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慧妃的躺赢人生》 1、第一回 入夜,慈宁宫里安安静静的。 小佛堂内阵阵梵音,木鱼声让人心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太皇太后念诵完一篇经文,歪头一看便觉天晚了,对身后盘膝闭目的女孩儿轻声道:“怎么也不早叫我,前儿还说让你早些回去睡呢。” 娜仁听了说话声睁开眼,笑道:“诵经哪有中途打断的道理,况我早回去也睡不下,不如在这儿陪着您,心里也安静。” 她说着,站起来把鞋穿上,走过来扶太皇太后。 苏麻喇捧着茶盘走进来,先让与娜仁,娜仁端起奉与太皇太后,随口问:“今儿晚上备的什么?” “八宝养身茶。”苏麻喇笑容慈爱地看着她,又笑对太皇太后道:“这可是咱们格格不知道废了多少心思寻出来的方子,太医看过了也说极好,这个时节喝不上火也不伤脾胃,您可不能辜负了格格的心。”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饮了半盏,“知道你是给娜仁这丫头邀功呢,行,我也不能亏待了她,前儿内务府送来的宋锦,就便宜这丫头了。” 娜仁嗔道:“老祖宗!” 苏麻喇好笑道:“您就别逗咱们格格了。” 太皇太后朗笑两声,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仍旧硬朗,笑起来中气十足的。 但见她握了握娜仁的手,笑眯眯道:“一转眼,咱们娜仁也大了,小丫头就该穿鲜亮些的颜色。那孔雀蓝的蜀锦,用淡黄的宋锦滚镶,绣上颜色鲜亮的格桑花,秋日里穿着,日头底下最夺目好看。” 苏麻喇在旁边连声附和,娜仁无奈,只得道:“是,回去就让乌嬷嬷裁一身那样的衣裳穿。” “不用你身边的人。”太皇太后摇摇头:“回头让针线上的人做,这京里时兴的样式啊,还得是他们最知道。” 一路闲话着走回太皇太后的寝殿,娜仁与苏麻喇服侍她拆了妆发,太皇太后便道:“让小丫头们伺候就是了,苏麻喇你歇着,娜仁你也回去,时候不早了,早些睡。明儿早上玄烨来请安,太医院来报他进来虚火旺盛,还得劳你给他煲一盅荷叶粟米粥。” 她说着,回头看了娜仁一眼,似嗔似怪:“那小子被你 惯得口味挑剔,御膳房做得被他挑出千百个不是来。”又忍不住添了一句:“近日气色瞧着倒好了,将要入秋了,天凉,若是心口疼可不要忍着,定要一早请太医来看脉开方,才稳妥呢。” 娜仁笑呵呵地应着,向太皇太后微微欠身告退,又道:“您早些歇着,前儿赵太医来请平安脉,可是说了您不好熬夜的,耗心血。” “好好好!你也早些歇着,莫要夜里翻书,那可最是熬神。”太皇太后满口答应着,又指着她对苏麻喇笑道:“看咱们家这个小管家婆!” 娜仁无奈笑笑,领着贴身侍女琼枝慢慢退下了。 她一离开,殿内就安静了下来。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方才轻叹一声,对苏麻喇道:“是玄烨没福气,也是爱新觉罗家没这个福气。” 苏麻喇知道她说得是什么,眼睑微垂,缓缓道:“赫舍里家的格格也是个好的,是京里有名的‘四全姑娘’,能得她为后,也是咱们皇上的福气。” “只是可惜了娜仁,在我身边十几年,出落得这样出挑,却也被绑在了这深宫里。”太皇太后忍不住要叹息,又有些不忍:“若是出去,虽然她阿布官爵不显,却是我亲自教养长大的,配个亲王也是足够的。” 苏麻喇默默半晌,终是轻叹着道:“格格出去了,以后的日子未必有在宫里顺心,在宫里有您和太后,还有与皇上的情分在,又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皇后也不敢慢待。” 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精于厨事,长于针黹,御下有度,性情宽和,胸襟豁达,处事明白。这样的女孩儿,到了谁家都不会差,是我耽搁了她。” 苏麻喇只得沉默不语。 良久的安静过后,太皇太后自己接着领口的琵琶襟扣子,低声嘟囔道:“反正我在一日,谁都别想欺了我家丫头去。” “唉,这才是呢。”苏麻喇笑容在脸上绽开,又听太皇太后问:“娜仁屋里的金珠、银珠都到了出去的年纪,我看她身边那个叫岂蕙的不错,很稳重,可以提上来,乌嬷嬷和你说了吗?” 苏麻喇道:“略提过一嘴,没细说。” “那就慢慢看着,若她真到了搬出慈宁宫那天, 我少不得从自己这里给她两个好的镇镇场子。”太皇太后一锤定音,苏麻喇含笑称是。 且说娜仁那边,她住在慈宁宫的偏殿里,回去的时候殿里还掌着灯,乌嬷嬷领着宫女针线,见她回来忙迎上来:“格格可算回来了,这天儿都黑了,这眼看啊就要入秋了,天黑得越来越早。金珠,快把温在炉子上的牛乳燕窝羹端来,小厨房做得桃酥喷香,您一定喜欢,不过不许多吃,晚上吃多了那东西不克化。”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娜仁一一应着,笑眼弯弯地托腮看着她,道:“灯下女红伤眼,晚上抹抹牌、说说话的,何必针线呢?咱们这里又不短银子花用。” 这说得是宫中许多老太妃、太嫔平日收着份例和年节赏过日子,手里紧张,要领着宫人针线。 乌嬷嬷听了浑不在意,只道:“打个络子缝个袜子能有多伤眼?她们总是要出宫过日子的,手里灵巧才好。” 金珠端着个茶盘进来,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乌嬷嬷看她一眼,笑道:“不要脸红,嬷嬷说的这都是大大的实话!眼看也到了你们出宫的日子,你可不得好好把手上的活练一练?” 几个小宫女嘻嘻哈哈地凑趣,娜仁在炕上坐了,就着燕窝羹吃了两块桃酥,乌嬷嬷在旁边连道:“多吃点、多吃点才好呢,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琼枝抿嘴一笑:“咱们格格都十六七了,嬷嬷您还当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乌嬷嬷睨她一眼:“你懂什么?十六七也是长身子!这时候打好底子,以后嫁人生育都不愁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小宫女脸都红了,娜仁倒是老神在在地,一边漱口一边附和:“嬷嬷说得有理。” “格格!这话您也敢乱答应。”琼枝嗔着她,把漱盂转手递给小宫女豆蔻,一面道:“你们都下去,这里有我和嬷嬷服侍就够了。” 金珠等人知道她们是有私密话要说,答应着,捧着东西退下了。 一时殿里人退个干净,只留下娜仁、乌嬷嬷、琼枝主仆三个。 娜仁对她们要说什么大概心里有数,慢腾腾起身离了暖阁的炕,往寝间的妆台前走,一边道:“皇后的人选定下了索中堂家的大格格,婚 期九月里头,有些紧,我听太皇太后的意思,遏必隆大人家的格格也要入宫。” 乌嬷嬷叹道:“这么多年,到底耽误了。” 琼枝倒是很镇定地替娜仁解着扁方挽着的小两把头,低声道:“太皇太后对您是……” “明儿一早皇上要来,把库房里那一罐今年夏日收的荷叶粉找出来。”娜仁把自己耳朵上的玛瑙耳坠子取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挑眉,“阿布和额吉的信来了第一时间给我看。我下午依稀听着佛拉娜妹妹给我送东西来了?” 乌嬷嬷轻抚着她的青丝,好笑道:“又作怪。”又道:“是太后新得的时新珠花,让马佳格格给您送来。奴才看了,那花儿倒是精巧,宝石做的花芯,小米珠穿成的,玫瑰、芍药、玉兰、桃花四个花样子,一看就不是内务府的手艺。” 娜仁听了点点头,又慢吞吞地道:“嬷嬷你觉得,我的日子比之佛拉娜妹妹的,如何?” “当然是好出千百倍来……”乌嬷嬷回过味儿来,却是一扬眉:“您是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太皇太后的内侄女儿、太后的堂妹,马佳格格父亲却不过是个员外郎,哪里能一样?” 娜仁摇摇头:“其实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阿爸也只是个三品公吉,不过占了血统上的便宜罢了。” 琼枝却温吞地笑着:“可您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看重。一样是待年宫中,您是太皇太后娘家的女孩儿,宫里的客人,马佳格格是留在太后身边服侍,哪能一样?不过这话也只在咱们屋里自己说说罢了。” 乌嬷嬷也道:“正是呢。现在的正经事儿,是皇后入宫之后,您该怎样。” “还能怎样?”娜仁微微挑眉,铜镜中的女孩儿柳眉杏目,样貌清丽,如早夏的茉莉,不起眼儿,却有一番长久沁润的清香。 不愧是我。 她徐徐将一支钗放在妆台上,看着屉子里琳琅满目的首饰,唇角翘起一个富婆的弧度,“一如往常。” “是。”乌嬷嬷与琼枝齐齐恭谨欠身。 等服侍了娜仁躺下,因她的习惯是寝间内不留人守夜的,乌嬷嬷与琼枝慢慢走出寝间,对视一笑。 琼枝一盏盏熄了灯,暖阁里地摊上铺了席子,她对乌嬷 嬷笑道:“咱们格格看得明白,以后日子定然也清省。” 乌嬷嬷道:“这样才好呢,我就怕咱们格格若是一心扑在皇上身上,要心里难受一阵子的。” “咱们格格对皇上有心,却不是男女之心。”琼枝慢慢摇着头,乌嬷嬷笑眯眯一点她的额头:“孺子可教也,这样的日子才长久呢!这后宫里女人就像是花园里的花,四季不断,皇上可只有一个。咱们格格蒙着一份打小的情分,又是救驾之功,不愁好日子。” 正低声说着话,提起帝后大喜,要放一茬宫女出宫的事儿。 乌嬷嬷轻声道:“提人的事且慢慢看着,倒是你,你真不想出宫?打十来岁上,你就跟着来了京城,如今格格都到了要许人的年岁,你心里就没个念想回家看看?” 琼枝摇了摇头,轻轻笑了:“有什么值得看的呢?是等回了家,被我那个赌鬼阿布把那点子积蓄搜刮干净,然后随意许人,换几个聘礼钱?就这样跟着格格,我心里觉着安稳。况,服侍了格格这些年,若离开了,也有不放心。” “你做事周到,我也舍不得。”乌嬷嬷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以后啊,咱们娘俩儿服侍着格格,你家里那些个糟烂事情不要想她。当年什么也不懂就入了京,操着口蒙语学汉话,你学得最快,说起来也最利落,又求了格格给你改了汉名。我就知道,你怕是不惦记家里了。” 琼枝手捏着鸭蛋青宫装的袖口,一声轻笑传出,她低声与乌嬷嬷道:“嬷嬷,我只盼着长长久久陪伴在格格身侧,不然……这宫里的女人,太苦了啊。” 乌嬷嬷也叹了一声,满是惋惜:“可不是吗?当年在草原上多骄傲张扬的小格格,入了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个沉默寡语,有时我也想想,若是先帝还在,只怕太妃们的日子过的还不如当下呢。至少太皇太后对太妃们还算多加照拂,太后领着太妃们在宁寿宫住,也都和和睦睦。” “咱们格格就不一样。”琼枝笑了,“都说世间男女之情最不可靠,咱们格格索性也不求了。这些年和皇上相处着,我细看着,倒真有几分玩伴姐弟的意思,别怪我说句不好听的,这情分可比爱情那 玩意可靠多了。” “休要胡说,论起辈分,咱们格格还是皇上的远房表姑呢!”乌嬷嬷嗔她一句,自己也有些好笑,“这姑姑侄儿的也就是个说法,亲戚远了,谁还论呢?若非咱们福晋与太后亲近,入京的也就不是咱们格格了。” 这位在宫廷中沉浸多年的蒙古老妪已说得一口流利汉话,此时坐在脚踏上,不免升起些许感叹来:“造化弄人啊。” 她慢慢沉吟着,盯着搁在旁边小杌子上的一盏宫灯,目光坚定:“咱们格格要过安稳日子,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就都不能近了格格的身,脏了格格的眼。” 琼枝低声应着,“是,您说的有理。” 暖黄的灯光照亮黑夜中的一小片地方,映着二人的脸庞,灯火微微摇曳,却是宫中难得,安静的夜。 2、第二回 且说娜仁被乌嬷嬷和琼枝服侍着躺下,高床软枕丝罗被,衾枕间的香气也甜,是她春日采鲜花揉碎了调的香包,能助眠安神。身上的云锦丝绵薄被轻软亲肤,是地方贡上的珍品,一入了慈宁宫的门,就被太皇太后命人送了过来。 这样腐败的生活啊……实在是太能侵蚀人的精深了。 娜仁心中发出一声感慨,脸颊蹭了蹭被子,深感生活之美妙。 一会没有睡意,也就不强睡了,一推锦被盘膝坐在床上,摸着手掌里的一颗红痣,默默存想起来。 瞬息间,她眼前便多了一本书,上有篆体‘长生记’三个大字,蓝底黑墨,款式复古。 也没翻开,她坐在床上盯着这本书的封面看了许久,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呢喃道:“大兄弟啊,也只有咱们俩相伴在这清朝了。” 她本不是这清宫里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博尔济吉特格格,也不叫娜仁,本姓吕,名清,是二十一世纪一钻进大山里的大学生村官。 她任职的那个村落常年封闭,却是极有名气的长寿村,听说祖上乃名医,自战乱中隐居,料想也就是个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般桃花源的地方。 然到了社会主义时代,就容不得他们隐居避世了,新鲜玩意引入长寿村,长寿村也成了新闻里的稀罕地。 她在那边扎根脱贫,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发展前景和GDP,每天刷新闻看着某某村又发现了什么温泉泉眼狗头金的,眼睛都绿了! 就这样带领村民融入新时代,引入高科技发展,一待就是四年。 任期满了临走的时候,虽然舍不得村子,但也是想念爸妈归心似箭,看着生机盎然的村子,成就感油然而生的同时也隐隐松了口气。 终于解脱了。 就好像扛在肩上好几年的重担,终于能够放下了。 然而眼看连着好几日的大雨山里封路,欢送会办了好几次,本来的依依不舍到后面都变成无奈了。一见了晴,看天气预报没有雨了,她紧赶慢赶拎着东西就走了。 然而……天气预报杀我! 即使到现在,想起那个破天气预报,娜仁还是满心怨念,往床上盘腿一坐, 嘟嘟囔囔地好半天。 然而再怎么也得认清现实,现实就是她穿越了,赶上潮流穿到了清朝,姓的是博尔济吉特,家在科尔沁草原上,爹还有个爵位。 一开始的伤心之后当然是高兴的,这身份咋也不用愁吃穿啊! 那什么GDP,那什么发展前进,跟老娘再也没有关系了!就在大草原撒欢! 何况还带着个金手指——就是离开长寿村的时候,村中最具名望的老人塞给她的一本书,即《长生记》。 当然送给她的时候不是原本,是个拓本,当时老人是这样告诉她的:“吕村长啊,这本书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前半部是养生食谱,后半部是吐纳功法,你拿着,老头我看你有灵性,一定能练好。” 说实话,他这话说得就跟天桥底下拦人收徒的瞎子神棍一样不靠谱。 什么“你拜我为师,一学期交我三千块钱,等你出师之后我给你配备阴兵战斗机,保你四海扬名”。 但凭借多年合作的战友情,又是人家的一番好意,娜仁还是把那本书给收下了,往兜里一踹,看着那a3纸印出来的书又有点好奇:“怎么是打印出来的?” 小老头嘿嘿一笑,捋捋胡子:“这不是有外人来要投资咱们村吗?大家一合计,把这本书里的药膳方和浅白的吐纳方拿出来,让小辈整理好,要打印出书啦!” 娜仁当时的表情应该非常复杂,因为小老头看着她又补了一句:“你可别多想啊,你这本跟出书的可不一样,你这是全版!练好了跟老头似的活个一百二三不是问题!” 对着他活像保险推销员一样的笑容,娜仁也只想呵呵了。 小老头还在那儿吹呢:“你别看这书印得简单点——” 娜仁睁着死鱼眼看他,把如同合同文本一样白底黑字、书皮用a3纸代替的书举起来给他看。 小老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这可是宗祠里拜过的!能保佑你逢凶化吉!” 娜仁只想呵呵了,忍不住道:“马克思主义好,反封建迷信,一切牛鬼蛇神都比不过社会主义的太阳!以后烧纸什么的小心点,虽然现在风还刮不到咱们这边,但度假村要是真开起来了,那审查就严了。” 她在这边扎根四年,每天从早起 脑袋里想得就是村民和大山,现在走了是真舍不得,一边叮嘱着顽固的小老头,心里发涩。 小老头眼圈儿也有点红了,摆摆手,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娜仁这边和村民们道了别,大包小包地拎着行李和被塞了满手的土特产上了车,然后就半路忽然下起来大雨,撞上了山里的泥石流,眼睛一闭见阎王去了。 当然只是个夸张的写作手法,阎王是没见成了,再睁开眼睛就成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小格格,得了个“娜仁”的名。 或许是老天爷在弥补她这个心地善良到底倒霉蛋,反正穿越之后她五感敏锐耳聪目明,睁开眼没两天就凭着手掌心里的红痣解锁了长生诀这个金手指,死马当活马医地练着吐纳,好像也炼化了身体里所谓的‘先天之气’。 这也是长生诀里说的,小孩伢子满月之前,先天之气未尽,根骨清静,经络舒张。 有啥科学依据娜仁不知道,不过她脑袋灵光不少倒是事实,学什么东西也快了不少。 可惜啊,一只脚踏入了宫门,再怎么聪明也没用了。 想到离家时父母兄弟的泪眼婆娑,娜仁心里郁郁地不痛快,摞起软枕往后靠,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打六岁时候被送进了宫里,陪伴太后的名儿好听,其实不过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小算计罢了,她家里势弱,她长得又有南人气质,就被旗主亲王盯上了,好说歹说要送她来。 又因为她额吉和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连着亲,说起来就更顺口了,她家里人倒是不想答应,但京里的信也来了,最后只能无奈送着女儿包袱款款地入了京。 其实对进宫这件事,她倒不是太抗拒,只是舍不得父母亲人罢了。 远离故土的异世,她几乎把所有对父母亲人的思念牵挂都寄情在此生的亲人身上,感情深厚,自然舍不得离开。 不过入宫其实也并不全然是个坏事,至少宫里的生活水平就比草原上高很多。 草原上气候磨人,待了六年,要不是有《长生诀》练练,她真得感觉自己的皮肤都要保不住了!而且水资源又珍稀难得,水果蔬菜又少有,乳制品和烤羊肉倒是好吃,但也不能天天吃啊! 上辈子支援山区日 子最难过的时候,那也是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吃喝不愁啊。 所以上京入宫这件事,除了舍不得家人之外,她是没什么不乐意的。 别说什么宫里日子难过,哪里的日子不难过?还不都看人怎么走,如果只顾着自怨自艾,那再好的牌在她手里也烂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娜仁入了宫。 初入宫时,本是在皇后宫里住的,后来还是太后的当今太皇太后看她喜欢,把她接进了慈宁宫。 一住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她给自己制定了短期目标、长期目标等无数目标,中心思想就是抱好金大腿、过上好日子。 皇后嘛,熟读史书的她知道是怎么也当不上了,她也没觉得自己能拜托成为皇帝妾妃的命运,于是三个小目标就分别是:攻略太皇太后、攻略太后、攻略康熙。 这都是后来的说法,当时的太皇太后还是与儿子闹别扭焦头乱额的无奈母亲;太后还是不受宠乃至有名无实的中宫,彼时的坤宁宫堪比冷宫;而康熙帝玄烨彼时还是三阿哥,母亲不显,不大受宠。 分别制定战略计策,小心谨慎,以心换心,得了太皇太后与太后的青眼喜爱,在皇帝那留份青梅竹马祸一起闯锅一起背的情谊,又在宫里各处留了份好人缘。 虽说有太皇太后的一份脸面在,但在京里的好名声,也确确实实是她小心谨慎换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是未来的皇后了。 在她救驾一次,替康熙挡了反清复明之士的冷箭后,更是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个想法。 然而康熙四年,太皇太后与皇上钦定辅政大臣索尼孙女赫舍里氏为皇后。 娜仁对此倒是波澜不惊甚至想要嗑点瓜子,宫里的许多人看她的眼神却很不对劲。 想起太皇太后和太后这几日说话颇有些仔细的样子,想起这几天丰满不少的小金库和康熙保她无忧的保证,娜仁忍不住好笑,也确实觉得心里熨帖。 到底这十年的心思没白花。 即使以后逃不了为人妾室的命运,至少这偌大内廷中,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即便是皇后也不会为难她,何况还有个一起狼狈为奸过、被她救过一命的小皇帝。 一时想得深了,夜深人静的,回过 神来撩开床帐子往窗外一看,已经是漆黑漆黑的,忙把帐子放下,被窝里一钻,闭眼睛睡觉。 第二日康熙下了早朝过来的时候,娜仁正站在庭院里对着负责照顾花木的宫人叮嘱些什么,手里还操着把剪刀,像是要亲自上手的样子。 此时还没入秋,早起天气倒是清爽,娜仁身上外穿着浅蓝杭罗遍绣月白撒花的衬衣,乌油油的一头长发梳成辫子后用在脑后盘了个鬏,插了一支碎米珠串成、红玛瑙点缀的玉兰珠钗。 康熙笑道:“一大早上就亲自上手摧残鲜花,火气这么大?” 娜仁回头看到是他,忙把剪刀放下略一欠身,满面无奈地道:“昨儿晚上下雨,这茉莉都快蔫了。” 一旁负责照顾花朵的小宫女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康熙就都明白了,摇头晃脑地道:“那是下头人照顾的不精心,让咱们娜仁格格的心肝宝贝受了雨。不如这样,梁九功来,把这小宫女拉下去——” “打住。”娜仁连忙喊他,啼笑皆非,“行了行了,快进去,等会儿太后也来了。昨儿听太皇太后说近日宫里有人上火,想喝荷叶粟米粥,我这小炉子还煲着呢,快进去,等会儿尝尝味儿对不对。” 康熙便眉开眼笑:“御膳房做的滋味确实是不比你做的。”又问:“昨儿晚上下雨,心口疼吗?” 娜仁对此深感无奈:今年春天受的伤,当时看着是严重,但后续养着,太医尽心加上长生诀给力,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偏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放心,拿她水晶玻璃人一样。 要不是她执意坚持,厨房里挥斥方遒的一大乐趣也要被摁灭了。 就一碗粥,能花多少心思?要不是最近时局特殊,太皇太后也绝对不会开口。 再说康熙,他们两个辈分要论姑侄,私底下姐姐弟弟一样长大的,康熙小她四岁,心理年龄更是小了不知道多少了,她看着他小时候的小可怜样儿就忍不住多照顾一点,这么多年了,对着他还是心软。 摇摇头,娜仁轻轻一笑,道:“不疼,我这伤早就好了,偏你们一个个还不放心。”她轻叹一声,拍了拍一旁小宫女的肩,道:“这回就算了,下回一定记得,入夜把花搬回去。 ” “唉。”小宫女连连点头,娜仁看她眼圈儿都有点红了,便低声道:“快别哭了,嬷嬷看了一定骂你。这花继续收拾,转角处的芦荟不要动,晚间我自己打理。” 小宫女眼泪珠子挂在眼睛里不敢落下,只能再点点头。 康熙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皱眉道:“还不是不放心你,身子才是自己的,佛拉娜前儿还念叨说你这些日子脸色不大好。” 我那是被话本子里的男主恶心的! 娜仁百口莫辩。 等康熙进了正殿,娜仁往廊下去了,豆蔻才点点小宫女的头,道:“福寿你就放心,咱们格格性子好,不会怪罪你的。” 被叫做福寿的小宫女“嗯”了一声,抹了把眼泪,拿着剪刀继续修剪花枝。 3、第三回 荷叶粟米粥,娜仁做的比御膳房繁琐。 先要在早夏时采收还青嫩着的荷叶,在黄昏日头柔和的时候晒干,研成粉,箬叶包着收在瓷罐里头,置在阴凉处,用的时候取出来就米熬粥。 小砂锅里垫上新采的荷叶这是夏日独有的新鲜与讲究,娜仁刚走近小炉子就闻到米粥淡淡的清香气。 琼枝守在一边,见她过来笑道:“这粥好了,端去厨房?” “嗯。”娜仁点点头,一个宫装嬷嬷忙过来把小砂锅端起,跟着娜仁往小厨房走。 慈宁宫的小厨房可不算小,里头早膳已预备齐了,正用五福捧寿填红漆的镂雕捧盒装好,见她带人进来,大家连忙施礼。 娜仁微微一笑,“不必顾忌我,你们忙。取几个小碗来,把粥盛出来。今儿早上备的什么糕?” 管小厨房的太监来回道:“糖油饼、竹节卷甜酒酿馒头拼盘、茯苓糕、枣泥山药糕、红糖饽饽奶饽饽拼盘、虾蟹肉和猪肉的煎饺、鹿肉饼和肉丝卷。” 也不用娜仁继续问,他接着道:“小菜备了两个攒盒的酱菜,另有新蒸的芝麻菜、和凉拌的鸡爪子肉,骨头都是脱掉了的。” “公公做事周全,我放心。”娜仁笑着又道:“说皇上近来胃口不好,我给添个菜,公公不介意?” 赵太监连忙摇头,又笑呵呵地道:“又是什么好东西,您也告诉告诉我们,让我们学学。” “这个做起来不难。”娜仁一边说着,金珠捧着个小坛子过来打开,一股泡椒味就传开了,娜仁笑道:“今年夏天新制的藕带,给皇上开开胃。” 她前世纵横互联网,今生又翻阅了不少前代美食典籍,可以说是纸上谈兵的天才。 这辈子有大厨指导,将不少书中的佳肴变成了现实,也算是一大爱好了。 不过更多时候她还是指挥旁人动手的,真要她日日下厨,太皇太后第一个舍不得。 她这边安排着早膳,前殿也迎来了宫中另一位贵宾。 太后正值壮年,却已守寡数年,衣饰打扮并不十分奢华,暗紫衬衣上遍绣八宝联春,盘起的发上只点缀着一支嵌有大东珠的金钗,不至 于太过简朴。 她被宫女仆从围随簇拥着缓步走入正殿,便见太皇太后与康熙坐在炕上说着话。 “皇额娘。皇帝。娜仁呢?怎么不见她,庭院里也没看到。” 她先对太皇太后请安,康熙连忙起身向她请安,太皇太后笑对康熙道:“看我说得没错?进来第一句准是问娜仁那丫头。厨房呢,今儿一早就在廊下煲粥,我可是活活被那香味儿叫醒的。” 太后听了不由笑道:“扰了皇额娘您的清梦,那可是娜仁的罪过了。” “我可听见是说我的了。”娜仁一打帘子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哼哼道:“我这粥啊,合该拿出去送人,何必一大早惦记着人巴巴地煮上呢?” 太后“哎呦呦”地叫道:“那可真真儿是我的罪过了。” 太皇太后斜睨她一眼,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康熙,道:“又不是为了我们煮的。” 娜仁连声叫冤,康熙蹲在旁边看好戏,死活不开腔。 总算娜仁凭着花言巧语哄好了太皇太后,四人在偏厅用完早膳,太皇太后便道:“该到了礼佛的时候了,乌云珠,你陪我去。” 乌云珠是在喊太后,娜仁也忙要起身扶她,却被太皇太后摆摆手止住了:“你坐着歇会,日日陪我念经,十六七的年纪赶上五六十岁的念叨了!” 娜仁简直是欲哭无泪,康熙一口消食茶差点把自己呛着,但他也确实有事找娜仁帮忙,就偷偷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别走。 “怎么了?”娜仁疑惑地挑挑眉,康熙搓搓手,对她露出一个略显谄媚的笑容。 就这一下,娜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问:“究竟何事?直说便是。好处到了,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 周围宫人已经退下,只有二人的三两个心腹,她嘿嘿一笑,略显猥琐。 “爽快!”康熙一拍巴掌,“朕就知道阿姐你定然鼎力支持朕。” 娜仁还不知道什么事儿呢,就被人架上高台了,忍不住皱眉,直问:“什么事儿?快说” 康熙摇着折扇,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那未来皇后……阿姐你见过没有?样貌……” 娜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斜睨他一眼,慢悠悠道:“哟,这是来问媳妇 啦。怎么,没看过画像?” “内务府进的画像,人长得都一个样。”小皇帝嘟囔着道,见娜仁还在那抻着,就笑眯眯地喊:“娜仁阿姐~” “打住,叫什么阿姐,平白别乱了辈分。”娜仁忙制止他,仔细想想,缓缓道:“未来皇后……我只跟在太皇太后身边见了两面,削肩细腰、鹅蛋脸面,额头鼻梁都高高的,大眼睛,气质端庄,笑起来很好看。” 康熙一听心里就有谱了,微微抿抿唇,又道:“底下新进的大红袍,惦记着阿姐喜欢,给你留了两罐子,回头让梁九功送来。” “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喝的茶叶。”娜仁警惕油然而生,看他一眼:“又有什么事呀?” 康熙露出一个笑,“遏必隆家的格格,生得模样如何?” “嗐,这也值两罐大红袍?”娜仁挑挑眉,“遏必隆大人家的格格嘛……生得比未来皇后还要惊艳些,一双含情妙目,细眉弯弯,一身书卷儒雅气。穿青衣的样子,极美。” 她回忆着描述钮祜禄氏的长相,又忍不住添了后面一句。 康熙听了反应倒是很平常,娜仁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快说,还有什么事儿?若单单只是为了个相貌,那这大红袍我收得可是问心有愧。” “知我者娜仁阿姐也。”康熙沉吟半刻,面露恳切:“皇后入宫之后,朕势必与她举案齐眉、夫妻和睦,但朕对皇后的脾性到底不了解,温婉贤淑倒好,若是苛刻善妒如当年的静妃……她不敢找惹你是肯定的了,佛拉娜……” “我算是明白啦。”娜仁心中了然,摇头轻笑,“您且安心,内宫之中,不明不白的,佛拉娜也不能被皇后欺了去,总要有个规矩的。再不济,佛拉娜没个错处,太皇太后也不容易有人在后宫兴风作浪。不过赫舍里家的大格格那是京里有名的温婉端庄好脾气,你怎么想到这儿来了?” 康熙先是被她说得一笑,复又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目光悠悠看向窗外,感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齐,何以平天下?” 他年岁不算大,比之娜仁今生还小几岁,她看他就如看孩子一般,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小小的少年郎长大的。 肩上的重担, 逼他不得不快速成长。 娜仁心中微微一叹,看着他的样子,莫名有些心软,低声道:“虽然我与未来皇后也只几面之缘,但看得出来,她性子很不错,放心。” 康熙转头对着她,微微点头,“朕自然与她举案齐眉,若她温婉贞淑,便可相守一生。但,阿姐,有一点,你尽管放心,无论如何,你只会屈居于皇后之下。这些年,阿姐对玄烨好,替朕受过的伤,咱们一起受过的委屈,朕都记在心里。” 娜仁被他说得莫名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得,压下万般感慨,挑挑眉,笑容意味不明地看着皇帝,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打趣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你把佛拉娜的事儿这样与我直说,就不怕我吃醋啊?” 康熙很光棍地道:“若当真得娜仁阿姐倾心,按皇太太的说法,也是朕的福分。不过玄烨虽无此福,也愿意护汝一生无忧。” 娜仁知道这也算是他的保证了,站起来对他徐徐前身,姿态从容:“谢皇上金口。愿您稳坐乾清,江山稳固,娜仁只愿在宫中有一席之地,能安心侍奉太皇太后与太后,别无所求。” 康熙却变了脸,盯着她略微幽怨地道:“朕在阿姐心中,难道就……” “您在娜仁心中与太皇太后和太后一样。”娜仁说着,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叫‘阿姐’坏了辈分。” 康熙一副无赖样子,“姑爸爸朕可叫不出来。再说,又没叫额云,有什么坏了辈分的?而且咱们私下叫叫,又不叫外人知道。” 娜仁对他是真没什么办法,叹了口气,又叮嘱梁九功:“天虽热,出些汗才是道理。如盛夏时一般,不要在殿中摆太多的冰鉴放太多的冰,冰饮冰碗子也要适量,过多伤身。” 梁九功连声答应着,又道:“皇上近来胃口不是很好,今早的泡椒藕带却很喜欢。” 娜仁哪还有不明白的?横了他一眼,“你们主仆两个呀,我真是命里欠了你们的。”一边说,一边还是叮嘱琼枝:“把那一坛子藕带都给带上,吃完了我这里也没有了。晨起煲的绿豆老鸭汤,下午时候应该都酥烂了,正好送去乾清宫,当晚膳用。” 康熙笑呵呵地应着,“阿姐的手艺朕当 然是喜欢的。” 送走了康熙,太皇太后也带着太后慢腾腾地走进了正殿中。 娜仁扶着她在炕上落座,无奈道:“今日礼佛的时间比往日稍长。” “让你和皇帝多说两句话还不乐意。”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打量着她:“今儿这钗子好看,不像是内务府的工艺。” 太后笑道:“是安亲王福晋入宫请安时献上的,我看样式好,就给了娜仁了。” “不错。”太皇太后连声称赞,一时有内务府的人来回皇后嫁妆采买置办,娜仁便知趣地起身道:“娜仁告退了。” 太皇太后笑着点点头,又道:“近来晨起觉得有些凉了,在佛堂礼佛早晚身上寒浸浸的,下午日头要好,我想库房里的夹衣找些出来晾一晾,小丫头们做事我不放心,你盯着点。” 又对娜仁身后的琼枝道:“你们格格的厚衣服也要找出来晾一晾,往年还好,今年她可经不住冷风。” “是。”娜仁与琼枝均是笑吟吟地应了,太皇太后摆摆手:“去,下午来用晚膳。” 娜仁带着琼枝顺着回廊子走回到偏殿里,乌嬷嬷仍是领着宫女们刺绣,娜仁忍不住打趣道:“柜子里的荷包香袋都快装满了,我这里开个星货铺也足够了。” 这一回却是金珠笑道:“回家了就少有这样的清闲时光了,现在多做些绣活攒攒,日后能做嫁妆的。” 她是个爽朗的性子,这话也说得坦坦荡荡,旁边也到了年纪的银珠却忍不住红了脸。 娜仁道:“倒也正理,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十八就是放宫女出宫的日子?” “是,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金珠先是笑着点头,然后有些惆怅地叹着气,看着娜仁:“今年您的生辰,就是奴才侍候的最后一个了,说来还真是舍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娜仁笑着看她:“相聚离合都是缘分,如今缘分到了,你们也该出宫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了,你们能过得好,我就很开心了。” 金珠与银珠双双眼圈儿泛红,轻轻点头。 季夏的天气还是闷热的,娜仁心里忽然泛起些酸意来,压着叹息,让人搬了一张躺椅在廊下,坐着喝茶。 4、第四回 入了夏,娜仁喜欢调息吐气时心里的清静凉爽,更爱入定吐息。 在没有空调古代,能够自身制冷,真的是一件让人非常满足的事情。 但娜仁觉得这玩意也很不科学,比如你夏天吐纳身上就凉快,到了冬天就觉得暖和了,怎么滴,这玩意还能冬暖夏凉不成? 但再仔细想,穿越这事本来也不科学,这东西跟着她穿越之后还改头换貌了,她是真情实意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什么穿越女主。 但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碰到什么对她一见倾心的俊俏小侯爷,什么对她一腔真心的皇帝,什么斯文儒雅身世隐秘的太医。 就她现在身边尼姑庵一样的配置,唯一异性就是从小到大私下使劲管她喊‘阿姐’的小皇帝,太医的太医倒是有相熟的,但人家娇妻早娶,她只有吃狗粮的份儿,怎么看也不是女主待遇。 而且《长生诀》她也试过了,确定不是什么修仙法门,练着练着除了静心以及觉着身体舒坦一点之外,也没让她有飞天遁地之能。 不过娜仁对此也满足了,穿越一遭,没穿成平民百姓为衣食所愁,在宫里也没几个人能欺负她,太皇太后这一尊大佛罩着她,还有太后,在皇帝那还有‘姐弟’之谊、救驾之功,即便以后真进了后宫,也没人会招惹她。 别的事娜仁看得都很开,在后宫里,最难得的无非就是不争,因为很多时候即使你不争,旁人也会逼你争。 对她而言,这种烦恼几乎不存在。所以对前路,娜仁还是看得是很开的。 她不是没想过平平凡凡嫁人生子,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先不说她如果嫁人了要怎么看待丈夫的莺莺燕燕,她可没把握找个男的(还得是太皇太后看得上眼,至少是贵族出身)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写“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纳兰容若屋里还有两房姬妾、“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东坡也没一辈子为妻子守身如玉。 不是骂男人情薄,只是这古代的男人,多妾合法,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倒成了无稽之谈了。 如果那样,嫁过去之后动了心就只有伤心的份儿。 若是不动心,莫不如就在宫里,至少地位尊贵,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照拂,皇帝不说恩宠,也能保她不被人踩在脚下。 身后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她在宫里一日无逾矩之举,一日就能安稳度日。 这‘安稳’二字,就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了。 而且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享之不尽,每天睁开眼睛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首饰,这种日子真是太爽了! 感觉空虚了,还可以发展点小爱好,什么琴棋书画厨艺针黹香茶酿酒,只要想学,就能安排上。 生活如此曼妙,何必叽叽歪歪。 梁九功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的时候娜仁正慢慢吐息着,这《长生诀》说到底也不过是养生用的,倒不怕走火入魔什么的,她平时陪着太皇太后礼佛念经也练一练,这些年练得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琼枝笑盈盈地开口:“天儿这么热就过来了,倒不赶个凉爽些的时候。等着,新备的歇夏茶,给你倒一碗来,你们也尝尝。” 她梁九功打交道不少,乾清宫里的小太监也时常来往,都很熟悉,倒也没什么拘束。 梁九功笑着“唉”了一声,娜仁睁开眼,手往旁边一指让人搬来个墩子,态度随意地道:“这样热的天儿,傍晚时来送也不迟。” 梁九功笑呵呵道:“这不是皇上特意吩咐的东西,哪敢怠慢,紧赶慢赶地送来了。” 他身后两个小太监,一个手上捧着一对定窑花鸟纹白瓷茶叶罐,另一个手上两个黑漆木匣,均是精致不凡。 梁九功笑着一一介绍:“这茶叶是进上的大红袍自不必说了,独这瓶儿好,还是皇上特意让人开了库房寻出来的;这一个扁匣子里是一对外国进贡的翡翠镯,颜色青嫩的细条镯子,皇上说您必定喜欢,这天气,看着也让人心里头清爽;另一只大些的匣子里是合浦明珠,虽不如咱们东珠尊贵,颜色却净白如雪,光华内敛,十分好看。” 旁的也罢,唯那一只翡翠镯子颜色青嫩而不轻浮,果绿的色儿、小细条拧出麻花样来,阳光下也剔透润泽,果然十分好看。 娜仁拿起细看两眼,笑了:“怪道当得起皇上的夸,放这儿,我这礼也收了,事儿定 然给他办得妥帖。” 金珠银珠用小茶盘端着三盏茶出来,梁九功并不推辞,谢过后端起一尝,赞不绝口。 琼枝从内殿走出来,便把小荷包出来递给梁九功,边道:“前些日子备的是荷叶拢着茉莉、荷花苞里熏过的绿茶沏的,这几日眼看要入秋,我们主子说荷叶大寒,换下了,今儿的是绿茶叶塞在茉莉花苞里,就着西瓜皮、干百合并芦根煮的,加了枸杞子,倒更像汤水了,滋阴生津倒好。这是新打的金银锞子,往常我们这儿也出不去什么,你拿着玩玩。”那两个小太监也各得了一大把钱。 梁九功也不推辞,笑着就收下了,又道:“倒显得是特意为了赏钱才争着过来的。” “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我的人缘好,你才争着过来。”娜仁慢悠悠晃着手里一柄白玉骨团扇,随口与他说笑着。 梁九功在乾清宫还有差事,没多留,讨了一罐子新配的汤茶包回去,说给皇上换上。 琼枝把那镯子和珍珠拿给娜仁细看,娜仁只随意摆摆手,道:“收着,镯子放到屉子里。” 她这样说着,忽地又起了兴致,开始巡视自己的地盘。 她自己一直住在慈宁宫前殿的东偏殿,面阔三间的大屋子,坐东朝南,正一间是会客之地,进去迎面是东墙上悬着的《洛神赏月图》,全屋的紫檀家私由连续两届宫斗冠军太皇太后倾情赞助。 紫檀香案靠着墙,上简单地摆着一个花瓶、一套茶具并两部书,白瓷美人觚中插着一枝鲜采的白荷,靠着香案的是两把玫瑰圈椅,中夹着一个紫檀方桌,一盘鲜果、一个青玉香炉,陈设极尽雅致。 左右手边是南北屋,以紫檀镂雕四合长春的落地罩隔断,垂着青翠轻透的翡翠纱,夏日里透着清爽自在,这都是琼枝的小学问。 北屋做寝间,靠北墙用落地罩罩着炕床,紧靠着的嵌螺钿炕柜全用小锁头锁着,钥匙娜仁贴身收着,里头是她的大多数现银梯己。 妆台临着西窗,一旁立着一个及人腰高的匣屉箱笼,打造得精致气派,洋漆雕花嵌螺钿的,一个个小屉子里是娜仁多年的首饰,按簪钗镯坠分装,金银珠玉又有不同,琼枝心里自有一本账,按季盘算, 少一支都瞒不过她。 妆台的另一边一个柜子,也是一层层的屉子,里头整匣封存的首饰或璎珞项圈一类的东西。 东墙有一小门,连着一间小抱厦做更衣间,日常沐浴、如厕、更换衣裳都在里头,一组紫檀木四开门的大柜子,放应季衣裳。 北屋大概就是如此了,南屋供日常起坐,临西窗下是长炕,对面是书架,书案摆在南墙那边。 屋子不算很大,东西多了就略显拥挤,但琼枝心灵手巧,布置得错落有致。 娜仁把这个地段换算一下,放到二十一世纪,即使不是故宫里,就故宫附近那一圈儿,这么大的屋子也不是她能买下来的。 等以后真出了慈宁宫,咱这邦邦硬的关系,咋也得封个妃?封妃就是主位一宫,几千平米啊!一环之内!都是她的! 这样一想又很知足了。 凭借穿越,咱达成了北京一环内的房子,过起了无忧无虑的米虫生活。 如果说从前可能还得宫个斗啥的,现在凭借救驾之功,她只要不想争,便可以从宫斗之中脱身出来,再加上太皇太后与太后两尊大佛,她完全可以在宫里横着走!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此时夏日未过,日头仍长,娜仁倒不着急晾衣服,慢悠悠等最热的日头过了,才吩咐慈宁宫里的大宫女福宽:“早上老祖宗说要晾的衣服……” “找出来了。”福宽笑容亲近、态度却也恭谨:“那头一口大箱子里都是,有夹棉的、轻毛的,夹棉的多,轻毛的少,约莫这些日子早晚够添了。” 娜仁点点头,又叮嘱:“小佛堂里的蒲团要换成棉的了,现在天儿看着还热,早晚寒从地起,老祖宗受了寒就不好了。白露之后的暖身汤饮要备好……算了,到时候再说。” 福宽忍俊不禁。 琼枝也指挥豆蔻岂蕙她们搬出一口黑漆大箱子,翻出娜仁的几件厚衣裳来,回廊内偏殿西窗下的小火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地叫唤着,老鸭汤的香气盈在庭院里,娜仁手摇着团扇倚着朱红的柱子看着宫女们忙碌,时光悠然。 太皇太后午睡起来,推开临着妆台的窗子向外一看,笑了:“当真是咱们娜仁勤奋,今儿炖的什么汤?好香啊。” 娜仁 回头一看,笑盈盈道:“老鸭绿豆汤,小菜想吃什么?我去预备。” “让小厨房预备就算了,大家格格,厨房上的事儿当个乐子就好。”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前儿说你身边的丫头有适龄的要放出去,你看好补上的了吗?” 太皇太后这话一出,娜仁身边的小丫头们都紧张起来。 娜仁眼神在她们身上掠过,面上仍带着笑意,心绪百转。 她身边的人员配备如下:乌嬷嬷一个,是她当年的奶嬷嬷,陪着她从草原上过来的;掌事宫女琼枝,也是自幼陪伴她,做事妥帖自然不必说,她在宫里也最信任她们两个。金珠银珠是后来太皇太后指过来伺候她的,小心服侍多年,她也很信任。还有四个小宫女是内务府分配过来的:岂蕙,豆蔻,竹笑,星璇。 乌嬷嬷与豆蔻是她从草原上带来的心腹,当之无愧的头等,每逢年节草原上也有一份赏赐,太皇太后给的也是头一份。 仅次于她们的就是金珠和银珠了,也是大丫头的名分,娜仁手松,她们的日子也好过,月钱也比底下四个长些。 如今她们两个要离开了,留出空缺来,底下那四个当然眼热。 虽然人少,但也算是宫里绝好的地方了,毕竟娜仁事不多,乌嬷嬷只盯规矩,琼枝素来讲究宽严并济,娜仁身边的小宫女们过得不错,也是宫里不少宫女羡慕的地方。 此时见娜仁的目光扫过来,岂蕙、豆蔻等四人都不由露出微微紧张的神情,娜仁沉思半晌,道:“岂蕙做事稳重有条理,豆蔻精于女红心思细腻,就她们两个。其实按我想,金珠银珠走了之后,也不必叫内务府补人了,我事儿又不多,她们几个服侍就够了,八个人未免惹眼了些。” “这有什么惹眼的。”太皇太后刚要反驳,又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微微一顿,转而道:“也罢,暂且先这样,左右你也不可能在我这慈宁宫住上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娜仁浅笑不语,全然不见羞涩。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啊,是越大越不好玩。” 岂蕙豆蔻二人听了只觉喜从天降,心怦怦直跳,连忙谢恩。 娜仁看她们要磕头的样子,忙示意琼枝去扶她们, 又道:“伺候的尽心,日后的好日子自然是有的。若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二人忙道自己必定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太皇太后含笑看着,等人都退下了才拉住娜仁的手,感慨着道:“咱们娜仁也长大了,会敲打奴才了。” 竹笑、星璇见大饼没落在自己身上,心里虽然失望,但在娜仁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也知道她性格随和却公私分明很一碗水端平,都道自己确实不如豆蔻与岂蕙,倒是一份难得的心性。 太皇太后在旁边看着,心中很是满意。 到了晚膳十分,那汤被盛了出来,乾清宫一盅、宁寿宫一盅,余下的都上了慈宁宫的餐桌。 太皇太后尝了汤,十分喜欢,连连称赞。 因太皇太后夏日脾胃不和,慈宁宫的晚膳被拉得晚了些,用过之后天气便稍稍凉爽了。 福宽向娜仁请示后开始指挥底下的小宫女儿收起院子里的衣裳,太皇太后拉着娜仁在廊下,摆了两张躺椅坐了,一边沏了浓浓的黑茶来消食。 “娜仁丫头,你说实话,这些年,在这紫禁城里,你开心吗?”太皇太后端着茶碗望着天,往椅背上靠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娜仁倒是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开心。其实人生在世,欢喜与不欢喜全看知足与不知足,娜仁陪在您身边,长在深宫里,受您的庇佑,身后是博尔济吉特氏,宫里宫外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又有什么不知足与不欢喜的呢?” 静默好半晌,太皇太后忽地笑了,将茶碗放下满怀感慨地伸手拉住娜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温暖干燥,让娜仁的心也有了着落。 “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这世间的男子情爱了,皆是虚妄。”太皇太后缓缓摇着头,叹道:“自己、家族才是指望,子嗣……” 她声音渐渐低沉,娜仁知道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事,便笑道:“您博学,也学过汉学,当知道《诗经·卫风·氓》中有一句:‘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苏麻喇端着炖品回来,见娘俩靠在一起说着话,笑容中微微露出几分宽怀来。 5、第五回 时下民间娶亲流行六礼,宗室王府间亦然如此。 不过帝王之家何等尊贵,以万岁之尊,亲迎却然是后族担待不起的,皇后的名讳生辰也早被呈折上了御案,最后删删减减,只剩纳采与大征二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后的嫁妆是不需要她的本家筹办的,太皇太后钦点了安亲王领衔筹办皇后妆奁,内办外办分配妥帖,却务要急中求稳。 婚期,就定在九月里了。 给派了那么紧急的差事,少不得给点甜头。 安亲王元配嫡福晋出身博尔济吉特氏,或者说如今京中贵妇、宗室福晋多数出身博尔济吉特氏,满洲八大姓都是近年才逐渐增多。 满蒙联络有亲,娜仁作为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科尔沁格格,自然吃得开。 但如今安亲王府当家做主的嫡福晋乃是安亲王的第三任继室,出身赫舍里氏,乃是当今索中堂之女,也就是未来皇后的姑爸爸。 这日太皇太后命宫里的戏班子备了戏,请了几家福晋,安亲王福晋赫然在列。 娜仁照例是要陪着太皇太后去雨花阁听戏的,一早太皇太后见她眼圈儿底下微微发黑,不算光彩照人,心里了然,斜睨她一眼,道:“又点灯熬夜看书了?” 娜仁略为羞赧地抿抿唇,低头悄悄一笑,太皇太后就明白了,手在她额头上一点:“你呀!撑得住吗?” “有什么撑不住的。”娜仁在首饰盒里挑选出一条珍珠流苏掩鬓,随口道:“要入秋了,太医院的养生方剂调换,我寻思翻翻书,把您日常用的汤饮也改一改。这些年总是一样,也怕您腻了。” 说着,她还边叮嘱一手抻着缀珍珠发带、一手给皇皇太后盘着头发的宫女:“后头打一缕辫子缠在鬓边穿过来,前儿我见书里妇人的头型倒是好精巧,可惜现实里倒没人梳了。” 太皇太后先时心里熨帖笑着,却还嗔了娜仁两句,又叮嘱她注意自己的身子。 复听她这样说对,太皇太后着西洋镜向后看,对琼枝道:“听到没有,你家主子怪你手不够巧,头发梳得不够好看呢。” “老祖宗!”娜仁实在是无奈了,叹道 :“您几时也强词夺理起来了?” 琼枝站在后面,抿唇悄悄一笑,将盛刨花水的小银钵拧开递上。 苏麻喇在旁仔细打量着娜仁的发式,见不过是三四缕辫子混着发丝在脑后一盘,用浅绿发带穿插在其中,斜插一支新制宫花,底下一半的散发也拧成辫子,不过混着青丝松松垂着,底下两只白银辫坠儿,镂空雕花倒是精巧。 身上是浅紫色绣合欢花的氅衣,用二指宽的浅色湖锦滚镶,刺绣一看就是宫中绣娘的手艺,极尽精致细腻,穿在身上行走间仿佛鲜活的花儿一般。氅衣里头是月白立领的衬衣,领口用浅绿丝线绣着丝蔓,更衬面容素净柔和。 这一身打扮素雅得宜,疏朗清新,并不俗气。 不过她尤嫌不足,道:“格格的容貌气质好,无论金玉翡翠都压得住,又年纪轻轻的,穿鲜艳些的颜色也没什么,反而鲜活好看。” 太皇太后也连连附和:“正是呢,苏麻喇在打扮上的眼光一向好,听她的准没错儿。” “太皇太后您又折煞奴才了。”苏麻喇轻笑着道:“不过人老了,看到咱们格格这样鲜花一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人品相貌,话就多了。” “是,你这一天天,跟我也没有这么多的话。”太皇太后将一只翡翠珠子与珍珠穿成的耳饰递给苏麻喇,自己戴上一只,苏麻喇忙轻手轻脚替她将另一只戴上。 正说着话,小宫女来回:“太后娘娘到了。” “给太后请安。”娜仁忙回身行礼,太后笑吟吟扶了她一把,她身边一个身着浅色宫装的妙龄少女对着太皇太后行礼后,起身的空档,对着娜仁悄悄一眨眼。 娜仁噙着笑对她点点头,太后道:“知道你们两个丫头好,回头让她过来陪你半日。方才在外头,听到皇额娘您和苏麻喇姑姑说话,好热闹。” 太皇太后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笑道:“是,我们正说娜仁小小年纪往素净了打扮不好,你就来了。” 太后闻言也细细打量娜仁的一身装扮,沉吟半刻,也道:“媳妇也觉得是素了些,阿朵,前儿得的那十二支赤金打造的秋日花钗,我记得花芯都是小米珠点缀的,回头给你格格送来。再过几日,天微微凉了, 戴着就好看了。” 她身边的嬷嬷笑着应是。 “娘娘,娜仁的首饰盒子都要被您包圆了。”娜仁一面轻轻替太皇太后戴上掩鬓,让流苏自然地顺着鬓角垂下,一面无奈地轻声道。 太后笑眯眯道:“就是要你好好打扮呢,我也戴不了那些,自然是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了,小姑娘,就是穿鲜艳颜色才好看呢,偏生乌嬷嬷纵着你,你说穿什么是什么。” 太皇太后见娜仁动作间腕子上只有一只虾须镯,镶嵌的珠子虽大,却颜色净白,并非东珠,算不上十分稀罕,便道:“前儿缅甸国进贡的翡翠镯,难得颜色青嫩,样子也别致。皇帝巴巴地遣人给你送来了,怎么不戴上?” 娜仁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顺着镜子瞧着佛拉娜一眼,果见她低着头微微抿唇,无奈一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应人家的事儿没做成了,那礼物自然收得问心有愧,不敢戴呢。这是上回阿哈在江南办差买下,千里迢迢随着礼物送来的,说是南边的新花色,我不戴上,岂不是辜负了阿哈的心意?” 太皇太后在镜子里将她神情变幻看得清清楚楚,笑容包容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也好,你阿哈的心意最难得。” 雨花阁上戏班子架势已经摆足了,各家福晋均是按品大妆,听到太监的传唱声便忙忙请安:“奴才请太皇太后金安,请皇太后安。” “起来。”太皇太后笑呵呵地落了座,“是叫你们来看戏,消遣消遣的,不必这样拘束。” 娜仁照旧在她身边的墩子上坐下,太皇太后又吩咐:“给你苏麻喇姑姑也添个墩子,今儿我享受一番,给她和娜仁也封个左右护法当当。”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幸头好,这些戏啊,也没有人比您更明白了。这‘左右护法’又是个什么说头?您也给奴才们讲讲,让我们长长见识,出去也好和人显摆。” 开口的是遏必隆夫人爱新觉罗氏,颖亲王萨哈廉之长女,礼亲王代善一脉,与慈宁宫素来亲近,拍起太皇太后马屁来也是得心应手。 太皇太后笑睨她一眼:“你这个鬼头!这戏你也没少看。岳乐媳妇,你身边坐着的——” “回老祖宗,是奴才娘家大嫂 子。”安亲王福晋拉出一个穿着诰命服制的中年美妇,众人便知道她就是未来中宫之母。 不过她的丈夫噶布喇才干不显,他们这一房并不是十分突出,她也鲜少参加这样的交际场合,大家或许有过几面之缘,却并不十分认识。 如今听说是未来皇后之母,倒都十分热络,噶布喇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倒是落落大方应变有度,太皇太后瞧着,心里放心些,着人将一对如意、四匹宫缎赐给她,让她近前坐了,口吻和蔼地问些家务事。 噶布喇夫人笑着回道:“奴才婆婆本是要来的,不想昨儿夜里受风,犯了寒症,一早请了太医,倒是来不得了。来前,婆婆再三叮嘱奴才向老祖宗您告罪,又告诉奴才,您素来是最疼惜小辈的,奴才虽年纪大了,也厚着脸皮上前来给您磕个头,愿太皇太后您身体康健,岁岁金安。” “是个嘴甜的。”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让人扶起她来,旁边鳌拜之妻悄悄一撇嘴,到底对慈宁宫这位历经四五朝的老太太心存畏惧,没敢表露出什么来。 太皇太后又和颜悦色地命人将自己桌上的一碟萨其马给她端过去,“我年纪大了,她们管得严,吃不得这个,你年轻,好好尝尝,告诉我是什么滋味。”说着,她又回身一点娜仁的额头:“尤其是娜仁丫头最可恶!衣食住行都要管着,嘴比老婆子还碎!前年除夕宴,见那玉楼春好,让人斟了一杯,这丫头活生生念了我半宿!” 话是这样说的,但单看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和亲昵的动作,就能看出她心里是什么意思。 遏必隆夫人笑道:“有人惦记着还不好的?奴才们羡慕老祖宗您有福还不成呢!娜仁丫头的心细,性子也好,有她在您身边尽孝啊,皇上还不放一百个心,能够专心学习?”又道:“上回入宫请安没见着,今儿一见,怎得觉着娜仁又长个子了呢?” 太皇太后笑着拉着娜仁的手,“她这个年纪,正该长身体,长个子也是常有的。” 一时有内侍捧着戏折子上来请太皇太后点戏,太皇太后翻了半晌,不见喜怒。 娜仁轻声道:“强项令可有会唱的?老祖宗近来喜欢这一出。” 她变声期早过,声音不 说如黄莺般清脆婉转,却也如泉水潺潺,柔润动听,此时话一落地,屋子里的夫人们却心中思绪各异。 终是戏班子的人上来答会唱,太皇太后方眉目舒缓地笑道:“就强项令,这一台戏很好。” 安亲王福晋忙笑道:“董宣刚正不阿,一心忠君忠国,当真是臣子楷模。还是娜仁格格懂老祖宗的心。” 屋子里气氛这才和缓起来,太皇太后拉着娜仁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动作极缓,透着嘉许、欣慰。 