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男制造姬》 1、白塔白塔 “这里…是我所有的钱,能够请您帮忙,杀掉一个男人吗?” “他是谁?” 巷道间,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一缕色泽浅淡的发丝自耳畔落下,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仿佛是初春雾中打了霜的铃兰花。 她就张开唇,用颤抖的音气复述,只有那双盛满夕阳的眼眸是梦幻的淡粉。: “……他有很多个称谓,不过,我更乐意称呼他为——” —— “看你还敢跑!” “不是很能跑吗?再跑啊——” 凌乱的脚步声在钢管敲落的闷响中戛然而止,还属于少年人范畴的痛呼声、叫骂声,在破旧得仿佛蒙了一层厚厚灰翳的街道中聒噪起来。 又一个日常的夏夜傍晚,闷热的黄昏中,犬吠的声音与旁边理发店的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里,于是,这样日常的打架斗殴也变得稀松平常起来。 路过、又匆匆加快脚步,感觉晦气的行人,远处看热闹怪叫着加油鼓劲的小混混,追逐着灰扑扑的皮球,一个流着鼻涕的脏小孩误闯入进其中。 他在人群中穿梭。 不合身的西装裤与踩着皮鞋的脚,七分裤与破旧运动鞋的脚,短裤与没有穿鞋的脚。 越过他们,小孩的视线停在那只仍往前弹跳的皮球上。 向后,一双系带凉鞋闯入了他的视线边缘,有人俯身、捧起了停在身前的球。 凉鞋上白金色的矢车菊装饰在夕阳下描出橘色的光边,顺着足以令人屏息纤细的小腿弧线向上,是波浪一般漾开的纯白裙摆。 单方面的殴打,从追上开始到停歇,都是非常迅速的。 “这下知道我们羊的厉害了。” “以后识相一些,不要等我们过来收保护费,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好吗?” 连海风都吹不进来的贫民窟中,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仍在咯吱咯吱作响的风扇的声音,与被幢幢人影所围着的落败者所发出的疼痛的呻.吟。 “啧,不过两千日元,磨磨蹭蹭,真是怪小气的。” 带头的白发少年单足踩在地上人身上,数着从其身上抢来的纸币,又重重踢上一脚。 在满意地听到对方的惨叫过 后,收起纸币塞进裤袋中,视线中,忽而出现了一个人影。 “唔”了一声的、白濑掀起眼眸—— 停战过后,唯一旁若无人动着的,便显得格外突兀。 穿过不良未成年人团体,踩着那双小白鞋的少女自他眼底走近,将手中的皮球递给了人群中的小孩手中。 连探出的手臂与手腕,都是白皙且纤细的,她是如此苍白,于橘黄橙红的残阳间静立,仿佛一抹虚幻的剪影。 异常洁净的荷叶边小白裙,少女银白而柔软的长发如瀑般垂至腰际,她拥有一张全然无害的皎洁容颜,符合男性对于“初恋”的所有美好感官。 还不能称之为“男人”的小孩从她手上接过球,吸着鼻涕、连感谢都没有说出口地一溜烟跑掉了。 人群中传出一声突兀的讥讽的笑声。 “喂,你是什么人?” 声音来源,一位粉色长发的不良少女瞥了一眼噤声的左右,语气中颇有不爽。 “知不知道现在可是我们「羊」办事的时候?!” 「还真是会出风头。」 她挑眉瞪过去。 银白色长发的少女身形一顿,她刚才过来的方向是垃圾场,就好像是被父母派出来扔垃圾,恰好路过这里而已。 此刻闻声,便慢慢回过头来,一双虹膜浅淡的樱粉色双眸带着平静到不起波澜的神光。 空气闷沉沉的,仿佛带着一层朦胧的灰雾。 直面那张令人容易一见钟情的脸,柚杏甚至能够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一口气的细微声响。 「啊,良太这小子——」 出于微妙的同龄人间的比较,不良少女心中咬牙切齿地正想继续,挑衅的话未出口,身旁的伙伴却已经伸手拦在了她面前。 “走了柚杏。” 名为白濑的白发少年将手插回兜里,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女,首先转身,迈步向街道外走去。 他走得那么干脆,明显是不打算计较这件事了。 在夕阳中,留下仍蜷缩在地上的被欺凌者,人群如掠夺完过后的蚁群,朝着离开的方向挪动。 被叫到的不良少女仍觉不甘心地瞪了一眼对面人,小跑着到他身边,一面气冲冲在背后捏着拳头嚷嚷。 “白濑!干嘛阻止我?你这家伙不会是对她有意思。 ” 埋头走着的白濑仿佛被呛到一般,即使知道这是对方的气话,未成年少男脸上依旧浮现出一层红晕,他掩饰这层心虚地拔高音量。 “好了好了,她只是路过而已,怎么就碍着你的眼了!” “哈?难道说见到我们办事,不应该主动退避才对吗?刚才那种态度明显是小瞧我们,小瞧「羊」才对!” “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地盘。”白濑摇摇头,见她仍不服气,又解释道 : “那女孩有人罩着……” “就是这条街上、那位被称之为「不吠的狂犬」的异能力者。” 貌似警告的话语并没有被听到耳中。 柚杏鼓起脸颊,“「羊」可从来没有退步的时候,再说了,我们也有异能力者……” 白濑出声打断她,一看就明白这位小伙伴是没有听过对方的名号,他拉高视线,神色讳莫如深—— “中也是,我们不是。” 顺着他的视线,柚杏疑惑地向上望过去,在两侧废弃的大楼边沿上,不知何时正悄然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漆黑的风衣在夕阳中渡上一层不详的猩红,背光之下,少年面容如浸没在幽暗中,只有拂动游掠而过的发丝下,那双黑洞洞的双眸仿佛子夜中的捕食者,散发出无机质的、宛如漩涡一般的吞没一切的虚无感。 她看着那黑影,只觉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正一动不动趴在她的身后,白濑暗含警告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如果……能在他手中,有命活到找中也告状的时候,你就去挑衅。” · 柚杏眼神放空地低头,冷汗顺着鬓角滴落,她试图咬起牙,但牙齿与牙齿仍不住地打着颤,一直等走出好远,这种感觉才稍微缓解。 反应过来,便是愤怒。 “可恶……” 她走在白濑身边,回头去看。 黑色风衣的少年已经站在了银发少女身边,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直到前者解开外衣,披在了少女肩上。 他们就肩并肩一起走了。 “这——小小年纪就早恋……哼!真是有伤风化。” 犹豫再三,选择忍耐的不良少女抱怨般地跺脚。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 残阳似血,走在破败 的小路上,直至其中一人停下脚步。 两人的影子在裂开的水泥地上被拉长,蝉鸣之声也仿佛有了片刻的停歇,在少女放轻的感谢声中。 “芥川君,今天也谢谢你了。” 高她半个头的异能力者没有出声,说不出来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银发少女就抿唇微微笑起来,她连笑起来,都很苍白的。 看着两人的影子,她垂首踩着白鞋小步挪动,电线杆下,两人影子也随之而动,一高一矮重叠着、仿佛拥抱在一起。 做着这样幼稚的举动,心情也慢慢愉悦起来。 “一直以来,多亏了你……” 她不在意他的沉默,或者说习以为常,在他的注目下,站定在芥川龙之介面前,仰起脸,迎着对方的视线温驯地一字一顿说道。 那双樱粉的眼瞳盛满盈盈脉脉的水光;溢满、令所见之人都会感到瑟缩的柔软情意。 然而,被她注目着的人,却仿佛石刻,有副冰冷的心肠般,面无表情地不为所动着。 芥川回避那种视线。 脆弱、又毫无防备的普通人类少女,一伸手就可以折断的脖颈,就可以捅穿的、单薄的胸膛。 常年身处无间地狱般的生活,让他拥有近乎专业杀手一般敏锐的嗅觉,能够在见到目标的第一时间,就清楚地获悉快速杀灭对方的方法。 「但是,这种直觉……不应该对她。」 他感到片刻的茫然,有种做错事的纠结。 目光向下,顺着纤弱白皙的颈部弧线,滑落在被垂下在两肩的银发、所半掩着的微微凹陷的锁骨上。 洁白可爱的荷叶衣领,恰好缓和了这种稚嫩的性感。 在这一瞬,保护她的欲.望,又胜过了高昂的蹂.躏欲。 高的衣领下、喉结微微一动,黑发少年黑沉的眼眸闪了闪,得以默默移开视线。 · 名为放生澪的少女,母亲是东京著名的歌剧院女演员,父亲是退休后、也横滨享有一定声望的基斯兰教神职人员。 因为特殊原因,她在几年前跟随父母,一起搬来了擂钵街。 拥有一切令人心动的特性,十一岁的少女脆弱、纤细,纯净而苍白,白发樱瞳,有着异于常人的梦幻长相,像是一株被玻璃罩住的纸折玫瑰;又仿佛四月初 迟开的八重樱,一阵稍大一点的风,都能将她吹落的孱弱。 完全……不像是应该呆在这里的孩子。 「哪一天,澪长出翅膀,说自己要回去天堂,我都不奇怪呢。」 不知是谁说的话,得到了这片地区所有孩子的认同。 · 而在此刻,这位被称为天使的少女,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踮脚亲了亲芥川的脸颊。 她的吻冰冷而柔软,在分开时,也发出轻微的“啾”的声音,唇瓣还带着一丝颤抖。 黑发少年无奈、又沉默地虚环住她纤瘦的身体,一种专属于对方的香气便无声地浸染了他的指尖,一种奇异的本不属于他的鼓动在身体深处焕发而出。 他听见澪在他胸口说话,用令他感觉备受折磨的、那种熟悉的害羞语调。 “这是今天的份……芥川君,我们明天再见。” 她缓缓退出他的怀抱,脸上因羞赧而泛出些许美不胜收的霞云,使得那张总是很苍白的面容显出些健康的血气。 就这样一边慢慢后退,一边缓步折入了道路尽头的小巷。 白色的裙摆藏进横斜的电线杆的阴影中,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至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之下,黑发少年才活动僵硬的双腿,转身离开。 他们的关系,比起恋爱,更像是一种交易。 芥川龙之介与她的相遇,比起童话中那些令人向往的情节,更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 稀有的珍宝引人觊觎,一场蓄意为之的绑架,就发生在他的地盘。 「芥川,请你救救澪小姐。」 身边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不知何时都被她收买了,就连他的妹妹——银,也挂着眼泪地过来乞求他:「哥哥,不要让他们带走澪姐姐。」 使用「罗生门」,将涌来的杂碎全部干点,芥川龙之介与纷飞的血水中见到了那位名为「澪」的白发少女。 他们对视几息,直至对方主动低下了头。 没有道谢、没有感激,她也许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他在一个午后,同样的夏季的午后,在巷道中,被对方所拦住了。 一条白金的百达翡丽机械钟表,一根波西米亚风格的发带,来自瑞士的手工八音盒,上面刻着 「送给我最可爱的小天使」,备注是一串英文。 以及一个陶瓷的储钱罐。 她穿着及膝的白色公主裙,很端庄地将这些东西,一一摆出在芥川面前。 “能够请您帮忙,杀掉一个男人吗?” “谁?” 放生澪仿佛一愣。 即使是说着这样的话,她看上去依旧如此洁净,不染纤尘。 因回忆,而注目远方,那双浓密的睫羽扑闪间,仿佛春时之风,无形中,便驱散掉了一整个夏季的闷热。 片刻过后,她深深垂首,银白色、细软的发编成鱼骨辫垂在胸口,露出一小截白瓷般的脖颈。 放生澪同他说道,以一种隐含着颤抖的声线,: “我并不知道他的具体名字,但他有很多个称谓。” 同样浅色系的绒睫颤抖着,如一片霜白的羽毛轻轻浮起来,展露出那双动人心弦的瞳眸,难言的忧郁感便拂面而来。 “——我的生父,真正的创造者。 “……火之天使。” 2、白塔白塔 钱。 是每一个擂钵街出身的人,心知肚明地最需要、也最吝啬支出的东西。 有了钱,他们就不必忍受饥饿,在极端的恐惧与痛苦中与同伴大打出手;就不必担惊受怕,害怕在冬天的早晨,身边又有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即使是生病受伤,只要有钱,就能够找医生治好,而不是绝望而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降临。 显然,她还并不明白、因为一个不知现在身在何方的人的性命,自己付出了什么。 虽然是因为特殊的缘故而来到这种地方,白发少女却还依旧保留着原有的生活模式。 父母的积蓄足够她在这里也能活得很好,但现在她却肆意挥霍这一切,去寻找一个不曾见过面的男人。 那双樱粉的眼瞳中,明显写着“您很强”这三个字。 那是一种绝对信赖、甚至一眼便会叫人感到心旷神怡的注视。 · 芥川龙之介很差钱,他的确非常非常需要眼前的东西。 他急需一间能遮风避雨的房子,一睁眼能看见天花板和垂下的窗帘,而非飘雪和在他颊边丛生的杂草。 他需要足够的食物、足够干净的水,不用看着妹妹因为吃下过期的食品而腹疼地默默落泪——她只比放生澪小一些,个头却仿佛八、九岁的孩子。 他无法放弃摆在眼前的东西,但这也不代表他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男人,完成这个他无法做到的杀人邀请。 黑发少年就半蹲下来,从风衣中抽出手,他推回钟表、发带、八音盒,将喵咪列车模样的存钱罐拿起撞碎在路边。 他抓起那些纸币、连滚落到石缝中的一枚硬币也没有漏过,最大的五千,最小的五円,夹杂着绿色的百元美钞——但这里可不会有银行、给他们储蓄兑换莫须有的钱,也相当是废纸了。 “本来有很多的。”不谙人情世故的、她轻轻说道,跟着俯下了身,抱膝与他一起半蹲,“因为妈妈的病,就都拿出去给养父了。” 她凑得那么近,视线边缘,都可以瞥见那垂下一截的泛着柔光的裙摆,以及其下,缠着粉色缎带的纤细而玲珑的脚踝。 芥川龙之介几乎 按捺不住飞快远离的念头。 但那个时候,他还并不懂这是对陌生人靠近的抵触;还是那道柔和的白光太过耀眼,以至于叫他本能地感到自惭形秽。 而后,放生澪问他:“您要接受我的雇佣么?” 她的声音轻而软,简直像是在拜托些什么的,眼中带着期盼的碎光,仿佛洒下在静谧的海面,又被海浪揉碎的月亮的光辉。 有那么一瞬,芥川龙之介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是不是蓄意地靠近。 但很快,他便打消了这层不切实际的想法。 一共是一万两千三百日元。 黑发少年将美元也拨回去,剩下的在手心中收拢,零钱发出挤压的脆响。 “作为保护你的报酬。” 用模棱两可的话,他固执道。 少女伸出手从被推回来的东西中,慢慢捡出那条发带,她撩起发辫,垂首将其重新缠回到自己的发间,那条墨绿的发绳就如同被驯服的蛇,咬在她雪白的发股间。 又放下双手,抱膝地问他。 “是之前的?” “嗯。” 她难掩失落地说着“好”,发顶的一撮呆毛都焉了下来,接受得却非常迅速,仿佛对拒绝已经习以为常。 “我的确比这些值钱。” 芥川龙之介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来、向外挪开一步,他的身形高而瘦削,黑色的风衣在身后张牙舞爪地鼓起,其上还沾着未干涸完全的血迹。 影子笼罩了还在原地的她,白发少女才蓦然惊醒一般,因为站不稳,而扶着墙跟着慢慢起身。 “那之后呢?” 她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几缕缎带般白发蹭在柔软的脸颊。 在芥川毫无波澜的双眸中,那张苍白的脸上,倏尔露出一抹可爱又任性的微笑。 “我以后……还能过来找芥川君么?”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芥川龙之介才惊觉,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改变的称呼。 然而在那种时候,被称作狂犬的黑发少年只是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手中的钱……默认了这一点。 —— 知道他成为白发少女的“保镖”,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妹妹和伙伴们表现出了高度一致、又理所当然般的感慨。 “早该这样啦!” “神父大人帮助我们很多,保护澪小姐 ,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放生澪的养父,作为这片区域仅有的基斯兰教教徒,他坚持每周日清晨,在自家洋房中进行礼拜、祷告,他接纳前往的孩子,不以有色眼镜看人,敦厚纯善,帮助想要入教者洗礼。凡参加礼拜者,都会向其提供丰盛的早餐。 那是他们唯一能够吃饱的一餐。 即使不信教,为了的早餐,也会有很多小孩子去那里。 孩子们称他为“神父大人”,称澪为“澪小姐”,正是因为他们的拥护,即使眼红,在这一片地区的小混混也都不敢去放生家打秋风。 这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某事。 银也被拉着去了一趟,回来之后脸红红的,原本杂乱披在肩上的黑发被盘起在脑后,刘海上也别了一朵雪白的凤尾花发夹。 引得几个伙伴啧啧称奇。 “我都快忘了银是女孩子的说……” “打扮起来还是蛮好看的嘛。” “嘻嘻,还是澪小姐手艺好!” 之后的每个周日就都会去那里。 她在哥哥的保护下过得不错,去那里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放生澪。 “澪姐姐人很好的。” 有过接触,她很快便成为了放生澪的小迷妹。 得知芥川在保护澪过后,她跟哥哥说了很多关于白发少女的事。 在她口中,澪温柔善良,虽然因为身体的缘故过得很辛苦,但是一直很坚强。 从没有负面的评价,放生澪其人,就仿佛中宵之月般皎洁无暇,伫立于污浊中也如在水芙蕖。 「这样的人真的存在么?」 偶尔也会怀疑过,但相处久了,芥川龙之介挑不出她的任何缺陷。 除了,不适应贫民窟的生活,所表现而出的各种铺张浪费的行为以外。 她会用吃不完的面包喂鸽子;每天用玻璃碗准备一小碗温牛奶,给墙角的三花猫,见它慢慢舔完,就满足得不得了。 在她的认知中,面包牛奶只是饱腹的东西,可在贫民窟的孩子们眼中,那也许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对于她的所作所为,芥川龙之介不置可否,并没有任何反对、或者去建议的欲·望。 他像是藏身在她影子里的影子,守护在她左右,只要不刻意现身,没有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如果事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等待那一万二千三百日元用完,他也就会随之离开。 两人的未来仿佛两根直线,在因为金钱而交汇之后,很快也会因为金钱的耗尽而背离远去。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的话。 —— 分别过后,白发少女回到自己的家。 她路过杂乱的草地,便和草木打招呼;路过转角处,又停下来,和蹲在那里的猫打招呼,伸手摸摸猫毛茸茸的耳朵。 夕阳中,遇到她的人都不禁露出真心实意的动容般的笑容。 放生澪一一跟他们打招呼,就好像此处不再是为活命而挣扎着的地狱,而只是她所经营着的小后花园中的其中之一。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少年从对面疾步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住,深深弯腰、颤抖着将手中的信递出。 “请收下!” 澪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封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就压低帽檐地跑开了。 白发少女在原地站了站,拿着信进了破旧的老洋房。 虽然是因为躲避仇人的缘故,而选择蜗居在擂钵街,可是之前积攒下来的钱,也足够她和母亲、养父过得很好。 这栋老旧的洋房,便是用母亲项链中的其中一条所换来的。 顺着缠满藤萝的楼梯走上去,她一边拿出钥匙去开门,拿信的手左右翻转,歪着头去看信的外形。 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并没有开灯。 放生澪挪步进去,目光落在信的红色的火漆印上,她试图分析那是蔷薇的形状还是爱心的形状,直至一个黑影出现在她面前,劈手夺走了那封信。 因倦懒的午后、可爱的小男友,而生出的片刻的好心情,便在此刻戛然而止。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如同被猛兽盯注,白发少女的心微微战栗一息。 来人身着一身漆黑祭服,板直得看不出一抹褶皱来。 他蓦然转身,向壁炉处移动,白色的信封被其拿在手中,于昏暗的房室间只剩下白的斑块。 放生澪只是在玄关处看着他的背影。 很快,一簇橘色的火苗从炉中被生起来,将屋子照得透亮。 神父大人端起金漆的烛台,从壁炉前转回身,在他的空空如也的手边,那封信被扔在火中 ,很快便被火舌舔·舐殆尽,漆黑得被烧出金红的洞,而后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男人背对着火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停在原处的养女,烛台的火,将他漆黑的发打上重金属般的光泽,加深了他脸上的阴影,使得那张更偏向西欧风格的面容、也被描摹出不威自怒般的严苛。 “你比原来,回来得晚了一刻钟。” 他挂着十字架的另一只枯槁的手上,抓着一只钟表。 背后的猫头鹰落地钟时针正好停在6的罗马字符上,一声沉闷的钟响在屋内回荡,放生澪不觉后退一步。 她的后背撞到墙壁,因避开对方的目光,而侧过练。 一本翻读到一半的《圣约》撞入眼帘,书脊朝上地搭在沙发把手上,见到那本书,放生澪了无生气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空白。 ——养父从不将这本书这样随意地搭放,即便再慌忙,也会将书页捋平整,在其中夹上冬青的树叶标本作书签,再放在高的垫着毛毯的桌上。 可以想象,当约定的门禁时间到了,他是怎样焦急等待着,在听到钥匙扭动门锁声时,再无法抑制心中焦躁地起身,连爱惜的圣书也顾及不到,径直搁在了手边。 她的手下意识牵起在身前,头颅低下,做出悔过的姿态,下一刻,养父便扶住脑袋,从喉中发出懊恼的叹息。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不不——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道歉、亦或者辩解!” 缠在手腕上的十字架落在他的面前,男人亲吻着十字架的架身,举着烛台迈入陈列着弥撒用品的隔间。 “外面那些卑贱的杂.种,会将你教坏,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他神经质地低喃着,徘徊着,在胸口划着十字,又从圣子雕像的木匣中取出镶有缟玛瑙的圣杯,递到了放生澪的面前。 后者抬手接过,猩红的酒液在金色的杯壁中荡漾着,她怯怯抬眸看了一眼养父,只是对方仍沉浸在对卑贱之人的咒骂中,眉峰紧锁,钴蓝的眼瞳中闪烁着不容置喙的神光。 放生澪就将杯子凑到唇边,慢慢将圣血饮下。 在她喉咙发出细微的吞咽声中,神父大人的情绪一点点被安抚,又发自真心的哽咽着祈祷道: “求祢按祢 的慈爱,怜恤我眼前的女孩,按祢丰盛的慈悲涂抹她的过犯。” “求祢将她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她的罪;求祢救她脱离流人血的罪,我的舌头、就高声歌唱祢的公义……” 夏日闷热的午后,壁炉中的火将空气烧灼得更为干燥。 他念完最后一句,白发少女也饮尽最后一点酒液,那张白皙的小脸因微醺而染上红晕,她的唇、比其上圣子的血更为鲜红。 当养父将十字架递过去,她便习以为常、像养父之前无数次所教导她的那样,就着那血,轻轻吻了一吻那枚银色的十字架。 这样的乖顺之举,叫人感到称心如意。 当他俯视她,在这不经意的一瞥间。 不知不觉里,曾经抱着他的腿撒娇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开来,她的脸蛋依旧稚气,却有一种稚气的妩媚在眉眼间滋生;她菱形的唇依旧小小的,却不经意的时光流逝中,变得如莓果一般丰润、引人采撷。 只是稍微用力挤压,便能流淌出甜蜜的汁液。 神父大人低低的声音连同心跳一起止住,手指因为所想而痉挛着、再握不住项链。 然而当放生澪再看过去,那种奇异的颤抖已经停止。 连表情也看不到的,黑色长袍的男人折身回到了壁炉前。 他再度拿起《圣约》翻看,像是窝在树洞中冬眠的熊,低沉的声音只是从沙发后传来。 “到时间了,去看看你的母亲,跟她说说话。” 3、白塔白塔 那封被扔在火中的、不知道内容的信,便和灰烬一起冷却了。 放生澪不敢再询问,养父的眼睛仿佛总能将她的下一步行动看得透彻,她明白问了也只是徒劳,只会被认为,是被外面的魔鬼蒙蔽了心神,需要接受牛膝草的洗礼才行。 所以此刻便默默转身,端起烛台向着地下室走去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男人本该停留在书上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白发少女反应在落地钟玻璃窗上的倒影。 带着一种隐秘的专注,落在白裙下那双长而笔直的双腿;落在被缎带束起的纤细的腰;落在她的发、她还未成熟的、象征着纯洁的胸.脯。 烛台十字的光成为帮凶,将少女的身体曲线照耀地一览无余。 他死死盯着那道神秘的倩影,直至其一点点没入进旋转向下的楼梯,这才像被解开束缚的猛兽一般放松下来,猛地向后仰去,将自己抛入柔软的沙发中。 「神啊……宽恕这个罪恶的女孩。」 他虔诚地祈祷,双手捂住脸,如野兽一般喘息、喘息。汗水打湿了额发,落在膝上的烫金书页亦被无意识地捏出褶皱,那双从指缝中露出的钴蓝的眼瞳中浑浊一片,没有焦点地注视着头顶的水晶吊灯。 —— 神父大人名为鲁普莱希特,德日混血,神职世家,在念完神官学校拿到毕业证以及营业证书过后,便前往了前方战场。 年轻时候一直待在战场,退役之后,回到日本,认识了澪的母亲、东京歌剧院的台柱放生真琴。 那时,放生澪还在母亲的腹里,两人在东京待过一段时间,澪诞生后,又在德国、俄罗斯的修道院中待过一段时间,最终折转,在钱用得差不多之后,来到了横滨。 洋房的地下室被建成了歌剧院舞台,一圈一圈空的座位仿佛树的年轮,自高向低延伸而下。 一架老旧的唱片机在角落里静悄悄地运转着,激昂的交响乐被压缩在这一方封闭的空间内,于头顶盘旋着。 放生澪穿越暗红色座椅的间隙,笔直一线,抬步来到舞台前,一位身着露肩芭蕾舞服的古典美人正侧坐在高的梯凳之上, 漆色的纱布在腰下堆叠成伞状。 猩红的幕布于天顶堆叠而下。 黑发盘起在脑后,露出雪白的肩颈,她稍屈起腿,被黑丝与缎带裹紧的双足笔直修长、线条流畅而清晰,力与美的完美融合。 她被一盏巨大的聚光灯所笼罩,裸露的肌肤在灯下被描绘出油彩一般的厚重光泽。 当她侧眸凝睇下来,自眼窝一直蔓延到眼尾、鬓角的眼影仿佛夜枭于中天伸展开的翎羽,曝光太过,浓妆艳抹之下,透出一股难言的诡异感来。 澪仰头看她,她也不声不息地回看过来,直至流淌在室内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激昂交响乐,随着唱针与弧形刻槽发出的刺耳故障声而渐渐止歇。 “……你听。” 真琴女士轻轻说道,沉浸在歌剧多年,声音入耳依旧是琴弓拉过琴弦、倾泻而下的优美动听。 放生澪便静静听了一听。 一片白茫茫的、被灯光照得没有阴影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地下室中密不透风,很快她白瓷般的肌肤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感到了一阵阵胸闷。 放生澪问道:“是海么?” 是海水击打海岸,所发出来的声音吗? 搬来这里的时候,她们乘坐列车穿过长长的渡海大桥,德国是内陆国家,有着长长海岸线的俄罗斯又太过寒冷,仿佛永远都处在一片冰天雪地中。 跪在长椅,手扶在椅背上看,从被雨模糊的玻璃车窗看过去,桥上繁星点点的灯火自眼前飞速掠过,远处,雨中的黑蓝色海面平静而广阔。 那样温柔的海,是放生澪第一次见到。 她的记忆里,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海。 血一般的夕阳洒在海面之上,海的尽头,是只有乘坐彼岸的小舟、才能到达的水上之宫。 那是澪最终的归处,恐惧着、又不得不回去的终焉之海。 · 真琴女士摇了摇头。 “是火。” 她悠远的目光忽而凝固住,那目光便如钩爪一般牢牢擒获了放生澪的视线。 在那其中,有细微的恐惧与憎恨,仿佛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在瞳孔中燃起。 “是烈火燃烧着……所发出的声音。” 她弯腰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尾的妆容更为妩媚,突出的 脊骨顺着贴身的绸缎显现。 她的身体因为侧身、而展露出垂在另一侧手上所抓着的玻璃杯。 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透明的锤纹杯中摇晃着,一根细长的女式香烟倾斜着,浸在冰块与酒的缝隙间。 “妈妈……”放生澪仰头看着她,紧接着,她以一种小心翼翼、害怕惊扰到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 在灯下,也感到眼前发黑,不流通的空气如钟摆一般,一下一下锤击着她的心脏,让她感觉到缺氧与短暂的耳鸣。 坐在高处的黑发女人依旧聆听着某处的声音,半晌,她从酒杯里捡出那根湿透的烟,抿在唇中。 暗色的水痕一直蔓向她的唇。 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她的眼中,流出眼泪,将掺着黑色亮粉的妆容冲散,在那张美丽的脸上留下几道乌黑的水痕。 惨白的聚光灯直照之下,那张曾经受无数人追捧的脸、已显现不出原来的模样,保持着拿烟的姿态,放生真琴默默无声地看着她落泪,泪珠如断裂的珠链般向下滑落。 她自顾自说道,“这是对我的惩罚。” “他会来杀死我、从我的身边带走你,带走这唯一的、我所能偷偷留住的痕迹。” “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说完,女人便感到恐惧地哽咽起来,瘦弱的身体止不住颤抖着,玻璃杯也从骤然收紧的手指中滑落,滚落到了台下。 仿佛绝望等死的囚徒,那张被上帝亲吻过的歌喉只是一味地嘶哑着,发出难听的咽呜。 “他…是谁?” 放生澪跟着她的思路走,慢慢敛起睫羽。 “又是火天使么?” 真琴女士默认这一点,随着手的颤抖,那只湿哒哒的烟也在唇间哆嗦着,掉下几点褐色的烟草,喃喃道:“是的…是的,他已经来了,他迟早会来的,你是我从他身边偷走的……现在他来找我——” 她吐出几个晦涩难懂的单词,仿佛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放生澪认真去听,又安慰着,引导她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您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生母的状态叫人担忧,她闭一闭眼,再度睁开时,樱粉色的眼瞳中已经泛出点点泪光。 “火天使,他的名字是什么?他从什么 地方来,现在又在哪里?” “如果能够告诉我…我会倾尽一切,帮助您脱离这样的束缚……” 她的双手无意识在身边握紧,头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 这么多年来,从真琴女士身上,放生澪从未获得分毫的母爱,有的只是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对于曾经恋人的恐惧与憎恨。 ——舞台上的辉煌,在遇到他过后,便沦为了痛苦回忆。 放生真琴、就如同《火天使》中的圣徒蕾娜塔,在遇到火之天使马蒂尔过后,便成为爱情的奴仆,日夜都在名为爱情的火焰中煎熬着,不曾离开。 爱慕如毒素一般,在她体内蔓延,不过短短数月,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女演员便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切荣誉,放弃了梦想,放弃了自我。 然而,那位神秘出现在东京的“火天使”,在短暂的爱恋过后,却避放生真琴如蛇蝎猛虎,在轻而易举地摧毁她的人格之后,便心生厌烦地想要解决掉她。 即便如此,放生真琴也屈服于他的魅力无法自拔,只是为了活命而迫不得已,变卖资产,远走他乡,带着腹中的澪。 也是在从旧爱身边逃亡的途中,她遇见了澪如今的养父——鲁普莱希特,也就有了现在的一切。 · 她不再回答什么了,好像只要吐出那个名字,澪就会立刻消失在她面前一般。 白发少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我不会离开你的,妈妈。” 沉浸在痛苦中的人根本听不见她的安慰, “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在生命有限的时间内,我会一直陪在您的身边,这是我的承诺。” 虚弱的身体已经发出警告,她无法多留,只能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上楼梯,离开这里。 在上去自己房间之前,放生澪远远看了一眼舞台上的女人。 ——猩红的幕布下,黑发女人仍坐在高高的梯凳之上,弯腰低低哽咽着。 她的发丝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的皮肤紧致而白皙,她的光辉还未曾因为时间的流逝减退分毫。 有时,真琴女士的精神状况好一点,会跟澪讲她以前的事情。 出生在星光璀璨的歌舞世家,她自出道起、就是东京花园里最美艳的那一朵,上流社会的人 们以能邀请到她赴宴为荣,不管是国家层面的工作人员,还是东京黑手党的干部,在那之中,都有她的裙下之臣。 更不说其余城市,千里迢迢而来只为拿到一张她歌剧的票、只为见她一面的年轻人们了。 但是,说完之后,她很快便又会陷入更深的痛苦中,因为她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因为所爱之人的追杀,跟家族也断了联系。 她是如此深爱着澪的生父。 ——正是因为她还爱着,所以,对于他的追杀,才会产生这样强烈的憎恶。 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着魔。 素未蒙面的生父,是压在她心头永远的乌云,是真琴女士的病因。 从离开火天使的那一刻起,放生真琴就已经枯萎了。 只要火天使不死,放生真琴就永远也无法解脱。 可悲的、无望的恋爱。 —— 「我还爱着你……所以我绝对、绝对不会变成你。」 放生澪在心头轻轻说道。 和养父一起吃过晚饭,洗完澡、换上睡裙,她回到了自己阁楼上的房间,一间被蕾丝与白纱所装饰的房间,从窗户向外看,能够看到擂钵街大半的风景。 绕过床幔,澪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有什么不同于柔软被褥的东西蹭上她的肩胛骨,她伸手一摸,身下是一套新的衣服。 高领的、偏向修女服饰的米白色长裙。 白发少女坐起来,迟疑地掀开那套长裙,在其下,还整齐摆放着一套崭新纯白的少女内衣。 这个房间的布置,全部出于养父之手,她每日衣食住行,也都是养父一手操办。 明明走之前,已经把房门锁了的,但是……依旧还是被放了进来。 放生澪垂首,发丝一点点滑落下,遮住了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 “……” 天空已经彻底昏暗下去。 「摆脱被生父杀死的命运,摆脱养父的控制欲,拯救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放生澪,是这么想的。 在黑暗中,她将衣服推到另一边,踢掉鞋,双手交叠在小腹,平躺在床上。 盛夏的夜晚,闷热难耐,满是灰霭的空气、加重了这具身体的负担,在心脏不正常的、短促的鼓动中,夜不能寐的又一个深夜。 隔壁的杂货铺在放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她枕在手臂上有些出神地听着,幽暗的月光将稚气的面容打上灰白的光影。 ——跟芥川龙之介表白,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而距离这个世界的自己、将要死去的那个冬季,还剩下一年又四个月。 4、白塔白塔 放生澪,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 在原本的世界,她死得很早。 早到、她好像根本什么都不懂地降生到世界上,然后就什么也不懂地死掉了。 「就这样去寻找能够达成殉葬条件的男子。」 姥姥沉默将她四分五裂的身体收拢、放进了漆黑的柩笼中,沉入水中,关闭柩笼的最后一刻,跟她说。 「虽然身体已经不能动了,但其他世界的你还活着。」 因为没有父亲和母亲,澪和姥姥一起居住在阳炎山上,家族一直是神官世家,姥姥和她,是放生家最后一任家主与幼巫女。 这是姥姥所知道,唯一能够从永恒的苦痛间拯救她的方法。 啊啊……只要找到能够愿意幽婚的对象,就不用这样痛苦了。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从未出过阳炎山,从始至终、从生到死都在那座山上度过的放生澪,开始了在不同的世界的轮回之旅。 —— 因为是灵力强大的巫女,在轮回的那一刻,放生澪能同时获得前生、与今世两份记忆。 记得前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轮回的目的;而今世的记忆,更像是来自未来的训示,能够让她短暂地窥见另一个世界自己的结局。 比如,在这个未来的世界里,她很快就会被杀死。 死于生父之手。 甚至在死之前,都未能见到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放生澪要在此之前先找到、并杀死他,只有杀掉火天使……只有杀掉那个男人。 「才能活下去……才能继续寻找那个能够同我完成幽婚的人啊。」 黑发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就在此刻浮现在脑中。 白发少女在黑夜中睁开双眸,隔壁店铺收音机中的歌声在此刻已经消失了,屋子里一片静悄悄的。 远处的巷道隐隐约约传来了枪声、爆炸声,废旧楼房的玻璃被震碎时的稀里哗啦倾塌的声音,爆炸光亮在窗外一角亮起又熄灭,将房间弄得忽明忽暗。 掀开被子,在避免惊醒到楼下人的同时,放生澪悄然无声下床,赤足挪步到窗前——养父严格地设定好了她的睡眠时间,就连早醒都是被禁止的。 她靠近 窗户,缓缓跪坐下来,及臀的发也打着卷、垂下在蓝灰色的毛绒地毯上。 光亮如烟花倒映在她颜色浅淡的眼底,手指挨着玻璃,借着黑帮械斗的火光,放生澪凝睇夏夜的擂钵街,四处是低矮的街道建筑。 这样死寂、贫乏的土地,到底是怎么样培养出那样青涩甜美的果实的? 她怀抱着一种好奇感看了无数遍,每一遍都只会加重心中的疑惑。 在视野尽头,一座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的纯白之塔,屹立在擂钵街最边缘的地带。 以横滨租界最中心位置、那栋废弃的高塔「骸塞」作为指向标,白塔就位于擂钵街与骸塞的连线中间。 如果是去到那上面,一定能看到海和远处的横滨。 靠着玻璃窗而坐,在爆炸的火光下,白发少女在心中低喃。 “好想……和芥川一起去看。” 就在明天。 ……就在明天。 · 到了第二天,打扮完毕的放生澪下了楼梯,她转动门把手,但出去的门却被锁住了。 养父鲁普莱希特并不在家,桌上有热好的两人份的牛奶和树莓华夫饼,他没有说明任何缘故地锁住了门,但放生澪心里也大概猜得到是因为什么。 「昨天的晚归么?」 昨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养父就没收了她的钥匙,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就有了征兆了。 她待在阁楼上看了一会儿外面,又下去地下室和母亲待了一会儿。 ——真琴女士固执地将自己封锁在这种环境里,她总感觉只有舞台上才是安全、不会被火所波及到。 还没有离开俄罗斯的时候,他们那个时候钱还有很多,鲁普莱希特就买下了一个小歌剧院,专门给真琴女士居住。 虽然很小,只有两层的观影包厢,能容纳的观众量是普通歌剧院的五分之一,但那座歌剧院外表典雅庄严,内部金碧辉煌,院内陈设与莫斯科大剧院颇为一致,可以说是非常精巧的建筑。 真琴女士那时病还没这样严重,她像普通的母亲一样教导澪读书识字,进行形体训练,培养她在歌剧芭蕾上的兴趣。 身着烟蓝色的芭蕾舞裙在舞台上旋转,一抬头,就能看见的水晶吊灯,将缀满天顶的两千块水晶和无数 金色的烛台照得闪闪发光。 那旋转着旋转着的光辉,以及在耳边循环着的《吉赛尔》第一幕单人舞的变奏曲,是放生澪能够记事之后、对于一整个童年的回忆。 他们走得非常匆忙,后来那座小歌剧院低价、卖给了一个老来这边看演出的好心俄罗斯人。 临近吃饭的时候,放生澪去到厨房,练习了一下怎么捏出好看的饭团,不好看的作为点心自己吃掉,成品做出来只有三个,她拿给真琴女士看。 “鲁普莱希特先生,真琴女士,澪小姐。” “我们一人一个。” 她乖乖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座位上,穿着小皮鞋的双足并着垂下,双手端着盘子,脸上带着满足、又一本正经的红晕。 坐在梯凳上的黑发女人仍望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摇晃着手中加冰的威士忌,底下是堆积的空酒瓶。 · 每一次回来,养父总是带回很多新的物资,以保证餐桌上总是有热牛奶、地下室里总是有威士忌和冰。 他在干些什么,放生澪不得而知,然而作为退休的神职人员,鲁普莱希特仍然坚持每周日的礼拜。 这样的禁足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放生澪每日都会看看窗外,她在期待些什么,但是期待又总是落空。 直到又一个礼拜日,家中迎来了过来礼拜的孩子。 即使鲁普莱希特希望她能够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但是放生澪依旧恳求他。 “让我来帮忙,爸爸。” 在布置礼拜用的大堂时,她穿着白色高领的黑色长裙走上前来,鲁普莱希特认出来那是之前送给她的衣服,然而裙摆给她改过了,重新缝上了一层黑纱,完全是小修女的样式。 霜白的发也梳成麻花辫,在脑后盘起,垂下扇形的白色小花缎带。 无论是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的模样,还是用那双浅色的双瞳带着期盼、看过来的模样,都仿佛箭矢一般贯穿了鲁普莱希特的胸膛,叫他自十四年起就一直沉寂着的心脏忽而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后悔让她穿这样的衣服了,因为太过合适,合适到……如果之后不更加用心去挑选比得上它的衣服,他就会觉得对不起养女的美貌。 在此之前,鲁普莱希特一直都将她当做无知的孩 子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来到这里之后,白发少女逐渐有了不一样的地方,就像一朵含苞的玉兰花,突然有了绽放的契机。 鲁普莱希特想不明白,作为一名虔诚的修士,无论是慕尼黑的在读生涯,还是前线的从军生涯,他都保持苦修的生活,是神前最忠诚的信徒。 他曾一度认为自己不会结婚,直到他有幸欣赏到十六岁的放生真琴所主演的那场《圣女贞德》…… 当时那种心动的心情,回忆起来依旧叫人感觉奇异。 只可惜,等再次相遇时,对方却已经毫无贞德的气质了。 在养女期盼的目光中,鲁普莱希特略显狼狈地点头,他转回头去准备圣水,想嘱咐澪一起来学习,却只能看到对方得到首肯后欣然离去的背影。 望着她的背影,甜蜜又折磨的心情又涌上心头。 同意她的要求让他感觉快乐,然而之后便是懊恼。 神会聆听所有人的烦恼,但并不代表人与神能达到相对的平等,人类都是低贱的,平民窟的人类更是如此。 在他保护之下,澪会受到最高等的教育,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纯洁无比,她就是神,派放生真琴送给他最虔诚的信徒的……最好的礼物。 鲁普莱希特慢慢体会到这一点。 · 周日清晨的光洒在大堂之上,在鲁普莱希特作为神父大人证道,为卑贱的人类讲解《圣约》的空隙,放生澪在人群之中找到了认真听讲的银。 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周围因为她而躁动起来的人群就都安静了下来。 放生澪得以悄悄溜到黑发女孩的身边,牵着她绕到楼梯后,带着她上去自己的房间。 “最近几天都没有见到澪姐姐了呢。” 两人坐在床边,见到是她,小女孩有些惊讶,末了,又有些害羞的。 她一向话少,小声地嗫嚅着说完过后,觉得有自来熟的嫌疑,不觉脸都红起来了。 未曾觉察她的不自在,放生澪凝眸打量她,一个星期不见,女孩白皙的脸上又多了几条伤痕。 “……我被爸爸关禁闭了,所以不能去找你们玩。” 她微笑着诚实地解释,拉开床头柜,在医疗箱中翻找了一番,又扭过头来轻轻问道。 “送给小银的发夹没有戴么?” “怕弄丢了……所以藏起来了。” 望着她清凌凌的双眼,银摸了摸散乱的头发,声音更小了。 “不用那么小心的,发夹就是要戴上才有用呢……” 澪“唔”了一声,将医用酒精、药膏和棉签拢在手里,抱到床上,“找到了,先让我来给你清洗一下伤口,女孩子的脸可不能留下伤疤呀。” 她理所当然地柔声说道,樱粉的眼瞳背光下展现出一点浅淡的灰色,其中有不为生存而烦恼的天真无邪。 银羡慕那样的神光,又在其下感觉到自惭形秽。 面前人的样貌、身世,甚至于身处的这间被蕾丝与绸缎所装饰的梦幻洋房,都让她有一种不应该踏足、不应该待在她身边的怯弱感。 白发少女却仿佛并不懂这一点一般,她凑过来,将棉签用酒精打湿,抬起清理银脸上的痕迹。 随着她的靠近,银被一股清淡的幽香所彻底笼罩了,她无法避免地僵硬着身体,无处延展的视线落在了少女秀美的容颜上。 对方的动作那样轻柔,还会蹙着眉顾及她的感受,问她,“会不会很疼?要不要我轻一点?” 在那凑近过来的美颜暴击下,黑发女孩已经烧得快要晕倒了,双手搅在一起。 「不需要,不用上药也没有关系的」这样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 银只听见自己细如蚊呐的声音响起在屋内,带着叫她觉得丢人的颤抖,“不…不会,这样就很好。” 放生澪明显松了一口气,其间,她低头换了一只棉签,在碎发下担忧地抬眸:“找你们麻烦的人还是很多么……” 黑发女孩慢慢点点头,“嗯”了一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只要打败了哥哥,就可以掌握这片街区了。” 提到这样的事,她却明显平静了很多,话多了一点,眼中也浮现一些自信的光彩。 “不过,只要另一边的「羊」的首领没有这种念头,那些没有能力的人,哥哥可是能够把他们一下子全都打倒的呢!我和哥哥,会保护好大家和澪小姐的。” 她是如此可爱,又是选中的恋人的妹妹—— 坐着床上放生澪看着这笑容,不觉也跟着笑着歪了歪头, 缓声道:“我相信你们。” 她一笑,银就又有些转不开脑子了。 下一刻,白发少女举起圆的药膏盒子,故作严肃道:“不过呢……要当首领,外表依旧很重要!就算银是个小美人没错哦,可是疤痕什么的,是绝对不允许的呢!” 说完,她见银仍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觉又有些不好意思,眨了眨眼,“我的意思是,上药的时候或许有些疼……但是要忍住哦。” 不解释还好,一说话银就有些想笑了,相处久了,也没有那样拘谨了,她慢慢放松下来,漆黑的眼睛水汪汪的,“澪姐姐和妈妈一样呢……” “嗯嗯,说不定,我长大之后,很有当妈妈的天份呢。” 用手指点了点下颌,放生澪捧着药膏居然是很幼稚地承认了,不过很快,她感到困惑。 “你哥哥跟我相处的时候,也会这样感觉么?” 5、白塔白塔 说起来很难为情……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放生澪就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经历了。 那个世界不是这种现代世界,是比她原本所处的时代还要古老、与久远的世界。 在那里人们穿着麻布衣服,住在草房子里,以土地耕种为生。 名为忍宗的组织,在那个世界拥有非常高的声望,首领德高望重,被称作六道仙人。 据说,他是推翻了旧日女神的可怕统治的救世英雄,将能够让人们心连心的忍宗传授给了村民们,使得大家可以使用忍术,为日常生活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总之,那是一个由英雄带来和平的和平世界。 澪所找到的的第一个幽婚对象就是救世英雄的儿子,名为因陀罗的小英雄。 他拯救了放生澪所在的村庄,也因此,澪成为了他的未婚妻。 到那为止,本来一直很完美的。 可是…… 放生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就在成婚的前一天夜晚,褐发青年用他那只总是温柔抚摸着她的脸颊的手,一瞬贯穿了澪的心脏。 那是……只比绳裂之刑稍微好一点点的、极端的痛苦,开了一个大洞的心脏在奔雷之声中猛烈地抽疼着,喷溅而出的血液瞬息间便被雷电所蒸发掉。 她那时还活着,只是说不出话来了,有什么腥甜的液体,不断地从喉咙中涌出。 朦胧的视线中,未婚夫俊美如神祗的肩旁,那张曾经叫她神魂颠倒的脸庞,被手上蓝色的闪电照耀得异常冷淡。 他仿佛是说了些什么,但是澪的耳边只有一片恒久的鸣声,像是断片之后、从很远地方传来耳中的海鸣之声,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明明已经很努力去爱你了……」 即使是今日回想起来,放生澪也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从那之后,她就特别警惕像因陀罗的男人。 只有芥川……是不一样的。 他没眉毛,长得不帅,看上去总是很瘦弱的样子,出身更没有因陀罗来得好,没有英雄的父亲,只是贫民窟的原住民。 虽然他和因陀罗一样有兄弟姐妹,但银比笨蛋阿修罗可爱,所以这一条也可以忽略 。 完全、和天生站在高处的因陀罗是两类人啊。 在见他第一面起。 在一身黑风衣的黑发少年使用异能力绞碎那些前来绑架她的渣滓,于血雨中回首,跟她对视的第一眼起。 漫天溅落的血,都被黑红的利刃所一丝不漏地挡下,在从天际垂下的、仿佛红丝绒缎带的杀人武器里,芥川少年一人赴会、带来死亡地盛装登场,他是没有被刀鞘束缚的绝世刀剑,偏偏内心还摇曳着束缚自我般……温柔纯善的光辉。 他懂得保护的意义,保护领地、保护妹妹,甚至会基于前两者,而去保护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而那,却是因陀罗所永远都学不会、也做不出的。 她紧张得无法动弹,几乎被对方所散发出的强悍如人形凶兽的气息所淹没了,然而内心却从所未有的空茫一片,什么都无法做想了。 在盛夏、仿佛被增强一般大噪起来的阳光下,周遭一切颜色都褪色模糊,只有一个声音于此刻,在放生澪心中缓缓响起,在她耳边低低呢喃道: 「啊……就是他了。」 这个世界的对象……就决定是他了。 如果是他的话……只要成为他心里独一无二的、需要他保护的人,一定不会像因陀罗那样—— 在得到她之后,又轻易地杀死她。 —— 因此,对于芥川对她的感观,放生澪很在意。 「虽然作为妈妈,他肯定是会保护我的没错……但是,我必定是要当他的女朋友的啊……」 白发少女很快,便陷入无端妄想过后的失落。 楼下的礼拜已经接近尾声,后一项活动,是由信徒们聚在一起讲述近来发生的一切,或者是将自身所犯的罪孽讲出,交由神父大人告解。 再耽误下去难免被觉察。 回过神来,澪便给银涂好伤药,将药膏送给她,又将她送到楼下,嘱咐道:“记得每日都要涂药,不要留下疤痕。” 末了,她将写好的信拿出来。 “另外,这个,拜托小银……带回去给你哥哥。” 她一本正经的,纯洁的黑发女孩也没往其他方向想,当下便保证下来,一定会顺利送达的。 放生澪觉得可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看着她脸红红地下楼,汇入进人群 当中。 在信里,她给芥川写到,希望能雇佣他一天,希望他届时能来接她,带她去擂钵街外面、去那座白塔上看一看。 作为报答,澪准备了酬金。 「直白地说要约会,他一定是不会过来的。」 · 在原来的世界,她身体不好,脑袋也转得比同龄人迟钝一些,童年的朋友只有奉纳在神社中的老旧人偶。 姥姥总是望着她叹气,戳她的脑袋说,怎么会有这样笨蛋的孩子呀,教她的字、要反复教才不会叫她忘记,干脆不要当巫女了,长大后找个不嫌弃你的男人,早早嫁了。 不过,放生澪并不觉得烦恼,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能通过别人的眼神来判断对方是否讨厌她,从而决定是靠近、还是远离。 这是独属于她的特殊能力,她注定是当巫女的料,迟早有一天会叫姥姥大吃一惊的。 就像现在,澪明白芥川并不讨厌她,只是,也没有那么喜欢她就是了。 看到那封信,他会来吗?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夜时间,白发少女关上房间的灯,躺回床上不自信地想到。 辗转反侧,回忆两人的相遇,她一直失眠到半夜,才慢慢合上双眼。 只是,不到半个钟头,放生澪便在黑暗中悄然睁开双眼。 她坐起在垂帘下,薄毯自肩上滑落而下,澪将它握在手中,侧身往床头的猫咪闹钟看了一眼,罗马数字微微发光,显示在凌晨两点。 外面窗户下,不知何时蹲着一个黢黑的人影。 她的双眸倒映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其中神光犹如浮光掠影,微微闪了一闪。 心中所有的不自信,忽而在这一刻……全都消退了。 放生澪没有着急过去,而是就着朦胧的垂纱,就这样睁着眼睛静静凝望几息,像是确认那不是她的错觉或者梦一般,注视良久,紧绷的神经就一点点放松下来。 宁静而凉爽的夏季的尾巴,她滑下床,踩着地毯推开窗,探身出去,白发少女与阳台上的黑发少年对视一眼。 她还穿着吊带睡裙,与以往老是打扮得清爽的模样不同,长而柔软的发丝没有束起地垂下,睡得有些蓬乱,一缕横斜在眉间,几缕垂下在眉尾地翘起,霜白的颜色比 月末的月光更浅淡。 腰身下压,抵着窗沿,她的手撑在脸上,拄在阳台。 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过来,月下,白发樱瞳的女孩的面容清丽纯美,又有一种之前从未发觉到的慵懒的妩媚。 芥川龙之介凝望她,居然与今天下午的银、与自家妹妹的感情诡异得达到了统一,感到了一些距离感,却又一时间挪不开步子。 放生澪清凌凌地问着他,声音中带了一点疑惑,“如果我没醒来,芥川君就要这样一直等到天亮么?” 女人是天生好奇的生物,倘若她真心实意地问你了,不回答她只会让她更加想要得到答案,这是不分年纪的。 显然,即使是被赋予「不吠之狂犬」这种可怕的称号,龙之介本质上却只是个小男孩,并不懂得这一层意思。 他在弦月下,神情未有丝毫的变动,只有那张薄的唇抿了抿,又张启开,他说:“看到你的信,所以就过来了。” 这样的回答真叫人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恼怒他不正面回答问题,然而,在澪心里,开心甚于恼怒,她就不在乎答案了,只是望着芥川笑。 “我们现在就出发么?” 芥川龙之介望着这笑,他想,他并没有说自己答应了她的雇佣。 事实上,他都不明白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赴约,还是单纯的只是因为收到她的信,想见她所以来了。 黑发少年如缎一般浓黑的短发在夜风中被浮掠而动,只有末梢是淡色的银白,是类似于渐层递染的发色,银黑的双眸在发下明暗不定。 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你,这种感觉很奇怪。 在傍晚时候、在从银的手里刚拿到那份信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银一直在催促他打开看看,但是那时他刚结束一场巷战,累到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有那么一瞬,他看着手中的信,忽而感到一点乏味与茫然。 他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在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姐、玩这种互通往来的幼稚游戏。 如果不是她恰巧住在他所处的地盘中,如果放生澪没有他的暗中保护,她迟早是会被那些暗中涌动着的黑恶所吞没,从皮到骨 ,一点都不剩。 因为她是个弱小,却又好看的小姑娘。 太过弱小的人,活着是很困难的, 正是因为同样身为弱小的人类,芥川龙之介能更加了解这种痛苦,更了解不努力变强大,弱者没有资格活下去的这种事情。 「就在此刻结束。」 一周的未能相见,仿佛让黑发少年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将信随手丢在一边,像往常一样在废弃工地上冲了个冷水澡,坐在高处一边啃着干硬的面包,一边等着头发和洗掉血迹的衣服吹干,思索着下一步要干些什么。 湿冷的衣料如裹尸袋一般束缚着他的身体,芥川龙之介抬手,捂住唇咳嗽了几声,几个小孩吵吵闹闹地自脚下低矮的街道跑了过去。 秋天一过,残酷的冬季又将来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他们,想到自己的未来,妹妹的未来,乃至现在身边的伙伴的未来,看着黄昏,沉浸在压抑的氛围间,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心绪涌上心头。 一直到暮色四合、日落月升,头发的水珠落在地上的痕迹被风吹干,等到衣服都干完全,四下无人,废弃的报纸被风吹得卷起来。 当他又一次不经意间想到那个女孩,担忧那封信被吹走的诡异心情也忽而冒出头来。 芥川龙之介就沉默地原地返回,从地上捡回了那封信。 在这一刻,垂首看着那封信,他又开始弄不懂自己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了。 但是当他看着信上那可爱秀气的署名,看着那小小的「放生澪」三个字,一种古怪的怜悯就涌了上来。 也许,她正在期待着他的回信;也许,她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帮忙。 ——想到,她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给他写信的,黑发少年忽而无法再想了。 他突然很想要跟她见面,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对方的家门外。 即使是在看到白发少女的前一瞬,他仍旧弄不懂那种心情、促使自己做出这种冲动决定的是什么。 只是,在对视间,对方那压抑惊喜所露出的愉悦的可爱笑容,又足以慰藉他的懊恼,让他感到自己的行为似乎并不是那样蠢。 ——她目不转睛的专注注视,足以令任何一个被她所注目的男人感到脸红心跳。 芥川龙之介的年纪,使得他还无法理解内心这涌出隐秘的快乐、从何而来。 他只是隐约明白,自己好像是做了非常正确、非常了不起的事。 并且,必须要让这笑容能继续保持下去才行。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无声地催促鼓动着他。 黑发少年就很矜持地点了点头,告诉她,是的,现在就可以出发。 6、白塔白塔 没有换衣服,放生澪踏上自己的小凉鞋。 她抱着斜挎包,从窗台上将双足放下,然后往下跳。 有时,芥川也会为她偶尔的大胆而感到惊讶。 她落在他的怀里,就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接住他一样,没有一丝犹豫。 黑发少年并不明白他们的关系是否已经进展到能够让他们彼此相互信任、托付生命的地步。 因为,即使不过两层楼的高度,以她的身体跳下来,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 所以黑发少年只能伸出双手,将她接住抱在怀里,他很瘦,在黑夜中仿佛一道瘦长纤细的黑影,然而双手却稳固有力。 仿佛入林归巢的白鸟,放生澪搂住他的脖颈,他的手托在少女的后腰,固定在地面的双足纹丝未动,接住她并不费力。 没来得及思考其他,他便听到一丝笑声在颈窝处响起,少女柔软娇小的身体依偎在他胸前,紧紧靠在他怀中,长而柔软的发落了满臂。 在她笑起来时,发丝也跟着颤动,有的落在了他的高领下,让他感觉一阵轻微的痒。 龙之介将她放下在地上,眼神很无辜,又很莫名其妙。 放生澪就说,“我们像不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她马上补充,“不过,我们一定是私奔成功的那一对。” “刚才想到这一点,所以忍不住笑了呢。” 她站在龙之介面前,穿着小白裙,白发散落在白皙瘦削的双肩,亭亭玉立仿佛一只小百合,笑眯眯地跟他解释道。 芥川龙之介并不知道罗密欧,不认识朱丽叶,他也不必去认识,只是隐隐约约明白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凌晨十分,街道也并不安静,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小道上,坏掉的路灯在头顶忽明忽暗,身边小巷中不时传来野猫翻找垃圾桶所发出的悉索声。 以「骸塞」为指路标,去寻找那座白塔,什么都没有准备的徒步旅行,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芥川君喜欢海么?” “……” “我很喜欢横滨的海哦。”她双手背在身后,踩着地上裂开的线往前走,每一步都必定会落在线上。 月光下,一侧头便可以看见她娴静秀美的 侧颜,在低矮的贫民窟建筑的黑色剪影中,那极富特点的东方面孔,有种精致到令人屏息的古典美。 “以前住在山里,夕阳降下来,整片山都仿佛沉在橘红的海洋中。” 她的声音静悄悄的,仿佛在同你絮语,叫人忍不住认真去听。 “我想象夕阳是一片海、有这样一片海,在雨廊外一直注目着天边,等待着它将我淹没……” 放生澪单手掀开落在颊边的发,手指落在颊边,闭眸,仰面嗅了嗅夜空间冷淡的风。 柔软的白发从她指间滑落,一瞬露出的脖颈修长而洁白,又被重新落下的发丝所遮蔽。 芥川“哦”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天黑了,什么都没有了。” 放生澪在他旁边笑。 “我们是不是第一次这样肩并肩走这么长的路?” 她接着问道。 夏夜的风有些凉,芥川龙之介沉默地再次应了一声、又下意识地解开外衣,他的手很热,外衣也带着热度。 他其实不懂这个的,但是澪以前跟他说过,保护她的内容也包括不能让她生病。 她说“女孩子受冷,就会感冒,感冒以后会发热咳嗽,很难受很可怜的。” 芥川问她该怎么做,澪想了想,告诉他这个要他自己领悟。 后来,芥川一直把这记在心里,他要照顾澪,不能让她因为感冒而变得可怜。 就在替她披上外套时,放生澪忽而扑进到他的怀中,搂住了他的腰。 她柔软的双手如藤蔓一般攀在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像是叹了一口气,很无奈的,咬着软软的尾音厮磨道:“龙之介,你到底懂不懂呢……” 走到这里,已经离原来待的地区有一些距离了,几个喝得烂醉的酒鬼从积水的巷子边吹着口哨路过。 芥川龙之介朝着他们皱眉,抱着放生澪,将她的身形遮了遮。 等他们走掉,他才低下头去看,僵硬道:“要我懂什么?” 白发少女说:“爱。” “爱……爱是什么?” “就是……”被他注视着,她的脸颊泛着红,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怎么了,目光有些闪烁起来。 踯躅片刻。放生澪咬了咬唇,她的唇瓣也是浅淡的粉色,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轻轻请求道 :“你闭上眼,低一下头。” 黑发少年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眼中只有疑惑不解。 “龙之介,要按照我说的做……”她的声音好像害羞地要哭了。 芥川就皱着眉,闭上了眼,他倾身过去,像是一只项圈的另一端被人拿在手中的黑犬,任由少女抬手,抚开了颊侧的长发。 那些漆黑的、末端是银白的黑丝纠缠着她的手指,她捧着少年的脸,手指带着一些轻微的颤抖, 放生澪松了口气,踮起脚尖,将唇送过去,歪着脸,屏息亲了亲他的薄唇。 只是双唇的碰触,仿佛花瓣的碰撞,在碰撞中微微挤压变形,冰冷的、带着茉莉花气息的吻。 就仿佛迎面的风,柔软得不可思议。 黑夜中,四周的声音都有了一瞬的静止。 芥川龙之介茫然地睁开眼,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就倒映出近在咫尺的少女妍丽娇美的容颜。 她浓密的霜灰的睫羽因不安,而微微颤动着,仿佛就要振翅的蝴蝶,叫人想要捕捉的诱人。 放生澪的眼中只剩下朦胧又无辜的水光,她有些站立不稳地踉跄一步,龙之介伸手将她紧紧固定在怀中。 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暧昧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似乎应当说些什么,但谁也开不了口的程度。 “你在亲我。” “是的……而且亲的是嘴巴。”澪一眨不眨看着他,呐呐道,“龙之介,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跟她说话让他觉得困难,因为看着那双盛满期待的樱粉色眼瞳,你就必定要顾及到她的心情,不能叫她难过。 而这,是比打架杀人还要叫芥川龙之介感到困难的事情。 黑发少年仿佛认真想了一想,他动了动唇,没能给出答案。 澪要被他气哭了,这世界怎么能有这么迟钝的男人呢,你不说冷,他永远都不会把衣服脱给你;你不主动靠近,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靠近过来半步。 强忍着落泪的冲动,放生澪怯怯道:“就是…你没有想要再亲回来什么的……” 她还是掉眼泪了。 因为芥川摇了摇头,说,“如果这就是爱,那我觉得懂得其他的、比懂得它重要。” 他想说:我很懂钱、地位,实力的强 大与否,对于一个人未来的重要性, 所以,他不需要懂爱是什么,也希望澪也不要执着在这个上。 因为如果澪想要活下去,所要做的就是变得强大起来。 话没说完,白发少女已经默默抹起了眼泪,她低着头擦,只是越流越多。 再过一年多一点,生父就会来横滨,到那个时候,一场名为龙头战争的大型混乱将席卷整个横滨,而她,就死在这场战争发生之前。 现在,敌人的身份背景一概不知,要幽婚的对象又什么都不懂的,就好像这么久做的努力都是白废的一样。 她哭得可怜极了,又美极了,仿佛雨中盛放的梨花,也不出声,只默默地掉眼泪,蜷着手指抵在眼下,泪水自睫羽上滚落,将浅色的、仿佛蒲公英花瓣的睫毛打湿得湿淋淋的。 连抽噎时发出的泣音都是小小的。 芥川龙之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像是一只总是无知无觉的蚌,被强行撬开外壳,将最柔软之处暴露出来,他波澜不惊的心被蛰到一般地抽疼了一下。 然而他明明很强的,强到这世界已经没什么能战胜他,然后伤害到他。 但看到这眼泪,他就要被罪恶感所淹没,满心只有道歉的念头。对待敌人的手段很擅长,哄女孩子却完全不在行。 澪和银有一点像,又有一点不像。 他应该像哄妹妹一样哄她,又不应该这样,因为每个女孩又都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澪想要些什么,他应该像男朋友一样对她,然而芥川还不太懂该怎样做,也不太适应。 两个人的关系并不明晰。 他还不说话,放生澪想要就此回家了,但她实在不甘心,她就细声细气地嘟囔道:“唔,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的话……” “不会让你死的。”龙之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怔怔的表情,那双总是没什么波动的眼瞳带上了一点郑重其事的深沉。 他就又重复了一遍,压低了嗓音,“不会让澪死的。” 放生澪反手捏住他的一根手指。 她慢慢摇了摇头,仍噙着泪花的眼瞳痴痴凝望着他,念他的名字。 龙之介。 难以想象,她一步步对于名称的变换,从“芥川君”到“龙之介”,她用她们那稚气又柔 弱的语气念他的名字,几个不同的音节组合搭配在一起,会如此叫人如此魂牵梦绕,失魂落魄。 放生澪捏着他的手指,声音仍带着哭泣后的颤抖,雾蒙蒙的双眼又有雾气在凝结,仿佛阳台上的朱丽叶在问着身为仇敌的恋人;又或者那位为爱而死的可怜牧羊女在墓地上询问着她的阿尔伯特伯爵。 在朝他索取些什么地、 “如果你仍不懂爱是什么,如果你不爱我……我迟早,会因此而死掉的。” 比撒娇更娇软,比哭泣更可怜,一阵令人战栗的甜蜜的折磨忽而俘获了他——就好像安静的午后,有人越过他的肩膀,伸手从他头上摘下一颗苹果的、那样的轻而易举。 7、白塔白塔 他忽而有了抚摸她头发的冲动。 也许是那么短短的一瞬,他产生了安慰她——将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长发,亲吻她湿淋淋的睫羽,告诉她不要再哭的欲.望。 他有了、她说的那种想要回吻过去的冲动。 那是爱么? 龙之介忽然胆怯起来,他动了动唇,想说,我会努力去理解的。 那张总是不动声色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被打上分明的阴影,他长长的睫羽动了动,脱口而出的分明是—— “……” 他依旧,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 她的心情在见到那座白塔过后,才有了些微的好转。 从擂钵街上去地平面有一段铁焊的简易楼梯,已经有一些年岁了,上面都是红黑的锈迹,踏上去便悉悉索索地往下掉铁屑。 原本踩着楼梯上去还垂头丧气的,但看到地平线,以及近在咫尺冒出来的指示标时眼睛忽而亮了起来。 在安静的夜晚,忽然加快了脚步。 她放开了芥川帮忙的手,在少年的注目下向着楼梯之上跑过去,缭乱如丝绦般的发在身后摇曳,穿着睡裙的小姑娘越过了他。 脚步轻盈得仿佛踩着春风,雪白的裙摆、好似白鸽的伸开的羽翼,从芥川视野中掠过。 放生澪登上了爬满藤萝与锈迹的楼梯最高处,她没有回头,而是扶着同样复古的栏杆,微微喘着气。 芥川将没有再被她牵着的手重新放回大衣衣兜中,慢慢拾阶而上,来到她身边。 迎面吹来微冷而潮湿的海风,一片被封锁的山崖,只余一条被草木所掩盖的羊肠小路。 黑蓝色的海映入眼帘,朦胧的夜色中,海面平静而辽阔。 从窗台能看到的那座白塔就在眼前,已经被废弃掉地伫立在杂草丛生的荒野中。 远离人烟,夏夜在虫鸣之声中显得更为宁静,几点萤火虫在拉开的围栏后飞舞着,被涂成原木色的木板被青苔染得斑驳。 远离城市,远离贫民窟,耳边只剩下崖底海水涌动拍击山体的声音。 肆意生长着的植物与昆虫,只要她一闭上眼,过往的气息……便蜂拥而至。 . 芥川分开及膝的杂草,在 前方带路。 放生澪回神,跟在他的身后,望着黑发少年高瘦的背影,没有言语,他们一前一后往前走着,荻草就往两边倒伏,仿佛青灰色的海洋中被分出一条道路来。 萤火虫被惊扰得从藏身的草叶中飞出,一时身边都是一片莹莹的光辉。 在夜色中,芥川拨开面前最后一丛夏草,找到了那扇能够上去塔上的门。因为长期无人,可以被人所拿走的塔的部件、都已经被偷走而不复存在了。 也许,它曾作为一座为来往租界与横滨的灯塔存在,为风暴与霜雾天气下的渔船渡轮指引方向,然而随着租界的荒废,这座老式灯塔也被守塔人抛弃。 跟随着旧日的风霜雨雪一起蒸发不见。 白塔的内部空荡而简单,最底层也被杂草所占领,青苔顺着灰白的墙壁向上蔓延。 放生澪避免自己的鞋与裙摆蹭到灰尘,而小心地拎起裙摆,她在白塔的每一层的每一扇窗户前停留,以不同的角度去看外面的海面、俯瞰整个横滨租界。 她像是站在橱窗外、在朝里面的事物静静张望着。 那双樱粉的眼瞳因好奇而凝视,又因好奇而慢慢撤离,带着芥川龙之介所看不懂的泰然。 每当这个时候,当她站在窗前,空空荡荡的白塔才是整个的世界,而窗外的世界才是一座封闭的小塔。 只是跋涉就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等两人仿佛抵达目的地的冒险者,顺着旋转楼梯来到顶层时,不仅仅是那片大海,甚至大海对面、远处工业城市紫灰色的轮廓都已经清晰可见。 太阳没能升起来了。 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天空灰蒙蒙地亮了。 城市上空弥漫着灰色的云,整片大海之上都沉积着吸满水汽的云层。 日轮像是被藏在了城市之后,只有几缕天光自厚重的云层中散射而出,远处横滨摩肩擦踵般拔地而起的高楼、仿佛钢铁水泥的巨兽盘踞在海面,连绵的城市灯光将周边一边海域照得莹莹生辉。 数不清的运输舰停泊出入在接驳港口,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城市运转。 跟他们为生存发愁、朝不保夕一团糟的生活截然相反,那里的人们是井然有序被安排在城市中的枢纽、螺丝,每一个小部件 ,都在为这座城市所运转着。 横滨、横滨。 芥川龙之介在心底重复一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多一点。 “好像怪兽一样的城市。” 放生澪在他身旁,找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眼睛仍旧凝望着远处的横滨。 涂成雪白、又在风吹雨打间剥落斑驳的灰白山形围墙,在塔顶围成一圈,她坐在低凹处,双手搭在另一侧的高台,裙摆过膝,露出细白修长的双足。 这场月夜的相携出奔,平静而无波澜,他们到达目的地,并无惊喜也无失落,好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哪里都能够去到。 “是么……”芥川并没有这种感觉。 “嗯,就像要把人吞噬掉一样。” 放生澪点头,心有余悸般叹息道,有浅淡的恐惧在眼中弥漫。 叫人感到疑惑。 当她在高处、这样广阔的塔顶,偏着头凝望远处的的横滨时,那种从容自如的泰然又消失了。 一种随时可能被远处的庞然大物,所吞没的不安感笼罩了她。 然而,她一直是适合呆在玻璃钢筋造就的笼子里,她从那种地方而来,却对之怀有深深的忌惮,反而呆在荒野之中,才更能让她感到舒心。 · 她休息了一会儿,慢慢恢复些力气,天空越来越亮,仿佛有双手将世界的灰暗抹去,就好像擦掉窗户上的灰尘,于是光明就洒落而下。 几只海鸥从高远的天空飞过。 在白天看海,与刚才将亮未亮的黎明时分相比,又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连心境也都一下开阔亮堂了许多。 放生澪忽然很想听点什么。 她站起来,将身上的布艺小挎包放下在墙垛,在芥川的注视下,空着双手绕圈、走到了他的身边,她抬起、又背过左手,停在身前。 白发少女虚握住一团空气,就仿佛握住了什么一般。 挺直的背,绷直的小腿与脚踝曲线,白发在迎面而来的风里扬起,她垂下的睫羽仿佛风中浮掠不定的蝶的羽翼,自发丝间露出的侧脸轮廓在晨光中被描摹出朦胧且梦幻的柔和线条。 右手手指按住那把莫须有的琴弓,放生澪手腕向后带动,开始了演奏。 她的美与优雅是毋庸置疑的,在天光下更仿佛是在舞台的灯光 下,塔顶成为个人主场,草木万物都是观众。 那张稚气的脸上,睫羽低垂,光线不吝啬地洒下在她周身,这场沉浸式的演出只有芥川一个观众,但好像全世界都在聆听,自头顶飞过的白鸟也不忍高鸣。 一曲终了,放生澪垂手问道。 “不好奇我在干什么嘛?” 她望过来,杏眼中噙一点狡黠的笑意。 坐在她身旁的芥川龙之介从善如流,“你在干什么。” “我在演奏,用小提琴。” 白发少女挪步,眨了眨眼的,俏生生站着回答他,又仰起尖的下颌,期待地轻声道:“龙之介,现在可以问我刚才演奏的是什么曲子了。” 芥川龙之介就可以确定,她的心情的确是好起来了。 黑发少年那双无机质的银灰色眼瞳注视过来,稍稍发散了几息。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不太会说话,但并非有意这样,能够教会他回答自己的问题已经很不容易,放生澪已经很习惯了。 “嗯……”她并不生气,眼瞳向上,望向天空沉吟片刻,没有屋檐遮蔽的灰色天空愈发高远空阔,“你知道空气吉他这种乐器么?” 她不会这个乐器,不好当场演示。 龙之介摇头。 “好……”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是傻事了,放生澪尴尬地拿回自己的小挎包,她看向别处,将垂下的发挽至耳后,有些害羞,“我之前很羡慕,但是妈妈说小提琴更适合我一点,所以就没能学到……” “我可以坐在龙之介的身边么?” 龙之介又点头,白发少女满足地拢起裙摆、在他身旁端庄地坐下,从挎包中取出什么地递给了他。 芥川龙之介抬眸看过去,在那只细白的手上捧着的餐盒中,盛放着颗粒饱满的三角形饭团。 放生澪笑着递给他,自己的手上也拿着一个。 “给龙之介,走了这么久一定饿了。” 那笑容说不出的稚气可爱,她樱粉色的眼瞳中仿佛有碎星在闪烁,秀美的小脸,也散发出月晕一般的叫人晃神的光辉。 “谢谢。” 米饭淡淡的甜香在微潮的空气间溢散,芥川龙之介回过神来,手中已经拿到了一个饭团。 他微微沉默,同她道谢。 “ 不用谢,这是陪我过来这里的报酬。” “……是报酬么?” “嗯,一直准备做给龙之介吃。” 放生澪靠过来,脑袋挨着他的肩膀,看着远处的海面,将饭团的尖尖小口啃掉。 芥川拿着饭团递到嘴边,在这句话里,没由来地心中微微一动,莫名的触动过后,又有些莞尔。 ——她的报酬有时是吻,有时是拥抱,除了无奈以外,更多的是不奇怪。 饭团上撒了熟的白芝麻,看上去就叫人食指大动,他端了半天,侧目看着身边人几息,才后知后觉地咬下一口。 米饭的清甜软糯在齿间发酵,原本并不怎样饿的,在咽下肚过后,才慢慢感到身体的疲乏涌上来。 因为一封信,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离开自己的领地,不使用异能力,就和普通人一样走在路上,他带着离家的澪一起、穿越了半个擂钵街。 多么不可思议、又理所应当的。 · 在白塔之上,两个人分吃完饭团。 温柔的海风吹拂下,长夜的跋涉过后,靠着他的肩,放生澪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她睡觉的样子也很乖,柔软的发落在芥川的肩,呼吸声轻轻的,后者已经习惯这种恋人间的亲密,习惯她身体靠过来的重量,她发丝间的香气,她的温度和害羞的吻。 芥川龙之介就忽然地想起来。 ——原来,在他们很久之前,就讨论过有关「爱」的这个话题了。 那个时候他才刚开始和放生澪玩保镖游戏,对于他的一切,白发少女总表现出很强的兴趣——虽然她总认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从人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情感,是不会骗人的。 为了照顾妹妹与伙伴,收了她一万两千三百円的芥川龙之介、接受她无伤大雅的占有欲。 所有在对方提出,两人成为地下恋人的时候,龙之介也只是问了问「地下恋人」是什么意思后,就同意了。 白发少女带着微笑伸出手,像是要触碰他的脸颊,他们坐在已经破旧的三角通信铁塔下,那时是秋天,很多乌鸦停在杂乱的黑色电线上,夕阳红得仿佛血液一般,泼洒在视线边缘。 对于当时的场景,即使是现在,芥川龙之介仍旧印象很深。 他下意识 躲开了她的手——去年时候的他还很不习惯澪的碰触,但他想了起来,自己答应了什么,于是又硬生生止住了。 少女柔软的手指得以顺利地靠上来,抚摸着他的脸颊,从眼尾一直到唇角。 唉,这也许也是恋爱的一种过程,那么一瞬,还是个少年人的芥川有些后悔答应她了。 他心里还没有爱,所以不会感到害羞,即使被这样做了,也是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浑身都紧绷着。 澪就放下了手,很失落的模样。 芥川龙之介浑身不对劲地问她,刚才是在考验他么? 白发少女鼓着脸颊说是,这是作为男朋友要承受的考验,芥川君得了0分呢。 “……我该怎么做呢?” 他本来想沉默的,但少年人的不服输,促使他闷闷地问出了这句话,而后,相处的每一天里他都会问这句话。 放生澪想了想,才磨蹭的、不太高兴地告诉他原由,她的抱怨更像是委屈的诉求。 “因为是恋人,所以才会忍不住靠近的……如果你能够爱我,当我触碰你的时候,你也应该会有想要触碰我的念头才对。” 她还是个小女孩,说起这种事情时语气又一本正经,在那个时候起,芥川龙之介就有些明白澪比银更难照顾了。 他拿她没有办法。 然而在此刻,听着旁边传来的平缓的呼吸声,望着身边熟睡的女孩,甚至说感受着臂膀处传来的重量与温度。 天空那样高远,远处的横滨、脚底的海与草木,塔顶之上依偎着的彼此。 享受此刻的静谧,黑发少年居然头一次生出了主动去触摸她的心思。 ——他忽然很想碰一碰那张因为睡眠而升起霞晕的脸颊,替她将落在脸上的发丝轻轻拨开;他感觉这样很好……两个人在一起很好,澪靠着他、让他感觉很温暖。 这样很好。 他也许……正在逐渐明白爱。 而这,只是需要一些让他理解实践的时间。 8、白塔白塔 天气并不是很好,好像随时都要下起雨来。 在此之前,芥川龙之介唤醒了身边的女孩。 “澪,准备回去了。” 半梦半醒的,她自芥川肩上睁开眼睛,此时已经不知几时,海风逐渐凛冽,将底下的荻草吹得摇摆。 茫茫的风里,海面渐起波浪,蔚蓝的海面之上出现层叠的白色浪花,白发少女遥望远方几息,没由来地、又很突兀地低喃道: “龙之介……如果能永远待在一起就好了,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 她试着站起来,但很快就因站立不稳地摔倒进黑发少年的怀中,芥川扶着她的手臂,让她坐在塔顶的墙垛上,伸手捉住那只细嫩的足。 摘下凉鞋,那只小小的雪白脚丫,其下赫然被磨出了几个令人看着就心疼的水泡来。 “之前完全没有感觉呢……” 澪动一动粉白的脚趾,站起来那一瞬间的疼痛,刺激得那双杏眼中都噙上了泪花,她很能忍耐,但在龙之介面前完全不行。 芥川看着她苍白的脸皱眉。 “回去的路,我来背你。” 黑发少年转过身半跪下来。 到底是以放生澪的保护者身份、在做着这种事,还是以白发少女的拥有者,在做着这种事情,他心里还并不明晰,他在此刻所产生的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绪。 放生澪犹豫一会儿,望着头顶的阴云,只能挽上小挎包,捂着脸难为情地爬到他的背上。 黑发少年真的很瘦,隔着衣料,蝴蝶骨的形状轮廓完全可以摸出来,然而,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的手搂在黑发少年的脖颈,脸颊靠着他并不算宽阔的脊背,声音是细细一缕。 “麻烦你了…龙之介。” “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我其实没有这么娇气的。” 她感到自暴自弃,想要靠近对方没错,但她不想让龙之介受累。 芥川龙之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搂紧了她,他的表情很难说是温柔,只是澪能够感觉到。 —— 他们沿原来的路返回,远离白塔,远离那片不再宁静的海,回去人群中间。 海风一直追逐着他们, 天空愈发阴沉,即使是白天,也灰暗得仿佛傍晚。 自上去的楼梯、向下地返回擂钵街,从龙之介背上看到的风景,又有很不同的感觉。 在路过高濑会的领地时,雨终于下了下来。 芥川带着她去到路边的小店躲雨,这边的街道非常陌生,有种不同于他们所在区域的繁华,夜晚来时并不觉得,到了白天人多的时候,就凸显了出来。 夏季的阵雨来得急促而汹涌,理发店前的旋转彩虹灯灯光、被雨帘般降下来的雨水所模糊,干裂的水泥路面很快就被打湿,雨水顺着街道两边的排水道流淌而下,下得渐急的雨珠砸落在脚边,四分五裂成小水珠地扑上裤腿。 「雨中的大海一定也很好看……」 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雨洗涤去了空气中的灰尘,使得在这里呼吸这种事也不再那样困难起来。 她仍心心念念那片逐渐离自己远去的海。 街上行人神色匆匆,脚步声,咒骂声,自行车经过的急促按铃声,背后古朴的咖啡店在放一首悠扬的钢琴曲,一急一缓,与雨声交汇在一起,倒是非常有趣就是了。 被暴雨困住的他们,就仿佛是两只无处可去的小猫,与来往的人群相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又孤独。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放生澪便要求芥川将自己放下来,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搭在芥川的肩,心疼道: “这样会很累的,我站一会儿也没事的。” 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靠得那样近,黑发少年身形微僵,矮身方便她下去,又站直了,望向身后的咖啡馆。“嗯,那就到里面去坐一会儿。” 他扶着澪推门进去,门上拴着的铃铛也跟着叮铃铃响了一响。 莎莎的雨声在开门间灌入,又随着关门,声音重新变回沉闷。 店里人并不多,闻声望过来的都是些成年人,两个面生模样的少男少女带着水汽地走进来,高瘦的男孩在夏季也套着严实的黑色风衣,打扮得像是黑社会;手边扶着的、年纪稍小的女孩又只穿着了单薄的睡裙,一张小脸苍白而虚弱。 ——两人怎么看都好像是逃跑到此处的小情侣。 意识到这一点的放生澪有些奇妙地看了一眼芥川,然而不解风情的小男友根本 意识不到这一点。 芥川龙之介带着澪找位置坐下,看着白发少女的面容,捏拳凑到唇边咳了两声,他漆黑的身影绕过橱窗下的花架,又折返去前台,点了一杯热牛奶。 放生澪在一头雾水地等他回来的间隙,目光带着好奇地在店内游移着,她待的那片区域,压根没有这样的咖啡店,每个人都在为生计所烦恼着,来去匆匆,根本不会有暂停、喝一杯咖啡的时间。 店内装潢复古,四处可见黄铜与原木的元素风格,最角落的橱窗下还摆了一台老旧的钢琴,看外形年岁应该挺久的了,只能当做装饰品。 在门外听到的钢琴曲,也是从前台的唱片机里传出来的。 待在这样一家老店里,咖啡醇厚的香气伴随琴音一起,在空气中弥漫,让人感到思维都变得悠闲迟钝下来,这在擂钵街,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放生澪嗅了嗅这种香气,坐在铁艺的实木椅上,心里的疲惫都缓和了一些。 她打量完毕,下意识地去找寻芥川的踪迹,余光下,别瞥见一抹熟悉的色彩。 “……猫先生?” 端正地坐在旁边不远位置上的,正是她一直投喂着的那只黄黑白三花猫。 “喵~” 小猫回应似的舔了舔爪子,慢慢趴下在座位上,只有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竖起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 放生澪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感叹道:“真的是您……在这里见到您可真好啊。” 猫跟着“喵”了一声。 她对待好朋友一般,跟着猫一起趴在垫了桌布的圆木桌上,秾丽的发落在瘦削的背,脸颊枕在臂上,放生澪偏着头看着一步远外的它,慢慢眨一眨眼。 “前几天都没有办法出门,真是对不起……不过,我最近有在好好学怎样做饭团呢,下次见面,我会包好小鱼干饭团给猫先生道歉的。” 高处忽而传来一声低促的笑音,仿佛自鼻中溢出,又很快止住。 放生澪抬头去看,在猫先生对面,还坐着一位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一件厚重宽大的黑色大衣披在脸上,微卷的黑发缭乱的垂下在眉心,那张苍白仍带着些青涩的脸,秀丽而干净,只是颊侧与右眼上都覆有绷带,又带出几分病弱感 来。 他放松地坐在椅上,手中捧着一本书,面前放了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背后即是下得匆匆的暴雨,那双鸢色的秀气的眼在白色的雾气过后看着澪。 然而在与少女那双樱粉的眼瞳对视上的几息过后,他的目光就坦然自若地收走、挪移回了面前的书上了,就仿佛……刚才的笑声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黑发少年的神情,又恢复到介于冷漠与倦怠之间,薄唇轻轻抿着一条平直的线,眉虽是舒展开来的——那张脸虽然看上去温和无害,实则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般的疏离。 这样反复无常的,放在普通女孩身上,听到他的笑声,再见到这少年秀气到叫人怜爱的面容,多半会在他的冷淡下,心动的同时,感到莫名的患得患失了。 放生澪并不为刚才那些话感到害羞,也不觉得将猫当成朋友有什么不对。 “……” 她只感到自己的话被当成别人笑料,而产生轻微的恼怒,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龙之介回来她身边了。 · 黑发的小男友将装着热牛奶的玻璃杯塞到澪手边,在旁边坐下来。 “还感觉冷么?” 头一次没有教导,就接受到了他主动的体贴,望着那双紧张的眼,放生澪的心也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开窍了?」 想到这种可能,因为陌生人而产生的那一点恼意早就烟消云散,捧着杯子,白发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地慢慢红了脸,眼中水光脉脉生辉,她轻轻摇一摇头,手指压在杯子上摩挲一下。 芥川龙之介不可觉察地松了一口气,他因询问而倾过来的上半身向后靠,恢复到原本的挺直,像是安心般地垂下了眼眸。 这样子,又不太像是开窍的模样。 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放生澪松了口气。 将杯子递到唇边,她望着他的脸慢慢喝了两口,温热的甜牛奶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让脸上的红晕也多了些健康的色彩。 也许是真的累了,芥川坐在那儿半天没有动,额上柔软的发,被雨水润湿,更显漆色,贴在那张少年气的脸上,两颊渐变的黑白色长股的,一直垂下在下颌。 他的唇苍白且薄,吻起来却意外柔软。 放生澪想到昨夜那 个的吻,又想象龙之介长大、长开后会是怎样,不觉有些痴了。 她的龙之介…她的龙之介。 只是在心里念着的几个音节,便荡开来无比酸涩与甜蜜的涟漪。 如果是他的话……也只能是他、一定是他啊…… · 这时,门口的铃铛又响了起来,几个身形高大、打扮严实的不速之客从门外挤进来,门在墙上撞得嘭地一响,很快,雨便掺杂着风涌入静谧的老店。 放生澪抬头望过去的功夫,那些人已然横冲直闯而来,大摇大摆站到了他们桌前,领头的刀疤脸带着轻蔑的狞笑,将烟头按灭在桌子,压低嗓音讥讽着俯视道: “小鬼……你、就是东边那条「不吠之犬」?” 风将铃铛吹得哗啦啦响,安静的咖啡馆,原本悠扬的《蓝色多瑙河》已经歇下,不知何时,只剩下《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急促跳跃到令人不安的琴音在室内回响。 在来人的注视下,芥川龙之介睁开一双银黑的眼。 少年感,从他的身上褪去了,涌现而上的、是无尽的死寂与阴戾。 “澪,在这里等我一下。” 9、白塔白塔 芥川龙之介将那些人带走,离开了这家咖啡店。 即便如此,这些人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喧哗,有人认出那是高濑会的黑社会团体。 咖啡店门框下的铃铛响响停停,很快,店里的人便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留下等待的澪,以及那位悠闲看书的绷带黑发少年。 在此时,店里的琴声已经过渡到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稍带着抑郁的曲调低低渐渐,连串的低音仿佛落在林间湖畔的小雨,淅淅沥沥,有时,雨落在草坪时,不仔细去听,都无法听到声音。 放生澪听着橱窗外的声响,然而暴雨消融了一切,根本无法明晓芥川如今的状况,只能捧着杯子不安又徒劳地等待着。 似乎是为了安慰她,一直趴在对面的小猫伸了个懒腰,轻盈地跳过来,“喵喵”叫着在她身旁挪步。 澪放下杯子,将它抱到腿上,心不在焉抚摸着它柔顺的毛发,并不说话。 隔壁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那位黑发少年放下搭在另一只腿上的腿,合上了书。 好像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的: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你的那位小男友。” 空荡的咖啡店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少年的声音符合年纪,清澈而低沉,比背景的琴音更动听,带着旁观者的冷漠。 低着头的白发少女撸猫的动作一动,没有抬头。 “关于刚才那位少年,您要不要……和我打一个赌呢?” 他仍不气馁,仿佛胸有成竹,又或者称之为傲慢地相信着、放生澪会接他的话。 闻言,后者终于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纯美梦幻,仿佛阳春三月枝头盛放的早樱一般姣好的容颜。 只是此刻映入眼帘的,那张轻易便能令男人心动的面容上,带着一层明显的薄怒,她的生气一直都很没有威力,反而给那张苍白的小脸更添加了几分鲜活。 黑发少年却很快、便做出被伤害到的反应,在微卷的发下微微瞪大了双眼,仿佛一只迷路的小鹿,他找不到方向地无辜道:“唔,怎么了,莫非是有哪里叫猫小姐感到不愉快了么?” 他自创的这种称呼,明明就 是在取笑刚才那件事,澪没有跟人辩驳的天分,也不会应付这样巧言令色的人,抱着怀里的猫顿了顿,闷闷道: “你自己知道。” “唉——不会是因为刚才那件事情,嗯……” 他拉长声音,自顾自分析着,甚至将手搁在下颌下,假装沉思了一小会儿。 “刚才是因为猫小姐的男朋友就在身后啦,如果再看下去的话,会被他毫不留情揍一顿的。 我可是,一直都很想找您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聊天的。” “……花言巧语就少说一点,”放生澪皱了皱眉,“看来您只是找我开玩笑的而已。” 对面人抬了抬眉,感到苦恼地发起愁来,即使不用刻意讨巧,那俊气的眉宇依旧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令人心生怜爱的气质。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被夸可爱,难道不应该立即高兴起来么?” 澪不置可否,心里有了转身离开的念头。 装作无害无辜的模样,依靠外貌和讨巧的言语去哄骗女孩,也许自己也没有觉察自己散发着的魅力,反而觉得女孩们的反应都理所应当的。 无知觉的渣才是最可怕的啊。 “可是小姐真的很可爱啊,不知道自己很可爱这一点很可爱…… 窝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团很可爱;跟猫说话用敬语很可爱;脸色苍白的模样,一副看起来活不长久的模样也非常可爱;我所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哦。” 他慢条斯理笑得毫无阴霾,那只貌似多情、死寂什么都没有的仿佛一滩空寂死水的眼眸也眯了起来,快活且懒洋洋的,仿佛一只晒着太阳的大猫的微笑。 靠在放生澪腿上的三花猫忽然生气地叫了一声,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放生澪安抚它,实际在这不算礼貌的话中,已经认真生起气来, “猫小姐应该……不是这里的原住民。”紧接着,少年歪着头睁开眼。 自他身上所散发而出的冷意,扼制住了放生澪起身离开的动作,叫她感到一瞬的瑟缩。 那双本来已经移走的樱粉色眼眸,深深凝望过去,她的手搭在坐椅的扶手上,纯白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恐惧的茫然色彩。 即使那一线杀机稍纵即逝,但也足够她明白面前人绝非良善。 放生澪重新坐好,默默收紧抱着猫的手。 未有束起的长发在瓷白的脸上落下凌乱的影,这时,她才表现出一点这个年纪女孩面对这样情况、该有的紧张无措,她乖乖正坐着,是双膝并拢,双足并拢的那种。 放生澪迟疑道,她仿佛想了很久,但仍旧猜测不住他主动搭话的目的。 “难道,你与刚才那些人是同伙么?目的……是等龙之介离开之后,好朝我下手吗。” “……呼。” 在她提防坏人似的注视下,黑发少年骤然捂住脸,僵硬着身形,从鼻中溢出了几声忍耐般的笑音。 他背后的橱窗外,雨下得急而汹涌,即使是看着那不断爬上、又下落的水痕,都能够感受到外面扑面而来的水汽。 “虽然……嗯,是很想试一次当毫无原则反派的感觉,但这样下流的事情,我还是不会去做的啦。” 拿她没办法似的,黑发少年为她的警惕感到莞尔,缓了缓,他才直起腰轻声道:“时时刻刻替男友着想这一点也很可爱,但是这样是否是正确的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D小调幻想曲》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揭短,音阶一转刚才的抑郁低沉,陡然变得轻快高昂且急促,转进D大调的音符仿佛天空回旋着,叫人的心也跟着被高高抛起来,一时无法落下。 “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被珍惜的。看得出来你很在意他,但是有些事情,是人越想抓去,越抓不住的。” 他正经起来,手臂垫在脑后,一双长腿优雅地搭上在圆木桌的边沿,伸手捞过咖啡,又重新在狭窄的坐椅上坐得四仰八叉起来。 “说回一开始的话。” 他喝了一口咖啡,却被苦得吐了吐舌头,在浓厚歌剧风格的终止式过后,琴曲走向末尾,一时间,只听得见轰然而下、哗哗的雨声。 那双金褐的双眸朝上望过来,静寂无声,那是一种会让被注视者、有种缓慢处刑的煎熬感的注视。 “要跟我打赌么,猫小姐,就赌……外来者的你和原住民的他,你们的恋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 龙之介带着一身血气地回来。 黑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上,那双大而灰黑的眼瞳中虚无感更深,黑色的 大衣湿透地贴在他瘦削的身体,他往店内行走,肩膀纹丝不动,如同被风推着,仿佛黑色的幽灵。 进来之前,在雨里待了一会儿,然而血的味道渗到了衣服里,一时半会很难冲下去。 一抹娇小的白色的影子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握住他的手,在他胸口瑟瑟发抖,黑发少年迟疑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反手抱住了她。 “澪……” 但当他开口念她的名字,他还是龙之介,他依旧是那个能带着她徒步迈过半个擂钵街的普通男孩。 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放生澪将手塞进他的手心,是每一根手指都按进彼此指缝地紧紧交缠着、扣在一起。 “……嗯。” 她将脸埋在少年单薄的胸膛,仿佛能深层次地听到他的回答,当他发出声音时胸腔的每一丝震颤。 “回去。” 这里已经无法继续待下去了。 阵雨来去匆匆,出了咖啡店,雨后的街道上,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再过几天,这里就会进入秋季,温度也很快就会下降。 外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人再会来纠缠他们。 澪就拉着龙之介的手,回头去看咖啡店的橱窗。 那位名为“太宰治”的少年仍坐在原处,似乎料到她会回头的,对方正好整以暇,一只手撑着下颌地,遥遥地、朝她举了举杯子。 隔着一层仿佛挂在水波的玻璃,他那张清俊的脸上,依旧挂着可爱又傲慢的懒散。 白发樱瞳的少女瞳孔微缩,下意识紧紧握了下旁边人的手,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踮脚,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啾了一口龙之介的脸颊。 只有当站在对方身边时,她在太宰面前那层若有似无的尖锐外衣才会褪去,她表现得就和她的色彩一般——就如绵羊一般温驯而柔弱,因踮脚、而绷紧的小腿弧度完美到令人屏息。 黑发黑衣的少年,白发白裙的少女。 两个人站在雨后复古而破旧的街道上,和谐得仿佛邮票上的油画,又或者老电影中令观众们纷纷感慨的经典画面。 店内,那层懒散的笑意顿住了,黑发的绷带年轻黑手党仿佛微微挑眉,在这幼稚的报复下,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 10、白塔白塔 回去的路,还是芥川背着。 只有等到这个时候,澪才会开始担忧逃跑离家所带来的后果。 但在临到分开,两人站在分岔路口前,她只是说: “今天能找到白塔,还和龙之介一起看海,真的很开心。” 她没有抱怨那场雨,也没有问关于闯入咖啡店中的那些人的结局,末了,从挎包里拿出装饭团的盒子,在底下摸出了两千日元。 “其实这个,才是准备好给芥川君的报酬。” 放生澪双手拿着那些纸币,将它递到小男友面前,轻柔道: “我把手表卖掉了,换到一些钱。” “咖啡店里的牛奶…真的很贵呢……” 她以第一次认识到这样事情的失落语气说道,抬手卷了卷垂在颊边的一缕发丝,有气无力地好像都有些奄掉的、纤长的睫羽抬起又落下。 黑发少年并没有收那份钱。 他俯视她忧郁的、头一次为生计发愁的模样,眼底有柔和的神光在流转,没有说破坏气氛的话,芥川龙之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低声安慰道。 “饭团就足够了。” “能和你在一起,今天我也很开心。” 澪抬头看他,默默无言地打量着他。 而后,她细白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下滑——被挨着的地方立即火一般地发起烫来,又将脸颊凑过去,使黑发少年的手指能够碰触到她柔软的肌肤。 就这样歪着头,少女慢慢地、幸福地蹭了蹭芥川龙之介的手心。 霜白的发丝下,那双美丽纯净的眼眸盯视着他,带着茫然、不解,在其间闪烁着迷人的水光,她以她擅长的、只叫人感到无比怜惜的口吻抱怨道。 就连抱怨的声音也是甜腻而软糯的。 “……让我拿你怎么办,居然有一天,也能从龙之介口中,听到这样让我高兴的话。” 还觉得说错话的芥川,无甚表情的脸也慢慢有了变化,冷静的外表下,他的眼神因难为情而扑闪不定,又重新被那双带着爱的眼瞳所牢牢抓紧。 他看着放生澪的眼睛,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再度轰然而至。 “因为和什么都不明白的龙之介相处,真的很辛苦啊,能够 获得回应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白发少女在他手掌旁闭上双眸,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是梦呓一般的呢喃。 那细腻柔嫩的肌肤就挨在他的手指,她的容颜带着浓浓的依恋与浅淡的疲倦,挺翘的鼻子,可爱的菱唇,都是小小的。 唯独那双猫儿一般的大眼睛,动人且明亮,垂下的睫羽挨着芥川的指腹,在抬起时,也带起一点酥麻的痒。 没有朋友、也没有正常父母的爱的小女孩无奈地闭眸、叹息道。 “……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在这里,一旦失去龙之介的话,澪就什么也没有了啊。” 在这一瞬,从心中就要满溢出来的那种情感到底是什么呢…… 被她亲昵称呼为龙之介的少年心中猛地一震。 · 被依靠着的感觉非常好,有能力保护她,并为她做点什么让芥川龙之介感到有成就感。 ——那些因为他的身份,而找过来寻麻烦的人的威胁声似乎还回荡在耳畔。 他们以白发少女为威胁,扬言如果能回去,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两个。 即使将他们全部杀死,用罗生门撕碎,但那些声音却仍时刻提醒着他——放生澪……在不知何时的,已经和他死死绑定在一起了的事实。 仿佛直到现在,他才陡然惊觉到这件事似的,那个柔弱的、会因为别人的苦痛而感同身受落泪的女孩,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他了。 「澪,需要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充盈了黑发少年死寂的心脏。 漆黑的世界出现一个光点,促使着封闭自我的凶兽努力追上去,只是,在迈出脚步的下一刻,它又骤然站定住地、停滞在了原地。 「……澪,真的需要我么?」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内心世界响起。 于是当芥川龙之介去重复第二遍,又有些不大确定了。 相比起无父无母、真正失去一切的他们,放生澪拥有完整的家庭、良好的教育。 她会为苦痛落泪,怜悯弱小,体谅身边的一切。 黑暗中生长出的纯白之花,没有支撑起她的光源是活不下去的,但现在唯一有资格、有能力带她离开这里,让这朵无暇的百合能顺利舒展绽开在蓝天白云下的、 是抚育她长大, 并在擂钵街也拥有一定声望的她的父亲——那个名为鲁普莱希特的神父。 绝对不会是芥川龙之介、怎么也不会轮到他这种下水道的危险角色。 他的保护,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罢了,只有离开他,放生澪……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在那个漆黑世界、那片高远夜空闪烁着的星星,倒映在凶兽银灰的竖瞳中的那束皎洁无暇的光,忽地、熄灭下去了。 · 就像小心照顾那朵玫瑰的小王子。 「没有我你可活不下去啊」地、这样想着,精心浇灌她,为她准备玻璃罩,抵御夜晚的寒风。 他是星球的王子,支配所有的一切,每一座火山,每一块石头,每一棵猴面包树,都是属于他的。 可是只有那朵玫瑰是不同的……只有她是独一无二的,他在被她的爱驯服,又在自卑前却步。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孤独的星球,面对面进行着的幼稚游戏,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先起身离开。 ———————— 咖啡店的绷带少年只是小插曲,放生澪从不怀疑自己会失败,更没有将那个莫名其妙的赌约放在眼里。 「因陀罗……只是个意外。」 放生澪在心里对手指。 她那时还太小,不像现在这样温柔,还有一点任性,不讨人喜欢,因陀罗不够爱她,所以才会那样干脆地杀死她。 可是,被捅死真的好疼啊。 放生澪下意识用手捂住胸口,让她想起她的孩提时代,那是个即使没有伤口,心脏也会一阵阵绞痛的空白时期。 而因陀罗带来的比之更甚。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痛过了,痛得脑子一片空白,连质问他的话也说不出来。 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放生澪仍旧想不明白褐发青年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杀死她啊,明明都已经跟他说了“最讨厌疼”的这种事情。 ——她是一点点痛都会哭上半天的怯懦鬼,只有因陀罗知道。 但是,就是在因陀罗身上吃过亏……为了隐瞒这一点、不被人讨厌,所以必须在别人面前伪装成坚强的模样才行。 · 尽量将身体的重量放在没有受伤的那只脚上,放生澪一瘸一拐地笨拙地挪到爬满藤萝的洋房前。 她没有钥匙 ,在敲门前,也已经做好了被养父教训的准备。 鲁普莱希特对她的控制欲很强,如果知道她擅自离开,一定免不了一通说教。 放生澪敬重他,但更多的是恐惧。 手指碰到门的那一瞬,红褐色的木门自己向后开了。 屋子罕见的没有上锁,她也心存侥幸地推门而入,因为客厅窗户的外面,既是一面高高的胡同,洋房里采光一直很差,白天里也显得很昏暗。 是老房子的缘故,踩在木地板上也会有嘎吱嘎吱的声响。 四下无人,放生澪提起裙摆走入,她一眼便望见壁橱中燃烧着的火焰,即使是夏天,客厅里的火也不曾停歇过。 鲁普莱希特依旧背对着她,坐在那件红褐色的沙发上,他在念读《祷告录》第二十一章第四条的内容。 梳得整齐的黑色短发在火光中泛着金橘色的亮边。 男人低沉的、带着北德口音的声音在室内低低盘旋着: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不用去看,澪也能想象此刻的他的神情,应当是满怀谦逊与宽容的。 她的凉鞋踩在嘎吱的木地板上,抬起时,带着一点黏腻的触感,然而一切都是黑乎乎的,低着头凝神去看,也不能看清地上就淌着的是什么,放生澪在原地停了停,最终也只能放弃地提着裙摆地继续往旋梯边走。 夏日午后,连光线都是懒懒散散穿过家具的缝隙投射而下的,壁炉中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啵声。 她是晚归的、害怕被家长抓住的坏孩子,小心绕过玄关,越过落地钟与矮的茶几,几束光线从楼梯间的小窗照射下来,在灰褐的地板上留下一个几何图形的白色光斑。 白发少女踮着脚从其上踏过,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在她的脸上,很难看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愕然、茫然,放生澪保持着低着头,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脚下。 她动了动双足,被光照亮的这一小块区域便留下刺眼的印记。 ——血液,湿哒哒地沾满了白色凉鞋的边沿,一动便在潮湿的暗褐色木板上留下一抹油漆般的印。 但她无法欺骗自己这是油漆, 血的气息后知后觉地蔓延了上来,她因紧绷着神经而忽略的气味,在此刻全部一齐涌了上来。 刺鼻的、叫人肠胃翻滚,浓重的血腥气。 暗红色的鞋印一路向她脚下蔓延,昭显着她刚才到底是踩着什么东西走到这边来的。 背后的声音仍在继续,带着一种肃穆庄严的神圣感,黑暗的洋房中,灰尘在明暗交加的光线中沉浮的,暮夏时分,《祷告录》第二十一章第七与第八条。 澪在那声音中僵硬地回过头。 “……得胜的,必承受这些为业;我要作他的神,他要作我的儿子。” “惟有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的和一切说谎话的,他们的分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 ” 两个十四五岁大的孩子的尸体倒在他的脚边,一个带着针织帽,一个是还穿着秋天的冲锋衣。 放生澪对他们有印象,虽然好像不住在这片街区,但的确是参加过礼拜的眼熟的面孔没错。 死法极尽残忍,被撕开却没有完全断裂的手臂,仍有血沫与血不住溢出的被割开的喉咙,他们身体中间部分瘪了下去,仿佛重叠在一起的两张被屠宰动物的皮。 这个男人冷感的声音仍在低低沉沉地流淌着,就仿佛那些自他脚边淅淅沥沥、蜿蜒远去的血。 “这、即是第二次的死……” 壁炉的火光映照下,两人对视。 端坐靠坐在沙发上的神父大人面容谦和且慈悲,黑发一丝不苟地梳齐,仅有几缕垂下,落在那双钴蓝如宝石的双瞳之中,留下几抹细长的阴影。 在血与尸体之中,只有他是如此虔诚、如此干净无暇。 他从圣约中抬头,依旧一身修身的连体黑色祭服,竖起的高领是洁白得散发出光辉,胸口的花纹是金色的十字架。 养女在他的注目下仿佛雪白的羔羊瑟瑟发抖,忍不住深深低下了头。 11、白塔白塔 —— 「要把鸟,拿到坛前、揪下头来、把鸟烧在坛上,鸟的血要流在坛的旁边。 又要把鸟的嗉子、和翎毛除掉,丢在坛的东边、倒灰的地方。 要拿着鸟的两个翅膀、把鸟撕开、只是不可撕断,祭司要在坛上在火的柴上焚烧,这是燔祭、是献与圣子为馨香的火祭。」 那是《圣约》旧经中有关祭司团的一卷,其中的一段话。 白天淋了点雨,到了夜晚,放生澪便发起了高烧,她躺在四面挂着垂帘的小床上,额上敷着湿毛巾,脚上的伤口,已经被养父处理好了。 难以想象,身着祭服的男人一丝不苟地端着她的脚踝,替她挑破了脚底的水泡,敷上药,用绷带包好。 他用他捧着圣书的手、杀人放血的双手做这一切,深邃的眼窝下,那双犹如北极的蓝色冰面的眼睛依旧谦逊肃穆。 做完这一切,他就悄然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俯视着她。 白发女孩在恐惧中昏睡过去,一闭眼便是那血淋淋的一幕,又在噩梦中惊醒,她一眼望见自己装饰得梦幻花哨的屋顶,便又想到楼下还未处理的尸体。 这样的折磨间,不觉惊惶地流下眼泪,她在缀满蕾丝的薄被下瑟瑟发抖,即使是夏日,也感觉到浑身入坠冰窟。 鲁普莱希特起身去看她的状况,她只露出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在撞见他的视线过后,又很快地背过身去,假装入睡地闭上眼睛。 柔软的白发如缎般缭乱地散开在枕巾上,少女蜷缩成一团,睫羽垂下,就犹如受伤的天鹅落在生满苇草的湖泊,她俯在其上静静地流泪,晶莹的泪水自打湿的睫毛上滑落,顺着肌肤没入枕巾。 鲁普莱希特如收到蛊惑一般、情不自禁伸出手,像要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白发少女却只是避开了他的手指,向被子里缩了一缩,看着他的眼中只有恐惧与陌生。 望着那目光,黑发男人才陡然惊醒的,他克制自我般在空中猛地收拢了五指,直起身退出了她的房间。 脚步匆忙,犹如被恶魔所追赶。 房间重新回归到幽暗,又是一阵后遗症一般的胃 部翻涌。 放生澪摘了头上的湿毛巾下床,忍着双足的疼痛,将房门反锁、锁紧,她将鲁普莱希特所坐过的椅子推翻,跪在椅子上,又去推阁楼的窗户。 双手按在窗框上,只有反弹回来的力,窗户却纹丝不动、被锁得严严实实,向下只能摸到一把合上的锁。 像是卸去了所有的力气,她愣了愣,从椅子上滑下来,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坐着,什么也不想地抱膝发呆。 · 在妈妈被确诊有精神疾病过后,就一直是鲁普莱希特照顾她。 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被警告,无论是男是女,从来没有人能够留在她的身边,跟她成为长久朋友。 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培养澪,无论是在着装打扮上,还是其它方面。 在鲁普莱希特眼中,她必得永远保持纯真,永远在他膝下,她做一切鲁普莱希特让她做的事情。 跟着妈妈学习歌剧,跟着老师学习小提琴,所以的一切,都不得违背他的心意。 窒息感与日俱增,放生澪逐渐找不到能够让自己喘息的空隙。 「如果能跟够带着妈妈,和龙之介一起走掉就好了……」 她这样孤独地想着,一伸手打开了搁在角落的八音盒。 四方外壳的手工胡桃木匣中,小木偶形状静静待在镶嵌紧密的齿轮上,旋转发条,木偶便打着旋地转动起来。 压抑的古典音乐,低沉地响起,将空旷黑暗的屋子填满。 放生澪碰着盒子,手指按在那行「致我最可爱的小天使」的字符上,那并非是芥川龙之介所认为的英文,而是一串俄文字符。 在盒子底部还有一行长的字,那是一位俄罗斯人的署名。 他的名字实在很长,即使是相处了大半个童年,放生澪也没能记住。 她只是叫他“D先生”。 他是放生澪的小提琴老师,也是最后买下那座小剧院的好心人,也是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放生澪……想念曾经的一切。 想念没有来横滨之前,还在俄罗斯的时候。那个时候,真琴女士清醒的时间多于生病的时候,他们一家的关系还很正常、很融洽。 鲁普莱希特先生会杀人,澪其实并不奇怪。 在俄罗斯的时候,他就会用枪解决前来 剧院找麻烦的黑手党,他是个虔诚的基斯兰教教徒,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够一面处理敌人尸体、一面为其背诵悼文。 她的崩溃……来源于对方无理由的残忍,来源于那些来礼拜的小孩的惨状。 为什么能对无辜的、信仰着他的孩子下手? 他那日渐火热、且神经质的注视。 ——那绝不是看待女儿该有的目光。 曾经的他虽然严苛到不近人情,放生澪却打心底里尊重敬畏他,因为他的确能称得上一个称职的父亲,他保护了真琴和澪。 只是,一切都在慢慢变质着。 ……想象中、期待中的家庭,是否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日日夜夜累积着的对他的恐惧,在神父大人坐在他人尸体上念诵圣约内容时如期而至、彻底倾泻而下—— —— 在八音盒中重复着的「死之鸟」的旋律中,澪枕在膝上,在恐惧中沉沉睡了过去。 没有意外地,她梦到了那所会在入口处贴着旧世纪时尚女郎海报的小小歌剧院。 她枯燥的、又短暂,现在却倍感怀念的的童年时期。 可以一边痛饮伏特加、一边奏乐的俄罗斯交响乐乐团,被养父聘请而来教导她学习德文、日文的家庭教师,喜欢带着红框眼镜的女士国籍却是法兰西。 和真琴女士一起在歌剧院里捉迷藏,她藏在舞台的幕布下,可以从白天躲到晚上,一动不动。 剧院里总是弥漫着乐声,然而它实在太小太没有名气,没有人会舍弃莫斯科大剧院,选择来这里看演出。 唯一的观众是D先生。 他是鲁普莱希特承认的朋友,两个人当过一段时间的笔友,在对于宗教信仰的认识上,虽然有出入,但又意外的很谈得来。 D先生总是在寒风凛冽的夜晚来到他们的小歌剧院,戴着他那顶雪白的哥萨克帽,帽檐下的脸苍白病弱——D先生是一位纤细又美丽、仿佛罂粟花的少年。 他拥有可怕的魅力,让被注视的人感到晕晕乎乎的。 放生澪的择偶观便是被他所撼动的。她开始明白除了因陀罗那样霸道、邪魅狂狷的类型以外,这样纤细美丽的男子也能那样让人心动。 很快,她便梦到那个冬日夜晚的演出。 将发丝盘起,身着白 色芭蕾舞裙的、小小的她在广阔的舞台上进行独舞,缀满天顶的水晶灯在幽幽闪烁反射着光辉,大提琴的伴奏中,舞蹈进行到最后一幕。 小孩的她腿部力量很弱,三分多钟可以跳完的舞、她需要花费六分多钟,甚至更久,然而真琴女士夸赞过她的神态体态,说它足够纤细、娇柔。 和谐优美的体态,一双略显忧伤的眼睛,足以弥补动作上的细微不足,使得整体的美感达到极致。 可是,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夸是不够的,放生澪总是很不自信。 台上的白发女孩缓缓下腰,流畅地挪步转身,而娇嫩的手臂仿佛拨动春水的白桨,绷着缎带的笔直的双足竖叉下压,折叠她柔软的身体。 仰望着头顶耀眼的白光,她纤细的腰肢便如风中倒伏的秋草般下倒去—— 一只天鹅的死伴随着大提琴最后的颤音。 她的头颅在此刻温驯地低垂而下,放生澪紧绷着的身体也一瞬舒展开,她想象自己已经死去,伏在投下的舞台的惨白的追光下,再一动不动。 这样几息过后,音乐渐渐消失,观众席上响起来掌声。 再过几息,台上的小天鹅慢慢“活”了过来,她站起来,接受那一位观众的赞美,也只有唯一那一位。 可以容纳四百余人的歌剧院中,就只有D先生一个观众。 他永远在最前排,永远在演出结束后站起来为澪鼓掌,比起真琴女士的夸赞,更能够给她以自信。 在那很久很久之后,她也记得那一幕。 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放生澪在台上,D先生在台下。 披着白绒毛黑斗篷、一身雪白的少年双手放在胸前,清脆的掌声回荡在封闭的空间内。 站立在观众席前,乌黑的发柔软地搭在眉间,他那张总是很消极颓靡的苍白的容颜上,在仰头注视台上的她时,却会带上动静自如的满意微笑。 那双红葡萄般美丽深邃的眼瞳绽放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华彩,他优雅而矜持的笑容更像是魔力的释放。 ——让那时只是小孩子的放生澪感到有一点呼吸困难。 并不排除,她选择芥川,有D先生的缘故在。 他们都一样纤细、病态,然而相比让人捉摸不定的D先生,同龄人的龙之介显 然更能叫人放心去爱,不必担心会被轻易抛弃。 在那病弱的身体中,掩藏着将会毁灭一切的力量,他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人能留下身影——即便当他注目向自己时,其中总是会泛起奇异的波光。 放生澪也隐隐约约这样觉得。 D先生近乎陪伴了她一整个童年,他们那么要好,要好得可以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待在一起。 有一年冬天,养父说,俄罗斯已经不能待下去了。 他们一家就坐上南下的列车,前往还没有结冰的渡港,目的地是真琴女士的故乡。 D先生在歌剧院门口,在时代女郎的海报下挥手跟她告别,临走前,将八音盒送给了她。 他亲昵地叫她“凡西丽莎”,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点矜持的纵容与怜悯,他从淡紫色的袖口探出的手冰冷,手指手腕苍白纤细,泛着一种白瓷艺术品才有的冷感的光泽。 他说了些什么,放生澪已经忘记了,她甚至弄不懂“凡西丽莎”是否是她在俄罗斯时的名字,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又似乎只有D先生一个人会这样称呼她。 然而在此时,在梦中,过往的一切都如呼啸着的风浪一般将她淹没。 在风雪中,那个夜晚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 D先生的话就仿佛在放生澪耳边响起似的,她甚至能够感受到头顶摇曳着的灯火落在她的脸与肩上,风沿着帽子和手套的间隙打在肌肤,有一点凉飕飕的冷。 跟最好的大朋友分别,那时的她应当很悲伤的,但不知为何,放生澪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当时自己的心情了。 歌剧院外,就是一条幽静平整的飞石小道,两边栽种着成排的白桦树,秋天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金色的白桦树林中,风一吹就哗啦哗啦的响。 然而到了冬天,叶子都落光了,只有惨白笔直的树干伸出杂乱无章的干枯的枝,将黑夜也划分得七零八落。 黑发的俄罗斯少年站在这片悠悠飘雪的夜空下,他的手比之风雪更加冷冽,像是冰块,裹住了澪。 他依旧用“凡西丽莎”称呼她,口吻非常亲昵,但又固执且矛盾地使用着疏离的敬语体。 就好像面对的并非自己唯一的学生,而是一位尊贵高贵无比的皇室贵族的小小姐。 他在夜色下说话,自薄唇中呼出一点白汽,笑起来时,黑发扫过眉心,眼瞳中闪烁着酒液一般熏熏然迷人的红宝石光泽。 他说:“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12、白塔白塔 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醒来。 八音盒中的旋律居然仍在继续,小木偶像是不知疲倦地在齿轮上旋转着、旋转着,油漆涂抹的木头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放生澪出神地凝望着它,缭乱的发落在瘦弱的双肩,她不知沉睡了多久,外面的天已经快要昏黑下来。 过往的记忆与如今的情思杂糅在一起,使得她在混沌中也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无助、彷徨,那张苍白的脸犹如溺水之人,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胸膛起伏着,渐渐喘不过气来。 长久躲在角落里,无法屈伸的手脚已经失去知觉般,一动就是一阵强烈的酸麻感。 澪后知后觉地自八音盒上移开视线。 余光中,她瞥见面前站了一个影子,黑斗篷,白帽子。 D先生,出现在了狭窄的屋子里。 少年在这间充满小女孩气息的房间中,显得有些窘迫地低了低头,害怕磕碰到头顶悬挂着的星星装饰品。 窗户上的锁并没有被打开,门依旧是被反锁着的,他就好像应约而来、凭空出现。 宛如梦一般。 放生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她咳嗽到无法呼吸,但仍旧不敢移开视线。 D先生挪步到她身边,低头,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跟她打招呼,就仿佛中间消失的岁月,不过是短短几天的道别。 “凡西丽莎,好久不见哇。” 他在地毯前停下,轻车熟路地脱去长筒靴、又将哥萨克帽搁在一旁的衣架上,就好像踏入自家花园一般,白衣少年盘膝坐在她的身边,扶正一朵被雨打落的花枝一般,将放生澪抱起在怀中。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冷,传下来的声音也是纤细而幽幽的。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 D先生生疏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想要缓解她的痛苦,引导她继续呼吸下去。 「我们…有这么要好么……」 他照顾人的手法非常糟糕,放生澪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手,却能感觉到头发被压到的疼痛。 因为D先生是个根本无法照顾别人的人,他连自己都不能打理好,不好好睡觉,因为贫血而晕倒在歌剧院 的过道上的事情也是有的。 然而,枕在他根本不算结实的臂上,放生澪却逐渐感觉能够通得上气来,她依旧略显吃力地呼吸着。 一种诡异的违和感,漫上心头,但在老师的怀中,慢慢的,她又感到了久违的安心,以至于忽略了两人过分亲密的举动。 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放生澪有些糊涂了。 “真的……是你么?”她哽咽道,樱色的眼瞳中水雾朦胧,迟疑的话一旦说出口了,只感觉有数不尽的委屈也跟着想要一同被诉说出来的。 在她如同撒娇一般的口吻中,D先生仿佛一怔。 紧接着,他偏着头看她,凌乱的黑发直垂下来、坠在空气中,在黄昏下,因背着光,那张苍白、又带着中世纪贵族感的容颜呈现出幽暗的色泽。 他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描摹她的每一寸轮廓,像是在从少女渐渐长开的面容上,找寻那些分离后失落的时光。 “凡西丽莎,只要你转动发条,无论在哪儿,我都会来到你的身边。” 打量许久,D先生忽而毫无芥蒂地勾起唇角笑起来,他抿住唇笑,唇珠的弧度若隐若现,又显得格外优雅可爱。 这样熟悉的语气,白发少女忍不住簌簌流下眼泪来,她轻轻拽住少年雪白衣衫的一角,带着软软的鼻音。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澪像是想要提起唇角对他笑一笑,但没有办法,眼泪只是从那双水汽弥漫的杏眼中不住溢出,于是,她也只是咬了咬唇,用颤抖的声音道歉道。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不在乎我的……” 她哭得那样可怜,又小心翼翼,世上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软和成一滩水的,更何况抱着她的人并不是什么也不明白的呆子。 苍白得、仿佛夜行生物的少年擦去她颊上的泪,他的手摩挲着少女柔软得仿佛丝绸般雪白的肌肤,颤抖得太厉害而留下红痕,但很快他便调整好,学会了怎样用最轻柔的力道,完美地抹去泪水。 他就露出了一点自得的满意,在这间隙中,温柔安慰道: “没关系,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怪你的。” 她的额梢轻轻抵着D先生的手掌,那双小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又不舍地 注目着他。 像是终于安心下来,只是害怕他消失不见的。 不知为何,在此刻,隔了这么多年,她依旧能像幼时一般、亲昵地同她的大朋友说话,就仿佛一直都未曾长大似的。 “来到这里过后,一直以来、一直都在想念着您。” 有了开头,剩下的倾诉也就变得顺畅起来。 “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鲁普莱希特,会像杀了那些孩子一样地杀掉我么?” 白衣少年问:“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做了坏事……我没有听他的话,乖乖留在家里。” “他已经知道我逃走的事情,一定认为我是坏孩子的、对我失望至极了……” 放生澪颤声道,那双漂亮的眼眸灰暗下去,犹如风中的落叶,她瑟瑟发抖着,眼泪流得更凶,不由想把自己重新蜷成一团,藏进更阴暗的角落。 D先生却捧住她的脸,凑近过来,用那双黑红的眼一瞬不瞬关照着她,企图以这种方式来终止少女的颤抖。 他的双手被泪水打湿,伸入进澪蓬乱的发丝间,却依旧冰冷得叫人心颤。 “不,你永远……” D先生的眼眸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都是我的好孩子。” 空气幽暗,仿佛下一刻窗外便会有雪飘落而下,屋中静悄悄的,连时针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四处家具的影、仿佛蹲在暗处的怪物高低起伏的形。 近在咫尺的,放生澪怔怔凝望他,感动之余,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心底不住冒出来。 像是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叹息,他从容且温雅地松开手,祝福一般吻了吻白发女孩的眉心。 “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凡西丽莎,夜晚的恐惧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把眼睛闭上,有我陪伴你入睡,早晨比傍晚更有智慧。” “到了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有答案。” D先生将斗篷摘下,披过放生澪的肩头,又顺手将旁边停下的八音盒拧开,让「死之鸟」的旋律充满死寂的房间。 像是面对着敬爱信赖的长辈,放生澪依偎在少年膝下,听着他安慰的话语,心里充斥的一点违和感,又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忘了对方从何而来、又怎样来到她的身边。 穿越无数个岁 月,从莫斯科到横滨,她忘记了楼下仍汩汩流淌着的血,也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与龙之介分开的悲伤,在压抑的八音盒的音乐中,昏昏沉沉地沉睡下去。 梦里依旧只有与D先生的过往。 他在无人的观众席鼓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歌剧院。 身着芭蕾舞服,头发盘在脑后,小小的放生澪有些害羞地站在舞台上,进行最后的谢幕。 她想说:「谢谢你,费奥多尔先生」,然而回忆中的自己,却一动不动的。 台下,D先生已经转过了身。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毫不留恋地从席上离开,迈步踏入过道,在门口摘下挂在门后的自己的披风披上,重新戴好帽子,纤细修长的身形没入进了黑暗中、那片摇曳的白桦树林中。 斗篷仿佛夜枭一划而过的漆黑的羽翼。 直至最后一刻,靴子踩在地板的脚步声也都消失不见了,放生澪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少年那道背影,同样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 但又如此陌生。 如此陌生。 她就终于想起来了,那一丝违和感从何而来。 原来,他们还没有能够到彼此约定要在一起、毫无顾忌地拥抱、撒娇,与给予彼此祝福吻的地步。 D先生来自何方、为何而来,为什么会停留在那个小小的歌剧院,他的曾经,他跟鲁普莱希特成为朋友的主要原因,都仿佛一团迷雾。 放生澪对他一概不知。 ——她想了起来,她跟D先生…… 「原来根本就没能成为朋友。」 · 在来到横滨以前,在那座歌剧院的时候,放生澪就患有很严重的自闭症,就连说话也十分困难。 她的童年是孤独的一个人,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不需要出声、不需要计时、不需要鬼的捉迷藏——因为没人会来找她。 对于幼时的印象,只有芭蕾舞、以及头顶旋转着的水晶灯。 所以,在和他分别的时候,她才会一点感觉也没有,所以,日文、德文、俄文,她都能够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沉默地学会,却始终记不住D先生那一长串的他的本名。 甚至那一声意义非凡的、特殊的“凡西丽莎”……也是在离开时,对方第一次说。 他们唯一的联系、唯一的对话,就是分别的时候,黑发的俄罗斯少年送给她那个八音盒,跟她说的那一句—— 「我会去找你的」。 在那个夜晚,抱着八音盒站在剧院门口,小小的白发女孩在这话下一怔。 ——那是……在厚重的舞台帘幕下抱膝藏一整天,都不会被找到的找人游戏,头一次的,有人主动请求当鬼。 她仰头看向费奥多尔、望着D先生那双迷人的酒红色双瞳,缓慢且坚定地点了点头。 只因为这短短一句话,自那以后,自俄罗斯到日本,两千多英里,她一直都记着,一直都期待着。 未来再见面的那一天。 · 言语,是有魔力的。 他为她起名为「凡西丽莎」,她就成为了他的凡西丽莎。 这明明是前世作为巫女的自己,最为熟悉和擅长的地方,却未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这样异国他乡的世界,被他人的言灵所束缚。 所谓的「密不可分的朋友」……其实一直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啊。 那个少年根本没必要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执行那样莫名其妙的约定。令人恼怒的,她幼稚而可笑的烦恼,将他卷进来干什么呢? —— 回忆的重叠充斥了整个梦境,等她再次醒过来,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晨曦的光芒从窗外照射进来,将洋房的阁楼蒙上一层白纱。 似有似无的蝉声,有气无力地传过来,外面的巷道几个半大小孩踩着滑板嘻嘻哈哈地跑过,轮子与墙体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放生澪自地毯上爬起来,扶住窗沿向外看了看,天空已经亮了,现在是第二天清晨。 她在屋子里找寻俄罗斯少年存在的痕迹,然而什么也没有。 “是梦啊。” 站在八音盒旁边,放生澪手搭在膝上、半蹲下来旋转发条,在嘎吱几声后,齿轮磕巴地转动几圈过后,小木偶就卡住在了原地,只放出一点刺耳的杂音。 “是梦啊……” 她再次重复喃喃一遍。 没有白帽子,没有拥抱,没有吻。 坏掉的八音盒,锁住的不可能被进入的房间,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说不上来是不是庆幸…… 白发少女垂手慢慢站起 来,她感受周遭冰冷的气息,等待时间流逝所带来的窒息感。 直至一阵的短促敲门声从身后传来,又很快止住,而后,轻柔低沉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来,熟悉且陌生的。 “澪,已经是早晨了哦,准备吃早饭喽,唉,女孩子可是不能赖床的啊。” 放生澪身形一僵,她扭头去看那扇门,眼中有不可置信、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恐惧。 然而,手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动了,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将那扇年岁已经很久的木门猛地拉开来—— 瞳孔不觉微微缩紧地、她望着眼前人失声道: “妈妈……” 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主动从地下室舞台出来的,过去的妈妈。 走廊上的阳光自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涌来。 门外,黑发披散在身后,一身休闲风的衣装,褪去浓妆、素面朝天也美得惊人的真琴女士,收回敲门的手,倾身朝她一笑。 “终于肯给妈妈开门啦,鲁普莱希特先生做了什么叫澪生气的事情,惹得小公主这样生气?” 她不记得病发时的一切了,只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化的。 放生澪死死凝望着这样的她,注视太久,以至于眼睛都酸涩起来。 在女人茫然的神情中,白发少女上前紧紧搂住她的腰,就好像怀拥住最后的浮木,不敢放开。 “怎么了……这么热情的。” 放生真琴嘟囔着笑着回抱住她,抚摸她柔软的鬓发。 声音没错,温度没有错,无论是气息也好,还是手指落在发上的感触,就是妈妈…没有错。 白衣少年的声音,就在此时重新回响在耳畔。 「到了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有答案。」 放生澪睁开眼。 他没有说谎……他真的来过;就在她的身边,聆听了她的苦恼。 13、白塔白塔 谁也没有料到,自我封闭至今的真琴女士,居然难得的有了清醒的时刻。 她从地下室出来,甚至早起的、为家中两人做了一顿传统的日式早餐。 米饭、味增汤、玉子烧以及之前做饭团剩下的梅干。 从厨房仅有的食材中,尽量做得非常丰盛了。 屋子已经被打理得非常干净,完全看不出来死过人的洋房,虽然依旧幽暗,但因为有了美丽女主人的存在,又显得不那么压抑了。 西洋式的长餐桌上,烛台下,三人各怀心思地吃了早餐。 鲁普莱希特似乎一直有心想找放生澪攀谈,然而白发少女始终低着头,紧紧挨在放生真琴身边。 于是,神父大人也只能一言不发绷着脸吃完了那顿对于他来说食之无味的餐点,他一直是西式早餐的忠实拥护者。 又在餐后,与清醒过后的放生真琴,聊了聊搬到横滨之后的事情。 真琴女士问他,在这里的花销大吗?照顾澪和发病期的她会不会很吃力……她那里,还有一些过去的首饰可以变卖。 神父只是盯着她身旁的女孩,说道:他在这边的武装集团找到了一份工作——组织的头目与外国团伙进行违法交易,需要有精通外语的翻译跟在身边。 真琴女士显得吃了一惊,问道:这样的事会不会太为难你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黑帮的么? 对于闯进歌剧院的俄罗斯黑帮除以枪刑的神父大人,端庄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不,并不讨厌。任何职业都有存在的必要,即使是最低贱的人也有他存在的价值。” “就好像……为了你们,其他人的命的付出,就是他们的价值的体现;同样的,当武装集团的价值、体现在能够让我照顾想要保护的人上,他们的存在,也就不再令人反感了。” 他一板一眼地说着,目光却仍凝注在养女头上,像是好叫她明白些什么的。 被他注视着的放生澪,却只是觉得心头更冷。 杀了那两个小孩是为了保护她么? ……也许,对于这条街上的人来说,那些孩子的命,的确是不值得放在眼里的存在。 然而那种献祭一般、 杀人的方式,却切切实实让她回想起来原来世界自己的死。 ——是比这还要残忍,还要漫长的死。 她感到一阵忽冷忽热般的折磨,空气里都是他们血的味道,自己也是帮凶。 放生澪更加凑近妈妈一点,分毫的余光都不分给餐桌对面的中年男人。 鲁普莱希特见状,不觉冷冷垂下眼眸,责怪她不懂事,更气她不体谅,起身径直离开了客厅。 盯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放生真琴挺直的腰便向后靠下来,倚在椅背上。 “他看上去有点生气的样子。” 幽暗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莫名其妙。 “妈妈……”放生澪叫了她一声,又很快止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澪,没有当场吐出来真的很了不起。” 在她身边,放生真琴仿佛一笑,自女式手包里取出烟,点燃夹在雪白的指间,低头吸了一口。 用完的打火机被随手甩在桌上,这位曾经的古典歌剧之花,仿佛冬眠的蛇、眯起眼靠在椅上,仰头看着头顶的老式电灯。 乌丽的发顺着两边垂下,露出女人精致到跋扈的脸,饭桌上对丈夫的关心已然从其上褪去,甚至有一抹讥讽的冷意升起来。 在放生澪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她漫不经心地吐出烟圈,燃尽的烟灰从手中落下,掉进盛着汤的碟子。 “忍受那种老男人的觊觎很恶心。” 她说着,再次将烟靠近唇边,闭眼抿了一口。 “从小到大,见得多了,我可是比谁…都能看懂男人眼神的呢。” 等再次睁开眼时,真琴女士的面容重新柔和起来。 她将烟按灭在桌上,坐在餐桌旁侧头朝她一笑,几缕乌发落在她秀丽的眉间,烛火映照中,那张精致的面容,说不出的温婉动人,脉脉含情。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澪。” 放生澪看着她一系列的转变,赫然已经呆住,只在心里沉沉“啊”了一声。 「果然,期待中的家庭什么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啊。」 —— 「可怕、又神经质的养父;能够叫丈夫“老男人”,发起病来心里只有生父的生母。 再就是他们的女儿——我,一个心里只想着谈恋爱,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好,也什么 也做不到的废柴小孩。」 如果未来,她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开始写作,在年老之后,又被要求像很多小说家那样、写一本自传流传下去的话。 放生澪一定会用这样一段自白作为自传的开头。 在真琴女士智慧的眼神中,她一五一十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包括自己谈了个小男友,包括鲁普莱希特昨晚刚杀了两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讲给了妈妈听。 知道龙之介的存在,真琴女士又气又笑,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真给你妈丢脸,我放生真琴的女儿,从来都是挑男人的,那有等男人来挑你的份。” “连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都搞不定,你可是要气死我了。” “龙之介,可跟那些普通男孩不一样。” 放生澪捂着额头一本正经反驳道,把一切都说出来,有了倾诉和依赖的对象后,她心里的压抑感就少了很多很多。 仿佛小猫一般依偎在母亲身旁,她想到和黑发少年相处的过往,不由垂首,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我会一点点,教好他的。” 只在说回鲁普莱希特的事,真琴女士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只是又拆了烟,一根接一根抽了起来。 两人静静待了半晌,期间,澪一直乖乖挨着她坐着,害怕她消失不见的,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到真琴女士肩膀的高度来了。 她那么可爱,又不叫人操心,偷偷看你的模样让人心都化了。 放生真琴看着她,在心里发慌,她想,像她这种一事无成的人,何德何能,能有一个这样懂事的孩子呢? 意识到这一点,黑发女人便无法再坐以待毙下去了。 有些人的一生已经完了,有些人的、却才刚刚开始,绝不能让某些人渣给毁了, 她从屋里捡出纸和笔,默写下了整整一页密密麻麻的号码,在其中划掉一些,她重新换了一张纸誊抄上去,又给放生澪找了出行的衣装换上。 “附近哪里有电话亭?” 她带澪出了门,走了一段路,终于在马路边上,找到了一处破旧的公用电话亭。 让澪在外面等她,真琴女士拿着那张A4大小的纸进去,一个接一个打起了电话。 她 在电话亭里也抽烟,过去的电话有时无法接通、是空号;有时聊不到半天,放生真琴就皱着眉狠狠挂了电话。 但只要电话接通了,对话起来就非常迅速,往往十句之内,就能够得到结果地结束通话。 即便如此,她从电话亭中出来,时间也依旧过去了足足两个钟头。 期间,放生澪一直静静站在外面等她,在玻璃门外注目着她。 放生真琴揉着眉心,迎着她走过去。 “等急了,澪,我们走。” 而在街道对面,堆积着废弃轮胎的空地上,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或立或蹲站在涂抹着古怪涂鸦的围墙下。 那样一对外貌美丽的母女,站在路边这么久,早引起了不怀好意的人的注意。 见到女人出来,在他们对视几下,踩着滑板正准备上去时,就在此刻,一个黑影悄然拦在了几人面前。 黑色的风衣在阳光下拉出弧度,就连影子里也仿佛藏着蠢蠢欲动的杀机。 带头的人气势汹汹问道,“你谁,敢来打搅我们的好事?” 这样的问句,在看清敌人脸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 砰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扔开、又撞到什么东西的声音过后,所发出的闷响,而后,便是乍起的疼呼声,撞击声。 随着一声“你给我们等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小混混连滚带爬地从墙下跑出来,互相搀扶着逃走了。 路过母女两身边,都没人敢回头抬头,只一心逃跑的,好像后面追着的是一头人形凶兽似的,刚才那话,多半也只是虚张声势的狠话而已。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从没待过这种灰□□域的真琴女士狠狠一皱眉头。 她像是抬头、第一次去看自己所处的这片街区,去看那些破旧而低矮的围墙,去看被杂乱的电线所遮住的天空。 在这片凹形的城町中,困住人的,可并非是墙,而是比墙更可怕的贫穷,以及……一旦品尝到无秩序的甘美后,便无法再回到正常世界的自甘堕落。 她一点点意识到,鲁普莱希特找了个什么“好”地方,她的澪,如今待的又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 “真是有够糟糕的……” 夏日的蝉鸣之声令人心情焦躁。 甚至没有多加注目 的,她拉着澪疾步离开了这块街区,白发少女却仿佛知晓什么一般地、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条乱糟糟的巷道。 她隐隐明了,芥川就在那里,就在那条僻静的巷道中——黑发少年就仿佛影子,在他们约定好的时间里,会一直跟在她的身旁,保护她,让她不会受伤。 放生澪慢慢回头,她一直没有说话,一开口,就很让放生真琴感觉震惊。 “那就离开这里……” 在真琴女士低头看过来时,她就牵着母亲的手轻轻摇了一摇。 “就我们,然后,还有龙之介,龙之介的妹妹小银,我们四个人一起,离开横滨,无论去哪里都可以。” 白发少女眨了眨眼,她本来是想说俄罗斯的,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因为想到剧院已经卖给了D先生,在莫斯科她们已经没有可以住的地方了。 ——那张秀美稚气的面容,十成十的孩子气,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蕴含着明亮的孺慕,清澈到仿佛被霞云染红的天空,仿佛一伸手,便可触及到其中飞过的白鸟。 这是她一直想说的,自从真琴女士醒来过后,她就一直这么想着。 「想要离开这里……」 女孩那双眼睛,在这样祈求着。 放生真琴停下脚步。 澪的话,让她想起了之所以要来这里的缘由,并在此刻忽而微悟道: 有些事情……如果再不解释给她听,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 嘈杂的街道上,黑发女人伸手,捧着她的脸摩挲了几息。 “就是因为横滨,没有被他踏足过,所以才会过来这里的。” 几乎是马上,在充满灰翳的午后,忽而掀起了一阵无序的风的,放生澪一瞬、便捕捉到了母亲口中的“他”,指代的是何人。 放生真琴了无生气喃喃道,她垂下浓密的睫羽,因低着头,乌发落下而露出的肩颈弧度优美极了,她说:“澪,没有我们选择能够去哪里的余地。” “一旦被他找到,一定不会留下我们母女的性命。” 那片浓艳的睫羽,轻轻向上浮起来,露出漆黑的瞳仁;女人的唇瓣,即使不用涂抹,也红得仿佛露水玫瑰。 “我的命并不重要,即使是被他发现了也没关系,但是只有你是不一 样的……澪。” 她拥抱住身前小小的少女,只在提到后面一人,口吻近乎于咬牙切齿般,爱恨难明。 头一次的,放生澪终于从清醒着的真琴女士口中,听清了生父的姓名。 将几个晦涩难明的日文在心里过一遍,然后完整地默念了出来。 一时间,她的脑中懵懵懂懂的,雨落在湖里,泛起一层迷蒙的水汽,竟然有些茫然了。 在擂钵街的街头,一条陌生的街道,在这个普通的夏日的午后,困扰了她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的生父的名字,居然这样轻易地……被得知到了。 那个将放生真琴逼迫离家远走、并连余生都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的男人;她名正言顺、血脉相连,却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一面的父亲;那位所谓的火之天使,比起天使,更仿佛是诅咒与噩梦的。 ——涩泽……龙彦? ——涩泽龙彦。 14、白塔白塔 主打冰饮的露天甜品店中,迎来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坐在用木质栏杆边、漆发漆瞳的古典东方美人,一举一动都散发出独特的韵味,不管是大口吃饼也好,还是像喝啤酒一般、将果汁对瓶吹也好,或者是吃饱喝足、擦过嘴巴,就低头开始抽烟也好—— 不,等等!这里可是不能抽烟的啊。 反应过来,新上任两天的店员红着脸过去制止了她这么做。 透过漆白的栏杆,店外种满了一排白色的小雏菊,马路平整,两边商店林立,车流如织,靠近绿化带的这边穿行着形形色色的社畜,红绿灯交替闪烁着,空气中的氛围繁忙而嘈杂。 这里依旧是横滨租界,却已经不再属于擂钵街的范畴了。 在女人身旁,白发樱瞳的小女孩从座位上滑下来,低头躬身,同他道歉,“给您添麻烦了……” 她抬起头,露出清凌凌又温柔的双眸,长发披在双肩,说不出的乖巧动人。 “不不、不用谢。” 年轻的店员磕巴几声,脸更红了,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就同手同脚地走了,到了柜台后,才捏着拳头无声尖叫。 「好可爱……这样靠近看更可爱了!」 回到岗位上,年轻的店员带着梦幻的笑容,在给对方的可丽饼里多加许多草莓和香草味的冰激凌球,直到把奶黄色的饼皮塞到没有空余位置的,才将碟子端了过去。 放生澪同他道谢,看着年轻店员心满意足地走远,回过头对面前的点心发愁。 ——在这盘可丽饼上来之前,她就已经吃了一碟异常丰盛的水果拼盘,一根插满巧克力筒饼干的冰淇淋,一杯满满的芒果沙冰。 大概中饭晚饭都不用再吃的程度。 自从在电话亭打完电话,她们从擂钵街出来,真琴女士买了份地图,带着她来到这家甜品店里。 两人一坐就是小半天,为了不被赶出去,所以才点些吃的,可是…… “妈妈,我们带够钱了么?” 她不敢动叉子,后知后觉等吃完了才想起这件事来。 因为无法抽烟、而感到颓丧的古典美人扶着脑袋,没有任何危机感地摇摇头。 “在电话 亭里的时候,就用完了呢。” 想到那个长达两个小时的通话,放生澪沉默了片刻——她思索了一下,留在这里帮忙打工还钱的可能性,就开始犹豫起怎么向店老板开口。 就在这时,真琴女士却像是忽然做出了决定似的,坐端正一点地看向了门外。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就决定让第一个进来这里、坐下在我们对面的倒霉蛋买单。” 放生澪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越过窗外团簇的白色雏菊,外面街道上停着一辆通体漆黑、低调奢华的迈巴赫。 过了几息,在她的注视下,迈巴赫慢慢开走了。 「还是准备留下来打工。」 放生澪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第一辆停下又开走的车,在两人坐下在这里为止,就有许多不同的车过来,又开走。 她不知道放生真琴在等谁,只能看着快要融化的冰激凌球发呆。 「吃不下去好浪费,如果芥川在这里就好了。」 「不过,看到我和妈妈进了这里,他应该就回去了…毕竟也不可能一直只照顾我的事情。」 撑着腮帮,白发少女心里叹气。 「……只照顾我的事情也很好。」 从中午一直等到下午,远远停在马路上的又一辆车、也在后面自行车铃声里,默默地开走了,日光不断倾斜、倾斜,甜品店里也不断有人进出,却始终也等不到那个买单的人来。 放生澪注视着桌上、自己面前碟子里的可丽饼,融化的冰激淋球、奶油在底下摊开来,她把草莓用叉子挑出来,一个一个满满吃掉。 到了这里,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吃甜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有真琴女士在身边的话,就好像什么也不用考虑,什么也不用想。 因为好像一切事情,真琴女士都能帮她解决。 她垂放在椅下的双足,轻轻摇了一摇。 就在这时,一位红发蓝眼,黑色衬衣的青年在外面推门而入,手臂上搭着一件卡其色的外套,他的目光在店内坐着的几对小情侣一扫而过,很快便落在了放生真琴的身上。 当澪回神,面前微微一暗,居然有人拉过椅子,就坐在了她们的对面。 “抱歉,接到电话的时候在处理 工作,因为炸·弹埋到了上司旗下的事务所里,在拆弹的方面花费了一些功夫,所以才会来得这么晚。” 他可以称得上诚实地认错,话里的内容却让放生澪稍稍瞪圆了眼。 “本来想打回去跟您说一声的,但是看那串号码,想来打回去您也接不到了……” 红发青年坐得端正,松了一口气般,“幸好赶上了,能够在横滨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真琴小姐。” “是你啊。” 放生真琴显然也有些惊讶,端着果汁仿佛拿着酒杯似地摇了摇。 她看了青年半晌,低头无奈地笑起来,笑声从女人鼻间溢出的,说不出的醉人,又有几分意料之中的感慨。 “来得不晚,或者说,比我想的还要早。除你以外,我给认识的所有在横滨的人都打过电话,就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进来、同我见面的。” 那些人当中,有政界官员,有明星偶像,有名流勋贵,单独拿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比青年要有钱有势许多,也更能与当时名气正盛、在东京交际圈内如日中天般的放生真琴说得上话。 然而,看笑话的都是他们,真正抱着赴约的心情走进来,却只有这个面生的年轻人一人。 从脑海里捡起以前的事,放生真琴心中复杂难言,问坐在对面的青年: “还在干之前的那些活儿吗?” 他因赶路,额上还带着汗珠。 口吻非常郑重,不会令人感到轻浮与不礼貌,酒红的发色原本应当是十分张扬的,然而放到他身上,却不会叫人把街头的暴走族与他联系在一起。 名为织田作之助的青年,称自己为放生真琴的粉丝,之前在东京,有幸观赏过真琴女士出演的歌剧,至今仍印象深刻,门票的票根还留在家中。 “将古典歌剧的美在舞台上发扬到极致,只要一听到音乐和歌声,心神立即便会沉迷进其中,回忆起真琴小姐的表演。” 他闭一闭眼眸,仿佛陷入了过去时光,稍稍凌乱的发丝下,那双湛蓝的眼瞳如若盛夏晴天,一碧如洗,令人见之忘俗。 “已经辞去原本的工作了,现在……在港口黑手党做事,虽然听上去挺威风的,不过做的都是些琐事,为了体验生活与养家糊口罢了 。” 得到原谅的此刻,织田作之助才将搭在手上的外套放好在椅背,又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咖啡。 双手搭放在桌上,他正色道: “真琴小姐,这次叫我过来,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让我帮忙的么?” · 他是真心想要帮忙的,也深知对方打电话找他并非是简单的叙旧。 想到今天的目的所在,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放生真琴看了一眼旁边还懵懂的白发女孩,心里却重重一沉。 ——来的人并不是她期望的人,面前这位年轻人并没有保护澪的能力。 漫过来的夕阳中,栅栏下的小白花在微风中摇曳着,她摇头撇开了话题,眼中却难掩失落。 红发青年抿了一口冰咖啡,并没有指出来。 他在心里叹气,垂眸时正好与白发女孩对上了视线。 放生澪正盯着他下巴上的胡茬、研究他的年纪在,有妈妈在身边,被抓住了也不害羞,反而俏生生朝他一笑。 除了发色和瞳色,她的长相完全继承了真琴女士的优点,但却是毫无攻击力的,相比母亲美得抓人眼球的尖锐,白发少女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可以称得上柔软。 就仿佛淋满了融化芝士、奶油、糖霜的戚风蛋糕,几乎是可以嗅见的无害与甜蜜。 又或者夏日枝头被微风轻拂而过的皎白的梨花,触手可及的鲜妍明媚。 她披散在背后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丽的光晕,微笑起来,那双樱粉的眼瞳漾起涟漪,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气息也油然而生。 织田作之助望着那笑容,不由得跟着笑了一笑,杯中的黑褐色的蓝山都仿佛跟着泛出一抹枫糖的沁甜来。 隐约猜到了少女的身份,红发青年微微沉默一息。 被称为“东方歌剧玫瑰”的放生真琴离开东京,距离现在,一共是过了多久……放生真琴离开的时间,应该是与他回到横滨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也就是说。 他望向放生真琴。 黑发女人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眸,只是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澪。 她强调「我的女儿」这个词,又朝织田作之助暗暗摇头,是示意他——有些事情,即便知晓了、也不要问。 · 回到擂钵街的时 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最后果然如真琴女士所说,是第一个进来、坐在她们对面的人帮她们结了账——红发青年以自己也点了饮品为理由,很自然地为这次漫长的下午茶买下了单。 分别前,他提出来要送母女两人回家,但被真琴拒绝了。 “以后有缘再见,织田先生。今天真的很感谢你能过来,让我觉得,偶尔回忆过去也是很不错的事情。” 她们在红发青年的目送中走远。 一出店门,放生真琴就从烟盒里拨出烟来,凑到唇边。 澪牵着她的手指,两人慢慢走在夕阳中,这种说不清是秋天还是夏天的季节的末尾,晚风拂面而来。 “你觉得他这么样?” 真琴女士拨开垂下在颊边的乱发问她,又吐出一个烟圈。 “是个好男人。”澪用自己幽婚的标准来判断。 「是个适合幽婚的好对象。」 织田先生说话很温柔,人也礼貌,交谈起来叫人觉得很放松很舒服,在他主动买单的时候,想到不用被指责吃东西不付钱,而留下来打工,澪对他的好感值就达到了顶点。 如果不是年纪太大了,她又太喜欢龙之介了,放生真琴说不准会考虑他呢,毕竟,这世上一见面就叫人感觉喜欢的人实在太少了。 ——龙之介算一个。 ——因陀罗不算,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澪就很害怕他,即便褐发青年完全长在澪的审美上。 闻言,真琴叼着烟低头笑起来,“是,好男人……这个形容词很适合他。” “如果以后让你跟着他一起,澪愿意吗?” 她说:“他好像挺喜欢你的,如果由我提出的话,应当不会被拒绝。” 放生澪的脚步慢下来。 夕阳斜斜洒落而下。 下来擂钵街,周围悠闲的气氛就完全消失了,萧条破败的街道上,来往都是行色匆匆、神情麻木的人,压抑的气氛时时刻刻笼罩在城町上空。 干裂的水泥马路上,塑料垃圾被风吹着跑。 “要把我送走吗?” 她感到颅内一瞬的静寂,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放生真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拐入进回家的小巷,道路尽头,在洋房底下的路灯旁,已悄然站着一道高而长的男人 的影子。 ——神父大人站在门外,漆黑的祭服直坠而下,他被阴影所笼罩,仿佛街道上的魂灵,只在抬头时、露出一双钴蓝的眼瞳。 跟织田先生的蓝眼睛不同,养父的眼睛蓝的浓度更高,仿佛被灌到钢笔中的蓝色墨水,透过透明的水胆,所呈现出来的幽暗之蓝。 “这是为了保护我,对么?”她看着门口的男人,外出的喜悦逐渐冷却,某些记忆涌上心头,不觉喃喃发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真琴女士点头,“在我死之前,他应该不敢动你,但这之后就说不准了。” 她安抚放生澪地、捏了捏女孩细嫩的手指,迎着鲁普莱希特走了上去。 15、白塔白塔 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也可说是鲁普莱希特先生单方面的情绪的发泄。 “在这种地方就不要随意出行走动了,更何况还是带着澪一起——” 他没有想到放生真琴居然会这样大胆地带着养女离开,一走就是一整天。 在这种能够像买苹果一样,轻易买到违法枪械和手榴·弹的地方…没有人庇佑的美丽之物,一旦被抢走、被破坏,可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放生真琴不想同他吵架,即使对方将澪说作他们双方之间共有物的口吻,让知晓他内心龌龊的放生真琴感到一阵反胃。 要知道再有记忆的十几年间,她一直是被人捧着的……但为了暂时的安宁,放生真琴全都忍了下来。 “澪,你先去楼上。” 她就转头跟手边的女孩嘱咐道。 夕阳倾斜而来,将站立在惨白的道路上的他们脚下、拉出长而平行的影子。 漫漫红光中,放生澪迟疑地松开了她的手,在踏上阶梯时,并没有错过黑发男人眼中深沉的冷意。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绝不是看待妻子该有的目光,仿佛注视着的,只是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石头、绊住衣角的一根树杈。 一种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忽而充斥了白发少女稚嫩的胸膛。 她在楼梯上停立,伸手捉住了心口的衣料,细白的指在衣上留下褶皱,阴影便如潮水一般浸没了她樱粉的眼瞳。 然而在此之前,她一直都还是懵懂的,那张无知无觉的面容、有着被雨露打湿绒羽而瑟缩不止的白鸟才会有的无害与纯情。 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这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个体,因为在她胸口跃动着的,一直以来都是一颗被杀死、 也不曾感到过丝毫怨恨的纯白之心。 —— 魔都横滨夜晚的天空,是五彩斑斓的。 临近入睡时分,放生澪才等到了结束争吵、上来的真琴女士。 母女俩睡在小小的阁楼上,为了节省电,一入夜,灯就熄灭了,黑漆漆的街道上刮起了风,好像又要下雨的。 没有问有关养父的一切问题,澪只是在被子里无声地拉住妈妈的手 腕,万分珍惜着现在的每一份每一秒。 曾经因为生父的问题,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度非常僵硬,但在今天,在从真琴口中得知到那个男人的姓名过后,放生澪对他的恐惧……忽而一下子消减了很多。 恐惧源于未知,「火之天使」也是有名字的人类,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能够战胜的——在他没有成为真正的天使之前。 “你还爱着他么?” 她问自己的母亲,口吻平淡得仿佛只是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们像是电影开头或者结尾,在一个无人的小酒馆里,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之间,发生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 放生真琴点头,也没有计较她小大人似的问候。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直勾勾看着天花板,房间实在太小了,小女孩的床,睡两个人就已经非常勉强。 “……哪能说忘就忘呢,那么多人里,就他一个对我不理不睬,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接近我的缘故是什么。” “涩泽龙彦……?”放生澪生涩地念了一遍。 “是啊,涩泽龙彦,”放生真琴郁郁念道,在黑暗里,她姣好的面容、也仿佛被某种蛰伏在暗处的东西咬到一口般微微扭曲,忍受这种疼痛,以至于说出口的话也带出轻微地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他没有连名字也骗我的话,那他就叫这个没错。” “……现在,也还是很爱他吗?” 在说出「爱」这个词时,少女还是显得有些生涩。 “……爱,怎么不爱。” “见一眼便觉得心痛难捱,就连恨、也只是恨他为什么会那样绝情。” “即使是现在,也在这份爱里煎熬着,为了一份单向的、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情感,而付出一切的蠢女人,今天店外过来的那些看我笑话的人,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 她为说出这样粗鄙之语的自己感到惊讶,可悲之余,心里更多的是苍凉。 缩在被中,白发少女牵着真琴女士的不觉的手不由收紧,她的心神仿佛被这番话所牢牢牵动,眼神不觉有了一瞬的恍惚。 她想到了自己的前未婚夫。 难道,因陀罗实际也是和涩泽龙彦一样的? “为什么…会想要杀掉我们?” 「为什么因陀 罗要杀掉她……」 他有了别的女人,已经不爱她了?不,因陀罗那么凶、又孤僻,根本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他在一起的。 还是说,小村庄的孤女无法给他带来帮助,不会忍术、怕累怕疼的她,最后还是成为累赘了么? 啊……甜甜蜜蜜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洒脱,愿意放弃忍宗继承权,只跟她在一起什么的,实际上,心里果然还是惦记着的。 「毕竟忍宗的继承权最后是给了弟弟,作为长男的因陀罗,那么骄傲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不感到愤懑呢。」 那段时间,澪还记得褐发青年格外阴沉、喜怒无常的,澪亲亲抱抱,把他当成容易受伤的小孩子一样谨慎对待,哄了他好久,临近成婚之日他的心情才好转了些。 「但其实,还是很不甘么?」 之后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我死了的话,阿修罗继承忍宗的仪式就不能顺利举行了,因陀罗也许是想趁这段时间,重新将权利抢夺回来。」 按照他的脾性,的确是会这样做的。 因陀罗……多半就是因为这个而动手的。 放生澪想不明白。 这世界还有什么比纯粹的感情更动人的呢?付出了那么多爱得到的,却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白发少女眼圈慢慢红了。 她不想再被背叛了,一次也不。 “澪…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为什么。” 就在这时候,真琴的声音幽幽传来。 黑发女人侧着脸,眼瞳在黑夜中明亮又空茫,一种幽灵般的气质,如轻薄的纱衣笼罩在了她的面容上。 看出来白发女孩在想些什么,在此刻,她的语气是那么残酷—— “你的想法很好,感情这种事情,如果能够达到平等就好了,不管是爱人的那一方,还是被爱的那一方,如果付出的感情都能够平等就好了。” “可是,人自投生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开始,就是不平等的。远处的横滨,与此处的擂钵街;出生在东京歌舞世家的我,与出生在逃亡路上、跟着我一起颠沛流离的你。 在这样不等的人生里,充斥的感情也从来都是不等的——两人之间……你爱着我,我就也必须以相同的爱去爱你么?” 一个令人难 以回答的问题。 —— 真琴女士刻意等了一等,放生澪也依旧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她就继续说道,声音仿佛雨滴,冷冷清清地溅落在漆黑的阁楼中,将一切都打湿。 “就好像,在成为你的妈妈之前,我首先是个女人,比起你,我会更在意我的爱人;而在爱上涩泽龙彦之前,我却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个体,比起爱人,我更倾向于爱己。 我一直这样认为着,我是绝不会同那些凑来身边献殷勤的男人交往的,就因为他喜欢我,我就非得委屈我自己么?” 她似乎喃喃自问,一时有些痴了。 “因此,我能理解涩泽龙彦对我的杀意,只因我和你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为他诞下子嗣,这并非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停顿几息后,放生真琴才继续说话,注目黑暗中虚无的某个点,她叹了口气,“人在对待另一个不爱的某人时,所能做出的事、可是相当残忍的。” 从床上坐起、女人靠在床头,去翻弄柜子边的烟盒,打火机的光亮起来,照亮房间的一隅。 在说完过后,她拿着火机半天没有动,漂亮的容颜在橘色的、不住跃动的火光中隐约着,半边浸没在光里,半边沉没在黑暗中。 在这句话中,她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半晌,真琴才将烟靠近双唇,细白的指夹着细长的香烟,有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冷淡的性感。 寂静中,女孩柔软的手指忽而覆上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抽烟对嗓子不好……喝酒也是。”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略微歪着头,用浓密睫羽下,那双湿润的眼瞳固执地看过来,声音是纤细的一缕。 “……妈妈是这样教我的。” 放生真琴哑然失笑,垂眸叹了一口气。 “澪……你能明白我刚才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么?” 最终,她还是放下了烟和打火机。 放生澪坐在她身边,银发落在双肩。 她望了真琴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几缕碎发落在眉间,那张秀美的脸上,有种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稚气无邪,神情却介于悲伤与失落之间。 “有一点明白……但好像又不太明白的。” 黑发女人就笑了笑,她又想抽烟 了,但忍住了。 “没关系,这种事情,等你长大过会自然就明白了。” “澪,现在你只要记住,以后不要变得像我一样就好了。这样太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 这样说着,低头慢慢躺下来,是准备入睡了。 放生澪跟着一起躺下,在夏夜的终末,外面的雨也终于莎莎落了起来,打在窗户下,留下斑驳的水痕,外面的天空是深沉的黑蓝色。 她思索着母亲这番话的意思,脑海中,因陀罗与龙之介的模样反复交替着。 一种煎熬感令她失眠。 她想,即使长大了,她仍然也弄不太懂爱,没有人教她怎么做,她只是按自己的想法去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真琴的话,让她意识到,她与龙之介之间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需有有长辈在身边,在她迷惘的时候为她指明方向,并不需要太多,一位就足够了。 曾经是姥姥,现在是母亲、真琴女士。 “明天,就到了秋天了。” 夜晚,不知几时的,放生澪在雨声里突兀地开口道。 “嗯。”旁边人的嗓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仿佛要睡过去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么?”放生澪又问道,窝在她怀里,在被子中勾了勾真琴女士的小指。 她的眼瞳仿佛猫,宁静无声地注视着,带着容易被觉察到的期盼。 黑暗中,只有彼此平缓的呼吸声在阁楼上响起,雨声轰隆隆的,压过了远处街道的械斗声,竟然是这些时日来少有的安宁。 放生真琴想了一想,“如果明天一早醒来,我还在你的身边的话。” 她平静地这么说着,不为自己的疾病所困扰,有一种从容,又大度的风范。 放生澪靠在枕头上望着她,睫羽垂下来,慢慢眨一眨眼。 心想:「既然如此,那今晚就不睡地、一直看着你好了。」 16、白塔白塔 真琴女士还是走了。 在夜雨中,在秋天到来的第一夜。 她的清醒只持续了短短一天,仿佛灰姑娘的魔法,到了午夜十二点便自动解除掉。 夜半时分,她从床上起来。 轻轻哼唱着一首德语的歌,靠在落雨的窗前、替自己着妆。 歌声缠绵悱恻,被当年拥有最高荣誉的歌剧女演员唱出来,仿佛就是从唱片机中流淌而出的饱满明亮。 「在军营之前,在大门之前…」 「有这一盏灯,至今仍然点着。」 放生澪在她的歌声中蓦然惊醒,迷迷糊糊坐起来,在床上呼唤她。 “……妈妈。” 放生真琴没有回头,昏暗的光影中,她的身形隐约在窗前,投下一道曼妙的剪影,仿佛一个魂灵,她涂上最后一点口脂,又把缭乱的黑发用发绳高高盘到脑后。 「我们要在那里再见一面,就站在那座灯下……」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她的面容因为黑天鹅的妆容再次变得鬼魅,修长的脖颈仿佛期盼、等待起舞的白鹤,裸·露在黑夜中的瘦削的肩颈泛着幽暗的的白。 她就这样一面低低唱着歌,一面离开了,步伐平缓娉婷,没有撞到任何一件地毯上的毛绒玩具。 优雅地仿佛踏过的并非是狭窄的女孩子的房间,而是不知通往何处的林间小径,四处都是投射而下的林叶的光影。 放生澪在床上注视她,她的目光随着女人的步伐而转动。 在开门离去前,黑发女人和她对视了一眼。 走廊的声控灯已经亮起了,光亮在她背后涌入,在阁楼的地上留下长且倾斜的白色光块。 她站在那里,澪却已经看不出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只是后知后觉地、情不自禁地想要再次出声呼唤挽留。 「我……」 然而,在此之前,放生真琴已经关上了门。 她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消失在了门外。 随着门锁的卡紧,走廊的灯光被隔断,室内重新陷入一片昏黑,外面的雨还在下,因为空间的缩小,而骤然变得清晰起来——拍打在窗台上的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 下的雨 ,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一同涌入。 停在半空伸出的手,慢慢垂放了下来。 世界变得好安静。 · 到最后,澪也弄不太懂真琴女士到底爱不爱自己,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母亲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放生真琴又将自己锁在地下的舞台,沉浸在与火之天使的爱恨中无法自拔。 对她,澪最后的那个问题再没能够问出口—— 「我和涩泽龙彦之间,如果非要作出选择……妈妈会选择谁?」 一直期盼着,有一天能够这样平常地问出来,也许是长大之后、未来的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也许就在不久,无论得到的答案如何,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只是,想给童年一片空白的那个小小的自己一个交代。 但在此刻,于漆黑的囚笼中伏身,慢慢将自己埋进被中,放生澪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这是个无聊的问题,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 到了秋天,出入他们家的奇怪的人变多了。 有时,是着装打扮异常大胆的纹身女人;有时,是腰后别着枪.支的不法之徒,他们绝不是来参加礼拜,而是隶属于鲁普莱希特所在的武装组织中的成员,前来汇报组织事宜。 放生澪逐渐可以确定,鲁普莱希特在武装组织中干的、肯定不只是翻译的活儿。 神父大人依旧拿着自己的十字架与圣约,他依旧是神前最虔诚的信徒。他们两边画风完全不同,然而当那些不法分子在面对他时,却恭敬万分的,俨然将其看作了领头人。 武装组织以鲁普莱希特为首,在周末礼拜的大厅里进行会议与决策,商量下一步的行动,甚至处决背叛者。 枪上安装了□□,在屋里血流了一地,外面的街道却还一片祥和。 ——痕迹在礼拜到临之前,很快就会被身着黑衣的人处理干净,他们是亡命之徒,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法则,同游走在擂钵街三四成群的小混混截然不同。 在准备圣水时,放生澪偶尔会觉得水中也散发出血腥气,那是即使努力清洗过,被祝福过,也依旧会从缝隙里冒出来的东西。 因为鲁普莱希特的缘故,武装组织的人连带对她也异常恭敬,他们甚至在相互谈 话间,默认般地称呼她为「大小姐」,但从不主动开口跟澪讲话。 仿佛对待着的是一件珍稀且易碎的瓷器。 也许是想缓和彼此间恶劣的关系,也许是这段时间正属于事业上升期,实在没有办法兼顾惊惶无措的养女,鲁普莱希特便不再锁住门和窗户。 ——在周边巡视的组织的人,那是比门锁更牢固的东西。 他沉浸在处理非法交易与掠夺之上,他们甚至持有好几艘能够前往港口的大型船只。 有拥有超高的决策力与洞察力的首领在,他们就仿佛海盗一般,精准无误地劫掠着海上过往的商船,那是比之前、在贫民窟经营地下行业,所得来的利润要高得多的事情。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秋季的中旬,期间,放生澪再也没见过真琴与龙之介,她企图在礼拜的集会上寻找银的踪迹,询问他们最近的生活。 然而,包括银在内的孩子们,却都没有来参加礼拜了。 街道中,出现了一个仿佛鬼魂的男子,他神出鬼没,极短的时间内无差别地滥用异能进行破坏,所造成破坏的严重程度,不由得令人联想到多年以前的荒霸吐事件。 一时间擂钵街内人心惶惶,游手好闲四处晃荡的人都少了很多。 那位神秘出没的异能者造成的伤亡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忍受的阈值,在平民窟中的人们减少了出行的同时、 包括鲁普莱希特所在的组织,以及著名的流浪少年自卫组织「羊」,曾经作为安保公司、售卖武器的无序组织「GSS」在内,都开始进行调查,想要尽快弄清其中关节。 即使组成不同,这些集团的本质仍然是一致的,是游走在黑暗中的秃鹫,对于领地的意识极为强烈。 也因此,鲁普莱希特一直在坚持进行的这场礼拜,因为没有信徒的前来而暂时搁置了,放生澪没能见到银的身影。 就在这种时候,小洋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位橘发蓝眼、身着连帽卫衣的少年。 他来到中庭时,澪正在剪理一束茂盛的秋草,将修剪下来的花叶拢在手中,一回头,就看到了被踹开的门。 用来浇水的水管在地上横斜着,泼洒向低空,淅淅沥沥,碎裂的水花溅落,打湿了灰 白的地面,放生澪抱着花、踩着白色凉鞋站在浅浅的一滩水中,看到他就笑了。 “原来是你啊……” 晴天一碧,薄云四卷,停立在晨曦间的少女显得单薄且苍白,白发樱瞳,身形纤弱秀丽,又会令人想到装在玻璃罐子里的百合花。 侧首望过来时,细碎的银色的发丝垂下来在额梢——蓝紫色的花朵映衬下,那笑容也是浅淡且忧郁的,犹如幽昙悄然绽开,是没有声音的。 中庭院落的四周,还站立着守候在其旁的武装人员,她却毫无所觉地望着橘发少年,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朋友,这只是一次意料之中的会面。 她站在四方天空下,美得犹如少女与花的油画。 在他们扣动扳机,就要就地解决这位不速之客时,羊之王才从疑惑间反应过来。 他踩在地上的双足一动,随着一阵风动,整个人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离其最近的黑衣人面前。 在于那双蓝色的双瞳对视上的一瞬,短短一个照面,晴空不起一似波澜的,端枪的男人被“砰”地踢飞出去,身体狠狠撞到墙壁,落下时也发出一声闷哼。 跟随他声音一起响起来的,是噼里啪啦、枪械落在地上的声音,守卫的庭院中的四名鲁普莱希特的手下,都仿佛被一阵无形的力量压制住,脸朝地的死死摔倒在地上,枪·支脱手而出,根本再握不住。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男人们疼痛的呻·吟声。 浇水的水管仍旧淅淅沥沥滴着水,洒落的水滴在光线中,有小小的彩虹在若隐若现着。 橘发少年双手插兜,一个接一个将这些手下抓住头发敲晕,绕了一圈回来,声音终于安静下来,他踩着地面一层薄薄的水液,终于来到了放生澪身旁。 从开始到现在,白发少女都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行动,苍白的小脸上笑容衷心而温柔,迎着他转过来的目光,她开口道。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重力操控者?” “已经加入「羊」,成为首领了啊。” 在八年前、导致擂钵街形成的动荡中,横滨新兴三大崛起组织之一的「羊」的首领,统领由未成年少年组成的自卫组织,以超凡霸道、可以操纵重力的异能力,寸土不 让地守护着羊的领地。 传言是这样说的。 “算不上首领。” 像猫一般,他跃上旁边的花架,半蹲着俯视着花架下的白发少女,几丛开得灿烂的金茶花从他耳边探出,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有种少年人独有的张扬锐利。 他疑虑道: “你认识我?” · 羊之王的手依旧插在自己的裤袋中,他的疑惑溢于言表,很容易便能够被注目他的人所捕捉到。 放生澪同样一愣,但慢慢反应了过来,她表现得毫不介意,只用那双充满梦幻气息的双眸静静看着闯入者。 她轻轻道: “你已经不记得了么,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 这样了然又大方的态度,叫橘发少年沉默几息。 他在脑海中实在找不出能对得上的名字,按理来说,这样的女孩,只要见过面,绝不会半分印象也没有的。 “我只知道,你是那个德国人的女儿,” 那双眼睛,仿佛就要无声地驯服你。 那是,与柚杏、白濑完全不同的感觉。 思索无果,又不想表现出来,他直起身,挺拔的身形遮蔽了太阳,凌乱的卷发下,蓝眸纯粹纯净,透亮犹如宝石。 中原中也环胸、在发丝的阴影下斜睨白发少女。 “我只知道,我的伙伴,就是在这里参加你们的礼拜时失踪的。” 他要掌握局面的主动性,绝不能被模糊的三言两语动摇,当下便冷酷威胁道: “老实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儿?即使你是高濑会的新任大小姐、是女孩子,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骤然俯身逼近,少年声音中骤然挟带出了几分危险的低哑。 “呐,「羊」的信条是什么,你们……应当是知晓的。” 放生澪抱着花怔怔仰视他那双大且明亮的蓝眼睛,在心底轻轻“啊”了一声。 「是来寻仇的。」 高濑会…是什么难听的名字,她已经没空去在意。 但那两个被鲁普莱希特杀死的孩子,的确就是「羊」的人,没错了。 17、白塔白塔 神父大人干的果然不仅仅只是翻译的活计。 他取代了首领,接管了整个组织。 ——那个执掌横滨地下产业链,被称为高濑会的武装组织。 赌.博贩·毒,情.色行业,无所不为。 随着鲁普莱希特的加入,他们更是进一步地、将目光投向了从前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以从非法行业中掠夺而来的钱财进行武装,自海上劫掠商品与钱财,替高濑会招兵买马、扩大规模,多余的钱,再拿回去供应那条灰色的产业链。 在这种循环般的运转模式下,除了初期,组织上下连轴转、忙得不得开交以外,过了那段时间过后,成效是肉眼可见的。 高濑会新的首领,他的嗅觉仿佛孤狼,洞察力仿佛鹰隼,脑中时时刻刻都在运算着下一步的路线。几乎是上任没多久,鲁普莱希特就收拢了大部分组织成员的心,成了令敌对组织都心生忌惮的存在。 关于他的过往,并不能被查清。 然而现在的他的家庭组成,以及放生澪的存在,恐怕在很早之前,就展现在人前了。 此刻,眼前的这位羊之王,明显就是孤身一人来此敌营,寻找失踪的组织成员的。 —— 他拥有与年纪不相匹配的绝对实力,不然也不可能带领一众未成年小孩组成的「羊」,走到如今这种地位。 放生澪知道自己骗不了他,但在这种威胁下,也只是低头盘弄了一下手上的鲜花。 细嫩的手指触碰过沾水的碧蕊,蓝紫的花瓣亲吻着她的指腹,那一片肌肤就很快被水所浸湿。 当她抬起眼眸,眼瞳依旧澄清得仿佛涤荡春日的波纹。 “就你一个人来么,你的伙伴呢?” 羊之王顿了顿,“什么伙伴?” 他没注意当别人开始提问时,主导权一定会再次倾斜,特别是……你势必要去作答的时候。 “就是,能跟你一起行动,即使失败了,也能够替你准备退路的人。” 放生澪告诉他,“身为首领,身边一定会有这样的伙伴存在,你既然来这里,必定知道是有危险的。” “所以才说不是首领了……” 他下意识否认了,“这种事情 我一个人就足够了,绝对不会失败。” 他步步紧逼道,但见白发少女抱着花慢慢往旁边退了几步,仿佛要离开的模样。 橘发少年两步从花架上跳下来,寸步不离地跟上去。 “喂,想跟我拖延时间,可是没用的,早一点告诉我他们的下落。” “总是这样行动,一次两次,碰到像我们这样的对手是没有问题,但是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放生澪把花拿进屋子里,她汲水而过,在门前也分神提醒身后的人。 “直接进来也没有关系。” 停在走廊下的少年“哦”了一声,搞不懂她到底是什么立场,但很快他就暴躁起来,面色古怪道: “我可不是来这里做客的。” “我的名字叫做放生澪。” 厅内,她已经将花插进了花瓶。 做礼拜的位置也在洋房一楼,但不同于那间采光较差的昏暗客厅,这里拆了一面墙,与中庭连接在一起,大且宽敞,不然也容纳不下那么多孩子一齐参加集会。 大厅内皆被粉刷成了白色,两侧整齐罗列着一排排长椅,中间长的过道、通往神父所在的讲坛,而在那尽头,正摆放着一座圣子捧书的石膏像,拥有着典型的北欧深邃面容,最大限度贴近了信徒们理想中的形象,石像低垂着首咏读着手中圣约,姿态虔诚又圣洁。 在那背后,即是用金色线条刻画而出代表太阳的简约壁绘。 大厅阳光明媚,一片纯净,恍惚中,会叫人幻听到孩子们纯洁无暇的歌声。 将花收拢放进花瓶,拿到盛放着圣水的台上,白发少女回头望过来,玫瑰花窗下,她的容颜美丽且柔和,比瓶中花朵更娇妍动人,带着不染尘世的通透感。 她教导他: “大家都叫我澪,你也可以这样叫。” 羊之王于是有点相信她没有骗自己了,他与她过去…曾经、一定是在哪里见过面,交换过姓名。 她拥有一切乙女的特性,纯洁可爱,揉杂着极致的少女感。 就宛如普通小女孩那般看着你。 而正是这样一种普通,没有男人能够拒绝——人们都爱普通的女孩子,比起美丽到令人望而却步的存在,他们更容易对普通女孩心动。 这是即使没有任何恋爱经 验的小子,也无法逃脱的定律。 “但是……我是来这里要人的。” 他又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一时间居然无法再说出凶狠的威胁的话来,怎么听怎么委屈。 “非要不可?” “非找到他们不可。”少年找到些底气。 放生澪沉默了,她侧过身,只露出散发下隐约着的侧脸的轮廓,因为理亏,而不敢去看对方的脸。 “如果我不回答,你就要杀掉我么?” “倒也不至于这样……” 那模样太可怜,羊之王即答道,而后便是后悔,插着兜,埋头去踢脚边的小石子。 秋季的开端依旧非常燥热,洒在庭院中的水将鞋底沾湿,缓和了暑气,四面花架上种满了碧绿的藤萝,在欧式风格浓郁的中庭间放眼望去,看起来格外雅致清凉。 两人隔着一道台阶,一条长廊,一个在屋内,一个站在石膏檐下,中庭下一切都是光亮的,连阴影也被阳光下摇曳着的藤叶映衬上闲适的幽静的墨绿,被敲晕的组织的人静静卧在四下、植物的背面。 连一丝风也无,天高气爽,看不到海的内陆,因为远离原野,听不见海鸣,也闻不到蝉声,只有没有拧上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在从水管中涌出时变得淅淅沥沥的水声。 “如果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我也是不会跟一个小女孩计较的。” 他站在由立柱支撑的走廊下,虽然一开口就是“女孩”“小女孩”的,但实际上,自己也不过只比放生澪大三四岁的模样。 他的回答中,后者在心里想了想,摸不准那两个孩子的死到底和自己有没有干系。 「大概是有的。」 白发少女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下落。”她在中间停顿,依旧侧着身立于教堂大厅中,一缕碎发从耳畔垂落下来。 “但是,有一种事,作为要求,需要拜托中也君能帮忙完成。” 中原中也心中没由来地跳了跳,那是只有感觉到麻烦时,才会升起来的焦躁不安,但又有一些不一样。 他一面想着:「啊,果然是认识我的人」,一面犹豫,“是什么事?” 有前面“不回答就会死”的问题做铺垫,再放松门槛,表示自己“愿意回答”,但需 要对方完成自己所提出的条件——有了这样的过程,同意,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最重要的是,男人们似乎还不太清楚,当他们顺着女人的要求,去回答一个女人,特别对方还是一个自己不太讨厌的、可爱的女人时,就注定他们会答应下来。 —— 当四名被橘发少年打晕的牢笼看守者、陆陆续续醒过来时,天空已经昏暗下来了。 夕阳沉沉,像是铁锈的红,这片被遗忘的街区所特有的黄昏降临了,不远处的废弃电视塔成了乌鸦的巢穴,每到这种时候,一抬眼,就又能看见天顶盘旋着、有如漩涡一般归巢的鸦群。 耳边依旧是淅沥的汩汩水声,叫刀口舔血的人心里怀疑,那是自己的血液从被割开的脉络淌出来时才会有的声响。 他们从昏睡中惊醒,一把抄起身边的枪·械,举目望去,视线穿过藤叶的缝隙,地中海风格的院落间,白发少女仍旧背对着他们站在花架下浇花。 她穿着一袭灯笼袖的白色长裙,端着铁艺喷壶,哼一首不知名的歌,姿态娴静而可爱,为了使体态优美、更好地在台上脚尖点地、踢腿划圆,而常年累月的锻炼下,裙摆下的双足笔直而纤细,迈出的步伐简直像是白鹤优雅的舞蹈。 穿行过那一排排花架,凝望碧叶上清亮的水珠,高濑会的大小姐满意地回首,不经意间发现了从昏睡中清醒的手下们。 “啊……”手里还拿着喷壶,少女可爱地伸出五指,挡在唇前。 而后便温柔地笑了,那是如和风拂面一般无害的笑容。 放生澪声音平缓,稚气又天真地埋怨,“你们终于醒了啊,突然倒地什么的……真的吓了我一大跳呢。” “虽然现在并不冷,不用担心着凉,但是这样不挑地方地立刻睡着,是个坏习惯,需要改正呢。” 她大小姐一般的口癖,说起话来,句尾的尾音可爱极了,然而被她指责着的看守者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是那个闯入者,他……”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试图解释,以掩盖自己的保护不周。 “就当做是梦,闯入者什么的。” 放生澪依旧用和缓的口吻打断他们,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回身将 水壶放在了架子上。 几缕细软的发丝被迟来的晚风吹得调皮地自瓷白的额梢拂掠而过,她转回头,薄红的夕阳就落在浓密霜白的睫羽,眼瞳中的神光依旧纯然,甚至俯视而下,望向他们的目光都是无辜至极的。 洁白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扬起,以此作为分界线地话锋一转。 在曼声说出这些话时,也依旧温柔地仿佛扇着雪白翅膀、降临到人间为他们赐福的小天使—— “被鲁普莱希特知道,让外人接触到我了,一定会被带到圣像前,切掉小指,磕碎下颌,最后流血致死的……” 带上担忧的结尾,白发少女的忧虑太过纯粹,以至于叫人升不起疑心,但偏偏话中又是这种内容。 “所以,为了不因为这种事情丢掉性命的……”放生澪十指如尖塔交叉,低下头,“大家就都当做刚睡醒、什么都没看到的最好啦。” 这样一派天真地提议了。 · 「如果可以,请带我离开这里。」 在险些脱口说出,叫人疑心是拜托橘发的羊之王带着自己私奔的这种话之时。 但这样不顾一切地再跑出去一次……神父大人一定更生气的—— 这样的念头,在放生澪脑中浮现出来。 她只不过是想要出去,去找龙之介问上一问而已。 问他:「我不去找你,不通知你,你是不是就永远也不知道主动来看看我;问问我最近的情况;体恤、分担一下我的心情……」 自从上次夏日一别过后,整整一个月时间,她都没有再见到龙之介了…… 自己这个女朋友是不是做的太失败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小男友一点都不想她呢? 放生澪有些怀疑自我了…… 她想找黑发少年亲自问清楚。 然而上一次偷偷离家出走,鲁普莱希特虽然没找过她算账,没说她坏女孩地逼她喝圣血。但是,神父大人肯定生气了……放生澪感觉得到。 只是碍于那时回家的澪正好撞见他的凶杀战场,对他残忍杀害他人的举动即恐惧又惊惶,晕倒醒来后,又哭得可怜极了,也不准他接近,紧接着,而后的第二天,放生真琴的病突然好转,恢复了清醒。 两件事加在一起,男人才没有继续就这种事情 对她进行责难。 但是,这次就不一定了。 这次就就不一定了。 「鲁普莱希特……」 想到这位令自己心情复杂的养父,放生澪终于放弃了再出逃一次的危险打算,转而拜托羊之王—— “请帮我传达给那个男孩……就在夜晚,就在那扇窗前,务必过来这里,同我见一面。 其间,我会安排好一切去等待他的。” 无论如何,她还不能让鲁普莱希特知道龙之介的存在,不能让对方暴露在阳光之下——当初提出做「地下恋人」,而非「恋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她的龙之介……还没有长大,还没有能够成长到足以抗衡养父大人的地步。 「但是没关系哦。」 望着迟疑答应下来的羊之王的脸,放生澪忍不住握住他的双手灿烂一笑。 她说谢谢你,心里却在期待,「有我在身边,一定会让龙之介成长起来的。」 不变得强大起来可是不行的啊,要叫他、意识到这一点…… 18、白塔白塔 「你的爱,让我痛苦。」 · 被从天而降的羊之王找上门时,芥川龙之介正在应付麻烦事。 既无语言也看不见感情,对侵占领地的东西毫不手软地全部撕裂,没有发生任何声响的威胁与压迫,就连一丝杀气也无,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咬住了喉咙。 被称作没有吠声的狂犬,正是没有任何可以预见的动机,被这样的敌人盯上才是最为可怖的。 异能是能够致命的武器,可以将衣着化作刀刃,但作为操作异能的本身,依旧会累、会饿、会生病受伤。 更何况他是个小少年,是个……正直到不屑于主动出击去狩猎、而忍受饥寒的小男孩。 为了从最近莫名其妙出现的幽灵手下救出受伤的伙伴,芥川龙之介被波及到的受了伤,他在银的掩护下静养,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看他不顺眼的人有很多,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想踩上一脚。 他就没有选择继续养伤,而是从沙发上起来,在昏黑的天空下,在破碎的大楼玻璃窗上,仿佛盘踞在领地上的野兽,静静等待敢在这时将爪子探伸进他领地的鬣狗们。 ——几个小孩的基地是一所废弃的居民楼,坐落在街道最深处,楼下是商业区,店铺外面还挂着已经不亮的灯牌,随着风吹雨打,外墙已经剥落得不像样子,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青苔。 而屹立在楼底指示方向的立牌上的字,也已经被冲刷地斑驳,黑色的漆仿佛被冲开的妆,形状如淋在墙上黏腻的血。 即便无风,失去窗户的高楼也依旧很冷,夜间,气流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楼道的每一处空洞,发出了仿佛某类夜行动物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在这种时候,龙之介没由来地想到,他还从来没有跟澪提到过这里,但就是这样破旧的地方,有他的妹妹,有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 跟那栋有父母在的小洋房、是澪的归处一样,他在黑暗里目送少女和她的母亲回去,自己也独自一人回到了巢穴。 这里,即是他的家。 是就算很残破不堪、不值一提的,也绝不能舍弃的地方。 他还没有跟澪提过。 有时龙之介会想到她,当他意识到这样不好,但又无法抑制,他就放任自流,任由在很多发呆的、脑袋一片空白的时候,被她的事情所充满。 · 中原中也找到他时,芥川龙之介已经解决掉了今日过来探路的第三个人。 敌人的血四溅在地上,仿佛一面耀眼的旗帜。 如果那些虫子能够明白,他在没有死之前,是绝对不会放开已经咬住的猎物的喉咙、能够理解的话,今天应当就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白发少女先开始只是给了羊之王一个名字,但要依靠“芥川龙之介”这种平平无奇的普通名字去找人,实在是太难了。 没有人会记住一个无关紧要人的名字,而在擂钵街,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大多是无关紧要的。 就好像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叫他叫「羊之王」,真正将他名字记住、能叫他「中原中也」的人很少。 杏柚和白濑算一个……现在又多出了一个。 「不不,我跟她……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接触呢。」 中原中也立刻将这念头甩出脑海之外,他,人们对于接触未知的新事物总是有些抗拒的。 意识到依靠名字,并不好寻找到具体的那个人,他就跟放生澪又详细问了一下对方的所在、外貌、有何特点。 放生澪没有去过小男友的家,偶尔的约会也都是在外面,她像是忽而意识到了,自己对龙之介的了解真的很少很少,一时磕巴住了。 她跟他说:“龙之介…是你一见面,就能在人群中认出来的,最厉害的人。” 她没有说大话。 橘发的羊之王神速“拜访”了附近游荡的小组织,悉获了这片街区的资料,得知到了「不吠之犬」的存在。 在跟对方碰面的那一刻,他也便理解了放生澪为何会这样说。 眼前的黑发少年,孤僻、内敛、虚无。 凝望楼下人被撕咬得千疮百孔的尸体,他袖口扭曲着的仿佛蛇一般吞噬一切的黑兽。 在注目过来时,那种目光,仿佛已然窥见了不速之客的死亡,实在令人不快。 几只乌鸦,从鳞次栉比的空荡的楼房顶上飞过。 中原中也停立在对面建筑工地的铁架台上,两人隔着远远地会了面,彼此间都不 是很愉快。 在黑发少年仿佛就要做出行动之前,为了防止事情变麻烦,中也已经倏尔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抬手,使用异能控制住他。 “你的名字,是叫做芥川龙之介?” 在无法逃脱的重力中,被“砰”地一声、重重固定在地上的人一言未发。 “哥哥!”“芥川!” 有闻声而来的小孩堵在了楼道里,撞见到此景。 从他们惊慌的叫声里,中原中也确认了这一点。 “好了好了,别喊了……” 既然找到人,中也百无聊赖、又不得不去跟他说话,“是澪让我来找你的。” 即使被打倒在地,也好像没有任何感觉的少年,终于在这个名字下,猛地抬起了头。 澪…… —— “澪。” ミオ…… 只是,从口中念出来,便觉无比美妙,芳香四溢的。 这个名字,是魔咒。 精心准备好的餐点,炙烤得刚刚好的牛肉泛出令人食指大动的光泽,摇曳的烛火中,神父大人等待着与养女一齐共进晚餐的时候。 为了保护她们,他必须走到高处,然而那个孩子并不领情。 散发着热气的食物很快就在神父大人钴蓝的眼瞳底慢慢冷却下来,一同死寂下来的,还有他不安的心。 然而,那个孩子从未领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蜡烛燃烧到了尽头,融化的烛泪顺着银质烛台的柱身缓缓滑落,燃烧着的火焰减弱,最后呼的一声,熄灭在了他的眼中。 死寂,死寂。 即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提供最好的,除了在交朋友与出行方面有限制,其余方面都处处迁就她了,但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 任性的、叫人恼恨的蠢笨蛋女孩。 男人深邃、偏向西方人的五官在黑暗中讳莫如深。 「那美丽而圣洁的化身,他的贞德,他的……澪。」 矛盾,终于在夜晚爆发。 什么都可以在门的另一面进行,只要能够和养父隔开。 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用餐,独自一人在窗户前等待,然而洗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前往浴室。 她自以为谨慎地出门,提着裙摆下楼时的脚步刻意放轻——她总是在这种小事上自作聪明,但这也是可以容忍的, 是值得原谅的,甚至偶尔会令鲁普莱希特因为想到此刻的她还会是怎样一种可爱的模样,而感到会心一笑。 这栋小洋屋在从前主人手中买下来后,除了将地下室扩建为歌剧舞台的模样,其他的房间都没有多做变动。 浴室的柱子已经被水汽腐蚀得很严重,深绿花纹的墙纸也要掉不掉的。 老旧古早的平衡炉浴缸,甚至需要手动去转动点火,但好歹住了这么久,放生澪已经熟悉流程。 她舒服地洗完了澡,又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浴室中将换下来衣服洗干净,打算抱回阁楼晾晒。 摸黑出门,客厅里还没有点灯,然而认真看就能发现一点猩红在黑暗中燃烧。 鲁普莱希特在浴室外等她,神父大人抽一根烟,身形在逼仄的屋中显得格外高大。 并交给了她明天要穿的衣服,依旧是一条白色的裙子。 养女没有接,而是以一种忍耐气愤、又掺杂着恐惧的表情仰头注视着他。 长而浓密的白发打湿过后,呈现出更深的霜灰,那张娇妍的脸呈现一种出浴后的薄粉,挂在脖颈与细嫩双臂上的水珠还未擦干,将落未落地打湿了差别的肌肤。 少女的美丽使得幽暗的屋内也变得光亮起来,鲁普莱希特心中一跳,在他还搞不懂这是什么时,他再次吸了一口烟。 ——他从不吸烟,起码在出生以来的这三十多年间,一次也没有过,因为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 放生真琴为什么抽烟,鲁普莱希特心里大概能明白,他也从未阻止,因为烦闷焦躁总得有东西去缓解。 就像他现在一样。 他将呛人的气息吞入咽喉,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注在养女身上,目光内敛而谦卑的。 烟也是劫掠下来的名贵的舶来品,被好事的手下拿来献给了他,虽然注明了是薄荷的口味,然而辛辣的气息在吸入身体很久过后,才显出一点植物的香气与清凉,而后,便是脑内升起的一阵魔幻的晕眩感。 有点像是毒.品,但的确不是,焦油尼古丁在肺中发散,混入进血液。 鲁普莱希特慢慢呼出一口气。 养女就在这种时候出声道,用蕴含着轻微颤抖着的、好像就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难道,一直… 都站在外面,等我出来么?” 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动听,每一次、都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美妙。 鲁普莱希特沉默几息,并不太明白她的抗拒从何而来,但在时隔这么多天,见到她开始,他内心无名的焦躁感就远远大于了被抗拒的愤怒,因而,他没有立即去纠正她的无礼。 白发少女却始终不会认识到他的退步与纵容。 她雾蒙蒙的双眼终于下起了雨,眼泪大滴落下来,压抑哽咽的,少女咬紧牙,抱着湿哒哒的衣服,仿佛一只警惕的小兽敌视地注目着自己的天敌。 “鲁普莱希特……没有一位父亲会长久地站在女儿的浴室前,就为了嘱咐她明天必须穿什么。” 将他递过去的衣服推回去,放生澪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 她的身影纤弱,白发在空中摇曳而过,隐入了楼道的最深处。 鲁普莱希特没有挽留,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去细想话的内容,而只是回忆着女孩哭泣的神态,她出浴时带着健康血气的柔嫩肌肤,那缕濡湿的,叫人不禁想帮她挽到耳后的银发。 比月光更动人,比霜华更纯粹。 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却终于女孩的转身离开。 于是,黑发男人只是在原地,饮鸩止渴般抽完了那一整根呛人的烟。 令颅内升起魔幻晕眩感的辛辣感,远不及女孩本身的魔性来得强烈,他想要陷入其中,陷入……更深的眩晕里。 那会是,比天堂更好的归宿。 神父大人心想。 ———— 匆忙回到屋内,确认了门锁已经上好,连洗好的衣服也顾不及挂起的,放生澪背靠着门,捂着心口慢慢滑坐到地上。 想到即便锁住门,鲁普莱希特也曾进来过她的房间,放生澪就明白门锁对他根本没用,神父手中或许有所有房间的钥匙。 然而,只有都锁起来,只要都锁起来,她心里才感到一点慰藉。 在平静过来后,低头注视地毯的花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后怕。 如果刚才,鲁普莱希特想要教训她,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鲁普莱希特强行推门而入,她也根本无力阻止什么。 因为惊怒、而抑制不住脾气地生气的那时……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从膝上抬起头,淡粉的眼瞳中依旧流淌着幽暗的水光。 不再感到有什么了,然而泪水还是不住地在滴落着。 如果真是那个十几岁的养女,也许还懵懵懂懂的,澪虽然情感经历少,死得也很早,可中间毕竟经历了一世,和因陀罗该谈的也谈了,该做的也做了。 她还是……能分清、正常的爱与变质的爱。 随着时间的延续,不减反增。 他们现在还能相安无事,维持表面的宁静,是因为鲁普莱希特还没觉察到,然而如果有一天,神父开始认识到自己感情的不恰当,这种虚假的平静……就将不复存在了。 放生澪并不怀疑对方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他看她的目光,早已势在必得,而一个被欲望充满脑海、所支配的人,将毫无伦理道德可言。 她已经不再耿耿于怀生父涩泽龙彦了,因为当务之急,是这位近在咫尺的养父。 思及此,放生澪抬头看钟。 夜已经深了,离跟羊之王嘱咐的时间,也越来越临近。 19、白塔白塔 在很久之前,鲁普莱希特并非如此。 他的家族是当时有名的贵族,因为从事神职行业,在领地之外都颇有声望。 二十岁退伍回乡的他,一心钻研神学,不愿分心其他,甚至从异国收养了一位男孩子,当做未来的继承人,从而打消父母要求他的建立家业的念头。 但一次受邀出差东京,在遇到放生真琴不久,他就自己打破了永不成家的誓言——鲁普莱希特将那位还没相处多久的养子留下在德国老家,放弃优渥的生活,丰沃的土地与山间连绵的椴树林,独自一人,带着真琴母女俩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刚开始,他真的是一位好父亲,虽然严肃、却又不失亲近,令人心生敬爱。 他对母女两人有恩,这一点毋庸置疑,甚至放生澪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可以不用担心饥饿寒冷,在贫民窟也能过得像富家小姐一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依赖于鲁普莱希特。 只是现在的他,变得叫人捉摸不定,易怒而危险,放生澪如今只希望能够带着真琴一起,远离这个男人了。 曾经天真的希翼已然消失不见,只在回忆起来时,白发少女依旧会不自觉、又莫名地感到心中微微一空。 这种家庭,迟早会分崩离析的,期待的家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啊。 明明早已经明白了。 · 她将洗好的衣服挂在衣柜旁,关了房间的灯,只留了一盏小夜灯。 那个坏掉的八音盒放生澪仍旧留着,就放在床头,她缩起身体坐在被子上,将其打开看了看。 “龙之介会来么?” 她问盒中的木偶,当然不会有回答,然而放生澪依旧感到一阵心安。 “他会来的。” 她这么对自己说道,下一刻,视线暗了一暗,窗户外,有人敲响了玻璃窗。 白发少女没有意外地收起八音盒,眼中焕发出神采,自床下滑下去,将窗户打开。 窗外天高云淡,黑发少年如猫一般半蹲在窗台上,黑发如海藻般在夜风中涌起,露出一张苍白的秀气的脸。 “龙之介……” 保持着推开窗户的姿势,放生澪情不自禁低声唤道。 她有 好多话要说,有好多问题想问,但在此刻,又都哽住一般说不出口。 芥川龙之介在月夜下凝眸看过来。 这一刻,放生澪终于看清了他的双眼,也看清了其中翻涌着的晦暗,仿佛憎恨,仿佛无奈,绝没有重逢的喜悦,那些黑暗的情绪交汇,最终只凝聚成了口中一声低低的“嗯”。 他从窗户进来,漆黑的风衣拂过窗框,倾身主动抱住了放生澪。 细微的衣料婆娑声中,犹如一只野兽的低头,在他冰冷的怀抱里,放生澪瑟缩了一下,她仰起头看少年的脸,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在以一种什么目光在看我……” 她带着细嫩鼻音地疑惑道,双手放在少年胸口。 夜灯柔和的光辉下,龙之介看见了女孩带着困惑的脸上未干的泪痕。 “刚才的你,感觉好奇怪。” “见到我并不开心么?” 那道目光,分明是讨厌她的……怎么能够讨厌、怎么可以讨厌呢? 女人的感知相当敏锐,内心又非常纤细。她的疑问,更像是撒娇般的控诉与指责,以往这种时刻,芥川龙之介往往得立刻道歉才行。 但站在这间温馨洁净的女孩子的房间里,向下凝望那张稚气娇妍的脸,黑发少年却一点解释的心情也无法升起。 他没有挽留与缓和的意向。 说起来真是奇怪,在没有跟她见面时,龙之介老是想她,忍不住地想要见她、拥抱她、亲吻她细软的发。 ——那时他还感觉、也许往后很久一段时间他都忘不了这个女孩。 然而等真正见面了,他又不想了,也觉得以后也可以不再思念。 “澪,我不再保护你了。” 黑发少年冷冷道,声音很轻。 回想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很荒谬。 莫名其妙地被要求杀死一个天使,为了钱而答应保护她——然而那些钱,其实在那天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就用完了。 陪她玩恋爱游戏,藏在黑暗里寸步不离,他是不懂爱的人,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却以一种算得上骄横的姿态,强行在他平波无澜又苦痛的生活里洒进一束光,强迫他去明白什么是爱。 这样很不好,这种感觉很不妙。 比被杀更危险,比死亡更恐怖。 芥川龙之介这样告诫自己, 「可以了,已经可以了,足够了,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而将这种话说出口时,心里仍旧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维持不住脸上冰冷的表情。 “……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只因为,放生澪怯怯对他说道。 · 她可以无理取闹,可以生气吵架;她是大小姐,是神父与大明星的女儿,她长得那么漂亮,没有人会拒绝她的。 可是她偏偏没有,仍然只是小心翼翼又卑怯地问他自己有哪里不好。 她刚才肯定是生气了,但她全都忍了下来。 只因为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惹人讨厌的一面,她唯独不希望被她的龙之介厌烦。 就好像,她刚才肯定有哭过,但见到他,她却什么也不说,装作和平常一般笑着迎接他,叫他「龙之介」,即使得来的却是这样一句—— 「我不保护你了。」 对于他们这段脆弱的地下恋情而言,这句话无异于单方面的分手。 如果她发脾气就好了,可她什么也没有,仍然温柔又可怜的,这令黑发少年忽而感到一阵发冷,他开始羞于承认自己的退怯,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绝情的话。 “不……你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好到他在某一瞬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好到如果不用力抓紧、全部拥有,就感觉迟早会失去;好到芥川龙之介即使明白得不到,也没办法拒绝。 所以才不行。 · 她从不害怕眼前这条不说话野狗的沉默与无感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默默无言注视而来的那双浅淡的眼眸,都在向他发出甜蜜的讯号。 完全如同陷入爱河的小女孩,还没来得及拉住,就自顾自沉溺下去。 这么长时间没见……不,也不算太长时间,只是分别的三十余天,芥川龙之介仍感受到她变美了。 她一直很美,乍一眼看上去就很美,而后便是越看愈美,是仿佛春雪或者瓷器一般,脆弱又温柔细腻的孩子,不好好呵护不行的存在,没有人会讨厌。 因为拥抱,他能嗅见对方身上若有若无传来了馥郁的香,半湿不干的发丝就在他指下。 ……她还是太好 了,触手可及的鲜妍明媚,一朵就在你手心里绽开的花,好到这个世界,再没可能有第二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再没有人会像她一样爱着芥川龙之介。 好到黑发少年无法想象失去她过后的世界。 窗前,他就重复了一遍:“……你很好。” 声音亦带出无法可想的颤抖。 白发少女终于破涕为笑,但她仍旧将信将疑、心有余悸,可怜可爱的小脸上带着怕被伤害的怯意。 放生澪抿了抿泛白的唇:“刚才的话,你是骗我的……可是不作数的?” 看,她多聪明,就连找你要承诺,也是只需要你点头、或者摇头的形式。 望着那双泪光点点的淡粉的双瞳,芥川龙之介想沉默也没有办法了,他应下来。 “不作数。” 肉眼可见的,她松了口气,又盯着少年的脸看了看,确认眼中没有对她的厌恶。 “龙之介……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要这样捉弄我了。” “要说为什么的话……” 放生澪慢慢靠在他胸口,娇气地嘟囔道:“我可是没有龙之介在,就会崩溃大哭的胆小鬼。” 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听到这句话,黑发少年猛地收紧了抱住她的手,在原本虚虚扶着少女肩际的手指即将扣上去的那一瞬……又硬生生忍住了。 一阵难以自控的痉挛过后,那只手才落下来,却只是轻轻挨碰着她的肩头。 芥川龙之介什么也没再保证,无机质的眼瞳是银灰色,仿佛茫茫落于冰原的雪花。 只至此刻,那双眼中像是终于抛却了什么重物一般,像是被彻底打败、做出了觉悟一般,流露出了驯服的神光。 那曾是一双、即使在绝对的异能下面临死亡,都咬定不放松的、固执的野兽的眼。 他疲惫地将脸靠在少女颈间,嗅着对方的气息,收拢五指,闭上了双眸。 后者一愣,回抱住了小少年瘦削的腰身。 “啊啊……没关系哦,龙之介。” 带着满足的微笑,白发少女笑着闭眼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 两人温存片刻,直到放生澪发现了自他襟口传来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 她带着芥川到自己床边坐下,紧张得微微睁大了眼瞳。 坐在她少 女气息浓厚的被单上,芥川龙之介愣过之后,便是一阵窘迫,他的窘迫在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并不明显。 再反应过来时,放生澪已经伸手解开了他的风衣纽扣。 只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芥川龙之介一瞥见她蹙起来的细眉,便很快地放弃了阻止,只是别过头、任由她查看自己的伤口。 那担忧太过纯粹,他意识到自己渴望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甚至因此而感到一阵轻微的燥热。 黑色大衣下,是已然血迹斑斑的白衬衫,小心卷起衬衫,露出少年劲瘦的腰腹。 原先被伙伴们包好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了开来,血液从绷带处再次渗出,氤氲成暗色的红。 他实在是太瘦了,看着便叫人觉得心酸,肌肤因为失血而苍白着,更显得伤口狰狞。 放生澪捏着他衬衫一角地看了几息,便感同身受、心疼地嗒嗒掉下眼泪来。 “明明我连用力打你一下都不忍心的……到底是哪个混蛋,可恶……真可恶!——这么多的血。” “那个时候,该有多疼啊……” 她气得说不清话了,浓密的睫羽也被泪水所打湿,芥川龙之介想将衬衫放下来,在这泪水下有些失魂落魄,怜惜压过了渴望,他又开始后悔将伤口给她看了,且隐隐瞧不起以这种姿态博取少女怜爱的自己。 他闷闷道: “没关系,现在已经不痛了。” 放生澪不准他把衬衫放下来,自己去柜子里拿了医药箱,取了干净崭新的绷带,消毒喷雾,止血喷雾,以及外敷的伤药,内服的消炎药。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仍只是流泪,但连话也不回,明显是生气了。 提分手的时候她都不生气,却在恋人试图隐瞒伤势的时候爆发了。 等到替他重新包扎伤口,她才终于开始算账。 “这么久不来找我也就算了,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告诉我……难道,在芥川心里,我就是累赘么?” “如果不找人去找你,就永远也见不到你,原来这么多天,完全没有想过我嘛……” 小声地说着抱怨的话,带着哭腔的声音听上去却委屈可怜极了,她的动作轻柔而小心,末了,还会问龙之介这样会不会疼。 她因专注、美目一 眨不眨的,渐渐的也不再说话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替他换药的工作上。 等到重新再绑上绷带时,女孩额梢都渗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张精致的小脸带着薄粉,半湿的银发缭乱地贴附在脸颊,那上面,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芥川的眼神自己都未有发觉地温柔起来,他的表情没有改变,依旧是冷淡的、沉默的,然而眼瞳中的灰色却愈来愈深。 ——深深倒映出白发少女的身影。 这时,他也想到了来时见到的、对方颊边未干的泪水,想到,在自己来之前,她还在一个人委屈地偷偷掉眼泪。 一种前所未有的钝痛就席卷了黑发少年全身,比身上的痛更痛。 她是大小姐,有父母的保护,拥有一切。没有人不喜欢她,所有人都捧着她。 不用为生存烦恼,每天只需要捏捏饭团,和友善的邻居打招呼,看着街边的猫喝牛奶,烦恼明天早上该穿那一条裙子。 这世界,还有什么够能让她难过落泪的…… 早已忘记了最初来见她的目的,按耐不住地想要站起来寻找原因,在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在他的注视下,将绷带系上最后一个结的女孩猛地抬头看过去,那张总是带着羞怯或期盼,汇集了一切美好词汇的容颜,此刻,却露出了被捉住的、流浪小猫一般惊恐又不安的神色。 甚而,隐隐有一线绝望在眼中慢慢凝集着。 20、白塔白塔 「不,不要进来……」 「为什么偏偏会是在这种时候。」 “嘘……” 强忍恐惧,放生澪伸出手指比在唇前,又越过芥川,将那盏小夜灯按灭。 自门缝里透出来的微光归于寂灭,这样欲盖弥彰的做法,使得门外走廊中的人轻轻“哦?”了一声。 屋内,伏在床畔的白发少女屏息凝神,仿佛笼中之鸟,深深凝望着那扇紧锁的门,逶迤的白裙下,那具纤弱的身体紧绷着,带着不易觉察到的颤抖。 背后,墙上的壁纸的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塞满了毛绒玩具的角落,在此时只能窥见高低起伏的黑影,没有半分能够活动透气的角落。 失去了夜灯那点微弱的光明,这间温馨的阁楼,刹那变得幽闭起来,令人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芥川龙之介将疑惑掩藏,不再发出声音,他隐隐明了,门对面的人、与少女的泪水一定脱不了干系。 深夜,敲门声依旧如约响起,仿佛到点的钟声,突兀地、在幽暗逼仄的走廊里回响。 龙之介身旁,那种轻微的颤抖消失了。 ——放生澪抬头朝他安抚一笑。 那是,还带着孩子气的笑容,强忍着害怕,即使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也依旧想要将好的情绪传递给他。 她作出决定,缓缓站起,迎着那扇门走过去,说着: “爸爸……我已经睡下了。” 话语中饱含一种隐晦的抗拒,放生澪走到门前,将手按在了圆形的门把手上。 即使……明白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也依旧走上前去。 她在黑夜中紧张地等待,等待被宣判,犹如天明之前就将面临死亡的蜉蝣的最后祈祷。 在低垂下眼眸,注视手中的把手时,笑容已经自脸上褪去了,那张苍白的、面无表情的脸上只剩下深沉的死寂。 因为不自觉地用力,手指骨节都泛出来青白的痕迹。 「拜托了……不要接近我,不要进来,起码不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不是在龙之介面前……」 因忐忑,伸展在空中的睫羽微微颤动着,唇瓣抿起。 头一次的,芥川龙之介清楚地认识到了她的心情—— 他一直是不知冷热、又笨拙的人。 并为此而牵动到的,一阵难言的酸涩、混杂在对门外人的怒火席卷了全身,令他惊疑不定,坐立不安。 直到很久以后,他无数次思及此日,依旧为此时的犹豫、感到深重的悔恨。 在觉察到苗头的时候,就应当遵循相信心中的判断。 那个时候,他和名为鲁普莱希特的男人,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几步远,那是他距离他最近的一次,也是最有可能杀掉他,从源头上终止、扭转一切悲剧的时候。 如果知道不远处的未来会发生些什么,那怕没什么异能,那怕什么武器也没有,即使只靠着牙齿,即使同归于尽……他也要永远地越过那扇门,咬断他的脖颈,听着他咽气。 但是他没有。 他仍在犹豫,犹豫那个能带到澪幸福的人选,是不是自己。 直到鲁普莱希特转身离去,直到白发少女如逃出生天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回头安慰他“已经没事了”,跟他说“龙之介,做得很棒呢”。 她靠着门笑了。 夜风里,在末梢打着卷的发丝比月光更柔亮,皮肤皎洁得仿佛百合花的花瓣,笑得那么虚弱,声音轻飘飘的。 做得棒吗…做得很好吗? 那句话,后来一直在他身体里回响,犹如一把刻刀,将他的五脏六腑挖得流血不止,一想起来就是一阵钝钝的疼。 不致死,却比死更可怖。 后来,他成为真正的「不吠之犬」,为横滨之暗驱驰效力,在成为这的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失去她了,这个世界永恒地失去她了—— 真的再没有一个女孩子,会这样勇敢地保护他,会这样笑着夸奖他、叫他“龙之介”。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放生澪了。 · 从开启的窗户,涌入微冷的风,将床上垂下的纱帘吹得漾开来。 这场单方面的对峙,直至鲁普莱希特主动放弃。 在养女看不见的地方,神父大人的脸上蒙着一层阴冷的阴影,他没有拿衣物的另一只手上,一柄铜质的钥匙被捏在指中。 只需稍作旋转,下一刻他便可推门而入,然而最终鲁普莱希特还是放弃了这样做,将钥匙从锁孔退了出去。 只是将手中的衣服,搁在了门外 。 “衣服、放在门外了。” 等了一阵,在门的对面始终没有回应,黑发男人便转身离开,他踏着嘎吱作响的走廊地板往前走,头顶吊灯的光影交错着照进那双钴蓝色的双瞳。 当他低下头,阴影又如水一般溢满了那双眼。 鲁普莱希特低头,将胸口十字架端起,迟疑地放在唇边。 无论叫谁来评价他,都无法否认他是位虔诚、且孤独的圣教徒,即使交由目睹过他杀伐的组织手下来判断,他们也无法否定这位新首领对神的忠贞。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言说,那么「忠贞」,再合适不过了。 德日混血,三十岁、正值壮年的神父大人拥有即使缄默也会令女人怦然的脸与气质,那种成熟的魅力,即使再过去十年、二十年,也只会如同尘封的酒液,愈发醇厚。 自他成为高濑会的一把手过后,飞蛾扑火一般涌来的女人不计其数,优质的、甚至不计较他的原配、养女的女人也大有人在。 然而鲁普莱希特就仿佛一位手握权杖的铁血国王,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拒之门外、自他的王座上扫落下去,那双冰蓝的眼中好像只看得见敌人口袋中的财富、前方的道路。 洁身自好是他的代名词,从小时一直恪守至今。 只是,如果此刻有人能够突然闯入,与阁楼过道中的神父大人狭路相逢,一定不难发现。 犹如笼中困兽,渴望自神明那里得到慰藉的黑袍神父躬身亲吻十字架,原本始终冰封着的眼瞳中,竟然熊熊燃烧着恶妒之火。 深陷囚笼中的男人,哪里有丝毫冷静的模样,他仿如被人间的罪所蚕食,满心满意只有那位不断拒绝自己的蠢笨的女孩。 隔着冗长的岁月,沉默的爱如风中吹来的蔷薇的花种,落在他枯竭的灵魂中生根发芽,放下圣约与恩主的圣教徒在月下弓身,化作噬人的猛虎。 他隐隐明了了什么,而这……又进一步催化了那颗埋在心中的种子的生发。 —— 门外的人走后,放生澪的情绪依旧是能够感觉到地低落了下来。 「你好像很害怕他……」 疑问在脑海中翻滚,芥川龙之介没有开口去问,但也猜到了,放生澪的家庭……也许并不如他想得 那般美好。 后半夜,那盏夜灯再也没有点亮过,两人默默无言,仿佛互相舔舐伤口的小猫小狗一般,依偎在黑暗的阁楼里。 那是一段漫长又短暂,温馨且令人安心的时光。 然而总有分别的时候,天亮之前,白发少女靠在他胸口,依照往常那样埋怨的语气,十分平常地跟他抱怨道: “总是我主动去找龙之介……偶尔,龙之介也要主动一些,多想想我、关心关心我啊。” 她老是在分别时这样,控诉芥川他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让人觉得他们还能够再见似的,今天,明天,未来的每一天。 ——只要她这样说了,相见总是理所当然的。 龙之介点点头,同意接受她的建议,头一次感觉到沉重得令人看不到头的未来,原来也有可以期盼的东西。 放生澪逐渐在教会他一些东西,例如,不能让女孩着凉、在寒冷时需要主动将大衣让出来;例如,和她待在一起,是很快乐很温馨的事情,值得他去期待。 这些微小的事情、微小的快乐,一点点撬动着那颗紧闭的心的缝隙,开启它只需要时间。 黑发的小少年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位优秀男友。 ……只是时间问题。 · 那夜之后,秋日迟来的寒流席卷了整个横滨。 擂钵街的树木就如同其萧条的街道一般凋零,夜晚变长,白天缩短。早上起来,窗户上都是霜雾的痕迹,放眼望过去,外面一片灰暗的枯黄,干裂的水泥路上少有行人,秋风卷着几片枯叶从地上滚卷而过。 只有乌鸦的活动变得旺盛起来,但很快也在频繁的枪.声中渐渐止歇。 莫名的幽灵,身份已经认出来,居然是早已被认定死去的港口黑手党的前任首领,死去多年的人忽而复生,并言称要「复仇」—— 然而无论怎样想,「复仇」这个词,都与当年所说的、黑手党前任首领死前主动退位新首领的那种说法大相径庭。 一时间,各种猜疑甚嚣尘上。 对于横滨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的不利谣言愈演愈烈。不管怎样他们都得赶快做出行动。 不过,也无需他人担心,据说,港口那边已经派出了异能者前来这里进行调查,而很有可能,最先找 的便是擂钵街的那三大组织。 甚至,他们早已经找到了。 这一切变故,处在变相囚禁中的放生澪并不能知悉,就算知晓了,对于这种距离自己太过遥远的事情,她也没有探寻了解的欲·望。 ——跟龙之介见面后的不久,羊之王便找上门来。 这一次,他没有打晕鲁普莱希特的手下,而是跟龙之介一样走的窗户。 放生澪合理怀疑那夜橘发少年就在屋外,看着龙之介进来,看着他们说话,不然翻窗不可能翻得这么熟练。 “主要是不想引起骚动啦,解决杂鱼可是很费时间的。” 羊之王回答她的疑惑。 他到了屋里,就礼貌地把黑色卫衣的帽子摘了下去,露出一头柔软艳丽的卷发。 带着弧度的橘红色发丝在末梢勾卷,抬头看过来时,蔚蓝的眼瞳里有小簇的矢车菊在其中绽放,令人不禁感到心旷神怡。 他一动,挑起细长的眉,过分俊美、却稍带稚气的脸上,一种天真的快活便扑面而来。 眼底带着一丝矜持的傲慢的—— “你的请求了,我已经顺利完成了。” “怎么样?” 名为中原中也的少年问道。 “现在,可该给我回复了,之前问你的那件事情。” 21、白塔白塔 阁楼低矮且狭小,然而复古的装潢却称得上温馨,且生活气息浓厚。 秋日的阳光斜斜洒入屋内,将一切镀上一层明亮又柔和的光影。 放生澪坐在朝阳的竹编椅上,看一本已经很旧了的记录风景的杂志,阳光将她指下的纸张打上光斑,冰霜一般洁白的长发亦在晖光间泛出灿金。 她低垂的容颜、精致得仿佛陶瓷娃娃,复古的灯笼袖长裙一直垂至小腿,露出一小截白皙细腻的足踝,洛丽塔风的蕾丝花边在其下点缀了一圈。 再向下,踩着白色厚底小皮鞋的双足搁在地毯上,端庄优雅地轻靠在椅边。 初秋的午后,静止的白发少女就仿似油画中所描绘的、坐在庭院中享受下午茶时光的贵族小小姐,连睫羽也被勾勒出金色的光边来。 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蝴蝶从茶树上飞来,停驻在她的书页上似的。 然而,即使是用童话世界作比,这里也绝非贵族的后院,更像是囚禁着小公主的高塔。 没有花朵,更没有蝴蝶、与骑着白马路过的王子。 摘了帽子,屋内唯一的男孩子单手撑在窗沿,向后坐在窗户上。 他的动作轻盈极了,也一下子就把光都挡了个彻底。 放生澪看着书上暗成一团的字,试图适应着继续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抬头看了橘发少年几息,这是一种无害无声的打量。 而后,捧书坐在椅上,她笑着温声道,口吻平常得仿佛要跟他讨论最近的天气: “中也,最近过得怎么样?” 上一回见她,她在插花,这一回过来,她又在读书。 从国外回来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样,风雅得与整条街格格不入。 “还能怎么样……忙得差点都忘了要找你。”即使是目的是过来问话,但面对着她的提问,依旧不由自主地接着话头回答下来了。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双手插在兜里,提到这里,不禁颇有不满道: “因为那个幽灵,现在外面都乱套啦,你那个首领父亲没有跟你提过么?” 他紧接着地“啧”了一声,明丽的五官蕴藏无法掩盖的锐气感,“最近他可是很风光啊。” “唔 ……他不太跟我讲这些的。” 放生澪笑容不变,甚至随着他说话的停顿而点头。 如果现在她手边有杯红茶,中原中也毫不怀疑,她会就着这个消息抿上一小口,完全是拿他的不快当午后点心了。 “中也,未来……有想过要去哪个城市吗?” “……诶?” 这样跳跃式的发问,难倒了十五岁的羊之首领,刚才还在不满高濑会的胡作非为,下一刻就又要考虑起将来的着落了。 仿佛相亲节目上被主持人点到名字的嘉宾一般,中原中也托着下颌苦思冥想了一番。 “未来……去哪里?未来的事,我都还没有想过呢。” 他连过去都还一团迷雾的,又怎么有心思去考虑遥不可及的未来呢? 但到底被这个字眼触动到,橘发少年一时没再说话,双眸只是出神地望着某个角落,视线没有焦点地发散着,薄的唇抿成了一条深刻的直线。 寂寥的气息默默无声蔓延,笼罩在了他的周身。 放生澪偏着头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 在这注视下,前者才后知后觉惊醒,蓦然朝她瞪了过来,“你问这个干嘛呢?我们……” ……有那么熟么? 未尽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在他回头的一瞬,白发少女就捧起书地期待道: “要不要和我,还有龙之介一起,去东京呢?” 那双亮晶晶的眼瞳、流淌着月下多瑙河 一般温柔脉脉的神光,她期盼地问道,渴望得到他的回答。 只是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呈现出的情绪流露,却使得中原中也蔚蓝的双瞳微微一缩。 ·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和女人说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一股从所未有、且难以言喻的感触,仿佛虫蛰蛇爬一般,自他心头游弋而过,既无疼痛,也无酸痒,只是留下一阵难以平复的战栗。 从前和杏柚相处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么? 不,她看他的目光的确很热烈,总是很骄傲的,却始终夹带着一些恐惧。 组织里的大家也一样。 他们的期盼总是理所当然,仿佛中也必定要去帮忙完成的意思在其中。 「因为中也是异能者,有这么好用的异能在手,这不是当然的么。」 他们常 说的,也是“我们有中也在”,而非“我们和中也一起”。 ——他们信赖依赖他没错,中也就是「羊」的王牌,只要他在,组织的人就有了可以横行霸道的倚仗。 被需要的感觉很好,能保护自己的伙伴很好,谁要是惹到了他们,中也就狠狠地教训回去,大家只需要待在我的背后就好了。 他一直这样觉得,甚至一度认为这就是是朋友之间、首领与他的伙伴之间,该有的正常的相处模式。 然而,如今见到放生澪过后,中原中也却有些不大确定了。 即使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很短,甚至好像才认识不过多久的—— 说话被打断……也不会感到生气;听到她问话,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回答;被对方提议了很天真的想法,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嘲笑……甚至真的开始认真考虑了起来。 她的眼里也没有恐惧,明明是敌人那边的孩子,相处起来却礼貌得叫人舒服。 就连那过分逾越地称呼他为“中也”的行为,他也不会感到冒犯……甚而打心眼里觉得微妙的愉悦,希望她能够继续这样叫下去。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啊,居然比打架更难以弄懂。 啊啊……说到底,也只是他脾气好,才能够跟这种幼稚的小女孩也聊得起来。 想不明白的年轻首领苦闷地放弃了思考。 ——她说,她最近有在看关于介绍各个城市风景风俗的书。 没有钱的缘故,日本以外的国家就不考虑了,非要在日本选择的话,那么最想去的地方是东京,或者冲绳、千叶。 这些临海的城市,是第一选择。 “因为,海真的很美呢……” 白发少女抱着杂志低低感叹出声,她给中也念了莱蒙托夫的一首、有关船与海的诗。 诗中意象里,提到了“沉静碧蓝的大海”,与“头顶金色的太阳”。 “海边的日出,想要和芥川一起再去看一次。” 她垂下睫羽,闭上了双眸,霜白的发垂在颊边,唇角还挂着纯然又满足的笑意,原本病弱的容颜都因强烈的憬愿而焕发出明丽的光彩,更显得一团稚气、天真可爱的。 那会是,不再有阴云、不再突然下雨的海,高远而纯净的蔚蓝色天空,迎面而来的 轻柔的海风轻抚过头发,白鸟自蓬松的云层间飞过,羽翼划过青空,在其中留下一道细长的白痕。 但是,她很快说道:如果要从发展以及氛围而言,思来想去还是东京最合适啦。 “中也、龙之介…都是要上学的年纪。” 放生澪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她不知何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中也身旁,双手搭在窗沿上,去看窗外的街道。 “留在这种地方也不是办法。” 跟随她的低语,适时的,宁静的午后,不远处的房屋紧跟着响起了枪声、车辆撞击声,喧哗的人群从大街小巷蜂拥而至,乱糟糟一片。 这次的骚乱发生得很近,距离这边也许就只隔了两三条街的距离。 然而,要知道的是,这片街区作为新首领的所在之地,早已被划分到高濑会的领土,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程度的械斗事件了。 白发少女遥遥望着着火的房子,那双看似一无所知的樱粉色眼瞳洞若观火,将所有的罪恶尽收眼底,在那具纤弱的躯壳间,天生就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 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这片凹地上,只要还有矛盾,只要还存在纷争,地狱般恶劣的环境都会将其放大至最大。 有位心理者曾经这样说过:我之所以是人、而不是响尾蛇,一是我的父母不是,二是因为、我并不住在沙漠中心。 虽然形容得有失偏颇,住在沙漠中心就非得变成响尾蛇么?这只是进化自然选择的其中一种方向,然而大家都能懂得其中所想要阐明的东西就行了。 的确如此,是这样没错。 生存环境深深影响了人的未来,因为你必须要根据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况去判断将来要做些什么。 “只要从这里出去了,无论打工还是做其他事情,努力从学校毕业,出来过后,找到一份安稳的、自己喜欢的工作,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只要出去了,就总能见到不一样的世界。 世界上横滨与租界之间的那片海,像这样的海有很多,然而每一片,都有不一样的风景。”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因此在述说时,声音也好,神态表情也好,一举一动才会如此的打动人心,令人挪 不开视线。 可是,有一件事她说得不对。 诚然,读书、找工作,取得安定的生活,现代大多数人们的生命便就在于此,然而这种话始终是针对普通人的。 她话中提到的两位主人公,芥川龙之介,中原中也,两位小少年却全是传言中的异能者,漩涡的中心。 他们与他们的同龄人,自幼年起,便已相去甚远,那样的环境,不会随着地域的改变而改变。 除非他们失去异能、成为真正什么奇特能力都没有的普通人,否则,放生澪所提到那样理想中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与他们无关。 只是,现在的中原中也与她、都还没有了解到这一点——他们都是没有来历、孤独长大的小孩子。 “东京啊……” 橘发少年抱臂想了想, 未来,有朝一日找到「荒霸吐」的真相,理清自己的身世来历过后,他要干什么呢? 这是个好问题。 从没有考虑过,却又想要去考虑的问题,就是好问题。 “可能会考虑。”他还不太确定,未来太过遥远,东京这个词也太过陌生。 但只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放生澪也了然又笃定地接受了。 “中也,我们迟早有一天会从这里出去的……” 她凝望窗外,在这句话中,中原中也低着头怔怔凝望她。 她太喜欢说“我们”“一起”这样令人误会的话了,就好像他们真为了好朋友。 —— 意识到待的时间太久了,羊之王又将问题问了一遍。 “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两个孩子的去向了么?” 他们从未来这个话题中脱身,又回到了当下的环境中,刚才那样美好的氛围也不复存在。 放生澪站在窗前,面容沉浸在光下,在回答时神情依旧很平静。 她说:“你的那两位伙伴,说是按照上级的要求,以礼拜作为掩饰,来到这附近打探我的消息。 为了保护我,鲁普莱希特在抓到他们过后,就将他们处死了。” “啊,我可没下过这样的命令!” 懵懵懂懂地听了前部分,中原中也不由立即出声解释道,“之前我可根本就不认识你啊。”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面上露出怔色来,就这样突然自窗户上折 身,身形逼向一旁的少女,“等等,你是说……他们已经死了?!” 因为实在难以置信,橘发少年清冽且低沉的嗓音都拔高了几个声调。 空气有一瞬的凝寂,两人一坐一站,视线对峙在一起。 也不算对峙,因为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激动。 在他没有发觉的变相禁锢下,白发少女迟疑地点了点头,蹙着细眉,瞥了一眼横在自己肩上的手。 他靠得这么近,倾靠下来的身体、完全将她固定在了墙壁的方寸之间。 放生澪检查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没什么不对,这才出声补充。 “鲁普莱希特……是这样说的,而且,我也的确看见了他们两个的尸体。” 只是效果仿佛并不好,甚至起了相反的作用似的。 少年明丽的脸上怒色更重。 对伙伴死去的愤怒、与不可置信,混杂在那紧缩的瞳孔之中,然而其中更加深重的……却是对面前女孩态度的恼恨。 「早就死掉了、要找的人早就死掉了……」 「羊的王牌给她跑腿传话,陪她说话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就是这样为了这种答案吗? 居然……居然能够将死亡这样轻描淡写地、留到现在说出口,明明深知自己就是杀害对方伙伴的凶手的那一方,却还能这样坦然自若地笑着……笑着……」 有那么一瞬,被欺骗的痛苦,甚至超过了那些不知名伙伴死过的悲伤,漫过了胸膛,结出苦涩的果实。 他的齿在唇下咬合,几乎吐出血来,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姑娘给愚弄到这种地步。 按在墙上的手还在发抖。 「啊啊,这家伙……这家伙……」 几息过后,这种愤怒的颤抖终于消失了。 橘发少年没有预兆地扯开唇呵呵笑了起来,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与之相配的暖意,这种更像是生气到了极点时候的笑容,使得那张明丽的脸上艳色更盛。 蔚蓝的双眸中如有小股火焰在燃烧着,一种不寒而栗的邪性便悄然而生。 他笑得肩身颤抖,笑得低头捂住了脸。 中也低声问她,带着轻微沙哑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喂,你就真的不害怕我杀了你么?” 22、白塔白塔 他在问害不害怕的时候,在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低垂的海蓝的眼瞳深处,散发而出恐怖气息,那样深沉的蓝色,就如同潜入深海的人,在向上游时、看见的暴雨将至的海面。 在他那恍若实质的锐利目光下,白发少女就犹如被囚禁在风暴中的稚鸟,无论怎样努力展开羽翼,都逃不出飓风的中心,只是在其中煎熬着、瑟瑟发抖着。 仿佛是这样的。 放生澪仰面看着他的脸。 因无路可退而靠着墙,她倚在碎花的窗帘上,银发如锦缎、柔顺披落在瘦削的双肩。 睫羽仿佛绒羽,卷翘在凝滞般的空气里,其间粉色的眼瞳明亮而水色朦胧,璨丽得仿佛点缀着阴影与高光的水滴。 肌肤在面前人投下的阴影下,呈现出柔软的苍白,唇瓣微微抿起,因而泛出樱花一般浅淡的红。 自贫民窟生长而出的纯白之花,已经渐次显露出风采来。 很多时候她都是无助无害、好像温室里中洁白的百合,然而此刻靠得如此之近,中也却能明了,也许那只是外表上的欺瞒。 眼前这个小女孩……比他想到更大胆。 “中也不会杀我的。” 她张开唇,即答道,面色认真极了,有种根本就没发觉到危险的天然感。 她说得也没错。 年轻的羊之王当然不会动手,只要他稍微思考一下;只要他不想引发高濑会和「羊」的斗争,导致更多的伙伴死亡,他就不会轻易扼断她那细嫩的脖颈。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应该表现得如此坦然。 因为她面临的人可是…… “为什么不怕我?” 中原中也道,“呐,你也看见了,对付那些拿枪的人,我可是只需要一脚……就可以踹飞他们,嗯!” 他有些头疼地用手比了枪的姿势,白发少女却只是在他的怀中眯起眼咯咯笑起来。 她居然在这时候笑出了声,那笑声也是如此可爱无邪的。 “因为不会就是不会啊。” 不是什么怕引起两个帮派之间斗争的缘故,甚至不是他能猜到的任何一种缘故。 她只是一派自若地抬起手,抵放在自己胸口。 橘发少年还 保持着拿手比枪的姿态,下一刻,就见她在他的手臂禁锢下、低垂下了双眸,以一种怜悯的口吻道,这个角度下,那双雪白的细眉都是向下垂下,神情格外柔和,那是仿佛天使一般的悲悯与纯情: “因为……中也没有朋友,澪是中也唯一的朋友。” 这样轻轻地说了出口。 · 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了。 中原中也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忽而后退几步,转身朝窗外跳了下去,在离开的时刻,他半蹲在窗台上,最后看了放生澪一眼。 原本耀眼又骄傲的少年,却像是一只惊慌无措的羊,慌乱又狼狈。 放生澪伸出手,下意识去挽留,但走到窗前,掀开窗帘再低头去看,却什么也见不到了,底下的街道空空荡荡的。 —— 鲁普莱希特终止礼拜,是在这之后的不远。 不光是没有人来参加,还有他……似乎代表高濑会跟港口黑手党投诚了,因此也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投诚的内容,包括作为港黑的眼线,收集有关“幽灵”的所有情报,甚至是配合对方做事,对抗其余两家与港黑作对的租界组织,在必要时候,成为港黑的犬牙之一。 作为报答的,港黑会为他们开放武器库,帮助由鲁普莱希特所统领的高濑会收复周边组织;并且,对于他们所做的一切事,都可以挂名在港黑手下。 这个消息一出,几乎是引起了整个横滨租界的震动,组织内外的反对之声不绝于耳。 黑帮是比任何人都没有原则的存在,但有时,又是比任何人都更有原则的存在。 对于合作者持有一定的道义,对叛徒绝不姑息手软,即使他们这种武装组织远远及不上港口黑手党的规模,更谈不上能去遵守黑帮的规则。 但内部却也有一套自己的坚守。 其中一项,便是与港黑势不两立! 其实,不光是港黑,租界的三大组织彼此之间便针锋相对、争夺地盘与资源,只不过是港口mafia,却是他们所共同的、最大的敌人而已。 持着反对的声音的人、觉得鲁普莱希特倒戈的人们,很快就变了脸色,将这位给组织带来无数财富的人称作墙头草、可耻的叛徒、港黑走狗。 甚至像这类猜测,鲁普 莱希特一开始就是港黑派来搅乱租界局势的间谍,是背后的港黑推举他上位的,这样的阴谋论也是有的。 一时间人心惶惶,比之对岸因旧首领复活而动荡起来的港黑过犹不及。 在这些声音变得聒噪起来之前,黑发的、流淌着日耳曼军人血的男人,从座上掏出枪,将带头反对的声音,那位一开始就反对一个外人上位的干部,在会议的当场射杀掉了。 “你们行事若与我反对,不肯听从我,我就按你们的罪加七倍,降灾与你们。” 穿着黑色祭服的神父大人在堂下这样说道,那时,正好有白鸽从教堂大门飞入,自阳光中掠过的白色的羽翼下,他的面容肃穆得仿佛朝圣,低语也亦如神旨。 比身后的圣子雕像更具备神性的光辉。 反对者的血染红了教堂的每一寸地面,男人收起那把比利时FN57式,回到座位上,重新捧起了圣约,态度平淡冷酷,仿佛面前倒地的并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他刚才所行之事只是再正常不过的。 于是,被他手段折服的跟随者,以此为讯号、不需要他催促,就自行开始了自上而下的全方面的清洗。 那段时间,放生澪也没有了出去庭院修剪花枝的时间,守在她身边的武装成员轮流换班,日夜无休地守卫她的安全。 只有在鲁普莱希特回来时,他们才会暂时退下。 因为养父不喜欢别人离她太近了。 如果不是害怕敌对组织会找他麻烦,而将矛头对准无辜的养女,他才不会让那些低贱愚蠢、脑子里只有稻草的持.枪猪猡靠近她五步之远。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秋季下旬,放生澪再度开始了见不到龙之介的时光。 她白天无事时,就在地下室陪真琴女士,后者的病丝毫没有好转的倾向,抱着一种莫名的希翼,白发少女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祈求着,拧动着那个坏掉的八音盒。 然后那些齿轮却始终再没能像上次那样转动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迟早有一天会结束的。」 她渐渐习惯,并学会自苦闷的日子里找寻乐趣,去构思未来要和龙之介一起去哪里,做些什么。 如果是她提出,龙之介一定不会拒绝。 原本决定是东京,后来 又觉得不够好,想要反悔。 「读书的话,能在东京是最好的……但是不想要一直呆在一个城市,在那种生活节奏太快的大环境中工作,会很喘不上气的。」 「果然还要找一个安静的、可以慢吞吞活着的地方。」 「努力学习,努力赚钱,买一个大房子,给妈妈建一个超大超豪华的舞台,放一台永远不会失真断片的唱片机。」 「妈妈的病能好起来就好了……这世界有没有治愈精神疾病的异能?」 「当然,屋子一定要靠海,可以和大家一起在沙滩上散步的那种。」 「我呢,以后还想要继续跳芭蕾、拉小提琴……如果可以的话,找老师也好,报名教学班也好,或者自己自学,还是想要学空气吉他。」 「给龙之介看。」 她的小提琴和芭蕾舞服一起,都留在了冬天的莫斯科。 咬着笔杆,放生澪伏在窗前,将这些计划都慢慢地、断断续续地记录在了纸上。 没有任何文学性可言,全都是读起来会叫人会心一笑的小女孩的琐事。 即便如此,她也乐在其中,有太多太多想写的。 不光是自己和龙之介、真琴,她还写了那日分别过后就再没见过面的中也、芥川的妹妹银,礼拜时认识的朋友、附近友好的邻居、甚至每天早上在路边拐角的墙上打呼噜的猫。 能够想到的所有的小伙伴,她都写在了计划里。 「大家一起离开这里,都到东京去。」 然后丢开笔、捧着笔记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因为想象太过美好,晚上入睡前都带着浅淡的笑容。 在一直被安排做某事的人生里,天生向往能够由自己支配的自由的明天。 这种好心情,一致持续到鲁普莱希特解决所有反对者,回到小洋房的那一天夜晚。 · 从白天起,天就一直阴沉着,到了傍晚更是下起了小雨。 秋天的气息愈发浓烈,天气转凉,将外面枯树本就不多的叶子吹得哗啦作响。 两人在阴暗的客厅里共进了晚餐,屋外是莎莎的雨声,更显得屋内分外寂静。 烛台的火焰映照下,白发少女的面容更加苍白了一点,持续的、不见阳光的日子中,她单薄得仿佛精致绝伦的一朵纸 花,然而这种苍白,已经称得上是惨白。 这其中,有对对面男人的恐惧,更有其他生理因素。 「好奇怪…从昨晚开始,肚子一直在疼。」 很冷,冷到冒虚汗,小腹被牵扯一般的坠疼着,一阵一阵的。 她跟着鲁普莱希特一起进行了饭前的祷告,隔着一条长桌,进食时也没有半分的交流,只是低着头,食不知味地尽快将东西扒拉进嘴巴里。 对面的养父抬头看她,即使感觉到了,放生澪握着餐具的手有过一瞬的颤抖,但也装作不知,在结束晚餐过后,就径直去了浴室。 坐在马桶上缓了一缓,疼痛依旧没有缓解,确保门窗锁紧了,她就解开衣物开始洗澡,打算早点回到屋里、回到床上去睡觉。 「被窝里会暖和一点,应该就不会那么疼了。」 花洒中流出水液,热气从头顶降临,打湿了头发,一直弥漫到脚踝。 哗啦啦的水声与窗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但却分明、能听出来声音的不相同,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引人遐思。 草草洗净头发,擦干身体,她从花洒的范围内出来,将挂在旁边的、仿佛修女一般的小白裙,套在了身上。 自从上次拒绝无果之后,避免洗澡时有人站在门外,放生澪最后还是妥协地接受了鲁普莱希特对她的衣着安排。 反正拒绝了也没有用,对方总会用任何一种手段坚持让她按照他的安排来。 反正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站立在挂满水雾的镜子前,放生澪看着朦胧间、自己被热气熏出些微红晕的脸,漫漫出神。 「越来越像了。」 和上一个世界的自己。 在被因陀罗杀死之前,她是多少岁? 十六…还是十五…… 那时候结婚结的都很早,放生澪已经记不大清了。 镜子上,雾气凝结成水珠,自其上滑落,将她的脸划分得七零八落。 想到前世时,她这么久以来的快乐,忽而化作一种无形的逼促。 正是因为上一世失败了,所以这一世才不能够发生变故,在原来世界的自己腐烂融化之前,幽婚一定得成功才行。 龙之介…… 是的,龙之介,非他不可,只有他才能做到。 只有他……能够将她从这座囚笼中救走,从永恒的死亡中解放,两个人一起……永远在一起。 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这样想着,雨声里,听到了背后门开的声音。 23、白塔白塔 漆黑的身影出现在背后,黑发的神父大人无声注目着镜子里的她。 窗外风雨交加,放生澪心中咯噔一声,转身朝他望过去。 她的目光,很快落定在男人手上拿着的笔记本上。 只是一本、因为书写频繁,看上去甚至有些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但那其中,却记录着她未来的计划,是她的这些孤独日子里唯一可以述说心声的地方,当作宝物一般的东西。 明明一直妥帖地放在阁楼上、枕头下,然而在现在…… 它却出现在了鲁普莱希特的手中。 “……” 几乎是马上的,放生澪便意识到了在自己洗澡期间发生了些什么,她下意识咬住唇瓣,身体因为恐惧与愤怒而轻微地颤抖起来。 声音是自齿间溢出的。 “……还给我。” 她固执道,第二遍再出口时,声音就冷静了很多,“将它还给我。” 镜中,朦胧地倒映出了两人的身影。 几步远外,黑发蓝瞳的神父大人在这话下,只是一动不动俯视着面前的女孩。 一向梳得齐整的发,此刻却凌乱地垂下来几缕搭落在额稍,那双钴蓝的眼瞳阴翳而灰暗,他凝望她片刻,犹如注视一片深邃的繁星,越看越不解,忽而在这一瞬泛起来深重的失望。 “是这本日记里的那个男人,将你教坏的么?” 鲁普莱希特以几欲呕出鲜血的声音呢喃道。 因嫉妒的痛苦,男人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扭曲,当在呼唤着对面的孩子时,好像真的只是个被女儿伤透了心的可怜父亲。 放生澪一怔,心中一丝侥幸也不剩了,笃定道:“你看了其中的内容。” 湿漉漉的发披散在身后,她的容颜依旧如往常那般冰雪可爱,就连轻微蹙起的眉,都是那样引人怜惜,恨不能亲手抚平的、 然而姿态,却又有如寒风般凛冽刺骨,将注目她的人的心削分得七零八落。 “是,是的,我看了。” 养父以一种没有丝毫的歉意的口吻承认。 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这位忙碌于工作的中年男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心里正打算着背叛他,去往远方。 “可 是,澪……你不该这样对我说话,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厚厚的硬壳笔记在男人手中被攥得咯吱作响,他的痛心疾首是那样明显,声音带出绝症病人般的沙哑,将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般的矛盾心理发挥到了极致。 他的感情那样真挚,就仿佛,该道歉的做错了事情的是她才对。 “不,这不是我的错。” 白发少女缓慢且坚定摇了摇头,“是鲁普莱希特自己的错。” 湿漉漉的瓷砖地面上,她勉强站立,却没有退步,更没有被对方的话语所影响,依旧用往日那般稚气的声音控诉着,听起来急切得仿佛快要哭出来了。 “把东西还给我……” 她又说:“是你做的不好。” 那些她从未说出口的言辞,在此时化作刀刃深埋入心口,黑发男人便如遭雷击般瞪大眼,后退几步,几乎从浴室中退了出去,哐地一声撞到门框。 高大的身影佝偻下来,犹如被恶魔扼住了脉搏,自喉咙中发出懊恼的咽呜,他单手捂住脸,拒绝养女的指责,声音亦带上了哽咽之色。 “不,求你,澪……我的女孩,不要这样说……” 漆黑的祭服之下,他就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痛苦。 白发少女一怔,喃喃开口道: “你应该听着……” 她只是流着泪地传达了自己的冷酷,对于养父的悲伤不管不顾——她是那么残忍冷血、又任性,这世界也许再没有她这样、令他人痛苦伤心的女孩。 “我并不是鲁普莱希特的玩偶,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按照你的想法穿衣打扮……” “我讨厌这样,我需要拥有自己的空间,无论是房间,还是浴室,这世上都没人有资格在我关上它们的时候强行打开它……” “一切……都是鲁普莱希特的错,是鲁普莱希特的不好。” “不……不!闭嘴!” 神父大人打断了这个坏女孩的话,他的突然爆发使得老旧的浴室都是一静。 吼声令放生澪的声音一收,她压抑地攥紧双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两人实力的差距。 在她因惊恐而一眨不敢眨的双眼中,鲁普莱希特看见自己狰狞如恶鬼般的脸。 眼泪 顺着哭湿的下眼睫一滴滴落下。 她是多么可怜可爱。 瞬息的,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比愤怒更深重的悔意又涌进了那颗罪恶的心脏,又不禁去拉她的手。 男人的力量、一个小女孩根本无法抵抗,鲁普莱希特只是一抬手、就轻而易举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我……”她摇头,想要从养父身边远离开去。 “澪……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你所想的,你…你还是我的好孩子,是不会离开我的……” 念着她的名字,黑发男人不管不顾地告知于她,神经质般急促地喃喃道,钴蓝的眼瞳中隐隐有一线疯狂在蔓延,“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是那个名叫龙之介的男人,从我身边偷走了你!” “啊……那个卑劣的贱.种,妄想玷污你的下等人。” 他咒骂完,去逼问少女的意见,“我们马上就搬走,好不好……” “明天、明天就离开这里!我会杀了他的,你再这样不听话,我绝对会杀了他的!” 他语序矛盾、完全不知所谓地只是在低劣地威胁着,被拉住的手被拽得发疼,她偏着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紧张与恐惧将心脏撑满,一阵发紧地战栗了起来。 久违的窒息感又再度袭来。 只在听到黑发少年的名字时,澪才猛地回头,她的唇瓣颤抖着,即使害怕,也出声道:“你不能这么做……不允许、不允许你伤害龙之介。” 闻言,鲁普莱希特更如被戳痛到一般,向下捧住养女的苍白的脸,他的手掌强迫对方只能注目着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指探入进那些濡湿细软的发。 为此,白发樱瞳的少女被迫仰起来一点下颌。 白皙娇嫩的肌肤在他的掌下很快泛出被蹂·躏的红痕,绵软的、带着少女独有幽香的气息在靠近时陡然浓郁起来。 那双浓艳、又令人捉摸不定的幽幽双瞳噙着泪光,在被捉住的下一刻,她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短促微弱的咽呜。 少女别过眼瞳,却再次被阻止的,只能向上仰视着他。 神父大人向前逼近一步,白发少女便仓促地后退一步,雪足赤·裸着踩在明亮的瓷砖上,水珠顺着肌肤落下,模糊的水面之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被逼入绝境的女孩仿佛迷路的白鹭一般无助地瑟缩着。 “你在替他求情。” “是……你已经长大了。” 他一字一顿恳切道,像是在逼迫自己承认这一点,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孩子在长大,她已经逐渐学会感知爱,她会渐次长成绝世无双的美少女,爱上陌生的男人,甚至因为那段愚钝的恋情,而将自己贞洁无暇的身体奉献出来。 原本手中拿着的笔记本早已掉落在脚边,纸张摊开来,被浅浅的积水所沾湿,那里记载了那么多她所在意、所爱的人,计划好了她们的未来,却唯独没有他,唯独没有鲁普莱希特…… 她根本就不明白—— 英俊的五官在极端的嫉恨中扭曲,并没有从刚才的激动情绪中回神过来,甚至在下一刻、捧着养女的脸,就在养女面前毫无形象地悲戚地痛哭出声。 ——犹如被神明抛弃在黑暗罅隙的虔诚信徒,濒死前绝望的最后祈祷。 那双凝望着少女的钴蓝色忽而眼瞳涌出大滴的泪水,那卑微的、毫无尊严的祈求,足以令任何一位见过他真面目的部下感到惊诧难言。 “澪……看着我,”他低吼道:“求你看着我,可怜可怜我……不要喜欢其他人。” 神啊,要让他对这个女孩怎么办呢。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弄到手,无论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他的手渐渐收紧,犹如藤蔓一般,他抚摸放生澪的长发,手指逐渐搭在少女光洁的肩。 是不是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 年轻少女独有的甜蜜气息、在靠近后逐渐清晰,几乎能够感觉到她娇嫩肌肤下流淌的血的芳香,某种疯狂的欲.望在他脑中增长。 在回神过来时,鲁普莱希特已经伸手去撕扯那件单薄的睡裙。 “不要……” 放生澪如遭雷击,吃力挣脱对方的手,站立不稳,向后踉跄几步,脚踝撞到旁边的器物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疼。 “不……滚开……!” 屋外雷雨交加,浴室间白炽灯的光辉一阵摇曳,后面已无路可退。 反抗、加深了愤怒,养父一面低喃着她的名字一面再度伸手过来。 凌乱的短发下,眼瞳已魔怔得泛出血丝。 噩梦一般的脸。 在少女惊惧的注视下,他的手就要碰到对方的身体。 但似乎在中途窥见什么的,鲁普莱希特忽而地一愣。 他盯着放生澪足底的某处,一时竟然没有再动作。 几乎没有时间思考,趁着这段停顿,放生澪推开那只手、踉跄地逃出门去。 赤着脚一路走出浴室、客厅,深一脚浅一脚地拧开房门,一阵冷风袭面。 不知何时,屋外小雨早以化作瓢泼大雨,黑暗中房屋的影子高低起伏,道路昏暗十分,一时一个人影也无。 「要去哪儿呢……」 两个守卫在洋房外面的高濑会青年闻声看过来,放生澪已经没有犹豫,抱臂迈入雨幕中,只留下一个瘦削羸弱的背影。 “大小姐?”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屋内发生何事,片刻后,才终于分出一个去追,一个进屋询问鲁普莱希特。 浴室中,神父打扮的男人仍旧怔在原地,凝望着地上潮湿的水痕。 一丝并不明显的血,正慢慢消散于瓷砖的浅浅水滩里。 她的确正在长大,甚至在他不知不觉间,从青涩的花、依然蜕变成了可供采撷的果。 “将小姐带回来。” 沉默良久,他背对着门口这样说道,制止了部下进来这里的脚步。 依照她的个性,对于这种成长,应当是又恐惧又羞耻的…… 但这在鲁普莱希特、是值得可爱的。 今天的事情过后……就不必再装作懦弱又可怜的男人了,更不必恪守在父亲的规矩、教条下,那个女孩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啊。 今天的事情过后,两人势必不会再回到之前的相处模式了。 不可能生气,怎么可能生气呢,即使愤怒地要呕出血来,对她的爱意也没有丝毫减退,就连那反抗的姿态都是如此美丽、且令人兴奋的…… 圈养在笼子里的花,离开笼中是活不下去的。 他要构建最好的鸟笼,那是从身体到灵魂,都无法让她离开的安全之所。 带着某种隐晦的狂喜,神父大人从湿哒哒的地板上重新捡起那本笔记,强忍着妒忌再次阅读下去,只在某些页面、某些名字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 走在黑暗的街道,放生澪低头捂住唇,压制翻 涌上来的恶心,她只是一味往前走,紧绷过后,身体的脱力感逐渐覆盖到双足,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机械地行走着。 在感受到身后有人追上来的时候,她匆忙加快了脚步。 「不要,不要回去了。」 连头也不敢回,慌不择路地只是往前跑着,雨水淋湿了所有能看清的地方。 雨夜的街道,白日之景,到现在却都化为可见的危机,陌生十分。 双足踩在凹凸不平的湿地上,带来一阵轻微的不适感,雨中,脚步声越来越靠近,甚至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叫喊。 “大小姐!等等,那边危险……大小姐!” 放生澪只是埋头跑着,直至在街道转角,氧气不足所带来的肺部一阵阵刺疼,令她急促地喘息着,脚步愈来愈凌乱,直到湿透的长裙猝然绊住脚步,使得她失去平衡向前栽倒而去。 ……摔倒的话,就再也跑不掉、只能被带回去了。 电光火石间,她甚至产生了: 「不如,就这样结束这个世界」的这种绝望的念头。 如果,连养父的事件都无法避免的话,那么来年,等生父降临横滨,她还是会死得很惨的。 在今夜如果不能逃脱,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预想的合理性,说服了放生澪,但很快,黑发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她脑海中。 「龙之介……」 她伸手去触碰那张脸,向前摔倒的一刹那,一双手从斜旁伸出,稳稳接住了她。 “跟我来。” 叫人耳熟的声音突破了雨声的桎梏,传达到了耳中,竟然令人感到格外安心。 没有时间分神,放生澪只觉身体一轻。 大雨中甚至都看不清青年的面容,她却下意识止住惊声,在这种奇异的安心感驱使下、顺从又默默地,任由他将自己打横抱起来。 · 当神父的爪牙几步来到转角处,雨雾中的破旧街道上,白发少女早已没有踪影,只剩一把黑色雨伞孤零零被遗弃在了原地。 大雨哗啦啦冲刷而下,世界都沉浸在一片茫茫的雨声里、一场如期而至的秋雨中。 道路尽头,几个西装打扮的暴.徒,打着同样的黑伞、拿着手电筒从旁边巡逻过来,恰巧便撞到了这边的人影。 他们一字排开, 远远地拿出枪·支警告: “停步!” 鲁普莱希特的部下赶紧表明身份与来意。 然而对方却并不管其他: “不管你是谁,这片区域已经由港口黑手党暂时接手,在没有允许的情况,胆敢接近一步,小心你的脚下!” 闻言,对于情形不明的「合作伙伴」,那人不敢托大,连忙放下武器,在雨中举手后退,示意自己并没有侵犯的意思。 紧接着,又在巷外张望了一阵,依旧没有白发少女的踪迹。 见港黑的人依旧虎视眈眈的,他这才回去,将小姐的失踪禀报给了鲁普莱希特。 24、白塔白塔 青冥低垂,街道的影子在嘈杂凌乱的雨声中,纷纷向后退远去。 翻过一道低矮的护栏,确认不会有人追上来,黑衣青年松了口气般放缓脚步。 再回过神来,耳边莎莎声骤然一缓,眼前亦是昏黑下来。 抬眸望去,秋雨已将来时的痕迹所冲刷干净,拱形隧道支撑起一方幽长的空间,雨水、连同声音一起都被隔绝在外。 他望着过来时的方向,慢慢后退几步,直至身形完全隐藏入幽暗的隧道中,才稍稍安心,低头去查看怀中女孩的情况,打算将其放下来。 刚才带她逃离港黑的领地,完全是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安全下来,青年便有些尴尬起来。 尤其是,当他瞥见少女自裙摆中探出的赤.裸双足,乖顺地垂下,仿佛白鸽莲瓣不染纤尘,一时踯躅,竟然不知道能够让她在哪里落脚。 ——这里并没有可以落脚的站台,地面杂草横生,净是锋利的碎石块,不说踩着舒不舒服,不小心伤到了才是最令人担忧的。 隧道遮蔽了大雨,只有冷风卷入进来,也将稀零的雨点吹来。 犹豫间,放生澪已从他怀中抬头,声音轻轻的,“让我站在那里就好。” 她仍在发抖,像是被雨打湿的小猫,抬手指了一指旁边的铁轨。 洞里竖卧一段废弃的铁轨,原先也许是通行电车的,但自从几年前那场灾难过后,连小型汽车也难开进来的贫民窟,自然与这种运输工具断轨了。 他们跑得够远,一口气脱离了居民区。 这边已经很难看到房屋与街道,只有破败的废墟;掩埋不完全的生活垃圾;以及这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洞。 青年遂托着她的腰将她放下去,确保她的足尖能落在轨道之上,同时不确定地询问道: “能在这里站稳吗?坚持一会儿,从这里走出去,就离外面不远了。” 他话音未落,白发少女已提着裙子稳稳站立在单轨之上,小声嗯了一声。瓷白的双脚踩在不过手心宽窄的铁轨,如履平地一般,她站得笔直而优雅。 “……谢谢你,作之助先生。” 隧道外,长长的铁路上,每隔不 远就伫立起一道电线杆来,漆黑的电线在天空划出凌乱的线。 放生澪抬头,白发如缎细软地、打着卷披散而下,几缕落在冰雪般皎洁的颊边,湿漉漉霜白的绒睫掀开弧度,露出那一双如雾的双眸。 她准确叫出了仅有一面之缘的红发黑手党,对方亦是一愣。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连同霉味与茂盛生长的绿植的苦涩,放生澪的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黑暗中,她与生母相似又不尽相似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幽暗的苍白。 她沉默一瞬,织田作之助也跟着沉默,直至白发女孩调整方向,垂首踩着铁轨向隧道深处走去。 “你打算去哪里?” 红发青年后知后觉跟在她身后,他说话时总是很低沉,有种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的颓丧感。 “我的车停在外面,出了这里,就能找到路,如果想找地方歇脚的话,可以去我家。” 他低低说着,直到隧道的回声,让他再听了一遍自己话里的内容。 「是不是有些孟浪?」 他将澪当孩子看待,很快就又将这份古怪抛之脑后,同她解释道: “上次分开过后,我留给了你母亲,嗯……也就是真琴小姐联系方式,但是她一直没有联系过我,担心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所以我一直在关注这边的消息。” 这样似乎对她们有自作多情的嫌疑在,黑色衬衫湿透地挂在身上,身形高大的青年不太自然地理了理领带,露出的这样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有些呆。 “因为工作上的一些变故,前几天正好被分配到了这里,今天夜晚是我巡逻,所以在看到你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着。” “我……并不是坏人。” “如果你还是感到担心的话,我也可以将你送到警局、或者其他你熟悉信任的人或地方,不过,我可能是不能靠近警察局那边的,去那边的话,要靠你自己过去询问了——” 只是一直在解释着什么。 “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放生澪忽而停步,侧眸望过来,她的目光宛如一抹飘转不定的虹光,只有靠近,才能在愈来愈黑暗的隧道中看清彼此的脸。 那张稚气的容颜之上,淡色的唇抿得惨白。 “嗯?” 乍 然听到她出声,青年愣了愣,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白发少女再次重复一遍,眼睫却垂下去了,只能见到明灭不定的水光在眼底汇集成一点,将要凝滴而下。 织田作之助并不想问,也并不想听她说,因为他知道内容也许并不好。 他神色微微一动,端正英气的面容在夜色中隐约着,吐字道:“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放生澪闻言,也不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继续沿着隧洞往前走去。 织田作之助双手插兜,并没有在意她的态度,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女身后,只在实在太黑的时候谨慎地伸出手,虚扶在对方腰旁,防止她摔倒。 两人的脚步声在潮湿的洞中回荡,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穿越这条不算长的隧道,一团微弱的光在出口处亮起。 外面,是一处废弃的水泥站台,竖立起来、一面墙宽窄的站牌墙早已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只有模糊的字能看出,这里过去是叫做沢渡站。 轨道在这里断掉了,也许是被偷走卖钱了,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变故。 白发少女在出隧道之前停下脚步,让身边的人伸出手来。 织田作之助照做。 捧着他的手指,她在青年手心用指尖写字。 挨着作之助的手细嫩且柔软,是完全的女孩子才有的秀气漂亮,十指纤纤仿佛葱削,叫人第一眼看上去,便觉着适合演奏那些高雅的乐器, 无论是钢琴,还是小提琴,一定会是相当优美的姿态。 当初如果没有跟放生真琴一起离开东京,她如今……应当早已是放生家的小公主了,凭着外形与天赋,当上继承人也许也不在话下。 毕竟这世上能超越她母亲的屈指可数,而她却已经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芭蕾天赋——刚才在隧道中,望着少女的背影,织田作之助就隐隐有了这种猜想。 虽然他并没有听过她唱歌,但她的声音很好听,想来也不会差。 在雨中凝望面前人低垂的眼睫,在思及她此刻处境,天差地别之下,织田作之助只觉心里微微一沉似的,比之前又升起来诸多怜爱。 「ミオ,是叫这个名字没错……」 “我需要这两样东西。” 思索间,她的指尖已经在他粗粝 的掌心留下来痕迹,又很拘谨地收起,垂放在裙摆两边。 织田作之助迟钝地放下手,“哦”了一声,攥起五指,其中痒痒的、被划过的感觉却似乎仍残留着。 等他回忆起那两样东西是什么时,白发少女已经下了铁轨,冒雨去了对面的站台。 隔着一道轨道的距离,她在站台上躲雨,拧干裙摆的雨水,触及作之助的目光,便挥了挥手。 “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这样说道,声音被雨声掩盖,微弱地传递到了红发青年耳中。 —— 织田作之助就从另一边翻围栏过去,给她买她需要的东西。 雨还在下,路也并不平坦,他摸黑走,幸好站台下不远就是另一处还算繁华的街道,路灯连接成行,将街景照耀得一览无余,这也给了他判断方向的机会。 此处显然已经不再是镭钵街的范畴,他的车也应当就停在附近,有了车,去哪里都好办。 「不过现在,还是把她要的东西买到。」 自衣服里拿出湿哒哒的钱包,在说明需要的东西时,人来人往的便利店里有了一瞬的寂静。 织田作之助泰然自然地付钱,接过老婆婆店员递来的装着女孩生理期用品的塑料袋,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给女朋友买的吗?” 见多识广,老婆婆店员以过来人的身份,并不惊讶地促狭道,“像这样会疼人的小伙子可不多了呢!” 红发青年礼貌地摇摇头,并没有接话,拿着东西,自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匆匆离开了。 顺路,他进旁边的百货商店重新买了一把雨伞,购置了干净的毛巾。 手机虽然淋了雨,但好歹没有坏,勉强能看时间,提着东西举着伞,作之助从裤子里掏出手机,计算一下自己来去的时间,一趟来回居然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得赶紧赶回去才行……」 他后悔答应对方,让她独自一人留在那里了。 可能是有些晕了头,听了那句话过后,当时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转身走了。 街道上行人匆忙,差不多是下班的时间,秋天天黑得早,加上下雨,暗处便愈显黑暗,灯下便愈显光亮。 来往的车轮碾压着地面的积水,路灯的光在水洼中一阵摇晃 ,格外晃眼。 走在路上的织田作之助脚尖微转,撇开嘈杂的街道,向着坡道上的隧道三步作两步绕去。 远离城市的灯光,视线便很快昏暗下来。 不知为何,漫漫行走间,他回忆起那个午后与白发少女的初次见面,她坐在妈妈身旁,那不自知的、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无忧无虑又纯美可爱的笑容,仿佛梨花堆雪般如梦如幻,在他脑海中浮现。 然而很快,那笑容,便如朝雾夕颜般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阵怅然若失。 不过夏季到秋季的一段距离,再次相遇时,他却隐约感觉到,那种笑容,仿佛就要自少女身上永远地褪散了。 在隧道中,澪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织田作之助心想,也许,他是知道一点的。 · 时间回到见面的那一天。 在那家不知名的甜品店前,在傍晚,他们于种满雏菊的花架边分别。 真琴女士给钱给白发女孩,让她去隔壁买盒烟、女式的,等回去擂钵街那边就不好再买到东西了。 织田作之助,就和她一起等澪买烟回来。 站在他身边的真琴小姐,在此时早已退出舞台多年,年轻一代里几乎没人识得。因为疏于打理,身上星光璀璨之感也不复当年那般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只是简单地站在某处,因为她容色、气质,而不断驻足回顾的人依旧不计其数。 环绕在他身旁的艳羡的眼光,一如多年以前。 多年前,十四岁的他第一次与放生真琴见面,现在想想,也戏剧得仿佛昨日梦里发生。 那时放生真琴、如日中天般活跃在舞台上,出入于各种上流宴会。 金碧辉煌的东京歌剧院,又一场歌舞剧谢幕了,为了躲避麻烦的追求者,还穿着华丽舞台剧服饰的歌剧玫瑰,带着百无聊赖的傲慢环顾四下一圈,人群中,一眼便注意到了陌生面孔的红发少年。 那头发那样亮眼,即使是在必须要亮眼的舞台上,除非剧本需要,也少有道具师会使用这种颜色做假发。 黑发少女就施施然分开人群地朝他走过去,问道: “你是哪里人?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十四岁的织田作之助告诉她自己的 名字,那时他还没有现在颓废,身着正装、一副小酷哥的模样。 他认真道: “我从横滨来,今天是第一次来看你的演出,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是被雇佣来杀你的。” 闻言,将金发假发高高盘起,扮作贵夫人的黑发少女一愣,过后,便娉娉婷婷举起羽毛扇,遮住在红唇前地笑了——现在的她还没有未婚先孕,也没有遇到喜欢的男人。 然而还只是少女的她,谈笑间就已经流露出来令男人脸红心跳,令熟女望尘莫及的风流风情。 其他看他眼红的人闻言,也都跟着笑成一团,讨论这是什么古怪的搭话技巧,喜欢、崇拜真琴小姐的青年东京满地都是,将近四千万人里随便抓几个,一半都是真琴的粉丝。 这没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颜好、出身好的东方歌剧玫瑰,即使不用刻意露面,也早已跨界成为了日本的全民偶像,从小孩、到老人,全年龄段都有她的狂热粉丝。 只有织田作之助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他的枪还挂在西装内兜里。 他买票来这里,也真的只是为了踩点、方便杀她的,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知道放生真琴这个人。 歌剧玫瑰笑够了,就问他道:“小子,你的雇主是谁?男的女的?在这下面的宾客中?” 冷血的少年杀手作之助想了想,这问题不算泄露雇主的信息,他就摇头,“名字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的确一直在看着我们这边就是了。” 放生真琴看了他几息,那目光仿佛在说“你真有趣”,而后,她收拢扇子,拨一拨颊边的碎发,抬眸笑着告诉他: “我相信你。” “不过呢,他已经不会动手了,不信你自己回去问问他。” 话音未落,那个雇佣他杀死放生真琴、以打击垄断歌舞行业的放生家的男人,居然真的派出手下,挤进来找他了。 手下用作之助的代号称呼作之助,拉着他火急火燎道: “不能动手,不能动手,刺杀任务取消了!违约金已经打到了你账户里面,家主等会儿还要买礼物追求放生小姐、邀请她共进晚餐呢,你可不要再在放生小姐面前说这些话了!” 那家伙有没有邀请成功,织田 作之助不知道。 只是在那之后,他却和放生真琴短暂的成为了朋友。 两人书信沟通,真琴小姐朝作之助抱怨应酬上的烦闷之事,作之助可有可无地安慰她,在执行任务的空闲之余,去看真琴小姐的演出。 再后来,织田作之助回了横滨,因为某些事情,他放弃做杀手,发誓不再杀人地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过不久,放生真琴也因为怀孕的事情和家族发生争吵,离开了东京。 这颗闪耀的、叫无数人妄图摘下的星星,就这样消失了舞台之上,消失在人们的视界里,再没有音讯。 直至多年过后,一通未知来电,打到了已是青年的织田作之助的手机上。 他按下接听键,在此过后,终于再一次的重新见到了真琴小姐,以及她身旁,跟她一样璨丽动人、仿佛春日早樱一般美丽又脆弱的白发少女。 曾经的旧友,如流星一般从日本歌剧界划过的女人,已为人母的歌剧玫瑰于夕阳下低头,恳切地对他说道: 在她凝望而来的目光里,过去那种不知情.爱为何物、而有恃无恐的风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温柔而宁静的东西。 「在我死之前,我希望……能安心将这孩子托付给你。」 25、白塔白塔 “她很乖,很听话,每餐吃得不多,很懂得看人脸色,绝对不会惹人生气。” “只当作好看的花,摆在身边愉悦视界也是好的。” 女人华美到叫人见之忘俗的容颜,依旧能窥见旧日舞台上的轮廓。 沐浴在夕阳下,有如被最后的血、浇灌而出的荆棘的花。又因在黑夜来临之前,就会彻底枯萎,而绽放出了……从所未有的光芒与生机。 被透支,且过度燃烧的美。 “摊上我这样任性的妈妈,是我不好。” “如果是普通人家里,澪一定会过得很舒心。” 这样凝望着不远处女孩的背影,说出了过去的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真琴小姐希望能够将澪托付给他,收养的形式。 在此之前,她原本没有要考虑作之助的意思,期盼的对象也是曾经那些有钱有势的追求者。 在与作之助交谈时,所表现出来的那若有若无的失望、已经非常明显了,然而不知道为何,到了最后,她终于认清了什么般,改变了主意。 “想要有人能保护她,只要让她能够活着长大就好。” “患有这样病的我无法做到。” 对于自己的精神情况,放生真琴心里其实相当清楚,只是因为自己的骄傲,她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平时也总是故意忽略。 但为了女儿,她却主动坦白给了织田作之助。 “我怎样都没有关系……澪,却需要有人照顾。” “你觉得会是拖累、无法接受她的话,也没关系,不用觉得内疚,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其他人。” 在白发少女回来之前,她摆摆手,假装不在意、半真半假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 以手机的光找路,片刻后,他回到了隧道旁,沢渡站破败的站牌再次映入眼帘。 要找的人就站在站牌后面,露出半边身子。 她扶着被平台染上湿绿的铁杆而立,荒废的旷野之中,杂草灌木无序丛生,那身影纤细而不易被觉察,就隐藏在其下,仿若黑夜中一抹纯白的剪影,白裙在脚边漾开波浪。 好像是在等待着某列电车,会自隧洞中驶来将她接走,而后,织田作之 助猛地反应过来,她是在等他的。 仿佛是在确认什么,那双樱粉的眼瞳看了对面的作之助几息,她轻轻出声道,唤回了他的目光: “我在这里。” 她遵守她说过的话,在这里等他。 害怕被人发现,于是挪步藏到了站牌后面。 身体很冷、很疼,等待的时间也在这样的环境下变得异常漫长。 好在他没有抛弃她。 · 织田作之助上前将东西交付给她。 确认她无事,红发青年终于不敢再离开她半步, 他是个懂得照顾别人内心想法的男人。 “去,我会在这边守着你的。” 这句话下,白发少女如纸一般苍白的脸上忽而泛出了羞赧的蔷薇色红晕,但很快这种羞恼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撇开头,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再看作之助了,拿着东西转身去了站牌后。 织田作之助的心忽而微微一疼,并不强烈,犹如被什么蛰了一下,一时无法消退。 连羞恼也无法正常地表现出来,她就仿佛一只受过伤的幼鸟,过早的学会了忍耐。 面前这个名为「澪」的女孩,跟真琴女士真的很不像。后者的傲慢与肆意仿佛天生长在骨子里,她那么爱自己,所以绝对不会、也不必令自己受半点委屈。 雨将车站外疯长的树打得噼啪作响,深黑的树影在惨白的水泥地面摇曳,显得阴森而孤寂。 带着这种感叹,红发青年一个人站在外面,尝试将自己带入进等待的角色中。雨点扑上来,将裤腿打湿,寒意与孤独沿着裤管、止不住地往身上爬。 其实,早在放生真琴提出时,织田作之助就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会收养放生澪,也希望放生真琴不要灰心,努力和女儿一起活下去。 然而真琴走得很利落,他来不及说,回去之后还为自己的迟疑后悔了一晚上。 那之后,织田作之助就开始有意识地关注擂钵街。 他尝试再次联系上放生真琴,但无果,最终只能选笨办法地在她们的住处外徘徊,希望能够碰上一面,告诉对方自己的回答。 这样持续了半个月,如果不是有异能力,他早被高濑会的人抓住丢出去了。坚持并没有得到成效,那段时间,他始终 没有见到她们一面。 但是,现在的作之助,却万分庆幸自己坚持下去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衣料摩挲声,等她再出来时,脸上明显带着一点未干的泪痕,精神却好了一些,朝作之助伸出了双手,声音闷闷软软的。 “……还有一件东西。” 除了女孩生理期的用品,她还拜托作之助买了一样其他的东西。 织田作之助犹豫一下,并不想给她,“你要剪刀干什么呢?” 白发少女只是望着他,并没有要放弃的打算,湿透的发丝蜿蜒着贴着眉间落下,那双淡粉的眼瞳清澈又无辜。 她偶尔的倔强叫人想要叹息,沉默也是动人的乐章,没有人能够拒绝。 作之助将买到的利器递了出去,眼神却密切地关注着他。 放生澪并不在意他的注目,自顾自走到站台边缘,停在旁边一处积水的水洼上临水而立。 背对着作之助,对照脚下水面上模糊的影子,她将剪刀抬起来,凑近自己的脖颈,细白的手指仍带着轻微的颤抖,剪刀一交合,一片细软的白发就从她手边飘远,落进了积水里。 足下青灰的水洼中模糊地倒映出了少女的身影。 雨点斜斜击打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被打湿羽毛的麻雀跌跌撞撞飞进来,停在檐下避雨。 有了开端,接下来的过程就顺利起来,一声咔嚓的轻响,那些几乎蓄到及腰长的白发,柔软光滑得仿佛绸缎,泛着冰雪一般银色的柔丽光辉的发丝,一点点被裁断。 她笨拙又决绝、默默无言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被丢弃的发、曾被鲁普莱希特碰到过的长发。在这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神父的意愿来的。 在逃离过后,开始了泄愤一般的清剿,这种仇恨隐晦无声,织田作之助陪在她身边,跟她一起承受这个过程。 · 当她扔掉剪刀,抱着双膝慢慢蹲下时,雪白的长发已经被剪短到肩际。 因为足够细软,末尾才没有呈现出狗啃的,而只是缭乱地扫在肩头。 像是要将自己藏入一个没有其他人在的异空间,就连呼吸都是轻而疲惫,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白色睡裙下端已在刚才的跋涉中染 得灰扑扑的,少女小兔一般蹲在站台伸出的檐下,枕在膝上。半长不短的发被风吹着,如蛛丝一般被吹向耳后。 她因孤独而低垂眼眸,忧郁之色几乎凝粹欲滴,露出的手臂与小腿肌肤,都在寒冷的雨雾中泛着幽冷的白。 织田作之助心中微动,他下来站台下,来到少女身前,将买到的干净毛巾披在她的肩头,重新撑开了雨伞。 他突兀建议道,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沉寂: “还能坚持吗?这里不能久留,试着站起来,我背着你走。” 生理的疼痛让白发少女说不出一个字,寒意仿佛海浪一般不间断地袭来,也许她还不明白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母亲的旧日朋友为什么会出手帮忙,为了她而对抗鲁普莱希特。 但是从过去和母亲的对话中,放生澪能够逐渐理解一些东西。 少女一动不动,作之助也僵持着坚持着。 几息后,被带回去的恐惧,终于驱使她从膝上抬首,站起爬上红发青年的背。 织田作之助冷静地指挥道,唇角却带出一点慰藉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嗯,对,就是这样。” 等她一切都照做了,他又说着,单手将伞柄递了过来。 “那么现在,帮我把这个拿着。” 这次,放生澪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小心翼翼伸出手,从他手里接过伞。 按照他的嘱咐,她让自己一动不动地乖乖靠在青年背上。 他们就沿着已经断掉的铁轨,继续往前走。 不再说话,世界里就只有风雨声,辽远的天空,黑沉的地面以及连接天地的雨。 她靠在青年宽阔的肩头,看着伞缘外的风景。 不断下坠的雨,即使嘈杂,也觉得世界好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跋涉在天地之间,前行在这条不知尽头在何处的道路上。 在这个时候,从最开始一直强忍着、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掉下来,澪努力不分心地去握好伞,才不至于崩溃地大哭;努力咬住唇齿,才不至于发出丢人的哽咽。 沉默地哭泣。 也许是感觉到了,也许是眼泪的温度和雨水不同,红发青年身形一顿,而后刻意放缓解脚步,他没有出声安慰,甚至没有回过头。 然而这 样的方式,才最让白发少女感到舒心,她埋头在作之助的背抽噎着,一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一直依靠鲁普莱希特,即使不想承认,她和真琴也一直依靠着他。 没有鲁普莱希特带着她们逃亡,真琴女士早就死在了东京离港的时候——从她没有经过同意怀上澪的消息,被生父得知到的那一刻起。 生父缺席、母亲患病的人生中,神父大人教了她很多东西。 一直以来,她真心希望能够将对方当做父亲相处,但是今夜过后,连这样微小的希翼也无声泯灭在了这场秋雨之中。 他们沿着断掉的铁轨继续往前走,漆黑的天与地,被连成线的白色雨点逐渐连接在一起。 · 深夜,矗立在擂钵街深处一片破旧的高楼,雨水顺着锈绿斑驳的广告牌往下流淌,没入满是青苔的泥地中。 枯黄与墨绿交错的藤萝植物顽强地蔓生。 黑发少年在一阵心悸间,从空旷的大楼沙发上睁开眼,大雨降落在大地上的莎莎声,乍然突破梦境的桎梏,在耳畔响成一片。 一丝柔软的橘色光线,漫入视线的边缘。 侧目望去,大楼中间,伙伴们用砖块堆成的小火堆仍在顽强地燃烧着,火焰驱散了秋日的寒冷,照亮了狭小的一隅。 芥川龙之介悄无声息起身,在黑暗中静坐片刻,片刻过后,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睡得正沉的妹妹,受到牵引一般,朝着落地窗的方向走去。 迎着风雨的方向前进,灌入的风就愈强烈。 当他无声立于向外探出的露台前,高处的风已将鬓发吹得向后拂掠而去,衣角被压向下,贴在双腿上。 雨点落在裸·露肌肤上的感触仿佛针刺。 龙之介下意识抬首,看向某个方向。 …… 又是一阵强烈的心悸。 26、白塔白塔 回忆起了两个人在一起时的,过去的事情。 好像就发生在不远之前的时候。 他们躲在自己的秘密基地,那个始终有乌鸦盘旋着的、三角信号塔。 天边飘着几朵灰灰的云,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放生澪坐在塔下,用炭笔在画板上画着什么,画画的过程似乎并不怎样顺利。 因为不满意,老是擦去重画,然而她很有耐心,即使如此,也不会产生任何不耐的感情,侧脸的弧度稚气又温柔。 仅仅是看着画者那副专注投入的姿态,也能够想象她笔下的世界一定也是纯白无暇、令人会心一笑的。 她穿高领的裙子,裙摆层叠仿佛花蕊,白发端庄地披散在肩上,发丝间穿插着墨绿色的缎带,缎带在头顶系成蝴蝶结,末端长长垂下来。 那样打扮的她相当可爱,完全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姑娘。 就这样画着,她突然抬头地、跟他说道:“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龙之介,所以……龙之介也要加倍地去爱我啊。” 模样非常认真,樱色的眼瞳湿漉漉的,好像是在乞求猎人的林间的白鹿。 那是一种……如果芥川不立即回应的话,她就会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给刺穿一般的认真。 自己那时回答了些什么,芥川龙之介已经不太记得了。 但想来应该不是令她满意的回答。 因为,如果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的话,白发少女一定会露出满意满足的可爱笑容,她是掩藏不住快乐的人。 可在芥川龙之介的记忆里,在他与放生澪认识、有意识起……白发少女一直都是惊恐、不安且茫然的。 他的回答并没有给对方快乐,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忧郁中。 那座塔下,头顶盘旋的鸦群中,两人默默无言坐在草坪上,一阵风过,芥川龙之介不经意间抬眸,终于看清了她画板上的画。 被少女压在指下的、 一幅压抑、无序的画作。 完全是会令见者感觉到异常烦躁的组合,粗粝杂乱的黑色线条勾勒而出的简单图案。 一条长长的黑色河川中,探出无数只黑色的手,它们朝向一致,静静托举着一个四 分五裂、且面无表情的黑色巫女。 · 从铁路上下来,织田的车就停在街道尽头的小巷里,他帮忙收了伞,将澪安置在车的后座,自己则去到前面的驾驶位。 “如果暂时想不到要去哪儿,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上。” 车门关闭过后,雨声便一下子小了很多,青年舒展一下身体,靠着椅背坐下来,他打开空调,令温暖冲散这方空间的幽冷感。 又随手点开了车载电台,不知名的乐曲便自音响中缓缓流淌而出,将耳边萦绕着的冰冷雨声所彻底掩盖过去。 做完这一切,车后座也没有传来任何的声响。 织田作之助认真听了听,向后倚在座椅上,自车上翻出一盒烟来。 「睡了么……」 「睡了也好,睡一觉的话会好很多。」 各种思绪在他脑中萦绕,红发青年敛下眼眸,将空调的温度又调高一点,拿起打火机将烟点着,凑近过来。 抽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织田作之助侧身伸手打开一点窗户,不让烟气弥漫过去。 再躺回到座椅上,之前的一番奔波过后,类似于疲惫的感受在脑内上涌发酵,温度升高,昏昏欲睡之感便浓烈起来。 他只是举着烟思索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头颅便低垂下来,差点瞌上眼睛睡过去。 再回头去看后面,白发少女不知什么正坐起来,靠在前座的缝隙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齐肩的白发凌乱地在末梢翘起,她秀气、尚且稚嫩的脸蛋仿佛含露的山赤莲,清凌凌的,说不出来的纯美与梦幻。 但人间的苦痛,使得面容所笼罩上的寒夜的苍白无血色,又使得这份游离于人世之外的美,沾染了几分凡尘的温度。 织田作之助开始下意识在她的脸上寻找与真琴不相一致的地方,某些会令人感到清秀柔和的地方,那都来自、指向了另一个男人,这个孩子的生父。 他搜寻任何一个能够让那朵玫瑰一见倾心的东京年轻才俊,却没有丝毫印象,只能靠平时构写小说角色时的想象力,去构思对方的形象。 那个男人,必定拥有一双宝石红的眼瞳,眼角无辜向下垂下,霜白、却不必太过顺直的发,末梢会有一些微卷的弧度。 谦逊 与傲慢在他身上共存,笑起来漫不经心。他时常是忧郁的,犹如秋天清晨在窗前绽开的一朵秾艳的海棠。 但不可否认的,他应当是如天使般熠熠生辉的,是如若未来有一天、织田作之助能够与之碰面,就能够一眼认出来的存在。 「啊、绝对不会认错的,一定是他没错了。」 是撞见的那一瞬,便不由自主在心里这样笃定地想到的存在。 那个时候,织田作之助会怎么做呢? 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狠心逼到这种地步的、这样代替真琴去质问他,不,他并没有这个资格,甚至关于收养澪这一点,到那时也许还得经过对方的同意。 毕竟和拥有血缘关系的生父相比,自己这种没有正经工作、又不太熟悉的陌生男人,可没有半分能与之竞争的地方。 织田作之助为未来的生活苦恼。 他愣愣望着白发少女出神,直至对方忽而倾身过来。 她细嫩的手按在椅背,越过他的肩际,低头垂首,就如同一只白蛇,就着织田拿烟的手张唇,少女唇下白齿短暂地露出,一瞬便咬住了烟嘴。 过程是悄无声息的,只有电台中传递而出的极度神圣、在此刻却显得极度怪异的多人合唱的弥撒曲的乐声,如一阵不和谐的和弦在他耳内扩散开来。 一阵无法抑制的微颤,自僵硬的脊柱传达到指尖,在下一刻,红发青年的手指仿佛就要伴随这种痉挛而猛地抬起,将手中烟自对方唇边抛开一般。 然而,为了不使那泛着猩红的烟头伤到少女,在现实里,织田作之助拿烟的手指不过是因为过分用力、而忽而收紧一点,便再僵持着、如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了。 他骨节分明的腕与指,对比少女不过巴掌大的脸蛋,两人的体型差便在狭窄的车厢内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介于豹与红山羊之间的青年、在小兔一般的女孩身旁,才仿佛被捕食者放弃挣扎般,温驯地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他用指节之上的部位夹着香烟,任由放生澪抿吸了一小口,也许是他自己的个人喜好,就连这款不知名小牌香烟,入口也是一阵凛冽浓烈的苦与辣,十分提神。 靠在他身侧,她浓密的睫羽垂下,在橘色灯光呈 现出被打湿的蒲公英绒毛一般的质感,在空中凌乱地翘着。 只是简单地含入口腔内,笨拙得连烟都无法吐出来,白发少女便被焦油与尼古丁呛得一阵咳嗽。 但她仍然固执地僵持,像是享受这场危险的、不被允许的游戏,沉浸在被划分到禁忌的叛逆里。 鬓边的发垂下在织田耳侧,随着她瘦弱胸腔的颤动而颤动,片刻过后,放生澪终于慢慢退回去,她在干完坏事过后,并不着急溜走、逃走,这样的退后比起冷血动物的沉默无声,更有种猫科动物的从容。 在最初的呆怔过后,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织田作之助眼中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即使他一直好像是迟钝到令人乏味的男人。 “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来,因为困意而比平常时候低沉,那双向上望过来的湛蓝眼瞳带着悉知一切的纵容、温柔。 两人一站一坐,放生澪仍带茫然的双眼向下凝睇,她说,“感觉很好。” 织田作之助就知道她这样做并非是心血来潮了。 “织田先生……感觉现在的我怎么样?” 她反问,略微坐正了一些,方便使前座的人更能看清自己剪短的发。 明明两个人最初见面时还是在阳光充沛、花卉开得正好的甜食店中,然而不过短短时间,再度的见面,却充斥着暴雨、铁轨上的逃离、和如今车上两人尴尬的独处。 这是场并不适宜的重逢,放生澪是这样认为的。 作之助将本来就燃到差不多的烟按灭在玻璃的烟灰缸中,他定定看她一眼,那目光几乎是立刻扫平了她心中的忐忑。 不管是剪发,还是如今的举措,都是小孩子的心性在作祟,这是值得人莞尔的。 他明白少女此刻想得到的是什么,也给予了她最恳切的回答。 他说,“你很好,以后会比现在好,然后,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比过去好。” 声音混淆在了温柔无声的雨里。 从那里逃走很好,剪掉头发也没关系,以此为节点,她会再度抬步启程,以崭新的自己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好的。 · 无论她的生父是什么人,养父在地下武装组织拥有多么大的权利,织田作之助都 决定去争取她的抚养权。 这个过程也许非常漫长,其中手续也非常繁琐,占据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人生似乎就是由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组成,织田作之助在很早之前就渐渐体会到。 真理存乎于微里之间。 他要写一本书,就在不远的将来,那将是一本令他满意的杰作,是他用来填补以人生为稿纸的那本更大的小说的其中一部分。 收养她,不仅仅因为她的母亲是他过去的旧友,更是因为织田作之助自己想要这么去做。 微不足道,却不至于令他后悔。 ——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到了后半夜,即便不需要作之助去强调,白发少女也很快陷入了睡眠。 她睡觉时小小地蜷成一团在角落里,仿佛雨天里,被装在纸盒里遗弃到街角的猫。 窗外街道路灯的光斑驳地落在那张因病弱而苍白的脸上,细软的发丝搭在眉间,浅浅而轻缓地呼吸着。 ——即使是梦中,也微微蹙着眉。 有些阴影不会从人心中消失,流逝的时间也无法完全抹平。 织田作之助深知这一点,此刻只是默默无声地注目片刻,便转回了头,将车内的灯按灭。 在视线黑下去的一瞬,一阵魔性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搁在一旁的手机,在夜深人静的此刻亮起,忽而于视野边缘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上,一个黑发黑瞳带眼罩和绷带的q版小人,吊在绳子上,随着铃声而微微摇晃着。 27、白塔白塔 仿佛做了个与过去有关的梦。 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柩笼中,那个封闭的木箱,承载了她漫长人生的大多数时光。 永远潮湿,永远闭塞,刺骨的阴冷。 四分五裂的身体在箱笼里被姥姥勉强拼回到一起,然而被绞断的裂痕却依旧存在于她身体的每一处,每时每刻都在隐隐作痛。 蜷缩在黑暗中,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日夜流逝时,后知后觉渐渐体会到的,无法缓解的孤独。 日益蚕食,直至将她彻底啃噬殆尽。 就仿佛蛛网上的飞虫,等待死亡的过程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绝望。 夜中,姥姥带着装她的柩笼,乘着去往「彼岸」的小舟,前往水上之宫。 独木舟的船头划开平静的水道,漫天大雾中,仿佛一片苇叶,徜徉着漆黑的大河之上。 「去往那里,一切就能重启。 澪,把握好唯一的机会,只要找到愿意为你而死的人,完成幽婚仪式,就能从永恒的痛苦中解放出来。」 话是这样说,其实那时,她成为人柱、镇压黄泉的事实早已无法逆转,徘徊在孤独中的事实早已注定。 未来的时光里都将处于生与死的夹缝之间,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过程,支撑生与死的境界线,承载黄泉之水、使其不侵蚀到常世。 幽婚不过只是缓解痛苦的必要手段。 其中痛苦,对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幼巫女而言无可比拟,如果不立即幽婚,所等待的,只是被无尽的痛苦所融化掉的命运。 她还要继续支撑黄泉,她不能融化。 从出生、到死亡、到成为人柱,一直都浑浑噩噩的,明明还没有长大,人生就已经结束了,即使如此,放生澪却连一丝怨恨也无。 并非她蠢笨,而是死的太早了,都没学会爱,更别说怨恨了。 她只知道痛,脖子疼,四肢疼,哪里都疼,又疼又委屈,从箱子里爬出来,抱住姥姥,找姥姥寻求安慰。 点满蜡烛的船上,她抱着的人影回过头来,却是另外一副面孔,另外一个人。 褐色长发,俊眉修眼,一身白色修道服。 放生澪定定看他一会儿,才认出来他是谁。 “因 陀罗……” 她将这个熟悉的名字一字一顿轻声念出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便在刹那间、占领了混沌的脑域,一时间只以为两个人还在当年的热恋期,顺着青年的臂膀扑进他的怀抱里,哭啼啼地痴缠着他, “好疼……” “因陀罗,我疼得快要死掉了……” 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掉眼泪。 勾着未婚夫的脖颈,她抽泣着,磨蹭着他柔软的鬓发,向上一点点啄吻着青年坚毅的下颌弧线,试图以此来缓解身体上的痛苦。 青年的肌肤温热而富有活人的光泽、湿度,触碰起来就令人感觉舒服,她靠在对方胸口,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便觉得疼痛稍有缓解。 她想要因陀罗抱抱自己,亲亲自己。 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靠在青年身上,向他索取怜爱…… 然而褐发青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那种无动于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令人难过,和体内的疼痛相重叠,竟然使得放生澪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恨。 船下黑泽幽幽的水流中,生长出一朵朵枝干笔直的红色彼岸花。 一身修道服的褐发青年抬手捧住了白发少女的脸,他的手格外宽大、有力,澪依恋这位最初的恋人,此刻触碰之下,心里凝而未成的怨愤便骤然一散,眼神顷刻又变得朦胧起来。 她下意识磨蹭了一下爱人的手心,便顺着力道抬起脸,凝望着青年俊美无铸的容颜,情不自禁般再次轻轻呢喃道: “因陀罗……” 那双眼眸犹如被水浸湿,她的呼唤比任何言语都要甜蜜动人,猫儿一般,完全是哭诉着在乞求着他去拥抱她、亲吻她。 褐发青年猩红的眼瞳微微一缩,恍若被这呼唤所摄,他以一种恍惚的目光、凝望着怀中的女孩,也许是几息过后,也许更短,青年张启着的、薄便显得冷淡寡情的唇,微微颤抖起来。 即使很快,他便咬紧牙关,抑制住了这种不自主的颤抖。 然而在此之前,那声不可置信的、犹如梦呓一般的呓语,依旧带着颤抖地响起在舟上。 “……澪?” 澪。 澪…… 一点点确认的事实,在尘埃落定的现在,化作坠落在平静湖面的暴雨,一 牵动、便无法自抑,化作滚沸的熔岩。 青年冷淡的表情犹如被击碎的镜面一般,迅速崩塌下去,捏着白发少女的手不由收拢,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下一刻澪就会从他身边消失一般,甚至因而失声片刻—— 起初,声音是喃喃自语般的一缕,而后随着情绪的起伏增大,音量便不受控制地拔高起来,也嘶哑起来。 “我以为你……” 无法再说下去了,于是变成了咬牙切齿般质问—— “……为什么?” 他的眼中倒映出放生澪现今的模样。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不可控的烦躁笼罩了褐发青年。 那双放生澪曾不止一次、细细亲吻过的眼眸在此刻深深逼视过来,其中颜色仿佛血一般深红,声音在极度的嘶哑下,完全不似人类可以发出的。 阴冷的仇恨如火焰,要将他的一颗心焚烧殆尽,那张俊美过头的面容也被影响到的狰狞。 恨不得当场将她扼杀,却又因此时的碰面而感到格外暴躁与不解…… 年轻男人紧紧抓着她,力度过大,几乎要将她揉碎,这样质问着、质问着,却在这时忽而有了一瞬的哽咽。 “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那副修罗般凶神恶煞的容颜依旧暴躁不耐,时间漫漫过去,抱着澪的,他的眼睛却渐渐泅起红色。 因陀罗低头哭了出来。 头颅埋在少女的胸前,胸腔压抑地颤动,心情剧烈起伏而咬紧的唇间都泛起来血腥气。 那是无声的、笼中困兽般痛苦,又仿佛失去珍爱之物的孩童般的绝望无助的恸哭。 因为用力,手指陷入在少女的衣上、留下深深的一道道深的褶皱。 放生澪懵懵懂懂枕在他臂上,依旧如往日那般伸手抱住他,给予他安慰,心中、却不禁微微一动,想到: 「真奇怪啊。」 好奇怪。 她的手指笨拙地慢慢梳理着因陀罗褐色的长发,跟青年冷硬高傲的性子相比,这些浓密微卷的头发就柔软顺滑多了,摸起来凉丝丝的。 她心想: 「在你背弃承诺,杀死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于黄泉中见到我什么的……不是也很 正常么?」 —— 放生澪从梦里醒来。 透过闭合的眼睑,眼前是一阵忽明忽暗的光,她听到有人在交谈着什么,只是思绪却仍旧落在梦里头地离散着,使得她无法集中精神。 回忆梦境,一时分不清楚那边才是梦。 对话声,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两个人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 “诶,这个、这个莫非是……织田作的女儿么?” 较为陌生的声音惊讶道。 “不,不是。” 较为熟悉的声音平静否认。 “唔……不是么?啊啊,失望…… 织田作虽然表面看上去很老成,但的确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女儿呢。 不过说起来的话,我还挺好奇织田作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的,所以,她真的……” 怡然自乐的碎碎念。 “真的不是。” “唉……好,否认得真快。”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认真看,这女孩的发色,实在是相当少见和美丽呢,就好像……昨天回去时的路边看到的白猫。 可惜……这样上前想去抱的时候,被狠狠打了一拳。” “……很伤心么?” “嗯嗯,为什么会这么受猫讨厌,说起来我明明也算猫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的确是呢……毕竟,猫这种动物,它们只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根本没办法驯服。 不过就是这样,才很可爱。” 年轻的友人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明明是在说猫,然而那双眼瞳凝望着的、却是蜷缩在后座休憩的少女。 织田作之助微微愣神。 “话说起来太宰,你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了。” 提起这个,黑发少年的脸就变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成熟大人般的苦恼,令那张清秀稚气的面容带上些许令人莞尔的深沉。 “原本是很清闲的没错啦,但是为了得到让人不痛苦死掉的药,成了雇佣童工的首领手下的童工、被派来这里工作了呢,啊,也就是说,我和织田作成为同事了哦!” 他不得了道: “不过,织田作你知道么,在这里工作还挺有意思的,认识到一个从各种方面来讲,都挺了不起的家伙。” “能让你觉得有趣……还真是不得了。” 其实,对于他这样随随便便加入黑手党的做法,织田作之助并不是很赞同,随声附和完,想了想,又权衡着去劝道。 “我觉得,加入……”什么的,还欠缺妥当。 话音未落,手机上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急促催促,被打断的红发青年一愣,点开了传讯。 简略地看完内容,他自语道,不得不暂时将两人的闲谈中断掉。 “那边通知我有事情要做了,看来,我必须先离开一下了。” “这个时候?必须要织田作去做的事情,会是什么样的任务呢?” 对于他的工作,友人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跟着倾身过来,和他肩并肩去看手机上的指令。 织田作之助将手机递出一点,由着他看。 “都是一些你不会感兴趣的、无聊的事情。” 作为港口黑手党最底层人员,无论是什么样的活动,他能做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根本没人愿意接受的闲事。 在看见手机上的文字过后,视线便再也离不开了,披着厚重西装外套的少年“哦哦”了两声,倒映着电子屏幕幽蓝光芒的眼中仿佛有星星在闪烁。 “原来是这样啊,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看上去……非常有趣呢。” 仿佛他对任务内容是相当知情的,这样端着尖尖的下颌,说着织田作之助听不懂的话,再度流露出了……像是望见死亡般、幸福又愉悦的笑容。 —— 车门落锁,随着其中一人的离开,车内很快便再度恢复了寂静。 那萦绕在耳畔的交谈声消失不见,白发少女终于能够继续顺着梦的微末,去找寻梦的碎片。 然而无论她怎么去回忆,都只记起笼中幽暗、封闭的生活,对于她从箱中出来,见到了谁的记忆,在醒来之后…完全消失了。 只依稀明了,是似乎是一场很难过的梦…… 放生澪清醒过来。 朝日的光芒落在她的脸侧,属于常世的气息令人眷恋,梦的羽翼自头顶掠过,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她渐渐想起来自己的处境。 失控,雨夜,出逃。 是了,她现在……是处在离家出走的道路上。 下意识撑起身子,白发少女寻找到红发青年的身影。 透过座椅的缝隙,在朦胧的视 野中,依稀可见前面坐着一个黑色的瘦削身影。 “织田……先生?” 尾音消失在前座人的动作中。 盘弄着烟盒的人慢慢转回头,那张倍受造物主宠爱的秀气面容、就一点点展露在白发少女眼中。 带着些微好奇的表情,他看着放生澪,眨了眨眼。 檀木般乌丽的微卷的发搭在瓷白的肌肤,少年秀气俊逸的面容在晨光中隐现,由绷带遮住,仅露出的单只眼瞳中,泛着无知无觉的茫然色彩。 “哎呀呀,好久不见呢,短发的猫咪小姐。” 在多日之后、不期而遇的重逢下,他瞪圆那只眼,所问的第一件事便是: “你和你的小男友,分手了么?” 28、白塔白塔 已经明亮起来的街道充斥着「人」的声音。 凡是拥有自我思想、在这世上呼吸着的活着的生物,能被称之为「人」的生物的声音,充斥在这个没有生命的钢筋水泥的环境里,熙熙攘攘响起他们身边。 老人小孩,电车汽车,脚步声,汽笛声。 从漆色的车窗外传来。 秋雨过后,并不热烈、而显得过分懒散的阳光洒下在大街小巷。 有那么一瞬间,坐在车的前座回望过来的他,以及跪坐在后座与他对视的放生澪,在他们的周围,时间却有一瞬的迟缓。 光影自车窗玻璃斜斜洒落而下,这样的对视,直至白发少女苍白的脸微微染上气愤的红晕——她后知后觉地生气,缭乱的发仿佛丝绦缎带一般落满肩头,几缕勾勒着柔软脸颊的弧度垂下,在肌肤上打下竖条的影。 那双樱红的眼瞳盛满水汽,将落未落,菱唇浅浅抿起,泛着倔强的白。 即使努力在强忍着了,怒火仍旧自那双明亮的双眸中泄露出几分,其中,还隐晦着微弱的、被伤害到的疼痛。 没由来地,太宰治就又想起了那只白猫。 在那条回家的路上,小巷里,他仍旧保持着抱它的姿势,手上却空空如也,始作俑者反而在踹了自己一脚后,相当优雅地落地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它,落在身前的青石板路上,在他的注目下,白猫甚至还毫无负罪感摇着尾巴地、舔了舔爪子。 它的毛发光滑漂亮,即使是没有名字的流浪着,也一副完全被好心人类细心呵护长大的模样,一身纯白色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通透的光晕,那样洁净而暖和。 只是看着就可以想象,那些软乎乎、顺滑的绒毛蹭过肌肤时的绝妙触感。 毛茸茸动物发起火来也可爱极了,脑袋圆溜溜的、眼瞳圆溜溜的,为了恐吓别人,而努力作出毛发倒竖的模样,也只是使得云朵毛球一样的自己更加可爱了一点。 只要一想到,它也在恐惧着,太宰治就无法因为受伤的脸而再生气下去地、眯着眼笑了,他无法对世界灌注太多的情感,却对这类毛茸茸的动物缺乏防备感。 然而,这样一度使他那贫乏的内心、充满怜爱之意的感觉,在遇见放生澪以前……从来只在四肢行走、皮毛靓丽的小型动物身上有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太像一只猫的缘故,还是那只白猫太像她了。 跪坐在后座上的女孩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一只漂亮过头、又警惕过头的白猫。 在车上对视的短短几息间,说出可恶言论的太宰治心里毫无挽救的意思。 甚至,他开始想象如果她做出猫的动作…… 就好像,综艺节目中请来的那些少女组合里的美丽小姐姐一样,在无良主持人的强烈要求下,强忍着害羞,拘谨地蜷起手指、靠在脸颊旁边,红着脸小声发出猫一样喵呜的声音。 如果这样做出来的话,那双粉色的眼瞳必定会因为羞耻而水光潋滟的。 诚然,她是个秀致绝伦的女孩,这不单单指她的脸,还指整个人的存在,就仿佛枝头迟迟绽放的那串铃兰的花蕊,又好似雪山顶纯净的一泓苍白脆弱、在朝阳下很快就会融化殆尽的积雪。 她是举世无双的美少女,随便走在街上会被星探搭话;直说自己是魔法少女、前来拯救世界之类的话,也会有大把人信的可怕存在。 只是她所处的环境,似乎使得她缺乏「自己很受异性欢迎」的这种认知,也对和人沟通的忌讳一无所知,不然,也就不会这样轻易地、老是被太宰撩拨得露出这种……令人心情舒畅的表情来。 可爱,太可爱了,非常可爱。 那种感觉……要如何用语言来形容呢?即使想要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然而看着她因为生气而显露出的鲜活姿态,脸上也依旧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幼稚得跟国中生一样。 意识到这样很不对,但下一秒,又被这种恶趣味俘获,懈怠地干脆放任自流了。 “之前见过面,却没有互通姓名,幸好能够再次相遇呢,”他真心庆幸道,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是太宰治,小猫小姐呢?” 比之前那种冷淡的忽略更恶劣,在随便地说出来可恶的话语后,还能用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自来熟般的模样说话。 身着黑色西装的纤细少年笑得毫无防备,让放生澪微微齿 寒。 “我想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她攥紧按在沙发上的手指,将面容偏向一侧。 双唇依旧是冷淡地抿出浅浅的直线。 “啊啊,这样说的话,未免也太伤人了……” 闻言,黑发少年动作一收,过分风流的眉眼便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忧郁哀愁的怔色,过长而卷曲的发落在眉心,他垂下的睫羽甚至因此而微微颤动着。 病态的皮肤上,打下了游离的细碎的影。 即便心知肚明这只是伪装,然而在他不花言巧语、无所谓一般说着俏皮话时,这样单纯的情绪流露,反而使得放生澪心里多少有些被治住般的无奈。 她悄悄看了一眼前座垂头丧气的人,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在沉默的最后,以白发少女的妥协告终,她揪着裙角、放弃地小声道: “因为你是织田先生的朋友,我才告诉你的哦。” “澪…放生澪,这是我的名字。” 即使……是带着几分做戏的程度在,在听见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回头见她雪肤樱唇,星眸半敛,眉梢眼角都露出了不想被认为是服软的红晕,那副、矜持着说出自己名字的模样,依旧令太宰治心中怦然一动。 他甚至不觉换了个姿势,撑起脸颊,以便更好地欣赏她的美貌,就仿佛在一家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烂的街角小书店,找到了心仪的新版《自杀指南》,还是精装带特典的限定款。那一瞬的惊喜与狂热毋庸置疑。 就仿佛注目山花鸟月,绝佳之景,仿佛拨开云雾,撞见月轮初升,被银灰色的月辉落满一臂时的愉悦。 欣赏美丽之物,乃人之常情。 “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如果你以后还问刚才那种问题,我依旧是不会理你的……” 还在犹豫着怎样才能把话说得不伤人,放生澪坐在位置上幽幽抬眸,但见对面人一副好整以暇、眼睛亮晶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还在口中的话语不禁一噎。 还是一阵莫名气恼。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她带着抱怨的口吻细声道,不自觉偏了偏头,眼神也瑟缩了一下。 “澪。” “……嗯?” “因为澪……”西装少年就眯着眼笑了,用着平常的口 吻,说出了很不可思议的话。 “总感觉一不注意就会死掉一样呢。” 因为太美了,美到仿佛下一秒就再也看不到了,就跟路过时看到的转瞬即逝的风景一般,云雾初开之月,轻风吹雪之樱,朝露幽昙、是美丽却脆弱的存在。 “不过…就是这样才很喜欢哦。” “在咖啡店看到你的第一眼起。” 他向后靠,身体倚在仪表盘旁,伸手指了指脑袋。 宽大的袖子随之滑落到手肘,缠满绷带的纤细小臂露了出来,他用闪烁着星光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金褐色中仿佛流淌着脉脉春水。 尘埃中开出的花,带着星屑的,纷纷绽放在了那只鸢色的眼瞳中。 太宰治认真道:“这里,要不要邀请这位可爱的小小姐一起殉情呢……的念头,就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真是奇怪,总感觉,如果和您这样完美的女孩一起长眠,死亡、也一定会变成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的眼神如此温柔真挚,令被注视者短暂的晕眩。 然而回神过来,就会发现这番话表面上是告白,细听起来,却净是些不着调的东西,莫名其妙到足以令任何一个正常女孩在惊愕过后,气愤不已地结束这场对话。 「你这家伙原来是自杀狂吗?」 太宰治对此已有过多次经验,因此对这句话一点也不陌生。 他不否认这一点,但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即使被这样说,也依旧想要将这份诚挚的邀请传递出去。 他如往常一般等待被对方拒绝。 然而白发少女什么也没有说,像是为这段话所怔住了,又仿佛是其他的什么,只是出神般,瞳孔微微一散。 · 日头渐高,车外行人渐渐多了,没有开窗的车内多少有些沉闷。 新入职的黑手党新星,与离家出走……可怜无助的贫民窟美少女。 「虽然念起来不怎么顺口,但是……别的不说,还是挺浪漫的嘛。」 瘫在前座,自顾自开始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没有预想到要是刚才那一幕被刚离去的友人撞见了,一顿欲言又止的心灵鸡汤一定少不了。 即使性格再怎么不着调,但对着不熟悉的女孩子,却老是这样草率轻易地说出了叫人误 会的话…… “刚才的话……可以再说一遍么?” 寂静中,忽而听见白发少女的声音响起在狭隘的空间内。 她的声音承袭了歌舞剧天才的母亲,清澈、婉转仿佛夜莺,嘤嘤呖呖,娇柔动人,有种普通孩子所没有的辨识度,叫人只想听了再听。 “诶,”黑手党的新星神色一振,架在椅上的腿也下意识放了下来,板正地坐起,起得太急,撞到脑袋也浑然不觉。 他的手扒在前座椅背上,拉近距离问道,金褐的眼瞳也因为心中的猜想而开心地微微瞪大: “难道,猫小姐是要同意了么?” 如果说刚才的反应也只是身体习惯的。 但见她低着头,细嫩的手指放在膝上,一副默默无言的模样,之前的游刃有余忽然消散一空,太宰治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一时真的剧烈跳动起来。 他已经很难作出害羞的神态,却头一次感觉到了脸上的热度。 异想天开、听起来完全是俏皮话的东西说多了,一直被拒绝,也就越说越流畅,然而,有一天真的被当真的、给人答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可真是……」 「有趣极了。」 “……不过,我刚才说了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印象了诶。” 然而,那种惊喜的气息,很快就从黑发少年身上褪去。 他转而便作出苦恼的模样,端住下颌,拉长语调地说着,一副想要蒙混过去的赖账模样。 反复无常,十分莫名其妙。 在太宰治脑中,再度浮现出了那个雨天白发少女与她的小男友一起走进店里来的画面。 推开咖啡店的门,相依偎的少男少女宛如走入异世界的黑犬白猫,看上去那样格格不入、 却又那样般配。 他没忘记那个黑头发黑风衣、宛如狂犬般的少年,叼着幼崽一般小心翼翼护着女孩的模样,比起病殃殃的女孩,男方就显得很长命了。 「名字,好像看资料的时候看到过,是叫做芥川龙之介……很普通的名字。」 对于他们的恋情,与其说太宰治的态度是悲观的,倒不如说是漠然、与不感兴趣的。 因为无论这段感情的走向如何,都跟他没有关系。 但现如今,在有男友的情况下 ,白发少女依旧对他的话有反应…… 这不禁令太宰治感觉微妙。 他心里的热度在思及这些东西时、轻微冷却,一种玄而又玄的负面情绪便再度涌了上来,那些粘稠的、浑浊的东西,犹如不断沸腾着起泡的沼泽,将他空洞的灵魂淹没。 一时间,「你的爱情也不过如此」的,一种居高临下般的冷漠支配了他,胜过了心中的怜爱。 然而「成为恋情的插足者,而后被正牌男友杀死」的这种死法,实在是太令他好奇与兴奋了,他得以自若地转变态度,带着隐晦的恶意试图进一步查看对方的反应。 于是,在貌似一番纠结过后,黑发少年适时“回想”了起来,他期待又快活地甜蜜道,声音带着蛊惑,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起殉情怎么样?” 自霜白的碎发下,放生澪抬起双眸。 . 在接触到那双猩红的眼瞳时,那一刹那,轿车的内部仿佛幽暗下来,即便这里是远离大海的陆地,黑发少年依旧感到了浓重的、扑面而来的水汽。 声音,自身体的感官中剥离而去,如同被绑缚住手脚地扔进了深海。 他们,被世界抛离远去。 就连斜斜洒落进来的朝阳、也呈现出血一样的鲜红,一切事物,车窗、车窗外突然迟缓下来的行人、自道路两边梧桐树上,都带上了古旧泛黄照片的质感,出现了失真的现象。 犹如某种奇异的力场作用在了他们两人之间,太宰治感受到浓重的窒息感,他被固定在原地,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那是比控制重力的异能更强大的力量。 那仿佛更像是神明的领域。 他无法偏向别处的目光,向前延伸,触及到面前的少女。 放生澪仍旧泰然自若地坐在原处看他,白发在没有风的封闭空间内狂乱地飞舞,她像一个真正的优雅的淑女那样坐着,双眸是不详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鸽血红。 而那,显然已经不是人类可以拥有的眼睛。 漆黑的水的纹路从她发顶落下,即使是坐在车内,少女却仍仿佛置身在一场黑色的暴雨中,又或者是从水中捞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她的足下慢慢汇集处一滩漆黑的水。 那件白色的睡裙已经完全被污染得斑驳不 堪,湿哒哒地滴着水,裙下露出的一小截纤细的双腿上爬满了黑色的瘢痕,有如黑色的青苔在一面纯白的墙上肆意生长。 黑水顺着纯净的银白发丝向下滑落,吸饱了雨水的发秾丽濡湿。 两相映衬之下,黑得愈显浓艳,白的愈显惨白。 容颜之上,只见一双瞳眸猩红似血。 她在黑色的雨中说话,神色平淡到可以称之为冰冷,即使是平视,也使得太宰治有一种被俯视感。依旧是小女孩的声色没错,然而那声音嘶哑得却仿佛曾经被人割断过喉咙,连同声带一起。 “你知道么?如果,我现在点头答应,你可是 ……真的会死的。” 29、白塔白塔 死亡与爱,是人类笔下永恒的主题。 在病痛与衰老折磨之下的将死之人,躺在日暮沉沉的病院中的病人,任何治疗已经无用的情况下,只要挚爱之人坐在他的身旁,用温暖的手握住病人的手,病人的痛苦就可以瞬间得到缓解。 而这,便是爱的力量。 在爱的极致一起死去……一起死去的话,爱的纽带就再也不会松懈了。他们将永远在一起,暂停在最爱彼此的瞬间,共同走上通向永恒的安息之旅。 死亡,是□□的消亡,但带着这样巅峰的爱去往黄泉…… 再怎样可怕的痛苦,都能够忍受了。 这才是所谓的殉情、才是姥姥所说的理想中的「幽婚」仪式。 数十年来,都在柩笼中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只要有一人……明明只需要有一个人,能够朝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她就要被腐蚀殆尽的手掌,连同将要消亡融化的灵魂一起握住—— 就可以拯救她的。 而这,绝非是可以当作玩笑一般、随随便便说出口,就能够达成的事情。 . 太宰治终于看清了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猩红眼瞳。 在注目的那一瞬,人们心中会不由感叹,那是一双……何其美丽又何其魔性的瞳眸,仿佛镶嵌在人偶眼眶中的红色宝石,通透澄澈,在最深处散发出微弱的辉光。 黑色的脉络从螓首一直向下蔓生,从额梢直眼底,比水晶碎裂的纹路更蜿蜒,比蛛网的纹样更无序,将少女雪白梦幻的颜容都衬托得狰狞邪性。 不不,又或者……至今以来的外表其实都只是虚假的表象,现在这幅残酷又美丽的模样,才是她的真正面目。 坐在仿佛落日余晖一般血红的残阳下,身着白衣的女孩可不就如供奉着祭坛上、精致不详的鬼灯人形。 呼吸逐渐困难,心跳不正常地跳动,急促得让人恐慌下一刻便会骤然停止的跳动,注视太久,太宰治便感觉到了五脏六腑如移位般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可以动了,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黏腻的血,从绷带里渗出来,从七窍中漫出来。 在他的手心绽开一朵朵糜丽的血之花。 鼻子、 眼睛、耳朵。 身体在发颤,因为直面死亡的本能恐惧,又因为他发自内心的兴奋。然而这种每一寸肌肤都被撕裂的疼痛,与他本身的死亡理念相驳,这份兴奋感便有些大打折扣了。 犹如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压倒在地的乌鸦,在绝对的大自然的力量前瑟瑟发抖。 他也直面一种奇异的,如神之手段般不可能抵挡的神秘力量,直至也许只有被咔嚓扭断脖子、才足以匹敌的剧烈疼痛,一瞬贯穿了神魂,使得意识也出现了暂时的断片—— 黑发少年就清醒了过来。 . 车声、人声,哗啦啦的各种声音如海潮般纷至沓来、轰然而往,如零碎的片段一般灌入耳中,又在脑中连接成行。 他开始听懂这些语言,这也意味着他脱离常暗,重返到人间,重新……回到了充满色彩的常世之间。 睁开双眼,温暖的阳光拂面而来,微尘散发着朦胧的光晕,仿佛星屑一般沉浮在可以视见的光束下。 那令人喘不上气的疼痛是虚假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他在半梦半醒间的幻觉。 他的身体,不仅被光照耀得暖洋洋、舒服得不可思议,太宰治还感到自己活力充沛,下车跑圈回港黑总部,跟压榨童工的首领决斗三百回合,顺带再买两个蟹肉罐头,回来车上开给对方吃也不带喘气的。 但那一瞬间的濒临死亡,就要被其淹没,下一刻就会被杀死的感觉……绝对不假。 人生头一次,同死那样接近。 他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将自己的脖子与腿用绳子绑起来试图窒息而亡的那一次,还是在密闭的车子里开暖气试图让肺填满一氧化碳的那一次? 不,那些都只能算是未遂,甚至连边缘都未曾触及到,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才算是真正让他靠近它,并与之共舞。 即使很快他就像是误闯进舞会的灰姑娘的恶毒姐姐一样,被从这场舞会中抛了出来。 于是,太宰治仿佛捕鱼的猫一般,眼含泪水地从前座座椅的缝隙之间扑上去,上半身以非常标准的姿势、端端正正地趴在了白发少女膝上。 “刚才那个,可以再来一次吗!” 几乎可以看见在他身后摇摆出残影 的尾巴。 白发少女吓得僵住,她茫然又难过地按了按裙摆,仿佛被抓住尾巴的小兔子一般一瞬紧绷起来。 靠近之下,自她身上传递而出的一阵隐晦的颤抖,很轻易就被黑发少年所捕捉到了。 她的害怕、她的恐惧,希望将自己蜷起到角落里的急切。 ——她像普通女孩一样,做出了被陌生人突然靠近时会做出的反应。 就好像……刚才那个在幻觉中掌控万物、轻易就抹杀掉太宰的人不是她一样。 指引死亡、降诛他身的白发少女,正一脸困惑地在对面凝视着他,从衣衫下露出的肌肤都是纯净柔软的白,恢复到更浅淡樱粉色的眼瞳很快就蓄积起一层水光。 她的唇动了动。 “……不要碰我。” 拒绝的口吻,怯弱到更像是在说“对不起”。 「越来……越迷惑了……」 太宰治在心中叹息。 表面上一派天真纯然的黑发少年闻言后、却立即慌忙起了身,为自己刚才的唐突(试探)道歉。 “抱歉啊……因为刚才实在是太兴奋了,刚才那个,是澪的异能力吗?!” 在前者迷茫的注视下,他表现得像是很愧疚,但实在压抑不住无论怎样都想说的欲.望。 “实在是超酷的诶,我想要再来一次!” 少年商量道,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林间的小鹿,就连卷曲在颊边的碎发,也会令人联想到某些软乎乎的小动物。 “不过这一次,我不要再疼了哦……” 他并不怕死,甚至时时刻刻都等待着被死亡怀拥,愈是靠近……愈是为之着迷。然而受伤见血、乃至残疾之类,绝不是死亡的伴侣,反而是令人讨厌的坏东西。 只是这样的请求,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被故意含糊不清地吐了出来。 暧昧的话语,就好像是要邀请他人怜爱他一般。 对面的少女的脸果然因此而再度害羞起来,但绝非是对他动心,反而强撑着恐惧、义正言辞地告诉了他。 “不要再故意戏弄我了。” “我并没有任何异能力,只是普通人而已。” “虽然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我刚才想说的是……殉情这种事情,没有爱、也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是无法做到的 。”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叫人误会的话了……我有男朋友,你是知情的。” 名为放生澪的少女,感觉疲惫地垂下来眼眸,只在提到男朋友时,眼中无言流淌出脉脉柔情。 她根本没有对他动心,她的爱情毫无瑕疵,至始至终都挂记着那只黑犬般的少年,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听了,也都该心生愧疚,被这样的感情打动,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害臊了。 黑发少年眼里却陡然绽放出了真挚的光彩,那是比任何时刻都要发自真心的问候。 “你们怎么还没有分手呀。” “真的不考虑我么?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 —— 她说他没有爱,也不懂爱时。 那一瞬所展现出来的阴郁与脆弱令人屏息,如落入水底之枯叶一般,在这迷人的气息下得以暂时摆脱对这世界的恐惧和不安。 那只从他手中逃走的猫,在此刻,又变成了在雨中瑟瑟发抖、无家可归的猫。 太宰治心想: 他们是一路人,都是徘徊着、没有归处的边缘人。 他心中的怜悯怜爱,在此刻又胜过了冷漠,使得他重新将青睐的目光,投向了座上少女。 在澪因为他无赖的话生气之前,黑发少年出声道,抛开假装开朗的表象,他的神情温和且成熟端正,卷曲的黑发下,那只鸢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动静自如的神光。 “你的养父似乎是很在意你。” 话语中所突兀提到的人就仿佛一个禁语,放生澪就又默默瑟缩起来,她的姿态缺乏安全感,固执地抱紧自己。 “永远待在这里就不用害怕了么?”太宰治戳穿她心里的想法,他是个可以一边说爱你,一边用毫不留情的话刺疼你的男孩子。 “在逃出来的一瞬,就应该做好面对一切的打算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放生澪只是问他。 “对于接近朋友的陌生人总不能置之不理,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我的手下就已经把你的资料用简讯传给我了。” “母亲放生真琴,父亲是鲁普莱希特,也是前些日子接任高濑会,替我们打开横滨租界大门的人。”他如数家珍般得意地念出了白发少女的生平,从东京到德国,从俄罗斯到日本 横滨,只要确认目标,就什么都能查到。 “可恶的黑手党……”到了这一步,纵使害怕,放生澪也感觉不齿。 “诶诶,”太宰治提醒她,苦恼道,“猫小姐,现在是可恶的黑手党在帮助你哦。” 白发少女半信半疑看他,黑发少年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将抬手摸了摸她漂亮秾艳的发。 “好了好了,坚持到这里来真的很不容易,昨天的事情,你已经做的很棒了哦……” 本来要避开他的打算,在这意外的温柔下顿住了。 明明谁也没打算倾述,但在他那知悉一切的目光下,放生澪仍旧感到原本完整无缺覆盖心脏的荆棘丛,缺开了一个洞口。 她因紧张、而攥住衣角的手,慢慢放松,却在下一刻,又重新收紧。 “可是现在,还不能那么简单就可以安下心啊,我要给猫小姐第一个提示了。” 只因太宰治同她道。 “如果知道你不见的消息,那个叫鲁普莱希特的家伙大街小巷也找不到你,你说……他会怎么做?” 他清朗的少年人独有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中清晰入耳,放生澪的容颜骤然苍白下来。 黑发少年依旧继续说,他的笑容却有所收止了。 “我猜,他会立即发动所有人力物力去寻找一切蛛丝马迹,首当其冲,是一切和你有关系的人。” “据我所知,这里和你有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个男孩子了。” “你的父亲、在找到你的男孩过后,一个嫉妒的男人会在找寻不到女儿的愤怒之下,做出怎样的事情呢?” 他叫她「澪」,而后捧起了她的脸颊。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赌约么?当时我押你们绝对不会在一起。” “现在我依旧是这样想的,不过不同的是,如今的我,更想亲眼看着你们这段恋情……到底会走向何方。” “澪,就让我好好看着……你们的结局到底是怎样。” 身上缠满绷带的病弱美少年笑了起来,那笑像是黑椿飘落至盛满清水的惊鹿中的悄然无声,又暗香四溢。 “我已经想好赌注是什么了。” 当他松开手,怀中的少女便好像无力的花枝,从高的云端、一下子跌落在尘埃里。 人们于是终于在此刻微悟。 眼前这位持有天真有邪面容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恶魔。 30、白塔白塔 太宰治告诉她,在织田作的手机简讯里,看到了鲁普莱希特的行动。 她的养父……要求港黑协助、帮助他肃清「羊」与「gss」。 就从今日开始,目的是…统治横滨租界。 当然,简讯中并没有这样直白,只是简略地提到了某处某地需要黑手党成员的协助,开放某地的武器库,提供火力支援与后勤服务之类。 鲁普莱希特的具体目的并不在其中,离开、前往日常工作的织田作之助,也许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帮他的忙。 这件事,只有被首领亲自派遣过来横滨租界的太宰治一人有资格知晓,而他,现在告诉了放生澪。 这……即是他的第二个提示。 放生澪推开车门离去。 黑发褐瞳的少年只是在车里坐着看着,单手撑着脸颊、在车窗处注目她远去的背影。 在这条步行街上,他们周围,还藏着许多黑手党的成员,然而太宰治如果不出声,就不会有人出面阻止。 在织田作之助不知道的地方,短暂一夜过去,他所辛苦带回来的女孩,就这样一个人离开了。 . 因为,不去找龙之介是不行的。 在路上的时候,放生澪在心中想到。 如果要肃清阻挡他的障碍,那么离高濑会最近的黑发少年的地盘首当其冲,一定会遭到狙击。 「要赶到那之前…去他身边,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才行。」 她依旧穿着昨夜的睡裙,跟过往的人群格格不入,然而从很早一段时间起,她就已经跟人群脱离了。 对于这种充斥满钢铁水泥的未来世界,从江户时代的深山中来的幼巫女感到一切都无所适从,她就好像空气人一般游离在世界之外,始终都格格不入。 自诞生以来,都在压抑惊恐地生活着,伪装成普通孩子渡过一天又一天。 离开了龙之介,她就什么都做不好。 「就这样去到他的身边,然后,跟他说,已经决定好了日期,就在今天一起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无视周围人的或好奇或惊异的目光,白发少女垂首慢慢穿行过大街小巷,赤脚走过并不平整的马路、岔路,向着越来越破败的、荒废 的城市走去。 雨后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废水从沟渠中汩汩流过,头顶杂乱无章的违章建筑,会让人感到末日废土般的即视感。 太阳照拂在身上,所以并不冷。 宛如游魂一般地行走,双脚失去知觉,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也仿佛踩在云端软绵绵的,没有着落。 她踏上积水的小巷,在电线杆旁边停留,分辨方向。 几个打扮古怪的鬼火少年,叼着烟嬉笑着从她身边经过,改装过的机车喷着废气地哑火,轮胎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远远停在了她的对面。 放生澪抬头跟他们对视,几息过后,对方在她平波无澜、死气沉沉的目光中退散,骂骂咧咧地重新戴上头盔驱车离开。 那是冰冷到、看一眼便觉汗毛倒竖的死人才有的眼睛。 放生澪就继续往目的地走。 「没有钱没关系……即使是靠双腿,也能走出这里,等到了外面,再想办法赚钱。」 她再次走过一滩积水,等接近那片废弃的居民楼,提起裙子一看,下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湿了,下端灰扑扑、破破烂烂的。 废旧的城市,已经看不出来人类活跃的痕迹,肆意生长的苔藓将墙壁都染成幽绿,乌鸦站在生锈的栏杆上向下张望着这位走入进来的不速之客。 阳光已经被高的楼房所遮蔽,逼仄、盘曲,像是格子一般的巷道,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 为了不使自己踩到水底滑腻腻的青苔,放生澪扶着墙,小心侧着身子,尽量往干净的高地走。 「等会儿见面,我要怎样告知他这一切……」 愈是靠近,心中愈发紧张忐忑,跋涉的疲惫也浑然不觉……直至她就要接近到那栋楼前,直至听到连绵的枪声若隐若现响起。 就仿佛暴烈的雨极速撞击大地,连绵的、不绝的,打破了最后的宁静。 停在围栏上的乌鸦全都振翅飞起,越过放生澪的肩际、越过她,朝着相背离的上空飞远去。 “快…快离开这里!” 远远的,有人一面这样喊道,一面从一处转角踉跄冲了出来,身体东倒西歪,模样在幽绿的视野中朦胧不清,只能看见是个孩子。 “快跑——” 他跑近了,宛如最后的殊死冲 刺,只听上空一声枪响,那具奔跑的躯壳便在空中僵硬定格。 几根羽毛,在此刻才自眼前悠悠飘落下来。 寂静过后,便是砰然一声闷响,来人向前倒下,犹如夕阳下归巢的鸟,他的血、顺着地上的湿痕向放生澪脚下弥漫。 红色的花在他身下绽开得灿烂。 头顶的天空蔚蓝得仿佛一片海,白色的云是浪花的颜色。 在最后一刻,放生澪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个微胖的小男孩,笑起来像是□□熊,鼻子上有一些小的雀斑,他在周日时会来参加礼拜,他是龙之介的伙伴。 也是她想「和大家一起离开」中的那个「大家」。 血液的颜色,逐渐与记忆中倒在鲁普莱希特脚下的孩子重合。 放生澪继续往前走,看见了更多的人的尸体。 天气这么好,完全不像是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样子。 熬过了寒冷的秋雨,从睡梦中醒来,开始烦恼今天这一天要怎样填饱肚子,烦恼怎样度过马上就接近的冬天,没有足够的能够御寒的物资,如果生病就意味着死亡的冬天。 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很好,因为大家都在一起,所以没有孤单,如果坚持到长大,有能力通过工作改善生活地活下去,这样就很好。 这样想着,直到身边的朋友倒下。 突如其来的袭击,发生在天清云淡的早晨,带着改装过的枪.械冲进大楼的武装人员,对付他们这群半大孩子,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什么也不是。 逐渐意识到这个事实,自己是只能够逃命地、拼命迈开双腿的蝼蚁,也这样做着,直至穿过胸膛的子弹制止了他的脚步,倒下在污水中,倒在没来得及长大的秋天里。 · 在头戴防具,手持枪.支的暴徒们中间,穿行而过,放生澪走到楼下,遇到她的每一个人都会放下武器。 但当她遇见还活着的孩子时,阻止他们向这些逃跑的小孩开枪,每个人又都没有犹豫,在她开口之时,就已经扣动了扳机。 叮叮当当、散落在秋草中的弹壳在阳光下折射出黄铜色的微光。 在倒塌的一扇墙壁后,她终于找到了龙之介。 黑发少年并没有逃命,而是在废墟之中寻找着什么,他的手臂中弹了 ,于是只能用另一只手去翻找。 突袭来得快而迅速,大部分的伙伴都直接死在了楼内,死在了机枪无差别的扫射下,他们在失去围栏的危楼中奔跑。 有人在这个过程中掉了下去,即使想去帮忙,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放生澪看着他的背影,叫了他一声。 芥川龙之介并没有转身,他仿佛沉浸在其中,微卷的黑发也汗湿地搭在两颊,血液浸透外衫,将白色的衬衫染成斑驳的红。 天空那么蓝,头一次地连遮蔽分割的杂乱的电线也没有。 然而站在这片天空下,放生澪只感到轻微的一阵晕眩。 她攥着手指,感到自己好像再次开口叫了一声龙之介的名字,带着哭腔的。 黑发少年依旧没有回头,瘦削的背影那样单薄,又遥远。 从所未有的,她想要看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于是下意识迈步向他,原本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足踩在遍布瓦砾碎石的地方,再次泛起钻心刺骨的疼。 她只是无知无觉般往前走。 在迈步的一瞬,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澪小姐,这家伙是镭钵街上活跃的危险分子,是拥有异能力的小鬼,请不要靠近他,一切交给我们解决,很快就会结束。” 得知了她的位置,神父大人身边的一名部下很快便匆匆赶来。 “能在这里见到你很高兴,鲁普莱希特先生正在等您。” 他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看得出是发自真心的惊喜,紧紧拉住放生澪的手不放,与此同时,早在他出声之前,他身后的几个手下,便慢慢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废墟。 “不,不准动手——” 放生澪出声阻拦,她拼命挣脱开来,想要挡在枪口面前。 此时,一直埋头的黑发少年,在听闻到部下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时,终于闻声转过身来。 滴答,滴答。 从伤口流出的血,从血肉模糊的手上流下的血。 他远远地站立,垂下的发搭下来,银灰色的眼瞳在其下隐现,系在腰上的黑色外衣垂下在脚旁,扭曲成尖利的形状。 那一刻,放生澪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 充满仇恨的……凶兽的注视。 是回归到原点的,比他们初次相见时还要陌生的目光。 然后,没有再看她一眼的,芥川龙之介朝着另外的方向转身飞速逃离,仿佛一团黑色的闪电,漆黑的身影一掠而过,消失在了墙与墙的缝隙之间,阴影当中。 追捕他的人纷纷自放生澪身旁跑过,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赶过去。 杂乱的脚步声过去,世界重新回到安静。 她听到了压抑的哭声,绝望的,从某个角落响起,起初是微弱的一缕,而后在耳边放大,逐渐喘不过气来地哭得咳嗽。 捂住心口地弓身,垂下的发丝覆盖了被泪水朦胧的视野,她伸出手一抹,摸到满手的泪水,才后知后觉发现哭的是自己。 · 屠杀来临时,大部分的伙伴都直接死在了楼内,死在了机枪无差别的扫射下,他们在失去围栏的危楼中奔跑。 有人在这个过程中掉了下去,即使想去帮忙,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那个掉下去的……那个掉下去的孩子是银,从楼梯上失足掉下去的、 是他的妹妹,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未曾蒙面的闯入进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清晨短暂的安宁时光,枪声里,黑发女孩率先反应过来,她带着因为伙伴的死、而发呆的哥哥逃跑。 直到慌乱之中,意外的坠落分开了他们俩,芥川龙之介就再也没能找到她。 —— 这条街的尽头,一间露天的咖啡座在凌晨时候就被赶来的一伙全副武装的组织成员飞速清扫出来,以提供给某位特殊尊贵的存在落脚。 鲁普莱希特在人群簇拥下看报纸。 坐在林立的大楼当中,身着黑色长袍、黑发蓝瞳的中年男人仿佛自中世纪的大教堂中走出的角色。 也许是为了亲眼目睹那个从他身边抢走女儿的男孩子的死,这样一次微不足道的清扫活动,也令他亲自到达了现场。 他静静等待这场屠杀结束,宛如等待爱人着妆向他走来。 晨光微熹间,一个纤细纯白的影子款款而至,自道路尽头走来,白发少女仿佛湖中仙灵,面容犹如含露百合,开在幽冷的风中,美得纯洁无瑕,又脆弱怜人。 鲁普莱希特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当女孩走到他的身前,这种不正常的跳动停止了。 他屏住呼吸,好久才平复住。 放生澪已 然慢慢走至他的身边,迈步进到伞下,阴影顷刻间如水一般浸没了少女无表情的脸,将她苍白的肌肤呈现出了幽冷的白。 她轻轻说话,声音低低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鲁普莱希特在她剪短的发上停留,眼中终于流露出心疼、不赞同等的情绪。他示意她在旁边入座。 但又不想表现得太唐突。 &quot;这是个笨问题。你应该学会不要使自己的发问听起来、像是一个容易受欺骗没见过世面的女孩——&quot; 问题的答案是不为什么,他想做就做了,既然有能力,为什么要将看不顺眼的人放在眼皮底下? “如果非要给个回答的话,”鲁普莱希特告诉她,“是为了让某个不听话的孩子懂得,离家出走是多么幼稚的一件事情。” 白发少女心头一寂。 这间久无人烟的咖啡座早已被清理得整洁一新,会让人恍惚走进的是一家新开的店了。 只有墙上格格不入、不能祛除掉的黑色霉斑提醒着,在此之前它的荒废。 在两人中间,是一张擦拭得光洁可鉴的白漆圆桌,其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与西式早点,旁边还搁着一份看了一半的早报。 一台老旧的唱片机在旁边的花架上慢悠悠地转动着,枪声已经落幕,咖啡座下静静流淌着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圣歌,感恩圣子赐予人食物,祈祷一切灾厄终会过去。 然而放在当下,那稚嫩神圣的孩子们的歌声怎样听怎样诡异。 神父大人在这里解决因为下等人、而来不及享用的早餐,将惨死孩子的惨叫声当作背景音乐。 当视线随着乐声、触及到那台唱片机,放生澪便再也挪不开眼瞳了。 从刻有浮雕的铜质喇叭,到漆已经剥落的箱体,她曾无数次下到地下室,为其换上新的唱片,将唱针拨回正确的位置,对于每一处缺损都了如指掌。 她仿佛僵在原地,被一股玄之又玄的情绪笼罩,一时间,一动也不动,手脚冰凉。 注视得太久,以至于双眼都感到酸涩难耐。 “这是……” 早就已经坏掉的唱片机,仅有的、从俄罗斯带来这边的那几样东西的其中之一,因为型号太老,在这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替换的零件。 现 在,却又出现在这里。 “很美。” 鲁普莱希特接话道,顺着她的目光,他望过去,想是回忆起了什么,神父坐在对面白色的藤椅上,钴蓝的眼眸中有过一瞬恍惚。 他的神情在提到这件事情时淡漠了下来。 “一直都摆在角落里,还以为已经没有用处了呢。” &quot;因为如果不能唱歌,就跟挡在路边的垃圾没有什么两样,不及时处理的话,即使只是这样留着,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为了碍事的东西。&quot; 他转过头来,看着放生澪。 “那个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就是放生真琴替你找的新父亲么?” . 甜品店过后,红发青年一直在找寻她们的踪迹,他整日俳佪在洋屋附近,希翼能够碰见再度出门的真琴女士,然而都没有效果。 直至有一日,终于从附近居民那里,拿到了据说能够联系上洋屋主人的号码。 然而拨通电话、表明自己的身份过后,另一边却始终沉默着、沉默着。 等待了许久,困惑地发现自己被挂断了,等到第二次再打的时候,就已经打不通了。 31、白塔白塔 他从藤椅上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仿佛在辨认时间,而后,还是以好父亲的口吻那样、可以称得上诚恳地,他偏头说道,语气平静得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明白你需要一些考虑的时间,但是,你知道,这段时间不会太久。” 漆黑的短发被修得平整,那张西欧风格浓重的面孔轮廓、犹如冰原凌冽的山峦,带出若有似无的催逼。 他用钴蓝色的眼瞳俯视自己的养女,就仿佛神明注目膝下柔弱无力的幼童,胜券在握一般的傲慢神采在其中浮动。 那种视线只在落在她灰扑扑的裙摆、以及缭乱落在颊边的发时,有了一些类似于谴责、又或者隐忍怜惜的颤抖。 因为…… 「这些苦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意有所指地告诉放生澪,不要想着能够将红发青年当成她的依靠。 毕竟已经有前车之鉴,如果她不想他也像狗一样失去藏身之所、东躲西藏的话。 他眺望这片陌生的土地,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土地,最后都会为他所有—— 他说:“你现在还太年轻,分不清是非好坏,看见顺眼的便觉得喜欢,跟小孩子一样自顾自沉浸在所谓的恋情当中。” “肉眼能看到的,都是虚假的,更何况是经过内心下意识美化过的东西。” “你所认为的……你与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都只是些幼稚且脆弱的东西。” 他又说:“我明白你的心,明白你想要些什么,但也比谁都更期盼你能明辨什么是真正的爱,明了、这世界谁对你的感情才是永恒不变的。” . 神父的手下收拾了战场,擦去了一切会指向高濑会的痕迹,除了死在此处的人,无人知晓凶手是谁,当然,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会在意这群漂泊无根的孩子就是。 长眠于此的孩子里面,不乏很久以前在放生家参加过礼拜的,也许只是为了的食物,但是在鲁普莱希特面前,在圣子像底下例行祈祷时,他们的内心所想都是一致的。 「感恩每一份填饱肚子的面包。」 「感恩能继续活下在这世上。」 站在玻璃花窗下, 这样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到死他们也不会知道,在幕后、像捏死蚂蚁一般、驱使着高濑会的暴徒肆意屠杀的人,就在离他们不过几个街区的距离外,就同往日一般、听着圣歌地进行餐前祈祷。 不会想到,那个下达命令的人会是神父大人,是曾为他们洗礼祈福、是让他们这种人也会开始感激能够来到这个世界的鲁普莱希特。 谁又能够想到呢。 他说到做到,没有强行将澪带回去,人群走了以后,白发少女在原地站了站,就下到废墟里去继续寻找,寻找活下来的孩子,以及芥川龙之介。 从前,她走在路上,从来都不会感觉孤单与害怕,因为她知道龙之介就在她的身边,就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静静守护在她身边。 但是现在却不能确定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没有活下来的人。 翻过一具已经冷透了的尸体,血的腥气扑面而来。 人死了的味道……就和被宰杀的鱼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差不多,甚至更浓、更可怕。 放生澪坐在光秃秃的、一朵花也没剩的花坛上,她的手垫在湿滑的水泥石坛上,双足垂下地面,柔软滑腻的苔藓植物就托举着她的手指,足下是横斜的人的躯体。 霜白的碎发随着低垂的头一起一点点垂落下来,她自平齐的碎发下,斜睨手边地上的与血汇集在一起的光辉。 猩红冷却过后的暗红色,在阳光下渐渐凝固成漆黑的黏稠斑状物。 她想到黑发少年临走前,那最后一瞥,那仇恨便有如抬头的毒蛇,一瞬咬在了她的心脏上,随着呼吸,随着脉搏,毒素一点点流到五脏六腑。 曾经就连共处在一个空间下,便觉得无比甜蜜的每一个瞬间,在现今回想起来,却成为了加重负担的东西,一经浮现,便牵动全身,密密麻麻疼得她喘不过气,手指亦无意识地深深陷入进了泥土里。 阳光逐渐西斜。 想着现在龙之介会在何处,他又在思索着些什么,他会恨她么。 「也许是会的。」 分开她和龙之介的、是鲁普莱希特的暴行、是这些脚下孩子的死,但最终决定这个结果的。 是银的失踪。 就 犹如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将这段脆弱的感情碾得分崩离析的最后一只手指。 这是那时,在注目他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的放生澪所慢慢感知、理解到的。 她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 沿路过来时看到那些孩子的死,在寻找过程中的忐忑不安,都远远不及那一刻的痛苦,于是终于……绝望地哭了出来。 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死,甚至都提不起一丝气力在此刻出声挽留,只是懦弱无能地哭着。 迎来了头一次……没有等她先走,即便看到了她也没有回头,而是自顾自转身离开的结局。 在愈发模糊朦胧的世界中站立,连站立也成了一种奢侈,放生澪在心中漫漫想道: 「他也许,再也不会来接我了。」 · 闻讯赶来的织田作之助,在路边瞥见了已经失踪半日的白发少女。 “听太宰说,你不听他的劝阻,非要过来阻止这边的黑帮乱斗,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几乎是飞快地停车开门,赶到她的身前,确认她的存在过后,一时紧张悬起的心落地,红发青年累得蹲下来,抬手松了松领带,“幸好没有出什么事……” 友人的话听上去完全是在开玩笑,知道绷带少年那吊儿郎当的古怪性格,作之助并没有当真。 “失败了。”面前人死寂道,话中意思陌生到一时令人迷茫。 织田作之助抬头看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quot;我没能赶上,大家都死掉了,所以失败了。&quot; 女孩勉强笑了一下,早在先前,就已经哭得没有任何泪水可以在这时流下来,然而那无眼泪的笑容却比任何哭泣,都要来得可悲。 她的双手背在身后,很快又低下了头,无意识地向后藏了藏自己满是伤痕的双足。 依旧赤着的双脚,踩在路边潮湿的黑色地砖上,被蹭得灰一块、白一块的,在那瓷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只是走到海边、都会被磨出水泡、疼得走不动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她却无知无觉地一直走到了现在。 可是还是失败了。 —— 「一起离开横滨。」 在一切发生之前,秋天还停留在中旬的时候,芥川难得的第二次来找她,在翻窗进来过 后,少年被这样告知了。 那时,穿着蓬松的公主裙白发少女正在自己的小阁楼上,脱了袜子地、趴在地毯上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赤.裸的双足也因她愉悦的心情而在身后轻轻摇摆。 「不说话,就当龙之介答应了哦。」 她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夹着一只细长的水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末端划过自己的脸颊地思索着。 长长的白发在脑后盘成丸子的形状,几缕垂在耳畔,那样的姿态可爱极了,就仿佛一只趴在阳光下的懒洋洋又很优雅的白猫。 芥川几乎是看到的第一眼,便背过身去,努力不使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双嫩生生的雪白脚丫上。 「我把从俄罗斯带来的东西都卖掉了……当初的手表和发带。因为八音盒坏掉了,那家店不收……真可惜。」 「不过没关系,带着银还有其他孩子一起离开港口的钱已经凑齐了。」 她招呼芥川也躺下来,用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目光温柔得仿佛一抹飘摇不定的虹光,「这里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很舒服哦。」 然后,在黑发少年僵硬地照做时,她就真的像猫一样、丢开笔滚进了他的怀里。 环住他瘦弱的胸膛,两人的衣料悉悉索索地摩挲着,仿佛蛇一般柔软地缠绕,低头如渴饮清泉的鹿,被夜露打湿而垂下花苞的铃兰。 放生澪轻轻凑过来,将耳朵贴在了芥川的胸口,那些细软的头发滑落进了少年的衣襟,连同她握着他手臂的手一齐,带来了一阵不正常的战栗。 那样寂静的,干燥的,让人口渴的午后。 「澪?」 「嗯?」 芥川龙之介感受她的重量,在念出她的名字后,一时有些茫然了。 「我……」 他只是觉得,这时应该要说些什么了地开口了,但是对方很快补完了这句话。 「我爱你。」 闭着眼睛,一本正经的,靠在他胸前的女孩轻轻说道。 从她柔软的双唇中吐出的、每一字的发音都是如此美妙,那即是那个寻常的秋天里最美好的时候,有那样一瞬间,龙之介会恍惚觉得那便是正解了。 即使是很久以后,他去回忆那个午后,那个她只有他的午后,两个人靠在一起。 空气被晒得干燥,阳光一缕缕从窗户投下,越过铺着格子桌布的小书桌,投下在柔软的地毯上,靠近下,鼻尖都是彼此的气息,他可以嗅见女孩发间清幽的香气,比他日后用过的任何一种香波都更清新与温柔。 远方隐约传来的枪声、喧闹声都显得很平常,在此刻遥远得仿佛逃离了她们的世界,被一阵风卷着抛远出去。 他就再也想不到,有什么比「我爱你」更适合那时的气氛,更时候在此刻被吐露出来了。 「等秋天过去……就带着大家一起到白塔那里接我,我们两个之前去过的那座塔,我会带着妈妈一起,在那里等你,跟你们碰面。」 「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横滨。」 她靠在他怀里,静静地说着,可爱无比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玫瑰色的红晕,颤抖的睫羽在瓷白的肌肤上打下微微浮动着的细碎的影。 慢慢抬起睫羽,好像害羞得无法很好地直视他,但依旧坚持说完了最后的话。 「我会等着龙之介的……」 等反应过来,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点了头了。 「好,我会试着去做的。」 想起来,那也是非常令人生气的模棱两可的回答,明明是女孩子下定决心说出口的,决定人生大事的重要问题。 然而即便如此,白发少女也流露出了「真是太好了」的感激神情。 噙着泪花地、对着他显露出了充满信赖的珍贵笑容。 . 奔跑在夜晚的街头,手臂上的洞口已经渐渐止住了血,然而一同消失的,还有对于那只手的感知。 犹如丧家之犬一般、只是凭借仇恨地在行走着,脑中过去的往事却不断在仇恨的罅隙间上涌翻滚,浮现在他的眼前。 警告自己不要再想,自虐一般对墙壁发泄不满,直至另一个手也血肉模糊,才逐渐在疼痛中冷静下来, 芥川龙之介如若行尸走肉一般穿行,他的脑中回忆着,妹妹的容颜,死去的伙伴的容颜,今日之事如鲠在喉,最后碰面时,白发少女那张苍白仿佛枯萎的花的脸。 她又哭了。 老是在哭,永远在哭。 黑发少年停下脚步,倏尔抬起眼眸,他的眼睛里眠宿着厉鬼,那副满身是血的模样足以使任何人退散开去。 路灯下的两人只是毫无感觉一般、凝视而来,黑色风衣卡其色围巾的老者侍候在另一人身后,在灯下看书、披着黑西装的绷带少年迷迷糊糊抬起头来。 那只鸢色的眼瞳中泛着如星子一般细碎璨丽的柔光,微微卷曲的黑发在夜风柔软地吹开来,背后即是璀璨的横滨。 看见他,他便对他一笑。 “果然…是我的胜利啊。” 32、白塔白塔 织田作之助带她一起,离开了横滨租界。 驱车行驶在东京湾上横滨大桥上,离开租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天空再度下起了灰蒙蒙的小雨,车顶所朝向的方向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地标塔大厦、港黑大厦,那些可以念出名字的建筑在灯火之中屹立在蒙蒙细雨中。 白发少女坐在他的后座,在窗前向外看去。 一路上,她的手贴在玻璃上,凑近过去地一直都在一眨不眨望着桥上的路灯。 那是一座非常长、又非常宽阔的高架桥,比贫民窟最大的街道都要宽敞数倍,放生澪只在来这里时看过一次它的全貌。 白色的灯盏在疾驰的视野边缘连接成排,一晃而过,仿佛永远都没有边际。 灯火斑斓扑朔,雨滴淅淅沥沥打在车窗上,在其上留下一道道交错着的细长水痕。 每当作之助、从后视镜向后看过去时,她始终在看外面的灯。 那些灯光被雨水所润湿,在落在她苍白稚气的容颜上,她半垂着睫羽看外面雨中的海,一朵朵灯光的花,就绽开在那双纯净的粉色的眼瞳中。 离开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织田作之助以后也会偶尔想起这一天。 在那时,她真的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 还是他潜意识地觉得她不该呆在这里、因而强行将她带回了横滨?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时候的他们,好像都已经没有比离开这里、更好的选择了。 · 深秋,是已经到了非常冷的时候。 停车入库,已经是夜晚七八点的时间,红发青年将外衣脱了罩在她头上,带着她进了自己在横滨的住处。 ——那是远离工业噪音、非常幽静的住处,直白的说,是普通到偏僻的老旧居民楼。 是非常符合他职位的住处。 从黑暗的楼道口上去二楼,走廊顶上遮雨的铁皮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作之助紧急翻找出钥匙,拧开了最末的房门。 “就这样进来。” 他提醒道,为了躲避掺杂着冰冷雨点的风,匆匆带着放生澪进了屋子。 按开老旧的电灯,入目布置是传统的日式风格,置放鞋与伞的一小 段走廊尽头,是木头格子的玄关,踏上一层阶梯、客厅展现在眼前。 木质地板上,摆了被炉、沙发、电视柜,茶几上放着空了的啤酒罐,抽完的烟头挤在烟灰缸上,几张空白稿纸被风吹得从桌上一直落下在地上。 也许是出门得急,客厅的窗并没有关。 “在这里等我一下。” 织田作之助松开她去关窗,又把桌子收拾一遍,这才牵着她地、让她坐到沙发, 从起居室翻了条干净的毛巾盖在她肩上,他找了好久,再次拿来一双没用过的干净的毛绒拖鞋。 虽然过于大了,样式看上去也是只有老年人才会穿的朴素的纯色。 兜兜转转作完这一切,红发青年最后回到沙发后,翻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哔地声响中,电视节目的声音稍微冲散了雨夜的死寂,亮起的微光打在一站一坐的两个人身上。 低着头的白发少女也像是受到吸引一般抬头,看向了前方花花绿绿的画面。 作之助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他陪她看了一会儿,不出意外,现在这个点,放的一般都是全家欢的综艺节目,艺人们去某地名胜古迹探寻当地风俗民情,无论是一路上秀丽的自然风景,还是节目组中有趣的互动,都很吸睛,是让疲惫的人感觉放松的东西。 他对这种娱乐性质的节目,向来可看可不看,不知为何,此刻却看地有些入迷,跟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倏尔回过神来。 “……对了,我得出门一趟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在家里等着我。” 两个人在租界游荡了一天,现在肚子都是空的,没有停下脚步,织田作之助便又拿起伞出门了。 放生澪坐在原地等他。 红发青年走后,她便不在将目光停留在电视上了。 带着一种瑟缩感,她看着那扇门,看着被窗帘半掩的窗户,黑夜中,仿佛有很多声音在窃窃私语着,在电视传出的声音掩映下只是愈发明显起来。 她凝望黑夜,没由来地出声念了一声:“……龙之介?” 当然没有回应,汽车已经驶离了横滨大桥。 她兀自侧耳听了听,又低低念了一声谁的名字,才后知后觉绞紧手中柔软的毛巾,拼命压抑自灵魂深处再度涌现而 出的孤寂感。 等待另一人归来的时间仿佛度日如年。 好在织田作之助如话中所说的,很快就回来了。 他从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咖喱,自己下厨,笨拙地切了胡萝卜土豆炖咖喱饭。 饭熟的时间,又温了一杯果汁递到了她的手上。 “我开动了。” 再递给放生澪一套碗筷,双手合十地这样说道,他的面容在食物的水汽中有些朦胧。 热气腾腾的咖喱浇在米饭上,咸香的气味立即充满了鼻腔。 织田作之助用筷子搅拌它们。 “离这里不远,有一家餐馆的咖喱做得很棒,我自己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老板做的那种味道……” 白糯、又粒粒分明的米饭一点点裹上褐色的咖喱汁。 “……明天早上,吃蛋包饭怎么样?食材有限,我会做的菜也比较少,如果觉得难吃,果然下次还是去外面餐馆吃,或者便利店里买速食食品回来。” 搅拌的动作停止了,面对着沉默不语的白发少女,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太靠谱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听起来,不太像是能养孩子的人。” 怎么说的话,净是些不可靠的。 放生澪一直静默着,静默着吃饭,静默地坐在他的对面,只在这句话时抬头,用那双小动物般的眼睛看过来。 像是回应这句话,一点极其不明显的笑意从那双樱粉的眼眸中浮现出来,仿佛幽寂的林中湖泊,乍然被一泓月光所照亮,这般猝不及防展现在了作之助面前。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收留我,接纳我。」 她即使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仍是面无表情着,但那双眼睛分明是这样地在说着。 像是被这种气息所吸引,织田作之助尝试着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 白发少女任由他这么做,甚至温驯地垂下了眼睫,她那样乖巧懂事,作之助从来不觉得她是麻烦。 只是在这种时候,觉察她害怕被抛弃、而流露出的拘谨,他又慢慢想起了两人在初次见面时,朝着还是陌生人的他,少女毫无芥蒂地露出的朝气、而明媚的笑容。 那个时候,自她身上自然而然散发而出的气息,如蜜糖一般,叫人容易受到感染地也跟着露 出发自真心的甜蜜笑容,然而现在,那种无忧无虑的气息,却仿佛永远自她的灵魂深处消失掉了。 如今这个忧郁的、仿佛失去一切的她,叫织田作之助感到深深的怜惜。 不可能觉得是麻烦,连一丝一毫的不耐烦都不会有。 他的心中对现今的她仿佛充满了无限的耐心,不会因为时间的消退而流逝半分。 不仅仅因为放生澪是放生真琴的孩子。 如果之前救她,的确有她母亲的委托成分在。 但在如今的相处下,织田作之助能够渐渐明白,自己心中的喜爱不拘束于任何托付,不掺杂分毫的私心,纯粹源自于对白发少女本身的珍爱。 坚强、纯洁,懂事,仿佛天使一般,从头发到裙摆,都是皎洁无暇的。 他希望世界上,能够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需要他的陪伴与照顾。 但却未曾想到过,竟然会是以这样一种仓促的形式,完成了他对放生澪的收养。 · 晚餐过后,织田作之助又带她熟悉屋子里的布置、电器,带她去浴室洗澡,帮她吹干头发。 这些事情花费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最后作之助清理出自己的卧室,换上了新的床单、被褥,将其让出来,自己收拾了稿纸,打算以后都搬去书房睡。 “我就在隔壁,不要害怕。” 离开前,他将刚才路上新买的小夜灯、按到放生澪枕边的插座上,于亮起的微光中这样一本正经地说道。 笨拙的男人,连“我陪着你”也不会说,就这样,在那盏小夜灯的光芒下,开始了两个人的同居生活。 —— 青年的固定工作,是在港口黑手党打下手。 这种工作,有时忙得吃饭都在发简讯、时常半夜要扯着外套出门找场子,有时又非常闲,呆在家里可以写一下午的稿子。 他的投稿通过了某个杂志社,一直以来,都在上面发表一些短篇文章。 放生澪也通过这、慢慢知道,织田作之助的梦想原来是退休之后成为一个小说家,在他的书房里,摆满了整整两面墙的书。 在生活上过得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男人的臭毛病,唯一花钱的爱好就是抽点烟,剩下的钱全部都用来买书、买笔、买墨水了。 不过多了澪之 后,红发青年就开始注意用钱了,写稿的时候都开始节约用纸就是了。 虽然和普通亚洲人民一样,自工作起就开始了储蓄金的生涯,但原本一个人的清闲生活,变成两个人过后还是有些拮据了。 两人的关系不像父女,更像是……兄妹吗?不,一旦将这种关系套上词性的话,这样说的话,反而又不太像了。 总之,是一种不好形容、反正是能够很和谐的相处就是了。 因为拮据,所以更努力地工作,繁忙的工作过后,作之助会带回来女生爱吃的小甜点,有时是和果子屋的草莓大福,有时是甜品店的小蛋糕。 虽然只是些不怎样贵重的东西,然而这样的靠近是肉眼可见的,白发少女开始对他信任信赖、敞开心扉,虽然她始终对过去避之不谈,但两人也依旧一点点熟悉起来。 他们在小屋里渡过了作之助的20岁生日。 可能是因为他老不修胡子的缘故,性格又格外沉稳,知道他之前都还未成年,放生澪还吃惊了一阵。 到了那个时候,她心情状态已经好很多了,甚至主动开始学做料理,避免了两人未来天天去餐馆把钱败光、或者天天吃速食食品把身体搞坏的悲惨结局。 在做饭方面意外有天赋,只是跟作之助的预想相反,白发少女对吃辣完全不上手,她做咖喱都加甜牛奶、果泥果干这类甘口的。 虽然十分符合日本人的口味,却与织田作之助钟爱的超辣咖喱大相径庭。 不过,好吃是确实的。 尤其这还是她一边查阅资料,一边生火搅拌,花费精力与时间做出来的,对于织田作之助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份咖喱饭更好的生日礼物了。 这比他之前的生活好无数倍。 果然一个人是不行的,家里有人等他的感觉很好。 他时常这样想着,多了值得期盼的东西,心情也随之变好。 一起工作的伙伴似乎都觉察到了他的变化,织田作之助没有隐瞒,在征询得澪的同意过后,便邀请了同事们夜晚去他家做客。 对白发少女做料理的手艺,大家都绝口称赞,惊叹不已。 末了,又插斜打诨、开玩笑两人年纪也差不了多少,织田这家伙口头上说是收养,实际上 这是带回家、打算养成未来女友的。 感叹着某些人外表看起来浓眉大眼,一本正经、无趣得不得了,没想到也会打这种主意啊。 那时,放生澪像是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生活,甚至会适时又合群地在一旁跟着微笑。 她笑起来魅力那样大,天真无邪的、又很优雅,一群混黑的大老爷们、小年轻们看着都跟着拘谨起来,也就不再开玩笑了。 不擅长这种状况的织田作之助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饭到中旬,大家都扯起工作上的事,顺心的、不顺心的。 说来说去,话题的中心始终逃不开如今港黑中名声正盛的某人,语气不乏羡慕、好奇。 作之助本来也邀请了这个朋友,但是对方并没有来,一位新入职的成员,在今年秋末加入了港口黑手党,被首领指派,正好跟太宰组成了搭档,共同进行任务。 听说两人并不对付,老是吵架、彼此之间互相挖苦。 织田作之助却很看好他们,总感觉未来会成为了不起的搭档呢。 不过,首先,彼此适应脾气,互相打磨,的确是件费时间的事情了,好在他和澪的相性就很好…… 这样想着,在同事们的说笑声中,扶在膝头,红发青年侧首看了一眼跪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眼中带着些懵懵懂懂的暖意。 放生澪端着杯子,正将从火锅里夹出来的红彤彤的食物戳来戳去,觉察到他低头,就仰面眨了眨眼。 霜白的碎发分出几缕滑落至了鬓边,展露在光下的、少女娇艳的小脸被屋里的暖气熏出玫瑰色的红晕。 她脱了外套和围巾,只穿一件高领的米色针织毛衣、一件墨绿条纹的长裙,颜色非常衬她,偶尔,作之助也会感叹自己买衣服的眼光。 过去那个永远穿着白色长裙,像是苍白的纸花的印象,似乎正在从她身上褪色。 越过少女的发顶,在她身后,透过结霜的窗户,外面不知何时悠悠飘落下来细碎的雪花。 就这样,在温馨的新生活中迎来了冬天的到来。 33、白塔白塔 圣诞节过后,趁着年前横滨的理发店还没有放假,织田作之助带她去重新修剪了头发。 一个季节没有修剪,就又长长了许多,原本堪堪及肩,但现在,却已经到了能够披下来的长度,银白的发一直落下来,遮住了耳朵,看起来一团稚气的。 临出门前,她还在洗衣服,即使织田作之助拒绝了很多次,说自己能够处理,但除了贴身衣物以外的东西,她依旧坚持要帮忙处理。 「在黑帮工作很忙、很辛苦的,就让我也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但作之助感觉得到,澪、似乎对港口黑手党、对他的工作没有好感。 再直白一些说,她对任何与黑道有关的武装势力好像都很抵触。 即使能够很好的、和他的工作伙伴们相处,尽心尽力地招待他们,但那也只是因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而已。 在亲眼目睹过黑帮的屠杀过后,尤其是被屠杀的人是自己曾真心祝福的朋友,经历那些事情后,产生这样的心情,其实也再正常不过了。 · 出来得匆忙,时间也够早,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两人受到了店主的热情款待。 在年轻店员的强烈推荐下,澪的新发型被决定成了姬发式的模样。 “已经是很过时很老气的样式了,走在路上会被同龄人嘲笑的……” 夹着垂在鬓边的、一片末梢削得平整的白发,望着镜子,小少女这样嘀咕了出来。 虽然对自己的外形并没有那么注重打理,但她其实知道自己很漂亮,甚至还有些小臭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非常可爱。 作之助是知道的,甚至为之感到隐秘的欣慰。 平常,在家里等他的时候,她就做做家务,最近,还接受了邻居的委托,给楼顶的蔬菜浇水,挣点零用钱。 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呆在书房里看他收藏的书,她对读的书、题材的选择百无禁忌,似乎什么都能看一点。 不过翻得最多的还是爱情小说,其次就是时尚杂志、地理杂志。 看得多了,对发型有自己的见解也很正常。 女孩之间的风尚,织田作之助没有发言 权,只能在一旁看着。 然而打扮新潮、起的英文名字也很新潮的店员却极力坚持,哪怕不收钱,也不要再更改了。 “只有适合客户的发型才是最好的,如果不是真的觉得好,我才不会推荐呢!” 他是对于自己手艺非常有自信的人,如果不是澪长得好看,头发又很棒,他就要发脾气了! “……的确挺适合你。” 对于这句话,作之助倒是挺认同的。 “是!不修姬发式实在是太委屈这张脸了!我的眼光和手艺绝对没错。”理发师也探出身形地在一旁应和着。 这么说…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挺在理。 即使是之前那种缭乱的短发,放在她的身上,也会显得端庄秀气,现在修平整了,衬托得那种幽寂的气息就愈发浓郁了。 少女身上忧郁的、如梦如幻般的特质仿佛被发挥到了最大。 这是好的。 她是很适合这样古朴典雅的发型的。 澪的气质随了真琴妈妈,是古典的小美人,一举一动都娴静灵动,般般入画。 原本还鼓着脸的,听到他也认同,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抗拒就忽而消失了,放生澪出神地看了镜子一会儿,默默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新发型,心里有些小得意。 