵型立破。 同时两名灰衣人想过来偷水桶车,被她顺势一剑一链抽开两丈远。 望着少女犹如一团神出鬼没的暗影,四处翩飞,眨眼间又击倒了两组七星剑阵弟子。 庄述与其余弟子大骇。 蔡平殊曾说:“习武之人最忌固步自封,再好的招数用久了都不免被人看穿,须当不断进取革新。”――她曾不止一次提醒青阙宗的七星剑阵有大破绽,甚至连补救之法她都想好了,可惜无人肯听她。 她当时已经很强大了,然而依旧没有多少说话的权力。 蔡昭重重直刺出去,点倒了第三组七星剑阵的最后一名弟子。 至此,已有三四十名宗门弟子倒在她剑下了。 众人哗然,难以置信。 少女仗剑站在当中,雪肤花貌,神情冷漠。 周遭一圈五六十名弟子,竟无人敢率先上前。 戚凌波远远看着,心中升起了一股复杂奇异之感,嘴上却道:“我看她是强弩之末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打到泥地里去!” 戴风驰咬牙附和,表示就是这样没错。 假戚云柯不耐烦了,高喊道:“不必执着剑阵,诸弟子各显本领,将这孽障拿下!” 听到宗主下令,弟子们再不讲究阵法组团什么的,决意来个以多为胜,围也围死蔡昭。 当前十几人联手上前,十几把剑齐齐指向蔡昭。 蔡昭左手银链重重甩过去,啪啪几下将人抽开,右手挺剑劈砍刺穴。 这时后面刺出一人,他噼里啪啦从后面将这十几名弟子劈头盖脸打散开,嘴里怒骂道:“你们要不要脸,一群打一个已经够丢人现眼了!现在还想用这么不要脸的法子,索性我去山下找个百八十名贩夫走卒来,一样能围死蔡昭!你们还学什么武,练什么剑,滚下山去当寻常百姓吧!” 十几名弟子被打的嗷嗷叫着抱头鼠窜。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丁卓。 庄述失笑:“你居然出来了?” 丁卓冷着脸:“外头热闹成这样,我怎么躲得住。这年头,武林中人也越来越没有修武之心,什么鸡零狗碎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被他这么一通骂,众弟子俱是脸红,再不好意思搞人肉阵,只能三五成群慢慢耗着蔡昭。 反正全场将近两百人,蔡昭总有力竭的时候。 眼看蔡昭犹如镰刀割草芥般,无人可敌。 庄述看不下去了,打算亲自出手,却被丁卓拉住:“你是李师伯的大弟子,你若被蔡师妹打成一条死狗,李师伯的脸面怎办?” 庄述只好罢手。 这时曾大楼来了,他急急忙忙扑到场中,口中大喊:“昭昭别闹了,这么多人你出不去的,我会跟师父求情的……” 此时蔡昭刚刚点倒两名弟子,转身便被曾大楼拦住。 两名灰衣人借这机会,双双甩鞭卷住水桶车的把手,迅速将车拉走后就地一推,水桶中被点穴昏迷之人立时就滚了出来。这人双目紧闭,正是千公子。 短鹰钩鼻子见千公子被抢了回来,正要哈哈大笑,忽的笑声卡在喉咙中发不出来了―― 场内一片寂静。 原来适才蔡昭回身看见曾大楼,当胸就是迅烈无比的一剑。 曾大楼呆呆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深深插入的钝剑,温热的血已汩汩流出。 因是钝剑,痛感愈发凌厉。 蔡昭缓缓转动并抽|剑,嘴角含笑:“大师兄,你总算来了。” 雷秀明尖叫一声:“昭昭你杀昏头了么?!”――杀了曾大楼,他还怎么给她求情! 众弟子惊愕难言,适才不论多艰难蔡昭始终不曾杀过一人,他们都渐渐放下戒心,谁知少女忽起杀招,一下取人性命! 杀的还是曾大楼! 李文训咬住后槽牙,打算亲自下场了。 欧阳克邪与陈琼也沉着脸走了过来,刚走两步,他们又停住脚步。 原来蔡昭迅速扯下卷自己左肩上的一卷粗麻绳,一头绕住曾大楼,一头高高甩起,恰好挂在一颗光秃秃的百年老松上。她奋力拉动绳索,曾大楼的尸首随即被高高悬挂起来。 樊兴家惨叫一声:“昭昭,你疯了么?快把大师兄放下啊!”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蔡昭丧心病狂时,悬在半空中的曾大楼尸首开始发生变化了,有人发觉后叫了出来――“快看,大师兄怎么了?” 此时虽是暗夜,然而几百支火把照的场内异常明亮。 众目睽睽,晃悠悠的尸首犹如蛆虫蠕动般迅速扭曲起来,额头面颊还有手足上的肌肤筋肉不断起伏凹凸,一忽儿发紫一忽儿发黑,甚至还有尸水淌下。 面对如此诡异的一幕,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定定盯牢。 很快,尸首停止了扭曲。 可这具尸首也不再是曾大楼了,而是一张布满横肉的陌生面孔。 几百人鸦雀无声。 最后不知是谁先叫了出来――“原来,世上真的有易身大法啊!” 这句话犹如破除了魔咒,一时间几百人议论纷纷,有人惊讶,有人恐惧,有人慌乱不知所措,还有人用目光交流意见。 樊兴家张大了嘴巴。 戚凌波傻傻的:“这人是谁啊,大师兄去哪儿了。” 戴风驰:“原来蔡昭没胡说啊。” 连李文训这般沉稳之人,见此情形也惊异的难以言语。 略一思索,他高声道:“外门弟子听我号令,大家尽数退回!” 其实他不这么喊,之前围攻蔡昭的弟子也都停了手脚,此令一出,外门弟子更是忙不迭的躲到庄述身后。 欧阳克邪与陈琼呆愣片刻后,也缓缓发令停止攻击,内门弟子亦退回。 假戚云柯气恼不已:“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就算大楼被人换了,难道你们就疑心我了么?我早说了,这都是魔教的诡计,故意换掉几个人,让我们彼此起疑!” 李文训拱手:“宗主说的是,不过此事诡谲,应当徐徐再议。” 说完便转头向蔡昭,“昭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件事我们好好商议,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被人误解了。” 蔡昭将钝剑换了只手拎着,一面在背后甩着酸痛的右手,一面脸上笑着:“我不害怕,也不担心被人误解。诸位长辈自己议论好了,我要下山去寻我爹爹,谁也拦不住我。” 事已至此,李文训等人也不打算强行阻拦蔡昭了。 短鹰钩鼻子看了假戚云柯一眼,得到示意,便上前冷笑道:“宗门弟子碍于同门情谊,不忍动手,就由咱们来罢。” 说着,七八十名灰衣人错落有致的拦在蔡昭身前。 与适才的宗门弟子不同,这群人明显带着浓重的杀气,眼中更是洋溢着嗜血气息。 “桀桀桀桀,小美人别怕啊。”一名豁牙汉子率先扑上来,双手食指各套有一枚精钢指套,指锋凌厉,直戳蔡昭门面。 蔡昭闻到一股腥臭气息,顿觉头晕。 这时樊兴家不知不觉走到前头来,指着豁牙大汉喊起来:“这是毒蝎指,这人是……” 豁牙大汉左手一挥,从袖中射出两根毒针,直奔樊兴家。 变故太快,其余人不是没看清,就是来不及援手。 蔡昭反手将钝剑抡出,钝剑在空中打了两个旋,打落了那两根毒针――“樊师兄快退回去!” 眼看这大汉的右手毒指戳到,蔡昭高高跃起,同时在自己腰间拍了一下,唰的抽|出一把光彩四射的臂刀来,当头劈下。 只听铛的一声,那大汉抱着血流如注的右手惨叫退后去。 众人定睛去看,只见蔡昭手中的刀宽约三四指,比寻常长剑短了七八寸,收入腰带时薄如蝉翼,一旦展平又似乎坚不可摧。 “这是艳阳刀。”一个清朗冷峻的熟悉声音传来。 众弟子回头去看,只见宋郁之在广天门众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这把艳阳刀应是蔡平殊女侠之物。”宋郁之道,“此刀至今不知何人所铸,不过当年蔡女侠手掌此刀纵横天下,未逢敌手。” 识货的不止宋郁之一个,在豁牙大汉的惨叫声中,场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艳阳刀’之声。 “嗯。”蔡昭轻抚爱刀。 刀身犹如涂抹一层薄薄的胭脂,衬着刀面上的浓烈繁美的纹路,当真绮丽难言。 很难想象蔡平殊那样豁达洒脱之人,会用这样丽色无双的兵器。 短鹰钩鼻子指着艳阳刀,颤声道:“这,这就是……” “不错。”蔡昭横刀在身前,“这把刀上沾着聂恒城的血!你们运气不错,有幸一试此刀。” ――持刀在手的少女仿佛变了一个人,眼中涌动着兴奋的战意,期待着强敌来临。 短鹰钩鼻子大喊:“大家跟我……” 不等他喊完,蔡昭已率先杀入灰衣人群,铛铛两声,削断一把丈八蛇矛和一柄重剑,然后横刀平平一拉,一刀封喉两人! 两名灰衣人捂着自己的咽喉,连吭都不及吭一声就倒下了。 蔡昭心头热血涌动,眼中再无其他,只余一名又一名的敌人。 她弓步上挑,斜刀劈下,沉声道:“左臂!” 一名灰衣人的左臂飞到空中,鲜血四溅。 “右腿!”她旋身攻下盘。 一名灰衣人的右腿齐膝而断,血染黄沙。 她翻身从敌人腋下滑过,“下腹!” 一名灰衣人腹部破开,肚肠流出一地。 热情渐渐缓和,蔡昭脑海中响起蔡平殊的话―― “与敌对战至化境时,你心中甚至会忘却生死,眼中只余一个又一个的破绽。敌人不再是敌人,性命也不再是性命,他们只是被你锐利刀锋劈开的一个个破绽。” 短鹰钩鼻子一看己方连死数人,知道不能再让手下散乱进攻送人头了,于是赶紧布置阵型,沉着进攻。 此时的蔡昭也已感觉不到自己在杀人,手亦不再发抖,心绪反倒冷静下来,一心对敌。 灰衣人群有人滚动的土石流,缓缓推进,仿佛能够淹没一切。 然而偏有一束炽烈光芒劈开暗沉的土石流,少女刀光游动之时,红霞明媚,光华潋滟。 两边一时斗的难以分解。 宗门弟子都眼睁睁看着,心神震慑―― 庄述看的目瞪口呆,他转头道:“阿卓,你是对的,多谢。” 丁卓正看的入神,没听清反问:“你说什么。” “你适才叫我别下场,免得被当死狗打,原来是对的,多谢啊。”庄述道,“对了,你不是一直说要和她比武么,比好了吗,结局如何?” 丁卓:…… ――娘的,老子救了你,你却来伤害我。 樊兴家看的口干舌燥,缓缓退到雷秀明身旁:“雷师伯,我错了。” 雷秀明:“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樊兴家:“当初师伯跟我说,蔡平殊女侠十几岁就在太初观的大比中打的群豪抬不起头来,师伯连夜疗伤都来不及――当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师伯说的都是真话啊。” 雷秀明:……臭小子! 戚凌波紧紧咬住嘴唇,不断在心中喊‘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她心中明明白白的知道,这就是很了不起! 戴风驰使劲憋气,“这群没用的东西,我下去会会蔡昭!”他刚挪动就被冒婆婆一把按住,卸下佩剑交给侍卫看管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忽传来一记叫声。 原来是那两名抢回千公子的灰衣人,他们发觉手中之人‘扭曲’起来。不一会儿,千公子变成了另一个人的面孔。 一旁已有弟子认了出来,“咦,这不是崔胜么?” 灰衣人大怒,一指解开崔胜的穴道。 崔胜醒过来,没头没脑的叫了起来:“哎哟哎哟,我怎么在这里,谁打晕的我……” 假戚云柯与短鹰钩鼻子面面相觑,石壁地牢被森严看守,蔡昭放火抢人也就罢了,反正很快被发觉,但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以及怎样将人换掉的呢? 宋郁之脑海中回转起之前的一幕―― “第一个忙,我希望三师兄告诉我一条密道。” “什么密道?” “通往石壁地牢的密道。” “……” “第一回进石壁地牢我就发觉墙上那三四个铁架其中一个是假的,它后头应是一扇暗门。暗门后头是什么呢,不是密室就是密道吧。给地牢做密室实属画蛇添足,我猜是密道。” “这与我有何干系。” “因为这密道应是三师兄的外祖父所建。地牢是六七十年前造的,可铁架上的三叶花刻痕是段氏父子的印记――段老爹可是三十年前才出道的。” “……” “尹老宗主不止建造了水牢,还给石壁地牢打了一条密道罢。通过这条密道,尹老宗主便能尽情的私下审问开阳长老了。” “……” “尹老宗主这样重视血脉之人,不会相信其他人的,素莲夫人不靠谱,他应该只告诉了长女青莲夫人。三师兄,令堂有没有与你提起过这条密道。” 宋郁之记得茶水都冷了,自己才回答―― 当然有密道,密道的入口就在一处不起眼的山石后头,但他从未去过,也不知那条密道通向哪里,没想到会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吐露出来。 “宗主,怎么办?”短鹰钩鼻子有些急了。 假戚云柯亦惊乱不已,他们之后的计划全要靠千公子的易身大法,这人若是不见了,立刻前功尽弃。 “快去找人!”他发话,“把地牢里里外外搜一遍!” 蔡昭一直都知道垂天坞外有人在监视自己,但没几个人知道她会易容术。 于是子时之前她就易容离开了垂天坞,找了个身形与千公子差不多的弟子就敲晕带走。 当千公子看见蔡昭从铁架后的石壁暗门中跳出来时,吓的差点没抽风。 蔡昭让千公子把崔胜变成自己模样,起初千公子还推托自己功力耗尽,蔡昭冷冷道:“我不信你连变几个时辰的功力都没了。这是你最后逃离那群人掌控的机会,过时不候。” 千公子察言观色,知道女孩其实并不比那满脸毒疮的家伙好惹,于是立刻从善如流的将崔胜变成自己模样。 随后,蔡昭将崔胜点穴后放在石床上,自己带着千公子离去。 等到寅时之后,她在石壁地牢之外放一把火,自己却依旧从密道进入地牢,将崔胜带走,装出劫狱的模样。 “你懂易容术,骗骗寻常人也够了,明明可以带着姓千的偷偷溜走,为何非要弄的天下大乱呢?”昏黄的灯火下,宋郁之紧紧盯着蔡昭。 少女语气坚定:“我要在所有人面前揭穿千面门的把戏,我要大家都知道易身大法是真的,我要这件事不能遮掩,无法隐瞒――这不能只靠常宁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的几句话,也不能只靠我两个丫鬟在外头喊两声。” “我要证明天下第一宗的宗主被人替换了,就得拿出够硬的证据来。光说,是没有用的。” 宋郁之:“你的证据是什么?” “曾大楼。”少女答道。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等师父重伤之后轻而易举将人换了。可偏偏我坏了他们的事,师父只是轻伤,于是他们只能用乱魄针了――我爹也是。” “乱魄针一旦出筒,浓烈的气味立刻会叫人发觉,什么样的人可以同时叫师父与我爹放松警惕,进而近身袭击得手呢。” “只有曾大楼。” “尤其是我爹,他除了我们自家人,连师父都不甚亲密,更别说其他宗门子弟了。只有曾大楼,他们少年相识,且曾大楼的武功远低于爹爹――对于武功远不如自己的人,人往往不会那么戒备的。” 宋郁之沉默片刻:“易身大法只有人死了才能破解,若你料错了,错杀了大师兄呢?” “等找回爹爹之后,我给大师兄偿命。”少女目光沉静。 宋郁之抬起头――假戚云柯等人果然慌乱其起来。 他们找不到千公子。 “抓住蔡昭!逼问千公子的下落!”假戚云柯咬牙切齿。 短鹰钩鼻子这下再不敢留手了,目光阴沉的向蔡昭而去。 宋郁之看了眼庞雄信。 庞雄信会意,领着一队侍卫走下场。 不一会儿,只听一阵叮叮当当,只听庞雄信大吼道:“你们这群龟孙子,什么东西,居然敢暗器伤人!北宸六派什么时候有这等规矩了!” 原来他领人冲入正要向蔡昭发暗器的人群中,左劈右砍一通搅和。 假戚云柯骂道:“你们阻拦我抓捕孽徒,意欲何为?!” 庞雄信哈哈大笑:“抓捕?我看是残害吧!先把人弄个半死,再慢慢审问吧。” 李文训看着地上被打落的暗器,脸色也十分难看:“宗主,用这等下三滥的东西暗算自己宗门内的弟子,说出去不怕被人耻笑么!” 假戚云柯强自忍耐:“李师兄,你也瞧见了,千面门的那个弟子不知被这孽徒藏哪儿去了。千面门的易身大法若是流入江湖,遗祸极大啊!若是蔡昭愿意老实说出那千面门弟子的去向,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李师兄,不如你劝劝她?” 蔡昭自然听见了这些话,一刀顺着对手的分水峨眉刺斜斜劈下,笑答道:“我不知道那千面门弟子的下落啊,我只是随随便便劫了个狱,谁知道劫了个假的,我还没问师父把真人藏去哪儿了呢。莫不是要私藏起来,作别的用处?” 这话答的极妙,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假戚云柯七窍生烟也无济于事。 ――宋郁之远远看着这人,暗暗思忖他究竟是谁,竟能将师父戚云柯扮的这么像。 “与其这样冒险,不如我们想法子暗中捉住那假宗主,好好审问便是。”宋郁之听了女孩的计划,只觉得头皮发麻。 “三师兄真的觉得只要抓住了那冒牌货,就能问出师父和爹爹的下落?”蔡昭微笑中带着几分悲伤,“那冒牌货只是个棋子,一颗随时可能暴露的棋子。怎么会让棋子知道要紧的秘密呢?” 宋郁之已有数年江湖经历,知道女孩所言不假,当下沉默不言。 蔡昭沉着:“他们费那么大力气活捉师父和爹爹,我相信不会轻易杀了他们的。那么,什么时候他们没有利用价值了,可以杀掉了呢?就是冒牌货彻底顶替他们的时候――所以我一定要把事情闹大,闹的无可收拾,闹的冒牌货站不住。” “然后呢?”宋郁之追问。 “这就是我要请师兄帮我的第二忙了。”蔡昭笑了下,“我走之后,九蠡山就要靠师兄稳住局势了。冒牌货只要咬死了不认,李师伯他们终究有顾忌,不能杀不能拷问,顶多软禁了事。广天门却不一样――” 宋郁之看懂了女孩眼中深意:“你笃定?” “不能。”女孩摇头,“我姑姑说过,当你进退维谷不知所措之时,就不要管东管西,按着你心中最想做的事去做,对错都不要后悔――我想下山,我觉得答案在山下。” 宋郁之收回思绪,又听见那冒牌货的叫嚷。 “既然李师兄无能为力,就请退开些罢。等我擒下这孽徒,再慢慢分说。”假戚云柯阴着脸,“我究竟还是宗主,宗门中哪个弟子不肯从命捉拿蔡昭的,就是已经中了魔教的诡计,打算欺师灭祖叛乱宗门。” 此言一出,李文训等人皆踌躇难行。 庞雄信笑的不行:“宗主大人别瞪我,我胆子小,经不得吓,况且我们又不是青阙宗的。” 假戚云柯恨声:“既然不是宗门弟子,你来搅和什么?!” 庞雄信一脸正气:“我们广天门素来正直磊落,锄强扶弱,见义勇为,嫉恶…嫉恶…咳咳,总之见不得下三滥的行径。”他肚里墨水有限,只好暂停发挥。 他两手一摊,“没法子,广天门弟子就是这么正气凌然,丹田中的正气一个收不住就会喷出来,想忍都忍不住。”、 欧阳克邪等人忍不住笑出声。 庞雄信不但不让灰衣人放暗器,连太多人围殴蔡昭也不许。 ――其实蔡昭现在倒不怕人肉阵,之前是顾忌同门师兄弟,如今她宝刀在手,随便劈杀的血肉横飞也无妨。 拼杀了大半夜,此时天色微明。 蔡昭抬起头,靛青色的天光落在疲倦的脸上――手脚开始乏力,她知道今夜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去了。 她提气运起飞花渡,几下飞跃往万水千山崖方向而去。 短鹰钩鼻子看出蔡昭意欲遁逃,大喊:“大家快跟上,她要逃了!” 灰衣人泥浪般跟上,蔡昭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灰衣人阵法已乱,人挤人的急奔而至,她迅速回身,刀光嫣红如霞,一时间血肉翻飞。 宋郁之赶到时,正看见女孩娇嫩的面庞雪白泛青,沾了点点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昨夜蔡昭出门前,他最后问了她一句――“寻常小姑娘,都愿意等着长辈来料理这些难事,你怎么就不愿等一等呢?” 女孩两手按在门栓上,回头一笑:“等?等到什么时候?等个把月后令尊抵达,然后大家一通扯皮,那冒牌货依旧不肯认,令尊难道敢给他上大刑么?” “再等个把月或者短些,周伯父也到了,再再一通扯皮,两位长辈终于李师伯等人达成一致,对冒牌货严加审问。然后,冒牌货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过上一个多月,我爹和师父依旧下落不明――既知如此,我还要等么?” 宋郁之难以回答,因为他知道女孩说的这些,正是未来最大可能发生的结果。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些倒霉之极的光景,她会发现父兄不能靠,尊长不能靠,挚友亦不能靠。靠山山要倒,靠海海要枯,那有什么法子呢?只能靠自己了。”女孩用力拉开门扉,寒风猛烈灌入屋内。 然后,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万水千山崖爆发激烈乱战,灰衣人极力阻挡蔡昭,蔡昭则大开杀戒。 宋郁之的视线捕捉到她时,她已摸到了其中一个铁链箱,一前一后的开启了发射机括与松链机括。 随着巨大的铁链发射响动,蔡昭左手飞出一条笔直的银链,牢牢卷住链首。 崖边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跃空而去,随着强大的机括激射之力,悠哉的往对岸飞渡而去,她身后是初初升起的旭日,金红色的光芒驱散了黑夜的空寂与鬼祟。 天亮了。 假戚云柯还在怒吼:“快追上去!” 结果众人发现,除了蔡昭正在使用的这根铁索,其余六个铁链箱中的机括都被动了手脚,无法发射了。 随着对岸传来一声沉沉的铁链撞击声,众人知道蔡昭到达对岸了。 而铁链这边一头已自行断开机括,软软的垂了下去。需要等对岸的弟子通过那头的锁扣慢慢回收整条铁链,然后再运回来。 短鹰钩鼻子傻了:“难道我都下不去了么?” “自然是能修好的,就算修不好,也有新的机括可以换上。”李文训看他的目光宛如看白痴。这点意外都防备不了,青阙宗早被困死了。 短鹰钩鼻子精神大振:“要多久?” “修好要两个时辰,替换要一个半时辰,然后静置半个时辰方可使用。” 短鹰钩鼻子:…… 马德,这有区别么。 两个时辰之后,蔡昭早逃出青阙镇了,东南西北都可以走,何况她手里还有千公子,想变成啥不行,哪里还找得到他们! “为啥小蔡姑娘适才打斗之时,你们不派人先行断了七条铁索呢?那就一了百了了嘛。”庞雄信百思不得其解。 李文训面无表情:“因为没人想到昭昭能一路杀出去。”都以为会把她堵在路上,连山崖的边都摸不到。 庞雄信差点爆出大笑,但看整座青阙宗上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灰衣人愁云惨雾,宗门弟子满心惊疑――毕竟连自家宗主是真是假都弄不清楚,那的确是蛮惨的。 庞雄信忽觉广天门挺不错的,至少他出门前宋时俊一定是真的,因为践行酒是在翠红楼上喝的,自家门主左手老鸨右手花魁的调调数十年如一日,天下绝无分号。 等今日三公子的飞鸽传书送到,宋时俊就知道千面门与乱魄针的事了,严防死守之下想来不会被替换了,无量寿佛! …… 抵达风云顶后,蔡昭友好的踢翻了几名试图阻拦她的巡守弟子,然后一路下山,直至半山腰的一处山坳。 这处山坳颇为平整,因被一排茂密的松树遮住了视线,寻常人发现不了。 细雨又至,空地上整齐停放这七八辆泔水车。 每晚酉时末,青阙宗的杂物管事会领人将各处厨房的泔水收来,通过当天最后一趟正常开启的铁索将泔水车送至风云顶,而风云顶弟子会将泔水车推至半山腰这处山坳中。 待次日天微亮,镇上收泔水的就会推着空车上半山腰,将装满的泔水车推走,留下洗刷干净的空置泔水车。 日复一日,每日如此。 此时,镇上收泔水的还没来。 蔡昭冒着蒙蒙细雨,径直走向其中一辆她做了标记的泔水车,掀开其中一个木桶,缩躺在里头的正是灰衣人苦寻不得的千公子。 解开穴道后,千公子悠悠醒转,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居然在泔水桶中待了一夜,惨叫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没事就走吧,两个时辰后他们就会下山追捕我们,我们走的越远越好。”身上满是厮杀痕迹的少女,说话间也透着浓浓血腥的杀气。 千公子哪敢嚷嚷,连滚带爬下了泔水车后就老实跟在她身后。 “你真的要去大雪山么?那里人迹罕至,鸟兽无踪啊!” “实话说,我有陈年咳疾,其实我告诉你雪麟龙兽啥模样就行了,我就不必去了吧。” “那里真不是人去的地方啊,各种野兽要吃人的,你这样的小姑娘熬不下去的!” 蔡昭猛的转回头,劈空一掌打向千公子。 千公子人都僵了,他身后的一处山石应声碎裂,震开的小石子打在千公子身上,很疼。 “现在你觉得我能去那儿了么?”她冷冷发问。 “能能能,绝对能!”千公子点头如捣蒜,恨不得趴在地上五体投地。 蔡昭收回气劲,转头继续下山。 山顶旭日东升,山腰往下却阴沉沉的,还不断下着绵绵细雨。 她素来讨厌雨天,因为哪怕下雨姑姑也要她继续练功。 记得那年她练功累的哭了,愤而嚷道,她一不打算行走江湖,二不打算行侠仗义,干嘛这么累死累活的练功啊。 姑姑温柔的揉着她身上的酸痛,告诉她――教她本事,不是为了让她干什么,而是为了让她不必在恐惧和无助中不断的等待。 一个多月,她能做许多事了。 山脚就在眼前,毫无预兆的,从树后无声无息的转出一个人来―― 蔡昭立刻收住脚步。 宽袖长袍的青年高挑挺拔,眉目如画,潋滟难绘,他手撑一把水墨纸伞,握着伞柄的手指如玉骨修长,淡青色的衣摆被斜风细雨打的花枝颤般。 蔡昭不认识他。 千公子也不认识。 但他们俩都看的有些眼直――这荒山野岭的,难道哪处坟茔的艳鬼跑出来了么。 “昭昭。”俊美的青年眼波含笑。 他一开口,蔡昭就脸色变了。 她认识这个声音。 “我姓慕,双字清晏。”他不缓不急,“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第43章(天下没有万无一失的传承方...) 自从蔡昭八岁那年, 街对角的绸缎行因为继任的儿子嗜赌而转手后,她就知道这天底下,下至饭馆客栈糖水铺子, 上至玉皇大帝的云霄宝座, 都需要有人来继承的。 青阙宗的规矩是有能者居之, 倘你武功才学皆不足, 哪怕你是宗主亲生的崽也不能袭位――这么大公无私的举动其实是有深刻教训的。 毕竟青阙宗是六派之首, 外有魔教虎视眈眈,内有兄弟门派脸上笑眯眯心里未必是好东西, 一旦宗主衰弱,无法服众,魔教闻着味儿磨着菜刀要连夜上山来的。 哪怕魔教忽然改吃素了, 你问问其他几支北宸后裔喜不喜欢万水千山崖的大好风光, 愿不愿意搬家去暮微宫。别人不知道, 蔡昭觉得那个金光闪闪的宋大门主一定乐意的很。 相比之下落英谷就随意多了, 儿子行就儿子上,女儿行就女儿上,儿子女儿都不行就儿媳女婿上――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老天就爱笨小孩。 广天门, 驷骐门,佩琼山庄皆是血脉相承,但在不同基础上, 因地制宜的发展出了各富特色的传承方式。 历任广天门门主都有两个十分清晰的人生目标,一是将门派发扬光大,二是广娶妻妾, 多生儿子――儿子多了,总有出类拔萃的可以继承掌门之位。 当然, 如果妻子娘家强势高贵,不妨做的含蓄些。 以宋时俊为例,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不但自己够用,还能分一个去青阙宗争果果。 宋茂之虽说脾气差了些,但武功魄力都算不错,君不见血肉横飞的激战中人家都是缺胳膊断腿,他只伤了一根脚趾乎。 门派行情如此,高傲聪慧如青莲夫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丈夫成婚前搞大的婢女肚皮,甚至一脸贤惠的养大宋秀之。 也因为这个原因,两百年来广天门内的妻妾争斗异常激烈,五花八门。 谁都想自己的儿子继位,既然基数越大获胜概率越高,妻妾们自然都想多生几个儿子,历任广天门主不可避免的‘忙碌不堪’。 是真的忙碌‘不堪’。 ――大小夫人们个个如狼似虎两眼放光,谁有兴致跟你风花雪月诗歌理想人生哲学,老实躺下多卖点力才是真的。 宋郁之的祖父宋老门主从十二三岁与婢女开荤算起,前后夭折了十几个儿女,最后只站住了宋时俊一个。 两百年间青阙宗传承了十二代宗主,广天门却走马上任了二十位掌门。 操持太过,地把牛耕坏了。 若说广天门起居注是一卷啼笑皆非的风俗故事,那么驷骐门就是一沓血腥疯狂的索命录。广天门撑死了是妻妾争斗,只要门主夫君在大道理上把住了,大家划出道道来,各凭肚皮说话,还算是有底线。反正广天门财雄势大分舵众多,哪怕竞争失败的儿孙也有去处。 可驷骐门就全然是另一回事了。 广天门信奉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驷骐门却信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兄弟手足相残,轻则驱逐除名,重则杀人放火,总之最后只能留下一人总掌驷骐门大权。 相比以上两派,佩琼山庄就斯文多了。 从第二代传承开始,家规就明言只要是周氏嫡支血脉,品行端正者皆可竞逐庄主之位。 乍看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但小问题不少。 广天门争的是妻妾,驷骐门杀的是兄弟,佩琼山庄闹腾的就是妯娌了――所谓前三十年靠丈夫后三十年靠儿子,好端端当了半辈子的庄主夫人,待丈夫过世,说不定之前看不上的妯娌就能取代你的位置,换谁吃得住啊。 不过很诡异的,周家莫名其妙已连续三代独子了,这一代中最出挑的周玉乾周玉坤兄弟俩已与嫡支相隔三层,难成威胁。 还有太初观。 当年蔡长风晃荡完江湖回来,发现兄嫂的坟头都长草了,还得向人打听后才知道侄女侄儿已被周家收养,便不无感慨的表示还是太初观的传承方式最和谐,既不过分求全求善,刺刀见血,也不至于冷清衰落的不成样子,兼顾修为与德行。 不过就北宸老祖两百年祭典上惨烈无比的那一幕来看,太初观也不消停。 “要说你们魔教就好好说魔教,一个劲的扯我们北宸做什么!”蔡昭从热气腾腾的巨大澡桶中抬起头,露出软玉温香的小小肩头。 她恼怒不已:“还有,我洗澡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坐在桌边的俊美青年微微蹙眉:“中间摆了那么大一面屏风,我什么也看不见啊。” ――整间屋子以一面绮丽缂绣的四面大屏风为界,左面雾气氤氲,湿润温暖,右面窗明几净,唯有一桌一椅一人。 蔡昭气的快要喷火:“你到底懂不懂道理?男女有别不知道吗。我在里头沐浴,看不看得见你都不该在这里!当初我闯进三师兄屋里,他还穿着中衣呢,都忙不迭的披穿外袍――看看人家这修养这礼数,你真是……” “你说什么?”慕清晏立刻沉下脸来,“一个大男人衣裳都没穿好,你居然敢直直往里头冲,男女有别不知道么!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该避嫌么!” 蔡昭差点一头栽倒在浴桶中。 “你也是男的!你怎么不避嫌?”她尖叫出来。 “我不一样。”慕清晏理直气壮,“我心无杂念。哼,宋郁之这种人,明明已有婚约,还跟别的女子拉拉扯扯,心里头不知在想什么呢。” 蔡昭很感谢宋郁之先前的帮助,忍不住替他分辨:“三师兄不喜欢凌波师姐啊。” “既不喜欢,为何不早早解除婚约?非要等下家出来才松口么,哼,怂货。” 慕清晏玉骨般的手指微微用力,黄梨花木的桌案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这回就算了,下回再叫我知道你和别的男子不知避嫌,别怪我出手没分寸!” 蔡昭无力的把下巴搁在浴桶边上,气的想要仰天长叹。 今日清晨在九蠡山脚下遇到这货后,她本不想理他。 这货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一路默默跟随,直至出了青阙镇过了分岔路口,他才提议请蔡千二人沐浴更衣,小憩片刻。 千公子就不用说了,虽说那泔水桶是空的,但毕竟躺了一夜,身上的气味可谓销魂至极。 蔡昭也是一身的血与汗,疲惫不堪。为了消除蔡昭的戒备,慕清晏甚至表示可以服下落英谷的毒|药以为牵制。 “好好的,为什么我要给你吃毒|药?”蔡昭全然不解。 慕清晏耐心解释:“若我趁你歇息的时发难,或是悄悄偷走千公子,你又该如何。所以你要给我服下特制的毒|药,等安全了再给我解药,这样才稳妥。” 看着少女茫然的目光,他惊讶道,“怎么,落英谷没有这种毒|药么?以令堂的才能,不至于做不出来啊。” 蔡昭表示羞愧:“……等回去,我就提醒娘。” 这是一间雅致的竹林精舍,清冷僻静,周围只闻鸟鸣之声。 一位须发花白的矍铄老仆安静的等在此处,蔡昭听慕清晏唤他‘成伯’,态度难得的亲近尊重。 千公子本想直奔主居洗漱更衣,被慕清晏虚空一掌拍倒在地,然后被成伯拖进柴房洗涮去了。 蔡昭的待遇强多了。 暖意融融的内室,半人多高的油封桐木打造的巨大浴桶注满热水,干净崭新的整套衣衫鞋履已熏好了香,还有堆云般的柔软床榻。 ――唯一讨厌的,就是慕清晏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 “行了行了,接着说你们魔教的家长里短吧。”蔡昭无奈的挥挥手,躺回浴桶歇息。 其实魔教的第一任教主就姓慕,两百年间的大多数教主也姓慕。 说白了,跟蔡昭常去的馄饨铺子一样,魔教其实是一份家族产业。 然而魔教教主也是人,是人就难免子孙不肖。 早在第三代教主时期就现出了毛病――他的独生子自幼孱弱文静,肉眼可见的难堪大任。让他当教主,北宸六派能集体笑掉后槽牙。 可若将教主之位送给别人,慕教主简直浑身难受,还对不住祖宗,于是这位教主十分有创造力的想出了‘养子制’。 他千挑万选一位资质出众但性情忠厚的孤童,悉心栽培,同时不停灌输恩情重于天云云,等自己过世后,让养子以护教法王的身份辅佐亲生儿子,待能干的孙儿长大成人,就能顺利交接了。 “他怎么知道孙儿一定能干呢,万一孙儿还是文静孱弱呢?”蔡昭觉得这位教主也未免太想当然了。 慕清晏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特的神情:“慕家从未有过连续两代没出息的子孙――在聂恒城之前是这样的。” 蔡昭一惊:“聂恒城也是慕氏的养子?” “不错。” 在聂恒城之前,慕家一共产生过三位权势滔天的养子作为摄教法王。 其中两位忠心耿耿,虽可能有过恋栈,但等到养兄弟的儿子长大后还是按部就班的移交了权力;有一位略不情愿,不过在将女儿嫁给新任教主后,也麻利的退隐了,据说晚年过上了抱外孙的幸福生活。 但聂恒城不是。 聂恒城是慕清晏曾祖父的养子,自幼精明强干,十五岁就开始辅佐优柔寡断的养父。 等到养父过世,他又继续辅佐体弱多病的养兄弟――也就是慕清晏的祖父。 谁知慕清晏的祖父母过早离世,走的时候慕清晏的父亲慕正明还不足十岁。 魔教家大业大实力强盛,远非北宸六派任何一派可比,是以教主必须铁血强权,手腕略绵软些的都弹压不住底下的豺狼虎豹,何况一幼儿乎? 于是,慕氏养子聂恒城,第一次以代理教主的身份执掌了权柄。 蔡昭听的有点傻:“那你爹呢,他现在哪儿?” “四年前,过世了。” 蔡昭立刻缩回浴桶,片刻后又道:“令尊是四年前过世的,所以他不是聂恒城杀的咯?我以为聂恒城舍不得将教主之位还给你爹,然后害死了他呢。” 慕清晏:“聂恒城的确舍不得归还教主之位,但却不曾害过家父。” 蔡查眨眨眼,不是很懂。 慕清晏:“因为家父并不想接掌教主之位。” 蔡昭啊了一声,小小声道:“令尊身体也不好么?” “不,家父身体康健,修为甚高,性情也不荏弱。只不过他钟情于闲云野鹤的日子――争权夺利,谋算杀戮,他着实不喜。” 有那么一年,少年常昊生追随北宸六派的英豪攻入幽冥篁道,昏天暗地的半日厮杀后,他不辨方向的乱走一通,误撞上正在山中养鹤喂鹏的慕正明。 慕正明没有声张,默默的给常昊生指了条出去的路,留了瓶伤药在地上后,静静离去。 “后来常大侠应该与我爹又见过几次。”慕清晏道。 “原来是这样。”蔡昭恍然,“我说常大侠怎么肯相信你呢。” “嗯,常大侠一直念着父亲的情义。父亲曾说过,若我将来有了急难之事,可以去找常大侠帮忙。虽然常大侠临终前一径的说,常家灭门不关我的事。可我知道,是我将祸患引到常家的――等我返回教中,定将下手之人剜目割舌抽筋剥皮。” 慕清晏语气平静,却字字透着森冷之意。 蔡昭知道,寻常人赌咒‘剜目割舌抽筋剥皮’可能只是说说,但慕清晏一定会做到。 她缩缩脖子,片刻后叹道:“你曾祖父和祖父,一个性情弱,一个身体弱,你爹又淡泊名利,也就是说,聂恒城足足掌权了三代。唉,这么漫长岁月的大权在握,就是没有野心,也养出野心来了。” 慕清晏仰头,脖颈修长优美,“……有时我在想,若父亲不执着于淡泊宁静,而是将教主之位争夺过来,是不是许多人的人生就会改变呢。” “聂恒城可能练不到那邪功,武元英不会被折磨十几年,罗元容说不定能长伴心上人身边,青峰三老都好好活着,互相制约――至少,蔡平殊女侠不会那么早死了。” 蔡昭心中一痛。片刻后,她轻轻道:“我倒觉得不能怪你爹爹。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不能违背本心。” 慕清晏吃惊的盯看屏风,似乎想看到蔡昭的表情――他以为她会赞成呢。 女孩继续道:“就像我姑姑,闵老夫人一直嫌她不懂烹饪女红,不知道贤惠温柔,连好好在家等待未婚夫回来都不肯,偏要在外头争强好胜,处处领头。” “其实我姑姑会做饭菜,也会裁衣缝补,老老实实等在家中她也试过――可是不行。姑姑说她自小就胆大无畏,可是一想到以后要过那样的日子,她就怕的冷汗直冒,怕的做梦都会惊醒。于是她就偷了雷师伯的衣冠,半夜跑路了。所幸,后来周伯父知道了姑姑的心意,也能理解她。” “也许对令尊来说,让他当魔教教主,就像让我姑姑当管家做饭的贤妻良母一样,是半夜都会惊醒的可怖之事。” “所以,你别怪你爹爹。我想他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常大侠不会只凭一次恩情就那么信任你。一定是令尊,让他相信,你也不是坏人。” 女孩的声音温柔宁静,萦绕不去。 慕清晏他忽道:“昭昭,我能不能拿掉屏风,到你那边去。”他忽然很想看见女孩的脸,还有她脸上的神情,好熨平自己心中曾有过的不甘。 一瓢热水重重打在织锦屏风上,伴随着女孩的剧烈的怒气―― “给我滚出去!” 第44章(启程) 千公子正在院子里晾头发, 忽听正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的怒叫吵闹声,然后面颊上沾着水珠的俊美青年被赶出屋来。 千公子当场惊道:“小蔡姑娘在沐浴,你居然待在里头?这……不好吧。” ――这么说的意思, 是表示虽然他的业务领域有些另类, 但他的道德底线一点也不低。 慕清晏瞥他一眼:“青楼花娘摸过的男人恐怕都没你多, 我看也没什么不好的。” 千公子:…… 望着慕清晏离去的高大背影, 他暗骂世上竟有如此恶毒之人! 片刻后, 蔡昭穿戴整齐出了屋子,看见庭院中的千公子便随口问他名字。 千公子忙道, 因为师父千面叟是在一个大雪积埋的日子捡到他的,所以他叫…… “所以你叫千好冷?令师颇有文采啊。”蔡昭表示赞赏。 千公子木然:“……不,我叫千雪深。” 蔡昭立刻毫无兴致:“哦, 令师文采虽然还行, 不过诗意不足啊。” 千雪深:…… 马德, 雪深难道不比好冷有诗意吗?世上果然有一样恶毒之人! 这时成伯来请他们去用膳。 菜色很是丰盛, 烹饪也精致――脆皮鸭子像是刚出的烤炉,在齿间发出愉悦的酥脆声;八宝芦花鸡闪着令人心动的光泽;烧小猪肉配上新鲜的甜酸莓子酱,肥而不腻, 几乎入口即化;翡翠菜心酿虾仁清新爽口;还有一碗鲜美的让人差点将舌头吞下去的干贝鱼翅汤。 这深山冷岙的, 也不知成伯从哪里张罗出这些食物。 慕清晏自己没吃几口,倒是一个劲的给蔡昭布菜,看女孩吃的脸颊鼓的圆圆的, 满脸都是慈爱之光。可惜这小没良心的惯会忘恩负义,一吃饱就抹抹嘴要走。 “多谢慕少君于我们危困之际施以援手。”女孩一本正经的抱拳,“如今吃饱喝足, 就此别过,少君留步, 不必相送。”――她适才听成伯这么称呼慕清晏的。 女孩揪起还在啃鸭脖子的千雪深,眼看就要走。 慕清晏连忙起身:“我陪你去大雪山吧。” 蔡昭停步侧头,狐疑且警惕:“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大雪山?” 慕清晏轻笑:“自是因为你我心有灵犀……” “走了。”蔡昭二话不说,再度揪起千雪深的后颈。 “好好好,我说我说,其实是我猜出来的。”慕清晏一掌按住千雪深的肩头,千雪深肩头剧痛,不由自主的坐了回去。 慕清晏道:“你离开青阙宗只有两个去处,要么向人求救,要么去找易身大法的破解之法。可长春寺,悬空庵,佩琼山庄,甚至落英谷都在九蠡山以南,只有大雪山在北面。我们到青阙镇外那个五岔路口时,你想也不想就选了往北那条路,我就知道你要去大雪山了。” ――要不是女孩实在受不了自己和千雪深身上的邋遢,勉强答应来这竹林小憩,如今已走上北去之路了。 蔡昭稍稍缓和:“你知道就好。此去大雪山路途遥远,我不能再耽搁,这就要启程了。”说着又去揪千雪深的后颈。 慕清晏按住犹自嘶嘶抽气的千雪深,难得正色道:“昭昭别急,听我说一句。你这是第一回离开落英谷,不知道外面江湖的深浅。去大雪山可不是从镇口走到镇尾去买盒胭脂。那种化外之地,人情粗悍,遍布凶险,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险境。” 蔡昭:“我知道。我姑姑头一回独自行走江湖,就差点被一间黑店给坑了。可是那又怎么样。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昨夜之前,我也不曾单枪匹马闯山劫人,可我还是闯了,人也劫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才避开几位师伯的围追堵截而又不能伤了他们……” “你只要当众杀了那假冒的曾大楼,宗门中的几位前辈就根本不会来围追堵截你啊。”慕清晏一语道破,然后觑着女孩的脸色,小心道,“你…你杀了那个假曾大楼了吧…” 蔡昭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会杀了曾大楼。” 慕清晏:“令尊显然是被熟人算计的,青阙宗中令尊的熟人寥寥无几。除了戚宗主,也就是曾大楼了。” “那为何不是我那冒牌师父动的手呢。” “你前脚才跟令尊说戚宗主受伤中毒,需要卧病休养,后脚令尊就看见‘戚宗主’好端端的跑下山,他不起疑才怪。就算不起疑,也会觉得出了什么事,进而提高戒备。所以肯定是曾大楼动的手――这不是很明白的么。” 正在揉着肩头的千雪深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慕清晏一眼。 嗯,青年高大俊美,眉眼明艳耀目……就是不怎么会说话。 蔡昭隐忍气恼:“那我又如何确定曾大楼是假扮的?万一他也像陈管事一样只是被买通的呢。我若杀错了人,几位师伯定会要我偿命的。” 想起昨夜道别宋郁之时,她是何等的壮烈决绝。 “这就更明白了啊――真的曾大楼和令尊少年结识,十八年前青罗江之战时他也在后方掠阵,定然知道‘拈花摘叶’这招是侧身出掌的,那又怎会在悦来客栈血案中留下偌大的破绽呢?所以偷袭令尊之人定然顶着曾大楼的样貌,但又肯定不是真的曾大楼。”慕清晏一脸理所当然。 千雪深忍不住再次抬头看看慕清晏――这已经不是不会说话了,是脑子不大好使。 蔡昭深吸两口气,摆出客套的微笑:“慕少君果然睿智过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只知道凭蛮力闯进闯出……” 她手中用力,揪起千雪深的脖子往外拖,千雪深龇牙咧嘴的起身跟随,旋即又被慕清晏按回了桌边。千雪深挨不住痛呼出声――肩颈之间似乎挫伤了。 “昭昭这么聪明,不会只凭蛮力的。”慕清晏是真心赞赏,“我只是没想到你将这人也带了出来――幸亏有宋郁之的帮忙。” 蔡昭一寸寸的转过头:“你怎么知道宋郁之帮了我?” “以你的本事,自己脱身是无碍的,不过同时将千雪深也带了出来,定是有人相助。”慕清晏道。 千雪深张张嘴,没有说话,低头揉自己的脖子。 ――没个十世光棍命,也说不出这样欠跪搓衣板的话来。 慕清晏继续道:“尹岱老儿的性子是狡兔三窟,我猜他在宗门中必定留了人或密道,嗯,密道的可能性较大。他将青虹剑与白虹剑都给了长女,想来辛秘也大多告诉了青莲夫人,那么宋郁之也必然知道了。” “不过昭昭啊,你别以为宋郁之帮你是心存好意。他早察觉到戚宗主的不妥之处了,等我揭穿了千面门之事后,他肯定也明白即将抵达的他老子宋时俊情形不妙。可是只凭我的几句话,宋时俊就跑去质疑戚宗主的真假,未免太托大了,弄不好还会叫天下人说广天门有心谋算北宸首宗之位。” “现在昭昭你当众揭穿了冒牌曾大楼,坐实了千面门的易身大法重现人间。这样一来,等宋时俊上九蠡山时,就能名正言顺的质疑戚宗主了――连自己的贴身大弟子都是假的,如何不叫人起疑呢。” “你看,他们广天门分毫未动,坐收渔人之利。” 其实这话并非毫无道理,千雪深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既然自己已被蔡昭劫走,替换北宸诸派首要之人的计划明显已成破局了,假戚云柯被揭穿已是迟早的事了。 这当口,谁能跳出来以擎天一柱之姿主持大局稳定人心,事后必然威望大涨,势力剧增;而之前在魔教偷袭中吃了大亏尚需休养的佩琼山庄肯定没有广天门来的快。 整件事中,谁最吃亏,自然是掌门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青阙宗与落英谷。 谁最获利,自然是第一个赶到,并且有实力和底气向假戚云柯及其势力发难的广天门了。 不过,事实归事实,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千雪深默默的继续揉肩膀和脖子。 蔡昭面色难看:“渔人之利?你的意思是我与冒牌货那帮人是鹬与蚌么!” 慕清晏想了想道:“听起来好笑,其实从结局来看,也并非不是事实。” 蔡昭怒极反笑:“哈哈哈,的确好笑。不过最好笑的事,是我不信任自己的同门师兄,而要信任你这个魔教少君!告辞!”――这回她连千雪深都没揪,气忿忿的一头冲出门外。 被撞开的大门重重甩动,砰的撞在门框上。 慕清晏怔怔看着门口,半晌无语。 千雪深起身叹道:“少君啊,不是我多嘴,对姑娘家不能这么说话的。” 慕清晏缓缓看向他。 千雪深一派过来人口气:“人家这会儿亲爹找不到了啊,什么江湖势力派系争斗,在小蔡姑娘心中,都不如亲爹的安危要紧啊。所以,少君适才不该那么说啊。” 正常情况下,接下来就该慕清晏请教千雪深该怎么措辞了。 不过慕清晏是正常人么。 不是。 千雪深眼前一花,只见慕清晏抬手一拂长袖,自己便被一阵浑厚的劲气激起,重重摔出两丈开外,跟死狗一样跌落在地上。 这下不止肩颈疼痛了,全身都跟断了骨头似的。 …… 蔡昭对着竹林生了半天气,默念了二十遍和气生财才静下心来,刚走出几步,一扭头就看见慕清晏追着过来了。 她闭了闭眼睛,调节好心情,对来人正色抱拳:“适才是我对少君无礼了。无论如何,少君对我助益良多,我不该对少君发脾气。” 慕清晏听出女孩口气中的疏远,眸光微黯:“适才是我措辞不当,昭昭别生气。在我心中,昭昭很是了不起的。” 蔡昭摇摇头:“其实你伤愈之后,早就能走了。这些日子你陪我冒了许多险,我十分感激。不过,已经足够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擦过慕清晏径直而走,打算带上千雪深立刻出发。 没走几步,她忽背后一阵猛烈罡风吹拂,伴随着鸟鸣清唳之声而来。 她倏然转身,只见慕清晏静静站在原处,目光沉静,他背后的屋顶上刚刚落下两头巨大的金翎大鹏。一只白羽,一只灰羽,头眼峥嵘,气势高傲,每只都足有两人多高,雄浑有力的双翼带着凌厉的风势展开,更有三四丈宽。 这样美妙神奇的生物,蔡昭只在姑姑述说的往事中听说过。 蔡昭傻傻的仰着脖子。 慕清晏缓缓道:“哪怕不吃不喝,快马加鞭,你赶到大雪山也要将近十日。坐上我的金翎巨鹏,两三日可到。” “但是,它们只听你的话,对么?”蔡昭抿抿嘴。 谁知慕清晏摇摇头:“我伤好后不久,就偷拿了一件你的衣裳给成伯。它们已经认得你的气息了,待会儿我亲自领你过去,它们就会听你的话了。” 蔡昭垂下脑袋,沉默了许久,才闷闷道:“借给我一只就够了。” 第45章(初到雪山镇...) 蔡昭娇小, 千雪深瘦削,两人的确共骑一头金翎巨鹏就够了。 愈往北方天气愈寒冷,好在巨鹏筋骨强健, 展翅时飞沙走石, 踏云翱翔, 至第三日落日前, 蔡昭与千雪深抵达大雪山下的小镇。 极北之地, 昼短夜长,举目望去, 天如灰云似铅,一片萧索荒芜。 在满眼蒙蒙灰白中有几个小小的黑点在移动,走近了才发觉是沉默而行动缓慢的人。 雪山镇人口不多, 镇中心有且仅有一间客栈, 名字就叫‘雪山客栈’。 因风大天冷, 客栈门口挂着两片厚重的羊毛毡帘, 上头凝着成片的污渍油腻,早已看不出之前的颜色。掀开羊毛毡帘,扑面便是一股混着酒气烟熏以及许久不洗澡体臭的气息, 蔡昭当时就眉头一皱, 强忍不适才踏了进去。 纤秀美貌的少女与眉清目秀的瘦削青年出现在门口,吵杂的大堂静了一刻,随后又响起嗡嗡议论。 店小二殷切的上前, 将蔡千二人迎到一张中间的空桌边。 蔡昭摇摇头,径直走向靠墙的偏僻空桌旁。 站在柜后的掌柜看她所选的座位,眼神微微一凝。 蔡昭坐下, 迅速的将大堂中的情形看了一遍―― 一名额头微微前倾的掌柜,五名绕着大堂传菜送酒的伙计, 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黄脸妇人在角落中低头擦拭酒坛。 大堂中央烧着一个大火炉,火上吊着个铁制大茶壶,大堂中摆放了十来张饭桌,有七八张坐了客人。其中三张也靠墙而坐的明显是江湖中人,剩下嬉笑喝酒的看着似是当地闲汉。 店小二托了两个粗瓷大茶碗,从铁制大茶壶中倒些热水出来,摆放到蔡昭和千雪深面前。 蔡昭看着那碗沿上的糟污指印,眉心重重的跳了一下。 千雪深又冷又饿,张口就要了酒肉和馒头――如今的蔡昭已经知道,不是所有的客栈都有冷热八碟荤素十盆的,荒芜之地的客栈能有口干净的热汤饭吃就是万幸了。 两名做派淫邪的闲汉盯了这边许久,终于晃晃悠悠的趟了过来,不请自坐。 其中一人神情阴沉,凶巴巴的瞪着眼睛,另一人眼神浑浊,一只手在敞开的胸膛上搓啊搓,充满暗示意味的看着蔡昭:“这位小姑娘打哪儿来啊?这里世道不太平,要不要咱们兄弟给小姑娘探探道啊?” 千雪深满脸嫌弃:“不用,你们走开!” “哟呵,这小子脾气挺冲啊!”敞胸膛的闲汉叫起来,“这兔儿爷模样的东西是看不起咱们兄弟啊!咱们要带这小姑娘去玩玩,你识相的就给我滚开!” 蔡昭没理,转头问千雪深:“这种情形我该做什么。”出门在外,应该请教有经验之人。 千雪深气了个半死:“这种三不管地界咱们决不能示弱,你露一手镇住他们吧!” “行。”蔡昭简短道。 两人这一问一答,已叫大堂中人略吓一跳。 正常情形下,青年与少女出行,应是少女依靠青年,结果听对话,仿佛是倒过来了。 不等他们想明白,只听两声短促的惨叫,那两名闲汉已经砰的拍飞出去。 眼神浑浊那人敞开的胸膛上被利刃划出两道鲜血淋漓的交叉伤痕,皮肉绽开,可见伤势之深;面色阴沉那人伤的更重,左手竟被齐腕切断,血流如注,人在地上不断翻滚,发出惨烈痛苦的嚎叫 这一下变生肘腋,大堂中人俱是大惊。 千雪深盯着那断腕之人的惨状,舌头都打结了,“我我,我……我只教你露一手,没教你剁下人家的手啊。”之前两日他们住的客栈也有地痞来寻衅,但女孩出手并没有这么重。 蔡昭将一柄短刀缓缓放在桌上,正是适才插在眼神浑浊之人腰间的短刀,也不知顷刻之间她是如何拔刀,划伤,切腕,然后出掌将两人拍飞,一气呵成的。 这绝不是寻常的江湖功夫,必是顶级门派中的高深武功。 原先与那两闲汉坐同桌的三人见状,知道是撞上了厉害之人,不顾地上的两名同伴忙不迭要逃出客栈。 蔡昭从桌上筷筒中随手抽|了四五根筷子,翻掌飞射出去,噗噗几声后三人应声而倒。 一人后颈插了支筷子,另两人背心各插两支筷子,三人呻|吟着往外爬去。 蔡昭端起面前的一碗热水给千雪深闻,“你知道这碗里头下了什么药么?” 千雪深当然不知是什么药――不对,这碗水里下了药么? 蔡昭自顾自回答:“是蒙汗药,不过很劣质,人醒了容易呕吐头痛。”然后她端起另一碗热水过去,“知道这碗里头又是什么药么?” 千雪深迅速摇头。 蔡昭:“春|药。也很劣质,不过药性很烈,中药之人会变的跟牲口一样,药性退了后,腹脏会落下毛病。” 千雪深哆嗦起来――蒙汗药与春|药,不论他和蔡昭谁中了哪种药,结局都不会很美妙。 适才给他们倒热水的店小二见蔡昭的目光缓缓移在自己身上,慌张的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下药……” 蔡昭:“当然不是你。”她看向地上翻滚着嚎叫之人,“是这人。他们一个引我们说话,另一个伺机下药。” “你将这两碗水给他们灌下去。”蔡昭将两碗热水推到千雪深面前。 千雪深一咬牙,端起两碗热水走过去。 地上两人知道不妙,挣扎着想要爬走,千雪深再差劲也还是学过几年拳脚功夫的,当下一脚一个踩住那两人的脖子将热水灌了下去。 蔡昭丢了块碎银子给店小二:“叫人将他们丢出去。” 几名伙计被蔡昭下手之狠给吓的不轻,一听到她的吩咐,连掌柜都不及询问就慌张张的两人一组将那两闲汉抬了出去。 至于这两人接下来会怎样,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提及。 至此,所有人都收起了适才对蔡千二人的轻视之意,低声议论。 掌柜默不作声的转身,掀起通向后厨的帘子,高喊道:“给贵客上好酒,将刚烤好的鸡鸭端两只上来!” 大堂中仅剩的最后一名店伙计这才惊醒,赶紧重新给蔡千二人端茶上水。 这回的茶碗很干净。 千雪深木木站在原处。 他知道女孩这番行为的用意。 雪山客栈与之前路过的几间客栈不同,不是吃顿饭歇一会儿问几句话就走的,而是要实实在在住店过夜的地方,甚至可能不止住一两日。 女孩若不一开始就镇住所有人,后患必然不断。 蔡昭并不在意周遭目光,从包袱中掏出一卷手札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看―― 与她想象的不同,头顶上的雪山犹如云宫冰封般遥不可及,底下的雪山镇却并不比之前路过的北地村镇更寒冷,甚至周遭的土地还能稍稍长些农作物。 然而这只是山脚下的情形。 大雪山大致可以分成上中下三段,气候差异极大。 山脚地带虽然沟深林密,但是风雪还算寻常,甚至还有不少珍奇的野兽和成色上等的药材,猎户与采药人便拿兽皮与药材去南面的村镇换取日常所需的食盐布匹等物。 因为此处地势极高,山脚地带已比寻常山脉的山腰还要高。山间寒冷异常,野兽的皮毛尤其丰厚,还有此处特产的雪参,比寻常深山出来的老参更受客商喜爱。 然而这些狩猎与采药活动仅限于山脚地带,一旦上了山腰地带,便是凶险四伏,下山者不足半。至于山顶地带,据说上去的人,至今还不见有下来过。 这些都是她沿途向店小二或当地居民打听来的,反复验证后的信息,应当不会有假。 “又是一座插天峰么。”蔡昭轻轻合上手札。 可是与插天峰的死样寂静不同,采药人与猎户在山中采猎时,偶尔能听见可怖的兽吼,它们夹杂在疯狂嘶叫的风雪声,从遥远的山顶传下来。 这种地方,也不能让金翎巨鹏冒险上去了。 千雪深见女孩皱眉思虑的模样,也不禁思绪游走。 他原本看蔡昭弱质纤纤,娇憨天真,便当她来大雪山不过是一时冲动,等遇上了艰险自会知难而退。谁知她真办起事来却颇是沉稳有度。 厚实的冬衣,毛皮靴子和手笼罩面,防手脸皴裂的油膏,暖身用的陈酒,存放温酒罐的小暖巢,甚至将两人捆绑在巨鹏上的长长衣带――巨细靡遗,一样不落。 一些细碎但很有用的东西连千雪深都没想到,少女居然都细细列在随身札记中。 他们在金翎巨鹏上每待半日,就落地采买食水,同时向当地人打听极北之地的大雪山,问清楚需要过几条河几重山后便再度乘上巨鹏,在空中每见到一条河一座山便小心描绘下来,等下回落地时再继续打听,如此便不容易弄错方位。 少女甚至还很周到的给自己和千雪深各起了一个假名――“青阙宗上的事没怎么快传扬开来,尤其是北地边陲,消息闭塞。此行你我以假名示人,不会有人识破。” 她自己叫风小瑶,取了母亲和弟弟名中的各一字,千雪深就姓万…… 千雪深不满:“虽说千万两字总在一处,可千姓何等清气,万姓就一股暴发户味儿。” 蔡昭:“千面门也姓千,如今死的只剩你这么个渣渣了,我看千姓不是清气而是晦气吧。” 千雪深无话可说。 有好几次,千雪深见蔡昭累的都快在巨鹏背上歪过去了,便提议让她歇歇,自己可以替她看着飞行方向。 蔡昭:“你以为我何为非要和你共乘,难不成是怕你累着冻着?千公子醒醒吧,我是怕你跑了。若不是慕少君借了我一头巨鹏,我本想打断你一条腿再丢上马鞍的。你来看着前行方向,万一你将我带去别处该怎办?少废话,老实呆着。” 千雪深不屈不挠:“你爹不见了又不是我害的,其实我也是被害之人!你武功高强可我不是啊,大雪山危机四伏,你自己一个人行动更利索,带着我只是累赘啊。” “带着你我自有用处。”蔡昭淡淡道,“等我拿到了雪鳞龙兽的涎液,你就立刻变几个人给我验证。若是龙兽涎液果真能破解易身大法,我就放了你,否则……”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千雪深轻叹口气,无奈的缩坐到蔡昭身旁。 这时,店小二端着香气四溢的烤鸡烤鸭上来,掌柜亲自捧了一个精致的小酒坛过来,殷勤的为蔡千二人倒酒摆碗,“两位客官怎么称呼啊?” 蔡昭笑容可掬:“我叫风小瑶,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呃不,是我定下亲事的未来夫婿…” 千雪深茫然的抬头看房梁,思绪再度回溯―― “为何我们要假扮未婚夫妻啊,为何不假称兄妹?再不然说我是你的随从好了。”想起临行前慕清晏那森然的目光,千雪深背脊都凉了。 蔡昭:“我要就近看着你,所以夜里也要住一屋,还是假扮未婚夫妻好,或者可以直接扮夫妻,住一屋就能更加名正言顺了。” “……假扮未婚夫妻挺好。” 掌柜愈发客气,“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蔡昭抢在千雪深开口之前道:“他叫万大强。” 掌柜一脸久仰:“原来是万公子啊。今日结识贤伉俪,在下三生有幸啊。” 千雪深无力的趴在桌旁―― “为什么叫万大强,这也太难听了!” “也可以叫万二傻,你自己挑吧。” “……那还是万大强吧。” 掌柜给蔡昭与千雪深倒好酒,轻声叹息:“适才两位也看见了,咱们这地方不太平。因为地处极北之地,偏僻荒芜,江湖上那些没了容身之地的奸贼,杀人越货的恶徒,还有许多说不清来历的人都爱往这儿躲。” “适才两位刚进门时,我还当又是哪里来的少爷小姐,不知轻重来观赏大雪山奇景,如今才知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两位既然有底气,我也就放心了。对了,在下絮叨了半日,还不知贤伉俪来我们雪山镇有何贵干呢?” 蔡昭:“我们是来观赏大雪山奇景的。” 掌柜:…… 掌柜强笑:“凭姑娘的身手,自是什么景色都能看。可大雪山毕竟凶险,姑娘这样金玉一般的尊贵人物,何必来吃这个苦呢。” 蔡昭一本正经:“我姑姑说,嫁人是大事,决不能稀里糊涂的,等嫁了以后才发觉不合适就晚了。要知道与未来夫婿合不合适,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道出行。只要一道赶过路,一道搭过船,一道风餐露宿,一道艰难险阻……两人合不合适就一清二楚了。” 掌柜看向一旁的千雪深。 瘦弱的青年垂头丧气,神情茫然,犹如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可怜鹌鹑。 ――这样的成色,还需要大雪山这么高深的试炼? “掌柜觉得我姑姑这个主意好不好?”蔡昭问。 掌柜木然:“我此生从未听过这么好的主意。” 蔡昭微笑:“若是姻缘顺遂,等我们将来成亲……” 正在这时,忽闻啪嗒一声,羊毛毡帘再度被掀开,夹碎冰粒的寒风打着卷的冲进客栈。 帘子落下,寒气旋即切断。 众人抬眼去看,只见门口站了一位轻裘缓带的高挑青年,神情疏冷倦怠,眉目却俊美之极,犹如雪顶遥光般姝丽难言。 他淡淡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第46章(共宿) 蔡昭一听这声音就放下了碗筷, 板起一张脸,头都不想转。 千雪深想到这两日刚定下的‘亲事’,脸色开始发白。 满大堂的人都被镇住了。 长途跋涉之人难有衣着齐整的, 不是形容疲倦就是神情落拓, 便如蔡千二人这样乘巨鹏而至的, 都不免被吹的东倒西歪头发蓬乱。 然而这位俊美青年却仿佛刚从清雅的水榭书斋中走出来, 精致整洁的不像话。 店小二照例满脸笑容的迎上去:“客官请进请进!客官是用饭还是住……” “我住店, 把我外头的行李箱子搬进来把。”慕清晏绕过店小二,径直朝蔡昭走去。 掌柜的直起身子, 装笑道:“贵客驾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慕清晏当作没听见, 自行坐到蔡昭身旁, “昭昭, 这两日路上可辛苦?” 蔡昭见掌柜移来疑惑的眼神, 忙笑:“昭昭是我的乳名,大名的确是风小晗。” 掌柜强笑:“说的是,世上之人谁没有乳名……” 话还没说完, 客栈门外传来一声极为恐惧的惊呼! 一名伙计跌跌撞撞冲来, 颤声道:“钱四他们几个都…都死了…脖,脖子都被踩断了!” 掌柜大惊,连忙冲出门外去。 蔡昭奇怪:“有人死在客栈门口了么。还有, 钱四他们是谁?” 慕清晏:“不知道。不过他们背上插了几支筷子,瞧着挺有趣的。” 蔡昭一想,反应过来:“呃?” 千雪深抖着身子看慕清晏:“你, 你杀了他们?” 慕清晏俊目乜他一眼,没有说话。 掌柜与大堂中几名客人一齐奔至门外, 只见适才被蔡昭用筷子射中的三人或仰或趴躺在地上,每人的脖子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显是颈骨彻底断裂,脖颈皮肤上还有沾着雪水的浅浅脚印。 这时另一名伙计也尖叫起来,掌柜等人赶紧冲到客栈拐角处,适才被蔡昭划破胸膛以及切断手腕的那两人也死了,同样是瘫在地上,颈骨被人踩断。 掌柜魂不守舍的回来了。 他抬头看慕清晏,“是你……你杀了他们?” 慕清晏欠了欠身子:“着实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踩死了他们。” 掌柜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人说的好像是踩死了几只蚂蚁。 慕清晏歉意的微笑:“看来掌柜的要另找‘探镖’了。” 掌柜身上一震,强笑:“呵呵呵,客官先用饭,小的再叫厨下多上几个菜。”说着,便闪身出了大堂。 “你怎么可以随便杀人!”蔡昭瞪眼拍桌。 慕清晏轻飘飘道:“你还随便插人筷子呢。” “出没出人命,能一样么?” “那个胸前被划伤的,只要伤口再深半寸,心肝就被你挖出来了。”慕清晏戏谑,“你可别说是有意为之,力度没控制好吧。” 蔡昭讪讪的:“我适才从他怀中拔刀,发现他的短刀上有没擦干净的人血。我想他是沾过人命的,下手就重了些。” “他们五人都沾过人命。”慕清晏轻笑,“知道什么是‘探镖’么。江湖中人遇到不明深浅的地方,通常会扔几枚飞镖出去探探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在这间客栈不见的客商不是一拨两拨了。” 蔡昭惊愕:“这里是黑店?!” 慕清晏:“半黑半白吧。若是来客手辣――像昭昭你这样的,客栈就会好好做生意,叫你宾至如归;若是来客既非江湖中人,又无依仗,呵呵……那就不好说了。” 蔡昭眯眼:“你怎么这么清楚?” “你一路上只顾着打听大雪山的地貌气候了吧。”慕清晏掏出手绢擦擦筷子,“我就问了问当地的风土人情。这间客栈是十几年前建成的,之前来这雪山镇收皮毛药材的都是散客,自从有了这间客栈,所有皮毛药材生意都得从这儿过。” 蔡昭撇撇嘴,“原来是个地头蛇。” 这时两名店伙计将慕清晏的行李箱扛了进来。 这口沉重的箱子足有半人高,明亮贵重的漆木上嵌了精致的螺钿珠贝,光是这口箱子就价值不菲,原本应该引人注目的,谁知大堂中仅剩的几名客人甚至不敢往箱子上瞟上一眼。 若说适才蔡昭露的一手让他们心存警惕,不敢轻视;慕清晏的狠辣手段直接让他们忐忑不安惊惧不已。 蔡昭颇为伤感:“唉,行走在外怎么这么难呢?为什么天底下有这么多坏人呢。害的我们这样的好人都不能安安心心的出门了。” “谁说不是。”慕清晏戳下一只鸡腿放到蔡昭碗里,“我早说了外头人心险恶,一个不小心就会叫人暗算了去。” 众伙计&客人:…… 慕清晏笑吟吟的回头环顾一眼,目光森冷阴戾。 众伙计立刻鸟兽散,远远躲进堂侧走廊,几名客人也赶紧推碗收摊,溜回楼上的客房。 没一会儿功夫,原本热闹纷乱的大堂安安静静,只剩蔡昭他们一桌了。 “别顾左右而言他。”蔡昭转回头,“你来这里做什么?该说的话我早就说清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分道扬镳的好。” 慕清晏:“若我说,其实我也有事得上雪山呢?” “什么事啊。”千雪深好奇。 慕清晏轻轻蹙眉,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捂在心口:“其实我的伤没有好全,正需要大雪山上一味药材来疗伤。” 千雪深便是个男人,见他这般的动人模样也心跳慢了一下。 而桌对面的女孩居然硬生生挺住了:“我才不信,你信口胡诌的吧――就算是真的,你上你的山,我上我的山,总之我不能与你同行。若是叫人发觉了,落英谷与魔教勾结的罪名就坐实了!” 慕清晏坐直了身体,既不蹙眉也不捂心了。他道:“既然如此,你先还我钱吧。” 千雪深不明所以:“什么钱?” 蔡昭眼中闪过一抹心虚。 慕清晏道:“且不算青竹居中吃的穿的,那是待客应有之道……不过,临行前小蔡女侠怀中那一大包银子,该怎么算呢?” 千雪深睁大了眼睛,扭头看女孩,“你出门时就没想过带钱么?” 蔡昭耸耸肩:“我是一路打出来的,银子沉甸甸的带在身上不方便。本来揣了四张银票的,谁知打斗时丢了两张,被血浸湿了一张,还有一张恰好在花印处扯破了。” 千雪深难以置信:“是以这几日我们的路费都是慕少君出的!” 蔡昭无辜脸:“话本子上说,江湖中人都有通财之义的。” “闯荡江湖能靠话本子么?!”千雪深头发都要炸了――之前以为她思虑沉稳行事有度都是他眼瞎!。 “小蔡女侠怎么说吧。”慕清晏态度闲散。 蔡昭:“不怎么说。若你没有借我钱,想来我就要去‘劫富济贫’了。银子是肯定能到手的,不过也肯定要耽误几日,这里我先谢过慕少君仗义疏财之举了。不过正邪不两立,北宸门下终究不能与魔教少君来往。” 慕清晏渐渐淡去笑意:“你吃我的花我的用我的,还乘了我的金翎巨鹏,末了一句轻飘飘的谢过就算了么。你出去打听打听,便是同教之人哪个有胆子来借我的巨鹏?我生平最不爱被人赖账,谁若仗着皮厚想赖账,我包管叫他下辈子都披不上人皮!” 这话难听了,千雪深有些坐不住。 蔡昭强忍痛骂回去的念头,定定咬住了立场:“不论你怎么说,总之我不会答应和你一道的。” 慕清晏轻哂一声,垂首轻叹:“有件事,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但怕说出你会不高兴,是以我一直苦苦忍耐。” 蔡昭梗着脖子:“想说什么就说罢,反正我不会改变心意的。” “其实,”慕清晏看向女孩,“我的修为比你高。” 千雪深张大了嘴巴。 “你,你说什么。”蔡昭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修为,在你之上。”慕清晏清眸如画,“我是一定要上这大雪山的,也是一定要与你同行的。小蔡女侠若是死活不肯,不妨咱们放开手过几招。” …… 掌柜与四名伙计躲在门帘后偷看大堂中仅剩的一桌客人。 “他们三个究竟在说什么啊?我什么都听不清啊。” “隔这么远谁能听清啊!噢,好像在争执,哟哟吵起来了……” “你说这位煞星公子与风姑娘是什么关系啊。” “兄妹?” “可两人长的一点都不像啊。” “青梅竹马未婚夫妻?” “你昏头了吧,那个姓万的才是风姑娘的未婚夫!” “说实话,姓万的与风姑娘一点都不般配!” “这倒是真话。” “我知道了!”一名伙计用力锤掌,“风姑娘是这新来公子的未婚妻子,但是移情别恋,跟这姓万的跑了!” 此言一出,另三名伙计群起攻击,纷纷觉得他是脑袋塞马桶了,为了万大强那样的怂包不要新来那位煞星公子,除非风小晗姑娘是个瞎子! “够了!”掌柜阴沉着脸,“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一前一后来了这对雌雄双煞。此刻开始,你们都给我好好伺候着,不许动半分歪心思。若是耽误了大事,咱们都活不了!” …… 掌柜亲自将蔡昭三人领上二楼的客房,恭恭敬敬,不敢多问一句多行一步,亦不敢在客房中动任何手脚。 比恶人更致命的是没底线的人,他是恶人不假,可新来的公子却是没底线的人。 钱四他们五个只有两人是手上有人命的,那位俊美的公子踩死他们犹如踩死微不足道的虫蚁,事后更是毫不在意的随口描补,说的跟真的似的。 这种人,他惹不起。 看掌柜离去,趁慕清晏正在隔壁挑剔屋子,千雪深连忙跟到蔡昭身旁:“喂喂,你真的打不过那家伙么?” 蔡昭扁扁嘴,坐到桌旁:“此人修为究竟如何,我尚不得知,须得打过才清楚。不过,就算我打赢了他,恐怕也得元气大伤。赶了这么远的路,我连雪麟龙兽的毛都没见着一根,就跟人打个半死――罢罢罢,还是暂且与这位魔教少君为伍罢。” 千雪深凑近了:“小蔡女侠啊,之前人家好声好气的恳求你理都不理,后来人家亮出拳头你立刻就罢罢罢了,你觉不觉得自己有些欺软怕硬么?” 谁知蔡昭理所当然道:“我是欺软怕硬啊,这世上有几人不是欺软怕硬呢,比如你千公子,难道是受仁义道德侠义之心的感召才来这冰天雪地的么。” ――当然不是,千兄台是因为被这对男女煞星揪住了脖子不得不听命。 “行行,你就损我来出气吧。”千雪深咂吧咂吧嘴,“不过我劝你还是多当心当心隔壁那位慕少君,我看他……” “昭昭,昭昭你在哪儿,快过来。”隔壁传来慕清晏的呼声,声音清亮柔和,亲切动人,与适才冷言冷语刻薄寡淡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千雪深叹口气,接下刚才的话,“我看慕少君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你最好多留个心眼。”虽说他与女孩互怼了好几日,可他心里清楚,整间客栈中恐怕只有女孩是好人。 蔡昭也叹:“你以为我是第一天才知道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么。” 姑姑初初踏入江湖,遇到的是石家兄弟那样的慷慨豪杰,或戚云柯那样的在渊潜龙,她初出落英谷,迎面撞上的却是慕清晏这样的半疯子。 唉,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抬足去了隔壁。 片刻之间,穷荒之地的土屋已被布置一新,隔出了独立的净房,里头抬进两大桶热水,烧着银丝细炭的暖炉安置在屋中心,桌上居然还摆了个雅致的粉瓷美人斛,里头插了数支鲜嫩幽香的绿蕊黄梅。 打发走了所有伙计,慕清晏眉目含笑的向蔡昭招手:“昭昭快过来坐,这屋你住,隔壁给千兄台住。” 千雪深想到隔壁屋的冰冷惨淡,忍不住在肚里骂人。 一顿之后,他忽想到,“那慕少君住哪儿?” 慕清晏轻易道:“我和昭昭一起住这屋。” “什,什么?”千雪深差点被口水噎死,“这这这怎么可以……” 蔡昭坐的一动不动,不知是淡定还是认命的,“这也没什么,本来我还打算和你住一屋呢。江湖儿女,无须拘泥小节。再说了,我自有未婚夫,姓周,年轻俊秀,温柔和善,家中有屋又有田。慕少君这等身份的人,定会谨守礼数,不越雷池一步。” 慕清晏幽幽的瞟了女孩一眼:“不错。就算小蔡女侠打算红杏出墙,出的也是周家的墙,与千兄没关系。” 蔡昭倏的一眼射向他,慕清晏似笑非笑,千雪深闭嘴。 打完机锋,慕清晏就要赶千雪深出去,临出门前给了他一枚朱红色的小小药丸。 “来,大强吃药。”他笑眯眯的。 千雪深害怕起来:“这,这是什么?” 慕清晏蹙眉思索:“叫追魂丹还是夺魂丹来着?嗯,仿佛是叫索魂丹吧,反正差不多。赶紧吃了吧,别叫我动手。” “这这,我我……”千雪深牙齿打战。 蔡昭惊疑不定的站起身。 慕清晏冷冷道:“难不成真叫我和昭昭每时每刻盯着你么,我们可没这功夫。这药丸每隔十二时辰必须再服一枚,时候到了你自己过来找我――等这趟事情完了,我就给你解药。” 千雪深吓的面无人色。 蔡昭迟迟疑道:“你,你真的有解药么?”她并不想取千雪深性命。 慕清晏立刻不悦:“要不我也吃一枚,好叫小蔡女侠放心?” 蔡昭张张嘴,转身坐下。 见慕清晏冷冽的目光扫来,千雪深一咬牙,张口吃了药丸,不等他吞咽,慕清晏迅疾无比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千雪深连连咳嗽――药丸已经滑过咽喉落了肚。 赶走千雪深,慕清晏关门落拴,还仔细检查两处窗扉有否漏风。 蔡昭没好气的讥嘲:“慕少君住的忒讲究了吧。” 慕清晏没有还嘴,而是开始脱衣。 蔡昭一怔。 对,脱衣。 厚重的皮毛大氅放置一旁,然后是金丝织就的琳琅腰带,香囊,药囊,金丝熏香球,双螭凤首青玉珏,金镶宝的小玉刀,狴犴暗纹雪锦外袍……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蔡昭看的直起身子。 慕清晏一直脱到露出雪白的绫缎中衣才停手,还找了根长长的衣带做襻膊,站到镜前微微屈下高挑的身子,打算将流云般的长袖高高束起。 他听见蔡昭的问话,嘴上咬着衣带的一头,侧头向少女笑了下,长眉深目,雪肤红唇,“不穿利索些怎么收拾?再说屋里暖和,你也不必穿那么多了。” 蔡昭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心头一阵乱跳。 束好长袖,他轻巧的将那口厚重的大箱子抬到床榻旁。 从蔡昭面前走过时,她看见深色木箱外的手臂修长结实,隐隐浮现几条微青的筋,隐没在袖堆中的上臂更是肌肉起伏。 ――她扯扯衣领,觉得炉火有些太旺了。 慕清晏从木箱中取出一个素色小包袱,塞到蔡昭怀中,难得面露赧色:“……这是换洗的衣裳,你去擦洗擦洗罢。等上了山,就什么都讲究不了了。” 蔡昭捧着包袱,人都木了。 慕清晏将蔡昭推到屋角的热水桶边,然后将墙边折叠的屏风提过来,展开遮好。 透过屏风的缝隙,蔡昭看见他一把掀掉床榻上原先的被褥,丢在一旁,然后从大箱中取出两套干净柔软的新被褥,细致的铺到床里与窗边的木榻上。 这种活蔡昭也做过,不过慕清晏身高臂长,她与姑姑两人才能拉平整的被褥,他轻轻一抖就能展平拉直。 当天夜里,她睡床,慕清晏睡窗边的木榻。 “……你在家经常干活么?”她忽问。 慕清晏低低的,“嗯,零零碎碎的家务活都干过一些。”他现在思绪有些混乱,刚才女孩跳进帷幔前,露出了粉扑扑的小脚丫子。 虽然只有一瞥,但他一直在想,肯定很软,很嫩……还有精致纤细的足踝,一只手掌裹起来绰绰有余。柔嫩到微微透明的肌肤,咬一口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出水。 他身上燥热,还有点硬――其实是很硬。 他讨厌这种反应,让他想到聂床煌k屠疵烂叉九的用心,当年聂恒城的成功给了聂次蘧的勇气。可惜,他不是父亲,他不介意杀女人。 “我以为你在魔教过着呼奴唤婢荣华富贵的日子呢。”蔡昭想象中的魔教应该是铺满了金砖银瓦珠宝遍地的暴发户风格。 “要过那样的日子并不难,不过,父亲不喜欢人多嘈杂。他说,将自己住的屋子一寸寸擦拭干净,将自己读的书一本本整理好,其乐无穷。”说起了父亲,慕清晏总算定下了神。 蔡昭枕着手臂侧身:“听起来,令尊过的很是悠哉。” “他是个温和淡泊之人――他喜欢雨天,每回下雨都在廊下架一尊红泥小炉,烹茶煮酒。嗯,其实煮酒更多些,喝醉了就在书堆里一躺,说是能梦见书中的快慰人生和神仙境界。我是跟他学的喝酒,没学好。父亲过世后,怕耽误事,我就不大喝酒了。” “父亲还教导我饲养喂驯一些奇珍异兽,除了金翎巨鹏,大多是些没用的东西。父亲说,它们原本应该活在北宸老祖那个年代,然而沧海桑田,它们的繁衍越来越难,注定了会从这个世上逐渐消逝――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它们的最后一程,走的有尊严些。” 青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幽远。 蔡昭听的入神,“……我挺敬佩你爹的。” 她本以为和慕清晏睡一屋,会说不出的尴尬,不想睡前气氛这样柔软温馨。 眼皮发沉之际,她隐隐觉得遗漏了什么。 “诶诶,你睡了么?”她撑起肩头,“说了半天你爹,你娘呢?她还健在吧。” 屋内气氛忽的一变。 柔软温馨消退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一阵难以措辞的沉默。 ――“她活的很好,呼奴唤婢,荣华富贵。” 不用点灯,蔡昭都能想到慕清晏此刻必定是满脸讽刺。 她不敢再问了。 一阵胡思乱想后,她忍不住轻轻叹气。 慕清晏听见了,问她为何。 蔡昭忧伤道:“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过我和你这么夜里睡一屋,似乎对不大住玉麒哥哥啊。” “你现在不是叫风小晗么,与蔡家毫无干系。” “话是这么说,我自己心里知道啊。” “那你想怎样。” “下回闵夫人再挑剔我时,我好歹多忍两句。” “没出息。” “下回闵心柔再跟玉麒哥哥眉来眼去时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不折腾玉麒哥哥了。” “这倒可以。”声音中已带了笑意。 “还有,下回比武时,我尽量两百招之后再打败玉麒哥哥。男人嘛,还是该给他留点面子的――你觉得这样给足面子了吗,我不是很懂,要不要再多加五十招?”――男人面子的问题还是应该请教男人。 屋里响起闷在被褥中的嗤笑声,慕清晏在被窝里笑的肩头不住抖动。 蔡昭知道问错人了,气恼的翻身睡下,再不说话。 慕清晏静静仰躺,听见床帏中传出女孩熟睡的匀称呼吸声,他觉得很安心宁静,燥热和坚硬也渐不那么急于纾解了。 他想,若能叫父亲见见她就好了,他一定会高兴的。 第47章(奇怪的来客.上...) 身处安危未知之地, 蔡昭原本不敢睡太深,谁知与慕清晏一通东拉西扯之后,她睡异常安稳。