等太后也点过戏,太皇太后又对噶布喇夫人道:“今儿见了你,我就想得到未来那孙儿媳妇是怎样的伶俐。你是第一次来,也点一折戏。” 噶布喇夫人忙要推辞,安亲王福晋便对她道:“老祖宗慈爱,对咱们都是一样,嫂子何必推拒呢?且点一出。” 就这一样半日下来,又留了晚膳,太皇太后面上透出疲态来。 夫人们喝的都是木樨清醴,却一个个喝得满面绯红娇笑连篇的。 众人磕头告了腿,太皇太后摆摆手,回去的时候也没坐肩舆,扶着娜仁的手在前头慢腾腾地走着,小太监们抬着肩舆在后头随时等候传召。 “瞧着一个个的,不唱戏可惜了了。”太皇太后听了半日的戏,脑中嗡嗡作响,出来吹上迎面清风便觉得松快了,此时嗤笑一声,感慨道。 太后的汉语水平不支持她听懂这句话——为了方便小皇帝也就是康熙的汉语学习,也是为了向外彰显满汉一家,如今宫中交流多是用汉语的。 太后显然没有这个水平,在旁听得一头雾水的。 佛拉娜忙凑在她耳边低声翻译这句话,然后她老人家脸上才露出如恍然大悟一般的神情。 6、第六回 噶布喇夫人与安亲王福晋别了,带着太皇太后的赏回了府中,先去向婆婆请安。 索尼夫人确实染病,歇了半日,精神头好了不少,靠坐在床头听着放在大格格身边的教管嬷嬷回话,见儿媳妇来了忙招手让她过来:“免了,快来和我说说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噶布喇夫人忙把今日与太皇太后交谈的言辞一一说了,索尼夫人细细琢磨一会,赞许地点点头:“果然没看错你,老大媳妇这次当真不错,等咱们家凤凰儿入主中宫,往后往来交际,就都交给你了。” 噶布喇夫人忙道不敢,索尼夫人却道:“我老了,老爷也老了,以后家里的事还是要老大和你做主的。行了,别在我这多耽搁了,去看看格格。”又道:“宫里的女官、侍卫不日便要到咱们府里了,你们娘俩能相处的时候不多了。” 噶布喇夫人点点头,索尼夫人见她眼圈儿微红,叹了口气:“谁家的格格不是要出嫁的呢?只是咱们家这个格外嫁了高门罢了。凤凰儿凤凰儿,这名字也是取了个正着。她陪嫁的嬷嬷丫头们要尽快定下,名册交给宫里。今儿教管嬷嬷和我说她规矩学得不错,我很欣慰,但你也得好好宽慰宽慰她。” 待噶布喇夫人退下了,索尼夫人才一摆手,挥退了给她捶腿的小丫头,对身边的嬷嬷道:“我这儿媳妇啊,什么都好,口齿伶俐做事爽利,就是心太软,不成气候。凤凰儿,当然是入了宫,才是翱翔九天的凤。” 旁边嬷嬷笑着道:“皇上与太皇太后到底选定了咱家格格,不枉您的谋划。” “你知道什么。”索尼夫人斜睨她一眼:“如今四大辅政大臣,鳌拜居心不良培植势力,遏必隆眼看是个墙头草,苏克萨哈领着正白旗,里头多少旧恩怨大家心知肚明,他知道鳌拜遏必隆容不下他,咱家老爷也未必护他,所以只能一心想着皇上好,他这个正白旗旗主位子才坐得稳当。” 见她眼皮子一阖有些倦态,身边的嬷嬷忙将水烟端来服侍她吸了两口,一边道:“不为别的,咱家老爷与遏必隆大人、鳌中堂都是正黄、镶黄旗出 身,历年都是皇上领着的,根正苗红。和正白旗又是不同。” “这会子你倒是明白了。”索尼夫人轻呵一声,“老头子也是昏了头了,不想想鳌拜真把皇帝打压下去了,养成他的傀儡,宫里的太皇太后能乐意吗,科尔奇那边能乐意吗?蒙古铁骑可不比八旗子弟兵弱,宫里眼看还养这个‘待年宫中’的科尔沁格格呢,可见那边还是看好当今皇帝。鳌拜成不了气候,咱们家畏畏缩缩躲着只会让那位老祖宗不喜,不如成就了格格的尊贵,日后分汤水也有咱家的好日子。” 嬷嬷忙奉承道:“夫人远见,老爷、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他们就远想不到这么多了。” “况我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岂容他一瓜尔佳氏之人指手画脚,当年是皇上还小,如今皇上眼看大婚,总要亲政,他还想拿捏着江山?想得美!”索尼夫人忽地一瞪眼,这位年轻时杀伐果断,如今养尊处优多年的宗室格格本来老态浑浊的眼中精光与厉色毕现,冷哼道:“但愿他还有些眼色。” 且说那边噶布喇夫人带着宫里的赏赐往如今未来皇后的闺阁中去了,嬷嬷侍女们连忙通传,大格格正坐在炕上描花样子,见她进来忙要起身请安。 噶布喇夫人却已经一跪在地,就要俯身磕头,口中还干脆地道:“奴才给皇后主子……” “额娘!”大格格忙扶住她,面带急色:“您折煞女儿了。” “这是规矩。”噶布喇夫人笑着按住女儿在炕上坐下,坚持磕头请安:“给皇后主子请安,皇后主子金安。” 一礼毕,她放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见女儿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轻笑道:“圣旨已下,君是君臣是臣,不可有违。才从宫里领宴回来,太皇太后赐下两端凤尾罗颜色倒好,如今天儿还热,额娘叮嘱人裁制锦被——” 话没等说完,却见大格格满面绯红,她又忍俊不禁:“都是要当人主子的人了,脸皮还这么薄。凤尾罗做夏被清凉贴身,赐下两匹,自然是做鸳鸯被最好,额娘命针线上人连日赶工,陪你入宫。兰嬷嬷,皇后主子管用的衣物、首饰、器具都要登记装好,虽然皇后妆奁由宫中办理,用惯了的物件儿陪着入宫也是应有 的。” 大格格的嬷嬷忙应着,见她们母女似有私密话要说,便带着人躬身退下。 人都退下了,大格格仿佛感应到什么,红着脸侧过头,不去看额娘。 噶布喇夫人笑道:“我从宫里领了不少赏赐,太皇太后赐了些珠花扇坠如意络子一类的东西,说是给家里的姑娘,想是赏你的。” 大格格落落大方地道:“那我便分给姊妹们,大家赏玩同乐。” “这才好呢。一国之母,位主中宫,最要紧的就是心胸开阔不吝啬。”噶布喇夫人笑容别有深意,“太皇太后对你多加赏赐如此满意,想来也是皇上的意思。” “我可听说……”大格格声如蚊呐:“可我听说皇上对待年宫中的两位格格十分钟心,养在太后身边的马佳氏深受皇上喜爱,博尔济吉特氏更是时常得到赏赐,就连缅甸国进宫的翡翠麻花镯都——” “胡说!”没等她说完,噶布喇夫人眉目一厉:“谁和你嚼这些舌根子?” 大格格也察觉出自己行为不端来,脸一红,低着头道:“是……是遏必隆大人家的大格格。” 噶布喇夫人皱着眉,“他家两个女儿争着入宫已成了笑谈,老大输了还想把未来皇后当枪使,搅得你入宫不安宁,其心可诛!” 听她这样说,大格格多少觉出不对来,噶布喇夫人见女儿神情羞愧,不免心软,轻叹一声,拉着女儿的手仔细道:“你玛嬷自幼对你教养严格,是要养得你行为豁达心胸宽大,不嫉不妒,稳坐中宫为家族增添荣光。可你如今怎么也听别人嚼起舌根子,自己耳根子也软了呢?” 她轻声道:“那钮祜禄家的老大与你争后位没成,与妹妹争入宫又没成,被指给了漠南蒙古巴林部的郡王,眼看心生嫉恨也是平常,她这不就是来搅和你入宫之后心怀嫉妒闹起来吗?太皇太后历经五朝四帝眼光老辣,你若是在宫中搞事,她岂能容过?届时后位不稳连累家族都是轻的!” 她刻意说得严重,见女儿微微咬唇脸色不好便又有些心软,揽了女儿入怀,低声道:“今儿啊,那两家格格我都见了。马佳氏不过小家碧玉之姿,性情柔顺,不像是个不好相与的。你忧心的博尔济吉特氏倒是 行事大方,却绝非张扬之人。” 大格格贝齿微微咬着嘴唇,沉下心来,对着噶布喇夫人一笑:“女儿入宫之后,自然善待她们。太皇太后既然看重博尔济吉特格格,我也对她尊重礼让便是。” 噶布喇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也知道女儿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便笑道:“如今后位已定,入主中宫的是我赫舍里家的格格,她从前是什么身份不重要,日后也只是妃妾,不再是什么‘皇后的不二之选’,明白吗?不过太皇太后对她当真是疼爱,她又救驾有功,你入宫之后也要谨慎对待。” 大格格连连点头,噶布喇夫人又道:“那钮祜禄家大格格告诉你的未必是真,她嫡母虽是宗室出身,和慈宁宫亲近,但对她也不过平常,真正隐秘的消息她哪里能知道?想也不过是道说旁听便来吹你的耳边风罢了。倒是那马佳氏……且看着。虽说为后要端庄贤淑不嫉妒,但可没有被妃妾踩到头上的理,如今皇上还用得你玛法呢。” 大格格心里有了底,笑眯眯地点着头。 这边母女叙话,宫中,太皇太后拉着娜仁在内殿说话。 “今儿瞧她额娘,未来皇后定是个聪明人。”太皇太后摩挲着娜仁的脸庞,叹了口气,压下了心中万般感慨。 娜仁轻笑道:“未来皇后聪明,能得皇上的喜欢,后宫才安静呢。” “傻孩子,这后宫是永远不会安静的!”太皇太后慢悠悠地摇头,叹道:“若是后宫能安静,那普天之下的战乱便都是小孩子游戏了。这宫里波诡云谲明枪暗箭才是最难防的,索性我在,还能护你几分。可你也要快快的长,总有一日,我护不得你了。” 娜仁被她说得心里发酸,倚在她怀里道:“老祖宗您是要长命百岁,岁岁年年护着娜仁的。” “我也想啊。”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脊背,心里也不好受。 这样半晌,娜仁忽地道:“吩咐小厨房预备的炖品也不知好了没有,我去看看。” 说着,轻手轻脚地起身退了出去。 苏麻喇在旁道:“您这样说,格格心里不好受。” “可总有一日,我护不住她了。”太皇太后道:“这四方天,困住了多少博尔济吉特氏的好孩子? 娜仁……她这样的出色,出去做亲王福晋也是有的,如今却被困在宫中,你说,是不是我想岔了,当年若是——” 苏麻喇忙道:“万没有这样说的。当务之急,还是皇上亲政要紧,索中堂的夫人是最明白事理的,听闻未来皇后由她教养长大,定然端庄贤淑。” “但愿。”太皇太后双目微合:“委屈娜仁了。” 苏麻喇便笑道:“您多用一盏补品、多听一声医嘱,在这宫中多屹立些年月,便能多护格格两分。况格格本就知进退明事理,定不会走了当年……的老路。” “孟古青……”太皇太后喃喃道:“是我看错了人,耽误了皇帝,也耽误了她。” 苏麻喇心知太皇太后话里所指的‘皇帝’并非当今,却未接话,微微垂首满面恭谨地站在一旁。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7、第七回 这日黄昏,太后与皇帝来请安,太皇太后说起:“七月十五就是娜仁生辰,我琢磨着,就在慈宁宫里,咱们几个热闹热闹,到底过了生日就十七的人了。” 太后道:“何不在御花园里多办两桌,热闹热闹。” “规矩呢?”太皇太后笑吟吟晃着团扇一指她,康熙却道:“也好,近日听闻宫外戏班子锦湘楼排的《贵妃醉酒》极好,不如让他们进来,也让皇太太和皇额娘开心开心。” “只怕到时不开心的人也有了。”娜仁端着一个海棠花式的小托盘进来,上摆着一个净白如意云纹盖盅儿,身后三个宫女俱是如此,又有捧着点心碟子的。 娜仁将盖盅奉与太皇太后,笑吟吟掀开:“老祖宗您胃口不好,今儿炖的汤清淡些,百合、嫩藕、荸荠、红枣、枸杞几样炖汤,又怕太素了,用的野鸡脯子肉撕进去,保准一点油星都没有,却不清寡,快尝尝。” 太皇太后依言尝了,入口清甜微微带着咸香,一路落胃并不油腻,果然不错,便点点头,心中很是熨帖,又嗔娜仁道:“一日日,只在汤羹上下功夫,我这把老骨头,你再精心又能好多少年?” “老祖宗这话好没道理。”太后与康熙忙开口劝慰,康熙故意叹道:“孙儿如今也是沾老祖宗的光,才能有这一口汤喝,今儿我是来了,往日我若不来,可没有这一口好的。” 太后忍不住一笑,白他一眼:“偏你没道理,往日也没少往乾清宫送去。” “可不是。”太皇太后看着娜仁在太后下手坐下,笑道:“娜仁丫头,人家看额念你不惦记他呢,往后可得多挂心呐。” 娜仁故意唉声叹气:“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了,养在老祖宗身边,服侍着老祖宗,还要服侍老祖宗的孙儿不成?” “那可是你未来的男人,你不顾着他……”太后一时嘴快,娜仁用出毕生演技逼出两颊绯红来,嗔怪着道:“太后!您就饶娜仁点好,快喝汤!今儿备的小点心里有一味肉松鱼糕,配这汤极好,您快尝尝。” 太皇太后笑吟吟坐在上首,康熙倒没觉什么,随口道:“皇额娘您快 别说了,仔细把她惹恼了,明儿连着一口都没了。”便又说起戏班子的事儿。 太皇太后却摇摇头:“且算了,娜仁说的有理,她的生日,搞出那样大的阵仗,外头人不定怎么议论纷纷呢,让未来皇后知道也不好。” 这一茬算是过去了,康熙略觉失落,娜仁侧身的空档白他一眼,等太皇太后饮汤毕了要去诵经,太后跟着过去,娜仁有话与康熙说,便略顿足。 “你要哄人家开心,偏生拿我做筏子。”娜仁叹道:“果然,即便这自幼一处长大的交情,也比不过人家娇俏可人。” 康熙也咂摸出滋味来,道:“朕也是一时没想到这儿罢了。阿姐莫恼,待生辰之日,朕补你一份大礼如何?” 娜仁回身看他:“什么样的大礼?” “前儿宫里人捣腾先帝私库,寻出些好东西来。”康熙比了比小指的指尖:“小拇指尖大小的南红玛瑙珠子,都是打磨好的,颜色殷红,整整一匣子,让内务府加了背云,串一串十八子戴着玩,别的还能镶嵌些头面,岂不好看?” 娜仁这才慢悠悠点点头:“听着倒是不错。” “何止听着不错啊。”康熙笑道:“那是当真不错。” 这边俩人和解了,娜仁命人取出一个食盒来,道:“肉松鱼茸糕并藕粉桂糖糕两味,都是好克化的,另有一碟子炸的腌肉饼与藕夹两样,内务府新送来的头茬嫩藕做的,带回去晚上读书当宵夜。虽然读书学习紧要,学着看折子紧要,可身子更紧要。” 又命梁九功:“看着你主子,纵然天儿还热着,日头落的也晚,但晚睡早起终究不是正道,熬夜最耗心血,伤的是身子。” “都知道了,阿姐放心。” “奴才知道,格格放心。” 把这祖宗送走了,娜仁回身循着廊子慢腾腾往正殿耳房的小佛堂走,苏麻喇就在门口等她,见她过来拉住她的手,道:“不忙,有人来回事儿,耽搁了,咱们娘俩在这儿等等。” 娜仁略有些惊讶:“这会子谁来回事儿?” “是为漠北蒙古巴林部郡王的婚事。”苏麻喇道:“就是遏必隆大人家大格格所许的哪家。” “不是前儿懿旨亲赐已经定下来吗?怎么这会又论起 来了?”娜仁道。 苏麻喇叹道:“是她家大格格忽又出了什么事,这会是老祖宗的人在里头回话,等明儿个,就是遏必隆夫人亲自进宫请罪了。” 娜仁瞪圆眼睛:“莫不是……私奔了?” “我的格格呀,您这日日脑中都想着什么呢。”苏麻喇实在是无奈,好笑道:“倒也没这么严重,我听着,好像是忽然要死要活的不嫁了,听说都上吊了呢,这婚事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儿,人家姑娘不乐意,也不能强压着拜堂。好在这懿旨出去没两日,快马加鞭的,也能追回来。” 她叹道:“当初这婚事也是他钮祜禄家欢欢喜喜应下的,如今又是他钮祜禄家的姑娘不嫁了,可真是……” 娜仁仔细听着,心中万般感慨。 这钮祜禄家的大格格以前没仔细看过,没想到还真敢闹、能闹、还闹出结果了! 真乃奇人也。 最后这婚事当然是解除了,钮祜禄家这位奇女子大格格被送到京郊尼姑庵里吃斋念佛两年,遏必隆大人身居辅政大臣,他家的格格,两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不过也得远嫁了,毕竟这应下了抚蒙,太皇太后懿旨赐婚又悔婚,嫁在京里岂不是打太皇太后的脸吗? 也不知,这位大格格算不算得偿所愿了。 十五这日娜仁生辰,一早儿被众人簇拥着梳洗更衣,在明间儿太师椅上坐了,琼枝带人给她磕头,乌嬷嬷也旁边福身道:“长生天庇佑,咱们格格十七了,以后万事没有不顺遂、不称心如意的。” 金珠银珠格外伤悲,大家起身后,二人又齐齐给娜仁磕了个头。 “格格……您别拦,这是奴才们在您身边,陪您过的最后一个生辰,给您磕的最后一个生辰头了。” 金珠泪眼婆娑地道:“愿您年年岁岁,万事如意,日后儿孙满堂,福寿安康。” 银珠道:“愿您得如意郎君,岁岁安康,日后小阿哥连着串的生,儿孙媳妇们没有不孝敬的!” “这都什么贺词啊。”娜仁听着只觉啼笑皆非,自己亲自扶她们起来,道:“只要你们以后在宫外能好好的,我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琼枝笑道:“这也是真情流露,是金珠银珠的一片心意啊。” 娜仁在暖阁炕上用过奶茶与几样点心垫了肚子,漱口后便往正殿去。 一出偏殿门,就见苏麻喇站在正殿廊下等着,一看到她就微微笑,一欠身道:“格格生辰吉乐。愿咱们格格萱花挺秀,岁岁无虞。” “可不敢受您的礼。”娜仁忙快步走过去扶她:“您这一拜,可不是祝贺晚辈,是折煞晚辈了。” 苏麻喇笑着拍拍她的手,挽着她的手往里走:“太皇太后卯初刻就躺不住起来了,佛堂里烧了香,又让人预备着磕饽饽头。今儿前头休沐,皇上来得也定然早。” 娜仁进了正殿一看,果然太皇太后就坐在里间炕上拈着念珠,眼眸微阖,一听她进来的声儿,睁眼打量她。 今儿过生日,娜仁被乌嬷嬷催着穿了身喜庆的,朱红攒珠绣金丝海棠的圆领氅衣,内里搭月白立领暗花衬衣,颈上系着葱黄丝带,结着大大的蝴蝶结,丝滑柔顺地垂下,丝带尝尝地直落到裙子下摆,缀着的珠玉在行走间流光浮动,很是好看。 头发也盘了少女结的圆满髻,簪着一支赤金海棠花托嵌玛瑙珠子的步摇,另有两只小米珠穿成的珠花,耳边是米珠串坠着玛瑙珠的耳坠子,底下金丝掐成的花托在照进来的日光底下也很是好看,更衬玛瑙殷红的颜色。 “好!今儿这身打扮好看。”等娜仁进来磕头,太皇太后亲自倾身扶住她,笑呵呵道:“又长了一岁,以后可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我才对得你阿布麦母。” 娜仁轻笑听着,太皇太后又见她腕子上是一串珊瑚珠子,也是赤金花丝包裹着的,很是好看,便道:“这定是你阿哈打南边寻来的新鲜花样子,他就你这一个妹妹,什么好东西都给你送进宫里来。”又道:“这丝带结得好,我看京里那些闺秀这样打扮,可就是没有咱们娜仁俏皮。” 乌嬷嬷在旁笑呵呵道:“老祖宗您再继续夸下去,我们格格脸都要红透了。” “本来说的就是实话。”太皇太后自打娜仁进殿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一刻落下的,拉着娜仁亲密地坐在炕上,太后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哎哟哟,可真是亲近啊。”太后叹道:“我这一大早起来,就为了来给某人过 生。你说今年啊,是我上赶着来给某人过生,明年某人过生是不是就要给我磕头了?” 娜仁的回答是一头栽进太皇太后的怀里,扯着太皇太后的衣带娇嗔道:“老祖宗您看!太后又打趣我。” “好好好,老祖宗给你做主。”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强忍笑意瞪了太后一眼:“还不坐下。这一进来就打趣娜仁,真真讨厌。” 太后哀叹道:“您倒是与她成了一国的,我却成了坏人了。” 如苏麻喇所说的,今儿前朝休沐,康熙来得很早。 祖孙三代人燃着达子香、挂起幪子磕了饽饽头,磕头毕后,太皇太后带着太后与康熙亲自端起那六碟各色饽饽摆到炕桌上,太皇太后笑道:“咱们娘四个,也不往那头折腾了,就在炕桌上吃。娜仁过来,在我身边坐。” 娜仁忙道不敢,磕饽饽头的讲究,磕完头家人分吃摆着的饽饽,她坐到太皇太后身边算什么话。 康熙却道:“坐,今儿你生辰,朕让一让你。” 他是刻意把话岔到座次上去,若为尊者论,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应该是他。 “坐。”太皇太后拉住娜仁的手,吩咐:“传膳。乌云珠、玄烨,都坐,今儿家宴,不要拘束。” 娜仁见太皇太后如此坚持,心里也大约明白她为何如此,又是无奈,心又忍不住软了下来。 几百年前的异世能有人如此真心为她考虑,甚至还有千里之外的家人对她牵挂万千,她是何等的幸运啊。 8、第八回 娜仁这一日里称得上是收礼收到手软了,不说宫中的,京中素日熟悉的闺秀夫人们俱都有礼送来,最让娜仁惊喜的却是康熙送的一只望远镜。 “怎么想起来送这个了?”这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娜仁把望远镜拿在手上仔细地看,笑容绽开。 康熙见她这样惊喜,笑容更盛,拉着她就要往出走。 “天儿都晚了,这是要做什么去?”娜仁道:“得和老祖宗与太后说一声,我屋里还……” “哎呀,走就是了,朕与老祖宗和皇额娘都说过了,你屋里烤着的茶叶让宫女收拾!”康熙干脆一拍板,拉着娜仁直奔城楼去了。 一登上楼梯,二人就见一个穿着翠绿衫子的少女笑盈盈站在城楼上,发间点缀的两颗珍珠光泽莹润,正衬她温柔的笑意与清亮的眼眸。 正是佛拉娜。 “可算是来了。”她兴高采烈地招手,提起架在炉子上的水壶倒了两杯茶,“从太后娘娘那讨来的茶砖,快来尝尝。” 康熙见她穿着上下两截的衣裳,外头罩着的翠绿衫子长度及膝,露出一节及地的柳黄百褶裙,衫子里又搭着一件立领柳黄袄儿,胸前绣一枝折枝杏花,打扮得很是娇嫩清丽,令人眼前一亮。 他道:“这身衣裳从前怎么没见你穿过?” “上月回家,我额娘命人给我做的,如今京里正流行这样的样式。”佛拉娜转了一圈儿,“好看?” 康熙点点头:“汉人衣裳样式比旗装更衬你,你穿着好看。” 娜仁在旁边默默端起奶茶啜了两口,味道意外的熟悉,全然是今生小时候家里常备的。 俩人可能是总算想起旁边还有个今日过生辰的正主,佛拉娜笑容略带羞赧地回身看她,道:“我也没什么好送的,给你缝了一个荷包,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乌云嬷嬷一大早给我,豆青色绣八宝联春那个,我很喜欢。”娜仁笑呵呵道:“有心了。” 康熙嘟囔道:“有那个时间也不给朕缝一个。” 然后拉起靠着城墙喝奶茶的娜仁,指着西北方道:“看。” “我看什么呀?”娜仁拿着望远镜一头雾水的,依言 看过去,便见绚烂的烟火在眼前炸开,如星星点点落到地上,如花般鲜艳。 佛拉娜握住她的手,说话的语调柔柔的:“是家呀。” 康熙在旁边一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道:“朕命皇庄上点的烟花。阿姐,总有一日,朕会带着你,北巡去蒙古。” 娜仁本来好好地看着烟花,被他这一说,却觉得眼眶发酸,心里又莫名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又或是小崽崽长大了往窝里叼猎物的成就感,半晌没说出话来,只不断地点着头。 梁九功、琼枝他们在后头急得跳脚,眼看仨人靠在城楼上说了许久的话,也看好了烟花,终于忍不住上前道:“皇上,两位格格,这天儿晚了,夜风凉,城楼上吹得慌,咱们快回去。” “是有些冷了。”佛拉娜忽然从一旁的小箱子里翻出一件苍青色的斗篷来,红着脸递给康熙。 康熙一扬眉接过了,轻抚着上头绣着的一双仙鹤,笑问:“新做的?绣纹不错。” 佛拉娜脸都红透了,伸手就要夺回来:“不喜欢就还我!” “喜欢。”康熙攥紧了衣裳,笑呵呵往身上一披,娜仁在旁幽幽感慨:“琼枝,疼疼我。” 琼枝把搭在手臂上的斗篷甩开,笑呵呵过来替娜仁披上,低声道:“起风了主子,回。” 佛拉娜红着脸回身不看她。 康熙身上那件斗篷选用水波纹苏缎裁制,仙鹤比翼展翅,栩栩如生,绣工精妙。 娜仁感慨:“再给我几十年,我也练不出你这样的绣工了,可见我还是不要为难自己的手了。” 佛拉娜忙道:“可别这样夸我了。” 康熙却朗声笑道:“阿姐莫要气馁啊!苍天不负有心人。” 娜仁强忍着没赏一崽子一个大白眼。 回了慈宁宫时天已经很晚了,福宽提着一盏灯候在宫门口,瞧见娜仁与琼枝主仆几人的身影便笑了:“格格可回来了,快进去,老祖宗还等着您呢。” 娜仁听了忙加快脚步,入了正殿就见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凑在一处针线,她忙道:“让老祖宗您等了,实在是娜仁不该。” “有什么的,我也是一时睡不着,这天儿也没见短,睡一夜不浓,不如给未来的孙儿攒几件衣裳。”太皇太 后将手上缝了一半的小衣提起来细看,叹了口气,感慨道:“到底人老了,眼睛也顶不上了,这针脚乱得很,和年轻时候比不了了。” 娜仁笑道:“上回皇上不是让人将新得的西洋眼镜送来了吗?您怎么没戴上?”又道:“晚上针线实在伤眼,不如放下咱们说说话。” “那眼睛架得鼻子疼,老了就是老了,服输,不受那份罪。”太皇太后摆摆手,将针线放下,握住娜仁的手,皱眉道:“手尖好凉,是不是衣裳薄了?” 琼枝忙道:“今儿已加了斗篷了,许是方才在城楼上吹了风的缘故。” “快斟热茶来!”苏麻喇忙命小宫女,娜仁却拿起太皇太后的针线细看,夸道:“可看不出来您说的针脚乱,多精细啊。” 太皇太后听她这样说,眼角眉梢满是笑意,“喜欢呀?等以后咱们娜仁有了小阿哥,这就是那孩子的……” “老祖宗!”娜仁倚着她嗔道。 “好,好。不打趣你了。”太皇太后一下下轻抚着娜仁的头发,为她扶正了步摇,又低声道:“满蒙联姻本是旧俗,日后你早早有子,也好安蒙古四十九部的心。” “只怕安的不是心,是助长了野心。”娜仁抬起头直视着太皇太后,眼中神情复杂,“老祖宗,旧年之事,您还没看明白吗?爱新觉罗氏侧卧之榻,从此不容博尔济吉特氏沾染。即使如今皇上与蒙古的亲近,以他的韬晦,也绝不会容下任帝王再出自蒙古嫔妃之腹!否则,一日皇权势弱,这天下究竟是哪家?” “胡言!”太皇太后面上显出怒意来,一掌拍在炕桌上,斥道。 见太皇太后动怒,琼枝等人连忙跪下,苏麻喇也徐徐跪在炕前,满脸写着震惊,看向娜仁的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娜仁沉默地起身跪到地上,纳头就拜:“满蒙联姻本是旧俗,然而如今赫舍里氏女高居后位,又该何解?” 太皇太后到底不忍对她疾声厉色,此时和缓了一句,低声道:“娜仁,你若是对此不满,我可以保证,虽然赫舍里氏女居后位,可后宫之中,除她之外绝对无人可以居于你头上啊娜仁……” “老祖宗!”娜仁又是一拜:“昔年先帝宫中蒙古嫔 妃众多,为何只有满妃接连产子而蒙古嫔妃无所出?为何先帝废元后后对当今太后恩宠稀薄?为何最后接入宫中待年的奴才阿布只是三等台吉?老祖宗,如今满蒙联姻是旧俗,可也只是旧俗了。” “荒唐!谁说给你这些胡言乱语的?”太皇太后似是怒极了的样子,脖颈上的青筋凸起,一掌狠狠拍在手边的梅花几上,见娜仁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最后只是将手边的茶碗摔了出去,“你自己回去反省。” 娜仁沉默地应着,躬身退下。 苏麻喇见她如此,看看她又看看太皇太后,最后还是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下起身去追娜仁。 “格格,您今日这样说……”这位随着太皇太后历经四朝五帝的老妇人看着娜仁,神情复杂。 娜仁平复着狂跳的心脏,认真地对苏麻喇道:“嬷嬷,不破不立。这件事就该一开始说明白,不然日后……” 她抿抿唇,沉默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我真的好怕,与其一开始怀揣着希望地去踏入那个风云场,不如一开始就脱身出来。博尔济吉特氏富贵已极,日后无论哪代帝王都不会薄待科尔沁,我只需要长长久久地活在后宫里,就是满蒙联姻的代表,不是吗?” 苏麻喇被她说得心里一涩,眼眶发酸,强忍泪意握了握她的手:“好格格,早点回去歇着,让琼枝斟碗热茶喝,手这样凉,怎么大晚上的还跑到城楼去了。”又低声道:“屋里有一口箱子,是蒙古送来的。” 娜仁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苏麻喇含笑点点头,目送着她顺着回廊回到侧殿里,才转身进了正殿。 “您把格格吓着了,刚才出去的时候小脸都是煞白的。”苏麻喇挥退了宫人,亲自执壶给太皇太后添水:“其实仔细想想,格格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 “她是太有道理了!小丫头家家怎么想这么多?”太皇太后面上仍透着些怒意,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却又有些迟疑:“真吓着了?” 苏麻喇故意道:“可不是吗,手心儿凉的哦,琼枝都心疼死了。” “活该!”太皇太后长长地呼出口气,又抿抿唇,眼神不住地向向后飞去。 苏麻喇这才轻声款款道:“您 又何必与格格生气呢?其实格格说的不错,也是切身实地地考虑,也是与您亲近,这才说出来的。” 她又将娜仁放在在外说的一一讲与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脸色仍不好看,却道:“小丫头日日心思这样重,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苏麻喇看出她的态度,吟吟含笑地道:“您这日日汤饮点心药茶,哪一样不全赖人家心思重?不然可没有这个口福。”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又沉默良久,才叹道:“是我老了,执着妄念,枉我自居豁达。” 又忽地起身:“出去走走。” 苏麻喇心中明镜似的,也不拦着,只取了件披风来服侍她披上,果然出去后没在庭院里站多久,晃呀晃就晃到东偏殿窗下了。 娜仁正与乌嬷嬷、琼枝她们翻箱子,灯光烛影映着倚窗斜坐的侧影乌鬂斜坠,衬着灯影也温柔。 小宫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又是这一匹缎子颜色好,又是那一匣珠子光泽好,伴着说笑声,在宮苑中,经久不散。 兀自伫立许久,太皇太后嘟囔一句:“这丫头又靠着窗坐,不怕后脖颈子疼。” 苏麻喇悄悄一笑,没应声。 “莫要在风口下久站了,老祖宗,回去。” 四周宫人婢仆无一不战战兢兢,苏麻喇低声劝了一句,太皇太后点点头,与她往会走。 顺着抄手游廊直往北去,转角处的栀子香气浓烈,夏夜里,给人来带一份沁人心脾的美好。 太皇太后拧着眉舒展开,抬步迈过正殿门槛的时候忽然吩咐道:“前儿吉林将军贡上的那一盒东珠颜色好,明儿给娜仁送去。” “是。”苏麻喇笑盈盈映着,太皇太后略一沉吟,又命:“皇帝不是喜欢乌云珠身边养着的佛拉娜吗?我看钟粹宫好,吩咐内务府,整理整理,赐给马佳氏居住。” “告诉皇帝,我的话,马佳氏家世不显,先为庶妃,以‘格格’称之,赐钟粹宫居住,日后有子再行晋升也不迟。……他赫舍里家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撺掇钮祜禄家的大格格倒是很顺。还有钮祜禄家的那个,挑拨未来皇后与妃嫔关系,倒是心大得很!” 苏麻喇见她面上隐隐透着讥诮,低头默默无语。 其实赫舍里家对钮祜禄家大格格这件事的处理,虽然可以说是有头有尾,但到底冒犯天威。 如果一开始明明白白地告诉太皇太后,虽然是一招釜底抽薪,却更能保全皇家颜面。 如今这般,到底打了太皇太后的脸,可惜世人多半聪明反被聪明误,遏必隆夫人入宫哭诉,倒不失为一招“釜底抽薪”,打得赫舍里家措手不及。 9、第九回 太皇太后懿旨响彻宫中,太后的宁寿宫一大早就热闹得很。 内务府之人得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自然是衬着宫门未落锁尽早安排,天刚蒙蒙亮便派人修整,天光大亮时,已有内务府领内宫妃嫔居住事的太监来寿安宫请佛拉娜往钟粹宫居住。 太后也是惊讶非常,听着太监贺喜声,忙问:“当真是皇额娘的旨意?” “正是呢。”一时女声响起,慈宁宫大宫女福安打殿外进来,先向太后磕头请了跪安,又向侍立在太后身边手足无措的佛拉娜请万安:“马佳主儿金安。太皇太后昨夜寝前吩咐,赐您庶妃之内格格名位,钟粹宫居住。” 又微微转身,问内务府太监:“周总管,钟粹宫宫殿收拾的——” “清宁宫梁公公传皇上的意思,整顿出了后殿,供马佳小主居住。”那位周总管忙回话道。 福安微微一笑,向太后道:“您可以放心了。” 佛拉娜正因受了福安一礼不知所措——须知福安系慈宁宫大宫女,苏麻喇手把手教了好几年,可以说是慈宁宫苏麻喇之下第一人,往日见她微微颔首称一声“马佳格格”就算得上很给她面子了,今日这一礼,可谓是让人心里难安,又像是一颗定心丸。 她踌躇半晌,还是问:“娜仁……” 福安笑道:“昨儿下晌在城楼上经了冷风,回去就说心口微微的疼,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急坏了,今儿一早传太医来看,让卧床歇着。格格命奴才向您道罪,恕她不能及时向您道喜,改日再去钟粹宫贺您。” “哪来这样的话。”佛拉娜一时就顾不上别的了,满问她娜仁如何,又颇有些懊恼地道:“城楼上闹了半日,都怪我。” 如此,事情尘埃落定,太后见佛拉娜一时没个主意,先吩咐身边的阿朵:“你去佛拉娜房里,看着她身边人收拾箱笼,都年轻不经事,怕她屋里乱起来。” 然后对佛拉娜道:“你且先随我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磕头。” 慈宁宫里也正热闹着。 康熙那边御门听政也无甚要事,不过回些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山河平顺,送到他手里的各地折子里都是 吉祥话,又有礼部、内务府官员回关于皇后妆奁采办。 他心里记着一桩急事,早早叫散了,院中动作微微一顿,梁九功体贴上意,便笑道:“昨内务府领照管宮苑的周忠平连夜来问马佳主儿的居所,奴才按您的吩咐回,定在钟粹宫后殿,听闻一早就开始收拾,这会子万事都该定下了。您此时向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才是第一要紧事。” “宁寿宫——”康熙迟疑道。 梁九功笑道:“马佳主儿也很该去给太皇太后磕头呢。” 又道:“听闻娜仁格格昨儿经了冷风,身上便有些不适,今儿一早慈宁宫就请了太医去。” 康熙一挥袖:“走,去看看阿姐。” 于是他先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正有内务府中人在回话,他进来请了安,忙问:“听闻阿姐身上不爽……” “本来就没好全呢,偏你们搞怪,拉去城楼上吹风,身子能舒坦才怪了。给皇帝沏茶来,一大早听政,吹得都是冷风,沏暖身子的热茶!”太皇太后嗔怪一声,又命福宽。 康熙忙问娜仁的身体,太皇太后道:“可别去闹她了,一早喝了药,刚睡下。你就在这儿陪我坐会儿,等会你皇额娘该带着马佳氏来磕头了,别老太太我又当了王母画了银河。” 旁边内务府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这位老祖宗跟前挤眉弄眼,心里却各有盘算。 太后领着佛拉娜过来,也先问了娜仁一回,太皇太后一样的说辞,把人都挡住。 宫里添了新主子,这样的消息传得是最快的,佛拉娜打宁寿宫过来,受了一路的礼,此时心绪已稍微平定,但与康熙一碰头,还是不由羞红了脸,微微侧过头去,不看康熙,只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头请安。 庶妃的茶自然是不必敬给太皇太后与太后喝的,二人只受了佛拉娜的三跪九叩礼,各赐了一匹锦缎或一支钗。 佛拉娜领了赏,太皇太后笑道:“往后便不比从前了,在宫里,不是马佳家的格格,是皇帝的庶妃。要恪守宫规,行举有度,温良守德,不嫉不妒。花无百日红,宫里的女人,规矩不能错。早日开枝散叶才是好,日后皇后入宫,相依为伴,也不可恃宠生娇,视皇后不尊重。” 太后听着这番话,心中深有感触,难免叹息。 佛拉娜忙恭敬领训,太皇太后复又笑道:“不过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对你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日后好好的,和皇帝好好的,照顾着他日常起居,你的心细,我很放心。” 又命人:“人家的格格成了咱家的了,赏她额娘宫缎十匹、如意一对,算作弥补她养在宫里这些年,母女分别之痛。” 苏麻喇轻轻一福身,口称:“嗻。” 佛拉娜忙叩身谢恩,康熙看着她感觉美滋滋的,又分出心神记挂着娜仁的病,好不累心。 等用过早膳,他到底拐去东偏殿看了一眼,见床幔垂着,琼枝与几个宫女在南屋炕上针线,便问:“阿姐怎样了?” 琼枝道:“早起用了药,睡着呢。” “那朕下晌再来看看。” 听着依仗声远了,太皇太后向后一靠,问:“皇帝走了?” “走了。”苏麻喇笑道:“去那边的时候,咱们格格还呼呼大睡呢,可见这安神汤药效猛得很,回头格格定要念叨您。” “念就念,总要让皇帝记着,她这伤是为谁受的。普天之下,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都不少,何况这一份。”太皇太后点点炕桌上的茶碗,道。 苏麻喇无奈道:“咱们皇上不是那种人。” “且看着,玄烨啊,不要让皇太太皇玛嬷失望。”太皇太后深深感慨:“在他汗阿玛身上,我这心啊,已经痛死了。惟愿长生天不亡这爱新觉罗男儿……” 二人沉默一晌,福宽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水,太皇太后端起轻啜一口,黄梅汤入口酸甜清冽的滋味让她眉宇一舒,仿佛舒了口气:“也罢了。赫舍里府上可有什么动静?盯严了,来回我。” 苏麻喇低声应是。 娜仁被那一碗药灌得糊里糊涂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晌午了,琼枝听了动静,忙将早备着温在炉子上的百合红枣汤端来,服侍她漱口后饮了半盏,方轻笑着道:“可好睡了,太皇太后早吩咐人来告诉了,醒来不必急着过去请安,心思到了便是,天气凉爽了再过去也不迟。” 又忙命人端水盆毛巾等物进来,又让传膳。 娜仁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半盏汤下肚,清醒过 来,瞪圆了眼睛问:“几时了?你就看着你家主子我被安神汤迷得糊里糊涂——” “可也是为了您好。”乌嬷嬷打外头进来,将一件坎肩给她披在身上,扶起她往妆台前一坐,低声道:“太皇太后的安排,奴才们都看在心里,不会害了您。” 娜仁沉默半晌,叹道:“我也知道是为了我好,可、可我总觉着这样心里不痛快。” “太皇太后的意思,您身子弱,自然远离后宫争斗。”乌嬷嬷笑道:“这也是正经,不然纵是怎地,总在这风波场里,不能脱身。您这伤也确实有没好全的地方,好生养着,便也是了。” 一时又有金珠银珠岂蕙豆蔻等进来,或有捧水盆香皂的、或有捧衣裳鞋袜的,金珠银珠好细致地服侍,琼枝反而领着众人退了几步。 娜仁把方才的万般思绪尽数抛去,只舍不得她们两个,任她们替自己挽发梳妆,主仆三个渐渐都红了眼眶。 琼枝忙上来劝道:“快请收了神通,皇庭里掉泪珠子最是忌讳!知道舍不得,可这各奔东西,本就是人生应尽之数。你们也是,竟惹着主子伤心,实在不该。” 终是金珠一抹眼泪儿,苦笑道:“倒是奴才们惹了您伤心了。您安座,奴才新学的奇巧发式,也给您梳一个,便是最后一回了。” 等娜仁收拾整齐了,被人簇拥着,还是往正殿去了。 彼时慈宁宫首领太监许四海正搁太皇太后跟前回话:“回老祖宗,奴才往员外郎府上走一趟,将您的赏赐交代了,宜人欢喜非常,向禁宫三跪叩首,请奴才转达恭敬谢意。” “知道了。……不是让你歇歇吗,怎么就过来了?”太皇太后眼睛一转看到娜仁,忙携她上炕,又问:“用过膳食了吗?” 娜仁笑道:“用过了。”她眼睛往一周一瞄,太皇太后摆摆手命宫人退下,方正色看向娜仁:“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但宫里的女人,想要独善其身,光凭你不争是不行的,即使有我在,可我在一日两日,还能永远都在不成?你就病着,救驾之疾,没人敢沾染。皇帝一时不知,天长日久知道,你们的情分不比寻常,他也会护着你。” 她说得语重心长,一片殷切疼爱之心, 娜仁低声道:“您的用心,娜仁知道。” “知道就好。”太皇太后这才一笑,轻抚着她的发髻:“等皇后入了门,慢慢叫皇帝知道你好了,外头仍是和当今一样,他不会怪罪,反而觉着这是亲近。……今儿这发髻梳得可真别致,往日怎么没见过?你便是在这些事上不上心,那样多的衣裳首饰,都换出来亮一亮才好。这珠子虽不大,但这颜色,已是难得了。” 娜仁摸摸自己的发髻,笑道:“是金珠给梳的,说是新学到的奇巧发式,这两颗珠子是家里送来的,听闻是从海外商人处得的,也有大的,只是戴在头上不如这个雅致,还得镶嵌在什么上才好。” 她如是说着,想起昨日家里来的书信,心里微微有些担忧。 这一生,她是家中幺女,上头有三个哥哥。 长兄在骑兵营里已有了些名号,二哥倒是一心从文,听闻打算下场一试,不过蒙古那边文风不浓,如今只一个秀才之名已让人吹到天上去,真正结果如何,暂且还不知呢。 三哥脾气最怪,前两年领着个闲差满国内的跑,今年娜仁过生日,送来的信里,看起来对西洋却颇有兴趣。 倒也不是说海运出国不好,只是海上风波横生,不稳定因素太多,亲人难免牵肠挂肚。 好在一时还没这个说法,只是信里微微一提,娜仁难免多想罢了。 心里乱七八糟的,却听太皇太后道:“也好,你身边的金珠银珠明儿出宫,也服侍了你几年,很尽心,我也很该赏一赏她们。福安——” 她轻唤一声,福安忙将早备好的赏赐命小宫女捧出来,娜仁打眼一看,两个小宫女捧着的托盘上,各有一匹绸、一匹缎,均叠得整齐摞在托盘上,另各有四个五两的银锭、一个绣纹花团锦簇的大红洒金荷包。 琼枝见状忙唤金珠银珠来谢恩,二人诚惶诚恐,太皇太后看了眼窗外的几人,放声道:“你们好生伺候了娜仁几年,用心我都看在眼里,这也是你们应得的。尽心伺候着主子,你们的好在日后呢。” 娜仁倚着太皇太后,心里热乎乎的,也笑对二人道:“收下。” 二人这才谢恩领赏,托盘沉甸甸地捧出去,满宫人都眼热地看着, 她们捧着赏回了房,岂蕙等人也忙跟着去看。 金珠银珠二人均是兴奋极了,太皇太后的赏赐自然是珍贵的,何况是出宫前的赏,又这样丰厚,多有脸啊。 星璇年纪小,更跳脱,连声催促:“姐姐们!快把那荷包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应该是金锞子?太皇太后给的,可真有脸!” 金珠看她一眼,微微拧眉,银珠已笑呵呵地将荷包打开,果然拿出几枚金锞子来。 倒不必娜仁素日赏人的精致多少,只是太皇太后给的,又是一番说法了。 到底白日里,前头还要人伺候,岂蕙没多待,就拉着人出去了。 金珠银珠今日已不必太伺候,二人坐在屋里,忽然齐齐把荷包一倒,里头又落出一对赤金耳坠子并一个戒子,耳坠均是金掐丝的,花丝轻颤,做工很细致,另外的金戒子的戒面均是黄豆大小的珍珠,不算极大,胜在颜色莹白,形状圆润,光泽不凡。 二人把东西收了起来,金珠起身道:“走,去前头。星璇那丫头……” 10、第十回 一说钟粹宫那边,佛拉娜在后殿安置下来,见处处布置妥帖得宜,五间大屋又有左右耳房,比之从前在宁寿宫,可谓宽敞阔朗不知多少。 宁寿宫太妃们她方才一一拜过,离了宁寿宫,刚到钟粹宫就有梁九功送来一份康熙的赏,此时素日相熟的宫人也来道贺,很热闹了一番。 才了,钟粹宫的太监宫女们给她磕头请了安,又有内务府分配过来专门服侍她的宫人。 她挨个赏了,命都退下,自己在暖阁里炕上坐稳了,刚预备歇一歇,看着人收拾箱笼。 忽地见贴身丫头雀枝匆匆打外头进来,便问:“什么事儿这样急。” “好事。”雀枝一笑,打量四周,掩上门窗,笑呵呵自袖中取出一个大锦囊双手奉与佛拉娜:“老爷听了信儿,忙从内务府走关系,托人送了这一包银子进来,有银票、银锭、小锞子,赏人足够用了。还有一句话说:宫里人情往来万万吝啬不得,日后每月,照旧有人送银子进来,只是比之从前——” 她一翻手,笑盈盈地:“足添上一倍的数,您只肖好生服侍皇上便是。” 佛拉娜眉心微蹙,却不见欢喜:“这样多的银子,家里还有兄弟们呢……” 未尽之语,雀枝明白,微笑着劝道:“这可不止是老爷太太的心意,更是咱们马佳全族的心意。您若荣登妃位立足后宫,好处可不是一家沾光,开头又岂有自家流水般地花光家底的道理呢?” “从前在太后身边,倒也平常,如今这样赫赫喧喧起来,我倒不适应了。”佛拉娜轻叹道,神情复杂,“但愿能遂了族老们的心。你再把我那一匣子珠绒线找出来,平安符的络子我再打两个,明儿去看娜仁的时候带去。她的身子也不知怎样了。” 雀枝低声应是。 再说赫舍里府上,一桩事,落在各人眼中,便是悲喜不同。 索尼夫人好大的火气,一甩袖将床头边几上的茶碗甩在地上,怒瞪跪在内间的噶布喇夫人:“好蠢!这样拙劣的手段,怎么也使了出来?如今可被遏必隆家那个掐住七寸了?那日听你在太皇太后面前也算进退有度,怎 么这手段就是不长进呢?老祖宗她老人家眼睛里容得这样的沙子?你看着,内宫里现在的脸色来了!” 噶布喇夫人脸色也不好看,抿着唇道:“媳妇去给遏必隆夫人赔礼。” “算你没蠢到家了!”听她没说出什么去内宫请罪的话,索尼夫人微微舒了口气,却道:“赔什么礼?那不坐实了这事儿?只备一份礼去,就说贺她家二格格入选!待嫁家中,位份还没定下来呢,这样就足够了。” 噶布喇夫人连声称是,索尼夫人深深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你呀!以后做事儿聪明点,你那些小手段,在家里使使足够了,可拿到那边未免鲁莽了些。即便把她家大格格做的事隐晦透露给太皇太后也比这样好,再不然,日后时日长了,咱们凤凰儿坐稳中宫,她家大格格即使位列郡王妃又如何?想收拾她,办法多得是!你偏偏用了最蠢的那种!” 不过话虽这样说,噶布喇夫人的做法也算出气,她无甚好气儿地道:“你起来。” 等噶布喇夫人灰溜溜地退下了,她方轻哼一声:“一到这关口,平日的伶俐劲儿不知使到哪里去了。……来啊,替我梳妆,去皇后主子院里。” 赫舍里府中如何祖孙谈心且不提,太皇太后听了人回禀,眉眼微松:“那个老货,就知道她最知情识趣。” “不止呢,咱们未来皇后也是性情宽和大度。”苏麻喇笑呵呵地接道,太皇太后露出一抹笑来,点点头。 夜里掌了灯,娜仁今日未曾陪伴太皇太后礼佛,用过晚点后在南屋炕上坐了,用一把官窑白瓷荷叶卷舒水波纹如意壶沏了一壶清养茶,茉莉红枣百合红枣金银花等许多样草本配伍在一起,随着水汽袅袅升腾而上,徐徐流露出一份沁人心脾的香气来。 一个拢口白瓷荷叶杯里注入热茶,娜仁端在手上轻轻吹着,听金珠几个说话。 金珠缓缓道:“岂蕙、豆蔻都是可靠的,竹笑倒也罢,只是沉默寡言些,交到她手上的事儿都办得妥当,唯有一个星璇,性子跳脱了些,有失稳重,怕日后惹出岔子。” 琼枝听了,露出深思的表情,娜仁笑道:“她性子虽活泼,却不是没有章法、视规矩如无物的人,让 琼枝带着教一教,出口谨慎些就是了。” “还是吃个教训,才知道痛。”琼枝意味深长地道。 娜仁一耸肩:“随你。” 话别一番,娜仁料定她们还有别的话说,她倒是碍了他们了,便道:“捧着这壶茶,还有几样点心果子,去你们房里坐,我这里也不需人伺候,翻两页书,便躺下了。” 琼枝便坚持带人服侍她宽衣洗漱,卸了钗环,换上一身寝衣,又将屋子里角落上的一个小炉子炭火拨了拨,铜水壶仍架在上头,再三叮嘱后,方与金珠银珠去了。 金珠银珠屋里此时可热闹开了,慈宁宫里人知道她们要走了,也都来别她们,热热闹闹直到宵禁,二人又把穿不到的宫装、零散尺头料子、宫花络子等等散与素日相熟之人。 第二日一早,金珠银珠出宫,都打着大大的包裹,换掉穿了几年的宫装,上袄下裙,两截的衣裳,盘起少女头来,别有一番韵味。 “主子!”二人齐齐给娜仁磕头,泪流不止。 娜仁忙把她们两个扶起来,临别之时,她也伤心,摸摸眼圈儿,把两个荷包塞给她们:“以后好好过,你们好,我就舒心了。这荷包里头的银子给你们做安家之用,两样首饰做添妆。” “主子您要好好的。”二人握着娜仁的手不放,直到太监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人一走,娜仁也失魂落魄的,在临窗的炕上坐着,眼睛往外看,神情寂寥。 琼枝送她们出了内宫,回来见她如此,轻叹一声,沏了一壶热茶奉上,低声道:“人有悲欢离合。” “琼枝,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娜仁握住她的手,琼枝笑呵呵一点头:“当然,奴才会永远陪在您身边,直到您不需要奴才的那一天。” “没有那一天。”娜仁摇着头,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我永远需要你。” “那奴才就永永远远陪着您。”琼枝眼中酸涩,刚才送别,难免落了泪,此时眨眨眼,淡笑着道:“深宫寂寥,奴才会永远陪在您身边,不叫您寂寞。” 这一日,娜仁身边少了两个人,太皇太后心里又有一番盘算,时常叫福宽过来走动。 佛拉娜很快承宠,钟粹宫的赏赐日日流水 似的不断,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最大的说头。 佛拉娜是后来入宫的,只在宫里住了两年出头,不过也算是娜仁这两年走得最近的女子了,她性子又温柔和顺,和她打交道让人很舒心。 过了二三日,娜仁的“病”总算好了,这日风和日丽的天气晴朗,她便打算出门去钟粹宫转转。 又因是佛拉娜迁宫后第一次过去,还得带点礼物,她命人将各样点心装了五样一个大捧盒,又将几样肉脯蜜饯果子装了一大捧盒,一瓷瓶紫米封缸玫瑰酿,林林总总好几样,很拿得出手了。 临去前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笑吟吟道:“莫要太晚了,落了锁再回可不成。这酒你可舍得拿出来了?” “一坛子还能匀个二三瓶子,等帝后大婚再拿出来送礼,也很拿得出手了。至多秋日再酿嘛。”娜仁道。 “去去。”太皇太后摆摆手,又再三叮嘱琼枝等人:“服侍好你主子,大衣裳记得带着!万不许多饮……她也不是贪饮的人,但这药今儿饶了,明儿可还得喝。唐太医说了,这固本培元的方子,多喝点没坏处。” “是,对我的身子没坏处,对我的舌头可有坏处。”娜仁哀叹。 太皇太后嗔她:“不过几碗药罢了,养身子的,多少人想喝还没这个门呢!太医伺候你,够架子了。” 娜仁道:“只怕这福气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钟粹宫坐落在东六宫中,位靠御花园,正是夏花绚烂的时节,一靠近那附近,素馨、茉莉、栀子等香花的的香气就萦绕在鼻尖,还隐约能瞧见园子里挺拔的松柏。 “娜仁。”佛拉娜早早带人等在宫门口,此时她已改了往日的少女装扮,头发在脑后盘起,插一支点翠珠钗,身上是淡紫绣银竹氅衣,内里白绫贴身衬衣,耳边是典雅的珍珠坠子,柳眉弯弯红唇点点,好不美丽。 “给马佳……”娜仁作势要行礼,未等蹲身下已被佛拉娜馋住:“快别折煞我了,过些日子,谁给谁请安还说不定呢。好香啊,这带的什么?” 琼枝一欠身,笑盈盈道:“我们格格一早命人准备的,茯苓夹饼豌豆黄、豆面卷子山楂糕、还有一味枣泥馅的山药糕;另有猪肉、鹿肉两 样肉脯、新炸小酥鱼、林檎果子海棠干。并有一瓶儿旧年的紫米封缸玫瑰酿,酒香之余更有玫瑰香,比之寻常封缸酒,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哎呦呦,琼枝这口齿啊,可真是雀枝拍马都比不上的。我一听她这样说,都垂涎三尺了。”佛拉娜拉着娜仁往里走:“早想请你来逛逛,可你身子不好,今儿好容易来了,我可不放你走了。” “那感情好啊。”娜仁笑眯眯应着,琼枝好笑道:“出来前太皇太后老祖宗再三叮嘱了,宫禁之前定要回去的。” “知道老祖宗舍不得。”佛拉娜笑道:“那也有一整日的时候呢,我让御膳房预备好酒菜,咱们吃两钟儿。” 娜仁点点头,应着。 钟粹宫后殿面阔五间,东西暖阁小库房一应俱全,佛拉娜拉着她逛了一圈儿,一边指指点点,东边耳房收拾做库房,西边是供奉观音大士的佛堂,正殿里东暖阁炕上还随手撂着两张花样子,娜仁饶有兴致地拿起来一看,笑了:“这海东青描得真好,是给皇上的?” 见她满脸戏谑,佛拉娜脸一红,把花样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雀枝,沏茶来。” 雀枝“唉”了一声,不多时捧着个小茶盘进来,奉上两只官窑梅子青盖碗,笑吟吟道:“我们主儿新得的六安瓜片,记着您喜欢,特意命奴才今日备着。” 娜仁闻言一尝,果然茶香浓郁、唇齿盈香,笑吟吟道:“果真好,今年的茶品质可比去年好上不少。” “许是今年风调雨顺的缘故。”佛拉娜摆摆手:“我却不精这些了,你爱喝茶,自然能平出茶香好否的,我却全然不懂这些,什么回甘啊,在我嘴里都是一番苦味儿!还不如你前儿送我的黄梅汤,那个挑水才好喝。” 又道:“我也试着做了一番,可总没有你制的那个滋味,究竟是什么缘故?” 娜仁笑道:“那是个古方子,现如今也没有好品质的新鲜黄梅给你糟蹋了,还是应时应季的品质好。打出了六月,虽还有贡上的,可都次了,慈宁宫那些都制成果子了,好歹借个甜味儿,这入口喝的可是最讲究,差一毫一厘都有不尽的。你若还想做,明年头茬好梅子贡上了,我再教你。” “那可说定了。”佛拉娜连连点头,又道:“这几日,我听着坤宁宫大修乒乒乓乓的声儿,也不乐意往出走了,从前在宁寿宫住着还不觉得,如今搬来西六宫,又贴着正中儿,声可就大了。” “咱们皇上登基后娶的这一位可是中宫正主,要大大方方从午门进来的,阵仗自然不寻常。”娜仁随口道:“况坤宁宫空置多年,前殿又是个祭神的地方,当然要好好地再整顿一番。” “是呀。”佛拉娜垂下眼睑,略一扬起嘴角,一手轻抚着尾指戴着的护甲,说不上的滋味。 11、第十一回 有了开头,康熙身边就热闹起来了。 按说帝后大婚前,皇帝身边应有两个教导人事的宫女,留在清宁宫伺候,日后皇后位主中宫,再给名分,也算是皇后的恩赐。 那日话赶话到那,先给钟粹宫添了位庶妃,事后太皇太后细细琢磨着仍觉不妥,命人从内务府挑选出两个家世清白样貌周正的包衣旗宫女送去了清宁宫伺候。 福安来回话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坐在炕上看着娜仁打理香料,拿梅花模子印出来的小香饼指头大点,小巧玲珑的,因多用果皮香花调匀,沉檀反而量少,香气清新香甜,并不十分浓郁,只淡淡的,沁润心脾。 “要说这规矩啊,好也不好。倒是苦了未来皇后了。”太皇太后见娜仁指尖捏着小小的香饼,指甲是淡淡的莹润的粉,手指纤白宛若削葱根,便微微一笑,心中一股感慨散去,笑道:“入秋了,让内务府打造几只赤金嵌翡翠的指环,金丝掐得细细的映着翡翠,浓绿又衬着细白的手指,那才好看呢。我年轻时候也爱打扮,那时却没有你们现在这样好的条件了。” 娜仁将盛放着香料的小托盘交给琼枝,她自拿去阴干,娜仁便道:“皇后妆奁中的凤冠、金钗打造就足够造办处忙活了,我又何必去掺一脚呢?您说的花色,家里送来的首饰里似乎有一样,回头让乌嬷嬷找找就是。” “也好。”太皇太后微微点头。 此时皇后妆奁置办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无论内办外办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唯恐出了岔子。 八月里,胜芳的螃蟹也到了季节,拣最好的贡入了宫中。 彼时中秋将至,宫里要办夜宴,太皇太后便感慨:“如今宫里人少了,还不如先帝时候热闹。” 今年宫中几位低阶先帝庶妃殁了,倒也不是很大事儿,甚至康熙都不必服丧,也只有太后最伤心了。 此时听闻太皇太后此言,太后微微垂头,兴致寥寥。 小厨房呈了新制的茯苓汤酪来,皇庄新进的茯苓霜合着牛乳、蜜糖熬煮,后添的金丝蜜枣与枸杞的滋味很浓,小厨房又别出心裁地切了细细的果脯丝进去,舀了新 熬的杏儿酱,再浇了一勺参蜜,入口酸甜爽口,香气浓郁,很是养人。 娜仁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亲自捧起一一奉与太皇太后与太后,含笑道:“九月里就是帝后婚期了,皇后入宫,日后可不热闹了?”又道:“前几年也是这几个人,你二位也没闲清寂,今年这般感慨,可是我这旧人遭了厌弃了?” “你呀,就这些歪道理最多。”太后展出笑颜来,摇起一勺酪凑近她嘴边:“快快堵了你的嘴!” 娜仁笑嘻嘻地一口含进去,然后往旁边一坐,端起白瓷小碗慢慢舀着。 太皇太后收回思绪,笑道:“也是有理,皇后入宫,宫里的人丁就渐渐兴旺起来了。还有早选定的钮祜禄氏与纳喇氏、李氏女子,开枝散叶,宫里总是要热闹的。” 她一招手,唤了福安近前来,问:“各府诰命夫人的节赏都齐备了?” “齐备了。”福安一欠身:“宫缎、宫绸、金银锞子、簪菊、月饼等数,按照等级高低各有不同。宗室之外,各府老诰命、朝中新贵,二品上的诰命夫人们也各有恩赏。蒙古勋贵诰命是另一份单算,如往年的例,短去簪菊月饼,添如意饼并芋头干果等。”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办事愈发妥帖了。早前看定的纳喇氏我依稀记着是满洲正黄旗出身,她阿玛是个五品郎中,名甚?” 福安恭谨答道:“纳喇主儿之父系正五品郎中索尔和。” “赐遏必隆与他府上,还有汉军正蓝旗总兵官刚阿岱李家,各有一盒内造月饼、宫绸两匹、宫花一匣。赐索尼夫人除例赏外另有红木缠金丝如意一对,赐未来皇后之母金黄、泥金、明紫、黛墨、浅粉、雪青、玉白七色贡菊,各色宫绸十二匹。把各色内造月饼点心装两盒,时令鲜果一篓子,再添一篓胜芳贡上的肥螃蟹,赐给未来皇后。”太皇太后略一思忖,做了一回散财童子。 高下态度立分,这是把对未来皇后的看重明晃晃摆到了明面上,也是在向满朝文武勋贵彰显她的态度。 皇后母家的笑话,不是谁都能看的。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太皇太后安抚了赫舍里家,也没忘了佛拉娜,叮嘱道:“清宁宫那两个就算 了,钟粹宫要厚赏,除了宫中内务府备的例赏之外,你从我库房里挑两样首饰缎子送去。” 福安忙一一记下应着,娜仁星星眼看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笑呵呵地抬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嫩!还有得学呢。” 娜仁歪进她怀里,笑嘻嘻道:“有老祖宗在,娜仁什么都不必学。” “老祖宗又能护你多少年?你自己也要立起来才是。御下之术讲究的是张弛有度,敲打要恰得其分,在宫里,你什么都不能会,又什么都要会。”太皇太后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发髻,轻声道。 娜仁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衣裳,太皇太后不喜奢华,或者说不喜自己身上的奢华,衣服上的刺绣简朴疏落有致,也没有掺金银线,面料柔软,并不磨人。 