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茶香远》 第一章 土郎中顾青竹 大黎国,天赐十五年,立春 天地如墨,微漏一隙,冬日稀薄的晨光瞬时倾泻而出,幻成一只长着巨大羽翼的调皮精灵,它逃似地奔向连绵八百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苍茫山脉,所过之处,寒意漫浸,惊起松涛阵阵,竹叶簌簌。 随着它每扇动一次翅膀,天光便愈发明盛,晨曦攀上山顶,又沿着山间蜿蜒的茶垄一路俯冲,低洼处的桑园、菜畦、村落,一一被它点亮,而后顺溪而下,化作一尾游鱼,猛然跃入龙潭没了身影,只留下水面粼粼波光。 此时的东山上,太阳初升,红霞漫天,山间鸟雀欢快地啾啼,村落里公鸡争相打鸣。 清淡如一碗薄粥的微光映入窗棂,十五岁的顾青竹起身了,她向来醒得早,哪怕如今是年下农闲时节,五年前,母亡父失踪,她便已是弟妹的主心骨,日日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容不得她懈怠半分。 顾青竹帮睡在床里边的妹妹青英掖了掖被角,穿上打着补丁的袄裙,她身形高挑,鸭蛋脸上柳眉星目,有一股子寻常女孩子少有的英气。 这会儿,她借着天光梳理满头顺滑的乌发,左手腕上一只黑亮透红的赤藤镯滑了下来,如瀑的青丝被随意地挽了个发髻,顾青竹伸手在小桌上的竹筒里摸了根桃木簪绾上。 那泛黄的竹筒中有很多发簪,竹制的最多,还有各种木料和藤蔓的,多是乡野随处可见之物,但若是细观,却件件匠心独具。 门外的大黄听见屋里细微的动静,有些兴奋地扒门。大黄是隔壁顾大娘家的狗,去年腊月里,顾大娘病重去世了,她的两个儿子梁满兜和梁满仓服兵役不在家,大黄无处可去,顾青竹就收留了它,它是个极通人性的猎犬,与他们姐弟格外亲。 顾青竹开门出来,笑眯眯揉揉大黄毛茸茸的脑袋,它仰头与她亲昵,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变成了一团白雾。 因着腊月里连下三场大雪,至今还没化尽,现下依旧寒意逼人,站在门口的顾青竹被清晨寒冽的冷气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转身把屋门掩上,裹紧袄裙小跑到厨房里烧水洗漱,接着点火架柴熬苞谷粥。 锅里的水咕咕烧开了,热气氤氲,顾青竹揭开锅盖搅拌,却听院外传来顾大丫焦急的呼唤:“青竹,青竹,你在吗?” “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听出声音里的焦虑,顾青竹丢下铁勺,掸着围裙上的草木屑,急急地走了出来。 “我家里的头羊……产羔了!”圆脸庞的顾大丫有点胖,她是一路跑来的,喉咙里灌了冷风,一说话,仿佛刀割似的生疼,她忍不住连连咽唾沫。 “你先回去准备茅草,热水,火盆,我烧好早饭马上来!”顾青竹应了一声,就想折回厨房。 锅里熬着粥,灶膛里的火不能熄,羊生产总得要先等上两三刻钟,有这功夫,弟妹的早饭就能做好了。 按理,给牲口接生这种污浊的事,原不该找顾青竹这样没成亲的姑娘家来做,但谁让她爹曾是翠屏镇十里八乡的游医呢,村里人都认为她有家传的医术傍身,定是比旁人强些。 顾青竹的爹顾世同医术好,人也和气,山里人不管是大人孩子有疾,还是牲口生病都会找他,不论早晚,他从不回绝的,虽说没挣下什么家产,倒也博了个好名声。 五年前,顾青竹母亲王氏难产而死,到了这年立冬,顾世同出门行医,突然一夜未归,全村人出动找了几日,才在野狼谷找到他落下的一只鞋,因着那时顾青竹姐弟年幼,谁也不敢说出这个残酷的噩耗,便由村长顾世福做主,对外只说没找到人,户籍一直挂着没销,全当给三个孩子留个念想。 顾青竹六岁时就跟母亲学认字,因着妹妹青英是个早产儿,体弱多病,她靠看老爹留下的医书和笔记,上山挖药材,五年来硬是把青英调养得跟寻常孩子一般康健,这愈发坚定了村里人的想法。 她素来是个胆大心细的,又肯用功,久而久之,竟然无师自通,平日里能治伤风咳嗽的小毛病,还常帮村里人养的羊接生,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故而大家伙儿遇上事,都愿意像当年找他爹那样找她帮忙。 眼见着她没事人似的要回去,顾大丫忙不迭的追了一句:“那些全准备好了,你可快点,它都生一晚上了!”冬日的早上清寒,堆积在背阴处尚未融化的污雪冻得跟个冰坨子似的,顾大丫缩着脖子,双手抱胸,不住地吸溜鼻子。 “什么!你咋这会儿才来叫我!”顾青竹一听便急了,折腾了五六个时辰还没产下来,这会让母羊的气力耗尽,肚里的小羊也会被憋死的! 第二章 接生 山里人田地少,除了在茶田桑园的边边角角,种些耐贫瘠的苞谷红薯黄豆贴补外,一年到头的白面稻米和油盐,都要靠山里的出产去外头集市上买。 平日里,一家子过日子紧巴点没啥,可遇到起房子娶媳妇这样的大事,就非得靠养牲口换钱不可了,若是摊上母羊难产,大小不保,损失可就太大了,搁谁头上都得气闷大半年。 “它之前生过好几胎,全都没事,昨晚后半夜生了两个,谁知包衣等到现在还不下来,我爹这才急了,要我赶快来找你!”顾大丫出来的急,只趿拉了双单鞋,这会儿寒气直往脚踝上窜,冷得她连连跺脚。 “我马上来!”顾青竹看了眼热气腾腾的厨房,眼瞅着十万火急的,早饭看来是顾不上了。 “姐,你去大丫姐家帮忙,我来看着火。”许是听到了她们说话,穿着半旧棉袍的顾青松拉开房门走出来。 “那好,阿弟在家照顾小妹,我去看看。”顾青竹将脱下的围裙递给弟弟,弯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急急忙忙跟着顾大丫快步走了。 顾家坳是个小村落,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大多是黄泥茅顶的房屋,因着年节,家家贴着鲜红的对联和天钱儿,这才平添了些许喜庆。 村长顾世福家里去年新造了三间宽敞的砖坯房,在村里鹤立鸡群,显眼的很,火急火燎的顾青竹顾不上瞥一眼,紧跟在大丫身后,走进了原来老宅的东屋。 这是顾世福夫妇的睡房,屋里靠墙架着板床,有老旧的橱子和木箱立在灰暗里,此时屋里有很浓重的血腥气,空出的一片地上燃着一个火盆,炭火微红。 一只母羊瘫卧在杂乱的茅草上,身下血迹斑斑,间或有一两次努责,却是有气无力,两只刚出生的羊羔躺在旧毯子上,看上去瘦小可怜,还不能自个站立。 “青竹,你快来瞧瞧。”大丫的娘孙氏是个身形敦实的妇人,她一把抓住顾青竹的手臂,慌慌张张地说。 “婶子,你别急,容我先看看。”顾青竹拍拍她的手安慰,蹲下身子检查母羊。 “我家今年运气实在糟透了,坏事一件连着一件,这羊我每天都是尽心尽力喂,夜里还加豆料,咋会生下这么小的羔,这会儿,包衣也不下来,要是没了母羊,小羊也不知能不能养活呐!” 孙氏踱来踱去,唠叨了没完,一时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扯了袖子抹眼泪,她一夜没睡,眼下青了一片,看上去憔悴不少。 “母羊肚子里还有小羊羔,只是它没力气生了。”顾青竹检查了母羊鼓胀胀的肚子,仰头说道。 “还有羔?!可……可这怎么办!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怕不会是死胎!”闻言,孙氏又惊又喜,旋即又哭丧着脸问,接二连三的意外打击让她完全没了主张。 “娘,你先别管是死是活了,总要先生下来,不然母羊也会没命的!”顾大丫在一旁跟着着急,见她娘说话这般丧气,不免有些抱怨道。 “婶子,你先煮点熟烂的豆子来给它吃,多少长点力气,我再从旁帮它一下,到底还是能生下来的,说不定还是个活的呢。”顾青竹摸摸母羊的肚子,母羊半眯着眼,痛苦地咩咩低叫。 “嗳,嗳,你叔正煮着呢,我这就去瞧瞧。”孙氏胡乱地抿了下头发,急急地去了。 “大丫,你把炭火烧旺点,再去找些破棉絮来,肚里的小羊耽搁时间长了,只怕还不如那两个健壮。”顾青竹说着挽起了袖子,将赤藤镯往手臂上推推。 “嗳。”顾大丫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加了炭,而后小跑着出门。 不大会儿工夫,村长顾世福就和孙氏抬了一盘捣烂的豆子进来,他是个魁梧的汉子,顾青竹来不及和他说什么客套话,赶忙扶起母羊伏在食盆上,求生的本能让它忍痛勉强吃了小半盆。 吃了豆子的母羊歇了会儿,果然添了气力,阵痛袭来时,它又一次用力蹬起前蹄,顾青竹不顾血污,跪在地上协助接生,借着它努责的力道,慢慢将一只羊羔顺利拽出,包衣也很快排了出来。 这只小羊更小些,不过万幸是活的,母羊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无力照顾它,顾青竹遂将它清理干净,用棉絮包着,放在母羊肚子上暖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孙氏见此,顿时转忧为喜,双手合十,朝屋里各处拜了又拜。 羊通常一胎生一只或两只小羊,她家的母羊一下生了三只,虽说小了点,但精心养着,到了年底照样换钱,光这一项就能比旁人家多出一贯钱来,她自然十分高兴。 “青竹,谢谢你。”顾世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搓着手上的豆渣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 这三小一大四只羊对现在背着一身债的顾世福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若不是顾青竹及时赶来帮忙,只怕要雪上加霜了。 第三章 年前旧事 “这几年,我爹不在,福叔和村里乡亲都很关照我们姐弟,做这些原都是应该的,当不上什么感谢。”顾青竹连连摆手道。 “青竹的医书哪是白看的,今儿就是同叔在,也不过如此呢!”大丫高兴地揽着顾青竹的肩膀,微扬着下巴骄傲地说。 “我比我爹可差远了,也只会看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最多就是帮村里照应照应牲口。”顾青竹被大丫夸得不好意思,低头用她给的旧棉布擦手臂上的血污。 “青竹还没吃早饭。”站在一旁的孙氏笑眯眯地说,转头又吩咐女儿,“大丫,你先带青竹到厨房洗洗,再到青山青川屋里来喝碗粥暖暖。” “青山哥可好些了?”顾青竹见她提起,顺口问道。 “他好多了,虽说还不能下床,伤口倒是结痂了,说起来,我们一家子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拿出青松读书用的银子,青山只怕早没命了。”顾世福深有感慨地说。 “福叔说哪里话,咱一个村上住着,青山哥张罗着打狼,也是为了大家不遭殃,他意外受伤,已是泼天的祸事,我出点钱救急,不算什么。”顾青竹摇摇头。 去年刚过了腊八,山里就连下了三场鹅毛大雪,这雪来得又急又猛,一时间封山堵路,有很多人家的羊都还没来得及卖出去,更不要说置办年货了。 正当村里人发愁这个年没法过时,屋漏偏逢连夜雨,山上找不着吃食的狼就下来抢夺羊了,接连三日祸害了好几户村边上人家的羊。 天灾难料,狼祸横行,顾家坳的青壮年心里憋着气,偷摸着商量打狼,他们年轻气盛,哪里知道饿极的狼,为了一口吃的,根本连人都不怕。 那夜,人狼混战中,顾青山为了救郑长林,被狼一口咬穿了肚子,所幸几个年长的村民及时发现,赶来点着了为过年准备的长鞭炮才把狼群吓走。 重伤的顾青山虽得慈恩寺了悟方丈慈悲救治,但年节里镇上的伤药贵得离谱,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三十两银子,借遍了亲戚和乡亲,欠下一屁股债,才有今日的好转。 说起来,顾世福和顾青山父子特别能吃苦,忙时在家伺候茶园,闲了还到山外打临工,家里常年养着十来头羊,孙氏更是过日子的好手,他家在顾家坳算得上家境顶尖好的。 搁在平日里,他家多少能凑出三十两,可去年初,孙氏托人在翠屏镇上给青山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家开口就要三间新砖坯房,还要五石稻谷和三石小麦做聘礼。 按山里的规矩,这要的确实多了点,但孙氏看上女方家在镇上,又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想着就是这会儿多要点,以后还是青山的,于是,她硬是说服顾世福把家底都掏出来,又盖房子,又买粮食,结下了这门亲。 顾世福本打算腊月里把养肥的羊卖了,风风光光把儿媳妇娶进门,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哪成想,亲事还没办,儿子却受了这么重的伤,第一副药就得十两银子,家里的积蓄都被花出去了,这会儿只能满村去借,好在他平日里与乡亲们相处融洽,大家虽不富裕,但都十文二十文多少借了点。 他本不想向没爹没娘的青竹姐弟借,但钱差的太多,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顾青竹竟然二话没说,把家里攒下的五两银子送来借给他,这才顺顺当当买到伤药。 顾青竹自是知道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这五两银子是她采茶养蚕忙了整整一年才挣下的,本是打算留给弟弟青松过了年,交镇上学塾束脩,可彼时青山性命攸关,情况紧急之下,她没有不拿出来先救命的道理。 眼见着家里一下子添了三只羊羔,顾大丫心情乍好,又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性,她和顾青竹一路说说笑笑去厨房洗手,抬眼却见娇小玲珑的郑招娣神色慌张地跑了来。 “你这是咋了?白日见鬼了!”顾大丫迎上去,皱眉问。 顾青竹、顾大丫和郑招娣三个女孩子年岁相当,三人在村里最要好,故而,顾大丫说起话里随意地很。 “青竹,你……你阿奶又到你家去了!”郑招娣扶着篱笆,单手叉腰站定,她等不及喘匀气,看着院里的顾青竹惊恐地说。 “什么?!”顾青竹一听,神色大变,全然顾不上洗手,胡乱地撸下袖子,拔腿就往家跑! 第四章 恶奶索粮 “这老婆子又作什么妖!”顾大丫顾不上吃饭,拉着郑招娣就要跟着去。 “死丫头,又要去哪里野?还不滚回来吃饭!”孙氏站在屋门口,大喝一声。 “娘~,青竹,她……”顾大丫指着跑远的人影着急地说。 “你回,要不然,你娘又要骂你!”郑招娣推推顾大丫,独自追青竹去了。 招娣生得娇俏,性子又软,通常还没和人吵架,自个倒先委屈哭了,故而,她就是跟着去,也是胆怯地在一旁干着急抹眼泪罢了。 远远的,顾青竹就见她祖母吴氏叉腰站在竹篱小院里叫嚣,瞧着分明是个瘦骨伶仃,满脸褶皱的老太太,可说出的话却偏偏如蜂尾上的针,密密地扎人。 “叫顾青竹死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没有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大家都甭想好过!”吴氏嗓音尖细,直说的唾沫飞溅,真让人怀疑,她这么干瘦的一个老太太,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吵架上了。 “阿姐这会儿不在,我们的粮食年三十那天全被你和二叔一家抢走了!”十二岁的顾青松手脚大张,用力撑着大门门框,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阿奶的抢夺。 “阿奶,我们也没吃的,过年还是问隔壁秦婶子借的米面。”六岁的顾青英躲在哥哥身后,探出蓬松的小脑袋,忽闪着大眼睛小声说。 大黄虽是只狗,却也分得清好坏,它站在屋檐下护着两个小的,一味狂吠不止,大有谁敢硬闯,它就要扑上去咬人的架势,院里的鸡全被惊飞到门前的枇杷树上,慌恐地扑扇着翅膀,啼叫不止。 “两个讨债鬼,我管你们有没有吃的!今年轮到大房养我,哪怕砸锅卖铁,我的口粮半分都不能短少,若没粮,给现钱也勉强能成!”吴氏张牙舞爪,大声逼迫。 她叉腰站在院里谩骂,却不敢太靠前,唯恐惹恼大黄扑咬她,若是落在这条发狂的大狗嘴里,她这把老骨头,恐怕连渣子都会被嚼干净,她也不是全没怕的。 顾青松听见她不讲理的话,梗着脖子怒道:“早说了家里没粮没钱,你这会子逼我们也没用!” “大家都来听听,顾家养出了白眼狼,有钱给外人使,倒没钱养活家里老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干瘪的吴氏气得乱拍大腿。 见围观的村民不搭腔,她又指着青英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个命硬的丫头片子克死了你爹娘,我今儿哪用得着受你们这个气!” 顾青英被她这么凶恶地一嚷,吓得躲在顾青松身后嘤嘤地哭了,命硬克父母对一个六岁的女孩儿来说,实在担不起这个名声。 “我爹没死!”顾青松大声吼叫,额头的青筋暴起,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 “你那短命鬼的娘前脚生这个赔钱货死了,没两个月,你爹就闹着分家,可他又落着什么好,还不是出门就没回来,这都过去五年了,不死又能好到哪去!”吴氏张着鸡爪似的五根手指,鄙夷地说。 “阿奶,你最好天天烧香,祈祷我爹还活着,要不然……”吴氏这样说她的爹娘,顾青竹心中如被热油烫过一般,她拎起倚在院门口的竹扫把慢慢走近,冷声道。 吴氏转头看见顾青竹面色铁青,手上和裙子上还沾着点点未干的鲜红血渍,手中的竹扫把更是杀气腾腾,整个人仿佛是阎罗殿偷跑出来的厉鬼。 她吓得嗷地一声后退半步,胆战心惊地说:“你……你做什么,还想打……打我不成?!” “我打你作甚?”顾青竹嗤笑一声,拄着扫把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根据大黎国律法,若我爹当真不在了,你合该由二叔一家赡养,若他也死了,才轮到我们孙辈呢。” “你这死丫头得了失心疯,青天白日的竟敢咒你二叔!”吴氏哪里容得下顾青竹这般说自个心肝似的小儿子,她扬手就打。 顾青竹一把握住吴氏细若干柴的手腕,瞪着她厉声说:“你咒我爹,还骂我娘,我为何说不得二叔? 想当年,我娘身怀六甲,你逼着她寒冬腊月去河边洗全家衣服,不小心摔倒动了胎气,这才导致青英早产。 你舍不得花钱送我母亲到镇上医馆,又不让人叫我爹回来救治,可怜我娘最终血崩而亡,我爹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我爹后来为什么非要分家,还不是你把青英喝羊乳的钱昧下给二叔还赌债!你害死了我娘,又丝毫不顾念我爹和我们,这么多年,你良心何安?难道从来不怕报应的吗!” “你……你……”被顾青竹突然提及往事,吴氏眼神瑟缩,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顾青竹与她母亲生得十分相像,这会儿半身血污,若不是太阳明晃晃照着,吴氏真当是大媳妇还魂索命来了,一时失魂地怔住了。 第五章 无理纠缠 “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今儿就是说破大天去,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半点都不能少,不然,我就到县衙告你们不孝!”吴氏活了几十年,可不会真被顾青竹几句话就吓住,她咬着后槽牙,定了定神,强作镇静地摔掉孙女的桎梏,气恼道。 “呵!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你可真敢开口要!这些年,你越要越多,今年更是多的没谱了,现下,我就把话挑明了说,我只是替我爹养你,可没多余的闲钱养二叔一家!”顾青竹气恨不过,用力墩了下扫把,地上的灰尘四散逃逸。 “这都是大房该给我的,不关你二叔的事!”吴氏见顾青竹不顾她的老脸,当面揭穿了她,依旧嘴硬道。 “哎呦,我说吴婶子,你一个人吃得下三石稻米二百斤香油吗?这分明是要大房三个孩子养活你们有手有脚的一家人呀,这要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听呢。”隔壁的秦氏是个快言快语的妇人,她冷眼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下去,斜刺里插了一句话。 “我跟我孙女要口粮,关你寡妇家家的什么事,管好你的裤腰带是正经!”吴氏被秦氏一句话戳到痛处,嘴上半点不饶人,立时反驳,专拣旁人伤处说。 “你还知他们是你孙子孙女呢,可我咋只见你来敲诈,从没见你来帮着做过半点正事呢。”秦氏守寡好些年了,早练就了流言不侵,她翻了白眼,不屑地冷哼。 须臾,话锋一转,秦氏接着又说,“我男人死了葬在祖坟里,是他福薄,我一个人带大了铁蛋,活得堂堂正正,可不像有些人呢……啧啧,再说了,曹半仙讲,日后能解我裤腰带的男人,必是个比我还命硬的!” 秦氏如此泼辣,荤素不忌,引得围在竹篱笆外的村人们一下子哄笑起来,有几个年长的妇人连连笑骂她不正经。 这会子正是吃早饭的时辰,顾家坳不大,吴氏一来吵闹,全村人都听见了,年节里大家都闲着无事,纷纷捧着粥碗出来瞧热闹,一边划拉着稀粥,一边小声议论,人心自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 “啧啧,三石稻谷二百斤香油,当真是狮子大开口,这就是顿顿煮白米饭,拿香油泡菜,她一个老太太也吃不完呀。”一个妇人敲着碗沿摇头道。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二房朱氏可厉害着呢,老婆子在她家里烧火煮饭,半刻不得闲,还经常被骂,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就是欺负青竹姐弟孝顺。”另一个妇人撇撇嘴,将粥里的碎稻壳唾在地上,一脸不齿。 “可怜青竹打十岁上起,就和二房一抵一地养她了,口粮年年涨,今年要一次拿出这么多来,这做老人的,也实在太离谱了些,全不念青松和青英还那么小,这叫后辈们还有啥奔头!”又有一个与吴氏年纪相仿的老妇人看着心疼道。 “你没听说吗?她二叔顾世贵在赌坊里欠着一屁股债,年前大雪封山躲过一劫,这会儿山路通了,债主只怕很快要找上门来了,这会子,哪是要口粮,分明是把青竹当摇钱树,着急还赌债呢!”一个老头儿摇摇头,叹了口气说。 “要说,青竹爹和大宝爹都是吴奶奶亲生的,也不能这么坑大房贴补二房?”一个新媳妇咬着筷子头,小声嘀咕道。 她心里有自个的担忧,现如今谁家不是兄弟几个一处住着,若都这样,坏了民风,往后可怎么在一个锅里舀饭吃? “你嫁过来时间短,哪里知道他们家里的内情,当初顾世同娶了王氏天仙似的人,夫妻感情好,寡居多年的吴氏看不惯,常指桑骂槐指责儿子没出息,背地里还借着家务事磋磨大媳妇。 王氏性子好,大多时候都忍了,二房朱氏却是个奸猾谄媚的,初来时不显本性,巴结讨好样样来,吴氏自然偏袒二房。 当年王氏怀着青英时,二房朱氏已经生了小宝三个月,却依旧金贵地养着,一家子的活样样支使王氏做,这才害的王氏摔倒早产的。”一个妇人掩着嘴,小声说道。 “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朱氏后来也没得啥便宜,小宝三岁上还不是得天花死了。”旁边的妇人插嘴道。 “你可小声点,朱氏为这事日日记恨青英,说是她克死了小宝,这会儿,若是被她听了去,你哪还有安生日子过哟!”先前的妇人左看右看,生怕朱氏站在人群里偷听。 “我怕她?!”妇人不屑地挑眉。 “论吵架,嫂子输不了阵仗,怕只怕她偷菜偷鸡,说不定……说不定还偷摸上根哥,那可就防不胜防呢。”另一个妇人窃笑道。 “她……她敢!”妇人虽嘴硬,心里到底还是怯了。 …… 吴氏如芒在背,她感受到村人们投来的嘲讽目光,又见他们挤眉弄眼掩嘴偷笑,耳朵更是敏锐地捕捉到细碎的议论声,她心里只想快点要到粮油回家交给二媳妇朱氏,故而,她撇开秦氏,不去深究她话里隐晦的意思,只管一味纠缠顾青竹要粮。 第六章 村长做主 “我今儿断然是给不了你想要的了,你只管到衙门里告我去。”顾青竹对这个偏心到极致的阿奶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骂不得又撵不得的,只能眼不见为净,径直拉起青松和青英回家,咣当一声把门关了,只留大黄在外守着。 “啊呦,天杀的呀,世同,你快回来看看,你家死丫头长能耐了,这是要饿死老婆子我啦!”吴氏惧怕大黄,不敢硬闯,遂一屁股坐在地上乱扭,撒泼干嚎。 “这都怎么了?今儿立春,村里事多着呢,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误了时辰算谁的?男人们去抬春牛,女人们到灶上帮忙,还不赶紧的!”村长顾世福扒开围观的人群,拧眉催促。 众人被他一说,都缩着脖子散去,男人们径直到村长家集合,女人们则收了各家的碗筷,三三两两结伴走了。 “大侄子,你快来评评理,今年该青竹那丫头养我,可她半点粮不给,还要我这把老骨头去县衙打官司讨粮!”吴氏瘫在地上,满身尘土,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见着顾世福,直往他腿上凑。 顾世福偏身让了让,吴氏之前说的那些腌臜话,早被有心人跑去告诉他了,他心里嫌恶,面上只做不显地说:“吴婶子,青竹养活弟妹已是不易,你做老人的,不说多帮衬,也该体谅她些,你一次叫她拿出一年的口粮实在难为她了,再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多吃些软和少油腻的才好。” “我……我这也不是图省事嘛,也免得我月月上门讨要,跟厚脸皮的老乞丐似的。”吴氏听出顾世福话里有话,心中暗恨,我家的银子都被你儿子用了,这会子倒站着说话不腰疼! “阿奶,我还是那句话,赡养你,是为我爹尽孝,但想让我养活二叔一家子,门都没有!”已经换了件半旧袄裙的顾青竹听见顾世福的声音,拉开门走出来,冷着脸说道。 “大侄子,你瞧瞧她不情愿的德行,这哪还有老婆子的活路哦,我还不如索性死了算了!”吴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往枇杷树上撞。 不论吴氏是真寻死还是装死,顾世福是村长,在此情形下,他都不能不管,他伸手一把拦住吴氏,息事宁人地说:“这样,我是村长,今儿就做个主,我让青竹每月月初给你一斗半稻米,三斤香油,若是她给不出,你只管来找我要便是了。” “那怎么行,这还不够塞牙缝!”吴氏十分不满的叫嚷,这离她想要的差太多了。 问大房要三石稻谷二百斤香油是朱氏提出来的,若是拿不回去,轻则甩脸色给她看,重的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到时候,儿子也要埋怨她没用,更可怕的是那些赌坊要债的,见不着银钱,是会真的下狠手打人的。 “国有国法,乡有乡规,赡养老人国家有法度,咱顾家坳也是有惯例可循的,我尊你是长辈,却也不要平白坏了村里规矩,都照你这么胡搅蛮缠,狮子大开口,小辈们岂不寒了心,谁还敢奉养老人!”顾世福压着火气,有些不满道。 “一个月起码也得两斗稻谷,十斤香油才行!”吴氏有些不甘心地讨价还价。 “每月一斗稻谷,两斤香油!”顾青竹面色清冷,迅速开口道。 “这是怎么说的,哪有越来越少的?”吴氏吃惊地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顾青竹。 “对,在我这里,你每还一次价,我就减一半!反正律法上只规定最低赡养是每月两升杂粮,两升糙米,半斤香油,你只管继续还价,直减到最低好了。”顾青竹柳眉微扬,似笑非笑地说。 吴氏被她说的气恨不过,却不敢再还价,只看着顾世福,喏喏地说:“那……那还是依村长说的,一个月一斗半稻米,三斤香油。初一那天一定要给,我半日也等不得的,还有正月的,今儿就先补上。” “年三十早上,你和二叔一家抢了我们整袋白面和一罐油,弄得我们过年的粮油都是借的,我还没跟你算这个账,将面油公摊到每个月里,你还敢开口要正月的!”顾青竹说到这个,气不打一处来。 “吴婶子,你……你太过分了,正月里的就不要想了,打二月里算起!”顾世福瞧不上吴氏贪婪的嘴脸,沉着脸义正词严地说。 “这……这……”吴氏眼珠子乱转,她来闹了一场,啥也没拿着,回去肯定不好交差。 “什么这那的,这事就这么定了!”顾世福实在不想和她再啰嗦下去,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 吴氏还想说什么,顾世福却已经看见有人向他不停招手,他撇下她,赶忙转身走了。 这事既然已经说妥,顾青竹也不去管眼前干瘦的老太太,转身回家,闹了一上午,她还没来得及吃饭,早饿得饥肠辘辘。 吴氏十分无趣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大黄狗趴在屋檐下,警惕地看着她,一人一狗互瞪了一会儿,半晌,吴氏败下阵来,低头走了。 村里人都在忙立春的事,没空搭理她,也没人想搭理她,吴氏没有如愿讨到粮,自然不敢回家招惹朱氏,只得慢慢踟蹰到村前空地,面上讪讪然地凑热闹。 第七章 打春 立春是一年里最早的节气,预示着冬去春将来,新的一年四季循环即将开始,祭春神,鞭春牛是这一日最重要的迎春活动,自古农人们都心疼牲口,舍不得真打自家的哑巴伙计,只拿桑条做骨,外用泥捏的土牛做个样子。 泥牛,去岁农闲时山里人就准备好了,个头和真牛一般大,这会儿四个壮男人正喊着号子,用杠子将春牛从村长家的柴房里抬了出来,放在村前的空地上。 顾世福站在老槐树下,专心致志往一节羊鞭上缠红布,过会儿要用来鞭打春牛,意为鞭春,有驱寒迎春祈求四季顺遂,五谷丰登之意。 数十年前,顾家先祖中曾有一位出了名的堪舆师,为避战乱,相中了顾家坳这块前有照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的风水宝地,从广袤的平原迁到了这处山坳。 如今的顾家坳虽没有大片良田可以耕种,但先人留下的习俗还是完整的保存下来,四时节令,饮食习惯依旧遵循着旧礼,代代相传。 空地上,几个后生架起了几条长凳,上面摆着二三个竹编的大匾子,妇人们将各家窖藏了一个冬天的萝卜挖出来,挑出坏掉空心的,洗干净倒在匾子里,一时间,白的、红的,青的堆在一处,水灵灵十分好看。 另一边,用石头围起了四五个临时灶台,村里几个能干的妇人正忙着烙薄饼,炒菜蔬。 这些白面和各色菜蔬及油盐都是全村各家自觉凑的,富余的人家多出点吃食,困难的人家多做些杂事,一个村上的人彼此照应,和睦喜乐。 顾青竹和顾大丫、郑招娣等四五个大姑娘坐在长条凳上,将炒好的豆芽、萝卜丝、菠菜、百叶条、鸡蛋丁混合着,用薄饼裹起来,挨挨挤挤码在小箩里,这饼应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春饼。 热乎乎的面香混合着菜香,十分诱人,几个小孩子在一旁嬉闹,眼光不住地瞥过来,他们热烈地讨论哪个菜更好吃,哪个姐姐包的菜最多。 郑长生带着年轻人抬香案放祭品,最后将鞭炮一溜地摆好,他转头看向村长,等着下一步的指派。 顾世福埋首不看他,只慢吞吞将最后一截红布打上结,往年带头忙这些的,都是他大儿子顾青山,他如今重伤躺在床上,连来看一眼都难,他想到这些,心里着实不好受。 巳时正,村里人按惯例集中到了空地上,顾世贵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一家人姗姗来迟,顾世福扬了扬手,早就等不及的年轻人一窝蜂地奔去点鞭炮,地上立时噼噼啪啪腾起一片红色的烟雾,妇人和孩子们捂着耳朵躲在后面张望。 顾世福恭恭敬敬带着全村老少拜了土地,念叨了几句吉利话,接下来,全村人就可以啃萝卜吃春饼,谓之咬春。 生萝卜吃着有些辣口,却十分水嫩脆爽,配上鲜香的春饼,村民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全村人聚在一起吃这个,意不在吃饱,不过是图个好兆头,尝鲜解馋罢了。 顾世贵一家来的最迟,既没出面出菜,也没做活,抢吃的却十分厉害,吴氏的脸皮更厚些,她先偷藏了一个大红圆萝卜在怀里,又抓一个长白萝卜捏在手里,胸襟里鼓鼓囊囊的,旁人不好和她一个老婆子计较,权当没看见。 眼见着匾箩里的吃食都空了,周围的村民都吃的差不多了,顾世福咽下最后一口春饼,抖擞精神,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开春喽!”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红鞭随之一甩,结结实实抽打在土牛的屁股上,四散的村人们不管有没有吃完,都挺直了腰杆,异口同声大呼:“开春喽……” 顾世福带着村人接连喊了三次,声音一次比一次高亢响亮,惊得山林里的鸟雀扑簌簌直飞,山谷中隐约传回余音,随着第三声落地,土牛被蜂拥而上的年轻人猛然打碎。 泥土经过一个冬天,早被冻酥了,掉在地上散的到处都是,妇人和孩子纷纷扑上去捡拾泥块,这才是今儿立春最紧要的重头戏。 女人和大孩子们都去抢牛头牛身上大块的泥,顾青英早看好了一块牛脚,她一下子松开大姐的手,滋溜一下,像个小泥鳅似的钻到人群中,顾青竹怕她人小被挤压到,想上去护着,奈何人太多了,一时靠近不了。 二房的顾大宝比顾青竹大一岁,当年顾世贵虽晚半年成亲,但朱氏是怀着三个月的身子嫁进来的,这也是秦氏之前蔑视挑衅的原因,这事全村人都知道,只有吴氏掩耳盗铃用早产搪塞过去,以为大家还蒙在鼓里。 五年来,吴氏和朱氏这对婆媳惯会合伙欺负青竹姐弟,顾大宝虽有些傻,却最喜欢抢大房的东西,哪怕是自己嫌弃不要的,也见不得旁人得到,他看见青英想要抱那块泥,他立时扭动肥胖的身躯扑过去抢。 隔着几步的顾青竹在一旁看的真切,泥抢去不要紧,这像头肥猪似的顾大宝要是压到青英可怎么得了! 第八章 倔强的坚持 情急之下的顾青竹,来不及多想,伸腿一绊,全没防备的顾大宝脚下不稳,没扑到青英,自个一头栽倒,摔了个嘴啃泥,一身肥膘顺地滚了几滚,把秦氏的一个七八成新的竹篮压扁了。 “娘呀,痛死我了!”顾大宝跌得鼻青脸肿,肥硕的身子像个大王八似的趴在地上,手脚乱蹬,哭得震天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小子,你有本事抢泥去,何苦拿我竹篮撒气,还不快叫你娘来赔!”秦氏拿着散了架的竹篮,气哼哼地瞪着他骂。 被顾大宝这么一搅合,旁边的人也不抢泥了,都转头看他笑话,只见他两行眼泪将脸上的泥灰冲刷出几条细小的水痕,再被他的胖手胡乱一抹,脸盆似的大肥脸转眼变成了大花脸,众人见此,全都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几个小男孩更是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滚作一团。 顾青竹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趁乱一把抱走了青英,青英完全不知情,只笑嘻嘻将怀里的泥牛脚献宝似的给阿姐看,站在外围的顾青松听见人群里爆发出嘲笑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赶着上去,却被迎面出来的顾青竹一把拉走了。 姐弟三人走不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二婶朱氏尖利的嗓门,以及秦氏不甘示弱地回骂声。 小小的青英在顾青竹怀里抖了一下,年三十早上,朱氏为了抢粮,硬生生揪下了她一把头发,她这会儿听到她的声音,头皮立时隐隐作痛。 “别怕,咱们回家了。”顾青竹心疼地拍拍小妹软软的小身子,青英乖巧地搂着姐姐的脖子,窝在她的肩窝上,将那些炸锅般的争吵丢在身后。 “姐,这是怎么了?”顾青松回头望了望,先前还好好的呢,咋转眼工夫,就闹将起来了,他有些疑惑地问。 “顾大宝抢泥摔倒了,不知羞地哭呢。”顾青竹撇了下嘴,不屑地说。 三人回到家中,锅里的包谷粥还剩一些,顾青竹又煮了几个红薯和两个鸡蛋,炒了盘雪里蕻咸菜,青松在院里将泥牛脚细细地敲碎,青英则兴奋地蹲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和他说话。 “快洗洗吃饭。”顾青竹探头唤道。 青英为了抢泥简直滚成了一只小土猴,顾青竹帮她洗脸洗手,重新梳了小揪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方才抱她上桌吃饭。 “青松,我一会儿出去撒土,今儿日头好,你把葛根粉倒在大匾子里晒晒,如今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明儿是赶集的日子,我想背去县城德兴药行卖,那里价格高些。”顾青竹一边说着,一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青英的粥碗里。 “姐,我……我今年不去镇上念书了。”顾青松埋头吃饭,声音低低地说。 “那怎么行!柳先生说你念书极聪明的,明年说不定就能考上童生,转到县里学馆去上学呢。”顾青竹有些惊讶地说,她弟弟爱读书她是知道的。 “我在家看书也是一样的,明年肯定能考上!”顾青松难得这般执拗,想来这事,他已经思虑很久了。 顾青竹听着有些心酸,沉默了会儿,开口道:“之前攒下的钱,我借给村长了,你再等阿姐几日,待收了春茶,凑到半年的束脩,你还是要到柳先生的书塾去。” “阿姐,你拿钱救青山哥是对的,若换做我,我也会这样做的,可如今阿奶每月逼着你要口粮,迟一天都不行,青英还小,我若出去读书,花钱不说,谁帮你做事?你这样太苦了,我怎么忍心!”顾青松抬头看顾青竹,他眼中酝着泪水,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点点光亮。 “这些事,你别管了,姐早想好了法子。”顾青竹爱怜地抬手揉揉弟弟的头发。 “阿哥,我都六岁了,会烧火,喂鸡,挖野菜,能做很多很多事,你就听阿姐的。”青英举着小木勺,微微地扬起脸,奶声奶气地说。 “对呀,咱们青英是个能干的小姑娘呢。”顾青竹笑着摸摸青英的小脸,将她嘴边的蛋黄屑抹去。 “阿姐……”顾青松低唤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被顾青竹严厉打断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供青松读书成器是父母一直以来的心愿,虽然他们如今一个成了张冷冰冰的牌位,另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顾青竹却是半点不敢忘,再苦再难也都得咬牙撑着,这是她应担的责任。 在这个家里,顾青竹长姐如母,顾青松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容置疑,一下子软了肩膀,不再说什么,只闷声喝粥。 吃了午饭,顾青竹在厨房洗锅碗,青松和青英各抓了一把院里碾碎的泥土,撒到鸡圈和狗窝里,按习俗,将抢来的春牛土撒在田地牲口棚里,能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临出门,顾青竹叮嘱了弟妹几句,挎着竹篮刚拐过顾大娘家山墙,就看见郑家禄蹲在窝风处,对着几个孩子讲古,他看见顾青竹,撇下众人,笑着招手。 “郑叔,你又说啥稀罕事呢?”顾青竹迎上去,笑着问。 第九章 谢礼 郑家禄原是郑家沟人,前几年遇着大山洪,整个村子被山石掩埋,只幸存了三两户人家,因他常年在外揽活,与同样走村串户的顾世同相识,两人脾气相投,引为知己,顾世同帮他说和,这才搬到顾家坳来住。 他没有田地,只靠帮十里八乡的农家操办红白喜事过日子,他人活络,善拉二胡,又能弹琵琶,还会吹唢呐,在外头很能吃得开。他见多识广,又会编故事,农闲时,村里人最喜听他讲外面的奇闻异事。 “嘿嘿,这都一个多月没出门了,没啥新鲜事,就是和这帮小子说你爹呢。”郑家禄中等身形,长得精神干练,见顾青竹这样问,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门笑道。 “我爹有啥说的,翻来覆去,不外是那两件事罢了。”顾青竹嘴角微扬。 顾世同行医多年,做过的好事多如牛毛,可最让人记得的,并至今依然津津乐道的,不过两件,一件是他用两个白面馒头救了一个路边昏倒的老汉,而作为报答,这老汉不仅将毕生医术传给他,还把唯一的漂亮女儿嫁给了他。 这件傻人有傻福的好事,整个翠屏镇的人都知道,当年不知引得多少人羡慕,而另一件则是顾世同自己说的,据他讲,他用绣花针和羊肠线,给从老鸦岭上滚下来的一个少年缝了摔裂的胳膊。 这事在那时也是传得神乎其神,皮肉又不是衣裳,破了还能用针线缝?再说,老鸦岭是什么地方,岂有生还之理? 这事说起来太过离奇,事后也没见人提着礼物上门感谢,为此,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只当他是吹嘘自个的医术。 唯有郑家禄像信第一件事一样信顾世同的话,他一有空就给别人讲顾世同缝胳膊救人的事,听得人多了,仿佛就成真的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郑家禄大概午饭时听女儿招娣说起早上的事,这会子自然关心地询问,顾青竹不想节外生枝,遂没有多说什么,站了一会儿,与他告别,自往茶园去了。 顾青竹将春牛土撒在竹林桑园中,又留了一半细细洒在两亩梯田的茶垄里,竹林茂盛依旧,桑树还是光秃秃的,她再细细扒看茶桩,今冬雪大天寒,老叶无精打采,而新叶半点萌芽的迹象都没有,她担心赶不上节令,错过茶市,不免有些焦虑。 “青竹……”远远的,顾大丫站在坡下朝她摇手。 顾青竹压压心里的担忧,挎起篮子,走到她跟前问:“你也是来撒土的?那三只羊羔还好?” “嗯,羊好着呢,都能站起来吃奶了,我刚去地里砍了青菜,分几棵给你。”顾大丫不由分说将篮子里的五六棵青菜,塞到顾大丫的篮子里。 “我自个地里有,你家里人多!”顾青竹连连推辞。 “没事,我还有很多,足够的,另外你别怨我娘,她就是个不想惹事的性子。”大丫为早上没能帮上顾青竹有些懊恼。 “怎么会呢,福叔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不然,我阿奶这会儿还跟我闹呢。”顾青竹全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听说你二婶回家骂了你阿奶一中午,句句不重样,后来连饭都没给她吃,这么大年纪的人只啃两个冷萝卜,也不怕烧心!”顾大丫露出鄙夷的神情,像个大人似的拧眉摇头。 “这……,我管不了,她也不稀罕我管。”顾青竹神色淡淡地低语。 她阿奶分明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想当年,她爹娘是多么孝顺的人,可却常被她鸡蛋里挑骨头,处处刁难,反倒是朱氏先是拉拢,而后动辄打骂,将她收拾的服服帖帖,顾青竹不想蹚这趟浑水,搞不好,她们婆媳两个一会儿合起伙来,骂她多管闲事也是可能的。 “古话说的真是没半点错处,恶人自有恶人磨!”顾大丫翻翻眼珠,吐了下舌头,颇为解气地说。 两人相携一起回家,在路边分手,顾青竹刚拐过墙角,就见顾世福坐在自家院里小杌子上,似在等她,她赶忙紧走几步,推开院门。 “福叔,你有事?”开了春,家家都开始忙田地里的活计,一个壮劳力难得有闲的时候的。 “先前你到家里帮忙,却走得急,我本有几句话想和你说。”顾世福说到这,顿了顿,舔了干燥的嘴唇,又道,“按理,年就要过完了,青松该到镇上上学,可……可我这会儿手头紧,青山的药又不能断,一时……一时,只怕还不上……,总之……是对不住你们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顾世福内心挣扎,面上微红,他张嘴结舌,磕磕绊绊,几次都差点说不下去。 顾青竹看出面前七尺汉子的窘迫,遂宽慰道:“我不急的,眼看春茶就要上了,等我制出茶饼送到县城的三生茶行,总能挣下钱的,再说,柳先生喜欢青松,我与他说说,缓几日交束脩也成的。” “那便好,那便好。”顾世福面上缓和了,看着明显松了口气,他弯腰将脚边用油纸包的一小块腊肉递给顾青竹。 这原是为青松成亲准备的,他这一受伤,耽误了很多事,眼见着开春了,天气回暖,腊肉留不到明年的。 “大丫已经给了我青菜,我不好再要这个的。”顾青竹推拒。 腊肉的油脂已经浸了出来,隔着纸就能闻到一股鲜香浓郁的味道。 “拿着,算是叔给的接生谢礼。”顾世福心里本已愧疚,这会儿顾青竹若是不收,他更无地自容了。 “好,这个该要的。”顾青竹虽不是正经医者,但总算是帮上些忙,主家的谢意无论多少,都不好推拒的。 “家里的羊圈还要再垒高点,我先走了。”顾世福点点头,抬脚离开。 顾青竹把青菜和腊肉放在厨房里,拿了筷子将匾子里的葛根粉翻了翻,一转身就见顾青松背着光着脚的顾青英,两人满身泥污地推门进来。 “我只半会儿不在,这又是怎么了?!”顾青竹惊疑地迎上去,只见青英的头上滴答着泥水,湿透的鞋子拎在手上。 第十章 恶婆娘朱氏 顾青英一见着阿姐,满肚子的委屈都化作了汩汩流淌的眼泪。 “今儿早上我们一起玩的时候,青川哥……带我和铁蛋用泥堵住了一条小水沟,说好……下午一起……一起去捉泥鳅,结果,结果……”青英越哭越伤心,抽抽噎噎的直吸气。 “结果,你就一头栽到泥沼里去了?”顾青竹哭笑不得,五六岁的孩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淘气总是难免的。 “不是,是顾大宝推她的!”走进屋里,顾青松把青英从背上放了下来,将她头上的一块泥拈掉,气愤地说。 “怎么哪里都有他?你不是在家温书的吗?”顾青竹转眸看向顾青松,一脸疑问,她原以为阿弟身上的泥是背青英蹭上去的,现在看来不是了。 “多亏铁蛋跑来告诉我,我阿妹岂能白白让人随意欺负!”顾青松眉梢微扬,傲然道。 “你有没有伤着?他虽是傻的,却比你年纪大,身子又壮,还有一把死力气,你哪里是他的对手?”顾青竹握着弟弟单薄的肩膀,在他沾了泥的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阿哥没事,青川哥和铁蛋哥都来帮忙,他被打哭,一路回家找二婶去了。”青英挥舞着小拳头,说到这里实在解气,忽又破涕为笑。 “赶快来洗澡,瞧你这一身脏的。”顾青竹嗔怪地戳戳青英的额头。 “阿姐!”脸上还挂着泪珠的青英,一把握着顾青竹的手指,软软糯糯地撒娇。 她这妹妹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不太和村里女娃娃玩,只爱做青川和铁蛋的跟屁虫,偏这两个小子与她年纪相仿,调皮闯祸样样带着她,整日皮的跟个泥猴似的。 所幸水沟里的水不多,只是脏了外衣,里衣还是干的,顾青竹赶忙点火架柴,不一会儿就烧了一大锅热水,又用灶膛里的炭火煨了半罐红糖姜茶。 灶膛火旺,小厨房里热烘烘的,顾青竹给妹妹洗了澡,细细擦干头发,让她乖乖在睡房里喝姜茶,出门倒了脏水,又打发青松去洗澡。 冬天的日头短,眼瞅着太阳西斜,顾青竹用皂角粉清洗了三人换下来的衣裳,拎到河边去过水,正遇见秦氏也在洗铁蛋的衣裳。 “青英没事。”秦氏往旁边挪了挪,给顾青竹让出一块青石踩脚。 “没什么事,皮实着呢,这会儿洗了澡正喝姜茶,我熬的多,一会儿给铁蛋送一碗喝。”顾青竹蹲下漂洗衣物,笑着说。 “说起来实在气人,他们仨玩的好好的,那小子一来准没好事,人都说他傻,我看他就是心眼太坏,先前把我竹篮压烂,死活也不肯赔,下午又欺负小的,真是没家教!”秦氏一边捶打衣裳,一边生气地说。 可还没等顾青竹应声,河岸就传来尖利的咆哮声:“臭婊子,你说谁傻!你说谁坏!” 挎着竹篮也到河边洗衣裳的朱氏耳朵贼尖,她大概听到了秦氏一句半句的抱怨,气冲冲地挥舞着棒槌大嚷。 “你今儿吃了什么脏东西,嘴巴这么臭,谁做了坏事,我就骂谁,你若没半点错处,心虚什么!”秦氏不甘示弱,豁得站起来,棒槌上的水,甩了朱氏一脸。 “看我不撕了你的尖牙利嘴!”朱氏长得粗壮,圆滚滚的身形,像根木头似的直冲下来,她向来是个手比嘴快的人。 她今儿本对顾青竹不肯给粮,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充满怨气,这会儿见她俩在一处说她儿子的坏话,算是彻底被激怒了,她从来看不上守寡的秦氏,更想趁机暴打顾青竹解恨。 眼见着朱氏不管不顾像头蛮牛般冲撞,顾青竹眼疾手快地拉了秦氏一把,两人轻巧地闪避到一旁,朱氏没扑到人,河边又湿滑,想止步已为时晚矣,她刹不住脚,直直地冲进河里,踉跄了七八步才侥幸站住,多亏冬日的河水浅,只漫到膝盖,却已冰冷扎骨。 “贱蹄子,有娘养没娘教的坏种,你伙同外人欺负家里长辈,看我不替你爹教训你!”朱氏哪里吃过这种亏,她转头上岸,发疯地往顾青竹身上扑打。 “照二婶的说法,顾大宝几次三番欺负青英,肯定是你教唆纵容的,整日里只想着歪心思,还要在我面前充什么亲人长辈,世上哪有这般恶心人的事! 若我爹尚在家中,遇着今儿的几件事,不打上门去要说法,难道还眼看三个儿女被你们这般恶毒对待么!”顾青竹身形高挑,她用力推开胡搅蛮缠的朱氏,厉声叱责。 朱氏裙边淌水,脚下一扭,顺势坐在地上大呼小叫:“反了,反了,大家快来看看呀,老大家的丫头片子这才刚及笄,就打人啦,谁娶了这个母老虎,就等着家破人亡哦!” “你……”顾青竹涨红了脸,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有些话,她平日里听都不听,这会儿虽生气,却是半句骂不出来。 第十一章 腊肉菜饭 “不要脸的东西,自个偷鸡摸狗,做的丑事一箩筐数都数不清,这会子还敢平白咒人,我都懒得说你,怕脏了嘴,浪费时间!”秦氏拦在顾青竹身前,朝朱氏狠狠唾了一口。 说完,她转身收拾了两人散在河边的衣物,拉起顾青竹:“走啦,走啦,甭理这个失心疯的女人!” 两人换了一处河边洗衣裳,朱氏不知是被谁劝了,还是真怕秦氏抖搂她的坏事,亦或者湿透的裙子让她冷得待不住,呱噪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慢慢听不见了。 “阿姐,二婶又和你闹了?”院子里,顾青松帮顾青竹绞拧衣裳,皱眉问道。 “她就是个无理搅三分的主,这些年愈发跋扈,早习惯了,随她闹去,咱们不理她就是了,姐今晚给你们做腊肉菜饭吃。”顾青竹将最后一件衣裳搭在绳子上,笑眯眯地说。 “真的?哪里有腊肉?”躲在门背后的顾青英散着绒绒的头发,几下蹦到她面前。 “刚才福叔送来的,挂在厨房梁上的竹篮里,你这个小馋猫没闻到吗?”顾青竹刮了下她的鼻子,顺手将她柔软的头发抓了两个揪揪扎上。 “阿姐,快做晚饭,我都饿了。”顾青英撅着小嘴,拉着顾青竹就走。 “呵呵。”顾青竹和顾青松见她这般急,都笑了,三人一起进了厨房。 “青松,你把这一半腊肉和陶罐里的姜茶送给铁蛋吃去,明天我买了粮食就能还给秦婶子,但我们还是得谢谢她过年借粮的情谊。”顾青竹将那一小块腊肉从中间切开,重新用油纸包上。 “好。”顾青松点头,拿着出门了。 顾青竹忙着淘米洗菜,青英踮着脚尖往里锅里舀了水,而后坐在灶间,熟练地烧火,她家灶上有两口锅,里锅大,熬粥煮饭蒸馒头,外锅小,炒菜热饭煮鸡蛋。 “青英,看阿姐给你变个戏法,晚上肉管够。”顾青竹笑着扬扬手里的腊肉,那原本不大的一块,只剩一指长了。 “真的?”青英探出头来笑,小小的脸蛋被火烤的红扑扑的。 顾青竹将热水洗净的腊肉切成了薄如蝉翼的十几块,在烧热的外锅里两面一煎,这样不仅沁出了少许的油脂,还添了肉的焦香,此时里锅里的米汤已经沸腾收汁,顾青竹搛了肉片一层层铺上。 米饭边缘发出吱吱的脆响,饭的香气愈发浓郁起来,青英撤了里锅大块柴禾到外锅灶眼里,先前腊肉的油脂热了,青竹开始煸炒清洗干净的青菜,等到断生变色后,将饭锅揭开一条缝,把菜均匀铲入,剩下的,就是余火慢焖了。 过了会儿,锅巴的焦香混合着腊肉浓郁香气,以及青菜的鲜嫩气息,穿过厨房的门窗,弥漫在薄薄的夜色中,顾青松拎着陶罐刚走到院门口,就已经闻到了,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香啊,脚步不禁欢快起来。 因着年三十粮油被抢,山路又封着出不去,这些日子的吃食都是米面搭配粗粮,顾青竹顿顿都要精打细算,而今晚这顿有肉有菜的米饭,显然是这个年里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阿姐,你吃肉!”青松见顾青竹面前只有青菜饭,便将自己碗里的肉片搛给她。 “姐喜欢吃菜饭,你多吃点肉,读书费脑子。”顾青竹压住了他的筷子。 “我的也给阿姐吃,我人小,不可以吃多。”顾青英从凳子上滑下来,搛着肉,小心翼翼往顾青竹身边挪,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肉,还张着小手护着。 顾青竹既怕青英摔了,又怕肉掉在地上浪费,只得伸碗接住,然后扶她重新坐好。 等她回过身来,发现碗里又多了两片肉,一看便知是青松趁她不注意时给的。她心里暖暖的,却又舍不得弟妹这般懂事,佯装责备道:“你们正长个呢,该吃点肉。” “阿姐,你尝尝,你做的腊肉菜饭可香了。”顾青松埋头大口扒饭,偷摸着朝青英挤了下眼睛。 “嗯嗯,阿姐做的最好吃了。”顾青英连连点头,她本就机灵,这会儿,仿佛和哥哥一起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笑得见牙不见眼。 三姐弟饱饱吃了一顿,还剩下些菜饭,留着明早吃。 晚间,顾青竹把晒干的葛根粉装在一个洗干净的细棉布口袋里,她拎了拎,约莫有二十斤,按去年打听的价钱,大概能买三斗多米,还了秦氏,还够他们吃些日子。 她又把年节里绣好的二十块罗帕从旧箱笼里拿出来,仔细用旧蓝布包上,旁人家姑娘做绣活是娘手把手教会的,而顾青竹十岁上就没了母亲,她的绣活都是看王氏旧衣裙上的绣花自个琢磨的,故而并没有什么家传的技法。 她手边没有别家代代相传的现成花样子,绣技又不出众,但她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能看什么绣什么,以布为纸,针线做墨,山里的树木花草,飞鸟家禽,全被她信手拈来,绣在各种面料上。 这样新奇古怪的绣品,寻常的绣庄大多嫌弃不要,偏德兴绣品的大小姐是个妙人儿,她十分喜欢顾青竹的绣法,称赞她绣的物件出于自然天成,胜在灵秀拙朴,年前还特意给了她各色丝线和素罗帕,只叫她随意绣,到时按十文一块收购。 十文的手工,是个了不得的价钱,像秦氏这种常年接活的,绣一对鸳鸯戏水的大枕头也不过挣三十文而已。 一切收拾停当,顾青竹安排弟妹睡下,山里人舍不得晚间熬油费蜡,大多早早休息,夜里除了月光星辉,几声零星狗吠,再没有什么声响,整个顾家坳安逸地仿佛睡在摇篮里的婴孩。 顾青竹沉沉睡去,只希望明天早些到来。 第十二章 出山 第二日天蒙蒙亮,顾青竹吃了一碗油光光的菜饭粥,背上竹篓出门,临走,还不忘拿上门后的行山杖,这是她爹留下的,手柄处已经被磨得油滑光亮。 山里人的行山杖多选山中成人手指粗细的杂树做成,结实耐用,即可助山路攀行,又可防野兽恶犬。 清晨寒冷依旧,路边枯草上凝结着一层白花花的霜,林间深处还有点点白雪堆积,顾青竹出了村,沿竹林下崎岖又湿滑的山路躬身前行。 山里并没有什么正经大路可走,不过是几辈人在乱石中踩出一路能落脚的石块罢了。那些常被踩踏的石块光滑圆润,与周遭满是泥垢青苔的山石比起来,极为显眼,远看弯弯曲曲连成羊肠似的一线。 顾青竹过了十岁就在这山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次,何处石块间隔大,哪块石头方便下脚,她心里都清楚的很。 勒紧背篓,拄着行山杖,顾青竹努力踩稳每一步,绕过最难行的一处山脊,终于爬上了鸡冠子山。 站在山顶,面前豁然开朗,鸡冠子山因着山顶有一溜凸起的大山石,从高到低排着形似鸡冠,故而得名。 这时候太阳已经跃上山间,清冽的山风拂面,闷头走了大半个时辰的顾青竹觉得十分凉爽。她卸下背篓,脱了棉手套,坐在一块大石头歇歇脚喝口水。 后面的路略微好走些,从这里沿缓坡下山,再走大半个时辰,就是翠屏镇了,故而,鸡冠子山几乎是山里到镇上的中转处,进山出山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稍作休息,周围大大小小的山石几乎都被坐光滑了。 鸡冠子山属于太华山脉,太华在此天然分化,形成大大小小的山峰,内里不知藏了多少别有洞天的沟涧坳坝。 天工造物,聪慧的先人顺势而为,多少年来,靠着一代代人脚底板的丈量,硬生生走出大大小小的山路。 这些路交错纵横,恍若蛛网,至于通往何处,山里又有多少村庄,除了县衙每年收赋税时,由老衙役带着一处处去,其他人,哪怕是日日在山里行走的游医货郎也未必弄得清。 再说,逢着雨雾风雪糟糕的天气,外来的人根本寻不到路,就算是常来常往的山里人,也很容易找不着正确方向,譬如就有人时不时把顾家坳和野狼谷弄混。 在这一点上,充分体现了顾家先人的高明之处,这两处入口十分相似,而入内,野狼谷山路开阔平坦,较之隐蔽的顾家坳,则更像人居之所。 顾青竹借休息的工夫,极目远眺人人谈之色变的野狼谷,只见山谷两侧峰峦叠嶂,南边是莲花菁,慈恩寺就在莲花菁山顶上,远观金顶黄墙的寺庙,仿佛是一位身披袈裟的高僧大能,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上诵经。 北边稍矮些的是老鸦岭,是传说中的山匪窝,老鸦岭上有山匪,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很多年,虽然没人真正遇见过,可到现在还是止小儿夜啼的良方。 再往深处,除了点缀着星星点点白雪的苍茫山脉,顾青竹再看不出什么,想来那里就是山中禁地,被称之为野狼聚集地的野狼谷。 正当顾青竹想得出神的时候,慈恩寺宏浑悠扬的钟声,穿越冬日淡薄的阳光远远传来。 “铛……铛……铛”之声在山谷间震撼回旋,荡涤心神。 顾青竹侧耳倾听,钟声统共响了三回,庙里的师父要开始第三次诵经,估摸着该是辰时了,她收拾水囊,背起竹篓,快步向山下走去。 一路上又有些岔道,大多是别的村子往镇上的出口,山里人隔着大山,往来不便,走个亲戚都得翻山越岭走上半日,故而,村村寨寨各有蹚出来的路,虽多少有些交集,却并不互通,若是不小心走错了,那可是比进了迷魂阵还难了。 顾青竹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翠屏镇近在眼前,镇子不大,不过是个相对宽阔的山间平地,粮油布匹,医馆药店倒是齐全,但家家的货品收的价格贱,卖出来的价却极高,通常,顾青竹宁愿再多走十里路,赶到南苍县去卖东西买粮食。 一路上只顾着脚下,顾青竹终于走出了大山,轻吁了口气,这会儿上了泥地,方觉背上的葛根粉变得有些沉重,肩带勒得她骨头疼,她在路边卸下背篓,甩甩胳膊,捏捏肩膀。 往南苍县的路上时不时有来往的牛车,若肯花上一两文钱,车把式会很乐意顺道捎带一程的,可顾青竹平日里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瓣花,怎会舍得搭车? 更何况,这会儿的她,除了背篓里的葛根粉和罗帕,全身上下,分文没有! 第十三章 入城 抹掉嘴角的水渍,顾青竹将行山杖绑在竹篓上,甩开胳膊,大步前行。 山外的天气明显暖和些,从翠屏镇到南苍县,道路越走越平坦,顾青竹热切盼望着能赶快卖出药材买到粮食,不知不觉竟忘记身体的疲乏,县城的轮廓在她不停的脚步下,越来越清晰。 南苍县城被中轴线嘉盛大街一分为二,形成东西两市,再由其他十八条纵横交错的大小街巷,划分出更多大大小小的区域。 东市临近码头,是大宗商品交易场所,春收茶叶蚕茧,秋贩药材山货,都是有相对固定日子的,只有运粮食的商船因着价格高低的缘故,时密时疏,为此,东市多以大商号的仓库为主,除去大宗交易的火爆日子,平时远不如开店吆喝做买卖的西市热闹繁华。 顾青竹的葛根粉太少了,就是搁在腊月里,东市里外地来收药材的大户也看不上眼,更何况,现在的东市商铺根本不开,她只能到西市的药行碰碰运气。 西市依稀残留着年节的喜气,飞檐挑阁的店铺皆悬挂着鲜艳的旗帜,各式各样,迎风招展,廊下挂着的彩灯,长长的流苏像美人的腰肢,摇摇摆摆,袅娜妖娆。 这会儿正是热闹时分,街市上小贩脚夫匆匆赶路,牛车软轿交错前行,街市上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与店家伙计抑扬顿挫的叫卖声相互呼应,更有一些富户人家的小姐公子携了丫环带着小厮出来沿街闲逛。 顺街一溜望去,茶行酒楼、绣庄布店、医馆药行、金银玉器店、调料杂货铺、牙行车店、旅馆澡堂、戏园当铺、妓院赌场,各色店家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可挂的招牌却是数的过来的那么几家,尤以三生、昌隆、富祥、德兴四家最多,它们是南苍县最有名的四大家族的产业,其他的,除非是业内拔尖的,或者能与这四大家族多少攀上点关系,不然,很难从头做起。 顾青竹半点不关心这些,也不知道这些个市井传闻,她甚至没工夫抬头看看周遭新年的喜庆,她小心避让人群,埋头疾走,轻车熟路地进了德兴药行。 “小哥,药行里还收葛根粉吗?”顾青竹走到药行柜台前,笑着问里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 “不收,不收,正月都要过完了,谁还要这些!”小伙计正整理药材,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这些葛根粉都是冬天挖了磨碎晒干的,腊月里下了大雪出不来,这才耽搁到现在,小哥好歹看看再说。”顾青竹被他说得心里一凉,仍然极力劝说道。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说不收就不收,看也是白看,纯属瞎耽误工夫。”小伙计容不得顾青竹质疑,没好气地一顿抢白。 许是他嗓门大了,竟把里间穿着一身藏蓝长袍,手握书卷的谭立德引了出来:“十五儿,说过你多少回了,咋和客人说话呢!” “东家,这不怪我,是这姑娘非缠着我卖葛根粉。”叫十五儿的小伙计万分委屈,有些气恼地斜睨了眼顾青竹。 “老板,我是顾家坳的,您看看我的葛根粉,真的特别好。”顾青竹说着,弯腰去解布袋上扎口的细绳,她的手指有一丁点发颤,拉了两次,方才松开。 她常来卖药材,大多是和柜上的伙计打交道,她今儿满怀信心而来,甚至把卖葛根粉的钱都想好了用场,这突然听闻说不收,不啻一声焦雷炸在头顶,完全搅乱了她满心筹划的打算。 难道,昨儿晚上刚吃了顿饱饭,转眼就得饿肚子不成? 好在她运气不错,正巧遇见能做主的老板,她这会儿急切地想用上好的葛根粉打动他,力求柳暗花明,要不然,今儿二十多里路可就白跑了。 “顾家坳?”谭立德似乎有了兴趣,开了柜台的小门走出来。 他瞅了眼顾青竹身上洗的发白的半旧袄裙,弯腰拈了一撮葛根粉在手心里一抹,只见粉质细腻,色泽微黄,他将指头沾的那么一点儿放在舌尖上,嘴巴里立时弥漫着葛根特有的清香味道。 “十五儿,拿去过秤,按去年的收购价给这位姑娘结账。”谭立德满意地点点头,冲柜台里的小伙计说。 “谢谢!太感谢了!”闻言,顾青竹大喜过望,连连弯腰道谢。 “啊?哦。”十五儿有些惊讶地瞪眼,但老板发话了,他只有老实地照办。 顾青竹本想跟着去,却被谭立德叫住了:“姑娘不是第一次来卖药材,我这里还是讲诚信的,断不会做缺斤少两的事,你不妨坐下歇歇,等等他便是了。” 被谭立德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顾青竹只得将布口袋交给十五儿,看着他转身到后堂去了。 “姑娘是顾家坳人,可认得这个?”谭立德翻开手中的书,将一副图指给她看。 第十四章 谭大小姐 “认得,这是石斛,又名不死还魂草,益胃生津、滋阴清热,但它只在深山里才有,多寄生在树皮粗粝的活树上,或者背阴石缝里,是九大仙草之一,寻常可遇不可求。”顾世同留在家中的医书,顾青竹背得滚瓜烂熟,这根本难不倒她。 “姑娘懂医术?”谭立德十分意外,能认得石斛已属少见,而这山里姑娘竟能将药效说的半点不差。 “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我只是知道一点皮毛而已。”顾青竹摸摸赤藤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日后,你若采到石斛,只管送到我这里来,鲜的十两银子一斤,干货价格更高些。”谭立德和颜悦色地说。 十两一斤!顾青竹被这个价格震撼到了,但她很快明白,物以稀为贵,她顿了下,镇静开口:“石斛不易得,我日后若有机缘碰到了,会记得送来给您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谭立德满脸笑容地说。 “一共是十八斤,三百六十文。”十五儿去而复返,将一串铜钱和布袋递给顾青竹。 “去,再添四十文,凑个整数。”谭立德朝十五儿挥挥手,又怕顾青竹不肯要,转而微笑着对她说, “也算是个小小的定钱,姑娘莫要嫌少。” “这怎么使得?”顾青竹可没把握一定能寻着石斛,这会儿若预先收下定钱,心里不安。 “无妨。”谭立德微笑着摆摆手。 他对面前这个因生活所迫,对钱财明明很在乎,却不过于贪婪的姑娘有了些许好感。 “谢谢老板,等我下次来卖药材时,定钱在里面扣。”顾青竹眼下确实需要钱,也就不多推辞了,以后哪怕找不到石斛,总也可以拿其他药材抵账。 顾青竹收拾背篓准备告辞,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十七八岁,袅娜娉婷的姑娘,生得冰肌玉骨,楚腰蛴领,她穿着件樱色绣蔷薇花的袄裙,衣襟和袖口镶着白兔毛,直衬得她面如春花,眼似秋水,顾盼间,雅韵脱俗。 “子衿,我今儿收了上好的葛根粉,明儿,你得空给慕家老太太送去。”谭立德看见来人,脸上立时绽开笑容,招招手道。 “爹打发人送去就是了,做什么又使唤我!”谭子衿粉面微红,低头绞帕子,旋即又问,“咦,您最近不是嫌品质差,不收了吗?” “顾家坳的葛根粉,哪有不收之理?再说这姑娘实诚,采的都是深山里有年头的老根,当初挖时定是吃了苦的,不容易呢。”谭立德指着顾青竹感慨道。 “谭大小姐。”顾青竹站在一旁笑着行礼。 谭子衿转眸:“呀,怎么是你?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是呀,腊月里雪大,到今儿才勉强能出山,也不知有没有耽搁你要的罗帕。”顾青竹说着,弯腰将蓝布包取了出来。 “你俩认识?”谭立德有些狐疑地看看女儿。 “她就是我常提到的女孩子,她的绣活可神奇呢。”谭子衿嫣然一笑,如春风拂面。 “我又不懂你绣品铺子里的生意,后头还有事,你们聊。”谭立德见后堂药场里的一个伙计在门口张头张脑,遂卷了书快步离开。 “爹慢走。”谭子衿屈身行礼相送。 眼见谭立德拐进了后院,谭子衿方才拉着顾青竹的手在桌边坐下,小伙计很有眼力见地送来一罐茶并几样茶点。 顾青竹顾不得喝茶,急急地在桌上摊开旧蓝布:“这是腊月里在您那里拿的二十块素帕子,趁年节都绣好了,您瞧瞧,可还满意?” 谭子衿一块块拿起来细细端详,口中啧啧称赞:“姑娘的绣活当真是绝的,这些个鸡羊鸟雀都跟活的似的。” “谭大小姐过誉了,不过是山里见多了,它们各种样子自然而然记在脑子里,我弟闲来画它们玩,我只是拿针线绣而已。”顾青竹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发热。 “你弟会画画?”谭子衿有些意外地仰头问。 “他画的比我绣的还要好,只是他舍不得笔墨,只拿竹枝在地上画。”顾青竹为自己没能供阿弟,感到难为情,脸上更红了,声音低低地说。 “这是绣罗帕的二百文,另外一百文给你弟弟买些纸笔。”谭子衿从荷包里取出钱来。 她有些懊恼,山里人靠山吃饭,能囫囵混个肚圆就不错了,又哪来闲钱买笔墨正经画画,自个这样唐突地问,似乎正戳了人家伤心处,她想用钱弥补刚才说错的话。 “这……”顾青竹一愣,脸上顿时红透了,仿佛搽了一斤胭脂,现下正是初春时节,她的额头却汗津津的。 顾青竹小小年纪就扛起了一个家,受过很多轻视和欺负,今儿,谭子衿的怜悯,让她无所适从! 第十五章 疯狂的米价 “不够吗?”谭子衿见她这般模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探手到荷包中。 “不不不!”顾青竹一把捂住了她的手,脸色酡红,急急地说,“该多少是多少,之前谭老爷已经多给了四十文定钱,我再不能额外收您的了。” 两人又推让了一番,顾青竹说什么也不肯多拿,她是缺钱,但她有手有脚,能靠自己的事,断不肯软了骨头要旁人可怜。 “好倔的脾气,是我喜欢的性子,你随我到绣品铺子里再拿些素帕子,日后绣好送到德兴来,成不?”半晌,谭子衿见顾青竹执意不肯,只得将钱收了起来,歪头笑问。 “这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立了春,地里要忙些,并不一定哪日能绣完。”顾青竹弯腰整理背篓带子,想了想说。 “不碍事,你什么时候来都成,我不急的。”谭子衿笑意盈盈地说。 两人出了药行,一路并行,向北不过百步就是德兴绣品铺子,谭子衿拿出各种面料,各种颜色的素帕子给顾青竹挑,她只拣了些棉麻布料中,浅蓝淡绿鹅黄的清雅颜色挑了十来块,她怕蹭脏了,还用旧蓝布包着。 与谭子衿告辞,走在街市上的顾青竹手搭凉棚看看日头,瞧着已过了巳时,街面上飘着一阵阵饭菜的香气,她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二十多里路走下来,那一碗粥早不顶事了。 顾青竹看了眼周围的铺子,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条小巷,走进一家常去的面馆,笑着对里面忙碌的中年妇人说:“丁大娘,给我包十个肉包带走,再另给我三个馒头路上吃。” “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肉包又是带给弟妹的?”丁氏约莫五十岁上下,手脚麻利地抹桌子,还不忘抬头与顾青竹说话。 “嗯。”顾青竹站在门边,笑着应了一声。 妇人转身去了后厨,不一会儿,一手端着一个粗瓷碟子,上面摆着三个雪白的大馒头,另一手抓着双筷子和盛萝卜咸菜的小碟。 丁氏见她还站在门外,忙招呼道:“进来坐下吃,走那么远山路不累的?” “这……好嘞。”顾青竹跨进来,在门边的小桌旁坐下。 丁家面馆不大,因着味道鲜美,老板热情周到,在这条街上生意不错,平日里,到了饭点,往来的客商和脚力来这里吃面条饺子的非常多。 平日里,顾青竹并不刻意进店占座,常常是买了包子馒头,边走边吃了事,今儿许是过了饭点,刚走了一拨人,倒空出一两个位子。 “你等着,我给你到后头拿碗面汤。”妇人放下手里的吃食,拍拍围裙又走了。 “大娘,别麻烦了,我带着水呢。”顾青竹摇摇自个的水囊,着急道。 隔了会儿,妇人端了碗白稠稠的面汤,上面还飘着几点油花和几根菜叶子,显然是特意为她做的。 “这……”顾青竹愣住了,没敢接。 一碗八宝面要十文钱,而对顾青竹来说,十文钱意味着可以买十个大肉包给弟妹解馋,又或者三十个白馒头,配稀粥面汤够吃好几天,她哪里舍得对自个这般奢侈,独自在外吃一碗面汤。 “我知道你日子艰难,这只是碗面汤而已,不要钱的,你体谅我这店里小,每次买了馒头就走,左不过是想让我多接待一个客人,你那么照顾我,今儿还不兴我请你喝碗面汤呀。”妇人含笑将面汤推到顾青竹面前。 “多谢大娘,我吃就是了。”顾青竹低头喝了一口,心里一下子暖暖的,他们不是亲朋好友,甚至不知道彼此是何方人士,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善意,却被小心记的,并得到回报。 “慢慢吃,我给你到后头灌水去。”妇人半刻也闲不下来,拿走了顾青竹的水囊。 热热的一碗面汤加两个馒头,顾青竹吃得很饱,她付了十一文钱,用油纸包了肉包和剩下的一个馒头,背起上竹篓去买粮食。 沿街走过三五家店面就是一处米店,却见一群人围成一圈争吵着什么,顾青竹紧走了两步上前张望。 “昌隆的米价也忒黑了!比去年翻了一个跟头不说,昨儿还一百五十文一斗,今儿就涨到二百文了!”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气愤地说。 “嘿!现下是什么时节,外头稻谷的价都涨疯了,一天几个价,像你这种没见识的,说出来能吓尿你,去去,穷鬼还想吃米,不如死去吃土!”一个满脸横肉的伙计扯着嘴角,不屑的挥手撵人。 “你好端端咒人做什么!大家都别买他家的米,看他还嚣张什么!”一个健壮的年轻后生打抱不平道。 “快滚,哪便宜买哪儿的去,本大爷还不伺候你们呢,抖霍霍买个一升半斗的,还在这里斤斤计较!今儿两百文不买,明儿只涨不跌,后悔都没地儿找去!”说着,伙计气哼哼把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在门前。 “嘿!你……你这分明是囤货居奇,哄抬物价!”周围的人见此,立时七嘴八舌地哄闹起来。 “咋的?买卖自由,你还能到县衙告我不成!”伙计鼻孔朝天,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顾青竹听见他们说的话,心急火燎,若按这个价,她身上所有的钱连三斗米都买不到,若是还了秦氏,他们的口粮就不够,可有米不还,她又良心不安,一时间,她竟有些后悔刚才连吃了两个馒头。 “哥,快来!前头一家粮行今儿一百五十文一斗!”街对面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着急忙慌冲着人群嚷了一嗓子。 第十六章 买粮 “在哪儿?” “是谁家?” 他这一声喊,仿佛是往鱼群里投了一把食,刚刚还聚在一处争吵的人,立时转身向他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 “啊!是……是三生。”小男孩被迫切的人群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半步,怯怯地向前伸手一指。 众人闻声而动,呼啦啦全跑了,生怕去迟了买不到,顾青竹本在外围,被急急奔跑的人撞得东倒西歪。 往年腊月里,山里人为了过冬,每次出山都会顺带买粮食,差不多要提前买好两三个月,冬天加粗粮,春上添野菜,凑合凑合能熬到第二年四五月间新麦上市。 可今年天气异常,顾青竹还是头回在正月里出来买粮,她万没料到,这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竟涨得这般离谱。 昌隆的伙计看着四散的人群,恶狠狠朝地上啐了口痰:“呸,就他妈的三生会做好人,惯出这些个贱命的坏毛病!” 焦急的顾青竹心慌意乱,不及细辨伙计的话,抬脚快步追赶买粮的人群,过街走出七八家店铺,就见三生粮行门前已经黑压压围满了人。 “别挤,别挤,大家排好队,东家说了,米一百五十文一斗,面五十文一斗,敞开供应,保证人人都能买到!”两个伙计大声喊话,在外场维持秩序,里面的五六个伙计,量粮算账收钱,忙的眼皮都不抬。 “今儿趁三生价低,能多买就多买点,昌隆已经涨到二百文了,明儿是个啥价,谁也不知道哦。”排在顾青竹前面的两个妇人低头说话。 “按常理,就算到了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也没这样子涨的,今年这是出啥大事了?”旁边有个老头儿微微摇头叹息。 “你还不知道,听说安南战事吃紧,粮食都运去打仗了,咱这又不出产稻谷小麦的,价钱可不得飞涨嘛。”跟在后头的一个男人压着嗓子说。 “前些日子不是说打赢了吗?眼瞅着要班师回朝,这咋又打回去了?”老头儿瞪着浑浊的眼珠问。 “那些个南蛮仗着天高皇帝远,不知我天朝之威,时不时捣鼓些蹩脚的把戏,这次官家大概存了长治久安之心,前前后后耗费五年之久,恐怕是要彻底收拾服帖了。”男人似乎颇谙此道,一时间说得眉飞色舞。 “嗳,那些个事与我等何干?我只盼着米价能跌一跌,不然,真要喝西北风喽。”老头儿神色黯然道。 “谁说不是呢,咱上头这宁江城,说起来是留都,现如今也就剩个名声好听,旁的半点不及京都燕安城,眼瞅着粮价一日日飞涨,百姓日子难捱,也没见那些个官老爷们下来管管奸商。”男人微微点头,叹了口气道。 顾青竹听着他们说话,心里愈发急了,她看着挂着门廊下的价目牌子,心里盘算着口袋里的钱,要怎样才能买到最多的粮食。 因着伙计用心维持,加之他们所言不虚,米面源源不断从后堂运出来,先前躁动不安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排在前面的人陆陆续续买了粮食离开,终于轮到了顾青竹。 “我买三斗米和两斗面。”顾青竹将竹篓和棉布袋子递过去。 她今天背葛根粉用的是细蔑竹篓,这种竹篓是用极细的竹篾编织的,密密匝匝,几乎连光都透不过来,这会儿装米正好,半粒都不会漏。 “只你一个人来的?这两样加起来可不轻呢。”里面一个眉清目秀,十七八岁的伙计,接过竹篓和袋子,看了眼瘦高的顾青竹,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秋生,磨叽什么呢!”