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冲喜》 第1章 恰羊腿 大盛皇帝为太子请求和亲的消息传到西羯时,小王子延景明正在母妃宫中切阿兄新烤的羊腿。 羊腿烤得外脆里嫩,油汪汪的酥皮撒上一层孜然,延景明叼上一块羊肉,心里还在想,西羯只有一个公主,是他五年前方出生的阿妹,而大盛的太子都已经十九岁了,这和亲一定是谈不成的。 可西羯王唉声叹气看着他,道:“阿崽,多吃点,中原的羊腿没有家里的香。” 延景明:“?” 阿兄也主动为他切了一块羊腿,愁眉苦脸说:“今天你想吃多少羊腿,阿兄都给你烤。” 延景明:“??” 最后是他的母妃天河大妃慈爱摸了摸他的头,道:“景明,此去路途遥遥,艰辛困苦——千万记得给母妃多寄些蜀中的辣子鸡。” 延景明:“???” 延景明看着众人满是怜爱的眼神,默默叼着羊腿,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大盛民风开放,兼容并蓄,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是可以成婚的。 延景明:“……” 延景明嘴里的羊腿,忽然就不香了。 …… 延景明在母妃宫中啃完了阿兄烤的三根羊腿,一面听母妃絮絮叨叨同他讲故事。 这故事他早听母妃说了千百遍,到如今他简直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 故事的开端恰逢大盛灾年,那时天河大妃还未满十岁,只是一个在街上流浪的乞儿,若不是侯府小姐的一捧白米,她恐怕已与兄长一道饿死在街头。 而后她的兄长参军,沙场浴血不要命拼出了一个异姓王,她也做了一段时日的女将军,同西羯王一见钟情,方才受封天河郡主,前往西羯和亲。 故事的最后,那位候府小姐嫁给了圣上,成了大盛的皇后,只可惜红颜薄命,侯府小姐体弱多病,最终未曾撑过孕时难产。 就算如此,天河大妃也仍旧记得当年的那一捧白米。 她抚着延景明的头,一字一句认真吩咐。 “母妃没能来得及将那捧米还给她。”天河大妃低声说道,“如今你去中原,一定要代母妃保护好太子哥哥。” 延景明其实分不清一捧大米和保护好中原太子之间有什么联系,只不过他一向很听母妃的话,他点了点头,答应了母妃的要求,原以为母妃会开心一些,可却见母妃微微敛眸,面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这神情延景明见过许多次,他知道,对母妃而言,这副落寞神色,代表着思乡。 “母妃已很多很多年不曾回去了。”天河大妃轻声说道,“中原是母妃见过最好的地方。” 延景明点了点头。 他听母妃提起过许多次。 中原不像西羯,除了草原便是黄沙,中原有天下最险峻的山峰,最广阔的平原,最无瑕的雪山,还有天底下最浪漫的诗人。 此刻他站在西羯的王宫之中,眼前仿佛已看见了中原波澜壮阔的景致,如同一幅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那上头的一草一木,都是母妃曾教他吟过的诗—— “好孩子,等你到了中原,记得多给母妃寄点儿蜀中的辣子鸡来撒。”天河大妃流下了思乡的口水,“西羯吃不得辣,娘嘴里头味道淡得都莫法辽。” 延景明:“……” …… 到了送亲当日,延景明抱着一个硕大的金瓜出门了。 延景明很茫然,来接亲的大盛使臣也很茫然。 天河大妃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只得讪笑一声,低声同延景明解释,道:“景明,母妃本来是想为你打一套金饰的。” 大盛追崇厚嫁,金饰是再常见不过的陪嫁之物。 可延景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金瓜。 很沉。 很大。 连他都抱得略有些累,抡起来一定能砸死人。 天河大妃又尴尬笑了笑,道:“可你知道,咱们的铁匠,他……他不太行。” 延景明:“……” 西羯尚武,多以游牧为生,临近几国无一是他们的对手,可他们同样不擅工艺,作战时的武器尚且万分粗糙,更不用说这需要精细工艺的饰物了。 “母妃也没有办法,便只能让工匠为你打一个金球了。”天河大妃满面哀愁,还试图强行赋予它寓意,道,“球……球……你看这金球如此圆润,那便是象征圆满,大盛天子会明白母妃的用意的。” 延景明:“……” 延景明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金瓜。 圆……椭圆也是圆。 润……表面歪歪扭扭,条纹遍布,看起来还真不怎么润。 延景明疑惑看向天河大妃,天河大妃沉默半晌,终于放弃挣扎。 “你就跟他说这是个哈密瓜。”天河大妃疲惫捂脸,“在我们西羯,大家都黑喜欢吃哈密瓜儿。” 延景明:“……” …… 西羯小王子延景明,抱着母妃为他打的纯金哈密瓜,踏上了前往大盛的和亲路途。 西羯很看重这次与大盛的和亲,特意派了大王子延春入大盛朝拜,并一路护送跟从,西羯往大盛路途遥遥,和亲队伍行了五月有余,方才抵达大盛京城。 大盛礼节繁琐,延景明晕头转向,今日被引去见这个人,明日又被带去见那个人,而他的汉话说得很不好,也实在弄不清眼下情况,只是迷迷糊糊听说他此番来大盛,不仅是和亲,好像还是冲喜。 那大盛的太子已病了三四年,太医院束手无策,而大盛天子崇仙尚道,不知从何人处听闻了民间偏方,令人推算了太子生辰八字,得知可破此局之人,在西域诸国。 如今大婚之日已定,延景明却始终不曾见过大盛的太子,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太子究竟病得有多严重。 他听闻大盛婚前要避嫌,听起来还有些离谱,反正他不懂中原的这些弯弯绕绕,他只觉得母妃说得没有错。 中原的糖醋鱼好吃,中原的小酥肉好吃,中原的油焖大虾也好吃! 就是菜量有点小,孩子根本吃不饱。 …… 大盛太子温慎之,一向是偷溜出宫的好手。 前些时日,他听闻父皇为他定亲冲喜,选中了西羯的小王子,打从那日起,温慎之便十分担忧。 他喜欢美人,可若他没有记错,这西羯尚武,说人人均是以一挡百的力士尚不为过,更不用说那西域胡人个个眼如铜铃,身高九尺,壮硕如牛,听闻还极易显老,满脸的络腮胡子,他实在难以接受。 而今日上朝,父皇仍旧抱病不来,他照常与忠孝王一道代理政务,却听鸿胪寺少卿同典客署的私下议论,说西羯王子人高马大,站直身体几乎要撞上门框。 温慎之简直不敢想象他二人的婚后之景。 依照大盛婚俗,亲迎之前二人不可相见,可温慎之忍不住,他原是想溜去平康坊逛一逛,上回他醉酒留了副画在那儿,还差几笔画完,现今却不想过去了,他只想混进驿馆,偷偷看一眼那位西羯的小王子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秦右卫率原想拦住他,反被他顺走了腰牌,等他换了便装到驿馆之外,正想借腰牌混水摸鱼,便见一名金发碧眼的大汉从内出来,那驿馆外看门的小吏见那人便行礼,口中似乎还唤着此人的名姓。 温慎之离得远,他只听清了几个字。 延……西羯……王子。 可这几个字,也已经足够了。 温慎之心如死灰。 延是西羯所赐汉姓,温慎之听宫中人说过,天河郡主和亲之后,因思乡而给每个孩子都起了汉名,而姓延的西羯王子,除了他的太子妃,还有谁? 温慎之不由认真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位壮士。 身高九尺,胸肌贲发,大臂粗壮,腰如铁桶,人似高塔,一脚好像能踢死两个他。 完了。 温慎之觉得,自己的婚后生活,可能会有一点点的……不太圆满。 …… 温慎之失魂落魄,决定还是折返去平康坊看一看。 毕竟要迎娶这样太子妃,往后他若是敢去平康坊,也许连腰都要被打断。 他绕到驿馆后侧,听闻一阵窸窣异响,再抬起头,正见树梢一晃,一名金发少年轻巧翻过墙头,砰地一声砸在他面前。 确切地说,是那少年一时手滑,怀中圆溜溜的包袱猛地砸在地面,而他紧张不已,将那包袱一把抡起抱紧,而后再抬起头,惊恐不安地看向温慎之。 两人均是微微一怔。 方经历过九尺太子妃的剧烈打击,温慎之看着眼前的异族少年,倒略有些割裂一般的错乱感。 金发碧眼,肤色白皙,身姿纤弱,完完全全就是温慎之最爱画的那款异族美人。 延景明也愣住了。 他趁着阿兄出门,偷溜出驿馆买吃的,又害怕无人看守金瓜丢失,这抱着金瓜刚刚翻过墙,就一眼看见了一个生得这么好看的中原公子。 好像有些清瘦,却又并非他这些时日所见中原读书人那般的孱弱。 延景明很少看见生得这样好看的人,他有些紧张。 而西羯之人说话向来直白,他单手揣瓜,挠了挠脑袋,小声以并不标准的汉话叽里咕噜说道:“泥……泥长得真好看。” 温慎之一怔,不由失笑,道:“你觉得我好看?” 他是太子,身居高位,夸他文才的有,夸他礼德的有,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如此直白地说他生得好看。 延景明仍在不住点头。 “我母妃……我阿妈教过我一句诗。”延景明偷溜出驿馆,决定掩饰身份,及时改口,快速念出天河大妃教他的诗,“回眸一笑百媚生——” 他好像有些忘词。 温慎之并不觉得冒犯,他唇边笑意渐深,只是觉得眼前这名异族少年,用着并不熟练的汉话念诗,实在有趣极了。 他抖开折扇,微微阖目,低声提示,几乎已要跟着延景明念出这诗的下半句来。 温慎之:“六宫粉……” 延景明:“——六宫冰粉香甜色!” 温慎之:“……” 延景明满意点了点头。 “窝饿了。”延景明开开心心说,“窝带你去吃冰粉吧!” 温慎之:“???” 第2章 恰冰粉 温慎之带延景明去西市吃了冰粉。 他时常偷溜出宫,对京城颇为熟悉,一面却还忍不住还在心中想,这异族少年未免太过天真单纯了,如此便跟着头一回见面的人跑了,也不担心自己遇见的人是拍花子。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离谱,近来京中并不太平,若这少年是刺客,那他恐怕今日就要交待在此处。 可他见异族少年看见冰粉便兴高采烈,那副不加矫饰浑然天成般的模样,着实令久居深宫见惯人心险恶的温慎之心动。 他支着下巴,看异族少年用勺子戳着碗中的冰粉,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你是哪国人士,叫什么名字?” 延景明戳冰粉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听阿兄说过,中原人,很危险,出门在外一定要多一些心眼,不可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哪怕那个人长得好看也不行。 他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就是西羯王子。 于是延景明咽下一口冰粉,认真同温慎之说:“窝叫阿花,素西羯人。” 温慎之:“……” 西羯人!西羯有这样的美人!那为什么他的太子妃就是个壮士呢! 温慎之很心痛。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缓了缓心神,又问:“你可是随西羯送亲队伍入京的?” 延景明眨着大眼睛,略微有一些没听懂这个漂亮中原人的汉话。 温慎之原想再问,见延景明揣着瓜往腿上收了收,他一时好奇,又问:“你这是抱着何物?” 温慎之方才便觉得有些奇怪。 这少年拎着这么大一个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而那少年走到哪儿都不肯放下,倒也不知这包袱中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难免有些好奇,可不想他开口一问,延景明反倒是将包袱抱得更紧了一些,有些紧张,道:“是……是个瓜。” 他当然要紧张! 金瓜是瓜没错,可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瓜! 他们西羯远没有大盛富庶,这么一个金瓜对他们而言,几乎已算得上是举倾国之力,无论如何,他们是拿不出第二个金瓜来了。 