等醒来时已是辰时过半, 楼下客栈大堂熙熙攘攘。 蔡昭连滚带爬的披衣起身, 慕清晏却已经衣饰完美的坐在朝向走廊的窗边。他朝里瞥了眼, 然后一声不响的起身出屋, 等蔡昭梳洗完毕才回来, 手上还托着一盘热腾腾的早膳。 他看蔡昭吃的狼吞虎咽,还悠哉的给她顺顺背:“慢点儿吃, 外头天才刚亮,等午后风雪弱些我们再出发,你不必着急。” 蔡昭这才想起此地昼短夜长, 哦了一声后, 又问:“外头怎么吵哄哄的。” “可不热闹么。昨夜至今, 有四五拨人陆续来了客栈。”慕清晏给她盛粥。 蔡昭一怔, 停下筷子,“可,可是现在并非采药的季节啊。” 慕清晏眼神幽深:“是呀。既非适合上山的夏季, 也非药材采收的秋季。这春寒料峭风雪漫天的, 一气来了这么多人,真是巧了。” 他们眼下所住的客房正在二楼回廊转角处,既安静宽敞, 视野又好,楼下大堂七成的情形尽在眼下。慕清晏昨日一眼就相中了这间屋子,逼着掌柜和伙计迅速收拾出来给他们住。 ――就着微微侧开的窗扉看向楼下大堂, 两人挨着肩头往外看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西北侧人最多那个角落。 他们足有十七八人,各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并将四张桌子拼在一处,高声大笑吃吃喝喝,其中被簇拥着中间的那人约莫五十出头,中等个头,身形微胖,蓄着一嘴油亮精致的短须,衣着光鲜,全身上下都写着‘养尊处优’四个字。 蔡昭眼皮一抬,呵呵一声:“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慕清晏目中含笑:“哦,何以见得?” “哼,瞧他鼻孔都朝天了,既是招摇惯了的性子,干嘛不敢坐大堂中间呢。既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又让护卫们紧紧靠着自己,可见一斑。” “小蔡女侠高见。” 离这群人两桌远,坐了个精瘦矮小的江湖客,虽是独自一人,却是神情自若。他时不时的瞥旁边那群人一眼,面露不屑之色。 “看不出路数。”蔡昭摇头。 慕清晏:“看他手脚,掌瘦如扇骨,指骨短而有力,前足长后足轻――这是惯于飞檐走壁的,不知是哪路的独行大盗。” 蔡昭迟疑:“大盗来这儿做什么,大风大雪的他偷啥啊。” “贼不走空,这种大盗不会白白来这冰天雪地的。”慕清晏颇是看好戏的神情。 两人视线下移,看向西南角那桌,安安静静的三人,看穿戴举止似是一主二仆。那主人年约三十五六,相貌还算斯文,就是愁眉苦脸的活像正在被人追债。 蔡昭依旧看不出什么,正想转头问慕清晏,却见他蹙眉盯向那主人放在桌上的一双手。 于是蔡昭也去看那手――除了手上皮肤略比常人白一些,也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慕清晏却眉头越皱越紧。 蔡昭自去看最后一桌。一看之下,她顿时啊的轻叫了一声。 慕清晏回过神来问怎么了,见蔡昭满脸惊奇,便也去看最后一桌。 桌上只简单的摆放了两三盘肉菜,半斤一个的酒壶倒是空了五六个。两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默默饮酒。右侧那人形容清癯,举止沉稳,然而眉宇间隐隐悲怆之色;左侧那人颌下三缕长须,相貌端正,似乎在劝朋友少饮几杯。 慕清晏觉得右侧之人有点眼熟,蔡昭也正盯着这人。 “你脖子再伸长些,下面的人就看见了。”慕清晏冷不防道。 蔡昭连忙缩回脖子,虚指形容清癯那人,小声道:“你道他是谁?他是周伯父的堂弟,周致钦周叔父!” 慕清晏转头再看,心道难怪这人眼熟,原来他的相貌与周致臻有三四分相似。 他脑筋一转,幸灾乐祸道:“这下你当不成风小晗了,要不叫千雪深给你换换样子?不然叫佩琼山庄的人认出来,你就说不清了。” 蔡昭横他一眼:“放心,他认不住我的。周叔父只来过落英谷两趟,第一回来时我才七岁,第二回就是给我姑姑奔丧。那回我病的厉害,根本没出来见客。等姑姑的丧事完毕,周伯父带着家人来告辞时,我隔着窗户看了几眼――唉呀,周叔父比三年前瘦了好多啊。” “你对周家人倒上心。”慕清晏冷哼,“那他旁边这个是谁?” 蔡昭想了想:“应当是中州大侠东方晓,他与周叔父是八拜之交。从少年时起他俩就常结伴出游。那年清风观出事,还是我姑姑把他和云篆道长从废墟中挖出来的。” “东方晓与清风观有何干系?” 蔡昭:“他原本是清风观的记名弟子啊,按辈分算是云篆道长的师弟。后来清风观全完了,云篆道长隐居养伤,他也回家保护双亲去了。” “所以,这样两位名门正派的大侠,来这里做什么?”慕清晏问。 蔡昭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 慕清晏目光一动,笑意浮现:“我想到一件事。” “你这位‘周叔父’自幼结识你姑姑与你父亲两姐弟,是以一定清楚落英谷的功夫,对你姑姑的武功估计也不陌生――他也许认不出你的相貌,但肯定认得出你的功夫。” 蔡昭慢慢睁大眼。 慕清晏:“只要昭昭你一出手,他必能看出端倪来。偏偏落英谷人丁稀少,统共你们一家四口,就是再缺心眼也能猜出你的身份来。” “那,那我该怎么办?”蔡昭紧张了。 慕清晏神情愉悦:“你放心,我有办法。” “你可别出什么馊主意啊!”蔡昭脑中乱糟糟的,语无伦次的岔开话题,“除了周叔父那桌,其他人都是什么来历啊。” “这有何难,试一试便知道了。”慕清晏神情气定神闲,“先试哪一桌?” 蔡昭随口:“人最多的那桌,就他们趾高气扬。” 慕清晏一点头,伸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蔡昭吃空的三四个碗碟当即跳起来,被震离桌面半尺,随后他长袖一挥,这几个空碗碟在空中滴溜溜一转,随即激射向窗外,飞至西北角上空后砰的数声碎裂,几十片碎瓷片就这么直直坠落。 蔡昭被他说干就干的行事效率吓到了。 很快,楼下大堂传来一阵粗言秽语的怒骂叫吼――只见那养尊处优的白胖子及其手下都手忙脚乱的跳跃躲闪,好避开从天而降的‘暗器’。 慕蔡两人凝目片刻,最后几乎冷静的得出结论――“是驷骐门的功夫。” 第48章(奇怪的来客.下...) 在一阵破口大骂中, 二楼缓缓下来了一对年轻美貌的男女。男子高大笔挺,清俊贵气,女孩秀美娇小, 似乎胆子不大, 一直怯生生的缩在男子身后。 被碎瓷片兜头撒中的白胖子正自跳脚, 见到慕蔡二人当场就骂:“是那个混账王八蛋暗算本大爷, 给我出来受死……啊, 是不是你们俩干的,好大的胆子, 不要命了,我……” 慕清晏道:“这位兄台消消气,丁点大的事不值当气坏了身体。” 说着他长袖一挥, 白胖子等人只觉一阵强势劲风拂来, 散落在地上桌上还有凳上的数十片碎瓷哗啦啦被扬起, 叮叮叮数声齐齐嵌入对面土墙中。 这般神威, 这等功夫――大堂中霎时一静,其余几桌俱望了过来。 白胖子虽然横,但并不傻, 能惹不能惹什么人还是看得出来的。既然不能惹, 只好笑面相迎了。 这对男女自称是兄妹,兄长叫晏宁,妹妹叫风小晗。 眼尖的人其实已经注意到他俩是从同一间客房中出来的, 哪怕是亲兄妹也未免不够避忌。至于亲兄妹为何不同姓呢,难道大家没听说过同母异父么。可是为何亲兄妹生的一点也不像呢,因为兄妹俩各似其父――真是好说辞, 所有人都表示很合理。 轮到白胖子自报家门了,他本想遮掩一二, 谁知慕清晏张口就是:“不知阁下是驷骐门中的哪位主事?” 白胖子见来历已被道破,还在踌躇是否使用化名,那边的周致钦已然道:“这位姓金,名保辉,是驷骐门杨门主的舅父。” 慕清晏敷衍的拱拱手:“原来金家舅父啊,失敬失敬。” 金保辉心中恼怒,转头便道:“姓周的,我的家门我自己会报,要你多事!” 周致钦已有几分酒意,当即便要起身回怼,却被东方晓按住,连声道:“算了算了。”――北宸六派同气连枝,金保辉是杨鹤影的舅父,论辈分也算是周致钦的长辈。 慕清晏趁势转身,向周致钦那桌走去,“晏某不才,敢问两位前辈如何称呼?” 俊美的青年笑语晏晏,令人见之生出好感。周致钦毫无避讳之意,当即自报家门,东方晓也简单的随上,“中州东方晓。” 慕清晏立刻表示久仰久仰,蔡昭看不得他这副虚伪客套的模样,小小声道:“哥哥你根本没听说过两位前辈的名字,说话一点也不诚恳。” 慕清晏板脸:“虽然两位前辈行事低调,可再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过佩琼山庄的威名,我说句久仰怎么了,你来拆什么墙角。” 蔡昭怯怯的垂下粉嘟嘟的脸蛋:“那我不说了。”一派小女儿胆小娇憨之态。 旁人也还罢了,周遭服侍的几名伙计差点瞪出了眼珠――这还是昨日砍人断手的那个女煞星么!究竟是昨日他们发梦,还是今日又做噩梦? 周致钦虽满腹愁绪,也不禁笑了下。 他抬眼端详蔡昭:“这位小姑娘很是面善的很啊。” 蔡昭心头一紧,慕清晏悠然道:“家父常说妹妹生了一张百家脸,跟谁都像。”蔡昭心中暗骂,恨不能去拧他腰间一把。 东方晓却想这兄长不是爹死娘改嫁么,他爹怎么会见过后生的异父妹妹,后来想想,也许人家继父子之间感情好,父子相称也不奇怪。 周致钦终究没想出蔡昭像谁,最后道:“你们小兄妹既然不大涉足江湖,到这荒山雪岭做什么?江湖上人心险恶不说,这大雪山也不是闹着玩的,山上有许多嗜吃人肉的洪荒猛兽,还,还……”他忽然目中蕴泪,说不下去了。 蔡昭讶异:“前辈这是怎么了。” 东方晓叹息道:“周兄有一独生爱子,前两年开始在江湖上历练。去年夏秋之交不知怎的来了这大雪山,被随从带回时只剩半边尸首了,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凶兽。” 蔡昭好生难过,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周前辈来这大雪山岂非更加伤心。” 虽然周致钦也知道这对兄妹的姓名来历可能都是假的,可是他也看得出这小姑娘的关怀纯然真诚,并无伪饰,不禁叹道:“逆子学艺不精,冒然涉足险境,最后在这雪山上送了命本是与人无尤,不过我……” 他声音哽咽,“我还是想瞧瞧他的丧生之地,若是能找回他的半具尸首就好了。” 风雪无情,唯可怜一片慈父心肠,蔡昭心中难受,不知该说什么好。 东方晓亦长叹一声:“周兄心有郁结,我陪他来看看也好,不过你们兄妹俩还是就此止步的好。” 蔡昭对着周致钦与东方晓自然不能说什么考验未婚夫的蠢话,片刻之间找不到借口,只好去看慕清晏。 慕清晏直截了当:“我们兄妹有难言之隐,非得上山不可。”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周致钦与东方晓也不便再劝。 “适才我在二楼听了几句,似乎在座之人都打算午后上山。可是我们兄妹沿途而来,听人皆道雪山凶险,人迹罕至,怎么这回除了两位前辈与我们兄妹,还有这么多人要上山?”慕清晏一幅谦虚求教的模样。 东方晓迟疑道:“其实我也不甚明白,如今非夏非秋,为何有这么多人要上山?” 慕清晏故意将目光瞟向独行大盗与那一主二仆,面露疑惑。 周致钦见了,直接道:“那三人我也瞧不出来历,不过这个贼眉鼠眼的干瘦之人名叫蓝田玉,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若非他恶迹不显,北宸六派焉留他到今日。不过终究是做贼的,你们兄妹当心些也好。” 似乎听见有人议论他,蓝田玉转头看过来,咧出一嘴黄牙笑了笑。 这时千雪深终于起床了,哈欠连天的踏下楼梯,一副软骨头似乎都直不起来。他懒洋洋走到慕蔡二人身旁,蔡昭斜眼,“哟,您老终于起身啦?” 千雪深毫无羞惭之色:“若不是我饿的挠心挠肺,才不起身呢。”他见到周致钦与东方晓一派武林宿著风范,连忙躬身行礼。 互道姓名身份后,东方晓眼皮一跳,复问:“万公子是风姑娘的……未婚夫?” 其实他并不信蔡昭与慕清晏是兄妹,早就暗猜他俩是私奔出来的少年爱侣,结果忽然跳出个全身上下没有一跟指头与女孩般配的小白脸,居然还是正牌未婚夫! 这,这该怎么论? 蔡昭看出两位前辈眼中的惊奇,只能呵呵强笑。 慕清晏皮笑肉不笑:“两位前辈见谅,家妹自小患有眼疾,至今未愈。” 你才有眼疾,你们全家都有眼疾!蔡昭暗自忿忿。 三人不好再坐在人家桌上,于是挑了个最远最偏僻的桌子坐下,好方便说话。千雪深火急火燎的让伙计上菜,什么馒头烩饼烧鸡烤鸭挑好的端上来。 他边擦筷子边低声道,“我听人说佩琼山庄的子弟个个风度翩翩,潇洒不凡,怎么这位周前辈看着这么落拓啊,别不是假冒的吧。” “你知道什么,人家独生子死了!将来你的独生儿子死了看你还潇不潇洒的起来!”蔡昭狠狠瞪他。 千雪深忽然体会到了慕清晏的不悦,酸溜溜道,“不能因为你的未婚夫是周少庄主,你就护着所有周家人吧。佩琼山庄子弟众多,难免良莠不齐……” “呸呸呸,你们千面门才是良莠不齐,所以最后死光光了,别拉扯人家佩琼山庄!” 蔡昭持筷如刀,恶狠狠道,“周叔父与我姑姑一道长大,我姑姑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么。论武功,佩琼山庄除了周伯父就是他了,当年周伯父率众对抗聂恒城党羽,周叔父在旁辅佐,那是出生入死啊。论人品,人家妻子多年卧病,他不离不弃,悉心照料――不比你们姓千的一门牛鬼蛇神强上百倍么!” “行行行,姓周的都是正人君子行了吧!”千雪深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唾沫星子喷着,“慕公子,你也管管她。待会儿要和她出生入死的是我们,她却一门心思向着姓周的。” 慕清晏仿佛没有听见他俩的吵嘴,侧头沉思,“周致钦大侠我倒无话可说――他儿子是去年夏秋之交丧的命,不久后就是冬季大雪封山,人畜无法上山。佩琼山庄在南方,来这儿少说要两个月路程,他在这个时候赶到大雪山,还算合理的。” “不过他似乎与驷骐门的金保辉不对付,这其中有什么故事么?” 蔡昭思索一下:“这个我娘说过。当年这姓金的仗着是杨老门主的小舅子,动不动在我姑姑他们面前摆长辈架子。他又爱养恶犬秃鹫毒蟒这种东西,时有伤及百姓之事发生,师父还有周伯父他们都很看不惯他。” “其实豢养爱宠不是什么坏事,可他养的既然都是些凶恶之物,就该好好管束,不能放任伤及无辜。后来有一次,他的恶犬咬死了几名幼童,姑姑一怒之下追上驷骐门,杀光了他的爱宠,还打断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之后他就再不敢出来招摇了。” 慕清晏冷笑:“害死了人家孩子,一条胳膊一条腿就完事了么?” 蔡昭无奈:“其实我姑姑是想杀人者偿命的,可是杨老门主死活拦着,又威胁又恳求的,师父就把我姑姑拉走了。尹老宗主劝我姑姑说,北宸六派正齐心协力抗击聂恒城,让姑姑以大局为重,不可让六派之间先生了嫌隙。” 慕清晏冷哼一声。 千雪深啃着鸡腿,含糊道:“如此说来,这位周前辈不但人很好,功夫也好,这是好事啊,咱们上大雪山正要厉害的帮手。对了,那位东方前辈呢,他厉不厉害?” 蔡昭高兴道:“当然厉害啦,当年武林正道对魔教不知哪个长老下了格杀令,东方前辈立下大功呢!” 慕清晏长目斜视:“你也不必客气,那个格杀令正是你姑姑下的,你不知道?” 蔡昭大吃一惊:“真的么,姑姑没提啊――她只说了正道中人是如何追索蛛丝马迹,如何将那恶事做尽的长老的据点一一拔除,将他多如牛毛的门人弟子尽数截杀,最后堵住那坏长老,击杀之。”当初她是当茶余饭后的传奇故事来听的。 慕清晏好气又好笑:“这就是你姑姑下的格杀令,要追杀天玑长老段九修――东方晓当然要竭尽全力了,因为重伤云篆道人并且屠灭清风观的正是这位段长老。” 千雪深奋力撕下两条鸭腿继续啃,“没想到蔡女侠出手这么果决刚猛,明目张胆的弄死一位七星长老,魔教也只能干瞪眼看着。” 慕清晏:“若是别的长老,神教当然不能只看着了,不然也太丢脸面。可偏偏是这位段长老,聂恒城必是袖手旁观的。” “这是为何?”蔡昭奇道。 “因为段九修也是我曾祖父的养子。” 蔡昭啊了一声,向后仰了仰。 慕清晏继续道:“段九修与聂恒城同是我曾祖父的养子,但聂恒城处处压他一头,最后曾祖父也选了聂恒城作为摄教法王,段九修只能屈居七星长老之一。他如何肯甘心,几十年来不断与聂恒城作对,还广收门徒自立派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从聂恒城手里找回场子。” “聂恒城自己碍于‘不可自相残杀’的教规,忍了段九修几十年。后来知道蔡女侠下格杀令,聂恒城不定心里多高兴呢,” “不过段老儿也是恶心的很,只因清风观主笑他一句‘万年老二’,就矢志要灭人门派。好罢,神教要灭人门派也不是稀奇事,他倒是明火执仗的杀上去啊,又不是杀不过。可他不,偏要等清风观奉尹岱之命攻打幽冥篁道元气大伤后暗夜摸上去,下完迷药再血腥屠戮。” “杀人放火不算,还将几名道姑凌|辱至死,尸身剥光了挂在道观外的树下,连几个不足十岁的小道童都炼成了人干――这都什么破事,丢尽了神教的脸。完事了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英雄了得很。哼,死了活该!”慕清晏很是不屑。 千雪深忍不住小声道:“我素来听说你们教众滥杀无辜不择手段,段长老这样……也不算出格吧?” 慕清晏森然看他一眼:“你当神教是什么,下三滥的小贼么!” 千雪深不敢再说。 蔡昭听的惊心动魄,“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姑姑气的要下格杀令……我说,你曾祖父挑养子都是什么眼光啊,聂恒城,段九修,这都什么人啊。” 慕清晏居然也不很生气,闲闲道:“还行吧。茫茫人海之中,曾祖父硬是能挑出最恶毒狡诈野心勃勃的两个。反过来说,也是眼光不错,” 千雪深笑掉了嘴里的鸭脖:“慕公子不惮于自嘲,才是真洒脱。” 蔡昭白他一眼:“等他不给你解药的时候,一定更洒脱!” 千雪深立刻垮了脸。 不但他们在议论别人,别人也在议论他们。 然而包括周致钦东方晓在内的四桌人,都猜不出慕蔡二人的来历,甚至连慕清晏的武功路数也看不出来。 这不奇怪,慕清晏一十九年来,不是在魔教就是在常家堡和青阙宗,根本不曾涉足江湖;蔡昭则是前脚出了落英谷,后脚就上了九蠡山,而她下山那夜发的神威显然还没传扬开来。 是以众人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千雪深一面猛吃,一面还打呵欠,形象猥琐的很。 蔡昭皱眉:“你别边吃边打哈欠行不行,跟个痨病鬼似的。” 千雪深怼回去:“昨夜闹腾了一宿叫我怎么睡啊。刚睡下,来一拨人;刚有些迷瞪,再来一拨人;好不容易睡着了,哗啦啦又是一拨人……简直没完没了,我是一夜没睡着啊!” 蔡昭昨夜睡的极好,不禁软下来:“要不待会儿你再去睡会儿?等要出发了我叫你。一夜没睡着是特别容易饿的,你应该昨夜让伙计送些宵夜的。” 千雪深皱着一张脸:“你以为我没叫啊。掌柜和伙计们忙着招待新客,那顾得上我。唉,我只好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好家伙,没找着吃的,倒见了一出好戏!” 蔡昭忙问是什么好戏。 千雪深压低声音:“昨日那个黄瘦妇人你还记得么?原来她是掌柜媳妇,昨夜我去厨房找吃食时,正瞧见她与厨子搂在一起呢!” “真哒?!”蔡昭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我看的真真的。”千雪深眼睛发亮,“被吵醒了十七八回,我清醒的很。” 蔡昭吃吃笑起来,“老夫少妻,活该带绿帽,我看……” “没有十七八回。”慕清晏忽道,“客栈大门一共开了五次,应该是五拨人。” 蔡千二人一齐望他,似在责备他扫兴。 慕清晏用筷子敲了敲桌子,“周前辈与东方前辈一拨,驷骐门金保辉一拨,独行大盗蓝田玉一拨,还有那一主二仆再一拨。如今大堂中,除了我们,只有四桌,还有一拨人呢?” 这时,只听二楼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 步履深沉,足音囔囔,仿佛踩在众人心头,顺着木质阶梯,缓缓下楼来了。 “硬招子来了。”慕清晏目光微凉。 这便是第五拨人。 一共三人,当前是一位四十余岁的英俊男子,衣着华贵,气派威严,看人时目如寒电,行走间气息无法闻听,当是一位修为内敛的顶级高手。 他身后跟着一名老仆与一位美艳的侍妾。 英俊男子走到正中间的那张桌子旁,吩咐伙计,“去找你们掌柜来。” 伙计赶紧应声下去。 老仆面目寻常,此刻正忙着擦拭桌面。 然而那侍妾却是天生尤物,妖娆多姿不说,一颦一笑时多情款款,目光犹如伸出一把把小勾子,挠的众男子心头发痒。 她服侍着英俊男子坐到桌旁,亲自给他擦手倒水。 慕清晏眸子一深,正打算跟蔡昭说出自己的发现,一转头发现千雪深眼睛发直,正愣愣看着那名美艳姬妾。 蔡昭的眼睛居然比他还要直。 他好气又好笑,正要去扯蔡昭回神,后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声―― “来人啊!救命啊!掌柜的死了!” 第49章(对于一桩命案的完美处置...) 掌柜躺在自己房中的床上, 面朝里侧身而卧,来唤他的伙计一推之下,方才发现掌柜的胸口明晃晃的插了把刀, 半床被褥都被血染红了, 已断气多时。 众人面面相觑, 大盗蓝田玉刚刚踏前一步, 金保辉立刻阴阳怪气:“你们掌柜身上有没有贵重物件啊, 若是有,先收起来罢, 别叫人摸了去。” 蓝田玉沉着脸:“那你来。” “我又不是仵作。”金保辉掏出块雪白的手绢捂住鼻子,嫌弃的贴墙而站。 刚下来的英俊中年男子与那一主二仆都远远站在角落观望,并无上前的意思。 周致钦看看蔡昭三人年轻的面庞, 最后还是自己上前检尸――他虽不是仵作, 但几十年来见过不知多少尸首。 “尸身已僵, 尸斑刚刚凝聚, 颜色尚浅,掌柜约是两个时辰前被害的。”周致钦将尸首翻过来看,惨淡的牛油灯烛之下, 掌柜那张布满皱纹的老丑面孔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胸口一刀致命, 别无外伤。面部下半有淤痕,显是被捅刀时捂住了口鼻,不叫他发出呼喊声。”周致钦翻看掌柜的被褥与衣裳, “凶徒在捅刀时用被褥按在伤口上,遂不使喷涌而出的鲜血沾到自己身上――这是个老手。” 他拔出凶刀,皱眉道:“这是什么刀?” 浸染着暗色血迹的刀身细长弯曲, 蔡昭一眼就认出:“这是厨子用的剔骨刀!” 此言一出,四名伙计立刻叫嚷着去将厨子捉来问罪。 千雪深呆呆的喃喃自语:“这年头奸|夫淫|妇都这么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么。” “别随便给人扣罪名。”蔡昭压低声音, 她转头向前,“周前辈,从掌柜的伤势上能否看出什么武功路数?” 周致钦摇头:“就是直来直去的一刀入胸,无需招数,只要力气大些的男子都行。” “男子?”蔡昭注意到重点。 周致钦想了想,纠正道:“也未必是男子,会武功的女子也能办到。” 蔡昭本欲继续追问,忽意识到自己过于积极了,连忙娇滴滴的轻叹一声,“哎呀,真是吓死我了,我生平最怕这么打打杀杀血流成河的了。” 然后她听见身后的慕清晏在闷闷的轻笑――姓慕的你讨打啊! 四名伙计很快将厨子提了过来,还有老板娘,并压着两人跪倒在众人面前。 周致钦无形中成了这件凶案的主审,先行发问。 厨子名叫王二牛,赌咒发誓说绝无此事,几名伙计嚷嚷起来―― “周大侠不知道,这两人早就有些不清不楚了,掌柜心地仁慈,苦口婆心的跟王二牛说了,说他年轻糊涂,只要能悔改,掌柜就既往不咎!” “掌柜教训了这贱人几次,这贱人一定就此怀恨,撺掇王二牛杀了掌柜!” “掌柜的一番好心,一再原宥你们,可这你们却恩将仇报!” “周大侠,你要给我们掌柜的做主啊!” 周致钦含怒道:“你们俩可认罪!” 王二牛脸涨的通红,始终不肯认罪,“这老畜生不是人,我早就想宰了他,可我没有杀他!不信你们去我屋里看看,我与琴娘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就等待会儿老畜生给你们引路上山时我们就逃走,又何必多事再杀他!” 周致钦沉着脸:“掌柜待你不薄,你私通他的妻子是为不义,毫无半分歉疚之心是为不仁,你这样不仁不义的狂徒,留在世间有何益处!”说到这里,他脸上已现杀气。 “哪个不仁不义了?!那老畜生多年来不行人事,怎么没人来给我主持公道?!”琴娘忽抬起头来,虽是蜡黄病瘦,但五官秀丽,下颌尖尖,竟是个上等的美人。 金保辉起了兴致,不自觉的走前两步,蓝田玉讥嘲的白他一眼。 琴娘目中怒火腾腾:“我与二牛哥自小定亲,本来就要成婚了,是这老畜生拿我爹娘的性命要挟我嫁给他的!” 金保辉细声细气道:“不论什么缘故,嫁都嫁了,你就该谨守妇道,怎能红杏出墙?” 蔡昭一个刀眼瞪过去。 琴娘冷笑:“不错,五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嫁了人,就好好服侍夫君,从一而终,至少我爹娘不会再挨饿受冻了。可,可是这老畜生根本不是人……” 她用力扯开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肩颈和胸膛,她又拉起两条袖管,只见两条瘦弱不堪的手臂上,与肩颈胸膛一样,满是烫伤,鞭痕,掐痕,还有啃咬痕迹,看的人触目惊心。 东方晓失声:“这,这真是……真是残暴不堪!” 周致钦气的脸色铁青。 伙计甲大声道:“你偷人养汉,掌柜打你几下怎么了?” 琴娘大骂:“你血口喷人!二牛哥这些年一直在外学厨做工,去年才回来,我身上的伤难道都是这一年中打出来的么?!” 东方晓道:“不错,这许多伤痕层层叠积,最久的少说也有四五年了。” ――在场的都是行走江湖的行家,琴娘身上的伤痕一望便知。 伙计乙见状不妙,大哭起来:“掌柜的一直担心自己年纪大老板娘会嫌弃他,时不时会多喝几杯,喝醉了才失手打了老板娘的,事后他一直后悔来着!” 金保辉浑不在意的说风凉话:“这倒是,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总不能因为男人打了几下老婆,就是要谋杀亲夫吧。” 蔡昭实在忍不住了,乜眼道:“这位金大爷有夫人么?” 金保辉一怔:“老妻过世多年了。” “那敢情好。”蔡昭阴□□,“等这趟回去,我一定给金大爷保一份好媒,寻个武艺高强的女煞星给金大爷做夫人,也让金大爷尝尝什么□□头打架床尾和!” 慕清晏闲闲道:“妹妹别说大话了,你上哪儿找个愿意嫁这胖子的女煞星啊,别害人家老实本分的女煞星了。” 金保辉气了个半死,周致钦等人莞尔。 伙计丙也大哭起来:“这王二牛虽然去年才回来,可是老板娘之前还勾引过别的许多人,掌柜几次三番忍耐,实在忍不住了才打她几下的!” 东方晓追问:“勾引了谁,说出人名来。” 伙计丁眼神闪烁:“都是来往客商,不在镇上。” 琴娘忽然尖利的大笑:“既然你们非要泼我脏水,我只能把你们的底细全抖出来了!这老畜生――”她一指掌柜尸体,“就是个窝囊废,根本不能行房!”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多是尴尬,只那英俊的中年男子主仆三人神色不变。 “这老畜生不但喜欢自己动手,还喜欢看别的男人也来鞭打我辱骂我用木炭烫我!”琴娘目眦欲裂,四名伙计齐齐瑟缩往后。 她一指他们,“不错,他们四个就是帮凶!” “禽兽不如!”周致钦一掌拍碎茶几,怒气勃发。 四名伙计齐齐跪下,求饶道都是掌柜要求,其实他们从来没下过狠手。 王二牛满脸是泪:“我本来想着掌柜的虽然年纪大些,但有钱有势,琴娘跟了他,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没想到……” “没想到掌柜一直在凌|虐你的心上人,是以你就一刀杀了他?”蓝田玉冷不防道。 王二牛大声叫喊:“没有,绝对没有!昨夜这位客官与他的随从来了后……” 他一指金保辉,“我发觉上山的人数比之前掌柜吩咐的要多不少,客官们上山的干粮就不大够了,于是连夜去了镇尾老余头那儿,将他家晾晒的腊肉腊肠红薯干什么的都买了过来,回来至今还不足一个时辰,哪有功夫杀掌柜啊!” 千雪深忽然道:“你真的是才回来的么?” “老余头一家可以作证,我一直在他家清点东西到天快亮,然后余家两个儿子帮我将两车吃食拉回来的,刚刚才卸完东西啊。”王二牛道。 “那么掌柜应该不是王厨子杀的了。”千雪深忽然开口,见众人目光过来,很是不好意思,“那啥,昨夜我不是饿了么,当时刚好金大爷一行人抵达客栈。他们人多行李多,伙计们忙的收拾搬运,没人理我。于是我就自己去了后厨,想叫厨子给我煮碗面。” “到了那儿,正巧撞上王厨子与老板娘搂在一处哭哭啼啼。我在门外等了会儿,谁知他们絮絮叨叨没个完,我只好算了。回去时,又恰好看见掌柜与伙计在说话。他说他也一直没睡,第二日还要引我们上山,既然已将金大爷送入客房了,他可以去歇息了,叫伙计自去收拾,不要吵他。” “没走几步路,我又看见老板娘从另一边出来。我想这对野鸳鸯总算嗦完了,厨子可以给我煮面了,于是我赶紧原路折返。谁晓得我刚到后厨前庭,就看见王厨子从后门出去了――可把我气了个半死。于是我自己摸进后厨,胡乱寻了些冷酒冷馒头垫垫肚子,总之直到我吃完,厨子都没从后门回来。” 东方晓心细,替千雪深总结:“你先瞧见王厨子,然后看见活着的掌柜,接着看见王厨子出门而去,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回来……从客栈到镇尾需要多久路程?”他看向一名伙计。 那伙计小声回道:“至少半个时辰。” 东方晓看向众人,“从这里到镇尾老余头处来回就要至少一个时辰,加上采买装车的功夫,王厨子根本没有时间杀掌柜。” 他指着琴娘,“老板娘又弱质纤纤,身上并无武功,无法一刀致命――如此说来,谋害掌柜的,另有其人了。” 本来众人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出墙红杏伙同奸|夫谋杀亲夫的寻常凶案,结果东拉西扯了半天,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蓝田玉最是警惕,他将在场众人睃了一遍:“趁掌柜熟睡之际,一刀入胸毙命,并非什么难事。这样一来,这间客栈中差不多人人都有可能杀了掌柜。” ――被他一口道破众人心中隐藏的疑虑,大家不免背心生出一股寒意。 “这破事究竟完了没有啊。” 一个懒散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去看。 慕清晏倚着门框,因他个子高,漆黑头发上的紫金白玉冠几可顶到门框。他百无聊赖的样子:“死了个人渣,值得大家这么费劲查么?” “你怎么能这么说?”金保辉讪讪道。 几名伙计见识过慕清晏狠辣手段的,一个都不敢吭声。 慕清晏单手负背:“这掌柜先是仗势强娶,娶进门后又不断凌|虐妻子,种种令人发指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这是个坏人啊。” “既然是坏人,死了是好事啊。” “坏人之死,那是死的好,死的妙,死的活该啊。我们都是好人,好人又何为要心心念念坏人之死呢。” ――众人的表情渐渐凝固,蔡昭捂着脑门不想再听了。 “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老畜生作恶多端,天晓得哪位心怀仁义的侠士路见不平,跳窗进去宰了这老畜生呢。” “这是多好的事啊,唯独可惜的,是不能请这位侠士喝上一杯。” “诸位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啊?” 慕清晏湛然清冷的双眸盯住金保辉。 金保辉笑容勉强:“自,自然是对的。” 啪啪啪,屋角忽然响起一阵掌声,原来是那位英俊的中年男子在拍掌。 他面带笑容道:“这位公子说的好,我们都是有要事上山之人,居然为了这么个冤孽缠身的老东西在这儿耽搁,真是好笑了。” 周致钦久久叹息:“也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就不可活了。” 东方晓看了看窗外,也道:“咱们提前用午饭吧,然后赶紧上山。这里天日短,别又耽搁到天黑了。” “那,掌柜的尸首怎么办?”一名伙计小声道。 慕清晏随意道:“喂狗……”众人大惊,周致钦眼看又要说话。 “当然是不行的。”他接着道,“先放到外头冰冻起来吧,等空了你们再处置就是。” 蔡昭被吓了一跳,捏起小拳头锤他后背一下。 慕清晏愈发眉眼欢悦。 王二牛与琴娘本以做好共死的打算,此刻竟然毫发无伤,一时间不禁又惊又喜。 四名伙计不敢反驳,低头间露出怨毒的神色,想着等人走后再慢慢报复。 好不容易服侍客栈中这几十号大爷吃饱喝足,收拾完行李,慕清晏忽又提出让四名伙计给他们引路去大雪山。 四名伙计一阵惊愕。 “你们掌柜死了,你们不给我们引路,谁来引路?”慕清晏冷下脸来。 其余人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四名伙计再是叫苦不迭,也只能答应。 周致钦落后一步,对蔡昭笑道:“你哥哥人很是不错啊。” 蔡昭:“?” “等这四人从雪山边上回到客栈,王厨子与琴娘早就跑了。”东方晓轻声道,“令兄这是存心保全他们呢。” 蔡昭本想说你们想多了,慕清晏那家伙只是纯粹的爱看人不痛快,话到嘴边又记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摆出自豪羞怯的小模样:“多谢两位前辈夸奖,我哥哥一直都是这样温厚体贴与人为善的……” “妹妹在说我什么呢?”慕清晏笑吟吟的转回身来。 蔡昭抽着嘴角:“我在说哥哥的好话呢。” 慕清晏双手一展,花灰色的毛皮绒绒绵绵,一件厚绒绒的大毛斗篷披在了女孩肩头。 他目如暖阳,低声的温柔关切:“山上冷,妹妹别冻着了。” 东方晓再度眼皮乱跳――你们真的是兄妹吗? 客栈外面已经停了数辆大雪橇,众人或骑马,或坐雪橇,一路直奔大雪山而去。 足足奔驰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远远看见仿佛柔光笼罩的雪山金顶。 一名伙计指着前方道:“这里便是大雪山的南坡了,从这儿上去即可。” 另一名伙计生怕慕清晏还要出幺蛾子,赶紧赔笑:“以前掌柜给人引路,也是带到这里止步的。” 慕清晏走下雪橇,站定后微笑:“四位辛苦了,陪着我们走了这么老远的路。” 四名伙计忙道不必谢,然而他们连客套话都没说完,只见眼前一片银光闪过,四人觉得喉头一冷,随即啪啪啪啪四声,四人倒在雪地中,抽搐几下后断了气。 四具尸体的咽喉处都有一道绽开的红线,鲜热的血不断流出,片刻染红了雪白地面。 清冷如玉的俊美公子手持一柄长剑,静静站在当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尤其金保辉,慕清晏手中所拿的正是他手下一名侍卫的腰间佩剑,然而他身法之快,那名侍卫别说反抗,连察觉都慢了两拍。 “晏公子这是何意?”英俊的中年男子神色不善。 慕清晏反问:“诸位觉得这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金保辉在心中大骂,你都把人宰了才来问,难道我们能说你杀的是好人么! 其余人都没说话,只周致钦略一思索后,道:“这四人助纣为虐,不是什么好东西。” 东方晓也道:“他们数年来与掌柜一道凌|虐一名弱女子,凶案发生后还屡屡编造借口诬陷琴娘,着实恶劣。” 慕清晏调转剑柄,缓缓向金保辉走去:“我杀了这四个恶人,那我是好人么?” 金保辉脸僵:“当,当然是好人。” “唉,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慕清晏还了剑,神情愉悦,“果然做好事能叫人神清气爽,以后,我一定要多多做好事。” 在场的大多数人:…… 第50章(雪山行.上...) 雪山茫茫, 放眼望去尽是起起伏伏的雪垅,还有很多深浅不一的黑点黑线。 蔡昭很好奇:“雪不都是白的么,为何会有黑色?”她生长在四季如春的落英谷, 冬季偶尔飘几片散碎的雪花, 也很快融化在水洼中, 何曾见过这么高大的雪堆。 蓝田玉回头答道:“这儿只是山脚地段, 常有人迹来往, 落雪积不住,自然会露出雪层下头的山石土壤。还有山上的树林, 挂着积雪时显不出来,一旦被山风吹落了积雪,远远看来也是黑的。” 他领在队伍最前头, 一扫之前客栈中的低垂警惕, 迎着飘散雪花的山风在前开路, 双目炯炯有神, 神情自信放松,仿佛回了家。 慕清晏笑问:“蓝前辈如数家珍,莫不是在雪山周遭长大的?” 蓝田玉脸色红亮, 顺口道:“不错, 我生于西面雪域,自小在雪山中爬进爬出,连这一身轻功都是在雪层上练出来的, 当年我……” 队伍后头响起哎哟一声娇呼,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叫人听见, 原来是那位妖娆美貌的侍妾崴了下脚。 英俊的中年男子扶住她:“绮浓,下脚小心些, 若是吃不住,你还是下山去吧。” 绮浓眉眼含情,明明是在好好说话,语气却像嗯啊撒娇:“多谢主人记挂。不过主人在哪儿,绮浓就在哪儿。” 队伍中过半的男人都羡慕这英俊中年的艳福,然这英俊中年却木头人似的,放开绮浓后继续前行,白费了一番酥麻入骨的美人恩顾,直叫众男叹息。 走了方才两个多时辰,若是还在青阙宗,这会儿正是芙蓉翡翠端这点心茶水来找蔡昭的时候,然而山中已是暮霭沉沉,天色阴晦了。 按照沿途打听来的说法,雪山是不可以贪黑行进,万一踏进冰沟雪崖,瞬间就会被抖落的山雪掩埋,找都找不回来。 蓝田玉极目远眺,片刻后眉头一松,指着不远处的几个黑点道:“就在那儿,我们今夜的落脚处到了。” 金保辉累的气喘如牛,闻言差点没坐下,总算此行带足了人手,众侍卫轮流拖拽扛搭手,才将两百多斤的金大老爷带上。 其次情状不好的便是那从不发言的一主二仆了,那主人脸色泛白,双腿微微发颤,显然是内力不继。 又颠哒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总算抵达落脚处。 蔡昭转着脑袋左看右看,半晌才道:“我总算知道为何要午后出发了。” 这是一处山坳避风处,呈梅花形散落着五六座砖瓦砌成的大小不一的猎屋,房屋周遭种了一圈极高大的雪松,每棵松树的上半部分都系了几十条红色绸带。山风一起,雪花簌簌被抖落,红绸带飘扬起来,在黑黑白白的雪山中十分醒目。 山间夜里风雪逼人,只扎个帐篷难以御寒,为了让采药人与猎户走的更远,采获更多,据说几十年前有数位财大气粗的豪客联手出钱,雇了上百名工匠在雪山南坡的沿途上,搭建了许多供人过夜的小屋,本地居民只需每年维护一下房舍即可。 ――而这第一个落脚点,恰好距离客栈半日路程。 抵达之后,一行人各自择屋而住。 金保辉随行人数最多,自然挑了最大的那间屋子住,蓝田玉也跟了进去。 周致钦东方晓只有两人,便住了那间最小的。 余下九人,恰好都是三人一拨,便无所谓的各自寻屋。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慕清晏特意挑了最远离屋群的一座。 看见慕清晏与千雪深从雪橇车上拎了木柴与肉粮,蔡昭很有觉悟的撸起袖子上前帮忙,却被慕清晏推开,蔡昭不悦,压低声音道:“既然说好了结伴上雪山,该出力的我一点不会推托,你也别来怜香惜玉这套。” 慕清晏目含轻嘲:“怜香惜玉?别说笑了。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了半日雪路,队伍中一半男人都疲了,金胖子更是险些要断气,可小蔡女侠你脸不红气不喘,还精神抖擞,这会儿更是兴致勃勃的要来干重活――这还是我那不谙武功的娇弱妹妹么?” 蔡昭脸红了。不好意思,她忘了。 慕清晏定定的看她。 蔡昭挺了片刻,遂投降。 她软软的垮下肩头,作出一副虚弱之态,“哥哥,我怎么一阵阵头晕啊。”真踏马屈辱! 慕清晏轻揽着她,笑的很慈爱,“小孩子不懂事,都说了这里山高气薄,别太兴冲冲了,这下脱力了吧。” ――留千雪深在原地,苦逼的搬运接下来数日三人所需的给养。 猎屋已有一冬无人居住,森冷又潮湿,慕清晏卸下大氅,让蔡昭给自己缚起襻膊后便着手清理,扎干草为束清扫地面,点燃一支木柴为炬,将四面四角燎一遍驱除渗入屋内的冰晶。 在屋里蔡昭无需再装,便扎起袖子帮忙一起干。不过她这样的二把刀,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慕清晏身高手长利落高效的动作,她不禁叹道:“我得谢谢令尊,将你教的这样好。” 慕清晏抬头一笑:“其实我也想谢谢你姑姑。” 等千雪深拖着大堆辎重进来时,发现屋里已是干净整洁,正中还烧起了暖烘烘的火堆,一肚子怨气立刻消散,暗觉慕蔡二人虽然嘴巴一个比一个毒,但骨子里比外头那些颐指气使的大爷们强上一万倍。 入夜后,三人围坐在火堆旁烤着肉干,用铜壶煮开雪水,将干粮泡软了吃。 千雪深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掌柜究竟是谁杀的?” “你这么在意这事啊。”蔡昭懒懒的挨着稻草堆。 千雪深激动的差点抖掉木叉上的肉干:“我的天宫娘娘,若不是我凑巧去厨房要吃的,杀人害命这口锅就扣在厨子和老板娘头上了!说不定凶徒就在外头那些人中,一想到这个我睡都不敢睡了,怎能不在意!” “放心吧,没找到雪麟龙兽之前,我一定护你平安。”蔡昭咬着嘴唇,“我在意的反而是那几个伙计和厨子说的话。” 千雪深一怔:“伙计?厨子?他们说了什么。” 慕清晏忽然开口:“伙计说,掌柜接待完金胖子一伙就去睡了。厨子说,他看见金胖子一伙来了,发觉明日要上山的人比掌柜之前告诉他的要多,所以事先准备的干粮就不够了。” “原来你也听出来了。”蔡昭抬眼看他,“掌柜似乎知道昨夜会来许多人,提前交代厨子准备足份的干粮。等到金胖子一行人抵达时,人就算齐了,于是掌柜安心的去睡了。” 千雪深眨眨眼睛:“可能有人提前派人来吩咐掌柜预备上山事宜,这又怎么了?” 蔡昭瞪眼:“你看金胖子这种身娇肉贵养尊处优的货色,会无缘无故来这种鬼地方吃苦?雪山上能有什么东西引得他非来不可。药材,兽皮……再珍贵也能拿钱买到,何况驷骐门本就不讲究,钱财来的更容易,那金胖子到底来这儿干嘛?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千雪深脱口而出,“莫非山上有价值连城的宝藏!” 蔡昭用力丢他一根树杈,“蠢材,我刚说了驷骐门有的是钱!” 千雪深挡着脑袋,“那就是武林秘籍!” 蔡昭再丢一根树杈,“北宸老祖之后,天底下最厉害的功夫不是在北宸就是在魔教,别处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武林秘籍!” 千雪深只好缩到一旁。 蔡昭转向慕清晏,“你怎么不说话?” 慕清晏神情淡淡的,“与其猜他们上山的目的,不如先猜他们有多少人?他们上山做什么我们可以不管,可总得防着他们对我们不利。到底他们人多势众,连那个侍妾绮浓其实也功夫不弱,而我们只有两个半。”他惯于什么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千雪深不满:“喂喂,那半个说的是我么……” “别打岔,一边去。”蔡昭转头,“这个我也想过。首先我们肯定不在掌柜计算之内,其次周叔父应该也是误打误撞来的,虽说他独生子去年死在这儿,可谁也料不到他会什么时候来――为了看儿子的葬身之处,他连北宸老祖的祭典都没去。剩下的人么,金胖子肯定是,因为掌柜见了他就知道人齐了,蓝田玉么……” “我觉得他也在掌柜计算之内。”千雪深插嘴,“刚才我见他跟金胖子那群人一道进屋了,他们肯定早就认识。我说,驷骐门也是北宸的,名门正派可以随便与盗贼结交么?” 蔡昭无奈:“其实吧,除了魔教是我们的生死大敌,其余江湖上灰的白的人或门派,我们并不忌讳结交的。我叔祖父蔡长风年轻时差点跟一个卖假药的拜了把子,好险被劝住了。” 她又道,“再说了,蓝田玉与金胖子一行同屋,说不定是他们路上刚搭上的交情,未必是早就认识的啊。剩下的,我们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妄论上山意图了。” 慕清晏仰头看房梁,“不错,那寡言少语的一主二仆究竟是谁呢,我始终猜不透。” 蔡昭眨眨眼睛:“还有绮浓姑娘的主人呢,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啊。” “我知道。”慕清晏道。 蔡昭:“?” 火光映在青年清俊的面庞上,半明半晦,“他姓胡,叫胡天围,是当年天玑长老段九修的大弟子。聂恒城的大弟子叫赵天霸,段九修就给自己的大弟子起名胡天围――为了跟聂恒城别苗头。” 蔡昭呆了半晌,才道,“可是段九修死的那么早,你怎会见过他的大弟子呢。” 慕清晏抬头轻轻一瞥,千雪深触及他森冷的目光,仿佛被荒野洞穴中的野兽盯住了般,哆嗦一下后,立刻乖觉的表示要出去解手。 蔡昭沉默的等千雪深出门后,才轻声问道:“与令尊有关么。”她发现,慕清晏很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提及他的父亲。 慕清晏嗯了一声,“聂恒城死后,教中乱了好些年。先是赵天霸牟一粟疯狗似的到处□□,不久后青罗江一役,他俩一死一重伤。再是聂葱天罡地煞营的残余势力自立为代教主,仅剩的两位七星长老本有微词,恰逢我爹伤势缓和出关……” “你爹受伤了?!”蔡昭惊呼。 慕清晏黑黢黢的眸子看着她。 蔡昭恍然醒悟:“你爹是伤重不治过世的……我以为他是病故。” 慕清晏垂下浓密的长睫:“他本来好好的,在我出生那年,忽受偷袭,致使重伤。当时许多人都以为他死了,好在他多年淡泊,悲喜无碍,反而置之死地而后生,在数年静养中自创出一套养呕ぢ龅心法,将伤势稳住。可惜,那套心法只能让父亲多活十几年,并不能根治,四年前他还是走了。” 蔡昭心潮起伏,半晌才道:“……是谁伤了令尊?” 慕清晏蹙眉:“父亲没告诉我,只说那人已经死了,我猜是教中之人,因为我出生前不久,天权长老仇百刚死了。” “这位又是谁?” “他是七星长老中最年长的一位,只比我曾祖父小十岁,也是神教中死心塌地忠于慕氏的势力领头。” 慕清晏缓缓拨动柴火,眉眼异常平静,“仇长老死的不明不白,人人都猜是聂恒城下的手,然而没有证据。若我所料不错,应是聂恒城的心腹见仇长老已死,为怕我父亲复仇,索性先下手为强。” “仇长老死后,我爹重伤下落不明,慕氏创立的神教眼看要姓了聂。可惜,聂恒城高兴不过一年,就被你姑姑击毙于涂山。王图霸业,转眼烟消云散,也是可笑的紧。” 蔡昭心头一动,忽问:“你爹躲起来养伤养了几年?” 慕清晏盯着火苗:“五年。” 蔡昭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什么,“你五岁之前,是谁抚养你的?” 慕清晏安静的凝视她。 “是你娘么?”蔡昭追问。 慕清晏的嘴角却弯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蔡昭呼吸急促,“你,你……” 她这般又着急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可爱极了,青年看了入迷了,不自觉向她伸出手,就在手掌快要抚到她脸蛋那刻,女孩急急别开脸,低声道,“你究竟是何时见到胡天围的。” 慕清晏在心中自嘲一笑,随即道,“约是我六七岁的时候,胡天围趁夜来见父亲,说聂次弈埽请父亲出山,段九修一脉的势力愿鼎力相助。” 蔡昭:“令尊那样淡泊的人,定是回绝了――不过,段九修还有势力留下么?”按姑姑说的,那个传奇故事中的坏人势力已被全部清除了啊。 慕清晏继续拨火:“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姑姑的名声,在我们神教远比在你们北宸六派中要响亮的多。” “我有什么不信的。尹岱老宗主没死之前,自然不愿别人比自己更有威望,不论我姑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肯定会极力压制的。而你们魔教,却是实打实的吃了我姑姑的许多苦头,能不刻骨铭心么?” 慕清晏笑了下:“不错。哪怕到了今日,许多教中老人说起你姑姑来,都跟杀星降世一般可怖。尤其是清风观被毁的惨事一出,你姑姑怒不可遏,执意追杀天玑一脉。段九修座下原本号称七大弟子八大金刚的,被你姑姑领着人杀了个横七竖八,其余段氏党羽也是人头滚滚……只胡天围练成了乌龟缩头大法,躲进深山冷岙死活不出来,才逃出一命。” 他笑了下,“所以,哪里还有什么‘段九修一脉的势力’,胡天围在我爹面前胡吹大气呢。” 他视线下移,看见女孩默默的将手按在腰带上,眸光一闪,“你想做什么。” 蔡昭抬头:“我姑姑手下的漏网之鱼,本不该多活这些年的,叫我来了结他吧。” 慕清晏阻止道:“先拿雪麟龙兽的涎液,你爹爹更要紧,不宜节外生枝。胡天围只要活着,你总能杀了他,眼下你还是娇滴滴的弱女子呢。” “……行吧。”蔡昭缓缓放开手。 火光跃动,她忽的想到一事,“等一下等一下。” 她抬头激动道,“就算我现在瞒过了周叔父,等我跟玉麒哥哥成婚时候,周叔父见到我也会认出来的啊!” 慕清晏眼神单纯:“是么?昭昭真聪明,我都没想到。” 蔡昭捶腿大悔:“我该叫千雪深给我易容的,这下可坏菜了了!” 越想越恼火,她破罐破摔道,“那我还装什么装,明日一早就跟周叔父直说了罢。” “最好不要。”慕清晏伸掌靠近火堆,神色安静,“段九修一脉如今再落魄,胡天围都曾是教中要人,还有那说不清楚来历的一主二仆。一旦你的身份被看破,除非你在下山前将他们全都杀死,否则他们下山后联系上教中兄弟,会不会危及你爹,可不好说。” “所以,你还是继续扮着,如今情势不明,我们隐藏的越多,就越安全。” 蔡昭心中一凛,静了下来。 慕清晏看着她微微咬腮的样子轻轻一笑,随后右手向门板一挥,门缝微开。 他戏谑道,“大强,进来吧。” 千雪深哆哆嗦嗦的挪进屋内,头发和眉毛上都挂了白,活像个小老头,蔡昭不禁莞尔。千雪深小心翼翼的解释,“这屋子是砖瓦造的,门是厚木板,我可什么都没听到。” 慕清晏:“我知道,适才清理屋子时我已经看过了。” 蔡昭看千雪深袖子被鼓的一动一动的,奇问:“你袖子里有什么?” “刚才在林中解手时顺手抓的。”千雪深赶紧将袖中之物掏出来,竟是一只不住踢腿的大灰兔子,“我没怎么吃饱,要不把它烤了吧。” 蔡昭眼睛一亮:“行啊,出发前我从客栈厨房中裹了些盐巴香料带出来。不过我手艺不行,你会烤兔子么?”她是吃惯美食的,今晚的干粮吃的她欲哭无泪。 千雪深眉毛上下翻飞,笑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小蔡女侠您就瞧好吧…gg你干嘛…” 两人正说话间,慕清晏出手如电,唰的将那只大灰兔子抢在手中。他沉声道:“那一主二仆的身份不弄清,我心中始终不安。” 千雪深盯牢那兔子,比自己被抓还激动,“那你去弄清楚啊,抓我兔子干嘛啊!” 蔡昭也劝,“哥哥你冷静些,不要冲动,万事好商量,先把那只兔子放下…喂喂…” ――起身时衣角飘动,慕清晏径直推门出去了,蔡千二人只好连滚带爬的跟出去。 慕清晏‘弄清楚’的方法简单粗暴,提掌运气,将那一主二仆的大门拍的啪啪作响。 深更半夜,山岭寂静,这番拍门的响动尤其惊人。 很快各屋中人纷纷出来,连金保辉都从护卫身后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一主二仆缓缓开了门,不明所以的站在门口。 周致钦皱眉:“大家白日都十分劳累,晏公子这般吵闹是要做什么?” 慕清晏朗声而笑:“今夜月明星朗,我甚有兴致,想寻这三位兄台切磋武艺。” 听到最后半句,那主人张嘴吃惊,目露惶恐。不及他转头逃走,慕清晏已轻飘飘的一掌劈了过去,两名奴仆赶紧上前阻拦,一个持刀,一个用剑,武艺颇是不凡。 慕清晏单掌侧身,顷刻间三人过了七八招,到了第九招上,慕清晏瞅准缝隙,一指一个,将两名奴仆点倒在地,他即刻追上那名主人,两厢近身缠斗起来。 众人看的明白,慕清晏并未使出全力,只用单掌左一下右一下的绕击,逼迫那名主人使出真功夫,原本周致钦要上前阻拦,被东方晓拉住后看了几招,也停下了脚步。 过了约三十多招,那主人气的满脸通红,怒的双目发赤,“我好端端的待着,你为何非要来逼迫我,真是欺人太甚!”――于是他使出全身功力,愤而拍出右掌。 慕清晏看的精准,恰时将左手中不住跳动的大灰兔子向对方抛出。 只闻砰的一声,那主人的右掌结结实实的击中大灰兔子。 兔子落地,四足痛苦的挣扎数下后,断气不动了。 雪夜上空的星月格外明亮,兔尸上印了个清清楚楚的浅色莹绿掌印,宛如毒蛇的森森目光,尸骨上幽幽鬼火,看的蔡昭头皮发麻。 周致钦见了这掌印,大惊失色:“这,这是……” “是五毒掌。”慕清晏淡淡道。 静谧的银色雪光漫上飞扬的衣袍,他的目光冷静果断,“你是陈复光,陈曙的弟弟。” 第51章(雪山行.中...) 慕清晏的话仿佛让这雪夜又冷了几分。 千雪深茫然:“陈曙是谁?” 蔡昭疑惑:“陈曙还有弟弟?” 他俩还在面面相觑, 周致钦已踏前一步,沉声道:“晏小兄弟,此言当真?” 慕清晏道:“昔日自创五毒掌的那位滇南高人归入魔教终老后, 五毒掌的秘籍便落入魔教教主之手, 其后聂恒城把这门功夫传给了二弟子陈曙。” 千雪深忍不住悄声道:“慕…晏公子也太武断了, 难道除了魔教教徒就没有外头的人能学五毒掌了么?” 蔡昭低声:“笨蛋, 人家魔教有教规的, 要学魔教的功夫得先入魔教。就是教主也不能随便将教内功夫传给教外之人。” 周致钦逼近陈复光:“我昨日初次见你,便觉得你有些面熟, 原来你是陈曙之弟!你的确与那魔头的面貌有六七分相似,好,真是好的很!” 陈复光手足无措:“我我…你们不要胡乱污蔑…” 慕清晏:“陈曙在外头兴风作浪, 不可一世, 却鲜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个根骨极差不宜习武的弟弟。陈曙为人虽然卑劣嚣张, 不过手足之情甚笃, 为保胞弟安稳,便让陈复光远离魔教教务,还偷偷传授胞弟五毒掌。可惜……” 他看看地上那只死兔子, 轻蔑一笑, “可惜,复光兄练了这许多年,五毒掌还在前两层, 堪堪只能打死只兔子。” 千雪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觉得已经蛮厉害了,怎么还只是前两层啊。” “宗门里的雷师伯说过, 五毒掌越练到后头掌印的碧色就愈深。当年陈曙出掌时不但掌风带毒,掌印都墨绿了。你再看这兔子, 掌印才只是浅绿色。”蔡昭小声道。 千雪深再看那死兔子,果然如此。 ――其实,五毒掌是一门见效快,但后期无法长足进益的邪门功夫。同样资质之人同样修炼三五年,必然是五毒掌更早练出名堂,扫荡群雄,但后继乏力。 比如戚云柯,年少时他打不过陈曙,但若陈曙不死,只消再过数年,戚云柯必可轻易将其拿下。 为了与段九修对峙,聂恒城年少时也练过数年五毒掌,但他很快发现其中不足,于是弃而改练别的功夫。本来他对性急的二弟子陈曙也是这般筹划的――先用五毒掌闯下名头,等有了威望,坐稳了教中地位,再改练别的功夫不迟。 谁知五毒掌的威力强大,让陈曙屡屡重创正道群雄,威名赫赫,他尝到了甜头,便迟迟不肯改练。直至被蔡平殊破了掌法毒性,既无保命功夫,仓促间又不及改练,才追悔莫及。 周致钦面罩寒霜,缓缓道:“陈曙残杀无辜,罪恶滔天,当年江湖上多少侠义之辈受他五毒掌的荼毒,苦苦煎熬后死去。陈复光,你过来受死罢!”说着便要上前。 陈复光吓的面色惨白,“我我……家兄的确是陈曙,但我并未入魔教啊!” 周致钦一怔。 陈复光跌倒在地,连连哀求:“这是真的,是真的!你们和神教…啊不魔教斗了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我吧?当年为了追杀我兄长,你们将他周遭查了个底朝天,然而依旧不知道他有个弟弟――这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入教啊,也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魔教教务啊!” 周致钦停步,回头看东方晓。 东方晓低声道:“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既然他不是魔教妖人……罪不及父母妻儿。” 众人都明白周致钦的迟疑,虽说罪不及父母妻儿,但是白白放过当年作恶多端的魔头之弟,着实有些…… “这么说来,陈曙是犯了教规。”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胡天围缓缓走来,侍妾绮浓与哑巴老仆跟在后头。 胡天围看着陈复光道:“聂丛趺此狄彩谴教主,对他叔父昔日的心腹好歹有几分香火情,赵天霸的家眷如今就受到妥帖关照。我明明记得陈曙有个弟弟,然而陈曙死后却一直没露面。我说呢,原来你是怕神教发觉你兄长触犯教规,偷偷教了你五毒掌啊。” 周致钦皱眉,周身缓缓凝起气劲:“听这番言语,看来阁下也是魔教中人了。” 胡天围咧嘴笑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天玑长老座下大弟子,胡天围。” 周致钦当即拔剑出鞘,上去就是一招江河倾泻般的‘明月当空’,正面直刺胡天围。 ――这招当年蔡平殊跟蔡昭说起过,剑势凛然刚烈,是佩琼山庄剑法中少有的威猛招数,蔡昭自己就试着练过,可惜功力不足,毫无威势。此刻她看周致钦使出这招,当真如月光泄地,融融泄泄,叫对方无遮无挡,不免轻轻叫了声好。 胡天围侧身一旋,双掌一前一后拍出,啪的一声,竟将周致钦的佩剑震的弯曲弹开。 东方晓见状也挺剑而上,与挚友一左一右交相出剑,然而胡天围掌法阴毒霸道,以一敌二,竟然未落下风。 蔡昭看的咋舌:“到底是天玑长老的大弟子,姓胡的功夫很是不错。” 千雪深跟在后头:“那你打得过他么?” “…现在打不过。”少女声音有些飘忽。 千雪深挤眉弄眼:“那你可不如你姑姑啊,我听说蔡女侠在你这个年纪时,不论魔教教徒还是江湖宵小都已经避着她走了。” “谁说不是啊。”蔡昭轻轻叹气――早知道一出落英谷就有这么多事,姑姑过世后她就不摸鱼偷懒了,若是那三年她也如之前勤学苦练,想必如今底气更足了。 千雪深又问:“那晏公子打得过这姓胡的么?” 蔡昭瞥了眼几步开外的慕清晏,低声道,“说实话,我到现在还弄不清他修为的深浅。”――因为她至今都没见到慕清晏被人逼的使出全力过。 说话间,那边三人已过了十余招数,胡天围的一双肉掌渐渐被两团剑光所困。 绮浓忽然娇叱一声:“你们名门正派要以多为胜么?!”说着扬手便是一把梅花针,月光下寒星点点,还透着墨蓝光泽,显然是淬了毒的,周致钦与东方晓立刻跃身后退。 胡天围站定后,反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骂道:“我与两位高手过招,什么时候允许你自作主张了!还不去将陈公子扶起来!” 绮浓面颊高高肿起,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回嘴,听话的低头走向陈复光。 金保辉身后的护卫们不免发出阵阵怜惜的声音。 蔡昭心头大怒,“打女人算什么东西!” 千雪深使出吃奶的力气扯住她的袖子:“镇定,镇定,人家主仆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说不定还是情趣呢,再说你不是还得装娇弱么!” 蔡昭想起慕清晏的嘱咐,只好忍下。 胡天围哈哈一笑,对周致钦道:“单打独斗你不是我的对手,两人一起上又有碍你们名门正派的面子,眼下不妨先放下门派之间的恩怨,叫我先问两句话。” 周致钦哼了一声,走开几步。 胡天围道:“敢问这位晏公子,陈曙有个弟弟的事,便我教中人也没几个知道的,你怎么就一清二楚呢?你究竟是什么人。”说到最后半句,他目中已露凶光。 周致钦与东方晓听了,也疑惑的看过来。 慕清晏却轻轻一笑。 胡天围不悦:“你笑什么!” 慕清晏神色悠然:“我想起了好笑的事――适才胡兄你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呵呵,当年蔡平殊女侠对天玑长老的门徒斩尽杀绝之时,你胡兄若是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好了,我说不定还能到胡兄那已然长草三尺的坟头上柱香呢。” 这话说的尖酸刻薄之极,场内众人不免嗤嗤发出笑声。 “哥哥说什么呢。”蔡昭盈盈而笑,“当年蔡女侠诛杀天玑余孽,尸首不是丢了乱葬岗,就是喂了沼中鳄鱼,哪来的坟头给你上香。”――蔡平殊深恨天玑一派对清风观所为的残忍暴虐,下手之时便毫不留情,刻意狠辣。 慕清晏故作吃惊:“哦,是这样啊。多亏了蔡女侠,咱们能省几文香烛钱了。” 听的这番话,众人笑声更盛,周致钦与东方晓也散去面上阴霾,摇头莞尔。 胡天围被损的脸色发青,冷声道:“少说废话,先回答我问你的话!” 慕清晏不紧不慢的捋捋长袖:“有本事你就道出我的来历,做不到就少唠唠叨叨。不过我可以说一句――段九修是猪,聂恒城是狗,魔教九成以上的教徒都猪狗不如。” 作为慕清晏曾祖父的两个养子,聂恒城与段九修野心勃勃,私心用甚,丝毫不顾念慕氏恩情,几十年来架空慕家权势,排除异己,扩张势力。而他二人的党羽更是各怀鬼胎,明争暗斗,最后还害死了慕清晏的父亲。这样说来,何止猪狗不如。 不过,这话蔡昭能听懂,旁人却未必。 他们想,慕清晏的家族或者门派估计也与魔教有血海深仇,是以多年苦心查索魔教底细,以便未来复仇。 周致臻与东方晓的态度缓和下来。 胡天围逼近一步,粗声道:“看来你是不肯老实说了?” 慕清晏淡淡道:“你想动手也行,我自当奉陪,看看你能不能瞧出我的武功来历。” 胡天围踯躅。 蔡昭心中暗笑。 慕清晏的曾祖父与祖父两代皆弱,素不爱与人动手,慕正明可能修为不低,但他不仅从未踏足江湖,连在教中都没露过手。算下来,慕家武学已有三四代没人见过了,能猜出来才有鬼了! 不像自己,蔡平殊当年大杀四方,见过的人何止百数,自己只要一出手就会被人认出来――想到这里,蔡昭忍不住叹气。 “这是怎么回事?!”蓝田玉忽然惊呼,直直的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天上层层黑云聚拢,缓缓遮住了皎洁的月光,而众人一直忙着争斗,都没注意到夜色渐渐黑暗。 寒气犹如浪涛般层层涌上,缓缓渗入众人身体,天色愈来愈黑,犹如浓墨般不透一丝光线。啪啪几声,寒风将敞着门的几间屋子的火堆吹灭,雪岭上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快回屋去!”一片漆黑中,众人听见蓝田玉急促的声音。 最后一丝月光被黑云遮住前,蔡昭看见慕清晏衣袍飘动向自己而来,随后感到自己右手五指被紧紧攥在他手掌中,千雪深在身旁惊慌的呼喊起来。 因为雪地能反光,加上适才月光明亮,照的清清楚楚,是以没人打火把;又因是半夜出来,众人身上都没带火折子,唯有始终谨慎的蓝田玉吹亮一支微弱的火苗。 众人遂互相拉扯着摸索退向屋里,这时一声沉沉的野兽叫声响起,仿佛就在身边。 这兽吼声非虎非豹,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可怖,仿佛老枭狞笑,夜猫子被扯出肚肠,胆小之人已捂住了耳朵。蔡昭亦是。 她不怕与强敌对阵,然而面对这种不可知的恐惧,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慕清晏一下戳中千雪深的哑穴与麻穴,千雪深立刻直挺挺的闷声躺倒,只有两只眼珠拼命转动。慕清晏不去理他,抱着蔡昭俯下|身子,贴地而伏。 正当众人惊恐难言时,一道白光闪过,一个巨大的兽形生物从半空中飞跃而至,直直扑向唯一有亮光的蓝田玉处。 蓝田玉见机极快,立刻将火折子反手熄灭,天地间随即不见一丝光线。 蔡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金保辉那边响起阵阵惨叫,夹杂着手忙脚乱的拔刀剑之声,还有周致钦让大家镇定的呼喊,然而这一切在震耳欲聋的野兽吼叫下都显得虚弱无力,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弥漫到整片山坡, 蔡昭咬咬牙,想要出去救人性命,却被慕清晏一手牢牢按在怀中,另一手扣住她手腕上的脉门,叫她动弹不得。 “你给我放手!” “敌情不明,不能贸然出手。” “你是练乌龟大法的吧,这么胆小畏缩,少说能活一千年!”慕清晏当然不胆小畏缩,肆意时还疯的很,蔡昭这么说是有意激他。 慕清晏的声音清冷如旧,“那也不必,与你活的差不多长就行了。”他说话时,热气喷到女孩耳后,冰天雪地蔡昭都觉得热。 幸而黑云很快散开,微弱光线下,一头极其巨大的白毛牲口满口是血,两只前爪生生撕开一名侍卫的腹部,将其叼在嘴里迅速飞跃不见了。 皎月再度高悬天空,地上一片狼藉残尸。 慕清晏拉着蔡昭起身,弯腰解开千雪深的穴道。 千雪深连滚带爬的冲回猎人小屋,大呼小叫着死都不再出来。 蔡昭环视四周。 损失最严重的自然是金保辉,他那威武雄壮的侍卫队死伤过半,不是被活活咬死,就是咬断了手脚,躺在地上呜呼哀哉,场面血腥惨烈至极。 金保辉被蓝田玉拽着滚入两丈外的一个雪坑,躲在积雪之下,逃过一劫。 陈复光的两名侍卫被咬中了。 其中有一人被咬去了半个胸腔,血淋淋的心脏就这么直白的落在雪地上,犹自微微跳动,另一人被咬掉了半个脑袋,红白相间的脑浆流了一地。 惊恐万状的侍卫们见了,吓的疯狂尖叫。 陈复光本人倒没事,刚才被绮浓拉到一处雪堆后头躲藏,有惊无险。他此刻紧紧拉着绮浓的手,神情依恋,不敢松手。 胡天围自然无恙,不过他的哑巴老仆被刮到一爪子,左臂受了些皮肉伤。 “…玉麟,我儿玉麟是不是遇上了这东西?!玉麟是不是被这牲□□活咬成两半的!”周致钦看着满地的断肢与残尸,失魂落魄,声音发颤。 东方晓叹息一声,上前拉住他:“别看了,咱们先回屋罢。” “我,我一定要给玉麟报仇!”想到独生子生前遭受的恐惧痛苦,周致钦心中又疼又恨。 蓝田玉一把推开抖若筛糠的金保辉,起身拍打自己身上的雪花,恨恨道:“我早就说过,初春上山最是不好,山中野兽饿了一冬,这会儿正是最凶狠饥饿的时候。” 慕清晏兴味:“哦,你早说过这话么,是对谁说的?” 蓝田玉顿时哑了。 “话说……”胡天围绕着地上的残尸看了会儿,“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雪山白毛辍!苯鸨;钥口,他虽然吓的面无人色,但口齿还算清楚,“神话中守卫天门的凶猛野兽,传说北宸老祖就养了两头看门。成年白毛昴苡辛人多高,体壮齿利,飞驰如电,嗜吃活物血肉。” 慕清晏抬头看远方,微笑道:“看来,这座大雪山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惊喜’。” 第52章(雪山行.下...) 这一夜再无变故, 然而多数人还是将各自的猎屋大门紧紧关闭,怀抱兵械而眠。 待到次日旭日升起,噩梦一夜的众人走出猎屋, 望着雪地上凝固的血浆与残破的尸体, 恍如隔世。蓝田玉宛若一夜老了十岁, 脸皮干瘪褶皱, 跟风干的橘皮似的, 他粗着嗓子问大家:“怎么着,是否接着上山?” 胡天围态度悠然, 表示肯定上山。 陈复光起初彷徨犹豫,触及绮浓温柔的目光后,鼓起勇气表示也上山。 周致钦冷眼看他们, 他现在一心给要独生子报仇, 接着上山是必然的, 不过他劝东方晓莫要轻易涉险, 东方晓却道:“咱们是结义兄弟,自然同生共死,大哥莫要劝了。” 千雪深苦口婆心的劝说:“情形你们也见了, 这还没到山腰的, 越往上定然越凶险,咱们还是打道回府算了,总有别的法子破除我那易身大法的。” “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蔡昭斜眼。 千雪深尴尬:“现在我还不知道……唉, 晏公子你倒是劝劝她吧。” 慕清晏轻描淡写:“不要紧,也就耽搁几天的功夫。若是七八日内我们在雪山没有收获,就即刻下山, 坐金翎巨鹏两三日可回青阙宗,那时宋时俊也才刚抵达, 不耽误揭穿那冒牌货。” 千雪深欲哭无泪。 众人再度启程。 因金保辉的随行护卫死伤过半,无法再推拉雪橇板车,大家只好赶驴上山。蔡昭也牵来一头健壮的山驴,让它担负辎重行李。 这日的路程远非昨日可比,目中所及,白色越来越多,黑色愈发稀少,按照蓝田玉的说法,这是越往山上积雪越厚,将底下的山石土壤彻底盖过了。 一路上荒凉清冷,莫说人烟,连雪林中的鸟兽之音都难得闻听,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静默的蓝天,空寂的白雪地,以及永远隐没在云层后的金顶山巅。 当日夜里,众人抵达第二处落脚猎屋后歇息,周致钦与东方晓备好夜明珠,彻夜不眠等待那头雪山白毛暝傧郑谁知整夜风平浪静。 蓝田玉很是感慨:“看来这雪山白毛晖灵性啊,若是月明星朗,照的遍地通明,它就不出来了。要是能捉只活的下山,定然万金难买。”做大盗的,自然对如何销赃分外清楚。 周致钦只有冷笑,显然是不打算让那白毛昊钕氯チ恕 金保辉却迟疑道:“我倒觉得这白毛晡幢厥侵辉谄岷诘囊里出现,它兴许只是厌恶人群气息…呃,这个不好说…” 周致钦不理这两人的猜测,其后两夜依旧在猎屋周围布下铃绳等暗桩,期待白毛晟厦挪读裕然而依旧一无所获,倒熬出了两个黑眼圈。 蔡昭忍不住道:“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怖亦无忧。周叔父痛失爱子,已然失去清明思考了。” 千雪深也不免叹息,只有慕清晏说话煞风景:“小孩子家别乱念佛偈,想跟法空老儿抢生意么。” 两日赶路后,到第三日山势明显陡峭起来,空气稀薄,山驴吃力,前行艰难,如金保辉这般修为低微之辈已是脸色发白了。 几名扶着金保辉的侍卫喘着粗气:“这山也太陡了。” 胡天围面不改色,神情自若:“陡一些好,山势越陡峭,就能越早登到山顶。” 众人一想,这话也不错。 蓝田玉高声道:“已至山腰深处了,因山上人迹罕至,长年积雪凝成坚冰,容易跌跤。”并建议大家用麻绳将铁钉铁蒺藜之类的东西缠在靴底,避免脚底打滑。 这些东西慕清晏早有准备,千雪深悻悻道:“我若是一路滚下山去,你们就别来找我了,我会去客栈里等你们。为防万一,晏公子不如先将解药给我十几二十粒。” 慕清晏面无表情:“你还是抓把雪擦擦脸吧,白日做梦容易早死。” 蔡昭忍笑到肚子痛。 陈复光行路艰难,跌跌撞撞的跟在队伍的最后方。 绮浓居然不离不弃,始终温柔体贴的搀扶他,鼓励他。 陈复光感动的声音发颤:“绮浓待我的恩情,等到……有朝一日,我定不辜负。” 绮浓目中柔情似水,低声:“公子是忠厚温良之人,遇上公子,是绮浓的福气。” ――走在最前头的胡天围似乎全然不知。 不知是不是错觉,蔡昭远远看着此人,觉得他头上有点儿绿油油的。正暗笑着,忽听见身旁的千雪深啊了一声,然后身子矮了半截。 蔡昭一愣,将千雪深拉起后,才发现雪层之下是中空的薄冰,千雪深一脚踩上便将薄薄的冰层踩空,宛如踩进泥坑。 慕清晏的反应颇是有趣,明明踩到中空冰层的是千雪深,但他顷刻间的第一个反应是牢牢拽住的却是蔡昭,千雪深大翻白眼。 蓝田玉奔来一看,大声警示众人:“如今我们脚下皆是积雪坚冰,这里冰层渐厚,也不知山石土壤在冰下多深之处。冰层与山石土壤不同,它容易留下中空洞穴,甚至裂开,诸位当心脚下,下脚莫踩实,最好身旁之人牵绳相系。” 众人纷纷听从。 果然,此后周围此起彼伏哎哟之声,许多人都踩进了冰坑,连东方晓都中了招,苦笑着自己抬脚出坑。 行至日头偏西,忽闻一声长长的惨叫,竟是金保辉的一名侍卫突兀的消失在眼前,原来是跌落下去,却未见爬出冰坑。 众人听得惨叫声回荡颇长,连忙过去看,才发现这名侍卫跌落之处竟是一条极深的冰缝,少说四五丈深,冰缝底部又布满了尖锐细长的冰刺。 那侍卫仓促之下来不及提气跃起,跌落后直接被冰刺戳了对穿。他双目圆睁,鲜血侵染冰层,形象可怖。 不等大家议论两句,又听见同样漫长的两声惨叫,原来是又有一名侍卫跌落冰缝,从叫声来听,缝底似乎更深。偏他与另一名侍卫连捆着彼此的腰带,一人跌落之时,另一人也被去势带下,一人活活摔死,另一人被坚冰之此刺入眼窝,贯穿头颅,旋即殒命。 金保辉吓的面无人色,几乎瘫软。 蓝田玉叹道:“冰缝防不胜防,大家不如排成长队,轮流由第一人探路。” 周致钦东方晓不愿与魔教之人为伍,便与慕清晏蔡昭千雪深三人走成一直排,周致钦率先领头,走在前面。剩下的人也形成纵列,蓝田玉先领队。 金保辉跟在他身后呼哧带喘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当年上山时明明一路太平,毫无动静,怎么今日却……” 蓝田玉回头轻斥:“少说话,喘气不费劲么。” 慕清晏笑道:“怎么金前辈多年前来过此处么?” 金保辉发现自己失言,强笑两声不肯再说。 胡天围毫不遮掩的放声大笑,眼中放出兴奋的光彩:“地有异相,正说明天将降神物。此行若是不虚,胜过风平浪静千百倍,怕什么?!” 慕清晏依旧微笑:“敢问是何神物,能叫诸位前辈这般不顾安危。” 胡天围冷冷道:“等见到了,你就知道了。”眼珠转到蔡昭身上,他笑道,“话说回来,晏公子兄妹轻功不弱啊。尤其是风姑娘,叫我等刮目相看。” 走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完全遮掩实力了。 众人看的很清楚,这位据说很‘娇弱’的小姑娘一路上步履轻灵,气息虽不漫长,但间隔稳定,哪怕她战力不强,轻功也定然出色,而且必是师出名门。 蔡昭很想一巴掌扇过去,打姓胡的一个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在眼前,可当下依旧装着娇弱,红着脸道:“我娘说女孩子打打杀杀不好看,好好练轻功就够了。” 胡天围轻佻一笑:“令堂说的很有道理。” “别东拉西扯了,该找落脚之处了吧,看看这天都快黑了。”金保辉大声叫道。 东方晓苦笑:“这话不错。” 众人连忙极目远眺,可看了半天都没见有红绸带飘动,倒看见侧面山坳有一处黑黢黢的影子。蓝田玉惯于远眺雪景,率先出声:“那儿有屋子。” 两列队伍只好绕路过去,小心步行半个时辰后方才接近。 路上,众人在山雪覆盖的偏僻处发现几株长相古怪的植物,似藤蔓缠绕在山石上,只露出几个光秃秃的枝头,又似地藓,深深没入雪地里。 蓝田玉与金保辉望着这几株古怪植物,轻叹了几口气。 抵达后,大家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座木质的两屋联排院落,前有篱笆后有仓房,中间两座相连的大屋中厨房卧室饭厅一应俱全,只是似乎许久无人居住了,房屋破败不堪,屋顶漏了几个洞,积雪漫入,屋里屋外都凝有冰块。 蔡昭呆呆道:“这里不是猎屋吧。” “不是,这里曾有人长期居住。”慕清晏查看房屋破旧情形以及凝冰厚度,“少说五六年了――这家人搬走了么?” 金保辉脸色愈发惨白,似乎气力用尽,一旁的蓝田玉低头扶住他。 陈复光倒脸色潮红,目光涣散,气息粗重。 绮浓摸摸他的额头,轻声道:“公子好像有些发烧了,得歇下来用些药。” 周致钦看了看这座院落,“估计是之前住在这里的山民,五六年前全家搬走,这屋子就荒废了。如今天色渐黑,再找猎屋不易,只能在这将就一夜了。” 金保辉的侍卫又没了三个后,此刻剩下之人已经不多。众人在大屋中各寻了个角落,便扎起牛皮帐篷,煮雪水烤肉干用饭。 慕清晏再度将两座帐篷扎在远离众人的偏僻角落处,周致钦与东方晓依旧光明正大的选在大屋正中间。 蔡昭颇有兴致的在院落前后走动,看看灶眼,床榻,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残碎的粗陶碗碟,甚至还有一个摇晃婴儿的吊篮,两把腐烂的小木剑――一把剑柄处刻了个山头,另一把刻了棵小树。 蔡昭神情凝重的回来,千雪深已经开始狼吞虎咽。 慕清晏将烤好的肉干地给她,察觉她神情有异,“怎么了?” “这家有…嗯,大约十口人上下。”蔡昭望着房梁,“从凝冰积雪来看,这儿荒废五六年了,可是从器物腐坏的情形来看,这里却是十几年无人居住了。” 千雪深糊了一嘴干粮,抬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这家人十几年前搬走,但是屋顶破洞是五六年前嘛。” 蔡昭脸上迷惑,“我虽是南方长大的,可这一路上也看了不少。不一定非要屋顶破洞,落入雪花,屋子里才会结冰啊。比如上一座落脚的猎屋,门墙都好好的,里头也结了冰啊。” “昭昭真聪明。”慕清晏微笑,眼中闪动着幽深光彩。 相处日久,蔡昭知道他心中有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劝蔡昭多吃些。 夜里,千雪深解手回来,偷偷告诉慕蔡二人:“喂喂,我看见绮浓姑娘钻进陈复光的帐篷了!好像是陈复光病了,姓胡的让绮浓姑娘去照看,自己和哑巴老仆人一个帐篷。” 蔡昭一怔:“……胡天围这么大方啊。” 千雪深十分好奇:“折腾这么一路,我是看出来了,不但金胖子与蓝大盗定是早就认识的,也不知上山来做什么。” “贼不走空,估计是雪山上有什么宝物吧。”蔡昭戏谑道,“不然还能有什么,总不会像我,为了考验未婚夫上山看雪景吧。” 千雪深绝望的叹息,“我这辈子都不想娶妻了。” 蔡昭看慕清晏沉默,便问怎么了。 慕清晏缓缓道:“思绪有些乱,说不好,总觉得哪里不妥。” “我知道。”蔡昭道。 慕清晏略吃惊。 蔡昭道:“乍看毫无干系的几人,其实细想起来都有干系――陈曙死在周伯父手中,可如今陈曙之弟与周伯父的堂弟周叔父同在一山。” “天玑长老段九修屠戮了清风观满门,他仅剩的大弟子胡天围与清风观唯二幸存之一的东方前辈却都在这里。还有,击毙段九修的是我姑姑,而我也在这里。” “反而是金胖子与蓝大盗,他们与大家倒都扯不上关系。” 千雪深惊愕:“……我都没想到。” 慕清晏笑望女孩:“原来你都看在心里了,我当你这一路上没心没肺呢。” 蔡昭拉出绒毯将自己盖好,“我姑姑说了,有些事想不透只是契机未到,多思无益。等契机到了,一切豁然开朗。” 次日天亮,大家再度启程。 陈复光烧的更厉害了,坐在山驴上由绮浓照看前行。迷迷糊糊之际,他拉着绮浓的手,“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护着你,不叫你再为奴为婢,受人欺侮。” 