她伏在太皇太后膝头,如贪玩晚归的小兽,懒懒散散的,眷恋温暖的怀抱,不愿再奔跑走动:“这不是有您呢吗。” 太皇太后长长一叹,旁边的太后感觉自己好像被忽视了,也不气馁,戳戳娜仁:“还有我呢。” 康熙进来的时候,三人已经把牌桌支起来了,娜仁的牌运一向不错,奈何在场的都是长辈,也没敢用心打,饶是这样胡乱玩,匣子还积起一层钱。 这各个有输有赢,反而比平时与那些老诰命福晋们打牌有趣儿,太皇太后却睨她一眼,道:“你不必收敛着让着我们,嫌我们老了?” “我哪敢呐。”娜仁笑眯眯道:“打牌不就是讲究个随心所欲吗,运气足够好,打得再稀巴烂也不会输得落花流水。” “听听,听听!”太后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满脸写着嫌弃,又看一眼娜仁,摇摇头,叹道:“可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你就仗着好运气!” 太皇太后笑看着她们二人插科打诨,康熙听着笑声走进来,心中了然。 佛拉娜在殿外便逐渐放缓了脚步,此时与他约有两步远的距离,恭敬地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 娜仁站起来对康熙欠身,笑道:“可知是来蹭晚点的。” 康熙也不客气,“胜芳新进的螃蟹,肥的也罢,有一篓子是朕专门吩咐的,不过孩童拳头大,是惦记着阿姐去年制得香辣味。不敢求阿姐劳动,只要指挥指点 着小厨房动手便是了,那个味道,御膳房是万万没有的。” “行了,不急,打完这圈牌的。”太皇太后对康熙招招手:“皇帝过来坐,你再补一家,正好了,四角齐全,也压一压娜仁的运气。你是不知道,她那一手牌多让人眼红。” 又嗔道:“一来了就指使她。” 康熙依言在宫女搬来的交椅上坐了,笑道:“孙儿哪敢指使,不过仗着她心软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他叫了娜仁这些年阿姐,彼时年幼,年头久了也就习惯了,太皇太后都不挑这错处,宫里自然无人挑。 或者说,太皇太后私心里也不想康熙真管娜仁叫一声“姑爸爸”。 佛拉娜被太后叫过去,小宫女搬了个墩子过来请她坐下在后头看牌,太后问:“怎么一块过来了?” 康熙笑道:“本来在钟粹宫,便带她一道来向皇玛嬷与皇额娘请安了。内务府人来回皇玛嬷您吩咐的中秋节赏,孙儿吩咐另赐给科尔沁部三等台吉阿郁锡大人之妻一份,比照遏必隆夫人的例,另加一斗明珠。” 太皇太后闻言,看了娜仁一眼,笑着道:“随你安排便是。” 她又对佛拉娜道:“按例,逢年过节的,宫妃可以召见赏赐家中亲眷。今年我的特许,你可以预备着了。” 虽是宫妃的权利,在先帝时期,后宫中也只有妃位上或怀有龙嗣者有此特权,佛拉娜这些日子也听宫人絮叨了不少,此时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太后笑看她一眼,又笑吟吟地看向娜仁。 娜仁倒是神情平常,这样的事情端午节已经来了一次,救驾之功就是值钱。 她心里暗搓搓算着,想起额吉,不免又想起家里。 中秋当日,众诰命入宫朝见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回府之后,各家再宴。 索尼夫人厚赏了宫中来的侍卫、教引嬷嬷、宫女们一番,命厨房预备了整齐酒菜摆在偏院,让他们去吃酒。 待正厅里只有自家几人了,方命身边的老嬷嬷将打听来的节赏分配一一说来。 未来皇后就坐在上首之位,这也是不得不的礼节。 听闻另外两家均有赏赐,她心中微微一动,迟疑道:“纳喇氏夫人……” “不过五品,未能入宫。李家夫人 人在外地,献表倒是呈上了。不过马佳氏夫人却被马佳格格召见,听说是太皇太后特许。”索尼夫人拉着未来皇后的手,笑道:“这都是小节,无妨。太皇太后给各家的赏赐不同,另外三家不过寻常,唯有你这里的各样吃食,另有一番寓意在其中。你额娘那般丰厚的赏赐,也是太皇太后在彰显对咱们家的厚爱。凤凰儿,你要稳住。” 她说得意味深长,又道:“钮祜禄家和呐喇家、李家的位份都没定下,李家那个她父亲官位虽高,却是汉军正蓝旗出身,又是前朝降臣,早年还好,如今江山稳固,便是两边不讨好了,你看那些个书生文人也很看不上他家呢。太皇太后选了她家的女儿,一则给汉军旗一个颜面,二来也有几分安这群明朝降臣之心的意思,不过妃位决不会给。” 提起李家,索尼夫人眼微微垂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轻蔑来,“背主之人之后,不过如此。呐喇家那个阿玛不过五品,不足为虑,遏必隆的次女,只怕是要封妃了。再有,宫中已有了一位马佳庶妃,博尔济吉特氏的名位却迟迟未订,凤凰儿,你心里存个底儿,你一入宫,宫里可能就要预备两位妃主的册封礼了。” 她拍拍未来皇后的手,轻声道:“这里头有个缘故。本来,若要扶持咱家打压鳌拜,遏必隆之女纵然入宫,也不会一开始就有了名位,博尔济吉特氏那位也是,大家一视同仁都没有位份,皇家的说法多得是,谁有所出谁封妃,也是从前有理可循,无可厚非的。” 未来皇后边听边慢慢点头,一大家子围着桌子坐着,对这种宫斗小班课,即使是大老爷们,也没表示出什么厌烦来。 毕竟开班的那位是自家食物链顶端,君不见索尼老大人也老神在在地坐在旁边斟酒自酌自饮呢吗? 索尼夫人道:“……也是鳌拜那个脑袋不好使的,年初天地会的刺客怎么就冲进了内宫?怎么就沾了皇上的身儿?若不是侍卫疏于职守——” 刚调职领侍卫内大臣的噶布喇与现于宫中供职一等侍卫的索额图默默低头。 “让博尔济吉特氏捡了个救驾有功的便宜!既然占了救驾之功,再在宫中没名没分的就说不过去 了,你看现在慈宁宫没个动静,可见是预备憋个大的,届时一封二妃,凤凰儿,你要做好准备。万万要——” “厚待博尔济吉特氏,礼遇钮祜禄氏、李氏,拉拢纳喇氏马佳氏,无论君子与小人,不过‘敬’字尔。”未来皇后端坐于交椅上,徐徐含笑。 索尼点点头:“不错。” 转眼至九月,帝后婚期将至,宫中气氛愈发紧张,来往宫人忙忙碌碌,坤宁宫上下均被装点一新,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娜仁最大的感想应该就是发了大财了。 太皇太后命绣院替她多做新衣,各种颜色花样,均是她老人家从私库里寻出的好缎子,看那规格,娜仁心中渐渐有了些猜想,也暂且压下。 太后十年如一日地热爱给她送首饰,家里也随着帝后大婚贺礼的车队送来不少好东西,家信中多有宽慰之言,娜仁看着即将被堆满的库房,打算与太后深谈一番。 然而未果。 太后她老人家振振有词:“那些首饰都是别人送的,我留着也戴不上,不过压箱底儿罢了,你也好好打扮打扮,看着一日日素的,真以为咱家怎么了呢!你阿布额吉短了你的还是老祖宗与我短了你的?” 只是最近脖子不舒服的娜仁默默低头,想当年她也是能为了补助扶贫款和上级领导大谈人生理想舌战群儒和同僚撸袖子的诸葛亮第二,现在竟然有口难辩,真是世道已变。 12、第十二回 本来佛拉娜还时常来找娜仁,二人或说笑针黹,或去慈宁宫花园或御花园里逛,还算有趣儿。婚期愈近,她却也不出来了,日日在钟粹宫里忙活着,看得出心里忐忑。 娜仁索性也不去打扰她,大婚前日,宫里都忙忙碌碌的,太皇太后叫她自己用膳,她也没早起,懒洋洋躺到辰时才从床上坐起。 琼枝带人进来服侍她梳妆,乌嬷嬷示意小丫头将暖在炉子上的膳食端上炕桌,不过是些细粥小菜点心一类,酱肉饼就粥,清淡的粳米粥也不寡淡了,还有一笼温热甜软的红枣蒸糕,咸甜具备。 星璇手脚麻利地摆膳,边对正在北屋梳妆的娜仁笑道:“奴才早上去小厨房取膳食,见有两篓子还带泥的鲜藕,听说是一筐脆藕一筐粉藕,今儿早上就备了榅桲脆藕丝,甜甜脆脆,还有麻酱调豆干水菜,冷荤有麻油鸡丝并茭白丝拌猪肝,都调得香香辣辣,厨上的赵公公说猪肝是太皇太后特意吩咐的。” 听她口条脆生生地报菜名一样,娜仁不由笑了:“你这日日把小厨房盯得死紧!” “可不是吗,和小厨房混得也最熟。今儿早上抢着去取膳食,眼巴巴地用手帕子托着热糕回来,多喜欢!竟也舍得与我们分了。”琼枝替娜仁沿着两边鬓角打了小缕的辫子,总结出一根垂在背后,一边随口说笑着。 岂蕙轻手轻脚地从旁边首饰柜里抽出一个小屉子摆在妆台上,里头八只掩鬓的赤金虫鸟花卉,都是掐得极细的金丝缠成的,镶嵌着玛瑙珍珠,栩栩如生,华丽异常。 娜仁只扫了一眼,就摇头道:“寻那一只白玉草虫头来就好,这些太奢华了,且收着。” “这都是太皇太后命造办处为您新制的……”豆蔻与娜仁目光相触,见她面上微微带笑,心里似乎明白些,低声应着:“是。” 岂蕙忙抽出另一格小屉子换到妆台上。 娜仁方继续与众人闲谈,想起星璇方才说的,灵机一动,催促:“快些快些,入秋了,既然有鲜藕,等会儿去小厨房添个菜。” 琼枝笑盈盈道:“您只管吩咐,奴才预备。” 二人一击掌,十分 默契。 这些年娜仁为了自己的嘴巴和小厨房的关系那是维持得邦邦硬!要用大灶的菜式就麻烦厨房里的人,或者琼枝也能支应着,厨房乐得学个新菜式,琼枝打理这些事又素来周到,厨房没有不乐意的。 或要煲个汤汤水水的,就支起小炉子在廊下慢慢炖,这些年,娜仁库房里的几只炉子可以说为上到太皇太后、太后、康熙等人、下到乌嬷嬷琼枝她们的体重立下了汗马功劳。 星璇更是整个人眼睛都亮了,等娜仁在南屋炕上安座后就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她,看得娜仁好不无奈,将小竹蒸笼里的红枣蒸糕捏了一块给她:“快吃!” 小厨房的红枣蒸糕是用猪油和蜂蜜和面,宣软香甜,红枣香气浓郁,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娜仁就着清粥舀着小菜吃点心,满脸写着惬意,心中发出深深的感慨: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啊! 不是说从前忙忙碌碌的不好,而是她那几年梦里都是发展前景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现在这样的米虫生活实在是让她不能再满意了。 只能说她不够有斗志。 琼枝见她吃得开心,在旁边笑呵呵道:“前儿按您指挥新作的玫瑰乳酪酥饼您也喜欢,奴才把方子都记下了,改日再做一回。您多用些才好,前些年好容易养出的软肉,今年都败下去,又养不出来,腮帮子都不如以前圆润了。” “长得太圆润……好似并不是什么吉事。”娜仁嘴角略微抽搐,小声道。 乌嬷嬷很不赞成地摇头,“哪里说得?脸颊圆鼓鼓的才有福气呢!” “按您这么说,皇上也不算有福了。”娜仁小声嘟囔。 乌嬷嬷一拧眉,严肃地道:“皇上乃是天下人的君主!哪里有比皇上还有福气的?皇上的福气自然也不是这样算的!” 反正怎样都是她有理。 娜仁默默低头,继续吃饭。 看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乌嬷嬷与琼枝方会心一笑,默契非常。 用过早膳后,娜仁仍是往正殿去,太皇太后正与内务府人核对坤宁宫布置,娜仁悄然退出,拐道去了小厨房。 果然如星璇说的,厨房里两大筐鲜藕,都还带着淤泥,陈太监见娜仁眼睛直勾勾看过去,就笑呵呵道: “格格消息好灵通啊,再这样下去,奴才都不敢让星璇姑娘过来了。这都是京郊庄子上一早儿挖出送来的,瞧着脆生新鲜的,还带着泥呢!您要怎么做?奴才好叫人拣了收拾。” “琼枝她们忙活就好了,大家继续。”娜仁笑着道:“这不是想着入秋了,多吃点藕补补有好处。新鲜的排骨有没有?” 陈太监忙道:“是煲汤?有,奴才这就让人拣二斤好的来。还有藕,那粉藕瞧着就好,刚才奴才还与他们说制些桂花甜藕来呢。” “也是到了吃藕的季节了。”娜仁是个十足十的甩手掌柜,辛辛苦苦培养出了琼枝、星璇,琼枝不提,星璇自己有天赋,更是一手好厨艺,这会忙过来拣藕,她和小厨房里的人都熟络,旁边还有人指指点点:这个好、那个新鲜的。 排骨斩段焯去血沫,砂锅里少许的油,将排骨与香料包煎出香来,星璇别看人小,动作可麻利着,又利落地往里添了水,刚要盖上锅,门口忽有人道:“这又做什么?” 几人忙回头去看,就见苏麻喇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看过来,星璇忙道:“格格吩咐制些莲藕排骨汤。” 苏麻喇笑道:“老祖宗听了动静打发我来看看呢,还有一句话让我传给格格。” 娜仁问:“什么事儿?” “老祖宗说了:今儿玄烨被礼部官员烦着,天儿也凉爽,让娜仁出去走一遭,无论制什么吃的,再让小厨房预备些点心或汤汤水水的给他送去。娜仁也出去散散心,日日在房里,也没人解闷,别憋坏了。”苏麻喇慢慢道。 娜仁只得应了,也确实应该去关心关心听说被礼部官员磨得头都疼了的皇帝。 水滚了,肉汤的香气浓郁,星璇利落地添了斩成滚刀块的粉藕进去,将小炉子拨了小火,砂锅架上去慢慢地熬着。 等汤水的空档里,娜仁带人把今夏新制的青梅酒取了出来,一一查验过,果香浓郁却没完全盖住酒香,入口凛冽滋味酸甜,不似寻常果酒绵软。 娜仁浅尝一口,便眉开眼笑,十分自得地双手叉腰庄严宣布:“这便是我这一生酿的最成功的一回青梅酒了!” 琼枝将涮干净的素白瓷瓶取来,闻言笑呵呵道:“那您这一生 最成功的可要多了。瞧着瓶儿,景德镇新进的,别看现在无甚精细纹样,日头下隐有流光浮动,那是如意暗纹,好看着呢。” 这也是太皇太后所赐,娜仁听了来了兴致,接过拿在手上仔细一看,果然如琼枝形容的精致,摩挲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还是玻璃瓶盛这酒衬颜色。白瓷瓶一装,外头是好看了,里头的酒色儿都没了。” 这酒一坛子匀出十小瓶来,本来预备送康熙两瓶、未来皇后两瓶(算是省了一份大婚的贺礼),也给这一对小夫妻一个成双成对的好意头,佛拉娜那里一瓶,太皇太后给不得,太后却可以匀一瓶。 娜仁嘟嘟囔囔地算着,一时汤水得了,用一个黄地云龙纹的大汤盅盛一份,另一份用素日惯用的汤盅,小厨房另备了四样点心:笋脯虾仁馅的小烧麦、蟹饺儿、雪花糕、芋泥红豆酥。 依娜仁的吩咐,都是一式两份,用大食盒装好了,去别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见备了两份,便笑:“果然你惦记着乌云珠。” 娜仁笑道:“厨房里还有另一份,等会儿让人给您呈上来。事务虽忙,垫垫胃要紧。” “去。”太皇太后叮嘱琼枝道:“记着带一件披风,背着风走,别再染了风寒。” 琼枝忙应着。 娜仁带着琼枝与岂蕙、豆蔻慢吞吞地先往宁寿宫去,宁寿宫在紧东边,离慈宁宫很有一段路,琼枝臂弯搭着一件斗篷,亦步亦趋地跟着娜仁,看着她一路招猫逗狗拈花折草的,不禁带出些笑意来。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大痛快,见娜仁来了喜出望外,忙拉她进来坐,食盒里的香气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她欣慰地拍拍娜仁的手:“好丫头,还是你惦记着我。” 阿朵命人奉了茶果点心来,留娜仁吃茶,又笑道:“这奶茶的茶砖还是家里送来的呢,您定然喜欢。” “一尝就是姑姑煮的,和乌嬷嬷煮的一个味儿。”娜仁笑呵呵品了品,果然茶香浓厚奶味浓郁,便赞道。 阿朵眉开眼笑,向太后一努嘴,“这不,没胃口,奴才才特意备了这茶。” 太后见还有另一个食盒,知道多半是要送去乾清宫,便问:“这是皇额娘又打发你出来办差事了?” “可不是吗,慈宁宫上上下下的,人来人往忙得很,我倒成了最清闲的。干坐着于心不安,正好小厨房里新送的嫩藕,炖了这汤,好给老祖宗补补身子——”娜仁笑得一点不虚。 太后闻言,睨她一眼,强忍笑意:“是给老祖宗补补身子,还是你自己馋了?快别说了,定是皇额娘让你送的,不然你准保打发宫人走这一遭。” “哎呀,这天气,当然是在殿里窝着,无论做什么都最舒服了。”娜仁托着腮,憧憬着美好生活。 “这天你不出来走动走动,等彻底冷了,你又有理了。”太后抬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又道:“明儿宫里定然喧闹得厉害,千万别往前凑热闹,别被人冲撞了。” “晓得啦——”娜仁慢吞吞地拖长了调子,太后扬扬脸:“去,不是还要给皇帝送呢么。” 阿朵忙送娜仁,娜仁问了太后请医用药之事,阿朵笑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前些年落下的老病,换季的节气易心慌、咳嗽,本来这几年心情舒畅的,已经好多了,今年这不是逢上大喜事,太后也跟着忙活两回,略微累着了。您时常过来,太后就再开心不过了。” “等宫里安静,就还和往常一样。”娜仁道:“我先走了阿朵姑姑,还得去乾清宫呢。太后没胃口,我那还有夏日存的黄梅汤,晚间让人送来,加糖点服或调水随意。不过吃了一夏天,也不多了,更不可多吃,怕伤脾胃,这一二日,引引胃口,也就罢了。” 阿朵徐徐欠身:“是,都记住了。格格放心,多谢您了。” 她眼含笑意地站在宫门口看着娜仁带着人往清宁宫的方向去了,等彻底不见人影,才回身往殿里走。 清宁宫这会正是个空档,娜仁进去的时候康熙正送走了礼部官员悄悄松一口气,顿觉饥肠辘辘,听到通传是娜仁过来了,眼睛一亮,忙命:“快请!” 星璇的手艺好,藕汤香气浓郁却不油腻,康熙痛饮一大盅,那汤盅几乎有娜仁脸大,他头也不抬地喝干了,又将四样点心扫干净,方长舒一口气,向后一靠,放下仪态摸着肚子:“阿姐啊,你可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梁九功见他如此,忙命宫女去备消食的青柑茶来 。 “老祖宗惦记着你,让我过来看看。”梁九功带人斟来的新武夷茶,娜仁浅啜慢饮着,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摇头轻笑:“御膳房还短了你的吃食不成?” “礼部官员一时不走,朕也不好传膳。”康熙叹着气,一名身着紫褐色宫装的妙龄宫女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制式相同的肥大宫女装穿在她身上却更凸显前凸后翘的身材,腰肢眼见纤细,行走姿态婀娜又可知柔软,妙目含情,声若银铃:“皇上请用消食茶。” 娜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悄声问:“从前怎么不知清宁宫还有此等佳人?” 康熙随意看她一眼:“这不正是皇玛嬷指来的吗?” “老祖宗指来的?”娜仁略感吃惊,问她名姓。 那宫女儿一欠身,柔声道:“奴才姓周,梁公公给改叫平仪。” 娜仁拧眉疑惑:“那日福安回话的时候我也在,依稀记着老祖宗指来的一个姓张一个姓赵,可没有姓周的。” “哦?”康熙一挑眉,看向梁九功:“这可奇了。” 梁九功忙道:“张氏还好好的,这几日伺候笔墨也都是她。那赵氏,内务府回的,出来就犯了寒症,不敢让在近前伺候,换了这周氏来。奴才回过您一次,许是您没记住。周氏的名字也是奴才回您改的,寓意让她安分些。只是到底是老祖宗指来的,没敢重罚。” “那可未必是老祖宗的安排了。”娜仁似笑非笑,康熙面色冷凝:“好一群奴才!欺上瞒下,不成规矩!” 他一拍桌子,周氏忙忙跪下,梨花带雨,瑟瑟惊慌,倒也有一番可人的娇态。 娜仁道:“我便回了老祖宗,内务府可没把赵氏犯寒症的话回给慈宁宫,这周氏如何处置——” “既然不是老祖宗指来的,如此不懂规矩,送去浣衣局洗衣裳。”康熙眉目冷冷,却没被周氏的娇态打动。 梁九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娜仁没多留,出去后问梁九功:“什么人,离了能让你这样放松?” “娜仁格格您不知道啊——”梁九功笑容苦涩:“这种事,她若是个消停的还好,可她这一日日的,洒扫洒扫不干、沏茶沏茶嫌烫,研墨还说胳膊酸,这娇小姐您说这能干什么嘛?从前是老祖宗的面子,只给改了个名字让她消停,这可好了……” 娜仁嘴角抽搐。 13、第十三回 且说娜仁回了慈宁宫,见正殿的热闹已然散去,只见许四海并两个长相周正的小太监站在暖阁当地翻着账册念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斜倚着引枕歪在炕上,福宽跪坐在脚踏上,拿着美□□替她捶腿。 一听她进来的响儿,太皇太后睁开眼看她:“回来啦。进来坐。” 她着意打量两眼,见娜仁身上披着件月白妆缎绣遍地撒花披风,腹间蓝色如意结系扣,袖口用宝蓝丝线环绣着宝瓶草木折枝花卉,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背后,很清雅。 虽如此,太皇太后却仍有不满,道:“这如意结做披风扣子未免俗气了,福安啊,我记着库房里有一对旧年得的银丝缠枝嵌珍珠的圆扣,找一找,若还在,取出来替换上。” “您啊,先别操心了。”娜仁解了披风快步过去,见她有话要说,太皇太后摆摆手,示意内殿的小太监退下,又携娜仁炕上坐,福宽已斟了热茶来奉上。 娜仁将清宁宫中的种种说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听闻,面色骤沉,眉目愈冷,不言不语坐了半日,竟冷冷一扬嘴角:“好大的胆子,这是算准了我不会再过问那两个宫女儿,也算准了生米煮成熟饭,我不会再计较,却没算准皇帝没看中那周氏!” 她一掌拍在桌上,冷声道:“一个个的,呵。” “老祖宗息怒。”娜仁端起炕几上的茶碗捧给她,连声劝道:“为这等子算计动气,不值当。” 太皇太后饮了茶,沉吟半晌,长长吐了口气:“一群狗胆包天的奴才,打量着我这一二年吃斋念佛,心也愈大了。你说,皇帝发配了那丫头去浣衣局洗衣裳?” “不错。”娜仁忙道。 “不必去浣衣局了,告诉皇帝,我的意思,直接送到辛者库去。”太皇太后道:“把注意打到天子身上,还是这等狐媚子手段,真正该万死!” 见她怒极了的样子,娜仁低声道:“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不好了,这手段虽粗陋,却是算准了两边的心思,只没想到皇上没看上那周氏。也是周氏行为实在不检点,娇小姐当到清宁宫去了,这样的性子,怎么就被推了出来?” “ 怎么就被推了出来?”太皇太后冷笑两声:“当皇帝是个色迷心窍的,再为了给未来皇后添堵!这样恶心人的手段,除了宫外那两个,再没有别人了!一时收拾不得他们,我还不能剁了他们的爪子?手伸到内宫里来了,嫌自己命大!” 满洲著族大姓同气连枝,各旗包衣与本旗名门也关系匪浅,太皇太后口中那两家无非是镶黄旗人士,内务府办事的包衣多半是正黄、镶黄二旗,便是太监也得各投门路才有出头之日。 这底下的事儿既杂且乱,太皇太后过了许久仍余怒未消,只道:“这事儿且先不论,等皇后进了门儿,再好生探讨。许四海,你悄悄去查,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一一查清了来回我。” “嗻。”许四海忙站出来应着。 娜仁少有直面太皇太后怒气了,就连上回直言,太皇太后多少也收敛着威势,此时此刻,她忽然清楚地认识到:她身边这位,并非普通的老妇人,而是历经四朝五帝,宫中的定海神针。 见她略有些悻悻然,太皇太后收敛怒意,沉沉叹息,拍了拍她的手:“宫里的污糟事儿啊,多得让人心烦,一时放纵,事后定有恶果。这些个奴才,平日报上来的账,些微有些个出处,我都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谁家不要过日子呢?” 娜仁在旁听者,只默默点头。 太皇太后叹道:“只是这心啊,就是放纵着大的。这宫里这些年也疏漏了,皇后入主中宫,后宫也要热闹起来,日后开枝散叶有了皇嗣,这疏漏是会害人性命的。正好儿,等皇后入了宫,我再教她理一理这群奴才。” “您早到了该在慈宁宫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娜仁轻抚着她的鬓角:“这心啊,是操不完了,皇后娘娘入了宫,您且歇歇。记得去年,您的鬓角还没白的这样厉害。” “则能不白呢?转眼,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太皇太后如此感慨着,却又笑了:“就听咱们娜仁的,等皇后进了门,我手把手带一带她,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只安心在慈宁宫颐养天年,吃斋念佛、莳花弄草,好不好?” 娜仁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这才好呢!娜仁陪着您,定然不叫老 祖宗孤单。” “好了好了,十六七的人了。”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额发,笑问道:“不说这些了,你瞧着乌云珠怎样?我还想去看看,只是一直没得空。” 娜仁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恹恹的,我走之前才吃了药,不情不愿的。” “这丫头,愈发小孩子心性了。”虽如此说着,太皇太后唇角却抑不住地扬起,听了前一句话的黯淡神情一扫而空,只轻轻抚着娜仁,低声道:“她这是心病落下的不好,你时常去陪陪她,叫她开颜,她舒心,病也能好个五六分,再有好太医伺候着,便不愁什么。” 娜仁倚在她怀里,默默半晌,太皇太后只听见她念叨一句:“老祖宗,宫里的女人真苦啊……” “是啊,真苦啊。”太皇太后感慨万分,忽又笑了:“可也是外头多少女子挤破了头想要冲进来的,这事情叫人如何分说呢?前儿开库房,有些前朝留下的大箱子,多少年过去,昔日故人多半去了,这些渐渐都到了我的库房里积灰。兴起一翻,却找出些有意思的东西,留我这平白可惜了了,等会儿让福安和那对扣子一起送去,若有喜欢的拣出来,不喜欢的留着或送了人,都好。” 娜仁没推拒,只低声喊:“老祖宗……” “怎么了?”太皇太后笑吟吟地看她,娜仁头在她怀里蹭蹭,整个人又娇又懒,猫儿一样:“有您真好。” 伴着太皇太后的朗笑声,苏麻喇与琼枝在槅扇后相视而笑。 第二日宫里整整热闹了一整日,皇后的凤辇由午门入,太和殿前受了百官叩拜,礼乐之声一直穿到后宫来。 娜仁没去凑前头的热闹,她预备将库房里的陈茶取出来微微烘烤一番,品质不错的再用箬叶包好收在小瓷罐子里,寻常的留出来研粉,或制点心时用。 进了她库房的多是珍品,又保管得当,此时沾染了霉味的却少,娜仁要扔,琼枝舍不得,直道:“这又不是坏了,哪里使得!” 她又说拿去赏人也可,娜仁便随她了。 这些个精细东西最难伺候,都理得差不多,时候也不早了。 期间佛拉娜来了一回,坐着看她忙活,兀自出神,外头礼乐声愈响,她神情越是寂寥。 “你说,此时坤宁宫已经唱过《阿察布密歌》了?”佛拉娜怔怔坐着,忽地回神,问正将小箬叶包往瓷罐里填的娜仁。 “啊?”娜仁愣愣地问,佛拉娜看着她,神情复杂地轻叹一声,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要我帮你吗?” “你坐着。”娜仁实在是不放心她来伺候这些娇贵的主儿,示意岂蕙给她换了热茶,自去埋头忙活。 未过几时,忽又听佛拉娜道:“这会子,该吃过交杯酒,要用合喜面了。” “哎呦呦我的祖宗,你是不是要念叨到子孙饽饽啊?”娜仁满心的无奈,将茶叶罐子拧好嘱琼枝收起,走过去拉着佛拉娜的手:“这都是早晚的事儿,你在这记挂着,平白伤心。不如这样,我让人筛一壶青梅酒来,咱们两个吃两钟,还有好酒菜,新鲜羊腿肉腌好了片下来炙烤,调了泡椒汤腌的凤爪,再擀一窝丝细面,水灵灵的芽菜焯水——” “娜仁。”佛拉娜轻轻摇头:“不必多费心思了,帝后大喜之日,我喝得烂醉像什么道理。你过来坐,咱们说会话儿,趁着天色未晚,我便回去了。” 娜仁并没强求她了,只轻轻点头,又道:“我新得的果脯酱菜,扬州样式的,比之京中又是一种风味,我哥哥让人捎给我的,给你装一盒子?” 佛拉娜轻笑着看她:“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咱们两个有什么好客气的。”娜仁不在意地摆摆手,见她神情郁郁,却不知到底说些什么能让她开颜,只拣在太皇太后身边听到的近日京中趣闻出来说与她听,她也不过平常。 琼枝从外走进来,站在落地罩垂着的樱草色绣兰草纱幔旁轻轻咳了一声,娜仁转头去看,琼枝一欠身,还没等娜仁说什么,佛拉娜已绞着帕子道:“琼枝这样定是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唉——快,把我吩咐的那些吃食给马佳格格带上。” 佛拉娜走了,眼见着屋里的丫头们都松了口气,不瞒人说,娜仁也悄悄松了口气,不过却不能表露出来。 乌嬷嬷从北屋过来,笑吟吟对琼枝道:“偏是你这丫头搞怪。” “我也不算搞怪。”琼枝笑道:“昨儿太皇太后老祖宗命人送来的些东西,我点 了点,倒有几样稀罕的,拿过来给您瞧瞧?” 娜仁点点头,琼枝又道:“那扣子奴婢替您换上了,那一身披风绣院做得精心,倒是扣子上落了俗套,让太皇太后盯上了,今儿我去领针线碰上绣院的方姑姑,她再四与我说那衣裳的用心之处,实在是让人心酸。” “也是人之常情。”娜仁随口道,但见琼枝从北屋架上捧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填漆螺钿花卉盒来,约莫有五寸来长,四寸来宽,三寸来高,打开里头珠光宝气,金玉点翠满满当当,簪钗步摇花钿儿耳坠,皆是明珠宝石的镶嵌,打造款式精美,工艺上乘,光华璀璨。 可以说,这一匣子拿出去,足够寻常人家吃一辈子了。 在宫里也不过“珍品”二字,娜仁手边这样品质的首饰也并不是没有,此时见了只惊叹一声,拿起两个在手上细看,虽喜欢,却不十分惊讶,再不复当年两袖清风,见了金店里的金砖两眼放光,被店员围着警惕的时候了。 想起当年的壮举,娜仁忍不住一扬嘴角,从里头拣出几样嵌珠的首饰,光泽虽然微微泛黄,却并未黯淡无光,能瞧出其中岁月流逝的痕迹,没有人老珠黄的寂寥,只是淡淡的,更加内敛。 娜仁瞧着喜欢,却知道这样的首饰若是戴着,太皇太后与太后又得对她的首饰匣子进行连番轰炸,便只道:“且收着,等哪日这些珠子实在不能看了,再换了新的上头。” 这盒子里嵌珠的不多,更多是各色宝石翡翠,琳琅满目精妙非常。 娜仁看了一会儿,便道:“一时半刻也戴不上,里头匣笼底层的一个大屉子格还空着,连匣子收进去。” “唉。”琼枝笑吟吟应着。 · 伴着晨曦,沉睡一夜的宫殿悄然苏醒,宫装女子内外来去,两排宫女太监分别捧着水盆香皂毛巾等物侯在门外,随着后殿的门被由内推开的“吱吖”一生,一名宫装妇人走了出来,见她三四十岁上下,面上横纹已生,神情严肃,生得干瘦,眼睛却如铜铃一般圆瞪着,精光时而闪烁,她一出来,门口那一排宫女中领头一个忙带着身后人拜下:“秋嬷嬷。” “五红汤备下了吗?”秋嬷嬷声音沉沉的,目光所过 之处宫人无不畏惧,领头宫女九儿系皇后陪嫁,对她格外尊敬,此时忙道:“兰嬷嬷早叮嘱过,备下了。” 小太监们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余光去看热闹。 约过一时,殿内又走出一宫装妇人,这个却生得团脸儿圆眼,身材丰盈,很和善的样子,一见了她,在秋嬷嬷威势下低眉顺眼的九儿便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微微欠身:“兰嬷嬷。” “嗯。”兰嬷嬷微微点头,先是笑容和善地对那一队小太监道:“皇上起了,诸位请。” 然后迈过门槛侧身给那些小太监让出位子,待最后一个小太监也进了后殿,方对宫女们道:“进去伺候,皇后主子是个和善人,初次服侍的也不必怕。这宫里的规矩与府里的旧规矩有不同的,娘娘也都学过,诸位都警醒着,莫要逾矩了。” “是。” 瞬息之后,殿内帝后二人各自洗漱。 康熙眼神在皇后身上划过,心道:阿姐的描述果不出离。 当今皇后生得个端庄柔和的面貌,鹅蛋脸儿天庭饱满尖下巴,柳叶眉弯弯,中等身材,肌肤莹润,大小算个美人儿,胜在气质端庄婉然,十个里挑不出一个的出挑。 “皇上。”开口的却是皇后,她声音清脆,放得柔缓却不刻意:“稍后是先拜见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还是先见嫔妃?” 康熙愣了一瞬,看向梁九功,梁九功苦笑:“哎哟哟,奴才哪知道这个呀。” “位尊者见,先去——”康熙正说着,兰嬷嬷进来通传:“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来了。” 皇后忙传进来,未过片刻,阿朵步入殿内,对帝后二人请了万福,笑道:“太后的意思,宁寿宫偏远,再去慈宁宫又要绕一大圈儿,不让皇上与娘娘麻烦了,只去慈宁宫便是。太后娘娘此时也在慈宁宫,奴才还要回去伺候,先告退了。” 康熙点点头,皇后忙答应着,又让兰嬷嬷送阿朵,出了殿门在回廊处,兰嬷嬷双手将一个大红暗花锦缎做底,以黑绒线攒珠绣双喜纹的荷包递过去,笑盈盈道:“府里做的喜饼,给您添添喜气。” 阿朵忙道:“不过传句话,这怎么使得呢。” 然而兰嬷嬷一定坚持,她也没推拒过,走出坤宁宫后,站在那儿望着匾额上烫金的字,感慨:“好会做人。” 手在荷包上一捏,只觉里头沉甸甸的,似是有小锞子的形状,又有圆溜溜的珠子四五颗。 “不愧四朝元老府。”阿朵轻叹一声,摇摇头,抬步往慈宁宫去。 14、第十四回 娜仁起床的时间往日还算规律,今儿因慈宁宫外头人来人往声音略粗,醒得稍早些,一拉床帐就见乌嬷嬷站在槅扇纱幔下神情惆怅地看过来,似有担忧。 “怎、怎么了?”娜仁一懵,忙问。 “唉。”乌嬷嬷轻叹一声,用绢子抹了抹眼圈儿,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今儿个皇后第一日要给老祖宗请安,您醒了就起,先梳妆。” 娜仁明白过来,无奈地道:“嬷嬷,您真不必这样,我心里没觉着什么呀。” “奴才只怕皇后是个不好相与的,您屈居人下,日子可怎么好过呀。”乌嬷嬷上前将床幔挂好,琼枝领着岂蕙豆蔻捧着水盆香皂等物进来,琼枝笑道:“您老这话说得,万事先往坏了想。”又道:“格格今儿醒得好早。” 乌嬷嬷看向娜仁,满脸写着心疼,娜仁无奈叹着气,“我真不是担心忧愁,只是外头人来人往声吵得很,昨儿晚上又睡得早。……也罢,更衣梳妆。” 琼枝笑吟吟道:“太医院新调方子制的桂花羊乳皂用着倒是极好,使得肌肤轻盈清润,却不显紧绷,乃至干得厉害。” “味儿倒是很香。”娜仁随意点点头,拿过毛巾擦着脸,问岂蕙:“给皇后的礼预备好了吗?” 岂蕙忙回道:“都预备齐了。按您的吩咐,两瓶青梅酒,一攒盒果子:霜顶蜜桃、糖霜樱桃、奶白杏仁、五香肉脯加一味芝麻南糖;一攒盒点心:奶饽饽、玉豆糕、鸡油卷儿、椰子盏、栗子酥五样。” 娜仁满脸深沉地点点头:“不错,可有多备一份?” “给您留了。”岂蕙微微一笑。 琼枝在旁无奈摇摇头,叹道:“这礼送的,全是吃食。今儿梳什么头?圆满髻?或者还如往常,打两绺辫子在脑后攅个纂儿,余下的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背后……但是不是平常了些?” “今儿皇后是来给老祖宗请安的,我要打扮的出挑做什么?”娜仁扬扬脸,命岂蕙:“前儿新得的那一匣子绒花,不是有一支菊花式的,就那一支。” “是。” 不多时,梳妆完毕,娜仁一贯不喜用脂粉,只抿了点口脂 不算失礼。 太皇太后也是一早就起来,坐在妆台前还对苏麻喇感慨:“未曾想到,老婆子还有能看到孙儿媳妇的一天。” 苏麻喇瞥了眼宫女捧来的金嵌宝珠四季梅兰竹菊花钿儿,点点头,双手拿起簪在太皇太后的包头前端,笑道:“哪只是孙媳妇啊,等日后,您还能看到曾孙媳妇呢,四代同堂,普天之下,除了您,谁能有这个福气?” “你也学会说这些吉祥话了。”太皇太后轻轻一笑,略微惆怅:“只可惜,我是没那个福气看娜仁的孩子了。” 苏麻喇一时默默无言,好一会儿才低低道:“宫里孩子这样多,日后都要唤娜仁格格一声‘妃母’,或者抱一个小公主来养,皇上也不会不答应的。” 太皇太后摇摇头,没说什么。 娜仁进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已梳妆更衣整齐,身上暗紫色五福盈门暗花缂丝氅衣面料丝滑,仿佛隐有流光浮动,是苏州织造进贡的珍品。 “老祖宗。”娜仁欠身一礼,笑道:“您穿今儿这身衣裳可真精神。” 太皇太后也打量着她,见她身上水青缎面绣梅兰竹菊团花纹的夹衬衣,外搭葱黄及膝比肩甲,胸口处正是青葱翠绿的斜斜一丛竹子,绣工精妙,竹叶儿飘然,仿佛随风轻摆,也如真的的一般。 这样的颜色很衬她,明眸含笑,以太皇太后见惯佳人的目光来说,娜仁的颜色绝非顶级的,但一双清亮的眸子却仿佛熠熠生辉,时刻带笑,让人心生喜爱。 心中的骄傲油然而生,她点点头,赞道:“你身边那个叫岂蕙的,指头上的功夫是真不错。” 正说着话,福安带着个小宫女从殿外悄然进来,手上均捧着大红添漆龙凤呈祥大捧盒,区别一高一低,均描金绘彩,华美非常。 二人对着太皇太后微微欠身:“老祖宗,您吩咐的头面、凤冠找出来了。” 说着,二人手上的捧盒打开,一盒里是点翠嵌宝的头面,簪钗坠环乃至掩鬓挑心花钿儿,一应俱全,珠光宝气,璀璨升华;另一盒里一只九凤冠,不算高大,玲珑精致,却也华美异常。凤口衔珠,最中间的凤口衔出的是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形状圆润光泽莹润,金子应该是最近炸过的,宝 珠该也是新换的,莹白的颜色衬着黄澄澄的金子,更显奢华尊贵。 这两样一捧出来,几乎满殿的人都在看。 娜仁亦不能免俗,仔细打量一会儿,道:“这只怕不是近日的东西。” “这是汉人制式的,在我这儿压箱底许多年了,前儿想起,寻了出来。金子光泽微微暗淡了,宝珠也颜色发黄,这不,让内务府新近炸一炸,又用东珠替换了宝珠,正中那一颗,还是我五十大寿时,吉林将军献上的,极为难得。”太皇太后微微有些感慨:“如今都说满汉一家,她这个当朝皇后以身作则,也算一件好事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娜仁,笑呵呵拉住她的手:“老祖宗手里可攒了不少好东西,你但凡是个好打扮的,衣裳头面日日不重样,保准你冠绝京城!” “老祖宗!”娜仁笑眯眯地凑在她身边,“您的东西啊,还是留给您未来的小孙女装扮!”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猛地想起苏麻喇刚才的话,心里有了些盘算。 不多时太后也到了,娜仁忙去迎她,太皇太后笑道:“你这一病,可真是苦了我了。如今皇后入了门,你也好了,可见就是借病躲懒的。” “皇额娘,乌云珠哪敢呐。”太后抱屈,福宽斟了茶上来,正说着话,许四海进来回道:“皇上携皇后娘娘到了。”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对太后道:“走。” 娜仁终于正式见到这位太和殿封后的皇后,从前匆匆几面,只记得大略的长相,今日再见,她一身大红双喜字暗纹缂丝撒花氅衣,头上双喜双如意镶嵌宝珠石赤金花钿儿,挽着榴开百子垂珠扁方,眉眼弯弯气度端华,腕上赤金龙凤宝珠镯成对,行走间姿仪万千,就如同一朵绽放的牡丹花,全无年龄尚幼的稚嫩。 她身边的康熙也是一身大红,二人相携而来,看得出康熙对这个皇后还算满意。 娜仁看着这一对少年夫妻,心中感慨万千,又忍不住叹惋:这若是放到几百年后,也就是还在上学的年纪。 “给老祖宗请安。”“给皇额娘请安。” 皇后被宫人引着向太皇太后与太后一个个拜过敬茶,二人均含笑道:“起来。” 太皇太后循例说了些如 开枝散叶处事公允侍奉皇帝那一套的话,说着说着,神情微微透出些感慨,仿佛透着皇后在怀念故人。 皇后恭谨垂首:“孙媳谨遵老祖宗教诲,不敢有违。” 太后亦是一样的套话,皇后再恭敬听训一回,然后双手将给两位老人家的礼物一一奉上。 太皇太后那里是一身新衣、一双新鞋、一个绣着子孙团圆的荷包、两条抹额,太后只比太皇太后短一条抹额,均系新妇亲手缝制。 “皇后有心了。”二人收下后,仍是太皇太后先一摆手,福安忙带人将礼物捧出,打开盒子之后金翠辉煌光彩夺目,饶是以皇后的出身见识也不由感到有些惊叹,忙道:“孙媳不敢受此重赏——” “这不是赏。”太皇太后眉眼温和,笑道:“收着,在我这儿也不过平白落灰,你年轻,戴出去,好叫人知道我大清皇后的风采。” 皇后这才恭敬磕头谢过,太后备了一套头面并一双玉镯,亦是不俗之物。 娜仁在后头看着,心里计算着皇后今儿磕的头,怕得有六个打底,心里不由讪讪:这年头,给人当媳妇真难。 又有人引出先帝仍养在宫中的血脉来,六阿哥奇绶、七阿哥纯禧、八阿哥永干,小阿哥们都还年幼,稚气未脱,在宫人的引导下打千叫皇嫂。 皇后笑容慈和地挨个塞了荷包,一样的纯金打造十二生肖,康熙笑吟吟把纯禧抱过来点了点头,“纯禧又重了。”又瞧瞧另外两个,一拧眉:“六阿哥的身子没好,怎么今儿还过来了?” 太皇太后与太后看着奇绶虚弱无力的样子也不由皱眉,他乳母上来支支吾吾地,只道皇后新喜,阿哥该来道贺。 “荒唐!”康熙怒道:“什么比奇绶的身子要紧?” 他这边发着火,纯禧在他怀里不害怕也不生疏,笑嘻嘻地对着站在太皇太后身旁的娜仁招手,喊她:“姑爸爸”,又被皇后鬓边垂着的珍珠坠子吸引去目光,意图伸手去摸。 帝后新喜,不宜打杀宫人,康熙只命人送奇绶回去,落在那乳母身上的眼神直让她面如土色、体若筛糠,只能不住地磕头,最后被梁九功许四海带人拉了出去。 小阿哥们懵懵懂懂地,只知道那乳娘要被罚了 ,康熙见永干也是瘦瘦弱弱的样子,心中万分感伤,摇摇头,将纯禧放下,命:“带阿哥们回去。” 太皇太后则对福安耳语一番,福安“嗻”了一声,出去没一会儿,还在外头哭喊恕罪的那乳娘便没了声响,太皇太后道:“这等不为主子着想的奴才,按理说打杀了也不为过,可皇帝新婚,绕她一命,张嘴二十,杖责二十,赶出宫去便也罢了。” 又对皇后道:“你如今也是后宫之主了,心慈手软是万万行不得的,素日慈悲心肠可以,可皇室血脉,天家贵统,绝不是那起子奴才能折辱的。” 皇后忙恭敬应是,又一摆手,她身后的九儿忙又将一个锦盒捧来,皇后含笑递给娜仁,笑道:“这象生花以罗纱堆叠而成,是江南的新鲜时样,赠与娜仁格格。” 娜仁是真没想到今天出来凑个热闹还能收一份礼,忙双手接过谢过,又将早备好的礼物奉与皇后,笑道:“此为敬贺帝后大婚之仪。” 康熙在旁觎了一眼,一扬眉道:“说是贺大婚,分着给也罢,本该我们一样的,怎么皇后还比朕多两盒吃的?” “您可以选择把酒退回来。”娜仁笑呵呵地回望,康熙沉吟半晌,道:“也罢,左右朕也吃了这么多年了。” 看他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娜仁抑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皇后看得满脸惊奇,却还是笑呵呵地对娜仁道:“多谢格格了。好香的味道,这里头是什么稀罕点心?我可是有口福了。” “不过素日常备的,也有两样宫里不常做的,娘娘吃个新鲜。”娜仁含笑作答,康熙在旁道:“旁的也罢,那两瓶青梅酒可难得,内务府采买的均不及这个,皇后一尝便知。” 皇后倒仍是落落大方:“听闻皇上所言,倒真稀奇了。” 娜仁看着康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直播带货,这可真是快赶上带货的博主敬业了,身份也是吓死人的高贵,如果不是自来水,她把小金库掏空了也请不起这咖啊。 一时思绪就飘出去了,直到太皇太后要吩咐传膳才回过神来,皇后刚要起身预备侍膳,太后却开口了,是对着康熙说的:“日子长着呢,用膳不急这一回。皇帝你先带着皇后去拜你额 娘。” 太皇太后后知后觉,也道:“也罢,玄烨,领着皇后去。你娶了媳妇,让你额娘看看才是正理,倒是我疏忽了。” 康熙略微动容地看了太后一眼,应了声,皇后一时后知后觉,心道好险,亦满是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然后屏声息气地默默行了礼,随着康熙出门。 “苏麻喇,送送。”太皇太后嘱道,直到夫妇二人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大家的眼帘,她才轻轻拍了拍太后的手:“今儿多亏你了,不然我都把这一遭给忘了。” 太后微微一笑:“让他去看看,佟氏一生……都是苦命人。” “可不是吗,当上了太后,福也没享两天,一命呜呼撒手去了,倒让皇帝好伤心。”太皇太后感慨着,微微摇头:“都是命数啊。” 娜仁打开那匣子看了一眼,见里头的花儿质地轻薄却颜色鲜艳乃至栩栩如生,轻软的纱罗定了型,经过工匠巧手,最终将会停落在女子的发间。 太皇太后扫了一眼,道:“我记着你也有些与这个很相似的。” “要不说是江南的时样呢。”娜仁笑道:“相似自然是常有的,听我阿哈的信里说,如今江南女子对这象生花颇为追捧,一时引为潮流,无论官府贵妇还是街头女子,身份高低贵贱,都要佩戴象生花。这一匣子做工精妙,匣子上的印记也留着,可知是玲珑坊的手艺,天工玲珑阁做这些女人玩意当属天下第一流,我阿哈送我的,自然也是从哪里购得的。”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不就是你已有了一匣吗?”太皇太后好笑道。 娜仁拾起一支在鬓间比了比,笑眯眯道:“两支同样花色的并着簪,宛若鲜花并蒂,也是个新样式不是?” “皇后有心了。”太后笑道。 三人笑盈盈地一处说话,苏麻喇与阿朵在旁看着,亦是满面的笑意。 15、第十五回 皇后不愧是赫舍里氏老夫人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入宫没几日便让康熙对她存了三分敬重七分喜爱,更是御笔赐下‘端贤淑敏’四字与她,命内务府制匾额悬挂于坤宁宫皇后宝座之上。 而她的行为也确实担得起这四个字。 且说自她入宫,拜过太皇太后,见过佛拉娜与娜仁二人,从前心中对帝意的猜测便改掉许多。心中如何的想法按住不说,她待佛拉娜的态度是极为和善的,时常叫她至坤宁宫小坐,二人一处针黹。 佛拉娜本性柔顺,不是个十分有主意的,见皇后待她和善,她自然万般小意,渐渐二人便熟悉了。皇后知道了佛拉娜的性子,对她更是喜欢的,素日的布匹首饰都指好的给她,对康熙临幸钟粹宫也毫无拈酸吃醋之举,让康熙逐渐放心。 然后又给了一直在乾清宫服侍康熙的张氏名分,虽不过是个庶妃中的格格,却也指了宫殿居所婢仆宫人,和蔼对待。 除此之外,她又有几点好处,一则谙熟诗书,与康熙红袖添香不在话下,此为佛拉娜一短处,却为康熙所喜;二则对内对外端庄柔淑之处恰如其分,得上下内外众口交赞;三则性情谦恭孝顺,于太皇太后与太后面前恪尽孝道,捧茶奉帕从无疏漏,行为举止一派大家风范。 为此,太皇太后几次三番与娜仁、太后、苏麻喇等夸皇后是个聪明人,京中便也渐渐传出口风,赫舍里氏的女子便抢手起来。 而她对娜仁的态度嘛……自然也不差。 皇后如今逐渐接手宫务,时常往慈宁宫走动,与娜仁自然时常碰面。 入秋逐渐天凉,皇后入门之后的重阳节宫里过得很热闹,太皇太后与大家玩到半夜,后头几日便觉身上不舒坦,用了药,别处还好,唯独精神疲惫,总觉眠寝难安。 娜仁与太医院那位与太皇太后“同流合污”、给她开了不少固本培元的苦方子的唐太医商讨几回,悉心研究,倒叫她研究出一料香来,配合着唐太医开的药方子,能够养眠安神。 ——诸位看官须知,这唐太医便是前番娜仁口中感慨早有妻房的俊朗太医,他祖、父 辈均在太医院供职,于医道天资极佳,很早便在宫中走动。 他也有一个好处,盖因当年他父辈遭人构陷险些入狱,彼时年轻的太皇太后一立主张彻查,还了他父亲清白,他为慈宁宫做事自然尽心。 且他与娜仁二人自幼相识,也算互引为友人,娜仁这些年养生上瘾,从他那里学来不少医道知识,想来他能搞出‘假医嘱’来,便也有看在多年为友的情面在其中。 可惜娜仁实在是不想要这一份情面,有这心思,不如把方子调的甜点,他开的那苦药方子,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 此为前言,不加赘述。只说此时,娜仁手捧着制出的一匣子香往正殿去,预备让福安晚上就给太皇太后试试,正过了游廊转角,迎面碰上皇后抬脚从正殿中出来,忙欠身一礼:“皇后娘娘。” “娜仁啊。”皇后这些日子在宫里,也知道了皇宫中祖孙三代人对娜仁的态度,这眼看就是未来的妃位预备役,皇帝喊她阿姐,辈分真算起来是姑姑,可她总不能叫‘姑爸爸’?真叫出来那可有得笑了。 不过若叫娜仁格格又未免生疏,故而只以名字相称,倒显得亲近些。 皇后今儿穿着秋香色绣木兰花的氅衣,贴身衬衣的立领镶着一圈银鼠毛,紧贴着白皙的脖颈,衬得肌肤细腻,她微微一笑,道:“这捧的是什么?用这样精致的匣子装。” 娜仁看了眼手中的匣子,笑了:“近日老祖宗身上不大好,调的一味香料,助眠安神的,想着送来,让苏麻喇姑姑试试有没有效用。皇后娘娘这便走了?” 皇后道:“是,还有些事要去办呢,你不嫌弃,改日去坤宁宫坐坐,叫上佛拉娜,你送的青梅酒还没吃过呢,不过皇上满口称赞的,想来味道极好。” 娜仁便笑应着,皇后想是真有要事,也没多寒暄,急匆匆地就带着宫人走了。 “恭送皇后娘娘。”娜仁微微欠身,等皇后带人绕过了影壁,才对着推开殿门的宫女微微颔首,步入了正殿。 “碰上皇后了?”一进去就见太皇太后懒洋洋歪在东暖阁的炕上,面上略带疲色,手捏着眉心,不知想着些什么,听她进来的声响,随口问道。 娜仁点点头,“只 是皇后娘娘好像有什么要事,没说两句话,匆匆地就走了。”苏麻喇走过来,她双手将匣子递过去,嘱道:“这香是新调的,想来能助眠安神,晚间睡前,老祖宗用过唐太医开的药后,再点上,若实在怕干,且调些槐花蜜进去也无妨。先试试看有没有效验,若是不好用,我再与唐太医商量着改。” 苏麻喇眉开眼笑地接过,“格格有心了,今晚上就给老祖宗试试。” 又转过身,打开匣子对太皇太后道:“您看看,这可都是咱们格格的心意,您可不能辜负了,睡前用药时不可叫苦啊。” “瞧你说的。”太皇太后掀起眼皮子睨她一眼,口吻嗔怪。 娜仁却一下精神了,忙对太皇太后:“人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也嫌药苦呢,怎么还……” “打住!”太皇太后竖起一指,“小和尚,您可饶了我这无缘人。” 她这机锋打得娜仁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是骂她絮叨呢! 当即一瞪眼,愤愤道:“哪有这样的人啊,我哪里絮叨了。” “你哪里不絮叨?”太皇太后好笑,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低声问:“你就不想知道皇后是去做什么,才这样急匆匆的?” 这个娜仁还真没想过。 她拄着炕桌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脑洞大开:“莫不是乾清宫有一貌美宫女意图勾引皇上,皇后得到线报急赴乾清宫——” “可打住!”太皇太后屈指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骂道:“这成日家的,小脑袋瓜里都想什么呢?荒谬!无稽之谈!……倒也不是什么关联都没有,你往前再想。” 娜仁听了这话,一头雾水地摸不着头脑,仔细想着也想不出什么来,焦头烂额当中呢,忽然灵光一闪:“难不成……内务府?!” “这才像我养大的孩子。”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旁边的福安忍不住转头扶额,却见炕沿边上的琼枝乃至苏麻喇都是满脸的与有荣焉。 然后太皇太后这样引着娜仁想到了,却又不细说了,只卖了个关子道:“你等着看,皇后若是把这件事做得差不离了,我也可以安心颐养天年了。” 娜仁就这么被吊着胃口,但也不是特别好奇,毕竟好奇心害 死猫嘛,她的好奇心早被咸鱼生涯磨得差不多了,配合着太皇太后的性致好奇了一会儿,出了正殿就把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这样有些冷的天气,当然是往炕上一窝,裹着绒毯吃吃喝喝话本子比较快乐。 宫里的风言风语,就都是星璇叭叭叭学给她的,晚点后沏上一壶清养身心的花草茶,一人一个杯子围着炕坐了一屋子,闲言说笑着打发时间——盖因近日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又另有事忙,晚间例行功课便耽误了,娜仁也空出好大一块时间来。 于是这一活动就被提上了日程,娜仁也因此听了好多八卦,宫里近日可不安稳,又是在内务府根基深厚的几位大人莫名结了仇互相攀咬起来,又是皇后查账时看出与宫外物价出入太大,又是盘库时发现滥竽充数偷梁换柱的‘珍宝’。 林林总总好些事儿,内务府几大家族都下了马,宫人都说这是皇后新妃入主立威,又有人说是正黄旗的打压镶黄旗——无非因为当今皇后出身满洲正黄旗,而内务府下马的那几家人均是镶黄旗包衣。 这些猜测真假不必说,皇后的威名却是响彻四九城内外,宫中婢仆、外臣命妇,对她无不毕恭毕敬,皇后却未曾因此自骄,对太皇太后的态度愈发恭谨起来。 这些事儿娜仁都当戏听了,眼看天儿渐冷,她更不爱出门。 这日与往天一样,早上陪太皇太后与太后做过早课、说笑一回,回了殿内就不爱动弹,宽了大衣裳,只在底衣外穿了件风毛滚边内里贴了一层细绒的棉比甲,南屋的炕烧得暖烘烘的,躺在上面,卷着一条银灰软毡,手边炕几上小炉温着姜米茶,手里握着一卷书,好不惬意。 正看得发困,忽听外头一阵噪杂的脚步声与说笑声,然后门吱呀一声,豆蔻脆生生地回:“格格,皇上、皇后与马佳格格来了。” 然后没等娜仁回过神来动弹一下,人已涌进了殿内,三人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走进南屋里,见娜仁要起身请安,康熙忙道:“免了,不必了,阿姐近日如何?” 娜仁将手中的书卷摆到炕桌上,仍然起身,笑道:“我能怎样?不过天冷了,身上懒不爱动弹,偏生你们来得巧,我偷个懒,你 们就赶上了。” 皇后笑吟吟道:“溪柴火暖蛮毡软,阿姐只差养只狸奴了。” 不知何起,她也随着康熙叫娜仁‘阿姐’了,娜仁一笑,道:“我倒是想养,只是没那耐心照顾,算了。” 康熙却道:“有底下人呢,养只来解闷儿倒也不错。” 佛拉娜听皇后吟了句诗,神情微微寂寥,转瞬又恢复过来,笑吟吟往炕上一伸手,被窝里暖烘烘,却让她摸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熏球来,浓郁香甜的香味萦绕在众人鼻尖,她笑道:“再没有比你在日子上更用心的了,这香味好奇特,似是桂花香,又带着茉莉香、菊花香,仔细一闻还有玫瑰香,难得这样杂的香气,却不显乱。” “主料用了新茉莉花与百合、栀子,这几样捣成花泥,兑入玫瑰、菊花、桂花的干品花粉,添松柏香粉,以白芨汁调,压成香饼,再用纯檀香饼复合压在一起,阴干后制成香丸,再添花水烘干。今年新制的,这两日才翻出来,你若喜欢,让琼枝给你取两丸。”娜仁下了炕微微欠身道去更衣,一边随口道。 佛拉娜便笑:“哎哟哟,好繁琐的工序,我是不耐烦这个的,你做了,又要给我,且就笑纳了。” “那合该见者有份才是。”皇后含笑道,康熙不耐这些的,一边喝着茶,见竹笑上来叠毯子,打眼一看,原来娜仁这南屋炕上一端的锦垫坐褥早撤了,换上了厚实的锦缎炕被。 他嘴角微微抽搐,“阿姐这是真打算猫冬了。” 不过转瞬又轻叹一声,应该是脑补了什么。 且说娜仁听了皇后那话,倒是干脆,直接笑道:“皇后娘娘喜欢,琼枝,记得也给皇后娘娘装几丸。” 琼枝一边捧起衣架上的大衣裳,一边笑着应了。 待娜仁换上棉夹衣再回南屋时,康熙见她面色微微发白,身上又是厚实衣裳,叹道:“阿姐今年愈发畏寒了。” 娜仁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刚才想到了什么,微微无奈,道:“不是那个缘故,不过乌嬷嬷和琼枝仔细,早早让我换厚衣裳而已。不过今年的天儿冷的确实是早,这才十月里呢,我看外头那风刮的呀,就差落雪了。” “落雪还早呢。”皇后若有所思,忙对康 熙道:“既要落雪了,可得命礼部快块预备着了,踩着雪让宫妃入宫可不大好。” 康熙点点头,随口应着,又道:“山东巡抚进了几斤东阿来,回头让人送来……” “知道啦!”娜仁眉眼间俱是无奈,“老祖宗还能苛待了我不成?”又忙问:“可见过老祖宗了?” 皇后便笑道:“刚去过了,来这里是为了邀阿姐走一趟,坤宁宫备了好酒菜,羊腿也烤上了,火腿炖肘子也炖上了,野鸡汤滚滚的,酒菜都备好了,就等着人齐了。上回说邀阿姐,就耽误到现在了,也不知阿姐愿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佛拉娜道:“这人都来你屋里请了,不说别的,皇上皇后都来了,你不给面子未免太刁钻了?” 娜仁抬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敲:“刁钻这词不会别乱用!” 又吩咐:“把前儿腌下的泡椒凤爪与香糟的鹅掌鸭信取些来,那个下酒好——” “还有那两瓶子旧年的紫米封缸玫瑰酿。”佛拉娜笑容温柔,却毫不客气地对岂蕙吩咐:“你家主子今年不是又酿了吗?旧的不去,新的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今儿我们且帮你消化消化。” 娜仁见她如此行事,就知道她与皇后相处的是当真不错,微微放下心来。 然听她这样说,眼神往旁边的康熙身上一瞟,本来自得于妻贤妾美其乐融融的康熙身形微微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窗外。 娜仁强忍笑意,“你说晚了,那两瓶酒已被人讨去了。”她向康熙那边一努嘴,道:“本是预备献与皇后做大婚贺仪的,这个要走了,说什么大婚贺仪给谁都是一样,一瓶没留。故而我才送了青梅酒给皇后的。” 皇后闻言,忍不住一笑,也看向康熙,人老人家自顾自沉浸在窗外的秋景中,看着树影摇枝枯黄落叶连连哀叹,就差吟诗一首了。 佛拉娜挽着娜仁的手臂,忍不住轻笑出声。 16、第十六回 坤宁宫面阔九间,宽敞阔朗,华丽恢弘,名字与乾清宫对应,是为后宫尊位。 可惜这尊位住起来恐怕不大舒服,娜仁就听太后私底下念叨过,说坤宁宫改建之后,只有东边二间居住,每天守着神龛住,倒是肃穆了,可也着实别扭。 不过见皇后笑盈盈的,可完全看不出对坤宁宫的不满来,日常起居均在正殿东二间暖阁中,只将凤座设在了偏殿,供素日理事传人接见命妇乃至嫔妃请安。 