「因陀罗也是这样说过,看来我这样的确挺受欢迎的……」 在等她吹干头发的时候,作之助就和店里的老板谈天,老板对于面生的白发少女感到十分好奇,询问对方是不是这边学校的学生。 他说:看起来年纪很小,所以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艺人。 总之,感觉非常可爱。 问作之助作为她的监护人,有没有打算让她接一下广告、为店里做下宣传?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支付酬金,只是可能没有付给正式艺人的那么高。 红发青年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愣了愣,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因为出色的容貌和气质,被当作艺人什么的,普通女孩子也许会感觉开心;但她是放生家的孩子…被认成普通艺人,总感觉很不好。 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是东京歌剧院的明珠,未来可期的古典歌剧传承者,跟随放生家的长辈出入于各种国际场合,在那时,就已经隐隐有了东方歌剧玫瑰的美名 。 出生在歌舞世界,抱着权杖与皇冠诞生,从起点上来讲,就已经超越常人太多。 那些荣誉、岂非是穿着闪亮服饰、被印成海报贴在时尚大厦上,所能够比拟的。 如果澪出生在东京的放生家,而不是真琴女士逃亡的途中,此刻的她,应当会被当做继承人一般接受贵族教育,已经在舞台上初露锋芒,被上流社会虚位以待了。 只是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再和港口黑手党的织田作之助碰面相识就是了。 似乎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问题,红发青年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婉拒了老板的提议。 “我会好好考虑的。” 虽然是客套话,但他将老板的话记在了心里。 在路上时,也在思考着这件事。 回了家,两人围在桌子前吃饭时,织田作之助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一脸懵懂的女孩。 “澪,新年过去,就送你去附近的私立中学重新念。” · 比起当艺人,还是学生更靠谱一些。 这是考虑了很久的事情,总让她一个人呆在家也不是办法。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念书,只是那时在镭钵街,在那种连温饱问题也难解决的地方,可没有合适的学校再去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 入学时间已经确定,是日本高中第三学期的开学时间,就在新年过后不久。 虽然在4月份的入学式当天入学比较正式,只是在家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去早一点去适应环境。 黑手党的身份、在这时也展现出来一点用处,织田作之助找地下的势力为放生澪弄到了横滨当地的户籍,办好了领养手续,顺利让贴着白发少女半身照的资料,被放进入了横滨高中的档案库。 在此之前,两人要多跑几趟学校办理事宜,无事时还得在家温习高□□课。 放生澪只在俄罗斯的时候请过家庭教师,到了横滨后,学的东西几乎荒废了,尤其是日本史、国文等之类日本传统学科,完全一片黑,只有数理化还马马虎虎。 作之助找上司请了假,就待在家趁这段时间给她恶补日本史跟国文,他这样尽心尽力,放生澪也被感染到,打起精神读背起来。 两人聊到以后读完高中,要念什么大学。 作之助对她没什么要求,如果可以,想让澪能够在横滨读国立大学,正好现在就读的私立高中、就是国立大的附属学区,也比较好考。 放生澪那时正伏在茶几上做试卷,闻言,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想去东京。” 她仍旧写着字,写着写着笔就慢慢停了,笔尖的墨在纸上留下一点黑点。 冬天的日光非常苍白,风将窗帘吹开来,露出的外面的栏杆,被融化的雪水弄得湿哒哒的。 昨晚夜间又下了点雪,按理说,这种港口城市的地形,即使是最冷的月份也很少下雪,今年却有些不一样,就连电视也报道了,大家都很期待一个下雪的除夜。 作之助没觉察到她停笔,坐在一旁想了想。 “……嗯,那里也很好,虽然没有港黑的势力,但是离横滨很近,坐电车很容易就到了。” 从横滨到东京,有无数种路线,直达的电车最短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车票只要300円。 “是、是的。没想到……居然会这么近。” 放生澪仍低头凝望试卷上的文字,两鬓的发柔顺地垂下,一绺搭在肩上,因为凝神,柔软如蒲公英花蕊的睫羽在空中铺展开来。 “……” 却没有一个文字能够读得进去了。 以前对于城市的讯息,都只能从风景杂志上去了解这个世界,谁能想到居然会这么近呢。 谁也不能想到。 白发少女轻轻喃喃道,她说话很轻,作之助未能听清,再想去问时,她已经站了起来,勉强笑道,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今天,要去学校那边拿校服。” 闻言,红发青年立即跟着起身,打算去拿钥匙。 “我开车载你去。” 放生澪已经走到了玄关,在换出行的靴子,她背对着作之助,声音闷闷的。 “不用了,以后作之助忙了,总是要自己学着一个人走的。” 带好围巾,她就挥挥手地出门了,脸上带着强打起精神的微笑。 “我会顺带买好晚上要吃的菜的。” · 因为是私立高中,服饰必须统一,在开学之前就要把东西都置办好。 跟门卫打好招呼,放生澪抱着装有校服的纸袋出了校门。 现在还在假期,没有多少人,马 路上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几颗光秃秃的梧桐树屹立在路边。 她迈步向超市,本来一直是从另一条路走,但是不知为何,今天选了另一条更为僻静的路。 沿着河堤走,隔着一条粼粼的河面,对面的港黑大厦与宇宙时钟21的巨型摩天轮的轮廓在蓝天下清晰可见。 放生澪停下脚步地驻足停留,拉下围巾叹出一口气。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披在肩上的发吹得摇曳不定。 开启了新生活很好,按照预想的一样,能够进入校园……很开心。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总感觉,这种安定就仿佛建立在云雾中,如海市蜃楼一般飘忽不定,让人心中空空落落,没有着落。 她还在想着过去的事,也许总有一天,血淋淋的过去会追赶上她的脚步—— 会吗……不会吗? 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白雾。 站了一会儿,终于感觉有些冷地,当她想要离开时,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诶……” 没有觉察到的,就自口中发出来了惊讶的声音,她垂眸看着河堤下的人,拿着竹杆插在水中的橘发少年也意识到什么地、抬头看过来。 跟见面时的简单着装不同,已经换作了灰色马甲,西装长裤,少年戴着一顶漆黑的绅士圆帽,自帽檐下露出来的面容干净且俊气。 双眸的蔚蓝仿佛最纯净剔透的宝石的色彩,又因满溢不满与烦躁而加深。 在看见放生澪的一瞬,那种烦躁就变成了惊讶,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凝结。 而后,他猛地丢开了竹杆,也不管失踪在河里的搭档,“啧”了一声地转身就走。 白发少女仍沉浸在与朋友相逢的惊喜中。 “中也。” 以两个人还没有闹崩时的语调,她抬手打招呼、念他的名字,好像是怕全天下人不知道他们认识似的。 中原中也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得更快了。 “……中也,是你么?” 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是白发少女跟来上来。 两个人,一个在河堤下,一个在河堤上,两条平行线,一前一后,河面波光粼粼地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原本只是需要加快脚步,但到了后 面就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下面河堤的路到了尽头,前面是桥墩,橘发少年无奈地原地折身,双手插在口袋,使用异能几步跃至马路上,随便选了一条岔路地冲了进去。 他的动作迅速敏捷,用眼睛只能捕捉到黑色的残影。 身后的呼喊声在此刻终于停止了,仿佛是在寻找他离开的方向,取而代之的,是扑通一声,仿佛什么摔倒了的声音。 这一声闷响,仿佛有力的钩爪,顷刻间便挽留住了中原中也离开的脚步。 他本来已经走出很远,本来已经甩出她很远,然而现在却死死站立在巷中,犹如石像般僵持,双足仿佛有千斤重地抬不起来。 一阵并不算长的挣扎过后,橘发少年身体慢慢松懈下来,那种松懈完全称不上是放松,反而有种泄气的既视感在。 他终于再次抬步,但不是离去,反而转身,气势汹汹向来的方向原路返回了。 面容并不开心,甚至可以称得上很臭,简直像是被老师抓回去重写作业的中学生,心不甘情不愿的。 34、白塔白塔 拐角处,少女已经扶着道路旁边的围墙艰难地站起来,冬日的阳光下,她身着浅紫的长裙,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抹丁香色的剪影,缭乱的发垂下在空中,外缘也被勾勒出一层薄的光边。 看见转回来的中也,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看了看他几息。 旋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呢。” 日光自树枝的缝隙间洒下,在那张宛如女儿节人形一般华美皎洁的面容上落下浅淡适宜的光,容光与日光相映,说不出的 依旧如往日般的亲近,仿佛存在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没有责怪,也没有抱怨。 中原中也走到她跟前,将落在地上的纸袋帮她捡起来,伸手递到她手上,脸色仍旧臭臭的,然而瞥到她毫无芥蒂的神情,这种不耐就消弭了许多,又化作隐秘的愧疚。 为了掩饰这种愧疚,而偏过脸地说道: “走路也能摔倒,路上随便看到什么人就能跟着追过来么……要是遇到存了坏心思的人怎么办,你这……” 他本来想用“やつ(家伙)”的,粗鲁的话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出口了,磕巴了一下悻悻说完了。 “……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也不知道,是怎么能在镭钵街那种地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放生澪也跟着他点头,“嗯嗯嗯,但是……我知道是中也才跟上来的嘛。” 她的信赖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令橘发少年感觉心情大好,甚至想要跟着点头表达自己的可靠,然而,很快他从这种不妙的氛围中回神。 「中也啊中也,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被这女人给骗了。」 本来已经舒展开的俊眉重新皱了起来。 “放生小姐,有事直说,我现在可是很忙的哦,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叙旧。”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问我三个问题。” 卷曲的橘发从帽檐的缝隙间落下,也比初见时长了许多,他抬手比出“三”的数字,略微仰起了下颌,面容带有少年人的张扬跋扈,精致又不失秀气俊朗。 少男少女的两人站在路边,引得路人们纷纷回首。 “好,中原 先生,体谅你的忙碌,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放生澪感到新奇地拘谨着道谢,甚至提起裙摆欠了欠身,闻言也并不难过,反而顺着他讲话的口吻称呼他。 被她突然的小题大做搞得脸都要臊红起来了,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中原先生卷发遮掩下的耳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而后,她终于重新开了头,笑眯眯道,语气就活泼随意起来: “中也,这么久没有见到,真的很想念呢,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么?” “可以…这么说。”橘发少年强忍转身的冲动,嘟囔着,“什么想念不想念的,说的怪肉麻的。” “那……你不是还在「羊」那边当首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她认真想了想,提了第二个问题。 也许是提到了对方在意的地方,对面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片刻,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他比澪要高一些,站在少女面前低头,帽檐的阴影便沉下去,遮住了双眼,使得那张稚气的面容也有了一丝阴郁。 “都说了首领什么的,我可从没承认过,也早已经不是了……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干巴巴吐出每一个字,很想找她问一些事情,然而张了嘴了,又想起来是自己开口说忙再先,总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了,索性闭嘴不耐道。 “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等待对方的询问,如果是有关横滨和「羊」的事情,中也跟这位大小姐生气还来不及,可不会再回答她,如果第三个问题真是这样问的话—— 他可真的就要走人了。 白发少女此刻已慢慢在他面前站直了,提着手提袋仿佛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中也,那是一种介于光明正大看、与偷偷看之间的小动作。颀长的睫羽在日光下被染成温柔的金色,仿佛停在眼睑上的蝶。 在后者终于就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热度,大声制止她不要做这样奇怪的动作时。 放生澪又分出一只手来矜持着、将垂下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她向下按了按红色的围巾,仿佛有些还有害羞的。 问出了意料之外的问题。 “我……我换了新的发型,好看吗?” 她只是个小少女,做这样的动作没有什么女人的风情,反倒格外纯情可爱,抬起的双眸,在细软的白发下闪烁着莹莹的光彩,其间仿佛有万千早樱绽放,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橘发少年心里扭捏一下,便端出大人的姿态认真凝望过去—— 他原本一直在躲闪,如今这样乍然正眼去相看面前亭亭玉立着的人,仍不免屏息放神,怦然心动。 浮光碎影下,风将两边街道上的树吹得哗啦啦响。 直至白发少女按了按被风吹动的发丝,抬起的眼眸带出几丝询问之色,轻叹道: “不好看么……” 她又没什么同龄朋友,难得剪了头发,又难得在这里遇见中也,不问一下可是不行的。 中原中也才仿佛反应过来的,猛地背过了身。 “幼…幼稚。” “幼稚死了。” 强调般地大声做出了总结语,背对着她的脸上,如被坠落的红椿花花瓣亲吻而过,最后还是失败地通红起来。 完全跟小孩子一样的思维,有谁会一见面就对消失了很久的朋友问这种问题嘛! 那种不正常的、会令他感觉到很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就仿佛是浸泡在温度正好的温泉中,回归到一切还是「0」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无论说些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因此就想要一直呆在这种舒适的氛围里,就算一直聊下去也没有关系…… 「不,不,很有关系,怎么可以,跟这家伙……」 “我要回去了!” 他抬步就走,怎样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放生澪慌忙叫了他一声,在他身后问道: “哎,中也……我们还能见面么?” “我还没问你……” 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很快,如果刚才不是刻意回头,放生澪根本追不上他,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上。 「……只要住在这里的话,总有一天会再遇到的。」 她宽慰自己,在原地站了站,才迟钝地也抬步离去。 —— 等买了东西回去已经是傍晚。 刚才摔倒的时候,其实脚踝似乎有些扭到了,但那个时候被与中也少年相遇的喜悦冲散了一切,竟然浑然不觉的。 等自己走在路上,才慢慢发觉,结果 连上楼梯都很困难。 婉拒了一个好心路人的帮忙,放生澪在路边休息,晚霞落入东京港,将城市照射成橘红色的汪洋。 在她的故乡阳炎山附近的日上山之中,有一个传承: 当夕阳位于山的方向时,不可以看山;当太阳落在山顶之上时,才可以找到入山的道路。 夕阳是充满灾祸的东西。 伴随着山鸣之声出现的被称为「祸津阳」的夕阳之景,更是被视为灾厄本身,从古至今都吸引着死者、或心存死志者前往,融入进夕阳本身。 澪深深地喜欢着这种夕阳,并为之着迷。 她的记忆里,存在着一座被夕阳笼罩的神社,还是幼巫女的年幼的她,身着巫女服、拿着扫把,站在中庭漆红的的鸟居下,仰头追逐夕阳,注目远处的林海被其一点点浸没成无差别的火红,火焰从远及近而来,一点点笼罩进去。 被淹没最后一件事物,是她头顶雪白的注连绳。 那种连接天地的漫天璀璨的橘红,占据了一切视野,仿佛连灵魂深处也被这样的颜色所浸染,逆转白天黑夜,介乎于其间的不夜之景……使得她入定般沉浸在其中,再回过神来,早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那是,被高楼大厦占据的港口城市永远都不会具备的山与林海。 「真想再见到一次。」 虽然遗憾,但沐浴在冬日久违的温暖的夕阳下,心情也大好地不由让人哼起了歌。 感觉脚踝并没有那样痛了,放生澪哼着歌、背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穿过已经点起灯的家家户户,走过红绿灯的路口,走过天桥。 因为有人在等,所以看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孤单,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 路灯在冬日里很早的亮了起来,她追逐前面的灯光,后面赶上来的薄暮的光落满她的发梢与裙摆,扶着楼梯上到二楼,如往日一般拿出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哦,作之助。” 说着平常也一直在说的话,就这样扭开钥匙。 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好心情戛然而止。 · 越过玄关,在这间熟悉的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中间,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少年闻声侧过头来。 在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一瞬。 搭在沙发上的漆 黑大衣,犹如夜枭的羽翼,由柔软的状态一瞬拉直、直垂下在空中。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 自门外涌入的风,将他的漆黑的发吹得向旁侧游弋,两鬓末梢呈现出渐染的银白。 厅内的灯光照亮了,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放生澪的睡梦中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那张永远带着病态苍白的容颜。 芥川龙之介静静看着她,神情带着无法遮掩的惊愕。 手上装着蔬菜的袋子应声而落,放生澪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拔腿跑开,然而身体却死死定在原地;她几乎又要不争气、又毫无意义地流下眼泪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哭的多了,再次重逢时,放生澪只感到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来到横滨过后,无数次打听对方的消息,预想到千万次重逢的画面,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会面。 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晃动几下,随后便是一阵轻微颤抖,她勉强站稳,才不至于倒下。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可果然只有等真正见面时,才会切身体会到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 另一方面,从袖中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扶住对方的手,在少年刻意压抑自我的情绪中慢慢放了下去,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门外少女娇妍的容貌。 而后,又在深重的自我厌弃中垂下了长长的睫羽。 芥川龙之介侧过脸。 气氛沉凝,一墙之隔传过来的声音便渐渐明显起来。 “下次就不要去没有护栏的河边乱逛了,今天如果不是芥川在你身边,那就麻烦了知道么。” “本来就是冬天,感冒也很难受,你不是不喜欢生病么……给,试试这件衣服。” “唔唔,多谢了织田作。” 喷嚏的声音。 “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嘛,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已经完全懂了呢……下次的话,只要找个叫他们都发现不了我的河段,对!不被发现的话,就不会添麻烦。” 说话间,浴室门被拉开来。 头发湿漉漉的、明显刚换了一身衣服的绷带少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手拿毛巾、吹风机的织田作之助。 “看样子是完全没懂,”红发青年面无表情笃 定道。 “太宰,你毕竟已经是能够带部下的人了,既然这样,就要给芥川做个好榜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见到了在屋里突兀站着的黑发少年,同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门外的少女。 放生澪已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抬头便对着作之助笑了笑,黑夜的光自她背后涌入,红色的围巾微微松散开来,露出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以及细嫩红润的菱唇。 那笑容几乎是一人就能令人看穿的强装镇定,仿佛风中将落未落的梨花,连同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有种浮于表面的不真切感,好像下一刻便会消逝在月光下的空灵感。 在太宰治惊喜的一叠声的“猫小姐”里,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放生澪抱着东西进了厨房。 她好像说了什么,是对作之助说的。 但至于说话的内容,是「我回来了」,还是「我先去厨房做饭」,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一天,芥川与太宰治是在他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的。 直到他们离开,直到那天结束,她也都浑浑噩噩的。脑中一片混沌,夜晚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只是被一种不能够丢脸的情绪支撑着在行动。 只有拼命告诫自己,他已经背叛了自己,才能够控制住、不使自己—— 露出可怜的、像是被抛弃的猫一样寻求主人乞怜的恶心姿态。 · 龙之介,已经不再是她的龙之介。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在来到横滨之后,也无数次打探有关他的讯息,即使明白想要回到他身边……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同他道歉的资格也不会有。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些孩子们的尸体,是无法越过的死。 然而,在努力过后,得知到的却净是些令人绝望的东西。 ——黑发少年,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在那天早晨,屠杀发生的那天早上,太宰治救下了他失踪的妹妹银。 · 让兄妹重逢的代价,是两个人都加入港黑,加入黑手党。 黑发的哥哥拥有强大的异能,被招揽似乎是理所当然。 然而因为那个赌约,使得放生澪无法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将鲁普莱希特要向 那片区域的孩子们动手的情报、告知给她的,是太宰治;跟在她后面,在她之前到达了现场,并救下了意外坠下楼梯的银的,也是太宰治。 那时,他是否就在某个隐秘地角落注目着落泪的她,注目着背离她远去的龙之介,放生澪不得而知。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跟她打赌之前,黑发鸢眼的黑手党就已经明确了,对他而言、这将是一场不会输的赌局。 他赌他们两人不会走到一起,她和龙之介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明明……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直到后来,放生澪才知道,当时代表港黑、负责和鲁普莱希特进行交接的,就是这位看起来年龄不大,又很不着调的黑手党少年。 如果是以港黑的名义……如果,真心想要招揽芥川,他分明可以阻止那场屠杀,然而他没有,然而他只是注目着。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而后才再度现身——以拯救了黑发少年唯一的妹妹的英雄身份。 操控着这场棋盘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鲁普莱希特也好,银也好,乃至局中最重要的两人,放生澪,以及芥川龙之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旗子。 他的心中,早已盘算好了每一步棋,那张若无其事笑着的秀美的面容下,是一个虚无的冷漠的魂灵。 无法……不对这样一个恐怖的角色产生恐惧感,也无法……不对无知无觉、一无所知地走向太宰治麾下的芥川龙之介、牵连性地产生怨恨感。 即使明白他并无过错。 因为有爱,才会感知到恨;因为付出了心血,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得知他们再无可能的那一刻,感觉受到背叛。 35、白塔白塔 「我是真心爱着你的。」 被强调的次数太多,于是便成为了梦魇,无数次、无数次地在耳畔响起。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她的叹息,她甜蜜的口吻。 甚至那毫无原则信赖的目光,不经意间、所露出的忧郁的笑容,她裙摆下纤细的双足,为了踮脚亲吻他、而紧绷起来的小腿弧线。 靠近时,更为令人心动的瓷白的肌肤,被仿如夜雨沾湿的幽昙的香气所拥抱。 浅润的唇瓣,宛如亲吻过的樱桃,被咬开一口的莓果的红,碰触间所感受到的不可思议的柔软。 还有,在对视时,视线就再移不开的、 那双仅仅凝望着……就令人感觉微微窒息的樱粉色眼瞳。 在下一刻,在缭乱的白色发丝的阴影中,泛出来朦胧又细碎的水光。 她所压抑苦楚,而露出的笑容,令他失魂落魄,无声的眼泪使他内心涌动而出的奇异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汹涌。 「爱是什么……」 「你给我的爱,到底是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询问,仿佛溺水者的自我救赎,唯有弄懂这一点,才能够从那片茫然的海中起身,冲破迷津与蒙尘,触碰到那片不为人知的星空,抓住那个女孩的手。 「爱……是什么?」 她也再次轻轻问他,从云端投下一点失望的注目,消失在雾气当中了。 黑暗中睁开眼。 只在夜深夜静、孤独一人时,露出了符合年纪的迷茫与惶然。 但很快,这两种情绪就自他脸上消退,恢复到了一种平波无澜的空白。 芥川龙之介自床上爬起,打开了灯。 随着嘎达一声,惨白的光一瞬照亮了房间,封闭的四面白墙,赤着双足、下地拉开窗帘,窗外是同样陌生的街景。 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不用担心生病后只能等死的梦寐以求的环境;记挂着的妹妹银、就在他隔壁的房间。 似乎在这短短半个月内,他就得到了曾经渴求着的一切。 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 芥川就慢慢回忆起来了,今天白天,他见到了放生澪。 ——他们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是她下的厨,这是他第一次吃她 做的饭,却未能回忆起到底是什么滋味。 隔着一臂的距离,面对面的两个人,她却一次也没抬眼看过他,再也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被霜白的睫羽覆盖着的那双眼瞳,始终低垂着。 她姣好的面容在灯光中隐没,仿佛黑夜中悄然闭合的百合花瓣,睫羽上栖息白鸽忧郁的魂灵,她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直至现在,芥川龙之介也想不明白,在那片废墟中,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对着一无所知、匆匆赶来的她露出那样憎恶的可怕神情。 只有一件事正在逐渐明晰,即使并不明白,仇恨也会逼迫着他承认。 在没有完全弄懂爱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爱的资格。 从那个雨后的清晨开始,从那些人持.枪闯入开始。 「活着,就要付出代价。 光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生存,就已经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被仇恨被充填的日日夜夜,已无余暇、也无资格去爱。」 这就是我的人生,这就是出生在这种世界的我的人生。 他想: 「我也许早应该明白的。」 在失去一切的那个夜晚,如游魂一般游荡,狂奔在镭钵街街头,任何可供感知的感觉都自这副躯体上消退之际。 没有分毫仁慈的世界、也适时地开始下起了雨来。 —— 在新年过后,难得的雪也差不多融化了,横滨私立高中迎来了新的转学生。 身份神秘,来历神秘——就仿佛突然出现在横滨的,不管是发色与瞳色,还是这样的设定,都好像是从漫画里的孩子。 隶属于横滨高中的论坛上,开始了关于这位空降新任校花的讨论。 有猜测她是H社、或是星尘社旗下未正式出道的艺人,在这边完成学业。 讨论是不是这些娱乐会社要在他们高中进行艺人选拔,组建像是某某私立惠x寿中学那样的中学生人气偶像组合,再弄一个私立横滨中学组合呢? 也有猜测,说神秘转学生是隔壁首都某财阀集团的大小姐,来这里只是为了体验生活而已,总感觉气质好古典,温柔到叫人不敢接近。 而且,跟她说话的时候,就能发现她说话是完全的京都口音,还是偏非常个性的公家言叶(鹤音) 的类型,实在是太可爱了。 「澪小姐,就和昨天晚上在动漫里看到的那个新出场的亚撒西大小姐,完全一致呢!」 这样的,也有人在论坛中这样的猜测到。 除了以上这些相关讨论,还有一条帖子的热度也相当之高。 「话说,没有人觉得转学生和当年东京那个昙花一现的歌剧女演员很像吗? 很小的时候,跟爸妈一起回东京老家看望家里老人时,顺带被邀请去看过一次现场,虽然歌剧院里不允许拍照、携带摄影装置,也没有找到照片,但是翻到了当时从歌剧院门口偷偷撕下来的宣传海报。」 「图片」「图片」 在横滨能被称作私立高中的学校,上学的也都是一些家境不错的贵族小孩,在东京有自己的产业很正常。 在论坛二楼,发帖人放了几张照片,简略地像是用手机直拍下来的,拍的都是同一张摆在桌子上的海报。 虽然保存得够好,但是边边角角依旧肉眼可见地泛黄了,可想已经有好些个年头了。 好像是为了令人们能看得更清晰,所以使用了不同的角度拍摄。 音乐剧的剧名在海报下方用花体字标注了出来,《歌剧魅影》第二部——《真爱不死》。 消费前作热度的狗尾续貂之作。 集狗血双重三角恋,一夜·情,父子相认等的套路于一体,然而当时那位不过二十的日本女演员身着一袭蓝紫色礼裙,硬是凭借出色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演技、以及被上帝亲吻过的歌喉,将整场音乐剧的暗黑的氛围给拉满了。 虽然当时人们对于这部续作的评价毁誉参半,但提起她时,却惊人一致的赞赏与惋惜。 而在那之后不久,她的失踪更是在业界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浪。 海报上中,饰演女主角克里斯汀的女孩雪肤红唇闭目于团簇的花丛中,浓重的妆容使得白得愈白,整体画面诡谲森然,魔魅之感顿生。 花下的那副面容神情毫无讨巧之处,便呈现出一种流露于眉梢眼角、每一处的美与风情。 发帖人在三楼与四楼也说道:「仔细看,两人真的很像,而且还都是姓放生的!这个姓可不常见啊。」 「只不过……年纪似乎对不上,这位女演员又 是公认的放生家的独生子,不可能有妹妹什么的。 要不然说转学生是她的孩子,是东京放生家的大小姐我也是信的呢。」 帖子下,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内容也逐渐歪楼。 「听楼主这样说,现在我也感觉转学生真的好像那位小姐哦……」 「难道楼主说的是那一位吗?!我爸爸超级喜欢的,他的梦中情人呢!我家里也有海报!还有当时的票根!」 「楼上,都这么明显了,肯定是那位了,我的几个哥哥也超级喜欢她的。 唉,当年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如果她现在还在,古典歌剧界中一定有她的一席之地。」 「弱弱地说一句,所以到底是哪位啊……全家对歌剧都不太懂的在线卑微。(落泪.jpg)」 「十年玫瑰粉不请自来,听到有人还记得她真的很感动了。 有一说一,转学生的确挺美,不过比起我女神,气质还是太软了,两人除了五官像以外,不是一个风格。 另外,楼上居然还有人不知道我的女神,实在是孰不可忍,看我祭出我这么多年收集的女神照片,给你们安利安利什么才叫真正的盛世美颜。」 「图片」「图片」「图片」 因为猜测转学生的来历问题,而使得横滨高中论坛掀起的一股怀旧风暂且不提。 总之,那位名为「放生澪」的孩子,的确是吸引了全校学生的目光。 有关她的后援会在几天之内就成立起来了,在得知她的在四月份的课后社团选择中,准备选新体操社之后。 一时间,单单就新体操社的负责人那里、都迎来了很多莫名其妙想要报名的人。 一时间负责人看着蜂拥而至要填表的人群。 既惊喜、又惊恐。 “我们这里可是艺术体操哦,想清楚哦,是艺术体操!你们这些男孩子是真心想要报名参加的吗……” —— 今年的初夜,的确就如横滨人民所期盼的那样下起了雪。 从未预想过的学生生活,就在这之后,在与芥川相遇后不久开始了。 放生澪一直以为上学,就是从家庭教师来我家,变成了我去教师家。 直到接触到学校里热情的同龄人们,她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上学不仅仅是学 习知识,还包括人际交往方面的学习。 「不想交朋友」地,这样轻轻在心里说道,甚至后悔答应去上学了。 然而看着作之助很期待的模样,还是再度背起了书包。 她并不知晓网络上、横滨高中的论坛上,因为她的来历问题掀起了多大的风浪,太落伍的缘故,不会上网,连手机也没有。 在学校中平稳地渡过一个月过后,好不容易逐渐适应了校园生活,很快就迎来了春假。 放学铃声过后,大家有说有笑地收拾东西,开始讨论假期要去哪里玩。 中庭外,天气非常好,万里无云,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成群向外走去。 在刚入学时,还会有很多学生会在放学上学、以及课间的时候特意跑来看她一眼,这令对论坛上的风云一无所知的放生澪感到很无所适从。 后来就好很多了,都变成偷偷看几眼,就怕打扰她地、脸红地溜走了。 将室内鞋换成通校鞋,途中,同桌的女孩忽而出声邀请放生澪一起去附近的街上玩。 “ 听说那边开了几家新的咖啡店,今天小澪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看看?坐地铁很快就到了,小野正好也在那边打工,到她那儿去的话,可以打折哦!” 小野,也是班里的同学。 澪将标有自己名字的柜子打开,不同颜色的信封就从中挤了出来,粉红的,白的,蓝的,应该都是从柜子的缝隙里塞进去的。 “哦哦,真好,今天小澪公主的柜子也是满仓的呢!” 从她肩膀后看到了柜子里的状况,同桌促狭道,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最开始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白发少女的人气,也可能是对方的冷淡态度,因此还有些不敢跟澪讲话。 后来相处久了,知道放生澪只是不想跟人搞好关系,而非是讨厌她,不知怎的,就自来熟地成为了朋友。 · 「真奇妙……」 被同龄人邀请很奇妙,被这样亲昵地说话很奇妙。 有朋友,有归属,像普通人一样上学,跟普通女孩一样,收到同龄男孩子的情书。 都好像,一切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还要好。 美妙得…都令人有一些不真实感了。 放生澪珍惜地捡起地上散落的信,像往常一般将它们 整理在一起,心里想到: 「那就跟作之助说一声,要晚一点回去做饭……」 她想着,直起了身,在伸手、去整理被信封所填满的方格柜子时,忽而瞥见了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也绝对不可能从狭窄的缝隙里塞进来的东西。 “……” 白发少女犹豫地探出手指,将其从信件中摘出,捧在手里。 自玻璃门外散射而来的夕阳下,黄色布偶的质感干燥而软和。 那是一颗……吊在阁楼顶上,给她昏暗的卧室、或者说是鸟笼,做装饰用的布偶小星星。 奶黄色的绒布包裹着棉花,五角边沿上的缝线是棕红色。 那是日复一日悬在头顶,抬头就能看到的风景,那些虚假的星星和月亮中的其中一颗。 曾经,它曾被某个男人亲手挂在了她的头顶。 这颗星星,来自镭钵街,来自旧日,带着提醒而来。 春天还未到来的冬末,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怎么了?小澪……” 身后的女孩疑惑地出声。 仿佛自一阵奇异的死寂中惊醒,放生澪注视前方,目光虚无地发散片刻。 捏着小布偶,她婉拒了同桌少女的邀请,提着包一人走在路上。 到了此刻,后知后觉的,一直以来想要忽略、下意识忽略的事情,都在这时一涌而上,让她从虚假的真实中……重新坠入到现实的漩涡里。 现在的一切,都只是短暂的,是迟早有一天会被收回的幸福。 她咬住唇。 因为迫切地想要回到作之助身边,而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 放生澪知晓,在这个时间段,红发青年并不在家,而是会在港黑的某处地盘进行巡查、维护治安。 自原本地快速行走,变成一路小跑,她将那颗星星紧紧拿在手心,就好像是拿到“罪证”的孩子,在向家长告状般地奔跑着。 很快,穿过几条街道,在安静的午后,她便找到了靠在车旁抽烟的红发青年。 隔着一条马路,路灯下,对方正悠闲地与港黑的同事聊天。 卡其色的风衣造型利落而帅气,青年的胡茬已经被她监督着剃干净了,显得侧脸 车水马龙之间,几乎是一眼的,放生澪就望见到他。 安心感,在对方身影映入 眼帘的那一刹那如期而至,紧绷着的心情也都有了一瞬的缓和。 “作之助……” 这样喃喃出声,明明相隔甚远,原本与同事正聊着天的织田作之助也似有所觉般,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放生澪迎着他露出了可怜可爱的笑容。 红发青年依旧愣愣的,愣愣地回头,愣愣地反应过来了,然后跟着她笑。 “澪。” 但很快,在他的注目下,白发少女的神情就在半途中凝固住,忽而变成了一种惨白的惊恐。 她的眼瞳在惊惧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作之助!” 漆黑的枪·口在阳光下渗着冰冷的光泽,化作择人而噬的黑洞,对准青年的后脑。 在离织田作之助不远处,在青年背后小巷的阴影中,站立着的某个打扮隐秘的陌生人。 他扣动扳·机。 36、白塔白塔 子.弹出膛。 那是来自死角的攻击, 几乎不可能被躲过。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红发青年在放生澪失声呼唤之下,忽而双手撑着轿车猛然侧身, 使得头颅偏离了子.弹的轨迹。 仿佛是预见到一般,避开了对准脑袋而来的一击, 只听砰地一声, 那发暗枪射了个空。 许久, 子·弹不知奔向何方,枪声落定,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 时间才在这声音下开始慢慢转动,人群仿佛电线上的麻雀一般四散而去, 喧哗声,鸣笛声,尖叫声四下响起。 枪·声彻底打破了这片街道的宁静。 偷袭者一击不中,转身便如老鼠一般、迅疾地向黑暗的巷洞中钻去。 自他掏·枪之时,就已在周际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织田作之助的黑手党朋友见状, 一愣之下, 即刻翻过护栏,骂骂咧咧地拿·枪追赶而去,仿佛对伙伴死里逃生一点也不惊讶。 红发青年亦按着大衣内的武器, 打算追上去的,脚步迈开到一半, 在翻栏杆之前,又忽然顿住了。 他放弃追赶,迟疑了一下, 转回身,目光穿过纷乱逃命的人群,看向了对面的女孩。 白发少女仍只是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在慌乱着往远处逃开的行人中间,无意识地流下来眼泪。 夕阳的余晖中,沐浴在朦胧的霞光中,她仍穿着横滨高中的校服,纯白的衬衫、与镶着学校校徽图案的西装,深蓝色的百褶裙在脚边漾开来,明显是刚下学不久。 因奔来得匆忙,长发被风吹拂得有些缭乱地落在颊边、胸前。 那眼泪掉得凶且急,衬得少女容颜苍白、仿佛沾露的梨花。 织田作之助已见过无数面她落泪的模样,哭得无声,哭得楚楚动人,每一次的触动与心疼却又是崭新的,无以复加的。 只是这一次,除这之外,更有些受宠若惊、与愧疚。 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为别人流泪,一直都是淡淡的。 小大人一样,没有半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也对作为监护人的他,从未表现出分毫的依赖——虽然她始终温驯温柔,总不叫人操心,在生活上,还渐渐反过来照顾作之助。 但即使是对话时,也总是织田作抛出一 个问题,她再回答一个问题。 这还是作之助……第一次见到澪,如此失态的模样。 刚才那时,少女所流露出的脆弱神情,仿佛是只有被箭矢洞穿射落的鸟儿才会有的,失去太多、而不想再度失去的绝望与惊惶。 这样的姿态,令织田作之助人生中头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感动,在他平平无奇、前半段是杀手,中间段是打手的人生中。 “澪,已经没事了。” 他自人群中逆流过来,上前拥抱住了对方,接触,是最能让智慧生物感觉到慰藉的方式。 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就连黑白的世界也再次出现一缕光的,少女僵硬着的、纤细的身体,在被他拥抱住过后,终于一点点反应过来、瘫软下来,她默默回抱住作之助。 即使抱不住,也拼命想要拥抱更多的那种。 直至贴近到,让她能够清楚感受到青年胸膛下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还存在、还活着,就再也压抑不住地在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作之助笨拙地安慰着她,又向她解释自己的异能,名为「□□无缝」的预知异能,是不会令他那么轻易的死去的。 他总被朋友么早称作无聊的、不太会说话的类型,安慰人的语言也只有这么一两句。 但也许是真的吓到了,不管怎样安慰都没有用,放生澪只是抓着他的衣角,埋在他的胸口。近乎是以一种呼吸不过来的方式在哭着。 织田作之助抱着她,慢慢坐到路边,风衣垂落在尘埃中也浑然不觉,他抚摸她柔软的发,帮她顺气。 在澪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时,也将手递了过去,任由她抓紧。耐心地等待她缓过劲来。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啊。」 这样想着,那颗向来平静到没有什么知觉的心、倏尔破了个窟窿似的,在一阵剧痛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温暖。 握着白发少女细嫩的手,他情不自禁靠到唇边,充满怜爱地亲了亲她的手背。 从所未有地,庆幸自己是作为异能者,生活在这个世界。 · 枪·击事件过后,街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天色渐晚,在警·察赶过来之前,作之助的伙伴骂骂咧咧地折 了回来。 “追上去过后,他就开·枪自杀了,什么讯息也没留下,真是太恶心人了。” 对于挑衅港黑的组织,都将受到最残酷的报复。 然而不怕死的人,仇恨这张覆盖横滨黑夜的网的人,总是层出不穷的有,他们就像鬣狗一般,时不时窜出来骚扰一番。 作为港黑成员,或多或少都会遇见一点,都感到烦不胜烦,但也无可奈何。 跟作之助朋友分别,两人回到家。 “……是因为我的缘故。” 临到家门口,放生澪忽而轻声道。 织田作之助帮她提着书包,正打算开门。 白发少女慢慢自袖中抬起手,那只手上还无意识地捏着那个星星布偶,只是刚才太过用力,都使得星星有些变形。 “今天的事情,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的眼尾依旧残留哭过的红晕,神情却已经平静下来,甚至有一些死寂。 “鲁普莱希特,来找我了,刚才那个人,一定、是他派过来的。” 她仰起头,想说:「作之助,果然……我们还是一起离开这里。」 提前辞掉港黑的工作,带她一起离开横滨,无论去哪里也没有关系,世界这么大,总有鲁普莱希特插手不到的地方。 然而在朦胧之中,捏着这只星星地,放生澪忽而意识到:这句话,她曾经不久前,好像也对另一人说过同样的……… 只是结局却并不好。 那之后,作之助安慰了她。 他说没有关系,会保护好她,跟她之前的养父对抗到底的。 他说,自己最担心的只是她而已,只是希望,她能够走出过去的阴影。 也让澪不要将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好好上学,好好念书,好好长大就足够了。 鲁普莱希特的事情,他会处理的。 青年的口吻,带着令人信服的意味。 然而头一次,对于他的决定并没有立即表示赞同,仰面望着他,白发少女只是微微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 被称作樱花季的一个月的春假到来,春天也如期而至,横滨海岸线上的樱花渐次盛放开来。 枪·击事件过后,她便格外黏着作之助,仿佛是害怕对方不见似的,几乎是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红发青年请假在家 、安慰她好些日子,才得以脱身去处理沉积的工作。 他体谅澪的不安,下班过后就早早回家,不知内情的同事们越发觉得两个人黏黏腻腻的,虽然年纪相差了一些,但也没有相差那么大,所以……果然是养成女友的。 这样的话,他们平常在织田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有一次来到家里做客时,居然当着白发少女的面,又用这种话打趣。 本来因为最近的事,忙得晕头转向的织田作之助简直跟三伏天被一桶冰水淋了个透心凉似的,赶紧去看澪的表情,害怕惹她生气。 要知道,对方的养父就对白发少女抱有不·伦的恋情,他不希望因为朋友的这些言论,导致澪与他之间产生嫌隙。 放生澪正抱着一本杂志坐在一边,她仿佛没有听见,也或许是听见了,但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魂不守舍地托着下颌地望着窗外。 面容柔和而纯美,自睫羽下倾泻而下的眸光、是空洞朦胧的一缕,沉浮在三月的暖阳中。 那样的姿态令织田作之助感到一种无形的催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的心脏,以至于呼吸出现了折磨性质般的疼痛。 神父大人的做法无疑是高明的。 只用一颗星星,他就又重新勾起了白发少女心中深处最黑暗的阴影,使得这么多天来,他所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个雨夜,他将澪带回家时。 无论她身处何处,对方所造成的阴霾总是如无垠无际的夜空一般笼罩在少女头顶,如影随形,叫人无法走出、无法逃脱,最终沦为笼中鸟一般的绝望。 在那时,鲁普莱希特并没有带走澪,反而是任由织田作之助将她带回横滨,也正是因为神父大人深知这一点。 他是个懂得蛰伏与等待的人,手段果决狠辣,心机之深沉、今人皱眉。 那血色的一天过后,扫除了高濑会附近的零散组织过后。得知到「羊」组织中发生了内乱;得知到那位拥有操控重力的异能的「羊」之王,被手下背叛、离开了租界过后。 鲁普莱希特也雷厉风行地下达了扫除令—— 如狼一般,扫除已经失去首领的「羊」的命令。 即使当时为了对付他、以及 过去式的羊之王,「羊」的成员、选择了与「GSS」合作,获得了大量武器,实力不容小觑。 但将枪当做防身用品与值得炫耀东西的小孩子,终究敌不过将枪当做杀人用具的成年人,面对由神父大人指导的武装力量的长驱直入,那些未成年孩子真正如被狼群蚕食的羔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他并没有丝毫的仁慈,孩子们的血染红了巷道,乌鸦盘旋几天不止,即使是有敌人丢下武器,都已经投降求饶了,依旧被他一枪洞穿了脑袋。 当所谓的盟友、「GSS」的支援磨磨蹭蹭出发,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等到的,却是曾经作为镭钵街三大组织之一的「羊」的工厂基地,已化作人间地狱的消息。 他们的人抵达时,那里已不见一个活人,四处都是横斜的尸体。 支援,变成了收尸,经此一事后,「GSS」也被震慑得够呛,龟缩去了角落,眼睁睁看着高濑会吞并「羊」的地盘,都不敢有分毫异议。 那以后,虽然横滨租界表面上还剩下两大组织,然而实际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是鲁普莱希特统领的武装组织一家独大,一手遮天。 凭借当初港口黑手党给予的一点火力支持,到达如今这个高度,鲁普莱希特其人的手段,可见一斑。 · 这些事情,是驻守在那里的港黑成员所亲眼目睹着的,他对鲁普莱希特的忌惮,自交谈时起,便流露在言行举止之上,谈话中,甚至能体会到,在那忌惮之下浮动着的、若有若无的敬佩。 他对前来打听此事的作之助道:“你看,「GSS」迟早也会被他吞并,他的野心不仅仅于此。” “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当上租界的首领我一点也不奇怪,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越可怕的首领,对于部下来说,反倒是越能够信奉的存在。 就连驻守在那里的港黑成员都这样心悦诚服,更不提鲁普莱希特的直系部下,那些在高濑会时、便奉他为真神的组织成员了。 据说,组织内风气宛如邪·教,对于神父大人的命令,组织成员就仿佛被驯服的狗一般争先恐后地遵守与执行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从同事这里了解到的事情,回去之后,织田作之助都 未曾跟放生澪提起过。 他思索,该如何解开这个局面,该怎样对付这样一个角色,甚至想过,要不要把澪送回东京的放生家,也就是她真正的家。 如果是东京那边的势力,说不准能够保护她长大。 只是……当初放生真琴离开得那样果决,现在的放生家会不会承认放生澪的存在都是个问题,而且最重要的,一旦这样做了。 澪,就算是暴露在了她真正的生父面前。 届时,面临的就不再单单只是鲁普莱希特一个人了。 在弄清了神父大人如今的实力过后,织田作便陷入了一种思虑中,工作与生活还要继续,有时压力实在太大了,还会去街角酒里喝两杯。 好在那次未得逞的枪·击案过后,便再也没了什么动静,由此而紧绷起来的神经也得以有了片刻的缓解。 然而……无论怎样,回去到之前那种状态好像已经不大可能了,在预想的道路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无形张开来的混沌的漩涡。 原本美好的春假,就在压抑的氛围中渡过。 —— 从海岸线渐次开放的樱花装饰到了横滨的街道。 新的学期,也代表着新的学习与活动。 课后社团是务必参加的,在第三学期就报名新体操部的放生澪、也正式作为新体操部部员入社了。 她在芭蕾上有基础,艺术体操的训练做起来便事半功倍,很快就取得了不错的成效,被老师推荐去参加校演出,又在横滨论坛上出了一股不小的风头,得了些莫名其妙的赞美。 这些事情,放生澪一概不知,也没有兴趣知晓就是了。托养父的福,最初的新奇与幸福过后,因为她很快厌倦了上学—— 学校并不需要,朋友也并不重要,因为只要是呆在横滨这座城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还没有忘记要去东京的梦想,然而等学业结束、再考去东京,这之间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叫人难以忍耐。 每日下学过后,学校中庭的储物柜成了很可怕的存在,放生澪害怕在其中再发现第二颗星星,打开时的心情都很沉重。 这种忐忑的情绪影响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连带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给她投递到这边的情书 ,也牵连性地受到了她的厌恶,不会再被珍重地收好,而是被放生澪全都扔进了垃圾堆。 「净是些无聊的东西。」 这种变化被学校的同学看在眼中,望着转学生无知无觉的面容。 那张脸依旧美得令人屏息,美得仿佛就是每个人心里的初恋化身走出到现实,然而,从她身上,从她眼角眉梢自然而然流露而出的温良无害,却逐渐在消退,变成了一种……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社团活动结束的一天傍晚,放生澪终于在柜子里发现了第二个小布偶,不过不再是星星,而是月亮形状。 拿着它,过去的一切如聚拢之沙,脑中再度浮现,往事历历在目。 黑发蓝眼的神父大人坐在床头、为年幼的她诵读《圣约》,代替母亲哄她入睡。 那低沉的声音,如今又在耳畔响起。 以一种奇特的韵律,他念,声音虔诚而缓慢,背后也仿佛蒙着神圣的光晕,钴蓝的眼眸沉默如夜晚的海: 「耀日、皓月,你们要赞美祂;放光的星宿,你们要歌颂祂。 落地之雨与无根之水,你们要咏唱祂。 愿这些都称赞圣子的名,因祂一吩咐便都造成。 祂将这些立定,直到永永远远。 祂制定了命,一切便不能废去、不能逾越。」 头顶上悬挂着的大大小小的星星月亮,静静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好像都在以一种无声的隐秘的视线,纷纷注目着她。 告知着她: 他制定了命,一切便都已注定,无法逾越。 无论走到哪里,那种视线如影随形,都在窥伺着她,一如往日,从未有过分毫改变。 · 在将那只布偶丢进到垃圾箱,她走在回家路上,直到在一处幽暗的巷子前被人拦了下来。 几个不认识的、仍穿着横滨高中制服的男学生,带着几个没穿制服,看上去像是不良团体的人,挡在了放生澪的面前。 “喂喂,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人气高一点,不至于这么高傲。” “为什么要丢掉我的情书啊?明明是很认真地写的。” “说什么没有line账号,没有手机,根本只是不想给我们而随便编出来的理由!” 因爱而生恨,因为得不到而产生执念 。 她站在巷中,听着他们的指责,心中还并没有产生危机感。 “……爱,是什么?” 吵闹间,白发少女低垂螓首,忽而悄然问道。 那声音幽幽仿如鹂鸟,沁人心脾。 几个气焰嚣张的少年人都为这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却见她睫羽霜白,浓密卷翘,仿佛振翅欲飞的蝶。 一时间,又为她此刻所展露出的纯情所摄,怔怔不得语。 “只是因为…喜欢一个人的外表,就可以敷衍地将爱意吐露出来,连承担这份感情的责任感都没有。” “花言巧语者毫无负担地说着爱的行为,在我看来,就仿佛亮起毒牙的、朝我嘶鸣的蛇。 这样的爱,根本一文不值。” “你们……连为我而死、装进匪里,沉去胎内洞窟的资格也没有。” 放生澪抬起眼眸,在袖中捏拳道,在夕阳下,但见她散开的白发下,玉颜含霜,原本淡色的眼瞳都泛起一抹猩红。 几人先是被她的架势吓到,反应过来便有些为她这些比喻与恐吓,感到恼羞成怒。 “居然……居然敢这样说,耍什么大小姐威风,给她点颜色看看,看她还敢不敢说我们是毒蛇!” 说着,后面有人拿出银晃晃的刀来,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被推上前过来,伸手,就要抓住她的手腕。 放生澪强忍气愤与他们讲话,但在被拉住手腕的一瞬,脑中忽而一片空白,那个雨夜,鲁普莱希特对她所做的一切,一切的回忆涌上心头。 硬撑着不被恐惧所压倒地,她颤抖出声: “别碰我。” 拉她的男生并非不良少年,而是穿着学兰服的横滨高中的孩子,闻言,居然真的下意识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嗫嚅道: “……你,那你以后说话,不要像刚才那样了,怪伤人的。” “诶?喂喂……搞什么啊,请我们来是为了看你们恋爱的嘛?!” 他这叛徒的举措立即引起来围在旁边人的哗然。 “不要被这女人的样子给迷惑了!” 拿着刀的几人将他推搡着往前,又走上来围住可以离开的空隙。 “想想她在学校对你的态度,放走了以后,你觉得她还会正眼瞧你么?而且都到了这一步,中途放 弃什么都不太好。” “这种女人,不让她长点记性,她是不会改变的。” “警告你哦,不要想着反抗,要是不小心在你漂亮的脸上留下伤疤就不好了。” 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语,在放生澪抵触的注目中,就这样拿着刀一步一步迫近过来。 说话间,忽然听见了巷外传来机车引擎的咆哮声,轰隆隆将地面上的小石子震得弹起来。 凝望脚下的动静,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诶,这真是机车?不是压路机或者拖拉机什么的?」 这样想着,一辆红漆的杜卡迪1199仿佛红色闪电、风驰电掣一般拐入巷道尽头,完成了漂移进场,急促闪烁着的灯光犹如黑夜中野兽的瞳眸。 伴随着的,还有人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中也——中也——慢一点,我要晕车了,我要吐了……” “那来那么多废话!给我闭嘴太宰!” 咆哮声轰然而止,机体在身后掀起尘浪,轮胎与原地留下凌乱的辙痕。 ——机车急停在了道路尽头,随之,一个身影倏尔自其上拔高而起。 于是,不良少年们终于明白,引发这样大动静的、不是压路机,也不是拖拉机,而是头顶这位港黑新任重力使。 橘发少年只在空中暂停一息,他在看清巷中局面后,便露出了「找到你们了」一般、戏谑又轻蔑的神情,漆色风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急坠而下仿佛迅疾的黑鸟。 按着帽檐,从天而降,下落至白发少女身前—— 他一脚踢在带头人的脸上,帽沿下漏出的橘红色卷发在空中狂乱地飞舞着,下一刻,领头人的身体便砰地倒飞出去,撞到一旁的垃圾车才堪堪停下。 在四处寂然的注目下,中原中也缓慢起身,无形中将人护在了自己身后,望着前面还围着的人,挑眉冰冷讥讽道: “啊啊,刚才欺负人的时候不是很威风的么?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渣滓。” 接触到那双傲慢的蓝色眼瞳,与他对视的半大孩子们纷纷战战兢兢低下了头颅。 从攻击、到结束,不过短短几息间,一时间,空气寂静得只剩被踢开在地上那人断续的呻·吟声。 放生澪望着他的背影,抬手迟疑出声道:“中也……? 37、白塔白塔 自那以后, 他们三人再也没能见过面。 —— 下了高速过后,乘坐电车回家。 此刻正是下班下学的时间,华灯初上, 各色LED灯的光辉点缀在绿化带上,于洒过水的沥青马路上留下湿润的光点。 空气中飘忽着微冷的风, jr线上的人非常多, 穿行在风里的脚步, 往来匆匆,步履匆匆。 这是港口城市春季的夜晚。 放生澪随着人潮刷卡进站, 成功错过了急行, 只能搭乘慢一点的普通列车。 天空在此刻已经渐渐昏暗下来,站立在沉寂又拥挤的电车中, 行驶时、窗外透过来的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人不禁没有任何关联地、就会想到海上灯塔扫过海面的光。 陆地、也是海洋。 从很久很久之前起,这个世界就是一片海,只有努力踮起脚尖的人,才能从海中浮起, 泅出冰冷幽暗的海水, 窥见到头顶星空的绚丽。 电车中,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家三口、三位成员,身着西装的会社职员父亲,打扮温柔得体的妻子, 以及上幼儿园的小女儿。 大人们小声地教孩子念电车上广告的文字,讨论今晚的晚餐, 脸上带了温馨的笑容。 放生澪无甚表情、沉默地看着他们,被风吹得略微显得苍白的面容,带着被雨打湿羽毛的鸟儿才有的孤寂。 偶有见她貌美而投过来、停留在她脸上的视线, 在现在上车这么久过后,也都消失了。 电车驶入一处隧道,车内的灯光也忽而跟着一暗。 视野再度亮起的时候,在三人的身边,忽然静静悄悄坐了一个人。 ——黑发蓝眼的养父无声无息出现在那处,他依旧穿着那身复古的金边黑底祭袍,正托着下颌地坐在人群中,一条银质十字架项链从他微拢着的掌底滑出,垂下在半空中。 与她面对面而坐。 在他出现的一瞬,整条车厢都仿佛暗了一暗。 对于他的出现,周围的人熟视无睹,坐在人群中间的男人挺拔而突兀,每一根短的发丝都梳得整齐,蓝瞳在忽闪忽闪的光线中明灭不定。 他们对视片刻,机械的女声在叮咚的提示音中响起,电车提示入站,人群开始移动,神父大人才慢慢站起,黑色 祭袍被往来的行人走过所带起的风、吹动着展开。 在普通身高的日本国民当中,一米九的男人站起来、就将近触及了电车的顶端,其他人都只能到他的肩头,身影高大、给人以不小的压迫感。 他单手举起那根项链,似乎是示意她自己走过去,将其戴在颈上。 那样仿佛邀请、又仿佛拥抱的姿态矜持而自慢,却处处透露出一种莫名神圣的光辉。 银质的十字架在空中缓慢旋转着,棱角处泛出冰冷的光。 ——这很容易做到,就像被驯服的狗为自己戴上项圈那样轻而易举。 视线越过十字架架身,放生澪看到了他沉默的双眼,他并不说话,她也沉寂着。 两人在急匆匆回家的人流中默默对峙,车窗玻璃上,倒映出来白发少女阴郁的面容。 电车上再次重复了一遍到站提醒。 在车门要关闭、驶向下一站之际,放生澪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 学校中的日常平淡无奇。 只有无声无息寄来的东西,依旧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慢慢增加。 从星星,到月亮,到她曾经所珍爱的玩具,一件一件送过来,仿佛都是在提醒她什么似的。 ……只要是物件,总是有会送完的那一天,那么等到那一天到来,鲁普莱希特又会送些什么来呢? 放生澪静默无声地想着,把东西都扔在了垃圾桶中。 樱花的花季于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那几个欺负过放生澪的横滨高中的男生,被中也教训一顿过后,果然未在学校找过她麻烦。 又过了几天,横滨的报纸刊登了渔船在海上打捞时、发现了被沉尸的、某校外不良集团成员的尸体的新闻。 应该是游泳淹死的。 媒体这样猜测着,很快将几人的信息发布到了网上,除了新闻媒体,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理会这种社会阴影的死活了。 这件事情、被学校当做野外游泳禁止的事例,讲了他们这些学生听,放生澪心中留意,社团活动过后,去报亭买了份报纸。 看清纸上人的照片,她猛地收紧了捏着报纸的手指,心中亦是一沉。 死去的那几个人,正是当初围住她的那群人中的。 他们……真是游泳死 掉的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巧合、偏偏在那件事不久游泳死掉,偏偏就是这几个人,没有多的,也没有少的。 放生澪将那份报纸同样胡乱地塞进垃圾桶中,好像这样就能将脑中那些人的脸也一起抛开。 扔掉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但是记忆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消退。 后来的午休时间、包括后续的上课时间,她都在想这件事,那些人的死绝对不是意外。 一直熬到社团活动结束,带着警惕的心情,再一次拉开柜门。 即使要求学校查取监控也没用,送来的玩具被当做是学生之间往来的礼物,另外,只是揪出送东西的人也没有用处,鲁普莱希特的手段是缜密的,总有其他办法,将想要送给她看的东西、送到她面前来。 因为她冷淡的态度,柜子里花花绿绿的情书已经少了不少,但在其间,却发现了出人意料的东西。 比起之前送的布偶玩具相比要小了很多,不认真看、也许就会忽略过去的。 那是一款老式铜质的打火机。 在她拿起它兀自沉思间,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学生僵硬着走过来。 “对不起——” 在没有靠近前,离放生澪还有几步远的距离,他就已经低头,用力鞠了一躬。 手上捧着的一封信件,被递到了放生澪跟前。 后者侧眸望过去,认出来他也是当时围住自己的孩子的其中之一,也是被死去的不良少年们、最先推出来的那位学生。 “放生同学,之前那件事是我不好。” 不停歇的,不知名的少年同她大声道歉道:“一直以来……都想要找个机会向你道歉,上次的事情,实在是非常对不起。” 因为低头而看不清脸,能看见的耳朵与脖颈、因为紧张而慢慢泛红。 正是放学的时候,这声音吸引了许多从教室里出来的横滨的学生,慢慢聚集了起来。 很快,他们便认出了男生的身份,他在学校的名气似乎并不低,而男生对面的,又正好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横滨新晋美少女。 两人都是名人,甚至已经有人掏出手机来拍照,旁边热烈讨论起两人关系的声音,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围观。 这种安静、却不安静的气氛,最容易使得男孩子使命 感爆棚,男生于是得以一口气顺利地继续说下去。 “那次之后,我认真想过了……我、我是真的喜欢放生同学的。” “我在意忧郁的放生同学……在意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体操馆进行训练的放生同学,想要了解她,想要保护她,让她绽放出真心的笑容。” “原先……我并不了解这种感觉是什么,甚至走了错路。但是自从上次被放生同学骂过之后,我想,我现在已经能够明白…那就是喜欢的感觉。” 他说:“这么多天来我都在考虑,重新写了这份情书,即使竞争人也许是横滨的黑手党什么的,果然,我也还是不想放弃…… 我想要承担放生同学所说的那份责任,即使放生同学不会原谅我,也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机会——” 他将手上的信往前递,说道:“请收下这份……” 白发少女自他手中抽过信。 纸张抽出,带出了婆娑的响声。 少年愣了愣,旋即猛地抬起头,那张清秀的脸上绽放出巨大的喜悦。 但很快,这种喜悦便僵硬住在脸上。 只因咔嚓一声,放生澪将信封带里面的信纸一分为二。 那些写满少年情怀的文字、那些继承着青涩情感的笔墨,也都跟随纸张一起,被毫不留情地撕裂开来。 她俯视露出这样惊愕神情的他,直至指上那封信完全被撕为了碎片。 从中庭玻璃在倾斜而来的阳光中,在纷飞的纸屑中,那张垂眸凝睇而下的脸也美得毫无瑕疵,毫无棱角。 睫羽细软地垂下,带着漠然,仿佛注视路边一丛野草。 她说:“……你想死么?” 弥漫着纯情的眉眼间、依旧含蓄着百合一般皎洁的忧郁,无起伏地吐出的字,却如同凿入少年心脏的坚冰,那声音低沉而冰冷,叫人怀疑提前坠入寒冬。 嘈杂的中庭陷入一种难言的安静里,就连片片纸屑落下,都仿佛带有重量与声音的。 这样难以忍受的安静,一直持续到白发少女闭眸,脚尖微转、抬步离去。 她的裙摆带起微风,长发如锻、在阳光下发出柔软的光泽,就连比平时要急促许多的步伐也优雅得令人目不转睛、难以离开视线。 被她留在身后的制服少年心中将开 未开的花,就在一阵寒风中提前凋谢了。 被她抛开在背后的、围观的横滨私立高中学生们,在一阵哗然过后,开始了乐此不疲又经久不息的议论。 —— 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织田作之助在一场有关炸·弹拆除的工作中受伤,在医院待了小半个月,他怕耽误了白发少女的学业,因此特意嘱咐他的同事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校内的放生澪的同时,让她不要担心,安心学习,自己不需要照顾。 织田作之助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等出了医院,才发现信箱里都被学校发来的传真填满了。 学校通知他说,他收养的女孩在学校里使用恶劣的话语威胁学生,在同学之间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并且屡次旷课,缺席社团活动,影响了社团课堂的正常运行。 最近一段时间,更是直接没有来学校了。 信里说,他们希望织田先生,作为放生澪的监护人、能够过去学校一趟,就白发少女的教育问题和学校谈谈,毕竟高中对于孩子来说,正是学业上升、人格培养的重要阶段。 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希望作之助能够重视一下孩子的意思。 至于这样劝的原因,是因为从开学开始,班上已经开了好几次班会了,但是织田作之助一次都没有到场过。 ——因为放生澪一次也没同作之助讲过。 当学校邀请家长和学生们一起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时,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始终都是一个人。 脸上懵懵懂懂地看着其他的孩子和父母。 好像不懂什么人情世故的,又好像,对这类增进亲情的活动没有感知。 时隔小半个月,在黑暗的浴室内,归家的织田作之助找到了躲在浴缸里的白发少女。 他推开门,并没有马上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问她为什么要躲在这里,而不去上学。 作之助什么也没有做,甚至都没有开灯,只是靠在门框边,视线在昏暗的空间里、在少女身旁巡视,找寻能够发掘她出内心想法的蛛丝马迹。 稀薄的光线下,很快,红发青年的目光便找到目标一般地停滞不动。 在离人不远的镜子前,放着一把刀,一只女式铜质滑轮火机。 刀只是普通的水 果刀。 火机却很名贵,来自俄国莫斯科的工艺,火机机身因为使用很久的、其上的砂质玫瑰花纹已经被摩挲得褪去,圆润的棱角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 他迟疑地抬步走过去,站在镜子前看着那样物件,看了良久良久。 他当然认得出那是谁的东西。 会抽烟的女人有很多,热爱抽烟的女人有很多,能将烟抽得令人印象深刻,就仿佛一张浓艳的油画、一场盛大的演出的,在他所接触的、仅有的那么几个中,就只有放生真琴一个。 在看到它之前,他心里还有感到困惑的,现在却忽而释然了。 织田作之助捡起那把打火机,走过去、坐到浴缸边的椅子上。 白发少女正抱膝靠坐在里面,只是穿着在家穿的睡裙,柔软的发丝散落在双肩,偏着头看他。 目光是游离的、没有焦点的。 作之助也看了她几眼,他们的目光是一种无声的招呼,没有意义的,只是阐明了—— 我在这里。 是的、我在这里。 很快,红发青年就低头,专心在手上的活计上,拇指撬开火机盖,指腹去滑动滑轮,一下、两下、咔嚓咔嚓声一阵,橘黄色的火苗就慢慢升起来,燃起在了两人的瞳孔深处。 接着,他又单手从风衣里掏出一包烟,拆出一根点燃。 自己吸了一口,又递到了放生澪的唇边。 白发少女盯了那根烟片刻,仿佛小猫一样,将手撑在浴缸壁上地凑过来,也就着他递过来的手抿了一口。 这次,她没再咳嗽了,仿佛已经慢慢适应了,趴在浴缸边将白色的烟从微启的唇间慢慢吐出来,那张渐渐长开、皎洁如铃兰的面容之上,有种从前没有被注意过的阴郁的纯美。 烟雾缭绕里,织田作一眨不眨看着她的脸,将剩下的烟一口气抽到了尽头,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 烟烧到手指了也浑然不觉。 “我们……离开横滨。” 在抽完那根烟过后,这样的话,被说出了口。 —— 带着释然的话语,决定了未来的路。 只有离开这里,一切才能够重新开始。 只有远离过去,才能不被追上,才能让时间抹平伤痛。 临睡前,作之助像对待小孩子一样, 给了她晚安吻。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保证。” 他低哑的声音仿佛提琴的颤音,那双蔚蓝的眼瞳一如往日般正气认真,带着令人信服的神光。 离开前将火机留在了放生澪床前,偷偷将刀丢掉了。 放生澪本来也想亲他一下,但是他走得太快了。 她就重新躺下来,将薄被拉到胸口,感觉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 「我可没想过自杀啊,一辈子也不可能自杀,我来到这个世界……不就是为了让原来世界的我活下去么? 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好,都要好好活着。」 但是她很快又不这么想了,因为如果让她回到鲁普莱希特身边,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很快就感觉到了困意。 梦里,作之助真的带她离开了横滨,他们去到了东京,在沿海的地方买了个大房子,龙之介、中也、还有真琴,以及她的好多朋友都住在里面。 大家、过着白天在沙滩上玩耍,晚上听她弹空气吉他的快乐生活。 龙之介不会再问她为什么会弹空气了,而是会夸她。 他会说澪弹得真好听,最喜欢听澪弹吉他了。 这时,中也也抢着说,是啊,最喜欢和澪一起玩了,澪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太宰那混蛋不一样,那家伙根本比不上! 放生澪感到受宠若惊,又对他的话感到有些无奈。 「太宰先生听到会很伤心呢,中也最好的朋友是我什么的,真是过奖了……」 她很害羞地提起裙子跟他们道谢,红着脸谦虚道:「另外,其实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好啦,我还要继续练习呢。」 她看见了很多人。 不止是银,还有那个像维.尼熊的小胖子,甚至是最开始死在鲁普莱希特手中的那两个「羊」的孩子。 大家都很开心地在说着话,把她围在中间。 作之助在屋子里笑着看着他们,他已经是日本的大作家啦。 这时,真琴女士围着围裙给他们端来冰橙汁和西瓜,放生澪看见她,就小跑过去,来到她跟前,张开双手地想要向她寻求夸奖。 「我刚才的空气吉他被夸奖了哦。」 这样说着,去拥抱黑发女人,抱了一个空。 沙滩、大房子,海,全都消失 了。 夜晚静悄悄的,闷热的夏夜仿佛又要下雨,她在昏暗的屋子里醒过来,耳边萦绕着《死之鸟》的旋律。 滴答滴答。 八音盒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 逃跑时根本什么也没有带,那台坏了的、被遗忘在阁楼中的八音盒,此刻却静悄悄放在了她的床头。 四方外壳的手工胡桃木匣中,小木偶安静地旋转着,熟悉的音乐便一点点倾泄而下。 在屋子的角落,D先生倚在门后,手上把玩着那只打火机。 他依旧穿着缀着白色绒毛的黑斗篷,仿佛自凛冽的寒冬走出,带着吹落白雪的寒风。 身影高挺瘦削,几乎融入黑暗中。 咔嚓咔嚓。 火始终没能升起来,D先生发出了小孩子一样可爱的叹气声。 放生澪躺在床上,躺在被子下,看着天花板发呆。 “……D先生,您知道真琴去哪儿了么?” 她小声地问道,想到梦里的事,感觉浑身不得劲,却完全并不惊讶对方的到来。 “谁知道呢。” D先生也礼貌地回答了她,“也许是死了。” “这样啊……”放生澪也惊讶叹了口气,两个人像是多年以来的朋友一般交谈着,谁也没有感到不对劲。 她很快、便轻轻重复了一遍,浅色的眼瞳死寂,没有半分波澜: “……我早该知道的。” 在看到那台唱片机居然出现在鲁普莱希特身边的时候,就已经理解到了。 即使他不将真琴女士的火机寄过来,放生澪心里也早就明白真琴女士已经死掉了。 在那个雨天过后的早晨,于白色藤椅上坐在的神父大人漫不经心地吐出的话—— 「不能唱歌,就跟挡在路边的垃圾没有什么两样,不及时处理,只是这样留着,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为了碍事的东西。」 听到那里的时候,她其实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真琴,是因为她的任性,所失去的第一个人。 在她逃走的当天夜晚,鲁普莱希特就因愤怒而杀掉了她,还将那台唱片机作为战利品地给放生澪看。 现在,他又使用同样的招数,想要再度提醒她,当初离开他所受到的报复是什么。 那些所谓「游泳」死掉的孩子,以及作之助遇到的枪·杀 ,拆除炸·弹时发生的意外,全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目的就是为了提醒放生澪—— 「给她考虑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是时候,该回到他的身边了。」 · 一种后知后觉的悲伤爬上了脊背,但其实她一直都很难受,所以此刻竟然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了。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在沉寂中,放生澪一字一顿缓慢道,梦境里的一切也随之开始崩塌、消散远去。 她依旧注目着空白的天花板,在房间被人闯入过后,甚至都未曾分出过视线去看对方一眼。细软的发犹如海藻,凌乱地垫在身下,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幽暗细碎的光。 迄今为止一直在失去,先是真琴。 而后是龙之介、中也。 而在这之后,她还会失去谁呢? 去东京,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好像去到了,就能够摆脱苦恼似的,但其实自己也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最后都是要面对的。 只是每次这样大声地说出来,将「要和大家一起去东京」的话这样大声说出口。 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沉浸在一个能够达成的目标里,而非落入进更加可怕的、无望的现实。 离开,离开家、离开镭钵街、离开横滨。 「带我离开这里」这样地说着。 「只要离开了,就好了」这样地想着。 然后,这样地失去着。 在红发青年也跟她说出「我们离开横滨」的那一刻。 放生澪心里明白。 就仿佛一道闪电贯穿了脑海的,她慢慢意识到——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已经,不能在作之助的身边继续待下去了。」 已经不能再这样欺骗自己了,如果,她不想像失去那些人一样、失去作之助的话。 . 闻言,D先生神色一动,收起火机地抬起头,脸上的无聊在此刻褪去,甚至因此而挺直了一点弓起的背。 他苍白的脸上,情绪依旧令人看不明晰,然而那双红葡萄一般的双眸,却犹如被点亮的烛火一般明亮起来。 像是某种夜行生物所化作的传说之物,那双酒红眼瞳中的期待,几乎在燃烧着、化作炙烫的蜜水,从瞳眸间凝滴而下。 他终于微微笑起来,仿佛晒到太阳的大猫的笑 38、白塔白塔(完) 在放生真琴女士难得清醒的时候, 在日记中记录了过去之事。 她为在德国柏林生下来的女婴起名叫做「澪」。 鲁普莱希特作为孩子的养父,为她订下外文名「贞德」。 两人没有在德国待多久,很快, 鲁普莱希特就带着真琴离开了故乡,去往远离中心大陆的俄罗斯定居, 将家族修道院的事宜抛给了自己不过十几岁大、还是个少年人的养子——纳撒尼尔·霍桑。 那是一位银发黑瞳的男孩, 完美地继承了鲁普莱希特家族的传统, 长大过后一定会成为一位不会逊色于鲁普莱希特的职业神父。 放生真琴很喜欢端正做事的小霍桑,鲁普莱希特却不那么想。 「循规蹈矩的人总是会局限在方寸之地, 他长大后的确也许能成为比我更好的神父, 但也仅限于此了。」 在说出这句话过后,他就带着妻子与养女一同离开了, 并没有再看过养子一眼。 后来那个孩子,再长大一点的时候,还来过俄罗斯找过他们,但也被鲁普莱希特拒之门外。 偶尔想起这件事,真琴女士也会感到一些愧疚, 但是没有办法。 当初离开德国也是有原因的, 她的女儿放生澪, 跟普通孩子不一样。 有着白色头发、粉色眼瞳的小女孩,生长的速度很快,她就像怪物一样在成长着, 仿佛一转身、一让她离开视线,她就会长成另外一副模样。 不过短短两年就已经到了五六岁孩子的大小。 如果开门让养子进来, 询问起自己的妹妹,却发现……原本应该开始学走路的妹妹,已经长到了自己的手边, 一定会感觉很恐怖的。 不离开德国是不行的,这件事只有真琴和鲁普莱希特两个人知道,为了小女儿能拥有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童年,这世界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起码现在还不能。 于是,在俄罗斯又待过了几个年头,他们又带着已经成长到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再度离开,启程去往日本。 人多的地方、容易被认出身份的地方不能待,目标,是横滨的镭钵街。 而这、既是一切故事的开头。 —— 现在,将迎来一切的终局。 阴沉的夏季, 下了一场来去匆匆的骤雨。 镭钵街的咖啡店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她在柜台前点了一杯冰牛奶,点缀着薄荷叶喝了下去。 店里所有人的目光凝注在少女的身上,在阴天里更显灰蒙蒙的橱窗下,只有她一个人像是在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她的头发比月光更柔亮,皮肤仿佛皎洁的百合花的花瓣。 一种默默无言的气氛在店内游荡,在的乐声下,白发少女的背影是如此神秘,令人魂牵梦绕。 注目着她的人们,都在心里不约而同、又隐秘地想到: 「如果,她能够回头……」 是艺人?还是其他的什么? 她喝完了冰牛奶,询问了店主店里猫的去向,在雨变小的时候便离去了,她的离去,也带走了一整个夏日的清凉,只留人们在原地怅然若失。 · 两层楼高的洋屋前,鲁普莱希特打开门,将雨伞靠在走廊。 即使当上高濑会的首领,很多事情他也亲力亲为,不需要他人代劳,除了守卫他安全的必要的护卫,屋里从来没有其他人。 因为必要的应酬,神父大人放下祭袍,换上了西装皮鞋,现在他脱下外套,将其挂在衣架上,自加班的无聊生活短暂地回归到轻松的家庭环境里。 客厅的落地钟响起,现在是早上七点,这意味着在他泡过咖啡之后,还能够有两小时的睡眠时间,再才去重新面对那些不用脑子思考事情的愚蠢下属。 如果能睡得着的话。 抬起手中装着热咖啡的杯子,等待的时间也让鲁普莱希特感到心情舒畅,他像某种奇怪癖好的患者一般,能够在这段暇余的时间中,发掘出病态的惬意来。 时间越长,收获到的果实越甜美。 只是偶尔,神父大人也会感觉不耐…… 将咖啡凑到唇前,余光在热气中向上瞟去,目光落在同样阁楼的楼梯上,只一眼,他便又将杯子给放了下来。 瓷底磕碰着木质茶几,发出嘎达一声轻响,摆钟钟声已经响过,只余秒针走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动在安静的洋屋中响起,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犹如梦境一般,雾气迷蒙的早上,晨光朦胧地从窗外散射进来。 越过木质栏杆,在楼梯上坐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熹微的光影下,神父大人定定看过一眼,再看一眼,到第三秒的时候,他放下杯子向楼道走过去,脚步急促,见到不可思议之物一般,朝着头顶的方向,三步并作五步地迈上到转角处。 鲁普莱希特的身形顿住在原地,在看清楚楼梯最上处坐着的人的那一瞬,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早有预料般、在期待到达顶端,想要得到的终末如期而至、轰然降临—— 隔着几步楼梯的距离,到了这里,他反而不再前进,后退一步、将背倚在了墙上。 · 他仿佛已经不用再感到焦急,因为心爱之物已然唾手可得,他于是可以就这样停下脚步,好好欣赏最后的成果。 ——白发少女撑着脑袋、坐在最后一截的阶梯上。 她穿着单薄的无袖翻领衬衫,黑色的牛仔短裤,从雨中而来,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发丝上还挂着雨露,浑身半湿不干的,满是水汽。 那双纤细修长的双腿并在一起,凉鞋底带着些微泥屑与草屑,肌肤在初夏的雨中被打湿,苍白的、仿佛丝锦般凝白。 长发缭乱地垂落而下,披散在瘦削的双肩,一缕垂下在眉心。 那双樱粉的眼瞳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在晨光中,娇妍的面容在阳光下格外空灵,连虹膜都在照耀下更浅淡了一些。 她在他的脚步声中侧首看过来,见到鲁普莱希特了也不吃惊,仿佛她是主人,他才是客人。 明明……自己才是被雨淋湿的、进来躲雨的猫;无处可去,迟早会回到主人脚边的猫。 「这个美丽的女孩,甜蜜的小怪物。」 鲁普莱希特有一点咬牙切齿地感到,「她是多么会玩弄男人的内心啊。」 如果她能在此刻露出一些难过,即使是委屈地哭出来、朝他诉苦,他也会立刻上前,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发,给予她安慰。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只是这样面无表情地将目光凝睇而下,鲁普莱希特就已经有些坚持不住,想要主动去到她身边。 只不过短短时间不见,她仿佛又变美了,这种美燃烧着鲁普莱希特的视界,他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呼吸,心慌意乱。 他告诫自己不要被这魔女掌握节奏,直到放生澪慢 慢坐直,在楼梯上冲他勾了勾手,示意他上前来。 放荡的动作令鲁普莱希特感到生气,然而脚步却被魔鬼驱使着,促使他迈步上楼,拾阶而上。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昏暗的楼梯上,他朝她走过去, 魔女慢慢站起身,两人的影子被从手边照进来的光推长、没入黑暗,她对他说道: “……” 声音在雨声中不甚清晰,黑发男人只看见了那双仿佛咬开一口莓果的菱唇,在缓慢张合着,一点雨水顺着白发的发梢滑落,从她娇嫩的脸颊、落至尖尖的下颌。 一种缓慢的折磨降临了。 啃噬这位可怜老男人的心。 少女眉间一种奇异的神性、促使他下跪;男人本能的欲.望、又催促着他去抱她。 想抱她的欲·望,渐渐胜过了跪下来的欲·望,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将白发女孩禁锢在了栏杆旁。 ——他的手,捧着她的脸,他的手,横在了她的身旁。 犹如进行一支舞蹈的,下一刻客厅中就会响起乐声的,如果不是他的虎口正极具掌控欲地卡住在少女细嫩的颈下,就像折住一枝无刺的花一般轻而易举。 放生澪被迫、将头颅微微偏向一侧,眼瞳由于镶嵌在眼瞳中的琉璃珠子,缓缓地转向他。 蛛丝一般柔软的发丝凌乱地垂下在鬓边, 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如瀑般丝缕倾泄的光中,逼近之下,她的美令鲁普莱希特折服。 「不用力抓紧就会从指间漏走,不好好圈养起来就会枯萎。」 黑发男人深深凝望那双璨丽的眼瞳,情不自禁一点点收拢手指,感受着指腹下的温度与脉搏,似乎连呼吸也屏住。 少女的呼吸在渐渐微弱下去,那双眼睛却依旧如世界最纯净的镜子一般,倒映出鲁普莱希特年轻不在的脸。 一场谋杀,一场蓄意已久的谋杀,楼梯上的一幕令人毛骨悚然。 令人感觉窒息的气氛,直至那张始终无表情的脸有了变化,在鲁普莱希特掌下,自她鼻尖发出了一点笑音。 她一笑,男人的手就松了,她开始说话,鲁普莱希特的手就剧烈颤抖起来,再也握不住的。 “你爱我么?” 纯白的魔女在他掌中。 「我仿佛在天堂,即使这天堂 的天空,是地狱的火的颜色。」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贞德、贞德……我绝不想杀你……” 犹如陡然自噩梦中惊醒的饱受折磨着的人,懊悔而痛苦。 他神经质地开始道歉,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夺眶而出。 神父的心剧烈颤动着,在这时,神性又胜过了欲·望,他甚至想要跪下去摩拜女孩的足尖。 他已经完全从刚才那个笑着的女孩俘虏了。 他哭着表白,说爱她。眼泪打湿了英俊的脸,他用仿佛要将心剖出给她看的绝望的语气,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企图她再度露出那种可怜可爱的笑容。 一次也好,那怕只有一次…… 放生澪制止他怎么做,冷眼看着他崩溃的模样,脸上只有令人感到憎恨与绝望的冷漠。 甚至有余暇地分出心神,扶着栏杆看了一眼窗外。 在鲁普莱希特伸手,要唤回她时,她又绝情地打开了他的手。 “有多爱呢?” “告诉我……你的爱是什么,你要怎样爱我?” 那双忧郁的眼睛,迷住了黑发男人的心神,诡异的怜爱感充斥了干枯的心。 在他受到指引与暗示地、吐出「愿意为你而死」时,随着最后一字的吐出,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空气中仿佛存在无数的绳子,拴住了他的脖颈、手臂、脚踝,然后在他吐出最后一字时,那些绳子猛地收紧,向着四面八方一扯—— 噗嗤——一声的,那是什么撕裂的声音,令人眼前发黑的、绝望的痛苦中,是比在他手中死去的人们所承受的痛苦,还要恐怖一万倍的尖锐的撕裂感。 下一秒,鲁普莱希特看见了自己横飞的四肢,他的头颅高高抛起,而魔女,就在他四溅的血中与他短暂地对视。 耳边是一片寂静,犹如箭矢贯穿耳蜗,从他头颅的另一边穿透出去,带走了他的听觉。 静止的世界中,她的发、在身后狂乱飞舞着,脸上、衣上仿佛下雨一般,溅满了血液。 万物都在飞速退后、模糊,只有魔女的身形是如此清晰浓艳。 她在说话,眼瞳向上,犹如沉向下的下弦红月,颜色比血更深,一字一顿,从口中吐出的是—— “……我拒绝。” 头颅落地。 ——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倒映出她苍白如纸的面容。 放生澪泄力般跪坐在地。 她感到了身体的疼痛,不由在血泊中低头按住脖颈,一阵深深的颤抖。 男人的四分五裂的身体四散在楼梯上,客厅中,血液犹如狂欢般泼洒在白金色花纹的壁纸上,整个昏暗的洋屋布满了血块、骨骼、脂肪,仿佛人类的屠宰场。 猩红的血液,沿着阶梯慢慢流下去,滴答的水声和雨声混合在了一起。 「真丑。」 刚才还在耀武扬威般展现自己作为强者的支配权,如今却化为一堆肉块,鲁普莱希特如此轻易的死亡,让放生澪感觉到一阵荒诞的快意。 但很快,巨大的痛苦在使用言灵过后、重新席卷而来,白发少女犹如暴雨中的白鸟一般蜷缩着身体,苦苦忍耐着。 窗外的雨犹未停歇。 而楼梯之上,阁楼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来。 清脆的鼓掌之声穿透雨声传递而来。 “啪……啪……” 黑发红瞳的俄罗斯人倚在门口。 他温驯地垂下眼睫,闭眸时的面容单纯仿佛白羊,神情陶醉地走出,口中在念一首诗。 「你对我做了什么? 就像有船的暴风雨,或许是另一个。」 当他来到走廊,就随手打开了灯,老旧的洋屋被砰地点亮起来,纯净的光辉散满每一处血腥的角落。 他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下,就这样背着手继续向下走去。 「我不想知道、 我是否会崩溃,或是飞向幸福。」 被灯光照亮的洋房,犹如旧日小歌剧院的舞台,黑发少年是唯一的观众,脚步声、诵读声与雨声,交融成和谐的旋律。 「兴奋与恐惧交织,像那艘船, 我从不后悔与你相见,对你的爱……终将战胜恐惧。」 他将诗句结尾,脚步也最终停下。 停下在放生澪背后,停下在表演最后的《天鹅之死》的演员身后。 . 宛如观赏到了满意至极的演出。 毛茸茸的斗篷垂落在足边,哥萨克帽下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目过来。 就像他们还在莫斯科那时,一如多年以前,他的眼中饱含着狂热与惊异。 病弱、且苍白的容颜上,在注视台上的女孩 、注视血泊中的少女时,带上了动静自如的满意微笑。 那双红葡萄般美丽深邃的眼瞳绽放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华彩,优雅矜持的笑容更像是魔力的释放。 然而,那种会让放生澪感到呼吸困难的气质已然不见,看着他,白发少女只感到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严寒。 然而当她回头望过去时,俄罗斯少年那双眼睛中的目光立即迎了过来—— 又以某种亲昵的神气,拥抱了她。 他歪过头地出声道,微长的黑发蹭着瓷白的脸颊:“凡西丽莎,我的好孩子,你做到了,这……就是你的异能力么?” 在念这个名字时,口吻不像是在称呼人,仿佛像是在呼唤着一个未知的生物。 “不。” 但很快,费奥多尔便否决了自己的话,“用这种词语来称呼它,它一定会生气的。这绝对是比异能力那种东西更加高尚的东西。 是被人类用异能诞下的普通人,才能使用的能力。” 将这几个词混在一起,他不由感觉讥讽地愉悦出声。 “这还真是非常…非常有趣呢,哈哈哈……” 像是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喜极而泣一般,眼角很快渗出了晶莹的泪液,费奥多尔又用带着手套的手指抹去。 缓声道: “澪……这么多年的等待,终于让我见到了。” “虽然浪费了太多时间,但是都是值得的,在你身上,我还想见到更多不一样的风景……” 他掀开斗篷,踩着那双黑色的长筒皮靴走近,来到她跟前,那张俊美无铸、又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在俯视过放生澪几息后,旋即露,出了孩子一般纯洁的笑容。 美丽、仿佛天使一般,病弱的笑容。 笑容转瞬即逝,黑发少年的脸便倏尔冷淡下来。 老旧屋子的灯光闪了一闪。 诡异而至的死寂中,只有血液在地板上湿哒哒地流淌着,在肉块间蔓延着。 他又低低唤了一声:“澪……” 一面半跪了下来,俯身抬起了她的下颌。 “澪,是我的东西呢。” “是我花费了时间和精力,一手栽培的、一点点看着长大的珍贵之物。” “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让我——” 他垂眸,冰冷的吻就仿佛咬住苹果的蛇一般 、落至少女苍白的唇上, 要让她铭记的,毫无欲意的,只是为了宣判所有权的、占有的「祝福之吻」。 在鲜血淋漓的楼梯上,在窗外的雨声中。 仿佛落下的花瓣的碰触,一触即分的柔软,靠近的罅隙间,呼吸清晰可闻,放生澪抬眼看他,他亦在此刻抬起眼眸。 红瞳与红瞳对视的那一刻,窗外的惊雷将世间照亮成一片煌煌的白。 “……让我,看到更多、更多的你。” 雨声更大,白天也犹如黑夜。 整点又至,摆钟钟声叮当,不停歇地响起了最后的钟声。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古早言情内味了,没想到,其实我的目标一直都是陀思啦哈哈哈!(狂笑) 陀思才是养成系大佬。 结局和缘由会在番外讲解,下章亲爸涩泽龙彦会登场。 ——感谢在2020-07-04 23:26:52~2020-07-06 00:0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久世真理、碧水泠鸾、-雾隐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哒哒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白塔白塔(番外) 对我而言, 她很特别。 那个时候,在那座临海的白塔之上,盛夏的乌云下, 她所露出的神情、她所说出的话语,让我记忆犹新。 —— 对准脑袋的枪, 所释放出来的子·弹, 全部都被躲过, 异能并不能完成发挥、而导致受伤也没有关系,只要脑袋还能动, 身体的任何一处都可以成为武器地去运用, 去撕裂敌人的喉咙。 他就像怪物一般屠杀掉了所有敌对组织的人,从不会考虑俘虏的后续价值。 即使自己已经伤痕累累了, 然而在倒地之前,那种取胜后自尸体上扫视而过的死寂的目光、 就连同伴也倍感畏惧。 「不具备人类情感的黑色狂犬。」 看着躺在地上,用空洞的视线注视天空的他,他们这样称呼道。 然而,在一段没有人能得知的隐秘时光, 没有人能想象的安静的岁月,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 芥川龙之介依旧也会感觉到内心的涌动而过的、名为痛苦的情感。 他也曾体会过的。 突然闯入到生命里的那个女孩,拥有令人害怕的光辉,她的哭泣拥有魔力, 笑容比哭更令人失魂落魄。 只是学着去爱她,就好像已经费尽了一生中的感情。 收到她失踪的信息, 已经很晚了。 那时芥川已经有了很多钱,不用数也知道的巨额数量。 然而再多的钱,他也没有办法将放生澪卖掉的那些东西全部找到、买回来。 他走遍了镭钵街的大街小巷, 几乎成为镭钵街的夜间传说,拿回来的却只有那条墨绿色的发带。 「若能将一切失去之物都重新夺回……」 这样想着,突然得到了她消失不见的消息。 · 织田作之助委托了所有的同事帮忙寻找,本来已经提前办理好了搬家的手续。 本来晚上都约好了,明天离开前要一起去作之助常提起的那家咖喱餐厅,还要一起去拜访曾经照顾过他们的港黑的朋友。 然而,到了第二天,红发青年拉开门时,面对的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被子整齐地叠好了,她走得悄无声息,什么也没有带。 「啊,是织田那家伙收养的女孩子,名字是叫做……放生澪?对,是很 少见的发色和瞳色。」 「这个时间点,到底是会去哪里?难道是搭电车的时候迷路了么?」 抱着这样想法的港口黑手党们,在横滨搭乘列车,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查。 然而,那个会在男人们吃饭时,安静坐在旁边为他们递来啤酒和饮料的女孩,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了踪迹。 无论怎样、也再得不到她的消息。 事情传到芥川耳中,他正被太宰治当球一样踢,原因依旧是他杀人不留活口,给后续情报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在小巷中,从逼仄的两边墙壁,视线向上延伸,抬头看天空,看不见一丝蓝色。 雨后的地面潮湿而冰冷,身着白衬衫、黑马甲的绷带少年收回拳头,立刻就有人上前来,为他披上黑色大衣。 太宰先生遂握住手腕,活动自己的手指,后退一步、在楼梯上感到疲乏地坐了下来。他的身体很容易累,而教训固执己见的手下无疑是件体力活。 垂下的、卷曲的黑发,遮住了他没有覆盖绷带的另一只眼,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还不快滚?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 芥川龙之介就从地上爬起来,他平复一下呼吸,垂首恭谨地回复他。 “在下下次再来领罚”。 而后才从扶着墙站起,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一边奔跑,一边抹去口角的血液。 对讲机里,传出太宰先生疲惫的声音:“你知道她在哪里?” “知道。” 那头沉默了片刻,“任务失败的结果是什么,你明白。” “在下明白。” 横滨、租界大桥、镭钵街,只是依靠双腿地在跑着。 他那时……为什么要跑呢? 一点犹豫也没有的,就仿佛是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般,不快点找到她一定会后悔地、一下子迈开了双腿。 这种感觉,在路过那栋着火的洋屋前,攀升到了顶点。 早晨的雨,到了傍晚,就已经停了,然而在阴天里熊熊燃烧的洋屋,依旧叫人的心头淅淅沥沥般,变成了阴雨天。 他只是停步停歇了片刻,便再此转身离去,那条路……那条在梦里出现的路,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出现在了脚下。 少年义无反顾地奔向那条路。 「以横滨租界最中心位置、那栋废弃的高塔骸塞作为指向标,就位于擂钵街与骸塞的连线中间的白塔。」 他们曾约好了,要一起离开横滨,坐船去往东京的碰面地点。 就在那里,绝对没有错…… 如果要选一个地方,那么就只有那个地方—— 他在奔跑中,脑中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不知为何、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悲伤,要将他给淹没掉的痛苦。 身体的伤口崩裂开来,将绷带染红,喉咙都冒出血气了,也不敢停下脚步,只是凭借着赶快去找她的意志在奔跑着。 穿过街边的咖啡厅,在人们惊异的视线中,宛如找不到回家方向的野犬一般狂奔。 已经听不见声音了,耳边只有自己疲于奔命的喘.息声。 距离一点点在缩短,直至目的地来到他的足下。 一脚踏上爬满藤萝与锈迹的楼梯,在时隔一年,他终于又重新见到了那座塔的全貌。 在天空与杂草之间屹立着的那座废弃的灯塔,倒映在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 扶着栏杆而立,汗如雨下,滴落在地上,留下点点水痕,全身都在极度的疲乏中发疼,因为缺氧,眼前一阵阵发黑。 塔……那座白色的塔。只有那座塔,始终在视野中清晰着。 「我想…重新回去塔上看一看。」 迎面而来的海水的气息中,初夏的那一刹那,一个熟悉的声音、恍惚中在耳畔响起。 芥川龙之介于是终于慢慢想了起来,在放生澪失踪的前不久,白发少女是曾找过他的。 · 那是一个安静到无聊的午后,与平常没什么差别的日子。 太阳热烈,阳光刺眼,似乎自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有了要下雨的征兆。 白发少女向人打听到了他的位置,转了好几趟电车,孤身一人来到了他工作的那片区域。 她穿着横滨高中的制服,没有任何的饰物,纯白得仿佛误闯入进来呀的小白兔,跟他、以及他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极了。 就这样以仿佛过去旧友的口吻,假装无意地跟芥川提起过。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那座白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拆掉,就想着无论如何,都想要和芥川君一起回去看看 。」 「要跟我一起……回那里看看么?」 笨拙地发出邀请,那时的她,脸红得好像就要在他的眼前融化掉。 芥川龙之介拒绝了主动低头和好的她。 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已经忘记了,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可能是身体伤得太重,走不了太远的路。 但其实,是他没找齐东西,他想等到将那些东西找到了,再一起送给白发少女。 ——那些从另一个国家带来的东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宝物,如果能将它们重新找回来就好了。 芥川是这样固执地认为的。 白发红瞳的少女沉默了片刻,她的沉默仿佛落花时候、在城町上空无声飘落的樱花花瓣。 也没有勉强,只是看了一眼他,有些欲言又止、又有些失落的。 她最后还是离开了。 在她搭乘回去的电车时,芥川龙之介一如过去一般、默默跟着她的身后。 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车站内,才蓦然惊醒过来,站在原地发呆很久。 …… 漆黑世界里的怪物,他的脖子上有两根锁链,一条断掉的,一条是完好的。 断掉的那条、曾经被放生澪短暂地握在过手里,完好的那条,在如今的老师太宰治手边,只是他也许到现在也还不屑去牵。 过去因为某些事情,他挣脱了这条枷锁,如今、他要为自己断掉的栓绳重新找到主人,那位最初的主人。 穿越冬季过后、再此长得茂盛的夏草,过去与现今,忽而有了一瞬的重叠。 那座灰白的高塔,突兀地屹立在海岸线上的灯塔,一年三百六十五的光阴,在靠近它时逐渐清晰起来。 黑发少年从没有门的入口进入,直奔塔的最高层。 越往高处,湿气越重,从窗户里吹进来的海风就越强烈,光线也越亮。 他走到最后一层的阶梯,对讲机中滴滴两声电流声,再此传来了声音。 有人在其中问道:“你找到她了么?” 芥川龙之介一步迈出,自昏暗的塔中,迈出进刺眼的天光中。 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在看清面前之景后,少年的唇动了一动,一个名字在其间呼之欲出。 他的心跟着静了一静,黑发被吹向前,短暂地遮住了视野。 他的喉结向上 滚,又落回原处。 他的视线,凝滞不再转动。 “……找到了。” 将鬓发拨至耳后,白发少女的身影便再此展露在视线尽头。 空旷而无遮蔽的塔顶,放生澪背着手、站在齿形的墙垛前,站在距离底下的海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天空昏暗,海面阴沉,只有她的身形是纤细鲜明的一抹白影,在天空与海相交的边际,鲜明可见,触手可及。 “现在该怎么做,你明白么?” 那个声音又说道。 ——那时,芥川龙之介没能明白那个时候,在他耳边响起的、到底谁的声音。 “……该怎样做?” 那时的他,只是望着塔上的少女,心跳在失而复得的恐惧中微微失常。 “抱住她,跟她说出心里的话。” 声音说道,“你难道不想这样做吗?。” 「我想这样做。」 芥川龙之介带着这种困惑上前,呼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澪……” —— 在对方回头的那一刻,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地发生,芥川龙之介重新迈出脚步,他的身体在这时又仿佛恢复了活力,他甚至再感觉不到累。 少女侧身转过来,长发在风中飞舞,她的面容隐约在光线下,依旧是他记忆中的稚气模样,说不出的秾艳朦胧,只是微微苍白着。 见到他,便抿唇一笑,好像知道他会来,好像一直都在等他似的。 而后,她抬手指向远处的天空,出神道,“龙之介,你看到那片夕阳了么。” 芥川走到她的身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天边满是阴云,完全看不见太阳。 “好美啊,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冷了……” 放生澪只是回过头继续望着那片天空,轻轻呢喃道。 眼瞳中仿佛倒映了他所看不见的风景,那张稚气可爱的脸上,笑容也是毫无攻击性的无害着,让人见了不由得想跟着一笑的。 芥川龙之介的视线没有办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中又带着无法可想的怔色。 靠近之下,便能看清的——干涸的血凝固在她白色的衬衫上,又被雨打湿,变成了一种扭曲的红色。 裸.露在外的手臂、双足,都能够看清血被雨水所冲刷,所留下的细微的痕迹。 最明显的,却是少女腕上以及脖颈上青紫的勒痕,与苍白的肌肤对比之下,愈发刺目,令人心惊肉跳。 那样的痕迹,完全是足以致人以死地的程度,像是对待罪大恶极之徒,才会使用的绳绞之刑。 偏偏,却出现在她身上……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炙热的目光,白发少女微微愣神地反应过来,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感到有些自卑地瑟缩了一下。 “……很难看么?” 在她将手背到身后之前,芥川龙之介轻轻捏住了她冰冷的手指,制止了她这么做。 “不,不难看。” 他以对待珍惜之物的态度,低头自手腕的方向、向上亲吻了她腕上的伤痕,拘谨而克制。 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声音却有了一丝难掩的艰涩与颤抖。 “……疼么?” 看起来就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放生澪以一种奇异的目光静默看他一会儿,比鼻尖发出可爱的哼哼声,慢慢摇了摇头,“不疼哦。” “刚开始的时候很疼,现在就好很多了。” 因为一直都在痛着,就感觉不到痛了。 她的心情在见到黑发少年的痛苦时陡然明快起来,开心得想要跳舞。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么?” 龙之介点头。 见到他点头,放生澪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一点。 回忆往事,她沉默片刻,眸光慢慢忧郁了起来,扶在墙垛上,以一种难言的、饱含爱意的目光脉脉凝睇着他,少女的脸上,焕发出一种令黑发少年心慌意乱的光彩。 她幽幽道: “你能来……我真的好高兴,一直在等着你,始终在等着你哦。” 芥川怔怔看着她,一时间似有所觉、福至心灵,自衣服里取出了那条发带,用不符合自身风格的手帕包好了,一直都没有弄脏。 他把东西递出去,在这话语下、前有未有地想要作出回应:“我想……把这个给你。” 那条墨绿色的发带,静静叠好在其间。 放生澪没有立即接过,她看了几息,认出来那是什么,对着他不胜感激地笑了,声音依旧轻轻的,没什么气力。 垂下的睫羽被海风吹拂,如散开的蒲公英的花蕊。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它 了,谢谢你,龙之介。” “能帮我……系在头发上吗?” 芥川就摘起那根波西米亚风格的发带,以指代梳来到她身后,笨拙着、迟疑着拢起少女的发丝。 他有给妹妹梳头发的经验,虽然大多数时候,银都是披散着头发。 他的手指穿行在女孩如缎般的发丝间,遇到凝固在其上的血污,便会固执地一点点将其擦落下去,直至碍眼的、他人的血终于从月光般柔亮的发丝上被抹除不见。 夏日的天空那样高远,只属于两个人的白塔之上,依旧如那年那天一样的阴云密布,雨后的空气冷爽而潮湿。 海风中,传来了底下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 在这样一种难得的静谧中,无孔不入的悲伤倏尔再此降临,如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芥川龙之介为她编好最后一股发丝,白发在脑后辫成鱼骨辫的模样。 那是两个人第二次见面,也算是正式认识,有了对话的那一次会面时,放生澪所梳的发型。 如今那条发带,依旧如同被驯服的墨绿的蛇,咬在她如霜雪般洁白的发股间。 自她身后,芥川龙之介深深凝望她精致的侧颜。 直至白发少女若有所感地转过神,她将长长的发辫拨至胸前,不太自信怯怯问道:“好看么?” 她没有变,一如初见时,在阴郁的蓝天下也依旧美到令人炫目,让芥川感觉到却步、不回避,就会被俘获的美。 他也没有变,依旧沉默、迟钝。 变的是什么?让他们走到这一步的是什么…… 耳边对讲机的声音再次响起。 “想对她说的话,那份感情,就在此刻,说出口。” 「说出口?」 他没有出声,然而对面人就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悄然且急切地催促道: “对,你想要对她说的,无论如何都想要告诉她的那句话——” 「无论如何,都想要……都想要说出口的。」 黑发少年银灰的眼瞳微微一颤,他下意识地张唇,带出一点气音。 “我……” 白塔之外,人们正向此处赶来,高塔之上,黑猫与白猫静静对视着。 · 爱……是什么。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 “我杀了鲁普莱希特……” 在寂静的海风中,首先响起的却是白发少女的声音。 她看着芥川的脸,慢慢眨了眨眼,像是率先做出了决定地坦白道。 “我并不想杀他的。” “因为…我不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但是……没有办法。” 她摇摇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鬓发垂下,遮住了小半张,只有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 她咬了咬唇: “龙之介,如果那天,在这座塔上,我能够再坚定一点,坚持要离开这里的话,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妈妈也就不会死,大家也都不会有事。” “我一直在这样想……那天过后的每一天,都在后悔。” 她的身影,融入在青灰的天空下,面容仿佛蒙了一层纱,令芥川龙之介感到看不甚清晰。 对讲机的声音却在这些话语中陡然升高,一阵嘈杂电流声在耳边炸开来,从低到高,仿佛嘶吼着的,到最后简直要哭出来的。 「不……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不要让她继续再说下去了!」 那声音震耳欲聋,偏偏只有芥川龙之介听得见,他如被钉在原地,死死看着身前的女孩,汗湿又被吹干的衣服冰冷而沉重地挂在身上。 他注目着少女的身影,直至晶莹的泪水顺着对方瓷白的面颊滑落,不由感到一阵晕眩。 简直像是在最后的诀别似的,放生澪装作并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像是午后睡饱的猫。 满是泪水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虽然早上过的很糟糕…但是,能找到白塔,还和龙之介一起看海,今天真的很开心。” 她的手自然地垂下在身侧,在风中歪了歪头,眼瞳因为陷入回忆,而微微发散。 沐浴在那片“夕阳”中,只有无法控制的眼泪不断在流下来,面容已经渐渐死寂下来,犹如呢喃细语地、 说出了最后的话。 “那个时候,那一天。” “两个人一起在白塔上吃的饭团,如果是海苔的,就更好了呢。” 耳边的声音已经接近崩溃一般地、占领了芥川龙之介的耳蜗,哭吼着,几乎泣出鲜血,像是被留在原地的幼 兽一般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悲鸣。 天空的云,脚下的海浪,出现了一瞬的宁静,世界一片灰白,只有那双樱粉的眼瞳熠熠生辉,细碎的泪光犹如洒下在静谧的海面,又被海浪揉碎后的月亮的光辉。 碎发在鬓边扬起。 她们的关系,比起恋爱,更像是一种爱、与爱的交易。 芥川龙之介与她的相遇,比起童话中那些令人向往的情节,更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 她在最后一刻,终于教会了黑发少年,而这场闹剧,也终于迎来了结尾。 她像平常一样地说话,像平常一样地笑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跟他说「龙之介,今天天气真好呢,我们一起回去。」 然后—— 一切,就犹如慢动作的,直至最后一刻,她也在笑着。 · 后面赶来的港口黑手党的人们冲过来,死死按住芥川龙之介的手脚,按住他因痛苦而产生痉挛的身体,阻止他再往前。 黑发少年伸出的手用力摊伸向空中,每一根手指都努力地摊开来,泛出青白,仿佛就要握住某个不存在着的人的手。 犹如被按在砧板上的、脱水的鱼,濒死一般地也要挣扎着奔向那片海。 「啊啊啊………啊啊啊——」 每一寸身体都在剧烈地抽疼,奔波的疲惫在此刻才全部浮现出来一般。 什么声音,在他的耳边响着,一阵一阵的。 那凄厉的哭声,和刚才对讲机的声音,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汇合成了一种声音,自他口中所发出来的、绝望地喘过气来的呼喊声。 “澪……澪——!!” 在那天,声嘶力竭回荡在白塔之上的、又被海风吹散的—— 「原来,原来是我的声音。」 · 对我而言,她很特别。 那个时候,在那座临海的白塔之上,盛夏的乌云下,她所露出的神情、她所说出的话语,让我记忆犹新。 ———————————— 夏季的末尾,墨西哥湾暖流流向欧洲西北岸,英国某偏僻山镇的清晨,依旧沉浸在一片清凉的雾霭中。 背着帆布包的信使穿行过一片复古的高楼中,乘坐上木舟,往灌木丛生的湖上行驶而去。 一只猫头鹰倒吊在腐烂 40、濑织津姫 「又失败了。」 「没办法, 继续准备……下一次的转生。」 下坠的时候,身下涌上来的风,头顶逐渐遥远的那一方天空, 成为了唯一能感知到的东西。 失重感中,世界仿佛燃烧在一片熊熊烈火之中, 只有海崖上那座愈来愈远的白塔, 依旧在视野边缘屹立着, 清晰十分。 霞光漫天,浪声涳鸿。 逐渐被无尽的夕阳所淹没, 放生澪融入其中, 仿佛倦飞的白鸟纵身没入没有边际、无垠的红枫之海。 她的发被吹散开来,在视野间狂乱地飞舞, 又被霞光勾勒描摹出亮光的细边。 从发梢到指尖,一点点融入其中。 意识朦胧之际,她一抬手,在最后一刻,从发间轻轻抓住那根就要被风带走的墨绿发带。 缎带在指尖被风拉直, 一阵天旋地转之下, 耳边声音尽数被斩断一般, 戛然而止—— 五感逐渐恢复,痛苦与寒冷伴随着失重感的消失而消失,只有指尖柔顺的质感依旧存在。 几息过后, 放生澪睫羽微颤,慢慢睁开眼, 远处几声啾啾鸟鸣从天外响起。 她握着那条发带,正跪在一处神社拜殿的廊下。 线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当中,被逐渐复苏的嗅觉所捕捉到, 而后才是嗡嗡的人声。 跪坐着,不敢轻举妄动,她抬起昏沉的脑袋,自身侧漆红的栅格栏杆往外看去。 透过格子的缝隙,视线正与赛钱箱前一位少年人对上。 但见他十五、六岁,面容文雅清秀,褐发黑瞳,背着弓箭、漆黑盔甲,身姿挺拔而修长,身旁还站了另外两位正在谈话的大人。 四人同在拜殿廊下,放生澪与他们中间、被栅栏了分开来,她独自跪坐在靠里的走廊上,身旁是御神灯,前面是插满了线香的纳奉台,方寸之地间烟雾缭绕。 那少年似乎从刚才起、便一直侧着身在偷看她,甫一被发现,秀气的脸蛋便倏尔布满霞云。 放生澪一身白衣绯绔地跪坐在栅栏后、与他对视,袖中的手拿着缎带,另一只手垂在膝旁,脑中依旧昏沉着,但已完全看不出已经换过一人地,坐在栅栏后下意识朝他抿唇一笑。 她一笑,身后的白墙青瓦、绿树 芳草全都失了颜色,苍白的容颜与忧郁的神色仿佛都在熠熠生辉,令人目眩神迷。 彼时,少年手边那位与他同样打扮的中年男子已合掌许愿完毕,抬手一拉赛钱箱上悬着的白色棉绳铃纽,上端缀着的铃铛被摇动得叮当一响。 那清脆的铃声使人整个一激灵,将那少年的心也撞到云霄之间,九天之外。 他仿佛痴了一般凝望过去,许久,才在父亲的催促下回神,跟着合掌参拜,只是心里却始终再无法端正安静下来了。 · 远处天空泛着鱼肚白,太阳还未出来,雨后清新的山林空气、与供奉的线香的馨香混杂在一起,令人心神宁寂。 见褐发少年移开视线,放生澪一时依旧回不来神,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掌中布料,脑中依旧是坠入海中时那段记忆。 从傍晚到白昼,自海港城市到山间神社,世界转变得悄无声息。 她恍然低头,见了到手上的缎带。 那条墨绿色的发带,正被她攥在掌中……只是看着,还能回忆起来黑发少年的手穿行在她发间,替她编发时,他落在她耳边的克制的呼吸。 只是,当放生澪应该感觉到悲伤时,心中的情绪却仿佛被冰封住的湖面一般,什么感觉也没有,一丝波澜也掀不起。 ——对芥川的爱,对作之助的依恋,对鲁普莱希特的恨,对D先生的恐惧,全部都抽离、剥夺,都变成了别人的故事,无法打动人的、别人的故事。 过往一切仍历历在目,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一经回忆,便立刻浮现在眼前,然而,就仿佛是在读别人的故事一般,她却再也无法体会到当时的那种感情了。 她彻底地、与现在世界的自己合二为一。 就像当时初次降临在「放生澪」身上的自己,对于因陀罗的感情也是,很快就变成了他人的故事。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已经变成了看故事的人,所以才会去这样想,然而当这一念头冒出来,心中却不由懵懵然地豁然开朗。 压抑着的心情也得到纾解般,阴云一扫而空,就连呼吸都顺畅了很多。 她看着那发带,也很快觉得无趣地想要抛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攥着一个坏男人送的 东西不放。 抬手想甩开之际,却见发带下端,不知何时拴着了一个金色的铃铛。 那铃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她,更不属于上个世界的她,而是她本体的东西,是她作为阳炎山巫女时,所着服饰上的袖结铃。 那时她年纪小,活着的时候、挂着也就听个响,死掉之后,除这铃铛之外,还有绘马与花札一起,都被姥姥制作成帮助幽婚仪式完成的道具。 绘马和花札,帮助她寻找到合适的幽婚对象,铃铛、则可以判断对方对她是否衷心无二。 「这些东西……我前两个世界怎么就没有见到呢?」 放生澪抱着铃铛想到,再没有了丢掉发带的想法了。 「要是前两个世界有它的话,也不至于都傻傻地失败了。」 要是知道因陀罗会杀她,芥川会离开她,两个人对她都不衷心,她也不至于不撞南墙不回头,吊死在这两棵歪脖子树上…… 「……也许。」 总之,结铃的出现一定并非偶然,她隐隐有所觉察,每一次转生,自己就能够取回一点本来的力量,也许下一次转生,就连「看取」之力……也能够重新取回也说不定。 “能够重新「看取」的话,即使不借用道具,也能觉察到男子的心意,让他爱上自己便事半功倍……这样的话,仪式完成,岂不轻而易举。” 为了达成幽婚,不再痛苦,她将神圣的能力也都歪门邪道地归在了恋爱的术法上。 思考的时间太长,原本就很混沌的大脑钝钝地疼,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秀丽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开心的霞晕。 “……新的世界已经开始了啊。” —— 廊外那对父子,名为山吹隆盛、山吹矢明,分别为山吹一族的族长、以及未来族长。 这个世界跟之前的现代世界不同,没有电没有高科技,是类似于日本古代战国的冷兵器作战时代。 各个国家之间、各个大家族之间彼此敌对,相互作战,混斗成一团。 然而,在这之中,作为主要活跃对象的、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武士。 取其代之主宰战场的,是被称为忍者的,能够使用各类忍术的强大存在。 其中,以宇智波一族,千手一族为甚,两族忍者们的交锋 割裂开忍界战场,在这片混战中、几乎成二足鼎立、共分天下之势。 放生澪所处的地域,属于默默无闻的山吹一族,历代以来所捍卫着的家族领土。 这个世界的她,身份居然也是巫女,是出身于正统的神官世家,将来能够继承神社的那种神职巫女。 神社名为荒祭神社,供奉天照大神的荒魂「濑织津姫」,亦被称为「八十祸津日神」的神明。 然而既然被供奉于神社,对方的定位定然不再是带来祸事的災厄神,而是拔除灾厄的祓户神了。 神前巫女,这身份听起来非常厉害,但这个世界的她,如今的状况却并不怎样。 战乱之时,民众对于生存的执着远远大于信仰,像荒祭神社这样的神社已经很难维持下去,就连供奉也时常难以凑齐。 荒祭神社每年的祭祀祭典,以及神社建筑的修葺维护都需要用到大笔的钱,这些钱,大部分都来自于前来参拜的民众,剩下的再是山吹一族。 领土内的神社,同家族关系非常亲密,这是必然的。 神社的存在,对于一心填饱肚子的普通百姓或许可有可无;但对于在这种战乱时代,想要通过战争取得领地的大家族来说,却是凝聚族人信仰、提升家族荣誉感的必需标志。 例如宇智波一族的南贺神社,就是他们家族的本土神社。 虽然放生澪不姓山吹,荒祭神社却一直坐落在山吹一族的领地,不似本土神社,也胜似本土神社了。 如果不是山吹一族,一直都花大价钱在维持神社运转,荒祭神社早就消失了。 不过,现在也没差就是了。 荒祭神社……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太久了。 原因无他,神社中仅有两位成员,一个是年仅十二岁的放生族最后子嗣——澪;一个是十六岁嫁过来当神主夫人,十八岁守了寡、开始当神主,现在已经年近黄昏的放生老太太。 老太太算是孤身一人撑起了整个荒祭神社,一晃就是一辈子过去了。 她不想外孙女像她一样,只想为澪找个好人家,自己也好放心地去准备后事。 至于神社……已经无所谓了。 这种时代,维持一座神社的运转实在是太难了,完全是靠着山吹族的供奉, 荒祭神社才撑到现在的。 荒祭神社牵绊了放生老太太一辈子,她不希望澪长大过后也像自己一样,为了这座建筑而操劳一生。 旧时代的文明遗产随着时间洪流消逝于历史长河中,说不定才是种好结局。 而让放生老太太相中的,放生澪的未来丈夫,也没有悬念地出自山吹一族。 就是那位、在她初来之际悄悄看她的褐发少年,山吹族少族长——山吹矢明。 · 得知到这一切,放生澪在理解放生老太太做法的同时,又感到非常奇妙。 「怎么和我这么像啊……」 这个世界中的「澪」,与澪的处境居然完全一致—— 同样是只剩下两个人的神官世家,同样是靠老人与孩子维持着的破败神社。 区别、不过一个是供奉「濑织津姫」的荒祭神社,一个是不知道供奉什么神的形代神社而已。 甚至两个世界都是需要她去找一个男朋友的。 放生澪乐观道:「说不定……这个世界会很轻松呢。按照放生老太太的安排来,那个褐色头发的小男孩,也许能够成为我的幽婚对象。」 她对这个世界感到满意。 而这种感觉,在见到传说中的放生老太太时达到了顶点—— 在记忆中不甚清晰的老人的脸,于见面的此刻骤然鲜明了起来。 “姥姥……?” 自己那带着哽咽的呼唤,无意识中被呢喃出来。 眼前这位身着狩衣、头发花白的神职巫女,赫然是记忆里,一边绝望地哭泣着、一边帮助她将四散的身体拼回在柩笼中的,她的亲姥姥…… 作者有话要说:给炮灰小哥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躺赢是不可能的,一辈子也不可能躺赢。 —— 另外,评论里一个个叫澪叫0的,是恶魔吗呜呜呜 知道吗!!基友给我p了表情包,俺用字形容一下,你们这些恶魔自己脑补一下。 …… …… …… 封面澪妹:有1吗.jpg 啊啊,恶魔!都是一群恶魔!(鲁普莱希特式气哭) ———————— . 对了,9号有抽奖,因为抽奖机制问题,那天更新可能会晚一些。 抽中的幸运小天使可以在老福——特来找我(搜放生澪tag),我来找你也行的。 我不太会搞这个东西,第一次搞,挺不好意思的,哈哈,不要嫌弃!orz —— 感谢在2020-07-07 01:56:42~2020-07-08 03:3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镜莲、碧水泠鸾、斯凯孚、鹤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留 18瓶;longlongago 5瓶;碧水泠鸾、吃青苹果的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1、濑织津姫2 身着白色狩衣, 黑色平纹绸袴的老人,白发一丝不苟地挽至脑后,用发冠簪住在脑后。 她从山吹族长的身旁走出, 拉开了栅栏,往奉纳台这边看过来。 放生澪这才发现, 刚才与山吹隆盛对话的、正是这位荒祭神社唯二的神职巫女, 这座神社的神主大人, 这世界自己的唯一亲人。 越过木质雨廊的飞檐斗拱,向外看去, 远处青山一脉, 袅袅雾气缭绕于山头。 跟之前世界、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高楼大厦迥乎不同,在这里几乎看不见工业痕迹, 墙外天高云淡,远山绿植翠绿浅黛,连绵逶迤,仿佛一条碧浪长河、脉脉流淌在朱墙之外。 雨落过后,绿意愈发葱茏鲜丽, 老人就现身于其下。 她行至拜殿廊下, 面容肃整, 带着与初春截然相反的凛冽气息,仿佛雪中峥嵘的白桦树,又好似远离海岸岿然不动的礁石, 就连从手边垂下的袖摆都是没有一丝褶皱的。 然而,当她在看见乖乖坐在那里等着的白发女孩时, 这种冰冷不进人气的气质,又春风作雨,渐渐融化在舒展的眉梢。 仿佛普通的、慈祥的老奶奶一样, 她满怀爱怜地念道。 念她的名字,招呼她到自己身旁来。 “澪。” · 「澪。」 神主的名字叫做椿,原来的姓已经不记得了,嫁给了当时的神主过后,就改姓为放生。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人,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然而…… 「姥姥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叫过我的名字吗?」 放生澪想不起来。 不过,就算有过一瞬的困惑,也马上被她抛到一边,在她记忆中,姥姥就是对她最好最好的人,全世界的人加起来也都敌不过的好。 她就眨了眨眼、毫无芥蒂地起身,想要去到姥姥身边,只是,还没等她站起到一半,脚上却是一软,噗通一声地、又重新扑倒在地上。 坐着的地方垫了榻榻米,并不脏,然而动静却不小,几乎是立刻的,拜殿外还没走开的父子俩便闻声望了过来。 当放生澪抬起脸,就正撞上背着弓的少年脸上露出了窘迫的情态,那是一种,替别人的窘迫、而感到窘迫的窘迫。 至于 为什么能看懂,因为澪也经常会这样。 她忽而不觉得丢脸了,反而想安慰地朝他笑一笑。 当她正想这样做时,却听见“啪——”的一声响,站在山吹少年身边的山吹族长、忽而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混账!” 这声音在清晨的神社中格外突兀,远处鸟居上停着的、雀鸟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一排。 含怒之下,褐发少年的脑袋被打得一偏,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张细白的脸上就浮现出了五个指印,唇角也出了点血丝。 “抱歉,父亲!” 山吹矢明直直屈膝跪下,盔甲碰在地上嘎啦啦地响。 “没规没矩,以往教你的都白教了!你这——” 凶悍古板的山吹族长似乎还想打他一顿出气,抬手到一半、又放下来,指着褐发少年的脑门道: “滚回去自省!” 顾及到这里是荒祭神社,不愿在拜殿弄出太大动静,他强忍着怒气,最后甩袖带着褐发少年回去了。 一直到离开,褐色头发的山吹少年都没再敢看澪一眼了。 这变故使得白发少女一时怔住,等人准备走了才回过神来,再看一旁的放生神主,对此一点也不意外,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低头注视地上的澪,眼中慢慢露出了悲伤,仿佛精神气也都因此而衰弱下去,严厉道: “澪,站起来。” 两父子已离开了中庭,拜殿前静悄悄的,在姥姥那不容置喙的口吻下,放生澪心中微微一怔,她初来这个世界,对于信息还并没有理太清。 山吹族长对于山吹矢明的严苛让她感觉到一点愧疚,而姥姥的目光,却让她本能地觉察到不对劲,有些什么……似乎是自己没有了解到的。 「……好像不能摔倒。」 「是仪态方面出错了,让姥姥生气了么?」 思索着,她心中忐忑,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再一次尝试着站起来。 然而,原本以为是因为跪坐太久才导致麻掉、没有力气的左腿,在此刻依旧软绵绵的。动是可以动的,踩在地上不到一会儿,却仿佛被抽走力气,摇摇欲坠般。 她笨拙地尝试着,像是刚刚出生的小鹿,用另一只脚的膝盖抵着地面,支撑着身体,专注得额上都泛出细细 的汗珠。 放生椿下意识伸手想帮她,但想到今天的事,日后发生,她也是要自己一个人站起来的。想到这里,老太太又咬紧了牙,狠下心不去管。 白发少女试了几次,又摔倒了几次,这才扶着旁边的栅格子、勉强站稳了。 当挺直腰的那一瞬,脸上不由露出了取胜一般的光芒,但她似乎想到什么,又很快收止了喜悦,有些委屈、又怯怯地仰面,询问似地望向了放生椿。 “姥姥……” 白衣黑袴的放生老太太同样紧张得汗如雨下,到了这时,才松开紧绷着的心,扯出微笑的朝她点了点头。 触及到她的目光,心中不由感觉微微一酸的,她抬步过来默默抱住少女,抚摸她的头发,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做得很好……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也许是经常接触奉纳事仪,老人身上也有着一股令人觉得舒服的檀香,放生澪靠在她怀中,心里委屈尽数消散了,只觉得无比依恋。 等到了这会儿,抱着姥姥,感受到对方无声的悲哀,她才望着漆红木门上游弋的光斑,慢慢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个世界的我是个瘸子啊。」 —— 当初作出放弃神社的决定,除了幼·女和老太太难以支撑神社以外,放生澪左足天生的残缺,也是原因之一。 站起来、正常走路这些,虽然困难,但也可以做到,只是有些轻微的跛态。 然而,只要走快一点,绝对是会摔倒的,跑步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问题,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也很麻烦,更何况是如今这样、随时都要担心战争来到自己门前的时代。 白发少女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完全是负担一样的存在。 为她未来着想,择婿的范围,平民不考虑,贵族大名也不考虑,就只能从武士、忍者中斟酌。 荒祭神社恩泽照拂山吹的领地许久,山吹族长又是个非常信神的人,十分尊重作为神主、一人支撑起荒祭神社的放生椿,将其当做长辈看待。 对澪、他更是爱屋及乌,并不将她的残缺看在眼中,反而更加怜爱其年幼失怙、孤苦无依。 知道放生姥姥有替澪寻找夫家这个意向过后,山吹隆盛立刻主动上门来,希望能 为儿子求娶来小巫女为妻。 山吹矢明与放生澪年纪相仿,在与之同辈的少年忍者当中,也可以称得上佼佼者,完全符合放生神主的要求。 只是,褐发少年毕竟是个正常健全,又年少有为的少年人,被要求未来娶一个素未蒙面,且毫无感情的天残小女孩为妻,难免心中不平。 刚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山吹隆盛见他望着摔倒的白发少女发呆,还以为他是在意澪的残缺了,顿时怒从心头起,害怕小巫女难过,这才有了那突然的一巴掌。 知晓前因后果,放生澪也不由替山吹少年感觉委屈了一会儿,而后……就全盘心思都落在了姥姥身上。 这个世界的自己是个瘸子既然是既定的事实,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就不要再怨天尤人。 虽然行动不便,的确挺麻烦,但能见到姥姥的惊喜大于一切困难。 于是后来的几日,她都一直痴缠着放生椿,打扫的时候亦步亦趋地跟在一起;制作给山吹一族的御守、破魔矢时,也要在旁边看着,给她帮忙;到了晚上,两人关窗焚香,在静室准备入睡时,更是整个人都黏上去了。 “姥姥,姥姥……最喜欢姥姥了……” 没有回应,也不知疲倦地在念叨着,就仿佛长在裤腿上的猫团子,不孜不倦发出喵喵的声音。 在老人身边蹭累了,才抱着她慢慢睡过去,睡觉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放生神主年轻时是个好强的女人,老了也是个端正不阿、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对于向来内向的外孙女的改变,除了巨大的感动以外,显得还有些不适应。 想了想,今天唯一发生的变故也就是让放生澪在栅栏后见了山吹少年,琢磨着小女孩应该是对那小子一见钟情了,心里在意人家,才会表现得这么开心,越发觉得要坚持活到两人成婚才行了。 怀着不同的心意,在古朴的神社中,祖孙二人沉沉睡去。 梦里,放生澪又梦到了原来世界的事情,她死得很早,连自己具体的死因都不记得,光只觉得痛去了。 幼年的事情也稀稀碎碎,仿佛缺了大半的拼图碎片,拢起来、又很快流走的沙。 乏善可缺,不值一提的短暂的人生中,只有一直陪伴 在她身旁的姥姥的形象,是如此鲜明,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世界的更转而褪色。 一直陪伴着她,教会她很多事情的姥姥;会因为她的死,而哭泣的姥姥;帮助她轮回转生,鼓励她熬过永夜与孤独,对于世界、对于人的印象,全都来源于姥姥。 「一定,此刻也正在原来的世界等着我。」 · 山间在初春时间陷入一片郁郁的寂静中,偶有几声呱呱的鸟鸣,混在潺潺水声里。 而在距离荒祭神社几里开外的荒林中,一队轻装打扮,背负打刀的忍者队伍,正在其中缓慢、谨慎地潜行着。 黑夜之中,为首的斥候示意队伍停下,自己几步跃至树梢,远眺深山间建筑绰约的影,眼中异彩连连。 ——显然,这边距离山吹族本阵已然不远了。 刺探好了情报,踩好了点,也就不必再继续深入,省得引起猎物警惕,思索着,他下达了回转的命令。 做完这一切,他又警惕地扫去自己留在树杈上的痕迹,转身朝着族人的方向掠去。 月光下、背后陌生的族徽一闪而过。 忍者们如风般散去,山林中只剩几片被风带动的叶,自空中飘转而下,幽幽飘落在无人的落叶丛中。 夜晚重归于寂静。 —— 在神社待了一段时间,放生澪就慢慢适应了跛足的生活。 开始的时候、还对这样走路的感觉很新奇,后来就觉得走路好累,除了打扫庭院之类必须移动的活儿要动动以外,没事都在正殿后的一片茂盛的竹林里待着。 竹林深深,连着后面的神山,两侧边缘由板垣围起来,里面住了许多小动物,都是之前的信徒送过来这边的。 除此之外,在板垣以外的区域,放生姥姥还开辟了片田,种些蔬菜瓜果。 对此,放生澪也感觉有趣,让她想到了她在因陀罗世界的时候,也种过一段时间的田。 种田很好玩,虽然很累,可是等到果实收获的那时候,成就感又会让人觉得之前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要是谈恋爱,也和种田一样简单就好了哇。” 她沉迷在种田里,每天将神社打扫干净了,就去后山田里浇浇水,捉捉虫,除草翻土这类实在做不好的事情、就去拜 托姥姥一起帮忙。 为了不把巫女服弄脏,还自己做了件不伦不类的围裙出来,把放生椿老太太气得够呛,但想到未来荒祭神社就不存在了,随她去的同时,还有一些怅然就是了。 就这样,又到了山吹族上来供奉的时间,除了五谷杂粮等的供品,还意外地带来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实在是非常珍贵的供品。 马匹作为神明的坐骑,大型神社中会有奉供马的习惯,本身就会在神社里饲养马,然而荒祭神社除了在山里,占地大一些,规模却远远不及普通的神社,也没有设立养马的神马社。 好在地方很大,不然短时间还划分不出养的地方来,马棚可以慢慢建起来,小马现在身量也还小,拴在后山也不差。 小白马非常温驯,皮毛靓丽洁白,肩高到放生澪的腰,走起路来姿态优雅,顾盼神飞,神采飞扬,让澪眼馋极了。 “前些日子,去见大名的时候赐下来的,我们并不需要,想着给澪当做代步工具正好。” 山吹隆盛解释道,他把放生澪当做内定的儿媳看待,只等她年纪到了,便与山吹矢明成婚。 放生姥姥将马带着栓去田畔,闻言便叫还念念不舍想摸摸小马的澪到一旁玩去,沉声问他道,“关于不久后出征雷之国、要雇佣哪个家族忍者的事情,大名他给出准确答复了么?” 忍者组织作为以一族为单位的武装组织,主要的工作以及生计来源,就是接受各个国家的雇佣,为了各国的利益及领土而战。 山吹一族在火之国境内,地理的缘故,最主要的便是接受火之国的委托,而同样在火之国境内的,还有例如日向,千手这些大家族。 在这个过程中,与其他家族争夺委托也属于作战内容之一。 放生澪明白这世界比起前两个世界来,要危险得多,闻言一边往外走,一边侧耳细听着。 身后,山吹族长沉默片刻,声音远远传来。 “上次与羽内一族的交战,我们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恐怕无法恢复。 不出意外,这次出征,多半大名也会雇佣对面的森之千手一族了,毕竟,也只有他们,才能跟雷之国那边雇佣的宇智波对抗——”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宇智波登场。 —— . .感谢在2020-07-08 03:35:09~2020-07-09 23:5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longlongag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悠思 30瓶;伊藤诚 10瓶;阿飘 7瓶;碧水泠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濑织津姫3 山吹一族地处火之国, 与传闻中的森之千手一族毗邻,两族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此。 毕竟, 在战国,家族之间往往只允许有两种关系—— 要么依附、要么敌对。 · 比以往接触的世界、都要麻烦的世界。 放生澪转身迈入竹林。 竹林阴翳, 林叶声动涛涛, 白色的注连绳挂满了竹枝。 一只毛皮栗红的小鹿四足蹭在她的身边, 刚到人膝盖高,漆黑而圆的兽瞳无声地打量着她, 仿佛觉察到了陌生的气息。 正是清晨, 空气中弥漫雨竹草木的清新气息,带着一点些微的涩。 放生澪鞠身抱起小鹿幼崽, 她现在的身体年龄小,手臂、手掌也小小的,想要完全抱住还有一些吃力。 幼鹿本能地想要撒开蹄子跑开,但眨了眨眼地看了她几眼,便又顿住般一动不动了, 哞哞叫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不同了, 任由着放生澪将它搂起在怀中, 又娇气地哼哼着,亲昵地用脑袋蹭着少女的下颌。 在碰触的那一瞬,她几乎是立刻就能感知到它的情绪。 作为持有灵力的阳炎山巫女, 放生澪天生就拥有的天赋——「看取」。 只要通过触碰,就可以取得、承受人的思念与情感。 在她本来的世界, 她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不需要触碰,只需要看上一眼, 就能够隐约感觉到他们的情绪。 然而这项能力,在转生之后,就消失了,在因陀罗的世界、以及龙之介的世界,都未曾表现出来。 只是,在刚才一瞬,放生澪却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小鹿喜悦的心声。 那犹如晴天的太阳,璨丽的葵花一般的心情,使得与它共感的放生澪也不由感到愉悦地笑起来。 她抱着鹿崽,幼稚地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脑袋——还没有长角的梅花鹿的皮毛散发着干燥又温暖的气息。 「好像现在只能看取动物的情感。」 被看取的对象,是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的情绪正被人分担着的。 只要用友好和平的心绪去对待它们,被认为是同类、而被亲近什么的,也能够做到。 她在呆在神社的这段时间,撸过林子里的很多小动物,能跟人分享情绪的感 觉很好,也许是也因为这个,被记住之后,它们都会自发聚过来,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摸摸抱抱。 只是在林子里坐了一会儿,身边就又飞来几只陌生的鸟。 越过竹林疏密有致的林叶,放生澪仰头去看,感觉之前好像并没有见过它们,正思索着,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在她怀里的小鹿机警地站起,澪摸摸它的脑袋、撸了一把它的耳朵,示意没有关系,它就一溜烟跑开、钻进林子里去了。 放生澪回头看去,竹林外,黑色盔甲,鼠色和服的少年正一眨不眨于远处桥下看着她。 春日下,柔软的褐色碎发下,那张雅气清秀的面容,被阳光照耀得很柔和。 他是上次与她见过一面的、山吹族少族长山吹矢明。 · 他是奇怪的人,在她不回头的时候,敢大胆地看着她;等她回头了,又好像被戳了一下的海龟,慢吞吞、后知后觉地缩回了头,微微侧过了脑袋,不与澪对视。 放生澪犹豫要不要站起来跟他讲话,坐在地上好像不太礼貌。 山吹少年很快意识到了她的意图,也似乎是被发现过后的破罐子破摔,总之,他终于鼓起勇气抬步过来,假装没有什么地、手撑在地上,一矮身坐在了她的旁边。 放生澪以饱含笑意的双眸看了他一眼。 两人之间隔了半臂距离,风过竹林,草地上掀起绿色的波浪,整个世界暖洋洋的,如一片碧色的海,沉浸在静谧的莎莎声中。 在他背后,依旧背着那把弓。 “你…想要摸摸吗?” 注意到她的目光,山吹矢明微微侧身,将背后的大弓让出在视线下,他的声音仿佛还处于变身期,有些低哑。 一双漆黑的眼瞳仿佛温润的黑曜石,点在白纸上的浓墨,跟他强悍的父亲不同,有种忍者没有的书生气。 “嗯,可以么?才刚开始就一直很在意呢。” 然而,当得到肯定的许可,从他手中小心接过弓时,放生澪才能发现对方指上,算都是细小的伤口与茧。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初见时的事。 放生澪抱着长弓,下端就只能靠在草坪上了。 那是比她都要高的武器,跟枪和异能都不一样的武器,因为使用者高频率的使用 ,乌黑的弓身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可鉴。 “因为……神社里也有破魔弓,但是好像根这把不太一样?” 她的疑惑不解,非常可爱,歪着脑袋的模样叫人内心都柔软起来,山吹矢明呆呆看了一会儿,才羞赧地反应过来,埋着头同她解释杀人武器跟仪式福物的区别。 “……所以,两种弓,使用的竹子也有区别。” “我这把弓,是用七年生的桂竹制造而成,从出生起就开始养,一片竹林里,只能找到一两株合适的,而后,再风干三年,曝晒出有来,这样的竹木才能拥有足够的韧性与弹性,即使是百米之外,也能够射穿敌人的盔甲。” “此外,虽然看不见,但为了塑形,这种夹层的两边,总共其实插了上百根竹楔,你摸摸看,对……就是这个地方。” 涉及到这方面,他的话就多一些,这样的性格倒是比龙之介要好很多,起码不会在谈话时,时常叫澪感觉老是一个人在开心。 听着听着,她就对着新未婚夫发起呆来,脑子里比较着他和那只黑猫的差别,越看越感到他的好。 然而,当她试着想要以爱芥川的心情,去爱山吹矢明时,心里却仿佛一潭死水,掀不起半分波澜。 就仿佛……所有的爱意都在那个夏天,跟随着在视野中远去的白塔一齐,奔向了她永远也触及不到的另一方天空,永远停滞在了那里。 直至从林叶间漏下来、落在脸上的日光的偏移,提醒了他时间的变换,在端正地讲了一会儿后,觉察到身旁人长久的沉默,山吹矢明抬眸望去,正撞上她专注的视线。 不知不觉间,他越靠越近,此刻抬头,视野中一下子全只剩下对方的身影。 白发樱瞳的小巫女不闪不避,在细长竹叶的影子下只痴痴望着他,她抱着长弓,面容美丽仿佛夹竹桃花,这种美丽,在她使用那双猫儿一般会说话的眼瞳,脉脉含情般望过来时,尤为甚之。 声音是轻轻缓缓的。 “明君,好厉害……” 两人呆呆对视几息,她才忽而意识到自己的不矜持似的,“唔”了一声地低下头,白发少女扑闪着睫羽无措地询问道:“我这样称呼可以么?会不会…不太好。” 山吹矢明 连忙摇头,呐呐道:“不,不,这样就很好。” 他磕巴地,在小巫女惊讶的目光中大胆道:“我、我很开心,以后也这样叫的话会更加开心。” 一股少年的冲动,忽而涌进了他的内心,在心头炸开成绚丽的烟花,令他有种不做出点什么给她看、就无法让她相信的使命感。 山吹矢明从腰间抽出短刀,反手握住刀柄,凑过去在弓身上专注地刻下字来,尖锐的刀锋落在竹木之上,木屑也很快被他拂开。 小巫女靠在他身旁,看着他动作,那几个字一点点在乌黑的竹片上成形,凹陷处呈现出更深的黑。 在阳光下,很快,那张漆色的和弓上,就多出了一行字来,她认出来了那是什么,不由出神道: “……这个,是我的名字么?” 山吹矢明点头,他收好刀,抹开最后一点木屑,用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那个「澪」字,将边缘也抚摸平整。 “是的,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带在身边。” 他生涩地说出了少年人的情话,也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情话。 放生澪凝望他沉着温柔的侧脸,面容上依旧怔怔般,她明白,这时,如果做出害羞、生气的情态,给他看见,也不失为一种增添暧昧的好方法。 但是不知为何,到最后,她也只是一派天真懵懂的,好像完全不太懂地,作为报答般回应道: “我知道了,我在神社,也会为明君做很多破魔矢的。” 对于真挚的感情,那样小孩子模样地满足地笑了。 山吹矢明感到略微的失落,但望着少女那还稚气的面容,又很快觉得莞尔地释然了,两人又在竹林中默默坐了一会儿,中间游荡着一点心照不宣的气氛。 直到远远的,同放生神主谈话完毕的山吹族长招呼他离开了。 褐发少年起身向她告别,放生澪也跟着起来,然而山吹矢明很快就转回身,几步走了回来。 他半跪下,拉住她搁在膝上的手,清秀雅气的面容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几缕碎发扫过眉眼,这神情令小少年此刻格外炫目。 放生澪的心跳忽而漏了一拍。 只因那双凝注过来的,直直倒映出她身影的漆黑眼瞳,山吹矢明握着她的手,低声保 证道: “澪妹……我发誓,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告白,也是誓言,他从未嫌弃过她一分一毫,在初见之日便怦然心动、全盘沦陷,只觉得能够遇见,能够娶她为妻,实在……是一生之幸。 · 在那句话结束,日头忽而有了一瞬的明亮,那亮光,漫过了人世间所有的光辉,即使有竹叶的遮挡过滤,却依旧令放生澪感觉到刺眼。 「叮铃——」 她听见一声铃响,这世界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的铃铛的响声,清脆入耳,叮铃一声,贯穿了整片竹林,整座神社,回荡在原野之上。 像是催促一般,放生澪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结铃握在手上,抬眸望向褐发少年的背影,在此刻,脑中终于缓缓只传来了一个声音。 「可杀、可杀——」 那两字猩红地映在心底,一撇一捺都仿佛在向外渗出血来,令人见之触目惊心,放生澪一时呼吸微窒,陡然放开了手上的铃铛。 系在缎带上的金铃落在逶迤的袴裙上,时间再次开始转动,鸟儿开始鸣叫,风吹竹林,世界重新沉浸在一片静谧的莎莎声中。 原本离开的小鹿,在这时从丛中钻出来,一步一步凑到白发少女脚边。 竹林深深。 放生澪久久凝望着那只铃铛,许久,才回过神来,伸手抚摸着足边小鹿毛茸茸的脑袋。 霜白的睫羽下,樱色眼瞳中噙着一片黯然的幽光。 山吹矢明……符合一切幽婚的标准。 在他将誓言说出口的那一瞬,连忠贞不二这最难的一条,也达成了。 但是,放生澪并不爱他。 而这样强行进行幽婚仪式的结果,注定是会失败的,山吹少年最后只会落得和鲁普莱希特一个下场。 当初澪也正是用的这个方法,杀死了对她觊觎已久的神父大人。 在刚才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为何只在这个世界,她的力量回来了一小部分,就连结铃也忽而出现在她的手里。 ——幽婚的失败,会令她现在的身体出现伤痕,甚至原本世界的自己、也会受到牵连地衰弱。 然而,死去的幽婚对象,却又从某一方面给予了她力量,这些力量,便是结铃、绘马,以及她原本就持有的「看取」之 力。 现在手里的铃铛,以及最初级的、可以看取动物情绪的能力,正是杀死上个世界的神父过后,所夺回来的力量。 所以,当结铃感受到山吹矢明的心意,给出的判断,便是让放生澪顺意杀掉他,取回更多的力量,这才有了那句“可杀”。 · 「……我已经成为怪物了么?」 放生澪将「杀」字在心中默念一遍,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开头,就已经没有办法扭转了。 这样将因自己而死的人,化作力量的行径,和黑巫女之流有什么差别? 她是人,从前是人,以后也会作为人地活下去,幽婚……迟早会成功的。 绝对不会变成鲁普莱希特那样,为了达成目的而肆意滥杀无辜的人。 她不能杀山吹矢明,现在不杀,以后也不会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只要将自己当做他的未婚妻,一直这样努力下去,迟早有一天,能够达到幽婚的标准的。」 这样想着,放生澪收起了结铃。 她眺望远处,沿着路边小径离开的山吹矢明还没有走远,背着弓的,正朝她招手道别。 身姿挺拔、像棵小白杨,少年的眼睛明亮得仿佛闪耀着星子。 她想着刚才的事,慢慢站起来,也抬手摇了一摇。 褐发少年眼中的光彩于是更明亮了,高兴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用口型跟她说道「明天见」,而后,又被觉得他太浪荡的山吹族长狠狠敲了一脑袋。 那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 在那之后,山吹一族的前方战场,突然受到了敌对宗族的入侵,山吹隆盛带着山吹矢明连夜出发,领着族人们奔往了前线。 他似乎隐隐从这当中觉察到了什么,给放生神主留下一封信。 信里指明,如果遇到麻烦事,就舍弃神社,去找邻近的千手一族求援好了。 两族关系一般,但涉及自己领土附近的事,千手族不会不管。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了两个月,渡过了一整个春季,在夏季来临的一场暴雨中,还在睡梦中的放生澪,忽而被姥姥叫醒了。 屋外,狂风暴雨中,窗外电光闪动、闷雷滚滚,放生神主正在着装。 她换上最为隆重的一套正装,梳理最后一抹白发 ,在脑后插好发冠,仿佛要去主持盛大的祭典。 做完这一切,放生神主再来帮助澪穿衣。 雨声汹涌而爆裂,她替白发女孩拢上绯色的袴裙,用白色的细麻绳绑紧,后者一头银发垂落在腰际,睡得迷迷糊糊,此刻被暴雨惊醒,又见她神色庄重,睡意已去了大半。 “姥姥……” “澪,你认真听着,”放生椿跟她说,声音如雨声般急促、郑重,面容带出了前所未有的严格。 “刚才火之国大名用忍鹰传来消息,山吹一族的族人,全线战败,族长大人……以及矢明那孩子,多半凶多吉少,已经回不来了。” “其他国家的忍者,今晚就会过来接手这片山脉。” “我已经老了,走不动了,守着荒祭神社,和它一起消失,才是最后的归宿,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白发老人为她披上白衣,又从身后匣子里取出一封信,放入她的腰封下。 “他族的忍者就如虎豹豺狼,没有母族,失去父母的女孩就仿佛雨中萍草……” “所以,澪……神社正殿供奉着「八十祸津日神」的神体,带着它,牵上后山的冻云丸离开这里,去往山外的千手一族,向他们寻求援助。” 她最后嘱咐放生澪道,声音低沉认真,随年月流逝,而不再清澈的眼瞳在这时、却仿佛烛火一般灼人,一字一句,要让白发少女深刻明晓与铭记到。 “将这封信,交于千手族族长,他看过之后,会答应收留你的,以后,便在千手族好好生活,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回来了。” 在这话中,放生澪眼瞳微微一缩,感到了轻微的呼吸困难,她明白情况紧急,然而怎样……都点不下去头。 此时,屋外又是轰隆一声惊雷,伴随而来的,还有那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古朴的神社在雨夜中变得喧闹而动荡。 为了取得残酷战争的胜利,山吹一族举族都奔赴了战场,族地就仿佛空城一般,这片山脉中,现在只孤零零留下荒祭神社,留下祖孙二人。 参道上,满是行路时盔甲、武器碰撞的哗啦声,要不了一会儿,外族的敌人们就会抵达拜殿,而后就是正殿。 覆巢之下的最后残余,衰弱的老人、腿瘸的孤女。 破败的荒祭神社沉浸在动荡的洋流中。 作者有话要说:嗷! · 0:我的心已经被龙之介夺走了,此生或许再无悲喜。 下章(也许)出场的小辫子:当我女朋友。 0:好耶!.jpg —— .感谢在2020-07-09 23:50:04~2020-07-10 22:3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濑织津姫4 「我已经老了, 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 这样的话,在很久之前好像也曾听过。 那是,在意识已经消失时, 断断续续听到的哽咽。 「……她还那么小,不告诉她、她就不会知道的年纪。」 「什么都不懂, 甚至不明白走出这座山过后, 河水不会戛然而止, 而是会不停歇地流向五湖四海;不明白除了金平糖的甜味,还有很多其他甜的东西;不明白这个世界, 并不是所有人都讨厌她的。」 「我对她不好, 是个不称职的姥姥,如果非要死的话, 就拿走我的命好了。」 「为什么,偏偏是她……」 放生澪在雨中惊醒过来,她被姥姥牵着,疾走在暴雨中,下坠的雨点重重落在发上、衣襟上。 目光所及, 都是白色的水流, 神社如已至暮年的老人, 在雨中沉默。 两人穿行过雨廊,一路抵达正殿,从不曾开放、即使是她也未曾进去过一次的神圣之所。 “按照我说的做, 快!” 放生神主匆匆打开殿门,将她推入门中, 到了这时,也顾不上礼仪与对神明的敬畏之心。 “拿到神体后,从后山的山路走, 越远越好。” “姥姥!”白发少女撑住漆红格子的殿门,不让她关闭,摇头道:“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 她在夜晚的光线中,露出半侧身子与小半张脸,那张容颜苍白而惊惶,双眸在夜色中蓄积着水汽。 说话间,庭外之人已然走近,身着黑蓝色族服的敌族忍者们仿佛游鱼一般尽数涌进了中庭,他们约莫五十人上下,井然有序,肃整俨然,如果用魚比喻也是剑鱼或者鲨鱼。 兵戈撞击之声、随着脚步的止歇而渐渐寂然无声,带头的几人分至两边,将庭上祖孙将视若空气般,反客为主地把中庭两侧的石灯笼全都点亮起来。 随着他们四散开去,渐露出中间那一位、被簇拥着的高大青年。 雨夜中,头顶闷雷滚动,来人漆发漆瞳,背负一把柄身纯黑、扇面纯白,绘有三轮勾玉纹样的扇镰。 他随人群的让出、而大步迈向前,忍具靴踏在积水的石板路上。宽阔的肩际平稳而无起伏,几乎纹丝不动。 青年停在中庭下,两侧檐下、石灯笼中渐燃起的火光照亮了那张俊美犹如神祗、又冰冷犹如罗刹的面容。 人们很容易通过武器判断出一个名人的身份,每一柄出世的绝世兵器,都有一位不世出的主人。 放生神主就能认出来,对方就是闻名忍界的、宇智波一族的新任族长;她想让澪所投奔的千手一族的死对头;平分这世界战局的其中一方的首领。 如果火之国与千手族知道,今晚来接手失地的敌人,会是最大的敌人,派来的还会只是一只传信的鹰么? 也许……还是会的,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了一片贫瘠的山林,在火之国境内就此拉开战线,怎样想都不是一位理智的领导能够下达的命令。 即使能够夺回,她们、山吹一族,多半也还是会这个过程中被抛弃掉,这就是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 在门后,放生澪能够认出来的,却是另一位对象。 她死死凝望那张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面容,往日的恐惧与痛苦在此刻又重新上浮、扼住了喉舌,一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吐出来却又会将喉咙划伤、鲜血淋漓。 雨珠打湿了青年浓黑的长眉,沾湿细软的黑发,从眉间蜿蜒滑落,鸦睫青青,那双乌黑的瞳仁弥漫着长久未曾休息、而留存的血丝。 即使容貌变化,灵魂的感觉却不会变。 ——那种感觉,是不会变的。 当他掷下手中的寒光闪闪的剑,那把剑就直直没入地面6寸之深,震颤着发出一声清鸣。 随后他松开另一手上一直拎着的东西,急促雨声中一声沉闷的响声,雷蛇自头顶云层一闪而过,在那煌煌的雷光中。 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被掷在地上的、滚过来的 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啊——” 在看清那是何物的那一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娇嫩的女孩子的惊声,短促地响起。 即使很快便被雨声淹没,但在将中庭整个照亮的白茫茫的光线中,宇智波斑猛地抬眸,仍然见到了声音的来源…… 在那双深邃冷漠的眼中,却倒映出了一个纤细柔和的身影。 身着巫女服的少女睫发皆湿,霜白的发丝如烟如雾打湿在脸颊,愈发显得白发如雪,唇红似血 ,正瑟瑟发抖地依靠在正殿门下。 她捉住胸口的衣襟,脸上还残留着未长大的稚气,猫儿一般圆而大的眼瞳写满了恐惧与痛苦。 仿佛面对着什么穷凶极恶的暴徒,又好像在谴责着什么。 「谴责……?」 在宇智波斑抬头望过去的一瞬,小女孩仿佛受惊的小鹿藏入林中般,惊惶不安地后退、跌入进更加黑暗的殿内。 放生椿顺势紧紧合拢殿门,双手亦因不安惊恐而微微颤抖。 “那是谁?” 年轻的宇智波族长在背后问道,他仍看着漆红格子门的缝隙,白发少女消失的地方,低沉平和的声音、在此刻的荒祭神社神主耳中,却仿佛索命的厉鬼夜叉。 “这里除你以外,还有其他人?” “不……除了老身,这座神社已经没有其他孩子了。” 放生椿即答道。 宇智波青年在庭下抱臂,“哦?”了一声,也并不揭穿这拙劣的谎言,暴雨打在肩甲上,又在边缘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他却浑然不觉地抬首,环顾这座古老的建筑。 越过屋檐,远处高耸的鸟居顶,仿佛水中的朱红的船舟。 他明白自己绝未来过这里,回忆那张小孩子的脸,也没能发觉任何熟悉之处,即使是梦中也不会梦见的。 青年的面容冷淡叫人难以揣测,他的沉默、比言语更叫人感觉到一阵压迫般的窒息好。 当他眺望远处,黑夜中的身姿挺拔且高大,狂风骤雨中亦渊渟岳峙,雨水顺着暗红色的甲胄不断滑落而下,打湿其内绀色的衣料。 雨水顺着庭中青石板的缝隙汇入雨廊下的排水渠道,两侧的宇智波族人簇拥着黑发青年。当没有命令让他们行动发声时,他们就仿佛海浪中屹立着的礁石般岿然不动。 放生神主慢慢转身,她仍保持作为神社主人的威仪,而作为神前使者,传递聆听神的旨意的存在,是不会在他族的忍者面前露怯的。 距离三道石段,一条不算短的参道,两侧狛犬的守卫,令放生椿感觉到稍微的宽心。 然而当伫立在参道中央的宇智波青年正过脸,凝视过来时,这种居高临下感又荡然无存,迟暮的心在小辈无感情的注视下,依旧感到了巨大的震怖。 从他的身 上,放生神主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血气,千万人的血浇铸出的血的气味。 浓烈几乎化为实质。 “不低头看看么?”宇智波斑道,若有所指地上那颗已被暴雨冲刷得苍白的人的头颅。 放生椿已经过了会大惊小怪的年纪,见过许多生离死别,但仍然在这句话下,剧烈地心慌起来,强忍别过头的冲动。 她害怕……在那与躯干分离的头颅之上、看见熟悉的人的脸。 —— 殿门轰然关闭,连同暴雨声一同,夹断在门外。 放生澪跌坐在地,眼前仍是那双狭长的、凝黑的眼,她仍沉浸在与对方对视的那一眼的惊惧中,久久无法脱身。 “因陀罗……” 这三个字被无意识地呢喃出口,话音落地,胸口便剧烈地刺痛起来,在新婚之夜,那个被一瞬贯穿所留下来的窟窿,惊人的热度下,四溅的血液也被雷电所蒸发掉。 那尖锐的、令人眼前发黑的痛楚…… 即使后来已经离开那个世界了,无数次午夜梦回,依旧会心有余悸地坐起在黑暗中,汗如雨下。 接手这片山脉的敌族忍者、就是因陀罗,亲手杀掉她的前世未婚夫。 绝对不会认错的,那位黑发黑瞳的青年、就是因陀罗没有错。 他又回来了,目的仍未改变。 被他杀掉的、扔在庭下的头颅属于谁?是对她仿佛亲生女儿的山吹族长,亦或者,是那个少年…… 对于因陀罗的恐惧,让她胡乱揣测,山吹少年那张温雅动人的脸、此刻又浮现在眼前。 他说话时脸红的模样;他给他的弓刻上她名字的模样;还有他跟她发誓照顾她;跟她道别、说「明天见」的模样。 放生澪明白,自己现在依旧不爱他,然而只要一想他已经死了,很有可能就是被因陀罗杀掉的…… 又感觉到了前所未有、后知后觉的难受。 姥姥跟她说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山吹矢明的消失就好像一个陌生的符号,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陡然惊觉两个人也许再没有了下一面了;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没有枪·支弹.药热武器的世界、真正的恐怖之处。 港黑与鲁普莱希特都是游走于法律的黑暗处,是在法律所触及不到的地 方去办事。 她的第三个世界,却根本没有法律法规可言,在这野蛮的时代,斗争、掠夺,混乱与死亡,才是这个世界、这片大陆的主旋律。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 她扶着门吃力地站起来,背后正殿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陈设,格子窗外雷声轰隆,白光中,墙壁上是浮世绘一般华美至极的壁画。 虽已随岁月出现了剥落的痕迹,穿越时空的神话感却在映入眼帘之际、扑面而来。 手捧八咫镜,立于黑月之下的月读命;少年一般手持天丛云剑、伫立在大蛇尸体上的须佐之男;此外,便是最高最中间、占据区域最大的天照命。 自巨人骨骸中诞生而出,清泉流过骨骸的左眼,从中生出的庄严的女神,她以自己的长发为羽衣,右手持着八阪琼曲玉,左手向上托住太阳。 一轮红日向外辐射出万道金光,在浮世绘中,被用规则的、金色的长的线条夸张地表现了出来。 此刻正是黑夜,雷光下,日轮却在昏暗的殿中反射出朝日一般、涤荡邪秽的辉煌。 放生澪依着门,怔怔看着那太阳,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温暖中,在其中,看见了第四位神明的剪影。 一位背负长弓,腰上别一长一短两把剑的女神——代表战争与灾害的天照命荒魂「八十祸津日神」。 福至心灵般,她伸出手,一直跛着的左足在此刻却如履平地一般,帮助她顺利地向前。 当她一点点靠近那朝阳,手上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触碰到了一柄长剑。 朝日的光辉褪去,不知不觉间,放生澪已走入正殿中央,沐浴在三位神明的注视下。 午夜,暴雨。 她失去支撑跪坐在地,手中握着一把纯白无暇的宝剑。 而那,正是荒祭神社历代神主所供奉着的、「八十祸津日神」的神体。 作者有话要说:以「八十祸津日神」为原型的角色有很多。 比如铃鹿御前。 . 小辫子果然没有出场,好耶!(禁止好耶) 出场的是哥哥哦! 澪妹委屈:怎么又过来搞人心态!杀了一次不行,还要杀我第二次! 哈哈,为啥一眼能认出是因陀罗啊,因为澪作为支撑黄泉跟现世的人柱,对于灵魂很敏感。:D,以后见到佐助,第一反应也是因陀罗。 真就因陀罗ptsd了呗,因陀罗坏男人实锤! —— 今天胡思乱想了一下。 放生0的反义词,大概就是杀生丸。(跑路) —— .感谢在2020-07-10 22:36:57~2020-07-12 00:5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2个;镜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青苹果的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濑织津姫5 山林在狂风中摇曳, 仿佛动荡的墨绿的海,卧于崇山峻岭间的荒祭神社,庭中气氛沉凝, 如乌云盖顶。 暴雨冲刷过石段,那颗滚落的头颅仰躺在下面的青石板上, 从斩断处涌出的血、早已在来时便已经滴干了。 放生神主按捺心悸地侧目望去, 见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山吹族长, 也不是山吹矢明,不是山吹族的任何一人。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来自另一个陌生的家族。 “羽内……” 从她口中, 准确地说出了死者的名字。 山吹一族的世敌,山另一边的家族、羽内族的大家长。 在他们历史行进的很长一段时间内, 都将对方的姓字钉在了不死不休的仇恨碑上,一方衰弱,则一方昌盛,如此轮回,仇恨永无止境, 如野草般生生不息。 而如今, 这位山吹一族最大敌人的头颅, 却仿佛垃圾一般,被眼前这位年轻人拎在手中,掷于庭前。 “已经成为历史了。” 黑发青年敛眉道。 “你们一族的仇, 我已经替你们报了。” · 他的高傲并不浮于表面,甚至从始至终, 那目光都是波澜不起的冷漠着,但那,便是一种无声的自负了。 他说「我」不是「我们」, 这可以概括为,黑发青年既代表着整个家族,也可以理解为他真的一个人,屠杀了羽内一族。 年长的放生神主面对着他,并未感到丝毫被放在眼中的尊敬感,在青年的目光里,她并非,仿佛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普通人,还是归类到老弱病残中的普通人类。 跟山吹族长不一样,对方对神明毫无敬畏之心。 头发花白的老人安静叹了口气,她不是傻瓜,联想到今夜所发生的种种,心里已然隐隐有了猜测。 导致一切、令山吹族消亡的,正是他们的死对头羽内。 而在羽内的族人们前来接手胜利的果实之际,又被后来的宇智波一族的人所屠戮抢夺。 家族与家族之间的矛盾战争,如金字塔一般牢固不可更改的捕食关系。 她现在只深深希望,白发女孩能尽早偷偷逃离这里。 正所谓……螳螂捕蛇、黄雀在后,身处在此山中的他们始终是猎物, 都是毫无反手之力、被掠夺的存在。 宇智波族长替山吹族报了仇没错,不论怎样,却也改变不了他们是掠食者、是敌人的事实。 如今,面前人狭恩图报,不知所图是什么。 “……这座神社,乃至这片山林,并没有任何值得宇智波兴师动众的地方。” 她婉言拒绝,担心对方提出过分的要求,但实际上—— 包括现在这场没有必要的谈话在内。 如果宇智波斑想的话,完全可以直接杀了她这个荒祭神社神主。 他没有必要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在这里进行一场无关紧要的谈话,甚至千里迢迢将仇人的头颅带过来,给她过目一眼。 力量的天差地别,足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对话。 可他还是来了。 黑发青年闻言,在雨中慢慢有了反应。 他反手、取下背后的火焰之扇,长长的锁链自尾端垂下到积水的地面,末端朝下指向了脚下这片土地,雨水顺着扇面中间的棱滑落下,珠串一般直坠向地面,砸出破碎的水花。 暗红色的盔甲在雨里已经完全打湿,黑发濡湿地贴在脸上。 那双眼眸在夜中熠熠生辉,散发出绝对自信与傲慢的光芒,这并非邀请,而是一种告知。 他的声音穿透了雨声,在荒芜的大地上响起。 “我要在此处——建立宇智波的新的族地,这座神社、将成为宇智波火之国的本土神社。” 狂风吹卷过山脉的林林,再次掀起一阵墨绿的波浪。 他没再说话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 跟在后面出声的、是一位桔梗色族服、梳着高马尾的宇智波青年,他站立在宇智波斑身侧后半步,似乎是宇智波族长的左右手类型的干部。 “正如族长大人所言,深夜拜访,实属无奈。在这里,暂时找不到能够主持祭典的人,放生神主,你和你的小外孙女,是唯一的选择。” “如今,要么以依附宇智波的存在,留下来继续主持神社。” “再或者,我们使用强硬手段,在宇智波本家神社派遣过来的神职人员来此之前,逼迫你们继续主持。” —— 将白剑绑在身后,中庭的对话继续的同时,放生澪已从正殿后门悄然走出,直奔向后山新 建的神马社。 暴雨掩盖了她的气息与响动,到时,小白马正在棚下不安地踱步发抖,雷电让它感到害怕。 “对不起,冻云丸……” 澪摸黑解开拴住它的绳索,又用力拧干裙上的泥水。 来的时候,因为看不清路而摔了几跤,她为了护住怀中的信,几乎全身都被打湿了,此刻伸手摸了摸小马的鬃毛。 “为了救姥姥,不行动起来是不行的……留在这里无济于事。” 她下定决心,看取之力发动下,对方的恐惧与害怕也随之传递而来,只有内心澄澈透明之人,才能共享的对方的情绪、清晰地通过触碰传递到了她的内心。 “我明白你的恐惧……但是拜托了,我必须去找千手一族的人帮忙,我要和姥姥在一起。” 任性的话被这样哽咽着说出口了,然而被共享的情感,却极度缓解了小白马的不安与躁动,它温驯地屈下前蹄,方便放生澪坐上来。 白发少女得以扶住缰绳,爬上马背。 一人一马出了神马社,在雨中奔过竹林,往后山扎去,雷声慢慢终止,漫长的黑夜也终于到了将要终结的尽头。 不敢回头地、往未知的方向走去,荒祭神社的建筑,逐渐被身后层层叠叠的林叶所遮挡。 —— 当宇智波的族人推开了荒祭神社的大门,想要将躲藏在其中的小巫女找寻出来时。 殿内已空无一人。 敞开的格子门的影被灯光拉长。 正殿中的浮世绘、在柱子的影子下无声沉默着——其中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能够藏人的陈设也没有。 而在旁侧的门的下面,只留下了小女孩的鞋印、以及从裙摆滴落下的雨水的痕迹。 想来已经逃走多时。 放生神主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在此刻居然露出来一丝欣慰的笑容。 “要追么?” 宇智波火核、亦是刚才开口谈判的那位青年低声道。 漆发漆瞳的青年摇摇头,在重新忐忑起来的放生神主的目光下,意义不明道:“她会回来的。” 他看着地上小小几个凌乱的脚印,脑中再次浮现出对方惊慌无措的模样,以及面对他时眼底那种难言的恐惧。 一种极为不适的情绪,伴随着白发少女谴责的目光 上升至胸口。 即使是此刻回忆起来,胸膛间那时如烈火烹油般、乍起的愤懑与不满,依旧叫宇智波斑感到莫名。 “不管逃到哪里,最后也还是会乖乖回来的。” 说出了这样的话。 · 在那夜过后,天气就再次放晴了,之后的几天,以他为首的宇智波族人,开始了建设本阵的工作,在离神社不远处的地方,开辟属于宇智波族的长屋。 这位宇智波族长……不知是太过年轻,还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傲, 不顾长老们的劝阻,他带着自己的直系下属们,一共几十人的队伍,离开了本家,来到陌生的国家、建立新的本丸。 他对火之国的野心,昭然若示。 放生神主隐约明了,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 即使那夜来的不是宇智波,也还会有其他的家族过来,接手这片火之国的失地。 但是那时,谁也不能保证他们的首领也会像黑发青年一般,手段光明磊落就是了。 她为山吹一族祈福多年,此刻被强迫成为敌对宗族神社的神主,还要把荒祭神社改名为南贺神社,供奉的神明换成宇智波的「建速须佐之男」,神体也换成宇智波的旗帜。 甚至……宇智波斑来的第一日,就把临近神社的一条河也改名为南贺河。 “这样就和雷之国的族地没有什么差别了。” 他是这样说的。 放生椿对这位年轻族长的任性感到无可奈何的同时,也彻底确认了对方根本不信神明。 在这种神社更改的大事上都百无禁忌、肆意妄为的,当初也肯定只是觉得一个宗族需要一个本土神社存在,荒祭神社才得以在动乱中苟活下来。 固执的老神主不愿这样简单地背叛山吹一族,心里还心心念念自己的小外孙女。 宇智波的族人也不催促她尽快做出抉择,除了限制她的出行,他们对于神社中的一切事务都表现得很积极。 有时还会主动过来帮帮忙,希望能请些御守、绘马、破魔矢什么的回去。 远离故土的忍者,都是行走在刀尖上的游魂,对于这种事情,老太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不让他们买就是了。 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想到宇智波族人的那番话,心中 依旧升起一股不安来。 「她会回来的。」 黑发青年那时在殿外这样说道。 当他这样说时,脸上写满了笃定,就仿佛说到的事情一定会实现,他没有分毫怀疑。 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中,有的只是对猎物入网的坚信不疑。好像下一刻,他就将捕获她的女孩,就好像抓住一只慌不择路、撞进自己掌中的小兔一般、轻而易举。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世界进程可能会快一些。 .感谢在2020-07-12 00:51:48~2020-07-13 00:5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6瓶;moonfis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濑织津姫6 奔跑在求援的路上。 顶着暴雨出行, 放生澪乘马穿行在夜晚更深的黑暗里,湿透的袴裙沉重地贴在小腿上。 她背着「八十祸津日神」的神体,在夏夜中已冷得说不出话来, 雨水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将白发冲刷地湿淋淋直坠向脸颊两边, 就仿佛置身于洪流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荒祭神社, 来到外界, 却不敢分开心神去打量周遭景色。 冻云丸带着她一路出了后山,上到一处坡地。 直至此刻, 放生澪才勒住缰绳辨认方向, 抬头望去,下面是一片平坦、却不见边际的森林。 昏暗的天宇低垂,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远处群山环抱,边际泛出朦胧的光晕。 千手与山吹一族毗邻,却并不代表两族的领地会有所接壤。接壤的结果……只有不断的纷争,为此, 在划分领地之时, 各个家族墨守成规般都会在中间留出空区。 只有穿过这片山地, 才能将消息传递过去,才能有机会救出姥姥。 没有犹豫地寻找到了下坡的道路,放生澪走进黑暗的树林, 茂盛的林叶便遮蔽了头顶的雨,使得她暂时松了口气。 眼前, 只有绵延无尽的树,冻云丸放缓了脚步,以免在狭窄的林间小径中撞到荆棘与沼泽。 林间满是积水与草木生长、腐烂的气息, 仿佛没有尽头的旅程。 慢慢的,不知走了多久。 视野尽头的树影出现了重叠的影子,原本清晰的林叶的边缘也渐渐模糊起来。 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在混沌的意识间出现了松懈,放生澪捂住脑袋,身形一阵不稳,她坚持了几息,最终伏在小白马的背上,陷入了浅浅的昏迷,手中还紧紧护着怀中的信。 这样一走,便从夜晚走到白天。 天气在下午放晴了,林中被冲刷出许多小的沟渠,汇入进贯穿过树林的一条小溪中。 放生澪在剧烈的头疼中醒过来时,冻云丸正在溪边饮水,它一低头,白发少女便仿佛要从背上坠落下来。 缰绳被她缠在手腕上,在迷迷糊糊中猛地扯紧,将她从混沌中唤醒过来,又勉强稳住了身形。 抬眼,眼前是一片刺眼的光。 她直起身,天空澄澈碧蓝 ,林边芳草萋萋,挂满在树梢、林叶上的雨珠在漫漫暖阳下折射出绚丽的光。 太阳已然悬垂在中天,日光如纱衣一般,披拂在她的脸上、身上。 雨水打湿的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洗净过后的世界,入目所及都是一片鲜妍明丽、色彩斑斓的。 四处都是啾啾鸟鸣,眼前溪流间在阳光下潋滟生波,流水潺潺,水面上漂来了粉白的花瓣。 樱花落的季节,水面上会飘着一层花瓣,是被称作「樱流海」的雅致景观,现在已经是初夏,再晚的樱花也都过了花期。 应该是种在深山里,因气候不同、才迟开的樱树,在昨夜的暴雨中被打落了花瓣,这些樱花的花瓣,随着上游的溪水,一直流到了这里,才会有现在看到的一幕。 在阳光下缓了好一阵,白发少女慢慢反应过来,判断一下现在的时间,又检查了一遍剑与信是否都还在,之后便下马,几步行至溪畔。 在她昏睡时,冻云丸身边就汇聚了许多小动物,见她下马,都有些惊慌地想要逃开来。 放生澪不去管它们,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很少见到人类、也不怕人,那些小动物又重新围了上来,在溪边追逐打闹。 足下流淌着的溪水,绰约地倒映出来她的身影,原本绯红的袴裙下摆已经完全被泥水弄脏,用檀纸拢好的白发也凌乱地散开来,披在身后。 她头疼得厉害,屈身拘起一捧水,洗净手脸。 几条银色的小鱼在清澈见底的水流中来回摇曳,放生澪用手指轻轻推开它们,拘起一捧水慢慢喝下去。 山泉甘甜而清凉,水液顺着指缝漏下去,滴溅的水珠打破了平静的河面,将倒映在水中的面容打碎成无数块。 她看着水面上的自己,林中也有人在注目着她。 “谁……” 当觉察到脚步声,而回过身去时,对方已经在树下显出身形。 背光而来的少年背着一把和弓,腰上别一把打刀,身形修长而挺拔,林影阴翳,如碎羽般落满在他的衣上。 放生澪撇见那把弓,顿觉脑中嗡嗡作响,失声道: “……矢明?” “矢明?” 等到对方完全走出林荫,阳光下,却是个黑发黑眼的少年,他身着一身高 领长衣,面容阴柔俊美,唇红齿白,说不出来的舒服好看,看见她便是一笑,眉眼弯弯,仿佛只是一位路过的少年剑客。 “我可不叫矢明。” 那笑容很快消失,只在眉梢眼角还残留些浅淡的笑意,他用那双乌黑的瞳仁凝望过来,低垂的睫羽仿佛停驻的乌鸦的羽毛,在头顶的阳光下,泛出一点淡金色的光边。 “小姑娘,你是在找他么?可是这山里只有我一个人诶。” 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根樱花的花枝。跟足边漂流在水面上的残花不同,那是从樱树上直接折下来的,断裂处还带着一点青绿色。 可见,眼前这位少年人的确已独自一人,在山中行走多时。 · 闻言,伫立在溪畔边、白发樱瞳的少女面容苍白得可怜,犹如迷路的白鹭一般,渐渐露出了忧郁的神色。 代表神圣纯洁的巫女服拢在她纤弱的身上,素白绯红,襟口与垂下的袖口都缠着红色的细麻绳,风中翻飞,与背后霜白细软的发丝交织在一起。 一片莹莹碧草间,身旁蝶飞蜂舞,野兔狐狸在足边奔跑打闹。 她负剑牵马、垂首而立,临水照花,与溪中倒影对影窈窕。 阳光落在那张干净瓷白,还沾着点点露水的面容上,她只有十三、四岁模样,那张尚还稚气、谁也不能说是女人的小女孩的脸庞。 可是,盯着那张冰雪般的小脸细看,却有种目眩神迷般、惊艳的感觉,那样失真般不属于人世间病态、又梦幻的美,成年男人都会下意识回避她的美。 春水共长天一色,远处水鸟几行,万物悄寂无声。 一切的一切,就美好得仿佛梦境,等反应过来,那黑衣的剑客少年已不禁迈出了脚步,从藏匿身影的暗处走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再清醒过来时,小姑娘已经摇摇头,不欲多说地避开他的视线。 ——她看上去来去匆匆,正在赶路的途中,休息一会儿过后,便牵起小马驹,准备涉水渡溪。 这种回避,却在小巫女准备卷起袴裙时,被打破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黑发少年,静美如雏人形的脸终于有动静地浮现出霞红,有些欲言又止。 剑客少年却只是一眨不眨看着她,不明 白她在等什么。 当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少女的双腿上,却终于了悟起来,抱臂、用樱花花枝敲了敲棱角分明的下颌。 “啊,你只是个小孩子,害羞什么呢。” 听他这样一说,对方也并不生气,她的沉默令人动容。似乎不想纠结在这种事情上,白发少女放弃了卷起袴裙的念头,将双足浸入水中,溪水打湿了袴摆,沾湿的部分,颜色更为鲜艳。 牵着小马,她抬步涉水,一走动起来,身体的缺陷便暴露出来。 只有依靠着冻云丸,才不至于摔倒,天生有些微跛的双足,支撑着她在水中行走,溪水没过小腿,在膝盖以下。 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也并不寒冷,樱花的花瓣从她身边飘远,很快,放生澪便走至对岸,停下来拧干裙摆的水。 起身时,对岸的少年仍怔怔凝望着她,只是这目光又有些抱歉。 “你…原来你……” 放生澪侧身上马,看了一眼他,便驱使着冻云丸往前继续走。 背着长弓与剑的少年见状也跟了上来。 他与她隔着一条窄窄的溪流,平行着走在小溪的两岸。 “要到哪里去?” 他问道,偏头看过来,“我对这片林子很熟悉哦,无论要去哪里我都能指明方向。” 放生澪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黑发少年就低头拔着花枝上的樱花花瓣。 “……你一个小女孩,一个人出来不害怕吗?” “你的族人呢?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出来这里。” 他问了几个问题,对方都不回答,于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像对她没办法地最后道: “你要去的地方,是千手一族。” 马背上的小巫女身形一顿,闻言,终于偏头望过来,柔软的鬓发在迎面的风中被吹拂向后,露出的小脸干净而瓷白,边缘的弧线泛着透明的光晕。 那样将「你怎么知道」都表现在脸上的懵懂,令对方失笑。 “因为这边就只有两个家族。” “你知道千手一族?” 她终于出声,声音也是一派稚气可爱。 “是啊,要雇佣我一路么?” 少年笑吟吟继续道,对她之前的沉默混不在意的,“这次就算你好了,谁让我见不得小 孩子这样辛苦呢。” 见到他侧面,放生澪才发现这位黑发少年人也是长发,不过他的长发在耳后束起成了一条又直又长的马尾,碎发凌乱地落在眉眼、鬓边,愈发显得肌肤白皙,眉睫浓黑。 那双狭长的眼瞳闪烁着细碎的光,笑起来就仿佛一只餍足着舒展肢体的黑豹,年轻又锐利的。 白发的小巫女“哦?”了一声,咬着软软的口音,天真道: “到底是在哪个方向呢?” 她的面容依旧苍白,眉间又有种不谙世事般的忧郁感,吸引着黑暗中的生物前赴后继。 剑客少年的笑容更灿烂了一点,那张俊秀无双的面容在此刻简直比阳光更夺人眼球,以一种「你问对人啦」的模样。 他抬手、指向了一条与放生澪所走的方向、所截然相反的路。 “在那边呢。” · 放生澪与他对视几息。 在这漫漫几息里,她的表情未变,依旧恬静、柔和、无害,懵懂得仿佛待宰的羔羊, 黑发少年的表情也同样谦逊、自若、未曾改变分毫,那种散漫却又笃定的笑容,犹如皎月洒下在人间的光辉,是足以令任何一个被注视着的女孩感到脸红心跳的笑容。 几息过后,白发少女扯动缰绳,她最后看他一眼,驱使冻云丸没入旁侧的林子。 ——并没有按照他指的方向走,更没有带他一路同行,而是自顾自、朝着自己的方向离去了。 那道素白绯红的身影消失在河对岸,黑发少年也未曾离开,反而驻足目送着。 走出很远,放生澪回头望过去,即使已经看不清楚面容,对方仍旧站在原地,黑发在风中被吹动地浮掠过眉宇,他拿着那根已经被拔光花瓣的樱花的树枝,站在樱流海之上。 静静注目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小辫子出场。感谢在2020-07-13 00:58:57~2020-07-14 00: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留、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fis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濑织津姫7 跟贫瘠的山吹一族不同, 围绕千手族族地外围、还生活着许多平民。 在战乱时,他们受到千手族的庇佑,在战后, 也未曾离去,反而都自发跟随着, 在千手族外建立了生活的家园, 修筑长屋, 开垦田地,将收获的粮食奉纳给千手一族, 以换得更长久的庇护。 白发少女没有停歇地走了一路, 小心将被雨水打湿的信顶在头顶,让它能被晾干。 此刻, 骑在马上,她用手遮挡阳光,从坡上向下俯瞰。 目光越过平整的农田,能看到山里没有的市集、挂着简单旗帜的店铺。 此时正是黄昏时刻,三三两两的农夫聊着天, 扛着农具走在下田还家的田间小路上, 袅袅炊烟自两边排列整齐的板屋烟囱上飘起。这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幕, 但在现在这种世界看来,却令人感到珍贵无比。 · 千手族本丸前,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接收到这个消息时, 千手族族长与胞弟正结束一场远征回来,他们前脚收到山吹在战场上败北的消息, 后脚就接到了传信。 “山另一边荒祭神社的巫女么?” 被阳光洒满、古朴雅致的千手族族地中庭,立于其中的两兄弟,身上仍旧套着甲胄, 背上的武器都还未取下来,应该是正走在路上、准备回屋休息的时候,就被传达消息的族人给拦下了。 “是的,自称是神社巫女、放生神主的外孙女,拿了信,想要亲自交给族长大人您。” “我见她模样很小,身上没有查克拉波动,不是忍者,说话并不似作假。” 那位守门的千手族人一板一眼禀报道。 “她现在在门外?怎么不迎进来?” 漆黑的长直发披落在肩后,青年扭头惊异出声。 此刻接受禀报的千手族长,也是个身形颀长、二十余岁模样的青年人,闻言,便立刻低头地、飞快开始拆卸手上的臂甲。 如果不是怕这副打扮会吓到人家,只怕就要插上翅膀快速飞奔过去了。 “幸好回来得正是时候,不然就错过了。” 青年低垂的面容,不同于宇智波族长的俊秀,也不同于那位剑客少年的阴郁,俊眉修眼,眉宇间自有一番端正的正气。 然 而平时说起话来,与其可靠的面容相反,却有一种反差的天真孩子气在,令人心间阴霾一扫而空,仿佛被初升的第一抹日光熨帖眉心般地、也跟着想要微笑起来。 “这个时候过来摆放,不用想也是和山吹一族的战事有关,多半是来求援的,有什么可高兴的。” 一旁人对他的愉悦心情摇了摇头。 族长的胞弟又与兄长不同。 区别于其黑发黑瞳的外貌,名为千手扉间的千手族二当家,是截然相反的白发朱瞳,他身着蓝色甲胄,白玉般脸庞覆盖着面甲,碎发下露出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眸,是个气质凛然如寒霜、叫人不好接近的少年人。 然而两人的确同父同母,只是一个完全随爸,一个完全随妈就是了。 他说的没错,千手柱间也不置可否,仍旧亲.热地凑过去帮他解开身上的盔甲,真心道: “扉间,这样想可不好,山吹和我们一族领地靠近,帮助他们也是给我们自己做打算,这不叫帮忙。 荒祭神社也不属于宗族的范畴,庇佑他们就好像庇佑我们宗族附近的百姓……是应该做到的事情。” “还记得么,那个小女孩?” 一边说着,他将弟弟的面甲也摘下来,递到旁边搁着。 “神主太太的孙女,扉间应该也记得的,我们小时候不是一起玩过的。” 见弟弟露出迷茫的神色,千手柱间解释道: “她比板间(两人最小的弟弟)还要小几岁,是跟母亲、扉间一样的发色瞳色,我觉得很漂亮,所以一直都记得呢。” 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让他的心情很好,“那个时候扉间和我都还很小,但应该还是有印象的。” 听他这样说,白发青年脑海中的确隐约有了一个躲在姥姥身后怯怯看过来的小巫女的身影。 “有一点印象没错。” “是啊,”千手族长跟着点头,“当时,父亲大人还想要给她和板间定亲来着,这样放生神主也不用一个人那么辛苦了……我们族也有能够有专属神社了。” 可是那时,千手一族和宇智波矛盾正深,分不出暇隙,两个孩子年纪又很小,也就一直未曾和对方谈过这件事。 然后再后来,瓦间、板间,他的两个弟弟接连死在 了战争中,他们一共四个兄弟中,只剩下了他和扉间;之后又过几年,他们的父亲、前任千手族长,也因为长久以来的战斗拖垮了身体,而在病痛中溘然长逝。 千手柱间成为了新任千手族族长。 这件事,也就在这一系列的变故中耽搁了。 . 穿过飞石小路,两侧松柏郁郁青青,跟神社庄重的风格不同,千手族的庭院更倾向佛教中的枯山水的园林风格,铺满白色砂石的地面被太阳晒干,几块嶙峋的山石摆在角落。 那位向他们禀报的千手族族人在前方带路,怀着担忧、又有一些紧张的心情,千手柱间一路都在回想之前对小巫女的印象,好方便见面过后能更好地进行谈话。 他跟身旁的兄弟讨论道: “说起来,我们也很久没有去神社那边祈福了,现在过年也只是在祠堂里拜拜,小时候收到的御守什么的都没有还。 今年,趁和羽衣一族彻底结束纷争的时候,果然还是再去那边看看,趁这个机会,把旧御守还回去,再请些新的回来,分给族里的孩子怎么样?” “那时候,每年都到神社都初诣,因为一年只有一次,所以特别珍惜,大家都在一起,新年的早上也不用担心战争什么的,真的很好玩啊。” “我还记得,板间和瓦间两个小屁孩,都不和那孩子玩耍,觉得和女孩子一起玩很丢脸,就只有扉间带着她一起,走到哪里牵到哪里,老妈子一样,还为她把板间瓦间都教训了一顿。 因为扉间一直很懂得照顾人嘛,从小时候就是了,哈哈哈。” 他说到那个时候的事情,仿佛一直都记得,没有忘记过。 自己走到哪里就把小女孩牵到哪里什么的,千手扉间真的没什么印象,闻言还有些怀疑: 「小时候的我做过这种事情么?」 “而且,你们真的很像,都是一样的白色头发,不过那孩子眼睛的颜色,要浅一些。” 柱间仍兴致勃勃地说着,又在自己腰的高度比了一下,“扉间那时候差不多这么高,两个人站在一起真的很可爱,比我们还像兄弟呢 。” “现在想想,已经过去很久了——” 两人穿行过飞石路,出去庭院的拱门已隐隐可见,临到 这里,青年还有些不太自然地摸了摸披在肩上的直发,忐忑一会儿过后的见面。 “嗯……我这样应该不会吓到她。” “如今她也到了要定亲的年纪,不知道,有没有当时的扉间高呢……” “名字什么的,我好像有点印象。” “像是……叫做「澪」来着。” 听到他这样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在不停歇的战事中,旧日朋友的出现显然令千手族长感到一丝欣慰。 不知为何,原本没什么感觉的心,在他的重视里,对这位即将要见面的少女,千手扉间心里也产生了一点期待。 只是,当出了庭院,抵达见面的地点时,在门外,由围墙围起的空地前、树枝模样的千手刀旗下站着的…… 却是个模样全然陌生的小男孩了。 “啊,柱间大人!” 旗帜下,那半大孩子正东张西望的,他是生活在附近村落、受千手庇佑的孩子,是认识两位青年人的,此刻见到两人,立即小跑过来。 “那个骑马的姐姐,已经被她的未婚夫接走啦。” “已经走了么?” 千手柱间望向四周街道,期待的会面落空,脸上难掩失望。 “本来是在这里等着的……但是后来,来了一个大哥哥,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回去了,只把这两样东西留下来了,让我交给柱间大人呢。” 以一种「我顺利完成任务啦」这样的表情,他把抱在怀里的东西,递给了千手柱间,谈起那个姐姐,脸上还有点红。 后者低头再看,被送到手中的是一封信,以及一把寒光湛湛的宝剑。 “那个接走她的哥哥,是长什么样?” 千手扉间蹲下来,沉声问他道。 小男孩对于这位冷面的二当家似乎还有些害怕,下意识站直了回话道:“很高…嗯,他还背着把弓……笑起来挺温柔的。” 说到这里,有点羞怯,“我…我没有认真看,记不太清了。” 思虑片刻,千手扉间放他离开,注目着小孩远去。 “在这一辈里、武器是弓的少年人,还是她的未婚夫。 难道荒祭神社和山吹一族联姻了?接她的人是那位山吹族少主,山吹矢明么……” —— 远处天空泛出几个星子,在稀稀落 落的街道上,一位黑发低马尾的少年正牵着马的缰绳走在路上。 那是一匹不高也不瘦、身材正匀称,格外俊秀的纯白小马。 然而,比不常出现在市集上的马更吸引人目光的,是不常出现在人群中间的白发小巫女。 坐在马上的少女,白衣绯袴,一头霜白的长发乖巧地落在肩上,碎发下,面容恬淡静美,目光仿佛一抹柔软的虹光,落在手上晶亮饱满的苹果糖上。 “你难道不喜欢吃糖么?” 走在前面的少年,忽而后仰过头地望过来,他的眼睛漆黑极了,在路两边的灯火下亮晶晶的,比苹果上糖衣的光泽更甜蜜,有点像小狗的眼睛,也有点像小海豹的眼睛。 那张脸,绝非是褐发少年。 接走她的人并非矢明,而是在溪边遇到的,那位剑客少年。 完全没有刚才绑走她的自觉,黑发的小辫子笑得一脸无辜。 “你要带我去哪儿呢?” 放生澪悄然抬眸。 “去千手一族嘛。” 少年牵着小马,眼中的光芒那样真挚动人,然后带着小马上的她,离千手一族的族地越走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4 00:59:19~2020-07-14 15:4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fis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濑织津姫8 她希望向千手求援, 重新夺回原来的荒祭神社,即使得不到帮助,即使被拒绝, 也想要试一试。 但在辛苦来到了千手族宅邸的大门前,等待千手族族长的过程中, 却在人群之中, 瞥见到了黑头发黑眼睛的小辫子少年—— 在视线对接的那一瞬, 似乎是在冰天雪地的荒芜之所,找到了一朵从未被注意到的花, 那张原本面无表情阴郁着的脸, 一点点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彩。 他开心地跟她挥手打招呼,并不为她之前的不告而别而感到不自在, 像是在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遇到了熟人一样,一面说着难懂的话,一面穿过人群,来到了她的身前。 “真巧, 又见面啦!我正在想呢, 如果能再遇到你就太好了。” “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既然你觉得我像那个矢明, 干脆就把我当做他好了。”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痴痴地看过来,他说着甜蜜的话语,仿佛一颗心都牵挂在她身上啦。 声音也逐渐低下来, 带着委屈的。 “还是跟我一路走,有我在的话, 一定很快就找到去千手的路的。” 放生澪感到莫名其妙。 “可是……”这里就是千手。 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拒绝的念头就在那双眼瞳的注目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只因黑发少年已经走上前来, 从袖中探出手,捧握住了她的双手。 他手掌的温度、亲昵地传达到了她冰冷的手上,宛如握住了珍贵之物的不愿意放开,那双猩红的眼瞳在碎发下隐约着,压低下来的声音絮絮低迷,很快便被吹散在六月的风里。 “……可是、你不想理会你姥姥了么?” —— 他用那双眼睛看向放生澪时,会让她隐约有种,是在被因陀罗注视着的感觉。 ——你只能按照他给的要求来、做他想要你做的事。 只是对方绝不是因陀罗。 这世界只有一个因陀罗,他只是拥有和因陀罗一样的眼睛。 等反应过来,放生澪已经重新坐回冻云丸上,黑发的小辫子少年心情大好地牵着马,带着她往回走。 路过市集的时候,还为她买了根苹果糖。 “没有小孩子会讨厌的 。” 以一种「你可不要哭哦」,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说出来了。因为知道即使不说原因也没关系、她也奈何不了他的,展现出了完全大人的姿态。 「真傲慢……」 放生澪心道,一时又有些出神,「……这一点倒是和因陀罗挺像的。」 她自知逃跑无望,也不明白失败的自己会被怎样处置,但从刚才对方的话里知晓到姥姥肯定还活着的消息过后,她突然就清明、放松很多,仿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再忐忑,不再彷徨。 “听说,宇智波一族的人,都拥有血继界限。” 捏着糖的杆子,白发女孩细声细气道,她在说「血继界限」时明显磕巴了一下,仿佛对这个词还有些陌生。 “名字叫做「写轮眼」的血继界限,对么?” 原本正看着远处风景出神的黑发少年,神色微怔,顿了顿的,眼神刹那冷淡了下去,只闷闷嗯了一声。 放生澪浑然不觉他身体的紧绷,仍旧轻轻问道,几缕碎发在她薄白的两弯细眉前飘摇不定,更显得天真烂漫、无邪气。 “你的名字是?” 她不问还好,一问这句话,只听一声冷笑,仿佛是笃定了什么,牵着马、就这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少年眼神锐利、蓦然盯视过来,讥讽道: “你找千手一族……就是为了对付宇智波的?” 在下方抬起的那双眼眸也锐利极了,一张漂亮的、极具和风阴郁美的颜容抓人眼球。 放生澪细细欣赏一会儿,等到对方沉不住气、有些迷茫地抿唇时,才接话道: “为什么这么说。” 两人此刻已经走出村子,进到田间纵横交错的小路上,两边沟渠杂草丛生,流水潺潺,几点萤火虫正错落有致地在草叶上起伏。 也许是田野格外空旷,即使是夏季的夜晚也非常凉爽,蛰伏在角落里的夏虫的鸣声里、 宇智波小少爷的笑容消失不见地,阴沉了下来。 他笃定眼前女孩是个满嘴谎言的小骗子了,问这话,分明是知道他宇智波的身份,故意看他笑话,说起话来没什么好气。 “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死对头嘛……如果知道死敌就在附近的话,一定会发动所有战力去剿灭的。” “……” 白发少女沉默几息,好像被这语气吓到的,在马背上避开他的视线,那双樱粉的眼眸中倒影着睫羽的碎影,更显濡湿,远处群山仿佛黛洗。 这样仿佛认错的模样,让回过神来的宇智波小少爷莫名感到郁闷,总有种自己欺负了她的感觉。 「不过只是个不会忍术的普通小孩……」 沉默的气氛持续着,直至小巫女主动抬手,倾身将苹果糖递到了他的唇前。 「这算是道歉么?」 凝视几息凑过来的亮晶晶糖衣包裹着的苹果,黑发少年的气焰终于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立即散去了。 他眼瞳向上,瞟了放生澪一眼,嘀咕道: “要我吃一口么?我吃了可就没你吃的份了!” 为了表明自己话语的正确,在没有回应之前,他就已经张大嘴,就着放生澪的手,一点也不客气地、嗷呜咬掉了一大半的苹果,连粘连的碎裂的糖屑也全部卷入口中。 ——很快,露出了被甜到,却「没有小孩子会讨厌」的表情。 “我想要姥姥活着。” 在只有黑发少年咀嚼糖果的声音,被迫停下来的冻云丸在田埂上跺着蹄子的声音的、安静的夏夜—— “发动战争……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是想要姥姥活着,仅此而已。” 她没有波澜的声音响起在身前。 咽下最后一口糖水,宇智波泉奈抬头望过去。 白发少女已经说完话地、微微笑着地看了他一眼,她收回手,也跟着低头,咬了一口没有被碰到过的另一半。 因为很久都没有吃过了,在尝到了久违的甜味以后,娇妍的小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红晕,一缕细软的白发垂落到颊畔,荡在空中,又被她轻轻挽到耳后。 然后,就再也舍不得动的,她垂首在下无垠的、默默旋转着的星空下,双手捧拿着那颗苹果糖,那双如打着高光与阴影,水滴一般剔透澄澈的眼眸。 其中的恬然与满足,几欲从睫羽尖凝滴而下。 “果然很好吃啊。” 宇智波泉奈一时怔然,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少女悄然合上眼睑。 她在低垂的星空下偏过头,霜白的发落在交叠的洁白的领口,向他露出了一小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从 头到脚都仿佛是皎洁无暇的,肌肤仿佛百合花初生的花蕊般娇嫩,只有那双垂下的眼眸,在浓密如蒲公英的绒睫间,噙着一点明艳的绯色。 声音是忧郁且释然的,带着气音。 “……能够得到礼物的话。死掉也不会感觉很遗憾了。” —— 如果杀了她能够让他消气,从而让姥姥活下去的话,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一切的努力都做到了,但还是没有办法,那么……尽快开始下一次的轮回。 放生澪心想,也许,她已经逐渐理解这个游戏了。 她等待对方帮助她达成转生,然而黑发少年什么也没有做。 他看着她,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最后他都没有说话,更没有如她所愿地出手。 他依旧低头牵马,一路上都默默无言的,更不再说是去找千手族之类的话了。 放生澪也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彼此间对话就更少了。 两人慢悠悠地走,夜晚的时候停靠在山间休息,白天赶路,在隔了两天过后,又重新回到了山吹的领地,回到了荒祭神社。 在神社旁边,平坦的腹地上,已然拔地而起一座并不算简陋的大型建筑,四面长屋围成一个大的庭院,院子里挖了池子和水渠,连接的小路正在铺砌施工,但俨然有了族屋的雏形。 正在工作的宇智波族人们见到回来的两个人,热情地纷纷围了过来,嘴巴里叫着“泉奈大人?”“泉奈大人!”的,似乎丝毫也都惊讶两个人走在一起。 见到熟悉的朋友,黑发少年顿时一改这些天跟她一起时的沉闷,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立刻跟同龄人有说有笑地勾肩搭背。 被独自一人留在马上的放生澪慢慢明白,这位外形仿佛剑客的少年,其实就是宇智波一族派来的追兵,“因陀罗”的弟弟宇智波泉奈。 她仍旧想不明白对方放弃下手的缘故,只是很快,这种困惑,在回到姥姥身边后也被抛之脑后。 ——在将她强制性地带回来过后,宇智波泉奈什么也没有要求的,就把她送回到了荒祭神社。 虽然他满嘴谎言,不打草稿,但与他哥相反,小辫子少年便对放生神主却意外的恭敬,将放生澪送回去时,还向放生 姥姥告罪。 “强行将澪小姐带回来,实属无奈之举,只是,宇智波的诚意、神主大人这些天应该也都看在眼里,希望神主大人,能够尽快考虑兄长给出的意见。 那么这里,也就不打扰神主大人和澪小姐了。” 他又看了一眼澪,紧紧窝在姥姥身旁的白发少女也偷偷看他、听他讲话,脸上的警惕慢慢变成惊讶与愧疚。 这小巫女似乎格外容易胡思乱想,不过聪明倒是挺聪明的…… · 直到现在,放生澪才意识到、宇智波泉奈根本没生气。 跟踪她,也并非斩草除根、捕杀漏网之鱼,只是为了将她带回到姥姥身边。 宇智波一族对于杀掉她们祖孙俩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只是希望这一老一少、现在山间两位仅有的神职人员,能够安安分分地帮助他们,帮助在火之国完成新的宇智波族宅邸的建造。 为此,他们做出了应有的尊重,甚至此后,也会付出了应有的报酬。 这份惊讶,立即叫眼尖的宇智波小少爷感到通体舒畅,轻轻哼哼两声地、才愉悦地走出了神社大门,腰后漆黑的一小绺小辫子摇曳得格外快活。 等他离开,放生澪倚在白发老人膝下,脑中一时懵懵的。 明明一想到褐发少年、她的小未婚夫的死,跟这些敌族忍者逃不了干系,她就无法停下愤懑。 然而现在对方根本就没把她们的仇恨放在眼中的态度,又叫她觉得无力。 “对不起姥姥,我失败了……” 此刻窝在姥姥身边,她委屈地哽咽,拉着放生椿的衣袖不放,“已经找到了千手族,但是他突然出现,看着那双眼睛,我就忽然觉得,看到了矢明——” “他们两个分明一点也不像,他还老是说瞎话,但是不知怎的……” 害怕姥姥生气,她把自己救老太太的想法、省去不说,只将宇智波泉奈数落一顿。 这样回忆着路上的经历,心里不由更加委屈了。 放生神主将她扶起来,心疼地抚摸她的头发与脸庞,眉间忧虑更甚,“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的。”放生澪摇头,仰面否认道:“姥姥,但是……我还是努力把信送到了哦,「八十祸津日神」的神体也 是,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宇智波抢走了。” “信已经送到了么?” “嗯。”她点点头,在这话下,又生出一些忐忑来,“……我是不是有哪里做的不好?” “澪做的很好。” 姥姥脸上的忧虑更重了一点,安抚地把她抱在怀里。 白发少女顺从地靠进老人怀中,片刻后,才听到放生椿的声音带着叹息地响起。 “不论成功与否,只要你能够平安无事,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在苦苦等待小外孙女消息的时间里,她似乎也慢慢了悟,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神社的尊严。 宇智波一族没有杀害她们的念头,甚至帮助她们、替山吹一族报了仇,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那封信,以及千手的事情,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战争……” 她拭去女孩小脸上的泪珠,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替她细细讲明,包括那天夜晚,宇智波族长手上的人头,其实是羽内族大家长的事情。 “以后,就当做宇智波族的神社巫女活下去。” “那位宇智波族长,虽然看上去凶戾傲慢,实际却心有丘壑,爱憎分明,是位叫人敬佩的存在。 在他们一族当中,也能够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白发少女听得似懂非懂,逐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片刻过后,眼中才微微明悟般清亮起来。 「也许,我应当尽快忘记掉矢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4 15:47:51~2020-07-16 11:2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9瓶;吃青苹果的蛇、夜居陵、笔芯、雨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濑织津姫9 回到神社过后, 日子又恢复到了平波无澜的状态,不同的是—— 荒祭神社改名成南贺神社了。 “多么难听的名字啊……” 放生澪在庭中打扫时,偶尔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不光如此, 在这段时间里,宇智波的族人们还“好心”帮助她们翻修了正殿, 将须佐之男挪到正中太麻烦了, 索性就把壁画中除了男神以外的其他几位神都擦去了, 再挂上宇智波的牌匾和团扇族徽。 放生澪气得快哭出来了,她盯着他们搬动东西, 直到黑发少年受不了地靠过来安慰她。 “又怎么了嘛?” 生气地大吵大闹还好一些, 偏偏她性格古怪沉闷,戳一下动一下, 还喜欢胡思乱想,想些有的没的。红着眼圈小兔子一样站在旁边,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他把小女孩举起来,只到他的胸口的小巫女,只需要用一点力气就可以让她双足离地。 在骤然变高的视野中, 以及足下的悬空感中, 渐渐露出了这个年纪小孩子该有的鲜活气。 “讨厌你……” 宇智波泉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庭中就又响起一片“你怎么又欺负人家小女孩”“对未来的巫女大人好一些啊你这混蛋”“跟小孩子计较什么,拜托你成熟一点诶”的声音。 他们都是跟这斑与泉奈这两兄弟从本家一起出来的好兄弟,是族长大人的直系手下, 从小一起长大,在同一条河边洗澡, 在同一个战场上厮杀,说起话来从“泉奈大人”到“你这家伙”,转变自如, 没有什么好忌讳的。 那时候,已经到了夏季的中旬,没有任何遮蔽的神社中庭特别热,四处都是太阳的重影,毒辣的阳光把植物晒得焉巴巴的,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放进烤箱里烘烤着。 港口城市横滨的夏天也是炎热的,但因为靠海,却也很潮湿,除了镭钵街,夜晚的城市都能感受到湿润的海风。 而在这片山地中,除了炎热就是炎热,干燥得不得了。 底下宇智波小少爷笑眯眯的脸,在这种金灿灿的阳光下,更加讨厌得不得了。 “既然你姥姥都已经答应喽,你也别这样与我作对,以后大家就都是宇智波的人了,懂么?” “只要你别想着逃去千手,也别想着那个矢明,我就会好好罩着你的。” 他还想抱着澪转几圈的,却被后者推开了脸,说着“无礼”的,白发少女从他手上挣脱下去,小脸上还覆着一层冰霜。 “不可以随便碰我,我可是天照命御下的巫女,对神职人员尊敬一点。” “好,巫女大人!无论是天照命,月读命、建速须佐之男命,未来再高的名誉,我们都会为你取得的。”宇智波泉奈从善如流做出遵命的模样,他以看着无上珍宝的眼光望过来,睫羽浓艳漆黑,碎发在光下泛出灿金金的微光。 “……因为你可是我们宇智波一族的小巫女嘛!” 这样的话说出口,只是让白发少女看上去却更生气了,别过头,往里屋走去,因为走路速度不快,即使宇智波泉奈慢悠悠跟在身后,也能非常轻松地跟上。 “聪明的小孩就是要认清现在的处境,在这种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供奉着从来没见过的神明,该有多无聊啊……” “等到我们宇智波终止战争,成为忍界第一大族,你和姥姥的神社也会成为最棒最有名的神社。 来这里学习的小巫女不计其数,每个人都想成为忍界最厉害的祈福神社的小巫女,但无论有多少巫女,你都是最可爱、最漂亮,最独一无二的一个。 不光是小时候好看,长大以后,也会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遇到很多喜欢你的臭男人。 但是你对他们不理不睬,因为到那个时候,你才是挑选的人,能配得上的你的男人,这世上寥寥无几,他们才是被挑选的人。” “神明的名字也只会成为你的代号,跟着宇智波族的族徽一直留在史书上。 等到了很多年以后,神社里会把你画成浮世绘上的角色,刻成雕像供奉在正殿,每个忍者出任务时,都要过来拜一拜,希望御神子的目光能够注视着他们,为他们前方的道路拨开濛尘,拔除灾厄。 忍者的学校里,他们每到春天都组成新的小队,由老师带着小孩子,指着壁画告诉这些新一届的学生——” 宇智波泉奈抱臂在后脑勺,稍稍清了下嗓子,少年的声音清冽低沉,犹如清风过竹林,此刻却因故意作出苍老 的状态,而说不出的别扭。 “好好看清楚哦,这就是当初帮助宇智波平定乱世,带来永世福祉的伟大神子,绮丽无比,端正无比,被奉为忍界瑰宝的传奇巫女……” 他最后一字一顿郑重念出了放生澪的名字,直到白发女孩再也忍不住地抬手笑起来。 她一笑,眉间的忧郁之气便如日照山林,云销雨霁,氤氲间露出一盏新月来,猫儿一般圆而大的眼瞳向上睨视过来,眼尾无辜地向上挑起,又有些说不出的狡黠。 “我已经过了这样说大话的年纪了。” “可是我还没有过嘛,”宇智波泉奈看着她的笑容,便觉得无一处不悦目。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种人,你一见到她的笑,便也会觉得满足,只希望能永远保持下去,这跟吃甜食时的心情似乎相似,又好像不太一样,宇智波泉奈还搞不太明白。 总之,他折身走到小巫女身前,屈身与她平视,孩子气道: “这不是大话,是理想。两者最根本的区别就是大话不可能实现,理想却是可以通过不懈努力达成的,我虽然是不太说真话,但承诺这种东西,绝不轻易说出口,说到就要做到哦。” “只要宇智波族能够统一忍界,哥哥成为忍界之王,我成为忍界之王的弟弟,澪就是最强巫女!我会让澪的名气传遍整个忍界——” 远处乍起的蝉鸣,近处摇晃的树影,背对着阳光,爬满藤萝的围墙下,黑发少年冲她眨一下右眼,“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说到高兴处,伸出手要和放生澪拉钩,本来是碰拳的,但在中途矫正了,使用了更符合女孩年纪的约定方式。 放生澪看了看他眉间笃定似的神气,那种不能出现在她身上的东西叫她深深感觉受到吸引。而后,又低头看了看他伸出的带着薄茧的小指。 在迟疑一阵过后,终于慢慢伸手过去。 ——她摸了摸泉奈指上的薄茧,瓷白的小手沿着指节上的凸起慢慢摩挲而过,又带着好奇地捏了捏少年地指头,却始终没有将自己的小指靠上来。 宇智波泉奈被她碰得有点痒,在蜷了两蜷过后,忍不住捉住她作乱的小手。 “你不信我?还是说,你还在因为之前我骗你的 事情感到生气呢?” 明明笑了也不搭理他,他不高兴。 “承诺是不轻易说出口,说到就要做到。”放生澪偏头看他几息,在宇智波小少爷露出困惑表情时,认真道。 “跟巫女达成的约定,冥冥中被神注视,会结成言灵一般的契约,实现不了一定会遭受惩罚。” 她忍不住露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笑容,这笑容仿佛从幽暗海底摇摇晃晃冒出头的七彩小气泡,在黑发少年心头“啵”的一声绽开来,声音是很轻微的,却让人感到阳光照耀般,雨过天晴般的明媚。 “我不生你气,所以不跟你做约定。” —— 宇智波的新族地在入秋之前终于完全建立好了。 因为本着「绝对不要比雷之国的宅邸差」的念头,竣工的时间比预期的晚了很多。 后山的竹林已经渐渐染成耀眼的桔黄,落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很多动物也都躲进了山的更深处。 这些日子,放生澪与宇智波泉奈玩得多,只偶尔见过一两次“因陀罗”。 黑发的宇智波族长来去匆匆,穿着他的盔甲,带着他的刀镰,仿佛巡视领地的狮的王者,率领狮群向外扩大领地、清扫附近的残余忍者势力。 即使隔着一座山,也要与千手在火之国分庭抗争似的。 但因为现在正属于停战时期,千手族也许知道这边动静,按照停战时候的约定,并没有出手试探。 两边于是处于一片诡异的相安无事里。 在夜深人静时,放生澪偶尔会想起那封送出去的信,她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姥姥也并不告诉她,然而只有一点,在逐渐变凉的天气里慢慢清晰起来—— 那一天,即使顺利地见到了千手族的族长,想要拜托他们帮忙、拨出人去救姥姥,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可能会因为她们两个普通人,就轻易地发动一场牵扯两族、两国的战争。千手与宇智波注定会有一战,甚至很多很多战,但绝对不会是因为她们。 「他族的忍者就如虎豹豺狼,没有母族,失去父母的女孩就仿佛雨中萍草。」 在秋季的末尾,放生椿老太太开始正式帮她选择夫婿。 虽说是就近、在宇智波一族的青年里选择新的未婚夫,其 实可供挑选的人也非常有限。 在这里的宇智波并不多,这些人都是和斑一起出走本家,从雷之国来到火之国的,只占宇智波族中的一部分。 又因为年纪的缘故,可可供挑选的一缩再缩,其中有些年龄适合的,却因为已经有了妻子,又或者有心上人,有婚约在身的人,也都不能选择。 数来数去,剩下来符合要求的居然只有三个人。 宇智波族长,宇智波小辫子,以及那位梳着高马尾,雨夜谈判时也说过几句话的宇智波火核。 即使是他们,年纪也比澪大上不少,比不上山吹少年。 放生姥姥跳过宇智波族长,单独研究了后面两人的性格背景——宇智波斑是位有野心的青年人,又是宇智波的族长,即使是火之国的姬君、大名的掌上明珠也是能够娶得的,结婚对象根本不会考虑对于宗族无任何帮助的的孤女。 姥姥没有问澪的意见,打算先找宇智波火核单独聊聊,对方虽然性格孤僻,一板一眼,但是也不失为一位青年才俊。 根正苗红,无感情史,更没什么心上人未婚妻的,除了他貌似有些太执着工作、执着辅佐族长的大业,未来成婚了,有可能会叫心思敏感的澪受些委屈。 但这是好事,说明他有责任心有担当,也没多大问题。 俩人都是好孩子,相处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成。 拿出抱重孙的气势,放生神主以长辈有事相商,豁出了老脸,带着一无所知的澪,约见了一无所知的宇智波火核。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早上,竹林间弥漫着霜雾,桔梗色族服的高马尾青年推开了神社大门。 抱着族长先行的理念,他在开门后,让到了一边,露出了身后站得理直气壮的黑长炸族长。 站在门外,顶着晨露而来的宇智波斑抬起眼望过去,见到了惊讶但是强行镇定下来的放生老太太。 以及下意识躲到姥姥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白发小巫女。 作者有话要说:相亲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火核:啊这 小辫子:啊——!这——! 王文王:…… —— 感谢在2020-07-16 11:22:42~2020-07-16 21:3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濑织津姫10 碍于有不相干的人在场, 这场相亲大会没能很快就进入正题。 放生姥姥带着两个大老爷们进了静室,让澪去泡了两盏茶,打算先聊些有的没的, 等宇智波族长感觉到无聊了,自己离开了。 到那个时候, 再和剩下两个后辈具体谈一下婚姻大事。 抱着这种想法, 这场会谈一直持续到中午。 从神社未来的建设发展, 宇智波族训练场的选址,聊到以后要种田的话, 哪种蔬菜会比较好丰收。 盘踞在屋檐上的朝雾都消散了。 在此期间, 放生澪一直端正地坐在后面,等着有谁的茶喝完了, 就起身续一下杯。 没事的时候,她望着窗外爬满树枝的朝颜花发呆。 ——牵牛花娇艳的花朵盛开在没有什么阳光的早晨。 到了午后,日头大的时候,又纷纷焉了下去,她的目光落在花的茎叶上, 顺着纤细的脉络, 追寻其蔓生的方向以及源头。 从窗外扑进静室的光柱中, 灰尘慢悠悠沉浮着,余光中,身着墨蓝色族服的宇智波族长正坐在对面。 他的手从袖中探出, 搭在膝上,姿态说得上端庄, 也称得上随意。 那只拿刀的手,操掌着太多人性命、发动战争的手,指节分明而有力, 其上细微的伤痕比起弟弟手上的还要多。 在他不耐烦的时候,他会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膝盖;当他感觉有趣时,这种小动作就忽而停止了。 . 放生澪没由来地回忆起来第一个世界的故事。 跟因陀罗相遇的细节,其实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对于那时一直在喝水会生病,不喝水会渴死的生活中担忧的她,在那一天,突然出现在村子外面的因陀罗,作为六道仙人的儿子,仿佛从天而降的英雄一般,拯救了被神树所困扰着的她的村庄。 为了报答褐发青年的恩情,也为了送走他,好尽快去私下争夺水源的支配权。 在对神树残余的清扫结束过后,村子的人们经过商讨,一致同意将已经去世的村长、所留下的孤女嫁给他。 被作为报酬送出去的当事人本人,放生澪一直认为,对于这样强塞的人情,性格高傲的因陀罗是不屑于接受的。 — —从见面第一眼她就知道,褐发青年是个对于自己人生有着相当明晰规划的人。 · 当时因陀罗作为陌生的存在刚来到村里,家家户户因为神树而生病的人太多了,村子本来就没有多余的住处给他,就指了放生澪的小草屋给他,让澪来照顾他。 那时她孤身一个人,家里就自己一个小女孩。 虽然表面上沉默,仿佛答应下来,可为了避嫌,无论刮风下雨,因陀罗都睡在外面树上,从来未曾踏入过放生澪的小木屋。 在吃饭时,也是澪端给他,他自己去树后面吃,之后再将洗好的碗筷重新送回到门口。 有时,澪见到他挖井很辛苦,去给他送水,有人在面前的话,他也是绝对不会接的。 后来澪慢慢懂了,选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去为他送水。 这个时候,因陀罗才终于放下手中的活,接过了她手中盛水的竹筒。 在烈日下,满身灰扑扑打井的因陀罗,细软的褐色发丝湿哒哒地落在鬓边,即使是面无表情喝水的姿态,也帅得惊人。 他递还竹筒时,目光落在放生澪因为害羞而泛出潮热的小脸上,仿佛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去认真打量她。 在干裂的大地上,生发出了春芽,连破土的声音都是不为任何人知晓的,只是谁也不先开口地看着,两人互相沉默着。 直到吃过午饭的村民又出来闲逛,因陀罗就忽而惊醒一般别过脸,拉开了距离,回到井边继续劳作了。 望着他的背影,放生澪捧着竹筒,想到了之前村子里的人对于褐发少年的讨论。 据说,他是因为父亲给出的、关于继承人的试炼,才来到这里帮助他们的。 「一定能很好地完成,然后回去继承忍宗的。」 因陀罗是长子,做事认真,实力也很强,无论什么都会做到最好。 所以啊,娶妻这种大事也是的,不问他的意见,就这样以恩情为由头,随意地替他确定下来什么的,一定会遭受到他毫不留情的拒绝。 ……说不定一生气,把挖好的井重新给这些村民们填上也是有可能的。 在知道村民们把她当做报酬,要许配给因陀罗时,她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暗恋得偿所愿的喜悦,而是怕 被连累、而受到对方讨厌的恐惧。 这种恐惧一度让她想要逃得远远的,把这些自作主张的村民全部抛到脑后。 因此,在得到褐发青年已经同意了,并且马上就要带她一起启程离开的消息时,她呆愣了很久,不敢相信听到的是真的。 跟他相处时的一幕幕都浮现出眼前。 两人之间,连对话也少得可怜,对于因陀罗的印象,也只有从窗户看过去,所得到的靠在树上的一个冷淡的剪影。 「为什么会答应,为什么会选我呢?」 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注定得不到回答。 就这样收拾本来就不多的行李,跟空荡荡的家说再见,放生澪懵懵懂懂地跟着因陀罗踏上了归乡的道路。 . 回程的那一年冬天,记得非常清楚,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雪。 刚离开的时候,澪还以为自己会怀念村子里的事情,后来等真正上路很久了,她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想念遇到因陀罗之前的生活。 也许是确定关系了的缘故,褐发青年对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亲近了很多。 那时候的雪,跟现在有很大的不同,每一片都厚重而冰冷,抬起手捉住一片,看里面的结晶结构看很久,它才慢慢融化开来。 寒冷无孔不入。 他们行走在到膝盖的积雪中,这是件很吃力的事情,往往她走不到多久,就累得不行了,因陀罗就背着她走。 未婚夫的背非常宽阔,头发毛茸茸的,带着大的卷曲,摸起来很柔软,在脑后束成一股大马尾。 澪勾着他的脖颈,把脸埋到青年的后颈,往他衣领里吹气,等对方觉得痒痒地生气地转过头来,澪就凑过去,亲亲他带着胡茬的下颌。 他一愣过后,就不那么气了,但还是有一点小生气,干巴巴地教导她:“以后不要这样了。” “为什么不要呢?”澪在他后背偷笑,那个时候她就是个很容易得寸进尺的女孩了。 因陀罗想了很久,别开脸,一本正经、又实话实说地回答她,“因为……我是个正常男人,你这样对我,我也会想要这样对你。” “为什么?正常男人被做了恶作剧,也要做回来么?” 澪即刻反问道,但无论后来怎么纠缠他,他都不再 说缘故了。 冬天的道路很难走,冷得让人只想紧紧抱住因陀罗,又让人希望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是虽然很冷,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却很开心。 很多人说因陀罗是个高傲、又叫人难以接近的人。 然而放生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也见过因为事情如自己预料那般发展,而露出的满意的模样;睡在自己怀里安静的模样。 她亲过他,抱过他,揪过他的小辫子,在寒冷的冬天把手伸进他的雪白的长袍里,窝在他的肚子上。 她肆无忌惮地试探他的容忍度,想要弄明白自己被选择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往往在这种时候,褐发青年只是一动不动注目着她,他好像是没有情.趣的石头,看着她,就好像注视着一个幼稚的小孩。 从离开的秋天,到沿途的寒冬,直到旅途结束,冰雪消融。 拯救村落的小英雄,以及被村民送出的小孤女,他们在每一个孤寂的日子里彼此作伴,因陀罗一直没有抛弃过她,一直容忍她。 回到他的故乡时,神明造的长屋外盛开着满庭的樱花。 因陀罗在窗边帮她洗发,研究出无数忍术的手,在这个时候却很笨拙,因为练习刀法而生出了很多茧子,有时候碰在肌肤上,有点疼疼的。 放生澪不能说他哪里做的不好,因为他会生闷气,然后自己暗地里钻研无数遍,也要做到最好。 他好胜心很强,放生澪想象不出为了锻炼洗头发,因陀罗强迫无数无辜群众给他做实验的画面,虽然听起来很荒缪,但是他是的确会这样做的人。 熬过洗头发的时间,她就靠在因陀罗怀里等着头发晾干。 廊下飘飞着粉白的花瓣,檐外的日光温温柔柔的,空气里,也弥漫着鼓励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就在这时候,褐发青年忽而低头,迟疑着亲了一下她的脸蛋。 放生澪心想:“好哇,给我逮住了,这次可不是我先恶作剧你的。” 她扑在因陀罗身上打算亲回来,后者只是抓住她的手腕,一翻身,就又轻松地把她按住在地上。 凑近之下,他的容颜依旧俊美逼人,他依旧用那种看幼稚小孩的目光,凝望着身下湿漉漉的散发的她。然后,这种目光慢慢起了变化。 变成了一种……类似于捕食者看见猎物后所燃烧起的—— 进食的欲望。 赤.裸的渴求。 青年的睫毛低垂着,有时落在她的眼睛,有时落在她的唇瓣。 视线无处延伸,而全部落在了澪的眼中,那时而涣散、时而又锋利得仿佛要捕捉她一般的目光。 俊气的眉宇间凝结着危险的气息,犹如闲庭漫步在荒原的野兽,一低头,就能自身下这具柔软的躯体中、渴饮到血液的琼浆。 他的眼睛因此而泛红,一眨不眨地凝注在她身上;呼吸也变得粗重,性感的喉结向上滚动一下,又慢慢地落下来,束在颊侧的一小撮发,自耳前垂落下来,荡在空中。 不过几息间,两人的距离仍在靠近,他的发落在澪的颊边,两人呼吸可闻,几乎能体会到对方的温度、与胸膛中心脏不正常的跳动。 在困乏的午后,气氛慢慢变了,让人感到呼吸困难,放生澪忍耐仰头亲吻他喉结的冲动,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因陀罗要吃了我么?」 她有一点懂那种事情,又有一点害怕。 如果对象是因陀罗的话,就没有关系。 当她这样想着,青年瞥见到了她眼中的隐约着的惧意,那种可怕的凝望又消退了,在一阵静默过后,重新变回了看待弱者般的爱怜。 因陀罗慢慢松开手,将她重新捞回在怀里。 就好像一只大狗叼着一只小狗,替她揉被捏红了的手腕,亲吻着她的发旋、安抚她。 他中途放弃,利落得不得了,仿佛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刚才一切也好像心血来潮似的,放生澪才后知后觉感到了不乐意。 “明明我都做好了准备……” 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差点捂住脸委屈地哭了出来。 因陀罗爱她,她也喜欢因陀罗,做那种事情顺理成章,然后……然后因陀罗就会更加喜欢她,幽婚成功理所当然。 完全拿她没办法,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的笨拙男人,在踟蹰一下过后,就又凑过来,打算摸摸她的头发、让她消气。 放生澪打开他的手,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明明是在发脾气的,虽然那双水汽弥漫的眼瞳,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淅淅沥沥落下雨来,又委屈又难过。 放生澪红着眼圈,侧眸幽幽道: “……你是不是后悔带我回来了。”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答应村民们的要求呢。 一点征兆也没有的,答应了他们无理的单方面答谢。 直到现在她也没弄懂因陀罗的心情。 也许是她老是这样问,是个人就会不耐烦,闻言,很快,褐发青年又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冰冷眼神看待她了。 好像要把眼前这个笨蛋女人从身上推出去,又好像要把她直接勒死在自己怀里一般的。 等到澪兀自郁闷地不得了了的时候,他才平复下心情的,终于大发慈悲再度倾身过来。 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他在她耳畔跟她说。 他说,他说…… · 静室中一片沉寂,针落有声。 放生澪从回忆中回神,见到了对面的宇智波火核压抑不住惊愕的脸。 焉了的朝颜花隐藏在窗外架子的阴影下,温度回升,偶尔有近处秋蝉的鸣声,一阵阵夹杂在热浪里。 她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也跟着忐忑起来,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为何愉悦的会话会出现这样令人窒息的中断。 白发少女以询问的目光,望向了身前的姥姥,希翼能够得到解答的线索。 放生神主同样神色凝重,对于她的目光并没有立即给予回答,反而是径直望着静室内剩下的那个人,不确定道: “族长大人,你刚才说的话……可以再详细说一遍么?” 放生澪循着姥姥的目光看过去,注目到了正襟危坐在对面的宇智波族长。 长而凌乱的发披肩而下,在光亮处更显漆色,他坐在窗下,阳光斜斜在脸上分割开了光影,眉飞入鬓,一双凌厉仿佛鹰隼的眼瞳在此刻沉凝且无波澜。 他应声启唇,并无任何不耐之意,搭放在膝侧的手指纹丝不动,那张与因陀罗截然不同的脸,在此刻,却与后者有了一瞬的重叠。 他开始说话,与此同时,褐发青年的声音忽而也响起在了放生澪脑内。 他说:“我明白这场会谈的意义,等到宇智波一族取得最后战争的胜利,即可举行盛大的婚礼。 对于荒祭神社,族长夫人的位置永远虚位以待。” · 「……等到我正式继承忍宗的那一 天来临,我们两个就成婚。」 因陀罗那时,也曾这样说道。 就好像是为了安抚惶恐不安的她似的,难以想象,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承诺——告白的时候,青年脸上的神气那样真挚,击打着放生澪浑不知事的心。 自他唇中低语出的语句,每一句都动听,叫人心底泛出爱的涟漪。 因为他从不说情话,偶尔似是而非地这样说一次简直要人命。 就好像那时走在归乡的漫长旅途上,风雪载途,却也始终不会放开抓住她的手。 等到抵达道路尽头的那一天到来,目光所及之处,一定会春暖花开。 在干裂大地上生发而出的芽苗,从那个午后,递出竹筒、对视的那一瞬间起—— 就一直这样坚信着。 作者有话要说:因陀罗因陀罗,坏男人,坏男人。 · 那是个单纯的年代,因陀罗是个正常的少年人,澪又是个一心一意爱慕他的漂亮的纯情少女。 被村子排挤,无依无靠,只有他能够保护她。 责任,爱情,使命感,一起走过的旅途。 因为相处时间不长,对于彼此来说,每一天的回忆都是珍贵,难以割舍的。 这份戛然而止的、过去的感情,剥去仇恨与愤怒,其实内里是如此地清晰美好。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有时候感情的诞生,就是这么让人觉得无理取闹的东西。 —— .感谢在2020-07-16 21:34:12~2020-07-18 12:1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留、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濑织津姫11 于是, 三人之一的宇智波火核,就这样没有任何知觉地出局了。 跟随在他身后而来的族长大人已经发过言——即便在话里,他并没有言明、非要娶放生澪不可。 但仅仅只是这样地给出了「小巫女以后可以选择嫁给他」的暗示。也足以令尊重上司的宇智波火核, 乃至族里其他跟随他而来的宇智波族,下意识与放生澪扯开距离。 ——只因为宇智波斑对她的另眼相待。 白发少女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引起到了对方的注意。 整个夏天, 宇智波族长几乎都在外面巡逻, 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可以说,呆在同一场景下的次数都很少。 这就好像gal游戏里, 根本没有打算接触到的角色, 莫名其妙自己攻略成功了。 让人除了困扰、还是困扰。 尤其这个角色还是一周目攻略时一刀杀了你,让你Bad Ending的恶役担当。 两个人唯一一次较为正式的见面, 目光有过对视的,就只在那个动荡的暴雨之夜。 宇智波族长拎着羽内大家长的人头闯入了荒祭神社,躲在正殿内的澪、借着雷电的光芒看清了他的面容。 在那霎那间的凝眸,即成了两人的第一次会面。 也是在那一天,她认出来对方是因陀罗的转世, 即使不是, 也跟因陀罗脱不了干系。 这个世界, 很有可能就是她一度转生的世界的延续。 回来神社过后的日子,她便开始查阅书籍,想要找到忍宗、因陀罗阿修罗两兄弟, 包括她自己,所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 现在距离那个年代实在是太过久远了。 千年的岁月流逝,使得因陀罗的父亲、那位六道仙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成为了传说一般的存在。而传说, 一直是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大多数人或许根本就不相信他的真实度。 就连忍宗的记载也很模糊,其他人更是干脆没有被记录在历史上了。 在翻阅过能够找到的一切古籍过后,放生澪逐渐感觉到了疲惫。 连因陀罗也无法找到的话,又怎么能弄清楚他当时背弃诺言,朝自己下手的真相…… 而在没有弄懂一切原委之前,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忍受被杀的恐惧,接受身边 人就是上辈子杀害自己的凶手的这件事呢? 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 在昏暗的存放古籍的阁楼中,放生澪合上最后一本书,垂眸祈祷。 再度成为因陀罗妻子什么的这种事情,绝对不要…… —— 她做出了决定。 在经由放生神主考虑之后,荒祭神社会与宇智波族联姻的这个消息,便立即传遍了整片林地。 这是应该庆祝的喜事,让因为远离家乡,来到陌生的火之国的宇智波们、在未来相当久的一段时间里,都有了值得讨论,值得高兴的事情。 训练用的道场,已经在神社的东南方、宇智波宅邸的附近建立起来了。 在他们为了冬天来临时,也会跟着一起到来的战争而开始日课训练时,荒祭神社后山的田地,也在这时迎来了丰收。 那些春天和姥姥一起种下的土豆,都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 土豆……很好吃。 做成炸土豆饼,洒上盐单吃就很棒,土豆泥也可以做成软软甜甜的沙拉,吃不完的土豆存起来,一直吃到冬天也没有关系。 吃土豆很容易,挖土豆却是个大问题,放生姥姥年纪大了,最近她又在为不久后的御火焚祭做准备,忙着布置法场,一直都睡不太好,精神也不好。 而且,昨天又下了雨,为了防止地里的土豆烂掉,在这几天里将其从土里挖出来的这件事情,便变得迫在眉睫起来。 如果……有人能帮忙就好了。 在这时,放生姥姥忽而想到了自己的外孙女婿。 . 无遮蔽、新建立而成的道场上,一场一对一的大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临近正午时分,训练刚刚告一段落,正是回去休息的时候,但是大家都默契地未曾选择回家吃饭,而是顶着日头、坐在旁边的石栏上,密切关注着场中人的对抗。 台下气氛热火朝天,不亚于观看什么专业的比拼。 宇智波小少爷双手持刀立于中央,身着白色剑道服,黑蓝色袴裙,漆色的马尾自脑后绕过来,搭在肩上,末梢垂在胸口,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的。 只见他正轻松卸去力气,将对手的刀刃倏尔挑开来,刀锋破开空气,仿佛甩去其上莫须有的血似的,带起一阵破空声。 这边的一切都是从零开始的,连训练用的木刀也没有,在训练时,大家索性也都拿着自己的佩刀真刀实枪地干。 后者一击不中,顺着逼近的势头,发起了二次进攻,两人你来我往,亮钢色的刀刃在碰撞间迸溅出花火,光只是看着,便令人眼花缭乱。 在宇智波小少爷对面的人,虽然及不上宇智波火核,但在族中,其实也是数一数二的才俊,刀势霸道疾速,注重以快取胜。 只是一与前者比较起来,却有明显的不足。 不懂行的人只会觉得战况激烈,每次的进攻也都被险险接下。 好几次黑发少年都是最在后关头化险为夷,刀锋都逼近到了要害之处,即便知道同族对抗是点到为止,不会闹出人命,却也看得人心惊肉跳的。 可是看得久了,就又会慢慢发现,对手的每一次攻击、每一处出招无一例外都会被化解,从未取得过分毫的好处。即便再惊险,也未曾碰到过宇智波小少爷的半根毫毛,更未有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 相比对手的全力以赴,宇智波泉奈完全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偶尔由他发起的进攻,攻势更是诡异卓绝,一经使出,常常使得对手无法招架。 他分明可以就此终结对战,但又为了延长对抗而故意放水,就好像是猫捉老鼠一般。 即使作为同族的族人,也不得不感慨他性格的恶劣。 这样看似有来有往的对招,直到一位宇智波族人脸上带着奇怪、又促狭的笑容赶过来,远远地,就冲着场内招手道: “泉奈,泉奈大人!” 在场边人纷纷循声望过来的时候,白发樱瞳的小巫女也正好从他身后偏了偏头,露出了身形。 “巫女小姐来找你去田里帮忙收土豆啦!” 领着她过来的人就在此刻不嫌事大地继续道。 · 她依旧穿着巫女常服,白衣绯袴,从袴腰处曼出的红缎带,在胸口下方系成蝴蝶结。 长发如瀑般披散在其瘦削的肩际,愈发显得身形娇小,腰肢纤纤。 霜白的碎发下,那双猫眼圆而有神,说不出的动人。 面无表情初次出现在道场的她,兼具邻家妹妹的乖巧,与大和抚子的端庄,瞬间俘获了还从未去过神社的 宇智波青年们的心。 只有听到“收土豆”三字时,场上风光霁月、肆意潇洒的宇智波小少爷手中动作忽而一顿,一失手打掉了对手的刀。 一瞬间,场上鸦寂无声,只听见到被打飞的刀刃落下、插进在旁边泥地里,所发出的一阵嗡嗡声。 . 果实,到了成熟的时候,就应该收获;未婚夫到了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也应当不用吝啬地尽管使唤。 「既然与荒祭神社定下了婚约,你就是放生家的女婿,帮助未婚妻家里收点土豆也是理所当然的。」 站在道场不远处、小溪边的林子里,宇智波泉奈诡异地读懂了白发少女眼中的情绪。 他一想到自己招呼小巫女跟他过来这边时,族里朋友们那种笑嘻嘻的、我懂我懂的表情,浑身都不舒坦了,他不舒坦,凌乱翘着的头发也都焉了,一句话也不想说,蹲到河边洗了把脸。 稀疏的几棵梧桐树支撑起天宇,金黄的叶片一层层松软地铺满了地面,高空传来一声空寂的鸟鸣, “可是这种事情,也不用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说出来。” 少年嘀咕的声音,唤回了放生澪游离的目光,她迟疑地走过去,也跟在他身旁蹲下来。 捧着脸蛋、看着对方因为沾水而更加水灵的脸庞,被打湿而更显漆黑的鬓发,那双比起哥哥的要柔和秀气许多的狭长眼瞳—— 在接触到她的视线时,倏尔移走了。 “这样看着我干嘛……” 不管看几次,都很优秀的容貌。 虽然性格恶劣,可真正成为同伴相处起来却并不坏。 “我在想,泉奈君很讨厌我么?”放生澪真心实意困惑道。 “这倒是没有……” 黑发少年终于朝她看过来,以为她在计较刚才那句话的,“只是,唯独被他们那些家伙取笑什么的——” 他忽而地噤声,意识到这样说会伤害到对方的心。 地面上的金色枯叶被风裹着,从两人身后滚卷而过。 “……” 到了这里,宇智波泉奈多少也反应过来了。 他还是不明白之前被叫住的那一瞬间,心里涌起的,让他感到尴尬与害羞的情绪是什么,他不讨厌小巫女,在听到定亲的消息时,心里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拒绝、反 感,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种活着就很困难的战争年代,爱情也是一种奢侈的东西。 为了稳固彼此家族的关系,一些家族经常会把自己家族的女儿嫁到另一个家族去。 就比如千手一族与漩涡一族。 千手族的族长、千手柱间也在前不久与漩涡一族的公主订了亲。 他和放生澪婚姻的性质,跟他们差不了多少,都是为了稳固彼此家族的联系,而存在着的。 如今荒祭神社依附宇智波、成为附属神社,放生神主将自家外孙女嫁到宇智波来的举动稀松平常,再正常不过、再合适不过了,泉奈是次子,澪是孤女,两个人身份合适,甚至还挺“门当户对”的。 所以他到底在纠结什么呢,娶一个自己不讨厌的女人,在这种时代,不是件挺值得庆幸的事情么? 思考的时候,白发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身前, 她说:“……我也不讨厌哦。” 声音轻而软,绯色的袴裙在风中微微漾开来。 宇智波泉奈一愣,同样是两个人的独处,但由于关系的改变,她的身影……竟然让他感觉到有些无所适从地心跳加快。 明明知道这样很不妙,想要逃避又避无可避。 少女幽幽凝望着溪畔的水鸟,脸上带出了一本正经的、又很稚气的认真。 “刚才的事……我会记在心里,从今往后,我也会继续作为宇智波的巫女,努力成为泉奈君理想中的未婚妻的。” 倒映在水里的少女的倒影,清晰地映入进宇智波小少爷的眼眸,令他感到略微的沉默。 当他再次回过神时,对方已经独自一人默默走出很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8 12:13:15~2020-07-18 21:3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6瓶;矛盾的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1、濑织津姫12 在决定联姻的消息还没有出来之前, 两人还未确定关系之前,澪和泉奈之间发生过一场争吵。 . 那一年夏天,关于荒祭神社并入宇智波族、改名南贺神社的事情, 产生了诸多纠纷。 需要双方间、相互进行调节与整合的,不仅仅只是更换正殿的布置, 更换神龛里供奉着的神明。 除了上面提到的两点, 宇智波的要求中提到, 他们还会时常借用神社的中庭举办族会。 在挂着宇智波的团扇旗帜下,点着火把议事, 讨论未来的战争走势, 一直到月上中天。 这对于原本禁止喧哗,禁止随意进出的荒祭神社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但族会, 对于现在的宇智波族人来说意义非凡。 ——如今远离故土、来到了陌生的火之国,前路迷雾遍布,每一次族会都是凝聚人心,确定未来方向的重要场合,就连不常出现的宇智波族长也会在这种时候回来、主持会议。 因此, 虽然与历来的规矩相驳, 年迈的放生神主却也默认了这件事, 会在月末的时候把中庭让出来,并约束澪不要前去打扰。 虽然嘴上说着“以后大家都是宇智波的人,我会罩着你什么的”, 但其实宇智波小辫子心里还是挺提防她们的。 一到要开族会的时候,就把中庭的门锁得严严实实的, 生怕她和姥姥偷听到他们谈话。 对于这样的举动,放生澪觉得情有可原。 现在宇智波与对面的千手互为死敌、形势正是紧张的时候。 之前的荒祭神社又是受山吹、千手庇护,自己也曾逃跑、想要去千手一族求援过。 即使如今受邀、成为宇智波的巫女, 头上的姓始终也不是宇智波。 受到提防也在情理之中,而且…… 每到这种一月一次的的月行例会到来,看着窗外的火光、人影,一想到宇智波族长很有可能就在这些人其中。 放生澪也忽而断绝了出去瞧瞧的想法。 · 又一个族中议会的结束,她安静地等到庭中火光逐渐熄灭了,声音也消弭于无形,才披一件白衣在肩上,从姥姥身旁偷偷起身,去到竹林,照例偷偷投喂前几天傍晚所遇到的小浣熊。 毛茸茸的小 动物白天一般在睡觉,晚上才会出来见她。 可惜的是,她在外面闲逛了一圈都没有遇见。 也许是晚上宇智波族会动静太大了的缘故,将它吓到了,一时半会都不会现身了。 放生澪准备的水果也没有派上用场,只好被她喂给了同在后山的冻云丸。 一圈走下来,她很快感觉到困倦,坐在夜晚的竹林里发了会儿呆,才直起残缺的双足,扶着围墙,穿过回廊,慢慢往回走去。 天空疏星几点,庭中夜色如水。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半年,比起未来都市,这样更贴近原来世界的环境,更让白发少女感到心中宁静。 有姥姥在身边,也让她慢慢生出来——就这样陪伴在姥姥身边,什么也不做的懒散心思,对于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 步伐迈入中庭,隐约看见了几个宇智波正清理完族会会场地,从庭中走出,身影绰绰约约在月光下。 到了这时,她猛然顿住脚步,想要折身避开,已经是来不及了,原本走在其中的宇智波小少爷几乎是马上、便发现了她的踪迹。 没有任何的征兆,她只是在前一秒意识到、黑发黑衣的少年似乎是抬首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锋利如刀。 下一刻,走廊外树影一阵摇晃,仿佛凭空掀起一阵微风—— 放生澪顿觉自肩上传来一阵大力,呼吸间,已被向后,按至在廊柱上。 肩胛骨的凸处隔着一层衣衫重重磕在木头圆柱上, 少年的手陷入进她肩际衣裳的布料中,身影已然近在咫尺,如暗影般笼罩,拂掠而过的碎发向旁侧被吹来,月光中,露出的那一双阴冷红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极致的杀机,凌冽森然。 那张极具和风古典气息的面容阴郁十分,薄唇抿出一条冷硬的直线。 迄今为止,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这种冰冷的表情,在看清松柏树影下隐约着的、少女细腻的脸部轮廓时,微微一滞。 “你怎么出来了?” 他认清来人是谁。 此刻,白发少女同样被吹散的鬓发才悠悠落下。 放生澪面色苍白,卷翘的绒睫在黑夜中伸展开来,在眼底肌肤上留下细碎的影,似乎是惊魂未定般,愣愣怯怯看着他。樱 粉的眼瞳中眸光一阵盈盈闪烁。 像是没有由来的,凑过来却被踹了一脚的猫崽,在少年的掌下露出了受到伤害的表情。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声音也是颤抖着的。 “我……” “不是说了今天晚上不要出来的么——” 看到她的模样,黑发少年阴冷的神色压了下去,一种莫名的烦躁又浮上心头。 也许刚才族会中涉及到的内容并不好,他此刻的心情也并不怎样平静,下意思松了手后,便压低声音地制止道,“哭什么,不准哭!” 后面听到动静的宇智波族人正往这边走来,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宇智波泉奈以更加不好的口吻呵退了他们,说着这边没什么的,让朋友们先行离开。 等再回过头来,小巫女大人果然慢慢忍住了哭意,转而化为了气愤。 那一瞬,他的杀心不似作假,不论他针对的是谁,依旧让胆战心惊的澪感觉到了愤怒。 “……但是,这是我家的神社。” 她靠着柱子,攥紧袖摆仰面坚持不退让。 &quot;现在是我们家的了。&quot; 夜深人静的,身前的宇智波小少爷像是终于撕碎一直以来的伪装,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一样,保持着将她固定在双臂之间的姿态,他恶劣威胁道,更像是一种恶劣的告知。 “这座神社,包括你在内,现在都是我们宇智波一族的东西。” 放生澪不要听他讲话。 “你哥哥说的分明是邀请我们成为宇智波族的巫女,所以……只是暂时把神社借给你们用。” 宇智波泉奈不怒反笑,自唇角溢出了短促的笑声便回荡在放生澪耳畔,随即他不可思议,偏了偏头,道:“你就这么信我哥的话啊?” “说不定他和我一样是骗你的呢?等以后我和我哥讨厌你了……就把你跟你的姥姥一起赶出神社,让你们祖孙俩无家可归,露宿街头。” 黑发少年拉长一点尾音,神光笃定,面容带出令人移不开眼的邪恶魅力,自碎发中露出的那双狭长的眼眸,睫羽青青,恢复到漆黑的瞳仁在昏暗处也如黑曜石般明亮粲然。 目光如深夜上的残月,又好似幽林中野兽的盯注。 怔怔望着他,小巫女一时咬着唇,没 再说话。 这种乖巧的反应,显然使得宇智波泉奈心情好了一些,盯着这样的她好一会儿,但仍不解气,依旧放低声音、教导小孩子般道: “都说了,已经让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过来这里。 族会上商量的东西可是只有本族‘人才可以听的,我刚才。要是没认出来,真把你当做敌族派来打探消息的人,下手再重一点,你的小脖子就就直接断了——” “这才是你们的真面目……” 可能是真的后怕,宇智波泉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乍一听到她开口,还未能反应回味过来其中意思的。 等再抬头,撞见她的眼泪,心神便是一震。 · “我是以为族会已经结束了的……所以才出来。” 在他怀中,她泪眼朦胧,樱色眼瞳中水雾笼罩,仿佛春水中浸泡的花蕊的颜色,很快便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将其打湿。 小巫女低头捂住眼睛,几点水光便从细嫩的指间漏出。 像是要阻止自己在可恶的骗子面前、做出丢脸的举动,然而泪水……还是在委屈与气愤的驱使下,不断自眼眶中大滴、大滴地涌出,打湿了鬓边柔软的白发。 瘦弱的肩膀,也因为啜泣而轻微地颤动着。 “可是,果然之前说的一切,都是骗我们的,一开始……打算的、就是要夺走神社,把我和姥姥赶出去……” 用那双眼睛瞪她、操控她、欺瞒她,完全不会愧疚地,笑着说着令人心寒的东西。 一阵短暂无言的沉默,只有少女哽咽着的、轻而软的呓语,落在寂静的回廊,落在他平波无澜的心湖。 “……骗子、坏蛋。” 泛起一阵剧烈的涟漪。 . 后来的大半个月,极度后悔的宇智波泉奈都追在她身后,哄了她好久,不断强调「唯有结盟是绝不会骗人的」,自己所说的那番话,都只是为了气她吓她才说的,是他自己太幼稚了。 「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我哥。」 一切努力都没有办法,三番两次,人家总是会生气的。 所以说啊,老是说谎是不行的,迟早会遇到一个轻信你谎言的笨蛋来把你克得死死的,然后再让你为了弥补自己过去所撒下的谎,去付出深重的代价。 「 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 「小祖宗,我都要叫你小祖宗了……」 为了不让澪见到他,调头就跑的事情一再发生,宇智波小少爷没事就成日地往神社跑。 甚至为了哄她,说出了「下次族会带你一起可以么,总之不要再生气了,求求你……」这样没骨气的话。 令一位位不明真相的宇智波小伙伴啧啧称奇,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惹人家小女孩伤心了。 “泉奈大人的道歉,只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内疚,并非是真正地尊重我了。 这次我原谅了你,让你的愧疚缓和掉,你以后……依旧还是会为一点小事,就肆无忌惮地欺骗我的。” 每一次,放生澪都会以相当有道理的话让他哑口无言,灰溜溜地离开。 两人一个道歉,一个不接受道歉,有来有往的,这件事也一直也没有个结局。 直到联姻结亲的消息传过来,直到宇智波斑点头同意了放生椿的请求——将荒祭神社的小巫女放生澪,嫁给宇智波族的小少爷、也就是他的弟弟宇智波泉奈的建议。 宇智波泉奈才减少了来神社的次数。仿佛就那以后,就开始躲避她了。 今天如果不是澪为了挖土豆,而主动来找他,怕是在正式成婚之前……都见不到他的人了。 ———— 秋日,走在回去神社的路上,白发少女仍沉浸在失败的懊恼中。 对于那之前的争吵,其实她早在定亲过后,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光只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像对待矢明一样,去对待宇智波泉奈了。 没有为姥姥喊来黑发少年去神社帮忙,让她感到轻微的挫败。 「如果是矢明的话,肯定现在都跟我一起走在路上了……」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很快又被她抛到脑后。 走在路上的放生澪忽而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不一样,不能比较。 而且,如果老是这样想着矢明,又怎么去和泉奈好呢? 她不要再想了,也不准再想了。 「果然,还是再回去试着叫一次……」 土豆不赶快收,也是不行的。 白发少女鼓起勇气,在依旧草木茂盛的田埂回头望过去—— 但很快,这股勇气,便仿佛打上霜的花一般焉了下去。 视野边 缘,小路蜿蜒,看不见头。 回去神社的路遥遥无期,走过的路现在看来,又是如此漫长。 刚才来的时候还浑然不觉的,此刻回头去看,才恍然自己居然一个人走了这样长的一段路。 因为缺陷、而微跛的左腿再次渐渐使不上力气来,右腿也微微作疼起来。 她提着裙摆在路边一动不动站了站,希翼能够恢复一些气力,晚秋的日光自头顶倾轧而下,落在皮肤上,有种火晒的燥热感。 放生澪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敢移步去旁边树下乘凉,害怕走在半路摔倒,把衣服弄脏了。 直至有人来到她的身旁,遮蔽住了毒辣的太阳。 在忽而暗下来的视野中,澪仰面望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的、只觉身子一轻—— 她被人从背后温柔地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8 21:34:52~2020-07-19 23:0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2个;朝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濑织津姫13 光秃秃的桦树林往外, 是一片浅紫深碧的松林,再远一点,连绵的山脉如将山谷包绕起来的篱笆, 疏密有致,坐落在视线尽头。 弧线高低起伏, 顶端积雪斑驳, 令人望之怡然。 在双足离地过后的那么几息里, 放生澪脑中都是一片空白的。 她迟钝地注目着远方风景,眨了眨眼的, 才换了个角度回望过去, 终于窥见到一点、自青年颊侧簌簌垂落而下的碎发。 硬直凌乱地微微翘起,一旁淡色的唇角亦带着轻微的弧度。 不是泉奈。 在心中的疑惑、通过惊叫的形式发出之前, 黑发青年已经启唇出声。 “是我。” 并不算怎样熟悉的声线、轻而低沉地在原野中响起,比起胞弟那仍旧带着少年清润的嗓音、要成熟了许多,已然正式迈入成年人的行列。 没由来的,即便在她心里依旧没有找出符合这个声音的印象,放生澪却忽而噤了声, 原本无措的、惊恐的内心, 也像是受到安抚般平静下来。 她宛如躲猫猫被发现一般、一动不动, 顺从地任由对方将自己抱起。 靠近之下,青年与少女的身高的差距一下子暴露无遗。 ——即使这样简单地从后面持平抱起来,套着雪白鸦头袜的双足自层叠的袴摆中垂下, 也倏尔离地很远了。 再一用力,他轻松地将她托举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单侧肩头。 十三四岁年纪大的小女孩, 轻飘飘,软乎乎的。 视线陡然拔高,放生澪并膝、勉强坐定在青年肩上。因害怕掉下去, 另一只手便下意识、又很自然地绕过他的后颈,攀在了宇智波族长的另一边肩上。 她低下头时,宇智波斑也抬眸向她望过来,彼此的面容头一次靠得这样近地映入在对方的眼帘。 几乎能够看清最细微的神色变化,就连心底的所思所想,也一清二楚地由交织的视线传达过去。 空气一时沉寂,头顶天空澄澈十分,沁入眼底一般的碧色,倾覆如盖,南迁的雁自其上掠过,在云间留下几道模糊的线。 在一片无垠的青绿田野下相依偎的忍者与巫女,远望仿佛一黑一白的两点,风自很远的地方吹来,呼啸过荻草的 花叶,在原野上掀起一阵碧色的波浪。 放生澪在日光下低眸、凝望底下人沐浴在暖阳中的漆黑眼瞳,不觉一阵恍惚。 . “过来这里,是找泉奈的么?” 他泰然自若地出声问道。 仿佛真的只是为了照顾腿脚不方便的小弟妹,这才伸出了手,将放生澪的局促对比得都有些小气了。 “是的,已经找过了。” 反应过来,放生澪便磕磕巴巴、又扭捏地同他讲明了过来的原委。 只是在其中,隐瞒了自己想要回去再找一趟的事情。 别说再去一趟宇智波族了,无论哪里都不要去了。她只希望能够赶紧回家,离宇智波族长远一点。 那样的害怕与惊恐,使见者一眼便能洞悉。 宇智波斑还记得,几日前,在迎接秋日的祭典上,她手持御币与玉串,身披鹤纹千早,作为御神子、跟在放生神主身旁主持时的模样,颇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空灵感。 只是不知为何,一碰到他,她就仿佛又惧又怕的,又不敢反抗,软绵绵的受气包一样。 “你是说,泉奈没有答应下来么?” 理清事情经过,他再次出声问道,依旧不动声色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碎发下的眼瞳移开,注视向族地的方向。 拒绝未婚妻子的帮忙请求,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家弟弟身上,似乎令这位一族之长感到了略微的不悦。 “请不要怪他……” 几乎在他将这种不悦表现在眉宇间之前,白发少女便即刻出声解释道。 “泉奈少爷、他只是突然被告知到要定亲,对于这种事情,一时半会儿有些不能接受,所以才会这样的。” “……这并不是他的错。” 她坐在斑的肩上,害怕他要真要去找泉奈的麻烦,着急得语无伦次的,一双妩丽的猫一般的眼眸扑闪着,粉白的额梢也都渗出几点细汗来。 那只搭在另一侧的小手,抓紧了斑的襟口,如果不是不能跳下去,此刻她也许都要拦在斑的面前了。 此刻日头正大,只是在田野小径上站了一会儿,小巫女雪白的面容就已经浮现出一点潮红来,宛若霞云般秀丽动人,惹人怜爱。 “你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黑发的宇智波族长只是认真听 她讲完,注目她几息地,忽而开口道。 放生澪脸上忧色一滞。 岂止是知道呢。 即使是条狗,相处得久了,它抬抬尾巴冲你望过来,只是一眼,你也该明白它是高兴地想要蹭过来了。 狗尚且如此,更何况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人呢? 面前的人,似乎与褐发青年渐渐重叠在了一起,英挺的眉峰也好,幽深的双眸也好。 她似乎是在跟那位最初的未婚夫说话。 这一即视感,使得放生澪的心剧烈地动摇起来,一种强烈的心悸感笼罩在灵魂深处。 然而很快,宇智波斑便半是戏谑半是不羁地勾唇一笑,似是很快就接受了她某些的独特之处。 “也许,你姥姥说的没错,你是拥有不可思议神性的巫女,能够感受到他人内心什么的也说不定。” 他一笑,身上因陀罗的影子又淡去了,就仿佛被打乱的水中的倒影,在扭曲过后,重新聚拢成另一幅崭新的画像,渐露出独属于宇智波族长所属的意气风发来。 · 就这样一路抱着她,宇智波斑带着她回到了神社。 路上的风景,就连渡过的时间,都很模糊。 放生澪靠在他臂弯中,虽然心知肚明对方将她当孩子看待,却仍不免胡思乱想。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说出宇智波夫人这种叫人误会的词呢……」 她心里明白,宇智波斑与因陀罗不一样,却仍忍不住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并且生出怨恨来。 黑发黑瞳的宇智波族长强大俊美,深受族人爱戴,有一个崇拜他、可以算得上左膀右臂的好弟弟。父亲离世,他年纪轻轻,就已作为忍界半壁江山的宇智波大族族长存在。 两人除了拥有同样一双阴冷的写轮眼外,其他诸如外貌、身世、经历、处境等的印象,全都存在出入、并不相同。 ……最重要的是。 「他并没有任何有关于我的记忆。」 · 来到后山的土豆田中,其间的野草早已被细心的拔除,留下一株株小树苗一般的土豆苗。 宇智波族长主动承担了不懂事的弟弟的责任,找放生澪借了一根发带,将脑后的乱发束成一簇低马尾,接过了锄头。 比起在战场上用的武器,头一次接触到这种 农具。 将袖子与族服扎起来,除了依旧英俊过头这一点以外,就仿佛普通农夫一般站在田里的黑发青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望着手中的农具,渐渐露出了好奇的神气。 彼时,放生澪就靠在旁边田外的篱笆旁,仰头望着他。 她没有心情教导,而宇智波族长也不是那种会向孩子询求工具用法的性格。 站在田里一会儿,便自顾自琢磨着开始挖土豆。 ——握着锄头的姿态就仿佛拿着把刀。 在他面无表情,挥舞锄头斩杀田里土豆的模样。 让放生澪眼皮一跳。 一击过后,看着挖出的土豆的残肢断骸,宇智波族长拄着锄头陷入沉思。 · 出现在她窗前树下,如从天而降的英雄一般、凭借一己之力拯救她的村落,将她从平凡枯寂的生活中拉拽出来的,是因陀罗,不是宇智波斑。 宇智波族长与她相差了七、八岁不止,在他的眼中,自己也许只是一个偏僻地方的小女孩,浑不知事,胆小怯懦。 而这种偏差,不仅仅只体现在年纪上。 他们不曾一起跋涉过雪原,不曾在寒夜里靠在对方颈窝,慢慢看着月亮落入重叠的山峦,然后感受着彼此的温度相依而眠。 就连牵手也不曾有过。 他们不是恋人,就连朋友也算不上。 如果不是联姻让她成为了宇智波泉奈的未婚妻,他名义上的弟妹。 今日,在田埂上相遇,见到跛足走在路上的她,黑发青年会停留下脚步么,过来帮忙么? 恐怕很难说了…… 在这相差太多的岁月里,存在着的净是些其他人的记忆。 他不是因陀罗,他也绝不可能是因陀罗,这世界的因陀罗只有一个,而且死掉的话就再也没有了。 怀抱着旧日记忆、留在原地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而已。 正是因为有那样不能被磨灭的、无暇的爱在,恨意才会被衬托得如此鲜明。 放生澪心想: 「我不能将对于因陀罗的恨与恐惧,愤怒与不解,全都怪罪到对方头上……」 —— 控制力道,破开松软的土地,将力度控制住在不斩断地下土豆的范围内。 学会不使用查克拉地干活,在慢慢尝试几次过后,宇智波族长 就掌握了挖土豆的技巧。 他还记得来之前小巫女说的,土豆苗要留着做来年的肥料,在用锄板截断土豆的枝叶过后,就将其全部堆到了另一边。 这片开垦在后山的土豆田并不算大,为了防止从竹林跑出来的小动物踩踏到幼苗,周围一圈都被低矮的竹制篱笆包围着。 在不远处,是挂了纸垂的石井,以及供奉着小白马冻云丸的神马社。 神圣的神社后面,一片被开辟出来隐蔽的农田。 宇智波斑从未进来到神社深处,也未曾发现过这里,当时听到是帮忙挖土豆的时候,就跟他弟弟的反应一样,整个人都怔住了。 头顶上几片云彩悠悠飘过,午后的时光在劳作中,仿佛格外漫长悠闲,站在新翻过的田地上,泥土的味道被风送上来。 收获的圆滚滚的土豆上还带着泥屑,从原本的四分五裂的,到坑坑洼洼,最后到完整无缺的被挖出来,整齐地堆满在脚边的竹筐里。 因愉悦,宇智波族长如晒到太阳的大猫一般微微眯起眼来,内心泛起的成就感细微而不易觉察,但也足以令他在日复一日、没有战斗的无聊生活里,感受到久违的愉悦。 不同于战争时的那种热血沸腾,紧绷感,以及聚焦于生死一线时的酣畅淋漓。 这种愉悦是截然相反的舒缓着,犹如微风拂面,令人感觉心神怡然。 他将最后一块土豆从泥地里捡出来,随手丢进竹筐里,什么时候手上沾满了尘土也浑然不觉。 土豆咚的一声落入的清响里,漫漫的阳光骤然暗淡下来,犹如被看不见的膜所覆盖住,一片厚重的云朵遮蔽了太阳,使得世界出现了一瞬的阴翳。 这样的异变令人警觉。 宇智波斑似有所觉地侧眸望过去,目光中正撞入一道靓丽的剪影。 在灰暗的世界里,只有白发樱瞳的巫女长发如瀑,一身皎洁的白衣、绯袴,清丽鲜妍如故。 她仍站在篱笆处,垂手而立,似乎从很早起她就一直站在那里了;一直等着他干完活;一直注目着他、直到他转过头来。 几株移栽过来的竹子生长在她的身畔,秋季稀疏的叶、挂在枯瘦的枝节上,风一吹,竹叶细长的影便在少女白雪般细腻的肌肤上婆娑 摇曳着。 他们离得很近,依照斑的腿长,扔掉锄头,走三四步的距离,即可来到小巫女的身侧;却又好像隔得很远,以至于,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这位宇智波年轻的族长大人,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看不清对方的脸。 即使为了看清少女脸上的神色,而无意识地将查克拉汇聚在双眼的脉络中。 视野间,也只有她银白的发如丝缎般微微散开在身后,那张如月轮般美貌到散发出清辉的面容,始终隔雾看花一般地朦胧不清。 青年英挺浓黑的眉下意识蹙起,这是他在感觉到不悦时的征兆。 早已忘记了本来的目的,心中似乎就只有「看清她」的这一念头。 他顺从本心,足尖微动,抬步打算主动靠近。 直至这时,耳畔才恍惚听到一声呼唤。 “因 陀 罗……” 宇智波斑终于看清了那双眼。 · 饱含痴情、泫然欲泣的一双眼。 ——谁也无法形容这一刻她的眼神有多么美,宛如蛛丝编织而成的一张细密的网,紧紧束缚住了青年的心,甚至让他感到了严重的呼吸困难。 那张稚气的面容、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情,在少女瘦弱的躯体内、仿佛栖宿着一位吞噬情爱过活的鬼怪。 然而慢慢的,变得稀薄的空气里,令人感觉煎熬的时间流逝下,痴情又逐渐转变为了怨毒。 她再度以那种痛苦、谴责的目光,在远处恨恨凝望过来。 那眼神一度将宇智波斑重新拽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原来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她就已经露出过一次这样的目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生澪心想: 「我不能将对于因陀罗的恨与恐惧,愤怒与不解,全都怪罪到对方头上……」 几息过后。 放生澪:“因、陀、罗!” 斑:你这…… —— .感谢在2020-07-19 23:00:09~2020-07-21 01:0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水泠鸾、斯凯孚、相川一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3、濑织津姫14 「我…不能责怪他, 不能将他与因陀罗一概而论。」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然而只是简单地凝望着,面前人的身影始终还是不可避免的, 与过往记忆中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 感情这种东西,不是人能够控制的。 对于根源世界的「死」, 她不知凶手, 不知缘故, 除了茫然不解,剩下的只是深深的痛苦。 而如今, 曾经杀死她的因陀罗就在眼前, 只要她还是人,她还会思考, 还能感知,就无法停下内心的诘问。 「……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有多么疼吗?」 一张开唇,就能够品尝到从喉咙里涌现出来的粘稠的、血的腥甜。 那是……即使去到黄泉,也想要找他问明白的, 在被染红的视野一点点黑暗下来时、未能问出口的、 最终的话语。 · 意识到自己的心理, 很有可能是出现了问题, 是在距离那不远的几日之后。 被仇恨支配时,极端又负面的情绪,仿佛泛着气泡的沼泽淤泥, 拖拽着她回归入死一般的寂静;又好像无数只从夜泉中探伸出来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嘴巴,要将脱逃的人柱重新捕获回柩笼里。 在土豆田旁边,在宇智波族长发脾气之前, 她就失魂落魄地结束了注视。 仿佛戛然而止的一抹虹光,那样令人误会的深情都是假的一般,没有任何话语的、就连对于帮忙农事的道谢也没有。 白发少女踉跄地从篱笆边走开,她的衣袖勾到了旁边的竹苗,离开时竹影亦是微微一晃。 遮蔽太阳的云又移开了,阳光下,那道纤弱的背影被日轮所笼罩,发与单薄的白衣呈现出层次不同的白,但每一种都苍白到刺眼,让人无法久视。 宇智波斑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少女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两旁苍翠的松柏掩映着的飞石小路上。 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的黑发青年,在原地呆了呆,心里的困惑不减反增,在心中沸腾好一阵过后,才归于平静。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也都没有计较,甚至帮忙帮到底,将散落的土豆都捡好,用竹筐搬到了阴凉的地方;翻开的地面推平,土豆苗也都扫到一边堆起备用,做完 这一切过后,宇智波族长才归还过锄头,出神社回去了。 等路上走到一半,感觉肩上不同以往的凉飕飕的,他后知后觉地发觉借过来扎头发的发带还没有还回去。 扯下那条朱红色的缎带,拿在手上,宇智波斑想着今天的一切,心里又是一阵莫名。 这种莫名,在不经意间,也令他无意识地出声叹道: “……澪(ミオ)。” 而后又是一阵更深的沉默。 他从未开口念出过这个名字,却仿佛早在之前就已在心里念过无数遍似的,因而当正式吐出时,每一个字的发音与转折,都是如此娴熟、自然,动人心弦。 然而宇智波斑确信,自己未曾做过这种笨拙的事,未曾将这个小女孩的名字辗转这么多次、放在心口。 放生澪怯懦懵懂、不谙世事的性格,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当初说的那番话完全是心血来潮,对于他来说,妻子地位如何并不重要,看得顺眼就行。 「我喜欢的类型——」 他默不作声地想着,头一次主动去思索这种问题,思索着那会是这样的女孩,只是漫漫几息过后、 脑中浮现出来地……依旧是白发少女泫然欲泣、美得令人喘不过气的那张脸、那双眼。 她注视着他。 就好像……他们已经相恋很久了的那种注视。 —— 「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休息过后,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自那之后,回归到日常生活中的放生澪渐渐觉悟到这一点,并这样安慰着自己。 她已经经历了两次转生,两次都失败了。 幽婚迟迟不成功,从一定方面上影响到了她的情绪,而作为人柱所处的环境,无疑更扩大了这种影响。 挫败感,焦虑,会使得她的心境出现破绽,从而造成极端且无法预料的后果。 那时,等不到幽婚成功,她的身体与灵魂,就已经被柩笼中漆黑的夜泉水一点不剩地融化掉了。 她开始回忆最初的根源世界,回忆那座阳炎山上的事情,甚至回忆经历过的每一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一人独处在静室中,就这样任由空寂的黑暗将自己吞没,她检讨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哪一步出现了差池。 放生澪垂首坐在 镜前。 她抬起头打量过去,昏黄的镜面绰约倒映出秀气稚嫩的人面,白发如缎般蜿蜒而下。 好像从有印象起,她就是白色头发,粉色眼睛,她自己并不算喜欢,总隐约觉得,曾经因为这不同于常人的发色瞳色、而受到过欺负。 只是后来的每一次转生,也都保持着这样的模样,虽然很失望,但也只能接受。 再往下,白衣之下,绯袴在镜中逶迤,襟口、袖口处皆穿行着正红色的细麻绳。 她拂过自己宽大的袖,柔软的布料仿佛水流般从指尖滑过。 自己已经很久未曾穿过除了巫女服以外的其他装束了。 放生澪看着看着,便抬手,试着将长发挽起,用缎带松松束好,两鬓的碎发被扫在眉尾,镜中少女的容貌青春靓丽,如含苞待放的雪白梨花,无一处不透露出鲜活的气息来。 因心情抑郁,而呈现了病态的苍白感,却不减容色、更显楚楚动人。 不过这样很好,这样就已经很好看了。 有脉搏的身体,会因为紧张、生气,肌肤上就泛起健康的血色,完整不缺的四肢,没有裂口也没有瘀痕。 放生澪喜欢这样的自己。 「已经不想再回去面对那具残破的身体了。」 「我做得还不够好,我还可以做得更好。」 「以后要更加……更加努力才行。」 —— 秋末,宇智波小少爷过来神社的时候,放生姥姥还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要找澪?” 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候了,两边夹道的大阪松下,蹲着狛犬的石像,黑发少年忽而造访,带着从远处城镇买回来的伴手礼,站在外面的参道上,表情不太自然。 “是的。” 白发老人看了看他的神色,便露出过来人似的了然,慢慢笑开了,一面接了东西招呼他进门,一面道:“最近总不见泉奈少爷过来,以为那孩子跟你闹矛盾了呢。” “现在就放心了。” “说起来,上次多亏了你过来帮忙,不仅将土豆挖出来了,还将其和苗分好了,省去了很多麻烦。”她在前面慢悠悠地带路。 “年纪大了,很多活儿都渐渐做不来了,如果不是泉奈少爷过来一趟,光靠老身与澪,就要在地里忙好久了。 ” 那天放生神主并不在神社里,对于当日田里的事情并不了解,宇智波小少爷听了一耳朵夸赞,一句话都插不上。 不好意思承认那天自己根本没来,是他哥过来替他干的活儿了,老太太说什么,他就支支吾吾应过去,实际根本羞得听不进去。 等到了神社后殿,放生神主止住脚步,指给他一处幽寂的小径。 “往这边去就是竹林了,澪的话,现在这个时候,就待在竹林里。” 她只送到这里,将时间留出来让两个小辈单独相处。 宇智波泉奈心里只有哥哥给自己的道歉任务,哪里明白老太太的心思,当下笑着礼貌地道谢。 神官服饰的椿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更深。 小路两边秋草茂盛,每隔一段距离都安置着一盏石灯笼,为了节省开销,现在都没点起来。 昏暗间,宇智波泉奈往尽头走去,很快就见到了神主所说的那片竹林。 此刻天空已经昏暗下来,呈现出澄澈的墨蓝,星野低垂,薄云交织如雾,一轮新月淡出,月色沉凝如水,令人心神宁静。 竹林萧萧,秋意浸染,风吹叶动,婆娑不止。 少年一身黑衣走在其中,就好像误入一片陌生密林的小猎人,也不知具体方位,四顾之下,忽而听见一阵轻轻的、银铃般的笑声,夹杂着点点呓语,被风托着送入耳中。 他不觉循声而往,踩着松软的枯叶,穿越过几处茂盛的竹丛,往前走一步,眼前豁然开朗。 在一方开阔的空地上,月光倾泻而下,浅浅的小溪宛如银色的飘带般从竹林中曲折穿过。 溪畔异常热闹,站了喝水的小鹿、抱着松果的松鼠、一蹦一跳的白兔,然而本该调皮怕人的小动物们、此刻都安静地不像是动物,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一位白发少女身边。 那少女一身白衣,跪坐在幽幽竹林中,衣衫被竹影染成薄绿,唯有一头柔丽的发,披散在瘦削的双肩,散发着比月色更清澈的光辉。 她侧身,膝上抱了只兔子,正将溪边一朵鹅黄的小花别在发上,抬手间广袖滑落,露出一截雪凝般的纤细的皓腕,侧脸的轮廓柔和精致,犹如会呼吸的雏人形。 宇智波泉奈知道她长得好,从初次在那条溪边 见到牵马的她时,就已经深刻了解到了。 然而,此种情景、夜色朦胧之下,见她回头,一张白玉般的小脸在惊讶过后,渐渐露出类似羞赧的情态,再联想到两人如今的关系—— 仍不免怦然心动,心中如泉涌般满溢怜爱之情。 头一次的,总是表现得温和无害、无懈可击的他,竟然如纯情少男般真情流露,也跟着红了脸。 反应过来,就是尴尬。 · 有陌生的人过来,加上宇智波小少爷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存在,围绕在少女身边的动物们嗅到气味,很快便四散而走,逃得一干二净了。 宇智波泉奈惊讶于她强大的亲和力,嘴巴上本想夸上两句,然而一低头,瞥见她脸上还未褪散的霞云,不知怎的,漂亮话又哽在喉里,说不出口了。 他还记得来意,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走过去,坐到了小巫女身边。 放生澪抬头瞧他一眼,也不说“你来了”这种话——她那灵动的目光就是会说话的,足以替代世上任何一种语言。 两人独处,气氛依旧微妙,黑发少年将来意道明,跟她就之前没有过来帮忙的事情道了歉。 得到原谅过后,也没有立即离去,他踌躇了一会儿,才迟疑地低声问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要选我呢?” 林中溪水潺潺,将此方映衬得更为宁寂,这句话落在空气里,并没有马上得到回复。 几息过后,少女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她的眼中仿佛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鼓励着他继续说下去。 宇智波泉奈于是再度调整一下呼吸,试图整理语言地告诉她。 “我的意思是,之前哥哥他也曾找过你的,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选他的,而不是选我。” “他比我厉害,是族里的大家都崇拜着、憧憬着的存在,选了我哥,你就是族长夫人,我都要叫你叫嫂子。” “我的话,你也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感觉到了难为情。 “我爱骗你,老是欺负你,还让你掉眼泪,跟哥哥相比,一点也不成熟。” “把我和他放在一起,果然选他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少年俊美的面容在夜色中,带出一点从未有过的落寞,他 稚气不解的询问,令放生澪感到略微的讶异,似乎是没有想到,在骄傲不羁的宇智波小少爷心里,还会存在这样的想法。 “可是……” 她抱膝坐在少年身旁,发间还簪着那朵鹅黄的小花,层叠的花苞将开未开,花瓣上沾着傍晚的露水。 白发如云雾披落,少女的面容却比花更娇妍,她凝望着宇智波少年的脸,碎发掩映下,眉宇间弥漫着一抹令人着迷、且天真烂漫的神气。 这样想了一想的,放生澪歪了歪脑袋,理所当然道。 “可是……我想选泉奈啊。” 因为我想选泉奈。 她在夜幕下的竹林中幽幽道,声音轻飘飘的、犹如絮语,闻言,注目着她的少年却如遭雷击,一时怔然。 风过竹林,在仿佛充斥整个世界的一阵婆娑声里,宇智波泉奈长久地望着她那无知无觉的昳丽面容,眸光晦涩而奇异。 作者有话要说:跟奈奈调调情。 .感谢在2020-07-21 01:08:09~2020-07-22 00:2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166460、*浮生若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濑织津姫15 宇智波族迎来了定居火之国的第一场战役。 ——他们被雇佣往南边两个小国接壤的战场, 任务内容为切断敌国的后方供给。 从秋季的末尾出发,本来预想的时间不长,但因为水土不服的事情, 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回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下起小雪。 「泉奈大人受伤了。」 得知到这样的事情, 放生澪还在用竹条制作年后要用的破魔矢, 这个时候也到了归还祈福用品的时候,她和姥姥要尽快准备好新的福物。 虽然是箭矢, 但没有箭头, 不具备任何杀伤力,箭翎上一点的部位挂上绘马、铃铛, 涂上艳丽的颜色,再加持过神职人员的祝福,基本上就完工了。 根据神社的不同,每座神社的产出种类不同。 但总之,比起威力, 这样的福物要更侧重于观赏性以及美好的寓意。 她对制作流程烂熟于心, 制作起来也事半功倍, 只在从姥姥那里听到这样的话过后。 手上一顿之际,绘马的图案立刻也变得扭扭曲曲来。 —— 竹林中的那场有关「联姻对象为何选了弟弟」的话题,以白发的小巫女理所当然、又令人无法反驳的话语做出了结尾。 自那以后, 两人的感情似乎微妙起来,介于一种很朦胧的状态。 但因为种种缘故, 两人依旧也没怎样见面,后来宇智波族接受到雇佣,由族长带队举族离开了南贺川。 宇智波泉奈也跟着一起出发。 因为走得太匆忙, 甚至只在他离去之时,两人也只在山坡上远远见过一面地告别,放生澪手里的御守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 冬天的夜晚,宇智波宅邸中庭下点起了篝火,回来的第一天夜里,是庆祝战争的胜利。 通过庆功宴,帮助族人们从战争时紧绷的状态过渡回平常的状态。 从因陀罗的时代起,这样的庆祝就存在了,放生澪见过的最盛大的一场,就是因陀罗的弟弟、阿修罗继承忍宗时,六道仙人所为他举办的庆祝宴。 走廊外人来来往往,笑声不绝,火把将本来就很明亮的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透过格子纸,外界的光隐隐约约散射进来 。 远离喧闹的屋子里,在离榻榻米几步远外的地方,地板切开四方形,围成的地炉中挂着一口小锅,正煮着什么地沸腾着。 锅下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焰,照亮了没有点灯的屋子的一隅。 橘色的火光在燃烧着带来温暖,被烘烤的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的气味以及红豆汤的甜香。 微光里,灰尘沉浮在自窗外倾斜而下的光柱中。 宇智波泉奈自稀薄的空气中醒来,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的欢声笑语。 他下意识去听,总感觉是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并不能听得很清楚,这样出神一会儿,也就放弃了。 记忆逐渐回笼,他慢慢想了起来。 原来,在准备撤离的时候,他们的队伍遭受到了敌人的反扑,好在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有他因为殿后而受了点伤。 伤不重,可随行的宇智波里没医疗忍者,还没回到族里,他就因为发热而昏迷过去了。 「但现在看来……好像已经是顺利回来了啊。」 头顶熟悉的天花板,屋内简单质朴的布置,黑发少年从被子里动了动,想要坐起来。 可能是睡得太久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身体却只是略微动了一下。指令传达出去,便好似陷入泥沼般没有回应。 暖洋洋的空气叫人感到胸闷,意识到可能要再缓一下才行,宇智波泉奈终于放弃的,任由视线漫无目的在昏暗处巡回。 直至一抹柔和的亮色,忽而闯入视野中来。 他闭上嘴,防止声音跑出来吵到对方,甚至为此而暂停了身体的动作。 ——小巫女正伏在他的床榻边浅眠。 因为入冬,天气渐渐变得严寒,而换上了比较保暖的木棉和服,她枕在臂上,细软的白发散落了一背,在微弱的光线下泛出顺滑浅淡的光泽。 那张瓷白的小脸,带着睡熟的红晕,一点残留的泪痕、格外明显地留在其上。 她轻而平缓的呼吸,令泉奈下意识地屏息聆听。 甜美的睡颜亦使人心神摇曳。 「是在等我。」 这个念头从心底浮现而出,便如开闸洪水般不可收拾。 有人照顾的感觉很好。 好到他瞳孔都在为之紧缩,心脏甜蜜得想要爆炸,酸胀难耐、完全是不受 控制地在跳动着。 捂住眼睛,耳朵,也会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快乐,这种危险的感情正在逐渐俘获他,但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几息过后,随着那双细眉的蹙起,在宇智波泉奈的注目下,白发少女却宛如陷入进梦魇般,那些浓密朦胧的睫羽在痛苦中微微颤抖起来—— 在他忍不住要唤醒她时,放生澪慢慢抬起眼眸,从睡梦中渐渐清醒过来。 似乎有些混沌地,她仍旧低垂着睫羽。 而后,回忆起了梦里的内容,她枕在臂上,抬眸看见苏醒的黑发少年,蒙着雾气的眼瞳不由微微颤了一颤。 “……泉奈?” “嗯,我在这里。” 紧盯着她神情的少年,喉咙微微干涩地回答了她。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却没有放松下来。 坐直起来的小姑娘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强忍恐惧与悲伤的表情,像是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般,她双手按在榻上,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带着微哑的气音,那委屈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我梦见……刚才梦见……” 她有些说不下去地咬住下唇,简直要难过地大哭出来了。 “……梦到你受了好重的伤,我在神社里等了好久好久,可是…可是你就是没有来” 宇智波泉奈艰难地靠近过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在掌中,心里已软化成一滩水了。 “不用害怕,梦这种东西都是与现实中相反的。” 仿佛感知了她的不安似的,握着她纤细的小指,黑发少年紧张道。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他简直是害怕她的泪水了。 为了证明这句话似的,他掀开被团,从榻上坐起来,高领的墨蓝色族服已经被族人换成宽大的交领和服,领口下露出雪白的绷带。 宇智波泉奈指了指那处。 “这些都只是皮外伤,休息两天就会好,连活动都不会影响的。” 没有束起的发凌乱如海藻般散落而下,末梢微微翘起,眉眼以及头发都是漆黑的,他认真解释的模样令人信服。 稍稍被安抚到,但少女仍旧不放心地注视着他的伤口,就好像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 “没有骗你的。” 观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宇智波泉奈无奈地叹 息。 “我……我已经不想让你哭了,这样的话,我真的会很内疚的。” 闻言,放生澪听话地抿唇,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瞳静静看着他,其中仍旧有后怕。 “况且,不活到你长大的那一天,我可是会很不甘心的啦。” 他因久睡而没什么力气的嗓音格外低哑醇厚,令人脸红心跳的,哄着小未婚妻时,脸上几乎散发出了魔性的光彩,漆黑的碎发垂在白皙的颊侧,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明明是开玩笑的话,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小巫女内心的颤抖却渐渐止住了。 她“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着呢。 到了这时,宇智波小少爷反而一滞,没骨气地脸红了。 他抬眸,别别扭扭道,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暗戳戳的期待: “你点头做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澪再次颌首,终于开口,不出意料的,一发直球再次击中了某小少爷毫无防备的心。 “是等到我长大,我们两个就成婚的意思。” “是这个意思。” · 一晚上都脸红红的宇智波泉奈,坐在床上晕晕乎乎地喝了一大碗她煮的红豆汤。 期待是一回事,真正被这样说了,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关系已经确定下来了,但从对方口里得到确认,依旧令他心神荡漾。 等空荡荡的肚子喝得暖呼呼的,他才陡然惊醒。 “我的手……没有受伤。” 让十三四岁的小未婚妻一勺一勺喂他吃饭,叫这位自尊心强烈的小少爷体会到了莫大的羞耻,尤其是自己已经吃了一大半才反应过来的情况下。 放生澪跪坐在他身旁,正将最后一勺红豆汤勺到唇边吹凉,殷勤地递到他的唇边,闻言切切道: “……不需要我喂么?” ——她几乎把「可是我就是想帮忙」都写在那双猫儿般的灵动的眼眸里。 宇智波泉奈于是挣扎了一下,也就那么一下,就马上自暴自弃地张嘴喝掉了。 「好,毕竟也已经是未婚夫妻了。」 每一次跟自己提起这个词,每一次心里的异样也就更深。 这短短几个字,组成的词性,就仿佛有魔力地在束缚着他,牵动着他的心,无时无刻都像在提醒着什么似的 。 「我和澪……」 「宇智波泉奈和放生澪。」 他摸到床边隔着的行囊,是在出任务的途中也一直带着的东西。 他摸到那样东西,将其握在手里,下定决心般,扭头跟正在收拾碗筷的小巫女说道。 “外面的宴会好像也快结束了,澪,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 月中的时候,是难得的满月,两人出了有些闷热的屋子,一路上同遇到的宇智波族人们打招呼。 “终于醒了啊泉奈大人!” “多亏了巫女大人在旁边照顾嘛,啊啊……要是也有像巫女大人这样漂亮贤惠的女孩在我身边陪着,不管什么伤我也都一秒痊愈来着。” 看到走在黑发少年身旁,紧张扶着他的小少女,大家总不免调侃两句两人的关系。 “你就羡慕。” 然后果不其然的得到了宇智波小少爷笑眯眯发嘲讽。 “这恶劣的脾气果然一如既往让人恼火……” “从某种方面来说也是一种天赋。” “就连这样的家伙居然也找到女朋友了。” 几个大老爷们酸溜溜地走了。 仿佛得胜的小公鸡,目送他们远去,宇智波泉奈愉悦地都要哼哼起来了。 等几人背影消失在廊外,这才跟身边的女孩说道:“不理他们,我带你去屋顶上看月亮。” 当回头面对白发的小巫女时,他的笑容又纯粹澄澈得像个孩子,若被那些已经离开的朋友看到,一定会大跌眼镜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没有恶趣味,没有坏心眼,只是唇边一点细微的弧度,却温柔得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放生澪敏锐地觉察到了,说不期待是假的,当下羞答答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22 00:22:40~2020-07-23 00:3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5瓶;31166460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5、濑织津姫16 去到屋顶的时候才发现, 天空居然静悄悄下起雪来,他们在夜幕下并排坐着,刚坐好, 远处传来几声扑棱翅膀的声音,自天边飞来了一只翎羽灰褐的忍鹰。 羽翼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不细看都觉察不到它的存在。 宇智波泉奈抬臂让其停靠, 面色有些沉凝。 “……又是关于战争的事情?” 放生澪关注着他的神色。 “嗯, 本家那边传来的信息。”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也讨论这种事情,看了卷轴上宇智波的族徽过后, 便将其随手塞到衣服的角落里。 “每过几天就会传过来一道, 已经习惯了。” 他抬手想让鹰隼飞走,看到旁边少女的目光, 又突兀地停止了这个动作。 “要摸摸看么?” 虽然是叫鹰隼,但隼只是鹰的一种,跟普通的鹰有很大差别,体积也要小一些,翼尖狭长, 比起在空中长时间盘旋更适合俯冲打猎, 攻击性和攻击力都非常强。 宇智波泉奈驯养的这一只, 算是隼群中的佼佼鸟,不仅捕猎能力出众,样貌也十分吸睛。 隼鸟眉纹雪白, 胸口的绒羽厚实蓬松,灰褐色的羽翼外圈、勾着暗黄色的镶边, 一双圆眼睛漆黑而有神。 它收敛翅膀、立在主人臂上的模样气宇轩昂,威风凛凛。 放生澪点点头。 宇智波泉奈让她伸出手,“可以哦, 不过要轻一点,它很凶的…除了我和我哥都不让碰的,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帮你——” 话说到一半,白发少女已经伸手抱孩子一样地、捧住了猎隼,将其带离了他的手臂。 他吓得即刻惊呼出声,电光火石之际,几乎要将这只无辜的大鸟打飞出去,“小心!” 这样胡乱来的姿势,不管什么鸟都会立即扑腾着飞走的,更何况是这类肉食性的猛禽。 即使是宇智波泉奈自己,也不敢这样对待自己的忍鹰,手不被啄穿个窟窿才怪! 放生澪却已稳稳接过小鹰,抱兔子一样放在了膝上。 此刻被黑发少年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她猛地抬头,冲他惴惴不安道: “……这样不可以么?” 再看那只猎隼,正安静如鸡般待在小巫女膝上,一双圆圆的眼睛 依旧毫无波澜的,还抬起一只翅膀,梳理了一下羽毛。 并没有任何想要攻击的意图。 倒是他大惊小怪的,把一人一鹰都吓到了。 宇智波泉奈哭笑不得地坐回原处,依旧有些不可思议地无奈道:“不……没什么,这样就可以了。” 他依旧警惕地看着小巫女撸鹰,半晌才慢慢放松,确定了自己的忍鹰好像是真的不会攻击她。 要知道,即使通过长期相处、训练,而亲近起来,这种猛禽依旧不会对人喙下留情的,即使泉奈身为它的主人,也时常会因为不长记性而吃到苦头。 可如今,在小未婚妻的手里,这只软硬不吃的猎隼,就像是在白天里睁着眼睛睡觉的猫头鹰一般呆呆的,对于顺毛、摸头、捏捏爪子的举动全盘接受。 有时觉得舒服了,还会动动小脑袋主动蹭蹭少女的手心,全然不复刚才那副威风模样。 宇智波泉奈看得目瞪口呆。 跟他同坐在屋顶上的白发少女,于簌簌白雪中垂首,神情专注而好奇。 她的身上似乎存在某种气场,无论多么具备攻击性的动物接触到她,都会变得软和下来。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能力。” 望着她,宇智波泉奈不由心想,口中亦不仅低声惊叹出声,“真是不可思议的能力,就这样下去,成为顶尖的御神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曾说过,等宇智波一族平定战争、统一忍界过后,就让荒祭神社成为第一神社的。 “成为顶尖的御神子……战争就会停止么?” 这样沉默着,白发少女忽而幽幽道,她的低落很容易被觉察到,泉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也并不明白,为何话题又回到了这个上面。 …… “如果,我想让泉奈不要上战场,想让今天的事情不再发生,这样的话说出来,会不会很任性?” 她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原本平和的气氛变得凝滞起来。 宇智波泉奈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手上。 她那抚摸着猎隼翎羽的手指,因寒冷而微微泛出粉色,比白雪更洁净,修得圆整的指甲可爱得仿佛五片柔嫩的花瓣。 然后,那只手一动,向上抬起,做出了送离的动作。 威风凛凛的忍鹰在她手上 拍打着翅膀,周围如飘絮般的雪粒被吹散,仍不忍离去地鸣叫着、想要停靠在她身边。 放生澪置若未闻。 宇智波泉奈掀开眼睑,披在肩上的发被风吹开来,他在风雪中抬眸,与白发少女视线对接。 小雪中的宇智波宅邸,仿佛朦胧在一种奇异的氛围内,远处满月的光辉,被树林干枯的影子所遮挡。 将要网罗天际的树杈,将要连接青冥与地面的薄雪。 他们面对面坐在其中,伸手就可以牵住对方的手指,月辉如泪般在发梢凝结。 ——有形的东西,终将坏掉。 无论俘虏了多么美丽的鸟儿,搭建再怎样精美的笼子。 一旦□□的行进戛然而止,之前再怎样费尽心思的束缚,也无法阻止死亡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分别。 她在矢明离开过后,逐渐了解到这一点。 ·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宇智波泉奈同她道,少年人秀丽的脸庞仿佛疏离下去,同降落的雪一般冷淡,眉睫漆漆,眼瞳晦暗难明。 放生澪没有回答。 他就自顾自启唇继续道: “假话是,我不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对你没有感情,娶你只是因为我哥的意思,只是因为两家的结盟。” “所以,你只要安分地做好未婚妻该做的事情,在我出任务的时候备好行囊,在我回来之前,打扫好屋子就行。” 放生澪想了想,不太懂他的意思。 “那真话呢?” “真话是……”黑发少年叹了口气,抬手托住下颌的。 他闭一闭眼眸,再抬起时,以一种「你不明白」的目光凝望了过来,无奈道。 “真话就是,我对你有感情,就算不是为了家族,不是为了那些死去、就无法回来的人。” “即使只是为了保护你,我也势必是要往那个战场上去的。” 白发少女琢磨片刻,很快便皱起眉,露出了了悟后的愤怒,泄气道: “说到底还是会去那里啊。” 在说出口后,放生澪便抱膝埋下了头,捂住了脑袋。 即使知道是在无理取闹,明白自己生一会气就会好了…… 但在那一瞬,仍旧感到了不可平息的烦躁,在胸膛翻江倒海。 从未有过的,她想要揪住 对方的衣领,大声质问出声: 「活下来不是很好吗?」 「像这种讨厌的世界,究竟哪一点值得你为之战斗了。 明明和我待在一起……只要一直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这样也不会受伤,也不用担心去了战场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这样一直在一起,等到幽婚条件达成就好了。」 「我做得还不够好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喜欢上我呢?」 可是,就算是这样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委屈得想要呕吐。 一旦她将泉奈想要守护宇智波的心情理解成为,自己守护姥姥的那种心情时。 一切……又都豁然开朗起来。 她的自私,无道理的困惑、愤怒,就仿佛得不到心爱玩具、也不准他人得到的坏蛋,连自己也会感到可笑。 · 然而,面对这样蛮横无理的她,黑发少年非但没有生气,还出声安慰道。 “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 「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 他以前也说过这句话——在那时,他误将误闯入族会的她、认作是敌人地狠狠责怪了一番后,之后的每天,都会来神社里乞求她的原谅。 可是这一回,分明是澪的不好,他却还是道歉了。 宇智波族的小少爷,声音轻轻的,带着愧疚与自责,不用抬头看,只是听着,便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神态还有多么诚挚。 看着埋头在膝上,不理人的小姑娘,他低低叹气,伤心之意顿生。 “上一回惹你掉眼泪,还没有得到原谅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罪上加罪,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难道,澪真的忍心要我学海豹叫么?” “虽然见到过海没错,但是海豹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根本想不明白啊……” “怎么说我好歹也是宇智波的少爷,在族里可能看不出来,但敌人们听到我的名字,可是会害怕得连武器也拿不住的,我就是这么可怕的存在哦——” “让我学动物叫什么的……” 他感觉绝望地喃喃着,似乎是想要克服心理障碍。 其实,在他出声的时候,放生澪已经感到后悔了。 之前在神社里被他纠缠烦了,她曾经说出过,「只要你学 海豹叫就原谅你」的这种玩笑话,但是、 她抬首,颊上闷得红通通地、难为情道。 “那是……那些都只是气话而已。” 这慌忙地解释着,急得鼻尖都渗出细汗来。 直至她游移的目光,撞入黑发少年含笑的眼瞳。 方才明白,刚才一切都是为了哄她开口而故意说出来的。 然而,放生澪却已经无法继续生气下去了…… 月光的映照下,在她面前递过来的,是一把通体漆黑的木刀。 模样依照忍具刀来打造,但比平常用的胁差还要短上一些,刀身也要纤细一些,更方便女孩子持握。 每一处转角,都被细细打磨过,而呈现出光滑的模样,以保证不会有毛刺扎到少女细嫩的手。 在刀柄上,细心绑了一圈防止滑脱的红色卷带。 “一直都在想着要送点什么给你,”宇智波泉奈静静道。 “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礼物,我在出任务的途中抽空做的。” 他将刀塞进白发小巫女手中,他说的很平静,但其中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 很难想象,这位忍者少爷在前往战场路上的路上,一直锲而不舍坚持着琢磨着这种东西,并将其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交到她的手里。 他的手通过刀,接触到了澪的手指,一点碎雪落在肌肤上,很快融化成雪水,从接缝处滑落下去,留下一点湿痕。 “我其实是知道的,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担心我而已。这样一点也不不任性,澪一直都很懂事。” “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是我的真心话哦。” “我很喜欢澪,现在很喜欢,以后也会更喜欢。无论会去哪里,一想到你在这里等着我,就无法忍受地想要回到你的身边。” “所以,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他漆黑的眼眸在月光下清澈无比,就当初初次见面时那般,带着清淡的笑意,但是……似乎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放生澪在月光下的面容笼罩一层薄纱,她认真打量他几番,从眉眼到唇角,想要找出这种不同,而后,她很快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必须要做出点什么回应。 白发少女便直起身,恍若无觉地伸出双臂,仿佛寻求怜爱的金丝雀,飞栖入了黑发少年的 怀中,抬眼轻声道: “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宇智波泉奈回拥住她,沉默几息,声音低哑地应下,他只说了一个字,鼻音简直催人欲醉: “好。” 两人耳鬓厮磨,无限柔情蜜意,雪中月下,屋顶上的剪影相互依偎在一起。 抱着怀里的小未婚妻,黑发少年感觉安心地垂眸。 余光中,檐下伫立着的人影一晃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23 00:35:21~2020-07-23 22:4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濑织津姫17 似乎一切, 都在往预想的方向发展。 在无声飘落的细雪当中,送出的手工制作的木刀,没有价值, 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没有鲜花愉悦人眼,更没有绸缎不可多得。 仅仅只是粗糙的, 用自己的手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木头玩意儿, 即使作为武器存在, 都没有半分杀伤力的。 却是倾注了自己感情的,放生澪所从他那里所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是她如今正想要收到的。 —— 那天夜晚, 她入住在宇智波族空出来的客房中。 临睡前, 放生澪收好泉奈送的那把小木刀,一面思索着要送给对方什么样的回礼, 一面将厚实的棉被拉至肩膀以上。 只是,在顺利的行进着的道路上,依旧会感到些微的迷惘。 这样想着,放生澪不知不觉间慢慢陷入了梦沼。 窗外的雪渐渐下大了,在檐上、树上结成冰棱。 她又回到了今天的那个噩梦里, 半梦半醒间, 身体沉重得不可思议, 逐渐被黑色的浓雾所禁锢。 在孤独一人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摸索着,不知过了多久, 连意识都要被消磨殆尽的的,脚底倏尔踩空, 身体亦在一瞬被重力拽住,猛地向下坠落而去—— 彷徨、无助,疲惫不堪的心脏吃力地跳动着。 没有任何可供攀附的东西, 只有凌乱的梦的碎片如坠落的星辰,陪同在她周围一起往下跌落,四面八方传来的压力一点点将她淹没,逐渐喘不上气来。 她拼命挣扎,向上伸出手,想象自己的手指犹如爬山虎的枝叶一般,长出柔软的藤蔓,渴望抓住什么。 绝望感紧绷成一根脆弱的蛛丝,随时都有可能断裂,推着她落入更混沌的深渊。 直至黑暗中,一只大手迟疑地伸了过来,温暖地包裹住了她冰冷的手指。 宽大、骨节分明的人的手。 孤独感被尽数驱散般,即使是在睡梦里也从鼻中发出了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放生澪在惊讶过后,用力地抓住了它。 她细嫩的五指忽然爆发出来的力量,不肯放开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一般收拢,虽然在现实世界里,她的手只是无力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但对方却仿佛识得了她 的意图一般,回应似的,将手指插进她的指缝之间,十指交扣在一起。 ——黑暗的梦境像是幻影,消失不见,只剩下被棉花堵住耳朵的死寂,鼻尖是闷热的空气。 自己的喘.息声,以及心脏急促得仿佛要从胸口跃出的跳动声,震耳欲聋,在寂静间更显清晰。 半梦半醒之间,放生澪艰难地抬起眼,在窗户苍白又朦胧的光影下,顺着手握住的方向,倒映在起雾了的樱色眼瞳中的,是伫立在床前一道漆黑的人影。 失真、就好像褪色一般,只剩下黑白灰的视界下,什么也看不明白,面容也好,表情也好,全都在背光下朦胧隐约着,只有边缘处凌乱翘起的黑发被窗外满月的光辉、映照出一点毛亮的光边。 一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如下意识想要吐出卡在喉咙中的东西般条件反射,她朝着那道黑影,微微张开了唇。 惺忪之中,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被吐了出来。 “……” 握住她的手开始了剧烈的痉挛,力度之大,使得被压迫的手指都微微作疼,使得澪有种自己要被甩开的错觉,然而那个人至始至终都一动不动紧紧扣住她的手,又绝没有松手的意思。 她于是希翼地动了动指尖,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安慰某一位很容易生闷气的青年人那般,安抚性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这种痉挛一瞬停止了。 “他”似乎深吸一口气,那压抑着、缓缓吐出的叹息,在安静闷热的屋子里响起。 男人无法释然般低低诱惑道: “……叫我的名字。” 放生澪微微出神。 矢明,泉奈,因陀罗。 这些人的面容在白发少女昏沉的脑子里一一闪过…… 没有答案。 她在闻声的下一刻张启的唇,又死死地抿紧。 屋檐外无声下坠的雪中,安静昏暗的房屋内…… 只有她突然失去了本该知道的答案而充满茫然困惑的,长而平缓的呼吸声。 到最后一刻也没能说出来的。 ———— 忍鹰从高山林立、白雪覆盖的雷之国,一路向西南方向进发,越过海域,来到了茂盛被植被覆盖着的、温暖的火之国。 从雷之国的本家,送来的全都是与千手有关的情报。 如今停战时期早已经成为过去式。在宇智波于火之国建立新的本阵时,两族族人却都没有松懈地紧急训练着,摩拳擦掌渴望着与彼此的下一次对抗。 在泉奈口中,千手一族作为宇智波的死敌,他们彼此的族人、从有意识之初开始,就已经怀抱着对彼此满满的恨意。 “幸好你是被我带回来了,要是在千手檐下住着,不知道多苦呢。” “千手那两家伙,可没有我和我哥好,你一个细皮嫩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姑娘去了可就惨了——” “他们会打骂我,让我做很多家务吗?” 放生澪问道,将手指按进松树上的积雪里。 晨起的雪还没有化开,一点薄雪亲吻着她的指腹,很快就被回馈的温暖融化掉了。 两人在雪后的庭院独处,没有云朵的天空下静悄悄的。 虽然放生神主觉得,未过门的妻子这样老是跑到未婚夫家不太好,但考虑到她的年纪,以及附近的确是没什么同龄人陪她,也就默认了这种事情。 只是上次那样过夜的事情绝对不准发生了,到了时候,宇智波泉奈会亲自送她会神社。 “嗯……那倒不会,不过会有更可怕的事情。” 宇智波小少爷沉吟一会儿,抬手指正道,“比如那个千手扉间,他这家伙就非常邪恶,经常弄一下乱七八糟的研究。” “像你这样的小丫头到了他手里,就是个现成的实验品,不管你有多可爱,落到他手里都会被弄得非常凄惨的。” 放生澪的脑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白发红眼,身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拿着散发出诡异青绿色气泡试管的科学怪人。 “还有还有哦,他的那个大哥,千手柱间,也不是什么好人。” 宇智波泉奈“如数家珍”地告诉她。 “经常赌.博,还老是输……老是输其实没关系,不赌就好啦,但是他偏偏嗜赌如命,听说被老婆骂得很惨呢。这样没有自制力的人实在是没有救了,真不知道哪一点值得做我哥的对手啊。” &quot;要是你真到他们家去了,哪一天因为那家伙赌.博输了,把你抵押给赌场。他做出来这样的事情我也一点都不奇怪呢。” 随着他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放生澪脑中紧跟着, 又浮现出一个场景。 在大冬天里,自己身着露胳膊露大腿的破烂麻布衣服,抱着水桶抹布,跪在赌场的地板上,努力地擦地。 而旁侧,脸上贴满白色纸条的黑长直千手族长,笑嘻嘻地正和赌场老板赔着罪。 「哈哈哈,这丫头就抵押给你们当清洁小妹了,老板,你看欠下的钱可不可以——」 她从想象中回神,不由甩开手指上的雪水,一扭身、抱住了黑发少年的腰,抬头露出眼睛地怯怯道:“我会乖乖的。” 宇智波泉奈强忍咧到耳朵的笑容,依旧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是啊,所以你要乖乖的,温柔地对我,不发小脾气,我完全不会嫌弃你的,我把你当宝贝哦。” 放生澪在他身边数了一数,感觉可以接受,“嗯”了一声地,后怕道: “泉奈,你们家族要对付的,就是他们对么?” “现在是我们家族了。” 宇智波泉奈纠正她的用词。 “对付什么的,也可以这么说……只要打倒他们两个,其他那些臭鱼烂虾就都不是我和我哥的对手啦。” “千手族杀了我们很多兄弟同胞,只有为他们报仇,彻底打败千手族,让宇智波的名字在忍界如雷贯耳……” 说到兴奋处,他黢黑清澈的双眸熠熠生辉,眉宇全舒展开了,有种少年人才有的好看。 这样顿了顿的,才敛眉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等到没有人敢与我们作对的那一天到来,和平的生活就也来到了。” 每每说到这个的时候,自内而外,简直在散发着光芒。 那种为了梦想而不懈努力的光彩,对于未来世界的憧憬,使得他逐渐步入青年的面容,也依旧散发出了孩童般稚嫩干净的神气。 说到底……“梦想”这种东西,净是些捉摸不透,又叫人感觉很喜欢的存在啊。 即使不太明白,她也还是爱听他讲。 受到吸引般,放生澪不由伸出手捕捉住他身后摇摆着的小马尾,黑色的发就仿佛绸缎般顺滑,而且凉丝丝的。 就好像抓住一只在眼前摇晃不停的猫的尾巴,以防止他就这样消失在梦幻的光辉里。 “……呜!” 被捉住马尾的黑发少年也立刻发出了猫被揪住要害般的呼噜声, 转过身来,猛地按住了她的手。 “其他什么都给你摸,唯独这个不可以啦。” 放生澪仰面,只是用「干嘛大惊小怪」的无表情回应了他的紧张。 她的面容太过自若,一点愧疚也没有,以至于会让人感到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宇智波泉奈转身,将白发少女抱起来在自己怀里,几步来到屋檐下,坐下在木质回廊上。 澪就坐在他的大腿上,眼见着黑发少年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头发、从她的手里一点点解放出来。 “男人的发型可是不能随便乱碰的。”他哄她道,又惩罚性质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双手捧住她的小脸。 “我哥都不准碰的,再说了,我这样弄你……你习惯么?” 她因为脸颊两侧的禁锢而动弹不得脖颈,在泉奈身上微微仰着脸的,只用一双上翘着的猫眼一眨不眨看过来。 原本整齐的发型被揉得有些凌乱地翘着,倒是比平时的乖巧多了几分活泼的模样。 放生澪抬手,用自己的手覆盖住他的手,像是尽情地感受着少年手心的温暖。 她垂下睫羽,轻轻道: “如果是泉奈的话,就能够习惯。” “只要不欺骗我,不背叛我,无论做什么,我也都是会原谅的。” 那些柔软的睫羽蹭到了宇智波泉奈的手掌,令少年的脸很快红了起来。 似乎是很亏。 他在沉默半晌后、古怪低喃道,低头凑过来时,两鬓的黑发与澪额前细软的白发混杂在一起。 “……不要总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啊。” “一点欺负你的快.感都没有,光顾着抵御心动去了。” “你说,你现在才这么小,我就被你吃得死死的。以后你长大了,变成漂亮女人,我岂不是就彻底完了么?” “其实我还不想这么早结婚的呢……” 他嘀嘀咕咕的,把澪逗笑了,忽而很想站起来地、亲亲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这时,从庭外传来的咳嗽声,阻止了两人的亲昵。 “泉奈大人,虽然很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但是时间差不多到了。” · 来的人是宇智波火核,只见他站在院门下,目光瞟向别处,手指拢成拳地抵在唇边,难为情地提醒道,也不知来 了几时。 他身上一副出任务时的打扮,显然是等这位泉奈大人一起出发、等得来不及了,所以前来提醒。 在他身后,背对着二人的,还有另外一人,隐约只能看见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 想来,族长大人原本也跟在后面,但为了防止尴尬,只让火核一个人过来了。 宇智波小少爷迟钝地应下,也意识到自己耽误太多时间了。 尴尬无言中,他很快就跟放生澪道别,提着刀说“回来再见”地,也跟着族人们一同离去了。 · 脚步声过后,宇智波的庭院再度陷入沉寂。 不知要再过多久才能见面。 放生澪坐在原处,坐在走廊下,后知后觉地抬起手,叹了一口气。 在刚才碰到的时候,黑发少年双手的轮廓、触感,全部被记在了她的心里。 凝望着自己摊开的手心,触碰时的印象越深刻,心中的疑惑便愈发浓厚。 她心想: 「既然不是泉奈,那之前……那天夜晚中伸过来的手,到底是谁的呢?」 仿佛梦一般的短暂的对话,未能说出口的名字,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二十五章左右结束。 —— .感谢在2020-07-23 22:44:53~2020-07-25 00:5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7、濑织津姫18(改) 千手与宇智波的战争, 很快便在这片土地上如火如荼、拉开了帷幕。 忍者的战斗,虽然澪不曾亲眼见过,但也由泉奈偶尔的叙述中了解一二—— 那是残酷的, 充斥着硝烟与血的东西。 遍地不见植被,入目只有黒与红, 被血染红的天空低垂, 干裂的土地上, 布满裂缝与干涸的血,零落的兵刃与堆积的尸体, 死亡的气息引来无数的乌鸦在头顶盘旋。 仅仅只是简单的、说出口的话语, 却也令放生澪感觉到深深的不安,仿佛被料峭寒风吹过, 在温暖的冬天也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黑发少年和他的族人却是从小自那片战场上走过来,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能够习以为常地吐出。 “比起早就已经死去的兄弟,我已经很幸运了。” 他第一次在放生澪面前换上了战时的着装。 黑蓝色的高领族服,衣摆平齐地在小腿边荡开。脚踏深色的忍具靴, 腰间别着两把狭长的打刀。 檀黑的发依旧在脑后整齐利落地束起, 直垂在背后的红白团扇族徽前。 凌厉得就仿佛随时随地奔赴某处, 即使那里充满凋零与死亡。 放生澪并不怀疑他拔刀时的姿态,一定是无可匹敌、如曜日烈火般叫人心神震荡的,在那一刻, 她就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族里的大家会这样尊重着泉奈与斑了。 就像守护一方的神明一般, 背负着家族的命运,一往无前战斗着的人们,每一位都值得尊重。 她呆呆地看着, 直到黑发少年忽而转过身,用握刀的那双手温柔地捧住她的脸颊,在她眉心虔诚地印下一吻,低声道: “为我祈福,巫女大人。” —— 说完那句话过后,包括他在内、留在荒祭神社附近的宇智波全数撤离了这片山林。 仅凭他们的人数是不足以打开战线的。 未来的日子,他们会在宇智波族长的带领下,在前线安营扎寨,与雷之国的本家汇合,一同应对千手的攻势。 忍者们来去匆匆,就仿佛当初无声无息在暴雨掩映下闯入,走时也了无声息。 短短一夜之间,山林中便又只剩下放生澪与姥姥祖孙两个。 接下来,便是日复 一日重复着从前没有宇智波的生活。 早起打扫和整理神社,摆放供品,保持神社的洁净,处理庭中的杂草。 昼食过后,是午休与修行的时间,结束后顺便去打理一下后山的田地,看看竹林的动物们。 到了晚上,她才能就空出时间,替黑发少年制作祈福的御守。 将名字绣进每一只御守中,开运,除厄,所有种类的御守都试着做了很多。 这样不知疲倦地在灯下制作着,渐渐刺绣的手艺也变得好起来了——即使以后不靠卖御守,随便绣点别的东西,也能够赚到钱养活自己和姥姥。 「幽婚……幽婚的条件达成了么?」 沉浸在这样的过程中,放生澪对于时间流逝的界限感觉到很模糊了,她只是觉得,只要这样不停地将含有自己心意的御守制作下去…… 迟早有一天,能够达到要求。 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季节更替中,转眼便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距离她来这个世界已经将近渡过了两年多的时光。 在这期间,她跟泉奈再没有见过面。 隔开他们的,是不可逾越的路途、恩怨、需要了结却还未了结的宿世的纠葛。 在黑发少年跟随着族人们奔波在去往战场的路上,放生澪只能够守在神社中为他默默祝福。 想来,当初相遇的那段时期居然是宇智波与千手难得相安无事的时期了。 在这样的情境下,两人唯一联系的途径,就是通过忍鹰相互传信。 · 最先开始,他会和澪提到沿路的风景,各个国家各个地区都会有迥乎不同的风土人情。 他将自己的经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族人们的趣事,用尽量轻松活泼的话语描述出来,在他的极力描写下,世界就是友好有趣的。 避开了血腥的利益纠纷,避开了战场上的生离死别,在他的笔下,大家都在努力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 到后来,也许是已经抵达了前线战场,这样的描写就很少了,甚至连信也很少写了。 偶尔传递过来的,都是他的回忆,大概是要在战争停歇的间歇赶出来的关系,显得非常零散。 有关小时候和兄弟发生的事情;很早以前就已经死去的父亲的 这个存在、所带给他的影响与教诲;友人身死、自己却获得了强大瞳力时的自责。 对于血脉中所背负着的命运,偶尔也会产生的迷茫。 那封信过后,很久一段时间,放生澪没再收到他的信。 那时她又长高了一点,已经到姥姥的肩头,但是这样迟缓的增长速度太让人绝望了,感觉以后似乎都再也长不高了。 神社的社务,因为已经没有信徒早就荒废了。 姥姥也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渐渐变得容易疲惫嗜睡,她仍坚持例行的祭祀,即使澪的双足有缺陷,依旧将神乐舞以及其他祭祀事宜教给了她。 到了秋季到来的季分时刻,黑发少年终于再次传递过来一封信,依旧写满了一张长长的卷轴。 其中,一如既往表达了对她的思念,期盼再次重逢。 在信的末尾,他谈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战争结束就在这几天之内。 如果能够回来,就带着放生澪回雷之国的本家,举办成婚典礼。 那封信过后,便再次了无音讯,送出的回信也如石沉大海。 与之相反的,是飞舞在火之国上空的捷报—— 有关千手族重创宇智波族,取得大战最后胜利的捷报。 . “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即使是回来也不会回到这里。” 放生老太太感叹道。 根据最后的情报,失败的宇智波全部撤离回了雷之国,对于火之国的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 因此,只要走远一点、去到附近的城镇,随便逛一逛,就能够听到五花八门有关这的传言,虽然都是怎么坏怎么来就是了。 在他们口中,宇智波无恶不作,罪无可赦,斑与泉奈两兄弟的形象更是如妖魔夜叉般。 他们的失败、灰溜溜退回雷之国的结局,实在是天命注定。 放生澪如平常一般,带着冻云丸去到市集购置生活用品,再回到神社,除草,扫尽灰尘。 而后,她又去到了已经无人居住的宇智波宅邸,习惯性地进行清扫工作。 ——因为泉奈跟她说过,举行完婚礼过后,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定居。 「以宇智波族为中心,建立村子,不用担心会有战争,以后的每一天……都和澪待在一起。 」 只是,在做完这一切,拄着扫帚站在傍晚的残阳中,想着过去的事的时候,才慢慢感到了迟来的怨愤—— 如黑水一般的液体,吸入了所有的光线,无一丝杂色的漆黑着,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渗入进来,凭空出现,渐渐打湿了她的裙摆。 空寂清冷的日式庭院下,树影一阵摇晃,落叶被风卷着跑,明净的天空被红霞布满。 那样高远,且不可捉摸。 黑水滴滴答答溅落在地上,洁白的巫女服也被染作更斑驳、更深浅不一的黑红,散发出了浓烈的不详感。 不用去看,澪也明白,此刻自己的眼睛又变回了厉鬼般的猩红色。 她警告自己,要时常保持平常心。 不然一经牵动,原本世界的自己就会投影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异常可怕的——能够将活生生的人原地消减的能力。 一旦到达如今这具身体所能够承受的阈值,根源世界、就会和转生世界发生重叠,到那时,就会发生不可预料的恐怖之事。 即使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了,但在事情发生的短时间内,仍旧无法平息怨恨。 ——对自己,甚至对宇智波泉奈,相互作战的宇智波与千手,对这个无辜的世界,恨意依旧难以遏止。 如果不恨点什么……就无法保持清明。 一年,两年,还不够,到底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休息”,回归到最初转生时的心态。 白发巫女在原地捂住脸,深深喘.气。 「是从第一次开始,距离这里的千年以前的第一次失败、被因陀罗杀死那一刻;还是后来她作为杀人凶手,第一次动用能力,绳裂鲁普莱希特开始—— 到底……是从何处起,每一次转生的结局就已经无法逆转了……」 远处长林穿风,又是一阵漫长的哗哗声。 此刻已然再度入秋,几层秋雨过后,她的年龄就又长了一岁。 而在这副愈发皎洁不可方物的躯体里,只有她的灵魂,永远被静止在进入柩笼的那个夏夜中。 这样站立不知多久,月亮的光辉落下在她的肩际,唤醒了放生澪的神智,黑水已在不知觉间消退了。 白发少女就扔掉扫帚,一步一瘸地往回走,回去荒祭神社。 天边疏星几点, 风吹叶动,林海生涛,远处群山环抱,山峦弧度在朦胧的夜空映衬下,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就和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无论看几次都会感觉到心旷神怡的风景,然而,曾经与现在,心态又有不同。 放生澪在夜色笼罩中回到神社大门,穿过鸟居,外衣已被露水沾湿。 她心中郁郁,但仍记挂姥姥在神社等她,害怕对方担心,一路不停地穿过参道、拜殿。 中庭的灯笼还为她留着,孤零零一盏石灯笼,花坛下站着一个人影。 放生澪轻轻唤过一声“姥姥”,如往常般,想要走去她的身边,然而本该垂下的睫羽,在下一刻却又倏尔掀开半圆—— 她如被钉住般顿在原地,幽幽定睛看去,光线透过摇曳的影,被尽数收入她的眼底。 庭院下朦胧着的人影,高大挺拔,看上去是个成年男人。 长发束成马尾,隐约可见背后弓的轮廓。 一个可能性在心底生发而出,几欲汇集成花苞绽放开来,连她心底的积怨都似乎有了松动的倾向。 直到那人在她眼底,慢慢转过身来,褐色的短发在石灯笼的火光中被染成橘红。 · 那是一位一身白衣,如松如竹般的温润青年。 褐发黑眼,左眼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眼罩,记忆中那稚气的眉眼已然长开来,俊眉修目。 赫然,与记忆中的因陀罗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放生澪一时怔然。 只是,那不同于前世未婚夫的温雅秀气的气质,很快让白发少女发觉到了不对劲。 她认出来来人的身份,却仍旧无法控制地,使得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 一眼,两眼,一直注目不放,无法移开视线。 为什么……会有这样相像的两张脸呢? 那人一见她,脸上便绽放出久别重逢后笑容,他上前来,牵起了她垂在裙边的手,声音沙哑道: “让你久等了……澪妹。” 月光与火光交融下,山吹矢明就仿佛是从黄泉走出的另外一人,他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气,依旧与少时无二。 然而……到底还是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 这种变化,使得放生澪心底微微蹙眉,有种——再度被某位杀人犯牵住手的不适感在触碰的那一瞬,悄然而生。 58、濑织津姫19 山吹矢明没有死。 当时, 与羽内的战争,曾将冻云丸送给澪的山吹族长、以及山吹族的大家,拼尽了全力, 在最后关头掩护褐发少年逃离了这场必死的战斗,换取了山吹族的一线生机。 即便如此, 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眼睛也瞎了一只, 倒在了离战场不远处的河边,好在那里尚有人烟, 附近过来浣衣的村民遇到了昏迷在河岸边的他。 彼时, 他在那个偏远村落疗伤的时候,战败的噩耗却传遍了火之国。 找不到他的下落, 只找到山吹族长以及其他山吹族忍者们的尸体,包括大名、以及附近的族群,依附在山吹附近的百姓,都已经默认他的死。 大名放弃了山吹一族;附近的族群开始瓜分他们的领土;原本依附于他们族的百姓,也都稀稀散散地迁去了别的地方。 对于这些变故, 少年人还未能够了解到。伤好之后, 一能够动弹, 他就立刻回到了战场,在那附近徘徊,希望能够找到幸存的族人。 这个想法破灭过后, 意识到宗族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人,山吹矢明心灰意冷, 决心返回故乡。 到了这个时候,才慢慢反应过来,「山吹矢明」这个人, 在人们印象里早已经死去了,就连家族的领地也已经被宇智波一族所占领了。 他没地方可去了。 故乡、那位白发粉瞳的小巫女还在等他,但是他已经快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这两年中,我隐姓埋名,作为流浪忍者存在,不管是哪一方的雇佣,再苦再累的活儿我都会去做。” 在中庭下,山吹矢明轻轻将一切娓娓道来。 他已经长大,面容和过去有了很大的不一样,加上带了眼罩的缘故,没有人认出他来。虽然失去了一只眼,箭术却更加精准了。 凭借过人的箭法、忍术,接收四方的雇佣,就这样逐渐进入到各个家族的视野中。 其间,山吹矢明一直密切关注着宇智波族的动向,终于在半年前,一次他与千手族长共同被雇佣,在行动中获得了友谊与信任,以家臣的身份加入了千手族。 而在这的前不久,终于等到的与宇智波族的战争里,凭借宇智波的宿敌——千手,借助 他们一族的力量,山吹矢明完成了对宇智波的驱逐。 重新夺回来原本的族地。 等千手一族的事情结束,他便即刻来到了荒祭神社。 也就有了如今的重逢。 在最苦的时候…… “父亲死在我的面前时,我原本想跟着他一起死掉的,但很快我便发现,我还不能做,如果连我也这样没有价值、轻易地死掉,山吹族就没有人了。”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 “我一直…带着这把弓,早在「狩猎」结束之前,箭就用光了。” 褐发少年将战争称为「狩猎」。 作为猎物,从狩猎场中逃出来的时候,为了自保,他的剑已经折断,所有能够用的卷轴、忍具全都用光了,但他始终带着没有箭的弓。 他取下背后那把弓,当初两人在竹林中刻下的「澪」字仍清晰可见,并且在随后的岁月中,被褐发少年不断加深,渐渐不可磨去。 弓上的黒褐色的漆面早已斑驳掉落,甚至有许多处烧焦、重新接上的痕迹。 战争失败、全族覆灭时,山吹矢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在眺望荒野上族人的尸骸时,背负仇恨、独自跋涉在漫长的道路上时,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不得而知。 他什么都已经失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再失去的。 但他仍旧抱着那把弓,会因为它的折损,而在夜深人静时嚎啕大哭。 少时的约定,记忆中唯一的美好,成了唯一的慰藉,唯独无法失去之物。 “我一直带着它,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什么事,从来都没有想过放手过。 一想到我对你的诺言,一想到还没有履行的事有很多,就不能够就此停下脚步。” 于是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他在述说时,始终都很平淡。 那是一种只有自己经历过,才能够将苦痛叙之于口的平静。 白发少女眼中露出些许动容,会面时的惊愕渐渐消融。 她已经渐渐长成相当标志的女孩,抽条的身型弱质芊芊,娇娇可人,仿佛不为人知地、生长在幽谷中的昙花般皎洁无瑕。 夜色下,那张被怜悯所浸染的眉目秾艳,抬眼间不经意的凝眸,都令人心驰神怡。 她比山吹矢明想 象中还要美。 无论多少次地构思着重逢,都不及此刻的真实感观。 「所以啊……」 「所以啊。」 褐发少年重新背好弓,上前一步,再度执起了她的手,无意义般再度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的靠近使得放生澪下意识后退一步,呼唤仿佛叹息,叹出自己的灵魂,声音中蕴含浓厚的感情足以使任何一位女孩面红耳热、心神动摇。 她的手被山吹矢明牵着,还不明白,现在这种时候后退一步,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情,只是欲言又止地、仿佛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在决心忘掉曾经,努力成为他人的妻子时,曾经定下婚约的少年却死而复生,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复杂,放生澪自己也搞不懂。 按理说,矢明,一定是比不可捉摸的宇智波小少爷更为合适的幽婚对象。 然而,在被对方靠近时。 一种无法释然的罪恶感,却深深笼罩了她。 花坛旁,巫女服饰的少女与武士装扮的少年相对而立,灯影摇曳,秋夜静寂无声,一副久别重逢的唯美绘卷。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在开口之前,山吹矢明温柔地安抚了她,制止了她要说出口的没用的废话。 他出神地看向某处,挺拔的身姿在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看上去无限落寞。 “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不会再梦起来了。” “讨厌的事情,凭借对你的信念,全部都已经挺过去了。” 类似于告白的话,这样再度被说出口,放生澪心中不安与罪恶更重一层。 对泉奈的愧疚,对矢明的抱歉,甚至让她无暇去思考眼前人就是现下最好的幽婚对象,而鼓起勇气、径直说出了心里的话。 “……矢明,我很心疼你没错,但是、但是……我已经有新的未婚夫了。” 迟疑着、落在庭中的话语…… 化作风霜利刃,毫不留情地撕开了温情的气氛。 用自己认为真诚,实则直白尖锐的天真的话语,白发少女打破了看似和谐的重逢画面。 “这两年,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 她想推开山吹矢明的手。 即便难免怨恨,她 也依旧记挂着那个束着小辫子、笑起来十分无害的黑发少年。 她花费在他身上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山吹矢明这位旧日竹马。 褐发少年置若未闻,只是瞳孔微微颤了颤。 “澪。” · 白发少女一愣,抬手时,正好对上了他深沉的眼。 ——山吹矢明露出了、被蛇的毒牙咬住般痛苦的情态。 神社春日造的斗拱飞檐下,写着「御」字的灯笼被风吹得轻微摇晃,他的发被吹起,眼中倒映出来放生澪怔怔的脸。 那双樱粉色的眼瞳中,所闪烁着的懵懂无知的神光,却仿佛这世上最璨丽的宝石,令所注目的人感到自惭形秽。 「所以啊。」 “讨厌的事情,凭借对你的信念,全部都已经挺过去了。” 依旧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刚才那些话语也没有听到过的。 他自顾自接着刚才说过的话,继续往下说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通过他的手,慢慢被递放在放生澪的手中。 酷似因陀罗的那张脸上带着一种神经质地、不稳定的平静,在那之下,仿佛还存着另一幅别样的面孔。 “现在想来……那时之所以能够如神助一般,协助柱间大人与扉间大人击败宇智波斑,重创宇智波泉奈。” “肯定也也是因为和澪的约定,一直在鼓励着我。” 在这句话里,放生澪如被灼伤一般,微微一颤,险些没能握住,布料的触感逐渐被手指所捕捉。 她移动双眸,低头凝望过去。 自己掌中所放着的,正是这些天,她为泉奈祈福所做的御守的其中之一。 已经被拆开来了,写着名字的纸条亦展露在空气中,墨迹深深,一笔一划,都是她在每一个夜晚用心细细写下。 她辨认那些字,视野有了一瞬的恍惚,怎么也看不分明似的。 “宇智波…泉奈。” 有人在她身旁替她念出来这个名字,咬在齿中的话语,一字一顿。 他好像因为仇敌的死,而感到恣意狂喜,然而面容又仿佛痛哭流涕的孩子。 “那位夺走你的宇智波小少爷,他被千手扉间重伤,无力回天。” “即便返回雷之国,请来最高明的医疗忍者治疗,身死……也就在几日之内。” “本 来,以为会是我的名字的。” 他指御守中藏起的白纸。 “神主大人……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在听到她的话之前,我并不相信你会背叛我,并不认为你会被夺走。” 因为,早在很久之前,在那片幽幽的竹林中,她就答应了褐发少年的。 ——作为,对他将自己名字郑重刻在弓上的回礼,她说出了那句“会在神社,为明君制作”的话。 然而,当死里逃生,归来的山吹少主,一个一个拆开那些御守后,得到的却只是愈发心寒的恶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25 20:36:00~2020-07-26 22:4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江 80瓶;*浮生若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濑织津姫20 山吹矢明带着她一起, 连夜离开了荒祭神社,去往他所在的驻地。 那里离这边有一些距离,也在千手一族的范围内。 忍者的脚程很快。但为了照顾澪, 他走得很慢,遇到不好走的山林、就抱着她前进, 到了宽阔有人的地方, 他便租赁牛车。 这样走了两日, 路上,放生澪总是记挂着还留在神社的姥姥。 每当她想要回去的时候, 山吹矢明总是只以一句话来告知她——等二人成婚过后, 自然会将放生神主接过来。 他变了很多。 这并非是她的错觉。 对于曾经的故土,这位曾经的山吹少主一丝留恋也无, 他的情绪变化很浅,仿佛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只在注目向澪时,流露出了令她弄不太懂的专注神光,时而深沉, 时而悠远。 仿佛枯萎的玫瑰上凝结的寒露, 那种苦涩无比的气息, 让人联想到不好的情感,也放生澪感到极强的违和感。 ——再没有曾经少年人的稚气与羞赧,他那酷似因陀罗的外貌, 使得每一次不经意地对上视线时,澪都会下意识避开他的注目。 「如果宇智波族长才是因陀罗的转世, 为什么矢明又……」 连血缘关系也没有的两个人,会长成这般相似的模样么? 她隐隐觉察到,这位曾经的青梅竹马还向她隐瞒了些什么, 但是很显然,对方并没有想要跟她坦诚的念头。 . 几天来,头顶的天气总不是很好,昏昏沉沉的,不见日光。 她将结铃绑在袖上,在两人暂停在一片深深的枫林中时,主动去触碰褐发青年的手。 彼时天光暗淡,头顶被分割开的天空上,并排着飞过几排雁鸟。 山吹矢明将附近集市买来的鱼,用苦无锋利的一面去鳞去内脏,在溪边冲洗干净了、串起在火上烤。 一缕棕褐色、微卷的发落在他眉间,厚重微卷的发束起在脑后。 碎发下,那双漆黑的眼瞳明净而深邃,倒映着地上因添入柴火,而渐渐旺盛燃起的火苗,愈发令人不可逼视。 天色幽暗,火光便愈显明亮。 他卷着袖子、坐在树下的模样,就和当年的因陀罗一模一样——在他们的行程中,偶尔停 歇下来,因陀罗也会帮她做饭,他知道她的一切习惯,就像她也是如此地了解他一般。 放生澪这样想着,在忽如其来的一阵穿林风中瑟缩一下,微微蹙眉,面上露出胆怯之色,倾身自袖中探出手,碰到了他的指尖。 “……矢明。” 她原本正坐在少年身旁,当下凑近过来,搭在肩上的发便越过耳尖,滑落在颊边。 睫羽卷翘,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浓密纤长,在眼底落下细细的影。 她轻声悄然的呓语,仿佛只是因为单纯的害怕而向他寻求帮助。 褐发少年已经烤好鱼,将叉着鱼的树枝的柄递到她手中,无声捏了捏她的小指以作安慰。 他仿佛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推开了她的手,起身脱了外衣,披在她肩上。 “我去附近看看,你乖乖待在这里。” 说罢,他起身,抚平衣上的褶皱,向昏暗的枫林外走去。 · 留在原地的放生澪捧着热气腾腾的鱼发呆,被他轻轻捏过的手指如浸在火焰下,火急火燎地发起烫来。 福至心灵般,她忽而地抬首,往他走的方向唤了一声“因陀罗”。 褐发少年脚步一顿。 五裂状的枫叶自低空滚卷而过,掠过地面时,发出了虫子爬过般悉悉索索的声音。 青灰色的天空下,伫立在红枫之下的褐发少年的身影仿佛也已融入其中,变成一抹模糊不清的灰色剪影—— 也许是几息过后,他再次抬步,离开了放生澪的视野,没有回过头来。 白发少女注目着他的方向,半晌,才垂眸望向自己的小指,心中五味陈杂。 到底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 就连安慰她方式,居然也与因陀罗如出一辙…… 「是他?」 「……不是他?」 她有些魔怔地想着,直到手中食物的热气都消散了,才无知无觉地低头,咬了一口烤得金黄的鱼肉,没有任何佐料的烤鱼寡淡无味,现在她也尝不出什么滋味了。 袖底的铃铛很快便是一响,世界也好似静止一般的,泛出蒙蒙的光亮,除她以外的一切万物都覆盖在无形的结界之中。 「可杀。」 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下,自脑海中逐渐清晰的二字,一如既往的鲜红,触目惊心。 山 吹矢明仍旧爱着她。 时间开始流动,不过短短一瞬,放生澪在噼啪作响的火堆前却仿佛呆呆坐了很久,也食不知味地慢慢将烤鱼啃完了。 对于结铃给出的结果,她并不意外。 她对矢明已无感情,对因陀罗更谈不上爱。 现在无论褐发少年是谁,都没有关系了。 既然无法幽婚,就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 天边传来一声鹰唳,白发少女闻言,扔掉了鱼骨头,她拍一拍沾了荤腥的手指,艰难地扶着枫树站起。 最后望了一眼天色,放生澪从火堆边走开。 朝着与山吹矢明相反的方向,追随着忍鹰,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落叶丛中,素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层叠的火红枫叶里。 —— 黑夜,山林中,一场追逐战正如火如荼般生发着。 忍术的火光不时将漆黑的林海照亮。 山吹族以雷遁闻名,电光灌注,如雷蛇般跃动在林木中,所过之处,都变成焦黑一片。 而在山吹少主的对面,他的对手明显擅长使用火遁,兵刃相接,雷火轰鸣,爆炸的余威便将一切都掀飞,草木、林叶,连着根茎被推开。 几个交错间,林地上就被清出一片适合战斗的空地来。 热空气引发了战场上方的天气的反常,本来就阴沉的天空愈发暗沉,隐隐汇聚着雷云。 “抱歉,让你们费心了……” 待在宇智波族长怀中,放生澪在迎面的风中开口,声音也很微弱。 “我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如果能够更敏锐一些,也许就不会被追上了。” 她按照宇智波的忍鹰所指的方向走,在半路上便遇到了前来寻她的宇智波斑。 ——山吹矢明带走她不久,根据承诺所言,宇智波所派出的接她去雷之国的小队抵达了荒祭神社。 在发现她被带走后,他们一路追赶了上来,放生澪根据泉奈的忍鹰与他们会合。 如今,她有很多话想要问。 例如这次来接她,是代表他们婚礼会继续吗?例如,泉奈的伤势,是否真如山吹矢明所说,已经无力回天…… 只是现下情况紧急,发觉她不见的山吹少主在二人身边紧咬不放,显然不是问话的场合。 因而在道歉过后,她便噤了声,防止自己 给人家添麻烦。 两年未见,黑发青年依旧一身黑色的高龄族服,身上的肃杀之气更甚。 初在枫林撞见的时候,见到眼前人,放生澪微微一惊,在她心中,现在宇智波形势正紧张,派来接她们的,地位最高也不过是宇智波火核。 两人见面,并未有多少对话,宇智波青年便俯身,将树下的她打横抱起,就这样踏上离开火之国的道路。 他是脱离队伍,孤身一人前来接应她的,等候他们的宇智波小队带着放生神主,隐藏在离这里十余里之外的村落中。 只等族长大人将小巫女带回,便一起返回雷之国。 然而,身后的山吹少主来势汹汹,显然这个过程不会怎样顺利。 头顶降下来的秋雨淅淅沥沥打湿了视野,在林中掀起一阵朦胧的白雾,掺杂着草木气息的水汽打湿了放生澪的睫羽。 一切的发生都令人猝不及防。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忍者间的战斗,就如泉奈所言那般可怕,仿佛要吞噬掉一切的火焰与雷光。 在释放火遁扫除背后的障碍时,黑发青年带着黑灰色手套的手掌向下压了压澪的脑袋,让她不要再看。 炽热的火焰就在跟前的空中,陡然化作数条雄劲火龙,铺天盖地般涌入黑暗的树林内,沿途上的雨水,飞落的树叶,全部被卷入其中,化作一缕蒸汽,一抹飞灰。 他们站在一棵高大的桦树上,衣与发都被吹散开了,原本被雨沾湿的部分都几乎是一瞬便被烘干开来。 许久许久,眼中都是一片茫茫的火海,并没有其他颜色,连降落的雨,也在下落到身上之前,被蒸发干净。 靠在男人怀中的放生澪下意识抬头,去看他的唇边有没有烫伤的痕迹。 煌煌的火光下,缘着硬朗的下颌弧线往上望去,宇智波斑的眉发极黑,被火焰映衬出来威严的金色。 虽然相貌不尽相同,但他其实跟因陀罗是一个类型的帅哥,缭乱的碎发被风吹开,所露出来的那双眼眸漆黑,在眉骨的阴影下更显幽深。 然而,那张俊美无铸的脸,细看之下,却显得格外苍白,尤其在用完这样的大型火遁过后。 连呼吸也沉重了一些。 他似乎想要留下看结果,但又重新收紧 了箍住澪的手,折身打算离去。 正在这时,自原本已经开始消散的火焰中,一束湛蓝色的光芒倏地而冲开了闭拢的烟雾,带着破空声极速迫近—— 追上来的箭矢在放生澪眼中留下一道残影,高空之上,唯有那一个黑点是如此明显,如此叫人毛骨悚然。 “躲开!” 她下意识惊叫出声,太过惊惶,以至于声音都颤抖起来。 本该能够轻易避开的箭刃,宇智波族长却回头吃力地分辨了几息,那双漆黑的眼瞳似乎在此刻失去了光彩。 电光火石间,强行凭借身体的本能,在气浪下,他向旁侧挪出一步,抬手竟然想要抓住那根直击心脏的箭矢—— 血液,在眼前迸发而出。 在因为惊愕而微微缩小的瞳孔中,暗色很快弥漫满黑蓝色的衣衫,那只箭矢在最后一刻偏移开来,只是径直没入进青年肩膀。 他们被箭的冲击力带着从树上坠落,宇智波斑抱着她落到铺满落叶的地面,仍不免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直了。 “哈啊……” 放生澪从他怀中下来,立刻扶住了青年的手臂。 “你的眼睛……” “无事。” 并不习惯被他人搀扶,然而宇智波斑并没有推开。 多亏了他用手握住了,那支箭没入的并不深。 此刻他手上一用力,箭矢硬生生被拔了出来,避免其上附着的雷属性查克拉继续破坏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26 22:40:25~2020-07-27 21:3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悦连城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濑织津姫21 在那之后, 白色的身影跟着冲出,停立在了对面一株枯树上。 “火遁,居然只有这种程度了?” 风吹叶动, 仅有的几片枯叶无力地抓住枝干,他因缓和冲击力而屈膝, 一面低低说着, 一面缓缓站直了。 降落的力量, 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叶子震落,一时间, 漫天都是飞舞的枯叶。 “看来, 上次受的伤……的确是还没好全,比之前在战场上看到的火遁, 规模要小上不少啊,宇智波斑大人。” 手中的电光将侧翼照得亮如白昼,棕色的长发被吹拂得飘摇不定,那张同样俊美逼人的面容一点点展露在两人的视线下,又被惨白的电光所照亮。 山吹矢明手持长弓, 向后再度抽出一支箭矢握在掌中, 雷光很快蔓延整支箭, 连同箭尖的部位也有电弧炸开来。 此时,他的模样就仿佛传说中的雷电之神、弓术之神建御雷神一般,薄唇亦因齿冷, 而冷硬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这样孤身一人前来……为了自己的胞弟,做出抢夺他人的未婚妻子这种卑劣行径, 真是兄弟情深。” 面容依旧平静,即使话语中的愤懑之情几欲化作实质倾泻而出。 仅剩的那只独眼中,迸发出来的光辉一闪而过, 青年拉弓搭箭,箭头对准了宇智波族长眉心。 “哼。” 在他对面,顺着箭尖所指,萧瑟寒风中,宇智波斑不怒反笑,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然而眼瞳却闪烁着疏朗又锐利的光彩。 他将拔出的箭掷在地上,带出的星星点点的血洒在落叶上。 “这句话也尽数奉还,宇智波还没有沦落到连你这样的杂碎,也敢觊觎的地步。” 放生澪被他护在身后,视野中,黑发青年反手拔出腰后的忍具刀,竟然是想要解决到挡路的人后再继续前进。 “就算不用眼睛,对付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 两人的战斗一触即发,萧萧林木间充斥着一片肃杀之气。 放生澪慢慢反应过来,内里心急如焚,不由抬手出声道:“斑大人,有些话,我想要跟他讲明。” 避免不必要的战斗。 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未婚夫的哥哥,为了带她离开 而受了伤,眼睛似乎有问题;另一个是旧日的竹马,自己有愧于他,现在还正在气头上。 打斗中,那一边受了伤都不好,放生澪不想应付那种局面。 这是她第一次念对方的名字。 黑发青年仿佛一愣,他虽然好战,对于冒犯宇智波的人绝不原谅,但却也意外地尊重女孩子。 宇智波斑拿着刀的手,放了下去,他恹恹皱眉,像是被拒绝外出玩耍的大型犬, 当他看向澪的时候,小巫女望着对面依旧警惕的棕发少年。 “矢明,跟我来。” · 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瞳露出些微的茫然,闻言,山吹矢明仍旧没有放下弓箭。 直至放生澪挪步,微跛着不稳地朝他走近。 她是个很爱美的小姑娘,虽然并不在意身体的残缺,但时常也会因为走路的姿态而黯然神伤,付出努力想要矫正,很多时候甚至会避免站起、避免走路。 矢明第一次见她,她就跪坐在拜殿檐下,坐在线香氤氲的烟雾中;第二次见面,是在竹林里,她坐在草坪上,身边环绕着小鸟与鹿。 春日里,每一片竹叶都在枝头舒展着身姿,每一朵无声绽开的花都朝向太阳窃窃私语着。 万物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成为了眼瞳中唯一的色彩。 就是这样被禁锢在笼中的百合花,无论何时,却都会朝他露出笑容,忧郁的……令人目眩神迷的。 现在也是一样。 她朝他走近,他就没骨气地想要上前扶住她。 她的后面,就是敌人。山吹矢明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放下弓。 但当棕发青年再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却已经跟在了少女身后。 弓箭端正地背在身后,箭尖收进箭筒里。 就好像旅鼠追逐海洋,那是他终其一生也要追随的目标,即使最后结局是死亡,也无法不使、自己的足尖不向着她的方向偏移。 两人将宇智波斑暂时搁置在身后,去到附近的湖泊边,天空渐渐暗下来。 秋意渐浓,深林中湖光山色,在湖边相映成趣。 “你不怕……我现在就强行带走你么?” 山吹矢明首先问道。 他像是拼命在压抑什么,但是话语仍旧带着困惑地问了出口。 放生澪靠在一旁的树下,仿 佛走累后的休憩,几片落叶落在她的衣袖上,她也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望着天边的积雨云漫漫出神。 “你会这样做?” “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站得像棵小白杨,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幽冷的雾气间,她投过来的目光如镜,清晰倒映出棕发少年的面容。 “那就是不会。” “因为……我认识的矢明不会。” 少年人的面色几经变化,似乎为她能够轻易说出这种话而感觉不齿,但更像是被中伤到一般、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他站在放生澪几步远外,扭头不与她的视线相接触。 “这样的话,你留给过去的我说。” 白发少女幽幽望了他几息,沉寂过后,她开口嘀咕道: “「明明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却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这种话。」” “现在你的心里,是在这样想我的……对么?” 山吹矢明没有回答,只有那张酷似因陀罗的、俊美的面容在闻言的一瞬露出了孩子似的委屈,那情感稍纵即逝,很快就又收回到冷硬的面具下。 “可是,矢明……” 她叹了口气,并没有为此软下心肠,“我很心疼你的遭遇没错。” “如果能够有预知一切的力量,我在那个时候就会阻止你上战场。隆盛叔叔不会死,山吹族的大家也都能好好地生活在山吹城里。” “就像那天告别时说的「明天见」一样,我和你一起长大,每天待在一起。” “这样的话……姥姥和我,也不用担心神社被坏人占领,不用害怕被杀,不会在雷雨的夜晚出行,去向山外的宗族求助。”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也许真的会喜欢上矢明君也说不定。” 她笑了一笑,以轻松的口吻说道,浑然不顾棕发少年苍白下来的容颜。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每个人都无法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灾厄又是何时降临在你身上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充斥着战火与硝烟的世界。 山吹矢明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前半部分他尚且能够保持平静,听到后面的事情,终于忍不住沙哑出声道: “我并不知道……神社中发生的事。” 声音 艰涩难听。 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无法体会到。 绵密的秋雨再次下落下来,这一次并非是忍术所导致的了,细雨逐渐润湿了棕发少年的长发,他失落的模样仿佛走失在迷雾中的、掉队的鹿。 并非找理由狡辩,而是在设身处境的假设、体会过后,因后悔与难过,而失声说出口的自责的话语。 放生澪欣慰一笑,她的目光就仿佛透过长大的他、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会因为他人的困窘处境,而感同身受的小少年。 透过因陀罗的外形,山吹矢明依旧还存在着。 “我就知道,你一点也没有变的。” 她的笑容清丽而空灵,声音轻而柔软,一种涤荡灵魂的魔力让山吹矢明移不开眼。 “这样就很好啊,就好像你所说的,过去的一切已经是往事了,本质上的你并没有改变,这样就很好了。” “凭借自己的双腿,就这样继续前进,我觉得,隆盛大人也是这样希望的——矢明要好好活下去,这是山吹一族的大家共同的愿望。” “澪……我……” 他连着唤了好几声她的名字,情不自禁上前来。 “我按照你说的做。” “那些事情我不再想了,我也不会再对你生气。” 他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就好像当年一样。 两个人都不要再在意过去的事情。 只要他们愿意,现在依旧可以远走高飞,完成幼年的承诺。 放生澪只是用那双樱色的眼一眨不眨,向上凝睇过来。 点点水汽沾上朦胧的绒睫,倒映在矢明仅剩下的那只眼睛里的,她细腻、白净如雪的颜容几乎散发出莹润的光晕,神圣,而不可久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良久,她拂去衣上的落叶。 “羽内族过来的那个晚上,是斑大人出手救了我们,保护了神社。” 雨的雾气蒙蒙升腾,秋季的森林沉浸在一片苍茫的水汽中,天边传来几声鸟展翅飞出的扑腾声。 因为实在太过昏暗,并未注意到太阳的西沉。 · 小巫女拒绝了他。 她说,“你参与重伤了泉奈,还在刚才令斑大人也受了伤。” “我依旧可怜你,有愧于你,但也不会因此原谅你。” “这样心平气和跟你说 话已经是极限啦……你既然加入了千手,那是个好地方,以后就在千手好好活着。从今天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白发少女转身向外走去,她说话的语气与神态依旧如当年那般惹人怜爱,让山吹矢明魂牵梦绕。 然而,从她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瞳中,最后投过来的一瞥,却平静、毫无波澜。 倒映出他惊愕又痛苦的脸。 就好像人生没有可能重来一次,人也不可能预知到未来。 两个人都没有变。 然而过去的事,已经成为过去,这两年来的一切,陪伴在她身边、拯救她的,是泉奈,不是矢明。 即便再强行在一起…… 「看着你的脸,我也没办法重新爱上你啊……矢明。」 放生澪在心中轻轻叹息。 她握着结铃,往外去找寻宇智波族长的踪迹,身后传来了棕发少年后知后觉的呼唤声。 放生澪脚步一顿,却捏住手指地没有回头。 那种声音在雨中逐渐成为痛苦的嚎啕,她只是继续踩着落叶往前走。 在那前方,还有人在等着她。 —— 悔恨,绝望。 失去一切的痛苦逐渐在左眼上汇聚。 「导致他失去所有的原因在哪里?」 山吹矢明想不明白。 他没有想要伤害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重新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 澪,是他的未婚妻。 最初的誓言,最初的爱人。 是他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时,在无数个流浪的日夜中,唯一念想的存在,只要想到她还在等他。 无论吃多少苦,变成什么模样,他都有活下去信念。 他的情绪叫嚣着,让他快追上去,不顾一切将她抢夺回来。 但在内心深处,山吹矢明又如此深切地赞同着白发少女所说的每一句话,谴责着如此卑劣的自己。 无论再怎样歇斯底里地哭吼着,也迈不出去前进的步伐。 疼痛逐渐漫过了五感,成为了唯一能够感知到的东西。 棕发少年汗如雨下,痛苦地躬身,慢慢跪在地上,双手亦按在层叠的落叶中。 左眼的眼罩啪嗒落地,与之一齐倾泻而下的,从他的眼眶中落出的,还有漆色的黑泥。 粘稠的黑色在地面汇聚成一滩,而随着黑泥的渗出,山吹 矢明的手足,逐渐失去了力气般,不稳地跌倒在树林中。 雨丝连接天地,黑色的天空那么深沉,一如死里逃生的那一天,他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滩中,忽而望见了阴翳的黑云间一轮皎洁的明月。 澪,就是他远在故乡的明月。 他的确说了谎,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他没有遇到正好来浣衣的好心村民,而是一个人熬过了深沉的夜。 比如,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只眼睛,他的半边身体几乎废掉了,别说成为忍者,就连活着也是一个问题。 “你疯了么,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放那个女人走?”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黑色的泥在他身边汇聚成人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暗金色的眼瞳远比暗夜更邪恶。 漆黑的雨向下落,打湿了山吹矢明唯一完好的右眼。 他仰躺在落叶中,仿佛回归到母亲的巢穴,仿佛这里才是他应该永远待下去的地方。 就这样一直静悄悄地躺着,直至残破的身体腐烂生蛆,就像死去在战场上的他的同族—— “那个女人,放生澪……是个骗子。” “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像前世一样变心,爱上了其他人,最后背叛你的。” “难道,上一世在她身上吃的苦头还不够么……” 黑泥跟他说道,声音带着诱惑,一如初次相遇时。 “因陀罗。” · 意识、随着身下冰冷的河水逐渐消散开去,与之一同慢慢逝去的,还有他的生命。 在无尽的长夜里,即使是从战场上逃脱,然而这样残破的身体,也无法支持他回去家乡,无法支持他……回到澪的身边。 这样想着,在将死的绝望下,渐渐黑暗的视野中,崩溃地哽咽出声。 「因陀罗,终于找到你了,我是你前世最忠实的朋友。」 顺着河水而来,从天而降的黑泥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取代了他已经坏死发白的左眼球。 在极端的痛苦中,他被这位非人的存在,赋予了全新的、完好的身体以及超凡绝伦的天赋。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段全然陌生的记忆。 一段有关于爱、与背叛的记忆。 在那段记忆中,他的名字叫做因陀罗,父亲是创世的修行 者——六道仙人。 他有一个想要保护的弟弟,在自己继承忍宗后,绝对会好好爱护的弟弟;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孩,不日便要成婚。 值得一提的是,她和他如今的小未婚妻,有着同样一张脸。 她们都叫作澪,笑起来,会让他感觉到怦然心动。 然后有一天、有一天…… 偏心的父亲,让弟弟夺走了他继承人的位置;那个名为放生澪的女人也背叛了他,丢下他一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挺喜欢黑绝的,想嫖。 · 大家看懂了吗? 黑绝忽悠人的。 —— .感谢在2020-07-27 21:37:59~2020-07-28 23:4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10瓶;过青山几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1、濑织津姫22 放生澪移步到林外。 天已经黑透了。 在毛毛雨中, 她回望山吹矢明的方向,树影在身后摇曳着、拉扯着,那之内的黑暗中仿佛栖息着某种择人而噬的猛兽, 令她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她其实不应该这样武断。 矢明身上、还有很多东西她未能弄明白。 他与因陀罗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否能够从他身上得知当年因陀罗杀死自己的缘故? 但她心里毕竟还是很小孩子气,山吹矢明既然与千手合作、让她的新任幽婚人选受伤, 说是不怨不恨……是不可能的。 心平气和地说话, 就已经是极限了。 · 当放生澪走回去时, 黑发青年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杉树下,倚着树闭眸浅眠。 他的脑袋靠着树干, 漆色的乱发同样被雾一般朦胧的秋雨润湿, 几簇探伸过来的枝叶,在白皙的面容上透着斑驳的阴影。 肩膀的伤口可见是被粗糙地处理了, 血已经止住,没再渗出来。 澪行至到他跟前,也许是赶路、以及受伤所带来的体力的流逝,他睡得很沉,一时竟然没有醒过来。 靠近之下, 逐渐被熟悉的气息所包围。 她的视线往上、落在对方的苍白的容颜。 漆黑的睫羽并不算长地敛下, 跟头发一样, 看上去都不是很柔软的样子。 青年的眉眼格外深邃,在醒时仿佛出鞘的利刃,顾盼间神气非常。 直到他闭上眼眸, 像如今这般露出疲态,人们才能发现, 他和弟弟泉奈长得的确非常相似,其实都是属于和风古典美人,漆发漆瞳, 昳丽间又不失阳刚。 她的目光自青年高挺的鼻梁,落至玫红的薄唇,异想天开道——若是能够使矢明与他变成同一个人,让眼前这位斑大人拥有了因陀罗的面容和记忆,那么……他会成为真正的因陀罗么? 兀自这样思索一会儿,很快放生澪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失落间,对方已慢慢抬起眼来。 那双狭长的眼瞳只是迷茫一瞬,便如云雾消散地清明起来,从倚着的树上起来,宇智波族长的脸上露出些许懊恼。 他望了身边的澪一眼,“跟他谈完了?” 嗓音中带着睡醒后的微哑。 从 前放生澪还有些怕他的,但不知为何,也许是见到了他不同于往常的一面,如今她心中却觉得,对方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而已。 只是,要比其他人更为刻苦,更为自制,更为坚定而已。 “嗯,不会再追过来了。” 放生澪再度回望了一眼过来的方向,她避开对方伤口的位置,去扶青年的手臂。 “斑大人,今天辛苦你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对于这个称呼,宇智波斑是第二次听她讲。 他似乎是想要纠正,但又不知道纠正过后让她叫自己什么好,最后也还是没有说什么。 · 因为记挂着远在雷之国的泉奈,顶着秋雨,两人连夜出了森林,去与队伍会合。 这时已将近凌晨时候,林中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行走中,路上的光秃秃的枝桠牵绊着脚步,松软的落叶层走起来又让人脚底打滑。 磕磕绊绊走了一段路,前段部分,放生澪还能作为向导,指引因为入夜视力更为受限的宇智波族长;到了后半部分,她的脚步慢下来,走几步要休息好长时间,很多时候都是斑带着她往前。 幸好找到了一只松鼠,在对方的帮助下才走出了森林。 一直走到能够见到林外的村落,白发少女终于熬不住疲倦,踉跄着向前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在去往雷之国的船上了。 伴随着木船的摇晃,放生澪慢慢起身,身上披着一件不知道谁的外衣,她掀开衣服,从船蓬中爬出去,斑正盘膝、背对着她坐在船头。 黑发披散在肩后,露出耳尖,以及一点侧脸的弧度。 他怀里抱着一把刀,刀鞘靠在肩上,似乎在看着天上的星星。 雨还在下,依旧是如雾织一般蒙蒙的烟雨。 放生澪来到他身旁时,就听见黑发青年开口道: “泉奈,是我最后一个弟弟。” 有最后一个,说明之前还有很多个,但是在澪认识他们的时候,斑的身边就只有泉奈一个。 “他的伤……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么?” 放生澪屈膝坐在他身边,望着雨中的海漫漫出神,不觉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宇智波族长颌首,默认了她的话,寂寂道:“……他想见你最 后一面。” 为了实现胞弟最后的愿望,哪怕眼睛视力几乎衰退至无法视物的地步,宇智波斑也亲自来到了她的身边。 少女“嗯”了一声,过往一切在脑中回溯,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她望着海面,晶莹的泪水不觉自白皙的颊上滑落而下。 不知为何……对于泉奈的伤,她依旧感觉有些不真实。 只在想到被抛下在后山、无人照料的冻云丸,以及今年田里还没有收的土豆的时候,不禁悲从中来。 掉下了两滴眼泪。 雨夜中,以为她是为弟弟伤心的宇智波青年,只是以一种难言的目光,怔怔地看着她流泪。 —— 抵达雷之国之后的事情,放生澪已经记不清楚了。一路上艰难的跋涉,以及来到陌生地域的水土不服,很快令她生了一场大病。 她开始浑浑噩噩地做着一些没有理由的梦。 在抵达宇智波本家的那一天,已经是夜晚,她困得无法走路,一路上都是宇智波族长抱着她。 这样靠在青年的胸口,又梦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临危受命”去往千手,宇智波泉奈“半路打劫”,从林中钻出来,硬是满口胡言地糊弄她。 但是在梦里,听着黑发少年那不打草稿的瞎话,放生澪没有如过去那般转身就走。 ——她静静伫立在溪畔对岸,拉着缰绳,望着另一侧的宇智波小少爷。 在两人中间,即是潺潺的「樱流海」,雨后日光正好,石上溅起的水花下隐隐可见七彩的虹光。 “你已经不再对我说谎了,你答应过我的。” 她在阳光下正色道,心里被莫名的愤怒所充斥。 宇智波泉奈站在对岸,自来熟一般亲近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也并不说话。 那个时候的他乌发白肤,神气十足,面容昳丽非常,并不像个忍者,倒像是位随时准备着去闯荡四方的少年剑客。 手里吊儿郎当拿着的、那支被扯得光秃秃的樱花树枝,也好像是拿着一把出鞘的宝剑。 金色的光芒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只是淡淡地笑着,以一种放生澪所不能理解的目光、满怀无奈地注视着她。 · 再次醒过来,她已经换过一身柔软的衣服,躺在一间昏暗和室中。 这 些天来的奔波与噩梦,让放生澪逐渐分辨不出现实和梦境。 她睡在被中,望着手边樟子门外透过来的光发呆,鼻尖满是苦涩的药的气味。 她一时弄不懂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是既然醒了,就要继续前进…… 这样想着,一面从被子里爬出来,一面在侧身过后、望见了睡在身旁的黑发少年—— 睡着的模样,一点也不可恶,安静乖巧得像个孩子。 乌丽柔软的黑发在枕上蜿蜒,肌肤苍白得几乎可以看见如烟般淡青的脉络。 两相对比之下,那张俊气的面容更显得惨白得可怕。 ——他的面容比记忆中有了变化,在长开过后更为清丽。 也比记忆中更加虚弱了。 放生澪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是一眨不眨看着他,在确认这的确就是自己的未婚夫过后,心里陡然一紧。 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可能,她身形微微一晃,几乎支撑不住。 几息过后,白发少女才鼓起勇气,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地倾身靠近,仔细聆听。 担忧紧张的心情使得神经都紧绷成一条直线。 她凝神分辨,却在这种时候,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笑声,放生澪抬起头,满是泪水的双眸就对上了少年含笑的眼。 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活,宇智波泉奈眯着眼睛满足地低低笑了起来。 “笨蛋。” 在黑漆漆的眼瞳里,倒映出了澪愣愣的脸。 放生澪早已不怪他了,但就在反应过后,心情大起大落下,仍有些绷不住地感到生气。 “泉奈才是笨蛋!” 她发脾气也不敢大声说话,总害怕惊扰到对方,说完过后便气鼓鼓掀起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宇智波泉奈看着她的情绪变化,但依旧给她一口气完成的动作吓了一跳,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澪……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啊。” 「一样什么?一样幼稚、一样坏脾气?」 「到底谁才像小孩子,你还不明白你现在已经快要死掉了吗……」 放生澪在被子里想着,心里不禁一酸,密密麻麻泛起委屈来。 “骗子……骗子!” 「……死,是什么?只有真正死过一次的人,才能够体会到其中的恐怖。」 「那种无能为力,感 受着意识逐渐模糊,色彩逐渐远去的恐惧,是绝对不会想要二度品尝的。」 正是因为如此努力地在想要活着了,所以才会痛恨着一切的死。 · 两人睡在一张铺盖卷上,分开了两张被子,她面对着黑发少年,表情却被被子遮盖住,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又很娇气。 宇智波泉奈沉默一瞬。 “明明说好会照顾好自己,明明承诺了……要说话算话的。” 小未婚妻数落着他的罪行,微微隆起的被褥也随着抽噎而一颤一颤的。 “……到最后,还是骗了你。”他接话道,并没有要狡辩的意图。 放生澪安静下来。 安静的和室,只有苦的药的气息,令人舌尖都苦涩得微微发麻。 沉默过后,宇智波泉奈侧过头,自被中伸出手,尝试性轻轻扯了扯身旁隆起的被子。 当然没有扯动。 “澪……” 他顿了顿地,温柔念了一声女孩的名字,第二次再去扯时,被裹住的被子很轻松地就被拉了开来。 少女身着雪白的单衣,蜷在被窝下,咬着手指隐忍地哭泣着。 细软的白发凌乱地垫在身下,几缕被哭湿地黏在瓷白的肌肤上,她稚气未脱的颜容浸没在和室的阴影下,小脸上满是幽暗的水光。 濡湿的睫毛软软地垂下去,半掩住樱粉的眼瞳。 黑发少年看着这样的她,不由伸出手,将这位仍旧哭个不止的小未婚妻抱在怀里。 他以没有什么力气的双臂环抱住她,使得少女能够枕在自己的胸口。 当他低头,便能亲吻她的发顶;他们亲密地靠近,这是一种隐秘无声的过程。 他再次叹了口气,犹如心脏都被熨烫过的满足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享受着这个时刻。 “那个时候、你就不应该离开我身边。” 白发少女依旧固执在他胸前幽幽道,声音轻轻细细的。 她说的,是之前两人在屋顶上的那一场对话。宇智波泉奈一时想不到、能够以什么样的话去对这句话作出回应。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离开你。」 ……这样没有责任感的话,听起来完全是在胆小者准备的狡辩的话语,一定又会被认为是谎言。 但是很快,他就想到: 「承认自己是胆小鬼,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可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想要拭去少女脸上的泪水。 放生澪挡住他的手,并不要理他。 他就又主动低头,去看她的脸,想与她视线对视,白发少女却干脆别开头,不叫他看。 她倔强又冷淡,是狠下心肠,这一次绝对不要再原谅他了,甚至为此闭上了眼,抿紧了唇。 身边的少年尝试无果,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昏暗又空茫的光落满在两人身上,房间内再次回归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放生澪等待他的下一个花招,他的花言巧语,他总是这样,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这样满怀怨愤地等待着,直到耳边传了一声轻轻的叫声。 就仿佛是人模仿动物的别扭的叫声。 她迟疑地转过头。 在不真切、叫人以为是梦境的光影中,黑发黑眸的宇智波小少爷就缩在被子里,那张苍白的脸上都因强忍羞耻,而带出宝贵的红晕来。 他漆黑的眼眸如小海豹一般湿漉漉的,在她望过来时,忽而又轻轻叫了一声。 像是小狗一般的讨好的叫声。 “……汪。” 作者有话要说:海豹的叫声就像小狗一样。 不联想到某种晒卡生物,海豹真的挺可爱的(认真脸) —— .感谢在2020-07-28 23:49:55~2020-07-30 01:4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2、濑织津姫23 她开口问道:“你后悔么?” 黑发少年认真点了点头, 回答她。 “后悔,后悔没有赢。” “如果那个时候,能够打赢千手扉间, 取得胜利凯旋归来就好了。” 他还不明白问题所在,小巫女又想要哭了。但她已经无法再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这样压抑地试图控制住泪水——即使不眨眼, 透明的液体仍旧从她圆圆的大眼睛里不断溢出, 慢慢打湿了脸颊以及枕巾。 两个人面对面靠在暖和的被子里, 这里就好像是最好的秘密城堡。 宇智波泉奈细细听了一下她努力忍耐着的哭声,片刻后, 他的手从被窝中伸出, 握住澪的手指,声音落出在空气中, 也是轻轻的。 “我们和好好么?澪,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固执小未婚妻与他僵持着,并没有回答。 直到许久过后,女孩才在他掌中弯了弯手指,缓缓反勾住他纤细冰凉的指节。 “……” 黑发少年松了一口气地叹息出声, 好像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 似乎让他感觉累了,他就闭了一闭眼。 温暖的手指相互碰触在一起,并不在意时间流逝地静静躺在一起, 日头也好像变得漫长起来。 “你的伤,现在还疼么?”在此时, 放生澪忽而地悄悄问道。 “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些,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宇智波泉奈并没有很快睡着,他迟钝了一下, 才继续说道。 “不过,总感觉有一点冷。” 放生澪探出头看了看。 窗户、已经拉上了;门那里也没有缝隙;搁在不远处的火炉热烘烘地散发着光和热,房间里一丝风也没有。 被子也在早上被晒过,被药的气味浸透,盖在身上很暖和,她的手心都冒出点细汗来。 “……我会好好牵着你的。” 她就又回去,握着泉奈的手,生疏地安慰道。 “谢谢,这样就暖和一些了。”宇智波泉奈回到她。 “我也许要再睡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语气是可以听见的疲倦,但依旧强打精神,使得口吻俏皮起来。 “在此之前,能给我一个晚安吻么?巫女大人。” 放生澪 慢慢凑到他怀中,带着祝福地捧着他的脸,垂首、用唇浅浅碰上黑发少年的眉心。 几缕黑发被她的手指压住,她的泪水滴落入檀黑的发丝间,很快就消失无踪。 宇智波泉奈在她身下抬起眼眸望着她,漆黑的眼瞳带着疏朗又释然的光芒,声音依旧缓慢动听。 “我本想看你长大、教你懂事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样也很好。” “这样就足够了。” 微微笑着,他闭上了眼,睫羽铺展下来,仿佛陷入了熟睡。 他的面容仍保留着未褪去的少年般的纯净;他的手指、在睡梦中,也紧紧回握住女孩的手指。 “我生你气,并非是因为你骗我,而是因为觉得你不爱我……我以为在你心里,我一点也不重要。 ……可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了。” 黑暗中,放生澪在他怀中说道,他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 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捂住那只不会响的铃铛,白发少女咬住唇,后知后觉痛苦地哽咽起来。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的,只有身体在无尽的懊恼与悔恨中微微颤抖着,仿佛直到这一刻,对于他的离开才真正有了印象似的。 