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纨绔不读书》 破题小试 小院闲春,晴风送暖,褚若贞惬意地打着一把四川竹丝扇,望着学堂里的二十几位得意门生,身心舒畅地不得了。 当然他的好心情跟春日溶溶的景色关系不大,最主要的原因是张御史——昨天张御史办案路过扬州,一早便来乃园找他,让他推荐几位敦崇实学之才。 褚若贞跟张御史是好友,虽然自己不耐烦官场应付,但对学生们的仕途十分关心,因此仔细盘问了半日,得知皇帝一直有意制科取士。但今年正是大比之年,两科同举不太妥当,因此先让各地官员暗中留意有才之士,若这些人应举落第,那明年还可作为“遗才”再考一次。 当然制科的士子地位不如进士科的高,将来进入官场也不遭人鄙视。但话说回来,每年参加科举的士子千千万,能有几个人入朝为官? 更何况这两年江浙地区文风极盛,参加科考的应试生越来越多,往年乡试差不多十取一的,这两次乡试已经到三十取一了。褚若贞的学馆里有二十几个生员,哪怕个个都是俊杰之才,也就一两个能中举。 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褚若贞立刻找了最喜欢的三个学生问话。果然,除了他最得意的学生孙辂外,另两人都是格外欢喜,再三拜谢。于是褚若贞昨晚便将那俩人的名字告诉了张御史。 至于孙辂,他不仅不气,反而觉得这徒弟心高气傲,颇有自己当年的风范。若这学馆中只能有一人中试,那也定然是他了。 举荐的事情是要保密的,否则学馆中没有被举荐的学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有情绪。 褚若贞想到这,压下嘴角,观察学堂众人,只见那俩学生到底难掩喜色,此时答题都是眉飞色舞的样子。只有孙辂十分稳重,正皱眉看向旁边的齐鸢。 褚若贞:“……” 褚若贞觉出情形不对,沿着他的视线往齐鸢桌上扫了眼,只见齐鸢的桌子上硕大的几行团团字,无筋无骨,令人侧目。 褚若贞的好心情顿时消了一大半,难掩失望地看着齐鸢。 昨天齐鸢表现出几分捷才,又信誓旦旦地要参加县试,他虽然嘴上阻止,心里却真当这人有几分才学的。但今天一瞄这字,就失去了了解的欲望。 学堂里的学子们相继放下笔,显然都已经答完题了。 褚若贞原想先批齐鸢的破题,这样可以先让其他士子点评,让齐鸢了解他与其他师兄弟的差距。现在见孙辂皱眉,褚若贞便意识到可能齐鸢答得太不堪。 孙辂向来是稳成持重的,但凡能入眼也不会有这样的态度,于是改了主意,决定先批阅其他人的。 这样既能给齐鸢留脸面,也免得白白耽误其他人的宝贵时间。 想到这,褚若贞轻咳一声,道:“斋长将试卷收上来吧。” 学堂的斋长正是孙辂。齐鸢见自己的一团大字在众人的试卷中格外突出,虽然是刻意为之,也忍不住有些脸红。 试卷很快收齐,褚若贞将齐鸢的答纸压在最下面,随后便一边批阅,一边道:“凡作文,其用意皆可一言以蔽之,此为主脑。破题即为扼定主脑。文章立意,是否尊题,看各位破题便可知晓。” 他说到这,从试卷中抽出两张,念道:“‘广不忍之心,在以己及人而已’,不错,这个上句用的极好。‘恩有以类及者,导主之用恩也。’此破题‘类’字点得明,但用了两‘恩’字。” 齐鸢虽然在顺天府连过三试,但都是跟着先生单独学的,不曾有过同窗,更没见过别人如何做题。 现在褚若贞当众批阅点评,对他来说无疑是十分新奇的体验。褚若贞在上面点评,他便也暗自思索,琢磨旁人破题的妙处。 褚若贞看题却极快,话音未落,便抽出了另一张,“恩有蕲于及人者,不私其恩也。此篇也是重复‘恩’字。”再抽一张,“两有所以及人者,皆于吾所之者也。重复‘吾’字。” 之后几张试卷的破题,都或有重字,或微犯下文。褚若贞越看越觉遗憾,干脆挑了向张御史举荐的俩人的答题。 果然这俩人表现要更好一些,其中张如绪的破题中规中矩,另一位刘文隽的破题则稍有新意。褚若贞难得见到这么好的答卷,正反复吟读,暗暗点头,就听外面有人大喊:“褚先生,褚先生,那位姓张的在寺里等你呢,让你过去一趟!” 喊话的是学馆的工役,工役不认识张御史,因此只喊“姓张的”。 褚若贞却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跟举荐的事情有变。 他连忙起身,想了想,又回头将张如绪和刘文隽的答卷揣在身上,并让孙辂将其他人的试卷发下去,互相讨论修改一下。齐鸢的自然被他留下了。 齐鸢看他神色匆匆地要出门,试卷也不给自己,忍不住问:“先生,那我接下来做什么?” 褚若贞扫了一眼,见张刘二人正好也没试卷,在人群里有些显眼,便道:“你这两位师兄的制艺都可评为一等,你先向他们请教如何破题。” 说完冲张刘二人点头示意,匆匆往寺庙后门去了。 齐鸢见褚若贞快步走远,也站起身,冲张刘俩人作揖请教。 然而他刚刚站起来,学堂里却立刻安静了,所有人都神色怪异地盯着他。张如绪更是面色发红,一副羞愧不堪的样子。 齐鸢:“……”怎,怎么了?莫非自己干过什么坏事? 他茫然地看向斋长孙辂。孙辂的眼神也十分复杂,但好歹给了提示:“如绪是你县试的担保人。” 齐鸢愣了愣,“啊”了一声。 参加县试的儒童都必须找本县的廪生作担保,以防出现顶替假冒等现象。可县里的廪生一共就这些,一人给多人担保都是常事,在这遇到了不很正常吗? 刘文隽看他还是不明白,不由嘲讽道:“大少爷还不明白吗?你爹找我们给你做担保,许诺谁肯做的话就给谁二两银子,大家都知道你不学无术,所以没人答应。只有张兄家里缺银子,所以年年都赚你的保钱。” 齐鸢参加县试,都是金奴银婢的簇拥着,水果甜点的准备着,等进了考场吃一顿睡一会儿,写几个大字就出来。所以年年考,年年不中,甚至成为了扬州城的笑话,被人叫做“考不通”。 众廪生虽羡慕齐家给的保钱丰厚,却又嫌弃齐鸢丢人。唯有张如绪因为缺钱,年年都给他担保,赚那二两银子。 旁边有人闷笑出声,张如绪的脸色涨如猪肝,低下头去。 齐鸢渐渐明白过来,奇怪道:“廪生为儒童做担保乃是朝廷规定,保钱更是你情我愿的,这有什么丢人的?” “做担保不丢人,给考不通做担保丢人。”刘文隽丝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之情,冷哼道,“张兄上一科乡试未过,大家都说是沾了‘考不通’的晦气呢。” “刘师兄看着比张师兄年纪大,想必已经过了乡试了。”齐鸢惊讶道,“我还以为这学馆中都是生员,没想到还有位举人老爷。” “你莫要胡说!”刘文隽当然没过乡试,尴尬道:“我是要参加今科乡试的。” “呃……那就奇怪了。”齐鸢啧了一声,好奇道,“张师兄是沾了我的晦气才考不中的。可刘师兄又没沾惹我,怎么也考不中?莫非这好东西你也能产?” “你……”刘文隽被气的差点提不上气,正瞪着眼想要理论,就听窗外有人哈哈大笑。 褚若贞、张御史以及本县县令洪钧,三人同时进入学堂。 今天张御史穿了官服,那工役不认识,士子们却能一眼看出,当即个个色变,敛容行礼。 齐鸢也立即转身,随着众人乖巧唱喏。 张御史笑了会让,打趣道:“齐鸢,我昨日见你便觉你有几分捷才,没想到你果然伶俐,正理歪理都是你家的。” 齐鸢心下紧了紧,如今朝中时局不稳,他并不想过早在当官的面前出头,以免还未成事就被人划入阵营。但天不随人愿,谁能想到自己跟人说两句话都能被张御史偷听? 监察御史虽品级不大,但权限甚广。齐鸢只能硬着头皮出列,小声道:“学生不该逞口舌之快,有失体统……” 县令洪钧对齐鸢的印象很不好,此时见张御史偏袒的意思明显,县令怕他因此对刘文隽有意见,忙清了清嗓子,问褚若贞:“褚先生,刚刚你所出示的制艺,可是刘文隽所写?” 褚若贞微笑道:“正是。” 张御史也是因为那两篇制艺精妙,所以临时决定来学堂见见本人的,听这话不由微微颔首,赞道:“乃兄的这两位学生很争气啊!这两篇制艺概括精到,便是参加会试也绰绰有余了。” 县令洪钧听张御史的这番盛赞,心里忍不住暗喜,学生出息,他这个县令当然也有面子。如果今科乡试,县里能多出几个举人,那可都算是他的政绩呢。 洪县令红光满面,轻抚爱须,余光瞥见齐鸢装模作样的也在人群里,不满意道:“褚先生,这是什么情况……” 如今乡试在即,应先保证大家安心读书才对吧,这褚若贞怎么还把扬州城最能闹腾的小纨绔给招来了。 “齐鸢也做题了?”张御史也十分好奇,看向褚若贞。 褚若贞无法,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齐鸢的那张团团大字从桌案上拿起:“我想看看他破题如何的。可是他……” 说到这突然哑声,眼角突突直跳,盯着那几个大字愣住了。 张御史偏过身,徐徐念道:“以吾心证人心,在必及之而已。”念完一顿,又念一遍,如此三遍之后,忍不住抚掌大笑,“心心相证,深得精髓,语意新警,妙哉!妙哉!此必为魁首之作!” 知县怀疑 学堂里寂静无声,除了张御史外,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齐鸢怎么可能会破题?即便会,又怎么可能答得这么好? 洪县令是最不敢置信的,齐鸢每次参加县试都要将他气个半死——其他地方,县试当天放头牌时,最先出去的都是优秀儒童,多半还是案首。唯有他们这里,每次最先冲出考场的都是齐鸢。 而在考场外,也必定会有一群大小纨绔子弟等着他。齐鸢只要出去,众人立刻吆五喝六的乱窜,商量着玩乐之事。而那时候考棚里还有许多正在答题的儒生,其中心志稍微不坚的都会受点影响。 因此洪县令的愿望不是齐鸢能考中,而是齐鸢再也别考了。 可是今天这小纨绔竟然答题了?这怎么可能?他要是能答题去年为何会交白卷? 难道是他这一年新学的? 是褚若贞教的? 洪知县想到这,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褚若贞。 褚若贞此时的震惊却不比他少。他但凡知道齐鸢会破题,压根就不会说出以他的答案为标准的话。 齐鸢的答案可真的跟他的烂字一样叫人意外。 褚若贞的老脸僵住,又见学堂里士子们满面疑虑地看着自己,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我原本是想看他破题如何的。可是他……这字着实不雅了些,点画混浊,突伸突缩,怪模怪样。这样的答卷,写得再好也是难入人眼的。” 齐鸢的字不仅大,彼此之间还相距甚远,要不然褚若贞扫那一眼时也不至于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齐鸢听到褚若贞训话,忙垂首敬听,做出羞愧的样子。 褚若贞原本是为了保住老师的颜面,所以故意拿他的字说事。这会儿齐鸢态度恭谨,褚若贞倒是多了几分真心,语重心长道:“你既然已经读了四书,那应该知道《大学》之旨,最先强调修、齐、正、平。天地规矩,人心所好,亦是喜中和而厌邪侈,喜端厚而厌粗赖,喜秀美而厌恶丑。你这字迹虽能勉强辨认,但无筋骨气势,在科场中可是要吃亏的。” 齐鸢忙道:“学生一定用功临帖。” 张御史却跟齐鸢格外投缘,怕褚若贞吓着齐鸢,忍着笑点头:“这字是有些大了,但圆润可爱,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这番睁眼说瞎话,不由令褚若贞和洪县令等人纷纷侧目。 张御史久居官场,脸皮当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见洪县令看向自己,反而笑着问:“洪大人,你看以齐鸢之才,能否中县试?” 洪县令听出张御史的偏宠,显然是看中齐鸢,心中惊愕,却不好直接反驳,想了想道:“若只此一试就下定论,下官恐怕有徇私包庇之嫌。齐鸢,今年县试你可要参加?” 齐鸢赶紧拱手道:“学生想再试一试。” 洪知县点点头,见褚若贞也皱着眉,突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喝道:“那你可知科场作弊要受严惩?犯案者不仅要下狱,而且终身不予录用!” “学生知道。”齐鸢心里清楚洪知县对他的印象不好,干脆理直气壮道,“学生虽读书不行,但行得正坐得端,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反正以前也不是没交过白卷的。” 这倒是实话。洪知县脸色缓了缓,问出心中疑惑:“你这答题,可不像是读书不行的。你可否解释下,为何你去年还不通文墨,现在就会破题了?” 洪知县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学堂里的士子们纷纷抬头朝前面看过来,褚若贞也道:“齐鸢,非老师疑你,只是你往日堕于学业,今日却突然一鸣惊人,着实令人吃惊啊!”声音中难掩笑意,显然还是高兴居多。 齐鸢在答题时已经想过许多借口,但读书学问并非朝夕可就的,多少人勤勤谨谨,昼夜苦读,到老也就是个童生。头发花白仍参加县试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原身的纨绔之名在外,洪知县对他的偏见颇深,即便他冠冕堂皇的编出几样借口,恐怕对方心里也不会相信。 那些用情用理的话还是日后说给褚先生听吧。 面对洪知县,自己需要下一剂猛药。 齐鸢心里拿定主意,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徐徐站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洪知县:“学生以前整日鲜衣怒马,寻欢作乐,自然不愿意被拘在一处背书作文。更何况科举虽是正途,但百人之中能有几人登科入仕?其他不能入仕之人,学一肚子酸腐文章,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要么赖家中妻子养活,全无用处。要么做个塾师先生,那点束脩还比不上长工杂役。又比我们商户之家高贵多少?我齐鸢命好,生来就能花乡酒乡,何必走这科举之途?” 这话一说,学堂里嗡声一片。 学馆里的士子原本都瞧不起齐鸢的,士为四民之首,商是四民之末,两者地位名望天差地别。更何况他们一旦考取功名,成了官老爷,那日后田产奴仆也会不请自来,因此向来自觉高人一等,看到那帮纨绔子弟时也绕道而走。 但今天,他们竟然听到了小纨绔的心里话。众人愤愤不平之余,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齐鸢说的对。 科举路途艰辛,荒废数年光阴一事无成,最后还不如手艺人的读书人大有人在。张如绪家里不就是这样吗?张如绪的爹是个秀才,考了一辈子举人也没考上,家中经济全赖媳妇支撑。一家人过的十分艰难。 褚若贞的脸皮也是一痛,他不就是靠束脩做事的吗?要说不羡慕齐家的钱财家业,那是不可能的。要论有钱,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小齐鸢。 “那你继续花乡酒乡便是!何必要来参加县试?”洪知县一听他露出本来面貌,斥道,“就凭你这心性,恐怕也参不透圣贤之道!” “学生当然参不透圣贤之道。学生只是想问问圣贤,何为因果报应,何为杀人偿命?”齐鸢冷笑一声,朗声道,“这世间之理,无非一个‘求’字。学生在生死之际苦思不得其解,如今不得不挣命回来,也走走这科举大道,为自己求一个公平!” 洪知县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几乎忘了齐鸢前几日的“溺死”之事。那件事的确有些难办,因犯案之人就在知府家中做客,洪知县为此几次修书给钱知府,都遭到了钱知府的驳斥。后来齐鸢突然醒了过来,洪知县也不想得罪上司,于是此案便不了了之了。 这几日他为了县试和修建义仓的事情忙碌,又赶上张御史路过扬州,正焦头烂额之际,见到齐鸢活蹦乱跳,自然没有多想。直到此时齐鸢暗含怒色和冤屈,一字一顿地发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次“失责”。 愧疚、自责以及惊惧之情齐齐涌上心头——张御史就在场,自己这官途怕是要完了! 洪知县脸色煞白,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 张御史听出其中关窍,果然皱眉,道:“小小儒童竟然要靠科举才能伸冤,洪知县,你当的好官!” 他说完往上首一坐,眉间犹如藏斧纳剑一般肃然威严,终于显出了原本铁面无情的御史风范。 洪知县知道事情严重,不敢辩驳,忙在堂下叉手站立。众士子们更是纷纷噤声,分成两列站在堂中。 张御史并不看别人,只望着齐鸢,沉声道:“齐鸢,杀人偿命是指何事?你务必一五一十地讲解清楚。若有冤屈不明之处,自有本官为你做主。” 敲打知县 有那么一瞬的冲动,齐鸢很想说出实情,为小纨绔报仇。 但这个年头仅仅一闪而过,便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如今的朝廷风波诡谲,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据说尤为聪慧,又得皇帝偏宠,风头已经远胜太子。钱知府肯留韩秀才在家中宴饮作乐,恐怕就是因为他是贵妃的亲戚。 如今齐鸢并不清楚张御史是哪方哪派的官员,对方若是跟钱知府一派,那自己多说无益。若对方跟钱知府没有关系,肯秉公办案,自己也不能彻底安心——万一,自己只是被对方当成了攻击政敌的一把刀呢? 齐家没有自保的能力,自己不能因一时意气,让阖府上下几十口人都陷入危机。 更何况自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韩秀才顶多算是杀人未遂。按照当朝律法,杖责一顿也就了事了,不能抵命,何谈报仇? 这笔账,终究还是得自己亲自去算。 齐鸢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腾然而起的一股戾气,从容地越众而出,拱手道:“大人英明,学生并无冤屈不明之事。” 洪知县已经心如死灰,听齐鸢这样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张御史眯着眼看了看齐鸢,只问:“若无冤屈,那你刚刚所言为何?又要求什么公平?” 齐鸢不慌不忙道:“回大人,学生之事无冤屈内情,是因学生的事情案情清晰,洪知县审查严明,听讼断狱也无不妥之处。洪知县作为本县父母官,清贫自守,有仁爱之心,算是一名好官。但学生正因知县仁爱,所以心有不满。” 张御史在齐鸢说并无冤屈时心里有些不快,以为齐鸢怕得罪洪钧,所以畏手畏脚,不敢如实以告。他本来很喜欢齐鸢的聪明,但若后者小小年纪就懂趋利避害,那将来入朝为官后岂不是更要成为曲意逢迎之辈? 心里正觉可惜,就听到了齐鸢直言对知县不满。 张御史诧异道:“县官仁爱乃是好事,你为何反生不满?” 齐鸢道:“洪知县主张仁爱为民,是以儒术推行教化,所谓‘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若有纠纷诉讼,也倾向于‘诲之以忠,使之以和’,只要对方肯悔过,都会从轻处罚。但学生认为,仁堪诛君子,义不灭小人。仁义戒滥,法刑当严。对待有罪之人,审问之时不可轻悯,用刑之时不可酌情,如此才可以刑止刑,令人向善。” 张御史听到这精神一震,站起身来:“如此说来,你竟是更尊崇法学?” 齐鸢张了张嘴,随后轻咳一声:“儒学当然也很重要,毕竟学生参加科考用的都是儒学知识。只是学生认为明刑弼教,才是正途。如今朝廷推行德政,学生人微言轻,这种想法连洪县令都说服不了,自然越想越憋屈。”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张御史拊掌大赞,再看向齐鸢时,眼神中已不单是对聪敏之人的欣赏了,其中还多了一份敬佩。 他没想到齐鸢的不平,是对当前政法的不平。而齐鸢科举求道,更是求的治理之道,天下太平之道! 自己刚刚差点误会了他。 至于洪知县刚刚的脸色,原来也不是心虚,而是担忧——因为自己正是尊崇法学之人,儒、法之争由来已久,能在士子中遇到一位尊崇理法的实在难得,洪知县一定是担心自己看中齐鸢,把他带歪了。 毕竟齐鸢若是过了县试,那洪知县就是他的座师,师生理念不合,一定很头疼! 张御史想到这哈哈大笑起来,他才不管洪知县头不头疼,齐鸢甚合他意,这小儒童,前途无量啊! 张御史很想跟齐鸢好好探讨一番,谁想仔细一问,才知道齐鸢如今刚读完四书,五经也只略略看过,至于策论更是一窍不通。 县试不考策论,但是要考治经的。 张御史不由担心起来,看向洪知县:“洪县令,以齐鸢之才,竟只是小小白身,连老夫都看不过眼。今年县试,洪大人务必仔细些,莫要再遗漏人才。” 这几乎是公然威胁洪县令,要他给齐鸢县试通过了。 洪知县刚刚虚惊一场,心里既诧异齐鸢的才智,又清楚对方是故意为之,意在敲打提醒自己。这会儿惊魂未定,也不敢多言,唯唯称是。 只有褚若贞最为轻松,他见张御史的注意力全在齐鸢身上,还不忘提醒对方自己推荐的那两位学生:“齐鸢这次破题虽妙,但离着做文章还远,需戒骄戒躁潜心钻研一番。张如绪和刘文隽的文章也很不错,张大人可以为他们指点一二。” “如此,那晚上的玲珑馆宴,就让他们几个一起。正好钱知府家有两位京城来的生员,据说在顺天府也有些名气。你们几人到时好好表现,不要给扬州人丢脸。”张御史笑呵呵道,“齐鸢,你也来,跟着你的几位师兄长长见识。” 京城来的生员?害死原生的凶手? 齐鸢深吸一口气,垂眸道:“是。” 张御史还有事要办,吩咐完便带着洪县令离开了。齐鸢留在学馆里听褚若贞讲课。他已经通过了褚若贞的测试,从今往后,他就是乃园里的学生了。 上午,褚若贞又讲了一堂《大诰》。下午的课业轻松一些,其他人是背书,齐鸢的任务是临字。 只是显而易见的是,学馆里的师兄们都不太喜欢他,似乎难以接受往日的小纨绔竟然会因学问得到御史赏识。更多人则怀疑齐鸢的答案是不是早就抄好的,毕竟这道四书题是大题,或许早有前人做过,齐鸢恰好记住了呢? 对于这些,齐鸢只当不知道。 他以前就是独来独往,不曾有过朋友,也不习惯跟同龄人交往。 更何况文人相轻,大抵读书人都是有些傲气的,当年他在顺天府连夺县、府、院试案首,成为顺天府的小三元,被杨太傅当成得意弟子整日带在身边时,他可是从不跟其他生员聊天,面对太傅也从不行大礼的。 若论少年意气,目中无人,六年前的他敢称天下第一。 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自己一着不慎,前一天还以神童之名进宫面圣,后一天就会从高处跌落,引火烧身,甚至祸及家人呢…… 父亲突然被派去崖川平叛,恐怕就是自己引起的。如今父亲还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 齐鸢想起亲生父母,胸中突然激荡难平,眼前一暗,“哇”地一声吐了口鲜血出来。 孙辂正在检查众人背书,听到声音后回头看了眼,只见齐鸢的桌面上点点猩红血迹,甚是骇人。而齐鸢竟在身形晃了两下后,一手使劲抓住桌沿,另只手沉着地拿帕子去擦桌上的血迹。 “你别动!”孙辂脸色一沉,立即让人去找褚若贞,自己一手扶住齐鸢让他坐下,另只手拉过旁边的凳子,坐在对面调息,为齐鸢诊脉。 齐鸢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因为心思重,今天为了应付张御史又有些劳神,这具身体还元气大伤,所以刚刚怒急攻心,就忍不住吐血了。 他自己并不担心,此时见孙辂竟然有模有样地诊脉,反而觉得诧异:“孙师兄还会看病?” 孙辂皱着眉看他一眼,仍旧专心试脉。 从后面过来的张如绪道:“孙师兄家是世医呢,孙伯父是小儿科的名医。”他十分感激今天齐鸢给他解围,此时见齐鸢竟然吐血,脸上也少些血色,不由担心道,“齐师弟,你怎么了?” “他上火了。”孙辂突然道,“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小师弟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何会怒急气逆?” 齐鸢没想到孙辂竟然医术不低,愣了愣,只得道:“人生不得意事十之八九。随便哪一件都挺让人糟心的。” “欲多则贪。有时候是自寻烦恼也不一定。”孙辂抽回手,看了眼他的手腕,视线又缓缓上移,落在了齐鸢的脸上,随后慢吞吞道,“你身体不适,晚上就别去玲珑馆宴了。” “只是上火而已。”齐鸢一怔,抬眼看他,“为什么不去?” 孙辂没说话,只看着张如绪。张如绪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觉地走开了。 “张御史身边有位谢指挥史。”孙辂言简意赅道,“这位指挥史,好男风。” 补昨日更 齐鸢在京城时就听说过有些权贵好男风。杨太傅有位同年文才出众,好佛学,通释典,但不近女色,只爱娈童,因此毁誉参半,官职也不高。 齐鸢夺得顺天府的院试案首那年,这位前辈因宠爱的娈童生病,亲侍汤药,遍请名医,最后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一位批命的老道,要带回府上给娈童看病。俩人途中经过太傅府,正与齐鸢巧遇。老道扫眼一看,张口便道:“此子命途多舛,岁不过十六。