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苍为聘》 第1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一) 1929年,四川广汉县一农民偶然发现一片玉石器,揭开日后被命名为“三星堆”遗址考古发现的幕布。然1934年后,发掘工作因各方因素而陷入停滞。 亦是1929年,裴文中等考古学家在龙骨山发现“北京人”头盖骨化石。1940年,日军攻入北平。1941年“北京人”头盖骨化石遗失。 * 1942年春,故事要从一座山庄说起。 波光潋滟三千顷,莽莽群山抱古城。四季看花花不老,一江春月是昆城。昆城北郊有一山庄名曰“灵源”,自悄无声息中建起,建起后亦是悄无声息,无人知其主人是谁,三人成虎地说成是与昆城那位叱咤风云的“云南王”龙远舟有关。 今夜无月,灵源山庄鬼魅一般隐于夜色中,张牙舞爪地准备迎接它的客人。 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响越来越近,其间有序交错了人小跑的步履声,一辆黄包车车头挂了个灯,灯光撞破重重夜色而出。 人力车夫喘着气,却不厌其烦地提醒他的客人:“小姐,您看这里黑麻麻的什么都瞧不见,您一个姑娘家太危险了。我早说了,这个灵源山庄邪门得很,住过的要么就是一家老小都被人害死了,要么就是发了疯最后不知哪去了,我看您还是回去。” 坐在黄包车上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一身素色旗袍贴了纤细的腰身,黑发梳了简单的挽髻式,髻边别上一朵新摘的海棠花,白中透粉,粉却显白,花蕊隐含了些朦胧的香气。她身上似是佩戴了铃铛,随着车轮颠簸发出阵阵铃音。 女子似乎是笑了一声,朦胧得很,而后放柔了声音道:“多谢提醒。我倒是想看看今夜我是会横尸灵源山庄,还是从此疯癫无踪。” 这位正是曾经站在鉴古界南北派最高峰的鉴古奇才傅怀音,因她冰雪聪明,又因自小身上便佩戴两枚银铃,因而得了个“冰雪铃音”的名号。 世有地上珍宝,亦有地下珍宝。有人倒斗,亦有人“掌眼”。鉴古圈的南派与北派集聚了“掌眼”鉴古的最高人才,也掌握着辨真去伪的绝对权威。南北派人才中居巅峰者,往往便是南北派的最高掌门人。 说话间车轮慢下来,车夫站住了身子,转过头去:“哎,劝也没用。姑娘,到了。您还是小心的好。” 傅怀音自车上下来,脚踏在干燥的泥土路面上,发出沉沉一声。 “有劳。”傅怀音从随身手袋里取了一枚银元放在车夫手里,“回去时也请小心些。” 车夫惊了一声,道:“给多了,小姐。” 傅怀音笑:“别瞧我穿得寒酸,你该得的我还是给得起的。” 正说话间,前方漆黑夜幕中出现了一点红光,闪闪烁烁,越来越近。车夫跳起来拉住傅怀音:“鬼啊!鬼啊!快上车!我们快跑!” 傅怀音目光移过去看了两眼红光,抬手抚了抚鬓边碎发,轻笑一声:“不是鬼,是人。” 那红光的光圈逐渐扩大来,光芒便将其后之人映照入人眼。 来的是个男人,手里提了个红色灯笼,红色的光将他整个人罩入其中。 他瘦高挺直,看起来像是个年轻人,脚步却沉沉如老者。身穿青色长袍,挺朗中透出阴郁,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颓唐如玉山之将崩。黑色碎发挡在额前,一张银色面具挡住右脸一侧,辨不清其容貌。灯火照映,他与这灵源山庄一样,仿若是灯火阴影中最可怖的鬼影。 第2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二) 男人颀长的身子在地面上透出又瘦又长的影子,他于傅怀音面前站立,微微躬身:“傅先生,久仰大名,恭候多时。”这声音沉如古筝低音,带了些嘶哑,似乎嗓子受了什么伤。 这个年代能被称以“先生”之名的女性少之又少,皆是才情卓越与贡献突出之辈。 傅怀音笑了一下:“你称我为‘先生’?好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你应该不是陈哲,敢问尊姓大名?” 男人又微微躬身,道:“陈先生还未到,他交待我先来接傅先生。鄙姓苏,单名一个‘隐’字。‘明月隐高树’的‘隐’。” 傅怀音难得地发起愣来,思绪里有片刻的回转,回转到许多年前,她与那个人尚且年少,她拿了本《全唐诗》分册的石印本问他:“顾云深,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贾岛的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依我看,等你成年,不如取‘知隐’为字,正合这首诗,也合你的名。” 顾云深,顾云深。 这个名字在多少个梦里出现,却终究是她握不住的生离死别。 傅怀音缓过神来,又笑了一下:“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苏先生,幸会。” “傅先生客气。”苏隐再一次躬身,“傅先生,山庄内已备好热茶热饼,请随我来。” 一阵习习之风吹过,灯笼烛火晃了一晃,连同地面的一双影子也晃动起来。 傅怀音伸出手去,红光散落在她手掌上,映出掌间茧子。 苏隐所有神色都隐藏在银色面具之下,傅怀音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为何僵直半天不动,便疑惑地“嗯”了一声。 苏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他闲置的手来,握住傅怀音的手掌。 两人皆是一惊。 冰凉与温热的肌肤相贴,却似乎有更为深刻的感受在两人心间流淌,那不是忽见桃源的惊喜,而是又见春来花开的旧识。 傅怀音将手抽回去,叹道:“我的意思是……”她顿了一顿,“我的意思是,请把灯笼给我,我不习惯让别人给我提灯引路。” 苏隐那只手悬在空中僵直了好一会儿,缓缓收回去,将灯笼递给傅怀音:“抱……抱歉,我……” “无碍。”傅怀音接了灯笼,反客为主走在前头,苏隐随后跟了上去。 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黄包车夫望着那对浸着红光逐渐远去的身影,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做了梦,挠挠头,嘀咕几声后赶紧拉起车转头奔走。 * 灵源山庄中庭早已坐了四位客人,两男两女,有灯火桌椅,亦有茶有饼。只是冷风吹不停,人也就没了吃饼饮茶的兴致。 夜深星稀,灯火渐浓。通往中庭的大门被人推开,夜风习习吹过,携裹院外海棠花的轻微香气,沉沉脚步声中隐隐带了些别的声音,仔细一听,竟是一串铃音。 四个人四颗心皆是一提,目光闻声望去,只见傅怀音自灯光映照下走来,她这样的年纪,步履该轻盈如风,此时却是沉沉如石落谷间。 第3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三) 傅怀音并不与人打招呼,走到中庭这面大桌前,纤纤玉手去扯开了椅子坐下,正是“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这世间女子的美多种多样,赞美与感叹女子之美的语句亦是多种多样,如她这般,该以“明艳动人”形容,却又因气质中多了分沉稳与沧桑,仅用“明艳”未免过于肤浅。 傅怀音嘴角微微扬起,似是朝在场诸位笑了一下,又仿佛没笑。下一瞬便听见她清朗的声音传来:“真是稀奇,在座皆是南北派个中翘楚,如今心甘情愿自大江南北来到昆城,也不知四位英才是因仰慕我傅怀音大名,不怨跋山涉水而来,还是受了什么要挟,来不及沐浴清化,灰头土脸也不得不来?这里鲜有人来,以无月之夜最为可怖,养虎为乐者尚不敢来,后生之辈更不敢至。要知道,苦口恶石,衅发萧墙,我劝各位还是注意些好。” 桌上四人因傅怀音的到来,神色各异。 坐在傅怀音对面的是人称“玉手飞龙”的齐若飞,握了一手修复古玉的好手段。齐若飞左侧坐了许文茵,曾被誉为昆城的“玲珑花”,17岁便因探索出古画凝洗修复法闻名昆城。右侧坐了北派顾家的长子顾云晖,他身侧是北派梅家的长女梅静姝,论当今青铜复制技艺的京派一脉,无人能出这夫妇二人之右。 傅怀音话音刚落,齐若飞便扬起眉毛笑道:“哟,傅小姐还是这般自信,以为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掌门人,我等皆甘愿为您当牛做马不辞辛苦?也不知是谁,不得不灰头土脸地来,连换一身像样衣裳的时间都没有?” 他“啧”了一声,又自顾自地说道:“瞧我这记性,傅小姐哪里还有钱财去置办什么衣裳?傅家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傅家了,您傅怀音不再是从前的昆城首富,也不再是南北派的掌门人了。” 身侧的许文茵是齐若飞的未婚妻,她给了齐若飞一记眼神,他这才住了嘴。 这时梅静姝却开口了:“昆城有双姝,一名‘冰雪铃音’,一名‘玲珑花’,可惜花开总会谢,雪停了也就化了。酒有兼旬绿,花无百日红。许文茵,你等这天等很久了?傅怀音再也不被人惦记,你这朵‘玲珑花’总算有了出头日。” 许文茵秀眉皱起:“梅姐,我怎么听着,你像是说我这朵‘玲珑花’就要谢了呢?梅姐,我平日里可没少孝敬你?” “哟。”梅静姝嗤笑一声,“说什么‘孝敬’,这个词我可担当不起,不过就是你许家想独揽南派大权,过年过节往我婆家塞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以为顾家能给你做主,让你当了这个南派掌门?可惜了,你们许家有心无力,才不配位。” 文人吵架,言语文雅却是字字诛心。三人吵闹得很,只有顾云晖静默不语,只是以旁人难以理解的目光看了几眼傅怀音。 中庭的大门再次打开,一片黑色压迫漆黑夜色而来,黑压压的爪牙铺开两列,恭敬站着为他们的主人开路。 第4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四) 有人走了进来。 是个男人。约摸三四十岁,一身墨色西装,一顶宽檐绅士帽,一双漆皮鞋。 指骨分明的指节摘下绅士帽,来人行至中庭,挂起一脸笑容,面具般的笑容,不带温度:“抱歉,陈某来晚,让诸位才子佳人等候多时,实属不该,当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桌上无酒,何来三杯?不过就是场面话。 齐若飞笑了一声:“想必这位便是陈哲陈先生,我昆城的侄儿被人掳掠,顾大少爷的小儿无故失踪,可都是陈先生的手笔?” 陈哲还是笑:“那倒不是。” 正说话间,又有人走了进来,也是个男人,松松垮垮一件衬衣,领口扣子解开来,背头抹了时下最兴的桂花头油,可脸上轮廓硬朗俊挺,一身气质亦是硬朗得很,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仿佛是那月亮旁最亮的星辰。 “是小爷干的。”这个抹了桂花头油的男人伸出长腿踢了身侧一把空椅子,长腿一迈坐下去,抬起手撩了撩鬓边碎发:“小爷把话放这了,你们好好配合陈先生,你侄子,你儿子,”他伸出食指指着齐若飞与顾云晖,“我怎么绑走的就怎么送回去。要是你们敢耍花样,我让你们后悔莫……后悔磨叽!” 他身后的小弟赶紧弯下身子在他耳朵边吹气:“沈少,是后悔莫及。” 这位正是昆城出了名的小霸王沈洄,沈洄仗着沈家在战争期间囤货高价售卖得的那些不义之财,以及与几个军政要员的往来关系,便在昆城横行霸道,因此臭名远扬。 沈洄轻咳了一声,翘起二郎腿:“行了,陈先生办你的事情,有我在这里,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 陈哲站在一侧,心中还在想方才这几个人的唇枪舌战。他心里倒是觉得好笑,原来南北派净是这么些只会在嘴上耍功夫的闲人,这于他而言大有裨益,如此他想实施他的计划更为容易了。 陈哲扬手一挥,便有人端了端盘上来,那上面端端正正放了个青铜器,其样式却与目前出土的青铜名器大为不同。 这一青铜器器身约半米,呈筒形,腰微束,两侧有对称的虎形耳,底部有3只兽爪足,顶上构造已经破损,但依稀可看出其盖上雕出了建筑的模样。 顾云晖与梅静姝见多了青铜器的样式,从他们手底下画出的青铜器构造图不说几千也有几百了,却唯独没见过这番模样的青铜器。但凡精于某种物事之人,到达一定境界后,皆会对与之相关的物事痴迷不已,此为学而精,精而痴。顾云晖与梅静姝亦是如此。 两人不由得探出目光去盯着这件青铜器,脑子里却绘不出与此相关的历史渊源与器具表达。 “在下自小对研究古物兴致颇浓,不久之前,有幸偶得此物,见它的形制、表现手法与目前出土的青铜器大有不同,遍寻古书却不得其解,不知这等物件是哪个朝代、哪些人群所有。不得已,只能求助于各位鉴古高手。望各位不吝赐教。”陈哲朝向几人深深躬身,看似礼貌却有说不出的矫作。 第5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五) “啧,不用问我们了。你瞧顾氏夫妇的眼神,一看便知他们也不得其解。他们是青铜复制的高手,他们都不知道这物件是何来历,南派的乡野村夫更不知道了。”齐若飞只瞥了那青铜器一眼,便抱了双臂在胸前,一副不愿再多做思考的模样。 许文茵瞪他一眼:“你说谁是乡野村夫?” “我,我说我。”齐若飞笑,“这娶鸡随鸡,娶狗随狗,我跟你订了婚,生是南派人,死是南派魂。” 梅静姝面露愧色,道:“实在抱歉,我与赋阳才疏学浅,看不出这是个什么。”“赋阳”是顾云晖的字,以“阳”应“晖”正是其字与其名的妙处。 顾云晖还是不说话,许文茵倒是笑起来了:“我们这些才疏学浅的山野村夫自然是不晓得这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我们大名鼎鼎的前掌门不是在这里吗?天底下哪有傅怀音不知道的器物。” 这话刺得很,众人的目光又一次齐齐落在傅怀音身上。 傅怀音伸手过去拿了桌面上的茶盏,喝上一口吐了出来,皱起眉毛:“这茶凉了。茶太凉我脑子可转不动。” “听到没?”许文茵勾起嘴角,“你们还不赶紧给傅小姐续杯热茶?” 有人续了热茶,傅怀音喝下去,就着茶吃了口碟子里的鲜花饼,又嫌弃那饼太硬。陈哲耐着性子,让人给她换来了软绵的绿豆糕。傅怀音吃高兴了,取了袖中手帕擦擦嘴角,帕子叠得方方正正地放在桌边,扬起笑意:“我似乎是忘记了一件事,我是因什么事辞了这南北派掌门来着?” 许文茵接她的话:“因为你错判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字帖,将临摹帖误认为是真迹,使得南北派在中外记者会上丢了脸面,只能辞了掌门之位。” 傅怀音了然:“原来如此。”她转了目光去看陈哲,“陈先生,你也听见了,我连一幅字帖是临摹帖还是真迹都难以辨别,又怎么会知道你这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齐若飞听她故用半生不熟京腔说话,来了气,起身朝她冲道:“谁说这世上只有你傅怀音是鉴古奇才?我南北派人才济济,你看不出来的,其他人就一定看不出来?” “那倒也是。”傅怀音依旧坐着,“我傅怀音不过就是区区的前任南北派掌门,不过就是13岁鉴别出无人可鉴的青铜人面盉真伪,14岁戳穿《韩熙载夜宴图》赝品,18岁成为最年轻的南北派掌门人,20岁得鉴古界‘国士无双’之名,随便喊一声你们都得震三下。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还不是把临摹帖看成了真迹?南北派人才济济,随便拎出一个都比我傅怀音厉害。” 齐若飞:“……” 许文茵:“……” 梅静姝:“……” 顾云晖:“……” 陈哲觉得疑惑,这傅怀音怎么与他听闻的大相径庭?这几人一见面便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恩怨?他冷静下来,目光巡过几人,心想这几人如此剑拔弩张,看来不会合起伙来糊弄他,如此甚好。 第6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六) 陈哲命人将那件青铜器放置桌面上,踱步至几人身旁,换了笑容道:“诸位倒也不必谦虚,今日请几位鉴古奇才到此,实属在下诚心讨教。若几位互相推诿,得不出个结果来,那只能,簿书堆积尘生案,车马淹留客在门。” 此话一落,现场便沉寂了好一会儿,桌上五位客人神色微微有变,眸中皆有说不出的愤慨。 沈洄瞧着这气氛,扬手叫来小弟,在他耳边低声问:“陈哲是个什么意思?”小弟赶紧道:“就是说他们不听话就继续把他们和那几个孩子扣着。” 沈洄了然,换了条腿翘起来,道:“你们都听见陈先生说的话了?好好配合,不配合你们和那三个小孩都别想安全回家。” 齐若飞皱眉:“三个小孩?”他看向傅怀音,“你家傅劲松也……?” 傅怀音瞧了齐若飞一眼,没应话,倒是微微侧转看向陈哲道:“大渡河挡住了日军的进攻,倒是没有挡住陈先生的步伐。只是陈先生别忘了,自民国27年以来,日军轰炸昆城数次,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骨肉生离死别,这笔账昆城百姓一直没忘记,陈先生来到昆城,就不怕被昆城的百姓撕碎了扔到滇池里喂鱼?” 傅怀音的话意有所指,许文茵听罢,站起身来手指指着陈哲道:“你是日本人!你好大的胆子,知道昆城是谁的地盘吗?你们日本人的脚步胆敢跨进云南一步,龙主席定让你们有去无回。别以为昆城是伪满洲,可以任你们随意进出!” 陈哲脸色微变,但却处变不惊,端端正正站着,笑了几声后说道:“两位女士勿要激动,也勿要急于给陈某下这斩立决之令。你们可有什么证据,说我是日本人?嗯?” 齐若飞气得脸都青了,甩开了椅子,指骨握得咯吱响,沉了声音道:“到底是不是,把你抓起来仔细盘问就知道了。” “齐大公子。”沈洄也站起身来,挡在齐若飞面前,“小爷还坐在这里呢,你要动手是不是先问过我和我这些手下啊?哈?”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傅怀音浅声说道:“陈哲,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像你那样鞠躬。再者,沈洄是什么货色,我们清楚得很。他沈家发国难财发得疯了,要不是你能给他些许好处,他能这么大张旗鼓庇护你?以时局来看,如今能给他带来好处的,非汉奸即日本人,总有一个身份适合你。” 陈哲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明白,傅小姐不仅能一眼辨古器真伪,还能一眼辨人是非。我是汉奸还是日本人,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各位务必赶紧将这青铜物件辨识出来。否则,我们等得了,那三个孩子可等不了。” 齐若飞又摩拳擦掌想动手,被几个沈洄的手下团团围住,难展身手。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云晖忽而开了口:“如关,你且先坐下。如今这灵源山庄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你这三脚猫功夫能打过几个人?”“如关”是齐若飞的字,因“关山度若飞”而得此字。 第7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七) 齐若飞听见顾云晖教训他,虽有满腔怒气却也不得不坐回位置上去,浑身却还是紧绷起来,瞪沈洄的时候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沈洄见这几人拿他无法,有了些小小的得意,迈开步子转到傅怀音身后,弯身拾起从她发间掉落下来的海棠花,又给她别在发上,笑道:“傅怀音,你刚才说我是什么‘货色’?那你又是什么‘货色’?你说你早几年答应做我的姨太太,现在就能在我那个大宅子里吃香喝辣,哪像现在这样,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不得不听命于我。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可以求我。” 傅怀音好笑地瞧着沈洄,道:“沈少爷,你是娶不到媳妇吗?总缠着我这未亡之人做什么?”她怪笑了一下,又道:“哦,我明白,我是貌美了些,叫你念念不忘。” 沈洄仿佛已经习惯了傅怀音这样的嘲讽,凝起眉毛:“什么未亡之人?”他的小弟赶紧又凑过去给他解释:“沈少,就是寡妇。” 沈洄脸色霎时便不好了,“哼”了一声:“你是长得好看,可缠着你不吉利,你都把你家里的男人们克死了,我可不想做下一个冤死鬼。” 他转了身回到椅子上,又翘起二郎腿:“别浪费时间了,你们赶紧的,好好给陈先生看看那个青铜器,三个小孩还在我手上,敢耍花招就别怪我动那几个孩子。” 傅怀音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傅怀音看不出的东西,你们再去找别人也是徒劳。就算再抓十个百个小孩,这东西还是来历不明。” 陈哲又笑起来,“啧”了一声:“陈某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既然几位认为无法说明这件器物的来历,那不如给陈某一个准话,这青铜器,是真器,还是伪器?” 这便是要几人鉴定此件青铜器的真伪了。 傅怀音目光斜过去,又瞥了那件青铜器一眼,道:“这可就有意思了。我们五人中,一对夫妇是青铜复制高手,一对情侣是古物修复高手,不像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连个助手都没有。臣谏簋不是梅静姝鉴定的吗?薄姑青铜鼎的鉴定许文茵倒是参加了,这两件青铜器都极为罕见,如此今天这件怪模怪样的青铜器让他们四位鉴定便好,不用我参与了?” “此言差矣。”陈哲走过来,“中国有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几位都是鉴古高手,随便用点心思便能将陈某玩弄于鼓掌之中。这样,诸位可以仔细去看这见青铜器,但不可交流,过后各自将真伪写于纸上,要是各位结论一致,我们皆大欢喜。要是不一致,那只能对不起了,那几个孩子我只能带走了。” 梅静姝拍案而起:“陈哲,你敢动他们试试?” “梅姐,”傅怀音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必跟他多废话,早做鉴定,早早了了此事。” 梅静姝急红了眼:“你说得轻巧,我们若不能得出一致结果,那几个孩子就要没命了。恺明是我儿子,他还那么小……” 梅静姝说着竟哭了起来,顾云晖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安慰。 第8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八) 傅怀音深吸一口气,而后不紧不慢道来:“青铜鉴定,手法多样,但依我看来,说到底不过六法。一辨铸造技艺,二辨纹饰,三辨铭文,四辨器形,五辨材质,六辨声味。” “若论铸造技艺,商周时期大部分青铜器皆用陶范法铸成,由此数块陶范拼合浇铸后会留下范痕。合范方法不断变化,范痕也会随之变化。伪器大多只讲究器物外形,便用失蜡法代替陶范法,如此根本不具备器物的时代特征。” “再说纹饰。各个时代所流行的纹饰不同,造赝者常以加花或掏花的方法伪造纹饰,如此造成与原器物风格不合的情形。至于铭文,那便是要看其字体、笔体和韵味。” “器形与纹饰一样,皆带有浓重的时代特征,其形制、大小、高矮等都有变化规律可循,就说这大类鼎,大多流行于商代到汉代时期。” “材质上的不同更为明显,战国前的铜器皆为铜锡铅合金的青器。锡的成份越大,铜质的灰色色泽越浅淡。商至战国的铜器铜质纯净,极少有沙粒。宋仿铜器,合金成分多为铜、锡、铅和锌,铜色为黄中泛红。明清仿器则含锡少含铅多,铜色发黄。” “至于声味,那就要看青铜器的气味以及敲击它们所发出的声响有何不同。材质不同,他们的声响便会不同,这种方法就要看个人的辨声与识味能力了。” 傅怀音对这些鉴古知识信手拈来,其他几人静静坐着,那用心聆听的模样不像是平时听旁人讲话,倒像是学生在仔细倾听老师的教诲,时不时思考其中的含义。 陈哲听罢,拍了两下掌:“不亏是曾经的南北派最高领导者,能够自行总结出这些鉴古方法,还能毫无保留的向在场诸位倾囊相授,此等才能和胸襟令在下佩服。” 傅怀音笑:“谁说我毫无保留?” “哦?”陈哲不解,“不知傅小姐保留了什么?” 傅怀音又笑:“自然是保留我绝顶聪明的鉴定能力。即便我将这些东西说出来,也不过就是学理上的东西,能将学理用于实地的又有几人?” “……”陈哲敛了敛情绪,“那么,傅小姐当场说出这些,是想给其他四位临阵磨枪?不知他们听了这些鉴定方法,能不能一点就通,得出个化险为夷的结果?” 傅怀音笑:“陈先生误会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指点他们。他们皆是鉴古界凤毛麟角的人才,哪里需要我这种会把临摹帖看成真迹的人来指点?” 陈哲更不解:“那你这是?” 傅怀音道:“我只是想炫耀一番我的才华。” 陈哲:“……”他无语了好一会儿,又道:“行。那诸位便请去看,不急,请慢慢看,细细想。” 只是五人并未看许久,虽各人眉宇间若有虽死,但半刻钟内皆给出了答案。 陈哲翻开五张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假”字,眉头紧蹙,脸上有说不出的纠结。 第9章 灵源一宴困金石,冰雪铃音试破局(九) 陈哲似乎是不信,抬头,目光一一看向五人,最后又落在梅静姝身上:“顾夫人为何认为是假?” 梅静姝道:“形制不对。没见过这种形制。” “顾先生呢?”陈哲又问。 “纹饰不对。没见过这种纹饰。”顾云晖道。 陈哲再看向许文茵与齐若飞。