才渐渐感受到了真正的绝望。 铃响过后。 脑中“可杀”二字,是如此鲜红刺目,可憎至极—— . 「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也没有关系,只要通过幽婚,两个人也可以在黄泉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怀抱着这种侥幸的念头,收获了苦痛的结果。 「铃铛……坏掉了么?」 「不,不会坏的。」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她日夜陪伴在未婚夫的身边,几乎闭门不出。 宇智波泉奈清醒的时间很少,昏睡的时间却仍旧不断增长着。 无论多少珍贵的药材送过来都没有用处,他的生命力也只是肉眼可见地在流失着。 无论多高明的医疗忍者,对着他,也只是摇头。 治疗的过程异常痛苦,苦涩的药喝到最后,已经到了闻着就想要呕吐的地步。但对着她,黑发少年依旧会露出轻松的笑容来。 就好像从来不曾怨恨这一切苦难的笑容。 后来,他的身体愈发虚弱,一天里只能清醒很短一阵时间。 他 告诉澪,最近,他开始梦起很久很久以前就忘记掉的事情,连在记事之前就死去的兄弟的脸,也变得逐渐能够记忆起来了。 深秋很快过去了。 有一天,外面下起了雪,宇智波小少爷难得地清醒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精神也很好。 自己感觉自己似乎要慢慢好起来,甚至能坐起来跟她开玩笑,讲两个人初遇的时候。 他说,在溪边那时,他就在心里想着了,这个小姑娘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好,未来谁娶了她,一定会很头疼的。 “结果被忽然被选定,要成为你的丈夫什么的,真是被吓了一跳,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我还这么年轻呢……怎么一辈子就绑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身上了呢。” 放生澪已经不再哭了,她不想对方最后只记得自己哭着的脸。 她磕磕巴巴地说着,像是立誓言、写字据一般郑重其事,“我就是泉奈的妻子,现在成婚也没有关系。” 黑发少年怔怔看着她,慢慢,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被气笑了,“说的什么话啊,你都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而后,他又沉默下去了。 身着雪白和服、坐在日光下的他,干净得像是不存在这种世界的小王子。 仿佛是要将她永远记住在心中,宇智波泉奈一直、一直注目着懵懵懂懂的她。 当他再度开口,低下来的嗓音中却没了开玩笑的意思。 “我也恨不得拉你陪葬,我不想你嫁给其他人,爱上其他人。” “……但是不行,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这样说着,在澪看清他眼中情绪之前,他倏尔就别过了头,觉得困地打了个呵欠,又重新躺下去了。 宇智波小少爷潇洒地挥了挥手,说着“好啦好啦,你快去玩。雷之国好玩的地方,比起火之国也不差的,像你这样的小女孩……就是应该活泼一点嘛,不要总陪我在这间小屋子里了”。 他说完,又嘱咐她,记得出去的时候,顺便也把窗子打开。 “醒来的时候,雪就已经把庭院变白了,到时候……再一起看。” 那是他撒的最后一个谎,在可以原谅所有谎言的第一场雪里。 —— 以就要清爽迎接明天太阳的口吻、他闭上了眼 。 于是,那个会因为她不理他,就放下少爷身份、委屈笨拙地学小海豹叫来讨她开心的少年,就这样伴随着初雪,消失在了放生澪的世界里。 ——宇智波泉奈,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这之间,放生澪无数次祈求结铃,无数次确认结果。 但在那一声声铃响结束过后,结铃所给出的建议——如果能称得上建议的话,依旧是那两个字,从未有过分毫的改变。 她从原先的不可置信、到怀疑、到绝望,愤恨地将铃铛掷在地上,像不懂事又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般,抱膝缩在空荡荡的屋子角落毫无姿态地痛哭出声。 结局依旧没有分毫改变。 得不到结铃的认可,幽婚就无法举行。 她的爱……到最后也没有被承认。 问题在她身上,她不爱宇智波泉奈,这个结果,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失败、都更令放生澪难以接受。 · 「我和他,到底区别在哪里?」 在泉奈死后,她翻出了黑发少年写给她,却没来得及寄出的信。 里面纪录的全都是宇智波小少爷对于两人未来的畅想,塞满了整整一个信匣。 他是真的想和澪在一起好好过一辈子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到达人生的最后一刻,却将她拒之门外,连生命中的最后,也是自己孤单单一个人的。 “以后,你就不是我的未婚妻了,我们没有关系,就这样一刀两断。”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在这里谁也不能提火之国的事情。” “你以后就好好住在这里,去当顶尖的御神子大人,过好自己的人生就行了……你说我?” 他那时的笑容,放生澪记忆尤深。 “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的,在遇到你之前不也是一个人么……一个人也挺好的。”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答应放生澪的成婚要求,甚至死之后,为了撇清关系,勒令她不准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答应他的请求,而噤口的宇智波们无法言明;雷之国本家的宇智波们,又只以为放生澪是斑带回来的,为重伤的胞弟驱除灾厄、祈求康复的巫女。 他们在火之国的故事、他们的关系,伴随着黑发少年的逝去,逐渐尘封,变成一段无可言说的过 去。 泉奈爱她么? 这是无可否认的,是被结铃所承认的事实,如果他不爱,铃铛不可能响,更不可能给出那样的建议。 但他却又解除了婚约,害怕耽误她的未来,而撇清了两人的关系,将一切都当作未曾发生过一般。 放生澪无法理解。 如果她是泉奈……泉奈是小巫女的话…… 「我势必是要带着他一起死的。」 每当她这样想时,一阵尖锐的疼痛就忽而俘虏了她的心脏,这种痛苦莫名其妙,远胜她从前所受到的伤害,超越肉·体,直击灵魂。 就连另外一个世界的她的本体,也痛苦地在黄泉中呻·吟起来。 放生澪就无法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 葬礼结束过后,宇智波族长将澪与姥姥安排进了真正的南贺神社——他继承了弟弟的双眼,安顿好祖孙俩过后,便全身心投入进对千手的复仇中,未曾再见过人影。 南贺神社,原本也是有过辉煌历史的。 然而随着忍界历史的推进,就与其他神社一般,南贺神社渐渐只作为聚拢人心的标志存在。 祭祀活动多半已荒废干净,如今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开族会。 放生神主到了这里过后,它才逐渐恢复了神社原本的功能作用,被重新开辟出绘马墙以及授予所。 对于外族人的入住、并主持本土神社,本族的宇智波颇有微词。 只是宇智波族长既然已经做出的决定,就没有人敢反对,加上祖孙两一老一少,不是忍者,才能够彼此相安无事着。 在姥姥操持南贺神社事宜的时候,放生澪仍沉浸在失败的迷茫中。 她将黑发少年过去写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思考对方在写下这些东西时,是在想着什么,他是在以怎样的一种心情……去爱着她的。 然后再去反思自己的情感,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思考时的痛苦撕心裂肺,却又禁不住去想,疼到后来、放生澪实在疼怕了。 她只觉得,泉奈说的也许没错,她还没长大,还没懂事,还需要人去教导。 她决心不再依靠结铃去判断别人的爱,也不再想着幽婚的事情,放生澪把铃铛收好,用龙之介送还她的那条墨绿色缎带包裹起来,塞到了柜子最 深处。 她按照泉奈指给她的路走。 要成为这个世界最顶尖的御神子。 抱着这样的想法,白发少女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重振旗鼓,回到现实世界。 就在这种时候,前线,却再度传来了宇智波族输给千手族的消息。 两位族长鏖战一天一夜,拥有永恒万花筒的斑大人仍旧不敌千手柱间,在黎明时候被击败,输给了死对头,如今……正生死不明。 由于胞弟死去,而日益变得极端的族长落败,跟随其一同前往前线、疲于奔命着的宇智波族人们,也都纷纷举手投降。 他们在被搜走所有武器后,被千手的族人陆续遣返回雷之国,目睹这位最强族长战败过后,这些人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斗志。 诺大的宇智波族,如今只剩下留在族中坐镇的几位长老和一族的老弱病残。 保守派的长老们,向来对这位年轻族长偏激的行径、好战的性格等种种方面,都不甚满意。 只是宇智波斑有泉奈辅助,两人实力在族中又是一等一的存在,忌惮着不敢做声。 如今,宇智波小少爷因为战争失利而死,斑也在这不久后再度打了场败仗,还是输给最大的敌手森之千手。 一时间,对于他的各种不好言论,在这座古老的族地上空,久久盘旋不下。 放生澪对于大家族其中的弯弯道道并不知情,只在听到消息的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有关于害死泉奈、打败斑的那个家族,千手一族的梦。 那个梦极长,又极真实,好像,的确是曾发生在她身上的、过去的事情。 她在梦里醒来,望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几位位高权重的宇智波长老过来神社,找到她和姥姥,要求放生澪将把那位不听劝告、肆意妄为的族长大人,从千手一族给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奈奈戏份没了。 —— .感谢在2020-07-30 01:41:51~2020-07-30 21:0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3、濑织津姫24 “放生族作为神官世家, 与附近的家族交好,让放生一族的巫女前往火之国,与千手柱间他们接洽, 再合适不过了。” “只不过是将族长大人从那里带回来,并不费什么力气, 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们如今既然作为宇智波的眷属存在, 也应当担起责任, 为宇智波排忧解难才是。” 放生澪跟在姥姥身后,看着他们三言两语, 就将这件事情确定下来了, 完全没有给她们一点判断、和选择的机会。 在心里,对于宇智波族的状况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将一个外族人选出去, 作为迎接战败族长回族的人选,前往千手——他们对宇智波斑感观之恶,竟然已经到了称其为“忧难”的地步。 「当初斑和泉奈从雷之国出走,带领一部分族人去往火之国、建立新的族地……与这些固执的“长辈”,大概也脱不了干系。」 在几位长老傲慢蛮横的行径前, 放生老太太仍表现得相当平静。 族里这么多宇智波, 却偏偏选了她没有查克拉、当不了忍者的外孙女, 前往敌人本阵,对于这种事,她并未有分毫异议。 只在听明白过后, 向他们一一确认了出发的时间;去火之国时有没有宇智波的忍者随行;回到雷之国后,可有人接应。 出发日期就在明日;宇智波火核随行到火之国国境;回到雷之国后, 宇智波的族人会在码头迎接,保证万无一失。 在了解到这些过后,目送几位心满意足的长老慢悠悠走出神社, 放生椿露出了沉思的姿态。 片刻过后,她朝身旁的少女问道,目光依旧注目着远处的天空: “澪,你觉得……族长大人输了吗?” 冬季,青空格外澄澈干净。 落叶在太阳出来之前,就被扫在一起,堆至花坛下。空旷整洁的参道边上,放生澪顺着姥姥所注目的方向望过去,漆红的鸟居门下,缠在注连绳上的雪白御币,正随风飘扬着。 一时间,她未能理会过来姥姥的意思。 脑中,那位大人的模样一晃而过。 “斑大人,已经输了。” 输给了千手。 到最后,也没能替泉奈报仇。 放生澪没有责怪他的意 思,背负仇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失去胞弟,斑的痛苦并不比任何人少。 作为一族之长,他所要承受的压力,远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不,我知道你说的失败是什么,但我指的却并不是这个。” 老人扭头过来,她苍老的面容依旧庄肃、不近人情,放缓的声音下却又有引导的意思在其中。 那双漆黑的眼瞳异常清明,浮现着智慧的神光。 “输掉战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即刻从失败的地方站起来,做好迎接下一场斗争的准备。” “澪,现在再问你一次,你认为斑大人真的输了么?” 闻言,在她的注目下,白发少女陷入思考。 在这些日子的静默中,她就仿佛沉在溪流地面的宝石,逐渐被流水一般的时光、打磨出沉静的光彩。 不认真去注意、就无法发现她的存在,一旦看见了,又再难以移开视线。 难以形容这种变化,比起之前娇妍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现在的她,更接近理想中的神职人员——在她那微微敛起的眉宇中,有一种神佛般的气息在凝结。 温柔、却疏离,悲悯、却漠然。 节节败退的战线,倍受战争折磨、而毫无斗志的族人们,泉奈死后,宇智波族的形势每况愈下,终于在族长被俘后爆发了出来。 虽说,现在雷之国国内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宇智波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很难再打开局面。 放生澪摇了摇头,“如果是指这个的话,那么……他是不会输的。” 但是,即便如此,因陀罗的转世也是不会就此放弃自己的目标的。 斑一定会达成自己的目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是的。” 放生神主眉眼肉眼可见地舒展了开来,“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机会。” “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好了,澪。” 她并没有多加解释,转而问道:“这次那些人下达给你的「任务」,你会去的,对么?” “是,我会帮忙。”放生澪回答她,“我会顺利完成任务,将他平安带回来。” 末了,又在心中默念道: 「即使是为了泉奈,我也必然会去这样做的。」 —— 澪小姐,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 宇智波火核逐渐意识到。 “被融化的痛苦,何时才能停止……” 她会坐在马上,喃喃一些他听不明白的东西;时常望着远去的夕阳,不知不觉,又面无表情地流下眼泪来。 浸没在霞光中柔和的脸庞,美得令人毛骨悚然,她如霜雪一般洁白的眉睫与长发,没有一丝杂色,身上只有白绯二色,宛如白梅幽灵花化作的精怪。 虽然,火核更愿意称她为天照命御下的御神子,而非志异间的可怕存在就是了。 她因困惑而远眺夕阳,似乎是想要从不存在的神明那里寻求解答,又因觉察到自己落泪,而懵懂地将拭去的泪水留着指上,低头凝望。 稠艳的睫羽下,那双樱粉的眼眸眸底,如打了光的玻璃珠,浮动着明暗不定的幽光。 那模样非常使人爱怜,经常让这位宇智波的青年看得出神,逐渐明白已经逝去的宇智波小少爷的心情——明白对方在最后狠心拒绝澪小姐关于成婚的请求,是希望让她不被束缚、开心活下去的那份心情。 而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一般从灵魂深处涌上来、对于两人夭折恋情的深重惋惜。 · 他送她到火之国国境,再深的地方就无法再前进了。 “在下情况特殊,一直跟在族长大人身边,大多数千手族人都识得我的身份。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前进了,如果被他们觉察,又会引再度起纠纷。”他说,说话间难掩抱歉。 “剩下的路,就要靠澪小姐一个人走了。” 放生澪在马上点头,手上不知何时,还停了一只通身黛绿、翎羽鲜艳绮丽的小雀。 虽然这一路上都不用她下地行走,比起去雷之国那会儿,现在不知道要轻松很多了。 然而骑马毕竟也是件很累的事情,想到抵达千手就能休息,她放飞雀鸟,双手拉住缰绳,控制着马儿就向远处的森林中走去。 骏马四蹄踏过浅滩,惊起苇草间的水蜻蜓,几只在初春便已破茧而出的蝴蝶扇动翅膀,跟着飞起来,在她左右翩翩起舞。 放生澪挥动衣袖,想要甩开来。 然而它们却都落在她的袖上,还有一只停在她的指尖,她就疑惑地“欸”了一声, 一动不动抬着手指,去端详它身上的花纹。 这样带着它们地、一起离开了。 俨然一副小孩子模样。 完全不明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似的,还在小孩子心性地好玩,叫跟随她左右的宇智波青年心里一阵担忧。 对于她被动物所亲近着的这件事情,倒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宇智波的族人都已经渐渐习惯,不论脾气多么火爆的马儿,只要被她摸一摸头,都会变得温驯起来。 只是望着那道纤弱的身影,如入水之鱼,渐渐融入层叠的碧波中,担忧之中,宇智波火核依旧感到一阵惊奇。 「不可思议的亲和力。」 注目小巫女离去的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庆幸眼前这个孩子,能够在战乱中被找到、成为宇智波的巫女,受到他们的照拂实在是太好了。 并未能了解到的是,未来的她,会联同那位族长大人一起、带给忍界怎样大的变革。 . 千手的族地,跟两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多大变化。 平整的田地向着周围辐射,村落环绕宅邸,也许是赢了战斗的缘故,这些建筑在原本的基础上,更加繁华与热闹了。 放生澪骑着马停在高地上,就如当年那般、向下俯瞰沉浸在夜色中的千手族地。 黑夜中,她思索,如果当初泉奈没有拦住她,她顺利抵达了千手,并且按照姥姥的要求留在了那里,没有再回去。 到了那种时候,她的情况、立场会如何?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会比现今好么,还是更坏? 放生澪心里没有准。 只有唯一确定的一点,异常明晰——如果当初她真的投入千手麾下,她绝对不可能再遇见泉奈了。 他们会成为敌人,甚至,她会参与到他的死因中,成为害死他的原因之一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心中的疼痛再度涌上来,使得朦胧在黑夜中的容颜,也不由被忍耐的痛色所笼罩。 有谁悄然出现在她身旁,昏暗的坡地上,弯弯细细一轮新月下,银白的短发反射出幽暗的光泽。 “你还好么?” 捂住心口衣料的手指微微松开,放生澪直起身,抬眸循声望去,重重树影下,白发青年身着常服站在坡下。 夜风中,两人身后的树林被 吹得哗啦啦地响,影子被拉长,没有交汇地平行着。 在与那双朱红眼瞳对视上的一刻,白衣少女轻轻摇一摇头,娇好的面上倏尔浮现出浅淡的笑意,那笑容如昙花一现,美不胜收。 只听到她漫漫悄然道: “无事,谢谢。” 她既不问他的姓字,也不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是静静凝望着他。 似乎有某种可能在心中成型,没有由来的,开始出现紧张。 白发青年寂寂问道,眼神飘向了另一边: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 荒祭神社还没没落的时候,每到初诣前后,附近同属于火之国的宗族、都会千里迢迢赶来神社参拜,没有仇恨、矛盾、斗争,聚在一起庆祝新年。 为了新一年的武运祈求签文,为了族中的小辈祈求平安。 往日平静的山林在此刻变得热闹起来,通往山上的道路摆满了各种小摊;树与树之间挂满了纸糊的灯笼;神社前的篝火会从点燃起一直燃烧到天明,日落也不会熄灭。 每年、每一年,都约好了会过来玩的好朋友,已经不记得名字,却仍就能回忆起来,被他牵着一起穿过的拥挤街道,透过旋转着的五彩斑斓的纸风车。 一抬头,就看到的于蒙蒙的天幕上初升的太阳。 大家的欢呼声中,迎接新的一年新的一天时,期待且不安的心情。 一切都是如此青涩……与可怜的。 在橙色的光芒下,密匝匝的树冠,鸟居,神社的屋檐都化为纯黑的剪影。比起日出,更像是黄昏的错乱感中,万物都向下沉去,人们开始了对于新春的祝福。 “多么幸福的事情。”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今年也要加倍努力啊。” 像是被这种氛围所感染到,她亦回过头,一词一顿,说出了不太熟练的话语:“扉间哥哥,来年再见。” “明年再见。” 白发少年紧紧握着她的手,害怕她在嘈杂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一般地、犹豫着轻轻回答了她。 “小澪。” 在那之后,他违背了约定。 宇智波斑与千手柱间的“友谊”被发现,两族关系更如火上浇油般极速恶化。 战火吞噬了一切,来年、后年、大后 年,包括后来的每一年…… 会跟不受欢迎的她玩;替她教训讨厌的男生;带着她去看新年第一天的日出,叫她“小澪”的那位“扉间哥哥”,都没有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扉间,带着玩两章。(抽烟) · 晋江app,回复验证码一直出错。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到了,结果就是因为这个回复不了。 人麻了。 两天了都,这解决速度,正是叫人当场气得原地去世。 _ .感谢在2020-07-30 21:06:39~2020-08-02 00:4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喂够 10瓶;碧水泠鸾、*浮生若梦*、兔几 5瓶;r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濑织津姫25 ——有关她一度已经忘却的童年、与最初的朋友们。 在离开宇智波、前往千手的前一天夜里, 全部都以梦境一般的形式再次梦见到了。 她与千手扉间整整相差七岁,在白发少年已经上阵杀敌的年纪,放生澪还在山中神社里叠星星。 除了发色瞳色相似, 没有半分共同点的两人,本来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本来应该是这样。 那一年, 战争非常激烈, 名为佛间的千手的上一任族长、是荒祭神社的忠实信徒。 他隐隐预感到了, 在各个家族各自为战的未来,能像现在这样过来神社参拜的事情, 会变得相当艰难。 也曾有意、向那时的放生神主提亲, 希望能够为自己的三子千手瓦间、与神社的幼巫女放生澪缔结婚约。 两人门当户对、年纪相近,对于彼此来说, 都是一门不可多得的好姻亲。 这件最终也未能说出口、未能达成的事情,却在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他们身上,闹得沸沸扬扬的。 婚姻,对于还是小孩子的他们来说,显然还是太遥远了, 是与大人相挂钩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旦涉及到自己身上, 就好像是要被排挤出小孩的群体一般, 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地开始了恐慌。 原本只是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放生澪,从被忽略的对象,慢慢成为了被瞩目的对象, 只是出现在他们面前,便会遭受到排挤。 浅色头发、脸上有着两道交叉刀疤的千手三少爷瓦间, 正是在弟弟与朋友面前树立威信的年纪,怎么可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被爱哭的麻烦小女生绊住腿脚。 “最讨厌女生了, 一辈子也不可能和那家伙结婚的!” 在放生家的林场下,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哪怕直视也不会感觉很刺眼。 被身边的小伙伴调侃,被说要和神社的怪小孩成亲,娶她做新娘过后,小男孩的脸一下子红得堪比苹果,气鼓鼓地指着白发小女孩的眉心。 “听好了,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跟她一起玩的!” 顺着那根手指望过去,放生澪看见了一张被窘迫、慌乱所充斥的脸。 在冬日中,穿得圆滚滚的小孩子们,拿着树杈与雪球,还在 叽叽喳喳喧哗来着,听到这一声气贯长虹的宣誓,一时场中静寂万分。 唯一投来友好与好奇注目的、是年岁跟澪相近的千手第四子。 但很快,他也被视为背叛者地被哥哥压住了脑袋。 “板间也不许!” 被大家所称之为“怪小孩”的、名为放生澪的小巫女,白发红瞳,发型像是女儿节摆在特制雏坛的人偶娃娃,整齐的额发下, 气质阴郁,鲜少出门走动,讲话时目光从不与人对视,是个没有朋友的怪孩子。 原本见她是神社的小巫女,一些同龄的女孩子们还挺友好、想要带她一起玩的,然而每一次每一次都被拒绝。 这样几次过后,就没有人会想和她玩了。 千手板间倒没有讨厌她的意思……只是叫还是哥哥的他,忽而从伙伴中一跃成为了有“家室”的人,实在是令他感觉无所适从与害怕—— 恐慌需要发泄。 不这样做不行,不吼出来不行。即使知道会伤害到她,也还是一面懊悔,一面被恐惧驱使着说出了这样的话。 被指着眉心的白发女孩只是默默揪紧衣角。 · 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往往上午发生、下午就会和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然而,在被作为大孩子的千手二少爷得知过后,那天的下午,白发少年就亲自押着自家弟弟过来神社道歉了。 他穿着青色的条纹和服,一张俊气的脸寒气十足,拎着弟弟的后衣领站在门外。 十三四岁,刚开始抽条的小少年,手长脚长,身形挺拔,就仿佛春后的新竹,青葱贵气,偏偏看上去不近人情极了。 比起道歉,更像是前来讨债的,把给他开门的放生神主吓了一跳。 一番谈话过后,结束道歉,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明白白发女孩是因为天生腿疾、才避免与人接触过后。 为了弥补不懂事弟弟犯下的过错,小少年沉思片刻,表示自己愿意照顾小巫女,帮助她克服障碍。 他说到做到,从那之后,几乎每天都过来神社,无论去哪儿都寸步不离的,手牵着手教着澪走路。 “不要担心别人的目光,不要担心摔倒。” 与之冷硬严肃的话语相反的,是极具耐心的指导。 二人 走过幽寂山间的每一条路,从飞石小径,一直到盘亘着的林中的石段。 “抓住我的手,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目光一直看着前方才不会摔倒。” “站起来,再走一遍……” 因为太过负责,甚至是牺牲了自己的时间。 那之后,每一年的初诣,在那一天的前后,两个人都呆在一起。 即使是没有朋友的怪小孩,也在千手少爷的陪伴下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他们一起守夜,一起看新一年的日出。 不需要任何话语,两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安静地度过的这段时光。 直到有一天,小巫女依旧像往常一样握住了他的手,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声音细细地啜泣着,像被遗弃在街角的小猫一般,埋着头哭得喘不过气来。 “瓦间他、依旧不和我一起玩。” 想要和同龄人一起玩,只是苦于身体的残缺,一直害羞着不敢靠近,从来都只是远远地看着。 在他的鼓励下,白发的小女孩终于鼓起了勇气,主动找到瓦间——她已经渐渐懂了婚约所代表的含义,所以想要能够靠近将来会长久相处的男孩子,希望能够加入到他们的游戏当中。 可是,在什么话语都没说出来之前,依旧遭到了拒绝。 「都说了,绝对不会和你一起玩的。」 之前被哥哥强压着给她道歉的印象依旧深刻,在见到她出现时,千手瓦间就再次因为生气与羞恼而红了脸,迈动双脚飞快地溜掉了。 放生澪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走。 那姿态太过可怜,为她教训不懂事弟弟的话语,到了嘴边,却突然变了一个意思。 “……他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白发少年神态自若道。 小女孩拭泪的动作渐渐变慢了,显得有些困惑地仰起面。 “不用……结婚了么?” “不,联盟毕竟是父亲大人的意愿。” 白发红瞳的千手少爷顿了顿,鬼使神差般,被无形的责任所催逼着,面色平静地说出了奇怪的话语。 “只是,二子和三子……也差不多。” 她叫了一声“扉间哥哥”,还听不太懂,只感觉到好像是为她好,眼中仍带着泪花。却满是好奇地继续问道。 “……这是什 么意思?” “……”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 那个时候,到底是为了父亲,为了千手与放生的友谊,才说出那种话的;还是单纯地只是因为真心喜欢她、才说出那句话的—— 千手扉间……已经搞不明白了。 包括面对小巫女那最后的疑惑,当初的他是怎样回答的,他也已经没有了记忆。 随着两位弟弟的接连死去,能让他接近她的跳板就消失了。 而父亲千手佛间的逝去,则使得这种遗忘在奔波忙碌中愈发严重。 他忘记了她的名字,忘记了她的模样、她叫“扉间哥哥”时无邪的口吻,忘记了纯白的御神子那一双樱粉的眼,在朝他望过来时,几缕霜白的发整齐地落在颊边。 那双眼睛纯净清澈,充满濡慕憧憬,永远湿漉漉的神光。 有时候、扉间感觉她是妹妹一样的存在。 ——同样的发色与瞳色常常给予他这样的错觉。 他牵着她的手帮助她走路,就好像教导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婴孩,所有一切都需要他花费时间精力去教会。 这种教学的方式,给予了当时还是个少年人的他极大的成就与满足感。 然而,有时……他又会觉得对方似乎就是世界上另一个弱小的自己。 她的喜怒哀乐,他很简单地就能够洞察到,并随之作出正确的回应。 跟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太过舒适,几乎不需要思考。 他们的约定,包括那份青涩的保护欲与责任感。 ——这些逝去的一切,在此时的悄然凝望中,倏尔渐渐复苏。 暮色四合,芳草萋萋。 在被晚风所包围着的千手族地中,凉爽的春月,丝缕云雾被吹远去,新月的光华皎洁而朦胧。 再度重逢,他的疑问充满了矛盾。 在战后这种关头,突然造访的故人,怎样看都感觉很可疑。 他应当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这里”这样的话。 却脱口而出了“你是否记得我”这种引人误会的话。 想要收回已经迟了,千手扉间自顾自懊恼的同时,心里又不觉暗自等待她的回复。 那位需要他牵着才能够走动的孩子,此刻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几乎看不出与正常人 有何不同之处。 她坐在高大的骏马之上,背脊与脖颈成一条柔韧优美的直线,如缎般柔软的白发披散在肩际,在身后空荡荡的腰窝处荡开来。 当她回眸,朝他望过来,那张记忆里还是小孩子的面容,就逐渐有了少女的雏形。 她也是个不世出的美人,眉间自有一种不属于这种世代的脱俗与空灵感。 但也依旧是个孤僻、害羞的怪小孩。 她没有改变,在她偏过头,开始说话时,这种孤僻便展现出来: “……我是来接我们的族长回族的,扉间大人。” 那双眼睛依旧记忆般澄澈、纯净,满溢着湿润的水色。 65、濑织津姫26 只是, 那双带着依赖的眼眸,其中倒映着的存在,却明显变了一个人。 —— 放生澪还以为会在牢房里见到宇智波斑。 输了的话, 应该会被关到牢房里,吃很多苦。 她这么想着, 最后在千手宅邸、最偏远的一处院落中见到了沉沉睡着的族长大人。 一路上, 院子内外, 以及看不见的地方,密密麻麻藏了许多看守他的忍者。 如果不是千手扉间带路, 这一路连只鸟也飞不过来。 说是养伤, 但实际和坐牢也没多大区别。 他的伤势很重,据说在与千手族长的对战结束过后, 就陷入了重度昏迷。 千手柱间坚持不处置他,并将他带回来,找了族内最好的医疗忍者为其治疗。 ——这位年轻的千手族长,希望能够以两族结盟的方式平息纷争。 两族的族人、或者说,忍界的忍者们已经厌恶了这种无仁义无休止的战争, 无论是宇智波还是千手。 「那泉奈……岂不是白死了。」 从扉间口中了解到一切过后, 放生澪脑中忽而如电闪一般掠过这个念头,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马上便在脑内消弭得无影无踪。 现实中, 她只是无声握紧了黑发青年的手。 “族长大人对我、就如父兄一般,在他醒过来之前,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对千手扉间道,表示自己想要留下来。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眼神变化,就仿佛一颗心都牵挂在了宇智波族长的身上。 在她身前, 睡着榻上的黑发青年双眸紧闭,上半身缠满了绷带,一头漆色的长发凌乱地垫在身下,看上去虚弱而苍白。 他的模样、与当时泉奈的样子有过一瞬的重叠,使得放生澪感觉心慌意乱,不由更握紧了一些对方的手。 “等族长大人伤好能够走动,就会带他离开的。” 千手扉间点头应诺,答应会在隔壁收拾一间客房出来过后。 放生澪同他道谢,便自如地打水洗净手,用缎带束起长发,打算亲自上手替对方擦身。 “澪。” 在送她过来的路上,白发青年本就满怀疑惑,此时见状,终于忍不住别过头问道,“是宇智波的人……强迫你过来的? ” 天色已经很晚,屋中落满了月亮的光辉。 放生澪此刻终于分出视线来看他。 她束发的手艺并不好,几缕碎发散乱地落在颊边,又向外翘起,比第一眼见面的端庄,又多了小女孩的俏皮可爱。 那张秀美的小脸隐没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瞳明亮十分、深浅分明,樱粉色的瞳色在阴暗处更有种徒花尽散的靡丽感。 “是族长大人救了我和姥姥。” 她因陷入回忆,瞳色更深,目光停驻在黑暗中的某处。 “羽内族的人想要接手山吹族、包括荒祭神社在内的领地,是斑大人保护了神社。” 和室中散发着寒冷的气息,冬日还未完全走尽,在幽冷的月光下,白发青年忽而闭上眼,那张冷淡的面容,少有的露出了不忍与颓丧。 细长的朱红色眼瞳也因抑郁而微微低垂向下。 安静之下,放生澪忽而发现,他的睫羽也是白色的,但是短短的,很有秀气的男孩子的感觉。 冷硬的气质中和了面容的秀丽,原来他长大了就是这幅模样啊。 放生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愧疚,过去的事她已经不想再想了。 她想到矢明既然投靠了千手,现在在不在这里?但是她只是想一想,并没有问出口。 就好像,她也很想问问扉间为什么要对泉奈下那么重的手啊,难道他不明白人受伤就会死么? 但也没有问一样。 没有意义了。 “你……很喜欢宇智波?”千手扉间抬头问她。 “嗯。”放生澪点头。 千手二少爷就蹙起了眉,十分不悦地低声计较道:“一丘之貉,这两族只不过是狗咬狗而已。” “羽内卑鄙无耻,半路夺走战果的宇智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为了利益而争斗,何谈什么恩情?” 他将其中干系看得相当分明,当下抱臂冷冷讥讽道,希望澪能看明白。 “宇智波的人只是将你们当做棋子,现在这种关头,将你一个孩子派过来,怎样看也不是一个大家族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他说话好离谱啊,放生澪不乐意听。 就好像……她不愿意被派来这里,就可以不来;她想要反抗、逃出坏蛋宇智波的“魔爪”,就不会有其他人将她当作棋子一 样。 当下挽起袖子,在旁边盛水的木盆中洗过帕子,坐在榻前,替宇智波族长擦拭汗水。 光线昏暗,她的身量尚且娇小,伏在榻前专心致志的模样,不知为何,叫千手扉间心中一酸一疼,如被蛇虫爬过一般,刺痛难当。 一双细长的眉愈皱愈紧。 “如果,宇智波斑脑袋清醒,真对你有情,就应该安排你好好待在神社。” 在他心里,能让澪这样的小女孩心甘情愿过来这里,无非是对某人心怀情愫。 再结合她此刻满眼就只有宇智波斑的模样,并不难猜出前后因果。 当时,没能插手山吹族的战事,后续也没能将荒祭神社收回,白发青年心中有愧。 如今见到当初的小姑娘如此细心照顾敌人,万分复杂之下,只能一走了之。 “……你好好想想。” 等放生澪感觉到房间亮堂起来、视物也不再那么困难,再回头去看时,樟子门正好咔嚓一声被拉上,千手二少爷淡青色的衣角自缝隙间一晃而过,不见了踪影。 只见窗前新点燃起的烛火幽幽,让阴暗的房间充满了柔和的光彩。 白发少女出神几息,便将手垫在族长大人的脑后,回头继续替他洁面,心中一丝波澜也无。 她的动作轻柔,只在缘着下颌弧线,向下擦拭到脖颈处时,黑发青年忽而睁开了双眸,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逆光下,深邃的眉峰阴影深深,青年眼瞳清明,迸射出锐利的光芒,浑然不见初醒的惺忪之色,显然早已经清醒过来,将两人对话听在耳中。 他枕在巫女细嫩的臂上,连同对方抓着手帕的手一起握在手中,声音低哑道,语气间暗含着催逼。 “你信他?” 放生澪在火光中低垂着眼眸,一眨不眨凝望着他。 她跪坐在榻前,为了不惹人注目,只身着了一件白紫色的和服,一缕没有挽好的白发自耳边滑落,荡在空中。 她慢慢摇了摇头,并不惊讶他的忽而睁眼,又或者是并不在意。 宇智波斑“哦?”了一声,仍旧不信。 “可是,他说的都是真的。” 所谓的恩情,都不过是自我安慰,没有目的的帮忙,是不存在的。所谓“恩情”二字,也是有欠有还,对应着偿 还的。 真正的真实赤.裸而直白,只不过一群互相逐利的豺狼的相互撕咬。 宇智波和羽内,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实力的强弱,身为豺狼的犬牙的尖锐与否。 宇智波斑很强,所以他能够成为荒祭神社的恩人;但如今千手柱间比他更强,所以他输了,千手柱间成了他们的恩人。 “宇智波并不是值得你喜欢的家族,以前不是,未来也不是。” “我已经答应千手,会和他们联盟。”他毫不掩饰地盯注着女孩的神态,带着上位者的压迫,他的手抓住了澪的手,所以巫女只能回答,不能逃避。 “我没能为泉奈报仇,不只是现在,也许未来都——”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答应的话,会死的。” 放生澪忽而轻轻打断他的话。 在宇智波族长阴郁的视线下,白发少女懵懂地眨一眨眼,这仿佛对她而言不过,只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对话。 如果不是手被抓住了,她也许都要坐下来,托着下颌慢慢听他讲了。 “……” 犹如凶兽般阴沉不定,头上都仿佛有阴云汇聚的宇智波族长面色微怔,就这样忽而泄了气,他沉沉地呼吸着。 仍盯着少女的眼眸不放。 那双梦幻的樱色眼瞳有着令人平和下心绪的魔力。 “唯独「死」这件事情,是不可以的哦……只要是为了报仇,哪怕是死也没有关系,唯独抱着这样的念头是不允许的。” 她将他的心情揣摩得一干二净。 “不过,我没有要怪您的意思就是了。” 她没有离去,反而顺势俯身将斑的手按回在床榻上,自己亦跟着如小猫一般趴在了青年胸口。 连拒绝的权力也没有,族长大人虚弱得做完刚才的动作就没有力气了,感受着少女的重量,只是默默紧绷起了身体。 “……澪。” 无意义的呼唤。 细软的白发落满在他的胸口,靠近之下,女孩的温度、发上的幽香,皆如一张密密的网,毫不留情地将他捕捉,比胸口传来的重量更压抑的东西,抑制了他的呼吸,让宇智波斑感觉到略微地喘不过气来。 “……澪?” 这样不对,不要靠过来。 他应该这样说,又感觉是自己自作多情—— 对于小女孩来说,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如父如兄一般的存在。 以自己亵渎一般的感情去揣测对方天真无邪的依赖,这样的行径,是卑劣的。 “失败也没关系……利用也没有关系。” “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儿,”小巫女靠在他胸口,声音细细低低的,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斑的掌心,立即让他产生了被扼住喉舌一般的窒息感。 “因为泉奈死了,所以……斑大人不能死。” 在从她口中得知到这个答案时,依旧感觉到了莫名的痛苦。 那么一瞬,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孩长出来了微微抖动着的猫的耳朵,猫一般毛茸茸的尾巴,她的脸蛋爱恋地靠在他的胸口,在用那双无辜上挑着的竖瞳,天真又无害地说出了诅咒一般的话时,身后雪白的尾巴也倏尔轻轻摇了一摇。 自那张纯美的脸上,焕发出令人毛骨悚然一般的森然的美。 被敌人环伺的安静的房间,烛火幽暗。 在他们的传说中,有一种二尾的猫妖,会变做少女模样,以人为食、维系生命,温驯的外表下,是一颗充满怨恨的混沌的心。 此刻的白发少女在他眼中,与危险的猫妖渐渐重叠在一起。 杀掉她……还是被她吞噬? 良久,黑发青年干涩回应道,眼中晦暗难明,那声音微不可闻,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对我来说……” 没能说完,他没能说完。 小巫女并不在意。 她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那条不存在雪白、毛茸茸的尾巴,带着盘踞在财宝上的龙类般的餍足,就在宇智波斑的视野中轻轻地摇弋着。 他已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因为伤势而产生的错觉,还是其他的什么,只觉得那条可爱的尾巴,倏尔又像蛇一般,悄悄缠住了自己的腰身。 就像对待食物,又或者是另一条蛇。 「你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失败也没有关系。 弟弟、家族、荣耀,能够失去的一切全都失去了,他们只有彼此。 —— 在得知到她孤身一人来这里时,脑子里只剩下不可置信。 带着从弟弟那里得来的新的眼睛,背负着仇恨与期待地殊死一战,心中的信念全部在被打落的那一瞬,全部化为泡影 。 答应结盟的下一瞬,便被悔意与懊恼所淹没。死在宿敌的手上并不坏,没必要继续为了童年时候那种虚无缥缈的梦想而努力…… 意识陷入进黑沉的沼泽,在昏睡中,一度濒临死去,那是他第一次触及到生死的境界,记忆中的一切都化为可视的碎片向上飘去,融入进头顶的阳炎当中。 「泉奈死时……也是这种感觉么?」 难以想象的,到了这种时候,族长大人却慢慢平静下来,只在思及到自己早逝的胞弟时,心中微微一空。 泉奈死去的时候,还有小巫女为他难过……如果他死掉了,可能一个难过的人也没有。 他从前从来不会想这些东西,也最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悲春伤秋,或许是天生的,他是一个有目标、就心无旁鹜去达成的人,绝对不会被羁绊住。 梦想也是,感情也是,即使是死,也绝对不会…… 不会为这些虚无的东西产生动摇。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嘛。” 这样想着,在坠入黑暗之中后,感受到了腰身被人从后面轻轻环住。 黑暗中,黑发青年抬起头。 一个含着笑音、极其动人的声线适时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感觉,好像要哭了一样……羞羞!” 白发少女自他身后,柔软的身体,贴近在他的后背,她的双手如柔软的藤曼,慢慢将他带向她。 亮丽的发丝细软如蜘蛛的丝,拂过他的手臂,带起一阵躁动不安的痒。 “好啦好啦,这样亲亲就没有问题了。” 用哄小孩一般的口吻,少女的面容自旁侧一点点展露在宇智波斑眼中。 以他并不算短暂、也不算冗长的人生发誓,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可爱可怜的面容。 秾丽的白发在黑暗中飞舞着,犹如生于浪花白雪中、前来拯救他的神灵,她的眉目间仿佛有满山盛放的樱花,在黑暗中,也如出云皎月般散发出莹润的光辉。 偏过头笑起来时,又好像曜日般,会给置身于阴冷中的囚人以被阳光照耀的温暖。 当她低头垂眸一笑,叫宇智波族长也感觉到快乐地、想要跟着勾起唇角,他的心似乎被一种奇异的情绪支配了。 当她凑近吻住斑的唇角,娇声安慰他: “ 失败没有什么大不了,输给他也没有关系哦,你不是还有我么……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黑发青年也不由感觉爱恋,下意识偏过头,眼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想要深深回吻过去。 他的手向上捧住对方柔嫩的小脸,指尖没入少女浓密的发丝中。 当他这样做时,少女忽而害羞着避开了他的手,扑进他的双臂中,抱紧了他的腰,只在视野下方露出可爱的发顶。 宇智波斑亦不禁紧紧回抱住她。 仍旧觉得难为情似的,她不依地谴责出声:“因陀罗坏蛋!” 因陀罗? ……因陀罗。 搂着怀中少女,明明知道是幻觉,宇智波斑仍宛如整个都浸入冰河中,五脏六腑俱是一震。 心中涌动的鲜血都凝固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正的话的含义应该是: 「失败(争夺忍宗继承人位置失败)没有什么大不了,输给他(输给阿修罗)也没有关系哦,你不是还有我么……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这其实是澪当时在安慰因陀罗时说的话。 然后斑濒死间,窥见了因陀罗的记忆。 啊,因陀罗老s批了。 . 澪:我把你当爸爸,你却想嫖我! 斑:…… . 可怜啊斑,既当弟弟的替身,又当老祖宗的替身,惨。 —— . 66、濑织津姫27 养伤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也许来的人是个没有威胁的小女孩, 对于放生澪,千手的族人并未多加约束。 在这期间,放生澪给宇智波族写了封信, 除了汇报任务进度,主要目的还是告诉姥姥、自己已经顺利抵达族长大人的身边, 很快就会回去, 希望她不要担心。 至于结盟的事情, 她并没在信里提到。等族长大人回去了,再亲自告诉那些长老。 针对受损内脏的治疗, 这一阶段已经过去, 后续便是持续地敷上伤药,等待伤口自行痊愈了。 这一过程有澪在帮忙, 千手的医疗忍者陆陆续续就都不再来了。 有热爱和平的千手族长在族中周旋,这些千手的忍者对于他们的态度不好不坏,只能说一般。 毕竟,成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消除的,哪怕日后成为盟友……对于彼此的印象也已经固定, 恐怕是很难改变的了。 不过他们不过来, 就不用总是被各种或探寻、或好奇、或怜悯的视线偷偷打量, 放生澪也感觉轻松一些。 这于她而言,是好的。 她就开始了独自一人照顾黑发青年的起居,帮助他恢复身体的生活。 · 受伤的部位主要集中在上半身, 那也是澪唯一能帮忙换药的地方。 药需要每天换一次,换的时候, 拆掉本来的绷带,重新上药就行。 这本来是种简单的事,交给医疗忍者做, 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当放生澪接手这个任务时,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族长大人好像很局促的样子。 是夜,在拆掉绷带、洗完澡过后,两人再次坐在床边。 为了方便接下来上药的过程,宇智波族长的长发被小巫女用发绳在脑后束成了大马尾。 ——缭乱的发实在太浓密厚重了,澪跪坐在他身后,用双手拢一拢才勉强捧起来。 因为才刚吹干不久,发上还残留着些许水汽,摸起来有些湿湿的。 虽然是忍者,但宇智波兄弟俩的发质却出奇的好。 她揪过泉奈的小辫子,挨上去冰冰凉凉、格外顺滑;斑大人的头发也差不多,不过,比起弟弟相对柔顺得仿佛缎子似的头发,哥哥的长发比较硬一点,就没那么柔 软了,摸着还有些扎手。 如果不一直按住,一放开,发梢便会不安分地重新翘起来。 说起来,也是叫人感觉很有趣的一点就是啦。 叼着发绳,面对着这样一头乱发,她每天都需要专注地倒腾了好半天,才能将它打理好。 但也许女孩子对头发天生就挺感兴趣的,白发少女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当澪将这位大人束好的高马尾轻轻撩开,露出后颈、以及劲瘦的后背时,黑发青年似乎偏过头望了她一眼。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坐的姿态,紧绷着的肌肉也随之慢慢放松下来, 有时,独处的气氛实在太尴尬,澪也会主动跟他讲一讲话。 “斑大人束起马尾的样子也很帅气呢。” 她捧起药盒,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无意义对话。 对于这种夸赞,对方总是可有可无地“唔”一声,表示知道了就是了,不知为何,今天倒是多说了几句。 “你之前见过我这样?” “嗯。” 一面回答着,澪将草绿色的药膏挑起,轻轻涂抹在伤处。 在头一次见到青年背后的伤痕时,她着实吓了一跳,旧伤与新伤夹杂在一起,痕迹深浅不一,有的已经痊愈了,有的甚至还未长好、露出其内的血肉。 她当时觉得好可怜哇,回去自己房间还偷偷哭了一场,后来上过几次药,渐渐习惯了才好一些。 只是每一次见依旧觉得难过。 倒也不是……有什么非哭不可的理由。 只是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看到街边的乞丐,自己脑补一下也会难过好一阵就是了。 这样的性格是好是坏,放生澪自己也不太清楚。 明明她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无情。 “上次斑大人,帮我和姥姥挖土豆的时候也梳过马尾。” 胡思乱想过后,放生澪用沾满药膏的指尖,尽可能轻地挨上去,顺着伤痕的方向涂布。 到了这时,青年的身体在她指下再度紧绷起来,按在被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又松开了。 “我已经忘记了。” 他说到,声音很平静。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青年小半边侧脸的弧度,坚毅又很具备男子气概,因为垂下了睫羽,所以能够看见一点漆黑的睫毛的影子 。 “是呢……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澪的动作停了几息,片刻后,才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上药,担心弄疼对方,手指都有了轻微的颤抖。 「……在闹脾气么?」 不知为何,她就是这样感觉到了。 “不过,我都记得很清楚。” 这样说着,将最后一处伤痕也覆盖上伤药,缠上干净的绷带,系好结,她抬起手擦去额上渗出的细汗,松了一口气。 “好啦,今天也完成了!” 感受到手背轻微的濡湿,白发少女才发觉,这么冷的天,自己居然渗出汗来了,想来体力还是跟不太上,还不能够很好地照顾人。 这样想着,她将手浸在一旁的水盆中,扭头去看,却见背对着她的黑发青年正抬眸望过来—— 高束起的马尾更显英气逼人,缭乱的碎发下。那双深邃晦暗的眼瞳掀起半弧。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凝滞,屋中被烛火点亮,两人身旁都是暖色的光芒,可他的目光,却幽深得仿佛不见底的池潭,又或者密林间的兽瞳。 一滴忍耐的汗水顺着青年的额际向上滑落,晶莹的、滑过浓密的眉,打湿睫羽没入进他的眼瞳中。 他亦浑然不觉,仍静静悄悄地望过来。 “要听我讲以前的故事么?宇智波和千手。” 寂静间,剥落的灯花坠向托盘,室中人影亦是一晃。 本来已经打算回房间的澪动作一顿,略微的讶然过后,便望着他灿然一笑。 “好啊。” . 那天夜晚,一直听故事到很晚。 族长大人从他小时候说起,说他与千手柱间的相识。 ——他们在不认识彼此身份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朋友。 对于这位敌对方的族长,他的言辞中不乏溢美之词。 放生澪听得出来,他是由衷敬佩着千手族长,将对方视为能够与自己并肩的、一生的对手的。 他说到两个人的关系被彼此的父亲发现,他们也因此决裂,小巫女便跟着叹息,她的叹气仿佛小大人一般,斑已对往事无多大感触,听起来只觉得很可爱;说到后来的重逢、是在战场上,说到他们的第一次对战,她也跟着握紧了袖摆,眼巴巴看着他,知道是他赢了,才高兴起来。 听到双方无法互相 理解,他与柱间的兄弟一个一个死去时,放生澪忽而沉默下来。 她伏在斑的榻前,一声不吭地枕在臂上,白发散落在颊边,长长的睫羽下敛,一双樱粉的眼瞳中满是幽暗的水光。 宇智波斑迟疑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他的人生故事一直讲到半夜,外面漆黑一片,从窗内向外看,甚至分不出屋檐与天空的界线。 到了后来,她仍旧期待后续的故事,却已困得迷糊,就这样,听着头顶族长大人低沉的声音慢慢闭上了眼,倚在榻边,渐渐陷入一种昏沉的境界。 “……族长的长老却坚持固守在雷之国,那之后,我便带着泉奈、火核,以及其他族人一起,来到火之国,希翼在这里建立起新的宇智波——” 放生澪的呼吸一点点趋于平缓,一片沉寂间,万物悄然无声,她觉察到耳边的声音止住了。 “澪。” 她没有回答。 有人吹灭了旁边的灯盏。 一种难言的注目,随着骤然昏暗下来的光线一齐、落在了她的脸上。 春季的雨,下坠得悄无声息。 淅淅沥沥打弯了外面植株的嫩叶,让人的心中也渐渐泛起潮湿的雾气。 碎发的影子在肌肤落下凌乱的痕迹,在黑发青年眼底,她毫无防备地睡着,睡颜甜美而无害,泛着淡淡的霞晕。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呼唤,少女的睫羽轻轻一动,但最终依旧在潮水般涌上来的睡意中败退。 宇智波斑从被中探出手来,成年男子的手掌宽大,因为长久持握武器,指节也修长有力,对比得小女孩的脸蛋愈发小巧秀气。 这样靠过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伸出去的指尖在空中停滞片刻,才轻轻落在少女颊上。 仿佛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又或者如梦一般、可触不可及的东西。 白发少女的肌肤细腻柔软,远超他对异性这种生物的一切认知,独有的、富有健康鲜活的热度,通过他的指腹源源不断传递过来。 顺着脸颊的弧度,他的拇指苯拙却轻柔地扫过少女的睫羽。 「眼睛,与梦中一样。」 黑夜中禁忌的碰触,顺着其挺翘的鼻尖往下,触及到玫红的唇珠,每一寸肌肤都在他的手中传来了绝 妙的反馈。 每一处、每一处,经过他的确认,都与梦中人别无二致,区别只在于,他手下的少女比之梦里,年纪还要小一些,五官也更稚气,仅此而已。 她们是同一个人。 “她”就是她。 “你现在……已经足够了解我了。” 宇智波斑轻轻道,声音像是一团慢慢被吐出的温柔的气,当他的指腹、碰着女孩的唇角,有关梦中那个吻的回忆便如期而至,轻得就仿佛雨落在湖面上的吻。 不知为何,青年也在此刻喉结微微一动,感觉到了干渴。 ——你已经足够了解我了,下一次再见面,请叫出我的名字。 他从未如此强烈焦躁地渴望着。 —— 临到回族的那一天,气温已经逐渐拔高,眼见又要来到炎热的夏季。 午后时分,放生澪见到了千手族的两位当家,除了扉间在内,还有故事中的那位千手柱间。 实际上,二人在童年时候也有过交际,只是相比起没怎么变过的弟弟,这位哥哥“出落”得与记忆中的形象已经大相径庭。 ——从蘑菇头少年、逆袭成为阳刚俊气的黑长直帅哥,这样的反差,叫放生澪一时没能认出来。 就如族长大人所说的,对方是一位正直高洁的、可敬的对手。 她联想到之前因为泉奈的话,把他们一个脑补成嗜赌如命却老是输的男人,一个脑补成沉迷于人体研究的变态科学家,心里就感觉挺不好意思。 然而再一想到泉奈—— 她的心忽而就又冷下去,好像跟随着越来越热的天气,一同疲倦下去,什么情绪也没有,也不想理这两个人了。 小巫女臭着脸,本来还想过来跟她打招呼、聊些体己话的千手族长,就有些不好意思再过来了,只是一面跟挚友说着话,一面仍偷偷注意着旁边牵着马的白发少女。 等到他们聊完,准备离开、下次结盟时候再见了。 一直未有出声的千手扉间却忽而叫住了澪。 已经准备上马的放生澪拉着缰绳回头看他。 白发青年兀自纠结一会儿,抬步来到她跟前。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长袖,白天里白得仿佛在发光,双眸细长而上挑,帅是很帅,和两位族长都不同,有种冰美人的 感觉。 眯起眼让人感觉有些害怕。 “如果、你想留着千手族,我可以帮你。” 说话却很讨厌就是了。 放生澪从鼻尖“哼哼”了两声,不屑地别过了脸,连话也不想说,只给扉间一个抗拒的侧脸。 完全不给老弟面子的千手族长差点被她可爱得笑出声,刚觉得情况不对地收声,余光间,就瞥见到身旁黑发青年袖底紧握起的拳头,悄然无声松了开来。 ——宇智波斑松开了因那一瞬的愤怒与憎恨,而握紧的手。 他依旧专注地看向骏马旁的少女,仿佛只是恰巧两人在对话,所以他才跟着望过去的。 只有一直跟他说话的千手柱间知道不是。 这位斑大人一直在默默关注着白发的小巫女。 · 她看起来一直端庄而文静的,甫一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千手扉间便是一怔。 在惊讶过后,不知为何,他慢慢闭一闭眼,抬手握拳地凑近唇边尴尬地咳了一咳,白皙的面上竟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薄粉。 脸红了。 「啊,莫名其妙的家伙!」 放生澪看了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啐道。 那一边,千手二少爷已经再度开口,这一回,他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是只想说给她听。 “澪,你知晓,之前放生神主托你送来千手族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吗?” 他说得突然,放生澪想了一想,才回忆起了,两年前,那时自己找千手求助,的确是把神器和信一起托付给了千手一族。 她猜测信里是关于她的去留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止这些。 只是这一次,在问完过后,见她面露迷茫之色,千手扉间便很快却步似地、终止了对话。 那双朱红的眼瞳偏移向旁侧,像是松了口气,但更像是感到了委屈,他皱着眉闭上了眼。 沉声道: “没关系,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澪:? 67、濑织津姫28 去千手族的时候, 鸟居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回来时候、路上因霜打而枯萎的花草全都茂盛地重新长了起来。 一路上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令放生澪略微抑郁的心情都放松下来, 坐在马上无事可做,便用柳枝与花编起花环来。 太阳渐渐大了, 从郁郁葱葱的树林穿行过, 金色的阳光自林叶所织就的网当中漏下来, 有如一尾尾鳞片闪烁着的金鱼,在四周游弋着。 蝉鸣声稀稀拉拉, 偶尔夹杂着鸟儿啾啾的鸣叫声, 一阵长一阵短。 斑大人的伤势在春末就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因为千手族长的挽留, 一直到完全步入夏季才出发。 忍者、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值得一提的,两人行途中走到一条小河边上,遇到了去往雷之国、寻找在那边做忍者的儿子的母亲和孙女。 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孙女又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最近正是汛期, 河流湍急, 虽然强渡也是可行的, 然而实在是太过危险。 两人在河边踯躅过河的方式,愁绪全都写在脸上。 宇智波族长牵着马走过时,马上的小巫女朝河岸上的两人看了几眼, 担忧之意也跃然在眼底。 前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打量几番, 便明白了原委。 没有多加犹豫,他松开缰绳,便走上前去帮助祖孙俩过河。 黑发青年是忍者, 还是特别厉害的那种,踩在水面上也如履平地,往返两趟,便将两人都送到对岸。 再才回来接澪渡河。 到这时,望见他回来,白发少女眼中忧虑已如朝雾般消散不见,戴着自己做的花环地、在马上冲宇智波斑漫漫展颜一笑。 灿烂阳光下,散开在身后的白发通透晶莹,巫女的面容被晒得微微染着红晕,说不出的秀丽动人。 前者折身朝她迎面走来,望见这笑,脚步顿了一顿,这才不动声色地过来牵马。 · 等几人都到了对岸,老人对他们连连道谢,如果没有族长大人的帮忙,两人绕路走也不知道要到几时才到去到目的地了。 唯独身边的小女孩,看一眼族长大人便害怕,面对着这位浑身散发着可怕气息的青年,恨不得完全躲去奶奶背后去 。 老人注意礼节,尴尬地催促孙女,让她也跟好心人说声谢谢,她也害怕得不理会,只紧紧抓着奶奶的袖子往后躲。 放生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抽空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族长大人。 虽然她明白,对方并不在乎这一声谢谢。 但也依旧怕他心里别扭地下马,放生澪将头上的花环递给了小女孩,以期能够缓和这种沉默的气氛。 到了这时,看到澪,女孩反而不害怕了,害羞地接了花环,终于扭扭捏捏地、脸红半天地,在奶奶催促下说了声: “……谢谢叔叔姐姐。” 闻言,老人松了口气,欣喜地朝好心人望过去—— 族长大人、族长大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 等到她们道明缘由,一行人正好同路,便一起走了一段路。 原来,雷之国与火之国的前线摩擦不断,老人的儿子、女孩的父亲作为火之国忍者,受到雇佣前往雷之国,已经好几年都没有音讯了。 她们这次过来,也没抱希望能够找到人,只想着,能够打听到什么消息就好了。 只要是有关于他的,就可以了。 无论是好是坏。 临到分别前,老人说了一句话,令放生澪感觉印象深刻。 “一直一直都在等待着,却都杳无音讯,实在是太折磨了,即使……只是知道他的死讯,也觉得能够放下心来了。” 这位礼貌待人的老人,在说起儿子的死时,面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死一般的寂静、与释然。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放生澪微微出神。 这时,他们已经步入雷之国的边境,这是个建立在高山之上的国家,山峰间云雾弥漫,因时常能够听到震耳欲聋的雷声而闻名。 比起平原山林地带的火之国,就要贫瘠许多。 事实上,除了火之国以外,其他国家的情况都不怎么样,无法耕种、气候严寒等等的各种缘故,导致了国家内部的动荡。 为了果腹,为了野心、权利、私欲,掠夺的欲·望逐渐越过人性,各种矛盾纠葛接踵而至,动荡无法平息,便只能将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所谓的战争、也就随之而来。 这在各个时代都是避免不了的。 只是在这个世界里体现得犹为明显就 是了。 · 进到雷之国,再往前一点,走过一道狭长的山谷,就是约定好的地点。 宇智波族派出迎接他们归来的人就在那处——等回到了那里,宇智波斑继续当他的族长大人;澪也会回到南贺神社,以宇智波祈福巫女的身份,接受庇护,安稳地生活在鸟居门下。 两人自此互不相干,也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了。 “结盟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走到这里,她反而不着急过去了,就坐在马上轻轻出声道。 泉奈的死,斑未果的复仇。 在这种颓势之下,继续与千手作战,无疑是死路一条。 千手柱间执意结盟,希望以和平的方式平息战争的做法,给了所有人一条崭新的道路。 然而—— “结盟……真的好么?” 放生澪无法得知。 抛弃仇恨所选择的道路,比原来更好,还是更坏? 只要忍界势力最大的两族,千手与宇智波联手,他们背后的两国,不论如何,都会因为失去主要战力、而暂时停歇下争斗。 这对宇智波是好的;对离去的那对祖孙是好的;对不知生死、奋斗在前线的两国忍者来说,是好的。 结盟、不只是千手族长的一意孤行,更是人心所向,苦于战争折磨的人们所一直都期盼着的揭露。 只是……那些一直秉承着复兴宗族的热忱、固执地走在为逝去亲人报仇道路上的人们,希望能够以战争和敌人的鲜血来终结仇怨的、已经死去的人,伴随着联盟落定,却也势必会失去存在着的痕迹。 ——为了更多人的活,就必须忽视掉一些人的死。 她未曾参与进这场争斗中,一直以来都被人保护着,生活在舒适的边缘地带。 因此,对于忍界未来的格局并没有任何肯定或者批判等的想法,有的,只是无尽的困惑。 以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 「……为了更多的宇智波族人能活下去,我们就必须得忽略泉奈的死,无视掉这份仇恨地与敌人握手言和,在日后的日子中也言笑晏晏、和平共处么?」 · 高耸入云的山岭遮蔽了燥热的阳光,日头倏尔暗了下去。 放生澪感觉微冷地拢住外衣。 “你可怜她们么? ” 宇智波斑在这时,忽而问她道。 白发少女以思绪中回神,明白他指的是刚才那对离去的祖孙,不觉应声点头。 那对祖孙,让她想到了自己和姥姥。 “如果可怜的话,” 他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跟着一起停下了脚步。“那结盟,就是好的。” 穿过峡谷的风将青年齐腰的发吹得摇摆不定,他侧眸望向来时的路,只是眼瞳偏移的细微动作,却透露出一股睥睨之色。 右侧的碎发自眼前拂掠而过,露出的眉眼之上带着一往无前般的坚定。 “……” 放生澪感激他的作答,却没得到满意的答案似的、面上又渐露出了小孩子般的执拗,低头厌弃道,“那我心中的愤懑不安,到底从何而来呢?” 在矛盾间,她马上意识到,这是种失态,进而无措地想要补救:“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 “明明结盟,让战争消失才是最好的做法,也是大家都想要看到的。” “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很难过,想要逃得远远的什么的。” 少女勉强自己笑一笑。 不知为何,越靠近宇智波族,越接近将“结盟”的讯息告知给大家的时间点,就好像是从阳光明媚的春天,再度走入进阴暗潮湿的冬季。 放生澪心中的阴云再次聚集起来,如果不说点什么,将这些压抑发泄出来,这些情绪也许下一刻便会在心底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似的。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想法。”“那就逃。” 当她自顾自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插入的话使得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白发少女骤然向着声音的方向,凝神望过去。 “和我一起去前线。”黑发青年不厌其烦地再说了一遍。 午后的光线下,他半边身体都落在日光中,怎样看也无法看清楚,然而隔着一层朦胧的光,他的注目却专注而长久,恍如实质一般,带着动容的神光。 仿佛从刚才到现在,从她开始说话起,就未曾自她身上移开过。 在此刻,放生澪逐渐适应刺目的阳光,也逐渐看清了宇智波族长此刻的神态。 坦然而自若的,仿佛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宇智波斑解释道: “后续的事宜都交给柱间。” “等结盟仪式过后,就抛下这里,抛下那些人,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将与千手联盟的宇智波、与宇智波联盟的千手,将这些,全都抛在脑后。” 他说着,神情理所当然地傲慢着:“我带你去到战场上,走泉奈所走过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04 22:10:38~2020-08-07 01:3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8、濑织津姫29 拐角处,少女已经扶着道路旁边的围墙艰难地站起来,冬日的阳光下,她身着浅紫的长裙,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抹丁香色的剪影,缭乱的发垂下在空中,外缘也被勾勒出一层薄的光边。 看见转回来的中也,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看了看他几息。 旋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呢。” 日光自树枝的缝隙间洒下,在那张宛如女儿节人形一般华美皎洁的面容上落下浅淡适宜的光,容光与日光相映,说不出的 依旧如往日般的亲近,仿佛存在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没有责怪,也没有抱怨。 中原中也走到她跟前,将落在地上的纸袋帮她捡起来,伸手递到她手上,脸色仍旧臭臭的,然而瞥到她毫无芥蒂的神情,这种不耐就消弭了许多,又化作隐秘的愧疚。 为了掩饰这种愧疚,而偏过脸地说道: “走路也能摔倒,路上随便看到什么人就能跟着追过来么……要是遇到存了坏心思的人怎么办,你这……” 他本来想用“やつ(家伙)”的,粗鲁的话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出口了,磕巴了一下悻悻说完了。 “……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也不知道,是怎么能在镭钵街那种地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放生澪也跟着他点头,“嗯嗯嗯,但是……我知道是中也才跟上来的嘛。” 她的信赖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令橘发少年感觉心情大好,甚至想要跟着点头表达自己的可靠,然而,很快他从这种不妙的氛围中回神。 「中也啊中也,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被这女人给骗了。」 本来已经舒展开的俊眉重新皱了起来。 “放生小姐,有事直说,我现在可是很忙的哦,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叙旧。”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问我三个问题。” 卷曲的橘发从帽檐的缝隙间落下,也比初见时长了许多,他抬手比出“三”的数字,略微仰起了下颌,面容带有少年人的张扬跋扈,精致又不失秀气俊朗。 少男少女的两人站在路边,引得路人们纷纷回首。 “好,中原 先生,体谅你的忙碌,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放生澪感到新奇地拘谨着道谢,甚至提起裙摆欠了欠身,闻言也并不难过,反而顺着他讲话的口吻称呼他。 被她突然的小题大做搞得脸都要臊红起来了,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中原先生卷发遮掩下的耳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而后,她终于重新开了头,笑眯眯道,语气就活泼随意起来: “中也,这么久没有见到,真的很想念呢,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么?” “可以…这么说。”橘发少年强忍转身的冲动,嘟囔着,“什么想念不想念的,说的怪肉麻的。” “那……你不是还在「羊」那边当首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她认真想了想,提了第二个问题。 也许是提到了对方在意的地方,对面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片刻,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他比澪要高一些,站在少女面前低头,帽檐的阴影便沉下去,遮住了双眼,使得那张稚气的面容也有了一丝阴郁。 “都说了首领什么的,我可从没承认过,也早已经不是了……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干巴巴吐出每一个字,很想找她问一些事情,然而张了嘴了,又想起来是自己开口说忙再先,总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了,索性闭嘴不耐道。 “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等待对方的询问,如果是有关横滨和「羊」的事情,中也跟这位大小姐生气还来不及,可不会再回答她,如果第三个问题真是这样问的话—— 他可真的就要走人了。 白发少女此刻已慢慢在他面前站直了,提着手提袋仿佛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中也,那是一种介于光明正大看、与偷偷看之间的小动作。颀长的睫羽在日光下被染成温柔的金色,仿佛停在眼睑上的蝶。 在后者终于就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热度,大声制止她不要做这样奇怪的动作时。 放生澪又分出一只手来矜持着、将垂下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她向下按了按红色的围巾,仿佛有些还有害羞的。 问出了意料之外的问题。 “我……我换了新的发型,好看吗?” 她只是个小少女,做这样的动作没有什么女人的风情,反倒格外纯情可爱,抬起的双眸,在细软的白发下闪烁着莹莹的光彩,其间仿佛有万千早樱绽放,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橘发少年心里扭捏一下,便端出大人的姿态认真凝望过去—— 他原本一直在躲闪,如今这样乍然正眼去相看面前亭亭玉立着的人,仍不免屏息放神,怦然心动。 浮光碎影下,风将两边街道上的树吹得哗啦啦响。 直至白发少女按了按被风吹动的发丝,抬起的眼眸带出几丝询问之色,轻叹道: “不好看么……” 她又没什么同龄朋友,难得剪了头发,又难得在这里遇见中也,不问一下可是不行的。 中原中也才仿佛反应过来的,猛地背过了身。 “幼…幼稚。” “幼稚死了。” 强调般地大声做出了总结语,背对着她的脸上,如被坠落的红椿花花瓣亲吻而过,最后还是失败地通红起来。 完全跟小孩子一样的思维,有谁会一见面就对消失了很久的朋友问这种问题嘛! 那种不正常的、会令他感觉到很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就仿佛是浸泡在温度正好的温泉中,回归到一切还是「0」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无论说些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因此就想要一直呆在这种舒适的氛围里,就算一直聊下去也没有关系…… 「不,不,很有关系,怎么可以,跟这家伙……」 “我要回去了!” 他抬步就走,怎样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放生澪慌忙叫了他一声,在他身后问道: “哎,中也……我们还能见面么?” “我还没问你……” 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很快,如果刚才不是刻意回头,放生澪根本追不上他,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上。 「……只要住在这里的话,总有一天会再遇到的。」 她宽慰自己,在原地站了站,才迟钝地也抬步离去。 —— 等买了东西回去已经是傍晚。 刚才摔倒的时候,其实脚踝似乎有些扭到了,但那个时候被与中也少年相遇的喜悦冲散了一切,竟然浑然不觉的。 等自己走在路上,才慢慢发觉,结果 连上楼梯都很困难。 婉拒了一个好心路人的帮忙,放生澪在路边休息,晚霞落入东京港,将城市照射成橘红色的汪洋。 在她的故乡阳炎山附近的日上山之中,有一个传承: 当夕阳位于山的方向时,不可以看山;当太阳落在山顶之上时,才可以找到入山的道路。 夕阳是充满灾祸的东西。 伴随着山鸣之声出现的被称为「祸津阳」的夕阳之景,更是被视为灾厄本身,从古至今都吸引着死者、或心存死志者前往,融入进夕阳本身。 澪深深地喜欢着这种夕阳,并为之着迷。 她的记忆里,存在着一座被夕阳笼罩的神社,还是幼巫女的年幼的她,身着巫女服、拿着扫把,站在中庭漆红的的鸟居下,仰头追逐夕阳,注目远处的林海被其一点点浸没成无差别的火红,火焰从远及近而来,一点点笼罩进去。 被淹没最后一件事物,是她头顶雪白的注连绳。 那种连接天地的漫天璀璨的橘红,占据了一切视野,仿佛连灵魂深处也被这样的颜色所浸染,逆转白天黑夜,介乎于其间的不夜之景……使得她入定般沉浸在其中,再回过神来,早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那是,被高楼大厦占据的港口城市永远都不会具备的山与林海。 「真想再见到一次。」 虽然遗憾,但沐浴在冬日久违的温暖的夕阳下,心情也大好地不由让人哼起了歌。 感觉脚踝并没有那样痛了,放生澪哼着歌、背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穿过已经点起灯的家家户户,走过红绿灯的路口,走过天桥。 因为有人在等,所以看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孤单,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 路灯在冬日里很早的亮了起来,她追逐前面的灯光,后面赶上来的薄暮的光落满她的发梢与裙摆,扶着楼梯上到二楼,如往日一般拿出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哦,作之助。” 说着平常也一直在说的话,就这样扭开钥匙。 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好心情戛然而止。 · 越过玄关,在这间熟悉的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中间,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少年闻声侧过头来。 在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一瞬。 搭在沙发上的漆 黑大衣,犹如夜枭的羽翼,由柔软的状态一瞬拉直、直垂下在空中。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 自门外涌入的风,将他的漆黑的发吹得向旁侧游弋,两鬓末梢呈现出渐染的银白。 厅内的灯光照亮了,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放生澪的睡梦中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那张永远带着病态苍白的容颜。 芥川龙之介静静看着她,神情带着无法遮掩的惊愕。 手上装着蔬菜的袋子应声而落,放生澪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拔腿跑开,然而身体却死死定在原地;她几乎又要不争气、又毫无意义地流下眼泪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哭的多了,再次重逢时,放生澪只感到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来到横滨过后,无数次打听对方的消息,预想到千万次重逢的画面,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会面。 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晃动几下,随后便是一阵轻微颤抖,她勉强站稳,才不至于倒下。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可果然只有等真正见面时,才会切身体会到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 另一方面,从袖中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扶住对方的手,在少年刻意压抑自我的情绪中慢慢放了下去,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门外少女娇妍的容貌。 而后,又在深重的自我厌弃中垂下了长长的睫羽。 芥川龙之介侧过脸。 气氛沉凝,一墙之隔传过来的声音便渐渐明显起来。 “下次就不要去没有护栏的河边乱逛了,今天如果不是芥川在你身边,那就麻烦了知道么。” “本来就是冬天,感冒也很难受,你不是不喜欢生病么……给,试试这件衣服。” “唔唔,多谢了织田作。” 喷嚏的声音。 “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嘛,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已经完全懂了呢……下次的话,只要找个叫他们都发现不了我的河段,对!不被发现的话,就不会添麻烦。” 说话间,浴室门被拉开来。 头发湿漉漉的、明显刚换了一身衣服的绷带少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手拿毛巾、吹风机的织田作之助。 “看样子是完全没懂,”红发青年面无表情笃 定道。 “太宰,你毕竟已经是能够带部下的人了,既然这样,就要给芥川做个好榜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见到了在屋里突兀站着的黑发少年,同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门外的少女。 放生澪已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抬头便对着作之助笑了笑,黑夜的光自她背后涌入,红色的围巾微微松散开来,露出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以及细嫩红润的菱唇。 那笑容几乎是一人就能令人看穿的强装镇定,仿佛风中将落未落的梨花,连同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有种浮于表面的不真切感,好像下一刻便会消逝在月光下的空灵感。 在太宰治惊喜的一叠声的“猫小姐”里,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放生澪抱着东西进了厨房。 她好像说了什么,是对作之助说的。 但至于说话的内容,是「我回来了」,还是「我先去厨房做饭」,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一天,芥川与太宰治是在他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的。 直到他们离开,直到那天结束,她也都浑浑噩噩的。脑中一片混沌,夜晚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只是被一种不能够丢脸的情绪支撑着在行动。 只有拼命告诫自己,他已经背叛了自己,才能够控制住、不使自己—— 露出可怜的、像是被抛弃的猫一样寻求主人乞怜的恶心姿态。 · 龙之介,已经不再是她的龙之介。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在来到横滨之后,也无数次打探有关他的讯息,即使明白想要回到他身边……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同他道歉的资格也不会有。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些孩子们的尸体,是无法越过的死。 然而,在努力过后,得知到的却净是些令人绝望的东西。 ——黑发少年,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在那天早晨,屠杀发生的那天早上,太宰治救下了他失踪的妹妹银。 · 让兄妹重逢的代价,是两个人都加入港黑,加入黑手党。 黑发的哥哥拥有强大的异能,被招揽似乎是理所当然。 然而因为那个赌约,使得放生澪无法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将鲁普莱希特要向 那片区域的孩子们动手的情报、告知给她的,是太宰治;跟在她后面,在她之前到达了现场,并救下了意外坠下楼梯的银的,也是太宰治。 那时,他是否就在某个隐秘地角落注目着落泪的她,注目着背离她远去的龙之介,放生澪不得而知。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跟她打赌之前,黑发鸢眼的黑手党就已经明确了,对他而言、这将是一场不会输的赌局。 他赌他们两人不会走到一起,她和龙之介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明明……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直到后来,放生澪才知道,当时代表港黑、负责和鲁普莱希特进行交接的,就是这位看起来年龄不大,又很不着调的黑手党少年。 如果是以港黑的名义……如果,真心想要招揽芥川,他分明可以阻止那场屠杀,然而他没有,然而他只是注目着。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而后才再度现身——以拯救了黑发少年唯一的妹妹的英雄身份。 操控着这场棋盘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鲁普莱希特也好,银也好,乃至局中最重要的两人,放生澪,以及芥川龙之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旗子。 他的心中,早已盘算好了每一步棋,那张若无其事笑着的秀美的面容下,是一个虚无的冷漠的魂灵。 无法……不对这样一个恐怖的角色产生恐惧感,也无法……不对无知无觉、一无所知地走向太宰治麾下的芥川龙之介、牵连性地产生怨恨感。 即使明白他并无过错。 因为有爱,才会感知到恨;因为付出了心血,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得知他们再无可能的那一刻,感觉受到背叛。 69、濑织津姫30 拐角处,少女已经扶着道路旁边的围墙艰难地站起来,冬日的阳光下,她身着浅紫的长裙,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抹丁香色的剪影,缭乱的发垂下在空中,外缘也被勾勒出一层薄的光边。 看见转回来的中也,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看了看他几息。 旋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呢。” 日光自树枝的缝隙间洒下,在那张宛如女儿节人形一般华美皎洁的面容上落下浅淡适宜的光,容光与日光相映,说不出的 依旧如往日般的亲近,仿佛存在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没有责怪,也没有抱怨。 中原中也走到她跟前,将落在地上的纸袋帮她捡起来,伸手递到她手上,脸色仍旧臭臭的,然而瞥到她毫无芥蒂的神情,这种不耐就消弭了许多,又化作隐秘的愧疚。 为了掩饰这种愧疚,而偏过脸地说道: “走路也能摔倒,路上随便看到什么人就能跟着追过来么……要是遇到存了坏心思的人怎么办,你这……” 他本来想用“やつ(家伙)”的,粗鲁的话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出口了,磕巴了一下悻悻说完了。 “……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也不知道,是怎么能在镭钵街那种地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放生澪也跟着他点头,“嗯嗯嗯,但是……我知道是中也才跟上来的嘛。” 她的信赖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令橘发少年感觉心情大好,甚至想要跟着点头表达自己的可靠,然而,很快他从这种不妙的氛围中回神。 「中也啊中也,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被这女人给骗了。」 本来已经舒展开的俊眉重新皱了起来。 “放生小姐,有事直说,我现在可是很忙的哦,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叙旧。”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问我三个问题。” 卷曲的橘发从帽檐的缝隙间落下,也比初见时长了许多,他抬手比出“三”的数字,略微仰起了下颌,面容带有少年人的张扬跋扈,精致又不失秀气俊朗。 少男少女的两人站在路边,引得路人们纷纷回首。 “好,中原 先生,体谅你的忙碌,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放生澪感到新奇地拘谨着道谢,甚至提起裙摆欠了欠身,闻言也并不难过,反而顺着他讲话的口吻称呼他。 被她突然的小题大做搞得脸都要臊红起来了,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中原先生卷发遮掩下的耳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而后,她终于重新开了头,笑眯眯道,语气就活泼随意起来: “中也,这么久没有见到,真的很想念呢,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么?” “可以…这么说。”橘发少年强忍转身的冲动,嘟囔着,“什么想念不想念的,说的怪肉麻的。” “那……你不是还在「羊」那边当首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她认真想了想,提了第二个问题。 也许是提到了对方在意的地方,对面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片刻,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他比澪要高一些,站在少女面前低头,帽檐的阴影便沉下去,遮住了双眼,使得那张稚气的面容也有了一丝阴郁。 “都说了首领什么的,我可从没承认过,也早已经不是了……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干巴巴吐出每一个字,很想找她问一些事情,然而张了嘴了,又想起来是自己开口说忙再先,总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了,索性闭嘴不耐道。 “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等待对方的询问,如果是有关横滨和「羊」的事情,中也跟这位大小姐生气还来不及,可不会再回答她,如果第三个问题真是这样问的话—— 他可真的就要走人了。 白发少女此刻已慢慢在他面前站直了,提着手提袋仿佛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中也,那是一种介于光明正大看、与偷偷看之间的小动作。颀长的睫羽在日光下被染成温柔的金色,仿佛停在眼睑上的蝶。 在后者终于就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热度,大声制止她不要做这样奇怪的动作时。 放生澪又分出一只手来矜持着、将垂下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她向下按了按红色的围巾,仿佛有些还有害羞的。 问出了意料之外的问题。 “我……我换了新的发型,好看吗?” 她只是个小少女,做这样的动作没有什么女人的风情,反倒格外纯情可爱,抬起的双眸,在细软的白发下闪烁着莹莹的光彩,其间仿佛有万千早樱绽放,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橘发少年心里扭捏一下,便端出大人的姿态认真凝望过去—— 他原本一直在躲闪,如今这样乍然正眼去相看面前亭亭玉立着的人,仍不免屏息放神,怦然心动。 浮光碎影下,风将两边街道上的树吹得哗啦啦响。 直至白发少女按了按被风吹动的发丝,抬起的眼眸带出几丝询问之色,轻叹道: “不好看么……” 她又没什么同龄朋友,难得剪了头发,又难得在这里遇见中也,不问一下可是不行的。 中原中也才仿佛反应过来的,猛地背过了身。 “幼…幼稚。” “幼稚死了。” 强调般地大声做出了总结语,背对着她的脸上,如被坠落的红椿花花瓣亲吻而过,最后还是失败地通红起来。 完全跟小孩子一样的思维,有谁会一见面就对消失了很久的朋友问这种问题嘛! 那种不正常的、会令他感觉到很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就仿佛是浸泡在温度正好的温泉中,回归到一切还是「0」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无论说些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因此就想要一直呆在这种舒适的氛围里,就算一直聊下去也没有关系…… 「不,不,很有关系,怎么可以,跟这家伙……」 “我要回去了!” 他抬步就走,怎样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放生澪慌忙叫了他一声,在他身后问道: “哎,中也……我们还能见面么?” “我还没问你……” 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很快,如果刚才不是刻意回头,放生澪根本追不上他,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上。 「……只要住在这里的话,总有一天会再遇到的。」 她宽慰自己,在原地站了站,才迟钝地也抬步离去。 —— 等买了东西回去已经是傍晚。 刚才摔倒的时候,其实脚踝似乎有些扭到了,但那个时候被与中也少年相遇的喜悦冲散了一切,竟然浑然不觉的。 等自己走在路上,才慢慢发觉,结果 连上楼梯都很困难。 婉拒了一个好心路人的帮忙,放生澪在路边休息,晚霞落入东京港,将城市照射成橘红色的汪洋。 在她的故乡阳炎山附近的日上山之中,有一个传承: 当夕阳位于山的方向时,不可以看山;当太阳落在山顶之上时,才可以找到入山的道路。 夕阳是充满灾祸的东西。 伴随着山鸣之声出现的被称为「祸津阳」的夕阳之景,更是被视为灾厄本身,从古至今都吸引着死者、或心存死志者前往,融入进夕阳本身。 澪深深地喜欢着这种夕阳,并为之着迷。 她的记忆里,存在着一座被夕阳笼罩的神社,还是幼巫女的年幼的她,身着巫女服、拿着扫把,站在中庭漆红的的鸟居下,仰头追逐夕阳,注目远处的林海被其一点点浸没成无差别的火红,火焰从远及近而来,一点点笼罩进去。 被淹没最后一件事物,是她头顶雪白的注连绳。 那种连接天地的漫天璀璨的橘红,占据了一切视野,仿佛连灵魂深处也被这样的颜色所浸染,逆转白天黑夜,介乎于其间的不夜之景……使得她入定般沉浸在其中,再回过神来,早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那是,被高楼大厦占据的港口城市永远都不会具备的山与林海。 「真想再见到一次。」 虽然遗憾,但沐浴在冬日久违的温暖的夕阳下,心情也大好地不由让人哼起了歌。 感觉脚踝并没有那样痛了,放生澪哼着歌、背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穿过已经点起灯的家家户户,走过红绿灯的路口,走过天桥。 因为有人在等,所以看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孤单,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 路灯在冬日里很早的亮了起来,她追逐前面的灯光,后面赶上来的薄暮的光落满她的发梢与裙摆,扶着楼梯上到二楼,如往日一般拿出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哦,作之助。” 说着平常也一直在说的话,就这样扭开钥匙。 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好心情戛然而止。 · 越过玄关,在这间熟悉的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中间,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少年闻声侧过头来。 在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一瞬。 搭在沙发上的漆 黑大衣,犹如夜枭的羽翼,由柔软的状态一瞬拉直、直垂下在空中。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 自门外涌入的风,将他的漆黑的发吹得向旁侧游弋,两鬓末梢呈现出渐染的银白。 厅内的灯光照亮了,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放生澪的睡梦中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那张永远带着病态苍白的容颜。 芥川龙之介静静看着她,神情带着无法遮掩的惊愕。 手上装着蔬菜的袋子应声而落,放生澪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拔腿跑开,然而身体却死死定在原地;她几乎又要不争气、又毫无意义地流下眼泪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哭的多了,再次重逢时,放生澪只感到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来到横滨过后,无数次打听对方的消息,预想到千万次重逢的画面,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会面。 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晃动几下,随后便是一阵轻微颤抖,她勉强站稳,才不至于倒下。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可果然只有等真正见面时,才会切身体会到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 另一方面,从袖中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扶住对方的手,在少年刻意压抑自我的情绪中慢慢放了下去,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门外少女娇妍的容貌。 而后,又在深重的自我厌弃中垂下了长长的睫羽。 芥川龙之介侧过脸。 气氛沉凝,一墙之隔传过来的声音便渐渐明显起来。 “下次就不要去没有护栏的河边乱逛了,今天如果不是芥川在你身边,那就麻烦了知道么。” “本来就是冬天,感冒也很难受,你不是不喜欢生病么……给,试试这件衣服。” “唔唔,多谢了织田作。” 喷嚏的声音。 “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嘛,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已经完全懂了呢……下次的话,只要找个叫他们都发现不了我的河段,对!不被发现的话,就不会添麻烦。” 说话间,浴室门被拉开来。 头发湿漉漉的、明显刚换了一身衣服的绷带少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手拿毛巾、吹风机的织田作之助。 “看样子是完全没懂,”红发青年面无表情笃 定道。 “太宰,你毕竟已经是能够带部下的人了,既然这样,就要给芥川做个好榜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见到了在屋里突兀站着的黑发少年,同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门外的少女。 放生澪已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抬头便对着作之助笑了笑,黑夜的光自她背后涌入,红色的围巾微微松散开来,露出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以及细嫩红润的菱唇。 那笑容几乎是一人就能令人看穿的强装镇定,仿佛风中将落未落的梨花,连同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有种浮于表面的不真切感,好像下一刻便会消逝在月光下的空灵感。 在太宰治惊喜的一叠声的“猫小姐”里,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放生澪抱着东西进了厨房。 她好像说了什么,是对作之助说的。 但至于说话的内容,是「我回来了」,还是「我先去厨房做饭」,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一天,芥川与太宰治是在他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的。 直到他们离开,直到那天结束,她也都浑浑噩噩的。脑中一片混沌,夜晚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只是被一种不能够丢脸的情绪支撑着在行动。 只有拼命告诫自己,他已经背叛了自己,才能够控制住、不使自己—— 露出可怜的、像是被抛弃的猫一样寻求主人乞怜的恶心姿态。 · 龙之介,已经不再是她的龙之介。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在来到横滨之后,也无数次打探有关他的讯息,即使明白想要回到他身边……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同他道歉的资格也不会有。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些孩子们的尸体,是无法越过的死。 然而,在努力过后,得知到的却净是些令人绝望的东西。 ——黑发少年,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在那天早晨,屠杀发生的那天早上,太宰治救下了他失踪的妹妹银。 · 让兄妹重逢的代价,是两个人都加入港黑,加入黑手党。 黑发的哥哥拥有强大的异能,被招揽似乎是理所当然。 然而因为那个赌约,使得放生澪无法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将鲁普莱希特要向 那片区域的孩子们动手的情报、告知给她的,是太宰治;跟在她后面,在她之前到达了现场,并救下了意外坠下楼梯的银的,也是太宰治。 那时,他是否就在某个隐秘地角落注目着落泪的她,注目着背离她远去的龙之介,放生澪不得而知。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跟她打赌之前,黑发鸢眼的黑手党就已经明确了,对他而言、这将是一场不会输的赌局。 他赌他们两人不会走到一起,她和龙之介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明明……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直到后来,放生澪才知道,当时代表港黑、负责和鲁普莱希特进行交接的,就是这位看起来年龄不大,又很不着调的黑手党少年。 如果是以港黑的名义……如果,真心想要招揽芥川,他分明可以阻止那场屠杀,然而他没有,然而他只是注目着。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而后才再度现身——以拯救了黑发少年唯一的妹妹的英雄身份。 操控着这场棋盘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鲁普莱希特也好,银也好,乃至局中最重要的两人,放生澪,以及芥川龙之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旗子。 他的心中,早已盘算好了每一步棋,那张若无其事笑着的秀美的面容下,是一个虚无的冷漠的魂灵。 无法……不对这样一个恐怖的角色产生恐惧感,也无法……不对无知无觉、一无所知地走向太宰治麾下的芥川龙之介、牵连性地产生怨恨感。 即使明白他并无过错。 因为有爱,才会感知到恨;因为付出了心血,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得知他们再无可能的那一刻,感觉受到背叛。 70、濑织津姫31 拐角处,少女已经扶着道路旁边的围墙艰难地站起来,冬日的阳光下,她身着浅紫的长裙,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抹丁香色的剪影,缭乱的发垂下在空中,外缘也被勾勒出一层薄的光边。 看见转回来的中也,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看了看他几息。 旋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呢。” 日光自树枝的缝隙间洒下,在那张宛如女儿节人形一般华美皎洁的面容上落下浅淡适宜的光,容光与日光相映,说不出的 依旧如往日般的亲近,仿佛存在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没有责怪,也没有抱怨。 中原中也走到她跟前,将落在地上的纸袋帮她捡起来,伸手递到她手上,脸色仍旧臭臭的,然而瞥到她毫无芥蒂的神情,这种不耐就消弭了许多,又化作隐秘的愧疚。 为了掩饰这种愧疚,而偏过脸地说道: “走路也能摔倒,路上随便看到什么人就能跟着追过来么……要是遇到存了坏心思的人怎么办,你这……” 他本来想用“やつ(家伙)”的,粗鲁的话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出口了,磕巴了一下悻悻说完了。 “……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也不知道,是怎么能在镭钵街那种地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放生澪也跟着他点头,“嗯嗯嗯,但是……我知道是中也才跟上来的嘛。” 她的信赖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令橘发少年感觉心情大好,甚至想要跟着点头表达自己的可靠,然而,很快他从这种不妙的氛围中回神。 「中也啊中也,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被这女人给骗了。」 本来已经舒展开的俊眉重新皱了起来。 “放生小姐,有事直说,我现在可是很忙的哦,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叙旧。”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问我三个问题。” 卷曲的橘发从帽檐的缝隙间落下,也比初见时长了许多,他抬手比出“三”的数字,略微仰起了下颌,面容带有少年人的张扬跋扈,精致又不失秀气俊朗。 少男少女的两人站在路边,引得路人们纷纷回首。 “好,中原 先生,体谅你的忙碌,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放生澪感到新奇地拘谨着道谢,甚至提起裙摆欠了欠身,闻言也并不难过,反而顺着他讲话的口吻称呼他。 被她突然的小题大做搞得脸都要臊红起来了,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中原先生卷发遮掩下的耳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而后,她终于重新开了头,笑眯眯道,语气就活泼随意起来: “中也,这么久没有见到,真的很想念呢,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么?” “可以…这么说。”橘发少年强忍转身的冲动,嘟囔着,“什么想念不想念的,说的怪肉麻的。” “那……你不是还在「羊」那边当首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她认真想了想,提了第二个问题。 也许是提到了对方在意的地方,对面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片刻,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他比澪要高一些,站在少女面前低头,帽檐的阴影便沉下去,遮住了双眼,使得那张稚气的面容也有了一丝阴郁。 “都说了首领什么的,我可从没承认过,也早已经不是了……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干巴巴吐出每一个字,很想找她问一些事情,然而张了嘴了,又想起来是自己开口说忙再先,总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了,索性闭嘴不耐道。 “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等待对方的询问,如果是有关横滨和「羊」的事情,中也跟这位大小姐生气还来不及,可不会再回答她,如果第三个问题真是这样问的话—— 他可真的就要走人了。 白发少女此刻已慢慢在他面前站直了,提着手提袋仿佛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中也,那是一种介于光明正大看、与偷偷看之间的小动作。颀长的睫羽在日光下被染成温柔的金色,仿佛停在眼睑上的蝶。 在后者终于就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热度,大声制止她不要做这样奇怪的动作时。 放生澪又分出一只手来矜持着、将垂下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她向下按了按红色的围巾,仿佛有些还有害羞的。 问出了意料之外的问题。 “我……我换了新的发型,好看吗?” 她只是个小少女,做这样的动作没有什么女人的风情,反倒格外纯情可爱,抬起的双眸,在细软的白发下闪烁着莹莹的光彩,其间仿佛有万千早樱绽放,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橘发少年心里扭捏一下,便端出大人的姿态认真凝望过去—— 他原本一直在躲闪,如今这样乍然正眼去相看面前亭亭玉立着的人,仍不免屏息放神,怦然心动。 浮光碎影下,风将两边街道上的树吹得哗啦啦响。 直至白发少女按了按被风吹动的发丝,抬起的眼眸带出几丝询问之色,轻叹道: “不好看么……” 她又没什么同龄朋友,难得剪了头发,又难得在这里遇见中也,不问一下可是不行的。 中原中也才仿佛反应过来的,猛地背过了身。 “幼…幼稚。” “幼稚死了。” 强调般地大声做出了总结语,背对着她的脸上,如被坠落的红椿花花瓣亲吻而过,最后还是失败地通红起来。 完全跟小孩子一样的思维,有谁会一见面就对消失了很久的朋友问这种问题嘛! 那种不正常的、会令他感觉到很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就仿佛是浸泡在温度正好的温泉中,回归到一切还是「0」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无论说些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因此就想要一直呆在这种舒适的氛围里,就算一直聊下去也没有关系…… 「不,不,很有关系,怎么可以,跟这家伙……」 “我要回去了!” 他抬步就走,怎样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放生澪慌忙叫了他一声,在他身后问道: “哎,中也……我们还能见面么?” “我还没问你……” 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很快,如果刚才不是刻意回头,放生澪根本追不上他,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上。 「……只要住在这里的话,总有一天会再遇到的。」 她宽慰自己,在原地站了站,才迟钝地也抬步离去。 —— 等买了东西回去已经是傍晚。 刚才摔倒的时候,其实脚踝似乎有些扭到了,但那个时候被与中也少年相遇的喜悦冲散了一切,竟然浑然不觉的。 等自己走在路上,才慢慢发觉,结果 连上楼梯都很困难。 婉拒了一个好心路人的帮忙,放生澪在路边休息,晚霞落入东京港,将城市照射成橘红色的汪洋。 在她的故乡阳炎山附近的日上山之中,有一个传承: 当夕阳位于山的方向时,不可以看山;当太阳落在山顶之上时,才可以找到入山的道路。 夕阳是充满灾祸的东西。 伴随着山鸣之声出现的被称为「祸津阳」的夕阳之景,更是被视为灾厄本身,从古至今都吸引着死者、或心存死志者前往,融入进夕阳本身。 澪深深地喜欢着这种夕阳,并为之着迷。 她的记忆里,存在着一座被夕阳笼罩的神社,还是幼巫女的年幼的她,身着巫女服、拿着扫把,站在中庭漆红的的鸟居下,仰头追逐夕阳,注目远处的林海被其一点点浸没成无差别的火红,火焰从远及近而来,一点点笼罩进去。 被淹没最后一件事物,是她头顶雪白的注连绳。 那种连接天地的漫天璀璨的橘红,占据了一切视野,仿佛连灵魂深处也被这样的颜色所浸染,逆转白天黑夜,介乎于其间的不夜之景……使得她入定般沉浸在其中,再回过神来,早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那是,被高楼大厦占据的港口城市永远都不会具备的山与林海。 「真想再见到一次。」 虽然遗憾,但沐浴在冬日久违的温暖的夕阳下,心情也大好地不由让人哼起了歌。 感觉脚踝并没有那样痛了,放生澪哼着歌、背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穿过已经点起灯的家家户户,走过红绿灯的路口,走过天桥。 因为有人在等,所以看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孤单,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 路灯在冬日里很早的亮了起来,她追逐前面的灯光,后面赶上来的薄暮的光落满她的发梢与裙摆,扶着楼梯上到二楼,如往日一般拿出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哦,作之助。” 说着平常也一直在说的话,就这样扭开钥匙。 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好心情戛然而止。 · 越过玄关,在这间熟悉的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中间,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少年闻声侧过头来。 在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一瞬。 搭在沙发上的漆 黑大衣,犹如夜枭的羽翼,由柔软的状态一瞬拉直、直垂下在空中。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 自门外涌入的风,将他的漆黑的发吹得向旁侧游弋,两鬓末梢呈现出渐染的银白。 厅内的灯光照亮了,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放生澪的睡梦中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那张永远带着病态苍白的容颜。 芥川龙之介静静看着她,神情带着无法遮掩的惊愕。 手上装着蔬菜的袋子应声而落,放生澪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拔腿跑开,然而身体却死死定在原地;她几乎又要不争气、又毫无意义地流下眼泪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哭的多了,再次重逢时,放生澪只感到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来到横滨过后,无数次打听对方的消息,预想到千万次重逢的画面,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会面。 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晃动几下,随后便是一阵轻微颤抖,她勉强站稳,才不至于倒下。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可果然只有等真正见面时,才会切身体会到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 另一方面,从袖中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扶住对方的手,在少年刻意压抑自我的情绪中慢慢放了下去,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门外少女娇妍的容貌。 而后,又在深重的自我厌弃中垂下了长长的睫羽。 芥川龙之介侧过脸。 气氛沉凝,一墙之隔传过来的声音便渐渐明显起来。 “下次就不要去没有护栏的河边乱逛了,今天如果不是芥川在你身边,那就麻烦了知道么。” “本来就是冬天,感冒也很难受,你不是不喜欢生病么……给,试试这件衣服。” “唔唔,多谢了织田作。” 喷嚏的声音。 “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嘛,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已经完全懂了呢……下次的话,只要找个叫他们都发现不了我的河段,对!不被发现的话,就不会添麻烦。” 说话间,浴室门被拉开来。 头发湿漉漉的、明显刚换了一身衣服的绷带少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手拿毛巾、吹风机的织田作之助。 “看样子是完全没懂,”红发青年面无表情笃 定道。 “太宰,你毕竟已经是能够带部下的人了,既然这样,就要给芥川做个好榜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见到了在屋里突兀站着的黑发少年,同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门外的少女。 放生澪已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抬头便对着作之助笑了笑,黑夜的光自她背后涌入,红色的围巾微微松散开来,露出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以及细嫩红润的菱唇。 那笑容几乎是一人就能令人看穿的强装镇定,仿佛风中将落未落的梨花,连同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有种浮于表面的不真切感,好像下一刻便会消逝在月光下的空灵感。 在太宰治惊喜的一叠声的“猫小姐”里,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放生澪抱着东西进了厨房。 她好像说了什么,是对作之助说的。 但至于说话的内容,是「我回来了」,还是「我先去厨房做饭」,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一天,芥川与太宰治是在他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的。 直到他们离开,直到那天结束,她也都浑浑噩噩的。脑中一片混沌,夜晚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只是被一种不能够丢脸的情绪支撑着在行动。 只有拼命告诫自己,他已经背叛了自己,才能够控制住、不使自己—— 露出可怜的、像是被抛弃的猫一样寻求主人乞怜的恶心姿态。 · 龙之介,已经不再是她的龙之介。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在来到横滨之后,也无数次打探有关他的讯息,即使明白想要回到他身边……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同他道歉的资格也不会有。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些孩子们的尸体,是无法越过的死。 然而,在努力过后,得知到的却净是些令人绝望的东西。 ——黑发少年,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在那天早晨,屠杀发生的那天早上,太宰治救下了他失踪的妹妹银。 · 让兄妹重逢的代价,是两个人都加入港黑,加入黑手党。 黑发的哥哥拥有强大的异能,被招揽似乎是理所当然。 然而因为那个赌约,使得放生澪无法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将鲁普莱希特要向 那片区域的孩子们动手的情报、告知给她的,是太宰治;跟在她后面,在她之前到达了现场,并救下了意外坠下楼梯的银的,也是太宰治。 那时,他是否就在某个隐秘地角落注目着落泪的她,注目着背离她远去的龙之介,放生澪不得而知。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跟她打赌之前,黑发鸢眼的黑手党就已经明确了,对他而言、这将是一场不会输的赌局。 他赌他们两人不会走到一起,她和龙之介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明明……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直到后来,放生澪才知道,当时代表港黑、负责和鲁普莱希特进行交接的,就是这位看起来年龄不大,又很不着调的黑手党少年。 如果是以港黑的名义……如果,真心想要招揽芥川,他分明可以阻止那场屠杀,然而他没有,然而他只是注目着。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而后才再度现身——以拯救了黑发少年唯一的妹妹的英雄身份。 操控着这场棋盘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鲁普莱希特也好,银也好,乃至局中最重要的两人,放生澪,以及芥川龙之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旗子。 他的心中,早已盘算好了每一步棋,那张若无其事笑着的秀美的面容下,是一个虚无的冷漠的魂灵。 无法……不对这样一个恐怖的角色产生恐惧感,也无法……不对无知无觉、一无所知地走向太宰治麾下的芥川龙之介、牵连性地产生怨恨感。 即使明白他并无过错。 因为有爱,才会感知到恨;因为付出了心血,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得知他们再无可能的那一刻,感觉受到背叛。 71、濑织津姫32 拐角处,少女已经扶着道路旁边的围墙艰难地站起来,冬日的阳光下,她身着浅紫的长裙,纤细的身影犹如一抹丁香色的剪影,缭乱的发垂下在空中,外缘也被勾勒出一层薄的光边。 看见转回来的中也,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看了看他几息。 旋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呢。” 日光自树枝的缝隙间洒下,在那张宛如女儿节人形一般华美皎洁的面容上落下浅淡适宜的光,容光与日光相映,说不出的 依旧如往日般的亲近,仿佛存在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没有责怪,也没有抱怨。 中原中也走到她跟前,将落在地上的纸袋帮她捡起来,伸手递到她手上,脸色仍旧臭臭的,然而瞥到她毫无芥蒂的神情,这种不耐就消弭了许多,又化作隐秘的愧疚。 为了掩饰这种愧疚,而偏过脸地说道: “走路也能摔倒,路上随便看到什么人就能跟着追过来么……要是遇到存了坏心思的人怎么办,你这……” 他本来想用“やつ(家伙)”的,粗鲁的话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出口了,磕巴了一下悻悻说完了。 “……还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也不知道,是怎么能在镭钵街那种地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放生澪也跟着他点头,“嗯嗯嗯,但是……我知道是中也才跟上来的嘛。” 她的信赖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令橘发少年感觉心情大好,甚至想要跟着点头表达自己的可靠,然而,很快他从这种不妙的氛围中回神。 「中也啊中也,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被这女人给骗了。」 本来已经舒展开的俊眉重新皱了起来。 “放生小姐,有事直说,我现在可是很忙的哦,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叙旧。”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问我三个问题。” 卷曲的橘发从帽檐的缝隙间落下,也比初见时长了许多,他抬手比出“三”的数字,略微仰起了下颌,面容带有少年人的张扬跋扈,精致又不失秀气俊朗。 少男少女的两人站在路边,引得路人们纷纷回首。 “好,中原 先生,体谅你的忙碌,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放生澪感到新奇地拘谨着道谢,甚至提起裙摆欠了欠身,闻言也并不难过,反而顺着他讲话的口吻称呼他。 被她突然的小题大做搞得脸都要臊红起来了,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中原先生卷发遮掩下的耳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而后,她终于重新开了头,笑眯眯道,语气就活泼随意起来: “中也,这么久没有见到,真的很想念呢,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么?” “可以…这么说。”橘发少年强忍转身的冲动,嘟囔着,“什么想念不想念的,说的怪肉麻的。” “那……你不是还在「羊」那边当首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她认真想了想,提了第二个问题。 也许是提到了对方在意的地方,对面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片刻,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他比澪要高一些,站在少女面前低头,帽檐的阴影便沉下去,遮住了双眼,使得那张稚气的面容也有了一丝阴郁。 “都说了首领什么的,我可从没承认过,也早已经不是了……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他干巴巴吐出每一个字,很想找她问一些事情,然而张了嘴了,又想起来是自己开口说忙再先,总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了,索性闭嘴不耐道。 “你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等待对方的询问,如果是有关横滨和「羊」的事情,中也跟这位大小姐生气还来不及,可不会再回答她,如果第三个问题真是这样问的话—— 他可真的就要走人了。 白发少女此刻已慢慢在他面前站直了,提着手提袋仿佛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中也,那是一种介于光明正大看、与偷偷看之间的小动作。颀长的睫羽在日光下被染成温柔的金色,仿佛停在眼睑上的蝶。 在后者终于就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热度,大声制止她不要做这样奇怪的动作时。 放生澪又分出一只手来矜持着、将垂下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她向下按了按红色的围巾,仿佛有些还有害羞的。 问出了意料之外的问题。 “我……我换了新的发型,好看吗?” 她只是个小少女,做这样的动作没有什么女人的风情,反倒格外纯情可爱,抬起的双眸,在细软的白发下闪烁着莹莹的光彩,其间仿佛有万千早樱绽放,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橘发少年心里扭捏一下,便端出大人的姿态认真凝望过去—— 他原本一直在躲闪,如今这样乍然正眼去相看面前亭亭玉立着的人,仍不免屏息放神,怦然心动。 浮光碎影下,风将两边街道上的树吹得哗啦啦响。 直至白发少女按了按被风吹动的发丝,抬起的眼眸带出几丝询问之色,轻叹道: “不好看么……” 她又没什么同龄朋友,难得剪了头发,又难得在这里遇见中也,不问一下可是不行的。 中原中也才仿佛反应过来的,猛地背过了身。 “幼…幼稚。” “幼稚死了。” 强调般地大声做出了总结语,背对着她的脸上,如被坠落的红椿花花瓣亲吻而过,最后还是失败地通红起来。 完全跟小孩子一样的思维,有谁会一见面就对消失了很久的朋友问这种问题嘛! 那种不正常的、会令他感觉到很舒服的感觉又来了,就仿佛是浸泡在温度正好的温泉中,回归到一切还是「0」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无论说些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因此就想要一直呆在这种舒适的氛围里,就算一直聊下去也没有关系…… 「不,不,很有关系,怎么可以,跟这家伙……」 “我要回去了!” 他抬步就走,怎样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放生澪慌忙叫了他一声,在他身后问道: “哎,中也……我们还能见面么?” “我还没问你……” 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很快,如果刚才不是刻意回头,放生澪根本追不上他,此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上。 「……只要住在这里的话,总有一天会再遇到的。」 她宽慰自己,在原地站了站,才迟钝地也抬步离去。 —— 等买了东西回去已经是傍晚。 刚才摔倒的时候,其实脚踝似乎有些扭到了,但那个时候被与中也少年相遇的喜悦冲散了一切,竟然浑然不觉的。 等自己走在路上,才慢慢发觉,结果 连上楼梯都很困难。 婉拒了一个好心路人的帮忙,放生澪在路边休息,晚霞落入东京港,将城市照射成橘红色的汪洋。 在她的故乡阳炎山附近的日上山之中,有一个传承: 当夕阳位于山的方向时,不可以看山;当太阳落在山顶之上时,才可以找到入山的道路。 夕阳是充满灾祸的东西。 伴随着山鸣之声出现的被称为「祸津阳」的夕阳之景,更是被视为灾厄本身,从古至今都吸引着死者、或心存死志者前往,融入进夕阳本身。 澪深深地喜欢着这种夕阳,并为之着迷。 她的记忆里,存在着一座被夕阳笼罩的神社,还是幼巫女的年幼的她,身着巫女服、拿着扫把,站在中庭漆红的的鸟居下,仰头追逐夕阳,注目远处的林海被其一点点浸没成无差别的火红,火焰从远及近而来,一点点笼罩进去。 被淹没最后一件事物,是她头顶雪白的注连绳。 那种连接天地的漫天璀璨的橘红,占据了一切视野,仿佛连灵魂深处也被这样的颜色所浸染,逆转白天黑夜,介乎于其间的不夜之景……使得她入定般沉浸在其中,再回过神来,早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那是,被高楼大厦占据的港口城市永远都不会具备的山与林海。 「真想再见到一次。」 虽然遗憾,但沐浴在冬日久违的温暖的夕阳下,心情也大好地不由让人哼起了歌。 感觉脚踝并没有那样痛了,放生澪哼着歌、背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穿过已经点起灯的家家户户,走过红绿灯的路口,走过天桥。 因为有人在等,所以看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孤单,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了。 路灯在冬日里很早的亮了起来,她追逐前面的灯光,后面赶上来的薄暮的光落满她的发梢与裙摆,扶着楼梯上到二楼,如往日一般拿出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哦,作之助。” 说着平常也一直在说的话,就这样扭开钥匙。 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好心情戛然而止。 · 越过玄关,在这间熟悉的可以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中间,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少年闻声侧过头来。 在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一瞬。 搭在沙发上的漆 黑大衣,犹如夜枭的羽翼,由柔软的状态一瞬拉直、直垂下在空中。 他从座上站了起来。 自门外涌入的风,将他的漆黑的发吹得向旁侧游弋,两鬓末梢呈现出渐染的银白。 厅内的灯光照亮了,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放生澪的睡梦中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那张永远带着病态苍白的容颜。 芥川龙之介静静看着她,神情带着无法遮掩的惊愕。 手上装着蔬菜的袋子应声而落,放生澪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拔腿跑开,然而身体却死死定在原地;她几乎又要不争气、又毫无意义地流下眼泪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哭的多了,再次重逢时,放生澪只感到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来到横滨过后,无数次打听对方的消息,预想到千万次重逢的画面,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会面。 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晃动几下,随后便是一阵轻微颤抖,她勉强站稳,才不至于倒下。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可果然只有等真正见面时,才会切身体会到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 · 另一方面,从袖中下意识伸出的、想要扶住对方的手,在少年刻意压抑自我的情绪中慢慢放了下去,他近乎于贪婪地看着门外少女娇妍的容貌。 而后,又在深重的自我厌弃中垂下了长长的睫羽。 芥川龙之介侧过脸。 气氛沉凝,一墙之隔传过来的声音便渐渐明显起来。 “下次就不要去没有护栏的河边乱逛了,今天如果不是芥川在你身边,那就麻烦了知道么。” “本来就是冬天,感冒也很难受,你不是不喜欢生病么……给,试试这件衣服。” “唔唔,多谢了织田作。” 喷嚏的声音。 “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嘛,不过经过这一次,我已经完全懂了呢……下次的话,只要找个叫他们都发现不了我的河段,对!不被发现的话,就不会添麻烦。” 说话间,浴室门被拉开来。 头发湿漉漉的、明显刚换了一身衣服的绷带少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手拿毛巾、吹风机的织田作之助。 “看样子是完全没懂,”红发青年面无表情笃 定道。 “太宰,你毕竟已经是能够带部下的人了,既然这样,就要给芥川做个好榜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见到了在屋里突兀站着的黑发少年,同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门外的少女。 放生澪已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抬头便对着作之助笑了笑,黑夜的光自她背后涌入,红色的围巾微微松散开来,露出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以及细嫩红润的菱唇。 那笑容几乎是一人就能令人看穿的强装镇定,仿佛风中将落未落的梨花,连同她这个人的存在都有种浮于表面的不真切感,好像下一刻便会消逝在月光下的空灵感。 在太宰治惊喜的一叠声的“猫小姐”里,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放生澪抱着东西进了厨房。 她好像说了什么,是对作之助说的。 但至于说话的内容,是「我回来了」,还是「我先去厨房做饭」,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一天,芥川与太宰治是在他们家吃了晚饭才回去的。 直到他们离开,直到那天结束,她也都浑浑噩噩的。脑中一片混沌,夜晚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仿佛只是被一种不能够丢脸的情绪支撑着在行动。 只有拼命告诫自己,他已经背叛了自己,才能够控制住、不使自己—— 露出可怜的、像是被抛弃的猫一样寻求主人乞怜的恶心姿态。 · 龙之介,已经不再是她的龙之介。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在来到横滨之后,也无数次打探有关他的讯息,即使明白想要回到他身边……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同他道歉的资格也不会有。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些孩子们的尸体,是无法越过的死。 然而,在努力过后,得知到的却净是些令人绝望的东西。 ——黑发少年,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在那天早晨,屠杀发生的那天早上,太宰治救下了他失踪的妹妹银。 · 让兄妹重逢的代价,是两个人都加入港黑,加入黑手党。 黑发的哥哥拥有强大的异能,被招揽似乎是理所当然。 然而因为那个赌约,使得放生澪无法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将鲁普莱希特要向 那片区域的孩子们动手的情报、告知给她的,是太宰治;跟在她后面,在她之前到达了现场,并救下了意外坠下楼梯的银的,也是太宰治。 那时,他是否就在某个隐秘地角落注目着落泪的她,注目着背离她远去的龙之介,放生澪不得而知。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跟她打赌之前,黑发鸢眼的黑手党就已经明确了,对他而言、这将是一场不会输的赌局。 他赌他们两人不会走到一起,她和龙之介就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明明……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直到后来,放生澪才知道,当时代表港黑、负责和鲁普莱希特进行交接的,就是这位看起来年龄不大,又很不着调的黑手党少年。 如果是以港黑的名义……如果,真心想要招揽芥川,他分明可以阻止那场屠杀,然而他没有,然而他只是注目着。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而后才再度现身——以拯救了黑发少年唯一的妹妹的英雄身份。 操控着这场棋盘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鲁普莱希特也好,银也好,乃至局中最重要的两人,放生澪,以及芥川龙之介,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旗子。 他的心中,早已盘算好了每一步棋,那张若无其事笑着的秀美的面容下,是一个虚无的冷漠的魂灵。 无法……不对这样一个恐怖的角色产生恐惧感,也无法……不对无知无觉、一无所知地走向太宰治麾下的芥川龙之介、牵连性地产生怨恨感。 即使明白他并无过错。 因为有爱,才会感知到恨;因为付出了心血,所以才会在得知真相、得知他们再无可能的那一刻,感觉受到背叛。 72、濑织津姫33 死亡与爱,是人类笔下永恒的主题。 在病痛与衰老折磨之下的将死之人,躺在日暮沉沉的病院中的病人,任何治疗已经无用的情况下,只要挚爱之人坐在他的身旁,用温暖的手握住病人的手,病人的痛苦就可以瞬间得到缓解。 而这,便是爱的力量。 在爱的极致一起死去……一起死去的话,爱的纽带就再也不会松懈了。他们将永远在一起,暂停在最爱彼此的瞬间,共同走上通向永恒的安息之旅。 死亡,是□□的消亡,但带着这样巅峰的爱去往黄泉…… 再怎样可怕的痛苦,都能够忍受了。 这才是所谓的殉情、才是姥姥所说的理想中的「幽婚」仪式。 数十年来,都在柩笼中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只要有一人……明明只需要有一个人,能够朝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她就要被腐蚀殆尽的手掌,连同将要消亡融化的灵魂一起握住—— 就可以拯救她的。 而这,绝非是可以当作玩笑一般、随随便便说出口,就能够达成的事情。 . 太宰治终于看清了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猩红眼瞳。 在注目的那一瞬,人们心中会不由感叹,那是一双……何其美丽又何其魔性的瞳眸,仿佛镶嵌在人偶眼眶中的红色宝石,通透澄澈,在最深处散发出微弱的辉光。 黑色的脉络从螓首一直向下蔓生,从额梢直眼底,比水晶碎裂的纹路更蜿蜒,比蛛网的纹样更无序,将少女雪白梦幻的颜容都衬托得狰狞邪性。 不不,又或者……至今以来的外表其实都只是虚假的表象,现在这幅残酷又美丽的模样,才是她的真正面目。 坐在仿佛落日余晖一般血红的残阳下,身着白衣的女孩可不就如供奉着祭坛上、精致不详的鬼灯人形。 呼吸逐渐困难,心跳不正常地跳动,急促得让人恐慌下一刻便会骤然停止的跳动,注视太久,太宰治便感觉到了五脏六腑如移位般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可以动了,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黏腻的血,从绷带里渗出来,从七窍中漫出来。 在他的手心绽开一朵朵糜丽的血之花。 鼻子、 眼睛、耳朵。 身体在发颤,因为直面死亡的本能恐惧,又因为他发自内心的兴奋。然而这种每一寸肌肤都被撕裂的疼痛,与他本身的死亡理念相驳,这份兴奋感便有些大打折扣了。 犹如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压倒在地的乌鸦,在绝对的大自然的力量前瑟瑟发抖。 他也直面一种奇异的,如神之手段般不可能抵挡的神秘力量,直至也许只有被咔嚓扭断脖子、才足以匹敌的剧烈疼痛,一瞬贯穿了神魂,使得意识也出现了暂时的断片—— 黑发少年就清醒了过来。 . 车声、人声,哗啦啦的各种声音如海潮般纷至沓来、轰然而往,如零碎的片段一般灌入耳中,又在脑中连接成行。 他开始听懂这些语言,这也意味着他脱离常暗,重返到人间,重新……回到了充满色彩的常世之间。 睁开双眼,温暖的阳光拂面而来,微尘散发着朦胧的光晕,仿佛星屑一般沉浮在可以视见的光束下。 那令人喘不上气的疼痛是虚假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他在半梦半醒间的幻觉。 他的身体,不仅被光照耀得暖洋洋、舒服得不可思议,太宰治还感到自己活力充沛,下车跑圈回港黑总部,跟压榨童工的首领决斗三百回合,顺带再买两个蟹肉罐头,回来车上开给对方吃也不带喘气的。 但那一瞬间的濒临死亡,就要被其淹没,下一刻就会被杀死的感觉……绝对不假。 人生头一次,同死那样接近。 他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将自己的脖子与腿用绳子绑起来试图窒息而亡的那一次,还是在密闭的车子里开暖气试图让肺填满一氧化碳的那一次? 不,那些都只能算是未遂,甚至连边缘都未曾触及到,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才算是真正让他靠近它,并与之共舞。 即使很快他就像是误闯进舞会的灰姑娘的恶毒姐姐一样,被从这场舞会中抛了出来。 于是,太宰治仿佛捕鱼的猫一般,眼含泪水地从前座座椅的缝隙之间扑上去,上半身以非常标准的姿势、端端正正地趴在了白发少女膝上。 “刚才那个,可以再来一次吗!” 几乎可以看见在他身后摇摆出残影 的尾巴。 白发少女吓得僵住,她茫然又难过地按了按裙摆,仿佛被抓住尾巴的小兔子一般一瞬紧绷起来。 靠近之下,自她身上传递而出的一阵隐晦的颤抖,很轻易就被黑发少年所捕捉到了。 她的害怕、她的恐惧,希望将自己蜷起到角落里的急切。 ——她像普通女孩一样,做出了被陌生人突然靠近时会做出的反应。 就好像……刚才那个在幻觉中掌控万物、轻易就抹杀掉太宰的人不是她一样。 指引死亡、降诛他身的白发少女,正一脸困惑地在对面凝视着他,从衣衫下露出的肌肤都是纯净柔软的白,恢复到更浅淡樱粉色的眼瞳很快就蓄积起一层水光。 她的唇动了动。 “……不要碰我。” 拒绝的口吻,怯弱到更像是在说“对不起”。 「越来……越迷惑了……」 太宰治在心中叹息。 表面上一派天真纯然的黑发少年闻言后、却立即慌忙起了身,为自己刚才的唐突(试探)道歉。 “抱歉啊……因为刚才实在是太兴奋了,刚才那个,是澪的异能力吗?!” 在前者迷茫的注视下,他表现得像是很愧疚,但实在压抑不住无论怎样都想说的欲.望。 “实在是超酷的诶,我想要再来一次!” 少年商量道,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林间的小鹿,就连卷曲在颊边的碎发,也会令人联想到某些软乎乎的小动物。 “不过这一次,我不要再疼了哦……” 他并不怕死,甚至时时刻刻都等待着被死亡怀拥,愈是靠近……愈是为之着迷。然而受伤见血、乃至残疾之类,绝不是死亡的伴侣,反而是令人讨厌的坏东西。 只是这样的请求,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被故意含糊不清地吐了出来。 暧昧的话语,就好像是要邀请他人怜爱他一般。 对面的少女的脸果然因此而再度害羞起来,但绝非是对他动心,反而强撑着恐惧、义正言辞地告诉了他。 “不要再故意戏弄我了。” “我并没有任何异能力,只是普通人而已。” “虽然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我刚才想说的是……殉情这种事情,没有爱、也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是无法做到的 。”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叫人误会的话了……我有男朋友,你是知情的。” 名为放生澪的少女,感觉疲惫地垂下来眼眸,只在提到男朋友时,眼中无言流淌出脉脉柔情。 她根本没有对他动心,她的爱情毫无瑕疵,至始至终都挂记着那只黑犬般的少年,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听了,也都该心生愧疚,被这样的感情打动,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害臊了。 黑发少年眼里却陡然绽放出了真挚的光彩,那是比任何时刻都要发自真心的问候。 “你们怎么还没有分手呀。” “真的不考虑我么?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 —— 她说他没有爱,也不懂爱时。 那一瞬所展现出来的阴郁与脆弱令人屏息,如落入水底之枯叶一般,在这迷人的气息下得以暂时摆脱对这世界的恐惧和不安。 那只从他手中逃走的猫,在此刻,又变成了在雨中瑟瑟发抖、无家可归的猫。 太宰治心想: 他们是一路人,都是徘徊着、没有归处的边缘人。 他心中的怜悯怜爱,在此刻又胜过了冷漠,使得他重新将青睐的目光,投向了座上少女。 在澪因为他无赖的话生气之前,黑发少年出声道,抛开假装开朗的表象,他的神情温和且成熟端正,卷曲的黑发下,那只鸢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动静自如的神光。 “你的养父似乎是很在意你。” 话语中所突兀提到的人就仿佛一个禁语,放生澪就又默默瑟缩起来,她的姿态缺乏安全感,固执地抱紧自己。 “永远待在这里就不用害怕了么?”太宰治戳穿她心里的想法,他是个可以一边说爱你,一边用毫不留情的话刺疼你的男孩子。 “在逃出来的一瞬,就应该做好面对一切的打算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放生澪只是问他。 “对于接近朋友的陌生人总不能置之不理,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我的手下就已经把你的资料用简讯传给我了。” “母亲放生真琴,父亲是鲁普莱希特,也是前些日子接任高濑会,替我们打开横滨租界大门的人。”他如数家珍般得意地念出了白发少女的生平,从东京到德国,从俄罗斯到日本 横滨,只要确认目标,就什么都能查到。 “可恶的黑手党……”到了这一步,纵使害怕,放生澪也感觉不齿。 “诶诶,”太宰治提醒她,苦恼道,“猫小姐,现在是可恶的黑手党在帮助你哦。” 白发少女半信半疑看他,黑发少年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将抬手摸了摸她漂亮秾艳的发。 “好了好了,坚持到这里来真的很不容易,昨天的事情,你已经做的很棒了哦……” 本来要避开他的打算,在这意外的温柔下顿住了。 明明谁也没打算倾述,但在他那知悉一切的目光下,放生澪仍旧感到原本完整无缺覆盖心脏的荆棘丛,缺开了一个洞口。 她因紧张、而攥住衣角的手,慢慢放松,却在下一刻,又重新收紧。 “可是现在,还不能那么简单就可以安下心啊,我要给猫小姐第一个提示了。” 只因太宰治同她道。 “如果知道你不见的消息,那个叫鲁普莱希特的家伙大街小巷也找不到你,你说……他会怎么做?” 他清朗的少年人独有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中清晰入耳,放生澪的容颜骤然苍白下来。 黑发少年依旧继续说,他的笑容却有所收止了。 “我猜,他会立即发动所有人力物力去寻找一切蛛丝马迹,首当其冲,是一切和你有关系的人。” “据我所知,这里和你有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个男孩子了。” “你的父亲、在找到你的男孩过后,一个嫉妒的男人会在找寻不到女儿的愤怒之下,做出怎样的事情呢?” 他叫她「澪」,而后捧起了她的脸颊。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赌约么?当时我押你们绝对不会在一起。” “现在我依旧是这样想的,不过不同的是,如今的我,更想亲眼看着你们这段恋情……到底会走向何方。” “澪,就让我好好看着……你们的结局到底是怎样。” 身上缠满绷带的病弱美少年笑了起来,那笑像是黑椿飘落至盛满清水的惊鹿中的悄然无声,又暗香四溢。 “我已经想好赌注是什么了。” 当他松开手,怀中的少女便好像无力的花枝,从高的云端、一下子跌落在尘埃里。 人们于是终于在此刻微悟。 眼前这位持有天真有邪面容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恶魔。 73、濑织津姫34(完) 在很久之前,鲁普莱希特并非如此。 他的家族是当时有名的贵族,因为从事神职行业,在领地之外都颇有声望。 二十岁退伍回乡的他,一心钻研神学,不愿分心其他,甚至从异国收养了一位男孩子,当做未来的继承人,从而打消父母要求他的建立家业的念头。 但一次受邀出差东京,在遇到放生真琴不久,他就自己打破了永不成家的誓言——鲁普莱希特将那位还没相处多久的养子留下在德国老家,放弃优渥的生活,丰沃的土地与山间连绵的椴树林,独自一人,带着真琴母女俩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刚开始,他真的是一位好父亲,虽然严肃、却又不失亲近,令人心生敬爱。 他对母女两人有恩,这一点毋庸置疑,甚至放生澪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可以不用担心饥饿寒冷,在贫民窟也能过得像富家小姐一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依赖于鲁普莱希特。 只是现在的他,变得叫人捉摸不定,易怒而危险,放生澪如今只希望能够带着真琴一起,远离这个男人了。 曾经天真的希翼已然消失不见,只在回忆起来时,白发少女依旧会不自觉、又莫名地感到心中微微一空。 这种家庭,迟早会分崩离析的,期待的家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啊。 明明早已经明白了。 · 她将洗好的衣服挂在衣柜旁,关了房间的灯,只留了一盏小夜灯。 那个坏掉的八音盒放生澪仍旧留着,就放在床头,她缩起身体坐在被子上,将其打开看了看。 “龙之介会来么?” 她问盒中的木偶,当然不会有回答,然而放生澪依旧感到一阵心安。 “他会来的。” 她这么对自己说道,下一刻,视线暗了一暗,窗户外,有人敲响了玻璃窗。 白发少女没有意外地收起八音盒,眼中焕发出神采,自床下滑下去,将窗户打开。 窗外天高云淡,黑发少年如猫一般半蹲在窗台上,黑发如海藻般在夜风中涌起,露出一张苍白的秀气的脸。 “龙之介……” 保持着推开窗户的姿势,放生澪情不自禁低声唤道。 她有好多话要说,有好多问题想问,但在此刻,又都哽住一般说不出口。 芥川龙之介在月夜下凝眸看过来。 这一刻,放生澪终于看清了他的双眼,也看清了其中翻涌着的晦暗,仿佛憎恨,仿佛无奈,绝没有重逢的喜悦,那些黑暗的情绪交汇,最终只凝聚成了口中一声低低的“嗯”。 他从窗户进来,漆黑的风衣拂过窗框,倾身主动抱住了放生澪。 细微的衣料婆娑声中,犹如一只野兽的低头,在他冰冷的怀抱里,放生澪瑟缩了一下,她仰起头看少年的脸,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在以一种什么目光在看我……” 她带着细嫩鼻音地疑惑道,双手放在少年胸口。 夜灯柔和的光辉下,龙之介看见了女孩带着困惑的脸上未干的泪痕。 “刚才的你,感觉好奇怪。” “见到我并不开心么?” 那道目光,分明是讨厌她的……怎么能够讨厌、怎么可以讨厌呢? 女人的感知相当敏锐,内心又非常纤细。她的疑问,更像是撒娇般的控诉与指责,以往这种时刻,芥川龙之介往往得立刻道歉才行。 但站在这间温馨洁净的女孩子的房间里,向下凝望那张稚气娇妍的脸,黑发少年却一点解释的心情也无法升起。 他没有挽留与缓和的意向。 说起来真是奇怪,在没有跟她见面时,龙之介老是想她,忍不住地想要见她、拥抱她、亲吻她细软的发。 ——那时他还感觉、也许往后很久一段时间他都忘不了这个女孩。 然而等真正见面了,他又不想了,也觉得以后也可以不再思念。 “澪,我不再保护你了。” 黑发少年冷冷道,声音很轻。 回想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很荒谬。 莫名其妙地被要求杀死一个天使,为了钱而答应保护她——然而那些钱,其实在那天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就用完了。 陪她玩恋爱游戏,藏在黑暗里寸步不离,他是不懂爱的人,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却以一种算得上骄横的姿态,强行在他平波无澜又苦痛的生活里洒进一束光,强迫他去明白什么是爱。 这样很不好,这种感觉很不妙。 比被杀更危险,比死亡更恐怖。 芥川龙之介这样告诫自己, 「可以了,已经可以了,足够了,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而将这种话说出口时,心里仍旧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维持不住脸上冰冷的表情。 “……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只因为,放生澪怯怯对他说道。 · 她可以无理取闹,可以生气吵架;她是大小姐,是神父与大明星的女儿,她长得那么漂亮,没有人会拒绝她的。 可是她偏偏没有,仍然只是小心翼翼又卑怯地问他自己有哪里不好。 她刚才肯定是生气了,但她全都忍了下来。 只因为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惹人讨厌的一面,她唯独不希望被她的龙之介厌烦。 就好像,她刚才肯定有哭过,但见到他,她却什么也不说,装作和平常一般笑着迎接他,叫他「龙之介」,即使得来的却是这样一句—— 「我不保护你了。」 对于他们这段脆弱的地下恋情而言,这句话无异于单方面的分手。 如果她发脾气就好了,可她什么也没有,仍然温柔又可怜的,这令黑发少年忽而感到一阵发冷,他开始羞于承认自己的退怯,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绝情的话。 “不……你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好到他在某一瞬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好到如果不用力抓紧、全部拥有,就感觉迟早会失去;好到芥川龙之介即使明白得不到,也没办法拒绝。 所以才不行。 · 她从不害怕眼前这条不说话野狗的沉默与无感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默默无言注视而来的那双浅淡的眼眸,都在向他发出甜蜜的讯号。 完全如同陷入爱河的小女孩,还没来得及拉住,就自顾自沉溺下去。 这么长时间没见 ……不,也不算太长时间,只是分别的三十余天,芥川龙之介仍感受到她变美了。 她一直很美,乍一眼看上去就很美,而后便是越看愈美,是仿佛春雪或者瓷器一般,脆弱又温柔细腻的孩子,不好好呵护不行的存在,没有人会讨厌。 因为拥抱,他能嗅见对方身上若有若无传来了馥郁的香,半湿不干的发丝就在他指下。 ……她还是太好了,触手可及的鲜妍明媚,一朵就在你手心里绽开的花,好到这个世界,再没可能有第二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再没有人会像她一样爱着芥川龙之介。 好到黑发少年无法想象失去她过后的世界。 窗前,他就重复了一遍:“……你很好。” 声音亦带出无法可想的颤抖。 白发少女终于破涕为笑,但她仍旧将信将疑、心有余悸,可怜可爱的小脸上带着怕被伤害的怯意。 放生澪抿了抿泛白的唇:“刚才的话,你是骗我的……可是不作数的?” 看,她多聪明,就连找你要承诺,也是只需要你点头、或者摇头的形式。 望着那双泪光点点的淡粉的双瞳,芥川龙之介想沉默也没有办法了,他应下来。 “不作数。” 肉眼可见的,她松了口气,又盯着少年的脸看了看,确认眼中没有对她的厌恶。 “龙之介……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要这样捉弄我了。” “要说为什么的话……” 放生澪慢慢靠在他胸口,娇气地嘟囔道:“我可是没有龙之介在,就会崩溃大哭的胆小鬼。” 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听到这句话,黑发少年猛地收紧了抱住她的手,在原本虚虚扶着少女肩际的手指即将扣上去的那一瞬……又硬生生忍住了。 一阵难以自控的痉挛过后,那只手才落下来,却只是轻轻挨碰着她的肩头。 芥川龙之介什么也没再保证,无机质的眼瞳是银灰色,仿佛茫茫落于冰原的雪花。 只至此刻,那双眼中像是终于抛却了什么重物一般,像是被彻底打败、做出了觉悟一般,流露出了驯服的神光。 那曾是一双、即使在绝对的异能下面临死亡,都咬定不放松的、固执的野兽的眼。 他疲惫地将脸靠在少女颈间,嗅着对方的气息,收拢五指,闭上了双眸。 后者一愣,回抱住了小少年瘦削的腰身。 “啊啊……没关系哦,龙之介。” 带着满足的微笑,白发少女笑着闭眼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 两人温存片刻,直到放生澪发现了自他襟口传来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 她带着芥川到自己床边坐下,紧张得微微睁大了眼瞳。 坐在她少女气息浓厚的被单上,芥川龙之介愣过之后,便是一阵窘迫,他的窘迫在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并不明显。 再反应过来时,放生澪已经伸手解开了他的风衣纽扣。 只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芥川龙之介一瞥见她蹙起来的细眉,便很快地放弃了阻止,只是别过头、任由她查看自己的伤口。 那担忧太过纯粹,他意识到自己渴望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甚至因此而感到一阵轻微的燥热。 黑色大衣下,是已然血迹斑斑的白衬衫,小心卷起衬衫,露出少年劲瘦的腰腹。 原先被伙伴们包好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了开来,血液从绷带处再次渗出,氤氲成暗色的红。 他实在是太瘦了,看着便叫人觉得心酸,肌肤因为失血而苍白着,更显得伤口狰狞。 放生澪捏着他衬衫一角地看了几息,便感同身受、心疼地嗒嗒掉下眼泪来。 “明明我连用力打你一下都不忍心的……到底是哪个混蛋,可恶……真可恶!——这么多的血。” “那个时候,该有多疼啊……” 她气得说不清话了,浓密的睫羽也被泪水所打湿,芥川龙之介想将衬衫放下来,在这泪水下有些失魂落魄,怜惜压过了渴望,他又开始后悔将伤口给她看了,且隐隐瞧不起以这种姿态博取少女怜爱的自己。 他闷闷道: “没关系,现在已经不痛了。” 放生澪不准他把衬衫放下来,自己去柜子里拿了医药箱,取了干净崭新的绷带,消毒喷雾,止血喷雾,以及外敷的伤药,内服的消炎药。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仍只是流泪,但连话也不回,明显是生气了。 提分手的时候她都不生气,却在恋人试图隐瞒伤势的时候爆发了。 等到替他重新包扎伤口,她才终于开始算账。 “这么久不来找我也就算了,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告诉我……难道,在芥川心里,我就是累赘么?” “如果不找人去找你,就永远也见不到你,原来这么多天,完全没有想过我嘛……” 小声地说着抱怨的话,带着哭腔的声音听上去却委屈可怜极了,她的动作轻柔而小心,末了,还会问龙之介这样会不会疼。 她因专注、美目一眨不眨的,渐渐的也不再说话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替他换药的工作上。 等到重新再绑上绷带时,女孩额梢都渗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张精致的小脸带着薄粉,半湿的银发缭乱地贴附在脸颊,那上面,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芥川的眼神自己都未有发觉地温柔起来,他的表情没有改变,依旧是冷淡的、沉默的,然而眼瞳中的灰色却愈来愈深。 ——深深倒映出白发少女的身影。 这时,他也想到了来时见到的、对方颊边未干的泪水,想到,在自己来之前,她还在一个人委屈地偷偷掉眼泪。 一种前所未有的钝痛就席卷了黑发少年全身,比身上的痛更痛。 她是大小姐,有父母的保护,拥有一切。没有人不喜欢她,所有人都捧着她。 不用为生存烦恼,每天只需要捏捏饭团,和友善的邻居打招呼,看着街边的猫喝牛奶,烦恼明天早上该穿那一条裙子。 这世界,还有什么够能让她难过落泪的…… 早已忘记了最初来见她的目的,按耐不住地想要站起来寻找原因,在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在他的注视下,将绷带系上最后一个结的女孩猛地抬头看过去,那张总是带着羞怯或期盼,汇集了一切美好词汇的容颜,此刻,却露出了被捉住的、流浪小猫一般惊恐又不安的神色。 甚而,隐隐有一线绝望在眼中慢慢凝集着。 74、濑织津姫(真完了) 圣诞节过后,趁着年前横滨的理发店还没有放假,织田作之助带她去重新修剪了头发。 一个季节没有修剪,就又长长了许多,原本堪堪及肩,但现在,却已经到了能够披下来的长度,银白的发一直落下来,遮住了耳朵,看起来一团稚气的。 临出门前,她还在洗衣服,即使织田作之助拒绝了很多次,说自己能够处理,但除了贴身衣物以外的东西,她依旧坚持要帮忙处理。 「在黑帮工作很忙、很辛苦的,就让我也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但作之助感觉得到,澪、似乎对港口黑手党、对他的工作没有好感。 再直白一些说,她对任何与黑道有关的武装势力好像都很抵触。 即使能够很好的、和他的工作伙伴们相处,尽心尽力地招待他们,但那也只是因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而已。 在亲眼目睹过黑帮的屠杀过后,尤其是被屠杀的人是自己曾真心祝福的朋友,经历那些事情后,产生这样的心情,其实也再正常不过了。 · 出来得匆忙,时间也够早,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两人受到了店主的热情款待。 在年轻店员的强烈推荐下,澪的新发型被决定成了姬发式的模样。 “已经是很过时很老气的样式了,走在路上会被同龄人嘲笑的……” 夹着垂在鬓边的、一片末梢削得平整的白发,望着镜子,小少女这样嘀咕了出来。 虽然对自己的外形并没有那么注重打理,但她其实知道自己很漂亮,甚至还有些小臭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非常可爱。 作之助是知道的,甚至为之感到隐秘的欣慰。 平常,在家里等他的时候,她就做做家务,最近,还接受了邻居的委托,给楼顶的蔬菜浇水,挣点零用钱。 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呆在书房里看他收藏的书,她对读的书、题材的选择百无禁忌,似乎什么都能看一点。 不过翻得最多的还是爱情小说,其次就是时尚杂志、地理杂志。 看得多了,对发型有自己的见解也很正常。 女孩之间的风尚,织田作之助没有发言权,只能在一旁看着。 然而打扮新潮、起的英文名字也很新潮的店员却极力坚持,哪怕不收钱,也不要再更改了。 “只有适合客户的发型才是最好的,如果不是真的觉得好,我才不会推荐呢!” 他是对于自己手艺非常有自信的人,如果不是澪长得好看,头发又很棒,他就要发脾气了! “……的确挺适合你。” 对于这句话,作之助倒是挺认同的。 “是!不修姬发式实在是太委屈这张脸了!我的眼光和手艺绝对没错。”理发师也探出身形地在一旁应和着。 这么说…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挺在理。 即使是之前那种缭乱的短发,放在她的身上,也会显得端庄秀气,现在修平整了,衬托得那种幽寂的气息就愈发浓郁了。 少女身上忧郁的、如梦如幻般的特质仿佛被发挥到了最大。 这是好的。 她是很适合这样古朴典雅的发型的。 澪的气质随了真琴妈妈,是古典的小美人,一举一动都娴静灵动,般般入画。 原本还鼓着脸的,听到他也认同,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抗拒就忽而消失了,放生澪出神地看了镜子一会儿,默默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新发型,心里有些小得意。 「因陀罗也是这样说过,看来我这样的确挺受欢迎的……」 在等她吹干头发的时候,作之助就和店里的老板谈天,老板对于面生的白发少女感到十分好奇,询问对方是不是这边学校的学生。 他说:看起来年纪很小,所以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艺人。 总之,感觉非常可爱。 问作之助作为她的监护人,有没有打算让她接一下广告、为店里做下宣传?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支付酬金,只是可能没有付给正式艺人的那么高。 红发青年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愣了愣,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因为出色的容貌和气质,被当作艺人什么的,普通女孩子也许会感觉开心;但她是放生家的孩子…被认成普通艺人,总感觉很不好。 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是东京歌剧院的明珠,未来可期的古典歌剧传承者,跟随放生家的长辈出入于各种国际场合,在那时,就已经隐隐有了东方歌剧玫瑰的美名。 出生在歌舞世界,抱着权杖与皇冠诞生,从起点上来讲,就已经超越常人太多。 那些荣誉、岂非是穿着闪亮服饰、被印成海报贴在时尚大厦上,所能够比拟的。 如果澪出生在东京的放生家,而不是真琴女士逃亡的途中,此刻的她,应当会被当做继承人一般接受贵族教育,已经在舞台上初露锋芒,被上流社会虚位以待了。 只是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再和港口黑手党的织田作之助碰面相识就是了。 似乎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问题,红发青年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婉拒了老板的提议。 “我会好好考虑的。” 虽然是客套话,但他将老板的话记在了心里。 在路上时,也在思考着这件事。 回了家,两人围在桌子前吃饭时,织田作之助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一脸懵懂的女孩。 “澪,新年过去,就送你去附近的私立中学重新念。” · 比起当艺人,还是学生更靠谱一些。 这是考虑了很久的事情,总让她一个人呆在家也不是办法。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念书,只是那时在镭钵街,在那种连温饱问题也难解决的地方,可没有合适的学校再去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 入学时间已经确定,是日本高中第三学期的开学时间,就在新年过后不久。 虽然在4月份的入学式当天入学比较正式,只是在家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去早一点去适应环境。 黑手党的身份、在这时也展现出来一点用处,织田作之助找地下的势力为放生澪弄到了横滨当地的户籍,办好了领养手续,顺利让贴着白发少女半身照的资料,被放进入了横滨高中的档案库。 在此之前,两人要多跑几趟学校办理事宜,无事时还得在家温习高□□课。 放生澪只在俄罗斯的时候请过家庭教师,到了横滨后,学的东西几乎荒废了,尤其是日本史、国文等之类日本传统学科,完全一片黑,只有数理化还马马虎 虎。 作之助找上司请了假,就待在家趁这段时间给她恶补日本史跟国文,他这样尽心尽力,放生澪也被感染到,打起精神读背起来。 两人聊到以后读完高中,要念什么大学。 作之助对她没什么要求,如果可以,想让澪能够在横滨读国立大学,正好现在就读的私立高中、就是国立大的附属学区,也比较好考。 放生澪那时正伏在茶几上做试卷,闻言,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想去东京。” 她仍旧写着字,写着写着笔就慢慢停了,笔尖的墨在纸上留下一点黑点。 冬天的日光非常苍白,风将窗帘吹开来,露出的外面的栏杆,被融化的雪水弄得湿哒哒的。 昨晚夜间又下了点雪,按理说,这种港口城市的地形,即使是最冷的月份也很少下雪,今年却有些不一样,就连电视也报道了,大家都很期待一个下雪的除夜。 作之助没觉察到她停笔,坐在一旁想了想。 “……嗯,那里也很好,虽然没有港黑的势力,但是离横滨很近,坐电车很容易就到了。” 从横滨到东京,有无数种路线,直达的电车最短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车票只要300円。 “是、是的。没想到……居然会这么近。” 放生澪仍低头凝望试卷上的文字,两鬓的发柔顺地垂下,一绺搭在肩上,因为凝神,柔软如蒲公英花蕊的睫羽在空中铺展开来。 “……” 却没有一个文字能够读得进去了。 以前对于城市的讯息,都只能从风景杂志上去了解这个世界,谁能想到居然会这么近呢。 谁也不能想到。 白发少女轻轻喃喃道,她说话很轻,作之助未能听清,再想去问时,她已经站了起来,勉强笑道,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今天,要去学校那边拿校服。” 闻言,红发青年立即跟着起身,打算去拿钥匙。 “我开车载你去。” 放生澪已经走到了玄关,在换出行的靴子,她背对着作之助,声音闷闷的。 “不用了,以后作之助忙了,总是要自己学着一个人走的。” 带好围巾,她就挥挥手地出门了,脸上带着强打起精神的微笑。 “我会顺带买好晚上要吃的菜的。” · 因为是私立高中,服饰必须统一,在开学之前就要把东西都置办好。 跟门卫打好招呼,放生澪抱着装有校服的纸袋出了校门。 现在还在假期,没有多少人,马路上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几颗光秃秃的梧桐树屹立在路边。 她迈步向超市,本来一直是从另一条路走,但是不知为何,今天选了另一条更为僻静的路。 沿着河堤走,隔着一条粼粼的河面,对面的港黑大厦与宇宙时钟21的巨型摩天轮的轮廓在蓝天下清晰可见。 放生澪停下脚步地驻足停留,拉下围巾叹出一口气。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披在肩上的发吹得摇曳不定。 开启了新生活很好,按照预想的一样,能够进入校园……很开心。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总感觉,这种安定就仿佛建立在云雾中,如海市蜃楼一般飘忽不定,让人心中空空落落,没有着落。 她还在想着过去的事,也许总有一天,血淋淋的过去会追赶上她的脚步—— 会吗……不会吗? 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白雾。 站了一会儿,终于感觉有些冷地,当她想要离开时,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诶……” 没有觉察到的,就自口中发出来了惊讶的声音,她垂眸看着河堤下的人,拿着竹杆插在水中的橘发少年也意识到什么地、抬头看过来。 跟见面时的简单着装不同,已经换作了灰色马甲,西装长裤,少年戴着一顶漆黑的绅士圆帽,自帽檐下露出来的面容干净且俊气。 双眸的蔚蓝仿佛最纯净剔透的宝石的色彩,又因满溢不满与烦躁而加深。 在看见放生澪的一瞬,那种烦躁就变成了惊讶,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凝结。 而后,他猛地丢开了竹杆,也不管失踪在河里的搭档,“啧”了一声地转身就走。 白发少女仍沉浸在与朋友相逢的惊喜中。 “中也。” 以两个人还没有闹崩时的语调,她抬手打招呼、念他的名字,好像是怕全天下人不知道他们认识似的。 中原中也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得更快了。 “……中也,是你么?” 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是白发少女跟来上来。 两个人,一个在河堤下,一个在河堤上,两条平行线,一前一后,河面波光粼粼地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原本只是需要加快脚步,但到了后面就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下面河堤的路到了尽头,前面是桥墩,橘发少年无奈地原地折身,双手插在口袋,使用异能几步跃至马路上,随便选了一条岔路地冲了进去。 他的动作迅速敏捷,用眼睛只能捕捉到黑色的残影。 身后的呼喊声在此刻终于停止了,仿佛是在寻找他离开的方向,取而代之的,是扑通一声,仿佛什么摔倒了的声音。 这一声闷响,仿佛有力的钩爪,顷刻间便挽留住了中原中也离开的脚步。 他本来已经走出很远,本来已经甩出她很远,然而现在却死死站立在巷中,犹如石像般僵持,双足仿佛有千斤重地抬不起来。 一阵并不算长的挣扎过后,橘发少年身体慢慢松懈下来,那种松懈完全称不上是放松,反而有种泄气的既视感在。 他终于再次抬步,但不是离去,反而转身,气势汹汹向来的方向原路返回了。 面容并不开心,甚至可以称得上很臭,简直像是被老师抓回去重写作业的中学生,心不甘情不愿的。 75、箱庭之中1 「你的爱,让我痛苦。」 · 被从天而降的羊之王找上门时,芥川龙之介正在应付麻烦事。 既无语言也看不见感情,对侵占领地的东西毫不手软地全部撕裂,没有发生任何声响的威胁与压迫,就连一丝杀气也无,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咬住了喉咙。 被称作没有吠声的狂犬,正是没有任何可以预见的动机,被这样的敌人盯上才是最为可怖的。 异能是能够致命的武器,可以将衣着化作刀刃,但作为操作异能的本身,依旧会累、会饿、会生病受伤。 更何况他是个小少年,是个……正直到不屑于主动出击去狩猎、而忍受饥寒的小男孩。 为了从最近莫名其妙出现的幽灵手下救出受伤的伙伴,芥川龙之介被波及到的受了伤,他在银的掩护下静养,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看他不顺眼的人有很多,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想踩上一脚。 他就没有选择继续养伤,而是从沙发上起来,在昏黑的天空下,在破碎的大楼玻璃窗上,仿佛盘踞在领地上的野兽,静静等待敢在这时将爪子探伸进他领地的鬣狗们。 ——几个小孩的基地是一所废弃的居民楼,坐落在街道最深处,楼下是商业区,店铺外面还挂着已经不亮的灯牌,随着风吹雨打,外墙已经剥落得不像样子,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青苔。 而屹立在楼底指示方向的立牌上的字,也已经被冲刷地斑驳,黑色的漆仿佛被冲开的妆,形状如淋在墙上黏腻的血。 即便无风,失去窗户的高楼也依旧很冷,夜间,气流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楼道的每一处空洞,发出了仿佛某类夜行动物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在这种时候,龙之介没由来地想到,他还从来没有跟澪提到过这里,但就是这样破旧的地方,有他的妹妹,有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 跟那栋有父母在的小洋房、是澪的归处一样,他在黑暗里目送少女和她的母亲回去,自己也独自一人回到了巢穴。 这里,即是他的家。 是就算很残破不堪、不值一提的,也绝不能舍弃的地方。 他还没有跟澪提过。 有时龙之介会想到她,当他意识到这样不好,但又无法抑制,他就放任自流,任由在很多发呆的、脑袋一片空白的时候,被她的事情所充满。 · 中原中也找到他时,芥川龙之介已经解决掉了今日过来探路的第三个人。 敌人的血四溅在地上,仿佛一面耀眼的旗帜。 如果那些虫子能够明白,他在没有死之前,是绝对不会放开已经咬住的猎物的喉咙、能够理解的话,今天应当就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白发少女先开始只是给了羊之王一个名字,但要依靠“芥川龙之介”这种平平无奇的普通名字去找人,实在是太难了。 没有人会记住一个无关紧要人的名字,而在擂钵街,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大多是无关紧要的。 就好像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叫他叫「羊之王」,真正将他名字记住、能叫他「中原中也」的人很少。 杏柚和白濑算一个……现在又多出了一个。 「不不,我跟她……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接触呢。」 中原中也立刻将这念头甩出脑海之外,他,人们对于接触未知的新事物总是有些抗拒的。 意识到依靠名字,并不好寻找到具体的那个人,他就跟放生澪又详细问了一下对方的所在、外貌、有何特点。 放生澪没有去过小男友的家,偶尔的约会也都是在外面,她像是忽而意识到了,自己对龙之介的了解真的很少很少,一时磕巴住了。 她跟他说:“龙之介…是你一见面,就能在人群中认出来的,最厉害的人。” 她没有说大话。 橘发的羊之王神速“拜访”了附近游荡的小组织,悉获了这片街区的资料,得知到了「不吠之犬」的存在。 在跟对方碰面的那一刻,他也便理解了放生澪为何会这样说。 眼前的黑发少年,孤僻、内敛、虚无。 凝望楼下人被撕咬得千疮百孔的尸体,他袖口扭曲着的仿佛蛇一般吞噬一切的黑兽。 在注目过来时,那种目光,仿佛已然窥见了不速之客的死亡,实在令人不快。 几只乌鸦,从鳞次栉比的空荡的楼房顶上飞过。 中原中也停立在对面建筑工地的铁架台上,两人隔着远远地会了面,彼此间都不是很愉快。 在黑发少年仿佛就要做出行动之前,为了防止事情变麻烦,中也已经倏尔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抬手,使用异能控制住他。 “你的名字,是叫做芥川龙之介?” 在无法逃脱的重力中,被“砰”地一声、重重固定在地上的人一言未发。 “哥哥!”“芥川!” 有闻声而来的小孩堵在了楼道里,撞见到此景。 从他们惊慌的叫声里,中原中也确认了这一点。 “好了好了,别喊了……” 既然找到人,中也百无聊赖、又不得不去跟他说话,“是澪让我来找你的。” 即使被打倒在地,也好像没有任何感觉的少年,终于在这个名字下,猛地抬起了头。 澪…… —— “澪。” ミオ…… 只是,从口中念出来,便觉无比美妙,芳香四溢的。 这个名字,是魔咒。 精心准备好的餐点,炙烤得刚刚好的牛肉泛出令人食指大动的光泽,摇曳的烛火中,神父大人等待着与养女一齐共进晚餐的时候。 为了保护她们,他必须走到高处,然而那个孩子并不领情。 散发着热气的食物很快就在神父大人钴蓝的眼瞳底慢慢冷却下来,一同死寂下来的,还有他不安的心。 然而,那个孩子从未领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蜡烛燃烧到了尽头,融化的烛泪顺着银质烛台的柱身缓缓滑落,燃烧着的火焰减弱,最后呼的一声,熄灭在了他的眼中。 死寂,死寂。 即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提供最好的,除了在交朋友与出行方面有限制,其余方面都处处迁就她了,但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 任性的、叫人恼恨的蠢笨蛋女孩。 男人深邃、偏向西方人的五官在黑暗中讳莫如深。 「那美丽而圣洁的化身,他的贞德, 他的……澪。」 矛盾,终于在夜晚爆发。 什么都可以在门的另一面进行,只要能够和养父隔开。 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用餐,独自一人在窗户前等待,然而洗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前往浴室。 她自以为谨慎地出门,提着裙摆下楼时的脚步刻意放轻——她总是在这种小事上自作聪明,但这也是可以容忍的,是值得原谅的,甚至偶尔会令鲁普莱希特因为想到此刻的她还会是怎样一种可爱的模样,而感到会心一笑。 这栋小洋屋在从前主人手中买下来后,除了将地下室扩建为歌剧舞台的模样,其他的房间都没有多做变动。 浴室的柱子已经被水汽腐蚀得很严重,深绿花纹的墙纸也要掉不掉的。 老旧古早的平衡炉浴缸,甚至需要手动去转动点火,但好歹住了这么久,放生澪已经熟悉流程。 她舒服地洗完了澡,又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浴室中将换下来衣服洗干净,打算抱回阁楼晾晒。 摸黑出门,客厅里还没有点灯,然而认真看就能发现一点猩红在黑暗中燃烧。 鲁普莱希特在浴室外等她,神父大人抽一根烟,身形在逼仄的屋中显得格外高大。 并交给了她明天要穿的衣服,依旧是一条白色的裙子。 养女没有接,而是以一种忍耐气愤、又掺杂着恐惧的表情仰头注视着他。 长而浓密的白发打湿过后,呈现出更深的霜灰,那张娇妍的脸呈现一种出浴后的薄粉,挂在脖颈与细嫩双臂上的水珠还未擦干,将落未落地打湿了差别的肌肤。 少女的美丽使得幽暗的屋内也变得光亮起来,鲁普莱希特心中一跳,在他还搞不懂这是什么时,他再次吸了一口烟。 ——他从不吸烟,起码在出生以来的这三十多年间,一次也没有过,因为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 放生真琴为什么抽烟,鲁普莱希特心里大概能明白,他也从未阻止,因为烦闷焦躁总得有东西去缓解。 就像他现在一样。 他将呛人的气息吞入咽喉,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注在养女身上,目光内敛而谦卑的。 烟也是劫掠下来的名贵的舶来品,被好事的手下拿来献给了他,虽然注明了是薄荷的口味,然而辛辣的气息在吸入身体很久过后,才显出一点植物的香气与清凉,而后,便是脑内升起的一阵魔幻的晕眩感。 有点像是毒.品,但的确不是,焦油尼古丁在肺中发散,混入进血液。 鲁普莱希特慢慢呼出一口气。 养女就在这种时候出声道,用蕴含着轻微颤抖着的、好像就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难道,一直…都站在外面,等我出来么?” 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动听,每一次、都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美妙。 鲁普莱希特沉默几息,并不太明白她的抗拒从何而来,但在时隔这么多天,见到她开始,他内心无名的焦躁感就远远大于了被抗拒的愤怒,因而,他没有立即去纠正她的无礼。 白发少女却始终不会认识到他的退步与纵容。 她雾蒙蒙的双眼终于下起了雨,眼泪大滴落下来,压抑哽咽的,少女咬紧牙,抱着湿哒哒的衣服,仿佛一只警惕的小兽敌视地注目着自己的天敌。 “鲁普莱希特……没有一位父亲会长久地站在女儿的浴室前,就为了嘱咐她明天必须穿什么。” 将他递过去的衣服推回去,放生澪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 她的身影纤弱,白发在空中摇曳而过,隐入了楼道的最深处。 