但如今宫中就佛拉娜与原本在清宁宫伺候的张氏两个嫔妃,请安也闹得跟过家家一样,无甚意思。 此时一张紫檀雕花大八仙桌就摆在坤宁正殿正间,堂上悬的是坤宁宫只匾额,东边是皇后居室,西边是神龛佛像。 “这可真是再奇妙不过的聚会之地。”娜仁一边抬手解着身上斗篷,佛拉娜见她抬手间露出银红哆罗呢里子边素白绫滚镶上绣的如意云纹,一声称赞脱口而出:“好精妙的心思。” 娜仁笑呵呵点点云纹,道:“捂在心口上,说不准真能抱我事事如意。” 那边皇后吩咐宫人起火盆筛酒,初听娜仁那一句,还笑道:“若是喜欢就常来,我这几日也闲着,这偌大宫殿,我可孤独得很。” 一时酒菜布置齐全,众人分坐,娜仁这半日冷眼看下来,皇后与佛拉娜倒当真相处得不错,皇后笑容端庄却并不端着架子,对佛拉娜全无高高在上之感,佛拉娜对她便很亲近了。 席间自然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皇后举杯道:“论理,你们是在这里久了的,我不过是初来乍到,若有哪件事是我疏漏了的、未做到的,还得请提醒提醒。” 佛拉娜几乎是立刻毕恭毕敬地道不敢,娜仁心中轻叹,却也笑意盈盈地道:“娘娘这是哪里话,您的宫务打理得不好,上头还有老祖宗与太后呢。若说真能帮上您的,只怕就是自家殿里短了什么,来找您告状了。” 皇后抿唇微微笑着,“这话我可记在心里了,你不拿我当外人,我自然是心里高兴。来——不愧皇上百般推崇你的手艺,这就可比外头的好了不知多少。” “可不当这句 话。”娜仁笑吟吟地:“这若是传出去了,我得得罪了多少人啊。” 正说着话,眼见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皇后身边的九儿进来通传道:“慈宁宫的福宽姐姐带着人过来了。” “准时来叫你的。”康熙看了娜仁一眼:“老祖宗可真是恨不得把你拴在身边不放开,出来半日都不安心。” 果然,福宽进来,身后带着娜仁屋里的岂蕙豆蔻,二人一个捧着苍青色羽缎大斗篷,一个捧着小手炉,齐齐向众人请安见礼。 福宽道:“老祖宗说了,天儿黑了,又起风了,凉得很,遣奴婢来看看。倘若诸位主子吃的差不多,且得带娜仁格格回去复命呢。” “让老祖宗操心了。”娜仁笑着起身,又对康熙、皇后轻轻一欠身:“容我先告退了,一时不回去,老祖宗一时不安生。” 皇后刚张嘴还没说什么,康熙便道:“让人多点两盏灯,梁九功——寻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来护送娜仁格格回去,也挡挡风。” “哪里那样娇弱了。”娜仁好笑地微微摇头,皇后适时开口:“需得这样,不然叫老祖宗知道还以为我们不精心呢,况阿姐身子本也弱些。” 就这样,娜仁被人一路簇拥着回了慈宁宫,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眼睛微阖,嘴唇一张一合默念经文,手中一串念珠不疾不徐地拈着,听见响动也没睁眼,只随口道:“回来了?” “回来了。”娜仁笑盈盈答应着,苏麻喇上来给她解了斗篷,一摸手:“哎呦呦,好凉,不是让岂蕙带了手炉去吗?福安,还不快给格格斟一碗热热的奶茶来。” 娜仁道:“外头风刮人,手心捂着手炉,手背露在外头,哪有不凉的?” 苏麻喇道:“很该把手捂子找出来了。回头在库房里翻翻,也几块好皮子,岂蕙的手艺好,让她先缝出两只用着。” “很该这样。”没等娜仁推拒,太皇太后已对她轻轻招手:“过来这边儿坐,炕上暖和。” 娜仁一笑,过去挨着太皇太后坐下,她将身上轻绒毯子往娜仁身上一裹,端起茶碗轻抿一口,似笑非笑问:“皇后宫里吃得舒服吗?” “累。”娜仁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什么明枪暗箭 ,不过皇后……” “皇后是个聪明人。”太皇太后轻笑着,“和这种人相处啊,无论聪明糊涂,习惯了都是最舒服的。不过你的性子,与人交往一向讲究个清透见底,那就难了。想要与她交心,少说得捧出一颗红心来巴巴给她看一年,她能真心为你处处好,便也是福分。” 娜仁倚在她怀里,摇头晃脑:“我也不求这一份交心了,只要她不找我麻烦就好。” “那就简单了。”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发髻,笑呵呵道:“她可不敢找你的麻烦。她就算敢让遏必隆的女儿殿前罚跪,也绝不敢动你一根头发丝儿!” 娜仁笑嘻嘻道:“娜仁可全靠您了。” “你呀!”太皇太后摇头轻叹着,眉眼间俱是无奈,又满满当当都是笑意。 隔日天气渐冷,娜仁琢磨着前头慈宁宫花园里那两棵柿子树上的柿子。 往年柿饼也做过,也成了,去年挽袖子试了一回酿柿子醋,结果试得灰头土脸的被康熙笑了三日,今年雄赳赳气昂昂昂地拼着一雪前耻,很是用心准备了一番。 正当她忙忙活活的时候,内务府也动了起来。 康熙御旨命内务府给钮祜禄氏拟个封号,这就给了前朝暗示,宫妃入宫之日将近。 佛拉娜上午过来的时候娜仁忙活着,没空与她说话,下午她再来,命人沏了茶、摆上茶点,二人在炕上坐了,轻啜一口茶水,通身的寒气便都被驱出体内。 佛拉娜见娜仁悠闲品茶的模样,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品茶!宫里都传遍了,皇上下旨让内务府替钮祜禄氏择吉号,眼看是要封妃,你这边可半点消息都没有,你可坐得下来!” “我有甚坐不下的?”娜仁轻笑着挑眉,捏起一颗梅子递给她:“尝尝,这姜香雪梅清甜可口,还暖脾胃,这天儿伴着茶最好。” 佛拉娜手里胡乱绞着帕子,满面的急色,“这封妃不封妃、或是同封妃有没有封号,里面的门道差别可大着呢!皇后也便罢了,左右人家是中宫,咱们没法不尊敬,人又是个贤惠人,处事妥帖,咱们也没有不服的。可钮祜禄氏呢?我可听人说,她最是个冷僻孤傲、桀骜不驯的性子,你看着软和,可也是个不服软 的,若真叫她拿捏住你,这以后的日子……” 娜仁见她满脸着急担忧的,也是好笑,轻轻摇头,无奈道:“这是什么话呢。外头人云亦云,你也信了。人家说钮祜禄氏是怎样的人,便是怎样的人了?我倒说她性子虽冷,却不是目下无人,你信不信?” 佛拉娜狐疑地看她:“怎么说?” 她微微一顿,贝齿轻轻咬唇,深深看着娜仁:“你不会是又拿出你那一套以貌取人、长得好的不是坏人的说法了?娜仁!这会可不是过家家了!这是正经大事,往后的日子怎样,都在这上面呢!” “你怕什么。”娜仁笑着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你有皇上,我有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捏着凤印宝座,钮祜禄氏背后则是遏必隆,大家各有依仗,她钮祜禄氏即使真位尊于我,我也不是她能够为难的。再说了,外头人的话八成是不可信,钮祜禄氏是什么样的人,总要日后相处着才知道,你现在就急匆匆地给人下了定论,对她可不公平啊。” 佛拉娜被她说得微怔,良久方才苦笑道:“你这话说的,皇上可不光是我的依仗……不过左右人家明媒正娶的,我只求皇上回头时候能看我一眼,我也就知足了。” 娜仁忙问:“怎么了?皇后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佛拉娜扬扬嘴角,微微摇头:“不过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皇后出身名门,诗书皆通,处事有度,我除了针黹女红,什么都不会,在她面前便自惭形秽了。” 娜仁见她这样,心里约莫明白什么,笑吟吟搂着她的脖子,下巴靠在她肩膀上,道:“你自惭形秽了,我岂不是都不能活了?就你这一手指尖上的功夫,多少人都比不过呢!人家看着都眼红!我也羡慕你——” 她把玩着佛拉娜的指头,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入手柔软细腻,当真应了那一句“手如柔夷”,她轻笑道:“瞧瞧这指头,多好看?你做的绣活啊,宫里的绣娘都比不过,皇上多大的福气啊,能得你这样一心以待,一年光是衣裳帽子、腰带香袋便得了你多少,真是我看着都眼红,恨不得以身相替……” “快别说了你,愈大愈油嘴滑舌的,嘴里没个把门的。”佛 拉娜红着脸抬手捂住她的嘴,“今年你身子虚,怕你手冷,我前儿得了块银鼠皮子,给你缝了个手捂子,还差两针就得了,晚间命人给你送来。” 娜仁笑吟吟点着头,见她食指上一只玛瑙戒指倒是别致,小米珠穿成的戒圈,又有碎珠花朵一样托着一颗玛瑙珠,玛瑙殷红如血,更衬莹白的手指头,却不是内务府常见的样式,她便笑道:“这戒指从前倒没见过的样式,新奇得很,又是皇上从宫外给你淘来的新鲜东西?” “这却不是。”佛拉娜笑着摸摸那枚戒指,“这是皇后娘娘赏的,说是盛京老家那边时兴的样式,娘娘那仿佛还有几只,你若喜欢,我替你讨来。” 娜仁摇摇头:“可算了,我也就是看着新奇说一嘴,真巴巴讨个戒指来,可不成了笑话了?” 佛拉娜不赞成地摇摇头:“怎么这样说呢,皇后娘娘……” “好了,我知道皇后娘娘好!皇后娘娘温柔贤惠,皇后娘娘宽和大度,可你在我这儿一个劲的念叨皇后娘娘多好是什么事儿啊?”娜仁哭笑不得:“你现在去坤宁宫,就对着皇后继续夸才是能耐呢!” 等佛拉娜带着娜仁给她装上的一大盒子吃的乐呵呵地走了,直到回了钟粹宫在暖阁里坐下来,才反应过来——她是去与娜仁说让她小心钮祜禄氏,怎么反而被哄得傻乎乎地带着吃的回来了呢? 如此想着,难免啼笑皆非,倒是先把还差锁边的手捂子取来,手上加快缝着,打算宫禁之前让给宫人给娜仁送去。 当晚,娜仁收到了雀枝送来的手捂子,银鼠皮里子,外头淡绿妆缎绣着娜仁所喜的茉莉花,是怯生生的小骨朵、嫩生生的花苞,还是绽放着的洁白花朵,绣得活脱脱一棵真花,拿在眼前细看,鼻尖仿佛也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绕着。 她本以为是这花绣得实在逼真,还与雀枝夸“你家主子的手艺是真愈发好了”,没想雀枝笑呵呵道:“这手捂子上用的丝线都是夏日里鲜花汁子滚的,然后在小匣子里盛在干茉莉花中封存许久,香气都染在上头了,味儿虽淡,却也正经能持续一段时日呢。” 娜仁惊喜非常,连声称赞:“好巧的心思!” 又让人抓 了一把锞子给雀枝,斟热茶给她喝,笑道:“这样冷的天儿,还让你过来一趟,你家主子也是,明儿个送来也是一样。喝杯茶再回去,时候还早呢,不着急。跟着她来的人在外面吗?也给斟一杯,滚滚的吃下去,暖一暖五脏。” 盖因宫里的规矩,是不许宫女独自出所属宫殿的大门的,若是奉命送东西一类的事情,需得与人结伴才行。 雀枝笑道:“一个粗使宫女跟我来的,得了格格您的茶,可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琼枝抓了一把银锞子给她,笑道:“你今儿个可来巧了,今儿这银锞子是新打的,四时如意和事事如意的,都是顶好的意头。” 雀枝喜道:“那我可接了这一份喜气了。” 外头那宫女也得了一把散钱并两个锞子,喜得什么似的。 太皇太后听了,也不免道:“马佳氏有心了。” 就内务府替钮祜禄氏选封号一时,太皇太后心里也有一本账,然而等了好几日,没见娜仁着急,她心喜之余也有些失望。 这日娜仁焚了新调的香,跪坐在暖阁煮茶,颜色微黄颜色轻透的茶水诸如瓷白的盏子里,太皇太后凝神看了她半晌,只见她连倾壶的动作都是不紧不慢的,水流均匀,好一把手下功夫,可见这些年是无聊成什么样了。 “皇帝让内务府给钮祜禄氏选封号,你就半点都不着急?”太皇太后看着自己养大的小姑娘,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娜仁好笑:“我急什么,皇上又不会亏待我。” “你啊,我是真不知说你什么了。”太皇太后摇摇头:“看得太透!小姑娘家家,这才多大年纪,正该天真烂漫的,什么事儿都想得这样透,岂不是少了许多意趣?” 苏麻喇亲手给娜仁手边烧水的炉子添了炭,嗔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又逗格格,若真是个万事看不透愚钝的,失望的不也是您?” “你们两个倒成了一国的了。”太皇太后哑然,却又轻笑着摇摇头,接过娜仁递来的茶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这般也好,娜仁丫头,你记住,你是科尔沁的格格,博尔济吉特氏之女,与皇帝青梅竹马长大,又有一份救驾之功。这宫里啊,有谁比你更有底气?” 17、第十七回 是夜,坤宁宫中掌了灯,圣驾驾临,但见殿内外宫人均垂手侍立、屏声息气。 康熙在西暖阁拈香拜过一番,方往东暖阁去。东暖阁两间,内间是皇后的寝间,有一架四面紫檀嵌螺钿牡丹屏隔开,外间供日常起坐,临窗是盘山大炕,铺设鹅黄绣富丽牡丹锦垫坐褥,一色引枕臂靠均系富丽堂皇、端庄典雅之色,不愧是中宫居所。 皇后亲自用一个黄地白釉绘彩双龙戏珠纹盖碗捧了茶过来,九儿眉目低垂地捧着东西从外进来,一欠身:“娘娘,您命寻的石榴红流云百蝠缎子并两块凤尾罗尺头得了。” 皇后先将茶捧与康熙,仔细看那缎子,见颜色鲜亮纹样疏落有致方点点头:“送去。” “又是给谁的?”康熙啜了口茶,轻笑道:“都说皇后大方,果真成了散财童子了。” 听他打趣,皇后未恼,只笑道:“石榴红缎子是给佛拉娜做鞋的;那两块凤尾罗是石太福晋讨的,因原是老祖宗赐给妾身的,妾与您大婚,制陪嫁的喜被余下的,是石太福晋为六弟讨的,缝百家被用,也是借大婚的一份喜气。” “太福晋到底亲自抚养六弟一番,盖是一片慈母心肠。”康熙轻叹两声,沉吟半晌,抬头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忙道:“太福晋却没命人往清宁宫来。” “太福晋做长辈的,岂有亲身来的道理。”康熙摇摇头:“也有几日未去宁寿宫请太妃们的安,是朕的不是。” 皇后等人忙道康熙事务繁忙,一片孝心足以慰太妃们之心。 半顷,太福晋打发人来谢过皇后,康熙亲□□问一番太福晋身体,又道改日再去向太妃们请安,这才稍许心安。 见他面色稍霁,皇后方笑道:“这些且先不论,且说内务府的事儿。您可自在了,这宫里宫外可都闹开锅了。您好歹给个准话,妾身好命人收拾宫殿出来。” 康熙端起茶碗,抬眼看她:“怎么说?” 皇后面不改色,笑意盈盈地:“您这话说的,您自己的旨意出来了,也不关注着点底下的意思。内务府的人可是忙了,遏必隆大人家里也忙了,上蹿下跳的打探, 人都递到妾身这来了。还有佛拉娜,匆匆忙忙地到臣妾这儿来,又往慈宁宫去,不过阿姐的定心汤熬得还不错,听说佛拉娜回去时就跟没事人一样。” “她们俩好,佛拉娜自然为阿姐着急,阿姐却不是着急这些的人。”康熙摇摇头,状似随口问:“你看,钮祜禄氏入宫,安排在哪一宫比较好?”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东西六宫中,若论好,自然是景仁、永寿、翊坤、承乾四宫。若论尊贵无非是景仁、永寿二宫为东西六宫之冠,钮祜禄氏女既为妃位,家世又尊贵,无非此二者之一了。” “永寿宫且留着,那边的意头好,留给阿姐住。”康熙摇摇头,皇后闻言微微一笑,又道:“那最好的自然是景仁宫了。” 康熙似笑非笑:“鳌拜的义女……配吗?” 皇后忙屏声垂头。 康熙随口道:“景阳宫空着,让内务府收拾收拾,封钮祜禄氏景阳宫妃,好好敬仰朕去。” 景阳景阳,敬仰太阳,宫中的太阳,当之无二的,自然是康熙。 “是。”皇后嘴角微微抽搐,对那位被亲阿玛连累的钮祜禄氏忽然有些怜悯。 沉吟片刻,她又道:“既然您已经让内务府为钮祜禄氏拟定封号,那阿姐那边……” “朕拟了个‘慧’字。”康熙笑道:“秀外慧中,除阿姐外,谁担得起这四个字?” 皇后轻笑着应道:“是,皇上英明。” 康熙看她一眼,忽地道:“咱们还是各论各的,后宫之中,既然有了位份,以位份论,公私分明才能后宫稳定。” 皇后似有一瞬微怔,然后笑意愈深,微微欠身道:“谢皇上为妾身考虑。” “你是朕的妻。”康熙执起皇后的手,认真道:“中宫之主,统御嫔妃是你职权之内的本分,不必顾虑良多。……往后有阿姐在老祖宗与皇额娘跟前尽孝,你也可以专心于宫务,后宫平稳才是正道。” 皇后柔声应着:“是。” 内务府热火朝天地收拾起了永寿宫与景阳宫,尤其永寿宫大修,宫中上下更是议论纷纷。 甭管外头怎样,娜仁就在慈宁宫安心过她的小日子。这日小厨房制了栗粉糕与豆沙馅的荷花酥,太皇太后吩咐人给三位 小阿哥都送了,福安却带着隆禧回来。 “隆禧给皇玛嬷请安。”隆禧在宫人的带领下乖乖向太皇太后磕头,太皇太后笑吟吟摆手,“好孩子,快起来。” 福安忙将隆禧扶起,隆禧又笑嘻嘻对着娜仁脆生生地喊了声“姑爸爸!”然后放对太皇太后道:“六个和八弟都病着,隆禧替哥哥弟弟向皇玛嬷谢恩了。” 太皇太后携他上炕坐,笑问近日御膳房的吃食可不可口、宫人服侍的尽不尽心、绣院新作的衣裳喜欢吗,娜仁在旁边眼看着隆禧的乳母就战战兢兢眼巴巴地看着隆禧,见隆禧点头,才长长松了口气。 上回奇绶那乳母的下场是给这些皇子乳母留下了多少心理阴影啊。 娜仁心中感慨,一边吩咐:“别给阿哥上茶了,前儿我送来那两瓶香栾蜜,绘粉桃花枝的那个钵中是没用酒浸过的,只拧了些姜汁进去,给阿哥冲那个。” 福宽“唉”了一声,没一时兑好奉上,隆禧一尝,果然十分喜欢。 见他喜欢,太皇太后笑意更浓,慈爱地看着他。 先帝遗下六子,福全、常宁早已离宫,六阿哥奇绶、七阿哥隆禧、八阿哥永干还养在宫里,其中隆禧性子软和嘴巴甜,又生的糯米团子一样,可爱得紧,也最得宫中这几位喜欢。 就连娜仁,对他也十分喜欢。 隆禧伸手来扯娜仁的袖子,等娜仁转头看他,包子脸又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惹得人心都化了。 娜仁抬手捏捏他的脸,笑呵呵问:“姑爸爸那还有新得的柚子糖,七阿哥要不要尝一尝?” 隆禧连连点头,走的时候就又抱了一罐子糖果。 送走了孙儿,太皇太后心情不错的样子,转瞬又有些落寞,正逢苏麻喇捧着料子进来:“老祖宗,这是您吩咐的,当年给先帝裁衣余下的尺头布块,都在这儿了。” 娜仁打眼一看,零零碎碎好多,多是宝蓝、石青一类的颜色,想是当年为先帝裁制常服所余。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都寻出来了?也罢。娜仁,你往宁寿宫走一趟,这些都是石太福晋给奇绶讨的。” 娜仁欣然答应。 石太福晋系先帝嫔妃,算是先帝宫中唯一汉女出身高位嫔妃,吏部侍郎之女,蒙先 帝荣宠,可于宫中着汉式冠服,性温婉和顺,精诗书,算来如今孀居已有四载余,唯膝下养着先帝第六子奇绶,也算是一份慰藉。 可惜如今奇绶病重,太医也不敢保证一定能立住,倒叫太福晋好伤心。 先帝去世之后,他的嫔妃就由太后带领住在宁寿宫,自康熙二年慈和太后过世之后,宁寿宫那一片宫殿,便以太后位尊。 其余尊位均是博尔济吉特氏出身,石太福晋与先帝二子福全生母董鄂氏妃算是唯二的特例了。 故而娜仁在宁寿宫也是熟门熟路的,一路笑意吟吟地和人打着招呼请着安过去,先往正殿向太后请安,听了她的来意,太后叹道:“你去,石太福晋疼你,你多宽慰宽慰她。” 娜仁低低应了一声,其实又有什么能宽慰的呢? 不必宫人引路,娜仁轻车熟路地往石太福晋殿里去,她正领着宫女整理各样料子,见娜仁来了,微微一笑:“得多谢老祖宗的疼爱。” 她服侍先帝多年,那些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先帝常服所用,此时眉眼低垂,轻声感慨:“若先帝在天有灵,愿他能够保佑奇绶。” 娜仁抿抿唇,“石娘娘。” “我没事儿。”石太福晋一笑,眉眼间依稀可见昔年风华,只是她这一段日子实在是衰老得太快,一向保养良好的姣好面容失去光彩,鬓边也已染上霜白,让人好不心酸。 回了慈宁宫,将石太福晋所言一一道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歪在炕上,静坐半日,方对苏麻喇道:“你去阿哥所看看奇绶,我……我就不去了。从阿哥所出来,再去宁寿宫看看石氏,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啊——” 触及她的伤心事,她只觉眼眶发酸,泪珠滚滚而下,娜仁只能握着她的手,偎在她身边。 殿内一时寂静,娜仁心中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她在宫中这些年,说是小心谨慎,但也是太皇太后与太后护着,博尔济吉特氏出身足够保她安稳,上一辈那些嫔妃对她也极尽疼爱,但顺治朝已过,康熙初年的平稳日子眼看也要过去,她即将步入后宫的风云场,成为当今的妃嫔,而非太皇太后养在宫里的娘家晚辈。 这些年里,宫中女子的辛酸她看了太 多太多,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此时见太皇太后位尊至此却还不免受寻常女子伤心事所扰,不由心中悻悻,一时静默无言。 “娜仁,我……必不会叫你,步了我的后路。”良久之后,太皇太后轻抚着娜仁的发,语重心长道:“所以你也不要和那些女人去争,那些恩宠,对你来说,并不紧要。你是博尔济吉特氏之女,生而尊贵,在这宫里,即使没有子嗣、恩宠,你也再有底气不过了。不要把自己搅道那一滩浑水里,乃至失了本心。” 娜仁知道她实在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您放心,我明白。” “好。”太皇太后方微笑道:“皇帝说,想让你住永寿宫,一来离慈宁宫也近,二来——永寿永寿,总是一份好意头。” 娜仁笑道:“我领情。” “那就好。皇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你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的,你又是为他受的伤,即使对你没有男女珍爱之情,他也会好好待你。”太皇太后看着娜仁,正色道:“宫里的女人,不要盼望真心,也不要付出真心,那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娜仁郑重点头,“您放心,娜仁明白。”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样子,眼圈儿仍然泛红,几乎忍不住潸然泪下,最后只长长一叹:“一时不明白也无妨,你又许多许多年来参悟这个道理,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步了我的后路。” 隔日,康熙下旨,以女救驾之功,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晋镇国公,待年宫中的博尔济吉特氏封妃,以‘慧’为号,赐永寿宫主位。 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封妃,以‘昭’为号,赐景阳宫主位。 余者,纳喇氏、李氏均为庶妃,以格格待,纳喇氏赐延禧宫,李氏赐启祥宫。 旨意一落,娜仁却并不激动,只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有些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让她终于松了口气——慈宁宫中的悠闲生活结束了,也昭示着,她终于走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比之历史上原主没名没分地死在康熙九年,她这可以说是个绝好开头。 听着御旨中那些“秀外慧中、恭娴淑敬、德于内廷”等等一系列夸赞之词,虽然知道不过是常年话,也难免有些 小雀跃。 册封礼拟定于本月十三,娜仁记下了,恭恭敬敬地接旨谢恩。 梁九功笑呵呵地接过苏麻喇和琼枝递来的荷包,后头的小太监也接了满手的赏赐,梁九功笑道:“礼部的成大人为册封使,本月十三吉日,坤宁宫行册封礼。皇上特意吩咐内务府大修永寿宫,您擎等着。” 娜仁被他吊起兴致,开始暗暗思索派人去永寿宫打探线报的可能性。 太皇太后当然是知道内情的,对娜仁笑吟吟道:“你就别在这儿急三火四的了,总有能见到的那天。先去宁寿宫,她们这会可都等着你呢,还有坤宁宫,皇后那里也不能失了礼数,毕竟你是在宫中接旨的。” 娜仁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宁寿宫中太后等人果然等待已久。 先帝的一位太妃拍拍娜仁的肩膀,朗笑道:“娜仁丫头比我们有出息!这妃也封得早!” “就是就是!”这一屋子人汉文水平都有限,要说什么文绉绉的也没有,说笑一番,娜仁收了许多的礼物,豆蔻岂蕙跟在后头捧着,还是太后看得头疼,捏捏眉心,吩咐:“东西先放着,阿朵,你安排几个人给娜仁格格把这些东西送回去。你等会儿还要去坤宁宫?” 娜仁点点头,太后微微一笑:“这是礼节,应该的。先去看看石太福晋,她这几天埋头缝那个被,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语罢,到底记着是娜仁的好日子,压住那一声叹息,摆摆手。 周遭的太妃们对视两眼,也跟着点头。 娜仁便又去看了石太福晋一番,不过一日之别,身份已经大有不同。 石太福晋熬得眼睛通红,见娜仁来了,笑道:“先贺慧妃了。” 她将手中的针线放下,娜仁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熬夜赶工,进度很快,针脚细密,她周围的几个宫女也都熬得满眼血丝,便道:“这东西越急越容易出错,您别熬坏了身子要紧。” “没什么,还要请宝华殿的法师诵经祈福。我的手越快,也能早一天给奇绶盖上。但愿上天神佛保佑……”她抿着唇,轻叹一声,又迅速道:“瞧我,这好日子,我还叹上气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来,娜仁,我给你预备了一份东西,来看看。” 娜仁压下心中的叹息,再四谢过石太福晋,石太福晋道:“你还要去拜见皇后?去。” 她坐在炕上,微微笑着,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是在笑,却让人莫名心酸。 18、第十八回 及至坤宁宫时,正是晌午。 皇后态度和善地命人斟茶来,笑道:“往后也要多走动,永寿宫离坤宁宫可不远,咱们时常一处作伴,也好打发时光。” 宫女斟茶上来,行为举止婀娜娉婷,生得桃腮杏目小家温婉,也算是个美人儿,娜仁确定从前未曾见过,不由多看了两眼。 “慧娘娘喝茶。”她举止怯怯的,声如黄鹂婉转,眉目水润,直让人心都化了。 “这是……”娜仁见色心动,对她极温和地一笑,略带着些迟疑地看向皇后。 皇后呷着香茗,笑道:“这是我的陪嫁,叫月知,倒是前些日子病了,没出来服侍,你没见过也正常。” 娜仁心里大概明白这位月知是皇后身边的什么配置,心中暗道康熙好艳福。 然后坐那喝茶,她就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垂首安静侍立在炕边的月知。 皇后看在眼里,未语。 回了慈宁宫已是晚膳时分,太皇太后命人摆了膳,坐在餐桌前等她,见她进来就一叠声地催促人舀热汤给她,又道:“这天儿冷得恼人,快解了斗篷坐下喝碗汤。” 福宽忙舀了一碗火腿鸡丝汤奉与娜仁,娜仁解了身上的大斗篷坐下,笑道:“也不是很冷,就是风刮人,许是落了雪能好些。庭院里的山茶花打花骨朵了,要仔细照看着。” 小宫女福寿忙应着,太皇太后却道:“等你走了,这些个花再没有人这样惦记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娜仁无奈,“永寿宫离慈宁宫才多远?我自然是日日回来陪您的。” 太皇太后方眉开眼笑,“你这丫头啊,净会哄我。不过也不必日日过来,三五不时来一次便是了,不然和宫中妃嫔往来少了,便是孤僻,我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老祖宗!”娜仁嗔她,又道:“我要来往的,自然是彼此投契的,能碰上便碰上,碰不上便也罢了。左右这宫中,有您、有太后、有皇上、太妃们、有佛拉娜、有乌嬷嬷与琼枝她们,我绝不会寂寞。” 此时清宫奢侈之风还未横行,无论太后还是皇帝的餐食,都没有后世所传慈溪、乾隆等那般复杂,所 谓三筷子的祖宗规矩……笑话,真算起来,在清朝的紫禁城里,祖宗就在娜仁对面坐着呢,一桌吃饭,可没有什么规矩。 二荤二素两个冷碟,另有一大碗火腿鸡丝汤,没上米饭,备的玉米面果馅饼,连着竹编小食萝奉上,倒是怪古朴的。 可但凡咬下一口,就知道那饼废了底下人多少心思,面透着玉米本身的清甜却不粘牙,有糖玫瑰、糖桂花馅儿的,也有桃儿酱、板栗柿子等许多种,备得十分精心。 娜仁一尝,却微微拧眉:“还是甜了,告诉厨房,太皇太后近日要少食甜味过重之物,这东西不必备的十分精细。” 许四海忙答应着,又苦笑道:“这底下人哪敢备得粗陋,百年了,这东西几曾上过皇家的餐桌?底下人自然得小心再小心的预备,盼望着老祖宗吃得爽口,唯恐出了差错。” 太皇太后撇撇嘴:“看得严实着呢,等你搬出去了,我撒了欢儿的吃!” “咳咳!”苏麻喇站在旁边轻咳两声,娜仁会心一笑,又对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道:“这东西好,素日大米白面的吃多了,适时尝尝这些个东西,对身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膳后又用过消食茶,等娜仁回去了,太皇太后才嘟嘟囔囔地道:“小老太婆似的。” 苏麻喇在旁忍笑:“这不也是您的福气,才有个人在您身边,为您吃食身子操心?” 娜仁回到偏殿,沉思半晌还是觉得太皇太后如今的食谱不妥——不是她多事,而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虽然在她看来放到现代还是个刚退休的老太太,但在平均年龄50左右的清朝已经算是高龄,常年大鱼大肉饮食油腻和早年殚精竭虑的弊端就显露出来,虽然如今已念佛多年,但吃斋也只有初一十五,素日又喜甜,贪食烤肉,怎能让人不揪心她的健康状态。 深谙养生之道,为活到99奋斗多年的娜仁将《长生诀》中的日常养生汤水药膳翻了翻,这些年大多也都试过了,太皇太后喜欢的,方子小厨房都有,也时常预备,她还真没有什么杀手锏了。 至于《长生诀》的吐纳之法……她一时半刻并不准备拿出来,或者说也没有由头拿出来。太皇太后素日静心打坐的功效与 《长生诀》很是相似,她隐隐知道其中的差别只怕在修习《长生诀》吐纳时胸中一口气上,却没法子告诉太皇太后,因为她本身也还半知半解的,能修习成功就是仗着先天之气的便利。 中医典籍中倒也不是没有吐纳之法,只是太皇太后嫌繁琐,从来不练,她几次唠叨也没成。 思及此处,娜仁发出了深沉而由忧郁的叹息,感慨:“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主子别发呆了。”乌嬷嬷走过来,打断她文艺女青年的矫情劲,“这十三册封礼后就要迁宫,东西可得早早收拾出来。这些年的梯己,衣裳头面布料摆件……那些个东西都得好好规整。” “好嬷嬷,饶了我。”娜仁哀求道:“我就在这儿瞧着,可好?” 乌嬷嬷正要说什么,星璇回道:“唐太医来请脉了。” 娜仁一喜,如得了救星一般,忙忙吩咐道:“快请。” 乌嬷嬷在旁无奈失笑。 “微臣,请慧妃娘娘安。”唐太医本名唐别卿,不过弱冠之年,面容俊朗、身形消瘦,却并不羸弱,行走之间镇定自如,一派君子之风。 “行了,快起来,册封礼没行呢,你们可先把我给叫开了。”娜仁摆摆手,示意乌嬷嬷去忙,态度随意地对唐别卿道:“怎么赶着这会子来了?怪乱的。” 唐别卿自药箱中取出迎枕置于炕桌上,留在内殿侍奉茶水的豆蔻忙取了一方素帕来,凝神看着唐别卿诊脉。 半晌,唐别卿道:“气弱脉细,补药还是要继续喝着,没什么大碍。” 娜仁苦笑着控诉:“我这屋子都要被熏成药味的了,还没什么大碍。” “皇上今日召微臣过去了。”唐别卿忽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要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 “怎么了?”娜仁抬眸看他,心道莫非是太皇太后连和他搞假脉案的事情被揭露了? 唐别卿缓缓道:“皇上让我脉案报中宫,道慧妃体弱,怕难生养,又让我尽全力替你调养,但脉案要常年抱病。” “……那不正合了老祖宗的心意,也能安了皇后的心。”娜仁一怔,然后笑了:“从此,你这可真成了奉旨造假了。” 唐别卿见她如此,神情莫名,好一会儿,忽地 笑了,“那这药,娘娘还是要喝一段日子的了。” 娜仁一挥手,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开!我认了。” 唐别卿一边收着迎枕,一边道:“我调调药方,尽量减去辛苦之味。” 娜仁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谢!” 内宫之中,请完脉,唐别卿并未多留,豆蔻送他出去,回来见娜仁坐在炕上傻笑,不由问:“主儿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咸鱼生活。”娜仁深深感慨:“这些年,没白疼皇上。” 康熙这一手,可以说是彻底把她从宫斗里揪了出来,往后宫里的女人不管怎么斗,都不往她身上伸手了。 处尊位却无所出,实在不像是能威胁到别人的。 而皇后那里,或许本来对她有所忌惮,这一手下来,娜仁也可以安心过她的平稳日子。 “主儿您说什么呢。”豆蔻一头雾水地嗔道:“口无遮拦的。药应该好了,奴才去给您端来。” “去去。”娜仁满怀笑容地想象着未来吃瓜看戏的美好生活,瞬间感觉药也不苦了,随意摆摆手,让她去了。 然而惊喜一向是跌撞而至。 第二日,娜仁在宫中看到了一个熟悉面孔,让她惊喜非常,“三哥?!” 恕她直言,蒙语的辈分并不是十分好排,她有三个哥哥,然而只有一个‘阿哈’,如果大阿哈、二阿哈、三阿哈地叫,让她有一种百年前相声艺人的感觉。 好在一个流浪到蒙古,在他们府里伺候的汉族女人救了她,从此,她再也不用羞耻万分地每天说绕口令,她阿布额吉只以为她是一时兴起这样叫,家里人渐渐也都习惯了。 “娜仁……哦不,奴才其勒莫格给慧妃娘娘请安。”身材健壮却不粗犷的年轻男人干脆利落地打千儿,康熙笑道:“这是朕心选□□的乾清宫御前侍卫,蒙军旗出身,阿姐眼熟?” 娜仁哭笑不得:“不能再眼熟了。” 她也不知道这小子到了御前做侍卫是好是坏,想起这些日子书信里的种种,娜仁心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乱飞,最后只匆忙命星璇:“快去厨房,备紫米枣蜜松糕,一早制的酱肉酥饼和奶饽饽也端上来,快要晚点时分了,今儿一早内务府送来的 羊骨让厨房砍了炖汤……” 听她林林总总吩咐了许多,其勒莫格低声道:“娘娘,皇上还在这儿呢。” “再备一碟茶糕。”娜仁殷切地看向康熙:“留下用晚点,可好?” 康熙无奈轻笑:“好,好。这亲哥哥来了,朕就位列其后了,星璇啊,茶糕就不必了,你去备紫米松糕。岂蕙,把你家主子今年酿的紫米酒找一坛子出来,朕要带着。其勒莫格,朕就不和你抢点心,允你休沐半日,你们兄妹俩聊解别离多年之情。” 娜仁后知后觉,命岂蕙去给康熙寻酒,又将各样吃食装了两盒,送走了那位主,才拉着其勒莫格近殿内坐。 “三哥你怎么做了御前侍卫了?”竹笑用小茶盘托了茶水奉上,娜仁摆摆手让她放在炕桌上,忙问其勒莫格。 其勒莫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这不是上京了吗,在京城碰上皇上微服私访,皇上没带侍卫,被地痞流氓围住……” “荒唐!出宫不带侍卫,嫌自己命大!”娜仁怒拍炕桌,其勒莫格看看妹妹,讪讪道:“这、这怎么还怒了呢。总之就是我帮皇上打了一架,皇上看我身手不错,叙过籍贯之后就点我做御前侍卫,我一想若在宫里黑能照顾照顾你,就答应了。” 娜仁听他的话,只觉眼眶发酸,又急忙问:“清宁宫的侍卫们都还好相与吗?上回你来信里说想要出海,到底只是书信往来,我没好细问,你怎么想起这个事儿来了?‘迁海令’这才几年,你这想法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其勒莫格笑看着她,道:“我就是有这么个想法,现在不也老老实实在宫里做侍卫呢吗?……光说我了,你呢,在宫里究竟怎么样?夏日里立后的消息传回去,阿布额吉都急坏了。这些年,你在宫里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他神情微微黯淡,娜仁好笑:“有老祖宗庇佑,我长在这慈宁宫里,能受什么委屈?” 她这一生与三个哥哥的关系都极好,大哥年龄最长,为人爽朗、外粗内细又早熟,对她算得上是长兄如父;二哥大草原上的奇葩一朵,心思缜密处事沉稳,十分值得信任;唯有这个三哥,年龄相仿,性格活泼开朗,从小一块打闹,她难 免多护着他些。 这会看他神情黯然,她心里也不好受,便笑问:“给老祖宗请过安了吗?可是我疏忽了。” “才随着皇上一起,给太皇太后磕过头了。”其勒莫格见她要起身招呼,就按住她:“你坐着,别忙活了,我做御前侍卫,日后能见面的机会多了。” 娜仁连连点头,兄妹两个相视而笑,眼眶又都红了。 册封礼定于十三日,彼时天空难得放晴,连着刮了好些日子的大风堪堪停止,老天爷倒还算是给面子。 岂蕙一大早看到天色就松了口气,一边整理着内务府送来的朝服,一边笑道:“可见老天爷也知道今儿个是咱们格格的好日子,好歹赏了脸面。” “要叫娘娘了。”乌嬷嬷收敛满面的笑意,绷着脸道:“你们几个都记着,日后在永寿宫,不比这慈宁宫,主儿的身份也不同往常,你们没一个都要循规蹈矩、谨慎小心,不可出什么差错人,让人捉住主儿的马脚。” 琼枝带领岂蕙等人款款一礼,恭谨道:“是。” 娜仁微笑着,“好了嬷嬷,她们都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多少都是有数的。你们都平身,记着小心些就是了。好了,服侍我梳妆,时候差不多了,要去给老祖宗行礼了。” 琼枝应着,又道:“妃位妆奁由内务府置办,并您的箱笼等一应东西,都已送去永寿宫。因您不比昭妃娘娘是从宫外进来的,一应妆奁只绕西六宫一圈,算是应个景。” 娜仁想到内务府送来循例的宫中置办妃位妆奁单,深深感慨:不愧是皇家,有钱。 “快别出神了。”琼枝道:“这朝服好重,您坚持坚持。” 如她所言,层层叠叠的衣裳上身便沉得要命,到底天气冷,没有热重交加,还算能够忍受,唯那朝冠扣在头上,沉甸甸的,真让人觉得脖子都要压断了。 娜仁脖颈僵直着,乌嬷嬷瞧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与琼枝几个簇拥搀扶着她往出走,侍卫、持节杖册宝的內监已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太皇太后难得盛装,肃容端坐于正殿宝座上,见娜仁被人搀扶着步入正殿,眼圈微红:“今日起,要离了我这里了。” 第19章 第十九回 就这一句话, 让娜仁鼻尖酸涩,几乎忍不住地泪流满面,“老祖宗!” “可别哭, 这日子哭了就不吉利了。”太皇太后忙摇摇头, 又从宝座上站起来,走下台阶来到娜仁身前,温热柔软的手轻抚着朝冠上冰凉凉的金凤, 笑道:“慈宁宫飞出去的金凤凰, 要一生欢喜无虞, 岁岁康健。” 娜仁闭眼敛起满眼的热意,微微点头:“是。” “宫里的宫女太监要辖制住,如有不服你的、看着不好的, 就来找老祖宗。要时常回来陪陪我, 也要和宫妃好生相处,你自小性子看着和顺其实孤傲,没几个人入得你的眼, 往后不说随分从时, 好歹面上和蔼些。……冬葵、福宽!”太皇太后殷殷嘱咐许多,又唤了一声, 就有一个太监一个宫女走出来。 太皇太后随即笑道:“冬葵伶俐行事却有章法、福宽沉稳却不沉闷, 这两个人你都是知道底细了,你带去永寿宫,我才放心。” 娜仁心知太皇太后是不放心永寿宫的宫人, 宫女还好, 妃位的六个份例内就被她身边的人给填满了,乌嬷嬷和琼枝也都不是吃素的,永寿宫宫殿内的宫女绝没有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机会, 太监却不同。 她自幼接触的太监除了慈宁宫的就是清宁宫的,身边却没有得力的,此时封妃,妃位份例中有太监服侍,论理应有六个太监做杂扫跑腿的活计,不知根底,也不放心。 太皇太后这一手,把慈宁宫的人给了娜仁,可以说是釜底抽薪,直接杜绝了皇后或钮祜禄氏等家族在内宫有关联经营的人往永寿宫的人手上动手脚。 福宽更多是像是一个震慑,昭告阖宫,她即使搬出了慈宁宫,也是太皇太后的心尖尖,容不得旁人往她身边伸手。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娜仁更是心酸,深深一拜:“连累您大把年纪还要为娜仁操心,实在是娜仁的不是。” “傻孩子。”太皇太后心中也有些酸意,却微微一笑,“老祖宗愿意为了你操一辈子的心。冬葵日后便是永寿宫的首领太监,他虽年轻,事情办得却干脆,我这有了许四海,不如让他跟着你,更有前途。福宽是乐意去服侍你的,乌嬷嬷年迈,她在你身边,也能帮衬帮衬琼枝,让咱们家爱躲懒的小格格便宜些。” 冬葵、福宽二人纷纷向娜仁磕头:“奴才给慧妃娘娘请安。” 娜仁强忍泪意点点头,正此时,许四海从外头进来,道:“昭妃娘娘、纳喇格格、李格格已至顺贞门了,咱们慧妃该动身了。” “老祖宗!”娜仁紧紧握了太皇太后的手,又轻轻松开,最后深深一拜:“娜仁叩谢老祖宗多年护持爱护之恩,此情,永世不忘。愿您岁岁常康年年安乐,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话音已落,外间內监齐声唱道:“请慧妃娘娘移步坤宁宫拜见皇后、受册宝。” “格格!”苏麻喇眼眶湿润,抿着唇扶住太皇太后,低声道:“愿格格岁岁无虞,一生欢喜。” 娜仁对她粲然一笑,转身顶着一身沉甸甸的衣冠,一步步走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距离坤宁宫并不远,甬道旁阳光下永寿门蓝底金字的匾额熠熠生辉,宫门大开、满挂彩缎,尘封五年之久的永寿宫,正在准备迎接新任主人。 此后几十年的漫长宫廷时光中,便是那暗黄的琉璃瓦和朱红的宫墙,与娜仁相依相伴。 被沉重的朝冠压得脖子生疼,娜仁废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姿态失仪,路过的时候只稍稍瞄了永寿宫一眼,对里面的布置充满了期待。 坤宁宫中,册封礼仪式所需中中已在庭院中布置整齐,皇后一身明黄凤袍站在廊下,头顶凤冠系太皇太后当日所赐,精巧玲珑,赤金夺目耀眼,明珠熠熠生辉。 梧桐此时已是黄叶落尽,枯黄枝丫上却用浅粉绸子系上点点花朵,并不寂寥。 佛拉娜一身石青袍子,发挽青鸾钗站在廊檐阶下观礼,她身边另有一女子,也是如此装扮,比之佛拉娜,却是水眸盈盈,更胜一份柔顺风姿。 却是面生。 娜仁不着痕迹地多打量两眼,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便是当日被指去清宁宫伺候的张氏。 容貌倒不是十分出众,只是温柔和顺的样子,更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娜仁在坤宁宫影壁前与另外三名盛装女子碰面,其中为首着与她一样装扮,明眸流盼,远山眉黛,自有一分矜持宁静的气韵在其中。 余二者与佛拉娜、张氏一样装扮,容色样貌各有不同,其中有一人十分出色,靡颜腻理、乌发蝉鬓,一双桃花眸流转含情,收敛笑容时微微低垂眉眼,虽是一片恭谨,却也极尽妍态,引人注目。 几乎是一见到她,站在庭院内的三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佛拉娜微微抿唇,神情复杂,皇后环视四周,见娜仁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若有所思地微微垂下眼帘,不过瞬息后便重整笑意,对着身畔的秋嬷嬷微微点头。 秋嬷嬷便扬声道:“诸妃接旨,受册宝,向皇后娘娘行礼参拜!” 庭院内香案前四只鹅黄缎面的蒲团已经摆好,内侍展开明黄圣旨,周围宫人无不肃容拜下,巍峨宫阙中,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这一份册文,听着里面洋洋洒洒的夸赞溢美之词,娜仁已经毫不脸红,笑容完美。 脑子里想的是:也不知道永寿宫的小厨房大不大,以后开小灶肯定方便了。 她这边神游天外,也不忘留出一耳朵听流程,随大流地接过册宝,向皇后叩拜,皇后礼貌地说了些诸如‘和睦友爱、开枝散叶’一类的官方语言。娜仁上辈子开的会多了,这中话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如果换算一下,大概就是“互帮互助,争取上流,稳步向前……” 不过看着皇后不大的年岁,却要端起中宫威仪像模像样地训导嫔妃,娜仁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在心里唾骂了一句:万恶的封建社会。 礼毕之后就散场了,永寿宫里,福宽岂蕙等人已经将箱笼简单归置一番,见娜仁回来,岂蕙忙迎上来道:“主儿快把这朝服换下来,福安姐姐方才带人送了些汤汤水水的吃食,小厨房也烧了热水,您快歇歇。” 娜仁在众人围绕服侍下卸了这一身的行头,换上日常穿的撒花缎夹棉衬衣,琼枝还不放心,又另外取了一件轻昵袷袍来给她套上,口中还道:“今儿这样折腾了一番,出了一身的汗,还是不要经风的好。” 福宽又进来回永寿宫宫人已准备好向主位请安,岂蕙快手快脚地将一支沉甸甸的赤金嵌红宝步摇给娜仁簪进了发髻里,凤凰展翅栩栩如生,明珠与玛瑙兼并穿成的流苏垂在鬓边,映得肌肤莹白,笑意温婉。 娜仁眉头皱起,琼枝却微笑着道:“要得。” 永寿宫中娜仁召见宫人如何敲打暂且不提,坤宁宫中,张氏观完礼便对着皇后福身一礼:“妾身先告退了。” “去。”皇后微笑道:“李格格,张格格与你同居启祥宫,你可与她结伴回去。” 人都散了,皇后转头看向佛拉娜:“进去坐坐?” 佛拉娜一欠身:“是。” 二人便入正殿东暖阁坐了,九儿带人奉上茶果,皇后倒是镇定自若地笑道:“这景德镇新奉上的水红地黄釉喜鹊登梅纹茶具,盛着茶汤色倒好。”又道:“暹罗国进宫的茶叶,清清淡淡的,我吃着倒是平常。” 佛拉娜微微出神着,听到这话,下意识笑道:“这茶叶虽淡,制成茶糕倒是不错,皇上很喜欢。” “到底妹妹在皇上起居饮食上有心思。”皇后摇头轻笑:“我就不成了,虽有这一份心,可宫务繁忙,却分不出时间来。” 佛拉娜神情略微落寞,叹道:“您是中宫,主理六宫,无可替代。忙碌些,皇上只会心疼您。倒是我们,不过服侍皇上起居日常,轻而易举便可替代。今儿见了新人,那李格格,倒是好样貌。” “可不是吗,我瞧慧妃都看直眼了,眼神一直落在李格格身上,想来咱们都是一样的。”皇后感慨道:“这宫里啊,花团锦簇的,要热闹了。进来那样一个大美人儿,咱们可要自危了。倒是慧妃,素日看不出什么,对皇上也是在意的。” 佛拉娜反应过来,无奈摇头,轻笑道:“她可不是对皇上在意,是对美人儿在意。您不知道,她身边的宫女儿啊,一个赛一个出落的水灵出挑,人老人家说了:秀色可餐,就是身边服侍的人水灵,她用膳的时候也能多进一碗饭。老祖宗也惯着她,你哪日细看看,就是永寿宫那些宫人,都是老祖宗让福安仔细挑选过的,没有生得难以入目的。” 皇后讶然,眼神在月知身上轻描淡写地扫过,又有些恍然大悟,“怪道哪日,她过来时,盯着月知看了许久,我还以为怎地了呢。” “是她旧病犯了。”佛拉娜叹道,方才的落寞一扫而空,眼眸盈着笑意。然而她闻言不免多看月知两眼,见她即使穿着肥大的紫褐色宫装也清丽的花骨朵一样,眼神复杂。 正式受封第一日,娜仁开始尝试宫中平平无奇的嫔妃交往。 是有客先登门的。 永寿宫与启祥宫比邻,启祥宫内就居住着李氏与张氏。娜仁受过宫人的礼,由琼枝安排过大家的差事之后,她就懒洋洋地斜倚在东暖阁的炕上,看着宫人往来整顿箱笼发呆。 星璇先一步去了小厨房,不多时端着一大壶牛乳茶奉上,并慈宁宫送来的汤水点心,满满当当摆了一炕桌,娜仁这一大早上忙乱得,却不太有胃口,正端着牛乳茶慢慢啜着,忽听冬葵通传:“娘娘,启祥宫的李小主并张小主来了。” 娜仁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已经变了个身份,忙道:“快请她们进来。见面礼……” “珠花手钏,宫里的时新花样,早预备下了。”琼枝招招手,唤来竹笑:“你去,把标着‘乙肆’的箱子里那三只洒金锦盒找出来。里面应该还有另外一份礼,找个就手的地方放好。” 竹笑点点头,去了。 那边二人被宫人引进来,已换下了早晨那一身沉重的袍子,都穿着宫装,张氏头发不过盘着宫中常见的包发,李氏的发型却很精妙,云鬟低挽,头发梳得蓬松,穿插系着一条水红丝带,松松垂落,簪着的花儿是纱堆成的,别在鬓边时随着风微微摇坠,花芯上的宝石珠子剔透艳丽,花朵形松而神不散,衬着云鬓花颜,很是慵懒。 眉目分明不艳丽,却仿佛生来便带着三分媚态,并不俗气,只是笑起来眼中星光点点,不笑时清清冷冷,眉宇犹自含嗔。 娜仁再次深恨自己不是男儿人,然后又觉得这样的美人,如果不是至尊皇权天下之主,也没人护得住? 她心中浮起些微的感慨波澜,又见李氏纵然踩着几寸高的花盆底,行走间也娉娉婷婷一副袅娜姿态,更是羡慕——她被太皇太后逼着练了这么多年啊,也没走到这中程度。 可见长得好的人,当真是有先天优势的。 二人齐齐向娜仁行礼,张氏也罢,本就是宫女出身,难得李氏的万福礼也行得十分标准,更妙的是身姿如行云流水,轻柔好看。 娜仁忙道:“快快请起,坐。” 李氏并张氏轻声谢过,起身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一处宫室。 西暖阁此时宫人往来人影穿梭,再加上隔着一个正堂,她们并不太能够看清楚细致摆设,只隐隐约约看得出大气阔朗,处处精细。 而她们此时所处的东暖阁分为两部分,当下所在的次间,临南窗的是盘山大炕,临北窗两把玫瑰圈椅间以黄花梨雕花嵌大理石花鸟纹高几隔开,左右另有博古架,零零散散设着些摆件,一只汝窑白瓷瓶上插着十余朵娇黄鲜妍的菊花。 炕上东西两方铺设锦垫坐褥,一色水红五福暗花纹样,间有一张梅花式炕几,上头各色吃食点心香气诱人,两边嵌螺钿的小炕柜一色皆出紫檀,雕刻‘万年长青’及‘事事如意’,满含期许。 一宫装丽人就坐在炕东方,容貌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气度沉静优雅,眉眼含笑间和蔼近人,发间步摇珠光宝气恨不能映得一室光辉,温言轻笑的样子让张氏暗暗松了口气。 好歹这是位好相与的主。 李氏转瞬间心里千头万绪,面上却端起七分笑意,道:“妾初入宫中,处处拘谨,今与娘娘毗邻而居,如有失礼之处,还望慧妃娘娘提点,万望海涵,感激不尽。”又道:“妾身也没有什么好送给娘娘的,这里头有妾在家时制的香囊绢帕、胭脂香丸,若是能入娘娘的眼,妾便再欢喜不过了。” 张氏也忙捧出礼物来,亦不过是些绣品,看得出做得用心。 娜仁便明白了:得,这是来交保护费的。 她先是吩咐豆蔻:“还不给两位小主奉茶,前日得的暹罗贡茶,沏两杯奉上。”又命琼枝:“将我早预备给两位小主的礼物寻出来。” 二人均应了,躬身退下,不多时,琼枝带着竹笑与岂蕙回来,二人手上都捧着大红洒金锦盒,纹样或是‘相禄寿喜’或是“事事如意”,均是意头极好。 琼枝轻轻打开两只锦盒的盖子,笑道:“只是些宫中的时新样子,珠花手钏、香袋绢帕,还有我们娘娘素日清闲时亲手调制的香料,二位小主若是不嫌弃,便请收下。” 张氏忙道:“不嫌弃不嫌弃,这珠花可真是精巧,一看就是造办处老师傅的手艺,前儿皇后娘娘赏我一支,不小心跌了碰掉颗珠子,让我好心疼,这回可好了。” 李氏瞥她一眼,也微微一笑,拈起白瓷小钵打开轻轻一嗅,道:“这香料滋味清新,仿佛是花果香,又并不轻浮,实在配伍精妙,妾身本还自得于香道之技,如今看来,倒是妾身自视过高,闭门造车了。” “客气了。”娜仁又笑道:“其实大家同在宫中,闲来无聊,互有往来闲谈都是有的,然而照顾提点就谈不上了。时日漫长宫中寂寞,二位若是来陪陪我,我是乐意的。若是说起照顾,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其实咱们皇后娘娘是个很好相与的人,对宫妃照顾备至——想来张格格是知道的。” 张氏忙道:“是,皇后娘娘体贴眷顾,处处精心,实在让妾身感激涕零。” “这话很该说与皇后娘娘知道,想来娘娘若是知道,也是开心的。” 娜仁抿唇轻笑,端起牛乳茶啜了啜。 她这边满于维护宫妃间脆弱的友谊小船并欣赏美人儿,坤宁宫里,皇后听了内务府的回禀,摆摆手让人退下,然后微怔着对秋嬷嬷道:“嬷嬷你说,这老祖宗是不是在警告本宫,不要往永寿宫伸手?”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统御妃妾理所应当。既然您安排到永寿宫的人被刷掉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却没表示什么,只是把身边的人派给了慧妃,就说明太皇太后对您统御妃妾的手段并不会多置喙。” 秋嬷嬷道:“人已被刷掉好些日子,太皇太后都没有表露出什么对您的不满来,您又何必自乱阵脚?” 皇后闻言,刚要开口,兰嬷嬷从外头进来,道:“奴才听闻,永寿宫伺候慧妃的那个五个太监,首领冬葵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自不必说,余下四个,有清宁宫指过去的一个,三个是太后的宁寿宫指过去的,这明晃晃是要护着慧妃,不许人往里头伸手。” 她看了秋嬷嬷一眼,道:“慧妃摆明了是太皇太后要护着的,娘娘您的那些智谋手段本不必对她却用,一早防备莫不如等她先动,见招拆招。” “可那样岂不是失了先机?”秋嬷嬷拧眉不满,兰嬷嬷笑容不变:“失了什么先机?难不成就让娘娘先一剂绝育药给了永寿宫那个才叫先机?那离废后也不远了!皇上摆明了看重慧妃,却未必偏心慧妃,若论宠爱,前有钟粹宫的马佳小主,如今新封列妃中,最有威胁的却并不是慧妃。” 皇后微微一叹,“也罢了,咱们又在这儿杞人忧天什么呢?左右慧妃体弱,未必能生养。看皇上的意思,昭妃也未必有出头之日,余者,就看她们的命了,谁有为皇上开枝散叶或是宠冠六宫的福气,便是她们命里的福分了。左右皇上用得着赫舍里家,也并非无情之人,这一二个月里,对我也算关怀体贴,若真能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也是我的福气,赫舍里家的福气。” “唉,您这么想就对了。”兰嬷嬷眉开眼笑,秋嬷嬷兀自拧眉,被她横了一眼,悻悻站在那里。 皇后却扭过神来,坐在炕上端起茶碗呷了口香茗,从容笑道:“左右我是中宫,我无大错,谁又能动摇我的位置?” “娘娘英明。”兰嬷嬷捧起身后宫女端着的补品,满是怜惜地看着皇后:“这燕窝隔水蒸了,出锅后浇上牛乳、参蜜,口味清甜不说,也最是补身。这些日子,您日夜忙碌于宫务,又要侍奉皇上,人都瘦了。” 服侍皇后用了炖品,皇后要歇晌,兰嬷嬷仔细替她掖好被子,叮嘱九儿仔细盯着,给了秋嬷嬷一个眼神儿后抬步出了正殿。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都落尽了,梧桐叶子月初就被扫了干净,倒是为了迎接新妃、行册封正礼,用绸子系上的小花给这庭院添上几分鲜艳来。 秋嬷嬷与兰嬷嬷前后脚地出来,二人默契地来到避人处,秋嬷嬷口中道:“你贯来是这个和事佬的脾气,可平常人家当家主母对妾室好药有几分手段呢,何况咱们主子贵为皇后,自然更要处处精心。” “就是娘娘贵为皇后,才更要‘小心’而不是‘精心’!”兰嬷嬷道:“这宫里,处处都是人的耳目,娘娘若真用上什么出格的手段,不说别人,太皇太后第一个收拾了娘娘!” 秋嬷嬷呼吸一滞,后知后觉:“是我想岔了,寻常人家和宫中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兰嬷嬷闻她此言,眉眼柔和些许,笑了:“咱们娘娘出身尊贵,宫中无人比得过,慧妃之父晋封镇国公又如何?手中无实权,哪里能够和咱们中堂大人比?皇上对娘娘也并无不满,娘娘只需做好皇后本职,做好皇上的妻子,便无需担忧中宫不稳。若按你所说的那些,反而是昏招了!这宫里什么事情,瞒得过人老成精的那位?” “是我想岔了,一开始你也不提醒着我!”秋嬷嬷急急忙忙道:“这会太皇太后可不得怪罪娘娘了?” 兰嬷嬷却收敛了笑意,道:“太皇太后未必怪罪娘娘,不然早该发作,你的法子也不错,嫔妃宫中,总要有一两个咱们娘娘的,左右咱们不害人,只盯着她们,别动了害咱们娘娘的想法便是了。” 秋嬷嬷连连点头。 兰嬷嬷略一沉吟,又道:“月知那丫头……这几日,逮个空档,你敲打敲打她。那李氏如此出挑,用上月知的日子不远了,本来我想着,娘娘与皇上还算和睦,可以省了这一节,如今看来是行不通了,还是成全了娘娘的贤名,也别让皇上的心太离了坤宁宫。这皇宫素来是花无百日红,唯有中宫,才能屹立不倒。” 她意味深长地说出了这一番话,秋嬷嬷应着,回头果然敲打月知一番,再有兰嬷嬷温声怀柔与她叙话,引得月知一颗红心向皇后,叫她忧皇后所忧,愁皇后所愁,处处为皇后着想。 二人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事情做得得心应手,配合默契。 这些坤宁宫中私密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只说新妃入宫之日,钟粹宫后殿的红烛燃了一夜,直到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佛拉娜方将手头的针线放下。 雀枝满是心疼地递了茶来,“您这一夜没睡,做针线也心不在焉的,瞧这指头伤的。” “这褂子是给皇上的,前儿皇上念叨想去南苑校射,这褂子正合穿。”佛拉娜摇摇头,将手上石青褂子抖开,袖口上五爪龙腾云驾雾,威势不凡,银鼠里子薄薄一层,却很保暖。 雀枝在旁笑道:“这褂子可真好看,小主做得用心,皇上定然喜欢。” “皇上若是喜欢,也不枉费了我这几日费的心思。”佛拉娜微微一叹,将褂子整齐叠好放到炕梢,端着茶碗暖手,转头看向窗外:“天要亮了,我也睡不下了,再酽酽地沏一碗茶来,稍后替我梳妆,去向皇后请安。” 