除非终生避水而行,或能捡回一命。” 齐鸢听得莫名其妙,见那前辈面色尴尬地斥责老道,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对方的宠童。他心下恼怒,拂袖而去,却不想老道一语成谶,自己竟真的在十六岁这年遭了水祸。 孙辂见齐鸢陷入沉思,蹙眉不展,只当这位小师弟还不懂什么叫男风,于是道:“你年纪小,又长的好看,以后要远离这些狎妓宴饮的场合。” 齐鸢回过神,笑道:“孙师兄是怕那位谢指挥使看上我吗?师兄多虑了,昨天那位谢大人见过我,对我印象很不好,对我不会有兴趣的。” 不过心里还是有了几分警惕,毕竟小纨绔的样子是人见人爱,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被谢兰庭看中了,以后岂不是麻烦? 谁知道孙辂竟对他摇摇头:“非也。师弟虽容貌出色,但若心性坚定,旁人如何爱慕你并不打紧。我是担心那谢大人姿容甚美,又出身高门世族,英姿卓荦,师弟年纪小,容易被对方容色所惑。” 齐鸢:“???” 这意思,原来是担心他看上谢兰庭,从此魂牵梦萦无心读书吗? 孙辂一看就是个极为严谨端方的人,跟齐鸢说话始终板着脸,一丝不苟的样子,看样并不是在开玩笑。 齐鸢有些语塞,怔了好半天后才道:“那师兄更不用担心了。咱扬州城哪个艳绝天下的名妓我没见过?依我看,谢大人不过是比寻常人高些,又打扮得贵气些,其他的嘛,同样一个鼻子两个眼,并没什么稀奇之处。” 孙辂疑惑:“真的?” 齐鸢使劲点了点头:“师弟我从小见多了美人,眼光高得很呢。” 褚若贞听说齐鸢吐血,被吓得不轻,谁知道匆匆赶过来后,就听齐鸢乱批谢兰庭的姿色如何如何寻常。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家伙到底难改之前的纨绔习性,等进了学堂先问了齐鸢的情况,得知他并无大碍后也不敢轻心,仍安排人将齐鸢送回了家。 至于晚上的玲珑馆宴,褚若贞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阻拦。 玲珑馆是扬州专供朝廷大员和名士巨儒下榻休息的地方。平时别说自己,就连钱知府都不能轻易涉足,更何况这些士子学生。 齐鸢如今还是白身,能进玲珑馆可是极为难得的际遇。若他能借此机会一读馆中的珍藏的名儒之作,或者历代名臣的疏议合集,无疑对他日后研习策论大有助益。但是齐鸢的身体的确让人忧心,褚若贞晚看了一圈,张如绪为人呆板,刘文隽又不喜欢齐鸢,最后只能细细嘱咐了孙辂,让孙辂时时看紧齐鸢。 新来的小师弟就完全交给他这个师兄了。 孙辂十分严肃地应下,他知道这种宴请少不得要吟诗作对,齐鸢现在身体欠佳,不宜劳神,到时候自己想方设法替他挡了就是。 至于那位好男风的谢兰庭,行事颇为放诞不羁,之前他在扬州不过停留了半日,便惹得城中的几位名伶声伎个个失魂。这事极为保密,只因那些声伎年纪幼小,请了父亲去医治,孙辂才对此一清二楚。 他心里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眼看着时候不早,便干脆回住处也沐浴打扮了一番,还催张如绪和刘文隽也早点回去整饬一番。 扬州自古是风流之地,扬州的士子岂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别人比下去? 齐鸢此时却正在城里晃荡。早上他进入学馆后,便让钱福去齐家的香铺帮忙去了。 原身自幼便熟悉各种香品,制香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是从小跟着管家练出来的本事。而齐鸢却连普通的香料都不认识,更何况辨别真伪,制作合香? 现在还没人还没人注意到这一点,齐鸢只能未雨绸缪,选了在玲珑巷当过伙计的钱福当小厮,平时让他去香铺帮忙,这样暗暗跟着学些香品尝试,也了解下齐家的经营。 今天褚若贞安排俩人送他回家,齐鸢来不及找人通知钱福,只能跟两位师兄好言好语地商量了一番,先去香铺接钱福一块回府。 钱福爬上马车,见齐鸢用手指正曲指按着额头,脸色惨白,当即被唬了一跳,又看是俩学馆的秀才将人送来,忙低声问:“少爷,可是那先生为难你,不让你去学馆?” 齐鸢笑道:“不是,先生已经收下我了。只是我没想到这读书这么累人,那学馆竟然一坐就要坐一天的。” 两位送他的师兄闻言纷纷侧目——齐鸢就上午听了会儿课,下午临了半天大字,还没干什么竟然就嫌累了。果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钱福听这话倒是也跟着笑了笑:“我以前就听我娘讲,读书人甚是辛苦。若家境贫寒些,衣食供应不足,因读书累死的也有。我本来还想去社学读书的,一听这个就不敢了。” 齐鸢心下微微一动,问他:“你识字吗?” 钱福道:“在玲珑巷的时候,跟师傅认了几个字。” “以后你跟着我一块学,这样若老师布置的课业多,你就能帮我了。”齐鸢也不管外面还有人,眼看到了东昌街,又道,“我晚上有个宴请,你一会儿去找管家说一声,准备几盒合香送人。” 晚上要出门,就不能陪着老太太吃饭了。 齐鸢回了府,齐方祖不在家,他便去后院跟齐老夫人说了一声。 齐老夫人听说他要去参加玲珑馆宴,十分意外。 齐鸢少不得又将张御史的事情搬出来讲了讲。学馆里的事情做不得假,但他跟上次一样前后颠倒顺序,又故作洋洋得意之态,十句话里有八句在夸自己,反而让人觉得这次不过是他侥幸得了张御史的眼缘而已。 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他,想了想道:“这官家宴饮并非寻欢作乐,你平时虽爱喝酒,但到底年纪小,酒量浅,今天务必要警醒着些,莫要吃醉了。礼数上也做得足一点,不要冲撞了贵人。” 齐鸢一一应了,又见老夫人让人唤来厨娘,当着齐鸢的面仔细嘱咐着,“你先去把醒酒汤备上,厨上还有百荳蔻仁和猪苓吗?” 厨娘诧异道:“回老太太,是要煮老方的醒酒汤吗?百荳蔻仁还有的,但葛花可能不够了,莲花青皮也要再买新的。” “既然这样,那就多采买一些。以后少爷要是出门吃酒,你们就早早地备好了,不要等着我嘱咐了。”老夫人慢吞吞地说完,又点了几种点心,让厨上一块做了,免得齐鸢晚上吃不饱,回来饿肚子。 齐鸢对长辈的慈爱关心又感动又不适应,好不容易捱到老太太唠叨完,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匆匆洗漱打扮,换上赴宴的衣服。却也不敢挑鲜亮华丽的穿,怕那好男风的谢指挥使真看上自己。 于是银霜跟莲蕊等人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勉强找到一身蕉月色的袍子,上面虽暗绣银枝,但至少看起来素淡一些。 齐鸢换好衣服,又将平日佩戴的香囊珠串等物一一摘下,换了个灰青色的束发玉冠,确定自己的打扮十分低调,这才放心出门。 玲珑馆距离齐府有些距离,但离着齐府制香的玲珑巷很近,这边挨着大明寺,另一边则是画舫荡漾,曲妓云集的邗关。 京城宵禁严格,一更之后若还在街上晃荡便是“犯夜”之罪,扬州这边却无任何管制,眼看金乌西落,街道上却依旧车马纷沓,茶馆酒肆燃起灯盏,妙女稚童簇簇出行。 齐鸢自醒来后还是第一次出门游玩,饶是他做足了准备,也看过许多写扬州风流的诗词歌赋,此时仍不禁目瞪口呆,几乎要被这繁华迷了眼。 马车拐入玲珑巷,钱福又找人打听了一番,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才勒马停车。 齐鸢挑开车窗看了眼,就见眼前一条幽深古道。道旁种植松、柳、槐、榆,皆是古树大竹。树下遍植细草繁花,红绿斑驳,古意森然。 玲珑山馆便在山上,需要沿着万阶古道上去,倒是难得地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 齐鸢跳下车,看眼前的飒飒古路,不由心里犯嘀咕,心想幸好自己出发的早,要不然等爬上去岂不是得大晚上了。不过褚先生等人爬这台阶不累吗? 他心里疑惑,又一想张御史昨天就说回山馆,可见这两天就是在馆中休息的,但今天他见张御史时,对方精神抖擞,一身官服洁净如新,若真是每日爬上爬下,那御史大人可真让人敬佩。 眼前实在无路可走了,齐鸢不敢耽误时间,吩咐钱福在这里等着,那几盒上好的熏佩香饼也先放在车上,若有需要,自己再派人下来取。说完扭头就朝山上走。 钱福不放心,道:“少爷,这么长的台阶,还是小的送你上去。” 齐鸢也有些犹豫,他后悔没多带个车夫出来,这会儿正琢磨着马车自己在这会不会丢,就听钱福“啊”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山上愣住了。 齐鸢诧异回头,就见萧萧绿荫之中,古道尽头有一位戴着束发银冠,罩着银丝面具,穿着白衣箭袖的仙人顺阶而下。那人的速度很快,齐鸢定了定神,等看出对方腰间的佩剑后,才悚然一惊。 谢兰庭好不容易搜罗了一张可心的面具,正打算戴着去烟花巷子溜达溜达,顺道躲开今晚的宴请,就在山下遇到了那位扬州小纨绔齐鸢。 谢兰庭极为厌恶纨绔之流,正打算径直走过去,就见那齐鸢认出自己后大惊失色,随后脸色突然一转,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竟是想假装没看见自己。 谢兰庭:“……” 他心里冷笑,随后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眼山上的玲珑山馆。 这小纨绔要上山?他也有资格? 齐鸢刚刚认出到那位仙人就是谢指挥使后,心里咯噔一下,就想躲开。但他很快意识到,对方今日打扮十分素净,又戴着面具,显然是不想别人认出他的身份来。自己急急避开反倒刻意,不如假装眼拙,只看景色便可。 但让人纳闷的是,先前下山极快的白色人影,不知道为何突然慢了下来。齐鸢着急上山,等了好一会儿,最后拿余光去瞥,就见谢兰庭一步一步,极为耐心地踱着步子朝他走来。 齐鸢心里一滞,还没想好作何反应,就见谢兰庭竟自顾自地掀开了面具,远远地皱眉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 还在写,更新会比较晚,大家过了12点就不要等了,可以明天早起看 感谢评论里提名”迎难而上“的才子们,标题就它了 迎难而上 谢兰庭显然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这么问不过是在表达另一层意思:“你也配来这?” 齐鸢心里极为反感地冷笑了一下,但是含酸带刺的话在肚子里滚了好几圈,到底被他忍下了。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虽然这几年变得谨慎多疑,戾气缠身,但骨子里的傲慢也分毫未减。所以今日小试,他虽没有尽全力,但也没有藏锋太多,一场破题技压全场。后来洪知县对他屡表怀疑,他就连敲代打,再以儒法之争搪塞张御史。 要说没有丝毫卖弄,那就太假了。 现在谢兰庭毫不掩饰地鄙薄他,齐鸢很想立刻嘲讽回去,但他随机意识到眼前的谢兰庭并非学馆里的士子。 他是个三品大员。 “回大人,晚辈应张大人之邀,前来玲珑山馆赴宴。”齐鸢一揖到底,掩饰住自己的脸色。 谢兰庭“哦”了一声,却问:“今天张御史去社学了?” “回大人,晚辈是在乃园遇到的张大人。张大人邀请了乃园的几位师兄前来赴宴,学生侥幸得此机会,感激涕零,诚惶诚恐……”齐鸢说了一堆客套话,见谢兰庭慢步过来,面具要揭不揭,半张脸都隐在下面,看不出表情,不由往后撤了一步,又鞠一躬,“学生恭送谢大人!” 谢兰庭没有做声,径自往前越过齐鸢,伸手挑开马车的帘子,往里看了一眼。 车厢里放着一个金丝楠木的镂空大盒,上面横分四屉,各自装着精致的熏佩香饼。 这些正是齐鸢带着打算送给张御史和褚若贞的合香。当然他并没有打算全部送出去,之所以让钱福准备这么多,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地私存几种名贵熏香,暗地里研究一番罢了。 谢兰庭一眼看到里面玲珑精巧的香合,规整地放在几个香屉里,恍然大悟——原来张御史之所以让这个小纨绔来玲珑山馆,是借故索要香品啊。毕竟齐家有几种合香在京中很受贵人追捧,但京城并无齐家的香品,所以各式香品皆靠贩卖珠宝的龙游商人捎货过去,以致于小小的一块返魂梅或春消息就能卖到几两银子。 谢兰庭出行前也受人嘱托要带些香品回去,但他自己不喜欢香料,又懒得研究,所以分不清香品好坏。如今倒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这些都是什么香?各有什么用处?在哪里能买到?”谢兰庭放下面具,一手挑帘,回头看向齐鸢。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回头喊:“钱福!” 钱福在后面愣了愣,以为齐鸢是故意给自己露脸的机会,忙趋步上前,小心回道:“回大人,这四个香屉里装的是四时花香。绿色的一屉是春香,分别是俏海棠、春消息、杏花露,红色屉是夏香,有芙蕖香、莲蕊香、蔷薇水。黄色的为秋香,有桂花香、胜兰香,仙萸粉。最后白色一屉是冬香,依次为玉华香、意可香、返魂梅。至于用处,无非是熏衣或随身佩戴。买的话,现在除了春香,其他几样暂时买不到,现在还不到时节。车里这几屉都是我们少爷的私藏,今天想送给各位大人品鉴的。” 谢兰庭原本想记下名字,回头一块去铺子上买了,现在一听没有卖的,不由皱起眉头。 齐鸢眼看着暮色四合,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再看谢兰庭面露憾意,便猜着他是想要。如今这位又遮脸又换衣服,神神秘秘的,多半是去做些苟且之事。那些娈童宠妓向来爱计较这个,看来这位谢指挥史挺会讨人欢心。 天色已晚,齐鸢忍不住着急起来,催促道:“谢大人若有看中的,尽管挑走便是。” 谢兰庭的确打算从这里面挑一些,但不是从齐鸢这里挑。 “君子不夺人所爱。”他转过身,看向齐鸢,“齐公子既然是要送给张大人,不如早点上山。玲珑馆宴酉时末开始。” 齐鸢:“……”这要是真提上去了,怎么可能还有剩? 这姓谢的怎么还不走? 齐鸢看看四屉香饼,又看看谢兰庭。 谢兰庭也在看他,俩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的表情有些微妙。 “齐公子是……”谢兰庭又看了眼钱福,猜测道,“提不动?” 这齐鸢竟然只带了一个家仆,家仆若随他上山,马车就要扔下。家仆若在山下等着,那他就要自己提着香饼。四屉香饼并不少,加上盛放香饼的精致香合都是青白玉所制,外面的箱子又是金丝楠木的,多少是有些分量。 齐鸢眼看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晚辈体弱力虚,打算等会儿找人下来取。”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谢兰庭轻笑一声,伸手将楠木箱提了起来,“下官送你一程便是。” 齐鸢愣住:“大人不是要外出吗?” “只是闲来散步而已。”谢兰庭道,“齐公子,请。” 齐鸢:“……” 齐鸢心里冒出一连串不太雅的词汇问候谢兰庭,既恼他先前鄙薄自己,又嫌他碍事,横插一脚。 谢兰庭却心情舒畅,他打算把箱子提上去,示意张御史自己已经知道了,免得他回头抵赖。等晚上客人都走了,自己就去分一杯羹,倒也不用多分,每一样只要一半便可。 至于张御史的勒索拿要,谢兰庭就不管了。 一来张御史还算正派,他收了齐鸢的好处,自然会在别处补偿对方。甚至给出的谢礼可能是齐鸢花钱都买不到的。二来自己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那打抱不平的习气。 谢兰庭主意打得好,又是练武之人,提着箱子步伐轻快如履平地。可怜齐鸢这身子大病才愈,今天又吐了口血,走山路台阶就十分吃力。 齐鸢并不为难自己,走一程歇一程,累了就扶着树慢慢喘气。谢兰庭走两步就得停下来等着,心里暗自嫌弃。齐鸢看出对方的不耐烦,也同样在心里回敬了一番,这样面和心不和地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终于勉强支撑到了玲珑山馆的大门前。 孙辂等了许久,眼见着晚宴要开,齐鸢还迟迟不来,正着急地在山馆门口走来走去,就见齐鸢竟跟谢兰庭一起从山后绕了出来。 谢兰庭带着面具,唇角含笑,齐鸢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孙辂眼皮狠狠地跳了跳,立即迎过去,责备地看着齐鸢。 齐鸢看见孙辂,倒是先忍不住了:“孙师兄,你们怎么就爬得这么快?我要累死了。” 孙辂微微怔住,又细看了几眼,这才发现齐鸢似乎是累得满头大汗。他愣了愣,突然想起后山有供人游玩赏景的山阶曲径,惊讶道:“你是从后山上来的?” 齐鸢后知后觉德“啊”了一声:“后山?” 他说完朝前一看,赫然见到几辆马车停在山馆旁边的平地上,而另一侧的道路宽敞整洁,便是天子六驾也绰绰有余。 “我竟然走的是后山!”齐鸢累得够呛,忍不住道,“我们还是一路问路过来的!” “玲珑巷通的是后山小路,大路要从大明寺那边走。你们绕一下就是了。”孙辂说完,看向谢兰庭,“你不认路,可谢大人应当知道正路?” “知道。”谢兰庭点点头,“本官以为齐公子喜欢走后门呢。” 齐鸢:“……” “我齐师弟涉世未深,心思单纯,未曾接触过这些不雅之事,也没这种恶浊之习。”孙辂依旧板着脸,严肃道,“谢大人是以己之心,度他之腹了。” 谢兰庭:“……” 谢兰庭脚步一停,淡淡地看了孙辂一眼。 齐鸢更是目瞪口呆,既佩服孙辂勇气,又担心他被谢兰庭为难。当然除此之外,内心更是十分激动,心想这就开始了吗?孙师兄这就代表扬州士子开战了? 自己现在也算扬州人士了,一会儿别的不说,一定要先会会京城来的韩秀才。 看来今晚这场玲珑馆宴,注定要很热闹啊! s:///book/16/16795/910710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难上加难 玲珑馆虽建在山上,但门内遍置深柳花木,又有雨轩亭堂,赫然是处辟地而建的园林别馆。 孙辂知道齐鸢是第一次来,边带人往里走边道:“玲珑馆原是大将军唐临所建的别业,因这位唐将军名中有个‘九’字,所以这里有九九回廊联通各处,又有九处山亭,人游其间如蚁穿九曲珠,甚是有趣。” 齐鸢自幼就没参加过这种宴席场所,此时多少有些紧张。跟着俩人沿着竹径往里走,见天色黑沉,庭楼曲廊各处已经点起灯盏,又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不由问:“师兄,这是已经开席了吗?怎么听着有宴乐声?” “这是《宝金簪》啊!张大人爱听这个,我来的时候那边就已经在唱了。”孙辂说完,侧耳细听,“是了,现在正唱到王小妹拦轿告状呢。师弟没听出来?” 《宝金簪》是本地的弹词名曲,不仅是以扬州为背景,唱词押韵也都是纯正的扬州方言。齐鸢听到这里心里不由突突直跳。 齐家的祖上并非扬州本地人,而扬州又是天下之冲,四方商贾云集之所,因此大家说话口音多变。齐鸢平日里边听边学,原本标准的一口官话学着旁人七拐八怪,也能伪装出几分像。但是真正的方言,他是一个字也听不懂的。 孙辂惊讶地看着他。 齐鸢咽了口水,故作轻松道:“我爬山爬得两眼昏花,两耳争鸣,听什么都像风声鸟声流水声。” 孙辂也没多想,闻言笑道:“你这体格是弱了些,等考完县试,你每天寅时到乃园,让熊师兄教你如何炼体。” 齐鸢松了口气,跟着孙辂沿着曲廊往里走,想了想又低声问:“那一会儿是要先喝酒吗?这玲珑馆宴可有什么规矩?” “这要看大人们有什么喜好,不过有知府、县尊和先生作陪,我们只管吃饭,等大人们吟诗作对的时候凑个热闹就好。”孙辂看了眼前方的谢兰庭,又低声提醒,“若大人们参与,我们就只当□□,不可强出风头。若大人们不参与,那就随意些了。你今晚既是头次来,若遇到难解不懂之处不要强撑,否则丢了面子,会被知府恼恨的。我跟你同坐一席,到时我替你答了便是。” 齐鸢没想到固执端谨的孙辂竟然会叮嘱这些,心下惊讶之余又十分感动,使劲点了点头。 孙辂看出他紧张,安慰道:“师弟不必惊慌,你以前不是整日吃酒宴饮的吗?我之前还听人说过你千杯不醉。” 齐鸢微微一怔,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太快,他一时没有抓住,想了想只得糊弄道,“我们瞎玩瞎闹的,不过是看心情随意而为。哪能跟这个比。更何况我一直以为,读书人的宴请要先喝酒呢。” 孙辂疑惑道:“何出此言?” “不是有人说过什么吗,醉后方知乐,弥胜未醉时,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齐鸢摇头晃脑背完,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想来酒后开席才是正理,这样欢欢陶陶,即便做不出诗也能装醉蒙混过去,不至于损了自己文人的名声。” 一语说完,早已逗得孙辂闷笑起来。 谢兰庭也没想到这个小纨绔还会开嘲讽,还是讽刺文人,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齐鸢,随后自己解开面具,径自朝四望楼走去了。 四望楼是玲珑馆里的观景楼,即可宴饮,又能看戏。戏台便在曲廊中间的水台上。 此时张御史正眯着眼,在钱知府的陪同下津津有味地听《宝金簪》,洪知县和褚若贞也一同作陪。只不过眼看着这场戏即将结束,孙辂和齐鸢却迟迟未到,褚若贞也没了看戏的心情,忍不住频频朝后看去。 钱知府并不爱看戏,扬州弹词虽又说又唱,但终究是重在说表,轻在弹唱。钱知府并非扬州本地人,听不懂那些嘤嘤喔喔,只觉得还不如路边歌妓的小曲儿好听。只是小曲虽好,但多淫词艳语,登不上大雅之堂。 褚若贞无心听戏,钱知府也觉得无趣,正好想起了齐鸢重新入学的事情,便微微转过身,问褚若贞:“听说先生辞退齐家恶少无果,可是有何难处?若齐家以钱财勒索,先生尽可报与下官知道。” 褚若贞听这话不得不回过头,看向钱知府。显然,社学里的钱起宗回家后告状了。 这钱起宗仗着自己是钱知府的小儿子,平日也是欺男霸女惯了的,只是跟齐鸢不太对付。褚若贞一向不爱管这些浮浪子弟的纠纷,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刚收了齐鸢当自己的学生,哪能听别人贬低他,称他为恶少? “说来惭愧。”褚若贞道,“这事说起来还跟起宗有些关系。” 钱知府没想到还有钱起宗的事情:“跟犬子有关?” 褚若贞点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那天起宗大闹学堂,在下陪张大人视察社学时,正看到他暴跳而起,意欲殴打代课的儒师……钱大人,敢在社学殴打儒师的,起宗可是扬州城第一个啊!” 当然那天钱起宗要打的是年轻儒师身后的迟雪庄等人,但是钱起宗能回家告黑状,自己怎么就不能只讲双眼所看了? 褚若贞一脸痛心地看着钱知府,又看了看陶醉听戏的张御史,示意张大人可都看到了。 “岂有此理!”钱知府压低声音,脸色惨白。昨天钱起宗回家只管告状,说得断断续续也不明白,也没有讲他打人的事情。 打人不要紧,但让张御史撞见了岂不要命吗!钱知府心里发慌,忙道,“下官教子无方!回去一定痛责这个逆子……” 褚若贞叹了口气,随后点点头,道:“起宗年幼,大人也不必过于严苛。”至于到底为何重新收了齐鸢,他到底也没讲。 钱知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哪还好意思继续追问,心里着恼,就见远处过来三个人,为首的那个拎着精致假面和楠木箱,赫然是指挥史谢兰庭。 而谢兰庭身后的两个俊俏书生,身着华服的一看便是孙辂,至于另外那个竹姿玉面的小儒童…… 钱知府眯起眼,定睛一看,除了齐鸢还能有谁? 齐鸢在上楼后便看到了张御史身边有位穿着深青色素线常服,腰系银革带的官员。再看洪知县和褚先生都在下首作陪,便猜到对方便是钱知府。 四望楼里诸生已到,除了张如绪、刘文隽外,还有两位戴着头巾,身穿蓝衫的生员,以及一位模样规整的妩媚少年。 齐鸢随着孙辂朝各位大人施礼,眼神在那两位生员身上停留片刻,又着重看了眼目光躲闪的驴脸秀才,就见张御史已经闻声站起,笑呵呵道:“谢大人,下官还当你躲出去了呢。钱知府已经在这等了你一个时辰了。” 众人的视线齐齐汇聚过来,齐鸢也收回视线,看向谢兰庭。 谢兰庭一手捏着假面,另只手将楠木箱递给张御史的下人,慢条斯理道:“本来要出门的,不巧看到了张大人的宝贝,下官凑巧也有几分兴趣,所以又回来了。” 他说的是那一箱香品,谁知道张御史只顾着看他身后俩人,先是愕然片刻,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齐小公子才思敏捷,的确是个宝。” 齐鸢:“???” 孙辂也身体微僵,看了看张御史,又怀疑地看了看谢兰庭。 谢兰庭也愣了一下,随后便意识到张御史误会了。