延景明知道,此番和亲,大盛送了他们许多东西,而他们陪了这么个金瓜,母妃令他护好陪嫁之物,他便恨不得日夜将金瓜抱在怀中,哪怕偷溜出门找些吃的,他都担心会有不会有人顺走了他的金瓜。 可不想他这么一说,反倒是令温慎之更加好奇,温慎之放下茶盏,正要询问,一句话未曾出口,忽而听闻店中伙计惊叫,他抬起头,正见一名黑衣蒙面的壮汉提着亮闪闪的大刀,正从房梁上翻身而下。 这场面,温慎之见得实在太多了。 从他受封太子起,隔三差五便要见有人提着大刀来找他,只不过以往他身后大多跟着亲卫,这场面大多也只发生在他以太子身份示人时,他偷溜出宫遇刺,还真是头一遭。 温慎之虽病了多年,鲜少再习骑射之术,可他毕竟反应机敏,退却数步,还未到安全之地,忽而便听闻那异族少年一声惊叫。 糟了。 温慎之记得那少年纤弱的身姿,他觉得这少年看起来不会武,他而今退开,那少年便要遭殃,温慎之匆忙回首,正见延景明惊恐拎起怀里的瓜,一把抡起砸在了刺客身上。 肋骨断裂的声音如此清脆,温慎之不由缩了缩脖颈,眼看着那刺客如飘飞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跌到街上,呕出几口鲜血,引路人尖叫不已,而少年手中的包袱也终于不堪重负,豁出一个破口,从中滚出了一个金灿灿的大瓜,吨地一声砸在温慎之脚边。 温慎之愣住了。 他看着地上金灿灿的大瓜,觉得这玩意……应当不能吃,像是纯金打造的,可这么大的纯金之物,正常人应当都拿不起来,这异族少年却拿得极为轻松,如此看来,这玩意应当是中空镀金的。 温慎之看了看自己脚下的金瓜,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悟了。 京中好蹴鞠,温慎之未病之前也会一些,他看那大瓜在自己脚下,下意识便以足推行,想令这瓜滚到少年脚下。 他轻轻一踢,那瓜纹丝不动,温慎之皱眉,想镀金镂空的金瓜也是金瓜,应当很沉,他便用了些劲,用力一踢—— 金瓜窝在原地,稳如泰山。 温慎之一把扶住了一旁廊柱,脚尖疼痛不止,那一下简直像是踢在了铁墙之上,可他看那异族少年朝他跑来,他只能勉强面带微笑,竭力神色平静,坚持不丢大盛须眉的脸面。 他甚至开始怀疑此刻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个镀金镂空的金瓜。 延景明很惊慌。 “他他他……泥们中原……介么可怕的吗!”延景明委屈道,“他是不是想来抢窝的瓜。” 语毕,延景明伸出手,拍了拍金瓜上的灰,而后单手将瓜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扯着破损的包袱皮一把盖上,而后松了口气,道:“还好没坏。” 温慎之:“……” 温慎之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太简单。 他蹙眉看着眼前的少年,问:“这瓜……多重?” 延景明也皱起眉,认真想了片刻,小声嘟囔,道:“两只……三只羊?” 他是真不知道中原量重的单位,只觉得这瓜好像同两三只羊差不多重量,掂在手里或许还会再沉一些,他也分不清,随口一说,再抬头时,便见温慎之神色一凛,满是敬佩。 “你……”温慎之一顿,立即改口,道,“这位……阿花美壮士?” 延景明不由一怔,壮士二字,在西羯可是对男子极高的褒扬,而这中原人一见面就这么夸他,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抽出一只抱着瓜的手挠了挠脑袋,小声道:“我不是壮士啦,母……我阿妈说了,我在我们家,就是个小废物。” 语毕,他还要伸出一个小拇指,以表示他在西羯到底是如何一个卑微的美丽废物,可不想他越是如此说,温慎之的神色,便越发凝重。 温慎之:“……壮士不必谦虚。” 他的目光,离不开延景明单手拎起的金瓜。 看吧,他就说吧! 西羯人尚武,各个都是以一挡十的猛士,这么一个柔弱少年尚且如此,他的太子妃……他身高九尺的太子妃…… 温慎之不敢想下去了。 他捂着额头,靠在那廊柱上,一时心神俱疲,难以承受当下的痛苦,连头都有些抽痛起来,而街上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想来要不了多久便会引来巡使注意,他深吸口气,勉强起身,还想着有人来时拿秦右卫率的腰牌充数,可万不想人群一分,朝外走进来的人,竟然就是秦卫征。 温慎之咳嗽一声,整整发冠仪表,便见秦卫征带着数名亲卫下跪行礼,道:“属下护主来迟——” 温慎之面部红心不跳,抖开折扇轻轻摇一摇,再同秦卫征一笑,直接打断秦卫征的话,道:“秦右卫率,真巧。” 秦卫征满额细汗,像是憋着满腔怒火,又好似惊慌之心已定,他丢了腰牌,又丢了太子,在京中寻了太子一日,将太子平常惯去的地方都跑了一遍,未曾想最后竟然会在这路边小摊上碰见温慎之。 可他不善言辞,憋了许久,也发不了火,只是闷闷道:“殿下,您莫要胡闹了。” 他伸手,温慎之从善如流,立即拿出右卫率的腰牌,交到秦卫征手中,道:“你以后将东西收好一些,腰牌这等重要之物,若是弄掉了,很麻烦的。” 秦卫征:“这腰牌明明是……” 温慎之又压低声音,道:“今日是我看见了,帮你收好了,下次若是再丢了……小心父皇罚你。” 秦卫征:“我……属下……” 他辩不过温慎之,在心中酝酿了好一会儿说辞,正要开口反驳,那边温慎之忽而一合折扇,捂住胸口,往廊柱上一倚,假装病发,开口便道:“秦右卫率,孤身体不适,你先送这胡人少年回驿馆,再带孤回东宫——” 他扭头,正见延景明将金瓜置在膝上,再往口中塞满了凉粉,将腮帮子挤得鼓鼓囊囊的,睁大了那双猫儿似的绿眼睛看着他们。 温慎之心中一动,好似被一只猫儿勾着爪子挠了一下,他正要开口,秦卫征已猛然一顿,匆忙拦在温慎之面前,像是要将温慎之护在身后一般,倒令温慎之有些莫名。 “秦卫征。”温慎之压低声音,道,“他不是刺客,刺客在街上躺着呢。” 秦卫征有些紧张,道:“殿下,你们不能见面的。” 温慎之一愣:“不能见……谁?” 秦卫征这才转同延景明行礼,道:“小王子,您不能离开驿馆,属下这就派人送你回去。” 延景明想,反正也已被人认出了身份,他便决定直白一些承认,只是他不理解眼前这人为什么要对他又鞠躬又下跪,他有些慌,伸手去扶此人,还喃喃道:“介里是中原,你唤我汉名就好啦。” 秦卫征:“属下不敢僭越。” 延景明听不懂最后那两个字。 他还是接着自己的话,道:“窝叫延景明,里叫什么名字啊?” 秦卫征:“……属下秦卫征,是太子右卫率。” 延景明:“啊……右蟋蟀?” 秦卫征:“属下是太子亲卫——” 话音未落,终于回神的温慎之从秦卫征身后探出头来,有些愕然,道:“你就是延景明?” 延景明眨巴眨巴眼睛,点头,问:“里是谁啊?” 温慎之:“……” 秦卫征:“……” 秦卫征一把将温慎之的头按了回去。 “殿下!大婚之前,你们不可以见面!”秦卫征大声说道,“小王子!您不可以出现在此处,属下这就派人送您返回驿馆!” 延景明撇了撇嘴,嘟嘟囔囔道:“孩子还小,窝还没有吃饱。” 温慎之抖开折扇,细碎念叨道:“来都来了,我也没有看够。” 秦卫征:“……” 第3章 恰烤鸡 秦卫征毕竟只是下属,还需听太子调令,若温慎之真不愿意回去,他也没有办法。 他只能令人拖走了那刺客的尸体,清洗干净地上的血迹,派人四周巡查可还有刺客余党,而后便拄着长刀面无表情站在这小摊之外,如同一尊门神,一动不动。 他心累。 他最清楚太子诡辩的口才,他不想同太子争执,只能希望此事千万不要传到忠孝王温恭肃耳中,否则太子身边的所有人,只怕都难逃责罚。 秦卫征满心忧愁,苦思冥想该要如何隐瞒,温慎之倒是心情颇好,正笑吟吟支着下巴,认真看延景明吃饭。 温慎之觉得很奇怪。 延景明身材纤细,又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如此能吃,那么多碗冰粉,对他而言好像不过只是垫垫肚子的开胃小菜,一股脑全吞下肚子,他却仍意犹未尽。 这食量,莫说是同龄少年,只怕来个壮汉,也都比不过他。 这毕竟是温慎之将要大婚的太子妃,温慎之觉得自己不能饿着他,便令此处商贩再多上些菜,只可惜此处只有些寻常糕点,以及……两只烧鸡。 延景明一点也不嫌弃。 他看着中原的食物便觉得神奇,只觉得实在怨不得母妃如此思乡,有这么多好吃的,谁能不思乡呢? 那店家知是来了两位贵人,将东西上来时,还学着京中最好的极乐楼的伙计,认真同延景明介绍,道:“小郎君,这是白糕与烧鸡,小店破陋,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 延景明却一瞬来了兴趣。 延景明:“窝娘教过窝的!” 他认真念叨,摆出一副将要吟诗的模样,温慎之下意识便抖扇挡脸,总觉得接下来定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两只烧鸡鸣翠柳。”延景明字正腔圆道,“一行白糕上、青、天!” 店家:“啊?” 温慎之:“……” …… 温慎之遣退店家,决定好好关心一下未来太子妃的基础教育问题。 “这诗都是你母妃教你的?”温慎之微微蹙眉,“天河大妃?” 延景明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了白糕,一面不住点头。 温慎之委婉道:“这诗句……好像有些不太对。” 延景明不解。 温慎之记得很清楚,天河郡主出身将门,同她兄长一般,虽骁勇善战,肚子里却并没有多少墨水,既是如此,那念错几句诗,似乎也很正常。 “这句诗谈的是春景勃发,与你所言多少有些出入。”温慎之道,“烧鸡不能鸣柳,白糕也上不了青天。” 延景明只勉强听懂了后半句话。 温慎之:“这句诗,本该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延景明问:“黄梨,白露?” 温慎之只觉孺子可教,不由点头,甚至想更深入地同延景明解释这一句诗的含义。 “黄梨是什么梨?”延景明疑惑询问,“它甜吗?” 温慎之:“呃……” 延景明又认真说道:“白露听起来也很好喝。” 温慎之:“……” 温慎之想放弃了。 延景明又说:“窝母妃还教过窝一句和烧鸡有关的诗。” 温慎之:“你不必……” “醉里挑灯看剑。”延景明开开心心举起脆香脆香的烧鸡鸡腿,大声道,“梦回中原恰鸡!” 温慎之:“……” 天河大妃,可真是个妙人。 …… 店家又端上几盆白糕,延景明终于填饱了肚子。 他吃饱喝足,自然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温慎之决定亲自送他到驿馆之外,秦卫征却恨不得立即拖着温慎之返回东宫,以免忠孝王发现了今日的荒唐之事。 可未等他上前劝说,温慎之已引着延景明出了门,一面还温和与他道:“我送你回驿馆。” 延景明不住摇头,道:“窝记得回去的路。” 他可是偷溜出驿馆的,回去时自然也要爬墙回去,既然是爬墙,那当然也不需要别人来送,人一多目标就大,要是被阿兄发现了……他怕阿兄揍他。 温慎之改了理由,道:“我正巧顺路。” 延景明继续摇头“窝阿兄会生气的。” 温慎之却坚持:“你放心,我在此处,他不敢同你发脾气。” 延景明:“……” 延景明有些感动。 他觉得这个中原太子带他吃饭,很有文化,又要送自己回家,他肯定是个大好人。 他终于点了点头,又解释道:“窝要翻/墙回去的。” 说到翻/墙,温慎之好似突然就同他有了共同语言,忍不住道:“东宫就没有我没翻过的墙。” 秦卫征:“……” 秦卫征忍不住进言劝说,道:“殿下,您不能进驿馆。” 温慎之只顾笑吟吟看着延景明,一面道:“就送到墙下。” 秦卫征:“……” 延景明已揣起破包袱皮包裹里沉重的金瓜,秦卫征无可奈何,只得快步上前,原想帮太子妃去提手中的重物,可不想延景明反倒是将金瓜抱得更紧了一些,认真说道:“窝自己来就好。” 这金瓜可值几千只羊,又辣么沉,他觉得右蟋蟀身材单薄,一不小心便要将金瓜砸坏。 他害怕。 …… 西市距驿馆不远,他们要不了多久便到了驿馆外。 延景明绕到驿馆后翻/墙,不想正撞见了西羯大王子延春返回此处。 几人在驿馆外碰了个正着,延春眉头一皱,却并未如延景明所想的一般生气。 