许文茵说声味不对,那声音太脆,像是明清仿器。齐若飞觉得锈斑颜色不对,没有年代积沉的锈斑层次。 总之,这件青铜物件哪里都“不对”。 陈哲最后看向傅怀音:“傅小姐有何高见?” 傅怀音修长的指节轻轻在桌面上敲打了两下,笑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凭我的直觉,这是个伪器。” 陈哲无法信服他们的说法,却又无法反驳他们的观点。这些疑点确实集中于这件青铜器上,将它指向了伪器之选。 可陈哲到底有些不甘心。 他挥手命人收起那件青铜器,不言一语,直着身子转向中庭旁的侧厅中,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好一会又走了回来,像是经历洗礼了一般,神清气爽,又挂着他面具般的笑容道:“诸位果然博学多才,今日陈某大开眼界,多谢几位拨冗前来。多有得罪,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的意思便是认可了几人的鉴定结果,梅静姝站起来道:“我儿呢?” “顾夫人放心,”陈哲看向沈洄,“劳请沈少送几位回去,他们的孩子也一并送回。” 沈洄不知陈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一向对这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没兴趣,陈哲给他足够的好处,他按着陈哲的意思去办事便好。于是便带着几个手下转身出门去。 五人也纷纷起身向外走去,陈哲的声音却又传来:“傅小姐,请留步。” 傅怀音顿住了脚步。 行至门前的另外四人回过头来看,傅怀音给了他们一个眼神,几人便咬了牙转身而去。只是许文茵走几步后又回过头来,也没说什么,终是沉默着离开。 傅怀音转身去看陈哲:“陈先生还有何事?” “我有位朋友,”陈哲笑道,“有事想与傅小姐请教。” 话音刚落,一抹青色便映入傅怀音眼中,正是今夜前去迎接她的那位青衣面具男子,苏隐。 傅怀音心尖没由来地颤了一下。 “傅先生,我们又见面了。”苏隐上前来,朝傅怀音恭恭敬敬作揖行礼。 傅怀音掀开嘴皮:“苏先生有何贵干?” 苏隐直起身子,挺拔的身躯瘦削如枯木,但即便枯萎了也是松柏之姿。 他字正腔圆道:“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傅怀音心绪一紧,眼眸骤然收缩,只是她脸面上依旧淡然得很,笑了一声,说:“苏先生,这是何意?” “此为《陈情表》之文,是两晋时期的文学家李密写给晋武帝的奏章,言辞恳切,感情真挚,实乃佳文。”苏隐说道,目光落在傅怀音眼眸中,两人的视线便互为对峙,仿佛有雷霆之势就要从中爆发。 第10章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一) 在短暂的沉默后,傅怀音扯开嘴角笑笑,踱了几步走到椅子旁,悠然坐下,道:“话已至此,看来苏先生是知道了。” 苏隐发出一声轻笑,道:“是。傅小姐入门后,曾两度引用《陈情表》中的言辞,一次是刚进门时说,沐浴清化;一次是鉴定青铜器前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些词句夹在平常不过的话语中,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实则另有乾坤。”此时苏隐对傅怀音的称呼已发生了改变,不再称其为“先生”,而是“小姐”。 “傅小姐使用‘沐浴清化’一词后,紧接着便是两句话,‘鲜有人来,以无月之夜最为可怖,养虎为乐者尚不敢来,后生之辈更不敢至。苦口恶石,衅发萧墙’。将断句第一字提出,便是‘鲜’、‘以’、‘养’、‘后’、‘苦’、‘衅’六字,将其还原到《陈情表》原文之中,‘鲜’为第五行第一字,‘以’为第二十三行七字,若将第一行视为0,换成数字便是40227。” “若对应十年前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出版的‘四角号码’检字法,这组数字便是对应‘有’字。如此类推,‘养’与‘后’对应‘炸’字,‘苦’与‘衅’对应‘吵’字。这合起来之意,便是今晚的宴请有诈,需先起争吵。由此才有了后来你们几人争吵的情形。想来,那场争吵是为了让陈先生放松警惕,认定你们几人不会串词?” 苏隐一番话说得不咸不淡,也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不过就是在陈述一件事情,与他无关的事情。 傅怀音缓缓吐了口气,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盖了眸子,细长好看的手指又敲了敲桌面。苏隐也没了话,两人静默无言,有些浅浅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 过了一会儿,陈哲耐不住两人的沉默,开口道:“苏先生,请继续。” 苏隐微微躬身,继续说道:“傅小姐第二次引用《陈情表》的言辞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之后又说了两句话,‘臣谏簋不是梅静姝鉴定的吗,薄姑青铜鼎的鉴定许文茵倒是参加’,以‘臣’与‘薄’”二字对应四角码27247,指的便是‘假’字。傅小姐不动声色,竟在几句言语之间用密语操控了今夜这场鉴古之会,实乃奇才。” 傅怀音抬眸,目光里有了些光,散落在苏隐身上,道:“苏先生能从我那么多话中独独挑出这几句,还能立时寻找出其中的蹊跷,苏先生何尝不是奇才?” 苏隐笑笑,抬手朝傅怀音作揖:“傅小姐过奖。” 陈哲见傅怀音居然无一句狡辩,倒觉得稀奇,道:“傅小姐不辩解几句吗?” 傅怀音道:“有什么好辩解的,浪费我时间。眼下陈先生已经知道今夜鉴古不过是我一手操控,也不知陈先生有什么打算?” 陈哲摇头:“傅小姐勿要多想,陈某只是想知道这件青铜器是真是假,得了结果就已经足够,至于过程,那都是其次。傅小姐极力引导其他四人鉴定这件青铜器为假,这样看来,这定是真器无疑。陈某实在佩服傅小姐,你辞去南北派掌门人之位已有两年,今天那四位都是南北派的领军之人,没想到竟然还能听命于你,真是了不得。” 傅怀音没说话,这种事情没什么好与外人说的,更没什么好与日本人说的。她抬手理了理有些乱的鬓边碎发,问道:“如此,我可以走了吗?” 陈哲笑着点头:“我已经得了我想要的结果,自然不会再为难傅小姐。我立刻找人送傅小姐回去。” 傅怀音起了身,一笑:“不用找人了,请这位苏隐苏先生送我回去,可成?” 第11章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二) 夜色依旧浓重,星稀无月,墨夜深沉,灵源山庄仍然是那一个夜色中的可怖鬼魅,张牙舞爪等待它的下一位客人。也不知下一个将会是谁,踏入这无边黑夜,步入这恐邪山庄。 一盏红色灯笼闪烁于黑暗中,一男一女沉染其光芒中。 苏隐微微欠身道:“傅小姐,前方已为您备好了车,请随我来。” 傅怀音道:“我不想坐车,苏先生可否陪我走一程?” 苏隐沉默了片刻,并不问这一程要走多久,便柔柔地说了一声“好”,伸出手来,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傅怀音。 傅怀音歪了一下脑袋,问:“你给我灯笼做什么?” “你……”苏隐顿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别人为你提灯引路?我将灯笼给你较好。” 傅怀音笑道:“那是刚才。现在我想你为我提灯引路,可好?” “……”苏隐默然不语,上前一步探出灯笼去,照亮前方一片路面。傅怀音笑笑,抬步跟了上去。 夜色能掩盖许多东西,亦能隐藏许多心思。 一男一女缓缓行于夜色中,一盏红灯闪闪烁烁地发亮,两串脚步声沉沉作响,几声铃音浅浅穿插。 傅怀音眸中目光偶有扫过地面上一双影子,便不由己地想起有一年上元佳节,昆城滇池旁灯会正热闹,街道两侧各式灯笼排开挂去,好不绚烂。 那时顾云深竟连夜从京城赶来见她,只不过因她前天在电话里与他说了句,“听说今年滇池的上元节灯会比往年更热闹些,只是不能与你一道去看看,怪可惜的”。他风尘仆仆而来,举着一个还未作画题诗的灯笼与她说,“思来想去,想不出该在灯笼上画些什么写些什么,只能想到你,就来了”。 那天人潮漫漫,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仿佛要贴在她身上了。她无奈叹了口气问:“顾云深,你总贴着我做什么?走不丢的。你这么跟着,怪热的。” 顾云深仿佛有些委屈:“可人这样多,我不跟紧一些,等会我走丢了,你找不到我哭鼻子怎么办?” 傅怀音:“……” 傅怀音想,他总是这样聒噪,总是这样来几句没头没脑的“点睛之句”。可别人眼中的顾云深明明不是这般的。 家中长辈总是与她说,顾家的二公子内敛寡言,性子沉静得很,叫她不要欺负人家。傅怀音可太了解顾云深的本质了,他哪里寡言,哪里沉静了?只要两人外出,顾云深便总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些话,天南地北衣食住行他都说,有一次为了询问她喜欢吃怎样的包子,可以从种麦子讲到麦子成熟再讲到磨面、醒面、擀皮、和馅…… 傅怀音性子向来沉稳内秀,觉得他太吵了,吵得她耳朵疼。那时她哪里知道,生人勿近熟人亦勿近的顾云深,对人一向淡漠疏离,唯独面对喜欢的人时,仿佛要将这辈子想说的话都说了。 她偏偏就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他此一生唯一之爱。 第12章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三) 再后来,傅怀音渐渐接受了这种聒噪,进而喜欢这种聒噪,喜欢他喋喋不休在她耳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想着这辈子这样长,他们会有许多的时间,去慢慢道出那道不尽的话。可他们终究输给了时间,所有想说的话都尘封在死亡的棺椁中。 顾云深成了一具白骨,而后便会成为尘土,哪里还能与她说一说话。 一阵微微的风拂面而过,傅怀音回了回神,回头去看跟在她身后的苏隐,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沉静得很,连脚步声都悄然得可怕。 他哪里像顾云深。 “苏先生,你一直戴着面具吗?或者是,今夜不想以真面目见我们,所以戴了面具?”傅怀音放缓了脚步,声音如她的铃音一般,悦耳动听。 苏隐道:“实不相瞒,在下相貌丑陋,自小自卑,又恐惊吓他人,家中长辈便寻人为在下制了面具,自那之后,便一直戴着,见人时都不曾摘下。” 相貌丑陋?自小佩戴? 傅怀音指尖藏于袖下慢慢碾磨,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傅怀音又问:“苏先生,有一事我甚为不解,你是如何知道我今夜以《陈情表》为密语,与其他几人互通信息?” “这倒也不难。”苏隐回道,“几位皆是当年金石学会的成员,彼此之间定有特别的交流方式。苏某稍加留意,多少能从傅小姐的言谈中发现蹊跷。” 傅怀音的思绪有了些游离。金石学会,当初也曾是轰动一时的鉴古人才聚集之处。那时,他们这群具有鉴古才能,又满怀报国热情的青年聚集在一起,便是想以自身的才华与能力为乱世中的国家与民族守护那些宝贵的文物。可不出几年,其中的成员走的走,伤的伤,死的死,就那样消解于无。 他们曾经的理想与抱负,如今又剩几分可以持守? 傅怀音笑了一声,停住脚步,转过头去看苏隐。苏隐也停住了脚步。 这静谧的夜与微弱的光将他们浑然笼罩其中。 “苏先生,”傅怀音道,“我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以哪一版的《陈情表》为密语的?” 苏隐霎时僵了一僵。 傅怀音继续说道:“《陈情表》由昭明太子萧统的《昭明文选》所记录,可历朝历代关于《昭明文选》的评注本与翻印本不计其数,仅就民国而言,扫叶山房出版的《昭明文选》与其他版本便有所不同。版本不同,排版便不同,哪一个字对应第几行第几字便会有所变化,苏先生怎知我们用的是哪一个版本?” 红色的烛火摇曳于风中,一双人影亦是忽明忽暗。 苏隐无言良久,最终在傅怀音的目光逼视下不得不说出一句:“尽管版本众多,但细细思考,逐一对照,总能找到对应的版本。” 傅怀音的目光里闪烁了一些光:“好,我就当苏先生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记忆力超群。可你苏先生又是如何能,看过我们金石学会内部几人自己排版的《陈情表》?要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更没有印发过,都是自己一字一笔写出来的,排版以十五字一行,共计三十二行,与其他版本全然不同。” 第13章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四) 苏隐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中,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可能已经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掉入傅怀音为他设置的陷阱之中。他自以为是的聪明,难保最后不是反被聪明误。 傅怀音见他不语,便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苏隐,你觉得我没有其他更简便的方法与其他几人暗通消息吗?我为何单单选了用《陈情表》这样复杂的密语来进行?” 苏隐此刻已明白,傅怀音为的是试探他。原来一切早已在她掌控之中。从一开始,傅怀音便掌控了全局,所有人,包括陈哲与他苏隐,都陷在了傅怀音的局中。 可他不能就此示弱认输,即便他确实已经输了,却也不得不继续伪装自己。她可以怀抱怀疑与希望,可他不能给她再加添希望。 苏隐微微地笑了一声,道:“傅小姐想做什么,苏某就不得而知了。” “你来接我时,我便觉得你的形态似曾相识,之后你握了我的手……”傅怀音顿了顿,“苏隐,人的感受与直觉神秘莫测,尤其面对与接触曾经与自己亲密无比的人时,这种直觉会变得异常敏锐。自那之后我便设了这个局,我用《陈情表》密语暗通消息,不是为了鉴定那件青铜器为假,而是为了试探你。如果你不是他,又怎会知道我们几人极为隐秘的暗语排列?” 傅怀音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了微微的颤抖。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她又曾无数次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顾云深已身亡的事实,接受那副埋葬在墓穴之中的尸骨就是她所深爱之人的结果。 可她不可抑制地去想像,想像顾云深未亡,一切只是个误会。他那样年轻,那样踌躇满志,怎就天妒英才,叫他匆匆丧了命? 苏隐长长地舒了口气,手里的红灯笼静默而亮。他抬起另一只手来,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烛光掩映,光辉深深,将他右脸上长如蛇身,蜿蜒如蜈蚣的疤痕呈于傅怀音眼中。 或许没有这道疤,他可以算是容貌俊秀,清逸动人,可这道疤就像是在最完美的雕像上重重划了一道口子,所有的美丽都被这道口子吸取,只留下丑陋与不堪。 可即便没有这道疤,这张脸也不是顾云深的脸。 傅怀音没有忘记顾云深是何模样,即便过了四年,一个人再如何成长,面容也不可能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她眸子里的水雾凝了浅浅一层,在烛光映照中渐渐退去。 苏隐手持银色面具,轻启双唇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所以我只能摘下面具,让你亲眼看看,我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或许我与金石学会的人有些什么关系,从而得知你们的《陈情表》排列方式,可我与傅小姐确实未曾相识过。至于我与金石学会的渊源,恕在下有难言之隐,不得告知。” 傅怀音抬起头,目光在那张脸上转了两圈,似乎想撕开这一层人皮面具,再探一探那底下是否还有另一张面孔。 最终她垂下了眼眸。 第14章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五) “苏先生可曾听过顾云深这个名字?”傅怀音问苏隐。 苏隐抬手,将面具再次戴上,想了想,道:“从前听过一些。他是北派顾家的次子,是顾云晖的胞弟。顾云深在南北派掌门选举中败给傅小姐,最后傅小姐成了南北派最高领导者,而他成为北派的掌门人。” “听说他鉴古才能了得,其才情曾与傅小姐不相上下。顾先生知识渊博,擅引经典古籍辨别器物真伪。因他性格清冷,待人却温和如玉,如谦谦公子,又居于京城,因而有‘京云公子’的美称。可我听说,四年前顾先生前往南京,率队带故宫文物西迁,在途中遭遇日军空袭不幸殒命。年纪轻轻便命结于途,实属遗憾。” 1933年山海关失陷,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决定将部分文物分批运往上海,后又分批迁往南京。1937年卢沟桥事变,8月日军轰炸南京,这批文物便与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文物一起,分三路向云南与四川迁移。 顾云深便在护送其中一批文物到达长沙城之时遇空袭丧命,那一年是民国27年,距今已有四年。 傅怀音听着苏隐讲述这些故事,她所深爱之人的生死,原来最后不过成为一段故事,旁人怎会体会这生离死别之中的痛楚? 傅怀音久默不语,苏隐沉了沉情绪,问道:“傅小姐以为我是顾云深?为了试探我不惜让陈先生知道那件青铜器的真伪?” 傅怀音不语,此事她自然早已考虑周全。她要的就是让陈哲以为那件青铜器为真,那件青铜器是她亲手造赝出来的,她怎会不知真假?她早已设了这个局,等待陈哲入瓮,而这一天已然到来,这场好戏即将开演。 “大概是我魔怔了,大概是我疯了”傅怀音笑了笑,身子微微转动,腰间的银铃便轻灵作响。那银铃本是一对,后来两人定情,傅怀音便将其中一枚给了顾云深。 顾云深尸骨运回昆城的那天,她怎么都不肯相信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骨是她心爱之人,直到看见他身上的银铃。顾云深曾与她发了誓言,会时时刻刻将银铃带在身边,除非他死了。 她将那枚银铃放入他的棺中,陪他一同下葬,如今只余一枚,其声依旧清晰灵动。 “不知他……”苏隐犹疑片刻,“不知他是傅小姐的亲人,还是?” 傅怀音抬头看苏隐:“顾云深是我丈夫。” 苏隐有些许诧异:“抱歉,傅小姐请节哀顺变。”他默了片刻又说:“可我听说,傅小姐尚未婚嫁。” 傅怀音笑:“那些婚俗礼节不过是世俗仪式,没什么重要的。我与他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只需要彼此认定便好。”她转过身去,抬起脚步继续向前走去,腰间的铃声又响了起来。苏隐站在原地,望向她纤细的背影,他想她肩上担子大概太重,属她独有的那份期盼又过于绝望。 苏隐浅浅地叹了口气,也抬步跟了上去。 第15章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六) 一路再无交流,一直走到傅怀音所居住的房子附近,那时东方已渐露肚白,太阳终会升起来。 傅怀音停下来,转过身去问苏隐:“苏先生,我家中有自酿的木瓜酒,是否来尝一杯?”她顿了一会儿又加了句:“民国二十年酿的酒。” 苏隐沉寂片刻,轻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再饮。”他也顿了一会儿,加了一句:“我那里也有自酿酒,民国二十六年酿的酒,改日一道带来。” 傅怀音眼中有光:“但愿来日,我们能有机会,同饮新酿酒。”她从怀中取了一枚海棠花纹玉佩出来,海棠花纹雕刻得精致细腻,花枝缠绕中央雕的是一个行书样式的“音”字。她伸了手去拉过苏隐的手,也不避讳,而后将玉佩置于他手心,“你如今为陈哲做事,他是什么身份,你我都清楚,你免不了遇见一些麻烦,有我的玉佩护着你,昆城没人敢动你。” 傅怀音指尖轻轻触碰苏隐的肌肤,那触感有些凉。她恍惚想起从前。 那一次她与父亲前往京城顾家拜访,父亲与顾云深的父亲顾寒江有要事商谈,她便与顾云深外出闲逛。两人向来志趣相投,话匣一开便入止不住的流水一般滔滔不绝,有时谈最近读的书,有时谈偶得的鉴古心得,有时只是谈彼此的生活。 时间过得不知不觉,两人意识到时天色已晚,所走的街巷甚是寂静可怖,有几个地痞流氓便出来找事,污言秽语地想调戏傅怀音。 那时顾云深将她护在身后,沉着脸色怒斥几人:“我是京城顾家二少爷,她是我妻子,谁敢动她?” 那些人一听“京城顾家”的名号,立下便逃散了去。 原来那个时候,他一直都想保护她啊。 傅怀音想起这些事,有些苦涩地笑笑抬头望苏隐:“但愿这块玉佩能护你周全。” 苏隐眸光聚了又散,终究是握起了指节,将那枚尚带有她体温的玉佩握进手心。 天色渐亮,黑夜已然过去。 两人已从那一番话中确定了彼此的立场。 民国二十年,那是1931年,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民国二十六年,那是1937年,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他们皆未忘国耻。 只是,他们同样期待着有一天能饮新酿酒,那一天他们将迎来一个全新的中国,一个胜利的中国。 * [旧事摘录] 傅怀音初见顾云深那年,她五岁,顾云深七岁。那时冰塘浅绿生芳草。枝上青梅小。 顾家与傅家交往颇深,傅渠月视顾寒江为挚友,亦视为贵客。顾寒江带着顾云深一道来昆城参加南北派大会,暂住在傅家。 傅怀音与顾云深年纪相仿,家中长辈便让两人相互作伴。傅渠月交待傅怀音道:“云深这孩子性子内敛,易于害羞。你好好照顾人家,不要欺负他。” 傅怀音撇撇嘴,心想她哪有这么厉害,见谁都欺负。但父亲的话她牢记在心里,明白顾家远道而来,她不能怠慢了人家。 第16章 陈情难表故人缘,探问京云公子否(七) 隔天,傅怀音带顾云深出门去玩耍,路遇几个顽皮小孩。那几个孩子见顾云深衣着亮丽又斯斯文文的,便要动手欺负他。 对方人多势众,两个孩子先跑为妙。只是对方穷追不舍的,顾云深拉着傅怀音跑了一会儿,与她说道:“我挡他们一挡,你快回去搬救兵。” 傅怀音其实是不怕那些熊孩子的,论打架她可从没输过。只是这顾家是贵客,傅怀音想着她与人打架不要紧,若是连累了这顾少爷,父亲会怪罪的。于是便道:“你先跑,我来应付他们。” “别啰嗦了,你比我跑得快,快回去叫家里人来。”顾云深不再说话,转身去迎那几个孩子。傅怀音无法,只好赶紧往屋里跑。 她这一走,顾云深的本性便暴露出来了,手脚干净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将几个熊孩子打得四处逃窜。 傅怀音拉着家中管家与十几位家丁来助阵时,只见顾云深哭得一抽一抽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与傅怀音说:“被打破相了……呜呜呜……” 傅怀音一眼便瞧见了顾云深额头上的伤口,心里一惊,又是自责又是紧张的,心想当时不该跑的,该留下来替他打架。这顾云深文文弱弱的,被人打哭了,可别留下什么心里阴影才好。 她软声细语安慰顾云深:“不会破相的,我家有最好的郎中,定不让伤口留疤。这个伤不重的,你不要担心。” 顾云深还是哭:“真的破相了……以后找不到媳妇了怎么办?” 傅怀音内心更惊了,拍拍顾云深的后背道:“不会的,我保证。” “真的吗?”顾云深总算止住了抽泣,可那一双大眼睛依旧被泪水充盈得亮汪汪的,“那你跟我保证,以后你会做我媳妇。” 傅怀音:“…………” 从那天起,傅怀音便深刻了解顾云深的本质。 顾云深此人,便是那喜欢扮猪吃老虎的,披着羊皮的狼。 顾云深这只狼早早便开始惦记傅怀音,回京后常常写信给傅怀音。只是那时傅怀音沉迷于学学习,对顾云深的心思并没有多少想法。 14岁那年,有一日日头正好,傅怀音给自己种的一株茶花珍品“十八学士”浇了水,拿了本古籍到院子里晒太阳读书,便见到乳娘兴冲冲过来,与她说道:“小姐,百花楼来了个京城的公子,听说长得非常好看,很多姑娘家都去瞧了。咱要不要也去看看热闹?” 傅怀音目光依旧浸在书籍间,头也不抬:“长得很好看?有我好看吗?” 乳娘一愣:“那……倒是没有。” 傅怀音又问:“才华在我之上吗?” 乳娘摇头:“那肯定没有,小姐你的才华谁比得上?” 傅怀音又道:“比我富贵吗?” “这……”乳娘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 傅怀音笑了一声:“那我去瞧他做什么?不如照镜子看我自己。” 乳娘:“……” 第二天,傅怀音与往常一样,拿了书籍到院子里去看,乳娘又来了,一把拽住她:“小姐,这回不去不行了,城里都在传你是那位公子的未婚妻!” 傅怀音可不会平白无故背这个名号,赶紧去见了那位公子。这一见,果然是清逸俊秀,绝代风华。难怪许多姑娘想来瞧一眼。 可看了一会儿,傅怀音微微蹙眉:“你……我怎的觉得你有些面善?我们见过吗?” 男子笑笑:“我姓顾,名云深。” 傅怀音:“……”她顿了好一会儿,“这城里传了些谣言,说我是你未婚妻。你不要当真。” 顾云深又笑:“我当真了。是我传的。” “……”傅怀音气恼上涌,“我怎么就成了你的未婚妻了?” “怀音,是你答应过我的。”