但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故意如此,因此也不解释,只转头看向钱知府。 钱知府在一旁殷殷等候半天,终于得了个正眼,忙道:“下官钱鼎坤见过谢大人。” 谢兰庭微微点头,又移开了视线。 钱知府看他似乎有意离开,忙趋步上前,压低声道:“大人,下官前几日偶得一幅《照夜白马图》,那画虽是赝品,纸本设色却和真迹十分相似,画者用笔简练,骏马神思刻画出神,学生眼拙,竟看不出区别。因此想请恩师一观。”他说完轻轻一顿,声音更低,“另外学生也有几本拙作,想劳烦恩师指教。” 说完口中称谢不迭,连连作揖。 谢兰庭的脚步这才停下。他知道所谓的赝品必定是真迹,而钱知府的拙作恐怕也不是自己的书画作品,而是珍贵古籍。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是给他的,不过是想借他之手转交而已。 钱知府满脸堆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谢兰庭“哦”了一声,转过了身。 齐鸢在后面远远看着,只觉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 谢兰庭虽是三品大员,但本朝武将不如文官,这个武职的三品官还不如四品文官值钱。更何况谢兰庭十分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钱知府至少是不惑之年了,怎么一副恨不得捧脚扶肘的谄媚样子?而谢兰庭竟也习以为常? 他在后面暗暗留意,只见钱知府嘀嘀咕咕片刻后,谢兰庭竟也改了主意,不走了。 恰好酉末已到,众人纷纷移步已经铺席摆盘的会星楼,齐鸢也跟在众人身后,随大家一起分席而坐。 谢兰庭似乎有洁癖,单独净了手,独坐上首,杯盘碗碟也全都换了新的。 张御史跟钱知府,洪知县和褚若贞则各自共用一席。其他士子们是两两相熟的坐一起。 京城的两位紧挨着钱知府那边坐了,张如绪和刘文隽在其对面。齐鸢跟着孙辂入座,唯独那位少年落了单。 齐鸢心里仍惦记那位韩秀才,借着喝茶的功夫,抬眸看向斜对面。 虽然传言都说是韩秀才害死的原身,起因是韩秀才索要龙涎香未果,恼羞成怒。但齐鸢此时细细观察,却总觉得有些蹊跷。 今晚的孙师兄等人都是锦衣华服认真打扮了的,自己虽选的素淡花色,衣料却也是上好的法锦。而这姓韩的既为贵妃亲戚,今日穿戴却十分一般,看着不过是中上家境。能仗势欺人的人,还缺银子吗? 更何况在自己故意看过去的时候,那人眼神闪躲,面露惧色。这样的人赌气报复有可能,但杀人……怕是没那个胆。 齐鸢满腹疑惑,不由盯得久了点。 那韩秀才起初还一脸惶恐不安,后来被他如此专注地审视,面色渐渐由白转红,随后如坐针毡,手足无措起来,不住地拿放杯子,抚耳摸发,不知道怎么办才自在。 谢兰庭坐在上首,将下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韩秀才羞窘不堪,都快要钻地底下了,齐鸢却还盯着对方出神,也不知道是看哪里看着了迷。 他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不知道张御史脑子抽什么风,找这样一个浮浪子弟来。 钱知府的一双眼则一直留意谢兰庭。这会儿见他总时不时看向齐鸢,面色不虞,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刚刚在四望楼,他听到谢兰庭称呼齐鸢为“宝贝”时便被吓了狠狠一跳,不知道那小纨绔何时攀上了这位指挥史。 他是知道谢兰庭好男风的,今晚还准备了一位少年声伎,打算投其所好。 现在这俩眼看着要眉目传情,钱知府心里着急,看来看去,只得不顾礼俗地冲场中的少年使了个眼色,打算先下手为强。 那少年极为伶俐,睫毛低垂下去,示意自己明白了。 楼里的美婢们开始撤掉暖盘,上清茶,钱知府趁这个空档,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宣蘅,你为何不坐?”钱知府不悦道,“谢大人在此,不可失礼!” 众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看向场中的少年。 名为宣蘅的少年闻言一笑,款步上前,抬头看向谢兰庭:“回府尊大人,奴有一不情之请,往大人成全。” 钱知府又怒斥了他两句胡闹,随后却转身,对谢兰庭道,“大人,此子乃是苏州大家苏鸣玉之徒,精熟九宫,与京城花间班的小花旦云霁并称苏州二绝。当然,那云霁远不如宣蘅识情知趣。宣蘅听说谢大人在此,百般恳求下官带他进来,非要见谢大人一面的。” 宣蘅听钱知府说完,也含笑下拜,原本看着只是俊俏的少年,动作起来却如柳如烟,格外轻灵柔媚,比女子还要袅娜。 齐鸢被这番动静转移了注意力,收回目光,好奇地看了眼宣蘅,又跟孙辂对视一眼,微微挑眉,意思是原来“好男色”是这种“男”? 孙辂竟也看懂了他的意思,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齐鸢被吓到般眉头轻轻一跳,心想原来这“男”色,好的也是肖似女人的“男”,那到底是图什么? 他还是头次近距离接触,看看这声伎,又随着对方的视线看看向上首的那位谢大人。 不得不说,谢兰庭今天穿的最素淡,却在满室华服中最为抢眼,整个人如玉光剑气,高贵凛然。而其他人的盛装打扮在此衬托之下,倒成了庸俗的凡夫俗子。 怪不得孙辂说他容貌惑人。齐鸢心里啧啧两声,正要再心里将这俩人品评一番,就见谢兰庭唇角含笑,抬眸看了自己一眼,随后看向场中的少年声伎。 “你的不情之请,可是要与我同坐?” 他那一眼清清淡淡,却远胜过了少年声伎的盈盈秋波。宣蘅俏脸微红,娇羞道:“奴今日何幸,能侍候大人左右。” 谢兰庭耐心等他说完,点头道:“也不是不可。” 宣蘅闻言惊喜望过去,钱知府也大松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但我不喜欢蠢货作陪。”谢兰庭又道,“玲珑馆宴向来是文人士子宴游之地,才学不及者也不应该在此。所以,我出个对子,你从场中选一个人跟你比赛,谁先对上,谁跟我同坐。至于输了的那个,杖责十下,即刻下山,莫要在此碍眼,如何?” 宣蘅眼波流动,几乎立刻朝齐鸢看过去。 孙辂心里暗叫不好,那小声伎显然是想挑齐鸢。但齐鸢若对得上,就要跟谢兰庭坐一块,这如何使得?若是对不上,那就要挨板子,齐鸢的身体更受不了。 他想也不想地站起来,在宣蘅开口前拱手道:“在下愿与这位小公子比试。” 宣蘅一怔,随后忍不住怪叫起来:“谁要选你!全扬州城有谁比得过十八岁考中生员的孙公子!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孙辂十四岁开考,十八岁过了院试。虽然没有连夺案首,但也是扬州少见的敏捷之才,也是褚若贞的得意门生。更何况他今年要参加乡试了,如果这次乡试能中,那扬州就有十九岁的举人了,这可是连钱知府都要高看一眼的。 宣蘅看他自请出战,又气又急,干脆直接指向齐鸢:“谢大人说了让我自己选,我要选齐公子!” 孙辂看这人蛮缠,忙看向褚若贞:“先生,齐师弟久病初愈……” “谢大人有言在先,那就齐鸢。”钱知府巴不得把齐鸢赶下山,附和道,“齐鸢,你务必好好作答。” 这话一说,事情便无转圜的余地了。 齐鸢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心里不由冷笑。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姓谢的是笃定自己要滚蛋呢,也太瞧不起人了。他今天忍得已经够多了,再忍下去反而不像个年轻人。 齐鸢站起身,走入场中,朝众人拱手:“学生孤陋寡闻,之前未曾学过联对。今日不敢扰大人们雅兴,欲斗胆一试,却又怕对得不好,惹大人怪罪。” 张御史和褚若贞倒是对齐鸢很有信心,笑道:“放心答就是。” 张御史又说:“有下官在,谢大人不会为难你的。”看起来他跟谢兰庭交情很好。 谢兰庭想了想,也道:“既然齐公子久病初愈,那便免了杖责,只消下山回家便好。” 他就是不想看到有膏粱子弟在场吃吃喝喝,杖责倒也不是重点。 齐鸢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场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屏息,等着谢兰庭出题。 再看场中俩人,宣蘅是艳绝一方的少年声伎,目态风流。齐鸢身姿笔挺,目光幽深,又似一支藏锋玉笔。俩人皆灼灼其华,将场中风采分去大半。 这般好颜色的少年,无论哪个离场,都叫人于心不忍。 唯独谢兰庭毫不犹豫,轻笑一声,对俩人道:“下官不过是个武将,那就随便出一题。上对是,河图出洛。” 宣蘅目光微动,立即紧张思索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在心中重复这四个字。 唯有齐鸢立时“呀”了一声:“大人真是风趣!” 谢兰庭被这一声吓得一怔,皱眉看他:“什么意思?” 齐鸢微微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人的上对是‘河图出洛’,下对不就是‘明月在天’?谢大人真有意思,不仅以己度人,还以己联对呢。” 这话说完,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孙辂已经傻眼了。 河图出洛,明月在天……这,这不正是“龙阳”二字吗? s:///book/16/16795/912531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同席而坐 谢兰庭静静地看着几步之外的齐鸢。 会星楼里的人也渐渐都回过味来,这下却是都不敢吱声,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谢兰庭的对子明显是在给宣蘅机会,苏鸣玉有《洛河》曲,以“河图洛书,天命瑞应”盛赞当朝帝治。宣蘅只需从唱词里选“帝王”或者“圣人”来对,只要对仗工整,皆算过关。 可是谁能想到,齐鸢会才思敏捷至此。而且对的上也就罢了,管他正对、侧对、平对、意对……几十种常用对法,只要对的上,这事也就过去了。但他偏偏来一个隐喻联! 别说整个会星楼,就是当今天下,敢当面讥讽谢指挥史有“龙阳”之癖的能有几个人! 褚若贞和孙辂皆是忐忑紧张地想着应急之策,其他人或幸灾乐祸或胆战心惊怕被连累,都默然不语。 张御史也不说话,只目光灼灼地看向齐鸢。不过他是故意的,他想知道齐鸢此举是莽夫之勇还是胆识过人,若是后者,那这孩子可不能小觑。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连正流水般送暖碗的美婢们也停下了脚步。 宣蘅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嘴唇微张,眼圈发红地望谢兰庭。 刚刚谢兰庭以他的唱词为题,显然是要偏袒他的,可是齐鸢竟连一息的时间都不给他!自己一方名伎,怎么可能被人赶出去?宣蘅既委屈自己没来得及反应,又害怕被杖责赶下山,泫然欲泣地看着前面。 唯有齐鸢面色不变,沉静地站在场中。 谢兰庭凝眸审视齐鸢,看他一身素淡的蕉叶色衣衫,上面银线暗织的图案时隐时现,如天际清光在流动,突然微微一笑:“风生竹院,月上蕉窗。齐公子的衣服不错。” 众人一听,谢兰庭既然夸赞齐鸢衣着清雅,大概是不介意,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钱知府却道:“此对虽貌似工整,但意境不雅。下官认为若要算作通过,未免有些勉强……” 他说着看向褚若贞,意思再明显不过——场中有京中的两位生员,宣蘅又是苏州的。褚若贞如果不能对学生严格要求,那就是在丢扬州人的脸。 在他下首的一位京中秀才见状也道:“钱大人言之有理。学生也认为,河图为器物类,明月为天文类,字类不同,此对并不是十分严整。” 洪知县今天一整天都很烦闷消沉。 今年吏部大考,他的前途如何全靠钱知府的评语,若被写个“才力不及”的评语,那别说升官,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所以前几日齐鸢出事,他要提审韩秀才时,因钱知府怒斥他“妄加猜疑”,他一时忌惮,便拖延了下去。 今天齐鸢虽然口下留情,没有再张御史面前揭发他,但洪知县却良心不安起来。他本就烦闷,晚上又看犯案的韩秀才俩人模狗样地坐在这里,不由更是怒从心起,闻言冷笑道:“下官还是第一次听说一定要字类相同。李公子既然来自京城,那应知道京城人人称颂的一则隐字联?” 张御史看两方就要争起来,正欲打断,听到这不由来了兴趣,问洪知县:“京城的对联可不少,洪知县指的是哪一副?” 洪知县看了那秀才一眼,道:“回大人,正是那对阅者无不掩口的隐字对,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李公子若是还记不住,当刻在门上日日诵读两边才对。” 张御史一听,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对联上联忘“八”,下联无“耻”,正是骂人之作。齐鸢没想到洪知县骂人也够损,脸皮差点没绷住,就要笑出来。 京中的李秀才难堪地涨红了脸,钱知府没想到洪知县竟然拆自己台,脸色一沉,恼道:“洪钧,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包庇偏袒吗?” 洪知县心里冷笑,正要说话,就听齐鸢突然出声,道:“谢大人!” 齐鸢冷眼旁观许久,对众人的心思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想让洪知县站自己这边得罪钱知府,先不说自己的分量够不够,即便洪知县一时冲动做了选择,也难保事后不会后悔。 这对自己毫无益处。齐鸢心里十分清楚,他只要知县的助力,顺利参加科考就行,并不需要对方的维护。 “谢大人,张大人,府尊大人。”齐鸢适时出声,叉手道,“学生刚刚应答仓促,是有不妥。学生恳请谢大人再出一题,这次若学生答不出,愿意领二十杖责,即刻下山。” 他这话虽是给众人一个台阶,却也十足十的傲气。楼中众人神色各异,宣蘅也松了口气,随大家一起等待最上首那人的答复。 谢兰庭挑眉,却道:“不必了。来人!” 两侧护卫应声而出。 宣蘅见那俩人冲自己而来,顿时明白过来,脸色大变,急急看向谢兰庭:“谢大人!” “既然敢提不情之请,那这杖责应该在预料之内。还是钱大人没有叮嘱与你?”谢兰庭看了眼宣蘅,在后者被拖出去后,又淡淡地看向齐鸢:“齐公子还要下官三请五请吗?” 齐鸢并不想跟他同席而坐,但看谢兰庭心情不太好,他也不想触霉头,于是十分识时务地施礼,随后规规矩矩过去,坐在了谢兰庭的对面。 齐鸢落座,褚若贞松了口气,气氛也渐渐缓和起来。 张御史拍拍手,示意美婢们继续上菜。 玲珑馆宴虽是私宴,碗盘间式菜类却都是上席标准。先前的甜点清茶大家都没怎么吃,只顾着看齐鸢联对了,现在暖碗暖盘上来,热炒烧炸,佳肴美酒,众人不由个个食指大动。 举杯敬过各位大人,互相说些祝词之后,大家纷纷大快朵颐,席间也热闹起来。 齐鸢这一阵子为了养胃,一直都是清淡饮食。今天看这席上燕窝鸽蛋,烧鸡烩蹄,嘴里忍不住犯馋,手下却不敢下著,只挑着各色蔬菜吃。 谢兰庭却也是吃菜多的,但他有洁癖,一道菜若是被别人夹过,他就不吃了。 一开始俩人还只是默默对坐,各吃各的。但很快,谢兰庭便发现满席的蔬菜被齐鸢夹了个遍。明明有些菜对方不爱吃,偏偏自己夹过后,对方也要伸筷子夹一点。 比如自己分明看见齐鸢在嘴里嚼了半天荠菜也不肯咽,显然是极不爱吃的,但当自己夹天花鸭舌烩荠菜里的配菜时,他竟然也要跟着吃一口。 谢兰庭微微皱眉,干脆放下了筷子,只单手捏着酒杯。 齐鸢约摸着差不多了,才故作惊讶道:“谢大人,可是这菜肴不合口味?” 谢兰庭睨他一眼,轻啜了一口甜酒。 齐鸢想了想,又问:“或者是这同席之人不甚讨喜?” “讨喜没有。讨厌倒是有几分。”谢兰庭不再拐弯抹角,慢条斯理道,“我看齐公子倒是心情很好,胃口也很不错。” “刚刚没有挨打,学生自然内心侥幸,喜不自胜。”齐鸢笑道,“不过学生行止粗鄙惯了,污了大人的眼……要不然,学生仍去末席坐着,大人看如何?” 谢兰庭往下首看了眼。孙辂正看向这边,桌上的菜也没怎么动。 他收回视线,又看看齐鸢,答应的话在嘴巴转了转,又咽回去了。 “不必。”谢兰庭转过脸,突然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故意为难你,那你可知我刚刚为什么没有再出一题?” 齐鸢夹菜的手轻轻一顿,抬眼看向谢兰庭。 他的确不知道。 他只能看出谢兰庭对自己十分排斥,而原因大概跟自己之前的纨绔名声有关。所以正常来说,刚刚钱知府故意刁难自己,这人应该顺水推舟才对。 但他没有。 齐鸢在心里分析出几种可能,却都不确定,心里不由也纳闷起来:“为什么?” “因为……”谢兰庭动了动嘴唇。 齐鸢微微瞪大眼,前倾身子,凝神细听。然而就在他认真等了半晌后,姓谢的却慢悠悠转着酒杯喝了两口,不说话了。 齐鸢:“……” 谢兰庭毫不掩饰地露出个恶劣的微笑。 下首的众人已经渐渐停了竹筷,轻声聊起了诗词制艺。 玲珑山馆有个传统,每次宴会上表现优异者,可以在山上留宿一宿,遍览山馆藏书。因此大家吃到半分饱时,都会略停一停,以免饱食之后思路瘀滞。 张御史不知道上席俩人的暗流涌动,此时看时候差不多了,又见谢兰庭唇角含笑跟齐鸢对视,还当俩人合缘,不由稍稍朝这边倾了下身子,示意谢兰庭离席,他有话要说。 直到俩人走到会星楼一角,张御史才突然道:“兰庭,看来你与齐鸢很有缘呐!” 谢兰庭嘴角的笑意随即凝住,皱眉地看向张御史:“此话是何意?” 张御史道:“你不是一直遗憾,自己跟顺天府的小神童祁垣屡次错开,无缘得见吗?依我看,扬州的齐鸢也是个俊杰之才。你说这俩人名字听着一样,人才也都是一等的,说不定你一直该找的是这位呢……” 谢兰庭愣住,半天后才道:“你这就醉了?这俩人虽然听着名字一样,但明明天差地别,哪来的可比性?” “不是我醉了,是你糊涂了。”张御史却叹了口气,往场中看了一眼,道:“即便这个齐鸢才分不行,那自然有其他行的。今晚的孙辂我看就不错。刚刚钱知府还说韩秀才也是顺天府的案首,只是比小神童晚了两年而已。论诗书制艺并不在小神童之下。一会儿我令他们戏做几篇,再猜几个灯谜,你看看大家表现如何,就知道所谓的小神童有几分本事了……” 他说到这又看谢兰庭脸色,慢慢劝道:“你若只是惜才,天下有才人多的是。今晚说不定就有远胜神童才子的,你又何必非要管那忠远伯的谋逆案?更何况你义父连追几封信,已经给钱知府下了死命令,让他务必将你拦在扬州。扬州向来是风流地,珠翠填咽,邈若仙境。你在这里逍遥两日也不错。” 他说完轻轻叹气,既羡慕又遗憾道,“总之,我明日一早离扬,这次恐怕不能与你同行了……” 谢兰庭轻轻颔首,随后也看向场中:“其实我查案,并非是为了那位小才子。” 他说完沉默半晌,最后自嘲一笑,“你应该还不知道,按这个时间看,那位小才子……多半已经死了。” 送友人诗 饶是张御史半醉微醺,此时听这话也不由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何意?” 人若出了事,死了就死了,没死就没死,怎么会“多半已经死了”。 若是重病命危……他也没听说过那位小才子得病啊? 谢兰庭眉心轻轻蹙起:“我也是才得的信,祁公子今年解了足禁后随伯夫人离京,在运河上落了水,约莫是不行了。春日天寒,寻常人经这一遭恐怕都受不住,更何况他一个文弱书生?” 张御史“啊”了一声,面色惋惜无比。 “太傅对这位小才子可是寄予厚望。”张御史欲言又止,幽幽叹气道,“祁家祖上虽是小小侍卫,但毕竟是有从龙之功的,又被封为了外姓伯。这些年他家若只安稳度日也就罢了,偏偏出个小才子,又偏遇着那样的人……如今父子两个,竟是要生死相隔了吗……” “人祸难躲。”谢兰庭点点头,目光不由投向场中:“其实我对这位小才子没什么执念,不过是当年有过一面之缘。又恰好听到他的万言策,深为震撼而已。至于忠远伯叛国谋逆案,也只是因意外不明之处太多,想一探究竟。” “蔡相显然对此极为反对……”张御史摇头道,“兰庭,莫要因小失大。如今你既然要网罗……” 话没说完,就听场中有人道:“那小神童不过是仗着自己年幼,得了太傅的青眼而已。十岁孩童能做得了什么文章?一样是我韩师兄手下败将。” 谢兰庭闻声去看,正是钱知府带来的两个秀才,瘦高个姓李,另一位上额窄,下巴尖的长脸秀才姓韩。 李秀才正侃侃而谈,看样子不知为何提及了京中的小神童。而另一桌的刘文隽正面色难看地反驳道:“虽然都是院试案首,但那位小公子可是顺天府的小三元,这其中差的可多了去了。更何况你们既然不曾同科考试,又如何分得出高下?” 李秀才道:“当然是府尊大人说的!” 刘文隽更是冷笑:“顺天府的知府大人三年一换,两次院试的府尊大人也不是同一个,又如何比得?” 李秀才一时语塞,瞪着他道:“你是什么意思?” 两方人眼看就要争执起来。钱知府和褚若贞等人都知道等会儿要比试一番,因此也不做阻拦。场中众人神情各异,唯有齐鸢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吃饭。 张御史:“……” 齐鸢正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神思酒。 这酒是谢兰庭离席之后美婢们刚送上来的,湛若春露,色如金波。齐鸢忍了一晚上,这会儿闻到酒中阵阵清香,似乎甘甜无比,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并没有喝过酒。当年他惹恼皇帝,被下令闭门读书不可出府时,倒是一度想过借酒浇愁,也尝尝淳淳泄泄,百虑齐息是何种滋味。然而等后来拿定主意,让丫鬟去买酒时,他又心疼起了银子。 忠远伯府是老夫人主持中馈。她不喜欢齐鸢,因而后者每月分得的例银很少,平日吃饭罕见鱼肉,笔墨灯油的钱更是省了又省。 买一坛酒所用的银子,换成土纸能够他写完半本时集。若换成灯油或者墨锭,那可以足足用一个月。 齐鸢心心念念许久,最终仍是没舍得。 如今神曲佳酿在前,齐鸢左看右看,见大家都是一杯接一杯的下肚,看着也没有喝醉的,自己思索半晌,心痒难耐,这才小心翼翼倒了一杯。 场下的争论他当然听到了。只是话题虽然跟“小神童”有关,起因却是李秀才吹捧同行的韩秀才,说韩秀才是顺天府案首,又力压太傅看好的小神童,所以韩秀才最有资格进入藏书馆。 扬州这边的刘文隽当然不服,他并不是真的如何崇拜小神童,只是看不惯京中来人夸大其词,又瞧不起扬州士子罢了。 齐鸢对此并不在意,因此对那俩人的争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轻轻抿了一口美婢说的“神思酒”。 神奇的是这酒一点儿都不辣,甚至有丝丝甘甜,像是齐府早上给他喝的桃花露。齐鸢忍不住又喝两口,这次神曲下肚,细品竟有春风和熙之妙,腹中也隐隐发热起来。 齐鸢正新奇地咂摸着舌尖的那点回甘,就觉对面人影一晃,跟他同席的谢指挥史去而复返了。 齐鸢抬头瞅了对方一眼,这下不得不放下了酒杯。 他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如何,因此并不敢当着谢兰庭等人的面畅饮。这神思酒虽然看着价格不菲,但齐府有钱,自己回去后再买来喝就是。 齐鸢重新正襟危坐,自己完全没意识到两侧脸颊已经开始发热发红,眼睛也比平时亮了起来。 张御史回席后,心里仍在为突然丧命的小才子惋惜,因此已经没了刚刚的高涨情绪。 李刘等人争执不休,他想了想便道:“下官本想点戏听曲,让几位戏做几篇制艺比试一二。现在看来,同题应试,诸位难免各有千秋,互相不服。不如这样,你们各选两人互相出题,谁若答不上谁就算输,如何?” 京城来的有两位士子,扬州这边再选两位,互相出题自然都会百般刁难对方,这样一两个回合就会分出胜负。谢兰庭心里有事,自己今晚也没有了宴饮取乐的心情,不如早点结束早点省心。 张御史拿定主意,见众人都应了,又道:“做文章若仓促成就,反而不妙,因而你们只需破题承题即可。等比出输赢之后,赢的一方再推选进入藏书馆的人。裁判便由钱知府、洪知县和褚先生来担任……” 说完又叮嘱两句,随后便让双方选人。 京城的李秀才率先拱手出列,径直选了孙辂。 这便让刘文隽十分惊讶。他刚刚三言两语已经试探了李秀才一番,对方显然忌惮孙辂,而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因此李秀才站起来时,刘文隽还有些微微的兴奋和激动。 他又不惧李秀才,巴不得对方跟自己比一比。 玲珑山馆向来是朝廷大员和名士巨儒往来之所,这次张御史会让他们几个生员上山已经十分难得,自己若能在玲珑山馆一战成名,那可比取得案首都要让人得意呢! 另一边,李秀才显然也是这样打算的。 但他自从考过院试后便沉迷于寻欢作乐,书本一年都摸不到几次。每年为了保住生员的一等考核,还要给负责考核的官员送银子。