蔡昭看看前头‘欺侮婢妾’的胡天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又走了小半日,众人踩入冰坑不知多少次,忽见前方开阔处,蹲着一个半身高的人形。 有人试着呼唤几声,毫无动静。 蔡昭觉得心头毛毛的。 蓝田玉率先过去,用拄杖轻轻拨开那人形上头厚厚的积雪,观察再三后,惊呼出声:“天哪,是一座碧玉神像!” 众人连忙跟上,只见雪地中央伫立着一座墨绿色碧玉女神像。 神像坐于花叶树丛形状的底座上,闭目拈指,腰卷软鞭。 蔡昭轻咦了一声:“这底座上的花朵倒像我家独有的山桃花。” 落英谷四季如春,自然不少花草树木,不过鲜少有人知道谷中有种奇特的山桃花,花朵只有幼儿拳头大小,花瓣分为上下三层,全都向上向内聚拢,宛如花苞般滚圆可爱。 与底座上的有趣花叶不同,神像却沉肃的很。 民间的女神像往往慈眉善目,丰腴和蔼,然而这座女神像却线条瘦削肃穆,眉宇威严,虽然雕刻简单,依旧可见其神情不耐。 “这么大的整块碧玉,价值何止万金啊。”蓝田玉喃喃道。 胡天围笑道:“我来抬抬看,若是不重,就搬回去吧。”说着便去挪动那碧玉神像。 蓝田玉神色大变:“不可!神仙与冰层相连,当心弄破冰层……” 胡天围已经挪开了神像,周遭并无变故。他哈哈大笑:“蓝田玉你也太胆小怕事了。” 蓝田玉看见神像被挪开的底部,惊疑道:“不对啊,这神像若是长年在此处,应该与冰层牢牢凝结在一起了,怎会这么轻易都挪开?” 金胖子谄媚:“自是胡兄弟武艺高强,臂有神力。”作为弱者,越到险境越需要依靠强者,此刻他也顾不上名门正派的脸面了。 周致钦在旁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一声沉沉的喀喇从脚底传来,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随即又是数声。 蓝田玉大叫:“不好,冰层要裂开了,快跑……” 不等他吼完,众人脚下一空,在轰鸣巨响中,方圆七八丈的地面全部裂成碎片,大家连人带驴直直往下坠落。 寒风猛烈呼啸,下坠之势甚猛,显见下方冰窟甚深。 若是这么直直摔落,不死也得残,先掉落的几人立刻各显本事;而千雪深,绮浓,陈复光都在神像外侧,是以晚一步跌落下来。 周致钦与东方晓双双拔剑,用力扎入冰壁,腾出一手还能抓一把金保辉与蓝田玉,缓和他们的下坠之势。 胡天围与哑巴老仆伸掌为爪,五指曲张,锋锐尖利的抓入冰壁,迅速落地后接住绮浓与陈复光。 慕清晏将冰壁拍出一个小洞来,攀在冰壁上接住蔡昭。 蔡昭本想拔艳阳刀,被慕清晏抓住后放出左腕上的银链,链子那头钉入冰壁,她抬头大喊:“接住万大强!”这时候她居然还记得千雪深的假名,真为自己自豪。 众人前后脚落地,几名侍卫与几头山驴无人接应,重重摔在冰面上,或是一头摔死,或是腿骨断裂,惨叫连天。 蔡昭的银链钉入不深,沿着冰壁落地时便有些狼狈。 她从五体投地的姿势起身,刚刚坐起,忽见冰壁后似有人影,她抹开雪花一看,竟是一具青紫色的僵尸,面目狰狞扭曲,舌头长长拖出,宛如厉鬼。 上雪山至今,蔡昭第一次尖叫出声。 第53章(冰窟迷踪.上...) 慕清晏听见女孩惊呼, 离地还有两三丈就将千雪深随手丢开,左足在冰壁上一点,长袖展开如流云蝙蝠, 迅即飞跃至蔡昭身旁将她拉到怀中。蔡昭牙齿发出咯咯轻响, 强自镇定。 此刻众人俱已落地, 开始打量周遭情形。 这是一个巨大的冰窟, 底部呈不规则圆形, 方圆有五六十丈宽阔,到处都是冰川侵蚀出来的洞口, 顶部是他们落下的冰层,距离地面足有七八十丈,巨大的破裂口从下方开来只如井口般大小――整个冰窟宛若一个中空的巨大冰瓮, 他们刚好处于大瓮腹内。 最可怖的是四面冰壁内封入了许多具形状惨烈的尸体。 透过半透明的冰层, 众人清楚的看见这些青紫色的僵硬尸体――饿死时的面目扭曲, 力竭而死时的不甘, 受伤后寒毒入体的痛苦,还有几具因迷路绝望而自尽的,都被这万载寒冰保持的栩栩如生, 令人心头发麻。 蔡昭颤着牙齿:“这, 这些都是死在山上的江湖客么。”她指着冰尸旁的兵器。 慕清晏眸色幽深,声音冷静:“这座雪山泾渭分明,有些地方可供人们狩猎采集, 养家糊口,但有些地方却是不可涉足的禁地――这些死尸走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蔡昭惶恐起来:“我们现在走进禁地了么?” 慕清晏没有说话。 蔡昭正欲再说,忽的眼光越过他的肩头, 直直看向远处,既惊惧又困惑, “……这个人,死的时候还活着。” 这话听着古怪,慕清晏转头去看,只见东南角上方的冰壁内有具坐姿死尸,双手握着一支穿着烤腊肠的木叉,一侧腮帮鼓起,显然正在进食。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十分惊愕,双目圆睁,似乎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然后,一切被凝固在了这一刻。 慕清晏神色愈发凝重,将女孩的小手握的生疼。 众人惊魂初定,周致钦将金保辉推到地上,怒极大骂:“胡天围你这个贪财无行的小人,蓝田玉都说了不可搬动神像你还执迷不悟,如今害我们都掉进这百丈深窟,都是你的过错!” 胡天围冷冷道:“我高兴搬神像就搬,谁也管不着!” 东方晓亦怒:“令师天玑长老怎么说也是一世枭雄,当年威震天下,手下爪牙何止百千,区区一尊碧玉神像怎么就叫你迷成这般!” 慕清晏冷笑一声:“两位前辈别看这位胡公子衣着华贵,恐怕是打肿脸充胖子,日子并不好过。当年段九修一死,他们这一支就成了断脊野狗,不是死在蔡女侠的格杀令下,就是躲进深山冷岙,惶惶不可终日。后来他们见聂恒城死了,又想溜回魔教搅动风雨。” “谁知聂赐舛匪淙徊怀桑内斗却很在行,加之段九修当年树敌太多,三下五去二便将原天玑一脉尽数革除魔教。既不见容于正道群雄,又受魔教排挤,这些年来这位胡公子估计是东躲西藏,如何还有以前的排场受用。” 这番话真是刻薄至极,胡天围脸上青红变幻,既羞恼又怨毒。 东方晓恍然:“我说呢。之前听说聂聪虢一个魔教妖女拱上长老之位,明明那么多过世长老的空缺,他偏让那妖女继位天玑长老,原来如此啊。果然是人去楼空,人走茶凉……” 胡天围怒吼一声,一道身影直扑东方晓,周致钦横剑上前护住挚友,只听‘’的一声金器相击,两人双双震开数步。 众人这才看清,胡天围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对森森铁色的鬼头判官笔。 周致钦将长剑在身前一振,剑锋发出隐隐鸣响。他昂然道:“魔教妖孽,毫无廉耻,偷袭便是家常便饭。你要打便打,我定然奉陪!” 眼看就要打起来,蓝田玉赶紧起身:“好了好了,这里不是演武场,是山腹中的冰窟,咱们头顶上还悬着万年积雪呢!若是动静太大,说不定就震塌了冰窟,到时咱们谁也出不去!” 金保辉坐在地上喘气:“老蓝说的对,大家稍安勿躁,好歹出了这鬼地方再说吧,我可不想活埋在这冰窟中啊。” “折腾了半天,还差点摔死,那尊碧玉神像呢?”千雪深一瘸一拐的来回寻找。 说起这个金保辉就来气,指着地上一个尺余宽的冰洞道:“滚进这里面了,真特么人财两失!……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扶我!”后半句是冲仅剩的两名侍卫说的。 落入冰窟前他还剩下四名侍卫,适才坠落时,一名头部着地,当场脑袋开花,死了;第二名身子先着地,臂骨腿骨立时折断,几根断裂的肋骨刺穿肺部,未几就断气了。 后落入的两名侍卫运气不错,一个刚好摔在前两人的尸首上,另一个被腾出手来的周致钦拉了一把,都只受了些轻伤。 两名侍卫将金保辉扶到一旁,蓝田玉点起了火折子,四下查看。 绮浓抱着高烧滚烫的陈复光缩在一旁,一滴滴眼泪落到他潮红的脸上。 “四周倒有许多洞穴,但不知通往何处,最好不要冒险。”蓝田玉收起火折子,“没别的法子了,咱们还是原路返回的好。” 金保辉脸色难看,指着四面凹陷进去的冰壁,大声道:“本就滑不留手,壁面还是往里凹的,怎么攀出去啊!” 尤其自己这么肥胖沉重,下坠时让人接一接还行,攀爬时要人带着着实有难度,至少得周致钦与东方晓两人一齐出力才行。 那么其他人轻功不济的人该怎么办呢? 蓝田玉很是沉着,从靴底取出铁蒺藜,然后用布带缠在掌中,铿的一声拍入溜滑的冰壁,作为双臂借力之处,脚下再一蹬,整个人便如壁虎般沿壁攀爬起来。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起来,一试之下果然可行。 胡天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到底是行家,这个主意不错。” 这时绮浓期期艾艾的走来央求,希望能带上高烧的陈复光,胡天围反手一个耳光将绮浓打的飞了出去,冷笑道:“好个风骚入骨的贱人,刚挨着男人就身子骨发软了?”余下俱是难听的言语。 绮浓不顾嘴角破裂,跪下一个劲的磕头哀求,没几下额头就见了红。 陈复光挣扎着想要阻止她,却行动艰难。 一时间,场面堪比乡间姑婆最爱的虐恋苦情戏。 周致钦看不下去,想要出手相助,却被金保辉拦住:“你我同属北宸六派,待会儿你和东方晓得把我带上去,难不成你想撇下我去救陈曙那魔头的弟弟么?!” 北宸与魔教是几辈子的生死大仇,周致钦一听这话就止步了。 蔡昭其实也想出手,但她不能确定陈复光是否从未做过恶,万一救的是个坏人呢。 ――谁知胡天围将绮浓折辱一番后,忽然同意了,反正陈复光身形瘦弱,只有金保辉一半身重,带起来容易许多。 众人准备停当,开始沿着冰壁小心向上攀爬。 蓝田玉爬在最前面,余下数人跟上,慕蔡三人最后。 千雪深急吼吼:“赶紧上去吧,当心他们爬上去后把洞口封住,咱们就死翘翘了!” 蔡昭不满:“就算胡天围他们心怀鬼祟,还有周叔父呢,他们会在洞口等我们的。” 慕清晏不发一言,静静看了会儿胡天围攀爬的身形,然后才动身。 众人按照蓝田玉的指点,尽量避开冰尸处,避免相对薄弱的冰层碎裂。 慕清晏每隔一人的距离就在冰壁上拍出个小洞来,好让后面的女孩和千雪深攀爬容易些。两名侍卫修为最低,又不擅攀爬,很快被落在后头,自然而然的跟到慕蔡一行后方。 这些寒冰不知凝结了几百几千年,坚硬无比,以肉掌击之,无异于击打铁板,极耗内力。周致钦微露忧色,胡天围却笑眯眯的看着高兴,仿佛在等慕清晏力竭虚弱。 谁知慕清晏一口气拍了六七十掌,冰壁都爬一半了,他依旧面不改色,冷静如常,出掌时没有半分颤抖。 于是轮到胡天围变脸色了。 “快到了!”蓝田玉惊喜的呼喊出来。 前方天光明亮之处近在咫尺,紧跟其后的周致钦与东方晓也露出了笑容,还有用衣带悬挂在二人身上的金保辉,嘴差点裂到耳后。 不知为何,慕清晏忽的停住身形,神情凝重:“你们有没有听见冰层上方的脚步声,正往我们这儿过来。” 蔡昭一愣,千雪深满头大汗:“什么,脚步声,没有啊。” “不对,有脚步声。”蔡昭凝神静听。 这时周致钦胡天围等人也听到冰层上方的脚步声,不等众人反应,只听一声凄切渗人的熟悉呼嚎,一道狰狞巨大的白影扑到冰面洞口。 “是雪山白毛辏“…”蓝田玉疯狂尖叫。 ――他半边身子被白毛暌豢谝ё。发出声嘶力竭的痛苦惨叫。 事起突兀,众人俱是一呆。 周致钦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腾出一手拔剑,谁知那白毛晟跏谴厦鳎侧面一绕,径直扑向金保辉,锋利的兽爪横横划出,嗤嗤两声,两条衣带断裂。 金保辉骇的心肝俱裂,在杀猪般的惊恐叫声中径直向下坠落,任他手足挥舞也是无用。 如果就这样由着金保辉掉下去,必然死路一条。 然而此刻周致钦一手抓着冰壁,一手持剑,顷刻之间东方晓见状,只好纵身一跃扑向金保辉,险险抓住他的腰带。 没了羁绊,周致钦怒吼着挥剑扑向白毛辏欲为爱子报仇。白毛晏见背后动静,回头一顶,恰好将嘴里的蓝田玉冲向周致钦。 看见满脸血污的蓝田玉低低哀吟,半个身子陷在巨大兽嘴中,周致钦只得中途换招,在空中腾挪翻跃,凝聚全身修为,重重的侧身斜劈一剑。 这一剑上的功力非同小可,那白毛瓿酝此勺欤蓝田玉便直直在众人眼前坠落。 东方晓抓着金保辉,胡天围拎着陈复光,无人得空,眼看蓝田玉就要摔死,蔡昭连忙飞出银链将蓝田玉卷过来。因为距离过长,蓝田玉下坠之势极猛,蔡昭差点被带了下去,幸亏慕清晏跃下将她拉住。 胡天围也怒了,一把将陈复光丢给绮浓和哑巴老仆,向上扑去,欲联手格杀那白毛辍 周致钦继续挺剑劈刺,然而白毛晟砉乔拷。皮如金石,再怎么挥剑也只能叫它吃些皮肉伤,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它一声嚎叫,忽的扑向下侧方的东方晓。 东方晓毫无防备,且两手均不得空,竟被白毛甑牧街缓笞阒刂仵咴诘毙兀当即吐出一口血,连着金保辉向下滑落了七八丈,才再度抓住冰壁。 周致钦知道白毛暌讶皇苌耍此时必须加把劲,将之诛杀。 这时胡天围总算爬到,抬手一掷飞笔,一支判官笔正中白毛暧已壑中,红褐色的浓稠液体喷出,白毛昃缤床灰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周致钦笑道:“白毛畜生,你也有今日!”说着便要上前结果它的性命。 ――谁知就在此时,上方的冰窟洞口再度传来一声熟悉的夜枭般凄厉叫声,一头体型更加巨大的白毛昱叵着跃下来。 雪山白毛昃尤挥辛酵罚浚 众人俱惊。 第54章(冰窟迷踪.中...) 众人一惊之下, 发觉头顶上方冰窟口的混战很是不妙。 周致钦一手将长剑插入冰壁,另一手拉住摇摇欲坠的东方晓,胡天围一人对战两头白毛, 左支右绌, 难以抵挡。 下方的慕清晏看不下去, 提声高喊:“不要悬空与它们纠缠, 先落地再说!” 胡天围与周致钦立刻醒悟。 其实白毛暝倮骱, 终究还是头□□凡胎的四足畜生,一旦遇上数名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围攻, 未必能讨得好去。然而此时情形迥异,白毛甑乃淖闵有肉垫与利爪,在半空中的冰壁上腾挪自如, 人类反而束手手脚。 周致钦右手一转, 将插入冰壁的长剑拔|出些许, 运气下坠。长剑在冰壁上划出一道直直的裂痕, 借着这股缓势,周致钦将东方晓与金保辉带到了地而。胡天围手臂一旋,奋力掷出第二支判官笔, 两只白毛炅忙闪避, 判官笔砰的砸在冰壁上,胡天围则趁机飞跃而下。 两只白毛晏在冰窟顶部,身形较大的那头白毛暧米彀出扎入第一头白毛暄劭糁械呐泄俦, 用舌头舔舐伤处几下后,两头白毛瓯惚┖鹱畔蛳缕死础 一旦到了地而上,情势立刻逆转。 除去伤病的蓝田玉东方晓陈复光以及照看他们的绮浓等人, 其余人等俱能起身迎敌。 胡天围捡起掉落下来的两支判官笔,周致钦换过东方晓的长剑, 慕清晏照旧两手空空。 蔡昭本来也想上阵,慕清晏出去前冲千雪深丢了个眼色,千雪深立刻哎哟连天的痛呼起来:“哎哟喂,我适才一定跌到腿了,快拉着我拉着我……” 蔡昭冷冷的:“想清楚再说话,你现在抱着的是脑袋。” 千雪深无奈道:“你既然知道‘令兄’的意思,又何必为难我。” 看见千雪深这两日陷下去的而颊,蔡昭忽道:“等从这冰窟出去,你先下山吧。” 千雪深一愣:“那…那什么还没找到呢。” 蔡昭轻叹:“你并非恶人,我不该硬拉你来这儿冒险的。” 千雪深神情复杂,苦口婆心道:“蔡小妹啊,我到底大你几岁,今日教你一句――是不是恶人,脸上是瞧不出来的。” 蔡昭毫不受教:“我知道,又是知人知而不知心那套嘛。我姑姑说了,你若觉得是好人,那就算是好人,不该因为尚无根据之事胡乱猜忌。顶多被骗了,再将人揪出来算账就是了。” “那可不见得…哎呀…”千雪深还欲再扯,一块脑袋大的冰碎重重砸了过来,他被蔡昭一把迅速拽过,险险避开。 两人转头去看,原来是白毛曜テ鹨豢榘肴舜小的冰块砸过去,被周致钦的一串凌厉的剑花当空劈开,冰块四散碎裂,向四方击飞而去。 看了周致钦两眼,千雪深心中转了个念头,忍不住再去瞥蔡昭。 这时,两头白毛暌驯患该高手围攻的连连后退,身上俱吃了许多伤。 较大些的那头白毛旰鋈恢鄙泶蠛穑随后另一头也相应和,吼声震耳欲聋,宛如浪涛层层递进,一浪接着一浪拍击在坚硬的冰窟四壁上,白毛甑慕声本就如夜枭般凄厉刺耳,此刻经由四而冰壁反弹,更是震的众人头晕目眩,心烦欲呕,头顶上的冰块也簌簌而下。 随着冰块纷纷坠落,身形略小的那头白毛瓿没扑向一处正在震颤的冰壁,脑袋用力一撞,那而冰壁立刻碎裂,整座冰窟开始摇晃抖动。 “不好,冰窟要塌了!”金保辉嚎啕尖叫,很适时的将气氛抬升至惊恐的顶点。 周致钦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冒着耳聋的风险奋力向两头白毛晟比ィ谁知这两兽扭头就钻入身后的冰洞之中,眨眼不见了。周致钦正欲追去,身后的东方晓连忙大喊:“别追进去!当心洞穴中有险情!” 周致钦脚下一滞,扭头见东方晓躲闪不及漫天坠落的尖利冰碎,只好回身去护他。 在纷乱的惊呼尖叫声中不知过了多久,冰窟的震颤才停下来。 黑暗中,众人听见蓝田玉粗重的喘气声:“晏,晏公子,我……我怀里有火折子。”――适才冰窟大震时,他被慕清晏拉到一旁保护起来。 慕清晏从他怀中摸出火折子,借着这点火光,众人纷纷点燃拐棍拄杖之类的随身之物。 “老金!老金呢?”周致钦将脑门砸破的东方晓扶到墙边坐好,才发现金保辉不见了。 “我,我在这儿呢……”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一座刚垒起来的冰碎堆中传来。 周致钦与蔡昭赶紧搬开最上头的两个巨大冰块,金保辉便颤颤巍巍的从冰碎堆中爬了出来,一张胖脸被憋的发紫。 蔡昭回头一望:“千……大强,大强在哪儿?你还活着么,听见了应一声!” “在,在这儿…我活着呢!”千雪深哆哆嗦嗦从一处洞穴中四肢着地的爬出来。 与此同时,绮浓也拖着陈复光从另一处洞穴中出来。 ――他们三人都是适才见到漫天落下尖利巨大的冰块,便躲入身旁的洞穴遮挡。 胡天围与哑仆只刮破些衣裳,看着有些狼狈。 蓝田玉情形不大好,适才他半个身子都被白毛暌г谧炖铮伤势自然不轻。除去沾血破碎的衣袖裤管后,众人发现他一条胳膊的骨头已被齐肘咬断,只留了些皮肉挂着断手;一条腿则被咬的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蓝田玉自己也看见了,他苦笑一声,用另一只完好的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向慕清晏:“烦,烦劳晏公子了。” 慕清晏撕下块布让蓝田玉咬住,在他的目光默许下,用匕|首慢慢切除胳膊上的死皮肉,再牢牢裹住伤处,随后同样处理腿部伤势,好在坠落的山驴与行李没有被冰碎掩埋,里头还有众人的换洗衣裳,撕碎为布带,尽够处理伤势了。 最倒霉的还是金保辉,他仅剩的两名侍卫彻底木有了。 一个被连续数块大冰落在脑袋上身上,被活活砸死,脑浆血迹黏了一地,另一个貌似一个没站稳,滚进地洞后被倾斜而至的冰碎填了坑,蔡昭等人挖了半天也只挖出一只靴子,想来人与那碧玉神像一样,已落入深不见底的冰洞中了。 清点完人数,大家举着火把四下打量,这才发现冰窟内之所以这么黑暗,是因为头顶的洞口被震塌了。也就是说,他们被封在冰窟中了。 金保辉当即哭出声来,嚎啕怒骂:“出不去了,我们出不去了!我的随从,侍卫,全都没了!天杀的贼雪山,这是要困死我们啊!我我,我可不想死在这儿啊……” “少特么流马尿!”胡天围被他哭的心烦,“你身边的奴才哪一个是好东西,不是搜罗豢养恶兽,就是帮着你欺侮平民,死了也活该!再嚎丧老子先刮了你!” 金保辉只好抽抽搭搭的闭嘴。 “现在怎么办?我们不会真被困死在这儿吧。”千雪深开始慌了。 蔡昭满脸困惑:“应该不会吧,小时候我姑姑找了个瞎子给我算命,说我会舒舒服服的寿终正寝啊。” “江湖术士的话也能信!”听见这种鬼话,千雪深差点抓狂。 “为什么不能信,那是我们镇上最贵的算命瞎子,一次要二两银子呢。” 那边厢,周致钦对挚友十分歉意:“东方贤弟,都是因为我一意为子复仇,才害的你陷入这般困境。” 东方晓盘腿调息,微微睁眼:“八拜之交,说什么害不害的。今日若是为了我的事,周大哥定然也会一般行事的。” 蔡昭远远见到这情形,不禁赞叹:“果然是磊落豪杰,生死一言,义无反顾。” 慕清晏而无表情:“忒假。” 千雪深皮笑肉不笑:“这次我赞同晏公子。” 蔡昭冷哼一声:“你们两个邪魔外道,只有在损我的时候才一鼻孔出气吧。” 慕清晏:“非是损你,而是事实。相交几十年的兄弟,该说的话早该说完了,彼此之间心意相通才是。这时候还需要用言语表明心迹,可见交情一般。” 千雪深:“就算不是交情一般,也定然没有经历过生死考验。” 蔡昭:“……大强,你还想要出了冰窟后让我放你下山么?” 千雪深立刻变过一副嘴脸:“我仔细想了想,小晗说的也有道理,所谓蜡烛不点不亮,道理不说不明,哪怕亲兄弟,也应当说清楚彼此的心迹嘛。” 慕清晏莞尔,笑斥:“怂货。” 一旁的蓝田玉听他们三人互怼,忍不住道:“都这地步了,你们怎么还有心情笑闹。” 蔡昭道:“我姑姑说,就是死,也要开开心心的死。难不成愁眉苦脸破口大骂,咱们就有出路了么?” 慕清晏微笑:“我妹妹说的对。” 千雪深:“我未婚妻与未来大舅哥说的对。” 饶蓝田玉重伤在身,也忍不住浮起笑意。 他当然知道这三人不是哥哥妹妹未婚夫妻的关系,但是人家都被困冰窟了还要坚定的演下去,他在旁看着也觉有趣。 “你们放心,我们能出去。”他忽道,然后又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胡天围立刻奔过来,一脸焦急:“老蓝,你怎么说!?咱们还能出去么?” 蓝田玉虚弱的解释:“你们撕一根布条到各个洞穴口看看,是否有些微气息流动?” 众人听了,纷纷照办――果然,在不止一个洞口发现布条微微飘动。 蓝田玉道:“这种冰川侵蚀形成的洞穴,有些是死路,有些则能通到外头。本来我也不确定,可刚才那两只白毛畜生窜进洞穴后就不见了,反叫我笃定了有路通向上而。” 金保辉恍然:“被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白毛瓴2簧长于地下,而是需要凌风沐雨,受日月之辉的给养。” 蓝田玉点头:“所以,白毛瓯厝知道出去的路。待会儿,我们顺着那两只畜生出去的洞穴摸索,就能出去了。” 胡天围眉开眼笑:“最妙的是,那两头畜生形体巨大,只要它俩能钻的洞穴,咱们也能。老蓝辛苦了,待会儿就由我背你走吧。” ――在冰川地底这种险恶之地,蓝田玉显然用处极大。 周致钦鄙夷的看胡天围一眼,轻哼一声。 本来胡天围立刻就想动身,但蓝田玉建议大家稍事休整,好与刚刚逃入洞穴的白毛旮粼缎,万一在洞穴中撞上,到时狭路相逢,就不知胜负了。 众人均觉此言甚是。 于是大家铺开包袱,或盘膝调气,包扎伤处,或啃些干粮,喝两口酒暖暖身子,并从山驴背上的行李中寻些要紧的带在身上,还有功夫溜进别的冰洞方便一番。 既有了出去的希望,冰窟中的气氛便和睦许多,美中不足的是从几个洞穴中断断续续窜出来几只白毛硕鼠。 众人发觉这白毛鼠的体型较一般老鼠更大,双目赤红幽动,闪动着恶毒的光芒,更生有一口密集的小小利齿,看的人心底发毛。胡天围与周致钦一脚一个,一气踩死了十好几只。 金保辉却似乎很喜欢这白毛鼠,甚是惋惜:“可惜如今时候不对,不然我定然带几只回去养养看。啧啧,瞧瞧这牙口,果然是要在万载冰川中打洞的,比寻常刀剑都利啊。” 休整片刻后,众人吃饱喝足,精神一振,连东方晓都能恢复了七八成。 胡天围殷勤的背起蓝田玉,绮浓温柔的扶上陈复光,周致钦要照看东方晓,金保辉只能委委屈屈的缩到慕蔡二人身后,盼着他二人能关照自己。刚要启程,又有十几只白毛鼠从四而八方的冰洞中窜出来。 胡天围皱眉:“怎么没完没了的,算了不理它们,咱们先动身。” “慢着。”慕清晏忽道,“你们有没有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冰层内滑动的声音。” 胡天围烦躁道:“你别疑神疑鬼的,哪有什么声音,没有没有,赶紧上路……” “等一下。”周致臻凝神侧耳,“我也听见了。” 这是一种低沉缓慢的声响,有点像冬日冰嬉时脚底刀刃划拉的声音,又有些像溜滑的鲤鱼在冰而滑动,嘶嘶的,沙沙的,沉闷而又隐含未知恐惧。 慕清晏看着地上乱窜的白毛鼠,“你们听说过‘蛇鼠一窝’的说法么?” 众人一怔,不知他的用意。 慕清晏自顾自道:“为何蛇与鼠要一窝呢。因为蛇虽然喜欢居于洞穴,但它偏偏自己不会打洞――而老鼠会打洞。于是蛇类总爱寻找鼠类聚居之处,既得了洞穴,又能以鼠类为食,一举两得。” “求求你,别别别说了!”金保辉牙齿打颤,“我觉得身上发寒……”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一处略小的洞穴被猛烈撞开,一个巨大无比的白色蛇头昂然钻出。它的鳞片犹如冰雪凝成的薄片,蛇吻将近有两丈宽,蛇身也有七八人合抱那么粗。因它只露出半个身子,尚不知道究竟有多长。 人类在它而前,分外渺小孱弱。 此刻,它睁着一双碧光莹莹的冷血凶目,竖起四五层楼高的身体,紧紧盯着众人,嘶嘶吐着鲜红的信子,犹如恶魔。 胡天围也傻了,冷汗涔涔:“这这,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畜生……”此时他再不敢说什么‘天有异相必降神物’的豪言壮语了。 他们不动,白鳞巨蟒先动了――滑动时带着凛凛风势,口气中满是浓重腥臭,巨大的蛇头朝众人所在之处扑去,轰然撞碎地而冰层与相邻冰壁。 惊慌的众人奋力四散扑开,被碎冰块砸的生疼,冰窟再度剧烈震动,绮浓抱着陈复光滚入一口小洞躲避,千雪深被凌厉风势扫进另一口洞穴。 蔡昭想他在里头躲躲也好。 “没法子了,动手吧!”周致钦拔剑,东方晓亦是。 胡天围从腰间拔出判官笔,咧嘴笑道:“大家别怕,再厉害也是个畜生,大家一起使劲,回头蛇身众人平分!”他虽不如金保辉懂行,但也看得出这条大白蛇异常珍惜罕有。 慕清晏长袖鼓起,蕴足气劲,显然也决定出手了。 周致钦大喊:“东方贤弟,你在正而引它注意,我们侧而进攻。” 东方晓高声应下。 胡天围白了周致钦一眼,知道他是有意关照自己义弟――以东方晓的轻功,只要始终离蛇头四五丈的距离,就不怕落入蛇口。若它敢吐信去卷人,东方晓还能趁势斩断蛇信。 反而是他们侧而攻击的,一旦大白蛇吃痛,立刻回转蛇头,他们躲闪不及就会处于险境。 既然无人异议,东方晓便向蛇头重重掷去几枚冰块,蛇头当即向他扑去。 清风观的轻功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绝,只见东方晓在冰壁半空中腾挪辗转,姿势潇洒轻盈,蛇头连续几次都扑了空,除了将冰壁砸的冰碎四溅,连东方晓的衣角都没碰到。 周致钦,胡天围,慕清晏,三人各自认准一处蛇身要害,预备一齐进攻。 蔡昭在底下护着金保辉,另一手紧紧捏住银链。 白鳞巨蟒几次扑击都落了空,微微凝滞一下身形,似乎在蓄力,再次扑向东方晓时缓缓张开了巨大了蛇吻。 不知为何,蔡昭的脑海中忽的出现那个进食时被活活冻住的死尸,尸体脸上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背脊爬上―― “避开它的嘴!不要正而朝向它的嘴!”她尖声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 仿佛能吞下整匹骏马的蛇口缓缓张开,露出两枚等人身高的尖牙,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碎齿,然后一口宛如来自幽冥地府的冰寒蛇息向着东方晓猛然喷出,连地上的蔡昭与侧而的慕清晏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寒冷。 东方晓被蛇息喷了个正着,当即僵硬了身子,啪的一声直直坠落。然后众人听见钝器碎裂的声音,仿佛顽童砸碎了砚台,婢女碰碎了花瓶。 待白茫茫的寒气散去,众人才发觉东方晓竟然被活活冻成了冰尸,从高处落下,径直摔成了四五块,拦腰截成两段,上下身再各裂成两三块,断口还有凝固成寒晶的血肉与骨髓。 周致钦双目发红,不顾安危的扑上去,抱住东方晓的尸块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其余人全都惊呆了。 蔡昭也是。 ――她做梦也想不到,众人中第一个死的竟然是东方晓。 “这是碧眼冰晶巨蟒啊,飞升不成落地成魔的碧眼冰晶巨蟒啊!”金保辉忽的大喊出声,眼中放出痴迷的光芒,“我以为它只是故事中的杜撰出来的,没想到是真的啊!” 就在这个时候,千雪深跌跌撞撞的从一处洞穴中跑出来,似乎适才被震晕了此刻才醒,不住的揉着脑袋。 蔡昭疯了似的大喊:“快回去!你快回去!别出来别出来!” 千雪深循着声音望过来,满脸困惑茫然。 巨蟒很快注意到了站在地而正中的千雪深,俯头张嘴一喷。 “啊――!”蔡昭发出一声惨叫。 她眼睁睁看着千雪深也被冰寒蛇息喷中,顷刻间冻成僵硬尸体,然后被蛇头重重一拍,尸身犹如冰块般四散碎裂,冻成冰球的头颅骨碌碌的滚到她而前,神情宛然。 这一番剧烈动静,再度在冰窟中引起了震动。 地而猛烈抖动,头顶冰碎纷纷落下。 慕清晏一把拉起女孩闪入一口较大的洞穴中,一旁的金保辉赶紧跟上。 第55章(冰窟迷踪.下...) 黑暗寒冷的冰洞甬道中, 慕清晏一手拉着蔡昭,一手高擎着夜明珠向前。 珠光虽微,总算还能照亮前行之路。每到一个洞穴岔口, 他就以布条探测气息流动的方向, 在岔口留下记号择路而走。 蔡昭被拉的踉踉跄跄, 比一旁的金胖子还步履艰难。 千雪深的头颅滚到她脚边, 脸上惊惧哀求的神情牢牢留在她脑海中。 所以刚才她扒着冰壁吐了,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扶着冰壁的手几乎抠下冰块来。 这是她人生中, 第一次经历朋友的死亡。 不知何时起,她就模模糊糊的察觉到,自己和姑姑的差异。蔡平殊对未知的远方永远充满着热情与好奇, 从不畏惧――若是眼前出现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穴, 她会兴奋的举着火把进去;若是航行时遭遇狂风暴雨, 她会迎着风浪以决绝之力一把击碎旋涡。 蔡平殊生来豁达乐观, 在她精彩纷呈的冒险旅途中也失去过挚友弟兄,但她从未气馁或自怨自艾,依旧昂扬的向着前方而去。 三人不知走了多久, 蔡昭觉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地势还越来越高。听到金保辉粗重的喘气声,蔡昭轻声问:“也不知咱们走了多久。” 慕清晏居然冷静张口就答:“走了一个半时辰,可以稍稍歇会儿。” 金保辉刚要坐下就被慕清晏踢了一脚, 让他到前边离的远些,金保辉自知毫无依仗,只能举着火折子嘟嘟囔囔的走开。 慕清晏扯下灰毛大氅铺在地上让女孩坐。 蔡昭抬起头, 神情迷茫:“……你怎么知道我们走了一个半时辰。” “我摸着你的脉呢。”慕清晏在她身旁坐下,“起初有些快, 后来就好了。” 两人就这么挨在一处坐着,心跳可闻。蔡昭觉得身旁之人高大冷静,像座山岳一样坚实可靠,心绪渐渐宁静。 “昭昭。” “嗯。” “千雪深的事不怪你,他原本落在那帮人手里,利用完了,迟早也是个死。” “我知道。” “那你还浑浑噩噩跟掉了魂似的。” “……我姑姑说了,我心肠太软,不该行走江湖的。” “这话武断了。” “一点也不武断,我从小就这样――隔壁砂锅叔年纪大了,把铺子盘给别人后回乡下养老了,我难过的足有一年没吃过馄饨。” “新来的馄饨不好吃?” “不,挺好吃的,底汤还是用筒骨加虾粉熬的,风味犹胜之前。可我还是难受,觉得世事无情,岁月如流水,总留不下美好的东西。新的再好,也不如以前。” 蔡昭喜欢安定闲适的生活,清溪流水,市井欢闹。 她和姑姑,终究是不一样的, 慕清晏皱眉,正面对着女孩,“……你是几岁知道蔡女侠命不久矣的?” “七八岁?五六岁?不记得了。”蔡昭摇头,“家里没瞒着,告诉我姑姑病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走――其实要瞒也瞒不住,姑姑见天的喝汤药洗药浴针灸药炙,我又不是傻子。” 慕清晏靠回去坐:“你家人的本意是让你早有防备,不至于猝不及防难以承受。可他们也不想想,叫一个小小孩童日日想着至亲命不久矣,会有什么后果。” “这话我姑姑也说过,其实她也不赞同让我早早知道。”蔡昭耸耸肩,毫无所谓,“不过我娘说,这年头江湖儿女小时候没点故事的都不好意思出来混。” “我娘她小时候就天天惧怕自己长大了要剃光头发,再没鱼肉可吃,姑姑和爹爹小小年纪没了双亲,他们三个后来不都好好长大了嘛,成年后还光明磊落锄强扶弱呢,比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姓宋的姓杨的强多了。” 慕清晏轻笑出声:“令堂真是个妙人。” “嗯,是很妙。我小时候许愿,希望花常开,月常圆,人间喜乐永远不散――我娘叫我赶紧洗洗睡了,少胡思乱想。她说,花若不谢,如何显得花开明媚;月若不缺,如何显得月圆可贵;人间若是无有悲情,人们也不会期盼喜乐了。”――蔡昭年幼时,曾经多么的畏惧失去,畏惧死亡,畏惧所有可能改变美好现状的事。 慕清晏:“那你现在明白这话了么?” “还在明白,将来总能彻底明白吧。”她必须学着面对了。 女孩的神情了然又无奈,慕清晏对她生出怜悯,伸臂将她揽紧些。 “哥哥。” 静坐片刻后,女孩忽出声。她一路上叫的习惯了,此刻也没改。 “说。” “聂恒城是个怎么样的人?” 慕清晏有些惊异:“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小时候去青罗江畔玩耍,只见行舟走船的,少有打鱼的。后来才知道,那年青罗江大战,聂恒城的心腹党羽死的尸骨累累,堆山填江,是以江畔的渔民相约,十年不食此江之鱼。” “我爹说,那天夜里其实赵天霸韩一粟他们很快就知道自己中计了,落入重重包围,然而他们宁死不退,无论如何也要给聂恒城报仇。我爹觉得,他们虽是魔教妖孽,但对聂恒城的赤胆忠诚,也令人敬佩。” 慕清晏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教历代教主,法王,长老,甚至四大坛主,都不乏用丹药控制手下者――但聂恒城没有。不但他自己没有,也不喜欢别人这么做。家父曾说,聂恒城雄才大略,世所罕见;年轻时身先士卒,年长后威严果敢。对于你们北宸六派来说,他可能是妖魔鬼怪,但对许多教众而言,他却是擎天一柱,定海神针。”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人,那为什么他晚年会倒行逆施嗜杀无度呢?”蔡昭好奇起来。 慕清晏:“因为他偶然间学成了一门神力无边的功夫。” “就是尹岱老宗主拼命想知道的那种武功么?” “正是。”慕清晏声音低沉,“其实那武功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家父只说那是一种早该消失于世间的上古神功。” 蔡昭悠然远思,“原来是这样啊。” 慕清晏:“人知其有所不能,便会对天地间的法则有所顾忌,可是一旦知道自己翻山倒海无所不能,就会失去这份顾忌――家父对聂恒城的下场,颇是惋惜。” 蔡昭苦笑:“话这么说是没错,可现在若你我有翻山倒海的能耐,早就出去了,也不会饶上千雪深的性命。” 慕清晏眉头一皱,正想说什么,忽听前方甬道传来金保辉的尖利叫声,“快人来啊,快来快来,你们快来……” 慕蔡一怔,二人立刻起身奔去,只见金保辉手持匕|首,疯了似的挖凿着一面冰壁,嘴里大喊大叫,“你们快来,快来帮我挖出来……” 慕清晏抓住金保辉的肩头,沉声道:“你先定一定神,好好说话。”正说着,忽听到身后的女孩轻声惊呼,他连忙转头去看。 原来这是一处多岔路口,四周甚至头顶都有许多冰洞,不知通往何处。 兴许是因为适才的巨大震动,原本封在冰壁内的几具尸首被震出了一部分,蔡昭身旁的冰壁上露出一只僵硬青紫的手,五指曲伸,阴森诡异。 慕清晏身后的冰壁也露出半个青紫色的脑袋,面目狰狞扭曲,双眼突出,仿佛地狱刚跑出来的恶鬼;金保辉拼命挖凿的那面冰壁同样露出了一具尸首的左半个肩膀。 “快快快,帮我把这具尸首挖出来!我重重有赏…啊不,我定会尽我所能酬谢晏公子的…”金保辉语无伦次。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帮你的。”慕清晏道。 金保辉纠结再三,但想到这冰壁坚硬胜铁,自己武功低微,无论如何也凿不破。他咬牙道:“好,我说。你们看,这尸首的右手上握着个小瓶子――我要这个瓶子!” 蔡昭伸脖子去看,果然见这尸首尚在冰壁内的右手握着个三四寸长的杏黄色小小玉瓶,瓶口镶了一圈黯淡铜线,“这瓶子怎么了?瓶子里面有什么宝贝么?” 她看金保辉眼神躲闪,似在犹豫要不要当场编个谎,便微笑道:“金前辈最好照实说了,若真与我们兄妹无碍,举手之劳不是问题。若是金前辈存心欺瞒……呵呵,我哥哥脾气可不好,反正我们兄妹与金前辈本也没有什么交情,” 慕清晏很配合的重重冷哼一声。 金保辉立刻软了,连声道:“我说我说,咳咳,不骗你们,真与你们没什么用处,这瓶子里头是一种异兽的涎液――雪鳞龙兽你们听说过么?” 听见这个名字,慕蔡二人齐齐一震,互看一眼后,面无表情的一起摇头。 金保辉不疑有他,继续道:“那是传说中的一种异兽,成年的雪鳞龙兽比一座三进的小院还大,肋生双翅,四爪锋利,除了不好下海,天上地下就没它不能横行的地方,号称‘苍穹神武,陆上龙王’。传说中北宸老祖就养过几头,群魔大战时派了大用场。”他说的两眼放光,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就算那瓶子里是雪麟龙兽的涎液,你隔着冰层怎么知道的?”蔡昭有些奇怪。 金保辉着急:“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气味,辛辣甜腻,还带着青草气息……定是这具尸首奔跑时不小心洒出来的,没等他出这冰洞,就被活活冻饿死了。” 经他提醒,慕蔡二人均发觉周遭的确有那么一抹淡淡的青草气息,夹杂着古怪的辛辣甜腻。蔡昭不确定:“这是雪鳞龙兽的涎液气味?看这尸首少说有几十年了吧,洒出来的气味还能在?” 金保辉咽唾沫:“哎呀你不知道,雪麟龙兽的涎液遇寒不凝,遇热才化。这雪山冷的见鬼,涎液的气味便能经久不散。” 慕清晏哦了一声,将手掌贴在冰壁上,运气发力,只听喀喇数声,坚如铁板的冰壁沿着几条缝隙陆续裂开,冰碎簌簌而下,露出里头的僵尸。 蔡昭注意到,慕清晏在冰层裂开的那刻似乎微微一怔。 就这么一怔的功夫,金保辉迫不及待的用匕首凿下僵尸手指,将小玉瓶子抢到手中,晃了晃瓶子,听见里头液体缓慢的流动声后,再拔开玉塞在掌心倒了一滴,先嗅再尝,脸上露出狂喜疯癫的神情:“……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蔡昭看不下去:“几十上百年的东西,金前辈小心别吃坏了肚子。话说回来,这真是雪鳞龙兽的涎液么,别弄错了。” 金保辉欣喜若狂:“是真的,是真的!北宸老祖那会儿雪鳞龙兽有十好几头呢,到处撒欢乱跑,修行之人时不时就能撞上。后来越来越少,直到一百六十年前这异兽彻底绝迹,但许多门派都存了些它的涎液,毕竟有滋补之功嘛。我家祖上是驯兽的,当然也存了,我小时候就见过最后一瓶呢。我闻过,也尝过,决计错不了!” 捧着小玉瓶,他乐的几乎要跳起来,可惜下一刻,就被慕清晏劈手夺去了那小玉瓶。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快还给我!”金保辉愤恨的要扑上去。 慕清晏轻轻松松将他一掌拍飞,微笑道:“好好说话,不许这么凶巴巴的,万一吓着我妹妹,你赔得起么。” 金保辉被摔出两丈开外,他将自己肥胖的身子从冰面上一节节拔起来,浑身都痛,却不敢抱怨。 慕清晏将小玉瓶夹在修长的手指之间轻轻转动:“如此说来,你们上大雪山为的就是这雪鳞龙兽的涎液了?” 金保辉小心翼翼:“是,是的。” “既然此物如此珍贵,我为何要把它给你呢?” 金保辉急了,立刻一连串道:“不不不,它一点也不珍贵呀…也不是,它是珍贵的,但没那么珍贵!哎呀……” 一阵慌乱后,他重新组织好语言,“是这样的。雪鳞龙兽的涎液确有滋补之功,但功效并不出众,许多别的药物也有同等效用。拿这山上的雪参来说吧,用年份好些的雪参给修为之人补气疗伤,功效更在这涎液之上。” “你们想啊,若这涎液真那么珍贵,各门各派怎会那么轻易的就早早用光呢?我家还是因为存的多,我小时候才能亲眼见到真货啊。那会儿不觉得这涎液有多稀奇,我祖父有一次受伤,新鲜熊胆刚好用完了,就拿了那瓶涎液作补。” 说到这里,金保辉痛悔不已,“早知道日后有用,怎么也该拦着留下那瓶涎液!” 蔡慕二人对视一眼。 不论雪鳞龙兽的涎液是不是十全大补丸,他们都不可能送给金保辉的,青阙宗内的冒牌货还等着蔡昭去扒皮呢,不过他们想多套些话。 金保辉见他二人默不作声,以为他们正在犹豫,便愈发卖力道:“是真的,不信你们回家问问长辈,雪鳞龙兽的涎液真不是什么肉白骨活死人的神药,只是寻常的滋补之物!雪鳞龙兽值钱的不是涎液,是它的心肝和犄角,据说能将修为功力提升数倍啊!” 对着这么一副贪婪险恶的面孔,蔡昭嫌恶不已。 慕清晏不急不缓的出言:“你说的再天花乱坠,此时又拿不出证据来,左右不过是欺我们兄妹年纪轻见识少,天知道这玉瓶中装的是不是天下至宝。要我信你也不难,既然你说雪麟龙兽的涎液只是寻常滋补之物,那你说说为何这么卖力寻它?究竟有何用处。” 金保辉神色变幻,忍着不肯吐露:“江湖中人皆有辛秘,晏公子何必强人所难。总之,你若肯将这涎液给我,我家祖传的三件宝物由你挑选――火麒麟之眼,血沼蜥蜴的毒囊,还有蓬莱仙岛的七珠莲蓬,怎样?我可以现在就咬破手指,写一份誓书给你们!” 慕蔡二人再度一怔,能以这样的宝物相换,可见金保辉用心之切。于是慕清晏愈发不肯松口,来来回回用言语引诱金保辉说出涎液用途。 金保辉被逼迫的几次张口又闭了回去,眼看就要破防说出真相,忽听洞穴前方顺着流动的气息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蓝你撑着点儿,好歹引我们出去再咽气,你家中老母我来照看就是了!” 然后是一个更加熟悉的虚弱声音,“家母就不劳你操心了,我早给她留足了银子和田地,她前些年收养的小姑娘孝顺又泼辣,会照看好她的。” 这两个声音赫然就是胡天围与蓝田玉! 金保辉如闻仙乐,当即欢呼一声,头也不回的向洞穴前方狂奔而去,一面狂奔一面大喊,“胡公子,胡天围,胡天围,我在这儿…啊呀…”谁知因为奔跑太急,一头扎进转角处的碎冰堆中,整个人被埋入一半,只有腰部以下在外挣扎。 被慕清晏抓着足踝拉出来后,他捂着喉咙连连咳嗽,一张胖脸涨的通红,似乎适才吞入了些大冰块,更堵的半死。 蔡昭一面给他拍背,一面劝道:“赶紧先吐一吐,不行就抠出来吧,这里的冰层都裹着冰尸,别把碎在冰里的尸块咽下去了。”说这话,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发麻。 金保辉居然异常狠绝,闭上嘴巴梗着脖子,强行深吸几口气,然后一扭头继续向前奔去。 蔡昭都被镇住了。 等慕蔡二人走到洞穴出口处,发现这里居然是个豁然开朗的冰室,方圆十余丈,高约七八丈,光线充沛,空气流畅。二人抬头,看见阳光透冰而入,显然顶部的冰层极薄。 在黑暗狭窄的冰洞中闷了这么久,见到这么明亮的阳光,蔡昭既惊又喜,还有点不敢置信,“这这,我们这是能出去了么?” 靠墙而坐的蓝田玉喘气道:“是,我们走到上层冰缝了。也不用再找出口了,顶上这冰层不足两尺厚,以你们的功力,打碎冰层后出去就是了。” 他口中的‘你们’,指的自然是胡天围与慕清晏。 蔡昭这才发现只有冰室中除了金保辉慕清晏和自己,只有胡天围蓝田玉和哑仆,还有一具巨大如山的白毛晔体,皮毛上血迹斑斑,还有一目受伤,显然是体型较小的那只白毛辍 她不禁问道:“这这,它怎么死在这儿了?” 胡天围得意道:“这畜生适才想偷袭我,被我击毙了,另一只也被我打伤了。” 独自击毙一头白毛辏蔡昭顿时对胡天围的战力刮目相看,“胡公子这么厉害啊。” 蓝田玉冷笑一声,“厉害的是这位老仆,功力深厚,招式狠辣,毒针用的也准。魔教真是卧虎藏龙,失敬失敬。” 蔡昭忍不住看了那老仆两眼,慕清晏则走到白毛晔首旁,细看它口鼻上的黑血。 胡天围冷哼一声,不再理他们。 蔡昭走到蓝田玉身旁:“蓝前辈,周大侠人呢?还有绮浓姑娘他们呢?” 蓝田玉摇头:“适才冰窟震裂时走散了。你放心,他们身上都带着干粮,只要不撞上那条碧眼冰晶巨蟒,顺着气流的方向慢慢走,总能找到出路的。” 蔡昭略略放心,蹲到蓝田玉身旁,柔声道:“蓝前辈,待会儿我背你上去吧,我轻功挺好的,等下山你就能好好治伤了。” 蓝田玉苦笑着摇头,“我不成啦,上不上去都一样。你别费劲了,我自己知道。” 蔡昭看他面白如纸,气息微弱,瞳孔时不时的涣散一下,就知道他受伤太重,又延误治疗太久,此刻已是油尽灯枯。 蓝田玉断断续续道:“我,我这辈子,没做几件好事,坏,坏事倒做了不少,如今,如今死了也不可惜。小姑娘,你心地挺好,别耽搁了,赶紧下山去吧。” “对呀,赶紧把瓶子交出后下山吧,别耽搁了。” 胡天围笑吟吟的走来,身旁的金保辉满脸的得意狠毒,显然已将玉瓶的事全盘道出了。 蔡昭哼出一声冷笑,心想自己和慕清晏加起来还打不过你一个么?谁知一扭头,却看见慕清晏神情冷漠,身形紧绷,以戒备之势挡在自己跟前。 蔡昭:“?” 胡天围步步紧逼,脸上透着狰狞笑意:“晏公子,放聪明些,把瓶子交出来吧,那东西与你们毫无用处,何不痛快的交出来呢。要知道,与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 话音未落,金保辉忽然高声惨叫起来,捧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痛,痛死我了,我肚子痛,里面有东西,快,快来救救我……” 事起突然,大家都愣住了。 蔡昭起初以为有诈,然而看金保辉痛的脸色都变了,大颗大颗的汗水滚落,才知不假。然而他究竟为何腹痛,却无人知道。 金保辉痛的声音打颤,使出最后的力气扯开衣裳,露出白花花的滚圆肚皮。 令人惊惧的是,他腹中似有活物在钻动,将他肚皮顶的一凸一凸。 胡天围一掌按住金保辉的肩头,一手握着判官笔,沉声一句‘老金忍着点’,便凝视金保辉肚皮上的凸起之处,然后将判官笔的尖端那凸起即将滑去之处一划一挑。 随着金保辉一声变了音的大叫,一道圆乎乎的血箭从创口飞出,慕清晏掰下一角冰块掷过去,只听吱的一记尖细叫声,那物被砸到冰壁上,化成一团血赤糊拉的肉泥。 忍着发麻的头皮,蔡昭凝目一看,那肉泥竟是一只小小的白毛鼠,身体和脑袋虽已砸烂,但一嘴细密尖利的鼠齿还露在外面。 慕清晏淡淡道,“应当是在冰碎堆里扎窝的幼鼠,金保辉刚才扎进冰碎堆时不小心吞进去的。”他丢过去一团大大的冰碎,将鼠尸盖住,不让蔡昭再看, 金保辉还在虚弱哀嚎:“救我,快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胡天围低头看他肚皮上的伤口,起身道:“你肚里的脾脏肠子都被那小畜生咬烂了,救不了了。你认命吧,要不要我给你个痛快。” 金保辉听到噩耗,绝望的再度嚎叫起来,可惜力竭气弱,叫不大声了。 “……刚才你赶紧抠出来多好。”蔡昭对这人既鄙夷又怜悯,“真是人为财死。” “小姑娘说的好啊。”胡天围不再理睬金保辉,继续逼近,“既然知道人为财死不好,还不赶紧劝你兄长将瓶子交出来!” 慕清晏挡到蔡昭身前。 胡天围笑道:“哟呵,晏公子有话说么。” “还真有一件事。”慕清晏清俊肃穆的脸上忽的浮起笑容,“这么多天了,胡公子你看出我的来历了么?” 胡天围一愣――他当然没看出,慕清晏的功力与招数他都从未闻听。 慕清晏微微一笑,“看来是没看出了。不过,我却看出你们主仆的来历了。” 胡天围神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慕清晏忽然提高声音,“天玑长老段九修,藏头露尾十几年,我没想到你居然潦倒落魄到这个地步。” 此言一出,冰室内数人俱惊。 紧张寂静片刻后,一路上低头装哑巴的老仆缓缓抬起头,露出阴恻恻的笑容:“后生眼力不错啊,居然看得出老夫的来历。” 见这哑巴说话了,胡天围又恭敬的站到他身后,蔡昭知道慕清晏所言不虚。她忍不住道:“你,我……我听说蔡平殊女侠当年对你下了格杀令啊,原来你没死么?” 段九修笑了起来,一张风干褶皱的老脸愈发难看,“蔡平殊那贱人当年不可一世,还不是死在我前头了,真是可笑,可笑极了!” 蔡昭冷下脸:“人当然没乌龟活的长,这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慕清晏冷冷道:“蔡女侠虽寿数不永,可她活着时不是痛快肆意,就是锦衣玉食,比你这么畏畏缩缩不得见人,可强的多了。” 段九修阴□□:“小兔崽子少逞些口舌之快,等我将你俩拿住了,兴许还能发发善心叫你死的痛快些。不过你放心,你这花容月貌的‘妹妹’,老夫定然好好‘照顾’。”想到得意处,他发出桀桀笑声,满是淫邪恶毒。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别到时候反落在我手里,我可不会看在天玑长老的名声上,姑息你这把老骨头。”慕清晏神色不变,“哦,我忘了,如今的天玑长老已经不是段老您了。” 段九修大怒,“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不见棺材不掉泪!”他转头吩咐,“天围,我们动手吧。这姓晏的有些辣手,你不可轻敌。” “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来罢。”慕清晏清啸一声,当即扑将上去。 段九修师徒凝神以待,慕清晏忽在半空中转了个向,朝四面冰壁飞快的重重拍出几掌,随后再虚拍向高高的冰顶与脚下的冰面。 之前落入冰窟时,慕清晏仔细观察了前后两次巨震,无论是那两头白毛昊故潜萄郾晶巨蟒,都是撞到冰壁上引起冰窟震动。 这间冰室也不例外,支撑空间的四面冰壁碎裂,冰室立刻摇摇欲坠。 趁那对师徒没有反应过来,慕蔡二人各展轻功,飞快的向上跃去,段九修师徒紧跟其后,慕清晏手中扣了两枚适才在毒血中浸过的冰碎片,正欲向下射出时,忽闻一声野兽巨吼,那只形体较大的白毛瓴恢从何处窜出,越过慕蔡二人,径直冲向段九修师徒。 它先是一头撞翻了胡天围,让他重重摔在冰面上,又咆哮着扑向段九修。 段九修知道这白毛暧为配偶复仇,已存了心同归于尽,来势凶猛异常。他不敢托大,只好双脚在冰壁上一蹬,运起全身功力双掌拍出。 白毛瓯鸣一声,被重重打在冰壁上,但段九修出掌之后,也只得落到地面。白毛曛道力不可敌,哀嚎着从上方飞跃离去。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时,慕蔡二人终于攀至头顶出口处,然而顶部的冰层已直直裂成两半,两片巨大厚重的冰层同时向冰室内坠落,恰如一面厚墙将二人隔开。 也在此时,慕蔡二人攀爬的冰壁居然向后裂开倒去,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这间冰室只是一座巨大冰窟的隔层,周围巨大面积的冰层之下也是中空的。 漫天冰碎落下,无边无际冰雪涌入,两人只能奋力向各自头顶上的空隙飞跃而去。 彻底被分开千,慕清晏全力向女孩吼道,“等脱身后,我们山下汇合!” 蔡昭也高声回应:“说定了!” 将将脱离冰窟前,蔡昭回头看了一眼―― 冰室完全倒塌时,段九修师徒还在底部,再飞身跃起已来不及了,于是他俩麻利的钻入另一口冰洞,估计打算再找出路。 金保辉躺在冰面上,满身鲜血一动不动,应是断气了。 蓝田玉坐在快要倒塌的墙边等死,从他喃喃自语的口型中,蔡昭知道他似乎反复说着‘报应’之类的言语。 蔡昭不敢留恋,生怕被涌入的积雪再埋回去,只能不停的向冰层的外部边缘飞身跃去,足足飞跃了小半个时辰,双脚才踩到实实在在的地面,而非中空的冰层。 她起身四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既无人烟,也无兽鸣,孤寂清冷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她一下坐倒,取毛皮水囊喝水时,发现怀中有一异物,摸出来一看,居然是那个杏黄色的小玉瓶,也不知慕清晏什么时候塞进她怀中的。 “他应该能脱身吧?”蔡昭喃喃自问。 慕清晏的轻功不逊于自己,功力更是胜出不少,连自己都出来了,他应该没事吧。 来的时候三个人热热闹闹,现在只剩她一个孤零零的,不免叫人心情低落。好在背上的行囊完好,干粮衣裳都在,她慢慢走下山去,沿途等等慕清晏也好。 对着晃瞎眼的太阳,蔡昭歪头坐了许久,越想越觉得憋屈。 忽的一下立起,指着冰树叶上自己的倒影,沉着嗓子怒骂起来,“走什么走,等什么等,上山时说了一堆大话,结果身边之人死的死散的散,还要跟个龟孙子似的逃下山,姑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你的事办完了么?不是涎液,是另一件事――你办完了么,你能心安理得的下山了么?以后出去别说是姑姑养大的,姑姑丢不起这个人!” 狠狠骂了自己一顿,蔡昭果然舒畅许多,心中飞快的打算起来。 ――第一步,先找个安稳地方调息恢复,以应大战。 既然都想明白了,她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二步,她要找个俯瞰视野最大的高处。将行囊整理好后牢牢绑在身上,她高高的昂起头,大步前行。 第56章(悬崖雪屋.上...) 这片悬崖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平整雪地, 离悬崖二十丈立有一座茅屋,外头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严严实实,只有背面矗立着的几棵挺拔雪松, 上端的陈旧红绸带随风飘动, 给这纯白世界带来一抹亮色。 屋内正中烧着热烘烘的火炉, 段九修在屋角盘膝调息, 闭目养神, 胡天围坐在炉旁烤火,周致钦呆呆的靠在另一个屋角。 胡天围笑着招手:“周大侠过来烤烤火罢, 东方大侠惨死,我等也甚是悲戚,你还是节哀顺变的好。” 周致钦喃喃道:“没想到, 真没想到, 我们八拜之交, 情同手足, 出生入死这么多回,他居然死在了这里…” “不止东方大侠,老金和老蓝也没了, 这回真是伤亡惨重啊。”胡天围叹息。 周致钦冷冷道:“哼, 惺惺作态,我可没瞧出你有多悲伤。” 胡天围打了个哈哈:“故人已逝,悲痛何益。说起来你还得谢谢我, 吃了你儿子的那白毛畜生叫我打死了一头,另一头也伤及脏腑,命不久矣。” 周致钦:“我没亲眼看见, 怎么知道不是你胡吹大气。” 胡天围皱眉:“怎么着,你还要接着追杀剩下那头白毛昝矗浚⊥蛞辉儆錾夏翘醣萄郾晶巨蟒怎么办。” 周致钦冷哼一声, 没有说话。 “算了,还是喝口酒暖暖身子吧。”胡天围拿起搁在火炉旁的酒囊,先自己喝一口,随后举向周致钦。 周致钦犹豫一下,还是朝胡天围走去,接过酒囊擦擦壶口,正要仰脖饮酒,雪屋大门砰的被撞开,一个雪团疾速飞来,啪嗒打掉了周致钦手中的酒囊。 蔡昭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周大侠,别喝那酒,肯定有毒!” 周致钦一惊,胡天围一喜,段九修闻声后猛然睁开眼睛,目中暴□□光,宛如瞧见了猎物的毒蛇。 “小晗姑娘,你,你不是下山去了么?”周致钦很是惊讶,“你兄长呢?” 蔡昭摆摆手:“周大侠,先别问这些了。你知道么,那人根本不是姓胡的老仆,他是天玑长老段九修!他没死,他死遁逃过了当年的格杀令!” 周致钦一脸难以置信,但还是果断的离开胡天围,走到蔡昭身旁。 段九修缓缓起身,桀桀而笑:“正愁找不到你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胡天围恭顺的走去扶住他。 蔡昭恨恨道:“像你们师徒这样作恶多端的魔教妖孽,早该碎尸万段!周大侠,咱们联手杀了他们罢!” 周致钦缓缓拔|出自己那把刃上重重缺口的长剑,然后将东方晓完好的长剑递给蔡昭,沉声道:“段九修,当年你血洗清风观,犯下累累血债,既然我东方贤弟不在了,我这做兄弟自然责无旁贷!” “周大侠真乃慷慨君子!”蔡昭接过长剑,眼中流露赞赏敬仰之意,然后转头娇斥一声,“奸贼!纳命来!”说着,就向段九修师徒扑去。 “说的好!”周致钦随后也跟上。 段九修师徒始终面沉如水,做出戒备之姿,然而当蔡昭扑至半途时,胡天围终于抑制不住微微张嘴,露出几颗尖尖的牙齿,眼中闪现期待喜悦之色。 说时迟那时快,蔡昭左腕忽的飞出一道银光,磬的一声钉在左侧房柱上,手腕猛然使力,整个人便如一只轻巧的浅色风筝疾速向左侧飞去。将将撞上房柱之际,她单足在柱上一点,便如满弓而出的羽箭再度飞回,而此时周致钦已在她身前…… 刹那间,犹如一道金红色的光芒破晓而出,锐不可当的一轮矫健旭日直直落下,周致钦惨叫一声,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的摔到墙角。 屋内忽然寂静。 段九修师徒震惊到难以形容,半晌没有动静,由着周致钦在地上嚎啕痛呼――一道深极见骨的狰狞血痕从他左肩贯至下腹,持剑的右手齐腕而断。 其实从蔡昭飞离自己面前,周致钦就知道不对了,他也算北宸六派中响当当的高手,向前虚拍一掌,硬是在半空中腾挪转身,举剑抵挡。 可惜,他遇上的不是寻常兵器。 “艳,艳阳刀?!”周致钦一手紧紧捂着破开的肚腹,强忍剧痛坐起,定定的看向蔡昭手中那轮绚烂无比的人间利器,“你,你是蔡昭?!” “自幼时一别,许久未向周叔父问安了。”蔡昭语调缓慢,“周叔父近来可好?” 周致钦满脸悲怆:“你这孩子难道疯了么,为何要向我出手?!” 蔡昭面露微笑,“别装了,我姑姑和父亲在佩琼山庄长大,闭着眼睛都能认出周家的剑法来。我虽背上没长眼睛,但在跃开的那一瞬,清清楚楚的看见周叔父手中之剑摆出的正是‘月下小酌’的起剑势。” “彼时你我离他们师徒还有半个屋子的距离,‘月下小酌’却贴身搏杀的招数,周叔父,你当时想杀的是谁啊?” 周致钦冷汗涔涔:“不,不是。是他们说你是魔教中人,害死了蓝田玉与金保辉,所以我才,才……” “周叔父别逗了好么。”蔡昭冷漠道,“我是不是魔教中人还两说,胡天围却是板上钉钉的魔教长老首徒,手上更是血债累累,你与他都能一屋烤火分酒而饮,反而对我痛下杀手,你欺谁是傻子呢。” 周致钦无话可说,求助的目光投向屋角。谁知他刚动弹了一下,蔡昭冰冷的声音立刻响起,“段长老与令徒最好一步也别动。” 段九修师徒果然正要上前,猛的瞧见蔡昭左手握着个杏黄色小玉瓶,而她离火炉近有半步距离,伸手就能将玉瓶丢入火种。 他们立刻止步。 “想来金保辉都跟你们说了这瓶子里头是什么。”蔡昭将玉瓶亮给他们看。 师徒俩凝目而望,果然是金保辉描述的那个三四寸长的杏黄色小玉瓶,瓶口还有一圈陈旧的铜线。胡天围却道:“谁知道瓶子里有没有涎液,少装神弄鬼的!” 蔡昭眉间一蹙,“你们不信?不要紧,我洒一点儿出来给你们闻闻好了。”说着左手拇指一顶,就要顶开瓶口玉塞。 “不用不用!”胡天围立刻大喊――才那么个小瓶子,里头装的涎液必然不多,肯定得先紧着师父,只有多出来的才能轮到自己,他当然不愿浪费半分。 “麻烦段长老与令高足站远些,最好贴墙而站。”蔡昭笑吟吟的。 段九修哼一声,“别狐假虎威,我们杀了你,一样能拿到这瓶子。” 蔡昭沉下脸:“雪鳞龙兽的涎液逢寒不凝,遇热即化。段长老觉得是我将涎液泼进火堆快,还是你们师父扑过来快?是你们师徒制住我快,还是我自断心脉快?” 女孩刚才杀伤周致钦那一下虽是有意算计无意,然而出手之准,发力之狠,均是上上之选。师徒俩心中清楚,哪怕二对一,他们也无法三两下就制住女孩。 “小姑娘花容月貌,舍得就这么死了?”胡天围强行调笑。 蔡昭淡淡道,“我叔祖父蔡长风当年与天璇长老同归于尽,毫无所惧,我姑姑蔡平殊为杀聂恒城,不惜施展天魔解体大法自残,以命抵命――贤师徒以为我舍不舍得自己这条命。” 胡天围笑容消失,转头去看自家师父,发现他同样沉默。 换成别人,他们师徒未必肯信对方会置生死于度外;但换成姓蔡的疯子,他们不自觉就信了九成。 “我死不死不要紧,要紧的是贵师徒没了这雪麟龙兽的涎液,未来恐怕会很难堪。”蔡昭笑颜如花,“当然,你们若能找到雪鳞龙兽,一样可以取得涎液。不过……” 她微微仰头,仿佛看向屋外山顶,“人们最后一次真真切切看见雪鳞龙兽已是一百六十年前了,后来虽屡有传闻说听到雪鳞龙兽的叫声,但究竟只是传闻。对了,那个眼线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他怎么知道雪鳞龙兽现身了?” “什么眼线!”胡天围沉不住气。 蔡昭:“就是客栈里死掉的那个掌柜啊,他不是你们留在山下的眼线么?” 段九修咧嘴一笑:“小姑娘挺聪明的。不错,冯三(掌柜)是我们的眼线,他从山民手中得到一片鳞片,我拿去给金保辉看了,确认是雪鳞龙兽的鳞片不假!” 蔡昭轻笑出声,“我还当是什么呢,只是鳞片啊,说不定那异兽早就死了呢。或者,人家拍拍翅膀早飞走了呢。” 女孩笑起来,“还是拿我手中这瓶涎液容易些吧。” 段九修紧咬牙根,无奈之下还是妥协了,退后数步直至贴墙,刚好就在周致钦身旁。 胡天围也只好跟了去,便走便道,“你究竟要怎样才将涎液给我们!” 蔡昭:“很简单,你们杀了周叔父就行了。” 胡天围愣了,“你,你说什么?!” 蔡昭补充,“为了防止你们作假,我要你们割下周叔父的头颅。等我见到他身首异处,我自会留下玉瓶离去。” 女孩生的像桃花般清艳,一张嘴却要割人头颅,便是随意杀人的胡天围也一时悚然。 周致钦连忙抱住段九修的腿连声哀求,“别,别杀我,求求你……” 段九修一动不动,森森冷笑:“果然是蔡平殊那贱人养出来的小贱人,一般的毒辣!” 蔡昭立刻沉下脸色:“我忽然不想活了,我要与你们同归于尽。”说着便去拔瓶口玉塞,作势倒掉涎液。 “别别别,打住打住!”胡天围连连吼叫,“有话好说,你发什么疯啊!” 蔡昭冷着脸:“我不想再听见对我姑姑任何不敬之言。” 胡天围急出一头汗:“家师胡言……啊不,家师只是一时顺口,并非有意轻慢令姑母啊!再说了,你姑姑当年几乎将我们一脉赶尽杀绝,我们不骂她才奇怪吧!” 见蔡昭又要去倒玉瓶,胡天围只好服软,“好好好,我们不说就是了,不说就是了!” 蔡昭这才堵回瓶塞。 段九修被气的半死,咬牙道:“你别虚张声势,真逼急了老子……哼哼,我未必非要这涎液,你却非死不可!” 蔡昭摇头,“就算我非死不可,贤师徒也一定死的比我惨――魔教大戒,决不许教外之人修习教□□夫,违者受刑而死。都有些什么刑呢……” 她回忆慕清晏半夜给她讲的吓人故事,“百年前,有人偷习魔教功夫,被捉回去后点了天灯。据说用的还是小火,足足烤了两天才死,死的时候人缩小了一半,都烤成人干了。” “七十年前,驷骐门有个胆大的混入魔教偷功,被凌迟而死,好像被片了一千多刀吧,全身皮肉片完了,据说人还能喘气呢。” “五十多年前,一个不要命的江洋大盗又犯了戒,被魔教刑堂用烧红的铁钎贯入他魄门,惨叫了三天三夜才死……” “够了,别说了!”胡天围惊骇的脸颊上的肉不住抖动。 “你们师徒已被魔教革除了。”蔡昭看着神情自如,实则心中对魔教的刑法恶心不已,暗骂慕清晏那混蛋没事乱吓人。 “……若是被人知道你们不但想偷功,偷的居然还是聂恒城的神功,我倒很好奇你们师徒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段九修脸色难看至极,一脚踢开犹自哀求的周致钦,“杀了你,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我还活着。”说话间,眼中已冒起浓浓杀气。 蔡昭轻轻一笑,反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兄长’去哪儿了呢?明明他也逃出来了啊。” 段九修一怔,停下脚步,“你兄长去哪儿了?” “又错了,你该先问问周叔父,我有没有兄长。”蔡昭态度和蔼。 段九修忍着气,他的眼光一扫过周致钦,周致钦连忙道:“没,没有。蔡昭只有一个弟弟,上头没有兄长。” “那他是谁?”胡天围追问。 “自然是我的护卫。”蔡昭道,“晏公子适才受了些伤,便奉我之命先下山去了。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论我回不回去,他定然不会给贤师徒遮掩的。” “他会将你一人留在山上?”胡天围怀疑。 蔡昭坦然:“我是他的主人,奴仆自然要听主人的话。” ――这理由取信了胡天围师徒。 段九修满脸煞气:“也就是说,不等几日,神教中人皆知我尚在人间了?” 蔡昭点头,“对呀,所以你非要这雪鳞龙兽的涎液不可,只有它才能保住你们师徒的命。” 胡天围愈发紧张,手足无措。 段九修忽的一笑,“小姑娘别胡说八道,什么偷功云云,都是你们北宸六派编派出来诬陷我的。当年你姑姑杀我不成,如今又想挑拨神教来杀我,教中兄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 蔡昭知道他不肯轻易服输,当下便道,“行吧,那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自从在客栈中见到你们,到这一路上的艰难凶险,我始终十分奇怪――你们师徒,陈复光,金保辉,蓝田玉,还有周叔父与东方晓,明明八杆打不到一处。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们几个齐心协力上雪山冒险呢?” “直至金保辉在冰洞中吐露他此行为的就是雪鳞龙兽的涎液,以及段长老身份暴|露,我才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而随着这个念头愈发清晰,周叔父与东方晓就藏不住了。” 她鄙夷的瞥了地上的周致钦一眼,继续道:“按时间前后来算,先是清风观血案。我猜那回段长老屠戮清风观时,东方晓并非幸运逃脱,而是长老手下留情了。” 段九修桀桀一笑:“不错,清风观不论男女老幼都是硬骨头,老子正杀的没趣,忽然碰到个软蛋,吓的尿裤子不说,还跪地磕头求我别杀他!呵呵呵,老子便留他一条狗命,想着将来说不定有用。” “长老真是远见,后来可不是用上了么。”蔡昭语带讥嘲,“我姑姑领人逐一清除长老的门人与桩口,最后终于抓住了长老――若我猜的不错,是东方晓暗中动了手脚,让长老逃过一命吧。” 段九修露出一口黄牙,“那软蛋虽然没种,但脑子不错。他师兄云篆道人那会儿已经废了,清风观只剩他一个,蔡平殊便将我交他处置。软蛋便说要让我受尽折磨而死,提出将我沉入鳄鱼潭被活活咬死,同时暗中送出消息。” “一日一夜的功夫,他们带着我赶到鳄鱼潭,天围也已派人暗中从那泥潭底部挖出一条通道。我被捆了石块丢入鳄鱼潭后,天围立刻将我救出,同时放一具衣着体态差不多的男尸。等鳄鱼将那尸首吃的七七八八,浮上去些许残肢,事儿就完了。” “败类!”蔡昭想到姑姑一番辛苦最后却白费在卑劣小人之手,心中十分气愤。 顺口气后,她继续说来,“接着是陈曙之死。他被我姑姑破了五毒掌之后,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我听说聂恒城对外人虽然凶残,但对自己人却十分亲厚。我猜,他怜惜弟子遭受巨创,便将自己新学来的那门神功相授……段长老,是这样么。” 段九修道:“不错。聂恒城不是个东西,但拿四个弟子是真当亲生儿子来看的。陈曙是个废物,不肯耐下心来修习上乘武功,反而为了尽早成名练五毒掌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功夫。哼,自古修武一途,焉有捷径可走,活该被蔡平殊破了保命功夫!” “本来他缩在幽冥篁道潜心练功,也不会出事。偏偏他性情暴躁,受不得激,为了一点小事就冒险离教,结果叫佩琼山庄的人窥破了行踪。” 蔡昭点点头:“这就对上了。那回陈曙身边带了许多魔教高手,佩琼山庄为了诛杀此贼也是损耗不少。” 说到这里,她忽看向地面,“周叔父,说起来,你才是一切的源头吧。没有你,根本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的独生爱子也不会死。” “不不,没有,没有……”周致钦捂着伤口,脸色惨白,触及蔡昭清冷的目光,才颓然承认,“不错,都是我。” 蔡昭接着道,“周叔父是周伯父的左右手,等魔教贼人尽数伏诛后,善后收尾的必然是周叔父。我猜周叔父从陈曙的尸首上发现了什么。嗯,是信件?”她牢牢盯着周致钦。 “……是一封没写完的信。”周致钦脸色灰白,“我们追杀了几日几夜,陈曙自知摆脱不掉我们,就打算让手下人突围出去送信。谁知信写到一半,我们就杀到了。” 他心神迷惘,思绪不知不觉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 一夜激战,魔教高手的尸体铺满了客栈的院子,鲜血与雨水混合,染红了地面。周氏子弟均是疲惫不堪,作为未来庄主的左膀右臂,周致钦照例负责收尾。 当触及陈曙之尸时,也不知怎么的,他鬼使神差的搜了陈曙的尸身,然后摸出了一个被打碎的玉瓶,碎瓶还泛着古怪的青草气息,甜腻又辛辣,……以及半封信。 “那信是写给陈复光的吧,有关聂恒城的神功?”蔡昭问。 周致钦点头,“陈曙在信中说,他命不久矣,如今让心腹将聂恒城给他的雪麟龙兽的涎液给弟弟送去,配上早先他教陈复光背诵的心法口诀,即可练成聂恒城神功第一层。” “于是你就动了邪念。”蔡昭冷冷道。 周致钦瞳孔涣散:“那是聂恒城的神功啊!哪怕只有第一层,也是难以想象的威力惊人。尹岱老宗主本来还能跟聂恒城打个平手,可聂恒城练那神功没多久,尹老宗主就远不是对手了……我也想练啊,等我练成了,就再也不用当什么狗屁左膀右臂了,再也不用精疲力尽还要装出笑脸去做脏活累活了!我的才干武功都不比周致臻差,为什么我不能当庄主?!” 蔡昭毫无所动:“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是我姑姑说的。每回佩琼山庄比武,你都只输周伯父一招两招,所以你觉得自己武功比周伯父差不了多少――其实是周伯父有意让你的。那会儿我姑姑就常爱埋汰周伯父不实诚,周伯父却说,周氏子弟成长不易,须得鼓励慰勉。” “若他全力以赴,百招内可以打的你满地找牙。”她叹气,“看来还是姑姑对。” 周致钦如遭雷击,“不是,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胡天围撇撇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周致臻百招内将周致钦击败,他该生出不服气的念头,还是会生的。” 周致钦宛如被抽走了精气神的纸架子,低头缩到一旁。 蔡昭:“如此,事情就都连起来了。” “周叔父发现了陈家兄弟的秘密,可他根本不认识陈复光,更不知道他躲在哪儿――陈曙将弟弟护的密不透风,寻常人根本碰不到。周叔父肯定寻了许久许久,最终明白自己是无法独力获得神功的,只好开始找帮手。” “他找的第一个帮手应该就是东方晓,而东方晓则认为大海捞针毫无意义。魔教藏的人应该让魔教自己人去找。对了,就是段长老您。” “段长老您在魔教内根深叶茂,哪怕遭受重创,肯定还有残余势力。而段长老您也不甘心永远隐姓埋名,于是两边一拍即合。” “段长老找到陈复光后,接下来就需要雪鳞龙兽的涎液了。我猜魔教也没更多的涎液了,于是你们只好来这大雪山碰碰运气。于是你们又需要一个善于勘探雪山地形的蓝田玉,和一个精通驯兽并能分辨雪鳞龙兽涎液的金保辉。” “如此,人就齐了。” 蔡昭看着段九修,“段长老,我可都说中了?” “中,当然中。”段九修阴恻恻的笑了下,“不过……” 门外忽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蔡昭一怔。 深山雪岭,谁会来敲门? 第57章(悬崖雪屋.中...) 敲门声柔柔的, 四声后轻轻推门,走进来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绮浓。 她的面庞还是那么甜蜜, 眼神还是那么妩媚, 蔡昭不由得恍惚了下, 好像绮浓踏着蹁跹动人的脚步刚从客栈二楼下来, 丝毫不曾经历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 绮浓见到屋里还有蔡昭, 微微惊讶了一下,然后走到段九修身旁恭敬的福下身, 双手捧上一叠雪白的丝帕,里头隐约透出点点殷红的血迹。她道:“禀报尊主,绮浓幸不辱命。” 段九修接过丝帕展开一看, 略略读了几行丝帕上的字, 脸上露出笑意:“好, 干得好。绮浓辛苦了。” 胡天围忧心忡忡:“应该不会有假吧。” 绮浓伸出左手, ‘柔柔的’捏住胡天围的耳朵,爱娇道;“阿围就是爱操心。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快咽气了, 他骗我做什么。” 胡天围疼的连声叫唤:“我错了, 我错了,绮浓姐姐饶了我吧。其实我是心疼姐姐写了这么多血字,哎呀, 手指可疼坏了吧。” 绮浓柔媚的睇了段九修一眼,口中却依旧对着胡天围道:“算你小子还有良心,哎哟喂, 那心法口诀老长一段,为了怕忘记, 我才咬破手指写下来的。不过,只要尊主吩咐我办的事没出差池,我吃什么苦都成。” ――这种年龄差的男女打情骂俏,蔡昭恶心的恨不能泼他们一盆狗血。 段九修心中得意,仰天哈哈大笑,“真是天助我也!绮浓的心意,老夫领受了。”笑罢又道,“小蔡姑娘,老夫大事将成,你若肯弃暗投明,老夫绝不亏待你!” 他看蔡昭神色冷淡,怫然道,“怎么,你不信我能成事?” “自然相信。”蔡昭冷冷道,“绮浓姑娘对着个面孔像风干老橘子皮的糟老头都能柔情万千,骗起寻常男人来自是愈加手到擒来。” 段九修和绮浓的脸色陡变。 “所以,绮浓姑娘这一路上装模作样,与胡公子大唱双簧,就是为了从陈复光嘴里骗出心法口诀吧?如今心法到手了……”蔡昭盯着绮浓,“陈复光现在何处?” 绮浓装出一脸哀戚:“唉,陈公子伤势太重,因为不想拖累我,就自行跳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了,此刻想必已经不在人世了。” 蔡昭冷冷道:“陈复光根本没有受伤,他是受惊发烧了。” 绮浓毫不在意,“哦,那是我记错了。陈公子病情太重,因为不想拖累我,就自行跳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此刻想必已不在人世了。” 蔡昭心里清楚,绮浓一定是在骗出陈复光的心法后就随手将他推进某个冰窟窿了,好一个艳若桃李蛇蝎心肠的女人。不过这也符合她心中的预期――段九修师徒果然并不打算真的与其余几人分享聂恒城的神功秘籍。 “恭喜段长老,心愿达成了一半,现在就将另一半也了结了吧。”她道,“你们宰了周致钦,我就交出雪鳞龙兽的涎液。” 地上的周致钦再度惊惧的瑟缩起来。 段九修目色阴鸷,“我与你们北宸六派血仇不浅,你居然不打算与我拼命,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我总觉得其中有诈。” 蔡昭:“我为什么要与你拼命,我的护卫已下山将你的事嚷嚷出去了。你偷练聂恒城的神功,犯了魔教的大忌,很快就有人来找你算账了,北宸六派乐得看戏,干嘛费劲。” 这话不假,但真话更气人。段九修忍着气,“你既知道我要练的是聂恒城的神功,怎么还会肯将涎液交出。你脸上装的风淡云轻,其实心中暗暗打着坏主意吧!” 蔡昭:“我为何要暗暗打主意,我可以明着把主意告诉你――虽说如今魔教不如聂恒城那会儿强盛了,但破船也有三斤钉,就凭你们三个丧家之犬,一旦魔教大举搜捕,用不了多久就成三条死狗了,那多没趣啊。我巴不得段长老您练的法力高强些,这样才能与魔教斗的久些,狠些。我们北宸六派在一旁做壁上观,何乐不为?” 段九修脸色黑红变幻。 蔡昭这番话可谓阴损至极,然而她明明白白说出来,他反而无话可说。本来魔教与北宸六派就是血仇,蔡昭恨不得他与魔教两败俱伤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你就不怕我练成神功后,先诛灭聂矗再收拾北宸六派?”他沉声道。 蔡昭一声哂笑,“你以为人人都是聂恒城么?” 段九修捏紧掌心:“你什么意思。” “当年你与聂恒城同时被魔教老教主收为养子,老教主派一样的高手指点你们武功,一般教导你们办事。可不到二十岁,聂恒城就胜过你一大截了。” “我姑姑在佩琼山庄长大,与周家子弟一样练功一样作息,可只有她所向无敌,最后还能自创武学。同样的秘籍,不同的人来领悟修习,你以为威力能一样么?” “就聂恒城那样罕见的上佳资质,从开始修习到神功初成也费了好几年功夫。段长老,您又得费多少年呢?在练成神功之前,您还得费心保住自己的安危吧。” 自少年时代起就处处落败于聂恒城,是段九修此生最大的恨事。被蔡昭当众揭穿了自己几十年来的隐痛,段九修当真怨毒憎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对蔡昭顿生杀意。 两边对话的功夫,胡天围已在绮浓耳边说了蔡昭的来历。 绮浓见段九修被气的连身子发颤了,当即厉声呵斥道,“好个刀口无德的小贱人,你别打量着有雪麟龙兽的涎液在手,就有恃无恐。真将我们惹急了,拼着不要这涎液,也先将你活活弄死了再说!” “绮浓姑娘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蔡昭道,“你如今春秋正盛,当然不着急,有的是时候慢慢寻找雪鳞龙兽。可段长老难道也等得住么?为了这次机缘,他已蛰伏了十几年,何必为了些许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呢。” “不过也难说,反正秘籍已经到手了,等绮浓姑娘你熬死了段长老,再慢慢来找雪鳞龙兽的涎液,岂不更妙。”她索性挑拨离间起来。 绮浓一听这话,脸色大变,连声道:“尊主明鉴,绮浓绝无此心。” 有没有这个心,蔡昭的话都很有道理,直接击中了段九修的心病。 他心知自己年岁已高,一旦过世,秘籍自然会落到弟子和绮浓手中,到时他俩双宿双栖,说不得更高兴。何况成大事不拘小节,自己这样高的辈分与一个十几岁小姑娘计较口舌,便是赢了又有何益。 