顾云深又道。 傅怀音气急:“我何时答应你了?你不要信口雌黄。” 顾云深笑笑:“五岁。” 傅怀音:“……” 第17章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一) 天明天暗,日升日落,月起夜垂,时间的流逝不过是指缝间的细沙,似能感知,却又无法捉住。 一盏烛灯昏黄微亮,傅怀音轻手轻脚行至床畔,为沉睡中的傅劲松盖好棉被,又为他吹熄了灯。这孩子刚从沈洄那里回来,好在平安无事,只是多少受了些惊吓,早早便睡了。 说来,傅劲松也是身世坎坷。他出生时傅家尚是昆城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满月酒摆了长街十里,庆贺的人络绎不绝。可好景不长,家主傅渠月在为前线筹集物资的途中遭遇袭击身亡,傅家一时间便没了主心骨。 那时傅家尚有两位叔辈、傅雅淳、傅雅飞、傅雅厚三兄弟与傅怀音这个小妹子,倒也不至于败落。只是昆城各方势力复杂,傅家向来持中立之态,以往能够相安无事,多亏了傅渠月与其原配唐音的人脉与声望。唐音在生下傅怀音后没多久便因病过世,如今傅渠月也去了,傅家便没了保护伞,各方势力皆明里暗里的逼傅家择其一主。可傅家偏偏是有骨气的,不愿意攀附他人,那些势力拉拢不成,自然就会打压。 沈家便是趁着这个机会,与人串通在傅家生意中掺了大烟,指证傅家买卖禁品。当时两位叔叔都被送进了局子里,傅怀音只能变卖家产救两人出来。自那之后,傅家便逐渐败落。 后来战事吃紧,两位叔叔先后奔赴战场,过后不久便阵亡牺牲。傅雅厚年少亲历日军空袭昆城的惨烈之事,立志要去当一名空军,要与日军在空中较量。可中日空中军事实力相差太大,傅雅厚在一次空战中身亡,连尸骨都炸得粉碎。 傅劲松不到四岁,母亲许文沁便因病逝世。不到十岁,傅家男丁皆在战争中相继牺牲,傅家所有产业都被沈家霸占了去,不得不搬出傅家大宅,住进这偏远的老屋里。 傅怀音的大哥傅雅淳是傅劲松的生父。一年前傅雅淳听说日军在缅甸作战,恐有突破滇缅防线逼入云南之危,便去参加远征军,如今在滇西一带防守,也不知情况如何。这孩子小小年纪便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又无亲生父母在身边照看,傅怀音便将他当作亲子来照顾,可姑姑再好,与亲生父母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好在傅劲松伶俐懂事,又有些鉴古的天赋,傅怀音想着,这孩子长大必有一番作为,叫他不辜负这些年遭遇的坎坷。 傅怀音出了傅劲松的屋子,径直往后院走去,开了后门,绕过一条小径,便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屋里早已有人在等。 此人名叫阿庆,三十来岁,穿了一件旧袄子,伛偻着腰,扎在人堆里也毫不起眼。他是傅怀音的重要助手,亦是南北派的得力暗线,平日里做些运货的活,方便打探与传递消息。 “有新的消息传过来,”阿庆将一小截竹子恭恭敬敬递给傅怀音,“给了玲珑阁,是一个孩子送来的,原本用的是我们所用最高等级的密语,掌柜解开后赶紧让我拿给您。掌柜查下去,却查不到给出这个消息的到底是什么人。” 第18章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二) “玲珑阁”表面上是一家寻常不过的古玩店,实际却是南北派传递秘密消息最为隐秘的场所,只为南北派几位高层知晓,不知此次传递秘密消息的是何方神圣,竟知晓玲珑阁的存在。 傅怀音打开竹节一端,从中取出卷成柱状的纸条来,仔细打开:“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疑似在青木哲也处。” 傅怀音心中一惊,瞳孔缩了一圈,沉静的面容却掩不住她有些激荡的情绪。阿庆亦是一惊,他跟随傅怀音多年,知她遇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这番情绪外露的时候。密信内容阿庆并不知晓,他向来本分,该他知道他自然会知道,不该他知道的他便不会多问一句。 阿庆见傅怀音有些失神,有些担心:“掌门,您没事?” “无碍。”傅怀音缓过神来,将那纸条置于烛台上燃成灰烬,转头与阿庆道,“你找人去查一个人的底细。” 阿庆道:“好。查谁?” “苏隐。苏州的苏,隐秘的隐。他跟在青木哲也身边,两人就在昆城,如今有沈洄庇护他们,你们行事小心。” 阿庆听傅怀音这么一说,想起近日昆城所发生的事情,便知傅怀音已经确认了陈哲的身份。 两年前,傅怀音得到秘密消息,得知日本人正在秘密进行一项计划,与西南文物有关。后经过多番验证,傅怀音确定此事与山中商会有关。 山中商会是日本人建立的亚洲古董行,其灵魂人物山中定次郎先后在纽约、伦敦与巴黎建立分行,拍卖从亚洲各地获得的艺术品,其中便包括大量从中国流失的珍贵文物。 山中定次郎与其合伙人趁着中国政局动荡、战争动乱,用各种手段获得中国的各样古物。当初便是这山中定次郎以34银元的低价收购了恭亲王府五六百件器物,后在纽约分行对这些器物进行拍卖,造成中国文物大量流落海外。 民国30年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对日宣战,山中商会在美国的资产被没收,山中商会就此没落。可他们依然有残余势力留存在中国,暗中进行活动,试图掠取更多的中国文物。 青木哲也其人神秘莫测,据说他是山中定次郎的接班人,可没人见过他,也不知他有何手段,只知道他正积极搜集有关西南文物的情报。 如今青木哲也来滇目的尚不明了,眼下又收到“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可能在他身上的消息,傅怀音出手便有了忌惮,总要留着他弄清楚这些事情。否则以她的能力,想让青木哲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并不是什么难事。 阿庆接了命令,点头称好,正要离开,又听见傅怀音叫住他,沉着声音叮嘱一句:“记着,怎么查都可以,只是不要伤到他。” 阿庆顿时有些迷蒙,不要伤到谁?陈哲?苏隐?沈洄?掌门一向知道他们的分寸,从不会特地交代这样的事的,怎么今天说话如此古怪? 傅怀音见他神色有异,便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叹了声气道:“不要伤到苏隐。” “是。”阿庆心里揣了个葫芦,却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也不敢多想,只想着要将这任务完成好才是。 傅怀音等阿庆离去,又叹了声气,拉过椅子坐下来,凝望烛火摇曳,目光荧荧。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可她偏偏不舍这份心乱,是这心乱让她真切感知到自己仍旧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 苏隐,苏隐,我偏不信你那层人皮之下,不是云深。 第19章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三) 周口店“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的发现是人类进化史学上的重大发现。在此之前,即便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爪哇直立人等人骨化石相继被发现,但仍不被学界所承认,人类“从猿到人”的达尔文进化学说仍未得到有力证实。“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与相关遗迹的发现证实了直立人的存在,无疑为人类起源研究提供了极为重要的证据。 1929年,裴文中等人在周口店发现了完整的猿人头盖骨,将之命名为“北京猿人”,经过生物专家的鉴定,推算这一人骨化石距今约60万年。此后头盖骨化石便被保存在北平美资协和医院。 1940年日军占领北平。次年,为了避免“北京人”落入日军手中,重庆国民政府同意头盖骨出境,由美国人带出中国。可当年年底日军空袭珍珠港,秦皇岛一带的日军袭击美军,包括“北京人”头盖骨在内的物资和行李成为日军的战利品,从此不见踪影。 南北派中人专注生物考古的人不多,顾云深的父亲顾寒江便是其中之一。当年顾寒江随从裴文中学习生物考古,亲眼见证了“北京猿人”的发现,以为从此将为人类起源研究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里知道头盖骨化石竟落了个不知所终的结果。此后南北派的人亦明里暗里的地追查,皆得不到任何消息。 如今青木哲也刚现身昆城,有关头盖骨的消息便传给了她,且是用最高等级的密语向玲珑阁传递,令傅怀音不得不怀疑,这个传递消息的人与南北派有着莫大的关系。 或者,更加明确地说,传递这个消息的人便是她几日前刚见过的苏隐。 云深啊云深,若你当年死里逃生,为何这四年来音讯全无?若你果真就是苏隐,又为何瞒我?你我之交至深如斯,你以为你变了身份,变了模样,以为否认自己是顾云深,便能瞒过我? 傅怀音隐隐猜到一些缘由,大概与寻回“北京人”头盖骨化石有关,所以顾云深不得已隐瞒身份,那日她便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顾云深不说,她也有办法弄清楚这件事。 于她而言,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回来了。 顾云深回来了。 傅怀音浅笑了一声,吹灭烛火,转头离开。 这夜月色正美,本该是个温柔之夜,如果没有那位不速之客的话。 沈洄于傅宅门前徘徊已久,满脸挂着“嘚瑟”二字。 傅家如今住的这宅子曾被人称为“鬼屋”,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座宅院处于南郊偏远之地,阴盛阳衰,背靠荒山易招阴风,又处低地,水易积聚,阴气不散,加上宅子原本的主人因病过世,空宅荒余数十年,更是阴森寒凉。 这样的宅子本是卖不出去的,可当时的傅家拼拼凑凑也只勉强付得起买这宅子的钱,还要多亏许家的帮扶,才有了修缮宅院的钱财,使傅家这些老弱妇孺不至于去住河边棚屋。 第20章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四) 傅宅一间主屋三间小屋围合二建,外加厨房以及储物间,倒也不算小,只是陈旧得很,墙体斑驳脱落,黑瓦屋顶总是漏雨,修了又修。 傅家人住进去后,修了屋顶,翻了坏得厉害的墙面,打通几扇窗户,又将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从原来傅家大宅带来的一些花草种子种下。断断续续忙了一年,这屋子竟因一番修整变得明媚通风,院落与墙边的花草生长起来,花开时芳香满园,花落后也是郁郁葱葱,整个房子满是生机。门前那一树三角梅一年四季红得艳丽,将门上灯笼上的“傅宅”二字映照得美妙无比,路过的人总忍不住停下来看一看这满园的鲜花。 想进傅宅的人很多,想一睹傅家这位传奇人物的人亦是很多,可无人能够躲过傅宅内院的陷阱。从前傅家尚有堂皇大院时,整座宅邸便设了五行花树阵,所建的回廊、所栽的花草树木都有讲究,若不是内行人,闯入傅宅只会如陷迷阵,在其中绕行几圈却只能绕回原地。 如今的傅宅比不了从前的大宅子,设不了五行花树阵,傅怀音便小设陷阱,叫那些有歹念的人望而却步。要知道傅家如今只余下老弱妇孺,总要为自身安危想些法子。 沈洄这小子处处与傅家作对,没少来傅宅捣乱,只是每一次他总会掉入傅怀音所设的陷阱中,过后傅怀音便会改变陷阱布置,沈洄再来,便再落入新的陷阱中。 可这一次却不同,沈洄带来了苏隐。 傅怀音开门出去,背手将门带上,朝沈洄笑了一声:“沈少爷好兴致,月黑风高的又打算来我家翻墙?知道的懂得你沈少爷平日有些怪癖,喜欢翻我傅家的院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少爷在我这里受了情伤又舍不得放下我,日日来我家门前徘徊想见我一面。” 沈洄向来是个急躁易怒的人,他虽时常听傅怀音揶揄他,早该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可次次都沉不住气,只要傅怀音一刺激他,他便总会着傅怀音的道。 这次也不例外。 沈洄咬紧了后槽牙,怒目而视:“傅怀音,怎么,你傅家是皇宫内院还是国库金殿,旁人进不得?小爷我今日非要进!” 沈洄抬步径直朝傅宅大门走去,临到门前,见傅怀音挡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心下一恼,转身走向一旁的院墙。沈洄身手矫健,借了院墙根的石墩,脚下一踏一腾,身子借力跃入空中,同时双手便攀上墙头,整个人也将翻过墙去。 “沈洄,我家墙下种了毒草,带刺,人一碰,会死。” 傅怀音的声音如冷风一般传过去,沈洄心中一惊,好在身体的反应迅速,“噌”地一声又翻过来,稳稳落在院外地面上,一张俊脸气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冲着傅怀音道:“傅怀音!你真是个疯子,这种毒死人的草能随便种的?你就不怕毒死你自家人!你真是疯了!” 第21章 021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五) 傅怀音往前走了两步,笑得要出泪来:“我随便说说而已,这世上哪有这种毒草?你当是在说鬼怪故事?” “你!”沈洄整个脑子仿佛被炸得嗡嗡作响,“你有病?总是这样整小爷,就不怕我一枪崩了你!” 这话出口时,沈洄右手已从腰间拔了枪出来,指向傅怀音,这乱世,什么都是乱的,谁不能有枪谁能有枪也是乱的。 可那一直静默于旁的苏隐竟不知何时移动了身形,挡在两人中间,转头朝沈洄微微欠身:“沈少爷,稍安勿躁,我们此行另有目的。” “沈洄,”傅怀音却是不怕沈洄这架势,他像这般拿枪指着她也不是第一回了,他似乎尤为喜欢这种行为,仿佛能从中找到恃强凌弱的快感,“你如果真有这份胆子朝我开枪,我不会活到现在。你隔三差五来我傅家找麻烦,又不敢对我们动真格,不就是想留着我们,让我们告诉你傅家那批藏品的下落?要知道,傅家的珍藏,随便一件拿出来,都能抵过你现在住的沈家大院。” 沈洄举枪的手有些微颤,他放冷了声音道:“我真是看不懂你,别人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和傅家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就不懂得向我低头?可能你低头了,小爷一高兴,就放过你们了。” 傅怀音笑了两声,目光微微聚起,落在苏隐身上,透出些许复杂的光,很快又转移到沈洄身上,说道:“沈洄,我向你低头求饶做什么?你沈家发国难财,你沈洄陷害傅家,抢夺傅家资产,如今又去当日本人的走狗,我恨不得见你一次便骂你一次。向你低头?你可别做这种梦了。” “我陷害傅家又怎样?这是你傅家活该!”沈洄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手却收了回去,将枪放回腰间,“当初如果不是傅渠月见死不救,我阿爸怎么会惨死?” “沈洄,”傅怀音敛起她的笑,神色变得颇为严肃,“你父亲之所以惨死,是因为日本人轰炸昆城,是日本人害死你阿爸。你非但忘记杀父之仇,如今还替日本人卖命,你父亲泉下有知,怕是会被气活过来。” 傅沈两家的恩怨,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傅渠月与沈秋临二人皆是鉴古奇才,年少时一同拜入传说中的鉴古神人滇道人门下,成了师兄弟。两人原本感情要好,可后来沈秋临逐渐放弃了研究古物的事业,开始倒卖古董,又趁着乱世物资匮乏大量囤积米粮等这些必需之品,高价售出,简而言之便是发国难财。 靠着这些钱财,沈家一撅而起,傅渠月看不惯沈秋临的想法与做法,两人便绝了交,傅沈两家也老死不限往来。 1938年日军开始空袭轰炸昆城,当时傅渠月与沈秋临正因一件国宝出境的事情起争执,炸弹落下来,沈秋临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傅渠月护在身下,最终傅渠月受了伤,沈秋临却重伤不治。 第22章 022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六) 那时傅渠月便知道,原来他这个师弟心里依旧念着他们的师门情谊,只是斯人已逝,许多事情已经回不了头。 这本是一件令人遗憾的意外之事,是战争期间残酷的生离死别,可沈洄却认为当时傅渠月与他父亲在同一处,傅渠月活下来了,他父亲却死了,这一定是傅渠月见死不救所致。这一念头在沈洄心中根深蒂固,他根本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只想让傅家血债血偿。 自那日起,沈洄与傅家结了仇,处处为难傅家,之后更是陷害傅家,抢夺其家产。 沈洄并不想与傅怀音多说这件事,于他而言,是傅渠月害死了他父亲,他与傅家不共戴天,一定要让傅家的人,尤其是这个傅怀音不得安宁,这便是他所有的目的。 他指节握得咯吱响,转头去看一眼苏隐,又转过头来看傅怀音:“傅怀音,你不就是仗着你会的那点机关术,以为我永远进不了你傅家的院门吗?我今天带苏先生过来,就是要破你的机关。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就你最聪明,你们不是经常说山上面有人,山外面也有人?今天就让你感受失败。” 沈洄想说的大概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傅怀音目光下沉,又向前走了一步,她与苏隐之间的距离便又近了一些。苏隐手上提了一盏红色灯笼,灯笼的光芒有一些散过来,照亮了傅怀音的衣摆。 苏隐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微微弯身。 不知为何,傅怀音身上仿佛带了一股子气场,即便只是静静站那里,便能带给人无形的压力。 这大概,便是世界的参差。 “哦?”傅怀音脸色柔和了许多,“苏先生想破我的机关?” 苏隐微微低头:“不敢,只是好奇,想试一试。” 傅怀音再向前走一步,苏隐又退了一步。 傅怀音笑起来:“勇气可嘉。只是你总躲我做什么?” “……”苏隐怔了一怔,不再后退,抬起头来看傅怀音,烛火有些晦暗不明,他戴着面具,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傅怀音放过了他,转过身去背对这两个男人,开口道:“既然沈少爷和苏先生自信满满,认为可以破得了我设下的机关,姑且让你们试试。只不过这里到底是我傅家的地盘,总不能你们说来就来,说试就试。” 沈洄正欲开口说什么,苏隐抬手拦了一拦,说道:“沈少爷,让我来与她说。”他上前一步,“不知傅小姐有何条件?” 傅怀音道:“苏先生果真是聪明人。”她转身来看他,“我可以让你试,只是你得先答应我,若你最终没破解成功,便让我答应你一件事。若是你破解成功了,便答应我一件事。” 苏隐:“……” 沈洄脑子里的思绪绕了两圈,绕明白了:“傅怀音,你是不是说反了?” “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傅怀音只是瞧了沈洄一眼,又转头去看苏隐,“苏先生可有意见?” 苏隐透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道:“难得傅小姐愿意让苏某尝试一番,苏某如能侥幸成功,不知傅小姐想让苏某答应何条件?” 第23章 023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七) 傅怀音道:“若是苏先生成功破了我设下的机关,那便请我吃饭,可好?” 苏隐微微讶异:“只是……吃饭?” “嗯。”傅怀音扬起目光,顾盼间神采奕奕,“我已许久没吃过百花楼的汽锅鸡了。百花楼菜价贵得很,如今不是我吃得起的。苏先生若是肯,便要破费请客了。” 苏隐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的一两分钟里,无人知他内心经历怎样的煎熬与折磨。 其实傅怀音并不爱吃汽锅鸡,或者说,她不喜吃鸡。幼年时她站在家门口拍皮球,不知哪来的大公鸡朝她啄过来,吓得她哭了一天,自那以后她便见鸡则避而远之。 从前顾云深来昆城,听闻昆城汽锅鸡之名,又好奇于这样菜式的做法,便缠着傅怀音,叫她带他去吃汽锅鸡。 傅怀音心里虽对“鸡”有所忌惮,却不想顾云深扫兴,便带他去了百花楼。顾云深甚喜汽锅鸡的味道,却听见掌厨前来询问菜品味道时说:“傅小姐向来不吃鸡肉,不知今日怎么破了例,真叫我们乱了阵脚,就怕做出来的汽锅鸡不合傅小姐的胃口。” 那之后顾云深从傅怀音几位哥哥那里知晓了傅怀音不吃鸡肉的缘由。从那以后,顾云深亦没再吃过鸡肉。 傅怀音笑他傻,她不吃,又不是不许旁人吃。 顾云深与她郑重说道:“妇唱夫随,你不喜欢的,我便不喜欢。” 傅怀音还是笑他傻。 “傅小姐提的条件,苏某可以答应。”片刻的沉默之后,苏隐开了口,语气很淡。 沈洄往苏隐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不明白苏隐怎么会答应傅怀音这样古怪的要求,只是他没有心思去深究,一心只想让苏隐赶紧破了傅怀音设下的机关,如此挫挫傅怀音的锐气。 傅怀音听见苏隐应承下来,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转过身朝傅宅大门走去:“苏先生,请随我来。” 傅宅的大门被推开,夜风顺门而入,院内的茶花随风一摆,墙角的海棠花落下几瓣来。 宅院初看并无何处特别,只是在苏隐看来,这院内一草一花,一石一木,皆是按五行排列,唯有找出其中的玄机,才能找出傅怀音所设的陷阱在何处。 苏隐眉宇间略有思索之色,刚欲抬步入院,却听见傅怀音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所设的是反五行机关阵。五行以‘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为序,东方主木,南方主火,西方主金,北方主水,中央为土。你瞧我这五个方位上所置盆景与五行顺序相反,行走时按着反五行的顺序一路走过去,便能避开机关。” 苏隐:“……” 沈洄听了一会儿,却不大听得懂傅怀音的意思,脑子又转了两圈,总算听出那么些意思,大惊道:“傅怀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直接将机关所在告诉苏先生了?” 傅怀音回头朝沈洄点头:“是。” “你想做什么?”沈洄又咬了牙,他从前便看不明白傅怀音的一些做法,到了如今他依旧不明白。 第24章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八) 傅怀音抬手拨起鬓边碎发,眼眸里聚了些光:“我迫不及待,想让苏先生请我吃饭,便不想浪费时间在破解机关这种小事情上。”她偏过头去看苏隐,“苏先生觉得呢?” 苏隐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与傅怀音说道:“既然苏某答应了傅小姐,自然是要履诺的。不知傅小姐何时有空?” 傅怀音面上浮起含了些许欣悦的光彩:“明日好了。今夜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二位饮茶了,请自便。” 话一落下来,傅怀音便请了两人离开,关上傅宅的院门,也将院内所有风景都关于其中。 沈洄皱了一下眉头,转头问苏隐:“苏先生,我怎么觉得你……” 苏隐道:“沈少爷请说。” “我觉得你,”沈洄吐出几个字来,“对傅怀音有些好。不,不是好,是‘宠’。” 苏隐怔了一怔,笑笑:“这里光线暗,想必沈少爷是看错了。” * 春日阳光甚好,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院里那株“十八学士”已经开了花,几只蝴蝶萦绕其间。 傅怀音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旗袍,衣肩上绣了几朵海棠花,轻盈地落在她肩膀上,淡雅却又精致。她将一头长发散落下来,长至腰间,便别了一枚珍珠发卡在鬓边,拿了手包便出门去。 “怀音!”傅二婶自房间里出来,将一件毛衣外套递给傅怀音,“今天有点凉,你带上衣裳。” 这傅婶是傅怀音二叔的夫人,两人膝下无子,二叔上战场后她便独自在家,后来傅家败落,她与傅怀音一道住进这宅子里,平日里便接些浆洗的活贴补家用。 这宅子里还有一位婶婶,是傅怀音三叔的妻子,身子不好,丈夫儿子相继阵亡牺牲后,更是病得厉害,傅怀音找了不少大夫来看,都说是娘胎里带的病,后又郁结于心,不解开心结这病只会越来越重。 傅怀音知道这是先天心脏病,治不好的。 除了两位婶婶,傅宅还住着一位年轻女性,名叫姚星阑,她是傅怀音二哥傅雅飞名义上的妻子。说起这桩事,便是傅雅飞得的一笔糊涂账了。 先前傅家的管事是傅渠月,傅渠月与妻子唐音育有三子一女,三子依次为傅雅淳、傅雅飞与傅雅厚。唐音生傅怀音时遭遇难产而逝,傅渠月又是当爹又是当妈地将傅怀音养育成人,家中长辈对傅怀音甚是宠爱,大哥与三哥更是溺爱她。唯独这二个傅雅飞,从小便与傅怀音不对付,总是欺负她。 傅雅飞自小想法甚多,又甚是独立。他虽出生于鉴古世家,却不喜鉴古,而是爱好诗文。傅雅飞七岁便开始作诗,后受到几位新月派诗人的指点,于十四岁发表了第一本诗集,名扬昆城。