因此,他虽然外表猖狂,但内心很有自知之明。 既然跟刘文隽比自己并没有把握赢,那索性来一个策略,学学田忌赛马,由自己这匹下等马会会孙辂这个上等的。 反正韩师兄是有些真本事的,到时候赢过剩下的那几人不成问题。 至于自己这次比赛,只要不输就好。 李秀才决定在比赛条件上做手脚。 孙辂见李秀才要与自己比赛,淡然站起,走入场中。 李秀才打量他两眼,随后冲张御史道:“张大人,府尊大人,今晚既是玲珑馆宴,那这比拼应当有时间限制,要不然万一孙兄破题破到天亮如何是好?” “我们孙师兄怎么会破到天亮!”张如绪忍不住梗着脖子道,“你太小瞧人了。” “李公子是有什么想法?”张御史也问。 李秀才忙笑:“古有曹植七步成诗避祸,后有史青五步诗得官,再有七岁寇准三步诗咏华山。学生认为,既然是破题承题,那也应当限制一下步数。破题两步,承题三步,我们就比五步如何?” “五步?荒唐!” 不等张御史说话,褚若贞已经怒道,“如今乡试在即,竟还学这歪风邪气!科举制艺是要你们发明义理,当以言之有物为宗,宣圣主之教思,正学者之趋向,岂是让你们卖弄捷才的!” 考试时,一篇四书写一天的都有。制艺本质是阐明义理,代圣人言。虽然有人心有所得,下笔成章,但也有人需呕心沥血才能做出一篇。后者未必就比前者差。 况且但无论哪种,五步破题承题都实在荒唐。 褚若贞是不想学生学些奇|淫|技巧,反而走了歪路,因此盛怒。 李秀才却怪叫道:“既是比试,大家都有五步的标准,有何不可?还是先生的学生自知不敌?不敢一试?” 孙辂虽然气愤,却不敢说自己有把握。他之前做文章,最快的一次是县试时,因题目熟悉,所以写得快了些,但那样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而那次也正因他急于答题,并没有得县试案首。 五步,若是指破题,自己还是敢试试的。毕竟自己看过的书多,平时也会随手破题试试。但还要承题…… 李秀才洋洋得意地看着他。若孙辂答应,那他敢笃定,五步之内俩人都做不来,所以结果只能是平手。等下一局,韩师兄只要胜过一人,那就成了。 韩师兄完全可以选齐鸢,齐鸢这个小草包上次在酒楼摆了自己一道。不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纨绔吗,今晚也让他尝尝在人前丢脸的滋味。 钱知府等来等去,见孙辂迟迟不应,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认为褚若贞跟孙辂给自己丢脸了。扬州士子竟然怯而不战。 他脸色一沉,瞪着孙辂。 孙辂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学生愿意试试。” 他说完冲李秀才点头,示意李秀才出题。 李秀才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五步是有些难度,为了孙兄好做,在下只出个大题。”言外之意,并没有选择难度更高的小题或者截搭题。 四书题的考题,有大、小题之分,区分的标准跟字数多寡,题目长短没关系。而是看题目难易、偏全、冠冕是否正大。凡是截章断句、刁钻古怪的题目都是小题。 而截搭题也属于小题,只不过更碎屑一些,是由完全无关的两句话,随意截断捏合而成。 李秀才选择出大题,却不是为了降低难度,而是他打算选自己当年院试的题目,这样孙辂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背一下自己当年的答案。 众人没料到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都在认真地听着。 李秀才道:“那孙兄听好了。题目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 他说完,故意冲张御史、钱知府、洪知县等人点点头,示意自己要迈步了。 孙辂在他出完题后,立刻紧张起来,飞快思索破题之法。“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出自《论语·颜渊·仲弓问仁》。 原文是: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一篇文章好坏,全看破题。破即说破的意思。破题目的便是要题意融会于心,随后以一言道尽命题主意。 孙辂紧张思索这具题目的意思,正想如何破的有新意,就见李秀才已经绕着他,抬腿,落脚,走出了两步…… 五步比试,还要承题! 孙辂当下有些急眼,一想破题化意为上,其余次之,便将思索结果冲口而出:“圣人教贤者以为仁,随在而致其敬也!” 他两句说完,李秀才刚好迈完了三步。 褚若贞与张御史等人俱是震惊,随后纷纷点头,目露赞叹。钱知府也不由暗暗多看了孙辂几眼,内心十分欣慰。 孔子的这番话是在教仲弓何为以仁,核心乃一个“敬”字。孙辂这次破题虽急,却破得十分工整浑厚。 关键是三步破题,何等聪敏! 李秀才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孙辂竟然真的能破出题目,且这破题比他当年苦思半天的答案要强的多!他这番费力可不是为了让孙辂出头的,心里一恼,立刻抬腿,迈出了第四步。 孙辂的额头上已经急出了一层汗。 承题的承,即承接之意。刚刚已经破题,那承题就必须在题目之内,从破题中挑选紧要字样,捏住关键字词或寓感慨,或发议论。 承题比破题要进一格,因而又讲究“起语贵有力,未语贵含蓄”。 这若是想要认真做文章,少不得要反复思量,现在哪能立时就得出结果? 孙辂的思路已经极为敏捷,李秀才迈出最后一步时,他的脑海里已经隐约有了念头。只可惜,到底没能抓住。 李秀才比他还紧张,落下最后一步后后背都要冒汗了,忙不迭道:“孙兄,看来十分可惜啊!可惜,可惜!” 孙辂摇摇头,并不与他多费口舌,也同样出题:“我的题目是,乡人皆好之。” 这一句同样是《论语》里的。孙辂说完,一边慢吞吞迈步,一边继续思索自己刚刚的承题。 李秀才也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思索。五步之后,他果然答不出来,于是假模假式地冲孙辂一揖:“看来五步对你我来说都太难了。若是御史大人只要破题,孙兄或可以胜出。只可惜,御史大人说要破题承题,孙兄是功亏一篑啊!” 这话是在提前堵住别人的口,免得众人因孙辂破题而判定他胜。 “好不要脸!”刘文隽早已忍不住了,他现在才看明白李秀才的打算,气愤道:“你下一个是不是要选齐鸢!” 李秀才惊讶道:“有何不可吗?齐鸢不是扬州人?” 当然不可!韩秀才再怎么也是拿过案首的,齐鸢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会猜谜会联对那可以理解,他怎么可能会破题承题!他要有那个本事,县试早就过了! 刘文隽仍然认为早上齐鸢的小试是背来的答案,虽然心里瞧不起这个师弟,却不想他被人当靶子。他冷笑了两声,“唰”地一下从座上站了起来,就要跟李秀才理论。 “没什么不可。”上首,谢兰庭却突然道,“那就看齐公子的表现了。” 齐鸢刚刚看热闹时,忍不住又喝了一小杯神思酒,此时脸颊微红,目光晶亮,不知道为何,还觉得莫名得开心。 谢兰庭看他,他也笑嘻嘻地看着谢兰庭:“谢大人,我知道你刚刚为什么没有出题。” 谢兰庭疑惑挑眉,想了一下才明白齐鸢说的什么。 自己刚刚故意抛下诱饵,不给他答案,合着这位看似淡定,心里一直琢磨呢。 “那你说说,为什么?”谢兰庭问,“答对了有赏。” 齐鸢哈哈一笑:“因为你知道我肯定会对得上!你觉得我有可能擅长联对猜谜,所以故意不挑我擅长的说,就等着让我做八股,是不是?” 他看起来十分快活,其他人却面面相觑,疑惑起来。 怎么看着……齐鸢像是醉了? 谢兰庭也十分意外,他明明看着齐鸢一共喝了两杯。这酒……就连张如绪那样的都喝了一小坛了。 “是。”谢兰庭想了想,不打算跟喝醉的人纠缠,抬了抬下巴,示意道,“那你现在去,我倒是要看看你能不能做得出。” “那我的赏呢?”齐鸢问。 谢兰庭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吟诗!”齐鸢哈哈大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撩长袍,昂首迈步而出,“在下心有所感,吟诗两首,一首赠贵人,一首送兄台!” 他说完妙目一转,看向李秀才:“李兄,以你之才,竟然敢与我孙师兄较量。这便让我想赋诗一首。” 齐鸢说完一笑,背起手道:“秋游形色极酸辛,风味寒儒竟逼真。为忆桃花曾满观,如今减却五分春!” 李秀才边听边点头,一边纳闷齐鸢还会作诗?一边又觉得这诗听着还不错。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赠诗给自己。 齐鸢念完,李秀才不得不表示,笑着拱手道:“感谢齐兄赠诗。” 其他人都是跟李秀才一样茫然看着齐鸢。只有张御史使劲压着自己的嘴角,褚若贞也转开了脸。 齐鸢满意地点点头,最后踱着步子转了半圈,抬头看向谢兰庭。 “既然是大人赏赐的机会,那就一首《送友人》赠大人。”齐鸢双眸晴朗,如绽春光,朗声道,“多才制赋是家风,此日归航孰与同,篙子哗言人正畏,一樽独倚羡君雄。” 一语说完,旁人还都云里雾里,张御史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小子……奇才!谑才!”张御史拍着大腿,指着齐鸢笑道,“齐鸢,此次进藏书楼者,是你无疑!” ※※※※※※※※※※※※※※※※※※※※ 渣作者通了个宵。今晚不更,明天白天继续更可否? ps: [1]出门如见大宾的破题作者是赵宽,成化十七年间的进士。 八股的叫法是后来形成的。本文架空,就不讲究了哈,这样喊着比较顺口 [2] 送给李秀才的诗,其实是字谜,谜底——“半瓶子醋” 送谢兰庭的诗,谜底——“有钱王八坐上席” = 文中谜作都是引自《广社》或《竹西春社》。 解谜方法下章作话里讲。 锋芒小露 齐鸢戏做两首诗,虽谈不上意境高深,但听起来也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因此张御史的这番夸赞落在众人耳中并不算突兀。 但是夸归夸,要说齐鸢凭着两首小诗就能进藏书馆,众人就有点不服气了。 他们却不知道,齐鸢的两首诗看似是诗,实际是两则新赋格的谜面。新赋格是扬州谜语的一种经典猜法,猜谜时,要利用谐音将七言句变作俗言俚语,然后再得出谜底。 比如七言句“三更毛雨步前庄”,先将谜面谐读作“三根毛羽布钱装”,之后便能得出谜底“毽子”。 张御史酷爱猜谜,因此前一天以谜试探齐鸢,今天一听齐鸢赋诗,当下便往歪了想。 等齐鸢念出第一句时,他在耳中的便是“秋油形色极酸辛”,当即忍俊不禁,心想这不就是醋吗?等听到“曾满罐”,更是忍不住笑出声。 齐鸢太损了,讥讽李秀才是“半瓶醋”! 褚若贞原本没多想,后来看张御史憋笑,他脑子一转,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就有些哭笑不得。刚刚李秀才那般奸诈手段让人气愤不已,偏偏他带的学生品格端正,如今若当着知府、御史等人的面强辩不休,不仅会让大人们厌烦,也失了文人风骨,士人体面。 也就齐鸢机灵,当众笑骂一通,偏偏李秀才还听不出来,正正经经地作揖感谢,可笑至极。 只是等到谢兰庭这,褚若贞的心情就复杂了 谢兰庭嫌弃齐鸢是膏梁纨袴,齐鸢倒好,朗声诵诗,大骂谢兰庭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 张御史只觉遇见奇才,大呼过瘾,可是万一众人回过味来,谢兰庭的脸面往哪儿搁?褚若贞心中十分着急,见张御史夸赞齐鸢,众人正不服气,当即道:“张大人未免太偏心了,老夫还没听说过吟诗便可进入藏书馆的。” 说完冲张御史摇了摇头。 张御史知道褚若贞冲他欲言又止是在担心什么,哈哈笑道:“我是觉得齐鸢有趣。不过罢了,今晚的考官是你们三个,你们说了算。” 一开始,张御史就指定了钱知府、洪知县和褚若贞做裁判,因此他这会儿笑眯眯让三人决定也不显得突兀。 唯有谢兰庭察觉出不对,但是他细细思索,又觉得齐鸢的诗作虽然谈不上意境高深,但也勉强能听。一时想不出问题所在,便随众人一同看向韩秀才。 下席中,刘文隽知道扬州这边肯定不成了,“哎呀”一声,重重地叹了口气,跟张如绪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听御史大人的,让他去藏书馆呢!”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齐鸢。刘文隽看不上齐鸢,但跟京城来的人相比,又觉得齐鸢是自己人。现在心情十分复杂。 张如绪见钱知府正跟褚若贞说话,转过头低声说:“府尊大人到底是哪一边的?这一看就不公平啊!齐师弟还是个白身呢!” “他?”刘文隽冷哼道,“那俩是他的客人,又是勋贵亲戚,赢了的话他当然高兴。就是赢不了,我们几人是他治下门生,他也有面子。” 张如绪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又犯愁起来:“小师弟才入师门,今天也就刚临了几个大字呢。不过小师弟的诗倒是还不错。” “谁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别看了,快吃快吃。”刘文隽叹气道,“等会他输了指不定要闹。反正我们扬州士子丢脸是要丢尽了,回去可怎么跟众师兄弟说……” 他忧心忡忡的,只觉饭菜到嘴里也不香了。 孙辂此时更是无心吃饭,只抬头担心地看着前面。 钱知府已经跟褚若贞等人商议完毕,此时道:“齐鸢虽是扬州士子,但到底只是一个白身,以韩生之才与之比试未免有失公允。” 李秀才一听,立刻争论道:“府尊大人,既是比试,当然要一视同仁。谢大人都说了,玲珑馆宴是文人士子畅游之所,齐公子虽是白身,但也是占了士子之名才上山的。” 言外之意,若齐鸢没本事就不应该在这。 他并不清楚齐鸢出现在这里是张御史的意思,只当是褚若贞偏袒这个小纨绔。再一想,他第一次与齐鸢见面时,那些扬州纨绔又何尝不是如此偏袒?明明知道齐鸢擅长玩乐,还故意为他打掩护,个个装作不懂。 钱知府也想赶齐鸢下山,但他已经看出张御史的态度,因此故意道:“李公子莫要着急,各位大人的意思是,这第二轮比试,便由韩生出题,由齐鸢作答。至于能否通过,则由我们三位考官与韩生一同评定。齐鸢,你意下如何?” 齐鸢的眉头高高挑起,看了眼钱知府。 这样看着是为了自己放宽条件,实际却是韩秀才摇身一变,从考生变成了考官。自己若是做不出,姓韩的是不劳而获。若的做得出来,考官从三位变成了四位,结果也未必如何。 齐鸢心下冷笑,随后转念又想,自己现在还在小纨绔的身体里,若真的按孙师兄那样五步答题,恐会风头过盛,惹人猜疑,如此,倒不如按照钱知府的来。 到时候自己就做出一副勉勉强强通过的样子,既要赢得这次机会,还要让钱知府认为是他放宽条件所致。到时候这位指不定如何懊恼呢。 他想到这,面色一转,笑着拱手道:“学生当然愿意。只是不知道这题目怎么个答法?学生愚钝,说不定要破到天亮呢!” 钱知府道:“自然要限时,张大人,限时多久合适?” 张御史满心惦记着齐鸢新赋格的谜作,朝中之人善制谜者不多,一般的文人士子也都是求学问道,猜谜不过是论学之余的消遣。他难得遇到一位同好,可惜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扬州去查案了,心中当然十分着急,巴不得宴饮赶紧结束,好让他私下跟齐鸢畅谈一番。 钱知府过来问,他想也不想道:“既然限时,当然时间宜短不宜长。以一刻为限。” 钱知府内心一喜,问齐鸢:“张大人的话你可听到了?你需在一刻钟之内,做好破题承题。”又看向韩秀才,“韩生,出题!” 洪知县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论官职他是最低的。论学问,这里还有褚若贞,也没他开口的机会。但现在眼看着说好的放宽条件,此时又加上了时间限制,他也不由着急起来,看向钱知府。 “大人,这一刻之限是不是有些苛刻?” 钱知府闻言瞪了他一眼:“既然是比试,当然条件要严苛一点。否则京中的两位士子如何服气?” 李秀才也道:“若是一刻钟内能做出,那我们就认输,立刻下山。韩兄,快出题!” 韩秀才已经思考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此题亦是大题——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这段话出自《论语·子路》,大意是“熟读了《诗经》三百篇,交给他政务,他也搞不懂,派他出使到四方各国,又不能独立应对外交。虽然读书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巧的是齐鸢刚刚赠诗给李秀才,虽然那首诗实在讥讽后者,看来韩秀才也没听懂。但不妨碍韩秀才反过来讥讽齐鸢。 齐鸢不由挑眉,看了姓韩的一眼。 韩秀才不敢与之对视,出完题后便低着头看着桌案上的佳肴。 谢兰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想看齐鸢又有什么花招呢,就见后者施施然走了两步,竟然坐到了孙辂的对面吃饭去了。 孙辂这一晚几乎没吃东西,见齐鸢过来,稍稍放宽了心。 齐鸢忙压低声道:“师兄,谢大人对我无意。我也把持得住。师兄放心吃喝就行。”这么好的美酒佳肴,只让师兄为他担心,他也不太好意思。 孙辂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就听远处李秀才警惕道:“齐公子这是何意?是要孙公子当枪手吗?” 孙辂:“……” 齐鸢无法,暗暗给了孙辂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起身回到了谢兰庭的身边,继续落座开吃。 众人面面相觑。李秀才虽然无话可说了,但也不知道齐鸢在干什么。 只有一刻钟,不抓紧思考,还有闲心吃饭? 谢兰庭冷眼旁观半天,也忍不住道:“齐公子不好好答题,还回来吃上了,这是知道自己做不出,要提前认输?” “惭愧,惭愧”齐鸢摇头晃脑道,“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所以想着回来吃两口。不是还有一刻钟吗?” 谢兰庭:“……” 他这样说,旁人也不好催促。 齐鸢便自顾自夹菜吃饭,将自己刚刚离座时新换的菜式都霍霍了一遍。 谢兰庭气极反笑,彻底放下了筷子。 眼看时间又过去不少,张御史忍不住问:“齐鸢,你想得如何了?” “还无思路,”齐鸢皱眉道:“此题甚难,甚难……” 又过一息,眼看半刻已过,褚若贞也忍不住了,抬头看齐鸢。 “齐鸢,若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便是,限时之作,也不会要求你破得如何新奇。” 这是在催促他抓紧了,不行就糊弄一下,不至于太丢人。 齐鸢笑笑,冲褚若贞道:“先生,是只破题承题便算通过吗?” 褚若贞看向钱知府。在座各位中,钱知府很明显地在偏袒京中士子。 钱知府心中正得意,现在一刻钟马上就过去了,齐鸢必输无疑,于是道:“自然,做出破题承题就算你通过。若能多些当然更好。” 齐鸢慢吞吞夹了一口荠菜,嚼着问:“那会不会因破的不贵不新不雅,到时候来一句另做他论呢?” “既是说好的,哪能有临时反悔之举。”钱知府道。 “好。学生明白了。”齐鸢点点头,“学生一定把握机会,好好思索。” 眼看一刻钟就要到了,钱知府正要嗤笑他两句,就见齐鸢从美婢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随后站起,走入场中。 张御史心中一喜,忙让人送笔墨纸砚。只是一刻钟的时限马上就到了,这还来得及写字吗?破题都写不完! 李秀才一行人已经胜券在握,面露得色了。 洪知县犹豫道:“齐鸢,你且不用管时间早晚,既然已经破题,先完整地写下来再说。” “回县尊大人,学生字丑,就不写了。学生先破题。”齐鸢笑笑,也不啰嗦,径直道,“《诗》足以致用 ,为徒诵者惜焉。” 众人没料到他说来就来,齐齐怔住。孙辂最为紧张,仔细一听,最先回过味来,不由高兴道:“妙哉!” 韩秀才看他作诗,就以读《诗》但不通于政务来暗讽他。齐鸢破题,上来便是《诗》足以致用,不过是被“徒诵者”可惜了而已。 刘文隽等人在韩秀才出题时也在暗暗思索,这是他们平日的习惯,这会儿刘文隽也刚刚破题,然而思路却是顺着光读《诗》无用的,跟齐鸢的相比显然逊色许多。 张如绪更别提,他还在思索题目里的关键字,想着从哪儿下手呢。俩人对视一眼,难掩心中惊骇。 洪知县也惊讶地练练赞叹:“此破题清洁古雅,极为难得!”说话间身子已经忍不住坐直前倾,想听齐鸢如何承题。 褚若贞和张御史则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等着下文。从这此破题看,早上齐鸢的小试破题并非意外。 这小小儒童两次破题可都是一语惊人啊! 齐鸢微微停顿,等众人听清自己的破题后,继续朗声道:“夫诵 《诗》者将以多而已耶?不能遇《诗》于政与言之间,谓之未尝诵也可。” 读《诗》仅仅是多就行了吗?若不能通达政务,在他看来跟没读一样。 上面破题古雅贴切,之后承题又自然顺接,且环环相扣,于浅处发其所深,寓其议论。众人一听,无不屏息凝神,全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齐鸢承题已经做完,却并没有停顿,而是目色郎朗,继续道,“且吾尝博观载籍矣。《书》以记言也,《春秋》以记事也。然 《书》之教,疏通知远;《春秋》之教,比事属辞。故知善读古人之书者,未尝不事与言兼之。既而审定《诗》篇,相与弦歌,而又知感人之深,使人得之以成其材,以泽躬于尔雅,尤莫善于《诗》也。 何也?” 承题之后是小讲,齐鸢之前讲《诗经》之义,由此又谈《书经》,再论《春秋》。由浅入深,一笔荡开,浩然意气由此始现。 其对偶上下精切,却毫无骈文的古板呆滞。其题意又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将题目破的酣畅淋漓。 缴结却只有短短两个字:“何也?” 何也? 在场之人无不被勾的抓耳挠腮,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齐鸢,等待下文。 此时的齐鸢玉肌青衫,目若朝露,给人的感觉是一颦一笑都透着文人风骨,每说一句都是字字珠玑,值得暗暗品味。 偏偏这时,“咚咚”两声,一旁计时的人正好敲响小钟,一刻钟到。 钱知府后知后觉,迟愣着回神,随后忍不住“哎呀”一声。 他也是进士出身,当然一下就听出了这答题竟是毫无破绽的绝佳之作! 怎么可能?! 而同时,齐鸢也“哎呀”一声,感激地看向钱知府:“学生好生惊险,竟然差一点就输了呢!” 说完拍拍胸口,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看向韩秀才:“如此,两位公子慢走,不送。” 众人渐渐回神,迫不及待地想听后面的议论,纷纷看向京中的两位士子。意思是快走快走,走了我们要听后面的! 此时谁还管输赢,满脑子都是“何也”了。 只有李秀才面红耳赤地看着齐鸢,强行质疑:“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背的别人的答案?”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有人大声道:“此题乃是上科会试题,会元之作尚远不及此,齐才子能背何人答案?” 大家纷纷回头,玲珑山馆可是有官兵重重把守,此地又是会星楼,何人敢擅自闯入? 疑惑间,就见楼梯尽头缓步走上来两个人。左边面色严肃的中年人道:“此作一气呵成,谨细雅正,有欧阳文忠公之风神。没想到小小扬州竟有如此神童?” 洪知县最先色变,立刻站起,拱手道:“下官拜见大宗师!” 一时间楼中诸人纷纷迅速起身,战战兢兢行礼唱喏,齐声道:“学生拜见大宗师!” s:///book/16/16795/915653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初见提学 会星楼上的俩位来客皆穿官服,一位生得高大威武,面色紫红,此人是江苏省提学官桂兆麟。而另一位面白无须,仙风道骨的精瘦中年人则是浙江省提学官臧杰。 所谓提学官,乃是督管一省学风的督学,由朝廷任命,或挂衔都察院,为提学御史。或挂衔按察司,称之为提学道。不管哪种,其职能都是督管本省学风,巡查府、州、县三级学府,约束和监督学官及本地生员,主持院试、岁试和科试,另外提学官也管挑选岁贡生送入国子监,巡视地方书院,举荐乡贤等事务。 这其中最让天下文人士子惧怕的,便是提学官可以剥夺学生的身份。 管你寒窗苦读多少年,只要被提学官看到品行不端,革去功名,那可是一夜之间回白身。 