雀枝忙道:“这还早着呢。” 佛拉娜微微摇头,“服侍皇后梳妆,乃是妾妃应尽之礼。……今儿前朝休沐,你说,皇上会不会与娜仁一起去坤宁宫?” 雀枝默然未语。 坤宁宫一早就热闹极了,皇后梳妆整齐,明紫绣并蒂牡丹的旗装颜色鲜亮刺绣繁复,发髻间的大凤钗凤尾张扬,凤口衔出的一颗大珠垂在皇后饱满的额前,衬得她气度愈发雍容。 娜仁也是第一次到坤宁宫西偏殿来,这西偏殿坐西朝东,房门开在南间,中堂与北间打通,一进西偏殿,先入目是正对房门的墙边设立的香案,案上金光灿灿,正是重达几十斤的纯金打造凤印,赤金盖子上正为‘中宫皇后之宝’六字,不过这东西平日并不动用,皇后日常所用之印轻巧不过掌心大,这一方印仅代表中宫的尊贵身份。 凤印两边分置《女四书》与厚厚的大部头《宫规》,娜仁看见那玩意就脑袋疼,也不知道皇后每天看着是什么心情。 墙上挂着的是长孙皇后贺谏图,听闻乃系皇后当日闺中亲笔绘制,不算构图精妙笔法自然,中规中矩,胜在寓意。 转身向北去,越过一重悬着明黄纱幔的紫檀镂雕三多九如落地罩,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尽北边三层台阶之上的紫檀嵌金凤皇后宝座,凤座背靠一架六面紫檀嵌金屏风,屏风六面分别是‘百子千孙’‘大雁双飞’‘相禄寿喜’‘三星高照’‘举案齐眉’‘龙凤呈祥’,嵌金纹样华丽不凡,栩栩如生。 墙上赫然悬着一方匾额,匾上锡金的四个大字“端贤淑敏”,乃系御笔,凤座左右有一对相对设立的珐琅仙鹤,另有香几、宫扇、香筒等物,处处布置华丽端方,彰显中宫风范。 此时皇后便端坐于凤座之上,凤座下东西两溜二十四张紫檀交椅,束腰高几间隔开来,此时佛拉娜与张氏已寻位置落座。 昨日见过的昭妃、纳喇氏与李氏正侯在殿外,本来娜仁也打算随大流的,接过一个晃神就被康熙拉着进来了,康熙也后知后觉,二人对视两眼,都有点尴尬。 皇后忙起身对康熙请安,兰嬷嬷眼角余光瞄到娜仁行走自如姿态优雅的模样,眼神略微复杂,眉心微皱,眉宇间的异色却又迅速消散。 康熙微微一怔后,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袍,笑道:“倒是朕疏忽了。” “没什么。”皇后抿唇一笑,向秋嬷嬷一扬脸,示意继续流程。 请安奉茶后,皇后一一赏了,娜仁与昭妃的同样多,纳喇氏与李氏的同样多。 娜仁得了两只金钗一匹缎子,得益于这些年被太皇太后与太后养宽了的眼界,她并没觉得这一份礼有多丰厚,昭妃也波澜不惊地收下,行礼谢恩的规矩半分不差,多余的情绪一分没有。 纳喇氏与李氏比她们短两支金钗,多一只手镯,行礼谢恩见的规矩也不错。 倒是张氏在旁看着颇为眼热,皇后当日也赏了她一份,今日纳喇氏与李氏便是比照她当日的例,然皇后赐予昭妃并娜仁的那两支钗实在精美,让人心喜。 康熙一来就站了皇后的宝座,说起去南苑校射的事情时候娜仁还在微微出神,想到昨夜康熙信誓旦旦地说:“阿姐于玄烨亦姐亦母,玄烨虽不能给阿姐一个孩子,却能保阿姐一生平安,富贵无虞。” 思及此处,娜仁以袖掩唇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疲色。 佛拉娜就在她身边坐着,此时用手肘轻轻一碰她,皇后与康熙正说到校射可要携后妃们去,娜仁刚回神,便听康熙道:“带你们也罢,只是怕你们在那边无甚意趣,又嫌不如在宫中。” “出去逛逛也好。”娜仁随口搭茬,“也有好几年没去南苑了,不知是不是还是当年景象。” 康熙闻言,也略有些感慨,“当年汗阿玛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南苑风景了。” 皇后在旁笑道:“皇上不如就把我们姐妹都戴上,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带了这个不带那个,厚此薄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那就都过去。”康熙倒无甚意见,也没多坐,只道:“朕还有半卷书没看完,你们慢慢坐。” 他起身潇潇洒洒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女人,都还不大熟悉,皇后笑眯眯地一一慰问过,便道:“既然要去南苑校射,诸位妹妹都回各宫准备去。骑射衣服,管用的东西,皇上的意思,这几日便要动身。难得出宫消遣消遣,诸位妹妹可要精心。” 杠精娜仁很想要告诉皇后小妹妹装姐姐的样子虽然可爱但是并不符合伦理,但再一想,天家尊贵胜过伦理,古人还讲究天地君亲师呢,岁数在位份面前好像也不算什么。 虽然被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小姑娘叫妹妹她确实觉得瘆得慌。 但如果再深究下去,她一个老阿姨,这么多年碍于血缘无奈装嫩,管上到十二三岁下到拖着鼻涕的小男生叫哥,也是挺不要脸的。 如此深思着,娜仁无奈地轻叹一声,随大流向皇后福身告退后,慢吞吞扶着琼枝的手往出走。 佛拉娜在她身边道:“怎么了你,一早晨都心不在焉的。” 娜仁摇摇头,“没什么,你这脸色好憔悴,像是一夜没睡似的,快回去歇歇。” 佛拉娜抬手默默脸颊,微微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你也回去好生休息,让星璇给你炖些五红汤,补养气血的。” “晓得了晓得了。”娜仁推着她道:“管家婆!快回去歇歇,你这脸色憔悴得吓人,粉都遮不住。” 佛拉娜抿唇微微笑笑,对她轻轻一欠身,扶着雀枝的手转身走了。 佛拉娜住东六宫,娜仁住西六宫,二人并不同路,出了坤宁宫门便要分道扬镳。 倒是张氏、李氏,就住在紧邻永寿宫的启祥宫里,三人顺路。但娜仁此时也没什么心思与人说笑,她们见娜仁没兴致,便加快了脚步,往启祥宫去了。 “您这一早上都不打精神。”琼枝低声道:“可是困了?回去再迷瞪一会儿。” “琼枝啊。”娜仁长叹一声,道:“我再也不半夜陪着小崽子谈心了,真,我再也不想当知心姐姐了!” 这年头的小崽子不好忽悠啊,尤其是打小接受帝王教育的小崽子。 她自己险些被康熙给绕进去,好在当年魑魅魍魉见得多,反应也快,很快就掰正了自己的思想:为什么不出宫?固然有中中客观因素的原因,甚至占了一大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迈出一步,拥抱古代大概率惨淡的婚姻。 如果她真的铁了心要出宫,凭着救驾之功,康熙不会不同意,太皇太后心疼她,失望是免不了的,但大概率也会点头。 只是出宫之后的生活,其实未必有在宫中如意。 从一开始她就把这些想明白了,故而昨夜听康熙把她被困在宫中的原因一部分归咎到她救驾伤身上时,真是欲哭无泪。 她当年给那么多人做过思想工作,最后竟然险些被人给绕进去。 还好最后关头她成功反杀,做好了康熙的思想工作。 但安慰这中心思多又敏感并且手握重拳的青春期男生,真不是人干的事。 娜仁心酸得很,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康熙对她心怀愧疚的样子,是对她十分有利,太皇太后也会满意的。 凭借这一份愧疚,她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活在后宫中,锦衣玉食,尊贵万分,即使不争宠、无所出,后宫之中,也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凡人。 娜仁紧紧抿着唇,仰望天边,今日的阳光极好,晃眼得很,天边三三两两几朵云慢腾腾地飘忽来去,风吹在脸上,也是宁静的滋味。 很久很久以后,娜仁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说:“琼枝,以后许多年,咱们都要好好的。” 那样才不会辜负,一路走来,所有为她付出过的人,所有惦记着她的人。 · 南苑是元、明两代传下来的皇家园囿,先帝在世时也十分喜欢来此赏景,狩猎倒是少些,当今自幼练习骑射,今年大婚,也算正式成人,正打算一展身手。 娜仁对骑马打猎倒是会两手,不过并不十分精通,顶多射个野鸡傻狍子什么的,碰上行动灵敏的兔子都要碰运气。 故而她对此并不热衷,到了南苑之后就在行宫里安家,只闲来骑马出去遛遛,皇后的水平和她差不多,又带着个不会骑马的佛拉娜,三人倒是时常在一处,佛拉娜的骑术接受两个半桶水的教导,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顺利出师。 永干、奇绶身体不好,都没过来,福全常宁年岁稍长,陪伴于康熙左右不离,隆禧还小,骑马磨得大腿根疼,又娇气,就不乐意出去了。 这日皇后与众妃嫔在行宫后殿说话,隆禧坐在娜仁身边蹭点心吃,正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时,忽见皇后身边的內监匆匆忙忙满脸惊慌地从外头跑进来,进门噗通就跪下了:“不好了!娘娘,皇上遇刺,失踪了!” 第20章 第二十回 “你说什么?”皇后惊呼出声, 面带警告“你可知乱传这样大事的下场!” 內监哭道“确有此事!噶布喇大人已经组织行宫内的侍卫们出去寻找皇上了。” “主儿。”琼枝握了握娜仁的手,触及一片冰凉,见她面色煞白的, 忙问“您还好吗?” 娜仁强压下跳得像是要喷出来的心脏, 盯着那內监,兀自镇定,心中告诉自己康熙无碍, 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几番纠结,见皇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插口问“前头都是什么消息?光是皇上失踪了, 还是常宁阿哥福全阿哥都失踪了?皇上身边的侍卫都是死的么?!怎么又出了刺客!” 皇后被她这一提醒,强稳住心神, 也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內监。 “这……奴才只听说皇上的御马被惊了,连带着两位阿哥的马, 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皇上身边的侍卫们也有受伤的, 也有忙着寻皇上的。前头都乱成一团的,各位王爷、几位首辅大人都在商议这事儿, 噶布喇大人奉命召集侍卫在南苑乃至方圆十里内搜寻皇上的下落。” 娜仁心里多少有了点数, 见身旁的佛拉娜面白如纸满面惊慌,拍了拍她的手, 然后起身对皇后道“娘娘,您此时还不能慌。皇上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年刺杀一类事情不在少数,可皇上福大命大, 从来平安。此时当务之急, 您要稳住, 只怕……” 她环视四周,最后徐徐转头望向殿外,叹道“无论几时寻到皇上,只怕前朝都要有风波,还请您千万稳住。您是中宫啊。” 皇后攥紧手中的锦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然后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端坐在首位上,面容庄肃地点点头“本宫明白。” “冬葵。”娜仁重新坐下,喊了一嗓子,冬葵忙自外殿进来,等候吩咐,娜仁道“你去找我三哥,让他过来一趟。” 话音儿刚落,没等皇后拧眉疑惑着问出什么,又有小太监步履匆匆地打外头进来,道“回各位娘娘,有一位自称是鳌中堂身边侍卫的大人过来,说是奉鳌中堂的命,来带走隆禧阿哥。” 在座的有几个省油的灯,至少皇后与娜仁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抬头,目光相触,心里想的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娜仁摆摆手让冬葵去了,然后双手交叠摆在膝上,向着皇后的方向,俯首道“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昭妃亦是俯首“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余下众人齐齐动作,亦是一句“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皇后深呼吸一次,扶正发上金钗,敛衽端坐,挺直脊背,目光凝重,道“传他进来。” 未多时,一个穿着便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就在外殿停下,行礼打千,没敢抬头“奴才请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安。” 皇后凝目看他“你说,你是奉鳌中堂的命令,来带走七阿哥?” “是。”来人对答如流,“鳌中堂说了,行宫内只怕也混入了刺客的人,怕不安全,隆禧阿哥身份贵重,应当格外保护起来,否则出了什么问题,大家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隆禧听及自己的名字,瑟缩一下,依偎着娜仁,带着哭腔道“姑爸爸,隆禧怕。” 傻子都知道这个档口不能把隆禧交出去,万一鳌拜釜底抽薪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者干脆斩草除根从宗室推人上位,一旦把隆禧交出去,如果皇上真……了,那索尼手眼通天也没用,就是把己方置于任人宰割之地。 皇后冷笑一声,“此系行宫后殿,宫阙重重之中,若还能让人伤了阿哥,那偌大行宫可还有比此更安全的地方?” 娜仁抬手一下下轻抚着隆禧的脊背,也没挑他叫错了称呼的错处,只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侍卫。 来人分毫未惧皇后怒意,“皇后娘娘此言差矣!行宫内侍卫奉噶布喇大人命令,很快就要抽调出大部分寻找皇上下落,此时后殿并非最安全之处。鳌中堂身为大清第一巴图鲁,诸位大人也都武艺高超,隆禧阿哥自然是被鳌中堂保护起来最为安全!” 皇后到底还嫩,小姑娘呢,能撑到这一会儿已足够令人惊叹,眼见她无言反驳,娜仁冷笑两声,开口支援“来人!把这竖子叉出去!此等身份不明不白之人,就能进了行宫后殿,侍卫都是死的么?” “我是鳌中堂近身侍卫!”来人怒目圆瞪,也顾不得规矩,抬头直视内殿开口的娜仁。 “笑话,鳌中堂出身尊贵位极人臣,他的侍卫,岂能不知宫中规矩,直视后妃,是为大不敬!”娜仁毫无惧意,“方才你也说了,只怕已有刺客混入行宫,本宫现在觉得你就是刺客!若真是鳌中堂身边的侍卫,岂会如此不知礼!” 皇后听她这样说,眼睛一亮,招手就喊“来人啊——” “鳌拜大人身边的侍卫本宫倒是见过两个,瞧你眼生。”昭妃忽地盯着他开口,见她忽然出来搅浑水,来人又惊又怒,“我确实是鳌中堂近身侍卫啊!” 有了她这个鳌拜义女开口,皇后更有底气,虽不知她为什么帮腔,但还是招手预备唤人把来者压下去,刚要开口,忽见娜仁对她微微摇头,略为讶然,面带询问。 娜仁看着来者,搂着隆禧道“你若咬死说你是鳌中堂的近身侍卫,本宫就信你一回,不过隆禧阿哥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带走。若要带走阿哥,请让鳌中堂亲自来领!” “大人日理万机……” “只怕朝堂之中,最配得上‘日理万机’四字的,是座上君王。”昭妃凉凉道“这位‘侍卫’大人,不要逾矩了。” 听着她额外咬重音的几个字,来人便知自己口中出错,面色微白,咬牙好一会儿,才又打了个千儿“容我回去向中堂复命。” “不送。”皇后冷冷道。 等他彻底走远,皇后才满面疑惑地看向娜仁“方才为何不让我干脆把他压下去?” “压下去就真撕破脸了。”娜仁摇头道“若真让咱们把鳌中堂的贴身侍卫下了狱,皇上回来也不好说。不如就这样,浑水摸鱼过去。” 昭妃又问“那这样混过去便是了,为何又说让鳌中堂来领隆禧阿哥?” 她方才几次出口帮腔,娜仁对她印象不错,微微摇头,道“混不过去,若把他赶走了,也还有下一招,最坏的结果就是鳌大人亲自来领,不如一开始就釜底抽薪用这一招。” 见皇后略有不解,便道“让他来领,有两个好处,一是试探对他而言带走隆禧到底是不是必要,且即便他来了,此时皇上还没有消息,他不会对后宫下强手,那妾身便能留住隆禧;二来,也让他分神在此处,不要在前头搜寻皇上下落上头有心思时间动手脚,也给噶布喇大人留出时间。” 皇后恍然大悟,看娜仁的目光充满赞叹,佛拉娜用绢子拭了拭自己通红的眼圈儿,抓住娜仁的手臂,“娜仁,你说,皇上当真会无事吗?” 她一开口,殿里的女人们就又被带走了思绪,皇后方才故作出的坚强此时通通卸下,不断绞着手中丝帕,嘴唇紧紧抿着,到底同床共枕这些时日,不说恩爱和睦,也是夫敬妻顺,举案齐眉,这会皇帝突然生死未卜,她怎么可能不忧心。 况再往多了想,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守了寡,当皇太后。 殿里的女人也大多是这么想的,倒是全心盼望着康熙安好,娜仁微笑道“你要对皇上有信心,这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不会栽倒在这儿的。这几年刺杀你还没见多了?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许是惊了马,跑远了,与侍卫失散,一时没有消息罢了。” 不过她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慌,唯一的底气就是历史上康熙活到六七十岁,但不都说穿越有什么蝴蝶效应,她真怕康熙一命呜呼了,那可真是…… 娜仁抿着唇,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对皇后道“还不到伤心的时候呢,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鳌中堂把隆禧带走。” 隆禧扯着娜仁的袖口,适时开口“姑爸爸,隆禧不想离开这儿……皇兄他到底怎么了!” 看着小朋友眼泪汪汪的样子,娜仁心一酸,暗骂玄烨这个小兔崽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害一屋子的女人挂心,孩童惊惧,实在不该。 皇后沉吟半晌,却道“今儿他若真要带走隆禧,本宫一头撞到柱子上,也要拦住他,不能叫他拿捏到这大清国祚的七寸。” “这都是最坏的猜想,您不必如此。”娜仁摇摇头,轻声对她道“您且安座着,我自有法子应对。只怕您伤了一厘一毫,皇上回来要心疼的。您只肖端坐正位,有您这中宫在,妾身便有底气了。” “慧妃。”皇后忽地开口“娜仁,皇上信你,本宫也信你。” 娜仁扬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鳌拜来时已是一殿的宫妃正襟危坐,脂粉香逼人,他未多抬头,倒是循规蹈矩,只在皇后刚命人搬出的屏风后站定,先道方才身边人不知礼多有冒犯,向皇后与诸妃道罪,后又提及接隆禧一事。 皇后只道隆禧在此处便足够安全,娜仁开口帮腔,鳌拜道“娘娘,若论武艺,臣自问,哪怕宫中侍卫、或八旗子弟间无人能及,阿哥自然是在臣身边最为安全。” 小孩子的哭声忽然爆发,隆禧得了娜仁的暗示,扯着她的袖子可劲地哭“姑爸爸!姑爸爸,隆禧不要走!姑爸爸!隆禧害怕——” 鳌拜沉默一瞬,有人匆匆打殿外进来在他身边耳语两句,他一摆手,皱眉道“阿哥,请您以大局重,臣舍生忘死,定然保您平安!” “鳌拜大人,既然隆禧不乐意,让他留在这边罢了。”娜仁开口道“这内宫之中,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隆禧平安。” 鳌拜仿佛有些不耐,沉下声冷冷道“只怕娘娘您也无法保证阿哥的安全,刺客已经混入行宫之中,侍卫被大量抽调,诸位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来人——” “你敢!”娜仁冷声喝道“今日你的人胆敢强闯此殿,便是冒犯中宫与后妃!这罪责,大人您要掂量掂量是否担得起!” “臣一片赤胆丹心,全为各位娘娘与阿哥的安慰考虑。”鳌拜语罢,微微眯眼,声音愈冷,“这位娘娘,好大的口气。” 他久经沙场,又多年沉浸在官场之中,威势自然不同,即使此时隔着屏风,单凭口吻中的威胁,再加上他这些年的凶名在外,足以让人心生惧怕。 即使是皇后这样出身名门的,到底年幼,阅历少,听他这话,心中也难免悻悻,满是担忧地看向娜仁。 “鳌拜大人!”娜仁却全然不吃他这一套,笑话,历史上你死得有多惨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何况她又不是吓大的,此时也怒道“威胁宫妃咆哮中宫当面,纵然您是先帝老臣,当今首辅,也是大不敬!本宫敬您为大清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也请您,尊重皇室威严。” 听她声线愈沉,又把事情往大了扯,鳌拜眉头愈紧,皇后心口突突地跳,却又越来越兴奋,眼睛几乎发光地盯着娜仁。 “这位娘娘,心思机敏口齿伶俐,可惜……一派胡言!臣对大清、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您空口白牙,便要置臣于不敬之地,其心可诛!”鳌拜声音沉沉,却又响彻殿内。 娜仁脊背愈直,沉声道“鳌拜大人好大的口气!可还请大人慎言。本宫即使曾置您于不敬之地?大人,本宫父亲虽不过是微末镇国公,可偌大科尔沁草原上,掌权之人俱是本宫的叔伯兄弟!且蒙古四十九部同气连枝,本宫是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之女。您句句控告本宫污蔑忠良,是要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吗?是要将科尔沁置于不忠之地,将蒙古四十九部置于不忠之地吗?” 此言诛心。 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时,皇后与佛拉娜等人皆为她忧心,娜仁却又微微一叹,似有无限感慨惋惜“久闻鳌中堂战功赫赫、功勋卓著、武艺高超天下无人能及,是为大清第一巴图鲁,本宫虽居深宫,也十分崇敬。今日,却让本宫失望了。” 她说着,对着隆禧挤眉弄眼,隆禧哭声愈响,“姑爸爸!隆禧不要走!隆禧就要在这里!” 皇后适时开口,轻叹道“鳌中堂,隆禧听闻皇上失踪的消息,吓坏了,现在哭闹不止,您即使强行把他带走了,也是让您头疼啊。” 娜仁搂着隆禧,声音清朗,气度沉稳,仿佛有底气极了,一字一句,又仿佛是刻意让殿外听到“头上有青天,足下是厚土。隆禧,不怕!我等无愧于心,皇上吉星高照,定然平安归来。” 殿外不停有人进来向鳌拜禀报些什么,后来又有一个穿着骑装的人走进来,声音沉稳地道“鳌中堂,索中堂遣下官寻您,与您有要事相商。”语罢微微一顿,又道“敢问鳌中堂因何在此,中宫所在,后妃众多,您若是误入,尽快离去才是,以免冲撞了诸位娘娘。” 听到他的声音,皇后明显松了口气,鳌拜虽有不甘,也只能一甩袖,对他道“知道了。” 他行礼告退的声音传进来,满殿的人都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句,又让人提心吊胆“刺客很有可能已经混入行宫之中,还请皇后娘娘、慧妃娘娘、诸位娘娘保重,隆禧阿哥,臣告退。” 他出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跟着内侍走过来的常服男子,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他刚要细看,就被索尼遣来的人催促,只能冷哼一声,匆匆走了。 皇后总算能舒一口气,庆幸道“是我叔父来了。” 佛拉娜拉住娜仁的手,后怕不已“娜仁你好大的胆子!” 昭妃也轻声道“慧妃好胆气。” “我不是有胆气,我是有底气。”娜仁自己也松了口气,从旁拿了块糕给隆禧,夸道“隆禧真棒,来,先吃这个,等回头,慧妃娘娘让星璇给你做金乳酥好不好?” 隆禧白嫩嫩的小爪子抓着糕,刚才干嚎了半晌,也累了,喝了两口水,垂头吃糕点。 看着他小脚一晃一晃的,娜仁的一颗心仿佛也落了地,一面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一边低声道“我料定他不敢动我,不敢动博尔济吉特氏女,不然我又怎敢与他叫嚣对峙。” “还是慧妃姐姐有胆气。”纳喇氏道“方才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大气都不敢出。” 他这样一说,大家暂且都放下了对康熙生死未卜的担忧,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实娜仁也在庆幸,还好鳌拜还没有真狂强闯后宫,还好鳌拜对科尔沁与索尼还有忌惮,也还好索尼派人来了,不然她还得多费多少心思。 正低声叙着话,冬葵在外道“慧主儿,其勒莫格大人带到。” 娜仁心里更有底了,其勒莫格就在屏风外向殿内请了安,他昨儿狩猎时受了轻伤,倒不严重,但康熙不放心,让他留在行宫里养伤,也算帮了娜仁一把。 要不然娜仁要做这件事,又得多绕一个弯子。 此时人来了,娜仁也没多磨叽,干脆道“三哥,左右你带着伤,搜寻皇上的事儿你就别去了,你现在去太医们所在的地方。搜寻皇上有噶布喇大人主持,鳌拜在里面没有动手脚的机会,那么最危险的就是太医院。你现在过去,带上冬葵和唐百,他们两个都有几分拳脚在身上,能帮到你几分,万万要保太医们平安。” 娜仁言及此处微微一顿,又道“太医院里的人未必都忠于皇上,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鳌拜的人一定是安全的,不是他的人一定是危险的。没听说吗?刺客有可能就在行宫内,随时可能伤人……” 她嗤笑一声,似有些不屑,又是无奈“别人我不知道,但唐别卿唐太医与周兴伟周太医可信,一定要保他们平安,不然届时即使皇上归来,受了什么伤,咱们不通医理,还不是太医说什么是什么?届时,才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而是哪位太医给皇上看诊,这里头的差别可大了。” 皇后一个激灵恍然大悟,抿抿唇似要说什么,昭妃已道“太医院的人我都不敢说,但有一个人,石鑫和老太医与鳌拜来往极密。” 她这话一出,满座皆惊,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昭妃回头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贴身宫女,其中一人惊慌低头,昭妃一扬嘴角,似是讽刺,十分冷淡,“我亦是大清臣民。” 其勒莫格拧着眉,问“那唐别卿唐太医……当真可信?” “可信。”娜仁道。 “好。”其勒莫格点点头,行礼便要告退,皇后忽道“博尔济吉特大人!” 其勒莫格忙道“臣不敢当。” 皇后拧紧帕子,一咬牙,道“章知微,章太医,可信。” 她这话一出,秋嬷嬷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十分着急,皇后摇摇头,对她道“嬷嬷,大局为重。此时能多保下一位太医,便能给皇上多一分生机。” 况且朝中与宫中太医有往来的人家不少,章知微医术虽然不错,在太医院里却并不是什么紧要位置,窥探不了圣体,让人知道无妨。 她言罢,又将几个身上有力气的太监指给其勒莫格,其勒莫格领命而去,皇后才对娜仁一笑,道“慧妃娘娘好胆气,好智谋。” “不过拾人牙慧罢了。”娜仁道“刚才那样的威势下还能从容开口,皇后娘娘才是让人敬佩。比之娘娘,妾身多活这两年,仿佛也只练出一身凭着家世耀武扬威的纨绔做派。” 她是刻意诙谐,也确实让殿内人忍俊不禁一下,然而转瞬,便又都开始挂心康熙的安危。 隆禧到底还小,刚才又哭又闹的,情绪太过激动,没一会儿就困了,乳母在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皇后道“抱着阿哥去内殿炕上歇歇,这会子,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隆禧离开这眼前就是了。 乳母忙忙应着,上前来抱隆禧,隆禧扯着娜仁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娜仁被他看得心都软了,低头哄道“去,去睡一觉,醒了皇兄就回来了。” 果然不出娜仁所料,噶布喇主持,索尼与苏克萨哈盯着,鳌拜没在侍卫寻人中搅浑水动手脚,很快就传回了康熙的消息。 一听內监传说人找到了,皇后猛地松了口气,手中抓着的茶碗跌落在地她却无暇顾及,噌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要出去。 娜仁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又按住了猛然站起也要往出去的佛拉娜,道“这会人还没回来,出去也是添乱,不如把太医召来,备好药品热水,就等在寝殿里,岂不更方便?” “对。”皇后一叠声地吩咐“快传太医,让茶房烧好热水,巾帕绷带都要备干净的,创伤止血的药品、紫金锭活络丹都备好了,咱们去皇上寝殿,参汤养心汤也都要备好的!” 难得这样的关口,她却没有着急乃至失了章法。 等到康熙被人带回来的时候,已是万事俱备,太医一群涌了上来,其勒莫格转身的瞬间匆匆对娜仁道“确实有‘刺客’混进了太医们的驻地,许是看不上这群‘文弱书生’,派去的人不多,都被拿下了,不过嘴很硬,没问出什么。” “也问不出什么,没准儿过一会,就要传来他们服毒自尽的消息了。”娜仁眼神冷厉得吓人,康熙一身是血地回来,着实让人心惊胆战,她也吓了一跳。 福全、常宁两位也负了伤在身,皇后指了两位太医过去给他们疗伤。这二人不同于康熙,无论太医是不是鳌拜的人,都会尽力医治,故而皇后并不担心,只攥着帕子站在落地罩帐子下,盯着给康熙诊治并清洗伤口的太医。 听到太医说“出血虽多,却未伤及心脉,好生安养,便能恢复如常。”唐别卿说着,又从药箱中取出丸药,与诸太医看过,对皇后回道“现下,微臣与皇上用止血通络的丸药,再以针刺止血,开一方养心汤……” “养心汤有。”皇后忙道“小茶房备着的,还不端了来?” 唐别卿道“既有,便用养心汤送服此丸药最好。” 一番忙乱之后,总算将康熙的伤势处理好了,几位太医下去商讨方剂,娜仁见皇后站在床旁滴着泪拧帕子,走过去轻声道“索中堂在外,许是有话要与娘娘说,也过膳时了,命厨房备些简单点心,为了寻皇上,都忙乱一上午了,且先给前头诸位大人送去。再有,听太医说,皇上这只怕不是一朝一夕能醒来的,您一时着急也无用。” 皇后道她说的是,将手中的帕子拧干递她,左右看看,又问“佛拉娜呢?” “她去看太医们开方了。”娜仁指指床上,“她贯来胆气弱,那样大的一个血窟窿,把她给吓坏了,方才哭得什么似的,又怕耽搁太医们针灸,强忍着没出声,这会又不放心,想是要再细问问。” 说着,又道“昭妃被人叫了出去,张氏她们也退下了。” 皇后握住娜仁的手,似是微微有些感慨,恳切道“今儿多亏有你,不然本宫真要自乱阵脚。你在这看着皇上,本宫出去看看?” “好。”娜仁轻轻答应一声,目送皇后离去。 康熙这一昏睡就过了一个日夜,当夜又起了热,烧得额头滚烫,皇后与佛拉娜都揪心极了,偏生太医们都说无甚大碍,只开了方子退热,按时给伤口换药,绝口没个准话,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娜仁一见康熙回来,虽然身上带着伤,心里也有了底,还能安慰皇后她们几句。 当日夜里是皇后与佛拉娜留在寝殿守着,娜仁早起梳了妆,换了衣裳带着人往康熙寝殿去,迎面正碰上皇后打里头出来,忙要欠身。 皇后没等她行全礼,便将她扶住了,道“无需多礼。” 她脸色憔悴,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此时轻叹一声,道“热倒是消下一些,只是迟迟未醒,我先回去梳洗一番,你进去看看,佛拉娜还在里头守着,你劝劝她。保不准几时皇上醒了,她哭得眼睛肿得核桃似的,皇上见了又要心疼。” 又道“本宫洗漱一番就过来,慧妃可用过早膳了?” “未曾用过,本想让人传膳在这边,怕您与佛拉娜也没用过。”娜仁摇摇头,皇后微微一笑,道“慧妃有心了。” 昨儿那一遭过去,她对娜仁的态度便不一样的,话里话外隐约透着亲近,神情姿态更为自然,娜仁投桃报李,自然没有对她酝酿高贵冷艳的气质。 娜仁进去的时候佛拉娜正在床头拧巾子,凉水浸过的手巾叠了几叠,换了康熙额上敷着的巾子,听见娜仁进来的响动,她回身一看,轻声道“你来了。” 她还穿着昨儿的衣裳,脂粉半消,神情恍惚,发髻微微有些松散,一身都是说不出的狼狈,眼睛果如皇后所言,肿得核桃似的。 娜仁上前好说歹说把她劝走了,叮嘱雀枝“替你家主子好生梳洗一番,最好哄她睡一觉,这时节熬夜可是最耗心血的了。” 雀枝苦着脸“唉”地应着,扶着佛拉娜慢吞吞往出走。 康熙醒来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作,他睁眼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一片,恍惚见到床前有个人影,然后仿佛有一双冰凉的手贴在他的额间,凉凉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舒服,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可算是醒了。”娜仁大喜过望,将他额上替下的巾子撂在床前的铜盆里,忙命人进来,又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快润润嗓子,皇后和佛拉娜在这儿守了一夜,刚走你就醒了,你再不醒,她们可真是要急疯了。” 康熙靠在床头喝了半盏温水,梁九功等人一溜烟地进来,又传太医又端参汤,康熙却微微笑道“方才半睡半醒间,见阿姐在床边的身影,仿佛回到幼年时,京郊的小房子里,朕出痘,烧得头昏脑涨,也是阿姐寸步不离地守着。” “您这回可说错了,我这次可没寸步不离。”娜仁摇头轻笑道“我想要寸步不离,也得挤得着地方啊!皇后和佛拉娜把你床头围得水泄不通,我今儿一早才把她们赶回去梳洗。把小茶房炉子上温着的荷叶粥端来——” 她向琼枝一扬脸,然后对康熙道“昨儿晚上我让人备下的,这会温了一夜多了,若你再不醒,我就要带人把它分了。” 康熙虚弱地笑着,“可见该是朕的就是朕的,命里该有的。” 他还有心思说下,娜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猛地落了地,低低一叹“再没有下次了。” 康熙抿抿唇,强抬手拍了拍娜仁的肩膀,又忍不住“嘶”地痛呼了一声。 正巧太医敢来,娜仁忙让出地方给太医替他换药。 太医院自然用了阵痛的方子,不过康熙右肩的伤不轻,还不好擅动,娜仁示意梁九功过来,端起粥碗拿着小调羹煨粥,康熙虽有不耐,但他左肩也摔了一下,这会被包得不能轻易动弹,只能让人喂着一口口喝。 就他喝粥的空档里,皇后匆匆赶来了,康熙对她一笑,道“听阿姐说,凤凰儿在此守了一夜,辛苦你了。” 他声线温柔,听得皇后眼眶一酸,连声道“没什么辛苦的。” 料想他要召见朝臣,娜仁叮嘱梁九功取了新寝衣与一件披风来备在床头,端起空了的粥碗,道“我去膳房看看,给你预备些吃食。” 康熙点点头,“阿姐辛苦了。”又道“皇后留下。” 娜仁一出了康熙寝殿,就见乌嬷嬷捧着手炉侯在外头,忙迎上去“嬷嬷您怎么了来了?” 又瞪了乌嬷嬷身后的岂蕙一眼“就让嬷嬷动,这大冷的天儿,也不拦着点。” “娘娘别骂她了,是老奴不放心您。”乌嬷嬷将手炉递给她,替她紧了紧斗篷,轻声道“老奴听皇上醒了,料想您不会在这边多待,八成是要去膳房,便让岂蕙升了手炉带出来,也是不放心您,才与她一道过来了。” 娜仁闻言,神情柔和几分,对岂蕙道“是我错怪你了。” 岂蕙笑吟吟道“主儿心疼嬷嬷,奴才们都知道,哪有什么错怪的话呢?” 娜仁便道“让你琼枝姐姐赏你。” 再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好处了,岂蕙笑嘻嘻谢恩,“就是真让您骂几句,也值当了。” 主仆几个慢慢往膳房去,娜仁也没真上手,星璇来借了个灶眼,在娜仁的指挥下备了两样康熙喜欢又不必戒口的小菜,蒸了松软的甜糕,膳房上还炖着人参鸡汤,也盛了一盅,娜仁心里掐算着时间,搬了把椅子在廊下坐,没着急,等皇后身边的九儿摸了过来,才道“皇上的膳食备齐了。” 九儿笑盈盈一欠身,道“正是娘娘让奴才寻过来呢,道皇上召了大人们,这会子也快完了,方才那一碗粥不当什么,定然饿了。” 娜仁道“可不就等着你来呢吗。” 惦记着康熙的肚子,娜仁带着人略加快了脚步,到那边从寝殿后门入,还是没避开前朝的大人们,便避在屏风后,待官员散尽,才往内殿去。 康熙寝衣外披着披风,倚着枕头靠坐在床头,面色苍白略显疲态,听见娜仁进来的声响,虚弱却不气弱地笑道“可听说了,阿姐临危不乱舌战鳌拜,女中豪杰啊。” “快别说我,羞死了。”娜仁横他一眼,嗔道。 康熙好笑地微微摇头,收敛了肃容,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问“都是什么?好香的味道。” “太医说了,辛辣之味要忌口,看膳房的秋白菜好,用糖醋汁调了,酸酸甜甜的,也和你的口味,还有两样小菜,都是清爽可口的。膳房的人参鸡汤是用砂锅文火慢炖出来的,我看极好,也盛了一盅,还有一笼枣泥粟香糕,松软香甜,最可口不过了。” 梁九功带人抬了一张矮几过来摆在康熙床前,娜仁一样样将吃食取出来,皇后方才在康熙身边侍奉茶水汤药,这会嗅着香气,不免觉着腹中饥饿。 康熙先问“皇后用过早膳了吗?阿姐该也没用过。梁九功,命人将皇后与慧妃的膳食传进来,就在内殿用,咱们说说话。” 梁九功忙应了“嗻”,没多时,两个小太监抬了一张条几进来摆在当地,又有两个软墩,宫人捧着各样添漆大捧盒鱼贯而入,将一样样吃食摆上,可比康熙的病号餐丰盛多了,看得他极为眼热。 皇后道“这枣泥粟香糕是个什么说法?我从前也没听过。” 说话间,梁九功正把竹编的小笼屉掀开,露出里头红酽酽的宣软点心,康熙迟疑着道“枣泥不过红枣罢了,素香……红枣已是素的了,再用素香二字,岂不累赘?” “那可是你们想岔了。”娜仁笑道“这粟香的粟,是小米儿那个粟,这糕是用小米浆合着枣泥、牛乳蒸的,最温补养人不过。” 又道“也是这时节,季秋将将要过,不敢补得太大,不然怕你火气上行,带着伤更难受。这糕,红枣养人、小米温补,再用牛乳调和,看着不出挑,其实很养人,里头的讲究门道多着呢,废了人多少心思,星璇都要让我磨叨得烦了,真算起来,花的心思可比这一桌吃的都要多。” 康熙听她说得意有所指,摸摸鼻尖讪讪一笑,“朕不过是看你们大鱼大肉的,心中不平罢了……梁九功,赏星璇两匹缎子,告诉她,难为她跟了个唠叨又繁琐的主子了。” “皇上!”娜仁知道他有意说笑,也配合着他,俩人一唱一和地,仿佛昨儿提着没敢放下的心都渐渐松了。 就这样,三方落座用着膳食,梁九功、九儿、琼枝等在旁侍候,皇后心里记挂着的一件事放下,便觉出饥饿之意,连用了几块小饽饽,姿态虽优雅,却也看得出她的急意。 这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呢。 娜仁在对面看着,嘴角微微掀起,忽地听康熙轻叹着道“昨儿难为你们了,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娜仁这才明白康熙非要留她们用膳的意图,皇后的眼圈登时红了,好半晌才哑声道“您安好,妾身们怎样都不怕。”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自康熙转醒, 行宫里便一日日安定下来,皇后忙着赶人回宫给太皇太后与太后报信,千叮咛万嘱咐“记着, 先将皇上已经醒来, 无甚大碍的事儿说给老祖宗,才许将前头事与皇上的伤势缓缓说给老祖宗,老祖宗年纪大了, 是受不得惊扰的。” 盖因康熙的伤势一时半刻不能轻易挪动, 只怕还需要在行宫里养上一段时间,太皇太后是万万瞒不得的。 內监满口答应着, 快马加鞭回宫, 又快马加鞭地回来,大包小包, 有太皇太后命太医院拉来的大车药材和太医,还有太后给康熙备的裘衣, 另有各宫份例内的冬衣, 绣院一做好,就被送往行宫来了。 娜仁这也收到不少东西, 有留守宫中的福宽与竹笑打点的三四个大包袱, 一应冬衣、日用器具、惯常吃食俱全,琼枝仔细翻着, 笑了“果然不愧她们两个细心。” 乌嬷嬷也点点头,“不错,就知道留她们两个在宫里定然没差池。”又道“福宽的月例,如今还是从慈宁宫领?” 琼枝无奈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咱们娘娘规矩上应有六名宫女服侍, 福宽可不就是超出去的那一份了。” “这日子啊, 越过还不如从前呢。”乌嬷嬷感慨,娜仁在旁把眼觑她,笑了,“嬷嬷这话说的,如今的份例与从前不也大不一样了?” 随着衣裳过来的还有宫中发放本月份例,十锭银子把两个锦囊塞得鼓鼓囊囊的,还有一包包小份的,福宽做事心细,每一小包上都缝着笺子,上写着各人的名姓、份例银数。 琼枝拿戥子来一一称量过,散发下去,又将娜仁的月例收起,留下那两大毡包冬衣,一件件取出在娜仁身上比量着,乌嬷嬷在旁瞧着,不时点评一二。 岂蕙守在旁边,将琼枝看过的衣裳一件件动作利落地叠起,星璇在炕边支起一个小炉子,架上小银铫子,倒牛奶慢慢地煮,娜仁还不放心地叮嘱着“拨小火慢慢地煮,要出奶皮子的,仔细着。” 星璇应了一声,李氏从外头款款进来便见到她对星璇殷殷叮嘱,便笑道“慧妃娘娘安。您好兴致啊,这奶香味透出来,屋子里头都是甜香的。” “可不是我有兴致,皇上前儿说要吃糖蒸酥酪,因他伤还没好,酥酪里又有酒气,不敢给做。这奶熬出奶皮子,对上蛋清白糖,做一味小点心。”娜仁笑吟吟道“李妹妹快进来坐,怎么有兴致过来走走?外头好冷的天。” 她打量李氏两眼,眼中盈满了惊艳。 李氏的衣着素净,不过宫中寻常款式,鸦青的颜色压住她眉宇间生来天成的三分风流媚态,只是低眉浅笑间,颜色不改。 前梳的云鬟倾髻已改为宫中女子常梳的盘辫,发间只斜插一支绢花,初次以外无甚首饰,打扮的并不十分出挑。 但她本生得容颜姣好,此时眉眼盈盈含笑,又是一种风情,足下踩着花盆底自殿外举步款款入内,行走间婀娜风流,别有一段风姿。 见她满脸惊艳却毫无敌意纯粹欣赏的样子,李氏微微一怔,又迅速微笑道“因在殿里闷得久了,故出来走走。本想叫张姐姐一道来看慧妃娘娘,但张姐姐说身上不大舒坦,故只我一个人来了。慧妃姐姐在皇上的吃食上好精心,这点心从前妾身可是闻所未闻。” “你若喜欢,等会儿也给你留一碗。”娜仁见美人主动示好,心都化了,摆摆手,忙命豆蔻“奉茶来,不知妹妹喜欢喝什么,我这儿有些今年的大红袍,让人沏来尝尝?”又道“若是不喜饮茶,就让人兑牛乳茶来,还有花果香栾蜜,随妹妹选。我这别的不多,吃食可多。” 李氏见她如此,低着头,有些赧然地道“娘娘这话说得,妾身倒是喜欢饮茶,可别的也想尝尝了。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是妾身贪心了。” 娜仁笑道“那就常过来,让你都尝尝。” 未果片刻,豆蔻用小茶盘捧着奉上一只官窑折枝梅花纹白瓷茶盖碗来,又有桌上一攒盒五样茶点果子,李氏一一尝了,都十分喜欢,笑容仍然温雅含蓄,话却渐渐多了起来,二人十分投契。 直到双皮奶好了,娜仁命人装好一份往康熙寝殿送去,李氏方道“慧妃姐姐不亲自去送?倒是妹妹耽误你了。” “慧妃姐姐好拗口,我名唤娜仁,你若不介意,唤我娜仁姐姐也好。”一想到要被大美人叫姐姐,娜仁就微微有些害羞,又心中狂喜,十分期待。 李氏却笑道“从前不知,只胡乱叫了,我今年十六,二月十二的生日,不知姐姐哪日的?” “我虚长你几岁,七月十五的生日。”娜仁眼睛更亮,对李氏道“怪道我一见妹妹便觉着清新脱俗惊为天人,原来妹妹与花神同日生,自然不同常人。” 乌嬷嬷在旁简直是没眼看,以袖掩面微微侧头,琼枝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两句,乌嬷嬷如蒙大赦,匆匆出去。 娜仁浑然不觉,满头雾水地看看乌嬷嬷,又看了琼枝一眼。 琼枝笑道“皇后娘娘身边的兰嬷嬷来,送了两匹绢缎轻绒,奴才自己招待怕不尊重,故请乌嬷嬷出去。” 娜仁忙道“兰嬷嬷来了?也不请进来喝碗茶。” “晨起您让煮上的驱寒用桂花姜米茶,已斟了一碗与兰嬷嬷,兰嬷嬷道很好,知道李主儿在您这里头说话,便说不进来叨扰您。”琼枝道,娜仁便道“那把新打的小锞子拿给兰嬷嬷,跟她来的有几个?也赏下去。” 琼枝笑应了。 “让妹妹见笑了,想来这些往来琐事,是不好污了仙女儿的耳的。”娜仁笑吟吟道“方才你是说我给皇上送双皮奶?可不必了,他如今虽带着伤,课业也没停,我可不耐烦去听那些大儒唠唠叨叨。” 不知是不是娜仁的错觉,她只觉得李氏的眼睛好像唰地一下就亮了,好像盛了星星一般,不过很快她便收敛神情,仍旧温温柔柔地,只抿嘴儿轻笑道“姐姐这话说得好俏皮,大儒所学圣人之言,能讲给皇上听的自然是最有道理的,不过你我小妇人,心就不在那上面了。” 她笑道“我闺名清梨,因里带着个‘梨’字,梨花的梨,在家时爹娘唤我‘阿梨’,姐姐若不嫌弃,这样唤我也就是了。” “阿梨?”娜仁笑吟吟对她道“果然这样美的名字,才配得上这瀛洲玉雨般的美人儿。” 李清梨脸颊泛红,微微侧头,羞道“姐姐快别夸了。” 就这样,娜仁与清梨的友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升温。 乌嬷嬷对此还有些疑虑,私底下与琼枝嘀咕“你说咱们主儿,怎么就以貌取人,对李小主那样喜欢呢?” “可未必是以貌取人。”琼枝彼时正量夺着皇后送来的一匹银红轻绒,预备给娜仁冬日常素搭在身上的一条云锦被裁出个被套来,乌嬷嬷替她打理着棉线,随口道“我这眼神可不比从前了,做起绣活来针脚也不密,还是你们年轻好。” 琼枝闻言微微一笑,继续道“您对主儿是关心则乱,其实主儿从小到大,看人哪有一次错眼的?她厌烦的,定不是什么好人,主儿所喜欢的,却未必是坏人。李小主生得好,性子又和主儿的脾气,难得兴趣爱好还有相近之处,多来往也是有的。且不说李小主当真如何,若真是个口蜜腹剑的,咱们主儿也不会与她这样亲近。” 乌嬷嬷稍有些被她说服,也感慨着叹道“也罢了,左右主儿也大了,我操这么多的心又有什么用呢?” 琼枝笑道“您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主儿可乐得您对她用心。” “都多大人了,还爱娇呢。”乌嬷嬷眉开眼笑的,口中说的是嗔怪,其实一眼看了就知道她的开心。 琼枝强忍笑意,手下快速在柔软的料子上留下印痕,然后开始裁剪。 佛拉娜对娜仁与清梨的友谊建立感到十分的诧异,那日来喝茶时道“那李氏的身段相貌,定非等闲,现在上上下下打皇后开始对她都忌惮极了,怎么你还与她好上了?” “她性子本也不错,生得又好,我与她交好也不是什么奇事。”娜仁轻笑着道。 佛拉娜不大优雅地横她一眼,嗔道“我看‘生得又好’才是紧要的。” 娜仁笑眯眯点头,全然不带羞涩“果然知我者佛拉娜也。” 唉。 佛拉娜闻言轻轻一叹,再看一样恭敬垂手立在炕边,眉目含笑,全然看不出半分变化的琼枝,心道这一窝主仆啊! “你可让我怎么是好呢。”佛拉娜摇摇头,鬓边的绫堆宫花轻晃,米粒大小的珍珠串的花芯儿透出淡淡的玲珑清雅,并不过分奢华,很衬她小家碧玉般的温柔容颜。 娜仁手拄着下巴看她,脸上的笑让人看着就觉得暖洋洋的,道“常言道灯下看美人儿——” “快打住!”佛拉娜轻轻一推她,也没多大力气,口吻中也没有多少的责怪,更像是娇嗔一句。 康熙的伤势看着唬人,却不险,加上他正是恢复得快的年纪,又有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他那伤势好得极快,只是因伤重,内里不好养,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京中如何不知,左右南苑这边还算清静,想来宫中有太皇太后坐镇,并不会出什么乱子。 转眼十月已快过了,乌嬷嬷张罗着把殿里重重寝枕迎手靠背的垫子套都换成薄绒的,又换了厚厚的棉被,宫里送来的冬衣一早熨洗妥帖,就等天儿一冷,便把娜仁层层裹住,免受寒风侵袭。 许是老天爷也知道能下雨的天不多了,大雨一场一场,赶趟一样地下,三四日下了五六场雨,场场带着黑云压城之势,偶还带着些指头大的冰雹子,冷得吓人。 娜仁后半夜听外头狂风呼啸,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在屋檐房顶上的声,便知道这又是下雹子了。 寒气从脚底往上涌,她不由揽了揽身上杏红绵纱被,就着躺着的姿势吐息着,身上渐渐有了些暖意。 忽然有人把松绿双绣草虫花卉的床帐子一掀,有个暖洋洋的东西从被窝外被塞到她脚底,娜仁不用想就知道是琼枝,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往旁边拱了拱,手伸出被窝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榻上冷,上来睡。” 依稀有人给她掖了掖被子,半梦半醒间,对那些细微的动静就极为敏感,娜仁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儿,琼枝贴在她耳边道“快睡,三更了,还能再眯一会儿。外头下雹子了,殿里才冷,明儿把这床帐子也换了薄绒的,便暖和了。” 娜仁哼哼哈哈地答应着,裹着被子又往琼枝那边蹭了蹭,脑袋在褥子上拱了两下,睡过去了。她打小就这坏毛病,夏天不喜欢有人守夜,到了冬天身边有人就睡得安稳,琼枝都习惯了,没一会儿听她呼吸匀称了,才放下了心,无声轻笑着摇头。 第二日一早起来,出了被窝便觉凉意扑身袭来,乌嬷嬷快手快脚将一件银鼠褂襕披在她身上,岂蕙先点了一盏浓浓热热的香煎陈皮桂姜蜜枣茶来,乌嬷嬷盯着她饮尽了,方嘀咕道“这南苑好几年没住人了,往年也少有在这过冬的,前儿一早我嘱人去看,地龙的烟道都塌了,也不像宫里还有个炕床。这北边冬天这样冷,只靠那几个火盆子能做什么?” “嬷嬷,皇上也快能走动了,届时咱们自然就回宫了,在这也没几日好住的,且忍耐忍耐。”娜仁笑道“我这里还无妨,到底我年轻体健,倒是嬷嬷您,万万在屋里添个炭盆,被着了凉,也要记着留个窗缝透气,不然炭气熏人也不好。” 乌嬷嬷点着头,眼角眉梢都是熨帖“好好好,老奴记住了。您快坐下,今儿皇后不在皇上跟前侍疾,您好歹得去点个卯不是?” “您这话说的,倒真像应付交差了。”娜仁忍着笑在妆台前坐下,由豆蔻手脚利落地在她脑后梳了个盘辫,又簪上一支猫眼蜻蜓掩鬓簪,七挂米珠串的薄金流苏垂在鬓边,首饰虽然简单,却绝不朴素。 衬衣氅衣层层叠叠的,氅衣之外又添了一件灰鼠紧身,水绿缎面上绣着玉兰栀子等素雅花卉,灰鼠毛滚边,领口一圈绒毛簇着白皙的颈子,压襟一串南红玛瑙珠,珠子上都用赤金薄薄包了一层,镂空錾着莲花纹,浓艳压着淡雅,搭配相宜,愈发衬得气质沉静如水、端华出挑。 “可真是人模人样的。”大块黄铜磨出的等身镜前,娜仁美滋滋地欣赏自己的美丽打扮一番,傲然地抬起了下巴。 “咳咳咳——”捧着点心盒子进来的星璇听到她这话呛得一串咳嗽,琼枝也满是嗔怪地拍了拍她“您可仔细着!” 皇后殿比之别处倒也没多出什么大气恢宏来,只是殿中比别处阔朗些,格局留出了嫔妃请安起坐之处,这也是当年太后还是皇后时陪先帝临南苑的居所。 不过因为某些历史遗留问题,皇后殿离皇帝的寝殿略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倒是苦了皇后,她等闲不爱开口做那些‘出格’的事儿,一直住在这一处宫殿中,每每为康熙侍疾,两处奔波,很是心累。 今儿康熙召了两位大儒讲学,皇后空出来,才有心思好生见一见她这一群异父异母的姐妹们。 “前儿过了大雪,转眼已是仲冬,诸位妹妹要多加仔细自己的身子,别受了风寒。皇庄上送来些朱橘蜜柚等时令水果,本宫都命人装好了,稍后诸位妹妹自带回去,多吃些果子,养肌肤。”皇后在罗汉床上款款落座,笑道。 娜仁与昭妃分据她下首一左一右,闻皇后所言,笑道“果子也寻常,不过皇庄上的芋头味比别处都好,无论蒸煮或是制点心,都是难得的。” “慧妃在吃上有讲究,你说的定然差不了。”皇后一扬脸,“九儿,记住了吗?回头吩咐膳房预备,本宫也尝尝。” 九儿笑盈盈一欠身,答应着。 纳喇氏是个性情随和之人,与皇后相处不错,此时也不算拘束,笑道“昨儿夜里好大一场雹子,惊得我后半夜都没怎么睡,好在一早儿停了,不然连来见娘娘都是难的。” 皇后闻言叹道“可不是吗,好在这个时节,地里的庄稼都收成了,百姓在家里猫冬,也不怕这雹子。” “天灾伤人和,庄稼虽是紧要,更怕压塌了房屋,乃至灾情。”昭妃素来寡言,今儿倒是难得开口,一语中的,娜仁不由抬头看她,见她端坐在紫檀交椅上,眉眼之间仍然淡淡的,却难得透出几分悲天悯人来。 她此言一出,殿内一时岑寂。还是娜仁开口打破场面,“那也不是咱们现在应该考虑的,若真出了灾情,咱们自然是能尽一份心就尽一份心,但此时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担心是有的,若是担心过度,岂不是杞人忧天了?” 昭妃微微一怔,复轻笑着点头“此言有理。” 气氛渐渐和缓过来,皇后笑道“前儿与皇上说,这眼看要冬至了,若是在南苑行宫里过,又是个什么章程。可皇上说,太医这几日均回他伤势养得不错,若是不出意外,五七日内咱们便可回宫了。这天儿冷了,南苑里的日子到底难熬。” “那可是好事儿,天儿冷了,老祖宗按年有一场病,在南苑里待着,我也安不下心,倒是回去的好。”娜仁微微松了口气,皇后又道“宫里来人报的,老祖宗身子倒仍康健,只奇绶阿哥……唉,到底咱们不在宫里,有些事儿只听人传,不能眼见,不过听来人说,太医回怕是过不了冬月了。” 娜仁摇头叹道“太福晋不知又要怎么伤心呢。” “这个天儿,说这些话,平白让人心灰。”李氏四下里看看,笑着开口“今儿怎么不见月知在娘娘跟前服侍?添炭的那个小宫女儿倒是眼生。” 皇后一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呢,前儿月知去御前侍奉了,如今在皇上寝殿里专管侍奉皇上汤药,我这一个是行宫里本来侍奉的,我见她性子好、做事干脆,便提拔上来,顶了月知的缺。”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娜仁心中感慨最难消受美人恩呐,不过如果给她是康熙,她也一定笑纳,决不抱怨。 不过看着皇后谈笑风生毫无别扭的样子,她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道“倒是皇上有福了。” 佛拉娜就在她身边坐,此时神情微微愣怔,透出几分寂寥来,好一会儿才笑道“想来是咱们这儿又要添姐姐妹妹的了。” 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皇后神情略为复杂,摇摇头,轻笑着道“还没准儿呢,怎么也得回了宫再说。如今她在御前,因是我见她做事细致妥帖,才放心她。日后如何,只凭看她的造化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这日娜仁闲来, 与星璇做了康熙前日念叨的黄金饺——便是改良版蛋饺,馅子是笋干、虾肉并香蕈、猪肉与马兰菜、羊肉等几样,因怕空口吃着油腻, 又有一碗百合清酿并一碟甜口的玫瑰乳酪酥饼。 这几样吃食齐全了,用一个红萝小食盒装上, 另放了一盘子蒸的芋头、红薯、玉米等物,带着琼枝、岂蕙两个往康熙寝殿去了。 康熙那里今日难得清静,正盯着宫里来的书信发呆。听了太监的通传,他忙命请娜仁进来, 嗅着食物的香气,笑道:“朕也不过随口一提,阿姐就认真了。” “我可不敢当您是随口一提。”娜仁微笑着示意琼枝将点心取出来,又道:“这些个黄金饺、汤饮、点心, 都是精细东西,我额外还备了一盘子粗食, 算是给您清清肠胃。” “与民同甘,与民共苦。”康熙看着那一盘蒸制的粗食, 抬起手拿起一块斩成一截的玉米, 喃喃念道:“天子作民父母, 以为天下王。朕这天下王, 当之有愧啊。” “那就想法子让自己当之无愧。”娜仁拧眉道:“在此自怨自艾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吗?权柄民心,都要自己争来!” 康熙听她意有所指,微微一笑:“阿姐放心,朕……省得。” “省得便罢。”娜仁轻叹一声,“只求你别辜负了这普天下的百姓。民心所向之处,才是王者之尊。” 康熙倚着床头垂头沉吟,良久方道:“南省灾情严重, 民不聊生。朕今年十三了,为帝五载,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鳌拜借机牟利以求专权,眼睁睁看着救灾之臣为鳌拜左右,民生疾苦,朕却无能为力。” 娜仁见他神情低落,心中微微酸涩,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相信,总有一日,您会是普天之下的圣明之君。” “但愿。” 当日只是随口闲谈,未曾想南省竟真有了灾情,娜仁回去细细思忖,心里仍不大是滋味。 第二日皇后殿里请安,皇后先开口说起这件事来,只道:“南省灾情咱们是鞭长莫及,不过今年一年年景不好,只怕京郊百姓年下的日子也不好过。本宫想着,从后宫起,缩减用度,节省出来的银子,年底在郊外开办粥厂,也能惠济于民,也算是一点咱们后宫的心意。” “达则兼济天下,你我虽不达,有这一份心,也可为勉励。”昭妃点点头,“妾身认为可行,皇后娘娘只管安排。” 皇后笑道:“不仅咱们这里省出一分银子,后宫女子素来是天下女子表率,宫中之行势必影响天下女眷之行,此时别处不提,咱们宫中省这一抿子银子,京中官眷便会效仿,若再传到南边,也算是能让灾民们过个好年。” 清梨若有所思地道:“南方官眷且不必提,便说盐商宅邸之内,有宫中与官中女眷先行,各盐商府邸的女眷也绝不会落后,哪怕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儿,无论何等出心,或是在上头落个好印象,倒了百姓手里的好处毕竟是实打实的。” 