可他与他那位指导老师徐槱森一般,在感情上过于炙热与极端,追求自由的爱情,却又自由得没了边界。 第25章 沈洄夜探傅家宅,怀音再试苏隐谜(九) 傅雅飞年少时遇见许文茵,为其才貌所倾倒,而后展开猛烈攻势。可许文茵与北派齐家公子齐若飞青梅竹马,两人早已心有默契,哪里是他能够插足的。 傅雅飞偏不接受这个现实,几次三番闹腾,甚至在许文茵与齐若飞的订婚典礼上闹得鸡飞狗跳的。 傅渠月养育孩子一向开明,凡事尊重他们的想法与意见,在恋爱与婚姻上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管束。可傅雅飞这番闹腾让傅渠月大发雷霆,为了叫傅雅飞定下心来,傅渠月为他安排了一门婚事,让他与北派梅家的姻亲姚家的小女儿姚星阑成婚。 这姚星阑是个苦命的姑娘,其父姚元青是梅家家主梅君墨原配夫人姚映红的弟弟,梅君墨在北派的地位仅次于顾家顾寒江,顾云深继任掌门后,梅君墨便开始辅佐顾云深。 姚家不比梅家,姚家的情债乱得很。姚元青在外头胡闹,也不知进屋藏了多少娇,更不知道因此有多少个私生孩子流落在外。 姚星阑便是其中一个。姚星阑的母亲得了重病,托人将姚星阑送到姚家时,姚元青甚至想不起姚星阑的母亲长何模样。姚星阑在姚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姚元青家中已有原配妻子,另有几位姨太太,她们膝下皆有孩子。那些孩子皆是名正言顺的儿女,瞧不起姚星阑,处处为难姚星阑,几位姨太太甚至打骂姚星阑,将她赶去后院干活,不让她读书。 傅渠月安排这门婚事确有私心,但也是看这孩子可怜,想救她出火坑,给她一个比较好的生活。哪里知道傅雅飞就是个执拗的种,前脚答应了婚事,后脚于婚礼当天逃出傅家,携了些行李与钱财坐火车离开了,半个月后才有书信过来,说他已经启程去英国。 傅渠月因这事气得险些呕血,觉得愧对姚星阑。可他也知道姚星阑已经出了姚家的门,再送回去只会令她成为他人笑柄,便让她留在傅家,却也给她生活上的自由,她若是想离开傅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傅渠月也愿意支持她。 可姚星阑不愿离开,她认定了自己是傅雅飞的妻子,是傅家的人,此生都要留在傅雅飞身边。自那以后,姚星阑便一直在傅家。傅怀音与她年龄相仿,便教她读书、写字,也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告诉她这个世界已经与从前不同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姚星阑选择的依旧是傅雅飞,她依旧选择等他回来。 傅家败落后,姚星阑随同傅怀音搬了家。她因从小在后院生活,精于浆洗缝补,就去了城里一家洗衣店帮忙,虽有些辛苦,倒也充实。 只是傅雅飞与姚星阑这桩荒唐婚姻,不知何日才有解了。 傅怀音接过二婶递来的毛衣,又想着傅家如今虽只有她们这些老弱妇孺,却各自有各自的担当与活法,倒不会过不下去。有她傅怀音在一日,便会护她们周全。 第26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一) 百花楼落于滇池畔,四层八角楼起,清晨见日出,夜晚见灯火,远远望去,便能见其气魄与辉煌,是昆城最为知名的酒楼。这座酒楼明末时期便已小有名气,许多祖传秘方令菜式深得人心,却也因此座无虚席,即便是达官显贵也要事先预约,才有可能排到这酒楼的座位。 傅怀音行至百花楼附近,目光穿过人群,一眼便看见了苏隐。今日天气稍暖,苏隐却还是披了件外套在长袍之外,他依旧戴着面具,依旧不愿以全部面貌示人。 傅怀音的心情此刻如漂浮空中的云朵,轻盈得很。她想她在许多梦里见过这情形,穿过人群便能寻到顾云深,能走到她所深爱的人身侧。她定定神,穿过人群走到苏隐身边。 “苏先生,让你久等了,抱歉。”傅怀音朝他笑了一笑。苏隐并未放心上,倒是朝傅怀音微微欠身道:“傅小姐,今日恐怕要让傅小姐失望了。在下今日未能约到百花楼的位置,只能等改日约到了,再请傅小姐赏光。” 傅怀音问他:“苏先生何时来约的位置?” “今晨。”苏隐道。 傅怀音又道:“今晨?百花楼向来临近正午开门。这么说,百花楼还未开门,苏先生便来排队了?” 苏隐不语,傅怀音便笑笑:“苏先生有心了。”她抬起步伐朝百花楼走去,似乎并未将“没约上位置”这件事放于心上。苏隐微怔,却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刚到百花楼门口,立下有人迎了出来,为两人引路:“傅小姐,三楼已经清了场,您请。”来人正是百花楼的老板段承思。 “有劳。”傅怀音笑笑,转头去看苏隐,“苏先生你瞧,这不就有位置了?” 苏隐默然。 百花楼每层各有所用,一层为大堂,招待普通客人。二层有雅间,招待贵客。三楼是观景雅间,只招待重要人物,一般达官显贵即便想约也约不到这个位置。四层用作储物,并不招待客人。 可今天百花楼整个三层只为傅怀音开放。 楼下的人见段老板亲自带着这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上了三楼,不禁交头接耳讨论起这事来,说来说去的,这才想起这名女子就是曾经叱咤昆城的傅怀音,难怪连段老板都毕恭毕敬的。 只是两年前傅家败落后,傅怀音很快也因鉴古失误辞去南北派掌门之位,从此便鲜少出来走动,人们也不再如从前那样热烈地去讨论这位身怀惊世之才的女子。 三楼的雅间装潢古朴,摆了些流水盆景,流水中有细小的游鱼嬉戏其中。坐在雅间桌畔向窗外望,能见滇池最美的风景。 “傅小姐有两年没来百花楼了,今日能来小店,段某实在开心。”段承思这话倒不是场面话,他感念傅家的恩情,傅家落败后他也曾一度想帮扶傅家,只是皆被傅家人婉拒。傅家虽因遭沈家陷害而一时落魄,却也有自己的打算,生逢乱世,每个人都有自家生活的难处,傅家能自己解决的事情,绝不会去麻烦他人。 第27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二) 段承思少时家乡遭遇洪涝灾害,他与家人走散,跟着逃荒人流到了昆城,无处谋生险些饿死。当时傅家买粮赈灾,傅家名下产业为拥入昆城的难民提供了许多诸多工作,段承思因为傅家救济得以在昆城生存下来,并最终有了自己的事业,因此对傅家尤为感激。 傅怀音当选南北派掌门后,段承思曾经因一件宋朝钧洗赝品险些被人误会为盗宝贼,幸得傅怀音辨其真伪,帮他洗清了罪名。此后他更是为傅家马首是瞻,对傅怀音言听计从。 傅怀音坐下来,抬头看段承思道:“段老板家的菜价不低,如今我也没几个钱,所以便没来了。” 段承思惊道:“傅小姐来百花楼,谁敢让您付钱?再者,虽说您搬了宅院,但您现在坐的红木椅子,怕是比我整个酒楼都值钱?” 这话说得倒没错,傅怀音房里那把红木椅子是明朝末年的制品,要是当古董卖了,确实能买下整座百花楼。 傅怀音不再与他说这些,目光略略扫过安静在旁的苏隐,而后又流转回来:“今日是这位苏先生请客,你且问他想吃些什么便好。” 段承思从刚才便注意到苏隐了,他心中纳闷,傅怀音一向不喜与人亲近,除了顾家那位公子,她从不正眼瞧任何年轻男子,却与这位苏先生同进同出。苏先生也怪得很,大白天戴个面具,跟在傅小姐身边静悄悄的,仿佛是她的护卫一般。段承思再看苏隐与傅怀音,不知怎的竟觉得像是在看一只乖巧小狗与小狗家的大小姐主人…… 段承思不好过问这些事情,便点了头,去问苏隐想吃些什么,他命厨房去做。 苏隐瞧了眼傅怀音,道:“汽锅鸡好了。” 段承思脸色变了变,心中的话便脱口而出:“可傅小姐不吃鸡的,她来百花楼吃汽锅鸡,都是为了陪顾少爷……” 段承思赶紧闭了嘴。谁不知顾云深是傅怀音的痛处,两人的婚事也曾是昆城一段佳话,哪里知道天妒英才,这位顾少爷年纪轻轻失了性命。从那以后,傅怀音仿佛换了个人,她依旧冰雪聪明,多才孤高,却似乎与人更为疏远了。 傅怀音倒没在意段承思提起顾云深,眉宇间没有不自在的神色,却是看向苏隐道:“顾少爷爱吃的,想必苏先生也爱吃。” 段承思点头,又向苏隐推荐了百花楼的几样名菜,苏隐从中挑了几样,段承思便吩咐下去。 苏隐等段承思走远,目光移向傅怀音,想说点什么,却见她似乎看着窗外出身,便不去打扰她,只是静静瞧他,也许他自己都尚未发现,他的目光此刻柔软如云朵,缱绻如月色。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你看这滇池畔来来往往的,皆是看花人。难得平静,难得空闲,出来走走看看,也能捕捉春日些许温存。”傅怀音似是在自语感慨,又似在与苏隐说话。 第28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三) 苏隐回过神来,顺着傅怀音的目光向外望去,果然见堤岸上花红柳绿,人头攒动,确实“出门俱是看花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己再落在傅怀音身上,只见她黑色顺直的长发垂落在脸颊一侧,搭在她水蓝色旗袍上,黑则愈浓,蓝则愈雅。些许阳光撒在她面容之上,照得她的肌肤透出清澈的光。 他想,她还是这样美。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苏隐轻声吟诵,不想却惊动了傅怀音,她偏过头来,朝苏隐笑了一下,那笑容浸了阳光,仿若神使一般:“苏先生爱读新派诗?”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各类新体文与新体诗歌层出不穷,既有忽视诗艺的自由诗人,也有提倡要作新格律诗的诗人,其中以“新月派”诗人较具影响力。这首诗的作者卞之琳便是“新月派”的代表者之一,曾是徐志摩与胡适的学生。 苏隐微点头:“略读一些,并不精通。傅小姐倒是精通古文诗律。” “那倒不是。”傅怀音回道。 苏隐微怔:“哦?” 傅怀音笑起来:“我何止是精通,简直是信手拈来。” 苏隐:“……” 傅怀音又问:“苏先生既然爱读新体诗,家中可否藏有此类诗集?从前我二哥好读新体诗,家中倒也有几本,带着我读过一些。只是后来也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是有几本。”苏隐话一落,心中便觉不好,恐怕又要被她得寸进尺。事实果如苏隐所料,傅怀音接了他的话道:“既然如此,改日我登门拜访,借几本诗集,可好?” 苏隐想开口拒绝,又听见傅怀音说道:“苏先生待人大方,总不至于不舍得借我几本书看看?” 苏隐早该知道,她总能见缝插针,从前便是这样,稍不留意便被她逮着机会占便宜。他应该安静无语,如此才能不被她绕进去。 苏隐叹了口气,道:“我所住之处不方便待客。” “不方便?”傅怀音眼睛微微眯起,“是我疏忽了,苏先生如今住在沈洄的宅子里,我不该问苏先生,而应当去问沈洄,问他我能不能进沈宅。” 苏隐眉间微蹙,盯着傅怀音道:“傅小姐何苦执着于此事?苏某早说过,苏某不是顾云深。” “你担心我与沈洄起冲突?”傅怀音眉眼弯起来,透出明媚的笑意。她只不过开个玩笑,苏隐却是紧张了。 苏隐深吸一口气,置于桌面下的手指握了又握,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觉他真是乱了心神,才会去相信她这番“借书”的说法。 她怎么总能令他兵荒马乱? “傅小姐,”苏隐深吸一口气,“我与陈先生都在沈府做客,你若来,必定会碰见陈先生。傅小姐想的不是去跟我借诗集,而是想去试一试陈先生。” 傅怀音眼眸一动,并不否认:“确如苏先生所言。那日陈哲已然断定所得的青铜器为真,他不可能毫无动作。我倒是想再会一会他,看他想做什么。或者,苏先生也许可以给我答案?” 第29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四) “不知傅小姐是否记得,十三年前四川广汉出现一坑玉石器,之后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带人成立考古队,前去发掘,发掘出不少东西,且整理出《汉州发掘简报》一文。只是过后不久,发掘工作便陷入了停滞。” 苏隐没有直言,倒是讲起了这桩考古旧事。 苏隐所说的这处考古遗址位于四川广汉县,当时发掘出不少石器、玉器、铜器等物件。许多年后,这处遗址有了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三星堆”遗址,被誉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又被称为“长江文明之源”。 只是此时,没有人能够预估到处于发掘停滞期的地底下,蕴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文化瑰宝,这些瑰宝又会在近一百年后,闪烁出怎样耀眼的光芒。 傅怀音细细想了想,点头:“我记得。发掘工作停滞的原因有许多,如今正逢战争,政府重心不在这里,考古研究员大概也力不从心。” “公开发掘停滞,不代表有些人愿意一直等下去。” 苏隐话中有话,傅怀音一听,即刻便明白其中之意,神色有些凝重:“原来陈哲想打汉州遗址的主意。” 苏隐没有接话,似乎不否认,却也没承认。 傅怀音细长的手指尖轻点桌面,眸光中浅浅流转了些什么,似在思索。片刻后,她抬眸,嘴角浮起清浅的笑:“苏先生为何与我说这些?” 苏隐眉眼动了一下,道:“欲求傅小姐的信任。” 傅怀音疑惑:“求得我的信任做什么?” “自然是……”苏隐忽然微倾了身体靠近傅怀音,他的目光如夜空倾泻而下的月光,纷纷洒洒落于傅怀音眼中,仿佛能在她眼中燃起绚烂烟火,“取悦你。” “……”傅怀音缓了一会儿神,清眸映光,樱唇微启,“这也是陈哲交给你的任务?” 苏隐未料到傅怀音不消片刻便看破了他的心思,两相目光交错又难舍难分,便偏了脸移望窗外,心起心落,按捺激荡。 “傅小姐果然是冰雪聪明。”苏隐道,“那日送苏某送傅小姐归家,返回后陈先生你我二人是有其他渊源,我如实以答。此后之事,傅小姐大概也能猜到了。” 傅怀音冷笑一声,她竟想不到陈哲还有这种心思。这样看来,陈哲对西南文物志在必得,甚至连让苏隐来“色诱”她以套取情报这样的法子都用上了。 她笑:“看来当夜灵源山庄一宴,陈哲得知那件青铜器的真伪后,大概是开心至极了。想来他原本奔着广汉遗址去的,如今却偶然发现滇地可能也有古墓遗址,如此岂不是一举两得?” 苏隐没有回应这话,倒是说起另一件事:“半年前在大理‘鬼市’上,陈先生偶得此件青铜器,当时‘鬼市’上可不止这一件青铜器,只是这一件较为特别,陈先生便买了下来。陈先生十来年前便听说,昆城古玩市场上出现了一些极为特别的青铜物件,都来自晋宁。可他毕竟没亲眼目睹,这回一来,遇见这么件古怪器物,听卖主说来,并不是出自晋宁,而是出自曲靖。倒也奇怪。” 第30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五) 所谓“鬼市”,是民间买卖古玩的交易市场,夜半开市,天明便散,在其中总有意想不到的物件出现。之所以名为“鬼市”,一来是因为极容易买到假货,二来买卖发生于夜半时分,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傅怀音仔细听苏隐讲来,含着笑意“哦”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苏隐端起一口茶来,细细品了,茶香从他唇齿间溢散出来。 “如今摆在陈先生面前的有两个难题,一是应先着力于广汉的遗址,还是着力于滇地的古墓。二是滇地出现的那些东西,到底来自晋宁,还是来自曲靖。苏某心想,对于这后者,傅小姐心中理应有答案。” 苏隐话中藏了话,傅怀音明白他的意思,看来他早已看出那件造型古怪的青铜器有所蹊跷,甚至已经猜测到它的出现与她有关。只是不知苏隐是否曾将这层疑惑告知陈哲。他如若还是从前的顾云深,傅怀音可完全信任。可如今这苏隐,还不知存留了几分属于顾云深的皮下之魂。 傅怀音回想起当日他与她那番“饮酒”的言论,至少能肯定的是,他并非真心为陈哲办事。傅怀音只能赌一把,赌他依旧是她所深爱的顾云深。 “重要的不是那件青铜器究竟来自晋宁,还是来自曲靖,”傅怀音带着浅笑道,“而是陈哲会相信哪一种说法。你说对吗?” 苏隐眸中光芒闪烁了一下,未再就此话题多说什么。此时厨房已做好了菜,几人端上来,苏隐望着冒了热气的汽锅鸡若有所思。 “苏先生,请尝一尝昆城的名菜。”傅怀音眸中所含情绪意味不明,苏隐沉顿片刻,分了两小碗鸡汤出来,端一碗给傅怀音:“傅小姐既然叫苏某请客,哪有苏某自己吃独食的道理。” 傅怀音倒是没拒绝,她瞧了一眼碗中内容,都是汤水不见鸡肉。 看来这倒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了。 那时顾云深第一次知道她不吃鸡肉,也是这般,将鸡肉挑出来,专将汤水给她喝。 吃饭间两人便沉默了许多,似乎许多想说的话到此刻倒是不想说了。待吃到一半,听见酒楼下方传来些嘈杂之音,傅怀音抬头探出去,见络绎不绝的人群涌过来,不禁疑惑地“咦”了一声。苏隐亦移了目光看下去,不知何解。 “记起来了。”傅怀音笑起来,“应当是百花楼一月一次的拍卖。” 这是百花楼的传统,每月十五将在一楼大堂举行拍卖会,人人都可提供拍品,人人都可参与拍卖。只是提供拍品的人需提前一月向百花楼宝贝,如若交易成功,则要付给百花楼一定的酬金。此举既可帮需以物换钱又不愿让典当铺压价的人提供交易平台,又可为意欲淘些新奇玩意的人提供娱乐之所,一举两得。要是运气好,或许可从中得些稀世珍宝,但这种事情总归是可遇不可求的。 傅怀音向苏隐简单解释后,询问他是否想去看看。苏隐想了想,点头。 第31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六) 这种拍卖自然比不上正经拍卖行举行的拍卖,出现的东西品质参差不齐,确有新奇之物,但也算不上令人念念不忘。两人看着,只当是看热闹。 主持拍卖的人亮出了一枚银制梅花簪子,银度纯然,雕工了得,那梅花真是栩栩如生,如同就要落下花瓣来似的。 傅怀音的瞳孔稍稍收缩,整个人的气场在那一瞬间便浑然一变。 苏隐似有感知,偏过头来轻声问:“傅小姐见过这枚簪子?” “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簪子。”傅怀音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只是苦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当初傅家两位叔叔身陷牢狱之灾,她四处筹钱,最后不得已变卖首饰。傅家虽有许多藏品,但那些都是珍贵的文物,傅家人即便再穷困潦倒,也绝不会买卖那些藏品,只能变卖珠宝首饰。这簪子虽不是文物,却是珍品,是由当时最为有名的制银大师打造而成,世无二枚,价值不菲。 大堂中已有人认出这枚簪子的价值,纷纷出价,不出多时便将价格抬至五十大洋,全场哗然。 傅怀音笑笑,心想当初也不知这枚簪子经历了什么,当初她卖出的价格可不止这点。然而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这枚簪子的主人,也没有资格去深究其中之事。 拍卖价格最终升至一百大洋,出价的是位绸缎披身的富商,就此似乎再无人提价。正当所有人以为物已有主时,有声音穿过人群扬起来:“一百五。” 那声音的主人就在傅怀音身侧,她提心一颤,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苏隐。 苏隐的声音不高不低,仿佛是乌云带了雨前的湿气,略显沉沉。所有人皆向苏隐看过来,目露诧异地交头接耳,都不知他是何来头,又为何带了面具故显神秘。 原本志在必得的富商来了气,扬起声音跟着将价格提到了一百六十大洋。 苏隐面无表情:“两百。” 全场再次哗然。 嘈杂声中富商泄了气,拍卖者走过来与苏隐交流,协定交易的流程。 可傅怀音有些恍惚,不知苏隐此举何意,更不知他为何要与一枚簪子较劲。 桌上的菜肴已然凉了,段老板叫人来端走加热。傅怀音坐下来,抬眸时眼中依稀动荡:“你竞拍那枚簪子做什么?” 苏隐笔直地站着,笑了一下,忽而抬步行至傅怀音身侧,将那枚被他以两百大洋竞拍得来的簪子放置在她手心里:“你不是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簪子?” 傅怀音讶异:“你是为我的缘故?” 苏隐不语,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目光停驻于傅怀音身上:“既是傅小姐母亲的遗物,想必对傅小姐来说是无价之宝,当初应是迫于无奈才会将它卖出。如今苏某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也好博傅小姐一笑。” 傅怀音原本惊讶的面容此刻忽如冰雪融开,笑起来:“怎么,苏先生给用两百块袁大头,只是为了博我一笑?看来苏先生为陈哲办事,报酬颇丰。” 苏隐目光下沉,看着桌面上的纹理也不知在想什么。 傅怀音又笑:“既然钱已经散出去了,我如今对你笑,你怎么倒不看我了?” “……”苏隐抬起头来,与她相会的目光中泛起一层难以言明的色彩。 第32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七) 滇池畔的看花人依旧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这个季节划开正盛,堤岸上的野樱垂落下来,阳光一照显出明媚,微风一过落下缤纷,脆弱得很。 饭后闲步,傅怀音在前方走,苏隐跟在她身后。 果然,段承思想得不错,苏隐确实如乖巧的小狗一般跟着傅怀音。 行至一处开阔处,傅怀音转过头来与苏隐说:“听说日本人喜樱花,陈哲不来这里瞧一瞧,真是可惜了。” 苏隐道:“日本樱花与这里的不同,陈先生说他倒是想念家乡的樱花了。” “哦?”傅怀音勾起嘴角,“那叫他早日滚回日本去,就能早日见到他家乡的樱花。” 苏隐不言,又听见她说:“我不喜欢樱花,它们过于短暂,又过于脆弱,见不得烈日,抵不住风雪。可偏偏有人喜欢这脆弱之物,或许越是脆弱之物,就越能得到他人的怜惜。” 苏隐微微一怔,他眸中映着她的模样,她仿佛无所无能坚不可摧,身披这世上最坚固的盔甲。又仿佛心力交瘁弱不禁风,内藏这人间最易于突破的软肋。 她的软肋,便是顾云深吗? 苏隐眉间微微蹙起,再抬眸时见风乱了她的秀发,他未加思索便扬起手,伸过去为她拨顺肩上乱发,她发间的清香随风而来,深入他的肺腑。 傅怀音侧过脸来,神色些许复杂,而后浅淡一笑:“苏先生,你可知你这般行为叫什么吗?” “或许叫……撩拨?”苏隐收回了手,迎着风的方向说话。 傅怀音道:“如若你是顾云深,这便叫情趣。如若你不是,这就叫骚扰。” 她背过身去,望向滇池远处的群山,那山名为西山,不算高,山中有道观,亦有云南王的别所。 傅怀音想起从前顾云深也曾陪她走过这滇池路,看过这盛春花,爬过那远处山。有时她的秀发乱了,顾云深便会从袖中去出梳子来为她梳理。他梳头梳得极好,大概是帮她梳地多了练就了本事。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把紫檀木梳,便是为了她这秀发准备的。 傅怀音不由得有些伤感地想,四年前的死别带走了顾云深,四年后的蹊跷带回了苏隐,即便苏隐便是顾云深,四年前与四年后终究是不同的。 顾云深是骄傲的,自信的,待人清冷却内心坦诚,对未来满怀赤城与理想。可苏隐是谦逊的,躲闪的,待人有礼却与人疏远,在他这里似乎是看不到未来的。 那个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京城少爷已经回不来了,他死在四年前的轰炸中,死在战火中。如今回来的,是苏隐。 她亦不是四年前的傅怀音了,那时她以为未来的一切皆在她的掌握之中,可四年来爱人、亲人、朋友……一个一个离她而去,生离死别,甚至尸骨难见。 战争改变了所有人。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这便是战争,残酷而无情,血腥而可怕。 第33章 百花楼谈三星堆,滇池一畔忆旧事(八) “傅小姐,在忆故人?”苏隐见傅怀音久默不语,便问了一句。 傅怀音回过神来,点头。又听见苏隐问她:“是在想那位顾先生吗?” 傅怀音笑眼望他:“怎么?你吃醋?” 苏隐:“……” “只是想起过去一些事情。”傅怀音朝柳树下一张长椅走过去,坐下来,“想起从前我们年少,对诸多事情充满幻想,也执着于一些个人恩怨,如今看来,那些都不过是小事。” 苏隐行至她身侧,亦坐下来,目光落入这溢满春色的湖水,柔声问:“傅小姐所说的‘个人恩怨’,是否是指你与沈先生之间的恩怨?” “怎么提起他?”傅怀音所想的并不是她与沈洄的恩怨,她身为南北派的领导者,手中握有掌眼鉴古的最高权威,自然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对内,她年轻却久负盛名,自然有一些资质较深的长老不服。对外,她辨真去伪,自然与那些造赝牟取暴利的人水火不容。她身负重任,亦备受压力。 那时她尚且年少,面对压力总是以硬碰硬。如今年长了几年,沉稳了许多也收敛了许多。 她还是那个骄傲的傅怀音,却有了比解决个人恩怨更加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 那些个人恩怨在这场战争面前微不足道。 苏隐神色有些不自在,扯了个了理由:“昨夜看你与沈先生剑拔弩张的模样,想来你们之间积怨已深。” 傅怀音皮笑肉不笑的,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与他确实积怨已深。七年前我与云深往大理探查一方‘山花’碑,路遇沈洄与一个外国富商交易佛头,我与云深搅了他的好事,他自然是恨我们的。