后场的人扬声催促。 “我背得动,真的!”顾青竹听见后面人群不耐烦地躁动,急切地说。 秋生不再说什么,朝里面量粮食的人报了一声,不大会儿工夫,五个满当当的大斗就送了出来,当着顾青竹的面,三个伙计将米面装好。 “一共七百五十文。”旁边一个胖胖的青衣伙计哗啦啦飞速地拨动算盘珠子,清脆地报出了价钱。 顾青竹在心里盘算多时,早已把零头数了下来装在荷包里,听到伙计报出的钱数,立时将她将早上刚得的那串钱交了出去,那上面犹沾着她心里的汗。 “你背好了。”秋生将背篓递还给顾青竹,他很细心地将面口袋放在最上面,这样好歹能防着竹篓里的米翻出来。 实实在在的份量压在顾青竹的肩膀上,重是重了些,可却让她心里踏实不少,这些粮食还了秦氏,会有些剩余,再搭配些粗粮野菜,他们姐弟能靠这些挨到春茶上市。 可是阿奶二月的口粮怎么办?顾青竹一想到这个,瞬时头就疼了,依阿奶无事都要搅三分的性子,那是半刻也不能拖延的,难道当真要村长代垫吗?青山哥重伤卧床,他家里已是自顾不暇,她怎忍心再给他添乱呢。 第十七章 怪癖三爷 站在午后阳光下,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没有一个人能给予她任何帮助,顾青竹茫然抬头四顾,只见前面不远处三生茶行的旗帜在风中翻卷。 她习惯性地摸捻左手腕上的赤藤镯,虽说现下春茶尚未萌芽,她这会子问价有些太早,但去年她家的茶饼很得韩掌柜喜欢,今年好好与他说说,或许能通融一二,赊一点银钱度过难关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顾青竹深吸一口气,背着竹篓走过去,许是未到新茶上市的时候,铺子里不仅没有客人,连掌柜和伙计也看不见人影。 顾青竹犹犹豫豫走到柜台前,将竹篓放在脚边,小声问道:“有人在吗?” 没有人应答,顾青竹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停了会儿,她双手搭在柜上,鼓足勇气,朝后堂又喊了一声:“韩掌柜,您在吗?” 等了四五息的工夫,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来啦,谁呀?” “是我……”正踌躇着的顾青竹忙应了一声。 厚实的门帘挑开,出来一个中等身形四十开外的的男人,他看见顾青竹,脸上立时浮出了笑容,可不待他开口说话,后面紧跟着走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一身欣长挺拔的宝蓝色绣墨竹的锦衣,头顶青玉束发,脚踩撒金步履,面上生得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凤眼高鼻,玉面乌发,肤胜傅粉何郎,貌比城北徐公,端是世间少有的好颜色。 “韩叔,我嘴巴都说干了,你就给我!”青年显得很不耐烦,拧眉一路追问。 “老爷早就有言在先,三爷莫要为难老韩!”韩掌柜固执地摇头。 “那我就不走了!”青年背身赌气地一屁股坐在柜台后面,双手抱胸睨斜着韩掌柜,这模样像极了讨不着糖吃耍赖的小孩。 “这……,三爷顾念些,尚有旁人呢。”韩掌柜看了眼顾青竹,压低声音说道。 青年转头,这时才发现柜台外站着的顾青竹,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亮晶晶的杏眼,鼻尖上还有几颗调皮的小雀斑,他的目光扫过她浅麦色的面庞,未作停留,直接落在她放在柜台上的那双手上。 顾青竹十指纤细修长,指节不显,如同一根根笔直的葱白,修剪整齐的指甲圆滑饱满,泛着珍珠般粉嫩水润的光泽,左手腕的赤藤镯油亮古朴,半垂在手背上,更衬得她的手白皙光洁。 被面前青年肆无忌惮地盯着看,顾青竹心里十分恼火,只觉面上难堪,她将手缩成拳,退到柜台下,而后,又背到身后。 韩掌柜见青年半天不说话,只目光呆滞,直愣愣盯着顾青竹看,只怕他又要发癔症。 他可是慕家三爷慕锦成,虽不成器,却是老太太和夫人的心头宝,若是为了区区五百两银子,在他管的铺子出了丁点岔子,他不仅讨不得东家的好,还可能砸了饭碗。 想到这里,他赶忙从柜上钱箱暗格里拿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到慕锦成手里,哄他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早这样多好!”慕锦成接过银票,也从混沌的思绪里醒过神来,他收回目光,起身掸掸身上的微尘,扬首从顾青竹身边走过,仿佛刚才那个色眯眯盯着人看的,并不是他一般。 他的小厮宝应隐在街对面大榆树后面,见他出了门,笑眯眯地迎了过来:“爷,刚才一个乡下丫头进去了,可把我急坏了,她没坏事?” “刚才多亏她找上门,要不然,照韩守义那个死犟的性子,哪这么容易给!”说话间,慕锦成将手里捏着的银票一个劲在身侧摩擦,试图找出一个缝隙来。 他这会儿满脑子还是顾青竹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如玉素手,说话行事,难免全依了本性。 “三爷……”宝应见他这般,便知又犯了糊涂,忙扯扯自个的袖子,意叫他把银票揣到袖袋里。 “甭废话,钱家二爷在哪里?”慕锦成看着宝应的动作,习以为常,一时间,神思回归,他的手微抬,很自然地将银票拢在袖中。 “三爷,咱往南边走。”宝应点头哈腰在旁引路。 “什么南边北边的,讨打是不是,还不前头带路!”慕锦成有些恼,作势要踢他。 “好嘞!”宝应猴精猴精的,早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慕锦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旁人都当他是个常发癔症的糊涂蛋,更是个痴傻愚钝的败家子,唯有他自个知道其中缘由,可这又能和谁说呢? 谁,又能信他经历的那些荒诞不经的离奇怪事? 第十八章 二爷爱茶 慕锦成偶尔午夜梦回,恍惚间也不敢相信,他穿越到这个没有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点滴痕迹的时代,已近二十年了,可他依然不适应长衫锦袍的衣着,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路盲,只识左右,不辨东西。 想起这个倒霉的穿越,他就十分郁闷,旁人不是带着仓库就是异能,穿到乱世或末世,做一番建功立业扭转乾坤的大事业,最不济也是珠玉在怀,美人在侧,风流潇洒,快意恩仇。 可他倒好,除了前世的记忆,啥都没有,更何况,慕家现有一个堪称商业天才的二爷,十二岁初出茅庐,一举买下翠屏镇最好的茶山,送给母亲做生辰礼物,他的光芒耀眼得如同日月星辰,这叫渺如荧火烛光,来自离了手机网络不能活的现代的他怎么搞? 好像除了吃喝玩乐,败家花钱以外,再没有什么能体现他的存在感,虽然为这让他没少挨便宜老爹的打,但有老祖宗和母亲护着,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主要的是,他从来没存长久待下去的心思,只想等待契机,早点回现代去,那里还有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呢,虽然他连人家的小手都还没捏过,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成了他不肯放下的执念。 “三爷,这儿拐弯。”宝应狗腿地站在路边等他。 冷不丁冒出来的话,打断了慕锦成的冥想,他挥挥衣袖,负手前行,凤眼微扬,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神情。 韩守义抄着手一直站在店门口张望,直到慕锦成转弯不见了身影,他方才转头冲顾青竹讪笑:“叫姑娘久等了,你找我啥事?” “韩掌柜,我……我其实没啥大事,就是想来问问春茶的行情。”顾青竹正低头盘算怎么开口,被他突然一问,有些结巴地说。 “这事现在还不好说呢,你也莫要心急,毕竟茶叶还没发芽不是?”韩守义回到柜台里,笑眯眯地说。 “去年我头回做茶饼,就得了您的赞许,今年……嗯……我肯定……”顾青竹斟酌着用词,万般艰难地开口。 可还没待她把最难为情的话说出来,就被外面进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 “韩叔,我远远瞅着好似锦成带着宝应过去了,是从你这儿出去的?”男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音调醇厚,如酽茶浓酒,十分好听。 顾青竹被拦了话头,竟然心下一松,她轻轻呼了口气,刚才实在太紧张了。 男人径直走进,逆光站在她旁边不远处,他身高八尺有余,穿一身玄色暗纹缎面袍,侧颜干净鲜明,剑眉高鼻,眼眸深邃如幽潭,颔下胡茬乌青硬朗,突显出他的沉稳干练。 “是的,二爷。”韩守义低低地应了,他瞥了眼顾青竹,东家的家务事总不好当着外人说。 “这位姑娘?”慕家二爷慕明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线,如问似笑,一看,便是谦和有礼的君子模样。 “她是顾家坳的,去年您格外赏识的茶饼就是她做的,她今儿想来问问价。”韩掌柜忙上前介绍。 顾青竹侧身,垂头低眉福了福。 “姑娘的茶好,制茶的手艺更好,只是……”慕明成顿了一下。 “怎的了?”韩掌柜似乎比顾青竹还要着急,她还只是抬头等着慕明成下文的时候,他已经伸长了脖子问。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今年茶马司可能要有大变动,到今儿,商茶、官茶、贡茶都没个准信,往年这会儿都排各家要收的斤两了。”慕明成眉峰微蹙,摇摇头道。 “这……”顾青竹闻言,睫毛猛眨,心惊失语。 如今粮价涨得没边儿,要是茶饼再卖不出去,往后能吃饱饭过安定日子都难了,更不要说供阿弟念书。 “姑娘莫要担心,你家统共没多少,到时就别到东市大交易场去了,那里鱼龙混杂,未必能卖上好价钱,三生爱好茶,不论多少肯定会收的,只是价钱会随行就市,另外还是茶市一句老话,早采早制早售,头茬、明前、雨前,过了这些个节令,再好的茶也卖不上好价钱,切记莫要白白辜负了这一季。”慕明成见顾青竹神色惊变,遂和颜悦色地安抚。 他的话语气温暖,声调低醇,有一种让人莫名心安的感觉,顾青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听这位二爷的话,今年的茶市恐没往年那般顺当,顾青竹已得了老板收购的允诺,再不好意思提赊账的事,她向他们道了谢,背着竹篓离开了。 顾青竹去年的茶饼都是卖给三生的,因韩掌柜给的价钱公道,她并没有转卖过别家,故而与其他家的掌柜不熟,她在三生尚开不了口赊账,旁家就更不用说了。 眼见找钱的路子又被堵住一条,顾青竹着急惆怅万分,现下,她又能到哪里想法子呢? 第十九章 亲情 顾青竹满腹心事,一路慢行,兀自低头思量,绞尽脑汁也没个头绪。 慕明成目送顾青竹离开,偏身在桌边坐下:“我瞧着你适才有话要说,三弟可是难为你了?” “嗳,三爷本性不坏,都是被外头那些个混账东西带累了,今儿不知怎的,偏赖在我这里要五百两银子,老爷早交代过不让他乱花钱,可我到底缠不过…… 二爷,您最体恤下头人,我虽明知那钱定是要被旁人哄弄了去,可又能咋办,如今,还不知怎么平这笔账呢。”韩守义垂头立在他身旁,两手的手心和手背轻拍,有些无奈地说。 “那五百两暂且记在我名下,三弟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平日里,我爹尽让你们做掌柜的拘着他,也是不容易,日后若实在管不住,拿多少钱都记在我名下,总归不能让你们顶缺空。”慕明成嘴角微弯,浅笑道。 “您能在各处店铺里动用银钱,是老爷给的应酬外头的款项,补了这窟窿,你往后咋办?”韩守义有些担心地问。 “我平日里宴请不过是吃饭喝茶听戏,偶尔还会陪世交叔伯们洽谈,一来二去花不了这么多,再说,我只是允了两三处和您一样老成持重的掌柜,旁的店里还是有钱可以抽用的。”慕明成狭长的眼角上挑,笑容愈深。 “二爷对三爷极好,对我们这些掌柜的也没得说。”韩守义一脸钦佩,朝他挑了挑大拇指。 “韩掌柜过誉了,我与锦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虚长他几岁,儿时鲜少能有他这般恣意,直到现在还深以为憾,如今又哪能不顾念他的天性,所幸三生蒙各位掌柜用心经营,倒也不缺这点钱。”慕明成笑着摆手。 顾青竹有难解的烦心事,自是没闲工夫听旁人的闲话,冬日日头短,她排队买粮,问询茶价耽搁了太多时间,眼瞅着太阳已经西斜,她担心天黑了山路难行,人容易摔跤不说,若撒了米面可就不得了了,所以她破天荒地花了一文钱搭了回顺路的牛车。 赶车的老汉是个沉闷的人,他一个劲抽烟,把牛车赶得飞快,顾青竹与几个不认识的妇人挤在一起,她将竹篓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米面被颠甩出去。 顾青竹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天刚亮就出了门,奔波了大半日,一波三折买了米面,这会儿,她背着五斗米面顺着山路往鸡冠子山爬,越走越吃力,不得不拄着行山杖借力,这样能够轻省些。 因着天色将晚,顾青竹不敢停歇,她怕卸下背篓,双肩火辣辣的疼痛会让她再难背起,故而,她一路上只在走不动的时候,才把背篓靠在大石头上缓解一下,让自己喘口气喝点水。 待她手脚并用爬上鸡冠子山,太阳已经滑到了西山,硕大的夕阳将漫天红霞镶上金边,山间的枯枝老叶都似被点亮了,到处泛着温润的光,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仿佛是呼朋引伴倦鸟归巢。 这会儿的顾青竹再没有来时看风景的心情,她转过山口,极力稳住身形,小心翼翼走过最陡的山脊,当她来到平缓处,才发觉在越来越冷的山风中,她的后背竟然完全汗湿透了,双腿也紧绷的厉害。 顾青竹半倚靠在山石上休息擦汗,就在这时,背着竹篓的顾青松突然出现在竹林小路的拐弯处,喊了她一声:“姐……” “你怎么来了,青英呢?”顾青竹站起来,紧走两步,朝他身后张望。 “我瞧着天快黑了,赶来迎迎你,青英在秦婶子家里和铁蛋玩呢。”顾青松说着,一脸欢喜地蹬蹬蹬跑过来,伸手就想接顾青竹的背篓。 “慢点,等我放下来。”顾青竹找了块凸起平坦的石头,将背篓小心搁在上面,自己缓缓褪下背带。 “你只把面袋子拿下来,下头全是米,你小心些,别洒了。”顾青竹扶住背篓,对顾青松说。 “姐,你咋背这么多,仔细伤了自个!”顾青松细细地拍掉面口袋上沾的米粒,有些心疼地责备。 “我今儿坐牛车回来的,一点都不累。”顾青竹将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笑着说。 “姐,咱们回家。”顾青松将面袋装在自个的背篓里,深深看了眼顾青竹说道。 “晚上,咱们吃点什么呢?”少了两斗的重量,顾青竹肩上的疼一下子好些了。 “我来时焖了红薯粥,到家就可以吃了。”顾青松闷头走在前面,顾青竹看不见他眼里弥漫的酸涩。 姐弟俩低声说着话,山路一下子变得短而易行,他们很快就到了家,薄墨似的夜色如影随形,将顾家坳温柔笼罩。 第二十章 还粮 “我去接青英,顺带还秦婶子家的粮食。” 顾青竹顾不得休息,用家里的升子量出两斗米和一斗面,又额外多兜了两捧,另用袋子装了,青松则将剩下的粮食仔细藏好。 夜色朦胧,秦氏家里点着如豆的灯火,她正在灶上蒸窝头,氤氲的水汽更让狭小的厨房昏暗不明,顾青英和铁蛋蹲在地上用小棍逗一只缩成一团巴掌大的小乌龟,这是他们昨天在小水沟唯一收获,两人嘴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 “婶子,我今儿到县里买了粮食,谢谢你年里借我们米面。”顾青竹将粮袋放在厨房的桌上。 “这么急做什么,正月里的米面不便宜,这会子还了我,你们可有吃的?”秦氏给灶膛添了一把柴,拍着围裙上的草屑,走过来问。 “我们自个的,单留着呢。”顾青竹点头。 “那婶子也不和你客气了。”秦氏将米面倒在面桶米缸里,转头拧眉问,“你这丫头是不是又多给了?”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顾青竹浅浅地笑。 “你这不负人的性子遇上好人自然好,若是遇上坏的,只怕要吃大亏呢。”秦氏在竹簸箕里抓了七八个现蒸的黄澄澄窝头,连带粮袋一起递还给顾青竹。 “我又不傻的,再说,我遇见的不都是像婶子似的好人嘛。”顾青竹也不推辞,接过窝头调皮地笑。 山里人实在,交好的人家相互借点米面油盐,更或者借点钱财救急是常有的事,无论时隔多久,借出的人家都不作兴催要,因为欠账的,手头一旦宽裕,定会及时归还。 还时,最忌讳谈利钱,欠账的只悄悄另给些添头做谢便是了,借出的人家也不会白收,随意再给点什么,哪怕是一点吃食或者菜蔬,亦算作礼尚往来,两家的交情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我说青英咋那么讨喜,原都是因着有你这样的姐姐,最是会哄人。”秦氏虚点了点顾青竹,抿嘴一笑,“你大概才回来,要不,别做饭了,把青松叫来,在我这凑合吃一碗粥得了。” “不了, 不了,青松焖了红薯粥,我这就带青英回家了。”顾青竹摆手,转头唤青英。 “阿姐,小乌龟为啥不出来,它死了吗?”青英指着地上的壳,嘟着小嘴问。 “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秦氏听到这话,连连朝门外吐口水。 自打铁蛋爹去世了,秦氏最忌讳说死字,她在人前要强又泼辣,背地里仍是个独自抚养儿子过活的苦命女人,她心里的怕和难比旁人多得多。 顾青竹半蹲下来,一手揽着铁蛋,一手摸摸妹妹绒绒的头发,笑着回答:“天这么冷,它本该躲在沟底沙泥里睡觉,你们这么折腾,它当然不乐意啊,等再过些日子,听到草里有虫子叫,它就能出来陪你们玩了。” “原来是这样。”顾青英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而一本正经地对铁蛋说, “我这会儿要和阿姐回家了,等明儿,我们再找青川哥哥挖沙。” “嗯,你拿着,过天我找你玩。”铁蛋将小乌龟塞到顾青英手里。 “好。”小姑娘毫不推拒,将小乌龟像她哥夹书似的夹在手上。 “这是铁蛋捡的,你怎能不知谦让?”顾青竹弯腰劝妹妹。 “让青英拿了去养,啥活物到了我家憨小子手上,都挺不过三天,小鱼小虾之类也就罢了,这乌龟可不能白丢了性命,不然就真造孽了。”秦氏揽着儿子,笑着说。 “嗯,我自个愿意送青英妹妹的,真的。”铁蛋点头如捣蒜地说。 “阿姐,婶子和铁蛋哥都说给我了。”顾青英眨巴着大眼睛,天真无邪地说。 顾青竹无法,只得将抱着乌龟的顾青英带回家,又郑重其事地找了个破口的陶罐放乌龟,一时没有沙,只找了些碎松针茅草盖着,暂且凑合一下。 给青英细细洗了手,三姐弟坐下吃饭的时候,外间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凌冽的山风呼啸着直往门缝里钻,锅里肉包子香气弥漫,在这样的寒凉夜里让人倍感温暖。 “阿姐,县城远不远?那里有没有饴糖卖?”顾青英仰着小脸,迫切地问阿姐。 她年纪小,除了顾家坳,她还没出过山呢,县城对她来说,实在太神秘了,至于饴糖,是去年青川偷偷给她尝过一小块,那是用一只羊角在挑担子货郎手里换的,她一直记得那个齁甜齁甜的味道。 “姐姐今天只顾着买粮了,下次,下次一定给你买,好不好?”顾青竹有些内疚道。 “那个太甜了,还是肉包子好吃,嘻嘻嘻。”顾青英摇摇头,笑眯眯地啃肉包。 “青竹姐,你回来没?”竹篱笆外突然传来青川急急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笋 “怎的了?昨儿你姐说羊羔很好呀。”顾青竹搁下碗,赶忙走出来问道。 “不是羊羔的事,我姐让来叫你,我家羊吃了你家笋了,不……不是,不是羊吃笋,哎呀,我一时讲不清,你快跟我来看就知道了!” 顾青川只有七八岁,一路飞跑了来,涨红了脸,把话说的颠三倒四,他一急更说不清,上前拉着顾青竹就走。 “阿姐……”顾青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顾青竹被火急火燎的青川拉走,赶忙追出来问。 “没啥大事,你和小妹在家,我去看看就回。”顾青竹心下惊诧,面上却强自镇静,安慰弟弟道。 原来,今儿青川放羊,晚间赶羊归圈时,发现走丢了两只大公羊,这可把孙氏急疯了,全家人除了顾青山伤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外,其他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全都拿着火把出去找。 顾大丫和顾青川走到顾青竹家竹林外,听到里面传来哞哞的羊叫声,赶忙进去寻,发现她家两只羊正在大嚼竹笋,甜汁儿沾了满嘴,她一时目瞪口呆,着急忙慌让青川去叫人。 她知道这些笋青竹宝贝得很,过年也只肯挖几棵尝尝鲜,只等着山路通了,背出去换钱,这会儿全被羊糟蹋了,可怎么办呀! 顾大丫心慌意乱,可等青川走了,她转念一想,就算公羊有角,可也没这个神通,能把埋在土里的笋挑出来吃的。 她定神拿火把四处照照,只见周围全是新刨的土坑,到处散着剥下的笋衣和挖破的笋根,这显然是有人像野猪进园子,半点不爱惜地偷采了笋,而她家的羊是闻着甜香味道,一路捡食笋根来的。 “到底……到底怎么了?”一路跑来的顾青竹,脸色发白,看着顾大丫急问道。 “你瞧瞧。”顾大丫将一个火把递给顾青竹。 顾青竹不顾眼前的狼藉,举着火把直奔竹林深处去了,那里长着一丛茂盛的紫竹,是她母亲最喜欢的陪嫁,年年春上出笋,顾青竹都是格外上心,她甚至记得每根竹子是哪年长的,一年又长几节。 顾青竹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所幸紫竹并没有折损什么,看来这贼倒知道避着她的逆鳞,想当初,十四岁的顾大宝折了一根紫竹,被她足足盯了半个月,逮着机会就玩命地打,打得他见着她就绕行,直到现在也不太敢当面招惹她。 顾青竹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个当口,顾大丫已经打发青川把两只羊赶回家,要不然,把羊当命看的她娘非得急疯了不可。 两人举着火把,在满是大小土坑的竹林里看了看,夜间的竹林萧索冷清,竹叶在山风中瑟瑟,发出呜咽的悲鸣,仿佛痛失幼鸟的老鸦,叫得人心惊。 “这到底是谁干的!”顾青竹拎起被丢弃的半截笋,既气愤又心疼。 她家竹林不大,但长势最好,周围几个村里的篾匠都喜欢订购她家的竹子,这与她每年有章法的挖笋有很大的关系,这回被人下了狠手,胡糟蹋一番,不说损失了卖笋的钱,就连整年的新竹生长都会受影响。 “总是咱村里的人,旁人哪会知道你林子里的笋是最好的。”顾大丫举着火把四下照看,想要找出一丝半点的痕迹来。 “我前儿来放捕兽笼子,特意寻过那些刚裂土的,还用枯叶遮盖着,原本想着等一场雨,笋子长得再肥美些,能卖出好价钱,哪知这贼倒这般心急。”顾青竹循着记忆找了找,哪里还有笋,只看见一个个大张着嘴的泥坑。 “瞧这土还潮着呢,八成是今儿刚挖的。”顾大丫蹲在地上摸摸土疙瘩,鼻端一股子泥腥味儿。 “这贼倒会省事,把好找的全挖了,还挖得这般支离破碎!”顾青竹冷哼一声。 她不仅气贼偷笋,更心疼那些笋子被挖得七零八落,白白糟蹋了。 “村里手脚不干净的就那么几个,我瞧着你二婶昨儿吃了明亏,这事定是她报复你,刚巧你今儿一天都不在家,要不是我家羊走丢了,还不知几时才能发现呢。”顾大丫拍掉手上的泥,轻声嘀咕。 “这会子,任谁偷的,早把笋三文不值两文的卖了,是不是她,咱也没逮着,无凭无据的,她哪里肯承认,若是找上门去,少不得又是一场无谓的吵闹。”顾青竹摸了摸左手上的赤藤镯,摇头轻叹。 “如此说来,只得又吃一回哑巴亏,白少了一个进项,你阿奶过几日可是要来逼你要粮的。”顾大丫咬了下嘴角,担心地看向顾青竹。 “我原本想再等等,如今看来倒是等不得了,今儿晚了,明儿再来,我有法子在林子里找出好笋卖钱。”事已至此,懊恼也不能改变什么,顾青竹拉着顾大丫离开了竹园。 笋子是她在春茶前唯一能换钱买粮的法子,阿奶逼粮,贼人偷笋,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当下是不是最好的挖笋时机,此时,都由不得她等了。 “你有啥好法子快说说,这会子卖关子,真急死人了。”顾大丫本以为再无办法,却见她似乎胸有成竹,好奇心使然,一路不停地追问。 “今年雪大封山,没赶上腊月里卖冬笋,这会儿雪化了,地僵土冷,笋子出得慢,她现挖顶破土的,不过是雪下浮面上长不大的浅笋,至于我的法子,你明儿来看就是了,却是说不清的。”顾青竹笑着拍拍顾大丫的肩膀。 “也就是你心大,这样还能笑出来,要是我家笋子被人偷挖了,我娘早跳脚骂人了。”顾大丫转头睨了她一眼,语气里尽是心疼。 “我也气呢,可骂也骂不回笋,还白白伤神,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顾青竹将脚边一颗小石子踢飞,转而说,“你明儿学了我的法子,也把自家林子里的笋挖一挖,没露头的冬笋到底比春笋值钱些。” 说话间,两人回到村里,在路边分手,顾青竹回到家中,青英已经站在小板凳上洗了碗,又烧了一大锅热水,预备给她洗浴。 “阿姐,我给你搽搽。”晚间,姐妹俩睡觉的时候,青英懂事地拿出药膏。 “你怎么晓得的?”顾青竹顺了头发,半褪里衣,露出红肿的肩膀。 “阿哥给我的,还说你今天累了,叫我不要吵你。”顾青英半跪着,细细抹了药膏,还贴心地帮她吹了吹气,眼里汪着心疼的眼泪。 “青英最能干了,阿姐不疼,明儿就能好。”药膏搽上去冰凉清爽,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顾青竹给妹妹掖了掖被角,心里淌着热乎乎的暖流,有这样知冷知热的弟妹,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一早,顾青竹吃了早饭就拿着竹篮和锄头到竹林里去了,路上正遇见等她的大丫,两人把那些土坑重新覆盖上土,捡出被丢弃的笋根和嫩笋衣,这些留着喂鸡或者给大丫家喂羊都是很好的,否者甜味很容易招虫,烂在园子里还会发臭。 “这都快填一半了,你的法子呢?”大丫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拄着锄头问道。 “你没看见吗?”顾青竹抬头看她,笑靥如花。 “胡说什么呢,我只看见你填坑。”顾大丫瞪起眼,圆圆的脸拧成了包子,她回望来路,啥也没看出来。 “那你接下来,可看仔细了。”顾青竹随手又填了一个坑。 闻言,顾大丫停下手里的活,直盯着顾青竹看,只见她在一棵成年大竹旁用锄头翻了翻落叶,也不知捣鼓什么,不一会儿便顺着隆起的地下竹鞭方向,大跨了一步,站定,用脚在周围踩了踩,探寻一番,这才抬头朝顾大丫微笑点头。 顾大丫生怕顾青竹的挖笋绝技被隔林有耳的人听去,她走近低语道:“这就算找着了?” “我们挖挖看。”顾青竹用锄头轻轻刮去枯枝浮土,绕圈挖土,不一会一个金色的笋尖露了出来。 “你这也太神奇了,这周围的土没裂,离竹根又远,你是咋找到的?”顾大丫眼见着顾青竹毫不费力地刨出来一个两头尖似小船的完整冬笋,不禁惊叹道。 “你去细细看那棵竹,好好琢磨琢磨。”顾青竹捡起冬笋,顺手将坑埋了。 顾大丫仰头盯着大竹子看了半晌,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娃,她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低声问:“是不是要找这种竹叶绿得发黑,不带黄叶,下层竹枝双叉的大竹子?” “你既得了法子,自个试着找找。”顾青竹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了。 顾大丫立时跟探宝似的,学着顾青竹之前的样子寻寻觅觅,选中一棵成年大竹,学着顾青竹的样子寻找,在犹豫了半盏茶的工夫后,她小心地跨出一步,站在她再三确认过的位置上,尤不自信地轻声问:“青竹,是这里不?” “你挖开看看有没有笋,不就知道了。”顾青竹只顾填坑,闷头回答。 “我可真挖了。”顾大丫兴奋地挥舞锄头,很快就刨出一个坑,可里面除了一截嫩竹鞭,什么也没有。 “咦,我为啥啥都没有?!”顾大丫拄着锄头,丧气地闷哼。 第二十二章 找笋 闻言,顾青竹也有些意外,她回头走到那棵竹子下,顺着竹鞭找到嫩鞭,往前一迈,依旧是顾大丫刨土的方向,但位置却往前错了半个脚掌。 “我就不信了!”顾大丫气哼哼一阵猛掘,锄头一下子碰到个硬物,只听一声脆响,笋尖应声断裂,如玉的笋肉立时沾上了泥。 “哼,你这分明是欺我腿短!”顾大丫拈起冬笋,对着它竖眉瞪眼。 “哈哈,你自个长脚的嘛,为啥歪怪长了根被定住的笋呢。”顾青竹被她张扬舞爪的样子逗乐了。 两人正笑闹着,却听林子外面传来一声惊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听声音分明是郑招娣。 “难道光天化日就有人来偷笋了?”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提着锄头就往声音处奔。 等她俩跑到竹林边,就见顾二妮扛着锄头挎着篮子,正和郑招娣大吵:“这是村里公众的地方,走路不让啊,有本事你圈起来做皇家园子呀。” “这一片只有青竹家的园子,你拿着家伙什准备做什么?你昨儿偷摸得手了,今儿还敢来,我们正愁拿不住贼呢,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顾大丫举着锄头猛冲过来。 “胡说……胡说……我没有偷笋!” 顾二妮没想到竹园里还有两个人,她能欺负瘦弱的郑招娣,可遇着的村长家壮实的顾大丫,她就傻眼了,更何况还有满脸怒色的顾青竹,她慌乱地往后直退。 “我园子里是少了东西,可没说丢笋,你上赶着承认什么!”顾青竹一墩锄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我……”顾二妮悔得恨不能把自个的舌头咬掉,她结结巴巴地狡辩,“竹园……竹园当然只有笋了,还能少啥,你们……你们想干嘛,以多欺少!顾青竹,我马上回去告诉阿奶,说你合着外人欺负我!” “我想揍你,还要找旁人吗?”顾青竹比顾二妮高出一个头,她一把揪住堂妹的衣领,勒得她直咳嗽,继续挑眉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园子里我现埋了捕兽夹子,到时候不请自来的人,若是被夹断脚打断腿,休要怪我,更别谈让我救了!” “对,就让她没腿没脚,被人骂一辈子贼骨头。”顾大丫在一旁帮腔,叉腰冷哼。 “若是断腿断脚不得治,那得流多少血,岂不是没命了?”郑招娣想了下那个恐怖的场面,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顾二妮完全被她们三人一个比一个说的惨状吓住了,她一时间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一个劲说:“我不要断腿断脚!” “你回去告诉二婶,留着她那心眼子做点正经事,别总打旁的歪主意!”顾青竹松开她的衣领,用力推搡了一下。 “快滚,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顾大丫挥舞着拳头吓唬她。 顾二妮往前踉跄几步,提起篮子,扛着锄头,头也不回没命地跑了。 “你这咋办?糊弄一时可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顾大丫看着一溜烟跑没影的顾二妮,转头问道。 “你们都是骗她的呀,我还当是真的呢。”郑招娣拍拍胸口,刚才不要说是顾二妮做贼心虚,吓得腿软,就是她也被捕兽夹子唬住了。 “挨过今天就行,明儿,我起早挖了去县里卖,不管多少,落袋为安,也省得被人惦记。”顾青竹微叹了口气。 明儿不是赶集日,出来买东西的人少,但如今已过了立春节气,土地渐渐回暖,笋子蹿地快,三两天就能顶破土,她若不趁早,只怕那贼醒过味来,还得来偷,防不胜防。 “明儿一早,我们都来帮忙。”顾大丫和郑招娣异口同声说。 “好。”顾青竹点头,又折回园子里去填坑。 山里人相互帮衬着做事是常有的,更何况她们三人向来要好,真诚相待,无需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 “招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顾大丫一边埋土一边问。 “哦,瞧我,差点忘记了。”跟在后面捡笋根的郑招娣羞涩地笑了笑。 “昨儿青竹不是出山了嘛,我爹让我来问问县城里米面的价钱,青松说是在竹园,我就找来了,恰好看见二妮在外头东张西望,一看就是不干好事的,要不是我忍不住喊住她,说不定,你们就逮个正着了。” “逮着她又能怎样?不过是和二婶鸡飞狗跳地再吵一架罢了,三天两头这样,我都烦了,有这工夫做点啥不比吵架强。”顾青竹厌倦地摇摇头。 顾大丫和郑招娣互看了眼,心照不宣,这些年,吴氏和朱氏婆媳欺负大房不是一回两回了,顾青竹轻易不搭理她们。 有了招娣的帮忙,三人很快就把园子里的坑填埋好了,顾青竹根据竹龄大小,间距密度,砍伐次序,以及这次被祸坏的程度,对在哪里挖笋,又挖多少笋重新做了打算,为了明天能最快最好的挖笋,她还做了些旁人看不出来的记号。 郑招娣家里没有竹园,见顾青竹做这些,只觉新奇,而顾大丫则完全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挖笋还有这么多门道,她不得不惊叹顾青竹的聪明,她向来做什么都是样样拔尖,今儿看来,可不是光会埋头苦干就行的。 顾青竹将顾大丫先前挖破的笋尖放到捕兽笼子里,这味儿鲜甜,冬天不好找食的野鸡最喜欢吃了。 三人约定明儿寅时末一起来挖笋,回到村里,已是做午饭的时间,孙氏正四处找大丫,顾青竹把篮子里的笋根都倒给了大丫,免得她回家挨骂。 青英正坐在灶间烧火熬苞谷粥,屉子上蒸着昨天的窝头和肉包,米面混合的香气十分诱人。 顾青竹洗了手,拿出园子里挖的那两根笋,用菜刀在笋壳上纵向划了一刀,双手沿刀口往外掰推,一截娇脆嫩黄的笋肉便挤了出来。 “阿姐,咱们今天笋子烧什么呀?”青英一边拣笋衣喂鸡,一边高兴地问。 “一会儿做酸菜笋片,保管好吃!”冬笋娇嫩,出土几个时辰,根部就会变色变老,顾青竹用刀削掉了一部分。 顾青竹将笋肉在清水里洗净,改刀切成半指长的薄片,在外口小锅里焯了水待用,转身在腌菜缸里抓了两把黄澄澄的酸菜,又在干辣椒串上扯下两颗,一起清洗切碎。 青英坐在灶间烧火,外锅很快热了,顾青竹淋了一点油,将酸菜辣椒和笋片同时倒在锅里翻炒,热气激发了酸菜的酸和笋片的鲜,两者再混合上辣,一股子酸爽鲜辣的滋味漫溢开来,让人胃口大开,口水难抑。 “青英,你家里烧什么好吃的?这么香!”铁蛋和青川的两张脸挤到门口问。 “我姐做的酸菜笋片,好吃的不得了呢。”青英在灶间挺了挺小腰板,骄傲地说。 “你俩吃饭没?这都是做什么去了?满头满脸的土。”顾青竹转身看他俩。 “青竹姐,我们还没回家呢,找沙子去的,现挖了一篮子来给小乌龟用。”铁蛋抬袖子抹了下鼻涕道。 “它才巴掌大,哪用的了这么多。”顾青竹走出去一看,满满一篮子沙,里面还垫着一块破布,一时哭笑不得,她给两个皮猴子拍拍身上的灰,打了水给他们洗手洗脸,“你们就在这里吃饭。” 两小子早馋笋子了,巴不得顾青竹这样说,两人相互看了眼,忙不迭点头。 饭桌上多了两个半大的小子,吃起来狼吞虎咽,不仅把酸菜笋片吃了半盆,还吃光了窝头和肉包,甚至连锅里的粥都刮得一干二净。 三个小的吃饱就忙着给小乌龟捣鼓沙窝,顾青竹不放心笋子,又去竹园转了转,顾青松本想跟了去,却被她留在家里温书。 这片野竹林原本一直荒废的,顾青竹母亲王氏爱竹,耗费了好些年打理,直到在顾青竹手上又过了五年,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是顾家坳人的祖坟山,世世代代的先人都葬在那里,因着心有畏惧,村里人无事不会过来,所以分家的时候,二房根本没和顾世同争,顾青竹才得以保留下母亲最喜欢的东西。 午后的竹园里很安静,因着枝叶茂盛苍翠,外头阳光虽好,却鲜少能大片照进来,故而走在其间,踩着断枝枯叶,只觉遍体生寒。 顾青竹心情烦闷的时候,总愿意在竹林里这样走走,仿佛当年父母还在身边,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笑着牵母亲的手去采不知名的野花,或者托腮看父亲凝神为母亲雕各种发簪,上元节、七夕节、中秋节,几乎所有的好日子,父亲都会送发簪,还会避着旁人悄悄帮母亲戴,那个泛黄的竹筒里满满的都是他们的情意。 顾青竹想到这里,摸摸头上的竹簪,她有一头和她母亲一样乌黑油亮的头发,她已经及笄了,虽没人为她做一个仪式,但她可以自己绾头发,为的就是可以戴母亲的发簪。 土屋,篱笆墙、院里的枇杷树,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她深信,她的母亲从未走远,定是在冥冥之中守护他们姐弟,无言地陪着他们走过坎坷,一日日长大成人。 第二十三章 卖笋 晚间,顾青松得知顾青竹明天要去挖笋卖笋,执意要跟着同去,怎么劝也不听,顾青竹无法,只得答应,青英也想去,但她知道阿姐不会同意,说也是白说,故而不发一言,只眼巴巴看着他俩。 许是昨日太暖和,后半夜山里起了大雾,白茫茫一片,将顾家坳像个孩子似的笼在白纱帐中安睡。 青英太小,没日头的时辰不能出门,更何况是去坟山附近,故而,顾青竹姐弟第二日吃了早饭出门时,并没有叫她,只将她反锁在家中,留大黄陪她。 招娣和大丫带着家伙什,在路边与他们会合,四人提着马灯进了竹园,两两配合,一个负责找记号挖笋,另一个负责照亮捡拾,四人并不多言,只埋头干活。 顾青竹想要赶到南苍县去卖笋,就算路上可以花钱搭车,也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走,笋子娇嫩,见光易老,半分耽搁不起。 四人专心做事,忘记了胆怯害怕,倒是外头的人,见着竹林里几点影影绰绰的光亮移动,心疑胆寒,反而会被吓得半死,顾青竹的二婶朱氏就是这个被吓住的人。 前天,她偷了笋在翠屏镇卖出了钱,昨儿本想让二妮如法炮制,却没料到被顾青竹逮个正着,但她对二妮转述的话,是断然不信的,她才不会被几句空话吓着,可今儿林子里飘渺的光和隐约的沙沙声,竟让她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她忌讳的不是顾家的祖坟,而是竹林里的那丛紫竹,她一直认为顾大宝折的那支紫竹带来了王氏的怨念,要不然,她聪明伶俐的三儿子小宝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死了呢,她深信,这不仅是青英克的,还有王氏的怨气害的。 朱氏和王氏做了十多年妯娌,王氏喜欢竹子,甚至给女儿的名字都取了这个字,朱氏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这会儿,莫不是因着她偷了笋,王氏的鬼魂出来,专门等在这儿找她寻仇了? 朱氏越想越怕,腿脚软的仿佛有千斤重,她磕磕绊绊往家逃,一路上不知摔了几个跟头,方才跌跌爬爬一身泥灰地回来,她怕顾世贵责骂她无用,不敢开大门进屋,只在灶间窝到天亮。 天边泛起鱼肚白,雾气变得稀薄袅袅,顾青竹几个已经将做好标记的冬笋都挖了出来,在林子空地上堆着,那些大的像两头翘的宝船,而小的则像极了金元锭,三个女孩子手脚麻利地挑选,捡出那些小笋,虫笋,歪笋,以及被挖破皮的,剩下完美无缺的,堆了三堆。 顾青竹家的笋好,壳薄肉厚,前日浮面的都被偷了,损失不少,如今没有旁的找钱路子,她便想趁冬笋的价高,能多卖就多卖点,先把阿奶迫在眉睫的二月口粮买上再说。 今冬雪大,整个冬天都没怎么挖笋,她今儿把能找的都找了,哪知竟然这么多,眼看着单靠他们姐弟两个,是肯定背不出山的。 “青竹,我家反正要到县城买粮,不如今儿我和你一起去,也好帮你背一些。”郑招娣开口道。 “我也去。”顾大丫是个心急口快的姑娘,她一边装笋一边说。 “你能来帮我挖笋就很了不得了,县城就不要去了,孙婶子一会儿找不到你,又该骂人了。”顾青竹拦住她道。 “我弟昨儿在你家吃了大肉包,念叨了一晚上,我把你教的挖笋诀窍也告诉了我娘,她一早催着我来帮你,说是多学学,明儿好挖自家的,我一会儿和她说,要跟你去县城学卖笋,她肯定会答应的。”顾大丫笑嘻嘻地说。 “婶子不怨你就好,你家哪天挖笋?我到时随叫随到。”顾青竹听她这样讲,心里便安定了。 三人很快将冬笋分装在大网眼的竹篓里,这种竹篓比细蔑竹篓大,又因是大网格编的,分量反而更轻,适合背大物件。 “姐,我是男的,还是我去。”顾青松看着堆得满满当当的三个竹篓,有些担心地说。 “噗,你个小屁孩有多大力气,还逞能说什么男的,等你长得和我哥一般高再说。”顾大丫用力揉揉顾青松的头,戏谑道。 “还是我和她们去,若我和你一起出门,留青英一人在家,我不放心,你把这些笋拣好的分一分,给各家送一点尝鲜。”顾青竹指着另外大半篓说。 “那好。”顾青松拗不过,只得背着竹篓回去了。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回家拿米袋子和银钱,很快的。”郑招娣扛起锄头道。 “我也回去和我娘说一声。”顾大丫提上马灯,朝林外走。 “大丫,你顺便帮我把油罐和米袋也带来。”顾青竹追着叮嘱一句。 “晓得了。”顾大丫脆脆地应了一声。 趁她们回家的当口,顾青竹抓紧时间把那些刨开的坑填上,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低哑的咕咕声,她心下乍喜,扒开枯草一看,果然一只肥大的灰褐色野鸡被关在捕兽笼子里。 隔了一会儿,顾大丫和郑招娣就匆匆赶回来了,她们见着野鸡也十分高兴,顾青竹从扎米袋的布带绳子上分出一缕,把野鸡捆在竹篓上,三人高高兴兴出发。 三个女孩子原本情意深厚,今儿难得一起出门,大丫和招娣又是年后第一次去山外,她们沿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着什么都要指指点点一番。 大丫最羡慕顾青竹姐妹有个和男孩子一样的正经名字,不像自个,爹娘随便起个名,村里已经有三个女孩子叫大丫了。 听她这样说,招娣很认可地点头,她娘一直想要男孩,连给女儿取名字都抱着这样的希翼,可惜这个苦命的女人在大山洪中丧了命。 “你们若真想有个名,咱们私下叫着玩,不如我取一些,你们选一个呗。”顾青竹笑着说。 “那敢情好!”大丫和招娣兴奋地说。 “青莲、青梅、小兰、小云……”顾青竹信手拈来。 “我要青莲,顾青莲多好听!”顾大丫拍着巴掌笑。 “那我就叫郑小兰!”郑招娣忙不迭地也选了一个。 三人当真互相叫了新名字打趣,一路说说笑笑,相互搀扶提醒,倒也不觉得累,辰时正刻就赶到了翠屏镇上。 今儿不是赶集日,顾青竹担心菜市散得早,决定搭牛车到县城去,只是她们三人想搭同一辆牛车,又带着三个大竹篓,十分占地,连过了两辆牛车都没搭上,第三辆车的车把式非要多收一文钱,说是竹篓占了位子,顾青竹不想再耽搁下去,只得咬牙答应。 南苍县逢二、五、八是赶集日,逢着赶集日西市的集市会热闹一天,而旁的日子只有一早上的菜市开着,大多只有当家的妇人和富户人家的厨房管事出来采买,他们这些人最会铢锱必较,一个是为自家省钱,另一个则是为自个谋财。 顾青竹等人赶到菜市,已是巳时,有些起早买菜的妇人,都有挎篮子满载而归的了。三人顾不上歇一口气,寻了处空地将一篓冬笋倒出来摊在地上。 这个时节,山里除了冬笋并没有其他的山珍可卖,故而,菜市上有七八处卖笋的摊子,价格已经压得很低,大的两文一个,小的只要一文。 顾青竹家的笋长得好,两头挺翘,中间粗饱满圆润,形似龙角,外壳金黄紧实,表面沾着湿漉漉的泥,一看就是刚挖的,还散发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买菜的妇人眼光毒的很,一眼就看出冬笋的好,更欺她们是三个女孩子,脸皮薄,遂连买带偷,顾青竹忙着算账收钱,顾大丫拉了这个,跑了那个,急的直跳脚,郑招娣见势不妙,紧紧护着另两篓,不让那些人动手拿。 一篓冬笋卖完了,顾青竹数数手中可怜的几十个铜钱,不禁拧眉,若照这样卖,她们辛辛苦苦背出来的三篓笋还买不到阿奶一个月的口粮。 “拣些特别好的,我背去酒楼饭馆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卖出好价钱,剩下的这些,你们分成大小两篓装着,主顾要买几个,你们就拿几个,莫让人哄抢了去。”顾青竹小声说道。 “你把野鸡也带上,这些人只看不买,眼瞅着这里是卖不上价的。”顾大丫嘟囔着。 三人齐动手分拣,顾青竹背上最大最好的半篓冬笋和野鸡,出了菜市,直奔街市上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馆。 她连问了好几家,都被拒绝了,这时候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约莫快巳时末了,再过一两刻钟,店家就该上座了,到时忙着迎客的掌柜更没工夫搭理她了。 想到这里,心焦的顾青竹鼻尖都冒了汗,见前面又有一家气派的酒楼,她想都没想,直接闯了进去。 “嗳,做什么的,出去,出去!”伙计毫不留情地撵人。 “小哥,你们店里买冬笋吗?我的笋皮薄肉嫩味道鲜,可好吃了。”顾青竹陪笑道。 “不要不要,别耽误我们做生意!”伙计不耐烦地挥手。 “那要野鸡吗?活的,山里现捉的!”顾青竹咬咬牙,继续问道。 “快走,快走,哪来的山里丫头,仔细站脏了我们昌隆的地儿!”伙计一脸嫌弃地瞪她,只差用眼刀把她打杀出去。 “这是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大呼小叫的!”一声娇喝传来。 第二十四章 做菜 门前一暗,旋即进来一个十七八岁,身着丁香色骑装的女子,只见她皮肤微黑,却生得蛾眉皓齿,乌发朱唇,美目流盼,风韵撩人,她身上的骑装十分合体,显露出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形,行走间,如风摆杨柳,妙曼婀娜。 她走进来,四下环顾,右手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左手掌,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屋里的人,眼光却严厉狠辣。 “大小姐,您来了!”伙计一见来人,立时换了模样,毕恭毕敬地行礼。 顾青竹是第一次进这家酒楼,见伙计的态度,猜着是老板出现,她也屈身福了福。 来的人正是昌隆钱家的三小姐钱漫,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但她最不乐意旁人叫她三小姐,仿佛她是她老子众多姬妾生的下贱胚子,故而,各家掌柜伙计都恭维她是大小姐。 “你想到昌隆卖山货?”钱漫瞥了顾青竹的背篓,语气轻蔑。 昌隆酒楼的菜品寻常人消费不起,大多是人参鲍鱼,燕窝熊掌之类,这里的的确确不会卖冬笋野鸡之类的菜肴,太掉价了。 “我这笋是早上现挖的,鲜嫩脆甜,大小姐买点尝尝就知道了。”今天顾青竹已经被拒绝了很多次,她自动忽略了钱漫语气里的傲慢,放下竹篓,拿出一个大龙角颇有耐心地说。 “快走,快走,我们大小姐怎么会吃你这种粗鄙之物!”伙计见顾青竹赖着不走,拧眉上前驱赶。 “冬笋虽是山野之物,可它却是山蔬八珍之首,素有‘金衣白玉,蔬中第一品’的美誉,味道极嫩极鲜。”顾青竹不甘心地辩解。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钱漫慵懒地挥挥手,伙计识相地退到一旁。 “你既说的这般好,不如你做来尝尝,看到底是不是你说的味儿。”钱漫身体后仰,后背半倚靠在柜台旁,似笑非笑地说。 “大小姐说笑了,您这是酒楼,厨房大师傅们定做的比我好。”顾青竹微怔,她是来卖笋的,可没想到要做菜。 “你可别说,他们恐怕真做不了你的菜,这样,你若能拿鸡和笋做出四道不同的菜食,我就用一两银子买下你一篓的笋,你看如何?”钱漫单手托腮,斜睨了眼顾青竹,美眸中藏着猫捉老鼠的戏弄。 一两银子对此时捉襟见肘的顾青竹来说,简直是意想不到的价钱,她虽隐约感觉到钱漫不怀好意,但她太想挣到这笔不菲的钱财,遂试探地问:“做菜倒不是难事,只我没火没锅的,想做也做不成。” “这有何难的,后厨锅碗齐全,调料配菜你只管用。”钱漫扯了嘴角笑。 心中暗忖,这山里丫头还真好骗,等下赔了鸡笋还折钱的时候,有她哭的,叫她知道昌隆可不是穷人能站脚的地方! “小姐!”说话间,外头火急火燎跑进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生得十分机灵,她附在钱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真的?”钱漫听完,一脸兴奋,拔腿就要走。 “大小姐?”伙计着急地唤了一声。 “还杵着作甚!赶快带去厨房做菜,过会儿我有客人来,要是耽搁了吃饭,拿你是问!”钱漫说完,急匆匆走了。 伙计带着顾青竹进了后厨,他怕一会儿挨骂,还特意指了一个小帮厨给顾青竹打下手,这样能快点。 帮厨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叫小吉,他按顾青竹的吩咐,默不作声地烧水,顾青竹熟悉了下厨房里的锅灶,拿了刀杀鸡,她用碗接了血,舀滚水烫鸡毛。 小吉话不多,眼里却是有活的,他用锅里剩下的热水下了鸡血,让它凝固成块,顾青竹将鸡料理干净,取下一整块鸡胸肉用姜葱酒腌制待用,其余的剁成大块,放在陶罐中熬汤,小吉帮着看火,按顾青竹吩咐,手脚麻利地撇血沫,加姜片八角调料小火慢炖。 不一会儿鸡肉的香气就飘了出来,顾青竹手下不停,她连剥了五个大龙笋,在旁人眼里,她剥笋简直是一气呵成,只要不深不浅的一刀,双手反向用力,笋节紧密,肉质嫩黄的冬笋就如同宝藏般被她取了出来。 将冬笋简单清洗后,切掉根部变老的部分,顾青竹将笋分成了前中后三段,前段脆嫩适合配菜爆炒,中间肉质肥厚烧烩皆宜,而末端香味浓郁熬汤最好。 顾青竹将前段切丝,中间切片,末端切块,又拣出一些嫩笋衣,分开焯水,沥干备用。 既然钱漫说她可以用厨房的配料,她便寻了些来用,取了两把银牙米淘洗干净入瓦罐熬粥,又泡发五六个香菇,准备与青红辣椒、胡萝卜一起切丝。 暂不说顾青竹埋头厨房,为那一两银子精心做饭,只说钱漫心急火燎跟着丫环碧桃出了门,骑马追出一箭之地,在大街上拦住了慕锦成和宝应。 “我前儿约你骑马,你到哪儿去?”钱漫跳下马,兴师问罪道。 “你啥时候约的我,我咋不知道?”慕锦成退后半步,装聋作哑。 “宝应!”钱漫凶神恶煞地大叫。 “哎呀,都是宝应该死,前儿光顾着和钱二爷斗鸡了,忘了姑奶奶的约,早知应了姑奶奶的,咱三爷的五百两银子也不能一下子都输了!”宝应低头哈腰,作势在自个脸上打了两巴掌。 “活该!我二哥那黑羽公鸡是山里淘的,白天吃虫,晚间上树,你们买的那些个鸡,看着凶猛,见着它都怂了。”钱漫快活地大笑,似乎早把不愉快抛诸脑后了。 “我就说嘛,二爷的鸡可是神鸡,逢赌必赢,三爷,咱今儿就别去了,不然五百两又得打了水漂!”宝应苦着脸道。 “那怎么行,我今儿非得扳回老本不可!”慕锦成急于摆脱钱漫,使劲朝宝应使眼色。 宝应担心慕锦成再输了钱,亏空愈大,到时让老爷知道了,必定恼怒,三爷有老太太护着,自个的屁股非得被打开花不可,所以,他今儿假装看不见他的眼色,头次觉得让钱漫这疯癫女人缠着自家主子,比白白当冤大头强多了。 “你再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生吃了你!”钱漫扬鞭轻甩在他的后背上,不像生气,倒似发嗲。 “钱家大小姐想要生吃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宝应长得又白又嫩,你要不要试吃一下?”慕锦成知道今儿走不脱,索性耐下性子与她周旋。 “三爷!大小姐,小的我的肉不好吃,又酸又臭!”宝应被自个主子的话吓着了,他不过是不想挨打,怎的换来的是被生吃呢?爷的报复果然都是抬现的! “你还知道自个又酸又臭,总算有点自知之明!今儿,酒楼里有新菜式,三爷可肯赏光尝尝?”钱漫被哄开心了,眉开眼笑地问。 “我能说不吗?”慕锦成凤眸微挑,明显的拒绝。 “不能!”钱漫一把搂住他的手臂,拉着就走。 “好端端的,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慕锦成垂下眼眸,将她的手硬拽了下来。 “哼,德性!”钱漫气鼓鼓地说,末了,犹不解气,还在慕锦成的手臂上狠拧了一把。 “嘶!”慕锦成蹙眉,心中恼火,“我又不是你爹,还得处处由着你?!” 钱漫平日里被宠坏了,向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唯有慕锦成不买她的账,他转身吆喝自个的小厮,“宝应,回家吃饭!” “得了,你这少爷脾气比我还大呢,我不过说一句,你至于动这么大气嘛,好啦,好啦,别扫兴,赶紧走。”钱漫忍了忍,换上一副花枝招展的笑模样软语求道。 慕锦成越嫌弃,钱漫越稀罕,谁叫她死心塌地喜欢这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却偏生着一副倾倒众生的好皮囊男人呢。 慕锦成不情不愿跟着进了酒楼,不耐烦地问:“吃啥新鲜玩意儿呀,你这酒楼里珍馐美味我全都吃遍了,你若是诳我,我可立马走人。” “你跟我来,今儿不仅叫你吃着好的,还有好戏看。”钱漫咯咯笑了一声,领头往厨房去了。 “今儿换厨子了?”倚在厨房门口的慕锦成看了眼里面的人,只见她一身半旧襦裙,梳着寻常简洁的发髻,眉眼低垂,脸上的绒毛逆光看得十分清楚,这分明是个姑娘。 “一个乡下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到我这儿来卖竹笋野鸡,我让她做几道菜来尝尝。”钱漫掩嘴低声道,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得意的表情。 闻言,慕锦成又细看顾青竹的侧颜,鬓角垂下的几缕碎发遮住了面容,只有挺翘的鼻尖隐约几颗雀斑,慕锦成突然想起三生茶行里的那个女孩,他的目光一下子溜到了她的手上。 顾青竹正在切胡萝卜丝,她十指纤长细致,一手握刀,一手扶着切成片的胡萝卜,随着锋利的刀快速落下,胡萝卜丝松松散开,她动作娴熟,进退有度,青葱玉指仿佛是在砧板上跳舞,他一时看迷了眼。 “呵,你和我二哥真真是绝配,都是一样的怪胎,他最爱吃家里丫头们嘴上的胭脂,你倒好,偏喜欢看女人的手!”钱漫见他目光专注,顺着看去,没来由地心生嫉妒。 “啊!”顾青竹轻呼,一道血线飞了出来。 第二十五章 可以吃的四季轮回 钱漫的声量因着愤恨不免拔高了,正在专心切菜的顾青竹被她说的怪癖惊到,刀口一滑,左手食指立时被锋利的刀刃拉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淋漓而下,滴落在砧板上。 顾青竹疼得眉头一皱,右手赶忙用力捏住伤口,只希望它能快点止住血。 “你行不行啊,我可不吃人血,恶心!”钱漫心浮气躁,借机对顾青竹大呼小叫。 鸡已经炖了,笋子也剥了,顾青竹已无退路,况且她也不想半道而废,听这刁蛮的大小姐这般说,她并没有做声,只暗暗咬了咬牙,将伤口在灶上焖鸡汤的陶罐上一摁,只听见“滋啦”一声响,娇嫩的皮肤被硬生生烧灼,再抬手时,伤口已经被她强行闭合上了。 慕锦成见她这般,眉头一跳,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下惊悸,这丫头够狠,真能下得去手,十指连心,这得多疼! 钱漫虽是个女子,可骨子里仍是和她父兄一样,都是跋扈凶横的人,遇着不如她意的事,对下人非打即骂,可像顾青竹这样闷不做声倔强的,她还是头回见,她哼了一声,很没趣地甩手走了。 顾青竹听见后面离开的脚步声,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料到厨房门口还站着一个青年,正是前日在三生茶行,紧紧盯着她手的那个人,上次的目光已让她心生厌恶,这次更害她割破了手,她不禁狠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本就是溜圆水灵的杏眸,这一瞪,倒真有些虎崽发威的意味,慕锦成心中有愧,作为一个平白害人受伤的罪魁祸首,纵使平日里满不在乎,这会儿也面色讪讪然,不好再待下去。 他摸摸鼻子,转头走了,心中腹诽,这丫头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架子,肌肤没有家里小妹慕婉成白皙细嫩,眉眼也没表妹宋允湘妩媚妍丽,也就是一双手还勉强能看,却又这般母老虎似的凶! 顾青竹听见身后越走越远的脚步声,知他都走了,继续忍痛切菜。 “姐姐,你还是走,就算你做的再好,东家也不会给你钱的。”小吉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说道。 “你们东家虽说话霸道点,可她答应我,只要做四道菜,味道好,就会给一两银子,这么大酒楼的老板,怎么会耍我呢。”顾青竹不信,亦不愿意相信。 “哎呀,很多事,你不知道……”小吉见她执迷不悟,涨红了脸想要劝解。 “小吉,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把这些菜洗了!”不远处,厨房里的管事厉声吆喝。 “我……”小吉看了眼顾青竹。 管事在厨房里说一不二,他这小帮厨能不能学到手艺,或者能不能做下去,领到工钱,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小吉半点不敢违拗。 “你帮了我不少,快去忙,我一个人能行,过会儿就能做好。”顾青竹善解人意地朝他笑笑。 小吉见劝不动顾青竹,自个又被催得自顾不暇,只得摇头放弃了,赶着去井边洗菜。 盘中的鸡脯肉已经腌制入味,顾青竹改刀切丝,热锅冷油,爆香姜葱干辣椒,滑入鸡肉丝断生,快速加烧酒陈醋去腥增香,而后加薄笋片翻炒,再添一丁点酱油上色。 翻炒片刻,沿锅边淋入少许沸水,拈细碎盐粒一撒,灶膛烈焰蒸腾了热气,使调料的味道更好沁入,鸡笋相间,肉食的鲜香和山珍的嫩甜融为一体,激发出非一般的香郁滋味。 须臾,汤水浓缩,鸡丝笋片挂上了浓稠的酱汁,顾青竹取一个素净白盘,迅速出锅装入,再点缀一两片香菜叶。 将锅重新洗净,灶间大火烧旺,淋入冷油,青红辣椒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笋尖丝一起倒入,快速爆炒,以手抄水,点滴入锅,三五息后,加盐调味,这菜讲究的就是猛火快炒,除盐之外不加任何调味,唤发纯粹本味,青、红、黑、黄、白,五色食材自然混杂,清爽干净,赏心悦目。 鸡汤差不多熬了有大半个时辰,此时,后加的笋块差不多也熟了,顾青竹加盐调味,用小勺尝了一小口汤,唇齿间漫溢鲜香,是鸡肉的浓香与冬笋的鲜嫩完美融合。 瓦罐里的粥经慢火炖煮,已经软糯细滑,顾青竹将焯过水的嫩笋衣撕成小片点缀在粥上,捻一点点盐,撒些许葱末,仿佛是嫩黄的玉兰花瓣漂浮在初涨的春水上,色彩鲜明,安逸静谧。 四色菜食新鲜出炉,香气早勾着厨房里的大厨和帮工们不时张望,顾青竹去请厨房管事安排上菜。 厨房管事适才临时调走了小吉,便是有意为难,却不料,顾青竹竟然真的靠两个主材做出了四道菜食,他抱着挑剔的眼光,用小碟搛了少许,每样尝了尝。 他眼中瞬间冒出惊异之色,口中未有半分言语,扬扬手,打发人用大托盘将四样菜食端了出去,顾青竹掸掸衣角,略顺了顺鬓边的碎发,也跟着去了。 钱漫正拉着慕锦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伙计捧着托盘鱼贯而出,显而易见,顾青竹当真做出了菜肴,并且过了厨房管事的关,她不禁有些诧异。 一盘鸡丝笋片、一碟五彩笋丝、一钵鸡笋汤、两碗笋衣银牙粥,依次摆在两人面前,此时正到了饭点,慕锦成被面前粥碗的清香之气吸引,用小勺吃了一口,入口即化,软糯丝滑,竹香幽雅,唇齿留香。 “若把鲍鱼海参比作浓妆艳抹的的国色牡丹,而这粥便是临水照影的君子水仙,这味道只在一个淡字上,粥淡,笋衣亦淡,如君子两袖盈风,坦坦飘逸。”慕锦成忍不住又抿了一口,垂眸低叹。 有些鲜明的过往在他心中翻滚,时过二十余年,突然重逢这山野味道,他的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而这张脸只有面对他时,才会有最容易满足的笑容。 “若论风流,谁又及你慕家二爷呢,水沉为骨玉为肌,倒也合了这碗粥,我倒想听听,你又能把这些胡诌出个什么花来?”钱漫吃了粥,果然无可挑剔,她遂用筷子指了指其他菜肴。 “鸡丝笋片香辣浓郁,恰似初夏火红榴花,五彩笋丝缤纷绚烂,正如春日百色蔷薇,而鸡笋汤鲜香不腻,唯有八月暗香桂子可比,这一桌菜食倒是十分有趣,加上寒冬高洁水仙,刚巧凑齐了四季轮回。” 慕锦成每样尝过,每样都是惊艳难当,他向来自诩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今日一尝,方才知道天下美味,他不过只得其中一二罢了。 虽说这四道吃食用的只有冬笋和野鸡两个食材,可却偏偏做出不同的滋味,菜式瞧着也没有大厨的精细,装盘造型也略显粗笨,可舌尖上却有意想不到的细微感受,四样同食,鲜、香、醇、浓、糯,每一种滋味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嫌肥腻,减一点则寡淡。 “啧啧,就这些个,竟也能被你夸上天,我瞧着,半点没有你说的那般好,不过是乡下烧的玩意儿。”钱漫听不得他如此夸赞,撇撇嘴,用筷子在菜里挑剔地拨来拨出。 钱漫的话触到了慕锦成的痛处,他前世的母亲就是地道的山里人,给他做的也是寻常的饭菜,可那是家的味道,一生,乃至此生依旧惦念的味道。 “山野滋味,讲究的正是干净纯粹,大小姐锦衣玉食,自是看不上的。”慕锦成冷冷说道。 钱漫在慕锦成处碰了软钉子,一时缄口不言,干坐无聊,只得百般嫌弃地搛了菜来吃。 “菜,我按约定做了,大小姐已经尝过,还合口味,眼瞅着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两个朋友在别处等我,您是否可以兑现之前的承诺?”隔了半晌,顾青竹低声问。 闻言,钱漫猛然拍下筷子,拧眉对顾青竹发火:“喂,你这菜做的这么差,还想要钱?鸡丝太辣,五彩笋丝,大部分用的还是我店里的食材,至于这个鸡汤咸的要命,只有这个粥能勉强吃,再说米还是我的呢。” “鸡丝和笋片都是淡口的,加点辣,会更有食欲,而鸡汤微咸,才能激发浓郁鲜味,至于搭配用的食材也是问过,经大小姐允许的,不然,厨房也不会给我用,再说,这菜,大小姐吃的也不少啊。”顾青竹眼光瞥了桌上的盘碟,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这会儿终于知道小吉为什么劝她早早离开,明摆着,面前的女孩百般刁难,分明是想白吃不给钱。 “给你用配料不假,可这菜做的完全不行,我也就是凑合吃一点,为此,我没法付你一两银子,趁我没反悔找你要柴火调料钱,你赶紧走。”钱漫不耐烦地挥手,起身就要离开。 “你……你早打定主意耍我,哪怕我做出龙肝凤髓来,你都不会付钱的,对!”又急又气的顾青竹猛冲过去,张开双臂,一把拦住了她。 “做什么!想造反呢,这里可不是你们蛮荒乡下,任你撒野!”钱漫没想到顾青竹会不顾一切扑过来,她伸出指头,瞪圆了眼睛厉声道。 “钱大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 第二十六章 好心做了驴肝肺 慕锦成拧眉,偏头挖挖耳朵,有些不耐地说。 “菜也吃了,粥也喝了,纵使滋味不如您的意,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做的,又何苦为难人,不过是一两银子,钱大小姐若手头不宽裕,我先替您垫着,下次我问令兄要就是了。”慕锦成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探到袖袋里,作势要往外拿钱。 钱漫不过是想当着慕锦成面戏耍顾青竹,看这乡下丫头如何低头求饶,像她这种生活优渥,骄横霸道的大小姐,在平淡富足的生活中找一点折磨人的乐子是常有的事。 往日,钱家兄妹惯会如此,慕锦成大多不掺合,却也不会当面说这样讥讽的话,钱漫隐约听出他有看轻不喜之色,赶忙分辨道:“我不过是与她闹着玩,谁说不给了!” 慕锦成并不答言,只痞痞地翘着嘴角,似笑非笑,手却在袖子里摸索,钱漫生怕他抢在自个前面给了钱,落了面子,她飞快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有些不甘心地砸向顾青竹。 顾青竹抬手轻巧抓住,小小的一块握在手心里,硌手,说实在的,她并不知道这一丁点大的东西有没有一两重,但好歹比在菜市卖的价钱高,又得来的这般不易,她不打算纠结了。 将银子小心收入荷包,顾青竹转身回了厨房,钱家大小姐长得漂亮,却有一副歹毒心肠,而旁边的青年虽帮她说了话,可一眼看去也不是啥好人,还有令人不悦的恶习,顾青竹对这样的两人毫无半点好感,连谢谢两字都不想说。 慕锦成看着顾青竹拿了钱就走的背影,微微惊讶,心中冒出一丝恼意,难不成自个好心做了驴肝肺,这人竟然连句敷衍的谢谢都没有,果真是个没见识又凶又贪财的乡下丫头! “瞧瞧,三爷的怜香惜玉用错了地方,人家不领情呢。”钱漫蛇腰一扭,贴上他,笑得肆意。 “好啦,菜也尝了,饭也吃了,我该走了。”慕锦成稍稍后仰,推开椅子起身。 “这算哪门子吃饭?走走,去楼上雅座,我最近新得了一坛翠涛酿,还没来得及喝,我二哥缠着要了好几回,我都不舍得给他呢。”钱漫一把扯住慕锦成的袖子。 “你……”慕锦成欲言又止,忍了忍心中的不耐烦,转头,故作色眯眯地上下打量她鼓囊囊的胸口,“大小姐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个银样蜡枪头,难不成还怕我强了你?!”钱漫挑衅,美目微瞪。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风风火火的宝应一头闯了进来,见到两人,苦着脸道:“三爷,你原在这里,叫我好找,快与我家去,老爷正生气找你呢。” “我爹叫我做甚?”慕锦成慌了,心突突跳。 “我哪里知道,还是赶快走,要不然去迟了,又要挨揍!”宝应垂眉耷眼,几乎要哭出来了。 “快走,快走!”慕锦成一把夺了钱漫手中的半截袖子,也不与她告别,急匆匆走了。 “嗳……”钱漫完全没反应过来,慕锦成主仆已经离开。 “到底出了什么事呀?”慕锦成大步疾行,心急火燎地问。 “三爷,你慢着点,小心脚下!”宝应可没他那双大长腿,他小跑着跟在后头呼唤。 “说!是不是韩老头告我状了?” 片刻的工夫,慕锦成已经把自个最近做的出格的事都想了一遍,除了跟韩守义死乞白赖地要钱,去和钱溢斗鸡,把钱输了精光,他也没干什么其他的呀。 “不对,今儿离月底还有几日呢,还没到报账的时候。”慕锦成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至关重要的一点,他背手站定,等着宝应追上来。 “我……我这……这不是为了救……救你嘛,不搬……搬老爷,哪……哪里镇得住钱大小姐!”平日里跟着主子胡作非为,这会儿气都差点跑断的宝应,弓着身子呼哧呼哧喘气,话都说不连贯了。 “瞧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可你就不能提前给我个眼色啥的,害我险些白白吓死!”慕锦成心下松懈,笑着在宝应的额头上弹了个爆栗。 “我哪敢呢,再说,您若没了害怕的样子,钱大小姐也不信啊。”宝兴摸摸额角,生疼,委屈道。 “你……”慕锦成刚想骂他是蠢材,却见顾青竹背着竹篓走过来,他一下子哑了。 顾青竹远远看见他作威作福地当街打骂下人,对他更生厌恶,见他眼光瞥过来,一埋头,加快了脚步越过去了。 慕锦成伸手掩饰地捋捋头发,自个适才还想为无意害她伤了手指道歉来着,可这丫头见他跟避瘟神似的,算了,他这南苍第一纨绔公子,不与这山野村姑一般见识! “爷,咱现在到哪去?”宝应对慕锦成时不时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早已习惯,他只顺着自个的想法问。 二十年前,慕锦成降生时,天现五彩祥云,饱读诗书的谭家老先生说是祥瑞之兆,可在宝应眼里,他这位爷就是个三魂六魄不周全的可怜人,虽从小得老太太和夫人百般溺爱,可常被老爷吓破胆,神魂不定也是常有的。 宝应是慕家的家生子,打小就和其他四五个小子一起被选出来,陪伴慕锦成长大,这些人中也就数他最大胆淘气,两人一起做过所有的坏事,是撒尿和泥巴的交情,他也是对慕锦成最忠心的人。 “回家!”慕锦成迈开步子就走。 “嗯?”宝应一时没反应过来,忍不住抬头看天,日头明晃晃挂着,他的爷竟然在这个时辰破天荒地要回家了。 且不提慕锦成这会子回了家,哄得老祖宗高兴,只说顾青竹背着竹篓回到菜市,见顾大丫和郑招娣守着满地的笋壳在等她,这会儿已过了饭点,菜市除了她俩,就剩烂白菜帮子和萝卜根,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 “咋去了这么久?”顾大丫揉揉抻累的脖子,歪头问她。 “我今儿给酒楼里做了一顿鸡笋菜,老板吃了高兴,赏了一两银子。”顾青竹将那一块银子递给她们瞧。 郑招娣接过,好奇地看了看,顾大丫也伸手摸了摸,她们家里都是大人当家,还没见过碎银子长啥样,顾青竹望着她俩头挨头仔细琢磨的样子,决定不说出酒楼里遇见的糟心事。 “这敢情好,咱明儿再来卖!”顾大丫听她这样讲,十分高兴。 “你傻呀,青竹厨艺好,今儿又碰巧逮着野鸡,这才能卖到酒楼去,明儿光有笋,没了荤腥,谁稀罕呢。”郑招娣不认同的摇摇头,将银子还给顾青竹。 “县城里酒楼饭店多的是,哪天你要来卖笋,咱们换一家再去碰碰运气,说不定有喜欢纯味儿的呢。”顾青竹低头收拾竹篓道。 “青竹,我的厨艺不好,再说,我见着生人都不敢说话,你可一定要帮我。”顾大丫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嘶……”所谓十指连心,顾青竹被顾大丫这么一抓,伤处疼得心尖儿直打颤。 “你这是怎么弄的?” “谁欺负你了?” 两个姑娘异口同声问道。 “没有,我熬鸡汤的时候,拿陶罐盖子,不小心烫的。”顾青竹笑了笑,缩回了手,将伤处蜷在手心里。 “这得多疼啊,亏你还笑!”郑招娣有些心疼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你俩赶快去买粮食,青竹的竹篓我来背。”顾大丫双肩上一左一右挂着空竹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三人赶到三生粮铺,依旧还是一百五十文一斗,里面的伙计似乎换班吃饭了,顾青竹没见到前日那个叫秋生的青年。 郑招娣家里只有她和她爹两个人,马上就要春暖花开,郑家禄要出山找活,他做的是红白喜事吹拉弹唱的活计,主家一般都管饭,有时两顿,有时一天都有,郑家禄不回来吃饭,郑招娣只做一个人的吃食,熬一锅粥能喝一天。 现下粮价这么高,她舍不得多花钱,只买了一斗米,一斗面,到时掺点粗粮野菜,够她吃好些日子了。 顾青竹买了一斗半米,又打了五斤香油,今儿得了一两银子,三篓冬笋算是卖出天价了,除了给阿奶的口粮,她决定留下二斤香油,春上多食野菜,加点油炒炒,会更好吃些,对弟妹长个也有好处。 付账时,伙计用戥秤称了银子,只有九钱三,顾大丫和郑招娣齐齐转头看向顾青竹,伙计见此,生怕三个姑娘不信,还细细把秤花指给她们看。 “就按这个算。”顾青竹摸了下左手上的赤藤镯,摇摇头道。 一下子少了七十文,差不多半斗米钱了,她着实心疼,可就这点银子,挣的十分不易,还险些要不到,如今也只能权且将就。 今日多得了钱,顾青竹记得小妹想吃饴糖,特意去杂货铺称了半斤,又给青松买了几本书,这是年前,她去接阿弟时,柳先生特意嘱咐的。 大丫临来时,顾世福给了她一些钱,让她买几副青山的伤药,顾青竹便带着她去了德兴药行,那里价格公道,货真价实,柜上十五儿显然认出了顾青竹,很客气地给她们抓了药。 没在药行见着谭老板,顾青竹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她还欠着石斛呢。 第二十七章 阿奶二叔逼粮 三人采买停当,顾青竹带着两个姐妹到了丁家面馆,很奢侈地要了一碗面片汤和八个馒头,丁氏特意找了个大海碗,多放了些汤水和菜叶,三个女孩子难得敞开来吃白面馒头,又分食了面片汤,郑招娣胃口小,吃的少,多余的都填了顾大丫的肚子。 这一顿饱饭吃到撑了,顾青竹又买了十几个肉包,连带饴糖,分了一些给大丫和招娣,郑家禄让招娣买粮,顺道一起出来,大概不会说什么。可孙氏是个妇人,心肠不坏,只是碎嘴,青山病在床上,青川年纪小,难免贪玩,大丫跟着出来一天,家里家外少做的事,都压在她一个人头上,若再空手回去,难免会被唠叨个没完。 两人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三人买的粮食不多,决定分担着背回去,这样还可省下搭车的四文钱。 从南苍县走回顾家坳,足有二十多里路,三姐妹一路走走说说,从繁华的街市走入山林,路边越来越多是光秃秃的树木和灰色的大石块,林中深处有成片的松树,无精打采的松针经过寒冬风雪,墨绿色变得十分憔悴,仿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枯寂地站着。 天色渐暗,三姐妹回到顾家坳,顾青竹和郑招娣背回自个粮食,三人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 顾青松舍不得点灯,搬了小杌子坐在院里,借最后的天光看书,拿着布老虎玩偶的青英挨着他坐着,好奇地瞪着大眼睛,张望书上那些个方块字,厨房里的红薯粥散发出经冬的甜糯味道。 看见弟妹在等她,顾青竹加快了脚步,心里一下子亮堂了,今儿所受的苦痛全都烟消云散,她脸上漫溢着欢喜的光。 “阿弟,我说过多少回了,晚了去屋里点灯看,仔细伤了眼睛。”顾青竹推开篱笆门,等不及走近,满含宠溺地责备。 “阿姐!”青英已经一天没见到顾青竹,立时飞奔到她怀里。 “今天有没有淘气?”顾青竹摸摸她的头,低头瞧见她鞋上沾的草屑。 “哪有?我很乖的,不信,你问阿哥。”青英拉着顾青竹的手撒娇,眼光却飞到了哥哥脸上。 “今天我们去竹园里填土的。”顾青松放下书,笑着接过姐姐的竹篓。 “你要温书,她又小,那些活,留着我明天干一样的。”顾青竹拿出肉包和饴糖递给顾青英捧着。 “家里的事,哪能都指望阿姐一个人,我若日日只知道读书,岂不是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五谷不辨,四时不分的书呆子了,阿姐也不想要个傻阿弟。”顾青松帮着拿米油,打趣道。 “我不要,我才不要!”顾青英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地摇头。 “好啦,我们洗手吃饭,姐都饿了。”夜风带走了白日最后一点温度,刮到人脸上凉飕飕的,而顾青竹心里却暖意融融,有这么懂事的弟妹,是她天大的福气。 吃了晚饭,顾青松就迫不及待去看新书,青英则欢喜地坐在灶间吃糖,顾青竹怕她吃坏牙,一次只给她两颗,她一点点吃着,一脸满足的笑容。 顾青竹洗了碗筷,把早上剩下的冬笋剥了壳,剔掉坏的,纵向切成长条,在滚水里焯了,又用盐腌上,方才洗漱睡觉。 手上的伤口有些红肿发烫,幸好现下是冬天,她背着弟妹,偷偷抹了些伤药,今儿一天实在太累了,一躺下,她便睡着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日又是个好天气,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连清晨的风都少了些许冷意,顾青竹擀了面皮,做了片儿汤,她在院里支上凳子架竹匾,将腌制一夜的笋摊开来晒。 “青竹,你在家呢。”吴氏推开篱笆院门走进来,脸上罕见地挤出了笑容,满脸的褶皱像一朵深秋开败的老菊花。 五年来,她头一回在顾青竹面前这般陪着小心说话,这让顾青竹十分意外,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心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我听大丫娘说,你昨儿卖笋去了?”吴氏搓搓手,瞥了眼紧闭的屋门。 “对,再不卖就被人偷光了,可惜笋不值钱,大的两文,小的才一文。”顾青竹心里疑惑,依孙氏不爱管闲事的性子,不太会在外面说三道四,更何况是在孙氏面前提她了。 多存了心眼的顾青竹,故意暗指二房偷笋,报的却是县城菜市的笋价,她只想验证吴氏说的话,若当真是孙氏说的,那一两银子的事只怕瞒不住。 