佛拉娜笑道:“娘娘此举一举多得,妾身等愿意听从。” 纳喇氏亦笑道:“果真是皇后娘娘机敏,妾身一心只顾着身边的一亩半地,是万万想不到外头那样多的。” “不是本宫机敏,是你们也有一份善心。”皇后笑道:“若不然,本宫光是张罗,也没什么用处。” 她见众人都愿意支持,便放开了吩咐:“左右现在离年下还有一两个月,且不必十分着急。炭火钱是万万不可免的,只自本宫起向下,由月例银子、烛火钱、脂粉钱并日常饮食用度中减免,本宫为长,份例最丰,减五成;慧妃与昭妃减三成;余下你们的位份不高,份例不丰,怕减多了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减一两分出来,算是心意罢了。这样一算,两个月来,也有个六七百的银子,本宫再出个添头,凑一千的银子,年底在京郊开办粥厂,不求尽用精品白米,只求让百姓填饱肚子,也可以支撑半月左右。” 她说着,忍不住地又笑了,“咱们这粥施的虽然吝啬,却更是细水长流的支撑。” 昭妃道:“娘娘的法子极好,只是那添头不应该娘娘一人来出,妾与慧妃素日用度颇丰,再减一成也无妨。” 娜仁道:“昭妃说得不错,若可着娘娘一人出这银子也不美,不过再减一成用度罢了,不算什么。” “那就这样说定了。”皇后徐徐抬手,扶了扶发间瓜瓞绵绵百子千孙的嵌宝珠金簪,笑容温和:“本宫回头便吩咐下去,不过咱们艰难一两个月,普天之下的百姓都能受益。” 娜仁呷了口茶,悠悠感慨:“只等着那些大肥羊自己入套了。” “这话说的。”皇后忍俊不禁,低头轻笑,“倒也有理。便为了百姓们的好年头,咱们做一回狡诈之人又如何?” 昭妃捧着茶碗端坐,一面嗅着茶香,眉眼淡淡的:“娘娘此言差矣,君子坦荡荡,咱们也不差,这阳谋明白在案上,她们图个好名声、好眼缘,愿者上钩罢了。” 纳喇氏轻笑附和:“昭妃娘娘说的极是。” 回去的路上,娜仁与清梨、佛拉娜同行,听清梨低语道:“这份例里节省的法子不过中规中矩,出的银子不多,若真要办粥厂,裁撤份例之外,众人拿出多少各是各的心意,摆在明面上也好看。” “那就得罪人了,财大气粗的有,自然也有生活紧张的。”娜仁摇摇头,淡淡道:“皇后不愿为难咱们,也是咱们的福气。” 佛拉娜在旁道:“皇后娘娘性格慈和并不激进,也是好的。若要捐,捐出多少是好?依底下人嘴里,总有不尽的,捐出个千八百两才是好,若依各人,拿出少了没脸面,拿出多了又心疼,平白惹事端。中规中矩,才是体特咱们。” 清梨听得若有所思,三人正说着话,后头忽一个宫女儿撵上来,“马佳小主!” 几人回头一看,原是皇后身边的人,对着几人匆匆行礼后,向佛拉娜笑道:“娘娘请您回去说说话呢,说一转眼,您就没影了。” 佛拉娜懊恼道:“本想着娘娘要去皇上那边,便出来了,也是我今日走得急了。” 她又看看娜仁,娜仁笑吟吟推她一把,道:“没你我还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既然皇后叫你,快去。” “那我走了。”佛拉娜对着她与清梨微微颔首,转身间身上水粉绣雀登枝的羽缎斗篷下摆飞扬,花盆底鞋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响声。 而后路程娜仁与清梨结伴——这些日子她与清梨的关系迅猛发展,与昭妃也有了点头之交三分默契,纳喇氏并张氏更不必提,不用她主动示好就已有三分奉承,再加上本来交好的佛拉娜与还算有默契的皇后,她自觉已然成为康熙后宫的中央空调。 不过素日相处较多的还是佛拉娜与清梨,因这个缘故,她们二人也时常碰见。因时常接触,清梨常向她讨教针线,偶尔也传授与她两句诗词,佛拉娜放下对清梨容颜的忌惮之后,也能给清梨两个发自内心的笑脸,关系也算不错。 在其中左右逢源进行调和工作的娜仁对此自觉应居首功,毫不客气地想康熙真应该给她封一个清朝后宫和平大使的称号。 当然这只能是个梦想,没准儿她百年之后,能让子孙后人在她的墓志铭上也上这几个字。 也不知道到时候后代皇帝肯不肯干。 娜仁兀自陷入了沉思。 转眼到她的居所,清梨本还打算进去坐坐,她身边的嬷嬷却道:“小主,您绣的《吉祥经》可还有许多没绣完呢,马上就要回宫了,冬月里在宝华殿佛前供奉,效应才佳呀,若是入了腊月,神佛也忙,哪有庇佑凡人的时间呢?” “是我疏忽了。”清梨对这位入宫陪侍她的李嬷嬷十分尊敬,此时忙应着,又对娜仁道:“娜仁姐姐,我便先回去了。” “回,改日再来。”娜仁微笑着点点头,待清梨扶着宫人的手离去了,才转身进了小院。 庭院中,乌嬷嬷正安排宫女们把殿内带着薄绒的枕头、迎手、靠背等物在阳光下拍打,床帐也撤了下来,就晾在院子里竹竿上,她还道:“趁今儿个日头好,把这帐子也晒一晒,这料子积灰,长久置放,会引人犯咳疾,可得仔细着。” 娜仁见状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见到她转身请安的众人平身,然后与琼枝往殿内去了。 岂蕙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拿去架子上挂,琼枝将炉子上滚的奶茶斟了一杯来,又笑道:“李主儿今的话还稚嫩着,奴才瞧当时她身边那位李嬷嬷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她还年轻,不像佛拉娜,在宫里住了这几年,什么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见识过。她虽然素日装扮上藏拙些,却看得出还青嫩,做事求好求佳也是常有的,不过她身边的嬷嬷倒是稳妥,处处提点着她。”娜仁呷了口茶,赞道:“果然兑了杏仁粉就香醇许多。” 乌嬷嬷从外走进来,闻言笑道:“任天底下,谁的舌头都比不过咱们主儿灵。我听豆蔻说,咱们就要回宫了?” “不过再有几日罢了。”娜仁笑道:“嬷嬷可以安排人预备回宫箱笼之事了,来时看着带的东西不多,现在零零散散的,只怕要比来时多一辆车了。” 乌嬷嬷在屋里来回踱步,喜道:“那都不怕,能赶在落雪前回去就好。这些个日子,天儿实在是太冷了,老奴是生怕您染了风寒,偏生您又执意不让多点炭盆,你说若是点上了,又得暖和多少?” 娜仁无奈道:“嬷嬷,这天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现在就把炭盆点多了,日后可怎么了得?”又道:“这种天气捂得厉害了,开了春儿准是一场大病,不如适当冻一冻,对身子也好。” 正说着话,方才匆匆出去的琼枝提着个点心盒子回来,身边儿的星璇手上还有一个提盒,想来是她出去迎星璇了,二人将盒子打开,露出里头三四样点心小菜与粥羹汤品来,摆上炕桌。 星璇笑盈盈道:“今儿熬了花生奶酪,兑的豆浆熬的,味儿准正!这红稻米粥滋补养身,麻油鸡丝与鸡汤干豆腐,一味麻麻辣辣,一味鲜香味美,都是您素日喜欢的。还有豆沙卷酥、奶饽饽、芝麻鸡油卷、枣泥馒头四样点心,都是新制的,还热腾腾的呢。” 她介绍吃食时的口条是再利落不过了,手艺也确实极佳,她又说起永寿宫小厨房例上还少一个宫人,本来想着内务府随意送的怕不能十分满意,还要再看看,巧在行宫这边伺候的,也有一个十二三岁上下的,极为伶俐,想带回去在厨房上服侍。 娜仁只道:“身家清白吗?你看中了就是了,左右小厨房的事儿,你清楚便好,有什么事,交代与琼枝也罢。” 星璇喜气洋洋地答应着,娜仁又对琼枝一招手,“你过来,我还有一件事情吩咐你。” 琼枝近身上前侧耳来听,瞬息,若有所思地低低应着。 娜仁这边正经用起了早膳,西洋时钟铛铛地响,正到了辰时正,用膳的时分。 皇后殿中也摆了膳,不过炕桌上粥水点心一桌子,佛拉娜在她对面搭着炕沿坐了,听宫人一样样念着早膳品类。 并不十分奢华,四样小菜、六碟点心、酱菜攒盘、粥水两种、汤品一道。 样数看着虽多,其实宫里的吃食都是磨厨子的,小菜点心要做的精细,大盆大碗上来却是不成的,那点心每个不过小小一块,玲珑精巧,便是饽饽馒头,能有婴儿拳头大就顶天了。 二人用膳,皇后用小调羹舀着米粥,忽然抬眸看了佛拉娜一眼,仿佛随口道:“宫里的女人层出不穷,今儿没有月知,明儿也有别的花儿草儿,都说花无百日红,心态放宽才是正理。日后膝下有子,自然能在宫中,屹立不倒。你看福全阿哥生母,当年也不过平平,如今仗着有子,却得尊封太妃之位。改日皇上加恩兄弟,少说也是个亲王,董鄂娘娘在宫中十几年,便也算出头了。” 佛拉娜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约有一瞬默默,复而低声道:“是,我知道了,您的用心……我记着。” “这话大许慧妃也与你说过。”皇后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酱菜,看着佛拉娜,眉眼间一派真挚:“只是我这性子,有些话是要与你说明白的,你能往心里去,才是好的。” 佛拉娜扯扯嘴角,笑了。 二人用着早膳,忽有人传:“慧妃娘娘身边的琼枝来了。” 皇后一扬眉,命:“传她进来,慧妃怎么呼喇巴地打发她过来了?” 一时琼枝在宫人的引领下悄然入内,手上还捧着个大锦袋,双手捧着方堪堪握住,鼓鼓囊囊,一看就沉甸甸的,先向皇后与佛拉娜请了安,方恭敬双手奉上,道:“这是五十两银并一只三两八钱重的金镯,嵌小珠五颗,市价约合十五两。我们主儿吩咐,这些东西一统与皇后娘娘,做粥厂善银之用。只因在行宫,现银上多有不称手的,故才有零有整,我们主儿的话,只请娘娘不要嫌弃,收下才是一份心安。” 皇后心中暗赞一声娜仁做事干脆,面上却故意低头沉吟半刻,也没推拒,只笑道:“那你们主儿这一份功,本宫就记下了,定不会让她平白吃了亏。你告诉她,本宫知道她全然出自一片善心,也是不愿本宫多吃亏,然而善事做了,不说求回报,也不能不明不白的不是?只交给本宫。” 琼枝笑吟吟应着:“是,奴才定将这话全然说给我们主儿听。” 说着就要告退,让皇后叫住了,只见皇后对着九儿招招手,道:“前儿个家里送来的哆罗呢,寻出大红、豆青二色的两匹,与慧妃。琼枝,这是本宫新得的,厚实又挡风,比之宫里素日的,纹样又新鲜些,且与你主子做两件斗篷褂襕,做面或是做里子都好。” 琼枝盈盈一欠身,“奴才代慧妃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琼枝神神秘秘捧着东西出去,带着皇后宫里的小太监捧着东西回来,乌嬷嬷满口称奇,问:“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这哆罗呢质地可好,素日内务府送来的也不过这个样子了。” “那可不,真金白银换回来的,岂能差了?”娜仁微微挑眉,端起沏得浓浓的漱口茶漱了口,看着宫人扯下碗碟勺筷,换了酸甜爽口的果子来,问了一句:“杏脯带来多少?前儿清梨说想要一小包,若还有的,给她送去。” 星璇对这些存货心里大概有数,上来回还有小半包,娜仁点点头,她便用油纸包了,帕子托着往清梨殿里去。 彼时张氏正与清梨一处针线说话,康熙受了伤,也不爱召见嫔妃,素日在前的不是皇后就是佛拉娜,娜仁偶尔过去送些吃食,新人中位分最高的昭妃面圣都少,何况另外二人,张氏高不成低不就,就彻底成了隐形人。 素日能说话解闷的,也就是离得近的清梨一人了。 清梨性子不算孤高自诩,却也说不上是和顺,素日说人闲话是不乐意的,张氏又不通诗书,故二人一处只谈针线或衣裳首饰,偶觉无聊了,便散了。 到底清梨与娜仁来往得多些。 这几日张氏与纳喇氏渐渐有了往来,纳喇氏倒是温柔敦厚的性子,二人颇为投机,然而纳喇氏这几日闭门抄写经书,除请安外一概不走动,张氏便不去叨扰她,又只能与清梨说话。 清梨对她的态度倒一贯没什么变化,随随和和地笑着,与她整理丝线布帛,张氏道:“你这经密密麻麻的小字,好废眼睛,若让皇上知道了,定然喜欢。” 侍立于炕边的李嬷嬷闻言悄悄把眼睃她,深深看一眼,复又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儿没出声,一举一动流畅自然,可见规矩修得不一般。 清梨倒是态度平常,低低一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张氏自知失言,垂头针线不语。 打破寂静的是星璇,见她巴巴捧着东西来的,清梨又惊又喜,忙道:“我不过随口一语,你主儿还记住了,快放下。寻春,斟一碗热茶来,给她暖一暖,外头好冷的天儿,怎么也没加件衣裳就出来了。” “穿了件厚褂子,怕寒气冲撞了您,脱在外头了。”星璇笑着道:“因着带来的不多,都与您送来,若您还喜欢,宫里还存了不少,回去再与您。” 清梨握着帕子掩唇眉眼弯弯,墨眉描画得长长弯弯的,又似柳叶又似弯月,又仿佛脱胎出来了一般,清雅脱俗,笑起来更好看。 她嗔道:“我哪里那么娇贵了。你既然来了,我也有一宗东西,一早开箱子瞧见,本预备着日头大了暖和些让人给你主儿送去,既然你来了,一齐带回去。” 未等她示意,李嬷嬷已使了眼色,一个宫女忙近里间,没一时捧出个蓝底缠枝花锦盒出来,张氏口中称赞道:“哎呦呦,单是个盒子也如此精致,不知又是什么精细东西。”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清梨一扬脸儿,笑道:“不过是一匣子花儿,堆花绫叠的,宫中少见,今儿早上翻出来,惦记着与慧妃姐姐一匣子。张姐姐若是喜欢,我匣子里还有两支,便让人取来给你。” 张氏连忙摇头,呐呐道:“哪里的话呢,我不过瞧着精巧,一时好奇罢了。” 旁边的李嬷嬷见清梨的应对,嘴角微微上扬,星璇眼睛闪亮亮的,心中纳罕称奇,接过那匣子行了礼要走,寻春忙送她,就在帘子前把一个小荷包塞给星璇,悄悄笑道:“不值什么,拿着玩。”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这日娜仁闲来, 与星璇做了康熙前日念叨的黄金饺——便是改良版蛋饺,馅子是笋干、虾肉并香蕈、猪肉与马兰菜、羊肉等几样,因怕空口吃着油腻, 又有一碗百合清酿并一碟甜口的玫瑰乳酪酥饼。 这几样吃食齐全了,用一个红萝小食盒装上, 另放了一盘子蒸的芋头、红薯、玉米等物,带着琼枝、岂蕙两个往康熙寝殿去了。 康熙那里今日难得清静,正盯着宫里来的书信发呆。听了太监的通传,他忙命请娜仁进来, 嗅着食物的香气,笑道:“朕也不过随口一提,阿姐就认真了。” “我可不敢当您是随口一提。”娜仁微笑着示意琼枝将点心取出来,又道:“这些个黄金饺、汤饮、点心, 都是精细东西,我额外还备了一盘子粗食, 算是给您清清肠胃。” “与民同甘,与民共苦。”康熙看着那一盘蒸制的粗食, 抬起手拿起一块斩成一截的玉米, 喃喃念道:“天子作民父母, 以为天下王。朕这天下王, 当之有愧啊。” “那就想法子让自己当之无愧。”娜仁拧眉道:“在此自怨自艾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吗?权柄民心,都要自己争来!” 康熙听她意有所指,微微一笑:“阿姐放心,朕……省得。” “省得便罢。”娜仁轻叹一声,“只求你别辜负了这普天下的百姓。民心所向之处,才是王者之尊。” 康熙倚着床头垂头沉吟,良久方道:“南省灾情严重, 民不聊生。朕今年十三了,为帝五载,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鳌拜借机牟利以求专权,眼睁睁看着救灾之臣为鳌拜左右,民生疾苦,朕却无能为力。” 娜仁见他神情低落,心中微微酸涩,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相信,总有一日,您会是普天之下的圣明之君。” “但愿。” 当日只是随口闲谈,未曾想南省竟真有了灾情,娜仁回去细细思忖,心里仍不大是滋味。 第二日皇后殿里请安,皇后先开口说起这件事来,只道:“南省灾情咱们是鞭长莫及,不过今年一年年景不好,只怕京郊百姓年下的日子也不好过。本宫想着,从后宫起,缩减用度,节省出来的银子,年底在郊外开办粥厂,也能惠济于民,也算是一点咱们后宫的心意。” “达则兼济天下,你我虽不达,有这一份心,也可为勉励。”昭妃点点头,“妾身认为可行,皇后娘娘只管安排。” 皇后笑道:“不仅咱们这里省出一分银子,后宫女子素来是天下女子表率,宫中之行势必影响天下女眷之行,此时别处不提,咱们宫中省这一抿子银子,京中官眷便会效仿,若再传到南边,也算是能让灾民们过个好年。” 清梨若有所思地道:“南方官眷且不必提,便说盐商宅邸之内,有宫中与官中女眷先行,各盐商府邸的女眷也绝不会落后,哪怕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儿,无论何等出心,或是在上头落个好印象,倒了百姓手里的好处毕竟是实打实的。” 佛拉娜笑道:“娘娘此举一举多得,妾身等愿意听从。” 纳喇氏亦笑道:“果真是皇后娘娘机敏,妾身一心只顾着身边的一亩半地,是万万想不到外头那样多的。” “不是本宫机敏,是你们也有一份善心。”皇后笑道:“若不然,本宫光是张罗,也没什么用处。” 她见众人都愿意支持,便放开了吩咐:“左右现在离年下还有一两个月,且不必十分着急。炭火钱是万万不可免的,只自本宫起向下,由月例银子、烛火钱、脂粉钱并日常饮食用度中减免,本宫为长,份例最丰,减五成;慧妃与昭妃减三成;余下你们的位份不高,份例不丰,怕减多了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减一两分出来,算是心意罢了。这样一算,两个月来,也有个六七百的银子,本宫再出个添头,凑一千的银子,年底在京郊开办粥厂,不求尽用精品白米,只求让百姓填饱肚子,也可以支撑半月左右。” 她说着,忍不住地又笑了,“咱们这粥施的虽然吝啬,却更是细水长流的支撑。” 昭妃道:“娘娘的法子极好,只是那添头不应该娘娘一人来出,妾与慧妃素日用度颇丰,再减一成也无妨。” 娜仁道:“昭妃说得不错,若可着娘娘一人出这银子也不美,不过再减一成用度罢了,不算什么。” “那就这样说定了。”皇后徐徐抬手,扶了扶发间瓜瓞绵绵百子千孙的嵌宝珠金簪,笑容温和:“本宫回头便吩咐下去,不过咱们艰难一两个月,普天之下的百姓都能受益。” 娜仁呷了口茶,悠悠感慨:“只等着那些大肥羊自己入套了。” “这话说的。”皇后忍俊不禁,低头轻笑,“倒也有理。便为了百姓们的好年头,咱们做一回狡诈之人又如何?” 昭妃捧着茶碗端坐,一面嗅着茶香,眉眼淡淡的:“娘娘此言差矣,君子坦荡荡,咱们也不差,这阳谋明白在案上,她们图个好名声、好眼缘,愿者上钩罢了。” 纳喇氏轻笑附和:“昭妃娘娘说的极是。” 回去的路上,娜仁与清梨、佛拉娜同行,听清梨低语道:“这份例里节省的法子不过中规中矩,出的银子不多,若真要办粥厂,裁撤份例之外,众人拿出多少各是各的心意,摆在明面上也好看。” “那就得罪人了,财大气粗的有,自然也有生活紧张的。”娜仁摇摇头,淡淡道:“皇后不愿为难咱们,也是咱们的福气。” 佛拉娜在旁道:“皇后娘娘性格慈和并不激进,也是好的。若要捐,捐出多少是好?依底下人嘴里,总有不尽的,捐出个千八百两才是好,若依各人,拿出少了没脸面,拿出多了又心疼,平白惹事端。中规中矩,才是体特咱们。” 清梨听得若有所思,三人正说着话,后头忽一个宫女儿撵上来,“马佳小主!” 几人回头一看,原是皇后身边的人,对着几人匆匆行礼后,向佛拉娜笑道:“娘娘请您回去说说话呢,说一转眼,您就没影了。” 佛拉娜懊恼道:“本想着娘娘要去皇上那边,便出来了,也是我今日走得急了。” 她又看看娜仁,娜仁笑吟吟推她一把,道:“没你我还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既然皇后叫你,快去。” “那我走了。”佛拉娜对着她与清梨微微颔首,转身间身上水粉绣雀登枝的羽缎斗篷下摆飞扬,花盆底鞋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响声。 而后路程娜仁与清梨结伴——这些日子她与清梨的关系迅猛发展,与昭妃也有了点头之交三分默契,纳喇氏并张氏更不必提,不用她主动示好就已有三分奉承,再加上本来交好的佛拉娜与还算有默契的皇后,她自觉已然成为康熙后宫的中央空调。 不过素日相处较多的还是佛拉娜与清梨,因这个缘故,她们二人也时常碰见。因时常接触,清梨常向她讨教针线,偶尔也传授与她两句诗词,佛拉娜放下对清梨容颜的忌惮之后,也能给清梨两个发自内心的笑脸,关系也算不错。 在其中左右逢源进行调和工作的娜仁对此自觉应居首功,毫不客气地想康熙真应该给她封一个清朝后宫和平大使的称号。 当然这只能是个梦想,没准儿她百年之后,能让子孙后人在她的墓志铭上也上这几个字。 也不知道到时候后代皇帝肯不肯干。 娜仁兀自陷入了沉思。 转眼到她的居所,清梨本还打算进去坐坐,她身边的嬷嬷却道:“小主,您绣的《吉祥经》可还有许多没绣完呢,马上就要回宫了,冬月里在宝华殿佛前供奉,效应才佳呀,若是入了腊月,神佛也忙,哪有庇佑凡人的时间呢?” “是我疏忽了。”清梨对这位入宫陪侍她的李嬷嬷十分尊敬,此时忙应着,又对娜仁道:“娜仁姐姐,我便先回去了。” “回,改日再来。”娜仁微笑着点点头,待清梨扶着宫人的手离去了,才转身进了小院。 庭院中,乌嬷嬷正安排宫女们把殿内带着薄绒的枕头、迎手、靠背等物在阳光下拍打,床帐也撤了下来,就晾在院子里竹竿上,她还道:“趁今儿个日头好,把这帐子也晒一晒,这料子积灰,长久置放,会引人犯咳疾,可得仔细着。” 娜仁见状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见到她转身请安的众人平身,然后与琼枝往殿内去了。 岂蕙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拿去架子上挂,琼枝将炉子上滚的奶茶斟了一杯来,又笑道:“李主儿今的话还稚嫩着,奴才瞧当时她身边那位李嬷嬷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她还年轻,不像佛拉娜,在宫里住了这几年,什么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见识过。她虽然素日装扮上藏拙些,却看得出还青嫩,做事求好求佳也是常有的,不过她身边的嬷嬷倒是稳妥,处处提点着她。”娜仁呷了口茶,赞道:“果然兑了杏仁粉就香醇许多。” 乌嬷嬷从外走进来,闻言笑道:“任天底下,谁的舌头都比不过咱们主儿灵。我听豆蔻说,咱们就要回宫了?” “不过再有几日罢了。”娜仁笑道:“嬷嬷可以安排人预备回宫箱笼之事了,来时看着带的东西不多,现在零零散散的,只怕要比来时多一辆车了。” 乌嬷嬷在屋里来回踱步,喜道:“那都不怕,能赶在落雪前回去就好。这些个日子,天儿实在是太冷了,老奴是生怕您染了风寒,偏生您又执意不让多点炭盆,你说若是点上了,又得暖和多少?” 娜仁无奈道:“嬷嬷,这天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现在就把炭盆点多了,日后可怎么了得?”又道:“这种天气捂得厉害了,开了春儿准是一场大病,不如适当冻一冻,对身子也好。” 正说着话,方才匆匆出去的琼枝提着个点心盒子回来,身边儿的星璇手上还有一个提盒,想来是她出去迎星璇了,二人将盒子打开,露出里头三四样点心小菜与粥羹汤品来,摆上炕桌。 星璇笑盈盈道:“今儿熬了花生奶酪,兑的豆浆熬的,味儿准正!这红稻米粥滋补养身,麻油鸡丝与鸡汤干豆腐,一味麻麻辣辣,一味鲜香味美,都是您素日喜欢的。还有豆沙卷酥、奶饽饽、芝麻鸡油卷、枣泥馒头四样点心,都是新制的,还热腾腾的呢。” 她介绍吃食时的口条是再利落不过了,手艺也确实极佳,她又说起永寿宫小厨房例上还少一个宫人,本来想着内务府随意送的怕不能十分满意,还要再看看,巧在行宫这边伺候的,也有一个十二三岁上下的,极为伶俐,想带回去在厨房上服侍。 娜仁只道:“身家清白吗?你看中了就是了,左右小厨房的事儿,你清楚便好,有什么事,交代与琼枝也罢。” 星璇喜气洋洋地答应着,娜仁又对琼枝一招手,“你过来,我还有一件事情吩咐你。” 琼枝近身上前侧耳来听,瞬息,若有所思地低低应着。 娜仁这边正经用起了早膳,西洋时钟铛铛地响,正到了辰时正,用膳的时分。 皇后殿中也摆了膳,不过炕桌上粥水点心一桌子,佛拉娜在她对面搭着炕沿坐了,听宫人一样样念着早膳品类。 并不十分奢华,四样小菜、六碟点心、酱菜攒盘、粥水两种、汤品一道。 样数看着虽多,其实宫里的吃食都是磨厨子的,小菜点心要做的精细,大盆大碗上来却是不成的,那点心每个不过小小一块,玲珑精巧,便是饽饽馒头,能有婴儿拳头大就顶天了。 二人用膳,皇后用小调羹舀着米粥,忽然抬眸看了佛拉娜一眼,仿佛随口道:“宫里的女人层出不穷,今儿没有月知,明儿也有别的花儿草儿,都说花无百日红,心态放宽才是正理。日后膝下有子,自然能在宫中,屹立不倒。你看福全阿哥生母,当年也不过平平,如今仗着有子,却得尊封太妃之位。改日皇上加恩兄弟,少说也是个亲王,董鄂娘娘在宫中十几年,便也算出头了。” 佛拉娜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约有一瞬默默,复而低声道:“是,我知道了,您的用心……我记着。” “这话大许慧妃也与你说过。”皇后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酱菜,看着佛拉娜,眉眼间一派真挚:“只是我这性子,有些话是要与你说明白的,你能往心里去,才是好的。” 佛拉娜扯扯嘴角,笑了。 二人用着早膳,忽有人传:“慧妃娘娘身边的琼枝来了。” 皇后一扬眉,命:“传她进来,慧妃怎么呼喇巴地打发她过来了?” 一时琼枝在宫人的引领下悄然入内,手上还捧着个大锦袋,双手捧着方堪堪握住,鼓鼓囊囊,一看就沉甸甸的,先向皇后与佛拉娜请了安,方恭敬双手奉上,道:“这是五十两银并一只三两八钱重的金镯,嵌小珠五颗,市价约合十五两。我们主儿吩咐,这些东西一统与皇后娘娘,做粥厂善银之用。只因在行宫,现银上多有不称手的,故才有零有整,我们主儿的话,只请娘娘不要嫌弃,收下才是一份心安。” 皇后心中暗赞一声娜仁做事干脆,面上却故意低头沉吟半刻,也没推拒,只笑道:“那你们主儿这一份功,本宫就记下了,定不会让她平白吃了亏。你告诉她,本宫知道她全然出自一片善心,也是不愿本宫多吃亏,然而善事做了,不说求回报,也不能不明不白的不是?只交给本宫。” 琼枝笑吟吟应着:“是,奴才定将这话全然说给我们主儿听。” 说着就要告退,让皇后叫住了,只见皇后对着九儿招招手,道:“前儿个家里送来的哆罗呢,寻出大红、豆青二色的两匹,与慧妃。琼枝,这是本宫新得的,厚实又挡风,比之宫里素日的,纹样又新鲜些,且与你主子做两件斗篷褂襕,做面或是做里子都好。” 琼枝盈盈一欠身,“奴才代慧妃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琼枝神神秘秘捧着东西出去,带着皇后宫里的小太监捧着东西回来,乌嬷嬷满口称奇,问:“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这哆罗呢质地可好,素日内务府送来的也不过这个样子了。” “那可不,真金白银换回来的,岂能差了?”娜仁微微挑眉,端起沏得浓浓的漱口茶漱了口,看着宫人扯下碗碟勺筷,换了酸甜爽口的果子来,问了一句:“杏脯带来多少?前儿清梨说想要一小包,若还有的,给她送去。” 星璇对这些存货心里大概有数,上来回还有小半包,娜仁点点头,她便用油纸包了,帕子托着往清梨殿里去。 彼时张氏正与清梨一处针线说话,康熙受了伤,也不爱召见嫔妃,素日在前的不是皇后就是佛拉娜,娜仁偶尔过去送些吃食,新人中位分最高的昭妃面圣都少,何况另外二人,张氏高不成低不就,就彻底成了隐形人。 素日能说话解闷的,也就是离得近的清梨一人了。 清梨性子不算孤高自诩,却也说不上是和顺,素日说人闲话是不乐意的,张氏又不通诗书,故二人一处只谈针线或衣裳首饰,偶觉无聊了,便散了。 到底清梨与娜仁来往得多些。 这几日张氏与纳喇氏渐渐有了往来,纳喇氏倒是温柔敦厚的性子,二人颇为投机,然而纳喇氏这几日闭门抄写经书,除请安外一概不走动,张氏便不去叨扰她,又只能与清梨说话。 清梨对她的态度倒一贯没什么变化,随随和和地笑着,与她整理丝线布帛,张氏道:“你这经密密麻麻的小字,好废眼睛,若让皇上知道了,定然喜欢。” 侍立于炕边的李嬷嬷闻言悄悄把眼睃她,深深看一眼,复又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儿没出声,一举一动流畅自然,可见规矩修得不一般。 清梨倒是态度平常,低低一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张氏自知失言,垂头针线不语。 打破寂静的是星璇,见她巴巴捧着东西来的,清梨又惊又喜,忙道:“我不过随口一语,你主儿还记住了,快放下。寻春,斟一碗热茶来,给她暖一暖,外头好冷的天儿,怎么也没加件衣裳就出来了。” “穿了件厚褂子,怕寒气冲撞了您,脱在外头了。”星璇笑着道:“因着带来的不多,都与您送来,若您还喜欢,宫里还存了不少,回去再与您。” 清梨握着帕子掩唇眉眼弯弯,墨眉描画得长长弯弯的,又似柳叶又似弯月,又仿佛脱胎出来了一般,清雅脱俗,笑起来更好看。 她嗔道:“我哪里那么娇贵了。你既然来了,我也有一宗东西,一早开箱子瞧见,本预备着日头大了暖和些让人给你主儿送去,既然你来了,一齐带回去。” 未等她示意,李嬷嬷已使了眼色,一个宫女忙近里间,没一时捧出个蓝底缠枝花锦盒出来,张氏口中称赞道:“哎呦呦,单是个盒子也如此精致,不知又是什么精细东西。”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清梨一扬脸儿,笑道:“不过是一匣子花儿,堆花绫叠的,宫中少见,今儿早上翻出来,惦记着与慧妃姐姐一匣子。张姐姐若是喜欢,我匣子里还有两支,便让人取来给你。” 张氏连忙摇头,呐呐道:“哪里的话呢,我不过瞧着精巧,一时好奇罢了。” 旁边的李嬷嬷见清梨的应对,嘴角微微上扬,星璇眼睛闪亮亮的,心中纳罕称奇,接过那匣子行了礼要走,寻春忙送她,就在帘子前把一个小荷包塞给星璇,悄悄笑道:“不值什么,拿着玩。”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回宫果是件极声势浩大的事。 在行宫停驻的日子不算很长, 却也有二旬出头,来时还在十月,回宫已至冬月, 眼看冬至。宫中与行宫又数次来去,东西不可谓不多,一路车马浩荡,倒是这个时节,天儿又冷,并无几人在街上走动, 娜仁暗暗期待一早晨,终究没看成热闹。 ——她来到这清朝许多年了, 早年在草原上, 饮风对马, 后来到了京城,早年先帝还在时,太皇太后时常往庙里进香,会带着她, 后来先帝过世,太皇太后自此再没出过紫禁城半步。 于是就只能等着偶尔康熙微服私访带着她偷渡出来, 次数也十分有限, 即使她这个万年成精的宅女,对外面也不免有些期待。 但这一份期待其实也有限——她只想看热闹,真让她撞上热闹了,古代大街上随地大小便的都有之, 卫生环境糟糕到极点,再有小脚女人拉货的骆驼,可真真别想走路了。 回宫的时候天儿已微微擦黑了, 拉着康熙这个伤号,又有成群的女眷,自然是快不起来的。 宫里早备了热水,福宽领着留守宫中的众人来给娜仁请安,又道:“老祖宗打发人一次一次的来看,可见是极想您的了。” 娜仁忙吩咐:“先理着箱笼,给我取一身冬衣出来,要去给老祖宗磕头。” 一时快速沐浴净身,岂蕙手脚快,用笢子就着茉莉水将她略微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斜斜插上一支赤金单凤钗,七挂的金流苏是用极薄的金片串并着,一指多长,七挂并作一条,由凤口衔出,顶端用一朵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白玉茉莉串住,底部收尾均用圆润的小颗珍珠,雅致而不过奢。 流苏垂在鬓边,鬓角轻轻描一描,衬着云鬓蓬松,脸上不敷粉,只将润颜的膏子薄薄地涂上一层,抿上一口胭脂,因一日奔波而引出的疲惫消散,脸色又好看起来。 过去慈宁宫时,太后也在,见娜仁来了,没等礼下去就把人扶住了,拉在身前,二人仔仔细细看过一番,太皇太后道:“出去这将近一个月,都瘦了,可是为了皇帝操心了?” “我有什么操心的?真操心的,是皇后才是。”娜仁微笑着摇摇头:“没瘦,您老这眼是偏的,许久不见,只道我瘦了。其实前日岂蕙要做衣裳,量我腰身,比夏日时还略长了半寸,可把她们喜得,嬷嬷连笑了两日,把行宫里的小宫女儿都笑慌了。” 太皇太后一寸一寸打量着她,闻言方展出一个笑来,嗔骂道:“偏你道理多。就算比夏日时长了半寸,也不及去岁里了……” 她神情微有些黯淡,正说着,一叠声地“皇上皇后来了”的通传声,康熙迎面听见这句话,便有疑问,太后随口答了,康熙微微一叹,压下这茬不谈,与皇后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头。 太皇太后也没让他们行全了礼,苏麻喇上来搀住皇帝,太皇太后仔细默默肩膀脊背,细细问过伤势如何。 太后也关心一番,又问了皇后,太皇太后连道当日没看错她,果真是顶得住事的。 皇后略带羞涩地笑道:“哪敢当老祖宗这样的夸奖,其实多亏慧妃帮忙,当日殿上好大的阵仗,若不是慧妃,妾身当真要慌的。” 再说一时话,太皇太后命人传膳,大家吃过,皇后要捧羹把盏,也被太后按住,娜仁打小没这规矩,见皇后举动,坐立不是,见太后按住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太皇太后笑道:“都坐,我是不爱这些规矩的。今儿的羊骨头汤做得好,别的也罢,那萝卜块炖得软了,清甜清甜的,带着肉香却无膻气,实在喜人。” 康熙也是喜欢,痛饮两碗,梁九功又为他添,皇后欲言又止,太皇太后见了,笑道:“哪来那些祖宗规矩,不过唬人的罢了,真守着那规矩,就太豪奢了,一桌子要有多少才尽够呢?小小年纪,别将规矩学得人迂腐了。若放到没入关前头,这些已是太多了。” 她指着桌上四碟八碗的菜样,微微感慨。 皇后见惹出太皇太后这一段话来,神情惴惴忐忑不安,娜仁就在她身边坐,桌帷底下伸手悄悄一握皇后的手,笑对太皇太后道:“您又念起这些旧事了,其实今儿用膳的人比往日皇上独用的多,这才想起这个规矩来。放到往日清宁宫里,皇上性喜简朴,也没那个规矩。今儿的珍珠鸡也好,老祖宗您快尝尝。” 说着使个眼色,福安手上银筷一动,给太皇太后夹了一筷子珍珠鸡。 太皇太后恍然,对皇后笑道:“哀家没有怪你的意思,知规矩是好的,不过我这老人家一时感慨罢了。快用膳。” 皇后微笑着应着,看向娜仁时神情微动,眼中盈满了感激,将小酒盅捏着向她微微一推,然后轻轻饮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后吩咐阿朵筛酒上来,福安没敢让她劳动,一摆手,底下一个小宫女快步上来将浸在热水里温着的酒取出,替几人斟了。 康熙有伤在身,不能饮酒,不过皇后陪着太皇太后与太后略吃了两杯,上的是娜仁夏天酿下来的葡萄瑰露酒,盛在白瓷盅里,颜色红润微微嫣紫,如玫瑰般娇艳的色儿,入口口感清透酸甜,太皇太后很是喜欢,道:“今儿喝着竟比往日还好。” 福安笑着回道:“上来前用茉莉浸过,又淘漉了一边,今儿筛酒用的银器,却比锡酒壶少一股子热毒,味儿自然更好。” 太皇太后又道:“这就颜色红润口感清澈,滋味酸甜果香中又带着玫瑰与茉莉的芳香,果真极好。” “您在这上头就有讲究说头了。”娜仁幽幽来了一句:“可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这酒是没少温一温。” 太皇太后端盅子的动作一僵,侧过头避开眼不看她,却使劲给苏麻喇使眼色,苏麻喇抿着唇忍着笑,没吭声。 一时饭毕,预备饭后茶果的空档里,娜仁问了福安两句太皇太后近日的饮食,福安笑道:“倒也没有太过,苏麻喇姑姑拦着呢,不过偶尔浅酌两口,并不妨碍。” “这才罢了。”娜仁轻轻道:“你们在老祖宗身边伺候,也都要警醒着,老祖宗的身子才是第一紧要的。” 福安与周边的几个小宫女儿都道了万福应着,“是。” 殿内,宫女纤手轻轻撩起转东暖阁的珠帘,请娜仁入内。 见她打屋外回来,太皇太后轻哼一声:“这是审完了我的护法,来审我这个正主儿了?” 娜仁无奈叹道:“哪敢呢。今儿晚膳怕是腻了,菊花茉莉沏出茶,用陈皮、乌梅、山楂等几样点了来,消食解腻最好不过,快都尝尝。” 说着一摆手,福安带人流水似的捧着茶进来,另有三四样茶果子,娜仁拿了个橘子在手上慢吞吞地去皮与白络,一瓣瓣地分开,听太皇太后与皇后说宫里冬至节气的预备,想到要吃‘白肉’,脸色泛苦。 太皇太后知道她想什么,瞥她一眼,嗔怪道:“你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那可是神仙祖宗享过的福气,神余肉入了口,一冬都顺遂!还嫌弃出什么劲儿呢。” 太后随意听着,把剥出来的栗子塞给娜仁,只当听笑话。 皇后闻言笑道:“那白水煮肉的滋味儿,确实是不好受,我们小人儿,图个嘴里快乐,自然不懂这些个福分上的事儿。倒很该让人包些个馄饨饽饽来吃,早上起来,又吉利,也垫垫肚子。” “还要做消寒糕!”康熙说起这些就来了精神,呷了口清养茶,道:“阿姐去年做的消寒糕滋味就极好,朕冬至那日要去祭天,万万记着多留两笼与朕。” 娜仁抿嘴儿轻笑:“哪能忘了您老人家呢?” 皇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茶渍,微微笑道:“什么样的好吃食,能令皇上这样念念不忘?” “这丫头新捣腾的方子,那消寒糕宣软香甜,确实不俗。索性冬至日让小厨房多制些出来,今年皇帝后宫人也多了起来,用过神余,不拘在哪里,你们聚一席;我领着乌云珠、太妃们在慈宁宫花园厅里一席。不与我们在一起,你们自己吃酒说笑,更自在些。届时做好消寒糕,也与我们几笼,再留出你们的份儿,等皇帝回来开席,岂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太皇太后接过娜仁递来的一瓣橘子,笑吟吟道。 康熙点点头:“老祖宗的法子好,只是这样未免怠慢了您、皇额娘与太妃们。” 太后笑道:“我们这群老婆子有什么怠慢的?就在慈宁宫花园的厅里,隔一个亭子就是戏台子,也传戏班子进来唱两出,比与你们在一处还喜欢呢。” 三言两语将冬至日的安排说出来,再传到各处,也都期待着,谁成想冬月初六日,一早请安,皇后与众人正说起要让御膳房备什么新鲜吃食,坤宁宫首领太监打外头匆匆忙忙地进来,急道:“娘娘,阿哥所来人报,道奇绶阿哥……奇绶阿哥他不好了!” “你说什么?”皇后一惊,柳眉竖起,手上金灿灿的金桔滚落在地,在厚厚的藏蓝色勾丹凤朝阳地毡上滚了两圈儿,落下台阶,撞上当地立着的凤首珐琅香炉,桔皮既破,汁水滴在地毡上,旋即隐没,金桔破裂,不成圆满。 娜仁心头突突直跳,皇后心慌瞬息便要往阿哥所去——到底如今内宫当家人是她,要没的是小叔子,她不得不去。 娜仁对奇绶倒是平常,只记着石太福晋,见皇后要去,抬腿匆匆跟上了。 留下一殿的女眷宫妃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昭妃从容起身,向已空荡的凤座道了个万福,然后轻叹道:“散了。”便步履缓缓,款步离去了。 宫里有了百事,不说忌讳,冬至也热闹不起来了。 太皇太后没了孙儿,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也难免伤悲,冬至日仍旧宴饮,却只匆匆吃了杯酒,受了帝后的礼,便起身离席了。 太后也不大有兴致,随着太皇太后走了,说要去慈宁宫礼佛。 娜仁心里记挂着石太福晋,席上略坐了坐,拣了一笼还热腾腾的消寒糕,并一笼新蒸的笋干玉菇等馅的素角子,由侍女拎着,披上雪褂子匆匆向宁寿宫去了。 石太福晋住的偏殿还没掌灯,清清冷冷的,一小宫女儿坐在门槛上望天,尚且稚嫩的眉眼也浸着悲意,见娜仁来了,连忙起身:“给慧妃主请安。” “太福晋呢?”娜仁看她一眼,摆摆手,问。 宫女神情落寞,“太福晋在里头诵经呢。” 未过一时,一宫装嬷嬷捧着盏灯打殿里出来,向娜仁道了个万福,轻轻叹道:“慧主儿来了,快请进来。” 娜仁知她是在太福晋身边伺候长了的,当日陪嫁进来就是她,这些年风风雨雨,是石太福晋身边最得力的,素日也常见,本来团脸儿圆眼,多随和个人,如今鬓角发白,细纹平添,虽不过三四十的年纪,倒像老了似的。 她都是这个模样,遑论太福晋了。 娜仁与她问了好,抬步入内,殿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透过贴了明纸的窗散落殿内,照着盘坐佛前蒲团上的女子身影儿,衣裳宽大的几乎松散,木鱼一声声地响,平白让人心酸。 嬷嬷将灯掌上,石太福晋回头来看娜仁,娜仁也看着她,见她一身石青袍褂,头上无甚首饰,只勒着条石青抹额,素净无纹,短短几日,鬓角已然斑白,眉眼还是从前的眉眼,却死气沉沉的,让人见了便心慌的很。 “太福晋。”娜仁这些年多承蒙她的照顾,琴棋书画调香点茶,大半是从石太福晋那里学来的,如今见她这般,心里涩得发疼,忙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果是冰凉凉的,忙道:“这样冷的天儿,殿里怎么不升起炭盆来?” 石太福晋未语,神情平静地转头抬眸,神龛中白衣大士拈花像慈悲不凡,一双眼仿佛描画出万般悲悯,她长长叹息一声,深深俯身一拜,合掌念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儿奇绶早登极乐,不再受人间地狱苦楚罢了。” 念罢,她拈香又拜了一回,方才手持念珠徐徐起身,娜仁忙扶她一把,石太福晋问:“冬至大过年,这样的好日子,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您。”娜仁眼眶也发涩,握着她冰凉的手,半晌没话说。 石太福晋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也罢,好亏还有你这个孩子记挂着我,来,暖阁里坐去。愿尔,生个火盆来,我这一把老骨头不算,你别着凉了。” 娜仁倚着她,道:“太福晋,您还有我、有嬷嬷、有愿尔,还有老祖宗与太后记挂着,皇上也常念叨您,三番两日地来请安,您总要慢慢振作起来。” “都这样的年纪了,丧了夫又丧子,还有什么振作的。”太福晋苦笑般地扯了扯嘴角,又道:“你们记挂着我,我知道,可我也没那个心气了,只求能在佛前替奇绶多念两声,能是一分功德。” 娜仁鼻头也发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低声道:“您心诚,神佛都见着。……这是我做的消寒糕与蒸素角子,您尝尝。” 又道:“吃着东西得要一样热热的汤水,豆蔻,你去宁寿宫小厨房里看看,有什么汤水吃食没有,再端来两样。太福晋您即便为奇绶伤心,到底逝者已矣,您还要记挂自己的身子,不然奇绶在天上,也是伤心的。” 她直在这边劝着石太福晋用了膳,见不过寥寥几筷子,撒娇撒泼地,哄着多用了两只素角子,出来时嬷嬷来送,念道:“阿弥陀佛,多亏您来了这一趟,太福晋打早儿起食水不进的,让人操心死了。” “快别说那个字。”娜仁忙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时常过来罢了。” “快别烦你。”石太福晋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如今你是皇上的妃子,与皇后嫔妃一处说话,孝敬老祖宗与太后才是一理,总往我这个先帝嫔处来是什么道理。” 嬷嬷略感无奈,娜仁悄悄一笑,道:“我明儿照来。” 嬷嬷便也笑了,道:“这几日老奴瞧着太福晋的样子,心里着急却没法子,好在今儿您来了,那素角子太福晋竟多用了两口,也不知是您劝的话入了太福晋的耳,还是咱们这些个人伴着不下饭。” “太福晋喜欢,我日日让人做了带来,或哪日我来不了,也打发人送来。”娜仁拍拍嬷嬷的手,道:“只是如今太福晋这个样子,还得您多劝劝,好歹太福晋自己的身子才紧要,任是天大的福气,都在后头呢。人道老来福,太福晋这还年轻呢。” 嬷嬷长叹一声,将宫女递来的宫灯递与琼枝,道:“您的话,老奴记住了,天儿也不早了,您回,再玩宫门就要落锁了。” 纵是如此,回到永寿宫时,长街上的梆子已敲了起来,正是戌正,宫门落锁的时分。 乌嬷嬷留在宫里,见她的影儿忙迎上来扶她入内,又催促宫人落锁,边道:“这是去哪里了,也不打发人回来说一声,眼见各宫的主儿都回来了,正着急呢。若不是李小主路过时给说了一声,还不知道您往宁寿宫去,岂不揪心?” “是我的错,下回必定打发人来回。”娜仁扯着她的袖口讨饶,正说着,步入正殿,星璇捧一盅银耳羹上来与她,催促道:“快暖暖身子。” 半刻后,娜仁宽了外头的大衣裳,卸了钗环净手后斜倚着软枕往炕上一坐,乌嬷嬷领着宫女们搬了杌子在地毡上坐下,守着火盆铜罩旁针线,岂蕙带着竹笑,烧起铜熨斗,熨烫娜仁明日预备穿的衣裳。 琼枝拖鞋上了炕,到娜仁身后跪坐着,慢慢替她解发髻。 娜仁坐着听她们闲话,琼枝说起石太福晋的身子来,娜仁叹了口气,正逢星璇从外头进来,随口问:“灶火都熄灭了?” “都灭了,您放心。”星璇笑吟吟地答道,豆蔻用脚勾来一个小杌子在自己身边,一努嘴示意星璇来坐。 娜仁吩咐:“今儿做的拿到蒸素角子,石太福晋很喜欢,日后常备着,我去看太福晋的时候便带上。” 星璇忙应着,乌嬷嬷道:“这冬月里叹气不好,主儿快别提这个了。太福晋也是个苦命人,您有这心,时常去坐坐也好。不过我见今儿个的天就阴沉得厉害,只怕夜里是要下雪了,明儿能不能出门还是两说呢。……竹笑啊,主儿的炕床烧上了吗?” 竹笑忙道:“烧上了,尊您的话,怕上火,没敢多少,如今热乎着,半夜也是温温热的,明儿一早把汤婆子塞上,一夜都不凉。” 乌嬷嬷微笑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 几人又说起今日坤宁宫祭祀的几件趣事,不过拣觉着有趣儿的说,想引娜仁一笑,却见她兀自盯着羹汤出神,不免有些气馁。 琼枝将娜仁的头发在背后用红绳一系,将零零散散的短簪用绢帕包好捧在手上,向娜仁轻声道:“您若放心不下,时常过去瞧瞧就是了。太福晋这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不至于为了这一件事就消沉。” “我哪里不知太福晋坚强呢?”娜仁微微摇头:“只是自打先帝去后,奇绶就成了太福晋唯一的依靠与希望,如今他一撒手去了,太福晋多伤心,咱们都体会不到。今儿瞧着太福晋那个样子,我就觉着心酸,往常多显年轻的人,如今鬓角都白了。” “左不过都是‘命数’二字。”琼枝叹着气,低声道:“您快别消沉了,您这心情不好,一屋子人心里都不舒服。说来今儿清梨小主在席间抚琴,那琴音儿可真好听,比宫中乐师都强过千倍百倍。” “她的琴练了许多年,都上都是茧子,岂有不精熟的道理。不过那玩意也讲究个天赋,你看你主儿我练了这么多年,也就弹出个比杀猪好听点的音儿。”娜仁一撇嘴,复又道:“睡,天儿不早了,明一早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呢。今夜若是下雪了正好,我也偷得一日闲,你们就不许叫我,让我睡到日上中天才好。”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当晚一语成谶, 夜间果然下雪了,北风呼呼地吹,皇后一早遣人告与各处免了一日的请安, 琼枝听了消息,对半梦半醒间眯着眼睛支手坐起来的娜仁轻声道:“且睡,今儿早晨请安免了。” 娜仁迷迷瞪瞪点点头,卷着被子往里滚了一圈, 在枕头上蹭一蹭,很快又睡熟了。 琼枝把汤婆子塞到她脚底,换下原来水已凉了的那个, 替她拉了拉被角, 小心将床帐子掩好, 走出了娜仁的卧房。 正殿里擦桌椅的、扫帐幔上灰的、拧着厚布巾抹地毡的, 忙忙碌碌,见琼枝出来, 似有话说的样子,便纷纷撂下手中的活计。 琼枝目光缓缓在众人身上掠过,打扫宫殿的活计里, 除了些极精细的, 粗活都交由永寿宫本例上的宫人做,手脚倒都利落。 这些人与琼枝相处的时候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温厚却细致的人, 素日虽不拿大,差事上要求却很高, 此时不免心内战战兢兢, 等候吩咐。 岂蕙竹笑几个也将手上的活计放下, 等着琼枝吩咐。 琼枝缓缓道:“早膳且在灶上温着, 今儿个天凉,大家把厚衣裳都找出来穿上。告诉星璇,煮一大锅姜汤,与院里杂扫的宫女太监们,再有疏风避寒丸,每人一丸分去,咱们尚且在屋里侍候,扫雪的活计却是他们的,千万别受了风寒。上夜的太监多与他们两床棉被,夜里廊子上点一个炭盆,让太监们在那里暖暖。用最厚的那个铜丝罩罩上,万不可透出火星子来,忽然你我九族都要玩完!” “是。”岂蕙郑重应声,琼枝又问:“主儿那几棵茉莉可收了?记着时常去瞧瞧,篾罩要盖得好好的,今儿天冷,不要浇水了,若是晚间暖和些,用冷茶少少淋一点,那东西娇贵,又是主儿的心头肉,万万要好好地过这一冬,不然主儿不发脾气,咱们也得先哭死了。” 这一回岂蕙应的眉眼带笑,琼枝又对打扫内殿的宫人一一叮嘱,处处仔细妥帖。 乌嬷嬷见她处事从容不迫款款练达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待宫人尽去忙碌了,方对琼枝道:“如今独分宫出来办差,你处事也愈发干脆了。” “主儿既然不想长大,就不必长大了。”琼枝眉眼温柔地笑着,“左右一切有咱们操持,上头有老祖宗与太后在,主儿直笑每日欢欢喜喜地调香品茶做那些新鲜吃食,余者一切心机智谋之事,皆与咱们主儿无关。” 乌嬷嬷亦是一笑,脸上的褶子好像都透着慈爱。 下大雪也没能打击到佛拉娜对串门的热情,她对娜仁的习惯心里有点数,来时辰时已过,虽空中还飘着雪花,也是天光大亮。 她披着件苍青色狐肷雪褂子扶着宫人的手缓步徐徐而至,另有一宫女在她身边撑起青色油布大伞,头上又带着风帽,严密地挡住了风雪,手上是兔毛手捂子,进来时随手交给身边的雀枝,露出手上捧着的小手炉来。 “给马佳小主请安。”琼枝与众宫人与她道了万福,笑道:“您来的不巧了,我们主儿没起呢。” “还没起呢?”佛拉娜略感吃惊,“我可是算准了时候才来了。……也罢,把你们主儿的好茶给我沏一碗来。” 琼枝要去叫娜仁,被她拦住了,“且让你主儿睡,我在这儿坐一坐,给我寻块料子来让我扎两针。她那性子,若是睡不好了,生生叫醒,我不是自己找脸子看呢吗?” 说着,众人都笑了,琼枝一扬脸儿,豆蔻去沏了茶来,桌上攒盒里又有柿饼、杏脯、海棠果干、林檎果干并霜顶蜜桃五样果子,还有一攒盒五样点心,均是精细可口的吃食,可见用心。 岂蕙则打开炕柜从屉子里拿出一个小竹萝,又有一匣子彩色绒线并一个针线包,都摆在炕桌上,佛拉娜也不拘谨,自己翻了两卷绒线出来打络子解闷。 娜仁屋里的宫女与她都熟,没一会儿,手上空闲没差事的就坐了一地,说笑声虽低,却十分自在,佛拉娜这个指点两句,那个指点两句,一颗好为人师之心得到满足,往日喜欢的果子半口没动,倒是茶水喝了不少。 没一时,清梨也来了,她也是奔着解闷的心来的,身后跟着的寻春手上还捧着一本书,一进殿内,见娜仁还睡着,佛拉娜却反客为主地带领宫女们针线打络子,不由微微一惊,先向佛拉娜微微一欠身,然后问琼枝:“娜仁姐姐呢?” “睡着呢。”琼枝强把脸上的笑挂住,使了个眼色示意竹笑去叫。 清梨好笑道:“罢了,不必叫,我不过是来与娜仁姐姐讨论琴谱打发时间的,既然她没醒,马佳姐姐却在这里,我便与马家姐姐说两句话啊。” 琼枝忙道:“新得的君山银针,马佳小主喝着也说极好,奴才让人给您沏一碗来。” 这边忙活着,娜仁眯着眼睛从床上起来,一路摸到这边,拉开帐子一看:“谁来了?好热闹啊。” “日上三竿了,才起?”佛拉娜吟吟笑道:“这是离了老祖宗身边,就成了没笼头的马了!” 清梨也笑道:“时候不早啦,娜仁姐姐快梳洗起来,我带了昨日抚的那一曲的琴谱,您可要看看?” 娜仁好不羞耻甚至引以为傲:“能睡得好说明我心态好!你们两个等等,我去洗漱去。吃过早膳了没有?昨儿晚上吩咐星璇今早蒸一笼蜜豆玉米红稻粘糕,尝尝?” 佛拉娜无奈地摆摆手:“快去换衣裳!” 没一时,娜仁梳洗整齐出来,二人着眼细看,见她身上月白浅碎花银鼠衬衣外搭松绿绣宝瓶花卉夹棉褂襕,头发用一根长簪挽住,脸上不施粉黛,也未曾描眉画鬓,清清淡淡,足下踩着一双毡底燕居鞋,一身家常装扮,素雅非常,衬得整个人温柔和蔼。 “这身衣裳好看,从前没见你穿过,看针脚,定然是岂蕙的手艺。”佛拉娜连声称赞:“不愧你喜欢她,这手艺好,性情也好。要不是她是你的贴心人儿,我都想把她要去了。” 岂蕙抿嘴儿一笑:“马佳小主快别说这个了,奴才可使一颗红心向着我们主儿,这辈子都不想离了这永寿宫,就在这儿扎根最好。” “你这话说的,以后不嫁人了?”佛拉娜微微挑眉,岂蕙默默垂头未语,外人只以为她是羞涩,琼枝却忍不住满是关怀地看了她一眼,得到一个淡却温和的笑。 娜仁随口道:“你别说这个,合着你是嫁人了。……你们两个今儿怎么这么默契,一起来了?” “却不是一起来的,想是不约而同,因今儿个皇后娘娘免了请安,故来寻娜仁姐姐说话解解闷。”清梨温温和和地笑着,佛拉娜也点点头。 三个女人随意说着话,娜仁边用早膳,也不过一碗米粥、几样小菜点心,她用得不紧不慢,细嚼慢咽,清梨笑道:“这养生之道在于细嚼慢咽不食足,饭后少饮茶,若能百步走,则得长长岁。” “前两点我都能做到,至于饭后百步走……随缘。”娜仁放下粥碗,漱口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一副无赖样子。 佛拉娜与清梨均是忍俊不禁,饭后三人坐着闲谈,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衣着打扮上。 佛拉娜拄着下巴看着清梨,笑道:“你的模样好,穿什么都搭。不过你梳头还是梳你们南边的样式好看,我见你刚入宫时的发式就比如今的新奇俏丽。” 清梨闻言,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鬓角,微微笑道:“那发式瞧着俏丽,梳着也繁琐,倒是宫中时兴的这两种,梳起来很是方便,如今我身边的丫头都说给我梳妆省事了。” 这边闲说着话,清梨见外头雪势小了,笑道:“我从前在南边住着,可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昨儿晚上把我新奇坏了,后半夜听了声儿就起来,嬷嬷强赶着我打发我睡去,只说一早给皇后请安的事儿,然而今早皇后娘娘又说把请安免了,我打趣了嬷嬷两句,嬷嬷又恼了,我只好出来走走。” “我道怎地,原来你是被人赶出来的。”佛拉娜将小巧的瓷面百子千孙手炉往旁一递,雀枝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自其内拿出两三个梅花香饼添进去,拿小铜著儿拨拨火盖子好好盖上,又与佛拉娜。 清梨随意一眼瞧着,道:“这手炉样式倒新巧,只是花样子俗气,我见这宫里处处都是百子千孙,姐姐又捧着这个,也不嫌闹眼睛。” “可见你是小孩子脾气。”佛拉娜摇摇头,笑道:“这却是皇后娘娘赏的,瓷面儿也不似那铜的、鎏金的晃眼又烫手,我倒是喜欢得紧。这百子千孙啊,宫里都用了多少年了,你一时还不念着这个,等到了日后,真正承了宠,只怕你先紧赶着把花样子换上。” 清梨闻言呷了口茶,神情淡淡的,垂头半日未语。 佛拉娜瞄她一眼,指尖点点娜仁的胳膊,神情奇怪地低语道:“这、是我说错话了怎地?” “不是你说错话了。”娜仁笑着摇摇头,宽慰她一句,其实也不知清梨怎么了。 还是好一会儿后,清梨自己抬起头,笑道:“两位姐姐见笑了,我不过想起些年幼时的事儿来。” 她神情一如往常,不过笑容淡了些,娜仁与佛拉娜对视两眼,并未追问,转说起旁的闲话来。 后来兴致突起去了御花园里赏雪,娜仁这些年多是在慈宁宫小花园里赏花赏景,御花园倒是少去,故而佛拉娜与清梨提议起来,她便答应了。 琼枝像个老妈子一样给她套上一件哆罗呢雪褂子,又在外披上了厚厚的羽缎甁花狐肷斗篷,风帽戴上,脖子也系上了毛领子,足下蹬一双绒毛里羽缎面马蹄底鞋,手上捧着手炉外又有一张淡绿缎面银鼠毛手捂子,三四人团团簇拥着,挡住风雪,她在里头走着,好像一大团子在雪地里蹭。 清梨柔声笑道:“我本还觉着这天儿略冷些,见娜仁姐姐这样一装扮,倒觉得热气儿从里往外透出来一般。” 佛拉娜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儿,对琼枝笑道:“难为你了,能让你主儿这样听话。” 娜仁轻哼一声:“人家背后有人撑腰,我敢不听话吗?” 听她咕哝着抱怨,清梨忍俊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在雪地里缓步前行,白雪落在她的鬓边,不似白头,只添清冷,微微低垂的眉眼含着三分笑意,宛如星子坠落人间,一眼望去让人心都化了。 “佛拉娜身边,穿水红斗篷的那个是谁?”不远处,康熙停住脚步,问身边人。 梁九功忙回道:“与慧妃主并马佳小主走得这样近,想来是启祥宫的李小主。” “李家……”康熙沉吟着,梁九功道:“可要传召三位小主过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娜仁等一行人已见到他们,忙向康熙问安。 康熙快步上前扶住了娜仁,笑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去?大冷的天儿,阿姐却出来了。都起来。” 娜仁笑道:“本是不打算出来的,偏生她们两个一早儿就来闹我,要赏雪去,我也鲜少去御花园赏雪,便跟着了。” 康熙想来另有要务,不过闲话几句便往清宁宫去了,娜仁拢拢斗篷预备继续前行,回眸间瞥了清梨一眼,见她轻扶鬓边一支短簪,不知想着什么,神情恍惚。 “你今儿个怎么了?”娜仁足下动作放缓,与她并肩,低声问。 清梨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许是昨儿晚上没歇好。” 娜仁深深看她一眼,谈了口气,摇摇头,抬步往前走。 御花园的一角,两个宫人小声嘀咕,这个说:“今儿鹣鲽姑娘又是红着眼圈出来的,定然是昭妃娘娘又罚她了。” 那个说:“昭妃娘娘看着清冷优雅的仙女儿似的,没想到私底下却如此苛待宫人,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个又说:“这都说不准的事儿!你看这宫里的娘娘们,有哪个真是个贤惠人?