后来,因他父亲之事傅沈两家结怨,沈洄想羞辱于我,便上门提亲让我做他的姨太太,被我几个哥哥打出门去,一时间昆城流传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流言,他更是恨我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其他恩怨。” 苏隐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起,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并不知她后来所遭遇的那些事情,更不知沈洄对她的为难与羞辱。 或许那算不上羞辱,对于傅怀音而言,一切不自量力的挑衅都是自取其辱,沈洄再强势霸道又如何,她性子烈得很,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抱歉,提起你不愿提起之事。”苏隐放轻了声音,那声音里透出些许微妙的情绪,似乎在隐忍什么。傅怀音倒不觉得有什么,沈洄也好,其他为难她的人也好,于她而言皆是跳梁小丑。 许久之后,傅怀音感从心来,望向满池春水,浅浅地念了一首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苏隐亦是回了她一首词:“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傅怀音映了光的眸子看向苏隐,笑了笑:“原来苏先生也有不敢之事。” 苏隐不言,默然远望这池春水。 第34章 白雪红梅忆初识,战火家书抵万金(一) 四月,日军进犯我西南国门。五月三日,犯畹町。四日,占芒市,陷龙陵,狂炸保山。五日,进犯怒江,妄图占保山,侵昆明,觊觎重庆。十日,日军占据腾冲。我怒江以西国土,相继沦陷。 * 正午阳烈,这昆城南郊的旧宅院晒得有些暖了,院内的花开得极好,尤其是那山茶花,颜色红得正艳。 傅二婶两边肩上一边扛一条棉被,走到院中,将两条棉被搭在绳上晒太阳,又伸手去拍拍被子面,好让其中的棉花松软一些。 傅怀音走出门来,说道:“婶婶,别忙了,我刚做了桃花酥,你过来尝尝。” 傅二婶应了一声,拍拍手走过去。 二婶尝了桃花酥,乐呵起来:“你的手艺越来越好,这皮也太脆了。对了,今天怎么有兴致做点心?我记得你最近不是忙着拼一个白釉碗的碎片?” 那是北宋定窑莲花瓣纹白釉碗,阴差阳错碎成了片,傅怀音将那些碎片买回来,如今在做修复工作。 傅怀音道:“今天是劲松生日。上次带他上街,他盯着店里的蛋糕看了挺久,但又不肯说他想吃。他懂事惯了,知道我们生活拮据,便总是忍着。可他才十一岁,总还是个孩子。我不能给他买蛋糕,就给他做个点心好了。” “哎,劲松这孩子也是可怜,出生没多久妈妈就过世了,现在他爸爸上了战场,要不是有你一直照顾他,这可怜孩子……”二婶说着有了些泪,“哎,希望雅淳平平安安地回来。” 傅怀音听二婶说起她的大哥,亦有些伤感。正说话时,听见大门外有人敲门,便放下手里的桃花酥走出去。 来的是梅静姝。 “我以为你和顾大哥已经回京城了。”傅怀音请梅静姝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茶。 梅静姝喝了口茶,道:“恺明有些吓着了,我们想休息几天再回京。” 傅怀音面有愧色:“这次的事情,说到底是我引起的。我没想到青木哲也会与沈洄勾结,连孩子都不放过。要是几个孩子有什么差池,我就算一死也难辞其咎。” “怀音,你不要这么说,”梅静姝伸手过去握了傅怀音的手,“不是你的责任,是青木哲也与沈洄的责任。在这乱世之中,有谁能独善其身?我们的孩子若是连这点风雨都经受不起,今后要怎么担当大任?” 梅静姝停了一会儿,目光在周围巡了一圈,确定无人后放低声音问傅怀音:“你确定陈哲就是青木哲也?” 傅怀音点头:“嗯,他就是青木哲也。青木哲也来昆城,恐怕不止是寻找西南文物这么简单。” 她喝了口茶,继续与梅静姝说道,“眼下日军在缅甸大肆作战,恐有攻陷缅甸之危。如若滇面防线守不住,届时,日军定会沿滇缅公路长驱直入云南,妄图攻陷全滇进而威逼重庆。青木哲也恐怕是想先来云南探路,好为日后日军打通滇渝通道做准备。” 第35章 白雪红梅忆初识,战火家书抵万金(二) 梅静姝脸色尽是愤怒之情,怒道:“日军当真以为我们无军无兵?任他长驱直入践踏我国土?重庆方面不是已经派遣远征军驰援缅甸?当真守不住?” 傅怀音指节微微握起,眉宇间有展不开的愁绪,她凝望着梅静姝道:“当初大哥离家参军时便与我说,就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让日军再破我国门。我相信我们终会胜利,也终会将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家,可我不知道在胜利到来之前,我们还要付出多少代价。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必须做好更周全的考虑。” 梅静姝惊了一惊,问道:“做最坏的打算?这就是你当初辞去掌门之位的真正原因吗?” “我不得这么做。”傅怀音眼眸里凝聚了一些情绪,“我无法像两位叔叔、像几位哥哥那样奔赴战场保家卫国,可我有能力组织南北派的力量,就当尽我的力量去保卫我们的文物。如果明面上我依旧是掌门人,日本人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我身上,许多事我便不方便去做。” “此前西南‘鬼市’上出现的独特青铜器物已经指明,晋宁地下可能存在一个巨大的古代墓葬群,青木哲也肯定也发现了这些线索,所以才会积极收集相关情报。我们必须保护这个墓葬群,重庆方面是靠不住了,我们几次上报他们皆不予理会,我们只能靠自己。” 傅怀音紧握着梅静姝有些凉的手,继续说道:“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梅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只要我活着,青木哲也就别想拿走西南一件文物真品,即便是我死了,他也别想实现他的野心。” 梅静姝眉宇一紧,沉声说道:“怀音,勿要胡说。云深已经走了,你不能再……”她撇过脸去敛了情绪,又转过头来,“我出门前,赋阳还让我劝劝你,不要太勉强自己,有些责任你若觉得担着太累,就不要扛了。还有我们在的。” 傅怀音一笑:“你们不是一样在扛着吗?这些年你与顾大哥一直在筹资支援前线,特务机关早已盯上了你们,你们千万要小心才好。” 梅静姝笑了笑,点头:“我们知道的。”她从随身手袋里取了一张绢帕出来,那绢帕里包了几样金玉首饰,“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分心照顾傅家,可我与赋阳不能坐视不理。银元与金子我们是没有了,可首饰还是多的。你拿这些首饰去换些钱,也好照顾家里老小。” 傅怀音刚要说什么,便又听见梅静姝道:“不要推辞,我知道你能养活一家老小,也知道傅宅里随便一件物件都能让你们一生无忧。可时局动荡,你们肯定是不肯贩卖家中藏品的,总要备些底子。” 傅怀音便不再推辞,收下那些首饰,送了梅静姝出门。 门外的三角梅开得正好,阳光浅浅地给它们镀了层金色。 梅静姝今日穿了件墨蓝色旗袍,肩上绣了朵青色玉兰花。她风韵天然,又带了些书卷气,行至门口回过头来看傅怀音,摆摆手道:“你快回去,下次再有机会来昆城,我与赋阳再来看你。” 可傅怀音怎会想到,那竟是她见梅静姝的最后一面,在那之后,她没再见过梅静姝,亦再没见到过顾云晖。 第36章 白雪红梅忆初识,战火家书抵万金(三) 梅静姝前脚刚走,傅雅淳的信件便送了过来。 “怀音吾妹:离家近一年,不知家中一切可否安好?恐诸事皆劳你费心,望妹身体安康。近日缅甸战场焦灼,日军恐有破我滇西怒江防线之举。不日兄将赴腾冲战场,弹药无眼,兄不求保得全尸,只愿我等之抵抗,能护滇地万全。” “怀音,你我皆知,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前线灭敌,保卫中华,此志绝不更改。望妹与家中亲友勿要悲伤挂念。若兄能归,来日定带你与劲松看遍中华美景。若不能归,且让我尸骨葬于中华大地,来年清明,烦请一炷香。劲松性坚,不必害怕告之真相。” 书信读来字字揪心,傅怀音将其仔细叠起置于一个精致的银制雕花盒中,那里面存放了不少信件,有从前父亲外出寄回报平安的家书,有二哥从英国寄回的照片,有大哥奔赴战场后寥寥几封信件,还有三哥那一次生死之战留下的诀别书。 如今,又多了这一封来自大哥的诀别书。 傅怀音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她不得不以更坚强的心态去面对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她将他们一个一个送上战场,又亲手为他们敛收尸骨埋葬。没有人舍得送与自己血脉相恋的亲人去冒生死之危,可正如傅雅淳所言,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 傅怀音忽而想,倘若有一天她亦倒下,又有谁能够为她敛收尸骨?她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将傅雅淳一同寄来的另一封家书仔细放入手包中,推门而出。 那封信是傅雅淳给沈溱的。 沈溱是沈洄的胞妹,这姑娘性子柔弱内向,从不敢违背父兄的命令,唯独在傅雅淳的事情上固执得很。 沈溱遇见傅雅淳时,傅雅淳已丧妻多年,并没有再恋爱结婚的打算。那时沈家在昆城的名声已然不佳,一些人便借着“惩恶扬善”的由头欺负沈溱。那天沈溱去布料铺子挑选布料,遇上几个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围着沈溱说一些难听的话,还叫她不如找个老头子嫁作小老婆,反正昆城不会有人想娶沈家的女儿了。 傅雅淳正好去店里给傅劲松和傅怀音买料子,上前为沈溱解了围,与她说父兄之罪不应责怪于她,叫她不要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自那时起,沈溱便对傅雅淳生出好感,后来又机缘巧合地碰见过几次,便生了情愫。 可傅沈两家的恩怨在先,沈洄怎么都不可能同意让沈溱与傅雅淳在一起。再者,傅雅淳想着他结过婚,还带着一个孩子,可沈溱年纪轻轻的,正值最美好的年华,嫁给他是耽误了她。两人的事便这样耽搁下来,一直到傅雅淳参军,两人都没有进一步发展。 傅雅淳曾与沈溱说过,此一去生死难料,望她尽早忘记他,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可沈溱怎么可能放得下,她始终恋慕傅雅淳,且暗中帮助傅家几回,沈洄气恼不过,却又奈何不了亲生妹妹,兄妹两人的关系始终紧张。 第37章 白雪红梅忆初识,战火家书抵万金(四) 沈家宅院偏于滇池一角,转过一条蓝花楹树裂开的街道,便能见一座修砌得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尽显沈家暴发户的品味。 傅怀音行至沈家院门前,那守门的。两个家仆一见傅怀音,大惊失色,其中一人拔了腿便往院子里跑,远远地传来他的惊惧之声:“少爷!死对头来了!” 傅怀音:“……” 剩下那个家仆看了傅怀音一眼,不敢再看,转过头去瑟瑟发抖对着空气不知在想什么。 傅怀音心想,也不知沈洄是怎么与沈家的人形容她的,每次她一来,沈家上上下下便如临大敌,着实有趣。 过了片刻,沈洄没出现,倒是沈溱出来了。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耷拉下来,脚上踩着一双拖鞋,应是刚洗完澡,还未收拾一番便出来了。 “怀音,是不是雅淳有信过来了?”沈溱神色中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她知晓傅怀音平日里是绝不会来沈府找不自在的,往常来时,总是因要给她带傅雅淳的书信。沈洄不同意沈溱与傅雅淳的事情,傅雅淳的信件根本无法寄来沈家给沈溱,只能劳烦傅怀音转交。 傅怀音见沈溱这番行色匆匆又不顾形象的模样,笑出声来:“你不能穿好了鞋再出来?”她从手包里取出信件,完完整整地交于沈溱,“是大哥给你的信,你快拿去,免得你哥出来又与你抢。” 沈溱连连点头,将信捂在怀中,视若珍宝。傅怀音见她欣喜的模样,哪里舍得告诉她,这封信也许是一封诀别信。哪怕只有片刻的喜悦,傅怀音也不忍剥夺。 这说曹操曹操到,沈洄踏着沉沉的脚步声迈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扬起下巴看傅怀音:“傅怀音,你是不是诚心跟我们沈家过不去?傅雅淳很快就要死了,还缠着我妹妹不放,你还帮他送信?真够缺德的。” “哥,你别胡说,怎么这样诅咒雅淳?”傅怀音还未开口,沈溱便先顶了自己兄长。沈洄一脸不屑地“切”了一声,目光落在傅怀音身上,话却是对着沈溱说:“傻妹妹,你不信可以自己问问傅怀音,傅雅淳的军队去腾冲了,腾冲那边是什么情况,别人不清楚,我可清楚得很。缅甸守不住了,很快腾冲也会守不住,傅雅淳迟早要被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炸死。” 沈洄说这话纯粹是想恶心傅怀音,他虽无他意,可这话从一个中国人嘴里说出来,始终叫人寒心。沈溱脸色很不好看,可她自来不愿与沈洄起言语上的冲突,便没说什么。 傅怀音就没这些顾虑了,目光仿佛结了一层冰霜,看向沈洄时尽是寒意:“怎么?中国的军人被日军杀害,沈少爷很高兴?日军冲破滇缅防线踏入云南,沈少爷很得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少爷是皇军派来的奸细呢。哦,我倒是忘了,沈少爷如今的做派,确实与皇军走狗无别。” “你!”沈洄这回又被傅怀音嘲了,他满腔怒火却又不好发作,说来说去到底是他自己讲错了话,无以反驳。 第38章 白雪红梅忆初识,战火家书抵万金(五) 傅怀音并不想与沈洄纠结此事,瞧了瞧沈溱显露难受的神色,劝道:“大哥既然来了信,你还不赶紧看看么?” 沈溱回过神来,又见傅怀音与沈洄之间似有微妙的气氛在流转,猜测两人大概有话要说,便与傅怀音道了别,先行一步回屋去。 傅怀音抬起头来看沈洄,笑了一下,没说话,自由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傲气与锐气。沈洄咬了咬牙,吐出一句话来:“陈先生在里面等你了。” 傅怀音又是一笑。 事实上,她此番前来沈家并不只是为了给沈溱送信,早前她便找人递了话过来给沈洄,告知于他,她手上有陈哲想要的东西,望能详谈。沈洄自然不敢怠慢,陈哲自然是感兴趣的。 沈洄眼望着傅怀音抬起优雅却干脆的步伐,脸带高深莫测的清浅笑容从他身侧擦过,堂而皇之入沈府,无人可拦。她身上自带一股清香之息,并不浓烈,或许是衣物洗净后余留的香气,或许是她发间溢散的洗发膏清香,又或者,是她自身便独有的气息。 沈洄思绪有片刻的游离,这清香仿佛将他带回那个白雪飞凌的夜晚。 那时苍山白雪覆首,古城沉静,乱吹的风乱了白色的雪,红色的梅于风雪中傲然开放,大理古城外独有一家客栈,关起门顶住门外风雪,生起炭火温暖屋内之人。门外的红梅仍在盛放,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沈洄很早便听过傅怀音之名,更知晓父亲沈秋临与傅渠月的旧事。只是他懂事时傅沈两家已老死不相往来,他对傅怀音便没什么相识之缘了。 那晚风雪逼客留客栈,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负有“冰雪铃音”之称的昆城才女。果然人未见,铃音先来,他抬头,便见客栈的门被人推开,两个年轻男女入门来,带了一身风雪进来。 男子转身去关了门,伸手将女子兜帽上的白雪小心翼翼扫去,那女子一双纤细葱白的手抬起来,抓了帽檐的白毛将兜帽摘下,屋内的火光便映得她流光溢彩。 坐在客栈里的人眼见这一对男女,皆屏气一般安静,目露惊艳之彩。金童玉女、郎才女貌这一类词,大抵便是描述这样的少男少女的。 沈洄不是没有见过长得美貌动人的女子,可眼前这位姑娘让他深觉用“美”字大约是配不起她的。她生了一张清透明艳的脸,却有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世事,窥探人心。她朝着身侧男子浅笑时,那眼里的光耀眼夺目,甚至比那些正在燃烧的炭火还要明亮。 那时的沈洄亦是年轻气盛,不知不觉动了心。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位叫他第一次动了心的姑娘竟然就是傅怀音,又哪里知道,就在那个夜晚,是这个姑娘搅黄了他与外国富商的买卖。那是他独立进行的第一笔买卖,自此给他留下了莫大的阴影,甚至有一段时间不敢再碰古玩生意。 第39章 白雪红梅忆初识,战火家书抵万金(六) 直到今日,沈洄依旧记得傅怀音信誓旦旦地与他和那位富商说,那尊金铜佛像的表漆有盐酒味,是伪器造赝的惯用手法,亏得他们是常做古玩生意的人,居然连这点都不知。 沈秋临虽是鉴古高手,可他却不曾认真教导过沈洄鉴古的方法,沈洄从小又是个顽劣不爱读书的,每天只知沉迷于习武健身,用蛮力解决所有问题。 那时沈洄眼见一个小姑娘都能看出那尊佛像是伪器,他在沈家接触古玩多年,却什么也不知,便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上家骗了,顿时气恼不已,终止了交易。而后,与这小姑娘一道来的年轻男子开口安慰沈洄几句,并以高价买下佛像,令沈洄感恩戴德。 过后他回到家中,与沈秋临将事情说来,沈秋临叹了声气告诉他,他遇见的恐怕就是傅家那位千金,那名男子应是顾家的二公子顾云深。傅怀音所言皆是诓骗他的,那尊佛像哪来的盐酒味,恐怕是被傅怀音和顾云深动了手脚了。 两人相互配合,不过就是想阻止佛像交易。之后顾云深以同情之名买下那尊佛像,看似是减少沈洄的损失,实则是以低价得到了佛像。这一连环计下来,连沈秋临都不得不佩服,傅怀音与顾云深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魄与心计,确是天纵奇才。若是将来两人联手,南北派必然迎来繁盛之期。 后来,事实确如沈秋临所料,傅怀音与顾云深分别坐上南派与北派巅峰之位,南北派也确实在二人的领导之下出现过一个鼎盛之期。只是这一切皆因这场战争戛然而止,顾云深身死,傅家败落,南北派人才凋零,一切不复往昔。 当时沈洄听罢沈秋临的分析,顿时火冒三丈,拿着枪便要去找傅怀音算账。他奔至傅宅附近,却见傅怀音正站在梅花树下,彼时她着一件浅色绣花旗袍,一件红色斗篷外披,雪白的兜帽绒毛随风微微摆动。她抬头浅笑嫣然地不知在看什么。 沈洄不禁停住脚步,却见顾云深从梅花树丛后钻出来,将几枝梅花枝递给傅怀音。 不知为何,沈洄所有的气愤与恼怒在那一刻竟消解了大半。他望着那对男女,心里竟有一些羡慕与渴望。 大概,他也曾渴想,过像他们一般简单干净的生活罢。 沈洄回忆起这段往事,心情有些起伏跌宕。傅怀音那样美好与出色的女子,对她动心的男子比比皆是。沈洄惊艳于其容颜,悸动于其才情,那时的动心大概是懵懂亦是青涩的,可沈洄无法否认,他确实曾经对傅怀音有所希冀。 有时他会想,他与傅怀音、顾云深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这昆城说大也不大,不想竟从未遇见过他们。倘若年少时他们曾有机会相遇相识,那时他还未成为如今的沈洄,大概他们彼此之间便不会有这样多的恩怨了罢。 只是想这些有什么用,如今顾云深已死,傅怀音变得更为扑朔离迷,而他沈洄,在一条不归路上越行越远,已然回不了头了。 第40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一) 傅怀音踏入沈宅偏院客房时,先入她眼的不是陈哲,而是苏隐。苏隐似乎身子似乎又瘦削了些,人依旧笔直站着,却时不时掩嘴轻咳。傅怀音略略皱起眉头来,也不知苏隐这是得了什么病。 “傅小姐可算来了,陈某已恭候多时。”陈哲迎上前来,朝傅怀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傅怀音回了个微笑,目光环绕四周,见有几位沈家的佣人在场,便道:“陈先生喜欢这么多人在场?” 陈哲了然,将几位佣人撤离后,问傅怀音:“当日傅小姐让人递过来的话,应该是真的?” 这试探一般的话语显明他此刻内心的疑虑,他或许能够相信傅怀音手上确实有他想要的东西,可傅怀音未必会真的给他,又或者,她更乐意与他做些什么交易,而这代价必然不小,他对这位南北派曾经的最高领导者有过一定了解,高深莫测,软硬不吃,于鉴古之事上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陈哲所有疑虑与猜测皆流于心底,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不动声色。可傅怀音不必去看他是何种神色,却已经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笑了一下,走几步坐到会客的椅子上,伸手去拿放在一侧茶几上的茶杯,却听见苏隐开口道:“傅小姐,我让人给你倒杯热茶。” 傅怀音手里的茶杯并未放下,抬眸:“怎么?这杯茶是苏先生的?” 苏隐微微欠身:“是。” “苏先生喝过的茶,那不是正好证明,这茶没毒?我看也不用给我换新茶了,就这杯好了。”傅怀音指节轻抬杯盖,目光触及杯中之茶,闪过一抹光,却不去喝那杯茶,倒是放回手边,又去问苏隐:“苏先生今日身体不适?” 苏隐点头不语,又掩面咳了一声。 陈哲见傅怀音不太理会他,倒是每字每句皆在关怀苏隐,内心多少有些得意。当日他让苏隐去接近傅怀音,便是因为苏隐与他说,傅怀音将他误认作是顾云深。 陈哲未见过顾云深,四年前他的主要活动范围不在中国,可他了解过傅怀音与顾云深的过去,深知年少情深经年难忘,更知道顾云深便是傅怀音的软肋。陈哲不是没怀疑过苏隐,可苏隐此人的来历他摸得一清二楚,再者,苏隐相貌丑陋,怎能与那位绝代风华的顾家二公子相提并论? 此前陈哲派苏隐去探底,其实亦是在试探苏隐。好在最后苏隐没令他失望,从傅怀音那里探到昆城“鬼市”上那件青铜器更有可能来自于曲靖。事实上,陈哲早就得到相关消息,那件古怪的青铜器极有可能并不是来自晋宁,而是来自曲靖。如若苏隐此次带回的消息与他所得消息不一致,那他便有理由怀疑苏隐。 只是此时的陈哲哪里知道,傅怀音早就预判了他的预判。他想寻找西南文物的下落,想试探所以,这些目的傅怀音了如指掌,更加知道抛出哪些消息可以令他疑惑却又不得不去探求。 正所谓,真亦假时假亦真,虚虚实实,最是撩动人心。 第41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二) 眼下陈哲所得的,青铜器更有可能来自曲靖的消息是傅怀音放的,那天她与苏隐什么都没说,一句“重要的不是那件青铜器究竟来自晋宁还是来自曲靖,而是陈哲会相信哪一种说法”,便让苏隐心领神会,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傅怀音如此为之是相信苏隐,亦是在再次试探苏隐的身份。在这一局中,一石二鸟的人是她,不是陈哲。 三人心中各有所思,只是尽管头脑中思想波澜起伏,表情却也只是浅淡如风,瞬息之间便如过万重山。 “多谢傅小姐关心,苏某只是偶感风寒。”苏隐一语递过,傅怀音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 陈哲“哈哈”笑起来:“傅小姐似乎特别关心苏先生?” “怎么?你的人我就关心不得?”傅怀音翘起一条腿来搭在另一条腿上,这姿势却不显轻浮嚣张,却是气场凌厉,“陈先生,我今日到此,倒也不是来跟你谈苏先生的事情,而是跟你谈谈广汉墓葬遗址的事,你是想与我谈正事,还是想与我谈闲事?” 陈哲一听,赶紧接了话过去:“当然是谈正事。” “那好,”傅怀音眼眸微眯,从随身手包中取出一方叠起来的绢帕,置于身边案上,“陈先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陈哲脸上神色惊喜又急切,奔了两步想亲自去将那方绢帕拿来,亲眼瞧一瞧里面所放之物是否如他所想。可又突然停下脚步,恐在傅怀音面前泄露他过于急切的心情,便递了个眼神给苏隐。苏隐立下意会,走过去将那方绢帕拿过来,仔细摊开了,递到陈哲面前。 那方绢帕里裹的是一枚不及银元一般大的青铜碎片,形状有些怪异,看起来竟有些想树木的枝丫,只是比树枝小了许多。 “这……”陈哲皱起眉头来,“这是从何种形制的青铜器上掉落的碎片?” 傅怀音摇头:“不知。汉州的发掘工作早已停滞,虽有所收获,但谜团比收获更多。陈先生想看汉州出土的东西,不过就是想知道汉州地下的墓葬群,与陈先生日前所得的青铜器是否相关,我猜的大概没错?” 陈哲盯着那块碎片瞧了好一会儿,心里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便让苏隐将之收起,与傅怀音说道:“傅小姐冰雪聪明,自然是不会猜错的。” 傅怀音心底冷笑,面上确实温温和和的,道:“既是如此,不知我想要的东西,陈先生是否准备好了?” “傅小姐想要《张胜温画卷》的线索,这倒也不难。只是陈某还不能确定傅小姐带来的这枚青铜碎片是真是假。陈某从不做亏本买卖。” 陈哲既说了这话,便是怀疑傅怀音所给线索的真伪了。他并不是事事皆信他人的蠢钝之人,否则山中定次郎便不会委他以重任了。 事实上,陈哲的怀疑并未有错,傅怀音怎可能真的将汉州出土的文物碎片带来给他。只是这碎片虽假,却也不是凭空捏造。 第42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三) 汉州确实出土了形似树枝的青铜碎片,有人猜想那地底下一定有大件铸造成树木模样的青铜器,这碎片只是其中一角。 