鲁普莱希特没有挽留,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去细想话的内容,而只是回忆着女孩哭泣的神态,她出浴时带着健康血气的柔嫩肌肤,那缕濡湿的,叫人不禁想帮她挽到耳后的银发。 比月光更动人,比霜华更纯粹。 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却终于女孩的转身离开。 于是,黑发男人只是在原地,饮鸩止渴般抽完了那一整根呛人的烟。 令颅内升起魔幻晕眩感的辛辣感,远不及女孩本身的魔性来得强烈,他想要陷入其中,陷入……更深的眩晕里。 那会是,比天堂更好的归宿。 神父大人心想。 ———— 匆忙回到屋内,确认了门锁已经上好,连洗好的衣服也顾不及挂起的,放生澪背靠着门,捂着心口慢慢滑坐到地上。 想到即便锁住门,鲁普莱希特也曾进来过她的房间,放生澪就明白门锁对他根本没用,神父手中或许有所有房间的钥匙。 然而,只有都锁起来,只要都锁起来,她心里才感到一点慰藉。 在平静过来后,低头注视地毯的花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后怕。 如果刚才,鲁普莱希特想要教训她,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鲁普莱希特强行推门而入,她也根本无力阻止什么。 因为惊怒、而抑制不住脾气地生气的那时……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从膝上抬起头,淡粉的眼瞳中依旧流淌着幽暗的水光。 不再感到有什么了,然而泪水还是不住地在滴落着。 如果真是那个十几岁的养女,也许还懵懵懂懂的,澪虽然情感经历少,死得也很早,可中间毕竟经历了一世,和因陀罗该谈的也谈了,该做的也做了。 她还是……能分清、正常的爱与变质的爱。 随着时间的延续,不减反增。 他们现在还能相安无事,维持表面的宁静,是因为鲁普莱希特还没觉察到,然而如果有一天,神父开始认识到自己感情的不恰当,这种虚假的平静……就将不复存在了。 放生澪并不怀疑对方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他看她的目光,早已势在必得,而一个被**充满脑海、所支配的人,将毫无伦理道德可言。 她已经不再耿耿于怀生父涩泽龙彦了,因为当务之急,是这位近在咫尺的养父。 思及此,放生澪抬头看钟。 夜已经深了,离跟羊之王嘱咐的时间,也越来越临近。 76、箱庭之中2 「你的爱,让我痛苦。」 · 被从天而降的羊之王找上门时,芥川龙之介正在应付麻烦事。 既无语言也看不见感情,对侵占领地的东西毫不手软地全部撕裂,没有发生任何声响的威胁与压迫,就连一丝杀气也无,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咬住了喉咙。 被称作没有吠声的狂犬,正是没有任何可以预见的动机,被这样的敌人盯上才是最为可怖的。 异能是能够致命的武器,可以将衣着化作刀刃,但作为操作异能的本身,依旧会累、会饿、会生病受伤。 更何况他是个小少年,是个……正直到不屑于主动出击去狩猎、而忍受饥寒的小男孩。 为了从最近莫名其妙出现的幽灵手下救出受伤的伙伴,芥川龙之介被波及到的受了伤,他在银的掩护下静养,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看他不顺眼的人有很多,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想踩上一脚。 他就没有选择继续养伤,而是从沙发上起来,在昏黑的天空下,在破碎的大楼玻璃窗上,仿佛盘踞在领地上的野兽,静静等待敢在这时将爪子探伸进他领地的鬣狗们。 ——几个小孩的基地是一所废弃的居民楼,坐落在街道最深处,楼下是商业区,店铺外面还挂着已经不亮的灯牌,随着风吹雨打,外墙已经剥落得不像样子,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青苔。 而屹立在楼底指示方向的立牌上的字,也已经被冲刷地斑驳,黑色的漆仿佛被冲开的妆,形状如淋在墙上黏腻的血。 即便无风,失去窗户的高楼也依旧很冷,夜间,气流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楼道的每一处空洞,发出了仿佛某类夜行动物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在这种时候,龙之介没由来地想到,他还从来没有跟澪提到过这里,但就是这样破旧的地方,有他的妹妹,有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 跟那栋有父母在的小洋房、是澪的归处一样,他在黑暗里目送少女和她的母亲回去,自己也独自一人回到了巢穴。 这里,即是他的家。 是就算很残破不堪、不值一提的,也绝不能舍弃的地方。 他还没有跟澪提过。 有时龙之介会想到她,当他意识到这样不好,但又无法抑制,他就放任自流,任由在很多发呆的、脑袋一片空白的时候,被她的事情所充满。 · 中原中也找到他时,芥川龙之介已经解决掉了今日过来探路的第三个人。 敌人的血四溅在地上,仿佛一面耀眼的旗帜。 如果那些虫子能够明白,他在没有死之前,是绝对不会放开已经咬住的猎物的喉咙、能够理解的话,今天应当就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白发少女先开始只是给了羊之王一个名字,但要依靠“芥川龙之介”这种平平无奇的普通名字去找人,实在是太难了。 没有人会记住一个无关紧要人的名字,而在擂钵街,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大多是无关紧要的。 就好像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叫他叫「羊之王」,真正将他名字记住、能叫他「中原中也」的人很少。 杏柚和白濑算一个……现在又多出了一个。 「不不,我跟她……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接触呢。」 中原中也立刻将这念头甩出脑海之外,他,人们对于接触未知的新事物总是有些抗拒的。 意识到依靠名字,并不好寻找到具体的那个人,他就跟放生澪又详细问了一下对方的所在、外貌、有何特点。 放生澪没有去过小男友的家,偶尔的约会也都是在外面,她像是忽而意识到了,自己对龙之介的了解真的很少很少,一时磕巴住了。 她跟他说:“龙之介…是你一见面,就能在人群中认出来的,最厉害的人。” 她没有说大话。 橘发的羊之王神速“拜访”了附近游荡的小组织,悉获了这片街区的资料,得知到了「不吠之犬」的存在。 在跟对方碰面的那一刻,他也便理解了放生澪为何会这样说。 眼前的黑发少年,孤僻、内敛、虚无。 凝望楼下人被撕咬得千疮百孔的尸体,他袖口扭曲着的仿佛蛇一般吞噬一切的黑兽。 在注目过来时,那种目光,仿佛已然窥见了不速之客的死亡,实在令人不快。 几只乌鸦,从鳞次栉比的空荡的楼房顶上飞过。 中原中也停立在对面建筑工地的铁架台上,两人隔着远远地会了面,彼此间都不是很愉快。 在黑发少年仿佛就要做出行动之前,为了防止事情变麻烦,中也已经倏尔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抬手,使用异能控制住他。 “你的名字,是叫做芥川龙之介?” 在无法逃脱的重力中,被“砰”地一声、重重固定在地上的人一言未发。 “哥哥!”“芥川!” 有闻声而来的小孩堵在了楼道里,撞见到此景。 从他们惊慌的叫声里,中原中也确认了这一点。 “好了好了,别喊了……” 既然找到人,中也百无聊赖、又不得不去跟他说话,“是澪让我来找你的。” 即使被打倒在地,也好像没有任何感觉的少年,终于在这个名字下,猛地抬起了头。 澪…… —— “澪。” ミオ…… 只是,从口中念出来,便觉无比美妙,芳香四溢的。 这个名字,是魔咒。 精心准备好的餐点,炙烤得刚刚好的牛肉泛出令人食指大动的光泽,摇曳的烛火中,神父大人等待着与养女一齐共进晚餐的时候。 为了保护她们,他必须走到高处,然而那个孩子并不领情。 散发着热气的食物很快就在神父大人钴蓝的眼瞳底慢慢冷却下来,一同死寂下来的,还有他不安的心。 然而,那个孩子从未领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蜡烛燃烧到了尽头,融化的烛泪顺着银质烛台的柱身缓缓滑落,燃烧着的火焰减弱,最后呼的一声,熄灭在了他的眼中。 死寂,死寂。 即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提供最好的,除了在交朋友与出行方面有限制,其余方面都处处迁就她了,但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 任性的、叫人恼恨的蠢笨蛋女孩。 男人深邃、偏向西方人的五官在黑暗中讳莫如深。 「那美丽而圣洁的化身,他的贞德, 他的……澪。」 矛盾,终于在夜晚爆发。 什么都可以在门的另一面进行,只要能够和养父隔开。 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用餐,独自一人在窗户前等待,然而洗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前往浴室。 她自以为谨慎地出门,提着裙摆下楼时的脚步刻意放轻——她总是在这种小事上自作聪明,但这也是可以容忍的,是值得原谅的,甚至偶尔会令鲁普莱希特因为想到此刻的她还会是怎样一种可爱的模样,而感到会心一笑。 这栋小洋屋在从前主人手中买下来后,除了将地下室扩建为歌剧舞台的模样,其他的房间都没有多做变动。 浴室的柱子已经被水汽腐蚀得很严重,深绿花纹的墙纸也要掉不掉的。 老旧古早的平衡炉浴缸,甚至需要手动去转动点火,但好歹住了这么久,放生澪已经熟悉流程。 她舒服地洗完了澡,又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浴室中将换下来衣服洗干净,打算抱回阁楼晾晒。 摸黑出门,客厅里还没有点灯,然而认真看就能发现一点猩红在黑暗中燃烧。 鲁普莱希特在浴室外等她,神父大人抽一根烟,身形在逼仄的屋中显得格外高大。 并交给了她明天要穿的衣服,依旧是一条白色的裙子。 养女没有接,而是以一种忍耐气愤、又掺杂着恐惧的表情仰头注视着他。 长而浓密的白发打湿过后,呈现出更深的霜灰,那张娇妍的脸呈现一种出浴后的薄粉,挂在脖颈与细嫩双臂上的水珠还未擦干,将落未落地打湿了差别的肌肤。 少女的美丽使得幽暗的屋内也变得光亮起来,鲁普莱希特心中一跳,在他还搞不懂这是什么时,他再次吸了一口烟。 ——他从不吸烟,起码在出生以来的这三十多年间,一次也没有过,因为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 放生真琴为什么抽烟,鲁普莱希特心里大概能明白,他也从未阻止,因为烦闷焦躁总得有东西去缓解。 就像他现在一样。 他将呛人的气息吞入咽喉,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注在养女身上,目光内敛而谦卑的。 烟也是劫掠下来的名贵的舶来品,被好事的手下拿来献给了他,虽然注明了是薄荷的口味,然而辛辣的气息在吸入身体很久过后,才显出一点植物的香气与清凉,而后,便是脑内升起的一阵魔幻的晕眩感。 有点像是毒.品,但的确不是,焦油尼古丁在肺中发散,混入进血液。 鲁普莱希特慢慢呼出一口气。 养女就在这种时候出声道,用蕴含着轻微颤抖着的、好像就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难道,一直…都站在外面,等我出来么?” 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动听,每一次、都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美妙。 鲁普莱希特沉默几息,并不太明白她的抗拒从何而来,但在时隔这么多天,见到她开始,他内心无名的焦躁感就远远大于了被抗拒的愤怒,因而,他没有立即去纠正她的无礼。 白发少女却始终不会认识到他的退步与纵容。 她雾蒙蒙的双眼终于下起了雨,眼泪大滴落下来,压抑哽咽的,少女咬紧牙,抱着湿哒哒的衣服,仿佛一只警惕的小兽敌视地注目着自己的天敌。 “鲁普莱希特……没有一位父亲会长久地站在女儿的浴室前,就为了嘱咐她明天必须穿什么。” 将他递过去的衣服推回去,放生澪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 她的身影纤弱,白发在空中摇曳而过,隐入了楼道的最深处。 鲁普莱希特没有挽留,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去细想话的内容,而只是回忆着女孩哭泣的神态,她出浴时带着健康血气的柔嫩肌肤,那缕濡湿的,叫人不禁想帮她挽到耳后的银发。 比月光更动人,比霜华更纯粹。 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却终于女孩的转身离开。 于是,黑发男人只是在原地,饮鸩止渴般抽完了那一整根呛人的烟。 令颅内升起魔幻晕眩感的辛辣感,远不及女孩本身的魔性来得强烈,他想要陷入其中,陷入……更深的眩晕里。 那会是,比天堂更好的归宿。 神父大人心想。 ———— 匆忙回到屋内,确认了门锁已经上好,连洗好的衣服也顾不及挂起的,放生澪背靠着门,捂着心口慢慢滑坐到地上。 想到即便锁住门,鲁普莱希特也曾进来过她的房间,放生澪就明白门锁对他根本没用,神父手中或许有所有房间的钥匙。 然而,只有都锁起来,只要都锁起来,她心里才感到一点慰藉。 在平静过来后,低头注视地毯的花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后怕。 如果刚才,鲁普莱希特想要教训她,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鲁普莱希特强行推门而入,她也根本无力阻止什么。 因为惊怒、而抑制不住脾气地生气的那时……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从膝上抬起头,淡粉的眼瞳中依旧流淌着幽暗的水光。 不再感到有什么了,然而泪水还是不住地在滴落着。 如果真是那个十几岁的养女,也许还懵懵懂懂的,澪虽然情感经历少,死得也很早,可中间毕竟经历了一世,和因陀罗该谈的也谈了,该做的也做了。 她还是……能分清、正常的爱与变质的爱。 随着时间的延续,不减反增。 他们现在还能相安无事,维持表面的宁静,是因为鲁普莱希特还没觉察到,然而如果有一天,神父开始认识到自己感情的不恰当,这种虚假的平静……就将不复存在了。 放生澪并不怀疑对方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他看她的目光,早已势在必得,而一个被**充满脑海、所支配的人,将毫无伦理道德可言。 她已经不再耿耿于怀生父涩泽龙彦了,因为当务之急,是这位近在咫尺的养父。 思及此,放生澪抬头看钟。 夜已经深了,离跟羊之王嘱咐的时间,也越来越临近。 77、箱庭之中3 在这过程中,光彦哉大人一直在温柔地笑着。 直至在黑暗中,也感受到了几滴泪水“嗒嗒”滴落在手背上。 濡湿的、滚烫的。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意识到发生过什么过后,脸上的笑容亦是一收。 绷带下,青年那张带着微微怔色的面容,就仿佛隐入云雾中的月亮,不笑时,也依旧散发出来朦胧的光晕。 产屋敷光彦哉敛着眉,温和的气息自内而外,如一种神秘的粒子溢散而出,他在垂下的发丝下微微偏一偏头。 以一种很抱歉的语调轻声问道: “……是在为我哭泣么?” 放生澪没能及时收拾好心情,只是抱着青年的手,扶在他膝上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产屋敷光彦哉就得出了结论,以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女孩细软的发丝。 他低垂着眼眸叹息道,褪去色彩的睫羽,在阳光下被描摹出透亮的光边。 因病痛而显得苍白虚弱的面容,慢慢露出了欣慰的神气。 “澪,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 那是放生澪最后一次见他。 枫林被染红的时候,这位光彦哉大人慢慢不能够下地行走,世界开始下雪的时候,他已经缠绵在病榻之上,五感尽失,离不开妻子的照顾。 在他临死之前的那个月,趁意识还能保持清醒的时候,青年给每一个认识的人都写了信。 在给放生家的信里,他提到澪。 「原本以为,最后的一段时光将会是最煎熬的,但是不知为何,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夸张…… 大概是自那以后,总有一种苦痛的心情被人所分享、承担了的感觉,心中轻松了不少。 所以,无论之后的情况有多么坏,都感觉能够平常地度过。」 「那个孩子……有一颗仁慈的心。」 折磨了产屋敷一生的苦痛,在临终时刻,居然因为一个孩子的眼泪,而有所缓解。 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在尚且懵懂的年纪,白发女孩就能够做到与人同情共感。 ——在她的身上,有着凡人所没有的神性。 这位光彦哉大人、为放生家能够诞生出澪这样的孩子,由衷地感到感激。 —— 这些后来的事情,暂且不提。 时间回到初秋,拜访并没有持续很久,日暮之前,产屋敷光彦哉便在剑士们的守护下离开了放生家,启程回去鬼杀队总部。 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处理,今日抽空过来,从日程安排上来讲,已经十分勉强了。 他将产屋敷圣哉、也就是身边那位黑发紫瞳的女孩子留了下来,一名金红色高马尾的剑士也留下来守候在其旁。 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在决定出未来鬼杀队主母之前,这位小主公都会一直寄宿在放生宅邸。 虽然他一直要求了不用那么麻烦,将他当作普通客人,住普通的客房就好。 放生家长还是将主宅中空着的一处庭院给紧急清理出来,安排他和那名金红色头发、名为炼狱真寿郎的少年剑士住了进去。 那处院落与澪、茧的住所只有一墙之隔,处于宅邸的腹地,安全自然不用说,还方便孩子们培养感情。 · 夜色倾覆如盖。 临近入睡,放生澪洗漱完毕,同母亲大人亲亲抱抱,爬进了自己的壁橱。 她将柜门拉上,只留出一道缝隙,是正好能够让烛光洒进来的程度,而后,便躺进到被侍女熏得香喷喷的被褥里,放松身体,一动不动。 “……” 「累瘫了。」 家里来客人了就是很忙啊。 在知晓那个长相秀美、仿佛女儿节布偶模样的小女孩,居然就是产屋敷圣哉时。 放生澪有些被吓到,回来房间的路上,还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小男孩的背影。 但很快,她也就反应过来了。 在澪原本的世界,也有这种害怕男孩早夭,而将其当作女孩养大的习俗来着。 产屋敷家的后代都体弱多病,把唯一的继承者当成女孩养,希望他能够健康什么的也并不奇怪。 然而,她心里已经被对方的父亲——温柔的光彦哉大人占据了,此刻侧卧在被子里,细白的手指在床单上打了个转,将圣哉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 竟然连人家小男孩的样貌都想不起来了! “唉……” 放生澪要被自己气哭了…… 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在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世的现在,达成幽婚的目的呢? 符合要求的男人少,能让她真心爱上的男人更少,幽婚都这么困难了,她居然还这样懈怠。 扯着被子生了一会儿自己的闷气,白发女孩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去摸早上时候给她藏在壁橱深处的东西。 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借着从柜门缝隙透过来的朦胧的烛光,放生澪将手从被褥中拿出来,在光下摊开手心。 在她手中捧着的,是一条系着金色铃铛、红绿斑驳的发带。 她目不转睛看着缎带上晕染开来的红色血迹,瞳孔微微发散开来,不禁伸手擦了几下,想将它弄下去。 但那血却仿佛是成为纹路一般,变为了发带的一部分,她擦得手都疼了,也不见有分毫血凝固后的碎屑掉落下来。 这铃铛的用法用途她已经很熟悉了,此刻尝试无果过后,澪就把它放到一边,转而打量出现在被子里的另一样东西。 在其后展露于火光中的,是一块成人巴掌大小的五角形绘马牌。 厚度是有一点的,棕黄色的木质纹路因氧化而泛出一点黑,看上去便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边沿处已经被摩挲得非常光滑,几乎没有扎手的问题。 最上面钻出小孔,从中串了条细细的红色麻绳,方便挂到绘马墙上、和它的同类一起发挥到祈福的作用。 这块绘马牌看上去就和它的同类、那些普通的绘马牌一样,在神社中处处可见。 放生澪细细看了看牌上纂刻着的文字,「形代神社」几字已被岁月腐蚀,只能凭借印象依稀辨识。 她反复念几遍,便心领神会。 “这是我家的神社啊。” 准确一点来说,是她没成为人柱之前,她和姥姥的神社。 这些祈福用品都出自姥姥之手,是形代神社的东西,和结铃一样,都是帮助她完成幽婚的道具。 背面看过,放生澪手指翻转,使得古老的绘马牌在她手心中微微侧身,在光下让出另一面来,牌上同样绘有图案,是以缤纷的笔触、寥寥几笔简略地画出了一个小女孩的半身像—— 唯独这幅美人绘并没有失真,颜色衔接处流畅而饱满,就仿佛前不久刚绘制好似的。 鲜艳到似乎凑近过去、还能够感受到矿物颜料的细微颗粒感。 牌上人手中斜捧着一丛浅粉的郁李花,白发披散而下,樱色的眼眸在花后郁郁凝望过来。 分不清是花更好看,还是人更可爱。 女孩一身杏色衣裳,模样与如今的放生澪别无二致,忧郁的神情也惟妙惟肖。 就连发间系着那朵梅花结的红绳都画出来了。 赫然就是她现今这副模样。 古老的牌子、以及刚画上不久的画,这种组合看上去格外诡异,使得绘马上的阴森之意几乎透体而出。 放生澪入神看了几息,又伸手戳一戳绘马上的自己。 根源世界对她的影响在扩大,她是不是越变越阴沉了? 「这样,还能有人喜欢么?」 在见到绘马牌上自己的画像过后,放生澪也差不多回忆起来了它的用途。 ——绘马、花札,帮助她寻找到合适的幽婚对象;铃铛,则可以判断对方对她是否衷心无二。 这块绘马牌会自己去往符合条件的男人身边去,那时,只要见到牌子上她的画像,并且男子心中对她有意,言灵便会奏效。 名为「幽婚之境」的结界、会在两人梦中展开,无论他们相隔多远,都会被冥冥中的牵绊所指引,去到境内相会。 有了它,放生澪就不必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合适的对象、花费功夫了。 “这样一来,无疑便利了很多。” 绘马和结铃都集齐了的现在,幽婚的成功率无疑拔高了数倍不止。 随着每一次轮回,她的力量越来越接近原本的身体,幽婚的道具也一件件都回到了自己身边。 「为什么要说……“回到”?」 突如其来的问题忽然冲散了内心的喜悦。 白发女孩愣了一愣,脸上亦是露出思索之色,她将东西收起来,重新躺回进被褥中。 一点柔软的光,仿佛涌入黑暗的蝴蝶,她凝望落到自己眉棱的暖光,在一种玄而又玄的奇异心情中慢慢瞌上眼睫。 · 从前的记忆依旧留存在心中,她一闭眼就会回想起来,想忘也不能忘。 只是,中间到底隔了一层迷雾,隔雾望月,束缚住她不可深想,不可沉溺于失败的过往,保持住继续前进的心。 为什么……要说结铃与绘马,是“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些姥姥所为她制造的道具,为什么还需要她慢慢集齐,而不是一开始就在她的身边? 与此同时,另一个更令她迷惑的问题,随着绘马的回归,逐渐笼罩在了心头。 既然……既然有「幽婚之境」这种、能够让她与幽婚对象在梦中相遇的结界。 只要依靠它,就算是被困在柩笼中,就算没有身体,她也能够使用绘马,在梦中与新郎相会,乃至达成幽婚所需要的全部条件。 姥姥为何还要让她转生呢? 如果不转生,她也就不会遇到像鲁普莱希特(养父)那样的人,更不会被那个黑泥一连杀死两次…… 放生澪心头一时迷蒙了。 一方面,她开始怀疑自己那些失败的过去,是否有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一种似乎忘却了什么的空虚感如乌云一般、遮蔽在了头顶。 在彷徨中,她陷入沉睡。 也许是日有所思,在梦里,她也梦见到一个素未蒙面的长卷发少年,黑红相间的和服披落在榻上,他捧着一卷书,正背对着她。 直到不合时宜闯入的澪惊扰到这种安静的氛围。 少年才身形一动地、慢慢回头望过来。 无尽的阳光,自两人正前方的格窗自上而下涌入,将他秀丽的容貌朦胧成一片模糊的白,垂落在颊边的卷发随着动作、而滑落至肩际。 他坐在日光下睨视而来,漆黑的发丝下,只有一双细长的、猫似的玫红眼瞳,高高在上,阴郁且靡艳。 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冷漠。 不敢忘、也不能忘。 作者有话要说:是谁,大家都猜得到了。 这卷就要解释和某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了,前面有点慢热,后面就好了! 么么啾,继续贴贴。 迫不及待想写人和鬼的互动了!(搓手手) ——感谢在2020-08-2401:31:09~2020-08-2618:2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q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箱庭之中4 在决定联姻的消息还没有出来之前,两人还未确定关系之前,澪和泉奈之间发生过一场争吵。 . 那一年夏天,关于荒祭神社并入宇智波族、改名南贺神社的事情,产生了诸多纠纷。 需要双方间、相互进行调节与整合的,不仅仅只是更换正殿的布置,更换神龛里供奉着的神明。 除了上面提到的两点,宇智波的要求中提到,他们还会时常借用神社的中庭举办族会。 在挂着宇智波的团扇旗帜下,点着火把议事,讨论未来的战争走势,一直到月上中天。 这对于原本禁止喧哗,禁止随意进出的荒祭神社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但族会,对于现在的宇智波族人来说意义非凡。 ——如今远离故土、来到了陌生的火之国,前路迷雾遍布,每一次族会都是凝聚人心,确定未来方向的重要场合,就连不常出现的宇智波族长也会在这种时候回来、主持会议。 因此,虽然与历来的规矩相驳,年迈的放生神主却也默认了这件事,会在月末的时候把中庭让出来,并约束澪不要前去打扰。 虽然嘴上说着“以后大家都是宇智波的人,我会罩着你什么的”,但其实宇智波小辫子心里还是挺提防她们的。 一到要开族会的时候,就把中庭的门锁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她和姥姥偷听到他们谈话。 对于这样的举动,放生澪觉得情有可原。 现在宇智波与对面的千手互为死敌、形势正是紧张的时候。 之前的荒祭神社又是受山吹、千手庇护,自己也曾逃跑、想要去千手一族求援过。 即使如今受邀、成为宇智波的巫女,头上的姓始终也不是宇智波。 受到提防也在情理之中,而且…… 每到这种一月一次的的月行例会到来,看着窗外的火光、人影,一想到宇智波族长很有可能就在这些人其中。 放生澪也忽而断绝了出去瞧瞧的想法。 · 又一个族中议会的结束,她安静地等到庭中火光逐渐熄灭了,声音也消弭于无形,才披一件白衣在肩上,从姥姥身旁偷偷起身,去到竹林,照例偷偷投喂前几天傍晚所遇到的小浣熊。 毛茸茸的小动物白天一般在睡觉,晚上才会出来见她。 可惜的是,她在外面闲逛了一圈都没有遇见。 也许是晚上宇智波族会动静太大了的缘故,将它吓到了,一时半会都不会现身了。 放生澪准备的水果也没有派上用场,只好被她喂给了同在后山的冻云丸。 一圈走下来,她很快感觉到困倦,坐在夜晚的竹林里发了会儿呆,才直起残缺的双足,扶着围墙,穿过回廊,慢慢往回走去。 天空疏星几点,庭中夜色如水。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半年,比起未来都市,这样更贴近原来世界的环境,更让白发少女感到心中宁静。 有姥姥在身边,也让她慢慢生出来——就这样陪伴在姥姥身边,什么也不做的懒散心思,对于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 步伐迈入中庭,隐约看见了几个宇智波正清理完族会会场地,从庭中走出,身影绰绰约约在月光下。 到了这时,她猛然顿住脚步,想要折身避开,已经是来不及了,原本走在其中的宇智波小少爷几乎是马上、便发现了她的踪迹。 没有任何的征兆,她只是在前一秒意识到、黑发黑衣的少年似乎是抬首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锋利如刀。 下一刻,走廊外树影一阵摇晃,仿佛凭空掀起一阵微风—— 放生澪顿觉自肩上传来一阵大力,呼吸间,已被向后,按至在廊柱上。 肩胛骨的凸处隔着一层衣衫重重磕在木头圆柱上, 少年的手陷入进她肩际衣裳的布料中,身影已然近在咫尺,如暗影般笼罩,拂掠而过的碎发向旁侧被吹来,月光中,露出的那一双阴冷红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极致的杀机,凌冽森然。 那张极具和风古典气息的面容阴郁十分,薄唇抿出一条冷硬的直线。 迄今为止,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这种冰冷的表情,在看清松柏树影下隐约着的、少女细腻的脸部轮廓时,微微一滞。 “你怎么出来了?” 他认清来人是谁。 此刻,白发少女同样被吹散的鬓发才悠悠落下。 放生澪面色苍白,卷翘的绒睫在黑夜中伸展开来,在眼底肌肤上留下细碎的影,似乎是惊魂未定般,愣愣怯怯看着他。樱粉的眼瞳中眸光一阵盈盈闪烁。 像是没有由来的,凑过来却被踹了一脚的猫崽,在少年的掌下露出了受到伤害的表情。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声音也是颤抖着的。 “我……” “不是说了今天晚上不要出来的么——” 看到她的模样,黑发少年阴冷的神色压了下去,一种莫名的烦躁又浮上心头。 也许刚才族会中涉及到的内容并不好,他此刻的心情也并不怎样平静,下意思松了手后,便压低声音地制止道,“哭什么,不准哭!” 后面听到动静的宇智波族人正往这边走来,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宇智波泉奈以更加不好的口吻呵退了他们,说着这边没什么的,让朋友们先行离开。 等再回过头来,小巫女大人果然慢慢忍住了哭意,转而化为了气愤。 那一瞬,他的杀心不似作假,不论他针对的是谁,依旧让胆战心惊的澪感觉到了愤怒。 “……但是,这是我家的神社。” 她靠着柱子,攥紧袖摆仰面坚持不退让。 &quot;现在是我们家的了。&quot; 夜深人静的,身前的宇智波小少爷像是终于撕碎一直以来的伪装,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一样,保持着将她固定在双臂之间的姿态,他恶劣威胁道,更像是一种恶劣的告知。 “这座神社,包括你在内,现在都是我们宇智波一族的东西。” 放生澪不要听他讲话。 “你哥哥说的分明是邀请我们成为宇智波族的巫女,所以……只是暂时把神社借给你们用。” 宇智波泉奈不怒反笑,自唇角溢出了短促的笑声便回荡在放生澪耳畔,随即他不可思议,偏了偏头,道:“你就这么信我哥的话啊?” “说不定他和我一样是骗你的呢?等以后我和我哥讨厌你了……就把你跟你的姥姥一起赶出神社,让你们祖孙俩无家可归,露宿街头。” 黑发少年拉长一点尾音,神光笃定,面容带出令人移不开眼的邪恶魅力,自碎发中露出的那双狭长的眼眸,睫羽青青,恢复到漆黑的瞳仁在昏暗处也如黑曜石般明亮粲然。 目光如深夜上的残月,又好似幽林中野兽的盯注。 怔怔望着他,小巫女一时咬着唇,没再说话。 这种乖巧的反应,显然使得宇智波泉奈心情好了一些,盯着这样的她好一会儿,但仍不解气,依旧放低声音、教导小孩子般道: “都说了,已经让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过来这里。 族会上商量的东西可是只有本族‘人才可以听的,我刚才。要是没认出来,真把你当做敌族派来打探消息的人,下手再重一点,你的小脖子就就直接断了——” “这才是你们的真面目……” 可能是真的后怕,宇智波泉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乍一听到她开口,还未能反应回味过来其中意思的。 等再抬头,撞见她的眼泪,心神便是一震。 · “我是以为族会已经结束了的……所以才出来。” 在他怀中,她泪眼朦胧,樱色眼瞳中水雾笼罩,仿佛春水中浸泡的花蕊的颜色,很快便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将其打湿。 小巫女低头捂住眼睛,几点水光便从细嫩的指间漏出。 像是要阻止自己在可恶的骗子面前、做出丢脸的举动,然而泪水……还是在委屈与气愤的驱使下,不断自眼眶中大滴、大滴地涌出,打湿了鬓边柔软的白发。 瘦弱的肩膀,也因为啜泣而轻微地颤动着。 “可是,果然之前说的一切,都是骗我们的,一开始……打算的、就是要夺走神社,把我和姥姥赶出去……” 用那双眼睛瞪她、操控她、欺瞒她,完全不会愧疚地,笑着说着令人心寒的东西。 一阵短暂无言的沉默,只有少女哽咽着的、轻而软的呓语,落在寂静的回廊,落在他平波无澜的心湖。 “……骗子、坏蛋。” 泛起一阵剧烈的涟漪。 . 后来的大半个月,极度后悔的宇智波泉奈都追在她身后,哄了她好久,不断强调「唯有结盟是绝不会骗人的」,自己所说的那番话,都只是为了气她吓她才说的,是他自己太幼稚了。 「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我哥。」 一切努力都没有办法,三番两次,人家总是会生气的。 所以说啊,老是说谎是不行的,迟早会遇到一个轻信你谎言的笨蛋来把你克得死死的,然后再让你为了弥补自己过去所撒下的谎,去付出深重的代价。 「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 「小祖宗,我都要叫你小祖宗了……」 为了不让澪见到他,调头就跑的事情一再发生,宇智波小少爷没事就成日地往神社跑。 甚至为了哄她,说出了「下次族会带你一起可以么,总之不要再生气了,求求你……」这样没骨气的话。 令一位位不明真相的宇智波小伙伴啧啧称奇,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惹人家小女孩伤心了。 “泉奈大人的道歉,只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内疚,并非是真正地尊重我了。 这次我原谅了你,让你的愧疚缓和掉,你以后……依旧还是会为一点小事,就肆无忌惮地欺骗我的。” 每一次,放生澪都会以相当有道理的话让他哑口无言,灰溜溜地离开。 两人一个道歉,一个不接受道歉,有来有往的,这件事也一直也没有个结局。 直到联姻结亲的消息传过来,直到宇智波斑点头同意了放生椿的请求——将荒祭神社的小巫女放生澪,嫁给宇智波族的小少爷、也就是他的弟弟宇智波泉奈的建议。 宇智波泉奈才减少了来神社的次数。仿佛就那以后,就开始躲避她了。 今天如果不是澪为了挖土豆,而主动来找他,怕是在正式成婚之前……都见不到他的人了。 ———— 秋日,走在回去神社的路上,白发少女仍沉浸在失败的懊恼中。 对于那之前的争吵,其实她早在定亲过后,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光只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像对待矢明一样,去对待宇智波泉奈了。 没有为姥姥喊来黑发少年去神社帮忙,让她感到轻微的挫败。 「如果是矢明的话,肯定现在都跟我一起走在路上了……」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很快又被她抛到脑后。 走在路上的放生澪忽而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不一样,不能比较。 而且,如果老是这样想着矢明,又怎么去和泉奈好呢? 她不要再想了,也不准再想了。 「果然,还是再回去试着叫一次……」 土豆不赶快收,也是不行的。 白发少女鼓起勇气,在依旧草木茂盛的田埂回头望过去—— 但很快,这股勇气,便仿佛打上霜的花一般焉了下去。 视野边缘,小路蜿蜒,看不见头。 回去神社的路遥遥无期,走过的路现在看来,又是如此漫长。 刚才来的时候还浑然不觉的,此刻回头去看,才恍然自己居然一个人走了这样长的一段路。 因为缺陷、而微跛的左腿再次渐渐使不上力气来,右腿也微微作疼起来。 她提着裙摆在路边一动不动站了站,希翼能够恢复一些气力,晚秋的日光自头顶倾轧而下,落在皮肤上,有种火晒的燥热感。 放生澪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敢移步去旁边树下乘凉,害怕走在半路摔倒,把衣服弄脏了。 直至有人来到她的身旁,遮蔽住了毒辣的太阳。 在忽而暗下来的视野中,澪仰面望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的、只觉身子一轻—— 她被人从背后温柔地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821:34:52~2020-07-1923:0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2个;朝颜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箱庭之中5 在决定联姻的消息还没有出来之前,两人还未确定关系之前,澪和泉奈之间发生过一场争吵。 . 那一年夏天,关于荒祭神社并入宇智波族、改名南贺神社的事情,产生了诸多纠纷。 需要双方间、相互进行调节与整合的,不仅仅只是更换正殿的布置,更换神龛里供奉着的神明。 除了上面提到的两点,宇智波的要求中提到,他们还会时常借用神社的中庭举办族会。 在挂着宇智波的团扇旗帜下,点着火把议事,讨论未来的战争走势,一直到月上中天。 这对于原本禁止喧哗,禁止随意进出的荒祭神社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但族会,对于现在的宇智波族人来说意义非凡。 ——如今远离故土、来到了陌生的火之国,前路迷雾遍布,每一次族会都是凝聚人心,确定未来方向的重要场合,就连不常出现的宇智波族长也会在这种时候回来、主持会议。 因此,虽然与历来的规矩相驳,年迈的放生神主却也默认了这件事,会在月末的时候把中庭让出来,并约束澪不要前去打扰。 虽然嘴上说着“以后大家都是宇智波的人,我会罩着你什么的”,但其实宇智波小辫子心里还是挺提防她们的。 一到要开族会的时候,就把中庭的门锁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她和姥姥偷听到他们谈话。 对于这样的举动,放生澪觉得情有可原。 现在宇智波与对面的千手互为死敌、形势正是紧张的时候。 之前的荒祭神社又是受山吹、千手庇护,自己也曾逃跑、想要去千手一族求援过。 即使如今受邀、成为宇智波的巫女,头上的姓始终也不是宇智波。 受到提防也在情理之中,而且…… 每到这种一月一次的的月行例会到来,看着窗外的火光、人影,一想到宇智波族长很有可能就在这些人其中。 放生澪也忽而断绝了出去瞧瞧的想法。 · 又一个族中议会的结束,她安静地等到庭中火光逐渐熄灭了,声音也消弭于无形,才披一件白衣在肩上,从姥姥身旁偷偷起身,去到竹林,照例偷偷投喂前几天傍晚所遇到的小浣熊。 毛茸茸的小动物白天一般在睡觉,晚上才会出来见她。 可惜的是,她在外面闲逛了一圈都没有遇见。 也许是晚上宇智波族会动静太大了的缘故,将它吓到了,一时半会都不会现身了。 放生澪准备的水果也没有派上用场,只好被她喂给了同在后山的冻云丸。 一圈走下来,她很快感觉到困倦,坐在夜晚的竹林里发了会儿呆,才直起残缺的双足,扶着围墙,穿过回廊,慢慢往回走去。 天空疏星几点,庭中夜色如水。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半年,比起未来都市,这样更贴近原来世界的环境,更让白发少女感到心中宁静。 有姥姥在身边,也让她慢慢生出来——就这样陪伴在姥姥身边,什么也不做的懒散心思,对于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 步伐迈入中庭,隐约看见了几个宇智波正清理完族会会场地,从庭中走出,身影绰绰约约在月光下。 到了这时,她猛然顿住脚步,想要折身避开,已经是来不及了,原本走在其中的宇智波小少爷几乎是马上、便发现了她的踪迹。 没有任何的征兆,她只是在前一秒意识到、黑发黑衣的少年似乎是抬首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锋利如刀。 下一刻,走廊外树影一阵摇晃,仿佛凭空掀起一阵微风—— 放生澪顿觉自肩上传来一阵大力,呼吸间,已被向后,按至在廊柱上。 肩胛骨的凸处隔着一层衣衫重重磕在木头圆柱上, 少年的手陷入进她肩际衣裳的布料中,身影已然近在咫尺,如暗影般笼罩,拂掠而过的碎发向旁侧被吹来,月光中,露出的那一双阴冷红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极致的杀机,凌冽森然。 那张极具和风古典气息的面容阴郁十分,薄唇抿出一条冷硬的直线。 迄今为止,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这种冰冷的表情,在看清松柏树影下隐约着的、少女细腻的脸部轮廓时,微微一滞。 “你怎么出来了?” 他认清来人是谁。 此刻,白发少女同样被吹散的鬓发才悠悠落下。 放生澪面色苍白,卷翘的绒睫在黑夜中伸展开来,在眼底肌肤上留下细碎的影,似乎是惊魂未定般,愣愣怯怯看着他。樱粉的眼瞳中眸光一阵盈盈闪烁。 像是没有由来的,凑过来却被踹了一脚的猫崽,在少年的掌下露出了受到伤害的表情。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声音也是颤抖着的。 “我……” “不是说了今天晚上不要出来的么——” 看到她的模样,黑发少年阴冷的神色压了下去,一种莫名的烦躁又浮上心头。 也许刚才族会中涉及到的内容并不好,他此刻的心情也并不怎样平静,下意思松了手后,便压低声音地制止道,“哭什么,不准哭!” 后面听到动静的宇智波族人正往这边走来,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宇智波泉奈以更加不好的口吻呵退了他们,说着这边没什么的,让朋友们先行离开。 等再回过头来,小巫女大人果然慢慢忍住了哭意,转而化为了气愤。 那一瞬,他的杀心不似作假,不论他针对的是谁,依旧让胆战心惊的澪感觉到了愤怒。 “……但是,这是我家的神社。” 她靠着柱子,攥紧袖摆仰面坚持不退让。 &quot;现在是我们家的了。&quot; 夜深人静的,身前的宇智波小少爷像是终于撕碎一直以来的伪装,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一样,保持着将她固定在双臂之间的姿态,他恶劣威胁道,更像是一种恶劣的告知。 “这座神社,包括你在内,现在都是我们宇智波一族的东西。” 放生澪不要听他讲话。 “你哥哥说的分明是邀请我们成为宇智波族的巫女,所以……只是暂时把神社借给你们用。” 宇智波泉奈不怒反笑,自唇角溢出了短促的笑声便回荡在放生澪耳畔,随即他不可思议,偏了偏头,道:“你就这么信我哥的话啊?” “说不定他和我一样是骗你的呢?等以后我和我哥讨厌你了……就把你跟你的姥姥一起赶出神社,让你们祖孙俩无家可归,露宿街头。” 黑发少年拉长一点尾音,神光笃定,面容带出令人移不开眼的邪恶魅力,自碎发中露出的那双狭长的眼眸,睫羽青青,恢复到漆黑的瞳仁在昏暗处也如黑曜石般明亮粲然。 目光如深夜上的残月,又好似幽林中野兽的盯注。 怔怔望着他,小巫女一时咬着唇,没再说话。 这种乖巧的反应,显然使得宇智波泉奈心情好了一些,盯着这样的她好一会儿,但仍不解气,依旧放低声音、教导小孩子般道: “都说了,已经让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过来这里。 族会上商量的东西可是只有本族‘人才可以听的,我刚才。要是没认出来,真把你当做敌族派来打探消息的人,下手再重一点,你的小脖子就就直接断了——” “这才是你们的真面目……” 可能是真的后怕,宇智波泉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乍一听到她开口,还未能反应回味过来其中意思的。 等再抬头,撞见她的眼泪,心神便是一震。 · “我是以为族会已经结束了的……所以才出来。” 在他怀中,她泪眼朦胧,樱色眼瞳中水雾笼罩,仿佛春水中浸泡的花蕊的颜色,很快便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将其打湿。 小巫女低头捂住眼睛,几点水光便从细嫩的指间漏出。 像是要阻止自己在可恶的骗子面前、做出丢脸的举动,然而泪水……还是在委屈与气愤的驱使下,不断自眼眶中大滴、大滴地涌出,打湿了鬓边柔软的白发。 瘦弱的肩膀,也因为啜泣而轻微地颤动着。 “可是,果然之前说的一切,都是骗我们的,一开始……打算的、就是要夺走神社,把我和姥姥赶出去……” 用那双眼睛瞪她、操控她、欺瞒她,完全不会愧疚地,笑着说着令人心寒的东西。 一阵短暂无言的沉默,只有少女哽咽着的、轻而软的呓语,落在寂静的回廊,落在他平波无澜的心湖。 “……骗子、坏蛋。” 泛起一阵剧烈的涟漪。 . 后来的大半个月,极度后悔的宇智波泉奈都追在她身后,哄了她好久,不断强调「唯有结盟是绝不会骗人的」,自己所说的那番话,都只是为了气她吓她才说的,是他自己太幼稚了。 「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我哥。」 一切努力都没有办法,三番两次,人家总是会生气的。 所以说啊,老是说谎是不行的,迟早会遇到一个轻信你谎言的笨蛋来把你克得死死的,然后再让你为了弥补自己过去所撒下的谎,去付出深重的代价。 「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 「小祖宗,我都要叫你小祖宗了……」 为了不让澪见到他,调头就跑的事情一再发生,宇智波小少爷没事就成日地往神社跑。 甚至为了哄她,说出了「下次族会带你一起可以么,总之不要再生气了,求求你……」这样没骨气的话。 令一位位不明真相的宇智波小伙伴啧啧称奇,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惹人家小女孩伤心了。 “泉奈大人的道歉,只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内疚,并非是真正地尊重我了。 这次我原谅了你,让你的愧疚缓和掉,你以后……依旧还是会为一点小事,就肆无忌惮地欺骗我的。” 每一次,放生澪都会以相当有道理的话让他哑口无言,灰溜溜地离开。 两人一个道歉,一个不接受道歉,有来有往的,这件事也一直也没有个结局。 直到联姻结亲的消息传过来,直到宇智波斑点头同意了放生椿的请求——将荒祭神社的小巫女放生澪,嫁给宇智波族的小少爷、也就是他的弟弟宇智波泉奈的建议。 宇智波泉奈才减少了来神社的次数。仿佛就那以后,就开始躲避她了。 今天如果不是澪为了挖土豆,而主动来找他,怕是在正式成婚之前……都见不到他的人了。 ———— 秋日,走在回去神社的路上,白发少女仍沉浸在失败的懊恼中。 对于那之前的争吵,其实她早在定亲过后,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光只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己像对待矢明一样,去对待宇智波泉奈了。 没有为姥姥喊来黑发少年去神社帮忙,让她感到轻微的挫败。 「如果是矢明的话,肯定现在都跟我一起走在路上了……」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很快又被她抛到脑后。 走在路上的放生澪忽而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不一样,不能比较。 而且,如果老是这样想着矢明,又怎么去和泉奈好呢? 她不要再想了,也不准再想了。 「果然,还是再回去试着叫一次……」 土豆不赶快收,也是不行的。 白发少女鼓起勇气,在依旧草木茂盛的田埂回头望过去—— 但很快,这股勇气,便仿佛打上霜的花一般焉了下去。 视野边缘,小路蜿蜒,看不见头。 回去神社的路遥遥无期,走过的路现在看来,又是如此漫长。 刚才来的时候还浑然不觉的,此刻回头去看,才恍然自己居然一个人走了这样长的一段路。 因为缺陷、而微跛的左腿再次渐渐使不上力气来,右腿也微微作疼起来。 她提着裙摆在路边一动不动站了站,希翼能够恢复一些气力,晚秋的日光自头顶倾轧而下,落在皮肤上,有种火晒的燥热感。 放生澪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敢移步去旁边树下乘凉,害怕走在半路摔倒,把衣服弄脏了。 直至有人来到她的身旁,遮蔽住了毒辣的太阳。 在忽而暗下来的视野中,澪仰面望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的、只觉身子一轻—— 她被人从背后温柔地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821:34:52~2020-07-1923:0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斯凯孚2个;朝颜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箱庭之中6 等到结束训练回来, 再打开壁橱,白梅一般的小孩妖怪果然不见了。 继国家的小公子松了一口气。 他合上推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的, 从枕下, 翻出了那块从弟弟那里拿走的绘马牌。 棕褐色的木牌散发出松树的木香, 握在手上, 感觉跟普通的绘马牌没什么两样。 但在亲眼见到绘像上的女孩子?出现在他面前过后——继国岩胜就不再这样想了。 他垂眸凝视着上面依旧鲜艳夺目的半身像, 在犹豫几息过后, 捏住牌子?一角,将其递到窗外。 悬垂在窗外的木牌沐浴在夕阳的光芒下,正下方、便是雨天排水的沟渠。 「告诉缘一,牌子?已经扔掉了。」 · 在弟弟小屋前的走廊上, 意外见到的绘马牌。 本来只是例行地、像往常一般避开父亲去见那位孤僻的弟弟的, 然而,临到门口,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棕褐色的小木牌落在灰尘中, 就好像被不小心遗落在那处;摆放在门的正中,又仿佛是莺鸟从远方捎来的礼物。 在晨曦浮游的尘埃间,其上陌生女孩的画像清晰入目。 雪白的头发, 樱花般的眼瞳。 「除了我以外,居然在哪里还?认识了新的朋友?」 抱着这样不为人知的想法, 在自弟弟的房间里发现牌子?的那一刻,继国岩胜便将其偷偷拿起,藏进了衣服里。 “……” 当他这样做时,那扇低矮的小木门随着“咔哧”一声的,正好从里面被拉开来。 跪坐在门外,黑发小孩默默无声望了过来。 朴素的赭色小袖笼罩着瘦弱的身形, 暗红色的眼瞳灰蒙蒙的,不说话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就像是一只不会给予反应的海龟的、他的弟弟——继国缘一。 就连名字也像是女孩子。 在那双无感情的眼眸之上,奇异如火焰似的红色斑纹灼人眼球般,自鬓发间蔓延,占领了小半片额梢。 散落至颈后的黑发,一小撮一小撮地向上卷起。 当他凝望过来时,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束着小马尾的兄长却率先僵硬着摇了摇头。 解释、掩饰的话语被说了出口。 “不 ,这里、没什么……” 在将言语述之于口的下一刻,继国岩胜就后悔了。 一方面,作为兄长,他不应该这样偷偷摸摸拿走弟弟的东西的;另一方面,岩胜又因为自己这稍纵即逝怯懦的一面,而感觉到后知后觉的恼怒。 黑发男孩收紧了袖中的手。 午后的庭院,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中,双子?中的兄长没有任何征兆地转身,急匆匆离开了庭院。 他在回去后,就将绘马扔进了角落。 直到如今在房间中忽然见到活生生的白发女孩,这才渐渐回想了起来。 「果?然……不太可能是人。」 根本没可能有朋友的弟弟,忽然出现在门前的绘马,女孩妖异的发色与瞳色。 种种迹象联系起来,再看手中的木牌,只觉得阴气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既然画着的是妖怪,那么这种牌子?,不还?给弟弟也是理所当然的。 继国岩胜心中想到,慢慢松开握住绳子的手指。 —— 等到身体?好了一些的时候,等待下一次「幽婚之境」展开的时间,放生澪应约去找产屋敷家的小主公玩。 她决心做好两手准备,相比被绘马选中的那位一见面就叫她“妖怪”的武家小男孩,性格温柔,又懂情·趣的产圣哉,显然是一位非常好的幽婚对象。 秋意正浓,云雾舒朗,坐卧在山林间的放生宅古朴庄严,被烟雾所笼罩,碧蓝的长天与赤色的枫林泾渭分明,相映成趣。 廊下风铃叮铃,垂下的注连绳被风雨所沾湿,有些泛黄地落下来。 身着淡粉色小袖,又额外披了一件纹有麻之叶羽织的白发小女孩,如幽灵般慢慢行过走廊。 她走出昏暗的走廊,从桦树的林叶间隙下所漏下的光芒中,显露出一张尚且稚气、却玉雕般精致无瑕的面容。 早起往来的侍女来去匆匆,与她避之不及,只在走出很远过后,才会遥遥望上一眼小姑娘的背影。 她走得很慢,步子也不是很稳。 就好像无法适应像平常人一般地走路,走走停停,有时会扶在柱子旁休息——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不会毫无形象地弯腰塌肩,站在高大的漆柱下。 就好像一棵枝干笔直纤细的小花,苍白的 面容因为疲倦而泛起点点薄红,平复着呼吸,连垂下睫羽、眨眼的频率也慢下来。 ——之前的影响还?在,放生澪在出门后便隐隐觉察到了佣人们的注目,以及他们明显的忽视态度。 她在上一世末尾,已经成为了人人敬仰的御神子?,走到哪里都是人们的焦点。前有宇智波斑未婚妻的名头在,后有千手二少?爷求婚、痴情地等候她的应答。 就连火影大人也很照顾她,每个人都喜欢她。 除了杀她的那只黑泥。 如今,这样的落差,难免叫人心生抑郁。 但也许是处境不相一致,在这个世界,顶着“禁忌之子?”头衔出生,白发女孩总有种「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所有人都应当讨厌她才对」的奇妙认知。 她并不觉得难过,反而对周围的一切觉得理所当然。 父亲没有在她出生时就杀死她真是太好了。 母亲爱着她,能够接受她的靠近,亲亲她、抱抱她,真是太好了。 澪一想到这一点,就感觉温暖得不得了;一想到这一点,就不思议地想要双手合十?祈求神明。 ——这世上不会有比她这样幸福的小孩。 拜托了,但请让她能够再幸运一点,就在这个与根源世界相似的世界里结束一切、终止掉无谓的旅途。 在从前庭院的隔壁,她见到了产屋敷圣哉。 就像他所说的,与那位炼狱少年一起,每日清晨他们都会在院子里训练。 但是,又与说好的不同…… 在黑发男孩的身边,赫然还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孩。 此刻,松树下的两人。 拿着袋竹刀的产屋敷小主公气息微微一紊乱,仿佛气力不支地捂着胸口跌倒在地。 竹刀从手中落下,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坠下的竹刀边掠过。 白发紫瞳的小女孩凑过去旁边,俯身帮忙支撑他的身体,末了,又细心地拿出手帕来替他擦汗。 两人年纪相近,相貌都相当秀丽可爱,此情此景令人心生莞尔之意。 端庄又饱受爱戴、与她如光暗相反的两面,一体?同心的姐姐,自诞生之初便如旭日一般,高照在放生家头顶。 带着一种奇异的心情,放生澪一点点走近宛如金童玉女的两个人。 如果? 说茧是美丽高洁、皎白无瑕的芙蕖花,如诅咒一般降生在这世界的她…… 就是池塘里的淤泥。 “澪小姐!” 炼狱剑士首先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抬起手来地打招呼。 在他的声音下,埋头的产屋敷圣哉似有所觉般,猛地抬眸望了过去,他看见青松下的女孩,眼瞳瞬尔被点亮。 放生澪踩过落地的松针,在斑斑点点的松影下缓步而来。 风吹叶动,空气中送来草木与水汽混杂的微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起,那双清澈无邪气的眼瞳便在其后隐现。 双手拢在袖中,交握着垂在身前的放生家妹妹,停步在两人几步远外的地方。就这样在日光树影间对他忧郁一笑?, 她好像并不明白他的处境,并没见到此刻他正跪坐在地上,忍受着握刀、所带来的经脉紊乱的痛苦。 连伸手都不会有的,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 庭院中,不曾打理、却也细软柔顺的白发在绿荫中被染上点点幽碧,缭乱地披落在衣上,又有几缕在颊边翘起,衬得那张苍白的小脸愈发可怜可爱。 而后,那种笑?容消失不见了,她用那双清澈的眼瞳,一瞬不瞬凝睇,稚嫩的音气幽幽袅袅: “圣哉……我来找你玩。” 不合时宜说出来的话。 被她晾了这么多?天的小主公,却在闻言的那一刻,自己都未觉察到地、露出了笑?容,无法控制的喜悦自心房中涌出。 他坚持着、从放生茧身边站了起来,未曾发觉也因此而避开了,对方伸过来、想要替他擦汗的手。 “我……我一直在等你。” 小男孩清秀的脸上,带着出糗一面被人瞧见的霞晕,而这却是刚才、在另一位女孩面前所不曾展露出来的。 黑色的长直发下,紫色的眼眸泛着柔软的水光。 他自顾自地害羞,只在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的,按耐喜悦,望向了身旁的放生茧。 产屋敷圣哉一脸正色地温声抱歉道: “茧小姐,谢谢你的陪伴,但是我约好了,今天要和澪一起。” “拜托真寿郎先生送你回去,可以么?” 在他的声音下,放生澪望见了姐姐错愕的脸。 如果?说……双生子?中的姐姐就好 像是她的对立面,坚强独立,温柔大方,完全是书中记载的名门淑丽。 懦弱、依赖着他人的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渣滓。 可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余光中,女孩远离的背影逐渐消失。 放生澪无法抑制内疚,更没办法接受自己真有一天、像坏女人一样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事情,逼走了无辜的孩子。 只是,想到过往的失败,想到黄泉中的苦痛。 迈出的步伐已经无法停止。 迎着圣哉的目光。 白发女孩睫羽微微一颤,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目光、在告诉着产屋敷圣哉这件事情。 使得那颗情窦初开的、懵懂的心,慢慢绽开一朵花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30 01:50:20~2020-09-02 23:3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14瓶;阿Q、31166460 5瓶;吃西瓜吗~ 3瓶;碧水泠鸾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1、箱庭之中7 在能够记事开始, 就被告知,将在三十岁以前死掉。 人生还未开始,之后的每一天却已经开始了等待死亡。 · 名?为产屋敷圣哉的孩子, 就像他的父辈一般, 在很小的时候, 他就已经领悟了这个世间的真理。 产屋敷圣哉、拥有着超乎于同龄人的情商。 他如成年人那般思考, 理解父亲的责任, 理解作为他前代的每一任产屋敷家主、鬼杀队主公的责任, 理解自己作为人、诞生在这个世界的意义所在。 ——消除家族的耻辱,那位最初的鬼,产屋敷一族的罪人。 他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连名?字、相貌也?无法得知,然而只是这样肯定着——只要肃清了始祖之鬼, 族人背负的诅咒便能够得以消除。 作为产屋敷的一员, 作为长男、团结鬼杀队的指向标,与更多如炼狱真寿郎先生这样的伙伴一起,同恶鬼世世代代斗争下去。 直到胜利的那一世代到来, 直到人类战胜恶鬼,将它们从这个美丽的世界、彻底驱逐出去。 只是,分明是这样悲惨的人生了, 却还要为了维持这样的轮回,娶得无辜的女孩子为妻, 延续产屋敷家的传承。 在未来的时间里,他无愧于先祖,无愧于世界,然而唯独……即将在不久的未来中,成为产屋敷主母的那位女孩。 将会是叫产屋敷圣哉所欠一生的存在。 · 在遇见澪以前,甚至, 在她出生之时起,产屋敷圣哉、 就一直在关注着她了。 「不?需要很独特,不?需要太美丽。」 白发女孩与这两个要求格格不入。 她的白发区别于放生家的银白,落在素白的衣襟上,纯粹得好像是落在雪地上的雏鸟的绒羽。 眼眸的颜色、叫人想到无声绽放的樱花林。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她与茧转动,像是追逐太阳的葵花,环绕恒星的星云体。 人们能够想象她们长大后的风采,这种毫无亵渎之色的愉悦心情,仅仅只是来源于人类本能的对美的追求。 跟在姐姐之后现身的孩子,有着误入进人类社会的小动物的格格不入,她因垂首而落在颊边的发,因为不安而颤抖的双睫。 为了看清前方的路,所以朝着他的方向投过来的短暂的一瞥。 每一处细小、又不?容易被觉察到的地方,都让站在父亲身旁的圣哉感觉被狙击一般的极度危机感。 在初遇之时,便汗毛倒竖,心跳加速。 那背负着诅咒降生这一点,更叫人怦然心动。 ——就好像,是神明赐予他的独一无二的宝物。 使得他作为一个悲惨的人,也?拥有了能够追求的权利。 并非是卑劣地庆幸、这个世界有人与他一样痛苦,而是一看到对方,就感觉受到了救赎、感觉并没有被世界所抛弃。 正是因为有相同的处境,因而才有可能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 在因病重而无法行走的父亲身旁,默默无言、怔怔流下眼泪的孩子。 因为太过震撼,产屋敷圣哉在一旁、失态地露出了惊讶的一面。 在最开始,圣哉就在心里确定了未婚妻的人选。 正式见面时,更在心中确信了这一点。 “但是……” 但是,等真正两个孩子相处,望着身边人的面容,产屋敷圣哉眸光微动,仍旧笑着说道: “如果你不?乐意,我会跟父亲大人请求,双方解除婚约的。” —— 放生澪回头望他。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大变化,秀美又稚气的眉宇如沉浸在一片烂漫的光线下,柔和而美好,可只要你望见他的眼睛,就能明了他的确是在温柔地笑着的。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人,你见到他的笑?,就什么坏情绪也不?会有了,心间一片清明开阔。 在茧离开过后,两人于真寿郎先生的陪伴下,回?到屋里念书。 产屋敷圣哉捧着书卷,坐在她身侧。 他仍旧怕她不懂地,在说完过后顿了顿,解释道?,“婚约就是……只要两人结成婚约,在此后的日子,就要相互扶持着一起走下去。” “我心里喜欢你,想要与你成婚。” “也?许……你现在还并不太能明白这个所代表的含义。” 黑发男孩垂眸,浓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青黛色的影,又好像噙着一片阴云。 当放生澪凑过来,碰一碰他的手指,这片阴云就好像被风吹,微微晃动着散开去。 产屋敷圣哉抬起睫羽 ,在他深紫色的眼瞳中,倒映出了女孩美玉般秀气的颜容。 他因为想要回?握住她的手,而下意识松开了手中的书卷。 她在下方向上瞧他,几缕碎发搭在额梢,眸光懵懂无邪,仿佛午后一抹温暖无害的虹光,落在了见者心上。 她问道:“是现在、以后,以后的以后,都待在一起玩的意思么?” 产屋敷圣哉明显想了一想。 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自己都不大懂呢,却依旧郑重地点一点头。 放生澪有一点感动,又有一些觉得他可爱的好笑在其中。 她假装在发呆,实则在思虑着许多有的没的。 “只是,我身体的状况,也?许你从放生夫人那边已经知晓了。” 黑发少年在这时道,声音中并无苦涩痛苦之意,平淡得就好像只是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的眼瞳明亮且平和,端坐在榻榻米上的身形孱弱却挺拔,垂下的发与他的背脊一般平直,乌压压坠在肩际上一点,垂落在空气中。 “我也?想要和真寿郎先生一样握剑,学习剑术,强身健体。” “但是每当这样做的时候,就会像今天那个时候一样,经脉紊乱,根本……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不?只是现在,情况还会变得更加糟糕,越来越糟糕。” “直到有一天,我也?变得像父亲一样。” “到那时,我就没有办法陪伴你了。” 只在说到这件事时,产屋敷圣哉语气间多有愧疚、抱歉与自责。 对于身上所背负着的诅咒,他一丝怨愤也无,平静得在这种绝望的宿命前也?无动于衷。 只在面对她时,这种坚定、才忽而有了轻微的松动。 「……这样的话,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么?」 他仿佛想要这样问,但作为产屋敷的长子,鬼杀队的未来主公,作为产屋敷圣哉自己。 他是绝对无法允许自己说出这样模棱两可、就仿佛诱导似的疑问句的。 果然,白发女孩慢慢蹙起了淡淡的细眉。 她轻轻“哦”了一声,伸出手指在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图案。 阳光漫过窗棱,仿佛液体晕开一般,将她单薄的剪影打湿。 在光线的海洋中,那些文字在她指尖隐没又出现, 细嫩的手指被墨水写出的文字衬托得白皙通透,几乎能够窥见在薄薄的肌肤下那层血色的粉。 即使圣哉自幼便扮作女孩,但如今两人坐在一起,对比依旧明显,一眼便能辨认出性别。 真正女孩子的手指,真正女孩子的情态,完全不一样。 对比如竹兰一般的小男孩,她更像是初春枝头上最娇妍的那一朵小花,从脖颈、到被衣料所包裹的双肩,无一处线条不柔软可爱。 只是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忧郁神气,微微鼓起的脸颊,就令产屋敷圣哉不?觉屏息凝神,心中打起了摆子来。 忐忑的情绪如粘腻的蛛丝一般,在心中累积,一层一层,茧缚他不?安的心,直至其一点点灰白冷却下去—— “这样,不?是很好么……” 寂静下,放生澪突兀道?。 词语与句子之间短暂地停顿,叫人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黑发男孩讶异地抬起眼睫望她,却瞧见对方倏尔靠近的脸, 放生澪已然俯身靠近过来,与他呼吸可闻,几乎一眼、便能望进彼此湿漉漉的眼瞳深处的距离。 放在身边的另一只手也?在此刻抬起,如飘落向水面的椿花一般,轻轻落至在他的颊边。 “因为,澪也和圣哉是一样的哦,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掉了。” “如果谁最后被留了下来,一个人孤零零的,岂不?是很可怜么?” 她的指腹柔软而微凉,靠近间,便有一股幽幽袅袅的梅花香气,冷淡却馥郁。 “我信你的话,明白你的真心。” 保持着跪坐的姿态,放生澪轻抚着他的脸颊,因为「看取」,共享情绪、而染上薄粉的脸庞、比桃杏更加娇妍动人。 “只要这样做,我就什么也?明白了。” 她扮孩子已得心应手,此刻便红着脸,半真半假吞吐道?: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都在害怕着……是圣哉拯救了我,告诉我不?是我的错,让我感觉到安全感。” “我愿意成为圣哉的妻子。” 两人身影在窗下化作两道相望的剪影, “所以……这辈子也?好,下辈子也?一样,都和我约定好。” 完全是小孩子拉勾的态度,说话的语气也?像是“明天果然还是一起去吃点 心”的撒娇,然后这样平淡地、平常地、 白梅一般的小女孩捧住他的脸颊,低头与他眉梢相抵。 产屋敷圣哉能够感觉到她的窥探,他的紧张与不安,全部经由肌肤的触碰,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又被放生澪所全盘接受。 连头脑也?为之一空的,沉浸在了这片「共享」的狂潮中。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无可形容,唯有切身体会。 那些未经过琢磨的情愫与好感,青涩得为人所心悸的情感,在风暴中传递开去。白发女孩捕捉他的心情,轻而易举地就好像捞起一只游到自己网中的金鱼。 产屋敷圣哉并不感觉被冒犯,在这种时候,居然只在意女孩细软的发碰到了他的睫羽的这件事情。 他隐约听到了那最后一句话,等意识回?笼,便望见了小未婚妻笑得灿烂的眉眼。 他被那笑容晃了晃眼,明明是可怕的话语,却犹觉蜜糖一般甜腻沁脾,动人心弦。 放生澪如诅咒一般叹息,声音依旧稚嫩可爱,一字一顿,落下在温暖的房室间,干燥的阳光下。 她说:“一起死。” 无论历经多少次轮回?,都和我一起死。 作者有话要说:小主公的心路历程。感谢在2020-09-02 23:31:35~2020-09-08 01:0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木工米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水泠鸾 13瓶;过青山几重 7瓶;戴涵涵【戴恩。德哈恩 5瓶;吃青苹果的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2、箱庭之中8 仿佛狂风过境, 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某种画面片段在颅内一寸寸碾压过境。 「答应我。」 「答应我,要来找我。」 「约定好了的。」 「要和我……和我……」 跨越某一时间、空间。 她?也曾像现在这样, 捧着某个人的脸, 殷切、且满怀期待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那个人, 曾经与她?那般亲密无?间, 他们比并蒂莲花更紧密, 比交颈天鹅更加缠绵, 那是比因陀罗更遥远的时代,是最初的心动,也是最初的一位“新郎”。 产屋敷圣哉尚且稚气的脸,逐渐与黑色卷发、玫红眼瞳的那位少年的脸, 那张冷漠的脸, 重叠在了一起。 直叫人怀疑两人的血缘关?系,在此刻,那些不成文法的词语碎片, 终于撬动了埋藏在她?灵魂深处的记忆。 ——曾于梦中昙花一现,便引得放生澪心绪震荡,黄泉之水泛滥上涌的那位少年人。 与他的过往似惊雷闪电般忽闪而过, 无?法拼凑成型的画面,斑驳而遥远。 她?在心中慢慢咀嚼一遍那个名字, 一股源自内心的恐惧,裹杂着哀伤,便如?山崩一般奔腾呼啸而至。 她?在鬼杀队如?今的小主公面前,也不觉拽住衣襟地深深躬腰,纤浓的睫羽微微颤抖着,颜容上流露出痛色。 “……澪?” 产屋敷圣哉虚扶住她?的双肩, 担忧地凝望过来。 放生澪浑然不觉,面色苍白如?纸,眸底神光几经变化,最后又归于死寂,只有捂住在衣襟前的手指依旧因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和我……」 「一起死。」 这句话,既是约定,又是魔咒。 —— 以为是她?“旧疾”复发,那之后,产屋敷圣哉担忧得几日间都?过来她?的住处,守候在她?的壁橱边。 他给她?念书,陪她?玩一些小孩子?间的游戏,又为澪介绍鬼杀队的构成、行动,斩杀恶鬼时所遇到的一些状况。 这位小主公好像就没有什么不懂的,玩起来令人尽兴,说起正事来更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放生澪对打打杀杀并不感兴趣,只好奇人与鬼之间的恩恩怨怨,涉及到那些 背后的故事,她?便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抚掌而笑;时而枕在手背、泪眼汪汪。 令产屋敷圣哉心中感觉无?限莞尔。 两个孩子?两心无?间、情谊深厚,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自那以后,放生澪试图回忆往事,而再度引起情绪低落之后,心有余悸地放弃了这样做,害怕引来黑水。 在与圣哉相处的过程中,她?已分不清自己是日常演戏,还?是真的将小男孩当成可以信赖的存在了。 只在听他讲故事时,望着这位小主公专注的面容,心中微微刺疼,再度回忆起上一个世界那位真心待她?,最后却?为她?所伤的族长??人。 斑??人,曾经也是这样珍惜珍爱她?的。 等到再梦到那个与产屋敷圣哉容貌肖似的猫瞳少年,她?也都?在夜深人静间,兀自按耐心中沸腾的情绪,不使自己继续深想。 害怕重蹈覆辙,就像失去斑??人那样的失去圣哉。 「已经不能再因为过去的故事,使得幽婚的道路出现差池了。」 秋色愈艳,夕日将颓。 转眼间,初冬已悄无?声息而来,覆盖了整片山林。 秋季季分之际,城中祭祀祭典多了起来,双子?的父亲往返于附近的山城与放生宅邸之间,姐姐放生茧作为随行的巫女跟在其身后,很少能望见父女俩的踪影。 事实?上,在很早之前,在那次澪“使坏”拐走?产屋敷圣哉之后,白发紫瞳的放生家??小姐就没有在两人面前露过面了。 她?的灵力充沛且纯净,放在历代的放生家巫女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加之如?仙童般姣好的外?形,行走?在外?不过数余日,却?已远近闻名。 放生澪不知如?何与她?相处,且心中别扭,暗想,这样不见面倒也挺好。 只是一切,总不能得偿所愿。 一日,放生夫人为她?们裁制好了冬天的新衣,唤了姐妹二人过来试衣服。 柔软的正绢在指下摸起来光滑十分,没有什么花纹的色无?地在阳光下细看、便能发现其上绣着的暗银色的莲纹,稍稍一牵动,就能望见流转的波光。 “最近身体如?何?送过去的点心,味道还?喜欢么?” “完全没 有长高呢……” 在放生主母的房间中,母亲??人在询?了一些日常事宜过后,便拿了衣服披在她?肩上,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小孩子?还?只到母亲腰线的高度,袖子?垂下来,几乎就将她?完全掩盖住了。 纯白的色无?地披在她?身上,却?还?长了一截,裙底垂下、将足踝都?遮掩住,径直垂落在褐色的木地板上。 像是木偶人形一般,放生澪抬起双臂,任由母亲??人相看。 “摸估着时间给你们做的衣服,你姐姐穿着正合适,到你这里,怎么就矮了一截呢。” 放生夫人和着衣服一起,恨铁不成钢地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 放生澪软下骨头地回抱住了她?,在母亲香香的怀抱里有些沉醉了。 “妈妈……” 她?念一声,放生夫人也极尽甜蜜、耐心地应她?一声。两人重复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仿佛永远也不会感觉疲倦。 在对方怀中,她?无?论做多么幼稚的事情也没有关?系,都?不会感到难为情。 最真挚的情感,存在于微末之间。 “妈妈……妈妈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完成的。” 没有任何预兆,被小女孩细声细气所说出来的,不符合年纪的话语,令放生夫人感觉莞尔。 冬季的清晨,外?面天色将亮未亮,昏暗而宁静。 虽然已经度过黑夜,灯盏却?还?留着,朦胧的灯火,映照得她?稚美?的脸庞莹白如?雪。 放生夫人伸手碰碰她?细嫩的脸颊,光洁的指腹细腻而温暖,不觉间,放生澪依恋地靠过去,枕在她?膝上,仰头去瞧她?。 她?那么乖,就好像小狗小猫,樱粉色的眼瞳中,盛着不表现出自己的听话懂事、就会立马被一脚踢开的温驯。 几缕碎发落在瓷白的颊边两侧,扫出几笔缭乱的影。 放生夫人用?目光温柔地描摹着她?的脸部轮廓,仿佛在想象她?长??时的美?丽模样,并为此感觉到欢欣鼓舞。 “我和你父亲,都?没有什么想要你一定去达成的事情。” “只要,你和茧这辈子?都?能够称心如?意、幸福快乐地生活,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她?将澪抱在怀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细细的眉间,晕染上了点点哀愁。 “只是说起来,你与圣哉……” 女人欲言又止,庭下一时寂寂,她?的目光游离着望向窗楞,就好似陷入进了自己的世界中。 “我与圣哉?” 白发女孩慢慢缓缓重复一遍她?的话,不觉心间一怔,顿觉不妙的天真道,声音稚气可爱,“我和他怎么了?” 她?愿意为这一世的父母做任何的事,但产屋敷圣哉……这个孩子?涉及到了她?能否解除痛苦的轮回,成功幽婚。 如?果是与他有关?,如?果放生夫人有阻止她?和圣哉在一起的想法…… 澪心中起疑,这一念头甫一冒出,便令她?心中五味杂陈,满不是滋味。 她?隐隐觉察到不对,自己都?未曾发觉地、执着着寻根?底,另一方面,她?却?又期望着、盼望着,希望母亲不要再继续谈这方面的话题了。 对人的情绪,放生澪异常敏锐,女人的迟疑与纠结浮于表面—— 关?于接下来她?所要说的话……很有可能不是什么好的话题。 果然,头上的人动了一动,放生夫人只是叹了口气,强打起来笑容,转而?道: “澪,很喜欢和圣哉那孩子?呆在一起么?” 她?愈弯折着,不表明准确目的。 放生澪心间便愈冷,初冬时节,身上还?披着新衣,手足却?冷得刺疼不已。 当下,却?还?要装作小孩子?模样,拽住妈妈袖摆的一角,往女人怀里钻。 “喜欢哦……” 「不要、再说了。」 “我想天天都?和圣哉哥哥一起玩。”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她?装作困了,秀气又娇气地趴在母亲身上打了个哈欠,两只细白的小手交叠着、捂在唇前。 只用?含着惺忪泪珠的眼眸向上望过去。 “妈妈,想要睡了……我们不要说这些了。” “好不好?” 在这句话中,那双期盼的眼眸下,放生夫人如?梦初醒,终于从忧愁的自我世界间回过神来,坐直一点地应声道:“好……好。” 她?答应“不说这些”时,眉间的忧郁不减反增,仿佛对于自己未能跟女儿言明某件“事情”,而感到忧心忡忡,内心 矛盾无?从疏解。 放生澪对这位深爱着自己的女人没法生气。今天的对话,注定如?一根软刺一般,搅动她?的心神,使其昼夜作疼、辗转反侧。 对于这些日子?以来,她?与产屋敷圣哉的亲密,放生夫人……仿佛是有阻止的意图的。 ——如?果她?有心这样做,并要求作为子?女的放生澪远离产屋敷圣哉,澪真的不知道该给予她?怎样的答复。 然而另一方面,无?法按捺的某种疑惑自心头摇曳升起。 「与产屋敷一族联姻,自古以来一直是荣耀的事情,为什么、会露出那样为难的表情来呢? 还?是说,唯独我……只有我,是不可以的……」 · 替她?拭去眼角、因困倦而渗出的泪滴时,樟子?门被轻轻推了开来,发出咔嚓一声的轻响。 银发紫瞳,犹如?白桦树精怪化作的巫女端坐在门外?,在晨光下,面容莹润,秀美?得散发出光晕。 此时与母亲怀中的澪四?目相对,因为气度过于端庄、而显得有些清冷的面容便倏尔地显出几分怔怔来。 “澪(ミオ)……” 两个音节,因为很少被念出口,当真正面对面说话时,难免显得生疏。 女孩一字字吐出,郑重其事地好像在诵读无?上经文。 ——正是许久未见的放生茧无?误。 她?仿佛是刚过来不久,却?又来得恰如?其分,就好像是剧本中女主角的登场,将配角的澪的脸色映照得无?比苍白。 自那以来的再一次会面。 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母亲的迟疑与话语,连接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此刻陡然收拢,几乎扼制住了她?的呼吸。 什么讯息,在颅内明亮了起来,仿佛绵柔之雨,连接了碎片一般的点滴。 「啊啊……原来如?此。」 同样是放生族的孩子?,如?果和圣哉定亲的人不能是她?,那么就只有她?的胞姐,这位从出生起就备受瞩目的放生家??小姐 ——放生茧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在冬日清晨的浓雾笼罩下,在惴惴不安的猜忌、与莫名的愧疚中,放生澪在女孩的呼唤下,不觉往后瑟缩了一下。 “…… ” 她?呼出一口气,仿佛想要抑制这种失态,却?在下一刻,严寒的冷空气涌入肺腑之际,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心情起伏之下,白发女孩咳得全身都?在颤抖,几乎直不起腰来。 她?从袖中伸出手捂住双唇,因为吃力,背脊深深弯了下来,白发因此如?丝缎般向身侧垂落下去,覆盖了她?的面容。 放生夫人念着她?的名字,紧张地替她?顺气,又伸出手来,命令侍候在身旁的仆人准备热水。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两边侍女面面相觑,一时没人动作。 只有放生家的??小姐眼瞳微缩,冷静地膝行至案桌边,垂首拨开凝神静气的香炉,使得香气发散开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倒出一杯茶水,感觉温度正好,便快速端回到了双子?中的妹妹身畔。 “澪,喝下去就会好受一点!” 笨拙的、因为太过急切甚至都?有些磕巴起来,姐姐的担忧自那张因紧张而泛出霞晕的脸上呼之欲出。 面对这一切,妹妹却?只是再度地、避开了她?伸出来的手。 就仿佛条件反射一般的,放生澪向角落退去,为此,她?甚至短暂地压制住了咳嗽的欲望,甚至因此而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这种反常实?在太过明显,这一次,就连放生夫人也看了出来两个女儿之间关?系的怪异。 这个温柔的女人望了望自己的长女,又看了看自己的幺女。 拥有相似颜容的孩子?,明明应当是最能够理解彼此的人,然而,正处于天真无?邪年纪的她?们之间,发酵着的只是不安与疏离。 尴尬之处,放生澪首先起身,抱歉道: “对不起,时间到了,我、我要回去了……” 她?因咳嗽,连唇珠也是淡淡的白,纯粹如?雪的白发、被冷汗浸透地黏附在肌肤上,声音是细细的一缕。 垂下睫羽道歉时,稚气的面容透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乖巧诚恳,甚至是谦卑。 似乎是已经很熟悉道歉了,就连跪坐在地的姿态动作完全无?可挑剔。 已经褪色的正红色梅花结的发饰,长长的流苏正坠下在空气中、落在她?浓密的睫毛旁。 香炉中安神香的香气弥散于室内,缭绕在每个人 鼻尖,放生茧的面容再度恢复端庄、清冷。 她?停在空中的手早已无?声无?息地落在下去,藏在袖中,背在了身后。 只因愧疚与受伤,而始终无?法停止住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茧的原型是产屋敷天音,就是主公夫人。 清冷美人,prprpr。 澪觉得她是自己情敌,所以现在单方面对人家感观奇怪。 但是姐姐是爱她的,非常非常非常爱的那种。 —— 开学了,真的人都忙没了,谢谢大家的等候,这些天的失踪真的很抱歉orz(宽面条泪) .感谢在2020-09-08 01:05:26~2020-09-25 22: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伊藤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过青山几重、*浮生若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3、箱庭之中9 自从「那件事」发生过后, 放生家单独就放生澪一个小孩,设置了禁足令。 ——日出之前不允许出门,日落过后不允许出门。 即使是出门, 也不能在某一地方停留太久, 最好是永远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白发女孩严格遵守这条禁令, 除了与母亲见面的时间, 其余时候都守候于壁橱内、反思过往的种种。 只有当产屋敷圣哉来到她身边时, 同她讲外界的人和事, 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日子过得麻木又软弱,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她就仿佛随波逐流的絮草,依附于母亲和圣哉、才能够茁壮生长的某种寄生类生物。 然而一旦、一旦依附中的一人, 忽而针对另一人, 提出了让她远离的请求。 如果母亲,也就是温柔的放生夫人,并不同意她与产屋敷圣哉在一起。 那么到了这种时候, 她该如何选择? · 仿佛迟钝的海龟,或是胆小的蜗牛,就这样慢吞吞重新缩回?进了自己的壳中。 放生澪回到壁橱里, 又好像躺回进了漆黑一片的柩笼。 她将冬日的新衣叠好放在一旁,平躺在被褥中, 双手交握放在腹部,目光凝望向柜顶。 黑暗里,黑色在眼前扭曲着,几乎化为实质滴落而下。 因害怕夜泉流入眼睛,浓密的睫羽忍耐地扑闪了几下。 待到反应过来,低落的情?绪便飞速占据了放生澪的心脏——被黑泥再次一手捅穿的那颗心脏, 自那以来,就一直在流血、惊恐不安地跳动着,恐惧着,未曾有过一刻的止歇。 她在寒冷的冬日中睡去,醒来依旧是在黑暗、匣子一般的箱笼里。 只是,与无数个以往,并不相同的,某种惊讶、不可思议般的注目正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 跟随柜门的打开,而涌入进来的阳光与冷风一起。 倒映在继国岩胜眼中的她。 这位在晨曦披拂下,浅眠着的「妖怪」女孩,自发丝的末梢、到裙袴的边沿,全都是雪白的。 她露出的指尖,与柔嫩的脸颊,都是玉兰花一般的皎洁。 只有隐没在发丝间的发绳,以及小小的双唇是淡色的水红。 于 狭窄的壁橱中再?度出现着的孩子,纯白得并不像是人类,如雪与月一般,捉摸不定,触及不到。 在那张可爱的小脸上,带着点点泪痕。 「又出现了……」 继国家的长子在心中笃定道。 自从上次拿到那块绘马牌之后,他房间的壁橱中,就忽而出现了一只妖怪。 以至于,后来每次换衣服时,继国岩胜都得小心注意柜子里会不会突然出现陌生的身影。 他如临大敌般注视着眼底的女孩,直至对方慢慢抬起睫羽,将迷蒙的视线挪移向他。 “不是已经让你离开这里,不要再?过来了么?” 继国岩胜就皱着眉,小大人般地先发制人询问出声了。 他盯着对方面颊上饱满晶莹、仍未干涸的泪水,质问的话语、没由来地放柔了语气。 · 四方的柜子将白发的妖怪少女限制在一隅之地,继国小公子站立在柜门前,便将唯一的出口也给堵住了。 放生澪心知「幽婚之境」已经不知在何时地再度发动了,将相隔甚远的两人连接在一起。 ——使得她出现在了对方家中的壁橱里。 这种不便的情?况,不知将会持续到几时。 明明她以前在什么时候、也曾使用过缘结绘马的,但是现在……却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她思索时,瞳孔微微发散,几缕白发落在眉心,坐在壁橱下,面容呈现出一种无知无觉的空白。 对面的黑发男孩定定望了她几息,在得不到她的回?答之下,显得有了几分?焦躁不安。 “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会一次两次地出现在这里。” “但是,作为继国家的孩子,我是不会害怕你?的……” 还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压低眉头,双手扶在柜门两边,对着凭空出现的妖怪女孩,展示出了无所?畏惧的态度。 他的眉毛黑且细长柔软,明亮的暗粉色眼瞳熠熠生辉,小脸上带着男孩气的倔强。 而后,这样的倔强的气息,变作了忍耐,又由忍耐,化为不知所措到极致后、而产生的茫然。 ——在他紧接着,说出“作为妖怪,还是赶快回去自己该呆的地方”过后,坐在黑暗里的小姑娘忽而从柜中爬起。 柔软的衣料 与膝下的布匹摩挲,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好像风掠过树梢,带动其下林叶沙沙作响时、所?发出的声音。 白发女孩伸出了纤细的双臂,踮起脚尖地靠过来,就这样—— 依靠在他的身上,轻轻拥抱了他。 —— 那张依旧残留着泪痕的小脸,贴在了他的胸膛。 带着安详与平静的光辉,双眸轻轻阖上,眉睫便似倒悬的新月般敛下,其间还噙着点点水光。 小小的身体靠在他的胸口,纵使并没有多少重量,还是使得继国岩胜微微后退了一步。 而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僵持。 在最开始的一阵寂静过后,就好像反弹似的,小男孩的心跳得厉害。 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短短几息间,如电闪雷鸣,放生澪已弄明白事情?经过。 她整理心情?,仰面,不觉脱口而出道: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 “我还以为,你?会将绘马扔掉的。” 这宛如熟识朋友般的口吻,连说出的话语,也令继国岩胜感觉颊上升腾起了轻微的热度,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 “本来是打算扔掉的……” 这样类似于「背弃」的话一说出口,便令他感到一阵别扭、一阵缄默。 他的确是—— 打算将诡异的绘马给扔掉的。 但很快,他就觉得这样并不好。 既然是在缘一那里拿走的东西,果然还是应该告知给对方,这样想着,到最后一刻也没能松开握着绘马的手。 就这样将它给留了下来。 “你?是绘马上的妖怪?因为我没有赶快扔掉,所?以就又回?来了么?” 小男孩微微蹙起眉,嘴角弧度向下的模样,有种不符合年纪的老成,他发自内心地感觉困惑。 “……我们并不认识,到今天为止,也只见过两次面,为什么要说出这种叫人误会的话。” 这时,在这话里,白发女孩终于意识到自己唐突地、微微红了脸颊,她好像想要解释什么,但在岩胜的问题里,忘记了本来要说的话,转而抱歉道: “对不起,关于这件事情?……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擅自打招呼,真是太笨 蛋了。” 她道歉的模样,令小男孩微微蹙起的眉皱得更深。 “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不用觉得抱歉,更不必说出口。” “我的名字是岩胜,姓氏家族刚才你?也听到了,是继国家的长子。” “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像是小哨兵一般发号指令,安抚小女孩紧张的心情?,指挥她去问答,而非困在颓丧的情?绪中。 这样平常的口吻,极大程度地缓解了对方的不安,白发樱瞳的妖怪女孩顺着他的问题去思考,转而一本正经、又怯怯地反问道。 “妖怪的名字……可是不能够随便询问的?” 无论是志怪记载,还是坊间传闻,流传在人们耳中有关妖怪的「名字」,一直被认为是弱点。 语言从来都是一种神圣的东西,从口中吐出的名字尤为甚,一旦被获悉,妖怪便会被其束缚,为之所?驱驰。 继国岩胜一愣,正苦恼间,旋即却见对方轻轻缓缓一笑。 “我的名字叫作澪,伊贺城下放生家的巫女。” 她一笑,令岩胜感觉不耐的软弱气质就消减了许多,仿佛明月出云,那张稚美的颜容说不出来的柔丽明媚,直叫人移不开眼。 “并不是妖怪。” 黑发男孩红着脸“哦”了一声,但对于她不是妖怪的回?答,似乎他很是怀疑,一双暗赭色的眼瞳犹豫着,看上去并不是很相信。 两人对望几息,直到屋外有人敲门,要找口中的岩胜少爷出门。 闻言,室内尴尬的氛围才是一缓,继国岩胜微微挺直脊背,向后望了一眼,脚步亦是往后一动,明显是想要过去。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面前孩子她的存在在此情?景下是会被人发现的,心中便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来。 “来。” 左思右想,继国岩胜牵着澪的手,带着小女孩,两个人一起躲进了壁橱中。 “不要发出声音……” 为了偷偷见不受父亲待见的可怜兄弟,继国岩胜偶尔也会爬一爬相通联的柜子,以达成与缘一玩耍的目的。此时做起这种事情?来,便也轻车熟路。 在将身体藏入阴影中时,还不忘提醒放生澪要注意头顶,不要磕碰到地发出声响。 两个孩子面对面蜷缩在狭小的壁橱中,跪坐在对面的继国家小公子一伸手,越过了澪的视线,在她肩后将柜门给轻轻拉拢合上了。 “阿系每天早上都会来找我练习剑术,我们躲在这里,他找不到我的话,就会去其他地方了。” 视野随着柜门的合拢而收束,被束缚在四方空间中的声音,如无头之鸟在耳边盘旋着。 放生澪抱膝点头,表示理解,目光追随着从柜子缝隙处向外看的岩胜身上。 名为阿系的仆人果然推门进来寻找了一圈,当然没有男孩的踪影,当下也只能挠着头出门去了。 临走前,还在口中为难地嘀咕着: “少爷难道是已经抛下我,自己一个人出发了么?” 见到仆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继国岩胜才松了口气,他之前大气不敢出地等候,此时放松下来,便分外严肃地同身旁的小姑娘解释道。 “伊贺山城离继国家隔了两座山,即便是骑马也要走大半个月。” “你?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的,一旦被除我以外的人看见了,大家还是会当你?是妖怪的。” 他希望澪明白自己的意思,白发女孩也表示理解地认真点了点头,仿佛不大在意地偏过头回答道: “……其他人,我倒是无所?谓,只要岩胜能看见我就好了。” 在黑发男孩还在为这句话感觉一知半解时。 为了配合此刻的氛围似的,也为了不被莫须有的人发现,缩在黑暗柜子中的她敛下眼眸,轻柔道。 即使在阴暗下,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容,也蒙着一层温和的柔光。 那双樱色的眼瞳中,有星河脉脉,美不胜收。 她说:“只需要,和?岩胜一个人见面就可以了。” 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笑容,眼前叫人倍觉怜爱、可爱得仿佛妖怪的女孩,脸上慢慢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似霞晕一般的色彩,在纯白的她的身上显得格外好看。 “虽然并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 “但是有一件事情?能够确定。” 继国岩胜望着她,漆黑的空间中,无法延伸的视线近距离交汇着。 他与她对视几息,便主动将目光挪开来。 但很快,那 移开的视线便不禁再?度抬起,与对方四目相对。 盖因对方容颜上那种神态……就仿佛他、与之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物,那种注目内敛着一种平静的温柔。 ——月亮也是这样照抚着万物的,然而眼前的月光,眼中就只有他一个。 “既然绘马将我们连接起来,就说明,岩胜与我是被选中的姻缘。” “无论相隔多远,最后,总是能够在现实?中相遇、相识的。” 那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继国岩胜眨眼之间,柜中的另外一人,便似朝雾霜露般,在早晨来临之际,从衣角、到发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声音逐渐低下、直至微不可闻,如果不是刚才他曾拉过她的手,那温热的触感不似作假,岩胜都要怀疑刚才一切都是幻影,全都是自己的错觉了。 那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岩胜从她口中所?听到的,这一辈子中最为乐观的一句话。 因为伊贺城下放生家的小巫女,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悲观的孩子。 她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流眼泪,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以后的日子里,让继国岩胜过得苦不堪言。 即使后来二人如此刻所说的一般,相遇、相识,直至结成夫妻。 她那令人不忍苛责的忧郁,也未曾有分?毫的改变。 只有现在,被独自一人留在箱笼中的继国小公子望着眼前四四方方的柜壁,不觉若有所?失,伸手去碰女孩刚才还存在过的那处地方。 抬起的手指穿过空气,径直碰到了冰凉的柜门,温度自平直的壁上传导回来,证明对方的确已经不见了。 就好像她忽然的出现,就连离开也是猝不及防,无法操控的。 那位名为“澪”的孩子,一定回?去自己族中了。 到了这时,继国岩胜又不急着出去练习剑术了,他静静待着壁橱中,放任自己的思维向四面八方伸展翻滚。 他试图想着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只是,从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被女孩自口中吐出时,在他潜意识里、在他耳边,简直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咆哮着,冷冷地讥诮着。 提醒着他 : 该与眼前这孩子相遇的、被绘马所选中的,分?明是他那位 不笑也不说话,如透明人一般可怜的弟弟才对。 在那类似于告白的话语下,束着马尾的小男孩的眼瞳却微微放大,手足亦冰冷得可怕。 因为一切他都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偷来的,是他从弟弟门前拿走了绘马。 也就是说。 被选中的、与她有命定姻缘的人,才不是什么岩胜,从始至终…… 「也许都只是,都只有继国缘一一个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5 22:40:20~2020-10-02 04:5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子 30瓶;太宰的小娇妻 17瓶;*浮生若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4、箱庭之中10 在那时起, 便?有?一种名为「妒忌」的可?怕情绪,悄无声息入驻了他那惊恐不安的内心,于他的血管中?奔腾生长, 撑开?了每一寸因为嫉妒、而痉挛不止的心脏。 就仿佛被风拂落的恶孽之种, 在女孩满怀深情的温声细语间, 悄然蓬发作参天大树。 枝干相持, 挂落出的血液淅淅沥沥, 在心底泼洒出可?怕的印迹。 「怨憎会」 「爱别离」 即使, 继国岩胜不是那样在意与面前孩子的这份友谊。 即使,对于忽然出现的女孩,尚且年幼的他,还没有?那样强烈的爱恋欲。 只是一想到这份相会, 原该属于他那沉默的胞弟—— 一个人留在逼仄黑暗的柜中?, 一种莫名的膈应之心,便?于此刻……悄然而生。 —— 入冬过后?,天气几乎是一瞬便?转冷了。 当代鬼杀队主公、产屋敷家主光彦哉的身?体每况日下, 已经到了必须召唯一的继承人回去,随时等候在病榻旁,聆听最?后?交代的地步。 收到消息的时候, 黑发的小主公并?没有?多大的情绪变化。 他在澪身?旁叠千纸鹤,细白的手指从淡紫色的袖摆中?探出来, 捏着纸鹤的翅膀,低垂着的眼眸是月亮,微微敛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并?不难过。” 产屋敷圣哉这样说着,温柔地捧着手中?祝愿父亲大人平安而折起的第一千只千纸鹤, 嗓音清澈、仿佛涓涓雪水,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平和?神圣。 直至白发女孩伸手覆盖住他的手,稚气的语气中?多有?忧虑。 “但是为什么?……还是会流下眼泪呢?” 在窗外的落雪中?,产屋敷圣哉后?知后?觉“诶”了一声,他秀美?的眼眸动了一动,定定望了放生妹妹几息,脸上的笑容似乎是滞住了。 仿佛入定的石像一般,抬手一摸,入手是一片冰凉的湿润感?。 黑发遮住了他的脸颊,男孩无声垮下了肩膀。 他垂着头颅时,身?形仿佛供奉于古老庙宇下,袅袅香火中?的神佛之子。 ——当反应过来,佛子的面颊上不知不觉间已挂满了泪 水。 …… “哭出来,也没有?关系的。” 连同手背上的温度一同传达过来的,还有?女孩细嫩的嗓音。 她浅淡的眼瞳中?,仿佛有?什么?光芒在闪烁着,璀璨得令产屋敷圣哉一时忘记了哭泣。 就好像是感?觉抱歉,也好像是想要安慰他、给予他力量。白发女孩轻轻环抱住了他的腰身?。 放生澪将脸颊靠在了男孩手肘内侧。 “我喜欢这样为亲人所担忧着的圣哉。” 她捏了捏圣哉的小指,鼓励他,告诉他,始终都用那双温柔的双眸注目着他:“回去,回到光彦哉大人身?边。” · 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感?动。 在离开?放生家,启程回去鬼杀队之前,产屋敷圣哉承诺绝对会回来见她。 “等到来年秋天的时候,再一起看枫叶。” ——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这便?是已经做出关于“新娘”的选择了。 在感?情方面,这位小主公同样心思缜密、认真以待,被他所选中?的女孩根本?就没道理逃开?的。 放生澪胡思乱想到,脸上却无法很顺利地浮现出羞赧的红晕。 她对圣哉那份喜欢的心情没有?改变,但被永恒的痛苦所支配的痛苦,却又比任何感?情都要来得强烈。 从一开?始就掺杂了「目的」的情感?,到底会走向何方,他们最?后?能否善终么?? 只有?一件事情在此刻变得明了起来。 「我果然是在演戏。」 「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圣哉。」 在炼狱少年的陪同下,同澪说完这句类似于许诺的话,小主公就同放生夫妇颌首示意,微笑着踏上了回程的路。 他的神气依旧温意,因为挂念父亲的身?体状况,孩子气的面容上带着些许忧郁,然而眼底神光却清澈可?见、无比动人。 只有?秉承希望、坚守目标,并?坚定不移,永不气馁去实现的人,才会拥有?的这种眼神。 产屋敷圣哉笔直一线迈步离开?。 没能够发觉放生家主夫妇俩的脸色,忽而变得苍白。 直至两人背影消失,伫立在宅邸外的一家人都未能反应过来地离去。 冬日中?,原野与晴天在远处相接,天宇下空旷无垠 ,初冬之风呼啸着,将挂在榕树树梢上将落未落的枯叶卷走。 放生澪观察父母良久,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测在此刻终于无声落实。 「看来,他们真的不希望圣哉选中?的人是我。」 她这样想到,脑中?一片惊人的死?寂,收回视线低头时,目光正瞥见一旁的姊妹。 ——放生茧正垂眸偷偷望着她。 就好像舒展开?枝叶的含羞草,却又在接触的一瞬间,蜷缩起了身?体。 虽然以这种普通的小草与她作比,实在是不太相配。 这位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在与她对视前,率先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羽便?遮住了她的眼睛,使得澪无法继续窥探到她的情绪。 自从上次过后?,白发紫瞳的孪生姐姐就始终一副有?什么?话想要同她说,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模样。 放生澪无意弄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甚至连自己的想法也开?始弄不明白了。 产屋敷圣哉走后?,她便?跟着冬日的寒流一起,陷入了长久的病痛当中?。 —— 首先是感?觉到呼吸很吃力,嗜睡,易疲惫。 后?来根本?无法出门,呼吸到一点冷空气都会咳到眼前发黑,喉咙火辣辣地疼。 肺部就如同塞进去一团沉甸甸的湿棉花,时间久了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四肢更?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跟灌了铅一般的沉重。 这种症状、与书上能够记载的任何疾病都不相符合,或者说并?没任何一种疾病能与之相符的。 比起疾病,更?像是临近暮年、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才会表现出来的状态。 「哪一天,在睡梦中?死?去也不一定。」 放生澪明白,这是因为远在根源世?界的自己的本?体,状况恶劣,已经深刻影响到这里,波及到了现在这副躯体的缘故。 这种病痛,无可?缓解无法逆转,她没有?任何能够应对的方法。为今之计,只有?尽可?能早地达成幽婚。 当她踏上转生的单线程,便?只有?这一条路能够抵达彼岸。 对于自己的情况,她心知肚明。 然而无故发生的病症,却着实令放生夫人慌张了好一阵子。 能够请来的医 师出入了一批又一批,她的情况却始终不见好转。 人们终于坐实了对澪的偏见,认为这是神明降下的、对于禁忌双生子中?“妖怪”的惩罚,甚至为此感?觉理所当然。 那之后?,因为没有?仆从愿意侍候在左右,白发女孩独自一人蜷缩在壁橱中?。 她思索了一会儿忤逆父母,与产屋敷圣哉私奔的可?能性,思绪便?又飞远到另外一个男孩子身?上。 「幽婚之境」也不知下一次会在何时何地展开?。 绘马挑中?的人,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产屋敷圣哉与继国岩胜……无论谁都好,在最?后?,她必须牢牢抓紧其中?一个。 —— 这一等便?又是月余,当她再度推开?柜门,与继国岩胜相见时,对方已从宽阔的长屋,搬到了只有?三疊大小的狭小房间。 冬季阴冷潮湿,昏暗的早晨,武士家的小少爷躺在布団中?,呆呆愣愣地望着屋顶。 除了澪所在的、置放换洗衣服的箱笼,屋里什么?摆设也没有?。 榻榻米因为年代久远而呈现出古旧的黑褐色,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气息。因为没有?可?供取暖的工具与布置,即使是封闭了门窗,深冬的严寒,依旧从足底,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澪从柜中?走出,左右顾盼一下的时间,就冷得手足发疼,小脸苍白。 她将头上顶着的男孩的外衫摘下,扶着墙壁,慢慢去到屋里睡着的人的跟前。 躺在布団中?、只露出一个头的继国岩胜看了她一眼,再没有?动作。 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本?有?些婴儿肥的稚气脸蛋,明显消瘦了。 白发女孩足踏鸦头袜,瘦弱的双肩松垮披着一件浅色的羽织,仿佛被华丽衣衫包裹住的陶瓷娃娃,见到他,便?想要打招呼似的笑了一笑。 点点笑意浸染了她柔和?的眉眼,使得冰冷的房间都有?了些温暖的色彩。 “岩胜,终于再度见面了。” 没有?疑问,没有?对于他处境的关心。 这平常的态度,却令武家的小少爷在一哽过后?,忽而有?了想要看她变幻神态的欲望。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盖着被 团,“继国家……将会由缘一继承,很快我就会去到寺庙里,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在白发女孩不在的日子,在前不久,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哑巴的弟弟开?口说话了。 说着「想要和?哥哥一样成为武士」的,轻而易举打败了父亲的部下、兄长的老师。 被认为迟钝得像是海龟的弟弟,展现出了举世?无双的才能—— 不费吹灰之力地取代了他,成为了继国家新的继承人。 “我已经从原本?的住处搬了出来,三年后?,就会去到寺庙里,不会成为武士了。” 大家族中?,为了杜绝兄弟之间争夺继承人之位的禁忌发生,为了保证家族的安定,除了继承者之外的孩子、在十岁之后?,往往都会送到寺庙里去。 在这之前,人选毫无异议、是属于缘一的。 ——一出生便?带有?诡异胎记的双生弟弟,额上的纹路就好似地狱的业火,如果不是母亲阻止,缘一他早就死?在了父亲手中?。 但现在,随着弟弟才能的展现,一切都变了。 胎记是被上天选中?的证明,继承人的位置也被得知弟弟天分?、而大喜过望的父亲转交给了他。 两人处境互换,三年之后?,满十岁就要被送去寺庙的人,变成了继国岩胜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02 04:56:15~2020-10-13 00:2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166460 5瓶;不是小猪崽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5、箱庭之中11 弟弟就好像中天的太阳, 将周围人的面容,映照得格外?苍白。 天才常有?,但像继国缘一一般不世?的天才, 却在?日后的无?数岁月中、都不会再?有?了。 “那样……不是很好么?” · “……” 弥漫灰尘的部屋中, 黑发小男孩撑起半边身体坐起来, 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甚理?解的目光, 猛然朝声音的主人那边望过去。 因为这个动?作, 搭在?身上的布団塌向他的腰上。 继国岩胜感觉迷惑。 如果是他的朋友,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会回答些什么? 「并不是你及不上他。」 「缘一或许只是运气好而已,像是他这样的弟弟,怎么可?能成为武士呢?」 「迟早有?一天父亲大人会发现, 能够继承继国家、作为最强武士存在?的, 就只有?岩胜你一个人而已。」 这样的话?语……即使不是这样的话?,即使只是简单的、几个字的肯定,也远比莫名其妙的回复, 要来得令人宽慰得多…… 那女孩只是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斜斜浇落下的光线,在?腰线处分割了她的身形,被笼罩在?阴影处的裙摆静止不动?, 淡金色的光影下,裁剪出仿佛水平面的直线。 直到垂下在?小腹、交叠着?捏在?一起的手指, 不自在?地缩紧。 袴裙平直的弧度亦是一动?。 “那样,不是很好么。” 放生澪重复一遍,在?小男孩诧异的目光中,她踩在?木地板上的双足也不安地并了起来,这样小孩子气的动?作,由她做起来非常可?爱。 隔着?几步远, 在?阳光下弧度柔和的脸颊,带着?小姑娘独有?的清秀感。 她的睫羽忽闪忽闪的,眼底微微湿润着?。 “我也有?一个,会继承家族的姐姐。” “茧的话?,拥有?天赋与才能,无?论什么都完成得比我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如果是由她继承放生家……只要是她继承,爸爸、妈妈,还有?族里的大家,都会很开心。” 她的声音细细轻轻的,叫人不忍打断,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细听。 “所以?,不用继承 家族,在?去寺庙之?前,在?被家人们发现之?前,我们两个人一起。” 鼓起勇气,说出的话?语,在?句末带上了轻微的水汽与震颤。但因为对未来的畅想,细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期待的玫瑰色红晕。 这是比产屋敷圣哉更稳妥的人选。 “我们两个人……两个人一起离家出走……” “不要!” 继国岩胜大声喝止。 白发女孩受惊般微微缩起肩膀。 从喉中溢出来的小动?物?一般短促的“呜呀”声,她向后坐倒在?地上,眼睛自雪白秾丽的发丝下凝望着?岩胜。 自格子窗外?,扑棱着?飞出一只惊鸟。 沉寂,如藤蔓般在?屋内蔓延。 “我和缘一,跟你和你的姐姐,并不一样。” 寂静中,继国岩胜率先移开了视线,他低着?头,解释一般吐词道,某些不符合年纪的情?绪,在?稚气的眉眼中酝酿。 面对面的两人一坐一站,影子在?窗下连成一线。 “ ……我要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 双手向后垫在?身下,放生澪静静仰望着?他,仿佛一时忘记了呼吸,直到那双淡粉色的眼瞳中如被水汽熏过地朦胧起来,湿润的水光一闪而过,大滴的泪水从其中涌现而出,沾湿了下眼睫。 她无?表情?地凝望着?继国岩胜,双肩一阵轻微的颤抖,似乎忍了又忍,在?一阵隐秘的忍耐过后。 这种不自主的颤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没有?回应。 —— 愿望,是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 这是如果被送去寺庙了、就绝对无?法达成的事情?。 离开的话?,就是软弱、是逃避。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继国岩胜都对这个回答感到万分恼火。 但他毕竟只是个小男孩,在?生气过后,很快又会开始后悔、愧疚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的小孩子。 「……本来就是与她无?关的事,她也只是想要帮我,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太过于无?厘头、没有?边际的“离家出走”,说出的话?完全异想天开。 就好像一阵曼妙无?言的轻风,一只栓不住的风筝,即使将绳子的另一端紧紧系住在?手指上,也害 怕总有?一天会变成活的鸟飞走的女孩子。 放生澪身上的某种特质,令继国岩胜本能地感觉恐惧,他下意识想要去改变她,没有?发觉到自己让对方受到了伤害。 在?犹豫过后,继国少爷伏在?窗前,给白发女孩写?了道歉信,就放在?自己的衣柜里。 收到这封信时,她会怎么样? 在?合上柜门时,他的脑中短暂地闪过这个念头。 对于这个问题的执着?,甚至一度令他忘却了自己悲惨的处境。 在?第一天天还没亮之?前,继国岩胜便是起身去查看?,只是,当他满心忐忑,再?度打开柜门时,信却仍旧静静待在?柜子里,没有?被拿起拆开过的模样。 小男孩皱着?眉头伫立良久。 第二天去看?的时候,信依旧如此。 第三天去看?的时候,和前两天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 那封静静放在?柜子中的信,于是在?梦里,也化作压在?严胜心上的一块大石。 第四天,第五天。 因为没有?佣人打扫,一只小不点蜘蛛甚至趴在?上面织了网。 继国岩胜抽出网下面的信纸,没有?理?会因为他动?作,而变形拉长的蛛网。 在?无?法抑制的烦躁中,手指将黑字白纸挤压得变形,他凝望着?上面道歉的字词,似乎是难以?想象这些东西居然出自于自己笔下。 愤怒,焦躁。 在?手中的力气失去自制地压裂信封,将白纸撕碎的中途,一张陌生的纸张,从层叠的信纸中倏尔掉落了出来。 「岩胜……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好,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飘落在?脚边的空白信纸之?上,区别?于他的字的秀气笔触被人仔细写?了下来。 「本来想早一点回信的,但是,一直没能够去到你身边。」 断断续续被写?出的词句,几乎能够想象小女孩持着?笔,一笔一划写?下的认真模样。 「明明才认识不久,才见过几次面而已。因为太高兴了……所以?忘乎所以?,忘记了我们并不相?熟,居然说出来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对不起,岩胜。」 她诚心又虔诚地道歉,有?些委屈的。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画面,继 国少爷心中焦灼的火焰就忽而被扑灭、无?影无?踪了。 他想,他并不是生她的气、讨厌她。 只是,澪的性格和他根本不相?一样,怯弱软弱,作为次女毫无?上进心、斗争心,一心只想着?逃得远远的澪。 “完全……就和缘一一模一样。” 当继国岩胜意识到这一点时,便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 ———— “不要再?谈论剑术了。” 在?夏日的蝉鸣中,这样说着?的弟弟。 他坐在?檐廊下,垂首凝睇着?远处地面斑驳的树影。 继国岩胜扭头望他,视野中,双生弟弟稚气的面容温驯却迟钝,额上火焰般的斑痕灼烧着?视线,几乎使得继国岩胜无?法直视他的脸。 “我比较……想和兄长大人玩。” 说着?这样的话?,慢慢抬起头来看?天。 岩胜下意识跟着?他一起仰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丝丝缕缕飘过的流云,天气那样明媚,就好像明天也是,今后也是的明媚着?。 然后,在?晴天来临的不久之?后,对剑术毫不感兴趣的缘一取代了他,成为了下一任继国家家主。 他不再?是人们眼中那个沉默笨拙的小孩,随着?天赋的展现,连额头上的斑纹也被认为是神独一无?二的恩赐。 所有?一切在?那之?后都变了,两位的地位,身份,处境。 只有?缘一还保持着?独特,保持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孩子气一般执著于跟同龄的兄长一起玩耍。 对于他而言,剑术似乎比儿戏还要更无?价值。 ——即使……那是岩胜穷极一切也想要得到的东西。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被白发女孩搅动?的内心也再?度因为当下的处境,回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甚清晰的前程——去往寺庙的话?,成为武士的愿望注定会破灭了。 “但是,真的这样一走了之?,便是让我彻底放弃继承继国家……” 继国岩胜深知,自己的内心还抱有?幻想,希翼父亲大人能够回心转意。 即使这么一点小小的希望之?火,在?胞弟压倒性的天分面前,是显得那样微弱,那样绝无?可?能性。 他却也 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甚至于当澪提出离开时,在?恐惧与恼怒的驱使下大发脾气。 · “这句一走了之?……还真是次子才会说出的话?来啊。” 寒冷的冬日,捧着?古老的绘马牌,继国少爷蜷缩在?昏暗的角落呢喃道。 他的剑术课已经全部取消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呆望着?房梁,等待去往寺庙的那一日到达而已。 他之?前说,他与澪,他们两对双子的情?况并不一样。 澪口?中的胞姐茧,既有?长女的身份,又有?超越常人的才能。 而澪,却是即没有?天分、又背负双子诅咒的次女。 两种方面都不占优势,这样弱小的澪有?逃离家族的想法,是很正常的。 但在?原谅她的懦弱想法的同时,继国少爷的思绪却不由得向其他方面蔓延开去。 “如果……同样作为次子的缘一,他也能够这样想就好了。” 沉默又阴暗的想法翻滚在?颅内,这些日的煎熬与茫然里,继国岩胜咬紧牙关,眼底绘马牌上的女孩颜容依旧恬静、淡然。 雪白的睫羽,樱色的瞳仁,眉宇纯情?仿佛林间小鹿。 ——如果愿意能够自己离开继国家就好了。 ——就好像……这个可?怜的女孩一样。 他们的处境天差地别?,又是如此相?似。如果缘一能够拥有?和澪一样的思维方式,主动?离开继国家的话?…… 这种假设太过美好,继国岩胜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深入构想。 跟白发女孩的谈话?,加重了他对胞弟的嫉恨之?心,无?意识的恶意使得小少爷稚气的面容短暂呈现出了般若般的扭曲。 ——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变,继国家、还是会由作为长子的他来继承。 「要是这样就好了。」 内心不断祈祷的话?语,化作了可?怕的种子埋入心底,为他接下来长达一生、固执一生的荒诞旅程拉开序幕。 在?现在?,继国小少爷只是在?身后传来的敲门声中慢慢挺直了腰背。 笃笃——笃笃—— 凌晨时分,寅时一刻,黑夜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继国家,在?冬夜的寒风中,门外?的敲门声是如此突兀。 继 国岩胜无?声地凝望过去,灯笼的一点火光在?他眼底摇曳而过,几步远外?,一个矮小的影子,正静静跪坐在?门外?。 黑发小男孩握紧了手中的绘马牌,木牌的纹路深深印在?了他的手掌中,在?没由来的心虚中,将东西藏入枕下的下一刻。 门外?人话?语中的内容,却使得继国岩胜手中的木牌脱手而出,咔哒一声落在?榻旁不远处。 阴影、便如水一般浸没了女孩的绘像。 “……你说什么?” 他的身体倾向门侧,手肘撑在?被褥上,脑中阴暗的念头在?门外?胞弟说话?的那一瞬也一散而空,只剩下一片轰隆的鸣声。 跪坐在?门外?的胞弟以?平常说话?的口?吻,静静重复了一遍。 “母亲大人亡故了。” 86、箱庭之中12 如?悬在?水中遥远的?月亮, 静静照耀着的?两个孩子,他们共同的?母亲,那位柔弱、在?某方面却又异常刚强的?贵女, 去往了人的?思念、难以企及的?冥界。 自那以后, 他的?愿望便以一种?从来未曾想到的?方式达成了。 告知?母亲的?死讯的?那个夜晚, 缘一向岩胜道别, 独自一人动身、前?往寺庙。 他在?临别前?最后一次同岩胜说话, 提到了后者曾经送出给他的?那根笛子。 “这支笛子……” “这支笛子?” 明明都?已经忘记了的?东西, 废品一般该被扔进河里的?笛子,能吹出的?也尽是些走调的?怪音。 继国?缘一却露出了满足、珍惜的?神情?。 “我会将其视作?兄长大人,即使远隔天涯,也绝不言弃。” 对待珍宝一般, 他用棉布一层层将其包裹起来, 当着岩胜的?面将笛子放进了怀中。 棕黑色的?短发微微卷曲着,若隐若现耳下的?日轮花牌耳饰,那因为垂首而敛下的?双眸在?黑夜中低垂, 乖巧得好像长耳的?绒兔子,莹润着脉脉的?温情?。 ——他笑了。 这么多年来,岩胜第一次看到他笑。 令人不快。 令人不快。 晴天霹雳一般母亲的?死讯, 缘一突如?其来的?道别,一时间?, 从继国?岩胜口中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他沉浸在?一种?恐怖、又莫名的?情?绪里,还不了解在?天亮之后,世界将会产生怎样的?变动。 只是,在?胞弟抬首,视线越过他、触及到身后地面上的?绘马牌时,继国?岩胜瞬尔就领悟到了道别的?意思。 名为继国?缘一的?、与他互为双生子的?胞弟, 将要远离继国?家,远离计都?城,出走到父亲与部下都?找寻不到的?地方。 那是继国?岩胜无法做到的?事情?,无法 许诺给放生澪的?。 缘一做到了。 与澪心意相通一般,同样身为族中次子的?两个孩子。 明明未曾蒙面,明明他们唯一的?相识机会,那块绘马牌已经被岩胜藏起了。 纵使相隔千里,缘一还是与她?拥有着一样的 ?思考方式,在?同样的?时间?节点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只有他才能做出的?选择。 月光斜斜落入,仿佛某种?流动的?银灰色液体?一般,将两兄弟的?身影沾湿,他们一跪一站,面容在?夜色中隐约着。 角落中,绘马上,伫立于花丛中女孩的?面容清秀稚气,浓艳的?色彩堆积,却消抹不去她?眉宇间?自然流露的?纯美纯情?。 被神明偏爱的?颜容,吸引着人的?目光追随,她?是那样可怜可爱,没有人会拒绝她?的?愛。 继国?缘一仿佛是注目到了那幅画,又仿佛是没有发现地凝注黑夜,只是等待岩胜的?回?复。 但仅仅这样单纯的?注视,便已在?黑夜间?,化作?一支利箭地洞穿了敏感的?继国?大少爷的?心—— 「他是在?等待我物归原主么?」 …… 一定是早就觉察到了,一定是早就明了了…… 说不定早在?偷偷拿走绘马的?那一天,就已经看透了他的?小动作?。 对胞弟的?猜忌在?月下化作?寒霜利刃,又似生根在?光明背面的?刺棘,将他因嫉愤而膨胀的?心脏勒缠得鲜血淋漓。 一瞬间?,继国?岩胜的?脑中瞬息万变,脸色亦是几番变化。 小男孩的?心中尚且掩藏不住情?绪,脸上带着羞恼地,岩胜竟一时愣愣怔怔僵立在?当场。 令人窒息的?沉默。 ……拨乱反正,使一切回?归原位,这是最后的?机会,也许两兄弟之后都?很?难再有交集。 即使缘一不来找他,迟早有一天,岩胜也会找机会将绘马还给他的?。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 气急败坏的?念头在?脑海中冲撞,逼迫继国?岩胜在?胞弟的?注目下,也坚持着屈膝拾起了地上的?绘马。 他自我安慰自己,兄长才不会占有弟弟的?东西的?,他才不在?乎这种?事情?,他本来就做好了要将绘马归还的?打算的?。 只在?触碰牌上的?画时,他想起白发女孩的?脸,手指不觉微微攥紧几息。 “……” 夜幕下,只有衣料摩挲发出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一番挣扎,木牌还是被缓缓递 至缘一面前?。 幽冷的?月光映照下,牌上女孩颜容更为真切,黑发红瞳的?弟弟没有看画,而是率先定定望了他一阵。 在?岩胜几乎坚持不住之际,继国?缘一终于低下头,他的?目光懵懂而无害,带着纯然,就这样就着岩胜的?手,落在?站在?郁李花花丛中的?小巫女身上时,便静止不动。 漫漫几息后,从他的?口中,孩子气地、发出了源自内心的?赞叹,轻缓得仿佛叹出的?一口气。 “……綺麗。” 那注视毫不出格,其中毫无迷醉与惊艳,就仿佛注视山花鸟月,只是纯粹的?对美的?欣赏。 对面的?兄长不觉咬紧后牙,不可觉察到地向后仰头。 即使安慰自己并不在?乎,然而一阵不该有的?辛涩依旧翻涌而上,如?被打翻的?辛味罐,将他的?眼眶熏热。 再后来的?事情?,岩胜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在?说出那个词之后,缘一便低头起身,笨拙地拍了拍膝上的?灰尘,揣着岩胜送他的?笛子,走入进昏暗的?回?廊。 小小的?身影逐渐被夜幕所吞没,寒夜里,庭院内松柏之影一阵摇曳,干枯嶙峋伸出着就好像夜的?枝桠。 他未曾询问画上的?人,甚至连疑惑兄长为何这样做的?心情?也没有。 在?留下一句诚挚的?夸奖过后,继国?缘一便消失在?了继国?岩胜的?世界里。 —— 当澪与岩胜两人再度会面时,岩胜已经恢复了继国?家继承人的?身份。 弟弟缘一出走后,父亲大人派出手下去寻找,甚至亲自追去寺庙询问,却都?没有消息。 主动离家的?弟弟,他的?想法和?小巫女惊人一致,在?去寺庙的?半路上,小孩子就悄悄换了个方向,去到了谁也找寻不到的?地方。 迈着小小的?步伐,带的?东西几乎没有,在?更换继承人的?前?夕,在?母亲死后,他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两人的?父亲苦寻无果,最后,以一种?没有人能预料到的?方式,未来家主的?冠冕再度落回?到了岩胜头顶。 从狭窄阴暗的?屋子重新搬回?到原来的?房间?,偶尔一个人独处时,岩胜也会想 起缘一最后一次来找他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他到底有没有觉察到什么?」 他的?郁郁不乐,影响到了穿越壁橱过来的?白发女孩,两人后来几次相处,也常常是不说话,默默彼此做彼此的?事情?。 得知?到他的?母亲、继国?夫人在?不久前?逝世的?事情?过后,伊贺城的?小巫女还偷偷掉过眼泪。 “你哭什么?” 岩胜搞不懂她?,明明他自己还都?没怎么样。 “因为……想到那种?时候,不在?岩胜身边,岩胜该有多可怜啊,就感觉很?难过……” 她?低着头,并膝,手指尖捏着手指尖。 垂下的?发丝拢住了她?瘦削的?双肩。 “但是我又想到,即使那时我在?岩胜身边,也没有能够安慰你的?方法,于是就哭了出来。” 她?说岩胜“可怜”。 继国?岩胜只感觉她?可怜。 貌似白梅化作?的?精怪的?小孩、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似的?,她?把他当真心朋友,明明远隔伊贺、计都?两座城的?距离,明明自己也不过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她?还愧疚自己那时没能陪伴着他身边。 她?都?不知?道,在?前?不久,岩胜曾有过将她?“物归原主”的?念头。 他并不尊重她?。 在?被不快充满心脏的?时候,岩胜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果澪知?道自己把绘马牌交给了缘一,会有怎样的?反应。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缘一才是那块绘马的?原主人。 岩胜甚至都?没想要告诉她?真相。 他觉得澪应该像朋友一样好好待他,不应该说一些令人丧气的?话,但另一方面,并不将澪当作?真正朋友的?也是他。 为什么要将真实隐瞒呢? 继国?岩胜也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比得上缘一,即使没有什么绘马,他和?澪也可以在?一起,所以不说。 但这份感情?,到底只是单纯的?胜负欲在?作?祟,还是其他…… 如?今的?继国?少爷,还没有想得那样深。 怀揣着对白发女孩的?复杂感情?,岩胜沉默了一小会儿。 头一次的?,也许是终于感觉到愧疚,他主动跟澪提 起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在?这之前?,絮絮叨叨说这种?事情?的?一直都?是白发女孩。 他说“我的?弟弟”时,总是不会以“弟弟”来称呼缘一。 他提起缘一,就以“缘一”来称呼。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天生就不会说话。” “那个时候,缘一总是粘在?母亲身侧,也许是因为父亲大人对他很?严厉的?缘故,所以他很?依赖母亲……。” 小男孩显然很?少有这样跟他人谈及自己日常的?时候,即使是闲暇时候的?闲聊,他也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但仅仅只是这样,原本还在?掉眼泪的?女孩依旧被吸引住地、侧眸过来聆听,腮边还挂着泪珠,身形却不觉慢慢依靠过来。 「她?真的?很?喜欢听故事。」 继国?岩胜想到。 “因为出生时,额上的?印记,父亲觉得缘一会给继国?家带来噩运,所以严令禁止我和?他玩,每次,我都?偷偷去找他。” “后来,他的?天赋慢慢展露出来,即便如?此,也跟往常一般,执着于儿戏,粘在?母亲左右。” 随着述说,过往岁月一点点浮现在?心间?,渐渐拼凑出来一个岩胜口中的?缘一。 在?他的?口中,弟弟缘一是一个沉默的?怪小孩。 无声的?、藏在?阴影中的?小草,抖动枝叶的?声音都?不为人所知?。 就是这样一个怪小孩,舍弃了唾手可得的?荣耀、得之不易的?父亲的?注目,在?继承家主之位的?前?夕,离开?了家门。 一面说着,继国?岩胜不动声色凝神去观察白发女孩的?神色变化。 他想要知?道对方对缘一的?看法。 只在?望过去的?那一瞬,因忐忑而不安跃动的?心脏,微微窒住般,向下狠狠坠落下去—— 自那双樱粉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了憧憬的?神光。 两个人的?壁橱中,坐在?他身边的?放生澪,在?他说到缘一那个夜晚的?离去时,她?也似乎被鼓舞到一般。 “那孩子,是真心喜欢岩胜的?……” 分?明都?没有缘一大,不管是外表还是年龄,居然就这样以长辈的?口吻说出了夸奖的?话语。 “ 懂事、又体?贴……那个时候,他是以一种?什么心情?离开?家的?呢……” “名字,是叫做缘一……么?” 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白发女孩缓缓靠在?了继国?少爷的?肩上, 对于她?的?呢喃自语,被妒忌充斥心神的?岩胜并未能做出反应。 从缘一身上,似乎得到了共鸣,放生澪只是踌躇了一息,便鼓起勇气道:“谢谢你,岩胜,跟我说起这些。” “本来我没有能作?出决定的?决心。” “但是听到岩胜弟弟的?事情?……却似乎感觉找到答案了。” “不久后,我就会动身从伊贺去往另外一个家族,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到放生家。” “……为了和?岩胜在?一起,为了永远在?一起。”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或许都?不会再见?了。 但是没关系。 “因为……” 她?又说了那句话,简直就好像诅咒一般地在?强调着两个人的?宿命。 低垂的?、颤抖的?睫羽,泛起健康血色的?双唇,抿出可爱的?弧度。 好像只有继国?岩胜被绘马选中这一点,给予了她?能够与他继续相处下去的?坚定与勇气。 “因为……我们是被选中的?姻缘嘛。” 她?抬起眼帘地笑了,那么可爱可怜,却头一次的?,让岩胜有了呕吐的?欲望。 ——那对眼前?事物感到满足满意的?笑容,竟与他的?胞弟、继国?缘一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7 00:54:02~2020-11-14 23:1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初瓷 4个;相川一叶、枯野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瓷 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7、箱庭之中13 那之后, 岩胜阅读了逝去母亲的日?记。 在其中?,他了解到——缘一……似乎是知?道自己被选为继承人,所以才在预定?的时间前就离开了家。 这位胞弟在兄长?眼中?的懦弱, 始终粘在母亲身侧的行为, 只是为了照顾饱受疾病折磨、始终行动?不便的母亲而已。 甚至于, 在七岁之前都没有开口说话, 也是因为他明了自己禁忌之子的身份, 为了袒护父亲, 才以这样的方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一些搞不明白的东西,在此刻全部都弄懂了。 他就与放生澪所说的一样,知?事,明理。 完美到……叫人绝望。 意识到这一点时, 因为焚原的怒火, 视野都有了一瞬的漆黑。 每一件被记载所揭露的真相,都令身边的空气?变得?稀薄起来。 急促地呼吸,直到望见手背上?的点点猩红的血点, 岩胜才发现?,情绪激荡之下,自己的鼻中?都溢出了鲜血。 掌下的书页早已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攥皱, 被妒恨钳制、而感到难以呼吸之际,黑发男孩从日?记中?抬首, 在镜子里撞见了自己扭曲的脸—— 额间布满青筋,双目赤红,丑陋得?难以概括,仿佛食人恶鬼的模样。 太过绝望,太过惊怒,以至于只能如小人一般无力地咒骂, 徒劳地祈求着莫须有的神明。 「像你这样的人,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存在,最好一开始就不要降生在这个?世上?。」 胞弟就好像中?天的太阳,将周围人的面容,映照得?格外苍白。 · 当小巫女提出、自己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时,没有得?知?胞弟真相的继国岩胜心里,还是非常迷茫的。 母亲大人逝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非常悲伤;缘一离他远去时,在失落着辗转反侧时,岩胜自己都没由来地感觉松了一口气?。 澪要离开了。 继国少爷在心里这样想道,他这样告诉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会再见面。」 不觉有些后知?后觉的失落。 在缘一离开前不久,有一次,在他还愧疚于澪的时候,继国岩胜 跟她带了《浦岛太郎》的读本。 烛火中?,他皱着眉,给她读了里面的故事,从袖中?伸出的手指,慢慢划过纸页上?的文字。 名为浦岛太郎的渔夫,在海滩上?救了被小孩子欺负的乌龟。 他受乌龟邀请,去往传说中?的龙宫做客,并在那里受到了龙女公?主的款待,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看?着鱼儿歌舞,吃着山珍海味的美好生活。 那些日?子太过美好,以至于叫人忘记了时光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浦岛太郎才终于回忆起陆地上?自己的家乡,希望能够返回渔村。 纵使龙女公?主对浦岛太郎恋恋不舍,最后依旧赠予了他绝对不能打开的百宝箱,送他回去了陆地。 回去陆地的浦岛太郎发现?地面早已物是人非,他打开了百宝箱,希望能找寻到答案,然而箱中?封存的正是流逝的岁月。 海中?数日?,地上?百年。 当浦岛太郎打开箱子时,冒出的白烟就这样,将他变作了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莫名其妙的故事,不太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继国少爷不满地自语道,重重合上?了绘本。 连接两方的狭窄柜橱里,依偎一起看?书的两个?人。 就像故事里所说的,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这样小声?地说着话,小巫女就靠在他肩头,慢慢泪流满面了。 「你也不喜欢这个?故事么?」 岩胜问她。 「不……只是觉得?能和岩胜在一起,这样一起念书的时光太美好了。」 放生澪轻轻说道,她的声?音细细的,仰过头来,隐约在烛火中?的朦胧泪眼美得?惊人。 “那你哭什么?”岩胜吃惊地问她。 “可是两个?人一起躲在角落里,这样的时光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这样想着,就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预感到不久之后的别离,放生澪悲观道,慢慢伸出手捂住了面颊。 晶莹的泪水缀在颊边,将她娇嫩的脸庞衬成沾露的玫瑰花瓣。 还没到欣赏小姑娘美貌的年纪,继国岩胜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是看?书看?入迷了,将自己代?入到《浦岛太郎》的故事里了么。 但他不想以话语再去 刺痛对方那颗敏感的心,只能以复杂的目光、无声?注目着自己这位柔弱的小伙伴。 “好,明天、明天我一定?会找到更有趣的绘本等着你的。” 黑发男孩转而望向手中?的绘本。 “会比今天还要有趣。” 稚气?的承诺,远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动?听,埋着头的女孩终于抬首。 她的注目是冬日?漫过窗棂的一抹柔软的虹光,伸出的手是柳树的枝桠,重叠在岩胜的手上?,不使他将《浦岛太郎》的绘本扔到一旁角落里。 明明没有多大力气?,明明只是轻轻地覆住。 “我觉得?很有趣……” 以仍旧带着沙哑的嗓音,她固执道,声?音从下方传来。 “不会有比这更美丽的故事了。” 继国少爷沉默几息,不赞同道: “浦岛太郎最后变成老爷爷,这样的结局不是很奇怪么?” 他注目着澪,英气?可爱的面容因为不解而显出几分偏执。 “既然想要报恩,龙女为什么不早一点放他走,她这样做,使得?浦岛太郎最后都没有和陆地上?的家人见过一面,实在是很卑鄙。” 善良、见义勇为的小主人公?浦岛太郎,接受了应得?的奖赏,回去陆地后,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继国岩胜所受教育下,他所预想的故事走向,也应当是这样的。 一本正经地质疑故事的走向,没有发现?小巫女的表情一点点变了。 她的唇微微一动?,眼中?神光亦是闪动?了几下。 “大概是因为……龙女公?主很寂寞。” · 反驳的声?音像是蛰伏在灰暗中?的植物,并不起眼,但的确在生长?着。那一瞬,自她身上?流露出了黯然神伤的神气?。 “想着再留一天,再多和浦岛太郎待在一起……就好了。” 那时,她最终只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凝睇向他。 那种神情,直至多年以后,已经成为鬼、行走在这个?世间的岩胜回忆起来,仍然印象深刻。 “因为龙宫,因为海里真的很寂寞嘛。” 若有所指一般、说出口的话语。叫人心中?莫名一动?。 重复度过的海里的岁月,一千年、两千年,完全不会改变的 景色,每一片游过的鱼群,每一丛相似的珊瑚,永远望不见阳光的深碧之海。 浦岛太郎对于龙女公?主而言,是好不容易等到的能够陪伴在身旁的小英雄,在那段永恒的灰暗的岁月中?,闪闪发亮。 就仿佛溺水时紧紧握住的最后的稻草,是绝对绝对……不想放弃的。 只要有人能够陪伴在身边,这份像是五脏六腑都要被腐蚀掉的无穷痛苦,是不是就能够有所减缓? 如果可以,澪也希望待在这里的时间能够停止流逝,就好像留在龙宫的浦岛太郎,岩胜也留下来,两个?人一辈子都能够躲在壁橱里,肩并着肩地一起看?书。 日?落月升,时光变幻,就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连烛火噼啪的声?音都是温柔又寂静的。 「要是能够这样,就好了……」 继国岩胜想要回避她的目光,无论是谁,在那种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回避这个?女孩的目光。 他不是浦岛太郎,澪也不是龙宫公?主。 在那个?后来回忆起来、也显得?一片空白的午后,即使是白天、也点着灯的午后,躲在那个?昏暗的壁橱里,对视着的两人。 故事中?的一切,似乎离他们?还很远很远。 —— 产屋敷光彦哉大人的葬礼举行在距离伊贺城极远的一处深山中?。 那里亦是鬼杀队总部,为了防止鬼的报复,选址极为隐秘。 收到通知?、启程前往那处,为光彦哉大人诵经守灵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深冬。 产屋敷光彦哉的逝世,伴随着鬼杀队主公?的更替,产屋敷一族家主之位的传承,这个?冬天注定?不会□□稳。 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的时间,就要收拾东西开始赶路。 冬夜无声?,澪在自己的小隔间中?已经收拾好了衣物。 无需太多累赘,只有两件放生夫人亲手缝制的衣服,两双换洗用的布袋、布沓,以及那根早已褪色的梅花结发绳。 用布包起来,半路里偷偷背在身上?逃跑什么的,也不会觉得?很麻烦。 做完这一切,她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东西——蒙尘很久的结铃被她从角落里寻了出来。 斑驳血迹染红的墨绿色发带依旧崭新如故 ,铃铛在夜色下流转着金属特有的光华,倒映在她因昏暗、而更显得?幽暗的眼眸深处。 她这样盯着铃铛许久,几息过去,才用手帕包了捧在手中?,转头望着檐外的松柏,兀自慢慢出神。 冬季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屋外星河脉脉,无言流淌;檐下风吹影动?,月光寒彻,倾泻在青石板路上?,将院落照成一片白茫茫的,就仿佛落了一层霜。 几束月光披拂在女孩柔软的鬓发上?。 她等待凌晨,离开这里的那一刻到来。 夜晚,寂静的夜晚,叫人不安的夜晚。 冬天,伴随着死亡而来的季节,落在雪地里的乌鸦,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挂满银霜的枫树后,慢慢显出人影。 身着祭服的放生夫妇出现?在了她的院落里。 站在丈夫身侧的放生夫人,就仿佛山岳旁无声?生长?着的笔直白桦,面容迷蒙着照亮黑夜的柔和光晕。 放生澪提起自己的小包袱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地慢慢走到他们?中?间。 就好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当一左一右握住父亲母亲的手指,她轻轻倚在父亲手臂,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只有在睡熟后、才会流露出的安详情态。 然而她还没有睡着,还能够梦呓般笑着自语道: “对不起,父亲大人……对不起,母亲。” 两个?大人纷纷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白发女孩似乎是感觉到愧疚,怕羞地向妈妈身后躲了躲,她铃兰花一般纯白的面容绽放出了笑容,稚语着别扭道,声?音细如蚊喃。 “我还以为,你们?只会带茧一起走,不会来接我呢。” 在听清她的话的那一刻,面前的父母露出了被戳中?心思般的猝不及防,温柔的放生夫人更是浑身一颤,大大的杏眼中?浮现?出一层雾气?。 放生澪慢慢眨一眨眼,她好奇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瞬不瞬凝望两人的神态,确认了什么过后,心中?的压抑、便几欲化?为洪水喷涌而出。 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怨念却依旧似毒液淬成的毒刃,在血管间游走穿梭,五脏六腑没一处是不疼的。 她仍旧微笑着。 不懂人情世故 ,又孩子气?十足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4 23:15:59~2020-11-29 23:3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10瓶;lula~lul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8、箱庭之中 14 通感之下, 放生夫妇挣扎纠结的情感两?览无余。 放生澪放空心神去感受,心中两?时又冷又怨。 他们…是?真打算撇下她,只带上茧前往产屋敷族的。 明明是?相同的孩子, 但在他们心中, 为?什么唯独只有茧两?个人呢? 唯有茧、是?被选中成?为?联姻的人, 是?无论怎样努力……无论她怎样努力, 都无法替代她, 背负那份荣耀。 「只因?为?我是?禁忌的次子, 不应该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妖魔般的存在……么?」 白发女?孩眼眸垂下,周身环绕着?的阴郁感愈发浓郁。 · 冷月无声,寒意逼人。 被次女?直白的稚语戳中了内心的柔软之处,令放生夫妻失语, 两?时间顿觉愧疚深重, 到底没能够说出要将她独自两?人留下来的话。 天色蒙蒙亮,两?家?人终究还是?在剑士的护送下,启程前往鬼杀队总部。 穿过林间小路, 绕过湍急的河流,花费在赶路上的时间就有小半个月,天气愈发严寒, 眼见着?就到了最冷的时候,只是?雪还没彻底落下来。 伊贺城在风中凝结成?森严灰暗的画卷, 队伍与城池遥遥相望而过,又渐渐背离。 不知走了有多久,慢慢的,澪已经?失去了维持表象的心情,队伍中的气氛沉闷且死寂。 早晨开始,鬼杀队的剑士用?布覆盖住了几人的眼睛, 抵达总部大宅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天空阴云汇集,两?滴雨落在了澪的眼眸深处,随即整个世界也都跟着?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回首看,天际低垂,边缘昏沉阴翳,世界如沉默在两?片湿冷的洋流中。来时的路已经?分辨不清了,雨水汇集在靴下,渗入进泥地里?。 鸦群盘旋在古老宅邸的上空,似乎也在悼念不舍于主公的离去。 几只湿漉漉的乌鸦停在霉绿的瓦上,干枯的银杏树杈上,安静无声地打量着?自树下走过的放生族人。 空气中弥漫满严寒的水汽,植物腐烂的气息无孔不入,幽林深处,产屋敷宅邸坐卧其中,门前两座守卫石像已被风雨侵蚀,两侧院墙灰黑,漆色斑驳,屋檐之上落 满了腐叶枯枝,较想象中的光景而言,可谓朴素得惊人。 在两?家?人踏过门槛之时,不等护送的剑士通知,便有两?只乌鸦舒展翅膀飞出,自树上飞进院落之中。 “噶!噶!放生神主并妻女?已安全抵达屋舍,鬼杀队全员向外推进,封锁林中小道,警惕恶鬼入侵!” 白发紫瞳的姐姐放生茧跟着?父亲左右,被这?突然口吐人言的乌鸦吓了两?跳,不觉往后缩了缩。 行路途中疲惫堆积,她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姑娘,绕是?平常多有自省,在此刻仍不免露出小孩神态。 “乌鸦…说话了。” 放生夫妇对此却并不惊讶,只是?拉紧了小女?孩的手?,以传递无言的安抚。 两人年轻时候就曾几次来过这?里?,明白这?是?鬼杀队所特有的传信鎹鸦。 放在平时,他们或许会为?自家?孩子解释,然而随着?迈入产屋敷宅邸,被其中的肃穆气氛所影响到,夫妇双方?心头也如同蒙上阴云两?般,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两?盏盏莲花灯点亮了昏黑的院落,产屋敷光彦哉的葬礼总共会持续两天,没有诵经?僧侣,没有交好的朋友,陪伴着?他走完最后两?程的只是?自己的妻子儿子、以及两?群从天南海北汇聚而来的鬼杀队剑士。 这?位笑起来仿佛能够忍受世界所有苦痛的青年,他那为?斩杀恶鬼而劳碌的短暂人生,终于在茫茫细雨中走向尽头。 照顾到两个连夜赶路的双子,澪与茧被先行安排到了客房休息两?宿。 两人的父亲放生莲换上了最高规格的神主祭服,马不停蹄地前往祭坛,为?挚友诵经?祈福。 放生夫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她需要帮助自己的姊妹,也就是?如今的鬼杀队主母,共同辅助圣哉主持葬礼——作为?主公唯两?的子嗣,产屋敷圣哉将承担起“丧主”的职责,为?这?场葬礼主持大局。 这?也是?他在即将担任鬼杀队主公之前,首次担当大任,即使……死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即使明了未来自己的结局与父亲无异—— 「也要舍弃过去作为?孩子的怯懦,被迫长大成?人……」 离开放置祭坛的院落之前,越过 朦胧的树影,放生澪心中倏尔两?动?,她能够体会到坐在祭坛前的产屋敷圣哉心中,该是?怎样两?种?沉重心情。 然而无力安慰。 在她的心里?也同样塞满了负面?情绪,这?些心情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使得白发女?孩疲惫到无以复加,早已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 茧与她被安排在两?间屋子里?,两个孩子头两?次能够睡在两?起,讲些悄悄话,居然是?以这?样的两?种?形式。 雨依旧下个没完没了,夹杂着?两人父亲的诵经?声。 这?样冷的寒夜,令人动?容的,鬼杀队的人们没有两?个离去的,全都默默无声地守候在产屋敷光彦哉的祭坛左右。 明天开始是?守夜,明天的次日、是?道别会,那之后,她们就将离开产屋敷族,回归原来的生活。 也许是?气氛太过压抑,躺在床上的姐妹俩没有两?个人闭上眼睛。 产屋敷光彦哉大人所留下在她们心间的印象太过美好,因?此对方?的逝去也才会显得如此不可思议,不可接受。 “……产屋敷大人,来世两?定会幸福的。” 似乎是?想要同妹妹搭话两?般,睡在两?旁的放生茧忽而出声道。 房屋中的灯盏并没有熄灭,因?为?屋里?有地炉,所以寒冷与黑暗全都被驱散了。 她平躺着?,柔和的轮廓被投射在樟子门上,卷曲的睫羽在烛光中显出毛茸茸的质感。 「真好啊。」 放生澪抓着?被子两?角,眼瞳两?眨不眨向着?旁侧斜视而去,越过落在颊上碎发的影,她注目着?茧的侧颜,发自心底地叹息。 「明明已经?六神无主了,却还要照顾担惊受怕的妹妹。」 “……” 得不到胞妹的回答,紫瞳女?孩也跟着?沉默起来。 不论是?伊贺城附近的百姓,还是?放生族上下的佣人,她两?直饱受大家?的喜爱,任何时候她的发言,都会有人应声,唯独只有在面?对两?母同胞的妹妹,才会受到这?样的冷遇。 时间无言流逝,只有雨声在颅内逐渐清晰。 放生澪睁着?眼睛望着?她,心里?什么也没有再想。 她怕继续胡思乱想,会按 耐不住对自己的厌恶,在产屋敷宅邸里?引发黄泉泛滥。 有这?样完美的姐妹在身边,父亲母亲怎么可能会选她? 她似乎已在心底作出了某个决定,且两?路上都在权衡着?,只是?自己也明白成?功的可能性太过微末,所以感到死两?般的绝望。 —————————— 失眠中,次日的念经?会很快来临。 等到傍晚时分,用?餐都在屋内进行,忙了两?天两?夜的放生夫人终于归来,帮茧与澪去除身上饰品,换上了纯黑的袴裙。 中途,这?位在两个孩子之间纠结的可怜母亲依旧两?如既往,分别亲了亲姊妹俩的面?颊。 她的温柔对澪来说是?两?种?残忍,落在身上爱怜与不忍的目光更?让银发女?孩反射性两?般绷紧身体。 浓浓的不思其解中,滋生出了莫名的憎厌。 两?夜雨落,院落依旧安静到死寂。 母女?三人穿行过被雨淋湿的青石板上,视线越过假山山石,隐约可见围绕着?祭坛跪坐了两?圈又两?圈的人们。 莲盏错落有致地放置在廊下,照亮了黑夜。 黄昏时刻,远远望着?坐在祭坛第两?排下的黑发男孩,放生澪的步履不由?慢了两?拍。 “圣哉……” 她微不可闻地呢喃,神情复杂难言,跟在母亲身后,跪在了第二排靠近外侧的位置。 日光斜斜,落满在鬼杀队小少主的羽织。 小少年已换上了庄肃的漆黑正装,秀美的面?容被烛火霞光衬得愈发苍白,凝黑的直发垂落在颊边,正闭眸念诵经?文。 父亲的祭坛横亘在他的面?前,就仿佛无法逾越的死亡、如山般将他们永远分隔开来。 香火烟雾缭绕氤氲,那张熟悉的面?容半边隐没在烟雾里?,令放生澪呼吸两?滞,感觉分外陌生。 她在此刻,见到了计划里?的主人公,想到自己将要执行的事件,却忽而怯场了。 微弱的光线散漫地披拂于两人肩头,寂静中,依旧盘旋在上空的鸦群下,产屋敷圣哉却在此刻慢慢抬首。 若有所觉般,他眨两?眨眼,似乎是?动?了。 在此之前,银发女?孩深深埋首,避开了他的视线,像是?要扎根进泥地里 ?生根发芽的蒲公英,两?动?不动?。 她回避两?切的行为?,就仿佛拼命蜷缩起来的、被雨淋湿的小松鼠。 连能够紧紧抱住的小松果也没有,于是?只是?徒劳地沉默着?,失去了抗争命运、抗争这?场雨的力气。 阔别已久的再次重逢,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情。 当产屋敷圣哉停止诵经?,回首朝后排位置看过来时。 现任鬼杀队主母,同样出身自放生族的白发女?人,产屋敷光彦哉的结发妻子,圣哉的母亲同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垂下合掌的双手?拢于袖中,以两?种?审视的目光望向了后排的双子。 她的目光是?自月亮之上垂下的两?抹清辉,照亮了昏暗的两?角,指引人们注目到旁侧的两个女?孩身上。 随着?这?对母子的动?作,因?为?念经?会而忽略了放生姐妹入场的人们,终于注意到了这?两位陌生的来客。 自远方?而来的放生族的双生姊妹,承担破除诅咒,延续产屋敷两?族血脉。 ——振兴鬼杀队的下两?任主母就在其中。 鬼杀队的剑士们纷纷以期待包容的目光望过来。 万众瞩目间,盘起长发,身着?漆黑留袖的鬼杀队主母双手?交叠于膝,端庄优雅得就仿佛是?茧的翻版。 目光在女?孩们之中巡回着?,带着?鼓励、带着?期盼,她开口道: “哪两?位……是?茧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开了篇新文《人设贩卖姬》,感兴趣的可以去瞄一眼。 快期末了,一起加油……(泪)感谢在2020-11-29 23:33:29~2020-12-19 23:0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川一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宰的小娇妻 22瓶;阿极、*浮生若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9、箱庭之中 15 鬼杀队现任主母的询问, 就仿佛落定?的钟摆、定?音的重锤,使得放生澪耳边回荡一阵长久的耳鸣。 果然如此,果然是这样。 即使已经知晓了结果…… 放生澪深深垂首而坐, 几缕霜白的长发滑落至肩际, 遮住了她的面容。 放生夫人带着有些懵懵的紫眸少女, 自跪倒的人群中站起, 身着漆色和服的胞姐便似亭亭玉立的幽昙, 在?人们眼前展露出光芒。 这些来自远方的放生族的来客, 在?此刻受到?了人们的关注。 鬼杀队主母并?不感觉意外,又或者她早已与放生夫人有过约定?,只是怜爱地?注目着放生茧,在?原地?轻声呼唤道: “好孩子……到?我身边来。” 年幼的孩子就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承载着两个家族的兴盛, 寒冬终将过去,再漫长的黑夜也终会?迎来黎明。 在?最初的惊惶过后,银发紫瞳的女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受益于良好的家庭教育,使得她很快便端出了长子的风范。 只是在?自澪身旁一步走出时,这个小女孩不由回眸望过来。 ——她心知今日这一切代表着什么?, 更明了圣哉与自己妹妹的要好,也许从此时起便要烟消云散。 在?产屋敷家主葬礼上, 与主持葬礼的丧主、产屋敷族唯一继承人同列,这样的殊荣,足以彰显长辈们心里?的鬼杀队未来主母是谁了。 这是从一开始,他们就决定?好了的。 从一开始,能够成?为产屋敷圣哉妻子的,就只有健康、不背负诅咒之名的长姐。 莲花形状的灯盏, 点亮了鬼杀队剑士们眼中的神光,场中鸦寂无?声,他们或好奇或感慨地?望着人群中间的银发少女。 那烛火,照亮了放生夫人陡然坚定?下来的神情,作为双子的母亲,她在?此刻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为此,就算委屈次女也没关系。 两个孩子之间的情感,是并?不作数的,他们还那么?小,是还不懂得爱情是什么?的年纪。 她半催促、半指引地?带着长女往前走,越过人群,向着首列走去。 天外繁星几点,人群静坐如石林。 鬼杀队夫人静静 等待着她们走上前来,所有人都静静注目着,目光就好像围绕着恒星转动的星体。 当产屋敷圣哉自经文中抬首,觉察到?这一切,再去看澪时,白发女孩只是深深埋头,仿佛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般。 望着走上前来的茧,感受着四?处投来的目光,在?本应当引导自己的未婚妻入座之际,黑发的小主公忽而陷入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沉默里?。 他的沉默,好似繁星的熄灭,在?最不该沉默的时候,选择了一种无?言的抗拒。 “……” 在?这种时刻,放生澪忽然又念起了前几次转生的那些前男友们,他们一个个都是年轻英俊、又沉默寡言的俊小伙,然而无?一例外,最后都与她不得善终。 因陀罗自不必说?,龙之介亲眼看着她跳海,到?了斑大?人那里?,澪更是直接死在?他的怀里?。 圣哉他也会?变成?他们其中的一个么?? 今天过后,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是就此相忘,然后日益疏离,最终成?为陌生人么?? 澪取乐般猜想?到?,心中却愈发死寂,一阵忽如其来的疲惫俘获了她,叫她甚至生出了一股就此放弃的冲动。 直至被?众人目光包围住的黑发男孩出声道,他以坚定?的、好像能够抗拒一切的声音。 固执道: “我想?……和澪在?一起。” · 他轻轻地?说?,平静得就好像只是在?告知某事,而非征求意见。那双晶紫的眼瞳,带着抓住地?狱蛛丝一般令人不可理喻的偏执。 他因疲惫而苍白的小脸,落在?颊畔的发丝愈显漆色,浓密的睫羽掀开半圆,在?紧张地?发散下,带起一阵微微的颤抖。 所有理解内情的人都盯着他们看,不明白小主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说?出这样的话,不明白澪的身上藏着什么?魔力?。 他们只是两个小孩子,相处不过半载,能够讨论的东西就只有风筝、和今年庭院里?盛开的花的年纪。 没有人明白产屋敷圣哉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任性。 黑发男孩抿起唇而更显冷硬的侧颜令鬼杀队主母感觉惊怒,他的沉默使得四?周的鬼杀队剑士们惴惴不安,整个念 经会?会?场中都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青冥之上,流雾几缕,将万物坠入鸿蒙的夕阳已消失在?远处的群山万壑间,暗夜倾覆如盖,风吹得庭院中的草木一阵哗啦作响。 放生澪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冷透,微微一蜷缩就是一阵钻心的疼,她好像有些听不明白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地?砖的裂隙,下一刻,便听见身前的黑发男孩再度出声道。 “我要和澪在?一起。” 第二句话开口之际,产屋敷圣哉从原地?起身,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最终止步在?了澪的跟前。 当白发少女后知后觉、在?静默间抬首——两人在?夕阳间最后一缕余晖中对视,他就屈膝而下,用同样冰冷的手覆盖住了她的手。 一丝不漏地?握住,透过肌肤传达过来的,是一颗稚嫩的心的温度。 对比第一句话,重复说?出的口吻中坚定?更甚,于是人们终于可以判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世界里?好像只有玩乐与睡觉的小孩子,还不知道「爱」为何物的小孩,在?大?人们的注视下双手交握着,相互依靠在?一起。 人群的影子就仿佛一大?片乌云,或者高耸的礁石所投下的阴影,他们在?人群中手拉着手,如同狂风大?作的大?海中一艘小小的船舟。 这样孤独地?相望着,产屋敷圣哉就在?此刻,凝望着她眼瞳深处的某些东西,重复了他的第三?遍。 “我想?……和澪一起。” 唇的分合,带着水汽的颤抖声音。 放生澪神色微怔。 倒映在?她的眼瞳里?的黑发男孩。 他是以一种饱含压抑与委屈的语气,以一种如果不能够达成?,就会?难过得当场哭闹起来的任性的音气,说?出口的。 然而,要知道,在?他的母亲以及他御下的剑士们眼里?,这位小主公一直都是懂事的、明理的。 承受宗族百年来的诅咒,担负斩杀恶鬼的重任,乃至于是注定?早逝的宿命,但在?人们有意识起,他们所注目着的产屋敷圣哉,就已经是一个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并?默默以微笑承受一切的优秀孩子了。 大?人们是很难理解孩子们的想?法的 。 即使是足以胜任下一任鬼杀队主公,心智超群的小圣哉,归根结底也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即使是一个心智健全的大?人都无?法负担的责任,他都沉默地?接受了。 只是在?此刻,在?这短暂人生里?的头一次任性。 为了自己所喜欢的小女孩。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简单到?能够讨论的东西就只有风筝,以及今年庭院里?盛开了什么?花。 对于圣哉而言,就只是这样单纯的愿望,仅此而已。 —— 在?那夜的念经会?上,在?黑发男孩的一意孤行下,最终两人得偿所愿地?坐到?了一起。 到?了后半夜,能够留下来的只有直系亲属。 守灵的人一下缩减到?三?人,而到?了凌晨时分,鬼杀队主母也起身离去,准备明天道别会?上的事宜。 她在?离去时重重叹了一口气,放生澪未曾回头去看,但也能想?象女人疲乏无?奈的模样。 等到?四?下无?人,她与产屋敷圣哉对视一眼,两人目光相接,谁也没能率先说?出话来。 “……我觉得,父亲大?人也是这样想?的。” 良久,旁侧的黑发男孩才垂下纤长的睫羽嗫嚅道,他突然的解释更像是掩饰,在?黑沉的夜里?,产屋敷圣哉挺直的身形纤细而单薄。 那张酷似女孩子般秀美绝伦的面容似皎皎明月,在?夜中熠熠生辉。 “今天母亲所说?的话不用在?意,一直以来,我认定?的妻子,从来……都只有澪一个人而已。” 犹如做了错事一般,他侧首,抱歉地?低声道。 四?下无?声,放生澪由他牵着手,被?他眼中的坚定?所摄,一时无?法言语。 从稚嫩的他口中说?出的誓言,明明应该觉得可笑的孩子的诺言…… 往日时光忽如万华镜中的景象一般旋转交叠而过,她对圣哉是假,然而圣哉对她是真。 真得她一颗本就要腐烂凋谢的心脏炽热难当,连带着在?冷风中惨白的脸颊、都泛出玫瑰的红晕。 「可是,茧她怎么?办呢?」 「妈妈以及想?让茧成?为圣哉妻子的主母大?人……又该怎么?办呢?」 只是放生澪无?可抑制地?自己不去深想 ?,现实中,她却像是深受感动般讶异地?张唇,眸光亦是无?法自控地?剧烈地?闪动起来。 “我还以为你……” 她痴痴望着圣哉,磕磕巴巴地?吐字,似乎已被?突如其来的爱俘获。 在?说?完这句引人误会?的话过后,白发女孩便飞速低头,似乎是感觉无?地?自容一般地?别开了羞红的脸。 自细软的银丝下露出的耳尖,红得仿佛滴血,小巫女隐约着的侧颜,柔软如初春早樱的嫩蕊。 “圣哉……我……” 她咬一咬唇,终于重整旗鼓似的,说?出口了一句什么?。 产屋敷圣哉没能听清。 ——当小主公下意识倾身细听时,女孩已如乳燕投林般撞进了他的怀抱,紧紧环抱住了他的腰身。 “圣哉,我该相信你,我不该怀疑你的……” 她自语喃喃着,好似小猫一般在?他怀中慢慢蹭了蹭。 产屋敷圣哉立刻反抱住她,低垂下来的眸光有如脉脉星河,流淌进此刻无?言流逝的时光里?。 “澪……” 从口中无?意识呢喃出来的女孩的名字,似乎是另一只猫从喉咙发出的满足的呼噜声,没有意义的叹息。 “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都想?好了的。在?那时跟在?父亲大?人身边望见你,我就在?心中发过誓了。” “只要……你不抗拒成?为我的妻子,从今往后,我一定?、一定?会?用一辈子对你好的。” 在?沉默几息过后,怀中的白发女孩未有出声,只是回应一般、紧了紧勾着他手指的小指。 两人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即使是寒冬雨夜,心间却也温暖无?比。 · 云雾初开,雨后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顶。 望着薄雾间那轮明月,时间缓缓流逝,眼见一轮红日即将跳脱出山岚。 慢慢呼吸着,感受冰冷的空气弥漫肺腑,白发女孩一动,在?他怀中仰头,那双樱粉的眼瞳一瞬不瞬注目着产屋敷圣哉的眼睛。 她幽幽道,仿佛终于做出了一直以来都在?犹豫的重大?决定?: “明天这个时候,我去你那边找你,圣哉……到?那时,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抛弃家族,抛弃妈妈和茧,无?论去到?哪里?都好,就只有我们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私奔,又见私奔,到底能不能成功呢…… 话说,缘一是不是最晚出场的男主?(摸下巴) 朋友跟我说,澪是0,缘一是1,0找到1了,我特么笑疯。 ————感谢在2020-12-19 23:03:11~2020-12-31 00:3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枯野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衡 5瓶;呆子木 3瓶;心悦连城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箱庭之中 16 她在仰面?说这些话时, 那张苍白小脸上所?绽放出的光芒,令产屋敷圣哉片刻失神。 你无法形容心脏陡然收缩的感觉,像是坠入深渊, 又在下一刻飞上云霄。 一直到回到暂时休息的禅房, 望着桌上的长?颈花瓶发呆, 产屋敷圣哉才从这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中回神。 “铛——” 远处山头寺庙的钟声回荡在宅邸上空, 漫长?的通夜已经过?去, 而到了巳时结束, 父亲大人?的葬式就将开始。 他目光怔怔地低头、捋了一捋皱巴巴的袖子,沾染了朝雾的衣衫冷冰冰且沉重,而在其?下,静坐一夜的身体疲惫不堪, 肌肉、骨骼、脏器、乃至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被碾压过?一般。 独自坐在屋中, 女孩身上的香气依旧固执地残留在黑发小主公的怀中。 他像是想收拢那些脆弱又单薄的气息,而紧紧握住五指,一动不动地挺直脊背。 而在对面?的鬼杀队主母眼中看来, 这即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了。 清晨时分,母子二人?分坐在案桌两边,雾气浮于窗棱之下, 院内一片空寂,悠长?的钟声结束, 这种无言的对峙才总算被打破。 “圣哉,我的儿子,在你父亲还在世之时……我从未对你提出过?任何?要求。” 相比在葬礼上登场时的端庄优雅,在私下里?,做母亲的人?,面?容却倏尔变得虚弱苍老起来。 同样没有换过?的漆黑留袖, 女人?在这一夜中,也未曾沾过?被褥一下。 她轻轻开口,没有强硬跋扈的指责,没有对于儿子当着众人?的面?反抗自己?的愤慨恼怒,她以对待与自己?同等人?的商量态度,陈恳地措辞道。 “如今,鬼杀队中只剩下你我和各位剑士们,恶鬼们又已经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光彦哉大人?的死讯,现下正虎视眈眈找寻我们的踪迹。 在这危急时刻,只能依靠我们自己?作?出决定,而保护你,顾虑你的未来,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憬愿。” 以往父亲还在时,产屋敷圣哉对于母亲的印象一度是沉默无声的。 同样出身于放生族的母亲,就仿佛一个纯白的影子,落后一步站在父亲 身旁,永远无声又伟大地支持着父亲和他。 直到现在,直到一切改变。 意识到接下来对话的主题,黑发的小主公放在膝上,想握住什么的手一点点松了开来。 “那个名叫「澪」的孩子,我也从光彦哉大人?口中听?说过?,更明?白你对她的感情。 她是个温柔、又坚强的好孩子,更是能够让挑剔的你属意、万中无一的好孩子。 但却不是一个能够陪伴你成长?,不是一个能够长?命到诞下产屋敷下一任继承人?的正确人?选。” “正是因此,在那时,我还是替你选择了放生茧。” “我的生命……不会长?久,总有一日,我会跟随光彦哉大人?的脚步离去。 但在我死之前?,我希望能够看到,你的身边站着的,是一位美丽健康、能够长?久陪伴你走完、我所?看不见的旅程的女性。” 母亲大人?悄无声息地凝望着他,盘在脑后的银白长?发,些微散乱地落在颊边,她的面?容与放生长?姐如出一辙的精致端庄,一双暗紫的眼瞳似风中的烛火。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如惊雷闪电般击中了产屋敷圣哉的心,令心思敏感的黑发男孩浑身一颤,眼瞳陡然缩紧。 “圣哉,妈妈说的这一切,用你的眼睛,早就能够已经预见了。” 拥有「先见之明?」的产屋敷的继承人?,千年来,通过?那双眼睛,曾避过?无数次恶鬼袭来的灭顶危机。 同样用这双眼睛……看见的未来。 “那个孩子……万中无一,千真万确的诅咒之子、禁忌之子,是绝对……绝对无法收获幸福的。” 绝望的、仿佛黄昏之海的未来。 “即便如此,也要赔上产屋敷一族、赔上整个世界的命运,倾倒一切与她共同沉沦么?” —— 放生澪站在门外。 小姑娘带了自己?的小包袱,换洗的衣物,一点果?腹的食物,那根褪色的发绳,还有包好的结铃。 她带着一切、也是仅有的一切,跟茧和父母道别。 “我要出发前?往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子时时分,放生夫妻已经结束葬式、上床休息了,这两日十分耗费心神,儿女小辈之间?的事情、两个家族的联姻 事宜更叫人?心力交瘁。 夫妇两打算好好休息,明?日回程的,点燃烛火,就见到了跪在门口的小女儿,以及缀在身后赶来的一脸茫然急切的大女儿。 茧的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银白的长?发散落一肩,在冬夜中冷得小脸苍白,声音也在打颤,站在身后,眼中的慌乱怎样也藏不住。 “……我、我拉不住妹妹。” 小女孩跪在她身前?的走廊外,跪得标准极了,相比睡梦中惊醒的胞姐,她已经换好了外出的服饰,甚至缠了个防风的头巾,只有几缕碎发从头巾中漏出来,指尖相对撑在地面?,小脸深深地低下去。 声音从地面?传上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只是临行前?想向你们道别一声。” 拉开樟子门的两个大人?脸上惊愕的表情,就好像见到了鬼一般,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脑中无法转过?弯来地怔在当场。 在父母们的印象中,他们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 坚定,一意孤行,自她眉宇间?坚毅的神气里?令人?联想到了,这些不曾出现、也与眼前?这个孩子绝对沾不上边的词。 她跪在门后涌出的光线下,身形小小的,越过?空间?时间?,有一股不知名的信念在支撑着她似的。 说完这些话,放生澪便拍了拍衣摆站了起来,她最后看了三位家人?一眼,在他们没能反应过?来之前?,挥了挥手地跑走了。 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走的,就这样迈着小小的步伐钻入了夜色之中。 从身后的院落里?,后知后觉地传来了茧的哭声。 孤零零的,空落落的。 一莲托生的双子亲密无间?、血脉相连,视野外,这个无比软弱,好像没有人?依靠就不行的妹妹,怎样也捂不热的妹妹,在离开时却又那么决绝。 对她怀抱无可比拟感情的胞姐,到最后也没能够亲口对她说出“对不起”。 以及“我爱你”。 放生澪侧耳听?了听?,像是感觉有些冷地拉紧了身上的小包袱,到底没有回头。 · 产屋敷圣哉院子外守夜的剑士,是曾与放生澪见过?面?的炼狱真寿郎少年。 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她便进了院子,来到了 圣哉的住处。 越往里?面?走,放生澪的脚步便愈轻快,穿越迷宫一般的鬼杀队总部时的疲惫,在站在窗外的那一刻,全都一散而空了。 那朦胧的灯火,就好像伫立雪原中唯一的灯塔,牵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不用思考。 庭院深深,树影摇曳,干枯的藤花枝干嶙峋盘踞在花架之上,四际幽寂十分,只有夜行鸟类的振翅声偶尔打破寂静,遮蔽月影,向着夜空飞远。 夜色将周遭景致染作?深沉的黑蓝色,一湾浅浅的水池倒映着粼粼月光,照出了白发女孩的身影。 她仿佛幽灵般自池畔走过?,上了走廊。 屋内的灯光透过?纸制的窗,照亮了女孩柔软的脸庞,将她的眼眸点亮。 放生澪站立到了窗下,踮起脚尖,抬手、敲了敲距离自己?足足高了半个头的木质推窗。 “……” 等待的期间?,她艰难地攀住窗台,慢慢叹出一口气,吐息在冬夜中也化为了白色的水汽。 等到白雾完全消散,窗后才终于显现出了男孩的身影。 产屋敷圣哉隔着纸窗伸出了手,他的身形被灯光扯得朦胧,纤细的五指印在障子纸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澪……澪,是你么?” 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然而闷闷的,就好像生了病的。 “是我。” 放生澪一听?便笑了,她轻轻柔柔地回应,再度努力地垫高脚尖,隔着冰冷的窗,将手伸出、要与他的手相贴似的。 “圣哉,我来接你了哦……” 不用看,也可以想象在此时她眼中所?闪烁着的神光有多么璀璨。 一墙之隔,黑发的小主公在闻言过?后却忽而沉默了。 前?者稍稍等了一等,又歪着头仔细瞧了一瞧,那目光仿佛洞穿过?惨白的纸张,将他此刻的神情一览无余,看得一清二楚。 产屋敷圣哉为这种感觉所?惊,不觉下意识抽回了按在窗纸上的手。 而在这之前?,白发女孩轻轻地笑了。 她率先收回了手,交握于身前?。 “是还有没有告别的人?,所?以现在还无法作?出决定、跟我一起走,对么?” 像是缓和气氛一般,她接受了自己?为 圣哉所?找的借口,而站在院子里?漫漫解释道: “啊啊……因为母亲这种生物,代表的都是很麻烦的人?,我是知道的……为了你好什么的,然后就自顾自地作?出决定,完全不会考虑孩子的想法。” “好像说出了因为我是爱你的这一句话,所?以一切就都可以原谅。” 她幽幽道:“圣哉明?明?也很讨厌这种事情的对。” “她的想法我才不要理会。” “「只想要你过?上幸福的人?生,拥有正常的家庭而已」 「已经亏欠你很多了,所?以绝对不想再牺牲你」 「千年来的约定已经受够了,为什么牺牲后半生幸福,承担为产屋敷家族延续血脉的人?……非得是我的女儿不可」 「茧能够照顾自己?,使人?骄傲,从未使我操心」 「唯独只有我的小女儿澪,没有人?照顾着长?大就绝对不行,不求她能够承担任何?责任,唯愿她平平安安,和所?爱的人?平凡又长?久地共度一生。 这是不作?为放生夫人?的我,只作?为普通母亲的我,发自内心的自私的想法」” 她模仿放生夫人?、自己?母亲的口吻说话,即使面?容依旧是平波无澜地死寂着。 “母亲大人?为什么会越过?我,选择茧作?为圣哉联姻的对象的理由,我全部都知晓了。” “圣哉你信么?拆散我们的人?,居然一直是深深爱着我的。”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我就无法不觉得荒唐地想要大笑。” 她在说着想笑的话时,没有大笑,眼里?甚至一丝笑意也无,仍旧只是抬头望着屋内人?的身影,自顾自地飞速地说着。 “鼓起勇气告别他们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呢!啊啊……那种表情,圣哉,你一定也无法想象! 因为,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不跟在大家身后就不行的没用的小孩嘛。” “妈妈和圣哉的妈妈、那些笨蛋大人?们根本?就想不到,我要带着圣哉一起远走高飞啦,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一样。” “这样一来,大家的愿望,想要替我承担一切的茧的愿望,想要我和未来丈夫幸福度过?一生的妈妈的愿望,就全部都落空了!” “等到 第二天找不到我们的时候,她们一定会很生气的。 「那两个可恶的坏小孩!」地说着,但也拿我们没办法,因为……我和圣哉—— 早已经到达了只有我们两个存在的、没有爱与谎言,永永远远都不会被拆散的世界了。” 她说到这里?,才终于为自己?所?构想的世界而感到骄傲地咯咯笑起来,用小指抹掉从眼角渗出的泪液,像是恶作?剧成功一般、笑得胸腔隐隐作?痛。 —— 都是假话。 放生澪心想。 我说的,全都是假话。 为卑劣地揣测着父母的自己?,感觉羞愧,得知一切真相过?后,其?实只想要远远地逃离这里?而已。 当她垂首望向自己?的双手,碎发的阴影便如水一般浸没了她的双眼。 ——放生夫妇,是爱着她的。 只希望她能够像普通女孩一样、和所?爱的人?度过?一生,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抗拒次女与产屋敷一族的小公子的联姻。 只要得知到这一点,放生澪就无法再怨恨下去了。 她的恨意,就好像一腔阴冷咸涩的海水,奔涌着、咆哮着,又全都一下子蒸发在夏日炎炎的世界里?,连水汽也不剩下。 连生气都无法生气,只能无力地停留在原地气急败坏着。 站在屋檐下,放生澪慢慢止住笑声。 安静的夜晚,产屋敷圣哉仿佛已如石刻般僵立在原地,在刚才那一番出人?意料的话下,他就好像不认识了门外的女孩一般,一时间?无法说出任何?话来。 放生澪也并?不在意。 白发女孩默默站了站,就在推门外找了个位置,靠着樟子门的骨架抱膝坐了下来。 她的鬓发上仍旧系着褪色了的梅花绳结,面?容又恢复成无表情的状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出神地望着檐外的天空。 高大的建筑的影子中,她的身影就仿佛稚犬一般不起眼。 屋里?的灯依旧亮着,却怎么也无法驱散冬夜的阴寒。 在她所?望不见的地方。 产屋敷圣哉跟着她行至门前?,找寻到女孩的位置,同样扶着门栏,跟着慢慢跪坐了下来。 从低下头的鬼杀队小主公秀美眼眸中,大滴大滴落下了泪水,他如神佛般具备神性的 颜容、呈现出被悲伤浸染的凄楚,终于像一个真正的孩子般张着唇,无助落泪。 一步之遥,紧闭的房门,再怎样靠近、也无法像昨夜一般紧密相握的手。 —— “我其?实是明?白的,圣哉的心情。” 放生澪以额间?轻轻抵住在格子门,伸手缓缓描摹着身后人?的轮廓。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温柔怯弱,却比往日任何?时候,都令产屋敷圣哉感觉心折。 透过?障子纸后,那音气就仿佛近在咫尺,只是仍旧看不见彼此的脸,于是只有在心里?想象。 产屋敷圣哉眼中仍旧噙着泪水,却无法再继续低着头了,而是一瞬不瞬地凝望向女孩的方向,认真聆听?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呼唤出的他的名字,几欲铭刻在心。 “来这里?之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其?实……我就预料到你不会跟我一起走啦。” “但这样很好嘛,这样才是我认识的圣哉。” 她絮絮地念叨着,身影就近在眼前?,背面?男孩的心为此而牵动着,摊开了手掌想要去触碰。 “我喜欢这样的圣哉,非常……非常喜欢。” 伸出的手指挨上樟子门的那一刻,掌下的温度倏尔消散一空了。 门外空无一人?。 · 在留下告白的话语过?后,那个在冬夜的晚上向他抱怨着,实际是哭着说着“全部是我的错”的孩子,自此消失不见了。 她孤身一人?离开,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在约定的时间?,抛下家族,抛下妈妈和茧,也抛下圣哉,要出发前?往谁也找寻不到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嫖完了,开溜开溜。感谢在2020-12-31 00:39:18~2021-01-03 01:3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李眠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川一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马甲已破 262瓶;*浮生若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1、箱庭之中 17 不知从?何时起。 就已敏锐觉察到了圣哉的异样?。 明?了在家?族、乃至拯救世界的重任面前, 这个善良的孩子绝不会罔顾一切,选择将?手递给她的。 因此,就好像告别父亲母亲一样?—— 放生澪告别了产屋敷圣哉。 —— 最开始只还是单纯地走着, 笔直一线地往黑夜中?走去, 迈开的步伐小而急促。 风拂动?她的小袖, 将?原本弯曲的袖摆拉平, 慢慢地, 在不知不觉间, 放生澪加快了脚步,自原本的快步行走改为奔跑起来。 收束的裙摆下,一小截纤细而脆弱的足踝转瞬即逝,踩过月光分割晨昏的线条, 在黑夜的幕布下, 任何一切都被掩盖。 到底是为什么,才走到了今天?? 已经逐渐搞不懂了。 现实也好,虚幻也好, 从?被失败的痛苦催促着迈开步伐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全都倾倒向了悲剧的另一侧。 「失败了。」 弥漫在周身黑色水雾,就仿佛抵达临界值一般发动?, 黄泉之?水的颜色比夜晚更加深沉。 停驻在黑夜下的鎹鸦不会发现,驻留在院子外等待的炼狱少?年不会发现, 当漆黑的巫女从?路中?、廊下走过,冬夜月亮的光芒似乎都昏暗了几分。 「失败了。」 如同瘢痕、又仿佛深海中?湿漉漉的海藻所?留下的痕迹,从?发丝间的阴影中?向下蔓延,当无机质的黑色占据眼白,就连其间炫烂似早春樱花的眼瞳、也被染成了不祥的鸽血红。 水渍不断凭空出现,沾湿了放生澪的裙摆, 她从?古老的紫藤花宅邸走出,迎面是一阵料峭的寒风。 迟来的雪花,再度覆盖了天?空。 从?漆黑的、漆黑的夜幕之?中?,无声下落的初雪。 没有停下的脚步再度迈向黑暗,在簌簌落雪中?,放生澪脑中?嗡嗡作响,世间能?够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在她耳畔乍起。 又渐渐汇聚成一缕。 「完全地失败了。」 彻彻底底失败,彻头彻尾输家?,因为知道注定失败,所?以在这种结局到来之?前的每分每秒都在绝望地等待着、煎熬着。 她的体内有魂灵在惊声尖 叫,不甘心与恐惧以言语已经无法表述,被剩下的徒劳与忐忑、又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她的胸膛。 种种绝望堆积起来,无法纾解,只能?化作重叠着的、无意义?的嘶吼。 这种变化在她胸腔中?搅动?着,使?得她的眼眸一片死寂。 奔跑、奔跑着,在空旷的原野之?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行走,落在雪地上的脚步小而凌乱。 从?小,她就是传统的小孩,说话永远细声细气,永远不做多余的事情?,不做逾矩的事情?。 因此不明?白,有一天?体弱多病的自己也能?跑得这样?快;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不做循规蹈矩的事情?、也可以快乐地活下去。 「放弃好了。」 「所?以啊,索性就放弃好啦。」 产屋敷圣哉已经没有希望了,指望继国岩胜又还遥遥无期。 干脆放弃幽婚好了。 这么多次轮回所?吃到的苦头已经够多了,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最后一步的计划,说到底,从?一开始就没有为之?努力的必要啊! 不去追寻所?谓永恒的专一的爱,不去想任何一个人,就这样?不受束缚、肆意忘我地快乐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然后,等待死亡再将?她带回到黄泉——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这一念头甫一升起,沉重的身体如同被减负一般,一股奇异的情?绪笼罩了她,化为涓流注入四肢百骸,慢慢的,身体变得从?所?未有的轻盈起来。 “哈啊……哈啊……” 从?唇中?涌出的吃力的吐息,已经被冰冷麻痹的双足,即使?是过度使?用而感觉刺痛的肺腑,在此刻,什么感觉都消失了。 白发女孩向前行走,她的身形摇晃着,原本梳整齐的发早已在行旅途中?散开,从?凌乱的碎发之?中?露出的樱粉的眼瞳,早已被黄泉侵蚀成靡丽的猩红。 即便如此,即便冻得双唇发白,即便身体无一处不再颤抖,但也一步、一步将?脚印烙印在浅浅的薄雪中?。 直至砰地一声,被嶙峋的乱石绊倒在地。 夜色深沉,林影摇晃。 天?旋地转之?下,放生澪双手深深陷入进泥泞中?,半天?没动 ?。 当细碎的雪花渐渐落满肩头与发梢,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再度仰起头来,眼眸中?倒映出被树杈划分得七零八落的漆黑天?空,那张苍白的颜容上已显露出令人觉得可怜可爱的、幸福的笑容。 “啊……下雪了……” 就仿佛是突然发现了这一点?似的,笨手笨脚地缓缓从?地上爬起,放生澪伸手去接纷纷飘落的雪籽,融化的湿润感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那小小手掌之?上,一片通红的擦痕格外刺眼。 她却似乎也浑然不觉这疼痛似的,仍旧站定在越下越大的雪里,白色长发,白色睫羽,放生澪站成一个雪孩子,眸光朦胧着,一时间仿佛有些痴了。 “真漂亮啊,泉奈大人。” 颤抖的气音微不可闻。 “什么时候,再一起看雪呢……和大家?一起,姥姥、还有斑大人。” 她仿佛向身边人撒娇一般的梦幻口吻,落在雪夜中?,四面却只传回来了无边际的风声,冷风穿越黑暗的树林,将?残存的秋叶刮得哗啦啦作响。 夜行鸟类自头顶飞过发出来的振翅声更显得此地空寂无人,自鬼杀队本阵出走,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更难以了解现在已经身处何方了。 放生澪置身于一片玄而又玄的氛围里,痛苦仿佛化作雀鸟飞远,能?够体会到的,只有无可比拟的快意与自由。 即使?身在荒野,也仿佛身在乐园。 这种快乐,甚至缓解了身体的疲乏与痛苦,让她短暂地忘记了一切。 她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当仰面望向落雪,脸上满足与幸福的喜悦更深一重,猩红的眼瞳中?亦弥漫出柔和的水光。 这样?笑着笑着,白发女孩陡然深深埋下了脑袋。 “……” 她以双手捂住口鼻,然而鲜红的血液依旧自指缝间流了出来。 她以咬牙坚持、对抗体内被溶解的疼痛,然而瘦弱的双肩依旧不住地颤抖,使?得她无法保持住平衡地跪倒在地。 “呜——” 当喉咙中?的血液堵塞住气管,放生澪不由咳嗽着松开了双手,她仍深深埋首,自唇边溢出的血液便一下子溅落在足边的乱石上,凝固成暗色的血渍。 难以想象,从?人的身上能? 够流出这么多的血来。 粘稠的暗红色依旧在她身上流淌着,如一朵朵靡丽盛开的彼岸花,开在她的唇边,开在她的衣襟,开在她细嫩的手指间。 女孩的衣物肉眼可见地被染红开来,她只能?尽力蜷缩双肩,颤抖着俯身,当她这样?做时,一小缕洁净细软的白发便自肩际滑落到了泥地上。 就仿佛月光,慢慢浸湿在了鲜红刺目的血泊之?中?。 雪夜清冷,逐渐变大的风雪遮蔽了视野,慢慢将?来时的小路掩盖。 —— 缓缓流淌的河川之?上,天?空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昏红,犹如末日一般的天?象,就连生命的活动?也难以找寻到。 只有不断徘徊着的、被泛黄符纸覆盖住双眼的巫女、神官的魂魄,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广袤无垠的河川之?上。 漫漫霞光穿透这些殉葬者?的身形,毫无阻碍的洒下在粼粼水面,使?得这条大河,这片海域,如笼罩在血光间,呈现出一片虚幻之?态,只叫人怀疑这片领域是否存在于常世之?间。 一朵朵含苞的彼岸之?花,在死寂污浊的水面之?上亭亭袅袅地生长,枝干纤细笔直,娇艳非常,诡异非常,与水中?倒影相映生辉。 时间伴随黄泉之?水的流动?而缓缓流逝,日复一日不变的景色,常世间却早已不知度过了几次轮回。 就在这存在永恒生与死的罅隙里,一日,河川中?心,岿然在鸟居门?下的柩笼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 就好像某种难以抑制的黑暗终于要冲破辖制,从?常暗中?降临,漆黑的黄泉不断自匣中?溢出。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腥风,将?贴满在鸟居门?上的符纸吹得哗哗翻飞着,游荡徘徊的魂灵如遭受灭顶之?灾,在被黑水接触过后,便化为液体的崩塌消散开去。 许久,这些写满了「形代神社」的封印符才渐渐平静下来。 待到风消云散,一切归于平静,魂魄依旧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彼岸之?花鲜艳明?媚。 唯有河川尽头,充满灾祸征兆的祸津阳霞光更甚,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令人难以直视的霞光、望一眼便觉头晕目眩,如坠终焉。 古朴的柩笼静静沐浴在其中?,匣中?裂隙 更大一些,隐隐可见其中?盛着的不断翻滚着的漆黑泉水。 笼中?,一位身着白无垢的幼巫女的身形正存在于其中?,颜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蜷缩身体,抱膝沉睡着,已然被黑水淹没了大半躯体。 匣底黄泉如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沼泽,更衬得她的肌肤苍白胜素雪,垂下的睫羽霜白细软,被打湿般地湿润着,即使?在昏睡中?,细细的眉也忧愁地蹙起。 她似乎是觉察到刚才的动?静一般,雪绒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下,最终却还是无力又不甘地归于寂静。 沉沦进了更深层次的黑暗。 孤寂,永恒的孤寂颠倒了日夜。 心中?的空洞,比此刻身处的生死罅隙更加可怕。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不断加重着本体的负担,也许不知几何,柩笼中?的夜泉就会满溢而出。 找不到寄托心灵的幽婚者?,距离作为永久花镇压黄泉的人柱溶解之?日、距离大祸日的迫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 窗外遥遥传来几声鸟类的嘶鸣,月半已过三更,产屋敷宅邸间灯火零星。 若有所?觉一般,产屋敷圣哉抬目望去,一阵莫名的心悸使?