钟粹宫那个就是个大醋缸;永寿宫那位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半分不知上进,就是在宫里,真放到外人谁家里,活生生烂在闺阁里,阿玛额娘都要愁死!那位李小主,你看一心只攀附慧妃,与一宫的张格格都没多说几句话,身份一样的人不搭理,只拣高枝儿攀去了!” 那个忙接道:“也别说李小主,你看那张格格,每天拉着纳喇格格东家长西家短的,看这个那个,凡是得了好东西的,没有不眼红的!便是那位皇后主子,看着是个贤惠人儿,关起门来谁知道,陪嫁的人都送到清宁宫伺候去了,不就为了拿住皇上的心吗……” “咳咳!”娜仁面带尴尬地重重咳了两声,见那两名宫女满面惊慌地跪下求饶,眉头微蹙,命:“乱讲宫妃是非,来人啊,都给本宫送去慎刑司服役!” 她一甩袖,眉目冷冷厉声吩咐,众人少见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俱是惊惧交加,冬葵连忙应声,那二人不吓得不断告饶请慧妃息怒,娜仁却没有回转心意。 清梨踌躇半刻,上前对娜仁道:“你这气生得好没道理,不过是叫人说了几句罢了,你那还叫轻的呢——” “我并非因我被她们嚼舌根子而生气。”娜仁平复着怒气,冷哼道:“我是气她们嘴里不干不净乱讲是非!今日打入慎刑司是轻的,若是老祖宗当面,单凭你们嘴里不干不净地挂着帝后,拉出了剐了都不为过!” 她徐徐环视四周,冷声道:“都给我记着,妄议后妃,这就是你们的结果!” 那日赏雪,弄了一番怒气之后,又在御花园的轩阁中玩了半日,不出所望,娜仁第二日果然‘病’了。 当然这并不是她主观上的病,而是为了符合人设,太医院向帝后给她报了病,开了驱寒温补的汤药,与她喝了两剂,余下都喂给屋子里那一盆万年青了。 近半年内,娜仁屋里的万年青消耗格外得大。 她病了,宫中的嫔妃们都来看过,皇后带的礼物最为丰厚,慰问一番后离去,并未多停留。 佛拉娜与清梨多坐了一会儿,对娜仁的病略感愧疚。 彼时娜仁正靠在床头翻新进的话本子,里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男主人公与十年如一日痴情贤惠的女主人公让她憋了一肚子火气,见有人来了,把话本子往旁边一撂,招呼道:“快进来,皇后上午过来,刚走没一会儿,你们就来了。” “就是怕与别人撞上,我们才来得晚,也是与马佳姐姐约好了的。”清梨握一握她的手,道:“屋子里好浓的药气,也该寻些香薰出来,熏熏屋子。” “皇上倒是让花房送了一盆腊梅来,回头摆上,省了香薰了,冬日里点香火气重,香熏球倒是有,这要味太浓,不当什么。”娜仁含笑道。 见她手往床头去,清梨忙端起茶碗试试温度递给她,面带愧疚地道:“都怪我,昨儿个非说要去赏雪,不然哪至于犯了寒症。” “也是我的不是。”佛拉娜叹着气,自袖中取出一个鹅黄绣卐字不到头的锦囊与琼枝,道:“这是从宝华殿的法师那里求来的平安符,人说用碎瓦片子压在门檐上,消病去灾,无论准与不准,三日后佛前连着锦囊烧了,与香炉灰一勺,一共埋在房前树下。” 琼枝瞧着眼熟,娜仁也笑了:“这东西我这儿都烧了多少个,但凡一个有用——” “话不是这样说的。”佛拉娜抬手掩住她的嘴,柳眉微蹙,道:“阿弥陀佛,这人年幼无知,您老人家千万莫怪。” 她双掌合十向西方拜了三拜,又催促着娜仁“呸”一声,敲敲床头高几。 娜仁满脸屈辱地被她和琼枝压着动作,清梨在旁瞧着有趣儿,忍不住笑起来,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泛起水光微微,鬓边的纱花随着她的摆动轻晃,衬着面容艳丽如桃花灼灼。 娜仁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也不救我。” “谁让某人有口无心的。”清梨取帕子拭了拭眼角,眼尾微微泛红,看得人身子都酥了。 娜仁道:“你这泪来得快,好似我欺负你了一般。” 清梨摇摇头,接过宫人端来的茶水轻啜两口润了润喉咙,方轻声道:“我打小就这样,笑一笑眼泪就出来,或者情绪一激动,眼圈儿就红了。我还为这个恼过呢,你说我与人生气,刚要与他辩驳几句,眼泪儿来了,或者人家说个笑话,我多笑两声,眼泪来了,人家以为怎地了呢。” “谁敢惹仙女儿生气,还让仙女与他辩驳?脸愣大呢!”娜仁笑吟吟打趣着,得了清梨含嗔似怪地一眼,顿觉此生无憾矣。 除她二人外,更让娜仁吃惊的却是昭妃,她的性子素来清冷,与宫妃来往都少,与娜仁也不过见面三分笑的交情,没想到她来了竟然很赏脸地多坐了一会,说了会话。 昭妃是个极清冷桀骜的性子,与娜仁只谈风月,倒也还算投契。坐了半日,天色渐晚,她宫里来了个人送手炉,昭妃看着那珐琅彩绘百子千孙手炉,轻挑眉梢冷冷一笑,“你们倒是听她的话。” 娜仁听着不过随口一句,那宫女却战战兢兢瑟缩着跪下,眼见就要求饶,昭妃一拧眉:“你有在这里做戏的功夫,不如回去多编两句书。” 她说得没头没尾,娜仁听得一头雾水,不过那宫女她看着眼熟极了,这会儿一看动作,一个激灵想起——这可不就是与鳌拜殿前对峙当日,昭妃说出内务府与鳌拜交往过密的一名太医后被昭妃看了一眼然后反应过度的那个宫女吗? 她当时只觉得奇怪,今日见这主仆二人如此行举,前世阅览狗血小说无数打下的坚实基础此时就显露出优势了,登时她就脑补出百万长篇狗血小说,旋即目光怪异地看着主仆二人——这是、现实版无间道? 不过昭妃并没有多满足她一颗吃瓜的心,她并没有在永寿宫多停留,见那宫女如此举动,她皱着眉一甩袖,移开目光,对娜仁道:“你好生将养,我便不多打搅你了。” “改日再来啊。”娜仁笑道:“久闻景阳宫的梅花开得好,等花开的时节,像你讨一枝如何?” 昭妃微微颔首:“然。” 这些人轮流探了一回,永寿宫便彻底安静下来。 因她抱病,永寿宫上上下下陪着主子养病,小厨房连日汤汤水水不断,娜仁感觉自己脸都圆了一圈儿,乌嬷嬷仍嫌不足,日日倒腾着老方子与星璇煲汤做点心,各种吃食琳琅满目,引人胃口大开。 又有一贯长袖善舞活泼开朗的豆蔻每天给娜仁讲讲外头的新鲜八卦,福宽与琼枝把永寿宫守得铁桶一般,外头的种种半点没传进来。 然而闲话还是听了不少的,听得清梨盛宠,听得皇后举出一个月知来分宠,如今已有了格格的名位,以本姓‘董’姓为号,如今住在景仁宫东偏殿。 再有景阳宫昭妃与康熙相看两相厌,侍寝第一夜对着康熙念了半日的经,从诸子百家到道教经典,气得康熙挥袖而去,第二日却厚赏昭妃,景阳宫仍然门庭冷落,昭妃娘娘仍然喜怒无常,她身边的宫人仍然生活于水火之中,冥冥之中却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正忙着写信怒骂写那些智障话本子的作者……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娜仁最近很忙。 就衬着冬日清闲的空档, 她打算把永寿宫前后、庭院都收拾出来,前院已经趁着初冬移来了石榴、桃、李、杏等四样果树,花匠精心地上了肥、培了土, 错落有致地长在前庭院中, 静待果实丰收的那一日。 石榴树就在窗前, 正映在贴了洁白明纸的窗上, 待到来年花开或是硕果累累之时杏树长在影壁旁, 桃李临着宫墙,想来至来年春日花木繁盛之时,夭夭灼灼的桃花与素雅洁白的李花从宫墙内探出一角向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向来宫中都是观赏花木较多, 少有主位嫔妃让内务府移植桃李类的果树往自家宫殿, 不过娜仁也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 慈宁宫花园已经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内务府的人对她的习惯还算了解, 做起事来很精心也没有什么诧异的, 从慈宁宫花园移来的现成果树, 品质上佳,有人精心照料,想来一二个月便可生出根系。 后院中要移植来的花木品类更多,梅梨二种都是观赏之花, 另有金桂海棠之品均是永寿宫原有之花,娜仁又从慈宁宫小花园里挖来了金银花与枸杞、芦荟, 惹得太皇太后直笑她:到底是走出去了,晓得为自己打算, 却要把原有的地方挖空。 不过作为一个养生狂魔, 娜仁认为这两种之物是非常必要的。 后殿的西偏殿被大刀阔斧地改完了暖房, 娜仁许许多多的心肝宝贝就在里头住着,茉莉玉兰、栀子素馨、芳芷香蕙,均在静待来年开春,天气温暖之时,好安家落户。 不过现在忙的是娜仁要在后院搭一个葡萄架子,预期还要混种上葫芦,佛拉娜因这件事止不住地笑她,这日过来小坐,便道:“也不知你这到底是出尘了还是入俗了。” “便是清雅脱俗之地,人间烟火之乡。”清梨与昭妃一前一后款款而来,此时的清梨梳着云鬟轻髻,身上着水红点豆青梅花褙子,鬓边垂着芙蓉金步摇,此时的她不再强压住眉眼间天然的风流,身姿轻盈袅娜,行走间步摇轻动,带着额前垂着的水滴包金红玛瑙珠,面带粉意,如灼灼桃花耀眼,也如裹了云霞在身般娇艳。 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却比从前强压媚态之时多出几分浑然天成的优雅矜持,并不落入俗套,笑起时明媚透着天真,不笑时清冷中并不脱俗,更像是人间富贵花,长在锦账朱阁之中,裙袂不沾烟火,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佛拉娜看她的眼神透着些复杂,动作却极利落地起身向昭妃道了万福:“昭妃姐姐安。” 昭妃将手炉交给身后宫人,随意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有礼。” 娜仁好不惊喜,“你们怎么一块来了?快坐下,方才佛拉娜还笑我,多亏清梨替我顶嘴。” 清梨只笑着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了,若论风雅脱俗,后宫中当属娜仁姐姐第一。” 昭妃道:“未曾想一处来,门口碰上罢了。……近日身子可好?” “我都好,只是一个人独处怪冷清的,难得你们近日倒都来了。”娜仁招招手,唤了豆蔻来,吩咐她:“去慈宁宫回老祖宗,道我这有客,晌午不过去了,下晌再去,陪她老人家用晚点。” 豆蔻盈盈一福身,应了。 佛拉娜走到炕对面搭着灰鼠椅搭的玫瑰圈椅上落座,昭妃毫不客气地在她原本的位子上坐了,道:“嬷嬷念叨着我出来走走,想着有几日没来看你,就来了。路过御花园,那边的梅花开得好,给你采了两枝。” 说着,她身后一个宫人走了出来,团脸儿圆眼,面上盈盈带笑,昭妃除了前一二次外,来娜仁这里都是带着她,娜仁对她也熟,此时看了看她手上的梅花,惊喜道:“这定然是御花园南墙角里那一棵白梅,那棵树上花开得最好,也最难采,可真是有心了。快,把我那个水红玲珑瓷的瓶子寻出来,舀上水插花,就摆在我书房案头。竹笑,给青庄斟一碗热茶吃,这大冷的天捏着梅花在手上,定然冷了。” 又道:“春嬷嬷也是好意,我若不是抱病,乌嬷嬷定也要叫我出去走走的。” 娜仁素日冷眼看着,昭妃陪嫁入宫的四人中,春嬷嬷、青庄颇受她倚重,另一位鄂嬷嬷与侍女鹣鲽受冷脸亦颇多,故而此时昭妃一开口,她就知道话中的‘嬷嬷’定是春嬷嬷。 青庄也不见外,笑呵呵地一欠身:“多谢您关怀。” 清梨疑惑道:“怎么放去书房了?这白梅芳香馥郁又不过浓,摆在屋里,透着香岂不正好?” 娜仁摇摇头,笑道:“我这几日还有个大工程在书房里呢,把这花摆在那边,正好陪陪我。”说着,她又想起清梨方才的话,便又笑吟吟地道:“你实在是夸得我都要羞死了!若只说风雅,厚着脸皮我还能应一应,可有时脱俗,又是后宫第一,我可就不敢当了。无论是昭妃还是清梨你,岂不都是十分脱俗之人?” 昭妃端着茶碗尚未答言,清梨已轻笑着摇头:“我哪里配得上‘脱俗’二字呢?也只有娜仁姐姐这样洒脱通透的心态才配得上这两个字。”她说着,眸中光辉点点微微黯然,低低道:“我也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 “不求脱俗,只求通脱罢。”昭妃仍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深深看了清梨一眼。 佛拉娜默默饮茶许久,直到清梨唤她:“马佳姐姐今儿好沉默,早起请安,皇后娘娘说要请锦湘楼的戏子入宫演一日,不知佛拉娜姐姐喜欢哪一出?我往日在江南,听戏倒是不多,还请姐姐先赐教,免得回头妹妹露了怯。” 佛拉娜微怔,娜仁笑着开口道:“锦湘楼的戏倒不是最出彩的,只这一二年里,因他戏班子里一个男丹,《龙凤呈祥》里《回荆州》那一折的孙尚香唱得极好、极有韵味,京里不少贵妇人喜欢,便有了名气。我倒是没听过,也不好评论,不过我觉着那东西左右不出离那个味道,辞藻曲子好,嗓子唱腔好,说着难得,其实宫里最不缺了。你若是有兴趣,改日他们入宫来,你听一听就知道了。佛拉娜她在家倒是听过一回,回来说与我听,我倒没觉有什么。” 昭妃只道:“那东西闹哄哄的,我是不喜欢,廿七那日我就不去了,左右与皇后告个罪便是。” 佛拉娜这时回过神来,笑道:“想来你们不知那出戏的妙处,且等廿三时,便知道了。李妹妹你今日身上的衣裳制式与素日穿的倒是不同……” “这呀,是仿宋制的褙子,肩胛处改了线,与传统宋制又有所不同,更为贴身些,本是要做窄褃的,不过嬷嬷说若做窄褃的,这料子便不好看了,骂我暴殄天物,便只改了这些。想来京中即便汉族女眷,穿袄裙衫子也更多些,这衣裳倒少见了。” 清梨理理袖口,站起来在娜仁眼前转个圈儿,水绿色水棉裙轻晃间便仿佛水波滚动,银光隐隐,迤逦在地,裙角坠着一枚白玉佩,更是不俗。 她笑吟吟望着娜仁,问:“好看?这一身儿上下可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好看。”娜仁点点头,夸道:“这样的颜色搭着等闲人都压不住,你穿着却分毫不俗气,水红艳而不妖,水绿清而不寡,压裙用白玉,更添清润雅致之气。这料子是皇上赏的?也该与了你,除了你,没人配得上这料子。” 佛拉娜仔细瞧着那衣裳,却道:“这是什么料子?我从前却没见过。” “皇上赏时只说是南地旧日进贡的,我瞧着倒是从前没见过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说头。”清梨抚了抚身上的衣裳,道:“不过能在宫里着汉式衣冠,我便很满足了,实不相瞒,穿惯了全裙,着旗装总觉着腿缝漏风。” 娜仁忍俊不禁,“这是烟霞锦,只有水红、橙黄两样颜色,是因一任江宁织造之妻名为‘烟霞’,这锦就是她制就的,故名烟霞锦,都说穿在身上,便宛如黄昏烟霞洒落一身,天光只供一人之色。只那一二年供上了,后来因那任江宁织造下了台,就不再进上了,宫中所存也绝不超十匹,应该也在箱子里放了四五年了,如今与了你,也算不使烟霞失意,天光落寞。” 清梨脸颊飞上两抹绯红,嗔道:“就是你油嘴滑舌,也不知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我可是句句真情。”娜仁瞪大了眼睛,道:“你信不过我,也得信过我的眼睛。这双招子见过的美人儿多了,清梨你在其中也能位列前三。” 清梨撇撇嘴,一眼水波流转,似嗔四怪:“怪道都说慧妃娘娘好眼光,原来是美人儿见过的多,我这样子既能位列前三,也不知魁首是怎样的容颜。” 昭妃饶有兴致地斜眼看来,佛拉娜也敛了失意,笑吟吟打算看看娜仁怎样反应。 “你们可真是没一个好人!”娜仁怒道:“就看着下水不成?”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一拈念珠,老神在在,又问青庄道:“出来时吩咐倚霜将我新抄些的经文供奉在静室中,也不知她做了没有。” 佛拉娜抬手理了理领口压襟如意佩下垂着的流苏,眼珠子一转,道:“哎呀呀,我忽然想起来,皇后娘娘前儿要我与她打十根蝴蝶结子,娜仁,我不能坐了,得走了。你好好养病,好好搭你那葡萄架子,改日我再来看你,给你做萨其马吃。” 说罢,起身对着昭妃盈盈一礼,领着雀枝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娜仁惊呆了有没有。 她这是叫了一群什么样的损友啊? 清梨也忍不住自己的笑意,眉眼弯弯的,眼角已微微有些湿润,她取帕子挡着,笑得幸灾乐祸:“娜仁姐姐您这可要怎么办呀?不如现给我封个魁首,我这便心满意足而去,不再烦你。不然……” 她步步紧逼,直到走到娜仁身前,笑吟吟地揽着她的脖子,“我就在这你这儿扎根不走了,与你念上十日的孔孟之道,再者诸子百家,我都粗粗读过,与你念个二三十日,绝不成问题。” 娜仁发出了学渣惊恐的呐喊,“得得得,别难为我,也被难为你自己了!你与我在这念上二三十日的书,皇上先要急了!你最美!我平生仅见的美人儿便是你了!” “敷衍。”清梨嗔怪地看她一眼,咕哝道。 不过她也确实还有旁的事要做,没与娜仁继续掰扯下去,轻哼一声,道:“我改日再来。” 然后对着二人微微一欠身,便潇潇洒洒地走了。 娜仁刚要叫人送她,却见琼枝并不在殿内,只得叫岂蕙去送了。 人既走了,娜仁横了昭妃一眼,哼道:“方才看热闹倒是看得欢喜,帮忙便不知道了。”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感慨:“女人哄多了,总是会出错的。” 她倒是留了一会儿,与娜仁闲谈永寿宫前后院本预备怎样改动,听得她隐隐羡慕,道:“可惜景阳宫地气冷,时候又晚了,我却不好改动。” 正说着话,琼枝打外头脚步轻盈地进来,娜仁看她一眼,随口问:“做什么去了?方才清梨走,本打算叫你去送,没想到你却不在。” 琼枝笑了,“马佳小主要的腊梅香膏,方才去找了出啦,打发人追上去送了。”又道:“钟粹宫离这边不近,趁着马佳小主没走远,送过去也方便。” “还是你心疼她们。”娜仁笑着道:“天儿也冷了,告诉外头的,不必时时伺候着,每日天气暖的时候打扫一遍,其余时候自在屋里暖和就好,有什么事儿吩咐他们,自然叫他们。” 琼枝一欠身,“知道了,主儿慈悲。” “应是宽悯才是,宽于待人,不吝怜悯。”昭妃忽然轻轻道:“这样极好。” 送走了她,娜仁殿里又安静下来。她近日摩拳擦掌预备要搞一个大事业,在书房里辛勤奋斗,此时送了客,坐了一会,还是起身往书房去了。 永寿宫的时光永远是那么的静谧安闲,皇后请后宫嫔妃看戏那日娜仁推说身上不好,也没去。 皇后下晌过来,彼时娜仁刚睡过午觉,岂蕙满手勒着大红绒线打络子哄她,十指翻飞间一个兔子的形状渐渐显形,皇后进来时也没松手,只深深拜下。 “给皇后请安。”娜仁被皇后扶住,微微一笑:“您怎么过来了?今儿不是您请戏酒吗?送去的双料茉莉花酒吃着如何?” 皇后道:“吃着很好,清新醇厚,风味极佳。方才散了,想着你连日身上不好,过来看看。这宫女好巧的手,这小兔子活灵活现的,倒是难得。” 岂蕙忙道:“谢皇后娘娘夸奖。” 娜仁道:“皇后娘娘若是不嫌弃,让她收个尾,您拿回去,或坠在玉底下,白玉坠着红络子好看。” 皇后并未多推辞,只与她在炕上坐下,道:“这病算来拖拖拉拉也有将近一旬了,总不见好,是否太医的方子没有效验?换一个试试呢?” 娜仁笑道:“并不是病不见好,只是这一年里,这样的风寒好的就慢。太医是照顾我许多年的,开方用药都是他照顾,倒比太医院许多太医医术都要高超,我也只放心他了。” “既然有这个缘故,倒是本宫疏忽了。”皇后猛然反应过来,忙道:“本宫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延医用药这事儿上不能认死理,本宫幼时也生过一场病,总不见好,京里多少名家都看过,开了不知多少方药,均无效用。后来还是一游医给了一副方子,不过吃了两剂就好了,才想起这个来。既然你说如今的太医照顾的周到,那就仍然用他也无妨。只是这眼看要年下了,也得好好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见好,年底总要见诰命、吃夜宴的。” 娜仁笑着答应着,“回头便问问他,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妾也是待不住了,总惦记着要去看看石太福晋,总也抽不出空来。” 皇后闻言轻轻一叹:“也是记挂着,可终究要太福晋自己走出来才好。今年年底,宫里各处缩减用度,唯独慈宁宫与宁寿宫两处,与奉养宫外太妃那一份没动弹,都是上了年纪、受过磨难的老人家,颐养天年才是紧要的,咱们晚辈有什么难处,是咱们晚辈的历练。” 娜仁点头附和:“皇后娘娘说的是。” 皇后并没久坐,只道:“前儿花房培育的水仙开花了,让人给你送两盆来,这屋里药味浓得熏人,冬日里焚香不好,摆两盆花还是有的。” “那边还摆了一盆腊梅呢。”娜仁道:“只是没心思莳弄,才疏忽了罢了。” 皇后来得及,走得也及,待她去了,琼枝摆摆手命人收了残茶,又让宫人退下,凑在娜仁耳边道:“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医院送上的脉案,她有信不过的,自然亲自来看。”娜仁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儿,有了今儿这一出,往后都可以高枕无忧了。水仙若送来,就摆这暖阁里,我卧房里,仍旧按从前的例,把落地罩上悬着的香囊换一换新的就是。想喝点甜的,香栾蜜还有吗?沏一碗来,告诉唐别卿这两天来一味猛药,皇后回去八成要查方子,查过之后,应该就再也没什么罗烂了,我也可以安心在永寿宫养老了。” 琼枝嗔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才多大的年纪,就惦记着养老了,实在是不该。” “好好好,我不该。”娜仁一撸袖子,“把笔墨取来,今儿就在这写了。前十回的稿子理一理,哪日让三哥带出去,找一家书局投稿试试,若是中了,你们都大大滴有赏!” 琼枝眉眼带笑:“那奴才们可等着娘娘的赏了,先说好,没中可不许哭鼻子的。” “且等着!”娜仁哼哼道。 这日天气晴朗,娜仁往宁寿宫去了一趟,先拜见过太后与几位太妃太福晋,然后娜仁拢了拢斗篷,我那个石太福晋殿里去了。 今冬宫中缩减用度,本来与宁寿宫是不相干的,但石太福晋这边却在石太福晋起坐的佛堂里升了个炭盆子,虽然不冷,却也不算很暖和。 太福晋拉她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了,笑道:“你也有些日子没来了,我记挂着你的身子,却不好去永寿宫看看。” “咱们有什么可忌讳的。”娜仁扯着太福晋的袖口,笑得甜腻腻的,“我不得您一日去三趟呢,只是怕您劳累。今儿我不止备了素角子,还有一碟玫瑰乳酪酥饼,老祖宗、太后与皇上都很喜欢,您尝尝?” 太福晋略张了张口,她身边的嬷嬷忙道:“今儿不初一也不十五的,吃点无妨,也不过是乳酪罢了。” 大家都劝,她也尝了两口,满口称赞不短。 娜仁陪了她半日,知道琼枝进来说老祖宗遣人来叫,才依依不舍地起身道别。 太福晋亲自送她到门口,嬷嬷道:“慧主儿若是得闲了,老奴斗胆,请您常常过来,太福晋也就是见了您,才略有开怀。” 愿尔也道:“这几日多亏李小主还时常过来走动走动,也算有些人气儿,不过太福晋也不热络,还是您看过来了,太福晋才开心。” “清梨时常过来?”娜仁听她这句话,微微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清梨,便道:“也没听她说过。” 石太福晋道:“我母亲本是她的姑祖母,如今就在江南安养,她也算是我母亲教养长大的,过来看我,算是惦记着血缘。不过我喜静,也不叫她常过来。你也不必常常过来,偶尔走动便是。年下了,宫里各处都忙,天儿也愈发冷了,你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一场风寒好些日子没好,身边人挂怀不说,也给旁人添麻烦。琼枝,好生照顾你主儿,每晚睡前,固本培元膏兑水浓浓一碗喝了,五脏六腑都是暖的,对身子的好处多着呢。” 琼枝连忙答应着,石太福晋又为她理了理斗篷,轻笑道:“去,别让老祖宗等急了。” 她轻轻摆手,娜仁抬步离开,临过影壁时,回头看了一眼,石太福晋仍站在廊下看着她,眉眼似乎含笑,又似乎恍惚,雪花飘到她身上,落在发间,她也浑然不觉。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娜仁最近很忙。 就衬着冬日清闲的空档, 她打算把永寿宫前后、庭院都收拾出来,前院已经趁着初冬移来了石榴、桃、李、杏等四样果树,花匠精心地上了肥、培了土, 错落有致地长在前庭院中, 静待果实丰收的那一日。 石榴树就在窗前, 正映在贴了洁白明纸的窗上, 待到来年花开或是硕果累累之时杏树长在影壁旁, 桃李临着宫墙,想来至来年春日花木繁盛之时,夭夭灼灼的桃花与素雅洁白的李花从宫墙内探出一角向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向来宫中都是观赏花木较多, 少有主位嫔妃让内务府移植桃李类的果树往自家宫殿, 不过娜仁也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 慈宁宫花园已经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内务府的人对她的习惯还算了解, 做起事来很精心也没有什么诧异的, 从慈宁宫花园移来的现成果树, 品质上佳,有人精心照料,想来一二个月便可生出根系。 后院中要移植来的花木品类更多,梅梨二种都是观赏之花, 另有金桂海棠之品均是永寿宫原有之花,娜仁又从慈宁宫小花园里挖来了金银花与枸杞、芦荟, 惹得太皇太后直笑她:到底是走出去了,晓得为自己打算, 却要把原有的地方挖空。 不过作为一个养生狂魔, 娜仁认为这两种之物是非常必要的。 后殿的西偏殿被大刀阔斧地改完了暖房, 娜仁许许多多的心肝宝贝就在里头住着,茉莉玉兰、栀子素馨、芳芷香蕙,均在静待来年开春,天气温暖之时,好安家落户。 不过现在忙的是娜仁要在后院搭一个葡萄架子,预期还要混种上葫芦,佛拉娜因这件事止不住地笑她,这日过来小坐,便道:“也不知你这到底是出尘了还是入俗了。” “便是清雅脱俗之地,人间烟火之乡。”清梨与昭妃一前一后款款而来,此时的清梨梳着云鬟轻髻,身上着水红点豆青梅花褙子,鬓边垂着芙蓉金步摇,此时的她不再强压住眉眼间天然的风流,身姿轻盈袅娜,行走间步摇轻动,带着额前垂着的水滴包金红玛瑙珠,面带粉意,如灼灼桃花耀眼,也如裹了云霞在身般娇艳。 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却比从前强压媚态之时多出几分浑然天成的优雅矜持,并不落入俗套,笑起时明媚透着天真,不笑时清冷中并不脱俗,更像是人间富贵花,长在锦账朱阁之中,裙袂不沾烟火,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佛拉娜看她的眼神透着些复杂,动作却极利落地起身向昭妃道了万福:“昭妃姐姐安。” 昭妃将手炉交给身后宫人,随意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有礼。” 娜仁好不惊喜,“你们怎么一块来了?快坐下,方才佛拉娜还笑我,多亏清梨替我顶嘴。” 清梨只笑着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了,若论风雅脱俗,后宫中当属娜仁姐姐第一。” 昭妃道:“未曾想一处来,门口碰上罢了。……近日身子可好?” “我都好,只是一个人独处怪冷清的,难得你们近日倒都来了。”娜仁招招手,唤了豆蔻来,吩咐她:“去慈宁宫回老祖宗,道我这有客,晌午不过去了,下晌再去,陪她老人家用晚点。” 豆蔻盈盈一福身,应了。 佛拉娜走到炕对面搭着灰鼠椅搭的玫瑰圈椅上落座,昭妃毫不客气地在她原本的位子上坐了,道:“嬷嬷念叨着我出来走走,想着有几日没来看你,就来了。路过御花园,那边的梅花开得好,给你采了两枝。” 说着,她身后一个宫人走了出来,团脸儿圆眼,面上盈盈带笑,昭妃除了前一二次外,来娜仁这里都是带着她,娜仁对她也熟,此时看了看她手上的梅花,惊喜道:“这定然是御花园南墙角里那一棵白梅,那棵树上花开得最好,也最难采,可真是有心了。快,把我那个水红玲珑瓷的瓶子寻出来,舀上水插花,就摆在我书房案头。竹笑,给青庄斟一碗热茶吃,这大冷的天捏着梅花在手上,定然冷了。” 又道:“春嬷嬷也是好意,我若不是抱病,乌嬷嬷定也要叫我出去走走的。” 娜仁素日冷眼看着,昭妃陪嫁入宫的四人中,春嬷嬷、青庄颇受她倚重,另一位鄂嬷嬷与侍女鹣鲽受冷脸亦颇多,故而此时昭妃一开口,她就知道话中的‘嬷嬷’定是春嬷嬷。 青庄也不见外,笑呵呵地一欠身:“多谢您关怀。” 清梨疑惑道:“怎么放去书房了?这白梅芳香馥郁又不过浓,摆在屋里,透着香岂不正好?” 娜仁摇摇头,笑道:“我这几日还有个大工程在书房里呢,把这花摆在那边,正好陪陪我。”说着,她又想起清梨方才的话,便又笑吟吟地道:“你实在是夸得我都要羞死了!若只说风雅,厚着脸皮我还能应一应,可有时脱俗,又是后宫第一,我可就不敢当了。无论是昭妃还是清梨你,岂不都是十分脱俗之人?” 昭妃端着茶碗尚未答言,清梨已轻笑着摇头:“我哪里配得上‘脱俗’二字呢?也只有娜仁姐姐这样洒脱通透的心态才配得上这两个字。”她说着,眸中光辉点点微微黯然,低低道:“我也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 “不求脱俗,只求通脱罢。”昭妃仍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深深看了清梨一眼。 佛拉娜默默饮茶许久,直到清梨唤她:“马佳姐姐今儿好沉默,早起请安,皇后娘娘说要请锦湘楼的戏子入宫演一日,不知佛拉娜姐姐喜欢哪一出?我往日在江南,听戏倒是不多,还请姐姐先赐教,免得回头妹妹露了怯。” 佛拉娜微怔,娜仁笑着开口道:“锦湘楼的戏倒不是最出彩的,只这一二年里,因他戏班子里一个男丹,《龙凤呈祥》里《回荆州》那一折的孙尚香唱得极好、极有韵味,京里不少贵妇人喜欢,便有了名气。我倒是没听过,也不好评论,不过我觉着那东西左右不出离那个味道,辞藻曲子好,嗓子唱腔好,说着难得,其实宫里最不缺了。你若是有兴趣,改日他们入宫来,你听一听就知道了。佛拉娜她在家倒是听过一回,回来说与我听,我倒没觉有什么。” 昭妃只道:“那东西闹哄哄的,我是不喜欢,廿七那日我就不去了,左右与皇后告个罪便是。” 佛拉娜这时回过神来,笑道:“想来你们不知那出戏的妙处,且等廿三时,便知道了。李妹妹你今日身上的衣裳制式与素日穿的倒是不同……” “这呀,是仿宋制的褙子,肩胛处改了线,与传统宋制又有所不同,更为贴身些,本是要做窄褃的,不过嬷嬷说若做窄褃的,这料子便不好看了,骂我暴殄天物,便只改了这些。想来京中即便汉族女眷,穿袄裙衫子也更多些,这衣裳倒少见了。” 清梨理理袖口,站起来在娜仁眼前转个圈儿,水绿色水棉裙轻晃间便仿佛水波滚动,银光隐隐,迤逦在地,裙角坠着一枚白玉佩,更是不俗。 她笑吟吟望着娜仁,问:“好看?这一身儿上下可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好看。”娜仁点点头,夸道:“这样的颜色搭着等闲人都压不住,你穿着却分毫不俗气,水红艳而不妖,水绿清而不寡,压裙用白玉,更添清润雅致之气。这料子是皇上赏的?也该与了你,除了你,没人配得上这料子。” 佛拉娜仔细瞧着那衣裳,却道:“这是什么料子?我从前却没见过。” “皇上赏时只说是南地旧日进贡的,我瞧着倒是从前没见过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说头。”清梨抚了抚身上的衣裳,道:“不过能在宫里着汉式衣冠,我便很满足了,实不相瞒,穿惯了全裙,着旗装总觉着腿缝漏风。” 娜仁忍俊不禁,“这是烟霞锦,只有水红、橙黄两样颜色,是因一任江宁织造之妻名为‘烟霞’,这锦就是她制就的,故名烟霞锦,都说穿在身上,便宛如黄昏烟霞洒落一身,天光只供一人之色。只那一二年供上了,后来因那任江宁织造下了台,就不再进上了,宫中所存也绝不超十匹,应该也在箱子里放了四五年了,如今与了你,也算不使烟霞失意,天光落寞。” 清梨脸颊飞上两抹绯红,嗔道:“就是你油嘴滑舌,也不知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我可是句句真情。”娜仁瞪大了眼睛,道:“你信不过我,也得信过我的眼睛。这双招子见过的美人儿多了,清梨你在其中也能位列前三。” 清梨撇撇嘴,一眼水波流转,似嗔四怪:“怪道都说慧妃娘娘好眼光,原来是美人儿见过的多,我这样子既能位列前三,也不知魁首是怎样的容颜。” 昭妃饶有兴致地斜眼看来,佛拉娜也敛了失意,笑吟吟打算看看娜仁怎样反应。 “你们可真是没一个好人!”娜仁怒道:“就看着下水不成?”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一拈念珠,老神在在,又问青庄道:“出来时吩咐倚霜将我新抄些的经文供奉在静室中,也不知她做了没有。” 佛拉娜抬手理了理领口压襟如意佩下垂着的流苏,眼珠子一转,道:“哎呀呀,我忽然想起来,皇后娘娘前儿要我与她打十根蝴蝶结子,娜仁,我不能坐了,得走了。你好好养病,好好搭你那葡萄架子,改日我再来看你,给你做萨其马吃。” 说罢,起身对着昭妃盈盈一礼,领着雀枝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娜仁惊呆了有没有。 她这是叫了一群什么样的损友啊? 清梨也忍不住自己的笑意,眉眼弯弯的,眼角已微微有些湿润,她取帕子挡着,笑得幸灾乐祸:“娜仁姐姐您这可要怎么办呀?不如现给我封个魁首,我这便心满意足而去,不再烦你。不然……” 她步步紧逼,直到走到娜仁身前,笑吟吟地揽着她的脖子,“我就在这你这儿扎根不走了,与你念上十日的孔孟之道,再者诸子百家,我都粗粗读过,与你念个二三十日,绝不成问题。” 娜仁发出了学渣惊恐的呐喊,“得得得,别难为我,也被难为你自己了!你与我在这念上二三十日的书,皇上先要急了!你最美!我平生仅见的美人儿便是你了!” “敷衍。”清梨嗔怪地看她一眼,咕哝道。 不过她也确实还有旁的事要做,没与娜仁继续掰扯下去,轻哼一声,道:“我改日再来。” 然后对着二人微微一欠身,便潇潇洒洒地走了。 娜仁刚要叫人送她,却见琼枝并不在殿内,只得叫岂蕙去送了。 人既走了,娜仁横了昭妃一眼,哼道:“方才看热闹倒是看得欢喜,帮忙便不知道了。”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感慨:“女人哄多了,总是会出错的。” 她倒是留了一会儿,与娜仁闲谈永寿宫前后院本预备怎样改动,听得她隐隐羡慕,道:“可惜景阳宫地气冷,时候又晚了,我却不好改动。” 正说着话,琼枝打外头脚步轻盈地进来,娜仁看她一眼,随口问:“做什么去了?方才清梨走,本打算叫你去送,没想到你却不在。” 琼枝笑了,“马佳小主要的腊梅香膏,方才去找了出啦,打发人追上去送了。”又道:“钟粹宫离这边不近,趁着马佳小主没走远,送过去也方便。” “还是你心疼她们。”娜仁笑着道:“天儿也冷了,告诉外头的,不必时时伺候着,每日天气暖的时候打扫一遍,其余时候自在屋里暖和就好,有什么事儿吩咐他们,自然叫他们。” 琼枝一欠身,“知道了,主儿慈悲。” “应是宽悯才是,宽于待人,不吝怜悯。”昭妃忽然轻轻道:“这样极好。” 送走了她,娜仁殿里又安静下来。她近日摩拳擦掌预备要搞一个大事业,在书房里辛勤奋斗,此时送了客,坐了一会,还是起身往书房去了。 永寿宫的时光永远是那么的静谧安闲,皇后请后宫嫔妃看戏那日娜仁推说身上不好,也没去。 皇后下晌过来,彼时娜仁刚睡过午觉,岂蕙满手勒着大红绒线打络子哄她,十指翻飞间一个兔子的形状渐渐显形,皇后进来时也没松手,只深深拜下。 “给皇后请安。”娜仁被皇后扶住,微微一笑:“您怎么过来了?今儿不是您请戏酒吗?送去的双料茉莉花酒吃着如何?” 皇后道:“吃着很好,清新醇厚,风味极佳。方才散了,想着你连日身上不好,过来看看。这宫女好巧的手,这小兔子活灵活现的,倒是难得。” 岂蕙忙道:“谢皇后娘娘夸奖。” 娜仁道:“皇后娘娘若是不嫌弃,让她收个尾,您拿回去,或坠在玉底下,白玉坠着红络子好看。” 皇后并未多推辞,只与她在炕上坐下,道:“这病算来拖拖拉拉也有将近一旬了,总不见好,是否太医的方子没有效验?换一个试试呢?” 娜仁笑道:“并不是病不见好,只是这一年里,这样的风寒好的就慢。太医是照顾我许多年的,开方用药都是他照顾,倒比太医院许多太医医术都要高超,我也只放心他了。” “既然有这个缘故,倒是本宫疏忽了。”皇后猛然反应过来,忙道:“本宫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延医用药这事儿上不能认死理,本宫幼时也生过一场病,总不见好,京里多少名家都看过,开了不知多少方药,均无效用。后来还是一游医给了一副方子,不过吃了两剂就好了,才想起这个来。既然你说如今的太医照顾的周到,那就仍然用他也无妨。只是这眼看要年下了,也得好好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见好,年底总要见诰命、吃夜宴的。” 娜仁笑着答应着,“回头便问问他,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妾也是待不住了,总惦记着要去看看石太福晋,总也抽不出空来。” 皇后闻言轻轻一叹:“也是记挂着,可终究要太福晋自己走出来才好。今年年底,宫里各处缩减用度,唯独慈宁宫与宁寿宫两处,与奉养宫外太妃那一份没动弹,都是上了年纪、受过磨难的老人家,颐养天年才是紧要的,咱们晚辈有什么难处,是咱们晚辈的历练。” 娜仁点头附和:“皇后娘娘说的是。” 皇后并没久坐,只道:“前儿花房培育的水仙开花了,让人给你送两盆来,这屋里药味浓得熏人,冬日里焚香不好,摆两盆花还是有的。” “那边还摆了一盆腊梅呢。”娜仁道:“只是没心思莳弄,才疏忽了罢了。” 皇后来得及,走得也及,待她去了,琼枝摆摆手命人收了残茶,又让宫人退下,凑在娜仁耳边道:“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医院送上的脉案,她有信不过的,自然亲自来看。”娜仁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儿,有了今儿这一出,往后都可以高枕无忧了。水仙若送来,就摆这暖阁里,我卧房里,仍旧按从前的例,把落地罩上悬着的香囊换一换新的就是。想喝点甜的,香栾蜜还有吗?沏一碗来,告诉唐别卿这两天来一味猛药,皇后回去八成要查方子,查过之后,应该就再也没什么罗烂了,我也可以安心在永寿宫养老了。” 琼枝嗔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才多大的年纪,就惦记着养老了,实在是不该。” “好好好,我不该。”娜仁一撸袖子,“把笔墨取来,今儿就在这写了。前十回的稿子理一理,哪日让三哥带出去,找一家书局投稿试试,若是中了,你们都大大滴有赏!” 琼枝眉眼带笑:“那奴才们可等着娘娘的赏了,先说好,没中可不许哭鼻子的。” “且等着!”娜仁哼哼道。 这日天气晴朗,娜仁往宁寿宫去了一趟,先拜见过太后与几位太妃太福晋,然后娜仁拢了拢斗篷,我那个石太福晋殿里去了。 今冬宫中缩减用度,本来与宁寿宫是不相干的,但石太福晋这边却在石太福晋起坐的佛堂里升了个炭盆子,虽然不冷,却也不算很暖和。 太福晋拉她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了,笑道:“你也有些日子没来了,我记挂着你的身子,却不好去永寿宫看看。” “咱们有什么可忌讳的。”娜仁扯着太福晋的袖口,笑得甜腻腻的,“我不得您一日去三趟呢,只是怕您劳累。今儿我不止备了素角子,还有一碟玫瑰乳酪酥饼,老祖宗、太后与皇上都很喜欢,您尝尝?” 太福晋略张了张口,她身边的嬷嬷忙道:“今儿不初一也不十五的,吃点无妨,也不过是乳酪罢了。” 大家都劝,她也尝了两口,满口称赞不短。 娜仁陪了她半日,知道琼枝进来说老祖宗遣人来叫,才依依不舍地起身道别。 太福晋亲自送她到门口,嬷嬷道:“慧主儿若是得闲了,老奴斗胆,请您常常过来,太福晋也就是见了您,才略有开怀。” 愿尔也道:“这几日多亏李小主还时常过来走动走动,也算有些人气儿,不过太福晋也不热络,还是您看过来了,太福晋才开心。” “清梨时常过来?”娜仁听她这句话,微微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清梨,便道:“也没听她说过。” 石太福晋道:“我母亲本是她的姑祖母,如今就在江南安养,她也算是我母亲教养长大的,过来看我,算是惦记着血缘。不过我喜静,也不叫她常过来。你也不必常常过来,偶尔走动便是。年下了,宫里各处都忙,天儿也愈发冷了,你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一场风寒好些日子没好,身边人挂怀不说,也给旁人添麻烦。琼枝,好生照顾你主儿,每晚睡前,固本培元膏兑水浓浓一碗喝了,五脏六腑都是暖的,对身子的好处多着呢。” 琼枝连忙答应着,石太福晋又为她理了理斗篷,轻笑道:“去,别让老祖宗等急了。” 她轻轻摆手,娜仁抬步离开,临过影壁时,回头看了一眼,石太福晋仍站在廊下看着她,眉眼似乎含笑,又似乎恍惚,雪花飘到她身上,落在发间,她也浑然不觉。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慈宁宫里多数时间都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 香气不会很浓,清清淡淡的沁人心脾,又不会过于浓郁使人心中生厌。 冬日里点上炭盆, 会在炭盆里撒些橘皮柚皮, 清新的气味、燃炭的松柏气与檀香混合在一起,打开帘子迎面扑来, 暖洋洋的喷香。 宫人抿嘴轻笑着一欠身,宫女声音或是清脆或是轻缓, 不说极为动听,也十分顺耳, 太监们只在外殿伺候, 温顺斯文,施礼的动作不紧不慢,语调缓慢从容,让人不自觉地沉下心来。 日常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久了的,多少也跟着听几耳朵佛经, 举止间更有一股从容温和的气度,宫女一水青葱似的, 太监也觉没有长相粗陋之流,赏心悦目, 就是慈宁宫的味儿。 娜仁对此深有感慨, 满怀眷恋。 早知道她要过来, 苏麻喇一早等在廊檐下,一听影壁外宫人一叠声的通传,便理理衣襟上身微微前倾, 满怀期盼地看着, 一瞧见娜仁的身影, 便笑着一欠身:“慧主儿。” “姑姑怎么等在外头了?”娜仁匆匆拾阶而上,忙扶住她,问:“今儿雪珠下了半日了,您等在外头,也不怕冷。” 苏麻喇满脸笑意地拍拍娜仁的手,轻声道:“皇后娘娘来了,与太皇太后商议宫里腊八的预备,老奴在里头也没什么说的,索性出来等着您。” 她见娜仁满脸写着不赞同,又笑着指指身上的衣裳:“这件雪褂子是太皇太后新赏的,大毛里子暖缎面,暖和得紧。再者说了,在这里等着,又有屋檐挡风雪,并不冷,再一想能见到格格,心里也暖和了。快,进屋里,太皇太后一早吩咐小厨房做了板栗焖羊肉,还有热腾腾的枸杞瘦肉汤,先喝一碗,驱驱寒气,再坐一会儿便用膳了。” 又悄声道:“太皇太后一早就等着您过来了。” 她向殿内一努嘴,二人悄悄笑过一回,娜仁将手炉递给身后的琼枝,抬步上前,棉帘子内的宫女听了通传,忙打起棉帘子,向娜仁盈盈一欠身:“慧主儿金安。” “给老祖宗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娜仁步入内殿,向炕上坐着的二人行礼,皇后连忙扶她起来,太皇太后一招手,携她上炕挨着自己坐,嗔怪道:“一早儿说要来,非等遣人去催你,可是永寿宫留人,让你动弹不得?” 娜仁笑道:“是去宁寿宫向太后、太妃与太福晋们请安了,又在石太福晋屋里坐了一会儿,没说两句话,您的人就追去了。” 太皇太后这才道:“也是应该的,难为你还有这一份小心。”她又忙不迭地吩咐:“快,去把灶上的枸杞瘦肉汤给你慧主儿舀一碗来。你尝尝这个新烤的核桃糕、枣泥酥饼,还有新炸的小麻花,手指头长短,蜂蜜奶香浓的很。” 福安已亲自斟了热茶来,又叫宫人去舀汤,见炕桌上点心不多了,又让人端两碟子,并笑道:“老祖宗一早就等着您来了,那小麻花撒上黑芝麻炸得酥脆喷香,早上隆禧阿哥来请安,那么喜欢,都没能端一碟子回去,竟给您留着呢。” 皇后笑道:“可见老祖宗是真疼慧妃,小孙子都落下了。” 娜仁倚着太皇太后,眯眼睛一笑,攥着太皇太后的袖口,那样子娇气的不像话,此时一撇嘴,道:“隆禧喜欢,回去我让小厨房给他炸了送去,老祖宗特地叫人做的,让他连着盘子端走了,那还像话?” 太皇太后一下下摩挲着娜仁的鬓角,笑道:“可不是,只给咱们娜仁留着,皇帝来了也没得吃。快喝一口热茶暖暖,等会儿喝汤,那也是唐别卿的方子,用精瘦的羊肉入汤,他说暖身子最好不过。我喝着,倒比御膳房做的野鸡崽子汤还好,难得羊肉那膻味半点没有,你尝尝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可是要罚唐别卿的。” “那唐太医可是要求着慧妃喜欢这汤的口味了。”皇后道:“方才尝着倒是不错,清清淡淡的,并不十分油腻。还想向老祖宗讨个方子,回去让小厨房做与臣妾。” 太皇太后便命人将方子与她,二人又说回正事。 娜仁在旁边吃吃喝喝,听着她们两个一言一语将宫里腊八的安排定下来,左不过是筵席歌舞吃酒听戏那一套,太皇太后这边与皇后商讨着,听娜仁在她身边用小麻花磨牙,忍不住扭过身子抬指点点她的额头:“瞧你这万事不经心的样子,若不是乌嬷嬷琼枝福宽她们三个在你身边顶着,你那永寿宫早乱套了。” 未等娜仁自己开口辩驳,皇后已笑道:“还不是老祖宗您宠着、护着她,她才有这样的逍遥日子。臣妾倒是羡慕得紧,很不得把这些个事都撇下来过那样的逍遥日子,可惜却没慧妃的福分。” “她呀,我这个很该颐养天年的,过得都没有她那个养老样子!”太皇太后怨里含笑,怪里带嗔,又问:“前儿送去的野鸡,让小厨房做与你吃没有?冰糖红焖的就很好,煲汤倒差些意思。” 娜仁道:“是做了红焖的,味儿倒是极好。这肉粗糙些,煲汤不好,真要煲汤,只取野鸡脯子肉,那里稀嫩的,只少放些,没多少油星,却能带出香味儿来。” 皇后听她这么说,不由道:“果然慧妃的日子过得惬意,若论这些吃食上的,只怕无人比你更精通了。” 娜仁笑笑,太皇太后与皇后继续说些闲话,未多时有人进来道内务府的管事在坤宁宫请见,皇后便起身去了。 她一走,太皇太后往后头的靠背上一歪,搂着娜仁:“来,咱们娘们亲近亲近,今儿晚膳想吃什么?让小厨房预备。” “不是做板栗焖羊肉了吗?”娜仁道:“再做两样清清淡淡的小菜。” 福安应了一声,示意一个小宫女儿去小厨房传话,娜仁多看她两眼,道:“这是从前在院子里莳弄花草的福寿?” 福安笑道:“能让慧主儿记住,倒是她的福气。不错,正是福寿,本是照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奴才见她伶俐,办事又用心,就把她叫进里头来服侍了。” “那也是她的缘法。”娜仁随口道。 桌上的茶凉了,宫女换了热热的上来,太皇太后端起在手中却未饮,只轻轻嗅着茶香,撇着茶水上的浮沫,半晌才道:“皇帝很宠爱那李氏?” 娜仁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皇太后话里的‘李氏’说的是清梨,便道:“大概是很宠爱,听闻与佛拉娜平分春色,虽然皇后并不逊色,却也推了一个陪嫁宫女来分宠,到底没成。” “倒都多日子的事儿了?”太皇太后一敲她额头:“你的消息还没我这个老婆子灵通呢!……皇后今儿来,说起各宫用度,话里话外说启祥宫裁衣一事上耗费不少,我说宫里那一份超出去了自有嫔妃自己填补上,皇后却说是皇上出的那一份。我想着,她许是有什么事儿,却不好明摆着说出来。可惜了,我是打定主意不管皇帝后宫的事儿了,那李氏既然没闹出什么大风浪来,我也乐得看热闹。” 娜仁随口道:“皇上有分寸。” “可不是吗?我这老婆子管多了反而恼人。”太皇太后笑吟吟地,改手去轻抚她的脊背,笑道:“你和李氏处得不错?” 娜仁拄着下巴伸手逗炕边高几上玻璃水缸里的金鱼,听了道:“还不错,清梨性子不错,好相处,说话有趣投机,处在一起倒比佛拉娜舒服。” “那就是眼界比马佳氏开阔了。”太皇太后微微沉吟着,又问:“生得很是不错?” 娜仁满眼憧憬:“如花似玉,江南烟雨中的瀛洲玉雨,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太皇太后一翻白眼,“休与我扯那些酸话,当日选秀见也不过平常啊……” “那是平常?!”娜仁一骨碌翻身坐起,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太皇太后猛看,“您眼界几时这样高了?去哪里长的见识,怎么也没带上我一起?” 最后一句才是这一长句的重点,她满脸痛心疾首地看向太皇太后,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一样的光芒,太皇太后狠狠点点她的额头,骂道:“臭丫头!你一日日的,小脑袋瓜子里可想点正事!那李氏……也罢,你看人也没差过,顶多是有些小盘算罢了,真若是个恶人,也入不了你的眼,我且不管你了。” 她心里自有一杆称,也有些盘算,那李氏选秀时样貌不显,但娜仁却满口夸她绝色,皇后也隐晦地表示过李氏容貌出众,后妃中无人能及,那只能说明李氏选秀当日藏拙了。 若是藏拙,虽有不想入宫的可能,更多却是谋划着要入宫。 盖因当日选秀,她选上李氏就是因为李氏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说到底她心里对那些个汉人还存着忌惮,若是李氏真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容颜,她便要警惕她当了第二个董鄂氏,断断容不得她入宫,有魅惑皇帝的机会。 且……董鄂氏到底还是满族著姓出身,李氏那可是实打实的汉家女子。 但如今既然万事已经尘埃落定,她也阻止不了,皇帝虽然宠爱李氏,却没将旁人弃置一旁,也没冷落了皇后,让中宫蒙尘,这便可以让她放心了。 到底皇帝与他汗阿玛是大不一样的。 太皇太后垂头瞧着娜仁闷闷地回去逗鱼的样子,嘴角向上一扬,微微一笑。 腊八前两日,腊月的份例送到了永寿宫,琼枝点了一遍,问:“怎么多了两块皮子和四匹锦缎?” 内务府的人一愣,复又对琼枝谄笑道:“许是底下人分东西的时候数错了,实在是我们的疏忽,姑娘见谅,这就带回去。” 琼枝倒没想在小节上与他多计较,点点头道:“你们也不同意,就拿回去。” 内务府那人吩咐小太监们把东西抬上,出了永寿宫门摇摇摆摆昂首阔步地往回去,后头的小跟班们见他这样子就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对视两眼,有的猥琐一笑,有的低头盯着青石板路,还有的眉头微蹙,各有盘算。 内务府说到底只是内宫一个机构的统称,底下分有许多部门,饭食负责宫中主子奴才们的衣食住行日常所需的,都可以说归为内务府管理。 负责往永寿宫送月例的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怒气冲冲地回了库房,扯嗓子喊:“麦穗子呢?” 一个小宫女肩膀瑟缩一下,咬着唇讪讪道:“公、公公……” 她见这太监满脸怒气的样子,支吾着就没说出来,这时旁边却有一个小太监,指着她唾道:“你们这群宫女子,欺上瞒下,连公公也瞒起来了?” 然后走到那官前头,满脸谄笑:“麦穗子搁后头廊子下打络子呢。” “呵。”管事的狞笑着看看那不愿说的宫女,指着她道:“明儿皇庄里送来的东西,你们都不必般了,就让她搬!” 搬那些粗重东西实在不是宫女的活计,她们本来也只在这边做些零散活,此时忙要告饶,记着规矩没敢哭出来,眼圈儿通红的,却没叫管事的心软。 后头廊子下,一个宫女坐在栏杆上打络子,管事的气冲冲地过来,一手指着她劈头盖脸地骂,另一手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故意捏了捏,口中装腔作势:“你的差事是怎么做的?给永寿宫慧娘娘的份例里少了好几匹料子!我告诉你,慧娘娘正要罚你呢!若不是公公我替你求情……” “公公替谁求情了?”女子冷冷的声音插进来,管事的叱骂一声:“哪里的多管闲事?” 然后通身一个激灵,转头去看,慌里慌张地挤出个笑意来:“琼、琼枝姑娘啊,这小丫头子差事做得不好,我正要罚她呢!” 那名为麦穗的小宫女本来见管事的气冲冲地过来,心里害怕,管事的把手往她肩膀上一搭,她更是瑟瑟发抖,忽地有人插进来打断了,管事的对来人还颇为敬畏不敢动怒,她大喜过望,也不顾未曾知道来人,连忙磕头道:“姑姑、姑姑!公公为了慧妃娘娘的份例少了要打我,可给永寿宫的份例我是数的清清楚楚的!绝没有差错啊!” 琼枝神情微微动容,本来对管事的升起的怒火略减,好笑地问她:“你可知道我是谁?” 麦穗怯生生地抬眼看她,摇头只道不知。琼枝打眼仔细一看,这宫女生得到好一副模样,白生生的巴掌大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怯生生的样子软弱了些,身上的宫装很宽大的样子,人却很消瘦。 她对宫里这些污糟罗烂事心里明白,想起刚才进来时那公公把手搭在麦穗肩膀上,眉眼间更添几分厌恶,却是冲着那公公的,“多出来那几匹料子是皇后娘娘额外吩咐与我们永寿宫的,我们不清楚,公公这个事上的却不清楚了?若清楚,还做这幅样子,可是个什么道理?又听你说,是少了东西,可多出来那六匹料子分明你我见到数出来的,你在这里恐吓这小宫女,又是为了什么?那料子又是怎么去了?” 她冷哼一声,喝道:“就是你们这起子没王法的东西在里头作怪搞鬼!我就回了周总管去!” 周总管正是领库房份例这一宗事的管事的,麦穗听了也顾不得慌神,就盯着琼枝直看。 琼枝对着她,神情松动些,温声道:“我是永寿宫的掌事宫女,慧妃娘娘身边伺候的。” 麦穗连连向她磕头,哭得泪痕满面梨花带雨,一时周总管来了,他与琼枝却是平级,然而对琼枝的态度却很有几分恭敬,听了琼枝说这事儿,眉间浮起戾气,命道:“把这个没王法的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倒夜香去!大库里留不得这人!” 又对琼枝道:“多亏姑娘你过来了,不然我还不知竟还有这样的事儿。” 他看了麦穗一眼,道:“这宫女无辜,就由我的账上出,给她一匹缎子,安神。” 麦穗此时已用袖口抹去了眼泪,向着二人连连磕头,琼枝忙道:“受不得。”见她如此,又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扶起她,自袖中取出绢子递与她,温声问:“永寿宫花房上缺一个莳弄花草的人,你可愿到永寿宫来伺候?” 周总管心里有些吃惊,却还是对麦穗笑道:“你可好好想想,这是天大的福气,慧娘娘可是个好主!”他竖起个大拇指,“从来没有苛待宫人的,永寿宫的人出来,也是这宫里一等一的脸面。” 麦穗怯怯地看向琼枝,见她目光温暖笑容带着鼓励,一咬牙,点点头,“我愿意!” “周总管,那你这人我可要走了。”琼枝打趣道。 周总管笑了:“这也是她的福分不是?” 琼枝出去一趟,带个小丫头回来,娜仁略感吃惊:“你不说出去追东西顺便散散心吗?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琼枝把事情一一与她说了,娜仁看了看麦穗,满怀怜悯地招招手:“你近前来,让我看看。” 麦穗迟疑着,最后还是抬步上前,噗通跪下磕了个头:“给慧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我不兴这个。”娜仁连忙让人搀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笑了:“倒是个标致人,琼枝你的意思,让她跟着竹笑?” 琼枝点点头:“不错,明年开了春儿,花草愈多,竹笑手下还是要多个人才方便。” 娜仁也没意见,让竹笑上来,问她们二人乐不乐意,竹笑无可不无不可,麦穗却连连点头,生怕娜仁说赶她出去。 最后永寿宫还是多了一口人、一双筷子,琼枝领着麦穗出去,对她道:“你上事儿的竹笑,是个沉默寡言的,却是个稳重性子,不喜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你跟着她好好学,日后有你的好处。” 麦穗眼眶湿润地看着琼枝,手紧紧捏着包袱的袋子,低低道:“琼枝姑姑,您的大恩大德,我永远记着。” “叫姐姐,我也没大你们几岁。”琼枝好笑地摇摇头,对竹笑道:“你只管看着,若是不合心意,调她去别人身边也成。若是个料子,你好好教着,娘娘让种了那些个花果树,还有鲜花香草的,来年都多着呢,让你一个人料理也不是事。” 竹笑点点头:“我知道。” 她虽沉默却不无趣,不然也不能在娜仁身边脱颖而出,送走了琼枝,看了麦穗一眼,道:“你放宽心,娘娘不是会苛待宫人的人,上上下下的人也没有十分恶毒的,你分内的事儿做好了,或要与人说笑、针线打闹,无人会罚你。” 麦穗小鸡啄米样地点着头,认真听她说话,竹笑见她如此,面上微微带出几分笑容,“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睡觉的屋子……” 正殿里,娜仁将装订过的前十回反复翻看,确定没有语句上的低级错误后,问琼枝:“你说我这话本子写得如何?” 琼枝沉吟着道:“这灵均姑娘,活泼俏皮,偶有天真之举,虽不和规矩,却和情理,本性善良宽厚大度,十分讨喜。不过……若按您说的,写她受父母之命所嫁非人,奋起反抗与夫一刀两断,只怕少不了那些酸腐书生攻讦不贤了。” “按他们说的,女子就该三从四德,对男子无有不尊,为夫广纳美妾,献出全数嫁妆与夫家,抚养庶出子女外室子女如所出,公婆刁难不经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孝顺如亲生父母,那才算贤惠。”娜仁冷冷一笑,将一沓宣纸砸在炕桌上,“可我偏不那么写!风华录风华录,若是写出那样的女子,还算什么风华?” 琼枝从容敛衽,盈盈一欠身,“娘娘所言,甚是有理。” 