傅怀音见过真正的碎片,便将那碎片的模样改变一些,又用她当初伪造给陈哲的青铜器的相同手法,制造出如今这枚碎片,加以做旧造赝。她的目的,便是想让陈哲以为汉州的墓葬品大概与他获得的那件青铜器同出同源。 傅怀音听他这般说,也不退步:“陈先生所言极是,巧得很,在下也不做亏本买卖。陈先生说手上有《张胜温画卷》残卷的线索,可据我所知,当年乾隆帝下江南时得了此画卷,带回清宫,此后一直放在身边,爱不释手。满清政府被推翻后,画卷成为故宫博物院的东西,后又被带到重庆,却不曾听说有什么残卷遗落民间。” 《张胜温画卷》由大理国白族宫廷画师张胜温所绘。大理国是云南之地继南诏后又一个地方政权,其皇室成员与佛教渊源颇深,大理国历世二十三位皇帝便有十位出家为僧,因此大理国佛教文化盛行,佛教艺术亦是辉煌璀璨。 史书上并无关于张胜温的详细记载,但从其所绘《张胜温画卷》来看,他熟知宫廷礼仪与佛教文化,且画技高超。这一画卷极为壮观,傅怀音听傅渠月讲起过,画卷长达十几米,画上有“盛德五年庚子”题字,“盛德”为大理国王段智兴的年号,因此猜测此画卷应是成画于宋代大理国王段智兴年间。 傅渠月年轻时曾有幸跟随清宫内务府造办处“八大怪”之一的于大师学习过古铜器修复,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看过那幅《张胜温画卷》。画卷以大理国佛教兴盛之景为内容,大致可分为过往礼佛、法界源流、以及大众图。其所绘人物形象生动,场面逼真精细,栩栩如生。 这《张胜温画卷》乃是与《清明上河图》齐名的美术瑰宝,两幅画卷一起被称为“南北双娇”。然从艺术造诣上来说,《张胜温画卷》更胜一筹,或其所绘内容为边疆文化风情,便不及《清明上河图》有名气,较少得到人们的关注。 傅怀音曾向往于此画卷,原本画卷计划于故宫展出,哪里知道逢了战争,她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壮丽之景。只是她听闻过诸多关于此画卷的说法,却从未听说过乾隆拿走的《张胜温画卷》并非完本,更未听说过有残卷遗落民间。 陈哲听见傅怀音质疑,便笑道:“乾隆帝向来喜欢收藏各样古董字画,中华诸多文化瑰宝也因此被藏于紫禁城中。只是我听闻乾隆晚年好大喜功,又有些狂傲,想来他不愿旁人知道他所得画卷并非完本,这也不是不可能。再者,《张胜温画卷》所绘内容为大理国佛教之景,这边陲文化风情,中原不一定了解,不能肯定那画卷是否完整,也不足为怪?” 第43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四) 傅怀音倒也不否认这一可能性,只是她想给陈哲增加一些难度,便问道:“我姑且赞同陈先生的说法,那么请教陈先生,残卷所绘是礼佛,还是佛法源流?” “都不是,是大众图卷的残卷。” 陈哲早有准备,他料想到傅怀音即便没亲眼见过《张胜温画卷》,却极有可能听说过。南北派人才济济,她曾身为南北派最高领导者,得到的信息总会比别人多许多。再者,以傅家的身份地位,保不准傅渠月曾经见过画卷,如此傅怀音对画卷的了解恐怕在许多人之上。 傅怀音看了一眼陈哲,知他有备而来,心底便更肯定了原先的猜测。这个陈哲,应当是见过《张胜温画卷》了。且不论他所说是真是假,她总要见一眼陈哲所说的“残卷”,才能判断那画卷是何来历。 念及此,傅怀音掀开嘴皮道:“我需要亲眼看过陈先生所说的残卷,才能肯定陈先生所言是虚是实。” 陈哲道:“傅小姐难道要以这小小的青铜碎片,换取名画残卷?” “那倒不是。”傅怀音起了身,又从手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陈哲,“这是我所临摹的字帖,陈先生不妨看一看,若是我有这字帖的原帖,是否值得你与我做这个交易。” 傅怀音交给陈哲的是一张叠成四折的宣纸,这宣纸乃是清代流传下来的红筋罗纹纸,纸质细薄柔实,甚至与丝质的绫罗相仿,十分罕见与珍贵。可傅怀音便随意拿来做临摹用,又随便折叠起来,仿佛这纸张于她而言没什么名贵的。 陈哲摊开纸张,只见那上面的草书字迹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千变万化,如骤雨旋风,正是怀素草书的笔法特点。 怀素乃是著名的唐朝书法家,与张旭合称“颠张狂素”。他自幼出家,精通禅理又爱好书法,素有“狂草”之名,李白曾因爱其才情而为其写下《草书歌行》。怀素所书字帖有不少传世,但多有临摹之作,有关其书法作品真伪之辩也异常激烈。 “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这、这是……”陈哲将其上之文字字读来,神色由平静变为激荡,由浅而深,最终所有震惊之意皆流于神情之中,沉于字帖不可自拔。 傅怀音笑:“陈先生当真厉害,如此狂草之字,竟然也能轻松识得。” 陈哲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傅怀音:“这是怀素的草书帖《四十二章经》?” 傅怀音不语,站在她身后不远的苏隐却隐隐露出惊讶之色。竟没想到,她书法造诣进步如此之快,如今已能临摹怀素的狂草字帖了。 怀素的《四十二章经》草书帖成于怀素盛年之时,可谓是其作品的顶峰之作,该字帖将草书的所有要素表现得淋漓尽致,习其字者皆如痴如醉,为其狂迷。 陈哲看不尽兴,索性将字帖置与长案上,摊平了一字一字看过去,整个人仿佛置于与世隔绝的领域中,对周遭一切不甚在意。 第44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五) 傅怀音让陈哲独自去“欣赏”她临摹地书法帖,转头去给了苏隐一个眼神。苏隐眸光一变,跟随傅怀音的脚步出了房门。 “陈哲一时半会都要耗在那幅字帖上了,我可不想与他一同耗。倒不如到这园子里来走一走。”傅怀音行于沈宅后花园中,这园子修得没有什么品位,不讲究设景之巧,也没什么观赏价值,却尽显沈家财大气粗的气派,连石子路上铺的石头都是上等货色。 可唯有一样令傅怀音欣喜,那便是园子栽满了各样茶花。 “真是没想到,沈洄这五大三粗之人竟善种花,这茶花着实种得不错。茶花喜阴,他倒是懂,将花都种在阴凉之处。这里有些品种竟是我都没有见过的。” 傅怀音感慨一番,行至一株“松阳红”面前,这花种早已过了花期,花朵凋谢,只余花叶,可傅怀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一株“松阳红”。 傅怀音似是回忆起一些事情来,出了神,偏过头去看苏隐:“从前云深送我一株‘松阳红’,说是从浙地山间小村偶得。这‘松阳红’花色极为艳丽,花瓣一重又一重的,盛开时将我培育的‘十八学士’风头都能抢了去。只可惜不知是气候不适或是培育不慎,第三年便枯萎不再复苏。后来他应允我,会再为我寻一株来,到现在都不见影。” 苏隐淡淡地笑了笑,问她:“你想要的是‘松阳红’,还是顾云深?” “我?”傅怀音走近苏隐,抬起头来时眼中有光,“花与人我都要。” 苏隐:“……” “苏隐,”傅怀音又道,“你在茶里留了密语给我,不怕陈哲知晓?你怎能确定我会端起那杯茶?” 方才傅怀音端起案上那杯茶,便见茶杯中茶叶摆放有异样,过后又听见苏隐特地与她说了那就话,便留了心眼,果然从那些茶叶中读出苏隐给她留的信息:曲靖。 苏隐这是在告诉她,陈哲此时已经更倾向于相信此前那尊青铜器来自曲靖。 苏隐缓了缓神,开口道:“我并不能确定,只是不妨一试。” “你不怕被陈哲发现?”傅怀音笑起来,“还是说,比起被发现的危险,你更在意我中了陈哲的圈套?” 傅怀音此刻内心五味杂陈,其实她早已成竹在胸,断不会落入陈哲的圈套中。苏隐也该是明白她运筹帷幄的能力,可依旧铤而走险向她做出如此提示,皆是因担心她。 或许这便是,“关心则乱”。 苏隐长长的眼睫垂下来,低声道:“我自然是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傅怀音眼瞧着他,到头来只吐出一句:“苏隐,你如今要做的,首先是保全你自己,完成你要完成的事情。而我也有我需要完成的事情,我也会保护好自己。你懂了吗?” 苏隐怎会不明白? 他们都有各自的使命与责任,他们殚精竭虑,不过就是为了尽早完成使命,以求相聚之日。 在那天到来之前,他们都会为了彼此而加倍保重自己。 第45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六) 陈哲看那幅临摹字帖足足看了半个小时,待傅怀音与苏隐二人回屋之时,他已将字帖叠起来放好,一见傅怀音走进来便说道:“傅小姐好兴致,竟有闲暇与苏先生逛园赏花。也不知是有什么悄悄话,不能与陈某讲。” 傅怀音笑:“青年男女能讲什么悄悄话?花前月下的话陈先生想听?” 苏隐轻叹了口气,没说话,安静地走回到陈哲身后。傅怀音目光看过去又收回来,转而问陈哲:“陈先生看完了?” “是。”陈哲点头,“傅小姐临摹功底了得,只是终究不是怀素大师本人,水平的参差还是一眼看穿。” 傅怀音道:“那是自然。若是我能写出与怀素大师不相上下的字帖来,那我倒也不用与陈先生说,那是临摹帖,直接以假乱真岂不更妙?” 陈哲笑而不语,又听见傅怀音说:“我想与陈先生做笔买卖,若陈先生能给出我想要的东西,这《四十二章经》草书帖的原帖,我便双手奉上。” “傅小姐想要《张胜温画卷》的残卷?”陈哲问。 傅怀音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陈先生觉得一卷真假难辨的残卷,能换来怀素草书帖真迹吗?” “傅小姐说我的残卷真假难辨,怀素草书帖何尝不是真假难辨?我甚至未曾见过一眼实物,仅凭傅小姐这临摹帖,能看出什么?”陈哲不甘示弱,以言还言。傅怀音便问他有何想法。 陈哲有备而来,顺势接话道:“依我看,不如由沈先生操办一场品鉴会,邀请众位鉴古大家前来品鉴傅小姐所持的草书帖,与在下所持的画卷。鉴古界人才济济,集思广益,总能辨出个真假。” 这话刚落,傅怀音还未说什么,陈哲便又添了几句:“只不过傅小姐乃是鉴古界的风云人物,陈某一介无名之辈,就怕那些鉴古大家厚此薄彼啊。” 这话虽说得拐弯抹角的,但傅怀音想听不出其中之意也难得很。她问陈哲:“陈先生的意思,是觉得他们会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届时即便我的字帖是假的,他们也会说成是真的?” “不敢,不敢。”陈哲微微低头,“陈某只是略有担心而已。” 傅怀音早就知道陈哲此人心思颇多,总会机关算尽。她并未想过在此事上讨到什么便宜,只是陈哲手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她总要想些法子拿回来。 “陈先生既然如此说了,想必也早有对策,不如说来听听?” 陈哲再一次顺势而说:“不如傅小姐找来一些鉴古专家,陈某也找来一些鉴古专家,如此两方共同品鉴商议,或许可以得到更确切、更令人信服的结果。” 此时傅怀音心里已燃了一把火,若不是她理智而冷静地明白她所要完成的责任,恐怕早就找人悄无声无息地将陈哲干掉了。 陈哲这番双方各请鉴古专家来的建议,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包藏私心。傅怀音很清楚陈哲想请的“专家”是些什么人,不就是那些觊觎中国文物,或是想把中国的文物倒卖出去换取巨额财富的人吗? 第46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七) 那一刻傅怀音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也许这是一次机会,一次让她能够一举铲除不少卖国贼的机会。 这个想法血腥而残酷,然于乱世之中,又有什么是温和且无暇的? 这一念头令傅怀音眸中闪过一抹冷冽,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很快她便神色如常,面对陈哲时滴水不漏:“陈先生思虑周全,早已心有打算,我若不答应,这笔买卖怕是做不成了。只是我如今已不是南北派的掌门人,虽有余威,却也无法强制命令他们来参加品鉴大会。我只能说,尽力而为,届时有多少人会来,哪些人会来,我可做不了主。” 陈哲道:“这倒无碍,相信能来鉴赏这字帖与画卷的人,多少都有点能耐,傅小姐你说是?” 陈哲明显给傅怀音套了一个套索,令她不得不因为南北派的名声考虑,无法请人假冒鉴古专家前来参加品鉴大会。 傅怀音自然只能答应下来,她也愈加感受到眼前这个对手的不简单,如今看来,当初慎之又慎地去谋划那些事情以请青木哲也入瓮,并非小题大做或过度紧张,有祸莫大于轻敌,无论何时,都不应小瞧敌人的能耐。 送傅怀音回去的是苏隐,他一路相随,表面上看是陈哲的指示,实际上却是他的念想。 他与傅怀音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他抬起头来视线便满是她的身影,风吹过时她的气息仿佛能够入他鼻息。 似乎从许多年前开始,他便习惯了跟在这个姑娘的身后,去贪恋她的冰雪才情,去痴迷她的侠骨柔情,去仰慕她的高瞻远瞩,更去追随她的炙热理想。傅怀音给予他的不仅是青梅竹马的爱恋与情深义重的相守,更有将他从无所事事的庸碌带向心怀家国的担当的再造之恩,她身上总有那样一种魅力,让人愿意去跟随与钦佩,更有那样一种魄力,令人为之震撼。 傅怀音停下脚步来,回首望他:“苏隐,如今你仍然觉得陈哲对你没起疑心吗?” 苏隐眼眸微微地颤。 他无法确定。 或许陈哲此前曾经怀疑过他,又因他得回有关曲靖青铜器的消息而暂时打消了疑虑,可今日陈哲再次令他来送傅怀音,却不知是何用意。 苏隐轻轻笑了笑:“若他起疑心,我又能如何?他若想试探我,那便有千百种方法来试探。我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又犯病,胸腔气闷,忍不住抬起手掩嘴咳了两声。 “我倒有一计。”傅怀音走近苏隐身前,“或许可以帮你稍作掩饰。” 苏隐问她是何计策,傅怀音却伸手过去拉起他的手,将袖中绢帕置于他宽厚的掌间,说别的事情:“你今日怎的总是咳嗽?请大夫来看了吗?或是去医院拿些西药来吃?” 苏隐默然,手掌翻转将那方绢帕收住时,鬼使神差一般伸开了去抓住傅怀音欲撤走的手,握于掌心,肌肤相亲,温度相贴。 第47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八) “我没事,只是近几日气温冷暖不定,着了凉。休息几日便好。”苏隐的声调低了一些,语气也放柔了许多,看眼前的女子时,眸子里淌着一汪泉水一般清澈。 “那便好。”傅怀音反握住他的手,又问了句:“你的手总是凉得很,上次在灵源山庄,你的手也是凉得很,不像从前那样温暖。” 苏隐微怔,似乎清醒过来,将手抽离出去,退了两步,微微低头道:“傅小姐方才说,有办法可以帮我解围,不知是何方法?” 这就又要与她保持距离了。 傅怀音叹了口气,抬头看他:“倒也不难。你此次回去就与陈哲说,我对你起了疑心,怀疑你并不是真正的顾云深,因此我们起了争执,你近期恐怕难以接近我。陈哲或许会半信半疑,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至少可以缓解你此时的困境。” 这确实是个简单却或许有效的办法。 苏隐道了一声谢,傅怀音挥手转身:“我先回去了,告辞。” 苏隐又是一怔,追上去道:“我要送你回去的。” “我都与你起争执了,你送我做什么?”傅怀音笑。 苏隐:“……” “我先走了,我还有事需要处理,你无需相送。”傅怀音最终还是与苏隐简单解释了一句,说完便走,身后再次传来苏隐的声音:“傅小姐,你是想在品鉴大会上做什么吗?” 傅怀音停住脚步,却未再转身。 看来苏隐已经觉察出她心有打算。也难怪,苏隐与陈哲不同,苏隐太了解傅怀音了,知她虽然柔和平静,性子却烈得很,她不愿答应的事情,即便拿了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服软,哪里会因陈哲几句威胁便答应举行什么品鉴大会。 她答应陈哲举办品鉴大会,看似被逼无奈,却是顺水推舟。苏隐觉察出这一点,自然也就猜测到她想借此机会实行什么计划。 傅怀音笑了一声,背对苏隐问他:“是又如何?苏先生想去与陈哲告状吗?” “傅小姐,”苏隐声音沉沉,“陈哲既然主动提出这个建议,那么他定是有万全之备,你……”他顿了顿,“你小心落入他的圈套中。” 傅怀音还是一笑,未再说任何话便离开。 苏隐远望她盈盈而去,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与担忧。他何尝不想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作战,可如今他这副样子…… 怀音啊怀音,你究竟想做什么? [旧事摘录] 顾云深并非生来便有赤子之心远大抱负。 儿时他顽劣得很,仗着家中长辈宠爱,又深以为顾家的责任自然有兄长顾云晖顶着,他只需吃喝玩乐,自由自在地享受他顾家公子的人生便够了。 直到他遇见傅怀音。 傅怀音与顾云深不同,虽然傅家与顾家一样家大业大,傅怀音作为家中幺妹深受长辈与兄长的宠爱,自然也没什么家族大任需要她去承担。她本可以如许多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一般,衣食无忧,每日绣花扑蝶,偶尔读读诗书,此后待字闺中,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 第48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九) 然而,傅怀音降生的1919年,时代更迭,局势动荡,是中华儿女摸索与寻找中华之未来的时代。这个时代文明与蒙昧交叠,科学与怀疑交战,许多人有了更多的机会去看见中华之外的世界,去学习世界各国的知识,去思考国家与民族的命运。 他们说那是“正眼看世界”的时代,是觉醒的岁月。 觉醒的不仅有男人,也有女人。女性开始去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不再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的依附观念,而是“我作为我”的何去何从。 傅怀音五岁那年,傅渠月便带她远渡西洋游玩,别人都道傅渠月未免过于宠爱小女儿,这孩子太小,怎能经受得住远洋奔波? 傅渠月并不理会这些声音,他自己的女儿能承受什么,不能承受什么,他明白得很。 于归途中,傅渠月将女儿扛肩膀上看海上落日,忽而对她说:“怀音,如今你已看到这个世界的浩瀚与广大,认识到大千世界中有形形色色的人。也该知道人的一生当如这汪洋大海,具有无边无际的可能,也当如这日头,日升不傲,日落不馁。你未来的路在你自己手中,是要局于十方之室碌碌无为,还是要在这无边大海上寻找归宿,由你自己来决定。” 傅怀音自小悟性便高,傅渠月这一番话若是其他孩子听来,未必能明白其中之深意,可傅怀音听了一遍,便明白傅渠月所说之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将那个念头说了出来:“阿爸,我要做大海上的太阳,不要做温室里的花朵。” 傅渠月笑起来:“那么小怀音就要加倍努力了,太阳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的。” 自那时起,傅怀音便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与理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千难万阻,步履不歇。 顾云深随同顾寒江来昆城拜访的那一年,顾云深依旧是个没心没肺的公子哥,唯一的计划大概便是心里盘算以后要怎么才能娶到傅怀音当老婆。 他在京城调皮捣蛋惯了,到了昆城也死性不改,才来两天便开始在外头捣乱,不是到别人家的菜园子里去把萝卜拔了,就是到隔壁院子里去偷李子。 后来他胆子愈加大了,在外玩耍时遇见个同样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两人鬼主意一上头,便去买了炮仗点燃往路边的茅草屋顶丢。 那些茅草屋倒是没人住,可也是放了些东西的,炮仗点燃屋顶,继而引起熊熊大火,一间屋子便这么烧没了。 事后顾寒江提着顾云深去与那家人赔礼道歉,除赔偿损失外还给了不少礼物与钱财算作补偿。顾寒江私底下将顾云深打了一顿,打得他屁股都出了一片血还不解气。顾云深哭得嗷嗷大叫的,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闷在房间里不肯吃饭,似是在于顾寒江怄气。 傅怀音担心他饿着,带着乳娘给他送一些清粥小菜过去。 第49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十) 顾云深心中气闷,几日未与外人说话,见傅怀音前来关怀于他,便忍不住与她将心中苦闷倾吐出来:“父亲太过分了,我已经道过谦了,他还是让我面壁思过,反省自己的过错。我就不明白了,我不是已经去和那家人道歉,也陪钱给他了吗,这不就够了吗?” 那时傅怀音静静地瞧着顾云深,瞧了好一会儿后,问他:“你真的知道错了吗?” 顾云深信誓旦旦:“当然了!我说‘对不起’都说了好几遍了的。” 傅怀音没接话,却问顾云深想不想出去玩。顾云深自然是想的。 傅怀音带了顾云深前往附近的竹林里玩耍,那竹林里有个小水潭,夏日清凉而清澈,可见游鱼,冬日则稍显冰冷,可映天空。这是傅怀音平日的秘密乐园,闲时她总喜欢躲到这里来摸鱼捉虾,因小水潭水只及她大腿,家中长辈便放心让她来玩了。 顾云深第一次见这小水潭,也极为喜爱,在水潭旁玩了一会儿,问傅怀音:“你带我来这里玩耍,真好,我很喜欢这里。” 傅怀音道:“那水潭里有龙的,要是仔细去瞧,说不定能瞧见龙的真身。” 顾云深惊诧不已,他以为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现实并没有什么龙的。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有些事虽听来不可置信,却也因孩子天性而相信,便将脑袋凑到水面上去瞧。 顾云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瞧了好一会儿,并不见有什么龙,有些怀疑地问傅怀音,怎么瞧不见龙呐。 傅怀音笑:“你再凑近些,一定是你靠得不够近,所以看不见。” 顾云深信了她的花,又凑近一些去看,这回不但没瞧见龙,整个人身子也因前倾过甚滑了下去,“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以为他就要溺死在水里了,惊叫着哭起来,惊慌失措中听见傅怀音的声音传过来:“你站起来,不会淹死的。” 顾云深扑腾了几下便站立起来,浑身湿漉漉的,眼睛冒火瞧向傅怀音:“你整我的?” 傅怀音不语,叫了一直跟在身后的随从过来,将顾云深从水潭里抱出来。她虽有心惩戒顾云深,却也不是不为他的安全着想,一直有随从暗中跟随,否则她也不会放心地叫顾云深掉入水潭中。 顾云深回去后换了衣裳喝了热汤,裹着毯子,一脸委屈看傅怀音,却不告诉大人他落水是傅怀音引诱所致。傅怀音又去瞧他,与他说了几声“对不起”,带了几套新裁的衣衫给他,又带了许多他爱吃的糕点。 顾云深一脸怨念:“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整我?” 傅怀音道:“你不是也无缘无故烧别人家的房子?你不是也说过,已经说过‘对不起’,已经赔了礼,还要怎样?” “……”顾云深被傅怀音所言堵得无以反驳,她说得没错,这不就是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吗?不正是他的态度吗? 第50章 青铜碎片引疑云,再议张胜温画卷(十一) “顾云深,有的错误不是道歉赔礼就能够心安理得的,伤害已然造成,便永远都无法回到未曾造成伤害之时的状态。可你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以为只要你顾家有钱,只要你的嘴巴会说‘对不起’,便能为所欲为。” “梁启超曾言,‘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中华今日之大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你我如今尚且年少,如果不能确立正确的志向,不能严于律己,今后不但不能担此重任,反而会成为阻碍国家进步的毒瘤。你还是想清楚,到底要成为怎样的人。” 那时顾云深年纪尚小,听来这一番话,既愧疚于自己无法无天的作为,亦惊叹于傅怀音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与理想,甚至不逊于饱读诗书之人。 那之后,顾寒江找了几位名声响亮的教书先生教授顾云深各科课业,他没有与其他孩子一样去公办小学读书。一日他偶然路过一所公办小学,听着从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忽而便想起傅怀音与他说的那一番话来。 自那一日起,傅怀音那一番话便如警醒之言一般,在顾云深迷茫之时,无助之时,总会在耳畔响起,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所想走的路。 或许因傅怀音对他影响极大,算得上是他觉醒的引导者,因而顾云深对她的感情于倾慕之外,又多了几分敬重,一开始虽有心追求,却怕唐突了她,又因两人各居南北,相隔甚远难以见面,他更加不知该如何与傅怀音加深来往。 直到有一日,他隐约听见北派的人在议论,傅家那位小女儿光芒越来越盛,无论相貌、才情,或是家室、人品,皆是人中龙凤,别说南北派之内已有人上门去提定亲之事,甚至南北派之外的人亦为之接踵询问亲事。 