他甚至未曾将注意力放在延景明身上,只是略有些紧张地看着秦卫征,一面道:“秦右卫率,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汉话远比延景明要好,听起来着实顺耳多了,而温慎之想着他那九尺有余的身高,以及方才自己险些误以为他才是自己未来的太子妃,心中微妙之感更甚,又觉庆幸万分,免不了多抬头打量了延春几眼,二人目光相对,延春觉得他有些眼熟,迟疑开口询问秦卫征,道:“秦右卫率,这位是——” 秦卫征只得压低声音,以免被他人听见了他们交谈,一面同延春低语道:“大王子,这是太子殿下。” 延春有些震惊,他听中原礼官说过,依照中原习俗,这位太子是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 他难免一怔,而延景明站立一旁,眼见着右蟋蟀都已主动介绍了温慎之,他便眨巴眨巴眼睛,一面跨前一步,认真道:“这素窝阿兄,西羯大王子延春!” 延春挠了挠脑袋,想着或许是中原礼官弄错了,太子和太子妃婚前也是可以见面的,一面爽朗一笑,道:“太子殿下,你来得真巧,你母妃刚刚来了此处——” 温慎之眸光微沉,神色好似忽而便冷了下去。 延景明睁大双眼看着他,倒还觉得自己花了眼,同他说笑了一路好脾气的中原太子,怎么忽而便好似变了一个人。 可那神色不过片刻,温慎之已笑着解释道:“大王子恐怕弄错了,她并不是我母妃。” 他知道,延春口中所言之人,应当是当今最受盛宠的荣皇贵妃。 荣皇贵妃膝下也有一名皇子,恰与他年岁相仿,二人也并不交好,自他病后,荣皇贵妃野心昭昭,简直恨不得立即将自己的皇儿捧上太子之位。 温慎之原还想陪延景明进驿馆看看,可他不想被荣皇贵妃捉了话柄,只得缓缓后退了数步,回到秦卫征身边,方才又复了先前那副温吞清寡的模样,微微同延景明一笑,道:“中原礼数繁多,不好违背,我还是偷溜出宫的……” 延景明立即便懂了,他认真点头,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泥放心,窝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少年人摆着如此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如同警觉的小兽,实在令人不由侧目,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心动,温慎之好容易才移开目光,看向延春,却正见延春正在点头,甚至还举起蒲扇一般大小的手,用力拍了拍自己雄厚的胸口,竭力压低自己粗犷的声线,憋出气声一字一句认真道:“殿!下!放!心!” 温慎之:“……” 秦卫征已令人将车马引了过来,恭请温慎之折返回宫,温慎之走到马车之前,却又顿住脚步,回首看向延春与延景明二人,像是实在忍不住心中憋了许久的疑问,忍不住低声开口问道:“大王子,你汉名……唤作延春?” 延春认真点头。 温慎之仔细自己所见与和亲有关的文书,不知为何,他总记着那文书上,西羯大王子好像名叫延春和,这二字正好与景明二字呼应,因而他一贯是如此记着的,可见了本人,他方觉得有些不对,不免再看向延景明,问:“你二人的汉名,可是天河大妃所起?” 延景明点头。 温慎之:“可有典故?” 延景明认真点头。 温慎之心中隐隐有些古怪之感,却实在忍不住尴尬询问,道:“莫非……是春和景明四字?” 延景明用力点头。 他看温慎之神色古怪,心想,可能再有文化的中原人,都会有自己不了解的地方。 没关系,他可以进一步解释! 于是延景明跨前一步,握住阿兄粗壮的胳膊,以另一手指了指阿兄,道:“春。” 温慎之:“不必多说,我明白了……” 延景明又指了指自己。 延景明:“和。 温慎之:”……“ 秦卫征:“……” 延景明:“景明。” 温慎之说不出话。 天河大妃,果真是个妙人。 第4章 米有吃的 延景明跟随延春返回驿馆,心中忐忑不安。 今日他偷溜出了驿馆,他担心阿兄会生他的气。 可不知为何,今日见过温慎之后的延春,看起来好像心情极佳,压根忘了追究延景明偷溜出驿馆一事。 他很欣慰。 自他的弟弟开始拔高长个之后,延春就一直很忧愁。 西羯男子人均身高八/九尺,自少年时起便已身强体壮,膀粗腰圆,那可是西羯流传的经典审美,没有人能抵御这般西域猛士的诱惑。 可延景明不一样,西羯女子大多都有七八尺身高,延景明如今十七岁,却连同龄的西羯小姑娘都比不过,更莫要说什么虎背熊腰肌肉虯结了,他连络腮胡子都长不出来,令王宫上下都很是担忧。 延春恨啊。 他恨铁不成钢,又想弟弟说不定是因为缺乏锻炼才长不高的,平日天河大妃和西羯王都对延景明太过宠溺,可身为大西羯的男儿,锻炼怎么能如此懈怠呢! 于是延春恨不得按着延景明的头,逼着他勤加锻炼,从一手碎十砖,到草原赛马疾奔,直到延景明十七岁生辰时,他轻松扛起了王宫前数百斤的大鼎,却仍旧不曾长到八尺身高,也没有壮实肌肉,延春这才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西羯人尚武,勇猛壮士才格外吃香,如延景明这般的人…… 延春觉得,自己的弟弟这辈子,可能是找不到媳妇了。 可来了中原后,事情好像突然就不一样了! 中原人开明啊!有没有媳妇根本无所谓!哪怕没有媳妇,他也能和男人成婚! 这中原太子虽然是个病秧子,可好歹长得高,还是个了不得的文化人! 延春很崇拜文化人。 西羯人尚武,也的确能打,可连口铁锅都打不出来,只能靠放羊养牛为生,连生意都做不起来,国家上下穷得叮当响,真要打起战,他们也做不出盔甲,所用的武器大多也都是粗糙不已的狼牙棒和大砍刀,这些年越过越穷,若不是大盛偶有接济,真不敢想接下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延春越想越满意,觉得这实在是门好亲事,至于太子的身体——一看就是中原人缺乏锻炼,等大婚成亲后,让延景明按头逼太子手碎石砖同马赛跑便好了! 多多锻炼,太子总会变强的。 …… 延春心不在此,等带着延景明回到驿馆之中,他又想起那位荣皇贵妃来了此处,他赶回驿馆,原是要去见荣皇贵妃的。 既然延景明已回来了,延春便决定带着延景明一道过去,毕竟往后延景明同太子大婚,那与荣皇贵妃也是一家人,一家人总该是要提早见一见的,若能早些搞好关系,延景明在中原也能过得开心一些。 于是延春打起精神,昂首挺胸随着驿馆之中的仆役,朝着院中花园走去。 据说荣皇贵妃正在院中小亭品茶,可延春方到院外,便被随行至此的宫人拦住了,只说后宫内眷,本不宜亲见外人,哪怕今日要与未来的太子妃相见,也该是以珠帘相隔,更该尊卑分明。 延景明搞不懂中原人的弯弯绕绕,更是干脆没听懂这宫女姐姐的汉话,反正他看阿兄没有反对,便觉得此事应当是有道理的,他便乖巧同阿兄一道站在这花园外头等候。 他当然不明白,在皇贵妃眼中,这一招,叫做下马威。 荣皇贵妃与太子毕竟不和,她如今又颇受皇宠,在后宫之事上,连太后都得给她几分薄面,而今太子要大婚,这新太子妃自西域远道而来,不是中原之人,也许不知宫中内幕曲折,荣皇贵妃便觉得,自己总该先一步敲打敲打这位太子妃,好让他明白,而今这大盛,究竟谁才是后宫之主。 可延景明站在花园入口,看着中原的花园景致,有花有草,还有小鸟,他的心情便好得不得了。 因而他在花园处等了近半个时辰,也并不觉得乏味,只是今日的日头有些晒,虽和西羯沙漠中的太阳无法相比,延景明还是略微出了些薄汗。 而半个时辰之后,宫人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可以请二位王子进去相见了。 延景明与延春便随着那几人进去,到了花园小亭之中,便见小亭四处都立了一处珠帘屏风,将那亭子完全遮挡在内,仅能从珠串缝隙中隐约窥见亭中的情况。 延景明离家前便听过母妃嘱托,说中原人礼数极多,在长辈面前,定然是不能抬头多看的。 因而延景明只是小心翼翼瞥了眼那珠帘内的境况,他只看见里头坐了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身后宫人环绕,的确显得气势非凡,甚至令他莫名有些古怪之感。 延景明在亭外站定,又随延春行了礼,而后便听亭中传来荣皇贵妃的声音,却是斥责身边宫人的,道:“你们怎么办事的?将屏风立在那儿,这么毒的太阳,难道让小王子在外面站着晒太阳吗?” 那宫人匆忙俯身求饶,说着自己照顾不周,却只顾磕头,压根没有想将珠帘挪开的意思,而延景明终于忍不住皱起眉,不忍心看那宫女姐姐受人责罚,开口便道:“米有关系,外面不热的。” 此言正中荣皇贵妃下怀,她知今日天热,也巴不得多让西羯小王子在外头多晒会儿太阳,好令小王子知道她的厉害。 延景明:“窝们西羯,比这里要热好几倍,沙子都是滚烫的。” 荣皇贵妃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延景明咧嘴一笑,道:“窝和卡米最喜欢在沙子里打滚,喔,卡米是窝养的猎豹。” 延春一拍延景明后脑勺,小声道:“不要说那么多废话!” 荣皇贵妃:“……” 荣皇贵妃凤眸一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她怎么就忘记了呢,那西羯可是莽荒之地,国中除开能放牧的草原之外,大半都是沙漠与雪山,这西羯小王子只怕早就习惯了那般恶劣的环境,这点儿太阳,对他而言,显然算不了什么。 不过无妨,她当然还有其他办法。 “本宫听闻小王子千里而来,便一直想过来看看。”荣皇贵妃柔声细语,却句句尽是挑唆,“小王子若是缺些什么,尽管令人来告诉本宫。” 延景明不住点头,只觉中原人果真都是大好人! “还有一事,本宫想与小王子好好商量。”荣皇贵妃吟吟笑道,“太子久病缠身,因而身边一直没有个贴心人,今日太子既要大婚,本宫便想,不如借此机会,送太子几个伺候的可人儿,小王子应当不会介意的吧?” 延景明:“???” 他……只听懂了前半句。 延景明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看向身边的阿兄,却见延春也是一脸茫然,延春的汉话是比延景明要好,可他比起延景明,只不过是多学了几年汉话罢了,一旦中原人开始拐弯抹角,他便听得有些不解,只好根据荣皇贵妃那句话中他能听懂的词汇来猜测。 太子身边没有贴心人,荣皇贵妃要送人过来伺候——天啊,中原王宫可真好!竟然还特意打算多送几个宫人过来伺候。 延春非常感动。 他拉着延景明,小声告诉延景明荣皇贵妃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好人,延景明自然颇受感触,匆忙点头答应荣皇贵妃的好意,认真用自己并不标准的汉话,开心同荣皇贵妃道:“窝知道了!谢谢泥!” 延春一拍延景明的后脑勺,让延景明尽快回忆起天河大妃教他的中原礼节。 延景明委屈捂着后脑勺,嘟嘟囔囔说道:“多谢凉凉。” 荣皇贵妃:“……” 荣皇贵妃觉得,自己这是棋逢对手,遇见了厉害角色。 这西羯小王子借着汉话不好,故意如此羞辱她,着实可恨至极,偏偏她还无可奈何,着实令人生气。 不仅如此,她提了个如此无理的事情,太子大婚之时便要给太子送美人,这小王子非但不恼,竟还出言感激,这可是能屈能伸,城府深重,着实可怕。 荣皇贵妃不敢小看延景明,今日出师不利,可好歹她已试探出了延景明的底细,她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说宫中还有事要忙,便决定离开此处。 待宫人撤开珠帘,她方才看清了延景明的模样,这位异族小王子紧张低着头,试图融入自己并不熟悉的中原礼节之中,可他实在是格格不入,且不说他的动作究竟如何,这种时候,他怀中竟还捧着一个破布包裹,就已经足以令人觉得奇怪了。 荣皇贵妃柳眉微蹙,定睛去看延景明怀中浑圆的破包袱,隐约瞥见破布之下露出金灿灿的光泽,不由微微一顿,这才想起这西羯小王子进京后,她的耳目眼线便传来了消息,说是此番和亲,西羯特意带来了个金瓜作为送亲之礼,而这金瓜由西羯小王子随身携带,几乎寸步不离。 荣皇贵妃难免有些不屑,金银之物有多重,她可清楚得很,若真是那么大一个金瓜,只怕是向来习武的壮汉都难以搬动。 眼前这位西羯小王子身材削瘦,看着并不像是多年习武的模样,荣皇贵妃不信这么一名少年能够轻易拿起真正实心的金瓜,想来西羯所献的“金瓜”,不过是个镂空的便宜玩意儿。 等等。 荣皇贵妃突然意识到,这可是个羞辱新太子妃的好机会。 