谁知,吴氏直接略过偷笋的事,眼冒精光地直奔主题:“这价格不低了,你卖了不少钱,都给我,只当是二月的口粮了,也免得你出山去背粮!” 顾青竹已然知道吴氏是在借孙氏诳她,不过,她说的价再正常不过,这要换在翠屏镇,恐怕还卖不出这个钱来,故而吴氏对她说的话没有半点怀疑。 “哎呀,阿奶,你说的太迟了,我在村长面前答应过的,每月初一,要给你一斗半稻米,三斤香油,一点不能少,半刻不能等,再说,今年米价疯长,一天一个价,我昨日一早拿卖笋的钱全都买了米,也只刚刚够,油钱还没着落呢。”顾青竹瞥了眼阿奶急切的神情,露出一副愁苦的模样。 “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买那么多米做什么!整日就知道吃吃吃!算了算了,钱既然花完了,就快把稻米给我!”吴氏听完这话,气得七窍生烟,终于撕下最后拙劣的伪装,跳脚大骂。 眼见吴氏瞬间露出本性,顾青竹反倒松了口气,她慢腾腾地说:“今儿没到日子呢,离二月初一还有几天,再说香油还没买,阿奶到日子再来,粮油定不会少,今天是万万给不了了。” “行了,行了,香油暂时没有就下次再给,我也不计较,现下有啥给啥,我没工夫和你磨叽!”吴氏十分不耐烦,火烧眉毛似地催促。 “阿奶为着什么事这般着急?难道二叔又惹了什么麻烦?”顾青竹眉头微蹙。 “你只管给我分内的口粮,旁的不要瞎问!”吴氏最容不得旁人说小儿子,更何况是顾青竹,她气哼哼地反驳。 前些天,赌坊里的管事带着伙计来讨债,把二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了抵账,连飞到树上的一只黒公鸡也网走了,今儿更是放了狠话,若再赔不出利钱,就当场卸掉顾世贵一条胳膊,让他长长记性! 吴氏哪里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阵仗,一下子慌了,别看她平日里与人吵架吵地声嘶力竭,鸡飞狗跳的,可若真遇见凶恶之徒,立时就怂了,只剩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 顾青竹见她终于说出本意,面色冷厉地说:“我奉养你,是尽我爹的本分,至于二叔,他养不养你,我们小辈不便插嘴,但想从我这搜刮钱粮倒给他,门都没有!你的口粮,定好了是二月初一给,我既不会迟半刻,更不会早一天!”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死丫头,你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成死的连尸首都找不到,我如今就剩这么一个儿子,全指着他给我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今儿万一他有个好歹,我还咋活!”吴氏说着,不管不顾地大声嚎哭。 “我爹只是出门行医,他会回来的!想当年分家,我爹是带着我们直接走的,你狠心地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舍不得给,再说,这些年二叔整日沉迷赌钱,恐怕把你棺材本都哄去败光了,这样的儿子留着还有何用!”顾青竹面色凝重,沉声说道。 “好你个丫头片子,要粮不给,倒编排起你二叔来了,看我不打死你!”顾世贵瘦如麻杆,鼠目黄牙,他见吴氏迟迟不归,着急忙慌地找了来,正听见顾青竹的话,闻言,撸起袖子,扬手就要打。 “住手!你一个长辈打孩子,成何体统!”背着胡琴的郑家禄恰巧赶到,一把擒住了他手。 跟在他身后跑来的郑招娣,见着凶神恶煞似的母子俩,立时白了脸色,一把将顾青竹拉到自个父亲背后。 “我管教子侄,与你一个外姓人何干!”顾世贵要不到钱粮,已是急红了眼,他挣扎几次,脱不了郑家禄的钳制,遂咆哮道。 “你有本事对那些个上门讨债的人耍横去!”郑家禄嗤笑一声,手上却加了力气。 “快放手!”吴氏上前掰郑家禄的手,一心想救儿子。 “吴婶子,依我看来,今儿既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不如趁机给他长个教训,也好拘着他认错受罚,也免世贵兄弟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如若不然,往后必定变本加厉地在外头乱来,你一年年老去,又能维护到几时!”郑家禄看在与顾世同相交一场的份上,对吴氏好言相劝。 “嘶……”顾世贵挣不脱,只得忍痛抱着手臂,嘴上却逞能,“瞧把你给能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连个媳妇都续不上,还想管我的闲事儿!” “世同兄是多好的人,你却这般不堪,真不配做他的兄弟!”郑家禄嫌恶地甩了他的手,觉得自个简直是对牛弹琴,这种人没脸没皮,说再多,也不过是浪费口水罢了。 第二十七章 阿奶二叔逼粮 三人采买停当,顾青竹带着两个姐妹到了丁家面馆,很奢侈地要了一碗面片汤和八个馒头,丁氏特意找了个大海碗,多放了些汤水和菜叶,三个女孩子难得敞开来吃白面馒头,又分食了面片汤,郑招娣胃口小,吃的少,多余的都填了顾大丫的肚子。 这一顿饱饭吃到撑了,顾青竹又买了十几个肉包,连带饴糖,分了一些给大丫和招娣,郑家禄让招娣买粮,顺道一起出来,大概不会说什么。可孙氏是个妇人,心肠不坏,只是碎嘴,青山病在床上,青川年纪小,难免贪玩,大丫跟着出来一天,家里家外少做的事,都压在她一个人头上,若再空手回去,难免会被唠叨个没完。 两人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三人买的粮食不多,决定分担着背回去,这样还可省下搭车的四文钱。 从南苍县走回顾家坳,足有二十多里路,三姐妹一路走走说说,从繁华的街市走入山林,路边越来越多是光秃秃的树木和灰色的大石块,林中深处有成片的松树,无精打采的松针经过寒冬风雪,墨绿色变得十分憔悴,仿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枯寂地站着。 天色渐暗,三姐妹回到顾家坳,顾青竹和郑招娣背回自个粮食,三人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 顾青松舍不得点灯,搬了小杌子坐在院里,借最后的天光看书,拿着布老虎玩偶的青英挨着他坐着,好奇地瞪着大眼睛,张望书上那些个方块字,厨房里的红薯粥散发出经冬的甜糯味道。 看见弟妹在等她,顾青竹加快了脚步,心里一下子亮堂了,今儿所受的苦痛全都烟消云散,她脸上漫溢着欢喜的光。 “阿弟,我说过多少回了,晚了去屋里点灯看,仔细伤了眼睛。”顾青竹推开篱笆门,等不及走近,满含宠溺地责备。 “阿姐!”青英已经一天没见到顾青竹,立时飞奔到她怀里。 “今天有没有淘气?”顾青竹摸摸她的头,低头瞧见她鞋上沾的草屑。 “哪有?我很乖的,不信,你问阿哥。”青英拉着顾青竹的手撒娇,眼光却飞到了哥哥脸上。 “今天我们去竹园里填土的。”顾青松放下书,笑着接过姐姐的竹篓。 “你要温书,她又小,那些活,留着我明天干一样的。”顾青竹拿出肉包和饴糖递给顾青英捧着。 “家里的事,哪能都指望阿姐一个人,我若日日只知道读书,岂不是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五谷不辨,四时不分的书呆子了,阿姐也不想要个傻阿弟。”顾青松帮着拿米油,打趣道。 “我不要,我才不要!”顾青英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地摇头。 “好啦,我们洗手吃饭,姐都饿了。”夜风带走了白日最后一点温度,刮到人脸上凉飕飕的,而顾青竹心里却暖意融融,有这么懂事的弟妹,是她天大的福气。 吃了晚饭,顾青松就迫不及待去看新书,青英则欢喜地坐在灶间吃糖,顾青竹怕她吃坏牙,一次只给她两颗,她一点点吃着,一脸满足的笑容。 顾青竹洗了碗筷,把早上剩下的冬笋剥了壳,剔掉坏的,纵向切成长条,在滚水里焯了,又用盐腌上,方才洗漱睡觉。 手上的伤口有些红肿发烫,幸好现下是冬天,她背着弟妹,偷偷抹了些伤药,今儿一天实在太累了,一躺下,她便睡着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日又是个好天气,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连清晨的风都少了些许冷意,顾青竹擀了面皮,做了片儿汤,她在院里支上凳子架竹匾,将腌制一夜的笋摊开来晒。 “青竹,你在家呢。”吴氏推开篱笆院门走进来,脸上罕见地挤出了笑容,满脸的褶皱像一朵深秋开败的老菊花。 五年来,她头一回在顾青竹面前这般陪着小心说话,这让顾青竹十分意外,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心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我听大丫娘说,你昨儿卖笋去了?”吴氏搓搓手,瞥了眼紧闭的屋门。 “对,再不卖就被人偷光了,可惜笋不值钱,大的两文,小的才一文。”顾青竹心里疑惑,依孙氏不爱管闲事的性子,不太会在外面说三道四,更何况是在孙氏面前提她了。 多存了心眼的顾青竹,故意暗指二房偷笋,报的却是县城菜市的笋价,她只想验证吴氏说的话,若当真是孙氏说的,那一两银子的事只怕瞒不住。 谁知,吴氏直接略过偷笋的事,眼冒精光地直奔主题:“这价格不低了,你卖了不少钱,都给我,只当是二月的口粮了,也免得你出山去背粮!” 顾青竹已然知道吴氏是在借孙氏诳她,不过,她说的价再正常不过,这要换在翠屏镇,恐怕还卖不出这个钱来,故而吴氏对她说的话没有半点怀疑。 “哎呀,阿奶,你说的太迟了,我在村长面前答应过的,每月初一,要给你一斗半稻米,三斤香油,一点不能少,半刻不能等,再说,今年米价疯长,一天一个价,我昨日一早拿卖笋的钱全都买了米,也只刚刚够,油钱还没着落呢。”顾青竹瞥了眼阿奶急切的神情,露出一副愁苦的模样。 “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买那么多米做什么!整日就知道吃吃吃!算了算了,钱既然花完了,就快把稻米给我!”吴氏听完这话,气得七窍生烟,终于撕下最后拙劣的伪装,跳脚大骂。 眼见吴氏瞬间露出本性,顾青竹反倒松了口气,她慢腾腾地说:“今儿没到日子呢,离二月初一还有几天,再说香油还没买,阿奶到日子再来,粮油定不会少,今天是万万给不了了。” “行了,行了,香油暂时没有就下次再给,我也不计较,现下有啥给啥,我没工夫和你磨叽!”吴氏十分不耐烦,火烧眉毛似地催促。 “阿奶为着什么事这般着急?难道二叔又惹了什么麻烦?”顾青竹眉头微蹙。 “你只管给我分内的口粮,旁的不要瞎问!”吴氏最容不得旁人说小儿子,更何况是顾青竹,她气哼哼地反驳。 前些天,赌坊里的管事带着伙计来讨债,把二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了抵账,连飞到树上的一只黒公鸡也网走了,今儿更是放了狠话,若再赔不出利钱,就当场卸掉顾世贵一条胳膊,让他长长记性! 吴氏哪里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阵仗,一下子慌了,别看她平日里与人吵架吵地声嘶力竭,鸡飞狗跳的,可若真遇见凶恶之徒,立时就怂了,只剩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 顾青竹见她终于说出本意,面色冷厉地说:“我奉养你,是尽我爹的本分,至于二叔,他养不养你,我们小辈不便插嘴,但想从我这搜刮钱粮倒给他,门都没有!你的口粮,定好了是二月初一给,我既不会迟半刻,更不会早一天!”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死丫头,你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成死的连尸首都找不到,我如今就剩这么一个儿子,全指着他给我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今儿万一他有个好歹,我还咋活!”吴氏说着,不管不顾地大声嚎哭。 “我爹只是出门行医,他会回来的!想当年分家,我爹是带着我们直接走的,你狠心地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舍不得给,再说,这些年二叔整日沉迷赌钱,恐怕把你棺材本都哄去败光了,这样的儿子留着还有何用!”顾青竹面色凝重,沉声说道。 “好你个丫头片子,要粮不给,倒编排起你二叔来了,看我不打死你!”顾世贵瘦如麻杆,鼠目黄牙,他见吴氏迟迟不归,着急忙慌地找了来,正听见顾青竹的话,闻言,撸起袖子,扬手就要打。 “住手!你一个长辈打孩子,成何体统!”背着胡琴的郑家禄恰巧赶到,一把擒住了他手。 跟在他身后跑来的郑招娣,见着凶神恶煞似的母子俩,立时白了脸色,一把将顾青竹拉到自个父亲背后。 “我管教子侄,与你一个外姓人何干!”顾世贵要不到钱粮,已是急红了眼,他挣扎几次,脱不了郑家禄的钳制,遂咆哮道。 “你有本事对那些个上门讨债的人耍横去!”郑家禄嗤笑一声,手上却加了力气。 “快放手!”吴氏上前掰郑家禄的手,一心想救儿子。 “吴婶子,依我看来,今儿既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不如趁机给他长个教训,也好拘着他认错受罚,也免世贵兄弟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如若不然,往后必定变本加厉地在外头乱来,你一年年老去,又能维护到几时!”郑家禄看在与顾世同相交一场的份上,对吴氏好言相劝。 “嘶……”顾世贵挣不脱,只得忍痛抱着手臂,嘴上却逞能,“瞧把你给能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连个媳妇都续不上,还想管我的闲事儿!” “世同兄是多好的人,你却这般不堪,真不配做他的兄弟!”郑家禄嫌恶地甩了他的手,觉得自个简直是对牛弹琴,这种人没脸没皮,说再多,也不过是浪费口水罢了。 第二十八章 春雨贵如油 吴氏心疼地扒着顾世贵的袖口,查看他的手腕,只见皮包骨的肌肤上通红一片,眼瞅着顾青竹有郑家禄撑腰护着,今儿就算硬抢,只怕也是不能得手了。 “你给我等着,二月初一早上,我准时来收粮油,若少了半点,看我怎么收拾你!”吴氏恨恨地嚷嚷,撂下这句狠话,便与顾世贵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你没事?”郑家禄上下打量顾青竹。 “我没事,多亏郑叔来得及时,这会子到家里坐坐。”顾青竹将郑家禄往屋里让。 郑家禄摆摆手,拉了拉身上半旧的灰夹袄:“不了,适才肖家坝的人捎口信来说,请我过去帮两天忙,我脚程加紧点,大概中午就能赶到,你们一处玩。” 没走出两步,郑家禄又折了回来,轻声说:“若你阿奶和二叔再来寻你麻烦,记得去找村长做主,切莫硬抗,以免白白吃了亏!” “我晓得了。”顾青竹低低应了一声。 郑家禄点点头,遂不再说什么,快步走了。 顾青竹拉着顾招娣回到厨房,有些疑惑地问:“你和郑叔怎么来得这么巧?” “我们昨儿不是说好要帮大丫挖笋的嘛,我适才刚走到你家院子外面,就听见你阿奶闹哄哄的声音,你知道我没本事吵架,只能找我爹来,恰好在路上遇见他正要出去。”顾招娣搓搓衣角,腼腆地说。 “真谢谢你了,我以为又要跟年三十那天一样被抢了。”顾青竹感激地握着她的手。 “你二叔被人逼债,是自作自受,他前儿厚着脸皮到村里各家借钱,可谁敢借给这种好吃懒做的赌鬼?家家都找由头推掉了,他也就是能祸害你,一回两回的,我爹说,乡风都被这样的人带坏了,村长肯定不会对这种歪风邪气置之不理,更不会袖手旁观!”顾招娣反手拉着她,安慰道。 顾青竹留招娣吃了碗面片儿汤,嘱咐了弟妹几句,两人拿了家伙什出门了。 大丫家的竹园比顾青竹家的大很多,接连几日,三个姑娘都在挖笋,顾青竹继续到酒楼饭馆里卖笋,慢慢摸索出一点门道,大丫和招娣在菜市也学精了,妇人们再难偷盗,三人一日日将冬笋卖出了比平常多出很多的价钱。 孙氏每天晚上坐在床上数钱,可总也数不清,被大丫笑了好几回,她过日子最会精打细算,虽不识字,却将家中一年的大大小小收支都画在一张纸上,旁人看不懂她的画,唯有她自个知道,顾青竹这次帮她家把笋卖出了往年双倍的价钱。 这样一来,青山的药费有了指望,家里背的那些债,拣紧要的还了几笔小数额的,作为对顾青竹的回报,孙氏白天常让青川接了青英一起玩,也总留她吃午饭。 青英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娃,吃不了多少,顶多是一两个窝头一碗稀粥就饱了,在孙氏手上不过是多加一瓢水的事。 能和青英一处玩,青川最高兴,铁蛋也常来,三人结伴到小溪边挖蚯蚓,去山脚下捡松球,不吵不闹能一直玩到顾青竹回来,而后再依依不舍,各自回家。 阿姐和小妹都不在家,顾青松常常将就吃点早上剩下的粥,腾出了更多时间温书,他心里拧着一股劲,他暗暗下了决心,就算不到学塾去,他明年也要去参加童生试,并且一定要考到前三名,这是阿姐的愿望,也是他们一家的奔头。 到底是入了春,太阳都比冬日里暖和,接连几日天气晴好,山风吹到人脸上,已不似冬天刮骨般的疼,男人们到地里做活,已经要将棉袄脱了挂在树枝上了。 南苍县几家做家常菜的饭馆,起先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顾青竹的冬笋,没想到食客们都很喜欢冬笋的鲜嫩,各家掌柜的上赶着每日要她送,大丫家的笋卖得差不多了,顾青竹还介绍村里其他人去卖,半点也不藏私,旁人自是念她的好。 天无久晴,隔了几日,老天开始淅淅沥沥落雨,这雨不大,没有电闪雷鸣的大阵仗,只是细细绵绵,密密匝匝,白日接着黑夜,斜风细雨不停歇。 这是农人们盼望已久的雨水节气,春雨贵如油,顾青竹被雨困在家里好几天,心里却是欢喜的,她隔着雨帘张望,似乎能看见桑条、茶桩得了及时雨,枝枝丫丫里蕴藏了一个冬天的急切就要破壁而出了。 顾青竹趁着下雨,在家里绣罗帕,而顾青松则有了大把时间温书,每每看到得意处,总要抑制不住地大声诵读,青英就在阿姐的安宁娴静和阿哥的意气风发里玩她的小老虎布偶,或者隔着沙和小乌龟说悄悄话。 雨过天晴,日头再次升起,农人们等不及地纷纷扛起锄头下地干活,经过几日雨水洗礼,山林田地到处焕发出清新的气息,菜畦里的青菜叶面上滚动水珠,就连竹叶老茶都显得鲜亮了不少。 顾青竹迫不及待地去看茶园里的长势,她家的茶树是她母亲王氏从南边带来的茶种培育的,三年才长成小苗,为了茶树更好的生长,王氏向来只采初春一季茶,直到顾青竹十岁当家时,茶树才真正进入盛产期,可以采春、夏、秋三季。 三年前,顾青竹在原来茶园上边又开了几垄梯田,用扦插法培了新枝,今年就能开始采收,顾青竹仔细查看大蓬的茶桩,那上面已经隐约可见一个个米粒般大小的红点,这每一个红点都是一枚新茶,这个发现,让顾青竹生出了无比的希望。 她又转去桑园,为了采摘方便,桑园里每年冬天都会剪掉无用的岔枝,弱枝,只留几截壮枝,顾青竹细细看过,每个枝条上的芽嘴都明显鼓了起来,显然积蓄了整个冬天的新生力量正在蠢蠢欲动。 冬闲的时候,顾青竹已经给茶园桑园上足了肥,但她每日还是要到园子里看看,松松土,每日发现芽苞不一样的变化,这令她对未来有了更确定的期翼。 去年之前,她都是和村里人一样,是卖鲜茶叶的,可茶叶娇贵,旁的不说,单十多里山路跑下来,茶叶不仅软塌不好看,还会被背篓人的后背捂得发热,茶叶的香气就变了味儿,所以,顾家坳的鲜茶叶从来只能卖给翠屏镇上的茶行。 可是无论年景丰歉,谁家都没卖出过好价钱,遇上风调雨顺的时节,茶叶好,却总要被茶行百般挑剔压价,倘赶上时运不济的年份,遭了天灾虫害,茶叶减产,那就更不要说了,一家子起早贪黑,还挣不出半年的吃食,可茶叶不摘又不行,会影响夏茶秋茶的收成。 远在二十多里地外的南苍县,每年都有大茶市,客商云集,价格公道,可那么远的路途早就把顾家坳人的活泛心思堵死了,试想,谁会收掺了汗味的鲜茶叶呀! 顾青竹去年卯了劲想挣钱,从来不放弃任何可以尝试的机会,她在收第三茬春茶的时候,真背了鲜茶叶去南苍县茶市,可每一个收茶的掌柜只是看看闻闻,却都惋惜地不肯收,直到遇见三生的韩守义,他做这行小三十年了,经验老到,他是真看中了顾青竹的茶叶,当知道她是跑了几十里路来的,十分意外,意外翠屏镇除了慕家茶山外,居然还有更好的茶树。 韩守义不会为东家做亏本的买卖,自然没有收购顾青竹的茶叶,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破例把她带进了后场茶作坊,给了她一小撮蒸青散茶。 那一天的顾青竹在作坊里大开眼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将制茶的过程牢牢记在心里,她极聪明,知道韩守义是在帮她,帮她把山里的茶卖进南苍县,收获高出翠屏镇几倍的价钱。 顾青竹拿出之前挣下的全部的钱,甚至把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也拿了出来,买下了制做茶饼的整套工具,釜甑规承。 这些工具,尤以规承最重,规是铁铸的,内有圆形凹槽、而承是青石做的盖子,能合在规上,这两样都是实打实的分量,从南苍县背回顾家坳,真把她累了够呛。 村人都不看好顾青竹自个制茶,顾家坳祖祖辈辈几代人都遵循的老理,岂会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轻易打破,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心血来潮,白糟蹋茶叶,阿奶更是疯子般骂她败家,在这样一边倒的困境中,只有弟妹和大丫招娣坚定地站在她一边。 有了制茶工具,顾青竹就在家中厨房制茶,饭菜的味道,松毛燃烧的油味以及规承的石性铁味,都破坏了茶的香气,使之失去天然本色,与那一小撮蒸青散茶相比,差得还很远。 她在失败了几次后,终于悟出制茶需要洁净的地方,无香无味的柴禾,至于规承的生味,只能用熟茶叶反复压拍,将茶汁沁入其中,慢慢熬熟。 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顾青竹就想到茶园里搭窝棚,她既有了新想法,就去砍竹子,招娣帮着割茅草,大丫则喊来了她大哥和郑长林,一天时间,几个人合力,在茶园旁新整出一小块平地,搭了个像模像样的窝棚。 顾青竹在窝棚里,又试了两次,制出了和三生茶作坊里一模一样的蒸青茶饼,终于赶上了最后一茬春茶。 第二十九章 惊蛰 当韩守义见到顾青竹送来的茶饼,条索清晰,表面深紫泛光,不由得惊讶,他做了多年掌柜,见过的好茶,品过的好茶,不计其数,这般完美的,却不多见。 尤其是这样的茶饼是一个十几岁女孩子初次制出来的,更是稀罕,韩守义老成持重,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暗暗赞许,这姑娘不仅聪明灵透,一点就通,还很能吃苦,有不服输的劲儿。 她的茶叶好,茶饼又制的无可挑剔,韩守义给的价格自然高,随后,顾青竹接连又做了夏茶和秋茶,收购价格虽不及春茶,但胜在量大,故而有不错的收益。 村人很快发现,顾青竹背出去茶饼,背回来粮食,还送青松读书,眼见着她的法子行得通,有大胆的,也跟着学,但到底晚了一步,错过了最后一季茶市,寒露后的茶树不宜过多采撷,故而,这一年,谁家都没顾青竹挣得多。 今年,顾青竹一早就盘算过,想要挣出阿弟的学塾束脩,大半还得靠春茶,因着夏茶秋茶虽采得多,但价钱不及春茶,她一直记得慕明成一句话,那就是早,早采茶,早制茶,早卖茶。 满怀希望的顾青竹,得空就在茶园旁的山泉小溪边清洗了制茶工具,放在阳光下晾着,又把窝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冬天修剪下的茶枝桑条搬出来晒。 顾青竹每日忙忙碌碌为春茶上市做各种准备,不经意间,柳条染上了娇柔的嫩绿,野桃花打起了一溜明艳的花苞,地里的青菜一夜窜出了薹,某一天,青英挖到了肥美的荠菜,顾家坳人的晚饭桌上渐渐有了一锅野菜糊糊,或一屉野菜包子。 春天悄然来临,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将单调的灰白色更迭成她独有的新生色彩。 忽一日半夜响了一声炸雷,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顾青竹被风雨之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数数日子,突然发现,再过两日就是惊蛰了。 夜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日太阳很早就跃上了山坳,阳光普照,顾青竹熬了苞谷粥,将昨晚剩下的面饼热了热,就着咸萝卜干吃了一碗后,扛着锄头,背上竹篓出门了。 地面依然潮湿,而茶树上的雨水,已被暖融融的日光悉数收了去,那些被滋润了一夜的芽苞终于破壁而出,颤巍巍探出一点点嫩尖儿来。 顾青竹家的茶园位于南边向阳的高坡上,早上太阳刚出,整片茶园都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除了老天爷赏的雨露霜雪,顾世同当年还特意从山中引了一路泉水绕茶园而过。 顾青竹这些年一心扑在茶园上,不仅茶树伺候的好,连淌山泉水的水沟,每到冬日农闲时,她都要清理,这有两个好处,一来保持了水的洁净,二来水底腐烂的枝叶泥土可以做茶树的肥料。 阳光充裕,雨水丰沛,人勤肥足,顾青竹家的茶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历来比旁人家的早三五日出芽,若照今日情形,天气持续晴好,要不了几日,就该准备采茶制茶了。 桑园里的芽苞鼓胀胀的,看着喜人,顾青竹又去竹园转转,自打上次逮着顾二妮教训了一顿,二婶家似乎消停了许多,竹园里再没有少过笋。 顾青竹哪里知道,朱氏是被他们那日挖笋闪烁飘渺的光亮吓破了胆,后来窝在灶间睡了一宿,着了寒凉,大病一场,整日神叨叨说是王氏要来索命,害的吴氏问顾青竹要二月口粮时,都没敢闹,她自个病愈后,更不敢一个人半夜进阴翳的竹园。 昨夜雷雨催发,急不可耐的春笋,已经探出了黑茸茸的脑袋,这些正当时的笋都是要长成大竹子的,顾青竹按着竹林生长密度,砍伐成竹的先后秩序,去弱留强,着手挖弱笋、病笋、小笋、歪头笋,这些笋成不了材,还会传染病虫害,倒不如趁鲜嫩腌制成酸笋,这是一道一年四季可食,百搭不厌的食材。 竹园里最后一批笋要等过了清明,那时发的笋长不大,统统不能留,鲜食口感比较老,只能晒笋干,留着年节烧肉增鲜。 昨夜下了雨,土地黏~湿,泥块总是粘在锄头上,顾青竹挖着很费劲,可冒头的笋等不得,最是会见风长,隔一夜就能窜高一截,大是大的,却远没有刚冒头时鲜嫩。 顾青竹挖了半篓春笋,送去给郑招娣,她家里没有山林田地,只在房前屋后种些蔬菜,大多时候还要靠挖野菜贴补度日,为此,顾青竹每每有多的菜,总是惦记着送给她一些。 郑招娣收了笋子,心里感激,执意跟着来帮忙,看着满园毛茸茸的笋尖,她一时下不去手,只觉个个都好,顾青竹知她心善,只叫她捡笋,两人足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顾青竹认为不好的笋都挖了,堆了满满一篓。 “青竹,你这要卖不?”招娣帮她扛着锄头,侧头问道。 “这么点太少了,背出去卖,还不抵脚力钱,我送些给大丫家尝了鲜,余下的都腌酸笋。”顾青竹理了理背带道。 今年头茬笋被二婶偷狠了,顾青竹挖的那些顺竹鞭长的冬笋,实该是要等到这个时候出的,可那时等钱买粮,抢挖也是没办法的事。 两人说话间,走到大丫家篱笆墙外,她家里似乎来了客人,有吵杂的男女说话声音,语气不善,听着不像顾家坳的人,似乎是镇上的。 顾青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顾大丫出门倒水,赶忙向她招手。 顾大丫回望了眼家里,伸手抹了把脸,慢慢走过来。 “我给你送点笋,你怎么了?哭什么?” 顾青竹看向走近的顾大丫,见她眼皮微微红肿,关切地问。 “青竹,我过会儿去你家里拿,好不好?”顾大丫一开口,话音里夹着浓重的鼻音。 顾青竹看了眼郑招娣,后者也在看她,顾大丫向来心直口快,这么憋屈的时候并不多。 “到底出啥事了?”顾青竹蹙眉,朝虚掩的屋门望了望。 “我哥……”顾大丫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领头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桃红绣缠枝团花的绸面袄裙,鬓边簪着一朵红艳艳的大绒花,脸上的脂粉涂了好几层,白面血唇,乍一看,有些瘆人。 她身后跟着一个矮个老头,干瘦如柴,藏蓝的棉袍似是穿了一个冬天,门襟处沾着几点油渍印记,袖口已经磨得发亮。 “这眼瞅着快到饭点,花婶子不如留在家里吃饭。”大丫的娘孙氏陪着笑脸,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算了,算了,事情也没成,我还有啥脸留下来吃饭!”胖女人花氏不耐烦地挥挥手,脚下半点未停。 “留步,留步。”后面的老头儿回头躬身作揖,把孙氏堵在了屋门内。 花氏走到院门口,看见身姿挺拔的顾青竹,眼光亮了一下,随即眼皮微垂,瞥见她的裙角和鞋尖上粘的泥土和竹叶屑,旋即收回目光,蔑视地仰头走了。 老头儿走在花氏的身后,见她停下,也茫然地抬起浑浊的目光,在顾青竹脸上扫了一圈,无悲无喜,神色半分未动,直到花氏往前走了,他才低头慢腾腾跟上花氏的脚步。 那胖女人的目光跟把犀利的刀子似的,顾青竹不认得她,但一大把年纪还穿戴成这样的,在顾青竹的认知里,除了保媒拉纤的媒婆,似乎再没其他人了。 “我们先走了,你过了晌午来拿笋。”顾青竹低声说道。 瞧着媒婆连午饭都没吃,看来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顾世福是村长,孙氏又好面子,自个这会儿进去,他们难免觉得不自在。 “好。”顾大丫应了一声,匆匆返回家中。 屋里隐约传来孙氏的哭泣的声音,还有顾世福闷闷的说话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青竹叹了口气,和郑招娣各自回家了。 吃了午饭,顾青竹在院里枇杷树下剥笋,几只母鸡围着她啄嫩笋衣,顾青松见她做事,推说看多了书,眼睛疼,抢着挑了小桶去担山泉水。 顾青英则颠颠地跑来跑去,忙着把笋壳散摊在院里晒,晒干的笋皮会像纸一样薄,是很好的引火柴。 顾青竹见顾大丫久久不来,只得拣十来个大笋留着,其他的都拿到河边洗干净,纵向破开,切成一指厚的长条,用盐暴腌大半个时辰,笋极嫰,不一会儿就浸出些许水来。 腌菜坛子早就洗好的,顾青竹把微微发软的笋条整齐地码在坛子里,而后将山泉水和盐充分调和,倒在坛子里,淹没笋条,盖口处淋了一圈水密封。 顾青竹把坛子搬到阴凉处,这样静静搁置一个月就可以吃了。 “青竹。”顾大丫在院门口唤了一声。 “来拿笋,晚了就老了。”顾青竹擦擦手,指着树下一堆笋道。 “我家里的菜薹吃不完,你和我一起掐些来吃。”红鼻子红眼睛的顾大丫站着没动,反而要把青竹叫出去。 第二十八章 春雨贵如油 吴氏心疼地扒着顾世贵的袖口,查看他的手腕,只见皮包骨的肌肤上通红一片,眼瞅着顾青竹有郑家禄撑腰护着,今儿就算硬抢,只怕也是不能得手了。 “你给我等着,二月初一早上,我准时来收粮油,若少了半点,看我怎么收拾你!”吴氏恨恨地嚷嚷,撂下这句狠话,便与顾世贵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你没事?”郑家禄上下打量顾青竹。 “我没事,多亏郑叔来得及时,这会子到家里坐坐。”顾青竹将郑家禄往屋里让。 郑家禄摆摆手,拉了拉身上半旧的灰夹袄:“不了,适才肖家坝的人捎口信来说,请我过去帮两天忙,我脚程加紧点,大概中午就能赶到,你们一处玩。” 没走出两步,郑家禄又折了回来,轻声说:“若你阿奶和二叔再来寻你麻烦,记得去找村长做主,切莫硬抗,以免白白吃了亏!” “我晓得了。”顾青竹低低应了一声。 郑家禄点点头,遂不再说什么,快步走了。 顾青竹拉着顾招娣回到厨房,有些疑惑地问:“你和郑叔怎么来得这么巧?” “我们昨儿不是说好要帮大丫挖笋的嘛,我适才刚走到你家院子外面,就听见你阿奶闹哄哄的声音,你知道我没本事吵架,只能找我爹来,恰好在路上遇见他正要出去。”顾招娣搓搓衣角,腼腆地说。 “真谢谢你了,我以为又要跟年三十那天一样被抢了。”顾青竹感激地握着她的手。 “你二叔被人逼债,是自作自受,他前儿厚着脸皮到村里各家借钱,可谁敢借给这种好吃懒做的赌鬼?家家都找由头推掉了,他也就是能祸害你,一回两回的,我爹说,乡风都被这样的人带坏了,村长肯定不会对这种歪风邪气置之不理,更不会袖手旁观!”顾招娣反手拉着她,安慰道。 顾青竹留招娣吃了碗面片儿汤,嘱咐了弟妹几句,两人拿了家伙什出门了。 大丫家的竹园比顾青竹家的大很多,接连几日,三个姑娘都在挖笋,顾青竹继续到酒楼饭馆里卖笋,慢慢摸索出一点门道,大丫和招娣在菜市也学精了,妇人们再难偷盗,三人一日日将冬笋卖出了比平常多出很多的价钱。 孙氏每天晚上坐在床上数钱,可总也数不清,被大丫笑了好几回,她过日子最会精打细算,虽不识字,却将家中一年的大大小小收支都画在一张纸上,旁人看不懂她的画,唯有她自个知道,顾青竹这次帮她家把笋卖出了往年双倍的价钱。 这样一来,青山的药费有了指望,家里背的那些债,拣紧要的还了几笔小数额的,作为对顾青竹的回报,孙氏白天常让青川接了青英一起玩,也总留她吃午饭。 青英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娃,吃不了多少,顶多是一两个窝头一碗稀粥就饱了,在孙氏手上不过是多加一瓢水的事。 能和青英一处玩,青川最高兴,铁蛋也常来,三人结伴到小溪边挖蚯蚓,去山脚下捡松球,不吵不闹能一直玩到顾青竹回来,而后再依依不舍,各自回家。 阿姐和小妹都不在家,顾青松常常将就吃点早上剩下的粥,腾出了更多时间温书,他心里拧着一股劲,他暗暗下了决心,就算不到学塾去,他明年也要去参加童生试,并且一定要考到前三名,这是阿姐的愿望,也是他们一家的奔头。 到底是入了春,太阳都比冬日里暖和,接连几日天气晴好,山风吹到人脸上,已不似冬天刮骨般的疼,男人们到地里做活,已经要将棉袄脱了挂在树枝上了。 南苍县几家做家常菜的饭馆,起先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顾青竹的冬笋,没想到食客们都很喜欢冬笋的鲜嫩,各家掌柜的上赶着每日要她送,大丫家的笋卖得差不多了,顾青竹还介绍村里其他人去卖,半点也不藏私,旁人自是念她的好。 天无久晴,隔了几日,老天开始淅淅沥沥落雨,这雨不大,没有电闪雷鸣的大阵仗,只是细细绵绵,密密匝匝,白日接着黑夜,斜风细雨不停歇。 这是农人们盼望已久的雨水节气,春雨贵如油,顾青竹被雨困在家里好几天,心里却是欢喜的,她隔着雨帘张望,似乎能看见桑条、茶桩得了及时雨,枝枝丫丫里蕴藏了一个冬天的急切就要破壁而出了。 顾青竹趁着下雨,在家里绣罗帕,而顾青松则有了大把时间温书,每每看到得意处,总要抑制不住地大声诵读,青英就在阿姐的安宁娴静和阿哥的意气风发里玩她的小老虎布偶,或者隔着沙和小乌龟说悄悄话。 雨过天晴,日头再次升起,农人们等不及地纷纷扛起锄头下地干活,经过几日雨水洗礼,山林田地到处焕发出清新的气息,菜畦里的青菜叶面上滚动水珠,就连竹叶老茶都显得鲜亮了不少。 顾青竹迫不及待地去看茶园里的长势,她家的茶树是她母亲王氏从南边带来的茶种培育的,三年才长成小苗,为了茶树更好的生长,王氏向来只采初春一季茶,直到顾青竹十岁当家时,茶树才真正进入盛产期,可以采春、夏、秋三季。 三年前,顾青竹在原来茶园上边又开了几垄梯田,用扦插法培了新枝,今年就能开始采收,顾青竹仔细查看大蓬的茶桩,那上面已经隐约可见一个个米粒般大小的红点,这每一个红点都是一枚新茶,这个发现,让顾青竹生出了无比的希望。 她又转去桑园,为了采摘方便,桑园里每年冬天都会剪掉无用的岔枝,弱枝,只留几截壮枝,顾青竹细细看过,每个枝条上的芽嘴都明显鼓了起来,显然积蓄了整个冬天的新生力量正在蠢蠢欲动。 冬闲的时候,顾青竹已经给茶园桑园上足了肥,但她每日还是要到园子里看看,松松土,每日发现芽苞不一样的变化,这令她对未来有了更确定的期翼。 去年之前,她都是和村里人一样,是卖鲜茶叶的,可茶叶娇贵,旁的不说,单十多里山路跑下来,茶叶不仅软塌不好看,还会被背篓人的后背捂得发热,茶叶的香气就变了味儿,所以,顾家坳的鲜茶叶从来只能卖给翠屏镇上的茶行。 可是无论年景丰歉,谁家都没卖出过好价钱,遇上风调雨顺的时节,茶叶好,却总要被茶行百般挑剔压价,倘赶上时运不济的年份,遭了天灾虫害,茶叶减产,那就更不要说了,一家子起早贪黑,还挣不出半年的吃食,可茶叶不摘又不行,会影响夏茶秋茶的收成。 远在二十多里地外的南苍县,每年都有大茶市,客商云集,价格公道,可那么远的路途早就把顾家坳人的活泛心思堵死了,试想,谁会收掺了汗味的鲜茶叶呀! 顾青竹去年卯了劲想挣钱,从来不放弃任何可以尝试的机会,她在收第三茬春茶的时候,真背了鲜茶叶去南苍县茶市,可每一个收茶的掌柜只是看看闻闻,却都惋惜地不肯收,直到遇见三生的韩守义,他做这行小三十年了,经验老到,他是真看中了顾青竹的茶叶,当知道她是跑了几十里路来的,十分意外,意外翠屏镇除了慕家茶山外,居然还有更好的茶树。 韩守义不会为东家做亏本的买卖,自然没有收购顾青竹的茶叶,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破例把她带进了后场茶作坊,给了她一小撮蒸青散茶。 那一天的顾青竹在作坊里大开眼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将制茶的过程牢牢记在心里,她极聪明,知道韩守义是在帮她,帮她把山里的茶卖进南苍县,收获高出翠屏镇几倍的价钱。 顾青竹拿出之前挣下的全部的钱,甚至把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也拿了出来,买下了制做茶饼的整套工具,釜甑规承。 这些工具,尤以规承最重,规是铁铸的,内有圆形凹槽、而承是青石做的盖子,能合在规上,这两样都是实打实的分量,从南苍县背回顾家坳,真把她累了够呛。 村人都不看好顾青竹自个制茶,顾家坳祖祖辈辈几代人都遵循的老理,岂会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轻易打破,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心血来潮,白糟蹋茶叶,阿奶更是疯子般骂她败家,在这样一边倒的困境中,只有弟妹和大丫招娣坚定地站在她一边。 有了制茶工具,顾青竹就在家中厨房制茶,饭菜的味道,松毛燃烧的油味以及规承的石性铁味,都破坏了茶的香气,使之失去天然本色,与那一小撮蒸青散茶相比,差得还很远。 她在失败了几次后,终于悟出制茶需要洁净的地方,无香无味的柴禾,至于规承的生味,只能用熟茶叶反复压拍,将茶汁沁入其中,慢慢熬熟。 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顾青竹就想到茶园里搭窝棚,她既有了新想法,就去砍竹子,招娣帮着割茅草,大丫则喊来了她大哥和郑长林,一天时间,几个人合力,在茶园旁新整出一小块平地,搭了个像模像样的窝棚。 顾青竹在窝棚里,又试了两次,制出了和三生茶作坊里一模一样的蒸青茶饼,终于赶上了最后一茬春茶。 第三十章头茬莲心 “那……那好。”顾青竹猜大丫是不想在弟妹面前说她家里的事,她便拿了篮子和她一起出去了。 顾家坳太小了,丁点的事,尤其是坏事,一顿饭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了,一路上避开来来往往的嫂子婶子投过来探寻的目光,两人爬到了一处山坡上,拣了两块挨着的石头坐下,大丫一言不发,顾青竹也不问,只陪她看着远处依旧苍茫灰暗的山脉。 “青竹,我哥被退亲了!”隔了半晌,顾大丫终于开口,神色忧伤。 “为啥?之前不是已经过了彩礼,只等成亲了吗?”顾青竹十分惊讶,偏头问道。 她先前只认为青山受了伤,婚事起了波折,却没料到直接被女方退亲。退亲在乡下是很严重的事,不仅对男方不好,对女方的影响更大,而这次竟是由女方提出的,这对顾世福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折辱,这让他怎么在顾家坳挺胸做人。 “我爹早说过,镇上人心思活泛,靠不住,偏我娘着了魔似的,死活认准了彭家姑娘,说到底还不是图人家是独生女儿,以为将来在镇上有家产房舍什么的,可人家又不是傻的,自有自个的小算盘。 如今,彭家姑娘不知怎的知道我哥伤着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她在家里整日闹着不吃不喝,逼着她爹亲自来看,今儿老头一见我哥的情形,自是今非昔比,立时就反悔了,说什么宁愿多赔彩礼钱,也要退婚。 你知道,我爹最要面子,又怎么会借退婚的由头,要人家多赔钱?只是他气闷得很,要不是为了我哥的亲事,家里怎么会欠那么多债,他和我娘吵了一架,出门去茶园了。”顾大丫躬身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双臂抱腿,萎靡不振。 “青山哥也知道这个事了?”顾青竹挨过来,揽着顾大丫的肩膀。 “那花媒婆说话喳喳的,像个雀儿,想听不到都难,不过我哥看着倒没那么伤心,起码,他中午照常吃了两碗粥呢。”顾大丫将脑袋靠在顾青竹肩膀上。 她爹气走了,她也赶快挎了篮子溜出门,要不然,非得被她娘找茬骂不可,家里今日就跟个点着的炮仗似的,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我想他也没那么喜欢彭家姑娘,到底见都没见过,谈不上伤心。”顾青竹将鬓边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轻言劝道。 “我哥呀,闷葫芦似的,谁也瞧不透,若非要说他难过,也是心疼钱打了水漂,不过,以后任谁嫁进来,房子总是要有的,我瞧着他以前有点喜欢招娣,我一说她,他总是听得十分仔细,偶尔还主动问过,似乎很上心。”顾大丫转头看顾青竹,扯着下嘴角,勉强笑了笑。 “招娣性子软,人也娇俏,很得人喜欢,只是她早早没了娘,再说,郑叔靠四处揽活过日子,没有田地山林,寻常人看他没根基,总是有些不可靠,你娘恐怕是瞧不上。”顾青竹为姐妹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但如今,此一时彼一时,我哥被退了婚,又受了伤,若是回头找郑叔提亲,他会怎么想,哪怕是为了名声,也未必肯呢。”顾大丫发愁地说。 “两家结亲是大事,总要青山哥愿意,福叔拿主意才是,再说,这会儿说这些,对两家都不是最好的时机。”顾青竹劝慰道。 “想当初,我爹倒是中意你,我也愿意你做我嫂子,可我娘……”顾大丫扭了下身子,拧眉撅嘴。 “你娘是对的。”顾青竹抢着打断了大丫的话,她的目光望向更远处,轻声说道,“我答应过爹娘,要抚养弟妹长大,供青松念书,我是长姐,责无旁贷,断不好将这副重担交给旁人,婶子那样想,原也无可厚非。” “我知道你心里想法多,心思重,也晓得一般人配不上你,只我们做一辈子姐妹就好。”顾大丫握着顾青竹的手,用力摇了摇。 “那肯定呀,啥时候都不会变,走,太阳要下山了,再不回去,婶子该生气了。”顾青竹拉了大丫起身,天边的落日红彤彤的,像一个大大的流油咸鸭蛋黄挂在西山上。 她俩手脚麻利地各掐了一把菜薹,踩着夕阳余晖回到顾青竹家中,大丫拿上春笋,未作停留,飞快地回去了,生怕被正在气头上的母亲责骂。 一场透雨之后,接连几天都是好日头,顾青竹早晚都要去茶园观察茶叶长势,春茶最讲究鲜嫩,哪怕是同一天不同时辰采摘的,滋味也有千差万别。 茶桩上的枝顶和叶腋处抽出了壮实的芽头,经过一冬天的养精蓄锐,个个肥硕,色泽娇黄,满披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鲜嫩的油光,它们紧紧包裹着,像一枚枚莲心立在枝头,更像刚挖出的紧实冬笋。 “明儿要赶着采头茬芽,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青松你在家照顾小妹。”晚饭桌上,顾青竹一边喝粥,一边说道。 “我们明儿一起去帮忙。”顾青松看了眼阿姐道。 “头茬芽少,又多藏在枝桠里,不好采,再说,明儿整片茶园采下来,能做一斤茶饼就很了不得了,真没到你们一起帮忙的时候。”顾青竹笑着摇摇头。 “那我明儿给阿姐送饭!”顾青英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 “好呀。”顾青竹宠溺地揉揉她柔软的发顶。 第二天太阳温暖地照着,过了卯时,茶叶上的露水差不多干了,顾青竹戴着帷帽,腰间系上小竹篓,出门去了茶园。 经过一夜,早萌的芽头比昨日又窜了些,约莫有大半个指节长,正适合采摘,顾青竹从第一垄茶树侧面开始,挑那些长足的芽头,用纤细的手指捏住茶芽根部,轻轻一掰,一枚嫩黄鲜活的芽头就躺在了她的手心里。 这是今年的头茬,顾青竹单手摘了几片茶芽,适应之后,开始双手飞快的采摘,这是她五年来练就的采茶绝活之一。 以前弟妹弱小,帮不上忙,而盛产期的茶叶不等人,芽叶每多展开一分,价钱就掉三成,清明谷雨节气,顾家坳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女人和半大孩子都要上山采茶,男人们则负责翻山越岭背出去卖,那是从顾家坳到翠屏镇十多里山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卖茶,她可以请旁人顺带拿去卖,可采茶,请人帮忙是万万不可能的,一是没有那个闲钱,二是根本没有闲人,顾青竹能做的,就是快些,再快些,就是这样的迫切,训练了她双手齐动,十指如飞。 头茬芽苞生的小,又长在枝条老叶中,纵使顾青竹眼疾手快,双手像一只轻巧的蝴蝶般乍来又走,可为采到更多芽茶,她的手上仍旧被枝条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有的地方还被戳破了肌肤。 莲心芽苞又嫩又小,十分不容易采,顾青竹走过三条长长的茶垄,勉强凑齐了蓬松一篓,芽苞娇嫩,不能按压塞挤,更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要不然,不仅会因为拥挤发热,还会很快萎顿失去鲜香之气。 她将芽茶松松地摊开晾在窝棚里阴凉的竹匾上,一水的嫩黄色,足有上万个芽头,长短大小一般无二,顾青竹在山泉溪边,掬水洗了一把脸,丝丝凉意,让在阳光下劳作了一早上的女孩感觉十分舒爽,她喝了几口水,转身又去采茶。 第二篓还没有摘满,顾青松便带着顾青英来送饭,一罐荠菜粥和半箩窝头,他还额外带了些辣椒末腌的萝卜干,因怕油味熏染了茶,所以并没有在油锅炒,不过,这样的萝卜干吃着有嚼劲,咸咸的,配粥最好。 “阿姐,我们和你一起吃饭。”顾青英见着顾青竹就撒开了哥哥的手,围着阿姐转。 顾青松在下风口的松树下摆上饭,笑眯眯地看着妹妹像个撒欢的小狗似的在茶垄里跑来跑去。 “快来吃饭。”顾青竹洗了手,接过顾青松给的筷子,呼唤青英。 粥是晾温的,有一点点咸味,荠菜鲜香碧绿,吃着满嘴清爽宜人。随手掰开窝头,夹一根腌萝卜干,咸辣爽脆配玉米微甜,越嚼越香。 三姐弟很快吃完,青英赖着不走,顾青松也想留下帮忙,顾青竹拗不过,只得由着他们。 顾青松自然不能和顾青竹的熟练相比,但总是多了个人手,青英也不过才只有茶树高,她学着阿姐的样子,在小手够得着的地方采。 及到傍晚,三人将茶园里莲心茶芽全都采了下来,顾青竹赶着制茶,打发青松带着青英回去了。 蒸青茶饼,不仅对茶叶要求高,在制作茶饼时,蒸茶、捣茶、拍茶、焙茶每一步都很重要,稍有疏忽,茶饼的颜色、成型,茶汤的色泽、滋味都会千差万别,这些都会极大地影响售价。 好的茶饼,一斤能卖到一百文以上,而芽茶,是春茶中的头茬,长的少,时间短,若天公不作美,稍有不慎就会错过,为此,产量极低,价钱还会更高些。 第二十九章 惊蛰 当韩守义见到顾青竹送来的茶饼,条索清晰,表面深紫泛光,不由得惊讶,他做了多年掌柜,见过的好茶,品过的好茶,不计其数,这般完美的,却不多见。 尤其是这样的茶饼是一个十几岁女孩子初次制出来的,更是稀罕,韩守义老成持重,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暗暗赞许,这姑娘不仅聪明灵透,一点就通,还很能吃苦,有不服输的劲儿。 她的茶叶好,茶饼又制的无可挑剔,韩守义给的价格自然高,随后,顾青竹接连又做了夏茶和秋茶,收购价格虽不及春茶,但胜在量大,故而有不错的收益。 村人很快发现,顾青竹背出去茶饼,背回来粮食,还送青松读书,眼见着她的法子行得通,有大胆的,也跟着学,但到底晚了一步,错过了最后一季茶市,寒露后的茶树不宜过多采撷,故而,这一年,谁家都没顾青竹挣得多。 今年,顾青竹一早就盘算过,想要挣出阿弟的学塾束脩,大半还得靠春茶,因着夏茶秋茶虽采得多,但价钱不及春茶,她一直记得慕明成一句话,那就是早,早采茶,早制茶,早卖茶。 满怀希望的顾青竹,得空就在茶园旁的山泉小溪边清洗了制茶工具,放在阳光下晾着,又把窝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冬天修剪下的茶枝桑条搬出来晒。 顾青竹每日忙忙碌碌为春茶上市做各种准备,不经意间,柳条染上了娇柔的嫩绿,野桃花打起了一溜明艳的花苞,地里的青菜一夜窜出了薹,某一天,青英挖到了肥美的荠菜,顾家坳人的晚饭桌上渐渐有了一锅野菜糊糊,或一屉野菜包子。 春天悄然来临,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将单调的灰白色更迭成她独有的新生色彩。 忽一日半夜响了一声炸雷,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顾青竹被风雨之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数数日子,突然发现,再过两日就是惊蛰了。 夜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日太阳很早就跃上了山坳,阳光普照,顾青竹熬了苞谷粥,将昨晚剩下的面饼热了热,就着咸萝卜干吃了一碗后,扛着锄头,背上竹篓出门了。 地面依然潮湿,而茶树上的雨水,已被暖融融的日光悉数收了去,那些被滋润了一夜的芽苞终于破壁而出,颤巍巍探出一点点嫩尖儿来。 顾青竹家的茶园位于南边向阳的高坡上,早上太阳刚出,整片茶园都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除了老天爷赏的雨露霜雪,顾世同当年还特意从山中引了一路泉水绕茶园而过。 顾青竹这些年一心扑在茶园上,不仅茶树伺候的好,连淌山泉水的水沟,每到冬日农闲时,她都要清理,这有两个好处,一来保持了水的洁净,二来水底腐烂的枝叶泥土可以做茶树的肥料。 阳光充裕,雨水丰沛,人勤肥足,顾青竹家的茶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历来比旁人家的早三五日出芽,若照今日情形,天气持续晴好,要不了几日,就该准备采茶制茶了。 桑园里的芽苞鼓胀胀的,看着喜人,顾青竹又去竹园转转,自打上次逮着顾二妮教训了一顿,二婶家似乎消停了许多,竹园里再没有少过笋。 顾青竹哪里知道,朱氏是被他们那日挖笋闪烁飘渺的光亮吓破了胆,后来窝在灶间睡了一宿,着了寒凉,大病一场,整日神叨叨说是王氏要来索命,害的吴氏问顾青竹要二月口粮时,都没敢闹,她自个病愈后,更不敢一个人半夜进阴翳的竹园。 昨夜雷雨催发,急不可耐的春笋,已经探出了黑茸茸的脑袋,这些正当时的笋都是要长成大竹子的,顾青竹按着竹林生长密度,砍伐成竹的先后秩序,去弱留强,着手挖弱笋、病笋、小笋、歪头笋,这些笋成不了材,还会传染病虫害,倒不如趁鲜嫩腌制成酸笋,这是一道一年四季可食,百搭不厌的食材。 竹园里最后一批笋要等过了清明,那时发的笋长不大,统统不能留,鲜食口感比较老,只能晒笋干,留着年节烧肉增鲜。 昨夜下了雨,土地黏~湿,泥块总是粘在锄头上,顾青竹挖着很费劲,可冒头的笋等不得,最是会见风长,隔一夜就能窜高一截,大是大的,却远没有刚冒头时鲜嫩。 顾青竹挖了半篓春笋,送去给郑招娣,她家里没有山林田地,只在房前屋后种些蔬菜,大多时候还要靠挖野菜贴补度日,为此,顾青竹每每有多的菜,总是惦记着送给她一些。 郑招娣收了笋子,心里感激,执意跟着来帮忙,看着满园毛茸茸的笋尖,她一时下不去手,只觉个个都好,顾青竹知她心善,只叫她捡笋,两人足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顾青竹认为不好的笋都挖了,堆了满满一篓。 “青竹,你这要卖不?”招娣帮她扛着锄头,侧头问道。 “这么点太少了,背出去卖,还不抵脚力钱,我送些给大丫家尝了鲜,余下的都腌酸笋。”顾青竹理了理背带道。 今年头茬笋被二婶偷狠了,顾青竹挖的那些顺竹鞭长的冬笋,实该是要等到这个时候出的,可那时等钱买粮,抢挖也是没办法的事。 两人说话间,走到大丫家篱笆墙外,她家里似乎来了客人,有吵杂的男女说话声音,语气不善,听着不像顾家坳的人,似乎是镇上的。 顾青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顾大丫出门倒水,赶忙向她招手。 顾大丫回望了眼家里,伸手抹了把脸,慢慢走过来。 “我给你送点笋,你怎么了?哭什么?” 顾青竹看向走近的顾大丫,见她眼皮微微红肿,关切地问。 “青竹,我过会儿去你家里拿,好不好?”顾大丫一开口,话音里夹着浓重的鼻音。 顾青竹看了眼郑招娣,后者也在看她,顾大丫向来心直口快,这么憋屈的时候并不多。 “到底出啥事了?”顾青竹蹙眉,朝虚掩的屋门望了望。 “我哥……”顾大丫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领头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桃红绣缠枝团花的绸面袄裙,鬓边簪着一朵红艳艳的大绒花,脸上的脂粉涂了好几层,白面血唇,乍一看,有些瘆人。 她身后跟着一个矮个老头,干瘦如柴,藏蓝的棉袍似是穿了一个冬天,门襟处沾着几点油渍印记,袖口已经磨得发亮。 “这眼瞅着快到饭点,花婶子不如留在家里吃饭。”大丫的娘孙氏陪着笑脸,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算了,算了,事情也没成,我还有啥脸留下来吃饭!”胖女人花氏不耐烦地挥挥手,脚下半点未停。 “留步,留步。”后面的老头儿回头躬身作揖,把孙氏堵在了屋门内。 花氏走到院门口,看见身姿挺拔的顾青竹,眼光亮了一下,随即眼皮微垂,瞥见她的裙角和鞋尖上粘的泥土和竹叶屑,旋即收回目光,蔑视地仰头走了。 老头儿走在花氏的身后,见她停下,也茫然地抬起浑浊的目光,在顾青竹脸上扫了一圈,无悲无喜,神色半分未动,直到花氏往前走了,他才低头慢腾腾跟上花氏的脚步。 那胖女人的目光跟把犀利的刀子似的,顾青竹不认得她,但一大把年纪还穿戴成这样的,在顾青竹的认知里,除了保媒拉纤的媒婆,似乎再没其他人了。 “我们先走了,你过了晌午来拿笋。”顾青竹低声说道。 瞧着媒婆连午饭都没吃,看来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顾世福是村长,孙氏又好面子,自个这会儿进去,他们难免觉得不自在。 “好。”顾大丫应了一声,匆匆返回家中。 屋里隐约传来孙氏的哭泣的声音,还有顾世福闷闷的说话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青竹叹了口气,和郑招娣各自回家了。 吃了午饭,顾青竹在院里枇杷树下剥笋,几只母鸡围着她啄嫩笋衣,顾青松见她做事,推说看多了书,眼睛疼,抢着挑了小桶去担山泉水。 顾青英则颠颠地跑来跑去,忙着把笋壳散摊在院里晒,晒干的笋皮会像纸一样薄,是很好的引火柴。 顾青竹见顾大丫久久不来,只得拣十来个大笋留着,其他的都拿到河边洗干净,纵向破开,切成一指厚的长条,用盐暴腌大半个时辰,笋极嫰,不一会儿就浸出些许水来。 腌菜坛子早就洗好的,顾青竹把微微发软的笋条整齐地码在坛子里,而后将山泉水和盐充分调和,倒在坛子里,淹没笋条,盖口处淋了一圈水密封。 顾青竹把坛子搬到阴凉处,这样静静搁置一个月就可以吃了。 “青竹。”顾大丫在院门口唤了一声。 “来拿笋,晚了就老了。”顾青竹擦擦手,指着树下一堆笋道。 “我家里的菜薹吃不完,你和我一起掐些来吃。”红鼻子红眼睛的顾大丫站着没动,反而要把青竹叫出去。 第三十一章 蒸青茶饼 顾青竹在窝棚地坑里燃上干茶枝,釜里注上山泉水,上面放甑,内置竹篾编的蒸屉,待水烧开,把芽茶放在上面蒸,为防止茶叶放多了,蒸不透,变色发黑,顾青竹每次只浅浅铺上一层。 釜中热气蒸腾,茶的青气弥漫,顾青竹用两个蒸屉倒换着用,很快就把所有的芽茶都蒸好了。 蒸好的芽茶趁热放在石臼中,用木杵捣烂,由于莲心芽茶是最嫩的,涩味清淡,顾青竹只稍微捣几下,大部分芽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饶是这样,淡雅的茶香还是沁了出来,闻之神明气爽,清香宜人。 接下来就是压茶饼,顾青竹将捣碎的芽茶填满圆形的规,用竹条拼接制成的圆盖用力拍打,并不时添加芽茶,直到茶饼紧实,不留半点空隙,最后用承压制半个时辰,挤压掉最后的涩水。 在等待的空当里,顾青竹把釜甑屉拿到溪边洗刷干净,拿出焙茶棚,这是用竹子搭的四条腿的大架子,一共两层,每层都用竹篾编出稀松的网。 顾青竹忙得半刻不得闲,不知不觉中,天完全黑了,因着蜡烛和油灯有杂味儿,窝棚里是不点灯的,只靠地坑的炭火微光照明,为了散烟气,窝棚两边门都是打开了,形成了穿堂风,在初春夜晚透着丝丝凉意。 取出第一块茶饼,放在棚架上晾着,顾青竹埋头压第二个茶饼,因着要用力拍打,她的脸被风吹得凉飕飕的,身上倒不觉得冷。 “阿姐,你吃饭,我来做。”顾青松给她带来了晚饭,还有棉袄和帽子手套。 “你来这儿,青英呢,夜里留她一个人在家,半夜醒了要怕的。”顾青竹有些担心地问。 “阿姐放心,秦婶子知道你制茶不得空,天没黑就把青英带去了,我留大黄在院里看家呢。”顾青松放下盛粥的陶罐,挽起袖子。 “我这很快就能好,不沾你手了,你帮我加点柴,再给茶饼翻个个。”用力拍打茶饼的顾青竹,朝架子指了指。 “好。”顾青松应了一声,跨过去照应炭火。 地坑里火星忽闪忽闪的,顾青竹三下两下,简单吃了晚饭,又接着做了两张茶饼,顾青松帮着打下手,在制茶等茶中,时间飞逝,差不多已近一更天了。 茶园里空旷,新月如勾,深夜愈发显得清冷,顾青松倚在炭火旁打瞌睡,顾青竹在等最后一个茶饼,她将棉袄盖在阿弟身上,又加了些柴,抵挡阵阵寒意侵袭,她则戴上帽子手套保暖。 一刻钟后,顾青竹给地坑里加了冬天攒下的炭,微弱的火苗猛地一跳,发出细微的哔哔啵啵声,她把焙茶棚架在炭堆上,先前做好的茶饼表面已经风干,可以烘焙了,她预先用竹签子在茶饼上戳了个洞,方便以后穿麻绳。 焙茶是最耗时间的,也最考验人,地坑里的炭火要保持温度,既不能起烟气,也不能出明火,茶饼更要时时翻动,这已经是最后一道工序,茶饼的价钱高低就看这会儿,万万马虎不得。 “阿姐!”顾青松揉揉眼睛,摸到身上的棉袄,朦胧着眼睛,抬头低声呼唤。 “冷不冷?”顾青竹关切地问。 “阿姐,你一夜没睡,怎么不叫我换你?”顾青松抬头看见焙茶棚上已近半成的茶饼,有些懊恼地挠头。 “没多少事,姐一个人就行。”顾青竹从炭火旁温着的陶罐里倒了些水给他喝。 “阿姐,眼见天快亮了,换我照看茶饼,你睡会儿。”顾青松起身,将身上的棉袄披在顾青竹的身上。 “茶饼差不过要烘干了,炭火别加了,你记得常翻动。”顾青竹一夜没合眼,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 “我晓得,你快歇着。”顾青松将姐姐摁在凳子上,自己去照看茶饼。 差不过忙了一天一夜,顾青竹也真的累了,她心下一松懈,挨着温暖的炭火,困意便涌了上来,迷瞪着睡着了。 不多会儿,天边破晓,微光透过窝棚的缝隙洒下来,地坑里的炭火已经熄灭,只留下泛白的灰烬,蜷着睡着的女孩,长长的睫毛微颤,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 “青松!”顾青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她一下子惊醒了。 “姐,你瞧,你做的茶饼多好啊!”窝棚门口,顾青松拿着一块茶饼对着朝阳,眯着眼睛看。 顾青竹撸了下头发,把梦里的不安抛在脑后,她上前接过茶饼,细细端详,她做的茶饼是很规整的圆形,一个约有二两重。 经过层层工序,昨日还是黄嫩的芽尖,今儿已成了条索分明,泛着深紫色的茶饼,这紫色在阳光下折射着温润油滑的微芒,鼻尖更萦绕着一抹清新淡雅的茶香,这是上好的莲心茶饼。 “阿弟,你回去,我把这里整理下,就该采茶了。”顾青竹在溪边洗漱,吩咐道。 顾青松本想劝阿姐休息,可茶叶不等人,他能做的就是照顾妹妹照顾家,好让阿姐专心做事。 沾着雨露的茶叶是不能采的,不仅会因湿气发热,就是制出的茶,茶味也是淡的,洗漱清爽的顾青竹不急着采茶,先收拾了窝棚,又将焙茶棚搬到外面晒,这能让茶饼更干燥些。 地坑烧了一夜,里面的灰满了,顾青竹舍不得扔,将它们收拢起来,倒在茶园一处坑里,而后淋了一点山泉水,等摘了春茶,这些过了火性的草木灰可是最好的肥料。 待她忙完这些,太阳已经照进了茶园的角角落落,茶叶上的露珠已尽数干了,顾青竹喝了点温水,背上小竹篓开始采茶,至于早饭,青松会做好给她送来的。 经过一夜风露滋养,昨儿还捏不上手的茶芽又冒出了一些,在朝阳淡金色的光辉笼罩下,一双纤纤素手在茶垄间起起落落,十指翻飞,如同一只轻盈的白蝶自在跳舞。 天气一日日暖了,山里的野桃花开了又谢,初萌的嫩叶下覆着一丁点大的桃,青梅青杏也纷纷探出头来,清晨的山野散发着清甜味道,连鸟儿的叫声都欢快了。 连绵的山林从沉闷的黑灰,经过短暂的五彩斑斓,最终变成生机勃勃的绿,而这绿色有着上百种细微差别,从嫩黄到黛青,从碧绿到苍翠,层层叠叠,饱满欲滴,每一种都互不相让,却又交相呼应。 顾青竹就在这绿山环抱的茶山上一连采了三日茶,制了十五张茶饼,而旁人家的茶树也开始萌出第一批茶,顾家坳人,不论男女,当家的每日早晚都要到园子里走走看看,生怕错过最佳采摘时间。 山里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昨日还是朗朗晴日,今儿一早天蒙蒙亮,烘好最后一张茶饼的顾青竹发现外间起了很大的雾,整个茶园,甚至整个顾家坳都像浸在牛乳中,蒙在白纱下。 这样的天气是断然采不了茶的,顾青竹收拾了所有的茶饼回到家中,准备去趟南苍县,她本想立时就走,顾青松硬拦着她,让她多睡一会儿,等熬好了粥吃了早饭再去。 顾青竹几天都没休息好,白天采茶,晚上制茶,偶尔囫囵打个盹,也是半梦半醒,这会儿挨着枕头就睡着了,顾青松晾凉了苞谷粥,又给她煮了鸡蛋,方才来叫她。 外间浓厚的雾气半点没有消散,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顾青竹匆匆喝了粥,背上背篓就要出门,青松把大黄唤到她跟前,让它送她出山。 大黄是只通人性的猎犬,它在山间小路上跳来跳去,跑不多远,总是停下来等顾青竹,若是三五息没见着人,又会低吠几声,直到听到熟悉的应答,方才又往前面去。 一人一狗很快就爬上了鸡冠子山,当真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站在开阔的山顶,一轮红日照耀四野,通往山下翠屏镇的山路上,清朗明净,根本看不到半点雾气的影子。 “大黄,快回去!”顾青竹朝大黄挥挥手。 “汪汪”大黄站在顾青竹的脚边叫了两声,半步不动。 和一条忠犬是讲不清理的,顾青竹只得让它跟着,下山路好走些,大黄撒欢地跑,一会儿窜进林子里追野兔,一会儿咬一朵花来给她,可无论它怎么疯,总是离她不远,叫一声,它便能飞奔而来。 似乎被它的欢快打动,顾青竹的心情也随之大好,不禁跟着东张西望起来,路边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白的,粉的,紫的,细细碎碎,不管不顾地铺陈开来,林中有四五棵白玉兰开得正好,大朵雪白的花将枝头压垂了下来。 顾青竹十分喜欢这种如玉的白净,她抬手折了一枝插在背篓里,花朵颤颤地挂在竹篓外面,分外惹人爱怜。 当一人一犬踏上翠屏镇的土地,大黄也不要顾青竹撵,朝她叫了几声,转身向山林飞奔而去。 阳光穿过沿途的柳树新枝,筛下斑驳的阴影,背上的竹篓里只有十五块茶饼,一枝玉兰花,顾青竹一路轻松往前,很快就走进了南苍县县城。 第三十二章 花赠识花人 早春的县城春意盎然,花团锦簇,爱俏的大姑娘小媳妇,早早换下厚重的袄裙,将桃粉杏黄各色斑斓的颜色都穿在身上,势要与这满城春光斗艳争彩。 顾青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蓝襦裙,穿梭在繁花般的人群中,渺小而寒酸,然而,却因她背上那枝鲜活如蜡制的白玉兰,显得那般与众不同,与万千人中,遗世独立。 “顾姑娘可是来卖茶饼的?”埋头赶路的顾青竹听到这温润的声音,立身循声回望,就见慕明成站在她刚走过的街角,笑盈盈地看着她。 “是啊,头茬莲心。”顾青竹报以微笑。 “你适才走过去,我便闻着茶香了,我一猜便是你。”慕明成笑容不减,几步走到顾青竹身旁。 “先生是行家。”顾青竹屈身行礼。 “好别致的白玉兰!”慕明成由衷地赞许。 他闻到了一丝丝的茶香,更被那一簇玉砌雪堆的花朵吸引,顾青竹身上携着松针竹叶的清淡味道,于那些浓妆艳抹的脂粉气中,更显自然纯粹,令人见而不忘,故而,他虽赶着去茶马司议事,仍忍不住叫住了她。 “不过是山野之花,先生若喜欢,便送与您。”顾青竹从竹篓中抽出白玉兰,双手奉上。 她两只手的食指指尖染着一丁点黛青,是茶汁晕的,有清淡之气。 在她的心里,这只是一种感谢,感谢慕明成之前答应收购她家的茶,给了她安心的保障,这可比到东市茶市乱闯,四处碰运气好多了。 慕明成见她如此,先是一愣,可他是极聪慧的人,旋即又笑了,坦然伸手接过花枝。 虽说男女之间赠花,尤其是女孩子主动送出的,都意味着非一般的关系,但她送的,不是象征爱情的桃花莲花,而是高洁纯净的玉兰,如她这个人一般清澈干净,显然她只是单纯见自个喜欢才送的,并不掺杂其他不明意味。 “我还有事急等着去办,这会儿,韩掌柜在茶行里,你去寻他。”慕明成爱怜地将花枝垂在臂弯里,他今儿穿着一身藏蓝织锦袍,幽深的颜色更显出玉兰的皎洁清雅。 “好。”顾青竹屈身行礼告辞。 两人在街角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可却被好些人看了个正着。 茶马司召集南苍县所有的茶行东家议事,谭家自然是大小姐谭子衿代父出席,她带着丫鬟萱儿隔着一条街,就看见迎面走来的慕明成,她本想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再与他同行,却没料到他突然拐弯追前面的女孩去了。 熙熙攘攘的街市,明艳动人的女子很多,那背着竹篓的姑娘明明是个乡下人,却能引慕明成笑容可掬地与她说话,来往的人群涌动,谭子衿远远站着,只看见对面两人说话,却是什么也听不见。 “那不是常到咱铺子里卖绣帕的乡下姑娘吗?她缠着姑爷做什么!”萱儿有些气恼地嘀咕。 “休要没脸没皮地胡沁!”谭子衿心中亦是不解顾青竹怎会与慕明成相识,但听了萱儿无遮无拦的话,却一下子红了脸。 “我哪里胡说了嘛,小姐和慕家二爷是打小定下的娃娃亲,您要不是为了等二小姐及笄掌管家业,早做了慕家少夫人了!”萱儿仗着两人十多年的主仆情谊,不满地小声嘟囔。 “作死了,看来我平日里太骄纵你,大街上都敢越说越没边!”谭子衿变了脸色,神色严厉起来。 见自家小姐当真动了气,萱儿立时缩着肩膀,低头不敢吭声。 正当谭子衿气闷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句调笑男声:“哎呦,谭大小姐,这是怎的了?” 这声音半点不陌生,谭子衿闻声,眉头微蹙,脸色愈发不好看,萱儿本能地转身挡在自个主子跟前。 来人约莫二十岁模样,七尺身量,一袭艳红色绣桃花的苏绣长袍,松垮垮罩住他散漫的骨架,头顶上镏金发冠束发,微黑的脸庞,鹰目勾鼻,眉短唇薄,眼下常年乌青一团。 “钱二爷。”避无可避,谭子衿垂眸行礼。 这个被称为钱二爷的,正是南苍县钱家老二,钱漫的二哥钱溢,他常年浸淫妓院赌场,斗鸡遛狗,打架斗殴,欺男霸女,名声恶劣得让好人家的子弟敬而远之。 谭子衿是四大家族中最出众的女孩子,典雅清贵的大家闺秀,就连眼高于顶,不甘心做三小姐的钱漫也自叹不如,今儿,在大庭广众之下,钱溢多少顾忌家族脸面,说话尚留几分分寸。 “啧啧,这慕二爷有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娃娃亲,还惦记旁的女人,也太过分了!”钱溢瞟了眼街对面,似乎猜出一二,嘻笑道。 慕明成身形气度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显眼得很,钱溢一眼就看出来他在和一个女孩子说话,只是他身材高大,将女孩挡住了大半,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咱们都是开门做买卖的,左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倒是钱二爷今日这般早,可是代你大哥到茶马司议事去的?”谭子衿黛眉微挑,明知故问。 她很清楚,钱家现在当家主事的是钱家大公子钱涨,此人人张扬跋扈,不要说外人,就是自家兄妹也休想染指他的东西。 “那……那个,我才不去呢,一群人干坐着,听那初来乍到,说啥啥不懂的的丁永道瞎哔哔,能有啥意思!”钱溢心虚,嘴上却是半点不含糊。 谭子衿冷嗤了一声:“钱大爷大概没告诉你,今儿是定春茶茶饼的日子,凡做茶行的,谁不上赶着去茶马司?时辰不早了,先告辞。” 说完,不待钱溢说话,带着萱儿匆匆离开。 “谁不赶着去茶马司……”钱溢气恼,捏着嗓子学谭子衿说话,须臾,朝地上啐了一口,暗骂,“假模假式给谁看!” “青天白日的,你又憋什么坏,骂谁呢?”慕锦成在他耳边炸了一声。 钱溢被吓了一哆嗦,回头大叫:“你玛德吓死我了!” “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我倒希望你这肠穿肚烂的家伙早点死了算了,免得祸害人间!”慕锦成偏开头,嫌弃地说。 “嘿!刚才分明是你二哥当街勾搭姑娘,你们叔嫂倒是一条心,尽拿我撒气!”钱溢说着,往对面街上一指。 “哪儿,哪儿呢?”慕锦成一眼望去,哪有他二哥,只有一个背着竹篓匆匆赶路的背影,似曾相识。 “咦?刚才还在那里!”钱溢错愕。 他东张西望,却见慕明成正和谭子衿走在一处,两人并行低头说话,是十分登对的一对璧人,萱儿错后几步跟在后头,手里似乎还捧着一枝白色的花。 “他们不是好好的吗?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慕锦成没好气地骂。 他们一处厮混惯的,说起话来,骂骂咧咧,旁人听着不堪入耳,他俩只当是亲热。 “谭大小姐的涵养工夫当真炉火纯青,适才分明看得真切,倒不生气,你二哥得此贤妻,以后何愁不能左拥右抱,必定艳福不浅呢。”钱溢脸皮比城墙还厚,继续口没遮拦地乱说。 “子衿姐终将是我二嫂,慕家未来的当家主母,你少诋毁她,小心我跟你翻脸!再说,我哥连戏园子都很少逛,是翩翩君子,哪有你想的那般龌蹉!”慕锦成板着脸正色道。 “行啦,行啦,你二哥就跟我大哥似的,生来就是挣钱的商人,要说吃喝玩乐,还是咱哥俩是一路人。”钱溢见此,赶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道。 “谁跟你这个下流胚子是一路人!”慕锦成拍掉他的手,仰头就走。 “好好好,只你是守身如玉的风流佳公子,满城芳菲的春闺梦里人,话说,小翠还等着你的新词唱曲呢,你今儿无论如何都得帮兄弟一回,赶快跟我走!”钱溢追上去,张嘴一气胡说,软硬兼施下,将慕锦成拖去了他家的万花楼。 这些个波折,顾青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与慕明成分手后,径直走进了三生茶行,韩掌柜对她制的茶饼非常满意,因着莲心芽茶刚刚零星上市,顾青竹一下子就送来了三斤,这可是十分稀罕的新茶,故而,他给了两百文一斤的高价,十五张茶饼,共六百二十文。 这价钱出乎顾青竹的预料,她仔细收了钱,留下一些买粮食,所幸粮价虽然还是居高不下,但终归没有再疯涨上去,买粮的人也没有上次那般拥挤了。 那个叫秋生的伙计似乎记得顾青竹,见她又来,熟稔地冲她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他细致地给顾青竹装了米,嘱咐她路上小心,是个很热心周到的人。 顾青竹走进一家书画店,打算给青松买些纸墨,阿弟虽没跟她开口要,而她却几次看见他蘸水在桌上写字。 许是春日里学塾开了学,出来买文房四宝的人很多,顾青竹一边啃馒头,一边在人群缝隙里寻找既便宜又好用的墨锭。 紧挨着柜台前站着位身形单薄,穿月白色绣雪莲锦袍的青年,他正在挑选砚台,一连看了七八个都没有相中,不禁拧眉问道:“你这店里就没有其他的了?” 伙计见他衣着不凡,气质淡雅,不敢怠慢,小跑着唤了掌柜的亲自过来。 第三十章头茬莲心 “那……那好。”顾青竹猜大丫是不想在弟妹面前说她家里的事,她便拿了篮子和她一起出去了。 顾家坳太小了,丁点的事,尤其是坏事,一顿饭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了,一路上避开来来往往的嫂子婶子投过来探寻的目光,两人爬到了一处山坡上,拣了两块挨着的石头坐下,大丫一言不发,顾青竹也不问,只陪她看着远处依旧苍茫灰暗的山脉。 “青竹,我哥被退亲了!”隔了半晌,顾大丫终于开口,神色忧伤。 “为啥?之前不是已经过了彩礼,只等成亲了吗?”顾青竹十分惊讶,偏头问道。 她先前只认为青山受了伤,婚事起了波折,却没料到直接被女方退亲。退亲在乡下是很严重的事,不仅对男方不好,对女方的影响更大,而这次竟是由女方提出的,这对顾世福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折辱,这让他怎么在顾家坳挺胸做人。 “我爹早说过,镇上人心思活泛,靠不住,偏我娘着了魔似的,死活认准了彭家姑娘,说到底还不是图人家是独生女儿,以为将来在镇上有家产房舍什么的,可人家又不是傻的,自有自个的小算盘。 如今,彭家姑娘不知怎的知道我哥伤着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她在家里整日闹着不吃不喝,逼着她爹亲自来看,今儿老头一见我哥的情形,自是今非昔比,立时就反悔了,说什么宁愿多赔彩礼钱,也要退婚。 你知道,我爹最要面子,又怎么会借退婚的由头,要人家多赔钱?只是他气闷得很,要不是为了我哥的亲事,家里怎么会欠那么多债,他和我娘吵了一架,出门去茶园了。”顾大丫躬身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双臂抱腿,萎靡不振。 “青山哥也知道这个事了?”顾青竹挨过来,揽着顾大丫的肩膀。 “那花媒婆说话喳喳的,像个雀儿,想听不到都难,不过我哥看着倒没那么伤心,起码,他中午照常吃了两碗粥呢。”顾大丫将脑袋靠在顾青竹肩膀上。 她爹气走了,她也赶快挎了篮子溜出门,要不然,非得被她娘找茬骂不可,家里今日就跟个点着的炮仗似的,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我想他也没那么喜欢彭家姑娘,到底见都没见过,谈不上伤心。”顾青竹将鬓边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轻言劝道。 “我哥呀,闷葫芦似的,谁也瞧不透,若非要说他难过,也是心疼钱打了水漂,不过,以后任谁嫁进来,房子总是要有的,我瞧着他以前有点喜欢招娣,我一说她,他总是听得十分仔细,偶尔还主动问过,似乎很上心。”顾大丫转头看顾青竹,扯着下嘴角,勉强笑了笑。 “招娣性子软,人也娇俏,很得人喜欢,只是她早早没了娘,再说,郑叔靠四处揽活过日子,没有田地山林,寻常人看他没根基,总是有些不可靠,你娘恐怕是瞧不上。”顾青竹为姐妹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但如今,此一时彼一时,我哥被退了婚,又受了伤,若是回头找郑叔提亲,他会怎么想,哪怕是为了名声,也未必肯呢。”顾大丫发愁地说。 “两家结亲是大事,总要青山哥愿意,福叔拿主意才是,再说,这会儿说这些,对两家都不是最好的时机。”顾青竹劝慰道。 “想当初,我爹倒是中意你,我也愿意你做我嫂子,可我娘……”顾大丫扭了下身子,拧眉撅嘴。 “你娘是对的。”顾青竹抢着打断了大丫的话,她的目光望向更远处,轻声说道,“我答应过爹娘,要抚养弟妹长大,供青松念书,我是长姐,责无旁贷,断不好将这副重担交给旁人,婶子那样想,原也无可厚非。” “我知道你心里想法多,心思重,也晓得一般人配不上你,只我们做一辈子姐妹就好。”顾大丫握着顾青竹的手,用力摇了摇。 “那肯定呀,啥时候都不会变,走,太阳要下山了,再不回去,婶子该生气了。”顾青竹拉了大丫起身,天边的落日红彤彤的,像一个大大的流油咸鸭蛋黄挂在西山上。 她俩手脚麻利地各掐了一把菜薹,踩着夕阳余晖回到顾青竹家中,大丫拿上春笋,未作停留,飞快地回去了,生怕被正在气头上的母亲责骂。 一场透雨之后,接连几天都是好日头,顾青竹早晚都要去茶园观察茶叶长势,春茶最讲究鲜嫩,哪怕是同一天不同时辰采摘的,滋味也有千差万别。 茶桩上的枝顶和叶腋处抽出了壮实的芽头,经过一冬天的养精蓄锐,个个肥硕,色泽娇黄,满披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鲜嫩的油光,它们紧紧包裹着,像一枚枚莲心立在枝头,更像刚挖出的紧实冬笋。 “明儿要赶着采头茬芽,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青松你在家照顾小妹。”晚饭桌上,顾青竹一边喝粥,一边说道。 “我们明儿一起去帮忙。”顾青松看了眼阿姐道。 “头茬芽少,又多藏在枝桠里,不好采,再说,明儿整片茶园采下来,能做一斤茶饼就很了不得了,真没到你们一起帮忙的时候。”顾青竹笑着摇摇头。 “那我明儿给阿姐送饭!”顾青英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 “好呀。”顾青竹宠溺地揉揉她柔软的发顶。 第二天太阳温暖地照着,过了卯时,茶叶上的露水差不多干了,顾青竹戴着帷帽,腰间系上小竹篓,出门去了茶园。 经过一夜,早萌的芽头比昨日又窜了些,约莫有大半个指节长,正适合采摘,顾青竹从第一垄茶树侧面开始,挑那些长足的芽头,用纤细的手指捏住茶芽根部,轻轻一掰,一枚嫩黄鲜活的芽头就躺在了她的手心里。 这是今年的头茬,顾青竹单手摘了几片茶芽,适应之后,开始双手飞快的采摘,这是她五年来练就的采茶绝活之一。 以前弟妹弱小,帮不上忙,而盛产期的茶叶不等人,芽叶每多展开一分,价钱就掉三成,清明谷雨节气,顾家坳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女人和半大孩子都要上山采茶,男人们则负责翻山越岭背出去卖,那是从顾家坳到翠屏镇十多里山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卖茶,她可以请旁人顺带拿去卖,可采茶,请人帮忙是万万不可能的,一是没有那个闲钱,二是根本没有闲人,顾青竹能做的,就是快些,再快些,就是这样的迫切,训练了她双手齐动,十指如飞。 头茬芽苞生的小,又长在枝条老叶中,纵使顾青竹眼疾手快,双手像一只轻巧的蝴蝶般乍来又走,可为采到更多芽茶,她的手上仍旧被枝条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有的地方还被戳破了肌肤。 莲心芽苞又嫩又小,十分不容易采,顾青竹走过三条长长的茶垄,勉强凑齐了蓬松一篓,芽苞娇嫩,不能按压塞挤,更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要不然,不仅会因为拥挤发热,还会很快萎顿失去鲜香之气。 她将芽茶松松地摊开晾在窝棚里阴凉的竹匾上,一水的嫩黄色,足有上万个芽头,长短大小一般无二,顾青竹在山泉溪边,掬水洗了一把脸,丝丝凉意,让在阳光下劳作了一早上的女孩感觉十分舒爽,她喝了几口水,转身又去采茶。 第二篓还没有摘满,顾青松便带着顾青英来送饭,一罐荠菜粥和半箩窝头,他还额外带了些辣椒末腌的萝卜干,因怕油味熏染了茶,所以并没有在油锅炒,不过,这样的萝卜干吃着有嚼劲,咸咸的,配粥最好。 “阿姐,我们和你一起吃饭。”顾青英见着顾青竹就撒开了哥哥的手,围着阿姐转。 顾青松在下风口的松树下摆上饭,笑眯眯地看着妹妹像个撒欢的小狗似的在茶垄里跑来跑去。 “快来吃饭。”顾青竹洗了手,接过顾青松给的筷子,呼唤青英。 粥是晾温的,有一点点咸味,荠菜鲜香碧绿,吃着满嘴清爽宜人。随手掰开窝头,夹一根腌萝卜干,咸辣爽脆配玉米微甜,越嚼越香。 三姐弟很快吃完,青英赖着不走,顾青松也想留下帮忙,顾青竹拗不过,只得由着他们。 顾青松自然不能和顾青竹的熟练相比,但总是多了个人手,青英也不过才只有茶树高,她学着阿姐的样子,在小手够得着的地方采。 及到傍晚,三人将茶园里莲心茶芽全都采了下来,顾青竹赶着制茶,打发青松带着青英回去了。 蒸青茶饼,不仅对茶叶要求高,在制作茶饼时,蒸茶、捣茶、拍茶、焙茶每一步都很重要,稍有疏忽,茶饼的颜色、成型,茶汤的色泽、滋味都会千差万别,这些都会极大地影响售价。 好的茶饼,一斤能卖到一百文以上,而芽茶,是春茶中的头茬,长的少,时间短,若天公不作美,稍有不慎就会错过,为此,产量极低,价钱还会更高些。 第三十三章 冤家路窄 掌柜的约莫四十出头,精明老练,一脸笑容地招呼贵客。寒暄之后,他拿出钥匙,从身后矮柜里取出两只精致的檀香锦盒,打开一看,可了不得,竟是端砚和歙砚,这可算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了。 这两方砚台在大黎国都可称得上砚中珍品,常年有市无价,哪曾想在南苍县这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有,且有两个,那青年似乎十分喜爱,一直在赏玩比较,难以做出抉择。 这样好的砚台,别说用了,见过的人都极少,周围都是读书人,都想一饱眼福,故而,大家都围拢过去,柜台前顿时拥挤起来。 此时,顾青竹正在旁边半蹲着比较墨锭的价钱,突然冷不丁被人一撞,膝盖猛地跪到地上,磕在青石板上,生疼,连带着荷包也掉了出来,还差点把背篓里的米袋撒了。 她拾起荷包,扶住竹篓,转头去看是哪个冒失鬼这么不小心,却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小童慌不择路地跑出了门。 “啊!我的钱呢?”柜台前赏玩砚台的青年骤然惊呼,他选中了砚台,却惊诧地发现腰间荷包不翼而飞! 闻声,适才还挤做一团的人群呼啦啦散开,一为避嫌,二是低头检索自个的钱袋,所幸除了那青年外,并无其他人失窃。 门外有一个穿灰色短打的壮汉,听见店里的骚动,快步走进来,瞥见自家小主子的眼色,他立时拦住大门,厉声道:“县衙办案,谁也不能走!” “这……这是怎么说的?”掌柜的吓得面色发白,疾跑到壮汉跟前问道。 “你这店里这几日接二连三出了偷盗案,我尚未盘问你,你倒还问我?!”壮汉豹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说。 “我……我是真不知情,也不知哪个天杀的专与我作对!”掌柜的一脸愁苦地叫屈。 壮汉撇开他,朝外打了个唿哨,一队手握佩刀的皂衣衙役快步从街角跑了来。 “一个个给我查!”壮汉显然是巡捕官,他大声下达命令。 训练有数的衙役挨个搜查了店里的客人,确定没有嫌疑后,方才让他们面朝柜台站成一排,这些来买笔墨的大多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被这阵仗一吓,俱都心惊胆战,任由摆布。 一个干瘦的衙役粗暴地将顾青竹的竹篓翻了个底朝天,在米袋子底下竟然翻出一个宝蓝色绣云水纹的荷包,他尖锐地质问:“说,你这是哪来的?!” 壮汉见此,眼冒精光,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荷包,一摸,如他所料是瘪的,遂大喝一声:“钱呢?!” “这……这不是我的,我更没有偷,不知道有什么钱!”顾青竹惊诧万分。 她刚才只顾扶住米袋,却没料到贼人竟将罪证藏在她的竹篓里! “这当然不是你的!说!你的同伙呢?你休得狡辩,因为这荷包和银钱早被下了无色无味之毒,此毒虽无伤性命,但只是碰过荷包和银钱的手指都会变黑,你瞧瞧你的手,还有啥可说的!”壮汉指着顾青竹的手,大声说道。 “不……这不是……”顾青竹连连摇头,她的手是采茶晕染的,跟这个荷包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壮汉一挥手,两个衙役就欲上前扭住顾青竹。 “崔阜,不是这姑娘,放开她!”一直倚在柜台前的月白锦袍的青年及时出言制止。 此时,顾青竹才得以在惊变中抬头看他,只见青年未及弱冠,眉眼疏淡,面容清瘦,肌肤白皙得仿若不染尘埃的白莲,连唇色都是淡粉色的,仿若生来便先天不足一般,他白衣胜雪,人更堪比天上仙君,他说话时,目光淡淡扫过所有的人,捕捉他们脸上细微的变化。 “公子?”崔阜抱拳,心有疑问。 青年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转头对交头接耳的人群说道:“适才惊着诸位了,我相信,大家都是读书人,断不会做这种有辱斯文的偷盗之事,可窃贼着实可恶,盘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幸,今儿得这位姑娘帮忙,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青年顿了顿,扬手一指人群中一个相貌无奇的男子。 衙役们蜂拥而上,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把将他反剪双手擒住。 “巡捕大人适才已经确认,是那乡下丫头见财起意偷了荷包,你又是何人?凭什么诬赖我!”男人被强力压制着,恼火地挣扎叫嚣。 “他是县令之子,南苍县第一才子,今儿为了捉你,不惜亲自做饵诱你上钩!”崔阜在男人膝窝处踢了一脚,那男人吃痛,扑通跪在地上。 “我不服!我身上既没有荷包也没有银钱,怎么会是盗贼!”纵使被摁在地上,男人仍抵死狡辩。 “你既不顾颜面,现下就想要个明白,我自然可以成全你!”青年上前一步,缓缓道,“适才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当崔巡捕说到拿过钱袋的手指会变黑,旁人不是窃窃私语,就是好奇低头看手,唯有你反常地将手背到身后,试问,你若不是心里有鬼,唯恐旁人看出异样,又何必如此?” “可我的手指并没有黑!”男人大吼,脖颈处,青筋暴起。 “那不过是因为这位姑娘手上恰巧染了茶汁,崔巡捕借题发挥而已,要的只是大家本能的反应,你现下大可不承认,但你的书童隔会儿就会被带到县衙,到时人赃俱获,看你还有何话可说!”青年语气淡淡,却不啻惊雷。 男人一听此言,一下子如同霜打的茄子,顿时哑在当场,面上汗珠儿淋漓而下。 “带走!”崔阜一挥手,衙役们将男人像拖死狗似的架走了。 在场的人被这一波三折的变故震惊到了,有胆大的跟着去县衙,继续看热闹,其他人多少有些受惊,已没了采买的心情,纷纷离开,顾青竹被人群拥挤着退出了书画店。 顾青竹恍惚地站在大街上,这事发生得突然,还平白受了冤枉,虽后来证明不是她,但心里仍旧突突跳得厉害,她快步走着,只想驱散这种糟糕的感受。 “姑娘……请……等一等!”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说话的人大概是跑来的,听着气息不匀。 顾青竹驻足,转身回望,来的竟然是书画店里的那个月白锦袍的青年。 “在下是苏暮春,姑娘适才受惊了,近日偷盗猖獗,今儿特意做局,引贼入瓮,却无意间连累了姑娘,事发偶然,并非有意冒犯,特此赔罪了。”青年走到顾青竹面前,躬身作揖道。 “啊,无事,无事。”顾青竹连连摆手,她到现在还是懵的,只知这事真相大白,与她不相干了,哪里还敢要人家一声赔礼。 “啊……”一声极忍的微叹,如同幼猫的低叫,苏暮春再起身时,突然捂住胸口,面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仿佛被抽干了血,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顾青竹慌得一把扶住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搭上他的脉。 “药……药……”苏暮春半倚在顾青竹单薄的肩头,想要扯下腰间荷包,却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哪里?药在哪里?”顾青竹艰难地扶住半软的男子,着急地问。 苏暮春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了,虚弱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顾青竹比他个矮,只得一边耸着瘦弱的肩膀撑住他,另一边低头在他身上摸,到处找药。 “嘿嘿嘿!你谁呀,他的豆腐,你也敢吃!”一声暴喝在顾青竹耳边炸响。 紧接着,一双大手蛮狠地扯住她的胳膊。 “他……他刚才突然晕了,要吃……”顾青竹慌忙解释,一抬头,见来人,硬生生的将后面的话直接吞了。 慕锦成只认出苏暮春,没想到会再遇见她,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一时也手足无措起来。 “他似有心疾,你若是他朋友,总该知道他吃什么药,药在哪里?”顾青竹身上的分量又重了几分,出于医者仁心,她忍着嫌恶,赶忙问道。 “有有有,在荷包里!”慕锦成忙不迭弯腰去拽。 顾青竹离得更近些,听了这话,赶忙探手去取,却不想两人的手同时覆在荷包上,虽只是一瞬间,却仿若骤被雷击,女孩子柔荑的柔软和丝滑,让慕锦成从手到心都是麻酥酥,颤巍巍的。 那短暂的一触,对顾青竹来说,根本没有丝毫感觉,她已经手指飞快地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碧绿的瓷瓶,开口问道:“吃一颗吗?” “啊?”言罢,慕锦成不禁在心里暗骂自个一声,两世为人,竟就这么点出息! 为了掩盖自个的窘态,他仗着个子高,一把从顾青竹肩头揽过苏暮春,伸手接过一粒丸药,捏开他的嘴,塞了进去。 “我去找碗水。”顾青竹见他如此粗鲁潦草,愈发看不上,心里开始可怜这个被虐待的白衣青年。 等顾青竹从街边小店里讨了一碗水来,苏暮春已经缓过来了,和慕锦成并肩站着,他面色依然不好,但到底清醒过来,他喝了水,气息微弱地向她致歉。 见他无甚大碍,顾青竹背上竹篓打算回家。 “姑娘还请告知姓名,好让在下改日登门答谢!”苏暮春轻声说道。 “不过是举手之劳,用不着感谢。”顾青竹摇摇手,径直走了。 “小娘舅,你平日里惯得女孩子欢心,今儿怎一句话不说,也不帮我问问?”苏暮春转眸,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慕锦成。 第三十一章 蒸青茶饼 顾青竹在窝棚地坑里燃上干茶枝,釜里注上山泉水,上面放甑,内置竹篾编的蒸屉,待水烧开,把芽茶放在上面蒸,为防止茶叶放多了,蒸不透,变色发黑,顾青竹每次只浅浅铺上一层。 釜中热气蒸腾,茶的青气弥漫,顾青竹用两个蒸屉倒换着用,很快就把所有的芽茶都蒸好了。 蒸好的芽茶趁热放在石臼中,用木杵捣烂,由于莲心芽茶是最嫩的,涩味清淡,顾青竹只稍微捣几下,大部分芽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饶是这样,淡雅的茶香还是沁了出来,闻之神明气爽,清香宜人。 接下来就是压茶饼,顾青竹将捣碎的芽茶填满圆形的规,用竹条拼接制成的圆盖用力拍打,并不时添加芽茶,直到茶饼紧实,不留半点空隙,最后用承压制半个时辰,挤压掉最后的涩水。 在等待的空当里,顾青竹把釜甑屉拿到溪边洗刷干净,拿出焙茶棚,这是用竹子搭的四条腿的大架子,一共两层,每层都用竹篾编出稀松的网。 顾青竹忙得半刻不得闲,不知不觉中,天完全黑了,因着蜡烛和油灯有杂味儿,窝棚里是不点灯的,只靠地坑的炭火微光照明,为了散烟气,窝棚两边门都是打开了,形成了穿堂风,在初春夜晚透着丝丝凉意。 取出第一块茶饼,放在棚架上晾着,顾青竹埋头压第二个茶饼,因着要用力拍打,她的脸被风吹得凉飕飕的,身上倒不觉得冷。 “阿姐,你吃饭,我来做。”顾青松给她带来了晚饭,还有棉袄和帽子手套。 “你来这儿,青英呢,夜里留她一个人在家,半夜醒了要怕的。”顾青竹有些担心地问。 “阿姐放心,秦婶子知道你制茶不得空,天没黑就把青英带去了,我留大黄在院里看家呢。”顾青松放下盛粥的陶罐,挽起袖子。 “我这很快就能好,不沾你手了,你帮我加点柴,再给茶饼翻个个。”用力拍打茶饼的顾青竹,朝架子指了指。 “好。”顾青松应了一声,跨过去照应炭火。 地坑里火星忽闪忽闪的,顾青竹三下两下,简单吃了晚饭,又接着做了两张茶饼,顾青松帮着打下手,在制茶等茶中,时间飞逝,差不多已近一更天了。 茶园里空旷,新月如勾,深夜愈发显得清冷,顾青松倚在炭火旁打瞌睡,顾青竹在等最后一个茶饼,她将棉袄盖在阿弟身上,又加了些柴,抵挡阵阵寒意侵袭,她则戴上帽子手套保暖。 一刻钟后,顾青竹给地坑里加了冬天攒下的炭,微弱的火苗猛地一跳,发出细微的哔哔啵啵声,她把焙茶棚架在炭堆上,先前做好的茶饼表面已经风干,可以烘焙了,她预先用竹签子在茶饼上戳了个洞,方便以后穿麻绳。 焙茶是最耗时间的,也最考验人,地坑里的炭火要保持温度,既不能起烟气,也不能出明火,茶饼更要时时翻动,这已经是最后一道工序,茶饼的价钱高低就看这会儿,万万马虎不得。 “阿姐!”顾青松揉揉眼睛,摸到身上的棉袄,朦胧着眼睛,抬头低声呼唤。 “冷不冷?”顾青竹关切地问。 “阿姐,你一夜没睡,怎么不叫我换你?”顾青松抬头看见焙茶棚上已近半成的茶饼,有些懊恼地挠头。 “没多少事,姐一个人就行。”顾青竹从炭火旁温着的陶罐里倒了些水给他喝。 “阿姐,眼见天快亮了,换我照看茶饼,你睡会儿。”顾青松起身,将身上的棉袄披在顾青竹的身上。 “茶饼差不过要烘干了,炭火别加了,你记得常翻动。”顾青竹一夜没合眼,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 “我晓得,你快歇着。”顾青松将姐姐摁在凳子上,自己去照看茶饼。 差不过忙了一天一夜,顾青竹也真的累了,她心下一松懈,挨着温暖的炭火,困意便涌了上来,迷瞪着睡着了。 不多会儿,天边破晓,微光透过窝棚的缝隙洒下来,地坑里的炭火已经熄灭,只留下泛白的灰烬,蜷着睡着的女孩,长长的睫毛微颤,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 “青松!”顾青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她一下子惊醒了。 “姐,你瞧,你做的茶饼多好啊!”窝棚门口,顾青松拿着一块茶饼对着朝阳,眯着眼睛看。 顾青竹撸了下头发,把梦里的不安抛在脑后,她上前接过茶饼,细细端详,她做的茶饼是很规整的圆形,一个约有二两重。 经过层层工序,昨日还是黄嫩的芽尖,今儿已成了条索分明,泛着深紫色的茶饼,这紫色在阳光下折射着温润油滑的微芒,鼻尖更萦绕着一抹清新淡雅的茶香,这是上好的莲心茶饼。 “阿弟,你回去,我把这里整理下,就该采茶了。”顾青竹在溪边洗漱,吩咐道。 顾青松本想劝阿姐休息,可茶叶不等人,他能做的就是照顾妹妹照顾家,好让阿姐专心做事。 沾着雨露的茶叶是不能采的,不仅会因湿气发热,就是制出的茶,茶味也是淡的,洗漱清爽的顾青竹不急着采茶,先收拾了窝棚,又将焙茶棚搬到外面晒,这能让茶饼更干燥些。 地坑烧了一夜,里面的灰满了,顾青竹舍不得扔,将它们收拢起来,倒在茶园一处坑里,而后淋了一点山泉水,等摘了春茶,这些过了火性的草木灰可是最好的肥料。 待她忙完这些,太阳已经照进了茶园的角角落落,茶叶上的露珠已尽数干了,顾青竹喝了点温水,背上小竹篓开始采茶,至于早饭,青松会做好给她送来的。 经过一夜风露滋养,昨儿还捏不上手的茶芽又冒出了一些,在朝阳淡金色的光辉笼罩下,一双纤纤素手在茶垄间起起落落,十指翻飞,如同一只轻盈的白蝶自在跳舞。 天气一日日暖了,山里的野桃花开了又谢,初萌的嫩叶下覆着一丁点大的桃,青梅青杏也纷纷探出头来,清晨的山野散发着清甜味道,连鸟儿的叫声都欢快了。 连绵的山林从沉闷的黑灰,经过短暂的五彩斑斓,最终变成生机勃勃的绿,而这绿色有着上百种细微差别,从嫩黄到黛青,从碧绿到苍翠,层层叠叠,饱满欲滴,每一种都互不相让,却又交相呼应。 顾青竹就在这绿山环抱的茶山上一连采了三日茶,制了十五张茶饼,而旁人家的茶树也开始萌出第一批茶,顾家坳人,不论男女,当家的每日早晚都要到园子里走走看看,生怕错过最佳采摘时间。 山里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昨日还是朗朗晴日,今儿一早天蒙蒙亮,烘好最后一张茶饼的顾青竹发现外间起了很大的雾,整个茶园,甚至整个顾家坳都像浸在牛乳中,蒙在白纱下。 这样的天气是断然采不了茶的,顾青竹收拾了所有的茶饼回到家中,准备去趟南苍县,她本想立时就走,顾青松硬拦着她,让她多睡一会儿,等熬好了粥吃了早饭再去。 顾青竹几天都没休息好,白天采茶,晚上制茶,偶尔囫囵打个盹,也是半梦半醒,这会儿挨着枕头就睡着了,顾青松晾凉了苞谷粥,又给她煮了鸡蛋,方才来叫她。 外间浓厚的雾气半点没有消散,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顾青竹匆匆喝了粥,背上背篓就要出门,青松把大黄唤到她跟前,让它送她出山。 大黄是只通人性的猎犬,它在山间小路上跳来跳去,跑不多远,总是停下来等顾青竹,若是三五息没见着人,又会低吠几声,直到听到熟悉的应答,方才又往前面去。 一人一狗很快就爬上了鸡冠子山,当真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站在开阔的山顶,一轮红日照耀四野,通往山下翠屏镇的山路上,清朗明净,根本看不到半点雾气的影子。 “大黄,快回去!”顾青竹朝大黄挥挥手。 “汪汪”大黄站在顾青竹的脚边叫了两声,半步不动。 和一条忠犬是讲不清理的,顾青竹只得让它跟着,下山路好走些,大黄撒欢地跑,一会儿窜进林子里追野兔,一会儿咬一朵花来给她,可无论它怎么疯,总是离她不远,叫一声,它便能飞奔而来。 似乎被它的欢快打动,顾青竹的心情也随之大好,不禁跟着东张西望起来,路边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白的,粉的,紫的,细细碎碎,不管不顾地铺陈开来,林中有四五棵白玉兰开得正好,大朵雪白的花将枝头压垂了下来。 顾青竹十分喜欢这种如玉的白净,她抬手折了一枝插在背篓里,花朵颤颤地挂在竹篓外面,分外惹人爱怜。 当一人一犬踏上翠屏镇的土地,大黄也不要顾青竹撵,朝她叫了几声,转身向山林飞奔而去。 阳光穿过沿途的柳树新枝,筛下斑驳的阴影,背上的竹篓里只有十五块茶饼,一枝玉兰花,顾青竹一路轻松往前,很快就走进了南苍县县城。 第三十四章 舅甥是兄弟 “这……,切,这有啥谢的,还不是多亏我及时赶到,要谢也该谢我呀,再说研墨呢,他死哪去了,这会儿正是冷热交替的时节,他胆儿肥了,敢让你一个人出门?”慕锦成佯咳了一声,悄悄转移了话题。 “近些日子总有书生到衙门里报案,说自个在余记书画店丢了钱袋,崔阜查了几日也没个头绪,爹爹又出门访友未归,我便与他设计擒贼,不方便带着研墨,现下,贼倒是逮着了,却不成想惊着那位姑娘。 适才本想安慰她几句,谁知我只小跑了几步,身子就这般不争气,恐怕更吓着她了。”苏暮春有点懊恼地说。 “你哪能吓着她!”慕锦成想到顾青竹那个狠人,敢在热锅上烫伤口,背脊顿时生出一阵凉意,反驳的话,瞬间脱口而出。 “小娘舅认得她?”苏暮春被他说的疑惑了。 “不……不认得。”慕锦成摇头,他虽见过她几次,却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认识? “宝应呢?”苏暮春发觉慕锦成说话颠颠倒倒,这会儿才发现,平日里狗腿子般跟着的人不在,难怪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在家呢,我又不是你,时时刻刻不能离人。”慕锦成从鼻孔里叹了口气。 其实,不是宝应不跟着他,而是他之前捅了钱窟窿的事,被他精明的老爹发现了,虽然二哥为他担了几笔大数额的,但这已经足够触怒秉持薄利经营,勤俭克己的一家之主慕绍堂。 宝应偷摸让蕤华院的大丫头右玉去请老祖宗和夫人,慕锦成这才侥幸逃过挨打,却被禁足关在家里,至于他自个,则被慕绍堂骂做专会怂恿主子做坏事的刁奴,足挨了二十板子,屁股都打烂了,这会子正躺在家里养伤呢。 慕锦成今儿是偷摸爬墙出来,到德兴给宝应找伤药的,刚好不容易寻摸到,正打算回去,恰巧遇上苏暮春。 他眨眨眼道:“你这会儿没事了,跟我家去玩,老祖宗今早还念叨你呢。” “外祖又责罚小娘舅了?”苏暮春笑,眉眼飞扬。 “还是不是兄弟啊,看破不说破嘛!”被苏暮春一语点破,慕锦成半点也不尴尬,一把搂住苏暮春的肩膀道。 慕锦成与苏暮春年纪相仿,并不是真正的舅甥关系,多年以前,苏暮春的父亲苏瑾还是个潦倒的书生,与慕家是隔着几代的老亲,后来家里父亲过世,生活无以为继,寡母带着他投奔到慕家寄居了三五年。 慕家虽是商贾之家,却极重视培养家族子弟的学问,慕绍堂这一辈往上数三代,出过一件轰动南苍县的大事,那就是慕家三兄弟同时考上秀才,极其光耀门楣,老祖高兴,当即就把慕记杂货铺更名为三生杂货铺。 如今,经过慕家几代人诚信经营,当年的一间杂货铺早就遍地开花,衍生出酒楼茶行,粮店酒庄、绣铺布店等等大大小小铺子,占着南苍县大半的行当,唯一不变的,就是三生这个百年招牌。 虽然数十年间,慕家再没有出过更辉煌的事,却一直遵循祖训,办有私学,苏瑾就是在这私学里认识了年长自己几岁的慕绍堂,两人同窗数载,虽差着叔侄辈分,却情意相投。 后来苏瑾相继考中秀才举人,慕绍堂出钱出力为他打通仕途,一直做到了京官,后又在燕安城娶妻生子,两家南北相隔几千里,虽少了人员走动,却从未断过书信往来。 三年前,苏瑾因性子耿直,在京中不愿趋炎附势,被人借机打压,那时结发妻子丧期已满,儿子苏暮春又胎里带有心疾,他一时竟心灰意冷,不肯伏低做小,便自请调出京城,到留都宁江城外的南苍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官职虽小,却乐得无案牍劳神,反倒自在惬意。 他一回到南苍县便去拜访慕绍堂,不想在紫藤游廊深处,偶遇慕家大姑娘慕婕成,一时惊做天人。 说起慕婕成的身世,也是可怜,她是慕绍堂打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女婢浣娘所生,当年浣娘生下她时,慕绍堂尚未正式迎娶正妻卢氏,不好给浣娘名分。 只是慕婕成是小辈里的第一个,出身虽不高,但慕绍堂对她极其宠爱,破天荒地按家族辈分正经取了名字,老太太爱屋及乌,一直将她留在跟前抚养,吃穿用度都是按大小姐分例的。 待慕婕成长到二岁,慕绍堂娶徽州富商家嫡女卢氏进门,一个娇养闺阁十六年的女子突然要接受丈夫和通房丫头生的孩子,实在难为她了,她虽不敢明着嫌弃,但到底是气恼的。 既有了名义上的母亲,老太太便将慕婕成交给卢氏抚养,可二三岁的孩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不是哭闹就是生病,总之是磨折人的,十六岁的卢氏不耐,慕婕成自然要吃苦头的。 浣娘隐约知道一些,可她自个是下人,哪敢说什么,她深知对女儿最好的保护,就是不要靠近照顾,更不要在慕绍堂面前哭诉。 出身卑微的浣娘生得极好,细腰丰~臀,面容娇媚,性格温柔,比慕绍堂长一岁,是老太太专门指给他的,对于慕绍堂来说,浣娘是他从男孩到男人的引路人,所有的糗事窘态都是他们俩心照不宣的私密。 当新婚之夜,慕绍堂和卢氏在一起的时候,他已似个掌控所有的威猛将军,将一切做的酣畅淋漓,她的娇羞和退却,她的迷离和迎合,都取悦了他,然而却没有一个眼神,一个探索,拿捏到恰到好处的默契。 慕绍堂对浣娘有亦姐亦妻的情分,情感上对她十分依赖,只是碍着规制,不敢给她太多,所幸浣娘是个好生养的,没多久就再一次有了身子,还和卢氏差不多月份,可惜后来生下一个男胎,不幸夭折了。 慕绍堂曾于床帏温存时应允过浣娘,若这次得了男孩,便为她在老太太跟前讨一个名分,浣娘对此抱着莫大的希望,然而,陡然遭遇失子之痛,让浣娘彻底崩溃了。 她勉强出了月子,却一病不起,多方延医请药,都无济于事,临死前,或许是有些预兆的,她冒险哀求同住的姐妹唤了慕婕成来,母女俩不知说了些什么,次日,浣娘便断了气。 出门做了几个月生意的慕绍堂,连浣娘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痛失心爱之人,对他打击很大,纵使老太爷几番警告,他还是颓废了好些日子,后来他以姨娘的名分重修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墓,但心里总存着些遗憾。 慕绍堂将这些遗憾都补偿在慕婕成身上,他按男丁的规制,单独划了栀华院给慕婕成住,还把身边老成持重的嬷嬷派去照顾,然而,经过浣娘的死,慕婕成突然变得懂事早熟,日子久了,心细的仆妇丫头们发现慕婕成日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却鲜少笑,大多时候只是读读《女诫》,抄抄佛经,再就是侍弄花草,做做针黹女红,性子沉稳贞静,更沿袭了浣娘的美貌。 人到中年的苏瑾遇见待字闺中的慕婕成,被她温婉如水的性子吸引,沉寂如枯井的心竟然再次泛起涟漪,他隔日便托了人与慕绍堂提亲。 慕婕成在慕家虽是长女,却非嫡出,择婿时十分尴尬,若要做大户人家的正妻恐怕很难,而若给人家做姨娘,爱如掌上明珠的慕绍堂断然不肯,故而,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年岁愈加大了,却一直没有好的着落。 如今苏瑾提亲,虽说年纪稍嫌大了些,但他与慕家交往多年,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又有官职在身,慕婕成嫁过去,虽是填房,但到底也算是正妻,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 慕绍堂在做决定之前,小心地和慕婕成谈起苏瑾,谁知她只说了一句话——单凭父亲做主,瞧着,那一日似乎也心有所动。 经过深思熟虑,仔细斟酌,慕绍堂答应了这门亲事,苏瑾自是高兴,很快选了黄道吉日成亲。 故而,慕锦成一下子就荣升为一个半大小子的舅舅,可他是个贪玩的性子,又来自现代,对古代辈分尊卑不那么看重,混闹起来,哥哥弟弟乱叫也是常有之事。 “小娘舅,要我怎么帮你?”苏暮春被慕锦成霸气地搂着脖子,他一时挣脱不开,只好亦步亦趋跟他走。 “我爹最喜欢你了,恨不能拿我换了你,让你做他儿子就好了……”慕锦成仰头叹息。 “你都胡说什么!外祖……外祖疼爱,只是不想我为难小娘罢了。”苏暮春气得掐勒住他脖子的胳膊。 他是极聪明的人,三年前,他就很明白,父亲正当壮年,再娶只是时间问题,而慕婕成温婉娴静,心地善良,是个好相与的,年纪虽小了些,却与爹爹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他还盼着能早点有个弟弟妹妹,又哪会故意添堵呢。 “总之,你今儿去,就说想和我一起上学塾,我爹一高兴,说不定就给我解了禁足了。”慕锦成搓搓胳膊,赔笑道。 “先说好,和以前一样,我只管说,可不担保外祖能答应。”苏暮春斜睨了他一眼。 “你只管去,旁的,我自有办法。”慕锦成咧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两人一路说笑,径直往慕府而去,苏暮春叩门,从正门堂而皇之进入,可怜慕锦成还得做贼一般绕道翻墙,回到自个的蕤华院,正襟危坐,单等着老爹身边的随从庆丰来唤。 第三十二章 花赠识花人 早春的县城春意盎然,花团锦簇,爱俏的大姑娘小媳妇,早早换下厚重的袄裙,将桃粉杏黄各色斑斓的颜色都穿在身上,势要与这满城春光斗艳争彩。 顾青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蓝襦裙,穿梭在繁花般的人群中,渺小而寒酸,然而,却因她背上那枝鲜活如蜡制的白玉兰,显得那般与众不同,与万千人中,遗世独立。 “顾姑娘可是来卖茶饼的?”埋头赶路的顾青竹听到这温润的声音,立身循声回望,就见慕明成站在她刚走过的街角,笑盈盈地看着她。 “是啊,头茬莲心。”顾青竹报以微笑。 “你适才走过去,我便闻着茶香了,我一猜便是你。”慕明成笑容不减,几步走到顾青竹身旁。 “先生是行家。”顾青竹屈身行礼。 “好别致的白玉兰!”慕明成由衷地赞许。 他闻到了一丝丝的茶香,更被那一簇玉砌雪堆的花朵吸引,顾青竹身上携着松针竹叶的清淡味道,于那些浓妆艳抹的脂粉气中,更显自然纯粹,令人见而不忘,故而,他虽赶着去茶马司议事,仍忍不住叫住了她。 “不过是山野之花,先生若喜欢,便送与您。”顾青竹从竹篓中抽出白玉兰,双手奉上。 她两只手的食指指尖染着一丁点黛青,是茶汁晕的,有清淡之气。 在她的心里,这只是一种感谢,感谢慕明成之前答应收购她家的茶,给了她安心的保障,这可比到东市茶市乱闯,四处碰运气好多了。 慕明成见她如此,先是一愣,可他是极聪慧的人,旋即又笑了,坦然伸手接过花枝。 虽说男女之间赠花,尤其是女孩子主动送出的,都意味着非一般的关系,但她送的,不是象征爱情的桃花莲花,而是高洁纯净的玉兰,如她这个人一般清澈干净,显然她只是单纯见自个喜欢才送的,并不掺杂其他不明意味。 “我还有事急等着去办,这会儿,韩掌柜在茶行里,你去寻他。”慕明成爱怜地将花枝垂在臂弯里,他今儿穿着一身藏蓝织锦袍,幽深的颜色更显出玉兰的皎洁清雅。 “好。”顾青竹屈身行礼告辞。 两人在街角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可却被好些人看了个正着。 茶马司召集南苍县所有的茶行东家议事,谭家自然是大小姐谭子衿代父出席,她带着丫鬟萱儿隔着一条街,就看见迎面走来的慕明成,她本想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再与他同行,却没料到他突然拐弯追前面的女孩去了。 熙熙攘攘的街市,明艳动人的女子很多,那背着竹篓的姑娘明明是个乡下人,却能引慕明成笑容可掬地与她说话,来往的人群涌动,谭子衿远远站着,只看见对面两人说话,却是什么也听不见。 “那不是常到咱铺子里卖绣帕的乡下姑娘吗?她缠着姑爷做什么!”萱儿有些气恼地嘀咕。 “休要没脸没皮地胡沁!”谭子衿心中亦是不解顾青竹怎会与慕明成相识,但听了萱儿无遮无拦的话,却一下子红了脸。 “我哪里胡说了嘛,小姐和慕家二爷是打小定下的娃娃亲,您要不是为了等二小姐及笄掌管家业,早做了慕家少夫人了!”萱儿仗着两人十多年的主仆情谊,不满地小声嘟囔。 “作死了,看来我平日里太骄纵你,大街上都敢越说越没边!”谭子衿变了脸色,神色严厉起来。 见自家小姐当真动了气,萱儿立时缩着肩膀,低头不敢吭声。 正当谭子衿气闷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句调笑男声:“哎呦,谭大小姐,这是怎的了?” 这声音半点不陌生,谭子衿闻声,眉头微蹙,脸色愈发不好看,萱儿本能地转身挡在自个主子跟前。 来人约莫二十岁模样,七尺身量,一袭艳红色绣桃花的苏绣长袍,松垮垮罩住他散漫的骨架,头顶上镏金发冠束发,微黑的脸庞,鹰目勾鼻,眉短唇薄,眼下常年乌青一团。 “钱二爷。”避无可避,谭子衿垂眸行礼。 这个被称为钱二爷的,正是南苍县钱家老二,钱漫的二哥钱溢,他常年浸淫妓院赌场,斗鸡遛狗,打架斗殴,欺男霸女,名声恶劣得让好人家的子弟敬而远之。 谭子衿是四大家族中最出众的女孩子,典雅清贵的大家闺秀,就连眼高于顶,不甘心做三小姐的钱漫也自叹不如,今儿,在大庭广众之下,钱溢多少顾忌家族脸面,说话尚留几分分寸。 “啧啧,这慕二爷有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娃娃亲,还惦记旁的女人,也太过分了!”钱溢瞟了眼街对面,似乎猜出一二,嘻笑道。 慕明成身形气度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显眼得很,钱溢一眼就看出来他在和一个女孩子说话,只是他身材高大,将女孩挡住了大半,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咱们都是开门做买卖的,左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倒是钱二爷今日这般早,可是代你大哥到茶马司议事去的?”谭子衿黛眉微挑,明知故问。 她很清楚,钱家现在当家主事的是钱家大公子钱涨,此人人张扬跋扈,不要说外人,就是自家兄妹也休想染指他的东西。 “那……那个,我才不去呢,一群人干坐着,听那初来乍到,说啥啥不懂的的丁永道瞎哔哔,能有啥意思!”钱溢心虚,嘴上却是半点不含糊。 谭子衿冷嗤了一声:“钱大爷大概没告诉你,今儿是定春茶茶饼的日子,凡做茶行的,谁不上赶着去茶马司?时辰不早了,先告辞。” 说完,不待钱溢说话,带着萱儿匆匆离开。 “谁不赶着去茶马司……”钱溢气恼,捏着嗓子学谭子衿说话,须臾,朝地上啐了一口,暗骂,“假模假式给谁看!” “青天白日的,你又憋什么坏,骂谁呢?”慕锦成在他耳边炸了一声。 钱溢被吓了一哆嗦,回头大叫:“你玛德吓死我了!” “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我倒希望你这肠穿肚烂的家伙早点死了算了,免得祸害人间!”慕锦成偏开头,嫌弃地说。 “嘿!刚才分明是你二哥当街勾搭姑娘,你们叔嫂倒是一条心,尽拿我撒气!”钱溢说着,往对面街上一指。 “哪儿,哪儿呢?”慕锦成一眼望去,哪有他二哥,只有一个背着竹篓匆匆赶路的背影,似曾相识。 “咦?刚才还在那里!”钱溢错愕。 他东张西望,却见慕明成正和谭子衿走在一处,两人并行低头说话,是十分登对的一对璧人,萱儿错后几步跟在后头,手里似乎还捧着一枝白色的花。 “他们不是好好的吗?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慕锦成没好气地骂。 他们一处厮混惯的,说起话来,骂骂咧咧,旁人听着不堪入耳,他俩只当是亲热。 “谭大小姐的涵养工夫当真炉火纯青,适才分明看得真切,倒不生气,你二哥得此贤妻,以后何愁不能左拥右抱,必定艳福不浅呢。”钱溢脸皮比城墙还厚,继续口没遮拦地乱说。 “子衿姐终将是我二嫂,慕家未来的当家主母,你少诋毁她,小心我跟你翻脸!再说,我哥连戏园子都很少逛,是翩翩君子,哪有你想的那般龌蹉!”慕锦成板着脸正色道。 “行啦,行啦,你二哥就跟我大哥似的,生来就是挣钱的商人,要说吃喝玩乐,还是咱哥俩是一路人。”钱溢见此,赶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道。 “谁跟你这个下流胚子是一路人!”慕锦成拍掉他的手,仰头就走。 “好好好,只你是守身如玉的风流佳公子,满城芳菲的春闺梦里人,话说,小翠还等着你的新词唱曲呢,你今儿无论如何都得帮兄弟一回,赶快跟我走!”钱溢追上去,张嘴一气胡说,软硬兼施下,将慕锦成拖去了他家的万花楼。 这些个波折,顾青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与慕明成分手后,径直走进了三生茶行,韩掌柜对她制的茶饼非常满意,因着莲心芽茶刚刚零星上市,顾青竹一下子就送来了三斤,这可是十分稀罕的新茶,故而,他给了两百文一斤的高价,十五张茶饼,共六百二十文。 这价钱出乎顾青竹的预料,她仔细收了钱,留下一些买粮食,所幸粮价虽然还是居高不下,但终归没有再疯涨上去,买粮的人也没有上次那般拥挤了。 那个叫秋生的伙计似乎记得顾青竹,见她又来,熟稔地冲她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他细致地给顾青竹装了米,嘱咐她路上小心,是个很热心周到的人。 顾青竹走进一家书画店,打算给青松买些纸墨,阿弟虽没跟她开口要,而她却几次看见他蘸水在桌上写字。 许是春日里学塾开了学,出来买文房四宝的人很多,顾青竹一边啃馒头,一边在人群缝隙里寻找既便宜又好用的墨锭。 紧挨着柜台前站着位身形单薄,穿月白色绣雪莲锦袍的青年,他正在挑选砚台,一连看了七八个都没有相中,不禁拧眉问道:“你这店里就没有其他的了?” 伙计见他衣着不凡,气质淡雅,不敢怠慢,小跑着唤了掌柜的亲自过来。 第三十三章 冤家路窄 掌柜的约莫四十出头,精明老练,一脸笑容地招呼贵客。寒暄之后,他拿出钥匙,从身后矮柜里取出两只精致的檀香锦盒,打开一看,可了不得,竟是端砚和歙砚,这可算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了。 这两方砚台在大黎国都可称得上砚中珍品,常年有市无价,哪曾想在南苍县这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有,且有两个,那青年似乎十分喜爱,一直在赏玩比较,难以做出抉择。 这样好的砚台,别说用了,见过的人都极少,周围都是读书人,都想一饱眼福,故而,大家都围拢过去,柜台前顿时拥挤起来。 此时,顾青竹正在旁边半蹲着比较墨锭的价钱,突然冷不丁被人一撞,膝盖猛地跪到地上,磕在青石板上,生疼,连带着荷包也掉了出来,还差点把背篓里的米袋撒了。 她拾起荷包,扶住竹篓,转头去看是哪个冒失鬼这么不小心,却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小童慌不择路地跑出了门。 “啊!我的钱呢?”柜台前赏玩砚台的青年骤然惊呼,他选中了砚台,却惊诧地发现腰间荷包不翼而飞! 闻声,适才还挤做一团的人群呼啦啦散开,一为避嫌,二是低头检索自个的钱袋,所幸除了那青年外,并无其他人失窃。 门外有一个穿灰色短打的壮汉,听见店里的骚动,快步走进来,瞥见自家小主子的眼色,他立时拦住大门,厉声道:“县衙办案,谁也不能走!” “这……这是怎么说的?”掌柜的吓得面色发白,疾跑到壮汉跟前问道。 “你这店里这几日接二连三出了偷盗案,我尚未盘问你,你倒还问我?!”壮汉豹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说。 “我……我是真不知情,也不知哪个天杀的专与我作对!”掌柜的一脸愁苦地叫屈。 壮汉撇开他,朝外打了个唿哨,一队手握佩刀的皂衣衙役快步从街角跑了来。 “一个个给我查!”壮汉显然是巡捕官,他大声下达命令。 训练有数的衙役挨个搜查了店里的客人,确定没有嫌疑后,方才让他们面朝柜台站成一排,这些来买笔墨的大多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被这阵仗一吓,俱都心惊胆战,任由摆布。 一个干瘦的衙役粗暴地将顾青竹的竹篓翻了个底朝天,在米袋子底下竟然翻出一个宝蓝色绣云水纹的荷包,他尖锐地质问:“说,你这是哪来的?!” 壮汉见此,眼冒精光,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荷包,一摸,如他所料是瘪的,遂大喝一声:“钱呢?!” “这……这不是我的,我更没有偷,不知道有什么钱!”顾青竹惊诧万分。 她刚才只顾扶住米袋,却没料到贼人竟将罪证藏在她的竹篓里! “这当然不是你的!说!你的同伙呢?你休得狡辩,因为这荷包和银钱早被下了无色无味之毒,此毒虽无伤性命,但只是碰过荷包和银钱的手指都会变黑,你瞧瞧你的手,还有啥可说的!”壮汉指着顾青竹的手,大声说道。 “不……这不是……”顾青竹连连摇头,她的手是采茶晕染的,跟这个荷包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壮汉一挥手,两个衙役就欲上前扭住顾青竹。 “崔阜,不是这姑娘,放开她!”一直倚在柜台前的月白锦袍的青年及时出言制止。 此时,顾青竹才得以在惊变中抬头看他,只见青年未及弱冠,眉眼疏淡,面容清瘦,肌肤白皙得仿若不染尘埃的白莲,连唇色都是淡粉色的,仿若生来便先天不足一般,他白衣胜雪,人更堪比天上仙君,他说话时,目光淡淡扫过所有的人,捕捉他们脸上细微的变化。 “公子?”崔阜抱拳,心有疑问。 青年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转头对交头接耳的人群说道:“适才惊着诸位了,我相信,大家都是读书人,断不会做这种有辱斯文的偷盗之事,可窃贼着实可恶,盘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幸,今儿得这位姑娘帮忙,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青年顿了顿,扬手一指人群中一个相貌无奇的男子。 衙役们蜂拥而上,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把将他反剪双手擒住。 “巡捕大人适才已经确认,是那乡下丫头见财起意偷了荷包,你又是何人?凭什么诬赖我!”男人被强力压制着,恼火地挣扎叫嚣。 “他是县令之子,南苍县第一才子,今儿为了捉你,不惜亲自做饵诱你上钩!”崔阜在男人膝窝处踢了一脚,那男人吃痛,扑通跪在地上。 “我不服!我身上既没有荷包也没有银钱,怎么会是盗贼!”纵使被摁在地上,男人仍抵死狡辩。 “你既不顾颜面,现下就想要个明白,我自然可以成全你!”青年上前一步,缓缓道,“适才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当崔巡捕说到拿过钱袋的手指会变黑,旁人不是窃窃私语,就是好奇低头看手,唯有你反常地将手背到身后,试问,你若不是心里有鬼,唯恐旁人看出异样,又何必如此?” “可我的手指并没有黑!”男人大吼,脖颈处,青筋暴起。 “那不过是因为这位姑娘手上恰巧染了茶汁,崔巡捕借题发挥而已,要的只是大家本能的反应,你现下大可不承认,但你的书童隔会儿就会被带到县衙,到时人赃俱获,看你还有何话可说!”青年语气淡淡,却不啻惊雷。 男人一听此言,一下子如同霜打的茄子,顿时哑在当场,面上汗珠儿淋漓而下。 “带走!”崔阜一挥手,衙役们将男人像拖死狗似的架走了。 在场的人被这一波三折的变故震惊到了,有胆大的跟着去县衙,继续看热闹,其他人多少有些受惊,已没了采买的心情,纷纷离开,顾青竹被人群拥挤着退出了书画店。 顾青竹恍惚地站在大街上,这事发生得突然,还平白受了冤枉,虽后来证明不是她,但心里仍旧突突跳得厉害,她快步走着,只想驱散这种糟糕的感受。 “姑娘……请……等一等!”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说话的人大概是跑来的,听着气息不匀。 顾青竹驻足,转身回望,来的竟然是书画店里的那个月白锦袍的青年。 “在下是苏暮春,姑娘适才受惊了,近日偷盗猖獗,今儿特意做局,引贼入瓮,却无意间连累了姑娘,事发偶然,并非有意冒犯,特此赔罪了。”青年走到顾青竹面前,躬身作揖道。 “啊,无事,无事。”顾青竹连连摆手,她到现在还是懵的,只知这事真相大白,与她不相干了,哪里还敢要人家一声赔礼。 “啊……”一声极忍的微叹,如同幼猫的低叫,苏暮春再起身时,突然捂住胸口,面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仿佛被抽干了血,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顾青竹慌得一把扶住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搭上他的脉。 “药……药……”苏暮春半倚在顾青竹单薄的肩头,想要扯下腰间荷包,却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哪里?药在哪里?”顾青竹艰难地扶住半软的男子,着急地问。 苏暮春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了,虚弱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顾青竹比他个矮,只得一边耸着瘦弱的肩膀撑住他,另一边低头在他身上摸,到处找药。 “嘿嘿嘿!你谁呀,他的豆腐,你也敢吃!”一声暴喝在顾青竹耳边炸响。 紧接着,一双大手蛮狠地扯住她的胳膊。 “他……他刚才突然晕了,要吃……”顾青竹慌忙解释,一抬头,见来人,硬生生的将后面的话直接吞了。 慕锦成只认出苏暮春,没想到会再遇见她,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一时也手足无措起来。 “他似有心疾,你若是他朋友,总该知道他吃什么药,药在哪里?”顾青竹身上的分量又重了几分,出于医者仁心,她忍着嫌恶,赶忙问道。 “有有有,在荷包里!”慕锦成忙不迭弯腰去拽。 顾青竹离得更近些,听了这话,赶忙探手去取,却不想两人的手同时覆在荷包上,虽只是一瞬间,却仿若骤被雷击,女孩子柔荑的柔软和丝滑,让慕锦成从手到心都是麻酥酥,颤巍巍的。 那短暂的一触,对顾青竹来说,根本没有丝毫感觉,她已经手指飞快地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碧绿的瓷瓶,开口问道:“吃一颗吗?” “啊?”言罢,慕锦成不禁在心里暗骂自个一声,两世为人,竟就这么点出息! 为了掩盖自个的窘态,他仗着个子高,一把从顾青竹肩头揽过苏暮春,伸手接过一粒丸药,捏开他的嘴,塞了进去。 “我去找碗水。”顾青竹见他如此粗鲁潦草,愈发看不上,心里开始可怜这个被虐待的白衣青年。 等顾青竹从街边小店里讨了一碗水来,苏暮春已经缓过来了,和慕锦成并肩站着,他面色依然不好,但到底清醒过来,他喝了水,气息微弱地向她致歉。 见他无甚大碍,顾青竹背上竹篓打算回家。 “姑娘还请告知姓名,好让在下改日登门答谢!”苏暮春轻声说道。 “不过是举手之劳,用不着感谢。”顾青竹摇摇手,径直走了。 “小娘舅,你平日里惯得女孩子欢心,今儿怎一句话不说,也不帮我问问?”苏暮春转眸,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慕锦成。 第三十四章 舅甥是兄弟 “这……,切,这有啥谢的,还不是多亏我及时赶到,要谢也该谢我呀,再说研墨呢,他死哪去了,这会儿正是冷热交替的时节,他胆儿肥了,敢让你一个人出门?”慕锦成佯咳了一声,悄悄转移了话题。 “近些日子总有书生到衙门里报案,说自个在余记书画店丢了钱袋,崔阜查了几日也没个头绪,爹爹又出门访友未归,我便与他设计擒贼,不方便带着研墨,现下,贼倒是逮着了,却不成想惊着那位姑娘。 适才本想安慰她几句,谁知我只小跑了几步,身子就这般不争气,恐怕更吓着她了。”苏暮春有点懊恼地说。 “你哪能吓着她!”慕锦成想到顾青竹那个狠人,敢在热锅上烫伤口,背脊顿时生出一阵凉意,反驳的话,瞬间脱口而出。 “小娘舅认得她?”苏暮春被他说的疑惑了。 “不……不认得。”慕锦成摇头,他虽见过她几次,却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认识? “宝应呢?”苏暮春发觉慕锦成说话颠颠倒倒,这会儿才发现,平日里狗腿子般跟着的人不在,难怪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在家呢,我又不是你,时时刻刻不能离人。”慕锦成从鼻孔里叹了口气。 其实,不是宝应不跟着他,而是他之前捅了钱窟窿的事,被他精明的老爹发现了,虽然二哥为他担了几笔大数额的,但这已经足够触怒秉持薄利经营,勤俭克己的一家之主慕绍堂。 宝应偷摸让蕤华院的大丫头右玉去请老祖宗和夫人,慕锦成这才侥幸逃过挨打,却被禁足关在家里,至于他自个,则被慕绍堂骂做专会怂恿主子做坏事的刁奴,足挨了二十板子,屁股都打烂了,这会子正躺在家里养伤呢。 慕锦成今儿是偷摸爬墙出来,到德兴给宝应找伤药的,刚好不容易寻摸到,正打算回去,恰巧遇上苏暮春。 他眨眨眼道:“你这会儿没事了,跟我家去玩,老祖宗今早还念叨你呢。” “外祖又责罚小娘舅了?”苏暮春笑,眉眼飞扬。 “还是不是兄弟啊,看破不说破嘛!”被苏暮春一语点破,慕锦成半点也不尴尬,一把搂住苏暮春的肩膀道。 慕锦成与苏暮春年纪相仿,并不是真正的舅甥关系,多年以前,苏暮春的父亲苏瑾还是个潦倒的书生,与慕家是隔着几代的老亲,后来家里父亲过世,生活无以为继,寡母带着他投奔到慕家寄居了三五年。 慕家虽是商贾之家,却极重视培养家族子弟的学问,慕绍堂这一辈往上数三代,出过一件轰动南苍县的大事,那就是慕家三兄弟同时考上秀才,极其光耀门楣,老祖高兴,当即就把慕记杂货铺更名为三生杂货铺。 如今,经过慕家几代人诚信经营,当年的一间杂货铺早就遍地开花,衍生出酒楼茶行,粮店酒庄、绣铺布店等等大大小小铺子,占着南苍县大半的行当,唯一不变的,就是三生这个百年招牌。 虽然数十年间,慕家再没有出过更辉煌的事,却一直遵循祖训,办有私学,苏瑾就是在这私学里认识了年长自己几岁的慕绍堂,两人同窗数载,虽差着叔侄辈分,却情意相投。 后来苏瑾相继考中秀才举人,慕绍堂出钱出力为他打通仕途,一直做到了京官,后又在燕安城娶妻生子,两家南北相隔几千里,虽少了人员走动,却从未断过书信往来。 三年前,苏瑾因性子耿直,在京中不愿趋炎附势,被人借机打压,那时结发妻子丧期已满,儿子苏暮春又胎里带有心疾,他一时竟心灰意冷,不肯伏低做小,便自请调出京城,到留都宁江城外的南苍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官职虽小,却乐得无案牍劳神,反倒自在惬意。 他一回到南苍县便去拜访慕绍堂,不想在紫藤游廊深处,偶遇慕家大姑娘慕婕成,一时惊做天人。 说起慕婕成的身世,也是可怜,她是慕绍堂打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女婢浣娘所生,当年浣娘生下她时,慕绍堂尚未正式迎娶正妻卢氏,不好给浣娘名分。 只是慕婕成是小辈里的第一个,出身虽不高,但慕绍堂对她极其宠爱,破天荒地按家族辈分正经取了名字,老太太爱屋及乌,一直将她留在跟前抚养,吃穿用度都是按大小姐分例的。 待慕婕成长到二岁,慕绍堂娶徽州富商家嫡女卢氏进门,一个娇养闺阁十六年的女子突然要接受丈夫和通房丫头生的孩子,实在难为她了,她虽不敢明着嫌弃,但到底是气恼的。 既有了名义上的母亲,老太太便将慕婕成交给卢氏抚养,可二三岁的孩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不是哭闹就是生病,总之是磨折人的,十六岁的卢氏不耐,慕婕成自然要吃苦头的。 浣娘隐约知道一些,可她自个是下人,哪敢说什么,她深知对女儿最好的保护,就是不要靠近照顾,更不要在慕绍堂面前哭诉。 出身卑微的浣娘生得极好,细腰丰~臀,面容娇媚,性格温柔,比慕绍堂长一岁,是老太太专门指给他的,对于慕绍堂来说,浣娘是他从男孩到男人的引路人,所有的糗事窘态都是他们俩心照不宣的私密。 当新婚之夜,慕绍堂和卢氏在一起的时候,他已似个掌控所有的威猛将军,将一切做的酣畅淋漓,她的娇羞和退却,她的迷离和迎合,都取悦了他,然而却没有一个眼神,一个探索,拿捏到恰到好处的默契。 慕绍堂对浣娘有亦姐亦妻的情分,情感上对她十分依赖,只是碍着规制,不敢给她太多,所幸浣娘是个好生养的,没多久就再一次有了身子,还和卢氏差不多月份,可惜后来生下一个男胎,不幸夭折了。 慕绍堂曾于床帏温存时应允过浣娘,若这次得了男孩,便为她在老太太跟前讨一个名分,浣娘对此抱着莫大的希望,然而,陡然遭遇失子之痛,让浣娘彻底崩溃了。 她勉强出了月子,却一病不起,多方延医请药,都无济于事,临死前,或许是有些预兆的,她冒险哀求同住的姐妹唤了慕婕成来,母女俩不知说了些什么,次日,浣娘便断了气。 出门做了几个月生意的慕绍堂,连浣娘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痛失心爱之人,对他打击很大,纵使老太爷几番警告,他还是颓废了好些日子,后来他以姨娘的名分重修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墓,但心里总存着些遗憾。 慕绍堂将这些遗憾都补偿在慕婕成身上,他按男丁的规制,单独划了栀华院给慕婕成住,还把身边老成持重的嬷嬷派去照顾,然而,经过浣娘的死,慕婕成突然变得懂事早熟,日子久了,心细的仆妇丫头们发现慕婕成日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却鲜少笑,大多时候只是读读《女诫》,抄抄佛经,再就是侍弄花草,做做针黹女红,性子沉稳贞静,更沿袭了浣娘的美貌。 人到中年的苏瑾遇见待字闺中的慕婕成,被她温婉如水的性子吸引,沉寂如枯井的心竟然再次泛起涟漪,他隔日便托了人与慕绍堂提亲。 慕婕成在慕家虽是长女,却非嫡出,择婿时十分尴尬,若要做大户人家的正妻恐怕很难,而若给人家做姨娘,爱如掌上明珠的慕绍堂断然不肯,故而,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年岁愈加大了,却一直没有好的着落。 如今苏瑾提亲,虽说年纪稍嫌大了些,但他与慕家交往多年,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又有官职在身,慕婕成嫁过去,虽是填房,但到底也算是正妻,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 慕绍堂在做决定之前,小心地和慕婕成谈起苏瑾,谁知她只说了一句话——单凭父亲做主,瞧着,那一日似乎也心有所动。 经过深思熟虑,仔细斟酌,慕绍堂答应了这门亲事,苏瑾自是高兴,很快选了黄道吉日成亲。 故而,慕锦成一下子就荣升为一个半大小子的舅舅,可他是个贪玩的性子,又来自现代,对古代辈分尊卑不那么看重,混闹起来,哥哥弟弟乱叫也是常有之事。 “小娘舅,要我怎么帮你?”苏暮春被慕锦成霸气地搂着脖子,他一时挣脱不开,只好亦步亦趋跟他走。 “我爹最喜欢你了,恨不能拿我换了你,让你做他儿子就好了……”慕锦成仰头叹息。 “你都胡说什么!外祖……外祖疼爱,只是不想我为难小娘罢了。”苏暮春气得掐勒住他脖子的胳膊。 他是极聪明的人,三年前,他就很明白,父亲正当壮年,再娶只是时间问题,而慕婕成温婉娴静,心地善良,是个好相与的,年纪虽小了些,却与爹爹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他还盼着能早点有个弟弟妹妹,又哪会故意添堵呢。 “总之,你今儿去,就说想和我一起上学塾,我爹一高兴,说不定就给我解了禁足了。”慕锦成搓搓胳膊,赔笑道。 “先说好,和以前一样,我只管说,可不担保外祖能答应。”苏暮春斜睨了他一眼。 “你只管去,旁的,我自有办法。”慕锦成咧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两人一路说笑,径直往慕府而去,苏暮春叩门,从正门堂而皇之进入,可怜慕锦成还得做贼一般绕道翻墙,回到自个的蕤华院,正襟危坐,单等着老爹身边的随从庆丰来唤。 第三十五章 故人归来 顾青竹没买着墨锭,又遇着慕锦成这个煞星,心里膈应,便不做停留,径直离了南苍县,她向来节俭,只要背篓不是太重,她总是不舍得花钱搭车。 像今儿早上出门有些晚了,她紧赶慢赶,爬上鸡冠子山时,太阳已经西垂,漫天红霞晕染,所幸这会儿已是春日,天色不会黑得那么快。 顾青竹负重爬山,身上已然出了薄薄一层汗,她打算在大石头上稍作休息再一鼓作气走回家,正当她坐着喝水的时候,突然闻到背后一股酒臭味,她立时抓着行山杖,警觉地站了起来。 身后站着一个勾着身子,三十来岁的男人,半脱的头发,拉碴的胡子,一双死鱼眼睛定定地盯着顾青竹并不饱满的胸口,顾青竹认得这个猥琐的男人,他是杨家村臭名昭著的杨大发,好吃懒做还专扒女人家的窗户,是个人见人厌的坏胚子。 “嘿嘿,我道是哪个神仙阿姐下了凡尘,原来是你……嗝!”杨大发色迷迷地笑,露出满嘴黑牙。 他早上偷了村里的鸡,在翠屏镇卖了钱,一壶黄汤咂摸到下午,被等得不耐烦的掌柜哄了出来,他借着酒劲迷迷瞪瞪进了山,杨家村本该在半山腰就要拐到岔路上去,可他远远看见前面的顾青竹,一时心生邪念,偷摸跟了上来。 “你走错路了!”顾青竹冷冷地说。 “没错,没错的,阿妹到哪儿,我跟你上哪儿!”杨大发见顾青竹似要发怒,更加没脸没皮地说。 “你最好赶快走,再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顾青竹攥紧了行山杖,怒瞪着他。 “别跟阿哥客气,来来来,让阿哥好好疼疼你……”厚颜无耻的杨大发仗着天色将晚,路上没人,步步逼近,大撒酒疯地脱衣裳。 看着杨大发令人作呕的样子,顾青竹手中的行山杖劈头抽了上去:“滚!” 行山杖是山中杂树做成,结实又有韧性,顾青竹气恼之下,使出的是十成十的力气,杨大发头上立时隆起了一个大包,稀疏的头发盖都盖不住。 “臭丫头片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敢打我,看我不现办了你!”杨大发摸着头上的包,钻心地疼,疼得酒都有那么一瞬间醒了,他恼怒地猛冲上来。 顾青竹挥舞行山杖反击,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力气上总是不敌一个成年男人,杨大发夺了她的行山杖,将她推倒在大石头上。 满嘴的恶臭喷到脸上,令人反胃,顾青竹极力挣扎,大声呼救。 “这个时辰,方圆十里,除了野狼,鬼都没有一个,你乖乖老实点,让老子快活快活,老子爽了,说不定留你一条小命,要不然,必定先奸后杀!”杨大发压住顾青竹,猛掐她的脖子,恐吓道。 顾青竹叫不出来,便用力屈膝蹬他,却又被他用腿夹住,在挣扎中,腰间的荷包硌到杨大发的肋骨,他不耐地腾手一把拽了下来,发觉里面装着钱,他掂了掂,脸上露出意外之财的惊喜。 趁他分神的工夫,顾青竹双手掰开卡住她脖子的手,再次呼喊,声音凄厉悲壮,回荡在山谷间。 “啪”杨大发一巴掌打在顾青竹脸上,恶狠狠地说:“叫,你越叫,老子越痛快!” 顾青竹奋力反抗,半刻也不曾停止,眼见天色愈暗,她心中的绝望也跟这无边暗色一起袭上来,难道,她今儿真是倒霉透顶,竟然要在这儿丢了清白! 就当杨大发不管不顾撕扯顾青竹衣裳的时候,一声暴喝传来:“住手!” 杨大发酒意灌顶,神昏意迷,他这会儿哪里听得见别的,只粗鲁地拉拽顾青竹的衣裙,想要满足自己龌蹉的欲望。 “无耻之徒,讨打!”那个声音的主人见规劝无效,毫不客气地一把拎起兽性大发的杨大发,将他像只小鸡仔似的扔在地上。 “谁?谁他玛德坏老子好事!”杨大发从地上爬起来,跳脚大骂。 得救的顾青竹,挣扎着从石头坐起来,顺了顺衣裳,看向来人,却只见到一个壮汉背影。 只见他身高八尺,生得膀大腰圆,斜背一个灰色的包袱,他的后背和肩膀,宽阔遒劲,将黑色短打上衣撑得满满的,他腿上不似寻常农人散着裤脚,而是用布条层层扎了起来,脚上一双黑色千层履,灰扑扑的,仿佛走了千万里路似的。 “快滚,不然,我打得你满地找牙滚!”壮汉大喝一声,震得旁边的树叶都抖了抖。 “大哥,你也看上这丫头啊,没事,没事,你先用,我不急,不急。”杨大发一见壮汉身形,立时酒醒了一半,点头哈腰地赔笑。 顾青竹被他一说,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没出狼窝,又落虎口,难道今儿当真过不去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脚下,这里离顾家坳入口处最险的山脊很近,如果她动作够快,跳下去,必定死得没有痛苦,只是可怜了她的两个弟妹,顾青竹心中天人交战,咬唇做最坏的打算。 而那一边,壮汉听他这样讲,仿佛被侮辱一般,半句废话都懒得说,怒而飞起一脚,正踢在杨大发的胸口,他一头栽倒在地,鼻血滴滴答答地直流。 “好汉饶命,饶命!”这会儿的杨大发整个都清醒了,战战兢兢伏在地上磕头。 “快滚!”壮汉嫌恶地低喝。 “是是是。”杨大发点头如小鸡啄米,像只虾子似的倒退着爬。 “等等!”壮汉冷哼。 “啊?”杨大发仿佛一条死蛇僵在原地。 “把那姑娘的荷包留下!”壮汉瞥见杨大发全身上下肮脏不堪,唯有那淡蓝色的荷包清雅别致,一看就不是他的。 “是是是。”杨大发岂敢说半个不字,他站起来,拽下荷包,放在一旁石头上,转身一阵风似的,撒丫子跑了。 这会儿,若迟疑半刻,只怕小命不保,哪还敢要什么钱! “姑娘,好生收着。”壮汉捡起荷包,细心地拍掉灰尘,走了几步交给顾青竹。 顾青竹心里怕的,迟疑着没接,开口道:“谢谢大哥救命之恩,这些钱当是谢礼。” “你是出去卖山货的,这好不容易挣的钱,怎好平白给旁人,自个留着用,我一个大男人要一个姑娘的谢,说出去,可真丢了藏龙坳的脸面了。”壮汉哈哈一笑,爽朗直率。 “你……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顾青竹听他说起藏龙坳,一下子蹦起来问。 “嗯?青竹?我是梁满仓!”壮汉虎目微眯,盯着眼前的姑娘看,她虽出挑成了大姑娘,可眉眼依稀还是故人模样。 “满仓哥!”顾青竹又惊又喜。 “走走走,天快黑了,咱赶快回藏龙坳。”梁满仓把背上包袱移到前胸,抢着背上顾青竹的背篓。 顾青竹收拾了东西,适才用尽全力挣扎反抗,这会儿腿软脚麻,暗色中,只觉踩在棉花上,轻一脚重一脚,走到险要处,还需梁满仓伸手扶一把。 “满仓哥,咱藏龙坳五年前就改叫了顾家坳,连莲花菁上的藏龙寺都改做慈恩寺了。”走到平缓处,顾青竹终于恢复过来,与梁满仓边走边说话。 “哦,我们哥俩一走五年,音信难通,倒是不知道这事,你家里人都好。”时隔五年,重新走在归家的山路上,梁满仓只觉又熟悉又陌生。 “我娘生我小妹时没了,我爹也五年无音信。”顾青竹抬头,忧伤的目光穿过暗深的竹林,不知看向何处。 “王婶子多好的人呢,怎么说没就没了。”梁满仓叹了口气。 顾青竹沉默半刻,顾大娘年前去世了,她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告诉他,遂转而问道:“满兜大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哥……”梁满仓伸手抚上胸前的包袱,那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个白瓷罐,“我带他一起回来了!” “啊!”顾青竹心惊,掩口失声,她本不想告诉他伤心事,却不料触及了他另一个伤处。 “我娘,她……”梁满仓看着顾青竹,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来,他多么想听顾青竹说,他娘还好好的。 “大娘,大娘……”顾青竹哽咽难当,嗓子里像被茅草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梁满仓猜到了结果,他无声地拍拍顾青竹的肩膀,大步流星往前走。 两人从乍然重逢的喜悦到生离死别的悲伤,只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五年,仿佛弹指一挥间,却又漫长得让人心窒。 梁满仓需要足够的时间接受母亲去世的噩耗,去勇敢面对空无一人的屋子,顾青竹难以想象,没了父母阿哥,孤独一人的梁满仓将如何继续生活。 两人沉默地赶路,夜色已然漫浸山林,东边一弯新月挂在树梢。 “汪汪!”大黄狂奔而来,四爪如飞,风把它脸上的毛吹向两边,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 “这是你家的大黄,你走的时候,它还是只小奶狗呢。”顾青竹挠挠大黄的脑门。 “它这会儿只怕不认得我了。”梁满仓苦笑,冲大黄吹了一声口哨。 “汪!”大黄叫了一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不确认地看着他。 “咦?村里咋了?”梁满仓抬手指向一处,那里亮着许多火把和马灯,人头攒动。 “不知道啊!”顾青竹心里莫名慌了,那方向分明是自己的家,今儿青松没有来迎她,该不会出啥事了? 第三十六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两人快步赶过去,远远就见村里人都围在顾青竹家隔壁梁满仓的房子前,顾大娘是去年刚去世的,过年不作兴贴大红的春联天钱儿,这会儿,在周围火把亮光的映衬下,暗沉沉,没有一丝生气的老屋,更显衰败。 院子里,顾世贵正与顾世福对峙叫嚣:“我怎就不能扒他家房子了!老梁头家本就是外来户,这都死绝户了,还霸着咱村里的地基,这不明摆着占着茅坑不拉屎嘛!” “你这说的什么话!老梁头夫妻虽说不在了,可人家满兜满仓兄弟只是去服兵役,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你这会儿拆了他家房子养鸡,让我这个做叔的,日后可怎么交代!”顾世福张着双臂拦在他面前。 “那两小子都出去五年了,只怕早做了孤魂野鬼,难道村里还要为死人留房子吗?”顾世贵挥舞着锄头,尖锐地吼叫。 “老梁头是咱这一片有名的猎户,满兜满仓打小就箭术好,肯定没事的,再说,我前儿到镇子上议事,听里正说,南边的战事已经平了,出征的人就快回来了,咱都是在一个村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何苦做这种毁人房子的缺德事!” 顾世福想不明白,顾世贵平日里好赌成性,这么多年都没做过什么正经事,这会儿,怎的就心血来潮要养鸡了? 顾世贵当然不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前段时间赌坊的管事带着伙计几次三番来讨债,将他家里洗劫一空,连一只鸡都不曾放过,才勉强算是还了一点利钱,可是后来,无论怎样威逼,都再也榨不出油水,赌坊是要钱的,又不开人肉包子店,总不能真的断他胳膊腿来偿债。 所幸那只黑羽公鸡争气,被带回南苍县,训练成了斗鸡,一时竟屡战屡胜,未有败绩,给赌坊的东家挣下了可观的银钱,早已超过顾世贵欠下的赌债,可赌坊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顾世贵,再一次讨债时,管事故作慈悲怜悯地宽限他半年时间,让他养一批黑羽公鸡抵债。 这对于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刻担心缺胳膊少腿的顾世贵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想都不想,立时答应了。 他家里现成的房子不多,院子也不够大,虽然后院有一大块空地,但他懒得上山砍树采石建鸡窝,就把眼光盯上了暂时没人住的梁满仓家,他今儿下午瞧着村里人都下了地,偷摸来砸墙,只想等生米煮成熟饭,把梁家的破烂东西一扔,就将房子据为己有。 青松正在隔壁温书,被一阵阵砸墙声吵得不得安宁,他心里疑惑,这会儿春茶就要上了,家家忙着采茶还来不及,谁又会赶在这个时候修房子? 当他在院里看见他二叔砸隔壁的墙时,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知道顾世贵的打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二叔正在做坏事,且这件坏事可能威胁到他们姐弟。 顾青松不敢声张,只悄悄锁了门出去找村长,顾世福得了消息,简直无法相信,他丢下茶园里的活计,匆匆赶来,只见梁满仓家的房子,已经被顾世贵赫然砸出了一个大洞,再有几下,就能钻进一个人了。 顾世福苦口婆心与他讲道理,顾世贵根本听不进去,嘴上更是骂骂咧咧。 顾青松一直紧张地关注事情发展,竟忘了顾青竹还没回来,直到天黑了,才想起来让大黄去接。 正当胡搅蛮缠的顾世贵,越说越离谱的时候,一颗小石子被很大的力道掷到顾世同的脸上,斜擦着眼睛飞过去,尖锐的边缘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啊!谁呀,谁他玛德伤我?”顾世贵捂着脸,疼得哇哇叫。 “要死呢,无冤无仇的,你们怎下得去狠手!”吴氏一见顾世贵指缝中流出的血,心疼不已,朝围观的人群大声喝骂。 “你拆我房子,占我家,这仇恨还不够大吗?”梁满仓已经赶到,挤过人群,愤怒道。 “你……你是谁,是人是鬼?”吴氏吓得汗毛倒竖,刚才正说到他们兄弟死了,这会儿,摸黑冒出个人来,当真经不起念叨。 “我是梁满仓,吴阿奶只盼着我是个死人,可惜不能如你所愿,我今儿带着我大哥回来了!”梁满仓解下包袱,从中拿出白瓷罐捧在手心里。 村人见此,俱是一愣,五年前出去的青涩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肩宽体壮的青年,而他手里的白瓷罐在周围火光照耀下,泛着灰白死寂的光,令人胆寒。 “你……你……”别说吴氏被吓着,就连顾世贵的头也嗡一声响,今儿,自个运气也太背了点,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顾世贵见梁满仓周身漫溢着隐隐杀气,心中直犯嘀咕,这些个上过战场的人,见惯血腥屠戮,杀人如宰鸡,适才梁满仓只是出手警告,自个脸上已经豁了个大口子,若再强行待下去,别说占人房屋,只怕小命难保,这会子还养什么倒霉的鸡,趁早离开为妙。 顾世贵想到这里,也不叫吴氏,径直捂住脸,疾步走了。 “等等我!”吴氏见儿子离开,自个没了依仗,遂小跑着去追。 “乡亲们,我梁满仓回来了,多谢大家这些年对我娘的照顾!我哥不在了,但我肯定记得众位的好,谁家有事,只管言语一声,我出去五年,虽没挣下啥钱,身上力气倒是多的是!”梁满仓将白瓷罐抱在怀里,郑重地弯腰鞠躬。 “你们兄弟一去五年,半点音讯也没有,你娘整日担心你们,把眼睛都哭坏了,身子也每况日下,若是能再熬上几个月,说不定就等到你了,嗐,这都是命哦!” “哎呀,回来就好,只是可惜了你大哥,想当年是多壮实的小伙,咋说没就没了!” “有句戏文说得好,一将成名万古枯,战场上刀剑无眼,五年平乱,外头不知死了多少人,能平安回来就好!” 围观的乡人们纷纷摇头叹息,为梁家家破人亡掬一捧同情泪。 “好了,好了,天不早了,大家都散了。”顾世福朝人群挥挥手。 “福叔!谢谢你!”梁满仓走近他,感激地致谢。 “说哪里的话,都是一个村住着,客气个啥,你外祖家原是咱顾家坳的,不用讲那些个虚礼,你这么晚回来,家里又没吃没喝的,先在我家凑合一顿。”顾世福拉住他的胳膊说道。 “多谢福叔,待我安顿了我哥就过去。”梁满仓点点头。 他娘不在了,这家少了一碗粥的温暖,一盏灯的等待,如今更被破开了一堵墙,今夜暂且将就,明日再从长计议。 见他答应,顾世福也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转头离开,村里人也陆续走了。 梁满仓打着了随身的火折子,脚底下现出一抹昏黄的亮光,他推不开门,方才发现门环被一把旧锁头锁住,他一下愣住了,他娘虽没了,可家还被人好好看管着。 “满仓哥,你等等我,这就去取了钥匙来。”顾青竹低声说道。 顾青竹回家放下背篓,在长几的抽屉里寻了钥匙,紧紧攥着,小跑着去了隔壁。 梁满仓接过钥匙,轻轻一拧,“嗒”一声脆响,锁头应声而开,屋里想来是常打扫的,走进去,并没有意想中的扑面蛛网和呛人灰尘。 用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梁满仓立身环顾,四下还是和他当年离家时一模一样,只是缺了太久的烟火气,也没有他想念了五年的母亲身影。 “满仓哥,我先回去了。”顾青竹心下不忍,却说不出太多劝解的话。 她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这种永失亲人的滋味,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劝好的,全要靠自己慢慢走出来。 今夜,对梁满仓来说,注定是沉重的,父母阿哥相继离他而去,往后,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活下去,肩上担子还重呢。 顾青竹今天累坏了,不仅来回赶了四十多里路,身体累得慌,在书画店受的惊吓和鸡冠子山上的遭遇,更令她精神疲惫,而这一切,她都不会和弟妹说,他们太小,担不起这些恐惧。 晚饭简单吃了一碗粥,顾青竹就洗漱睡觉了,顾青松只当阿姐连日制茶,又出山卖茶,累狠了,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嘱咐青英不要吵她。 第二日还是灰蒙蒙的天气,阴郁地似要拧出水来,顾青竹睡了一夜,体力精神都恢复了,她赶着去茶园查看新茶,昨儿下了大半日雾,今儿的天气又不适合采,可得了风露滋润的芽茶不等人,芽叶已经裂开,分展开一点点叶尖。 