顾云深一听,可不得了了,心想他若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这媳妇怕是要没了。于是当日晚上,他赶紧摆了笔墨纸砚出来,要给傅怀音写信。思前想后的,他决定循序渐进,先从“交个朋友”开始。 顾云深此人自小便颇有心机,只是他这心机大半都用到傅怀音那里去了。他先是故意找了个古物,将其细细描绘,最后在心中“诚恳”地询问傅怀音,这样古物该从何下手鉴定?又怕傅怀音起疑,特地说是师傅留给他的课业,他不敢询问于北派的人。 其实那样古物他早研究过几十回了,如何鉴定他了如指掌,只不过找个借口与傅怀音接触。 那时他期待又忐忑,在信件寄出后惶惶不安,把各种可能性都设想了。令他没有想到的事,傅怀音并未给他回信,而是直接打通了傅家的电话。 她在电话中将鉴定那样古物的建议详细说了后,与顾云深说:“以后你要找我,打电话就好了,寄信太慢了。” 那便是他们一切故事的开始。 只是那时他们都未曾可知,在他们的故事中闯入了另一个人。那个与顾云深一同胡闹烧人房子的少年,那是年少的沈洄。 第51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一) 傅怀音去了一趟玲珑阁,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晚,她晚上未曾进食,此时难免有些饥饿,看见路边已摆出一些小摊,便挑了一家卖馄饨的坐下来,想吃完馄饨。 卖花的小姑娘又同寻常一般出来,一个一个地询问过去,是否要买她的花。 傅怀音是认得这个小姑娘的,她父亲曾在傅家的码头干苦力,原本生活也过得下去,只是他想让母女两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便听了同乡的建议,随了一家外贸公司的招工,前往南洋去做工了。自那之后,这女孩的父亲便没了音讯,她母亲生了疾病,久不见好,她只能出来卖花,以求得零零碎碎的钱来生存。 傅怀音每次见她,总要将她的花尽数买下,尽管傅宅院子里繁华久盛不衰,可这小女孩的花却不显多余,她将枝叶修剪一番,插在书房窗前的雍正年制青花瓶里,读书时抬头便能看见,偶有蝴蝶前来添彩,不失为一幅美景。 这一回再遇见小女孩,傅怀音同往常一样,低头在手袋里寻找零钱,准备去与她买花。 “我看这石竹清雅不艳,不如你带回去,修剪好了放在花瓶里,读书时抬头见一见,或许心情会不错。” 苏隐来到她面前,将一篮子的石竹花搁在桌面上,又转头去与老板要了一碗馄饨。 傅怀音心悸,心想她与他终究是志趣相投,想法总是会不谋而合。她收了那些石竹,搁在眼前心绪飘忽。 其实石竹并无香味,花型也并非突出,可浅淡的色彩如同苏隐眼里的温柔,浅浅地映出温和的光。 傅怀音抬眸看他:“你是跟踪我,还是在等我?” “两者皆有。”苏隐并无隐瞒,“你此前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想借陈哲所提的品鉴大会做什么?” 傅怀音也无隐瞒:“锄奸。” “……”苏隐早猜到她有此想法,顿了片刻便开口,“你应该已经想到,陈哲与你有相同的目的。” “自然。”傅怀音道,“他想借我的手除去南北派的人才,他甚至可能有已经预判到我也想借此机会除去日方的走狗。” “既然你清楚其中利害,就不应轻举妄动,接受他的提议。”苏隐总归是担心的,他相信傅怀音心有打算,可他真怕了她不顾自身安危以命相搏的做法。 从前她便是这样的。那次他们在大理古城外偶然撞见沈洄与外国富商交易佛像,当时这两方的人马占据整个客栈,危险得很。可她说佛像一旦交易成功,那便再难找回,只能冒险一试,还擅作主张设计让他先行离开。要不是他发觉得早,急忙赶回去,他便无法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了。 傅怀音听见他的关心,心里仿佛蒸了些甜味出来,虽不够腻却也令她回味。她笑笑:“怎么?苏先生作为陈哲的左膀右臂,竟然没有从陈哲那里得到任何消息吗?看来陈哲对你还是有所戒备。” 第52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二) 苏隐一脸不解,又听见傅怀音说:“我得到消息,北派那位苏将军不日将抵昆,听说他嗜书法如命,更将怀素视为毕生精神归宿。早年他曾获得怀素《四十二章经》草书帖,但很快因战乱遗失,自那以后苦苦寻找书法帖的下落。如今他得了这个消息,正马不停蹄往这里赶。” 傅怀音所说的这位“苏将军”,便是曾经的北洋军阀头目苏颐,他的养女苏薇是顾寒江的妻子,顾云深的亲生母亲。所以,从名义上来讲,苏颐是顾云深的外公。只是这个“外公”得不到顾家任何人的承认。 此事讲来,与苏颐凌乱的情史有关。 苏颐年轻时与一位名为姚纤纤的女子相爱,姚纤纤是苏家佣人的女儿,以当时的身份地位来说,这便是少爷爱上了自家奴隶,苏家怎可同意。当时有一名叫卢钦泽的地主看上了姚纤纤,苏家一想,正好把姚纤纤卖给卢钦泽,断了苏颐的念想。 彼时苏颐年轻无能,只能任由苏家人做主将姚纤纤给了卢钦泽。辛亥革命推翻清廷后,苏颐参与军阀之战,逐渐掌握了一方势力,待他回归故里去抢夺姚纤纤时,卢钦泽已经病逝,苏颐终得与姚纤纤相聚。 只是在与姚纤纤相聚之前,苏颐为了扩张势力,已于当时的大军阀于敏之女于舜华结婚,于舜华因身体缘故无缘剩余,两人便收养了一个女孩,名叫苏薇,便是顾云深的母亲。于家习西方文化,崇进步思想,只承认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断然不能接受苏颐娶姚纤纤为姨太太的做法。 那时苏颐自身的势力依然雄厚,不再需要依靠于家,便不惜与于家决裂,迎娶姚纤纤做姨太太。于舜华因为此事要与苏颐离婚,苏颐怕坏了他的名声,始终不肯,暗地里派人刺杀于舜华与苏薇母女,若不是顾家伸出援手相救,母女两人早已命丧黄泉了。 也是因为这段旧缘,顾寒江与苏薇年少定情,日后便成婚,生下了顾云晖与顾云深二子。于舜华郁结于心,没等两个外孙长大便匆匆离世。因着这段往事,于家与顾家都不可能与苏颐交好。 “九·一八”事变后,苏颐做了日本人的走狗,不仅为日军贡献物力财力,且安排杀手刺杀抗日志士,更加令顾家人深恶痛绝。也曾有义士前往刺杀苏颐,只是苏颐慎重得很,重重保护之下想得手难如登天。 苏隐明白傅怀音的意思,他只是浅淡地惊讶了一下,便问道:“你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苏颐吗?” 傅怀音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反问苏隐:“不管怎么说,苏颐名义上都是顾云深的外公,若我真的杀了他,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苏隐眸光深了一层,又去问傅怀音:“你不记得,他从前与你说过关于苏颐的事吗?不如你回想一番,再做抉择。” “那倒是记得。”傅怀音道,“从前他与我提起苏颐,便是咬牙切齿,也说过顾家与于家也曾找人暗杀过苏颐,只是皆未成功。” 第53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三) “他与苏颐并无任何血缘亲情,只当是一个卖国贼,除之而后快。可如今我却也不能确定了。” 傅怀音话到此处,再去看苏隐时,她眼中的情绪有了些纠结,沉声问他:“苏隐,你为什么叫‘苏隐’?你取一个‘苏’字,与你的亲人朋友可有什么关系?” 她想问他,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苏隐”,是因为他的母亲苏薇,还是因为他的血统始终出于苏家。 苏隐先是微怔,而后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他开口,与傅怀音讲了一个故事:“听说,苍山上有十八道溪流,每道溪流淌下来皆有不同景致。有一天,一个少年在苍山里寻找那十八道溪,溪流没找见,却迷了路。好在遇见一位小姑娘,那小姑娘前些日子刚与他吵嘴,正在气头上,一见他便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少年与她争辩,我怎的就不是扶苏了,怎的就是轻狂之人了。她说你不姓赵,自然不是扶苏。少年就与她开玩笑说,那他就姓苏好了。没想到她竟然被那少年逗笑了。” 傅怀音眼睑盖下来,前面一碗馄饨还冒着些许热气,那篮子石竹花颜色柔美,晕了一层光。 她想她是不会忘记这件事情的。 那次她与顾云深争吵,因什么事情争吵倒是不记得了。过后她病了一场,二傅雅飞原本便爱戏弄她与顾云深二人,趁着那次机会,傅雅飞骗顾云深说,小妹病重,若寻不得苍山十八溪边生长的十八种草药,就要一命呜呼了。 这种鬼话顾云深居然也信,急匆匆去了苍山寻草药。那时正值秋冬之际,苍山本就寒冷,且道路曲折,一入山中便极容易迷失。傅怀音得知此事后,连夜便往苍山赶去寻找顾云深。她自小在滇地长大,儿时也曾陪同父亲进山过几回,当然是熟悉这些道路的,找起人来也方便许多。 那时傅怀音便想,怎会有人如此傻气?那种鬼话也信。 傅怀音听着苏隐讲述这个故事,眼里升腾起一层水汽,她很快抹去,与苏隐说道:“那就是没关系了。我要怎么做,希望苏先生不要阻拦我。” “你……”苏隐还想说什么,傅怀音已将馄饨的钱放在桌面上,起身提了那篮子石竹花走。苏隐一急,跟着起身去抓她的手:“此时非同小可。此前暗杀他的人不在少数,没有一个成功的,反倒搭进去不少性命。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傅怀音抬头朝苏隐看看:“你安心,我总要想到万全之策再下手。苏先生,你放开手,我要回去了。” 苏隐一怔,将抓着她手腕的手臂撤回,眼睁睁看她离去而无能为力。 他是无法阻止她的。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一侧的酒楼之上,沈洄依栏俯视,将两人的互动全然看在眼中。虽听不见二人说些什么,可看那拉拉扯扯的模样,便令沈洄怒火中烧。 第54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四) “傅怀音,真有你的,说什么对顾云深一往情深念念不忘,转头就跟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凑一块了!” 沈洄“哼”了一声,脚踏在木板上发出响亮声音,人已经下了楼去了,这一去,风风火火地将傅怀音堵在了里傅宅尚有一段路程的巷子口。 傅怀音想绕过他,几次避让却还是被他堵了回去。她咬牙看了沈洄一眼,决定换条路走,转身之时胳膊被沈洄拽了过去,他朝傅怀音放狠话:“我看你今天跑哪里去!我不让你走,你就别想走。” 傅怀音无奈:“沈洄,你有什么毛病?你拽着我做什么?想请我吃宵夜?” “呵,”沈洄冷笑一声,“你不是跟苏隐吃过了么?怎么,你还有吃两份宵夜的习惯?” 傅怀音:“……” 她想,这个人大概是魔怔了。 “说,有什么事?”傅怀音甩开他的手,直直地站立在一旁,“有事赶紧说,别惹我,你很清楚惹恼我会有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沈洄自然很清楚,总之每一次与傅怀音交锋,他就没捞到过任何好处。只是今天他只觉得心中异常气恼,具体气恼些什么又说不出来,但若傅怀音不在他的视线内,他心中这份气恼便会越演越烈,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困住她,又讲不出任何道理来。 傅怀音见沈洄久默不语,轻笑了一声:“你是想问陈哲的事?还是想问苏隐的事?” 傅怀音心想,今日她去见过陈哲与苏隐,过后沈洄便有了这番莫名其妙的举止,多半是与他们有关了。她哪里知道沈洄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不是。”沈洄一说出口,又皱起眉头来,“也算是。” 傅怀音:“……” “傅怀音,你不是顾云深的老婆吗?”沈洄走近一步,目光沉沉罩于傅怀音身上,无形中带来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这是少有的情形。 傅怀音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沈洄便又推进一步,她身后是街巷两边的民房墙面,就这么退了几步,抵到墙面上,无路可退。 沈洄一只手抬起,撑在墙面上,将傅怀音困于他的视线中,气息灼灼,仿佛要与她身上的清香相融。 这样的距离难免令傅怀音不适,这不是并不熟识的人与人之前正常的距离,她偏过头去,眉头紧蹙:“沈洄,你想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就是想看看你这个口是心非水性杨花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沈洄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你不是对顾云深一往情深?他都死了四年了你还念念不忘?怎么,这个来历不明苏隐一出现,你就迫不及待投怀送抱了?” 傅怀音有些迷惑,不解沈洄为何阴阳怪气说这些事情,转而一想,道:“沈洄,真难得你会用这么些成语,看来最近有苦读诗书了。” “你!”沈洄怒火中烧,还未接话便又听见傅怀音道:“沈洄,如果我没会错意,你这是吃醋了?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我了。” 第55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五) 沈洄脸上的窘迫之神一闪而过,倒是很快恢复了他平日狠戾冷漠的模样,退出几步去,嘲笑道:“你想得美!” “那最好。”傅怀音理了理有些皱的衣袖,“你问的这些事情太过无聊,我与顾云深如何,与苏隐如何,皆是我的私事,你逼问于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如此,我先告辞了。” 傅怀音说完便走,沈洄又追过去,这没走几步,前方拐角处突然闪出一道人影,一棍下来敲向沈洄肩膀上,清朗犀利的男音随之而起:“好你个流氓!欺负我妹妹!” 沈洄被打得猝不及防,胳膊抬起抵挡攻击的同时,整个人也往后不停退让,狼狈得很。 傅怀音听见那声音时,心中便满是惊喜,待借着街巷的路灯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禁喜出望外:“二哥?真的是你!” 傅雅飞将沈洄击打退避,将手中扬起的文明棍放下,又抬手理了理他有些歪的绅士帽,转头去看傅怀音:“你也太没出息了,被这么个人欺负不知道打他?” 傅雅飞本就生得高挑俊朗,因爱好诗文修得一身儒雅的文人气质,如今一身英伦服装加身,便将又给他添了几分开明之风,夜色也无法掩盖其不凡气度。 傅怀音并不在意他的调侃,走上前去抱住他的胳膊,笑:“二哥,你总算回来了。” “大庭广众的,你注意一下形象好吗?”傅雅飞抬起手来,掩嘴轻咳一声,却听见傅怀音满不在意道:“你是我哥,要什么形象?” 傅雅飞无奈地摇头,再转头去看沈洄,眼眸一凛:“我道是谁,原来是沈洄,你这毛头小子,以前想强娶我小妹不成,如今来硬的了?也不看看你惹的是谁,胆子不小啊!” 沈洄此时已经站定了身子,情绪也镇定下来,眼见这兄妹情深的模样,不屑地笑笑:“这不是丢下老婆逃了的傅家二公子吗?怎么,现在不怕丢人了,舍得回来了?” “想不到我那么点破事,竟然沈公子挂念多时。”傅雅飞抬手,指节轻弹去西装袖子上的浮尘,“知道的,清楚沈公子对我傅家的事情如此关注是因为个人恩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沈洄有什么龙阳之癖断袖之好,我外出几年你都念念不忘。” 这傅雅飞与傅怀音不愧是亲兄妹,损起人来的套路总是那么相似。 沈洄大概是被傅怀音嘲得见怪不怪了,没什么情绪变化,倒是笑起傅雅飞来:“你傅家有什么事值得我关注的?破得只剩下一个老院子了。” 傅雅飞皱眉,扬起文明棍指向沈洄:“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问问你妹妹就知道了。”沈洄冷哼一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站直身子,迈开步伐从兄妹两人身边擦肩而过,交遇时脸庞转过来看傅怀音,却对着傅雅飞说话:“只怕你这个享受惯了大鱼大肉的富家公子,受不了现在的日子了。” 第56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六) 很快,傅雅飞便明白沈洄话中之意。 他站在老旧的宅院门口,看着这个完全无法与过去傅宅相提并论的地方,略一推想便能想到他的亲人这些年来都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岁月。 傅怀音大致将傅家没落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又将父亲、三哥、家中叔伯先后阵亡,大哥在腾冲生死未卜的消息告知于傅雅飞,傅雅飞心中百感交集,更懊悔自己当初过于胡闹,一走了之后舍弃了父亲与家中一切,家中骨肉生离死别,家道中落,他竟一无所知,没心没肺地在英国过自己的自由人生。 傅怀音安慰于他,与他说,倘若父亲还在世,也一定希望他能够平安度日,有告知于他,父亲临终前曾说,好在雅飞远在海外,能避开眼下这动乱局势的纷扰,安心做他的诗人。 傅雅飞一听这些便控制不住了,抱着傅渠月的照片止不住地落泪:“我知道我让阿爸失望了……他总是教导我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我散漫惯了,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只想着自己的自由,为了一己之私让傅家丢了面子,让阿爸伤心……阿爸过世我不在,三弟过世我也不知,我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兄弟……” “二哥,都过去了。”傅怀音拍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方绢帕,“爸爸从未真正怪过你,我们也挺想你的。现在你回来就好。” 傅雅飞抬起头来,接了绢帕抹去眼泪,愤愤道:“沈洄这个流氓!当初就不应该只打他一顿,应该将他碎尸万段喂给狗吃!” 傅怀音一怔,这才明白,原来当年沈洄上门来提亲,过后被人暴揍一顿,乃是她的二哥所为。二哥从小便与她不对付,竟不知道他会在背地里这般维护她。她笑起来:“从前总觉得二哥不喜欢我,原来背地里还是护着我的。” 傅雅飞略过这一句,道:“我现在就去找沈洄算账!” “二哥!”傅怀音拉住他,“时过境迁,你即便去找沈洄又能如何?再打他一顿吗?如今他人多势众,你只怕不但打不到他,还会被他为难,何必自讨苦吃。如今傅家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现在的生活我们也并非不可接受,这世道,能安稳活着已是万幸,若爸爸与三哥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的。” “况且……”傅怀音顿了顿,“你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傅雅飞不解:“我还有什么事?” “嫂子一直在等你回来。”傅怀音说着,目光里染了些情绪,她确实无法接受兄长避而远去的做法,可这件事归根到底是傅雅飞与姚星阑的私事,她并不能多加干涉。她为姚星阑感到惋惜,却也没有立场为他们做更进一步的决断。 傅雅飞皱起眉头:“什么?她还没走?我不是说了跟她取消婚约,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吗?” “怎么说都是你留下的烂摊子。”傅怀音道,“嫂子去裁缝铺工作,大概半个时辰后便回来了,你去接她,可好?” 第57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七) 至于最终傅雅飞有没有去接姚星阑,傅怀音不得而知。只是当天晚上,众人皆睡下后,傅怀音隐约听见傅雅飞所住房间的方向传出一些动静,疑似争吵声,她赶紧起身披了件外衣便往那头去,只看见傅雅飞拎着他刚带回来的行李箱往门外走,姚星阑站在门边,脸上是茫然无措的神色。 傅怀音立下心领神会,上前去拦了傅雅飞:“二哥,你做什么?” “我要走!”傅雅飞怕吵着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听得出他的重重怒火,“这里我一刻都待不下去!” 傅怀音皱紧眉头:“几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没有过多劝阻或是斥责的话语,只说了这么一句,仿佛轻描淡写,却只抵傅雅飞内心脆弱之处,他再度清晰地忆起因自己当年的不知所谓。永失陪伴父亲与亲弟的机会,不禁散去了所有恼怒,垂下头来说:“是,我不该再那般人性,可是,妹妹……”他又抬头看傅怀音,“我就不明白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女性要追求自己的自由,追求自己的人生!哪里还有什么三纲五常!我实在无法成天面对这样一个封建糟粕!” “傅雅飞,”傅怀音的声音严厉起来,“你说话注意措辞,你说谁是封建糟粕?” 傅雅飞自知说错了话,不自觉地回头去看了一眼有些神伤的姚星阑,不再言语。 傅怀音走过去挽了姚星阑的胳膊:“嫂子,你别听我哥胡说八道。他学诗学得疯疯癫癫的,时不时就发疯。嫂子,我今天有点心事,你能陪我睡吗?” 姚星阑明白傅怀音并不是有什么“心事”,傅怀音只是在给台阶给两人下,想缓解两人紧张的关系,更是让她这个二嫂不那么难看。姚星阑接受傅怀音的好意,点头:“好,我去陪你睡。” 傅怀音这就挽了姚星阑走,回头递给傅雅飞一个眼神,其中之意便是让他老实点,别惹事。傅雅飞咬咬牙,提了行李箱又回去了。 这一晚两个姑娘卧床而谈,聊了许多事情。傅怀音与姚星阑本就年纪相仿,一直以来也是关系极好,名分上是姑嫂,实则更像闺中密友一些。姚星阑的心思想法傅怀音都懂,她就是认定了傅雅飞,怎么都过不去这个坎。 姚星阑讲到最后,问傅怀音:“怀音,你会不会也觉得我过于迂腐?觉得我纠缠你哥哥不好……” “哪里是什么纠缠?”傅怀音翻过身去,侧躺着,两只手垫在脸颊下方看姚星阑,“本就是我哥不对,当初既答应了婚事,就不应该忽而反悔,更不该再返回后一走了之,把所有烂摊子都丢下来。这不叫崇尚自由,这叫出尔反尔,不守信用也不负责任。” 姚星阑听见傅怀音宽慰她,笑了笑,到底还是有些难受,又听见傅怀音说:“至于迂腐与否,我是没有资格评论这个。嫂子你放不开我哥,是你的执念。我何尝不是有自己的执念?我也放不下云深的。” 姚星阑为傅怀音感到悲恸,伸手去握了她的手:“没事的怀音,还有我们陪着你。” 傅怀音笑笑:“嗯。” 第58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八) 三日后,陈哲托人带了口信过来给傅怀音,将他所提出的“品鉴大会”之期定下来,言辞上说是要与傅怀音“商量”,可傅怀音从他给出的那个清楚无疑的日期中看不出任何“商量”之意,完全就是在“通知”傅怀音。 对此傅怀音并无太多纠结,得了确切的日子后便开始将一切线索组织起来,思考暗杀苏颐的可能性与可行性。 以她得到的情报来看,苏颐将于七日后到达昆城,可陈哲却将品鉴大会的时间定于五日后,也不知是何原因。据南北派能够掌握的所有信息来看,陈哲邀请的“专家”,都是一些所谓“中立派”,便是那些标榜自身绝不参与中日矛盾纷争,只安安分分做个商人赚点小钱。对于这些说法,傅怀音皆是嗤之以鼻,*******,*******,他们哪里是“不参与”矛盾纷争,分明就是苟且偷生,对日本人唯唯诺诺,听之任之,助纣为虐。 可说到底这些人罪不至死,傅怀音并不打算对他们下手,她的目标是苏颐。此次南北派都在等待她的最高指示,是否暗杀苏颐,于何时何地暗杀他,这些都需要她最终决策。即便南北派不出手,也定有爱国之士出手,若不能获取正确有效的情报,一击毙之,就会造成不必要的牺牲。 只是陈哲与苏颐到底有何安排?凭着这点微薄的情报,无人能理出一个确切的行动线。傅怀音确信陈哲不会无缘无故摆出这场鸿门宴,不会无缘无故放出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更不会在这种特殊时期引导苏颐来昆城。 傅怀音略能猜到陈哲的打算,苏颐出现,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也许陈哲想借此机会铲除他想铲除的人或组织,又或者有别的什么目的。 苏颐晚于品鉴大会的时间到达昆城,要么是假消息,要么是陈哲想在苏颐到达之前进行些什么行动,以送给苏颐一份“大礼”。可也无法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傅怀音两日来奔忙于与南北派各大情报点交接信息,又核实各方消息,整合线索以做推论。可这件事关系重大,她无法确定陈哲意欲何为,更无法料定苏颐的行动轨迹。 夜色渐深,烛火垂明,傅怀音于案前翻阅有关《张胜温画卷》的典籍记载,心中仍在思虑苏颐之事,这几日殚精竭虑已叫她神伤不已,眼下积压的烦闷皆到了极致,她胸口一阵闷疼,情绪混乱之下竟吐出一口血来,喷薄于纸张之上,鲜红骇人。 “怀音,我见你房间还亮着,就想着端一碗银耳羹给你。