她完全可以借此机会,让延景明知晓她的厉害。 荣皇贵妃微微一笑,问:“小王子,你怀中拿着的是何物?” 延景明一怔,紧张地将金瓜抱得更紧了一些。 延春咳嗽一声,主动出言解释,道:“娘娘,这是我们自西羯带来的礼物。” 荣皇贵妃笑意更甚,嘴上倒还是客客气气地,道:“既是如此,不如便由本宫将此物带回宫——” “窝不要。”延景明小声,“介是要给太子的。” 荣皇贵妃:“……” 延景明:“窝打算寄几拿过去。” 荣皇贵妃:“……” 第5章 恰粽子 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荣皇贵妃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她坚信,这西羯小王子不愿意让她拿走这金瓜,必然是因为此瓜有异,因而刻意想要隐瞒,不敢让她发现此瓜之中的秘密。 既是如此,她又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荣皇贵妃满面和蔼,万分亲切同延景明道:“此瓜当然是东宫之物,本宫不过是做个好事,帮小王子将这金瓜送往东宫罢了。” 延景明小小声道:“窝自己送也一样。” 他还是惦念着此瓜贵重,不敢轻易离手,更不敢将此瓜交给其他人,哪怕这人是大盛的皇贵妃也一样。 延景明很担心,延春心里却清楚,中原远比西羯富庶,中原的皇贵妃,不可能去贪这么一个小小的金瓜。 而荣皇贵妃方才还对他们示好,要送延景明和太子几个宫人以供差遣,延春非常感动,当然也想要与荣皇贵妃搞好关系,他便决定委婉一些同荣皇贵妃解释,道:“娘娘,这金瓜太重,您身边的宫人或许不能——” 荣皇贵妃打断延春的话,微微笑着认真说道:“这你便不必担心了。” 说完这句话,荣皇贵妃便朝她身边的贴身宫女锦绣看了过去,锦绣向来聪慧,几乎一瞬便明白了荣皇贵妃的意思,她特意招呼了身边力气颇大的太监,一道走到延景明面前去,好让延景明放心将金瓜交给他们。 延景明依依不舍,可他看延春的神色,知道自己也是时候该将金瓜交给中原人了。 只是…… 延景明看着来接瓜的宫人,小心翼翼将裹着破脏兮兮包袱皮金瓜递过去,认真嘱托道:“泥小心一点点,很沉的。” 锦绣心中难免有些不屑,觉得这西域小王子未免也掩饰得未免太过分了,可她并不敢将这情绪表露在外,她仍是面上带着笑,吟吟道:“小王子,您放心吧。” 她想,眼前可是一名异族王子,哪怕这位小王子的故国贫穷不已,可身为年岁最小的王子,他在西羯必然是养尊处优的,那细胳膊细腿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样一名养尊处优的王子……锦绣觉得,他的力气,当然不可能同宫中做惯了苦差事的小太监们相比。 延景明却仍在强调,道:“很沉很沉的。” 锦绣微笑,这回她已不再回答了,而是以目光暗示身边的小太监伸出手,去接延景明手中的金瓜,延景明只好小心翼翼松了手,一面嘟囔强调:“真的很重——” 砰。 那金瓜猛地往下一坠,从小太监手中脱离,吨地一声砸在了地上,将这驿馆花园的鹅卵石小路,砸出了一个深坑。 所有人都愣住了。 延景明小声嘟囔,道:“窝都说过了,很重的。” 荣皇贵妃:“……” …… 荣皇贵妃最终也不曾带走延景明的金瓜。 她觉得很尴尬,更觉得自己此番是棋逢对手,此人若是真同太子结婚了,那对她而言,便如同多了一名劲敌。 可这婚事是圣人钦定,她没有阻止的办法,她只能愤恨离去,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揪住这未来太子妃的小辫子——她不能阻止这和亲,可来日方长,将来谁是赢家,一切还犹未可知。 延景明眼睁睁看着荣皇贵妃离去,心中还有说不出的疑惑,待人走了,他才忍不住回头看向阿兄,认真询问:“阿兄,她是不是生气了。” 延春也摸不清方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片刻,也只能同延景明解释,道:“皇贵妃可能生病了,所以才着急赶回去。” 延景明不由顺着阿兄的思路,仔细回想方才所见的一切。 荣皇贵妃用那么多帘子屏风,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像是很怕吹风的样子,又说今日的好天气日头太毒,那便是身体弱不禁风,连脸都有些煞白,也许真的是生了重病。 若真是如此,那大盛皇室这一家人……未免也太弱不禁风了一些。 皇上重病,太子需要冲喜,而今连皇贵妃,好像都生病了。 于是延景明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同延春一道用力点头,认真开口。 “我明白了。”延景明说道,“他们一家,都有病。” …… 大婚在即,延春不许延景明再随意出门,生怕关键时刻,他再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延景明有些发闷,可好在驿馆的饭菜味道不错,也是管饱的,他每日揣着金瓜在屋中睡觉,要不了几日,竟又有几名西羯人赶来了此处。 天河大妃生怕延景明在大盛待着无聊,思来想去,也只能令人将延景明在西羯养的猎豹卡米送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信一封,除开问一问延景明与延春而今近况如何外,便是来自远方阿妈关于辣子鸡的催促。 延春深知自己母妃的为人,这辣子鸡显然不是什么急事,且此物毕竟是川蜀美食,京中也许不好寻得,大婚又将至,他实在没空分心,便决定等大婚结束离京之后,路过川蜀之时,再为母亲去寻那什么辣子鸡。 可延景明不一样,他想母妃对他那么好,还特意将猎豹送了过来,他不能连辣子鸡这么个简单的请求都满足不了。 阿兄太忙,没有空闲去理会这件事,可他不一样,他一直在驿馆中闲着,反正没什么事,而上次温慎之带他去西市的路他也记住了,他可以自己过去看一看,为母妃买些辣子鸡,好早日将辣子鸡送回西羯。 …… 延景明一向说到做到。 今日中原过节,阿兄入宫参加宫宴,延景明便再一次揣着金瓜,来到了驿馆的高墙边。 驿馆的墙虽然高,可对他而言,这高度着实算不了什么。 只不过这金瓜太沉,他抱得略有些吃力,翻上墙头时,他忍不住停下来喘了口气,而也正在此时,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墙头上,扒上了一双修如梅骨的手。 延景明一愣,下意识探头朝墙外看去,正巧见着扒着墙头的温慎之抬起头,二人目光相对,显然都被对方吓了一跳,温慎之更是干脆忘了接下来的动作,就那么吊在墙上,愣了好一会儿,延景明才伸手挠了挠脑袋。 中原人毕竟是讲究礼节的国家,他与温慎之难得见上一面,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好像也不太好。 “尊巧啊。”延景明笑得很灿烂,“泥也出来爬墙哇。” 温慎之:“……” …… 温慎之的确是来找延景明的。 他几日不曾离宫,借着今日宫宴,宫门大开迎接四方使臣,他称病不去,转头甩开秦右卫率,连宫墙都没有翻,便成功混出了宫。 可今日他没有偷走秦右卫率的腰牌,没办法从正门进入驿馆,只好从驿馆后爬墙翻进去,却不想今日竟如此巧合,他与延景明竟在墙头相见了。 两人一道溜出驿馆大街,到了外头,确定无人发现他二人出逃之后,延景明方才开了口,有些疑惑道:“泥为什么在介儿哇?” 他这汉话的确糟糕得可以,温慎之只勉强听了个大概,而后摇着扇子笑吟吟回答他:“我是来找你玩的。” 延景明眨巴眨巴眼睛,温慎之又道:“今日是端午,中原的节日。” 延景明不知所以点头,温慎之却显然早已把握住了西羯小王子的喜好,道:“我带你去吃粽子。” 说到吃,延景明登时就不困了。 他兴致十足,迫不及待想看看温慎之口中所说的粽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只是温慎之说完这句话后……还不由小心谨慎看向延景明,问:“天河大妃……应当不曾教过你与粽子有关的诗吧?” 延景明摇头。 中原的美食太多太多,至少这一件,他母妃并未同他提起过。 也正因如此,他对中原的粽子,充满了无限好奇。 今日街上行人颇多,热闹非凡,而延景明不知什么是端午,温慎之带他去了西市,到了店中,延景明仍是忍不住眼巴巴看着街边货郎售卖之物,心中只觉新奇不已。 温慎之追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货郎挑来的也不是什么新奇玩意,今日是端午,他便卖些艾草香囊,还有纸鸢同五色丝线之类的杂物,温慎之见延景明好似万分好奇,下意识便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钱袋,想买些小玩意送给延景明。 可他腰间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钱袋? 温慎之不由一怔,一时倒也分不清是自己究竟是离宫匆忙忘记了钱袋,还是方才翻/墙时将钱袋弄掉了,可身上若无钱财,莫说想买些东西送给延景明,便说当下的这一顿饭……他还没有结账。 温慎之记得此处不可赊账,便只得看看随身之物中可有能抵账的东西,他拿起腰间玉佩,正有些犹豫,忽见外头熟悉面孔一晃而过——他偷溜出宫之事显然又已暴露,秦卫征正带人四处寻他。 温慎之忽而便松了口气。 他大方朝外招手,唤:“秦卫征!” 秦卫征原还焦心不已,如今猛然听见温慎之的声音,他匆忙回首,见温慎之在路边店中笑吟吟看他,身边还坐着怀揣金瓜的延景明。 秦卫征开始头疼了。 他无可奈何走进去,到了温慎之身边,一句殿下还未出口,温慎之已抖开折扇挡住自个的脸,以免延景明看见了他与秦卫征交谈,一面压低声音道:“带钱了吗?” 秦卫征:“……” 温慎之目光向下一偏,瞥见秦卫征腰间钱袋,微微一笑,又道:“结账。” 秦卫征竟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言语。 他深吸一口气,到头来还是点了头,毕竟是自家的太子,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真被扣在店中,他便转身,原想拿着钱去寻店家,可一抬头,便见延景明眼巴巴看着他,两腮鼓鼓囊囊,认真同他打招呼,道:“尊巧哇,右蟋蟀。” 秦卫征:“……” 温慎之咳嗽一声,道:“是啊,真巧——” 温慎之话音猛然一顿,抑不住睁大了双眼。 桌上已摆了饭食,显然是方才他在找寻钱袋时店家端上来的,而桌正中摆了一盘外裹青翠粽叶的粽子,当中少了一颗,正在延景明手中。 温慎之沉默着看向了延景明。 延景明嘎嘣嘎嘣啃着粽子,也不知品出了什么味,可温慎之知道,粽子是不该吃出这种声音的。 秦卫征犹豫许久,终于喃喃开了口,道:“小王子,这粽叶——” 温慎之:“好吃么?” “他一点点硬。”延景明口中塞了太多食物,只能勉强含混吐出一句话来,“窝都嚼不烂。” 秦卫征:“……” 第6章 恰雄黄酒 延景明嘎嘣嘎嘣嚼包裹着粽叶的粽子,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异样。 温慎之看着他,只觉自己未来的太子妃着实天赋异禀,除却那一身怪力外,牙口竟然还这么好…… 温慎之伸出手,取了一颗包得严严实实的粽子,主动解开上头捆扎的细绳,解开粽叶,递到延景明面前,道:“你这么试试看。” 延景明显然不觉有异,他匆匆咽下口中糯米与粽叶混杂的古怪之物,而后下意识凑上前,就着温慎之的手,一口咬下了那粽子糯米尖的一角。 这口感绵糯,带了股粽叶包裹的清香,实在比方才那嚼不烂的粽叶好多了,延景明忍不住又就着温慎之的手咬了几口粽子,温慎之也实在忍不住笑,干脆将粽叶全都剥开了,如同投喂一般,看着延景明快速将整个粽子吞了下去, 温慎之回过头,正见秦卫征一脸无言站在两人身后,他不由微微蹙眉,问秦卫征:“怎么了?” 秦卫征微微抬眼,道:“属下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原是想说自己还有许多要务不曾处理,他身为太子右卫率,平日也是很忙的,温慎之还天天给他添事,他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在东宫里。 