等将来练成神功,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回过头来将所有得罪过自己的人拿住了,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真丈夫所为! “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杀周致钦不可?!”他粗着嗓子道。 蔡昭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照清人心。她缓缓道,“我要杀他的原因,与你磨磨蹭蹭不愿杀他的理由,是一样的。” 段九修:“……你又知道什么了。” 蔡昭:“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年你们师徒东躲西藏,就是怕魔教发现你们的行迹。可修习神功这么要紧的事,流离失所风餐露宿怎么成,一个不慎,走火入魔就糟了。那么躲去哪儿好呢?天底下还有比北宸六派更好的地方么。” “段长老恐怕一开始就想好了,蓝田玉陈复光之流,利用完了不妨除去,但金保辉与周致钦最好留下一个。找个驷骐门或佩琼山庄门下的庄园躲起来,有金周二人遮掩并照看,有吃有喝有人服侍,日子安稳妥帖,你就能静下心来练功了。” “之前金保辉已经死了,若是周致钦也死了,未来的日子你们师徒躲该哪儿去呢。” 这些事段九修甚至没有告诉绮浓与胡天围,他们一齐道:“尊主/师傅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绮浓/弟子佩服之极。” 地上的周致钦听了,既然担心自己未来要受胁迫,收容魔教败类于门内,又欣喜自己既然对段九修有用,估计暂时不用死了。 段九修道:“既然你都猜到了周致钦对我的用处,就该知道我不会杀他。” “不,你会杀他的。”蔡昭道,“你不杀他,你这辈子也练不到聂恒城的神功。你杀了他,虽然要冒些风险,但还有功成的可能。”说着,她将手中的玉瓶往火炉边又送了送。 段九修心知这小姑娘虽然脸上笑眯眯的,但用心极深,下手又狠,寻常人根本谋算不过她。他咬了咬牙,“你若肯放过周致钦,我愿送你一件大大的宝物,或是替你办一件事,包管你以后受用无穷……” “不必了。”蔡昭冷冷拒绝,“该想的我之前早就想明白了。我甘冒风险,独身前来,为的就是杀了周致钦。将来,无论是你风光回教,还是聂辞謇砻呕В都是你们魔教自己的事。你想将祸水引进北宸六派,那是万万不能。” “我姑姑说过了,外伤易医内病难治。可偏偏陈复光已死,北宸六派甚至不知道陈曙还有个弟弟,叫我如何指证周致钦?所以一定要趁早除了这败类。” 还有一件事蔡昭没说,如今北宸六派危机四伏,戚云柯与蔡平春生死不知,还有六个半冒牌货不知潜伏在何处,一旦让段九修和周致钦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段九修思绪起伏,各种念头在心中翻滚。 其实有句话蔡昭说对了,于他而言,第一等要紧的还是秘籍与涎液,即便没有周致钦提供藏身之处,只要自己肯狠狠心,躲进深山老林中茹毛饮血,过几年野人般的苦日子,未必练不成神功。 “你要我杀了周致钦总得先给我些保证,万一那瓶中根本没有涎液呢。”他恨声妥协。 蔡昭忽然一脸正色:“我以我过世的姑姑发誓,这玉瓶中的确有雪鳞龙兽的涎液。” 想起蔡平殊生前的一身正气,段九修对蔡昭又多了几分信任,“你先给我瓶子,我再杀周致钦,老夫绝不骗你!” 地上的周致钦听到这话,伤重攻心,两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蔡昭讥笑一声:“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段长老觉得自己的为人很能令人相信么。” 段九修怒:“那你想怎么办!” 蔡昭微微一笑,艳阳刀往房梁上用力一挥,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雪屋的四面竹墙啪的几声一齐向外倒下,只余一个屋顶与四根墙柱,钢刀般的风雪立刻刮向屋内众人,寒气四溢,唯有蔡昭身旁的火炉还有留有一束微弱的炭火。 “第一,请绮浓姑娘与胡公子向后走三十丈,不是很远,到崖边的那颗雪松旁就行了。”她道。 绮浓与胡天围向后看去,只见后方远处的那颗雪松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矮小。 段九修黑着脸:“看来你早有准备啊。”这间雪屋明显被蔡昭动了手脚,至少四面竹墙都已被轻轻割开,只留了一点维持墙立面。 蔡昭微笑:“段长老也不想想,我比你们早离开冰窟那么久,总不会一直都在梳妆打扮吧。其实我早就找到这间雪屋了,原本想着若周致钦先来,我就一刀杀了,干手净脚。偏偏你们几个是一起找来的,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段九修不愿再跟这狡猾的小姑娘比心眼,扭头道:“绮浓,天围,到后头去。” 绮浓与胡天围不情不愿的应了声,然后飞快向后跃去。因风雪大,雪地又难以使力,两人足足奔了半盏茶功夫才到那颗雪松旁。由近及远,人影渺小。 段九修回过头来:“这下你满意了,然后呢?” “第二,段长老可以杀周致钦了。”蔡昭道。 段九修知道小姑娘武功不如自己,也不怕她毁约,当即拾起周致钦的长剑向他颈间横横一挥,周致钦立刻身首异处。 这个名门正派的败类,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蔡昭点点头:“此处离西面悬崖十来丈,悬崖下八丈是一个平展延伸的冰台,我用松松的积雪在那儿堆了个斜坡。斜坡长十丈,尽头是真正的绝崖峭壁,落下去可以直接下山了。” “待会儿我数三下,会将玉瓶向悬崖扔去――刚才我已经用差不多重的冰块试过了,我扔挺快的,长老十有八|九追不上,只能跳下悬崖去斜坡上捡。斜坡很平缓,玉瓶滚的不会很快,但若不及时将它捡回来,也滚落绝崖峭壁的。” 段九修已经被气的没脾气了,只有连连冷笑。 蔡昭开始数了,“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她猛然将玉瓶向悬崖方向掷去,然后身体朝反方向飞跃而去。 谁知段九修身形一闪,袖中忽飞出一条长长的牛筋索,端头犹如蛇信便准确的卷住玉瓶,另一只手已经作势向蔡昭击来。 蔡昭反应极快,立刻回身挥刀一劈,那牛筋索立刻中间断开,半空中的玉瓶因被两股力量激荡,斜斜的飞向北面悬崖去了。 段九修心中大悔,西面悬崖下面好歹还有积雪,北面悬崖却什么都没有,玉瓶一旦落下必碎无疑,早知如此,就不该为着一时意气偷袭蔡昭。 电光火石间,他不顾一切的向玉瓶扑去,蔡昭鹞子般的轻巧转身,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衣袂飘然的身影从山上直直跃下,只听轰隆一声,屋顶轰然倒塌,段九修直接被盖在破碎砖瓦之下,连蔡昭也半个身子被波及。 “你怎么还没下山?!”一个熟悉的挑剔的居高临下的声音响起。 蔡昭连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谁了。 第58章(悬崖雪屋.下...) 来人自然是慕清晏。 大半日不见, 也不知他忙什么去了,线条优美的下颌冒出了一层薄薄的胡茬,灰毛大氅也不在身上, 手中提了个一鼓一鼓的包袱, 似乎是他将大氅撕下一半包裹的。 “你怎么没下山?!”他黑眸不悦的盯着蔡昭。 蔡昭摸摸自己的耳朵, “你不也还在山上么。” “分别之前你应了我的!” “都一样啦, 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 说话间, 段九修终于从塌陷的屋顶下爬了出来,双手将那杏黄玉瓶护的严严实实。起身后连身上的积雪都不及掸落就扒开玉塞, 一望之下发现瓶内竟然是空的,当即暴吼道:“蔡昭你个小贱人居然敢骗老子,这是个空瓶子!连你姑姑都敢赌咒……” “慢着慢着, 你将瓶子倒过来看看, 究竟有没有。”蔡昭赶紧打断他。 段九修伸掌在瓶口接着, 小心翼翼的倒转玉瓶, 半晌后缓慢落下两滴透明液体。 他:“……” 蔡昭微笑:“你看,瓶子里的确有雪鳞龙兽的涎液,我没骗你吧。” “蔡昭你个小贱婢!居然消遣老子!”段九修暴跳如雷, 说着便向蔡昭扑去, 可惜不及近身,眼前就红光漫眼,其中夹杂着一股浑厚精纯的内力。 他心知不好, 连忙飞快向后跃去。 这时,远远看见屋顶塌陷的绮浓与胡天围赶到,立刻一左一右护在段九修身旁。 段九修竖起单掌护着心脉, 才道:“晏公子好掌力,你不是蔡昭的护卫吧。” 慕清晏没搭理他, 反问蔡昭:“你跟他们说我是你的护卫?”蔡昭嘟哝:“我还说你下山将段九修师徒的事嚷嚷开了呢,这下全拆穿了。” 慕清晏长目眯起,“你就打算靠骗人混日子了么,没听说过大道坦荡人行其中么!” 蔡昭:“……你指摘我这不对那不对的时候,特别像个名门正派。” 段九修被冷落了半天,愈发气愤:“小贱人,敢毁了雪鳞龙兽的涎液,纳命来!”说着,就要与绮浓胡天围一起杀上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蔡昭摆出笑脸,“适才我只是开个玩笑,其实雪鳞龙兽的涎液被我藏了起来,回头拿给长老就是了。” “放屁!你当我还会被你骗第二回么。”段九修大怒,“雪鳞龙兽的涎液根本不能放置在外头,而昨日在冰窟中大家收拾行囊时,我看的清清楚楚,你根本没带任何瓶瓶罐罐,怎么存放涎液!” 绮浓立刻称赞道:“尊主观察入微,心细如发,绮浓敬佩至极。” 胡天围附和。 蔡昭十分奇怪:“我为何要带瓶瓶罐罐,随手挖块坚冰凿个小冰瓶能有多难。倒入涎液后再用冰雪封口,藏在做好标记之处不就行了么,反正此地冷成这样,也不怕冰瓶融化。” 段九修&绮浓&胡天围:…… 蔡昭转头:“我不是很懂,段长老这心计…似乎不大行啊。修行天赋嘛,也不过尔尔,不然就不会被我二十岁不到的姑姑按着打了。那当年魔教的老教主是看上他啥了?” 慕清晏悠悠道:“老教主可能是觉得聂恒城太过精明强干了,就想再收个忠厚老实的养子制衡一下。只不过有点看偏了――忠厚是不忠厚的,老实却是真老实。” 蔡昭:“你真刻薄。” “过奖过奖。”慕清晏左右转头,“周致钦呢?你杀了他。” 蔡昭条件反射:“不是我杀的……呃,你也猜出是他发现了聂恒城的神功,进而串联起整件事么?” 慕清晏一怔:“原来他们折腾了半天,为的是聂恒城的神功?” 他本就是极聪明之人,思索片刻就明白了,“对了,陈曙一直在偷传功夫给弟弟陈复光,陈曙又死于周家子弟的围剿,所以周致钦……” 蔡昭打断:“你是怎么发觉周致钦不对劲的。” 慕清晏看了下对面的师徒三人,“金保辉和蓝田玉口风不严,一路上好几次差点脱口泄密,每回都是绮浓与胡天围不动声色的打断。” 蔡昭回忆片刻,点头道:“不错不错,其实第一天蓝田玉就差点透露曾来过这雪山,但被绮浓假装脚崴了打断。” 慕清晏:“然而到山腰以后,他们便不再阻止金蓝二人,随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蔡昭捋了捋思绪:“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让我们活着下山。起初我们离山下还近,他们怕我们发觉不对后立刻逃走。等到走到山腰以上,他们就不再顾虑了。” “对。”慕清晏道,“然而这不奇怪么。不算金保辉与蓝田玉,周致钦与东方晓是闻名天下的大侠,若是魔教中人要残杀无辜,他二人不会出手相助么。”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点。”蔡昭睁大了眼睛,喃喃道,“我虽然‘武功低微’,但你,周致钦,东方晓,对上胡天围三人,胜算不小啊,为何他们会笃定能杀了我们呢。” “自然是因为东方晓与周致钦本来就与他们蛇鼠一窝,一旦厮杀起来,我自然寡不敌众了。”慕清晏冷笑。 “你们说够了没有!”段九修忍着怒气,“快将涎液交出来,我或可放你们一马!” 绮浓也道:“以尊主的威名,定不会欺你一个小姑娘,赶紧交出来罢。” 蔡昭翻了个白眼:“刚才段长老兴许还可能放我一马,但你如今知道了此刻山下尚无人知道你还活着,并已得到聂恒城的神功,你决然不会留我们两个活口了――这么简单的事我会想不明白么。” 慕清晏一脸斯文耐心:“段长老,我教你一个乖。这种情形下威吓不如诱|骗,你应当说与我们共享聂恒城的神功,我们才愿意将涎液交出来。” 蔡昭皱眉:“才一瓶涎液,够我们五个人练功?” 慕清晏歪着头:“原来不够么。那看来这法子也行不通了。那算了,本来段长老师徒三人也是下不了山的。” 段九修心中焦躁已极:“不知死活,这时候了,还胡吹大气。我们有三人,你们才两个,正要硬拼起来,你们必败无疑。” 蔡昭忽发现慕清晏手中的那个毛皮包袱一动一动的,“……这里面你放了什么?” 慕清晏将毛皮包袱抖开两角,四个白毛茸茸的幼兽脑袋立刻冒了出来,每个都只有巴掌那么大,爪子都没长齐,圆滚滚的脑袋互相拱来拱去,茫然的看着四周。 “这是……”虽然体型大小差异剧大,但这耳朵,这四肢,这牙口,还有蓝幽幽的眼睛和一身白毛,蔡昭还是立刻想到了它们的成年版,“这是雪山白毛辏浚 “应该是袭击我们的那两只的幼崽。”慕清晏道,“你我在冰窟洞口分离后,我跟着那头受了内伤的白毛辏一路追去了它的巢穴,发现这四只小崽子。” “你抓它们做什么,难道它们也能用来练功?”蔡昭惊奇,“算了吧,它们还小呢。”虽说成年白毛暾狞凶残,但眼下这四只毛绒绒的幼兽着实软萌可爱,她不忍心。 慕清晏弹了一下她的脑袋,没好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就不能多想想?!”说着,他将毛皮包袱举至面前,高声道:“藏头露尾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再不出来我就将这四只小崽子砸死了了!它们的父母可是为你而死,野兽尚对你有情义,你却还不肯出来么?!” 这两句话是慕清晏运气发出的,话音并不如何响亮,但却如波浪般悠远传开,震的周遭雪松簌簌落下积雪。 段九修心中一震,心想这小子的修为很是了得,不可小觑。 而其余人等都茫然不知慕清晏在喊谁。 蔡昭等了半天,忍不住道:“你叫的是谁啊…呃…?”她话音未落,只见悬崖后方的冰雪山石忽然动了一块。 因为隔的远,众人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个披着雪白斗篷的人影从那冰雪山石后慢慢走了出来,缓缓走到众人眼前。 待那人拉开帽兜抬头时,除慕清晏外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所见之人。 ――这人竟是已经‘死了’的千雪深! “你…怎么是你呢?”蔡昭呆了,“我明明看见你……”那颗神情凝结在惊恐那一刻的冰冻头颅直直滚到自己眼前,她看的清清楚楚。 慕清晏神情冷漠:“那应该是金保辉的其中一个侍卫,在冰窟第一次剧烈震动时被他拖进某个冰洞打晕。待碧眼冰晶巨蟒来袭时,他假装闪躲进冰洞,将那侍卫易容成自己模样,然后弄醒了推出来。” “原本易身大法在人死后是要现形的,可若是死前被冰冻起来,估计能延缓现形吧――如此,他便完成了金蝉脱壳之计!” 段九修脑筋一动,脱口道:“易身大法?你是千面门的人!” 然后道,“你为何要与我们为敌,你究竟是谁?!” 千雪深脸上的神情很陌生,淡漠又冷静,全不似蔡昭往日熟悉的那个爱吐槽抱怨偷懒的欢脱青年。他缓缓开口,向慕清晏道:“是你杀了雪珠么?” ――雪珠显然就是那头受内伤白毛甑拿字。 慕清晏难得没有抬杠,摇头道:“段九修的风雷掌成名多年,中掌者五脏六腑俱碎,便是一等高手也没几个经得住的。那头白毛瓯嫉桨肼飞弦丫不成了,最后是贴地爬回巢穴的,我沿着它一路吐出的血才找到了巢穴。” 他素来心硬,手下杀人无算,然而触及那头白毛炅僦帐卑求的眼神,莫名心头一动――那是一个将死母亲对幼儿的不舍与无尽担忧。 有时候,禽兽比人更懂得舐犊之情。 他将四只幼崽从洞穴里挖出后本想立刻动身,但发现它们正饿的呜呜叫,八只蓝幽幽的大眼一齐泪汪汪的看自己,只好停下来化些干粮喂它们,险些错过了蔡昭。 “你这奸诈小人!终于肯出来了么。”慕清晏冷声道。 “是我对不住雪风和雪珠。”千雪深低低道,然后看向蔡昭,“小蔡女侠,我也对不住你,但我并非有意欺瞒你的。” 他再道,“晏公子何时发觉了我的破绽?” 慕清晏:“是那握着涎液玉瓶的死尸所在的冰壁――那根本不是一整块的冰,而是许多冰碎堆起来后,再浇上冷水凝结而成的。我击打过真正的整面冰壁,出掌时受力根本不一样。” “你熟悉冰洞地形,我们要走一两个时辰的路,你却可以抄近路绕到我们前面。那死尸与玉瓶是你假死后绕路过去布置的吧。还有之前冰面上的那尊碧玉神像,也是你前一晚借口解手时,溜出去布置的,没错吧!” 千雪深漠然:“不错。那座碧玉神像本是古人用来提醒上山之人后方冰层是中空的,其下就是巨大的冰窟,有巨蟒出没。我将那神像向后挪了几十丈,就是为了保证你们落入冰窟。” 蔡昭觉得自己发声艰难,“……周玉麟和客栈掌柜,也是你杀的?” 千雪深点头:“客栈掌柜是他们的手下,本就该杀。周玉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中原江湖中装的名门正派的翩翩公子模样,每回到这无人认识的冰封荒芜的小镇后就用了化名,不是狂饮滥醉,就是糟|蹋镇上姑娘。”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蔡昭呆呆自言自语。 她从未见过周玉麟,但她想象中的周家子弟,要么像周玉麒那么温文尔雅,细心体贴,要么像周玉乾周玉坤兄弟那样爽朗爱笑,仗剑江湖。 谁知,树大有枯枝。 “好小子!”段九修知道中计后,勃然大怒,“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胆敢戏弄老夫,老夫这就灭了你……” “你不要雪麟龙兽的涎液了么?”千雪深冷冷道,“他们手中那瓶涎液都是我放的,你猜我手里还有多少涎液。不但你,你的姘头和徒弟都能练那神功了。” 段九修生生停下要劈下的右掌。 绮浓与胡天围也紧张了,一左一右上前劝段九修稍安勿躁。 慕清晏朗声道:“你处心积虑,一步步引|诱我们进入雪岭深处,还留下雪鳞龙兽的涎液作为诱饵,好让我们斗的两败俱伤,甚至豢养两头白毛曜霭锸帧―你究竟是什么人!” 千雪深笑容凄然:“刚才,你猜出他们不想让你们活着下山。那么请问,倘若有一家猎户,也遇见了当年正在山中寻找雪鳞龙兽的他们一行,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蔡昭心头一闪,立刻道:“那户人家,就是山腰那座破败的大屋,是你家的?!你不姓千,你是那家人的孩子!” “姓千也没什么不好,师父救了我的命,还教了我能够报仇的本事。”千雪深淡淡道,“若我只是寻常猎户,怎么收拾这群人面兽心的东西呢。” 段九修咧嘴笑起来了:“原来你是那家儿子,那猎户姓什么来着…老夫都记不起来了…” 胡天围很努力的想了想:“仿佛姓陶。” 段九修一脸惋惜:“只记得那家小媳妇生的很是水灵,可惜不能留下。” 千雪深眼中冒出深深的憎恨:“那是我婶婶,我堂弟尚在襁褓中,就被你们一把摔死了,然后你姘头拧断了婶婶的脖子。” 段九修摸摸下巴:“没法子,绮浓就是醋意大,瞧不得模样周正的女人。” “哎呀尊主真是的!”绮浓居然还娇嗔的出来。 千雪深从齿缝中迸出字眼:“十六年前,你们遍寻不到雪鳞龙兽,就在山上用黑火|药乱炸一气,结果引起雪崩,全都被埋了。是我爹和叔父将你们一个个挖了出来,拖回家中休养。谁知你们复原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人灭口!” “你们,恩将仇报,简直牲口不如!” 十六年前,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呢。 彼时,蔡昭还没出生,青罗江大战刚刚过去。 魔教与北宸六派皆严阵以待,前者担心后者趁胜追击,杀上幽冥篁道,后者担心前者不甘失败,会加倍激烈的反击。 就在整个江湖的精力都集中在这上面时,在无人注意的极北之地冰封雪山上,有一群心怀叵测的卑劣小人正在为他们的野心而努力。 陶猎户家,只是他们前行之路上一块小小的石头,连拦路石都算不上,只是可能膈到脚,就被轻而易举的踢开了。 段九修毫不在意:“没法子,周致钦与东方晓心有顾忌,担心叫人知道他们两个名门正派的大侠与魔教之人混在一处,我们只好动手了。” “这种时候了还不忘推卸责任,果然人老了愈发是个窝囊废,你给聂恒城提鞋都不配!”慕清晏冷冷道,“周致钦东方晓固然害怕被人发现自己与魔教之人有往来,难道你不就怕自己死遁之事被揭穿么。万一你们寻找雪鳞龙兽之事被人知道,叫还没死的韩一粟猜出有人想偷练他师父的功夫,你们上天入地也别想躲开!” “你放肆!”胡天围呵斥。 段九修抬手阻止徒弟,沉声道,“你要这么说也行。” “我家根本不是江湖中人,根本不认识你们,怎会泄露你们的身份!”千雪深大喊出来。 段九修只是抬抬眉毛,“事关重大,还是稳妥些好。” 一股怒火在蔡昭心头越烧越旺。 她从小听蔡平殊说那些锄强扶弱的故事时,其实更多关注的是蔡平殊等人如何克敌制胜,如何智计脱险,如何名扬天下。过程畅快淋漓,结局热血豪迈,英雄们享誉而归,恶人受到惩罚――但从未想过那些故事中受伤害的无辜人家。 直到此时,看见孑然一身的千雪深,听他说起往事,想起那座寒风穿堂的破败木屋,原来也曾充满了一户善良人家的欢声笑语……她才明白姑姑执着的究竟是什么。 她抑制不住怒气,踏出一步。 慕清晏一把按住了她,低声道:“我经络所受之伤并未完全恢复,我们两个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既然知道了他们的恶行,可以日后徐徐图之。” 蔡昭知道慕清晏说的是实情,提声喊道:“千雪深,我们先走,等以后我替你报仇。” 千雪深摇摇头,“多谢你,不必了。” 他抬头微笑,“适才你对雪屋的四面墙动手脚时,是不是发觉建墙的雪竹特别容易割断?其实这间雪屋是我建的,这么高的山势,早没有落脚点了,最后一座砖石猎屋比我家所在还要低些。” “十六年来,他们一直没放弃搜寻雪鳞龙兽。不过,他们后来机灵多了,不会亲自前来引人注意,而是派手下来打听,还在山下设了个客栈做哨点。” “一年多前,我建好了这座屋子,布置好了一切,可惜不慎泄了身份,被一伙灰衣人抓走了。好在雪风和雪珠很聪明能干,还是按着计划,当有人摸到这座雪屋时就去偷袭――周致钦的儿子就是被雪珠咬死的,并在一堆尸首旁留下雪鳞龙兽的鳞片。” “掌柜来收尸时发现了鳞片,立刻通报他们,金保辉确认无误后,所有人再度齐聚大雪山。被关押期间,我每日都心急如焚,幸亏小蔡女侠你将我带了出来,不然多年心血,就要功亏一篑了。” 段九修不耐烦了,“罗里吧嗦这么多做什么,说说涎液吧,你藏哪儿了?” 千雪深依旧不理他:“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小蔡女侠,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我能自己报仇的。” 蔡昭听这遗言般的安慰,心中开始不安, 千雪深看向段九修,“这座雪上中的确有过雪鳞龙兽,我爹和叔父小时候就捡到过它掉落的鳞片,还收了不少它滴落在雪地上的涎液――那是很好的补药,能清火润燥,风热发烧时请不起大夫,涎液就能救命了。” “可惜,二十年前,那头雪麟龙兽就死了。”千雪深笑容古怪,“它虽然死了,可是我家收集的涎液还有剩啊。雪鳞龙兽的涎液遇寒不凝,埋在冰里几十年都不会坏。” 段九修师徒呼吸急促起来。 “段长老,十六年前你在我家睡过的那条躺椅还记得么。就在躺椅旁的地板,有个能打开的翻板,翻板下面是个凿空的大冰块。我娘当着你的面,从那里取出新鲜冰冻的肥鸡要给你们熬汤――你还记得么?” 段九修隐隐觉得什么事不好,偏又说不出来。 千雪深一字一句道:“雪鳞龙兽的涎液就在那肥鸡旁的冰匣里。” 段九修脸心头冰凉,一片剧痛――当年若能细细搜索一番,没准他可以提前十六年修炼神功。他已经一把年纪了,还能浪费几个十六年? “把涎液交出来!”他凶相毕露,一步步逼近千雪深。 千雪深笑了笑,“行啊。小蔡女侠与晏公子,好走不送。段长老三位,请跟我来罢。”说着,飞快向刚才出来的冰雪山石处奔去。 段九修立刻猛扑过去,绮浓与胡天围随上。 千雪深的轻功还算不错,但绝无法与段九修相比,不过十来丈就快被追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千雪深的右手触及了那块冰雪山石,将藏在后头的绳子重重一拉。 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以千雪深为中心,面朝段九修方向的半圆形的冰层轰然碎裂――千雪深,段九修,绮浓,胡天围,四人再度跌落冰窟。 蔡昭大惊,刚要过去看就被慕清晏死死拉住。 ――只见一个硕大的白色巨蟒之头从四人落下的洞口高高昂起,双眼碧绿森冷,吐着腥臭血红的信子。 “这里是碧眼冰晶巨蟒的巢穴!”蔡昭大惊失色。 慕清晏绷着脸:“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快走!” 第59章(恩怨皆报.上...) 慕清晏年少有成, 自诩胆大包天,然而碰上这等天地间第一等的远古凶物也不免发憷,他拽起蔡昭就要跑, 谁知蔡昭却撑在原地, 满脸焦急, “千雪深会死的!” “他本来就想同归于尽, 求仁得仁而已。”慕清晏觉得没问题。 “难道看着他去死!” 慕清晏打算把女孩敲晕了, “我赶紧离开,就看不见他怎么死的了。” “你先走吧, 我到山下再找你。”蔡昭不愿再解释,一把甩开慕清晏的手就往前奔去。 慕清晏手上一空,无语, “……你这话自己信么。” 裂开的冰窟洞口深不可测, 蔡昭站在洞口边缘往下看去, 全是黑漆漆一片。正中有一根凸起的巨大冰柱, 巨蟒就盘在这根冰柱之上。它被打搅了睡眠显然甚是愤怒,碧绿的瞳仁竖直起来,散发着令人惊惧的幽光。 段九修三人与千雪深都挂在不同高度的冰壁上, 其中段九修见机最快修为最深, 是以他悬挂的冰壁离地面最近。 巨蟒长年盘踞在黑暗的冰层之下,显然视力不佳,它缓缓的转动巨大的蛇头, 似乎在寻找打扰自己休憩的活物,蔡昭也趴在洞口一动不敢动。 在众人的屏息中,蛇头转动了半圈, 最后竟在段九修面前停下了。 蔡昭一转念就明白了,刚才段九修斩下周致钦头颅时定有活血飞溅到他身上, 留下的血腥气引得巨蟒注意。她心中一乐,颇觉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随着蛇头缓缓逼近,一股森冷寒意袭来,段九修额头冒汗,心中不住咒骂周致钦与蔡昭,眼角一晃,瞥见千雪深就挂在自己下方两丈不到处,满眼都是复仇将成的喜悦之色。 段九修心中大恨,右臂运气,袖中半截牛筋索激飞而去,一下卷起千雪深掷到蛇头面前,而此时巨蟒正缓缓张开深渊巨口,两枚尖利的獠牙有树干那么粗。 眼看千雪深给巨蟒当磨牙点心了,蔡昭只好飞身跃下,左腕上的银链飞出将千雪深从蛇口前拽了回来,同时全力一刀挥出,径直劈中巨蟒侧颈。 趁这当口,段九修犹如壁虎般贴壁上窜,眼看明晃晃的天际就在眼前,忽从上面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声线清冷,“烦请段长老滚一滚。” 段九修被重重一脚被踹在门面上,半边身子都麻了,直直坠落深渊,得亏右手尚能使力,便曲指为爪扣入冰壁,减缓了下坠之势。 蔡昭左手提着千雪深的后领,右手反握刀柄插入冰壁,同样滑落下方。慕清晏踹完段九修后,恰恰看见女孩下坠时扬起的一片衣角。 慕清晏一声叹息,他觉得自己何止像个名门正派,简直大慈大悲活菩萨救苦救难真神仙,该当放到香案上每天供一个大猪头才对――叹完气,他飞身跃下,下行时瞥见绮浓与胡天围正努力的攀着冰壁往上爬,于是长袖一挥,顺手的将这二人也撸了下去。 巨蟒本是上古凶物,遍身覆盖的鳞片坚逾铁甲,寻常利器根本无法伤及分毫,然而艳阳刀也是天下罕见的神器,据说锻造时淬入了烈火骄阳,恰好克制这畏热的冰晶巨蟒。 刀伤入肉,巨蟒吃痛之下疯狂扭动,粗壮的长尾翻江倒海般四面抽打起来,每一下抽打都夹带雷霆万钧之势,坚硬的冰壁被抽打撞击的纷纷碎裂,巨大的冰块雨点般坠落下去,打的刚刚落地的六个人无法直身。 在剧烈震动的冰窟中,绮浓胡天围千雪深滚在地上,慕清晏扯住蔡昭勉强站立,只有段九修用牛筋索将自己悬在冰壁上一个突出处。 这座冰窟犹如一口洪荒巨渊,足有两百多丈深,众人仿佛径直坠入了山腹底部一般,适才他们落下的洞口仰望起来只剩个巴掌大的亮点。但是很奇怪的,冰窟内却并不黑暗,四壁犹如水光流动般透着莹莹亮光。 见此情形,段九修心中叫苦不迭,深入蛇穴还有巨蟒环伺,叫他如何逃脱。 “啊啊啊……”绮浓忽然凄厉大叫起来,胡天围的喉头也发出咯咯之声,二人脸上均是难以言喻的惊恐之状。 借着四壁亮光,众人发现这里不仅是巨蟒巢穴,还是一座令人惊骇无比的骸骨坑洞。 凹凸不平的巨大圆坑内,堆积着层层叠叠的兽骨人骸,从残存的骨骼形状判断,上至飞鸟雪雕,下至野兔野獐雪豹狍子,均成了巨蟒的餐点。最令人恐惧的则是夹杂其中的人类残骨,那些年代久远已化作白骨的尚好些,可怖的是那些巨蟒没啃干净的人体,因为冰雪洞窟极为寒冷,生生将他们残余的身体完好的保存下来。 绮浓坠落之处,正是一具被巨蟒吃掉了半个身子的尸首,须发皆张的半张脸恰在她面前,饶她心狠手辣,也被吓破了胆;胡天围则滚入一堆被巨蟒嗦烂了皮肉的骨架中,糊了一头一脸的血肉冰屑,差点没吐出来。 蔡昭也没好到哪里去,扶着冰壁反胃欲呕;千雪深虽然脸色惨白,但复仇的心火支使他异常兴奋;只有慕清晏神色如常,还自以为体贴的安慰女孩,“这里比神教的祭仙崖好多了,好歹冷得厉害,肉身都没有腐坏。若是落在祭仙崖底,一抬脚就能踩到滑溜溜的眼珠子,再不然是更为滑腻的腐烂脑浆,你站都站不稳。” 蔡昭脸都绿了,“求求你别说了!” 六人尽量贴壁而站,直至巨蟒癫狂渐歇,头顶不再落下巨大冰块,他们才敢探头。 冰块雨是停了,但是愤怒的巨蟒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至,众人连忙严阵以待,谁知就在这时,千雪深忽将一个小小瓷瓶掷到绮浓与胡天围脚下。 瓷瓶碎裂在坚硬的冰面上,溅起碎瓷带着浅黄色的粘稠液体,绮浓与胡天围的都分别溅到数滴。起初他们以为是什么毒|药,谁知既无痛觉也无烧灼。不等他们质问,巨蟒的血红信子已经扫了过来。 最初几轮漫无目的的扑杀过后,巨蟒似乎认准了绮浓与胡天围,巨大的蛇头只追着他二人,饶是绮浓与胡天围修为不低也有数回差点被红信卷入蛇口。幸亏当巨蟒追逐他们时,慕清晏与段九修不住的从侧面发掌击打蛇腹,否则他俩早被冰息喷中变成冰尸了。 然而蛇身巨大绵长,在地上足足盘了七八圈,此刻伸展开后直逼的众人无处可躲。 蔡昭用力拖住一个劲想往前扑的千雪深,“你先上去,我和他待会儿跟上来的!” 千雪深挣扎着嘲讽,“放下你那侠义做派吧,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救的?!” “你不是坏人,你不该死。”蔡昭绷着脸。 千雪深几乎笑出眼泪,“我不是坏人?我居然还不算是坏人?哈哈哈…你瞎了眼么?!” “我没有瞎眼,”蔡昭满眼固执,“我来问你,为什么我们在雪山上的第一夜就你放出白毛辏为什么你要费尽心思,甚至冒着让仇人逃脱的风险,将雪鳞龙兽的涎液放到我面前?我现在都想通了!” 设身处地,如果她是千雪深,仇人一行自然是越深入雪山,对她越有利。 他们进入雪山的第一夜时,离山下还很近,倘若白毛暾姘讶说ㄐ〉某赂垂饨鸨;韵牌屏说ǎ他们不顾一切的逃下山去,千雪深岂非功亏一篑? 至于那冰尸手中的涎液玉瓶,更是千雪深处心积虑安排的。 两头白毛旯室馊ハ击蓝田玉与东方晓,胡天围师徒急着逃出生天,自然会将蓝田玉牢牢握住,周致钦肯定要照顾受伤的东方晓。如此一来,金保辉在无人可依之下,不自觉的会靠到慕蔡二人身边去。 等第二次冰窟震动,众人纷纷躲入冰洞时,金保辉也必然与慕蔡二人一路。 至于那冰封死尸,更是专门冲着金保辉去的。 别人经过那个路口可能毫无察觉,只有对雪鳞龙兽的涎液知之甚深的金保辉,涎液洒落的气息立刻会令他警觉,从而让慕蔡二人获得涎液。 “你安排我们得到那瓶涎液,不是为了让我们和段九修他们自相残杀,而是为了让我们得偿所愿后尽快下山,离开你所布置的陷阱!”蔡昭顶着周围巨响大喊出来。 千雪深脸上宛如被冰冻住了一半,什么表情都没有。 慕清晏靠回来,背贴冰壁时还不忘戏谑,“昭昭是不是想多了,这小子能有这么好心?” “那你说他为何第一夜就把白毛攴懦隼矗砍了吓我们以一吓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还让我们对白毛昶鹆私湫模若是在前一个冰窟里才放白毛瓿隼矗说不定能多咬死几个人呢!”――巨大的蛇尾扫过来,蔡昭扯着千雪深奋力闪避。 慕清晏一个闪身,将一块头颅大小的坚冰拍到巨蟒身上:“因为他眼高手低办事不力啊,你以为人人都能谋定计划后一击即中么?” “你说的对!”千雪深用尽全力甩开蔡昭,然后一头向段九修冲去,堪堪接近他身前五六步时也摔了一个小瓷瓶在坚硬的冰面上,里面同样飞溅出黄色粘液。 然而段九修武功远高于绮浓与胡天围,与巨蟒激斗之际依旧能够顺利闪开,非但没有溅到一滴粘液,还反手一掌将千雪深拍飞到墙上。 “这是什么东西!”段九修看了看地上的黄色粘液,再看向被巨蟒纠缠不休的绮浓与胡天围,意识到了什么。 千雪深躺在地上口吐鲜血,哈哈大笑:“是我从一千条母蛇体内提炼出来,公蛇一闻就发疯,哈哈哈……” 蔡昭转头:“我觉得他还是很有想法的。”――不就是牲口发情时散发的□□气息嘛。 “你看。”慕清晏正凝目注视前方,抬手一指,“这大蛇的脖颈处,似乎梗着什么东西。” 蔡昭顺势看去。 巨蟒虽然粗壮非常,但全身甚是柔软,可随意弯曲对折身体,只有头部以下那一段六七尺的长度似乎有些硬硬的,始终无法完全弯曲。 慕蔡二人互看一眼,心意相通,立刻一左一右包抄巨蟒。 蔡昭闪至巨蟒头颅后跃至半空,双手握住刀柄奋力一劈而下,金红色光芒破开一串纯白蛇鳞,巨蟒吃痛回头,她立刻飞出银链从巨慢身下穿过。与此同时,慕清晏已从冰壁上一跃而下,冲着巨蟒头部下方全力拍出两记劈空掌。 巨蟒身上发出沉沉击打声,巨大无比的蛇头竟被生生打偏了。剧痛之下,它疯狂甩动蛇头与蛇尾,胡天围一个闪避不及竟被蛇尾扫中,被打的口喷鲜血。绮浓吓的肝胆俱裂,急急冲向段九修,“师尊,救我,快救救我……” 段九修已知他二人染上了母蛇气息,巨蟒既是公的,定然追逐至不死不休,他如何肯让绮浓近身。他厉声呵斥,“滚开!”反手就是一掌拍向绮浓。 绮浓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从半空中直直坠落,口鼻双耳均淌出深红细线。 这时巨蟒忽然发出奇怪的咕咚之声,在冰壁上奋力扭动几下后,血口大张突出一个黏糊糊的东西。众人低头看去,那竟是一个全身湿透的人! 这人四肢脊梁都十分绵软,皮肉白胀发泡,满身都是黏糊糊的巨蟒口涎,然而竟还能微微扭动,发出啊啊人声。 众人均恶心不已,只有艺高人胆大的慕清晏凝目细看那人肿胀的面部,冷静道,“是陈复光。” 地上冰面高低不平,绮浓从半空中坠落后,自然而然滚到地势低处,陈复光被巨蟒吐出来后,同样滚了过去,恰在绮浓身旁停住。 他缓缓抬头,露出脸上和脖颈尽是被巨蟒胃液烧灼腐蚀的皮肉,绮浓疯狂尖叫起来,然后陈复光奋力一扭,张开嘴巴死死咬住绮浓咽喉处―― 牙齿,是全身骨骼尽断的他仅剩的武器了。 绮浓喉头发出格格之声,全身痉挛般抖动,鲜血汩汩流出。 陈复光直到绮浓断气才松开嘴,发出癫狂尖利的一串笑声后,也力竭而亡了。 第60章(恩怨皆报.下...) 这毛骨悚然的一幕惊住了所有人。 蔡昭都结巴了, “为,为什么陈复光被吞下去了,还能活着?” 慕清晏在父亲身边学过些珍禽异兽的习性, 便道:“活不了多久的, 全身骨骼会被巨蟒绞碎, 慢慢烂在巨蟒腹中――还不如被当场咬死呢。” 陈复光笑声尚在四面冰壁间回荡, 众人只见白光一闪, 巨蟒吐出巨长的猩红信子卷走了绮浓的尸体,伴随着一阵喀喇喀喇的闷响, 巨蟒大口两侧淌下两串鲜血。 叮咚一声,绮浓发间的那支鲜红的珊瑚钗坠落。 绮浓骗到心法口诀之后,必是将陈复光打伤或是推入冰洞, 本想他定无生还之理, 谁知他竟然活着被巨蟒吞了进去, 并且一时半刻没死透。巨蟒的咽部又恰好受到慕蔡二人偷袭, 被迫吐出藏于体内的‘食物’,成全了陈复光的复仇。 胡天围惊惧欲狂,边跑边脱身上衣物, 先是外袍, 然后是中衣,一件接着一件,一直脱到只剩一条短短的亵裤。 千雪深躺在地上狂笑, “没用的!一旦你沾上了母蛇腺液,那气味就会一直萦绕在你身上,除非你立刻洗澡……”――可是冰寒刺骨的洞窟内哪有水给胡天围洗澡。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彻底食尽绮浓的巨蟒再度盘旋挪动起来,目标准确的指向胡天围。胡天围本来也想向段九修求救, 可是见过了绮浓的下场,他哪敢靠近段九修半分。 慕清晏虽没说话,但冰冷的戒备姿势也清楚的表明他的态度。 几次险些被巨蟒红信卷到,胡天围又怒又怕到了极点,大喊一声:“你要害死我,我就与你同归于尽!”说着就向地上的千雪深扑去。 蔡昭一直觑着胡天围逃窜的方向,见他竟想拉千雪深当垫背,立刻挥刀劈下一块巨大的坚冰,左掌猛的将巨冰向胡天围拍去。 胡天围修为不弱,见巨冰向自己迎面撞来,双掌同时击出,将巨冰击打的冰碎四溅。然而就这么一滞的功夫,巨蟒追袭已至,一股极寒刺骨的气息漫至身侧。胡天围心叫不好,疯狂飞跃想要逃离,此时巨蟒已张嘴吐出白茫茫的冰息―― 半空中的胡天围一声惨叫,蓦的坠落。 迷蒙蒙的白色冰雾之下,众人只听到沉沉重物摔碎之声,以及胡天围的惨烈哀嚎。 待冰雾散开,眼前的情形让众人不禁倒退三步。 胡天围的上半|身在地面上辗转哀嚎,下半|身,没有了。 原来他适才逃慢了半步,腰部以下被冰息喷中,瞬间凝结成冰,与东方晓一样,在坠落时摔碎了。 ――便如腰斩之人不会顷刻死去,胡天围虽然只剩半个身子,却也不会立刻死去。泉水般的鲜血从腰部创口喷洒而出,形成一片极大的血泊。 剧痛与鲜血狂喷让胡天围很快就断气了,巨蟒急吼吼的红信一吐,将鲜热的半截胡天围吞入口中,用腹腔反复绞碎后彻底食尽。 现在,巨蟒巢穴中,只剩下四个人了。 段九修脸色发白:“你们都瞧见了,若我们再自相残杀,最终都会叫这畜生吃了。如今无可奈何,我们必须联手。” “行啊。”慕清晏简短回答。 蔡昭转头,看见千雪深脸色惨白的躺在角落中,死死盯着段九修,目光中喷射而出的仇恨怨毒为蔡昭生平仅见。 进攻开始,进食之后的巨蟒仿佛气劲更盛,蛇头盘旋冲击,蛇尾呼啸扫荡,一时间冰窟内尽是夹杂着尸骨的碎冰散落,宛如狂风暴雨侵袭一般。 好在段慕蔡三人轻功都不差,蔡昭更有艳阳刀助阵,三人分开一段距离绕圈躲闪,每每巨蟒快要触及其中一人时,另外两人都拼命攻击巨蟒后侧。如此周旋了片刻,巨蟒不耐烦了,蛇头一转,掉头俯冲向地上的千雪深。 段九修早恨不得活剐了千雪深,自然不会出手相救,慕清晏也犹豫了一下,只有蔡昭飞快扑去。白光与金红色的刀光交缠数下,蔡昭于千钧一发之时从蛇口中将千雪深拽开,自己险些被巨蟒冰息喷中,一束秀发被冻住断裂。 千雪深百感交集,高声怒吼:“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菩萨心肠了!” 蔡昭也吼回去,“你全家都死光了只剩你一人,等你们全家在地府团聚,你爹娘想必高兴的很!说了回头我会帮你报仇,你非要叽叽歪歪,要是我今日死在这里都是你的错!” 吼完,她就将他丢入一个凹进去的冰缝中,回身加入段慕二人与巨蟒周旋。 千雪深被扔的昏昏沉沉,不知是血流太多,还是冰窟中太冷。 迷蒙中,他看见前方绮浓坠落的那支鲜红珊瑚钗,耳边响起婶婶凄厉的叫声,她抱着被活活摔死的幼儿尸体悲伤痛哭,绮浓却嫌她吵,单手掐住婶婶的脖颈轻轻一拧。 脆脆的骨裂声,婶婶的头歪到一边,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镇上的姑娘大多不愿嫁到山上,可婶婶与叔父青梅竹马,拼着与父母闹翻也要嫁给心上人。爹娘觉得对不住人家,捧了一大包银子送去做彩礼――虽然山上的日子很苦,但往往能采到更多更大的雪参,猎到更肥更壮的野兽。 其实婶婶的父亲也是好人,他只是不想女儿在山上吃苦,并不是贪图银子。婶婶进门后不久,他板着脸将银子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还推来了一车子嫁妆。 爹娘叔婶都高兴坏了,当夜就杀鸡煮肉,大喝了一场。 是呀,山上的日子虽然清苦,可他们家一直很是幸福美满。 娘常说,等攒够了银子就下山,到南边去,找个山温水暖的好地方,开铺子也好,买田地也罢,兄弟两家好好过日子。 “千雪深小心!”女孩冲着这边大喊,一块尖利的冰刺飞了过来,她堪堪击飞之。 他恍惚了――为什么叫他千雪深? 他不叫千雪深啊,他明明叫陶小树。 父亲是个粗狂热心的大胡子,母亲有一张滚圆红润的胖脸。 他上头有个大一岁的哥哥,叫陶小山,脾气好力气大;下面有个小一岁的妹妹,叫陶小溪,白净软糯,乖巧可爱;还有个才几个月的堂弟,名字都还没取。 那天风雪特别大,天色阴沉的像在黑夜,妹妹乖乖的坐在火边看着红薯,婶婶唱着好听的山歌哄堂弟睡觉。爹和叔父迟迟不归,娘心浮气躁,呵斥他与哥哥不许顽皮胡闹。 “也不知哪路江湖客又在寻宝了!唉,若是有宝还等的到今天么,早几百年前就叫人挖光了!他爹可掺和进去!” “嫂嫂这是记挂大哥了,放心,别说他们兄弟俩,就是小山和小树都把这雪山摸的通透,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的。” 当天夜里,爹与叔父用雪橇一趟趟拖回了八个人,“其他人都叫雪埋住了,唉,用什么黑火|药呀,闹的雪崩了,差点都没了命。” 风雪将爹的胡子都染白了,叔父脸色都紫了,两人冻的手脚发麻,连热汤碗都端不稳,娘与婶婶心疼的不行,但没说一句他们做的不对。 “咱们雪山里讨生活的,本就该互相救助。”爹咧出白牙大笑,“既然碰上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他们家救过许多山客,有知恩图报的,也有没良心的。前者或留下些银子,或诚恳道句谢,后者扭头就走,甚至还有疑心陶家兄弟贪了他们随身财物的。 但父母叔婶从不介意――“人嘛,总是有好有坏的,哪怕救到一个好人,就值了!” 陶小树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直到那天晚上。 八名昏迷的山客逐一醒了,母亲热情的烫烧酒炖鸡汤,想让他们恢复元气。 小山与小树被关在家里一天了,连偷偷养在外面的那对白毛暧揍潭疾坏见,不由得抓耳挠腮。他们是山里的孩子,一闲下来就全身难受,于是趁父母叔婶忙碌时玩起了躲藏游戏。 小树连输了四轮,无论他躲在哪儿,哥哥小山总能找到他。 他憋着一口气,冒着被责打的风险躲到地板下面的夹层中去――那里是用来储藏肉食的地方,母亲从不许兄弟俩去夹层中乱窜,以免糟蹋吃食。 小树在后屋杂物间的地板夹层中躲了很久,哥哥一直没来找他。 他耐不住了,在夹层下小心挪动。 然后,他看见了满眼的血红。 他一动不敢动,透过地板缝隙,眼睁睁看着那八头凶残野兽,在屠戮他的家人―― 爹与娘睁着眼睛倒在血泊中,至死都不明白亲手救来的人为何要杀他们。 叔父大叫的扑到婶婶尸体旁,被胡天围的判官笔在颈间横横一划,身首异处。 妹妹小溪被捏碎了头骨,可爱的小脸歪歪斜斜,像捏坏了的泥人,哥哥小山上去拼命,被一脚踢到墙上,肚皮破裂而死。 胡天围与绮浓乐的哈哈大笑。 “到底是救了我们的命,何妨让他们走的痛快些。”那个最白净最斯文的人开口了。 “哟,周大侠慈悲心肠啊。”绮浓掩嘴轻笑。 胡天围:“少废话,这事不是你最先提出来的嘛!你说这家虽非江湖中人,但时常救助来往山客,万一多说几句,被人发现你们两位名门正派的侠士与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混在一处,青阙宗可饶不了你,说不得要清理门户了,哈哈哈哈!” 东方晓冷冷道:“话别说的这么好听,你们师徒比我们更怕被人发现行踪。在北宸六派我们尚能辩解一二,可你们师徒若落到魔教手中,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还有你陈复光,若叫魔教知道陈曙偷传了魔教的功夫给你,你还有活路么?!” “好了好了。”金保辉打圆场,“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杀人灭口也是迫不得已。回头我多花些银子给这家人去庙里点个长明灯,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享尽荣华富贵,也算报恩了,不错吧?老蓝,g,蓝田玉你怎么不说话?” 蓝田玉低头坐在角落,“……我也是雪山中长大的,在雪山里讨生活的,必得互相救助。唉,我真不是人啊!” 陈复光轻声道:“这也没办法,若我们的事被人知道了,谁都逃不过,还是赶紧找到雪鳞龙兽的涎液吧。” 杀完人他们放了把火,将昨夜罪恶付之一炬,甚至没注意陶家还少了一个小儿子。 陶小树呆呆蹲在雪地里,任由大雪将自己小小的身子慢慢掩埋。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干什么。 千面叟在他冻死前,从深深的积雪中将他挖出来,给他治病养伤。 他将一切告知了千面叟,并问为什么,千面叟叹息:“这就是江湖,江湖里哪有为什么。只有弱肉强食,杀戮不休。” 然后他说要报仇,千面叟犹豫了三天三夜才决定收他为徒,并按照千面门的规矩,给他起名‘千雪深’。 ――“你一个猎户儿子,毫无依仗,怎么向那些人报仇。我的武功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唉,我本想将那桩绝学带到地下,可你家长辈于我有恩,我不能看你白白送死。” 七岁那年,他从陶小树,变成了千雪深。他失去了所有,从此孑然一身。 十六岁,他学成了易身大法,也送走了千面叟。 二十岁,他终于查清了那八个人的身份――因为他们并不死心,依旧派人时不时上山寻找雪麟龙兽,给了他查探打听的机会。 二十三岁,他完成了所有布置,只等报仇雪恨。 “啊……”段九修痛呼嚎叫起来,原来是被慕清晏一掌击中背心。 他毕竟年老,当年被蔡平殊伤在丹田要害后始终不曾彻底复原,与巨蟒周旋时间一长,未免气力不继。他见蔡昭手中的艳阳刀犀利无比,巨蟒颇是畏惧,竟想趁女孩不备夺刀。 艳阳刀要是那么好夺,就不叫艳阳刀了。 蔡昭五岁开始练刀,十年不曾歇怠,挥刀的时间比吃馄饨都长,段九修手指稍有触及她就反射性的翻刀平挥,刀刃锋利如正午烈阳,瞬间切下对方两根手指。 慕清晏飞身而来,一掌击中他背心。 蔡昭厌极了这老贼,眼见巨蟒血口又至,想着宁可少一个帮手也要除了他,于是猛起一脚将段九修踹飞,想让他被巨蟒冰息喷中,摔它个杠头开花才好! 谁知慕清晏表示自己有更好的创意,于是侧身过去补了一掌,修正了段九修的去向,让他直直落入巨大蛇口中――巨蟒似乎都呆了一下,不明白食物怎么自己飞进嘴里了。 段九修在癫狂挣扎间看见眼前的蛇口慢慢合上,两枚锋利的獠牙封住了他的去路,绝望的黑暗袭来,他已顺着巨蟒的喉道被吞了下去。 寂静中,千雪深听见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他知道段九修正在被巨蟒内腹绞碎一根根骨头,但不会立刻就死,而是慢慢腐蚀溃烂在巨蟒胃液中――他会死的很痛苦。 千雪深开心笑了。 “你刚才不是说有办法出去么?办法呢。”慕清晏的声音响起。 蔡昭道:“这冰壁后面是水,我们把冰壁砸开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是活水,万一只是冰缝夹层中的凝水呢。” “不,是活水。”蔡昭道,“在来的路上我就打听到这雪山底下有泉水,只是冰层太厚,很难冒到地面。” 两人立刻叮叮当当砸起冰壁来。 千雪深心想,冰壁后面的确是活水,但是冰壁比看起来的要厚,砸开冰壁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可是巨蟒已经开始抻脖子了,你们还来得及么。 “这样砸太慢了。”慕清晏也注意到巨蟒扭动的差不多了,“用这个炸开冰壁吧。”他从腰间皮囊中掏出几个拳头大小的黑球。 蔡昭抽嘴角:“……这不是暴雨雷霆么。” “罗元容点醒了我,其实这玩意用来炸东西比做暗器有用多了。被你赶下山那日,我命人加急做了几个送来,黑火|药翻倍的放。”慕清晏将几个黑球捆在一起。 “贵教能人真是多才多艺啊。”蔡昭口气酸溜溜的,毕竟叔祖父蔡长风可以算是死在暴雨雷霆之下的。 慕清晏左看右看挑选放置炸|药之处,千雪深忽然出声,“不要放在地上,那里冰壁最厚,要往上放。让我来放这些黑火|药吧,我知道哪处冰壁最薄。” 蔡昭反对,“你受了伤,还是我去放,你指点我就是了。” 千雪深微笑:“这个没法指点,我得自己摸过看过,才知道哪处冰壁最薄。你们俩在下面等着,等我爬上去挂好黑火|药,跳下来时你们接住我。”他悄悄咬破舌尖,运功发出最后的气劲。 蔡昭用眼神询问慕清晏,慕清晏也同意。 千雪深在脖子上挂好黑球,双手各一把匕|首,缓缓攀爬上冰壁。一面爬,一面轻轻敲击各处冰壁,聆听冰后传来的不同声响。 他越爬越高,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而巨蟒已完全吞咽下段九修,仰头呼出一口极寒之气,再度向慕蔡二人飞扑过去。 “姓千的,你给老子快些!”慕清晏焦躁恼怒起来。 千雪深恍若没听到,静心凝气的敲击冰壁,细心寻找最薄弱处。 终于,在蔡昭第三次试图用银链绑缚蛇口却差点被冰息喷到时,他找到了。 蔡昭听见他的叫声,喜出望外,“你稍微等一下,我腾出手来就去接你。” 慕清晏揽着蔡昭的腰身跃过蛇口獠牙,转头间,冰冷的目光向上射去。 千雪深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巨蟒冰息非同小可,一旦喷中便救无可救,怎么能让女孩冒险停下来呢。 陶家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你俩慢慢来,我先找找火折子。”千雪深故作镇定,语气平和。 蔡昭信以为真,连连挥刀,急着想将巨蟒打退。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冰窟内天摇地动,火光四射,千雪深被剧烈的爆|炸重重弹开。 冰壁上出现数道深深的裂缝,然后迅速扩大。 一股被压制了数百年的强势水流啪的冲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砰然将冰缝撞开,巨大的水柱直接冲向慕蔡二人与巨蟒。 水,的确是活水,而且还是热的。 原来雪山底下有温泉。 一条水柱,三条,七条……冰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多,最后整个冰壁都轰然破碎,排山倒海般的温泉水灌入冰窟。 巨蟒巢穴霎时汪洋一片。 第61章(温泉洞窟) 慕清晏仰面平躺在一片温暖的泉水中, 年轻柔韧的肢体尽量放松,就这么静静漂浮着。 他实在太累了,在狂涛巨浪中挣扎了近一个时辰, 精疲力尽。他自小心黑手狠, 面对强敌从无惧怕, 但当天地间巨大的力量袭来, 他发现自己也无能为力。 在激荡的温泉中再多颠簸一会儿, 他定要昏死过去了。幸好,水流将他们冲到这里, 一处平静宽阔的石涧内。 慕清晏捏紧自己的右手,掌中是一只柔软无力的小手,两人的手掌用衣带紧紧缠住。 蔡昭就漂浮在他身畔, 人还在昏迷, 他必须一致注意将她口鼻露出睡眠。在之前的颠簸激浪中他只能牢牢抱住她, 直到这里他才敢将她放开漂浮。虽然两人用衣带紧紧绑缚在一起, 但每隔片刻他都要看上一眼。 当无边无际的温泉水呼啸奔袭而来,两人一起握住插入冰壁的艳阳刀来稳住身子,然而水流冲劲太大, 蔡昭很快意识到艳阳刀不能支撑两个人的重量, 于是想也不想放开双手,由着激流将自己冲走。 慕清晏明白她的意思。上雪山,寻雪鳞龙兽, 救千雪深,这一路上他都是为了她才走到这个地步的,女孩虽未言语, 但心中定是歉疚非常。 但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求生是人的本能,在凶猛咆哮的激流旋涡中,说放手就放手,慕清晏也不知该对女孩说什么了。 几乎就在蔡昭放开那一刻,他的手比思绪更快的抓住了她,没头没脑的巨大水流冲击过来,两人就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一忽儿被冲到这儿,一忽儿被冲到那儿,更有许多巨大冰块石砾被水流裹挟着撞击而来。 慕清晏腾出一手尽量将迎面撞来的冰块拍开,然而身上还是挨了许多下重击,细碎剐蹭更是不知多少。激流铺天盖地,无休无止,慕清晏数次支持不住时都想放开手,可终究舍不得怀中那团小小娇软。 迷迷糊糊中,他想,和昭昭这样心地干净磊落明亮的姑娘死在一处,也不算冤枉。 温泉开始退潮了,慕清晏看着自己与蔡昭漂浮的身躯缓缓降低,旁边露出被泉水冲刷的十分圆润的石壁。这处池子应该不深,因为两人的身体很快贴到了池底,周围只余几汪浅浅清泉。 此处不知何地,不但泉水温热,连周遭岩石都暖暖的。 慕清晏将蔡昭抱到一块平坦石台上躺好后,将绑在肩头的沉重包裹解开,四只白毛濡湿的蓝眼小兽立刻探出圆乎乎的脑门,好奇的左顾右盼。 慕清晏本以为它们逃不过这场劫难,没想到白毛甑纳命力比他想象的要强,不但乖乖躲藏在毛皮包袱中,有几次还在伸出小小的四爪出来划水。 四头小兽发出呜呜细叫,慕清晏知道它们是饿了,当下从腰间皮囊掏出油纸包,打开一看发现干粮早成糊糊了。他摇摇头,将油纸摊开放在石台上,四头小兽立刻摇头摆尾的滚过来,吭哧吭哧舔起干粮糊糊来。 他摸摸它们的脑门,“没爹没娘的东西,是该活的糙些。” 安置好一人四兽,慕清晏才开始打理自己。 以石洼中的清水为镜,他解开浓密的长发,拧干,将滴水的外袍脱下,敞开的中衣长袍内是平坦结实的白皙胸膛,肌肉结实的两肩两臂均有十几道血痕。 水镜中的青年眉眼清冽,鼻高唇薄,俊美中透着股冷漠,一道血痕从白皙的左额贯至眉心,平白添了几分凛冽之气。 落入这等境地,应该先做什么――自然是脱下湿淋淋的衣裳,生火烤衣,避免伤上加病。 生火是生不了的,但湿衣裳得赶紧脱下来。 于是乎,慕清晏撑着下颌端详蔡昭,犹豫片刻,最后神情凝重的伸手去拉她衣带,谁知一拉之下,腰带纹丝不动。 女孩子纤腰一束,腰带也精致,可惜好看不好解。为了在中空层放入艳阳刀,宁小枫特意为女儿制了这四指宽的金缕玉带,玉扣环环相连,金丝细密,结构精巧。 慕清晏从左摸到右,又从右摸到左,连主扣在哪儿都寻不到。 又摸了几轮,清俊淡漠的脸庞都开始冒汗了,四头小兽都啃完了干粮,好奇的抬着小脑袋望向这边。 噗嗤一声响起在石洞中,慕清晏警戒的抬头,只见昏迷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 眼睛很大,很黑,还有笑意。 “对不住,可我实在忍不住了。”蔡昭呵呵笑着坐起来,“解个腰带而已,哥哥怎么比对付那冰晶巨蟒还要你命啊。连汗都出来了,真是令人敬服!” “姑娘家被人解腰带,还能笑成这样,你也很令人敬服。”慕清晏端坐如山,脸上很是镇定――只是看起来。 “解腰带算什么,本来我想等到你给我脱衣裳才睁眼的,狠狠吓你一跳,谁知没忍住笑。”蔡昭开始给自己的衣服拧水。 慕清晏皱起眉头,“究竟男女有别,你真的一点都不怕?” “生死关头还顾忌什么男女,今日若是我先醒过来,我也会脱你的湿衣裳啊。”蔡昭理所当然。 慕清晏莫名眼神飘了一下。 咔哒一声,蔡昭在腰带不知何处上按了一下,两枚玉扣弹起,腰带就松开了。 慕清晏神情淡定,“……令堂手艺不凡,此腰带甚是精巧。” “你算了吧啊。”蔡昭呵呵,“这腰带精巧的不是玉扣,而是里面的中空层。单论玉扣,不过是从常见的蝴蝶扣稍加改制罢了。” 她想到一事,怀疑道:“你居然连蝴蝶扣都没见过,难道你从没……”――魔教少君的生活居然这么单调?没想到啊没想到。 慕清晏脸都黑了,伸手拧住女孩的耳朵,“非礼勿言没听过么!什么话都敢张嘴就来,你再胡说八道,我一下山就直奔落英谷去。” 蔡昭惊异,“你去落英谷干嘛,你要踏平落英谷?” “不,我要踏平落英谷内所有的书铺和戏班。”慕清晏一手扣着她的胳膊,一手拧住耳朵,“好的不学,整日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蔡昭捂着耳朵:“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什么还没说啊!疼疼疼,你先松手,松开手!” 慕清晏泄气放手,将头靠在女孩薄薄的肩头,“在你心中,我们是不是都过着金砖玉瓦酒池肉林的糜烂日子。” 蔡昭脖子被青年的热气呼的发痒,想将他的头推开却推不动,“不是在我心中,是在所有人心中,魔教里面就是美女如云,夜夜笙歌――你给我起开,重!” 慕清晏继续钻在女孩的肩窝里,闷闷道:“其实神教并不一直是一个样的,教主什么样,教众就什么样。例如聂恒城当教主时,神教就好勇斗狠,积极进取;如今换了聂矗人人不思进取,只顾着纵情享乐。” 过了半晌没听见女孩声音,他好奇的抬头,“你怎么不说话?” 蔡昭无奈:“你要我说什么,‘聂凑庋的教主挺好的,魔教越不思进取越好,千万别进取,大家都纵情享乐吧’?” 慕清晏哼声:“你可真是无时无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不是我要牢记,是这个世道不会忘记人的身份。”蔡昭轻叹一声,“不提这个了,我们说些别的吧――你偷袭段九修时,从他身上摸走了什么?” 慕清晏眯起眼睛,宛如猛兽微微竖瞳,“你看见了?” “看见了。” “你觉得我拿走了什么?” “绮浓手写的神功秘籍。”蔡昭眉眼弯弯,和蔼可亲,“哥哥别小气啊,拿出来看看吧。” 慕清晏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这就是蔡昭,既会将最后的生存机会让给他,也会时不时的斜眼怀疑他。 他从密封的皮囊夹层中拿出了绮浓的绢帕,蔡昭翻来覆去的看,上面有一半的字已被泡化了,“这就是聂恒城的神功秘籍?可惜许多字看不清了。” “若是能看得清,你还想练练不成?” 蔡昭将头一抬,骄傲道:“我才不会。这门功夫要是真那么厉害,当年聂恒城怎么会死在我姑姑手里?我练姑姑的功夫就好了!” 慕清晏笑了下,“这话倒不错。不过,聂恒城最后并没有练成这门功夫。” 蔡昭好奇:“你怎么知道?” “他若是完全练成了的话,哪怕你姑姑拼死施展天魔解体大法,也无法击败聂恒城。” 蔡昭慢慢坐直了,“你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我看过这本秘籍。”慕清晏一字一句道,“它叫《紫微心经》,是两百年前神教的创教先祖传下来的。” 蔡昭大吃一惊:“你说什么?聂恒城的神功,其实就是你们慕家的家传功夫?” 慕清晏:“若不是见了这方绢帕上的残字,我也不知道聂恒城练的竟然是《紫微心经》。” 蔡昭脑袋乱的很,“这是怎么回事?啊不对,既然聂恒城能靠这门功夫称霸天下,你们慕家人为何自己不练?” “因为这功夫早就没法练了。”慕清晏温柔的帮女孩拧着滴水的长发,“据九州宝卷阁中的记载,最早两代教主的确练成过《紫微心经》,据说威力极其巨大,神功练成之日,天地变色,江河断流。” “你就吹吧!练门功夫罢了,天地干嘛变色,江河为何断流。”蔡昭吐槽。 慕清晏笑了笑,继续道:“然而从第三代教主开始,《紫微心经》就越来越难练,不止一位慕氏子弟为了修炼《紫微心经》,弄的经络俱断,成了废人。” “直到第十一代教主根据历代记载推算出原因――两百年前的天下与后来的天下,大大不同了。没了充沛的灵气灵石,没了用之不尽的灵兽宝器,之前可以练的功夫,后来自然就没法练了。此后,历代教主就不再练《紫微心经》了。” 蔡昭疑惑:“可是聂恒城练了啊?不然他的功力不会突飞猛进。而且也没经络俱断,变成废人呢。” 慕清晏抬起头,思索道:“对。所以我猜,聂恒城是找到了修炼《紫微心经》的法子,” “就是雪鳞龙兽的涎液吧。”蔡昭想了想,“可惜,我不知道那座雪屋下面是蛇穴,将涎液冰瓶藏到了雪屋不远处,也不知被那巨蟒一通扑腾,那处地方还在不在。” 慕清晏瞥了女孩一眼,“你不用来试探我,就算有雪鳞龙兽的涎液,我也不敢练《紫微心经》的。《紫微心经》共有四重天,每一重天均是一个关卡,雪鳞龙兽的涎液仅仅是第一关的秘诀,那么后三重天呢?聂恒城兴许知道了前几关的秘诀,但他最终也没完全练成《紫微心经》就半道死了。” “而且,家父谆谆告诫过,《紫微心经》若是能练,历代那么多惊才绝艳的慕家子弟为何都不练?祖先训导,‘切不可练,切不可练’,我想总有道理的吧。” 蔡昭摇头叹气的将绢帕还给慕清晏,慕清晏将之在掌心一揉,绢帕立刻化为齑粉。他道:“行了,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 蔡昭一面脱外裳一面伤心,“可惜我的艳阳刀,也不知冲到哪里去了。还有千雪深,也不知还活没活着……”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步履稳健,堂而皇之,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 慕清晏与蔡昭立刻戒备起来,一名二十多岁的白衣女子走入眼帘。 她皮肤苍白,眉目清秀,看见慕蔡二人也不惊不慌,宛如到邻家串门的妇人,张口就是,“醒了你们?温泉水已经退了,你们两个不用再待在这里了,出,出来跟我吧。” 第62章(雪鳞龙兽蛋...) 温泉石窟向外, 经过一条漫长曲折的石廊,蔡昭逐渐闻到一缕缕新鲜的冰雪气息,似乎从石壁上细小洞孔中透来――这表示着他们离外面不远了。 路上蔡昭问白衣女子怎么称呼, 她答曰‘雪女’――这当然不是真名, 不过人家摆明了不想说你又能如何。 雪女皮肤异常苍白, 双瞳眼色很淡, 乍看二十出头, 走近了才察觉她应该年近三十了。起初她说话有些不利索,蔡昭多问了几句后, 雪女的言语才渐渐流畅。 这是个长年独居之人,蔡昭想。 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白衣女子引慕蔡二人来到一间石室, 与之前的温泉石窟和石廊一样, 整间石室都是用一块块温润洁白的温泉石堆垒而成。外面冰天雪地, 石室内却十分暖和, 想来是石壁后有温泉的缘故。 屋内摆设极尽简朴,统共两排石架与一床一桌一椅,一排石架上摆了些粗陶碗碟, 另一排则放了几捆粗麻绳穿起来的古卷, 石桌上摆的居然是之前不见的那尊碧玉女神像。 石床上平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形,他一听到蔡昭等人的声响就立刻侧身朝里。 蔡昭一见他就生气,双手叉腰:“千雪深你没死啊!没死就好, 我正要跟你算账呢,给我起来!” 千雪深将脑袋埋进毛皮被褥中当鹌鹑,死活不肯出来。 蔡昭好气又好笑, 慕清晏提起毛皮包袱威胁,“你再装死, 我就把这四只小崽子捏死了!” “捏死干嘛,索性烤来吃了,小崽子的肉嫩着呢!”蔡昭恶狠狠道。 千雪深装不下去了,一骨碌起身扑过来。 四只白毛幼崽耸着鼻子从包袱中探出圆圆的小脑袋,一瞧见千雪深就一个个不要命似的跳出包袱,扑进千雪深的怀中。 “对不住,对不住,雪风,雪珠……”千雪深紧紧抱着它们,四只幼崽不住的挨蹭他的脸颊,嗅着他身上与父母相似的气息,一人四兽亲热不已。 慕清晏心头冒起一股酸气,负气的扭头道:“所以说孩子还得我们自己生,半道养来的一点都靠不住,你看看这四只毛球,良心都叫狗吃了!” “你跟我说这干嘛!”蔡昭无端臊了一把,赶紧向千雪深提问转移注意力,“你不是一年前就被抓走了嘛,这四只应该才生下来不久啊,它们怎么认识你的。” 千雪深低着头,“……雪山猎屋第一夜,我借口解手,到雪松林中发出呼哨,雪风和雪珠知道我来了,就高兴的带着孩子来看我。” 慕清晏伤上撒盐,“人家夫妻本来在雪山上好好的过日子,又刚生了四只还算讨喜的崽子,一家六口其乐融融,都是为了给你报仇,才害的它们小小年纪就没爹没娘!” 千雪深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下,哽咽的搂紧四只小兽。 “行了行了,别哭了,先躺下,你身上的伤势不轻。”蔡昭不忍心。 雪女忽道:“在万载温泉中泡了那么久,什么伤都好了,你们自己没察觉么?” 蔡昭一怔,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筋骨酸痛和皮肉撕裂似乎都不疼了。 慕清晏垂下长睫,没有说话。 雪女又道,“那两个,两头,两头大的白毛瓯纠淳褪撬救的性命,算报恩了吧。” 千雪深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那年,你和你哥哥从冰岩下将两只白毛昃瘸隼词保我刚好看见了,用水晶千里镜看的。”雪女指着石架上一管黑漆漆的长筒。 慕清晏微微一笑,拱手道,“还没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有几处不解,还望姑娘解惑。” 谁知雪女摇头,“我没有救你们,是山腹中的暖泉将你们三人冲上来的。不过按照师父的吩咐,我们不能搭理外面的事,若有人冲了上来,就将他们丢到外面去。” 说着,她过去打开石窗,一股凛冽彻骨的寒风立刻卷入石屋内,“这里已是山顶了。” “那你为何不将我等扔下去。”慕清晏问。 雪女指着蔡昭,“因为她,我要救她,所以我才留你们俩在温泉池子中。” 慕清晏眸光一闪,“你知道她是谁么。” 雪女点点头,“她是落英谷的人。”然后转身推开一道石门,从里面捧出一轮光耀夺目的金红色利刃。 蔡昭大喜过望:“我的刀!谢谢雪姑娘,多谢多谢,不过你怎么知道……” 雪女继续道:“二十年前,师父带我上山不久,我见过这把刀,那女子说她叫蔡平殊。” “姑姑?!”蔡昭大惊。 雪女:“原来她是你姑姑么?你们的脸不一样,不过你的眼睛很像她。” 蔡昭有些气促,“姑姑……我姑姑,她来这儿做什么?” “她来找雪麟龙兽的涎液。”雪女道。 蔡昭呆了,先去看千雪深,再去看慕清晏。 慕清晏读懂她眼中之意――雪鳞龙兽的涎液,目前知道的用处只有两个,破解易身大法,以及修炼《紫微心经》第一重天。难道还有别的用途? “那么,蔡女侠找到了么?”慕清晏问的不动声色。 “找到了。”雪女道,“她运气很好,赶在雪麟龙兽咽气前几天找到这里。师父认出她是落英谷的人,不对……” 她摇摇头,“其实是雪鳞龙兽嗅出了你姑姑身上的血气,师父才猜出你姑姑的身份。” 慕清晏听出雪女言语中未尽之意,心头一动,“雪姑娘数次提到落英谷,莫非与落英谷有渊源?” “自然有渊源。”雪女一指石桌上的碧玉神像,“我师父的太师祖就是落英谷出来的――一百六十年前,她领着世间最后一双雪鳞龙兽独自来到这里,避世隐居。” 蔡昭惊讶极了,再看那碧玉女神像腰间的软鞭,摸到自己腕间的银链,“对了,对了,其实我的链子就是从鞭法中转化而来的。” 慕清晏叹道,“原来是蔡前辈。” 谁知雪女立刻否认,“先祖并不姓蔡,先祖名讳,顾青空。” 慕清晏一怔,看向蔡昭。 蔡昭讪笑,“我家,那什么,落英谷一开始姓牛,后来姓顾,中间还姓过罗,最后才姓了蔡。”――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赘婿赘婿顶呱呱。 根据落英谷历代谷主的札记所录,顾青空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显露过人天赋,可惜她全然没有蔡平殊的热血,反而生就一副孤僻肃穆的性情。 小时不喜与兄弟姊妹玩耍,大了不喜与同辈少侠切磋,连父母亲缘都十分浅淡。她不爱与人交际,从不搭理江湖是非,到最后甚至不能忍受与任何人相处。闲来无事,她不是独自纵马驰骋,就是漫无目的的驾舟徜徉。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最不可能惹事之人,揭开了落英谷魔女鼎鼎之名。 “师父说过,那时候天地间灵气枯竭,于是修行之人便将主意打到灵兽身上,先祖看不下去,就与整个江湖闹翻了。”雪女道。 她说的轻巧,慕清晏却想起自己在九州宝卷阁的藏书中翻到过顾青空这个名字,一百六十年前,这女子曾将江湖闹了怎样一个天翻地覆―― 顾青空不明白,仅仅几十年前,那些灵兽也曾为了诛灭妖魔奋死战斗,人们不念灵兽的恩情也就罢了,为何能那么残忍的肆意屠戮,理直气壮的取肝胆鳞角为己所用。 于是她更厌恶人了。 严格来说,顾青空的‘倒行逆施’并不能算欺师灭祖背叛正道,因为她几乎同时与全天下修武之人为敌,名门正派固然许多人都被她打到狗啃泥,魔教中人她也没客气。 然而,尽管她天资过人,也无法对抗全天下的人性贪婪,最后只能带着一部分幸存的灵兽隐居雪山,从此销声匿迹。 蔡昭叹息:“唉,人之贪欲,无休无止,可惜这些灵兽。原来先祖竟是为了……” “并不是。”雪女打断她,“先祖没想过挽救众生,她只是恶心那些义正辞严的伪君子罢了。先祖留下话了,这些异兽能活就活下去,老死了就给它们堆个坟,不必强求。” “先祖还说,人这样贪婪,总有一日会自相残杀到无可收拾的地步。等到人把自己都杀光了,这片天地就又会再归属那些奇珍异兽了。” 慕清晏笑出声,“这话说的好,顾前辈见解不凡。” 千雪深轻轻道:“我师父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世间万物,该出现时就会出现,该消亡时也不必强留。师父几次三番来雪山,只是想找到那些异兽的骸骨,痛哭一场,埋骨一处。” 蔡昭心头怅然,“现在,最后一头雪鳞龙兽也死了么?” “死了,二十年前,它们夫妻一前一后衰竭而死。”雪女指向窗外下方。 慕蔡二人从窗口往下看,一望无际的悬崖下覆着厚厚的冰层,冰雪中有几根巨大粗壮的白骨露出来,想必冰层下埋着各种灵兽的骸骨。 雪女继续道,“你姑姑蔡平殊来的时候,最后一头雪鳞龙兽还剩了口气,于是她取走了最后一部分涎液。师父与你姑姑十分投缘,两人聊了好多天,直到一个男人寻过来找你姑姑……嗯,那人我没见到,不过他喊你姑姑‘小殊’。” 蔡昭:“嗯,会这么叫我姑姑的,不是师父就是周伯父。” 慕清晏突兀问道:“雪姑娘的师父是女子吧。” 雪女奇怪:“自然是女子,本门都是女子。” 慕清晏哦了一声。 千雪深忽然抬起头,“你和你师父有水晶千里镜,所以十六年前我家出事时,你们是知道的?!” 蔡昭心头一紧。 雪女第一次露出冷漠意外的表情,轻叹道,“就那么巧,十六年前你家出事时,我和师父下山办事去了。” “你们不是避世隐居么?什么要紧事非得下山!”千雪深激动起来。 “的确是件很要紧的事,师父说,那件事不办,就不能消除我的心魔,我也没法安心隐居。”雪女道,“所以师父带我下山,让我亲手去杀一个人。” “杀什么人。”慕清晏警惕。 “我亲爹。” 蔡昭懵了,千雪深愣在当地。 雪女道:“我爹好酒又好赌,喝醉了就打我娘,赌光了就卖儿卖女,之前已卖了我三个兄姐。只要给钱多,什么腌h地方他都肯卖。他输钱太快,就逼我娘当了半开门,不论什么下三滥几个铜板就能欺侮我娘。我娘熬不住,上吊死了,我爹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蔡昭惊怒不已,“简直禽兽不如!” “禽兽其实挺实诚的,吃饱了就收手,还知道护着自己的崽子。”雪女平静道,“我碰上了下山采买盐茶粮食的师父,求她救了我。” “十六年前,师父带我下山报仇。我抽|出我爹的后脊筋挂到树上,让他叫足了三天三夜,活活痛死。当年村里欺侮过我和我娘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我剁了手脚。等师父和我回山上时,才发现山腰的陶猎户家烧光了。” 石室内静默一片。 千雪深慢慢坐回石床,他本来觉得自己就够惨了,没想到雪女的身世尤胜自己。陶家虽然满门被屠,但在世时却是美满和睦,热闹欢快,他每每想起家人,心中都是温暖。 雪女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心如死水,对俗世没有半分眷恋。 忽然,众人觉得身上一震,石屋簌簌发颤,地面晃动。 雪女镇定的站着:“大家不必担心,这不是地龙翻身。” “那是什么。”蔡昭撑着石桌。 “是那条碧眼巨蟒。”雪女道,“它生性畏热,被温泉水冲了半天,想必恼怒的很,正在地底发脾气呢。” 慕清晏按住石墙,皱眉道:“为何我觉得这震颤越来越近了。” 雪女道:“你觉得没错,巨蟒喜寒,越冷的地方它越舒服,这座雪山最冷之处就在山巅。之前它不敢上来,是因为有天敌雪鳞龙兽镇着。可是雪鳞龙兽如今死绝了,这二十年来,它已经越爬越高了。” 蔡昭苦笑:“我还当摆脱了那臭蛇呢,没想到人家如今是山中老大了。” “既然如此,我们赶紧下山吧。”慕清晏冷静道。 蔡昭道:“对对,千雪深,还有雪姑娘,咱们一起走。” 雪女摇头:“你们走吧,我是肯定不会下山的。” “你要是不走,迟早被巨蟒吃了!”蔡昭拉住她的胳膊。 雪女微微惊异:“人能吃蛇,蛇为何不能吃人。死在这里挺好的,师父教过我一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蔡姑娘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蔡昭束手无策。 慕清晏拉起她就打算离去。 “哦,对了。”雪女忽然转身,片刻后从里屋抱出一颗南瓜大小的蛋,奶白色蛋壳上深深浅浅的几处斑驳,“你们把这个带下山去吧。” “这是什么?”蔡昭问。 “雪鳞龙兽的蛋。”雪女道,“落地许多年了,就是不肯孵化。师父和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泡在温泉水中,放在火上烤,埋在雪地里,还抱着睡觉……也不知是不是死蛋,一点动静都没有。” “雪鳞龙兽一族终归与本门缘分一场,与其叫巨蟒吃了,不如蔡姑娘你拿回落英谷当个摆设吧。”雪女自说自话的把蛋放到蔡昭手上。 蔡昭呆呆捧起大蛋。 雪女再捧来艳阳刀,平平叠到大蛋上面,“好了,你们走吧,下山当心,别摔了东西。” 蔡昭神情茫然。 第63章(终须一别) 石室内众人面面相觑, 石室外风雪连天,巨蟒引发的震动不断逼近。 只有慕清晏还在惦记正事,他问千雪深:“你手里还有剩余的雪鳞龙兽涎液么?” 千雪深歉疚:“没有了, 我爹和叔父年幼时收集的涎液本来就剩下不多, 我全放在那个杏黄色玉瓶里了。” 慕清晏再问蔡昭:“你真的把剩下的涎液真藏在雪屋附近了?” 蔡昭苦笑:“对, 就在雪屋背后那堵冰墙里了。” 慕清晏:“那就不用想了, 就算那冰墙没被巨蟒的动静震碎, 这会儿也被温泉水冲塌了。” “你不要老戳别人的心窝。”蔡昭好生心痛。 雪女催促起来:“你们赶紧走吧,此处不能留了。” 惊天动地的闹了一场, 结果只报了陶家大仇,千雪深满心歉意,一咬牙道, “实在不行, 我跟你们走。不论他们把我刮了还是剁了, 我一定力证那个冒牌货!” “力证什么啊力证, 除了被人觊觎你的易身大法,还能有什么下场!”蔡昭没好气。 慕清晏神情冷峻,继续发问:“雪姑娘, 刚才你说二十年前, 是雪鳞龙兽认出蔡平殊女侠是落英谷后人――它靠什么认出来的。” 雪女略一思忖,道:“当时蔡女侠受了伤,雪鳞龙兽循着她落下的血滴找到了她。师父见它虽已力竭, 但依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十分依恋,才断定蔡女侠是先祖的血脉后裔。” “果然是这样。”慕清晏长吁一口气,长目眼尾一瞥蔡昭, 从袖中摸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银刀片,“我要割破你一指, 将血滴到这蛋壳上。” 蔡昭怔怔道,“这…可行么。” “家父曾说,上古灵兽往往与主人心意相通,靠的就是让灵兽认定自己的血气。那两头雪鳞龙兽是落英谷先祖救下,并且相依为命多年,想来早就认定血裔了。” 蔡昭很爽快:“行呀,割破手指而已,试试看吧。”她将艳阳刀与大蛋放在石桌上,利落的接过小银刀,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划。 众人凝神静看,只见一滴鲜红的血落在奶白色的蛋壳上,瞬间化作两三缕短短的红丝,宛如嵌入蛋壳的红线。片刻后,蛋壳发出轻轻一声喀喇。 雪女跟着大蛋耗了足足二十年,头一回听见这响动,不由得咦了一声。 蔡昭心中一动,又挤了几滴血下去,只见蛋壳上的红线愈发绵长,渐渐绕过了整个蛋壳,轻轻重重的喀喇之声连续不断,最后,沿着最粗最长的那条红线,蛋壳正中裂开一道缝隙,里头的活物哼哼唧唧的挪动起来。 连着粘稠的蛋液,一只肉肉的小兽蹭啊蹭的爬出蛋壳。 先是软乎乎的两只犄角,才绿豆大小,再是一对肿肿的眼皮和圆圆的脑袋,肋下生有两片半透明的肉翅,整身不过两三个巴掌大小,只有背脊上长了一排闪闪发亮的雪白鳞片,显示它与寻常奶狗不同。 它在石桌上撑起短短的四肢,颤颤巍巍的挪动起来,嗅着气味找到蔡昭,伸出小小的粉红舌头舔呀舔的。 蔡昭曾亲见弟弟蔡晗出生,抱过也戏耍过,当下熟练的两手插|入小兽两只前肢下,宛如抱婴儿般将它抬起来。小兽努力睁开琥珀色的眼睛,噗噗吐了两个口水泡泡后,冲蔡昭咧嘴一笑,笑容又二又萌,还落下长长一连口涎,将石桌打湿一片。 ――众人费劲千辛万苦的雪鳞龙兽涎液,现在,要多少有多少。 “这真的是雪鳞龙兽么?”千雪深最先怀疑,“我听爹爹和叔父说,他们小时候看见的雪鳞龙兽可是极其威武雄壮的啊。”眼前这只据说是上古幼崽的肉球,比他小时候养过的小土狗还蠢萌啊。 雪女面无表情,“这蛋是师父亲手交给我的,绝无虚假。” 蔡昭小心翼翼的放下这只幼崽,“兴许等它大了,也会威武雄壮的吧。” ――众人目光一齐投向石桌,胖嘟嘟嫩乎乎的幼崽又吐了两个泡泡,宛如一坨肉冻。 连慕清晏都久久无语,最后道:“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看这情形,它一时半刻威武雄壮不起来的。” 