如此一来,顾青竹茶园里的莲心茶今年就算结束了,而村里等着采莲心鲜叶,指望卖出一个好价钱的茶农心急如焚,这样的天气若是采了,茶味稀薄,卖不上价,倘不采,只能眼睁睁看着莲心长成旗枪。 当鲜茶长成一芽一嫩叶的时候,挺立的芽像一杆尖枪,而展开的叶则像一面战旗,故而形象地称之为旗枪,旗枪的价格会少莲心三成。 茶农们盼星星盼月亮地左等右等头茬芽尖,一天几次地到茶园里看长势,这临到采摘了,偏没等来一个好日头,众人心里苦闷憋屈,跟这倒霉天气似的,愁云惨雾,灰头土脸。 第三十七章 旗枪上市 村里人大都在等着雾散天开,只有梁满仓天没亮就出山采买去了。 乡人过世,最想要的就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梁满仓不远万里,将大哥满兜的骨灰带回来,就是为了将他埋在故乡的山中,长眠在熟悉的鸟鸣风声里。 他昨晚在顾世福家里吃了晚饭,匆匆去找了郑家禄,求他算个下葬的黄道吉日。 过几天就是清明,是祭奠先人的日子,葬礼总要赶在这之前才好,郑家禄查了黄历,最适宜的就是明日,梁满仓没经历过这些,又不懂规矩,害怕做错了冲撞亡灵,便请郑家禄帮忙操持。 郑家禄常年做红白喜事的行当,自是一口答应,村里人一时采不了茶,他便邀请了几个稳妥的男女来帮衬,很快就在他家里设起了灵堂,与梁家有来往的村人都来吊唁,顾家坳一时忙碌起来。 梁满仓按郑家禄说的,采买了一整篓吃用的东西,住在隔壁的顾青竹自然是要帮忙的,洗碗择菜,跑前跑后,忙得团团转,梁满兜的丧事最终办得顺顺当当,梁满仓又到爹娘的坟上烧了纸钱,算是告慰他们,自个平安回来了。 这日晚上,梁满仓将贴身带的一枚红绳穿的铜钱,从脖子上取了下来,默默压在大哥的牌位下面。 当年,顾大娘交不出兵役折算的银两,满兜兄弟只得去服兵役,但她总想尽其所有给儿子们一点点念想,遂用家里攒下的鸡蛋换了二十文钱给他们傍身,可梁满仓和梁满兜兄弟俩鞋穿破了,露了大脚趾也舍不得花这些钱。 后来前线战事吃紧,每天死伤无数,很多人早上还一处吃饭,晚上就被火葬,两兄弟商议着取了两枚铜钱,哀军营里锻打的师傅,给他们做了相同的记号,用红绳穿着戴在身上,以防将来若有万一,也是个辨认的法子。 他俩箭术十分好,又有兄弟间的默契,故而逃过很多次劫难,但在一场战役中,对手佯装败走,先锋郎将领军追击,却不料误入陷阱,而那日满仓恰巧吃坏了肚子,只有满兜一人被点名带走了。 当梁满仓得到一千多人无一生还的坏消息,他根本不信,当即乔装去寻,他找到了冰凉的满兜,却不是靠那枚和他一样的铜钱,因为它不见了,甚至连他平日里攒下的钱,以及那一直舍不得花的十八文也找不到了。 梁满兜死的蹊跷,身上最重的伤是被大黎国特有的长枪贯胸,血尽而亡,上头管事的校尉说满兜是逃兵,在情形危急时刻,叛逃敌国,后被忠义兵士,一枪扎死! 梁满仓根本不信这样的说辞,他的大哥勇猛果敢,是个宁愿战死也不做俘虏的悍兵,岂会做出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事? 他申述了七八次,每次都被驳回了,最后触怒了上头,将他的军功一撸到底,打回原籍,最后,竟连辩白的机会也没有了。 今儿,他把这唯一一枚铜钱放在祭台上,无言中述说着他的决心,假以时日,他一定要为大哥讨一个清白说法! 及到第三日,太阳终于露脸,顾家坳不论男女老幼,全都上山采茶,莲心芽尖已经错过了,旗枪长起来飞快,若不一天采完,第二天就会又老上几分。 两日没采,茶树上的茶芽冒得密密匝匝,如同一个个嫩黄的花苞微绽,油润光亮,毛毫遍布,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 顾青竹欢喜自不用说,可要在一天之内,将这满园茂盛的芽茶都采了,哪怕有弟妹帮忙,对她来说,也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来,她心里急,手上不免又加快了几分。 “青竹,我来帮你!”郑招娣腰上捆着小竹篓,笑眯眯地走来。 郑家是没山林田地的,招娣每年都会来帮顾青竹采茶,不过,那都是四茬硬片茶猛上的时候,像今年春茶隔了两天没采的,实属少见,所以,招娣决定提前来帮忙。 招娣的到来,对顾青竹来说,可真是及时雨,她虽没有顾青竹双手采茶的绝技,可她同样采得又快又好,四人埋头干活,竹篓一满,就倒在窝棚里旧草席上,摊开来晾着,不一会儿,成千上万的嫩芽就堆满了一张席子,茶园里活儿紧,已经没时间回家做饭,四人渴了喝杯凉水,饿了吃一碗冷粥,或者啃一个窝头,就这样,直到申时正刻,几人马不停蹄,才将茶芽全部采摘完毕。 “今年青山哥伤重不起,大丫家少了壮劳力,只怕更忙些,我去看看,多少能帮上些忙。”郑招娣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水,抹了嘴角道。 “我赶着制茶,没法去了,大丫若问起,你帮我说声抱歉。”顾青竹将剩下的两个窝头塞在招娣手上。 “我去就行了,她晓得你忙不开,不会怨你的。”郑招娣摆摆手,匆匆走了。 顾青竹打发弟妹回家,自个却不敢休息,拿出釜甑开始蒸茶,今天采的鲜茶多,入了夜,有青松帮忙,顾青竹还是忙到第二日辰时,足足十五个时辰没有合眼,方才制出所有的茶饼,刚好十二张。 第二日,可采的芽茶就少些了,顾青竹一个人就能应付,她让郑招娣直接去帮大丫。 大丫家的茶园大,可劳力少,顾世福半夜背着茶叶出门去卖,茶园里就只有孙氏和大丫在劳作,青川是个小男孩,还是贪玩的年纪,对枯燥无趣的采茶做一会儿,就失了耐心,家里青山的吃喝还要孙氏照顾,故而,郑招娣的帮忙对大丫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梁满仓一回来就赶上顾家坳采摘春茶,他家原是猎户,又在外行军打仗多年,对采茶制茶完全不懂,故而,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出征五年,打了胜仗归来,梁满仓多少有一些军饷积蓄,可天晴要防下雨,总不能坐吃山空,再说,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简单收拾了家里,用石块稀泥堵住被砸出的洞,晌午后,他便进山打猎了。 春日里,山里的鹿啊,獐子啊,都在繁育后代,依照山里不成文的规矩,这个时节是不打母兽的,故而,梁满仓只猎了几只野鸡野兔。 傍晚时分,梁满仓左右手各拎着一只肥美的野鸡和野兔,上门感谢村长帮他保住了房子。 顾世福本想推迟,可孙氏已经一把接过,年里的荤腥都吃完了,旁的人都好凑合,可青山病着,青川又小,这又逢着忙茶时节,饭桌上有些肉食总是好的,总不能全指望野菜果腹。 梁满仓昨儿已经得知顾青山的事,他俩年纪相仿,少时就非常要好,如今五年不见,也未见生分,昨儿夜里,青山邀他同住,两人抵足而眠,絮絮地说了好些话,大多是分开后的事。 今见梁满仓又送了这些来,顾青山又喜又愁,深恨自个怎么还没好利索,不仅连累父母,还带累朋友。 郑招娣在大丫家茶园里劳作了一天,大丫硬要留她在家里吃了饭再回去,可她哪里好意思真像客人一般,干等着吃饭,梁满仓既给了野鸡野兔,她便和大丫去厨房帮忙。 顾世福坐在堂屋,点了一锅烟,一边抽,一边陪梁满仓说话:“你房子的大洞补起来没有?” “我将就修补了下,不漏风打雨就行。”梁满仓笑了笑。 “你娘在时,我帮着换过两次屋顶茅草,瞧着山墙裂了好几处,你娘每次都和些泥,凑合补补,总说等你们回来再修,所以,如今别看外头没事,我只担心夏日雨大,冬天雪重,老房子抗不过呢。”顾世福低头嗒嗒抽烟,烟叶子的焦香弥漫开来。 “等些日子,我进山伐木采石,过了中秋,十月里请大家帮忙起房子,到时收拾收拾,能赶得上过年搬新家。”梁满仓搓搓手道。 “嗯,这会儿村里都忙着采茶,不得闲,出了三月,叫上村里长林他们几个,两三天就能把树运回来,新砍的木材阴干个半年,十月里大家有空,人多好做事,十来天就能起三间像样的大屋。”顾世福说着,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半夜出门卖茶,回来就在茶园里忙,下午又去了镇上一趟,这才进门坐下,早饭和午饭都是囫囵凑合的,一时歇下来,难免有些饥饿犯困。 “福叔,喝茶。”梁满仓从茶壶了倒了一碗煮好的茶递给他。 老话说,木匠家里没板凳,裁缝身上无新衣,茶农虽守着茶园茶山,可自个只能喝最差的大叶子秋茶,不仅是因为秋茶滋味苦涩厚重,能提神醒脑,更因为秋茶价钱最贱。 过了白露,鲜茶叶不过三五文一斤,收到末了,茶叶少了还不抵脚力钱,乡人们大多会留着自个做蒸青散茶,能吃上一年。 顾世福接过,喝了一大口,眨眨眼皮,继续说:“我今儿遇见翠屏镇的里正,他说,镇上几个刚从战场回来的人,都安排了巡街的职务,听说是归南苍县县衙直接管的,活少工钱多,是个体面的活计,上头给你派了啥活?啥时候去?” 第三十八章 半个鸡蛋 “这……说来话长。”梁满仓苦笑一声。 他把满兜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又把自个怎么申辩,又怎么得罪了人,最后被撸了军功等等事情,一一说给顾世福听。 “嗳,你到底年轻气盛些,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等忙过了春茶,我找里正说说,看他有啥法子不,咱暂且不念是非曲直,说到底,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五年为国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也不能因一时之气,功劳就一竿子抹平,白搭了不是?”顾世福默默听完梁满仓的话,沉吟片刻,嘴里吐出一口白烟,幽幽地说。 “我对做巡街也没啥想法,还不如做个猎户自在呢。”梁满仓摸着粗瓷大碗上的蓝花花,瓮声瓮气地说。 “糊涂!你当这是你一个人的名声?!”顾世福恨铁不成钢,声音不免拔高了。 梁满仓被他一吼,嘴角抽了一下,他是真没想过,这事还和旁人有啥关系,但顾世福是村长,若按外祖家的辈分算,他还得管他叫一声舅舅,故而,他抿着嘴,没有分辩。 “好端端的,满仓刚回来,你冲他吼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孙氏从厨房探出头来,嗔怪道。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咳咳咳”顾世福被烟一呛,咳个不停。 “阿爹,你今儿累了一天,少抽些烟。”大丫把菜端上桌,劝道。 “不抽了,不抽了。”顾世福好不容易止住咳,将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转而又说,“丫头,把去年的桂花酿拿来,我和满仓喝一盅。” “阿爹!”大丫不满,轻轻跺脚。 “只喝一杯解解乏。”顾世福赔笑,这丫头管他,比老婆子还厉害。 “只许喝一杯!”大丫拗不过,扭腰去里屋搬酒坛。 野鸡野兔都是鲜活的,纵使孙氏家里缺姜少蒜的,酱也搁的少,但还是掩盖不了肉食的鲜香丰腴的滋味,地里的头茬韭菜上了,和金黄的鸡蛋炒上一盘,香气扑鼻,新腌的酸菜薹也炒了一大盆,酸爽脆嫩,又下饭又下酒。 因青山还不能多动,故而,晚饭摆在青山和青川的屋里,大家挨着青山的床边,一溜围着桌子坐,过门是客,满仓陪顾世福喝酒,自然挨着,招娣也被让到桌上吃饭,坐在大丫旁边,而大丫紧挨着她大哥。 以往,青山身子好的时候,设笼子,挖陷阱,经常能逮到野鸡野兔,除了活的拿去卖,其他的还能时不时地打打牙祭,吃回肉食也不算啥难事,如今,田地里的活都做不完,顾世福根本没闲工夫上山,吃肉就变成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今日难得有两大盆,孙氏心疼儿子,捡大块的鸡肉夹到青山的碗里。 “娘,我这伤耽误太多事,招娣今儿来采了一天茶,可是帮了大忙了,这肉该给她吃。”顾青山转手就将肉搛给旁边的招娣,她碗里只有一丁点酸菜薹。 “青山哥,你伤着,多吃点肉,好得快!”招娣的脸上一下子漫起红潮,小声说。 “若按吃哪补哪的说法,我该多吃肚子上的皮。”顾青山笑着自嘲。 “招娣,今儿太谢谢你了,该多吃点。”顾世福搛了一块兔腿,压住了她想把鸡肉还给青山的举动。 “谢谢福叔。”招娣蚊子哼哼似地答应。她的小脸几乎埋到碗里,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孙氏见此,眼皮跳了一下,老话讲,儿大不中留,看来说的也不仅是姑娘家,自个疼到骨子里的儿子开始心疼起旁人。 若是搁在以前,她是断然看不上郑招娣的,如今,青山被镇上彭家退婚,身子受过伤,就是日后好了,也必然不如以往,自个还有什么资本挑三拣四? 想到这些,孙氏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瞧着两人都有点那意思,又是知道根底的,最重要的是,顾世福搛菜的举动,已经摆明了当家人的态度,彭家的亲事,她办砸了,这回,只要两个小的情投意合,把小日子过好了,她也没啥说道的。 顾世福的酒量不大,今儿又吃了辛苦,他当真只喝了一杯桂花酿,就上头了,满面通红,肌肤滚烫,如此他便推杯不喝了,梁满仓是小辈,总不好在长辈面前自斟自饮,遂也说不胜酒力,顾大丫忙给他俩盛了满满的一碗饭。 “爹,明儿一早,我替你到镇上卖茶去,你好好补个觉。”顾大丫见顾世福吃饭都在不停打哈欠,心疼地说。 “算了,还是我去,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别被人蒙了去。”顾世福摇摇头道。 往年都是青山和他倒着班出山卖茶,如今,让他一人起早贪黑做两个人的活,他纵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熬,可他没法子,青山伤着,全指着卖春茶的钱抓药,他万不敢将这样紧要的事,交给从来没出门卖过茶的大丫。 “福叔,不如这样,我明儿正要出山卖野味,不如让大丫和我一起去,有我在,量那些人也玩不出啥花样来。”梁满仓瞥见大丫焦虑的眼神,忙开口帮着劝说。 “阿爹,有满仓哥跟着,准保没事,你就答应。”大丫撅着嘴,摇着顾世福的手臂说道。 “好好好,明儿你去,我只告诉你,镇上本有三四家茶行收茶,但价钱都不及昌隆,听说是县里大老板新来开的,财大气粗,头年为了抢鲜茶,给的价高。”顾世福缠不过,只得答应,仍不忘细细叮嘱。 “我晓得了……爹!”顾大丫故意拖长了音,撒娇道。 “大丫,你明儿几时走?我在村口候着你。”梁满仓三口两口吃了饭,抹抹嘴问。 他本意是怕大丫一个人遇见顾青竹那样的事,毁了女孩一辈子,他为了顾青竹的名声,不好明说,可他这话一出口,却引得大家一起看他。 梁满仓生得魁梧健硕,大丫小时候总跟着他们后面玩,无比熟稔,但如今女孩子大了,哪怕她表面是嘻嘻哈哈的缺心眼,但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她这会儿一听这话,耳根子都红了。 “我明儿,明儿……”大丫埋头,扭捏地说不出话来。 孙氏心里一沉,自个儿子伤了身子,不得不将就,这女儿也是傻的,梁满仓没爹没娘,孤身一人,又没有田地傍身,这要结了亲,凡事都要靠自个挣,可有苦头吃呢。 顾青山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只当满仓喜欢上自个妹妹,这以后兄弟成了郎舅,真是亲上加亲,锦上添花。 “夜里山路不好走,还是要早些,过了五更天就得出门了。”顾世福喝了酒,有些晕乎乎的,一个劲的打哈欠,大概只有他没有多想。 “那好,今儿也晚了,我先回去收拾,明早卯时村口见。”梁满仓喝了一口茶,起身离开。 顾大丫今夜有些小欢喜,原本早早睡下了,却一时难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梁满仓的话,心里偷着乐。 第二日,顾大丫一早起床,她娘已经做好了早饭,还非常难得的给她煮了一个鸡蛋,孙氏坐在灶间烧水,瞧见女儿眉眼带笑,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如今正忙春茶,若惹了这丫头犯倔,到时还是苦了自个。 顾大丫呼呼噜噜吃了一碗稠粥,孙氏为了防她饿,特意捞了锅底稠的,剩下的汤汤水水,家里其他人只能多喝一碗挡饥。 此时,外间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孙氏将家里的马灯递给背着竹篓准备出门的顾大丫,顾世福不放心,特意将她送到村口。 梁满仓已经举着火把在大榆树下等着了。 “满仓哥,给!”两人结伴赶路,顾大丫将带着余温的鸡蛋,献宝似的递到身旁男人面前。 “你自个留着吃。”梁满仓笑道。 鸡蛋在村人眼里是极珍贵的,平日里都是拿来换钱,只有小孩生病,家里人出远门,才会拿出来做了吃,显出家长的重视。 “我俩分着吃,我不爱吃蛋黄。”顾大丫说着,随手在旁边的石头上一磕,鸡蛋应声而破。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蛋黄的吗?有次着了风寒,你娘给你和你哥一人一个鸡蛋,你吃了自个的不算,还抢了你大哥的蛋黄。”梁满仓有些不解地问。 “那都是小时候的糗事,你咋记得这么清楚!”顾大丫瞪起眼睛,心里有一点甜,却更觉得害羞。 “唯有那时候最难忘!”梁满仓微微叹息。 彼时有爹娘阿哥,自个还是个贪玩不着家的小子,只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很漫长,漫长到等他成家生子,爹娘还能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 “满仓哥,快吃,可香了,我每次一生病,我娘总说,吃了鸡蛋,身子就好了,你吃个鸡蛋,也就没那么难过了。”顾大丫将小小的鸡蛋剥了壳,一分为二,将一半举到他面前。 梁满仓被她说动了,不由自主地接过,放在嘴里,蛋黄的糯软和蛋白的爽弹在口中爆开混合,鸡蛋特意的香气弥漫在口舌之间,依旧还是儿时的味道。 他心里压着磨盘似的事,梁满兜不明不白地死了,还被那些恶人坏了名声,这冤屈不知啥时候才能拨云见日,大白天下,而他母亲的去世,更让梁满仓难过,五年,他没有在床前伺疾,连送终都是青山代的,虽说,忠孝两难全,可做人儿子做到这种份上,也太愧疚了。 如此种种岂是半个鸡蛋能解决的,可这鸡蛋是记忆里母亲的味道,莫名让梁满仓滋生出一种希望和盼头。 第三十九章 昌隆的猫腻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小心地走着,五年了,那些石头除了变得更光滑外,似乎连位置都没动过,而梁满仓早不是当年的少年,他一步跨出,就轻松越过了两块青石。 火把很快燃尽,幸好晨光已然倾泻而出,从天地间一点点微光到天色大亮鸟雀争鸣,梁满仓和顾大丫并肩前行,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体态微丰的少女,迎着朝霞,追着彩云,在山间努力攀登,仿佛是从虫蛹蜕变的蝴蝶,穿破黑暗,奔向光明,将长长的影子甩在身后。 “啊……我叫顾青莲!”爬上鸡冠子山,顾大丫放下背篓,双手拢在嘴边,朝空旷的山谷大喊。 “顾青莲……青莲……”山谷回响,仿佛应答。 “你怎么改名字了?”梁满仓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疯丫头。 “是青竹给我起的,我觉得很好,我以后一定可以用上的。”顾大丫拢拢被山风吹乱的头发,转头,笑着说,“满仓哥,你要觉得不爽快,也喊一嗓子出出闷气,喊完了,心里头别提多敞亮呢。” “梁满仓!梁满仓!”梁满仓学大丫的样子,大声呼喊,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是为自个鼓劲。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激发的利箭,有很强的穿透力,山谷中回音不绝,更引得野狼谷的狼嚎此起彼伏,仿佛是狼群对头狼的呼应。 两人喝了水,直接下山,翠屏镇只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街,大大小小的商铺挤挤挨挨,粮铺、布店、饭馆,茶行样样有,只是门面大多狭小又逼仄。 梁满仓和顾大丫根本不需要打听昌隆茶行在哪里,因为他家店面崭新高大,门前更是已经排起了长长的,等着交验新茶的竹篓或竹筐,而那些茶主人们则站在一旁,与相熟的人抽烟唠嗑,打听茶市最新的价钱,交换哪家茶行收购价钱更高的消息。 鲜茶娇嫩,经不起日头晒,梁满仓没有赶着去卖野味,只陪着大丫耐心排队等店铺开市,他们走了一路,茶叶已经坨在一处,沉到竹篓底部了,顾大丫伸手兜底将茶叶抄起,在手上抖了抖,然后自然散落,这样可以不让茶叶相互挤压,既散热,又显得蓬松。 所幸过了半刻钟,店铺的门板终于卸下来,两个伙计着手准备秤筐等一应家伙什,而另一个穿灰色长袍的干瘦老头夹着算盘,打着哈欠,趿拉着走来,往长桌前一坐,对外面的人视而不见,连眼皮都不抬地翻看一个厚厚的账本,一看,便是账房先生了。 前面开始过秤,分散的茶农们立时回到自个的竹篓前,紧张又兴奋地等待,排在后头的,等不及轮到自个,纷纷挤到长桌前张望,想早点知道今儿鲜茶的价钱。 “二级旗枪,三十文一斤,共三斤六两!”排在第一位的茶叶被倒入店里的竹筐,一个白胖的伙计赶着秤杆上的秤砣,尖声报数。 “我这么好的鲜茶,怎会只有二级,再说,昨儿二级可是四十文一斤呢!”卖茶的是个憨厚的汉子,他涨红了脸说。 “别不知足!你瞧瞧你的茶,都瘪成啥样了,也就是我们昌隆收!”白胖伙计不耐烦地用脚尖踢踢竹筐,接着又道,“你懂不懂行情?这茶就跟那大姑娘似的,也就是头回值钱,往后都是见天的掉价,这会子还没到清明谷雨,不然白送都没人收咯。” “可……可这价也太低了!”汉子求助地回头看向周围的人。 “是是是,老板再涨一点,心善的人,菩萨多保佑您发财。”旁边一个老头儿合手作揖。 “对呢,对呢,可怜咱山里人,半夜就出来了,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都指着卖了春茶买粮糊口呢。”另一个壮实的妇人,撩起袖子擦擦眼睛。 “爱卖不卖,不卖拉倒!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虽说咱东家家大业大,可也经不住你们这般漫天要价呀,更别说什么发财了,再说,咱东家给的价已经足够高,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这一条街上,谁家能出得起这价钱!”白胖伙计气恼地一脚把竹筐踹歪了,茶叶洒了大半。 被白胖伙计一顿抢白,汉子忍了忍,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就按这价卖。” “嗳,世道艰难,咱小老百姓日子难熬哦。” “那能有啥法子呢,今儿回去,抓紧时间抢采茶,你没听他说,一天一个价,明儿还不知是啥行情呢。” 在众人小声嘀咕中,卖茶的队伍越来越短,很快就轮到顾大丫。 梁满仓将她竹篓中的茶倒入店里的竹筐,白胖伙计依然和之前一样,手指拨动称砣,嘴上报数:“旗枪二级,四斤八两。” 干瘦的老头,手指飞快地拨拉算盘,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一百四十四文。” “麻烦你再称一次,我没看清!”梁满仓双手撑在长桌上,冷冷地说。 “不要找事哈,赶快结了账走人!这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个个都像你这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白胖伙计愣了下,嘴上强硬地说。 “我让你再称一次!”梁满仓死死盯着胖伙计,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他身上隐隐有很重的怒意杀气。 “我看你以后是不打算在昌隆卖茶了!”白胖伙计扛不住他威逼的目光,眼神躲闪,却不忘要挟。 “你若这般在秤上做手脚,无端克扣斤两,只怕不是我们不卖茶,而是你再也收不到茶了,你这是自绝后路,你的老板知道你这么胡来吗!”梁满仓虎目圆瞪质问。 他身形高大,满身强健的肌骨,这种来自由上而下的强者俯视,让心虚的白胖伙计感觉如山的压力。 “你胡说什么!莫要败坏昌隆的名声!”白胖伙计无力地虚张声势。 “哎呀,真真是奸商,明着价钱高,暗地里坑我们斤两,这还不是和卖给别家低价一样么!”紧跟在梁满仓身后的一个矮个男人,立时惊呼道。 “那可说不准呢,说不定还不如,照这样说,我昨儿岂不是亏大了!”另一个男人接茬,听这语气,满是懊恼。 “我得赶紧寻我三叔去,他前脚刚卖的,家里婶子正坐月子,多出来的钱好歹能买点红糖。”一个半大小子急急忙忙背着竹篓走了。 后面的人不清楚状况,见男孩排了半天队,突然不卖了,人们心慌,都拥到前面来打听消息,一听说这个情况,一时叫喳喳地哄闹起来,今天没卖茶的只觉侥幸,而昨天卖过的,肠子都悔青了。 出山卖茶的多是壮年男子居多,这会儿发觉上当受骗,立时群情激奋起来,有性子急的,几乎当场就要捋袖子砸店。 干瘦的账房先生见势不妙,卷起账本和算盘偷偷溜走了,只留两个伙计在外面苦撑。 “出了什么事,这般闹哄哄的!”正当外面愤怒的人群要挤进店里时,一个男人带着一群黑衣人走了出来,厉声问道。 只见这男人二十出头,肤如淡墨,唇如薄刃,脸上眉眼狭长,看着像没睡醒似的,颔下的胡须被精心修剪过,留有半寸长。 “东家,你来的正好,这小子非说我们秤有问题!”白胖伙计似得了救星,立时上前说道。 “混账东西!钱家做生意最讲究信用,我们的秤能错吗?!”男人一脚踹在白胖伙计胸口,脸颊上的肉跳了跳道。 “老板既然说秤没有问题,就麻烦把我家的茶叶再称一次。”梁满仓是在死人堆里滚过的,他根本不会被这种小场面吓着,仍旧淡定地说。 “你,去称!”男人一脸狠戾,扬手一指旁边的伙计。 那伙计被吓得不轻,手抖的赶不好秤砣,不是掉尾就是翘头,折腾了半天,才终于报了个数:“六斤四两?”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啊,若按这斤两算下来,才二十二文半一斤,张家茶行昨儿还收二十八文一斤呢。”旁边的一个男人心里盘算了下,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惊呆了。 “前两天刚错过了莲心茶,实指望旗枪能卖出钱来,如今又被这黑心的商家骗,还咋活人呢!”一个妇人抽抽噎噎地哭了。 “还钱!还钱!”更多的人,愤怒的高喊。 男人朝后面使了个眼色,两个黑衣人一把将白胖伙计拎过来,死死摁在长桌上,另一个黑衣人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短匕首指着他。 “你是眼瞎还是手笨?”阴测测的男人一口痰唾在他身上。 “我……我刚才看错了……”白胖伙计看着近在眼前的匕首,吞了口唾沫道。 “这就好办了,眼珠子这么不好使,还要它作甚!”男人嫌弃地挥挥手。 “啊,不!东家……不要……”白胖伙计闻言,肝胆俱被吓碎,他面如死灰,一边声嘶力竭地讨饶,一边像一条被捉住的白胖虫子般拼命扭动。 可压着他的两个男人几乎是用整个身子抵住他,令他半分也挣扎不开,而那泛着阴冷寒气的匕尖已经直抵左眼,只要再往前一捅,他的眼球就会毫无悬念地瞬间爆裂! 顾大丫在村里算是胆大的,可这会儿见那伙计就要被活生生剜眼,一时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只躲在梁满仓的背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住手!”梁满仓在众人惊愕中,大喝一声。 第四十章 梁满仓大败钱涨 “大爷,您看?”那个手握匕首的男人迟疑了下,转头问道。 “胆小了?怂了?别怕,他做错了事,我不正给你交代么!”男人瞥了梁满仓,一脸鄙夷,仰头冷哼了一声。 “笑话!他是你的奴才,要杀要剐,都是你的私事,犯不着在这儿恶心人,我们不过是山里卖茶人,只想要个正经的价格,实在的分量,旁的交代不交代的,与我们不相干,也用不着!”梁满仓立在原地,不卑不亢地说道。 “翠屏不大,想不到还有你这样的人物,当真是藏龙卧虎!”男人咬了咬后槽牙,眯着眼睛一笑,“旗枪一级四十文一斤,二级三十文一斤,敞开收购,谁要再出错,休怪我钱涨翻脸不认人!” 男人说完,负手而去,那些个黑衣人鱼贯而出,只留白胖伙计和先前的一个伙计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快点过秤,我还赶着有事!”梁满仓瞪了白胖伙计一眼。 “就来,就来。”白胖伙计刚才差点瞎了,虽然梁满仓不是为他求情,但因为他的一句话,他好歹暂时保住了眼睛,他对这个魁梧的青年又敬又怕。 白胖伙计重新称重,另一个则小跑着去叫账房先生。 顾大丫手中抓着一串钱,感激地看了看梁满仓,那伙计定是趁外面人拥挤吵闹时,在秤上随意做了手脚,故而,当梁满仓要求复秤时,他再不能刚好称到那个分量,这才露了馅。 “赶快收起来,仔细别丢了。”两人挤出人群,梁满仓嘱咐道。 “多谢满仓哥,要不是你,我今儿就要被坑一斤半多茶叶,这可够我和我娘采一个时辰的呢,我爹昨日肯定也被骗了,若被他知道,只怕又要气闷好些日子。”顾大丫将钱收到荷包里,叹了口气道。 “放心,这些个伙计最会看人做事,他适才只是欺我们年轻不懂,若是碰到福叔那样上年纪又有经验的人,他就算想搞鬼,也不敢太过,你回去不要提今儿的事,免得他心里不畅快。”梁满仓边走,边安慰道。 两人离了茶行,直奔菜市,顾大丫和顾青竹到南苍县卖过竹笋,多少有点摆摊的经验,她找了处交叉路口,将两只野鸡并一只野兔摆在地上,还到卖菜的那里讨了点老菜叶来喂给鸡兔吃。 还别说,她这一招还挺管用,不一会儿就围过来几个买菜的妇人问价,满仓已经五年没卖过山货,对价钱两眼一抹黑。 大丫记得顾青竹用一篓竹笋并一只野鸡,在南苍县酒楼卖出了差不多一两银子,可在翠屏镇,若说出这个价来,只怕旁人要拿她当疯子看。 “一两银子,我全买了!”正当两人不知怎样报价时,有一个人在外围说道。 “疯了!”本想趁机捡便宜的妇人们一听这话,纷纷回头,看是哪个败家子乱出价。 “走走走,这山货,我们大爷包了!”七八个黑衣人不耐烦地把妇人们赶走了。 见到来人,原本蹲在地上的梁满仓慢慢站了起来,他双手环胸,傲然地看着面前的钱家大爷钱涨。 “你叫啥名?今儿还真是有缘呢,兜兜转转,这是绕不开你了?”钱涨摸了下鼻子,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笑非笑。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梁满仓。按理,你是富户商贾,有钱有势,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今儿你弄虚作假,坑害百姓,已是触犯王法,怎的,这会儿还想事后找补不成?” 梁满仓眼见那七八个黑衣人呈扇形围拢过来,他一把将顾大丫拉到身后,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战。 “多心了不是?我这人最爱才了,瞧着你也是个练家子,不如跟了我,月银十两,穿衣磨鞋都算我的,还管吃管住,你意下如何?”钱涨咧嘴笑了下,眼角低垂。 “跟你?是像他们这样每日像刍狗一般被你驱使,做尽昧良心的事,还是等着哪天被推出去剜眼断手为你开脱?”梁满仓极尽嘲讽地嗤笑。 “哈哈,是我不对,你岂能和他们一样,五十两可还满意?”钱涨半点不生气,仍旧微笑道。 他这人向来信奉,天下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还没有喂饱。 “别说区区五十两,你纵使给我千两万两,我也绝不会助纣为虐!”梁满仓斩钉截铁地拒绝。 “果然是一身硬骨头,既然你不能为我所用,那不如砸碎了喂狗!”话已至此,显然已无回旋余地,钱涨的耐心耗尽,厌恶地挥手。 七八个黑衣人都是强壮的男人,他们也不讲什么公平和规则,一窝蜂地涌上来,七八个拳头一起兜头砸下,梁满仓如柱的左臂护住面门,抵挡他们的攻击,右手如小儿脑袋一般大的铁拳,虎虎生风地抡了过去。 他的拳重若千斤,哪是这些个酒囊饭袋能受得住的,挨着的人,直接牙崩嘴裂,鲜血直飚,最惨的一个,鼻骨直接被打断,整个脸都歪了。 周围的小商小贩,以及买菜的人们,大都一溜烟慌乱地跑开,远远站着观望,生怕被无辜连累。 “小子,你最好老实点,如若不然,这姑娘今儿可就不好过了!”钱涨抓住了顾大丫,冷哼道。 他看出梁满仓是个厉害的角色,却没想到功夫这般了得,手无寸铁,一人迎战八人,还能占据上风,这太出乎他的意料,如今瞧着也只有顾大丫是他的软肋,他要借此挽回一点颜面。 “你放开她,是爷们,咱单打独斗,别伤害旁人!”梁满仓虎目威严,怒视着他。 “啧啧,你倒是怜香惜玉,她是你媳妇还是相好的?”钱涨色迷迷地摸了下顾大丫的脸,转而怒道,“今儿,就因为你闹事,你知道我折损了多少银子?这会儿还把他们打成这样,医药费谁出?如今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道,要么乖乖跟我走,要么跪下给我磕仨响头,再让这小娘们陪我睡一觉,否则没完!” “做梦!”梁满仓不待他说完,已经如同猛虎下山一般,高高跃起,一拳直捣他的面门。 钱涨也是有点身手的,他知道自个不能硬扛,遂一把将顾大丫推了出去,梁满仓的拳头已经没法收回,只听他大叫一声:“快趴下!” 顾大丫被钱涨推出来,本就踉跄不稳,听见这话,直接闭眼往地上一扑,手心在小石子上摩擦,划出许多细小的伤口,沁出条条血丝。 梁满仓脚下一错,腰身微拧,凌厉的拳风随即硬生生的改变了方向,他的拳因为分心改道,力度减了不少,虽错过了钱涨的脸,可还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胸口上。 钱涨只觉有只大手猛然伸进了他的肚腹,将他的心肝脾胃肾,大力地蹂躏了一遍,一口腥甜直奔咽喉,咽都咽不下,只听噗的一声,血腥夺口而出,鲜红满地。 “大爷,大爷!”黑衣人中有伤轻的,急奔过来扶住他。 “每人十两银子,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钱涨半倚在黑衣人身上,恼怒地咆哮。 梁满仓单脚一踢一挑,将地上不知哪个小贩丢弃的扁担抓在手上,小声嘱咐大丫紧紧跟在他身后。 黑衣人再次群起而攻之,梁满仓手中的扁担虽不及军中长棍应手,但对付这些人却是绰绰有余,扫、点、打、挑、挡,整套棍法炉火纯青,如入无人之境,那些个人只有狼狈防守,被动挨打的份。 “住手,住手!”路口跑来四五个穿皂角衣裳,手握佩刀的巡街。 黑衣人半点没有停手的意思,甚至还趁梁满仓想要退出的时候,猛攻上来。 “叫你们停手!是眼瞎还是耳聋!”领头的是个壮实的汉子,他十分不耐,豁的将佩刀架在黑衣人肩头。 “官爷,你该抓他才是,你瞧他把我们大爷打的!”一个黑衣人苦着脸说道。 那汉子盯着梁满仓看了眼,目光停留在他手握扁担的姿态上。 “你是当我傻,还是缺心眼,他一个人,你们一群人,谁吃饱了干这种以一当十的蠢事?没本事单挑也就罢了,群殴都打不过,害不害臊,这会子还想倒打一耙,真是可恶!”汉子皱起浓眉,十足的嫌弃。 “你是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敢这么跟我说话!”钱涨气得不轻,呵斥道。 “我们这些个巡街,领的是南苍县衙的俸禄银子,自然是苏县令的人,我管你是谁,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你一个商人还想逾矩不成!”汉子看了他一眼,冷冷回击。 “你……好好好,你们都给我等着!”钱涨咬牙,带着一众残兵败将灰溜溜走了。 也难怪他憋屈,南苍县县令苏瑾虽表面上和钱家客客气气,却与慕家私交更好,不说他们有几十年的交情,就冲着他们翁婿关系,钱涨至今还没有将他完全拿下。 他今儿丢面丢大发了,但他从来不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鬼话,他要的,是最快最致命的报仇。 梁满仓自此被这条毒蛇盯上,斗智斗勇数个回合,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谢谢这位官爷。”梁满仓抱拳行礼。 “兄弟客气了,冒昧多问一句,你可是慕家军的?”领头的汉子收了佩刀,急切地问。 第四十一章 相逢不相识 “您是……”梁满仓一愣,迟疑道。 “嗐,忘了介绍了,我叫萧耿,与他们四位一样,都是翠屏镇上的,这是张民、王瑞,那两个是魏俊、周酉,我们是一年入的慕家军猛虎营。”萧耿很热情地给梁满仓介绍。 其他四人笑嘻嘻地围拢过来,眼瞅着都比梁满仓年长,他们热切看着他,也坚定地认定他,战场上跨越生死的豪迈,骨子里不曾寂灭的热血,早已给他们打上相似的烙印,纵使相逢不相识,可一个爆发的动作,一个凌厉的眼神,都是他们相认的暗语。 “五位哥哥好,我是飞鹰营的梁满仓,是顾家坳人。”梁满仓脸上浮出释然的笑容,拱手行礼。 “我适才一见你使扁担的架势,就知你是慕家军的,而且起码是个校尉,今儿,怎的……”萧耿及时把后半句咽回去了,并没有说,只在他胸口不轻不重的捶了一下,这是属于军人间的亲昵。 “说来话长,今儿得遇几位哥哥相助,本是高兴之事,那些个不痛快,不说也罢,待我卖了山货,与诸位哥哥喝一杯去。”梁满仓倒是坦然,他反身去寻野鸡野兔,却见它们都在顾大丫手里好好攥住。 “既到了翠屏镇上,哪还要你花钱,自是哥哥们请你,这位姑娘与你同来的,一并去。”萧耿豪爽地揽住梁满仓的肩头,大笑道。 梁满仓也不推迟,一行七人离了菜市,这会儿正到了饭点,萧耿带着众人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他们大概是常来的,上了年纪的掌柜见着他,熟稔地打招呼:“萧爷,今儿还是老三样?” “今儿有兄弟来,你拣好酒好菜,多多端上来就是!”萧耿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可……可您上次的账,还……还……”掌柜的似乎很畏惧,跟在后头,懦懦地说。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也是衙门里的官差,早说过,发了俸禄就给你,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萧耿横了他一记眼刀,不满道。 “你这话是不假,可我这小店只怕等不得……等不到……”掌柜的壮着胆子又回了半句,他既胆怯又为难,搓着手,十分无奈地嗫喃。 “你今儿是专想触我大哥霉头是不是?皮痒欠揍呢?!”张民和王瑞只觉在初次见面的梁满仓面前丢了面子,不免有些恼火,转身就撸袖子。 掌柜的吓得连连后退。 “哥哥们莫急,待我来说。”梁满仓拉住就要动手的两人,转头和气地和掌柜说,“您看这样好不好,我这里有两只野鸡,一只野兔,麻烦您把野鸡野兔各做一盆,另一只野鸡送您,您看着给点烧酒和菜蔬就行,您看这样可好?” 掌柜的见梁满仓说话客气,觉得他们自带食材,饭馆不过费些柴禾油盐,倒也亏空不了多少,况且还有一只活野鸡可以抵账,再说,在这街面上做生意,少不得日日和他们打交道,还是不要过于得罪的好,他在心里再三盘算,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 大丫跟着掌柜去厨房交割野味,顺带在水井边舀水清理手上的伤口,掌柜是个心善的老人,见她满手是伤,就给了她一些普通伤药抹抹,厨房里刀快火烈,难免弄出伤来,他是常备的。 萧耿选了间雅室,六人谦让了一番,方才一一坐定,隔了会儿,大丫回来,她是跟梁满仓来的,自然挨着他坐,其他人只当是他妹妹,对她很客气,将桌上的瓜子花生都抓给她吃。 “我们几个回来不过三五日,上头就安排了差事,外人看着鲜亮,说起来也体面,可就是俸禄少得可怜,连请兄弟吃回饭都不够,见笑了!”几人说过了军营里的事,又说起现况,萧耿禁不住叹了口气。 “衙门里当差,总是这样的,饿不死撑不着,昨儿,我们村长还和我说起你们,他倒是很羡慕你们的差事。”伙计送了茶壶并几个茶杯来,梁满仓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这茶是煮的隔年的秋茶末子,茶汤浑浊,滋味苦涩得很。 “说起来,倒也怪了,我们不过是没混出头的兵卒,尚能混个温饱,满仓兄弟看着身手不简单,你到底怎么回事?”张民忍不住旧话重提。 “嗳,不过是为我哥哥梁满兜的事……”梁满仓喝了口茶,坦坦荡荡地说。 “梁满兜?飞鹰营的神射手是你哥呀?”张民和王瑞瞪大眼睛,异口同声地惊问。 “啊呀,适才我听见你的名,心里还嘀咕呢,只是不敢问。”魏俊笑着伸手拍了下梁满仓的肩膀。 “你为你哥申辩,丢了军功的事,在军营里早传遍了,咱们人微言轻,说不上话,但都不信你哥会变节,可惜同去的人都死了,这事成了无头案,真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周酉惋惜地摇摇头道。 “我好似听说,有一个人侥幸活下来,还被赏了个官当当,只是不知道是谁,不然倒可以找他问问。”萧耿摸了摸青色的下巴,若有所思道。 “这事当初早给过定论,这人既得了一官半职的封赏,自然不会为我轻易开罪上头,再说,此人这会子身在何处,人品怎样,咱都不知道,又如何求上门去?”梁满仓有些悲观地摇摇头。 “这话不好说,做平头百姓自是难有机会,倘若在公门里当差,消息总会多一点,咱们兄弟日后多替你留意便是了,只是我们在乡下,就是看邸报都迟好几日。 你身手了得,若能凭能力进了南苍县或者宁江城的官署,这事保不齐还真能有点头绪,日后或许能见到些有权势的人,到时求人重查旧案,也不是不可能。”这话头是张民挑起的,他见梁满仓十分颓丧,心中不忍,便拿好听的话安慰他。 “对对对,张民说的有道理!”其他人俱都点头附和。 梁满仓想要追查的心思又活泛了,没想到,那场惨烈的战役,居然峰回路转,还有人活着,这大概是他走后才发现的,他们几个人的话带给了他一丝希望,如此看来,他得先混到公门中去,以便日后查案。 几人说着话,饭馆的跑堂陆续将菜端了上来,整盆的红烧野鸡,麻辣野兔,还有一坛十斤的烧酒,虽不是啥好酒,但够烈,这就足矣了,掌柜的还送来些下酒的花生和几样不值钱的菜蔬,也将将摆了一桌子。 六人开怀畅饮,大块吃肉,说的最多的还是军中之事,大丫不太懂,只悄悄地听,默默地吃,间或给他们添一回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酉喝得满面赤红,偏头问:“满仓,你今儿怎么得罪那家伙了?好嘛,在菜市就打起来了。” “不瞒几位哥哥讲,那厮纵容伙计在收茶的秤上做手脚,被我逮个正着,后来碍着面子,虽然依旧高价收购,背地里却想收拢我做打手,结果被我一口拒绝了,他就翻脸想要杀人,真是个十足的阴险狡诈之徒。”梁满仓剥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道。 “这人据说是南苍县钱家的大公子,钱家在县城里有很多铺面营生,今年刚到翠屏镇来收茶就吃了你的亏,日后只怕不会善罢甘休。”王瑞拧眉,好言提醒。 “怕他个鸟,别处不好说,单在翠屏镇,有哥哥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萧耿噗的一口吐出嘴里的鸡骨头,横声道。 他们从军多年,早就是油滑的兵痞,县衙之所以用他们,一是显示皇恩浩荡,二来,也怕他们刚从战场归来,抑制不住嗜杀血性,索性给他们一个巡街的职务,为的就是以暴制暴,管好恶霸地痞,保百姓安宁,故而,萧耿他们偶尔用一些极端的手段,县衙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不太管的。 “我不过是个山里的猎户,平日里靠卖点野味糊口,没干过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的事,但谁要想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那还得问我拳头答不答应!”梁满仓喝光杯里的酒,淡淡地一笑。 “理是这么个理,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若有事,只管到街角的巡街处来找,我们通常都有人留值的。”魏俊指了指窗户外面,那里有个小小的门,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红字的匾,上书巡街处三个字,看着极不起眼。 “今儿,谁给你们报的信儿?”梁满仓突然想起来问。 “是三生的一个伙计,对了,你们以后卖茶可以到三生茶行,他家在翠屏镇有茶山,在镇上收茶也有小十年了,三生做生意厚道,口碑一直不错,虽说收购的价钱不是最高的,但秤准价实,保管吃不了亏。”萧耿搛了一口菜塞在嘴里,含混地说。 “好的,谢谢大哥!”梁满仓举杯敬酒。 “自家兄弟,客气个啥!”萧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人喝酒吃菜,聊起来的话题天南海北,直吃到下午,酒足饭饱,方才散席,萧耿五人都有了些醉意,相互搀扶着回巡街处去了。 梁满仓打算在镇上粮铺里再买点粮,一问价钱,依旧贵的令人咋舌,顾大丫小声告诉他,南苍县的米价便宜,他便少买了些,打算下次去县城再买。 “满仓哥,咱要不要歇歇?”走出粮铺,大丫有些担心地问。 “不用,这点酒算什么,想当年……”梁满仓抿住唇,低垂眉眼。 第四十二章 明前茶 当年他们兄弟第一次上战场杀人,虽得了胜仗,却吓得腿软,那时的将军亲自下来犒赏三军,肉管饱,酒管够,那一次,他和阿哥足喝了三斤烧酒,才把自个灌醉,睡了一个没有噩梦的觉。 自那以后,他们兄弟就再没怕过,多少次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每回对敌都是一箭致命,贯穿敌心,梁满兜身强力壮,臂力过人,能开两百石的弓,箭的准头又好,平日里练功,百步穿杨,骑马奔射,常常赢得满场将士喝彩,更在军中赢得神射手的名号。 慕家军分神机营、飞鹰营、猛虎营、蛟龙营、巨熊营五营,神机营是将军和幕僚所在的地方,是整个慕家军指挥的中枢,下辖四营分别担负着刺探、攻击、断后、保卫的不同作战功用,他们可以合并作战,也可单独行动,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在整个军营中,飞鹰营负责前方探路,打先锋头阵,或者深入敌后,伪装刺杀等等,是军中最危险也最荣耀的军营,也只有最优秀的军士才能经过层层考核,以及多种比拼较量才有资格进入,而在飞鹰营中,梁满兜则是个中翘楚,有很多不服气的人向他发起挑战,后来都成了生死之交。 而今……嗐,不说也罢,梁满仓无言地摇摇头。 “我们慢慢走回去,刚好散散酒气。”梁满仓止住思绪,勉强扯出一点笑容,看向身旁的顾大丫。 顾大丫听了一肚子他们的故事,见他如此,劝解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几乎是空身而回,一路健步如飞,梁满仓果然如他所说,等爬上鸡冠子山,他脸上那一丁点的酒晕已然消失不见,和往常一般无二。 慈恩寺的晚钟响了,咚咚咚的钟声深沉悠远,仿佛敲在人心上,梁满仓静静听了听,有醍醐灌顶的清明。 “回。”梁满仓喝光了最后一滴水,抹了抹嘴角道。 临近黄昏,山间起了烟霭,薄烟轻雾,朦朦胧胧,两人回到村里,正遇见顾青英提着竹篮走来,里面是盛粥的瓦罐和三副碗筷,显然她刚从茶园里回来。 “青英,你阿姐阿哥呢?”顾大丫一把接过她的竹篮问道。 顾大丫知道,平日里青竹最心疼这个小妹,哪怕自个多苦点,也不会让她一个人独自跑来跑去。 “阿姐说,今儿要把茶制出来,过几日要去卖,阿哥帮她,走不开,我就自个回来了,我是不是很能干?”青英笑嘻嘻地说。 “你一个人在家行吗?要不,和跟我回家。”顾大丫有些担心地问。 “我已经答应秦婶子到她家里睡呢,下次,下次。”青英歪着小脑袋,有些为难道。 “好,你快去。”顾大丫揉揉青英柔软的头发,将竹篮交还给她。 眼见着顾青英蹦蹦跳跳进了秦氏家,顾大丫转身对梁满仓道:“满仓哥,你今儿还在我家里吃饭。” “吃饭就算了,等我放了东西,同你一起去,我正有话和福叔说。”梁满仓开门将竹篓放回家中,两人一起回去。 “死丫头,叫你卖个茶,一整天,人影子都见不着,你爹过了晌午去卖茶,这会子也没回来,八成满镇子找你呢!”孙氏正在厨房做饭,一见顾大丫,便压低嗓子数落她。 “娘,你别骂我了,今儿,要不是多亏满仓哥,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顾大丫将满是伤口的手掌伸到孙氏面前。 “哎呀,你这是怎的了,从山上掉下来了?”虽是个丫头,但到底是亲生的,孙氏见此,也不免慌乱,掸了掸身上的草屑,抓着她的手,心疼地问:“疼不疼?” “已经不疼了。”顾大丫撇嘴,摇摇头。 “到底出啥事了?”孙氏追问。 顾大丫便把卖茶及卖野味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临了,还百般叮嘱孙氏,不要让顾世福知道昨日被昌隆骗了斤两的事。 这些话,把这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妇人,唬得战战兢兢,好在他们都没出事,孙氏的心方才定下来,也不再责怪大丫了。 梁满仓没遇见顾世福,便陪着青山说话,他现在已经能撑着下地活动,扶着床走个两三圈,这会子正忙春茶,他心里急,只恨自己好得太慢,帮不了家里做事,梁满仓便教他军中一些恢复伤病的法子。 及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顾世福才快步走回来,他人还没进家,就大声焦急地问:“孩她娘,大丫回来没?” “阿爹!”顾大丫激动地跑出来,嗓音都有点变了。 “这一天都野哪去了?算了,算了,回来就好,快给我倒点茶喝。”见着女儿安然无恙,顾世福悬着的心落了地,方觉自个一口气来回跑了二十多里山路,竟连一口水都没顾上喝,嗓子眼干得都要冒烟了。 顾世福坐在堂屋,连喝了三碗茶,摸出烟杆,边低头往里面填烟丝,边开口问:“你们这一天遇着啥事了,这会子才回来?” “我今儿卖野味时,遇见翠屏镇的巡街了,聊起来才知道,他们和我是一个将军麾下的,一时高兴,少不得约着一起喝了顿酒,兴之所至,不免耽搁了时辰。”梁满仓看了眼顾大丫,只拣想说的说。 “没出事就好,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往后你要和他们多走动,我知道你想为满兜伸冤,为此,结交些公门中人,对你多少有些助益。”顾世福还当他像昨日那般想不明白,又苦口婆心地劝导。 “谢福叔提醒,以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出去谋个差事。”梁满仓点点头道。 “嗯?嗯。”顾世福没想到梁满仓竟然突然想通了,他短暂惊讶后,接着说,“赶明儿,我在里正面前多说说好话,你这身子骨壮得跟牛似的,他若见了,定会用你的。” “福叔,巡街的兄弟说,翠屏镇的三生茶行做生意最地道,往后,咱的茶叶还是卖给他家。”梁满仓弯腰给顾世福点上了烟锅子。 “你说的有道理,还是老店靠谱,我今儿晌午到昌隆去卖茶,竟然关门了,听旁人讲,昌隆的东家突发急症,关店回南苍县治病去了,我晌午的茶就是卖给三生的,就是价格低点,旗枪一级,才三十五文一斤。”顾世福低头嗒嗒抽烟,烟锅子明明灭灭。 “这价钱还不错,我们今早在昌隆评的是二级,才三十文一斤。”梁满仓喝了口茶道。 “是么?昨儿收的价钱是一级五十文,二级四十文,今儿就掉这么多,反倒是三生稳得住,不过,话又说回来,没了昌隆的高价吊着,明天的行情只怕跌的更厉害,咱老百姓挣点钱,难呢!”顾世福抬头看了看他,叹了口气。 “青竹家都是卖茶饼,咱村里人为啥不和她一样呢?”梁满仓疑惑地问。 “嗳,若是没有青山这档子事,咱家本打算今年也置上釜甑规承,让大丫和青竹学制茶饼,可如今,背着一身债,哪有闲钱置办制茶的家伙什啊,现下,只能只盼着早采茶,多采茶了。”顾世福吐出一口烟,喟叹道。 淡白的烟雾笼罩着他愁苦的面庞。 “不如这样,我反正回来没事,最多上山打猎换钱,您若信得过我,你家的茶叶我帮着背出去卖,这样也能多出一个劳力抢采茶,若不然,等过了清明谷雨,只能贱卖,可惜了。”梁满仓心直口快地说。 “好当然是最好的,只是,你刚不远万里归来,歇都没歇一天,便如此支使你,叔心里过意不去。”顾世福有些不忍道。 “这有啥的,一个村上住着,等我起房子的时候,少不得给叔婶添麻烦的,就这么说定了,我早上和晌午各跑一趟,你们只管安心采茶。”见外间天黑了下来,梁满仓放下茶碗,起身要走。 “满仓别走,在婶子这儿吃晚饭,这不跟在家一样么,往后,你一个人就别起火做饭了,一把米,一捧面的事,婶子顺手就做了。”孙氏早听见他们的话,心里十分高兴,这会儿见他要走,赶忙出来挽留。 “对,听你婶子的,跟在自个家一样,别客气。”顾世福也跟着劝。 既然如此,梁满仓便不再推辞,在顾大丫家里吃了晚饭才回去。 还有三日就是清明了,顾青竹紧赶慢赶,已经攒下了三十个茶饼,加上今天和明天的,差不多能有四十个,若按往年的价钱,一两半银子是稳赚的。 想到这些,顾青竹心里升起莫大的希望,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一拿到钱,就送青松去镇上的学塾,他在家耽搁太久了。 青松不知阿姐的想法,他只是尽量多做一点,后半夜等焙茶的时候,总劝顾青竹休息,哪怕钢筋铁骨的人也禁不住白天黑夜地熬,他姐看着明显都瘦了一圈。 清明时节细雨纷飞,似乎是亘古不变的节令特征,这日天气阴郁,一场雨眼见着在所难免,顾家坳的茶农们早料到这一天,却是争不过老天的,只能眼巴巴待在家中等天气好转。 顾青竹终于攒下了四十二张茶饼,她一早收拾了背篓出山,明日就是清明,她今儿是必须去南苍县的,不然,过了这个节气,再好的茶饼也卖不上价。 山间雾霭漂浮,一团一团的,有时看得清,有时三步不辨方向,峰峦树木都仿佛飘在云端,宛如仙境。往日里,进进出出的山路上,络绎不绝的卖茶人都没了踪影,经过上次杨大发的事,顾青竹心里存了疙瘩,她这次出门特意带了把小剪刀,伤人是假,壮胆倒是真的。 “青竹!”冷不丁后面冒出一个男声,伴着蹬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青竹的汗毛一下子惊竖了起来,她转身回望,无奈白雾茫茫,根本看不清是谁。 第四十三章 茶市起波澜 “发什么愣!”正当顾青竹东张西望的时候,梁满仓突然穿过浓雾,出现在她面前。 “啊!满仓哥!”顾青竹虚惊一场,眉眼舒展开来。 “今儿雾真大,远远看着个模糊的人影,估摸着就是你,你这是要到南苍县卖茶饼吗?”梁满仓看了眼她身后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背篓问。 “嗯,你这野鸡是要卖到翠屏镇,还是南苍县?”顾青竹听到他背篓里咕咕的鸡叫声。 “在翠屏,一只野鸡也就卖个二十文顶天了,我今儿想到南苍县碰碰运气。”梁满仓大步走到她前面。 他这两日帮大丫家卖茶,偶尔也顺带卖野味,早把价钱了解得很清楚,今儿天气不好,大丫家里采不了茶,他便独自出来卖野味,刚好碰见顾青竹。 “若你到南苍县的菜市,那里的价钱也高不出多少,不如我带你到相熟的饭馆去瞧瞧,说不定掌柜的能看中,那价钱会好很多。”顾青竹之前卖竹笋认得几家掌柜的,今儿刚好可以帮他。 “有劳青竹,那再好不过了。”梁满仓闻言,转头笑道。 两人一路说话,很快出了山,进了城,梁满仓执意要顾青竹先卖了茶再说,两人一起进了三生茶行,见着门前的招牌,梁满仓有些意外,他特意多看了几眼,竟真的和翠屏镇那家一模一样。 “韩掌柜!”顾青竹朝柜台里背身在货架前忙碌的人喊了一声。 “啊呀,姑娘,你可来了,我家二爷今早还念叨你的茶呢,明儿就是清明,你再不来,可就错过节令了。”韩守义回头见是她,也不管货架了,招了伙计来替他,自己走过来说话。 “我记着呢,只是家里没人手,又离得远,这不,我一次攒多了来卖。”顾青竹将竹篓上的油布打开,将一色的茶饼指给他看。 “得亏你今儿来了,尚能赶上最后一波明前茶。”韩守义开了柜台小门出来检视。 顾青竹做事向来仔细,每块茶饼几乎都制的一模一样,韩守义十分满意,他点了数,一共四十二张,称过重量,恰巧是八斤半,差不多是很标准的二两茶饼的规制。 “你这种明前茶饼,若是在往年,能卖到一百五十文一斤,可今年的茶市不景气,我能给的最高价,也就一百二十文一斤,你要不放心,不如先到东市茶市上比比价?”韩守义没有直接收茶,而是很有耐心地和顾青竹解释。 这个价钱果然离顾青竹的预想差了一截,她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可大的行情就是这样,容不得她这样的散户小茶农有什么异议。 “不问了,就按韩掌柜的价,我信您的。”顾青竹摇摇头。 她的茶是最好的,韩掌柜又不傻,怎么会把有利可图的生意推出门?她与其在东市浪费比价的时间,还不如爽快地与他做成这笔买卖,日后也好长期合作下去。 “好好好,我这就给姑娘结账。”韩守义十分高兴,转身回到柜台里,啪嗒啪嗒拨了两遍算盘珠子,笑着说,“不多不少,刚好一千零二十文。” “韩掌柜,能麻烦给我整的一两银子吗?”顾青竹伏在柜台上,朝里低声问了一句。 青松学塾的束脩是一年五两银子,今儿若得了这个,就只差四两了。 “姑娘这是要攒嫁妆吗?”韩守义在钱匣子里翻了翻,还真找出个一两的碎银子,又另拿了二十文,笑着递给她。 “没有,没有,是给阿弟上学用的。”顾青竹被他一说,连连摇手,面上腾得红了。 “小小年纪可真不容易,比我家的小子强多了。”韩守义由衷地赞了一句,随即又想起来说,“往后,谷雨茶该大量上了,你可要抓紧来卖,不要攒的太多,因为今年的价钱十分不稳定,到时价钱随时会掉,好茶卖不出好价,白白可惜了。”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顾青竹收拾了竹篓,弯腰道谢。 顾青竹和梁满仓正要迈出门槛,却见一个青衣男子猛冲进来,眼见着就要撞上顾青竹,梁满仓伸手一挡一推,那男子一下子蹬蹬蹬朝外跌出半丈远,直接摔坐在地上,屁股疼得几乎要开了花,忍不住哎呦哎呦直叫唤。 “你这臭小子,做事就不能沉稳点?屁股跟着火似的,这么疯跑,这是自个摔了,活该,若是撞了人,看我不揍你!”韩守义听见声音,出来一看,气得直骂。 “爹,你讲不讲理,我这不是急着来告诉你最新行情吗?”青衣男子只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似乎很委屈,抬头看向韩守义。 “咦,怎么是你?”顾青竹认出面前的青年,他就是三生粮行里被唤作秋生的伙计。 秋生也认出她来,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嘟囔道:“你原来是种茶的呀,这位大哥好厉害,我跟撞在铜墙铁壁上似的,直接飞出去了。” “抱歉,抱歉!”既然他们认识,梁满仓便有些愧疚地抱拳行礼。 “不必客气,让他长长教训也是应该的,也免得每日毛手毛脚!”韩守义眼角余光瞟着儿子,见他行走自如,便不再担心,嘴里却说着狠话。 “爹,你就别教训我了,二爷让我来告诉你,东市的明前茶又掉了三十文,让你收茶的时候,仔细些。”韩秋生揉着屁股,火急火燎地说。 “明前茶茶饼九十文一斤,这……这怎么可能呢?”韩守义闻言,陡然变了脸色。 顾青竹听了这话,也是大吃一惊,去年她学制茶,刚好赶上最后一茬硬片茶,那时的价钱还有五十文一斤,今年的茶市果然不容乐观。 “二爷没说什么缘由吗?”韩守义从一开始的震惊醒过味来,紧接着问。 “说是……说是……南边新出了啥新制茶法子……”韩秋生跌了一跤,似乎把事儿也跌忘记了,他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你这糊涂蛋,在这守着,我去看看。”韩守义一跺脚,撩袍就走。 他走到门口,又回身对顾青竹说:“你既听了这消息,回去可得抓紧,虽说茶市价钱起伏是常有的事,但明前茶一般都是涨的时候居多,今儿这一跌,雨前茶日后什么价就很难说了。” “谢韩掌柜提点,我会抓紧的。”顾青竹心里一窒,今年对茶农来说,当真不是好年景。 梁满仓和顾青竹离了三生茶行,一路上沉闷无语,茶饼的价钱暴跌成这样,鲜茶叶的价自然也不容乐观,在翠屏镇,价钱只怕更要雪上加霜。 “青竹,卖了野鸡,我和你到东市瞧瞧去,价钱下滑也许只是一时的,日后能涨上去也说不定。”梁满仓瞥了眼她暗淡的脸色,轻声说道。 “好。”顾青竹低头心不在焉地答应。 韩掌柜是茶行里的老把式了,今年他都码不准行情,可见在制茶技艺上,必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顾青竹带着梁满仓去了一家相熟的饭馆,这会子正是收茶的旺季,来往客商很多,吃饭住宿的生意连带着火爆起来,掌柜的见野鸡肥美,便全都收下了,因着是顾青竹带来的, 额外看重些,三只野鸡给了一百二十文,还嘱咐说,下次有了野味可以先送来给他。 这卖的价钱已是翠屏镇的双份,梁满仓执意请顾青竹吃午饭,顾青竹便把他带到丁家面馆,那里便宜又实惠,两人各吃了碗三鲜面,梁满仓饭量大,额外又要了五个馒头。 面馆离着东市不远,顾青竹领着梁满仓穿街走巷,不一会儿就到了,这里和西市一家家店铺不同,路两边全都搭着临时的大帐篷,卖茶人从当中的道上走,两边收茶的伙计大声吆喝报价,整个东市,这样联通的大通道有十来个之多。 卖茶人若是觉得价钱合意,可以到帐篷里详谈,里面有管事的专门看茶评级,当然也可以讨价还价,满意的当场现银交割,不乐意的只需再换一家,整个东市就像一个煮着饺子沸腾的锅,人声鼎沸,马嘶驴叫,热闹喧哗。 当然除了外地来的收茶人,本地人都有固定的仓库,他们也在东市搭帐篷收茶,但主事的都在自家仓库坐镇,东市茶价一丁点波动,都逃不过他们撒出去的伙计眼光,故而,每逢茶市,茶行的伙计腿都要跑细一圈。 梁满仓和顾青竹刚踏上西市,还没细听茶价,就被有心人看见了。 钱涨坐在东市仓库厢房里的太师椅上,微闭着双眼,悠然自得地轻哼小曲,桌上摆着几碟点心,一个婢女正在下首烹茶,轻烟袅袅,茶香扑鼻。 “大爷!”一个黑衣男人慌慌张张,甚至来不及敲门就直闯了进来。 “混账东西,还懂不懂规矩,滚出去!”被扫了雅兴的钱涨,啪地猛拍桌子,大吼一声。 “不是……不是,上次翠屏镇的那个小子到东市来了!”黑衣人连咽了几口口水,急急忙忙地说。 “哦?他一个人来的?”钱涨饶有兴趣地摸摸自个的胡子。 “和一个姑娘,不过,不是先前那一个,这个又高又瘦。”黑衣人双手胡乱比划了一下。 “呵!这小子人穷艳福倒是不浅,他既然闯到我的地盘来了,没道理不好好招待一下,你去告诉管事的,想法把他弄到我这儿来!”钱涨嘴角一歪,一脸坏笑。 第四十四章 交锋 “好嘞。”黑衣人应了一声,出去了。 “大爷,茶好了,请尝尝。”婢女毕恭毕敬地将一杯汤色清澈透亮的茶端到他面前。 “我今儿更想尝尝你的滋味!”钱涨一把掐住婢女的腰,脸伸到她脖颈处乱嗅。 “不要,不要!”一声瓷器落地脆响,掩盖了婢女微不可闻的反抗。 屋外的黑衣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无论是女子的呼救讨饶,还是男人的喘息闷哼,他们都当什么也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发呆的发呆,看天的看天。 隔了会儿,坐镇慕家仓库的慕明成也得了消息,说是顾青竹到了东市茶行,这时,韩守义正和他分析茶市行情,他一听,不禁有些不高兴地皱眉道:“我先前问她要不要问价,她痛快地说不要,这会儿反而来茶市,这是何意?况且,我今儿给她的可是一百二十文的高价,难道她还不满意?” “她来,也未必是为了问询今日之价,她的明前茶都卖给了三生,高低贵贱,问了也无多大意义,我想她大概是想打听打听往后的价钱。”慕明成抿了口茶,淡淡一笑。 “这丫头有天生敏锐的商业头脑,我不过与她多说了几句,她就赶来了,只可惜是个女娃子,要不然可真是个做买卖的好材料。”韩守义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怪只怪她出身不好,子衿不也把绣品铺子经营得很好嘛。”慕明成眉眼微挑,不以为然道。 “是是是,小老儿说错话了,谭大小姐如晴空皓月,岂是谁都能比的!”韩守义连连纠正自个的话,心中暗骂,真是老糊涂了,谭子衿将来可是慕家少夫人,未来当家主事的人,自个小瞧女子的话以后再不能说了。 “我们出去瞧瞧她,到底是个乡下姑娘,别被旁人虚价诱了去。”慕明成喜欢顾青竹制的茶,他是个生意人,但凡赚钱的买卖,他都要牢牢抓在手心里。 “是。”他的随从长宁应了一声,打头出去了,他平日是说少做多,旁人都以为他是个闷葫芦。 东市上,顾青竹和梁满仓转了转,渐渐适应了两人靠着很近,也要大声喊话才听得见的吵杂,茶市的价钱果然跌到了九十文,偶尔有高的,不过多出个两三文,其他的再没有了。 “姑娘一看就是卖茶人,咱是本地收茶的,价钱肯定比那些个外地人高,你要愿意,不妨进来谈谈?”一个满脸堆笑的伙计操着本地口音对顾青竹说。 “明前茶什么价?”顾青竹信了他的话,站住问道。 “姑娘家里有明前茶?你不如进来,咱好说话,现在外头都只有九十文,我给你价高,旁人家是要闹的呀。”伙计连连向她招手。 “算了,不问了。”顾青竹想了想,自个又没有茶,问了也是白搭,再说,转了一圈,韩掌柜给她的,也确实是实诚价。 “啊呀,你别走呀,价钱咱好商量嘛。”伙计见她要走,上前就要拉她的胳膊。 “你作甚!”梁满仓抢上一步,擒住他的手。 “哎哟,我好心给你高价,你不谈也就罢了,为啥叫人打我!”伙计突然大声叫唤起来。 “怎么了!”帐篷后头呼啦啦跑出一群人,直往梁满仓冲过来。 这些人仿佛是事先准备好的,各个手里都提着铁棍和大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青竹心里一紧,她拉了拉梁满仓的衣角,本能地想赶快离开这里。 梁满仓眼见情形不妙,这会儿街市上满是人,跑是跑不掉的,他摆好了应战的准备,只是没闹明白,他时隔五年,才第一次进南苍县,无缘无故的,到底惹了哪座瘟神! “怎的了?昌隆这是收茶呢,还是准备开全武行?”正在剑拔弩张的关口,一个轻轻慢慢的声音问道。 昌隆?梁满仓眉心一跳,真真是冤家路窄,自个怎么没想到呢,钱涨既然能在翠屏收鲜茶,自然也会在东市收茶,倒是自个粗心了,被人盯上,却没发现。 “这小子无故打伤了我们的伙计,昌隆何时这般任人欺负过?慕家二爷还请不要管得太多。”领头的黑衣人面色阴沉,指着那个抱着胳膊乱叫唤的伙计说。 “这姑娘是我三生茶行很重要的客商,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如给我一个面子,拿些银钱给伙计们吃酒压惊,这事就此罢了。”慕明成朝后伸手,长宁将一个装着碎银子的荷包放在他手上。 “慕二爷的心愿,在下领了,可钱家有钱家的规矩,还请不要为难我们!”领头的黑衣人并没有上前接荷包,只抱拳行礼,这显然是拒绝了。 “瞧着倒是个忠心的,不过话说回来,莫说是你,就算钱大爷在这里,我向他讨这么个人情,我想他也未必会驳我的面子,你又何必如此执拗呢!”慕明成浅笑,眉眼未动。 “小的只知效忠主子,还请慕家二爷体谅!”黑衣人冷哼,半点不让,挥手让后面的人快速赶过来。 “长宁,你去请请钱大爷,就说我在他家的收茶帐篷前,想跟他讨个人情。”慕明成回首,将荷包抛还给身后的随从。 “是!”长宁抱拳应答,转身飞快地去了。 “多谢这位先生美意,你既然认得青竹,就请好好保护她,至于我,他们还不是对手!”梁满仓挺身抱拳,他想得很简单,今儿躲得过,明日还再来,不如一举打趴了,反倒少了麻烦。 “够嚣张的,等会儿少不得叫你跪地求饶!”领头的男人手起刀落,直劈他的面门。 事发突然,慕明成一把将顾青竹扯到身边,退出三步外,远远观望。 “你们这些宵小,自不量力!”梁满仓大喝一声,迎头而上。 只见他飞身一踢,快如奔雷,正中男人的手腕,他的脚力可达千钧,男人勉力握住刀,虽不至脱手飞出,但刀锋已然偏转,电光火石间,一下子削飞了旁边拿着铁棍攻上来的另一个男人的鬓发。 “啊!”碎发纷飞,男人头皮一凉,抬手下意识地去摸,发觉没有流血,刚暗自庆幸自己保住了小命,却没料到梁满仓已然欺身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夺了他的铁棍,猛击他的肚子。 不过眨眼的工夫,梁满仓已抢了家伙,连伤数人,铁棍虽短,却被他舞得虎虎生威,护住周身,泼水不沾,那些个黑衣人不敢太靠近,只在边上偷袭,却每每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花流水。 慕明成一下看愣了,长宁的功夫很好,可若和这人比起来,明显差出一截,难怪他适才那般桀骜不驯。 刚才还很担心的顾青竹见梁满仓如此威风,不由得松了口气,只在一旁静静观战。 钱家仓库里,钱涨根本不买长宁的账,只推说头疼,不肯到收茶的帐篷去,只把长宁晾在院中,可不一会儿,一个受伤的伙计跑了来,嘀嘀咕咕和外面的黑衣人说了几句话,那黑衣人立时去厢房回话。 半刻钟后,钱涨和长宁赶到了收茶帐篷,可就在此三五息前,梁满仓刚刚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了,那些个黑衣人头破血流,蜷在地上打滚呻吟。 外头围着看热闹的人们不知内情,只当是请了杂耍班子,别出心裁招揽生意的法子,他们见梁满仓大获全胜,不禁一起鼓掌喝彩。 “散了,散了,有啥好看的!”钱涨不耐地挥手。 他走进帐篷里一看,更加气得脸色铁青,只见那些个黑衣人横七竖八躺着叫唤,鲜血溅得到处都是,而收茶的物件更是大多被打坏了。 “瞧瞧,这事弄的,我先前就打发长宁去叫你,只那人性子忒急了些,一言不合就动手,有什么事不好坐下来商量呢,非得舞刀弄棒的,这苦头不是白吃了嘛。”慕明成优雅地跨进来,面上挂着十分惋惜的表情。 “咳咳,都怪我,昨儿陪丁副使,酒喝得有点多,今儿难免头疼,懒怠起来。”钱涨黑着脸,却还得装出笑容应付慕明成。 丁副使丁永道是茶马司的副使,正使在燕安城,只是个挂职的,基本不管事,所以,宁江城的茶马司就是丁永道做主,管着整个留都周边的贡茶、官茶,商茶,可以说,他官职不高,权限却很大,走马上任没多久,南苍县城里大大小小,但凡有些脸面的人物都去拜访过他。 钱涨这会儿提及他们的关系,无异于是一种炫耀和挑衅。 “是吗?你是海量都醉了,丁副使必然也没少喝,不过,前儿我刚送他两斤今年新上的莲心茶饼,解酒最好,想必,他今儿不若你这般遭罪。”慕明成轻轻浅浅地笑,看在旁人眼里,宛如霁风朗月。 只有钱涨明白,他的话里另藏着玄机,莲心茶是头茬春茶,今年天气不好,好多茶农都错过了采摘季,他统共只收了三四斤鲜茶叶,制了六张二两的茶饼,而慕明成轻轻松松就送出了十张,这一比,高低立现。 “梁满仓,你在翠屏镇把我的人打伤了也就罢了,今儿还追到这里来,当真是无法无天了!”钱涨气闷,不再理睬慕明成,转而冲梁满仓大吼。 第四十五章 兄弟谈心 “分明是你的人先动的手,在场的人都可作证!”梁满仓挺起胸膛,毫不畏惧地说。 “我看谁敢站出来废话!”钱涨此时已气红眼,蔑视地扫过围观的众人。 钱家财大气粗,豢养打手,对付一切与他们不利的人和事,若是明着办不到,暗地里也要使坏铲除,故而,大家虽对他的事心知肚明,但都不敢多说什么,围观的人群中已有人开始默默地走开。 “你说的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据,可见你惯会欺压恐吓百姓!”梁满仓扫了他一眼,淡定地说。 “好啦,好啦,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这只是个误会,钱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都消消气。”慕明成笑如春风,上前打圆场。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顾青竹上前对梁满仓道。 “打了人就想跑!”钱涨肺都气炸了,他在南苍县何曾这般窝囊过,自个手下被这山里小子连打了两回! “怎么,还想打架?那请找个扛打的来,别整这些个软蛋!”梁满仓满脸鄙夷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仰头就走。 “你……你真当我收拾不了你!”钱涨咬牙切齿。 “算了算了,赶快收拾收拾,明前茶就赶着这两日,当是生意要紧。”慕明成见顾青竹和梁满仓离开,忙伸手拦住钱涨,好言相劝。 “哼!”钱涨再无心和慕明成演戏,也不管那个烂摊子,转身就走。 慕明成抿唇看着钱涨气冲冲的背影,眼角划过旁人不易觉察的一丝笑容。 “主子,要不要护送那姑娘一程?”长宁站在他身后低声问。 “不用,那人的功夫在你之上,我瞧着,钱涨被他气得失了风度不是头一回,可见他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慕明成说完,转身欲走。 “二哥,韩老头说你来了这儿,叫我好找。” 慕锦成带着宝应,好不容易从拥堵的人群中挤到他面前,一转头,看见面前的满地狼藉,不由得一愣,“咦,这是怎么了?” “适才刚上演了一场好戏,可惜你来晚,错过了。”慕明成一点也不惊讶慕锦成来,反而对这个弟弟狡黠地眨了眨眼。 二哥向来持重,这般和他玩闹的时候,少之又少,慕锦成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东张西望地问:“咋的,难道还有人敢狼嘴里夺食不成?” 慕锦成目光所及,都是来去匆匆的人,而其中有一抹泛白的靛蓝,身背竹篓,正渐渐离开他的视线。 “回,这里又脏又乱,咱们到仓库说话去。”慕明成拍拍他的肩膀,领头走了。 “我说不要来嘛,老爹硬逼着我来!”慕锦成捏着鼻子,低声埋怨。 此时虽是初春,可这会儿刚过正午,东市上人潮涌动,饭菜残渣的味道,人的汗味、烟草的焦味,全都混杂在一起,被阳光一晒,酸腐之气膨胀充斥在帐篷间狭小的过道中,令人难以忍受。 “春茶是一年里茶市最重要的生意,你是慕家三爷,做主子的,哪有不来看看的道理。”慕明成回眸,笑着摇头。 “有你不就好了,我又不懂的。”慕锦成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街市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慕明成没再说话,两兄弟好不容易在长宁和宝应的护卫下回到仓库。 “三弟,爹这样做,也是用心良苦,慕家在南苍县有百年基业,家大业大行当多,可只有茶叶是最基本的支柱家底,爹常说,若有一日遇着什么过不去的坎,其他铺子都可舍去,唯有茶行是慕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万万不可丢了。”兄弟俩坐定,慕明成遣了伺候的人,只和慕锦成煮茶品饮。 “爹当真是老了,整日都胡思乱想些啥,咱慕家如日中天,能遇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不还有苏暮春的县老爷爹嘛。”慕锦成不以为然,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瞬时眼睛亮了,脱口而出,“今年的莲心茶?” “嗯,新收的。三弟,谭老先生说你出生时有祥瑞之兆,你有这么灵的舌头,注定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要做茶行的。”慕明成一点不惊讶地点点头,接着又说,“爹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都多,他的话也并不是单纯的杞人忧天。 旁的不说,只说钱家才来几年,靠做旁门左道的生意发了家,一家子飞扬跋扈,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仅在南苍县撬我们生意,今年还到翠屏镇开了家茶行,不惜高价收购鲜茶,明摆着是要与我们争抢货源。”慕明成曲起两指,面色严肃地敲了敲桌子。 “说到翠屏镇的昌隆,我刚晓得一件好笑的事,不如说给二哥听听,我昨儿听钱老二讲,他大哥的伙计谎报收购高价,却在秤上做手脚,被人发现当场拆穿了,只得正经高价收购,可是实实在在吃了回闷亏,之后还特意跟踪人家寻仇,结果,那人也是个狠人,竟然以一当八,竟把钱涨都被打吐血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慕锦成说到这里,乐着猛拍了下巴掌。 “钱老二怎会告诉你这件丢人的事?我今儿也见到个让钱涨吃了亏的人,莫不是同一个人?”