温慎之却忍不住笑,道:“无妨,我明日便去同皇叔说一声,请他帮帮忙,看看世家公子小姐中,可有适龄未曾婚配的。” 秦卫征一怔,匆忙摇头,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延景明没有听懂,眨巴眼睛好奇提问,道:“柿家是谁家?柿林是什么林?” 温慎之耐心为他解释,道:“秦右卫率还未娶亲。” 延景明认真点头,熟练运用自己进来学习到的中原词汇,道:“窝明白了,右蟋蟀素个大棍。” 温慎之纠正他:“光棍。” 延景明立即学习改正:“光棍!” 秦卫征:“……” 温慎之又为延景明剥了下一个粽子,一面道:“你的汉话是你母妃教你的?” 延景明点头,道:“小时候学了一点点,可素中原话,尊的太蓝了。” 温慎之问他:“你想再学一些吗?” 延景明当然要点头。 若此刻他在西羯,他一定不会花功夫去学习这么难的中原话,可他到了中原,总不能连别人说的话都听不懂,他愿意学习,温慎之不由低声一笑,道:“等你进东宫之后,我再慢慢教你。” 延景明开心点头,他还记得,早几年学习汉话时,母妃总是觉得他进展太慢,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又想西羯用不到中原的官话,便也不怎么教他了。 延景明觉得,他若是能同温慎之学习汉话,往后便能用汉字给母妃写信,那母妃一定会很开心的! 延景明越发觉得大盛的太子实在是个十足的大好人,他真的很喜欢温慎之。 温慎之剥开最后一个粽子,递到延景明嘴边,而后状若无意一般开口询问,道:“那日皇贵妃到驿馆,她想做什么事?” 延景明皱皱眉,道:“她想帮窝送金瓜。” 延景明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温慎之实在难以猜出皇贵妃的用意,他只得继续问:“只是送瓜?” 延景明又想了想,隐约记得荣皇贵妃说过要送东宫几名宫人,他便认真开口道:“凉凉是个好人,她还要送窝几个人。” 温慎之微微挑眉,问:“送人?” 延景明不曾多想,只是点头,尽自己所能将那日荣皇贵妃所说的话同温慎之复述了一遍,只可惜他汉话实在太差,复述得如此零散,温慎之竟然也听懂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这些年来,荣皇贵妃可没少干过这种缺德事,自皇后过世后,她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隔三差五便要闹出些事端,意图为她的孩子争得太子之位。 可惜她在后宫之中虽是受宠,天子却丝毫没有要更换太子的意思,太后更是干脆将当年尚且年幼的温慎之接到了身边,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哪怕如此,荣皇贵妃却仍旧未曾放弃,她就是不想让温慎之好过,温慎之也早已麻木,只是她今日所为……温慎之觉得,她未免也有些太过分了。 自己方才大婚,她便要往东宫中送美人,这明摆着挑拨离间的嘴脸,难免令温慎之心有不悦。 可宫中争斗,从不会有明枪明刀,温慎之看延景明好似什么味都不曾品出来,便道:“她既然要送,你代我收着便好。” 延景明未曾多想,更是不疑有他,温慎之说什么,他就点头。 温慎之又道:“皇贵妃如此有心,我也该给她备些回礼。” 延景明继续点头,一面将最后一口粽子咽了下去。 温慎之这才拿着手巾擦了擦手,转而笑吟吟问延景明,道:“吃饱了吗?” 延景明刚要点头,可听到“吃饱”二字,他猛地便想起自己今天爬墙溜出驿馆,本是为了母妃的辣子鸡。 他跟着温慎之在闹市中瞎逛了这么久,还吃了这么多东西,压根将要给母妃买辣子鸡一事丢到了脑后,延景明说不出心中内疚,却又不知大盛京中何处才有母妃想要的辣子鸡,他只能看向温慎之,想同温慎之求助。 难得与美人相处,温慎之一动也不想动,他直接转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秦卫征,拖长音调道:“秦右卫率——” 秦卫征:“……” 秦卫征派人去温慎之口中的店铺买辣子鸡,自己却坚决不肯从温慎之身边离开。 他清楚太子的劣性,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一转头,温慎之就能从这店中消失不见,保不齐下一次便要在平康坊内才能抓得到太子了。 可今日温慎之好像转了性,他没有一丝要离开此处的意味,只是请店家一道道往上加菜,延景明食量大,吃得又香,温慎之却多是浅尝辄止,天下的山珍海味,他大多都已尝过,自病后他口腹之欲寡淡,仅是觉得看延景明吃饭有意思,等店家将端午方有的雄黄酒温好端上之后,他饮一口,秦卫征便忍不住小声提醒,说太医令他少饮酒,温慎之方看向延景明,将酒盏推了过去。 他想,今日是端午,本该是喝一些雄黄酒的,而西羯人除却尚武之外,还喜烈酒,这么一小杯雄黄酒,对延景明而言,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延景明不知温慎之推给他的是什么东西,他端起酒盏,小饮一口,觉得有些甜丝丝的,饮入喉中,又有些温热,有些像是阿嬷熬的奶茶,他将那一杯雄黄酒都喝了,还觉得有些不够,温慎之便主动做了酒侍,接连为他斟酒,一面道:“端午五毒俱出,饮些雄黄酒,好辟邪驱毒。” 延景明吨吨吨轻松将那一坛酒喝了个干净,跟着点头,跟着温慎之学习,道:“介是雄黄酒——窝还是第一次喝酒。” 温慎之唤店伙计上酒的动作一顿。 延景明面上便已开始隐隐有些微红,却仍不觉有异,只想那酒甜丝丝的,他很喜欢,他想要更多一些,温慎之一手扶额,另一手将那酒壶挡着推远,他未曾想过延景明竟然不会喝酒,也不曾想过这酒才刚下去,延景明的脸竟然就红了。 温慎之只好道:“我先送你回驿馆吧。” 延景明不明白温慎之为何如此说,只是小声道:“窝还没去买辣子鸡。” 温慎之好声好气哄他:“我待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 延景明这才站起了身,可那动作稍大,他便不由一晃,一手扶住桌沿,只觉得自己不过只坐了这么一回儿,再站起身时,便好像踩在云端之上。 他很担忧。 他走路都打滑,待会儿要怎么爬墙啊! 要是没办法在阿兄回来之前爬墙回到驿馆,阿兄肯定是要生气的! 可延景明实在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他只能在脑中勉强回忆当年母妃同他说过的话,母妃说过,中原有无数种蒙汗药,只要嗅就能晕倒,轻轻拍肩便会昏迷……延景明觉得,自己很可能,是中了蒙汗药了。 他实在站不稳,温慎之伸手扶他,可延景明一个趔趄便搂住温慎之的腰,还口齿不清含混念念叨叨,道:“介素不素下药的店。” 温慎之:“……” 延景明:“窝要晕了。” 两杯雄黄酒而已,延景明头昏目眩,抱紧了温慎之不肯撒手,温慎之无可奈何,只得令秦卫征赶快去备车马,他先送延景明回驿馆,可不想延景明好像已没有方才那么晕了,他扒着温慎之的腰,巴巴抬起眼,认真说道:“窝还可以……再来一杯!” …… 温慎之当然不敢让延景明再来一杯。 他带延景明返回驿馆,在马车上时,延景明便已闷头睡着了,可即便他在睡梦之中,却仍是不住念着翻/墙,显然是怕极了被阿兄发现他偷溜出了驿馆。 温慎之也不敢从正门送延景明回去,上一回他偷溜出宫,消息传到忠孝王温恭肃耳中,温恭肃便去找了太后,令他也受了责罚,而明日他二人便要大婚,照常理而言,他们是绝不可在今日相见的,若他还要明知故犯,太后必然又要动怒。 温慎之想,还是翻/墙吧。 他站在驿馆墙下,抬手看着那足有一丈高的墙,不由叹气,想着驿馆好像也不是什么机要重地,为何要将墙修得这样高。 而今他身体欠安,平日虽无异样,可体力确实已不如往常,来时他一人翻/墙便有些吃力,而今还要带上一个延景明,着实有些困难,秦卫征站在他身边,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要出手相助,刚要开口—— 温慎之已抬了抬手,道:“我自己来吧。” 他知道上一回他偷溜出宫,秦卫征便已被罚去了一月俸禄,今日之事说来可比上次严重,还是他自己翻/墙比较好。 自己的媳妇自己抱,秦卫征没有媳妇,当然不能让他抱。 …… 带人翻/墙同自个爬墙不同,这一下,温慎之着实翻得有些困难。 他好容易翻身到驿馆内,一颗心突突直跳,吸气便觉得胸口阵痛不止,可此处离延景明的居处应当还有段距离,温慎之只能深吸一口气,揽着延景明抬起头—— 一只毛茸茸长得猫儿一般的异兽,正瞪大了双眼看它。 温慎之:“……” 这玩意,生得有些眼熟。 前两年父皇大寿,有属国呈贡一只,周身雪白带了黑斑,说是雪豹,而今眼前这一只虽不是雪白色的,可的确同那只雪豹长得颇为相似,而不论如何……温慎之很肯定,长成这副模样的,肯定都是猛兽。 他下意识护住延景明,紧张后退数步,那异兽却步步紧逼,忽而猛扑上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几寸长的獠牙,冲他大声咆哮。 异兽:“喵。” 温慎之:“……” 异兽:“喵嗷。” 温慎之:“……” 异兽:“喵叽嗷。” 温慎之:“……” 异兽躺下身,翻出毛茸茸雪白的肚皮,将大脑袋蹭在延景明的腿上,心满意足打起了呼噜。 温慎之:“???” 第7章 恰合卺酒 延景明好像醒了。 他迷迷糊糊抱着那异兽的脑袋,用力往上蹭了蹭,一面喃喃低语唤那异兽的名字,道:“卡米,泥出来接窝啊。” 而后的话,他便都是以西羯语说的了,温慎之听不懂,可也能大概猜出,眼前这只异兽,应当是延景明豢养的宠物。 温慎之下显然不太能理解这种豢养猛兽的举动,他看着那异兽硕大的脑袋,默默咽下一口唾沫,倒还免不了有些心惊胆战。 延景明好似已从醉酒之中清醒,他有些头疼,捂着脑袋摇摇头,一时还像是弄不清自己当下的处境,呆坐片刻,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便回了驿馆,再转头看看半抱着他的温慎之,恍恍惚惚明白了些什么,问:“窝是喝醉了吗?” 温慎之苦笑。 他不觉得那是醉酒,他可没见过有人喝醉之后能这么快就醒酒,延景明那状态,他觉得至多只能算是初次饮酒,有些微醺罢了,可他不曾开口解释,延景明干脆也跟着一道略过了这话题,怀中搂着那异兽,开开心心要给温慎之介绍,道:“介是窝养大的猎豹,它叫卡米,汉名的意思就是——草原上最坚硬滴石头!” 温慎之客气微笑。 豹豹:“喵。” 延景明:“它很乖,不咬人。” 豹豹:“喵喵。” 温慎之持续客气微笑。 延景明:“它看起来很喜欢泥!” 话音未落,那么一只大豹子,甩着尾巴便凑了过来,动作与宫中娘娘养的猫儿无异,呼噜打得震天响,摆明了要冲温慎之撒娇,盛情难却,温慎之不知所措。 延景明恰在此时开了口,道:“泥要摸一摸吗?” 少年人满怀憧憬,那眼中像是有光。 他一向纯粹,因而他所有的请求,温慎之都难以回绝。 温慎之犹豫许久,终于伸出了手,轻轻在那猎豹头上摸了摸。 他觉得这毛有些扎手,比不得猫儿身上的绒毛柔软,可卡米非要撒娇般在他手上蹭来蹭去,他觉得十分有趣,也信了延景明所言——这猎豹便等同于是大猫,不凶,也不会咬人。 他想,他的太子妃果真异于常人,连养的小宠物都与人不同。 既然延景明已经清醒,温慎之也不必再送,他听闻闭门鼓已响,得赶着宵禁之前返回东宫,以免再多生事端,便匆匆同延景明告别,走到墙边,回首一看,便见延景明开开心心朝他挥手,道:“明日再见!” …… 第二日便是大婚。 大盛礼节繁琐,太子大婚更是复杂至极,因而大婚当日天色方明,延景明便被人从被窝中挖了出来。 他没睡醒,迷迷瞪瞪跟着礼官与宫中派来的老嬷嬷一点点应付大盛的繁琐礼节,全然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要做什么事,反正阿兄早同他说了,不明白这些人想要他做什么不要紧,他只要照做便对了。 如此折腾了大半日功夫,到了傍晚,宫中迎亲的队伍终于到了此处,可延景明一出门便被人塞进了轿中,他想朝外偷看一眼,外面的嬷嬷凶得很,不许他将侧帘掀开,他便只能老老实实揣着金瓜坐在轿中,看着扭曲金瓜上系着的红绸发呆。