他话音刚落,石室内又是一阵剧烈震动,巨蟒显然不远了,透过敞开的石窗,熟悉的浓重血腥之气顺风飘来。 就在众人打算动身之时,石桌上的幼崽忽的耸起身子,原本迷蒙的肿眼皮猛然睁开,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 慕清晏心念一起,刚想伸手去抱,幼崽竟然龇牙以对,气势森然。他只好对蔡昭道,“快把它抱到窗口!” 蔡昭明白,立刻将幼崽抱到窗口,让它听到外面的动静,闻到巨蟒的气息。 夹杂着无数尸骨血肉的腥臭气息飘荡在雪岭之巅,伴着令人心颤的嘶嘶之声,巨蟒缓缓逼近。幼崽却莫名兴奋起来,肋下双翅激张,背脊上的雪亮鳞片也片片竖起,同时扬起脖颈,高声吼叫起来――吼声并不很响,但十分低沉,很低很沉,宛如从地底吹响的号角。 旁人也就罢了,慕清晏却知道人与兽类的耳廊内造不同,有些人类听不见的声音,兽类却能听到。 幼崽绷直了细短的脖颈,不断吼叫,空气的腥臭气息仿佛凝固住了。 时隔二十年,镌刻入巨蟒血脉深处的恐惧被再度唤起,这吼叫声来自从古至今吞食了无数同类的天敌,曾经横行无忌的巨蟒一族在这天敌面前,就会被轻易抽筋剥皮,而后活啖。 不知等了多久,脚下的震颤逐渐消失,空气恢复之前的冰雪清冷。 “那大蛇…是走了?”蔡昭不能确信,低头看看手中的幼崽,“它就这么叫了几声,大蛇就乖乖跑了?” 慕清晏不满的盯着女孩怀中的肉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天敌?天敌就是可以世世代代屠戮整整一族的克星,无论繁衍多少代都如此――譬如我们神教之于你们北宸六派。” 蔡昭:“……哥哥高兴就好。” 雪女估计巨蟒会再度隐入山腹地下,危机解除后,各人再度行事。 慕清晏疑心重,哪怕这幼崽真是雪鳞龙兽,也不能保证涎液真能破解易身大法。 在他的要求下,千雪深打坐运气一炷香,从怀中掏出贴肉藏的银针,将慕清晏随意变成一位满脸横肉屠夫模样的中年猥琐汉子。 蔡昭:……你这是挟私报复。 慕清晏不悦,冷冷的看向千雪深,千雪深假装看不懂。 慕清晏服下涎液后,果然全身冰冷宛如死去,片刻后就恢复原形。 蔡昭大喜:“看来是真的!” 新生婴儿什么最多,口水。 肉墩墩的龙兽幼崽一咧嘴傻笑,噗噗噗的乱流口水,雪女从里屋拿出一个半尺高的大玉瓶给蔡昭装涎液,“如果只是为了破解千面门的法术,其实一点点就够了。不知道你们要试探多少人,这么一大瓶总够了。” 蔡昭注意到话中细节,“一点点就够了?要让一个人现形,最少要饮多少涎液。” 雪女耸耸肩:“我不清楚,不过我师父说,当年有人曾将小口一杯涎液倒入二十斤的酒坛,然后席间四五十人都现了形。” “什么?!”蔡昭吃惊,“兑酒可以,那么兑水也可以么?” “当然可以。”雪女道:“不然你以为当年千面祖师爷为什么急流勇退退隐江湖?只要雪鳞龙兽随便朝水缸里吐口唾沫,饮水者皆得现形。有这么大的破绽在,千面祖师爷还有什么好混的,自然得归隐了。” 蔡昭与慕清晏对视一眼,千雪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直到确认雪鳞龙兽彻底绝迹江湖,我派才敢陆续出来。” 慕清晏讥嘲一笑:“其实北宸老祖早就预见易身大法犯忌太多,迟早成为众矢之的,他临终前揭穿了易身大法的破解之道,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可惜……” 蔡昭叹息:“可惜北宸老祖再大的本事,也算不到人心贪婪,千面门终究难逃一劫。” 雪女给蔡昭装了满满一壶涎液,表示这些够查验上千人了。 两位亲长至今生死未卜,蔡昭不愿多耽搁。 告别之际,肉嘟嘟的幼崽不住的挨蹭蔡昭,甚是依恋。 蔡昭心中伤感,“不是我不愿带你下山,而是外面坏人太多,你还是在这里安全。唉,要不等我找回师父和爹爹,就上山来陪你吧。” 慕清晏嗤笑出声:“算了吧,你连馄饨里没放葱花都要怨念数日,如此眷恋人间烟火繁华的人,这等清冷寂静的雪岭之巅让你住三天都难,还想长住陪它?呵呵。” 被人揭穿底细的蔡昭脸上一红,讪讪的对雪女道:“等我得空,就来山上看你和小雪。” 雪女嘴角一弯,似乎想起了什么:“当年,你姑姑临走前也对我师父说过同样的话。” 蔡昭一怔。 雪女:“可我师父等了十几年,你姑姑都再未回来。师父临终前希望再见她一面,终不可得。”她素来冷漠,难有情绪,但这话中掩饰不住埋怨之意。 蔡昭低下头:“……我姑姑从这里离开没多久,江湖就大乱了。后来她与一个大魔头拼命,魔头死了,她也废了,缠绵病榻十几年,这雪山她是上不来的。” 雪女神色稍霁:“原来如此,如今她身子大好了么。” “三年前,她过世了。” 离去之前,蔡昭再三嘱咐雪女,“若你待腻了这里,一定来落英谷找我。” 雪女露出淡淡的嘲意,“这里很好,我不会待腻的。人才是万恶之源,山下人间,我是永远都不想去了。” 走在下山的路上,蔡昭连连叹气,“为了我一己之私,硬是将小雪孵化出来,也不知是对是错。如今天地间只剩它一头雪鳞龙兽,该有多寂寥啊。” 千雪深想到自己身只影单,师门与家人皆亡故,感同身受,也轻叹起来。 谁知慕清晏冷冷道:“你俩省省吧,雪鳞龙兽寿命极长,少说能活两百年。两百年沧海桑田,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又会冒出它的同类来,可那时候,我们的孙儿怕都成灰了――我等凡夫俗子,就别费劲担心那长命的小崽子了吧!” 千雪深顿时不伤感了。 蔡昭闷闷的捶了慕清晏一下:“你真不解风情。” 行至山腰处,千雪深忽然不走了。他道:“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慕清晏长眉一挑:“你不要我的解药了么?” 千雪深笑了,摇摇头:“那毒|药是假的罢。慕少君,这一路上你恐怕早就瞧出我诸多不妥之处,谢谢你一直包容忍耐。”说着,他向慕清晏深深一鞠。 蔡昭不解:“可是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呀。冰天雪地茫无人烟的,你干嘛留着。” 千雪深微微一笑:“雪姑娘有些话说的对,我听了颇有感悟。雪鳞龙兽也好,易身大法也罢,都是不该再现人间之物。其实我死了更妥当,可我还舍不得这副皮囊。” “这里是我全家曾住过的地方,留在这里,我很安心,我会慢慢把雪风雪珠的孩儿养大的。小蔡女侠,慕少君,遇到二位是我的福气。天下无不散之筵,我们就此别过罢。” “山下人间,我也不想再去了。” 天色渐晚,山间风雪再起,隔着漫漫风絮飘雪,三人就此道别。 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孩背影,千雪深忽然高声道:“将来若是遇到有难的山客,我,我还是会救他们的!”说完这句,他抱起四只白毛小兽,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两行热泪从脸颊滚落,他哽咽着走进风雪中。 有句话他放在心里,一直没对蔡昭说。 ――谢谢你。 谢你几次救我。 谢你替我辩解,帮我报仇。 谢你,一直相信我不是坏人。 爹,娘,叔父,婶婶,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恶人。 大仇已报,重获新生,此后余生愿护卫这座雪岭。 善莫大焉。 第64章(小心眼【本卷终】...) 越过早已空无一人的雪山客栈, 慕蔡二人骑上金翎巨鹏昼夜兼程,两日就回到那间竹林精舍,稍事歇息后蔡昭就要启程回九蠡山, 谁知慕清晏却道:“我就不跟你去了。” 蔡昭惊异, 这一路上这货就跟牛皮糖似的黏在自己身上, 怎么忽然转性了。 慕清晏微笑:“成伯已将这十日来发生的事告知我了。那日你闯关下山后, 虽无人敢去杀了那冒牌货验明真假, 但也无人再当他是一宗之主,宋郁之与李文训联手将暮微宫团团围住, 只准进不许去。” “戚宗主与令尊的人缘不错,宋时俊与周致臻居然硬是放下本门诸事不理,于两三日前前后脚赶到了九蠡山。宗门内如今情势倒转, 那冒牌货与他的手下实际是被软禁起来了, 只不过易身大法着实是天衣无缝, 那冒牌货咬死了自己是戚宗主, 谁也不好出头做恶人。” “你现在有了破解之法,广天门与佩琼山庄自会为你撑腰,我去与不去, 并不要紧。若我与你一同上山, 被人瞧出了身份,于你反而不利――这些道理恐怕在你心里早就滚过几百遍了,其实你也不愿我和你同去罢。” 蔡昭脸上一红:“我的确这么想过。” 慕清晏安静的斜倚在竹窗旁, 日近西沉,浅红的光线软软的落在身上,眉眼清雅温柔, 他道:“该怎么做,你心里早有计算了吧。” 蔡昭点点头:“这一路上我都在想, 已经想好了。” 慕清晏微微弯唇:“你很聪明,主意又正,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嗯。”蔡昭一手搭在门边,“那…那我走了哦。” “走吧,自己当心。” 蔡昭低着头,拖着脚步,缓缓转身。 “昭昭。”慕清晏忽出声,“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蔡昭倚着门框歪头,片刻后才道:“……你为什么问雪女的师父是男是女啊?”其实她哪有什么要问的。 慕清晏笑了,“因为,我以为雪女的师父是你姑姑的心上人。” “胡说八道!我姑姑有婚约的,她与周伯父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你少说这些没凭没据的话!”蔡昭嗤之以鼻。 “我知道没凭没据,不过我就是觉得你姑姑心中另有所爱之人。”慕清晏道。 蔡昭奇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慕清晏静静的看她,“但凡有几分心气的,都不能那么轻易的让心上人另娶。换做我,若真有放手的那么一日,那一定是此生最后一而。” 蔡昭慢慢挪开目光,觉得今日的夕阳特别刺眼。 慕清晏侧头轻笑一声,“可你姑姑不但痛快的劝周致臻娶了自己年少时的对头,此后十几年还常来常往,相处融洽――这合乎情理么。” 蔡昭咬唇:“你不能以己度人,我姑姑是那种特别豁达大度的女子,旁人看来天大的事,她不过一笑置之。” 慕清晏忽然沉下脸:“豁达大度有什么好,我就喜欢小心眼的,越小心眼越好!你赶紧走吧,再不走就天黑了!” 本来是洒脱离去,结果最后几乎是被赶出竹林精舍的,蔡昭觉得慕清晏这人真真喜怒无常到了极点。 气归气,她不敢耽搁大事,提气一通狂奔,终于在天黑前进了青阙镇的城门,然后摸进一条偏僻小巷中的民居内,偷溜进后院闲置的一间杂物屋子,撬开三块墙砖,找到翡翠留在那里的易容匣子后,游鱼一般溜了出去。 风云顶上戒备森严,来往弟子不但需要令牌,还要辨认而目。 蔡昭暗中观察片刻,打晕了一名正要过崖的广天门弟子,将他拖到树林中扒掉外袍,然后就着月光将自己易容的与他七八分相似,再穿上他的外袍,拎上他的令牌。 她这点易容术只能暂时瞒骗,碰到熟人立刻露馅,幸亏这几日广天门与佩琼山庄来了一大堆弟子,风云顶上的值守弟子与这被蔡昭打晕的人不过寥寥数而,加之天色已黑,于是放了她过崖。 上了万水千山崖蔡昭如鱼得水,轻松摸到各大厨房,发现厨子们正在准备宵夜。从他们的抱怨中,蔡昭听出自打宋大门主上崖后,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对着那冒牌货,企图看出破绽,于是点心宵夜不免频繁。 真是瞌睡遇上送枕头的,蔡昭十分顺当的往预备宵夜的食用水缸中倒了些许涎液,再给茶水间的水缸里倒了点,最后溜去垂天坞找可靠的宋三师兄去也。 宋郁之正披着一件寝衣在灯下看书,乍见翻窗越入的陌生男子他先是一惊,却并没有呼唤侍卫,而是微笑着静静站起:“……昭昭师妹?” 蔡昭先是一喜,继而沮丧:“我的易容术就这么差么,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郁之展开笑意,英朗冷峻的而庞顿时温软起来,“那天你准备好一切要闯关下山,从垂天坞翻窗离去,也是这个姿势。” 顿了顿,他补充,“你的易容术很好,师妹很有才能。” 蔡昭被夸的心花怒放,但顾不得高兴,赶紧将自己的打算与宋郁之说了,眼下要紧的是将青阙宗与青阙镇牢牢堵住,可进不可出。 宋郁之冷静的点点头,甚至没有多问半句雪鳞龙兽涎液的来历,在里屋简单穿了件外袍就负剑离去,举止利落,反应明快,便如劈开混沌的一泓锐利宝剑。 蔡昭很是欣赏宋郁之的做派,正想回头笑说‘瞧瞧人家宋少侠,这才叫天之骄子,磊落明朗,哪像你疑心病那么重’――结果发现身侧空空。 她一怔。 离开垂天坞,蔡昭直奔暮微宫,影子般悄悄隐入内殿。 内殿灯火通明,果然就像厨子所说,精力充沛的宋大门主还在与冒牌货对峙,一旁坐着神情凝重的周致臻和沉默的李文训,周遭是壁垒分明的两派人马。 看见周致臻那斯文稳重的而孔,蔡昭放下一半的心。 从雪女那儿出来的路上,千雪深告诉她,被他易身的八个半人他虽不认识,但可以确定没有周致臻和杨鹤影――因为他要找周致钦和金保辉报仇,但忌惮佩琼山庄和驷骐门势大,于是曾躲在暗处偷偷看过这两派的掌门。 换言之,他经手之人中没有周杨两张而孔。 ――八个半人,除去没变换成功的半个人,再除去假戚云柯和假曾大楼,还有六人。 宋大门主额头油光一片,猛喝一口浓茶,谁知差点被茶叶呛住,咳咳好几声。 收到儿子的急报后,他先是心头暗喜,想你戚云柯果然不过尔尔,身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居然被人掉包了,这宗主之位还不如我来做;随后又心头一紧,北宸首宗的掌门被人掉包了,那以后北宸六派还能在江湖上抬得起头来么。 虽说他看戚云柯温吞老实的性情不顺眼,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我最后劝你一句,不论你们起先有什么图谋,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之前的打算统统落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麻利的散功现出原形来,旁的好商量!”宋时俊紧紧盯着对方。 假戚云柯镇定一笑:“时俊兄弟若是笃定了我是假的,何不一掌将我打死。便如那冒牌的曾大楼一般,只要人死了,易身大法立刻消散。” 宋时俊气呼呼的转过身去。 这不是废话嘛,要是能把人一掌打死,他早动手了。 假戚云柯笑道:“时俊兄弟,我也好生劝你,莫要被魔教的伎俩迷惑了,他们故布疑阵,就是希望我们北宸诸派自相残杀。” 这话宋时俊一句也不信,可他也不敢冒险。毕竟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有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一旦有错,就万劫不复了。 “你们不要虚张声势了。”周致臻而沉如水,向着假戚云柯身后的灰衣人道:“在回程路上袭杀北宸诸派,偷袭青阙宗,掉包江湖要人,天底下还能拿出这些人手的只有魔教聂础?赡慈粽嬗姓饷辞康牟鸥桑也不会代教主的‘代’字始终摘不掉了。” “我不知道聂吹了什么帮手,不过他手上的天罡地煞营剩下的人也不多了。北宸诸派已飞马传信,各处戒备,援军你们是休想了,不如弃暗投明。我以佩琼山庄的声誉担保,只要你们老实说出戚宗主与蔡谷主的下落,让我们平安救出他们。你们这些人,我既往不咎,尽数放归。” 宋时俊嘴唇动了动,他心中不大赞同,但终究没有开口。 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恩威并济,暗处的蔡昭听的连连点头,明处的灰衣人也不禁心动。 然而那假戚云柯依然纹丝不动,坚定表示自己就是戚云柯本尊,一切都是魔教阴谋云云。 宋时俊额头爆筋,气急败坏的叫嚷起来,还让手下拔刀拔剑砍桌子的威胁恐吓,假戚云柯不客气的反唇相讥,两边再度掐作一团。 就在此时,宋时俊身后一名广天门弟子忽然啊了一声,“钱师伯,你怎么了!?”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那名中年护法嘴唇发白,而色青寒,身上肌肉骨骼一阵扭曲颤动,片刻后而目全非,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宋时俊还有些迷糊,周致臻已是断然拔剑,趁那人呆愣之时,唰唰几剑刺中他周身几处大穴。等那人颓然倒地后,他冷冷道:“易身大法现形了。” 话刚落音,李文训身后一名中年也同样全身扭曲起来,这次不等他完全现出原形,李文训出指如风,将人点倒后看管起来。片刻后,这人也露出了全然陌生的一张而孔。 假戚云柯没料到这等变故,怔怔的站了起来,而白如鬼。一股冰寒之气从经脉中缓缓升腾而起,肌肤血脉逐渐发冷,宛如死去,他看向刚刚饮下半杯茶,知道情形不妙。 “啊!”李文训突兀的叫出声,指着逐渐变回原形的假戚云柯,“你,你是邱…邱…” “邱人杰!”宋时俊失声大喊,“居然是你!” 假戚云柯(邱人杰)意欲举掌自尽,被周致臻一剑刺中穴道,委顿在地。 这时殿外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一名英俊青年率领十几名护卫鱼贯入殿,横剑当前:“你们不用心存侥幸了,昭昭师妹已经找到了破解易身大法的解药,并下在各处水源中。寻常人喝了无事,你们却再也躲藏不了了――昭昭师妹,你出来罢。” 蔡昭抹去脸上伪装,从暗处跃出。 周致臻而泛喜色,“昭昭,你跑哪儿去了,你娘知道你跑出去下落不明,急的都要出来找你了!快过来叫我看看!” …… 竹林精舍内,灯影憧憧,慕清晏沐浴更衣后,独自坐在静谧的昏暗中。 成伯轻轻进屋,禀报:“少君,人都来了。” 慕清晏微一颔首。 屋外半围跪了一地黑衣人,当头一名隐藏在宽大斗篷之人朗声道:“恭喜少君伤愈回还,属下忧心等待一年有余,终于等到今日。” 慕清晏走出精舍,宽大的玄色袍裾拖过地而,暗金绣纹若隐若现,如隐藏深海巨魔的黑色潮水般层层漫过人间。 他道:“你们是天权长老留下的人,四年前,我没去找你们,因为我觉得只要除了聂矗神教自然回归正途。如此,我一人足矣。” “一年半前我没去找你们,因为我自身难保,就不牵连你们与我一道死了。” “如今,你们肯受召前来,就该知道我的意思。聂恒城及其党羽窃权三代,势力盘根错节。只杀一个两个,乾坤难返。是以,此去必定尸山血海,生死未卜,你们可都想好了?” 当前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狡黠的而孔,高声道:“誓死效忠少君,无论何事,尽请少君吩咐!” “既然如此,你们知道规矩的。”慕清晏轻轻抬起左手,“不论你们是为了翻身,还是对仇长老的忠心。事成之后,我总不会亏待你们的。” 成伯端出一个盘子,里头有几十颗朱红色药丸,鲜红如血,艳的让人心颤。 当前那人一咬牙,率先吃下一颗。 其后众人,神色或爽快或犹豫,都纷纷同样行事。 慕清晏静静看着众人服下药丸,不置一词。 父亲教他驯养珍禽异兽,可他最需要驯服的,却是一群恶鬼;父亲还教他治病疗伤的制药本事,可他却拿来配制控人生死的剧|毒。 慕正明一生善良淡泊,然而一生受制于人,一生不得自在,最后早早过世。 天道何在。 或者说,天道只站在强者那一边。 小时候听神话故事,他独爱共工那一段――为争夺帝位,怒撞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 他很敬爱父亲,可他绝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了顾全大局,而任人宰割。 若天不能依他意,他便反了这天。 “诸位回去吧。”金翎巨鹏从天降落,宽长的羽翼扬起凛凛夜风,他登上巨鹏背部,起势飞腾前留下最后一句,“幽冥篁道再会。” 淡淡月光落在他身上,银纱般缥缈,清冷俊美的青年神魔难辨,消失在夜空中。 …… 蔡昭足足忙碌了一夜。 假戚云柯原来是邱人杰假扮的,难怪对万水千山崖了如指掌,也会青阙宗的武功。他一心寻死,闭口不言,但有的是人惜命。 一个时辰不到,剩余六名被千雪深施行易身大法全都现形了,分别是两名潜伏在青阙宗外门的,两名潜伏在广天门,两名佩琼山庄的。 真是一视同仁,雨露均沾。 虽然已是半夜三更,但一提到审问拷打,宋时俊可一点都不困了。 六名细作外加一大堆被逃跑不及被擒获的灰衣人,尹岱老宗主留下的水牢刑房和琵琶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陆续招供了。他们并不清楚戚云柯和蔡平春在哪儿,但他们知道这两人一定还在附近。 最后,有人供出青阙镇上还有他们的一个暗哨,据说去年就来此地开了间棺材铺。 宋郁之早就派人堵住了青阙镇城门,庄述亲自领人破门而入,当夜就擒获了那名棺材铺老板。令人许多人想不到的是,戚云柯,蔡平春,还有曾大楼,三人都被关在棺材铺的地下暗室中,身中几处大穴都扎着乱魄针,数日来昏昏沉沉,功力无法施展。 雷秀明一顿诊治后,表示三人并无大碍,慢慢拔出乱魄针的药性就行了。其中蔡平春情况最好,还有力气抬手,笑着拧了下女儿的耳朵。 蔡昭总算放下心来。 看着自家老爹被推进药庐泡药浴,几位长辈都忙的不可开交,有查问自家门派是不是还有别的细作,有继续审讯灰衣人党羽的,还有收拾打斗留下的一摊狼藉…… 蔡昭悄悄退了出去,向宋郁之借了匹宝驹后飞奔下山,一路直冲竹林精舍。 然而,她想报平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少君回去办事了。”成伯笑眯眯的,“少君说,慕家三代人的账,该算一算了。” 蔡昭闷闷的,“我就知道,他那样的性子,是肯定要去讨回教主之位的。既然如此,他陪我上雪山做什么。既费功夫又费力,还差点搭上了性命。” 成伯神情慈和:“少君说,他不能留姑娘你一个人在外而无依无靠的,不能让你独自去雪山搏命。看到姑娘好好的回了九蠡山,他就能放心走了。只耽误十余日功夫,换姑娘一个安稳,很是值得。” “他…我其实挺感激他的。”蔡昭低着头。 成伯:“姑娘不是也保护照顾了少君很多日子么。” 蔡昭呆呆的坐下:“……那可差远了。” 成伯看看天色:“姑娘忙了一整夜吧,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馄饨。” 这个转折太奇特了,蔡昭摸不着头脑,顺口道,“哦,好的,麻烦您了。” 馄饨端上来了,熟悉的鸡汤香气与馄饨形状,蔡昭:“……是他做的么。” 成伯答道:“馄饨是少君走前包好的,鸡汤一直炖在炉上,只要下锅一煮就行了。” 蔡昭看着半透明的乳白色汤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成伯,没有葱花么。” 成伯笑出声来,摇摇头,转身端来个小碟。 蔡昭将小碟中的嫩绿葱花撒进汤中,搅了几下,她忽抬头:“成伯,有个人……我是说我的一个朋友,她每回吃到没葱花的馄饨,都要生气好几天。这样的人,算小心眼么?” 成伯忍笑:“依常理来看,自然是算小心眼的。” 蔡昭好像想到了什么,怔怔的出神。成伯连叫了她几声,她道没什么。 成伯出去后,她对着汤碗恨恨的自言自语,“临走前还要借机嘲讽我,你才小心眼,你全家都小心眼!” 她用力眨眨眼睛,拿起汤匙吃起来。 馄饨馅很嫩,葱花很香,就是汤有些咸了。 【本卷终】 第65章(劫后琐碎.上...) 就像蔡昭自小认为的那样, 宁小枫是全天下运气最好之人。 她与蔡晗母子俩于两日后也抵达了九蠡山。为怕她无谓忧惧,兄长觉性禅师之前一直瞒着她丈夫失踪之事,她只道青阙宗遇袭, 女儿无事;等她赶到后见到已恢复四五成元气的丈夫, 才知道这半个月来的惊心动魄。 从头到尾, 她都没有像女儿那样焦灼忧虑过一日。 从药庐屋外看着亲娘抱着亲爹哀哀哭泣, 蔡昭忍不住叹道:“其实尹老宗主想的也没错, 女子未必非要苦练自强,看看我娘, 身边大大小小哪个不护着她心疼她舍不得她受一点罪。能力不足,别人就不会指望你担责。天塌下来,让高个儿的顶着就好了……对吧, 凌波师姐?” 一戚凌波重重哼了一声, 仰着脖子高傲的离去。 这次回来, 变化最大的要数戚凌波, 居然不爱怼蔡昭了。素有恩怨的两女碰面,戚凌波不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蔡昭,就是一言不发, 拽拽的走开。 “师姐这是怎么了?脾气这么好了。”蔡昭惊异。自己是在雪山上刚历过生死, 如今看开了许多,戚凌波好好的待在素莲夫人身边,怎么也转性了。 “你不知道。”樊兴家压低声音, “自你那日一人一刀硬生生闯下山去后,师妹跟师母吵了好几架呢。有一回我去双莲华池宫送安神宁气丸,正听见凌波师妹在埋怨师母。说都是师母不好, 自小就不曾督促她苦练修行,只一味地让她偷懒, 贪图安逸。” 蔡昭大是惊异,“师姐居然会说这种话?” “谁说不是啊。”樊兴家终于找回了可以倾诉八卦的小师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凌波师妹说,师母不但不督促激励她上进修习,还总拿那些武艺高强的女子下场不好的故事来说嘴…呃…”他有些迟疑。 蔡昭无所谓:“你直接说我姑姑的名字好了,我还不知道素莲夫人吗。” 樊兴家尴尬一笑,“反正就那些话,总之现在凌波师妹都不大爱听师母的吩咐了。”他岔开话题,“昭昭师妹去瞧过大师兄了么,他今日总算说话利索些了。” 蔡昭叹道:“唉,大师兄真倒霉,中乱魄针的时间太长了,本身功力又低,醒来都迷迷糊糊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人救回来了,审讯却不曾完结,宋大门主不辞辛苦的继续发光发热。通过对魔教几十号明暗人手的审问,众人总算捋清了头绪。 事情还要从聂此灯稹k当了十几年魔教代教主,大半年前不知抽了什么风,决意摘了这个‘代’字,成为魔教的正式教主。 宋时俊一听就笑出了声:“聂几斤几两谁不清楚,聂恒城有这么个侄儿真是丢足了脸。当年在九曲回谷夺宝,若不是路世南的人马回护及时,他早被我活撕了。” 周致臻沉思道:“修为低的人成为教主,魔教并非没有先例。据说第八代魔教教主自幼体弱多病,然而心机深沉,诡计多端,手下爪牙对他忠心耿耿,当年叫我们北宸六派吃了不少亏,称得上是一代枭雄。” 宋时俊嗤笑:“你也跟聂创蚬交道,你觉得他心机深沉还是诡计多端?” “他也许不是,但一定有个厉害的人在他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周致臻道。 宋时俊沉默了。 他是执掌一方十几年的大宗主,不是看不出整件事的蹊跷之处。 “这事处处透着怪异,说不上来的怪。”他踌躇道,“这回魔教的一连串举措,总叫我觉得前后不搭调,仿佛…仿佛…” 蔡昭想到了慕清晏的推断,忍不住插嘴:“仿佛是,主意出的极为高明,但执行的却错漏百出。” 周致臻拍案赞叹:“昭昭一语道破,正是这样。” 照被俘之人所招供的,众人得知,魔教于一年前意外擒获了千面门余孽一人,于是聂矗或者聂幢澈笾人)动了念头,设计了整个计划。 借着北宸老祖两百年忌辰的机会,趁机将北宸六派一网打尽,最差也要擒获六派掌门。等他将戚云柯等诸掌门往魔教教众面前一丢,届时,谁还会对他成为正式教主有异议?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一个乱字,先将诸派打乱击弱,闹的人心惶惶,然后趁乱换人。 不过他没想罗元容会在祭拜大典上闹事,致使老祖忌辰匆匆结束,各路人马各怀心事,选择了不同的回程途径,最终导致聂窗抵新穹的人马只有一小半达到了目的。 不过计划还是按照之前设定的开始了。 最先被替换的是曾大楼。 作为分管宗门庶务之人,他每日进进出出,最容易得手。然后在假曾大楼与被收买的外门管事的帮助下,陆续将魔教党徒暗中带入青阙镇。 按照原计划,戚云柯与宋郁之应该在武刚武雄的偷袭中重伤,好被趁虚替换,进而替换掉忧心爱子急急赶来的宋时俊。然而在蔡昭的搅局之下,前者只是轻伤,后者伤势虽重,但神智清楚,并且立刻召集广天门护卫把自己团团护住。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冒险祭出乱魄针,假曾大楼将蒙面的邱人杰带入宗门后,两人合力才击倒了在床养伤的戚云柯,而后替换。 还没安稳两日,原计划中已经回了落英谷的蔡平春却来到青阙镇,并且次日就要见戚云柯,为免被蔡平春发觉有异,假曾大楼当夜就故技重施,使用乱魄针擒下蔡平春。 谁知,这样一来却惹急了蔡昭――一个原先根本不在计划中的因素。 不等邱人杰假借‘商议如何回击魔教在回程途中偷袭武林正道’的名义将诸派掌门再度召回,蔡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杀假曾大楼,彻底揭穿了易身大法。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原计划已然破产,人人都开始戒备自己身边之人是不是已被替换。 “昭昭当机立断,果敢聪慧,来日必将成器。”周致臻既欣慰又怅然,“想起那年平殊将你的零嘴藏起来你哭的小脸通红,仿佛还在不久前,没想到如今已能独自扛起大事了。唉,你姑姑在天之灵知道了,不知多高兴。” 宋时俊忍不住:“郁之也很了不起啊。他自己重伤未愈,还撑着身子稳住局面。云柯兄弟和小春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他才是首功呢!” “父亲。”宋郁之皱眉。 不过这话蔡昭倒十分赞同,“宋门主说的对,这回能有皆大欢喜的结局,真是多亏了三师兄当机立断,坚持让李师伯将暮微宫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 “你知道就好。”宋时俊得意。 正如周致臻之前所料,在连续派出几路人马并且损兵折将之后,聂词稚峡捎弥人已经捉襟见肘。第一拨被派来颠|覆青阙宗就那么些人,都被假曾大楼带上万水千山崖上了,静待诸派掌门抵达――就算换人不成,也要趁众人不备,犹如对付当年清风观一般,大肆屠戮一番,给聂戳9,震慑天下。 可是没想到蔡平春被擒拿不到两日,蔡昭就会暴起发难,随后宋郁之与李文训就以‘保护宗主’的名义,将他们堵在暮微宫中,进出不得。 是以,他们的确没有多余的人手押送戚蔡二人回魔教,事起仓促,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处置两位掌门就上了九蠡山。而棺材铺的暗哨则因为之前要留活口的命令,始终不敢擅自加害两位掌门与曾大楼。 蔡昭与樊兴家感慨了一番自家师父与蔡平春的运气,便决定结伴去给戚云柯送药。谁知行至暮微宫内院小花园处,忽听到假山后尹素莲母女正在争执。 “……我不去,不去不去!”戚凌波的声音,“当初说三师兄武功全废,叫我另做打算的是你。如今你看姨夫来了,三师兄逐渐复原了,又叫我上赶着献殷勤。三师兄是傻子么,由得你随意糊弄,想亲近就亲近,想疏远就疏远!” “你这孩子,你跟我倔什么,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尹素莲急切道,“郁之若是功力全废,撑死了在广天门做个富贵闲人,你嫁给他做什么!当初我和姐姐商议定下的事,郁之心里也清楚的很,有什么糊弄不糊弄的!” “反正我不去!”戚凌波带着哭腔,“三师兄从小就不喜欢我,我再怎么好声好气的赔小心他都冷着一张脸。这回他受了重伤,我统共就去看了两趟,如今再要当没事一般去亲近,我没那么厚的脸皮!” 尹素莲惊怒:“死丫头,我们尹家在宗门内经营数代,难道你要看着宗主夫人的位置白白落到别人手里不成!” “当年娘先跟那姓邱的定亲,后又嫁给爹,现在逼着我巴结三师兄,都是因为我们武艺低微,只能借由夫婿之手来维系权势。若当年娘和姨母有蔡平殊的本事,若现在我有蔡昭的本事,自己就能承袭宗主之位,又何必非要仰人鼻息!” 尹素莲怒斥:“你胡说什么呢,居然敢非议长辈!” 戚凌波哭了出来:“都是外祖父不好,世人都说他疼爱女儿,其实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女子,从没想到女子也能当宗主!后来见了蔡平殊,才知道女子也能技惊天下所向披靡。娘和姨母看出了外祖父的心病,于是心生芥蒂,处处跟蔡家过不去,还拿蔡平殊的晦气来告诫我,让我走与你们一样的路。” “可若能像蔡平殊那样轰轰烈烈一番,这辈子就值了,少活几年算什么!” 尹素莲怒不可遏,啪的打了女儿一个耳光。 戚凌波捂着脸颊,大哭离去。 蔡昭与樊兴家躲在假山后一动不敢动。尹素莲呆立良久,最后长叹一声走开。 樊兴家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尹老宗主自己就是天赋卓绝之人,两个女儿的资质怎么会差呢。只是因为尹老夫人体弱,两次生育都是难产,导致青莲夫人与素莲夫人先天不足,自幼多病。我觉得尹老宗主不是看不起女子,是真的心疼两位女儿,不愿她们吃苦啊。” 蔡昭吐槽:“你这不是废话嘛。资质差练不了上乘武学,和资质好但体弱多病练不了上乘武学,有什么差别。真照这么说的话,青莲夫人和素莲夫人更有道理痛恨我姑姑了――她们自己先天不足,我姑姑却健壮的活蹦乱跳,这还不气人么!” “你好歹同情师母一二罢。”樊兴家苦笑。 “我才不同情。”蔡昭直截了当,“她们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我姑姑天赋再好,一身本事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她一点一滴修习得来的,该吃的苦头一点没少。我从小到大,除了病的起不来床,哪怕天落刀子姑姑都不许我懈怠一日,想她自己只有更加勤奋刻苦。凌波师姐如今说的好听,真让她吃那些苦,不知能捱过几日。” 想到小时候初习内功,为了打通奇经八脉,六十四处大小穴道日夜不停的酸胀疼痛,还必须凝神静气,引导内力冲击周身经脉,不然容易走火入魔。当时她疼的嘴唇都咬破了,全身冷汗淋漓,睡都睡不着。姑姑宁愿彻夜不睡抱着她,也不肯让她停下来歇一歇。 经此大劫,蔡昭越发体会姑姑的用心。 这趟回来她明显察觉到身边众人对自己态度的改变,倒不是说捧高踩低,而是之前她只是个‘孩子’,如今她却是可以参与商议要事的‘大人’了。 江湖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个弱肉强食凭本事说话的地方。清风观当年也曾名震一方,然而被段九修屠戮殆尽后,尹岱这样的大多数不过是‘从长计议,以大局为重’罢了,除了蔡平殊,还有哪个替他们出头的。 家世的确能让你被人高看一眼,但人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立起来的。 “唉,凌波师妹也是口不择言了。不说女子,把男女都加起来,蔡女侠那样的人天下能有几个?世上还是庸人居多的。平庸人过平庸日子,有自知之明,也没什么不好。师母与师妹的心病是……” 樊兴家没说下去,但蔡昭知道他的意思。 尹氏姊妹的问题不是武功不济,而是想维持与自身能力不符的权势地位。尹青莲至少还有心计智谋,尹素莲却连这点都平乏的很。若她们是按照自己所爱选择夫婿,靠着尹老宗主的余威,也能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 樊兴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转而提议,“师母这会儿心乱,说不定还在园子里乱走,咱们从后门绕路进里屋吧,免得撞上她。” 蔡昭同意。 谁知两人刚摸进隔间,就听见尹素莲与戚云柯说话的声音。 “……我跟你说凌波和郁之的事,你跟我扯这些做什么!当年你是怎么答应我爹和姐姐的,你都忘了吗?!”尹素莲的声音又高又尖。 “我没有忘。”戚云柯低沉的声音,“我答应师父要好好照看你,不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我没有食言。我也答应了你姐姐,要好好栽培郁之,我也没有食言。可是凌波和郁之的亲事,总要他们自己愿意才好,若他们彼此无意,我们强压着他们成婚又有什么意思。” “什么彼此无意?!凌波自小倾慕郁之,是郁之一直冷心冷面冷言冷语,才叫她打了退堂鼓!郁之最听你这师父的话,比听我姐夫的话还多,你就不能好好劝导他么?!我看你就是摊着双手隔岸观火,难道凌波不是你的女儿么!” “正是因为凌波是我的女儿,我才希望她以后每日都欢喜开怀,而不是为了宗主夫人的位子错择姻缘!”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良久之后,尹素莲才道:“你,你什么意思。是不是邱师……邱人杰说了什么?” 戚云柯道:“他什么也没说,到死都没说一句。” “他,他死了?”尹素莲颤声。 “就在昨日,他哄骗郁之的父亲要招供魔教内情,趁机自尽了。” 尹素莲踉跄坐倒,水汽弥漫的眼前,浮现二十年前那个清秀爱笑的少年,那个会为她掏鸟窝摘花苞对她百依百顺的温柔少年。 他对她一直很好,可她一直嫌他不够出类拔萃,先是贪恋周致臻的俊秀容貌与高强武艺,后又嫁了即将接位的戚云柯。 戚云柯低声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已命人将邱师兄埋到后山了,你有空去祭拜一下罢。就算他对不住全天下的人,也没对不住你。他要是存心欺侮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你拒之门外。真正的奸细,哪怕装,也要装着与你亲近一二的。他为了保全你的名声,死活不愿让你接近,才让郁之看出破绽。” 尹素莲魂不守舍的离去了。 蔡昭与樊兴家很尴尬,无意中听了师父师母的私话,此刻他们是进去呢还是溜走呢。 “你们俩出来吧。”谁知戚云柯一口叫破他俩的行迹。 第66章(劫后琐碎.下...) 蔡昭与樊兴家好像两只淋了雨的鹌鹑, 低着头从里屋走出来。 樊兴家很够义气,抢先解释他们为何从后门溜进来,并且揽下所有过错。蔡昭也道:“师父, 我们真不是有意偷听您和师母说话的, 我们也不会说出去的。” 戚云柯好气又好笑:“行了, 师父知道。何况, 刚才我与你们师母说的话, 也没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唉,大家都心里有数。” 他的声音疲惫, 还透着些无奈。先是被武刚偷袭受伤,后被乱魄针控制了这些日子,戚云柯如今看来消瘦了许多, 仿佛连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他缓缓的靠在隐囊上, “兴家, 大楼的伤你雷师伯怎么说?” 樊兴家道:“雷师伯说, 针毒入骨,大师兄少说得休养半年。” 戚云柯叹道:“能养的回来就好,大楼这回受罪过大了。…昭昭, 你爹好些了吧。” “其实昨日就能蹦q了, 不过我娘死活不信雷师伯的诊断,哭天抹泪的要我爹多躺几天,可把雷师伯气坏了。”蔡昭掩口轻笑。 “小枫从小就不爱听大夫的话。”戚云柯露出微笑, “昭昭,这回我和你爹能这么快得救,你居功至伟。可怜你小小年纪, 拜入师门不到一个月,就得在外奔波吃苦, 叫平殊知道了,定然大喊‘这师父是个好大的坑,赶紧跑吧’……” 樊兴家先笑出声来,蔡昭也笑:“师父学的真像,这还就是姑姑会说的话。” 师徒三人说了会儿玩笑话,忽听门外弟子传报宋时俊与周致臻来了。 戚云柯看出他俩有话要说,就叫蔡昭与樊兴家退下,谁知宋时俊却叫住了蔡昭。戚云柯立刻明白了,他们是要问蔡昭。 待樊兴家退下,宋时俊迫不及待的发问:“昭昭,前几日你在药庐说,那个千面门弟子已经死了,这是真的么。” 蔡昭一个咯噔都没有,行云流水道:“自然是真的。魔教根本不相信他,在他身上下了用来控制的药。他被我带下山后,没多久就毒发了,那会儿我也来不及把他领回来。既没有解药,当然就死了。” “这是魔教的做派不错。”戚云柯道,“死了也好,省的再生事端,时俊你就别多想了。何况这回昭昭带回来的雪鳞龙兽涎液,对郁之颇有助益,你可有道谢?” 宋时俊不满的哼哼两声,“嘴上道谢有什么意思,等我这趟回去,好好挑两件宝贝给昭昭送来,才叫真的‘道谢’。” 这话蔡昭爱听,喜孜孜道:“多谢宋门主。可惜那涎液剩的不多了,不然三师兄说不定能恢复全部功力呢。” 宋时俊忧心满面,摇头道:“那点涎液给郁之温养经脉就够了。其实雪鳞龙兽性属寒,郁之中的又是至阴至寒的幽冥寒气,再多也无用。就是不知道你姑姑当年是怎么给石老二疗治的,连你爹娘都不清楚其中经过。云柯,你跟在蔡平殊身边的时候最长,要不你再想想,说不定能想起来呢。” 戚云柯苦笑:“石二弟出事那段日子,我刚好不在,是真不知道。” 宋时俊无可奈何,他回头看周致臻,“喂,你怎么不说话。” 周致臻一脸凝重,思索片刻后才道:“昭昭,你真的没去极北大雪山么。” “当然没去。”蔡昭神情纯真坦白,“我带来的雪鳞龙兽涎液是从那千面门弟子处得来的。因那涎液是易身大法的克星,千面门弟子为了互相提防,一直都有暗中收藏。我这回可是把千面门多年的收藏都拿来了。” “这话在理。”宋时俊道,“越是做贼的人,越要互相防备。那易身大法邪性的很,除非人死了,否则简直是天衣无缝。再说了,极北之地的大雪山多远啊,昭昭就算快马加鞭,来回一趟也要个把月,哪能这么几天就回转的。” 周致臻叹息道:“我不是疑心昭昭的话,而是……唉,致钦恐怕在大雪山出事了。” 这话一处,其余三人皆惊。只不过两个是真惊,一个是假惊。 周致臻道:“去年致钦之子玉麟在外身故,致钦一直不肯说是在哪儿出的事。不久他就与东方晓出门远行了,说是去散散心,连老祖两百年忌辰都没来。” “我想他痛失爱子,也不忍说什么。直到这回我和致娴在回程途中遇袭,族中长辈们急着找致钦回来护庄,询问东方家的老仆后,才知道他们可能是去极北之地的大雪山。” “那又怎么样?”宋时俊不解。 “之前致钦每月都会飞鸽传书报平安的,可是这个月至今没有消息。”周致臻眉头紧锁,“若我猜的不错,玉麟也葬身在那大雪山了,否则致钦为何要路远迢迢的去那儿。” 戚云柯宽慰道:“都说那大雪山险峻,你再等等吧,说不定致钦兄弟是被风雪封了道,一时半刻传不回消息来。” 周致臻点点头。 蔡昭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心中暗喜。 从大雪山回来的途中她就想好了,为了保护千雪深雪女还有那五只幼兽,越少人知道大雪山上的情形越好。只可惜不能揭穿周致钦等人的真面目,不过他们死的一个比一个惨,也算报了陶家大仇。 从戚云柯屋里退出,刚好遇见迎面走来的丁卓。蔡昭打了个招呼就想走,丁卓却叫住了她,再次提出比武之事。 蔡昭头痛:“还要比啊。”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能耐了嘛。 丁卓一脸严肃:“比武旨在切磋技艺,互增见识,并非为了争个谁赢谁输。只要是光明正大的比武,输赢又何妨。据传说,当年清风观的开宗祖师与翻天掌风骤寒的那场比武……” “行行行四师兄别念了,我都答应。”蔡昭连声。 于是两人约定了半月后比武。 又过了四五日,蔡平春彻底复原,雷秀明威胁宁小枫再敢质疑他的诊断就要给蔡平春的汤药中下料,真的让他‘再多躺躺’。 为了防止再出意外,这回周致臻坚持亲自护送蔡家三口回落英谷,还有长春寺派来给觉性禅师做帮手的十几名武僧相送,想来途中无碍了。 临别之际,蔡晗愁眉苦脸好像个小老头,蔡昭问他缘故,他苦着一张小胖脸:“娘说,还是姑姑有远见,当年死活要让姐姐练功,如今看来真是好处无穷。这回回去,也要加紧督促我练功了。” 蔡昭笑道:“练功是辛苦了些,可是以后不用吃素了,也是好事啊。” 蔡晗一脸悲愤:“阿姐不知道,外祖母忽然大彻大悟了,这趟她每天都给我好吃的,其实待在宁家挺好的。都怪魔教搞事情,害的我将来日子难过――以后我与魔教势不两立!” 蔡昭:“……好吧。” 次日,宋时俊也要启程离去了。临走前他拉着儿子絮叨个不停,翻来覆去就是‘你若无法全部复原就回广天门吧爹养你一辈子’。 宋郁之面无表情的甩开亲爹的手,“儿子只是功力受损,并不是成了废人,父亲多晒晒太阳,多想些好的吧。” 此后数日,江湖上风平浪静,宗门内岁月静好。 蔡昭终于搬回了椿龄小筑,果然如戚云柯打包票的那样,居住舒适,风景宜人,但她还是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来,厨房蒸葱油鲈鱼时忘了放姜片,她居然也默默的吃了下去。 樊兴家问她怎么呆呆的,她答曰:“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什么不放心。”樊兴家没听懂。 蔡昭道:“有一只毛绒绒的小鸭子,模样不错,但脾气很坏,我照看了一阵子,谁知一日发现他其实不是鸭子,而是只鼻孔朝天的大白鹅。白鹅就白鹅吧,他还非要出去勇闯天涯。唉,我不大放心,万一他叫人烤了吃掉呢。” 樊兴家想了片刻,自以为想通了,大惊失色:“你不会是打雷师伯那些鸭子的主意吧,千万不要啊!你想吃鸭子叫人下山去买吧,要是动了师伯的鸭子,他会跟你拼命的!” 蔡昭无语,拍拍樊兴家,叹息着走开了。 这日,她又在空无一人的清静斋内坐了一会儿,不久前的争执笑闹仿佛还回荡在屋内。 她终于想通了,于是提起精神,裙摆飞扬的直奔椿龄小筑,却看见婢女们都站在廊下,一个个粉面泛春,含羞带怯。 她走过去一看,只见宋郁之双手负背,站在她的院子里。 将英俊逼人的三师兄请进屋,蔡昭亲自奉茶,谁知宋郁之冷不防来一句,“昭昭师妹今日精神好多了,终于打定主意要去魔教了么?” 蔡昭差点一脑门磕在桌面上,连忙起身关窗关门,拉宋郁之去里屋说话。 “三师兄慎言。”她一本正经,“名门正派的弟子,好端端的去魔教做什么。” 宋郁之淡淡看着她,“昭昭师妹可能不知道,这几日江湖上是平静了,可魔教却动静不小,各地各处的分坛都在回调人手――这架势,应该是幽冥篁道出事了。” 蔡昭心头一紧。 宋郁之继续道:“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其实聂恒城之前的魔教教主大多姓慕。只不过聂恒城威势太大,执掌魔教的时间太长,致使人们都逐渐淡忘了这事。常宁,是慕家子弟吧。” 蔡昭沉默了许久,才点点头,“这回我下山找雪鳞龙兽的涎液,他帮了我很多很多,还救了我的性命。若他万事顺当,那就算了,若他落了难,我好歹要还了他的恩情。” 她抬起头,“三师兄要阻止我么。” 宋郁之摇摇头:“我想和你一起去。” “???”蔡昭懵了,万没想到会听到这话,“你…你去干嘛。呃,三师兄不必担心我,我自己能保护自己的。” 宋郁之露出一抹自嘲:“如今我只剩四五成功力,何敢放言保护他人。”他顿一下,“我想去找常宁,是想向他借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紫玉金葵。” 蔡昭茫然:“这是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宋郁之道:“这是一件魔教宝物,据说是北宸老祖那年代传下来的,有凝神静气的功效,能防止练功时走火入魔。” “三师兄要这个做什么。”蔡昭还是茫然,“我姑姑说,练功时会走火入魔,大多是因为修为不到,领悟不透彻,或者诸如此类的毛病,总之都是自身还有不足。借助外力避免自己走火入魔,就算练成了功夫也会有后患的。靠自己水到渠成得来的修为,才稳妥靠谱啊。” 宋郁之端正的眉毛轻轻一扬,“这话说的好,令姑母的见解果然不凡。不过我不是拿紫玉金葵来练功,而是用来疗伤。” 蔡昭终于听懂了,“紫玉金葵可以帮助三师兄恢复功力么?” “不错。” “师兄怎么这么肯定?” “能。因为当年你姑姑就是用紫玉金葵替石二侠恢复了功力。” “……”蔡昭傻掉了,半天才道:“不是,这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宋郁之道:“我家有位长辈,当年中了幽冥寒气后强行恢复,没多久就走火入魔过世了。可是石二侠却是好好活到了涂山大战,待聂恒城死后兄弟二人才去隐居不见的。” “这些日子我翻查了二十年前的所有卷宗――那年石二侠中了幽冥寒气后,蔡女侠曾带他来青阙宗求助,然而宗门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于是蔡女侠又带着石二侠离去了。谁知仅仅两个月后,石二侠就恢复了功力,还参与了围剿天玑长老段九修之役。” “我再仔细查阅那两个月中江湖上发生的事,依旧是正邪两派争斗不断,并无异常。不过我追问李师伯后,他倒想起了一件事――那阵子王定川师叔祖抓到几名试图摸上九蠡山的魔教党羽,审问之下才知他们是魔教藏宝阁的护卫。因为蔡女侠不久前盗走了魔教宝物紫玉金葵,他们必须在聂恒城发现之内追回宝物,否则就要被押上噬神台了。” “算算时间,蔡女侠夺宝正是带石二侠离去不久的事。” “……后来呢。”蔡昭追问。 宋郁之道:“没有后来了。” “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蔡昭不信。 “怎么可能。”宋郁之道,“当时聂恒城如日中天,魔教宝物被蔡女侠神不知鬼不觉的夺走,他焉能忍下这口气。然而之后魔教没有继续追索,也没人再找蔡女侠。若我猜的不错,是石二侠复原后,蔡女侠将紫玉金葵又还了回去,聂恒城根本没有察觉。” 蔡昭觉得奇怪:“就算聂恒城没发现,难道这事没有旁人提起?” 宋郁之肃穆英气的面庞露出一丝微妙,“……因为事关蔡女侠,王定川师叔祖并未告诉尹老宗主与旁人,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哦。”蔡昭捧着茶碗,似乎明白了。 宋郁之道:“蔡女侠为人磊落,行事光明。就算是魔教,估计蔡女侠也不愿将人家宝物占为己有。等用完了紫玉金葵,她还回去的可能很大。” 蔡昭连连点头:“对对,姑姑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要走一趟魔教,请慕公子借紫玉金葵一用。”宋郁之微微蹙眉,“希望慕公子愿意出借。” “愿意,他当然应该愿意。”蔡昭忙道,“他吃了你的雪莲丹,本就欠你的人情嘛。” “其实示人恩惠,并非正道所为。”宋郁之剑眉微微扬起,星目黯淡,神情忧郁,宛如高悬天际的明月坠入碧波幽潭,清冷沉静,好看的叫人心头乱跳。 蔡昭按住心口,极力劝说:“行走江湖,不用太要面子的,恢复功力最要紧,别的先放一边。呃,不过我们一道上路好吗?” 宋郁之剑眉一挑,一点也不忧郁了,气定神闲道:“你知道怎么去幽冥篁道么?” 蔡昭立刻哑了。 “莫非你想在街头找人问路?”宋郁之再问。 蔡昭看向屋顶―― “这位大叔,请问您知道魔教总坛在哪个方向吗?” “这位大婶跟您打听一下,幽冥篁道怎么走?幽―冥―篁―道―您听清了吗,是‘幽冥’,不是‘油饼’……” 画面太美,她有点心梗。 宋郁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摊开来给蔡昭看,“这是我翻查卷宗后绘制的行路图,可以避开沿途许多鬼祟洞窟。” 蔡昭:…… 宋郁之再从怀中随意抽|出几张金线押花的银票,“盘缠也不必担心。” 蔡昭:…… 她捧起茶壶,恭恭敬敬给宋郁之续上茶水,笑容狗腿:“三师兄,以茶代酒,祝咱们一路顺风。” 两日后,蔡昭与宋郁之相隔半日下山。 前者留下字条,说想效仿姑姑,独自去江湖上看看,增长见识。 后者吩咐贴身随从传话,说因为痊愈不顺,心头不快,想去外头散散心,顺便找找恢复功力的法子。 两人在青阙镇外碰头。 蔡昭有些担忧:“大家不会怀疑我们是一起走的吧。” “不会。”宋郁之十分淡定,“我特意等大家发现你走了,与众弟子一道用过午饭才下山的。” “那就好。”蔡昭还是觉得心神不定,不住的回头。 宋郁之:“怎么了?” 蔡昭摸摸脑袋:“呃,我好像忘了什么。” …… 丁卓从内室中出来,微微而笑:“五师弟,麻烦你明日给我准备香汤沐浴。” “好说好说。原来明天就是比武之日了么,真是恭喜恭喜。”樊兴家擦着满脑门的汗,“不过四师兄啊,有件小事你最好知道一下。” “比武在即,小事就不必告诉我了,免得扰乱我心。” “……这件事你非知道不可。” “五师弟太不知事了,还有何事比我明日比武更重要?” “你的比武对手跑了。” 第67章(朱雀振翅) 瀚海山不是一座山, 而是一片山脉。 一眼望去,尽是层层叠叠的峰峦,起起伏伏的山脊, 白日里苍翠满目, 入夜后鬼火重重, 灯影幽暗, 是人是鬼, 都难辨认。 两百年前,初代教主慕修决择此地为立教之处, 首建极乐宫与九州宝卷阁,其后几代教主续建了祭仙崖与噬神台等教内重地,以这几处为中心, 宛如蛛丝般蔓延出无数条暗道密门, 暗暗隐没于巍峨群山的地下。 唯一一条向外开放的通道, 位于一片绵密的墨色竹林中, 左右机关重重,陷阱无数,江湖人称‘幽冥篁道’。 此时的幽冥篁道格外安静, 沿途中连鬼火都不见一道。 密密麻麻的漆黑竹林东侧边缘, 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广厦,里外三层持械甲士,皆警惕戒备。游观月掏出令牌, 疾步进入内宅书房,一道高挑俊秀的身影正伏案于灯下。 “进来吧。”俊美冷漠的青年头都没抬,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笼出一片深青色的阴影, 衬着他的肌肤格外白皙。 游观月伏地而拜:“拜见少君。” 慕清晏道:“都布置好了?” 游观月:“王田丰召集了朱雀坛周遭所有村落的青壮,柳江峰在朱雀坛外伺机以待, 唐青领着天权座下剩余人手,只等少君吩咐。” “先起身吧。”慕清晏抬起头来,轻叹道,“仇长老对慕氏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可惜他死后人走茶凉,手下之人不是死了就是另投别派,剩下也没几人了。” 他的目光转向站在书桌前的游观月,“这些人里,还要数你的权阶最高。以后,我就要仰仗游君的才干了。” 游观月再拜:“愿为少君效死!” 慕清晏:“十三,剑窟中的宝剑起出来了么?” 游观月一惊,只见阴影中走出一名瘦削少年,他安静的宛如幽魂,游观月竟未察觉他就在屋内。 连十三低声回禀:“我点了外面的人数,只需五六十柄就够了。” 慕清晏轻笑:“十三真是会过日子,没白跟成伯学算账。吩咐下去,等大家见到那‘东西’,不要缠斗,用宝剑断其颈骨与脊柱即可。你去分剑吧。” 连十三应声而去。 游观月面带兴奋:“我听说百十年前曾有一位教主热衷于铸剑,招揽天下铸件师于二十年间铸了几百把削铁如泥的利剑,藏于山中不知何处――原来竟是真的!” 慕清晏自嘲:“破船也有三斤钉,总算慕家还有些家底是姓聂的不知道的。” 游观月觑着慕清晏的神色,小心道:“少君,其实我们不用正面打上去这般费劲。我知道朱雀坛几处暗道,咱们摸着暗道进去。以少君的神功,一剑宰了那熊千斤,岂不省力?” 慕清晏想了想,点头:“对了,你当过几年朱雀坛副坛主,的确能知道不少。不过省力的事,我一年多前就做过了,这回我想换条路走走――你知道打扫一间污秽不堪的腌h屋子,最好的法子是什么么?” 游观月尴尬一笑:“请少君指点。”心里却道,我们一众人将身家性命都压到了你身上,你可别出什么幺蛾子啊。 慕清晏凝视着昏黄的灯火:“以前,我以为只要换个屋主人就行了。后来我才发觉,这屋子何止污秽,实是连梁柱都被蛇虫鼠蚁占据了。打扫一间屋子的最好办法,根本不是打扫,而是一把火烧了,重新起屋。” “一年多前,我自以为练功有成,便冒冒失失的向聂捶3鎏粽剑结果落的个腹背受敌,重伤逃亡的下场。这回我不找聂戳耍我要从幽冥篁道,一寸寸推到极乐宫。”他看向墙上的巨大地图,“第一处,就是朱雀坛。” 游观月听的心惊不已:“少君,您,您是说要一处处打下来?这,这可十分费力啊。除了朱雀坛,还有青龙,白虎,玄武,三座主坛。朱雀坛的底细属下好歹还知道一二,另三座属下可是两眼一抹黑啊!” “不错,是很难,你还愿意效力于我么?”慕清晏的眸子犹如冰泉一般,冷漠至极,却也绚丽至极,当他的目光投注到游观月身上,游观月只觉得背心都冷了。 他连忙道:“这是自然!” 慕清晏静静看他:“游观月,六岁时被人牙子卖入教内,仇长老见你机灵聪慧,资质不错,便从一群幼童中挑了你做丹房僮儿。仇长老过世后,你因为年幼躲过了聂氏清洗,之后因为办事利索精明能干,升任某地的分坛坛主。” “五年前,你寻机结识了朱雀坛坛主熊千斤,靠着他的‘宠爱信任’,你又升任了朱雀坛副坛主。可惜好景不长,熊千斤很快又有了两名新欢。张熏和李漳取代了你,成了朱雀坛左右副坛主,你又被排挤到外地分坛去了。” 游观月缩在地上,听的冷汗涔涔,满心的屈辱与愤恨。 慕清晏:“我不管是你真的惦记仇长老的恩情,还是想着翻身后重掌大权,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既然投效了我,那么就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等熊千斤死后,你就是新任的朱雀坛坛主。” 游观月双眼冒光,血都热了起来。 他起身跪到慕清晏座椅旁,故意将衣襟撩松些,露出俊俏修长的锁骨,满面带笑的正要说话,忽察觉慕清晏目如冷电,冰寒彻骨。 他一哆嗦,连忙将衣襟拉起来。 慕清晏缓缓道:“这件事我只说一遍,我不喜欢别人靠近我三步以内。” 游观月赶紧跪远些,决意以后走‘守身如玉’路线。 连十三分发完利剑,过来传报:“少君,时辰差不多了。” 慕清晏道:“观月也去领一把剑,我们这就动手了。” …… 夜色仿佛被血色烧灼起来,山谷中杀声四起,尸骨遍地。 慕清晏的身影从夜空中一瞬而过,宛如利剑划破天际,连续两掌拍去,朱雀坛口那扇巨大的重木铁铸大门轰然而裂。 游观月有心在慕清晏面前表现,仗剑杀在最前方,左右劈杀,势不可挡。 连十三略略吃惊:“原来姓游的功夫不错啊。” 慕清晏:“他本就是教中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修为才干俱是上选,奈何聂次蘼如何也不肯重用他。” 朱雀坛作为四大主坛之一,原本应该高手如云,不过聂醇迪投誓埽越是厉害有本事的人,越容易被排挤,熊千斤是聂匆皇痔岚紊侠吹牡模用人态度可想而知。 游观月领队在前冲杀,慕清晏压阵在后,看敌方哪个高手厉害些,他就上前击毙之,连续击杀了十七八名高手后,敌我两方情势逆转。 张熏在后面看游观月越发逼近,娇媚的面庞扭曲起来,断然下令:“放出尸傀奴!” 随着一阵怪异曲折的笛声响起,一群青灰色皮肤的人齐步走了出来。 这些‘人’双目无神,皮干肉陷,浑身散发着死人气息,喉头发出‘格格’的声音,宛如地狱异鬼来到人间。 月夜之下,恐怖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笛声忽然一变,变的凄厉紧凑,这群本该被埋葬的干尸立刻发起攻击。他们虽无高深武功,然而力大无比,不惧伤害。 一具干尸的胳膊被斩断,却并无鲜血溅出,只有粘稠的黑红色液体缓缓滴落。 游观月大喊:“不要乱砍乱刺,要断了他们的脖子或脊柱!” 众人纷纷效仿。 干尸身躯僵冷坚硬,幸亏慕清晏提前分发了利剑,众人才不至于受害。 然而干尸数量众多,游观月等人渐渐被逼退。 慕清晏侧耳倾听,终于找到笛声来源,骤然飞跃而去,当空一声断喝:“去!” 一名矮小干瘦的汉子惨叫一声,从人群后歪歪斜斜的倒出来,口耳鼻目均流出细细的血注,然后颓然倒地而死,受伤还拿着一支铁制短笛。 张熏连忙让另一人替上,继续吹笛指挥干尸。然而以声音为武器之人最怕被人以气劲喝破丹田,一旦破功,性命不保。 慕清晏循声而去,将内力蕴藏在断喝声中,其后又破了两名笛手的丹田。 张熏不曾料到这般情形。 以前他用尸傀奴大举袭击别人时,对方往往不是惊吓的手忙脚乱,就是不知从何破解,不想今日遇上了慕清晏这般知根知底的高手。 笛声一停,数量众多的尸傀奴无人指挥,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坠落不动了。 “十三,现在可以让村民过来了。”慕清晏忽然吩咐。 连十三立刻去唤人。 游观月见场内已无高强敌手,便瞅空后退到慕清晏身旁,谄媚道:“原来少君早有准备,适才少君几声断喝,气劲深远,蕴力强劲,比什么狮子吼强多了!” “闭嘴。”慕清晏语气淡漠,“那日你们来找我投效,其实有两人的修为比你高深,你知道他们现在都去哪儿了么?” 游观月一怔,“……少君说的是韩兄弟和吴兄弟么。” “姓韩的早就投靠了聂矗想混进来当细作;姓吴的反复无常,想要向我打探九州宝卷阁的方位――这两人已被我除了。” 慕清晏语气淡漠,宛如捏死了两只蚂蚱,游观月心头一颤,“少,少君做的对。” “其实你也反复过几次,投靠过许多人,知道我何为留下你么。”慕清晏却仿佛对他很耐心,“因为,你还记得仇长老教你的规矩。” “瀚海山中的人,贩夫走卒,耕夫织女,不是神教教徒的家人后裔,就是愿意归附神教的寻常百姓。一年四季,他们老老实实的缴纳供养,从无懈怠;而反过来,神教也会庇护他们――这是慕家立下的规矩。” 瀚海山群中有许多河流,沼泽,山坡,田地……与九蠡山一样可以自给自足。 慕修决初设离教时,身边跟随的皆是其心腹战将,然而与北宸六派一样,只消繁衍个一二十年,人口必然不断孳生。除此之外,教众在外战死了,妻儿老小需要抚恤之处;招揽到新人高手了,需要地方安置――上千人的聚居之地,自需衣食住行等供给。 两百年下来,瀚海山中集市,小镇,村落,一概齐全。 “聂恒城当年再是跋扈,尚知遵循此律,聂慈为了一己之私,大肆败坏教规――该有人教教他规矩了。”慕清晏转头看向游观月,“聂床桓胰プケ卞妨派的人来做尸傀奴,甚至不敢抓教外之人,只能向教内之人下手。” “你失宠于熊千斤,并非你技不如人,而是每每张熏李漳能给熊千斤送上几十个青壮村民炼制尸傀奴,你只能送上几个。时间长了,熊千斤便自然更器重张李二人了。” 慕清晏目光清澈明悉,仿佛能洞察一切。 游观月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慕清晏竟将自己查的这么细而害怕,还是因为自己深藏的那么一点点用心终于有人察觉而感动。 “蔡平殊曾说过一句话,看一个人的好坏,不是看他好的时候能有多好,而是看他坏的时候能有多坏。”慕清晏遥望天际,似乎在想什么人。 “你几经沉浮,行事始终没有出格。所以,我留下你。” 游观月再不敢对慕清晏嬉皮笑脸,在旁危襟正立,规规矩矩。 这时,潮水般涌入的村民赶到,场内已不剩几个扎手的了。他们从呆立的尸傀奴中认出自己相识之人,甚至还有亲眷家人,顿时哭声震天。 王田丰是个面目和善胖墩墩的中年人,他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号召青壮村民们打进朱雀宫,揪出熊千斤给亲朋复仇。 待慕清晏与游观月走进朱雀宫时,里头已是一片狼藉。 熊千斤和十余名心腹已被团团围住。 他远远的看见慕清晏,黑黄的肥肉脸扯开大笑:“哟,这不是我们的慕小郎君么!一年多前你落荒而逃,大家伙都当你死了,教主还替你立了个衣冠冢,你可要念情啊!怎么反而翻脸不认人呢!” 慕清晏没去理他,让人将四面巨窗全部打开,指着外面漆黑一片道:“天气渐渐暖和了,我听父亲说,往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开始准备春祭大典,朱雀坛周遭应是万家灯火热闹非凡才对。为何如今这般冷清,死寂一片。” 熊千斤脸上肥肉抖动,没有出声。 “教中的规矩,熊坛主莫不是都忘了?”慕清晏道。 熊千斤咬了咬牙,强笑道:“这可不是我擅做主张,教主的吩咐我不敢不从啊。教中兄弟我一个没敢动,用的都是些毫无修为的凡夫俗子。那些人,不过虫豸尔,少君何必计较这些呢。若少君愿意饶我一命,我愿率部投效!” 周围村民向他投去刻骨仇恨的目光,他毫不在意。 慕清晏轻笑一声,“你这等货色,拿来喂牲口我都嫌腥膻。” 游观月恭敬道:“请少君手刃此贼。” 谁知慕清晏却摇摇头:“熊千斤该死,但不是我杀他,是你杀。你与他一对一,堂堂正正的比试。你活下来,就是下任朱雀坛坛主。” 游观月大惊:“这,这……”熊千斤虽然恶心,但毕竟能坐稳坛主之位这么多年,修为十分了得,自己并无获胜的把握。 他勉强一笑,“少君,属下当不当坛主是小事,就怕丢了你的面子。” 慕清晏冷冷的瞥他一眼,低声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靠卖弄色相当了熊千斤的娈宠,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你要当朱雀坛主,未来还想当长老,当护法,就不能永远背着这个腌h名声。” “你可以靠嬉皮笑脸周旋逢迎,可你能靠嬉皮笑脸让手下兄弟真心服气么!去,亲手宰了熊千斤,算是你的开张大吉。” 说完这句,他高声道:“熊坛主,只要你能胜过游观月,我今日就放了你。” 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顿时聚集过来,游观月宛如被置于聚光点的蚂蚁,浑身燥热。 人群安静的分开一条通道,让游观月进去,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后退了。 熊千斤哈哈大笑,“我家小月细皮嫩肉的,我可舍不得打坏了哟。” 游观月一咬牙,挺剑而上。 熊千斤拳风雄浑,虎虎生风,兼之全身练的钢筋铜骨,连利剑都刺不入,游观月只能先四面游走,寻机刺其要害。他接近熊千斤多年,深知他的弱点在下盘与门面,于是不断攻向上下两方。熊千斤怒吼的着连连回击,几次拳风都要扫到,游观月躲的一身冷汗。 数个回合一瞬而过,游观月其实已经摸到了熊千斤的破绽,然而每每他即将刺中要害,熊千斤总能快一步挥拳击向自己,而自己为了躲避,不得不放弃攻击。 如此一来,游观月不免落入下风,熊千斤天生神力,眼见游观月逐渐内力不继,哈哈大笑着加紧攻势。 这时传来慕清晏悠悠的说话声,“朱雀又称不死鸟,为了浴火重生,一身皮肉都能舍下。” 游观月脑中灵光一闪。 触及熊千斤浑浊淫|秽的目光,他习惯性的缩了下,翻跃避开对方横扫而来的拳风时,他看见宫梁木上朱雀雕刻,鲜红如烈火,悍不畏死。 他全明白了。 熊千斤再度挥拳而至时,他不再躲闪,从肺腔中发出一声嘶吼,瞅准要害断然刺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别的废话。 砰砰砰,游观月肩头胸口和脸上被熊千斤连续击中三拳,眼前发昏,两耳嗡嗡,仿佛鼻梁都移了位,鼻血更是畅快横流。肩头和胸口传来骨裂之声,甚至脏腑也被波及受了内伤。 然而,他也刺中了熊千斤的膻中穴,并顺着肋骨斜刺下去,径直挑破了他的腹部。 熊千斤蛮牛般嚎叫起来,游观月忍着剧痛,趁机刷刷数剑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才捂着鼻子踉跄后退。 他高声道:“熊千斤作恶多端,残害周遭多年。如今我已将他废了,留了口气给大家伙儿解解恨。来人啊,都退开!” 他看向慕清晏。 冷峻淡漠的俊美青年第一次露出真心的微笑,简短道:“说的好。” 与此同时,连十三指挥众人攻向熊千斤的心腹与两名副坛主,一样伤及要害后丢给愤怒的村民。 熊千斤等人终于恐惧起来,平日里他们视作猪狗的村民扑了上来,将他们的肢体一片片撕裂咬碎…… 游观月拖着重伤的身体,歪歪斜斜的走向慕清晏。 众人自觉的分出一条通道来。 游观月感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一样了,少了以往那种忌惮,轻蔑,玩笑,多了几分郑重与钦佩。他知道,立威并非一日之功,从今日起,他要重新开始。 游观月跪倒在慕清晏跟前,额头触地,任由鼻血痛快的倒流。 他一字一句,诚心诚意:“从今往后,愿听少君差遣,万死不辞!”随后,他开怀大笑,哪怕笑的浑身都痛,“下一处是哪儿,请少君吩咐,费劲就费劲吧!” “你还是不懂。”慕清晏微微一笑,“此番,我不只是为了教主之位,我是要拿回整个神教。” 第68章(青龙非龙) 朱雀坛破, 坛主熊千斤被愤怒的村民活活撕了,此外尚有为数不少的俘获,这群人是杀是留都要看慕清晏的意思。游观月昂首挺胸的站在坛主宝座左侧, 吩咐手下将俘虏一一押上来由慕清晏处置。 先押上来的是五花大绑的左副坛主张熏, 他向安坐上方的慕清晏娇媚一笑, 浓艳逼人, 饶游观月与这烂人明争暗斗多年, 也不得不承认他姿色非同一般。 慕清晏眼皮都没动一下:“口歪眼斜,杀了。” 游观月愕然。 再是身受重伤的右副坛主李漳, 他素来善解人意,细致入微,一见了慕清晏就表示愿意将熊千斤暗藏的金库双手奉上, 并为慕清晏劝降隔壁青龙坛坛主。 慕清晏抬抬手指:“不识时务, 杀了。” “?”游观月。 接着是熊千斤的心腹甲乙丙丁。 “贼眉鼠眼, 杀了。” “两面三刀, 杀了。” “五谷不分,杀了。” “四体不勤,杀了……” “慢着, 慢着!”游观月听不下去了, “他是熊千斤座下数一数二的好手,怎么会四体不勤啊!” 慕清晏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杀之前先把他四肢打断好了。” “……”游观月有点懵, “不是,少君啊,你不会是想把他们全部都杀了吧。” “有何不可?”慕清晏居然比他还疑惑, “适才你不是已经甄别过了,剩下的这些都是屡犯教规血债累累之徒。” 游观月尴尬一笑, “偌大一个朱雀坛,里里外外总得有人维持啊。” 慕清晏:“不是有你们么,我看王田丰就挺好,再历练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游观月先是一喜,小心劝说:“多谢少君信任我等,不过还是留几个原来的人为好,毕竟他们身手都不错……” “留着做什么。”慕清晏打断他,“留着他们让周遭百姓继续记恨,还是留他们三心两意,与聂窗抵泄唇幔俊 游观月愣了下:“少君说的也有理,不过把他们都杀了,朱雀坛怎么办?若是此时北宸六派来袭,可该如何是好。” “那就先撤了朱雀坛吧。” “少君!”游观月大惊。 慕清晏挥挥手,连十三领着手下去处置剩余之人。 游观月跟着慕清晏走入空无一人的后厅,心下惴惴:“少君,是属下问的太多了,属下应该与十三兄弟一般谨遵少君吩咐……” 慕清晏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到窗边,“昨夜杀入朱雀宫前后,我吩咐你在东北面始终留出一角来,好让那些意志不坚的教众逃离,当时你还向我谏言‘围师必缺,缺后必阻,应当派一部分人手在东北角埋伏,沿途袭杀之’,不过我没答应。” “我此番并非大军压境,之前在教中也并无威名,就这么点人手打上门来就想逃跑的货色,有何斩尽杀绝的必要?后来熊千斤的颓势逐渐明显,又有人见势不妙者陆续逃走。打到最后还坚持留下来的人,不论被俘被杀,都是对聂春托芮Ы锼佬乃地的人,留之何益?” 游观月眼中有光:“原来少君早将朱雀坛教众筛过一遍了,可叹卑职鼠目寸光。” 慕清晏点点头,“托聂吹母#如今北宸六派风声鹤唳,几位掌门不是忙着清查内务,就是还在复原,至少半年不会轻易招惹本教。就算真有人来偷袭,这里能维持就维持,不能维持就先撤了人手。不止朱雀坛,青龙白虎玄武俱是如此。” 游观月略一沉吟,微笑道:“少君是决意革旧立新了。” 慕清晏转头:“聂恒城死的时候,你已经记事了。你觉得聂恒城在时的离教,与如今聂吹睦虢蹋是一回事么?” 游观月失笑:“萤火怎能与皓月相比。”脱口之后,又补充,“连聂恒城都有那般气候,想来慕氏为教主时,神教更为强盛威风。” 慕清晏笑笑:“你不必找补。聂恒城对不住姓慕的,可没对不住神教。他当家的几十年间,将神教打理的好生兴旺,我曾祖父与祖父多有不如。” 游观月暗喜,想新主君虽然年轻,但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还难得的心胸豁达。 ――不过仅仅几日之后,他就在这个论断前加了个‘办正事的时候’。可恨的是,这位新主君多数功夫都没花在‘正事’上。 慕清晏看向窗外远方的群山:“不是因为有了这座瀚海山脉和宫殿楼阁,才有的神教,而是有历代雄图伟略的教主与忠心的教众,才有了神教今日这番基业。只要我等上下齐心,未来大事可成。” 游观月本就是极聪明之人,此刻终于明白了慕清晏的决心。他笑容满面,俯首衷心道:“属下都明白了,少君雄才伟略,见识过人,为属下仅见。此后,属下定然谨遵少君吩咐,再不敢心存疑虑……” “那也不必。”慕清晏似乎有些厌倦,语气有些散漫,“十三自小就耿直倔强,心无杂念,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心思细密,精明干练,仇长老故去后你在教中也没了依仗,遇事自然会多思多想,这不是你的错处――不过你还是先退下吧。” 游观月一愣。 慕清晏回头:“你现在笑起来比鬼还难看。” 游观月僵了,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自己肿如猪头的脸,飞也似的告退溜走。 他走后,连十三从暗处出来,扁扁嘴:“这人也太嗦了,少君这个月的耐性都用尽了吧,回头关在屋里几天不言不语,成伯又该着急了。” “大事还没办完,我不会关在屋里的。”慕清晏恹恹的凝望窗外,俊美的半张面孔染上晨曦的微光,“游观月这人是麻烦了些,不过聪明人本就不容易收服。仇长老当年威风凛凛,手下弟子无数,如今也只剩游观月王田丰这几个还在偷偷祭拜他了。” “对了,成伯回来了么。”他忽问道。 “几天前就回来了,已经回‘芳华一瞬’了。” 慕清晏垂睫,不动声色:“成伯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连十三道:“老样子,让少君多加小心呗。” 慕清晏不悦的转身:“你也该跟游观月学着多用脑子了,别一头扎进坑里就拔不出来。既然知道是老话唠叨,我肯定是在问成伯有没有留下新的话!” 连十三努力思考:“……噢对了,成伯说‘馄饨应该现包现吃,包好后放久了会走味,吃的人生气了’――这是什么意思?” 慕清晏眸光一转,周遭缓缓溢出细微欢喜的气息,于无人知晓的角落绽开花苞。 若是游观月在场,必然会有所察觉,可惜连十三毫无所觉,还直愣愣的问:“四大总坛之一的朱雀坛陷落,不知聂椿嵊什么应对?” “应对是肯定有的。至于什么应对嘛。”慕清晏笑了,“我大致也猜的出来。” …… 游观月对着镜子无声哀嚎了半夜,忍痛接上鼻梁骨,再让贴身婢女寻出最珍贵的膏药给自己抹脸。主仆俩四只手揉了半日,镜中的面孔依旧惨不忍睹。 贴身婢女伤心的直哭,游观月气恼:“哭什么!不许哭了!以后公子我跟谁睡觉至少可以自己做主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还不滚下去吃饭,饿死了谁来服侍本公子!” 游观月原本打算在屋里躲个几日,待稍稍恢复些再见人,可惜聂床豢先盟藏拙,一前一后给慕清晏送来两个女子,逼着爱|操心的游公子不得不露面。 第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生的杏眼桃腮,纤腰一束,抬头时丽色惊人。她怯怯的跪在慕清晏跟前,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当真楚楚可怜。 “你叫仇翠兰?”游观月绷着脸发问。 女子怯生生的回答:“…是。” “你说你是仇长老的孙女?”“是的。” “聂磁赡憷醋什么?” 仇翠兰眼眶中浮起水气,“他让我来服侍慕少君。” 此言一出,慕清晏似乎乐不可支。他将纤长的手指搭着额头不住轻笑,“……真是东施效颦,真该让聂恒城看看聂吹某鱿。” 游观月心里清楚聂吹拇蛩悖但依旧很为难。 仇长老虽然脾气暴躁,性烈如火,但只要是自己羽翼之下的子弟都十分护短,还悉心传授武艺,游观月自落入人牙之手后,唯有在仇长老手下的那几年算是过的安心,他对那位老人颇有几分感情。 “少君,您看……?”他踌躇着。 慕清晏:“杀了。” “??”游观月,“少君!” 仇翠兰当场吓懵。 “仇长老根本没有儿子,只和亡妻有个女儿,早早远嫁了。”慕清晏浑不在意。 游观月赶紧解释:“不不,仇长老有儿子的,是他晚年所纳的婢妾生的。” 慕清晏幽幽叹息:“你看吧,晚年失节还不如老妓从良,一把岁数了纳什么婢妾,真是不守德行。不过还是杀了吧,仇长老的儿子根本没成亲,哪来的女儿。” 游观月差点咽气――敢情你知道仇长老有儿子啊! “别别别,仇长老的儿子虽然没成亲,但他身边有好几个宠爱的婢女。仇长老过世后,其子浑浑噩噩两年后,也醉酒而死,又过了数月,他的婢女生下一个遗腹女,由如今的天玑长老胡凤歌派人收养了。” “是么。”慕清晏轻飘飘道,“她长的和仇长老一点也不像,肯定是聂磁扇嗣俺淅创烫交密的。以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少君。”游观月无奈,“我远远瞧过,这女子的确是仇翠兰无误。” “行了行了。”慕清晏无可不可,朝地上跪着的少女抬了抬手。 仇翠兰被吓的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的上前跪到慕清晏座边。 慕清晏左手托腮,随意的冲少女微微一笑,刹那间光彩耀目,如珠如玉,“我喜欢聪明的姑娘,你聪明么?” 仇翠兰似乎有些发痴,呆呆的点头,“……翠兰愿为少君学着聪明。” 慕清晏笑了下:“聪明就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即将攻打白虎坛,接着是青龙与玄武,再是极乐宫。我会宰了聂矗夺回教主之位。所以,别急着下注,多看几日,懂么?” 仇翠兰惶惑的俯身磕头。 将少女带下去后,游观月反而迟疑了:“少君,她毕竟被聂囱大的,就算看在仇长老的面上不能杀她,也该将她送的远远的,免得坏了大事。” 慕清晏轻笑一声:“真正的仇翠兰五岁就夭折了,四年前我初入神教时,聂床偶奔泵γφ伊烁霾畈欢啻蟮拿烂才孩来假扮仇翠兰。不过没等他把人调|教好放出来,我就逃出教去,这女子也没派上用场。” “竟是这样!”游观月大惊,“既然如此,此女绝不可留,应当立即除了!” “不急。”慕清晏微笑,“这女子长的不错,戏演的又好,聂纯嘈牡|教出来的人,别白白浪费了。” 游观月既吃惊又佩服,觉得慕清晏高深莫测,不敢再问。 次日,聂从炙屠戳说诙个女子。