慕明成捏着茶盏,越想越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是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只听说钱涨那厮视钱如命,这样的人断不会真的高价收茶,他当天下午借着生病的由头,关店回了南苍县,钱有财知道了这事,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这几日都躲在仓库里不敢回家。 这样一来,反倒给了钱溢机会,他最近一直在折腾斗鸡的事,昨儿,钱有财终于被说动,给了他五万两银票,他一高兴就请我喝酒,你知道他的,一喝就醉,一醉啥真话都敢往外说。”慕锦成歪靠在椅子上,拈起小碟里一块四四方方的松糕塞到嘴里。 “钱涨不是善茬,钱溢也非良人,钱漫虽为女子,却也手段狠辣,他们分别经营钱家不同的行当,虽偶有不和,却因有钱有财坐镇,一时不会闹得太出格,反观咱们慕家,若等阿爹上了年纪,单靠我一个,也只一个脑袋两只手而已,应对上百家店铺,也是万万不行的,三弟,你快些来帮哥,好不好?”慕明成拍拍他的手臂。 “我……我啥也不会!”慕锦成差一点就被他说动,最后还是狠心找了一个理由推脱。 在他心里认定,他总有一天会突然离开这儿,像他来时那般神奇,与其到那时让慕明成手忙脚乱,不如现在自个就不要搀和进来,只安安静静做个纨绔败家子就好。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只要你有心,私学里的课,你常去听听,必有增益。”慕明成知道这事一时强求不来,还得花时间慢慢劝。 给这个野惯的马驹子套上嚼头,好好训导,将来能接管一部分家业,不至于卖屋卖铺子饿死,这是他爹一直嘱咐他的事,如今,似乎也该提上日程了。 慕锦成兄弟喝茶吃点心,相谈甚欢,钱涨则没这个心情。 回到仓库的钱涨,怒意不减,一把将桌上的白瓷茶盏挥到地上:“去查,快滚去查,那小子到底是哪座山上蹦出来的猴子!” “是,我这就去查。”他的随从白夜躬身退出。 白夜三十四五岁,曾是一名江湖大盗,武功不行,轻功却是了不得,十多年前,有一次受伤,被钱家老爷钱有财意外搭救,他为了报恩,自愿留在钱府,后来钱涨接管生意,钱有财便让他跟了大儿子,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偷,不仅偷钱财,也偷消息,故而,只要他想要,没有找不到的。 及到晚间,白夜带回了消息,他站在厢房里向正在吃晚饭的钱涨禀报。 梁满仓是军人出身,刚刚从战场归来,这让钱涨有些意外,更巧的是,他居然还和丁副使同效力过慕家军飞鹰营,如此说来,那些黑衣人打不过他,一点也不冤枉。 钱涨一时犹豫不决,若是梁满仓和丁永道在军中有些交情,哪怕只是相识,他这两次的为难,可就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顶愚蠢的,之前那些煞费苦心的巴结可就全泡了汤。 正当钱涨思前想后的时候,白夜说了件更让他吃惊的事,下午那个高高瘦瘦不起眼的女孩子,居然卖了三斤莲心茶饼给三生,难怪慕明成那般豪奢,一出手就是两斤,眼都不眨一下。 “你确定没弄错?我在翠屏镇收茶时,周边山里人因着天气原因,采到莲心芽茶的极少,她能卖出三斤茶饼,必然采了十多斤鲜叶,那么丁点大的芽尖,非得有万万枚不可,她家有多少茶园?”钱涨到底懂行,他疑惑地问。 “茶这东西我不懂,不过,她家好像只有两亩茶园。”白夜垂首立在一旁道。 “两亩?不可能!”钱涨断然否认。 两亩茶园,一天出万万枚莲心芽茶,根本不现实,就是到了谷雨,雀舌也不可能有这般繁盛。 “我打听到的就是这些。”白夜曲身拱手,他并不是钱家家奴,所以并没有那么怕钱涨。 “算了,你也辛苦了,下去烫两壶酒喝喝,歇着。”钱涨见问不出什么,便挥挥手让他走了。 第四十六章 清明 钱涨想了一晚上,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明前茶的价钱又小跌了一回,但很快又回到九十的价钱上来,这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督促帐篷里的伙计趁低价大量收茶。 他相信自个的判断,明前茶掉价,在往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今年定是外地茶商联合压低价钱,他对这种小把戏早就屡见不鲜,他要做的就是多多买进,囤货居奇,等价钱恢复了,好大赚一笔,如此,他一时忙得团团转,再无暇顾及其他。 回到顾家坳的顾青竹哪里料到茶市起了大波折,第二日是清明,后半夜就开始淅淅沥沥下小雨,幸好,她昨儿回来的时候,在镇上买了一摞黄表纸,还买了些豆腐百叶之类,清明除了上坟祭奠,也要吃些清淡的素食。 晨光熹微,小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顾青竹等不及,穿了蓑衣,带上斗笠,去菜地里割头茬韭菜,去年冬天种的豌豆经过几场春雨,又冒出不少嫩芽,她顺手掐了两把,而香菜长得肥壮,她挖了二十来棵就已有一捧。 前两年,在茶园和桑园旁边,顾青竹见缝插针种了十几棵香椿树,这几日云雾雨水滋润,油亮深紫的嫩芽又窜出一截,约有一指长了,顾青竹走去挨个掰了嫩头。 竹篮里一时间被碧绿嫩青深紫堆满,热热闹闹地挤挤挨挨,鼻端萦绕着新鲜菜蔬的香气,让人神清气爽,顾青竹回到家,送了一把香椿头和十来个鸡蛋给梁满仓,昨儿大丫家里没有采茶,早早准备了清明的吃食,已经给他送了其他的菜。 院里的枇杷树已经结了指甲盖一般大的青果子,缠在竹篱笆上的野蔷薇发了嫩芽,红紫的叶子滚着晶莹的雨珠,鲜亮明艳,原先破了的瓦罐,顾青竹不舍得扔,装上土,放在鸡窝上,栽了十来棵小香葱,这会儿春雨浇灌,愈发长得鲜活碧绿,院中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今儿是清明,青松难得没有温书,顾青竹亦没有管他,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原该尽孝心的,顾青竹放下竹篮就去柴房搬柴,青松搬了小杌子,和青英一起择菜、折纸钱,又刻了白幡,小乌龟在他们跟前慢悠悠地爬来爬去,有几只胆大的鸡跑进来啄食菜叶。 将菜蔬清洗准备停当,青英在灶间烧火,一个锅里煮饭,另一个锅里放上油,豆腐改刀成小方块,入锅两面略煎到发黄,放小虾黄豆酱,淋热水烧开,改小火慢炖。 所谓千滚豆腐万滚鱼,豆腐本身虽是无味食材,却最容易吸附调料滋味,小虾酱是去年做的,烧豆腐最好,鲜香味浓,待汁水半干时,撒小葱末调色增香,装入瓦钵中保温。 嫩黄的百叶切条倒入油锅,翻炒三两下后装盘待用,韭菜孕育了一整个冬天,刚从土里钻出来,香气最浓,却又最嫩,热油一下就把韭菜~逼得变了色,沁出很多水,此时,快速倒入百叶翻炒,加盐调味,盐要略多些,不然韭菜会有土腥味。 豌豆苗比较好炒,烈火快锅,翻炒断生即可装盘,闻之,有清新之气。 也许种香椿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为了早春这一碟美味,将洗净的香椿芽在锅中沸水中焯过,深紫转为淡青,待微凉,切碎装入大碗,打四五个新鲜鸡蛋,捻少许盐,充分搅拌。 灶膛改小火,锅中油热,倒入香椿蛋液,滋喇一声脆响,边缘迅速凝结,用锅铲将堆积在中心部位的蛋液摊匀,待稍显硬挺时,将蛋饼翻过来继续煎,直到两面金黄,而后用锅铲划成小块装盘。 锅中沸水煮豆干四五块,约莫般刻钟的时间,就可捞出沥水,继续下香菜焯,它不同于香椿芽,沸水中三两息,变色即可。 豆干切丁,香菜切末,香油、细盐微炼,晾凉倒入,少许糖,一勺酸杨梅酱,细细拌匀,酸甜脆软,口舌生津。 一钵小葱豆腐,一盘韭菜百叶,一碟豌豆苗,一碗香椿蛋饼,一小盆香菜豆干,五个菜,顾青竹一会儿就做好了,每样用小碗装上一些,又另装了米饭,用竹篮盛着。 这会儿刚巳时初,外间天色转亮,老天难得歇了雨,空气里全是泥土青草气息,三姐弟一起去了顾家坳的祖坟山。 青山提着竹篮,青英拿着折好的一兜纸钱,顾青竹则捆了一大把干笋壳带上,她肩扛铁锹,腰间别了把镰刀,一路走着,看见小溪边的大柳树,便停下来,用镰刀割上几枝,抓在手中。 坟山上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在烧纸叩拜,三姐弟一起拔了母亲坟上的杂草,顾青竹在旁边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圆形的新坟帽子换了上去,青松和青英将一张白幡穿在柳条上,插在坟帽子上。 青松和青英摆祭品,因着刚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顾青竹便将几张干笋壳垫在地上,倒出一些纸钱,用火折子点着,扑棱棱,火一下就烧旺了。 隔了会儿,火熄了,顾青竹摸摸弟妹的头发道:“去给娘磕个头,说说你们心里话。” “娘,您放心,我明年肯定能考上童生。”顾青松跪在笋壳上,郑重地磕头道。 “娘,您能保佑阿爹早些回来吗?我不想总被他们说成是没爹娘的孩子!”顾青英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祷告。 顾青竹看着面前小小的人儿,一下子泪湿了眼眶,无论她对小妹多好,但父母的疼爱,仍旧是她最渴望的亲情,可怜她出生就没了娘,还没满周岁就失了父爱,这让她更敏感,也更加渴望。 “谁这么说你?哥去揍他!”顾青松拧眉问道。 “大堂哥,二妮姐,还有别的人,阿哥,你怎么能打得过来呢,我只盼着阿爹能早些回来,他们就不敢说了。”顾青英苦着小脸,望向路的尽头,仿佛那里会突然出现一个风尘仆仆的人似的。 “阿爹会回来的,若是见着咱们青英长得又高又漂亮,一定会欢喜的。”顾青竹蹲下来,将小妹抱在怀里安慰。 “嗯!”顾青英到底是个孩子,在顾青竹怀里揉了揉,撒了会儿娇就好了。 顾青竹无言地磕了头,她的愿望,就是去努力实现弟妹的愿望。 阿爷的坟就在不远处,往年总是大房和二房一起祭奠的,三姐弟等了又等,就是不见顾世贵一家来,眼见着天边乌云翻滚奔涌,下一场雨就要来了,坟山上已经没了旁人,顾青竹跺跺脚,这家人向来不靠谱,她也不等了,做主开始烧纸钱。 “你们这是啥意思,我这个长辈还没来,你就抢着烧纸钱,找我晦气呢!”顾世贵扛着铁锹,懒散散地走来,一见燃着的火堆,立时不高兴了。 乡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自家的坟被别人抢先上了,会倒霉晦气的,虽然顾青竹姐弟是嫡亲的孙子孙女,烧些纸钱原是应该的,可在顾世贵眼里,他才是唯一的正统。 “二叔这话说的可笑,我爹是长子,他出门未归,我代为尽孝,于情于理,都不为过,再说,我们姐弟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你这个长辈也太迟了些!”顾青竹站起身来,冷声说。 “可了不得了,当着这么多祖宗的面,你都敢顶嘴,真长本事了!”朱氏带着顾大宝和顾二妮跟在后头来了,恶声恶气地说,她赭红色裙摆上有一滩滩的灰白色,看着像沾了鸡屎。 “我说的只是事实而已,祖宗若有知,定能明辨是非。”顾青竹瞥了她一眼。 “你家里只种两亩茶,今儿又采不了,自然闲的,哪像我家除了茶园还要养鸡!”顾二妮挤过她,蹲在地上,将一碗生豆腐,几块豆干和三五个鸡蛋放在坟前,看着明显是凑数敷衍。 顾青竹懒怠理他们,等纸钱燃尽,带着弟妹准备离开。 顾世贵已经用锹挖了一个坟帽子端来,突然发现没有刻白幡,他一眼瞥见青松篮子里的物件,开口就要:“把你那白幡给我用!” “你这般嫌弃我们,我们的东西,你最好也不要肖想!”青松半点不愿地说。 “青松,你给了,这个带回去也无用,青英,你去把剩下的柳条也拿来一并给二叔用。”顾青竹一反常态地好说话。 青松和青英自然最听阿姐的话,见她这样说,只默默地照做。 三姐弟走出七八步,就听朱氏扯着嗓子,跳脚骂:“死丫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这个扫把星,贱蹄子,说什么把柳条白幡给二叔用,啊呸,你这是咒我当寡妇呢!” “二婶说的什么话,这分明是二叔要的呀,我若不给,定要说我小气,这会子给了,你为何还是要恼火呢。”顾青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头道。 “你……你……”朱氏气闷,眼见着三姐弟离开,却无法反驳,将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 “哪有那些个废话,赶快磕头回去,那些个鸡淋了雨,正拉稀呢,要是都死了,我也没命活了,你只等着做寡妇。”顾世贵没好气地瞪了眼朱氏,觉得她分不清轻重,这会儿还在口舌上争高下。 “可……可那丫头着实气人!”朱氏一时间两边不是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且等着,等我把鸡养出来,有他们难过的时候!”顾世贵用力往地上唾了一口痰,闷声道。 “轰隆隆!”天边巨雷滚过,乌云压顶,白练闪烁,大雨倾倒而下! 第四十七章 雀舌价低 三姐弟比二房的四人幸运得多,青松背着青英,顾青竹拿着一应物件,一路飞跑回家,及进了家门,那雨方才追赶上来,大颗的雨点将院里的泥地打出一个个小坑,溅起朵朵水花。 雨打窗棂,屋檐织起雨帘,墙下流水潺潺,绕屋而出,三姐弟在厨房里吃着灶上温着的饭菜,这些天都忙着采茶,大多时候都是熬一锅粥,搭着咸菜将就,今儿大姐下厨,做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两个小的吃的一脸满足,嘴角都沾了油光。 这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转成了小雨,滴滴答答一直下到午后,顾青松已去温书,青英偎在阿姐身旁,不一会儿就小鸡啄米似地打瞌睡,顾青竹抱了她去睡,怕打雷惊着她,便拿出针线,坐在床边绣帕子陪她。 “青竹?”院子外头传来一声呼唤。 顾青竹站起来,隔着窗户,看见披着蓑衣的梁满仓立在竹篱笆外。 “满仓哥,啥事啊?”顾青竹戴着斗笠,小跑到他面前问。 “我刚才进山看捕兽夹子,见小溪里的水漫溢出来,好些鱼跳到草窠里,我就顺手捡回来了,青松读书费脑子,青英又小,你做了给他们吃。”梁满仓说着,将一大张芭蕉叶包裹的东西递给她。 “这个你留着自个吃,我一会儿出去捡。”顾青竹摇摇头。 “我只是碰巧遇上罢了,哪有鱼白等着你捡的。”梁满仓咧嘴笑,“再说,这鱼实在太小了,我吃不惯,怕被卡喉咙。” “那好,等我做了,送你一碗尝尝,保准又脆又香。”顾青竹见他如此说,便伸手接过。 打开芭蕉叶一看,果然都是些寸许长的小鱼,这种鱼生在山泉水中,长不大的,不过此时正是春天,尚算肥美。 “哎呦,到底是邻居,阿哥阿妹的,真要好呢,这会子拉拉扯扯的,让我瞧瞧是啥好东西?”正当他俩说着话,村里的老妪马老太挎着篮子走过来,眼光在芭蕉叶上打转。 顾青竹一把捂住芭蕉叶,板着脸道:“您一把年纪了,不要乱说话,我们几时拉拉扯扯了!” 这老婆子不知是上了岁数犯糊涂,还是头脑不好有疯病,平日里,不仅喜欢占别人的小便宜,还总爱在村里捕风捉影传旁人的闲话,常闹得人家夫妻吵架,婆媳反目,要真追究起来,她又一副无辜害怕的模样,村里人知道了她的品行,都离她远远的,不太和她说话。 “嘿嘿,我不过说说,有啥打紧的?”马老太毫不在意地嗤了一声。 “你若这样说,不如和我到村长那里评理去!”顾青竹见她这样,不由得生气。 “得了,得了,这么丁点大的事还要麻烦村长,难怪你二婶说你最刁钻。”马老太一扭头,气哼哼地走了。 顾青竹平白被这老太气了一回,碍着她年纪大了,又不好与她争吵。 “算了,别和这老婆子一般见识。”梁满仓刚回来不久,并不知马老太的本性,遂安慰了顾青竹一句,转身回家了。 顾青竹回到厨房,慢慢收拾鱼,青英午睡醒了,见着一盆活鱼,十分高兴,自告奋勇地要给阿姐帮忙,但她大多时候都是帮倒忙,脸上手上都沾着鱼鳞,还把小乌龟抱了来,用小鱼儿逗它。 那一盆鱼足忙到傍晚才清洗干净,用盐稍微腌制一会儿,顾青竹去里屋舀了半瓢白面,放在敞口的陶盆里,将腌好的小鱼倒进去,挨个裹上薄薄一层面粉。 “阿姐,你做什么好吃的?”顾青英在灶间烧火,有些期待地探头问。 “咱们今儿炸鱼干,你想吃什么味道的?”顾青竹往锅里倒油,笑着问。 “我想吃香的,酸酸甜甜的。”顾青英唧了下嘴,憧憬道。 “好呀,姐今儿就做个酸甜脆香的油炸小鱼。”顾青竹点点头。 油锅热了,一条条面鱼儿滑进锅里,沸腾出大朵的油花,稍等片刻,待一面泛了黄,就翻转到另一面,锅铲在锅里慢慢拨动,直到面鱼炸至金黄。 顾青竹连炸了三锅,足装了两大海碗,她拣大个的挑了一些留着,其余的分装在五个盘子里中。 锅里放了些水,放糖和杨梅酱熬煮,慢慢搅动,灶间小火,让锅底咕噜出细小的气泡,顾青竹尝了一点黑红色的汁水,酸甜适宜,又熬了会儿,汁水越发浓稠,舀起从锅铲上滴落,如同一条连贯的油亮丝线一般。 将酸甜的酱汁一一淋在刚炸的鱼干上,分明还能听见轻微的滋滋声响。 “好香啊。”顾青英伸出小舌头舔了下嘴唇。 “洗了手,叫阿哥一起来吃。”顾青竹见她如此,刮了下她的小鼻子。 “阿哥快来!”顾青英洗了手,一阵风似地去唤青松。 兄妹两人坐着拈鱼吃,酸甜可口的味道让人吃了还想吃,炸过的鱼骨变得酥软,满嘴嚼着又脆又香。 顾青竹对青松说:“这里还有四盘,你待会儿给满仓哥、青山哥,招娣和铁蛋他们送去尝尝。” “好,我这就去。”顾青松三口两口吃了鱼,用竹篮装了菜,上面用油布遮着,分别给他们送去。 青松到招娣家的时候,郑家禄父女正准备吃晚饭,桌上不过是一盆酸笋炒野雪菜,两碗野菜面汤,以及一箩窝头,见着还热乎的油炸鱼干,自是高兴,临走,招娣拿了几个窝头给他。 秦氏知道顾青竹最会做吃的,一些不起眼的食材到她手上都能变成美味,故而,她对这盘酸甜有味的油炸鱼干一点也不惊讶。 孙氏倒不觉得顾青竹菜做的多好吃,只是心疼那些炸鱼的面和油,再说,与其浪费工夫折腾那没肉刺多的鱼,还不如全喂了鸡,好歹还能换一两蛋。 而梁满仓是真没想到鱼还有这种吃法,少时,他家是猎户,肉食吃得多,鱼虾很少碰,而后在军中,伙头军大都烧一锅炖的菜,呼拉拉吃了了事,偶尔遇上执行特别任务,真要沦落到吃野味的份上,也大多会选择野鸡野兔之类烤了吃,鱼刺多肉腥,基本不会去捉。 顾青竹将中午剩的饭菜热了热,就着酸甜小鱼干,三姐弟高高兴兴吃了晚饭,剩下的那些大的,第二天放点干辣椒和黄豆酱一焖,又是道下饭菜。 清明一过,天气就好转了,茶园里的茶叶已经疯长出老高,两叶一心的雀舌冒出了寸许,整个茶树似乎都膨胀了一圈,外围全是鲜嫩油亮的嫩叶随风招展。 这会子的茶,哪怕只是两亩,两三个人一天也是采不完的,顾青竹拣那些完全展开的茶叶先采,制作雀舌茶饼,就要选用那种两叶全展一心紧包的嫩叶,这样的茶制出来像鸟雀微张的口舌,故而得名。 顾青竹每日忙忙碌碌,招娣偶尔来帮她,但大多时候,她都要去帮大丫家,梁满仓依旧背顾世福家的茶去卖,翠屏镇的价钱越来越低,好在雀舌胜在量大,每日倒也有不少进项。 每隔三四日,顾青竹都要背茶饼到南苍县的三生茶行去卖,为了赶时间,顾青竹终于舍得花一文钱搭车,这样她能在车上歇会儿,偷空打个盹。 雀舌茶饼的价钱从最初的八十文一路下滑,直到今天,已跌到了五十文,这个价相较于去年,已是硬片茶的价了,可如今离谷雨还有三天呢。 “韩掌柜,今年的茶饼价钱怎如此低廉?”顾青竹将今天刚卖得的三百多文钱装在荷包里,愁眉不展地问。 “嗐,别说你了,就是我们茶山上,也是愁得很,这茶不采,白可惜了,可采了,卖得的钱,除去采茶工的工钱,再应付山上的开支,就所剩无几了。”韩守义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上次听秋生说,说南边出了什么制茶新技艺……”顾青竹犹犹豫豫地问。 “这话当初是一个外地来的收茶商人说的,现在没啥后文了,也不知真假。”韩守义停下手里的活,微抬了眼皮,瞅了眼顾青竹,接着说,“不过呢,这大概也不是空穴来风,起码茶饼的价钱一直没有回弹,昌隆的钱大爷上次屯了好些明前茶,最后保本都销不出去,这会儿还砸在手里,那可是好几万的买卖呢。” “这么说来,雨前茶的价钱也不见得能有啥起色了。”闻言,顾青竹心里越发沉重。 “能保住目前这个价,就算是好的了。”韩守义说这话时,显得没什么底气。 顾青竹听着这话,着实有些丧气,雨前茶尚且如此,到了采四茬硬片时,岂不是连脚力钱都挣不到了? 顾青竹在县城买了些吃食,便折返了,一路走一路想,却没有什么头绪,不知不觉,她已经爬上了鸡冠子山,如今已是春日,白昼变长,这会儿,虽已是午后,可日头还明晃晃挂在头顶。 远眺莲花菁上慈恩寺的金顶黄墙,顾青竹摸着赤藤镯,在手腕上转了几圈,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往顾家坳的入口去,而是拔腿走向野狼谷。 第四十八章 慈恩寺的茶 进山谷不远,右边山脚下有一条掩映在树木杂草间的山路直通慈恩寺,这是采买僧人常走的道,顾青竹拾级而上,守山门的小和尚慧觉认得她,笑嘻嘻地合掌道:“顾家阿姐好久不来了,今儿可是来找了然师叔的?” “只你最聪明!”顾青竹笑着赞他,从背篓里抓了一把小妹喜欢吃的饴糖给他。 慧觉是主持了悟大师外出云游时,在他乡收留的孤儿,他虽有十一二岁,但到底是个孩子,难得见回糖,便一屁股坐在山门石阶上,捧着大嚼。 “留着慢慢吃,仔细吃多了牙疼,到时吃不了饭,又要被大师罚背经书。”顾青竹见他如此,不禁打趣道。 “我再吃一颗。”慧觉嘴里还没吃完,手上却又剥了一粒,他含混地说,“还跟以前一样,你自个偷偷到后厨找我师叔去,他这几天整日把自个关在屋里,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呢。” “好,我去了。”顾青竹熟门熟路地从偏殿旁的甬道拐到寺里的厨房。 “了然师父……”顾青竹探头在厨房里找了几处,全都没见着人影。 一阵风吹过,有一丝茶味飘来,顾青竹嗅了嗅,这味儿不似茶饼或散茶烹煮的香气,反而……反而有股烧焦的味道? 顾青竹满心好奇,循着味儿去找,果然在一处屋子外,闻到了更浓的焦叶味。 “了然师父!”顾青竹担心那焦味是哪里着了火,她不管不顾地上前敲门。 “谁呀?”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深蓝色纳衣,脸上、手上俱都沾着黑灰的中年僧人,探出头来问。 “了然师父,您没事?”见他如此,顾青竹更加确认,屋里定是失火了。 “没事,没事,青竹姑娘,你来得正好!”了然见是她,一脸惊喜,径直打开门,立时一股白烟裹着更浓的焦味扑鼻而来。 “咳咳咳,您真的没事?”顾青竹被呛得直咳嗽,挥手驱赶烟雾。 “我这几日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你,可巧你就来了。”了然没有回到顾青竹的话,自顾说着,把另两扇门也打开了。 屋里亮堂了许多,顾青竹往里一瞧,只见屋子中间架着一口锅,底下燃着柴禾,橘黄的火焰烧得正旺,锅里不知烧的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经完全糊了。 “哎呀,完了,完了!”了然顺着顾青竹的眼光看过去,大叫着跑进屋,手忙脚乱地把燃着的柴禾撤了出来。 顾青竹赶忙把门口一个装着水的木桶拎进去,将那些燃着火苗的柴禾一股脑儿扔进水桶里,顿时浓烟四起,屋里一下子像起了大雾,朦朦胧胧的,顾青竹捂住口鼻,将水桶复又拎了出去,屋里方才好些。 “可惜了我的茶叶!”了然在锅里捞出一团黑乎乎的叶子,烫得他一把扔在旁边的桌上。 “您这是做啥呢?”顾青竹伸手拨拉了一下,桌上的叶子蜷缩着,除了形状还能勉强看出像旗枪的一叶一心,颜色已经完全不能辨认。 “我今儿在莲花菁北崖寻了几棵古茶树,采了一些鲜叶,这会儿全糟蹋了!”了然一屁股坐在桌旁,叹了口气。 “蒸青散茶不是您这个做法,您若想要,我可以送您些的,虽然我现下只有雀舌。”顾青竹站在旁边劝道。 “不,不,你去年卖给寺里的蒸青夏茶就很好,主持师兄每日诵经最喜喝它,县里富户捐的春茶茶饼,他反倒不爱喝,说是滋味寡淡。 只是前些日子,主持师兄到南边法济寺讲经,得了念空大师的一些馈赠,其中有两小罐茶,这茶在南边寺庙僧人间十分推崇,常用来招待贵客,师兄在那边一直喝这种茶,也赞它滋味醇正,就连坊间的名人雅士都慕名上山,为的就是讨一杯茶喝。”了然说着,起身从旁边放经书的橱里,拿出一个素白描梅花的小罐。 “这么稀罕吗?”顾青竹疑惑地问。 “可不是嘛,你别小瞧这一丁点,在咱们这里没啥,在南边可是有市无价,多少人花重金都难求呢。”了然揭开盖子,递给顾青竹瞧。 顾青竹探头一看,只见骨瓷雪白,内里的茶叶多为芽头,满披白毫,茶色内如黛外似雪,熠熠有光,茶形挺拔若针,条索清晰,闻之,有清雅之气。 “这茶比蒸青茶饼还要好?”一直以来,顾青竹做的都是蒸青茶饼,她忍不住抬头问道。 “此茶名唤绿雪针,不同于我们时下喝的蒸青茶,我给你泡一杯尝尝味儿,你就知道好坏了。”了然找出一个白瓷杯,用小炉子上的沸水烫过,从小罐里拈出三五根茶叶放在杯中,注满热水,白烟袅袅,茶香悠然。 “这就能喝了,不用煮的吗?”三五息后,顾青竹惊讶地看着那几根干瘪的茶叶一遇到水,如同活了一般,芽头逐渐舒展,一根根立在杯底。 “就是这样喝的,你尝尝。”了然点点头,将茶杯推到她面前。 杯中茶色清亮透彻,微泛杏黄,顾青竹小心地抿了一口,茶香浓郁,入口微苦,而后迅速回甘,瞬间口舌生香。 “瞧着像是莲心芽茶做的,只是滋味更鲜浓,且这喝茶的法子也简便。”看着杯中如笋挺立的茶头,顾青竹忍不住又尝了一口。 “这茶不仅有你说的这些好处,还有一点,就是它的制茶技艺,完全是不同于蒸青茶饼。”了然将茶罐放回橱中说道。 “新的制茶技艺?!”顾青竹心里怦怦跳,她在韩守义那里没有解开的谜团,马上就要有答案了。 “对呀,主持师兄喜欢这茶,慢不说,价钱高下,只千里迢迢去南方采买这一条上,就是行不通的,他给了我这罐茶,可不是让我喝的,只盼着我能试着制出来。 可是念空大师只请他远远看过一次法济寺僧人炒茶,在一些细节上,他也说不清,只知是用铁锅炒的,分杀青、揉捻、复炒、烘焙几道工序,可火候怎样,手法如何,却全然不知道。”了然挠挠头,没头绪地说。 “所以,今儿就试出这个来?”顾青竹拈起一根焦黑的茶梗看了看。 “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失败也是常有的,我知道你对制茶极有天赋,正想着去找你,你就来了。”了然嘿嘿地笑道。 “我来,本是因为雀舌茶饼卖不上价,想着寺里会不会买一些,今儿看来是不能够了。”顾青竹有些沮丧地低下头。 “主持师兄虽喜欢南边的茶,但我一时半会儿也仿制不出来,寺里总不能断了供给,总归还是要买些春茶备着的,只是价钱高的,可能不太行。”了然安慰道。 “今年茶市不景气,这还没到谷雨,雀舌已经降到五十文一斤,往后硬片恐怕更不值钱了。”顾青竹微微叹了口气。 “这价钱果然跌得厉害,过几日,慈恩寺要做法会,镇上和县里有捐助的富商都要来,你先送五斤雀舌,硬片咱后面再说。”了然想起来说道。 “了然!”前头厨房传来寻人的声音。 “师兄,我在这里!”了然合掌迎了出去。 “我闻着焦糊味,你那茶制得如何了?” 来人年逾六旬,一身暗黄色的海青衣,宽袍大袖罩住了他清矍的身形。 “还是不成。”了然跟在他后头,小声说。 “早知如此,我该多向念空大师请教的。”了悟并没有责备他,反而自责起来。 两人说着话,跨进了屋子,顾青竹赶忙起身福了福。 “这位姑娘是哪里的,怎么到你后院来了?”了悟拧眉。 要知道佛门清净之地,容不得半分亵渎。 “她是山下顾家坳的茶农,来问要不要春茶的,去年我们喝的夏茶就是她家的。”了然赶忙在一旁介绍道。 “不管是做什么的,有事要经山门通报,不好这般偷溜进来私下见面,她卖茶心切,了然,你心中可还有规矩二字!”了悟威严地说。 “不关了然师父的事,都是我不好,下次不敢了。”慌乱的顾青竹低眉顺眼地躬身行礼。 “师兄,她是……”了然急了,附在了悟耳边说了句什么。 顾青竹隐约听见她父亲的名字。 “这次罢了,下不为例,你的茶是好茶,只是春茶价高,寺里善款都派了用场,只怕买不了了。”闻言,了悟顿了下,面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想要拒绝。 “师兄,今年的差价低,这会儿的雀舌只要五十文一斤,我订了五斤,过几日法会上总要用的。”了然忍不住帮顾青竹争取。 “既订了,那便买下。”了悟看了眼这个不靠谱的小师弟,微叹一声。 “师兄,这姑娘颇擅制茶,你不如再同她讲讲,咱们一起想法子,总好过我一个人瞎捣鼓,不知哪日才能有你想要的茶。”了然指着桌上黑炭似的茶叶道。 “我看到的都与你说了,你慢慢琢磨,专注做一件事,也是佛法修行的一种。”了悟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师兄!”了然有些羞愧地低唤了一声,显然,了悟比他更了解他。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师兄天生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而他本就是跳脱的性子,哪怕日日面对青灯古佛,也是达不到师兄心如止水的至高境界的。 第四十九章 柳先生登门 “了然师父,您不如告诉我新的制茶技艺是怎样的,我家里有鲜茶叶,刚好可以回去试,若真得了法子,我再来告诉您也不迟。”顾青竹想了想说。 “也好,北崖上的茶树老了,高处的够不着,每次采摘的有限,还不够我一次糟蹋的,这要有了你的帮忙,必定事半功倍。”了然点点头,遂将了悟告诉他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 顾青竹用心记下,又问了几个问题,了然除了确定了锅灶,对那些模棱两可的说法,自个也没弄明白,更别提给出什么准确的答复,看来,这个新法子只有个模糊的说法,到底怎么做,还得她自个从头摸索。 两人又说了会儿关于茶的话,了然十分舍不得地从小罐里倒了十来颗宝贝茶叶,顾青竹用棉帕子细细包了,打算带回去慢慢研究。 外间日影偏斜,顾青竹不敢浪费那杯宝贵的茶,一口喝了,方才起身告辞。 “我领你从后山走,穿过那片树林,就是顾家坳了。”了然带着顾青竹绕庙墙走了一段路,打开一道小门,指着脚下一大片杨树道。 山林的尽处,隐约可见一个小村落,落日余晖映照在龙潭上,水面泛着金色的波光,村庄上已有袅袅的炊烟,伴着山间烟岚慢慢升腾,如此这般居高临下,远远观之,一派静谧安好,宛如一张鲜活的画。 与了然告别,顾青竹顺山而下,这里久不走人,小径已被新萌的野草和低矮的灌木枝桠掩盖,幸好她带着行山杖,权且充当开山的镰刀。 她出了杨树林,眼前一片长着野草和稀疏野竹的开阔地,隔着几株高大的松树,不远处赫然就是她家的茶园,此时夕阳没入西山,霞光漫天,野地里新冒出许多红紫色的蕨菜藏在野草中,蜷缩的叶子像极了小儿紧握的拳头。 这种山珍要赶得巧,早了,尚未萌芽,晚了,“拳头”展开,便老了,顾青竹欣喜地弯腰采撷,粘稠的浆汁沾在她指尖上,不一会儿,两把新鲜水嫩的蕨菜,便安静地躺在她的竹篓里。 茶园旁的香椿芽又冒出一茬,顾青竹顺手掰了,槐树上垂下一串串胖嘟嘟的白花,她抬手就摘了七八串,有了这三样山野时鲜,今儿晚上的菜便有了着落。 “青竹,你可回来了,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招娣挎着竹篮从后面追上她。 “我……我想着香椿不吃要老了,就没回家,直接来的。”顾青竹心思转了一下,随口寻了个由头。 她想着,了然虽说了制茶的法子,但很多细节上还不清楚,尚不知能不能试出来,暂且先不要和好姐妹说了,免得她跟着操心。 “你赶快回去,镇上学塾的柳先生来了,在你家里候了大半天,我这就去你地里挖菜,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留他吃一顿饭才好。”招娣说着,便急急地去了。 顾青竹一听,赶忙小跑着回家,学塾先生柳元是个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他这会儿正坐在院中,旁边一张小桌上摆着茶壶和几个茶碗,他笑眯眯地看青英喂鸡,耳朵却在听站在一旁的青松说读书的心得感悟。 “柳先生,抱歉,我回来晚了!”顾青竹略微平息了气喘,上前屈身行礼道。 “顾家阿姐不容易,出去一天肯定累坏了,快歇歇。”柳元温和地笑。 “不累,不累,都是我不好,到今儿还没挣上一年束脩,误了阿弟读书,现下还让您亲自跑十几里山路来,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顾青竹卸下竹篓,在小桌旁坐下。 “束脩暂且不论,只青松是读书的好材料,我刚才抽他的书,背得好,讲得也透,今年再加把劲,明年春上定能考个童生,切莫耽搁了。”柳元赞许地看看旁边最得意的学生。 “这会子正采春茶,我家里没人手,我不能跟您走!”顾青松低头说话,语气却是犟得很。 “青松,不可无礼,先生是爱惜你,才不嫌山高路陡进山来寻你,怎不知好歹!”顾青竹低喝了他一声,转而对柳元说,“先生,明天我就收拾东西,让他和您一起走。” “阿姐……”顾青松拖长声唤道。 “就这么说定了,纵使先生不来,我隔几日也该送你去的!”顾青竹站起身道。 “可……”顾青松还想说什么,却被顾青竹一个眼光瞪了回去。 “你陪先生坐会儿,我去做饭。”顾青竹拿了背篓进了厨房。 招娣挖了菜,很快回来了,两人手脚麻利地把菜择洗干净。 “青竹,柳先生难得来,山里没啥好的,炖只野鸡给先生下酒。”梁满仓将一只肥野鸡送了来。 “满仓哥,这太麻烦了,你怎知道先生的?”顾青竹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问。 “我今儿晌午卖茶回来,正遇见先生,便将他带来了。”梁满仓笑着说。 “可不是,多亏这小伙子引路,要不然,我还真找不到呢。”柳先生喝了口茶,连连点头。 “过会儿,我去请福叔作陪,晚上,你也来吃饭。”如此,顾青竹也不推辞,接过野鸡道。 “你忙着,我去和福叔说一声,镇上学塾的先生来接咱村的孩子去上学,这说出去是多体面的事,他一准高兴。”梁满仓脸上洋溢着欢喜的光。 “哟,一会儿鱼,一会儿鸡的,啧啧,这好的,恨不得拆了篱笆墙,合一处住得了!”马老太跟个干瘪的鬼魂似的,冷不丁在渐暗的天色里冒出来。 “你这老婆子活了一把年纪,说话不知轻重,这种坏人名声的话岂能乱说!”听了这话,梁满仓转头对她怒目而视。 “我说错啥了,你难道没有给她鱼和鸡?那个老头儿不也看见了!”马老太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可仗着年纪大,小辈不敢拿她怎么样,遂指着院里的柳元,嘴里嘟嘟囔囔。 “我只瞧着他们邻里和睦,互帮互助,却没见你说的那些个龌蹉不堪。”柳元慢慢踱过来,淡淡地说。 柳元声音不高,也很和煦,只是他说的话跟一个巴掌似的,直拍在马老太的脸上。 “哼,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八成是要留在这里吃鸡,自然护着他们。”马老太哼了一声,但她不敢多待,说完就急急走了。 眼见着天快黑了,顾青竹赶忙去杀鸡做晚饭,梁满仓请来了村长,顾世福陪着柳元在堂屋说话,听见他夸奖青松,笑得十分爽朗,仿佛是自家孩子一般,柳元虽是学塾的先生,对农事竟也懂一些,尤其是茶,尤为钟爱,与顾世福相谈甚欢。 有招娣帮忙,晚饭很快做好了,红烧野鸡、酸笋炖干蘑,韭菜炒鸡杂,香椿鸡蛋饼、凉拌蕨菜,菠菜汤,槐花饭,一一端上了桌,顾青竹又去拿了去年秋天酿的葡萄酿。 纵然葡萄酿酸酸甜甜十分好喝,柳元也只浅饮了一杯,便不再续了,顾世福没什么酒量,也跟着作罢,梁满仓本是陪客,自然是主随客便,几人说着话,慢慢吃了晚饭。 夜里,柳元在梁满仓家里睡了一觉,第二天,顾青竹一早起来,开始给青松收拾随身物件。 “阿姐,我走了,家里怎么办?你白天采茶,夜里制茶,隔几日还要卖茶,你真当自个是铁打的么!”顾青松摁住包裹,满脸焦急地说。 “雀舌的价钱跌得厉害,哪怕雨前茶也未必能回调,我最多赶在谷雨前再卖一次茶饼,就打算直接在翠屏镇卖鲜叶,到时就没这么忙了。”顾青竹拍拍阿弟的肩膀道。 “真的?”顾青松有些不相信地问。 “自是真的,阿姐何时骗过你!”顾青竹一本正经地说。 “我隔些日子会偷摸问村里卖茶人的,若你瞒着我,我可不依,会立时收拾东西回来的。”顾青松虽然松开了包裹,可还是有些不放心。 “姐知道了,等我下次到镇上卖鲜茶,会悄悄去看你读书用不用功。”顾青竹笑着轻弹了下他的额头。 “我巴不得你来瞧我!”顾青松捂着额头,终于笑起来。 “姐弟俩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柳元从梁满仓家里过来,听见青松欢快的笑声,忍不住笑问。 “我们正说他上学的事,柳先生,这是我现下全部的家当,也就只够付半年的束脩。”顾青竹昨晚把所有的钱凑了凑,用一个荷包装着。 “今年要不了五两银子,青松有两个月没去学塾,这个是要扣下来的,我瞧着昨儿喝的茶挺好,你包些给我,也可抵做束脩。”柳元温和地说。 “这……您太照顾我们了,只那茶是去年的秋茶,不如等我明儿做了雨前茶送你些。”顾青竹有些感动道。 “对我这种老茶客来说,春茶虽好,只是太淡,唯有秋茶才最合晚间读书呢。”柳元负手而笑。 “您既然这样说,就先拿一些喝着,等夏茶上了,我再给您送。”顾青竹转身去包茶叶。 待一切收拾妥当,太阳已然升起,顾青松背着衣物和粮食就要和柳元走了。 “阿哥!”青英从昨晚知道青松要走,就有些恹恹的舍不得,这会儿更是软软地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小妹!”顾青松心里一下子疼化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青英乖,阿哥只是去读书,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顾青竹弯腰将青英抱在怀里。 “阿姐,小妹,我走了。”分别总是难舍,顾青松咬住唇,低声说道。 “去,路上多照顾柳先生,在学塾里好好读书。”顾青竹朝他挥挥手。 青英紧紧搂着顾青竹的脖子,小小的身子扒在她怀里,她没有回望,只有眼泪沾湿了阿姐的肩头。 第五十章 遇险 顾青松去镇上学塾读书,顾青竹愈发忙了,多亏有秦氏常帮着照应,不仅照顾青英,还帮着料理菜地。 雨前茶果然没能刹住春茶跌价的脚步,顾青竹的雀舌茶饼卖出了更低的价,只有三十文一斤。 “韩掌柜,这价太低了,制茶饼卖不出啥钱,还费人费力,我打算就在翠屏卖鲜叶算了。”顾青竹边收拾竹篓,边低声说道。 “茶市萧条,南苍县一些小茶行都顶不住关了门,三生茶行也是挪了其他行当赚的钱勉强支撑,如今茶价虽低,可茶马司对茶饼的要求却有增无减,为了防止良莠不齐,后面大概不会再收购外头的成品茶饼,你卖鲜叶的打算也不错,咱们三生在翠屏有门面,价实秤准,尽管放心。”韩守义面色深沉,点点头道。 “好的,我晓得了。”顾青竹答应了一声离开。 从冰雪刚融的初春到花开荼蘼的春末,顾青竹在南苍县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却从来没有认真仔细地欣赏过这座城,也从来没有逛过胭脂成衣店。 这座城与她不亲近,顾青竹对它也没有依恋,哪怕此后要很久不来,她似乎也只是想早些回山里去,因为那里有对她很重要的人。 “咦,那不是上次与那个山里小子同来的卖茶姑娘吗?今儿怎么落单了?”福鼎酒楼二楼临街窗口,站着两个黑衣人,他俩正百无聊奈东张西望,恰巧看见顾青竹从街市经过。 “你盯着,我去告诉大爷。”一个黑衣人兴奋地说。 “好好,这姑娘虽说不太好看,可逮着给大爷泄泄邪火也好,最近茶市不景气,他赔了钱,咱们也跟着挨骂,没好日子过哦!”另一个黑衣人连连点头。 茶室雅间里,钱涨正陪一个年过而立,面色冷冽,宽肩窄腰的精壮男人喝茶,他们喝的并不是茶楼里的茶,而是钱涨带来的春茶。 “丁副使,尝尝今年的明前茶。”钱涨殷勤地将泥金腊梅的白瓷茶盏端给对面的男人。 这男人正是茶马司副使丁有道,他慢悠悠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嗯,果然是好茶!” “那我的茶……”钱涨小心翼翼地问。 “茶好的,不止你一家,可要价最高的却是你。”丁有道没好气地说,他眼皮抬都没抬,只专注拿指腹摩挲茶盏上的腊梅花纹。 “我这是明前茶呢,价钱本就高出一截,这么算下来,可不是就比别家略贵点嘛,若是搁在往年,非一百五十文一斤不卖!”钱涨满脸堆笑,继续游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去年是什么价,我管不着,而今三生的茶价比你低一成,难道让我放着他家的不要,反要你的?这叫我如何对得起朝廷的器重!”丁有道眼角微抬,睨了一眼钱涨,目光如刃,泛着寒意。 “不是,不是,丁副使误会了……”钱涨勉强撑住笑脸,正当他打算继续说的时候,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 钱涨告了罪,走去开门,见是外面的黑衣人,便有些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黑衣人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钱涨眼珠子转了几转,抬手做了个压了压的动作,黑衣人明了,退出去了。 “丁副使,我前几日遇见一位山里猎户,自称是慕家军飞鹰营的,却不知是不是您的故交?”钱涨回到桌前,又给丁永道斟了一盏茶。 “哦?这穷乡僻壤还有这等人物?只不知他姓甚名谁,我在飞鹰营也算得上是个老人了,除了新招募的,旁的人不说都能认全,起码也识得七八成。”丁永道啜了一口热茶,饶有兴趣地问。 “他叫梁满仓,还有个哥哥叫梁满兜,说是在危急时刻,临阵叛国,被当场处死了。”钱涨觑着眼睛看向对面的人。 丁永道听到这两个名字,眉心突突地跳了一下,脸上更冷了几分,漠然道:“不认识!” “哎呀,都是我糊涂,丁副使是枪林箭雨里建功立业的人,我在您面前说提那些个贪生怕死软骨头的家伙,真是污了清听,再说,您与他们就好比云泥之别,怎么可能认识!”钱涨拍了下自个脑袋,佯作后悔道。 “你与他有过节?”丁有道扯了下嘴角。冷不丁地问,他阴沉的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 “嗐,这事说来话长,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爱才,偶然遇见,看他长得身强体壮,却以打猎为生,深觉可惜了,便想收拢他做伙计,哪知这家伙脾气暴躁,一语不合,把我那帮人打了,前几日,他还在东市收茶帐篷里大闹一场,又打伤我十多人。”钱涨深深叹了口气。 “这都对付不了?也不是我认识的钱大爷呀。”丁有道抿茶,嗤笑了一声。 “平日里真要对付这种土鳖,我的法子多得是,这不,既然知道他是飞鹰营的,自然还是看您的面子,不与他计较,唯恐伤了你们的袍泽之情。”钱涨谄媚地说。 “军中纪律严谨,奖惩分明,凡事一码归一码,若他这般狂妄不羁,慢不说,我不认得他,纵使认识,也是帮理不帮亲,断不会包庇的。”丁有道倚靠在椅子上,拈了块酥饼,细细地吃。 “丁副使不愧是大杀四方,身经百战的将士,这气魄胸襟,在下实在佩服地很。”钱涨腆着脸,讨好道。 “时候不早了,你若无事,我便先告辞,茶马司的事还多呢。”丁有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屑,打算离开。 “莫急,莫急,衙门里的事永远做不完,你既来之则安之,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今儿专门叫了他家的油焖鸡,这道菜是他家一绝,在南苍县都是排得上名号的,据说,这菜选料精良,制作工序繁琐,要想吃一回,还得提前三天预定呢。”钱涨一把拉住他,极力挽留道。 “你们日日轮番吃请,我都长胖了。”丁有道摸摸肚子,一脸无奈地说。 “我听老于头说,你每天都要风雨无阻地练剑二个时辰,光这份恒心,旁人就比不了,又怎会胖呢。”钱涨看着他黑色长袍下虬结的肌肉,羡慕地恭维。 “钱大爷真是好手段,连我身边的人都买通了。”丁有道眼角飞扬,却并不惊讶。 “岂敢,岂敢,不过有次与老于头闲聊,恰巧说起来罢了。”闻言,钱涨连连摆手,额头上沁出了汗。 马屁拍得好,大家开心,若是拍得不好,被马蹄子一脚踹了,到时自个咋死的都不知道。 “你慌什么,于金斗跟了我十多年,就和我的手和脚一样,我不信你,还能不信他吗?”丁有道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来。 “是是是。”钱涨抹了把汗。 都是千年的狐狸,就不要疯狂试探了,搞不好会把自个搭进去。 钱涨转身走去开门,对外间的黑衣人道:“快去找掌柜的催催菜!”嘴却往窗外努了努。 黑衣人心领神会,应了一声,蹬蹬地下楼去了。 另一个黑衣人跟着顾青竹一路到了丁家面馆,丁氏听顾青竹说,以后要好长时间不来,遂硬留她吃一碗面疙瘩,还特意多放了油和菜秧。 随后而来的黑衣人,沿着一路上的暗记,不费吹灰之力找了来,顾青竹吃饭的工夫给了黑衣人更多的准备时间,待她离开面馆时,两个男人鬼鬼祟祟缀了上去。 身后亦步亦趋,不远不近跟着的脚步声,让顾青竹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偏这会儿小巷里安静无人,她只得快速走着,希望能赶快到大街上。 黑衣人见顾青竹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赶,巷口的亮光越来越近,大街上来往的人影隐约可见,他俩互看了一眼,再没耐心尾随,拔足向前追赶。 “救命!”顾青竹用尽了所有力气,狂奔呼救。 不待她喊出第二声,一记手刀又准又狠地砍在她脖颈处,顾青竹立时软绵绵晕了回去,甚至连害她的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宝应,你听见一个姑娘喊救命的声音了吗?”慕锦成挖挖耳朵,自个幻听了?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有吗?没听见呀。”宝应跟在他身后,往大街上望去,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游动的鱼群,半点异常也没有。 “笨!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人?快跟我去那边的小巷看看。”慕锦成抬脚就走。 “爷……咱别管旁人的事,苏公子还等着……”宝应嘟嘟囔囔,可转头一看,自家主子已经走了,他不敢再唠叨,只得跺了跺脚,认命地跟着。 “干啥的,青天白日,你们……”慕锦成钻进第三条巷子,正看见两个黑衣人将一个姑娘五花大绑,往一个大麻袋里塞,随即大喝一声。 黑衣人久在暗处,一见慕锦成进来,就已认出他,眼见事情败露,一个黑衣人撕了衣角蒙住脸,一言不发,猛冲过来,飞脚连环踢,直捣他的胸口,这是必杀的打法。 “爷!”来不及舍身护主的宝应惊慌大叫。 慕锦成原地旋开,堪堪躲过偷袭,眼角余光看见另一个人已经要背麻袋离开,看来这两人不仅白日抢人,还想对他杀人灭口。 一招扑空,黑衣人有点不相信,慕锦成分明是个草包纨绔,竟然能躲过他的飞花脚法,他不甘心地綳起五指,猛地抓向他的面门! “宝兴!”慕锦成不躲不让,只朝空中大喊,好似幼时动漫中,召唤万能机甲的小孩。 第五十一章 疑似故人来 黑衣人没见过像慕锦成这种奇怪的应战法子,他不由得抬头去望,只见他的头顶倏然黑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衣襟翻飞,像个大钟似的兜头向他砸来! “啊……噗……”黑衣人躲闪不及,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脊骨碎裂,五脏刺穿。 鲜血如同喷泉一般直射在狭窄的巷壁上,滴滴答答淋漓而下,不远处,另一个黑衣人被这场景吓得一哆嗦,刚背上肩的麻袋滑到了地上,他惊恐地跪在地上大叫:“慕三爷饶命!” “你认得我?”慕锦成十分意外,走到他跟前,弯腰瞪着他,恍然道,“钱大爷的人?” “你这会儿认得我们爷了?!适才,你们差点伤了他!”宝应上前猛踹黑衣人,他刚才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自然要爆打他压惊。 “饶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已经死了,你若这般皮毛不损地回去,钱大爷只怕不依呢。”慕锦成凤眸微挑,一副为你好的表情。 “谢慕三爷提醒!”黑衣人疯狂地扇自己嘴巴子。 “这恐怕还不够。”慕锦成看他肿如猪头的脸,不甚满意地摇头,转而叫了一声,“宝兴!” “啊,不……不……”黑衣人恐惧地看着铁塔一样靠近的人,连连后退。 “怕啥,牙一咬,眼一闭,就过去了。”宝应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呲牙。 挣扎的黑衣人被宝兴单手轻而易举地举起,随意扔到墙上,发出软硬相撞的沉闷一声响,那个黑衣人再没有声音,如同一片碎布似的蜷缩在墙角。 “宝兴,好样的,今儿晚上给你加两个鸡腿!”慕锦成抬手拍拍他的肩头。 “嘿嘿,谢谢三爷。”宝兴嗦掉手中鸡腿上最后一块肉,咧嘴笑道。 宝兴是和宝应一起从小选在慕锦成身边做小厮的,他父母都是平常人,小时候和一般小孩儿无异,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掉到后花园的荷花池里,发了十多天高热,后来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却把脑子烧坏了,而他的身高体重突然失控,一直疯长到十八岁才缓了下来。 五六年前,慕家管家熊永年曾想将宝兴调到山上茶园里做事,但他只认慕锦成,谁的账也不买,熊永年没辙,只得依他的自身条件亲授武功,所幸,他的智力虽只及七八岁孩童,却在武学上极有天赋,兼着心思纯净无杂念,几年间竟也有所小成。 此时的宝兴已经身高九尺,头大如斗,手似蒲扇,身形庞大魁梧,再加上肤黑如炭,寻常人见了皆心生恐惧,故而,他平日里不肯明着跟在慕锦成身边,只在暗处保护。 “咦,怎么是她?”宝应解开麻袋,瞧着露出来的脸,惊讶道。 “是谁?”慕锦成走过去瞧。 顾青竹眉头紧锁,软瘫在地,全没了那日回眸一瞪的凶悍,直显得较弱无助,像一只可怜兮兮的猫仔,慕锦成心头莫名一颤。 “这咋弄?”宝应推了推顾青竹,见她半点反应也没有。 “对面就是春风客栈,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且带她去休息一下。”慕锦成愣了下,抬眼看了下外面。 三个大男人和一个昏迷的姑娘,这要走到大街上,定要被围观,慕锦成最怕麻烦,便又把麻袋拉了起来,将顾青竹整个罩住,由宝兴背着出了小巷,宝应则背着她的竹篓和行山杖。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春风客栈的伙计热情地招呼宝兴,也亏得他见多识广,并没有被他的大块头吓住。 “要一间上房。”跟在后头的宝应说了一声。 “今儿,三爷这是要……”伙计自然认得慕三爷的狗腿子宝应,满脸堆笑的搭讪。 “快拿钥匙,哪来那么多废话!”宝应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行嘞,请拿好,二楼东边第三间。”伙计毕恭毕敬地递上钥匙,目送三人上了楼,免不了对大个子背的那个麻袋多看了两眼。 进了客房,慕锦成赶忙解开麻袋,将顾青竹抱了出来,她比他预想中的轻很多,像一片羽毛,也更柔软,如一朵云。 把顾青竹安置在床上,扯了被子给她盖上,慕锦成转头说:“宝应,去楼下拿壶茶来。” “爷,咱们救了她,还给她租了客房,是不是好走了?你今儿可是应了苏公子的约呢,这会儿都迟了!”宝应忍不住提醒道。 “让宝兴去说下,就说我这会子有事,改天再约。”慕锦成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道。 “那好。”宝应无奈,只得带着宝兴出去了。 慕锦成挨着床边坐下,看着顾青竹安静地睡着,只见她眉如远黛,唇若红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尖上有几点小雀斑,调皮又可爱。 恍惚间,慕锦成在顾青竹脸上看见了顾篁的眉眼,他第一次见她,是大二下学期一次课间休息,他到茶学院找许平打球,却见她微闭着眼小憩,恬淡安宁,仿佛周遭再汹涌的嘈杂都与她不相干。 后来,顾篁做了他女朋友,她曾问他,当初为什么看上她,他鬼使神差地嬉笑作答,因为你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女生,而其实,他只是被她那种置身热闹,依然故我的淡然打动,那是一束光里的寂寥,是五彩里的黑白,是他追求又害怕的东西。 慕锦成更加凑近地去看,顾篁在他心里,是天使,是女王,是世间唯一,哪怕是样貌,他也不想有人与她雷同。 倏然,顾青竹睁开了眼睛,面前陡然出现的男人面庞,吹到脸上的温热呼吸,都阻止了她的思考,昏迷前的重击,让她想都不想,一拳砸在面前人的鼻子上。 “啊……我靠!”慕锦成猝不及防,鼻子一酸,两行鲜血不出意外地流了出来。 “你疯了,是我救了你!”慕锦成仰头捂住鼻子,内心万分后悔,自己为啥要一时心软,什么猫仔,分明是个虎崽,还是个母的! “你救我?救人能救到客栈来!”顾青竹一百个不信,她一把掀开被褥,跳下床,不小心拉扯了脖颈处的伤,疼得她直皱眉。 “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脾气得改改,不要以为谁都像我似的好说话,你啥时候得罪了钱老大,他非要绑你?你知道落他手里的女人都是啥下场不?”慕锦成坐在椅子上,抽出绣云水纹的淡蓝丝帕揩鼻血。 “钱老大?当真不是你?”顾青竹一下子不确定了,狐疑地看着他。 上次在东市,和梁满仓打架的就是钱家茶行的人,今儿趁她一个人,突袭报复,似乎也说得过去。 “咦,姑娘醒了,呀!我的爷,你这是咋弄的,要死了,老夫人若是知道了,还不揭了我的皮呀。”宝应提着热水进来,一见慕锦成整条丝帕上染着血,惊惊乍乍,吓得声儿都变了。 “慌什么,你我不说,谁会知道!”慕锦成将丝帕团了团,扔在角落里,嫌他大惊小怪。 “不是,我就出去一会儿,怎得就流血了,是不是刚才那黑衣人把你打成了内伤?”宝应担心地问。 “胡说八道,什么内伤,我好歹也跟熊永年学过三招两式,攻不成,躲还不行么!”慕锦成瞪了他一眼。 他觉得宝应这话说的太丢人,可转念一想,自个不是连那丫头的一拳都没躲过,更觉丢人! “既然不是,那是咋整的?”宝应垮着脸,将一条冷帕子覆在他额头上,誓要刨根问底。 “最近吃多了人参,出点血,败火!”慕锦成转头看顾青竹,故意说道。 听了宝应的话,顾青竹终于知道自个真的是面前人所救,刚才确实冤枉他了。 “抱歉,谢谢。”顾青竹屈身福了福。 “莫不是你打了我家三爷?”宝应这会子反应倒快,生气地问。 “我……我……”顾青竹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 “宝应,没有的事!”慕锦成低喝了一声。 这事要传出去,自个颜面还要不要了?南苍县还咋混!故而,他打死也不会承认自个被一个女孩子打了,还打出了血。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顾青竹尴尬极了,寻到自个的背篓道。 “那个,……咱也见过几次了,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能否告知?”慕锦成犹豫了下,开口问道。 “我叫顾青竹,翠屏镇顾家坳人。”顾青竹低声说道。 “顾青竹,顾篁?”篁即是竹,慕锦成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万般诧异,不禁脱口而出叫了顾篁的名字。 他是在大三迎新晚会候场时,不小心在一张古床上睡着了,才导致穿越过来,难道顾篁情深意重,特意穿来找他? “什么?”顾青竹莫名其妙,这男人怎如此古怪! “啊,没事,没事。”慕锦成苦笑,他们见过不止一次,若真是顾篁穿越过来,岂会不认得他? “既无事,我便走了。”顾青竹背上竹篓,摸摸疼痛的脖子,那里一定青紫了。 “好。”慕锦成翘起嘴角,可如玉的脸上半点笑容也装不出来。 顾青竹下楼离开,出了门,外间的风一吹,松散了的头发扑到脸上,适才在客栈太过紧张慌乱,都没来得及重新梳理头发,这会儿,她不得不站在墙角不显眼处,随手将头发绾起。 可就是如此,依然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她。 “大小姐,那不是上次骗了您一两银子的丫头吗?”春风客栈旁边的昌隆酒楼,此时正走出来主仆二人,婢女打扮的女子指着顾青竹道。 第五十二章 阴差阳错 “她在那里做什么?”钱漫拉住马,皱眉看了一眼。 “春风客栈虽不及昌隆,可吃住一回起码也要几百文,她一个乡下丫头,哪有那个闲钱,再说,就她那视财如命的样,又怎会舍得!”碧桃不屑地瘪瘪嘴道。 “她居然临街绾发!”钱漫惊讶地说。 要知道,大户人家的闺阁女子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下顺头发,整理衣裳的,哪怕胆大如她,也是要避讳的,否则,会被人认为是搔首弄姿,倘要遇见色痞登徒子,更会误认为是青楼楚馆的欢场女子,上前勾搭撩拨。 而顾青竹出身乡野,在赶着做农活的时候,头发散了,衣服皱了,顺手弄一下,没什么大不了,更有甚者,新妇带着奶娃子下地干活,在茶垄里田埂上撩衣喂奶也是常有的,乡人司空见惯,若遇上了,低头避过也就是了,并不会过于苛责。 故而,钱漫认为不得了的事,在顾青竹眼里不过是寻常。 “她既不是吃饭也不是住店,不会刚刚在此与人私会。”听了这话,碧桃似乎发现了什么,睁圆着眼睛,像猫闻见了鱼腥,兴奋地猜测。 “你是戏园子逛多了,还是话本子看痴了,与人私会,怎不见男人?”钱漫被碧桃的话勾起了兴趣,索性站住张望。 “看,那不是来了嘛!”碧桃低声叫着一指,仿佛逮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钱漫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穿莲青色暗纹长袍的清瘦男人,躬身从春风客栈出来,他站定脚,掸了掸身上的微尘,他本要往顾青竹所在的地方去,走了几步,却又停顿犹豫了下,回身折返,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宋家大公子,怎会是他?”碧桃一眼认出那个男人,有些惊讶道。 “宋家那个破落户公子,不想着正经做生意,居然和一个乡下丫头勾勾搭搭,也是上不了台面!”钱漫嗤了一声,觉得无甚可看,转身欲走。 “大小姐,你……你瞧!”碧桃仿佛受了更大的刺激,说话都打颤。 “你又看见谁了……”钱漫不耐烦地回眸,瞬间变了脸色。 只见春风客栈中,走出一身烟色团花锦衣的慕锦成,他正搀扶着一个穿鹅黄曳地绣花百褶裙的女子,这女子生的面容姣好,五官精致,身段如扶风弱柳,体态若捧心西子,她半倚着慕锦成,似是娇弱无力。 “贱货!”钱漫咬牙切齿。 对所有挨在慕锦成身边的矫情女子,不论是谁,她给的名字都是一样的。 “这不是慕家表小姐宋允湘吗?人人都说她仰慕慕家二爷,这又和三爷搅合在一起,算……”碧桃差点说溜了,所幸,她及时捂住了嘴。 慕锦成虽是宁江城公认的草包纨绔,可却是自家主子的心头好,惹恼了钱漫,不要说她一个丫头,就是亲娘老子,她都敢骂,到时,打她骂她都算轻的,把她送进万花楼,那才是生不如死! “哼,这丫头得亏是死了爹娘,没仰仗,要不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少时,慕家老太太宠她,这会子,长大了,狐媚子似的勾搭人家亲兄弟,瞧着,这是打算无论如何,都要爬上慕家女主子位子呢。”钱漫不屑地从鼻孔里嘲笑了一声。 “那……三爷……”碧桃看了眼钱漫凝结寒霜的脸,嗫喃道。 “她想如何往上爬,不关我的事,可若敢觊觎我的男人,可就别怪我不客气!”钱漫早已将慕锦成划归自己所有,对他势在必得,只见她跺了下脚,牵着马,径直往春风客栈走去。 此时已是午后,春风客栈里吃饭的客人都已散去,住店的也都在自个屋里,就连掌柜的都猫在里屋打盹,只有一个学徒小伙计在扫地。 “适才,慕家三爷是不是来过?” 钱漫仰头进来,轻慢地问。 “钱大小姐!”小伙计见是宁江城最刁钻的主,自然不敢怠慢,赶忙丢下扫把拱手行礼。 “问你话呢!”钱漫不耐这些个虚礼,蹙眉追问。 “来的,来的,不过刚才已经走了。”小伙计连连点头道。 “他和谁一起来的,或者约了什么人?”钱漫甩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柜台。 “就是和他两个随从,没有旁人。”小伙计见她这样,生怕鞭子抽到自个身上,不敢有半点隐瞒。 “嗯?!”钱漫极度不满,拧眉质疑。 “哦,我想起来了,来时,一个大块头小厮扛着一个超大的麻袋,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后来,不大会儿工夫,两个小厮就走了,慕三爷离开的时候,我正忙着,好像没见麻袋?”小伙计摸摸后脑勺,努力回忆,有些不确定地说。 “他住的哪间房?” 钱漫听到这里,更想到房间一探究竟。 难道,这两人为了避人耳目私会,还玩这等拙劣的伎俩不成? “哦,二楼东边第三间。”小伙计忙不迭地说。 “还空着吗?”钱漫瞄了眼柜台里挂钥匙的木条,那上面挂着三四排钥匙。 “在呢,在呢,适才人多,还没来得及打扫。”小伙计抬手指了指。 “那正好,我就要这间。”钱漫伸手要钥匙。 “这……这不行,掌柜的说了,没收拾的房间不能住人,你瞧,这些房间都收拾妥了,都是极好的上房,您若想休息一下,大可随便挑。”小伙计退了一步,拿出几把钥匙。 “怎这么多废话!”钱漫瞪眼,她狭长的眼睛鼓起来,看着很凶狠。 “可……可……”小伙计有些害怕,一紧张,舌头打了结,说不出话来。 “我家小姐话说的婉转,事情原是这样的,慕三爷这会儿正坐在我们店里喝酒,发现腰间的荷包不见了,说是可能落在你们客房里了,幸好,你还没打扫,我们只上去看一下,若是找着了,大家相安没事,倘找不着,我们也能给你做了见证,证明不是你私藏了,这样也免得你被掌柜的责罚。”碧桃见状,摸出几个铜钱塞到他手里,轻声软语地说。 “这……好。”小伙计犹犹豫豫摘了钥匙,递给碧桃。 主仆二人互看了一眼,心领神会,直接上楼开门进去。 只见屋里陈设简单,桌上满满一壶茶,尚有余温,却半杯都没喝过,一张椅子被斜拖了出来,床上的被褥被掀开,床铺凌乱,显然是睡过的。 钱漫见此,气血翻涌,她脑子里涌现出之前偷看两位哥哥偷藏的那些图画,她几乎可以想象慕锦成和宋允湘在这里巫山云雨,将三十六式一一演练了一遍的场景,思及此,恨不得咬碎满口银牙。 碧桃像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到处翻找,突然嗷的一声,两个指头从墙角缝隙里,拈出一块沾着灰尘和血迹的丝帕。 钱漫一眼认出这块绣云水纹的淡蓝丝帕是慕锦成的,而那上面的血迹依旧是鲜红色,她眼中立时漫起骇人的仇恨,眼底比那血还要红,此时宋允湘若站在这里,保不齐,就被她大卸八块喂了狗! “钱大小姐,可曾找到?”小伙计拿着扫帚和簸箕,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钱漫紧攥着丝帕,脸色铁青地跨出了门,碧桃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小伙计见此,缩头耸肩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驾!”钱漫快步出了客栈,翻身上马,也不管碧桃,径直扬长而去。 “嗳,大小姐!”碧桃喊着,紧跑了几步。 骏马一骑绝尘,四蹄如飞,岂是她一个女孩子能追上的,碧桃吃了一嘴的灰,站在街上,无奈地看着钱漫纵马奔腾,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今儿,也不知哪个庄子上的人要倒霉,大小姐气成这样,定是要找茬打人出气的。”碧桃想着,摇摇头,自个回了昌隆酒楼。 钱漫的动静太大,早惊着春风客栈的掌柜,只他不想见这个煞神,故而躲在里屋装睡。 “你咋招惹她了?”掌柜的见钱漫走了,方才出来问小伙计。 “没有啊,我哪敢呢,她问我慕三爷住店的事,我如实说了,哪知她竟这般生气。”小伙计委屈地申辩。 “今儿,也是奇了,富祥的宋公子约了慕家表小姐,两人也不知谈什么,竟惹得那雪做的人哭了,这一哭不打紧,偏又被慕三爷听见,他本就是个混不吝,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宋公子,若不是被我及时劝下,咱这店可就全毁了!”掌柜的一边翻看账本,一边唏嘘道。 “慕家表小姐不就是宋公子的堂姐吗?想当家,慕家三姑奶奶嫁给宋家大爷宋瑞宏,那是何等的风光,仅嫁妆就从街头摆到街尾,喜宴连开三天,整个南苍县的人,差不多都来吃过这场流水席。”一旁一个年长的伙计回想道。 “那时候可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惜好景不长,宋大爷夫妇外出经商,不幸遭遇匪患,双双罹难,所幸留了个根苗,虽是女娃娃,却也是他俩的血脉,慕家老太太老来丧女,不忍外孙女寄人篱下,遂接到身边抚养教导,宋家二房倒是乐得清净,既省了麻烦累赘,还白得了大房的产业。”另一个瘦高的伙计接着说。 “那又怎样呢,宋家没了会做买卖的大爷,二爷又是个读书人,多少家产被人诓骗了去,以致家道中落,所幸宋公子长大接手了生意,才多少保住一些,却也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了。”掌柜的叹了口气。 第五十三章 病倒 “慕家在南苍县可是拔尖的大富大贵,宋家与他们有姻亲,生意上总比旁人可靠,难道没有得其帮衬?”站在一旁的学徒小伙计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慕家在南苍县有百年基业,慕宋两家联姻,宋家可算是高攀,慕家大老爷起初本不是十分乐意,可三姑奶奶打小聪慧过人,最有主张,在一年上元灯节上,偶遇宋瑞宏,自个相中了,慕家老太太最疼幺女,十多年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门亲事自然听她的,也就定了。 若是他们天长地久,琴瑟和谐,两家的生意自然做得如鱼得水,可成亲没两年,如花似玉的人突然就没了,这让老太太如何受得了,故而日日怨怪宋家,慕家大老爷是个大孝子,岂会惹老娘不高兴,故而几乎断绝了与宋家往来,更不要说生意上了。”掌柜的扒拉着算盘,摇摇头。 “那今儿堂姐弟又是为了何事见面,瞧着,似乎闹得不开心?”高瘦的伙计好奇地问。 “我送茶水点心的时候,听到一星半点,说是茶马司今年旁家的不论,单单不要宋家的茶,说他家茶饼又贵又不好,全都退了,宋公子过了晌午才得了消息,急急传了口信约见,想要慕家表小姐在慕家帮着说几句好话,捎带着把他们的茶叶充在慕家茶里一起交割,这样能减少些损失。”年长的伙计压低声,小声说道。 “慕家向来秉持诚信经营,不要说他们不来往,就是三姑奶奶在,估摸着也不会答应,再说,这也确实难为人,表小姐自个都是寄人篱下,如何为不受待见的宋家开这个口求人,搁谁处在这个尴尬境地都不好做呢,更何况一个女孩子,堂兄弟如此不体谅,也真只剩伤心了。”高瘦的伙计叹息道。 掌柜的瞥见三三两两的客人进来,遂板起脸敲了敲柜面,警告道:“好了,好了,该做啥做啥去,咱开客栈的,莫传旁人的闲话,省得祸从口出!” 闻言,伙计们慌忙散了,抹桌子,拖地各自忙起来。 钱涨请的那顿饭直吃到下午,丁永道已有醉意,眼角微眯,脚下却是半分不乱,身后的于金斗手上多了一个长条的匣子,捧着,颇有些分量。 “谢钱大爷的款待,油焖鸡果然是一绝!”丁永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 “该的,该的,丁兄日后若有什么好吃食去处,想着兄弟,咱们一起去,有肉一同吃,有酒一处喝!”钱涨满面通红,已醉得不轻。 他搂着丁永道的肩膀称兄道弟,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依然能够说出一语双关地话来。 丁有道很不喜他的做派,两指拈开他的手,拧眉道:“我要的人需知分寸,懂进退,如此,遇着好事,我自然叫你!” “我晓得,晓得。”钱涨尴尬地收回手,连连点头道。 丁有道扬长而去,酒醉的钱涨回转家中,才发现那两个黑衣人到现在还没有将人带回来,赶忙派人出去寻,结果,一个已经没了气,另一个大概撞到了头,掐醒了,只说出一个慕字,便又昏过去了。 听白夜说,这两人并非刀剑所伤,而是被蛮力硬生生砸的,钱涨闻之,十分惊讶,连酒都醒了一半,慕家几时有了这样力气盖世的人? 据钱涨所知,慕家大老爷如今不怎么问事,大多时候早上带着随从庆丰出门溜达一圈,早早便会回去,午后若是没什么大事,根本不会出门。 而平时跟在二爷慕明成身边的,只有一个叫长宁的寡言随从,他精干强壮,功夫不弱,可看着不是靠蛮力打架的人,至于三爷慕锦成身边的小厮宝应,则和他主子一样,除了一张利嘴,啥也不会,走急了都嫌胳膊多余,更不要说出手打人了。 钱涨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可这口恶气,他是不会平白吞下的,他自个不好出面,便怂恿死伤两家的亲人到县衙告慕家伤人害命。 县令苏瑾是慕绍堂的女婿,但他仍旧是个好官清官,人命关天,他特意传了慕明成到堂对质,那位伤者仍然口不能言,慕明成自然有法子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外头好糊弄,回到家中,慕明成就将宝应和宝兴叫到跟前,十分严肃地盘问,宝应一五一十地说了救人的经过,还把那条印着昌隆货行的麻袋递给他看。 “你既说救了一个乡下姑娘,那姑娘现在哪里?”慕明成着急地问,若有这姑娘作证,慕家自然可以洗脱不白之冤。 “不知道,我们救了她,她害怕,就跑掉了。”宝应说起来慌来,眼睛都不眨。 慕锦成不想旁人知道,他把顾青竹错认成顾篁,还被她一拳打流血的糗事,故而,他对宝应再三叮嘱,不许对外说出她的名字,宝应自然全听他的。 慕明成虽知此事是钱涨在搞鬼,可现下不宜直接撕破脸皮,他带着宝应将麻袋交到县衙,只说这两个黑衣人是钱家的害群之马,欺压良善,败坏昌隆的名声。 如此一来,倒把钱涨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不得不到县衙去撇清关系,却将两个死伤的家人弄得里外不是人,此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一晃三五天,这笔糊涂账算也算不清,倒是顾青竹子自那日被劫后,一下子病倒了。 那日,她虽强撑着离了春风客栈,可她勉强走出南苍县,便觉头昏眼花,加之耽搁了时辰,她不得不坐顺路的牛车回到翠屏镇。 平日里大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山路,她却昏昏沉沉走了一个时辰才爬上鸡冠子山,这会儿若是遇见歹人,她可真是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所幸,这时节正是雀舌鲜叶大量采摘的时候,山路上时不时会遇见来往的卖茶人,他们虽是匆匆赶路,却也好过寂静无人。 顾青竹喝光了最后一滴水,太阳沉入西山,她摇摇重如大斗的脑袋,趁着天色,慢慢沿着山脊往下走,头重脚轻,双腿软得不像她的,只走那么一截山路,就已经让她大汗淋漓。 越往前走,眼前越模糊,周遭的山石竹林全都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无论顾青竹怎样揉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四下乱飞! 顾青竹倚在山石上,闭上眼睛,大口喘气,她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到家,小妹还等着她呢! 缓了缓,她接着走,不一会儿又停下闭眼休息,如此,不远的山路,她走得异常艰难,浑身冷汗涔涔,浸湿里衣。 “哇……”顾青竹终于忍不住肚腹里翻滚的恶心,趴在山石上大口呕吐。 她虽不是个正经的医者,但也知道她现在的种种,都是中午那一记手刀的结果,她最好可以躺下休息,但她不能停! 夜色苍茫,很快就要淹没山林,顾青竹还在一步一步挪,她这会儿更着急的是,天黑了,青英见不到她,定是要哭了。 “青竹!”迎面亮起一团火,梁满仓着急的声音传来。 “满……”这一声仿佛是救赎,顾青竹心下一松,身子立时软了下去。 “阿姐!”是青英哭的声音。 “青竹!”秦氏发出一声惊呼。 梁满仓抢上前,一把抱住顾青竹,秦氏掐了她的人中,,过了会儿,方才醒了过来。 “你怎么样?”秦氏一摸她的额头,满是汗水,关切地问。 “没啥大事,咱们回家。”顾青竹努力在素白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紧紧拉住青英的手。 “你这脸色太难看了,让满仓背你。”秦氏接过她的背篓,牵着青英道。 顾青竹头晕恶心的症状半点没有改变,真不是矫情的时候,她遂没有推辞,伏在梁满仓宽厚后背的她轻的像一片树叶,这会儿病怏怏的,全没了往日生龙活虎为生活拼命的劲头。 梁满仓大步流星,一会儿就回到了顾家坳,这个点上,家家都在吃晚饭,并没有人看见他们,梁满仓到底是个男的,总要避讳些,既有秦氏帮着照顾,他便先回去了。 “你这个样子,要不要把青松叫回来?”秦氏帮睡在床上的顾青竹擦脸洗手。 “谢谢婶子,我无事的,睡一觉就好了。”顾青竹摇摇她的手。 “等着,我盛碗粥给你,喝了再睡。”秦氏转身走了。 “阿姐,我很乖的,你别丢下我!”青英可怜兮兮地扒到她怀里说。 “都是姐不好,姐后面只卖鲜叶,多陪青英。”顾青竹摸摸妹妹柔软的头发。 “我们拉钩,不许赖皮!”青英勾着顾青竹的小指,破涕为笑。 顾青竹喝了半碗粥,便睡下了,秦氏怕她晚间有事,便把铁蛋带来,让儿子在青松屋里睡了一觉,她则衣不解带地看护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顾青竹恶心感好些了,只是还是头昏眼花起不来床。 “你昨儿走的时候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秦氏原以为她只是累着了,却没想到这么严重,不得不问道。 顾青竹撩起脑后的头发,露出青紫的痕迹,又将南苍县发生的事和她说了,只是没说和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在客栈单独相处的事。 第五十三章 病倒 “慕家在南苍县可是拔尖的大富大贵,宋家与他们有姻亲,生意上总比旁人可靠,难道没有得其帮衬?”站在一旁的学徒小伙计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慕家在南苍县有百年基业,慕宋两家联姻,宋家可算是高攀,慕家大老爷起初本不是十分乐意,可三姑奶奶打小聪慧过人,最有主张,在一年上元灯节上,偶遇宋瑞宏,自个相中了,慕家老太太最疼幺女,十多年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门亲事自然听她的,也就定了。 若是他们天长地久,琴瑟和谐,两家的生意自然做得如鱼得水,可成亲没两年,如花似玉的人突然就没了,这让老太太如何受得了,故而日日怨怪宋家,慕家大老爷是个大孝子,岂会惹老娘不高兴,故而几乎断绝了与宋家往来,更不要说生意上了。”掌柜的扒拉着算盘,摇摇头。 “那今儿堂姐弟又是为了何事见面,瞧着,似乎闹得不开心?”高瘦的伙计好奇地问。 “我送茶水点心的时候,听到一星半点,说是茶马司今年旁家的不论,单单不要宋家的茶,说他家茶饼又贵又不好,全都退了,宋公子过了晌午才得了消息,急急传了口信约见,想要慕家表小姐在慕家帮着说几句好话,捎带着把他们的茶叶充在慕家茶里一起交割,这样能减少些损失。”年长的伙计压低声,小声说道。 “慕家向来秉持诚信经营,不要说他们不来往,就是三姑奶奶在,估摸着也不会答应,再说,这也确实难为人,表小姐自个都是寄人篱下,如何为不受待见的宋家开这个口求人,搁谁处在这个尴尬境地都不好做呢,更何况一个女孩子,堂兄弟如此不体谅,也真只剩伤心了。”高瘦的伙计叹息道。 掌柜的瞥见三三两两的客人进来,遂板起脸敲了敲柜面,警告道:“好了,好了,该做啥做啥去,咱开客栈的,莫传旁人的闲话,省得祸从口出!” 闻言,伙计们慌忙散了,抹桌子,拖地各自忙起来。 钱涨请的那顿饭直吃到下午,丁永道已有醉意,眼角微眯,脚下却是半分不乱,身后的于金斗手上多了一个长条的匣子,捧着,颇有些分量。 “谢钱大爷的款待,油焖鸡果然是一绝!”丁永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 “该的,该的,丁兄日后若有什么好吃食去处,想着兄弟,咱们一起去,有肉一同吃,有酒一处喝!”