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外头喧闹声响方停,有人来引延景明下轿入东宫,至此时,延景明今日方第一次看见了温慎之。 温慎之显然也比他好不了多少,那层层叠叠衣料包裹,厚重得如同木偶,面上的神色也与延景明私下所见时大不相同——他敛容正色,肃穆难言,令延景明觉得有些陌生,更不用说此刻温慎之面色苍白,还需内监搀扶,真像是重病许久,因而连走动都有些困难。 延景明不明白。 这才一日未见,温慎之怎么突然便病重了? 只是他二人周遭围了太多宫人,延景明自然没有同温慎之说话的机会,他只得忍着疑惑,待那无数大礼结束,宫人簇拥他与温慎之二人入东宫新房,行合卺大礼,原是要他二人饮交杯酒的,温慎之却借口今日身体不适,着实饮不了酒,宫人便撤了合卺酒,换了两杯茶水,请二人照着礼数行了合卺礼,几名宫人方才从此处退下。 他们方才念叨了那么多话,延景明一句也没有听懂,而今屋内仅剩下他与温慎之二人,他方才松了口气,想问问温慎之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不料那些人一走,温慎之也跟着松了口气,那副病重虚弱的模样荡然无存,转身同延景明一笑,道:“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翻箱倒柜,从桌上堆积的无数贺礼底下抽出了一个小匣子,递到延景明手中,巴望着等延景明打开。 延景明抽开匣子,看见里头是一条串作手绳的五色丝线,同昨日他在街边商贩货摊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他不过多看了几眼,温慎之便记住了,特意买了下来,当做宝贝一般,要将此物送给他。 延景明心中的欣喜好似要溢出来一般,他拿起那五色丝线,温慎之帮他系在手腕上,一面同他道:“我还买了纸鸢。” 延景明不知道纸鸢是什么东西,温慎之便认真与他解释,随后又道:“可惜宫内不能放纸鸢,父皇求仙道,空中有异物是犯禁,过两日能出宫了,我带你去城郊,那儿天空广阔,你想怎么样都好。” 延景明只是不住点头,他从未听说过这么神奇的小玩意,薄薄的一片纸张,竟然能连着线在天上飞,他只觉新奇,巴不得能出宫去看一看。 他有许多话想同延景明说,与温慎之几乎同时抬起了眼,二人目光相对,稍有停顿,红烛映照之下,二人的面颊都好似微微有些泛红,这气氛暧昧,延景明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他绞着衣袖,脑内嗡嗡地响起早上宫中来的那老嬷嬷同他说过的话,说若不知如何才好,便去翻自驿馆带来的妆奁,可又不能由他去看,一定要由温慎之亲自取出才对。 延景明并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安排,他只记得阿兄的吩咐,不明白大盛礼官与嬷嬷的用意不要紧,照办总是没有错的。 于是延景明开了口,认真同温慎之道:“早上有个老阿嬷和窝嗦,要泥去看看那个黑色的大箱子。” 温慎之微微一怔,一时间倒也不明白那嬷嬷为何要他如此,可说实话,他对宫中的大婚礼节其实也不太了解,不过是这几日方听礼官说了一些,他以为那箱中会是什么紧要之物,便走了过去,找到延景明口中所说的箱子,将箱子翻开一看——那压在箱底的,竟然是几本秘戏图册。 温慎之一时无言,也总算明白了嬷嬷话中的含义。 这是怕他与延景明二人无甚经验,大婚之日便要抓瞎,因而特意留了基本几本给他二人以作学习参考。 温慎之随手一翻,丢回箱中,转头见延景明坐在床沿满面好奇,一面问他:“里面素什马?” 温慎之答:“画技太差,不值一观。” 延景明:“?” 可温慎之将箱子合上,转身到了延景明身边坐下,一侧首忽而便见延景明怀中竟还揣着那金瓜,不由失笑,道:“你怎么还抱着这金瓜?” 延景明有些紧张。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不知所措,只是迎着温慎之的目光,他便止不住惊慌,只能竭力回想母妃同他说过的话,一面认真解释,道:“瓜……窝母妃嗦……它……它圆润……” 温慎之看了看延景明怀里椭圆的金瓜。 延景明:“害……害圆满!值几千头羊!” 温慎之:“……” 他抑不住笑,道:“金瓜是好物,可我有更好的寓意,你可以说与你母妃听。” 延景明紧张不已,抬首看向温慎之。 “瓜瓞绵绵。”温慎之道,“尔昌尔炽。” 延景明:“……”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觉得自己记住了,又好像没记住,到头来他也只能挠挠脑袋,低声跟着温慎之念道:“瓜绵绵……瓜瓜绵……绵绵瓜……” 温慎之不由笑了一声,终于没抵住心头诱惑,抬手摸了摸延景明的脑袋,道:“睡觉吧。” 他并无杂念,也仅是助延景明将身外那层层叠叠繁琐的礼服褪去,便合衣躺在了床上,又轻声开口,道:“我知和亲多是无奈,你并不喜欢我——” 延景明疑惑不解回答:“窝很稀罕泥啊。” 温慎之一顿,心中却明白,延景明和他说的,绝对不是同一件事。 他甚至觉得,延景明也许根本不曾弄清冲喜与和亲这两件事的含义,他只能微微阖目,觉得一切显然还不是时候,他便轻声同延景明道:“明日你要随我去见父皇与皇祖母,他们若是询问,你说我身体不适便好。” 延景明挠头。 他满心疑惑,甚至连温慎之说的话都没有听得太懂,可他被当做提线木偶一般累了一天,如今躺在床上,只觉得枕头松软,被褥也很松软,要不了多久,他便将一切烦恼抛却脑后,直接睡着了。 …… 翌日清晨,宫人一大早便来了此处,请二人起身更衣。 他二人婚礼将西羯与中原的风俗都融到了一处,照大盛习俗,今日他二人应当先去拜会大盛天子,而后再去兴庆宫皇太后跟前行礼。 可照西羯风俗,起身之后,延景明得先见一见在新房之外等候的亲人。 他入中原和亲,仅有阿兄一人跟随,那他今日要见的,自然也只有阿兄一人。 延春早在东宫新房之外等候。 他很紧张。 他幺弟毕竟年少,好容易不必孤老终生,有了与人成婚的可能,他自然一点也不希望这亲事出意外,他等到延景明出来,迫不及待拉住延景明的胳膊,西羯人不懂委婉,他直接便开口询问,道:“昨夜……如何了?” 延景明满头雾水,想了半天,也只能说:“昨夜……呃……太子教窝念诗。” 延春一想,嗯,没错,中原人大多都文绉绉的,说是喜欢风雅,新婚之夜,念诗是情调,很正常。 延春不由又问:“念了什么?” 延景明拼命回忆。 他睡了一觉,昨夜温慎之说的话他便有些记不太清了,他皱眉沉思许久,勉强憋出一句话,道:“和……和金瓜有关。” 延春又一想,温慎之念的诗若和金瓜有关,那就无外乎是两种情况。 要不温慎之对西羯的礼物十分满意,便是温慎之不喜欢那金瓜。 此事事关弟弟婚后幸福,他当然要关心! 延春继续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延景明:“嗯……” 延春:“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延景明:“嗯……” 延春:“你不必多想,复述一遍就好!” 延景明:“……” “瓜……瓜……”延景明的眉头越皱越深,全凭印象,终于为难开了口,“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叽里呱啦。” 延春:“……” 第8章 想恰乌龟 延春又一次明白了。 自己的弟弟从小读书就不太行,汉话学得特别差,母妃一直觉得他没有习文的天赋。 他到底是多想不开,才会让弟弟来念诗。 可他的疑惑,总不能拿到温慎之面前去问,他只能让延景明先回去,自己待会儿再想办法寻东宫中的宫人问一问。 而延景明转过身,见温慎之还在不远处等他,脚步登时便轻快了起来,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太过繁琐厚重,他只怕已要小跑起来了。 延春看着弟弟的背影,觉得自己明白了。 若太子与他二人互相厌弃,那洞房之后,只怕两人看到对方都难受,弟弟又怎么会如此开心呢? 延春放心了。 真好。 他的弟弟,终于不用孤老了。 …… 见过延春之后,温慎之便要带着延景明去见他的父皇。 延景明并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只晓得跟着温慎之走,待到了天子寝宫,二人却被内监总管阻拦在外,说是皇上今日病得更重,太医又有嘱托,恐怕不宜见人。 延景明觉得有些奇怪,他想,若是自己在西羯成婚,父王母妃又不曾见过他的婚配对象,那哪怕他二人抱病,只要不曾昏迷不醒,都必然是要来见一见温慎之的。 可温慎之似乎并不觉有异,他仅是轻轻叹了口气,领了天子给太子妃的赏赐,便又带着延景明朝着兴庆宫去见皇太后了。 皇太后倒是一大早便已在兴庆宫候着,荣皇贵妃也一并来了此处。温慎之与延景明入内同皇太后行过礼,她便迫不及待令大宫女将自己备给延景明的赏赐拿了出来,仔细放到延景明手中,显是对这位异族来的太子妃颇为满意。 可/荣皇贵妃不满意。 她巴不得挑出些事端,早些时候,她从侍奉东宫的嬷嬷处问了消息,得知太子与太子妃二人昨夜并未圆房,她正好揪着此事挑刺,可一语未出,温慎之却抢在她之前开口,道:“娘娘的贺礼,慎之已经收到了。” 皇太后有些好奇,问:“贵妃送了什么礼物?哀家为何不知?” “皇祖母,贵妃娘娘怕东宫人气冷清,太过寂寞,特意送了十数名美人,为我宫中增一增人气。”温慎之微微笑道,“正巧,前些时日东宫有一批宫女因岁遣令出宫,如此一来一往,倒也还算是个增补。” 他说得委婉,可皇太后怎么能不清楚荣皇贵妃的心思,她目光微睨,荣皇贵妃已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未来得及辩解,温慎之已令人取了件物事上来,道:“娘娘有心,慎之又想娘娘诞辰将至,便也备了些回礼。” 那檀木托盘上盖了红绸,扯开绸布一看,里头竟然是一只几乎同托盘等大的乌龟。 荣皇贵妃脸色微沉,温慎之已笑吟吟道:“贵妃赠我美人,慎之便以此物还礼,祝贵妃长命百岁。” 延景明的眼睛一下便亮了。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乌龟! 西域也是有龟的,可延景明见过的龟至多只有拳头大小,母妃同他说这玩意长寿,而且还很好吃。 延景明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心向往之。 可这东西都已送给荣皇贵妃了,他便也只能艳羡看着,忍不住开口,小声嘟囔,道:“窝母妃嗦,乌龟能活百岁,可吉利了。” 荣皇贵妃轻哼一声,脸色略好了一些,她不能拒绝此物,正要收下—— 延景明天真无邪道:“窝母妃还嗦,它介么长命,能给人送终。” 荣皇贵妃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话说得未免也太难听了,她恼怒不已,正想发作,偏偏皇太后颇为满意,还大笑不止,道:“这么多年过去,天河郡主的脾性,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温慎之跟着微笑点头,一面在心中想—— 没错,他那位未曾谋面的岳母,真就是个妙人。 …… 离了兴庆宫,他二人本该返回东宫休息,可一看时候还早,温慎之便又动了其他心思,问延景明可想随他出宫去玩一玩。 延景明记着纸鸢,自然不住点头,巴不得现在便同温慎之一道溜出宫去。 他也还记得母妃的嘱托,他入京还有个重要任务,他要保护好太子,那么第一步,他总得先寻个趁手些的武器。 他在西羯惯用大刀大锤,母妃说中原人见不得那场面,让他收敛一些,他便不曾将自己的武器带到中原来。 前些时日在驿馆,阿兄根本不允许他出门,他偶尔偷溜出去,也找不到中原卖兵器的地方,此事一拖再拖,因而到了此时,他还不曾寻到什么趁手的武器。 他将自己想要买武器的事情同温慎之说了,温慎之倒也不曾多想,只当他是想寻物防身。 京中虽禁售卖刀枪铁器,可他有的是办法为延景明搞一柄剑来,他点头答应,二人便假模假样回了东宫,待身边宫人离去,温慎之立即熟门熟路地带着延景明翻/墙开溜,只是两人还未到皇城外,温慎之远远瞥见一人身影,脚步忽而一顿,扯着延景明便躲到了一旁的宫墙后。 