许多生员并不惧怕本地官员,他们考取秀才后,可以免除差徭,见到知县可以不跪,地方也不能随意对其用刑。寻常诉讼,知县拿他们毫无办法。 李、韩俩人卷入了齐鸢的案子却安然无恙,钱知府阻挠是其一,其二便是他俩既然是秀才,洪知县就不能派衙役将人捉拿归案,拷打问话。 真正能直接捏住士子命脉的,唯有一省督学。 因此饶是孙辂和刘文隽等人,看见桂兆麟也是心头直跳,双腿发软。 张御史与谢兰庭是路过扬州,对于何人来并无如何在意。钱知府却心中发慌,他没想到今晚一下来了两位大宗师,按说提学官按临一地都是要提前通知,给出牌照的。这怎么说来就来,还一下来了俩? 这边忙安排婢子们重新换席,又令士子们去场中站好听训。 李、韩二人虽是京城的秀才,不归这两位提学官管,但也一样老老实实地站去下首,不敢出声。 桂兆麟居中坐了,先看了眼场中的俊秀儒童齐鸢,问“刚刚的制艺是你所做?” 齐鸢规规矩矩行礼,一板一眼道“学生齐鸢见过大宗师。回大宗师问话,刚刚正是学生在答题。” 桂兆麟点点头:“不错,此篇制艺十分难得,既无众人易用的泛语,也没有刻意求奇,几句话相承而下如良医用药,修制配合。你小小年纪能有此修为,着实让人惊叹。” 桂提学说到这微微停顿,看向李韩二人,“刚刚我与臧大人已经听到了各位的约定,如此,来人,送二位下山!” 他的嫌弃之情十分明显,显然连看都不愿意看着俩人。 李韩二人也不敢纠缠,他们虽然不归这两位提学官官,但万一这位修书给他们的大宗师呢。要知道京城的提学官可是相当严格,生员小有过错,棰责过百,考试略不如意,辄行黜退。是以这俩人在京城理夹着尾巴做人,到了千里之外的扬州府才抖起来。 现在桂提学撵人,俩人立刻唯唯告退,并看向钱知府——他们俩人是坐钱知府的车子一起来的,此时总不能走路回府衙吧? 钱知府此刻头大如牛,如今两大省的提学官来到扬州,他忙着伺候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管这俩人。 偏偏李秀才没眼力,一个劲儿的看着他。 桂提学冷笑两声,待要训斥钱知府,又觉此时说这些着实败兴,只淡淡道“如此,钱知府先妥善安置自家客人吧!” 钱知府一听,知道自己刚刚的话已经被人听到了,顿觉老脸涨紫,颜面无存,只得匆匆起身告退。 只是下山的路上一直忍不住懊悔,这齐鸢定一定是有备而来的,褚若贞当年就极为擅长制艺,四书一共那么多题,他自己做两篇私下传授给齐鸢也不一定。 早知道就不该说什么让韩秀才出题的话。若自己出个截搭题,最好是上下不通的无情搭,齐鸢看都没看过,如何能通过。 可惜!可恨!可恼! 自己本来是想里外都占得,谁知道这下好,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他气闷得不得了,上车之后也一言不发。会星楼上,桂提学在他们三人离开后便和颜悦色起来,因此气氛也松快许多。 齐鸢被他叫到跟前,先问了他如今的情况,得知还未通过县试,不由大大意外,看向洪知县。显然是认为洪知县耽误了这样以为大才之人。 洪知县才刚刚坐下,又忙站起来告罪,想着怎么将齐鸢教白卷的行为美化一番。 齐鸢倒没有让洪知县为自己背锅的打算,忙道“回大宗师,学生以前顽劣,整日净干些吃酒游湖,斗鸡斗狗的事情。去岁县试也是教的白卷,因与小伙伴约好了去烟雨楼吃鹅。” 桂提学“……” 幸好他的面皮本就是面皮紫红,这下黑脸倒也不明显。 “荒唐!”桂提学愣了好半天才道“那你是何时钻研的制艺学问?” 去年还交白卷,今年竟然就能做出这样惊才绝艳的文章了? 不,不可能。在场之人都是在科举场里摸爬滚打的,深知这样的功力绝不可速成,即便有宿慧,那也是要吃透四书贯通五经才可。 齐鸢在提学官到来时,已经在脑子里思索过这个问题。 他去年还是扬州有名的纨绔子弟,今天就能以技压人,这种差别搁谁都会好奇几分,更别说提学官督学一方,本职就是考察他们这些学生。 所以他今天回答务必谨慎,不可撒谎,也不能推脱是从别处背来的,总之不能给提学官一丝一毫坏印象。 桂提学这样问,洪知县和褚若贞也很好奇。 齐鸢微微调整自己的情绪,表现出了一丝羞愧,随后才道“回大宗师,学生并非今年才开始学习制艺。” 桂提学讶然道“这是何意?” 齐鸢道“说来惭愧,学生的父亲崇尚儒术,归慕教化,早些年曾在家中设馆,遍请名儒教导学生,以期学生将来能博取科第,光耀门楣。其中枫林先生曾教给学生如何制艺,并留《四书》校注一本。然学生资质愚钝,又觉读书辛苦,与顽童伙伴为伍四处闲逛。直到今年,学生险些丧生,醒来之后才大彻大悟,决心求学问道。” 这番的的确确都是真话,枫林先生更是一方名儒,众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 桂提学连连点头“怪不得,竟是枫林先生的高徒。枫林先生曾在国公府为三位公子开蒙,那三位也是个个文杰雅士,京城中再难找出比他们优秀的士子了。” “这话未免武断了。”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谢兰庭,突然道,“国公爷的仨儿子,大公子与我同朝共事。二公子虽是兵部侍郎,却未经过武举,三公子如今更是在国子监,哪就看出比别人强了?” 齐鸢刚刚只顾应付提学官,这才意识到谢兰庭也在场。而两位提学官对他……似乎十分漠然。 果然,桂提学淡淡道“谢大人与徐公子既是同科武举,又同为指挥史,看起来的确更年轻有为一些。但下官与诸位士子谈论的是文人取仕,谢大人既是武官,怕是听不懂呢。” 这嘲讽的口气,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留。 齐鸢心里大呼过瘾,抬眼去看谢兰庭。果然,谢兰庭冷笑一笑,似乎不服气地想要说什么,然而随后,这人神色却又陡然一暗,失了兴趣般径直离座了。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谢兰庭转身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桂提学却完全不当回事,仍和蔼地看着齐鸢,道“你刚刚所作的缴结极好,下官便是为后文而来,你后文可有了?” 齐鸢的确全文都已做完,但他今晚的风头已经出够了,藏拙易,示缺难。自己该见好就收。 因此,他只露出苦笑,对桂提学道“回大宗师,学生刚刚情急之下,有酒助兴,思路十分畅快,这会儿酒兴下去,文思也断了,虽然能勉强做得,但恐怕与前文无法连贯,反而不好。” 桂提学倒是知道这种文思被打断的痛苦,也不勉强他,只道“这次县试要好好考,到时候我要亲自来看看你的答卷。” 这是对齐鸢一等一的重视了。褚若贞忙示意齐鸢感谢。张御史见两位提学官没有再会星楼吃饭的意思,又邀请两位去四望楼听戏,另摆一席。 洪知县自然要作陪,其他人却是该下山了。 褚若贞看着自己的几个学生。 齐鸢道“先生,学生大病初愈,不敢外宿,恐惹家中长辈记挂。这次藏书馆且看几位师兄吧。” 孙辂等人俱是推脱,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好意思去占小师弟的? 齐鸢哭笑不得,只得道“师弟要回去准备县试呢。那藏书馆里都是策论公文,师弟我看了也用不上啊,县试又不考。等我要用上的时候都不知道要几年后了,到时候早就忘光了。” 县试只考四书,这话倒是在理。 既然这样,自然是将机会让给孙辂。孙辂没想到自己打包票要照顾小师弟,到头来却是全靠小师弟力挽狂澜,打压京中士子,最后又被小师弟拱手送出这等机会。心中又感激又羞愧,直直地冲齐鸢作了个揖。 齐鸢忙还礼,又笑道“师兄别客气,师弟县试前还要找师兄讲讲如何应试呢。”他说完冲洪知县那看了一眼,意思是了解下那位的喜好。 孙辂松了口气,使劲点头“自然,自然。” 双方人马就此分开,孙辂跟着洪知县,回头自然有张御史安排他。这边,褚若贞则带几人下山。 钱福还在后山山门处傻等着,褚若贞让人去后门通知钱福直接回齐府,随后让齐鸢跟自己同车,先送他回家。 果然,这山路来时阶梯崎岖,竹声涛涛,去时却大道平途,辗转间就到了山下。齐鸢正懊恼谢兰庭太不做人,竟然看着自己小小的文弱书生爬那么高的阶梯,就听旁边的褚若贞问“齐鸢,你为何跟我治学?” 齐鸢一愣,茫然地回头。 褚若贞的驼背在夜色中愈发明显,他整个人也比平时严肃了许多,细看,还有几分落寞之气。 “先生……”齐鸢茫然道,“先生为何这样问?” 褚若贞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枫林先生是名士大儒,我远不及他也……” 齐鸢“啊”了一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褚若贞是失落了,大概是本以为自己捡到了宝,结果发现这宝之前有主了……是这种心思? 齐鸢倒是没想过还会这样,又觉这老师太率性可爱了些,忙道“先生,学生只粗学了《四书》,还没学治经呢。将来考试又不是只考《四书》就行。更何况,枫林先生的弟子虽多,也不见得个个如我吧?” 褚若贞一瞪眼“个个如你?那还了得?”齐鸢今晚所做已经在孙辂之上。 “就是,”齐鸢笑道,“这说明先生教得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学生聪明啊!既然学生《四书》做得不错,怎么就不知道将来跟先生治经更胜一筹呢?” “……”褚若贞刚刚的确想窄了,但齐鸢今晚作做已经得提学官盛赞,说他比上科会元都要强,那要是治经更胜一筹,岂不是状元之才! 齐鸢含笑看着他,双眸清亮,周身一股傲气浑然天成,却又叫人觉得十分稳成持重。 褚若贞张了张口,突然脑子里铮然一响——对!状元之才! 自己如何教不出个状元来! “好!”褚若贞只觉心胸间犹如荡进一股激流,令他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为师定将毕生所学教你!且看你将来更上一层!” 说完跟齐鸢对视一眼,师生痛快大笑。 明月皎皎,车马渐渐行入膏沐熏烧的扬州巷里。 齐鸢回首,隔着车窗淡淡地看了眼渐渐远去的玲珑山,心想,今日我不入藏书馆,不是因去不得,而是因不屑。 将来这玲珑山,这藏书馆,必将要成为我齐鸢的下榻之所!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喜爱。 明天渣作者请假一天准备入v章,如无意外周四入v,这次尽量入v多更点。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鞠躬么么哒! s明天如果提醒更新不用管,大概率是捉虫 第19章 准备县试 县试在即, 齐鸢并不敢松懈,回家后喝了解酒汤,先将今日所作的文章默了下来。 “……何也? 盛世之音安以乐, 则有豳蜡之遗;近世之音哀以思, 则多茂草之叹。故王者省方问俗必陈之,陈之何意也?亦可知非徒学士歌吟之物矣。其为和平之听, 有清风肆好之情;其为怨诽之词, 亦温柔敦厚之致。故列国聘享会盟多赋之, 赋之何意也 亦可知非徒一室咏叹之资矣。 然则吾之逸之而存之, 至三百余篇, 非徒云多而已。 ……” 诗词咏诵,无不跟国家命运相连, 朱子亦云:“诗本人情,可验风俗之盛衰, 见政治之得失” 今日韩秀才欲借此题讥讽自己, 却不想想士子诵诗, 岂是仅仅学些章句之末, 徒增咏叹之资的?这既然是上科会试题,也不知道韩秀才又是打算如何去破题? 想到这,齐鸢又想起李秀才说姓韩的是顺天府的院试案首,不禁心中暗暗一叹, 自己当年拿下顺天府的“小三元”时,内心还颇为自得。谁知道案首也会有这种货色。 这下顿觉当年得案首没什么好得意的了。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齐鸢在心里轻嗤一声,继续誊写。 “吾亦见夫今之为政者孔棘矣,猛则残, 宽则慢……” 月光如练, 有夜风徐徐吹动桌案上的香烛。窗边斜插的一支桃花盈盈顾盼, 暗影落在蜜合纸上。齐鸢一时兴起,忘了换字体,通篇的字迹笔势清新,遒劲温婉,香味蕴然,令人分不出是花香、纸香、还是墨香。 他趁兴写完全篇,收笔之时,看着眼前光影浮动,却突然生出一阵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在伯府的那处小院,陋室寒窗,破桌子又窄又短,床上也只有半截毛毡。彼时不敢夜读,因费灯油钱。更不会赏月,因夜间有风便门窗摇动,呼呼作响。 如今一死一生间,人生际遇已是大不相同。 可是自己如何敢忘,自己终究不仅仅是这扬州城的小纨绔,自己还是忠远伯府的世子。说是身负两命也不为过。 齐鸢知道自己如今不能久思,强行抑制住对京中父母的挂念,等桌上的墨迹晾干后,便将这篇文章小心的卷起来,放到了箱子的最里面。 翌日,齐鸢寅时起床,准备去乃园。 小丫鬟们都不习惯他早起,个个手忙脚乱。齐鸢便趁机重新安排了一下,将早上的洗漱流程精简一番,只留了刷牙净面等必要的几项。 衣服也叮嘱银霜不必一日几换,如今还未进入暑天,一日一换或几日一换都使得。 只是早上才说的话,等他去齐老夫人的院子时,老夫人竟已知道了。 齐老夫人笑着夸了他两句,又道:“你往日的那些衣服的确太不成体统,如今既是到学堂上课,是该规矩点。我已经让人另给你做了几身衣服。昨天你二叔也送了些好料子来,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齐鸢这才想起齐二爷的事情,想了想问:“祖母,那个庸医呢?” 老夫人叹了口气:“那厮狡猾,竟逃走了。” 齐鸢沉默了一下,那么大一个活人,逃走的可能性太小了,看样应该是被人放走的,且经过了老夫人的允许。 他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轻轻放过这件事,齐二爷所做所为,虽是想借机敛财,可若真让他得逞,病人岂不是要送命? 不是说齐老夫人最疼爱原身吗?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已经捧出了几匹布料,都是上好的云锦,齐鸢收回思绪,想了想不再做声,只笑着选了一匹鱼白色的。 老夫人点点头,示意嬷嬷将那一匹收起来,随后摸了摸另一匹落日火炽般的大红色布料。 齐鸢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原身衣橱中多是浓黄淡紫的热烈颜色,便又笑道:“祖母,孙儿觉得这颜色也好看的紧,能否给孙儿多做一份?” 老夫人似乎有些意外,讶然地盯着他:“你喜欢这个?” 齐鸢被老太太看得神思一晃,鬼使神差道:“衣橱里应当有件这样的。” “好,好!”老太太重重点头,笑道:“就先依着你,给你做了去。” 祖孙俩一起用过朝食,齐鸢仍旧让钱福赶车,主仆俩赶往乃园。 孙辂在玲珑山馆还没回来,刘文隽和张如绪俩人也没到,想来是昨夜吃了酒,今天在家休息了。 齐鸢精神抖擞地去找褚若贞。褚若贞看着也格外得容光焕发,看见他未语先笑起来,但只让他在一旁等着。 众生到齐后,褚若贞先给诸生布置作业,这次是让大家做诏、诰、表、策、论、判。乃园虽小,布置课业去跟国子监一样,这就叫人十分惊奇。 褚若贞布置完后,将他单独叫去另一屋,开始授课。 齐鸢乖乖坐好,就听褚若贞道:“如今距离县试还有六日。这要多亏江都县的县试向来比别处晚,否则你今年都赶不及。”又道,“为师看你已经有些功底,但你要记得,这科举考试,并非一人能成。” 齐鸢虽然才分高,但并不自负,褚若贞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因此后面这句也没有想当然,而是问褚若贞:“先生,为什么并非一人能成?” 褚若贞笑道:“答题的是你,阅卷的可不是你。” 齐鸢顿觉意外:“……”老师是要教自己揣摩考官的偏好? “制义乃是代圣人言,因此必须才、学、识兼到。这是求学的根本。只不过自开国以来,朝廷虽重视科举,但学风易变,风气逐开。有人以朱子《章句》《集注》为宗,有人则喜好钻研古注,新学求奇,因此同样一篇制义,在两者手中评价自然天差地别。”褚若贞道,“我知道许多人将揣摩主考官的喜好当成歪门邪道,却不知道固执己见才是迂腐。你可知道欧阳文忠公?” 齐鸢当然知道欧阳修,更何况昨天他还被夸了文风有欧阳公之神韵,忙点点头。 褚若贞问这个只是为了增加悬念和气氛,见状便继续道:“欧阳公在朝为官时,倡导诗□□新,继承唐时韩愈柳宗元的写实自然风格。因此联合当时的王安石、苏家兄弟和曾巩等同道中人,齐力将堆砌辞藻的“西昆体”清扫出了文坛。但谁想后来国子监出一奇才,名为刘几,酷爱生造词句,又引起一阵险怪文风。欧阳公为整肃风气,在省试知贡举时,将刘几的卷子以红笔从头抹到尾,并贴在试院墙上,以示惩戒。” 齐鸢熟悉欧阳公的诗词和政绩,但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不由“啊”了一声,心想,红笔从头划到尾可真够狠的,这般全盘否定,当众羞辱,谁能受得起? “后来呢?”齐鸢好奇道。 褚若贞道:“后来欧阳公又主持殿试,得知刘几竟然已经通过了会试,于是决心再次严惩刘几。” 欧阳公这次仍旧靠文风辨认,每一份考卷都审查得极为严格,果然让他找到了刘几的卷子,再次将其刷了下去。同时又选出一份平实自然,极为扣题的考卷,定为状元。 然而最后张榜唱名时,他才发现刷下去的是旁人,而被他点的状元正是刘几。只不过刘几为了避祸,将名字改为了刘辉。 刘几不仅有才学,更有见识,随机应变。后来欧阳公收刘几为学生,屡次提拔,传为佳话。 却不知此事若换成其他士子,很可能空有满腹才学,也要蹉跎一生,无缘功名,而起因不过是文风不符合当朝官员的喜好罢了。 褚若贞虽无意朝堂,却对为官之道很了解,便是连科考也只当成入仕为官的踏脚石,并不像其他儒士一样只为求学问道,修身养性,一旦谈及为官坐宰便觉是急功好利之辈。 齐鸢心中大呼痛快,这与他的内心想法不谋而合——他科举就是为了做官。 手里有了权力,才能谋求家人平安,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褚若贞看齐鸢一脸的深以为然,并没有其他人的尖酸气,心里也觉得痛快,道:“洪知县好古文古注,见解也多与朱子理论相歧。上次你跟张御史说自己好法学,轻儒学时,恐怕他已经有印象了。这对你不利。所以这几日你要多读经史古文,至于制艺八比,懂其格式足矣,不用尽全力在此。” 齐鸢精神一震,恭敬唱喏。 褚若贞讲课丝毫没有浮夸拖沓之处,直接从县试出题方式往下讲。 果然,江都县的县试跟齐鸢当年的县试风格不一样。 他当年参加顺天县试时,童子试还一律是小题,只因四书题正题有限,出题难免重复,因此不少人会背诵几年前旁人的答案来应试。更有甚者会专门盲猜题目,请人花钱作答,若是压中了,便默上答案应付了事。因此朝廷下令童子试统一出小题甚至截搭题,以免生童们揣摩熟题。 齐鸢当时县试的题目,首题便是“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此句甚至不是四书里的,而是出自《大学章句》。然而如今另有一派文人学士主张制义是代圣贤立言,因文见道,不应割裂经义,因此崇尚出大题。 洪知县本就尊崇儒道,喜好古风,自然身体力行,从不出截搭题,而是截取大题的半句,且一般是下半句。这样也算小题,但只要生童熟悉《四书》,能先记起这题目是出自哪句,然后便可以当做大题来做了。 小题之破贵在灵巧,大题之破贵在冠冕,两者并非简单的长短难易之别。因此齐鸢虽科考过,但这次仍要小心应对,否则容易流于浑融而失雅正。 取中县试容易,想得案首就难了。 褚若贞也是存了让齐鸢争案首的心思,一般县试的案首参加府试、道试是必然能过的,否则太不给知县面子。褚若贞不担心齐鸢的才学,但他看出钱知府对齐鸢有敌意,因此想让这个小徒弟多一张护身符。 只是此事敢想却不敢说,齐鸢上个月还跟狐朋狗友们到处取乐呢,转眼之间就要力争案首,这岂不是笑话? 更何况洪知县虽爱才,但理念显然与齐鸢不同,法、儒两家的极端派几乎势不两立,齐鸢明确好法之人,怎么能让洪知县信服? 乃园里,师生俩人皆严阵以待。终于有了考前的紧张之感。 齐鸢中午也没有下山,而是选择在学馆里吃午饭。 学馆里有一处小小的厨房,旁边是草堂搭的用餐之所,上面也像模像样的题着字,名曰“会馔堂”。 学馆的杂役兼职伙夫给大家做饭烧菜,平时不过是煮些时令蔬菜,大约十天半日会加些鱼腥肉沫,给大家改善生活,用料简单,口味自然也无法奢求。 这里的士子大多是家境贫寒之人,所以对饭食并不挑剔。褚若贞也不收他们束脩,像是张如绪那样的,褚若贞偶尔还会贴补点米油。 孙辂家境优渥,在其中算是个例。因此他年纪虽轻,但因学问最好,又经常带些碎银来,替褚先生负担开支,所以破例做了斋长。 至于齐鸢这等豪富人家娇养的小公子,家财不知道顶多少个孙辂,在这里简直是三亩竹园出棵笋,独一份了。 齐鸢跟着众人身后打饭,旁人都觉稀奇,因此频频朝他看过来。当然也有对他持有偏见的,少不得瞪几眼冷哼几声。 齐鸢被看得不太自在,但心里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要知道学馆的开支来源可都是社学里那帮膏粱子弟的束脩。原身之前交的束脩可是足足的,而且齐家还给了褚先生学田,单那学田每年收的租银也不少了。 这些人只知道鄙视唾弃小纨绔,但小纨绔是天生富贵,又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齐鸢虽然不是纨绔本人,但对对方的名声十分在意,别人瞧不起小纨绔,比别人瞧不起现在的他更让他介意。 因此他心里十分不爽,中午打了饭后也独自选了块地方吃,不屑跟别人为伍。 孙辂匆匆赶回乃园时,见到的便是穿着松黄色云锦长袍的齐鸢自己独坐会馔堂一角,小脸微抬,嘴里鼓鼓囊囊地吃着东西,面色傲然不屑,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简陋的草堂里,其余士子都是青色蓝衫,草堂外又是春辰草绿,因此放眼望去,独独地显出了这一份嫩黄色来。偏偏齐鸢生得面色娇嫩,憨然可亲,让人恨不得看一眼就想亲一口。 孙辂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又想起了昨日谢兰庭的那句“风生竹院,月上蕉窗”,不禁心道,小师弟的确生得风流韵致,一嗔一怒都令人忘俗。 他想到这暗暗摇头一笑,转身朝齐鸢走去。 齐鸢正在腹诽几个态度不好的士子,抬头就见孙辂含笑朝自己走来,忙放下东西。 原本在远处冷眼观察他的学子们也看到了孙辂,又见这位斋长头戴云巾,穿着湖蓝色行衣,以青色玉扣大带束出腰身,脚上一双同色云头鞋,看着格外神清骨秀,器宇轩昂,不由暗暗赞叹。 然而很快,众人的赞叹就变成了惊讶——孙斋长怎么直直冲齐鸢去了? 甚至对小纨绔十分恭敬有礼的样子? “齐师弟。”孙辂并不管众人神色,几步过来,与齐鸢见礼,随后笑道,“师弟,县试报名已经开始了,若师弟不嫌弃,下午便让师兄给你做保人,陪你去报名如何?” 齐鸢这才知道今天竟是县试报名日。 只是他也看出了孙辂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面色也有几分疲惫,想是昨天在藏书馆彻夜苦读,今天一得消息就来找自己,未曾休息的缘故。 齐鸢忙摆手,笑道:“不用,我找张师兄一起去便可。” 孙辂摇头:“如绪兄家里有事,怕是来不及。怎么,我给你做保人你还不愿意?” 齐鸢一愣,心想张如绪家里有事?张师兄可是学馆里最勤奋苦读的,怪不得今天没来学馆,看来不是喝醉酒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心里有点担忧。孙辂原本是开玩笑的,这会儿见齐鸢皱眉不语,心里到真有些不是滋味了,“嘿”了一声,道:“你这家伙,你师兄我可是头一次给人做保,以前别人拿了多少银子找我,我可从来没答应过。” 担保人是要保应试生童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保住生童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虽然一县之人彼此也算了解,但孙辂嫌麻烦,他又不缺那点保银,因此从不揽这些事情。 齐鸢回神,见这位要羞恼了,赶紧笑道:“有师兄这个院试案首做保,师弟可求之不得呢,先谢过师兄。” 俩人这边有说有笑,远处的士子们却完全看不懂了。孙斋长可是他们学馆最清高自傲的了,怎么对齐鸢这个公子哥儿这么好?! 有一位圆脸士子胆子大,忍不住朝这边走了两步问:“齐……齐师弟可是又要参加县试?” 一个“又”字特意咬重了讲。 齐鸢回头看向他,没等说话,就听孙辂道:“朱兄可是有什么提醒师弟的?” 姓朱的士子只是实在好奇,心想这位年年考,年年不通的,也不知道折腾这一遭图什么。但孙辂快要把“多管闲事”四个字摔他脸上了,他也只能嘿嘿笑笑,故意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今年江都县可有好几个神童呢,齐师弟怕是遇到劲敌喽!” 说完,远处几人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各自三三两两走开了。 