钱涨满面通红,已醉得不轻。 他搂着丁永道的肩膀称兄道弟,哪怕是这个时候,他依然能够说出一语双关地话来。 丁有道很不喜他的做派,两指拈开他的手,拧眉道:“我要的人需知分寸,懂进退,如此,遇着好事,我自然叫你!” “我晓得,晓得。”钱涨尴尬地收回手,连连点头道。 丁有道扬长而去,酒醉的钱涨回转家中,才发现那两个黑衣人到现在还没有将人带回来,赶忙派人出去寻,结果,一个已经没了气,另一个大概撞到了头,掐醒了,只说出一个慕字,便又昏过去了。 听白夜说,这两人并非刀剑所伤,而是被蛮力硬生生砸的,钱涨闻之,十分惊讶,连酒都醒了一半,慕家几时有了这样力气盖世的人? 据钱涨所知,慕家大老爷如今不怎么问事,大多时候早上带着随从庆丰出门溜达一圈,早早便会回去,午后若是没什么大事,根本不会出门。 而平时跟在二爷慕明成身边的,只有一个叫长宁的寡言随从,他精干强壮,功夫不弱,可看着不是靠蛮力打架的人,至于三爷慕锦成身边的小厮宝应,则和他主子一样,除了一张利嘴,啥也不会,走急了都嫌胳膊多余,更不要说出手打人了。 钱涨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可这口恶气,他是不会平白吞下的,他自个不好出面,便怂恿死伤两家的亲人到县衙告慕家伤人害命。 县令苏瑾是慕绍堂的女婿,但他仍旧是个好官清官,人命关天,他特意传了慕明成到堂对质,那位伤者仍然口不能言,慕明成自然有法子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外头好糊弄,回到家中,慕明成就将宝应和宝兴叫到跟前,十分严肃地盘问,宝应一五一十地说了救人的经过,还把那条印着昌隆货行的麻袋递给他看。 “你既说救了一个乡下姑娘,那姑娘现在哪里?”慕明成着急地问,若有这姑娘作证,慕家自然可以洗脱不白之冤。 “不知道,我们救了她,她害怕,就跑掉了。”宝应说起来慌来,眼睛都不眨。 慕锦成不想旁人知道,他把顾青竹错认成顾篁,还被她一拳打流血的糗事,故而,他对宝应再三叮嘱,不许对外说出她的名字,宝应自然全听他的。 慕明成虽知此事是钱涨在搞鬼,可现下不宜直接撕破脸皮,他带着宝应将麻袋交到县衙,只说这两个黑衣人是钱家的害群之马,欺压良善,败坏昌隆的名声。 如此一来,倒把钱涨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不得不到县衙去撇清关系,却将两个死伤的家人弄得里外不是人,此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一晃三五天,这笔糊涂账算也算不清,倒是顾青竹子自那日被劫后,一下子病倒了。 那日,她虽强撑着离了春风客栈,可她勉强走出南苍县,便觉头昏眼花,加之耽搁了时辰,她不得不坐顺路的牛车回到翠屏镇。 平日里大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山路,她却昏昏沉沉走了一个时辰才爬上鸡冠子山,这会儿若是遇见歹人,她可真是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所幸,这时节正是雀舌鲜叶大量采摘的时候,山路上时不时会遇见来往的卖茶人,他们虽是匆匆赶路,却也好过寂静无人。 顾青竹喝光了最后一滴水,太阳沉入西山,她摇摇重如大斗的脑袋,趁着天色,慢慢沿着山脊往下走,头重脚轻,双腿软得不像她的,只走那么一截山路,就已经让她大汗淋漓。 越往前走,眼前越模糊,周遭的山石竹林全都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无论顾青竹怎样揉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四下乱飞! 顾青竹倚在山石上,闭上眼睛,大口喘气,她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到家,小妹还等着她呢! 缓了缓,她接着走,不一会儿又停下闭眼休息,如此,不远的山路,她走得异常艰难,浑身冷汗涔涔,浸湿里衣。 “哇……”顾青竹终于忍不住肚腹里翻滚的恶心,趴在山石上大口呕吐。 她虽不是个正经的医者,但也知道她现在的种种,都是中午那一记手刀的结果,她最好可以躺下休息,但她不能停! 夜色苍茫,很快就要淹没山林,顾青竹还在一步一步挪,她这会儿更着急的是,天黑了,青英见不到她,定是要哭了。 “青竹!”迎面亮起一团火,梁满仓着急的声音传来。 “满……”这一声仿佛是救赎,顾青竹心下一松,身子立时软了下去。 “阿姐!”是青英哭的声音。 “青竹!”秦氏发出一声惊呼。 梁满仓抢上前,一把抱住顾青竹,秦氏掐了她的人中,,过了会儿,方才醒了过来。 “你怎么样?”秦氏一摸她的额头,满是汗水,关切地问。 “没啥大事,咱们回家。”顾青竹努力在素白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紧紧拉住青英的手。 “你这脸色太难看了,让满仓背你。”秦氏接过她的背篓,牵着青英道。 顾青竹头晕恶心的症状半点没有改变,真不是矫情的时候,她遂没有推辞,伏在梁满仓宽厚后背的她轻的像一片树叶,这会儿病怏怏的,全没了往日生龙活虎为生活拼命的劲头。 梁满仓大步流星,一会儿就回到了顾家坳,这个点上,家家都在吃晚饭,并没有人看见他们,梁满仓到底是个男的,总要避讳些,既有秦氏帮着照顾,他便先回去了。 “你这个样子,要不要把青松叫回来?”秦氏帮睡在床上的顾青竹擦脸洗手。 “谢谢婶子,我无事的,睡一觉就好了。”顾青竹摇摇她的手。 “等着,我盛碗粥给你,喝了再睡。”秦氏转身走了。 “阿姐,我很乖的,你别丢下我!”青英可怜兮兮地扒到她怀里说。 “都是姐不好,姐后面只卖鲜叶,多陪青英。”顾青竹摸摸妹妹柔软的头发。 “我们拉钩,不许赖皮!”青英勾着顾青竹的小指,破涕为笑。 顾青竹喝了半碗粥,便睡下了,秦氏怕她晚间有事,便把铁蛋带来,让儿子在青松屋里睡了一觉,她则衣不解带地看护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顾青竹恶心感好些了,只是还是头昏眼花起不来床。 “你昨儿走的时候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秦氏原以为她只是累着了,却没想到这么严重,不得不问道。 顾青竹撩起脑后的头发,露出青紫的痕迹,又将南苍县发生的事和她说了,只是没说和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在客栈单独相处的事。 第五十四章 天地太小 “你一个女孩子往后别总孤身到南苍县去,外头人坏得很,你不惹事,却有人尽想害你,昨儿幸亏没出啥事,要不然,你爹回来,还不定怎么自责呢。”秦氏既气愤又心疼。 “婶子,你放心,外头没那么可怕,昨儿只是意外而已。”顾青竹温和地笑了一下。 “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意外,你强叔上山采石头,一个意外,可不就扔下我们母子,再也回不来了。”秦氏提及亡夫,幽幽地叹了口气。 “如今茶饼的价跌得厉害,我盘算着,制茶费时又耗工不合算,从今儿起,我打算改卖鲜叶了,鲜叶价钱虽低,但一天也能采到十来斤,晚上还能腾出时间照顾青英。”顾青竹拉着秦氏的手,摩挲安抚道。 “你伤成这样,这几日肯定是去不了茶园了,你若不嫌弃,我替你采几日,我在娘家时,也是采茶的能手,这样也免得茶芽窜得太快,白白长老了。”秦氏犹豫了下说道。 在采茶上,乡下多会让未出阁的姑娘去做,而后才是小媳妇和老妇,至于寡妇,尤其是像秦氏这样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妇人,乡人们十分忌讳,生怕她们刑克的命格,污了茶的清洁,毁了茶的灵秀,以致于影响次年茶树萌芽和生长,故而秦氏自打顾世强去世,家里便不种茶了。 “我谢婶子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顾青竹向来是不信这些的。 所谓人勤地不懒,只要适时施肥、除草、修枝,茶树是不会因为被谁采过,就无故减产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过会儿和满仓打声招呼,让他给村长家卖茶的时候,顺带把你的也带去卖了。”秦氏见她答应地如此爽快,心下高兴道。 “那会不会太麻烦了?”顾青竹蹙眉。 “这有啥的,我脚程快点,一个时辰就能来回,秦婶子,你尽管采,我过了晌午就帮着去卖,现下我都是卖给三生,那几个伙计,跟我都熟呢。”梁满仓从外间走进来,接口道。 “那太谢谢你了,满仓哥。”顾青竹冲他笑了笑。 “昨儿你身体不好,我没敢问,你在南苍县到底出啥事了?”梁满仓倚靠在门框上,扫了一眼顾青竹苍白的脸色问。 “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人,瞧把她打的,差点丢了性命,八成是旁人见她一人好欺负,贪图她刚卖的茶饼钱。”顾青竹尚未开口,秦氏便抑制不住气愤,滔滔不绝道。 “平白无故的,谁会为几百文钱害人,是不是上次那些人?真是不要脸,打不过我,便来欺负你,等我下次去,定给你出气!”梁满仓咬牙,捏着拳头恨声道。 “算了,我这不是还好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现下暂时不到南苍县卖茶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别去平白招惹风波了。”顾青竹摆摆手,劝道。 “往后这笔账总要一起算的。”梁满仓面色铁青。 这事因他而起,却无辜连累顾青竹吃苦,他心里不好受,他打定主意,日后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自此,秦氏每日采茶,梁满仓则帮着背出去卖,大丫和招娣得了消息,都来看望顾青竹,村里与她家关系好的,或者得她照应过牲口的人家也来看她,偶尔有一时半刻的闲工夫,亦想着来帮她采茶。 就这样,得大家帮衬,茶园的茶叶总归没有糟蹋,不管市价几何,总有一些微薄的收入进项。 顾青竹在家里休息了五六天,身体终于复原了,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忙着采茶。 过了谷雨,节气上已是晚春,茶叶大多长得大叶长梗,这会儿做的是硬片茶,滋味要比头茬莲心浓郁一些,也更耐煮,是很多老茶客喜欢的,价钱实惠,还兼有春茶之名,故而,翠屏镇上几家茶行都在敞开收购鲜叶,价钱在一斤十文左右。 梁满仓卖两家茶,一天起码在顾家坳和翠屏镇之间来回跑三趟,顾青竹不忍麻烦他,便决定上午采茶,下午自个背着去卖,回家刚好能赶上做饭。 梁满仓误以为她是怕旁人闲话,也就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她结伴而行,多少可以照顾她一些。 这日下午,两人一起赶到翠屏镇上,三生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一溜等着过秤的人和茶篓,梁满仓顾不上擦汗,挤到前面去问价钱,依旧是十文一斤,他高兴地朝顾青竹点头。 顾青竹耐心地排队,这时节,阳光已经滚热,她单薄的影子挡不住竹篓。 所幸,很快就轮到他们,梁满仓先替顾世福卖了茶,而后该顾青竹,她低头将竹篓提起来,准备将茶叶倒在店里的箩里。 “咦,怎么是你呀。”一个惊喜的声音。 顾青竹抬头,正看见笑嘻嘻的秋生,她遂眉眼扬起道:“你咋到这里来了?” “昨儿,我怎么没见你,今儿才来的?”梁满仓在一旁,皱眉道。 “这位大哥肯定是常来卖茶的,您说的一点不差,我今儿才和我们爷来的。”秋生接过竹篓,用力抖了抖,甚至还细心地弯腰将一枚卡在竹篾上的茶叶取了下来。 “三生换老板了?”梁满仓疑惑地问。 “哪能呢,没有的事,是我们三爷亲自下来监督收茶。”秋生说着话,已经称好了分量,账报得清楚明白,“十八斤七两,一百八十七文。” 旁边的账房先生正在一五一十地数铜钱,顾青竹眼睛盯着看,心里也在默数,却不知从里间走出来一个男人。 只见他面如满月,发若泼墨,星眸高鼻,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愈发显得他高挑挺拔,干净清爽。 “三爷!”秋生眼尖,立时恭敬地叫了一声。 被他这一声分了神,顾青竹眼光一瞥,顿时愣住了,南苍县这么大,为啥总会遇见? “嗯?”再次见到顾青竹,慕锦成也十分惊讶。 但他见到顾青竹身边魁梧强健的梁满仓时,心里莫名酸不溜丢的,仿佛自己半道拣的猫狗,一直养着,到最后,却原来是有主的。 顾青竹不想遇见他,更不想和他多说话,准备结算了钱就走,自个每次见到他,都没啥好事,但她好像忘记了,每次都是慕锦成帮了她的忙,无论是钱漫不给钱,还是黑衣人绑她。 “哎哎哎,我刚才发现这个秤有问题,今儿的茶不收了,不收了,回,回。”顾青竹越是不搭理他,慕锦成心里越是不高兴,他胡乱找了个由头开口道。 “这是搞啥名堂,害我白等这么久!” “可不是,我的茶都被晒瘪了,少了分量!” 外面的卖茶人嘟嘟囔囔,可却不敢耽搁,此时天色不早了,他们等不及,纷纷转卖其他人家。 “三爷,这秤是好的呀,我今儿早上还校验的呢。”秋生不明就里,看着外头离开的人群,着急地说。 “既然如此,便把茶叶还我。”顾青竹对秋生说。 “不是,这秤真是好的。”秋生挠头,无奈地转头看向慕锦成。 “你给我做顿晚饭,我就把茶钱给你。”慕锦成狡黠地笑。 “你……”顾青竹哭笑不得。 那日他救了她,顾青竹记得这份人情,想来他这种大富大贵的人,钱财啥的,大概早已不在乎,做一顿饭若能算作报答,她还是乐意为之的。 “我们是卖茶的,可不是你家随意支使的烧火丫头。”梁满仓不满地说。 “你谁呀,我又没让你做饭!”慕锦成对他有莫名的天生敌意,不禁眉梢微扬,睨视道。 “满仓哥,算了,不过一顿饭,半个时辰就得,何必和他计较。”顾青竹拉住梁满仓,低声道。 “可……”可就是看不惯他那支使人的嘴脸!梁满仓忍住话,只怒瞪回去。 “厨房里有啥呀?”顾青竹挽起袖子问。 慕锦成没想到顾青竹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忙引着她去厨房,梁满仓则被留在外面,干着急。 厨房里米面肉菜调料准备得很充足,品种也齐全,锅碗也是清洁干净的,这些都是慕家两个女人打发人专门送来的。 “你想吃什么呀?”顾青竹环顾了一周,开口问道。 “不知道!”慕锦成摇摇头。 上次那个案子像个闹剧似的,折腾了几日,便不了了之,这事原本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却不知被谁捅到慕绍堂那里,慕家一下子炸了锅。 慕明成一直帮着劝说,再三声明慕锦成是为了救人才不得已出手的,但慕绍堂怨他不知轻重,专会惹祸。 慕绍堂明面上不常去铺子里管日常事物,好似全盘交给了慕明成,而在私底下,他更观注南苍四大家族的发展。谭家一心求稳,而宋家仍如一潭死水。 最可怕的还是钱家,他们在南苍县已如一只羽翼渐渐丰满的秃鹫,眼光锐利地盯着慕家,若他们出现半点差池,钱家就会又快又狠,一招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取而代之。 如今,这么大一个错漏摆在面前,若不是慕明成想出法子把钱涨搅合进来,只怕早不是这般简单。 故而,气急的慕绍堂不顾老祖宗的反对,和嫡妻卢氏苦苦哀求,仍强硬地将他送到了翠屏镇。 翠屏镇相较于南苍县,实在太小了,慕锦成第一天来就把整个镇子逛了三遍,两家饭馆烧的菜实在太难吃了,一家旅店,房里的蟑螂成群结队出来看人,另外一家成衣店,面料差也就罢了,做工更是一点不讲究,在他眼里,根本不能穿。 第五十四章 天地太小 “你一个女孩子往后别总孤身到南苍县去,外头人坏得很,你不惹事,却有人尽想害你,昨儿幸亏没出啥事,要不然,你爹回来,还不定怎么自责呢。”秦氏既气愤又心疼。 “婶子,你放心,外头没那么可怕,昨儿只是意外而已。”顾青竹温和地笑了一下。 “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意外,你强叔上山采石头,一个意外,可不就扔下我们母子,再也回不来了。”秦氏提及亡夫,幽幽地叹了口气。 “如今茶饼的价跌得厉害,我盘算着,制茶费时又耗工不合算,从今儿起,我打算改卖鲜叶了,鲜叶价钱虽低,但一天也能采到十来斤,晚上还能腾出时间照顾青英。”顾青竹拉着秦氏的手,摩挲安抚道。 “你伤成这样,这几日肯定是去不了茶园了,你若不嫌弃,我替你采几日,我在娘家时,也是采茶的能手,这样也免得茶芽窜得太快,白白长老了。”秦氏犹豫了下说道。 在采茶上,乡下多会让未出阁的姑娘去做,而后才是小媳妇和老妇,至于寡妇,尤其是像秦氏这样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妇人,乡人们十分忌讳,生怕她们刑克的命格,污了茶的清洁,毁了茶的灵秀,以致于影响次年茶树萌芽和生长,故而秦氏自打顾世强去世,家里便不种茶了。 “我谢婶子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顾青竹向来是不信这些的。 所谓人勤地不懒,只要适时施肥、除草、修枝,茶树是不会因为被谁采过,就无故减产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过会儿和满仓打声招呼,让他给村长家卖茶的时候,顺带把你的也带去卖了。”秦氏见她答应地如此爽快,心下高兴道。 “那会不会太麻烦了?”顾青竹蹙眉。 “这有啥的,我脚程快点,一个时辰就能来回,秦婶子,你尽管采,我过了晌午就帮着去卖,现下我都是卖给三生,那几个伙计,跟我都熟呢。”梁满仓从外间走进来,接口道。 “那太谢谢你了,满仓哥。”顾青竹冲他笑了笑。 “昨儿你身体不好,我没敢问,你在南苍县到底出啥事了?”梁满仓倚靠在门框上,扫了一眼顾青竹苍白的脸色问。 “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人,瞧把她打的,差点丢了性命,八成是旁人见她一人好欺负,贪图她刚卖的茶饼钱。”顾青竹尚未开口,秦氏便抑制不住气愤,滔滔不绝道。 “平白无故的,谁会为几百文钱害人,是不是上次那些人?真是不要脸,打不过我,便来欺负你,等我下次去,定给你出气!”梁满仓咬牙,捏着拳头恨声道。 “算了,我这不是还好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现下暂时不到南苍县卖茶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别去平白招惹风波了。”顾青竹摆摆手,劝道。 “往后这笔账总要一起算的。”梁满仓面色铁青。 这事因他而起,却无辜连累顾青竹吃苦,他心里不好受,他打定主意,日后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自此,秦氏每日采茶,梁满仓则帮着背出去卖,大丫和招娣得了消息,都来看望顾青竹,村里与她家关系好的,或者得她照应过牲口的人家也来看她,偶尔有一时半刻的闲工夫,亦想着来帮她采茶。 就这样,得大家帮衬,茶园的茶叶总归没有糟蹋,不管市价几何,总有一些微薄的收入进项。 顾青竹在家里休息了五六天,身体终于复原了,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忙着采茶。 过了谷雨,节气上已是晚春,茶叶大多长得大叶长梗,这会儿做的是硬片茶,滋味要比头茬莲心浓郁一些,也更耐煮,是很多老茶客喜欢的,价钱实惠,还兼有春茶之名,故而,翠屏镇上几家茶行都在敞开收购鲜叶,价钱在一斤十文左右。 梁满仓卖两家茶,一天起码在顾家坳和翠屏镇之间来回跑三趟,顾青竹不忍麻烦他,便决定上午采茶,下午自个背着去卖,回家刚好能赶上做饭。 梁满仓误以为她是怕旁人闲话,也就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她结伴而行,多少可以照顾她一些。 这日下午,两人一起赶到翠屏镇上,三生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一溜等着过秤的人和茶篓,梁满仓顾不上擦汗,挤到前面去问价钱,依旧是十文一斤,他高兴地朝顾青竹点头。 顾青竹耐心地排队,这时节,阳光已经滚热,她单薄的影子挡不住竹篓。 所幸,很快就轮到他们,梁满仓先替顾世福卖了茶,而后该顾青竹,她低头将竹篓提起来,准备将茶叶倒在店里的箩里。 “咦,怎么是你呀。”一个惊喜的声音。 顾青竹抬头,正看见笑嘻嘻的秋生,她遂眉眼扬起道:“你咋到这里来了?” “昨儿,我怎么没见你,今儿才来的?”梁满仓在一旁,皱眉道。 “这位大哥肯定是常来卖茶的,您说的一点不差,我今儿才和我们爷来的。”秋生接过竹篓,用力抖了抖,甚至还细心地弯腰将一枚卡在竹篾上的茶叶取了下来。 “三生换老板了?”梁满仓疑惑地问。 “哪能呢,没有的事,是我们三爷亲自下来监督收茶。”秋生说着话,已经称好了分量,账报得清楚明白,“十八斤七两,一百八十七文。” 旁边的账房先生正在一五一十地数铜钱,顾青竹眼睛盯着看,心里也在默数,却不知从里间走出来一个男人。 只见他面如满月,发若泼墨,星眸高鼻,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愈发显得他高挑挺拔,干净清爽。 “三爷!”秋生眼尖,立时恭敬地叫了一声。 被他这一声分了神,顾青竹眼光一瞥,顿时愣住了,南苍县这么大,为啥总会遇见? “嗯?”再次见到顾青竹,慕锦成也十分惊讶。 但他见到顾青竹身边魁梧强健的梁满仓时,心里莫名酸不溜丢的,仿佛自己半道拣的猫狗,一直养着,到最后,却原来是有主的。 顾青竹不想遇见他,更不想和他多说话,准备结算了钱就走,自个每次见到他,都没啥好事,但她好像忘记了,每次都是慕锦成帮了她的忙,无论是钱漫不给钱,还是黑衣人绑她。 “哎哎哎,我刚才发现这个秤有问题,今儿的茶不收了,不收了,回,回。”顾青竹越是不搭理他,慕锦成心里越是不高兴,他胡乱找了个由头开口道。 “这是搞啥名堂,害我白等这么久!” “可不是,我的茶都被晒瘪了,少了分量!” 外面的卖茶人嘟嘟囔囔,可却不敢耽搁,此时天色不早了,他们等不及,纷纷转卖其他人家。 “三爷,这秤是好的呀,我今儿早上还校验的呢。”秋生不明就里,看着外头离开的人群,着急地说。 “既然如此,便把茶叶还我。”顾青竹对秋生说。 “不是,这秤真是好的。”秋生挠头,无奈地转头看向慕锦成。 “你给我做顿晚饭,我就把茶钱给你。”慕锦成狡黠地笑。 “你……”顾青竹哭笑不得。 那日他救了她,顾青竹记得这份人情,想来他这种大富大贵的人,钱财啥的,大概早已不在乎,做一顿饭若能算作报答,她还是乐意为之的。 “我们是卖茶的,可不是你家随意支使的烧火丫头。”梁满仓不满地说。 “你谁呀,我又没让你做饭!”慕锦成对他有莫名的天生敌意,不禁眉梢微扬,睨视道。 “满仓哥,算了,不过一顿饭,半个时辰就得,何必和他计较。”顾青竹拉住梁满仓,低声道。 “可……”可就是看不惯他那支使人的嘴脸!梁满仓忍住话,只怒瞪回去。 “厨房里有啥呀?”顾青竹挽起袖子问。 慕锦成没想到顾青竹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忙引着她去厨房,梁满仓则被留在外面,干着急。 厨房里米面肉菜调料准备得很充足,品种也齐全,锅碗也是清洁干净的,这些都是慕家两个女人打发人专门送来的。 “你想吃什么呀?”顾青竹环顾了一周,开口问道。 “不知道!”慕锦成摇摇头。 上次那个案子像个闹剧似的,折腾了几日,便不了了之,这事原本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却不知被谁捅到慕绍堂那里,慕家一下子炸了锅。 慕明成一直帮着劝说,再三声明慕锦成是为了救人才不得已出手的,但慕绍堂怨他不知轻重,专会惹祸。 慕绍堂明面上不常去铺子里管日常事物,好似全盘交给了慕明成,而在私底下,他更观注南苍四大家族的发展。谭家一心求稳,而宋家仍如一潭死水。 最可怕的还是钱家,他们在南苍县已如一只羽翼渐渐丰满的秃鹫,眼光锐利地盯着慕家,若他们出现半点差池,钱家就会又快又狠,一招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取而代之。 如今,这么大一个错漏摆在面前,若不是慕明成想出法子把钱涨搅合进来,只怕早不是这般简单。 故而,气急的慕绍堂不顾老祖宗的反对,和嫡妻卢氏苦苦哀求,仍强硬地将他送到了翠屏镇。 翠屏镇相较于南苍县,实在太小了,慕锦成第一天来就把整个镇子逛了三遍,两家饭馆烧的菜实在太难吃了,一家旅店,房里的蟑螂成群结队出来看人,另外一家成衣店,面料差也就罢了,做工更是一点不讲究,在他眼里,根本不能穿。 第五十五章 美食报答 这里吃住都很差,他适才是想偷摸着出门,溜回南苍县去,反正老爹出门的时候少,他只需在苏暮春家里躲几日,老祖宗自会想法子把他弄回去,到时,谁管他是从是哪里回来的。 可他见到顾青竹,鬼使神差地不想走了,他突然十分想念她上次做的那几道冬笋饭食,浓油赤酱,清粥淡汤,虽口味不同,却相得益彰,甚合他的喜好。 “大鱼大肉,只怕你也吃腻歪了,不如给你做碗面。”顾青竹看了一眼面前比她年纪大的男子。 面白如玉,肌肤胜雪,比寻常女子还要美上几分,这样的人得老天特别垂怜,既生于锦衣玉食之家,又长得俊逸脱俗,家里人定是极宠的,以致性情骄横跋扈,任性恣意,好在心肠尚且不坏。 “好呀,我今儿中午吃了这里饭馆的吃食,又咸又辣,到现在还难受着。”慕锦成捧着肚子,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 “你出去等,我做好了叫你。”顾青竹不想被他盯着看,出言撵人。 许是被梁满仓的强壮刺激到了,他像个保护自个玩偶的孩子,“你只管忙你的,我就在这,不说话的。” 顾青竹侧脸,翻了个白眼,他不走,她总不能用刀逼他走,只好随他。 在陶盆里舀了半勺面粉,用水和成面团,用力揉搓,直到手上和盆里都不沾了,才将拳头大的面团放在桌面上,找了擀面杖,一点点碾压,由小及大,很快摊成了一张极薄的面皮。 将面皮缠在擀面杖上,一层层来回堆叠,从慕锦成那方望去,就像在桌面堆起了层层叠叠的水波。 取了快刀,将面皮切成半指宽的面条,而后抖散摊开,再撒一点面粉,以免相互粘连。 锅中放水,搁一丁点盐,旺火催烧,顾青竹在这等水的工夫,开始准备小菜。 她今天本打算卖了茶叶就去看青松,特意给他带了一罐他最喜欢吃的酸笋,这会儿,为了做菜,只得从中取了三四块,酸笋腌制时都是一破两半,故而,三四块酸笋改刀切丝,足以炒一碟酸爽开胃的配面小菜。 选一块鲜嫩的猪里脊,顺肉质纹理切丝,又取了一小块油脂,切丁熬油,下葱姜爆香,里脊肉丝快炒变色,下酸笋丝继续翻炒,撒入一个掐碎的干辣椒,再沿锅边淋一圈热水,转眼间锅中沸腾,气泡翻滚,鲜肉与酸笋的鲜香味道漫溢开来。 而此时,锅里的水开了,面条经过几十次揉搓碾压,早已半熟了,在沸水中略滚四五息,顾青竹便用竹漏勺将面条捞在碗中,撒一把葱花,淋几滴香油,舀一勺热面汤浇上,浓郁的葱油香气扑鼻而至。 慕锦成原本随意抓了把瓜子在手上嗑,平日里,他根本不会到厨房来,也难以想象一碗面,一碟菜做起来竟然这般繁琐,而顾青竹做事有条不紊,一双纤细素手,仿佛沾了仙气,将那些平凡的吃食,变成令人垂涎的美味。 “你吃。”顾青竹将面条和酸笋肉丝端到他面前,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慕锦成拨了点酸笋肉丝在碗里,裹上面条,塞到嘴里,一口咬下,酸、脆、嫩、鲜、弹、韧多种口感交汇在一起,在嘴中交换融合,唇齿留香。 “我可以走了。”顾青竹脱下围裙道。 “你明天还来吗?”慕锦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顾青竹吃惊地挣扎,却是半点用也没有,她只得对上他的眼,怒瞪着问,“你到底要怎样?” “你明天还来给我做饭!”慕锦成蛮不讲理地说。 “我今儿做饭,不是因为你扣着我的茶,而是感谢上次你救了我。”顾青竹正色道。 “若说感谢,昌隆酒楼那次难道不算吗?”慕锦成嘴里吃着面条,含混地问。 这么厚脸皮主动要感谢的,顾青竹也是头回见,但他说的不假,既然如此,顾青竹又是个不愿欠人情的主,遂一口答应:“好,我明日再来做一次饭。” “明儿可不能如此敷衍。”慕锦成一口气连吞了半碗面条,意犹未尽道。 “哪怕是龙肝凤髓,只要这世上有的,你大概都吃过了,而翠屏镇只是偏僻乡野,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吃食?”顾青竹站住,有些无奈道。 “我不管,不好吃,后天你还得来做饭,一直吃到我满意为止。”慕锦成仰头说道,一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你……”这样死乞白赖的人,顾青竹平生仅见,一时不知是该吃惊还是气愤,竟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说定了,你不是要走么,赶快去呀。”慕锦成端起面碗喝汤,连连挥手。 顾青竹见天色不早了,懒得与他纠缠,背起竹篓离开,慕锦成在厨房里得意地笑。 “他有没有把你怎样?”梁满仓见她出来,赶忙迎上去问。 “无事,只是做一碗面而已,我赶着去见青松,咱们走。”顾青竹接过账房先生递过来的铜钱说道。 “那好,我去买些米面,咱一会儿在学塾门口见。”梁满仓说着,转身自去买粮。 顾青竹到了学塾,青松还没有下学,她先去见了柳元的妻子杨氏,她是个和气的老妇人,与老头儿相濡以沫几十年,年轻时曾协助管理学塾的事,如今年纪大了,光管着厨房里的三餐饭,和年纪小的学童的衣裳被褥清洗,就够她操心的了。 “杨师母,你好。”顾青竹笑盈盈地进来,她随青松这样唤她,她也很乐意旁人这样叫。 “我晓得你,你是青松的阿姐,我家老头儿总说你家的茶好,还说你的厨艺顶呱呱。”杨氏虽上了年纪,却眼不花耳不聋,她一眼认出顾青竹,热情地和她说话。 “这是今年新出的硬片茶,最适合柳先生这样的老茶客,这虽是春茶,却十分耐煮,还没有秋茶那般苦涩。”顾青竹将十张茶饼递给杨氏。 “这可是现下的时鲜货,价钱定是不低,你供弟弟读书不易,我们万万不能要的。”杨氏连连推辞。 “今年茶市不景气,没有往年那个价了,再说,柳先生爬山过岭地来寻青松,这份器重,哪是几张茶饼可以替代的,您且收着。”顾青竹转身将茶饼放在桌上。 “那谢谢你了,这会子快下学了,你去瞧瞧。”杨氏扬手往里间一指。 顾青竹慢慢走过去,耳边传来琅琅的读书声,鼻端萦绕着纸张笔墨的香气,让人心思沉静,物我两忘。 “阿姐!”顾青松看见站在繁盛的桂花树下的大姐,兴奋跳到她面前道。 “我给你带了熬好的花生酱,还有酸笋,想吃的时候,拿些炒炒。”顾青竹笑眯眯得拍了拍竹篓。 学塾里,为了省大家的柴禾,杨氏会把带来的米混在一起煮,而吃的菜,就得靠自己解决了,有的人带咸菜,有的人靠家里隔三差五地送,而青松会自个做菜,烧一次可以吃几天,其他人,常跟着沾光,故而,他在学塾里的人缘很好。 “青松,令姐又来看你了?”一个圆溜溜大眼睛的男孩跑过来笑着说。 “对呀,张昭,今晚咱们加菜。”顾青松拍拍他的肩膀。 “嘻嘻,谢谢顾家阿姐!”男孩嬉笑着跑开。 “阿姐,你真没去卖茶饼?”顾青松将顾青竹带到睡觉的屋子,盯着她瘦削的脸问。 这会儿,旁的人都在外头玩耍,屋里只他们姐弟,刚好谈心。 “自然是真的,如今茶饼价低,青英晚间又不能离人,我早几日就改卖鲜叶了。”顾青竹弯腰给弟弟收拾床铺。 “阿姐,你别那么拼命,等我考上秀才,去高门大户谋个西席做做,咱往后的日子会好的。”顾青松拉住忙碌的顾青竹说道。 “这说的哪门子胡话,若你中了秀才,自然要接着准备秋闱,哪有工夫去做西席,再说,你年纪轻轻,谁家的小爷小姐敢交给你教!”顾青竹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我晓得了,会好好用功的。”青松耷拉着脑袋,有些萎靡道。 “姐知道你是心疼我,可姐更盼着你有大出息。”顾青竹揉揉他的发顶,和煦地说。 “嗯。”青松用力地点点头。 “我见你在这里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顾青竹将带来的菜留下,起身离开。 柳先生一家在吃饭,顾青竹不便打扰,青松将她送到门口,梁满仓已经等在那里。 第二日,顾青竹又去卖茶,梁满仓刚巧捉了一条菜蛇,想趁卖茶时,带去饭馆碰碰运气,所以,依旧与她同行。 他们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除了昌隆,其他家的茶行今天的鲜茶价钱又跌了两文,梁满仓在路上恰巧遇见相熟的一位卖茶人,他说,今儿只有三生还是十文。 昌隆是肯定不会去的,卖给其他家,明显要亏几十文钱,大丫家的茶量大,亏得更多,两人相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到三生茶行排队。 三生茶行自打开市收茶以来,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卖茶人在排队,而慕锦成似乎掐好了时间,顾青竹刚刚站定,他便从里间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今天烧什么吃的?”慕锦成踱到她面前,往她竹篓里瞧。 “在那,你敢吃,我便敢做!”顾青竹指了指梁满仓放在地上的扁圆竹篓。 “是什么?这世上还有我不敢……啊!”待慕锦成看清竹篓里蠕动的东西,不由得吓了一跳! 第五十六章 蛇宴 只见竹篓中一条黑黄相间,粗如小儿手臂的大蛇正扬起头颅,两只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慕锦成,仿佛下一刻就要跃起咬住眼前的猎物。 慕锦成顿觉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他两世为人,害怕的东西一直不变,对一切光滑黏~腻冰冷的活物充满恐惧,哪怕是一条小泥鳅,也能让他恶心反胃半天,更何况面前这条盘成一团的大蛇。 “谁把这东西拿来的?快扔出去!”宝应迟一步出来,瞧见慕锦成脸色发白,以为他又要发癔症,赶忙跑过来,看见地上的蛇,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将竹篓踢飞了。 竹篓一路翻滚,盖子顷刻打开,重获自由的大蛇飞快地窜出,急速摆动尾部,向最近的草丛游去,围观的人无人敢拦,皆都慌不择路的跳开,一时间,撞人踩脚乱作一团。 “别跑!”梁满仓怎能见自个好不容易捉住的大蛇,就这样逃之夭夭,他几步赶上,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掐住了蛇的七寸,猛得将蛇拎了起来,这大蛇竟和梁满仓八尺有余的身高一般长。 大蛇虽被捏住,可它力大凶猛,求生的意念让它激烈扭动身躯,几下便缠上了梁满仓的右手臂,用力箍紧,这蛇头顶上是金色的,有像王字的黑色纹路,有的人称它大王蛇,此蛇无毒,但体型大,行动快速,饿极了,连小羊羔都能勒死吞掉,可见力气惊人。 “满仓哥!”见此,顾青竹冲上去解蛇尾。 可那蛇正处在生死关天,拼命用力,刚解开一点,复又更紧地缠住,直把梁满仓的手臂越勒越紧,他的肌肤迅速变得通红,青筋暴起。 “快……快去拿刀!”惊慌的慕锦成转头吩咐宝应。 宝应哪知闯这么大祸,一时也吓住了,忙不迭地冲向厨房。 梁满仓倒是镇静,只见左手在离蛇尾不远处,用力一~顶,那蛇突然似散了架一般,立时松了劲,身子软塌塌地垂了下来,梁满仓顺手将它重新装入了竹篓。 围观的人原本都为梁满仓捏一把汗,此时见他轻松制服了大蛇,不知是谁带头,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愉悦的欢笑,顾青竹仔细查看了他的手臂,见他恢复如常,并无无碍,也跟着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明媚地如同此时的暖风,和煦而令人陶醉,慕锦成突然觉得心里一闷,不觉叹了口气,这丫头的笑容从来都很吝啬给他,却毫无保留地全给了旁人。 “刀……刀来了!”宝应提着一把菜刀,跑得气喘吁吁。 “少丢人了,人家不需要!” 慕锦成没好气地说。 “你要不要吃这个?若你不敢,咱们的约定就一笔勾销了。”顾青竹背手走到他面前,翘着嘴角道。 “你……”慕锦成咬牙,顾青竹歪打正着,正拿捏住他最怕的东西。 “敢不敢?!”顾青竹扬眉挑衅,追问道。 慕锦成被她成功激将:“笑话,不就是条蛇嘛,你敢杀了烧菜,我还不敢吃么!” “这蛇是满仓哥早上现捉的,足有十多斤,要吃总要先给钱,不多,只要一百文。”顾青竹向他伸出粉白柔嫩的手。 她的手掌不大,五指细长,由于长久采茶的缘故,指尖多多少少沾染了深色的茶汁,散发着淡淡的茶香,别有一番雅致风韵。 慕锦成对纤指美手从来没有抵抗力,这会儿,近在眼前,他一时看痴了,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上次刀伤烫过留下的疤痕还没完全消掉,这让他又愧疚又心疼。 “色痞!看够了没有!”顾青竹见他紧盯着她的手看,面上一红,缩回手,低骂了一句。 “咳!宝应,给他一百文!”慕锦成被她一骂,尴尬地收回目光,假意咳了一声。 “这……,爷,你又不吃这个,白浪费了!”宝应嘟嘟囔囔地说。 “晚些时候,钱二爷要来,当是款待他。”慕锦成挥挥手。 宝应不情不愿地拿了钱给梁满仓,前头卖茶的也轮到他们了,顾青竹今天卖了两百文,将钱仔细收进荷包。 经过刚才的事,慕锦成不得不允许梁满仓跟着顾青竹进厨房帮忙,那么大一条活蛇,他真不敢让一个女孩子碰。 待进了厨房,顾青竹发现这里比昨日又多了好些东西,房梁上挂着一整只火腿,一大块腊肉,以及几只风鹅,案板上用精致小罐装的五香粉、胡椒粉,花椒粉,细盐排成一溜,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酒坛码在墙角,风炉上甚至还炖着一只鸡,许是刚煨上,还没有什么气味。 这些都是今儿一早从南苍县送来的,昨儿卢氏听说慕锦成在外面吃坏了肚子,急得恨不能立刻就来,可碍着慕绍堂还在气头上,只得忍下来,一早打发人拣好的往这里送,还把自个小厨房里的赵嬷嬷拨了来,专门照顾他。 “三爷,参鸡汤还没好呢。”赵嬷嬷在旁边的厢房里,看见一群人走来,赶忙出来道。 “嬷嬷,你头天来,先歇歇,今儿晚饭由这姑娘做。”慕锦成冲她点点头道。 “这……这怎么可以呢,夫人派老奴来,就是伺候你的呀。”赵嬷嬷连连摇头。 “今儿的食材不寻常,你还是不要掺合的好。”慕锦成指着梁满仓的竹篓道。 赵嬷嬷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正看见一截蠕动的金黄色的蛇腹,她吓得闭眼叫了声阿弥陀佛,再不敢看了,宝应瞧见自个主子的眼色,会意地将赵嬷嬷扶了下去。 “你也走,要不然,你一会儿不敢吃了。”顾青竹挽起袖子道。 “这里的食材,你只管用,我……我不走,我才不怕呢。”慕锦成强撑着,离着远远地坐下。 梁满仓可不管他怕不怕,拿出一个碗,将蛇头掐住,从腰后摸出一把特制的窄刀,一下就把蛇头斩断,鲜血淋漓地喷溅到碗里。 大蛇似乎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抽搐着死去,看得慕锦成头皮发麻。 梁满仓熟练地剥蛇皮,力求完整不破,因着是现杀的,皮下的肉还能看见细微的颤动,他小心地将蛇胆取了下来,用烧酒冲洗过后,泡在半碗酒里。 不一会儿,那条黑白相间的大蛇便脱去了花衣,洗净,斩做两半,变成了白嫩的肉条。 顾青竹烧了两锅水,一会儿一个锅里水沸了,放蛇皮焯水,当锅里翻滚出大量白沫时,她立时将蛇皮捞出,梁满仓将冲凉的蛇皮铺在整张案板上,慢慢刮鳞。 刚把锅洗净,另一口锅里的水也烧开了,顾青竹拣蛇肉肥美的前段放到水里,加烧酒、姜、葱作料同煮,大火烧开,小火慢焖。 这肉要焖半个时辰,趁这个工夫,顾青竹泡了些木耳香菇,取了一点火腿肉,这会儿,风炉上的鸡汤弥漫出鲜香的味道。 将剩下的一半蛇肉切断,加烧酒、葱段、姜片、蒜粒,精盐、胡椒粉充分搅拌腌制,又拿了十来个咸鸭蛋煮熟,单取咸鸭蛋黄捣碎备用。 木耳切丝,焯水待用,香菇、火腿切丝,顾青竹又将风炉里的整只鸡上的鸡脯取了下来。 顾青竹做完这些,梁满仓刚好把蛇皮处理干净,他转去烧火,顾青竹则将蛇皮切成半指宽的小段,上蒸笼大火蒸一盏茶的工夫,取出晾凉。 炒一把白芝麻,用干辣椒熬了辣椒油,剁蒜末、姜末、香菜碎、加盐、醋和香油,与蛇皮拌匀,最后撒上芝麻点缀增香,如此一盘黑白夹杂鲜红点缀着翠绿的凉拌蛇皮就做好了。 锅里的蛇段差不多已煮熟,捞出晾着,顾青竹先将鸡脯按纹理撕成极细的丝,再把蛇肉也撕成细丝,在另一个锅里,倒半锅鸡汤,又加刚才煮的蛇汤,将准备好的蛇肉、鸡肉、火腿、木耳、香菇全部倒进去熬。 另取了小碗,用葛根粉勾了薄芡,顾青竹看见一个盒子里有大朵的干黄金菊,便取了一朵,用冷水泡着。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极鲜之味充盈厨房,顾青竹将薄芡打匀,倒在沸腾的锅中,很快,原本清淡的汤水变得微微粘稠,她又将干菊花的花瓣撒在羹上,用勺子一搅,浮浮沉沉的花瓣蒸腾出秋风的淡雅,厨房里鲜香之气愈盛,一锅滋补的蛇羹完美呈现。 另起一个油锅,待手感到热度时,将先前腌制的蛇段入锅油炸,锅铲及时搅动,待表面微黄时即捞起沥油,那些蛇段足足炸了两大盘。 油锅再热,顾青将一盘蛇段复又炸了一遍,这次要炸到金黄香脆,出锅后,直接撒上调配好的椒盐。 用一口小锅,倒油熬咸鸭蛋粉,直到锅底起了气泡,再将剩下的那一盘炸过一遍的蛇段倒进去,均匀搅拌,让每块蛇段都完全沾满金黄色的咸鸭蛋粉。 这一顿饭做下来,慕锦成看呆了,几乎忘记了害怕,他不仅惊叹顾青竹可以把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更羡慕梁满仓与她无需交流讨论的配合,只是一个愣神,一个停顿,他便能把她想要的递到她面前。 这样的默契养成,需要多少年的相处,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慕锦成嫉妒了,非常嫉妒! 只是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这种让他心里极其不爽,却又无处发泄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第五十五章 美食报答 这里吃住都很差,他适才是想偷摸着出门,溜回南苍县去,反正老爹出门的时候少,他只需在苏暮春家里躲几日,老祖宗自会想法子把他弄回去,到时,谁管他是从是哪里回来的。 可他见到顾青竹,鬼使神差地不想走了,他突然十分想念她上次做的那几道冬笋饭食,浓油赤酱,清粥淡汤,虽口味不同,却相得益彰,甚合他的喜好。 “大鱼大肉,只怕你也吃腻歪了,不如给你做碗面。”顾青竹看了一眼面前比她年纪大的男子。 面白如玉,肌肤胜雪,比寻常女子还要美上几分,这样的人得老天特别垂怜,既生于锦衣玉食之家,又长得俊逸脱俗,家里人定是极宠的,以致性情骄横跋扈,任性恣意,好在心肠尚且不坏。 “好呀,我今儿中午吃了这里饭馆的吃食,又咸又辣,到现在还难受着。”慕锦成捧着肚子,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 “你出去等,我做好了叫你。”顾青竹不想被他盯着看,出言撵人。 许是被梁满仓的强壮刺激到了,他像个保护自个玩偶的孩子,“你只管忙你的,我就在这,不说话的。” 顾青竹侧脸,翻了个白眼,他不走,她总不能用刀逼他走,只好随他。 在陶盆里舀了半勺面粉,用水和成面团,用力揉搓,直到手上和盆里都不沾了,才将拳头大的面团放在桌面上,找了擀面杖,一点点碾压,由小及大,很快摊成了一张极薄的面皮。 将面皮缠在擀面杖上,一层层来回堆叠,从慕锦成那方望去,就像在桌面堆起了层层叠叠的水波。 取了快刀,将面皮切成半指宽的面条,而后抖散摊开,再撒一点面粉,以免相互粘连。 锅中放水,搁一丁点盐,旺火催烧,顾青竹在这等水的工夫,开始准备小菜。 她今天本打算卖了茶叶就去看青松,特意给他带了一罐他最喜欢吃的酸笋,这会儿,为了做菜,只得从中取了三四块,酸笋腌制时都是一破两半,故而,三四块酸笋改刀切丝,足以炒一碟酸爽开胃的配面小菜。 选一块鲜嫩的猪里脊,顺肉质纹理切丝,又取了一小块油脂,切丁熬油,下葱姜爆香,里脊肉丝快炒变色,下酸笋丝继续翻炒,撒入一个掐碎的干辣椒,再沿锅边淋一圈热水,转眼间锅中沸腾,气泡翻滚,鲜肉与酸笋的鲜香味道漫溢开来。 而此时,锅里的水开了,面条经过几十次揉搓碾压,早已半熟了,在沸水中略滚四五息,顾青竹便用竹漏勺将面条捞在碗中,撒一把葱花,淋几滴香油,舀一勺热面汤浇上,浓郁的葱油香气扑鼻而至。 慕锦成原本随意抓了把瓜子在手上嗑,平日里,他根本不会到厨房来,也难以想象一碗面,一碟菜做起来竟然这般繁琐,而顾青竹做事有条不紊,一双纤细素手,仿佛沾了仙气,将那些平凡的吃食,变成令人垂涎的美味。 “你吃。”顾青竹将面条和酸笋肉丝端到他面前,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慕锦成拨了点酸笋肉丝在碗里,裹上面条,塞到嘴里,一口咬下,酸、脆、嫩、鲜、弹、韧多种口感交汇在一起,在嘴中交换融合,唇齿留香。 “我可以走了。”顾青竹脱下围裙道。 “你明天还来吗?”慕锦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顾青竹吃惊地挣扎,却是半点用也没有,她只得对上他的眼,怒瞪着问,“你到底要怎样?” “你明天还来给我做饭!”慕锦成蛮不讲理地说。 “我今儿做饭,不是因为你扣着我的茶,而是感谢上次你救了我。”顾青竹正色道。 “若说感谢,昌隆酒楼那次难道不算吗?”慕锦成嘴里吃着面条,含混地问。 这么厚脸皮主动要感谢的,顾青竹也是头回见,但他说的不假,既然如此,顾青竹又是个不愿欠人情的主,遂一口答应:“好,我明日再来做一次饭。” “明儿可不能如此敷衍。”慕锦成一口气连吞了半碗面条,意犹未尽道。 “哪怕是龙肝凤髓,只要这世上有的,你大概都吃过了,而翠屏镇只是偏僻乡野,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吃食?”顾青竹站住,有些无奈道。 “我不管,不好吃,后天你还得来做饭,一直吃到我满意为止。”慕锦成仰头说道,一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你……”这样死乞白赖的人,顾青竹平生仅见,一时不知是该吃惊还是气愤,竟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说定了,你不是要走么,赶快去呀。”慕锦成端起面碗喝汤,连连挥手。 顾青竹见天色不早了,懒得与他纠缠,背起竹篓离开,慕锦成在厨房里得意地笑。 “他有没有把你怎样?”梁满仓见她出来,赶忙迎上去问。 “无事,只是做一碗面而已,我赶着去见青松,咱们走。”顾青竹接过账房先生递过来的铜钱说道。 “那好,我去买些米面,咱一会儿在学塾门口见。”梁满仓说着,转身自去买粮。 顾青竹到了学塾,青松还没有下学,她先去见了柳元的妻子杨氏,她是个和气的老妇人,与老头儿相濡以沫几十年,年轻时曾协助管理学塾的事,如今年纪大了,光管着厨房里的三餐饭,和年纪小的学童的衣裳被褥清洗,就够她操心的了。 “杨师母,你好。”顾青竹笑盈盈地进来,她随青松这样唤她,她也很乐意旁人这样叫。 “我晓得你,你是青松的阿姐,我家老头儿总说你家的茶好,还说你的厨艺顶呱呱。”杨氏虽上了年纪,却眼不花耳不聋,她一眼认出顾青竹,热情地和她说话。 “这是今年新出的硬片茶,最适合柳先生这样的老茶客,这虽是春茶,却十分耐煮,还没有秋茶那般苦涩。”顾青竹将十张茶饼递给杨氏。 “这可是现下的时鲜货,价钱定是不低,你供弟弟读书不易,我们万万不能要的。”杨氏连连推辞。 “今年茶市不景气,没有往年那个价了,再说,柳先生爬山过岭地来寻青松,这份器重,哪是几张茶饼可以替代的,您且收着。”顾青竹转身将茶饼放在桌上。 “那谢谢你了,这会子快下学了,你去瞧瞧。”杨氏扬手往里间一指。 顾青竹慢慢走过去,耳边传来琅琅的读书声,鼻端萦绕着纸张笔墨的香气,让人心思沉静,物我两忘。 “阿姐!”顾青松看见站在繁盛的桂花树下的大姐,兴奋跳到她面前道。 “我给你带了熬好的花生酱,还有酸笋,想吃的时候,拿些炒炒。”顾青竹笑眯眯得拍了拍竹篓。 学塾里,为了省大家的柴禾,杨氏会把带来的米混在一起煮,而吃的菜,就得靠自己解决了,有的人带咸菜,有的人靠家里隔三差五地送,而青松会自个做菜,烧一次可以吃几天,其他人,常跟着沾光,故而,他在学塾里的人缘很好。 “青松,令姐又来看你了?”一个圆溜溜大眼睛的男孩跑过来笑着说。 “对呀,张昭,今晚咱们加菜。”顾青松拍拍他的肩膀。 “嘻嘻,谢谢顾家阿姐!”男孩嬉笑着跑开。 “阿姐,你真没去卖茶饼?”顾青松将顾青竹带到睡觉的屋子,盯着她瘦削的脸问。 这会儿,旁的人都在外头玩耍,屋里只他们姐弟,刚好谈心。 “自然是真的,如今茶饼价低,青英晚间又不能离人,我早几日就改卖鲜叶了。”顾青竹弯腰给弟弟收拾床铺。 “阿姐,你别那么拼命,等我考上秀才,去高门大户谋个西席做做,咱往后的日子会好的。”顾青松拉住忙碌的顾青竹说道。 “这说的哪门子胡话,若你中了秀才,自然要接着准备秋闱,哪有工夫去做西席,再说,你年纪轻轻,谁家的小爷小姐敢交给你教!”顾青竹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我晓得了,会好好用功的。”青松耷拉着脑袋,有些萎靡道。 “姐知道你是心疼我,可姐更盼着你有大出息。”顾青竹揉揉他的发顶,和煦地说。 “嗯。”青松用力地点点头。 “我见你在这里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顾青竹将带来的菜留下,起身离开。 柳先生一家在吃饭,顾青竹不便打扰,青松将她送到门口,梁满仓已经等在那里。 第二日,顾青竹又去卖茶,梁满仓刚巧捉了一条菜蛇,想趁卖茶时,带去饭馆碰碰运气,所以,依旧与她同行。 他们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除了昌隆,其他家的茶行今天的鲜茶价钱又跌了两文,梁满仓在路上恰巧遇见相熟的一位卖茶人,他说,今儿只有三生还是十文。 昌隆是肯定不会去的,卖给其他家,明显要亏几十文钱,大丫家的茶量大,亏得更多,两人相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到三生茶行排队。 三生茶行自打开市收茶以来,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卖茶人在排队,而慕锦成似乎掐好了时间,顾青竹刚刚站定,他便从里间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今天烧什么吃的?”慕锦成踱到她面前,往她竹篓里瞧。 “在那,你敢吃,我便敢做!”顾青竹指了指梁满仓放在地上的扁圆竹篓。 “是什么?这世上还有我不敢……啊!”待慕锦成看清竹篓里蠕动的东西,不由得吓了一跳! 第五十七章 登门无好事 在顾家坳,一家有事,全村人都来帮忙是常有的,故而,顾青竹在忙着做菜的时候,对梁满仓帮着烧火,偶尔递个盘子,并不觉得意外。 梁满仓做了五年训练有素的兵士,每次出战,都与哥哥并肩作战,慕家军中,人人都知道梁满兜是神射手,却不知他每次都把最薄弱的后背交给最信任的自家弟弟,两人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梁满仓早就练成了全能辅助,若那一次有梁满仓同行,梁满兜或许不会出事,更不会背上叛国投敌的污名。 经过生死淬炼的梁满仓,眼光锐利,早把周遭的细节微末看得很清楚,也更善于观察同伴的需求,并以最快的速度满足,这种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刻在骨血里,必将追随一生。 他们两个都想不到本以为寻常的事,在慕锦成这个两辈子都没正经谈过恋爱的人眼里,却是染了太多旖旎的情愫。 正当慕锦成东想西想的时候,顾青竹已经将蛇羹、凉拌蛇皮、椒盐蛇段、咸蛋黄焗蛇段四样菜端到桌上。 “你尝尝。”顾青竹将一套骨瓷餐具放在他面前。 蛇羹弥漫着极致的鲜香之味,凉拌的蛇皮酸辣诱人,而椒盐和蛋黄虽都是油炸的,但闻着却是两种味道,一个干脆咸麻,另个沙糯鲜香。 “既是你做的,不如陪我吃一点。”慕锦成抓着筷子,几次都没能下著。 “蛇肉祛风除湿,消肿止痛,在乡下,过了夏至都要熬一点蛇汤给小孩子喝,可以避免夏天生痱子和毒疮,那汤除了放点盐,别的什么都没有,味道依旧很好,哪像你这里食材这般丰富,能做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蛇宴,可你倒好,却矫情吃不了。”顾青竹一边说着,一边拈了一块蛋黄蛇段,津津有味地啃,吃得唧作响。 “好吃吗?”慕锦成抿唇锁眉问道。 “你吃一点不就知道了。”顾青竹将吃剩下的蛇骨扔在桌上说。 这一桌菜看着养眼,闻着也鲜美,这会儿又见顾青竹吃得香,慕锦成终于鼓起勇气,搛起一小块椒盐蛇段吃了一口。 蛇段外表香脆,内里鲜嫩,表面沾染的椒盐随着牙齿的撕咬,渗入肉中,香麻而咸鲜,蛇肉愈嚼愈香,让人欲罢不能。 慕锦成如果不知道这是蛇肉做的,就冲这个令人垂涎的味道,他都得大快朵颐地吃个痛快,可他终是犹豫的,只吃了一块,就生生忍住。 “你看,菜,我做了,你也尝了,咱们的约定也就到此为止。”顾青竹洗了手,收拾了竹篓,准备离开。 “不行!这菜可不算!”慕锦成见她这样讲,急急地扬声道。 “这菜怎么不好?是食材不新鲜,还是味道糟糕?”顾青竹有些生气,她忙了一个多时辰,要的可不是这个答复。 “我不喜欢吃蛇!”慕锦成咽了下口水,纵使是这般美味,他仍然战胜不了天生的恐惧。 “这不是我的错,你既不喜欢吃,不妨请旁人尝尝,味道怎样,不就知道了。”顾青竹耐着性子道。 “你既是要谢我,自然是做我喜欢的菜,这个哪里能算!”慕锦成强词夺理。 “你……”你喜欢什么,我怎么知道!顾青竹咬着后槽牙暗骂,生气,但又拿他没辙。 “锦成兄,你这哪是吃苦受罪,分明是做了逍遥王,躲在乡下好山好水,这会子做了什么好吃的,大老远就闻着香味了,是不是专门招待我的?”外面传来一个男人嬉笑打趣的声音。 脚步声很快由远及近,门前一暗,人影已至,梁满仓侧身挡住顾青竹,与那瘦削的锦衣男人擦身而过。 大大咧咧闯进来的人正是钱溢,慕锦成只得站起来敷衍他,眼见着顾青竹和梁满仓一起离开。 “这俩人是谁呀?”钱溢回头望,只看见离开的是一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他们各自背着竹篓,出了厨房门,径直走了。 “管那么多做什么,你不会是空手来的,白搭我这些好菜!”慕锦成心里正郁闷,没好气地说。 “哪能呢,杏花村新出的仙人醉,我带了十坛,不信喝不倒你!”慕锦成向来性情乖张,钱溢也不恼,只嘿嘿一笑。 “宝应,让赵嬷嬷叫人将这些端到厢房来,再另外做几道菜。”慕锦成负手仰头走了,钱溢跟在后面,东张西望。 “这蛇肉太他玛好吃了,你竟然吃这么少,当真可惜。”钱溢的面前已经堆了一堆蛇骨架,他低头嗦了后蛇羹,满足地喟叹。 “吃你的!”慕锦成瞪了他一眼。 他实在心疼顾青竹费时费力做的一桌蛇宴,这会儿都白下了钱溢的狗肚子,他勉强吃了一点,味道极好,可他就是过不了心理的那道关,故而也只能干看着钱溢大吃特吃。 “你爹可真够狠的,不就是打死个奴才嘛,还是我大哥的,至于把你送到这儿来受苦么!”钱溢状若无心地说。 “你刚才还说我是逍遥王,又哪里有苦吃,我若不来,你哪有这口福?”慕锦成抿了口酒,睨了他一眼。 “要不,你跟我到我家的山庄上住几天?上山打猎,下水捕鱼,庄上还有几个看得过去的丫头,想咋玩就咋玩,可不比守着你这个收茶铺子有趣多了。”钱溢搛了一筷子蛇皮,塞到嘴里道。 “得了,我一个人倒好,宝应和秋生和我一起来的,若是让我爹知道我不思悔改,到处乱窜,定要打他们的,何苦连累旁人呢。”慕锦成苦着脸摇摇头。 “你倒是心善,小厮伙计都要照顾着,只不知怜香惜玉,小翠这几日想你想得紧,她和我一起来的,这会儿正在外头马车上候着,你要不要……”钱溢喝得满面通红,凑到他耳边,暧昧地说。 “要命了,青天白日的,你把她带来,是巴不得我待在这儿,一辈子回不去。”慕锦成抬手就拧他的耳朵。 “哎呦,哎呦,撒手撒手!”钱溢胡乱地拍打他,好不容易挣脱,揉着耳朵说,“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嘛,春夜漫漫,连猫狗都叫了春,我怕你血气方刚,孤衾难眠!” “滚,你当谁都似你,禽兽!”慕锦成隔着桌子踹了他一脚。 “好好好,我是禽兽,你呀,美人当前,辜负春恩,那才真真是禽兽不如!”钱溢躲过第二脚,笑骂一句。 “吃饱喝足,滚回你的胭脂窟去。”慕锦成见他喝了酒,说话越发荒诞不经,遂出言赶人。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你这南苍第一纨绔白担了风流之名,世人谁知你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嗝……”钱溢醉意深沉,摇头晃脑,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缝,笑着调侃。 “宝应,叫云官儿来,他家主子喝多了。”慕锦成朝外面叫了一声。 云官儿是钱溢的小厮,十五六岁的白皙清瘦少年,他低头进来,想要搀扶钱溢。 “走开,走开,我今儿要宿在这里!”钱溢用力地挥手,云官儿无法,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慕锦成自然知道他是为什么来,不论是假借看他之名,还是安排小翠伺候,无非是想套问是谁杀了黑衣人,可他又不是傻的,怎会告诉他宝兴的事。 主意已定,他便让赵嬷嬷煮了一壶旗枪茶,自个慢慢喝着,由着他胡闹,真醉也好,装疯也罢,只当一乐。 顾青竹和梁满仓出了三生茶行,今日的鲜茶价,三生虽没有降,但旁家却低了两文,显然不是啥好兆头,顾青竹惦记着了然说的制茶新技艺,她这几日晚间得空就拿出那几颗茶翻来覆去地看,可这样光看总不是办法,最好能亲自试过才行。 故而,她决定先买一口炒茶的锅回去,两人在镇上唯一的铁匠铺里转了转,那些个锅不是小了,就是太深,依顾青竹的身形,要在大锅里炒茶,差不多要探进半个身子,累不说,蒸腾的热气就能把人烤得吃不消。 好在铁匠铺的汉子说可以单为顾青竹铸一口锅,不过价钱会高些,顾青竹想了想,最终答应了,既然是定做,顾青竹就画了一个锅的样子,锅浅口大,底部略平,这是她看了了然那口锅后,琢磨的想法。 汉子看了眼图片上那个不伦不类的锅,又让顾青竹比划了大小,他虽惊讶,却没说什么,将图折了几折,放在围裙兜里,闷声说了一句,“五天后来取。” 顾青竹付了五十文定钱,两人便赶着回去了。 回到顾家坳,天色将晚,梁满仓将那卖蛇的一百文,取了一半送给顾青竹。 今儿,若不是顾青竹说要做蛇宴,他那条菜蛇卖不出这个价,一般人家不会买这么大一条,纵使饭馆要,能卖到五六十文就算高价了。 “这是做什么,蛇是你捉的,我不能要。”顾青竹连连推辞。 “上次,卖野鸡你帮我找了家饭馆,掌柜的现在每次都收我的,价钱一直不错,今儿的菜蛇更卖了高价,也全是你的功劳,我总得谢谢你。”梁满仓腼腆地搓手。 “这有什么,我只是帮着介绍,野味还得靠你捕捉,我怎好平白拿你的钱,再说,你之前还救了我呢,这又怎么算呢。”顾青竹偏头笑。 “往后,你的茶还是我帮你背出去卖,我瞧着那人不像好人,给他做了两天饭,挑三拣四的,你明儿若再去,定还要被他缠上,就是有天大的恩情,也不带这么磨折人的!”梁满仓拧眉不满道。 第五十六章 蛇宴 只见竹篓中一条黑黄相间,粗如小儿手臂的大蛇正扬起头颅,两只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慕锦成,仿佛下一刻就要跃起咬住眼前的猎物。 慕锦成顿觉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他两世为人,害怕的东西一直不变,对一切光滑黏~腻冰冷的活物充满恐惧,哪怕是一条小泥鳅,也能让他恶心反胃半天,更何况面前这条盘成一团的大蛇。 “谁把这东西拿来的?快扔出去!”宝应迟一步出来,瞧见慕锦成脸色发白,以为他又要发癔症,赶忙跑过来,看见地上的蛇,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将竹篓踢飞了。 竹篓一路翻滚,盖子顷刻打开,重获自由的大蛇飞快地窜出,急速摆动尾部,向最近的草丛游去,围观的人无人敢拦,皆都慌不择路的跳开,一时间,撞人踩脚乱作一团。 “别跑!”梁满仓怎能见自个好不容易捉住的大蛇,就这样逃之夭夭,他几步赶上,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掐住了蛇的七寸,猛得将蛇拎了起来,这大蛇竟和梁满仓八尺有余的身高一般长。 大蛇虽被捏住,可它力大凶猛,求生的意念让它激烈扭动身躯,几下便缠上了梁满仓的右手臂,用力箍紧,这蛇头顶上是金色的,有像王字的黑色纹路,有的人称它大王蛇,此蛇无毒,但体型大,行动快速,饿极了,连小羊羔都能勒死吞掉,可见力气惊人。 “满仓哥!”见此,顾青竹冲上去解蛇尾。 可那蛇正处在生死关天,拼命用力,刚解开一点,复又更紧地缠住,直把梁满仓的手臂越勒越紧,他的肌肤迅速变得通红,青筋暴起。 “快……快去拿刀!”惊慌的慕锦成转头吩咐宝应。 宝应哪知闯这么大祸,一时也吓住了,忙不迭地冲向厨房。 梁满仓倒是镇静,只见左手在离蛇尾不远处,用力一~顶,那蛇突然似散了架一般,立时松了劲,身子软塌塌地垂了下来,梁满仓顺手将它重新装入了竹篓。 围观的人原本都为梁满仓捏一把汗,此时见他轻松制服了大蛇,不知是谁带头,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愉悦的欢笑,顾青竹仔细查看了他的手臂,见他恢复如常,并无无碍,也跟着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明媚地如同此时的暖风,和煦而令人陶醉,慕锦成突然觉得心里一闷,不觉叹了口气,这丫头的笑容从来都很吝啬给他,却毫无保留地全给了旁人。 “刀……刀来了!”宝应提着一把菜刀,跑得气喘吁吁。 “少丢人了,人家不需要!” 慕锦成没好气地说。 “你要不要吃这个?若你不敢,咱们的约定就一笔勾销了。”顾青竹背手走到他面前,翘着嘴角道。 “你……”慕锦成咬牙,顾青竹歪打正着,正拿捏住他最怕的东西。 “敢不敢?!”顾青竹扬眉挑衅,追问道。 慕锦成被她成功激将:“笑话,不就是条蛇嘛,你敢杀了烧菜,我还不敢吃么!” “这蛇是满仓哥早上现捉的,足有十多斤,要吃总要先给钱,不多,只要一百文。”顾青竹向他伸出粉白柔嫩的手。 她的手掌不大,五指细长,由于长久采茶的缘故,指尖多多少少沾染了深色的茶汁,散发着淡淡的茶香,别有一番雅致风韵。 慕锦成对纤指美手从来没有抵抗力,这会儿,近在眼前,他一时看痴了,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上次刀伤烫过留下的疤痕还没完全消掉,这让他又愧疚又心疼。 “色痞!看够了没有!”顾青竹见他紧盯着她的手看,面上一红,缩回手,低骂了一句。 “咳!宝应,给他一百文!”慕锦成被她一骂,尴尬地收回目光,假意咳了一声。 “这……,爷,你又不吃这个,白浪费了!”宝应嘟嘟囔囔地说。 “晚些时候,钱二爷要来,当是款待他。”慕锦成挥挥手。 宝应不情不愿地拿了钱给梁满仓,前头卖茶的也轮到他们了,顾青竹今天卖了两百文,将钱仔细收进荷包。 经过刚才的事,慕锦成不得不允许梁满仓跟着顾青竹进厨房帮忙,那么大一条活蛇,他真不敢让一个女孩子碰。 待进了厨房,顾青竹发现这里比昨日又多了好些东西,房梁上挂着一整只火腿,一大块腊肉,以及几只风鹅,案板上用精致小罐装的五香粉、胡椒粉,花椒粉,细盐排成一溜,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酒坛码在墙角,风炉上甚至还炖着一只鸡,许是刚煨上,还没有什么气味。 这些都是今儿一早从南苍县送来的,昨儿卢氏听说慕锦成在外面吃坏了肚子,急得恨不能立刻就来,可碍着慕绍堂还在气头上,只得忍下来,一早打发人拣好的往这里送,还把自个小厨房里的赵嬷嬷拨了来,专门照顾他。 “三爷,参鸡汤还没好呢。”赵嬷嬷在旁边的厢房里,看见一群人走来,赶忙出来道。 “嬷嬷,你头天来,先歇歇,今儿晚饭由这姑娘做。”慕锦成冲她点点头道。 “这……这怎么可以呢,夫人派老奴来,就是伺候你的呀。”赵嬷嬷连连摇头。 “今儿的食材不寻常,你还是不要掺合的好。”慕锦成指着梁满仓的竹篓道。 赵嬷嬷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正看见一截蠕动的金黄色的蛇腹,她吓得闭眼叫了声阿弥陀佛,再不敢看了,宝应瞧见自个主子的眼色,会意地将赵嬷嬷扶了下去。 “你也走,要不然,你一会儿不敢吃了。”顾青竹挽起袖子道。 “这里的食材,你只管用,我……我不走,我才不怕呢。”慕锦成强撑着,离着远远地坐下。 梁满仓可不管他怕不怕,拿出一个碗,将蛇头掐住,从腰后摸出一把特制的窄刀,一下就把蛇头斩断,鲜血淋漓地喷溅到碗里。 大蛇似乎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抽搐着死去,看得慕锦成头皮发麻。 梁满仓熟练地剥蛇皮,力求完整不破,因着是现杀的,皮下的肉还能看见细微的颤动,他小心地将蛇胆取了下来,用烧酒冲洗过后,泡在半碗酒里。 不一会儿,那条黑白相间的大蛇便脱去了花衣,洗净,斩做两半,变成了白嫩的肉条。 顾青竹烧了两锅水,一会儿一个锅里水沸了,放蛇皮焯水,当锅里翻滚出大量白沫时,她立时将蛇皮捞出,梁满仓将冲凉的蛇皮铺在整张案板上,慢慢刮鳞。 刚把锅洗净,另一口锅里的水也烧开了,顾青竹拣蛇肉肥美的前段放到水里,加烧酒、姜、葱作料同煮,大火烧开,小火慢焖。 这肉要焖半个时辰,趁这个工夫,顾青竹泡了些木耳香菇,取了一点火腿肉,这会儿,风炉上的鸡汤弥漫出鲜香的味道。 将剩下的一半蛇肉切断,加烧酒、葱段、姜片、蒜粒,精盐、胡椒粉充分搅拌腌制,又拿了十来个咸鸭蛋煮熟,单取咸鸭蛋黄捣碎备用。 木耳切丝,焯水待用,香菇、火腿切丝,顾青竹又将风炉里的整只鸡上的鸡脯取了下来。 顾青竹做完这些,梁满仓刚好把蛇皮处理干净,他转去烧火,顾青竹则将蛇皮切成半指宽的小段,上蒸笼大火蒸一盏茶的工夫,取出晾凉。 炒一把白芝麻,用干辣椒熬了辣椒油,剁蒜末、姜末、香菜碎、加盐、醋和香油,与蛇皮拌匀,最后撒上芝麻点缀增香,如此一盘黑白夹杂鲜红点缀着翠绿的凉拌蛇皮就做好了。 锅里的蛇段差不多已煮熟,捞出晾着,顾青竹先将鸡脯按纹理撕成极细的丝,再把蛇肉也撕成细丝,在另一个锅里,倒半锅鸡汤,又加刚才煮的蛇汤,将准备好的蛇肉、鸡肉、火腿、木耳、香菇全部倒进去熬。 另取了小碗,用葛根粉勾了薄芡,顾青竹看见一个盒子里有大朵的干黄金菊,便取了一朵,用冷水泡着。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极鲜之味充盈厨房,顾青竹将薄芡打匀,倒在沸腾的锅中,很快,原本清淡的汤水变得微微粘稠,她又将干菊花的花瓣撒在羹上,用勺子一搅,浮浮沉沉的花瓣蒸腾出秋风的淡雅,厨房里鲜香之气愈盛,一锅滋补的蛇羹完美呈现。 另起一个油锅,待手感到热度时,将先前腌制的蛇段入锅油炸,锅铲及时搅动,待表面微黄时即捞起沥油,那些蛇段足足炸了两大盘。 油锅再热,顾青将一盘蛇段复又炸了一遍,这次要炸到金黄香脆,出锅后,直接撒上调配好的椒盐。 用一口小锅,倒油熬咸鸭蛋粉,直到锅底起了气泡,再将剩下的那一盘炸过一遍的蛇段倒进去,均匀搅拌,让每块蛇段都完全沾满金黄色的咸鸭蛋粉。 这一顿饭做下来,慕锦成看呆了,几乎忘记了害怕,他不仅惊叹顾青竹可以把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更羡慕梁满仓与她无需交流讨论的配合,只是一个愣神,一个停顿,他便能把她想要的递到她面前。 这样的默契养成,需要多少年的相处,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慕锦成嫉妒了,非常嫉妒! 只是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这种让他心里极其不爽,却又无处发泄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第五十八章 桑条摘心 “他……也不算太坏。”顾青竹转了下手腕上的赤藤镯,没来由得低声为他辩白了一句。 “嗯?”梁满仓有些怀疑自个听错了。 “不是……”顾青竹见他拧眉愕然的模样,恍然觉得不妥,一时红了耳根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青竹,你回来啦。”正在这时,秦氏一手一个牵着青英和铁蛋进了门,秦氏一撒手,两个小孩就手拉手跑去里屋看小乌龟,目送他们跑远,她接着对顾青竹说,“你家的蚕种呢,春茶采摘眼见着要结束了,该拿出孵化了。” “哦,我这就去拿。”顾青竹和梁满仓的话就此打住,她急急转身去了柴房。 不一会儿,顾青竹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布袋,由于布袋放在黑暗的角落里小半年了,上面积了一层灰尘,她也不敢掸,直接小心翼翼解开,从里面拿出三张淡黄色的桑皮厚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吸附着黑褐色的蚕卵。 秦氏仔细检查过蚕卵,见粒粒饱满,于是说:“你茶园里的茶总还要再采几日,蚕种,我先帮你孵着,莫要误了节令。” “谢谢秦婶。”顾青竹感激地说。 “这有啥谢的,顺手的事,对了,你得空该把桑条摘心了,别让它一路疯长,桑叶续不上肥力,反倒长不好。”秦氏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 “好的,我知道了,明儿就下地弄。”顾青竹点了点头。 “你这茶园桑园两处忙,就别再费精力出去卖茶了,还是我帮你背去卖。”梁满仓见她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半刻都不得闲,别的忙他也帮不上,也就只能跑腿了。 “那好。”桑条摘心是件特别耗费时间的事,她若是到镇上卖茶,来来回回总得要一个多时辰,太耽误事了,想到这里,顾青竹只得答应。 “养蚕,你还要买点啥不?我明天刚好可以一并带回来。”梁满仓想了想问。 “还是满仓哥想得周到,麻烦帮我买点生石灰和稻壳。”顾青竹赞赏道。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顾青竹一早起了,锅里熬上粥,将放在柴房里的蚕架木柱、横档,以及蚕匾、蚕筷、蚕箔等养蚕用具都拿到溪水里洗刷了一遍,一一摊在院子里晾晒。 正屋旁边不大的蚕室小半年没用了,顾青竹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只等着梁满仓买了生石灰来撒。 太阳升上来,顾青竹摊了七八张鸡蛋饼,就着咸萝卜条和青英吃了早饭,现下青松不在家,顾青竹去采茶,青英回回都跟着,她虽年纪小,却最会疼人,知道大姐辛劳,一直帮着采茶。 硬片鲜茶叶多且个大,顾青竹姐妹直采到晌午,才将茶园新冒的芽头都摘了,足堆了满满一大篓,隔了会儿,梁满仓就来将茶叶背走了。 早上的粥和饼都还剩一些,两姐妹简单吃了点,午后,顾青竹哄青英睡了午觉,她请秦氏帮着照应,自个又赶去了桑园。 去年冬天,桑条被修剪的光秃秃的,这会儿又抽条长出手臂那么长,枝条上缀满桑叶,新萌的叶子微微蜷曲,鹅黄娇嫩,泛着水润光泽,而那些壮叶,颜色深绿,脉络清晰,和成人的手掌一般大小。整片园子青绿一片,在微风吹拂下,枝条曼舞,宛如碧波荡漾,又似美人青丝温柔缱绻。 所谓摘心,不仅能阻止桑条无限制的生长,使桑叶快速增大增厚,而且还能促进腋芽生长抽条,只要肥力跟得上,一根枝条上可以再长出若干条枝桠,这样一来,无形中就大大增加了桑叶的产量。 顾青竹一手抓住几根桑条,另一只手中的剪刀咔嚓咔嚓挨个剪过去,地上顿时落了一些嫩芽叶,散发出清新的气味,她双手半刻不停,当太阳西垂时,顾青竹紧赶慢赶,才摘了一小半的桑树。 今儿是十三,圆月不满,好在天气晴朗,月色清明,照亮四野,顾青竹吃了晚饭,将青英托付给秦氏照顾,自个又提着马灯去了桑园,这时节赶节气劳作的村人很多,打着火把,提着马灯的比比皆是,有田地相邻的人家,女人们时不时还要说几句闲话,嬉闹间,手脚不停,倒也不觉得累。 “青竹,时候不早了,该回了。”一个妇人打着哈欠,路过顾青竹的桑园说道。 “嗳,忙完这几棵就走了。”顾青竹脆生生地答。 月华如银,不知不觉已然偏西,四下人声越少,连草中的虫儿都不叫了,顾青竹这才取了马灯,拖着酸胀的双臂回到家中。 由于捏着剪刀一直用力,她的右手虎口处新磨了一个泡,碰一下都疼,为了明天还能做事,洗漱之后,她忍痛挑破了水泡,上了些自制的药粉。 第二天一早,梁满仓将昨儿卖茶的钱和生石灰、稻壳送了来,茶价果然如顾青竹所想,三生家也跌了两文,茶叶越来越不值钱了。 “昨儿你幸亏没有去卖茶,那位三爷向我问起你,我说你不来了,瞧着他还很失望,八成是憋着什么坏主意。”梁满仓帮着把蚕室均匀地撒了石灰粉,嘴上嘟囔道。 “这价钱再低下去,连鲜叶都不值得卖了。”顾青竹叹了口气,她的心思全在挣钱上,似乎没听见梁满仓后面的抱怨。 “春茶已近尾声,价贱是必然的。”梁满仓安慰了她一句,接着又说,“南苍县每年过了小满,东市都有收购蚕茧的大集市,你把春蚕养好了,照样能卖上高钱。” “这一季,茶饼的价实在差强人意,也就指望蚕茧能多挣些了。”顾青竹低垂着脑袋。 “你这手伤成这样,还怎么去摘心?”梁满仓瞥过来,拧眉道。 “无事的,我左手也可以。”顾青竹清清浅浅地笑,挥了挥左手。 “女孩子总要多爱惜自个,别那么拼。”梁满仓有些不忍道。 “今儿不采茶了,紧赶着把那一半摘完就可以歇歇了。”顾青竹点点头道。 顾青竹在家给桑条摘心,忙得不可开交,慕锦成坐在收茶柜台后,眼巴巴等着她,第一日没来,第二日也没来,连那魁梧的男子也只来卖了两趟茶就没了人影,他心里一下空落落的。 偏他是个拉不开脸面的人,昨日不过问了一句,就被那男人当贼防着,可见他们关系不一般,可现下又没啥好由头去乡下寻人,也就是干着急罢了。 钱溢在慕锦成这里胡吃海喝。混闹了两天,却是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加之宝应是个极忠心的,钱溢不敢问得太露骨,宝应便胡乱糊弄过去,故而,他这一趟,除了吃喝,基本上是徒劳无功。 转眼就是第三天中午,赵嬷嬷依旧烧了满桌子的菜,钱溢似乎被那一顿蛇宴吃刁了嘴,竟然对慕家内宅私菜都提不起兴趣。 “你说,你到底怎么勾了我妹的魂?她这几日一直住在别院里,不肯回南苍县,虽不知为了何事生气,可定与你脱不了关系!”钱溢仰头喝了一杯酒,突然提起钱漫。 “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乱说。你妹的清白,可不能葬送在你这个混蛋哥哥手上,说什么与我有关,我可是半月有余没见着令妹了。”慕锦成不耐烦地敲敲碗沿。 “你不混蛋,赶快娶了她得了,我保管随一份大礼,省得她整日思而不得,四处惹事,专会祸害人!”钱溢已经得了消息,他那骄横惯的妹妹,已经把别院里的人全都找茬揍了一遍,一时间,怨声载道,管事的儿子更被她打掉了门牙,状已经告到钱有财那里。 “令妹仙人之姿,实该配人中龙凤,我每日只与你胡混,酒囊饭袋而已,可没那降服的本事。”慕锦成连连摆手。 笑话了,别说他不喜欢钱漫,就是他乐意,他爹也不会肯,像钱漫这种女子,注定是搅乱内宅安宁的主。 “好看的不就是这副皮囊,我那妹妹天不怕地不怕,偏就莫名栽你手上了。”钱溢呲牙笑了下,盯着慕锦成如玉般的面容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容自戕。”慕锦成突然面色严肃地说。 “得了,得了,说这些作甚,你也是嫌我烦了。”钱溢摆摆手,继续喝酒。 他确实是为钱漫一探虚实,可慕锦成宁愿不要容貌也不接受钱漫的话,着实让他心惊不已。 “酒都喝完了,下午,你就回去。”慕锦成心情不佳,懒得与他兜兜转转。 “当真生气呢,罢了,都是我不好,自罚三杯!”钱溢连喝了三杯。 这一顿饭,慕锦成吃得味如嚼蜡,散了席,钱溢已然喝高了,晃晃荡荡,昏昏沉沉地想找地儿睡觉。 “宝应,你和云官儿把钱二爷扶上马车,他适才说,县里铺子有事,要赶着回去。”慕锦成扬手道。 “好嘞!”宝应巴不得赶快把这个瘟神送走,赶忙跑了来。 