延景明颇为不解,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去看,见前方有数人正在说话,而温慎之凑在他耳边低语,道:“看起来最凶的那个,便是我皇叔。” 延景明仔细观察。 那边几人之中,有一人神色冷淡,看上去庄严端肃,令人害怕。 他来时听母妃说过,这大盛天子病得比太子还久,那时太子年幼,天子便令忠孝王温恭肃与丞相一道辅政,直至太子弱冠。 延景明已将脑袋缩了回来,小声念叨,道:“他好凶哦。” 温慎之深表赞同。 他二人在宫墙后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忠孝王从此处离开,偏偏其他处宫墙太高,防卫也更严,忠孝王若不走,温慎之和延景明只怕也难以从宫中开溜。 温慎之可不想新婚第一日便被忠孝王抓到犯错,他想了片刻,只得改口道:“纸鸢我们明日再去放?” 延景明立即点头。 他觉得温慎之的皇叔看起来比阿兄还凶还可怕,他一点也不希望温慎之的皇叔看见他。 两人只得垂头丧气返回东宫,走到半道,恰好遇见秦卫征路过,温慎之心中一瞬便有了主意。 纸鸢是放不得了,可为延景明寻一柄趁手的剑,他还是做得到的。 …… 秦卫征头疼。 他这老毛病从每日看见太子时便要开始发作,到当日散值之时便会自然恢复,此症古怪,太医无解,他便只能期望,每日当值顺顺利利,没事少见几次太子。 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愿望,大概只是幻影。 今日不仅见着了太子,太子还要同他一道去校场看人演武。 他不仅头疼,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了。 哪有人新婚第一日便要去看什么演武啊?!这要是让忠孝王知道了,他下下个月的俸禄都要没了! 可秦卫征不能拒绝。 太子就是太子,他身为东宫右卫率,太子说的话,他只能遵从。 …… 温慎之正觉得自己想了个好办法。 他带延景明在校场之中,让秦卫征取最好的剑来,可延景明却不满意,还有些吞吐,小声道:“剑太脆了。” 温慎之不太明白延景明的意思,只觉是太子妃汉话不好,也许他想说的是自己并不喜欢剑,他便转头去问秦卫征,可还有什么新奇玩意。 秦卫征老实回答,道:“刚到了一批新弩。” 温慎之想,异域之人,好像多以游牧打猎为生,美人又金发碧眼,的确与弓/弩相配,他便引延景明到靶场,又另秦卫征取几把新弩过来,让延景明试一试。 延景明还是头一回见到弩这种东西。 他将那弩把玩在手中,听温慎之说了用法,便万分好奇想要试一试,可他毕竟第一次拿弩,那一箭射出,歪得连靶子也没碰着,温慎之不由失笑,握着延景明的手,教他要如何去用这弓/弩。 延景明蹙眉撇嘴,小声道:“我更喜欢弓。” 他在西羯时也用弓,那弓几乎同他人一般高,弦满可穿石,就是母妃怕他吓到人,死活没同意他将弓带来。 温慎之便从秦卫征拿来的弓/弩中挑了一把弓,递给延景明,又问延景明除了弓之外,还喜欢什么武器,再令秦卫征将东西送过来。 可他还未同延景明说上几句话,忽听身后脚步声起,有一人疑惑询问,道:“殿下为何在此处?” 温慎之回首,恰见身后立了一名身着官服的年轻文臣,躬身同他行了礼,匆匆道:“臣来寻秦右卫率。” 温慎之微微蹙眉。 这是新科状元左瞿,如今在翰林院中供职,才华满身,因而为人颇有些自矜,温慎之知他与秦卫征私交不错,自他入朝来便是秦卫征的好友,而温慎之也知道,左瞿并不喜欢他。 此事说来也没什么特殊缘由,不过是因为温慎之久病,又喜欢偷溜出宫胡闹,秦卫征隔三差五便要满京城寻他,此等行径着实太过纨绔,难免要令左瞿这般循规蹈矩之人不满。 他站在此处等候去取武器的秦卫征回来,却又忍不住多言,道:“殿下方才新婚,又为何会来校场?” 温慎之微微一笑,道:“闲逛罢了。” 可左瞿并不罢休,还有些咄咄逼人,道:“臣听闻端午宫宴,殿下称病退场,又偷溜出了宫。” 温慎之低声念叨:“秦卫征这么嘴碎?” 左瞿又说:“您是太子——” 砰—— 一声重响,两人匆匆回首,便见延景明拿着一张拉断了的弓,颇为委屈看向温慎之。 温慎之递了张新弓过去,道:“无妨,多得很,你随便玩。” 而后他又转过头,看向左瞿,问:“你方才说什么?” 左瞿:“您是太——” 砰—— 左瞿:“怎可如此——” 砰砰—— 左瞿:“臣——” 砰砰砰—— 左瞿:“……” 砰砰砰砰—— 左瞿终于扭过头,看向已拉断许多张弓的延景明。 他觉得,这人应当是故意的。 他再一看此人长相,如此异域,很好,这人应当就是同太子和亲的西羯王子了。 这是夫唱夫随,知晓他要忠言劝谏,特意打断他的话来了。 可延景明只是一脸无辜看着他。 温慎之为延景明介绍,道:“这是新科状元左瞿,秦右卫率的好友。” 延景明睁大双眼,小声念叨:“右蟋蟀的好朋友……左蛐蛐?” 左瞿:“……” 延景明:“泥们中原人的名字,果然都很奇怪……” 说完这句话,他又转头看向了温慎之。 “泥们中原的武器太脆了。”延景明认真说,“有妹有硬一点的。” 第9章 米有恰的 秦卫征替延景明取了武器来。 重十一斤的长刀,延景明一掰就断。 重三十八斤的长/枪,延景明一按就弯。 重五十二斤的画戟,抗不过延景明两下比划。 最后秦卫征只得取来营中最沉最厚实的剑,他拎着都很是费劲,延景明握在手中,轻轻用劲,好歹是没让他掰断。 延景明只得勉为其难收下,想着这剑得是有剑鞘才略坚固一些,若只有剑身,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断在他手上。 罢了罢了,大不了……他还可以将这剑当做是铁棒来挥嘛! 延景明开开心心将铁剑挂在腰侧,想着继续听一听左瞿还有什么话要同温慎之说,抬首却见左瞿心力交瘁,好像已不太想与温慎之说话了。 反观温慎之,他心情极好,摇着扇子满面笑意,拉过秦卫征,问起天河郡主是不是曾留过一张弓在宫中。 秦卫征这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天河郡主尚武,在当年也是了不得的女将军,有一段时日她入宫小住,将自己随身长弓落在了宫中,一直未曾拿走,便留到了现在。 只是库房之物甚多,秦卫征需要时间寻找,温慎之便先带延景明返回了东宫。 此时差不多已到了饭点,温慎之想让延景明尝一尝宫中菜式,正要令人去备膳食,宫人却又来报,说是几位皇子与小公主来了东宫,想要见一见新嫂嫂,看看时间,今日必然是要一并在东宫之中用膳了。 延景明不明所以,只是有些紧张。 他的汉话本来就不好,一下这么多人来看他……他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给温慎之丢脸,便只好学着身边温慎之的模样,端着一张脸乖巧坐好,若非一定要开口的问题,他全靠微笑应对。 宫人温了酒,端上佳肴,几位皇子闲着无趣,在院中摆了木靶,又设投壶,想的是年纪小些的皇子与公主不会射箭,便以投壶取乐,而年长者自然该是要击鼓射箭,未中者,自罚一杯。 延景明没玩过这什么偷壶,更不知此物玩法,眼见着宫人在院中摆了个瓷壶,又分给几位小皇子公主箭支,他便有些明白了。 看来偷壶便是飞镖,这是要皇子们徒手飞箭,直接将那壶击碎。 中原人的训练,真可怕! …… 延景明有些紧张。 他箭术还行,可同阿兄玩飞镖时的准头就没有那么好了,他害怕自己给温慎之丢脸。 延景明迟迟不动,边上的五公主以为他不知玩法,还好意凑过来教他,告诉他,投壶便是该将手中的箭丢进壶中,中者为胜。 延景明更加紧张。 中原人,深不可测。 这偷壶还要从瓶子里头将瓶子击碎的吗! 延景明觉得,他不能给温慎之丢脸。 他蹲在一旁,仔仔细细瞄着那壶的瓶口,可由于过于紧张,连手都在打颤发抖,他生怕自己丢得不准,在外头将瓷壶砸碎了,正努力酝酿,永渊三公主忽而便凑过来,好奇询问:“皇嫂是要试试投壶?” 延景明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握着那箭不知如何回答,永渊公主看得出他紧张,却自我代入觉得是新太子妃害羞,不敢与人说话,那只要她挑起话题,而后的交流必然便能顺畅。 “皇嫂来中原已有些时日了。”永渊公主笑道,“不知皇嫂最喜欢中原何物?” 延景明:“……” 他僵硬抬手,一下便轻松将手中的箭掷入了壶中,试出了投壶所需的角度,一面硬挤出了两个字,道:“……冰粉。” 永渊公主:“啊?” 延景明紧张丢出了第二支箭:“粽子。” 永渊公主:“……” 延景明:“烤鸡乌龟纸鸢……” 他嘴上碎碎不断,手中倒也一刻不停,那几乎是百投百中,待将手中的几根箭全都丢入了壶中,最后一击,终于从内成功将那瓷壶击了个粉碎。 延景明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打碎了,他应当没给温慎之丢脸。 可他转过头,便见亭中几人均愕然看着他,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一般,只有温慎之摇着扇子冲他笑,一面道:“我家太子妃的确厉害。” 延景明挠头。 温慎之又说:“无妨,壶多,换一个。” …… 几名皇子公主聚在一块,开始研究延景明究竟是如何将那壶击碎的。 这壶口本就不算太大,将箭丢进去都有些困难,那太子妃是如何用箭将壶击碎的?! 永渊公主捡起那壶的碎片,满是疑惑不解,甚至觉得这壶是不是用碎片拼合起来骗他们的。 可碎片上并无痕迹,太子妃好像就是这么直接将壶击碎了,几名皇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听说过西羯多怪力,可太子妃看起来身姿纤弱,怎么也不像是身怀怪力的样子,正觉古怪,便见秦卫征令人抬了一张足有人高的巨弓来此,再同温慎之汇报,道:“殿下,天河郡主的弓找到了。” 延景明眼前一亮,登时来了兴趣,急忙凑上前一看,便见母妃当年所用的长弓,与他在西羯惯用的弓差距不大,而不论怎么说,这弓肯定要比中原一拉就断的弓顺手。 延景明取过长弓,方觉秦卫征来此之前,似乎已令人为此弓更换了弓弦,他若是想,现在就能试一试这弓。 二皇子温徽守正站在一旁,他十箭九中靶心,另一箭不过仅是略偏了些许,其余几位皇子正夸他箭法超群,有百步穿杨之技,他得意洋洋,再看秦卫征为延景明取来了这么一张弓,不由便开口道:“太子妃可要来试一试?” 延景明巴不得点头,二皇子温徽守又转而看向温慎之,继续方才与其余几名皇子的话题,故意谦虚客套道:“其实我这也算不得什么,皇兄当年的骑射之术,才是真厉害。” 温慎之正把玩茶盏,连眼睛都没有抬,淡淡说道:“是不比当年了。” 他懒得理会温徽守的话,温徽守却不依不饶,好像觉得此刻将温慎之拖出来,便越发能衬托得他英武非常,自温慎之病后,他巴不得每日都要与温慎之比较,好让所有人都明白,他才是当下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温徽守甚至主动将自己的弓递到温慎之手中,道:“皇兄已许久不曾试过手了吧?” 温慎之:“……” 温徽守:“今日皇兄可要试一试?” 温慎之:“……” 温慎之甚至不曾来得及开口拒绝,温徽守已主动代他回答了,道:“偶尔试一次,不太要紧吧?” 温慎之:“……” 此时他若是再多加拒绝,反倒是显得他有些古怪了。 他只得接过二皇子手中的弓,可还未来得及开口,近旁忽地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几人回首看去,便见延景明无辜提着那长弓,默默看向院中不远处破碎的靶子。 这长弓不愧是天河郡主留下的玩意,它抗住了延景明的折磨,可那靶子…… 温慎之平静开口,道:“换一个吧。” 于是宫人匆匆换壶又换靶,延景明小心谨慎控制力道,一箭射出,箭靶稀碎。 众人:“……” 温慎之却好像不觉有异,那模样就像是这种事时常会发生一般,他又让人去换了个靶子,连换十靶,延景明觉着自己的力道已经不能再低了,无辜回首,恰见众人神色震惊,他只得讪讪放下手中弓箭,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给温慎之丢脸了。 温慎之仍是不慌不忙,道:“何人制的靶,也太差了。” 