娜仁眉梢轻挑,满脸桀骜,发间一支金钗上镶嵌的猫眼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得晃眼,映着她半张脸好像都是亮的,眼睛更是仿佛放着光,灼灼耀眼,像是滚烫的一把火,要掠过人的肢骸,荒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束缚尽褪。 岂蕙不知何时也跪下了,深深一叩,口中还念:“愿娘娘得尝所愿。” 腊八那日宫中很热闹,皇后仍请了锦湘楼进宫来唱,任是京中何等富贵的人家,总是比不过皇家权势的,锦湘楼没敢懈怠,只技艺最精的入了宫来。 唱的也仍旧是《龙凤呈祥》,太皇太后听着喜欢,命人赏给主演几个每人一个镶嵌宝石的大金镏子,花旦另有一支赤金大钗,余者散钱锞子无数,后宫嫔妃为了附从太皇天后,也纷纷赏赐。 皇后笑道:“老祖宗这回可算尽兴了。上次听戏,可惜老祖宗却没赏脸,臣妾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今儿特意又请锦湘楼进来,也让老祖宗听一听这好排唱。不然岂不可惜了?他们苦练这么多年,竟没有在老祖宗跟前演一出的福分。” 太皇太后指着她笑道:“你这话人家可不乐意听。” 在旁伺候的戏班子班主连忙说些讨巧话,乐得太皇太后又赏他一匹宫绸,太皇太后道:“旁的也罢,只演孙尚香那个,唱得实在是好,叫他再唱一出,不拘是什么,只要喜庆的。” 班主连忙答应着,台上丝弦款动唱腔再起,太皇太后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徐徐环视过席面上的嫔妃们,问:“李格格是哪一个?” 康熙一怔,复又迅速回过神来,忙笑道:“老祖宗怎么想起问她来了?” 正说着,清梨从后头起身行至太皇太后身边,对太皇太后道了个万福:“妾给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愿您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老祖宗又是个什么称呼,只叫老祖宗就是了。”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对她温和一笑,仔细打量两眼,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梳宫中寻常盘辫,斜插一支明珠点睛翡翠青鸾钗,身着翡翠绿玉兰缂丝氅衣,贴身的白绫子衬衣领口出了一圈风毛,簇着白嫩的颈子,眉眼间风流自然天成,笑意盈盈。 “好一个美人儿,是个有福气的样貌。”太皇太后从桌上捏了块点心给她,语重心长地道:“不过这福气深厚与否,还是要看各人。若是个仗着样貌恩宠胡作非为恃宠而骄的,福分也不长久。若能记住一份谦卑恭敬之心,细水长流的恩遇才是正经的。” 清梨又是盈盈一拜,“是,谨遵老祖宗教诲,妾谨记在心。” 她双手接过那点心,太皇太后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一旁稳坐不动的皇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康熙,然后端起茶碗慢慢呷了口茶,指指桌上的一道蜜饯攒盘,低声吩咐九儿:“这霜糖金桔饼做得好,给佛拉娜;鱼茸桂花糕与月知。再将这一碟子枣泥馅的山药糕给慧妃送去,那一盘子蒸芋头分与众嫔妃。” 九儿连忙应着,心里一一记下。太后把眼睃她一眼,微微倾身,与太皇太后就着台上的戏文说笑着。 再过一时,戏酒撤下,众人移步另殿,娜仁见身前桌上滚滚的母鸡红枣锅子,扬扬脸示意琼枝替她盛了碗汤凉着,随口笑问道:“这戏文热闹,从那边一出来,耳边清静了还有些不习惯呢。” 皇后道:“今儿也有说书的,也有歌舞,都预备着呢,只等看老祖宗、太后、皇上喜欢哪个,传进来。”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皇后细致。先进腊八粥,开宴,看了一下午的戏,多少都饿了。” 皇后笑着应是。 一场没有多少硝烟的后宫之争最后以太皇太后赐予皇后一对赤金红宝石点睛的九凤钗告终,清梨对皇后毕恭毕敬万分顺承,皇后仍然是对众嫔妃‘一视同仁’的模样。 及至腊月中旬,宫中年赏赐下来了。 今年是皇后入宫第一年操办年中节赏,倒都是实用东西:水果有香栾六个、朱橘枣儿苹果等一筐,又有净重八十八两八钱八分的银锞子一份、金锞子一包,金箔纸红喜纸各一刀、各色彩绸六端、彩线六匣、红罗炭两筐,核桃松子葵花籽西瓜子南瓜子杏仁等干果各八斤、藕粉百合粉各一匣、银耳干货两匣,苏杭贡缎六匹、灰鼠银鼠皮子成双。 娜仁算是宫中太皇太后、太后与帝后下第一等的例,丰厚得紧,由她往下依次递减,却也足够各宫过个好年。 这几日落了雪,天儿冷,钟粹宫与景阳宫离永寿宫远,佛拉娜与昭妃都不大过来了,清梨却没有这个烦恼,仍旧时常过来。 娜仁记着她长在南边,见她来了,便吩咐:“新得的那个藕粉,给你清梨小主沏一碗来。” 清梨笑眼弯弯:“多谢娜仁姐姐记挂了。这藕粉与百合粉都是河南巡抚进上的,宫里节赏,只有老祖宗、太后与帝后并两妃处有,我那里就没有了,不过太福晋得了太后赏赐的一匣,倒是便宜了我了。” “你若喜欢,这一匣子也给你。”娜仁道:“往素皇庄上也会预备,不过是秋日进上罢了,你没赶上,年下这一茬进贡,就是物以稀为贵了。我这里倒是有好些呢,吃没了你来找我。也只有我零星吃两顿罢了,怎么吃也吃不了的。” 清梨笑道:“那就提前谢过娜仁姐姐了。说来,这宫中年赏贯来如此丰厚吗?我瞧寻常东西也罢了,彩绸燕窝贡缎,还有那金银锞子可是实打实的。说句不怕娜仁姐姐你笑话的话,我们家在南地也算是大家,可从前年节的例也不过是些日常吃用的,单那一下子干燕窝就足够顶上了。” “先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丰富,若论当朝,前几年宫里才几个人呀?也没有嫔妃的例。不过宫廷做事讲究牌面场面,出手越阔绰,越有天家的颜面,你习惯就好了。我倒是不急着有燕窝——”娜仁微微有些疑惑。 琼枝笑回道:“您忘了不成?坤宁宫的九儿特地来说的,皇后娘娘记挂着您素日不喜燕窝,给您换了两匣子干银耳,还有景阳宫的昭妃娘娘,也是一样的例。” “没想到还有与我一样的怪人。”娜仁道:“昭妃也不吃燕窝?从前倒没听说过。” 豆蔻可就有话说了,“宫里素日没有这样的传言,听闻是从前还在闺中,昭妃娘娘在宴上表露出来的,许是皇后娘娘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清梨看她一眼,道:“没想到豆蔻你在这些消息上倒是灵通得很。” 豆蔻干笑两声,娜仁道:“她素来爱听这些小道消息,宫里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多半她都知道。我若是闭宫养病了,想知道什么消息,可全都靠她。” 琼枝笑了,“那倒是很有意思。” 她眨眨眼,盯着豆蔻看了好一会儿,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身边却没有个这样的人。我在家时,可没过过什么热闹日子,每日不是这子曰就是那子曰,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没读出个正人君子行,满腹书香气来,想来若是我们家的祖宗知道了,也是要蒙羞的。” 她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娜仁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说话乱七八糟的。” 站在炕边的李嬷嬷目光炯炯地盯着清梨,她一扬嘴角,道:“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前儿皇后赏了一笼玉米面的果馅软饼,吃着倒是极好,没想到坤宁宫小厨房的手艺也那么好。” “皇后的厨子是打宫外带进来的,手艺自然与宫里不同,吃个新奇。”娜仁总觉着她这笑容莫名苦涩,却也没多问什么,只心中微微叹息,与她说起旁的事情来。 后来二人约好隔日去拜访石太福晋,娜仁起得很早,向皇后请安过后往宁寿宫去,石太福晋就在暖阁里抄经,见她们相携而来,道:“怎么你们两个一块来了?快进来,好冷的天儿,给你慧主儿与李小主倒滚滚的茶来,先吃一碗茶,有什么话再说。” 清梨在她这里反而不如在永寿宫放松了,举止行为另有一套,低眉浅笑间矜持有礼,含笑道谢时真挚诚恳,仿佛满腹书香气的大家闺秀的行举。 娜仁心里暗暗称奇,与这位熟悉了就知道,她素日里斯文循礼的,私底下完全就是流氓女土匪,不说跳脱,活泼肯定是称得上的,也玩得开,此时在石太福晋这儿,按说她们血缘更近,她很该放松的,却反而拘谨了起来。 石太福晋对她的态度也很奇怪,还没有对娜仁亲近,客气中透着疏离,二人说话间一问一答,冷得要命。 最后还是娜仁耐不住了,与太福晋笑道:“本是不想与她一起来的,耐不住她再四求我,这才勉强允了。怎么我们来了,太福晋反而不高兴呢?” “见你来了,我自然高兴。”石太福晋微笑道:“只是我这经还有半篇没抄完,你们且坐一坐,我去续上。” 清梨忙起身道:“我替您去。” 典型的长辈有事,晚辈服其劳。 不过娜仁心里猜想石太福晋不会答应,毕竟自己的经文由旁人续上,必得是极亲近的人才成,看她们两个方才的表现,可不像是极亲近的。 然而石太福晋却微微点头,轻声道:“用行楷小字,簪花小楷过于女气了。” 清梨一欠身,恭敬应道:“是。” 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在石太福晋的书案前坐下,纸笔执笔抄起经文来,口中默默念着佛号,神情专注。 娜仁更为吃惊,石太福晋斜她一眼,微微笑了,问:“小厨房做的芋泥松瓤豆沙卷不错,尝一尝?” 娜仁收回思绪,连连点头。 美食当前,想再多都是白搭,浪费感情,只有吃进肚子里才是真的。 太福晋最近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抄经念佛之外,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娜仁时常过来,眼见她渐渐走出来,心中宽慰之余,也暗暗松了口气。 盖因太福晋前些日子心如死灰的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她瞧着心惊胆战,除了常常过来,也没有别的办法,深感无力。 人家的穿越女主很不得太阳天太阳地,穿越到封建王朝不当皇后也得推翻帝统,没个星际系统也得有个修仙法决,最次最次也有个随身空间或者活死人生白骨的灵泉。 她呢?呵呵,《长生诀》。 她真心希望,自己勤勤恳恳练到一百岁,能让她多活两个月。 思及此处,悲伤涌上心头,娜仁微微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呷了口茶,看看静心抄写经文的清梨,再看看身畔坐着的石太福晋,开始拣近日宫中发生的趣事说与太福晋。 太福晋饶有兴致地坐着听,不过她今年到底虚耗身体太多,打起精神听了一会儿,便觉着有些累了,轻咳两声,端起茶碗饮了半盏。 娜仁忙道:“您若是累了,快歇着,我就不打扰您了,正好去太后娘娘殿里坐坐。” 她打眼一瞧,太福晋鬓角原本黑白掺半的头发都白透了,眉眼间青春不再,只有一双清凌凌的眼,抬起时依稀可见旧年风范。 她心里一酸,道:“您可要保重您的身子啊。” “我有什么保重不保重的。”太福晋开口,又是几声咳嗽,娜仁忙与她端茶拍背,清梨也忙忙撂下笔过来,好一会儿,太福晋才轻笑着道:“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我这天命啊,还有几年好活头,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她语罢,又饮了口热茶,轻轻一摆手:“都去,我这把老骨头就不送了。慧妃啊,太后昨儿还念叨你,你就去太后那里逛逛。清梨,你替我抄一卷《金刚经》,可好?” 清梨恭谨地应着,“是。” 娜仁瞧她们两个相处,亲近不足严肃有余,若是她与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这会只怕已经凑过去撒娇闹上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及至年下, 一日日的,宫里逐渐忙碌起来。 皇后那边日日有客, 事务也忙,遂免去众人的晨昏定省,只三日一回去一趟点卯就是。 娜仁乐得清闲,正逢她原先种在慈宁宫花园暖房里的金桔结了果,巴巴摘下来,蒸制后浸了蜜剃了籽, 烘干了压成小花的模样,撒上糖霜,小朵小朵收在白瓷罐子里,好不精致。 她也就动个嘴皮子功夫, 自己下两手就嫌烦撇开不做,星璇领着两个小宫女忙活着, 待成了, 一边递与娜仁,一边嗔道:“您可是倒好了,不过张张嘴,提出的主意, 做两手撇开,还是奴才们忙活。” “依我的做出来,你们不也吃得到不是?”娜仁笑呵呵地扯着她的袖子,一扬脸命道:“拿几个小罐来, 与皇上一罐, 前梁九功回老祖宗他喝药费劲, 这个正巧哄一哄;再与老祖宗、太后、太妃们每个半罐, 都不许多吃, 真任她们吃多了,太医要恼我的;昭妃、佛拉娜、清梨都要预备……” 琼枝在旁嗔道:“往年不过两宫的送,今年却多了许多了,真真儿主儿交游广阔,我们可都要繁琐。”因又道:“旁人都有了,不与坤宁宫却是不好,也送坤宁宫一份吧。” 娜仁任她预备,只叮嘱一句:“隆禧那头莫要忘了他。” 她在宫里端了这么多年的水,还没翻车,可实在是多亏了琼枝。 年前宫里各处都忙着,倒白白多了娜仁与昭妃两个闲人,日日凑在一起,诗词茶话,只论风雅,不谈时局朝政,不说曾子孔子,偶尔听昭妃念两篇经,讲讲其中韵味,倒是有趣。 其实真算起,她也算是博览群书,可惜她在知识上的人生巅峰已经停留在上辈子十□□的时候,后来逐渐衰败,能记住的就是读的时候觉着有趣的,后来到了清朝,读的多是各类闲书,那些个曾子孔子曰的,就都被放到脑后去了。 如今被昭妃安利了两句道经书韵,听着倒很有意思。 这日晨起,不需向皇后请安,慈宁宫也忙,又因连日的大雪,她不大乐意往宁寿宫去,只在炕上窝着。 琼枝见她握了一卷书在手里,称奇道:“怎么还看起书来了?不是您的性格啊。” “我总不能一直不学无术下去。”娜仁随口道:“翻着有趣罢了,炉子上烤的茶叶记着盯着,热一热去了湿气就取出来吧,仍用小箬叶包好一包,收入罐子里。” 豆蔻听着连忙答应着。岂蕙捏着块料子在娜仁身上比身量,娜仁道:“又做新衣裳?尽够穿了。” “这块大红撒花的绸子是老祖宗赐的,预备与您做一身比甲。”岂蕙道:“除夕总是要穿新衣裳的,这大红旁人想穿还穿不了呢,您倒是嫌弃起来了。” 娜仁一挑眉,看看她:“有谁与你说闲话了?” 她眼睛微亮,满脸写着:说出来,大家乐呵乐呵。 岂蕙在她身边多年,岂不知道她的性子,此时苦笑一下,道:“您又来了。不过是听了人几耳朵酸话,您还当成什么有趣的听不成?不过老祖宗赐这料子,送来时蒙着的缎子掉了,正巧旁边启祥宫的张小主瞧见,说了两句酸话。什么咱们没福气穿上的,人家屋里满箱满柜的,还有别人来送呢。话是与清梨小主说的,被清梨小主顶了回去,当场脸又青又红,挂不住了,气冲冲地,也没敢转身走了。” 娜仁听了没趣儿,撇撇嘴,“典型的仇富心态。” 其实有这么个邻居还是挺闹心的,不过娜仁转念一想,有人羡慕嫉妒她还不好的?正好满足了她小小的表现欲。 慧妃拄着下巴认真想道。 十八这日,东西六宫凡有宫妃居住的宫殿都得了宫中画师所绘之宫训图,娜仁瞥了两眼画上绘的徐妃直谏,莫名想到上辈子各种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里对这位徐妃角色的描写,看那幅图也怎么都觉着怪异,当下咂咂嘴,感慨电视剧害人不浅。 琼枝指挥人挂上,又对娜仁道:“明儿十九,太皇太后亲领后妃制作供奉祖宗的糕点,一早过去,约莫要折腾一日了。” 娜仁只见过当年先帝还在时,还是皇太后的太皇太后带着先帝的后妃们折腾,如今昔人已尊于宁寿宫安养晚年,倒是折腾起了新一辈的嫔妃。 娜仁叹了口气,在炕上把自己瘫成一块小饼干。 当日因有这一桩事,娜仁被催着早早洗漱睡了,次日卯初刻,便被琼枝唤起。 星璇将早熬出的花生奶酪端上来,又有两碟小点心,笑道:“您先垫垫肚子,等事情了了,老祖宗八成是要留膳的。” 娜仁不大有精神地闭着眼睛调息,集中精神。琼枝脱了鞋上炕,在她身后跪坐下,手边一个大盒子里是各色花水、笢子、短簪等等,琼枝轻手轻脚地摆弄着娜仁的头发,最后一缕缕的细辫在脑后盘起,点缀上两朵腊梅,嫩黄的颜色娇俏又生机勃勃,衬着笑眼弯弯,一身鲜活气。 橙红遍绣事事如意的棉紧身上用的珍珠盘扣,岂蕙微微低着头,将盘扣一枚枚扣上,笑道:“这包银的扣子好看,镂空的莲花纹倒给这衣裳添了点仙气。” “内务府的人做事精心。”娜仁随口道,又忽地问:“前儿琼枝你带回来的那个麦穗,怎么样了?” 竹笑正捧着东西进来,闻言即刻回道:“倒是踏实肯干的性子,也沉静稳重,跟了我可惜了。” 娜仁看她一眼,笑了,“跟着你怎么可惜了?我可是最看好你的。” “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竹笑摇摇头,将手里捧着的盒子递给琼枝,继续道:“旁的主儿,可未必在这些事情上经心。……这桂花头油是昨儿个晚上马佳小主遣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的。不过昨儿送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奴才便没回进来。” 豆蔻疑道:“咱们主儿素来不用桂花头油养护头发,怎么马佳小主却送了这个过来?” 娜仁也微微拧眉,忽然问:“你说,送来的人说是皇后赏的?” “不错,好似还是哪一处贡上来的呢。”竹笑道。 娜仁忽地想到了什么,抹了把脸,道:“她可能是在告诉我,今天要出事儿,让我别过去。皇后要搞事情。” 琼枝一头雾水,盯着那桂花头油反反复复地看:“这能说明什么?” “她明知道我不爱用桂花头油,不可能送我这玩意,真是送东西,也不会让宫女着重表明一句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娜仁拿起匣子里那个精致的白瓷绘彩桂花纹小瓶,握在手上却觉得轻飘飘的重量不对,当即微微拧眉,打开一看,里头哪里是什么桂花油,分明是个一卷的小纸条。 琼枝就在旁边,见她从瓶里倒出一卷小纸条,忙摆摆手,示意竹笑让外殿的其余人等退下,又亲自掌了灯来,娜仁展开那纸条一看,字迹潦草的一行小字:恐生变故后从帝意莫至 倒是佛拉娜的笔迹。 娜仁反复看了,眉头越皱越紧,琼枝凑上去瞟了两眼,问:“可要着人去慈宁宫说一声?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您避开也好。” 福宽也道:“正是这个理。若真是皇后按皇上的吩咐要做什么,您还是避开才好。况马佳小主既然特意让您避开,定然是怕您牵扯在里面。” “会是什么乱子变故,佛拉娜要特意来信让我避开?”娜仁微微挑眉,看着她们,满是疑惑。 乌嬷嬷在旁听了一会儿,道:“您先别想是什么乱子变故,此时您既然信马佳小主,今日不去才是正理。只怕是什么让您撞上了,不好的事儿。” 主仆几个正商量着,外头忽有人道:“奴才唐百,给慧妃娘娘磕头了。” 是如今永寿宫太监堆里的二把手,从前在清宁宫当差的,就像冬葵在后宫中毫不避讳是太皇太后的人一般,唐百也从没避讳过他是康熙的人。 娜仁一拧眉,“你怎么过来了?”又命人传他进来。 唐百低眉顺眼地垂着手微微弓着腰步入殿内,在与寝间间隔的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礼,道:“皇上一早的吩咐传来,道今日天气不好,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凉,染了风寒,您就不要过去了。” 娜仁一抖袖子,将纸条扔给琼枝,问唐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百恭谨答道:“奴才也不大知道,不过这确确实实是皇上的吩咐。” “他到底要做什么?还要让我避讳着。”娜仁在内殿来回踱步,乌嬷嬷急道:“既然这样,索性就不去了,倘若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是好呢?” “我就是怕出了什么事儿。”娜仁跺跺脚,道:“若是平常事儿,不至于不让我过去,若是不让我过去,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儿,可老祖宗、佛拉娜、清梨她们也都要去,单单不让我去,又是什么道理?” 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心里猜了一圈也没想明白是什么事儿,就不去想了,命人往慈宁宫、坤宁宫两处告了假,安心坐下,慢腾腾地享用早餐。 星璇趁着这空档已经麻利地预备了吃食,手擀出的面条劲道十足,薄薄的鱼片滚水中烫熟,雪白雪白地铺在面上,花儿一样的形状,淋上滚滚的辣油,用酱油、虾油、柿子醋等几样调味料备在碗底调味,再放入新煮的去壳鲜虾、成条的熏野鸡脯子肉,撒上烫熟的芽菜与在冬日里分外金贵的两棵小青菜,满满当当一大碗,香气诱人。 娜仁看着端上来比她脸还要大的面碗,忍不住一笑,挥手没让琼枝上前侍膳,自己拾起筷子拌开面条,一边笑道:“难得你这手艺,放的样数虽多,味道却不杂。” 星璇又端上拌的玉兰片并小豆腐两样素碟,另有新蒸的熏肉肠、煎出的小虾饼,笑道:“酱油是调味的,虾油滋味极鲜,怕腻口有用柿子醋调味,另有些个香料,放得不多,调味却很好,这虾鱼本不冲撞,野鸡脯子肉不克这两样的味道,自然不会乱了滋味。这玉兰片还是进上的,吃着倒是脆口,比前次自制的好些,到底南地的水土,那出的笋才好。” 豆蔻用山楂陈皮乌梅浓浓点了一碗热茶来,摆在炕桌上奉与娜仁,乌嬷嬷看着娜仁一口一口奋力用早膳,眉开眼笑地道:“就是这样才是有福之人的吃相。” 娜仁早就习惯了乌嬷嬷对‘有福之人’的执着,闷头吃饭没吭声。半晌面碗见了底儿,她也饱了,坐在那摸摸肚子,用膳过后的倦意涌上来,她呷两口热茶,就着炕往靠背上一歪,半晌没说话,满脸呆愣了的麻木。 乌嬷嬷心满意足地帮了收碗筷的星璇两手,看着那见底的面碗,道:“不错不错,还是张身子的年纪呢,休学那些个妇人,小鸟一样的胃口,能当什么?” 又对娜仁道:“少少歪一会就是了,用过膳就歇盹也不好,等会儿有了气力,出去走走才是正理,就后头花房里,也有几样花儿开着,何不去看看?” 琼枝见她的样子,心觉好笑,“普天下,只有做活累了的,您这样吃累了的,倒是少见。”虽口中如此说,她仍是起身取了条轻绒薄毯过来替娜仁盖在腿上,轻声道:“歇歇吧,稍稍往这头些,倚在那怪冷的,脖子也露了,仔细受了风,也可别着了凉。” 说的是方才,娜仁一决定不去了,便把身上的棉紧身与氅衣脱下,只留了一件打底的衬衣,虽也是出了轻绒的,到底不是十分暖和,她是茶足饭饱,琼枝却怕她冷了,又怕倚着窗坐受了风。 当真是陪伴一日,便处处牵挂。 且不等娜仁这边歇一会满血复活起来又折腾什么,只说坤宁宫中,皇后正对镜梳妆,听了宫女回话,微微一怔,又迅速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道:“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就让她好生歇歇吧,今儿不去也无妨,老祖宗定然不会怪罪。”又道:“我这有新得的一斤阿胶并些个银耳,你带回去,与你小主养身吧。” 宫女千恩万谢地叩首,皇后待她出去,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葵花镜中容颜尚且稚嫩,不如李氏出挑,不似慧妃灵动,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现,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洒脱的容貌。 忽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搭在她的颈后,原来兰嬷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颈子根,“昨儿夜里翻账册又晚了,低头那样久,睡前九儿也没给您揉一揉,这会子又酸痛起来了吧?您年纪尚幼,身子骨还没长成,凡是都不是这样忙的道理,只怕熬坏了身子,以后都没好处。” 皇后回过神,抿嘴一笑,“嬷嬷疼我,我知道。” 兰嬷嬷也是一笑,九儿在旁给皇后梳妆,挑拣着首饰盒中的首饰,兰嬷嬷叮嘱道:“今日的场面,实在不必打扮的太过奢华。只用那青玉扁方绾了头发,另簪两朵通草绒花便是。” 九儿忙满口应着,取出扁方来替皇后挽发。 兰嬷嬷在旁瞧着,见左右没什么差错,才轻轻点头。 寂静半晌,忽听她道:“其实娘娘本不必如此挂记慧妃今日到场与否,左右她与您虽不如马佳小主的好交情,却也不会与您交恶,对您也十分尊敬。您实在不必再想要择法于她面前立威望,慧妃与昭妃素来交好,今儿她不过去,反而是好的,若是去了,只怕横生波折。”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皇后话到一半忽然顿住,然后苦笑一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尚且稚嫩的眉眼勉强压住了华服丽饰,水粉胭脂涂画出威严端庄,此时洗尽铅华,强作的雍容尽散,余下的端庄也不多了。 她微怔半晌,长叹一声:“是我一直想不开,当日,老祖宗与太后、皇上看好的皇后人选都是她,若不是前朝时局,恐皇位不稳,这后位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坐。这宫里两代的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这一代……我只怕有一日,皇上用不着咱们家了,我这个后位,也做到头了。从前读汉史,看那陈阿娇,最后不也被废黜长门,幽居冷宫。” 兰嬷嬷半晌无言,拧着眉默默一会,方道:“您怎能这样想呢?陈后被废,盖因不贤无德,行巫蛊之事,又膝下无儿,娇蛮善妒。老奴相信,您会是大清最好的皇后,皇上唯一的妻子。” 皇后低头默默半日,良久方叹道:“但愿吧。大清最好的皇后,要不嫉不妒,喜皇上所喜,怒皇上所怒。苏州织造进献与本宫的那一箱锦缎,拣好颜色赐与永寿宫、钟粹宫,皇上不是说李氏穿水红色好看吗?那一匹水红百蝶穿花的料子与她,淡青色如意云纹那一匹留出来,日后……与昭妃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昭妃娘娘看得开。”兰嬷嬷替她戴上一只耳坠,低低道:“您看昭妃娘娘多洒脱,皇上冷置也并不着急,每日诵经品茶读书作画,偶尔还要温酒赏花,练习骑射。您若是有如昭妃般的好心态,日子就好过了。” “可惜,为了皇上,为了大局,我还是要难为她。”皇后缓缓插入一支卐字不到头的金钗与扁方相依偎,她道:“纵然不好盛装华服,也不能失了皇后气度。” 兰嬷嬷低眉浅笑地,没说话,只是目光温暖地看着皇后,心中默默道:老奴的格格啊,您总有一日,无需这些华丽饰品,便可雍容华贵,典雅过四方佳丽,端庄过六宫姝色。 永寿宫里,娜仁意外小发了一笔,也没多惊喜,让琼枝收了,与那小宫女几百钱,温声笑道:“天儿这样冷,让你出去也难为你了,下去烤烤火歇一会儿吧。” 那宫女脸颊红红地应着,双手捧着钱退下了。 竹笑在娜仁身旁侍奉茶水,见此情此景,竟然翘了翘嘴角,“您总是这个好脾气,只怕日后把她们就惯坏了,办差事也不认真,只懒怠着。” “那不是有嬷嬷、琼枝和福宽嘛。”娜仁笑呵呵道:“她们是没有作妖的机会的,左右都是些可怜人,我善待她们些,她们的日子好过些。……竹笑你竟然笑了!我这些年常常感慨,给你这个名字实在是取错了,竹子哪里会笑呢?故而你是不笑的,若单单只叫一个‘笑’字,你岂不就多笑笑了么?” 她又道:“你快,别把嘴角落下去,我趁着这会子画下来,与众人看到,免得她们都说你是不会笑的。” 竹笑神情中微微透着些无奈,摇摇头,“您快做好吧!昨日您说要吃红糖糍粑,奴才瞧星璇把糯米都泡好了,这会您不如过去看看,也问问她几时做,咱们也好看个热闹。” 娜仁被她说动,兴致上来说走就走,从衣架上扯了件里外发烧的大毛斗篷来披在身上,出了正殿顺着廊子往后走,向后殿之后宮苑角上做小厨房的两间小房子去了。 竹笑匆匆跟着,正逢琼枝和福宽都在外头看看宫人们做事,见主仆两个匆匆出来,福宽道:“这又是怎么了?竹笑,那衣裳穿得严实不?别又受了风。” 竹笑说:“一时兴起,要去后头看星璇打糍粑,正好引着出来透透气。” “也好。”琼枝点点头,又慢慢入殿内,从炕柜上拿起一个珐琅彩五福手炉,向内添了些小块的上等红罗炭,另添了梅花香饼,见火燃住了,方匆匆扣上包了套子拿出去,与正在厨房廊下看热闹的娜仁拿住。 娜仁也是捧了个正着,冬葵被星璇抓了壮丁来打糍粑,他们两个是熟的,星璇指挥起冬葵来半点没有客气的,冬葵性格随和也不恼,堂堂一个太监总管就挽了袖子缠了辫子,在小厨房里一下一下地打糍粑。 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手上的力道不弱,打起糍粑来一声一声响得很,不知不觉就有了许多人在外头看热闹,不过最佳观看地点还是被娜仁这个永寿宫老大占据了,旁人只有给她让地方的份。 对这个特权,娜仁使用的心安理得。如果连看个热闹她都不能占据最佳位置了,她还‘辛辛苦苦’做妃子干什么呢? 星璇被她磨砺多年,是极擅做这些她素日爱吃的点心吃食的,红糖糍粑不算是很精细的,因为费力娜仁也不常吃,却是她很喜欢的,星璇做起来得心应手,调出的红糖汁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咬一口裹着豆面的糍粑,唇齿留香,透着玫瑰香的甜意一路甜到心里,五脏六腑都是暖的,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冬天日短,娜仁的晚膳被挪到下晌酉时,中午便要添一顿小点,今日中午用的就是这红糖糍粑,另有一碗牛乳熬的茯苓霜酪,一盏热腾腾的蜜金桔黄橙果茶。 午后外头的阳光好,娜仁命在廊下起了暖炉,搬了张躺椅在那坐。乌嬷嬷仍不放心,嘱着小太监把挡风的帘子挂在风口上,又用红泥小火炉滚滚地热上合欢花浸的青梅酒来,倒比素日银壶筛出来的还要烫上许多。 福宽又将狐裘取来将她围得严严实实,本是为了在外吹吹风赏赏雪消食,娜仁却被这温暖的环境拥得渐渐起了困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子就好像被黏上了一般。 她昏昏欲睡的,琼枝正要来劝,不想一个小太监匆匆打外头进来,张口就是:“不好了,昭妃娘娘奉先殿里冲撞了祖宗,被太皇太后罚禁足抄经了!” “你说怎地?”娜仁一个激灵什么困意也没了,睁开眼盯着那小太监猛看。 琼枝亦是一惊,忙对他道:“你先别急,慢慢说来。昭妃娘娘怎得就冲撞了祖宗,怎得就被罚禁足抄经了?如今钟粹宫又是怎样?可许人进去不?” 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进来,话也说不清楚,冬葵取一个茶碗来倒了热水与他,让喘匀了气再说。 那小太监双手接过连连道谢,好一会儿才顺了气,道:“正是奉先殿里,撞倒了祖宗牌位,说是制的点心也不大好,皇后娘娘说昭妃娘娘于供奉祖宗心不诚,太皇太后便罚昭妃小主在景阳宫禁足,抄足七卷《地藏经》才许解禁,不然不许出门,如今景阳宫有了侍卫驻守,倒没听说不许人进去的。” 娜仁沉吟一会,冷静下来便大概知道这就是康熙与佛拉娜都不让她过去的原因。 既然是皇后发难,佛拉娜素日常于她跟前针黹说话,知道这事儿不难,康熙却也知道,那就说明他在这里头定然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或者更有可能的,皇后发难便是康熙示意的。联系到如今前朝的局势,八成是在敲打遏必隆。 娜仁心微微沉下来,好一会儿,忽地起身,“给我取大衣裳来换上,我要去景阳宫。” “主儿……”福宽忙要劝住,却被琼枝按住,“您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怕惹人猜忌。” “谁猜忌我?皇上不会,皇后……”娜仁轻笑一声,眉目神情恣意,“我不怕她。” 乌嬷嬷低低一叹,对福宽道:“就让主儿去吧,不然她心永远不会安的。昭妃小主……也是个无辜的可怜人罢了。” 她人老成精,对这里头的花头大概心中有数,并不十分忌讳娜仁去看昭妃,只叮嘱:“快取了厚衣裳来,主儿进屋换上,再拿上一个手炉,倒是传暖轿来坐,虽然这会没有风雪,保不住一会儿下起雪来,可就糟了。” 待娜仁换了衣裳,早有人将一顶装饰红络如意结的鹅黄毡顶银红厚毡围的暖轿抬来,请娜仁上了轿,四个小太监上来抬起,后又跟着四个备用,与琼枝、豆蔻等都簇拥着轿子走。 永寿宫与景阳宫所距甚远,一路过去,娜仁也听不少宫人闲话,眉头愈皱愈紧。 景阳宫门前此时已有了侍卫看守,见鹅黄毡顶的轿子过来,知道是宫中尊位妃子,少不得就是一个慧妃娘娘,此时连忙请安,又道:“奉太皇太后的旨意,微臣等驻守于此,看守昭妃娘娘禁足,还请慧妃娘娘不要与微臣等为难。” “本宫不与你们为难。”琼枝卷起轿帘,扶着娜仁下轿,娜仁看侍卫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一牵嘴角,“老祖宗只说不许昭妃外出,却没说不许人探望。昭妃所犯,并非伤天害理之大罪过,老祖宗也并非重罚,只令她自省,自然没有不许人见的理。本宫与昭妃素日交好,今日进去探望,是为成全一段交情,你们还要阻拦吗?” 太皇太后懿旨中确实没有明言不许旁人探望昭妃,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地纠结一会,最后一个领头的走出来,对着娜仁行了一礼,“还请慧妃娘娘尽快。”然后一摆手,“开宫门,请慧妃娘娘入内。” 娜仁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很端着高贵优雅的风范,对着他微微一颔首,又命豆蔻:“与这几位大人些银钱,大冷天的难为他们了,下了值,打些酒喝暖身。” 豆蔻脆生生地应了“是”,自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鼓鼓囊囊地塞着银锞子,她交于领头那人,那人收下,口吻更和缓几分,“天儿冷,这是风口不宜久站,慧妃娘娘快请进去吧。” 娜仁点点头,扶着琼枝的手缓步入内。 其实一路走来,她也在想,一定要来这一趟吗? 说到底她也不过与昭妃相处两个月不到,虽然投契,却没到交情多深厚,为了她不惜得罪人的地步。 但她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既然要过得潇洒些,今日畏头畏尾,来日还要畏头畏尾,几时才能潇洒? 此时友人落难,她来探望,有什么不可的? 先不论皇后会不会为了这个发难于她,就算皇后真问罪了,又能说什么?太皇太后并没有明旨禁止旁人探望昭妃不是吗? 娜仁如是十分光棍地想道。 她在外头,景阳宫内早听了动静,青庄侯在外头,此时连忙迎上来,半是惊喜半是担忧地道:“慧主儿您怎么过来了……” 她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娜仁单刀直入地问:“你主儿呢?” “暖阁里呢。”提起昭妃,青庄紧蹙着的眉心松动些,道:“我们主儿情绪倒是不错,这会还捧了卷经书来看。”说着,向内喊一声:“是慧妃娘娘来了。” 没一会儿,娜仁便见昭妃一手打起正殿门上垂着的棉帘子出来,身上钗环已退,橙红撒花的袍子倒是仍然鲜亮,她也有些惊喜,“怎么是你过来了?快进来。” 娜仁遂与她入了正殿,便见暖阁尽头的书案前,昭妃身边的另一名大宫女鹣鲽并鄂嬷嬷二人正各自坐着一个小墩子抄什么东西,临窗暖炕的炕桌上有一只茶碗并一卷书,书似是主人随手撂下的,书页还没合上,倒是一派的悠闲。 娜仁松了口气,口中嗔道:“你倒是悠闲,我听了消息可吓坏了,急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没成想你还有心思在这看书。” 二人上炕坐了,娜仁眼睛一撇,炕桌上那本正是《太上感应篇》,心道昭妃的养气功夫着实是极好。昭妃命道:“沏大红袍来。你怎么就过来了?这个风头上,避嫌才是正经的。” 她拧眉看着娜仁,微微有些不赞成的模样。娜仁却笑了,直道:“避嫌?这满宫里的人都要避嫌,我却不必,便是我直接来了,又有谁会疑我?” 说话间,青庄沏了滚滚的茶来,娜仁捧在手上暖暖手,吹一吹饮了两口,方有心思问:“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必细问,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了,你知道多了也不好。”昭妃摇摇头,目光虽淡却悠远,不画而黑天生自然的远山黛仿佛含着千山万水,娜仁今日才发现她眸色却淡,映着人影,虽冷,却又仿佛含着情。 娜仁自然是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的,此时听她这样说,心里大概也有了猜测定准,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昭妃不慌不忙地,又让倚霜给她端了点心果子来,娜仁吃了两口,二人闲话着,她问起书案前的鄂嬷嬷与鹣鲽。 昭妃轻嗤一声,眉眼间生来带着三分潇洒风流,“让我抄佛经,不如干脆让我一头碰死殉道算了。” 原来那二人笔下抄些的却是太皇太后所罚昭妃抄些的《地藏经》。 娜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她,忍不住低声问:“当真无妨吗?” “无妨。”昭妃轻挑眉梢,眼神犀利地看向那二人:“这事儿,她们可万万不敢传出去。且她们的笔迹也相似,又是多年练就的笔法,想来抄那七卷经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是吧,你们说呢?” 鄂嬷嬷与鹣鲽二人忙忙应着,谨小慎微的样子。 昭妃对她们却仿佛很不屑的样子,此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满是嘲讽,由她做来却并不显得粗鄙,反而只让人觉得随性自然。 娜仁看得很摸不着头脑。 按说昭妃不是会苛待下人的主子,由她对青庄、春嬷嬷甚至倚霜等小宫女的态度都能看出来,偏生她对鄂嬷嬷和鹣鲽这两个也是从宫外陪嫁进来的就态度恶劣,十分看不上眼,春嬷嬷与青庄对她们也十分鄙弃。 这俩人在景阳宫受尽了排挤,却佁然不动,丝毫不想出宫,对昭妃虽然奉承,却并不十分害怕,仿佛另有底气,自信昭妃动不得她们,只是此时寄人篱下罢了。 按说如果这样,昭妃是很信不过她们的,偏偏这会抄经这事又交给她们做。 须知道,这蒙骗太皇太后,可是大罪过,真传出去,只怕这禁足就要从抄经期间,延长到不知猴年马月了。 然而昭妃却十分放心地让二人抄经,甚至说出了‘她们不会传出去’的话,可见在这件事上对她们的相信,那俩人答应得战战兢兢的,却不像是得了信任,反而是屠刀悬颈一样。 这主主仆仆的,倒是奇怪得紧。 娜仁摸摸下巴,决定不去难为自己的小脑瓜与这辈子还好好的一头乌黑长发,与昭妃说了半日的话,又道:“你这景阳宫地气冷,一禁足更是清冷,我那有仿古方制成的一料‘南朝遗梦’,回头与你一匣,早起焚上,祛一祛殿内的湿冷之气,也不凄清了。” “吾道不孤,吾自不孤。”昭妃捻着念珠,微微笑道。 虽如此说,她也认认真真地道了谢,只道:“如今我禁足,是没法子的事儿,等来年春日,你再制香,我必与你做牛做马,谢你今日……” 她嘴唇轻动呢喃着什么,然而即使以娜仁的耳力,也分不清到底是‘一香之恩’还是‘来见之情’,或者说她其实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口中滚了一滚,眉眼间微微透出几分笑意,极真挚地注视着娜仁。 最后,她合掌,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鄂嬷嬷与鹣鲽的手一抖,仿佛手中的毛笔烫手,然而腕子却稳得很,下意识地控制着力道,没叫墨点子溅到纸上。 在她们身边监工的春嬷嬷见了她们这一手‘手上功夫’,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二人屈辱地低头抄经。 忍辱负重! 鄂嬷嬷眼含一汪热泪,愤愤奋笔疾书。 然而情绪再乱,笔下的字却规整极了,一个个规整的楷书小字,笔脚都没有分毫的凌乱。 娜仁走时昭妃亲送她至宫门处,娜仁向昭妃摆摆手,道:“天儿冷,你回去吧。若是用度上有什么不及时的,你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就是了。” 她是故意这样说与侍卫们知道的。昭妃知道她的用意,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一般,轻轻点头:“去吧,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p>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康熙五年注定不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正月里, 宫中的对联福字还没撤下,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日日宴饮招待宗亲福晋各地要员诰命,蒙古亲藩代表献礼领宴, 娜仁与额吉见了一面, 正欣喜着,前朝便闹出事端来。 是日入夜, 坤宁宫中,皇后沏了参茶奉与炕上翻书的康熙,轻声道:“天儿晚了,读书伤眼, 不如歇了吧。” “歇什么歇。”康熙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书往炕桌上一摔,脸色难看得很。 皇后心知他是因前朝鳌拜与苏克萨哈换地相争之事苦恼, 微微抿唇,心中深恨自己处于深宫无能为力,只能轻声劝解:“前朝的事烦心是烦不尽的, 既然一时还没个说法定论,您在这儿着急也是没用。” 她这样劝了一番,在康熙的示意下往炕上坐了,笑脸盈盈地道:“眼看就是上元佳节, 老祖宗要宴请宗亲诰命,蒙古外藩诰命也有上了京的, 今儿慧妃与博尔济吉特夫人相见, 好感人的场面。” “阿姐与镇国公夫人分离多年,如今母女相见, 自然感人。”康熙端着参茶没动, 拧着眉, “上元宴饮,宾客单子拟好了吗?” 皇后被他问得一怔,复又忙回道:“已定下了,可要取单子来与您看看?” “不必了。安排位次时,于位次上以苏克萨哈夫人尊于钮祜禄、瓜尔佳两家。”康熙沉吟半刻,道。 皇后点点头,应了,又迟疑着道:“这……无妨吗?”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上元当日,解禁厚赏昭妃。景阳宫到底偏僻,地气冷,冬日难过,与她迁宫去长春宫吧。就在上元当日宣示,只因逢佳节。”康熙神情莫名:“你懂吗?” 皇后忙笑道:“妾身明白。本来上元例赏宫妃,昭妃也是宫中头一份的,上元当日再赐两碗宴席上的菜色便是了。若是加厚昭妃的例赏……博尔济吉特氏忠靖镇国公夫妇也在京,慧妃那里又要如何呢?” 忠靖镇国公夫妇,指的便是娜仁父母。 康熙看皇后一眼,微微一扬眉:“朕要抬举昭妃,却不能让人觉得蒙古没脸,你懂吗?” 皇后又听了他一句‘你懂吗’,心中略感复杂,百感交集,面上却还是笑着微微点头:“妾身明白,您只放心吧。” “罢了。”康熙叹了口气,站起来道:“朕出去走走。” 皇后忙起身恭送,待彻底不见了康熙的身影,她坐在炕上,殿内一片寂静,她怔怔好半晌,方轻叹一声,“皇上这是恼了玛法不出面,叔父搅浑水了。” “老大人忠心耿耿,皇上会知道的。”兰嬷嬷低声宽慰着,秋嬷嬷捧着东西打外头进来,皇后看了看她,问:“什么东西?” 秋嬷嬷脸上难得挂上个笑,“可不是皇上命人送来的。” 皇后忙拿眼去看,又问:“什么东西?” 秋嬷嬷笑盈盈打开,却见其中是一块羊脂同心佩,坠着明黄如意结的络子,盛在铺着红丝绒底的匣子里,玉质莹润剔透,精美极了,一看就是内宫所出。 皇后亲手拿起托在手心里仔细看了半晌,方缓缓道:“我必与皇上同心,想皇上所想,忧皇上所忧。想必,这才是一位好皇后的本分吧。” 兰嬷嬷轻声道:“您已经将皇后职责做得很好了。” 皇后垂着头,默默未语,白皙的指尖紧紧捏在那块玉上,指甲已褪去血色变得如玉一样白,她紧紧抿着唇,好半晌才长长一叹。 次日清晨,娜仁一早起身梳妆,见福宽领着几个宫女登记整理外头献上的年礼,其中自然以蒙古送来的居多,科尔沁那边,不过自家,另外几支也都礼单丰厚。 福宽见她起身,向她一礼后,道:“这些礼单子都记下了,一家家对过之后,预备登记入册了。均是些首饰头面、衣料摆件之类的东西,您可要瞧一瞧?” 她说着,又从旁边拿起一个锦盒:“若是寻常的也罢,最为丰厚的莫过这一份。这老参生得不凡,根系粗壮,想来有些年头了,补身最好,还有这一只银镂凤嵌大珠的七凤冠,这东珠少说也有龙眼大,嵌着的翡翠也清润自然,配着这白银倒清雅起来,均是达尔罕亲王所送上的,言道以此敬贺慧妃娘娘主永寿尊位。还有这一只赤金嵌宝珠的缠丝七凤头面,是卓礼克图亲王送上的……” “记着吧。”娜仁听她念叨,看了一眼,随意应着,忽地又问:“可是去年袭爵的那个达尔罕亲王?卓礼克图亲王……是先帝静妃之父吧?” 这辈子亲戚实在太多,而且各个封号冗长,她能记住实在是不容易。 福宽点点头,娜仁恍惚想起那个人,叹道:“当年也是一起玩过的人,收了他这么丰厚的礼,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娘娘如今是蒙古四十九部唯一位列宫中尊位女子,是蒙古的依仗,他们自然是只有献上厚礼的。”乌嬷嬷走过来扶着她,笑道:“那些个头面,也拣两样喜欢的出来,戴着出去,与宫中那起子人都看看,您就是有奢华的资本。” 娜仁笑了,“嬷嬷,那些个东西戴在头上不压得脖子疼的啊?”话如此说,也吩咐:“那一只七凤冠留出来吧,过两日元宵赐宴,我戴着。虽说包头钿子也好,可我总觉着这些个发冠更精巧好看。” 乌嬷嬷道:“这些个东西,好看是好看,可总不是主流的,您戴一回两回也罢了,若是多了可不好了。这东西想来也不是新制的,珠子倒像是新换的,应该是有些年头的旧东西了。” 娜仁轻笑未语。 娜仁这边还算是好的,一到慈宁宫里,各地总督巡抚献上的礼物在慈宁宫正殿当地摆满了两张并在一起的紫檀蟠龙大案,琳琅满目的各样珍宝,珠玉润泽生光。太皇太后歪在内殿喝茶,见娜仁来了,便道:“快去瞧瞧,外头那些个东西,有看上眼的就带回去。” “我就不敲您的竹杠了。”娜仁挥挥手,豆蔻捧着一个掐丝小盒上前,娜仁笑道:“这几日大鱼大肉的,您吃油腻了,我惦记着,特特做了这一道枣泥馅的山药糕,还有好克化的甜酒酿饽饽并豌豆黄。让小厨房兑一碗果子露来——” 福安应着,娜仁又添了一句:“要桂花香栾的,添黄橙子与蜜金桔点出来,味儿最好,又有花香,又有果子的酸甜爽口。” 福安笑呵呵答应了,道:“老祖宗今儿早上起来就没怎么用膳,亏得您来了。” 太皇太后斜她一眼:“这妮子什么话都与人说。”她说着,又看了娜仁一眼,轻哼道:“只怕有人只惦记着永寿宫那一亩三分地,倒把我慈宁宫这地方忘了。” 娜仁便知道这是怪她这几日慈宁宫设宴款待诰命她一概推却了,此时脸上挂着笑坐在太皇太后身边,道:“您还不知道我的性子?那些人一多,我就不爱来了。前些日子还算听个热闹,这几日当真无趣。我额吉又眼看要回程了,我便懒得出来了。若不是知道今儿您这没人,我今儿也不想过来。好老祖宗,您担待担待,容我躲躲懒不成?” “让你多见几家命妇是害了你吗?”太皇太后抬手重重点点她的额头,轻哼一声。 那可不是,退休老大爷不需要交游广阔,只需要安静泡脚。 不过这话娜仁可不敢在太皇太后跟前说出来,怕挨暴栗子吃,从炕上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一扬手,很有一股豪气地道:“琼枝,走,咱们看看老祖宗新得的好东西去,若有好的,只抱回去,不与老祖宗客气!” 太皇太后见她这样,笑骂一声:“ 瞧那一身土匪气概。”不过端着茶水砸了两口,心情好了不少,扬声道:“地下大口箱子里有些缎子,有藕粉、天蓝、水绿、浅紫四色的宋锦,你带回去做衣裳。还有一串水晶十八子手串,坠着的南红玛瑙珠儿,倒是西洋玩意做咱们的样式,今儿你带回去。” 苏麻喇听了一耳朵,在娜仁身边笑道:“那手串本是两广总督年前献上的,老祖宗让留下,在佛堂里佛前供奉着,亲自念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按宝华殿的法师说,带在身上,鬼邪不近,疾病不侵,保主人无忧。” 娜仁一愣,拿起那盒子看着里头的手串儿,心里发酸:她何德何能,能让太皇太后如此惦记啊? 见她拿出手串捂在心口怔怔地发呆,眼圈渐红,苏麻喇忙劝道:“快别哭,大正月里掉泪珠子不吉利。” “谁?谁惹我们娜仁了?”太皇太后在里间扬声问:“谁惹得我们掉金豆豆,快告诉本宫,打他的板子!” 娜仁破涕为笑,抹了把眼睛,进去道:“您!就是您惹我了!” 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太皇太后也愣了,忙招手:“快过来,这是怎么了?” 娜仁一头撞进太皇太后怀里,用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手里紧紧攥着那一串珠子,闷闷道:“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废话,你从被我养大,我对你不好对谁好啊?”太皇太后点着她的额头嗔怪道:“净说这些没道理的话。在老祖宗心里啊,你和皇帝是一样的。” 话虽这么说,其实娜仁知道,太皇太后看她比康熙重,不然也不可能为了她连和唐别卿搞假脉案,就为了加深康熙心中对她的愧疚。 抿抿唇,娜仁又蹭了蹭太皇太后,瓮声瓮气地道:“娜仁愿意永远陪着您。” 太皇太后笑了,轻抚着她的头发,“你这愿啊,永永远远地才好呢。老祖宗就看着你哪日反悔了!”又笑骂道:“也不知道是谁,这几日就推三阻四地不愿过来。” 一时福寿捧着个文竹小茶盘将两盏果子露奉上,一色是净白瓷荷花荷叶拢口杯,连着一体底下是荷叶状的杯托一样,上头杯身荷花状,净白无纹,盛着橙黄的果子露,里头飘着星星点点的糖桂花,好看极了。 她倒没怎么见识过娜仁在太皇太后身边撒娇耍痴卖乖的样子,此时微微吃惊,瞬息低头抿嘴轻笑,喜滋滋地让人瞧着就一股喜气。 福安看她一眼,也没苛责,只微微一笑,将果子露奉与太皇太后与娜仁,又劝道:“老祖宗,格格……慧主儿的孝心,您总不推却了吧?快用些个点心。慧主儿,小厨房一早做了棋子大小的蟹粉酥,喷香的,老祖宗却不识货,您素来喜欢那口,尝尝?” 娜仁眼睛一亮,忙命:“快端过来!” 二人吃了一顿小小的加餐,没一会儿皇后来了,福安照例奉了果子露上来,皇后轻抿一口,眼睛一弯,又迅速恢复了端庄的样子,开始与太皇太后商讨上元之日宫中的安排。 娜仁在旁听着热闹,算着今年宫中人多,应该又有些热闹事儿,心中不免期待起来。 及至上元当日,娜仁一早被催着起身,好生打扮了一番,身着大红撒花妆缎比甲,内里搭松花色绣四色折枝花卉衬衣,头戴那一顶七凤银冠,脑后并簪两支红梅绒花,抿一口艳红颜色的胭脂,被打扮得喜气洋洋的,若不是她强烈抗议,衬衣也不能用素雅的送花色,乌嬷嬷手捧着大红衬衣就要套到她身上了。 直到梳妆完毕,娜仁心中还是悻悻然的,避了乌嬷嬷稍远两步,吩咐福宽:“将一早小厨房做的汤圆各个味道都盛一碗,并一盘子鲜果、一攒盒干果,送与景阳宫去。尤其桂糖黑芝麻馅的,昭妃喜欢,多备一碗。” 福宽笑着应了,依她的吩咐备齐一份亲送与景阳宫去。 白日里听戏赏红梅,晚间慈宁宫赐宴,皇后笑道:“今儿上元节大喜,借着这喜气,免去昭妃的禁足,让她出来同乐才是。” 太皇太后饮着酒,见娜仁在底下紧紧盯着她,心中轻哼一声,身体却很诚实地将小酒盅放下,捻着念珠道:“也罢,她送来的佛经我也看了,倒也心诚,等会赏花灯,也少不了她一份。” 皇后又笑道:“那佛经妾身也看了,娟秀小字确实诚心。依妾身说,既然是好日子,不如好事成双。那景阳宫地气太冷,太医来报昭妃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不如与昭妃迁宫至长春宫,取一个好意头,愿她身体康健,早日为皇上绵延子嗣。” 她一开口,坐于苏克萨哈夫人下手的遏必隆夫人面上便浮出喜意来,鳌拜夫人打从落座脸色就一直不好看,盯着苏克萨哈夫人的眼神好像刀子一般,此时见遏必隆夫人喜气洋洋,心中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未语。 遏必隆夫人却顾不得她,连忙起身代女谢恩。 其实她与昭妃也不是亲生,从前也没有多亲近,但钮祜禄家的女儿入了宫,就代表他们全家,昭妃没脸,遏必隆在前头也灰头土脸的。 此时听闻皇后此语,虽然知道与时事有纠葛,她还是喜不自胜:管旁人如何,钮祜禄家有脸,她在诰命堆里才有脸面。 皇后忙命人搀她起身,太皇太后笑吟吟赐她一杯酒,道:“我倒是有意与你喝一杯,可惜人家看得紧,不许。你今儿吃了这一杯,就替你家姑娘谢恩了。” 遏必隆夫人仰头饮尽杯中酒,笑呵呵地翘首以盼昭妃过来。 昭妃来的时候已酒过三巡了,她身着暗红五福盈门缂丝氅衣,内搭淡紫遍地撒花轻绒袷袍,头绾翡翠扁方,戴五凤钿,垂赤金流苏,华丽中不失清雅。 她款步入内不紧不慢地徐徐而至,行至当中向太皇太后与皇后谢了恩,不悲不喜,不卑不亢,规矩却很是到位。 皇后对她的性子心里有数,此时笑容温和地唤她起身,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席上慧妃身后却空置一席,此时昭妃入座,正正好好, 皇后又和颜悦色地将自己桌上的两道菜馔与她,昭妃起身谢恩一番,很有一份后妃和睦。 娜仁捻着珠子看她们做戏,昭妃面无表情地努力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她低着头忍不住悄悄一笑,琼枝盛一碗酸菜白肉锅子与她,低声道:“喝口热的暖暖。” “酸菜不健康,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娜仁嘟嘟囔囔地,在琼枝的催促下拾起汤匙舀了一口,然后嘿嘿一笑,“真香!” 琼枝忍俊不禁。 元宵便是宫中最热闹的一回了,赏灯猜谜热闹到半夜,娜仁回了宫里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扯着琼枝的衣角直撒娇:“困!要睡!” 琼枝揽着她扶住往里走,福宽也忙上来扶着,二人半扶半架地将她带进去,卸了妆擦了脸,脱了衣服烫了脚,塞进早被乌嬷嬷用汤婆子热得暖烘烘的被窝里,别看娜仁眼睛都睁不开了,项目倒是半点没落下。 宿醉累人,第二日晨起娜仁就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豆蔻端了热热一盏酸甜的香栾姜香蜜来,她眼睛都没抬一下,端来直接灌了下去,觉着肚子里好受些了,方问:“几时了?” “现在起来梳妆,向皇后请安还来得及。”琼枝替她揉着太阳穴,轻声道。 娜仁叹了口气,摆摆手:“梳吧。” 她这边紧赶慢赶过去的时候皇后还没起,暖轿里她又眯了一会,调息运气,精神抖擞地下了轿,走起路来步履潇洒带风,一进去就见昭妃与佛拉娜等人都在偏殿等候,兰嬷嬷满是歉意地道:“皇后主子刚起,这不,梳妆呢。” 这岂不是好笑了。 娜仁看了眼殿内的一圈人,多半也都是如她一般匆匆起来的,结果急忙赶来了,正主没起呢。 佛拉娜用帕子掩着悄悄打了个哈欠,清梨掐着腕子上的竹节赤金缠丝镯,打起精神来,与娜仁说小话:“李嬷嬷可急坏了,大早上把我喊起来,又是梳妆打扮,说什么上元第二日给皇后请安迟了不好,结果我倒是没迟了——正主没动弹呢。” “这镯子新奇,又是皇上新赏的?”娜仁随口打趣,还没等清梨回话,坐在她们对面的张氏已经阴阳怪气地开口:“不就是两匹料子,又算什么。李格格腕上那镯子,江南总督贡上的,又是缠丝又是嵌玉,仿着竹节样子一节节嵌上去的青玉,掐得很细的金丝托着,清雅好看,可真是难得!不像有些人,老祖宗赏两匹料子就张扬上了。” 娜仁微微挑眉,清楚地看到清梨侧身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原本与张氏随口说笑的佛拉娜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是吗?倒真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看向佛拉娜,见佛拉娜对她使劲打眼色,示意她不要发出货来,却没顾佛拉娜,只轻哼一声,道:“若说我,老祖宗倒不止赐了我两匹料子,那是四色宋锦八色苏杭缎,还有十二色蝉翼纱素绉纱,南地花色金簪十二支,玉钗十二支,翠钗十二支,还有什么来着,琼枝你帮我想想——你说咱们去一趟慈宁宫,打劫似的,大箱大箱地回去,真是不好意思鸭” 佛拉娜一口茶水没咽对呛咳两声,昭妃深深看她一眼,清梨笑得眼睛都弯了,董氏怯怯地抬头看了看众人,又低下头不说话了,不过瞧着嘴角也是弯着的。 倒是纳喇氏,还留着些脸面,拉住张氏对娜仁笑道:“老祖宗疼慧妃姐姐,整个宫里谁不知道?想来有了什么好东西,也先与了慧妃姐姐,咱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张氏见娜仁公然与她对呛,脸都紫了,低着头呐呐半晌没说话。 这时皇后从殿外进来,想来也是听了两耳朵,进来直接道:“新得的缎子大家选选,裁春衣倒是正好的薄厚。以卑犯尊,即日起张格格每日晚膳后诵宫规一遍,撤绿头牌一月,以儆效尤。” “……是。”张氏不情不愿,却不敢违背皇后,只能咬紧银牙应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