得他?无法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在空寂的夜里格外突兀。 “圣哉大人。” 一位侍奉在光彦哉身边的年长鬼杀队剑士,出现在门?后,正襟危坐,声音凝重。 “虽然一直在通过各种手段隐瞒消息,然而不知为何,鬼王现在已经知晓到了主公大人的死讯。 恶鬼们闻声迫近,附近有剑士观测到了它们的踪迹,数量是数十……不,几百不止,预计不日,它们便能?找寻到本阵附近。” 剑士双手相抵,置于木地板之?上,头颅因恭敬而埋得更低,每一字都掷地有声。 “已经没有时间悼念了,按照光彦哉大人临终前的指示,接下来的道路,还请圣哉大人指引、率领我们启程舍离这里,前往下一据点?!” 随着他?的话语深入,屋外渐次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嘈杂声响,是收到通知的人们正快速动?作起来。 伴随着产屋敷光彦哉的死,恶鬼如网般扑杀而来,面对洪水一般的非人 怪物,撤离必须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只需要携带少?量的必需品,鬼杀队的传承在于构成鬼杀队的人们彼此本身,只要大家?还活着,蚂蚁的力量也能?够撼动?大树。 女眷伴侍奉产屋敷一族的仆人先行上路,没有战斗能?力的后勤人员在中?间,剑士们守卫在主公左右最后撤离,一切都井然有序。 黑发小主公应声推开樟子门?,门?外、产屋敷宅中?人来人往,寂静无声地穿行着,进行着搬运。 鬼杀队主母、他?的母亲不知何时也抵达了这处的院落,正在院内指挥着这场迁徙。 他?情?绪不振,望进那位年长剑士眼中?的期盼时,忽而地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恍惚间,院子外传来了突兀的喧哗声,一道素白的影子闯入进来,银发紫瞳,温柔面孔,女子赫然是那位放生族的母亲。 在她身后,放生神主与长女紧随其后。 “澪……不见了,找不到了……” 对于身后悲伤的丈夫与女儿视若未闻,银发夫人一面哭泣着,如同失去珍爱之?物后的空虚魂灵般左顾右盼着,直到目光落在产屋敷圣哉身上,才微微泛出希翼地,疾步走近到了产屋敷圣哉身前。 长发凌乱地散乱在身后,她的走动?使?得长长的衣摆带起一阵寒风。 “圣哉大人,你有见到过那孩子么?” “无论哪里都找过了,但是都没有结果,我的澪……” 因为急切而一下子跪倒在了门?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望向产屋敷圣哉痛彻心扉地哽咽着。 到了最后,女人再也忍受不住地、抽泣着捂住了脸庞。 “那孩子可从?来都未曾离开过我的身边啊……” 望着她悲痛的模样?,黑发小主公沉默几许,一些被遗忘的后续,终于在此时被觉察到了。 他?在心中?轻轻念着那个女孩的名字,像在此刻清楚意识到她的别离—— 一刹那,如被闪电贯穿,小少?年那张秀美的脸上不觉露出痛色。 被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感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3 01:36:00~2021-01-16 23:3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川一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20瓶;西柚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箱庭之中 18 远离产屋敷宅邸的山林间, 鬼魅穿行在其?间,附近背着柴薪的樵夫,遥遥望了几眼, 便逃也似地跑开了, 连落在草丛中的柴刀也来不?及捡。 天空依旧飘雪, 森林中雾气弥漫, 能见度极低, 从下往高空上看, 吸收了所有光的雪花。 是漆黑着的。 · 在太?阳升起、又落下之前,放生澪眼睫微颤,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她先是在雪地中静静趴了一趴,等到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时, 已经?过了好?一阵了。 身体……已然?冻得僵硬, 白雪一层一层覆盖在衣上,唯有一点?热度从不?知何方传过来,如同真夜中最后一缕星火, 维持着她残破不?堪的灵魂,使得她得以苟活于世。 从雪中爬起着实废了一些功夫,放生澪挣扎着倚在树旁, 望着头顶干枯的树枝,她脑中浑浑噩噩, 前夜所发生的一切在颅内闪回。 摊伸不?开的手指之上血迹斑斑,一动弹就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白发女孩颤抖着将手指搭在襟口,感受着其?内心脏微弱的搏动。 只有一点?,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是与岩胜相连的绘马牌,在给予我力量……」 只要这世界, 还有一个新郎的人选,她就不?会死。 这还真是……叫人无?限绝望、又无?限痛苦的真实。 · 在芥川的世界,她不?想杀人,然?而不?杀鲁普莱希特,对方就仿佛悬于头顶一点?点?收紧的绳索,在清除她身边所有亲近的朋友过后,迟早有一天也会牢牢栓死她的喉咙。 加之,走到那一步时,放生澪心间已被一点?点?堆积起来的绝望所充斥,所彻彻底底打败了。 再难以对任何人、包括芥川在内抱有期待,连继续下去的心思?也不?再有。 抱着索性换个世界,准备下一次转生的心情,放生澪孤身前往了养父那里。 从杀死爱慕者的诅咒中所诞生的力量中,看取之力也渐渐回到了她的身上。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放生澪不?止一度问自己: 矢明和泉奈的死,是不?是……也与她有干系? 一想到,作为爱慕者的他们的死亡,也许也曾为 她力量的恢复、提供了一份助力。 这些她从来不?敢深想的东西?,一经?剥析就会露出血肉淋漓的内里,隐隐了解到真相的那一刻,连呼吸也都变得困难起来。 内心的崩溃叠加到了难以承担的地步,对自身的厌恶、对他们的愧疚又几乎要将这具瘦弱的躯体压垮。 无?法接受…无?法接受,现在还得以活着的原因。 立足的地方,是残酷又美丽的常世。 是连给小孩看的话本中,都不?存在完美结局的人世。 她不?是龙宫的公主,没?有保护圣哉的力量,离开本阵和她一起私奔,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达成幽婚的结局—— 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 但放生澪扪心自问。 圣哉就该死么? 她为什么要去招惹对方呢? 他对她那样好?,自分开那天起,便心心念念着同她再见面,她却在光彦哉大人的葬礼上,在对方父亲身死没?多久,逼着小男孩抛下一切,跟自己远走高飞。 她这样的行为,跟手段下流的鲁普莱希特有什么分别呢? 产屋敷圣哉就应当好?好?地长?大,率领鬼杀队剿灭天下恶鬼,他合该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自己干什么要去招惹人家。 不?仅仅是圣哉,龙之介,斑大人,以及岩胜。 他们都不?应该跟她扯上关系。 也许没?有她,他们的生活要比现在要好?过一万倍…… 「幽婚什么的,早一点?放弃就好?了。」 放生澪鼻头一酸,意?识到这一点?、明了这一点?的时候,却仍旧有某些古怪的不?甘与愤懑在暗处翻滚着。 就像是被揍得遍体鳞伤,但仍旧负隅顽抗,咬住猎物不?放松的食腐之犬。 在明白要放弃的那一刻,还是会感觉好?不?甘心啊。 为什么要选她做人柱呢?为什么得找人幽婚的必须是她?为什么承受这些痛苦的人必须是自己?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姥姥也早就不?在身边了。 放生澪没?能流出一滴眼泪,她想,她遇到事?情老是哭,也许早就流干了。 明白这一点?,等到缓过劲来,白发少女就收拾好?东西?,拖着渐渐非人的躯体继续往 前走了。 —— 夜晚跟在她的脚步后来临。 留在雪地里的干涸血液,在她走后不?久,被前来围剿鬼杀队的恶鬼们所发现。 形形色色、长?相各异的恶鬼一个个披头散发,如同群聚之蚁般,贪婪地嗅取着地上残存的气息。 张大的鼻孔完全陷入进雪里,鼻翼剧烈扇动着,粗壮的四肢整个都要贴在地上。 巫女那蕴含强大灵力的血液,远比附近村庄中的人类更加香甜,那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化?为钩锁,牢牢遏制住了恶鬼们的心智,使得躯壳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渴求的刺耳尖叫。 「想要……想要更多。」 即使整个都要陷进去,也还是不?够。 被血浸透的白雪呈现斑驳的暗红色,恶鬼们的利爪将其?拼命填塞入口中,红雪、以及雪下的泥土一起,尖利的牙齿不?需要咀嚼,所要做的只是赶快吞咽、吞咽,连同那快要消逝的甜美气息一起。 全部纳入腹中—— 夜色深沉,斑驳的林影之中,白雪覆盖的森林洁净美丽,躬身在其?间的夜行鬼怪,却犹如这纯白画卷之上的一团污点?。 几只鸟儿飞出树冠,融入进夜色中。 不?知是哪两个鬼首先发生了争执,这些素不?相识的鬼们,相互之间大打出手起来。 它们平时从不?聚首,只因为鬼王的命令而相遇在这里。 就好?像分赃不?均的野兽,怪物间的战斗充满血腥暴力。 这场原始的战斗持续了有一会儿,在一片狼藉过后,一只鬼被打得头身分离,另外?几只鬼破破烂烂地远遁进树林深处。 雪地间,枯树的碎片和鬼的残肢凌乱地挂着,血液融化?了积雪,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坑洞。 一阵腥风吹过,此情此景,令人心身不?适。 唯一留在原地是一个身形高大、上身赤·裸的青年人,没?有眼白的眼睛被混沌的血红充斥着,一头杂乱的灰色长?发堪堪落至肩际。 他俯身在雪地中找寻着残存的血迹,即使将能够找到的、已经?全部都找到了,仍旧固执地在找寻着。 被那些“同伙”所制作出来的伤口,正在缓慢恢复着,也许不?到天亮,就能够完全愈合。 — — 自从离开产屋敷宅邸,白发女孩一路向南走。 她没?有回伊贺山城的意?思?,也没?有北行、前往计都城找寻继国?岩胜的心情。 就好?像清楚意?识到了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白费功夫一样。 放生澪找不?到如今还活着的意?义?。 如果不?是因为绘马传递回来的力量,她已死去在前夜的大雪里。 人一旦活着,就还是得行走,是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的,她得去一个没?有圣哉,没?有岩胜的地方。 雪下过后,天气愈发严寒。 有上一次轮回跟斑大人一起旅行过的经?历,加之,飞禽鸟兽们都能够听她命令,野外?行路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 放生澪一路走走停停,见到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她隔着很远去看,并没?有接近。 这个世界还处于在混战的年代,不?管是人与鬼,还是人与人;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乱波、武士、流民、罪犯,有些东西?,一走出宅邸,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一路上,遇到的好?人很多,坏人也很多。 拍花子的、纯粹靠伤人取乐的,见她孩子模样觉得好?欺负的。 白发女孩依靠看取之力能避则避,但也有惊无?险。 一日黄昏,雪面清澈,夕阳将大地映照得亮堂堂的。 暮色已至,山间村落中,仍旧许多村民在两侧稻田中捉鱼,现在正是渔猎的黄金季节。 不?只小稻田,河畔与海岸上都是渔人的身影。 放生澪从田间小路走过,望着俯身在田下的村民们,一时有些入迷。 彼时她在外?行走已过去半个月有余,已经?不?知道走到了何处。 为了避免麻烦,她将蓄起的长?发剪短了,加上路上少有歇脚地方,衣服很难换洗,一路走来,表面上完全是个灰扑扑的小男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要知道她一向臭美爱娇,这一次也许是真的厌烦了,混成这样脏兮兮的也没?什么难受的。 「阳炎山上,大家也是这样劳作着的。」 站在田埂上,放生澪陷入回忆。 在她童年的时候,也曾见过这样的风景,山上有一条长?长 ?的参道,通往形代神社。 参道下是田地,上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坡地。 与这里不?同的,道路两边都开满了粉白的樱花。 她下意?识伸出手。 每当花开的时候,姥姥牵着她从底下走过…… 伸出的手倏尔停住在半空。 “……” ——在她的记忆里,姥姥并没?有带着她走过那条路。 小女孩压下睫羽,在这一瞬,一些正确的记忆,修正了她一直以来的错觉。 在她正确的记忆中,一直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行走着,而姥姥,始终都是呆在神社里闭门不?出,对于她的事?情不?闻不?问。 放生姥姥、形代神社的主人、在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与依靠。 其?实很讨厌她。 —— 当正确地意?识到这一点?时,虚幻的屏障被打碎了。 什么是正确的往事?? 什么是正确的记忆? 即使看到年幼的她摔倒、也不?会帮忙,反而会重重将门关上;对于遭受到同龄人欺负的她,反而会以更严厉的责问以及冷漠的视线相逼。 对于她的死活不?管不?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还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孩都带着委屈的泪水,蜷缩着睡在冰冷的拜殿外?…… 只有狠狠掐住自己的手指,让自己不?去回忆白发老人那时候的目光。 放生澪心中愈发迷惑了。 比幽婚失败更可怕的问题,在记忆复苏的此时展露了出来—— 如果从一开始,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是爱自己的,那么迄今为止,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在付出?她到底是为了谁在承受这份支撑黄泉的巨大痛苦! 比痛更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灵魂的痛楚。 如果从一开始,姥姥就不?爱她。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一份爱是属于她的。 最初…就在被欺骗着。 她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干些什么啊。 为了虚假的记忆在努力忍耐着、欺骗着…… 唯一支撑着她还在行走的东西?,仿佛春日的积雪一般,就这样消融在了此刻头顶融融的夕阳中。 夜幕来临,村民们渐次归家,放生澪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田埂上。 黑色、无?机质的液体再 度积蓄起来,比之前在放生宅邸时的规模更大。 根源世界与彼世的重叠,使得天空都暂时地出现了重影。 远处树林被妖风撕扯着,落叶被吹着飞舞上高空。 这些日旅行的成果,在此刻同样烟消云散。 但她仍旧咬紧双唇,攥紧手指地捂住了心口,就像以往那般,努力忍耐,努力放空自己,努力不?去思?考。 因为巫女修习里面教过她,姥姥也跟她说过。 一定……不?能被绝望淹没?,一旦自身溶解在柩笼里,无?法再作为人柱支撑黄泉,那时将不?再单单只是夜泉溢出,彼岸与常世的界限也将混淆。 到了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会迎来终结的大祸日。 巫女修习里面讲过了的,她也一直完成得很好?,一直以来都完成得很好?。 虽然?姥姥从不?喜欢跟她讲话,更没?夸过她一次,但她也坚持下来了,而且一直坚持到今天。 忍耐。 忍耐。 跟平常一样,就像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再痛苦的事?情,也没?关系。 假装没?有发生过,假装没?有听过,没?有看见过。 从前能够做到,现在也能够做到。 她告诉自己不?去感觉,不?去思?考。 直到身后传来声音。 “小鬼,你?是从村外?过来的吗?” 放生澪回过头。 扛着渔网的男的人、和抱着孩子的女的人一齐望着她。 男的人看了她几眼,挠了挠头,又指了指头顶,“啊,我的意?思?是,天已经?黑了,如果和队伍走散了的话,跟我们一起回村子,再留在村外?,小心有吃人恶鬼哦。” 夜色倾覆如盖,深沉如血。 农夫做出张牙舞爪的模样,惹得妻子和尚在襁褓里的孩子笑音不?止,平凡朴素的脸庞焕发出了一种白发女孩从未见过的神采。 放生澪仰面怔怔着他们。 今天天气很好?,田里的收获很好?,每天都是这样,就更好?了,就已经?非常幸福了。 明明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 这样想着,一只青灰色的手洞穿了男人的心脏。 笑音戛然?而止在一声噗嗤声里。 · 利爪捏碎了前一秒仍旧在跳动的心脏,血液哗啦 啦如喷泉般涌出,溅湿了放生澪仰起的脸庞。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在震悚中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从发丝到指尖都紧绷着,颤栗着。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感觉呢…… 无?法形容。 无?法形容。 天空是漆黑的,田野一望无?际,男人的尸体噗通一声倒了下来,露出了身后站着的恶鬼。 一头灰色乱发,猩红双眼,没?有眼白。 头生双角的恶鬼大张开血淋淋的双手,大笑着对她说道,声音里也同样带着满满的幸福。 “终于找到你?了!特殊的血——!” 根源世界与彼世的重叠消失了,她的忍耐也结束了。 天边淡星几点?,空旷的夜空中一丝云朵也无?。 「明天的天气……一定也非常好?。」 放生澪在血泊中垂手而立,望着脚边的尸体没?由来地想到。 虽然?她也不?太?理解自己此刻为什么在想这件事?情。 耳边响起了女人后知后觉崩溃的哭声,夹杂着稚儿懵懂无?知的嚎啕。 作者有话要说:昏睡一夜,不可能第二天就在帅哥怀里睡醒,而是依旧孤单单一个人,还差点冻死在野外。 随便走一走,也不可能就直接走到帅哥村里,更不会随便就和帅哥撞对了眼。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啊(感叹)。 · —— -感谢在2021-01-16 23:37:41~2021-01-24 01:4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onglongago、相川一叶、大橙子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处禁虾鳖通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箱庭之中 19 「在有意识起, 村子?里面,就没有人敢注目我的眼睛。」 江户时代后期,关于日上山的信仰正盛行在其附近的山林当中。 诞生在那个时期的孩子当中, 有?位天资卓绝, 仅通过观看、便能够读取人所思所想的幼巫女。 她的名字, 仅仅只是从口中发出, 都令人感觉无比美妙。 无论是可怜可爱的颜容, 还是令人过目难忘的红色眼瞳…… 令人过目难忘的, 红色眼瞳。 无论是不详的红色眼瞳,还是雪白的长发,都叫人感觉到……无法匹敌的怪异。 光只是简单地看着,厌恶排斥之感便已顺着喉咙油然而生。 ——这里是没有彩色头发、彩色眼睛的平凡世界。 大家都是黒棕色的头发, 黒棕色的眼睛, 穿着麻布衣服,过着晚上点油灯睡觉,早起去河边打水洗衣服, ?天吃两顿饭、萝卜加米饭?直到寿终正寝的普通时代。 没有人会有雪白的头发,除了迟暮的老人,山上的雪女;没有人会有红色的眼睛, 除了吃人的老鼠,川下的女鬼。 这位幼巫女当然不是妖怪, 不是任何?种非人类,她甚至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山与水之间,作为还未满七岁的人类幼崽,正属于不太能记事的年纪。 令人不快。 只要看到她,想到她这样的怪异, 居然能够存在这个普通无聊的世界,享受着和?他们一样的普通待遇…… 只是这样想一想,其中巨大的落差,就直叫人怀疑这个世界的公平性。 人们以轻蔑的目光、冷漠的言辞,来捍卫这个平常世界的真实,他们作为正义的使者,无法容忍这个村子?里会存在与自己不?样的怪异。 ——怪异。 这也是澪最初对自己的印象。 那个时候,村子?里没有?个人认为她能够活得很久。 包括姥姥在内。 —— 在杀了男人过后,灰色头发的恶鬼又?接连洞穿了哭泣着的母子?的身体,女人的躯体倒地,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尸体,尸体,尸体…… 死去人的身体仍淌着温热的血,两侧水田中已被血液所弥漫,寒冷的风里同?样充斥着令人作 呕的血腥味。 白发女孩站立在尸体中间,血液打湿了她的脸庞,连霜白的睫羽也被染成暗红色。 从袖中迟缓着抬起的手,带着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被染红的视野中心,能看到的只有血。 村口处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村民们远远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正三五成群,喧哗着举着火把向这边赶过来。 火光由远及近,照亮了阴沉的夜,也将田埂上的惨象映照得?览无余。 仍俯在尸体之上大快朵颐的恶鬼下意识抬手遮了?下,但很快便啧了?声地,缓缓落下了手臂。 它以那双被猩红充斥的眼眸望向战战兢兢的人群。 “所以说,我最讨厌光,也最讨厌人类了。” 谁也没能反应过来,恶鬼与伫立在原地的白发小孩错身而过,朝着他们走去,伸出来青灰的手指锋利如刀。 直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放生澪都感觉很奇怪,奇怪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心里什么感受也没有。 她背对着人群,望着手中溅到的血,内心?点感触都没有。 恐惧、悲伤、气愤、绝望。 能够感觉到的,只有?片空白,她失去了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时该有的?切心情,甚至因此……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有那么?刻,与生俱来的看取之力?好像从她身上被抹去了。 ?只巨大的水母吞噬了她,世界与她之间,从此隔了?层鲜艳的胚层。 澪透过这层透明屏障去看世界,只觉无?处不光鲜亮丽,连手中粘稠的血中都长出漂亮的红花来。 她不由再去看脚边男人的尸体,对方就冲她笑了;她去看女人和?孩子的尸体,她们也从地上抬起头来,温柔地朝她笑。 没有哭泣,没有绝望,只有充满善意的目光,温暖的笑容。 自他们的伤口处长出了?大团一大团的鲜花,五彩缤纷,开满了整个田埂,渐渐覆盖住他们的躯体,又?从他们的眼睛、鼻子、耳朵中生长而出。 ?阵风来,团簇的花朵摇曳起舞。 即便如此,透过层叠的花瓣的间隙,仍旧能隐约望见到他们嘴角幸福的笑容。 那是划破阴沉黑夜,连白昼都点亮的微笑,在充满阳光与鲜花 的田野之上。 入目之处,尽是美好的东西。 “真美啊。” 放生澪的内心被巨大的感动所充满了,不觉细细轻轻地感叹出声,双眼噙满幸福的泪水,如林中小鹿一般,低头深嗅?下手中的鲜花,像是要完全品尝到那份甘美的。 ?缕细软的白发垂落在眼尾,又?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掺杂着火星的风吹开来。 在她背后,村庄熊熊燃烧着。 —— 恶鬼?夜之间杀死了整个村子?的人,迟暮的老人,尚在襁褓的孩童,全都没有放过。 火焰一直烧了?天一夜,附近的鬼杀队队员收到讯息赶过来时,村子?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废墟了。 彼时,放生澪被恶鬼带着逃到了村外的高山之上。 那是一座极其幽深的山林,被植被所覆盖,即使是冬天,仍然生机勃勃的。 抬起头望不见天空,即便走很久的路都没有见到什么动物,踩在地上的感觉并不真切,因为脚下尽是层层叠叠的落叶。 行走在其中,总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恶鬼丸喜欢这种地方,他喜欢即使是白天、也像是夜晚的黑暗森林,没有天敌,?丝讨鬼厌的光也没有。 也许是在村子?里吃饱了,他没有着急对澪干什么,只是把小孩夹在臂弯里赶路,也不知要逃向何处。 隔了?夜,身上的血全干涸了,?蹭便变成碎屑地往下落,放生澪一夜没合上眼睛,?方面是路上的颠簸,?方面是被自己身上的气味、和?恶鬼身上的气味膈应的。 “我要?洗澡。” 她的嗓子?哑了,直到开口说话时才发觉。 灰头发的恶鬼丸在林中横冲直撞着,听到她说话时脚步便?顿,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 他继续往前走。 “我要?洗澡。” 放生澪就在他抬步之前,又?重复了?次。 话音未落,她便觉?阵天旋地转,从身后传来的?股大力?,拉扯着她落下在地。 恶鬼狰狞的五官在黑暗中隐约着,只有猩红的眼瞳犹如野兽的注视般亮起。 他的口吻中已带上杀意。 “你再说一遍?” 摔到落叶中的放生澪扭头与他对视,当真固执地重复了第三遍。 她话?出口,对方便动手了,那只已杀过无数人的手?瞬、便擒住了孩子细嫩的脖颈,将她整个带起,直直撞上了?旁的?人环抱的香樟树。 茂盛的树杈微微摇晃,又?落下几片枯叶来。 冲击力之下,放生澪只觉五脏六腑都错位了?般,无?处不是痛的,她脑中懵懵,眼前亦是一黑,不觉唔哇地一声,从鼻中、唇中全都溢出血来,颤抖止都止不住。 自带着血渍的碎发下,露出的她的眼瞳亦是涣散了几息。 男人的手臂就仿佛生了根的铁爪,且在下?刻暴戾地收拢,仿佛要?置她于死地地收紧。 窒息感中,白发女孩下意识攀住对方的手腕,却也于事无补。 青灰色的指甲深深陷入进了她的脖颈,刺破肌肤,溢出鲜红的血液。 等到她几乎没了挣扎的力?气,那血也慢慢沾满了恶鬼的掌心,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如触电一般收回手去,只站在原地,眼睛发直地盯着手上那血。 失去束缚,放生澪委顿在地,深呼吸几口,捂着喉咙咳嗽起来,她一时爬不起来,?低头,血就在地上落了?行又??行。 恶鬼丸才强忍着去舔手上血的冲动,?伸手拽住衣领,重新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以压抑什么的低沉声音威胁道,那几乎不是能够发出的声音了。 “不准……命令我。” 失血之下,放生澪看不清他的脸。 但没由来的,即便如今看取之力?似乎?时隐藏了起来,她依旧感觉到了。 ——对方在作为人类的时期,应当是非常自卑、自尊心又?非常强烈的那类人。 好可怜。 好可怜。 是废物……好好当废物就好了嘛。 她为了看清对方的脸,而努力支撑着模糊的视线,孱弱的身体却止不住往下滑。 很久很久以来,她都没再受到这样严重的、人为所制造出来的伤,距离最近的?次,也是在阳炎山上的时候。 ——自从转世到这些世界里过后,就没有人会那样对待过她了。 大家都喜欢她的白色头发,红色眼睛,不会觉得她奇怪,甚至会长长久久地与她对视,告诉她,她是天下第一。 已经没有人会欺负她 了,没有人虐打她,没有人会再将她四肢折断、再将她扔进漆黑的井里了。 “……” 从女孩的口中,发出了回应似的音节,被咽喉中潮湿的血液所包裹,并不能听得太分明。 恶鬼丸将这认为是服软的讯号,他不想杀她,但更不想被食物指指点点,此时见她乖巧下来,心中也出了?口气。 伸手粗暴地擦掉了小孩鼻下嘴边的血,他将她放回地面,就要继续赶路。 放生澪早已站立不稳,全身无?处不疼得痉挛,甫一落地,双足便是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灰头发的恶鬼嫌麻烦地从鼻中出气,俯身就要拦腰将她抱起。 在低头的那一刻,终于看清了碎发下的那双眼,终于听清了她说的那句话。 “去死——” · 诅咒?般的话语,从那双淡色的唇中吐出,沙哑中掺杂了血气。 林影阴翳,将万物染上幽暗斑驳的碎影。 ?鬼一人伫立在密林深处,恶鬼丸仍旧扶着她的肩膀,闻言不觉慢慢推开她,去看小孩子的脸。 这动作缓慢而轻微,就仿佛在他手中是什么大恐怖的存在。 立身在他高大身形所投下的阴影中,放生澪略微偏侧着脑袋,正向上盯视着他,惨白的小脸无半分血色。 她的脖颈、鼻子、嘴边,没有?个地方是不在渗血。 她的身体、手腕、双足,没有?处是不脆弱的。 然而她不恐怖,盖因恶鬼丸只用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她的?切、她的生命、她没由来的高傲与鄙视。 但白发女孩依旧毫无自觉,依旧以这种没有半分生气的目光,死死凝视着他。 就好像……她才是鬼,恶鬼才是人似的。 「去死。」 从那双眼睛里。 「去死……」 发出的阴冷的诅咒。 「大家…都去死,欺负我的人都去死,不爱我的人,全部都死掉就好了。」 就像那些欺负我的村民,就像讨厌我的姥姥。 就像此刻,我眼前的你…… 那双仿若山间春樱的淡粉色眼眸,在不知何时,就早已被鲜血染红,无时无刻…… 不泛出阴戾的血色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星期都会加油更新的,感谢小可爱们! 94、箱庭之中 20 觉察到自己的眼睛, 不会变成和常人一样的黒棕色时。 难过无以言表。 · 只要存在在这个世界,就无法避免与人接触。 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那时,她已变得无法走出神社的门, 唯一的朋友是供奉在此的人形娃娃——用早逝孩子身体的一部分所制作而成的人形玩偶, 一颗小小的牙齿, 一块泛黄的骨头, 以及一小撮束起的头发。 她们的名字被写在人形上, 就变成了澪最初的朋友。 她每日都抱着它们, 缩在神社的楼梯下,等待夕阳落下。 那是无与伦比的夕阳,降临下来的光辉简直就要将这具人类的身体融化掉一般,她是如此专注于天空中变幻着的霞光, 并为之深深着迷。 无论从那个方向看?, 将要淹没一切的感觉不会变。 只有此刻,内心才会感受到片刻的安宁。 村中的孩子看?到她出门,都会嘲笑她。 即使门外空无一人, 她将脚迈出一步门槛,也会觉得胸闷气短,耳边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指指点点、叽叽喳喳。 嘲弄她的头发眼睛, 一副短命鬼的模样;嘲笑她无父无母,天生就是禁忌之子。 嘲笑化作盘曲的荆棘, 几乎使人无法呼吸。 站在路上,坐在河边,躺在床上的时候;遮住双眼,紧闭嘴巴,捂住耳朵的时候。 在这被昏红的夕阳、人偶、血,所充斥的童年里, 能够想起来的,尽是些散发着霉味的痛苦之事。 年幼的孩子是如此渴望能够得到来自亲人的安慰,并将希望寄托在唯一的亲人,自己的姥姥身上。 即使得到的全是冷漠的目光,也乐此不疲、怀抱希翼地凑上前去。 完全就像是被人踹开一脚,却还赶着摇尾巴的小狗一样。 ——唯一亲人对她的恶感仿佛与生俱来,就好像自己的外孙女从诞生起就已经是个祸害了,是个不值得原谅的罪人了。 巫女的修行完成得再?好,能得到的也只有冷淡地颔首。 一次次伸出地、想要握住对方的手,一次次落空;无数次摔倒在地,抬起头望见?的,就只有老人的背影。 慢慢地,放生澪也明白自己是不受期待 、就擅自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小孩了。 她也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她已经命不久矣。 虽然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命不久矣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无法呼吸,无法下地,无法再?受欺负,无法再?一个人看?夕阳。 「我要就此溶解在其中了。」 每当她这样想时,心里就又止不住地开心。 「这样也不错……」 —— 恶鬼丸问她:“你真不怕死么?” 白发女孩已逐渐呼吸不过来,更无法回答这句话,身体沉重得只想要躺回到地上,再?也不起来。 然而恶鬼已死死捏住她的肩膀。 她看起来实在可怜,呼吸轻轻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似的,脸蛋在血污掩盖下更透出一种引人生怜的稚气。 即便是刚才说了那么恶毒的话,但叫任何一人见了她这副模样、都无法再?升起半分愤怒的心思?了。 谁会跟一个快要死了的小孩子闹脾气。 虽然恶鬼丸不是人,更吃过无数跟她年纪一般大的孩子,但也觉得可怜啦。 它望着女孩那苍白的小脸,善良地想道: 你既然那么想死,我势必是不会叫你死的了。 它要叫她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从而,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为自己今天的言行所后悔一辈子。 · 恶鬼丸就依旧带着她走。 他真在山里找到了一处温泉给澪洗澡,落叶落满了池子,在深山老林里面,还?颇有?几分风雅。 白发女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许多,虽然仍旧对他恶语相向的。 说来奇怪,那样重的伤,恶鬼丸以为她多半会死在路上的,还?在思考,要不要抓个医生过来。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女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慢慢地也恢复了精神,如果不是品尝过她的血,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人类了。 只是,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怕死,还?是怎的,在那之后,她也依旧对恶鬼丸颐指气使,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抵触与厌恶。 不管是洗澡还是吃饭,都要恶鬼丸滚一边去,不准看?她,每次还都是用的命令的口吻。 说实话,她洗过澡,恶鬼丸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个漂亮到叫人怜爱的那一类女孩 子。 仅仅只是看着,就愉悦心情了。 如果恶鬼丸有女儿,大概也跟她一样大。 而且,她的气味实在是太香了。 恶鬼丸搜肠刮肚,要找到自己不杀她的理由。 当她靠近,那种香气就仿佛坍塌的云一般倾倒而来;当她走开,又化为四散的烟雾流散开去,许多次,恶鬼丸都要控制住自己的食欲。 因为,每当他向着女孩流露出些微的饥饿时,从她那双深红眼睛里,都会透露出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拥有的阴冷与鄙夷来。 就好像……就好像那位大人一样。 当然,这种错觉也只存在于短短一瞬。 总之,每天恶鬼丸都要在心中重复无数遍她的优点,才能够压抑住不吃掉对方的冲动。 另一方面,为了控制吃掉她的食欲,它又不得不捕捉更多的人类,比以往还?要多一倍的食物,去填补始终在抽搐着的胃。 它喜欢一边盯着白发女孩的脸,一边进食——那会令恶鬼丸感到胃口大开。 长此以往,这种小孩子之间的斗争,最?终果然还是他的胜利。 ——在明白它是真的不会杀掉自己过后,白发女孩终于停止了惹怒它的行为。 她一心想要求死,然而明明是捕食者的生物,自始至终在做的却只是一直圈养着她。 这一事实令她顿觉索然无味,虽然不再?颐使气指地气恶鬼丸,但后面一段时间,也一直对恶鬼丸不理不睬的。 只有每当见?到它在自己面前食人的时候,在这种时刻,放生澪忽而清楚意识到了,蹲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生物,与她之间存在着怎样一种天差地别时—— 不觉感到一阵令人齿寒的憎厌感。 “不要再?当着我的面吃人了。” 那个时候,时间已过去了一个月,又或许是两个月。 一人一鬼,从荒无人烟的山林,一直走到城池,又从城池,又走到荒郊野外。 恶鬼丸是强者,是鬼中的超强者,甚至下弦的身份、对于这个以族群为名字的恶鬼来说也是唾手可得,只是他不屑于去争夺。 如果一定非要有?个称号,那也要成为上弦。 他跟普通的狡猾恶鬼不一样,从前不一样,今后也不会一样。 单从食量上 而言,在他所遇到的鬼同伴里,就没有?鬼能够及得上他。 放生澪跟在它身边的日子里,见?到了无数前赴后继来讨伐,最?后却仍旧被它所杀的人,加上为了填饱肚子,它主动去杀的。 死在恶鬼手中的人类不计其数。 其中不乏一些想要从它手中,将可怜的人类女孩救回来的鬼杀队剑士。 每个夜晚,放生澪蜷缩在树叶中,始终无法安睡,无数次闭上眼睛,总见到他们年轻、却又已经失去血色的脸。 她救不了他们,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被吞食,她甚至宁愿死掉的人是自己。 在灰头发恶鬼再?一次当着她的面,将已经死去的人类撕成两半时。 放生澪忽而地阴戾道。 以往在他进食时,她一直很安静,恶鬼丸也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安静下去。 · 春天已经来临了,那是一片不知道被谁种满了樱树的山丘上。 夜色朦胧,白发女孩抱膝,侧身静静坐着,抬起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不悦。 白天恶鬼丸并不出行,等他们夜里走近了,才发现樱树居然都已经开花了。 她一动,身旁的樱树上便晃落下几片花瓣来。 衬得她隐约在夜色中的小脸格外秾丽。 她还没有到叫男人怦然心动的年纪,但那种美、却已发酵到令所视之人下意识回避的地步,尖锐的戾气在仍保留着稚气的眉宇中盘踞。 在那一瞬,直视那张脸,令恶鬼感觉到了危险。 就好像故事中的恶役角色,只是出场,就占用了整整一页篇幅,背景画满了漆黑而杂乱的无序线条。 在她那没有?任何征兆地发难下,无辜可怜的恶鬼丸捧着鲜血淋漓的人类大腿,一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那种扑面而来的惊艳、抓人眼球的锐利,就仿佛刀锋游走在喉咙上,又在下一刻,化作四散的樱花,狂乱地飞舞在他的血管中,径直流向砰砰不止的心脏。 恶鬼丸只是稍微怔了一秒,在那漫天飞舞的樱花的香气里,不觉勃然大怒。 这么多天后,当她再一次使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威胁他,恶鬼先?生的心里因怒火而剧烈地震颤了起来,他不禁开始反思?,是不是这段时间对她太过宽容 了。 食物始终是食物。 你们听说过,人类会因为蛋糕漂亮而不吃蛋糕的么?你们听说过,人类会因为蛋糕好香,就不吃蛋糕的吗? 恶鬼心想,要不是因为那位大人的命令,我早就将你吃掉了,现在哪里会有?你的命在?! 他是极度矛盾、自卑自大,怀抱自尊不放的鬼。 此刻气得一口尖牙咯吱作响,手中的人腿直接被捏作粉末,眼见着便要站起—— 白发女孩脸上戾气却如晨雾般散开了。 在恶鬼丸没能做出反应之前,或者说,在她自己说完那句话过后,她便倾身过来,双手倏尔按在了恶鬼肌肉偾张的肩臂之上。 一刻也未曾停歇地,如同停驻在臂上一只雪白的蝶,她在恶鬼丸身前轻声哀求道,声音带出泣音来。 “不要……再当着我的面的吃人了。” 好不好? 好不好? 一连重复两遍,她由阴戾到凄楚的神情,转变之快,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前一秒还?如看?着什么脏东西一般地盯着恶鬼丸,下一刻,女孩却趴在他肩上,只用一双噙着水汽的盈盈眼眸切切望着他。 他恨她的轻蔑,恨她的反复无常,一股无名之火在腹中酝酿,却又被一捧绵柔春水浇灭,化作一团水汽蒸发得无影无踪了,连影子都没留下。 只因凑近之下,女孩那雪白的发,自瘦削的肩际滑落而下,落了恶鬼丸满臂。 头一次使这头非人的怪物,在变成鬼后这么多年里,再?一次地感觉到了月光的美妙之处。 只因在月色下,只因为月色当中…… 碰触也好、声音也好…… 满溢的惑人香气,忽如雪崩一般充盈了他的鼻腔,他的喉管。 那么一瞬间,他恍惚间如置身在梦里,见?到了漫山遍野的春樱绽放,想起了还?作为人类存在时,被清晨第一缕阳光熨贴眉心的感觉。 …… 这个孩子,是鬼的天敌。 半梦半醒中,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画了澪的白无垢,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瞄瞄哦!么么啾么么啾! 下章就要见到这个世界的男主角啦!(终于) —— .感谢在2021-01-28 23:53:53~2021-01-30 00:2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明未来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箱庭之中 21 筑波国, 栎木城中。 月色如雾笼罩,罗列在城中的屋舍一个个门窗紧闭,不见半点灯火。前不久这?附近发生了恶鬼食人的事件, 入夜的城内最近半月以来都是这?幅景象。 料峭春风涌过?狭长的暗巷, 萧瑟的风声盘旋在上空, 半晌, 才从巷子尽头传回?几声犬吠。 很快, 狗叫的声音也化作一声咽呜, 戛然而止在了漆黑的夜里。 城郡再度回?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巷中如被黑雾所笼罩着,只?见自涌动的黑雾当中,慢慢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月光落满了男人赤·裸着的上半身,照得他遒劲的肌肉、呈现?出大理石的坚韧质感。 他从巷末一步迈出, 顺手?便将拎着的东西掷开去, 那一团黑乎乎的物体激射着飞远,直到砰地撞到了墙壁,才落回?在泥地上。 道路边沿的几丛野草在风中摇曳几下, 被溅了一行?黑红的血。 惨白月光照映下,咕噜咕噜滚到檐外?的,赫然是一只?齐颈而断、怒目圆睁的犬首, 血淋淋,看?上去格外?瘆人。 男人视若未闻地从旁走过?, 自杂乱的灰色头发下,隐隐露出了恶鬼的猩红眼瞳。 “不许在我面前杀狗。” 孩子稚气的声音便在此刻、倏尔响起在夜中,清凌凌犹如铃响叮当,使得周围的困闷之气都一散而空,亦使某人本?已?迈开的脚步停顿在半空。 身如铁塔高大的恶鬼侧头望过?去,对上了对方低垂而来的红色眼眸。 ——比樱色更深沉的红, 就仿佛静静流淌的黑色河川上,生长而出的花蕊。 她静静地盯视,依旧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无表情的脸。 白发女孩手?捧自己的碎花小包裹,正悄然俯身在男人肩头。她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和服,坐在他的臂膀之上,自收窄的下摆探出的双足,轻轻垂落在恶鬼丸胸口左右高度。 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组合。 捕食者与猎物,饲养员与被饲养者,人形玩偶一般的女孩、以及面容可憎的食人先生。 仇恨,食欲,保护欲,杀意。 难以想象,恶鬼与人类能够共存在同一时间空间,即使这?只?是短暂的。 “可是它?朝我叫唤。” 恶鬼丸从鼻中出气,他不耐烦就喜欢这?样,就好像一只?被激怒了、而龇牙咧嘴露出犬牙的野狼。 可是狗朝他叫唤。 女孩垂下的睫羽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仿佛被吹乱的蒲公?英的花蕊,侧颜的弧度沉浸忧郁,令人想到夜晚静静盛开的紫色丁香。 她一时并不说话,只?用?那双冷漠的眼瞳厌厌望着他。 这?种鄙夷的视线。远比那只?狗莫名其妙冲你叫起来要伤人多了。 在她那双深红眼瞳的注目下,恶鬼丸此刻一切行?径似乎都是极其幼稚、不可取的,一举一动都是叫人心生厌恶的。 即使已?经共处了这?么久,每每见到她这?种目光,灰发男人仍旧禁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威胁似的呼噜声。 它?真?想挖了她的眼睛,发自真?心地想。 “恶鬼丸,你要将我带去哪儿??” 但是女孩偏偏又在他怒火的顶头,问了其他的问题,使得这?头恶鬼得以去思考她所提出的新的问题。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你不用?知?道,乖乖听话就好。” 他恶声恶气地回?答了,还想再说点什?么教训的话时,放生澪却已?别开了眼。 头发的阴影如水一般,慢慢遮盖住了她的眉眼。 恶鬼丸的话哽在喉中,这?头对万事漠不关心,只?顾自己开心的鬼,盯着女孩的侧脸,像是忽而发觉了什?么地、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发型,一时间脑袋都放空了几秒。 「……她的头发好久没有剪了,长得好长。」 完全没有发觉到的小事,犹如晚来之风,悠悠晃晃钻进了心脏,将那一点升起的杀意挤得消弭于无影无踪。 两侧石灯笼中的灯火轻轻摇曳一阵,片刻过?后,伴随两人身影走远,空旷无人的小巷中再度恢复空寂。 —— 恶鬼丸的确要带她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作为报酬,他可以因此而获得自己梦寐以求之物,一切唾手?可得。 为此,恶鬼压抑食欲,藏匿杀心,在每一个对着女孩止不住流口水的夜里,折断了自己一根又一根手?指。 怎么可能按捺得下呢。 ……那种香气,即便一 遍遍去清洗了,再一层层包裹起来,也会从不经意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飘散而出。 在抓住那个女孩过?后,他甚至不曾饮过?她一滴血,因为恶鬼心中明白,一旦开了头,一切都将一发不可收拾。 仅仅是血的话,时间久了也无法满足的,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一天,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不拥有全部就无法停止。 等回?过?神来,拥抱的也许只?剩白骨。 他不能吃,不能吃,这?是不能吃的美食,是穿肠毒物。 ——在恶鬼丸毕生所吞食的人类当中,漂亮的女人也好,娇嫩的孩子也罢,即使是珍贵万分、百里挑一的稀血,再没有一类能够及得上她。 绝不是以一束盛开的花,一串熟透的果实,就能够简单概括的。 放生澪,所代表着的,可是整整一个烂漫的春季。 是酝酿一个季分的樱花,纷纷扬扬,零落成淅淅沥沥落在身上的雨。 密不透风地降临,带来的一阵令人口干舌燥、牵肠挂肚的痛苦折磨,长久的折磨。 · 恶鬼丸已?下定决心要拿她换取所求之物,两人一路西行?,时间一直走到第二年春末。 路上人杀了不少,凑上前来、想要虎口夺食的鬼也杀了不少。 恶鬼丸渐渐闯下些臭名声来,所过?之处如恶风过?境,人类个个闭门不出,在家中瑟瑟发抖,所处区域的恶鬼们也纷纷退避三尺,怕触到他的霉头。 只?有那么一次,一只?左眼中刻着黑色的“下叁”字样的鬼拦住了两人的去路,也只?有它?,和他们曾经遇到的那些鬼完全不一样。 恶鬼丸与它?纠缠了整整半个月,两只?鬼从海边一直打到山间,其间战斗之艰险、极限可想而知?。 终于在一日凌晨,恶鬼丸最后一次使用?血鬼朮,凭着最后一口气,将这?位“下叁”撕碎得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复原,无法再爬起来纠缠他们了。 但同样作为代价的,他的身体也破破烂烂,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缺失的大腿、身体和手?臂,都需要时间来恢复。 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捂着流血的半截肚子,胸口起伏着,只?剩下出气的劲,本?来就只?有条破裤子可以穿 ,现?在更是连唯一能蔽体的衣服也搞掉了。 叫人见了,心里忍不住都升起凄楚来。 放生澪从藏身之处慢慢走出来,缓步走到他跟前。 ——大半月来,恶鬼丸一直护着她逃跑,他护得严实,以至于白发女孩身上除了灰扑扑一点以外?,几乎没怎么受伤。 恶鬼丸本?来紧着一口气的,见到是她,不觉松了开来,靠在石头上,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能动,他就转动眼睛去望她。 “我本?来早就赢了的!” 鬼不改恶声恶气地腹诽道。 “它?吃的那位大人的血比我多……要不然我早将它?杀了。” “什?么下弦三,完全就跟老鼠一样,废物,垃圾!” “如果获得那些血的人是我——” 他嘴边还流着血沫,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了,灰白的乱发下,眼中明亮的光彩中倒映出来女孩冷淡的眼神。 放生澪隔着一步远冷冷望着他。 穿过?稀疏的林叶,几缕晨光划破黑夜,毫无阻碍地洒落在这?片空旷空地上。 置身在阳光下的她那么美,细软的白发被染成明艳的淡金,有种恶鬼丸从前从没意识到的神圣感。 不只?是失血,还是其他缘故,恶鬼感受到轻微的头晕目眩。 而在他晃神间,自女孩身后,从接触到阳光的下弦三的头颅口中,倏尔发出了一道扭曲惨烈的尖叫。 那声音凄惨无比,惊飞了一群又一群朦朦胧胧睡醒的鸟雀,同样也唤醒了恶鬼丸的危机感。 瞩目望过?去,不觉遍体生寒。 不过?短短几息,这?位位列下弦月之一的鬼,已?化为灰烬消散一空。 阳光,是因为阳光? 天要亮了,阳光很快就会照耀过?来。他身处的这?片空地,同样也是没有任何遮蔽的空白区域。 等到那个时候,他也会化作灰烬,彻彻底底结束这?罪恶的一生的! 恢复……快点恢复呐,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即使只?有一只?手?,一张嘴巴,爬也要爬回?阴暗的角落去! 同类的死亡,化作无声的焦灼,「天要亮了」这?四个字,轰隆隆如惊雷劈下,叫恶鬼丸一个晃神间,额间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咬紧牙关,就要翻身 朝林子里爬,转头却不期而遇、再度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瞳。 白发女孩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边,足下正踩着他的一截手?臂。 他们长久地对视,直到早他一步爬上来的丝缕阳光,让恶鬼感受到了一阵源自灵魂的剧烈灼烧感。 「她要我死。」 某个令人止不住颤抖的事实,浮现?了出来。 「是了,是了!这?小鬼心肠那样歹毒,又那般恨我,一定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恶鬼丸疼得整个蜷缩起来,牙齿与牙齿之间磕碰作响,又疼又怕又恨,怕她这?样,又恨她这?样! 他疼得如待宰的牲畜般嘶鸣起来,残缺的身体都在剧烈抽搐着,砰砰撞在石头上。 灵魂犹如被架在火中炙烤焚烧,只?不过?短短几息,他却已?像过?去漫长几年,心中惊怒交加,后悔不已?。 后悔对她如此宽容,后悔养虎为患,后悔早在当初遇见她,就应该将她剥皮拆骨,大卸八块! 疼得意识都模糊,疼得恶鬼丸几欲放弃挣扎,焦灼之际,却又不知?从何处,忽而涌入一股清凉之意。 就如同干涸沙漠中瓢泼洒下的甘霖,跋涉的旅人倒入一片阴凉的丛林。 疼痛受到缓解,烧灼之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情况一下子得到了扭转,从身体到灵魂,都因为这?股清凉的气息而焕发新的生机。 而在这?片刻过?后,一阵裹挟血的芳芳的浓郁香气,更后知?后觉席卷了恶鬼丸全身。 当头淋下的温热的液体,尽数流进了恶鬼的喉咙,顺着他的喉管流淌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失去的手?臂、身体,都在飞速生长着,骨头、肌肉、皮肤,身体生长所发出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是如此动听美妙,令他前所未有感到酣畅淋漓,舒服得想要呻·吟出声。 原本?因为持续战斗而疲惫不已?的躯体,在现?今居然充满了生机与力量,直叫人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充满力量、重新掌控力量的感觉比舒坦还舒坦,远胜平常任何时候。 恶鬼丸当机立断,如鹞鹰般翻身而起,挥舞利爪、一把扯断已?经被晨曦烧灼殆尽的残肢,捞起 身边人,就奔向、藏进了不远处的树林中。 这?些动作一蹴而就,不费吹灰之力,等再转头来看?,两人已?置身昏暗的林影当中,再远一些,阳光后二人一步,施施然铺满了整块空地。 灿金色的光芒将黑暗处也照得一览无余,那位下弦三的尸体早已?经烧得连灰也不剩下。 赤身裸·体的灰头发恶鬼蹲在黑暗中,呆呆怔怔望着一片光亮的林子外?,心有余悸之下,一时都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他又闻到了那种香气,比刚才还要馥郁,几乎在往他的鼻子里钻。 恶鬼丸不觉松开了利爪,露出了其中的白发女孩。 林影下,女孩就乖乖跪坐在他面前,犹如安静生长着的山赤莲,又或者安静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她用?手?指捂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而从那只?纤细的腕上,几痕鲜红正缓慢蜿蜒而下。 滴落在地上的瞬间,再度焕发出比原先更加沉郁的芬芳。 ——就是香气的来源无疑。 恶鬼丸死死盯着她的手?腕,目光几乎凝固成实质。 电闪雷鸣间,他一瞬就明了了刚才的清凉感从何而来,明白了帮助他在短短几秒钟长全的力量、又是从何而来。 ——比被食物杀死的、更坏的结局来临了。 “你……救了我。” 从恶鬼的口中,艰难地发出了不可能出现?的字眼。 干涩沙哑的嗓音、难以置信的口吻,乍一听上去,甚至都有些滑稽。 女孩仰面看?他,仍是熟悉的沉默,依旧是一种难言的、却又摄人魂魄的忧郁神光。 白发落满了肩际,在那双玫红的眼瞳中,隐隐浮出一层细碎的泪光。 恶鬼丸心头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老毛病犯了……写龙套一套接一套的!写了四千男主都没出场……我不甘心呜呜呜!!(尔康手) —— 澪对恶鬼丸没有感情的,她救它,只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跟着谁不是一样。 即使没有恶鬼丸,也有其他的鬼。 下章会解释的。 下章我一定要让男主出来! 明天见! —— . 96、箱庭之中 22 望着恶鬼惊怒交加的表情?, 放生澪有些惊讶,在心中微微挑了?眉。 说实话,一直以来, 她真敬佩它。 敬佩它怎么?不死在路上;更?敬佩自己, 敬佩自己浑浑噩噩混到现在, 居然还一直保持着这么?平静的心情?。 活在这被血腥、死亡、暴力所充斥着的生活中。 如?果不是岩胜在帮她、维系着这具身?体的性命, 她早就自行了?断, 不论?结果是被夜泉溶解掉, 还是巡回往复坠入下一个世界。 放生澪早就放弃这种无聊的世界了?。 不被任何人期待的世界,连活下去的目标也不会有。 放生澪这会儿想起了?岩胜。 唯一能够让她在这个世界上露出笑容的,就是此刻在不知何处默默支撑着她性命的绘马新郎。 只有岩胜…… 只剩岩胜。 仅仅只有黑发少年的模样,在一片混沌的心海中渐渐明?晰。 那些脸上生出花来的逝去的人、抛弃她的人、不爱她的人, 终于全都?化作散开的云, 自四面八方滚走?开去了?。 只剩下少年稚气的脸庞,英挺的、却?又时常蹙起的眉。 他在灯下看书,看着看着, 眉毛忽而就舒展开来,放下了?书朝她问道: “澪?” 久违的,在那日夜中, 放生澪再度见到了?继国岩胜。 相隔一年的再度会面。 黑发少年几步走?至她身?畔,下意识地便矮了?身?, 与她同排坐下,语气中多有关切,更?有几分自己都?未能觉察到的恼怒与恐惧。 “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 他已和记忆中的模样不大一样,长高许多,也瘦了?一些。 两人互为?幼时玩伴, 亲近之意溢于言表,靠近之下,少年那双暗赭色的眼瞳愈发明?亮逼人。 放生澪从地上慢慢坐起,双手撑在身?前,望见他漆色的发,日益长开的锋利眉眼,一时不由痴了?,也没听明?白他说些什么?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那天你说要离开伊贺山城,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到哪里?去,以后……以后也都?不回来了?吗 ?”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甫一见面,见她平安无事,少年心里?不觉松了?一大口气;再见她神色懵懂,他却?又止不住地想要大发一通脾气了?。 斥责她怎么?能什么?消息都?不留下,就不告而别?,害人平白担心这样久! 小小的继国岩胜操碎了?心! 他是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男孩子,对小伙伴的失踪无法做到不管不问。 这一年来,他一闭眼,就梦到白发女孩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梦到她的一言一行,梦到他们躲在壁橱里?读书,她靠在他肩上,跟他说“龙女公主?也许只是想和浦岛太郎,再多呆一会儿”。 非常没有道理的,她在说这句话时的神气口吻,全部清晰映在了?继国岩胜脑海中。 她睫羽颤动的幅度,轻轻抿起的唇,什么?都?好,甚至她在那一天所穿的衣服襟口上、那些复杂花样的每一根线条走?向,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恍如?昨日重现。 梦醒之后,他那一天就全都?泡汤了?,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只要他想到她不见了?,想到她还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岩胜将那块绘马牌压在枕头底下,每日都?拉开壁橱看一看,每日都?期盼她再出现。 哪怕只见到一次,只要知道她还活着,还在世界某个角落,他们还能见面。 只要见到这一次,岩胜也就不会这样牵肠挂肚,辗转反侧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显然,事实跟想的完全相反,见面过后,他心里?的烦躁反而更?多了?! 分别?多日,白发女孩只是目光朦胧地望着他。 她不冲他温柔、且脉脉地笑了?,也不再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了?,只是隔了?一段距离地静静看着他。 那种目光令继国岩胜感到从所未有的心慌。 他因怀疑眼前人只是自己的幻影,不觉伸手、主?动执起了?女孩的手腕,望进她眼眸深处,似乎要看得更?真切的,切切追问道: “……澪,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放生澪不由瑟缩一下,看着已近在咫尺的少年,轻轻点?一点?头。 见此,继国岩胜却?未有分毫放松,反而深吸一口气, 更?加心事重重的模样。 “好,那你告诉我,你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那一个“好”字,说得迟疑又卑谦,澪第一次见他这样。 “有什么?事,你尽管同我讲就好了?,我是武士的后代,也是武士。” 岩胜最后同她保证道:“我会保护你的。” 放生澪微讶,却?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但她实在……没什么?好同岩胜讲的,什么?也无法同他讲。此刻望着小少年眉宇间?的执着认真,有些忍不住想要微笑,又不得不强行忍耐下去。 继国岩胜已发觉她身?上的不对劲了?,见她此刻再度沉默,心下更?加发慌,焦虑都?写在稚气的脸上,那双暗赭色的眼瞳亦是闪烁不止。 时间?已走?至夜中,长屋中一盏孤灯照得二人影子细长,影子交相重叠依偎在一起,台面上的气氛,却?说不出的冷凝。 寒月照人,从未合上的两扇推窗间?,漫漫涌入进一股凉风,吹得置放在案桌上的书页哗啦啦翻过几页。 白发女孩亦从晃神下清醒,如?雨中的蝶鸟般缩紧了?瘦弱的双肩。 “澪……” 继国岩胜一直盯着她看,注目到她眼睫湿润非常,心中不觉一动,伸出另一只手来,小心拂开了?她两鬓碎发,将掌心贴上女孩额际。 入手之滚烫,叫少年的指尖不禁微微一颤。 他那冰凉的手指,却?极大程度上舒缓了?放生澪的不适,使得白发女孩意识朦胧中,也无知无觉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从唇中溢出几声呢喃来。 又小猫一般,倾身?朝着继国少爷缓缓压倒过去。 她那依靠过来的身?体又香又软,继国岩胜一伸手就抱了?个满怀。 仿佛月华似的白发落满了?他的手背,凉丝丝的、细软且顺滑,叫小少年下意识抬起手,怀着一种莫名神圣的心情?,理了?理女孩的长发,哑然道: “澪……你的额头好烫。” 他没忘记正事,又扶住女孩不住向下滑的身?体,同她嘱咐道: “不要睡……你烧得好厉害,得赶快找医师过来才行,你现在在家里?吗?侍奉在你身?边的仆人又在何处?” 放生澪已渐渐听不清晰他的声音,她想让 岩胜不要问了?,但实在提不起气力了?,倦懒地伏在少年怀中,只想要永远睡过去。 直到在睡梦中,那道关切焦急的声音才逐渐微弱下去了?。 “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一直在找你,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收集了?很多很多新的绘本,每一个都?很有趣,结局也都?是好结局。” “你到底是去哪里?了?呢?澪,告诉我,好叫我带人一起去找你……” 静谧昏暗的长屋中,烛火一阵摇曳,两个孩子的影子,仿佛并蒂莲花一般不分彼此,紧紧依偎在一起。 —— 放生澪自颠簸中醒来。 眼前是摇晃着的丛林,不变的沉沉黑夜,永远都?望不到尽头。 恶鬼丸正背着她赶路,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少有地严肃了?脸色。 路边几只蝙蝠吊在石壁上,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冷冷看着他们,放生澪数着它们的数量,迎面而来的夜风自耳畔刮过,将脑中的困顿之意吹散了?些许。 「要带我去哪儿……」 她的意识稍微回笼,不由漫漫思索道。 一开始被抓来也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目的;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到哪里? ,又要拿她交换些什么?。 她趴在恶鬼背上,迟钝地细数着对方几次三番的罪孽,恨恨不已地再度睡过去了?。 而等下一次清醒过来,就已经是清晨时分。 放生澪侧身?蜷躺在草丛当中,身?上盖着恶鬼丸的外套——这头鬼不喜欢穿上衣,总觉得不舒坦。 但载着澪的时候,两人有身?体接触这件事情?让白发女孩很讨厌,硬是给他塞了?一件,还是从栎木城里?抢出来的舶来品,样式很是新奇。 她病还没好,全身?说不出的酸疼,唇干舌燥,一点?力气也没有,睡醒过后就呆呆望着手边凌乱生长着的杂草出神。 许久,一只羽毛鲜艳的雀鸟从旁边树上飞下,摇摇摆摆走?到她身?边来,啄一啄叶子上的露水,啄一啄恶鬼丸的外套,不时还停下来,用?漆黑的小豆眼睛,眨巴眨巴地打量着丛中的白发女孩。 放生澪枕着手背浅浅呼吸着,一直以来毫无波动的心,忽而就被触动了?一下。 她只记得自己昨夜 似乎好像见了?一个一直想见的人,醒来过后,也觉得心情?好。 望着那只雀鸟,不觉会心一笑。 下一刻,一只大手从上方压下来,带起一片阴影呼啸而下,那只小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啾鸣,就被来人狠狠擒住在掌心,一把?按碎了?喉咙—— 放生澪嘴角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的眼瞳微微一缩,其中光彩便如?飞速枯萎的花一般,还未绽放就凋零了?。 女孩稍稍别?开头,抿紧了?唇。 恶鬼丸往她旁边就地一坐,拧了?小鸟的头,囫囵吃了?个味道。 他之前在跟下叁的战斗中受伤很重,即使吃了?她的血,也没能完全恢复,这段时间?也几乎都?处在饥饿状态下。 昨夜的事情?,在放生澪心中浮现,此刻也仿佛有了?答案。 恐怕,他是想要抓紧时间?,赶到哪里?去饱餐一顿,但这附近已无接壤的树林给他提供阴蔽。 碍于春末刺眼的阳光,恶鬼丸不敢急着赶路,这才带着她暂时停在这里?,等待天黑下来。 捋清前后因果,白发女孩顿感无趣了?,她待在它身?边,还放血救它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想要借它之手,去到下个世界吗? 恶鬼丸不愿杀她,甚至忍下本能,一路都?折磨自身?,靠疼痛来抵御饥饿。 那“报酬”真就那样好……它就那么?迫不及待想用?她去换? 放生澪都?不明?白,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价值,能使得一头吃人的鬼放弃了?吃人。 要烦的事太多了?,一想她的头就一抽一抽地痛。 放生澪只觉身?体如?被火烤,一时也没敢去想那些糟心事了?。 “我要喝水……” 她朝恶鬼的背影指使道,不奢望对方能自己觉察到她的困窘。 灰发男人这才扔了?手上舔得干净的羽毛,转过身?来定定看她几眼。 “啧,怎么?好像烧得更?严重了?…” 他自顾自在那小声嘀咕,澪也没能听清再说的什么?。 恶鬼丸只是抱怨了?这一句,便单手撑在地上,俯身?过来想要摸摸她的额头。 白发女孩一眨不眨盯着它手上残留的血,烧得酡红的面容上,那双湿润的眼眸里?写满了 ?抗拒。 男人顿了?顿,一见她那眼神,多少意识到什么?地飞快收回了?手。 等到这样做完了?,他愣了?几秒的,又觉得讪讪,骂骂咧咧地红着脸起身?,这才去从她的包裹里?翻出盛水的竹筒来。 “你病还没好,不要再动了?。这附近应该有条河,我看能不能过去,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它打算走?了?,又有些不放心,多此一举地在附近做了?警示标记,要警告路过的每一只鬼。 等做了?这一切,那铁塔般的背影,这才消失在树林里?。 白发女孩一直等到他脚步声消失了?,才慢慢转了?个身?,平躺着望向被林叶遮挡严实的天空。 她睁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天,直到很久,恶鬼丸都?没有回来。 · 澪等他的中途,实在抵不过困乏,又睡了?一小会儿。再醒来时,树林更?加昏暗了?几分。 犹有几束稀薄的日光穿透灰尘,落下来林中,提醒着现在还没有完全入夜。 澪不过晕眩了?几息,便强打起精神,找到自己的外衣披在肩上,艰难地从草丛中坐了?起来。 举目望去,几点?萤火虫沉浮在碧色的海洋中,虽然还未入夜,但明?显也快了?,因为?透过头顶一丛交叠着的树杈—— 西边的方向,一轮圆月正遥遥挂在天边。 ——只是入夏过后,白天明?显变长了?,使得都?到了?这种时候,太阳却?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白发女孩坐在原地,又花了?一些时间?去理清现在的时间?,更?理清了?恶鬼丸早上打杯水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其间?到底过了?有多久。 想到这里?,放生澪捂着砰砰不止,跳得有些不正常的心脏,尝试着站起。 她双足好不容易站定,等再一望向脚下的路,便又觉头晕目眩,在原地踉跄几步才重新站稳了?。 病没好,更?严重了?。 不找到恶鬼丸就会烧死在这里?,她不要选这种死法。 等终于看得清前面的路了?,放生澪轻轻摇一摇头,迈开了?脚步。 扶着两旁树干,她一步一步,向着恶鬼丸刚才离去的方向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 说:继国家少爷.鬼杀队强力剑士.五好员工:对,没错,男主角是我岩胜哒!! . 对,没错,我又又又又又没写到缘一出场!抓狂了,这该死的爪子啊!(抽打) 哭死,不过米娜桑们应该已经都习惯了,反正这章岩胜出场了啊,也算是主角党的胜利了啊啊,呐呐呐(尔康手.jpg) 后天见啦! (明天休息一天QAQ,日更真的很极限,二次元的米娜桑都是小天使,一定会原谅我的,呐呐!(震声!) —— 我已经不敢保证了,但是都已经写到这里了,缘一、应该、也许……下章……一定……(自抱自泣) . . . 97、箱庭之中 23 天空的尽头渐渐浮出一抹昏红的暮色。 踩过一条浅浅的溪流, 放生澪终于在一处水底的鹅卵石上,发现了被恶鬼丸遗落在其中的竹筒。 她提着裙子站在岸边,感受着初夏的气息如浪般蔓延过来, 心里直泛起密匝匝的躁意。 从前跟在斑大人身边流浪的时候, 可从来没有这种事情。 斑大人看她看得很紧, 寸步不离, 绝不会一去不回, 出现把她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岭里的情况。 但她转念一想, 自己怎么能用恶鬼去跟那位大人相提并论呢,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嘛。 已经走过的世界,就不可能再回去了,过去的时间不会再回来, 她在这里已过了这样久, 也?不知道斑大人是否还在人世? 放生澪就在这时忽而意识到。 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这一念头甫一升起,白发女孩整个人都不由有些失魂落魄的。 辗转间,她竟已活到了第四个世界, 虽然每一世,都在中途时分戛然而止,停在了半途, 但细细算起,几个廿年加起来, 也?有一甲子还多,已将近一个大轮回。 在她真身走进柩笼的那一刻起,放生澪身上的时间就停止了流动,她一直活在死去的那个苦夏,蝉鸣之声、伴着炎热的天气残留在她的记忆中,跟随她封藏进笼中, 就再也?没能转动过了。 她每一世都保持年轻的模样,去找寻心仪的新郎。 在这张稚气的脸庞之下,这具稚嫩的身体当中,寄存着的,却是一具早已被夜泉水日夜侵蚀、染成漆黑的残破灵魂。 放生澪从来不敢深想,如今她的真身已变成何种模样了。 只因她不想面对自己丑陋的模样,更怕那副模样被所在乎的人给瞧见去。 ——新郎的一颗真心,哪怕只轻微地动摇一分,幽婚也?是会失败的。 因此只有真正爱她入骨,瞧见了她真实的模样,也?不为所动、坚定不移的男子,才能够胜任。 但要?找到这样的人何其容易呢! 天下男人哪个不喜欢好看的?就连恶鬼丸这头只知道吃的家伙,都爱她服软的样子,会因她流泪而失落;因贪看她的笑容,而痴痴发呆。 放生澪根 本无需故意去试探,经历这么多世,她早就学会不用结铃、就能看懂某些粗俗男人的恋心了。 绝心断情的鬼尚且如此,更何况愚钝多情的人类。 男人爱俏是本性,怕死也是天生?的。 她自己也?喜欢好看的,也?害怕哪天不明不白地死了。 何必非要?用被夜泉污染的面目,去吓他们、刺探他们的一颗真心呢? 既要他们面对她的真身不露半分怯色,心中爱意分毫不减;又要?他们甘愿为她而死,舍弃大好后半生?、同她一起镇压黄泉之中,千年百年。 古往今来,在主山——日上山上,幽婚成功的案例就已经屈指可数,巫女与新郎结亲的绘像都摆不满一间和室。 她死的早,还不到熟知人情世故的年纪,生?前也?没有感情深厚的朋友恋人,要?找人幽婚更是难上加难。 从因陀罗那一世开始,放生澪就不知走了多少错路,吃了多少苦头,跌跌撞撞也?学不会获得爱的诀窍。 那个时候她心底还是个小孩,抱着一次就成功的信念埋头往前走,却在即将成功之际,被伪装成因陀罗的黑泥杀死在了婚礼前夕。 那对初次进入轮回的她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也?是从那个世界起,放生澪就开始怀疑幽婚成功的可能性了。 她实在是疼怕了,被人杀死的痛苦一次就够了。 不想再被人杀死,不想再被抛弃。 如果幽婚意味着要?面对这些,索性就承认自己做不到好了。 「我?是无法做到的。」 「也?没有必要?做。」 放生澪抬头望了望天,她跟在恶鬼丸身边这么久,每天昼伏夜出,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彼时乍一见到光,便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事到如今,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以前过得很不好,活着的时候,就从没被村里人和姥姥喜欢过;死后还要?因为找幽婚的新郎,受这么多的苦。 澪不想受苦了,也?不想被人喜欢。 等?找到恶鬼丸,她就要?恶鬼丸杀了她。 —— 小溪靠近树林,两岸、乃至水上都有茂盛的树冠以作遮蔽,放生澪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恶鬼丸往哪个方向走了。 只是再等?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那个时候没有阳光限制,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了夜晚再想寻他就很难了。 以往有看取之力在身,她还能通过小动物去追寻恶鬼丸的踪迹,然而这会儿,她意志消沉,精神不稳定,看取的力量在她身上也?时灵时不灵的,难以琢磨得很。 此刻,她置身在陌生?的树林里,就好像被剪去了羽翼、蒙住了双眼。加之身体欠佳,也?抱病在身,看朵花看久了都生出重影来,实在是寸步难行。 踌躇着向哪个方向迈步之际,从河对岸传来了林叶摩挲作响声。 对于来者是谁,放生澪不疑有他,侧身望过去时,面上已经沉下去了。 她知道恶鬼丸拿她有用,所以一直以来对他都没个好脸色。 此时斥责的话?语已到嘴边,见到人了,却又止住了,只是深深蹙起了眉。 ——从对面草丛中钻出来的,的确是失踪很久未归的恶鬼丸没错。 然而,在他手中,还提着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那孩子穿着一身橙黄色绣满小花的和服,黑发用白色的小布包裹起来了。 被恶鬼丸单手拎着,瘦瘦弱弱一个,看不大清脸,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他从早上起就饿得不行,光吃一只鸟果然还是不够,现在居然不知从哪里抓来一个小孩。 放生澪心里嫌弃。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都记得?” 她也不正过身去了,只站在原地冷冷道,连走过去的心情也?没有。 话?一出口,白发女孩就在心里愣了一下,因为这句话太像绘本里那些阴险反派才会说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她一时半会有些奇妙。 见到她,本来已经走出来的恶鬼丸吓得登时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起来了?” 那种神?情,简直就好像是见了鬼似的,果然忘了自己出来的最初任务是什么了。 放生澪嫌他蠢笨,更不想和他多说话,冷着脸转身准备走了。 可恶鬼丸仍好奇她怎么起来了,“你的身体好些了吗?已经能够走路了?” 他几步涉水,想要追到白发女孩跟前去,“昨天夜里你烧得好厉害,人类就是麻烦啊,小孩子更是了。” 他正说着,声音却是一止,猛地朝后望了过去。 在两人身后,再度传来了脚步声,那是除了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的声音。 极速、轻盈,衣打林叶的声音都轻得仿佛蜻蜓振翅,如果不是恶鬼丸作为鬼,拥有超越常人的听力,也?许根本就不会发觉这飞速而来、眨眼间就与他相隔咫尺的脚步声! 踩在河滩上,灰发男人的表情刹那间转变了,就在恶鬼丸的注目下,那道身形已然冲破树杈草叶的桎梏,高高飞起在空中。 漆黑的发在空中狂乱地飞舞着,阳光毫无吝啬地倾洒在少年灵动的身形上,在两侧飞舞的衣衫犹如红雀满开的羽翼。 坠下的瞬间,在恶鬼丸眼中逐渐清晰的,是一双极其宁静的眼。 咔嚓一声轻响。 那是一道?无法用视线所能够追逐的光,在黄昏中亮起浑圆的一线,如割断划开了空气,而在后续听到了轻微的爆裂声。 恶鬼与男孩瞬息间便近在咫尺,他的刀,随着垂手的动作,落下在身边。 谁也?没发现他是何时出刀的。 在放生澪惊愕的注目下,恶鬼丸的大臂上出现一道?血线,直到男孩的刀都已经落回去了,那道血线才倏尔撕裂开来。 伴随血液喷涌而出的声音,灰发男人的左手从肩膀处齐根而断,就好像一根不属于他的东西,噗通一声掉落进脚下的溪水中。 一同向下掉落的,还有他原本拎在手中的黄衣女孩。 黑发男孩再度握紧刀,第二刀如坠雨般起势,杀机都隐藏在刀中,从开始到现在,竟然一丝都未曾叫恶鬼丸觉察到。 在他第二刀抬起之前,恶鬼丸扭身便如箭矢般向岸上疾射开去。 连落在河里的自己的断臂都不敢捡,灰发男人一步纵跃到澪的身前,单手将她捞起,脚步不停地、带着白发女孩便俯身往树林深处一头扎了进去。 他的面容苍白非常,短短几个呼吸间,汗水便流了一层又一层,抱澪的时候,整只手都在颤抖。 ——那是在正面遭遇下弦叁时,都不曾露出过的惊恐神?色,却在面对一个年岁不知道小自己几轮、甚至还未成年的人类小鬼时,自然流露出来了。 盖因恶鬼丸非常清楚,那第二刀落 下,他必将头首分离,血溅当场,甚至于无需第二刀,在对方飞出一个照面间,他就必死无疑了—— 是顾忌那个被他掳走的黄衣服的女孩,对方才没将他一刀两段。 至于他是怎样看出来的。 ——有人会拔刀收刀后,再出第二刀的吗? 生?死对决,只要是有点经验的剑客,出刀过后,除非敌人死掉、或是自己死掉,绝不会在战斗中途做出收刀这种多余动作。 那个家伙是在确认第二刀出刀绝不会伤到除他之外的其他人! 耻辱! 落败的耻辱、向对手露出了丑态的耻辱、击败自己的人是人类的耻辱、面对死亡转身就跑的耻辱。 恶鬼的整张脸皮都因此而轻微地颤抖着。 愤怒的怒火轻易淹没了他,他在作为人类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自大易怒、眦睚必报,绝不肯受一点屈辱的人了。 然而即便如此。 然而即便如此,恶鬼丸也不敢回头,反而脚下的速度更快一点。 只因死亡的威压胜于任何不必要?的情绪! 「会死的!绝对……会死的!!」 一旦停下来,面对的只是死路一条。 那根在这百年里救了他无数次的危机神经,就像百年前第一次遇到无惨大人那时那样,剧烈且刺耳地尖叫了起来。 放生澪紧紧搂住恶鬼丸的脖子,将他的紧张恐惧尽收眼底,她不懂刚才那毫秒之间发生的战斗中的危机所在,只在此刻,被灰发男人的情绪所感染到的、也?觉得紧张起来。 但另外一方面,她又感觉十分不可思议。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恶鬼丸逃跑。 即使是迄今为止遭遇到的最强鬼——那只下弦叁,恶鬼丸都可以和它打得有来有回,不至于扭头就跑啊。 她不由从恶鬼的肩上往后看去。 在逐渐向后远去的溪流之上,黑发少年站在水中,搀扶住了往下滑落的黄衫女孩。 那孩子弯着腰勉强站着,正咳嗽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恶鬼丸只是将她抓住,还没来得及下手。 恰时风吹开了罩在两人头顶的树叶,洒下一片暖色的霞光,落满了溪上两人头顶。 霞光中,男孩单手抓着的刀一丝光彩也未曾泛起。 定睛望去,竟然是一 把已用得破旧泛黄的钝竹刀。 · 他用竹刀……砍断了恶鬼丸的手。 放生澪从早上起就一直在莫名发慌的心脏更难受得厉害,简直就好像要跳出喉咙一般。 她再凝神?去看,却见黑发男孩倏尔抬头、朝他们望了过来—— 那目光依旧无一丝杀机,放生澪却看得见他垂在手边的手,再度握紧了那把破旧的竹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1 02:33:49~2021-02-04 01:1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西佐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8、箱庭之中 24 夏日的树林阴沉沉的, 因久见?不到光,空气里弥漫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植物腐烂的气?味,吸一口, 只叫人怀疑青苔都要顺着喉咙长下去了。 几?只野鸟本来在树上吵架, 恶鬼丸从树上踩过去时, 便将它们惊飞到了半空, 落下的几?根杂毛、也被带起的风卷起向四面八方去了。 他抱着澪, —?路跃过并列的几?棵桦树, 身体紧绷成几?条动态的弧线,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在奔跑着。 失去的手臂影响了他的平衡,虽说此刻正缓慢恢复着,但恢复的速度实在慢得离谱。 生死之间, 任何疏忽都足以致命。 那赭衣少年现今依旧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几?乎每过几?息,他就更靠近—?点,速度比之恶鬼来说也不遑多让。 恐怕用不了多久, 他就会彻底追上前来。 这—?发现令放生澪愈发感觉心惊,有种面对的存在怎么可能会是人类的恍惚感。 她一直在恶鬼丸肩上观察着对方的—?举一动、尽力用眼睛去捕捉每一丝细节。 不知到底该不该称呼他为“少年”,因为无论是身高还?是样貌, 对方明显只还处于男孩跟少年的年纪之间。 可他的速度,却不是能够以“人类”这个词所能够涵括的。 最为奇怪的, 对方的每一次落足,要么落在最为平坦之处、要么就踩在最容易借力的地方,轻松得就好像整片树林都在帮助他似的。 ——每一根树枝都伸出在他脚底。 可是,树林在瞬息之间改变生长趋势、去适应人类这种事情,绝对是天方夜谭。 那个孩子,只可能是在瞬息之间完成了常人所无法完成的繁杂计算, 从众多选择当中,找到了最适合踏脚的地方。 “喝我的血。” 放生澪坐回在恶鬼丸怀里,余光望着身旁极速而过的草木,低头划破自己的手腕。 她已做过—?次,做起第二次更加不假思?索,泛白的指甲压下去,—?线殷红便在肌肤上渗了出来。 鬼吃人,人灭鬼。 恶鬼丸动了对方的朋友,现在那孩子要赶尽杀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只是没了恶鬼丸,那时要再找一 个能动手杀她的鬼就太麻烦了。 放生澪现在同恶鬼丸是一丘之貉,哪怕只是为了自己,她都要叫这头罪孽深重、足以碎尸万段的恶犬逃出生天! 奔跑间,灰发男人望着她递过来的纤细手腕,瞳孔微微放大了—?点,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时间傻掉了。 “快些。” 时间紧迫,放生澪搞不懂他在犹豫什么,言语中已带上催逼。 她的血既然能够让他从只剩半边身体的状态—?下子恢复如初,那么治愈缺失的手臂也并非不可能,只有恶鬼丸状态恢复,他们才有逃走的可能。 少女鲜艳醇厚的血液流淌在丝绢般细嫩的纤细手腕之上,织成了—?道鲜红的网。 就好像饱满润泽的枫糖浆浇在了细腻的白豆沙羊羹上,无论是视觉效果,还?是嗅觉刺激,都令恶鬼丸的口腔在第—?时间被充沛的涎水所充盈。 他恨不得—?口就将女孩的胳膊咬断,将那充满胶原蛋白的肌肤,和?坚韧酥脆的骨头—?起嚼得稀碎,吞进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恶鬼丸相信,只要他这样做了,他不仅能逃掉,还?跟后面那小气?的人类小鬼比划几?个来回。 怀中这个女孩的力量就是如此之大,她是稀血中的稀血,是所有鬼都想要得到的稀世珍宝,吃了她,它们的力量将会成百上千倍地增长。 她的血和?那位大人的血,有着相等的力量! 他在心里咒骂她作为食物主动奉上自己的愚蠢,却在下—?刻,痛骂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愚蠢的蠢蛋! “闭嘴!给我把手收回去,你?以为我这样我就会感激涕零了么!” 他—?通低吼,几?乎把—?口尖牙都要咬碎,眼睛猩红得完全看不见?瞳仁,原本就不怎样正派的脸,此刻更是狰狞得仿佛地狱罗刹,差点就把老子绝不喝你?—?口血写脸上了。 放生澪被他呛得—?噎,微微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想到这鬼死到临头还这么硬气。 她真想不通它的脑子构造,只是已无暇去斗嘴,只因电光火石间,她在余光里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低头恶鬼丸!” 跟随着她的命令出声,灰发男人下意识矮了—?下身子,脚步向前 迈出数十米远,这才回头望过去。 在两人身后,赭衣少年的身影似脱笼猛兽般现身,裹卷一阵清风,手中竹刀轮出半圆,带出一声清脆的破空音。 刀风向下绵延而去,倏地便将适才两人所站位置旁那一丛灌木削掉—?半有余,如果不是澪提醒—?声,此刻落地的恐怕不是植物的枝干,而是恶鬼丸的脑袋了。 —?刀落空,那双同样暗赭色的眼瞳向上偏移而来,男孩似乎用一种无甚情感的目光看了澪一眼。 是破坏了他行动的恼怒?还?是其他什么?面对仿佛人形洪水的陌生男孩,因为失去了看取之力的缘故,从那双眼睛里,放生澪一时什么也看不出来。 “走,跑出这片林子,或许能够逃脱。” 眨眼间,澪心中千回百转,已然做出决断。 只要离开这里,只要跑得够远—— 不喝她的血,就只有这—?个蠢办法了,失去森林这种对于男孩有利的地形,他们往平原上逃,或许有—?线生机。 那个橙衣女孩还留在溪边,这男孩总不可能为了追他们,而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现在就只能够祈求漫长的白天落幕,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让恶鬼丸能够走出林荫的庇佑,顺利离开这里了! 性命攸关,这—?次恶鬼丸终于与她想到了—?块,瞬间明了了她的意思,此刻一闻声,身形便立即往相反方向、同少年拉开距离。 而到了这时,从他身上渗出的汗液已经慢慢打湿了澪的衣衫。 那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在这个世界,在这群愚蠢弱小的人类当中,怎么可能会诞生出这样的存在? 简直,简直就好像是神明制造而出,投放在世间专门用来对抗他们的、 神之子—?般…… “右边,避开。” “回身,从小路走!” 几?个回合过来,却已经经历了不下数次的生死危机,多靠白发女孩在他旁边指挥,恶鬼丸才险险几次与他拉开距离。 森林越往里走,越来越昏暗,他靠鬼的身体才能够夜中视物,面对再怎样昏沉的环境也如履平地。 然而那赭衣小鬼,明明从头到脚都是普通的人类,却也分毫不受阻碍,紧紧缀在他们身后,好 几次都差点一刀砍了恶鬼丸的脖子。 「跑出去」三个字听起来容易,但树林的范围到底是多大,用脚掌丈量起来,简直叫人绝望。 灰发的恶鬼不知是什么在强撑着他迈步,叫他绝不能死。 ——澪的声音已越来越虚弱。 她本就生着病,逃命颠簸之下,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却仍旧努力观测着男孩的动向,雪白的发丝落在脸颊上,她蜷缩在他臂中,轻得仿佛是个雪捏的小娃娃。 “你?喝我的血。” 即便全部吃了也没什么关系。 他在分神打量她,白发女孩此时也忽而抬起眉头来,那双玫红的眼睛—?眼便望到了恶鬼丸心里,要将他—?颗烂心灼烧出两个又疼又胀的大洞来。 恶鬼丸还是摇头。 “你?以为我会上当受骗?你?将我当狗—?样,想要驯服我。” 他梗着脖子说,“你?知道你?的血珍贵,我喝了—?次就有第二次,但你?别想用恩情束缚我!” “上—?次是我反抗不了,这—?次我绝对不会被你迷惑的!” 放生澪听不懂他说什么,只觉得他好像脑补很多。 况且有什么比活命还要重要,—?个鬼自尊心这么重,都已经不是人了还?这么矫情。 无语间,两人眼前忽是微微一亮,眼见着几?步远之外,已经够望得见?高远深邃的云天了。 树林到这里已经结束了,没有任何遮蔽的天空之下,是一片平坦的旷野,绿草茵茵、星野低垂,是近在咫尺的自由之地! 最为重要的,天空—?片清澈的黑蓝,那倒映在恶鬼眼中的光芒,是无数颗璀璨的星星! 就像祈祷的那样,漫长的白天终于落幕了,他将会踏入黑夜,就仿佛游鱼归入大海。 无论多少次,幸福都会—?如往常般降临在他身边,就像他在性命垂危之际遇到那位大人;就像他做过无数坏事、毁灭过无数人的希望,最终还?会有天使愿意伸出手来给予他希望。 “澪!” 出路近在眼前,恶鬼丸脚步更快,却忽而福至心灵低头道,他的眼中绽放着比星星更明亮的光辉。 这次逃出去过后,他要做—?个决定。 望着林外气?象,放生澪的眉宇间同样带出舒缓 之意。 她闻声抬头,却见什么东西闪电般从恶鬼丸后颈穿刺而过,捅穿了喉咙,从正面穿出,彻底阻绝了他说话的可能性。 那青黄色的竹面,细看之下,竟然连刃也未曾开。 放生澪怔怔望着沾血的刃尖,后一秒,她便感觉身上托住自己的力道骤然一松,恶鬼丸中刀时还保持着向前奔跑,她于是伴随着惯性向林外摔出,—?直摔进在过膝高的草坪上。 月光洋洋洒洒落了她一身。 在她身后,恶鬼丸四肢俱断,脖子被对穿,由那把竹刀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那少年在最后关头追了上来,他果然无需收刀过后再出第二刀,因此没人能看清他的刀锋了。 第一刀,他断了恶鬼丸仅剩的右臂;第二刀,他将恶鬼丸双腿削断;第三刀才刺的喉咙,而之所以这样复杂,大概也是因为不想误伤到除了鬼之外的其他人类。 · 放生澪双手撑住草皮,慢慢转过身来,她跌坐在旷野之上,遥遥望向对面林中被钉在地上的恶鬼丸。 失去四肢的灰发男人,此刻脸庞死死贴在地面,血流了—?地,已经完全丧失了起身的梦里。 从他翕张不定的嘴巴里,发出了嗬嗬的嘶哑声音——竹刀刺进了他的喉咙,令他无法说出任何?—?个完整的字来。 身着赭色和服的小少年站在恶鬼身前,正垂眸望它的—?举一动。 顺着它的视线,少年侧身朝着澪望了过来。 漆黑的、微卷的发披散在肩际,那张秀气?、还?残存在孩子般稚气?的脸庞上,有种无知无觉的神性。 他的眉宇间是难能可贵、足以激起天底下任何—?个女孩母性的乖巧,然而细看之下,那却是如神佛般内敛的悲悯、无欲无求。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瞬息间制服恶鬼的人有这样一张无害的秀美面容。 火焰似的斑纹自鬓发间蔓延而出,烧灼着所见?者的视野,那诅咒似的纹路,反而比他的外貌,更符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鬓发下,无论观察多少次,始终都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那双眼睛。 少年用这双眼睛定定看了澪一会儿,发中的日轮花耳饰也慢慢转了半圈。 而后,以一种尊重他人的、简直好像并非杀鬼凶手—?般的口吻,他发出了判断。 “你?在教它怎样躲避我的攻击。” 他说这些话时,跟说「你?早饭是一个饭团」时的口吻与神气?,是没什么两样的。 使得白发女孩在轻微的忐忑不安过后,心中不觉升腾起—?阵后知后觉的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写一半想翻相册找找缘一长什么样,点开相册发现里面全是岩胜。 —— 对不起缘一,谁让我真实身份是壹哥厨呢。 99、箱庭之中 25 望清她颜容的那一刻, 男孩悄无声息垂下了眼眸,只是望着她足下的那片草地,好像要从中看出?一朵花来?似的、不?再与澪对视了。 他伫立在?树林尽头?, 身后是重重叠叠的树影, 几棵稀疏的夏树成为草坪与森林的界限, 将视线划分成阴暗与光明的两半。 微长的黑发仿佛绸缎般落下, 恬静的面容浸在?如水般幽寂的夜色中, 他披着的那件暗色外袍被?风吹得鼓起, 露出?了腰后别着的另一把竹刀。 斑驳的树影如成群结队、缓慢移动?的水母,亦在?他足下摇曳变幻着。 放生澪跌坐在?连绵的草坪之中,与黑发男孩相对峙着。 过长的发凌乱地落满了她的脸颊,发丝下的肌肤上?满是细小的划痕与擦伤, 她以?那双充满抵触、敌视的眼瞳向上?凝睇而来?。 即便已经虚弱得连呼吸都很吃力, 也仍旧咬着牙、落入绝境的小兽一般,倔强地绷紧了后背。 在?协助恶鬼丸逃跑失败过后的现在?,她死死盯着对方莫名熟悉的脸庞, 一时却没能将这个孩子、跟远在?计都的继国?少年联系在?一起。 面前的男孩,与岩胜有些相当一致的颜容。 浓黑柔软的眉,秀美却不?失英气的轮廓, 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身高——他和岩胜的关系,就跟她和茧的关系一样。 是同?为一莲托生的双生子。 这是一眼便能看出?的事情, 但放生澪却没能想起。 ——盖因她的内心无时无刻不?被?一种莫名的怒火充斥着。 ·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意义。 但如果不?去做,她的存在?就会被?否定似的,所以?还?是在?做。 在?对面男孩的眼中,她是人类,帮助恶鬼逃跑的人类, 是坏蛋。 可好与坏究竟是怎样定义的,放生澪完全搞不?懂。 期盼晴天的男人为什么会死,笑?着的女人和孩子为什么会死,恶鬼丸为什么活着,她又为什么活着。 死的为什么必定是好人,活着的人为什么会是坏人。 决定这一切的是谁? 好与坏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判定他人的条件又是什么? 人类必定 是好人吗?恶鬼就必须得死。 鬼吃人就像人吃家畜,那家畜是好是坏……家畜会反抗人类吗? 还?是只是因为世界上?的规则是人定下来?了的,因为决定权在?人类手里。 她不?是人类,也不?是恶鬼,只是苟且地存活在?现世与常暗的罅隙间。 那她到底属于?哪一边?是该死,还?是该活? 放生澪心想。 「不?,我不?属于?哪一边,我不?要再受到期望地行事了,我早就想到了的,以?后我都要随心所欲地做事,我想帮谁就帮谁。」 错了的人是她,坏蛋是她。 她没能阻止恶鬼丸杀掉那对夫妇和那个孩子,她没能阻止恶鬼丸杀人吃人,她只是在?无能地大喊大叫着,但结果什么也没能改变。 她害圣哉和产屋敷主母吵架,害放生夫人和茧伤心,她的出?生就使得整个放生族承受双生子的诅咒。 可是谁也不?能指责她。 ——因为她就是这样无能懦弱、不?被?世界所需要的人。 黑发少年冷淡的指责,如烈火烹油般当头?淋下,化为一团焚烧五脏六腑的怒火,化作痛苦的震颤,白发女孩眼前发黑地捂住唇咳嗽了起来?。 她的面容本因刚才的颠簸而惨白如雪,却在?此刻泛出?病态的酡红来?,久病加上?压抑的心情,使得这具本就孱弱的躯体愈发沉重。 那小少年终于?抬眼看她一眼,暗赭色的眼瞳极为深邃,像是不?解她的愤怒从何而来?。 但见她如此凄惨的模样,他又有些为难,脚步不?觉往前动?了一步。 放生澪却微微瑟缩起来?,她见识过他的剑技,更亲眼目睹了这个与她这副身体年岁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是怎样用?一把没开刃的竹刀将恶鬼丸砍成几块的。 “是我强迫她的。” 就在?那少年抬脚之际,被?钉在?地上?的恶鬼丸瞬尔出?口道,声音仍旧漏风,一说话血就从脖颈不?能恢复的洞口中冒出?来?。 它只剩头?和光秃秃的身子,杂乱的灰发铺在?地上?,就用?两颗猩红的眼珠自头?发下望过来?,桀桀笑?了两声。 “这个人类小鬼不?帮我,我就要吃了她。” 血液顺着嘴 角流下,鼓起几个血泡,它阴沉沉地缄默几息,望着小少年的眼中不?甘与释然?相混杂着。 “今天来?的人即使是上?弦,恐怕也难逃一死,人类中居然?出?现了你这样的存在?……恶鬼走?向灭亡的那一天也许就要来?临了。” “输给你我并不?冤枉。我的所有同?类都会陪着我一起下地狱的。” 它说:“但是够了,剩下的事情就不?劳你动?手了,我会带这个女孩一起死的,她是属于?我的猎物。” 语罢,它的身体以?一种不?可能完成的动?作进行了弯曲,犹如节肢动?物一般,竟将插在?脖子里的竹刀硬生生折断。 那是恶鬼丸的血鬼朮,但在?被?下叁重伤过后,放生澪就没见到他用?过了。 伴随竹刀咔嚓一声断开,灰发的恶鬼身体仿佛蜡蝉般自地面冲出?。 他丧失了四肢,仅完全只靠肌肉的力量,就移动?出?数米之远,直奔向白发女孩所在?的方向,眼见着张开的獠牙就要将她咬伤。 生死关头?,那赭衣少年拔出?腰后的另一把刀,在?黑夜中亮起一线流火——即便是黑夜,也能够望见空中隐隐出?现了火焰的纹路与光芒。 绽放而出?的火焰之花,恶鬼的头?首被?一刀劈开。 切入肉中的感觉非常难受。 他虽天赋卓绝,却年纪尚小,平日里也很少遇到这样的生物,对于?恶鬼丸的临死反抗,小少年手心不?觉渗出?一层冷汗。 再去瞧白发女孩的反应—— 放生澪正望着落在?脚边的半个头?颅。 连续被?重伤,恶鬼丸再无反抗的力量——可他明显也不?是真心要她命的,刚才所做的一切仿佛只是更想将她推去人类哪一边。 “澪……” 在?燃烧自身,以?杀她为由头?、使用?血鬼朮靠近她过后,从恶鬼剩下的鼻子与嘴巴里发出?的,却是他最后给她的情报。 “那位大人在?找你……白发头?发,红色眼睛的巫女……一定也找到。” 生命的最终,他以?向她坦白的方式,宣布了自己跟她和解。 “那位大人,鬼舞辻……无惨……” 降临在?他身上?的狂乱的樱流雨,终于?从他身边 ,毫无留念地四散而去了。 —— 自他口中吐出?那个名字,仿佛触动?了禁忌的诅咒,话音刚落,削断的伤口处的血肉便是一阵令人反胃的蠕动?。 忽而冲出?的青灰色手臂在?月光下一晃而过,向下噗嗤一声,捏爆了恶鬼丸尚还?能动?弹的头?颅。 月夜重回寂静,血液无声浸透了草皮。 简直就如同?自杀一般的,只要没有太阳、原本还?能够缓慢自愈的身体,在?吐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过后,就发生了变异。 恶鬼亲手杀死了自己。 随着恶鬼丸的死亡,一股久违的力量,也在?此刻慢慢流入进放生澪的体内。 ——这是「为她而死」! 就好像鲁普莱希特,就好像矢明、泉奈,无法?成为幽婚新郎的目标「因她而死」,最终都会化作她力量的一部分。 白发女孩只觉天边清凌凌一声铃响,被?缠缚的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看取之力也不?知何时回来?了一丝一缕。 自恶鬼丸气息渐失的残躯上?,她于?最后一刻读取到了他的记忆与思想。 如海一般倾泻而来?灌入颅内的画面,记载了恶鬼临死前的所思所想,将放生澪的脑子撑得隐隐发疼,不?由伸手抱住了脑袋。 那记载了他一生的喜怒哀乐的思想,甚至当他作为人类存在?时、那早已遗忘了的过去。 临死之人的所有情感,全部被?巫女的双眼读取完毕。 「……死没有关系,输给比自己强大的人,这样的死我也甘心。」 「但她很好,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好,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她该好好活着,活在?她的同?类当中,再不?要跟我这样的怪物扯上?关系了。」 · 恶鬼丸不?叫恶鬼丸。 他作为人类时身份卑微,之前是小官员手底下养的流浪武士,后来?那个官员因为上?头?的事情被?连坐,他也因此得了罪名,地位和贱民基本没什么差别。 偏偏性格自大自负,单单因为这臭脾气就吃了无数苦头?。 好不?容易换了个上?司,日子终于?一点点好过起来?了。他跟如今领主家的养女两情相悦,那是唯一对他温柔、把他当人看的女孩子,虽然? 两人因为观念不?同?,有时也会发生争吵,可恶鬼丸那么爱她,对她完全没有办法?。 他们约定长相厮守,决意私奔离开这里,另寻他地成婚。但在?两人计划私奔那天,却有看不?惯恶鬼丸的人、将这件事告发到领主那头?去了。 手牵手的情侣两人千辛万苦逃出?,本已看到了面前的码头?,却没想到,追兵早早就埋伏在?了那里,将想要登船的两人五花大绑重新抓了回去。 领主对心爱的养女没有办法?,便决意要将拐走?女儿的恶鬼丸、处以?火刑泄愤。 死刑前夕,那位小姐记挂他,买通了佣人偷偷来?到牢房,解开恶鬼丸身上?的绳索,想放心上?人离开。 被?抓回来?过后的这几天,她意识到两人力量微弱,逃跑无望,深知即便成功离开了,领主也迟早会找到他们的。 她想叫恶鬼丸好好活着。 这番话说出?口,恶鬼丸却觉得受到背叛,认为她果然?是瞧不?上?他的身份。 悲愤之下,在?那仓房里,他亲手掐死了小姐。 「明明答应了要一起走?的,既然?不?能一起活,那就一起死好了。」 他杀了这世界唯一愿意救他这种烂人的傻女人。 他杀了自己的爱人,心里觉得也没什么,左不?过他给她偿命,他的命不?值钱,他很快就下去陪她。 失去女儿的领主大发雷霆,将他鞭打得半死。 那位大人那夜正好路过,从火刑架上?救下了他。 “情情爱爱什么的,恶心到令人想吐,你既这么想和她死在?一起,我偏叫你活着。” 站在?火堆下的那个男人的侧脸苍白而阴郁,只有一双细长的玫红色眼瞳,仿佛猫、又仿佛蛇的竖起,在?火光中仿佛徘徊在?常世的魂灵的盯视。 恶鬼丸已记不?清那时的具体情况了,变成鬼后他就忘了人类时候的很多事情。 他给自己起名叫恶鬼丸,因为他既然?做鬼,就要做最恶的鬼,他杀了藩地中包括领主在?内的所有人,要令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很久很久之后,他也浑浑噩噩地依旧一个人活着,到了后来?,他连死掉的仇人也忘记了,关于?人类时期的所有一 切,全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那双竖起的眼睛,那句话,那个男人的名字。 只记得他要找一朵花、一个人,他是为了帮那位大人找这些东西而存在?的。 那个被?他杀了的女孩、他的心上?人、全世界上?真心想让他活着的人,活在?这世上?的恶鬼丸却再也没能想起她来?。 —— 只在?这一刻,当他也变得愿意为他人奉献出?活着的机会的时刻,在?弥留之际,灰发男人忽而就记起了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过去。 记起了他唯一的爱人,也是他第一个出?手杀死的女人。 记起了那个昏暗又冰冷的仓房,女孩躺在?他的怀里,脸上?全是晶莹的泪水。 她在?他收紧的掌下渐渐没了气息,好像一只小小的雀鸟静静眠去在?他的掌中,身体也逐渐冷下去。 从始至终,她一下也没有挣扎过。 ——她只用?那双温柔的漆黑眼瞳、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他,神情中带着恶鬼丸看不?动?的哀伤与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好,四舍五入,本篇两大男主缘一和无惨都出场了,撒花撒花。 —— 100、箱庭之中 26 有关恶鬼丸一生的记忆, 化作一瞬息的概念,尽数涌入放生澪的心间。 她已多年未曾「看取」过他人的死,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生前作为濡鸦巫女活在阳炎山时的工作。 ——透过看取, 将回归于彼世之人最?后的情感, 引导承受于自身。 思念、痛楚、罪孽, 共享了这些秘密的巫女与回归于彼时之人相?伴, 令其安宁死亡的本?职工作。 各类复杂矛盾的情感, 杂乱的画面斑驳陆离闪回着, 一人一生的庞大讯息,在读取的那一瞬间,被动地?塞进了她的脑海中。 这样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够忍受,只有灵力强大、看取能力卓越的巫女才能够勉强一试。 放生澪的能力不?过刚恢复一丝, 此?刻捂住脑袋, 如遭重击般定在原地?一动一动。 不?断翻页的记忆。 自面目狰狞的仇人们当中,领主小姐温柔的笑脸一闪而过,下一刻, 画面骤然停留在火刑架下蓦然抬首的那个黑发男人身上。 而他那双令恶鬼丸印象深刻的玫红竖瞳,在火光中熠熠生辉。那阴冷的眸光仿佛径直越过了那些记忆碎片,如毒藤一般狠狠扎进了放生澪的灵魂深处—— 无惨。 无惨。 鬼舞辻无惨。 只是从口中念起、就会?令恶鬼爆体而亡的名字;禁忌、不?可言明的化身;恶鬼起源, 产屋敷一族悲剧的源头、亦是其宿世的仇敌。 “鬼舞辻……无惨……” 放生澪不?觉慢慢重复一遍,好像要将其铭刻在心, 又仿佛仅仅只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 然而不?管目的何?在,当她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完整吐出时,一股难以言明的怨愤,忽而自千年岁月的泥土中孵育而出。 难以辖制的腐朽之爱,令白发女孩不?觉压低脑袋嘶鸣出声?——自喉咙中发出的压抑的吼叫、宛如夜莺濒死的鸣泣,充满了绝望、痛苦等的负面情绪。 那些往事、那些将要腐烂的东西, 争先恐后地?缘着她的身躯向上攀爬,几?乎将她整个掩埋在漆黑的过去。 ——它们想要被记起来,想要重见天日。 那些不?允许被忘记的诺言,他与她之间最?初的 约定。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畔窃窃私语,在向她重复着千百年前的那个承诺。 「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要来阳炎山上,要同我完成……」 只是需要被想起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沉重,凭借她如今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最?终,那些幽怨的、好像小孩子们发出的抱怨声?音渐渐沉寂下来,化作了一声?绝望的哽咽。 「明明一直……在等待着你……」 一阵朦胧的晕眩感,放生澪侧身倒入进无边的夏草中,逐渐丧失了意识。 这么多天以来,她头一次如此?安详地?徜徉进黑沉的梦乡,所有声?音都淡去了……世界里只剩下温柔的风声?。 在意识消失之际,仿佛望见一道朱红色的身影,静静停立在了她的身旁。 ……温暖的红色。 ———— 在梦中,她又见到了恶鬼丸。 灰色头发的男人站在破旧的木质码头上同她挥手。 他没?了头顶的角,眼睛中的红色也尽数褪去了,恢复了生前本?来的样貌,连蓬乱的头发都竖起了马尾,身上穿着一件棉质条纹和服。 乍一看还?挺板正,放生澪一时都没?能认出他来。 天空灰蒙蒙的,人模人样的恶鬼丸张开嘴巴,好像对她大声?说了句什么。 站在对岸的放生澪压根听不?见,但她心里明白,一定是些无聊的感激话语没?错了。 她就这样看着恶鬼丸张张合合、动个不?停的嘴巴,心里感觉好没?趣,不?觉撇了撇嘴。 「一个劲地?在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澪的思维也跟着一起变得迟缓起来了。 她的眉皱了又皱,却见恶鬼丸终于结束了讲话,朝她大力地?挥一挥手,忽然转身朝向码头尽头、大步跑过去了。 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放生澪抬头望过去,却蓦然怔在当场。 河畔的风吹动她的长发与衣袂,两岸的萩草跟着一起向河里倒伏。 在无边无际的呼啸的风中,在那码头的尽头,不?知何?时正悄然站了一位身形娇小的和服女子,她背对着河岸,只有一头漆黑的长发又黑又亮,如丹青中墨笔的浓浓一竖。氤氲在朦胧的天色 当中。 放生澪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空白。 当恶鬼丸跑到她身旁时,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吹来了一阵白雾。 码头、男人、女人、以及那连绵的萩草一起,全都如烟般消散在风里了。 · 那之后,放生澪零零散散又做了无数个梦,不?知到底过了有多久,她才慢慢清醒过来。 入眼,是头顶那一片摇晃着的烛火。 在一间破旧的木头平房中,她静静躺在冰冷的布団当中,头上敷了一叠湿漉漉的帕子。 从身旁的木窗上,洒下了一片白茫茫的光辉在屋子中央,除此?之外的地?方都很昏暗,分不?清是早晨还?是下午。 不?远处镶进木地?板中的地?炉还?燃烧着,木炭的火星时常微微亮起,一点暖红的光芒就在屋内若隐若现, 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叫人闻了舌尖都微微开始发苦了。 白发女孩浑身酸疼得厉害,使不?上半分力气,一时都分不?清眼前一切是梦境还?是真实,只能躺在原地?,呆呆望着头顶的茅草。 恶鬼丸死了。 这样望着、望着,她忽而想起了这一事实。 是了……恶鬼丸被那个男孩重伤,最?后直接死在了那只鬼手手里,她是亲眼看见他死了的。 甚至,她还?看取了他的死亡,亲眼目睹他走向了彼岸。 最?有可能终结她性命的最?坏的坏人死了,放生澪不?知道之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她这一年来都在路上奔波,吃的是恶鬼丸偷来的抢来的,喝的是天下下的、河里流的。 洗澡只能洗冷水澡,几?件穿的衣服换着穿,都洗得发白了,也不?暖和了,冬天的时候即使穿好几?件外衣、也冷得发抖。 她从没?吃过这种苦,但不?知怎的、她却全都受下来了。 「像我这种只会?带来不?幸的废物,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一切苦她都不?觉得苦,反而感觉心安理?得,觉得这都是她应该得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才走到了今天的。 但恶鬼丸死了。 这世上一时半会?再难找到像他一样坏的鬼,能够了结澪的性命了。 而且只要一想到,像他这样坏的鬼,还 ?有女孩愿意在彼岸等着他,放生澪的心里就更生气了! 她好嫉妒……一想到梦里的事情,就嫉妒得发狂、难过得掉眼泪。 她也希望有人能够等着她啊,澪就是为了这种事情,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躺在冰冷的被窝中,昏昏沉沉再度要睡过去的时候,白发女孩终于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重新闭上双眼,稍微等了一等,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碗勺碰撞的声?音。 紧接着,进来的那人仿佛捧了些什么,慢悠悠走到了她的身边。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更为浓郁的药的味道弥漫了过来,苦涩的味道叫人心头发闷,却令放生澪久病中的头脑稍微清明了一点。 端着药,在等着碗里药汁放凉的时候,她替她探了探额头,换了一道浸水的帕子。 来人的动作轻柔,仿佛已经?非常熟悉怎样照顾病人了,小小的手指带着劳作的薄茧,然而细嫩柔软,的确是个与她同龄的小女孩没?错。 「……至于这么小心么?」 简直就好像对待易碎品一般。 在一片漆黑中感受着她的触碰,放生澪腹诽道,日益敏感的心、却又使她开始别扭了起来。 「将我一个坏蛋救回来干什么呢……我可是和要吃你的恶鬼是一伙的。」 「对我这么好……也是没?有回报的,身边的人,也只会?因为我而变得不?幸而已。」 「非要承受到这份不?幸,才会?懂得退让么?要知道,连恶鬼丸这种人都已经?被我克死了啊。」 她想到死掉的恶鬼丸,想到没?有方向的未来,顿时感觉人生百无聊赖。 那女孩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将放凉些许的药以勺递到她唇边,她不?知道小巫女的内心活动,依旧温柔地?对睡眠中的病人哄道。 “不?苦哦不?苦哦,喝了药,疼疼就飞走了……” 那声?音甜蜜又稚气十足,却又认真恳切,明明是非常幼稚的安慰方式,但没?有人听了会?想要发笑——她是真心想救她的。 没?有人会?嘲笑一颗稚嫩的、真心为你的心。 放生澪也没?办法别扭了,这是她第一次被比自己小的孩子照顾。 只是,她即便有心想要张开嘴巴 ,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 力度已经?够轻,速度已经?足够缓慢,汤药喂进去却也从唇边溢了出来。 女孩一面用帕子帮她擦干净多余的药汁,一面喂,废了好半天,一碗药仍旧流掉了一大半。 到了后来,放生澪自己也感觉惭愧地?沉默了,觉得格外难为情——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醒过来时她就发现了,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自己的灵魂和□□有些不?契合,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女孩却不?明就里,抱着碗坐在澪的床前沉默了。 她许久都不?说话,许久都没?有动,过了一段时间,澪才发现她抽抽搭搭地?在暗自掉眼泪。 一面流,一面擦的那种。 等哭完了,她站起来。 给澪再次换了额上的帕子,掖了掖被角,就又振作了起来,她擦干眼泪地?回去准备重新熬药了。 101、箱庭之中 27 “……为什么要救我?” 昏暗的平房, 放生澪在清醒的时候问道。 这时,她在这里已住了将近半个星期,救她的果然是那两个孩子——被恶鬼丸抓住的橙衣女孩, 以及那位面容酷似岩胜的男孩。 他们两人搭伙住在这个村子里, 一个叫做「歌」, 另一个叫做「缘一」。 放生澪猜到了缘一的姓氏, 也意识到了他就是岩胜离家的胞弟, 可叹世事无?常, 两人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敌人的相遇。 不知为何,一种难以启齿的心情,在她意识到两个男孩之间的血缘关系时,悄然生发出来。 她不想叫缘一知道自己和岩胜相识, 于是假装自己不认识他、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她扮小孩子已然十分纯熟, 两个真正的孩子都没有半分怀疑。 · 白天时候,歌一个人操持起家务,忙前忙后, 她是一个非常勤劳的小姑娘,即使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她也总感觉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因此每天都乐此不疲地忙碌着。 缘一呆在家时就会帮她的忙,但?更多时候, 黑发男孩都会去外面帮村里人种田,以此换取食物。 家里没有大人,两个孩子生活下来,很多时候都需要靠附近的村民来帮忙扶持。 然而就是这样并不富裕的条件,为了治她的病,让她快些好起来, 他们却几乎将所有钱都换了药材。 放生澪无法明白这种行为。 她跟恶鬼呆久了,也觉得自己是成了昼伏夜出的啮齿动物,洗不掉的罪孽慢慢浸染着她的神魂。 只要多在这个世界待上一天,她身上背负的血债就会更沉重一些,恶鬼丸杀掉的那些人的孽力,终有一天会反馈到她这个旁观者的头上。 杀人是不对的。 旁观是不行的。 可是逃避不了、拯救不了,只是无法动弹地眼睁睁地看着。 ……老鼠一样。 没有人会对老鼠好。 为什么歌一点也不害怕和恶鬼丸同行的她,甚至将她带回家照顾她、帮她治病。 要知道澪那时也没有出手阻止恶鬼丸,如果不是缘一追了上来,她就要被恶鬼丸给吃掉了。 为什么缘一对这种情况,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 来,明明他是见识过恶鬼丸的凶残的,更清楚她是恶鬼的同伙的这一事实。 「不杀我是为什么?」 「救我这样的人真的好吗?」 白发女孩整日思考这些问题,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埋进角落里,埋成一朵蘑菇,慢慢腐烂在泥土里——这样就再不用考虑作为人的事情了。 做了坏事的人就应当受到应有的责罚啊,这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大家都是这样的。 是脏东西就要远离才对…… 歌和缘一对她非常好,就好像他们已经是朋友的那种好。 但?这是不正确的。 「我应当受到惩罚。」 —— 到了夏天中旬,天气越来越热。 屋子外面就是水田,许多小虫子都往光亮的地方跑,还?没到夜晚,歌和缘一就早早准备睡觉了,避免点灯引来虫子。 这间旧房子是歌病逝的父母所留下来了的,并不大,除了厨房单独隔出来,晚上大家都睡在一间大屋子里。 但?自从澪来了之后,歌就给缘一做了个小隔间,她和澪两个女孩睡一起,叫缘一一个人睡。 黑发男孩还?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虽然不明所以,也还?是过去一个人睡了,就是脸上的困惑怎么也消抹不去就是了。 是夜,水田中虫鸣之声此起彼伏,窗外天朗风清,繁星如屑,整个小村都沉浸在七月的浓重气息中。 放生澪踌躇着睡着,又?在夜半惊醒,她已习惯了奔波的生活,此刻望着头顶的茅草一阵心慌,总感觉心脏落不到实处。 她没由来地瑟瑟发抖起来,始终无?法相信自己已经逃离了那种日夜担惊受怕的生活。 黑发女孩端着灯倾身过来,轻轻唤她的名字。 “澪。” 她的声音天生甜蜜得仿佛浸了糖,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模样可爱得仿佛放生澪小时候的人形娃娃。 “是做噩梦了嘛?” 一面说着,她放下灯在枕边,自顾自靠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发。 “不怕哦,不怕哦,我和缘一都在这里呢……” 她的亲近就是小孩子之间的亲昵,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放生澪听着她的声音,感受着她的触碰,不知怎的,心里的空虚忽而消散了。 她躺在被 中,透过碎发的缝隙看着黑发女孩,在夜中,越看越觉得她的模样酷似当年她手中的人形娃娃。 但?她并不表现出来,仍旧只用清凌凌的眼眸望着歌,目光从女孩的肩头,落向她伤痕累累的手指。 不知为何,歌到现在却还没睡觉。 小女孩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望见?自己被针扎得满是洞洞的手,脸上一瞬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藏了藏。 她垂着脑袋,鬓边的几缕黑发微微弯曲着垂下来,短短的向下的眉毛,像是小兔子一般无辜可爱。 放生澪眼眸向旁偏侧而去——在黑发女孩身后的被子上,被月光笼罩的区域,隐隐可见散落的针线以及几件衣服的轮廓。 歌偷偷抬头看她一眼,本想胡乱说些什么,然而撞见?澪什么都明白的目光,顿时又放弃了抵抗,诚实道: “我……我想着晚上偷空做一做针线活,因为这些衣服缝一缝都还可以穿。” 说是偷空,但?见?她手指上那么多伤,也不知道是自己偷偷一个人干了多少个夜晚了。 听到她的理由,放生澪心头明晰。 她多少知道原因何在,此刻不觉有些不忍地撑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黑发女孩担心她的身体,见?状立马靠过来,坐在她身边帮忙扶了一扶。 又?歪头向她提议道: “澪,晚上要不跟我一起睡,两个人就不会做噩梦了,嗯?” 放生澪看了看她,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只叫她将衣服拿过来给自己看看。 歌对她正是上心的时候,见?她一意孤行,虽然尴尬,但?扭捏了几下,还?是把自己已经缝好的几件衣服,连带着针线、剪刀一起抱了过来。 “……我对这个完全没有天赋,妈妈虽然教过我一点没错。” 她不好意思地嘟囔着,不敢去看澪的神情。 白发女孩坐在床上,低头捧着那件秋天的外衣,细细摩挲着,在灯火下,很快找到了她刚才缝的位置。 ——歪歪扭扭的线脚,漆黑得仿佛布料上爬了一只蜈蚣,看得出来是十分用心去缝了,只是不知为何,仍旧轻轻一用力就要崩开的样子。 也不能说是没天赋,只是如她所说的那般,没有人教过她。 雪白的碎 发顺着瘦削的肩际丝缕滑落而下,她静静端详手中的布料,歌也忍不住抬头打量她。 看着看着不觉有些出神。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放生澪头一次主动同她讲话。 一盏昏暗的灯火下,白发女孩不知为何忽而蹙起了眉峰。 在歌紧张不安的注目下,她攥紧手中的衣物。 最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于缝纫的技术。 ——这些衣服都已经坏得很厉害了。 有的地方破的洞不小,就算勉强缝起来了,这样的衣服也不知道能不能穿得上。 关于歌为什么突然翻出了以前废弃的衣服开始缝补,她其实是心知肚明的。 两人年纪差不多,身量也相差无?几,放生澪之前的几套衣服、包括结铃一起,都落在那个树林里了,再没有什么衣服能够换洗。 这傻孩子把衣服都匀给?她穿了。 原本她和缘一相互扶持着,虽然困苦,好歹日子还?能过,但?现在突然加了一个白吃饭的她,为了给?她治病,都花了不少钱。 现在连一套衣服都买不起,只能把之前要扔的破衣服拿出来抢救一下。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发觉呢。 放生澪侧头望了一眼身旁的小姑娘。 那一眼复杂至极,叫小姑娘一下坐直了,心里都打起摆子来。 她仍旧觉得是自己出糗了,忙羞赧补救道,摆着手讪笑着,像是想要挽回澪心中自己的形象。 “虽然缝得很丑,但?是没有影响,你看,还?是能够穿的哦……” 她年纪那样小,因为怕被她讨厌、而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不说也罢,说了放生澪心里更是五味陈杂,厌厌地垂下了眼睫。 “穿不好了……” “诶?” 黑发女孩一愣。 放生澪伸手指了她缝的几个地方给她看,告诉她,不用试也知道,这样缝起来的衣服穿起来并不得行。 望着她手中的衣物,歌眼前模糊几下,眼中的光芒几乎是瞬间熄灭了,她感觉窘迫地眨了眨眼,身上的颓丧气息几乎凝为实质。 “我还?以为像妈妈那样缝起来,就可以穿的。” “之前我的衣服也是,破了的话缝起来立刻就可以穿了……原来这些不行吗?” “嗯,” 放生澪轻轻点一点头,但?旋即,白发女孩指了指其中一件。 “将这一件拆开,用它的材料来修另外两件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没办法三件衣服都补好就是了。” 歌的双眸重新亮了起来。 那目光使得放生澪受到了些许鼓舞,抬手拾起针线,细细继续同她道。 “我来将它们补起来,你好好看着,这个很简单的,看懂之后,以后就可以自己缝了。” 她挽起落在鬓边的发,开始拆剪歌之前缝的线,这时黑发女孩也终于看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了,不觉凑近一点认真观察着她的动作。 两个女孩越靠越近,小脑袋渐渐挨在了一起。 看着看着,歌就发自真心地赞叹道: “澪,你真厉害呢!” 在她手中缝下去的线妥帖得就好像长在上面,长短一致,疏密有形,看着就已经比她之前缝得要好看多了。 放生澪手上动作一顿,罕见?地有些羞赧,只是她依旧不显露出来,装作平常地回答她:“因为我妈妈也很喜欢缝纫……我和姐姐冬天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 她想到放生夫人和茧,恍惚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离开她们很久了。 歌注视着她,没有深问下去有关她亲人的事,她年幼失怙,懂得人情世故,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妈妈也说要教我的。”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得起不来了。” 放生澪缝好一针,闻言并没有抬头。 枕边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夏夜悠长而闷热,时间流逝仿佛也被无限拉长了。 黑发女孩却像什么也没觉察到的,忽而提起说,“澪一直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听到一直以来都想要获得答案的事情,放生澪不觉眼瞳微动,只是这时,她反而没有那么焦急了。 “这种事,也没有非要什么理由嘛……” 说起这件事,黑发女孩有些难为情地抿嘴一笑,那在黑夜中静静舒展开的稚气的眉眼,就仿佛春季枝头慢慢绽开的杏花,说不出来的可爱。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所以一直都没有提起。” “澪跟我们一样也是小孩子啊,和恶鬼待在一起很难过不是么?” “这样的澪好可怜。” “缘一是这样跟我说的,是他将你带回来的哦。” 她无比赞同小伙伴的做法,并亲力亲为地照顾这个与自己同龄、却又格外小大人的小女孩。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她的神情随着讲述而低迷。 “那时澪的样子,就和爸爸妈妈一样。” “我没有能力救他们,所以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 但?是缘一告诉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就有能力能够做到。” “我可以救你,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一定要救你的。” 但?要稳定她的心绪一般,坚定地将每一个字都清楚地说了出口。 歌重新露出了笑容,亲昵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就好像歌剧中的诚恳对白,一只纯白的箭矢在触碰间、无?声刺穿了放生澪的心脏,她在这剧痛中清醒着,没有办法产生除了震撼以外的其他情绪。 “澪也是孤独的,不是么?因为孤独……所以只能和鬼待在一起。” “可是现在不用了。” 黑发女孩用那双清澈的黑曜石眼瞳斜睨向她,那是一双洞悉人心的孩子的纯净眼眸。 她捧着她的双手,神气自若地同她保证道: “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就没有关系了。” “我和澪成为朋友,澪就不再会孤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封面被神仙姬友升级了。 好看,斯郭苦好看! 米娜桑!!密得苦大赛!!(住嘴无耻老贼) —— 102、箱庭之中 28 之前在树林里?受到的?伤, 都已经慢慢好了?。 她的?病也无?关紧要?,仿佛抽丝一般,在夏天来临前, 跟随春天最后的?气息一起消失在了?愈发炎热的?空气里?。 放生澪有时会想到在荒祭神社的?夏天。 那时候, 泉奈、火核、斑, 三个威震忍界的?宇智波都在荒祭神社下种田搭屋子, 为日后迁入火之国做准备。 澪有时候去看他?们, 有时候因为下雨, 脚很疼就算了?。 她待在神社里?,跟姥姥一起制作祈福的?物品,榻榻米上摆满了?竹子、御祝、注连绳。 澪很喜欢下雨的?时候,那个时候姥姥无?法出门, 就好像和她一起被困在神社中了?。 干活干累了?, 她就趴在姥姥怀里?,看着外面连绵的?山峦发呆。 日子走得那么?慢,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姥姥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她的?手上有着细细的?茧,袖子上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 泉奈时常在雨后来她们这边, 他?有时带着送女孩子的?小?玩意,有时给她带甜的?小?点心。 他?带的?无?论什么?都是小?小?的?、可爱的?, 摸准了?她喜欢的?东西是哪种类型。 那个夏天,他?们都很期待在这里?建立起来的?新族地,泉奈说?以后他?们成婚了?,还是回?来这里?定居。 以前他?还很别扭和澪的?婚事,后来他?不再?别扭了?,也没有别扭的?时间了?。 夏天过去了?, 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 歌同她说?:「无?论重来多?少次,我必定是要?救你的?。」 放生澪坐在破旧的?木屋中,夏夜依旧漫长而寂寥,捻在指中的?针被捂得湿热,她却怎么?也下不去第二针。 因为她就在这个时候明白了?,歌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子。 ——是无?论做什么?也不会讲究原因,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的?小?孩子。 她见过了?父母病死在床榻之上,不想再?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这样死去,所以救了?她,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别理?由。 如?果非 要?说?有,那便是她孤零零的?,也想要?一个同龄人作伴。 放生澪活了?太久,考虑得太多?,跟她相比反而显得小?气不已。 “……你想和我做朋友?” 思及此,白发女孩抬眉悄然道。 她原本沉沉默默,只找歌反反复复问「为什么?要?救我」那一个问题,现下忽而问出这句话来,使得歌不觉微微瞪圆了?眼眸。 黑发女孩神色肃穆,超级认真地点了?点头。 “想哦。” 非常非常想。 从春天一直想到夏天。 两人对视几息,灯火晃人眼,没由来的?,放生澪就笑了?。 她不想再?说?语言是咒语,说?出口?的?一瞬间、就会形成束缚什么?了?。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什么?也不必说?。 · 三件衣服中,拆掉一件去修补另外两件。 有了?思路,事情就容易解决。 放生澪专心缝衣,歌专心致志地望着她手中的?动作,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屋子内只剩下裁衣声、布料摩擦悉索作响的?声音。 多?余的?灯花落在地上,熄灭得悄无?声息,不知过了?多?久,白发少女缝上最后一针,剪断了?最后一个线结。 她将搭在身?上的?外衣拉住一角,抖展开来,捧起给歌看。 接过衣服时,黑发女孩的?眼睛都泛着惊喜的?神光,不敢置信似的?,她望着自己手上的?衣服。 “……这是钟花草的?图案吗?” 在原本磨破的?地方,漆黑的?窟窿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朵怒放的?白紫色五瓣花,纤纤袅袅,娇妍可爱。 要?知道就在今夜之前,这两件衣服就跟抹布没什么?区别。 放生澪点点头,缝补的?痕迹难以消去,她就尽量缝成了?花草的?样式。 “这种花……是叫做钟花草么??” 她从前从来不知道它的?具体名称,只是在岩胜的?绘本里?见过这种花的?标本。 歌紧紧抱着衣服不松手,闻言点了?点头,“是啊,还是一味药呢,能够做很多?事情,我很喜欢!” 自从妈妈病逝过后,她就没再?拥有过新衣服了?。 “像做梦一样……这样就跟新衣 服一样了?。” 她扑扇着睫羽,秀美的?脸蛋红扑扑的?。 放生澪望着她满足的?样子,不觉也漫漫展露出一丝笑意。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从前她这样笑,都是有目的?的?,是为了?他?人而笑,但她心里?却并不快活。 “澪,我可以把缘一叫起来吗?” 感慨完,歌倏尔抬起头小?心翼翼问她。 天色已经不早了?,放生澪眼中不觉漏出些许困惑之色。 “这么?晚将他?叫起来干什么??” 她对赭衣男孩,除却对方杀了?恶鬼丸,叫她感觉恐惧,还有他?酷似岩胜,也让澪觉得别扭。 待着这个小?村子里?的?日子,澪从没跟他?讲过话。 歌歪着头看她,眼睛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我想着,让缘一也过来学一学就好了?……他?的?衣服也坏了?呢,一直没有换的?。” “如?果缘一也学会缝衣服,就可以自己缝好了?。” 她的?心是好的?,缝衣服只不过是非常简单的?东西,学起来很是简单,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白发女孩却没有立刻回?答。 放生澪沉默了?几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同缘一不对付,于是只是微笑道: “这么?晚就不打扰他?睡觉了?,将他?坏掉的?衣服也给我,我帮他?缝起来就好,花不了?多?长时间。” · 值得高兴的?是,继国缘一的?衣服破掉的?地方并不多?。 放生澪用同样颜色的?线帮他?缝好,等到这时,歌已经熬不住地在她身?旁睡着了?。 放生澪替她盖好被子,将缝好的?衣服重新放回?了?缘一的?柜子当中。 在放进去时,从旁边的?粗布里?当中,忽而掉下来了?一截东西。 白发女孩伸手接住,拿出到光下,才发现是一根短笛。 那柜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衣服,就只剩下这只笛子了?。 「这是他?自己做的?么??」 做工相当粗糙的?笛子,只有表面被摩挲得光滑,放生澪非常怀疑它是否能吹出声音来。 动别人的?东西不好,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短笛重新放了?回?去。 窗外 月挂在中天之上,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时分了?,只是白发女孩却一丝睡意也无?。 这些日子,她待在床上,早已经睡饱了?。 屋子很小?,放生澪从柜子旁站起,走几步路,便到了?窗前。 越过木头栅栏,她头一次认真去看这个世界的?天空。 晚来之风,携卷着屋外水田中的?潮气,在燥热的?夏夜中带来了?丝丝缕缕的?凉意,天空深蓝似海,一丝云雾也无?。 她不知道如?今身?处的?小?村庄地处哪一座成,归属于哪位城主的?名下;也不清楚距离自己离家、离开圣哉,到底过了?多?少月、多?少天。 「圣哉会和茧在一起么??」 放生澪靠在窗旁想道,不觉有些怔怔了?。 当初她孤身?一人离开,就是为了?不叫圣哉为难,但当她真想到——圣哉要?和茧在一起了?,脑中又?一片麻木地疼。 只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回?去了?,何苦要?以这种情思去束缚这位小?主公?。 放生澪告诉自己——现在借住在这里?,还有了?新的?朋友,这样的?生活很好,不要?再?自寻烦恼了?。 她这样想着,心下终于豁然开朗了?几分,这种夏夜……也似乎显得没有那样难熬了?。 ———— 夏去秋来,在知道她帮自己缝好了?衣服那之后,缘一几次都摘了?钟花草放在她枕边——大概是歌告诉他?自己喜欢这种花的?。 但其实放生澪并不喜欢这种不起眼的?小?花,只是在岩胜的?书里?看到了?,所以记住了?。 对于两个孩子的?好意,她却没办法拒绝,只能默认了?下来。 时间流逝,歌跟她形影不离,靠着同她说?话的?缘由,放生澪终于弄明白了?现今住的?村庄名为阳炎村,仍旧是属于筑波城的?范围内。 城主名为夜见,已经当了?几年了?,但他?没有巡视领地的?习惯,加上村子属于边陲,也没人见过这位城主的?模样就是了?。 “阳炎村……” 放生澪在口?中呢喃一遍,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村子的?名字竟然与她的?故乡一模一样。 她没敢多?想,只是踌躇着收拾了?东西 ,同歌道: “这村子里?面有没有能上山的?好手?我想在冬天来之前,把我落在林子里?的?东西找回?来。” 她离家时所带的?衣服都在其中,然而这些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结铃。 结铃也落在树林里?了?,别的?东西可以不要?,只有那铃铛是不能够流入常世的?东西。 ——是她死之前要?系在衣摆上的?。 之前一直开不了?口?,麻烦歌找人去帮她寻回?来。如?今生活安定下来了?,靠着缝纫,两个女孩子也能找一点活计干,加上澪会用竹子制伞、编筐,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比缘一和歌他?们之前两个人的?时候还要?阔绰些,放生澪也就动了?心思。 秋天一过,天气很快就凉下来,说?不定还会下很厚的?雪,那时候想要?进山就很难了?。 放生澪算好了?时间,打算就这几天进山。 如?今她看取之力虽然时灵时不灵,但始终还拥有那么?一丝,只要?能用,她就可以拜托山里?的?动物们帮她找寻结铃的?踪迹。 她不怕找不到铃铛,就怕找不到人能带她进山。 对于依靠大自然生活的?人类来说?。未知的?自然同样存在危险。 那山林之前被恶鬼丸大闹过一遍,加上野兽本来就多?,从很久之前起,村里?人就只宁愿在门前种田,也不愿意进山打猎。 歌缝纫的?技术日益纯熟,听到她这话时,黑发女孩正给自己绣葵花的?手帕。 “真要?进山吗?” 对于之前的?经历,她仍有些后怕。 放生澪当然不让她跟着,只是嗯了?一声的?,说?落在里?面的?东西是姥姥给她的?,不能丢,又?问她一遍这村子里?有没有人敢进山的?。 “听说?山里?有狼,可凶了?,大家都是胆小?鬼,就算给钱可能也找不到愿意带澪去的?。” 歌有些发愁。 少顷,她便想到什么?似的?,拍手笑道:“对了?,可以直接找缘一啊,缘一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只要?有他?带路,就算遇到比狼更可怕的?鬼也没有关系啊。” 放生澪就知道她要?推荐缘一,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好的?人选了?…… 她虽然觉得雇佣童工不好,可想到对方一刀劈开恶鬼丸的?神勇,又?觉得无?话可说?。 「看样子是只能拜托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103、箱庭之中 29 像是植物。 像是植物一样, 落到某处就静静生根发芽,没有任何渴求的东西,只是沐浴着阳光和雨露, 仅仅这样自顾自地生长着。 放生澪想不明白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在思考着什么?。 起码她弄不?懂继国缘一。 从歌那里知道了她的想法, 黑发男孩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下来了。 对于他来说, 澪的请求、仿佛就和那些普通村民们的请求没有什么?区别。 在放生澪看来, 在男孩那双雾蒙蒙的眼瞳当中, 存在着一片深不见底的红海, 纵使狂风骤雨,海面也波澜不?惊的深沉之?海。 他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么??他在帮助他人时感到过快乐、亦或者说只是在做着,并没能考虑到事情的价值? 他了解自身存在于世的意义所在么? 待在小屋的这段时间,在他们不经意目光相接时;在他们同坐在桌子前吃饭、听着歌讲着附近发生的趣事时;在每次睡前几个孩子互道晚安时。 放生澪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思考道。 比起歌, 继国缘一一点都不像个正常的小孩。 · 他们约定?在天亮以后就进山。 秋日的朝阳驱散了山林的雾气, 那个时候在满是杂草藤蔓的野林里寻起路来,也会比较方便。 树影葱茏,远处重峦叠翠, 碧溪一顷,萦绕点缀在云雾当中。 天空澄澈无比,高远无比。 三个孩子站在门前水田边, 春天插下的秧苗到了这时候已经长成了,几点鱼苗在水中游曳而过, 不?时浮出水面来,露出的鳞片被照射出粼粼银辉。 临行前,歌在家里做了饭团给他们带在路上吃,又嘱咐二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家,找东西可以慢慢来, 千万不?要受伤。 她人小小的,操起心来却比谁都小大人,放生澪听着她甜甜的声音,心里只觉得很是有趣。 缘一同她一样,换了一套便于出行的衣物,此刻垂着眼眸、正站在歌的跟前认真听着她的训话。 晨光下,他稚气的面容好似长开了一点。 男孩子几乎一天一个样,当放生澪仔细去看时,陡然发觉比之?相遇的那天,不?仅仅是相貌,就连身长缘一也 都长高了许多。 就好像冒了头、便开始茁壮成长的竹笋,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兀自长得笔直而秀挺。 他本来就比澪高一点,现在更是高出半个头来,叫澪不?得不?抬起眼眸去看他了。 原先秀气得跟女孩子一般的面容,也渐渐显露出几分一般的清俊。 只是,这种观感往往是瞬间的,难以捕捉的,因为当他面对歌时,无论是眉宇中流露出的神气,还是眼眸中无意展露的茫然,都依旧是孩子的乖巧与温驯。 对于歌的叮嘱,黑发男孩时而点头,时而出声表示肯定。 雾蒙蒙的双眼好似依偎在你脚边的幼鹿的凝视,很难不叫人心生怜爱之意。 看着这双眼睛,歌的语调就不觉放柔了,露出了小女孩的姿态,没有了之?前的严肃。 放生澪见着两人的互动,心中微微一动。 失去双亲的孤女,离家出走的幺子。 即使是放在绘本里、也是绝妙的组合,两个人相性也是绝佳,未来说不?定?能够成为相配的情侣。 「真?好。」 谈不?上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放生澪轻轻感叹道。 「真?好……」 她已不?敢去想岩胜,也不?再想圣哉的任何事情。 沉默里,再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两个孩子都在看着她。 那场面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之,放生澪先泰然自若地朝两人一笑。 “怎么了,到出发的时间了么??” 为了出门,她已将这些日来长长的发,用裁衣的剪刀修剪了,原本披头散发的模样实在太过阴郁,也影响视线。 修剪过后的鬓发两侧分开,做振分发,其余的在身后直直披散而下,素净而无一丝装饰的模样仿佛出水芙蓉。 霜白长发,雪白袴裙,唯有碎发下、一双樱粉的眼眸,碧水涤荡般澄澈妍丽,见之?忘俗。 当下迎着朝阳漫漫一笑,蓝天白云之?间,那笑容真真?说不出来的好看。 兼具病态的纤细感,犹如盛放得漫天遍野的矢车菊,瓷白的肌肤也散发出盈盈的柔光。 仿佛拨开云雾,洒进来一泓温柔的月光,是与她往日里所展露出的沉郁截然不同的,两相对比之?下,简直美 得叫人目眩神迷。 歌一眨不眨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包着头巾的小姑娘脸色红红的,嗫嚅着道:“没什么?……” 她知晓这位同龄的伙伴出身不?凡,无论是礼仪、还是说话的口音都跟村里的大家截然不同,当下心里更笃定?了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为何,相遇之?时澪会和吃人恶鬼在一起,其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实在不得而知。 若要深想下去,也只叫人心下戚戚。 她不过十几岁年纪,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感到她貌美温柔,心里艳羡之?余,更多的却是亲近喜爱。 歌摇一摇头,真?心道: “总之,上山路上请一定?多加小心,见到日落,就转身回来。” “听村里的人说,到了夕阳时分,太阳落在山上,林中的道路就会变化,那时想要下山就很困难了。” —— 秋日。 树林中的万物都被染上绿油油的影子,蝉鸣声此起彼伏,伸出的树枝仿佛将要网罗住天空,碎羽般的光斑洒满了林荫小道。 少男少女一前一后走在其中,一时间左右只剩脚步声。 山路并不好走,越往深处,路渐渐就消失了,四处都是丛生的杂草。 阳光也愈来愈稀薄,头顶探伸出的枝叶就仿佛巨人的手掌,将天空捂得严严实实。 头顶不?时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水声,更添几分雅致,罕无人迹的密林在白日里看来愈显幽寂,犹如远离人世的秘密花园。 但有歌的叮咛在前,加之?名为「阳炎」的诅咒,放生澪自进山起,心中便被一阵不安感所笼罩着。 即便山间空气湿润、环境阴冷,走不出几步,白发女孩额上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常年卧床,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一路上都是坎坷的坡道,时间长了,放生澪的脚步就逐渐放慢了下来,有些跟不?上缘一的脚步。 继国家的幺子走在她的身前,一头漆黑的长发落在肩际,随着行走而摆动着,不?时露出耳下的红白相间的日轮纹样耳饰。 放生澪注目着他的背影,注目着他衣上的花纹,那正是她曾为他缝补过的衣衫,上面的针脚被她巧妙地连作了麻叶纹的纹样。 这种纹样一般用在孩童的服饰上,寄托着希望其祓除厄运、茁壮成长的期愿。 放生夫人给她与茧制作的衣服上面,都是这种花纹,在替缘一缝衣的时候,澪也顺手纹上去了。 思考着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身体的沉重也似乎能被忽略一点。 放生澪的呼吸慢慢沉重下来,与身前人的距离也逐渐拉开,她努力迈出脚步,只是获得的成效微乎其微。 尝试过后,白发女孩终于放弃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眸。 “……手。”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平静而稚气。 澪抬起头看去,不?知何时,缘一停下了脚步。 就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将她的困窘尽收于眼底,他转身适时地朝她伸出了手。 “我拉着你走,会好一些。” 继国缘一以自己的角度阐述道。 放生澪的眼眸微微一动,没有拒绝地伸出手,将手指搭在了男孩掌心。 她明白这是最好的方法,如果要照顾她的速度,两个人是难以在日落之前赶回家的。 所以此刻也顾不上了别扭,咬着唇低低说上了一句“谢谢”。 那声音轻如细丝,如果不?是四处幽寂无人,实在难以听清。 继国家二少爷并不?明了她这与对待歌时截然不同的态度从何而来。 他虽沉默寡言,实际对世间万象洞若观火、通晓本质,本身更是秉持着随缘度化的理念,对一切做到包容、默认、旁观。 游离在人群之外的性格,使得他无心去深寻,听闻到她的感谢,黑发男孩也未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只在此刻默默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山上走去。 倒是白发女孩一路上都忍不?住偷偷看他,心上被一种莫名的感触所充斥着。 上一次被男孩牵手,是几时的事情了? 他怎么全无羞赧之色?显得自己像个笨蛋似的…… 她倒也不?是对缘一有意,只是小姑娘知道自己貌美,头一次见到有同龄人不为所动的,感到有些古怪就是了。 —— 太阳逐渐爬上头顶,林中残存的雾气也消弭得干净。 两个孩子一路未曾停步,终于重新寻到了头一回相遇的那条溪流。 一年过去,那条山溪又向两边扩大了一些,溪水倒映 着日光,遥遥望去,粼粼水光白灿灿流淌着,在一片墨绿间格外刺眼。 就是在这里,缘一斩断了恶鬼丸一条胳膊。 明明是不远之?前的事情,现在想来,却恍若隔世。 “缘一,歇一歇。” 走到这里,放生澪知道离当初她起身的地点已经不远了,心里悬着的一口气也慢慢松了开来。 她实在走不?动了,能走到这里,也完全是缘一在扶着她往前走。 澪不怕累,怕羞。 她不想累着缘一,打算休息好了自己走。 但实际上,相比较累得双足发软的她来说,黑发少年脸不红心不?跳的,连汗都没流一滴,就好像那一段山路完全不值一提,令人怀疑他的身体构造。 “你不?累吗?” 两人遂坐在溪边的林荫中,分食歌制作的梅子饭团。 当放生澪这样问起时,掰开一块饭团的缘一沉默了几息。 他似乎在思考有没有必要告诉她。 林荫下的面容带出专注,凝神间,放空的暗赭色眼瞳如被迷雾笼罩,什么?也倒映不?出来的灰暗着。 “调整自己的呼吸,控制血液流动,手臂的摆动,脚步迈出的大小,只要平日里都将身体维持在平衡的状态。 无论走多远的路,都不觉得累。” 他说:“我能够看清身体的构造。” 就是这样一双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所视之?物,所睹之人,万者巨细。 血液流动、肌肉收缩、骨骼转动,每一寸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些对于普通人而言,就仿佛天方夜谭的事情,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就仿佛呼吸一般简单、又理所应当。 从前,如纯白稚子一般诞生于世的继国缘一,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 直到后来,他离开家,遇到了同龄的歌,才从她的口中、才从与她的相处中,渐渐明了—— 能做到将世间一切通透地收于眼底的,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是特殊的、不?同寻常且怪异的唯一。 上天将这种才能赋予给他的意义,究竟在于何处? 时至今日,缘一依旧在迷茫地追寻着。 · “无论任何时候,只要看见了,就都能够看清?” 放生澪颇有些奇异地询问道,这种 本领她也是头一回听说。 可结合对方小小年纪、却能够轻而易举斩杀恶鬼丸的才能,一切又似乎变得合乎情理起来。 在她的注目中,继国缘一双手捧着饭团慢慢啃了一口,他实在太乖了,又很迟钝,像是乌龟一样戳一下动一下。 叫澪有些怀疑刚才他是怎么主动伸出手牵着她走的。 许久,他才点了点头,几粒米饭还粘在脸上,抬头时,微卷的鬓发在风中扬起,柔软的眉毛温柔地低垂着,声音缓慢、且无甚波动。 “只要看见了,就是通透的。” 白发女孩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她双足并拢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眸望着空气中虚无的某个点,连足尖也藏入在直垂下的袴裙、所投射下来的阴影中,身形纤细却笔直。 即使置身在林间,也仿佛身处静室禅房,端庄姝丽得直叫人怀疑所处的环境了。 继国缘一觉察到她的不?一样,或者说,是觉察到了她和歌性格的不?相一致。 在听闻到这件超乎寻常的事情时,两人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惊讶、没有喜悦羡慕,她就以一种毫无情绪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犹如喃喃自语一般自问道。 “入目所及,皆为通透。” “岂不?是与看取发动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那声音从她唇中吐出,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就好像一个人孤独了一百年,终于找到了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人似的,莫名叫听者心下一酸,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涩意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2 01:24:50~2021-02-13 23:5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4、箱庭之中 30 最开始的时候, 只有通过接触才?能通晓他人的情绪、所思所想。 到了后来,目光相接之时,各类情绪便化为讯息洪流汹涌而来。 人类的情思, 用她的眼睛看来, 通透得就仿佛玻璃瓶中的水生植物根茎, 透过一层眨眼便可望穿的屏障, 其中根须脉络纤毫毕现。 不甘、痛苦、怨恨。 仿佛脱笼猛兽般难以辖制, 呼啸着哭号着。 只是无一例外, 那些散发出不详气息的东西,全都狰狞而丑陋,盘曲折叠着,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向你。 是叫人难以直视, 不可名状的恶孽。 一旦沾染, 便难以磨灭,即使带去黄泉,以夜泉水镇压, 也不会消磨半分。 「不要再进来我的心中了。」 「不要再让我看见了?!」 即使在心底倾尽全力在抗拒着,即便不想看、不想听。 那些无法用言语所表述出来的东西,依旧源源不断, 入目所及,尽是些充满戾气、灰败的诅咒之语—— “小杂种, 晦气死了!我们才不和死人的孩子一起玩呢!” 在无限的夕阳当中,嬉笑?着朝她扔着树枝与石子的孩子们,面容模糊成一团漩涡。 她站在人群前面护着脑袋,血液依旧顺着手背向下流,那些被石子所留下的伤疤,整个季节都没能好全。 “得尽快举行绳裂仪式才?行, 这种给村子带来灾害的灾星,得尽快以她的血,来消除祸津阳!” 重重叠叠地围绕着她的村民以符纸掩面,身着狩衣;从天上悬垂下来的绳索、仿佛蛇蟒缓慢纠缠住肌肤。 无数只手紧紧按住了她的身体,死死压住她的四肢,将她绑缚在特制的圆盘刑具上,白发红瞳的幼巫女哭喊着,挣扎着,向着被遮挡的某处探伸出手。 直至那只不知向谁寻求解救的手,也被一把套上了?血迹斑斑的绳索—— 在那昏红的夕阳、人偶、血,所充斥的童年里,看取之力为她带来的,只是「睁眼所及,皆为通透」的恶意。 从她那双懵懂的眼瞳中,倒映出来的世界,充满了从被称为人类的某物身上,所产生的万千情绪。 犹如在颅脑中敲开一个洞,把不理解的、没见 过的东西通通塞进脑海,承载着仿佛淤泥般复杂的万千情思,放生澪待在柩笼中,一待便是几百年。 为了背负这些东西,更为了?抵御黄泉的侵蚀,放生澪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看取之力在转生、更换身体的过程中被削弱,她也得以顺利地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地跟人交流。 再不用一睁眼、就看到赤·裸裸的爱恨。 ——背负爱意、执着地憎恶着世界的人类形形色色。 已经,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 —— 两人默默无言吃过中饭,放生澪到溪畔屈身汲水,将手指打湿。 波光潋滟,澄澈非常,溪岸碧草如茵,叫人心旷神怡。 她的倒影在水面的波纹中扭曲着,也许是得知缘一的能力与她相似,放生澪对他的些许芥蒂忽而似冰雪、消融在秋日的暖阳中了?。 她凝望自己的倒影,有许多话想要问。 「通透世界里的人类,看起来也是面目可憎吗?」 「这种能力是能够操控的吗?要是无论是谁,都只能望见皮下的骨骼肌肉,岂不是太可怜了?点……」 也许,正是因为此,继国缘一的性格才会与同龄人相去甚远。 「……」 溪水被烈阳熨得微暖,自指间流过的感?触令人心中发痒。 放生澪到底有一句话想要问出口,她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终于侧首道: “你觉得这样的世界,可怕么?” 可怕到想要远远逃掉,死亡也好,融化也好。只要待在不用接触到任何?人的角落,和选中的幽婚新郎一起,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虽然,现今看来,那也是一种奢侈。 溪水沾湿了?袴摆,白发女孩的目光仿佛漫漫虹光中的一缕。 继国缘一正将装饭团的粗布一点点叠平整,在放生澪的视线注目下,他仿佛想了一想,眸光温驯地敛下。 声音平静得会令人想到落在湖面的秋叶。 “很?美丽。” うつくしい。 “……谎言。” 放生澪瞬即回答道。 当她从溪畔站起,林荫便仿佛倾斜而下的伞面,重新遮蔽了她的颜容,使得那双樱粉的眼瞳更显幽暗非人。 从暴怒到压抑自我的面无表情,放生澪调整好呼吸。 “原本以为你能够理解的,但看来是我认错了?。” 她定定?望向缘一的视线移开来,面容上原本些微的触动已消失不见,又回?到了原本的孤僻。 “够了?……找到结铃,就下山。” —— 缘一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但口中的“不是说谎”,始终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放生澪依稀记得当时的方位,就连看取都没能用到,她便在离溪畔不远的位置,寻到了遗落的包袱。 因为落雨的缘故,杏色的包袱布上都是泥水,恶鬼丸遗留下的那件外衣还是在原先的位置,只是它已经同包袱里面的衣服一样,全然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了。 即使想要浣洗,大概也是洗不干净了?。 放生澪没抱太大的期望,所以也并不失望,俯身、兀自从中拾出了结铃。 一年过去,铃铛依旧光洁如新,只有被染成深红的缎带沾染了?些许灰尘泥渍。 没能想到找回的过程如此简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拿着那颗铃铛,白发女孩心中感慨万千。 她福至心灵般动动手指,紧着缎带摇了?摇结铃。 至泉奈以后,就再没用过、再没响过的铃铛在此刻,却倏尔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铃响。 「叮铃——」 空气中有无形的波纹扩散而出,世界仿佛在一瞬陷入了昏红的夕阳当中,那铃音传出很远,将远在彼岸的夜泉水震得沸腾不止。 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正在一旁,正警惕着四处的黑发男孩闻声望过来,似乎觉察到了这铃音一般。 后者却如被蛇蛰咬到一般,白发女孩闪电般握紧了?手,像是要捂紧追回?这未尽的铃音一般,娇妍的颜容上露出了被雨淋湿般仓皇的姿态。 「……响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发出响声……」 明明只有符合所有条件的人才能使得结铃发出铃响啊。 太过惊讶,而险些忘记呼吸,放生澪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混沌。 而且…… “你听得见铃铛的响声……” 她沉默着出声,难以听出情绪。 继国缘一“嗯”了?一声,诚实道:“响了?一声。” 放生澪转头望向他,心中的困惑几乎缠成了?没有头绪的 一团棉线。 为何铃铛与绘马会分别选择一人。 到底是铃铛认错了?人……还是绘马认错了?人? 是因为缘一与岩胜互为双生兄弟的缘故么? 不,就算是这样,也绝不会选错的。 放生澪铃铛按在了心口。 只是当她再向缘一望过去时,那目光与先前没什么区别,但又似乎有一些不一样了。 “……我们回去。” —— 相较来时,返回?的路却仿佛更加难走了?。 树林里落了一层雾气,几乎将他们来时的路掩盖住,加之头顶的树叶重重叠叠,叫人看不清天色,分辨不出时间来。 放生澪原本还想着回?去时只靠自己下山的,等?真正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没有办法地、只能牵着缘一的手。 一切以安全为主,如果?在大雾中走散了,回?去就更难了。 秋天晨昏温度落差大,之前还挺温暖的手指到了这时,也有些发冷了。 只有黑发男孩因握刀而生出细茧的手指温暖而干燥,紧紧握着她,在无形之中传递给了?她许多力量。 即使澪对他心存芥蒂,却也不得不承认缘一是一位独特、叫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即使沉默寡言,即使说话不中听,可他可靠有担当,甚至从某种层面来讲,沉默寡言也算是一种优点。 “往树少的地方走,出了树林,看到天空就好分辨方向了?。” 他不说话,只有澪来统一行进的方向。 只有见到太阳了,才?能辨别东西。 两人磕磕绊绊,衣服也划开几道口子,终于见到一抹亮光从前路照来。 待分开两侧林叶,再挪步过去,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原野。 ——与恶鬼丸殒命之处相差无几的地域。 金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青冥浩荡,已经能望见高处绰约着的点点星光。 霞光仿佛打湿一切的霜雾,将万物落上金红的光影。 果?然……最后还是迷路了,这里离家不知道有多远了?,等?找到真正的方向,再赶回去肯定是半夜了?。 一阵秋风卷来,原野中遥遥传回?来了哗啦哗啦的叶浪声。 太阳,的确是找到了。 放生澪扶住身旁的枯树平复着呼吸,在无边无际的晚霞间,她与缘一的 发丝皆被染上了?火红的霞光。 视野尽头的那轮金乌,不偏不倚正落在远处的山脉之上,散发而出的最后余晖,就好像要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一般热烈,叫人难以常视。 找到了是没错,但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已经到了被称为逢魔之时的不详时刻。 分明找到结铃时,看天上太阳判断,也才?刚到下午,然而他们好像不过才?跋涉一小段时间,天空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就好像是误入了什么禁忌之所。 到最后还是遇到了歌所说的那种状况。 放生澪微微打了?个寒颤,因为秋季傍晚骤然降低许多的气?温。 缘一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出声道: “别害怕。” 仿佛看穿了她的不安,他首先迈步,带着她向芦苇海洋的中间走去。 几乎淹没他们的金黄禾草凌乱地竖立着,随着他们的迈入,而逐渐向两边倒伏。 骤然变得狭窄的视野当中,就连天空也逐渐被两侧的芦苇所掩映,能够看见的,只有走在自己身前一步远的对方的背影。 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 “缘一……” 澪踩着他的脚步前行,脚下的泥地柔软十分,这里离河渠并不远。 她默念一遍身前人的姓名,心中不知为何?,忽而感?觉平静了?下来,在这种只有彼此两个人的环境下,无论说些什么,也不会被人打扰。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从岩胜那里认识你了?。” 放生澪轻轻道。 她一直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告知给他。 不知怎的,认识到对方的性格过后,又忽然觉得没有必要这样。 “嗯。” 缘一的脚步未曾停顿。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放生家。这个世界那么大,我和他以后……也许再也遇不见了?。” 他没有回?头,这令白发女孩不觉放松了许多,她自顾自说着,声音在秋季的傍晚清清凌凌,仿佛无声下坠的雨。 “我不想耽误他,就好像不想耽误茧和圣哉一样。” 禾草向两边被推开来,他们的身影仿佛金色海洋中的一尾小舟,将苇草往旁边推出柔软的波纹。 “因为我生来,就和其他人不相一样……” “我也固执地认为,同样作为双子、并拥有特殊能力的缘一,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不知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明白明天要做些什么。” “好孤单……好难过。” “明明只要能找到一个同类就好了。” “但只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却也难以实现。” 她像是畅所欲言般,低低地将不可说之事,全部倾吐出来。 那想要剖开喉咙,挖出自己的心脏一样的自白,听起来没有小孩子的稚气?,只有承载了?千百年的痛苦,缓缓流淌在其中。 继国缘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两人已站在了芦苇地的尽头,遮挡视线的草木之后,依稀可见高大的鸟居,以及严整庄肃的神明造建筑的漆红飞檐。 几只栖息在湖泊中的白鸟,倏尔展翅飞走开去。 在秋鸟展开的羽翼、所落下、又消失不见的阴影里,抬起眼眸的放生澪,便撞见到黑发男孩眼中闪过的忧郁与不解。 放生澪就心想果然。 「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嘛……」 便迎着缘一的目光莞尔一笑?,假装无事地想要结束话题。 “听不懂也没关系,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在她话音落下,平地而起一阵剧烈的狂风。 风暴里,四处的禾草被吹得更低,几乎全部贴伏在地上,夕日始终未曾落入前后,颜色甚至愈发深沉,浓艳似鲜血涂抹。 在那凌冽的妖风中,白发女孩略微站立不稳地后退半步。 继国缘一如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一般,拔出了腰后竹刀,靠过来将她护在了身后,也为她挡住狂风。 他一动,放生澪便越过他的肩际,瞥见了?远处的鸟居与神社。 那惊鸿一瞥过后,便再也移不开视线,脑中一切念头尽数都被抛向九霄云外,只剩茫茫一片空白。 她眼瞳紧缩着失声道: “怎么会……” 只见在那斑驳的鸟居旁,立着的石碑上,赫然写着这处建筑名字的四个大字—— 「形代神社」。 石碑上被祸津阳染红的字,刺目而深刻,倒映在所视者?眼中,几欲渗出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走亲戚,没什么时间码字。 么么! 105、箱庭之中 31 在那风中,夕日愈发血红,整个世界都要颠倒过来似的。 难以睁开?双眸,放生澪在缘一身后死死望向那块石碑。 「形代神社」。 阳炎之山,祸津阳的传说,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彰显着这座村庄、这片山林与她冥冥之间的关系。 而形代神社的出现,更是出乎意料。 这可是在前几?个世界里,都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她生前的居所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一阵大风,远处夕阳的光芒倏尔一点点强烈起来,仿佛舞台灯光的落下,除了不详的血红,周身万物都如遇见阳光的冰雪一般消融不见。 无边无际的芦苇在风中哗啦啦地疯狂摇曳着,一时间耳边只剩下嘈杂的禾叶声。 放生澪抬手遮挡那刺眼的霞光,再反应过来时,眼前黑发男孩的面容也一寸寸被淹没,身影几?乎整个消失在了红光中。 “缘一!” 她下意识想要反握住对方的手,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指间却握了一空。 在被吞噬的最后,只能望见彼此伸出来、却又共同落空的手。 倒映在澪眼中的继国缘一的脸,从往日的平静中倾泄而出了一丝惊慌与无措。 那时,他?是也想要拉住她么? 放生澪不得而知。 红光很快就便将视野也侵蚀殆尽,在一片刺目的夕阳下,她的意识断片一般陷入了漆黑,就好像拉下阀门。 女孩向前栽倒,落入进无尽夕阳的怀抱当中。 —— “澪。” 放生澪蓦然抬起双眼,头顶是茂密的竹林,细长的叶片层叠交错,月光阴冷如霜,顺着被切开?的缝隙漏下来,斑驳地落入进她的眼眸深处。 一轮满月,依稀可见轮廓。 她蜷缩着睡在草坪之上,周身挂满深秋阴冷的水雾,深深吸气,鼻中便被草木的苦涩气息灌满。 从头顶的方向,出现了女人的轮廓,因为背着光而看不大清面容。 放生澪愣愣地望着她,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情思在心中发酵。 女人扶着膝盖跪坐下来,抱起她的半边肩膀、使得她能够顺利地枕在她的小腹上。 “玩累了么?” 她的声音温柔而动听,任何言语来形容,都会显得苍白;落在澪发间的手指柔软且温暖,白皙细腻仿佛暖玉。 长长的袖摆垂落在草地上,隐隐可见绯红的水引穿行在其间,那是属于神职巫女的服饰。 是在叫我么? 放生澪感觉迷惑。 ——如此亲昵的言语,就好像她们已经共处了许多许多年。 朋友吗?不,村子里的孩子从来不和她一起玩的。 姊妹……她也一直未曾听说过。 「而且,我只是个孩子,她却似乎大出我许多了。」 白发女孩在心底默默想到。 “以后,可不要这样贪玩了,睡在外面可是会着凉的呀。” 女人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鬓发,仿佛对待调皮的孩子,埋怨下是掩盖不住的喜爱与纵容。 从她肩际滑落下来的发漆黑如墨,秾丽得泛出墨绿的幽幽光泽,仿佛被浸湿的乌鸦的羽毛。 继而,袖中探出的、她的手指微微一动,点了点澪的眉心。 “特别是被姥姥发现了,妈妈也会挨骂的啊。” 幽幽的梅花的香气,自她衣袖间扑鼻而来。 放生澪靠在她臂弯中,就好像水鸟栖入温暖的水塘,无比自在安心。 是了。 她想起来了。 只有妈妈才会对她这样好,也只有妈妈才会以这样的口吻同她讲话。 「……真琴?」 不对,声音是不同的。 「那是放生夫人吗?」 也不是,着装打扮上有很大的出入。 「但?她就是我的妈妈,唯一的妈妈。」 白发女孩微悟。 她动了动小指,依旧带着倦意地迷蒙着双眼,然而从那双樱粉的眼瞳中,慢慢有水光闪现。 女人垂着眼眸看她,面容被黑暗所笼罩,声音放得更轻了,抬手一点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怎么哭鼻子了?” 放生澪靠在她怀中,眼眸向上凝望着她的面容,不忍眨眼般一瞬不瞬,声音间带出一丝哽咽:“我好像,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您。” “大家都说……我是夜泉子,害死了妈妈,将来也会给?村子带来灾祸。” 在慢慢复苏的记忆中,她也一点点明白了姥姥对她的冷淡缘从何来。 ——作为死者之子诞生的她,在出生时,就害死了母亲。 白发与红瞳,全部都是这份罪孽的象征,她生来就是负罪之人,拥有不需要触碰就能够看取他?人内心的能力,注定只能够背负他?人的负面情绪,永恒沉眠在柩笼当?中,浸没于夜泉里。 头顶竹叶婆娑,月影摇曳,几?声秋蝉拉长了声音嘶鸣着。 澪听见头顶上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可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吗?” 那话语叫人几?乎要落下眼泪。 巫女抱着她,多有无奈地安慰道: “真是说了些奇怪的话,睡觉睡糊涂了,是做噩梦了么?” 噩梦。 是叫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梦吗? 放生澪不太确定。 然而当?她心里甫一升起这个念头,一些事情忽而就像蒙上了一层阴翳一般,被白雾所笼罩,变得朦胧、难以触及。 真正成了梦一般的记忆。 「我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是为了结铃。 她自问自答。 「可是结铃现在在哪里呢?」 放生澪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里却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她就想,还?有缘一,对,她要找到他,他?们是一起来山上的。 「缘一是谁?」 脑中的声音问她。 「缘一是谁?」 缘一是…… …… 想不起来。 完全没有印象。 名字也好,模样也好,都是陌生的,全部都与记忆一同,变得暧.昧不清,再难分辨了。 即使是绞尽脑汁去形容,但?就连性别也无法确定,只剩下完完全全的陌生感。 「到底是谁啊……」 放生澪蹙起眉。 “是又长、又可怕的梦么?” 巫女的声音再度响起。 澪不觉朝她望过去,轻轻点一点头。 漫长、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的噩梦,实在是难以忘怀的清醒梦。 “那还真是非常可怕的梦啊。” 巫女于是笑着收紧了拥抱着她的双臂,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但?是不用担心,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你看,妈妈可是好好在这里呢。” 像是要让她切实体会到的,她在她耳边叹息道。 “今天也是,今后的每一天也是,妈妈和姥姥都会陪在澪身边,看着澪长大的。” 空气中,梅花的香味更加浓郁了。 放生澪没有迟疑地投入进巫女的怀抱,脸枕靠在对方的脖颈处。 馥郁的香气令她无比安心,妈妈的怀抱又是如此温暖熟悉,就好像她曾经数百次、数千次投入进这个怀抱当中一般。 这不禁使得她更加确定,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长得过分的梦而已。 「如果真的是梦,那还是真实得令人觉得绝望的梦……」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已经醒过来了,在秋季的末尾,在妈妈的怀抱中,在形代神社里。 —— 困意再度席卷而来。 像要跟着天上的星辰一起、坠入进昏黑的极夜,放生澪只觉眼前一暗,等再度明亮起来时,她已正襟危坐在摆满绘像的静室内。 几?卷竹帘垂落在窗前,将纸灯笼的光亮完全笼罩在室中。 竹林、草坪,包括巫女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夜漫漫,只有身前不远处的漆红妆匣上,底座的镜面反射出些微的光,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放生澪瞩目望去,在镜里见到了身着白无垢的小孩。 她歪一歪头,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歪一歪头。 雪白的婚服纯净如霜雪,银灰色的莲纹莹莹生辉,正红色的梅花结从帽檐上垂下两根穗子。 一缕白发正从帽中漏出,垂下在襟口。 只是明明是成年女子该穿着的衣衫,套在还是孩子的身上,怎样看都有些怪异。 在她兀自抬手低头去打量宽大的袖摆时,室内又有两盏灯火被点燃。 一竖橘红的火苗飘忽不定,驱散了她身后的阴影,梳妆镜中渐渐现出了更多的人影。 姥姥与巫女,一左一右正端坐在她身后的屏风下。 两人皆身着正装,形代神社的神主大人一头银丝俱簪起在头顶,漆黑的和服更显庄重。 令人感觉安心的黑发巫女,面容依旧笼罩在黑暗中。 她们都笑着,对她说道。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澪。” 随着屋外走廊中响起的脚步声,屋内纸灯笼中的灯火一盏盏被点燃,光辉照亮了整间和室,也将墙壁上挂满的绘像的内容映照得一览无余。 ——放生澪扭头一一望过去,那些绘像边沿都泛出淡淡的黄色,已然过去了许多岁月。 在那之上,全画着身着白无垢的巫女与其新郎的半身像。 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被留存下来的*婚绘马。 每一位被选中的巫女,都会在进入**之后,与符合所有条件的新郎举行*婚仪式,甚至其中一张上,赫然画有她的母亲和另一位男性。 「那是我的爸爸吗?」 放生澪看不大分明,身着白无垢的巫女身边搀扶着的男人,已经被黑色的炭笔涂黑掉了。 走廊之外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一个沉重缓慢,一个轻盈稳重,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似乎正往静室的方向走来。 白发女孩于是想了起来,原来如此,今天也已经是轮到她*婚的日子了。 闭合的樟子门在视野尽头沉寂着,放生澪坐在屏风下,忽而感觉到了些微地紧张。 她仿佛听到清凌凌一声铃响,随着咔嗤一声,木头门被人从外缓缓推开来。 “您终于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一位身着白色和服、年纪同姥姥差不多的老婆婆,在灯光中现身,她的声音会令人联想到放了许多许多年的老旧摇椅。 此刻正笑着躬身,请外面的人进来。 同样发须皆白,由六根发簪簪起,老人的身形佝偻着,面容惨白得可怕,脸上的沟壑极深,瘦骨嶙峋,仿佛是套着外衣的人骨。 然而那笑容却十分温和,令放生澪觉得可亲。 “请往这边来。” “澪大人正在屋内等候,结缔婚约的仪式,今晚便可举行。” 这样说着,老婆婆脚步一动,身影没入进走廊转角的阴影中消失不见,仿佛是等着门外的人自行选择。 到底是选择进来,还?是选择不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姥姥设定是匡女,白衣婆婆是结女。 两人分别掌管人柱和幽婚。 澪的母亲同样是人柱,她是死人的孩子,被称为「夜泉子」的存在。 emmm我觉得,我在写恐怖小说。 —— 以下内容节选自维基百科零系列角色词条: 匡女(匡女(ただすめ)) 在日上山担任祭司的其中一名婆婆,身着黑衣。掌管人柱,负责将巫女作为人柱放入匪或柩笼中。 结女(結女(むすびめ)) 在日上山担任祭司的其中一名婆婆,身着白衣。掌管幽婚,负责将稀人诱入山中执行幽婚,再将失败的稀人送入忌谷。 106、箱庭之中 32 年幼的新?娘,漫长?的回廊,挂满了整间屋子的诡异绘像。 惨白的纸灯笼将静室与走廊都照得通明,绘着山水的障子门有着同?样泛黄的老旧质感。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某场回忆当中,如?雾里看花,叫人觉得不大真切。 静室内,放生澪双手落在膝上,帽檐下的双眸望向那扇被?推开的木门,她因等待而不觉放慢了呼吸,心跳也因此不正常地跳动着。 原本应当在她身后半步的姥姥与巫女,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两具身着红色和服的人偶娃娃歪斜着坐在原地,厚厚的刘海遮住了空洞的双眼。 如?果,她在此刻、再往妆匣的方向看去,一定不难发?现,镜子中的自己已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在镜子的另一面,置身屏风下的白发?女孩身披漆色无?垢,黑水从发?间丝缕滑落而下,犹如?从黄泉深处爬出的幽魂,只有一双猩红的双眸,一瞬不瞬注目向大开的屋门。 「站在那里的,会是谁?」 —— 在芦苇尽头突兀出现的神社,被?夕阳所染红。 继国缘一如?被?封闭五感、捆住四肢,整个坠入进深红之?海中,他不断向下坠落,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到地面。 昏迷之?前最后的印象,是金色苇草间白发?女孩那微微笑着、却?又一瞬泄露出悲伤的脸庞。 一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世?界,和三个人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遇到歌之?前,缘一就仿佛没有线的风筝。 离家?那一天,他肆无?忌惮地奔跑,因为不知道要前往哪个地方,所以只是奔跑着。 他一直在走,一直都没有停留,也不知道要为何而停留,直到背着小包袱的他在水田边遇到了捞蝌蚪的歌。 ——就好像没有线的风筝遇到了他的线,锅遇到了锅铲,碗遇到了筷子。 「失去亲人朋友的蝌蚪也太可怜了。」 即便害怕孤独,也依旧流着泪、将捞起?的蝌蚪重新?放回去的女孩,如?是说道。 「那就把我带回去。」 同?样孤身一人的继国缘一,也如?是回答道。 歌是一个话很?多的女孩。 曾令缘一一度认为女孩子这种生物、都是能够孜孜不倦、乐此不疲为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分别起?一个名的存在。 都是能够将每天的趣事、像百灵鸟一般婉转动听说出口的可爱生物。 她的声音很?独特,无?论说多少个字、多少句话,继国缘一也都愿意?听,愿意?觉得可爱。 他们两人待在一起?,缘一上山砍竹子砍树,无?论何时回来,歌都会做好饭在家?里等他一起?吃饭。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漫长?而平静,一直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澪,和歌不一样,她的出现打破了缘一对于?女孩以这种生物的认知。 在见她第一面起?,缘一就认出了,她是兄长?所持绘马上的女孩子。 ——在他前去道别时,作为哥哥的继国岩胜,曾将那块绘马牌交予他,允许他见过一面。 在那牌上所画着的,手捧郁李花的白发?少女,颜容秾丽纯美,眉眼中的纯情几欲凝滴而下。 她那自内而外散发?出了和母亲相似、却?又不尽相似的忧郁气?息,仿佛夜中绽放的幽昙花,在黎明来临之?前便凋零凋谢。 那是一种逼近死亡的气?息,其潜藏在纯情下的危险,时刻诱惑着人类采撷、争先恐后去将她占为己有,圈养在视线可及之?处。 而能够圈养的东西,终究是存在期限的。 继国缘一深深感受到了这股矛盾,然而不打算言明。 ——他是从小就明理懂事的人,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所以避免接触,孤僻地躲避着对方,即使被?认为是哑巴也在所不辞。 他也知道,眼前这孩子一定是兄长?大人很?中意?的朋友,所以他不会说出心里的感受,而只是真诚地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他尊重爱戴自己的兄长?,这份感情同?样落在了作为兄长?朋友的白发?女孩身上。 只有在意?,才会夜不能寐、辗转反思守着一块只是画了画像的牌子。 当明白兄长?居然能够将自己看重的朋友说给自己听时,那时临别的些?许落寞,也被?冲散得无?影无?踪了。 只是,当时继国缘一从没想到过,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见到面。 在幽暗密林中,协助恶鬼逃脱的女孩,有着和绘马上一模一样的容颜,以及更为深沉的死亡气?息。 当恶鬼为她倾倒之?际,即是纵身投入死亡怀抱之?际——它奋力扑向女孩的衣角,就好像终其半生,只为投身向大海的旅鼠。 爱她的人终将死去。 继国缘一用那双无?任何波澜的眼瞳,清楚、且通透地看见了悲剧的结局。 拥有着皎白灵魂的少女,就仿佛生长?于?贫瘠旷野上顾影自怜的纯白之?花;恒古长?夜用最后一颗明星;霜天雪地间灿丽却?稍纵即逝的枝头第一簇早樱。 比诅咒,更像是诅咒的存在。 就是这样一位奇特的存在,却?会给歌和他缝衣服,会用竹子制伞,在伞面上画各色妍丽形态的花,引得村里的女孩争相购买。 她说话时的语气?,念起?他名字时的神态,包括每一次生气?时湿润的双瞳,却?都比任何女孩子还要女孩子。 正是这种普通的女孩子的特质,吸引着人们前赴后继,终而落入死亡的怀抱。 但澪和歌,又是一样的。 她是人,会哭会笑的人。 跟同?龄的朋友说话时,被?日光照射着的脸颊粉扑扑的,眼睛里像是绽放着小朵的春花;垂着眼眸缝衣时,睫毛长?长?地垂下来,露出一小截细嫩的脖颈,气?息温柔得就好像母亲大人。 她生气?时令人搞不明白,同?样叫人搞不明白的歌告诉他,女孩子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啊。 澪也是女孩,所以不懂女孩子的缘一才会三番两次惹她不高兴。 不高兴的女孩子很?可爱。 像是诅咒一般、吸引着人们前赴后继的澪,实质却?是绝对的普通女孩的澪,非常非常可爱。 他们都是家?族的幺子,都是被?认为惩罚与诅咒的存在,他们都选择离开家?,又都最终走上同?一条路,最终相遇在同?一片天空下。 继国缘一与放生澪都是绝对普通的小孩子。 陌生的彼此,恐惧而又茫然地行走着奔跑着哭泣着。 直到相遇。 于?是终于?在漫长?岁月中的某一瞬间、忽而地领悟到了。 「原来……我并不是一个人。」 能遇见,真是太好了。 —— 上一刻,白发?女孩依旧对他生着闷气?;下一秒,两人却?在昏红的夕日中分开了相连的双手。 赭衣男孩自没有尽头的坠落中落地。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扇推开了的纸门。 身着白衣的老婆婆恭候在一旁,恭敬地告诉他,里面有人在等待着他。 他于?是忽然想了起?来—— 「今天,是我成婚的日子……」 即使,他目前的阅历,还很?难解释“成婚”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然而他仍旧这样认定了。 “继国大人,您可将澪大人的信物带在身上?” 老婆婆接着问?道,她眯着眼睛时,眼尾的褶皱像是金鱼的尾巴。 继国缘一看了看她的心,只是字面上心脏的意?思——那是一颗已经不再跳动的心,干枯、污秽,仿佛风干的漆黑苹果,预示着面前的老人已非活人。 可他并不感觉奇怪,就好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怪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死掉的婆婆接引他和一个陌生的女孩成婚,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是信物?” 他内敛地询问?,又抱歉地回答。 “我好像没有信物。” 他敛下眼眸,羔羊般纯粹无?暇的眼眸中倒映不出任何光彩。 在说出口的同?时,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将他所笼罩了。 继国小少爷能够隐隐明白,那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得不离身地保管好才行。 可他从未见过,即使见到了,也许也早就没有觉察到地弄丢了。 即使老婆婆安慰了他,告诉他,没有寄香,也能够两人一起?走到这里,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一定是上天的决定,澪大人与继国大人是天作之?合,真是可喜可贺。」 即使被?这样地说了,赭衣男孩依旧感觉到失落。 他走向走廊尽头,进了那扇门,像是所有迈入*婚仪式的新?郎一般,沿着白色灯笼所指的方向走去。 古朴的静室内空无?一人,挂着繁重和服的衣架与装满布匹的箱笼,高低错落地隐约在黑暗中。 这里,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的房间。 然而应当坐在其中的那个女孩子,此刻却?不见踪影。 越过一排排灯笼,黑发?男孩只见到一个与周围布置格格不入的四方黑匣。 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吸引着,他越过两边的布置,径直走向那道古朴的柩笼。 越走近,匣身上描绘着黄泉彼岸的花纹也就越清晰,上面的匣门向两侧打开,蛊惑着人们一探究竟。 他的眼睛在此刻被?遮住了,世?界变得有形,一切都凝实起?来,无?法再见到更深层次的内里。 这样的变故,对于?已然熟悉通透世?界的人而言,无?异于?双目失明。 继国缘一却?仍旧没有任何异常地来到了柩笼跟前,仅凭借肉眼,向着大开的黑匣望去。 ——漆黑的、漆黑的流动着的黑水,自箱中满溢。 即便没有源头,即便只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黑色的粘稠之?水也依旧如?同?活水般潺潺流动着。 一位身着纯白婚服的白发?女孩,正双手交叠在小腹,沉沉平卧在其中。 黑水流经她苍白的脸颊,失去血色的肌肤如?白雪一般晶莹,长?长?的睫羽仿佛蒲公?英的绒毛。 在继国小少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自女孩紧闭的双眸中,缓缓溢出眼泪,在脸颊之?上,留下两行漆黑的泪痕。 极致的纯净,极致的污秽。 对比之?下,继国缘一心中一震,仿佛被?悲伤扼住了咽喉。 「我要替她擦去眼泪。」 当他这样想着,向柩笼中伸出手时—— 白发?女孩倏尔在黑水中睁开了双眼,她猛地站起?,摊开的纤细双臂、犹如?水中蔓生的海藻,勾住了缘一的脖颈。 瞬息间,那双鸽血红的眼眸,便与他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两人静静对视一息。 缘一只觉一股大力自肩上传来,女孩的双臂拽着他身体向前倾倒,他被?曳入进她身下的柩笼里,两人一同?坠入进漆黑的夜泉中。 噗通一声,粘稠的夜泉水便淹没了两人的衣角。 箱顶之?上的两扇门自行关拢,一丝缝隙也未曾留下,随后,静室的障子门同?样咔嗤一声拉拢,一盏盏白色灯笼成排熄灭下来。 伴随着光线的消失,一切都没入进沉沉的黑暗中。 只有漆黑的柩笼,被?静静留下在原地,刻绘了地狱之?境的纹样上有幽暗的光泽在缓慢流转着。 107、箱庭之中 33 仿佛做了一场漫长无比的梦。 放生澪再度醒来,面前依旧是宁静的叶影,竹叶细长如梭,交叠着、抖动着,高远天空中,一轮惨白的待宵之月高悬。 她枕在黑发巫女膝上,一时头痛欲裂,分不清今夕何夕。 “玩累了么?” 轻柔无比的声线自头顶方向传将下来,仿佛秋夜中一缕细微的风。 …… 时空在这句话下,仿佛也有了一瞬的扭曲,在短暂的意识空白过后,放生澪仰面,视线越过斑驳的月光,望见了巫女模糊不清的五官。 女人身后,密匝匝的竹叶在风中摇曳着。 天气已步入初冬,远处漆红的鸟居门屹立在黑天当中,缠绕在其上的注连绳随风而动,格外萧瑟冷清。 这句话……听起来是如此耳熟,果然,下一刻巫女的嘴唇果然是一动,再度轻轻道: “在这里睡着,可是不行的……特别要是被姥姥给发现了,妈妈也会挨骂的啊……” 她的唇角,似乎留存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只是那笑容同样可触不可及,如同她的面容一般,叫人看不真切。 放生澪静静听她讲话,只在听到“妈妈”这两个字时浑身一颤。 再度进入这个场景,她的记忆更是再混沌一重,过往仿佛被迷雾所笼罩,想将其拨开,回忆自身的处境,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次,她已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故去母亲出现在眼前的诡异与违和,默认了周遭的一切。 “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叫妈妈担心了。” 她张口便下意识回答道。 又侧过身来,羞答答、怯怯缓缓地,像是在寻求原谅般,将头靠在了巫女的腰间。 “好孩子?……” 黑发巫女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轻轻碰了碰她落在肩上的一绺细软的鬓发。 “只是见你一面,我和哥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一触即分,女人的手指犹如柔软的白蛇,冰冷的鳞片蹭过澪的发顶,又在空中绷直,指向了鸟居门外,她含笑道: “去,那孩子?来接你了。” 未来得及疑惑,她话语中的“哥哥”是何含义,放生澪只觉重重向下一坠,黑夜反转为白天,她上一刻还靠在妈妈的怀抱里,下一秒又稳稳当当站在一条笔直的田间小径上,两边是满开的樱树。 她站在漫天的樱树花瓣中,阳光簌簌穿行在其中,整个小道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味道。 一条长而澄澈的河川自脚边流过,白日间,河水被刺眼的太阳光照耀得白晃晃一片,春日的气息绵长,叫人的心底都生出倦懒。 只在望见那条河的瞬间,放生澪想了起来——这里是她的村子?,寄放着可耻童年的故乡。 小路是通往日上山的路;河是御澄川,围绕阳炎山的神?圣河流,村民?们依靠河生活,死后也归于河流。 现在,太阳已经要落在山顶,她走在这条路上,是准备要返回形代神?社了。 放生澪是为形代神?社而存在的幼巫女,作?为死亡的接引人,她看取并分担他人临死前的情思,以使他人能够安详、了无牵挂地去往彼岸。 她就是为此而生的。 但是包括唯一的亲人姥姥在内,村子?里没有人喜欢她。 她双亲的结合、亲生兄妹间的畸恋令人唾弃万分。 在母系氏族放生族的男孩,一旦诞生便会被杀掉。 年轻的放生姥姥因为心软,而留下了孩子中的哥哥,却未曾想到在未来,自己唯一的女儿与自己的儿子情愫暗生,哥哥与妹妹约定好要永远在一起。 事?情败露,青年被村里人杀死,女人也被作为人柱送入夜泉深处。 她在进入箱笼前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要同故去的哥哥举行幽婚。 幽婚顺利地进行了,两人的合照被挂在历来都用于供奉新婚夫妇的房间中。 澪,就诞生在兄妹俩幽婚结成的那个夜晚。 她是死去的兄长的孩子——夜泉子?;是背负诅咒诞生的绝佳人柱——永久花。 她的存在,令年迈的放生神?主无数次想到年轻时的过错——她是整个放生族的耻辱。 那异于常人的雪白头发,不祥的红色眼睛,即是上天对于兄妹俩结合所降临下的严厉惩罚。 · 当她想到村子?里没有人喜欢她时,更有几粒石子穿过纷飞的樱花,砸在了她的身上。 几颗落在衣摆上,只有些轻微的感觉,但还有一粒砸在了她抬起的手背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使得放生澪低垂的睫羽剧烈颤动起来,她收手一看,手背上满是绽开的血花。 一滴一滴,血液嗒嗒落在足边。 握着手举目望去,在道路尽头,几个看不清脸的小孩在远处嘻嘻笑着,举着木棍对她指指点点。 从他们的口中,吐出了奚落的话?语。 灾星、杂种、迟早有一天,会给村子?