游观月气的差点拍碎镜子,这年头美人计还可以一个不行下一个的么!他怒而踏出屋门,决意替年轻的新主君鉴别新来的狐狸精。 谁知这次送来的不是娇媚少女,而是个极其美艳的中年妇人,她有个令人心颤的名字,孙若水――二十多年前,由聂恒城送到慕正明身边的美人之一,也是最终成功的一位。 慕清晏的生母。 游观月这下连话都不敢说了,恨不得自己根本没走出过屋子。 孙若水的故事在教中高层中不是秘密。 慕正明年幼时曾有过一位启蒙的老夫子,不久就离开瀚海山脉隐居远方,一场瘟疫后下落不明。为了控制慕正明,聂恒城千辛万苦找到了这位老夫子仅剩的小女儿,调|教数年后送到了慕正明身边。 彼时慕正明血气方刚,又念着启蒙夫子的旧情,自然对孙若水另眼相看,何况美人如玉,世所罕见。年轻男女日夜相伴,不久后就成了亲,五六个月后生下了慕清晏。 仇长老气的破口大骂,聂恒城却得意非凡。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孙若水心中所爱并非慕正明,而是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聂础 在聂恒城眼中,孙若水不过是件趁手的工具,他给侄儿明媒正娶的是他早逝的结义兄弟之女,李如心。在说一不二的伯父面前,聂戳口都不敢开。 之后,仇长老死的不明不白,慕正明离奇的重伤失踪,数月后聂恒城也死在了蔡平殊手中,赵天霸与韩一粟召集人马疯狂复仇,不久就在青罗江畔遭到灭顶之灾。 这一连串血流如海尸横遍野的混乱,却成全了孙若水的心愿。 她将未满周岁的儿子丢给保姆,迫不及待的住到聂瓷肀呷チ耍虽然聂窗于物议,不敢亲近她,但只要时常能看见心上人,孙若水也是高兴的。 不久后,慕正明现身,带走了五岁的儿子,也给了她一封和离书,她便正式嫁了聂次平妻,过上了(代)教主夫人的尊荣日子,前呼后拥,妙不可言。 不过很奇怪的,两人真成了夫妻后,反而相处的没有之前和睦了。聂词辈皇倍运锶羲呼呼喝喝,冷落漠视。 如今的孙若水虽已中年,但还是美的。 她哭哭啼啼诉说自己如何思念儿子,聂如何阻止她与儿子相见,她如何痛彻心扉,一年多前慕清晏与聂捶茨亢笏如何生活不易,此次过来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云云…… 慕清晏似乎化成了一尊冰冷的盐雕,静静听这妇人说着谁也不相信的谎话。 “要不也杀了吧。”他神情冷漠。 游观月一个字都不敢说,呵呵傻笑。 孙若水惊极,斥道:“你,你这逆子,怎么可以……” 她身旁一名眉眼伶俐的婢女出来打圆场,“夫人别着急,公子只是说笑的,所谓血浓于水,公子好歹是夫人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啊!” 一声惨厉的尖叫,一地温热的稠血,婢女横尸当场,从左肩至右腰划过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肚肠流出。孙若水吓的瘫软在地,几近失禁。 慕清晏将银月般的长剑放到桌上,蹲在孙若水面前,缓缓道:“别跟我扯母慈子孝那一套了,你我心里都清楚彼此是个什么东西。你根本不配做人母亲,我会容忍你,还会奉养你终老,不是因为你生了我,而是我答应过父亲。” “所以,别逼的我毁诺杀人,我们神教,可不忌讳弑亲,听懂了么?” 孙若水惊恐的点点头。 慕清晏转头,“观月,你身上带乱魄针了么,给她扎几针。明日我们又要动手了,不能叫她坏事。” 游观月如蒙大赦,赶紧表示有有有,要是没有他可以连夜铁杵磨成针! 当夜,慕清晏做起了许久没做的梦。 五岁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大杂院里其他孩子都有爹有娘,就算爹娘死在外面的,也至少知道他们是谁,独他不知道,仿佛活在一片混沌中。偏偏他懂事的早,这种未知的迷茫让他无比惊惧。 没人与他说话,不能走出破屋一步,板硬的被褥,冰冷的四壁,饱一顿饥一顿,无论怎么叫喊都没人理睬。有时,他蹲看地缝中的蚂蚁,都觉得羡慕。 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从窗栅缝隙中伸出长满冻疮的小手,试图抓住一缕温暖。然而,只是徒劳。 他在蒙昧中长到五岁,只会咿呀叫唤几个词,骨瘦如柴,苍白病弱,几乎不像个人。 “哎哟哟,真是作孽啊,这么养着还不如索性杀了呢。”偶尔经过的老妇总爱絮叨这话。 “老婆子快住嘴,这是我们能议论的事吗?”她丈夫低声呵斥,“到底是慕家的子孙,杀了难看,好好养着又怕将来成大患。这样养着最好,大了也是个废物!” “唉,亲娘自己吃香喝辣,绫罗绸缎,儿子的死活连问都不问一句,真是狠心哟!” “那女人本就狼心狗肺,不过仗着好看会骗男人罢了!” 五岁的慕清晏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 他记得那是一个淅沥小雨的傍晚,天色青黑,水洼滴答,蓬乱的头发生了虱虫,咬的他又疼又痒,啃缺口的指甲一通乱挠,头皮处处血痂。 但小小瘦弱的孩童没哭,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在意。 这时,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推开破屋的门,温柔的将他抱进怀中。 男人细细看他,叫他‘晏儿’,摸着他瘦弱的手脚,满眼心疼。 从此,他有了父亲,也有了名字。 父亲为他洗澡,剃发,喂饭,用药汁给他擦揉每一处冻疮,教他说话写字练功。 父亲还引导他遍览群书,追寻古老典籍中的学识,日升月落,体察内力游走在经脉中的动人知觉。父亲希望他举止高雅,言谈有礼,如群山崇高,如瀚海渊博,去欣赏天地风光的美妙,去感受四季更替的流畅。 重要的是,父亲告诉他,‘晏儿是这世上最聪明懂事的孩子,为父有子如此,甚喜’。 每每念及往事,慕清晏感受最多的不是喜悦,而是对父亲哀恸,与对往事的后怕。 深深的后怕。 他常想,若父亲没有熬过重伤,孤零零的死在某个山洞中了呢?若父亲心灰意冷之下,一走了之了呢?若没人来找他,他是不是就日复一日的腐烂在那间破败的小屋中了呢。 他敬爱父亲,胜过世间一切,胜过自己的生死。 可是,若他不曾来到这世间,是不是父亲就能自由许多。 …… 次日醒来,慕清晏浑如无事发生,冷静自若的指挥排兵布阵,将青龙坛与白虎坛的明暗虚实与众人说了。 按照计划,游观月领少数人手先行佯攻四坛之中最弱的白虎坛,坛主司马志紧闭宫门,抵死不出,并拼命传书周遭求救兵。 青龙坛坛主廖图与他是结义兄弟,闻讯自然赶来援救,恰被重兵埋伏在沿途的慕清晏与连十三堵了个正着。 一场血腥厮杀,最后以廖图被慕清晏一掌震断心脉而告终,连十三迅速收拾残局,然后集结人马前往白虎坛。 前来迎接的游观月却一脸奇怪:“适才门口还吵吵闹闹的,半个时辰前却没了声响,不知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看慕清晏一言不发,神情倦怠,连忙指挥手下用巨龙石撞开白虎宫门,众人趁胜杀将进去。 然而就如游观月所料,前门,前宫,甚至前殿都空无一人。众人一路闯进去,终于在白虎宫后殿听到些许厮杀声,以及一个气愤愤的女孩声音―― “你们这群混账,祸害名门正派也就算了,那是你们魔教的本分,如今居然连自己治下的百姓都祸害,你们还是人么!你们昨日抓去炼尸傀奴的这些人,大多有子弟效力你们魔教啊!这么不讲公德,还是早死早超生吧!” 游观月还没捋清楚,眼尖的注意到慕清晏的神色全然变了。 倒没有如何喜上眉梢,而是……活了。仿佛一幅清冷的水墨画卷,忽然点上了鲜妍明媚的色彩。疏淡的留白,霎时成了烟火人间。 撞开后殿大门,只见一片血泊尸首中间,躺着一动不动的白虎坛坛主司马志,一旁站了一个身形纤细的稚龄少女,她周遭围了两圈白虎坛教众。 连十三呼呼喝喝的领人冲杀进去,见人就要俘获缴械,白虎坛教众适才被女孩蹂|躏的不浅,此刻见闯入大批人马,更是慌乱一团。 女孩手持一把绚烂若霞的金红色臂刀,她听见声响,蓦的转过身来,看清了来人后,展开惊喜的笑颜。 游观月觉得这姑娘仿佛一轮旭日,明亮热烈,照的人心里暖洋洋的。他侧眼瞥去,果然,慕清晏也被太阳晒‘热’了,眉眼俱是微笑的暖意,并缓缓向前走去。 这时,从一边走出一位手持长剑的英俊青年,身上剑上沾了不少血迹。他神情冷峻的走来,“昭昭,那边清理干净了,司马志死了么?” 游观月身侧一冷,发觉自家主君的脸色铁青的吓人。 ――暖呼呼的太阳扑通掉进冰水里,噗的一声,熄灭了。 第69章(白虎扑街) 气氛十分古怪, 宛如一口即将煮沸的铁锅忽然被压了个锅盖,沸还是在沸的,就是水花扑不出来了, 憋在里头闷烧。 蔡昭激斗了半日, 早就倦极, 此刻终于见到了既定目标, 便不曾察觉他神情有异, 依旧兴兴头的打招呼:“总算见到你了,我还以为非要把幽冥篁道翻过来才能找到你呢!你穿着这样, 我都不敢认你了。” 宋郁之也看见他了,端正的拱手行礼:“多日未见,慕君风采未减, 甚好。” 昨夜幽梦怅然, 自清晨起身后慕清晏就一直郁郁的, 他自小的习惯就是心事愈深, 神情就愈是高傲冷静,不叫任何人看出来。 他心潮翻滚,目光在蔡昭与宋郁之只见移动, 一时喜悦, 一时厌恨,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冷冷的甩袖而去。 “诶诶诶, 别走啊。”蔡昭连忙追了上去,留下满厅的人神情各异。 连十三立时请示:“剩下这些人该怎么办……”事实上白虎宫还有许多战力未曾缴械投降,此刻他们正瑟缩后退着打算趁机逃跑。 游观月一把掐断他的叫唤, “闭嘴吧,要逃的就让他们逃走!你宰那些负隅顽抗的罢!”不会看脸色的货!这时候问慕清晏得到的答复定然是‘都杀了吧’。 然后他转身而向宋郁之, 下巴抬高,一脸替主家捉奸的架势:“不知阁下怎么称呼啊?” …… 慕清晏大步流星的往前走,蔡昭手忙脚乱的收刀入腰带,几下飞跃追去,扯住金黑色的袍袖,“你什么意思啊,我这么老远跑来见你,站住,给我站住!” 慕清晏停步转身,漆黑的眼珠清冷一片:“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找你啊!”蔡昭莫名其妙,“难道我还能来单挑魔教么!” 慕清晏冷笑:“也不单吧,不是有宋公子与你同行么。” “我从未独行过远路,也不懂江湖上的规矩,连幽冥篁道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三师兄有江湖阅历又有的是盘缠,又刚好有事找你,我当然跟他一道走啊!”蔡昭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慕清晏最听不得宋郁之的好处,恨声道:“成伯在竹林精舍等了你半个月,你真想找我,为何不去找他!用得着姓宋的逞能耐么!” 蔡昭一怔:“啊。成伯等了我半个月?你早就猜到我要来?” 慕清晏冷哼一声,“不敢奢望!”长袖一甩,又疾步往前走去。 蔡昭脾气再好,也有几分气了,“好好好,我本来担心你孤立无援,万一被聂醋饺セ羁玖嗽趺窗欤∪缃看来你慕少君手段了得,人多势众,我这番担忧着实无谓的很!如此甚好,我这就回去了!”说着反向大踏步的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金黑色衣袍飘动,慕清晏闪身拦在她而前,“你往哪儿去。” 蔡昭大声:“还能去哪儿,打道回府!我虽不知进来的路,却知道出去的路,你闪开!” “知道什么知道!你从镇头走到镇尾都会走错路,别回头一通乱走叫聂醋搅巳ィ蹦角尻檀史嬗绕淇瘫 蔡昭气疯了:“我不识路,不过三师兄识路,就不劳你慕少君费心了!” 慕清晏牢牢捉住她的胳膊,四根苍白修长的指骨陷入衣袖,蔡昭呵斥:“放开!” “不放。” “狗爪子不要可以剁了!” 慕清晏另一手搭在她脉门上,发觉气血两虚,“你又累又饿,我怕你倒在半路上。” 蔡昭数日来积累的疲惫泛上来,愈想愈委屈,愤愤然控诉起来:“是你说的,不能让我在外而无依无靠独自搏命,我想你爹走的早,慕家又人走茶凉,那我也不能让你孤零零的独自搏命啊,所以才一路磕磕绊绊赶了来。” “我从没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越接近瀚海山脉,魔教势力就越大,说不得连一间馄饨铺子都是魔教开的,我怕的要命,每日不敢好好睡不敢放心吃,提心吊胆的摸进幽冥篁道,见了你不知有多高兴,你居然还对我冷言冷语!果然上赶的不是买卖,我不伺候了!”她越说越气,后而几乎要哭出来了。 慕清晏低着头,一句句听了,苍白的而庞缓缓泛起血色,破屋中那股腐烂清冷的气息逐渐褪去,斜斜的阳光照进来――那是年幼的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 他无意识的收紧手掌,蔡昭呼了一声痛,“你想捏死我啊!” 慕清晏放开手,改牵女孩的衣袖,低头走在前而,“走了,先用饭。” …… 游观月趴在窗口看的抓耳挠腮,“他们在说什么,这是吵架了么,又和好了?”可恨相隔太远,他什么也听不见。 连十三领人收拾完白虎宫残余,走过来道:“有几个人说要投诚,要透露金库密道什么的,这事我做不来,你去吧。” 游观月急切的回头问:“这位姑娘是谁呀,你见过么?她是不是少君的相好?” “这关你什么事。少君想说时自然会说,瞎猜什么。”连十三皱眉。 游观月深感同僚不上进:“做人属下的,本就该想主上所想,急主上所急。你这样一问三不知的,怎么做人心腹啊!” 连十三:“为什么要做心腹?做心腹有什么用。” 游观月愣住了,半晌才道:“等少君夺回教主之位,少君的心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啊。” 连十三想了想:“我是少君一人之下,不过做不做万人之上不要紧。” 游观月,“这都不要紧,那什么要紧。” 连十三:“成伯说,等少君了结大事,就带我回乡下相亲。” 不等游观月嗤笑,他又道:“你那个丫鬟是不是叫星儿,我看她挺贤惠能干的,话也少,不会耽误我练剑。要不我就娶她好了,游坛主没意见吧。” 游观月:??!!!!! 他强笑一下,上前搭着连十三的肩,一副狼外婆嘴脸,“十三兄弟年少有为,未来可期,何必早早将未来限住呢?所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少君成就大事,十三兄弟位高权重,到时会发觉遍地都是美貌贤惠的女子,区区一个婢女算什么啊……” 收拾完白虎宫的残局,委派王田丰清点金库财帛,笑容满而的亲自安顿好宋三公子,游观月回去时已是精疲力尽,依旧十分敬业的询问主君情形。 婢女星儿回道:“烧水沐浴,开灶做饭,七菜一汤外加两道点心,厨房足足忙了快一个时辰呢。” 游观月:“这位姑娘来头不小,你要好好服侍,梳头更衣什么的不能让人家自己动手。服侍的要诀在细处,要润物细无声。” 星儿很乖巧的应声:“知道了。那位姑娘还在泡澡,过会儿我就去。” 游观月又问慕清晏:“少君在哪儿,我要去回禀今日战后的情形。” 星儿:“哦,少君就在那位姑娘屋里。” 游观月点点头,正要起身,似乎觉得哪里不对,“等一下,你适才说那姑娘在做什么?” “少君让她吃饱了再洗,所以这儿还在沐浴呢。” “然而少君在哪儿?” “在姑娘屋里。” 游观月脑中一阵不可描述,然后坐了回去,“星儿,咱们也先用饭吧。” 第70章(真巧) 精致温暖的卧房, 里侧净室热气蒸腾,外侧厅堂清雅干燥,两室之间隔了一架气势磅礴的云纹玉石三扇屏风。 蔡昭在浴桶中泡的昏昏欲睡, 舒服之余不免长叹:“为什么每回我沐浴你都非要坐在外面?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慕清晏坐在桌旁把玩水墨白瓷茶碗, “风小昭姑娘的名声与你小蔡女侠有何干系。” 蔡昭坐直身体:“噢, 我现在叫风小昭了, 那风小晗呢。” “风小晗已葬身雪岭。” “那三师兄呢?他也是北宸六派的, 大模大样待在魔教总坛不大好吧。”蔡昭想起来。 慕清晏手上一滞,缓缓放下茶碗, “就叫风小三好了,以后你就叫他三哥,免得叫三师兄时漏了馅。” 蔡昭险些在浴桶里滑倒, “风小三多难听呀。嗯, 他外祖父是尹岱老宗主, 母亲是青莲夫人, 就叫代青玉吧。” “哼哼,名字取的不错啊。”慕清晏牙根发痒。 蔡昭心下一颤,忙道:“对了, 刚才你说令堂就在这座宅院中, 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慕清晏心知女孩是在岔开话题,也不戳穿她,“我答应了父亲要照看她终老, 那就照看她终老。等收拾了聂醇捌涞秤鹬后,就找个干净舒坦的地方让她住进去,有吃有喝有人服侍, 就是孙夫人别想着逞教主太夫人的威风了。” 儿子管亲娘叫x夫人,本身就是一段故事了。 蔡昭轻叹一声, “母不慈子不孝,天道往复,终有报偿。令堂十几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也合该有此结局。” 慕清晏用指尖抵着茶碗中心,让它一圈一圈的绕着指尖转动,“也不能说一直对我不闻不问――聂雌鸪醵运不错,后来爱淡情驰,反而对元配李如心夫人又好了起来。这也难怪,聂茨晁甏罅耍唯有李夫人所生独子一人,看在聂思恩的份上,他也得待元配好些。” “于是我们千伶百俐的孙夫人又想到了我,逢年过节隔三差五的给我送东西。绕了一圈,发觉男人靠不住,就想起了儿子。”语气中充满了讥嘲尖刻。 “她怎么…有这个脸?”蔡昭难以想象。 慕清晏看向屏风,“她说自己是迫于无奈,为了让我活下去才故意装作对我不闻不问,好让聂炊晕业粢郧嵝摹! 蔡昭失声:“这是真的么?” “狡辩罢了,没一个字是真的。”慕清晏笑了,“成伯就在瀚海山脉北段的黄老峰中,她哪怕自己不愿照看我,只要在聂恒城死后差人送个信,或是放些风声出去,以成伯的武功,从当时乱糟糟的极乐宫中带走我,那是轻而易举――她是真的忘了还有个儿子,满心都是与聂淳汕楦慈迹继续她荣华富贵的日子。” 蔡昭身边的女性长辈,是慷慨豪迈的蔡平殊,是鲜活单纯的宁小枫,光明磊落之人无法想象自私卑怯者能有多么可耻,就像夏虫不可语冰。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慕清晏:“四年前家父过世,我离开黄老峰,参与教务,有人跳出来劝我与孙夫人母子和睦,骨肉亲近,于是我送他去与阎王亲近和睦了。” 蔡昭靠着桶壁幽幽的望屋顶:“要是我说活该,是不是不大像个名门正派。” “你本来就像魔教混入北宸六派卧底的。”慕清晏板着脸忍笑,“总之以后你要待我好些,别一天天的气我!” “我什么时候一天天的气你了!”蔡昭觉得好冤枉,“再说了,我姑姑说天底下多是没良心的爹和含辛茹苦的娘,你这是稀罕例子。” 她思绪一歪,又道,“其实三师兄也不容易,自小就被送上青阙宗,不到十岁青莲夫人又过世了,唉,也是可怜。” 慕清晏一掌拍在桌上,“亲娘早逝和亲娘是个狼心狗肺能算一回事吗!你三句话不离宋郁之难受是不是!” 蔡昭也用力击水:“你吃人家雪莲丹时说欠人家一个人情,现在人家上门讨人情了你就这副嘴脸,你才是一天天的气我!” 慕清晏心头冒火,起身长袖一挥,玉石屏风哗啦啦倒开。 蔡昭连忙将身子沉入水下,“你想干嘛?!” 慕清晏站在浴桶前,笔挺如玉山,眼中森冷一片,哪还有刚才说笑和煦的样子。 他道:“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你千里赶路来找我,我欣喜至极,比宰了聂椿垢咝耍可你与宋郁之一道来我就不高兴!我欠姓宋的一个人情,他什么时候来讨都我都认账,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行!” 虽说这货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蔡昭是早有领教,但此刻见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她还是被吓住了,缩在水下不敢说话。 慕清晏盯着在水面只露出头的女孩,词锋愈发尖锐,“贱人的做派我见的多了,想糊弄我的人都死光了!你若对宋郁之有意,就索性撩开手别管我的死活,别一时关怀备至,一时又想撇清。你若想脚踏两条船左右逢源,我就……” 虽说蔡昭心中大呼冤枉,此时也不禁好奇的抬眼,“你就怎样?” “我就去寻死!” “真的?!”蔡昭居然想笑。 慕清晏眉峰一挑,恶狠狠道:“死前带上你!” 蔡昭直接被吼的缩到了水底。 大门哗啦啦的被甩开,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慕清晏沉着脸,恨恨的大步向外走去,游观月主仆俩正等在二十步以外的楼梯口。慕清晏神色不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游观月笑容讨喜:“这里只是临时用来筹划攻伐的地方,处处简陋,风姑娘劳顿多日,卑职想着让星儿去伺候她梳洗。” 慕清晏语气一缓:“你想的周到,去吧,再泡下去她就该皱成小老太了!” 游观月在星儿背后推了一下,星儿立刻缩着脖子溜了过去。 看着星儿消失在门后,慕清晏气息一顿,“…与昭昭一道来的那位代青玉少侠现在哪儿。” 游观月回禀:“哦,那位啊,代少侠一直未提自己的姓名,属下见他也疲的厉害,便将他安排到了西侧最大的那间厢房,送上热水饭菜还有换洗衣衫,让老仆换上全新的被褥与炭盆……” 慕清晏斜乜着眼睛:“代青玉此人来历不明,你与他也素未谋面,为何如此殷勤?难不成你看他年少英俊,看上他了?” 游观月差点被口水呛死,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决计没有!少君莫要误会,属下绝无熊千斤那样的恶习!” “那是何缘故?” 终于等到展现自己惊人才华的时刻了,游观月深吸一口气,开始发挥:“少君,代少侠是何来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风姑娘十分看重他……” 眼看主君面色又要转黑,他连忙道,“当然这么区区一点点的‘看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少君和风姑娘的情分相比。” 慕清晏挑剔:“哦,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游观月故作惊讶:“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么?风姑娘虽说武艺高强,但一看就是未涉江湖的娇娇女啊。这么小的岁数,又没什么阅历,只因为牵挂少君的安危,就千里万里的赶了来,一头扎进瀚海山脉这等险恶之地,哎呀就是属下这样的局外人都觉得心头发热啊――这样的情分不深厚,还有什么样的情分才算深厚?!” 慕清晏神情缓和了下来,嘴上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代青玉和昭昭毕竟是同门。”――不过他们却是经历过生死的。 他抬步走下楼梯。 游观月亦步亦趋跟在一旁:“正因如此,属下才更要好好招待代少侠啊。少君您想啊,若代少侠受了苛待,风姑娘就会怜惜他,一旦怜惜他,就会对少君生出埋怨,对少君生出埋怨就与代少侠更亲近,更亲近之后就会……” “行了。”慕清晏没好气的打断他,“别胡说八道,哪有这么玄乎。” 游观月拉长了语气:“少君岂不闻‘因怜生爱’的说法乎?” 慕清晏心头一动,神情却分毫不动:“我看你是闲得慌。”随即甩袖而去。 目送慕清晏往西侧走远,游观月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开门,新浴后的少女清新动人,令人一见忘俗,就是脸上的神情不大和善。 游观月笑容满面的迎上去,拱手道:“见过风姑娘,星儿那丫头服侍的合意罢?” 蔡昭含糊道:“星儿很细心妥帖,挺好的。” “既然如此,风姑娘为何满面怒容啊?若是星儿服侍的不好,风姑娘千万别给她遮掩,告诉观月,观月一定好好处罚她!”游观月一脸关切。 蔡昭烦躁:“都说了星儿服侍的很好,你别乱猜!我不高兴是因为你们慕少君,他居然说我是贱人!” 游观月大惊(这次不是装的):“少君竟然对姑娘这么无礼?!” 蔡昭想了想:“也不是直接骂我贱人,他说贱人的做派他见多了,然后噼里啪啦数落了我一通,不就是拐弯抹角的在说我是贱人嘛!我再不留着了,这就走!” “别别别!风姑娘稍安勿躁,请听观月一言。”游观月连连摆手,“我们少君真是不容易啊,孙夫人…唉…”说着眼眶发红。 蔡昭被这人说来就来的眼泪吓了一跳,“哎哎你别哭,我,我已经听说孙夫人的事了。” 游观月长叹一声,“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是孙夫人也着实太不像样了。那几年间,她见聂从发看重独生子,而她自己又始终未有生育,竟然…竟然…” “你好好说,别说一半留一半啊。”蔡昭催促。 游观月将情绪拿捏的恰到好处,“孙夫人竟然说少君是聂吹墓侨猓≌猓这简直欺人太甚,简直将少君父亲的脸踩到地上去了!” 蔡昭傻了:“这比话本子里写的还狠啊……” “幸亏少君越大越像生父,十岁之后父子俩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那些风言风语才渐渐消退。”游观月捶胸顿足,活像差点被戴绿帽子的是自己。 蔡昭喃喃道:“难怪他以前说‘那位长辈’自私卑劣令人鄙薄,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孙夫人难道就不想想风言风语之下,才几岁大的孩子该有多难堪多惶恐么?” 说的更难听些,就算慕清晏真是聂吹墓侨猓可聂匆延械粘龅那咨子,慕清晏这样说不清楚血统的私生子又能有什么地位? 孙若水这女人真是全然只顾自己,分毫不顾别人啊。 “你叫什么名字?”蔡昭忽问。 游观月一怔后忙道:“卑职姓游,名观月。” “好,游观月,下回要说话就好好说,别挤眼泪了,太假了,我看着眼晕。” 游观月张大了嘴,“这这这,风姑娘您误会了,卑职,卑职……” 蔡昭微笑:“别嗦了,我是看戏文长大的,真哭假哭我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来。” 她又道,“不过,我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因为事关慕少君,你没这么大胆量编造他的事。” 游观月刚吊起来的一口气,又落了回去。 蔡昭:“现在,告诉我你家少君去哪儿了?” 游观月再不敢轻忽眼前的小姑娘,连忙道:“少君虽然没说,但我猜他是去见姑娘的师兄代少侠了。” “好极了,指路吧。” …… 蔡昭推门进去时,慕清晏刚听宋郁之说完对紫玉金葵的猜测。 他此刻又换了一副面孔,清雅温文,言辞有礼,仿佛一位热心待客的主人――就是脸上的微笑假的要命,不过除了蔡昭也没人看得出来。 “哟,昭昭来了,是怕我吃了你家三师兄么。”慕清晏笑意发冷。 蔡昭不想理这疯子,径直坐到桌旁:“三师兄,你将紫玉金葵的事都说了?” 宋郁之点点头,“都说了。慕少君正问道紫玉金葵的用处。”他是自小端方严正,便一五一十的坦诚起来,“其实幽冥寒气并不难解,只消以至阳至刚的内力冲击经脉,便可驱除幽冥寒气留下的寒毒――然而难就难在这个度上。” “我那位堂伯父便是折在这上头了。他请数位内力高深的本家长辈一齐运功为他冲脉,最后,幽冥寒气的寒毒是祛了,但他却丹田积热太过,数股内力相冲相克。堂伯父拼尽全力抑制亦不可行,最后走火入魔而死。” “我细细研读典籍,发觉紫玉金葵恰能化解此劫,驱除幽冥寒气后将多余真气慢慢导出丹田,即可无碍。若我猜的不错,多年前蔡平殊女侠便是如此替石二侠疗伤的。” 蔡昭忧虑道:“话是怎么说,不过三师兄也只是猜测,不知行不行得通。” “试试看就知道了。”慕清晏眉头一挑,“不过得等除掉聂粗后,如今他还占着极乐宫,我可取不出紫玉金葵来。” “既然如此,若慕少君不弃,在下愿助慕少君一臂之力,尽早驱除聂础!彼斡糁拱手。 慕清晏轻笑一声,计上心来:“我以为你们北宸六派特别愿意聂醇绦当教主呢。有那么一个窝囊废在,北宸六派这十几年来不但风平浪静,还不断扩张势力。怎么,如今宋少侠为了恢复内力,也顾不得天下大局了?” 蔡昭低头咬唇,忍住不替宋郁之辩驳,免得再度惹翻这疯子。 不料宋郁之没有半分难堪,反而认真解释起来:“正如慕少君所言,不止北宸六派,便是其他武林正道也都愿意聂醇绦当魔教教主,我亦如此。然而,自从进入瀚海山脉以来,沿途所见皆是惨不堪言之状。” “聂恒城当年为了修炼魔功残杀无数武林高手,杀人之后随手将尸首炼成了尸傀奴,虽说行径残暴,但究竟炼的是死人。况且一具尸傀奴从炼成算起,不过一年可用,之后便逐渐肉腐骨烂,化作污泥,是以聂恒城并未如何看重尸傀奴的用途。” “谁知到了聂凑饫铮他自己才疏德浅,便不敢重用任何有能之人,为了维持局面,竟将大量活人生生炼成尸傀奴,供他驱使。他不敢招惹教外门派,便向自己教下的百姓下手,简直暴恶歹毒,神人共愤。如此奸贼,不除何安。” “北宸六派不能为了自身安宁,就让无辜百姓遭受残害――哪怕是瀚海山脉的百姓。等回去我便将此地情形告知尊长,我相信师父以及各位长辈也会赞成郁之的做法。” 这番话说的虽然平淡,却字字掷地有声。 “三师兄,你说的对!”蔡昭听的两眼冒光,“不过,回禀长辈的事情咱们还是在商量商量……” 慕清晏心头酸气直冒,脸上不动声色:“若是聂疵挥辛吨剖傀奴呢?除了聂矗换上我这样喜怒无常的新教主,宋少侠还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宋郁之肃然:“郁之宁愿功力尽废,此生耕读乡间。” “三师兄!”蔡昭好生感动,敬仰之意溢于言表,“你来我们落英谷吧,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宜耕读隐居了!” 慕清晏眉间一片阴郁:“来什么来,人家有未婚妻的,轮得到你张罗耕读之地么!” 低吼完女孩,他转头又是假笑,“话说回来,宋少侠居然还未解除婚约,倒令我十分惊奇。因我听人说,自你中了幽冥寒气之后戚大小姐对你愈发冷落,反而与戴少侠出双入对。” “我都知道。”宋郁之坦然道,“凌波不止是我的师妹,还是我的表妹,便是做不成夫妻,我也不希望她背上‘于我危难之时解除婚约’的恶名。等将来我复原,自会禀告师父,解除婚约。离弃婚约的罪名,我自己承担即可。” “三师兄真是一位君子啊。”蔡昭愈发敬佩。 慕清晏板着脸,“我以为宋少侠还是早些解除婚约的好……” “人家的婚约什么时候想解除关你什么事!”蔡昭忍无可忍。 慕清晏反唇相讥,“你不用护的这么紧,既然宋少侠既有江湖阅历又有的是钱,你跟着他走了一路,怎么饥一顿饱一顿活像入了丐帮!” 蔡昭极力辩解:“瀚海山脉周遭荒芜一片,有银子也没处买啊!” “是我顾虑不周,让昭昭师妹受苦了。”宋郁之便是道歉也昂首直视,一派磊落。 慕清晏还欲再说,蔡昭赶紧打断了他,“三师兄旧伤未愈需要休息,咱们还是先告退吧!”说着就急急忙忙的拖着他离开此屋,走前还不忘给宋郁之关上门。 两人拉拉扯扯走了二三十步,慕清晏怒甩长袖,站住后道,“你扯我出来做什么,怕我气死宋郁之么?” “别逗了,我是怕你被三师兄气死!”蔡昭双手叉腰,“三师兄心无旁骛,光明磊落,你说什么都难不倒他,反而把自己气个半死,何必呢!” 慕清晏冷笑连连,“好好好,好一个心无旁骛,光明磊落,我却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性情暴躁,时不时还要发疯,蔡女侠你还是与你志同道合的三师兄尽早离去吧!等我收了极乐宫宝库,自会将紫玉金葵送到你们手上!此地污秽,就不留你们了!” 蔡昭气的浑身发抖,随手抄起一旁高几上的花瓶向着慕清晏后背砸了过去,“你这个混账!走就走!” 慕清晏真气迸发,砰的震碎花瓶,转身向蔡昭隔空虚抓,“不许走!” 蔡昭腰间宛如箍了一只铁爪,被生生拉退数步,她回身反掌击去。慕清晏已数步赶至她身畔,反手去拗她右臂。蔡昭知道他内力远胜自己,便起身花枝般轻轻颠颤一下,顺着他的擒拿之势翻身到他背后。 慕清晏忍不住赞一句,“好俊的身法。”他也不回身,而是弯曲单膝屈背低头,左掌扣蔡昭左腕,右手擒她右臂,将她牢牢贴在自己肩背后方。 蔡昭双足腾空,宛如被慕清晏背在身后,两人耳鬓相接,呼息可闻。便是到了这地步,她也并非没有其他招数,然而眼前刚好是青年男子修长的脖颈,喉结清晰干净,上下微动,她正恨的压根发痒,张口就咬了上去。 慕清晏浑身一震,立刻松手退开。 宋郁之呼啦一声打开大门:“出什么事了,你们…你们怎么了…?”他疑惑的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一个捂着侧颈,俊面微红,眸光流动婉转,一个则好像刚从浴桶中捞出来的粉团子,被热水蒸的两颊熏红。两人相对而站,薄怒互瞪。 “没,没事。”还是蔡昭先开了口,“适才不小心打碎了个花瓶,三师兄你赶紧休息吧!”说完她扭头就跑,犹如刚做了贼一般。 慕清晏不声不响的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楼角僻静无人处。 蔡昭忽然转身立定。 慕清晏也驻步。 蔡昭顺了好几息气,才道:“你听到三师兄没有退亲,为什么不高兴?” 慕清晏挺立不语,态度高傲的几近倔强。 “你是在担心我。”蔡昭口气柔和下来,“世道对女子总是更加苛刻些,三师兄有婚约在身,若叫人知道我与他一路同行,受人非议的必然是我。说句年少风流还算好的,更难听的‘不顾廉耻勾引自家师姐的未婚夫’都有。” 女孩微微笑起来,初晨阳光般纯净无暇,“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与三师兄是一前一后不同方向出走的,之后又一路乔装打扮,没人知道的。” 慕清晏眉宇间隐约怒气:“姓宋的知道顾及戚凌波的名声,却不知道顾及你的名声。你既然都知道,还笑的出来!” 蔡昭叹口气:“说句实话,三师兄其实挺钝的,从小到大众星捧月,道理都明白,可有些人情世故,他要过阵子才醒悟。” “凌波师姐与他再不和睦,毕竟十几年青梅竹马,三师兄自然记得要护她一二。至于我嘛,还得过阵子三师兄才想起来吧。我想过了,所以等事成之后我要到处走走,让三师兄先回去处置婚约。等过个一年半载,我再回青阙宗就好了。” 慕清晏冷笑:“你对他倒宽和的很!” “对。”蔡昭道,“不过数年同门时光,之后就各走各路,干嘛不宽和些呢。” 慕清晏气息一缓,稍稍松开眉心。 蔡昭道:“三师兄允文允武,行事磊落,从不随便发脾气,也不会无缘无故猜疑别人,更不会动不动发疯!可是――” “可是,他不知道我吃不惯干粮,自从接近瀚海山脉后我就再未好好吃过一顿饭。” “我说要去击杀作恶多端的白虎坛主,三师兄见过廖图的身手后就让我去了。可不曾想廖图刚刚重金聘来两名□□高手,我以一敌三,好险才克敌制胜。” 不是宋郁之有意轻忽,而是他觉得两人并肩作战为民除害,哪怕一齐死了,也不失豪迈慷慨,快哉快哉。 可慕清晏是一定要蔡昭好好活下去的,为民除害什么的可以等一等。 这些,二人都知道。 “你喜怒无常,性情暴烈,疑心病又重,可是,你一直惦记我有没有吃饱穿暖,担忧我会受人非议,被人耻笑。” 蔡昭神情迷茫,心口微微发疼,“我从未想过,除了家人之外,会有别人待我这样好。” 慕清晏抬起头,戾气尽消,星目温柔。 他缓缓走过去,高高的额头贴着女孩柔软的额发,“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不知道。”蔡昭摇头,带着慕清晏也一起摇晃额头。 “不过先宰了聂窗伞!迸孩皱眉,“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慕清晏低低笑起来,笑意震动到女孩,“真巧,我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对呀,真巧。”蔡昭也笑了。 第71章(玄武不容易...) 虽说两人暂时和好, 但平日相处依旧牙酸不断。 慕清晏忙着布置下一关攻伐四坛之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玄武坛,蔡昭不欲牵涉太多魔教内幕,便悠哉的四下游走, 发现宋郁之站在窗边沉吟不决, 蔡昭问他怎么了。 他反问道:“有一事我颇是不解。以你我二人的能耐便可在村民的指点下从侧门摸入白虎坛, 将坛主等首脑一举击杀, 慕少君武艺胆气尤胜我俩, 为何非要让众部从正门缓缓攻入?譬如那青龙坛,坛主等人受伏击已死, 昨日慕少君居然还是领着人从正门攻打了一遍。如此舍近求远,多费周章,所为是何?” 蔡昭觉得宋郁之问的很有道理, 午膳时就问了慕清晏, 随之惹来慕清晏一阵讥诮, “这种疑问不是你这样图清闲的人会去想的, 是宋郁之问的吧。哼哼,他不是被公认为六派中首屈一指的后起之秀么?这么睿智,何必还来问我。” 这话不能直说, 蔡昭只好委婉表示, “此事涉及魔教内部辛秘,慕少君不好多说。” 宋郁之侧目一想,便道:“慕少君肯定讥嘲我高高在上, 让我自己去猜想吧。” 蔡昭:…… 等到攻伐玄武坛之日,慕清晏点头蔡昭同往,但却让宋郁之留在原处避人耳目。 这次宋郁之一想就通了:“蔡女侠退隐十余年, 虽说名声犹在,但亲眼见过她功夫的人已剩不多了, 是以昭昭师妹出手无妨。而我身上俱是青阙宗与广天门的功夫,容易叫人看出来历,还是退避一下的好。” 蔡昭兴冲冲的将这话告诉慕清晏,希望改善一下两人的关系。 慕清晏:“想多了,我只是想让有婚约的男人离你远些罢了。” 蔡昭:…… 嘲归嘲,慕清晏当然不可能让蔡昭独自去对抗玄武坛教众,于是让游观月跟在女孩身旁照看。此事若是换了连十三这样的直肠子,说不得会埋怨自己少了痛快厮杀的机会,但游观月接受良好,一路上叽叽喳喳,引的蔡昭好几次都差点说漏嘴。 游观月盯着蔡昭手中那柄银辉闪闪的臂刀,疑惑道:“我怎么记得当日在白虎坛中,风姑娘手中的宝刀是金红色的?”那日众人闯入白虎宫后,看见蔡昭不到一刻,慕清晏立刻闹脾气离去,蔡昭随即追上去,其实大家并未看的很清楚。 蔡昭眨眨眼睛:“游坛主看花眼了吧,这是银色的,不是金红色的。” 不得不说,慕清晏办事滴水不漏,艳阳刀名声太盛,听说过的人着实不少,于是他早就备好了一把长短轻重差不多的利刃给蔡昭平日使用,以免泄露她的身份。 游观月何其溜滑,不再纠缠此事,反而打趣起蔡昭来。一会儿说蔡昭一日三餐慕清晏都要过问,一会儿说慕清晏待蔡昭与旁人态度大是不同,简直如沐春风风调雨顺顺藤摸瓜瓜田李下……请风小晗姑娘千万别辜负慕少君云云。 蔡昭笑眯眯道:“游坛主爱看话本子吗?” 游观月不解。 蔡昭道:“话本子中有一类男子,对于心中喜爱却难以开口的女子总爱在名字上暗暗做文章。譬如,自己若叫什么山啊峰的,就爱叫姑娘什么水什么花,自己若叫什么江啊海的,就爱叫人家姑娘小鱼小虾。” “呵呵,有趣,真是有趣,不过话本子上的写的大多不可靠……”游观月强笑。 蔡昭笑眯眯:“是么,我倒觉得挺可靠的。”――看她在慕清晏跟前屡屡吃瘪,就认为她老实柔弱好调侃,她就只好露一露牙齿了。 游观月心中透亮,立刻闭嘴,此后再未提及半句蔡昭与慕清晏之间的事。 慕清晏领人在正门攻打的热闹,游观月便找了条通往玄武坛后方的清幽偏道,恭请蔡大小姐趁虚而入捡便宜,不过两人对于捡便宜的理解不尽相同。 游观月自然认为先占领金库宝库兵械库为要,顺便还可以捞几件稀罕东西,蔡昭却是一腔侠义热血,想先去牢房解救无辜。游观月略一迟疑,她就说:“这几日相处,我觉得星儿是个诚恳善良的好姑娘……” 游观月立刻正色道:“风姑娘所言甚是,金银珠宝没长脚又跑不了,可囚牢中的人说不定就差这一口气了,咱们赶紧去解救。” 沿途劈翻了几个散兵游勇后,两人摸到地牢,然后大吃一惊。 不像之前三座总坛的地牢中关押了许多不服管治的山民教众,遍地酷刑折磨鬼哭狼嚎,玄武坛的地牢中关的居然都是些满脸横肉形象凶恶之徒,游观月稍加试探便知这些俱是违背教规胡作非为的受刑者。 蔡昭不禁道:“这位玄武坛主看起来为人不错啊。” 游观月感慨:“我也听说玄武坛的上官坛主为人英武豪迈,御下甚严,甚少侵扰民众。” “听起来不像聂吹淖雠桑这可得打听清楚了,别误伤了好人。” “呃,这个……”游观月迟疑,“上官坛主是这几年才下降至玄武坛的,之前的来历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他是聂吹男母梗聂炊运极为器重,三天两头往玄武坛送珍兽异材,还时不时宣召他入极乐宫商讨大事。” 蔡昭疑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上官坛主真是好人,肯定跟聂此挡坏揭淮θァd悴换崾羌迪投誓埽担心慕少君将来重用上官坛主,所以提前给人家上眼药吧。” 游观月一脸受辱状:“风姑娘可以不信卑职的人品,但不能不信卑职的见识――就算卑职能糊弄姑娘,难道卑职还能糊弄少君么?!” 蔡昭:……这真是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两人继续向囚牢深处摸去,谁知竟发现一条暗道。两人追上前去,正好看见一行衣着华贵的教众抬着一口大箱子往外走去。蔡昭与游观月上前三下五去二解决了这群人,打开大箱子一看,里头竟然是个昏迷的青年男子,箱内弥漫着熟悉的奇特香气。 游观月略一辨认,失声道:“上官坛主?!” 蔡昭也惊:“这人就是玄武坛主?!” 地上一名被打倒的华服教众挣扎着起身:“你们是什么人!教主召见上官浩男你们胆敢阻拦,是不是不想活了!” 蔡昭虚空一掌拍去将人击晕,回头道:“我从没听说哪家心腹受主君召见,还需要用乱魄针和大箱子来押送的。” 游观月也迷糊了。 拔除乱魄针后上官浩男醒来,蔡昭细细打量他―― 此人年约二十三四,面目英伟,肩宽背厚,肤色浅褐,下颌微有胡渣,相貌虽不十分俊美,但全身充满了一种清爽昂扬的男子汉气概。 上官浩男认识游观月,问清了慕清晏正在前方攻伐玄武坛后,十分干脆的要求两人带自己过去劝降教众。他虽然年轻,但平素身先士卒,仁爱教众,在玄武坛内颇有威望,一番沉痛控诉聂吹牟豢靶芯逗螅教众纷纷俯首就擒,弃暗投明。 这下连游观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打听错了,上官浩男怎么看都不像聂葱母拱 。 所有人中,唯有慕清晏毫不惊奇。 吩咐连十三等人收拾战场并筛检良莠教众后,他便独自带着上官浩男进入书房,游观月在旁扎耳挠腮的想跟进去,被王田丰一把扯走了。 书房内,上官浩男简单述说自己被装入大箱的缘由。 原来是聂刺说慕清晏攻城拔寨,逐渐逼近玄武坛,于是命心腹去传话,让上官浩男赶紧回到极乐宫,免得落入慕清晏之手。上官浩男不肯,聂葱母贡愠闷洳槐赶铝寺移钦搿 慕清晏静静注视上官浩男,许久后才道:“……是以,聂椿刮炊阅愕檬郑俊 躺在里侧卧榻小憩的蔡昭险些一个趔趄跌倒。 上官浩男顿时悲从中来,落下两串猛男泪。他跪倒在慕清晏桌前,“少君这一年多来究竟去哪儿了啊!属下,属下都快熬不下去了!若非两年前少君宰了玄武坛上任坛主,让属下借机溜出极乐宫,属下早就堕入魔掌了…呜呜呜呜呜…可,可是这一年多来…姓聂的时时寻机来亲近我,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呜呜呜呜…” 蔡昭在里面捂着嘴巴拼命忍笑。 与游观月这样的孤儿不同,上官浩男的出身很好。 话说当年开阳长老与瑶光长老相约生死与共,情到浓时决定更上一层楼,让各自的侄儿侄女成婚。虽说没等看到上官浩男出生两人就双双殒命,但两派势力并未立刻消散。 上官浩男如此慢慢长大,上有慈爱的父母,下有忠心护主的人马,比慕清晏这个正经的离教继承人活的不知顺当舒坦了多少。 然而随着他渐渐长成,聂纯他的目光愈发黏腻,碍于两位长老留下来的势力聂床缓糜们浚然而花样不断,时常骚扰,上官浩男不胜其烦。 谢天谢地的是,四年前慕清晏正式出现在教中,此后便明里暗里与聂床欢献鞫裕聂疵t谟Ω段尴他顾。 然而一年多前慕清晏坠下祭仙崖生死不明后,上官浩男再度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我说怎么攻打玄武宫正门时没看见你,原来是被聂础请’到半路了。”慕清晏吃吃轻笑,“其实聂炊阅阏媸遣淮砹耍自己都兵临城下了还惦记你的安危,他对亲儿子都没这么关怀的。” “聂创巳松跏嵌裥模我想起来就要吐。”上官浩男一脸嫌恶,“自从双亲过世后,就剩下莺莺燕燕红红她们陪着我了,他明明知道我们四人是相依为命的,居然还想将她们三个送人。当年若非少君相助,我们四人早就阴阳两隔了!哼,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聂这是妒火攻心了。”慕清晏忍笑的好生辛苦。 他知道莺莺燕燕红红是上官浩男的父母亲自为儿子挑选的三个婢女,不但容貌出众,性情也温柔体贴,四人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情深意笃。 “聂淳褪歉鲇旨又毒的老娘们!”上官浩男怒不可遏。 他抱拳道:“少君,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密道暗室,人手分布……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之这趟必要将聂给灭干净了――我总不能一辈子提心吊胆的过吧!” “如此甚好,上官坛主请起。”慕清晏单手虚扶,“我要问的第一件事……” “聂淳烤褂忻挥辛成五毒掌?” …… 极乐宫内殿,一位脸上有疤的中年女子大步流星入内,抱拳下拜:“拜见教主。” 聂戳忙上前扶起:“凤歌你总算来了。这可怎么办?姓慕的小崽子已将极乐宫周遭一圈都清空了,眼看就打上来了!” 疤面女子其实甚是美貌,只是全身戾气弥漫,叫人望而生畏。 她阴恻恻一笑:“教主不必担心,一年多前教主能将那小兔崽子逼的死遁逃亡,可见那他也不过尔尔。如今他挟一群乌合之众逼宫,不过是虚张声势。外头那些瓶瓶罐罐不必可惜,四座总坛以后也可再建,要紧的是保住中枢要地。” “极乐宫易守难攻,大队人马根本无法进入,而教主已将天宫地煞营所有精锐尽揽入宫中,如此以逸待劳,暗布机关,必能将慕氏余孽一网打尽!” “好!”聂匆蝗击掌大声称赞,“我有凤歌在旁,如虎添翼,战之必胜!凤歌大老远赶来累了吧,先回去歇歇,咱们要好好养精蓄锐。” 胡凤歌抱拳退下。 聂雌镣俗笥遥转身进入一间暗室,举着一盏幽冷的灯火缓步走下层层石阶,七绕八拐之后来到一面铁门前,小心翼翼的敲了几下:“……今日可舒坦些。” 里头响起一个粗哑的声音:“还不是老样子,拖着口气罢了。” “慕清晏此次来势汹汹,估计几日后就要打上来了。”聂纯谄甚是恭敬。 那粗哑低沉的声音,“你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执掌神教十几年,如今竟被打的节节败退,也是废物的紧了!” “请三哥指点于我,不然大伯一辈子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了!” 里面那人嘎嘎笑了起来,笑的比哭还难听:“哈哈哈哈毁于一旦!早就毁啦!如今的神教难道还是当年的神教么!我是早就不想活的了,将神教归还慕氏也好。慕家的小崽子能几次三番卷土重来,想必也是个人物,远胜你这废物!” 聂瓷裆难堪,一咬牙道:“我当不当教主无所谓,但有件事三哥一定得知道。” …… 上官浩男离去后,蔡昭从内室中出来,满脸迷惑:“他是什么意思?聂创永淳兔涣成过五毒掌?那你身上的毒是哪里来的。” 慕清晏神情幽深:“是呀,哪儿来的。” ――“还有,究竟为何?” 第72章(迷梦) 窗台下方生有一簇生机勃勃的迎春花, 经过前半夜的雨水亲润,香气愈发深远,透过半开的窗扇漫入内寝, 屋内之人仿佛置身幽林深处。瀚海山脉的植被比之外面生长的更为粗壮结实, 便是最寻常朴实的迎春花都透着一股妖异的茂盛。 蔡昭睡的很不安稳, 梦中都皱着眉, 仿佛被一股视线牢牢盯着。 帐幔飘动, 勾入缕缕清风,芬芳的花香间夹杂着一股迥异的气息。这是什么气息呢, 肯定不是花香,也不是香炉中的熏香,蔡昭分辨不出来, 清爽中带着酥麻的, 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迷诱|惑。 ――是男子气息! 蔡昭瞬间清醒, 右手比睁眼更快的摸到身畔的艳阳刀, 唰的一声黑暗中亮起一片绮丽幢幢的金红色,同时她身旁床榻微微陷下,那人坐起。 刀刃停留在白皙干净的喉结前一分处! 蔡昭额头沁汗, 握住刀柄的右手紧绷如弓弦, 只差一分,她就能割开对方修长的脖颈。 年轻的男人单手撑在床榻上,身着飘薄雪白的长长寝衣, 壁垒分明的结实胸膛若隐若现。 他微笑又无辜的看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蔡昭瞪眼,恨不得用目光戳死这货算了! 慕清晏郁郁的垂首,“我睡不着。” “睡不着可以去读书练功再不然跳大神好了!你来我屋里做什么!”蔡昭气的不行。慕清晏正色:“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未碰及你身上一分一毫。” 蔡昭放下艳阳刀,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根据床榻上的压痕可知他适才是侧躺在床榻边缘的,而蔡昭则是向里平躺,两人之间至少还差了一掌距离。 当然,也是因为魔教的床榻都比较大。 “我夙夜难眠,想找你说说话。看你睡的香甜,也不好意思叫醒你,只好躺在一旁等你自己醒了。”慕清晏一派正直。 “你这说的是人话么!”蔡昭差点要无语问天,“跟你相比,死在我姑姑手里的那些登徒子采花贼都显得冤枉了!” 慕清晏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女孩面上,“你看了那么多话本子,应该知道登徒子采花贼半夜潜入姑娘闺房,不会只躺在一旁看着吧。” 蔡昭脸都红了,差点又要举刀,“你给我离开些!”――她想看来着,结果没翻几页就被没收了,那间‘内容丰富’的书铺还被封了,呜呜呜。 慕清晏翻身躺下,躺下前还将自己的枕头放正,同时将蔡昭的枕头往里推去些。 蔡昭视线直直向下,眼睛瞪大:“……你居然还带着枕头来。” “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我绝无不轨之心。”慕清晏侧卧看她。 蔡昭木然:“哦,何以见得。” “打算行不轨之事的话,只需要一个枕头。” 蔡昭:…… “父亲跟我说过要洁身自好,不可放荡自侮。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乱来的。你躺下来陪我说说话罢。”慕清晏翻身平躺,神情平静。 蔡昭缓缓松下紧绷的肩头。 慕清晏盯看了一会儿帐顶,忽然认真道:“刚才我说的不对,有些情形下,行不轨之事时需要多一个枕头垫在……” 蔡昭飞快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打住,就此打住!我深信令尊的操守与为人,不要再提枕头了!” 她拖着被子躺了下去,“想说什么就说罢。” ――其实她也察觉今夜青年的气息清冷怅然,不带一点灼热紧绷,的确是满腹心事的。 帐内静默,良久后慕清晏才道:“忽然想不到说什么了,昭昭先说吧。” 蔡昭内心槽多无口――为啥让她说,又不是她半夜睡不着要找人说话的。 “……对了,傍晚时分我见到上官坛主的那三位心肝婢女了,就是莺莺燕燕和红红。”她朝外方侧卧,“四人抱头痛哭,口口声声说要此生不离,游观月和连十三在旁看的直抽眼皮,哈哈哈哈,真是比戏文还热闹。” 慕清晏笑笑,没说话。 “不过说句良心话,那三位姑娘的确美貌,春兰秋菊,我见犹怜。”蔡昭思绪犹如脱缰野马,“都说我那师母素莲夫人是武林第一美人,不过我姑姑说我娘也很好看,并不比素莲夫人差多少。只是我娘牙尖嘴利,一见别的男子就鼻孔朝天,实在煞风景。” “为何令堂见到旁的男子就鼻孔朝天?”慕清晏问道。 “因为我姑姑啊。”蔡昭道,“我姑姑又温柔又爽朗又天下无敌无所不能,我娘跟在姑姑身旁,天下男子在她眼中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那令堂后来是怎么嫁给令尊的?”慕清晏起了兴致。 蔡昭蹙起小小的眉头,“据说是最后几年,嗯,就是我姑姑击杀聂恒城前的一两年,她忽然很忙,顾不上我娘了。我娘疑心她在外面有了别的可心的妹妹,于是就哭哭啼啼的拖着我爹去捉奸…啊不是,是去想看我姑姑究竟在干什么…” 慕清晏忍笑:“蔡女侠在做什么。” “其实没什么,就是在四处寻找克制聂恒城的法子。最后发现除了硬碰硬,别无他法。”蔡昭不无叹息。 “那段日子里,我爹娘两人东走西逛形影不离,闹出了不知多少笑话。一个是急惊风,一个是慢郎中,一个要向西,一个觉得向东更稳妥,一个要喝酒,一个只肯给温水。同一座匪寨闯错了三回――据说那寨主都给气哭了,最后剁了两根手指发毒誓,率众下山从良了。” 慕清晏笑出声:“令尊令堂如今瞧着十分恩爱,没想到,没想到……” “不只是你,谁都没想到。后来我爹娘说要成亲时,我师父差点一头磕到井里去。只有我姑姑觉得好,她说‘小枫和小春都是良善质朴的好孩子,做夫妻的,心性相投比什么都要紧,他们将来会越过越好的’。” 蔡昭愈说愈起劲,“我也偷偷去看过你娘了,唉,说了怕你不高兴,不过你娘长的真好看啊,素莲夫人在她面前都逊色几分了。呵呵,聂恒城那老贼可真下血本!g,等一下,聂老贼美色当前不为所动,不会和他侄子一样是个断袖吧!” 提及生母,慕清晏本来神情有些阴沉,听到最后一句时又忍不住笑:“这倒没有。聂恒城虽然一生未婚,但于私德上立身甚正,从无什么污七八糟的传闻。据说他年轻时有过一位相好的姑娘,那姑娘后来不知是死了还是远走他乡。” 蔡昭叹道:“所以你也别对聂恒城占据你家产业几十年愤愤不平了,你看看人家,一生无妻无子,一心扑在铺子上,那买卖能不好么。” 这个比喻虽有些俗,但很贴切。 慕清晏渐渐放开了心怀,轻声道:“我从没恨过聂恒城占据神教,我恨的是他为了紧握权柄,毫不顾及曾祖父对他的恩情,随意操|弄我祖父与父亲的人生。” “连你祖父也受他操控了?”小姑娘讶然。 慕清晏点点头,“聂恒城不但精明强干,野心勃勃,还极富耐心。为了达成一件事,他愿意十年二十年的去等待。” “曾祖父为祖父订过一门很好的亲事,那女子不但与当时的左右护法均有渊源,还天赋卓越,处事□□。祖父未来有这样一位妻子辅佐,教中大权无论如何也不会旁落。当时聂恒城才十几岁,就看出了曾祖父的制衡之意。他明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不断物色能让我祖父动心的女子。” “相伴长大的养兄弟,没人比聂恒城更清楚我祖父的喜好。很快,祖父就‘偶遇’了我祖母。两人一见如故,读书赏花抚琴吹笛无不投契。” 蔡昭大惊:“难道你祖母也是聂恒城安排的细作?!” “不是。”慕清晏道,“祖母的的确确是一位寻常坛主的女儿,当时曾祖父还在,聂恒城绝不会让自己留下任何把柄的。” “很快,祖父的婚约就废了,据说那女子伤心之余远渡海外,再未回来。她是左护法早逝妹妹的独生爱女,左护法激愤之下就此退隐,不再过问教中事务,右护法也不是很痛快。” “可惜了你曾祖父的一番心血。”蔡昭叹息,“聂恒城真是一石二鸟,一来除去了一位厉害的未来教主夫人,二来也让你祖父得罪了左右护法。” “不,是一石三鸟。”慕清晏嘴角弯起一抹讥嘲,“我查访了幸存至今的几位教众,其实那段日子中,聂恒城物色到不止一位合我祖父眼缘的姑娘,但他独独选中了我祖母。” “这是为何?”蔡昭不解。 “因为祖母生性决绝激烈,为世间罕见。”慕清晏道,“婚后前几年,祖父母恩爱缱绻,岁月静好。聂恒城在旁静静等待,等到曾祖父过世,等到父亲出世,然后祖父就又‘偶然结识’了一位十分融洽的红颜知己。” “祖母自然不能容忍,当即发作起来。然而祖父也是娇养大的公子,从小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如何肯忍受妻子无休止的尖刻谩骂,夫妻之间愈吵愈烈,最后一拍两散。祖母愤而离教,远走他乡。” “祖父很快就后悔了,他知道祖母不通世故不懂实务,在外面定然过的艰难无比。几年后,祖父找到了病骨支离的祖母,祖母却至死都不肯原宥祖父。祖母过世后,祖父郁郁寡欢,不久后也过世了。当时父亲尚且年幼,聂恒城终于如愿以偿的囊括神教大权。” 慕清晏语气渐渐激烈,无意识的握住蔡昭的手。 “你知道这件事最可笑之处是什么吗?是我祖父母自以为感人肺腑的天定姻缘,不过是聂恒城暗中的一桩谋划。他们半生的悲欢离合,生死喜乐,都被聂恒城拿捏在手中,随时可以发作,而他们到死都未必明白。” “这就是聂恒城的厉害之处,对于慕氏儿孙,他从不真的出手杀伤,但诛心于无形,掌控犹如提线皮偶――接下来,就轮到我父亲了。” “这次,聂恒城用的招数不再是‘男女之情’了,而是‘于心不忍’与‘责无旁贷’。可怜父亲,一生艳羡远方的山河湖海,却一生都未能离开瀚海山脉。” 蔡昭望着青年,黑暗中犹能察觉他漆黑双眸中的炽烈恨意。 这是一种力不能及的隐痛,她懂得。 慕氏父祖都不是人生的强者,他们或耽于男女之情,或困于责任与良善,于是被聂氏叔侄玩弄于股掌之间,一生悲苦。 而慕清晏是强者,行事果敢,决断明睿,于是便愈发觉得憋屈愤恨。 蔡昭手上吃痛,她忍着没呼痛,而是伸出另外一只小手贴到青年轮廓分明的侧面上,“他死了,聂恒城已经死了。” 犹如清泉流过灼铁,慕清晏醒过神来。他缓缓松开手,“对,你姑姑杀了他。不单是他,还有他的余孽,很快也会灰飞烟灭。” 他缓缓侧身,左臂枕着清俊的面庞,漆黑的长发落在线条分明的小臂上,“父亲不是无能之辈,他在隐居养伤期间自创的‘先天受诺飨⒐Α不亚于先辈传下来任何一门心法。” 蔡昭笑的温柔,“这我信,不然在九蠡山上你也不会自己就痊愈了。呃,就是慢了些,难为慕少君当了一年多的丑八怪。” 慕清晏板脸点了下女孩的脑门,“‘先天受诺飨⒐Α虽然见效慢,但温和纯然,于经络丹田百益无害。无论是内伤还是中毒,都能疗治的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好好好,令尊甚是了不起,小女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蔡昭开始打呵欠。 “我把这门心法教给你吧,说不定将来用的上。” “用什么用啊,你能不能盼我点好。”蔡昭眼皮发沉,口齿含糊,“索性买口棺材好了,这个是将来肯定用得上的……” “你先背下来吧――三日出为爽,震受庚西方。八日兑受丁,上弦平如绳。十五乾体就,盛满甲东方……” 不等慕清晏念完第一段,蔡昭已经头一歪,呼呼睡了过去。 慕清晏小心的将她的头摆正。 女孩儿的嘴唇宛如鲜红的花瓣,脸颊柔嫩,柔软的秀发因为每日编织发辫而呈现出微微波浪状,缎子般盖满了枕头,一直漫到她露在外面的小手上,手背上还有四个圆圆的小涡。 他看了许久,然后亲了一下女孩铺在床榻上的衣袖,就着她温软甜美的气息躺在一侧,犹如在心口中密藏了一窝温泉,满心安宁。 第73章(下兵伐城.上...) 总攻之日如期而至, 议事厅正中大方桌上铺了一张五尺见方巨大羊皮地图,慕清晏站在桌后,桌对面如扇形站立了五人, 分别是连十三, 游观月, 王田丰, 唐青与柳江峰。 “……你们于今日傍晚酉时初刻启程, 酉时末行至邀月关,戌时发动进攻。邀月关往后, 依次为退止关,太清关,阳虚关, 最后是羽化门, 其后就是极乐宫正殿大门。” 慕清晏指着地图中的关隘一一道来, “聂瓷厉内荏, 定是将最精锐的人马聚集在自己周遭,是以离极乐宫越远,守卫就越薄弱。邀月关与退止关至多不过两虎两豹镇守, 想来你们破关不难。再往后, 太清关与阳虚关就不容易破了。本座思量着,不如本座先行一步,替你们清除关隘强敌……” 慕清晏虽然年纪轻, 但气势威严冷峻,行事周密果断,连战连捷, 统领群豪至今无人不服,此时听他语带犹豫, 似对几位新部下有不信之意,众人皆是胸口发热。 王田丰先道:“之前攻伐四座总坛,少君总在一旁为我等掠阵,但凡遇到扎手些的敌将,少君立时将之除去,是以攻战至今我方并无大伤亡。如今投奔之人日众,咱们兵强马壮,若连前头几关都破不了,以后也没脸皮说为少君效力,还是回家抱孩子去吧!” 众人皆笑。 柳江峰道:“少君放心,卑职已将密探撒了出去,各处回报皆是喜讯。聂茨撬嘶酰之前咱们攻伐四座总坛时他不声不响,想着让咱们消耗力量,却不知人心向背犹胜于关隘险峻。他对熊千斤这等死命效忠的手下都能见死不救,任由四坛尽破,如今除了那几头不人不鬼的牲口,谁还愿意给他卖命!” 唐青也道:“聂炊嗄昀辞跃萁讨髦位,无才无德,除了玩弄权术重金收买之外没别的本事。今晚之战,少君就瞧好罢。” 慕清晏点头。 王田丰轻拍游观月:“你今日怎么了?平日就数你最饶舌,今日怎么一言不发,跟游魂似的,昨夜撞鬼啦!” 游观月扯嘴强笑。 作为一名勤勉奋进的中等小头目,今日他天不亮就起身了,里里外外的巡视,谁知经过东侧的楼梯口时,一抬头正看见他那位年轻俊美的新主君一身素色寝衣,披散着漆黑长发,拎着一个枕头从风小昭姑娘房中出来。 游观月张大了嘴巴――他一直认为新主君是个威严稳重的正经人来着。 被撞见的慕清晏倒面不改色,还跟他打了个招呼,拖着长长的寝衣袍子从他面前走过。 然后游观月就心神不定到现在。 “是呀,观月今日怎么神不守舍的。”慕清晏单手负背,眼神幽深。 游观月触及他冷电般的目光,连忙道:“属下本就觉得此战必胜,无可置疑,适才刚好又想到了一件趣事……” 连十三问道:“何事?” 游观月指着地图上一处:“第一关名曰邀月,这不是在等着卑职前去么?!” 众人哈哈大笑,王田丰更是笑锤他一拳:“就你胡话多!” 慕清晏微微而笑,游观月却连看都不敢看他。 众人在前厅议事,慕清晏身后数丈处是十六扇花梨木门,门后是一间小小的后厅,厅内坐了三人,分别是蔡昭,宋郁之,上官浩男。 宋郁之听了半天,疑惑道:“什么是两虎两豹?还有什么不人不鬼的牲口。” 蔡昭摇头不知,上官浩男解释道:“这是聂葱母的诨称,号称‘十虎六豹四天狗’。这二十人之前不是杀人越货的巨匪,就是隐居暗处血债累累的狂徒。” 蔡昭一点就透:“最厉害的是不是那个‘四天狗’?‘十虎’最次?” 上官浩男爽朗一笑:“风姑娘真聪明,说的一点不错。‘十虎’多半镇守在各处关隘,至于‘六豹四天狗’,聂茨鞘巧岵坏梅懦隼的,如今估计更是寸步不离身旁了。” 宋郁之想了想:“从未听过贵教中有这些人。” 上官浩男叹道:“本教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了些,但也不至于如那二十头牲口下作,他们是聂绰叫搜罗来的,这些年替聂闯掉了不少对头。” 宋郁之点头:“难怪这些年来贵教少有作为,原来是陷于内乱了。”他一直隐瞒自己身份,连称呼都有所避忌,不过言语间还是不□□露出些许意涵。 上官浩男双眉一扬,神情不悦:“北宸六派倒是没出内乱,这些年也不见得多兴旺!本教家大业大,难免出些不肖的东西,等除了那些蠹虫就都好了。” 蔡昭在旁叹息,宋三公子真是个少爷,忒不会说话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少爷也有少爷的长处,就是从不看人脸色,是以宋郁之对上官浩男的不悦全无察觉,依旧问道:“我若是聂矗就将全部人手集中一处,殊死一战,如此胜算岂不更大?如今一道道关隘的分散人手,岂不是容易被人鲸吞蚕食?” 蔡昭道:“你也说了‘若是’,天下哪有‘若是’啊。三师兄你勇武善战,悍不畏死,那位聂老兄是么?身为教主畏首畏尾,巴不得战事离自己远远的,盼着对手被一道道关隘耗尽力气,等到了极乐宫门前他好来个以逸待劳。” 上官浩男神色稍霁:“风姑娘说的好。” 宋郁之眉头一皱:“如此说来,我们一关关攻伐,岂不正中聂聪禄常俊 蔡昭看看房梁:“这可不见得。我以为,慕少君必有奇招。” “师妹何以见得?” 蔡昭向上官浩男努了努嘴:“师兄不如问问这位贵客的姓名?”宋郁之转头:“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上官浩男。”上官浩男得意的报出大名。 宋郁之大惊:“你说什么!你竟然是……” 话音未落,前厅议事已然结束,游观月推进而入,请蔡昭等三人出去,此时王田丰、唐青,以及柳江峰三人已经领命离去。 慕清晏从地图中抬起头:“代少侠都听见了吧。傍晚时分总攻就要开始,我们最好尽早启程,赶在戌时前进入极乐宫。” 宋郁之长眉一轩:“多谢慕少君愿让在下出些绵薄之力。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少君是不是该把话说开了?这两日我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在传‘玄武坛主上官浩男已死,为慕少君亲手击毙’。西侧院还设了一座停尸房,三位姑娘在那儿哭了足足半日――然而上官坛主明明还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游观月叹道:“啧啧啧,我就说吧,应该瞒着莺莺燕燕红红三位姑娘,让她们真以为上官坛主死了,这样哭起来才像样啊。死了男人才哭半日,太没诚意了。” “姓游的你敢吓坏我的三位爱妻!”上官浩男几乎跳起来:“莺莺红红胆子小,燕燕是个死心眼,她们若信以为真,生出什么好歹来,看我刮下你的肉来喂狗!” “呵呵,三位爱妻,真是情深似海哟。”游观月阴阳怪气。 上官浩男气的果真要去掐他。 不能怪游观月看上官浩男不顺眼,其实他们二人武功才能不相上下,然而人生际遇何止天差地别。 游观月是被卖入教中的童奴,无依无靠的孤儿;上官浩男是千娇百宠养大的金贵公子,父母疼爱不说,瑶光开阳两系剩余的党羽护的他风雨不透。 游观月为了获得晋升不惜以色侍人,最后因为坚守底线在争宠大战中输了;上官浩男一脸冰清玉洁,聂戳他手指都没摸到,就提拔他为位列第一的玄武坛主。 游观月自惭形秽,对着心上人只敢以兄长主人的身份自居;上官浩男左拥右抱,享了一个半齐人的福,居然还人人夸赞他是个情种。 ――这人世间也太特么悲怆了! 慕清晏本来笑吟吟的抱着手看戏,被蔡昭推了一下后才醒神,立刻板着脸喝止游观月与上官浩男之间的争执。 “大敌当前,我等正当众志成城,齐心协力,观月与浩男切不可同室操戈。”说完冠冕堂皇的这番话,他想了想,转头对蔡昭低声道,“此次大战他们二人并不在一处奋战啊,闹一闹也无妨。” 蔡昭凑近他耳旁:“不在一处奋战你就可以好笑的坐视他们吵架么,你未来还当不当教主啊!” 慕清晏无可不可,转身面向众人,正色道:“攻伐关隘的事就由观月与十三主持了。观月为正,十三为副。” 连十三想也不想的抱拳领命。 游观月又惊又喜:“少君器重,观月敢不效命。不过,观月担心少君的安危啊,不如我也跟着少君一道去吧。” 慕清晏摇头:“十三是一根筋,遇事不会多想,具体事宜要你来把握,务必拖住前几处关隘的人马,绕着他们缓缓推进。” 游观月重重点头:“观月明白,总之要让聂词贾站醯大胜有望,只差一口气我方就要耗尽战力,与守关之敌两败俱伤了。” “不错。”慕清晏满意,然后他看向上官浩男,“浩男冒险与我走一趟罢。” 上官浩男声音洪亮,“少君放心。”随即又犹豫道,“我的确知道进入极乐宫的密道,然而那密道的入口在太清关以西啊,我们要先跟着大军推进去么。” 慕清晏道不必,然后指着地图道:“我有法子可以径直抵达这处,然后咱们绕过哨所与观烽台,从这里过去……” 宋郁之轻轻退后数步,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蔡昭也退后几步,轻声道:“三师兄终于明白了?” 宋郁之点头:“难怪他之前一直坚持要正面进攻四大总坛?难怪他要放出上官坛主已死的消息?原来都是为了今日的偷袭。” ――人是有惯性的,当慕清晏一直坚持正面进攻,并且大肆宣扬要堂堂正正击倒聂炊峄亟讨髦位,聂淳突峤注意力全放在前方。 宋郁之转头,“昭昭师妹,你是昨日才得知的,还是早就知道了。” 蔡昭苦笑:“我嘛,挺早就知道了。” “师妹怎么推算出来的?还是问了慕少君?” 蔡昭语塞,她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根本没有推算,而是深知那货本性奇葩,就算装的一时沉稳正派,也熬不住一世沉稳正派。 以她对慕清晏的了解,知道他早早晚晚要出奇兵。正面推进虽然见效慢,但也能打到极乐宫,可若在那之前聂磁了或是自裁呢。 慕清晏是绝不肯给聂匆个痛快的,他要捏住聂绰慢收拾…… 憋了半天,最后她回答道:“其实我是猜的。” 宋郁之受了慕清晏这些日子的阴阳怪气,再看师妹奇特的脸色,似乎猜到了什么,低声道:“你是不是一直知道慕少君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你们在说什么?”慕清晏忽然回头。 蔡昭满脸堆笑:“师兄终于明白了少君这些日子的良苦用心,我对师兄说一定要相信少君的为人与才干呢。” 宋郁之面无表情的看着蔡昭,蔡昭装没看见。 第74章(下兵伐城.中...) 计划谋定, 慕清晏等人稍稍收拾后立刻启程,乔装成寻常教众逆总攻方向而行,在羊肠小道上赶了一个时辰左右的路, 他们来到一座雅致的山间小院, 白石砌墙, 褐木为柱, 金稻铺就的屋檐下垂着几挂清脆的彩贝风铃。 宋郁之赞道:“好风雅的院落, 屋主好品味。” 上官浩男犹豫道:“都是些木头稻草,是不是简陋了些。” 慕清晏淡淡道:“这是我照着父亲留下的图纸造的。” 上官浩男立刻禁声, 宋郁之转头。 蔡昭面无表情:“你们瞎吗,这明明是打磨成粗白石模样的汉白玉,看起来像寻常柱子的紫心木, 假装成稻草的金丝马鬃, 还有那几串风铃闪闪发光, 这么好看, 说不得里头坠了不少珠宝。” 慕清晏侧头轻笑一声,显是默认了。 上官浩男立刻来了精神,连声夸赞慕清晏的品味好的不得了, 简直全身都是品味。 蔡昭撇撇嘴:“任谁有这么多钱, 都会很有品味。” ――前有拿神针卓婆婆的织品当常服穿的宋郁之,后有拿珍宝假装破木头烂稻草的慕清晏,最讨厌这些假低调的贵公子, 就不能真诚直白的炫富吗! 宋郁之还在那里称赞:“大富隐隐,小康裕裕,少君这座小院的确不凡。” 蔡昭有气无力:“三师兄真是磊落大度, 心无芥蒂,有古君子之风。” 慕清晏心头微奇, 瞥了宋郁之一眼。 此地远离前方纷争,恭候多时的成伯早备好了饭菜热水与换洗衣物。 蔡昭稍事洗漱后,就跟着成伯一头扎进厨房,上官浩男昨夜分别安慰了三位爱妻(不是只用嘴说的安慰),清早起来又议事又赶路的早就累了,于是钻进床铺呼呼大睡。 慕清晏本想去厨房找蔡昭,路过宋郁之房间时,透过半开的门扉看见他正慢条斯理的擦拭着青虹白虹两把宝剑。其实青虹白虹也是天下闻名的利剑,然而外形不如艳阳刀那么耀目绚烂,是以没什么人当场认出。 他心念一动,足下转向。 “宋少侠临危不乱,气定神闲,好胆色啊。”慕清晏笑着敲门而入。 宋郁之抬了抬眼皮:“我现在姓代,少君慎言。” 慕清晏当作没听见,自顾坐到宋郁之对面,“宋少侠这趟格外稳重,如今每句话说来都语重心长,每桩事评来都义正辞严,昭昭这一路上对宋少侠是赞不绝口啊。” 宋郁之继续拭剑:“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师妹赞不绝口,那是因为她在心中也是如此思量的。这可能就是蔡平殊女侠常说的‘心性相投’罢。” 这话要是慕清晏之前听来,可能不过翻个白眼。 偏偏他昨夜与蔡昭深谈时听见过这话,而蔡平殊的原话是应在夫妻姻缘上的,此刻再听见这四字从宋郁之嘴里出来,慕清晏的脸色立刻变了。 “蔡女侠这话宋少侠是如何得知的?”他面色不动,按捺心中不快。 宋郁之坦然道:“蔡女侠当年劝阻师父娶师母时,用的就是这四个字。姨母得知后很是气愤,于是告诉了家母,家母又说给了我听。” 慕清晏心头一轻,微笑道:“令堂过世时,宋少侠才十岁左右罢,青莲夫人跟个稚龄幼子,倒是什么都敢说。” 他有意刺痛宋郁之,谁知宋郁之毫不介意,反而顺势说了下去,“我七岁离家拜入青阙宗,十岁丧母,母子缘分的确不深。不过九岁那年,母亲自知时日无多,就央求师父放我回家侍疾。那一年中,母亲与我说了许多许多。” 听宋郁之说起母子情深的往事,慕清晏面色泛青,他提早逝的尹青莲本是想触及对方痛处,谁知自己反被刺的血赤糊拉,心中隐隐作痛。 慕清晏起身而笑:“素莲夫人镇日诅咒蔡女侠怎么还不死,不曾想自己的亲姐死的比重伤的蔡女侠还早,这可真是天理昭彰了。” “这话我娘临终前也说过,可惜姨母自小受外祖父宠溺,母亲劝一回她好几日,之后就故态复萌了。”宋郁之将擦拭好的青虹剑侧臂一挥,试剑如含凌风,杀气四溢,然后他将之平放在案几上,反手抽|出白虹剑开始擦拭。 他抬剑比看,双眸冷峻,直比秋泓般的剑脊面更亮。 慕清晏言语锋锐,字字如刃,专刺人伤痛之处,将结好了的痂皮血淋淋的揭开;宋郁之偏如一团老棉,无论如何都不为所动。 慕清晏本已想拂袖而去了,此刻反而再度坐下,缓缓道:“早就听闻令堂足智多谋,天下智谋十分,她独占七分。不知令堂临终前,对宋少侠有何教诲?” “母亲说,天下之事都逃不过一个字,势。”从慕清晏进门,宋郁之第一次抬起头,“顺势而为,事半功倍;若逆势而行,哪怕聂恒城那样显赫天下之人,都难免功败身死。” 慕清晏:“敢问宋少侠,何为‘势’。” 宋郁之道:“往远些说,就是日升月落,大河东流,山川巍巍。无论怎样耗尽心血,旭日总会如常落下,无论杜鹃啼血,月儿总会如期而至。” 慕清晏冷哼:“陈词滥调。” “年幼时,我也这么以为,直到这些日子,才慢慢领会母亲的意思。”宋郁之侧眼看向窗外,“那年,蔡女侠在太初观举办的六派弟子大比上一鸣惊人,夺得头筹,家母冷眼旁观后断定,哪怕无人从中作梗,周蔡两家的姻缘也成不了的。” 慕清晏嗤笑一声:“这话是对素莲夫人说的罢。”――这话明显是青莲夫人用来劝妹妹别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挑拨人家未婚夫妻了。 “看少君深知尹家家事了。”宋郁之笑笑,“不错,这正是母亲劝姨母的话。母亲说,蔡女侠这样心志高远之人,既见识过天高海阔,就不可能回内宅去受个心胸狭隘老妇人的气了。周庄主再温柔体贴也没用,除非闵老夫人早些过世……不过母亲看闵老夫人能活很久。” 慕清晏皮笑肉不笑,“祸害遗千年嘛。” “母亲也劝姨母对周庄主死了心,因为周老庄主明面看着对外祖父敬重有加,心中却有戒备,他早早为儿子定下亲事,就是防着外祖父安排尹氏女子去结亲。” “母亲还力劝外祖父不要针对蔡女侠。母亲说,蔡女侠热血单纯又天纵奇才,用好了就是一把利剑。是以之后数年中,无论蔡女侠如何飞扬跳脱自行其是,外祖父都默默隐忍,从不以长辈的身份弹压。果然,后来聂恒城倒行逆施,蔡女侠挺身而出,以决死之心除魔卫道。” 慕清晏自己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然而听到这里也不禁毛骨悚然。 他冷笑道:“涂山大战后,我教群龙无首,蔡平殊一身神功尽废,只有尹岱坐享其成。好好好,好一番算计,好一段阳谋,青莲夫人果然心机深远,常人殊不可及――既然她如此神机妙算,怎么算不到亲爹惨死呢。” “母亲一直劝外祖父不要贪图蔡女侠的功绩。”宋郁之微微摇头,“聂恒城既死,蔡女侠身废,周老庄主时日无多,外祖父作为正道首宗的宗主,已无人掣肘,本就是天下第一人。有没有诛杀聂恒城的功劳,都不损其威势,何必贪图那虚名。” 他长叹一声:“可惜,外祖父不肯听母亲的。庆功大宴后,魔教一直无声无息,连母亲也松了戒备,这才有了外祖父遇袭惨死之事。” 慕清晏目色幽暗,一言不发。 心中却想,幸亏尹岱贪天之功,尹青莲乍闻父亲惨死,大恸之下小产,加之操劳过度,导致数年后早逝,倒给本教除了一名大敌。否则以尹青莲满腹的阴谋诡计,尹岱的权势滔天,聂磁鲁不到自己成年,就把离教的全副家底都输了出去。 他微笑道:“真该让昭昭来听听宋少侠这番话,让她知道知道令堂如何在背后算计蔡女侠,不知她还会不会待你亲厚一如既往。”――他已打定主意,待会儿转头就去跟蔡昭传话。 宋郁之正面看向慕清晏:“说不说都行,反正我也不赞成母亲的行事。” 他道:“母亲窥破了天下之势,可惜没用在正途上。我钦佩母亲目光如炬,料人先机,却并不赞同她的做法。” 慕清晏嗤笑:“令堂美中不足,看来宋少侠是尽得令堂真传,青出于蓝了!。” 宋郁之再度低头,缓缓擦剑,“我虽然听了母亲许多教诲,可惜之前并未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成了半个废人。” “宗门遇袭那日,是我急切了。我一听到报信的哨声就不假思索的分兵抗敌,却没想到以万水千山崖的铁索机关,就算有人闯入宗门,人数也不会能有多少。” “我仓促下令,正中了敌手诡计,若不是昭昭师妹及时赶到,我恐怕伤的比如今更重。反倒是少君,沉着思虑,冷静应对,我不如少君多矣,活该我有如今之劫。” 听了这番夸奖,慕清晏没有半分喜悦,他把玩着一只精致的小茶碗,“东拉西扯了半日,然而这与今日,与我等,有何干系。宋少侠重伤之后,镇日多想,这是想出病来了吧。” 宋郁之放下白虹剑,定定的看着对方:“那我就说说今日,说说我等。” “正如当初母亲一眼看出周庄主与蔡女侠的姻缘成不了,慕少君睿智犹胜家母,难道看不出如今你与昭昭师妹之间的‘势’?” “少君生来就是魔教中人,昭昭师妹却属北宸六派――父母慈爱,尊长疼惜,手足和睦,她眷恋良多。” 喀喇一声响起,茶杯片片碎裂,慕清晏缓缓松开手,掌心微有几缕淡红。 他抬头,眼底冷光大盛:“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说宋少侠怎得闲情逸致与我这大魔头扯往事!我跟昭昭的事,也轮得到你这个废物指手画脚!” 宋郁之再迟钝,也感觉到慕清晏周身散发的杀气。 他抬头正视,“慕少君放心,我不会对昭昭多说一句,多行一事。虽然昭昭不肯细说她那日下山后的经历,但我想少君定然没少出力涉险。昭昭对少君的情分,毋庸置疑,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不过,家母说过一句话,恁是如何情深似海,都敌不过世间之‘势’。我这趟陪昭昭前来,就是让她自己看清楚。” 慕清晏心中暴戾之气渐起:“若我们能克服万难呢!” “若你们真能克服万难,那就是姻缘天定,无人能撼动。”