延景明不知自己该不该点头,他小心翼翼看着周遭其余几名皇子神色,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而温慎之支起下巴,喃喃自语,像是在思考什么,安抚般拍了拍延景明的手,道:“下次给你换个铁木的。” 延景明:“……” 四皇子已率先凑了上来,满眼闪着光,满面仰慕看着延景明,激动开口,道:“皇嫂跟谁学的骑射啊!” 延景明一怔,喃喃道:“我……我母妃……” 五公主也不甘弱后,兴致冲冲大喊道:“皇嫂!教我骑射!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延景明还未从几位皇子公主激动的反应之中回过神来,他不知如何言语,六皇子又急扑上前,高喊道:“皇嫂用什么武器啊!我能学学吗!” 延景明:“……” 延景明沉默许久,小心翼翼开口,假装自己不会大刀大锤,试图强行融入中原人高雅的武器氛围,勉强开口,道:“窝……窝刚拿了把剑。” 四皇子:“我喜欢剑!” 六皇子:“我也喜欢!” 五公主:“教教我求求了求求了求求了!” 延景明:“……” 这几名皇子,除开二皇子已到了适婚年龄外,四皇子才十三岁,余下几名皇子公主更不用多说,全都是小娃儿最调皮捣蛋的年纪,遇见比他们强上许多的人,自然忍不住仰慕。 延景明在武力之上的强,显然已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二皇子温徽守咬牙切齿,几乎憋不住心中恼怒,他原是想贬低温慎之的,却不想反倒是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延景明与温慎之二人身上去,他仍是打算揪着此事不放,忽而开口道:“皇兄,该你试一试了。” 温慎之毕竟已接过了他手中的弓,温徽守此言并不算突兀,他等着看温慎之出手丢人,却不想温慎之持弓抬手,弯弓搭箭—— 轻而易举,正中靶心。 “是不比当年了。”温慎之微微一笑,“不像徽守你,身体如此康健,倒令人艳羡。” 话音未落,又一箭正中靶心。 温徽守脸色阴沉,想要开口,却又见温慎之轻松拉开了弓。 温慎之平静:“这弓拉得吃力,我都有些手抖了。” 一箭正中。 温慎之叹气:“唉,好在当年还有些功底,近年懈怠,我都好多年没有练习了。” 一箭又中。 温慎之感慨:“太累了,我真的没力气了。” 十箭十中。 温慎之射完这十箭,便收了那弓,摆出一副极为疲倦的模样来,慢吞吞靠后坐下,道:“累了,今日就这样吧。” 温徽守脸色一沉到底,他原是想出些风头,好让其他人明白而今的温慎之,不过是个重病的废人,只有他才能担太子大任,可他十箭中九,温慎之就一定要多中一箭,好压他一头,反倒是让他丢了脸。 他轻哼一声,正想着如何开口为自己挽回些颜面,可不想延景明见温慎之准头这么好却无人喝彩,便已率先鼓起了掌,思索许久,也只能学着方才在校场时温慎之夸他的话,开心道:“窝家太子的确厉害!” 四皇子立即鹦鹉学舌:“皇兄厉害!” 五公主立即跟上:“皇兄威武!!” 六皇子不甘弱后:“皇兄——真棒!!!” 温徽守:“……” 温徽守:“哼!” 第10章 恰猪蹄 二皇子恼怒不已,可来都来了,他还是得在这儿吃个饭再走。 几名皇子私下相聚,自然不会有长辈在场时那么多规矩,二皇子温徽守冷着脸独坐一旁,三皇子置身事外忙着吃饭,其余几位公主皇子全都缠着延景明,一定要延景明教一教他们,他究竟是如何练成这绝世射术的。 延景明很头疼。 他其实也没有特意注意过这种事,因而一时也不知自己能够从何谈起,他也不知自己的力气为何会这么大……不,应当该说的是,中原人的力气,为什么都这么小? 恰好宫人端了饭食菜肴,延景明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脑中一瞬便浮现出了他母妃同他说过的一句话。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于是延景明点了点头,对着皇子公主们说出了他领悟的第一条人生真谛。 “多吃点。”延景明说道,“才能有力气。” 诸位皇子公主深信不疑。 他们本来就是长身体胃口大的年纪,延景明还要他们多吃,那几乎便是一片风卷残云,竭力往嘴里多塞,二皇子温徽守却只觉得吃得越多就会越胖,射术与武功能不能变好,实在还有待商榷。 他心中不屑,可眼角余光却瞥见延景明为自己添了第三碗饭…… 他终于开始犹豫了。 他看延景明身材纤细,和中原人并无多少差别,甚至同中原人相比,应当也算是较为纤弱的那一种,可延景明又这么能吃……温徽守觉得,延景明一定是有他独特的锻炼方法,才能够维持体型与体力的平衡。 果真下一刻撑得难受的五公主好奇开口询问,道:“皇嫂,吃这么多,难道不会胖吗?” “不废哇。”延景明叼着肉认真回答,“多锻炼就吼了哇。” 六皇子追问:“皇嫂平常都怎么锻炼?” 延景明认真想了想自己的锻炼方式,觉得并不如何出奇,全都是循规蹈矩之做,只好道:“次饭,碎觉,打卡米。” 六皇子一怔,问:“皇嫂,卡米是什么意思?” 延景明下意识回答:“素草原上最坚硬的石头!” 五公主面露敬佩之色,只觉得皇嫂的锻炼方式果真与众不同,六皇子更是心生退却之意,想着打石头可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或许他该好好当一名普通皇子,而不是跑去同朝中的武官们争夺饭碗,把自己练成没事就打石头的大力士。 温徽守却觉得自己明白了。 西羯果真是有不曾外传的锻炼方式,打石头应当只是第一步,就如同那些传奇小说中所说的一般,武林高手总有你意想不到的修炼方式,若是遵从这锻炼方式训练,哪怕是延景明这样天生条件较差的人,也可以练成无穷的大力士,外貌还不会有丝毫改变。 温徽守有些心动,可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他又不愿太过直白,只得偷偷摸摸多夹了些菜,正要放入碗中,却又听延景明开口道:“窝母妃嗦了,多吃点肉,才能多长点力气。” 温徽守立即将自己的筷子转向了桌上的肉。 延景明又说:“窝母妃嗦了,多吃点饭,也能多长点力气。” 温徽守刚刚夹了一筷肉,二话不说咽入喉中,正要多扒几口饭,却见温慎之一直似笑非笑看着他,那目光好似穿透了他的心,窥见了他心中的想法,他不由微微一顿,下意识便将筷子放了下来,装着自己对这满桌食物都不感兴趣。 温徽守不能吃饭,那张嘴一闲下来,便总忍不住想要挑事。 他想起近几日温慎之又是大婚又是称病,已有些时日不曾去上朝了,天子抱病,太子不来,近些时日的早朝几乎都是圣人在上做个摆设,大多的事务均由忠孝王来处理,而也正因温慎之不在,温徽守这才终于捞到了一个证实自己的好机会。 他打算从此处离开,嘴上倒还颇为客气,道:“皇兄,徽守还有要事,需要去京兆府一趟,就不在此处多留了。” 温慎之当然不会挽留。 他连多问一句都懒,温徽守说要走,他便挥手道别,绝口不问温徽守要去做什么,温徽守一句话说不出口,实在憋得难受,转头看向一旁的另外几位皇弟皇妹,却见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停留在延景明身上,甚至除了温慎之外,根本没有人关心他要走了。 温徽守委屈。 他干净利落起了身,正要转头离去,却见一旁的三皇子对他微微颔首,像是同他告别,温徽守心中登时一阵感动,开口便道:“三皇弟——” 三皇子:“没空,没兴趣,不想知道。” 他夹了一大块红烧肉,美滋滋塞进嘴里,好像在这世上,除了他与红烧肉之外,已再没有第二件东西了。 温徽守:“……” 温徽守愤而拂袖,转身离去。 …… 碍眼的人终于走了,温慎之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几名小皇子照着延景明的“秘诀”,早已吃撑了肚子,正瘫着不想动弹,三皇子慢条斯理,已转移了目标,开始专心对付他面前那一盘大猪蹄,眼下气氛安详许多,温慎之还令人添了几个菜,以免众人风卷残云,反令延景明没吃饱。 待一餐饭毕,天色已晚,温慎之让人送几位皇子各自回家,再回头看延景明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有些疑惑般询问:“泥弟弟素不素不喜欢泥?” 他想了许久,仔细回忆他们先前的对话,勉强从自己知晓的汉话词汇中猜了个七七八八,好像到了此刻才终于回过神来,明白方才温徽守的言行举止,均是在刻意针对温慎之。 延景明家中兄弟和睦,他不明白二皇子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温慎之想了想,今后他与延景明荣辱一体,而今朝中局势如何,延景明多少也该知道一些,温慎之便坐在延景明身边,笑吟吟同他道:“他想当太子。” 延景明不明白。 他将此事代入自身,想若是自己要夺走阿兄西羯大王子的地位……他觉得不可理喻,也有些不可想象,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小声念叨:“太子有神么好。” 温慎之微微一怔,像是想不到延景明竟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唇边笑意更深,同延景明道:“很多人都想当太子。” 延景明更想不明白了。 他想,太子应当是皇帝的儿子,而他方才所见的,应当就是大盛所有的皇子了。 刚才那几人中,除了二皇子有些不合群之外,其余几名皇子……延景明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 那么依他所想,叛逆的只有二皇子温徽守,想同温慎之争一争这太子之位的,自然也只有二皇子温徽守。 温慎之显然也并未想要延景明弄明白。 他令宫人上来收拾桌上碗碟,而后便转头问延景明:“可要去消消食?” 他方才可见延景明吃了足有数人饭量的食物,一人打败了大盛所有皇室血脉,吃了那么多东西,显然需要消消食。 延景明也点了点头,又问:“泥们不是有宵禁吗?” 京中有宵禁,如今闭门鼓已响,他二人当然不可上街。 只不过,温慎之要带他去的地方,其实还在东宫。 “往后你要在此长住。”温慎之道,“总该四下熟悉熟悉。” 他带着延景明在东宫内稍微转了转,昨日大婚,延景明只清楚二人休息的寝宫在何处,今日又知晓了花园与吃饭的地方,除此之外一概不知,待闲逛起来,他才发觉大盛的太子东宫,好像都比西羯的王宫要大。 他感慨大盛富庶,着实远超西羯,一面同温慎之绕过花园拐角,到了温慎之的书房。 如今天子身体有恙,温慎之的病反倒是比他要轻上不少,因而朝中事多由温慎之与忠孝王温恭肃代管,温慎之一日中总有大半时候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他领延景明进了书房,随便延景明四处好奇观看,自个倒是先找了把椅子坐下歇息。 延景明绕过桌案,正见桌上还铺着一副画了一半的山水图,那笔势恢弘,极为精妙,看着便像是名家之作。 延景明不是中原的文人,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只觉得这幅画画得真好看,他喜欢极了,只可惜这画还未画完,他便移开目光,又朝着书案另一侧看去。 温慎之的书桌有些微乱,除了这张画了一半的画纸外,还堆了不少画稿,延景明看温慎之并不介意他翻看,便拿起几幅一一翻过,一时还难以按捺住心中激动,问:“介都是泥画的吗!” 他那目光之中满是仰慕,令温慎之心中难免有了些自矜之意,道:“是。” 延景明不由更敬佩温慎之了。 他表达不出自己对文化人的敬仰,更不好意思说自己除了随温慎之学汉话之外,他还想学一学画画,他又翻开一张图纸,这画上的画面更为精细微妙,好像还换了种画法,连其中的风韵都变了,像是半遮半掩—— 延景明举起手中的画,有些不解,问:“介是什吗?” 温慎之抬头,一看,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那画上轻纱柔幔,有两人怀抱交缠于一处,虽未曾过多裸/露,其间春情却不言而喻,好似艳而不俗,呼之欲出。 温慎之看着延景明好奇目光,觉得今日这一件事……他或许很难成功解释过去。 他可见惯了大场面,又怎么能败在这等事情上。 温慎之面不改色开了口:“是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