齐鸢并不在意这几人的取笑,只是好奇地问:“孙师兄,本县也有神童?” 孙辂皱眉看那几人远去,随后才转过脸点了点头:“说有几位有些夸张了,倒是有两个案首预定,一位是周家巷的何进,此人自幼聪慧,博通经史,读书数遍即能称诵,十岁时便做过几篇八股,还被收进了本府的时文辑录之中。但他时运差些,之后丧父丧母,守孝六年,今年十七岁,才刚刚能参加科考。这位可是连钱知府都很看好的,也是众人认定的本次县试的案首。” 齐鸢没想到果真有劲敌。其实神童之才虽少,但也不算罕见,当年他进宫时也是三神童面圣——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位,一位来自绍兴,一位来自福建。三人同岁,文思也相差不大。 如今江都县这位,要不是因守孝耽误了,恐怕也是少年成名之之辈。 “还有吗?”齐鸢问。 “另两位寻常些,一位叫孟大仁,读书十分刻苦,另一位叫曾奎,是本地状元巷曾家的人。他本人学问如何尚不清楚,但状元巷的曾家不少人都已入仕,曾奎的外祖又是吏部侍郎,我曾听人说,他放言要当本县案首……若他家中助力,也未尝不可能。” 当然,后者指的是于官场施压。 孙辂经过这两次已经知道了齐鸢有些宿慧,但还真没想过这位小师弟跟案首能有什么关系,说完后便又道:“这些倒也不必在意,你这次县试应当是能考过的。走吧,收拾一下东西,师兄带你去报名。” 县试报名的地方在县学或县衙的门礼房。 齐鸢先告诉了褚若贞一声,褚若贞便又将孙辂叫了过去,却是叮嘱孙辂去县学时直接找何教谕就行。 何教谕是他的小舅子,若看到他的得意门生过去,一定会大开方便之门。 齐鸢在一旁听着,本来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等下山去到县学后,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报名处才傻了眼。江浙地方文风极盛,县学内外竟然挤满了人。 幸好孙辂早已得了褚若贞的嘱托,找了县学的人捎话给何教谕,不多会儿,便有人出来,领他们绕路走后门,单独去办手续。 齐鸢进了礼房认真填写姓名、年龄、籍贯以及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三代履历。这些都是他决定县试时便开始背的,齐家世代为商,倒也不麻烦。 另一旁,何教谕却将孙辂拉到一边,压低声震惊道:“姐夫让你来的?你怎么给这位大爷作保了呢?我都怕他在考场闹起来。去年龙门未开呢,这位大爷就闹着要出去吃酒。” 孙辂很难将小师弟跟传言中娇惯张扬的小公子联系起来,哭笑不得道:“他今年应当不会了。是老师让我陪他来的,齐师弟现在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呢。” 何教谕“嚯”了一声,瞪圆了眼。 齐鸢已经快誊写完了,听到身后俩人嘀嘀咕咕,便故意放慢速度,极为磨蹭地写最后几个大字。 何教谕瞪着眼看了他好几次,最后虽仍觉得匪夷所思,但也不再纠结这个,只压低声提醒孙辂:“张如绪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孙辂有些诧异:“学生下山时听家仆说张家有点事,张兄不能给齐师弟作保了。至于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何教谕喟然叹息道:“怪不得,一会儿你若是有空还是去张家看看吧。张如绪被人打断腿了。” “啊?!”孙辂大惊失色,声音不由拔高了一些,“怎么会这样?张兄可是本县生员!” 若真的被打断腿,今年还怎么参加乡试? 齐鸢听到了俩人说话,心里也是大吃一惊。扬州城看似治安严谨,如今还有御史等人在此,竟会发生殴打生员的事情?怪不得张如绪一向勤勉好学的,今天没有来学馆。 不对啊,若说刘文隽那火爆性子跟人起冲突还有可能,张如绪可是十分的胆小老实。 何教谕叹而不语。 齐鸢收笔看向孙辂,孙辂也无心闲聊了,过来签字画押做了担保,便匆匆跟齐鸢一块出了县学。 俩人心中都十分担忧,张如绪家又在城外,齐鸢正打算找辆驴车赶过去,就见有几个衣着光鲜的生童带着小厮奴仆朝自己跑了过来。 他见那几人身形熟悉,仔细一看,正是社学里的几个小伙伴,穿着蓝地如意纹锦袍的是迟雪庄,一身上等的红色湖绸大衫的是王密,小个子崔子明则一身棉布短褐。三人快步如跑,显然是专门冲他来的,不远处有个面生的年轻人慢慢跟着,看穿衣打扮非富即贵。 齐鸢对最后那位没有印象,因此扫了一眼,只跟前面三人作揖见礼。 王密一路叫着跑过来:“齐二!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叫我们几个好找!昨天迟兄要摆酒设宴庆祝你病愈呢,结果派人去你家接你,门子非说你不在。是不是你家人不让你跟我们玩了啊!” 齐鸢失笑:“没有这事,我昨天的确不在家。” 王密倒也不追问他去哪儿了,只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我还当你真要去读书,跟那帮酸腐秀才们混了呢。” 说完才瞅见齐鸢身后的正是扬州城最厉害的孙大秀才,当即脸上一热,讪笑了两声。 他们这帮顽童虽然嘴上瞧不起酸秀才,但真跟对方比起来到底气短一截,谁让当官的都得是读书人呢。人家那些人平时也瞧不起他们。 迟雪庄和崔子明走的慢了些,也过来跟齐鸢见礼,问了两句好。 齐鸢虽不习惯跟顽童们相处,但他听小厮们说过,这几人对原身一直十分照顾,要不然按照后者漫天花钱的做派,早不知道被人坑蒙多少次了。因此,他对这几人也格外看重,认真解释道:“我以后的确要多用些功夫读书,但也不耽误跟你们玩,大家有事就派人去齐府找我便可。” 迟雪庄倒是十分支持,含笑道:“如此也好,这两年你先准备县试,等考过了,就可以跟我一起参加府试了。我们也做个同年。” 他是已经中过县试的,言下之意,竟然要干等上两三年,等着齐鸢一起府试。 齐鸢对此有些意外,正要说话,就见迟雪庄冲他使了个眼色。 俩人单独走到一旁,迟雪庄道:“齐二,周嵘这两天一直想找你,但是怕你发脾气,所以托我来问问……” 齐鸢心里“突”的一跳,看了眼远处面色尴尬,进退两难的年轻人,心道原来他就是周嵘?府同知的小儿子? 他们这群小伙伴里,唯有周嵘是官家子弟。齐鸢刚醒来时借着对方的名号打过掩护,但同样,他也清楚地记得,传言说原身遇害当天正是周嵘设宴。 虽然他觉得害死原身的凶手可能另有其人,但要说周嵘对此毫不知情,那也不太可能。 齐鸢的心里微微一沉,脸色便冷冰冰起来。 迟雪庄看他表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要是不想理他那就算了。不过我听我父亲说,周大人似乎走通了门路,今年大约能生京官,虽然以后咱跟京城的人不会有牵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是非跟着,你就当没看见,别惹得他恼羞成怒了记恨你。” 齐鸢听到京官俩字眉头一跳,但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希望任何人将齐家跟忠远伯府联系到一块。京城的事情,自己只能秘密查探。 不过迟雪庄倒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连这种事都要替他分析明白,齐鸢感激地点了点头:“是,多些迟兄提醒。他要做什么随便他便是。” 迟雪庄点点头,又过去跟周嵘说话。 齐鸢心里还惦记张如绪,问王密有没有驴车可用。王密家是大盐商,作风十分阔气,当即让小厮从街上弄来了三辆阔大的马车,一行人纷纷上车。 齐鸢原本跟孙辂一车的,愣是被王密死皮赖脸地给换走了。 于是齐鸢跟王密一车,迟雪庄跟周嵘紧跟其后,孙辂则跟崔子明在第三辆。王密的小厮被他赶去了车外坐着,他则跟小跟班儿一样将最近的事情统统拿出来说,什么赵家的狗下崽了,钱家的鸡不下蛋了,也要告诉齐鸢知道。 齐鸢简直哭笑不得,又不好嫌他聒噪,只得耐心听着。 等说到张如绪时候,王密竟也直嚷嚷:“张秀才被打了?我知道啊!不就是昨晚的事情吗?” 齐鸢“啊”了一声,有些意外:“昨晚我……我张师兄不是去玲珑山了吗?” “你也知道他去玲珑山啊?”王密“嘿”道,“就是下山后的事儿。你也知道,那玲珑山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张秀才昨天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上山馆吃饭!嘿,这等好事,他自然告诉了严姑娘。严姑娘就在船上等他,后来张秀才下山,说是带了山上的神思酒下来,要跟严姑娘喝酒呢,结果看到曾奎轻薄严姑娘,这不就打起来了吗?曾奎人多,喝了酒下手又狠……反正我听说昨天张秀才都爬不起来了!” 齐鸢听得云里雾里,等缕清前后关系后,只觉血液倒冲脑门,气愤道:“姓曾的闹市中轻薄人家姑娘,竟没人管的吗?更何况张师兄还有功名在身,他们也敢打?!” 王密习惯性地点头,点着点着觉得不对,疑惑地看着齐鸢:“轻薄姑娘?” 他觉得这词儿有些新鲜,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说,支支吾吾道:“严姑娘那……那……轻薄严姑娘……也没人管吧。谁管花船上的事情?” 第20章 痛斥师兄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 知道自己出纰漏了。这严姑娘竟然是□□? 不过,张如绪不是家贫吗?竟然也敢去**? “那张师兄怎么跟他们打起来的?既然打起来了肯定是他们不对!还把张师兄打成重伤!”齐鸢只得强行辩解。 王密一向是他的马屁精,听了听竟然也十分赞同:“对!可不就是!曾奎就是仗势欺人罢了!” “张师兄的事我不太了解。”齐鸢见他并不会阿姨, 趁机问, “你还知道什么,从头到尾给我讲讲。” 王密丝毫不觉得奇怪, 反而挺了挺腰板, 格外精神地给齐鸢讲了起来。 原来张如绪与严姑娘自幼有婚约。严家原是开绸缎铺子的, 但这些年买卖经营不善, 已经赔累不堪无以为继了。严姑娘生得貌美, 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等着说亲,因此严家就催促张如绪下聘。 张家贫寒, 拿不出像样的聘礼,张如绪的娘又觉得儿子日后能当进士,到时候别人家姑娘倒贴还来不及, 当然不肯为此张借, 总之一来二去, 亲事被两家耽搁,严姑娘被迫做了清倌。 清倌只陪人说笑喝酒,并不卖身。张如绪又跟严姑娘两情相悦,因此时常私下见面。 昨天张如绪带了神思酒想送给严姑娘尝尝, 恰好遇到曾奎想要上船轻薄对方。他一时怒急,跟人起了争执。曾奎仗势欺人惯了,勒令手下恶棍将张秀才狠狠一顿打。 今天张如绪的父亲跑到县衙告状,却赶上洪知县在玲珑山陪同几位大人, 这天休假。老秀才便在县衙门口大声念诉状, 却因写的诘屈聱牙, 语句不同,也没人帮忙传诵。 王密向来是爱看热闹的,因此东跑跑西窜窜,倒是将来龙去脉搞了个明白。 齐鸢也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今天都在县学报名,原来县衙门口有喊冤的。 马车出城后行进速度便快了许多,张家就在城郊一处孤僻村落里,村里子人口稀少,村首的几间茅屋土房便是张家。 王密好动,见马车掉头,便指着前面的一处人家道:“你看,那就是张秀才家!哎!曾奎好不讲理,怎么还打上门来了?” 齐鸢从车窗往外一看,果然,正有三个人朝村首的那家破败门户走去。为首的那个高高大大,拿青布裹着头,衣着光鲜,看着得有三十多岁了,身后俩个肤色黝黑的汉子皆穿短打。 齐鸢皱眉,就听身后有人怒喝一声:“曾奎!谁给你的胆子聚众闹事,殴打生员?!” 正是气急的孙辂。 孙辂从车上跳下来,崔子明紧跟其后。齐鸢心道,嚯,竟是这么大的儒童,心里冷哼一声,也和王密赶紧下车,跟了过去。 曾奎见了孙辂顿时皱起眉头:“这里有你们孙家什么事?少管闲事!” 孙辂怒道:“如绪兄乃是本县生员,你一介白身竟然打他,送到官府可是要治罪的!” “哈!笑话!治什么罪?”曾奎嚣张大笑,“我外祖可是史侍郎,官老爷想要升官还得看我外祖的脸色呢,你问问谁敢治我的罪?” 齐鸢正好走到孙辂身边,扭头看见周嵘,“咦”了一声,故意大声道:“周兄,原来你爹也要看曾奎的脸色吗?” 曾奎这才注意到周嵘,不由忌惮了几分:“周小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周嵘看到曾奎在这的时候也有了几分犹豫,但到底年轻气盛,又想着因齐鸢对他有意见,连带着众纨绔们也瞧不上他。他学问不成,在家不受重视,如今出门也没了狐朋狗友,最近无趣得很。这下有机会挣挣脸面,少不得要挺直腰板一次。 因此,周嵘又把后撤的腿挪回来,义正严词道:“谁说的!天子犯法还与民同罪呢,曾家还能大过天子吗?” 倒也不提他爹不怕曾家的话。 曾奎跟两个打手对视了一眼。齐鸢知道跟这伙人讲理没用。自己这边又没有能打的,便拉了孙辂一把,一行人径直进入张家院子。 反正曾奎不敢上来主动找他们的麻烦,只要他们在这里,曾奎就不会进去打张师兄。 张家院子只有几间土屋,张如绪正在堂屋躺着,听到曾奎的声音吓得双手冰凉,随后便听到孙辂和齐鸢的怒斥声,一时又怕又屈又愧,匆匆抬袖子擦了泪,喊众人进屋。 齐鸢想到张如绪如今肯定模样凄惨,犹豫了一下,让王密等人在院子里等着,只自己跟孙辂走了进去。 张如绪见俩人进来,原本强行抑制的冤屈难过竟再也忍不住,躺在那里捶着竹床嚎啕大哭起来。 齐鸢朝堂屋放置的竹床一看,不由心凉了半截——张如绪的双腿虽然被粗略包扎过,但暗红的血迹早已经将布条染透了。这会儿张如绪崩溃大哭,一双腿竟然纹丝不动! 孙辂惊骇地跟齐鸢对视一眼,也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过去安慰了张如绪几句,又问他:“你可请医生看过了?伯母呢?” 张如绪哭诉道:“家无儋石,囊空如洗,如何付得起医生诊金?不过是靠乡邻给的药抹一抹罢了。我母亲……去严家理论去了。” 齐鸢:“……” 齐鸢与孙辂俱是无语,张如绪被曾奎打伤,张母却迁怒严家。更何况严家又岂是好相与的,那家人但凡有点骨肉亲情礼义廉耻,如何会逼女儿去做清倌赚钱? 别人的家事,他们不好说三道四,只暗暗摇头。 张如绪也能知道别人的看法,羞愧道:“孙师兄,小师弟,张某……大约也就这样了。你们也别为了我惹怒曾家,他们在朝中有钱有势,并非善类。若姓曾的欺人太甚,我……我自有办法。如今我唯有一件事……若这事做不成,我死不瞑目。恳求二位,二位帮我一次!” 说罢竟要挣扎着起来给俩人磕头。只可惜双腿无力,连上身都抬不起来。 孙辂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死志,一把按住他,含泪道:“什么事,我们一定替你办了。” 张如绪便又躺回去,闭着眼将右手探入护领中,须臾摸到一物,他用力攥住,泪水已经从眼角滚滚落下。齐鸢见他这身衣服显然还是昨天在玲珑馆宴那一身,不由眼眶发酸,扭开头去。 张如绪用力一拽,将手心的小小玉如意放到孙辂手中,低声泣道:“拜托师兄,将这个还给严姑娘。她看到这个,应当就明白了。” 说完深吸一口气,又道,“曾奎此人阴险放|荡,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昨天听说,婉君姑娘这几日要去京城。严姑娘跟婉君姑娘有些交情,两位若能说动她跟着婉君姑娘一起动身,那张某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二位!” “你若是个男人,就该死争这口气,至少给严姑娘一个名分,为自己讨个公道。”齐鸢再也听不下去,转过脸,冷冷地看着张如绪道,“若这般轻易死了,那张兄这辈子不过是个笑话。” 张如绪已经自哀自怨了一天,虽然心存死志,但脸皮还没完全放下,此时被齐鸢如此斥责,羞恼道:“你家财万贯,如何知道我的艰难!” “可不,如此看来,孙膑不如你,司马迁也不如你。天下之大,没人比你更难了呢!”齐鸢冷笑两声,盯着他,“文有虚实、月有空满、人有顺逆,此不过是世间寻常。所谓实地立脚,绝处逢生,你若自己立得住,谁能阻得了你?你若自己立不住,在这自怨自怜,谁又能瞧得上你?” 他说完再也不堪张如绪一眼,只冲孙辂道:“孙师兄,我们走!” 外面曾奎果真等得不耐烦,先带人离开了。王密几人在破院子里走来走去,也觉得没意思,这张家又脏又破,倒是真的家徒四壁。 听到齐鸢怒斥张如绪时,几人还以为他跟人吵了起来,赶紧过来看,刚到堂屋门口,闻到里面钻出的阵阵酸臭腥味,就见齐鸢已经出来了。 齐鸢冰冷着一张脸,率先出门上车。孙辂的神色倒是缓和许多,示意王密赶紧去哄哄齐鸢,自己也转身钻进车里。 王密先是被孙辂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道嘿哟,孙大秀才竟然也会搭理自己了?还冲自己使眼色? 心里多少有些飘飘然,随后美滋滋地钻进车里,小心觑着齐鸢的脸色。 齐鸢上车后闭目深吸了几口气,等再睁眼时,脸上的怒色已经不见踪影了,反而意外地温和起来。 王密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道:“齐二,你……你不气了?你……你这刚刚怎么了?” “没事。”齐鸢摇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张师兄有些糊涂,我就骂了他一顿。你家小厮一会儿有事吗?能否帮我跑个腿?” 王密笑道:“说什么呢,当然没事。什么事你说,我去给你办。” 齐鸢想了想,这事教给王密也好,便道:“你去城西找聚生堂的崔大夫,就说是我有事求他,请他来我家一趟。此事紧急,若能今晚就来当然更好。” 他说完一顿,又叮嘱王密:“你务必好声好气些。事成之后,我再好好谢你。” 他今天还是头次使唤“朋友”,感觉又新奇又不踏实。但现在办事要紧,张如绪的腿不能拖下去。也不知道崔大夫能不能治得了。 王密果真十分义气,拍着胸脯应下,又问:“那你呢?一会儿先送你回家?” 齐鸢摇头:“送我去找严姑娘。” 婉君姑娘是扬州第一名妓,这几日就要入京……找她们帮忙打听京城家里的消息,的确最合适不过了。当然,为了稳妥起见,此事少不得要找严姑娘帮忙。 只是自己一边救助张师兄,一边去让严姑娘做事,恐怕有挟恩求报之嫌,有失君子之风。 算了,当那君子有何卵用?先办事要紧。 齐鸢自己心里盘算清楚。等车子停到花船云集的邗关附近时,匆忙跟孙辂下车。然而俩人找人一问,严姑娘今晚并不在平时的船上,而且被人请走了。 那人说完,一指远处徐徐驶开的一艘白色大船:“就那个!据说婉君姑娘也在那里面呢!” 孙辂一听有名妓在上面,不禁犹豫起来。他为人正派,不喜与娼优之人打交道。若不是为了张如绪的嘱托,他连严姑娘都不会见。 齐鸢心里却十分着急,见孙辂为难,连忙表示自己可以独自前往,于是拿了张如绪的信物,匆匆朝那艘大白船跑过去。 大白船刚刚离岸,齐鸢也顾不得许多,冲上面的船工大喊“严姑娘”。 那船工倒是认得他,转身进入船舱里,过了会儿,大船缓缓停下,从上面放了艘小船过来。 齐鸢刚刚着急,怕错过机会,因此并没有注意周围。等小船靠近,船工请他上船时,不久前落水的恐惧才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种浸满全身的冰冷感和窒息感,使得他每朝水边迈出一步,都要用尽浑身力气。 齐鸢颤抖着双腿,极为缓慢地挪到了小船上,随后又被人带上白色湖船。等双脚落在甲板上时,已经是满头大汗,手脚冰凉了。 船舱内有丝竹之声,也女子的低吟浅唱。齐鸢咬着舌尖,随后深吸一口气,推开舱门。 大船舱内,果真是艳色云集。两位姿色绮丽的女子正在对弈,身后另有两个声伎弹琴助兴。齐鸢松了口气,定睛再往里看,不由愣住了——船舱里面,一身锦衣居中而坐,自斟自饮的俊俏公子,除了谢兰庭还能有谁? 齐鸢站在船舱门口,进退不得,不禁暗想,孙师兄诚不欺我,这谢公子……还真风流。 这边正腹诽着,就见谢兰庭也已经转过了脸,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啧道:“轻如松花落金粉……齐公子,你倒是风流人做风流事。” 齐鸢装模作样地朝谢兰庭施礼,口中连声道:“不敢,不敢,学生远不及谢大人玉树风前之风采。” “是吗?”谢兰庭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昨天还没骂够吗?” 第21章 有无冤屈 齐鸢不得不承认, 谢兰庭这次让他意外了一回。毕竟寻常人听这话,都会以为是“玉树临风”一词。 “玉树临风”是源自杜甫的“皎如玉树临风前”,写崔宗之的俊美, 后人以此夸人很是常见。 可“玉树风前”一词却是写风流故事——仓山居士好男色, 且自谓“不肯离花过一宵”。有次出门游玩,归家时两位男伴都因故不能同行, 居士不想独处, 返棹而行, 幸得吴门歌伶曹玉田相送。 老居士大喜, 由此赋诗“桂枝月下香才谢, 玉树风前影又飘”。 此诗流传不广,但老先生跟人你侬我侬, 送来送去,虽自比李杜,但旁观者谁不道一句真“风流人办风流事”呢。 谢兰庭刚刚因齐鸢头重脚轻地进船舱, 看起来身姿娇软轻薄, 就说他“轻如松花落金粉”, 笑他故作风流之姿。 齐鸢自然不客气,暗中回敬。但谁想谢兰庭竟然听懂了! 这厮! 齐鸢心里咋舌,脸上故作惊讶:“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兰庭倒是做出一番不跟他计较的样子了,只看看他, 随后抬手示意对面:“看来谢某今天不必一椅独尊了。齐公子,请坐吧。” 齐鸢眼观鼻鼻观心,到他对面坐下,瞅了瞅桌上的酒杯, 却不敢动了——前一天骂谢兰庭王八, 其实多多少少有点喝酒上头, 所以肆意妄为的意思。 他心里嘀嘀咕咕,正在对弈的一位媚丽女子倒是惊讶地看着他,笑问:“原来骂谢公子的是你啊?” 齐鸢转脸去看,见对方乌发臻首,秀颈嫩肤,一时也摸不准这位是谁,只得抿嘴笑了笑。 那女子道:“刚刚公子喊怜雁是为何事?” 齐鸢恍然大悟,顿时明白这位就是严姑娘了。 跟严姑娘对弈的女子见他们聊天,很自觉地退到了一旁为三人斟酒。齐鸢看了一圈,觉得哪位都不像是婉君姑娘,想要问问,却又碍着谢兰庭在这,只得忍下满腹疑惑,先伸手将张如绪的玉如意递了出去。 严怜雁原本笑吟吟的,在看信物后突然愣住,一张脸迅速褪去血色,直勾勾地盯着它。 齐鸢见她神色惨淡,也心有不忍,解释道:“我跟孙师兄今天去看了张师兄,他伤势太重,所以性情难免偏激起来,做事也往最坏处打算……但张兄此举本是为了严姑娘打算,并非想惹姑娘伤心。” “这就是你跟张秀才的定情信物?”谢兰庭突然问,“如此倒是正好,严姑娘可以安安心心随婉君姑娘回京了。” 齐鸢没想到谢兰庭是来抢人的。虽然张家不咋地,但张师兄与严姑娘可是两情相悦。张师兄还没死呢! 严怜雁眼眶发红,只低头不语。 齐鸢只得安慰道:“……严姑娘莫担心,我已经让人为张师兄请大夫去了,若来得及,大夫今晚就能去给张师兄医治,或许能治好呢!” 他说完顿了顿,看着谢兰庭。 果然,谢兰庭啧了声,十分不屑道:“治好了也多半成个跛子,严姑娘既有倾城貌,又有玲珑心,嫁谁不好非嫁给他?”他冷嗤了一声,“家穷也就罢了,偏偏还无志,挨顿打就来退婚。” 齐鸢:“!!!” 他怒斥张如绪是激将法,谢兰庭这番却是瞧不上。齐鸢忍无可忍地坐直:“谢大人,我张师兄堂堂一府生员,被恶棍打断了腿,官府不管不问也就罢了,你一个朝廷命官怎么能对苦主冷嘲热讽?” “齐公子!”严怜雁突然道:“公子误会了,今夜小女子借婉君姐姐的名义宴请谢大人,正是为了张公子的事情。谢大人刚听小女子说完冤情。” 齐鸢对此始料未及,愣了下,随后看向谢兰庭。 严怜雁也看过去,恳求道:“谢大人,刚刚小女子所说句句属实,请大人主持公道!” “严姑娘。”谢兰庭却淡淡道,“此事既然发生在江都县内,理应由苦主递交诉状,由洪知县收摄案问。谢某并非本地官员,因你一人之请横加干涉,恐怕有违治理之本,也对洪知县名声有碍……此事谢某无能为力。” 话音不轻不重,但船舱内寂静无声,一时间气氛也凝重了。 严怜雁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含泪央求:“谢大人……”只是后面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她今晚自然料到谢兰庭可能会拒绝。但她既然让婉君帮忙请来谢兰庭,自己又盛装打扮,备足美酒佳肴,自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献身还是求死,只要能给张大哥求一个公道,她是豁出去了。 但她没想到齐鸢会来。 她还欠着齐鸢人情。 事情的起因是齐鸢他们经常点自己作陪,这帮小顽童们并不通风月之事,游湖时请她上船也只是行酒令或掷骰子。自己哄孩子般陪他们玩闹,最后得的赏银却比别人多很多。 有一年张家过的十分艰难,张如绪春天只穿一双茅草鞋,脚趾头都要露出来了。