宋郁之正色道,“我说过了,我钦佩母亲的聪慧,但并不赞成她的做法。所以少君尽可放心,我绝不会从中作梗。” 这话说的好听,慕清晏却愈发烦躁。 他倏然起身,背向而站,从他微微起伏的肩头,可见他心境。 宋郁之又道:“其实家父与家母的婚期曾经延后半年,少君可知道?” 慕清晏:“谁有空理你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当然知道。 宋郁之不急不躁,悠悠道:“我虽鄙陋,但也知道少君的手段。游王唐柳外加上官浩男这几个人,少君怕是将人家奶娘家里下了几口猪崽子都查清楚了,才敢收为己用的吧。我们北宸六派的事,少君必定更加巨细靡遗。” “当年家父心中另有所爱,是以遍寻借口,推托婚期许久。然而母亲从未责备父亲半句,甚至不许外祖父前去广天门责问。” “因为她知道,父亲与那女子心性迥异,志向南辕北辙。待父亲碰了一头包后回来,自然对母亲愈发敬重歉疚,婚后再无半点违逆。” 慕清晏回身冷笑:“行,等戚凌波在外碰了一头包回来,必然也对宋少侠愈发敬重歉疚,我先祝宋少侠婚姻顺遂了。”到时他一定送顶大大的绿帽子过去! 宋郁之静静的看他:“你知道我的意思。” 慕清晏连连冷笑:“你是不是忘了昭昭还有一位未婚夫,还轮不到你呢。” 宋郁之双眉一轩,傲然道:“少君从未将周玉麒放在眼里,在下不才,哪怕只剩半副功力,也不见得会逊色于周师弟。” “不必再说了。”慕清晏不欲再言,转身就要出门,“等过几日下了这最后一城,我再与好好请教宋少侠……” “君不闻,下兵伐城……”宋郁之起身,“上兵伐谋。” 慕清晏倏然转身,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少君多虑了,在下只是劝诫少君小心聂吹陌邓恪!彼斡糁抱拳送客,礼数周到。 素衣冷峻的青年站在门口微微而笑,俊美飞眼,高傲耀眼至极。 直到此刻,这些日子以来温厚正直的宋师兄才露出真面目。 慕清晏杀心已起,短促的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第75章(下兵伐城.下...) 稍事歇息, 酒足饭饱,一行四人即将启程,而启程的入口就在小院后山中。成伯开启机关, 一处不起眼的山石发出喀喇喀喇之声, 很快石下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下方是一条不见尽头的地道。 四人告别了成伯, 举着灯火走在黝黑的地道中。 上官浩男左右张望, 发现地面平整,空气流通, 四壁上还垒着方方的青石,他忍不住问:“这地道是少君之前所建的么?真是好手笔。”这样一想,他愈发觉得自己投对了主君。 慕清晏不置可否。 宋郁之道:“应当不是。慕少君四年前才从黄老峰出关, 离家一年多, 在教中的日子满打满算三年整。又有聂丛谂曰6禹耥, 三年功夫建不出这样的地道来。”自从打算潜入幽冥篁道, 他就不断搜集聂从肽Ы痰男畔。 慕清晏冷哼一声。 蔡昭觑着他森冷挺拔的侧面,小小声问宋郁之:“他为何忽然不高兴了?”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怎么在小院里盘桓片刻就这副脸色。 宋郁之善解人意的长叹一声:“眼看就要夺回教权了, 可能是近乡情怯吧。” 慕清晏倏然回头, 目光不善。 蔡昭愈发小声:“我觉得他是不会近乡情怯的人。” 宋郁之挑眉:“哦,那就是刚才吃坏了肚子吧。” “……”蔡昭重新审视这位正直的师兄,“师兄你是不是讨厌慕少君?” 宋郁之一派松柏端正:“师妹怎会这么想?少君慷慨, 一口答应借我紫玉金葵,我感激他还来不及,怎会讨厌他。” 蔡昭:…… 慕清晏忽然回头:“你们在说什么?” 宋郁之:“师妹问我是不是讨厌少君。我说少君答应解我难处, 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讨厌少君呢。少君, 对吧?” 慕清晏面罩寒霜。 宋郁之低头,“师妹,你说是不是?” 蔡昭:“呵呵,呵呵,这地道造的针不戳。” 四人走了片刻。 蔡昭细细查看地道两旁青石壁砖之间的缝隙,总结道:“看来刚才师兄与上官坛主说的都不是。这地道应当是慕氏先祖打通的,但是早已荒废多年。慕少君在原有的地基上修整一番,一二年功夫足以。” 慕清晏长眉舒展,吐出两个字:“不错。” 宋郁之转头赞道:“久闻师妹的外祖父于机关营造上是一绝,果然不凡。” 蔡昭欢喜:“我外祖父的可厉害了,他造出来的木头小鸟能飞,黄铜滴漏会自己报时辰,还有一条通向井底的长长铁管,只要把口子打开,井水就会顺着水管流进屋里呢。” 宋郁之微笑动人,愈发称赞宁氏家学渊源,小师妹的眼力非同小可,蔡昭最爱自家亲人,听宋郁之连连夸赞,她心中得意,假做谦虚了几句,师兄妹互相吹捧的甚是欢乐。 他们欢乐,有人不欢乐。 慕清晏眉头一拧,阴阳怪气道:“可不是家学渊源么?昭昭的母亲当年仅凭一人之力就炸了广天门三座正向进山大门,那一年青莲夫人的送嫁队伍只好从偏门进去了。” 宋郁之(知道慕清晏指的是谁):…… 蔡昭(也知道慕清晏指的是谁):…… 上官浩男十分欢快(不知道慕清晏指的是谁):“哦,还有这么一回事?我从未听闻。” “不是不是不是的!”蔡昭忙不迭的解释,“我娘不是跟广天门过不去,她是跟青莲夫人过不去,之前因为青莲夫人的一个馊主意,我姑姑受伤不轻……” 宋郁之看她。 蔡昭:…… 上官浩男欢天喜地:“久闻尹青莲诡计多端,我教许多高手都折在这妇人的计策之下,风姑娘的娘亲干得好,让那妇人触个大霉头!从偏门抬进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纳妾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教人,魔教魂,身为魔教大头目的后人,知道对头倒霉自然高兴。 “也不是也不是也不是的!”蔡昭慌乱摆手,“我娘也不是跟青莲夫人过不去,她其实是跟尹老宗主过不去,因为之前……尹老宗主阴了我姑姑一下……” 青莲夫人出嫁前不久,北宸六派相约进攻幽冥篁道,尹岱居然让未满二十的蔡平殊打头阵,这馊主意就是尹青莲出的,气的宁小枫差点要去青阙宗泼泔水放毒|蛇! 话音一落,宋郁之的眼神更微妙了。 “……”蔡昭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 上官浩男更是高兴,与青阙宗有嫌隙,跟广天门也不大对付,四舍五入一下,差不多就是自己人了。他大声道:“风姑娘不必解释了。广天门如何,尹岱老儿又如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代少侠,你说对不对!” 宋郁之张张嘴,不知如何应答。 慕清晏笑吟吟道:“对呀,代少侠,你说对不对?” 宋郁之冷哼。 “……算了,咱们不聊了,赶路吧。”蔡昭无力。 唯有上官浩男摸不着头脑。 四人继续前行,幽深的地道中寂静一片,慕清晏嘴角微微翘起。 半个多时辰后,四人从地道中出来,发现外头已是天色黯淡,星子隐约可见。 上官浩男四下一顾,惊愕道:“竟然是在这儿!” 蔡昭回头一望,众人身后是层峦叠嶂的的一座座山头,隐隐传来厮杀之声。她心头一震:“游观月已经动手了,这是攻伐关隘发出的喊杀声――如此说来,我们已越过邀月关了?” 上官浩男喜道:“不止邀月关,我们此刻已在退止关之后了!” 宋郁之心思剔透,立刻道:“这里离上官坛主所知的密道入口已经不远了吧?” 上官浩男喜色溢于言表:“不错。”他指向左前方山坡山,一片尖利的石林耸立在山腰处,“入口就在那儿。” 所谓望山跑死马,看着不远的距离,悄悄翻越过去也费了四人不少功夫。 上官浩男神情悲怆的拧开了机关,一处尖石后头露出一个洞口,再度出现一条黑黝黝的地道。他道:“从这里进去,可径直到达极乐宫。” 慕清晏假惺惺的抱拳:“代少侠就止步于此吧,待我收复教权,开启宝库,自会将紫玉金葵借与代少侠。代少侠在这等待后方大军杀到即可。” 宋郁之转头:“前方凶险,昭昭与我一道在这里等游坛主等人罢。” 慕清晏立刻道:“昭昭还是跟着我妥当,其实如今极乐宫里头没几个能打的了。” 宋郁之眉头一挑:“既然如此,慕少君为何还要我留在这里?” 慕清晏板起脸:“代少侠身体不适,如何与昭昭虎虎生威相比。我全是为了代少侠好,代少侠不要不识好人心。” 宋郁之:“慕少君自称好人?呵呵,说出去也不怕笑掉别人大牙。” 慕清晏淡淡道:“笑怎会掉大牙,莫不是吃饱了撑着胡言乱语被人打掉的吧。” “我看你才是胡言乱语,居然说昭昭一个姑娘家是‘虎虎生威’,你不如说她是‘虎背熊腰’好了。”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昭昭从不计较这种细枝末节,只有那等小肚鸡肠的废物男子才会喋喋不休……” “行了。”蔡昭深深的叹了口气,“咱们少说话,多赶路吧。” 四人再次进入密道,森冷之气层层涌来,显然这条密道比之前那条埋入地下更深。 地道幽静深冷,无人说话。 上官浩男几次想要张嘴,被这肃冷诡异的气氛给憋了回去。他在感情道路上没吃过什么苦头,唯一遭遇的磨难就是被聂搓殛炷猩,是以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眼看密道将至尽头,上官浩男拼着被人瞪眼也要说话时,慕清晏忽然止步,转头道:“先说一说极乐宫内的情形。” 上官浩男几乎流下激动的泪水,他就知道新主君很靠谱,他就知道新主君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怒而误了大事! 慕清晏道:“聂醇迪投誓埽是以这十几年来教中人才凋零。七星长老如今只剩下三个,天枢长老吕逢春,玉衡长老严栩,还有天玑长老胡凤歌。这三人中,只有胡凤歌是聂匆皇痔岚危能够委以信任。” 蔡昭忍不住道:“这位胡长老是个女子?” “是。”慕清晏道,“她原是聂恒城收入天罡地煞营的孤儿之一,以悟性奇高手段狠辣而著称。青罗江大战后,聂恒城党羽几乎死伤殆尽,聂淳吞岚魏凤歌为左右手。” “看来是个劲敌。”宋郁之道,“不知她修为如何?” “今日先不用想她。”慕清晏利落道,“她此刻应该不在极乐宫。” 宋郁之眯眼:“你怎么知道?” 慕清晏:“我就是知道。” 眼看两人又要闹起来,蔡昭连忙道:“那另两位长老呢?他们站在哪一边,修为如何?要是跟当年那几位一样,咱们可应付不来。” 天璇长老是蔡长风拼出性命才擒杀的; 开阳长老成功偷袭青峰二老后才被众人合力生擒; 瑶光长老与太初观掌门苍寰子两败俱伤,尹岱捡漏击杀之; 前天玑长老段九修是蔡昭亲自领教过的,而且还是重伤后修为大损的成色; 还有被聂恒城暗害的天权长老仇百刚,只看他在聂恒城眼皮底下硬挺了几十年,就可知其本事了。 慕清晏黑眸中透出微微笑意:“昭昭不用担心,七星长老各有所长,并非人人都是顶级高手。例如天璇长老,单论武功修为,他远不如落英谷的蔡长风。然而他擅长毒物暗器,蔡长风又想逼问他解药,是以对决时处处留手,不慎中了毒针才致亡故的。” 蔡昭心中难过,低头嗯了一声。 “还有开阳长老……”慕清晏看了上官浩男一眼。 上官浩男苦笑:“少君直说无妨,其实家中双亲差不多都告诉过我。” 说来好笑,上官氏夫妇在成年前从不知自家还有一位魔教大佬的亲戚,成年后因为开阳瑶光二老酒后一个突发奇想,被各自拎出来拜堂成亲,还勒令他们尽快生儿育女。 好在少年少女都是温厚老实之人,成婚后也能恩爱相守。但要论对开阳瑶光二老有多深的感情却也不见得,因此他们并不忌讳对儿子说实话。 慕清晏就直说了:“开阳长老能偷袭青阙宗的程浩与王定川,固然是他擅长机关陷阱,步步为营,但其中也有尹岱有意纵容的功劳。” 宋郁之冷声道:“慕少君慎言。” 慕清晏盯着他的眼睛,森冷一笑:“代少侠听说过青阙宗的外门掌事李文训么?代少侠以为他的武艺修为比之最近刚被青阙宗擒住的那位邱人杰如何?” 蔡昭心头一震,已猜到了些事。 慕清晏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青阙宗的规矩是择取最优异的弟子为下任宗主。尹岱座下弟子虽以邱人杰为最,但青峰三老所有弟子合起来,最出息的可不是邱人杰。李文训时常念叨他那几位早逝的师兄,说他们的悟性修为远胜自己。邱人杰连李文训都不如,何况那几位早逝的师兄?!” 宋郁之脸色苍白。 慕清晏上前一步,毫不掩饰嘲弄的神情:“当年程浩与王定川不如尹岱,是以尹岱做了宗主。那么既然邱人杰不如程王二老的弟子,下一任宗主也该由程王二老的弟子来承继。不过,尹岱肯么?” 蔡昭喃喃道:“当然不肯啊。他为了让女儿当宗主夫人,厚着脸皮也要让素莲夫人悔婚另嫁呢。” 慕清晏一点头,继续道:“程浩与王定川死后,尹岱便有了现成的借口。之后数年,他以给二老报仇的名义,不断鼓动他们座下的弟子硬闯幽冥篁道。可惜了那许多忠肝义胆的大好男儿,一腔天真热血,多少次以卵击石,全不曾想到背后的蝇营狗苟。” “也有江湖前辈觉得这样耗费过于惨烈,平白葬送青阙宗未来可造之材。可尹岱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口口声声师恩深重,做弟子的若是不思报仇,简直忘恩负义。要不是后来戚云柯横空出世,力压所有同门,尹岱有了出类拔萃的新弟子,李文训也未必能活下来。” 这番内情直说的宋郁之冷汗涔涔,蔡昭心惊胆战。 她不禁想着,以当年尹岱父女诡谲阴晦的心计,自己姑姑能一直安然完好的熬到与聂恒城决一死战,也是很不容易了。 宋郁之一方面不愿相信自己外祖父竟如此卑劣阴险,一方面又隐隐觉得慕清晏所言都是真的。他强自镇定:“这都是慕少君一家之言,贵教与北宸六派素有恩怨,如此猜测尹老宗主也不足为奇。” 听出他话中的软弱无力,蔡昭在心中微微摇头,抬头道:“咱们还是接着说正事吧。” “对啊,正事要紧。”上官浩男全然不解气氛为何忽然沉重起来,心直口快道,“北宸六派狗咬狗关咱们什么事,还是赶紧说玉衡长老与天枢长老吧。” 蔡昭无奈一笑。 魔教中有上官浩男这样天真耿直傻不愣登的,北宸六派中也有尹岱裘元峰这样阴险毒辣残害同门之人,有时世事就是这么荒谬。 慕清晏嘴角微弯,不再继续嘲弄宋郁之,转而道:“玉衡长老虽不赞成聂恒城的专断独行,但佩服他的雄心与才干,算是两不偏帮。但他看不惯聂吹淖雠桑十年前与聂创蟪骋患芎罄虢蹋从此音讯全无。” 上官浩男赶紧插嘴:“谁看得惯聂窗。 “至于天枢长老……”慕清晏抿唇摇头,“他能舒坦的活到今日,只靠四个字――‘见风使舵’。只要我等一帆风顺,说不定他是第一个来投诚贺喜的。” 蔡昭点头:“如此说来,我们真正需要戒备的,还是那什么十虎六豹四天狗。” 上官浩男咧嘴一笑,浅褐色的硬朗面庞显得格外年轻朝气。 他道:“这次我要替北宸六派说句好话了。数月前聂不知怎么抽风了,派出自己的压箱底人马去偷袭北宸六派,有几路运气好扑了个空,剩下几路几乎都是损兵折将。” “十虎之中,邱八和钱小森死在了隐秀涧下,李二河兄弟俩死在广天门外,六豹中,于侃,闫鹰,都死在佩琼山庄外,应彩龙残了,四天狗中的撼地犬陈立和他兄弟陷在了青阙宗,这会儿还不知道死活呢……” 蔡昭心头一动:“那个撼地犬陈立是不是长了个好大的鹰钩鼻子啊。” 上官浩男:“不错,风姑娘见过陈立?他的鹰钩鼻子稍短,他兄弟的鹰钩鼻子长些。” 蔡昭呵呵讪笑:“见是没见过,不过有所耳闻,他们的模样…挺显眼的。” ――何止见过,那对兄弟一个死在慕清晏手里,把千雪深吓了个半死,另一个在雪麟龙兽的涎液生效后,领队突围时被李文训击杀。 上官浩男完全相信蔡昭的话,点头道:“哦,那兄弟俩的鼻子是挺显眼的。” 慕清晏笑瞥了小姑娘一眼。 蔡昭不去理他,掰着指头数起来,“十虎死了四个,六豹剩一半能动弹的,四天狗还有三个。嗯,听起来胜算不小。” 慕清晏道:“三条狗一定跟在聂瓷砼裕六虎一定在各处关隘御敌,三豹就不好说了。所以待会儿一进去就动手,别叫聂磁芰恕! 宋郁之终于开口,神情阴郁:“之前你喊着要光明正大的夺回教权,如今又为何要行阴雇迪的行径。” 慕清晏淡淡道:“因为这样的地道不止一条,聂凑乒芗乐宫十几年,天知道他挖了多少逃命用的密道。我若大军压境,他必然悄悄遁逃,我不想以后再满天下缉拿此贼。” 宋郁之又道:“既有这条通道,少君为何不领着大批人马进入,一举擒拿聂矗俊 慕清晏冷笑:“因为极乐宫不是青阙宗的万水千山崖,人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顺手再弄残个把所谓的天之骄子!” “你说什么!”宋郁之额头暴起青筋。 慕清晏冷笑一声,神情高傲轻蔑。 上官浩男愣在当地,完全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又争执起来。 蔡昭只好出来打圆场:“三师兄,慕少君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她知道那刻薄鬼就是那个意思,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若是前方攻打各处关隘的声势不大人马不多攻势不猛,聂淳突峄骋缮倬是不是另有打算,进而防备有人偷袭极乐宫……是这样吧。”她看向慕清晏。 慕清晏长眉如墨,俊美的面孔隐没在阴影中,他看了蔡昭片刻,“你不用急着出来打圆场,大战在即,我知道轻重。”说完,拂袖而去。 蔡昭被气的胸口一阵翻江倒海。 上官浩男打开出口的机关,四人鱼贯出去。 不及看清眼前情形,一阵浓郁的香粉气息扑来,仿佛十几种花香木香麝香混在一处调制而成,以蔡昭嗅觉之灵,一瞬也险些窒息。同时她察觉脚下触觉柔软,低头看去,地上竟然铺着数寸厚的纯白色长毛地毯,不知耗费多少珍惜动物的皮毛。 屋内布置的富丽堂皇,珠翠满目,帘子是清一色南海珍珠串成,卧榻是紫檀木镶羊脂玉的,寻常一尊香炉上都嵌了拇指大小的莹烁宝石。 这等豪横的品味,非得广天门宋大门主方能与之一较高下。 大家飞快的四下一看,慕清晏皱眉:“这里……是聂吹哪谇蓿俊 顶着众人疑惑的目光,上官浩男异常悲愤,差点落下猛男泪:“姓聂的几次私下召见卑职,都是……都是不怀好意。” 他一抹眼睛,坚强道:“不过少君放心,在卑职拼死抵抗之下,姓聂至今没有得逞!” 慕清晏神情复杂。 宋郁之干巴巴的称赞:“上官坛主真是冰清…真是贞烈之士…” 蔡昭拍拍上官浩男,安慰道:“想开些,聂纯先媚阒道这样机密的地道,可见对你是用了真心的,不全然是馋你的……呃,身子。” 上官浩男听了这话,更加委屈了:“难道还要我谢他么?!” 蔡昭干干一笑:“那倒不用。” “禁声,有人来了。”慕清晏弓步闪到一侧,其余三人也各寻角落躲避。 隔着一间中厅与两架屏风,外头是一间宽敞的待客厅。 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后,数人进入待客厅。 虽然相隔不近,不过慕清晏等四人均修为不俗,耳目也比寻常人更为灵敏,是以待客厅中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他们耳中。 “哼,慕清晏那小兔崽子,当初就该斩草除根!”一个高亢的中年男子声音。 一个沉静的女子说道:“一年多前你没想斩草除根么,不,你想的,想的要命。可惜慕小公子重伤中毒之余,你依旧捉他不到。” “再嗦就滚回你的院子去,待羽化门一破,慕清晏捉住你们母子俩,看他会不会对妇人小儿手下留情!” 女子道:“若只为了我自己,死就死了,我只是舍不得我儿思恩。可怜叔父一世英雄,纵横天下莫可匹敌,如今只剩思恩这点骨血,来日给他供些香火了。” “李如心你给我闭嘴!我还没死呢,叔父的香火自有我来供祭!” 一个桀桀阴笑的声音,“教主不必过于忧心,胡长老在外奋力抗敌,从这几个时辰的战报来看,两边各有胜负。待他们辛苦攻杀到极乐宫,早已是强弩之末,还不任由咱们收拾了么?哈哈哈哈……” 另一个声音道:“兄长说的对,教主放宽些心吧。” 聂刺镜溃骸靶叶有诸位在我身边护卫,我总算安心些。”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所以教主是盼着凤歌与慕清晏两败俱伤,教主好取个渔人之利么?凤歌对教主忠心一片啊!” 一直在冷静聆听的慕清晏忽然皱起眉头,回头看上官浩男,大拇指一指外头,目中之意为‘这人怎么也来了?’ 上官浩男一脸茫然,用力摇头。 聂此坪跄招叱膳:“我何曾这么盼过了!我自然知道凤歌的忠心,可都到了如今这局面了,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自然有。请教主退位,将教权归还慕氏,然后退隐江湖。” “放屁!就算我肯退,慕清晏那小兔崽子肯放过我?别看他生的琼芝雪玉一般,心里黑着呢!挖心剥皮点天灯,他从未不手软过啊!” “谁让教主派人去监视他,他自然得杀一儆百。” “于惠因,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聂刺嶙派ぷ哟蠛啊 于惠因叹道:“既然冤仇不能解,就请教主与夫人还有小公子速速从密道离去,这些年我寻到一处僻静的世外桃源,咱们从此安宁度日,也未尝不好。” “放屁放屁!我堂堂教主之尊,打都没打就落荒而逃,简直颜面扫地!有凤歌在,她一定能为我挡住那小子的攻势!” 李如心道:“五哥别劝他了,他是决计舍不下权势富贵的。” 于惠因犹自担忧:“那凤歌怎么办?难道让她抵挡到死么!” “死不了的,她厉害着呢。”聂不悦,“唉,可惜叔父走的太早,他若多活几年,就能亲自教导思恩武艺了,到时神教还有姓慕的什么事!哼,都怪蔡平殊那贱人,贱货贱种!幸亏她死的早,不然落到我手里,我扒光她的衣裳丢进猪圈中,让众兄弟都……” 蔡昭如何能忍耐姑姑受这等污秽辱骂,当即唰的一声劈开珠帘,径直飞跃而至。 众人见她是个美貌稚气的单身少女,一时间惊愕大于惊恐。 不能怪众人眼拙,没看出蔡昭底细,着实因为她之前十五年一直养在落英谷,的确未经江湖风雨。当她看人时,一双大眼是清澈的,神情是单纯宁静的。 ――只有天晓得她是个脸甜心狠,挖人祖坟还会埋怨手疼的货! 嗯,还有慕清晏晓得。 一名咧嘴豁牙的汉子目露淫邪之色,笑嘻嘻的走到蔡昭跟前,伸手欲摸:“好标致的小姑娘哟,让我……” 啪! 重重的皮肉拍打之声响起,众人都没看清蔡昭是怎么出手的,那名汉子已在空中划过一道平平的弧线,宛如踢歪的毽子一般,啪叽一头撞在墙面上,然后落地。 他头破血流,脸颊肿裂,肋骨发出沉沉断裂之声。 蔡昭秀眉轻蹙,唉的一声轻叹,仿佛是修剪花枝不满意的闺阁小姐。 “我是不是太粗暴了?”她微微侧头。 慕清晏施施然的现身,笑意动人,“谁说的,我们昭昭最温柔和气了。” “这话说的不错。”宋郁之也出来了。 难得这两人意见一致,唯有上官浩男神情呆滞。 第76章(激战极乐宫.上...) 待客厅内一时安静。 趁这间隙, 蔡昭飞快的睃了一遍敌方众人。 聂词翘内服饰最华贵之人,四十岁上下,手脚还算敏捷, 但气劲虚浮, 年少时兴许很是俊俏, 但往日的风流潇洒已经淹死在无处不在的赘肉中了。 端坐在他身旁的自然是妻子李如心。 她年约三十七八, 面庞白净, 眉眼细长,单论美貌那是远不及慕清晏的生母孙若水, 但她气度清华高贵,令人望之生敬,不敢轻慢。她身旁搂坐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病弱男童, 母子俩的眉目有七八分相似, 想来就是聂吹亩郎子聂思恩了。 离这一家三口稍远些, 站了一位与厅内气氛格格不入的中年文士。这人年约三十出头, 相貌清癯,举止谦和――重要的是,目光敏锐有力, 身上透出一股内蕴劲道之气, 显然修为不低。他应该就是聂纯谥械挠诨菀蛄耍虽然蔡昭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此外,厅内还有十几名侍卫婢女, 以及三五个身披兽皮金环形象凶恶的江湖客,估计就是那什么天狗豹子了。 双方原地僵持一瞬,没想到最先打破寂静的居然是聂础 他直勾勾的盯着蔡昭身后的上官浩男, 欣喜异常:“浩男,你, 你没死?我派了许多人去打听,都说你被乱贼所害,这几日我一想到你身首异处的样子,来就心痛难当啊!” 语气真挚诚恳,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夹杂着淡淡的忧伤。 蔡昭想笑,但又觉得对不住身后的天真猛男,只好憋住。 上官浩男原本一派气势昂扬,此刻众人目光射来,他仿佛被戳破了肚皮的蛙蛙,瞬时泄了气,脸色通红的喊道:“聂贼老狗,你欺我辱我,我与你不共戴天!” 聂匆涣呈苌耍悲痛道:“到了如今生死攸关的地步,你竟还对我如此绝情,难道我以前对你的好处都忘了吗!” 上官浩男怒吼:“好你娘!” 聂从巧说溃骸拔掖你纯属一片真心,为何你就是不肯相信呢。” “信你爹!” 蔡昭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出来。 于惠因脸色难看,满脸难堪之色;聂思恩年岁虽小,但对亲爹的嗜好显然不陌生了,此刻仿佛被扇了耳光般羞耻;唯有李如心神色如常,还低头轻声安慰儿子。 其余厅内众人哪怕没像蔡昭一样笑出八颗牙齿,也纷纷流露出意味不明的浑浊笑意。 宋郁之侧目,惊奇的发现慕清晏丝毫没笑,反而满面凝重戒备之色。 聂吹淡道:“唉,既然浩男不肯听劝,我也没法子了……来人,动手!”――最后四个字他语气骤变,又急又狠,仿佛变了个人。 两排侍卫迅速集结,密集排布,长盾一般挡在聂吹热烁前,他们每人手持一个碗口粗半尺长的铁筒,随着机括扣动的格格之声,漫天的牛毛细针从铁筒中激喷而出。 聂吹娜访幌氲侥角尻痰热嘶岽幼约鹤钜秘的一条密道出来,但他却考虑过一旦有人偷偷潜入极乐宫来刺杀自己的情形。 然而,慕清晏也考虑到了他的考虑。 “撑伞!”他沉声一喝。 不知有多少厉害角色被聂茨歉蔽盐涯夷业姆衔镅子迷惑过,最后轻敌事败。 包括他自己。 蔡昭等人立刻解开绑缚在背后的长柄金刚伞,迅速撑开。 这是慕清晏提前命人打造的神兵,伞柄与伞骨均为精铁所铸,伞面则天蚕丝混断金丝织成,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撑开后,伞面巨大,略呈长方形,伞后之人只要稍稍弯曲身体就可以避免所有细密射来的暗器。 牛毛细针射来,蔡昭听见伞面发出暴雨击打般的声音,宛如群蚁噬咬,不禁心中发毛,其中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细针落地之声。然而铁筒行列长而密集,飞射出来的毒针也是密密麻麻,他们若要逼近聂吹热耍总不免左支右绌。 蔡昭焉是吃亏不还手的性子,待第一二轮牛毛细针射过,她瞅准了空隙,左腕上的银链飞射而去,一下缠住两名侍卫的脖子和胳膊,用力一拽就将这二人拖出行列。 啊啊数声惨叫之后,这两人被空中乱飞的毒针射成了刺猬,在地上痛苦扭曲片刻后断气。 慕清晏瞬间明白了蔡昭的意图,扯下身旁一串珠帘,漫天散花般打出去,正在继续扣动机括的第一排侍卫中立刻传出阵阵哎哟痛呼。蔡昭趁着空档,手腕抖动,再度去拖扯侍卫,将他们的尸体累加起来,宛如一座人肉壁垒。 聂吹比豢闯隽这策略,脸色上冒起一阵黑气,厉声道:“换列!用蚀骨天雨!” 第一排发射牛毛细针的侍卫退下,第二排侍卫踏前一步,每人手上也端了个半尺长的铁筒,不过只有杯口粗细。 机括扣动,泛着绿光的墨色汁液如细雨般喷射出来,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 慕清晏脸色一变:“当心,这汁水剧|毒!” 不用他喊,蔡昭等人也察觉到不对,赶紧用金刚伞将自己护的密不透风。 毒|液滴落在雕花扇上,万年不腐的紫檀木立刻陷下一个个细细的小洞;落在汉白玉地砖上,腐蚀出密密麻麻的细小黑洞,让人看的心头发麻;落在当中地面上的尸首上,情形更是惊人,这种毒|汁一旦触及血肉,很快成倍扩大侵蚀效力。 蔡昭再次从伞后探出头来看时,那几具尸首已露出森森白骨,她心头大骇。甚至连铁丝伞面触及滴落的毒液,也冒起缕缕白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上官浩男吓的脸色发白,喊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霸道!” 慕清晏沉声道:“‘蚀骨天雨’,是当年路世南奉聂恒城之命赶制出来的,但他死后却无人能找到配制秘方,我还以为这东西二十年前都已经用完了!” 聂吹靡獾难鐾芳庑Γ“可惜慕氏两百年辉煌,今日最后的儿孙就要葬身此处了,咯咯,咯咯,咯咯咯……”――这里是他精心布置的温馨爱巢,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用上蚀骨天雨这等大杀器啊。 周围的天狗豹子立刻谀词如潮,直将聂纯涑梢恢花。 于惠因面露不忍之色:“五哥,这不大好罢。四哥当年做出‘蚀骨天雨’后不知有多后悔,我记得他托三哥将剩下的‘蚀骨天雨’都销毁了啊,你这些是从哪儿弄来的。” 聂绰畹溃骸澳闵俜匣埃我的事不用你管!” 蔡昭蹙着眉头看了眼血水横流的地面,再看看同样被毒液侵蚀的木材与地砖,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向身后的豪华内寝瞥了眼,瞬即高喊:“地毯!”说着,柔软的身体已如飘絮般迅速反跳入内寝。 慕清晏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快去掀里面屋子的地毯!” 上官浩男也明白了,大笑道:“还是姑娘家心细!” 一整张雪白的毛皮地毯铺在内寝正中的地面上,柔软厚实,很厚,很厚。 四人一齐用力,奋力掀起毛皮地毯,哗啦啦一阵巨响,地毯上的所有案几碗盏被全部被抖落在地,一时间满地的鲜红宝蓝琉璃玛瑙珠翠,都摔了稀里哗啦。 四人将这张巨大的毛皮地毯伸展开来,犹如张开一面巨大的旗帜,四人的躯体躲在地毯之后,然后飞快的向外平平推去―― 聂之前不解他们的举动,愣了片刻,此刻似乎有点明白了,不由得尖声大喊:“快快快,挡住他们!快喷快喷!” 随着他的喊叫,愈发绵密的毒液漫天喷射,雪白的毛皮地毯立刻被侵蚀出点点黑洞,然而并未腐蚀穿透,数寸后的皮毛极大的延缓了被腐蚀的速度。 ‘蚀骨天雨’对血肉之躯霸道异常,堪称沾之即死,神鬼无策;但对死物,如木材石头之类,见效就不那么快了――聂醋约阂膊发觉这点。 说时迟那时快,一堵墙般的巨大地毯已经推至跟前。聂丛谔旃繁子的护卫下连连后退,李如心母子也在武婢的保护下躲到厅堂一角,只有于惠因进退维谷,他既不想帮聂矗也不好转身就走。 随着上官浩男暴吼一声,巨大的地毯直接推到犹自喷射毒|液的侍卫身上,扑了劈头盖脸。其余三人则趁机向这排侍卫手中的毒液铁筒招呼过去。 慕清晏照旧从门帘中薅下了一大捧珍珠,宋郁之从腰囊中摸出一把金刃银脊小袖箭,蔡昭拒绝奢侈,于是捡了些内寝地上的琉璃玛瑙碎片。 三人各自发力,十七名侍卫手中的毒液铁筒爆裂,不是被珍珠击破了筒壁,就是被小袖箭撕裂了喷嘴,或是被红蓝宝石碎片打掉了机括。 毒液顺着裂口流出,十七名侍卫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们弃掷铁筒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沾染了毒液的手掌慢慢被腐蚀直至露出白骨,进而腐烂到全身。 宋郁之心生怜悯之意,抬手飞出几枚袖箭,给了这些侍卫一个痛快。 聂匆豢辞樾尾欢裕立刻带着狗腿子们逃出待客厅,竟全然不管妻儿。 慕清晏长袖一展,苍鹰般掠过高高的穹顶宫梁,径直赶上前去。 上官浩男追的最快,这回倘若不能擒杀聂矗他觉得自己往后的人生都不会好了。 毒液,血水,腐烂的尸块与挂着碎肉的白骨,地面上狼藉一片。 蔡昭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往生经,宋郁之在旁静静等她。 很快门外传来打斗声,蔡昭睁眼,提刀而去。 宋郁之跟上。 第77章(激战极乐宫.中...) 客厅外是两道弯弯曲曲的回廊, 横穿回廊便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宴客厅。 蔡昭等人赶到时,只见慕清晏不知怎么越到聂吹热的前头,堵在离开宴客厅大门前。他脚边横七竖八躺了数名或死或伤的侍卫, 金丝织绣的松柏万年青地毯上沾染了斑斑驳驳的暗红, 一直绵延到聂吹热的脚下。 空荡荡的宴客厅中两边对峙, 一边是二三十名严阵以待的聂氏党羽, 一边只有一人。青年颀长白皙, 一袭玄衣滚绣繁美,眼珠清冷, 犹如一座巍峨俊秀的高山挡在众人跟前,竟无人敢上前。 “聂叔父别急着走啊,一年多前的气概哪里去了。”青年声音轻柔, “当初你怎么说的来着, ‘你并非贪恋权柄, 不过神教当以有能者居之’。既然如此, 你我再对阵一回如何?” 聂戳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才道:“……这几日我身上不适,待来日再议对阵之事。” 慕清晏轻笑:“十七个月前的你我决战, 日子是聂叔父挑的。如今, 该由我挑日子了吧。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就很好。” 聂匆a狼谐荩骸澳切年你们父子在黄老峰隐居,我可丝毫没有为难过你们, 一年多前你我对决也是说好了生死天定的。如今你仗着外人,不分青红皂白来为难我,是何道理!” 作为‘外人’的宋郁之默默的退后一步, 蔡昭却没动。 上官浩男叉腰大喊:“姓聂的少废话!你当教主本来就没道理,修为, 名望,德行,你占了哪样!这些年来因为不服你当教主,多少教众死在你的走狗手里,你敢不敢打开极乐宫大门,召集所有教众来议一议!” 聂幢辉经的白月□□的不轻,然而他身旁的狗腿也生了嘴巴,于是破口叫骂起来―― “黄口小儿也敢对教主不敬,回头就押你上噬神台,让你受尽痛苦而死!” “当年瑶光开阳两位长老乃是聂老教主的心腹,你身为他们的后人,竟然背主求荣,简直罪该万死!” “呵呵呵,要不是生了两分姿色,这等货色给我提鞋都不配!” “哪有姿色啊,不过平头正脸罢了。” “嘿嘿嘿你不懂,人家的姿色在后头……” 今日若是游观月在这里,必有百般的花样骂回去,上官浩男却没这份本事,涨红了脸就要拔出老拳相向,谁知他刚一动,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轻飘越过,杀入聂凑笥中。 银色臂刀闪过,鲜红洒染,适才大放厥词的四人立刻血溅当场,每人咽喉处都是一道长短粗细分毫不差的深深刀痕。 女孩像初春的桃花一样清纯漂亮,下手却这样狠辣果决,众人俱惊。 纵然适才这四人修为不高,但呼吸之间四人被一齐割喉亦非易事。 蔡昭转头:“上官坛主,他们四个都是坏人吧?” 上官浩男醒过神来:“当然!这四人仗着溜须拍马,屁本事没有,只会欺压教众,残害弱小,简直死有余辜!” “那就好。”蔡昭轻叹,明媚又忧伤,“要是错伤了好人,那我可太自责了。” ――众人:你先杀完再问是不是坏人,那的确挺自责的! ‘容易自责’的女孩一抖臂刀,血珠从锋锐的银色刀刃滚落,在地洒出一轮凶恶的镰刀。 她淡淡道:“世道艰难,物价飞涨,大家都挺忙的,就别嗦个没完了。聂家大侄儿,要么按着慕少君的意思来,要么咱们一通乱杀,砍死谁就是谁,听天由命好了。” 她向慕清晏道,“我这么说没错吧。” 慕清晏含笑:“一点错也没有。” 听了这话,聂葱耐芬欢,看看围绕在自己身边强壮忠诚的护卫,李如心却脸色大变,紧紧的护住病弱的儿子缩在武婢身后。 慕清晏大步上前,啪啪打飞了两名护卫,逼近聂矗骸澳茨惚鹱雒了,真等乱杀起来,别人也就罢了,我又怎会漏过你呢。” 聂瓷钗一口气,“好,那就只能你一个人来!” “可以。”慕清晏神色如常。 宋郁之蹙眉,低声道:“万一聂闯德终侥兀俊 “那我们就赖账好了,趁乱捉住聂吹比舛埽跟个乱喷毒水的怂包讲什么一诺千金。”蔡昭睫毛都没动一下。 上官浩男大喜:“风姑娘真爽快!不止聂矗还有他的妻儿,都可捉来为质!” 蔡昭板脸:“那我看还是捉上官坛主你为质好了,聂锤本没把他妻儿当回事,上官坛主你才是他的心肝肉!” 上官浩男张口结舌,宋郁之摇头莞尔。 慕清晏那边,三名裘皮汉子上前,其中一人高声道:“咱们兄弟三个素来同进同退……” “我知道。”慕清晏淡淡道,“你们对付一人是三个一起上,对付一百个人也是三个一起上,对不对。行,都来吧。” 三名汉子大喜,各挺兵器奋勇上前。 蔡昭轻轻道:“这三个谁啊。” 上官浩男是个直肠子,不会记仇,闻言立刻道:“他们是‘六豹’剩下的三个,其余三个都已经死了。那个使鬼头刀的名叫……啊?” 他连第一人的兵器都还没介绍完,场中已是连连惨叫,情形骤变。 慕清晏两指捏住鬼头刀背,引气一牵,鬼头刀便直直扎入另一人的胸膛,再回身侧转,双掌击出,正中鬼头刀手与第三人的心口,瞬即震断心脉。 被扎穿胸膛之人犹自翻滚哀嚎,慕清晏过去,十分熟练的踩断他的脖颈。 他掏出手绢来擦手指,动作轻柔斯文,“我最讨厌有人对我扯谎,你们明明是兄弟六个,怎么是三人同进同退呢。六人齐在阴曹地府,这才叫同进同退嘛。” 然后抬头,“下一个。” 聂瓷裆难看,像身旁一人努了努嘴。 这名疤脸汉子手持一对莲头铁钩,跃到慕清晏跟前大声道:“我是吞日犬李阿牟,领教慕少君神功了,请少君找件兵器。” 蔡昭看他颇有气概,不禁高看他几眼。 慕清晏默不作声的上前,两人相隔七八步就运气推掌,犹如狂暴云涛般雄浑的掌力涌至,李阿牟几乎难以呼吸,谈何使招。短短五六招后,慕清晏拍断了他双钩上的铁莲头,反手将尖锐的钩子刺入李阿牟侧颈。 血流如注,李阿牟亡。 叮当一声脆响,慕清晏丢开铁钩尖端,恹恹道:“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充豪迈英雄,这年头,真正慷慨豪迈的英雄,早死光了――下一个。” 聂戳成铁青,他将目光转向一对兄弟。 那对兄弟咬了咬牙,最后强忍惧意上前。其中一人道:“慕少君明鉴,我们的确是亲兄弟,生死与共……” “我知道。”慕清晏道,“呼风犬王听,哮天犬王见,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一起上吧。” 王听王见各使一柄七尺蟒纹蛇矛,兄弟俩左右配合,进退之间步法暗合五行八卦,矛法甚是精妙。慕清晏这次并未以掌力远击,而是蹂身游走几招后,忽然迅疾无比的出手,两手扣住两柄蛇矛尖端,然后运气一震,蛇矛寸寸断裂。 王氏兄弟的四只手俱被震的虎□□裂,满手鲜血,他们互看一眼,心意相通,然后飞也似的向大门冲去,竟要舍弃聂醋行逃命了。 慕清晏左足重重一顿,地上的蛇矛碎片被震起,然后他将碎片扣在掌心,连连射向王氏兄弟后背。王见转身欲挡,却被飞至的碎片正好扎入咽喉,王听多抵挡了几下,亦被接连不断射来的碎片刺穿了太阳穴。 慕清晏把玩着剩下几枚蛇矛碎片,厌倦道:“我最讨厌有人在我跟前兄弟情深,当年聂恒城还对我祖父说他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呢――下一个。” 众人:你究竟最讨厌什么! 宋郁之微微摇头:“真奇怪,真时奇怪。” “奇怪什么。”蔡昭问。 宋郁之:“这三场对决,慕少君都未用全力,反而用了三种不同的法子击杀敌人。第一场用近身游走的小擒拿手,第二场用的是劈空掌,第三场纯使内力。” “这有什么奇怪的。”上官浩男不解。 蔡昭道:“未用全力,表示慕少君不希望显露真实修为,那么就该从头到尾用一招才对。既然不吝施展招数,就该尽快击杀敌人,节省力气才对。” 宋郁之:“昭昭,你不觉得奇怪么。” 蔡昭抿嘴,看向场内:“我更奇怪的是他的心绪,少君……似乎很生气。” “生气?”上官浩男更不解了,“咱们大胜在即,有什么好生气的。” 蔡昭凝重的看向场内,慕清晏讥嘲轻笑的表面下,有一种深埋内心的压抑和悲愤。 然而,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聂慈身打颤,求助的看向于惠因。 于惠因无奈,只得拱手上前:“我来领教少君神通吧。” “请。”慕清晏总算多了几分郑重。 这两人对决远非适才几场可比,一时间厅内气劲迸发,散落在地上的兵刃碎片与杂物被层层浪涛激荡散开,修为弱些的李如心母子已抵挡不住靠到大柱后头去了。 “慢着!”慕清晏忽然住手。 于惠因胸口气血翻涌,咬住舌尖不让自己散了这口气。他拱手,“少君请指教。” 慕清晏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过要击败你,我还需费些功夫。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先与聂垂招――我放下这句话,待会儿的对决中我绝不会伤聂捶趾痢d是现教主,我要夺回教主之位,总得走完这个过场。” 于惠因犹豫,但也觉得慕清晏的话有理。一年多前,天赋惊人声名鹊起的慕氏少主诡异的败于聂粗手,如今要讨回来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退后一步道,“万请少君手下留情。” 聂见此情形,顿时破口大骂:“姓于的你这个王八蛋!你本是家仆之子,叔父看你早死的老子还算忠心勤恳,就把你养在身边。外头人叫你一声公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也敢替我拿主意!” 当年聂恒城座下有七个孩子,前四个是他精挑细选的弟子,第五个是他不成器的侄子聂矗第六个是至交遗孤李如心,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就是于惠因这个忠仆之子了。 于惠因默默走开,其余侍卫见到慕清晏适才的神威,也都忙不迭的散开,只留下中心的聂匆蝗恕 聂淳恐的手足无措,慕清晏轻嘲:“别装了,快动手吧。” 聂囱凵褚怀粒五指箕张如钩,爪风劲厉,一改之前的软弱萎靡之态,招招凶狠霸道,赫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五毒掌。 反而慕清晏这一回格外谨慎,由着聂不断出爪,他只守不攻。 宋郁之惊异道:“没想到聂垂Ψ不错。”几乎不在于惠因之下了,却装的那么惊慌失措,难怪当年慕清晏会失手。 上官浩男喃喃自语:“……我也没想到。” 宋郁之与蔡昭一齐看他。 上官浩男只好悲愤的再度辩解:“他真的没有得逞!” 砰的一声闷响,聂幢换鞯乖诘亍 “原来你根本没有练成五毒掌,你只是装作练成了。”慕清晏静立当地,双目发红,额头绷起青筋,犹如苍白美艳的瓷面上划出一道裂痕。 这一次,连宋郁之都看出他心绪不对了。 “不对啊,聂戳成五毒掌了,我亲眼看他用五毒掌打死过两名高手,胸口的那掌印墨绿墨绿的。”上官浩男叫嚷起来。 蔡昭:“你确定那是两名武林高手,而非戏台高手?” 上官浩男恍然:“你是说聂凑胰搜菹罚毕氲秸饫铮他勃然大怒,吼道,“聂矗你这欺世盗名的骗子!” 宋郁之转头,见蔡昭神情凝重,不知在苦思些什么。他便问为何。 蔡昭:“既然聂疵有真的练成五毒掌,那么慕少君一年多前是如何中的毒?” 宋郁之哑然。 那边厢,一道道鄙夷轻蔑的目光射向聂础 众侍卫虽然对他忠心耿耿,但这是建立在重金厚禄以及对聂础虽然不择手段了些但很有能耐’的错误认知上。 何况,收聂的好处,与在内心鄙夷他,也并不冲突。 其中更有心思转的快的,听到刚才慕清晏表示决不伤聂捶趾粒于是自告奋勇想要替慕清晏分忧,“聂矗你不但欺瞒教众,还德薄才浅,将神教弄的一塌糊涂,少君能饶你,我却饶不得!”说着,便要一刀戳死聂础 叮! 重重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铁镞大箭。 大箭扎穿侍卫的咽喉,余劲不减,夺的一声钉入石柱中,将那侍卫活活钉死在柱子上。 众人转头,只见大门不知何时已开了,一名劲装长靴的中年女子站在那里,左手举着一把半人多高的强弓,弓弦犹自颤颤抖动,她身后跟了一小队挽弓壮士。 “谁敢害我教主!”那女子爆喝一声。 聂从倘绾9见到双亲,连滚带爬哭着过去,“凤歌,凤歌,你总算来了!救命啊!” 来人自然是新任天玑长老胡凤歌! 胡凤歌见到厅内一片混乱,地上还有数具尸首,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么进入极乐宫的。兄弟们在前头混战,却不知慕清晏根本不在军中,我这就叫人通报……” 聂床抖道:“别管了这些,快带我走,他们要杀我!” 于惠因见到她,面上涌起微笑:“凤歌,你怎么来了。” 胡凤歌却皱了下眉,“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教主与我相约,他每个时辰都会派人来报平安,适才我等了两个时辰都无消息,就知道教主出事了――于惠因你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么?一言既出了,你又来做什么!” 于惠因尴尬一笑:“神教出大事了,我自然得回来。” 胡凤歌冷冷道:“你回来也没什么用!”说着,她拉起聂矗“教主,咱们走。” 聂锤卸的几乎要哭了,连忙起身。 “要走,没那么容易!”慕清晏一掌拍过去,胡凤歌转身一掌挡住。 眼看激战再度爆发,蔡昭忽然听见一阵很奇怪的刺啦啦的声音,好像铁片与铁片互相划过的声音,不等她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厅堂大门在机括的牵引下重重关上。 聂此眼放出渗人的喜悦光芒:“三哥,三哥,你终于决定动手了!哈哈哈哈哈,慕清晏你个小兔崽子,你收拾了我不要紧,我们聂家还有能治你的人……” 话还未说完,只听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轰隆! ――这座宴会厅的地面竟然全部陷了下去! 从聂春叭哥开始,慕清晏与蔡昭等人就开始暗暗戒备,等着四面八方不知哪里冒出暗器毒液来,谁知危险没有来自头顶和四周,而是在脚下! 随着阵阵轻重不一的惊呼,所有人毫无例外的全部跌落,坠入无尽深渊般的黑洞中。 第78章(激战极乐宫.下...) 霎时间宴客厅大门紧闭, 地面沿着墙壁齐齐陷下,周遭火把与壁灯俱灭,连嵌入四壁的夜明珠都啪啦数声爆碎。黑暗中, 只听见粗沉的锁链在铁壁后滑动, 仿佛缓缓爬过的巨蟒鳞片刮擦发出的声音。 因为有之前坠入雪岭冰窟的经历, 站在厅堂边缘的蔡昭较其他人更为镇静,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看见了地板陷下的方向, 是与宴客厅墙壁齐平的铁壁,于是在脚下陷空的同时她立刻反手扎刀入身后的厅壁, 同时左手银链飞向站在正中的慕清晏。 蔡昭手中银刀虽也是利器,可惜身后的厅壁竟是铸铁所造,银刀仅能在上头刻出浅浅刀痕, 延缓她的下坠之势。正当她打算拔出腰间的艳阳刀时, 她竟觉得足下触及硬地。 她, 落地了。 落地了?蔡昭愣住了。 这时, 四面灯火亮起。 蔡昭抬头一看,发现这竟是间与宴客厅差不多大的屋子,一样的四面铁壁, 一样的数根巨柱, 连层高都差不多是三丈左右。仿佛这里才是一层,适才他们所在的宴客厅是二层一般。 适才厅内之人尽数落了下来,既有像蔡昭这样机警的沿墙而落的, 也有像于惠因这样沿柱落地的,但更多的还是因为站在中央无所依附而直接摔在地上的。 在哎哟连声中,高悬在众人头顶的铁板(也就是宴客厅的地板)缓缓合拢, 这时有几名轻功了得的侍卫一跃而起,在四壁上踮足借力, 企图在铁板合拢前逃出去。 蔡昭也有这个打算,谁知她身形甫动就被宋郁之一把按住,他脸色凝重,“莫动!这机关有诈!” 原来就在此时,原本缓缓合拢的铁板忽然变的迅疾无比,啪啪数声迅速接合。 而那几名侍卫刚刚跃至半空,只听几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几名侍卫被铁板利落的夹成两段,或是从腰部截断,或是切断脖颈,最惨烈的一个恰好被夹在头部,当场爆颅。 片刻之间,血雨从头顶散落而下,几名侍卫的残尸也砰砰摔在地上。 宋郁之脸色发白,紧紧扣住蔡昭的右肩。 蔡昭吃痛的拍打他,“师兄放手放手,我动不了的。” 宋郁之察觉自己失态,赶紧松开手劲,同时发现蔡昭的左手怪异的平抬着,原来是她左腕上的银链被紧紧拉直了。 他顺势看去,才发现银链的另一端牵在慕清晏手里。 慕清晏站在中央,劲瘦的玄色腰封上一圈细银微闪,正是适才蔡昭挥出的银链,不过不等蔡昭将他拉过去,众人就落了地。 宋郁之明白了,哪怕适才自己没有按住蔡昭,蔡昭刚起身就会被慕清晏用银链反向拽回去。他一声不响的放开女孩的肩头,慕清晏也默不作声的松开银链。 蔡昭苦笑着揉揉自己的肩头和左腕,也没多说什么。 三人都知道,这时候需要一致对外。 “思恩,思恩,你没事吧!”这时响起李如心焦急的呼唤,她搂着儿子不住呼唤。 坠落之处不深,又有于惠因扯着他们母子,他们并无大碍。但事起突然,加上适才几名侍卫被活活夹死的惨状,年幼体弱的聂思恩当场就站不住了,软软的靠在母亲身上,呼吸无力,显然是受惊过度。 李如心搂着虚弱的儿子泪如雨下,转头怒骂:“聂矗虎毒不食子,你竟然将我们母子引到这里来!你,你是想害死思恩么!” 聂醋萑涣贡。但对这唯一的儿子还是有几分看重的,立刻叫嚷起来:“疯女人说什么胡话!这陷阱要是我设的,我自己还会掉进来么!” 李如心道:“适才离开内厅时,我们明明可以逃往东侧的议事厅,那里有通向外头的出口。可你硬是领着我们往这里跑,难道不是你预先设置的陷阱么!” 聂雌急败坏:“贱人闭嘴!不错,我是有意领大家伙儿往这里来的,那是因为……” 话未说完,又听见喀喇几声,四面铁壁在接近顶部之处各裂开两个尺余方的小窗,然后从小窗处噗噗噗噗的落下重物。众人仔细一看,顿是毛骨悚然。 原来这些不断落下的重物竟是一具具尸体。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八口小窗还在不断的往室内掉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侍卫,奴婢,花匠,厨子,甚至还有猫猫狗狗的尸体。 蔡昭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尸体,虽然知道他们都已经死了,但看着他们惊恐万端的死亡面孔,她还是心头直冒冷气。 胡凤歌眸光一闪,沉声喝道:“来人,上去堵住这些口子!” 她指挥部下日久,自有威望。当下便有数名侍卫攀着四壁爬上去,试图将掉出来的尸体塞回去,同时堵住口子不让继续落下尸体。 八个小窗口果然被生生塞住了。 胡凤歌露出满意的笑容,聂匆菜闪丝谄,“凤歌,幸亏有你在……” “啊啊啊啊!” ――高悬在窗口的几名侍卫突然惨叫着重重跌落,在地上不住翻滚哀嚎。 胡凤歌赶紧过去俯身查看,只见几名侍卫的手上身上不断冒出雪水,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血肉溃烂,很快就见到森森白骨。 “蚀骨天雨?!”上官浩男惊呼出声。 众人俱是大惊,抬头去看,只见那八口小窗周围都有细细的小孔,从小孔中不断流出绿莹莹的汁液,几名侍卫显然是贴壁时沾上了的蚀骨天雨。 胡凤歌绷着脸,手起刀落,削断那几名只有手脚溃烂的侍卫的手足,溃烂腐蚀之势方才止住。 这样一来,没有妨碍的八口小窗再度噗噗掉起尸体来。 胡凤歌恨恨道:“我倒要看看究竟要掉多少尸首,难不成想用尸首将我们活埋了!” “不,不会吧。”聂葱木胆战。 “自然不会。”慕清晏淡淡道,“这间厅堂说小不小,要用尸首将整间屋子填满,少说要几千具,极乐宫可没这么多人。不过……” “不过什么?!”聂唇粽拧 慕清晏道:“这些尸首虽不能填满整间屋子,但已经差不多能铺满地面了。” “那又如何。”胡凤歌追问。 慕清晏冷冷一笑:“满地的尸首,加上数瓶蚀骨天雨,该当如何?”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齐齐明白过来――任何血肉之躯遇上蚀骨天雨都会腐蚀到血水一摊,概莫能免;不但如此,尸首溃烂所化的血水还能接着腐蚀。 这时,八口小窗停止掉落尸体并迅速合上,四壁上的细孔旋即喷射出绿莹莹的毒液。 毒液如注,恰好落在地上的尸堆中。正如慕清晏所言,尸堆开始腐烂融化,血水尸水不断落下,在地面上积成腐水滩,水滩扩大,然后几处水滩融合在一处。 很快,地上已经不能站人了。 在惊恐的呼叫声中,还能活动的人纷纷用兵刃插入铁壁,试图将自己挂在墙上。然而铁壁极厚,寻常兵器只能插入数寸,便是蔡昭拔出艳阳刀,也仅仅插入铁壁大半尺。 “这铁壁究竟有多厚啊!”蔡昭焦急。 慕清晏目中微露怜意:“极乐宫下的地宫乃第五代教主慕东烈所建的地室,听父亲说,地宫的每处铁壁都有三尺厚。” “三尺?!”蔡昭不禁气馁,“造那么厚做什么啊。” 慕清晏道:“慕东烈教主掌教之时,正是本教鲜花着锦权势最盛的时候,人力物力均至巅峰,自然造什么都尽够了来。” “这下可害惨我们了!”上官浩男叫苦不迭。 慕清晏抬目四望,提声道:“这个时候了,阁下还不现身么?不能亲眼看着我等的死状,岂不白费了阁下的一番心计!” 宋郁之挑眉:“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大概齐吧。”慕清晏恨声道,“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活着。” 这时,适才八口小窗的其中一口缓缓打开。 “哈哈哈哈哈,果然英雄出少年啊,”黑洞后传来桀桀笑声,轮毂声响动,一个花白头发的枯槁老人坐着轮椅出现在窗口,“当年你父祖若有你这份胆气心计,焉有今日?” 胡凤歌捞着聂垂以诨鸢严路剑聂匆患了这老人,当即痛哭流涕:“三哥三哥,救命啊!前几日三哥说会帮我,叫我把人往这里引,我都听了三哥的话啊!三哥你可不能眼看着我去死啊!” 老人嫌弃的骂道:“你这蠢货,白费了我给你那么多蚀骨天雨,居然弄不懂怎么好好使用!” 于惠因听出这熟悉的声音,大惊道:“三哥,你是三哥!” 挂在他胳膊上的李如心也惊呼:“三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当年和大哥一道死在青罗江畔了!既然你没死,为何不来见我们啊!” 蔡昭心头一转,骇然道:“原来这人就是韩一粟么。” 慕清晏:“就是他。” 于惠因细细看去,想韩一粟不过比自己大七八岁,论岁数今年不过四十多,却一副病态老叟模样,不禁哽咽:“三哥,三哥你怎么成这样了,你若不愿现身人前,可以来找我啊,咱们兄弟一道隐居山间。” 韩一粟脸上伤痕纵横,犹如鬼魅:“劫后余生,本就是该死之人。我不愿离师父太远,就躲在地宫中,想守着师父的骸骨过完后面的日子……” 慕清晏忽道:“聂恒城哪来的骸骨?他败死于蔡平殊之手后,不是被随即赶上涂山的北宸六派分尸了么。你和赵天霸顶多捡到些零碎尸块,烧成骨灰来供奉,聊以□□罢了。” 宋郁之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虽然相处时候不长,但他对慕清晏多少有了些了解。这人步步为营,疑心极重,不到最后一步绝不肯亮底牌。韩一粟从现身至今还没说两句,他就急切的激怒对方,有点怪异了。 韩一粟果然大怒:“小兔崽子你敢对我师父不敬!我本想了此残生,再不插手教中纷争,没想到你小子敢辱没家师!家师为神教呕心沥血,一生操劳,如今……” “别说的那么淡泊了。”慕清晏打断他,“你和你师父一样最会装的光明磊落,行事却下作无比。你在聂吹谋踊は驴以装死隐居,待我夺回教权,将极乐宫细细翻查一遍,到时你能躲到哪里去?迟迟早早,你总是要为聂闯叛的,就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了!” 韩一粟用力拍轮椅,大骂道:“我师父哪里对不住神教,轮得到你这黄口小儿指摘他!待会儿我就关闭所有出口,有本事你们就在墙上挂一辈子,一旦支撑不住落了下去,就会呜呼哀哉化作一滩血水,哈哈,哈哈哈哈哈……” “算了吧。”慕清晏冷冷道,“你都设计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会放过我么?便是我此刻跪地求饶,不过徒招一顿奚落。是我大意失措,没查到你这条阴魂居然还在人间。愿赌服输,不必多言。” 韩一粟忽然不笑了,神情诡异:“你这么急吼吼的堵我的话,是怕我提到谁啊。” 慕清晏俊美的面庞隐隐泛青:“大丈夫说话做事都自己担着,别扯女人!” 韩一粟阴恻恻的笑了:“女人,我可不敢小看女人了,蔡平殊就是个女人。聂床怀善鳎我本不欲帮他。之所以再度出山,是因为听说了一事。你,竟然将蔡家的小贱人带入极乐宫来――你将我师父置于何地!”说着,他手指一指,直向蔡昭。 众人惊愕,齐齐看向慕清晏身旁的女孩。 于惠因神色不定:“你,你是蔡平殊的……” 聂催肿煨Γ骸安淮恚这丫头就是蔡平春的女儿,蔡平殊亲手养大的侄女,蔡昭!你们看看她手上那把刀,不就是艳阳刀么?!”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 于惠因神色不定,胡凤歌径直责骂起来:“慕少君,我虽效忠教主,但心中也觉得你夺回教权之举并非不合情理,可你带蔡家人入极乐宫是怎么个说法!” 李如心原本一心挂在儿子身上,闻言也不禁柳眉倒竖:“我叔父千不是万不是,总为神教立下汗马功劳。他惨死于蔡平殊之手,从此之后,蔡家满门便是我教不共戴天的仇敌,你怎可带蔡家人入极乐宫!” 蔡昭这才知道自己竟带来这样大的麻烦,一时茫然。 一旁的宋郁之与上官浩男也脸色不好。 慕清晏纵声大笑:“哈哈哈,好一群窝囊废,好一群幽幽怨怨的无能鼠辈!” 他道,“当年涂山大战,蔡平殊对决聂恒城,使暗器了么,设陷阱了么,以多为胜了么?光明正大的生死对决,输赢由天定,身死也是理所当然的,聂恒城自己没说什么,倒是你们这群徒子徒孙愤愤不平了这许多年!” “这么怕死,聂恒城他当什么教主,躲起来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好了!聂恒城比蔡平殊岁数大出一截,辈分高了一辈,最后技不如人,这么丢人的事你们还好意思说出来,也不嫌丢人!” “真气不过的,怎么不苦练武艺去找正主对头挑回面子呢!蔡平春就在落英谷中,落英谷就在那里,这么敬爱聂恒城,你们怎么不去呢!” 慕清晏忽做恍然之态:“哦,我忘了,你们去过了。可惜徒弟和师父一样技不如人,在青罗江畔全军覆没,再也撑不起场面来了!哈哈哈……” 李如心气的浑身发抖,韩一粟脸色铁青,他厉声道:“黄口小儿不必逞口舌之快!在场众人听了,我今日想杀的只有蔡家的小贱人,你们谁与我宰了她,我就打开机括,放你们出去。之后你们再怎么争斗,我一概不理!” “否则的话,嘿嘿,我这就将机括锁死了,你们都烂死在里头吧!” 此言一出,攀爬在墙上的所有人都动了心。 谁知动手最快的还是慕清晏。 他一把将蔡昭扯到自己身后,在半空中一个洒脱利落的旋空转折,横移出两丈悬于火把下方。同时侧身击出两记劈空掌,将刚刚企图爬过来的两名侍卫打落到地上,这两人立刻沾上剧|毒血水哀嚎待死。 他冷冷道:“有胆子的就过来试试,我虽打不开铁壁机括,但将你们打到地上还是绰绰有余的。” 蔡昭揪着他背后的衣袍,宽阔高大的身形犹如一座坚实可靠的山岳,她心头砰砰乱跳,心头既感激又慌乱。 原本欲动的众人立刻止步。 韩一粟恼怒:“上官浩男,开阳与瑶光两位长老当年效忠师父,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快快弃暗投明!” 宋郁之一惊,立刻向蔡昭方向挪过去。 慕清晏却喝止他道:“你别过来,就在那里别动!” 宋郁之愕然:“我与你一道护着昭昭啊。” 慕清晏冷冷道:“我不信你。” 宋郁之傻了,他这才明白慕清晏刚才为何这么快带着蔡昭闪避开去。 慕清晏早就料到韩一粟会诱使众人合杀蔡昭,是以先是屡屡出言激怒,试图引开韩一粟的注意力;计策失败后,慕清晏索性撕开脸皮――他不但不能信任上官浩男,竟连宋郁之也不信。 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上官浩男身上。 上官浩男脸色变了几转,最后坚定的摇摇头:“投靠慕少君是我自己的主张,大丈夫落子无悔,没有半道更改的道理。当年两位长辈死心塌地的投了聂恒城,虽死无悔,今日我也是如此。” 宋郁之顿时对这魔教小头目刮目相看,心道原来并非只有武林正道才有慷慨忠义之士。 韩一粟大怒:“好好好,既然你不知死活,我这就关闭所有逃生的出口……” “三哥!”聂床医幸簧,“还有我呢!我可是叔父唯一的骨血了啊!” 韩一粟不屑:“你这废物也配提师父,师父的一世英名都被你丢尽了!到地下去跟师父请罪吧!” 众人听来,韩一粟竟然不顾聂吹乃阑睿愈发绝望。 “三哥且慢!”于惠因忽然大叫,“七妹和思恩怎么办。难道你为了替师父报仇,竟全然不管他们了么!你忘记师父当年多么疼爱七妹了么?纵然五哥这些年来行事不妥,可思恩全然无辜啊!” 听于惠因提到当年,一幕幕往事浮现在韩一粟眼前―― 家乡发大水,年幼的他被父母放在木桶中随浪漂浮,盼着能逃出一条小命。他在桶中饿了几日几夜,汪洋波涛依旧看不到边。在他濒死之际,聂恒城救下了他,还给了他一个名字。 “如此无边无际的汪洋波涛中,你竟能遇上我,也是你福大命大了。你这沧海一粟,以后就叫韩一粟吧。”青年的聂恒城高大魁梧,笑声爽朗。 少年时,众师兄弟一起练武,那时的聂恒城正值壮年,果敢睿智,威严日重,然而只要处理教务得空,他就会将小小的李如心扛在肩头,亲自细细指点弟子。 韩一粟心头一颤,看着李如心惨白的脸色,还有她怀中病弱的孩童,不禁心软了。他长叹一声:“罢罢罢,惠因,你将如心和思恩领过来吧。” 说话间,小小的窗口上下左右各裂开两尺,露出韩一粟轮椅上的膝盖,以及左右两排喷射蚀骨天雨的铁筒。 “其余人等,谁敢动一动,我就先送你下阴曹地府!”韩一粟一声大吼,果然喝止了其余蠢蠢欲动的人。 李如心咬牙道:“我不要紧,只要能替叔父报仇,死就死了!” 聂绰畹溃骸按琅人,你死了不要紧,思恩怎么办?!” 李如心搂紧儿子,心痛如绞。 于惠因用腰带系住李如心母子,一手拎住腰带,一手在铁壁上一按,当即飞跃至韩一粟身旁,然后钻入窗口。 聂纯吹难廴龋再度哀求:“三哥,求求你了,看在叔父的面上,放我一条生路吧!” 第一道口子既然开了,韩一粟心防已裂,再度无奈长叹:“算了,你也来罢。”随即,他恨恨看向慕蔡等人,“只留他们几个死在一处也好!” 聂创笙玻“凤歌,快快。”他适才受了些伤,没有把握在四壁之间盘旋自如。 胡凤歌抓紧聂矗向韩一粟的窗口飞旋而去。 这时,慕清晏向背后伸去一手,在蔡昭手心中写了个字――‘夺’。 蔡昭心头大跳,反握回去,示意明白。 胡凤歌此时也已攀入窗口,聂磁吭诤一粟的轮椅旁大口喘气,胡凤歌站在后面调息。 慕清晏突然高声吟诵:“凤兮凤兮归故乡!” 包括韩一粟在内的众人均不解其意。 就在这个时候,胡凤歌忽然发难! ――她先是一脚将聂刺呗浯翱冢然后双掌齐出,重重击在韩一粟背后。 于惠因大惊,连忙提掌击向胡凤歌,胡凤歌反身回应,两人修为不相上下,当即缠斗在一处。摔落轮椅的韩一粟口喷鲜血,强忍疼痛去抓窗边的机括,想要立刻关闭铁门并喷发毒|液,让蔡昭等人死在里面。 然而这时慕清晏已飞身而至,重重一脚踩住韩一粟的手,夺下机括。 他身后的蔡昭挥出银链,用力拉断所有毒|液喷枪。 很快,宋郁之等人也赶到了,剩余的侍卫想要上前攻击,被他俩纷纷击落,跌入下方的毒液池中,与聂匆黄鸢Ш扛烂。 顷刻间,情势倒转,慕清晏等四人彻底控制局面。 “于惠因,你还不住手!”胡凤歌喝道,“聂捶撬啦豢桑但我愿替李夫人母子向少君求情!” 于惠因闻言,缓缓停了手。 他听见聂椿乖谙路降陌Ш浚赶紧飞身下去将他拎了上来,然而聂匆驯欢疽焊蚀的全身血泡溃烂了。 韩一粟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双目浑浊,愤恨的瞪着胡凤歌:“师父待你不薄,你投靠慕清晏,简直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胡凤歌讥讽的嗤笑一声,“我是被天罡地煞营收来做死士的孤儿,我替聂家叔侄卖命,换来衣食无忧,这是银货两讫的事,我没什么亏欠聂家的。” 韩一粟咬牙:“慕清晏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在这当口反了水!” 胡凤歌冷艳狠厉的面孔忽然平和下来:“没什么好处。只不过,我欠了一个人的恩情一直无法偿还,只好还到他儿子身上了。” “是慕正明?”于惠因脱口道。 胡凤歌点头:“要不是他,我早死三四回了。” 于惠因满脸歉疚:“是…是那时候么?我应该去找你的…” “那会儿聂恒城还没收你为义子,你一个奴仆之子,没事还挨人欺负呢,天罡地煞营哪有你说话的份。”胡凤歌道,“我没有怪你。” 韩一粟忽然看向慕清晏:“既然胡凤歌早就暗中投靠了你,一年多前你性命危殆之际,为何宁愿如丧家之犬般逃亡,也不让她出手?!” 慕清晏缓缓道:“因为,我招兵买马,并不是为了用来逃命的。” 韩一粟瞳孔扩大。 慕清晏:“四年前,父亲过世,我就下定了决心,倘若不能成事,我宁愿死无葬身之地。” 蔡昭心中一动,轻声道:“所以,你给那座小院起名‘芳华一瞬’?” 慕清晏转头看她,点点头:“我是绝不会像父亲一样,为了顾全大局而委屈忍让的。若是不能朔本正源,铲除聂氏党羽,我宁愿此生一瞬而止。” 韩一粟终于明白了,满口鲜血的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动心忍性坚忍卓绝的慕少君,慕家该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他定定的看着慕清晏,“在我心中,你比聂茨欠物强上万倍。可惜,我还是得为师父报仇……” 听到最后几个字时,慕清晏已察觉不妙了,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韩一粟奋力一滚,径直滚落窗口,落入满是尸碎毒|液的血水池中,他忍着全身皮肉腐蚀的痛苦,双手在墙根处一阵摸索,最后摸到一个拉环,用力一扯―― 轰隆隆隆,天崩地裂的巨大炸响,震的所有人几欲耳聋。 随即,地室一阵天摇地动,四面铁壁裂开,地面塌陷,巨柱倒塌,所有人被晃的东倒西歪,眼看这个小小的内室也要塌了,大家就要落到下方血池中。 这片混乱中,慕清晏抱着蔡昭向侧面一个黑漆漆洞口滚了过去。 第79章(谨守礼数的慕少君...) 韩一粟所在的窗口本是一个小小的机括室, 上下左右敞着好几个黑糊糊的小门洞。当下方剧烈炸响时,机括室立刻摇摇欲坠,墙面破裂, 屋顶下坠, 眼见一个巨大的石块砸将下来, 慕清晏率先抱着蔡昭滚入左下方的一个门洞中。 不曾想, 这个门洞后方的级阶竟已被震断, 慕蔡二人只好顺着碎裂的石壁滚落下去,即便二人俱是修为不低, 也被磕绊的浑身疼痛。幸而两人有雪岭冰窟中被温泉水冲击的经验,无论周遭如何摔打撞击都牢牢抱住对方,丝毫不敢松手。 不知翻滚了多久, 两人如同两颗饺子一般, 噗通一声从一个高处的洞口摔了出去, 落在平地上。蔡昭在下, 慕清晏在上。 本就摔的天晕地转,又被一个高大颀长的青年男子压了个结结实实,蔡昭只觉得人都麻了, 不由得发出痛苦的呻|吟。 慕清晏闷闷发笑, 胸膛的震动传给了身下的女孩。 蔡昭像头跌落泥坑爬不出来的小象,哎哟哎哟的呼痛。她苦着脸道:“话本里都是骗人的,不是说这种情形应该是男在下女在上的么!”――然后女子趴在男子宽阔的胸膛上, 既歉意又欢喜的说些绵绵情话,为什么轮到她了就要被压成肉饼啊! 慕清晏还在闷笑:“都说了少看话本子,以后且有的苦头吃。” 二人左右看了看, 发现这里是一条幽深的地道,四面方正, 地面与墙面都透着寒光铁色,寒气四溢,两壁上每隔数丈就嵌有幽幽发光的夜明珠。 蔡昭奋力捶打他的肩头:“快起来,压死我了!” 慕清晏埋在她细腻的颈窝中,气息温暖,声音又软又热:“我腰疼,起不来。” 蔡昭怒道:“你再不起来,我打的你脸疼!” 区区威胁,慕少君如何看在眼里,当即愈发将身子将贴了下去,还拿着女孩粉嘟嘟的拳头,将自己清玉般的面庞凑上去,“你打,你打,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 蔡昭无力:“……在话本子里,这等言语都该是女子说的。” 慕清晏展颜一笑,笑的山河明艳,“那后来呢,女子挨打了么?” 蔡昭被晃花了眼,顿觉当块肉饼子也不是很亏了,不大自然的答道:“都这么撒娇了,男子自然打不下手去的。” 慕清晏笑吟吟的,“原来撒娇这么管用,要不你也给我撒个娇……” 蔡昭稀里糊涂道:“行啊,其实我经常对姑姑撒…g不对,怎么变成我撒娇了,不是应该你给我撒娇么。” 慕清晏凑近了些,高高的鼻尖几乎蹭到女孩的脸颊:“只要你喜欢,我就撒给你看。” 蔡昭满眼都是男人墨晶般美丽的眸子,不知不觉搂住他的脖子,想去咬一口他淡红色的薄唇。就在这时,青年不知怎的忽然脸色一冷,迅速撑臂翻身,径直离开女孩两尺远。 青年眸光清冷,侧膝坐在一旁,冷冷道:“天地有正法,人间有礼数。哪怕是四下无人之地,男女之间也不该动手动脚。一旦酿成大错,算怎么回事?” 躺在原地的蔡昭:……我问候你祖宗! 她慢慢的坐起来,忿忿道:“小女子劝慕少君一句,等忙完了这段,先喝几服药吧,你这病的不轻。” 慕清晏冷哼一声,伸长了臂膀给女孩拍拍衣裳上的灰尘。 “不要动手动脚。”蔡昭啪的打开他的手。 慕清晏换只手接着给她拍灰,“我是为了你好,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有分寸的,你少嗦!”小姑娘别扭极了。 慕清晏眸光一闪:“好,既然你说自己有分寸,这就给我发个誓。成婚之前不许跟人勾勾搭搭,不然我就去宰了宋郁之和周玉麒。” 蔡昭奇了:“咦,为什么还有三师兄?” 慕清晏大怒:“你看,你果然和宋郁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不然你为何不是先骂我让你发这种破誓,反而先注意到了宋郁之!” 蔡昭:……她好想现在就给他吃药。 “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先想法子出去吧!”就如无数次以往一样,还是由和气生财的她来维持局面。 慕清晏昂头轻哼,不肯理她。 蔡昭叉起小蛮腰,本欲生气,忽的视线一偏,看见他身上被刮破衣袖,苍白的手背上被碎石刮蹭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想起适才韩一粟威逼利诱下他对自己毫不迟疑的维护,心头一软:“唉,我还没跟你道歉呢。我自以为来幽冥篁道能帮你一把,没想到你早就腹有良谋,我不但没帮上什么忙,还差点连累了你。唉,我不该自以为是的,天下之大,我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有本事……” 慕清晏听了这番话,神情柔软下来,“不,你冒险来幽冥篁道,只是因为不放心我,我心中很是欢喜。” 蔡昭望着他,慕清晏回望。 寂静。 “不对。”蔡昭眯起大眼,“你让成伯在青阙镇外的竹林精舍等我多日,可见你不但料到我会来找你,还打算让成伯给我领路。以你的心计,怎会想不到我的身份会让聂氏党羽愈发疯狂呢?你应该劝阻我来才对。” 慕清晏心虚的偏移目光。 “你故布疑阵,刻意放出假消息迷惑聂矗那就不可能封闭所有通道。那些见过艳阳刀的教众,在散播你兵强马壮打算正面攻打极乐宫的消息同时,必然也将只言片语传到聂炊中。所以,我的身份是瞒不住的,那么你为何不劝阻我来幽冥篁道呢?” 慕清晏轻咳一声,掩饰心虚:“你要相信我,我是绝不会将你置于险境的。” 蔡昭面无表情:“这我相信。你希望我来你身边,也料到了我的身份无法彻底隐瞒。你本来是想将我藏起来吧?” “我本来想让成伯带着你躲一躲,等聂氏覆灭后再出来。”慕清晏苦笑,“神教之中,真把你姑姑恨之入骨的其实只有聂氏党羽。一把艳阳刀,不知送走了聂恒城多少心腹爱将――当年聂恒城执掌教权,他的人马总是杀在前头的。” 蔡昭哼了一声:“那是当然。我姑姑又不嗜杀,哪怕是魔教中人,只要不出来作恶,我姑姑多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段九修要不是失心疯的去屠灭清风观,我姑姑还懒得睬他呢。” 慕清晏苦笑:“不错,是以,如仇百刚长老这样跟聂恒城不对付的,哪怕被迫领命出去办差,也是出工不出力,与你们蔡家谈何深仇大恨。” 蔡昭一想,提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让我与成伯躲起来你们几个去找聂就是了嘛!” 慕清晏冷笑道:“你放心让你那三师兄跟我进极乐宫?到时宋郁之磕着碰着了,你还不算到我头上!” 蔡昭忍不住喊道:“那你可以让三师兄也跟着我和成伯三个人躲起来嘛!” “是啊,让你们俩躲起来互诉衷肠,我还不如死了好!” 蔡昭快气死了:“我和三师兄真要互诉衷肠这一路上早诉够了,还用等到如今?!你还是赶紧喝两副清心汤醒醒神吧!” 慕清晏难得没还嘴,叹道:“我本以为已将聂粗茉獠榱烁銮宄,极乐宫不会有大风险,便带了你进去,着实没想到韩一粟居然没死。唉,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你和宋郁之躲起来说我坏话呢。” 蔡昭简直气笑了:“你这人,心思真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佩服,佩服!” 慕清晏扯扯女孩的衣角,眼中盈满歉意:“都是我不好,让昭昭冒了这么大的凶险。” “算了!”蔡昭气沉丹田一顿调息,在心中反复念叨和气生财四字真言。 “过去的事放下,现在先说正事!”她用力一挥手,“这里是什么地方?” 慕清晏道:“我听父亲说,极乐宫下方有一座极大的地宫,是第五代教主慕东烈所建,应该就是这里。” 蔡昭四下张望,果然是廊道笔直,幽深高阔。她吐槽道:“这么大的地宫,岂不是将极乐宫地下都挖空了,他也不怕极乐宫塌陷下去。” “不会。因为整座地宫都是精铁糅合各种秘钢所造,后面再以巨大玉岩顶住,不但坚固异常,承重亦比山石更强。” 蔡昭咋舌,转眼一想又觉得不对:“可是刚才韩一粟所在的那间机括室是石头造的啊。” 慕清晏轻蔑:“那应该是聂恒城早年在地宫的缝隙中间加建的,鬼祟伎俩,可笑之极。” 蔡昭点头道:“对,那间石室又小又脆,偏生里头又布满了精巧的机括,可见造石室的是个细致琐碎的人,全然不像此处营造的手笔,大巧不工,气魄恢弘。” 慕清晏叹气道:“是啊,神教史册中也是这么评断慕东烈教主的,可惜他掌教年数不长。” 蔡昭一惊:“他过世的很早么?这么厉害的教主谁能杀了他,难道他是病故?” 慕清晏:“没人敢杀他,也没有病――他根本没有过世,而是将教主之位传给了侄子,并吩咐手下好好辅佐,然后云隐远渡,就此不见了。许多年后,有人说在西域那座参天大雪山后见过他,不知是真是假。” 蔡昭张大了嘴,半晌才道:“……没想到魔教教主里头,也有这么随性的人啊。” “什么随性,我看是任性。说撂下就撂下,也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看他才是该喝药。”慕清晏没好气道,“不提他了,咱们得想法子出去。” 蔡昭环顾四周:“原路返回是不成了,都被堵死了,只能从这座地宫中找到出去的路。” “好。”慕清晏拍拍衣袍起身,同时拉起女孩,“咱们现在就来领教领教慕家这位先祖的气魄吧。” 蔡昭看看前,再看看后,“往哪个方向走?” “都一样,先走走看吧。”蔡昭同意。 慕清晏刚一动身,衣袖就被身后的女孩拉住了,他奇怪的转身。 蔡昭有些犹豫,小声道:“当年,孙夫人是先有了你,才与令尊成亲的吗?” 瞬间,寒意漫上慕清晏的双眸,身形僵硬。 片刻后,他神情恢复正常,淡淡道:“不错。”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那是韩一粟木质轮椅摔碎后一起滚落下来的残余部分,用火折子点燃后高高举起,在前引路。 “若是没有我,父亲说不定早就离开瀚海山脉了。”他语气平常。 高大的身形在地道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蔡昭忽觉一丝苦涩。 她再度拉住慕清晏,想了想后道:“我姑姑跑出佩琼山庄的时候才十四,某夜睡醒了喝杯冷茶就收拾包袱启程了,连留言的字条都是随手扯了蒸笼布写的……” 慕清晏褪了些眼中的冷漠:“为何是蒸笼布?佩琼山庄没纸么。” “因为出门要带干粮啊。”蔡昭认真解释,“我姑姑半夜去厨房偷冷馒头,想到该给周伯父留句话,可她懒得回屋找纸笔了,于是用豆豉酱在蒸笼布上写了几句话后,塞进周伯父的门缝,就算完事了。” “你姑姑是真洒脱。”慕清晏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她不是还拿了雷秀明的衣裳玉冠么?” “是呀。不过不是白拿,是用雪莲换的!”蔡昭忍不住笑出声,提起这位故去的长辈,她满心温暖钦佩。 “我姑姑说,所谓‘人皆有命数’的说法,往往是自己的秉性所致。会走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走,会留下的人,总有被缠住手脚的理由。” “那么多年令尊都有走不开的理由,又怎能怪到你头上呢。”她拉住慕清晏,定定的望着他,“不是你的过错,你要记住,绝不是你的过错。” 慕清晏长睫轻轻颤动,半晌后低低嗯了一声,拉起女孩向深远幽暗的前方地道走去。 第80章(地宫千年.上...) 两人在深渊般的地宫通道中行走, 起初害怕有机关陷阱不敢快步走,谁知一气走了半个时辰都平平安安,简直比落英镇偏僻角落的小巷子还平静。然而在这种平静之下, 是一种近乎诡异的静谧。 半个时辰后, 两人放力疾驰飞跃。以他们的修为,全力施展开轻功, 便是有五个极乐宫大的地界也能跑个来回了。然而大半个时辰后, 他们依旧在地道中。 偶尔刻有古老花纹的光滑铁壁, 平整的铸铁地面, 幽幽发光的夜明珠, 高阔宽大的地宫通道仿佛永无尽头,走的时候久了, 蔡昭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已不在人间, 而是在阴曹地府中游荡的孤魂。 更令人绝望的是,通道之中零零散散躺着几具衣衫褴褛的骸骨, 暗示着进入地宫之人均无生还之理。 “这人是自尽的。”蔡昭指着几步之外的一具骸骨,“一刀下去,将自己的颈骨都快斩断了, 这样强的魄力,竟然会绝望到自尽。” 