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你响应,我就进来了……” 姚星阑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傅怀音弯身于案前,脸色苍白,嘴唇上沾了醒目的猩红色。她低头去看,见案上纸张上有一滩血迹,惊愕不已,赶紧放下手里的餐盘过去扶傅怀音:“怀音!你这是怎么了!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第59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九) 姚星阑性子柔弱,哪里见得了这种场面,急匆匆地便要出去找辆车送傅怀音去医院。傅怀音拉住她,缓了片刻说:“嫂子,不要担心,我只是闷了口气在胸口,吐出来就好了。如今已经夜深,我们就不要折腾了,我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好么?” 姚星阑劝了几句,傅怀音依旧不松口,末了还请姚星阑不要将此事告知其他人,以免众人担心。姚星阑拗不过她,只能答应下来。 傅怀音合起书卷,思绪仿佛清明了许多,或许那口血吐出来,一些事情便明朗起来,有的决心也就能下了。 她从局中跳出,方觉自己过去一直纠结于如何避开陈哲的算计,可若他人有利矛能穿世间之盾,她又怎可能造出抵抗这无坚不摧的利矛的盾牌?所以最好的方式不是想尽一切办法抵挡,而是先下手为强。 想通这些,她便舒了身心,一切豁然开朗。 翌日,慎重起见,傅怀音还是前往中药铺抓了药回来,如今尚有许多事情等待她去做,身体总是要紧的。 立于中医馆门前,傅怀音瞧着进进出出的病患络绎不绝,不远处的街对面屹立一座西医医院,挂了红十字会的标识,进出的病患亦是络绎不绝。 她呼声感慨,这个世道大抵就像这些病患一般,久病缠身,无论何种手段,中式的或是西式的,总要试一试,才知哪一条道路才是真正的救国之道。 “师父?真的是你?” 有些陌生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傅怀音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身形高健的青年男子立于她身后不远,一身栗色棉麻长褂,斯文秀气,戴了一副黑框眼镜,颇有书卷之气。 傅怀音仔细打量这位男子,脑中一道灵光,惊喜出声:“洛嘉?你是洛嘉,对?” 洛嘉迎上前来,笑颜闪闪:“是,我是洛嘉。师父,好久不见。” 傅怀音只觉得不可思议,今日竟然会遇见久别的故友。 这洛嘉是蜀中巨富洛风畔的独子。十六岁时,洛嘉跟随父亲到昆城谈生意,机缘巧合之下认识傅怀音,并得已与傅家结缘。洛嘉自小便对鉴古颇感兴趣,得此机缘,便向傅渠月表达拜师之愿。然傅渠月从不收徒,洛嘉只得悻悻而归。后来,傅怀音与顾云深筹建金石学会,洛嘉听闻后,舍了家中的商贾之业,千里迢迢来到昆城投奔傅怀音,加入金石学会。后来,洛嘉亲眼见识傅怀音卓越的鉴古才能,便死皮赖脸地拜了傅怀音为师,并因此得以学习傅家一些祖传鉴古之法。 说起来,洛嘉比傅怀音还要年长几岁,却也不计较这些,执意要认傅怀音为师父。只是不久后洛嘉家中遭逢巨变,他不得不回蜀地处理事情,便离开了昆城,他们的师徒之缘便就此结束了。 蜀地与昆城相隔千里,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傅怀音断不会想到,洛嘉竟会再次出现在昆城。近十年未见,他样貌变了一些,却还是如当年一般,风采不减。 第60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十) 故人久别重逢,自然有不少话要讲,傅怀音请洛嘉去了一间菜馆,想请他吃顿饭,洛嘉却不肯,说什么尊师重道,这顿饭总要由他来请的。 傅怀音没与他继续争辩,安安心心坐下来,点了几个洛嘉喜欢吃的菜。 洛嘉略显诧异:“这么多年不见,师父还记得我的喜好。” “你也别叫我师父了,”傅怀音笑,“隔了这么些年,你我也不再是师徒关系,以后你叫我怀音就行。” 洛嘉不肯,傅怀音叹了口气,问他为何会来昆城,是来做什么事情。 洛嘉情绪稍显落寞,这才将他所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洛嘉遭逢巨变,洛嘉赶回家时父亲已重病身亡,洛家家产遭到当地恶霸的侵占,洛家就此家道中落。 “这些年我为了讨生活,做过许多事情,挑工、船夫、纺织厂工……从前我所认为的一辈子都不会接触的事情,我都做过了,只是为了能够生活下去。从前我觉得我生来是天之骄子,拥有许多人不曾拥有的富贵与权势,哪里知道,人的福气原来是注定的,上天给予的,总有一天都会收回去,不会多给分毫。我想,大概我的福气到头了。” 洛嘉将这番话时,让傅怀音深觉他神色中有看不尽的沧桑疲惫,透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厌倦感与无措感。傅怀音想着他这些年来的遭遇,便也不难理解。只是觉得心有遗憾,当初好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终究还是落寞成时代的悲剧。 洛嘉缓了缓神,问起傅怀音与傅家的近况,交谈之中才知傅家也遭遇巨变,不由得感同身受,悲从中来:“傅前辈是个好人,我想我父亲也是个好人,他们救济穷苦人,为前线筹款助威,于国于家问心无愧,可这世道,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傅怀音微微诧异。这话多少有些愤世嫉俗,那股不甘中透出的愤懑与厌世情绪多少透出危险的信号,她不得不像从前一样,从为师者的角度去劝解洛嘉:“这世间比你父亲、比我父亲,比我们好的人还有许多,可他们甚至没有能够像我们一样,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往更深程度想,我们这些富贵人家的财富与权势,多半是建立在穷苦人民的付出之上,虽然我们曾经对他们施以援手,但这世道的阶级分化,本就是不公平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好人没有好报?” 洛嘉惊讶于傅怀音的想法,觉得她的态度与立场似乎与过往不太一样,所言所说竟是他不太明白的。 傅怀音笑:“我少时曾读一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杂文,也看《新青年》上曾经记载的文章,只是那时《新青年》已经停刊,许多革命志士也已遭毒手,无法去了解当时情景下的一些看法与思想,甚至无法理解他们所谓‘革命信念’的坚定与勇往直前,甚至不惜为之付出性命。虽九死犹不悔的气魄令我震撼却迷惑。” 第61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十一) “但傅家败落后,我经历许多事情,再去读那些文章,便有了不一样的理解。我记得报上曾刊载一篇文章,名为‘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那上面说,‘二十世纪的群众运动,是合世界人类全体为一大群众。这大群众里边的每一个人一部分人的暗示模仿,集中而成一种伟大不可抗的社会力。这种世界的社会力,在人间一有动荡,世界各处都有风靡云涌、山鸣谷应的样子’。” “我虽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们所言地‘布尔什维克’具体是什么,可从他们的零零散散的文章中,也能知道他们所理想的社会,是一个没有阶级、人人平等、人人皆能吃饱穿暖的社会。这样的社会不是很好吗?” 傅怀音话音落下来,洛嘉先是愕然迷惑,很快悲戚之情涌上脸颊,叹了声气:“师父,你真的觉得,将来会有这样的世界?会有这样的社会吗?可我瞧这世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性脆弱又阴暗,为了一己之私可弑父杀君,恨不得踩在别人的尸骨上步步高攀。这样人性脆弱的世界,又怎会有能力去创造一个没有阶级、人人平等的未来?” 洛嘉此番话出来,傅怀音更肯定自己的判断,洛嘉确实因经历多番变故,心理状态发生一些变化,总会往较为消极与阴暗的方向去思考事情。只是事事终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并未经历过洛嘉所受的苦难,又有何立场去鄙夷他此刻的沉沦。 想了想,傅怀音便扯开话题,询问洛嘉如今是否在昆城找到工作了。洛嘉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多少有些落寞。 傅怀音思考一番,问道:“我虽已不再是南北派的掌门,可有些面子同僚们愿意给。要是你愿意,或许我可以问问看,是否有适合你去的古玩门店。你的鉴古能力并不在南北派中人之下,要是埋没了,也是可惜了。” 洛嘉一惊,有些欣喜,很快又显不安:“可我毕竟许多年未曾涉足鉴古之事,只怕……” “你过虑了。”傅怀音道,“鉴古有时讲天赋,你既有天赋,又曾后天进行过学习,难道还怕捡不起来吗?” 洛嘉一番思索下来,点头同意了傅怀音的提议,他面上的乌云这才散去了一些,聊天时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不少。他的目光落在傅怀音刚刚提来的中药包上,皱眉问:“你生病了吗?” 傅怀音笑:“不是什么大问题。方才我在医馆门口碰见你,难不成你也是来看病的?” 洛嘉略犹疑,片刻才将实情与傅怀音讲了。 原来洛嘉确实是准备前往医馆询问郎中一些事情。他妻子先天不足,身体较弱,二十多年来日日以汤药调理,却也不见好转。他听说中医药馆新来了一位“神医”,虽从前不信世上有能治百病的神医,可还是死马当活马医,想试一试。 傅怀音惊喜于洛嘉竟然已经结婚,又担心其妻的身体,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便与洛嘉说道:“既然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那不如西医院那边也去问问?” 第62章 漂流数年归故里,昆城再遇少年友(十二) 洛嘉点头,很快又开口道:“其实……”他仍有些犹豫不安,“内人……师父你认识的,是齐书兰。” “……” 这倒是出了傅怀音的预料。虽说当年因金石学会的建立,洛嘉与齐若飞有过不少来往,可当时齐若飞的姐姐齐书兰远在京城,洛嘉与她可说是毫无交集,怎的这两人会结为连理?令傅怀音更为不解的是,既然洛家与齐家结成姻亲,怎会让洛家败落得如此彻底?让洛家与齐书兰沦落到昆城来讨生活? 齐家虽然比不上顾家的财大气粗,却也是京城大户,更是北派的中流砥柱,不至于连帮扶洛家的余力都没有? 洛嘉见傅怀音面有疑色,也猜到她的心思了,苦笑道:“齐家并不同意我与书兰的婚事,书兰为了我,与齐家断绝往来,我们……我们是私定终身的。” 洛嘉将他与齐书兰的过往娓娓道来,原来当年齐若飞回京后,偶得一件古物,看似出自蜀地,可又无法确定,便写信询问洛嘉。洛嘉当时便给齐若飞回了信,只是信件到达齐家时,齐若飞正好去昆城看望许文茵,信便到了齐书兰手中。 齐书兰与齐若飞通了电话,那小子让齐书兰回信表示感谢,齐书兰觉得只言片语的“谢”过于小器了,便随邮件寄了自己临摹的一幅山水字画过去,没想到洛嘉一眼便看出非出自齐若飞之手,又再来信询问。两人便就此你来我往,渐生情愫。 然齐家长辈得知此事后,因见洛家败落,怕齐书兰嫁与洛嘉会吃苦头,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的婚事。齐书兰做事决绝,与齐家断了关系,跟着洛嘉离开京城,四处漂泊。 “我总觉得对不起书兰,或许当初我该狠下心与她断了往来,这样她依旧是齐家衣食无忧的千金大小姐,不用跟着我四处受苦。”洛嘉内心矛盾又愧疚,他已不清楚他如今带给齐书兰的是幸福还是灾难。 傅怀音只能以旁观者的立场劝慰他几句,询问他何时方便,她想上门拜访一下齐书兰。说来她与齐书兰也是有过些交情的,当年许文茵与齐若飞交好,许文茵比傅怀音年长,年少成名,享誉于京昆二城,本应该是昆城最为知名的才女,哪知横空出来一个傅怀音,抢了她所有的风头与光彩。 齐若飞姐弟两人为许文茵打抱不平,便去找傅怀音较量,哪里知道连人脚指头都比不过,悻悻而归。许文茵甘拜下风,自此以傅怀音马首是瞻。 洛嘉眼眸闪了一下,轻轻笑了声:“要是书兰见到师父,她该是会开心的。这些年我们与南北派诸位再无联络,也不知你们是何境况了。师父,你……”洛嘉虽觉失礼,还是问了出来,“你和顾少爷成婚了吗?” 傅怀音端起桌面上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眉宇间有散不去的愁绪,片刻后朝洛嘉看:“四年前云深护送故宫文物西迁,在长沙遭遇日军空袭,他们送了具尸骨回来给我,说那是云深。” 洛嘉惊诧无比,安慰的话怎么都无法说出口。他曾目睹过两人的情深,更目睹过他们的生死相依。失去顾云深,对傅怀音来说宛如失去一半的性命。 傅怀音垂下眼眸来,心思不为人所知。 即便面对她所信任的徒弟,她也不能告知苏隐的秘密。 第63章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一) 陈哲将“品鉴大会”的地点定于沈府后花园,戏台一搭,台上的人在唱戏,台下的人在演戏。 傅怀音带了南北派几个算不上奇才却与小有名气的鉴古人才过来,坐在台下座位左端,陈哲还未到,他的人先来了,坐在右端。 沈洄行至傅怀音跟前,微微弯身朝她笑:“怎么,我听中医馆的张大夫说,傅小姐前几日身体不舒服,去抓了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钱看病?要是你求我,我肯定会大发慈悲给你点钱去看病。” 傅怀音抬起胳膊来,向着沈洄扬了一下,露出她手腕上青碧无暇的玉镯:“沈少爷,你看这这镯子,晶莹温润,色泽鲜浓,透亮无瑕,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脱胎玉质独一品,时遇诸君高洁缘。我看我这镯子的成色,也不输于屈原所夸赞的和田玉,沈少爷觉得如何?” 沈洄只觉得云里雾里。 其助手无法,上前在他耳畔提示他:“傅小姐的意思是,她连戴的镯子都很值钱,所以她不缺钱。” 沈洄“呵呵”地冷笑起来,这回倒是没与她争辩什么,却大摇大摆坐到她身侧,阻隔在她与苏隐中间。 方才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落入苏隐耳中,他隐于面具之下的神色有变,只是眼下人多眼杂,他不便过去询问她身体是何问题,直直坐于位置上,指节禁不住地去抓身下的红木椅子边缘。 “说是鉴定书画真假的品鉴大会,现在倒是成了咿咿呀呀的看戏宴席,这是陈先生的主意,还是沈少爷的主义?”傅怀音听了一会儿戏,转头去问沈洄。 这戏台上唱的是滇戏《蝴蝶泉》,这滇戏自明代以后由中原地区传入大理,深得大理人民的喜爱,有时唱的是《三国》、《水浒》、《封神榜》中的故事,有时唱的是大理地区独特的故事。这蝴蝶泉讲的是发生在大理苍山蝴蝶泉边的故事。 戏倒是挺好听的,只是听戏的人心思皆不在此处。按理来说,古物品鉴需要一个安静且光线不可过分明亮的地方,给人足够的氛围与时间去鉴定其真伪。这吵嚷的环境,怎么看都不像是品鉴书画的合适环境。 傅怀音并不想去猜测陈哲此举想法为何,因她所要做的事情,已然完成。陈哲迟迟未来,大概是因收到苏颐遭人暗杀的消息匆匆离开沈府了,这一点傅怀音清楚无比。 苏颐现在有没有真的被暗杀,傅怀音不得而知,但傅怀音敢肯定,这场名为“品鉴”实为“鸿门之宴”的品鉴大会结束之时,苏颐的狗命一定不在了。 傅怀音的眼眉轻轻扬了一下,透出少许狠戾的神色,而后恢复如常,转头去问沈洄:“不知陈先生何时过来?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看戏?” 沈洄耐着急躁的脾气,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你急什么?”他哪里知道陈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不过是听了陈哲的安排,想法子暂时稳住傅怀音等人。他一个平日只会听曲耍猴的纨绔,想出的法子便是眼下这个,请他们看戏。 第64章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二) “我倒是不急。”傅怀音云淡风轻的,“我只是想提醒沈少爷,无论是怀素的《四十二章经》草书帖,还是张胜温所绘的《张胜温画卷》,都不是易于鉴定的东西。若是陈先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到时候可鉴定出错,可别怪在我们头上。” 沈洄冷哼了一声,没接话,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晓得傅怀音的意思,可他并不是很在意那些画卷或字帖孰真孰假,结果如何于他无任何益处也无损失,且他对这些书法画卷全无兴趣,在意这些做什么? 令他感兴趣的是,此次他能不能看到傅怀音挫败的神情。如果能看到傅怀音落败的惨状,他想他会异常开心。 念及此,沈洄不由自已朝傅怀音露出古怪的笑,令她疑惑不已。她不理会沈洄的古怪,转过头去继续看戏,心里已经在推算此时陈哲是否已经赶往苏颐所在之处,进而暴露苏颐的行踪。 此前,傅怀音设了一个局,令人放出苏颐半途遭到暗算的消息。若陈哲无所行动,那么表明此时陈哲已经与苏颐保持相当紧密的联络,而以如今的时局,苏颐要往昆城来,能与陈哲保持联络的最快捷方式便是电话或电报,但因昆城并不在日军掌控之下,苏颐与陈哲的联络或是行动总要受一些限制。如若陈哲当真无所惊惧,只能表明苏颐或许早已到达昆城附近,且已经与陈哲取得联系。 当时陈哲并没有行动,傅怀音也并未就此判定陈哲真的与苏颐已经取得联络,毕竟陈哲也是只老狐狸,总会进行狡猾的试探。 那时傅怀音命人放出第二个消息,对苏颐深恶痛绝的名人志士正大张旗鼓庆祝苏颐被杀,这则消息甚至登上了昆城日报。 如此,陈哲终于有所行动。 过后不久,傅怀音便得到了情报,通过监视陈哲的行动发现苏颐已经到达昆城附近的可能性较高。 第三步便是今日这一步,锄奸组织故意走漏消息,说是今日将击杀大汉奸,但并不指名道姓,故布疑云之下反令陈哲内心难安,在多方真真假假情报的夹击之下,他不得已亲自出马去安排保护苏颐的事项。 只要陈哲方面动起来,傅怀音等人便有方法顺藤摸瓜,扒出苏颐的所在。 她怕的不是陈哲有所行动,而是怕他不动。 一场戏唱完,众人皆有些索然无味。他们本就不太爱看戏听曲,今日到此皆是为了传说中的《张胜温画卷》与怀素《四十二章经》草书帖。如此不务正业多时,又给不出个确切的品鉴时间与流程,自然是心有不舒坦。 人群中已渐起抱怨声,南北派有人走过来与傅怀音抱怨:“沈洄和陈哲是不是耍我们?” 傅怀音笑道:“耍我们又怎样?你吃亏了吗?要知道,沈少爷今日请来的戏班子,是滇西地区赫赫有名的滇戏班子,平日只在大理活动,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久住昆城的人听得到看得到的。你今日还要感谢沈少爷的。” 第65章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三) 那人见傅怀音淡然无乱,又听她话中有话,以他对掌门的了解,眼下便能确定她已胸有成竹,就不再烦恼这事,回到位置上坐着,继续安心看台子上的戏。 沈洄头脑本就简单,与他们这些总喜欢拐弯抹角话里有话的文化分子不是一路人,搅合在其中,却又搞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难受得很。 他起身暂离,将横亘在傅怀音与苏隐中间的位置又空了出来。 苏隐于悄然无声中移动位置坐到傅怀音身侧,在戏曲之音的缝隙中透出他的声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傅小姐能确定自己是螳螂,还是黄雀吗?” 傅怀音道:“又或者我只是那只蝉呢?” 苏隐眼皮跳了一下,语气略有担忧:“傅小姐,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心有信念如磐石坚,即便你的人曾经是皆可信任之人,但不代表所有人都值得永远相信。” “苏先生此话,是叫我小心身边之人?”傅怀音目光微侧,触到苏隐面具上银色的光,心中有稍纵即逝的疼,“其实人心这样复杂,即便我处处小心,又能防住所有人吗?” 苏隐微怔,他想,傅怀音的话已经到了这里,那便是说明她亦是心有疑虑。陈哲与苏颐想做什么,苏隐并不是很清楚,陈哲对他并不是全然信任。可他依据近日来有心探听的些许消息,隐约明白陈哲要除掉的也许不是别人,就是傅怀音。可傅怀音对陈哲的阻碍与威胁,已然到了让他不得不除去的地步了吗? 苏隐无法确定,这些以来他被陈哲严密监控,无法向傅怀音递出消息,到了今日,傅怀音已入这为她而备的鸿门之宴,他再叫她小心或是避开,又有多少用处? “苏先生,”傅怀音似乎看出他内心的焦急与纠结,“我想我之前便已经与你说过了,你如今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顾好自己的安全。” 她这意思,便是要他置身事外,不要再度为了她铤而走险。 苏隐咬了咬牙,没再继续说话,他青衫长袖之下的指节握了又放,指骨清晰,青筋凸起,难掩他此刻内心的自责与恼恨。 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他,如今便不会缚手缚脚,连光明正大保护她都做不到。 戏台上一曲唱罢,一曲又起,天色临近漆黑之时,陈哲终于回到了沈府,一身风露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浑身紧绷,可脸上依旧笑意浅浅,请了众人进入沈府的偏厅,灯光亮起,书画架也随之摆上。 “相信诸位已经很清楚今日品鉴大会的目的,陈某因事耽搁,姗姗来迟实在抱歉。”陈哲又如往常一样,朝众人鞠了个躬表达“歉意”,却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心有歉意,“这是在下有幸得到的《张胜温画卷》残卷,诸位应知,当年乾隆下江南,将民间偶得的《张胜温画卷》带回紫禁城,如今《张胜温画卷》应是随政府到了重庆。只是似乎少有人知,乾隆当年得到的《张胜温画卷》并非全本,尚有残卷遗留民间。今天这幅书画,便是在下的珍藏。” 第66章 画卷书帖辨真伪,品鉴大会生死局(四) 陈哲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讲述这番开场白之时,画卷已被其手下呈上来,挂于画架之上,天花板上不算强烈的光洒落下来,将画卷所绘之景于晦暗交错中展现。 人群中起了不小的轰动,在座众人除陈哲之外,并未见过这幅所谓的《张胜温画卷》残卷,也为见过被乾隆带回清宫的本卷,今日第一次见画中之景,且不论其真伪,仅就这画卷笔法与内容而言,足以令这些内行之人为止感到震撼。 据陈哲所言,这部分残卷所绘的是《张胜温画卷》第三部分,也就是“十六国大众图”的续景。传说中这部分所绘的是周围十六国王前来大理地区朝圣的情景,此情景中并无十六位国王的图像,那部分应是在本卷之上。这“残卷”所绘,既有围观礼佛朝圣的善男信女、世俗之人,亦有山水树木、庭院花鸟、飞禽走兽等图景。 观其画风,线条流畅生风,人物栩栩如生,构图、用线、附线,以及各部分的安排都相当得心应手,疏密有致,展现出张胜温高超的艺术绘画技巧。 更为重要的是,这画卷中所绘的图景乃是千年前大理国的风土人情,那是只流传在史书文献中的过往,无人能想象出其真正的文化面貌。此刻在场众人却能从画中一睹当年之风采,瞧着画中之人特色迥异的服饰打扮,看着他们手中所持念珠,仿佛因这炫丽色彩而回到了千年之前那个“国人有礼、擎诵佛书”的大理国。 “此邦之人,西去天竺为近,其俗多尚浮屠法。家无贫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壮,手不释数珠。一岁之间,斋戒几半。绝不茹荤饮酒,至斋戒毕乃己。”傅怀音细看画卷片刻后,轻声开口道,“元朝郭松年在《大理行纪》中所记载关于大理国的种种,确实与这画卷相差无几。” 陈哲勾起嘴角笑了笑:“傅小姐博学多才,广览群书,想必对这一时期的风貌早已了如指掌。不知傅小姐对陈某所持的残卷真伪,有何看法?” 傅怀音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那幅画卷:“这种鉴定之事若要我亲自来,我今日何必带下属来?” 她说的那些“下属”,此时还盯着画卷,满怀惊讶与喜悦之情细细品味,乐不思蜀。 陈哲便开启另一个话题:“既然傅小姐对鉴定《张胜温画卷》无趣,不如将傅小姐的《四十二章经》草书帖拿出来,也叫我与这些同仁好好观摩一番,以辨真假。” 傅怀音倒是没有推脱,叫了一个属下过来,将她带来的书法帖挂于另一画架之上。这书法帖字迹张扬狂舞,正是怀素所行笔法,粗粗一看,也能看出怀素执笔的神采,只是不知其真伪。 陈哲眼眸中有亮光燃起,那是欲求的,贪婪的,无法遏制与满足的人性最深处的欲望。可他很懂得掩藏这种欲望,那些亮光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他便淡然下来,回头去请他带来的“专家”上前去鉴定书法帖的真伪。 傅怀音微转身子去看在场的情景,心中自然觉得好笑。 那幅《张胜温画卷》残卷,她只需看那么一时半刻,便已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