自己看不下去,想到齐鸢家富,便在对方游船时,恳求齐鸢找张如绪作保,给他二两银子买点衣服鞋子穿。 当时这位小纨绔便道:“不就是银子吗,别二两了,小爷我给他二十两。” 严怜雁当时又惊又喜,但没忘阻止他:“二两就够了,张大哥不愿白白受人恩惠,银子多了他肯定不收。” 她第一次对客人提要求,内心十分不安,又怕自己事多惹齐鸢不快。 谁知道齐鸢只仰着脸想了想:“那就二两,反正小爷我也不会考,大不了年年去,让你张大哥年年都能拿个二两银。” 果然,之后几年,这位扬州城的小纨绔每年都要报名县试。为了不让张如绪怀疑,少不得还得进考棚一趟。有时他生病,也让小厮们用轿子抬着他去,学着旁人划拉几个大字,再十分不耐地捱着衙役们开龙门。 严姑娘知道他的性子,又听说他在里面熬不住,闹着要出来玩被衙役们训斥过,心里又感激又愧疚,自此将齐鸢视为小恩人。 现在小恩人不期而至,她饶是再豁出去,也无法当着齐鸢的面对谢兰庭献媚,又或者转身投湖,以死相逼。 谢兰庭说完后,俨然一副不愿多管闲事的样子。 严怜雁原本孤注一掷的,现在顾忌着齐鸢,也有些进退两难,只面容哀戚地看着谢兰庭,牙齿死死咬着下唇,一圈牙印儿很快咬出了血。 船舱中气氛十分尴尬。 齐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没人先开口,只得自己出来打圆场,安慰严怜雁:“严姑娘,此事我跟孙师兄他们也会为张兄作证的,洪知县应该不是徇私包庇之人,明天先让张兄家人递交诉状,我们看看情况再说。” 他说完见严姑娘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希冀地看过来,又道,“再说曾奎又没有功名在身,洪知县可以直接拿问拷打他的。是非曲直,明后天便可见分晓了。姑娘性子再急,也得先等上一两日,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变故,我们再一起商议。” 他将情理一一分析清楚,一边安抚严怜雁,一边又拿张如绪的病情分散她的注意力,话语中也不自觉地带入了自己的看法。 谢兰庭起初只垂着眼默默听着,后来差觉出几分疑问,不动神色地看了齐鸢几眼。 湖船悠悠靠岸,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足足一个时辰,严怜雁惊讶地回头,正要询问船工,就见谢兰庭站起,冲她微微颔首:“严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后舱的珍馐美酒姑娘可与小姐妹们分享,有些没用的东西,在下已经让人丢湖里了。湖船的租金也已付过,这两天都归姑娘使用了,有什么事情,告诉船工即可。” 严怜雁面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谢兰庭上船之前已经将她的打算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人甚至知道自己再后舱备了“东西”,湖船是自己借的,还没钱付租银…… 她睁大眼,随后又意识到,谢兰庭明知自己算计他,却仍登船赴宴,看着是铁面无情,但又体贴至此……严怜雁心绪翻腾,自觉羞愧,冲谢兰庭深深一揖。 谢兰庭又看向齐鸢:“齐公子不下船?” 齐鸢满心想着打听婉君姑娘的事情,但看现在的天色,崔大夫应该快到了,张如绪的腿更要紧些……他这下无法,只得赶紧上岸。 谢兰庭故意走得慢了些,等齐鸢跟上来后,他才忽然笑了下:“齐公子,你刚刚说洪知县‘应当’不会徇私,又说他会捉拿‘没有功名’之人……是不是他对有功名在身的案犯徇私过?” 齐鸢正琢磨怎么才能见那名妓,冷不丁听到这番质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谢兰庭也太敏锐了! 谢兰庭一直借着月色细细观察他的脸色,因此并未错过齐鸢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下官刚到扬州时听过一则传闻,说你惹恼了韩秀才,被对方略施惩戒,差点小命不保……”谢兰庭温声温语,蛊惑一般问,“此事应当是真的吧……洪知县可是畏惧钱知府权威,徇私枉法,并没有审问韩秀才?” “谢大人。”齐鸢正色道,“我要是知道是谁害我落的水,怎么可能饶了他?但韩秀才的传言无凭无据,我比你还纳闷呢,这个可不能随便当真。” 他说完想了想,又解释道:“我说洪知县应当不会徇私,是因为我从未惹过官司,也没见过知县断案,只是想着大约是这样的罢。至于生员不会被拷打问话,这是孙师兄告诉我的读书的好处。” 谢兰庭看他神色坦然,想了想,摇头笑道:“看来是我多疑了。罢了,不过我还有一问。” 齐鸢面上镇定,心里已经忐忑起来,暗想是不是自己又疏忽了什么。 “我说不插手张如绪的案子,你看起来并不觉得意外,为何?”谢兰庭问,“是觉得我这人本就这般无情?” 齐鸢松了口气,摇头笑笑:“小大之狱,无论释冤、辩诬、议罪还是惩罪,皆有律法可依。为官之人不因喜怒而毁法是对的。更何况洪知县爱惜名声,若让他误以为张兄背后告状诋毁他,恐怕对张兄不利。” “这话倒是。”谢兰庭哈哈大笑,“不过凡事要是能按喜怒来办,倒是简单许多。” 齐鸢听着此话意犹未尽,好奇地看着他:“那样的话,谢大人会怎么判?” 谢兰庭道:“严家逼女为娼,依我看是儿子生多了,应当从俩儿之中选一个,卖去宫里削根为奴。张家父母有意毁婚,张如绪不愿意,就该判张如绪另立门户。曾奎将张如绪打断腿,这个更简单,把曾奎的腿也打断,两下扯平。” 齐鸢:“……” 如果不是月色照得周围明亮如昼,河边也有数家灯光,让他十分确定眼前的俊美公子确是神仙之姿的谢兰庭的话,齐鸢真要怀疑自己身边走着的,是哪里来的盲流贼寇了。 “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齐鸢目瞪口呆,忍不住瞪着谢兰庭道,“谢大人这番高见……似乎有违圣意啊。” 谢兰庭挑眉,似乎轻蔑地笑了笑。 齐鸢正仰头看他,就见谢兰庭微微侧脸,也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难得你有冤屈还能说出这番见解,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都要让下官刮目相看了。” 齐鸢笑笑,正要谦虚,突然意识到对方仍在套话,不由心里暗骂一声狡诈。 “谢大人别说笑了。学生哪有冤屈。”齐鸢抬头张望,见钱福果然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忙不迭地一揖,“大人,学生还要去看张师兄,失陪了。” 说完再不管谢兰庭如何反应,扭头就跑。 钱福见齐鸢小跑着过来,赶紧跳下车迎过去:“少爷,迟公子让小的来这里找你。少爷怎么自己游湖去了?老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你一个人去水边,危险。” 齐鸢钻到车里,见谢兰庭没有跟上来,赶紧拍着胸口连连呼出两口气,心有余悸道:“可不,危险。”那家伙,简直能吃人! 主仆俩驱车回府,正赶上王密将崔大夫请到了。齐鸢忙将张如绪的事情解说明白,问过崔大夫能治折伤后,又派人去各处采买崔大夫所需的竹板、柳皮,砖头和米袋等物,这番折腾,直到夜深才顾上吃饭。 崔大夫已经被送去了张家,但张家太穷了,等治完伤后崔大夫还得回齐府休息,齐鸢心里不踏实,干脆一直等到了子时末,见崔大夫安然回府,又问过了张如绪的伤情后,他才回床休息。然而后半夜却时梦时醒,梦里不停地重复着自己落水的那一幕。 那场景起初还跟回忆中一模一样,然而几次之后,却又隐隐约约出现了人影。 天际大亮时,齐鸢终于从梦魇中脱离出来。他惊叫一声,大汗淋漓地翻坐而起,只是梦里的场景让他忍不住产生了怀疑。 那一幕是臆想还是记忆? 小纨绔是被人害死的,那自己呢,落水真的只是意外? 第22章 前县试前夕 齐鸢一夜噩梦, 醒来回了半天神,等扭头看见日头高高挂起,这才心里咯噔一下, 意识到自己起晚了。他着急忙慌地爬起来, 匆匆洗漱。 银霜一边利落地绞了脸帕给他,一边笑道:“少爷莫慌, 早上钱福已经去学馆给你告假了。” 齐鸢一愣:“谁让他去的?对了, 你们早上怎么没喊我起床?”他昨天才整顿了院子里的规矩, 以后众人都要寅时起。 银霜却道:“是崔大夫不让叫你的。崔大夫说你这身体元气大伤, 他昨天瞧着你脸色不好, 但因张公子的事情紧急,也没来得及细问。今天一早, 崔大夫出门前先问了奴婢,得知少爷每日寅时起床很是生气。崔大夫说少爷的脸色就是没好好休养给熬的,以后再不许那么早起了。” 齐鸢:“……”寅时算是很早吗? 银霜小心看着他的脸色, 见他似乎没有生气, 又小声道:“更何况少爷从小就缺觉, 便连老爷都不舍得让你早起呢,少爷便是改了主意要读书也不差早上这一会儿吧。” 齐鸢心里无奈,又见银霜有些惧怕自己,哑然失笑道:“罢了, 看来习惯得慢慢改。崔大夫何时出门的?” 银霜道:“一早就去了,刚又回来了。” 齐鸢十分记挂张如绪的情况,一听这个,连忙换好衣服找崔罡。 此时崔罡正在净室里调制药剂, 因此屋里放着几个大盆, 一旁长案上搁着良姜、肉桂、葱汁等物。 房门未关, 齐鸢过去,刚要伸手敲门就被呛得眼泪直冒,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崔罡听到声音迎出来,见状笑得不行,又赶他:“你别过来了,我们去院子里说话。”说完撂下东西,快步走出。 齐鸢这才看到他脸上蒙着双层的面巾,罩着口鼻,然而即便这样也是呛得眼圈发红。 俩人对视一眼,齐齐抽了抽鼻子,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 崔罡笑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没好气道:“你昨夜没歇好吧?我听说你这两日都是寅时起去读书,这也太胡闹了,你这身子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表面看着无碍,实则里面亏得很。你要试一直这样点灯熬油地折腾,将来出了大问题就是神医圣手也救不了你了。” 齐鸢刚被银霜念的耳朵疼,见崔罡又念,知道他是真恼了,忙拱手认错:“崔大哥说的对,小弟这几天只想着今年要得好好考试,一时忘记了要调养身子,以后是再也不敢了。崔大哥莫气,你要气坏了我跟张师兄可都没人管了呢。” 崔罡看他一团和气地哄自己,原本就不是很生气的,这下更没了气势,只哼道:“你是挺会糊弄我的,若你住城西,我定要天天去看着你,可惜……”可惜齐鸢是富贵人家,怎么可能去城西的穷人巷? 崔罡一怔,自己便住了嘴,转而道,“昨晚张生家没有油烛,因此我只是粗略处理了一下伤口,没敢妄动。今天早上我又去了一趟,这次倒是看清楚了些,他两腿被打断了,左腿筋骨亦有伤处,脚盘出臼,这些都是要以手整骨拽正,整顿其筋,然后再用帖药以及正副夹伺候上。这些说起来繁琐,你倒不必一一知晓,只知道现在我已给他牵合束缚好了,净室里的药贴也是给他调的,一会儿你让人给他送家去便是。” 齐鸢没想到崔罡如此厉害,不由狠狠一愣。 虽然崔罡说得寻常,但齐鸢之前却是看过基本医书的,知道整骨整筋十分麻烦,单是夹板就要讲究正用杉皮,副用竹片。贴药也并非直接塞上,而是要视骨断皮破还是皮未破的情况来定。至于药汁如何调配也是格外讲究。 他昨天请崔罡帮忙时,只是想着对方能跟其他的坐堂大医生一样,将张师兄的伤处帮忙包扎一下,将来骨头如何只能看运气了。并没想到崔罡竟然精通折伤脉! 齐鸢想到这,对崔罡不由更加尊敬,心情也激动起来:“依崔大哥所看,张师兄的腿能有几分希望复原?” 崔罡想了想,却道:“不好说,张生断骨的束缚之处要经常洗换涂贴,最多三四日便要换一次。换药时需用毛巾打湿旧药,脱一片上一片。若摊药不匀,又或生脱,都容易致伤处生泡。到时候情况就凶险了。不过若是能依次好好照料,应当有七成把握复原如旧。但张生家的样子……”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齐鸢感到疑惑,想要细问,就见崔罡看向他:“齐贤弟,你心地善良,又十分义气,因此崔某舔颜攀交,与你兄弟相称。今天,做兄长的少不得要提醒你两句。” 齐鸢连忙称谢,认真听着。 崔罡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提醒你斗米养恩,石米养仇。你对这位张生已是仁至义尽了,莫要一时心软,牵涉太多,反而给自己招惹麻烦。” 这边正说着,小院子里便进来一个小厮,对齐鸢道:“少爷,孙公子和刘公子来了。老爷安排两位公子在花厅喝茶呢。” 齐老爷对文人士子的态度格外好,听说孙辂和刘文隽登门来找齐鸢,当即喜不自禁,拿出了倒履相迎的架势,倒是把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连连作揖不迭。 齐鸢只得拜别崔罡,去花厅见客。 齐方祖正在跟两位年轻生员聊东坡居士。他本人极为喜欢苏学士,平时又喜欢结交乡绅巨儒,因此懂些诗词典故。 只是乡绅中真儒雅风趣之人见不上他,跟他有联系的那些也多是附庸风雅,贪他钱财而已,因此讲的典故时常张冠李戴,无论是谁都一概推到苏东坡头上,让齐老爷欢心。 齐方祖自己并不知情,今天见到两位年轻士子来访,谈兴大发,热情地跟人聊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故事。 孙辂惊讶片刻后,涵养极好地陪着他聊。刘文隽却是难以忍受的,几次想要张嘴纠正,又觉得十分不礼貌,只得生生忍住。 齐鸢匆匆赶过来时,刘文隽都快要憋死了,见到他立刻如见了救星一样,快步迎出来跟齐鸢见礼。 齐鸢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 刘文隽苦笑道:“你可算来了,你爹在讲苏东坡计逐八大王呢!” 齐鸢:“……” 孙辂也看到了齐鸢,但因齐方祖正讲到激动之处,只得笑着看齐鸢一眼,随后仍旧一本正经地附和齐方祖。 齐鸢这下明白了,忍不住低头轻咳了两声,忍住笑,跟刘文隽一同进去。 齐方祖刚讲完计逐八大王,内心十分激动,看到齐鸢后也眉开眼笑地将他叫过去,让他好好跟两位大才子学学,别的不求了,等他二十岁上能考中县试,齐家老祖宗就要谢天谢地了。 齐鸢也不反驳,只垂手停训,不住地点头,许诺自己一定努力,争取二十岁过县试,三十岁中生员,四五十岁上说不定就能当举人了。齐方祖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身离去。 孙辂和刘文隽忍不住傻了眼,等齐方祖走后,俩人对视一眼,简直哭笑不得。 依齐鸢的本事,今年的县试应当是能中的。齐方祖对儿子也太不了解了。 “两位师兄怎么没去学馆?”齐鸢让丫鬟上了新的点心,与俩人聊天。 孙辂摇头道:“老师听说你病了,让我们来看看你。正好如绪兄的案子已经交了诉状,洪知县今天派人去捉拿曾奎了,说是下午升堂,我们也想去看看。” 齐鸢松了口气,忽然想起一点:“那张兄是不是还要到场?” 县官审案,要先审原告,再审被告,最后审证人。张如绪的案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作证,当然严姑娘肯定会去的。不过话说回来,张如绪都断腿了,难不成要抬着来县衙? 孙辂道:“我俩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个。张伯母说,你给张兄找的大夫十分妥帖,但他们家没地方让太夫住,所以能不能让张兄在师弟家借住几日,这样既方便崔大夫给张兄换药,师弟也能更安心一些。” 齐鸢微微怔住,让张如绪来他家住? 齐府的确阔大,闲置的院落房屋也有两处,若让张师兄来住也不是不可,但……齐鸢突然想起崔罡的嘱咐,疑惑道:“若是说为了张兄便宜,那倒是能理解。但何来的让我更安心一些?” 孙辂迟疑了一下,皱眉道:“张伯母说若不是因为给你做保人,如绪兄就不会总跟严家姑娘见面了,那样也不会被人打……” 齐鸢听得愣住:“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刘文隽也道:“我也觉得说不通,这怎么还跟你扯上关系了?” 之前小厮们并没有提起过这一茬,齐鸢想了想,让人去将银霜叫来问了问。银霜是他身边的大丫鬟,之前每日都要过问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好回禀各处长辈。 果然,银霜略一回想,便道出了严姑娘请求齐鸢帮忙的事情。 齐鸢只觉心头火气,怒道:““如此,便有劳两位师兄转告张夫人,若她认为此事与我有关,那下午我们一同去县衙见官便是!” 孙辂和刘文隽本就觉得此事奇怪,一听事情原委,不由也是又气又怒。刘文隽更是羞恼,齐鸢刚到学馆时,自己还因此事讥讽他,亏自己自诩有文人气节,如今来看竟是善恶不分。 齐鸢气得脸色通红,转身边走。 刘文隽也拍案而起,怒气冲冲道:“师弟等着!师兄这就去给你讨个公道!” 孙辂看他冲动,只得赶紧将人拦住,又劝了齐鸢一顿:“齐师弟,你为张兄做了这许多事,他内心定是感激你的。若因此事打上门去,坏了两家脸面,岂不是出力不讨好?更何况张师兄对此事不知情,是他母亲私下托付的我俩,回头我以与你不熟,不曾登门为由回绝了他母亲,这事便也揭过去了。” 齐鸢震怒之后已经渐渐缓过神来,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张母这种人的确是该离得远远得。 只是心里为小纨绔不平,连带着对张如绪都恼怒了几分。 孙辂又劝了他两句,随后才扯着刘文隽匆匆离开,至于洪知县下午几时审案也没再提。齐鸢等俩人走后,又平复了一会儿,让人喊了早上陪崔罡去张家的下人来。 崔罡既然事先提醒他,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崔罡意识到张家人并非良善君子。 果然,陪崔罡出去的健仆道:“张家婆娘忒不讲理,听崔大夫说这换药极为麻烦,便直喊自己换不来,又说张公子日后是能当举人的,所以让崔大夫去换药,这样以后张公子中了举也会提拔提拔他。崔大夫的脸当时就黑了。后来崔大夫给张公子整骨,张家婆娘就去看咱家的马车,又说怪不得都说齐家有钱,我们几个下人竟给穿得这样好。有的没的说了好多,后来崔大夫一看完,就跟张公子说他以后不会再去了。” 齐鸢听到这,哪儿还能不明白,简直要怒极反笑。 他之前还曾想过,在学馆里结交一二有才的同窗,日后若入朝为官也能有所助力。张如绪的事情却是朝他迎头泼下一盆冷水,让他对所谓的同窗情谊心灰意冷起来。 下午,洪知县开堂审案,学馆里不少人去县衙观看。 唯独齐鸢用过午饭,随后径自坐车去了学馆。 之后几天,他也是每天寅时起,上午去找褚若贞读经史做文章,下午便在学堂临大字。除了让人找严姑娘,跟对方约定见面时间外,他再也不操心张如绪家如何了。只一心等待县试的到来。 学堂里的士子们看他学得有模有样,渐渐起了好奇心,有想打听消息的,不等靠近搭讪却被齐鸢冷若冰霜的样子吓了回去。 二月二十六日,县试的前一天。 褚若贞给齐鸢放了半天假,让他早点回家休息,准备明天县试。 齐鸢拜别老师,回到了齐府,先向齐方祖汇报了今日所学,随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开始准备考试所用的笔墨等物。 银霜被老夫人叫去问话了,齐鸢问了下小丫鬟,得知考篮等东西都在书房,便决定自己去找找。 书房在小院的东边,齐鸢这两天图方便,一直在次间练字读书,还未去过。这次轻轻推门而入,却只见房间里到处丢着投壶、玩偶、木鱼、面具等物,或是金刻或是玉雕,个个玲珑精巧。而书本纸笔等东西,反倒像是杂物般,都被推到了长桌的角落里。 有浮尘迎着金光轻轻落下,齐鸢的脚步在门口停了停,一时间竟有些不忍心走进去。 他知道这里是原身的小天地。 而从明天起,自己的存在将渐渐替代掉貂裘换酒的小纨绔……几年,甚至只需几个月之后,恐怕就不会有人记得原来的那个“他”了。 落日熔金,霞光一路铺进书房,齐鸢心里腾起一阵浓浓的孤独与惋惜之情。他看着原身喜爱的这些玩物,正迟疑着迈脚,就听身后有人大喊。 “少爷!少爷!夫人回府了!”钱福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一把抓住齐鸢,焦急道,“少爷!老夫人不知道为什么让人开了祠堂,刚刚小的从那经过,正听见她让人来抓你呢!” 齐鸢听出其中有异,但想了想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只能镇定地等着。 果然,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院子里便进来了两个十分陌生的嬷嬷,请他去祠堂问话。钱福看着阵仗不对,见状要跟着去,也被嬷嬷拦了下来。 这一路上,齐府各处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得了嘱咐不可出门。齐鸢越往祠堂走,越有一种不好的猜测。那种猜测太极端了,饶是他自诩做事周密谨慎,这下也忍不住慌乱起来。 齐鸢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跟着两个嬷嬷进入祠堂。 祠堂里,老夫人跟另一位颇为年轻的妇人分坐两旁。齐方祖不在,齐家的族中长辈们也不在。 大门在身后被人缓缓关上,齐鸢抬头,在看到老夫人含着泪的眼睛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祠堂里祖孙三人相对无言。齐夫人怔怔地看着他,齐老夫人则轻轻擦着脸上的泪。 但显然,老太太悲恸难忍,擦着擦着又低下头去,双手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我的鸢儿啊……”许久之后,老夫人才渐渐止住,哀戚地看向齐鸢,低声泣问:“孩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23章 问祠堂问话 祠堂里寂静无声, 自从齐鸢进来后,齐夫人便只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以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然而神色中却又夹杂着希冀和绝望。 齐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老夫人暗中怀疑过他,那日选布料时对方便十分反常, 再往前想,或许醒酒汤也是试探。但不管结果如何, 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抵死不认, 老夫人恐怕也没有办法。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 只讲自己落水后失忆, 因此过往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学问是垂死之际灵窍大开, 偶有奇遇。此类事迹先例颇多, 前有进士吴用夜梦大坟红馆, 后有仁公梦神帝以香鼎与之,每朝的进士录中奇闻异事从不少见, 无论哪种,都比借尸还魂好让人接受。 可是那些话打叠了满腹,齐鸢张了张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无法理所当然地占据旁人的身份,享受着本属于别人的亲情宠爱。假如今日否认, 那自己以后便要撒谎一辈子。 齐鸢从来没有这样挣扎过,他此时只觉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被高高吊起,似是坠入冰窟,又似乎是沉入了沸腾腾的油锅里, 颠来倒去, 百般煎熬。他甚至觉得身上也是时冷时热, 一会儿周身冰凉一会儿如火烧身。 老夫人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位早年丧夫,独自支撑家业,拉扯孩子长大的要强长辈,此时已经是,也仅仅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齐鸢踟蹰许久,终究在心里沉沉一叹,嘴唇微微颤抖道:“晚辈见过老夫人,齐……伯母。” 说完撩起袍裾,朝两位长辈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听到这声称呼,哪能不明白,顿觉万箭穿心,泪如雨下。 齐鸢低下头,不知道何时眼前的地面上也洇湿了两处。他浑然不觉,只垂首,“老夫人,晚辈的确不是齐小公子。只是晚辈也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了。” 忠远伯府如今牵扯进了叛国投敌大案,虽然自己知道父亲是冤枉的,但自古以来的冤案还少吗?