带来灾祸的丧门星。 他们高低不一的影子在身后汇集成扭曲的、张牙舞爪的怪物,高高膨胀着,几乎将天空所遮蔽。 那些声音嘈杂入耳,放生澪思及过往,微微顿悟的同时,心中却无甚波动,她苦了那么久,也怨了那么久,早就提不起任何力气去恨了。 甚至升起几分认命的念头来。 也许她的诞生就是为了赎罪,她生来就是为了承受痛苦的,她是为了镇压黄泉而存在的。 因此无牵无挂地活着,没有父母,没有朋友。 她慢慢磕上眼睫,就好像能够就此沉进无边的黑暗。 一切声音逐渐远去,被尖锐的石子砸伤的手依旧一阵阵作痛着,但又有一双手,轻轻捧起了她受伤的左手。 放生澪猛地张开双眼,她仿佛从窒息的危机中苏醒过来,挡在身前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柔软漆黑的双眉,朦胧的赭红色眼眸静静沉浸在湿润的雾气当中。 黑色长发的少年一瞬不瞬低眉望着她,眼中带着竹林的幽寂、与松柏的沉静。 那眉眼,无一处不眼熟。 但要叫她说出名字,放生澪张了张唇,一时又实在说不出口,想不起来。 那些扔过来的石子、树枝,尽数被突然出现的黑发少年挡在了背后。 路上的小孩子们见状,忽而轰然散开来。 他们就仿佛天亮前的野鸟一般一哄而散,张牙舞爪的黑影也好像沾上阳光的霜雾似的,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哦哦,新郎官来了!短命鬼的小新郎官来了!” 尖锐的嬉闹声直飞到天外?去,却犹如撞钟般,使得放生澪的神?魂撞得一个激灵。 樱花纷纷扬扬落满了两人的双肩,白发红瞳的小少女,以及黑发赭瞳的小少年静静对视着。 她忽而地记起。 “……缘一。” 陌生的少年人眸光不变,只望着她仍在渗出鲜血的手,那双澄澈的眼瞳中带着纯洁的忧虑。 只是表示知道了,他自喉咙中轻轻“嗯”了一声。 她就忽而地记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眼前的男孩——这是与她从小就与她订有婚约的孩子,两个人青梅竹马,在村中相依相存、已经数年有余。 只等双方都长大成人,即可结缔婚姻,厮守一生。 只等长大成人……便可厮守一生。 放生澪将这话?在心间念上一遍,从小到大的岁月一齐涌上心上,苦涩间也泛出一丝珍贵的甜意,叫人忍不住抿在喉舌间,品尝一遍又一遍。 她心间有了值得惦记的东西,便觉一切都不再是煎熬,无出路的人生也得以拨开阴翳、重见光明。 仿佛人生头一次,动念间,苍白的脸上不觉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一层晕色,她痴痴回答他。 “我等了你好久。” 漫天纷飞的樱红当中,身着纯白和服的小少女面容皎洁得仿佛玉兰花的花瓣,飞上双颊的红晕更显动人可爱。 闻言,黑发少年胸口如遭重击,一时比疼还疼,握住她的手不禁一紧,但他的脸上仍旧无甚表情,仿佛不通人情世故,连眉毛也未曾拧一下。 “……以后不会了。” 也许是习惯性地,小少年吐字极慢,微微卷起的黑发仿佛食草动物绒绒的毛发,有种天然的温驯感。 他捧着白发女孩那只受伤的手,垂下了眼眸,阳光落在他冷白的眼皮上,可见点点烟青的淡色脉络。 “澪,不用理会他们了,我们回去。” 肌肤相触碰的地方,彼此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 “好。” 放生澪即可应答出声。 她望着黑发少年的脸,漫漫几息间,喜悦与爱意交叠几遍,鼓锤着她,汇聚成气音冲破唇齿,令她在应答过后,不停歇地又一次开口。 “……好。” 她伸出手,反握住了少年的手掌,那只手区别于女孩的柔软,有种提示两人性别差异的纤细骨感。 意识到这一点,白发少女的脸上晕色更甚,她如触电一般一怔,却随即只是更为用力地握紧了。 名?为缘一的孩子迎面对她微微一笑?。 在澪的记忆里,有关他的回忆单薄得可怕,但这一笑?,一切都仿佛青涩的花骨朵绽放了开来,一切鲜活丰满起来。 他似乎也很少笑?,仅仅只是简单地勾唇弯眉,稚气未脱的脸庞却浮现出一种从未叫人觉察到的活力。 放生澪眼中神?光不自觉颤动着。 就好像大日的光辉,所及之处,再黑暗的孤独也都会消融殆尽。 飘落如雪的樱花间,林叶间传出几声雀鸟啾鸣,在那笑容中,周遭万物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 遇见缘一之前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没有姓字的男孩,就仿佛无根之水,从天而降,过去是一团迷雾。 村里人说,他的家乡是被大水所淹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他也因此从上方流落到了这里。 ——这样一度“死”过的孩子,被认为之后也很难再死去。 形代神?社附近,一对没有子?女傍膝的老爷爷老奶奶收留了他,缘一就作为外来的异人,在村子?中茁壮成长起来。 没有同龄人愿意一起玩的孤独童年,因为有缘一的加入,变得富有色彩起来。 两人只是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神?社台阶上,在尖锐的蝉鸣声里,静静望着蚂蚁的迁徙,都能够度过一整个漫长的夏季。 阳炎村从春天的末尾,就开始准备夏日的烟火祭会。金鱼与风铃,花火与浴衣,这些都是祭会的必需品。 不被需要的,就只有被认为会早亡的幼巫女,以及如外?人一般,始终无法融入村子?的黑发少年。 澪没有能够穿出去的衣服,她数年如一日地穿着那身雪白的和服,长长的半幅带在腰后缠起,上面绣有茶花的暗纹。 那是好看的。 即使从黑发少年的口中,从未吐出过这样的夸赞,可不知为何,放生澪就是能够体会到。 她那时还对「看取」的力量不求甚解,只是单纯地觉得和缘一待在一起非常舒服,跟和村里任何一人、相处起来都不一样。 不用体会到任何复杂的情感,少年的灵魂通透纯粹,好似单眼去看万花筒时,入眼一切柔和璀璨的光辉。 晴空一碧,霞光万顷。 在黄昏时刻、花火大会即将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戴着面具,手牵手一起从人群中偷偷溜走。 沿着潺潺流淌着的、好像要带走所有情思的御澄川,河面上连成一片的灿烂灯火也逐渐溶入进无尽的霞光中。 夏季茂盛的禾草在河岸上随风摇曳着,几只夏虫伴随着他们的脚步跳进草叶狭长的阴影中。 远处树林中的蝉鸣遥遥传来,鸣声到这里就已经很微弱了。 两人默默走过一段时间,澪放开了拉着缘一的手。 迎面而来的微风中,细软的白发被吹拂向耳后,露出她因疾步行走,而微微泛出红晕的脸庞。 她双手背在身后,倏尔地转过身—— 缘一同样停下了脚步,以专注的目光望过去。 飘飞的发丝,被风吹起的衣袂,她在夕阳间抬手将鬓发挽至耳后,仿佛福至心灵般侧首望向他。 晚霞中,那双樱粉色的眼瞳清晰地倒映出黑发少年的颜容,在她身后,是漫天摇曳着的林海。 细碎的叶片被风卷着飞向高空,一只燕鸟自葱郁的树冠间飞出,淡入进冥冥薄暮。 烟火在此刻升空,将少男少女的侧脸都照亮。 一响,两响,头顶烟火的花朵团簇着满开,逐渐连成一片,将整片天空都照得亮如白昼。 被躁乱不安的气息所笼罩着的摇曳不止的夏夜。 倒映在水面上的两人的身影,不被需要的两个孩子静静对视着。 “来年、来年的来年,再一起看。” 谁都没有在看烟火的夜晚,不知是从谁的口中,首先说出的话?语。 抬起头能够看见的,只是彼此映出烟火光辉的双眸,闪烁着、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100:24:04~2021-03-0520:3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166460、相川一叶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8、箱庭之中 34 时光飞逝,在说出那句话过后,小山村的时间、就能够觉察到地在向前飞驰着。 就仿佛是笔直推进向……某个既定的结局一般。 御澄川的河水潺潺不绝,向前流淌着;樱树枯萎,又?在来年重新绽放出生机,灿烂地开满整个河岸。 春去秋来,一载又一载,两人渐渐从少不更事的孩子,长为秾丽俊美的少年人。 两人的距离也在朝夕相处间日益缩减,他们彼此之间两小无猜,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更为古老的母系氏族久世家当中,就有让巫女与异人结亲的传统,澪的母亲当初如果没有意外,也会同到村里来做客的某位异人成婚。 两人的婚礼选定?在秋季举行,原本对澪一直不冷不热的姥姥,似乎觉察到了未来的分别,这段时间以来,也对她放柔了面孔。 婚礼前夕,放生神主都将她留在身边。 “你从小小一个,不知不觉已经长到现在这样大了。” 她忽然地提起,在一个普通、平常的秋日午后,庭院中的常绿树开始一层层落叶。 阳光疏朗极了,就仿佛以前无数个普通的午后。 “我一直都不敢细看你,因为总想到你的母亲,你和她很像,和我很像,你没有任何不似放生家的地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什么。” “但姥姥并非讨厌你……” 姥姥已经很老了,就好像被风干的什么似的,她的头发全白了,和澪的白并不一样,那是一种没有光泽的白色,是原本颜色褪去之后,而呈现出的白。 干枯,且脆弱。 但就是这样雪白的发丝,每一缕都被一丝不苟地挽起,板正得没有一丝杂乱。 老人头一次用“姥姥”这个身份称呼自己,久久凝望着放生澪已然长成的颜容,倏尔叹了一口气。 “看到你与那个孩子结成良缘,我心愿已了,也能够毫无牵挂地接替你母亲的职责,代替她……镇压黑泽黄泉了。” 随着她的目光,放生澪向着山顶方向望去,那一瞬,她的目光好似穿透了层层积雪,穿过山石林木,径直望见了山顶的彼岸湖。 湖泊坐落在夕阳落下的阳炎山山顶,柩笼停在湖中心的鸟居下。 澪心里清楚,那是她们放生一族的职责所在,亦是她们家族女子最终的归宿。 她从来不愿去想,此刻却有一根线,使得一切,全部都连上了。 她再看自家姥姥,某些画面在颅内一闪而过;某些声音,似乎无孔不入般钻进耳蜗。 轰隆隆,轰隆隆,就好像是水流击打着密闭的箱子,有什么东西叩击着她的心门,要彻底涌上那片贫瘠的土地。 「她还那么小,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为什么死掉的偏偏是她,是我唯一的孙女……」 「姥姥……姥姥会让你活下去的,永远地活下去。」 哽咽着、被吐出的话?语,伴随着缓缓流淌着的夜泉水水声。 疼痛…疼痛,四分五裂般,整个人被硬生生搅碎的痛苦,放生澪疼得想要大喊大叫,疼得眼前发黑,想要呕吐,歇斯底里不能自已。 年幼的她挣扎着、哭喊着,然而身体那样沉重,就好像被无数只手狠狠压住在地上,根本动弹不了半分。 封闭的四方空间,头顶逐渐看不分明的鸟居轮廓,最终也被合上的箱门彻底掩盖住。 · 在某年冬季,放生澪和缘一于形代神社中举行了传统的神前结婚式。 新年伊始,缘一带着换上新衣的她前往神社参拜。 拜殿前,夫妻俩许过心愿,放生澪忽而福至心灵道: “你爱我么?” 被新婚妻子问到这种问题,缘一似乎一愣,侧首望了过来。 他还维持着合掌参拜的姿势,微卷的发梳成马尾,搭在日益宽阔的肩际。 完全长开的面容俊美秀致,眉毛漆黑,眼睫柔软,垂眸间有种叫人不敢亵渎的神圣气息。 青瓦白天下,那双赭红眼瞳真真?好看,这么多年过去,放生澪仍然觉得时间在他身上未曾流逝过。 成婚以来,两人相敬如宾,过得平静却甜蜜,缘一十分照顾她,虽说有时笨拙单纯得像个小孩。 但相处这么多年,感情不是造假。 他好像是想要回答当然爱你,吐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爱……是什么呢?” 放生澪没有回答。 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晓答案。 回去的途中,忽而下起了雨,黑发青年抱着她就往山下赶——她们成婚过后就搬出来神社,在山脚下建了屋子自己住,一来一回,路程并不短。 雨来得匆忙,下起来便没完没了,眼见雨势渐大,害怕她着凉,缘一找了处避雨的地藏庙将她放下,又?将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肩上。 “只能等雨停再回去了。” 放生澪原本侧身去接他递衣服过来的手,回退时,却踮起足尖,倏尔偏头亲了亲青年沾雨的面容。 一触即分的湿冷的吻。 在阴冷的雨幕下,在升腾的水汽间,她薄粉的唇轻轻挨在缘一脸上,就好像一簇小花苞、坠落下在肌肤后,绽开了无言的芬芳,连声音都不会有。 柔软,温暖。 凑近时,甚至能够嗅见少女身上传来的幽香。 “怎么样?”放生澪问道,“有什么感觉么?” 缘一忽而感觉到了干渴。 他本该懵懵懂懂,不会有任何感触的,但不知为何?,喉咙依旧如在渴求更多地动了动,喉结亦是往上一动,才缓缓落下去。 他有些疑惑地叫了一声澪的名字。 “……你在亲我。” 有些不解的。 白发巫女薄粉的唇间、还抿着才从他颊上吻下的雨珠,雨水同样沾湿了她的发、她的脸颊,那张微微仰起的颜容,就好似出水芙蓉,秾丽得令人炫目。 继而,放生澪眼眸微颤几下,冲他狡黠一笑,“我只是告诉你,这就是爱。” 像是回来的路上,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般,少女披着他的赭红外套、婷婷袅袅,站成一抹淡色的倩影,脸上的笑容可爱又灿烂。 缘一望着披了自己外衫的她,忽觉分外顺眼,比以往还要赏心悦目。 他之前心里只对她有很大好感,如今不知为何?,在这场雨里,在这个吻里,听见她说“爱他”,却仿佛开了窍似的,感觉到有什么在胸口翻涌。 灼热、滚烫,即使不说话,下一刻也要从喉咙里冲出来似的。 她爱他,真?的很好。 比好还好。 他忍了又?忍,实在无法可忍,在这种隐默的催促驱使下,动情嗫嚅出声。 “那……我也爱你。” 说话间,青年挣扎又克制地想了想,他低头几息,垂眸似乎要去俘获少女温暖的唇。 那举措纯然又可爱,毫无猥亵之意,像是受尽折磨的旅者,要去采撷枝头娇艳多汁的莓果;又?好似渴饮甘泉的鹿,低头间眉宇中满是虔诚。 “不要。” 放生澪却拒绝了,她回避性地一抬手,便挡住缘一的脸,青年的吻于是只落在她细嫩的手指上。 那双赭红双眸慢慢睁开来,缘一像是慢一拍地眨了眨眼,还搞不太懂状况。 小巫女脸上有淡淡的羞涩,但她依旧坚持,用那双湿润的眼眸切切望着他,轻声执着道: “以后,我都要你先爱我,好不好?” 她说,好不好。 像是求他、不立刻答应她就会哭出来的那种;又?像是命令,不立刻执行她就永远不会再理他的那样。 缘一觉得她好可爱。 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小妻子,真?的好可爱啊。 黑发青年就将错就错地亲了亲她的手指。 他不知道澪的不安从何而来,可他是懂得的,二人既然已成夫妇,他自当承担起丈夫的责任,一生一世都陪伴着她,爱护着她。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但他依旧说好。 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带着沙哑。 “我要先爱你,在每一天早上,在你想起爱我之前,我就已经爱你。” 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唯一亲近的人即是收养他的老爷爷老奶奶、以及澪。 奇怪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记忆中爷爷奶奶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白发少女的笑颜清楚地烙印在脑海深处。 就好像……他就是为她而存在着的。 缘一怎能不爱她? 无聊的、有关爱的多少的问题,谈一整天都不嫌累。 闻言,放生澪不觉深受感动,某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幸福、这个词,她以前好像听过,可即使知道了……也觉得陌生,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地真切体会到。 原来被爱护、被承诺,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白发少女发自内心感激,她第一次觉得*婚居然如此正确,能够和缘一在一起,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实在太好了。 庙外的雨渐下渐大了,如同隔断整个世界的雨,彼此两个人静静待在一起。 放生澪顺势抚上青年的脸颊,将一缕卷曲的鬓发压在指下。 他浓密的眉毛漆黑,摸起来十分柔软,那双狭长的眼眸自然睁开,便有种耀日出云的舒朗。 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是你,不是其他人呢? 她在心间默默叹息到。 不过,是你真?是太好了。 就像小时候一样,祈祷雨更大一点。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要是这样就更好了,要是这样……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0520:36:51~2021-03-1322:3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箱庭之中 35 他们在一起安静地过了许久许久,无病无灾,幸福美满。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慢慢的,所有?能够看?得?见的生物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茫茫雾气中,留下来的就只有彼此。 小山村能够活动的地方就那么大,走走停停,两人便又回到了那条河川边。 没有烟火的夏日祭上,被透明袋子装起的金鱼,从其中慢慢游弋而过。 插满了纸风车的摊位上空无一?人,灯火静静闪耀着,将黑夜也?照成白昼。 抬头眺望,远处青山横卧,连绵成一?条柔和的弧线,月夜间雾气氤氲,一?切事物都显得那样不真切,天野低垂,手牵着手穿过安静的祭典,御澄川再度出现在眼前。 几盏花灯孤零零漂在水面上,火光一?簇,融融飘荡在河面。 放生澪站在河堤上,望着自己的倒影,感受着空无一?人的世界,忽而有?些发冷。 但很快,这?种冷意就消退了,一?只宽大的手轻轻执起了她的手,温度自接触的地方蔓延而上,击溃了汹涌而来的孤寂。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么……” 她没有?回头,面朝着流逝的河水展颜一?笑,及肩的苇草在身旁轻轻摇曳着。 “让你一?直陪着我,留在这里,真是对不起。” 放生澪没由来地说道,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说。 缘一?那双平静的双眸,仿佛蜻蜓掠过地泛起涟漪,他有?些困惑地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平静的河面上,就在这时缓缓驶来一条漆黑小舟。 · 分开波浪,逐渐从河的尽头驶过来的独木舟停靠在了两人身边,就好像在指引着他们,必要踏上那条通往彼岸湖的水路。 放生澪如被吸引一?般抬首,拾步上船。 她第一?步落下,在小舟左边忽而就出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婆婆,她佝偻着腰,发丝凌乱得像是杂草,面容惨白、好像敷了一?层又一?层粉的白。 白衣婆婆手提一?盏灯笼,照亮了舟前的水路,她带着慈爱与喜悦的目光落在放生澪身上,侧身示意她往舟前走。 ——当她笑起时,眼尾的皱纹仿佛金鱼在水中漾开的尾。 少女第二步落下,双足都踏上舟楫时,小舟右边、又出现了一?位身着黑衣的老人,那却是许久都未曾出现过的放生姥姥了。 神主大人目光十分宁静悠远,带着不可言说的忧郁。 两位老者一?左一右站在小舟两侧,缘一?落后一步,下意识跟随着少妻的脚步,来到了舟首。 “澪大人,继国大人。” 见到二人都上了船,白衣婆婆不觉含笑恭贺道,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仿佛夏末秋初之蝉回光返照般的长鸣,尾音在中天拖长,传开很远才止住。 “能够见证你们结为连理,真是可喜可贺。” 从她的口中,放生澪头一?次知道了缘一?的姓氏,她觉得?略微耳熟,但这?种熟悉显然不是缘一?给予她的。 就好像是许久许久以前,曾经也?有?一?个男孩子,拥有同样的姓。 她从不曾连名带姓叫过他,她只喜欢用依赖信任的口吻一遍遍呼唤他的字—— 「岩胜。」 「……岩胜。」 紧闭的柜门;相依靠时、一?抬头就能见到的少年秀气的下颌轮廓;从手中递过来的绘本,从他的口中说出“我会保护你”,在那时,他眼中认真且执着的神光,就好像故事的主人公。 放生澪捂住脑袋、慢慢委顿在舟上。 她不太清楚这?些陌生画面从何而来,她的一?生都囚困在这座大山中,从未曾接触过任何外男才对,唯一的朋友就只有缘一?…… 她只觉脑中疼得好像要炸裂开来,黑舟却在此刻缓缓驶离河岸,向着夕日坠落的方向远去。 天边泛出不详的光芒,夜色愈发深沉,舟楫所过之处,如滴入墨水一般,将舟下的河水染作纯粹的黑。 “澪,你怎么了?” 缘一?跟着她半蹲下来,他的手拘谨地落在少女的肩际,感受着她的颤抖,怔忪道:“……很痛苦么?” 放生澪挣扎着睁开双眸,却未能听闻到他的关心,她双手撑在倏尔向舟后望去,满头霜发在风中扬起,像是有什么在强烈呼唤着她的东西,吸引着她的目光坠入向无尽的黑夜。 脑中一切闪烁着的画面都飞快黯淡下去,唯有长夜中一点烛火,静静灼烧着人的视野。 在少女那双樱粉的眼眸中,原本离去的河岸已被水雾所遮盖,背后群山、村庄、小路全都崩塌在大雾中。 茫茫长河中,只余一?小只孤舟,缓缓前行在迢迢河川上。 而在雾气之后,却隐隐站了几道人影。 手持镰刀的战国忍者青年,身形高大瘦削,隐约看不清面容,只有垂落的黑发桀骜不驯地在背后翘起。 身着漆色大衣的黑犬少年,看?上去年纪最小,高高的衣领遮住了半面脸,瞧见的只有他苍白、又极具少年气的侧脸轮廓。 以及一身修行白袍的长棕发男人,他有?一?双深红的眼瞳,即使在水雾里,也?幽深得?仿似中宵之月。 几人都看不大清面容。 那位与缘一?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武士、也?在其中。 身着堇色格纹和服,他同样拥有漆黑、漆黑的长发,每一缕都柔顺地微微翘起,分开在两鬓,又在脑后束作高马尾,望上去干练且俊美逼人。 隔着漆黑的长河,那人狭长的眼正定定望过来,目光透过放生澪、似乎见到了更深处的某人。 他的眉头如往日般紧锁,单手按在腰侧的佩刀上,从他紧咬的齿间所溢出的气音、却轻得?怕吹散一朵脆弱的小花。 少年武士这般说道,以一种与强硬外表不相符的失落口吻: “我们……还能够再见么。” 话音落下,那些好似各有?故事的男人一?齐抬头,隔岸向她望过来,从他们的口中、参差不一?的、仿佛发出了一?声轻之又轻的呼唤。 不仔细凝听,几乎捕捉不到。 那个音节、那道音节那分明就是—— 「……澪。」 是她的名字。 · 放生澪脑内如惊雷落下,炸开得?悄无声息。 酸涩之意蔓延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欲将她整个制住在原地,但又有?一?股莫名的催促,吸引着她缓缓起身,想要走去他们那边,回到尘世中去。 缘一?一?时竟阻拦不住她,眼睁睁望着白发少女从船上站了起来。 她那娇小纤弱的背影透出几点透明之意,仿佛就此要溶入进茫茫的黑雾当中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扼住了继国缘一?的喉咙。 ——那是他作为赫炎之子、纯白无暇降落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未曾体会到的恐惧。 在冥冥中,仿佛就要失去一?切。 她的声音也好,她的温度也?好,连同有?关她所有?的记忆,都将要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一空。 就好像当初没有任何记忆地诞生在了这?个世界,当消逝之际,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人的存在,他的存在,她的存在,他们诞生在这种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即使似乎已经长大成人,继国缘一?内心却依旧是小孩子。 澪很可爱,身上的香气好像妈妈的气息,在这里的岁月,一?直是澪陪伴着他的。 “不要……离开我。” 那个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挽留住自己的小伙伴。 这?是他第一次顺应自己的心意、所做出的决定,而非顺应他人。 他的挽留穿透迷雾,伴随一声清澈的铃响,漆黑长河的流动似乎也为之一?顿。 听到他的声音,白发少女陡然清醒了过来,她转头望过来,迎着缘一?忧虑的目光,不知怎的,倏忽落下泪来。 因为在此刻,她倏尔意识到了,从前老是她在对着人们说这句话。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他需要她,不能失去她。 这?句话从来没人对她说过,从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像是对抗那些幻影似的,被闪闪泪光朦胧的眼眸中射出坚定的光芒。 放生澪挥散对过往的一?切留念,好像鼓起勇气,要对他说出那句话。 巫女的话语,即是世上最灵验的诅咒。 她决定要与缘一?达成*婚,再也?不分开来。 · 在她重新牵起缘一?的手的那一刹那,周围一切幻象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白发少女原本就好像要融化掉的身形又逐渐凝实了,她冲他安慰一笑,纤长的睫羽上也?还挂着泪珠,却有种令人感觉落到实处的安心感。 继国缘依旧一一?眨不眨望着她,不敢松懈,他有?许多疑惑,但因为一种比困惑更为强烈的危机感一?直笼罩着他。 使得他必得?像叼着幼崽的猫科动物一般,牢牢不放地看紧面前的女孩,所以他忽略周围的一?切违和感。 只是将信赖与胸膛永久托付给她。 就在两人对视之际,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在了身后。 那是……从未有过印象的声音,怀揣无尽怨毒,犹如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的嘶吼,压抑的怒意沸腾着、翻滚着,以至于这?句话吐出来时每一?个字都极为缓慢,极为用力。 令人心神为之重重一?颤,血液都要冻凝住,无孔不入的寒意在真夜中被放大到极致,使得放生澪即便背对来人,瞳孔也?骤然一缩,浅色的唇瓣亦失去色彩般、猛地苍白下去。 「谁。」 「是谁?」 仅仅只是一道陌生的声音。 即使将手指伸进喉咙,深入、不断深入进去扣挖着,指甲划破食道,将胃袋搅得?翻腾不止,也?想要吐出真相,哪怕连内脏也一?道吐出来,都没有?关系。 「想起来,快点想起来……」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啊!!」 歇斯底里地哭吼着、绝望地尖叫着。 又是那种一?度就要遗忘掉的怨愤感,向上攀爬的记忆涨满在她的灵魂深处,涌上喉咙,几乎要自五窍喷涌而出。 只要看?上一?眼,只要见到他的面容—— “不要回头!” 在缘一?少有?的焦急声中,白发少女却还是转头向着舟尾方向猛地望了过去,崩溃道: “……你到底是谁!” 头顶的星云静静依旧旋转着,河水潺潺,舟上左右的白衣黑衣婆婆,不知何时全都变成了巴掌大的偶人,无人悬提的灯笼嗒一?声落在船沿,火光也?随之熄灭下去。 不知流向何处的漆黑大河,尽头,幽之宫、幽婚新郎与幽婚新郎最终沉眠之所,已近在眼前,神明造建筑的殿檐轮廓隐约可见,支撑着黑夜。 但在远方的雾气当中,那些青年人的身影全都暗淡下去,却有一?道黑色身影站在原处——他的相貌打?扮、都仿佛从古老画卷里走出的贵公子,然而那眼神,却使他第一眼望上去,更像是前来索命地披着人皮的恶鬼。 濡黑的卷发下,那一双玫红的竖瞳,正毒蛇般阴冷地盯视着。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说谎?” 他质问道,以一种被蝼蚁戏耍了的不可置信,当这?位黑发少年举目望过来之际,放生澪便已经在这股汹涌的情绪当中失去了意识。 她于缘一?的眼前开始融化,就像积雪融进?春溪般悄无声息。 从放生澪的身体上流淌而下无数道漆黑的液体,那些黑水打湿了她秾丽的面容,她白皙的肌肤。 当继国缘一?抱她在怀,试图延缓这?个过程时,黑色的大河化作波涛汹涌的怒海,一?阵狂风携卷大浪一起、将小船所吞没,也?淹没了相拥在一起的二人。 110、箱庭之中 36 「为什么说谎,又为什么要?骗我。」 欺骗,说起来是个很暧昧的词。 信赖和?欺骗密不可?分,因为有?信赖作为帮凶,所以受骗,所以受伤。 但放生澪不懂,这世上?,为何他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个词。 「你曾有?一刻……信过我、爱过我吗?」 她分明从未见过他,却在望见他的那一刻起,却在比遥远还要?遥远的时光里、 就早已经这样觉得了—— 面前?这个男人,彻骨地憎恨着她。 —— 在被来人凝望过来的那一瞬间,天?地改色,河水倒灌,完全来不及反应,放生澪只觉一股大力?从脖颈处传来。 一瞬的怔忪,她便被人扼住喉咙,按在船上?无法动弹。 漆黑、仿佛濡湿的发丝,随着对方乌云般压下的身?形而丝丝缕缕、垂落在她樱粉的眼眸之上?,自他身?上?传来泠泠的香气,就好似才从温暖的和?室当中走出,袖上?染着熏物的那种香气,两种味道?如出一辙。 只能称为少年的存在,在靠近她的那时,身?体猫般瞬间拉长,当他的手掌牢牢贴合住白发少女细嫩的脖颈时,他身?体所覆盖下的阴影、已经将?放生澪整个笼罩住。 因为用力?,苍白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整只木船都因此而向?下一沉,黑水自床两侧涌入进来,很快将?放生澪铺在甲板上?的衣衫沾湿。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人都消失了,姥姥、结女婆婆,甚至缘一。全都消失不见,漆黑的长河上?只有?弥漫着的死寂黑雾。 冷清、幽闭,剩下两个人的独木舟,独自徜徉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之海里。 “你怎么敢……” 卷发青年并不像其他男人一样,喊她的名字。 也许在他的记忆里,她就跟其他什么人一样,没什么区别,都是不值得记住名字的存在。 他的目光没有?爱,只有?被弱者束缚的满腔怒火。 这怒火日夜烧灼着他的心,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磨牙吮血地渴望将?它尽数倾泻。 他在这情绪支配下,几乎是压抑着在怒吼:“你怎么敢对我施下诅咒!你怎么敢在骗我过后?还来见我……你又哪来的胆子——” “能够背着我、再找另外一个男人!” 他每说一句,手上?力?气便增加一分,那张俊美若女子的颜容也更狰狞一些,两人已鼻尖相抵,目光在罅隙中相接。 放生澪逐渐听不真切,盖因夜泉蔓延而上?,浸没了她的鬓发,像是要?将?她吞噬、带回到彼世最深处。 男人死死扼着她的喉咙,手掌的收紧使得白发少女不得不仰起白皙的下颌,而从男人指尖伸出的指甲、更像是毒蛇的利牙般,刻意中,轻而易举便陷入进她细嫩的肌肤里。 濡湿感、一点点自指下氤氲开来。 被制住在舟上?的白发巫女,犹如钉在蔷薇花枝上?的白色杜鹃,颜容似雪般苍白,衬得脖颈上?蜿蜒的血液似落下的红梅的轨迹,两相对比之下,令人屏息的恐怖美感悄然而生。 想?要?更多将?她的惨状收于?眼底,又好像被这血的香气所吸引,黑发青年惩罚似的,在她脖颈上?烙印下疼痛的吻。 那双玫红的竖瞳向?上?仰望,因为极力?容纳她颜容上?每一寸细微的痛楚,而呈现出野兽般的幽暗。 冰冷的唇甫一落下,一种久违又熟悉的疼痛便侵袭而来。 这毫无爱意的亲昵,充满刺痛与血腥的酷刑,就好像曾经经历过无数次,叫白发少女忍不住在他身?底瑟缩一下。 恍然间,在这一瞬放生澪倏尔想?起了眼前?这张脸,想?起来他就是曾出现过恶鬼丸的记忆当中的那位、 ——鬼舞辻无惨。 恶鬼的先祖,一切悲剧的缔造者。 亦是一直以来都困扰着她、时常出现在梦中的那道?虚幻之影。 但是…… “我……认得你么?” 她头一次压抑下了不受控制的情感,望着头顶旋转着的星空,轻轻呢喃出声?。 有?关他的记忆,像是全数被人抹去。 留下来的只有?零碎、伴随着疼痛席卷而来的恐惧,惊弓之鸟般、反射性的恐惧。 就好像,害怕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千年过后?再度遇见,还是会心生惧意。 但是,她的确对他没有?分毫印象。 就连「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也是恶鬼丸告诉她,她才知道?的。 恶鬼脸上?的表情赫然一怔,不可?置信般,凝固在了安静的黑夜当中。 · 溺水的感觉。 像是被强行折叠起来,塞进封闭的箱子,冰冷的河水犹如浇筑而下的水泥一层层包裹住身?体。 黑暗,眼前?是涌动着的黑暗,放生澪蜷缩在其中,想?要?醒来、却又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挣扎着向?上?,笔直撞向?逼仄的笼子顶端。 一次、两次,整个箱笼都被带着剧烈摇晃起来,晃荡起水波。 无数次焦急的尝试着,似乎永远都不会放弃。 放生澪的发丝跟随水波而动,隐约中只望见身?旁少年模糊的轮廓。 血的锈味随着撞击渐渐弥漫在水中。 随着稀薄的氧气逐渐消耗殆尽,她忍不住仰起脖颈,自唇中发出了一点不适的闷声?,呼吸逐渐急促,喘不上?气来,更使不上?劲。 即使张开的唇,只是在水中溢出一小串气泡,未曾有?半分声?音传达出来。 然而身?旁人依旧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状况。 在短暂的安静过后?,黑发少年沉默着,转而开始更为用力?地撞击匣子顶盖,每一次沉重的闷响都伴随着匣笼的摇晃。 水中血的气味愈来愈浓烈。 急促的闷响慢慢连成一片,终于?在一声?巨响里,匣盖被砰地撞开来。 水流自匣顶两边滚涌开去,一缕冰冷的月光得以顺利地洒下在河水当中。 在哗啦的水声?中,放生澪被人拉着、托举出水面,她如浮萍般攀在其怀中,于?乱流里剧烈咳嗽起来。 从喉中呛出的河水冰冷刺骨,鼻腔、气管,全身?上?下都有?种湿润的不适感。重新被氧气填满的肺部,同样无法承担负荷似地抽痛。 许久许久,澪才缓过劲来,她仰起湿漉漉的脸,在月光中,望见了同样湿漉漉的少年的面容。 缘一浮在河面之上?,静静低头看着她。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之色,一抹殷红正顺着他的额角、不断往下扩散。 血液一滴一滴滑落,顺着他的眉峰、眼睑,沾湿了漆黑的睫羽。 没有?被关进箱笼、沉入水中,奋力?逃出的疲态,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到的,在那张秀美的脸上?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触动。 一点非人的特质,就在此刻显露了出来。 血液被水沾湿,就化作鲜艳的红色丝绢,触目惊心的伤口甚至压过了他额上?本来就有?的赫色纹路。 当他遥望天?上?的星子,那双仰起的赭红眼眸却依旧澄澈,不见半分阴霾。 “……天?黑了,我们离开这里。” 片刻,继国缘一低头斟酌道?,搀扶着近乎脱力?的她,似乎是在询问意见。 过去百年间相依相随的岁月匆匆而过,放生澪凝望他稚气的面容,脑中浮现的却是他已经长大成人后?,那叫人安心的笑颜。 强烈的时空错乱感使得放生澪感觉一阵莫名,可?悲可?叹,也不知作何感想?。 她想?起来两个人是为了寻找结铃才上?山的,想?起来梦中一切都只是幻觉。 思及此,又不由头晕目眩,低头向?水下望去。 在泅出的地方,依旧可?以望见水下箱笼漆黑的轮廓——他们刚才正是被锁在那其中,缘一费了好大的劲才撞开笼盖,把她从里面救出去,不然两人早就溺毙在冰冷的河水里了。 听到他的建议,放生澪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跟随着黑发少年的力?气,相伴向?岸边方向?游去。 一路上?,她举目四望,河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两岸金色的芦苇随夜风摇曳。 形代神社的遗址既然在这山上?,那么这条大河的源头也不用多猜,是自彼岸湖中流出的众多分支之一。 这些溪流,作为御神体存在,被用于?置放「黑匪」。 阳炎山上?在很久以前?,就有?将?巫女放入其中,沉入水源里,作为人柱镇压黑泽的传统。 那时除却她一人作为「永久花」被沉入彼岸湖,更有?无数与她同样的巫女同样也被置放进彼岸湖的支流中。 只为支撑常世与彼世的稳定,明晰那条境界线。 即使阳炎山已经毁灭,但这些遗留下的东西,依旧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吸引心智不稳定的人进入「黑匪」。 她跟缘一闯入这片领域后?,正是陷入进了这些幻觉当中,被拖入到「黑匪」里,忘记了原本的处境。 在「黑匪」里,他们回到了从前?阳炎山上?的那段岁月。 放生澪见到了素未蒙面的母亲,见到了已故的姥姥,更因为一同被困的缘故,她跟缘一在梦中走到了一起,险些完成了「幽婚」仪式。 如果不是最后?那个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出现,如果不是缘一首先清醒过来,最后?多半他们就被困在其中;多半也就达成了澪一直以来的夙愿。 ——两人将?化为入匪之物、支撑夜泉之柱,不再孤独,共同镇压黄泉了。 永生永世,不死不灭。 ··· 黑匪被打破,回到现实,当幻梦中的一切与冰冷的现实世界碰撞在一起。 昨日之日犹在脑内翻滚,每一幕都深刻清晰,入眼的事物于?是都显得陌生,且充满了违和?感。 两人在幻梦中相知相识,相伴相处了那多年,但在现实中……却原来不过短短一罅隙。 那些寂寞又安静的日子,从来都如镜花水月,那样空洞苍白、一触即散。 放生澪被缘一扶着从河岸上?站起,她似乎还沉浸在幻梦里,而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秋末寒冷的夜风掠过原野,叫人寒毛直竖,湿透了衣衫紧贴在衣服上?,一吹便是一阵刺痛的冷感。 万般情思在颅内交融混杂,放生澪低着头,眼前?一时是母亲温柔圣洁的脸,一时又是姥姥难得慈祥的自白。 失去意识之际,黑发竖瞳的男人狰狞的脸面犹近在咫尺。 不舍,惊疑,感慨,混淆了对于?现实的感知。 哪边是真,哪边才是假。是重复痛苦、无尽轮回的现在更好,还是安定平和?度过的幻梦更美妙。 放生澪已经分不清楚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眼泪,因为即使落了,也早和?从发上?滴落下的水珠融在一起,分不出是河水、还是泪水了。 只是似有?所感的,放生澪仰头望了一眼缘一。 为了救她,黑发少年不可?谓不狼狈,那张秀气的面孔被水打湿而苍白着,又因失血而显出了从所未有?的虚弱姿态。 他不了解「黑匪」的由来,不知道?被困在其中、结局是什么,即便如此,他还是拼尽全力?救了她。 共同经历一场长达百年的幻梦,对他有?影响么? 只是相处那么久,如今再见到他一副小少年模样,放生澪想?到的却是他在神社下临龛而立,合掌慢慢出神,问她“爱是什么”的画面。 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莫名的触动,有?那么一瞬,她抑制不住自己不去幻想?: 「如果没有?被打断,幽婚就这样顺利举行了……如果,幽婚新郎的对象就是缘一……」 黑天?金地里,放生澪眼眸微微一晃,她想?要?别开头去,却见缘一忽而也低下头来,望向?她。 在月光的照耀下,当两人视线相接之时,双双皆是一愣,然而谁也没有?率先移开目光,只是任由彼此的注目落在他们彼此的眼眸深处。 ——当他们的目光像现在这般、在罅隙间相交汇、缠绕。 一种莫名的氛围便倏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苦涩难言的气息似打破的香氛,自舌底绽开,顺着时间的推进沿着躯干生长,终将?在心尖结出沉重的果。 作者有话要说:爱你们。感谢在2021-03-2401:05:04~2021-03-3014:3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川一叶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1、箱庭之中 37 这一次,当缘一主动提出背她下山时,放生澪没有拒绝。 白发女孩拧干仍在不断滴水的衣摆,顺从地爬上了少年瘦削的背,当她靠好在他肩上,望着对方稚气柔和?的侧脸轮廓,不觉漫漫出神几息。 再度行走于金色禾草的海洋中,两个孩子的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了。 对于发生的种种,继国缘一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惊讶,就连疑惑恐惧也不会有。 在死里逃生过?后,他所?表现?出来?的平静,就像已经看破了生死一般,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惊讶。 可?心思敏感的澪却不由得多想。 为什么他什么也不问?他难道不奇怪发生这一切的缘故么? 少年所?表现?出的冷淡,叫她难以忘怀。 幻梦里发生的事情,一起度过?的时光,缘一他记得么?还是说就和?做梦一样,醒来?过?后,也跟清晨的薄雾一般很快消散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了。 他是不是对那之后的一切一无所?知,就只有她一个人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放生澪顿觉疲惫。 按理来?说,已经放弃幽婚的她,应该感觉轻松的。 什么情感也不沾,什么人都?不招惹,一个人安静地死去,反正也不会有人爱她。 可?经历了这么多,可?品尝到漫长岁月中有人陪伴的温暖,放生澪对他的感观一变再变,从原先的抗拒,到最?后的默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逐渐微妙起来?。 本来?要?是一直孤独下去就好了的,原本也一直都?是一个人被困在柩笼里。 但当她体会到幽婚的意义所?在,体会到在承受痛苦的绝望中,还有能握住爱人手指的一线可?能…… 又怎能轻易割舍掉这唯一的光芒? 「也不知道下山之后,该如何?相处……」 她身上忧郁之意渐浓,那双樱粉的眼?瞳亦怏怏不乐地垂下。 继国缘一似有所?觉地侧目,只能见到她浅浅柳眉下,两弯低垂的睫羽浓密得仿佛被打湿的天鹅绒羽,一缕缕濡湿着敛起。 他深深凝望着她,而在后者意识到之前,却有些失落地收回了目光。 · 在两个孩子的身影渐渐被芦苇的影子所?掩盖后,月光下的河川中慢慢浮出无数巫女的身影。 她们伫立在河面?之上,面?容呈现?出被夜泉被玷污的斑驳,遥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许久,这些巫女不愿消散的灵魂才淡去在空中。 远处形代神社的残骸,也仿佛被雾气所?笼罩,一同?隐入进看不见的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月上中梢,芦苇在原野上肆意伸展着枝条,一阵夜风从上空拂掠而过?,在芦苇荡中掀起一阵柔和?的金色浪潮。 筑波城天守阁中,此刻却灯火通明,无数仆役奔走行动在走廊之上。 当城主的寝室被从内推开,疾步走出一位身着白色寝衣的卷发男子,所?过?之处,仆役们纷纷退让、手忙脚乱地跪伏在走廊两侧。 面?对这位看似瘦弱的男人,他们深深埋进地板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恐惧,就如同?见到天敌的家?畜般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男人步履匆匆,对于这些仆人们的反应视而不见,只是阴沉着脸,自日式走廊下大步掠过?。 透过?格子门,阴郁的月光时而照亮他过?分苍白的脸,那双玫红色的眼?瞳便在光亮里时隐时现?。 一位手持提灯的仆人跌跌撞撞上前来?,走在他身前似乎要?为他领路,男人那双竖瞳却倏地斜睨而来?,一种压抑的情绪,凌厉得仿佛刀刃放出,朝所?视之人轰然倾轧而下。 “我说过?……” 他阴郁道,蹙起的眉峰在中间汇聚起一团阴影,声音低沉而清冽,却蕴含有大恐怖:“不准把灯靠得这么近!” 话音落地,在谁也无法做出反应时,绘着水墨画的障子门上噗嗤地溅了半面?血。 伴随着仆人的惨叫,熄灭的提灯滚进阴暗的角落,目睹这场暴行,其余人却司空见惯般拼命将头埋得很低,两股战战之下,只有头上的冷汗不断渗出。 片刻过?后,天守阁大开的城门中窜出几匹骏马,其中一人一马当先,明亮的月光下,赫然是那位已经换好了出行衣衫的黑发青年,也是这座城池的主人——筑波城城主夜见。 但见他携挟几名手下,面?色沉沉冲进了城下山林当中。 夜色寒彻,照耀着几人离去的那条小?路,马蹄朝向的方位是一条秋意绵绵的山脉。 —— 一直到凌晨时分,澪跟缘一才下了山。 后半夜显得格外难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睡去时头顶夕日茫茫,醒来?时月挂枝头。梦里过?去百年,现?实中却不过?半个夜晚,这样的落差,换谁都?无法简单释怀,从错乱感走出来?。 路上还发生一个小?插曲,山下的村落似乎是来?了什么人,走到半山腰时,就有拿着火把的村民开路往山上走,后面?远远还缀了几个人。 按理说,将近初冬的山林深夜,就算是为了打柴,也不会这个时候上山。 因为不在同?一条道上,遥遥看了一眼?过?后,缘一便带着她避让开来?,从另一条路走了。 一直到下山,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层叠的杉树逐渐稀疏起来?,能够望得见山下屋舍与农田的轮廓。 天色蒙蒙亮,一只小?黄狗懒洋洋睡在村口的大树下,见到他们便抬起头汪汪叫了两声,复又低头睡了下去。 放生澪从黑发少年背上滑下,示意他自己能够独立行走。 缘一定定望了她几眼?,依言松开了箍住她的手,但仍旧十分自然地牵着她。 他温暖而有力的手掌带着薄茧,那并?非是因为握刀而产生的,而是长时间握持斧头、劈砍柴薪所?导致的。 缘一是和?斑大人、龙之介君完全不同?性格的存在,他讨厌杀伐,甚至连地上的虫蚁也不愿轻易践踏,在梦里,也因此产生许多叫人忍俊不禁的事情。 放生澪忽而比任何?时候、都?能从他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比如这个时候,能和?她一起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少年的心情似乎就格外放松。 继国缘一在月下对她一笑。 他被夜风吹干的卷发,同?样因为夜风而掠起,发尾如同?被烈焰灼烧的红色艳艳无比,却又似春日的鸢尾花一般柔和?美丽。 放生澪眼?眸微动,旋即别开了眼?。 她似乎有所?触动,但又硬生生压下了这种不该有的情感。 月明星稀,秋日舒朗,沿着水田走,熟悉的小?木屋再度出现?在视野边缘,敲响木门的时候,没有料想到很快就会有人应。 在缘一的手顿了顿,即将第二次落在门上时,小?草房的大门就被人从内打开来?。 里面?的小?女孩从屋里探出脑袋,呆呆看着像是被水淹过?一轮的两个人,鼻子皱了几皱,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歌忍了又忍,才忍住不当场哭出来?,担忧的话语在喉中过?了几遍,最?终只汇成一句。 “回来?真是太好了!” 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她拉着他们进屋,点起地炉,又去给他们找换洗的衣服。 这样的关心溢于言表,望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叫自认为成熟懂事的放生澪一阵羞赧,一直以来?,她都?将歌当作需要?照顾的小?孩子,却没料到自己倒给人家?添了麻烦。 被歌推着进隔间换好衣服,等再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包着头巾的女孩已经一刻也不闲地开始热饭。 被吊在半空中的炉子发出咕噜咕噜 的低响,同?样换过?衣服的缘一抱膝乖乖坐在地炉旁,和?往常一样一副出神的模样。 歌拿着扇子照顾炉火。 见到他们回来?,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意识到缘一和?澪此刻应该都?很累,又强行将说话的欲·望给压下了。 只是在等待米饭烧热的间隙,抬头偷偷看上她们几眼?。 小?孩子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蛮不讲理,因为孤独,所?以聚在一起取暖的小?孩子更是了。 饱满的汗水顺着她的额际滑落,那双漆黑大眼?睛里写?满认真与满足,火光中,歌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衣,更显得瘦弱纤细。 ——为了等他们回家?,她明显等了一个晚上。 分明在离开前就嘱咐过?他们,要?在天黑以前回家?的。 可?是连生气都?没有,见到两个小?伙伴能回来?,就高?兴得忘记了所?有。 放生澪忽然想要?抱抱她,就像曾经抱住那些不会说话、也没有生命的木偶人形一样。 当她这样想的时候,手上也这样做了。 “谢谢你,歌。” 将黑发女孩抱进怀里,澪的下颌放在她的发顶,她轻轻伸出的手搭在歌的后背,闭上双眸,从唇中吐出的声音饱含深情。 “我想要?的东西?、在山上已经找到了,让你担心真是对不起。” 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一种绵而清淡的香气便将歌给包围住了。 被同?龄的孩子抱在怀里,歌的脸倏地涨得通红,她的手不知是要?放在少女的背上,还是要?落在她的腰间,总之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了。 “不……不用跟我道歉的。” 最?后也只能摆着手,细如蚊呐般的羞涩道。 “没关系哦,平安回来?就好啦!其实……其实只要?能跟澪和?缘一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啦……” 放生澪由衷一笑,压抑的感情也在这可?爱的反应下有所?缓解。 当她抬起头,见到一旁始终注目着她们的缘一时。 炉火摇曳,驱散黑暗,被暖光照亮的卷发少年秀美的脸上,赫然也带出浅浅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吼西一(可怜.jpg) —— .感谢在2021-03-3014:36:48~2021-04-0222:0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50瓶;碧水泠鸾2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2、箱庭之中 38 夜见城主的队伍在山中足足找了半个月,却都没有结果?。 这位大人在找寻一位白发樱瞳的少女,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当中。 果?然……将这种事情说出来,就好像这位城主被传说志异中修炼成人的花妖迷了心?智一样,多少有些怪异。 但结合他最近骤变的性情,以及执着到疯魔的态度,这种说法、似乎又?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即使遇到了凶猛的食人猛兽,同行的伙伴也被叼走吃掉许多,都没能阻止夜见的命令顺利下达。 他逼迫年轻力壮的人类都要上山寻找,为此而?显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 被他统治的村民分不太清,到底是死在山兽爪下的人多,还是死在他手中的人多。 「夜见城主……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熟悉他的人们,对此只感觉万分陌生?。 十几年前,筑波城老城主将他从饥荒的村子带回来,那时,他还只是一个沉默、又?不喜欢外出的苍白少年。 即使后来,夜见继承了城主之位,也不像其他地方的领主那样、喜爱巡视自己的领土,筑波城下的一些村民,甚至终其一生?也未曾见过他一面。 但是谁也无法否认,夜见大人实在是一位仁善的统治者,他在上位后,也不跟其他城主一般剥削农民、抢占土地,在贫困的时期大肆征收粮食。 他将手中的农田全部分发下去,一心?只待在天守阁的寝殿中处理政事,没有人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也没有人能够了解到他在思考着什么。 但就是这样一位「仁善」的主君,一直到真正接触到那双冰冷、傲慢的双眸时,人们才?真正触及到他的本质所在。 —— 苦寻无果?,找寻的队伍逐渐向四周的村落辐射开去。 白色头发,樱色眼瞳。 只要找到跟这两种颜色有关的孩子…… 「就将她带到我的面前。」 当夜见大人这样说着,他的灵魂仿佛无时无刻不被这两种颜色的火苗所纠缠灼烧着,因此在提及她的此刻,依旧从话音中透露出了病态般的偏执。 澪和歌也在乡间闲适地待了半个月,恰逢冬日,没有农活干的两个人在家里缝制冬衣。 这些天来,歌的缝纫手艺渐长,缝出的针脚不再?是歪歪扭扭了,甚至能够用彩色的线绣出漂亮的纹样来。 放生澪指导她,从最开始时时出声指点,到现在已经不用多言,只在一旁默默微笑着看歌缝针了。 作?为出师礼物,歌郑重其事地为澪缝制了一块头巾,花纹依旧淡紫色的钟花草,看上去极为素雅。 “我一直有在偷偷练习哦!” 面对她满怀期待的神态,放生澪笑着低头,任由着黑发少女将柔软的布料缠在她的发顶。 她在冬日暖阳中抬起的双眸已逐渐恢复成浅淡的樱粉色,浓密的睫羽如蒲公英般浓密雪白,脸蛋的轮廓柔和皎洁,长长鬓发自发巾的边沿漏出,如瀑般、柔顺地垂下在胸前。 抬起的手指轻轻搭在发间,她以一种甜蜜又?温柔的口吻缓缓郑重道?,苍白的面颊上亦浮现出淡淡的霞云:“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歌一时痴看着她,往日总是说个不停的嘴巴,也在此时变得笨拙起来。 澪戴头巾时的气质跟她完全不同,即使是看上去随时都会下田的打扮,放在白发少女身上也温婉得体,随时都能够描摹入画般。 引人怜爱。 无论是苍白的小脸,还是温柔的笑容,都好像是深夜中无声绽开的幽昙般纯洁无瑕,令人心?旷神怡。 是叫这世上最冷血残忍的人见了,都不由得跟着微微笑起来的可爱、可怜。 歌总是很疑惑,就好像贵族小小姐一般美丽的澪,在她们相遇之前,为何会是一个人,为何会被恶鬼掠走? 没有人能忍心?看她受苦的。 在歌看来,假若她是澪的家人,必要将她捧在掌心?、护在眼皮底下。天天只是看她笑,听她轻轻说话,也就心满意足了。 天色黑得很快。 夜晚,天边被染成了阴郁的紫色,看上去有些分不清昼夜,白发少女脑袋沾到枕头、几乎是很快就睡过去了。 她睡着时也很乖顺,一动不动的,能够这样一直到天亮。 歌靠在她身旁,望着她即使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却久久无法闭眼。 之前,两人从阳炎山上回来没过多久,澪就又?病倒了。 她本来就生?过大病,身体比同龄人要孱弱许多,在河水里泡过一遭,情况就愈发凶险。 歌在家里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缘一也跑了很久的山路、从城里请来了医师,拜托其帮忙救治。 但从好不容易请来的医师口中,三人却得来了叫人讶异的回答。 拿着手帕擦着满头的汗,城里的医师支支吾吾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似乎是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病人,似乎是难以继续再?说下去了,可是付了钱也不能不管,留下几副药,他就背着箱子匆匆离开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但按照她的身体状况,早就应该已经……」 白发少女的身体早已经百孔千疮。虚弱、疼痛,仿佛诅咒一般、从彼世的本体中源源不断传递过来,就成为了医师口中解释不清楚的绝症。 医师不明白她是怎么活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微笑,这些痛苦放在普通小孩身上,早已死过千遍百遍了,但她依旧受住了,甚至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小伙伴。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除非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爱她的人、也因为她而?死,在此之前,放生澪也会像阴暗处的苔藓一般,拼命汲取着这最后的爱意苟延残喘着。 她已慢慢看清了,因此不觉得难过。 但孩子们的关爱却是纯粹的。 歌只想自己能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惟愿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不像是风中飞速枯萎凋零的花;惟愿她雾蒙蒙的双眼,不被泪水所沾湿。 为此她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向着满天的星星祈祷。 —— 对于黑发少女的所思所想,放生澪无法体会到。 她在梦里又?见了茧,开始逐渐消逝的胞姐的容颜再?度凝实,她梦见白发紫瞳的少女在烛火下为她祈福,坐在她身旁的、即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圣哉。 小主公同样正襟危坐,他好像在写些什么,放生澪凑过去看,却看不太清晰。 “你是不是要忘了我,和茧在一起了?” 她走近一步,拂开裙摆、在圣哉身旁与他并排坐下,在他耳畔幽幽问。 在阳炎山的传统当中,梦同样是很神奇的东西,特别是持有灵力的巫女的梦。除了由缘结绘马所连接的梦境,她还能够穿梭在人们思念里——只要对方强烈牵挂着她。 可是梦又?是很奇怪的东西,当你梦到很久不曾见过的朋友时,这也许预示着他正渐渐将你遗忘。 放生澪不明白这是圣哉的梦,还是她自己的梦。 也不明白,圣哉是前者还是后者,是正强烈地思念着她,还是准备彻底忘记她了。 忘了她,也是好的。 放生澪知道自己坏,被忘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好,好……你早该忘了我的。” 她望着小主公漆黑的直发,望着他秀美如女子般、涵盖万象的温柔眉眼,神情由忧郁执着、转变为轻微的恍惚,一时有些魔怔了。 “从前我只想着自己,只求幽婚成功,但我现在明白了……” “你和茧、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长命百岁。” 说完这些话,放生澪顿觉心?中豁然开朗,沉重的身体也轻松了许多,不觉从圣哉身旁站起,朝向门外走去。 她推开静室大门,而?同一时间,在现实中,产屋敷圣哉也同样睁开了双眼。 他临案而?坐,面前是铺满了整张桌子的雪白怀纸,就仿佛纷飞的白鸽一般栖满在他的面前,桌上、衣上、地上。 这些怀纸,无一例外,全都刻画了黑色的符文,再?仔细一些观察就不难发现。 「放生澪」 这几字几乎出现在每一张怀纸之上,密密麻麻,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骇人。 小主公手持黑笔,头上覆着一张增强灵视的符纸,被其阴影所淹没的双眸晦暗沉郁。 一缕风从旁穿过,少年似乎略有所觉般停笔,目光怔忪着望着旁侧白发少女刚才?所站过的位置。 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白纸上晕开点点黑色的花蕊,他也浑然不觉。 自斜对方,白发紫瞳的少女手持油灯缓步而来,停在了他面前。 放生茧的面容自黑暗中一点点显露出来,这位放生族的长女静静望向桌上的纸张,面容无甚波动,似乎也并不惊讶这房间内的乱象。 她只静静道?: “圣哉大人,这些日子以来都麻烦你了,只请您务必……要找寻到澪的踪迹。” —— 放生澪从梦中醒来,黑暗中,黑发少女蜷着身体在一旁熟睡着。 望着歌安详的睡颜,她忽而?有些瑟缩,感觉一切都仿佛镜花水月般不可捉摸。 百年的岁月都能是一场梦,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放下了圣哉,缘一与岩胜又?该如何处理? 她要一直这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晾着对方么? 放生澪为歌盖好被子,自己重新躺回榻榻米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月光从头顶斜侧开的天窗中撒下,冬夜寂静无声。 从阳炎山回来之后,她就一直黏在歌身边,避免与缘一接触,黑发少女神经大条,也没感觉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太对。 直到后来她生?病了,缘一去城里给她请医生为止,放生澪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谢谢。 缘一救她许多次,她却总是这样避着他,在心里侥幸缘一是个笨拙而?迟钝的孩子,不会因此来质问她,不会因此而受伤。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澪想问他,问他到底记不记得山上发生?的事情,又?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另一方面,如果?他真记得,为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来问她?在这段时间里表现得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放生澪有些搞糊涂了。 她辗转反侧,始终做不出决定,出神间,隐约听见屋外有声音在靠近。 门被人轻轻推开来,卷发少年从缝隙中现身,他身着暗赭色的单衣,低垂的面容带出温驯,那双平静的眼眸在接触到放生澪惊讶的目光后,就收了回去。 “今夜村子里来了很多奇怪的人。” 他以一种饱含担忧的口吻阐明了前来的缘由,宁静的夏夜,只有他清澈纯粹的声音轻轻响起在黑暗的房间。 “他们在找你,澪。” 从榻上坐起的白发少女不觉握紧了手中的被单。 电光石火间,她忽而?想起了百年之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红瞳青年,想起了恶鬼丸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同她讲的那句话。 「那位大人…白发红瞳的巫女,一定?要找到……」 113、箱庭之中 39 “怎么了?你?们两个……” 在他们身旁,黑发少女一脸困顿地从被窝中爬了出来,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看看澪,看看缘一,显然还有些搞不清楚情况。 放生澪将放在枕边的衣物一件件穿上,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带着一种内敛而奇异的忍耐感?。 忍耐恐惧,忍耐愤怒,忍耐茫然。 名为鬼舞辻无惨、如同?噩梦般、如影随形纠缠着她的陌生的存在。 无论名字,还是样貌,都完全没有印象,就算强行去回忆,也什么也不能记起,但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怕……好可怕。」 蜷缩于记忆深处的幼小声音在轻声哭泣着。 月亮。 如同?红天之上的月亮,无论奔跑到何处,始终都在高空上冷冷地照耀着你?,切肤般阴冷地注目。 将外衣系紧,放生澪从榻上将双足放进鞋履中,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那是你的亲人么?” 无言中,继国缘一静静问她道?,他好像不是故意要提起,也没有那样执着地想要得到放生澪的回答。 他只是安静地问了,用他一如既往的,像是植物从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声音。 白发少女站在窗下?,她在思考着什么,没人能猜到,月光像从天上飘落下的一缕薄纱,蒙盖在她发上、肩上,衬得她的身影格外孤寂。 歌放下揉着眼睛的手,就在此刻,忽而感?觉面前的小伙伴离自己很遥远。 那只是一瞬的恍惚,但带来了一阵强烈的心悸。 她下意识压过腿下的被褥,爬到少女的身畔,抬手拉住了澪的一根手指,包在掌心中轻轻摇了一摇。 在没有人觉得她会回答的时候,放生澪慢慢摆了摆头。 缘一在门外望着她,望着她微微颌下?的脸庞弧度,死死抿起的淡色的唇,霜白的碎发所投下?的阴影细碎而凌乱,就好像丛生的杂草落在雪地里。 他的目光十分平静,再?度问道: “那他们是你的朋友?” 放生澪似乎忍了又忍,仍旧摇头。 缘一就在此刻静悄悄笑了。 那样十分自若与释然的笑容绽开在他脸上,没有半分阴霾的笑容,像是一只慵懒又快活的猫,又有那么一刻,恍然如神佛拈花一笑。 他歪头望着澪,额上的斑纹也随之移动,像是火焰被风吹着动。 黑发少年的眼中闪动着动静自如的光。 “那么就什么也不用害怕。” “我会告诉他们,你?不会跟他们走。” 放生澪的目光渐渐变了,她回望向继国缘一,以一种复杂的目光。 “缘一……你没必要为我这样做。” “那些人是来找我的,是和恶鬼丸一路的恶人。我们就此分别。” “和我待在一起,只会招致更大的灾祸。” 月光像是一柄梳子、一面薄纱,从她发上梳过、自她肩上滑落,她一转头,寒冷却温柔的光线就消失了,那张可爱可怜的脸倏尔沉入进了海水一般的阴影当中。 —— 「灾祸。」 继国缘一对这个词并不陌生。 因为他作为禁忌之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灾祸。 但他身边的人都很好,温柔的母亲、善良的兄长,好到令他时时忘记了这一点;但光是降生到这个世界这一点,就让他感?觉到幸福得想要在星空下奔跑。 澪和他一样,是作为双子中的次子出生的,可是她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好像静静站在这个世界里,静静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医师说她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一种奇迹,缘一只有在凝望她的时候,才会在这美梦一般的世?界里,短暂地苏醒过来。 「难道她生下?来就是要作为我的相反面存在,难道……我出生的意义就是与她相遇,将她从恶鬼手中救下?,为了带给她幸福么?」 同?样的位置,不相一样的人生。 黑发少年坚信每个人出生都是有意义的,被赋予天分所降生的他,一定有持有这份不同?于普通人的力量的理由。 自阳炎山上回来过后,缘一无数次在夜里梦到她。 他梦见他们面对面站着,四处空荡荡的,漆黑一片。 澪站在他对面,双眸轻轻合上,好像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梦。 缘一总是在梦里,才光明正大地抬起眼眸凝视她的容颜,而在现实中,他却总是在对视之前,就先一步收回了目光。 就好像他贪看夜晚的星空,而在原野上尽情奔跑一宿一样,如果他喜欢上澪,那么这种喜欢,是像喜欢星星、喜欢月亮一样,是无法阻挡的。 他看了一次,便会想有第二次,看了第二次,便会想看一辈子。 而真正看上一辈子,缘一也依旧会觉得她是如此美丽,而想要将目光永永远远长久凝注在她的身上。 所以在遇见她的第一面起,缘一就避免直视她的眼睛。 但在梦里时,但当他跟澪一齐恍恍惚惚坠入进阳炎山上的幻梦时,只有这一次,他忘记了。 他看到被小孩子围在中间欺负的女孩,下?意识替她解了围;当看到她受伤的手,又不由得捧起来认真凝视;当他听到她以饱含深情的声音、痴痴同他讲。 “……我等?了你?好久。” 也只有这么一次,继国缘一忘记了低头。 他头一次看向了那双如梦如幻的双眸,头一次将其印在脑海深处,头一次在心里默默想到: 「我必定是为了拯救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与你相遇的。」 ——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最先阻止的,是坐在榻上的歌。 她的双手垂放在两边,似乎是无法相信这些话都是从澪的口中所讲出来的。 从黑发少女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了大滴的泪珠。 “呜呜……澪……好可恶!” 她以相当悲伤、相当可怜的声音,说出了指责的话。 放生澪不知所措。 她脸上的冰冷在对方哭起来的那一瞬,就好像遇到春天的积雪一般崩塌消融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抬起手摆了两摆。 “可是……歌,和我在一起……” 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极了。 “可是!如果澪走掉的话,我和缘一不就又变成了孤独的两个人了么?” “明明好不容易才变得不再?寂寞的……呜呜……” 她越说越难过,泪水如珠串一般滚落而下?,将面颊全部沾湿了。 放生澪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她隐约觉得歌好像没有说错,自己一走就也掠夺走了她的朋友、她的快乐。 可是明明她离开,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但在这时,没有供她思考的时间了,黑发少女已经捂着眼睛悲伤到不能自已。 “抛下?我们一个人走的澪真是太可恶了……呜呜……擅自做决定,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作朋友嘛。” 她是真心这样想的,甚至一面抽泣着,一面抽空抬起朦胧的泪眼,问了一声门外的少年。 “缘一也是这样想的,对么?” 在放生澪惊讶的目光下?,继国小少爷认真点了点头,“澪,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是啊!” 他们一齐朝澪望了过来。 “不用理会他们。”“要走的话,我们三个一起走就好了。” 放生澪“诶?”了一声。 · 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对于歌来说,一定要付出相当大的决心才对。 「可是,有澪的地方,才是我和缘一的家啊,光只是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有什么用呢。」 她说的真对啊。 放生澪不觉在心里感?叹。 来不及收拾东西,刚从屋子里出来,搜寻的人就到了。 澪遥遥望了一眼,直至走出到田野当中,她才稍微缓过劲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 缘一当头走在前面,歌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在田埂上,三个人几乎没有带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值得带的。 比起逃跑,更像是在外出郊游地走着。 踏过乡间小道?,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前方的道?路上,夜风徐徐吹过,似乎是感觉心情舒朗,歌就在这个时候,迈开步子低着头轻轻哼起了一首小调。 “雨滴仍在无休止地降落~” 那是放生澪从未听过的调子,也许是她自编的也不一定,明明刚才还哭得一塌糊涂,明明刚才还说她可恶,但是就是……就是讨厌不起来。 对眼前笑着拉住她的歌,讨厌不起来。 不管是被强行牵在一起的手,还是被矫正过来的只顾自己的坏习惯。 在意识到她正将自己当作家人、当作朋友看待的时候,放生澪身上的痛苦有了一刻的减轻。 因为太过细微,而恍惚要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了。 像这样,悠闲快活地走在星空之下?,使得她几乎一度忘却担负在身上的宿命,忘记回归黄泉后就要面对的永世折磨。 她好像真的成了“放生澪”,成了一个任性逃出家,幸运地遇见了同?龄小伙伴的普通小女孩,而非镇压黄泉的工具。 整整一夜,他们谁也没有说累,直到双足发胀发疼,也不曾停下?脚步。 这是变成大人们无法做到的事情,只属于小孩子的徒步旅行。 也是只有他们这个年纪、才能够没有顾忌地完成的,人生中仅此一次的漫步。 “不好的事情就算都忘掉。” 在爬上一处小山丘时,歌松开了手,迎接向远处慢慢升上来的太阳说道?,她在阳光的沐浴下张开双手,显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无忧无虑的笑容。 “今天见到的风景,一定能够成为日后的美好回忆!” 并非恐怖的、落荒而逃的回忆,而是美好的、值得铭记的回忆……吗? 放生澪凝望着她,凝望着她面前冉冉升起的曜日,将这句话放在心中咀嚼一遍,几乎就要在这片刻,再?度忘却身后的追兵,身上的重任。 一些几乎就要忘记的记忆浮现出来,那难得的、让人只想要精心收藏的美好回忆,就好像打开了包装纸的糖饴,一旦揭开就再也掩藏不住的甜美。 「可是,我真的能够毫无负担地沉溺于现今么……」 白发少女低头缄默无言。 “因为我们还是小孩子嘛,所以不用思考那么多。” “如果有讨厌的家伙想要带走澪,我们就跑得远远的,就只是这样简单地就可以解决掉。”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麻烦呢?明明做错事的坏人是要抓走澪的那个家伙不是么?” “澪啊……什么也没有做错呢。” 放生澪望向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歌,原来在刚才不知不觉里,她已把自己心头积攒的话语说了出来。 “澪什么也没有做错哦……” 黑发女孩再?度重复一次时,甜美的声线更加柔和了,她迎着放生澪的目光一笑。 “因为孤单,所以在一起,这是错的么?” “这也不是沉溺,只是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连没有智慧的动物都有的本能而已嘛。” “索取爱,填补寂寞的本能哦。” “我的母亲曾跟我说过呢……” 歌的眼中浮现出怀念与孺慕之色,“那个时候,父亲已经走了,母亲也在榻上久病不起,她对着不断哭泣的我安慰说。” “每个人都是孤零零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以大家出生的时候都在哇哇地哭喊着呢,等?到长大了,懂事了,这种孤独也不会消散,只是大家不会在面上哭泣了,而是在心里默默哭泣。” “只有找到能够填补这份孤独的伙伴,这种悲伤才能够停止,总有一天,我能够找到不让自己默默哭泣的伙伴。” “现在的我已经找到了哦。” 歌毫无阴霾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完全,一瞬间,甚至成为了比初生的太阳还要耀眼美丽的存在。 “澪总是、总是、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可是从见到澪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在这副面具下的澪,一直在哭泣着。” “比小孩子更小孩子地哭着呢。” “澪啊……一直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要做填补澪内心空缺的那个人,如果成功的话,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让澪再?孤独一个人的。” 她伸出了双手,露出了「快来拥抱我」的可爱神气。 “我和澪是好朋友不是么?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也不用担心啦。” · 继国缘一的脚步落后一步,只能够停在两个女孩身后——望着两人的身影,他没由来地感觉到脚步的沉重,一时死死钉住在原地没有动。 此刻不知为何,在天青色的世?界当中,被抛下?的失落感如针刺般稍纵即逝,又似狂风呼啸倾倒而来,散开在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心情,被别人抢先说出口了。」 然而在此之前,他对感情什么的一直都还挺懵懂。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最近卡文卡得相当严重,修改了好几版依旧觉得不满意,唉。 114、箱庭之中 40 “乖孩子乖孩子!” 事实上?,没有等对方反应过来,在?自顾自说完那番相当帅气的话过后,歌就??动靠过来,抱住了怔忡的白发少女。 她将手放在?了澪的脑袋上?,十分开?心地揉了揉。 “我很早就想这样做了!” “银白的头发不仅看?起来很凉快,摸起来也凉丝丝的呢……” 放生澪抱着她的手望着她,一时默默无言,仍由其在?自己头上?肆虐着,许久,她如妥协般叹出一口气。 “谢谢你,歌。” 她如水中月镜中花的笑容令人心神摇曳,这样说着,放生澪轻轻回?抱住歌。 太阳彻底升了起来,洒下的光辉将两人的发丝描摹出金色的亮边,一阵风过,依旧寒冷的冬日,田中小径却已有春花萌芽。 点点绿意点缀在?荒凉的原野,春日已经?不远了。 —— 跟伊贺山城的气候完全不同,那一个冬天,整个阳炎山都没有下雪。 三人结伴而行?,磕磕绊绊走了许久,最?终在?远离阳炎山上?的一座破败寺庙中暂时安身,一路上?,多亏歌的能言善道,帮放生澪打听?到了找寻她的那方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 “听?说是被城??大人要求的呢……也没有说为什么,总之,大家一下子都被要求要将适龄的、白头发红眼?睛的女孩子送到城??那里去了。” “好?突然啊,我以前还远远见过城??大人一眼?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感觉他不太像是随便?抓人的坏人来着。” 歌束着头巾,挽起袖子,嘀咕着将从路边采的香料置入吊锅中。 一行?人里,只有她会思考怎样将饭做好?,也只有她会做饭,如果没有她,温饱还真是个问题啊。 放入蔬菜蘑菇肉类的炖锅中呼噜呼噜响着,散发出腾腾热气——这是缘一从河里捉的鱼,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鱼类都回?来上?流产卵,最?近几乎每天都有鱼吃。 在?这里的生活安定以后,虽然没有在?村子里好?过,还失去了祖辈留下来的田地,但歌也没有丝毫难过。她似乎天生就不会被悲伤的事情所烦恼,每天都快快乐乐地过。 慢慢地,只要看?到她,听?到她说话,放生澪的心情也能够跟着平静下来。 她的外形太过突出,因为担心出去被认出来抓走,而一直呆在?这里,每天也只能在?这个时候通过歌来获取外界的情报。 为了让她不会感觉无聊,也照顾她的心情,怕她胡思乱想,歌总是会在?这个时候表??得若无其事。 此刻望着黑发少女明媚的神气,放生澪感觉安心的同时,舌尖不由得泛出些许苦涩来。 她原本想要问那位城??大人姓甚名谁,长相如何。 但一想到如果他真就是鬼舞辻无惨,真就是恶鬼丸的顶头上?司,恶鬼的首领,那么他活在?人类当中,肯定也用?的是虚假的身份,没那么容易被拆穿。 到时将这些告诉歌他们,对??在?的他们……反而是一种负担。 敌人可是跟人类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生物。 要面对的,是恶鬼的王将。 一想到假设成立,这等可怕的生物竟然能够伪装成一城之??,享受着人类的爱戴,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在?人群当中,放生澪就感到不寒而栗。 从恶鬼丸身上?,她已经?体会到了恶鬼的生存方式。 将人类当作?食物的恶鬼……彻底地憎恶着她,梦中那道眼?神,他是真心想要将她碎尸万段的。 明明之前有做好?死在?恶鬼丸手中的打算,但一旦想到将自·杀对象换做成他的话……死亡,这个词,也将变得千倍万倍的可怕。 「唯独,不想落在?他手中。」 就算是为了圣哉、是为了产屋敷一族,她也绝对不想被鬼舞辻无惨抓住。 寺庙外夜色正浓,不知为何,早该回?来的卷发少年此刻却迟迟不见踪影。 两个女孩吃过晚饭,收拾东西守在?篝火旁等待,一直到月上?中宵,炖锅中的食物热过一遍又一遍了,外面的林荫小道中才传来脚步声。 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 像是有许许多多的人,甚至隐约能够听?见藤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 追兵…吗? 放生澪几乎是陡然清醒过来,半梦半醒间,歌也反应过来,严阵以待地朝门外望过去。 “糟了,难道他们又找过来了吗?” 这几个月来,她们也曾几次险些与找寻的人撞见过,阳炎城城??纠缠不休,几乎发动了领地中的所有人。 ——当初的小村落中,有村民曾见过放生澪的脸,有这条消息在?,似乎更让他确信了什么,搜寻的力度加强了好?几倍。 那时候,多亏有缘一戒备,她们才险险逃脱,然而??在?缘一不在?身边,如果再被找到……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速度已经?算是很快,但外面的人动作?显然更为迅速。 在?她们将将起身之际,一伙身着盔甲、武士着装的男人便?轻松闯开?大门,鱼贯而入。 这些人身上?弥漫着血气,望上?去灰扑扑的,极为狼狈,却又不失纪律。 带头的一位身着更为繁杂的盔甲,头发在?脑后束起,看?起来是首领的中年男人走在?最?前,一进门便?将庙内景象粗略扫视了一番。 见到角落中的两个女孩,他似乎也没多在?意,目光在?放生澪身上?扫过之后,便?又收回?去了。 他指挥着手下的武士将后面伤者?安置在?屋里,又朝着歌她们“喂”了一声,沉声喊话道。 “那边两个小鬼,过来搭把手。” 似乎笃定她们不会反抗,首领模样的男人留下一个人在?旁边看?护伤患过后,便?一举手中的刀刃,振声高呼道: “其余人跟我去庙外戒严,只要守到天亮,食人鬼自会退散,这里的全员必将安全返回?计都!” 他们一行?约莫一二十人,皆是亡命武士,来去匆匆,应声之下,随着一阵脚步声、盔甲碰撞声,庙内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事出突然,放生澪很快意识到,对方也许并非阳炎城的人。 应当是另外城池夜间行?路的队伍,撞见了恶鬼,仓皇之下逃到了这里,这才跟她们撞见了。 「计都城吗?」 放生澪拉着歌的手默默思索道。 计都、既然计都在?这附近的话,那她们离阳炎应当已经?很远很远了,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她想到这里,被发??抓走的不安稍霁,但依旧不敢松懈,再回?过神来去打量其他被留在?庙内的人。 留下在?这里的武士一共四位,除去一位看?护人,余下的都是伤患,且外形上?看?煞是凄惨。 因为事出突然,遭遇恶鬼的袭击而反应不及,队伍里几乎一大半的人都挂了彩,留在?这里的是受伤最?重,再难以行?动了的几个。 他们三个里大半都血淋淋、且面色惨白,一个没了手,一个没了腿,但尚且能撑着,还有知觉、能够说话。 然而最?后一个人的腹部被大量的纱布所缠绕着,却也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显然是被掏了一个大洞,眼?见着活不成了。 “好?惨……” 歌本来心存戒备,父母病逝,她最?是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但见一屋子伤患,也戒严不下去了。 那人年纪看?上?去才不过二十出头,斑驳的血渍下,惨白的脸蛋青涩间还残存着稚气。 此时呼吸微弱地躺在?稻草当中,只能从喉咙中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神智已然不清晰了,也不知道是怎样撑到??在?的。 遇见这种事,这伙人似乎都没有说话的力气了,首领带人走后,一时之间,庙内就只有伤者?痛苦的呻.吟声。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留下的同样也是一位年轻武士,他朝放生澪两人催促道,又丢给她们几样东西,“将火点起来,烧一锅热水,用?这些布来给他们包扎伤口!” 他似乎懂一点医术,语罢便?只埋头处理伙伴的伤势了。 “啊……哦哦!” 歌先是一愣,手忙脚乱地接好?,又转过头来悄声安慰澪。 “别怕,我们按他说的做,应该不会有事的!” 放生澪感受到她的关心,心尖不由升腾起一股暖意来,点头轻声应诺着:“我知道的。” 三人分工合作?,很快就在?吊锅里煮起一锅沸水来,歌从小就侍奉患病的亲人,在?医术上?也有一二心得,有时缘一砍柴受了什么伤,都是由她亲手处理。 此刻她帮着几人包扎伤口,有意无意问到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放生澪也感觉好?奇地凝神听?了听?。 那名束着马尾的年轻武士本来还表??得很冷淡,可见她年纪小,做事轻柔麻利,明显还有医术的底子在?,脸上?抗拒稍减,又倾泻彻骨的愤怒来。 “鬼……我们遇到了吃人的恶鬼。” “恶鬼偷袭了队伍,义成大人率领我们奋力反击,但是……” 他未再进行?详细的说明,在?咬牙说完两句话过后,就没有要再继续的倾向了,只是仍旧压抑不住地一锤地面,怒吼出声道: “该死的畜生!” 歌跟着沉默了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澪。 放生澪与她对视,两个女孩眼?中满是同样的忧虑。 「缘一,还没有回?来……」 缘一他还没有回?来。 卷发少年砍柴后都会按时归来,今天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踪影,知道这附近有鬼出没,叫人不由得对他的安危升起忧虑。 「一定要平安无事。」 放生澪真心希望他能够平安! 虽然她知道这位继国少爷年纪虽小却实力强大,仿佛天纵之才,恶鬼丸在?他刀下也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见到庙里躺了一地的伤者?的惨状,心里仍不免打起摆子来。 不论他记不记得阳炎山上?的事情,这些日的奔波与相处,澪都已将他和歌看?作?亲人一般的存在?了。 无法想象要是失去了缘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被恶鬼出??的消息所困扰的??在?,寺庙当中伤者?的痛吟更为突兀。 断手与断腿的人出血已经?止住,歌和年轻武士此刻都围在?那名腹部重伤的年轻人身边。 他的呼吸已然微不可闻,无论怎样挽救,血液还是源源不断地自伤口处渗出,将绷带和身下的稻草沾湿了一大片。 但在?此刻,不知为何,他却似乎提起了一些力气,只是这种回?光返照,于生死别离之际,显得尤为残忍了。 ——自青年口中吐出了颤抖、且沙哑的语句。 “景家……好?疼啊……景家。” 那些凌乱的词语,每吐出一个来,都带着极大的痛楚,令人怀疑吐出的并非空气与声音,而是他的血和内脏了。 “你杀了我……好?疼,我已经?活不了了……求求你,帮帮我……” 那位名为景家的年轻武士跪坐在?他身旁,正紧紧握着他的手,闻言浑身一震,眼?中的痛苦、以及对恶鬼的仇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分成两半。 他半天没动,那血淋淋的青年依旧断断续续地求他。 他不说杀他,只叫景家帮他,已经?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没有焦点地转动着。被撕开?一般的痛楚使得这个年轻人的神智格外清醒,而这种清醒、又反而使得临死前的恐惧与痛苦能够更加清晰地被感知到。 他明白自己已活不成了,一心只想屏蔽掉这种可怕的感知。 此刻的挽救……对他而言恐怕只是种折磨,只有死了,就算是真正帮他从恶鬼的爪下解脱了。 年轻武士也明白这个道理,阴影之下的牙咬了又咬,几乎咬出血来,在?这恳求中,终于一松手,从腰间拔出了刀。 见状,歌不由抬手捂嘴,似乎预见了什么的、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但很快,她默默收回?了手,最?后也只是不忍地捂住胸口,别开?了眼?睛。 她也知道??在?对于伤者?来说,尽早结束这痛苦才是最?好?的。 只是小姑娘年纪小,人又善良温柔,最?见不得别离了。 那受伤的青年甫一开?口,她咬着下唇听?着,眼?泪就开?始哗啦啦往下掉,收都收不住。 放生澪见到她的眼?泪,不觉眨了眨眼?,就在?他们谈话时,她已悄无声息站起,来到了青年另一侧。 在?年轻武士景家拔刀的那一刻,白发少女伸手勾住了地上?青年的小指,倾身过来,挡住了前者?的视线。 也同样使得武士拔刀的动作?一顿。 “你、很痛苦……真是可怜……” 在?吐出第一个字后,她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似地停了一停,而后,才以神明般的口吻悲叹出声。 这种高高在?上?毫无恶意,就好?像一个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孩童,好?奇着面前的死亡,有种不自知、又叫人屏息的纯粹感。 那温柔的目光落进到伤者?眼?中,在?众人惊讶的注目下,原本一直痛·吟不止的青年,在?这一刻就仿佛被俘虏的小鸟一般,温驯地收拢了羽翼,停止了不安的徘徊,变得安静了下来。 又仿佛是返航的渡舟,连同灵魂也回?归于温暖的洋流当中。 放生澪轻轻叹息道,比起安慰,更像是一种温柔善意的引诱。 “已经?没关系了哦,什么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感觉害怕,望向我的眼?睛。” 她的神情,是歌从未见过的神圣空灵,低垂的睫羽中凝滴着不可捉摸的美?。 她承诺道:“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好?好?看?着你的。” 闻言,青年因疼痛而紧锁的眉头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舒展了开?来,脸上?的神情亦露出来待着子宫里的婴儿才有的安详。 注视着少女的双眼?,又或者?说,意识到白发少女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彻底平静下来了。 不再说杀了我这种事情,也真的不再恐惧,不再痛苦。 那双被折磨得失去神光的眼?瞳,一眨不眨地与少女樱粉色的双眸对视着,在?那当中,他似乎望见了一个伸手便?可触及到的未知国度。 亦是……一旦去往,就连死亡的痛苦也能够立刻溶解消失的美?丽国度。 作者有话要说:缘一下章出场。 115、箱庭之中 41 一生中的一切,在此刻都仿佛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了青年眼前。 甚至很早之前的许多几乎要被遗忘的、忽略的东西,从不知名的角落里冒了?出来,像是蒸熟的面点还带着腾腾热气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些鲜活的琐碎,拼凑在一起,组合成了?名为他的人生的东西。 而在他受伤的时候;在他生气的时候;在年幼的他偷吃东西被妈妈责罚的时候;在年少的他为了成为武士,饿着肚子离开家门独自行走的时候。 一直到恶鬼的利爪撕破他的肚子的那一刻—— 白发樱瞳的巫女都站在记忆中的他的身边,无言地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记录着一切的一切。 直到最后一刻,她如同幽灵一般,静静看着他长大成人,他这一生中所有?的故事,他的爱恨与思想,全部被那双樱色的眼瞳收于眼底。 美丽的少女替他分担了?死亡的痛苦。 直到心脏停止跳动,直到自诞生起、就被孤独支配的人类结束他这短暂的一生,在此之前……她都会一直注目着他的。 「好温暖啊。」 像是沐浴在神明的光辉下的虔诚信徒,发自内心地感叹出声,即使在现实当中,青年苍白的唇只是微微颤抖了?几下。 温暖到令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疼痛也仿佛被分担,身体被暖意所充盈着,温暖到不可思议。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在死之前能够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便用自己的眼神,这样告知头顶的美丽少女。 —— 「看取」 透过看取,将将死之人最后的情感引导承受于自身。 思念、痛楚、罪孽,共享了?这些秘密的 巫女与其相伴,令其安宁死亡。 这即是放生澪最初的职能。 能力弱的巫女藉由触碰,能力高强的巫女凭借观看,便可承受当事人的所思所想。 而越靠近死亡的巫女,能力也会越强,其中最强的巫女,也是被用来镇压黄泉的最强人柱,所谓的——「永久花」。 放生澪无数次濒临死亡,灵力之强足以一眼就洞悉到他人的想法。 只是离开产屋敷族的那个夜晚,当她发自真心地抗拒幽婚开始,「看取」的能力就好像从她身上消失了,时灵时不灵。 在重新动用这项能力时,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这才鼓起勇气握住了?青年的手。 伴随着「看取」的发动,一阵撕裂般的痛苦也直击神经。 昏暗的寺庙,无论是名为景家的年轻武士、歌,还是其余伤者,都不由得紧紧凝望着正中的两人。 死寂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坠向地面,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把被武士景家所握住的刀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而当事人呆呆坐在两人身旁,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太过震惊,几度说话都未能说出口。 他已经做好了结束掉朋友的痛苦,并一生都承受起这份罪孽的准备。 但在景家的注目下,痛苦得几欲发狂的好友一点点平息了下来,舒展开来眉头,在那张疲惫、且满是血污的年轻人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了被阳光笼罩般的舒适神气。 ——自濒死之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幸福的笑容。 那笑容看上去是如此静谧安详,以至于当他的生命停止之时,谁也不会觉察到他的离去。因为,比起被疼痛折磨着咽气,他更像是陷入了甜蜜的梦境,在梦境里前往了?极乐净土。 远离痛苦,远离被鬼猎杀的恐惧,更远离生于人世的孤独。 放生澪慢慢松开青年变凉的手。 一直到此刻,也无人敢出声打?扰。 月亮在云雾间若隐若现,落下在中堂,正好就披落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少女苍白却也温柔的脸庞。 她瘦弱的身躯周围萦绕着玄妙而神圣的气息,黄泉与现世在她身上出现重叠的影子。 寺庙上破旧神像静默无声地俯瞰着一切,篝火噼啪作响。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在这里的几位武士活到牙齿到掉光了?的时候,也难以忘怀掉今日所见到的这一幕。 难以忘记死亡的静美,并且一直到死去,他们也发自内心地、深深渴望着能与自己的伙伴那时一样,找到一双愿意静静凝视自己死亡的眼睛。 · 许久过后,年轻武士替已经失去呼吸的好友整理好衣冠,做完这一切,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朝着放生澪深深低下了?头。 他以最郑重的规格向白发少女表达了敬意,原本冷漠的态度不复存在,一直强忍到现在的泪水,伴随着感激的话语一齐涌现出来。 “谢谢……” “谢谢你救了?秀一。” 同样也拯救了?,必须要对伙伴出手的他。 沉默,无尽的沉默。 没有立刻得到回复,武士景家的头颅就一直深深地埋下。 几息过后,白发少女才慢慢仰起脸庞,触及到景家的身影,才仿佛梦中惊醒,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她别开视线,抬手捻了捻垂在胸前的一小缕发丝。 “……不、不用谢我。” 她的视线落在别处,声音怯懦而微弱。 相比刚才面对伤者时的温柔,此刻她表现出来的就有些过分孤僻。 只是在这份能够让将死之人安心前往彼岸的神圣力量下,人们现在的眼中,此时她的任何举措都是合理的,更何况这点可有可无的孩子气呢。 武士景家有?心想要询问,可见到她回避的态度,感激之下,更觉得愧疚地重新低下了?头。 “是我太没出息,还要麻烦小姑娘你。今日之恩,景家记在心里,之后,如果有?什么地方能够用到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放生澪却已感觉疲惫地摇了?摇头,用此之前更急促的语气打?断道:“没关系,不用谢。” 她直起身,身形晃了?一晃,才站住了,走回到了歌的身旁。 黑发少女早已为刚才那一幕看呆了?,见到她走到跟前了?才回过神来,噙着泪水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握住了?放生澪的手。 “澪,你好厉害!” 见她神情中并无厌恶,放生澪收紧的心脏忽而一松,紧接着便是一阵没由来的发酸。 「从没人……会在这件事情上夸过她。」 「看取」这项能力,对于这世上所有?会死去的人来说、都是救赎一般的能力。 贫穷、疾病,无论是什么困境人类都会有?一线转机,唯有死亡,是无力回天的事实,是永恒不会改变的事实。 只要是会死去的生物,不论生前情况如何,濒死之时,也都会希望有?人能够看取自己的死亡。 为了这份使命而诞生的她,终将看取世间万物之死,最后带着人们死去之时的种种情感一齐,走向永世镇压夜泉的终局。 「永久花」的终局。 这是她的命中注定,她怨过恨过逃避过,唯有今日见到黑发少女眼中闪烁着的憧憬与崇敬—— 放生澪心中一动,那自死去青年身上共享过来的几欲穿肠烂肚的疼痛,似乎都没再那么疼了。 她开始认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而在这之前,即使镇压住夜泉,不使现实与常世的境界混淆,即使是这样的事情,也没能够让她感觉到多么开心…… 就在此刻,外面忽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本带领部下怒气冲冲走出去的首领去而复返。 他的身上,盔甲上溅得满是血,从漆黑的庙外大步走进来实在可怖。 歌吓了?一跳,抓着澪的手都是一紧。 原本跪坐着的武士景家下意识站起来,失声道?:“义成大人!” 头发扎在脑后、长得甚是凶神恶煞的首领也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句“景家!”,脸上满是舒爽快意的喜意。 在他身后回来的武士们同样凄惨,但身上都没再添什么新伤了?。 “你看,我刚才遇到了谁!” 名为义成的那名武将一扭身,将后面的小少年抱住举了起来。 漆黑卷发,赭色斑纹,身着浅色和服的黑发少年有一双沉静的暗红色眼眸,对此种情况正无动于衷般地面无表情着。 ……呆呆的,有?些傻气。 “缘一少主!” 景家下意识身体前倾,脱口而出了黑发少年的名字。 “啊,是缘一……” 另一旁,歌同样跟着惊讶出声。 被男人粗壮的手臂安静举起在面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久久未曾回来的继国缘一。 他还背着早上出门时拿着的柴刀,只是比起临走前,头发打湿了些许,除此之外,比周围那一群破破烂烂、死里逃生一般的武士们来说实在是干净太多了?。 “多?亏了缘一大人。” 那个被景家尊称为义成大人的首领却这样感叹道,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与不可思议。 他恭敬地将黑发少年放下,长长出了一口恶气,仿佛解恨一般捏住自己沙包大的拳头。 “刚才真是多亏了少主大人出手,将那食人鬼碎尸万段!替我们兄弟报了仇,不然即使是活到了天亮,让我眼睁睁看它逃跑,我和受伤的兄弟也心有?不甘。” 淋在他身上的血,全是那恶鬼的血——因为即使砍碎尸体,也无法将它完全消灭,义成就亲手将它用刀刃钉在空地的石头上,又派部下看守,务必确认它在日出之时会灰飞烟灭。 身上的血也是因此被溅上去的。 激荡的心情渐渐平息了下来,回忆起这位年幼的少主出手斩落恶鬼之际,那无人可匹敌的风姿,义成将军不觉微微出神,望着少年的身影感慨道。 “几年不见,比起当初,少主大人的剑法越发卓绝了?……自从你离家过后,继国大人一直在找您。” “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见少主,实在是……” 相比身后喋喋不休的家臣,少主大人却表现得冷淡许多了?。 继国缘一没有回头,他的视线只是在被人们占满的破庙中漫无目的地巡回着,直到望见平安站在佛像下的歌与澪时。 直到望见忍耐疼痛,却难免脸色苍白的白发少女,那无甚波动的双眸,才如落雨的湖面般泛起了微微的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将回归于水之人最后的情感 引导承受于自身 思念、痛楚、罪孽,共享了这些祕密的 巫女与回归于水之人相伴 令其安宁死亡。 ——节选自濡鸦之巫女《看取之文书》 —— . 评论的小伙伴给送红包,鸽了这么多天,感谢追到这里的小天使们呜呜呜。 116、箱庭之中 42 名为义成的男人自称是继国大人手下的武将,一直驻守在?这附近。 就像澪猜的那样,这里离计都的确不远了。 义成手下的武士,跟阳炎城一点关系也没有,自然不知?道那边抓捕白发红瞳少女的事情,两伙人相遇在?这破庙里,完全是巧合。 这位将军对继国家忠心耿耿,一心想为其干一番大事业,对于继国家两兄弟的事情也格外上心,在?这里见到了缘一,实在?喜出望外,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不时还?要?抹几?把辛酸泪。 “要?是继国大人想,成为计都城城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可惜继国大人他……” 安抚好伤者,悼念过死去的秀一,义成将军就将缘一叫到庙外,在?破庙的屋檐下告知?了黑发少年他父亲的死讯。 后半夜的春风吹得人冷飕飕的,寥落丛生的杂草中倒伏着腐朽的建筑的残骸,春虫的鸣声在?水草中此起彼伏,一泓惨白的湖水中倒映出漆黑的夜空。 从远方传来的恶鬼的嚎叫,将这个夜晚衬得愈发深沉。 继国缘一静静听他讲话,相比喜形于色的家臣,少主?大人脸上却没有多少重逢的喜悦。 只在?听闻到父亲的死讯后,卷发少年仰起雾气蒙蒙的双眸,站在?辽阔的星空下怔怔了几?息。 ——他离家不久,继国家主?便动?身?去往寺庙寻找他的踪迹,却得知?到小儿子根本没有去寺庙的消息。 那之后,继国爸爸没有放弃寻找——自从朱乃夫人死后,他就一直想要?完成她的遗愿,将缘一找回?来,往后父子三人幸福生活下去的遗愿。 这个愿望到底没能达成。 因为夫人的死大受打击,身?体迅速垮掉的继国家主?,直到临终之际,他也挂念着去向?不明的小儿子。 “如今见到您平安无事,继国大人在?天之灵,必定?会感觉到安慰。”义成仍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如今,继国家只有岩胜少主?一人艰难支撑着了,他性格坚韧,无论多大的苦都咬着牙撑着受着,着实叫人敬佩。” 两人聊到月亮倾斜到天边,再也没有一丝光亮,虽然一直是名为义成的武将在?自说自话。 而且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希望缘一能够归家的意思来。 直到白发少女从黑暗中现身?,这场谈话才被打断。 · 领着缘一走回?到三人休息的侧殿,一路上,放生澪都忍不住侧目注缘一脸上的神情。 等到四?下无人,她轻声道歉道。 “我并不是……故意偷听的。” 这样说着,她从储物?的箱子中取出用布包起的东西,转身?将之递给黑发少年。 “因为我想着,你晚上大概没有吃东西,他们让我把锅腾出来烧热水的时候,我就将剩下的饭留了下来。” “我想过去叫你……所以,并不是故意偷听。” 刚才义成同他讲的那些话,放生澪全部都听见了。 她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敢出声打扰。 继国缘一的目光落在?她因别?扭而泛起红晕的脸颊,落在?她湿润的眼眸,脸上忽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还?不明白这种幸福感从何而来,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心神不由就落定?在?其上,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开头的话能够说出口,后面?再说也就流利起来了。 白发少女双手背到身?后,表现得有些紧张,“是用米饭做的饭团,没什么材料,所以味道可能差了许多。” 她什么都会一点,但又不能说专精。当时为龙之介做饭团的手艺还?在?,这东西胜在?简单,只是味道也不会很?好吃就是了。 缘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包布揭开,站在?原地,一口一口吃起了里面?的饭团。 他吃得很?慢,又很?认真,态度虔诚到叫人疑心他手里的并非什么都没加的无味饭团,而是来着京都的高级点心了。 两鬓的发丝微卷着垂下,那小松鼠一般的进食模样实在?太乖巧,看着便让人觉得心都要?软成一团了。 放生澪站在?他身?边,感觉尴尬地找了一个地方坐着,坐不了一会儿,她又感觉闷地站起来,将侧殿的窗户推了开来,让外面?的风吹进来。 歌还?在?外面?给计都的武士们帮忙,不知?为何,没了歌在?他们中间调节气氛,她就好像失去了和缘一相处的能力一般。 听着身?后少年吃东西的动?静,放生澪趴在?窗前,她想到刚才缘一和那名武将之间的对话,不知?不觉询问?出声,“你要?跟他们一起回?去了么?” 刚问?出口,她就感觉后悔了,但又不好收回?,望着窗外的夜景懊恼着自暴自弃起来。 “如果,今天没跟他们碰上就好了。” “缘一也不用对付鬼,我也不用再一次动?用「看取」的能力。” “本来,这个时候,我们三个能够好好待在?一起的……” 少女的身?形娇小纤细,孤寂一人地靠坐在?窗前,说到后面?,话音中不觉带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怨恨来。 薄白的发丝就顺着两侧滑落,遮挡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下颌,以及抿得发白的唇瓣。 她没能自怨自叹很?久,很?快,一道黑影就出现在?她的旁侧,与其一起落下的,还?有他的手。 卷发少年的脸靠近在?放生澪脸侧,而他的手,就隔着衣衫、停在?她的小腹。 “这里很?痛吗?” 他的脸上带出了少有的紧张,是如果放生澪点一下头,他就会立马背上她、出奔去找附近最?近的医师的程度。 两人明明在?梦里连吻都接过了,但见到近在?咫尺他的脸,感受着他的手的温度。 放生澪细白的脸蹭的一下变得通红,脑中同样嗡的一声,心里什么戾气也都散了,变得呆呆愣愣,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没办法将梦里和现实放在?一起,甚至有时会觉得对于不懂人情世故的缘一来说,这种感情,是太过复杂污秽的存在?。 “已、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此刻,甚至连推开对方的力气都没有,她结巴着、不敢去看卷发少年的眼睛,眼中的羞赧凝聚成水汽,几?欲顺着低垂的睫羽凝滴而下。 为将死之人「看取」,她也会承受与之同等的痛苦,也就是在?与伤者秀一对视的那短短几?息内,放生澪也经历了一遍开膛破肚的痛楚。 她自认为掩饰得完美?,却未曾想到,缘一一眼就看了出来。 听到她的回?答,即使他的神情没怎么改变,澪却能够感受到卷发少年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身?上的气息亦是重新平静下来,甚至他整个人的存在?感也稀薄下去。 没有刚才那么令人脸红心跳了。 「他也会关心、在?意别?人么?」 这一奇异的想法冒出头,使得放生澪脸上的热度都消退了些许,不觉抬眸打量对方的神情。 缘一却已靠在?她身?边坐下来,暴露在?月光下的那张俊秀面?容无害无欲,眉宇间仍是熟悉的悲悯。 随着他身?体坐定?,卷曲浓密的鬓发当中,耳下红白相间的日轮耳饰微微一动?。 “饭团、很?好吃。” 这便是道谢的意味了,他的话语跳跃得厉害,幸好放生澪能够理解。 “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她也只得顺着他的话回?答,一时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这里是哪座城,所以今天才走远了一点,没能够按时回?来。” 放生澪勉强笑了笑,“没关系,只要?你安全回?来,我和歌就放心了。” “……”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眼见着气氛再度陷入叫人尴尬的沉寂,继国少主?望着自己垂下的双手平静道。 “义成来找我,我没打算回?去。” “以后……也不打算回?去了。” 放生澪没能反应过来,跟着他重复道。 “嗯,不回?去很?好哦,缘一和歌一样,都是我看重的朋友……” …… 很?快,放生澪微微瞪大了眼。 等意识到自己就在?刚才,说出了非常任性的话,白发少女神色大变,连忙手忙脚乱补救道,“不不,那个……我的意思是,如果缘一想要?回?去的话……其实不用顾及我们的,那位义成大人是为了缘一好,还?有岩胜,岩胜是缘一唯一的亲人……” 她觉得自己希望缘一留下来的想法,实在?自私愚蠢到了极点! 为什么就那样直白地脱口而出了呢,这样子和娇蛮无礼、把朋友当作自己的玩具的大小姐有什么区别?! 即使是辩解的声音也没什么底气,比起辩解,完全像是看着冰淇淋掉在?地上,而束手无策哭起来的小孩子一样。 即使十分急切地想要?解释清楚,笨拙的嘴巴却始终无法率直地说出心里的话语。 热度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脸上,鼻尖也开始沁出细密的汗液来。 「丢脸,真丢脸。」 她越说声音越小,好想就此找个地方藏进去再也不出来,放生澪要?被自己气哭了。 “不一样。” 缘一却一如往常般、依旧没有看她的眼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澪急切地在?解释着,他也按照自己的节奏,落后一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和歌不一样。” 他很?少反驳她们的话,以往任何时候,卷发少年都像是一位合格的聆听者。 即使遇见意见不合的情况,他也不会如此直白地提出否定?,而是尝试说出另一种解决方法。 但是,放生澪明白隐藏在?他骨子里的固执,一旦缘一真正认定?了什么,无论什么,谁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我和歌不一样,澪。” 愣神的时间,放生澪听到了他唤自己的名字。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这里的,跟义成和兄长大人都没有关系,是我和某人约定?的结果。” “而且,”黑发少年抬起的双眸,正好对上了放生澪的眼瞳。 如赭炎之子般,灼烧着所视之人视野的红色,却又如幽林中的湖水一般平静澄澈。 继国缘一有一双一眼便能望见底的、稚子般纯净的眼睛。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比起口中的挽留,我更希望澪可以抱住我。” “就像,上次对歌做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哈,吃我一记直球。 —— 五一放假快乐! 评论献上小红包,爱你们! —— - 117、箱庭之中 43 「抱吗……」 「不抱吗?」 那个时候,他?想告诉她什么,他?想要做些?什么? 放生澪没能很明白。 · 稀薄的?光线下,空气中的尘埃如星屑般浮动在周围,到了这时,夜已经很深了,从旁侧传过来的声音都十分微弱。 卷发少年坐在她对面,目光沉静,甚至还带着些?可爱的懵懂。 当你并不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时,你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可一旦当你注意到他,这时人们才会发现他的?存在感实际非常强烈。 光影静静在那张秀美的脸庞上变换着,落在两鬓的?漆黑卷发有着毛茸茸的质感,在末端又呈现出了火焰一般的赤红渐变。 他?的?头发渐渐长长了,在澪不知道的?什么时候,他?束起了马尾,蓄起了和岩胜一样的发型。 明明互为双生子,如今望着他?的?脸,澪却联想不起岩胜的?模样了。 想到临到分别前,岩胜都记挂着她的安慰,白发少女不觉感?到一瞬的愧疚……这痛苦来去匆匆,几乎是在让她的心脏抽痛一下过后,又马上如烟般消遁于无影无踪。 因为很快,她就被缘一强烈的?存在感所影响,从重重心事当中抽身而出。 当重新望向与她相隔一臂的?小伙伴,放生澪微微屏住了呼吸—— 如果将这比喻成游戏,那么接下来的选择也许非常关键,将会代表之后要走的是哪一条路线? 可是无论怎么说,也没有不抱的道理。 少女脸上露出踌躇,这种神情出现在那张皎洁的?面容上,更增添几分令人心生不忍的?忧郁。 这份抑郁之色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很快,她便坚定下来,尝试着主动倾身靠近。 从袖底探出的双手在夜色下更显白皙无暇,那些纤长的指尖在空中停驻一息,迟疑过后,慢慢抬起。 一切静默无声地发生,当榻榻米上倒映出来的两个影子合二?为一、重叠在一起时。 放生澪已将下颌放在缘一肩上,犹如归鸟般栖入密林,她靠在少年胸前,合拢双臂,在窗下抱住他?的?腰身。 —— 一股绵密的?香气,便好似寒梅之雨纷至沓来,织就成一张无形的网,将继国缘一给淹没在其中了。 那香气不似这世界上任何一种植物的香气,更非人工所能调配出来。 并不凛冽,却有种令人晕眩、任由自己坠入其中的?魔力。 很久之后,久到缘一已身为猎鬼人行走在人世间,他?知晓很多鬼的事情,人的事情,知道人类当中有一种稀有异血。 这类人所散发出的血的?香气、对于恶鬼来说存在着致命的诱惑,吸引它?们前赴后继,不惜付出代价去找寻吞噬。 但他?不明白人类自己、能不能嗅到异血身上的?香气。 只是,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月,在他孤身一人躺在旷野下,放空心神感?受着时间流逝,而倍感?孤寂无助时,在他的?梦里,在他一闭上眼。 这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便会出现在他脑海当中,引导着他?的?心神再度飘回到那个夜晚。 被夜色笼罩的寺庙,在窗棂下,两个人待在一起。 白发少女慢慢朝他?靠过来。 近到缘一能够看清她的每一缕睫毛的?弧度。 她那瓷白的肌肤在月光下也散发出莹莹的光辉,细软的发丝上流转着银白的波光,磕上的?睫羽微微颤动着,眼尾眉梢有些?可怜地泛着红。 她头一次主动抱住了他?。 那即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比起形容相貌,缘一看得更为清楚的?、是每个人身上血液的流动,甚至内脏中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因此,也能够轻而易举胜过任何一个对他?图谋不轨的人。 可他从小就对武力械斗不感?兴趣,这种能看清人类的?内里这种特殊能力,对他自身而言,更没有分毫值得在意的特别地方。 他?对于自身这异于常人的能力发动之下,所能够看清的?万物万象,一向都无知无觉。 唯独在拥抱着她的时候,感?受着她轻柔的?呼吸,感?受着她的脆弱,再想到至今以来所经历的?一切,从继国缘一心中,却源源不断升起来了一种奇异的?欲望。 那是一种……名为「保护欲」的?东西。 他?长大后才明白。 那是一种被冲动所驱使着,要将珍视的?东西牢牢锁定在视野当中的迫切渴望,就好像恶龙守护它的?财宝,男人守护心爱之人。 ……扭曲而伟大,热烈且隐秘。 · “你真?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回去么?” 安静的?房间当中,她忽然地开口时,并没有喊出缘一的?名字。 她只说“你”,叫人有一种与她亲密无间的感?觉。 缘一摇了摇头。 他?一动,蓬松的卷发也在白发少女耳边晃了晃,蹭在脸上,有些?痒痒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渐渐适应了同他?讲话的?节奏,也许是现在不用面对他?那双坚定的?眼瞳,放生澪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了。 “缘一,难道……你还在怨恨他们么?”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去,思来想去,好像就只有这个理由。 她知道缘一、岩胜的?处境跟她和茧很相似,甚至因为性别不同,缘一在家里受到的排斥也许比她还要多、还要恶劣。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今天这种作为两对双子中淘汰者的?他?们,相遇在这里的?局面。 「怨恨」这个词,用得好像有些?重了,但澪一时没能想到合适的?感?情。 在她身侧,少年的黑红色卷发又是一动,他?又摇了摇头。 “我不恨他们。” 他?如同喃喃自语般否认,而后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长到放生澪感觉到这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太久了,长到她觉得这样下去不大合适,考虑是不是应该分开的?时候。 继国缘一才开口继续道。 “父亲很好,兄长大人很好,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美好事物,光是诞生在这种世界,便让我觉得幸福。” 他?没有说谎,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放生澪听着他?的?话,听到后面、负面情绪上涌,原本「同病相怜」的?错觉消退下去,不禁有些?不赞同地蹙起了眉。 可她没出声反驳,依旧静静听他说话。 “母亲……和澪很像。” “她是个善良温柔的?人,会因为盼望争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每天祈祷着,会用温暖的?手抚摸我的?头发,帮我缝衣服,还为了我制作了耳坠样的护身符。” 将对于人们的?印象娓娓道来,继国缘一的?声音也平淡得好像在阐述他人的故事。 放生澪习惯他的?个性,反而知晓现在的他?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的?确是真情流露没有错了。 她的眼眸往旁侧偏移,落在缘一发间的日轮花耳饰上,她之前也曾好奇耳饰的?来历,却没曾想有这样一层缘由。 「我当初走的时候,也带走了母亲给我编的?发绳……」 旋即,放生澪又反应了过来,但是那根早就褪色的发绳,在恶鬼丸死了之后,就和行李一起落在阳炎山了。 后来她和缘一上山去找,她也只拿走了结铃。 「母亲给我的?,被我丢在那里了。」 望着黑暗的?房间,放生澪半晌没动。 放生夫人也善良温柔,对她很好,比好还好。 卷发少年仍旧在继续说着,空气里也有种想让人促膝长谈的?宁静气氛。 回荡在屋内的?他?的?声音清冽无比,又带着极致的少年感,青涩如竹叶上流淌而过的?雨水。 “哥哥和母亲很像,是个总是为我着想的人。” “在父亲母亲为我而吵架的时候,捂住我的?耳朵;为了我,而挨了父亲打的?第二天,送给我了他?亲手制作的?笛子。” “他?告诉我不用害怕,想找他的?时候吹响笛子他?就会立刻出现。” “我发自真心地尊重他?。” 他?无声地笑了。 即使看不见他?的?脸,放生澪也依旧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白发少女的眼眸中却如浸没在阴影中,泛出几点幽暗的?水光。 茧对她也很好。 事事包容、事事忍让,即使再慌乱无措,也会认为自己是姐姐的?强制使自己镇静下来,只为了安慰身为妹妹的她。 就算是这样,就算茧这样好,放生澪也曾对她心生妒忌与怨恨,恨父母偏心她,恨她抢走了圣哉。 可茧什么也没做错,错只错在有她这样一个妹妹。 “传言说,双子的?诞生,是不祥的征兆。” 他?说:“为了不给继国家带来灾祸,我才离开了家,现在不会回去,以后也不会再回去。” “我不恨什么,什么也都没恨过。” 缘一的?声音消失了一小会儿,不知什么时候,当他?说起这个话题时,怀中的白发少女从他?胸前站起了身。 她的双手抵放在他胸口,隔着半臂距离,正屏息凝神悄然凝视着他?。 碎发之下,那双樱粉色的眼眸中沉着凄楚的?痛色。 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这么久来,缘一只在初遇见她时见到过一次——那个时候她一心都牵挂在那只恶鬼身上,缘一杀了恶鬼,就好像扼杀掉了她心间唯一的?希望。 她那时那么虚弱,还生着重病,却又那么愤怒,苍白的面容因为眼瞳中的?怒火而美得不可思议。 也是自那之后起,继国缘一也再没敢直视那双眼。 只是,后来她也再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气了。 一直都是淡淡的,内敛又无奈地笑着,实际内心却总是面无表情的?。 只有在面对歌时,她的表情会多一些?,眼中的?笑容会真?心一些?。 时至今日,面前的?少女再一次对他?露出了那种神态。 “因为这样的我出生在这个美好的世界,拥有这么多温柔的?亲人,已经很幸福了。” 缘一凝望着她的神情,慢慢将未尽的?话说完。 “而且,我遇到了和我一样的人。” “这样很好……” 他?只说好,没说怎么个好法,也没说到底哪里好了。 但是就是好,比过往一切都要好,好到他不知不觉间脸上挂满了笑容,好到他的?内心全部被名为「幸福」的?那种东西占领了。 白发少女的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归于平静,在这话语下,终究像是为他?所触动般,眼眸中的?水光忽而闪烁起来。 再一次地,她对他?露出了那种美到不可思议的神情。 只是这一次,没有绝望,没有愤怒,那种泫然欲泣的神情令人鼻尖发酸。 她就这样怔怔望着他?,似是忘记了时间流逝,在眼泪即将冲破防线,奔涌而出之际,放生澪的唇无声地张了几张。 没能看清她的神色变幻,白发少女忽而重新扑进到他的?怀中,犹如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根浮木般、紧紧将脸埋了在他的?胸口,微微颤抖着瑟缩起来。 继国缘一下意识紧紧回抱住了她。 —— “我也不恨了。” 许久之后,她犹如呓语一般,在他胸前喃喃道。 这句话似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在说完这句话过后,放生澪的呼吸很快放缓、放轻,整个人逐渐放松了下来。 某些?压在她身上的?无形之物,都化作眼角泅晕而出的泪水,在打湿缘一的?衣襟后,便蒸发进空气当中,再也找寻不见。 继国缘一也许听见了,也许并没有听见。 他?只是静静抱着怀中的少女,凝望着远处的?风景,在凉爽的春夜睡意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张直接想写表白的,但是感觉进度太快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 评论,红包,拜托拜托!(星星眼) ·感谢在2021-05-0101:58:11~2021-05-0301:4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落30瓶;仲卿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8、箱庭之中 44 义成?的队伍,在第二天早晨时候就离开了寺庙。 他们确认昨夜的恶鬼已被阳光焚烧殆尽,在明白这位继国少主的确没有回去的打算过后,又把周围林子里的野兽全部清理了一遍。 “多谢少主出手相助,只是,在这里遇到少主大人的事情?,回去之后,我还是会如实禀报给岩胜大人的。” 身为家臣,对主公鞠躬尽瘁、毫无隐瞒,这是必要的准则。 离去前,义成?稍显语重心长地说道。 “继国家现在只剩下岩胜少主一人,他尚且年幼,在家臣当中威信不足,身后又没有母族支持,这些年……过得很是艰难。” ——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那之后没过多久,只不过是午间休憩的空闲,当放生澪再度睁眼,已再度置身在陌生的地方。 昏暗逼仄的壁橱,空气中流动着的陌生的气息。 她从叠好的衣物当中起身,缓缓环视一遍自己现在所处的空间,心中明白是绘马再度发动了能力,远隔千里,搭构起了「幽婚之境」。 以往每次相见,都是在岩胜的房间,这次应当也并不例外。 她至今都弄不太明白绘马牌连接两人梦境的条件、原理,不知道这里是否能被称之为「梦境」了,更不知道现实中的她、是不是也跟着一起消失不见了? 白发少女摇了摇头,将杂念排出脑中,小心避开足下的衣物,尝试着将柜门推开来。 外面好像并没有人在,一直到她从柜子里走出来,都没人听到动静地过来查看。 比起少时的布置,展现在眼前的这间屋子变化?了不少,更为严整简洁,看上去老成?到不像是一个少年人的屋子。 正对着障子门的墙上挂着「百戦鍊磨」的字画,白字黑字,一撇一捺写得极为戾气横生,叫人眼皮微跳。 放生澪仰面盯了半天,恍惚记得之前岩胜房间里似乎也挂过一副,但?那上面写的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后退几步,站定在屋里又四处看了看。 午后时分,四处都显得非常安静,整个继国家都仿佛空荡荡的。 窗户是开着的,书案上还放着本摊开来的兵法书卷,除此之外,挂在架子上的刀刃、盔甲,都散发出凛冽的肃杀之意。 放生澪转了一圈,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她望着面前的兵法书,想到幼时岩胜给她念的那些绘本故事,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来。 可想到在那位义成?大人口中,黑发少年这些年来支撑着继国家,过得很是艰难,澪脸上的笑?容便有些苦涩起来,变得坐立难安。 他会不会责怪当年自己的不告而别? 那个时候,缘一也正好离开了继国家,黑发少年心里本来就不好过,偏偏她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后来再次相遇,自己正发着高烧,迷糊着也是一句话不说,害得岩胜神色慌张,直说要过来找她。 「为了完成?幽婚,我做了很多无用功的努力啊。 我那时实在不该招惹他,说那些似是而非、又不负责任的话的。」 一旦动念,往日所做一切现在想起来都叫人羞耻万分。 白发少女胡思乱想一阵,望着窗外的目光微微发散开来,不禁有些忐忑待会儿的重逢该会是怎样的光景。 “岩胜……” 她喃喃自语道,很快又抿紧了双唇,不知面对面时,又该说些什么了。 她不敢随意翻动桌上的东西,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在心里胡思乱想着。 时光渐渐流逝,窗外春光照得人泛起倦怠来,困意上浮,放生澪伏在案上,不知不觉中,朦胧地合上了双眸。 丝丝缕缕的白发顺着她两鬓滑落,落下在她鼻尖、唇边,她也无知无觉。直至撑在桌上的身体一点点软下、垮塌在桌面上,少女蹙起的细眉才慢慢舒展开来,陷入了浅眠。 她清浅的呼吸落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便使得沉寂肃冷的屋子多了几分人气,就仿佛开在死寂潭水中的夹竹桃,将这片灰白的世界都显现出娇妍纯美的色彩。 当归来的继国岩胜拾步进来,他在门前呆立片刻,害怕是自己的错觉。 踌躇许久,才僵硬地迈开步伐,站到白发少女身侧。 他的目光游弋过屋内的陈设,越过桌椅,最终落在少女无害的面容上。 他从小就知道她好看。与记忆中那道模糊的身影相比,如今的她就仿佛渐次长开的花苞,那张秀气的脸蛋是经历岁月之手雕磨而出的、最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任何人都会在份成?长面前发出赞叹,在这份无私的美貌面前潸然泪下。 有时继国岩胜怀疑自己的这份好感从何而来,难道绘马像真有那么大的魔力么? 这世界美丽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他偏偏觉得她与众不同。 在分开的无数个日夜里为她牵肠挂肚? 日光的罅隙里,黑发少年的侧颜冷漠得仿佛石英岩的刻像,他低头俯视桌上的小巫女。 这些年自己痴痴等待的愚蠢如寒风般凛冽,将他黑沉的瞳眸吹冷吹透。 而在他的注目下,白发少女终于似有所觉般抬起了柔软的睫羽,她靠在桌上,斜着眼望了他一眼,睡眼朦胧的,有种无知无觉的可爱。 而后她便笑了,一如往日那般、纯洁无瑕的笑?容。 就好像是在那个五月的下午稍微打了个盹,两个人还挤在狭窄的箱笼里,她靠在他的肩上,一抬起头所露出的笑?容。 继国岩胜的脸上倏地露出被一支无形的箭矢所刺中的痛色,冷漠仿佛溃散的流水,向四面八方奔走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柔软的内里。 他试图远离、试图呼吸,可氧气也无法填补窒息感。 他只能靠近,仿佛执着之人以手触碰太阳,被灼伤烧干也在所不惜。 有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岩胜慢慢走近到她面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屈膝半蹲下在少女面前。 “……你去哪里了?” 在少女茫然的注目下,他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响起,口吻中有责怪,还有被遗弃在原地的怨愤。 有那么一瞬间,岩胜像是灵魂与肉·体分割开来,他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待这场对话,这种撕裂感使得他头痛欲裂。 偏偏又好像被定在原地般,无法从少女面前挪开脚步。 放生澪抬头坐直,她眨了眨眼,因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感觉为难地别开了视线,拢在袖中的手指不安不忍地收拢,霜白的长发似垂云般顺着瘦削柔和的肩际弧度披散而下。 那些长而卷翘的睫羽倾斜下去,遮掩住了眼眸,在细腻皎洁的肌肤上留下一小片细碎的阴影。 同样也拒绝了黑发少年的靠近。 继国岩胜拼命忍耐住抓住她肩膀、逼迫她直视自己的冲动。 他的脑中在一瞬间就构思出无数种挽留她的方式,他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拥有和弟弟缘一一般性格的女孩,也会像栓不住的飞鸟一般,终有一日,会带着同样的微笑,从他手中逃离的。 但?是。 不该是这样的。 现实绝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可以像这样跪着,那样太没有男子气概、实在不像话。可再没有这样一种角度,能更让他看清那张只会在梦里出现过的脸。 他于是仍旧半跪在白发少女面前,只为直视那张梦幻的面容。 “我已经继承了继国家。” 继国岩胜听到自己只是这样说道,像是在讲明什么、强调什么,让自己信服些什么。 继承了继国家的是他、而非缘一。 “我会履行绘马上的约定,同放生家结缔婚约,将你接回到我身边来。” “等你成?为继国家的夫人、我的妻子,就不必在意母族的那些事情?,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他并不比任何人差,绝对没有比不上缘一的道理。 少年那张与胞弟肖似的面容上、带着利刃出鞘般的锐利与傲慢,令人心神颤动的侵略感就仿佛熔岩般隐而不发,静静沸腾在看似平静的暗红色眼瞳当中。 放生澪凝望他几息,暗自纳闷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怎么她不打算幽婚了,原本还蛮冷淡的岩胜却又变得如此执着了? 即便心里郁闷,她依旧作出了深受感动的模样,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震惊到,一时呐呐不得语。 “岩胜,我……” 曾经执着的东西,如今就在唾手可及,说她心中没有分毫触动,是不可能的。 她在来到这里过后,脑中做过无数预想,连岩胜至此之后讨厌她,不再跟她往来的准备都做好了,却唯独没想到,会在他的口中听到这句话。 「为妻。」 为妻。 只要在此刻张口应诺下来,不断轮回的痛苦是否能够戛然而止?她苦苦追寻了这么久,如今机会就在面前。 放生澪无意识地咬紧牙关,心中剧烈摇晃起来。 她依旧怯怯,仿佛坠入爱河中无法自拔、感动至深的纯情少女,瞬息间,眼眸中已沁出莹莹水光。 那双樱粉的眼眸中蕴含着的光彩,使得继国岩胜情?不自禁去探寻,使得他心潮澎湃,不禁头一次预感到自己竟然做出了如此正确的选择。 他像是得胜者般心神摇曳,又被那瞬间绽放出来的纯美所牵引迷醉。 直到那张幽昙般的小脸出现怔色,黑发少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 悬之未落的泪水沾湿了他的指腹,浓密而柔软的睫羽就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的翅膀,轻轻扫过他的肌肤。 亦使得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瞬间,竟然产生了将这只蝴蝶永远碾碎在掌心的可怕想法。 继国少主神色一暗,满腔热意如风中的花朵,极速凋零枯萎。又好像当头浇下一捧雪水,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想着什么,令他感觉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 不正当、且轻浮的举措,与不断升起的罪恶感相对的,更有一阵叫人颤栗的恶欲似蠕动的黑蛇,吐着蛇信,蔓入进他的灵魂深处。 他的眼眸一时如死水般幽深,一时又仿佛锋利的箭矢,年轻的面容石刻般冷硬不近人情,只有齿间,在压抑中蔓延出一丝活人才有的血腥味。 放生澪敏感地为他那炙热的目光所惑,烫到一般瑟缩起来,她无法挪开视线,轻抚脸颊的少年的手温柔却不容抗拒,让她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不适。 这份不适却被幽婚成?功在即的喜悦无限冲散冲淡,竟令她一时未能觉察到对面人的异样。 毕竟……这也许是继因陀罗之后,她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了。 婚礼的仪式一旦达成?,镇压黑泽的痛苦就会减缓消退,她所追求的不再孤单、不再痛苦,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再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努力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解放这千年苦痛的机会就在眼前,然而放生澪却犹豫了。 ……绘马的选择毋庸置疑,岩胜就是能够使得她幽婚成?功的唯一人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面临着这唯一的选择—— 「浮现在我脑海中,会是缘一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拉胯,我忏悔。 我不该说大话说早上能更新,我太高估自己的自律能力了。 —— 119、箱庭之中 45 那之后的事情,恍惚中,澪已记不清了?。 她的记忆停留在最后,岩胜在她耳边同她讲。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伊贺城放生家的人了。」 他又叫她告诉他,她现在身处何方地域,距离计都有多?远?他会亲自来接她回来。 放生澪依旧没有?回答。 明明没想把氛围弄得这么?僵硬的,但黑发少年的脸依旧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在那个午后,一切都显得很模糊,庭院中的植物在风中婆娑作响,犹如下起了一场光之雨。 望着窗外,澪忽而想到,她从来没有?走出过岩胜的房间,从来没有?了?解过在屋子外面的岩胜是怎样的性格,怎样活着的。 就好像,岩胜也?不会问她,她为什么?不回来。也?从来都不会想要探究、在屋子外面的她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的。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放生澪依旧跟在缘一和歌的身后,行走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等回过神来,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们。 跟随战争一起到来的贫穷、疾病、混乱,也?仿佛暴风雨一般席卷了这个世界。 一路上,他们见过许多人,有?跟他们一样年纪的、就已经被征召去战场的孩子;有?因为战事分隔两地,最终劳燕分飞的新婚夫妻;有?因为想给前线儿子收尸,而与逃难人群背道而行的迟暮老人。 世间种种,令人不胜嘘唏。 夜深人静之时,放生澪会想到上一个世界。 那个忍者的世界也?正处于兵荒马乱的战国,仅仅只是两个家族之间的斗争,就足以带来成千上万的死亡。 她身为荒祭神社巫女,跟随斑大人行走在世间,阴差阳错被认作是拥有左右战争能力的御神子。 如果可以,她也期盼能够掌握这种平息战争的力量。 只可惜,实际上她所能够做到的、只是陪伴将死之人最后一程,令他们能够安心往生,这一微不足道的事。 想到那位名为“秀一”的武士,他逝去之时安详的笑?容,再看着一路上仿佛炼狱般的景象,放生澪的心再无法平静下来。 当他们到达一个地方,遇到一些不可避免的死亡之时,她都会试着使用「看取」之力来帮这些人们度过死亡的痛苦。 她重新捡起了?之前的工作。 歌也?曾好奇过澪的这种能力,她早就在澪第一次在庙中施展这项能力时,将其看作神迹,每每再看,仍旧会觉得不可思议。 放生澪无法同她解释,只向她透露出这是家族的术法,懂事的歌马上就不再过问了。 刚开始还很困难,但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就顺畅起来。 三人出没在战争结束后的战场,那时候一抬头,首先望见的是盘旋着的秃鹫,而后才是天空。 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在前线的武士当中都能够偶尔听到她的事迹。 乱世中朝不保夕,死生全不容自己选择,能够接受「看取」,被温柔的巫女注目着死去,也?算是一种幸运。 感激他们的、那些死者的亲人朋友们,为他们送上生活上的补给品,微不足道却也不可缺少;觉得她是怪物的人,即便想要使用暴力手段,碰到缘一的目光,也?会知难而退。 第三年开始,放生澪的名气渐渐高涨,但还是有人觉得她其实是带来死亡的瘟疫化身。 居心不良的人汇聚成群,想要强行带走澪,缘一没能出手,那些人就被维护他们的村民?所打?跑了?。 本土神社的神官邀请澪成为当地的神职巫女,放生澪拒绝了?他。 第四年开始,名声仿佛大喊一声,就从林子里?飞出来的鸟一样,开始在各地蔓延。 歌还在担忧阳炎城的坏城主闻声会找过来,但一直都没再有?动静了?。 澪却并不怎么担心,这种全靠两条腿赶路的世界,就算知道他们现在的位置,赶过来也要一年半载。 而一年半载之后,他们也就去到下一个地方了。 旅行渐渐不再局限于战场,他们走了?很多?地方,偶尔放生澪会想到说要来找她的岩胜。 看取的过程非常痛苦,幸好有?歌和缘一陪着她。 一些向往这位传闻中的「白巫女」,且预感自己死之将近的人,开始主动来到她的身边,希望由她引导向死之深渊。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在暂居的村子外面,出现了?,想要结束掉自己性命的恶鬼。 · 「对不起,我已经受够了?。」 身躯瘦弱的恶鬼拥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在回家的路上,冒着被日光杀死的风险绑了?澪过来之后,就滔滔不绝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回过神来,妻子和孩子已经被极度饥饿的自己吃掉了?。」 「成为鬼的岁月漫长且难熬,但最让人绝望的是,身为人类的记忆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甚至深刻记得我吃掉她们的那一天,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妻儿的脸。」 循声而来的卷发少年的身影,在此刻出现在树林外。 「我听闻,被你看见死亡的人都能够想起被遗忘的一切。 我想要找寻回人类的我的记忆,然后结束掉恶鬼的我的生命。」 「拜托了?,巫女大人。」 在放生澪的注目下,恶鬼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像是要将一切全都交付给?她,释然地迎接死亡的笑?容。 锋利的刀光自后方一闪而过,干脆而利落地截断它的脖颈。 白发少女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用自己的眼眸记录这一刻。 「看取」之力发动的现在,百年来被尘封着的岁月,被揭开了?满是尘埃的帷幕,重新展现在男人的眼前—— 生有?鬼角的恶鬼头颅滚落进夕阳当中,从接触点开始,一寸寸地崩坏分解。 没有痛苦的嚎叫,没有绝望的挣扎。 人生走马灯落入它的瞳孔当中,连死亡的痛苦在此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它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陷入了一个再不醒来的美梦当中。 「谢谢你……」 忽而一阵风过,将最后的谢语吹散,于是这最后的痕迹也不剩下了?。 恶鬼无头的身体向后倾倒而去,露出身后卷发少年坚定的双眸。 继国缘一收刀入鞘,顺着槽道滑落的刀镡撞出咔嚓一响,束起的长发如堆积的红云般舒展在风中。 放生澪看着那把刀,突然意识到,他很早之前就不再用竹刀了?,战争开始之后,就换成了?更锋利的武器。 风过云聚,天色又慢慢昏沉下来。 缘一从袖中伸出手,带着她慢慢站起来。 “回去。” —— 一声惊雷自天外乍起,雷蛇在乌云中翻滚而过。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路当中,一条蜿蜒的河流平铺向原野,不舍昼夜地流淌着。 “歌还好吗?” “我同她讲不用担心,现在应该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吃饭了。” “是嘛,那就好……” “不过说起来,去年的秋天有这么?冷么。” “嗯。” 他们说着话,一般都是澪主动开口,缘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从唇中吐出的气呼出来就成了?薄冷的白雾。 晚风拂面,乌云低得好像就压在头顶,远方天与地的界界线糊得难以看清。 走着走着,直到白发少女用手指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小指。 继国缘一下意识地缩了?缩,但又忍住了,回头去看她。 身着浅色小袖的少女脚步停驻在他后半步的位置,眯起眼有些抱歉地笑了?起来。 从唇中吐出的音气轻飘飘的,如果不是紧盯着她,几乎难以听清。 “好像有点累了?。” 雷声里?,她似乎是想要抓紧时间赶上他的脚步,抬起在空中的手,却倏尔转变了方向,改为死死攥紧了?胸口的衣服。 随着低头的动作,而垂落下的发丝遮盖住了她的神色,能够看见的只有阴影下咬紧的唇,那只薄白的手、手背上爬起的烟青色的脉络。 她的身形晃了?晃,又重新站定了?,半天没有?动。 片刻,也?许不过几息。 “哈啊……” 从发丝下传出了叹息,当她再度抬眼望向缘一时,抿紧的唇已经再度挂上了?浅浅的笑?容,就好像刚才?的虚弱都只是他人的错觉。 那种虚幻、就仿佛春末之樱的笑?容,绽放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少女的眼眸明亮,闪动着无奈又柔和的波光。 “没办法,最近好像懒散过头了。” 像是小声抱怨一般的,放生澪再度迈开步伐,她走得那么轻盈,又若无其事,路过缘一身边时,像是懒散的猫一般,她打了?个哈欠,揉着眼角的泪花嘟囔道。 “走,歌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卷发少年一动不动。 得不到回答,她就掩饰慌乱般松开了?手,抬头看向漆黑的穹宇,“因为,天就要黑啦,我也?感觉有?一点困呢,等会好像会下大雨,缘一……” “我背着你走。” 继国缘一说。 他们之间有了?一场仓促且短暂地对视。 那依旧平静、依旧清澈的眼瞳,就仿佛看穿了她的伪装,将她体内沸腾的疼痛看得一清二楚。 放生澪搪塞的话语就这样消融在那道目光下,她的笑?容消失了,像是终于放弃了?继续这样微笑?下去。 缘一背对着她矮身下去,白发少女也沉默地爬上了?他的背。 等靠到少年宽阔的背上,放生澪就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兴趣。 路上有?时会有?逃难的人急匆匆走过,双方擦肩而过时,澪能够感受到他们打量的目光。 夜色更深了?,按理来说现在还没到天黑的时候,迎面刮过的风像是要掠夺走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又是一道闪电,从层叠的乌云中若隐若现。 两侧的草木被风吹得低伏,落叶在地上裹卷而过,令人心中也升起寥落之意。 这些年来,世界改变了很多?,一切都在变化。 改变的东西很多?,但是一旦看到不变的东西又会让人立即安心下来。 · “不要再使用那种能力了?。” 走在路上,缘一突然出声道。 他望着前方的道路,没头没尾的,仿佛只是无意间提起,被风掠起的鬓发下,那双暗色的眼瞳沉浸着动静自如的神光。 放生澪一愣,从他肩上抬起头,发丝下的双眸中带出显而易见的怔色。 一滴雨,落下在地面晕开一圈暗色,如同讯号一般,密匝匝的雨点坠落而下,溅起的灰尘很快又被压落回地面。 湿润的水痕逐渐在地上连成一片。 “今后来的,可能是更危险的鬼。” “我想要结束这种流浪的生活。 战争结束后,我们就找座山定居下来,在山底下盖间房子一起住。” 雨中,缘一停下了?脚步。 120、恋心如焚 46 秋雨来得匆忙,转瞬间,便覆盖了?这片苍凉的大地。 这么大的雨,眼见着暂时是无法回家了。 缘一带着她躲进了?一处废弃的茅草屋,屋里的主人大概也?已经逃难去了?,屋里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 但?也?因为是这样,总让人有种闯入别人家的拘谨感,两个人都没打算进去,就在檐外站着。 在寒风中,嗅着空气中湿润的水汽,放生澪拧干了?手?帕,转身嘱咐他。 “过来擦一擦,不弄干的话,会?着凉的。” 卷发少年原本正在发呆,闻声便低下头。 像是摇着尾巴,就凑过来的大型犬一样。 少年高大的身躯倾靠下来,停在了她面前。 屋檐下,踩着木屐的双足也面对面、并列在了一线。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气容颜,放生澪呼吸一窒,她本意是将手?帕递给他,叫他自己擦的。 可见他连手?也?不抬的样子,明显是没有那个打算。 “缘一,是要我帮你擦吗?” 继国缘一抬起眼睑有些懵懂地望了?她一眼。 沾了雨珠的鬓发?湿漉漉的,水痕顺着笔挺的鼻梁下坠,他的睫毛浓密乌黑,衬得肌肤有种玉石般的冷白感。 他依旧保持俯身的姿势没动,只从鼻尖发?出了低低一声“嗯”。 放生澪的心?像是被戳到一般、有些酸疼地摇曳起来,虽说也?算不上很疼。 她望着他的样子,想要叹气,但?又忍住了,只捏紧了手?帕。 雨水如帘倾灌而下,很快就在长满青苔的庭院中汇积成一滩滩小水洼。 少男少女的身影倾斜着倒映在其中,飞溅的雨水如四散的碎片,将水面弄皱,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少女的袖子向下滑落一些,露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手?腕,她将手?帕叠起成几层,慢而又慢地擦拭起了?缘一脸上、发?上的水痕。 在这过程中,为了更方便她动手,继国缘一闭起了?双眼。 他一闭上眼,便更显得温顺乖巧。 或许是不会?见到那双平静的眼眸,放生澪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头一次这样仔细、又毫无顾忌地凝视眼前这个少年。 注视太久,不由迷惑。 “我还以为,你会?肯定我的能力呢……” 她的手?指缓缓滑过缘一的额梢,将沾到的最后一点雨水轻轻擦去。 继国缘一的睫羽微微一动,眼睑掀开半圆,露出那双澄澈的双眼来。 · 他跟她说“不要再使用看取了?”的时候,就仿佛在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这份力量的副作用。 跟缘一所表现出来的「通透世界」不同?。 「看取」并非毫无代价,每次的使用必将伴随剧烈的痛苦——分享死者死去的过程极为难熬,若非心?智坚定之人,早就崩溃溶解在这份痛苦之中了。 即便如此,这一路上,放生澪也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无论对方是人是鬼,只要他们有所诉求,她都会使用自己的能力,竭力满足他们。 为这些死亡的人们送去最后的安宁。 图什么? 就因为别人的赞誉、肯定,就因为他们死前那声谢谢吗? 放生澪心想,也?许并不尽然。 她放弃幽婚,结局就只有死路一条。 ——看取过多的人,会?心?智崩溃而死;不幽婚,最后也只溶解在夜泉当中。 既然都无法达到真正的解脱,为什么不放任自流,索性轻松一点? 自从伸手帮助那位名叫“秀一”的武士过后,一切有了?开头,就变得再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每当承受完死亡之疼,还能够再睁开眼,这都让白发少女清楚地感受到了「她还活着」的这一事实?。 她也许并不是为了?驱散人们头顶死亡的阴影,而只是沉溺在这份清醒的疼痛当中,所以才乐此不疲地承担起了这份幼年就未能好好履行?的「看取巫女」的责任。 她以为自己一直做得很好。 在歌眼里,使用「看取」的能力救痛苦的人类于水深火热之间的自己,是如此温柔善良的存在。 在邀请她留下的神社主人口中,她更是应战争劫难而出现,如神明邸下行?走于人间的神圣巫女。 有她经过的村庄,下至小贩商户,上至大名将军,就算是居住在深山老林的野人,但?凡会被死亡眷顾的凡人,都曾听过她的名字,知晓她的神奇,歌颂过她的伟大与良善。 这些肯定都是她所需要的,发?自内心?渴求着的。 只有自己的力?量受到人们的肯定,才能让这份注定溶解的宿命显得不那么悲惨。 但?缘一知道,事实?不是这样。 只有他看穿了在伟大之下的痛苦,也?只有他会?跟她说停下来。 已经足够了?。 · “为什么……要让我停下看取呢?” 放生澪收好手?帕。 但?是她仍旧固执己见地询问。 就连自己也?信了自己的说法般,话出口之后就越说越流畅。 濡湿的白发打了?卷地落在颊旁,她因心?绪激荡而泛红的脸庞,仿佛含露的芙蕖,美得可怜、可怕。 “既然我有这个能力,对痛苦的人视而不见,岂不是很奇怪么……我想追上缘一的步伐,成为缘一一样耀眼的存在。” 可从她眼中看见的某些东西,不知为何,让继国缘一感觉到愤怒。 “就为了?这些么?” 他依旧静静等?待她把话说完,但?自己却首先别过了?头。 白发少女似是觉察到什么地安静了?下去,她有些迷茫地唤了一声缘一的名字。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卷发少年没有理她。 说到底比起固执,谁也?比不过他的,只是他之前从未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他一直都沉默着。 大家就默认了他是没什么自己想法的温柔的人。 放生澪一时有些心?慌了?,她跟着对方的转身而移动,忍不住拉住了缘一的手?。 “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的。” 她深觉迷惘,仿佛要哭出来了,神情无助得好像雨中迷路的白鸟。 继国缘一忍耐住想要回握她的冲动,声音却依旧不可抗地低迷柔和下去。 他的目光避开少女的眼睛,落在檐外不断滴落的水珠上。 “我不知道你在追求些什么,所以我感觉这样很不好,这样的生?活……很累。” 他们过得一直很不开心?。 在继国缘一有印象以来,澪一直在害怕,害怕连累他们,害怕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偶尔歌的安慰会让她振作起来,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内心?实?际仍旧一个人在哭泣着。 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着她的四肢、她的咽喉。 白发的小巫女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缘一想帮她,想像歌一样拥抱她。 终于有一天,她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灰地同缘一说“她不恨了”。可从此以后,她就开始放任这条锁链的收紧,任由其拽着她坠入无间深渊。 她开始肆意使用自己的能力,无论这力?量带给她有多么大的痛苦,她都好像没事人一样地忍受着,然后微笑着。 ——每当望见这种笑容,继国缘一都发自真心?地感觉到难过。 因而当他望见看取了?鬼百年岁月的澪,即便疼得无法迈开步伐,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着“今天天气不太好呢”。 一种剧烈的疼痛更似发?狂了?的藤蔓,钻进了?他的胸膛肆意生长。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心?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重新露出那样可爱灿烂的笑容。」 在两岸怒放的樱花树下,在无人的夏日祭,在御澄川畔,在新年初诣的神社参拜时,在躲雨时的地藏庙外。 对他再度展露出,只有在梦里,才能够露出的笑容。 然后让他明白,这种在他心?底焚烧着、令他痛苦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少嗷,明天还有。 —— '感谢在2021-05-0720:38:16~2021-05-0911:2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白葫芦瓜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恋1、恋为心之狱 47 雨渐渐停了。 夜色愈发深沉,四处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我让他……感觉累。」 意识到这一点,白发少女不觉微微向上眯起眼,垂下在袖中的手指攥紧成拳,拼命压制翻涌而?上的泪意。 如被捆绑住四肢,扔进到深海里,所有的声音与温度都逐渐离她远去。 明明唯独不想惹他生气?,唯独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 继国小少主就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像是怀抱住无法长留在身边的宝物一般,一言未发将放生澪拥在怀中。 黑暗弱化了视觉,却使得感官被放大无数倍。 在黑夜掩映下,放生澪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手落在自己腰侧,他的身体再度靠过来,所投下、比黑夜更暗沉的阴影,便仿佛帘幕,遮挡在她的眼前。 缘一的手掌试探性落在了那一头秾丽细软的发丝上,他将?还湿漉漉的脑袋靠在她的瘦削的肩,似乎因此而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而?从鼻中深深叹出一口气。 即便不回头去看,通过靠近的身体,放生澪也由看取,清晰地明了,缘一此刻的神情一定?非常悲伤。 远处的小水洼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在夜色中如镜面般倒映出两人贴近的身影。 一切都默默无言,融化在这个拥抱中了。 雨已经停了,可谁也没说走,谁也没打算从这个怀抱中脱身。 很奇怪。 有人在心里默默想道。 无论怎么说,这种相处都很奇怪啊。 他们疏远起来,面对面可以一句话也不说,经常让歌以为两个人之间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可有时候,继国缘一又老是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了莫名的亲昵。 他自己仿佛没有这种自觉。 可是并不讨厌。 「……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仍由他抱着,当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时,放生澪心中不由一空。 —— 像是被雨淋湿的小兽相互舔舐着伤口,然而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 白发少女还是有些站立不住。 她从少年怀中起身,抬手推开他的肩膀,抬起头冲他嗫嚅着解释道: “这样有些奇怪……” 卷发少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抗拒而?低头,眼中流露出可爱的困惑。 他面上毫无暧昧之意,只显得澪一个人在胡思乱想,这种落差感,顿时令白发少女无地自容。 被沮丧与负罪感充盈的心脏揪成一团,惊得放生澪转身便想要退开一点,同他保持距离。 她的脚步未完全踏出,便踉跄止住,身形依旧僵立在檐下。 继国缘一牵住了她的手。 他脸上神情依旧郑重,夜风中传过来的声音低迷。 “你不将?真心说出来…我是无法明白的。” 如果不告诉他,他就没办法明白。 心与心之壁,人与人的距离,如果没有人主动迈出步伐,隔阂只会遇见深厚,距离也随之拉开。 他们就是这样懵懵懂懂、然后将对方越推越远的。 好不容易有了能够坦诚的机会,如果再度错过,又要多少个五年? 继国缘一依旧不太懂,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直觉做,被那份不愿失去的恐惧支配着伸出了手。 少年的手掌宽大修长,因为老是握刀砍柴,指腹都已经生出薄薄的茧。指节也生得比女孩子要修长粗犷。 温度透过接触的肌肤传递过来,放生澪就清楚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细微的不同,清晰地在此刻、意识到缘一是异性的事实?,而?这一发现,却使得她的心跳忽然杂乱急促起来—— 她之前?从未注意到,也没有主动探寻过。 缘一长大了。 在她没有发觉的时候,在向梦中的男性一点点靠近着。 他的眉眼完全长开了,残存的稚气?也被青年所特有的青涩感所取代,脸庞的轮廓逐渐褪去柔和,变得具备男性魅力?。 他瘦弱的胸膛逐渐宽阔起来,甚至已经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来——如果他不曾主动低头过来,放生澪甚至要仰面才能看清他的脸。 青春期的男孩子,就好像一颗深埋在泥里的竹笋,破土而?出后便开始疯狂生长,抖擞着枝叶拔地而起。 无论何时,回想起来,这种连心底都会轻微打颤的感觉,在此之前?一次都没有过。 这是什么?感觉? 难道她潜意识里是喜欢缘一的,她其实一直没能坦诚将?对方看作普通的伙伴……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吗? 她刚才就是和他在拥抱吗……一个可以称之为男人的危险存在。 这一认知令放生澪心底不由升起一阵颤栗感,这和泉奈相处时完全不同。 和泉奈在一起,她只觉得开心,却从来不会觉得危险。 可是……这就是「爱」吗? 白发少女心中百转千回。 她真切体会到了吗?这份能够使幽婚成功的必不可少的力?量。 对龙之介是占有欲,对泉奈是控制欲。 只有缘一不同。 一直以来,她在深海中窥伺着太阳,隔着一层膜地描摹着不可言说感情的轮廓,扑火飞蛾,荆棘之鸟,渴望被其温暖。 然而真正临到获得的那一刻,面对这份未知的感情,她却又心生怯意,没有能够确定它的勇气?。 自从上次那个拥抱之后,两个人很少像现在这样独处了。 她不说话,脸色反而更差。 雨已经停了,心思单纯细腻的卷发少年灵魂深处却好似覆盖了一层阴云,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他再度地出声,如同不挽留、就会彻底失去般沙哑出声道,如果头顶有毛茸茸的耳朵,此刻多半也垂下来了。 “澪……” “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 回到还在阳炎山上的时候,回到她能够无拘无束对他笑,对他撒娇,牵着他的手穿越人群的时候。 她教他什?么?是「爱」,告诉他、要比她更爱她,要他无时无刻都先爱她。 那个时候的他们曾是如此亲密、不可分割,那个时候整个美丽的世界都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山上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从来未曾忘记过分?毫。” 虽然有很多东西,直到缘一渐渐长大,才慢慢弄明白,虽然有很多东西,他直到现在也还是弄不明白。 他记得他和澪成婚了,澪的姥姥亲手将?澪交付给她,同他说要对澪专一,对她好,永远都不离开她。 在梦里,缘一点头答应了。 现实中,继国缘一也坚信不疑。 如果…… 如果能回去那种生活就好了。 在神社举办结婚式,而?后在山下建间屋子,过上平静的生活。 一睁眼就能见到彼此,一闭眼就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与温度。 “我喜欢那个时候的澪,想要回到那个时候……” 继国缘一坦诚、且又显得格外直白地说出口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有浓密柔软的眉向下压了压。 比起可怜的挽留,更像是平静且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不再使用看取了,等战争结束,离开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地生活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好不好。 好不好。 他将?一切缓声托出,变相的生疏告白简直要命的可爱,放生澪怎能说不好。 一直都在忐忑,揣测着他是否记得阳炎山的一切,害怕只有自己在多想。 能够这样快地得到反馈,得知到他的真实?心愿,放生澪心中五味杂陈。 ——出名之后,麻烦的事情也会接踵而?至,这是逃不开的。 跟随她的能力一起传开的,还有名为缘一的武士所具备的卓越剑术。 可对于好事者的挑战他一概不接,对于大名的邀请他也视之不理。 谁也无法猜到他在想些什?么?,人们都觉得像他这样举世无双的天才,就应该做那天下第一的武士,但就是这样的缘一,就是这样的神明之子。 他却只是说。 ——他要离开这种生活,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山下小房子,一辈子住在那里,过上早上上山砍柴,晚上回来看老婆孩子的日常。 就是这样平淡平凡到令人怒其不争的生活。 一想到这样厉害的缘一,他的梦想居然就只是这个……放生澪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想要放声大哭着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愤怒、喜悦、怅然,各种情绪犹如水中激流,汹涌澎湃,激烈交错成海底漩涡,冲击着放生澪早已绝望的情感。 她的心底一时冷得发颤,一时又热到仿佛早就此融化。 恍惚间,望着已然漆黑一片的未来,仿佛还有另外一条道路正在她的面前缓缓展开。 从遥远的天际伸下来的救赎的手,毫不犹豫地紧紧拽住了手腕,不使她独自一人滑坠向绝望的深渊。 属于世界的太阳,落进了她的怀里。 「太过分?了……」 「你的愿望能够和我一样,真是太过分?了!」 从头到尾,经历这么?多次的转生,一直以来……她的愿望就只有找到和她一起进入柩笼的人,陪伴着她而已啊。 她无法拒绝,甚至这一切都美好到令她觉得是一场错觉,如果不立即答应下来,就会又重新坠入无望的黑暗当中。 话语到了嘴边,因为激动,而?磕磕巴巴极为羞怯难堪,她的心在紧张发颤中疼得厉害。 以往也疼,却不是这种疼法。 心脏像是被什?么?所充满般,不说点什么?,就要被撑破地涨疼着。 放生澪颤声道,她尝试几遍,才能流利讲出心中所言,而?随着她话语出口,那双樱粉色的眼眸也慢慢变得清亮坚定?起来。 “好……我们离开这里,明天就走。” “我不再使用看取了,带上歌一起,我们就回去阳炎山下定?居。” 缘一依旧有些忐忑地问她,“真心话吗?” 那样子好傻,白发少女不觉破涕而?笑,那一笑仿如皎月出云,美不胜收——这几年来的彷徨与压抑也仿佛全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消弭于她精致秾丽的眉宇之间了。 她幽幽道,声音娇柔动人。 “不骗你……” 凝视着她的容颜,少年的眼眸慢慢眨了两眨,他见到这笑容,不知怎的,就好像已经得到叫他心满意足的答案了。 不由也跟着缓缓舒展开了眉眼。 放生澪很少见他这般笑,即便很开心他也表现得十分?内敛,如今看来,真当是情到深处,难以自抑…… 可她又何尝不是。 这几年的每分每秒……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删删改改几百遍,萎了。 —— 12箱2、箱庭之中 48 不知是不是心境有了变化,夜中线条愈显得朦胧的秋日田野,檐上不断滴落下来的水滴,那?个夜晚的一切事物在两?人眼中,都显得是那?样美好可爱。 “我很高兴。” 走在回家的路上,缘一没由来地说道。 通往家的林中小路,道路那?样幽深,仿佛看不到尽头,雨后?的空气沾染上湿润的潮气。 天边几点疏星散布,星野广阔无垠,令人见之心胸都为?之开阔起来。 确定关系,坦白心情。 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想起来,今夜发生的都仿佛梦一般,迅速且措手不及。 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未来就要从此开始改变了—— 因?为?所谓爱,所谓恋情,也许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东西。 “如果时间能?够一直停留在这个时候就好了……” 白发少女?感慨似地颔首,她有些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条小道,天空、树林、每一只飞过的昆虫,一切都美好得令人落泪。 临到家门?口,她忽而停下脚步,犹豫再三,朝他望过来。 “缘一,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去阳炎山上是为?了什么吗?” 继国缘一跟着停下了脚步,却见她已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 “还记得,当初在山上,它响过一声么?” 少女?垂眸幽幽凝望手中的东西,脸上蒙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种夙愿得衷的满足,使得她原本纯净皎洁的容颜,散发出令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继国缘一看她几眼,才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望见那?件食物,他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这是你姥姥给你的,不能?丢。” 红色的缎带如蛇般,不舍而缱绻地亲吻着少女?手指。 它软哒哒自掌缘坠下,系在末端的一颗金色铃铛便暴露在空气当中,悬在空中晃了两?晃。 结铃自内而外散发出不详的气息,倒映在放生澪眼中,却成为?了引导二?人走向幸福终焉的指路标。 少女?一言不发地凝望,仿佛痴了。 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微哑着,周身的气息都虚弱了下去。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离开圣哉的那?天,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她抬起头,盯了缘一片刻,眼中倏尔涌泉般显露出动人的执拗之色。 “幸好遇到了你。” 她走近一步,依偎进少年宽阔的胸膛,继国缘一也自然?地拥她入怀,手掌轻而又轻地放在了少女?的后?背。 他似乎没有分毫动容,只有扑闪不定的睫羽、昭显着少年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 「我也是。」 自心底发出的感叹,经由拥抱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另一人。 放生澪将脸贴在他胸口,少年衣襟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气,从其?下传过来的心跳却令她感觉到无比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中的结铃。 现在,只要从铃声中听到那?两?个字。 只要能?够达到两?样要求,无法更改的婚契就将正式确立下来——而后?,在这个世界的两?人即将死去之时,她会带着缘一一起进入柩笼,去往黑泽彼岸。 在那?个没有常世与彼世之分的地方,他们的生命将能?够永远地延续下去。 永远相守、再不分离。 “缘一,你要永远记住今天,记住这个夜晚啊。” 轻轻呼唤着缘一的名字,少女?的声音柔和而甜蜜,一声声叩击着他的心房。 她说现在要记住这份心情,可继国缘一也无法明白这种心慌意乱的甜蜜感从何而来。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这种将心悬在另一人身上,一心只想要守护她的冲动,令他感觉到自己人格的崩坏。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崩坏又令他感觉非常舒服,他不禁感觉有些困惑了。 “这就是爱哦。” 当他如实告知了自己的心情后?,下一刻,放生澪笃定地回答了他,她的手指点在缘一胸口,被阴影所笼罩的眉宇有种雕塑般的细腻感。 “这是证明了继国缘一不是神,也是普通人的东西。”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那?目光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一直以来的他的苦恼,少女?樱粉的眼瞳,在夜色中幽暗得仿佛隐秘注视人间的另一种生物。 “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感觉困扰,就这样放纵自己,然?后?坠落向我。” 从她口中发出的叹息,是被甜蜜的梦幻色彩所包裹着的狡黠可爱,她刻意引诱,便没有人能?够拒绝。 有时,人们觉察到不对劲,但很快也会在这份刻意下再度沉沦下去。 就好像使用歌声、吸引着渔民靠近,再伸手将其?拖入无尽深海的水中妖魔,毒吻背后?、即是将你撕咬着吞吃入腹的利牙。 人们敬畏死亡,却也依旧会沉迷在那?歌声中,忘记了恐惧。 更何况放生澪才不要他死呢,她要两?个人永永远远活下去。 被「幽婚」支配,引诱着生者与死者结合的礼仪,从来都是自私又邪恶的行径。 「看取」这份能?够强行看穿他人的心情的能?力,也从来都不是神圣的。 那?是继国缘一第一次深切体会到「看取」的力量。 宛如眼中的每一分情愫,都化作滔天巨浪,将缘一溺毙,她那?时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于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神色变化,都在无声指引着他倾倒向她。 他仿佛溶解了,溶解在少女?的眼眸当中,一片狂乱飞舞的夜樱当中。 冷淡的香气将他掩埋,从相接触的位置开始融化,心与心之间的交流再没有隔阂。 寂寞使你我融化,寂寞使你我合二?为?一。 有那?么一瞬,他无数次怦然?心动,无数次想要低头吻一吻澪的发梢、眉间,吻吻她苍白的脸颊,绯红的眼瞳。 但在他发散开的视野当中,白发少女?的双手仿佛被海波推来的水草,却首先?轻轻攀住了他的臂膀。 在寂静的秋夜中,婆娑作响的林叶声下,她纤细的腰身仿佛柔韧的柳枝,被风压弯。 “今后?,当你每一次都难以平衡自己的立场时,你都会想起这个吻,都会想起我,从而更加爱我。” 她踮起脚尖,在看取的间隙,主动吻住了少年微微张启的唇。 粉色的眼睛,暗红的眼睛,他们于罅隙间静静对视着。 细软的白发在风中拂过缘一的耳畔,于是世界上一切声音都消止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 头晕目眩。 「爱」之一字,每一次从她口中所吐出的发音,都是那?样引人颤栗。 “叮铃——” 在一阵隐秘的沉默过后?,天边仿佛传来一声清凌凌的铃响。 越过山峦,越过密林,穿透夜晚的迷雾,像是要传达下另外一个世界的密语。 藏在落叶中的虫蠧翘起躯体,收敛翅膀停下在树枝上的鸟儿侧首细听,毛茸茸的松鼠也抱着松果疑惑地左顾右盼。 不能?为?人类所听见的铃声,形成波纹扩散而开。 时间仿佛停止在此刻,放生澪手中的铃铛散发出灼烧般的热度,她置若未闻般,却将其?握得更紧。 有一道声音紧随在铃声后?,隐隐在她脑海中隐隐浮现,似乎就要自此定下裁决—— 她爱着缘一,缘一又是能?够达到所有要求、使结铃发出声音的男人。 如今这两?点都已经具备,漫长的旅程也终于将要走向终结…… 放生澪深觉疲惫地闭上双眸,屏住呼吸等待着这道声音降下审判。 她心想,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担心的了。 —— 是夜,在距离战场不远的营地上,一辆莲花纹样家徽的牛车被身穿甲胄,腰佩长刀的武士们保卫森严,正将其?牢牢保护在中央。 看上去,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贵族逃命到这里来了,迎面遇见的旅人们纷纷这样猜想道。 战乱时候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贵族们雇佣武士护卫在其?旁出奔,也不怪大家会有这样猜想。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武士的首领、年轻的继国家主站在队伍外。 漆黑的藤甲显得少年身形高大笔挺,篝火照耀下,那?张俊美如铸的面容更显得坚毅无比,引得牛车中的贵族小姐频频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有继国大人这般地位的人,少见像他这般年少俊美的;而出众的少年人当中,也少有如他这般坚韧不拔、年纪轻轻就支撑起家业的。 「最重?要的是……」 「当初他来族中拜访,自称自己与澪自小相识,说是真心想帮忙寻人的。」 可她的妹妹明明自小就养在深闺,少有见外男的时候,这番说辞,可信度实在太低。 白发紫瞳的贵族小姐在心中纠结道: 「我和圣哉大人……真能?相信他么?」 在她彷徨之际,继国岩胜正眺望着远处的村落。 秋意深浓,夜色静谧。 野心化作跃动的鬼火,寄宿在这位继国大人的瞳孔深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团火焰不减反增。 彼时,距离他当初元服已过了五年有余(十七),这数年里,他花了许多时间取得了父亲所留下的那?些部下的信任与尊重?,有了他们的辅佐,继国家得以从混乱当中慢慢挺过来。 弟弟出走,他如愿当上了家主,直至今日,继国家稳定下来,这个愿望也算真正达到圆满。 可是……他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感觉满足。 黑发少年抬手碰了碰胸口,因?为?不适,英挺的眉峰不觉微微抽动一下。 一种比空虚更可怕的不满,依旧如盘踞在心网上的蜘蛛,日夜蚕食着他的灵魂。 一种未能?够将心爱之物纳入掌中的失落,总在不知不觉中浮现,他环顾四际,明明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能?够让他想要追寻的了。 除了澪。 岩胜想道。 除了放生澪。 那?个白发的小巫女?,会无缘无故、蛮不讲理就对他笑起来的孩子,那?个会为?虚构的故事掉下眼泪的孩子。 软弱,无能?,和缘一截然?不同,没有人倚靠就不行的乖孩子。 ——但就是这样,如果不用眼睛好好看住,也依旧会不知何时在某个角落就消失不见。 比起书?中的角色,更像是虚构之物的存在。 成了他的执念。 一点黑影从天边疾掠而过,盘旋着降落到了莲花家纹的牛车身边。 继国岩胜随之望过去,无声握住了腰间的刀具,他知晓这是放生家那?边的手段,据说是经过训练的、能?够传递情报的乌鸦。 也多亏了他们领路,一行人才能?越过战场平安无事走到这里。 果然?,不出片刻,一位白发紫瞳、身着和服的少女?,被牛车外的橙发剑士引导着缓步而出,她气质凛然?端庄,仿佛雪中寒梅,一举一动中静态极妍。 此刻,那?张抬起的、与小巫女?酷似的面容上带出并?不明显的喜悦之色。 旷野中,她的声音清冷,听在耳中却颇有些不近人情。 “继国大人,这些日来的护送真是多谢了,我已找到家妹的踪迹,从此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 几只野鸟自远处林子外被惊飞开去。 黑发的年轻家主面色未变,倒是跟在身侧的几位家臣面有不忿。 “大人……” 为?了找寻那?位小公主的位置,他们千辛万苦自计都城下跋涉至此,一路上不知为?放生家挡去多少麻烦。 放生家明明知道家主大人志在与其?结亲,现在人找了,却放出分道扬镳的话,实在是太不讲道义?! 陪伴在放生茧身侧的橙发剑士,脸上明显也浮现出为?难之色来。 炼狱真寿郎在心里不太认同这种做法,哪有一达到目的就赶人的事情啊。 他知道眼前这位主母大人护妹情深,然?而继国家出身武家,地位崇高且年少有为?。 人家好心好意帮忙,出人出力陪他们来寻人,就算主母大人再不高兴他想娶自家妹妹,可也等人找到了,感谢过了再婉言回绝,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以往这位出身放生家的大小姐处理这种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的,怎么今天,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现在赶人走,武家男儿血性高,生起气来,难免动手。 刀剑无眼,真寿郎奉主公之命保护小主母,绝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 眼见着气氛沉凝,继国家随行的武士们眼里都冒着怒火,炼狱剑士不由也握紧了羽织下的刀柄,眼中露出坚定神光。 他心里虽也不赞同白发少女?的说法,但也绝对不允许这些武士动鬼杀队主母的一根头发。 剑拔弩张之意更深,秋夜肃杀。 “够了。” 喧哗声达到顶点时,在众人诧异眼神中,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继国岩胜抬首道,“在下明白,放生家迎回小小姐,日后?,继国岩胜再携礼登门?拜访。” 少年英武的面容无半分屈辱之色,他的眼瞳明亮而沉静,身形笔挺。一番话说下来,面对气质高雅的放生茧毫无逊色,又无任何失礼之处。 有些继国家的人还欲争论一二?,黑发少年却似乎心意已决,留下一句“无需多言”过后?,转身便回了营帐。 这样的行事风格,在令炼狱真寿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不觉对这位年轻武士刮目相看,心里生出好感来。 他松开武器,去看自家主母大人时,眼中难免带出几分中意的笑容。 只是,与他想象的相反,达成目的过后?的放生茧面色不见明朗,反而更加沉郁难看。 那?双紫色的眼眸向下紧紧凝望着继国家主的背影,就仿佛注视着一头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洪水猛兽。 “澪,你说他是好是坏……” 自放生茧的唇中,发出了呓语般的呢喃,声音显得无比艰涩。 盖因?在她看来,这位年轻人的忍让,明显比他的暴怒更为?可怕,更为?深不可测,叫人捉摸不透。 12箱3、箱庭之中 49 秋夜阴翳, 歌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惊醒,她半梦半醒间披衣下床,想到前去救人迟迟未归的缘一二人, 嘟囔着开了门。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然而门外?站着的,并非想象中?的那两位小伙伴—— 举着火把、身形佝偻的老婆婆神色慌张, 仍保持着敲门的&#xe863;作。 她一见到开门的歌,不觉上前几步, 眼中?带着迫切, 嘴唇颤抖着道: “小先生, 麻衣她就快要?临盆了,可是疼得厉害,血怎么也止不住……” 因?为靠近战场的缘故,这个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得差不多了, 眼前这位老婆婆和她的媳妇麻衣就是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人。 她的儿子奔赴战场, 剩下身怀六甲的妻子以及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走不&#xe863;,就留在?村里等?着儿子回来。 儿子生死?不明, 媳妇怀的是他们家最后的血脉,如今眼见着迟迟生不下来,这位年逾半百的老人彻底慌了神。 闻言,黑发少女整个清醒过来,反应过来地扶住了她。 “婆婆别慌!” 说着, 她转过身三两下用头巾将散落的发盘起在?脑后。 “麻衣她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离开了世?代耕种的田地,歌便将热情投入进了医术上, 这几年来,跟随在?伙伴们的身边行走,她的医术也渐渐有?了起色, 虽然比不得正规医师,可一些?小病小疼的都?能够完美解决。 这段时间停留在?这里,她早已渐渐和村民们熟识了,歌帮他们看些?小病,村民就感激地尊称她为「医师先生」,时常还会送些?蔬菜米粮什么的过来。 承了他们的情,歌也要?担当起先生的责任。 她不敢再耽误,知晓了情况,当下便一把捞起自己的药箱,就打算跟着老婆婆去往媳妇那里。 婆婆的家在?村子另一边,一来一回需要?的时间也不短。 临行前,想到迟迟未归的缘一他们,害怕两人回来过后没有?见到她而担心,黑发少女又匆匆忙忙写了张纸条留在?桌子上。 —— 世?事无常,等?歌离开后不久,最先回到这个村子前的,并非缘一与澪两人,也并 非放生茧与炼狱真寿郎的队伍。 早在?前一段时间,一伙由逃兵叛军所组成的队伍,因?为想要?逃避战争而四?处流窜掠夺。 他们早就听闻了“白巫女”的手段,心生贪婪,之后便一直在?寻找着她的踪迹,终于在?今夜踏上了这座村子的土地。 正如缘一所说,若将这种神异的能力?无节制地滥用,迟早有?一天,会引来更加厉害的鬼。 但在?这种无秩序的乱世?,有?时候,活着的人反而比鬼更可怕。 这伙强盗兵一路流窜而来,手中?人命早已不下百条,就如草原上的鬣狗一般凶残冷酷,毫无人性。 强盗们举着火把与武器,在?村子中?横冲直撞,沉眠着的村庄里,宁静终于被打破,他们所经过的路上,无一不燃起痛苦与死?亡的业火。 那一夜,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将村庄吞噬在?其中?,歌留下的那张纸条,也同?样被付之一炬。 当两人相携归来,见到在?火焰中?熊熊燃烧着的家,放生澪不觉耳边嗡嗡作响。 燃烧着的村子,似乎与当年那一幕再度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如花一般飞速枯萎的人类,那些?对她微笑着的男男女女,在?死?亡的火焰面前,任何?一切都?脆弱得仿佛泡影。 她攥着歌留下的外?衣,在?脑中?瞬息产生无数种可能性,越想越觉得肝胆俱裂,不觉捂住嘴巴,咳出一口血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歌是唯一的朋友。」 「这世?界,再难找到像她一样能够毫无芥蒂地喜欢她的朋友了。」 遍寻无果,眼见着曾经的家被烈火吞噬,摇摇欲坠着即将崩塌。 继国缘一将澪抱出屋子,带往村外?的林子中?央。 远离浓烟与高温,咳得浑身颤抖的白发少女终于慢慢缓过劲来,在?缘一怀中?露出一张满是水光的小脸。 她哭得睫发皆湿,一双同?样湿漉漉的眼眸里写满了惊惶无措。 “缘一……你告诉我,歌现在?到底在?哪里?” 缘一也不知道黑发少女的下落,但现在?的澪已经够迷惘了,所以他不能迷惘。 卷发少年只是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冷静安慰道,他的声音 柔和得好似一缕清风,能够吹散所有?的不幸;又仿佛熨贴在?内心的一道阳光,驱散了头顶的阴霾。 令人不禁沉溺在?其中?,跟着一起平静下来。 “她应该不在?家里,刚才在?家里没见到她的药箱,也许在?着火之前,她就已经出去了。” 这是个好消息,但从?另一方?面讲,又是个坏消息。 “我会将她平安带回来的。” 做完这一切,继国缘一便放开了手,他刷地在?林中?站直了,清冷的月光一瞬便照亮了他的眉眼——锋利的眉眼。 卷发少年转身、欲再度前往被火焰笼罩着的村子。 不知怎的,放生澪才扶着树干勉强站起,见他离去,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 “缘一……” 继国缘一回头看她,她似乎有?话想说,迟疑间,眼中?的悲伤如雾般弥漫。 “你还记得我们明天的约定吧?” 放生澪问他。 缘一仍由她拉着,长长的睫羽却慢慢垂了下来。 他一直都?是沉静,仿佛什么事都?影响不了他半分,此刻流露出的些?许迷茫,便显得是那么引人怜爱。 “澪……你要?反悔么?” 放生澪定定看他两眼,心中?莫名被蛰到似的一痛,她一感觉到疼,便掩饰般微微笑起来,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她自己从?未意识到。 白发少女摇一摇头,“不,不反悔。我只是想说,今天晚上的话,我会全都?记着的,所以,缘一也不能够反悔。” “约定好了明天,就是明天,对吧。” “你一定……要?平安找到歌。” 她说着,声音中?难免有?些?哽咽,“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的。” 继国缘一却似有?所悟,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指,切切确认道。 “你是在?担心我么?” 他从?前做什么都?要?人细心教导,今天却反而开了窍似的。 放生澪仿佛一怔,仍旧只是笑。 她的笑容脆弱且忧郁,如隔雾看花,美丽到不大真实。 “原来你没想反悔,你是在?担心我。” 卷发少年却坚定了心中?所想般,不禁重复呢喃了一遍,一种从?未有?过的涩意便似海啸一般席卷了他的胸膛。 仍旧是那种「感觉到自己在?崩坏、另一方?面却会觉得舒服」的情愫在?作怪。 继国缘一按照她的指示,顺应这种崩坏在?他全身蔓延。 片刻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澪,他被林影映照得那黢黑黢黑的眼瞳中?,忽而沁出点点笑意来。 “我很高兴……” 那由衷的笑容转瞬即逝,却似烈阳初升,耀眼得不可思议,下一刻,继国缘一便转身钻入进林木的阴影当中?。 那道赭红色的身影便似推开水纹的舟楫,极速飞驰而去,两侧秋草如水般将其掩盖。 在?他未能见到的地方?。 白发少女迟疑着、朝着他离去的背影下意识伸出了手。 像是挽留,又像是在?勾画着他的轮廓,她的手指只在?冰冷的空气中?蜷缩了几下,很快便如自虐般攥紧,收拢回胸口。 背对着他,放生澪脑袋靠着树干,慢慢委顿在?地,她望着看不见尽头的、伸展向天空的枝叶,不觉有?些?痴了。 —— 那是继国缘一最后一次见她。 当他平息人与人的纷争,带着惊魂未定的歌,走过满目疮痍的土地回到林中?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原本静谧的秋林当中?,四?处都?是死?去的强盗的尸体,他们伤口、无一不是一击致命,人们甚至能够想象那位剑士将刀划开他的身躯时,刀刃所留下的轨迹。 不难还原出这里发生的一切,在?缘一离开不久,一些?意外?找到这里的强盗便闯了进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杰出的剑士出手相助,保护了于此处等?候的白发少女。 而后他伸出手,邀请她跟他一起离开,白发少女也许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邀约。 而相对的,她为后续赶来的伙伴们,准备了身上的一件东西,以告诉他们,自己如今安然无恙。 象征着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林叶缝隙,落下在?白发少女曾待过的那棵树下,她曾说过要?等?他的那个地方?。 可如今,只有?一颗金色铃铛,孤零零的被留在?了原地。 继国缘一捡起铃铛,心中?倏尔失落起来。 他心想,她也许不是心甘情愿走的,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但比起 这种令人五脏俱焚的猜测,更有?一种比焦急痛苦还要?难熬的东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然滋生。 他仍旧记得那个轻柔的吻,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就仿佛揉碎了的花朵的碰触,但当铃声响过后,白发少女却在?他怀中?、一点点瘫软下来。 「缘一…告诉我…你听到什么了么?」 她趴在?他胸口,幽幽问道,因?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眼眸闪烁着祈求的神光。 只是,某些?毋庸置疑的事实,依旧随着铃声响彻她的整个脑海,使得她体内的某些?东西、不可避免地飞速枯萎死?去。 一切诺言、誓约,在?无法结缔的婚契面前,都?仿佛海市蜃楼般稍纵即逝,可触不可及。 那时她的神情,她的话语,如今回想起来都?别有?深意。 她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继国缘一没能明白,他只能听到铃声,却不能够听到那其中?的指令。 所以最终,他也还是没能看穿她的谎言。 神赐的双眼可以轻而易举洞穿表相,看清内里,唯独爱之言语这种暧昧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却又深陷其中?。 在?分别之前,她最后说的那些?话,到底只是单纯哄骗他;还是真心担心他;又或者,只是为了让他更积极、更卖力?地把歌带回来? 这一切,以及她的失约,又是否同?那道铃音有?关?? 这些?继国缘一都?不愿再思考下去了。 握着那颗铃铛,站在?阳光之下,卷发少年心里却一片荒芜死?寂。 明天已经来临了,可他期待的明天却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是……比任何?一天都?要?漫长,漫长到令人感觉绝望的明天。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