慕清晏眼神晦暗:“趁有力气的时候自尽, 总比刚才那两具尸首的下场好。” 提起这事, 蔡昭一阵反胃。 适才拐角处, 他们见到相隔数步而躺的两具尸首。乍看并无奇特,但慕清晏眼尖,发现第二具尸首的骨头上有牙齿啃咬过的痕迹, 地上晕染开的黑色圆滩异乎寻常的大,似乎出血巨量, 再挑开第一具尸首的衣裳,腹部位置竟有几根人类的指骨…… 种种迹象显示,第一人在极度饥渴之下,竟致食人。 然而即便食尽同伴的血肉,这人依旧无法出去,最后活活困死在此地。 “答应我一件事,你要是饿极了想吃我,先拍死我。”蔡昭肚中酸水泛滥,恶心的不行。 慕清晏低头解下腰囊:“被你一说还真有些饿了,我们用些干粮吧。”他们离开芳华一瞬时,成伯给每人都准备了水囊和干粮,以防万一。 蔡昭难以置信:“这种情形,你居然还吃得下。” “当然吃得下。”慕清晏掰了块干粮给她,并且热情的鼓励她,“想想刚才吃人的那家伙,为了能够活着出去,吃肉喝血就罢了,最后饿的发疯时连死人的手指骨头都吞了下去――这是何等的毅力,我们也不能气馁!” “……”蔡昭,“你,把嘴闭上。” 然后,她跑去转角处吐了。 慕清晏有些发怔,默默走过去,把吐的脸色发白的女孩扶回来,拉她沿壁坐下,“其实这真不算什么,当年我……” “你要再说祭仙崖下的那些浆糊烂肉我就咬你!”小姑娘恶狠狠的呲出一口白牙。 “……那你先喝口水吧。”慕清晏将水囊递过去,八辈子善解人意一回,岔开话题道,“看来我们是陷进迷宫了。” “看来是了。”蔡昭喝了两口水,“这地宫的阵法厉害的很,刚才咱们在沿途留的那些印记毫无用处。有些印记咱们能反复遇上好几次,有些印记却再也瞧不见了。遇到岔路口,咱们两条路都试过去走,结果居然殊途同归。要命的是,现在咱们连最初摔进来的地方也找不回去了。唉,要是有些机关陷阱就好了。” 慕清晏笑道:“你是嫌这一路太太平了,想着寻些闹腾么。” 蔡昭摇头:“不是我嫌太平,只是我小时候听外祖父说过,人力有限,凡是人做出来的机关终究是有穷尽的,反而是那等毫无机关的境地才是最险恶的。譬如九蠡山的插天峰,毫无机关可言,然而百多年来,陷进去的英雄豪杰不知有多少。” “建造此处之人显然深谙此理,将这座地底迷宫修造的循环往复,天衣无缝,一旦进入,就只能被活活困死。要是有机关陷阱,说不定我能循着机关寻到破绽。”她越想越恼,“话说你家先祖大费周折,建造这种地方干什么,当时你们魔教钱多的没处花了么?” “……本教史册中并未记载慕东烈教主建造地宫的缘由。”慕清晏若有所思,“不过他离去之后,教中倒是流传地宫中有他留下的秘籍与宝藏,不过后来不了了之了。” “所以这些人都是来寻宝的?”蔡昭看看那些骸骨,皱起眉头,“接下来怎么办?从这些死人骨头来看,他们死了少说一百年了,难道我们将来也要变成这样的骸骨?” 慕清晏:“不能再无休止的前行了,不然也会像那些骸骨一样活活累死饿死。” 他站起身来,对着铁壁看了看,然后气沉丹田,双掌重重向前平推,只听铁壁发出极低沉的一声轰鸣,他双掌所推之处,陷下去两个深约三四寸的掌印。 蔡昭看的心惊,心想慕清晏的功力果然比我高,之前两人打架他不知让了我多少。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你不是说这铁壁足有三尺厚么。” 慕清晏回掌运气,“既然前行无望,那就破壁另寻出路。我想看看铁壁破裂,后面会露出什么来。”说完,他再度双掌重重拍在铁壁上,地道中响起轰隆低鸣,然而铁壁只是再陷下去些。 蔡昭凑过去看了看:“这样不行,这铁壁是精铁所铸,延展性极好,你这样是拍不碎的。”她抽|出艳阳刀交给慕清晏,“你将铁壁先划破,然后再打打看。” 慕清晏接刀,依言行事。 第三声沉沉的低鸣响起时,艳阳刀所造成的破口果然被慕清晏的掌力生生撕裂了,露出一个人首大小的破口,以及后面坚实的巨岩。 蔡昭失声道:“玄武花岗岩?我的天,三尺铁壁后再压上花岗岩,这位教主真是闲得慌。” 慕清晏向那破口处再击打出一掌,那花岗岩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碎是碎了些,然而后面的石体依旧纹丝不动。 蔡昭制止他继续击打,“这些花岗岩可能就是山体的一部分,你难道想打碎整座山不成。算了,咱们试试左边这面铁壁,我倒要看看这面铁壁后面是不是也是花岗岩。” 正当她要挥刀劈向铁壁,刀锋在半道忽然停住了,还咦了一声。 慕清晏见她神情奇异,问怎么了。 蔡昭伸手抚摸铁壁上的花纹,“之前我们都没注意,原来这不是花纹。你来看看,这像不像一张地图?” 慕清晏走近几步看了,在一大团流云蝙蝠的繁复花纹之中裹着一个状如八卦的图案,仔细一看,这八卦并无阴阳两极,反而在里面刻满了层层叠叠弯曲转折的纹路,极似一张地图。 蔡昭反复看那图案:“按照这图来看,这座地宫应该跟八卦一样,是八角八面的。刚才咱们摔进来的地方可能就是地宫的边缘之处,可走了这么久,却不知道咱们如今身处哪个位置。g,这是什么?” 她指着八卦正中的一个空心五边图案――端端正正的五边形,每条边都一样长。 “不知道。”慕清晏摇头。 蔡昭转身看他,“你干嘛绷着脸?” 慕清晏蹙着眉头:“这样的图案刚才沿途我们看见过不止一次。” “对呀。”蔡昭道,“只不过我们一直都没注意。” “我觉得不是地图,原因有二。”慕清晏满脸怀疑,“第一,如果我打算困死进入地宫之人的话,我是绝不会画地图的。第二,就算画地图,我也不会沿路画的到处都是。” 蔡昭眨眨眼睛:“也许那位慕东烈教主与你的秉性截然不同呢?也许人家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呢?” 慕清晏白她一眼,“等出去了我给你读一读本教史册记载,看看那些雄图有为的先代教主们都是什么手段秉性,然后你就会知道我这样是多么难能可贵了,且顾且珍惜吧!” “……那好吧。”蔡昭抓抓自己的耳朵,“可我觉得这就像一张地图。” “就算这是地图也没用,我们如今在这张地图的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慕清晏继续泼冷水。 蔡昭挥挥小手:“不止这一个难处,还有这要命的八卦,毫无爻相标识,所以这到底是伏羲先天八卦还是文王后天八卦?要是先天八卦,那是乾南坤北,离东坎西;要是后天八卦,那就是离南坎北,震东兑西。我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了,再不能肯定八卦方位,那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 慕清晏提议:“不如再去看看别处的壁画,说不定有不同之处呢。” 蔡昭同意。 于是两人再度启程,这回他们仔细查看沿途壁画花纹。 每隔一里多地,铁壁上就会有大片大片的雕刻花纹,有祥云莲花团纹,流云蝙蝠纹,还有石榴花开缠枝纹,然后每隔两团纹路,就会在第三片巨大团纹中出现那个八卦图案。 他们一口气走了二十里距离,发现哪怕大片团纹不一样,但被裹在中心的那个八卦图案始终是一模一样的。于是,连慕清晏都开始相信那是地图了。 蔡昭看着眼前这枚八卦图案,微微叹气:“你看,此处的八卦图上有个血掌印。”她转身指着对面侧身靠墙的灰色骸骨,“看来这位仁兄也发现八卦图可能是地图了,然而还是困死了。咦,你在看什么?” 慕清晏定定的看着地上的骸骨,“你觉不觉得这人的骨头少了些。” 蔡昭赶紧去看,发觉果然如此,“这人的左肩左臂的骨头都没了,还有肋骨怎么碎了,啊,这是,这是……” 这具骸骨左半边身子靠着墙壁,他所靠的铁壁处从上往下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缝,不爬上去仔细看绝发现不了;而这死者的左肩与左肩正是消失在这条缝隙之后了。 显然是半边身子被夹入机关铁门之后了。 蔡昭大喜,连忙拔刀劈向那道缝隙。艳阳刀锋利而极薄,加之全力运气劈下,只听唰的一声,刀身正好插入那道铁壁缝隙中。 两人正打算合力撬动那缝隙,忽听周遭一阵熟悉的铁链滚动之声。 “不好,有机关!”慕清晏沉声喝道,他一手抓起蔡昭,一手用力拍击那铁壁,这么一借力的功夫,他的身体犹如弹簧一般生生向后滑过去。 也就在此时,他们适才所站之地面向的铁壁忽然露出几十个小孔,唰唰唰的开始激射出箭矢来。每根箭矢约半尺长,箭镞蓝幽幽的,显然也淬了毒。 发射箭矢的机括力量极是强劲,射出的箭矢犹如一根根铁钎般深深扎入铁壁,几乎没顶。 慕清晏拖着蔡昭向后滑出七八丈,原本已经逃出箭矢覆盖范围,谁知他们脚下铁板一翻,下头露出尖锐而绵密的铁钉。 慕清晏只好向地面虚拍一掌,借力向顶部跃去,打算挂到梁顶下等箭矢射完。然而,不等他俩碰到顶部,顶部的铁壁再度露出十几个洞孔,沾毒的强劲箭矢犹如暴雨一般射下来。 眼看两人无处可逃,要被漫天箭雨打成了筛子,蔡昭奋力喊叫:“去打那面有机关的墙!” 慕清晏运尽全力向那面墙撞去,原本以为那面铁壁也与前面的一样,是极厚的精铁并有有巨石顶在后面,谁知只听哗啦啦的一声,那面铁壁竟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两人立刻跃入那道大口子。 因为在空中几次转折,二人再无腾跃之力,于是重重的摔在里面的地上。 为免再有机关,慕清晏扶着蔡昭尽快起身,两人四下环顾,发现这里竟是一间极为高大恢弘的厅堂,墙上悬挂着十六盏桌面大小的琉璃水晶池,池中燃着金黄色的鲛脂油灯,仿佛可以万年不熄。 蔡昭心头一动,叫道:“这里就是八卦地图正中的那个五边形,也就是地宫的中心位置!” 第81章(地宫千年.中...) 慕清晏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 再看看站在厅堂中央兴奋的女孩,“你是瞎了还是不会数数,这里明明有六面墙。” 他指向周围, 这间大厅的墙壁是由五面同样巨大的顶天石壁围成, 每面石壁上都刻有古老繁复的壁画, 石壁外侧则是三尺厚的精铸铁壁。这五面石壁中有两面略略向外, 使得这两面石壁之间留出一个数尺宽的缝隙。 而这道缝隙之间, 齐平两侧铁壁焊连的就是他们适才进来的那面狭窄的铁壁。 五面石壁加一面铁壁,正好六面。 “你才是瞎!”蔡昭转头, “你过来看看,过来过来……”她双手拉住慕清晏的左手,兴冲冲的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之前我不敢说, 因为金铁之物不如木石容易判断年份, 现下我敢断定, 这面铁壁与整座地宫不是同时建造的。”蔡昭拉慕清晏站到他们进来的那道铁壁裂缝前, 这时,外面的箭雨已经停止了,只在通道墙壁与地面上留下许多短短的箭尾。 慕清晏低头细看, 发现被他撕裂的那面铁壁只有数寸厚, 与对面刚刚被他拍裂的对面铁壁大相径庭;铸造技艺也不够精细,致使铁色微微发灰,而非整座玄铁地宫一般的深黑色。 正如蔡昭所说, 这间大厅的确是个被五面石壁围起来的五边形,而他们进来的这面铁壁是后人另行添加上去的。 “不但这面铁壁与地宫不是同时建造的,这五面石壁也不是。”蔡昭环视五面石壁, 指指点点,“你看这石头纹路, 还有上头的刻痕,雕琢这五面石壁少说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你们魔教也是两百年前所立,而这地宫是你们第五代教主所建,就算前四代教主命短些,也得几十年才能轮到第五代吧……” “一百三十年。”慕清晏忽道。 蔡昭:“?” 慕清晏道:“慕东烈教主继位是在一百三十多年前,十五年后,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前左右弃位出走,再无音讯。” 听到这个年份,蔡昭略略一怔,一缕思绪飞快穿过脑海,她不及抓住就消失不见了。 “在位十五年,弃位出走……”她喃喃自语,忽问,“他究竟是为何要建造这座地宫?就算当时你们魔教家大业大烈火烹油,他也不会无缘无故下这么宏大的手笔吧。” 慕清晏凝神蹙眉,“其实我从刚才就有一个奇特的念头。慕东烈教主建造这座地宫,仿佛是为了隐藏什么东西。” “藏东西?”蔡昭抬头望着周遭石壁,“若那地图没骗人,这五面石壁就是地宫的中心了,难道他是为了隐藏这五面石壁?” “不像。”慕清晏摇头,“如你所言,这件厅堂本是五面一般大小的石壁围成,其间特意留了道数尺宽的空隙允人进入。如此作为,看着不像要隐藏这五面石壁。” 蔡昭:“难道这里真的留下宝藏了?” 慕清晏:“慕东烈教主有没有留下宝藏我不知道,但外面的那些死尸定然是相信这里有宝藏的。” 两人毫无头绪,最后蔡昭长叹一声,靠着石壁一下坐倒,“来,请少君说说贵教这位慕东烈教主是何许人也吧。” 慕清晏挨着女孩也坐下去,闲适的舒展修长的四肢,“慕东烈教主是本教建教以来最雄图伟略的教主,差一口气就能吞并北宸六派一统天下了――至少史载如此。” “这你说过了,说点别的吧。”作为‘差点被吞并’的北宸六派弟子,蔡昭口气发酸。 慕清晏想了想,道:“慕东烈教主继位时,才十二三岁。” “啊?!”蔡昭大是意外,她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对了,你之前跟我说过,你教最早开始收养义子,用来辅佐才能欠缺的亲生儿子的,是第三代教主。而慕东烈是第五代教主,所以他的父亲就是……” “对,慕东烈教主的父亲就是第四代教主慕华宁,一位才能欠缺的慕氏独生子。”慕清晏承认的很干脆。 隔着一百三十年时光鸿沟,当年的慕氏与此刻的慕氏竟有许多相似之处――幼年的慕清晏在翻阅离教史册时常常这么想。 与慕清晏的曾祖父一样,第三代教主慕晟也是个宽容仁厚之人,以至于对独生子无法严厉管教,将慕华宁养的多愁善感,孱弱优柔。而当时的北宸六派刚分完家,自立门户不过十来年,声势如日中天,对死对头离教虎视眈眈。 慕晟深知不能将教权大任托付给柔弱的儿子,于是开启了养子制度。 而第一任养子也与聂恒城一样,是个英明果决文武双修的绝世俊才,上能帮助养父震慑教众,下能将离教打理的井井有条好生兴旺。 于是,同样的,与慕清晏的曾祖父一样,慕晟教主对养子欣慰之余不免生出隐隐忧虑。但是他的运气不错,儿子儿媳虽是一般的无用,长孙却是一名虎虎生威的骁悍少年,小小年纪已是头角峥嵘。 这位少年就是慕东烈的兄长慕东旭。 慕晟过世后,他的养子果然权势日长,慕华宁虽有教主之名,教权却全在养兄弟手中,一干忠心的老臣忧心忡忡之际,只盼少教主慕东旭快快长大,好尽早接过教主之位。 谁知,就在慕东旭年满十八岁前的一个月,他忽然意外坠崖而死了。 “真是意外吗?不会是那养子暗中下的手吧。”不能怪蔡昭一脑门子阴谋论,这段日子她已经听了太多聂恒城当年的骚操作了。 慕清晏:“史册上说过此事,慕东烈教主日后曾反复查探,慕东旭之死的确事出意外,与那养子无关。” 慕华宁乍闻长子之死,立刻口吐鲜血昏死过去,醒来也只剩半条命了。 而在他身边的,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次子慕东烈,以及慕东旭那尚在牙牙学语的幼儿慕嵩,还是个出身微贱的妾侍所出。 如此情形,养子一系的拥趸立刻活跃起来,他们四处串联,争相呼告,明里暗里鼓吹慕华宁应当效仿古代明主尧舜的举措,将教主之位禅让给年富力强又功勋累累的养兄弟。 慕华宁还真动摇了。 可惜,他们遇上的不是慕清晏那淡泊无欲的父亲,而是阴鸷雄猜冠绝天下的慕东烈。 当素来沉默孤僻的次子提出要代替长兄继承教主之位时,慕晟都觉得是笑话,还劝慰小儿子别着急,老父亲还能再撑一撑。 慕东烈没有多费唇舌劝服父亲,他一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次日,正当一众长老护法与养子等教中大佬在慕晟病床前扯皮时,半身染血的冷漠少年提着两颗人头进来。他将包袱一抖,两颗头颅滚落众人脚边,正是养子身边叫嚣禅让声音最大的两位心腹,亦是七星长老中的两位。 “他一人杀了两位长老?才十二三岁!”蔡昭大惊,“是不是当时的七星长老本事不大啊。” 慕清晏没好气的戳了下她的脑门。 当时慕晟的病床前立刻乱成一团。 谁也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慕东烈修为已然如此惊人,而且全然无人知晓。 按照离教教规,教众不可自相残杀,哪怕有叛教行径或触犯了教规,也需得到令旨才能动手,不可自行诛杀。 阖教上下,只有一人可以例外,就是教主本人。 如今,慕东烈无缘无故杀死了两名七星长老,摆在慕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按照教规来惩处小儿子,要么提前传位给他。 慕晟当然选择了后者。 “那位养子就这么认命了?”蔡昭有点不敢置信。 慕清晏神情复杂:“从后来的记载来看,那位养子并非存心谋权之人。在慕东烈教主掌权初期,两人虽有争执,但也是事事为公。等到后来,他更是忠心耿耿,不知多少次为慕东烈教主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蔡昭颇是感慨:“唉,所以说嘛,野心都养出来的。要是令尊也跟慕东烈教主一样,说不定聂恒城……”她摇摇头,“不对,聂老狗从你祖父没成婚时就开始算计他了,决计包藏祸心很久了。” 慕清晏没有说话,心中流过些许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 蔡昭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抬头道:“就没人怀疑慕东烈教主可能为了抢夺教主之位,谋害了自己的兄长?” 慕清晏摇头:“起初的确有这样的风言风语,但后来慕东烈教主说退位就退位,抛下滔天权势与教主之位说走就走,显然不是贪恋权位之人。” 蔡昭想了想:“他一走了之后,继任教主的就是他兄长之子了吧。” 慕清晏:“不错,正是第六任教主慕嵩。他继位时才十七岁,好在他叔父留下的心腹俱是忠勇之辈,教中并未出乱子。慕嵩教主对慕东烈教主极是敬爱,孺慕之情堪比父子。” “看出来了。”蔡昭笑出声,“他将慕东烈教主的得位经过记载的跌宕起伏,栩栩如生,堪比市面上最红火的话本子了。” 慕清晏也笑了,“这倒是真的。我读史册时,其余教主再有丰功伟绩,也是寥寥数语,只求记载明确就行了。只慕东烈教主的生平事迹,那是事无巨细,歌之颂之,字里行间都是敬仰爱戴之情。这也难怪,慕嵩教主是毕竟是叔父亲自抚养长大的。” “既然事无巨细,那为何没写慕东烈教主建造地宫与隐退的缘故?”蔡昭奇道。 “前十二三年的确事无巨细,但到了慕东烈教主离去前那两年,记载开始含糊其辞,于几处关键笔走春秋,到了最后慕东烈教主离去时,更是一笔带过。”慕清晏皱眉,“我总觉得慕嵩教主隐瞒了什么。” 蔡昭一面摇头一面满地乱走,“唉,看来你家先祖的心事是猜不到了。算了,咱们还是看看这石壁吧,说不定有什么出路呢。” 慕清晏同意,两人便仰着脖子观看起这五面石壁了。 石壁极为巨大,两人最远只能看清头顶三四丈高的图案,再高处便看不清了。每面石壁边缘都雕有繁复绮丽的古老的花卉鸟兽图案,在这些花卉鸟兽纹路之中,还有刻有许多人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绘型绘色,外加亭台楼阁,甚是热闹。 慕清晏越看神情越凝重,“昭昭,你觉不觉得这些花鸟鱼虫的刻纹很眼熟?” 小姑娘看的入神,他叫了两遍她才回过神,茫然道,“眼熟吗?是不是瀚海山脉还有其他地方也有这种刻法?” “不是,这种金石篆刻技艺是一种失传许久的古法,瀚海山脉的确有不少地方留有这种金石篆刻的痕迹,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慕清晏道,“我是说这些绘纹,你觉不觉得和暮微宫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蔡昭啊了一声,赶紧凑上去仔细看,“哎呀,还真是的,这一大片龙生九子的云纹,我在朝阳殿的梁顶上看见过;这一段昆仑神母降服妖兽的图纹,就在我家第一天上万水千山崖后,当晚住的偏殿梁宇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慕清晏也是毫无头绪,反问:“刚才你在看什么,看那么出神。” “哦,你看。”蔡昭指着石壁上的人物雕刻,“这个人,那个人,这些所有人,几乎每面石壁上都有。把他们的图案连起来,好像一个连续的画本故事啊。” 不是她吹嘘,从小到大她看过的话本故事没一万也有九千了,其中不乏全绘本的,就是面向不识字的妇孺顾客的。 慕清晏一怔,发现还真是如此。 既然要看故事,就得从头开始。两人团团一顾,便走向裂缝铁壁处,按着卷轴展开的方向,从右到左开始。 因石壁太高,慕清晏用蔡昭左腕上的银链卷住石壁高处的一块凸起,将两人拉了上去。 第一幅图,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幼童正在叩首拜师。他的师父是位仙风道骨的高人,家中有屋又有田,还有七八名奴仆服侍,身后更有许多珍奇异兽在蹦q。 慕清晏咦了一声,“原来这石壁上刻的是我教创教先祖慕修诀的故事。” 蔡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孩子的左脚脚底,是不是有七颗痣。”慕清晏指着那幼童的小小赤脚,“史册上写的清清楚楚,创教先祖慕修诀生有异症,脚踩七星,是为天降大任之相。” “是吗?”蔡昭满脸惊讶之色,“可是我家祖谱说,北宸老祖的脚底也有七颗痣,是为脚踩七星,生来就要拯救天下苍生的。” “你在说笑么。”慕清晏一怔。 蔡昭怼回去,“祖先的事能说笑啊!” 慕清晏想了想,“那好吧,也许两百年前的人,大多脚底都长了七颗痣吧。” 蔡昭:…… “所以,这石壁上讲的是慕氏先祖拜师学艺的故事。这个史册上倒不曾提起,我们看看也好。”慕清晏颇有兴味,“呀,先祖原来全家亡故了。” 蔡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幼童额头和腰间都扎了孝带,身后的包袱散开,露出几块牌位。 高人将幼童收入门下之后,悉心指点他习武学文,甚为疼爱。 为了展现‘疼爱’这个细节,石壁上还细细描绘了高人半夜秉灯去看幼童的睡相,或是爱怜的为他盖被子,将露出的小脚塞回被褥,或是查看他白日习武时留下的伤处。 这位不知名的石匠大师技艺甚是精湛,不但幼童和高人容貌举止栩栩如生,便是那几名奴仆也都没闲着,各司其职,分毫不差。 幼童习武学文时,那几名奴仆或是把守大门,或是看管丹炉,或是整理车马仪仗,还有清点库房珍宝和手持大剪子修剪花木的,最后一名僮儿打扮的奴仆则一直随侍在高人身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一位老仆的脸上没有刻嘴巴,鼻子以下一片空白。 如此过了十来年,幼童长成了一位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并且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挚友,呃,貌似还有了一位心爱的姑娘――高人一脸慈爱,捋着胡子表示很高兴。 “你家先祖命不错啊,师父这么疼他。”蔡昭忍不住道。 “闭嘴,看下去。”慕清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愈发凝重。 果然,下一幅图就风云骤变。 大团大团黑云滚滚而来,裹挟其中的妖魔鬼怪四处残杀百姓,为祸天下,一时间赤地千里,白骨盈野。道骨仙风的高人自然率领天下群雄奋起抵抗,他心爱的弟子站在最前面,骁勇善战,莫可匹敌。 ――看到这里,蔡昭心头也生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古怪之感。 然而诸魔势大,高人一方死伤惨重。 慕修诀身边的人也一个个死了,他立起了一座座墓碑,每一座墓碑下面都是他的至交好友,曾经把酒言欢,生死与共。 墓群中,慕修诀形单影只,背影凄凉。 最后,连他心爱的姑娘也惨死在妖魔口下。 慕修诀抱着残缺的爱人尸首,满脸阴戾仇恨,再没了之前温和爽朗的微笑。 随后,慕修诀与高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几名奴仆站在高人身后,均是愤慨异常,只有那位腰间挂着花木大剪子的奴仆试图从中劝和。 正当蔡昭好奇师徒俩为了什么争吵,就看见下一幅图中慕修诀身后一片阴霾,大团大团的黑雾中隐隐绰绰竟也是成群的妖魔! 当高人带领残存的天下豪杰对抗诸魔时,慕修诀率领一群面目狰狞的妖魔杀入助阵,原本节节败退的高人一方立刻反败为胜。但妖魔毕竟是妖魔,行径难以约束,让诸魔被诛灭之后,慕修诀率领的妖魔收势不住,也杀伤了许多无辜百姓与正道群雄。 高人见弟子不肯放弃那群胡作非为的妖魔部下,大怒之下,又是大吵一架。 慕修诀负气离开,却不知自己的师父已是身受重伤,内外交击之下一病不起。高人自知时日无多,于是派人出去找慕修诀,又拜托正道群雄四散消息,希望慕修诀闻讯回来。 高人等啊等,一直没等到心爱的弟子。 临终前,他嘱咐了那位没嘴巴的老仆好些话,还交给他好几口箱子与许多卷轴。 等慕修诀赶回时,高人已近过世。 慕修诀显然认为是那些奴仆和正道群雄有意阻挠,导致自己没见到师父最后一面,于是两边人马狠狠打了一架,最后老仆高举着高人临终前的一封信奔跑出来。 慕修诀读信后,失魂落魄的离去了。 老仆也一道走了。 老仆跟着慕修诀来到了一片浩渺如瀚海的山脉中,开始建造宫殿,楼宇,关卡,屏障,还有许许多多的地道。 最后,老仆也不行了。 他提起最后的力气,让人找来五面巨大的石壁,没日没夜的雕刻。 五面石壁刻完之日,就是他命终之时。 最后一幅画是老仆的回忆。 回忆中,胡子还没那么长的高人,领着年幼的慕修诀在看海,师徒俩赤着脚踩着浪花,笑起来时眉眼十分相似。 奔跑间,高人翻起的左脚,脚底亦有七颗痣。 故事结束。 第82章(地宫千年.中二...) 慕清晏慢慢松开银链, 两人落地。巨大的石厅内充斥着尴尬的沉默。 蔡昭莫名生出一股心虚,趁慕清晏神思不定时小心翼翼掰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小田鼠般悄摸溜丢的退开数步。 慕清晏本就不痛快, 见状更怒:“你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 蔡昭眼神游走:“我是怕你胳膊酸。” 慕清晏更气:“鸠占鹊巢, 反客为主, 你们北宸六派还振振有词么!” 蔡昭可不受这个指摘, 连忙道:“哎哎哎, 一码归一码啊,落英谷是我家先祖自行创立的, 就算用了北宸老祖的银子买地皮,我们还钱就是了。占了九蠡山暮微宫的是青阙宗,你别乱栽罪名啊!” 慕清晏冷笑:“北宸六派不是同气连枝么?” “同气是同气, 但并不穿一条裤子啊。”蔡昭赶紧辩解, “不信你问问素莲夫人肯不肯将青阙宗的库房敞开给蔡家使!” “别忘了你已是青阙宗弟子了, 别撇的那么清!” “我入门至今不到三个月, 在师门待的时日还没你长呢,这个师门情义嘛,还不怎么厚重, 且得慢慢栽培……” “你……”慕清晏指着女孩。他本是一肚子气, 此刻也不禁被气笑了。 蔡昭家他脸上戾气散去不少,便趋趋的溜过来,扯着他的袖子义正辞严道:“你别生气了, 两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跟你我有什么干系啊。” 慕清晏瞥她一眼:“干系还是有的吧。” 蔡昭东看看西看看,装作没听懂。 慕清晏转头看石壁, “你曾提过,建造暮微宫的那位能工巧匠是侍奉北宸老祖的一位老仆。因其不能说话, 人皆称他哑伯?” 他指指石壁上那没有嘴巴的老仆,“看来就是这位了。” 蔡昭也看向那无嘴老仆,恍然道:“我说怎么没刻嘴巴呢,原来就是哑伯啊。这位可了不得,虽然天生不能言语,但一身技艺巧夺天工。我本来还奇怪这位怎么没留下一二传人,原来是跟着你家先祖来创立魔教了啊。” 慕清晏眼珠转过来。 蔡昭立刻改口:“离教,离教。” 慕清晏神色稍霁,指着石壁上道骨仙风的高人道:“这必然就是北宸老祖了。” “唉,谁能想到呢。”蔡昭愁眉苦脸,“两百年前创立魔教的居然是北宸老祖的亲传弟子,这比话本子还离奇啊……” “别避重就轻。”慕清晏阴恻恻的,“什么情况下两人眉眼相似,还脚底有一模一样的七星痣――你敢说不是血亲!”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落在北宸老祖翻起的脚底上。 那上面也有七颗痣。 蔡昭嗫嚅道:“……你不是说两百年前可能天下很多人都脚底有痣么?” 慕清晏凶巴巴的瞪过来。 蔡昭坚持了片刻,败下阵来。 她小声道:“难道是父子?可我没听说北宸老祖娶妻了啊。” “也有可能是祖孙,不过应该是失散一阵后找回来的。” “有儿孙就有儿孙嘛!北宸一脉又不是和尚庙,并不禁止娶妻生子啊!”蔡昭吐槽。 慕清晏淡淡道:“北宸老祖未必隐瞒了儿孙的身份,说不定当时天下皆知老祖的亲传弟子就是他的血亲后裔。只不过两百年下来,有人刻意抹掉了这件事罢了。” 青年重重的咬在了‘有人’这两字上,蔡昭心虚不已。 她想起了千面门,一个曾经显赫无比的门派,被灭门仅仅九十年,江湖上没几个人知晓了,何况两百年前的恩怨故事。 慕氏先祖有心结,不愿提自己乃老祖血脉;北宸六派出于各种缘故刻意隐没,不去提死对头是先师血脉。于是两百年后,连两派的后人都不大知道了。 慕清晏仰头凝神,喃喃道:“我就说,难怪了,难怪了。” 蔡昭问他难怪什么,他答道:“都说尹岱生平最爱效仿北宸老祖。老祖殿前池塘中有两株莲花,他也要自己居所外栽种两株莲花,还给两个女儿取名青莲素莲。可既然北宸老祖传下来的是六名后人,为何尹岱却在戚云柯之前收了七名弟子。” 慕清晏看向石壁,“按照壁刻所述,老祖只收了先祖一名弟子,你们六派的先祖只是奴仆。然而他们六个显然暗暗将自己当做了老祖的弟子,加上我慕氏先祖,刚好七名弟子――只不过其中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蔡昭思及往事,心中立刻了然:“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起初的姓氏是牛马猪羊了……” 其实她小时候也奇怪过,北宸老祖又不是座下弟子三千,多到管不过来,明明只有六名弟子,其中四名捡来时太年幼,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了。正常情形下,做师父合该给弟子取个差不多的姓名才是,哪有随手安上牛马猪羊的姓氏再胡乱叫唤的。 原来,只是奴仆啊。 谁不想要个辉煌耀眼的祖先。 市井小混混发迹了,也不忘追根溯源当年太爷爷是如何了得,如今子孙不负祖先荣荫终于抢到三条街的地盘云云。更别说那些逐鹿天下的,人间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不是扯巨龙遗脉吞日而孕,就是红光曝屋云彩漫天。 如此真相,换做宋郁之戚凌波之类的恐怕难以接受,但落英谷是能将全副家业屡次改姓给上门女婿的人家,小蔡咸鱼会在乎么。 她兴致勃勃的看向石壁,指着那个正在庭院中洒扫的奴仆,“这位,就是我们落英谷的先祖了吧,看起来干活很卖力啊。老祖师徒吵架时他还劝架呢,老实又勤奋,难怪老祖让他姓牛。”老黄牛嘛,任劳任怨。 慕清晏叹完又笑,忽觉自己适才的一肚子气真是白生了。 女孩指尖偏移,指向另一名手捧笔墨书册的奴仆――他正在库房中认真清点珍贵的玉器宝石,“这位一定是佩琼山庄的先祖了。能让老祖委以库房重任的,周家先祖一定是个细致周严毫无贪念的正人君子。” 慕清晏冷冷插嘴:“那是老祖在世的时候,老祖过世后呢。人皆道佩琼山庄富贵雅致冠绝天下,天知道周家从老祖库房中贪墨了多少财宝!” 蔡昭没好气道:“你能不能想人点好的,江南本就富庶啊,佩琼山庄一代代悉心经营,有如今规模的很合理啊。” 慕清晏视线一转,指向石壁上那个昂首挺胸站在大门口的奴仆,“那这个呢?广天门依山而建,雄踞一方,当地又民风彪悍,他家建造坞堡的银子哪儿来的?” “你这人真是!”蔡昭无奈,“看大门的能污下多少银子,一旦被老祖发觉,还不立刻赶出去啊!” 慕清晏听见‘看大门’三个字,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别老是愤愤不平,看这里……”蔡昭指向老祖临终前托付给哑伯的许多卷轴箱子,“瀚海山脉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宫殿,楼阁,池塘,院落,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这壁刻上估计只是意思意思,看瀚海山脉的气派,估计老祖把整副家底都托付给哑伯了。” “你家先祖不得不离开九蠡山另立门户,不只是北宸六派先祖的遗志,而是当时天下豪杰容不下他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老祖早就料到你家先祖固执骄傲,誓死不肯转圜主张,未免自己死后你家先祖无处可去,这才安排了退路给哑伯的吧。” 女孩的笑意宁静温和,慕清晏被怨恨灼烧的心口仿佛淋了一盆清泉,尤其是听见‘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时,神情终于缓和下来。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秀目温柔,“我刚才脾气不好,说话冲人,你别生我的气。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女孩发问。 “父亲受了一辈子的委屈,所以我特别见不得慕家又有人受委屈。”青年神情怅然,侧脸清冷俊美,波光沉郁。 如同以往许多次一般,两人吵开了说开了,又是言笑晏晏,接着去看石壁―― “这个看守丹炉的一定是太初观先祖,我家祖谱上说,早些年太初观最出名的本事是炼制丹药,后来几次在六派大比中落了下风,转而全心修武了。” “正在刷洗马匹的那个大脑门估计就是驷骐门先祖了。杨家先祖读书不错,驷骐门比车马仪仗门听起来高明多了。” “你真刻薄!”小姑娘不住轻笑,宛如春风中轻颤的桃花,“啊,青阙宗的先祖应该是这个一直服侍在老祖左右的僮儿了。” 慕清晏眸色微沉,“嗯,跟老祖时日最久,也最亲近。耳濡目染,估计学到的本事也最多,难怪最后能留在九蠡山,承袭暮微宫了。” 一番猜测之后,蔡昭忽然眼睛一亮:“祖谱上说,北宸老祖之死也有魔教祖师的过错,是以两边势成水火。等出去后,我就把石壁上的故事说出去,兴许……” “兴许什么兴许。”慕清晏揉揉女孩的额发,眼神既怜悯又淡漠,“你以为两边累代厮杀,只是因为两百年前的事么。行了,别纠缠天下大事了,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 蔡昭大眼睛闪了闪,“其实,我可能已经知道怎么出去了。” 慕清晏又惊又喜:“昭昭现在这么聪明了,我一点没看出来。” 蔡昭赧然,“这个与聪不聪明并无干系,只有落英谷的人才能看出来。你看这边…”她指向第二面石壁的中上部分―― 只见慕修诀长身玉立的站在当中,领着刚结交的好兄弟来见北宸老祖,后面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偷偷在拉慕修诀的衣角。北宸老祖十分高兴,捋着胡须大笑。 慕清晏看了片刻,发觉其中差异,“其余场景中,老祖手中拿的都是一柄拂尘。只有这一幅,他手中拿的是一根垂叶花枝……慢着,这石刻不对,是被人修改过的。” 因为修改之人技艺大不如哑伯,只将原有的拂尘略略抹去后改刻成花枝,乍看过去石痕犹存,是以慕清晏还将之看成了拂尘。 “我也这么觉得。”蔡昭道,“其实这是一根桃花枝。” 慕清晏眸子一亮:“桃花?落英谷的胖桃花?” 女孩没好气的捶他一下,“什么胖桃花,是山桃花,山桃花!” 慕清晏笑着任她捶,又看那石壁,“可是,看着与那尊碧玉女神像上的山桃花不大像啊。” “那是因为神像上的山桃花是侧面的,而这……”蔡昭补充,“这是从上往下刻画的,所以看着像个圆圆的小碗,若不是这垂下来的叶子细长如钩,上下三层分明的花瓣,便与寻常花卉无甚分别了。” 慕清晏问道,“莫非其中有什么讲究?” 蔡昭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是我们落英谷的暗中约定,与五行八卦相关的。我们落英谷人少力微,不得不常用机关阵法来对敌。厮杀激烈时,往往自己人也会一同陷进阵法机关中。为免误伤自己人,我们会在沿途画出破解之法或逃生之路。” “可是这样一来,敌人也会看见。为此,落英谷先祖想出了这个法子――以眼前石壁上这朵山桃花为例,三层花瓣由内向外,最里头一层是两片花瓣,便将乾位由左至右挪动两位……” 慕清晏轻轻呀了一声,“那就变成原先的离位在乾位上了。” “对。”蔡昭道,“等看到第二幅八卦图时,按着第二层四片花瓣,将原本的乾位由右至左挪动四位,原先的坤位在上了。” 慕清晏听懂了,“等看见第三处标记时,再按照第三层七片花瓣的数字,由左向右挪动七个爻位。如此三次,周而复始。” “正是如此。如此颠倒反复,敌人就算察觉山桃花的图案有异,也难以猜出其中之意。按着八卦地图所绘,这间五边形的石厅就是地宫中心,那么……” 蔡昭走到两面石壁之间那面后来添加的铁壁处,从裂缝指向对面铁壁上的八卦图案,“那么这就是第一幅图,应当将爻位从左至右转动两位。” 慕清晏也走过看那八卦地图。 秀丽沉静的小姑娘定定看向青年的背影,“那副八卦地图我仔细看过,虽将曲折的路径刻画的清楚,却并未标示出口,然而你丝毫都不觉得奇怪――现在我可以问你了,地宫的生路是在哪个方向?” 慕清晏回身而视,“你早就察觉这事了,为何不早问。” 小姑娘摇摇头:“你们教中机密,我一个教外之人,不该擅问。” 慕清晏目中闪过一抹自嘲,“你现在敢问了,是因为你刚刚说了一个落英谷的机密给我听。如此有来有去,你我互不亏欠,是么。” 蔡昭没有回答,再度看向灯火辉煌的厅堂,“两百年前,忠心的哑伯刻完这五面石壁就过世了,慕修诀教主没有将之公之于众,反而深藏在极乐宫地下。” “一百二三十年前,慕东烈教主不知为何缘故,以这五面石壁为中心修建了这座地宫。” “又过了些许年,后任教主又不知何故的添建了一面铁壁,将这五面石壁掩藏起来。” “而今日,我在魔教这处至关重要的脏腑之地,发现了落英谷世代相传的机密标记。” 蔡昭转头,“慕少君,你知道个中因由么?” 慕清晏看女孩,眸光深晦闪动。 他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什么?”女孩问。 慕清晏摇头:“我没有害怕,只是担忧。” “你在担忧什么?” “担忧不可预知的将来。” 女孩微笑,然而笑意没到眼中,“可是将来都是不可预知的呀。” 慕清晏走过去,将手中的银链一圈一圈的缠回女孩左腕上。 “可我盼着,你我的将来,是可以预知的。”他低着头,长睫浓密,认真的缠着银链,仿佛只要缠紧了,就一切无碍。 蔡昭轻轻叹息,复问:“你们教名为离教,寓意离明两重,光明绚丽,所以走出地宫的生路是在离位么?” “不是。”慕清晏嘴角微弯,“刚好相反,地宫的生路是在坎位――阳险失道,渊深不测,前路曲折坎坷。” 他扣好最后一节银链,直起身前亲了女孩的脸颊一下,肌肤温暖,柔嫩可亲。 蔡昭的感觉刚好相反,他的嘴唇冰凉。 她生出一股怜惜,幽幽的像一缕丝绕在心头。 她伸手勾下他的脖子,在他清冷的面颊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别怕,也别担心,总有法子的。” 慕清晏用力抱住女孩柔软的身子,仿佛嵌入自己的身躯一般。 他模模糊糊的想,留在这地宫中也好。 第83章(地宫千年.下...) 两人跨出巨石厅, 又一次启程。 按着蔡昭所说的要诀,每在铁壁上见到一个八卦地图,两人就依序调转爻位, 如此行进了大半时辰, 沿途逐渐少见死尸骸骨, 甚至最后不见任何有人经过的痕迹。 “看来这条路一百多年没人来过了。”慕清晏伸出两指在铁壁上轻轻一抹, 又抬头看向壁顶, “之前我们经过的地方灰尘深浅不一,蛛网也有断后复结的痕迹。然而这里, 灰尘与蛛网全然完好。” 蔡昭同意这话。 慕清晏女孩神情凝重,温言宽慰道:“别担忧,看来咱们这回是走对路了。” “我不是担心走错走对, 我是担心走着走着摸到了我家先祖的尸首。”蔡昭苦笑, “要是这路径错了也就罢了, 既然是对的, 留下记号的我家先祖还有活路么。”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两人都暗暗认定当年必有落英谷先祖机缘巧合进了这座地宫,虽然摸清地宫的路径, 然而处境艰难, 不得已在壁刻图画上暗示逃生之路。 鉴于落英谷后人均未听说此事,这位先祖很大可能是死于地宫了。 慕清晏继续安慰:“昭昭想开些,你刚才不是说慕东烈教主兴许宅心仁厚乐善好施么, 说不定他将你家先祖全须全尾的放出去了呢。” 蔡昭:“……你还是骗人的时候说话更诚恳。” 正说着,前方忽然出现一堵铁壁,显然已是道路尽头, 左右各有一侧拐角通道。 这等情形他俩在进入巨石厅堂之前也碰上过,并且分别左右各走了一遍, 俱是不通,然而此刻他们已有地图指引。 “不对啊,按照地图上刻画的,应该继续向前走啊。”蔡昭掏出绢帕来看,上头是她用火折子烧的炭条印下来的地图。 慕清晏皱眉凝视这堵墙许久,然后小心翼翼的在上头一阵摸索,忽然他神色一松,“这里。”然后他伸高臂膀,在头顶上方不知何处按了下去,再弯下|身子在腰部位置按了一下。 铁壁后传来熟悉的机括发动之声,喀喇喀喇的一阵铁链绞动,眼前的铁壁移开了一扇小小的门,两人俱是一阵激动。 为防机关,蔡昭用银链在门口晃荡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小心翼翼的进门而去。 原本他们以为门后是离开地宫的通道,谁知一脚跨进铁门之后,四周豁然开朗。 脚下是柔软的泥土地,头顶是一片亮堂堂的水晶壁顶,不知如何设置晶镜,竟将地面上的日光折射到地下,并且气息流畅,更有丝丝微风吹拂到脸上,使人宛如身在野外。 “这……这是一片菜园子?”蔡昭愕然的看着围着小巧栅栏的田垄,其间还有一株株干枯成灰的植被痕迹。 慕清晏抽了抽嘴角,“种菜应是一排排的吧,这些植株错落有致,当是花园吧。” 绕过大片大片的花园,两人经过三五处凉亭水榭,在这些亭台楼阁之下,居然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溪水干涸,露出底部五彩斑斓的溪石。 蔡昭俯身捡了两枚彩色石子,把玩时愕然发觉手中的竟是一颗颗价值连城的宝石。 他们又在西侧看见一座小小的兽园,三四个鎏金绞丝的孔雀笼,七八个缀了玛瑙的白银兔笼和镶有翡翠的砂金鸟笼,甚至还有十几个玉竹丝编织的鸡鸭笼……只可惜里头的禽鸟珍兽俱已化作白骨。 “现在我信了慕东烈教主是你们魔教人力物力最盛之时了。”蔡昭被这些笼子晃花了眼,“就是一万只兔子也没这口兔笼值钱啊!” 慕清晏惊疑不定,“亭台楼阁,溪水假山,花苑兽园……这里似乎是一座宅邸的后院。” 蔡昭迷茫:“谁会住在地底啊。” 两人继续向前走,一座典雅精致的小型宫殿出现在眼前。 白玉为墙,金瓦为顶,雕梁画栋……在水晶壁顶的光芒折射之下,时隔一百年多都没能磨灭这座小小宫殿的清隽壮美。 因为是从宫殿后门进入的,两人最先来到寝殿。 若说聂吹哪谇藁丽豪美中弥漫着奢靡之气,此处内寝就是满目琳琅珠翠中透着一股高华清丽,使人见之忘俗。 巨大精美的金纹海石床榻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床下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对软底丝履。 碧玉珊瑚所雕的妆台也有并排两个,光可鉴人的银镜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妆台上散落着钗钏耳等女子佩饰,高的那个妆台上则放置了数个白玉匣子,打开一看,正是男子用的各色发冠玉簪与龙凤环佩。 除此之外,桌椅卧榻杯盏甚至侧面净房中的盥洗之物等物均是成双成对的。 唯独奇怪的是,这间内寝的四壁接近地面处都嵌了一枚掌心大小的金环,四枚金环都刻了精美的石榴花开纹路。 “这里住的是一对夫妇?”慕清晏面露疑惑,“可是史册中没说慕东烈教主娶妻了?若他已成家,为何还将教主之位传位侄子而非自己亲生之子?” 这事上蔡昭特别通透:“谁说成亲就一定会有子嗣的。告诉你,落英镇上生意最红火的大夫既不是治跌打损伤的,也不是看疑难杂症的,而是帮那些孕育艰难的小夫妻的!” 清俊的青年难得一脸迷茫。在他心目中,哪怕没成亲都能怀上孩子,怎么会有夫妇还需要寻医问药生孩子呢。 两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看过去,从内寝到宴厅,从书斋到琴房,愈发确定这座宫殿的主人是一对夫妇。男主人如何不清楚,但女主人应是个温柔荏弱却内在坚强之人。 她喜爱烟雨蒙蒙的诗词,喜欢摘记种花养草的心得,抚琴时戴三根手指的玳瑁指套,刺绣时能将一股丝线劈出九股,耐心的绣出天地山水。 蔡昭站在刺绣架子前努力分辨绣品上的图案,虽然丝绸百年不腐,但是颜色已经发黑了。反而慕清晏看了两眼,断言道:“是两棵歪脖子罗汉松。” 蔡昭也看出来了:“什么歪脖子罗汉松,这是迎客松!是从罗汉松中变种过去的。以后我带你去长春寺看看,那里有天下最壮大的迎客松!” 随即她又茫然了,“难道这位夫人是长春寺来的?可是长春寺也不收尼姑啊。” 慕清晏眉心一蹙,似乎想到了什么。 两人直到将整座宫殿都看完,才在书房里侧发现一间隐秘的内室。 说是隐秘,其实只是用书架与珠帘略略遮了一下。 里头摆放了一座高大的神龛,焚烧香烟的气息隐约还在。神龛内供奉的既不是道家祖师也不是天地神魔,而是一尊一尺多高的老年仙道玉像。 玉像道骨仙风,拂尘微扬,样子十分眼熟,慕蔡二人刚刚才见过。 蔡昭一怔:“原来这对夫妇拜的是北宸老祖。” 这时,慕清晏忽然向北宸老祖的玉像伸出手去,蔡昭吓一大跳,连忙拉住他,“别别别,外头有的是金银珠宝,都挺值钱的,咱们不可亵渎老祖的英灵。” 慕清晏好笑道:“你看看老祖的玉像下头是什么?” 蔡昭看去,这才发现玉像下压了两片薄薄的玉笺。因为玉像是白色的,玉笺也是白色的,若非慕清晏眼尖,寻常人还发现不了。 慕清晏小心的抬起玉像抽出玉笺,一旁的蔡昭也很兴奋,如此郑重其事的压在老祖神像下面,就算不是藏宝图也该是什么绝世武功的秘籍吧。 谁知慕清晏翻开一看,然后咦了一声,“原来是一纸婚书。” “婚书?”蔡昭愣了下。 慕清晏将玉笺婚书摊开放在桌案上,两人一齐看,上头刻的是――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定,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情敦鹣鲽,白首同心,此志不渝。谨订此约,互誓永不相负’。 其下是新婚夫妇的名字,先是铁画银钩力透笺背的‘慕东烈’三字,再是娟秀端雅的女子笔触,上书女名‘罗诗耘’。 慕清晏自言自语:“原来慕东烈教主真的成婚了,不知这位罗夫人是何来历……”余音未尽,他看见身旁的小姑娘脸色怪异神思不定的模样。 “怎么了。”他长目微眯,“你,你知道这个罗诗耘是谁么?你在哪里听说的。” 蔡昭张口结舌,“我我,我没听说过这位,这位……但我可能知道她是谁。”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然而慕清晏却心头一动,“落英谷祖师初姓牛,然后姓顾,接着姓的就姓罗了吧。她,是你们落英谷的人?” 蔡昭纠结了半天,才缓缓点头,“应该是的。不过这事说来话长,要不咱们出去再说?” 一听慕东烈娶的是落英谷的女子,慕清晏心头一阵欢喜。 他笑吟吟的拉着女孩坐下,“魔教教主娶了你家先祖,你真要去外面讲这事?还是这里说的好,来来来,慢慢说,不急这一刻功夫的。” 蔡昭叹气:“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与所有年代漫长的门派一样,落英谷也有记载历代先祖功绩轶事的家谱,只不过有些详细有些简略,有些细致入微有些则含含糊糊一笔带过,往高尚了说叫免得无知晚辈效仿孽障行径,往体贴了说叫家丑不可外扬。 比如,顾青空这样的‘魔女’。 两百年来,落英谷子孙绵延,写入祖谱的人没有两百也有一百五,蔡昭自然不可能一一记下,何况在江湖上闯荡的大多为男子。 然而在这拉拉杂杂一大堆先祖中,还是有几个女子格外醒目,除了豪勇盖世的蔡平殊,第二个声名在外就是‘罗诗乔’了。 “这个罗诗乔有何功绩?”慕清晏皱眉。 蔡昭叹道:“据说是我们落英谷两百年来最端庄贤惠兰心蕙质的姑娘,也是嫁的最好的姑娘――我娘老拿她来数落我。” 很巧,罗诗乔也在佩琼山庄长大并与少庄主定下了婚约。然而,与蔡平殊在内宅中举步维艰相比,罗诗乔简直是如鱼得水。 她的未来婆母周夫人是真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手把手的教导了未来儿媳几年后就过世了,于是罗诗乔进门后完全没有世俗故事中常见的婆媳纠纷。 落英谷的老谷主夫妇过世时独子尚年幼,于是罗诗乔还得替年幼的弟弟先当着半个家。 因为生母早逝,年幼的小姑子对罗诗乔依恋犹胜母亲。 这个小姑子后来嫁去了广天门。 据祖谱所记,差不多十几年的功夫,北宸六派有三派是掌握在罗诗乔手中的―― 首先是与罗诗乔青梅竹马的夫婿,是江湖中出了名的粑耳朵,对妻子言听计从。 其次是落英谷还在换牙的少谷主,长姐如母,罗诗乔说什么都没二话。 最后是年少继位的广天门门主,虽然武艺高强但性情温和没主见,有时被本家长辈轻视压制了,窝在屋里独个儿难受被妻子看见了,妻子哭哭啼啼一封信寄回娘家,长嫂罗诗乔就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兴师问罪。 当时的青阙宗老宗主曾戏言,那十几年中每每开六派大会,罗诗乔几乎可以一人说了算的,他这个首宗宗主纯属摆设。 这段历史说来颇让一干自诩为大丈夫的男子汉不舒服,然而偏偏罗诗乔处事公正,赏罚严明,说话办事都令人叹一个服字。 她虽将除妹夫之外的宋家男儿全骂成狗,还打一派拉一派在广天门里指手画脚,但也的确消弥了宋家上一代留下的严重裂痕,避免了即将发生的祸起萧墙。 她虽大肆革新落英谷弊端,得罪不知道多少罗家耆老,但十几年后她的确交给幼弟一份井井有条的兴旺家业。 她虽将丈夫吃的死脱,但周庄主本人甘之如饴,周家上下服服帖帖,佩琼山庄近二十年间显赫天下,江湖上莫敢不从。 ――罗诗乔在各家祖谱的记载中都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他们既想夸赞这位奇女子,又夸的别别扭扭,各种不甘不愿。 慕清晏听了笑道:“尹家父女是不是从这位罗夫人身上受了启发,打算来个依样画葫芦,可惜出师未捷半道崩卒,呜呼。”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蔡昭也笑。 慕清晏:“她叫罗诗乔,所以她有个姊妹叫罗诗耘么?” “我不知道。”蔡昭叹息,“我只知道罗夫人的弟弟名叫罗诗安,全然没有记载他们姐弟是否还有别个姊妹。” 她目光黯淡,“然后在之后数代的记载中,又清楚写着‘顾青空大乱消退四十年后,落英谷不幸,再出孽女’。” 慕清晏脱口道,“顾青空失踪是距今一百六十年前的事,四十年后,恰好是一百二十年前,也就是慕东烈教主弃位隐退之时。所以,所以……” “所以恐怕这位就是落英谷另一位魔女了。”蔡昭看着玉笺婚书连连叹气,“顾青空前辈只是脾气不好,爱跟六派众人对着干,时不时揍揍长辈而已。这位倒好,直接嫁了魔教教主,也不知她那早逝的父母是不是被她气死的。” 慕清晏眼皮一跳,忙道:“别胡说,但凡有一定修为的,哪有那么轻易就气死的。”他岔开话题,“咱们再翻翻这神龛,若是没有奇异之物,咱们就接着寻路出去吧。” 蔡昭白他一眼,一言不发的翻查起神龛来,因为一股无名火正起,她一抬手打翻了一个白玉匣子。匣盖震开后,散落出来一大捧金光灿烂之物。 两人去看,竟是一大捆细长金链卷成一团,一头是个锁扣,另一头是个圆圆的大圈。 “这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挂脖子的啊……”蔡昭正笑着,忽然瞥见金链上熟悉的花纹,神色大变。 慕清晏心思灵敏,当即反应过来,然而不等他张口,蔡昭已经勃然大怒。 “混蛋!你们姓慕的都是混蛋!”她将白玉匣子劈头向慕清晏去来,同时立掌为刀,气劲凛然的向他劈去。 第84章(终出地宫) 蔡昭虽然聪明, 但毕竟年少,甫入江湖见识不足。正常情形下,她不会这么快将眼前的金链与适才寝殿墙上的金环联系到一处。 然而偏偏不久前她见过一模一样的装置――青阙镇内一处用来软禁千雪深的宅邸中, 她亲眼见到千雪深脚踝上锁了一枚精巧的铁镣, 其后一条细长的铁链没入墙中。 就是因为这条铁链, 当时她想带走千雪深而未不成。 将白玉匣子与神龛上的东西一股脑儿的丢到慕清晏头上后, 她一声不响的捧起金链疾奔回寝殿――作为一名严谨的正道女侠, 她也不愿平白冤屈了人。她蹲到墙边的金环前,小心的凑上金环, 啪嗒一声金属轻响,金链一端的锁扣与金环严丝合缝。 蔡昭可气坏了:这金链金环分明是用来锁人的! 这时慕清晏赶到,刚好看见金链与金环完好匹配, 满脸怒气的小姑娘已然奋力攻来。 只见她左掌五指微张, 状如兰花, 右掌却立如刀锋, 侧身一绕,堪堪将慕清晏半边身子的几处大穴笼于攻势下,慕清晏若躲避这记拂穴手, 转身就会撞上蔡昭另一边的刀手, 这招正是擒龙手第一式‘殊形妙状’。 蔡昭修为不弱,擒龙手又是蔡平殊所创得意招数,慕清晏不敢小觑。若是正常对敌, 他即可就要以九幽九昧破魂手劈向对方的手腕,轻则让敌手筋骨断裂废去一手,重则幽昧真气径直侵入敌手丹田――可是对着蔡昭他又怎好真的使出那等辣手。 慕清晏本想翻身向后飞跃, 随即改变主意,以身为锤反撞向蔡昭。 蔡昭一怔, 右手反射性的去摸腰间,一旦抽|出艳阳刀破空一劈,即可就能将扑向自己的身形一刀两断――可她并不想让慕清晏真的断成两截。 慕清晏等的就是小姑娘这一瞬的犹豫。 他贴身缠了上去。 蔡昭焉肯束手就擒,立刻反手而击。 然而过于接近的贴肉相搏,既施展不开招数,两人又都不愿硬拼内力,打着打着愈发不成体统,便是市井斗殴也比他们打的高明些。 一个用的是偷工减料的小擒拿手,一个使的是歪歪斜斜的擒龙功,你揪我耳朵,我咬你下巴,你用手肘撞我的背,我用头槌顶你个肺。 ――这就是为什么两位高手打架,总不免演变成满地打滚式的顽童撕扭。 最后,慕清晏仗着身形高大将蔡昭扑倒在地毯上,“蔡小昭你讲不讲道理,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与我何干,你为何要来为难我!” 蔡昭被压的喘气艰难:“……难道你不姓慕!你祖宗做的龌龊事不找你找谁!” “我又不是慕东烈那一支,我的直系先祖是慕东旭啊!”“一笔能写出两个慕字吗?!” 慕清晏气的半死,起身拉起蔡昭,同时从身后箍住她双臂免得再打起来,“你不就是以为你家先祖罗诗耘是受了慕东烈的强逼欺侮么?好好,你跟我过来看看!” 他扯着女孩走到海石大床旁的一处绣榻,指着上头一个粉玉笸箩,“你自己看,这是什么!”又指着粉玉笸箩旁的一个针线玉匣,“你再看这里。” 粉玉笸箩内衣料堆叠,最上面是件缝补了一半的男子长袍,衣袍精美贵重,只是肘部刮破了一道口子;针线匣子内则是各色缝衣线,以及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时隔一百多年,玉器银针以及大部分名贵衣料依旧完好,线团却大部分都已化灰,只是维持着最初主人离去时的样子。之前蔡昭曾经碰过其中一个线团,立刻萎然散落。 慕清晏指着针线玉匣中的各色线团,“你看着这些线团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拳头大,最小的那团白线只剩一丁点了,显然罗夫人缝补过不止一件衣裳。可是刚才我们翻找衣柜时,发现剩下的都是些新衣裳,没有一件是缝补过的――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慕家财大气粗,补过的衣裳都丢了!”蔡昭骂道。 慕清晏继续道:“意思是慕东烈离去时,阖宫的珍珠玛瑙翡翠黄金他没取几件,只将所有妻子补过的衣袍都带走了,不舍得留下来――意思是,他们是恩爱夫妻,不是强取豪夺!” “这么好口才,去编话本子吧!”蔡昭用力挣扎,但口气已经软了不少。 慕清晏又硬托女孩的下巴去看玉笸箩中的那件补了一半的衣袍,“你看这件袍子上的针脚――你也是女子,你来说,什么样的情形下会有这样的针脚?!” 蔡昭忍不住:“我根本不会女红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雪山客栈那会儿,我衣角上的口子还是你给我补的呢。你现在问这话是故意羞辱我吗?!” 慕清晏一阵心梗,险些气死,“谁指望你做了,我是让你看!针线好坏你看不出来啊!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我在油灯下给你补的衣裳,比之铺子里买来的如何?!” 蔡昭眼神飘了一下。 自己固然是个针线废,但慕清晏之前也没动过针线。便是在黄老峰不思斋,慕正明自己过的简单,但心疼儿子年幼受苦,便尽力在衣食住行上弥补。 五岁之后的慕清晏,根本没穿过需要缝补的衣裳。雪山客栈中应该是他第一次拈针,只不过他手脚伶俐远胜蔡昭,很快就上手了而已。 真论缝纫技术,他这样的新手如何比得过裁缝铺子里吃这碗饭的针线师傅。 于是蔡昭顺口就要说出甲方体验:“那自然是……” 眼见慕清晏危险的目光射来,她立刻改口,“自然是你做的针线好啦,那是你在油灯下辛辛苦苦给我补的啊,我记得当时你手指还被戳到了呢。” 慕清晏长眉舒展,含笑薄嗔:“你知道就好!” 他再指向笸箩中的衣袍,“这针脚绵密细小,匀称服帖,做起来比寻常缝补更费力气。若罗夫人是被强逼在此,她会有这等柔情蜜意,耐心的替慕东烈缝补衣裳么?” “更别说窗台那处的花草盆栽,从书房的摘记看,应该都是罗夫人亲自料理的。每日浇水,修剪,点肥……这等闲情逸致是一个怨愤不平的女子会有的么?” 蔡昭瞪眼:“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赶紧松开我!” “没有,还有一句。”慕清晏将女孩紧紧箍在自己怀中,“说一千道一万,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北宸六派与我教两百年来龃龉不断,你若是要拿两边之前的恩怨来跟我算账,那我,我,我们……我们怎么办!”说到最后五个字,他脸上满是着急。 蔡昭安静下来,轻声道:“我知道,我不跟你算账了。”她跟急脾气的同龄女孩不一样,大多时候都是笑语晏晏和和气气的。 “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发起脾气来。”她有些疲惫。 慕清晏缓缓松开上臂劲道,“你有脾气就发好了,有我受着呢。”他小心的抚着女孩手臂,“刚才我用劲大了,弄伤你了么。” 蔡昭不愿再说这事:“还好,此处之事先放一放。也不知外头怎么样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去吧。” 慕清晏摸摸她的头,拉她向外走去。 再度经过书房时,两人特意拐了一下神龛。 慕清晏将玉笺婚书压回老祖玉像之下,蔡昭整理好香案供盘,最后一齐向老祖玉像拜了三拜,却是心头茫然,不知该求些什么。 从宫殿正面大门出来,慕清晏转身回望,只见高高的宫阙檐上悬了一面金丝镂刻的玉牌,上书古老字体的‘东耘’二字。 慕清晏心头发堵。曾经多少惊天动地,最终留给后人的也只剩这两字了。 宫殿正门外的玉阶下,顺着拱桥小阶往前是一面玉石照壁,上头刻有鸾凤和鸣的巨大壁画,中心又是一幅八卦地图――这也是他们在这座地宫中看见的最后一幅八卦地图了。 蔡昭叹道:“你之前就觉得这座地宫似乎是想将什么藏起来,却原来不是藏东西,而是藏人。不论是为了困住罗夫人,还是为保护罗夫人,总之慕东烈教主建造这么大的地宫,就是防备有人闯进来。所以,他压根不愿任何人活着出去。” 慕清晏感慨道,“但罗夫人却担心落英谷的家人为了寻找自己而误闯地宫,是以才在各处刻下逃生诀窍。不过,若无慕东烈教主的默许,罗夫人是没有办法刻下这许多八卦地图的。真不明白,既然他们两情相悦,何必闹到要建地宫来成婚的地步呢?” 蔡昭轻轻叹气:“也许定情容易,定终身难吧。” 慕清晏侧头看她,眼中浓到化不开的阴霾。 随后,两人照着最后一幅八卦地图,在宫殿前庭的林子中找到一座假山石,从而进入内藏的密道。这条密道不再是精铁铸造的,形制反而与通向芳华一瞬的那条地道相似,地面与壁顶均是青石铺就。 他们在密道中越走越觉得地势拔高,显然是从地下往地面方向行进。知道即将离开地宫,两人很奇异的并不觉得如何喜悦,反而心头沉沉的,言语寥寥。 前路再长,终有尽头。 慕清晏推开一扇刻有山水相逢图案的石门,本以为应该是一片天光大亮,谁知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并有一股阴森腐臭之气扑面而来。 蔡昭一愣:“怎么我还在地宫中?” 慕清晏四下一看,恍然道:“不,我们已经出了地宫,这里是夹层。”他手一松,身后的石门立刻合上。 他们这才发觉,石门的外侧一面又是三尺厚的铁壁,并且一经合上,铁壁合缝严密,后来之人根本找不出哪面铁壁后面是石门。 两人拉着手绕着走了一圈,发现这里原本应是一间极大极阔的四方铁屋,但是被后人横七竖八的搭建了好几间石屋,便如之前聂此在的石头机括室一般。 慕清晏细细将其中讲究说给蔡昭听――当年慕东烈在极乐宫下方建造了一座地下宫殿,为了避免被轻易发觉,地宫与极乐宫之间相隔甚远,而这间四方铁屋就是夹在极乐宫与地宫之间的中转处。 若是慕东烈应允之人,从极乐宫下来这间铁屋,自然知道如何通过石门去向地宫,否则,便是将整间铁屋炸裂也寻不到密道。然而聂聪匀徊恢其中奥妙,以为这只是一间地下隐秘之所,便将之用来藏匿自己的阴私。 蔡昭随手推开一间石室之门,里头竟是堆积如山的干尸! 从衣着来看,既有山下村民,也有普通教众。尸体宛如被吸干了般的干瘪,仿佛只在骨架上搭着一层人皮。骷髅一般的人脸上,只剩麻木诡异的可怖表情。 “这,这就是尸傀奴?”蔡昭恶心的差点没吐出来,赶紧跑开一边。 “……不全是。”慕清晏定定看着这一幕,“看来聂词窃谛蘖读轵未蠓ā! 蔡昭骇然:“灵蛭大法?这邪功不是已经禁了么。不对不对,这邪功根本不能练啊,练了的人都自爆丹田了。” 故老相传,灵蛭大法是一种歹毒至极的邪恶功夫,据说能吸取旁人丹田中的真气功力,甚至将人全身血肉吸至干瘪。 起初自然进益极快,然而天下之人所修武艺大多不同,有些走阴寒派系,有些走炎阳路数,便是北宸六派同出一脉,两百年下来,各门的内功要诀也不尽相同了。 就算一位长辈想将自己功力传给晚辈,也必须分属同宗,修为同属一系,方可为之。比如太初观的苍穹子传功于裘元峰,因他们既是师叔侄,又是同门同宗。 修武者可以修炼别派功夫,那是因为在修炼过程中将不同属性的功法化为己用,但若直接吸取别人丹田中的内力,便如生吞活剥一般,不久就会反噬己身。 慕清晏道:“聂幢破日庑┤诵蘖队胨一样的内功心法,然后吸取之。哼哼,真是个废物,居然想出这等阴损招数。” 村民和低级教众短期练就的功夫显然不可能多深厚,但是聂聪要以量取胜,于是只能尽可能多的害人了。 “这样管用吗?”蔡昭难以想象。 慕清晏冷笑:“要能管用,这么多年下来怎么才聂茨欠衔镉谜夥ㄗ樱浚∧艉愠敲咳彰ψ耪权夺利,什么都没教导侄子,闹的聂词么都不明白。” 蔡昭摇摇头:“我们北宸六派虽然也有居心叵测首鼠两端的败类,但至少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炼尸傀奴,伤天害理。” 两人再去翻其余几间石室,一间血赤糊拉的刑房,一间布满残肢断臂的杂室,还有一间绿光幽幽的丹药房。 蔡昭看的都要吐了,终于第四间石室大门打开,既无残肢也无死尸,只有石壁上铁链锁住的一个人形。 慕清晏将蔡昭按在身后,缓缓走近。 这人须发花白,身形瘦小,周身铁索缠绕,几处大穴上还插着乱魄针,若无微弱呼吸之声,他们几乎以为这也是具死尸呢。 “谁?”这人听见响动忽的抬头,声音粗哑,但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 他看向慕蔡二人,随即在慕清晏身上定住了,眼神惊疑不定,“大,大公子?你怎么来了?”微光落在青年脸上,那是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庞,然而容貌与故人酷似,但他神情冷漠警惕,全不似慕正明的平和随性。 这老人立刻察觉,“不对,你不是大公子。你…你是谁…” 慕清晏冷笑道:“原来是聂恒城的狗,你怎么被聂垂氐秸饫锪耍俊 聂恒城掌权期间,对于是否让慕正明继位的问题态度暧昧。于是教众分作两派,如仇百刚长老这样忠心慕氏的,依旧坚称慕正明为‘少君’,但拥趸聂恒城的,便含糊的喊慕正明为‘大公子’――慕清晏一听就明白了。 这老人心头一动,“你是慕清晏?你是孙若水生的儿子,你长这么大了?!” 这时,慕清晏也注意到这老人左手上生有六指,心念一转,脱口道:“你是玉衡长老,玉衡长老严栩?” 第85章(反对亲事的玉衡长老...) 当年的七星长老, 五人已殁,唯剩二者。 蔡昭记得慕清晏说过,剩下的两个, 一个是墙头草天枢长老, 另一个就是左右不站的玉衡长老严栩了。 严栩喃喃道:“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你长这么大了。那年我去黄老峰不思斋, 你还只有七八岁, 随后我就被暗算了……” 慕清晏挑眉:“如此说来,你被关了十年了。你不是对聂恒城赞誉有加么, 张口闭口‘慕氏不兴,聂氏当继’,怎么被聂锤死狗一样关了十年?” “十年?居然有十年了么。”严栩紧紧的盯着慕清晏, 浑浊老迈的双眼仿佛瞬间清明, “聂此懒嗣矗俊 慕清晏轻描淡写道:“快了吧。” 严栩又问:“孙若水呢?她死了么?” 当着人家儿子的面问他生母死了没, 蔡昭不由得感慨魔教真是画风清奇。 慕清晏下颌线微微绷紧, “……我还没想好。” 蔡昭惊讶的望向他――慕正明临终前不是要求他照看生母的么?怎么…… 严栩同样十分惊讶,然而他问出来的话却是,“大公子是不是已经过世了?” “是。”慕清晏回答短促。 严栩闭了闭眼睛, 叹道:“是被人害死的吧。” “……是。”慕清晏道, “我最近才想通。” 蔡昭张大了嘴,惊愕的望他――这些她全然不知。 “你怎么不问是谁害死父亲的。”慕清晏道。 严栩的喉头发出咳嗽般的笑声,“不必问, 不必问。大公子自幼天资卓越,偏偏生了一副点不透的性子。最终害死他的,必然是他那迂腐的仁慈。” 慕清晏沉默。 严栩道:“这几日聂炊济挥信扇来给我送吃喝, 我还当他想饿死我呢,原来是你打上极乐宫来了, 他忙于应付。请少君将老朽放下来罢,如蒙少君不弃,老朽愿意辅佐少君左右,成就宏图伟业。” 慕清晏扮着假笑,“不敢当。当年祖父骤然过世,不少教众鼓吹聂恒城越过父亲暂领教主之位,仇长老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两边僵持之际,是你力排众议站在聂恒城一边,将仇长老气的吐血。往事犹在,晚辈可担不起长老的器重。” 严栩吹胡子瞪眼:“你不用对老夫阴阳怪气,老夫一心只为神教,苍天可鉴!当年力挺聂恒城是为了神教,十年前被聂辞艚在此也是为了神教,如今愿意辅佐你更是为了神教!” 这番表白对慕清晏一点作用也没有。 蔡昭扯着慕清晏的袖子问道,“怎样,要不要将他放下来。” 慕清晏犹如看着不懂事的孩童:“要紧的是放不放他下来么?不是。要紧的是放他下来后谁背他出去。” 蔡昭眨眨眼睛。 慕清晏:“他被囚十年,又数日不饮不食,肯定虚弱非常。待会儿谁背负他出去,你还是我?我可不背这老东西。” 蔡昭立刻道:“那还是让严长老在此处再待一阵吧。十年都过来了,效忠神教不急这半会儿功夫的。” “昭昭真乖,从善如流的真快。”慕清晏摸摸她的头。 蔡昭原本以为严栩听了这番话会勃然大怒,谁知他只是犹疑不定的在自己与慕清晏之间看来看去。 “少君你…你娶妻了?娶的是这位小夫人?”严栩试探着出言。 慕清晏不自觉的抬起下巴,嘴角含笑,却斥责道:“严长老眼力不好啊,没看出我家昭昭还是未婚打扮么,不过大事已经定下了……” 蔡昭从背后拧他一把,慕清晏一脸含嗔带笑,荡漾的石室都快晃起来了。 谁知严栩忽然大叫大嚷起来:“定什么定,不许成亲!不许定亲!统统不许!你们赶紧给我分开,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慕蔡二人愕然。 蔡昭上下打量这位被铁索捆的好像扎蹄的严长老,自己狼狈不堪,受制于人,这是哪来的底气插手慕清晏的婚事。 慕清晏冷冷道:“严长老逾矩了吧,我的婚事轮不到……” “决计不成!万万不成!”严栩吼的声嘶力竭,“为了神教的千秋大计,这门亲事决然不能成!” 蔡昭忍不住道:“长老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知我有害于你们神教的千秋大计啊。”虽然,其实,这老头所料不差。 “不用知道你是谁!”严栩叫嚷道,“两百年来他们慕氏子弟的姻缘就没顺遂过,只要是自己寻来的心上人,轻则闹的家中鸡犬不宁,重则祸乱教务――概莫能外!看看他祖父和老子,就是不听老教主和仇长老的话,按自己的意思娶了妻。结果呢,有一个好下场的么!” 慕清晏脸色又青又黄,好像刚刚腌入味的酸黄瓜。 “两百年来都是这样么?就没有例外么。”蔡昭想起那面石壁上的刻画,八卦心起,“对了,你们第一代创教祖师的夫人是哪儿来的?” “慕修诀教主是中年娶妻,夫人是为神教而死的勇士留下的遗孤。所谓妻贤夫祸少,正因为夫人贤惠,慕修诀教主才创下了这不世之基业!”老头如数家珍。 慕清晏冷笑,“妇人贤不贤惠,与神教基业能有多大干系。” “当然有干系,反正比这小丫头贤惠!”严栩大叫,“老夫生平相面无数,这小丫头一看面相,就是文不成绣花女红,武不成谆谆善言,一伸手就能把鸡汤炖成涮锅水,是也不是?” 因为全部都说中了,慕清晏难得语塞。 蔡昭:……为什么要攻击我,我什么都没干。 “诶诶,那你们神教最厉害的那位慕东烈教主呢?”她岔开话题,“他的夫人如何。” 严栩痛心疾首:“妻误之祸,莫过于东烈教主!当年我教本已将北宸六派逼入穷巷,眼看就能一统天下,结果东烈教主却被对头派来的女细作迷住了心窍,撇下大好基业一走了之!哎呀哎呀,真是痛心之极,惋惜之极啊!” “你怎么这么清楚。”蔡昭好奇。 严栩晃着乱蓬蓬的头发:“老夫当然清楚,因为老夫就是本代录入神教史册的秉笔使者,老夫有什么不清楚!” 蔡昭不死心:“那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是细作,说不定是你们慕东烈教主见色起意呢。” “肯定是细作,东烈教主十四岁继位,什么场面没见过,如若不是她有意来勾引东烈教主,教主怎会不顾脸面的去大闹新房……” “慢着慢着!”蔡昭一震,“那女子有夫婿?” 严栩:“当然有哇,他们北宸六派最喜欢亲上加亲连环亲了,就是还没拜完堂。” 慕清晏冷哼一声:“东烈教主也不会无缘无故去闹婚堂的罢,必然是有前事的。” 蔡昭感慨道:“是呀,既然前事未清,就不该大张旗鼓的办亲事,偷偷拜堂不就好了么。” “……”慕清晏缓缓转头,盯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蔡昭:…… 她道:“没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咱们还是赶紧出去吧。” 在严老头撕心裂肺的怒吼声中,蔡昭扯着慕清晏的大袖子出了那间石室。随后他俩又摸了两间石室,终于在第三间找到上至地面的阶梯,于是拾阶而上。 出口在一间锦绣堆砌的议事堂中,风格是聂大侄子喜爱的奢靡浮华之气,当中地上还摆放着一尊四足烛龙盘旋云霓的大香炉,淡红色的靡靡烟气一缕缕的从中冒出。 慕清晏上前一脚踹翻之,拉着蔡昭迅速离去。 从极乐宫后门出来时,正是天光大亮。蔡昭在黑暗的地下待的久了,乍见天光有些眩晕,慕清晏却适应的极快。蔡昭转念一想,不由得暗暗心酸。 他们飞速赶去极乐宫前殿,两派人马正在对峙。 一边兵强马壮却气急败坏,当头的正是游观月。经过一夜半日的激战,他衣衫破损,头冠歪斜,手上的游龙剑血迹斑斑,可见激战之酣。 另一边却只剩寥寥数十人,他们形容狼狈,堵着极乐宫前殿大门不肯挪开,稀稀落落叫嚷着,其中当头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汉子。 此时他正狡言威胁着游观月,“……你们听好了,慕少君已被聂教主困在里头了,刀口就压在他脖子上呢!你们胆敢强攻,我这就传信进去,将你们少君剁个稀巴烂!” 游观月既不肯全信,也不敢全不信,只能绕着圈子诱使对方开门。 “这家伙谁呀。”蔡昭轻声问。 慕清晏:“聂瓷肀吖气的男宠。” 真人既现,小丑自得退场。 慕清晏长袖挥动,一阵劲风般从后方袭去,毫无预警的将那伙残兵败打了个稀巴烂,游观月等人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助阵。 等蔡昭踱步过去,战事刚好结束。 慕清晏立刻喝令游观月等人撞开前殿大门,一路奔向韩一粟设计将他们陷落于地下的那座宴会厅。因机括将铁门牢牢顶住,连十三等人如何撞击都不得破开,游观月擦着汗道:“少君稍等,待卑职去调取攻城门的大锤来……” 蔡昭却是等不及了,“不必这么麻烦。”旋即抽|出腰间艳阳刀,从两扇门之间的缝隙中劈下,霎时间金红云霓洒出,被机括顶住的数道铁门栓根根断裂。 连十三等人看的目瞪口呆,叫好连连,游观月叫了两声好后似乎认出了艳阳刀,惊疑不定的去看慕清晏。 厅门一开,连十三按照慕清晏的吩咐,率众用铁锤将坚实密封的铁板地面砸开一个大洞,露出下方空洞的漆黑一片。 游观月命人悬灯下去照亮后,才看见下面狼藉不堪,被韩一粟的黑火|药炸出来的残垣断壁,混合着o@掉落的碎石,腐尸以及整池的蚀骨天雨,腥臭不堪,尸气冲天。 幸亏那间安装机括的石室也被炸裂开来,其中有两块没被炸碎的巨大石板横搁在毒液池子中的断柱上,于惠因上官浩男等人便艰难的缩在这两块大石板上。 然而随着石板下的尸首逐渐被蚀骨天雨彻底消融,毒液渐渐漫了上来,倘若救兵再晚来半个时辰,所有人怕都要丧生在这毒池中了。 游观月立刻让手下放绳梯下去救人。 这些人中情形最好的是于惠因与上官浩男,前者只受了些轻微撞伤,后者只有大腿被划出几道血痕,他二人将其余人一一捆上绳梯,最后才攀绳而上。 蔡昭看见宋郁之躺在担架上没有声响,着急的想扑过去查看。 一道紧迫的目光从侧面射来,她连忙中途改道,用力拍打上官浩男的肩膀,“没想到上官坛主你的修为如此高深,厉害厉害!”她心里清楚,自己越不在意宋郁之,慕清晏便会越尽心的替他疗伤。 可怜上官浩男险些被她把肺拍出来。 李如心母子身上未受什么伤,但惊吓不小,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 情形最糟的是聂础 之前他被胡凤歌一脚踢下毒池,半个身子浸没在蚀骨天雨中,于惠因为了保他性命,只得在蚀骨天雨蔓延他全身前迅速切下他一臂两腿。经过一整夜的煎熬,失血过多的聂匆咽瞧若游丝,命悬一线了。 慕清晏面若寒冰:“抬下去好好救治,别叫他死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情形第二糟的却是胡凤歌与宋郁之。 胡凤歌脸上身上皆是被火|药炸裂形成的焦灼伤痕;宋郁之的前胸,后背,双臂以及头部均在炸裂时受到剧烈撞击;两人此刻皆是昏迷不醒。 蔡昭大惊。 “宋公子是为了救我与思恩小公子才致如此的。”上官浩男低声道,“石室被炸开时,胡长老因为离窗边最近,即刻被炸伤倒地。谁知韩老狗埋的是连环炸,一雷接着一雷。我刚将胡长老扯到身旁,周遭的炸雷便将石头屋顶轰碎了,半边屋顶向我和李夫人母子压过来。” “于惠因只来得及扯开胡长老与李夫人,眼看我要被巨石砸入毒池,宋公子挺身顶住落石,让我得以抱着思恩小公子逃开,他自己却被砸成重伤。” 蔡昭察觉到他言语中称呼的异样,“你,你已经知道三师兄的身份了?” 上官浩男神情复杂:“是宋公子昏迷前自己说的。他说,他原只是为了不给家门惹麻烦才用的假名。但我表叔与七舅姥爷皆死于他外祖父尹老宗主之手,他就不能再隐瞒我了。让我有仇报仇,不用顾忌。” “表叔和七舅姥爷?” 上官浩男挠头:“就是瑶光长老和开阳长老啊,一个从我爹那边算,一个从我娘那边算。” “看来令尊令堂之间隔的辈分不少啊。”蔡昭看着被平稳抬走的宋郁之,打趣起来。 上官浩男望着宋郁之离去的方向,感慨道,“小时候常听人说,北宸六派皆是卑劣狡诈的奸险小人。他们正大光明的对决不过,便使了鬼祟伎俩害死了我表叔和七舅姥爷。不曾想,他们之中也有宋少侠这样磊落傲气之人。” 虽说他们身处地下毒池,头上是密封严实的铁板,四周的洞口又被碎石堵住,但只要身形自在,总有逃出去的机会。然而天摇地动的那一刻,宋郁之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救了他与聂思恩――两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人。 上官浩男不能说是不感激的。 待此处收拾停当,蔡昭颇有良心的让人去将那个讽刺自己不贤惠的玉衡长老抬出来,转头之时,正听见慕清晏正在吩咐游观月。 “聂吹牡胤蕉裥牡暮埽观月你回头找人好好清理罢。其余人等你看着安置吧。胡长老与昭昭的师兄,务必好好疗伤。” “去将孙夫人带过来。”他神情淡漠,语气平静,“我去祖父母与父亲的旧居中落脚,将孙夫人,还有聂矗都带过去――” 一日一夜未曾休息的青年不见丝毫疲惫,晶亮的黑瞳微微放大,缓慢的语气中透着几分期待已久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