日后一旦坐实罪名,与伯府来往的各家少不得也会被查一查。齐府本就无凭无靠,到时候万一因自己的缘故移祸至此,这阖府上下岂不是白白受连累? 齐鸢含泪忍住,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 齐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却只摇了摇头,“你倒也不必着意隐瞒。你可知道我为何能看出你不是鸢儿?” 齐鸢道:“晚辈远不如小公子心思玲珑,言行习惯相差也大。” “的确。鸢儿自幼娇惯,喝药时哄半天都不肯喝一口。可是你醒来后,每次药碗端来就喝,不摔罐子摔碗,也不要蜜饯。鸢儿小时候得过大病,从此格外贪睡,十几年来未曾早起过。可是你这几日一直都是寅时起。鸢儿爱吃甜食,喜五香醋、鲥鱼油,喜时鲜野菜,吃饭无肉不欢无酒不食,但你恰恰相反,你只吃熟悉的茄子、木耳、山药、熏鱼等物,每次跟陪我用饭时,凡贵价菜肉一律不碰,更是从未要过酒水。除此之外,鸢儿平日只坐轿子和船。他出门定不会想着坐马车。” 齐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记得许多事。但若是失忆,如何各样习惯都会改得天差地别?更何况,老二那日带铃医回来被你揭穿,若是鸢儿定是要将老二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再将庸医暴打一顿扭送官府才肯的。可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我放过他们,未置一词。” 那日是老夫人试探齐鸢的开始。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让齐鸢陪自己吃早晚饭,每次更换样式,观察他的喜好。 后来的醒酒汤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想,因为齐鸢不喝醒酒汤。那孩子偶尔贪杯喝多了,反而会觉得十分惬意,要慢慢回味这饮酒之乐。 齐鸢一样一样听下来,起初只觉得浑身血液几乎要停住。 老夫人见他信服,又问他的来处。 齐鸢咬咬牙,只摇头道:“晚辈命蹇时乖,或许只是个举目无亲的他乡鬼罢了。” “你若是真不记得,那也无法了。我只是看你行事十分的稳成持重,克己慎行,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看你衣食节俭,约莫是家财不多。”老夫人道,“我们已然经历了这丧子之痛,自然不愿别家也如此。若你还记得自己来处,我们愿意资助你一些银两,让你归家相认。倘若你肯做我义孙,偶尔全一全老婆子的念想,老婆子更是感激不尽。” 齐鸢一听这个,心里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过来。 齐夫人一直没说话,这时也走下来,弯腰将齐鸢扶起。 “鸢儿出事后,我曾在观音前许愿,只要他能活过来,我愿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所以你醒来那天,我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便去了南麓庵。”齐夫人含着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今天是我修行的第七日,庵主准我回家探望。因此我求了这个。” 她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件螭纹玉带扣,玉色温润,钩件和扣件相合而成,钩头饰有如意图样,左右件则是对称的蟠螭纹。 “此物是我为鸢儿求的。现在送给你。”齐夫人将玉带扣珍重地放在齐鸢手心里,低声道,“你既然托生在此,也是与我家有缘,以后仍旧以母子相称即可。日后你要是能寻得生身父母自然更好,只是到时别忘了我们几口老人。我们不求你如何尽孝,只要你看到这玉带扣时,能捎来只言片语,令我们安心便好。” 她说完,将玉带扣轻轻放进齐鸢的手里,“今夜之事,只有我跟老太太知道,你若想回家,我们自会为你安排。” 齐鸢刚刚做好了各种准备,唯独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她们既然知道自己是孤魂野鬼,不应该想办法驱鬼的吗?竟然就这样接受了? 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哪怕只是回到京城,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母亲和妹妹的处境。父亲如今仍是杳无音信,自己这次回去,是不是可以设法求见太傅,营救父亲了? 齐鸢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以至于他此时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俩位慈爱的长辈……真的会这样做吗? 老夫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看他虽然稳重,到底是个孩子,此时傻愣愣地望着杨氏,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心里不由重重地一叹——她这几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处置这个人,这个占据了鸢儿身体的孤魂野鬼!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孩子附身时是停尸的第三天,肉身原本是硬了的,齐鸢也的确是彻底没了的。可是谁能忍受自家孩子的身体里住着别人? 她日日夜夜被此事折磨,最后下了狠心,决定请法善寺高僧来驱魂灭鬼,到时候再办一场法事,将鸢儿的肉|身葬入祖坟,以免耽误孙儿托生。 老夫人拿定主意后便先跟杨氏商量。杨氏却十分善良,只说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那借身托生或许是这孩子的福报呢?只要他为人良善,断没有反过来害他的道理,且先观察观察。 老夫人只得暂时按下了驱魂的心思。但她终究跟这个冒牌的孙子亲近不起来,因此那天让齐鸢去选布料,要给他做新衣裳。 至于原来鸢儿的衣服,她是再不肯让这人碰一下的。 可就是那天,这孩子看出了她的念想,迟疑后又要了那一匹落日红的鲜亮料子。 他说“衣橱里应当有件这样的。” 他并不喜欢,但他认为应该这样——鸢儿应当喜欢这样,自己应当想看他穿成这样。 老夫人当时心神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或许正在默默背负着俩人的命运,他在为自己活,也在为鸢儿活。 直到那一刻,她才彻底放弃了找高僧道士的打算。可是就这样留着他,她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始终无法安心。 今晚摊牌实属无奈,她已经看出这个孩子敏捷多才,能让褚若贞刮目相看,又能被御史大人邀请上玲珑山的怕不是寻常人物。 这人若是出身普通人家,那她便当这是一场缘分,收他做义孙,放他归家行孝。 但若他亲生父母是为官做宰的,自己就要掂量掂量了。真有什么不妥,她宁愿今晚自己打杀了他,也绝不能纵虎归山。 老夫人打量齐鸢的时候,齐鸢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老太太的真正目的,只是生性多疑,并不敢轻易相信旁人。因此最终仍是忍下了回家的欲|望,将齐夫人所赠的玉带扣郑重收起,再次拜倒在地。 “晚辈既承小公子肉身之恩,深感愧疚不安,然晚辈福轻之人,实在记不得自己来处,将来若能记起生身父母,一定禀与老夫人知道。” 齐鸢说完一顿,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闭着眼沉声道,“晚辈承蒙大恩,不敢知恩不报,今晚愿意立约为照,日后不管能否记起生身父母,都愿在齐家长辈膝下侍奉,孝养二老于生前,礼祭于身后。至于齐府家田财产,晚辈一概不要,店铺家事一概不沾。日后若有机会,晚辈自当另挣安身立命之处。”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老夫人在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久久不语,齐鸢低伏在地,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老夫人长长的一叹。 “富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没担心过你争家竞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一条,你既然知道家中银财无数,尽管受用,为何还要读书科举?” 齐鸢如实道:“回老夫人,读书是为修身明德,科举是为了立业避祸。齐家虽有万贯家财,但无凭无恃,恐怕容易招致祸端。唯有以科举抗吾宗,提高声望,光耀门楣,才能安然处之。” “钱财惹祸,那便舍了钱财。可是为官惹祸,我们能丢的只有脑袋。”齐老夫人说到这,叹息一声,“齐家如今的处境我心里清楚,但我们毕竟商户人家,大不了舍了这累世的银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寻一处地方清苦度日便是。可是你若科举为官,那以后齐府众人的脑袋,便都栓在你的身上了。” “你可知道镇国将军唐临?”齐夫人看齐鸢似乎诧异老太太的态度,轻声道,“唐将军一生戎马,扬威西川府,最后却因几张奏折被绞|杀了。唐家上下百十口人,连带着家中奴仆丫鬟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听说那将军原本有个三岁稚儿,极为聪敏的,竟也被活活烧死了。我们商户虽是贱民,但至少不会有抄家灭族的危险。所以我跟老太太并不想要鸢儿读书。” 唐临是先帝时的奇才猛将,十七岁时便因屡建奇功被封为镇国将军。彼时西川王屡犯边境,唐将军带兵十万扫境而去,将西川王打得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窜。朝廷自此设立西川府,而被唐将军打下来的那片地方,便是崖川。 也是这次忠远伯平叛的地方。 若唐临没死,现在应当跟忠远伯差不多大,正是壮年英雄。只要他在,西南一带何来边境之患?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离家领兵去了。 齐鸢低下头,突然间脑子里“嗡”的一下,明白了另一件事 ——怪不得今天齐方祖不在!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并不想让齐鸢做官,但齐方祖却是极为渴望齐鸢能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今晚齐方祖要是在这,那他痛心亲儿丧命之余,一定也会珍惜自己的读书才分,勉励自己好好科举! 老夫人单独将自己叫来,避开齐方祖,是因她动过别的念头,不想让齐方祖知道! 倘若自己身世有问题,又或者心术不正,或许……今晚就走不出这齐家祠堂了。 齐鸢内心猛然一震,背后不由冷汗连连,为自己在鬼门关又走了一遭感到后怕。他垂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情绪,低声道:“晚辈这条命……来的也不容易,定不会轻易送出去的。”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众人归于沉默。 齐夫人最终开口,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你日后仍当自己就是鸢儿吧。我每月都要去庵中修行,并不会经常在府上,其他人也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无需觉得不自在。只是你要记得,官场争斗并非儿戏,你既已立意科举,以后务必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跟你绑在一起的是扬州齐府。” 她说到这轻轻停顿了一下,道:“至于你借身还魂之事,你需在此发誓,便是死也要这秘密烂在肚子里,不可告诉任何人,连老爷也不可透露,你可能做到?” 齐鸢心头再次一跳,他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允许了自己的存在。 只是这也意味着,他再也回不去了,自今日起,他终生都只能是小纨绔齐鸢。即便将来自己能见到亲生父母……也不可相认。 齐鸢低头,艰难道:“晚辈愿意立誓守约,严守秘密。” 第24章 准准备准备 直到深夜, 银霜等人才被从屋里放出来,丫鬟们人心惶惶,暗暗猜测着是不是小少爷犯了什么大错, 竟被老夫人请了家规。若真是那样,她们这些院子里的丫鬟肯定也难逃责罚 众人心惊胆战, 并不敢出院门。小院里一时寂静无声,直到过了会儿, 院门外有人打着灯笼行走,却是有俩嬷嬷送小少爷回来, 老夫人身边的许嬷嬷打着灯笼, 另一位健妇背着小少爷, 边走边低声说话。 等进了院子, 健妇将齐鸢送去卧房,许嬷嬷则点了几个丫鬟的名字,都是年纪幼小不太做事的, 以前小纨绔心软,这些小丫头们不想在别处被使唤,便求到小纨绔跟前, 哭哭啼啼要来这边伺候。等后者允下后,她们便聚在小院子吃玩耍闹。 小纨绔手里银钱多, 本就是个漫天撒钱的主儿, 平时又得老太太喜爱, 因此随手赏赐下人是常事。齐鸢本没有觉得如何,直到有次, 他在一个小丫鬟的手腕上看到了一串金累丝的荔枝手链。而这串手链前一天还躺在他的抽屉里。 齐鸢疑惑地将人叫来问话, 那丫鬟却只笑嘻嘻道, 是少爷赏的, 可能是少爷自己忘了。 齐鸢当时心下冷笑,知道这帮人跟之前几个小厮一样,吃准原身大方心软,全拿他当傻子糊弄了。只是自己刚刚过来,不好动作太多,只得暂时忍下等待时机。今晚齐老夫人和齐夫人既然讲话说开了,他便也提了自己的请求。 一是贴身的丫鬟小厮。丫鬟减去半数,将自己点名的几个人派到别处干活,小厮则靠老太太挑选两个忠厚的送来,以后跟着自己去学馆上学。 二是请老夫人和夫人赐字。他这些天窃用“齐鸢”之名内心十分不安,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少不得冒昧恳请两位长辈赐字。 最后老夫人道:“我们家没有读书人,老婆子也取不出什么好的字,你若是愿意,就用‘伯修’二字吧。” 齐鸢既然要读书,那便希望如他所说,修身明德。 想到这,齐鸢轻轻靠在床上,闭上眼低声念着:“齐伯修,伯修……”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这倒是正和他意。 念着念着,不由轻轻一笑——自己这个他乡鬼,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了。 第二天,齐鸢仍旧寅时起床,洗漱净身。 银霜前一夜被吓得够呛,后来问许嬷嬷,后者却只道因明天县试,所以老夫人额外嘱咐了小少爷几句。至于将她们关起来,却是因为府上丢了重要东西,所以老夫人要严查。他们院子里的几个丫鬟,便是老夫人审问下人的时候,被人供出来的这几人手脚不干净,贪墨了不少府上的东西。 银霜作为大丫鬟教管不力,也挨了一顿训。老嬷嬷走后,银霜又忙着重新分派剩下几人的活,再各个叮嘱警训一番,等各处都安排妥帖已经深夜。因此第二天齐鸢起床后,她才想起考篮还没备着,忙去书房找了来,正是一个精致的长耳竹篮。 齐鸢在一旁瞧着,见那竹篮遍织地纤巧细腻,阴刻有山水竹石,朦胧湿润,恍如一幅绵延不倦的水墨画卷。竹篮里面还有一块玄玉墨以及一根雕漆紫檀管的花毫笔。便知道这是去岁小纨绔用的了。 因疏于保养,花毫笔的笔毛已经有些许发脆,银霜伸手就要将里面的东西丢掉,换成新的。 齐鸢连忙“哎了”了一声阻止她:“我看还能用的,好好的就别丢掉了。” 银霜笑道:“这样了哪还能用,少爷的好笔管多少没有呢,上次舅老爷新送的貂毫笔刚开了笔还没用,还有那块秋光墨,通体金灿灿地雕着山水图,跟这考篮正好搭成一对呢,可是再鲜亮体面不过的。还有那龙香墨……” “龙香墨是药用的,拿来写字更浪费了。”齐鸢哭笑不得。 他主要是想用小纨绔的东西答这次县试,那花毫笔虽不至于不可用,但也的确放太久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给我多放支笔就行,里面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 银霜应下,想了想索性添了块金灿灿地秋光墨,又放了两支好笔进去,一支是檀香木管,上面彩绘福禄纹样的紫毫笔,另一支是留青竹雕的貂毫笔。 两样都是罕见的珍品,再不会有人能越过去的,免得小少爷攀比惯了,在考场看到旁人的东西更好不高兴。 笔墨砚台等物件都放好了,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又都派人送来了吃食。 老夫人送来的一篮子都是肉干熏鱼等物,显然是拿东西照着他的口味做的。齐夫人送的则是糕点面饼,其中甜糯的甘露饼和阁老饼都是扬州本地的点心,胡麻饼和茄子饼却显然是北方吃食。大概是杨氏看他出门坐车,猜测他是北方人,叫人从街上买了来。 齐鸢亲自将吃食一样样放进考篮里,不由眼眶发热。 许嬷嬷又将老太太送来的俩小厮带进来见了,一个叫常永,平头正脸,模样机灵。另一个正是之前管着犯事小厮的孙大奎。 按照县试规定,卯时众生童就要进场。齐鸢不敢在家中耽搁,便让常永带着考篮,孙大奎驾车,主仆三人直奔县学考棚而去。 江阴县最近几年学风很盛,因而县试的考试地点也从县衙大堂挪到了考棚。 常永陪齐鸢在车上坐着,一路说笑不停,又指着县衙介绍:“原本县试都是在县衙考的,考桌就设在大堂廊下,再不行就摆院子里,咱江都县的县衙宽敞,容下这些考生也不是问题。但后来老爷说,读书人身子弱,考试又极费精神,哪能经得起大太阳考,所以捐银建了这考棚。原本这几日考棚要修葺一下的,但县衙里前几天才审了案,听人说当时满地的血,很多考生都惧怕血光之灾,觉得不吉利,因此仍改了回来。” 齐鸢听他说话,言语间显然将自己当成新来的一样,事无巨细都讲一讲,心里不禁好奇老夫人怎么交代的。不过这样他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一听满地流血,不由惊诧:“这几天还有县里有大案子吗?” 常永道:“就张生被人打断腿的案子。” 齐鸢听是张如绪的案子,便不再问了。常永却忍不住道:“那张生被人打断了腿,后来知县老爷审案,派人去捉涉案的几个人,结果一个都没拿来。状元巷的曾家说曾奎两天前就出门了,根本不在扬州。围观审案的老百姓没一个不骂的,眼看着天就黑了,这边僵着呢,就有人说看到那几人了,都在周家巷躺着。” 齐鸢纵是不想关心这个,此时也忍不住了,好奇道:“躺着?” “可不,都躺着。连着曾奎一共六人,全都被人打断了腿,扔在周家巷。衙役们全都出动了,这才将那六个人抬回衙门问话,我虽然没在场,但听说那血流一地啊,好家伙,这下哪有不招的。”常永道,“原本这考棚要修整的,准备四月份的府试,可是那天流了这么多血,大家再没有敢进去考试的,纷纷闹着仍去考棚。” 齐鸢想了想那场景,若是自己的话,大概也更愿意在考棚里。 只是府试应该另有考棚,怎么听着跟县试的用一处?他心里诧异,如今知道常永不会多心,便想到什么问什么。 果然,常永道:“咱扬州府县同治,钱知府便将府试的考棚废除了,也用咱家建的这一处做科场。” 科场是皇帝所派的钦差办公以及科考用地,除了府试,提学官所主持的岁试和科试也在此举行。别处是府考搭便车,蹭提学官岁试的场地。扬州却好,反过来都去蹭江都县县学的地方。 齐鸢问:“那得花多少银子?” “那可多了。”常永道,“当初建的时候就几千两银子,这还不算里面的考桌考凳,现在每年修缮维护的费用,也得几百两银子。” “这么多!”齐鸢不由骇然,随后一想,可不得要这么些吗,科场可是朝廷钦差所到之所,必定是十分敞亮体面。别处是一府之力盖这个,他们这里倒好,竟然全靠齐府。 谁知道常永却叹了口气:“这还不算什么。咱家的书院每年用银子更多。老爷本就给了那书院许多田地房舍用来收租了,那些租银教给维扬盐商,每年生的利息就不少。结果那掌教还隔三差五要钱,要么祭祀用银,要么就是要接待四方游学的来客。之前褚先生来退学那天,老爷还想着让少爷去书院,结果好家伙,那掌教竟是不肯。” 齐鸢听得云里雾里:“书院不是咱家的吗?” “本来是的。”常永道,“但是现在眼看着就要被里面的人侵吞了。” 他说完见齐鸢面色一沉,眉目凛然,忙道:“少爷先别想这个了,今天县试要紧……哎,少爷,你这脸色不对啊……” 齐鸢的脸起初还只是微红,此时脸颊却像飞起两团烈焰。俩人因坐在车里说话,外面有只是天际微明,因此并没有注意。现在车子已经到了考棚前,街道两侧灯火通明,来卖吃食的摊贩也都开张了,因此光线充足。 常永伸手一探,顿时被手下的热度吓了一跳。 齐鸢自己也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估计是昨天夜凉露重,自己一直跪在祠堂里被凉浸浸的石板过了寒气。再加上当时自己心绪不安,悲喜难抑,让这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跟着遭了罪。 考棚外呜呜泱泱一片待考生童,齐鸢伸手试了试,觉得手下并不是十分烫手,便对常永摇了摇头:“都已经到这了,不妨事的。我一会儿买点姜汤喝去去寒气便是了。” 常永不放心,为难地看着外面,孙大奎也听到了俩人的对话,在一旁劝道:“少爷,你要是病了咱还是回去的好,要不然你进去考棚,万一情况不好咱外面的人也不知道……”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脚踹。 常永气得连连呸呸呸了好几声,又啐他一顿不会说话,这才看向齐鸢:“少爷,你的病才好,可轻心不得。” 齐鸢尝试着下车,发觉身上还有点力气,又扭头看到孙辂和刘文隽等人朝自己走过来了,便道:“不差这一会儿,我等头批就出来,你们在这等我就行。” 常永还揪心着呢,就听孙大奎疑惑:“少爷哪次不是头批出来?” 齐鸢:“……” 孙辂一行人正好听到,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鸢对常永挥挥手,随后便跟着孙辂往前排队去了,又问刘文隽以及身后的四五个学馆的师兄:“众师兄也是来给人做担保的吗?” 左右看看,并没有其他生童跟着。 刘文隽面色微微发热,轻哼了一声:“我门过来看热闹。” 齐鸢:“……” “你师兄们专门来送你的。”孙辂笑道,“大家还是头一次有小师弟参加县试,都觉得新鲜,所以跟过来看看。你一会儿进去后,我们也学你找个地方喝酒去。” 齐鸢受宠若惊,也认出这几个都是在学馆里维护他的那几位,忙冲师兄们作揖行礼。 刘文隽替他拿着提篮,见没有缺漏的,里面笔墨砚台等物也是珍品,便放下心来,又调侃他:“齐师弟,旁人都是一个廪生担保一群人。你这倒好,一群人保你一个人。” 众人听完,忍不住都笑起来。 这群士子都是褚若贞的得意门生,平时只专心学业,也不止是江都县的。在场的其他生员看到府试案首孙辂时已经极为惊讶,等看到身后还有刘文隽等人,皆是扬州的俊杰之才,更是觉得难以置信,少不得走上前打个招呼。 齐旺正在心里背着《四书大全》,扭头看见自己的保人朝外走去,不由急了眼。 一会儿胥吏按册点名,可是要廪保相认的,担保人要是不在他们都进不去场地。他急匆匆跟另几个应考生童跟上去,就见齐鸢站在人群中间里,眉眼温润,眸光灼灼,竟也有了几分文人气质。 他心里一堵,不由气不打一出来——齐鸢往年都是使奴唤婢的招摇而来,这次他倒是不使唤丫鬟了,改成使唤廪生了!一个人被一群人拥着! 他不知道廪生珍贵的吗! 这边正气着,就见洪知县一身官服,踱着步子来到了考棚外。数名胥吏分站两侧,开始按册点名。 场地上顿时安静下来,齐鸢跟孙辂暂时拜别其他师兄,也站在了人群中。 孙辂刚刚便看着齐鸢的脸色有些异常,此时不由担心道:“你怎么,病了吗?” 齐鸢摇头:“应当不打紧。没事。”只是前面这么多人,挨个搜检,恐怕有得等了。 正想着,就见前面的衙役径直冲俩人点了点头。 齐鸢正觉不解,就见孙辂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生提前叮嘱何教谕了,这就叫衙门有人好办事啊!走吧,齐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