云官儿也跟着上前扶住他一条胳膊,两人连拖带拽将人弄上马车,钱溢头一挨着马车垫子就人事不省地呼呼睡去。 看着马车转过街角,绝尘而去,慕锦成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慕锦成回转,问过铺子里的人,今儿依旧只有那个男子来过,顾青竹却再没出现,他一时有些担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五十七章 登门无好事 在顾家坳,一家有事,全村人都来帮忙是常有的,故而,顾青竹在忙着做菜的时候,对梁满仓帮着烧火,偶尔递个盘子,并不觉得意外。 梁满仓做了五年训练有素的兵士,每次出战,都与哥哥并肩作战,慕家军中,人人都知道梁满兜是神射手,却不知他每次都把最薄弱的后背交给最信任的自家弟弟,两人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梁满仓早就练成了全能辅助,若那一次有梁满仓同行,梁满兜或许不会出事,更不会背上叛国投敌的污名。 经过生死淬炼的梁满仓,眼光锐利,早把周遭的细节微末看得很清楚,也更善于观察同伴的需求,并以最快的速度满足,这种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刻在骨血里,必将追随一生。 他们两个都想不到本以为寻常的事,在慕锦成这个两辈子都没正经谈过恋爱的人眼里,却是染了太多旖旎的情愫。 正当慕锦成东想西想的时候,顾青竹已经将蛇羹、凉拌蛇皮、椒盐蛇段、咸蛋黄焗蛇段四样菜端到桌上。 “你尝尝。”顾青竹将一套骨瓷餐具放在他面前。 蛇羹弥漫着极致的鲜香之味,凉拌的蛇皮酸辣诱人,而椒盐和蛋黄虽都是油炸的,但闻着却是两种味道,一个干脆咸麻,另个沙糯鲜香。 “既是你做的,不如陪我吃一点。”慕锦成抓着筷子,几次都没能下著。 “蛇肉祛风除湿,消肿止痛,在乡下,过了夏至都要熬一点蛇汤给小孩子喝,可以避免夏天生痱子和毒疮,那汤除了放点盐,别的什么都没有,味道依旧很好,哪像你这里食材这般丰富,能做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蛇宴,可你倒好,却矫情吃不了。”顾青竹一边说着,一边拈了一块蛋黄蛇段,津津有味地啃,吃得唧作响。 “好吃吗?”慕锦成抿唇锁眉问道。 “你吃一点不就知道了。”顾青竹将吃剩下的蛇骨扔在桌上说。 这一桌菜看着养眼,闻着也鲜美,这会儿又见顾青竹吃得香,慕锦成终于鼓起勇气,搛起一小块椒盐蛇段吃了一口。 蛇段外表香脆,内里鲜嫩,表面沾染的椒盐随着牙齿的撕咬,渗入肉中,香麻而咸鲜,蛇肉愈嚼愈香,让人欲罢不能。 慕锦成如果不知道这是蛇肉做的,就冲这个令人垂涎的味道,他都得大快朵颐地吃个痛快,可他终是犹豫的,只吃了一块,就生生忍住。 “你看,菜,我做了,你也尝了,咱们的约定也就到此为止。”顾青竹洗了手,收拾了竹篓,准备离开。 “不行!这菜可不算!”慕锦成见她这样讲,急急地扬声道。 “这菜怎么不好?是食材不新鲜,还是味道糟糕?”顾青竹有些生气,她忙了一个多时辰,要的可不是这个答复。 “我不喜欢吃蛇!”慕锦成咽了下口水,纵使是这般美味,他仍然战胜不了天生的恐惧。 “这不是我的错,你既不喜欢吃,不妨请旁人尝尝,味道怎样,不就知道了。”顾青竹耐着性子道。 “你既是要谢我,自然是做我喜欢的菜,这个哪里能算!”慕锦成强词夺理。 “你……”你喜欢什么,我怎么知道!顾青竹咬着后槽牙暗骂,生气,但又拿他没辙。 “锦成兄,你这哪是吃苦受罪,分明是做了逍遥王,躲在乡下好山好水,这会子做了什么好吃的,大老远就闻着香味了,是不是专门招待我的?”外面传来一个男人嬉笑打趣的声音。 脚步声很快由远及近,门前一暗,人影已至,梁满仓侧身挡住顾青竹,与那瘦削的锦衣男人擦身而过。 大大咧咧闯进来的人正是钱溢,慕锦成只得站起来敷衍他,眼见着顾青竹和梁满仓一起离开。 “这俩人是谁呀?”钱溢回头望,只看见离开的是一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他们各自背着竹篓,出了厨房门,径直走了。 “管那么多做什么,你不会是空手来的,白搭我这些好菜!”慕锦成心里正郁闷,没好气地说。 “哪能呢,杏花村新出的仙人醉,我带了十坛,不信喝不倒你!”慕锦成向来性情乖张,钱溢也不恼,只嘿嘿一笑。 “宝应,让赵嬷嬷叫人将这些端到厢房来,再另外做几道菜。”慕锦成负手仰头走了,钱溢跟在后面,东张西望。 “这蛇肉太他玛好吃了,你竟然吃这么少,当真可惜。”钱溢的面前已经堆了一堆蛇骨架,他低头嗦了后蛇羹,满足地喟叹。 “吃你的!”慕锦成瞪了他一眼。 他实在心疼顾青竹费时费力做的一桌蛇宴,这会儿都白下了钱溢的狗肚子,他勉强吃了一点,味道极好,可他就是过不了心理的那道关,故而也只能干看着钱溢大吃特吃。 “你爹可真够狠的,不就是打死个奴才嘛,还是我大哥的,至于把你送到这儿来受苦么!”钱溢状若无心地说。 “你刚才还说我是逍遥王,又哪里有苦吃,我若不来,你哪有这口福?”慕锦成抿了口酒,睨了他一眼。 “要不,你跟我到我家的山庄上住几天?上山打猎,下水捕鱼,庄上还有几个看得过去的丫头,想咋玩就咋玩,可不比守着你这个收茶铺子有趣多了。”钱溢搛了一筷子蛇皮,塞到嘴里道。 “得了,我一个人倒好,宝应和秋生和我一起来的,若是让我爹知道我不思悔改,到处乱窜,定要打他们的,何苦连累旁人呢。”慕锦成苦着脸摇摇头。 “你倒是心善,小厮伙计都要照顾着,只不知怜香惜玉,小翠这几日想你想得紧,她和我一起来的,这会儿正在外头马车上候着,你要不要……”钱溢喝得满面通红,凑到他耳边,暧昧地说。 “要命了,青天白日的,你把她带来,是巴不得我待在这儿,一辈子回不去。”慕锦成抬手就拧他的耳朵。 “哎呦,哎呦,撒手撒手!”钱溢胡乱地拍打他,好不容易挣脱,揉着耳朵说,“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嘛,春夜漫漫,连猫狗都叫了春,我怕你血气方刚,孤衾难眠!” “滚,你当谁都似你,禽兽!”慕锦成隔着桌子踹了他一脚。 “好好好,我是禽兽,你呀,美人当前,辜负春恩,那才真真是禽兽不如!”钱溢躲过第二脚,笑骂一句。 “吃饱喝足,滚回你的胭脂窟去。”慕锦成见他喝了酒,说话越发荒诞不经,遂出言赶人。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你这南苍第一纨绔白担了风流之名,世人谁知你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嗝……”钱溢醉意深沉,摇头晃脑,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缝,笑着调侃。 “宝应,叫云官儿来,他家主子喝多了。”慕锦成朝外面叫了一声。 云官儿是钱溢的小厮,十五六岁的白皙清瘦少年,他低头进来,想要搀扶钱溢。 “走开,走开,我今儿要宿在这里!”钱溢用力地挥手,云官儿无法,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慕锦成自然知道他是为什么来,不论是假借看他之名,还是安排小翠伺候,无非是想套问是谁杀了黑衣人,可他又不是傻的,怎会告诉他宝兴的事。 主意已定,他便让赵嬷嬷煮了一壶旗枪茶,自个慢慢喝着,由着他胡闹,真醉也好,装疯也罢,只当一乐。 顾青竹和梁满仓出了三生茶行,今日的鲜茶价,三生虽没有降,但旁家却低了两文,显然不是啥好兆头,顾青竹惦记着了然说的制茶新技艺,她这几日晚间得空就拿出那几颗茶翻来覆去地看,可这样光看总不是办法,最好能亲自试过才行。 故而,她决定先买一口炒茶的锅回去,两人在镇上唯一的铁匠铺里转了转,那些个锅不是小了,就是太深,依顾青竹的身形,要在大锅里炒茶,差不多要探进半个身子,累不说,蒸腾的热气就能把人烤得吃不消。 好在铁匠铺的汉子说可以单为顾青竹铸一口锅,不过价钱会高些,顾青竹想了想,最终答应了,既然是定做,顾青竹就画了一个锅的样子,锅浅口大,底部略平,这是她看了了然那口锅后,琢磨的想法。 汉子看了眼图片上那个不伦不类的锅,又让顾青竹比划了大小,他虽惊讶,却没说什么,将图折了几折,放在围裙兜里,闷声说了一句,“五天后来取。” 顾青竹付了五十文定钱,两人便赶着回去了。 回到顾家坳,天色将晚,梁满仓将那卖蛇的一百文,取了一半送给顾青竹。 今儿,若不是顾青竹说要做蛇宴,他那条菜蛇卖不出这个价,一般人家不会买这么大一条,纵使饭馆要,能卖到五六十文就算高价了。 “这是做什么,蛇是你捉的,我不能要。”顾青竹连连推辞。 “上次,卖野鸡你帮我找了家饭馆,掌柜的现在每次都收我的,价钱一直不错,今儿的菜蛇更卖了高价,也全是你的功劳,我总得谢谢你。”梁满仓腼腆地搓手。 “这有什么,我只是帮着介绍,野味还得靠你捕捉,我怎好平白拿你的钱,再说,你之前还救了我呢,这又怎么算呢。”顾青竹偏头笑。 “往后,你的茶还是我帮你背出去卖,我瞧着那人不像好人,给他做了两天饭,挑三拣四的,你明儿若再去,定还要被他缠上,就是有天大的恩情,也不带这么磨折人的!”梁满仓拧眉不满道。 第五十九章 蚕 顾青竹确实有事。 这日辰时末,黑褐色的蚕卵成功孵化了,三张桑皮厚纸上蠕动着又黑又丑如同蚂蚁的蚁蚕,黑压压的,足有一千多只,这些小东西出生半个时辰后,就能开口吃桑叶。 别看它们长得不好看,可吃起来却很挑剔,一根桑条上芽叶尚未长开,又薄又小,而大叶已老,经脉过粗,故而,它们只吃自顶芽数下来的第三片叶子,这片叶子黄中带绿,泛着油润的光,是一根桑条上最鲜嫩的一片,这虽不至于说是百里挑一,却也算是精心选材了。 好在蚁蚕尚小,虽这样挑食,吃得却并不多,放眼整个桑园,选这么一片叶子,还是能满足的,顾青竹背了竹篓出去,一会儿就摘回半篓。 将每片桑叶切成小方块,在蚕匾中堆上一个指节高,这样便可以放蚁蚕了。 顾青竹小心托起一张桑皮纸,将纸张悬着倒扣在蚕匾上方,纸上的蚁蚕扒不住,纷纷掉在桑叶上,有些不肯自个下来的,还要用蚕筷在纸的背面轻敲,将它们赶下来,至于那些个精力旺盛,逃离桑纸,跑到竹簸箕乱逛的,则要用鹅毛将它们请到蚕匾里来。 放蚁蚕是个细致的活,顾青竹做得轻手轻脚,无比耐心,青英则在一旁热切地看着,她适才已经和大姐软磨硬泡说好,这些蚕以后由她来喂了,这会儿,小小的人儿心里充盈着满满的激动。 三张桑皮纸的蚁蚕都放了,只见蚕匾里黑如线头的蚁蚕全都钻在桑叶里,毫不客气地啃食。 这一匾桑叶足够它们吃一天的,顾青竹在蚕室里将蚕架支了起来,把十个横档放上,别看这些蚕这会儿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可等它们日夜不停地吃上四五天,体型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到时就要分箔了。 顾青竹带着青英出了蚕室,还不忘在门口撒上生石灰,这样既防潮也灭虫。 梁满仓帮她买回来的那一大袋稻壳还堆在柴房里,她得去烧成焦糠,备着给大蚕用,青英这会儿满心惦记着蚕宝宝,不肯离家,顾青竹只得留她在院里,坐在枇杷树下和小乌龟玩,她自个则背了稻壳,另挽了一把干桑条去野地里烧。 烧焦糠其实并不是明火烧,只是起一堆火,将稻壳堆在上面燎糊,而不是完全烧成灰,这时节,顾家坳几乎家家养蚕,野地里烧焦糠的地坑多的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恰巧有人刚烧过,只要再添些干树枝就可以继续烧了。 只是等焦糠的时候难捱,因为不是大火烧,烟气特别重,若是遇着顺风,尚好站在上风口避一避,若是逢着小旋风,百步内站哪儿都呛人。 今儿,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大榆树的叶子纹丝不动,一大片荒地上白烟笼罩,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忙碌的身影,而咳嗽的声音却此起彼伏。 顾青竹在边缘处找了坑,燃了一把茅草,将柴禾架了上去,橘黄色的火焰一下子窜了起来,见此,她赶忙在上面盖了几层桑树叶,这样就能既焖住火势,又不使之熄灭,最后才把细碎的稻壳铺在上面,顿时,烟雾大盛。 退出几步,找了块石头坐下,顾青竹耐心等待。 “青竹,你已经烧上焦糠了?”身后传来顾大丫笑嘻嘻的声音。 “你也来了,我帮你。”顾青竹回眸,笑道。 顾大丫家里有三亩桑园,往年都要养两架蚕,故而焦糠也用的多,两人在旁边又寻了两处地坑,一起架柴燎壳,这样虽费柴些,却是比较快的。 两人忙完,在溪水里洗了手,坐在石头上,顾大丫从兜里掏了把炒熟的蚕豆,两人分着吃。 “我有几日没见着招娣了,她还在帮你家里采茶吗?”顾青竹咯嘣咯嘣地嚼蚕豆,偏头问道。 “这些日子茶价越来越低,几乎卖不出什么钱,可茶园里的鲜茶不采,我娘又觉得可惜了,每天还是一家子去园子里干活,招娣自然也来的。 今儿早上,家里蚁蚕突然孵了出来,手忙脚乱一堆事,我娘见实在忙不过来,便叫招娣去园子里摘桑叶,又打发我来烧焦糠。”顾大丫低头剥蚕豆的壳道。 “孙婶倒不拿招娣当外人。”顾青竹扑哧笑了一声。 “招娣性子软和,我娘说什么是什么,对她言听计从,甚合她的脾气,这会儿,我娘心里肯定拿她和彭家姑娘比过很多次,不定怎么后悔呢。”顾大丫挑了挑细长的眉毛,亦笑道。 “彭家的后来怎么说了?”说到这里,顾青竹不禁多问了一句。 “前两天,花媒婆来了一趟,说稻谷麦子什么的,彭家已经吃了,没法原样还上,就算买了粮食也找不着人送来,只好折算了钱财抵账,我爹拿了钱,没捂热就还了舅家,舅家表姐下月出嫁,已经来催要了好几次,就差闹翻了。”顾大丫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有些郁闷道。 “彭家倒是精明,小算盘打得叮当响,现下的粮价可比他们当初提退亲时低了许多。”顾青竹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哥被退婚,我爹倍觉丢人,面子上挂不住,哪里还想到钱财上的损失,不过,退了也好,这样势利的姑娘,别说我哥,就是我们全家也降不住。如今,咱们都觉得还是招娣最好,特别是我哥,我瞧着他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呢。”顾大丫掩嘴嘻嘻地笑。 “这么说来,现下,只等青山哥养好身子,话说,郑叔也不是难说话的人,定不会计较前面的事。”三个女孩子一般大,又十分要好,顾青竹自然替招娣高兴。 “我哥如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用总躺在床上,这多亏了满仓哥每天晚间用军中的法子帮他训练,再有个十天半个月,他就能和平常人一样了。”顾大丫说到梁满仓的名字时,埋下头去,眉眼含羞,脸颊微红。 “真的?这倒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呢。”顾青竹眼睛一亮,欢喜地说。 “我爹这些天为着我哥的事,也是憋屈,心情郁闷很久,若我哥好了,他自然也能乐呵乐呵。”顾大丫托着腮帮子说,顾世福是一家子的主心骨,对这个闺女最上心,故而大丫十分心疼她爹。 顾青竹起身去看了看稻壳,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两人用小棍将燎糊的稻壳拨了下来,摊在地上晾。 顾大丫的还要烧一会儿,顾青竹遂又坐下来陪她说话。 “我听大毛说,你二叔家里养的鸡,清明的时候,淋雨冻死了好几只,债主把这账全记在他头上,如今利滚利的,前前后后欠着约莫一百两了,这要还到猴年马月去!”顾大丫咂舌道。 “难怪这个月,我阿奶来要粮时,让我以后都给她钱,原来如此。”顾青竹挑眉了然道。 “青竹,你千万不可以给钱,你二叔那可就是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钱也不够他败的呀。”顾大丫抓住她的胳膊,着急地说。 “我晓得的,放心,我不会给他的。”顾青竹拍拍她的手道。 两人说话间,大丫的焦糠也烧好了,顾青竹帮她摊晾。 “我这个还得等会儿呢,青英独自在家,你先回。”顾大丫抬头看看日头,约莫到了烧午饭的时辰。 顾青竹点点头,归拢了焦糠,用布袋装了,背着回家。 拐到回村的路上,她一眼看见前面一个高大的男人,将一口奇怪的锅顶在头上走路。 “满仓哥!”顾青竹惊喜地跑了几步,追了上去。 男人放下锅,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果然是梁满仓。 “铁匠铺的人还真没糊弄我们,说五天去取,还真拿到了,你瞧瞧,是不是你想要的?”梁满仓将锅递给顾青竹看。 “就是这样的!”顾青竹一脸兴奋,接过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甚是满意。 “生铁铸的锅怪沉的,还是我来拿着。”梁满仓见她背着一篓子东西,遂又把锅拿去顶在头上。 两人结伴而行,路上遇见村里的人,大家都对那个造型奇特的锅多看了几眼。 “呦,这两人做啥呢,难道要一个锅里吃饭了?”马老太挎着一个破竹篮迎面走来,一开口就没好话。 听着这话,旁边菜地里的乡人们,都惊诧地停了下来张望,面上露出探究的表情。 “你整日除了胡说,还能不能做点正经事!”当着村人的面,被这么污蔑,顾青竹气得变了脸色,上前质问。 “你们做得出,还不让人说了?”马老太遍布褶子的脸,写满了鄙视。 “我们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你倒讲来听听!”梁满仓将锅放在地上,上前一步逼视着她。 “你……你们……”马老太被他强大的气势压迫,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前两次,顾青竹和梁满仓顾念她年纪大了,都没有深究,反倒被这老妪看轻,屡屡来招惹他们,今又颠倒黑白,梁满仓打定主意,要当众教训这个老太太。 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竹篮,将其摔在地上,里面有几根大蒜掉了出来,马老太一下子被他吓愣住了。 几步远处,吴氏躲在人群里看热闹,却恰巧被马老太发现,她一把拽住道:“吴氏,你来得正好,你家这孙女可了不得,我不过说一句话,她就唆使他砸了我的篮子!” “怎的这般没规矩!”吴氏拿出长辈的架势,皱眉道。 这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吴氏难得逮着机会,誓要压制顾青竹一头。 第六十章 大丫的心思 “所谓规矩只是对守规矩的人有用,与没规矩的人何必谈规矩,相较于浪费时间对牛弹琴讲道理,还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得爽快,更况且我之前已经以礼相待过,只她得寸进尺,以为我好欺负!”顾青竹微扬起下巴,蔑视道。 “哎呦喂,你这丫头好利的嘴,我之前也没说什么呀,倒尽记恨着,心眼也忒小了。”马老太一拍大腿,直呼冤枉。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一日日胡乱编排旁人的闲话,日积月累,不是真的也被你说成真的了,上一次,因为你的造谣挑唆,撺掇范婆婆和言婶子吵架,结果范婆婆讲不过媳妇,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言婶子扛不住恶媳妇的骂名,半夜也跳了河。 如今大毛家里只剩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原本好好的一家子全被你一句话毁了!这两条人命都害在你这张嘴上,难道夜半时分,你心里半点愧疚都没有吗?现下,倒还想继续中伤旁人!”顾青竹杏眼圆瞪,怒斥道。 “这都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她们婆媳上吊跳河关我什么事,你家这丫头年纪不大,却专会冤枉人,我这把老骨头,丢不起这个人,不活喽,死了算了!”马老太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拉着吴氏寻死觅活。 顾青竹冷眼看这老妇人,满嘴狡辩,半点悔意也没有,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翻了天了,缺家教的贱蹄子,咱顾家怎出了你这种刁钻的人,净在这里胡说八道!”吴氏瘦骨伶仃,被马老太推搡地站都站不稳,她不由得恼怒道。 与他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是讲不明白的,顾青竹懒怠理这两个老太太,拿了锅就走。 “你这败家玩意儿,居然又买锅,挣点钱不够你祸祸的!人家一口锅用两辈子人,你倒好,这都买几回了,不吃饭,尽吃锅呢。”吴氏奋力挣脱了马老太,指着顾青竹跳脚骂。 在大黎国,铁矿场是归军器监管的,民间的铁器价格昂贵,像买个锄头、镰刀、铁锹、犁头等农具都算是置办家产的大事了,故而一般人家都是几辈人传下来用的,若是损坏了,大多拿去铁匠铺修补或加一块接上去,很少买新的。 就连烧饭的铁锅,寻常人家都用得很仔细,谁家的媳妇要是把锅烧出个洞,定是要被婆婆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的,因为这意味着要花大钱了。 顾青竹去年为了做蒸青茶饼,买了釜甑规承,当时被吴氏搬了小杌子坐在门前骂了三天,今儿见她又买铁锅,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在这老太太眼里,大房挣下的所有钱,将来都是她小儿子的,故而,顾青竹每用一个铜板,都让她心疼不已。 顾青竹全不理睬后面传来的尖锐高亢的谩骂,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那个偏心的阿奶都不会念她的好,只想着百般坑害她,而她碍着老爹,也不能把逞口舌之快的她怎么样。 “青竹,我今儿在翠屏镇见着萧耿大哥了,据他说,县衙过些时候要招几名捕快。”梁满仓两步追上她,走在她身侧,很自然地接过锅拿着。 “去外面也好,咱村里都被这些人带坏了民风。”顾青竹揉揉额角,叹了口气,转而又说,“你有一身本事,窝在顾家坳也是白可惜了。” “我只是想去查我哥的事,等有朝一日,水落石出,沉冤得雪,我还会回来的。”梁满仓低声说道。 “嗯。”顾青竹低应了一声。 她抬头看向远处,峰峦叠嶂,苍翠欲滴,正是一年好时节。可这样的好时节,偏有诸多的不顺,且皆是头疼的事。 “我估摸着,招人怎么也得到小满蚕市那会儿,我明日先去老君山伐木,后面再上山采些石头,等过了中秋,得空把老屋翻修一下,要不然破损的老屋只怕挨不过夏雨冬雪。”梁满仓与她并肩而行,慢慢说自个的打算。 “去老君山吗?那里树木虽多,可到底是深山老林,不如叫上长林他们几个,人多好做事,也有个照应。”顾青竹偏头说道。 “我瞧着你那制茶的窝棚是临时搭的,我这次上山多伐几棵树,顺便给你造间茶房,这样一来,就不怕春日刮风下雨,秋天蛇虫鼠蚁了。”梁满仓虽外表粗犷,实则是个极细心极用心的人。 “我那窝棚好着呢,透风透气,还不占地儿,若是破损了,一两天的工夫就能重搭一个,方便得很。”顾青竹连连摇手,她不想给旁人添麻烦。 “你是被马老太的话吓住了?和我撇这么干净!”梁满仓拧眉,盯她看了一眼。 “怎么会呢,我一直当你是兄长一般,若你不嫌我是个累赘,明儿我和你一起去老君山,我还欠着谭掌柜一味药材呢。”顾青竹灿然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 梁满仓的眼神一暗,但很快扬起嘴角道:“咱都是山里长大的,翻山越岭还不是家常便饭,说什么累赘不累赘的,再说,我巴不得你同去,山里虫蛇多,防不胜防,你懂医,去了总是好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我晚间蒸些窝头做干粮,你去找找帮忙的人。”走到自家院门口,顾青竹接过铁锅道。 “那我便不客气了,记得再多炒些酸笋,那个最开胃。”梁满仓笑着说。 他不太会做饭,这些日子因帮着顾世福家里卖茶,大多在他家里吃,可进山伐木总不能让人家自带干粮,顾青竹这么说,正好解决了他的麻烦。 “放心,管够,我家里还有些辣萝卜条,到时也带上。”顾青竹一口应承下来。 梁满仓折身去村里寻人,郑长林、顾青水、方奎几个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一去说,他们便满口答应了,顾世福得了消息,也帮他找了几个有经验的壮年汉子帮衬,如此一来,便有八个人了。 一直守在家里的青英,见大姐久没回来,便自个熬了粥,顾青竹回来给她蒸了碗蛋羹,又炒了一大盆酸笋备着,姐妹俩简单吃了饭。 洗了碗筷,顾青竹又满满地和了一缸苞谷面,用布盖着发酵,待青英睡了午觉,她才背着竹篓去了桑园,明天要出门一天,她总要提前把小蚕的吃食准备好。 “青竹,你明儿要和满仓哥去老君山吗?”顾大丫从自家的桑园里探出头来问,她们两家的桑园隔着一条田埂。 “嗯,老君山山深路远,平日里去不了,这次赶巧有机会,想去碰碰运气,寻一味药材。”顾青竹一边说话,一边双手不停地摘桑叶。 “我爹明天也去,我本打算跟着的,可我娘不让,非叫我在家喂蚕!”顾大丫跺了下脚,嘟囔着说。 “深山伐木又不是啥好玩的事,又苦又累,还可能遇见野兽蛇虫,若不是我预收了定钱,我还怕成了他们的累赘呢。”顾青竹看了她一眼,轻声劝道。 “我不是想去玩的。”顾大丫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身。 “那你想干啥?”顾青竹有些纳闷。 “你说满仓哥为啥突然就要伐木造房子呢?他……他莫不是……莫不是说下亲事了?”顾大丫声音越说越低,面上早飞了红霞。 在顾家坳,若是有人家开始起房子造屋,八成是要准备娶亲的,何况梁满仓已到了成家的年纪,也难怪顾大丫胡思乱想,心里紧张。 “不会,没听说呀。”顾青竹有些讶然,接着说,“修房子的事,也不算是临时起意,他家老屋太旧,顾婶子在时就该修了,今儿,我听他说,过些日子,要到南苍县县衙谋个差使,他是担心以后没时间操持,所以才抢着伐木采石先准备着。” “原来是这样啊,嗯嗯嗯……你说的对,我就不要去添乱了,等以后不忙了,咱仨到玉华菁去玩,去年那山坡上的花儿,真漂亮呢。”顾大丫得了心安的答复,忙岔开了话题。 “嗯,等卖了春茧,夏天就到了,到时茶园桑园都无事,有大把时间够你野呢。”顾青竹哪知她小女儿的心思,只笑着说。 说着话,顾青竹手脚麻利地摘了半篓桑叶,两人结伴回去了。 晚间,吃了面片儿汤,顾青竹在家里蒸窝头,厨房里水汽氤氲,油灯昏黄的光更显模糊不清。 梁满仓将家里的苞谷面背了一些来,他知道顾青竹虽能挣得一些钱,但大多要留着供青松读书,还要代父奉养吴氏,故而,粮食对她来说,还是很紧张的,他不能平白占她的便宜。 顾青竹并没有矫情谦让,也未过于计较多寡,甚至忙得没工夫转头看,只让他直接倒在面桶里。 梁满仓收拾了面,自然而然地接替青英,坐在灶间烧火,明灭的火光映照着他刚毅的脸庞。 “顾青竹,你给我滚出来!”院外传来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 青英正坐在桌边吃窝头,被那声音一吓,窝头从她手中一下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角落里去了。 “阿姐!”青英睁着大眼睛,胆怯地似要哭了。 “别怕,姐出去瞧瞧。”顾青竹拍拍青英,哄她道。 第五十八章 桑条摘心 “他……也不算太坏。”顾青竹转了下手腕上的赤藤镯,没来由得低声为他辩白了一句。 “嗯?”梁满仓有些怀疑自个听错了。 “不是……”顾青竹见他拧眉愕然的模样,恍然觉得不妥,一时红了耳根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青竹,你回来啦。”正在这时,秦氏一手一个牵着青英和铁蛋进了门,秦氏一撒手,两个小孩就手拉手跑去里屋看小乌龟,目送他们跑远,她接着对顾青竹说,“你家的蚕种呢,春茶采摘眼见着要结束了,该拿出孵化了。” “哦,我这就去拿。”顾青竹和梁满仓的话就此打住,她急急转身去了柴房。 不一会儿,顾青竹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布袋,由于布袋放在黑暗的角落里小半年了,上面积了一层灰尘,她也不敢掸,直接小心翼翼解开,从里面拿出三张淡黄色的桑皮厚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吸附着黑褐色的蚕卵。 秦氏仔细检查过蚕卵,见粒粒饱满,于是说:“你茶园里的茶总还要再采几日,蚕种,我先帮你孵着,莫要误了节令。” “谢谢秦婶。”顾青竹感激地说。 “这有啥谢的,顺手的事,对了,你得空该把桑条摘心了,别让它一路疯长,桑叶续不上肥力,反倒长不好。”秦氏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 “好的,我知道了,明儿就下地弄。”顾青竹点了点头。 “你这茶园桑园两处忙,就别再费精力出去卖茶了,还是我帮你背去卖。”梁满仓见她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半刻都不得闲,别的忙他也帮不上,也就只能跑腿了。 “那好。”桑条摘心是件特别耗费时间的事,她若是到镇上卖茶,来来回回总得要一个多时辰,太耽误事了,想到这里,顾青竹只得答应。 “养蚕,你还要买点啥不?我明天刚好可以一并带回来。”梁满仓想了想问。 “还是满仓哥想得周到,麻烦帮我买点生石灰和稻壳。”顾青竹赞赏道。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顾青竹一早起了,锅里熬上粥,将放在柴房里的蚕架木柱、横档,以及蚕匾、蚕筷、蚕箔等养蚕用具都拿到溪水里洗刷了一遍,一一摊在院子里晾晒。 正屋旁边不大的蚕室小半年没用了,顾青竹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只等着梁满仓买了生石灰来撒。 太阳升上来,顾青竹摊了七八张鸡蛋饼,就着咸萝卜条和青英吃了早饭,现下青松不在家,顾青竹去采茶,青英回回都跟着,她虽年纪小,却最会疼人,知道大姐辛劳,一直帮着采茶。 硬片鲜茶叶多且个大,顾青竹姐妹直采到晌午,才将茶园新冒的芽头都摘了,足堆了满满一大篓,隔了会儿,梁满仓就来将茶叶背走了。 早上的粥和饼都还剩一些,两姐妹简单吃了点,午后,顾青竹哄青英睡了午觉,她请秦氏帮着照应,自个又赶去了桑园。 去年冬天,桑条被修剪的光秃秃的,这会儿又抽条长出手臂那么长,枝条上缀满桑叶,新萌的叶子微微蜷曲,鹅黄娇嫩,泛着水润光泽,而那些壮叶,颜色深绿,脉络清晰,和成人的手掌一般大小。整片园子青绿一片,在微风吹拂下,枝条曼舞,宛如碧波荡漾,又似美人青丝温柔缱绻。 所谓摘心,不仅能阻止桑条无限制的生长,使桑叶快速增大增厚,而且还能促进腋芽生长抽条,只要肥力跟得上,一根枝条上可以再长出若干条枝桠,这样一来,无形中就大大增加了桑叶的产量。 顾青竹一手抓住几根桑条,另一只手中的剪刀咔嚓咔嚓挨个剪过去,地上顿时落了一些嫩芽叶,散发出清新的气味,她双手半刻不停,当太阳西垂时,顾青竹紧赶慢赶,才摘了一小半的桑树。 今儿是十三,圆月不满,好在天气晴朗,月色清明,照亮四野,顾青竹吃了晚饭,将青英托付给秦氏照顾,自个又提着马灯去了桑园,这时节赶节气劳作的村人很多,打着火把,提着马灯的比比皆是,有田地相邻的人家,女人们时不时还要说几句闲话,嬉闹间,手脚不停,倒也不觉得累。 “青竹,时候不早了,该回了。”一个妇人打着哈欠,路过顾青竹的桑园说道。 “嗳,忙完这几棵就走了。”顾青竹脆生生地答。 月华如银,不知不觉已然偏西,四下人声越少,连草中的虫儿都不叫了,顾青竹这才取了马灯,拖着酸胀的双臂回到家中。 由于捏着剪刀一直用力,她的右手虎口处新磨了一个泡,碰一下都疼,为了明天还能做事,洗漱之后,她忍痛挑破了水泡,上了些自制的药粉。 第二天一早,梁满仓将昨儿卖茶的钱和生石灰、稻壳送了来,茶价果然如顾青竹所想,三生家也跌了两文,茶叶越来越不值钱了。 “昨儿你幸亏没有去卖茶,那位三爷向我问起你,我说你不来了,瞧着他还很失望,八成是憋着什么坏主意。”梁满仓帮着把蚕室均匀地撒了石灰粉,嘴上嘟囔道。 “这价钱再低下去,连鲜叶都不值得卖了。”顾青竹叹了口气,她的心思全在挣钱上,似乎没听见梁满仓后面的抱怨。 “春茶已近尾声,价贱是必然的。”梁满仓安慰了她一句,接着又说,“南苍县每年过了小满,东市都有收购蚕茧的大集市,你把春蚕养好了,照样能卖上高钱。” “这一季,茶饼的价实在差强人意,也就指望蚕茧能多挣些了。”顾青竹低垂着脑袋。 “你这手伤成这样,还怎么去摘心?”梁满仓瞥过来,拧眉道。 “无事的,我左手也可以。”顾青竹清清浅浅地笑,挥了挥左手。 “女孩子总要多爱惜自个,别那么拼。”梁满仓有些不忍道。 “今儿不采茶了,紧赶着把那一半摘完就可以歇歇了。”顾青竹点点头道。 顾青竹在家给桑条摘心,忙得不可开交,慕锦成坐在收茶柜台后,眼巴巴等着她,第一日没来,第二日也没来,连那魁梧的男子也只来卖了两趟茶就没了人影,他心里一下空落落的。 偏他是个拉不开脸面的人,昨日不过问了一句,就被那男人当贼防着,可见他们关系不一般,可现下又没啥好由头去乡下寻人,也就是干着急罢了。 钱溢在慕锦成这里胡吃海喝。混闹了两天,却是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加之宝应是个极忠心的,钱溢不敢问得太露骨,宝应便胡乱糊弄过去,故而,他这一趟,除了吃喝,基本上是徒劳无功。 转眼就是第三天中午,赵嬷嬷依旧烧了满桌子的菜,钱溢似乎被那一顿蛇宴吃刁了嘴,竟然对慕家内宅私菜都提不起兴趣。 “你说,你到底怎么勾了我妹的魂?她这几日一直住在别院里,不肯回南苍县,虽不知为了何事生气,可定与你脱不了关系!”钱溢仰头喝了一杯酒,突然提起钱漫。 “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乱说。你妹的清白,可不能葬送在你这个混蛋哥哥手上,说什么与我有关,我可是半月有余没见着令妹了。”慕锦成不耐烦地敲敲碗沿。 “你不混蛋,赶快娶了她得了,我保管随一份大礼,省得她整日思而不得,四处惹事,专会祸害人!”钱溢已经得了消息,他那骄横惯的妹妹,已经把别院里的人全都找茬揍了一遍,一时间,怨声载道,管事的儿子更被她打掉了门牙,状已经告到钱有财那里。 “令妹仙人之姿,实该配人中龙凤,我每日只与你胡混,酒囊饭袋而已,可没那降服的本事。”慕锦成连连摆手。 笑话了,别说他不喜欢钱漫,就是他乐意,他爹也不会肯,像钱漫这种女子,注定是搅乱内宅安宁的主。 “好看的不就是这副皮囊,我那妹妹天不怕地不怕,偏就莫名栽你手上了。”钱溢呲牙笑了下,盯着慕锦成如玉般的面容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容自戕。”慕锦成突然面色严肃地说。 “得了,得了,说这些作甚,你也是嫌我烦了。”钱溢摆摆手,继续喝酒。 他确实是为钱漫一探虚实,可慕锦成宁愿不要容貌也不接受钱漫的话,着实让他心惊不已。 “酒都喝完了,下午,你就回去。”慕锦成心情不佳,懒得与他兜兜转转。 “当真生气呢,罢了,都是我不好,自罚三杯!”钱溢连喝了三杯。 这一顿饭,慕锦成吃得味如嚼蜡,散了席,钱溢已然喝高了,晃晃荡荡,昏昏沉沉地想找地儿睡觉。 “宝应,你和云官儿把钱二爷扶上马车,他适才说,县里铺子有事,要赶着回去。”慕锦成扬手道。 “好嘞!”宝应巴不得赶快把这个瘟神送走,赶忙跑了来。 云官儿也跟着上前扶住他一条胳膊,两人连拖带拽将人弄上马车,钱溢头一挨着马车垫子就人事不省地呼呼睡去。 看着马车转过街角,绝尘而去,慕锦成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慕锦成回转,问过铺子里的人,今儿依旧只有那个男子来过,顾青竹却再没出现,他一时有些担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六十一章 上老君山 “听声儿,好像是马老太那个无赖儿子,还是我去。”梁满仓站起来道。 “无妨,我量他也没什么胆量做坏事。”顾青竹拍拍围裙上的面粉,抬脚出去了。 “二狗子,大晚上的,你有什么事?”顾青竹唤了大黄,一起走到院门口。 “我老娘被你气病了,你说怎么办。”马瘦毛长的二狗子叉腰站在门口,梗着脖子说。 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裤,灰扑扑的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似乎一走动,从头到脚都能抖下一升尘土来。 “晌午的时候,我见她还精神抖擞地把我阿奶推搡地站不住,这会儿倒病了?”顾青竹轻轻慢慢地说。 “她一把年纪了,连我都让着她,你凭啥污蔑她,这会儿着了疯魔似地寻死觅活!”二狗子鼓瞪着一双凸出的金鱼眼,唾沫飞溅地说。 “论孝道,你是她儿子,让她原是该的,至于大毛家的事,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难道真没点数吗?村里人谁不知道是你娘从中挑唆,毁了人家美满的好日子,这会子还假惺惺做什么!”顾青竹摸摸大黄背脊的毛,安抚躁动着想要扑人的它。 “你……你废话少说,拿一两银子来,我明天要带她去南苍县的大医馆看疯病去!”二狗子被她说得答不上话来,遂撕破脸,手舞足蹈地嚷嚷。 可他看了眼坐在地上朝他吐舌头的大黄,心中又生畏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你是来讹钱的。”顾青竹不怒反笑,“可惜找错了人!” “你要不给,我……我……”二狗子撸起袖子,却忌惮大黄,只挥舞着干柴似的手臂叫唤。 “你要怎样?”一个黝黑魁梧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衣,走在漆黑的夜色里,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让人胆寒。 “啊啊啊,你们……你们……夜半三更……”二狗子似乎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惊诧地看着走出来的男人,他自然一眼认出是梁满仓。 “青竹在帮我准备明日伐木的干粮,你在这里犬吠什么,耽误了我的事,你赔得起么!”梁满仓铁钳般的大手,一下子就把二狗子像个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 他双脚瞬时离了地,吓得哇哇大叫: “你这个疯子,快放我下来!” “青竹有没有污蔑你娘?”梁满仓强行将他的左脸,摁在篱笆墙上的野蔷薇丛中。 “啊!”二狗子猝不及防,立时杀猪般地惨叫。 野蔷薇枝条上细密的刺扎入了他肮脏的脸,伤口虽小,却交错纵横,半张脸顿时成了流血的蜂窝。 “还不说吗?”梁满仓拧了下他的脖子,换了他的右脸往蔷薇从中送。 “不,不,不!她没污蔑我娘!”二狗子拼命用力抵住篱笆墙,哀嚎道。 “你为什么要借机讹诈青竹?”梁满仓手上一动,二狗子的反抗几乎不堪一击,整个人扑在蔷薇刺上,眼珠子只差一点就要被刺扎到,吓得他几乎要尿裤子。 “不是我,我不想的呀,呜呜呜!”二狗子终于忍不住恐惧,鼻涕眼泪哗哗流。 “哼,你不想?那是谁想,你娘吗?”梁满仓轻蔑地问。 “不不不,是……是朱氏,她二婶!”二狗子吓破了胆,一股脑儿地说,“我原不想来的,都是她挑唆我娘,说我连一个小丫头都治不住,母子两个会被别人瞧不起,往后在村里也要吃瘪。” “你们这是什么邻居,彼此坑害!”梁满仓手一松,将他推了出去。 蹬蹬蹬,二狗子连退几步,方才站住,他的手上满是蔷薇刺,疼得钻心,却是不敢走。 “滚!回去告诉你老娘,若是再让我听见旁的流言,可不似今日这般客气!”梁满仓沉声道。 二狗子偷瞄了眼满面寒霜的梁满仓,心里直打颤,这男人白日里看着敦厚老实,人人可欺的样子,这会子却似地狱阎罗,当真是杀过人的,光这口气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看着二狗子慌不择路地跑开,梁满仓回头对顾青竹道:“没吓着你。” “没有,只是白可惜了我的篱笆墙。”顾青竹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看见野蔷薇折断了很多嫩头,地上还散着不少叶子。 梁满仓没想到顾青竹这般胆大,不禁弯起嘴角笑,飞鹰营专事先锋、刺探、暗杀、截取情报,这点逼供的手段对他来说,根本只是小菜一碟,对付二狗子这种装模作样虚张声势的无赖足够了。 第二日一早,顾青竹将窝头、咸菜、水囊、伤药等等装满了竹篓,又把青英和小蚕托付秦氏照顾,她便和梁满仓他们一起出发去了老君山。 老君山是太华山脉最高的山峰,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出了顾家坳,一路往东,走上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下,另一条路则是从鸡冠子山上穿过去,会更近些,能直达半山腰,但是顾家坳入口狭窄陡峭,扛着又长又重的树木不好通行,故而,梁满仓决定还是从山脚下爬上去。 此时正值暮春,林间鸟雀啾啼,婉转动听,树木藤蔓疯狂生长,枝枝丫丫遮蔽了山路,郑长林和顾青水在前面拿着砍刀开路,顾青竹和顾世福几个人走在中间,梁满仓则在后面搭着弓箭,预防被惊扰的野兽突然跳出来伤人。 愈往上走,山林愈显幽深,树木高大粗壮,野兔小鹿纷纷惊奔,及到半山腰,林间大树参天,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斑驳的光影,比外间昏暗不少,同时因地上腐叶蒸腾的热气不易散去,也显得有些闷热。 “就在这里。”顾世福环顾四周,拍拍身边高大的榆树。 这是一片宽广的榆树林,其中大的要两人合抱,更多的是碗口粗的,也有小到手指细的,在这里间隔着砍几棵,并不影响整片林子生长。 “榆树做房梁好,有余粮!”顾世根笑着附和了一句。 大家被他一说,都乐了,遂决定就在这里,林中鸟雀被惊扰,俱都扑棱棱地飞走了,几个人散开,去找合适的树木,顾青竹放下背篓,腰间绑着一个竹笼,拿了镰刀,往高处爬去,那里有几株茂盛的松树,或许会有些收获。 山坡陡峭,藤蔓枝桠绊脚,每走一步都要用镰刀来清理障碍,远远看着不过几丈远,爬上去却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顾青竹专挑背阴潮湿的地方去找,奈何都没啥发现,她不死心,继续低头往前寻找,终于在一株大松树的枝桠处发现了一簇长着四五根茎叶的石斛,其中还有一枝缀着小花苞的花箭刚刚露出头来。 顾青竹大喜过望,她拣其中三个粗壮的,用剪子小心剪了,放在腰间竹笼里。 有了这个发现,顾青竹更加仔细地寻找起来,在不经意间,她已经转到了一处大山石的背阴处,入眼,碎石中长着七八株石斛,只是太小了,为了保证药效,她只拣三年生的茎采了几根。 这里有这么多小的,附近必有母株,她抬头张望,只见山石后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松树,伸展的枝条正长在乱石上方,那里垂下一大丛石斛,盘根错节的根部紧紧吸附在树上,肥厚的茎饱满丰腴,错生的叶子碧绿喜人。 欢喜异常的顾青竹手脚并用地爬过山石,可那丛石斛看得见,却够不到,若是想爬上树去采,又怕木质松脆的松枝耐不住人的分量。 看来这丛石斛长得好,不仅是得日月精华滋润和风霜雨雪照拂,还因为它生的位置好,采斛人纵使看得见,也不敢冒险上树去采,顶多是用树枝敲打几根茎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有根系随之掉了下来,故而,碎石中才能侥幸长出几棵。 石斛就在眼前,这会儿若是让顾青竹放弃,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她将竹笼解下来,放在树下草丛里,弯腰紧了紧鞋子,山里人爬山爬树是打小就会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松树皮粗粝厚实,抓手和踩脚都很容易,顾青竹个子虽高,却很瘦,她匍匐在树枝上,极力伸开手臂去够,却总是离那丛石斛还差那么一点点。 她咬咬牙,又往前挪了几分,只听松枝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吓得她急忙抱住树干,一时间,冷汗滚滚而出,不禁湿了里衣。 这会儿只要伸手,石斛必得,可树枝只怕不能承受她的分量,可若是就此罢手,退下树去,顾青竹也十分不情愿。 稍待了片刻,山风吹干了她额头上的汗,树枝也再没有发出声音,她终究咬牙选择了伸手,一把拽住了几根茎叶,用力往怀里一带,一大簇石斛迅速脱离了母株,荡漾在她的指尖。 树枝因为她的用力,再次发出脆响,顾青竹急速缩身,退出那根不堪重负的枝条,像只灵巧的猫似的站在主杈枝上,半晌,仍旧心有余悸,而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簇石斛。 来回荡漾了几下,那树枝又恢复了原样,看不出要折断的痕迹,纵使如此,顾青竹也不敢再向前了,再说,那一簇石斛少说也能剪下十来根,收获还是很大的。 顾青竹慢慢滑下树,专挑肥厚成熟的茎剪了,然后把整株石斛栽在碎石下稀薄的泥土中,石斛是生命力顽强的物种,山石缝隙,树木厚实的表皮,都能让它们存活。 兜兜转转,顾青竹又在林中寻到了几处,虽没有那株松树上的石斛生得好,但也多少能剪到几根,眼见着她腰间的竹笼就要满了。 “嘭”山下发出一声重物轰然倒地的沉闷之声。 顾青竹探身望过去,只见郑长林他们已经砍下了一棵小树,为着走时搬运方便,树头都是倒向下山的方向,茂盛的树冠倾倒之处,激起遍地的灰尘,直飞上天,灰蒙蒙一片。 她忽然瞥见林子外,隐约有四个黑影往这边来了,顾青竹不确信地使劲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时,当真是四个人。 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人?还偏赶在伐木的当口! 第六十二章 险象环生 而更可怕的是,梁满仓他们正卖力砍树,一棵碗口粗的树已经露出了大半雪白的内里,它将要倾倒的方向正是那四人走来的地方! 顾青竹站在高处大声呼喊,可是山风将她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语不成句,底下梁满仓他们正一斧子接着一斧子专心朝着一处砍,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她。 眼见着那四人已经越走越近,性命攸关,顾青竹完全顾不上石斛,飞奔着往山下冲,一路藤蔓枝桠如同刀片一般,划过她的脸颊和手背。 “满仓哥,满仓哥……”顾青竹一路跑,一路高呼。 “怎么了?”梁满仓惊见顾青竹如风一般狂奔,以为在上面遇见了野兽,一把抓起弓箭迎了上去。 “我看见……看见外头……外头有人来了!”顾青竹跑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她扶住膝盖,断断续续地说。 一听这话,砍树的众人全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 “不可能,我分明喊过山了,周围若是有人,都不会靠近!”顾世根白了脸色,急切地说。 “莫不是逆风听不见?”顾青竹抬手擦了把汗,这才发现手上被拉出了几道细微的血口子。 “啊……啊……不好啦!”一直牵着绳子的顾青水突然发觉,那棵已经被砍了大半的树,开始吱吱嘎嘎往林子外倾斜,忍不住惊慌失措地大叫。 “长林,方奎,快去拉住,拉住!”顾世福大声命令离得最近的两人,他自个也飞快地冲上去拽住绳索,梁满仓、顾青竹和其他人也跑上前帮忙。 伐木的绳索油光铮亮,足有成人两根手指粗细,是用五股细麻绳编织绞合在一起的,整根绳索制作之初,都在熬熟的羊油里浸泡过,而且每年冬天还要用羊油抹一遍,非常结实耐用,村里各家伐树都是用这根绳索,这么多年,那上面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汗水,到如今竟泛起暗红的光泽。 绷紧的绳索如同一把钝刀,勒过他们粗粝的手掌,顾青竹手上娇嫩,几乎要被绳刀剜去皮肉,纵使如此,众人还是咬紧牙关,坠着身子坚持,高大敦实的方奎甚至直接躺在地上,脚蹬着一棵树,用全身的份量与之抗衡。 然而,大树将倾,即便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无法挽回颓倒之势,绳索正从他们手中一点点溜走,无能为力的悲哀弥漫在每个人心中。 “往东边拉,往东边拉!”顾世福到底是有经验的山里人,他大声指挥道。 众人一起侧身偏转,躺在地上的方奎索性在地上旋转了下屁股,改了方向,既然大树倾倒不可避免,但若倒的方位错开,也能侥幸避免伤人性命的危险。 想用一根绳索拉住几丈高的参天大树,还要改变它倒伏的方向,这,谈何容易! 正当大家全神贯注,密切关注大树的细微变化时,绳索嘣得发出一声脆响,其中一股当即断裂! “啊!”众人不觉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五股绳索牵引大树,本已吃劲,又要突然改变力道方向,这令其中一股终于承受不住,而其他四股陡然增压,俱都发出咔咔的声响,显然坚持不了多久,而那大树依然故我,虽然没有瞬间轰然倒塌,却半点没有改变方向,坚定朝地上摔去。 有道是,说时迟那时快,这事儿事发突然,从顾青竹发现人,到绳索崩断,不过是十来息的工夫。 眼见着,损了绳索也没能改变半分现状,大树徐徐下坠,倾斜已然过半,而绳索正在以更快的速度脱离他们的手。 众人一筹莫展,梁满仓毅然道:“这样不行,你们在这里拖住,我去救人!” “你行不行?这会儿只怕等不到跑出林子,大树就要砸下来了,到时候,救不了旁人,再枉送了自个的性命!”顾世福额头青筋突爆,焦急地说。 “放心!”话音刚落,梁满仓已经像一只鹞鹰一般腾空跃起,脚下轻点树枝借力,如同一枝离弦的箭一般直扑林外。 榆树林外正走着的四人,全然不知泼天的大祸即将来临。 “爷,咱们还是回去。”宝应看着周围越走越没有路的山林,哀求道。 “你懂什么?只有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才能猎到鹿,婕姐有孩子了,我这做舅舅的,可不得随份大礼。”慕锦成兴致勃勃地说。 “可是想要鹿茸,老太太那里肯定有,再不济,咱也可以到德兴买,何必劳师动众地出来自个打一头鹿嘛。”宝应小声嘀咕。 “你是不是傻!老祖宗的那些个都是她的私藏,到时必然是要留着赏的,另外,我若是到德兴买,用的是老头子的交情,花的也是老头子的钱,小爷我不乐意! 再说,他们那些又怎么能和我亲手猎的一样呢?何况,今儿苏暮春送我的这张新得的牛角弓,可是我想了好久的,怎么也得试试才好!”慕锦成抬手就弹了宝应一个爆栗。 他今日穿了件窄袖天青蓝缠枝莲花的苏绣长衫,斜背着一张崭新的暗红漆色的牛骨弓,背后的箭囊里,十来根如雪的箭羽闪着白光,与他黑如泼墨的乌发相配,直显得英姿勃发,精神抖擞。 “宝应,你由着你主子自在些,他困在翠屏镇憋屈坏了,今儿难得,因着小娘怀了身子,将要给外祖添孙,这才勉强求了特赦,不日就要回去,可不得往这没人处,散散积在心里的怨气嘛。”苏暮春眯着眼睛,浅浅地笑。 “我的爷,你且先顾着自个,你这身子可马虎不得!”研墨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陪着十二分的小心。 “莫要担心,我最近吃了谭老先生新配的药,心疾好多了,已经多日未犯过了。”苏暮春给了研墨一个安心的笑容。 他生得清秀出尘,今儿又穿着一件月白色暗纹缎面长衫,衣袂飘逸,行走在山林中,宛如仙风道骨的谪仙。 四人慢慢悠悠边走边说话,苏暮春平日里有心疾,他们主仆极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苏暮春第一次到山野中来,看什么都很新鲜,话说的也比平时里多。 慕锦成倒不是第一次狩猎,但他大多是和钱溢到自家山庄里打猎,庄子上的管事都会事先把一切有危险的地方都收拾好了,甚至还偷摸着提前安排好猎物,以博主子们高兴而来,尽兴而归,可这与在野生山林中打猎完全不是一回事。 周遭树林沙沙作响,鸟雀振翅惊啼,野兔仓皇奔突,这些预示着有非常事件即将发生的迹象,完全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反倒以为是因为他们来的缘故。 慕锦成追着野兔放了几箭,许是他未能将弓拉满,竟然没有一箭射中,野兔侥幸逃脱。 “我适才看见你射的箭,只差那么一点点,完全是贴着野兔耳朵飞过去的。”苏暮春走到慕锦成身边,煞有介事地分析。 就在此时,一股比山风更凛栗的劲风,穿透山林的藩篱,奔涌而出,不待慕锦成四人反应过来,梁满仓已经像一只大鹏鸟一般,劈开层层葳蕤的树叶,直线俯冲而来! “啊!”慕锦成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被人强掳上天,而与他一并被粗如梁柱的胳膊带走的还有苏暮春。 梁满仓胳膊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人,再没法腾出手来救宝应和研墨,只得双脚齐出,对着两人胸口踢出一脚,这一脚,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救命,还不会受伤,宝应和研墨两人一起摔出一丈多远,顺着缓坡又往下滚了几滚,宝应被林中杂树卡住,而研墨则是因为衣服挂住了树枝。 借着那一脚的力道,梁满仓奋力又向前窜出七八步,但终究因为三人的分量太重,他不得不落了下来。 就在此时,身后的山林发出野兽巨吼般的轰鸣声,庞大的树冠重重地砸出地面上,就在它们四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树叶、枝条乱飞,尘土冲天! 慕锦成踩在踏实的地上,脑袋还是懵的,除了那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的风,他还以为自个做了一个腾云驾雾,站在五彩祥云上的白日梦。 巨大的轰隆声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而大树倒伏的地方,宛如灾难片,吓得他直吸气。 慕锦成回眸,正欲感谢何方仙人救了他们,可当他与梁满仓目光相接时,两人都惊诧了,异口同声道:“怎么会是你?!” “哇!”苏暮春又惊又吓,心痛如绞,一时肚肠内如波涛翻滚,竟呕吐不止。 “暮春,你怎么样?别吓我!”慕锦成见此,顾不得梁满仓,扑过去抱住苏暮春,慌了手脚。 “公子!”研墨连滚带爬,赶到他身边,不知是吓的还是怕的,六神无主,大哭不止。 “药……”苏暮春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地呻吟。 “对对对!吃药,吃药!”慕锦成如梦方醒,忙在他身上找装药的荷包。 可入眼,烟色云纹荷包犹在,内里的白玉小瓶却不见了踪影! 第五十九章 蚕 顾青竹确实有事。 这日辰时末,黑褐色的蚕卵成功孵化了,三张桑皮厚纸上蠕动着又黑又丑如同蚂蚁的蚁蚕,黑压压的,足有一千多只,这些小东西出生半个时辰后,就能开口吃桑叶。 别看它们长得不好看,可吃起来却很挑剔,一根桑条上芽叶尚未长开,又薄又小,而大叶已老,经脉过粗,故而,它们只吃自顶芽数下来的第三片叶子,这片叶子黄中带绿,泛着油润的光,是一根桑条上最鲜嫩的一片,这虽不至于说是百里挑一,却也算是精心选材了。 好在蚁蚕尚小,虽这样挑食,吃得却并不多,放眼整个桑园,选这么一片叶子,还是能满足的,顾青竹背了竹篓出去,一会儿就摘回半篓。 将每片桑叶切成小方块,在蚕匾中堆上一个指节高,这样便可以放蚁蚕了。 顾青竹小心托起一张桑皮纸,将纸张悬着倒扣在蚕匾上方,纸上的蚁蚕扒不住,纷纷掉在桑叶上,有些不肯自个下来的,还要用蚕筷在纸的背面轻敲,将它们赶下来,至于那些个精力旺盛,逃离桑纸,跑到竹簸箕乱逛的,则要用鹅毛将它们请到蚕匾里来。 放蚁蚕是个细致的活,顾青竹做得轻手轻脚,无比耐心,青英则在一旁热切地看着,她适才已经和大姐软磨硬泡说好,这些蚕以后由她来喂了,这会儿,小小的人儿心里充盈着满满的激动。 三张桑皮纸的蚁蚕都放了,只见蚕匾里黑如线头的蚁蚕全都钻在桑叶里,毫不客气地啃食。 这一匾桑叶足够它们吃一天的,顾青竹在蚕室里将蚕架支了起来,把十个横档放上,别看这些蚕这会儿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可等它们日夜不停地吃上四五天,体型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到时就要分箔了。 顾青竹带着青英出了蚕室,还不忘在门口撒上生石灰,这样既防潮也灭虫。 梁满仓帮她买回来的那一大袋稻壳还堆在柴房里,她得去烧成焦糠,备着给大蚕用,青英这会儿满心惦记着蚕宝宝,不肯离家,顾青竹只得留她在院里,坐在枇杷树下和小乌龟玩,她自个则背了稻壳,另挽了一把干桑条去野地里烧。 烧焦糠其实并不是明火烧,只是起一堆火,将稻壳堆在上面燎糊,而不是完全烧成灰,这时节,顾家坳几乎家家养蚕,野地里烧焦糠的地坑多的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恰巧有人刚烧过,只要再添些干树枝就可以继续烧了。 只是等焦糠的时候难捱,因为不是大火烧,烟气特别重,若是遇着顺风,尚好站在上风口避一避,若是逢着小旋风,百步内站哪儿都呛人。 今儿,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大榆树的叶子纹丝不动,一大片荒地上白烟笼罩,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忙碌的身影,而咳嗽的声音却此起彼伏。 顾青竹在边缘处找了坑,燃了一把茅草,将柴禾架了上去,橘黄色的火焰一下子窜了起来,见此,她赶忙在上面盖了几层桑树叶,这样就能既焖住火势,又不使之熄灭,最后才把细碎的稻壳铺在上面,顿时,烟雾大盛。 退出几步,找了块石头坐下,顾青竹耐心等待。 “青竹,你已经烧上焦糠了?”身后传来顾大丫笑嘻嘻的声音。 “你也来了,我帮你。”顾青竹回眸,笑道。 顾大丫家里有三亩桑园,往年都要养两架蚕,故而焦糠也用的多,两人在旁边又寻了两处地坑,一起架柴燎壳,这样虽费柴些,却是比较快的。 两人忙完,在溪水里洗了手,坐在石头上,顾大丫从兜里掏了把炒熟的蚕豆,两人分着吃。 “我有几日没见着招娣了,她还在帮你家里采茶吗?”顾青竹咯嘣咯嘣地嚼蚕豆,偏头问道。 “这些日子茶价越来越低,几乎卖不出什么钱,可茶园里的鲜茶不采,我娘又觉得可惜了,每天还是一家子去园子里干活,招娣自然也来的。 今儿早上,家里蚁蚕突然孵了出来,手忙脚乱一堆事,我娘见实在忙不过来,便叫招娣去园子里摘桑叶,又打发我来烧焦糠。”顾大丫低头剥蚕豆的壳道。 “孙婶倒不拿招娣当外人。”顾青竹扑哧笑了一声。 “招娣性子软和,我娘说什么是什么,对她言听计从,甚合她的脾气,这会儿,我娘心里肯定拿她和彭家姑娘比过很多次,不定怎么后悔呢。”顾大丫挑了挑细长的眉毛,亦笑道。 “彭家的后来怎么说了?”说到这里,顾青竹不禁多问了一句。 “前两天,花媒婆来了一趟,说稻谷麦子什么的,彭家已经吃了,没法原样还上,就算买了粮食也找不着人送来,只好折算了钱财抵账,我爹拿了钱,没捂热就还了舅家,舅家表姐下月出嫁,已经来催要了好几次,就差闹翻了。”顾大丫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有些郁闷道。 “彭家倒是精明,小算盘打得叮当响,现下的粮价可比他们当初提退亲时低了许多。”顾青竹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哥被退婚,我爹倍觉丢人,面子上挂不住,哪里还想到钱财上的损失,不过,退了也好,这样势利的姑娘,别说我哥,就是我们全家也降不住。如今,咱们都觉得还是招娣最好,特别是我哥,我瞧着他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呢。”顾大丫掩嘴嘻嘻地笑。 “这么说来,现下,只等青山哥养好身子,话说,郑叔也不是难说话的人,定不会计较前面的事。”三个女孩子一般大,又十分要好,顾青竹自然替招娣高兴。 “我哥如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用总躺在床上,这多亏了满仓哥每天晚间用军中的法子帮他训练,再有个十天半个月,他就能和平常人一样了。”顾大丫说到梁满仓的名字时,埋下头去,眉眼含羞,脸颊微红。 “真的?这倒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呢。”顾青竹眼睛一亮,欢喜地说。 “我爹这些天为着我哥的事,也是憋屈,心情郁闷很久,若我哥好了,他自然也能乐呵乐呵。”顾大丫托着腮帮子说,顾世福是一家子的主心骨,对这个闺女最上心,故而大丫十分心疼她爹。 顾青竹起身去看了看稻壳,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两人用小棍将燎糊的稻壳拨了下来,摊在地上晾。 顾大丫的还要烧一会儿,顾青竹遂又坐下来陪她说话。 “我听大毛说,你二叔家里养的鸡,清明的时候,淋雨冻死了好几只,债主把这账全记在他头上,如今利滚利的,前前后后欠着约莫一百两了,这要还到猴年马月去!”顾大丫咂舌道。 “难怪这个月,我阿奶来要粮时,让我以后都给她钱,原来如此。”顾青竹挑眉了然道。 “青竹,你千万不可以给钱,你二叔那可就是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钱也不够他败的呀。”顾大丫抓住她的胳膊,着急地说。 “我晓得的,放心,我不会给他的。”顾青竹拍拍她的手道。 两人说话间,大丫的焦糠也烧好了,顾青竹帮她摊晾。 “我这个还得等会儿呢,青英独自在家,你先回。”顾大丫抬头看看日头,约莫到了烧午饭的时辰。 顾青竹点点头,归拢了焦糠,用布袋装了,背着回家。 拐到回村的路上,她一眼看见前面一个高大的男人,将一口奇怪的锅顶在头上走路。 “满仓哥!”顾青竹惊喜地跑了几步,追了上去。 男人放下锅,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果然是梁满仓。 “铁匠铺的人还真没糊弄我们,说五天去取,还真拿到了,你瞧瞧,是不是你想要的?”梁满仓将锅递给顾青竹看。 “就是这样的!”顾青竹一脸兴奋,接过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甚是满意。 “生铁铸的锅怪沉的,还是我来拿着。”梁满仓见她背着一篓子东西,遂又把锅拿去顶在头上。 两人结伴而行,路上遇见村里的人,大家都对那个造型奇特的锅多看了几眼。 “呦,这两人做啥呢,难道要一个锅里吃饭了?”马老太挎着一个破竹篮迎面走来,一开口就没好话。 听着这话,旁边菜地里的乡人们,都惊诧地停了下来张望,面上露出探究的表情。 “你整日除了胡说,还能不能做点正经事!”当着村人的面,被这么污蔑,顾青竹气得变了脸色,上前质问。 “你们做得出,还不让人说了?”马老太遍布褶子的脸,写满了鄙视。 “我们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你倒讲来听听!”梁满仓将锅放在地上,上前一步逼视着她。 “你……你们……”马老太被他强大的气势压迫,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前两次,顾青竹和梁满仓顾念她年纪大了,都没有深究,反倒被这老妪看轻,屡屡来招惹他们,今又颠倒黑白,梁满仓打定主意,要当众教训这个老太太。 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竹篮,将其摔在地上,里面有几根大蒜掉了出来,马老太一下子被他吓愣住了。 几步远处,吴氏躲在人群里看热闹,却恰巧被马老太发现,她一把拽住道:“吴氏,你来得正好,你家这孙女可了不得,我不过说一句话,她就唆使他砸了我的篮子!” “怎的这般没规矩!”吴氏拿出长辈的架势,皱眉道。 这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吴氏难得逮着机会,誓要压制顾青竹一头。 第六十三章 再遇 “药呢?药呢!”慕锦成心急如焚,转头冲嚎哭的研墨大吼,“你主子还没死呢,哭什么哭,再不吃药,可就真没命了!” “今儿是我服侍少爷穿的衣裳,出门特意看了他带的呀。”研墨面上泪痕犹在,抽抽噎噎道。 他犹不相信地翻看荷包,又左捏右捏,那不过是巴掌大的两块布,空瘪瘪的,又不是仙人的乾坤袋,还能藏住什么宝贝。 “定是刚才掉在路上了。”梁满仓回身去寻。 他方才只想着救人,哪料到苏暮春年纪轻轻,竟然身患重疾,一时对他颇为同情。 “你最好赶快找到,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陪葬!”慕锦成歇斯底里,满眼赤红。 苏暮春不仅是他唯一最好的朋友,还是婕姐的继子,这会儿她好不容易怀上孩子,于慕家是喜事,而对于苏暮春在燕安城有些背景的外祖家来说,则是坏到极点的坏事。 当初慕婕成刚刚发觉有喜的时候,半点口风都不敢透,就怕那些留在苏府的老仆人,跟燕安城那边还有联络,如今三个月了,坐稳了胎,又为了救三弟,讨父亲欢喜,她这才松了口,宣布了喜事。 今儿,慕锦成把苏暮春带到荒郊野外玩,虽自问没存什么坏心思,但若出任何一丁点差池,他外祖家都会借机发难,必然谴责慕婕成妇德有亏,不容继子,到时,会让那个百般维护他的庶姐十分难做,甚至在苏瑾面前都会理亏。 慕锦成不想要这种不可想象的糟糕结果,他催促两个小厮:“去找,快去找!” 宝应和研墨忙不迭地散开去找,可满眼杂草枯枝,想要找一个小瓶子,简直太难了。 这会儿,顾世福不放心梁满仓,带着众人赶了过来,却见梁满仓和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埋头在地上找着什么,另两个锦衣青年拥着坐在不远处。 “这找啥呢?是不是伤着了?”顾世福心惊,走到梁满仓身边,朝那边努努嘴问。 “伤倒没伤着,就是一个人突然发了旧疾,又恰巧弄丢了药,这正满地找呢。”梁满仓小声说。 “大家都来帮着找找。”顾世福挥挥手,众人散开,他转而又说,“青竹,咱们这些人里头,也就你懂医,快给人家瞧瞧去!” “好嘞!”顾青竹应了一声。 她原本是怕躲不过倾倒的大树,担心有人受伤,才将伤药全背了过来。 走过一丛繁茂的野草,顾青竹只觉脚掌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低头一看,只见脚下踩着一个手指长,口小肚大,描海棠花十分精致的白瓷瓶,这东西一看就不是乡下人丢的,她弯腰将小瓶捡了起来。 “我略懂一些医术,给你看看行不?”那两个青年背着她坐着,顾青竹轻声说道。 “他的病,旁人治不了,除了谭老头的医术,就只剩他的药丸了。”绝望的慕锦成搂着奄奄一息的苏暮春,暗哑了嗓子道。 “是这个吗?”顾青竹走到她对面,将手中白玉小瓶伸到他面前。 “对对对,就是它!”慕锦成如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块浮木,猛然抬头,两眼放光地说。 “是……是你们!”顾青竹惊诧道。 “是,就是我们,你该知道怎么做!”慕锦成这会儿已全然顾不上其他了,他用力撬开了苏暮春的嘴。 顾青竹立刻从小瓶里倒出一丸药递给他,只见他动作粗鲁地捏碎,塞到苏暮春的嘴里,又朝她伸手,顾青竹赶忙又将水囊交到他手上。 给苏暮春灌了水,看见他的喉头真切地滚动,慕锦成又活过来了,刚才他像一条困在浅滩,差点被晒成鱼干的鱼,转眼,又被人捡起扔进了海里,侥幸重获生命。 “你们一帮人在干什么!那个一身怪力的男人为啥要强掳我们,若不是这样,暮春怎会犯病?”慕锦成终于有了生气的力气,十分不满地问。 “我还正要问你,两位看着都是锦衣玉食的人,怎到这里来了?再说,我们进山伐木,早按规矩喊了山,你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是听不懂,还是不要命!”顾青竹板着脸说道。 “他到底是谁,我看你就是偏袒他!”慕锦成更加气愤。 “满仓哥是我邻居,若不是他功夫好,及时出手相救,这会儿,你们全压在那棵树下呢,生死不知!”顾青竹打心眼里觉得慕锦成不识好歹,气哼哼地说。 “你们咋一见面就吵吵。”苏暮春睁开无神的眼睛,低声道。 “你醒啦!”慕锦成和顾青竹俯下身子,异口同声地说。 众人听见这边的说话,都松了口气,顾世福和梁满仓带着众人又去伐木,研墨得知苏暮春没事,一下子瘫在地上起不来,宝应只得留下来照顾,帮他揉腿,缓解紧张。 “谭先生的药果然管用。”苏暮春扯了下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你将就着躺一会儿,心疾发病最忌讳搬动。”顾青竹给他把了脉,轻声说。 “谢谢姑娘。”苏暮春微微颔首。 “一个乡下丫头,懂什么药理药性,不过是刚才听我说起,顺嘴胡编!”慕锦成还在气头上,嘴巴自然比平日更毒。 “我观你脸色暗沉,面有暗疮,不是肉食太多,肠胃不克,就是忧思过度,睡眠不佳。”顾青竹看了一眼慕锦成,这人在翠屏镇待了一段时间,肌肤没了初见时的白皙,倒添了一点男人的痞气。 “你……”慕锦成十分惊讶,顾青竹年纪不大,竟将他看得透透的。 “怎么,你这回信了。”顾青竹斜睨了他一眼,小样,姑奶奶的医书是白背的么! “好的不学,净整些算命看手相蒙人!”慕锦成哪会就这样认栽,兀自狡辩。 “嘶”苏暮春想要翻个身,却发现左边的胳膊完全不听使唤,一动,钻心地疼。 “不会是刚才被你邻居夹断了?”慕锦成刚刚沉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让我瞧瞧。”顾青竹顺着苏暮春的骨骼细细摸了一遍,并没有大碍,“只是脱臼了,我过会儿帮你接上。” “你行不行啊,当真不是骨头断了?瞧他疼得脸都白了!”慕锦成心慌,不住得追问。 “把他扶站着,我自有办法。”顾青竹非常无言地翻了个白眼。 “为啥磨磨叽叽的,快接啊!”慕锦成见顾青竹一直在抚摸按摩苏暮春的胳膊,不禁有些吃味道。 “你是医者,还是我是医者,你懂,你来呀!”顾青竹毫不示弱地顶回去。 “当真是冤家路窄,小娘舅,你昨儿还向人打听顾家坳,别当我……啊!”苏暮春听不下去他们的争吵,遂插嘴道,却不料,话没说完,就被胳膊上传来的巨大痛楚噤了声。 只听咔哒一声响,顾青竹拍拍手道:“好了,接上去了。” “真的?”不要是说慕锦成不太信,就是苏暮春也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接上了。 “你这会儿定然不太疼了,可以试着摆摆手。”顾青竹退后一步道。 苏暮春小心翼翼地左右摇了摇,果然痛感大减,他加大了幅度,也未见异常,显然是治好了。 “你八成又忽悠人,暮春,你别信她。”慕锦成盯着苏暮春的手,仿佛能看出什么猫腻来。 “爱信不信!”顾青竹心里也不高兴了,自个好歹也算是救治了他,怎地就得这种满是质疑的回报? “我这会儿好多了,咱们回。”苏暮春脸色缓过来,低声道。 “你要跟我们走一趟!”慕锦成一把抓住顾青竹的手腕。 “为啥!”顾青竹挣脱不开,一脸惊讶。 “我才不信你能治好暮春的胳膊,我立时要带他去德兴医馆看看,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我现在放了你,日后又上哪里抓你去!”慕锦成不依不饶地说。 “你既然这样说,我跟你去就是了,不过,若是无事,却不好直接作罢,你质疑污蔑我的医术,怎么也得有点赔偿!”顾青竹对自个医术,尤其是脱臼复位非常有把握。 在山中,大人挖地干活不惜力,扭筋脱臼是家常便饭,小孩子爬山爬树,不小心摔了,胳膊肘子拉扯掉了,也是寻常,这些她都能接上。 一年里总归要做七八回,她早就练得很熟,今儿遇见慕锦成,居然百般怀疑她的本事,这令她很不爽。 “呵,你这丫头可真够贪心的,赔偿?你竟然还敢要赔偿?!”慕锦成深刻怀疑自个的耳朵出了问题。 “当然是公平起见,你能扣着我,强迫我去医馆,我为什么不能要被你耽误了的工夫!”顾青竹横瞪了他一眼。 “小娘舅,你就答应,顾姑娘正伐木呢,你要强带他走,确实耽误了工夫。”苏暮春和气地劝解道。 “你想要啥?钱吗?我可事先说好,我没钱给你!”慕锦成十分不情愿地说。 “我可不要你的钱,我只要这个!”顾青竹纤手一指慕锦成身边的一件物什。 “你……你的眼光可真够毒的!”慕锦成回头一望,咬牙切齿道。 第六十章 大丫的心思 “所谓规矩只是对守规矩的人有用,与没规矩的人何必谈规矩,相较于浪费时间对牛弹琴讲道理,还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得爽快,更况且我之前已经以礼相待过,只她得寸进尺,以为我好欺负!”顾青竹微扬起下巴,蔑视道。 “哎呦喂,你这丫头好利的嘴,我之前也没说什么呀,倒尽记恨着,心眼也忒小了。”马老太一拍大腿,直呼冤枉。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一日日胡乱编排旁人的闲话,日积月累,不是真的也被你说成真的了,上一次,因为你的造谣挑唆,撺掇范婆婆和言婶子吵架,结果范婆婆讲不过媳妇,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言婶子扛不住恶媳妇的骂名,半夜也跳了河。 如今大毛家里只剩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原本好好的一家子全被你一句话毁了!这两条人命都害在你这张嘴上,难道夜半时分,你心里半点愧疚都没有吗?现下,倒还想继续中伤旁人!”顾青竹杏眼圆瞪,怒斥道。 “这都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她们婆媳上吊跳河关我什么事,你家这丫头年纪不大,却专会冤枉人,我这把老骨头,丢不起这个人,不活喽,死了算了!”马老太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拉着吴氏寻死觅活。 顾青竹冷眼看这老妇人,满嘴狡辩,半点悔意也没有,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翻了天了,缺家教的贱蹄子,咱顾家怎出了你这种刁钻的人,净在这里胡说八道!”吴氏瘦骨伶仃,被马老太推搡地站都站不稳,她不由得恼怒道。 与他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是讲不明白的,顾青竹懒怠理这两个老太太,拿了锅就走。 “你这败家玩意儿,居然又买锅,挣点钱不够你祸祸的!人家一口锅用两辈子人,你倒好,这都买几回了,不吃饭,尽吃锅呢。”吴氏奋力挣脱了马老太,指着顾青竹跳脚骂。 在大黎国,铁矿场是归军器监管的,民间的铁器价格昂贵,像买个锄头、镰刀、铁锹、犁头等农具都算是置办家产的大事了,故而一般人家都是几辈人传下来用的,若是损坏了,大多拿去铁匠铺修补或加一块接上去,很少买新的。 就连烧饭的铁锅,寻常人家都用得很仔细,谁家的媳妇要是把锅烧出个洞,定是要被婆婆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的,因为这意味着要花大钱了。 顾青竹去年为了做蒸青茶饼,买了釜甑规承,当时被吴氏搬了小杌子坐在门前骂了三天,今儿见她又买铁锅,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在这老太太眼里,大房挣下的所有钱,将来都是她小儿子的,故而,顾青竹每用一个铜板,都让她心疼不已。 顾青竹全不理睬后面传来的尖锐高亢的谩骂,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那个偏心的阿奶都不会念她的好,只想着百般坑害她,而她碍着老爹,也不能把逞口舌之快的她怎么样。 “青竹,我今儿在翠屏镇见着萧耿大哥了,据他说,县衙过些时候要招几名捕快。”梁满仓两步追上她,走在她身侧,很自然地接过锅拿着。 “去外面也好,咱村里都被这些人带坏了民风。”顾青竹揉揉额角,叹了口气,转而又说,“你有一身本事,窝在顾家坳也是白可惜了。” “我只是想去查我哥的事,等有朝一日,水落石出,沉冤得雪,我还会回来的。”梁满仓低声说道。 “嗯。”顾青竹低应了一声。 她抬头看向远处,峰峦叠嶂,苍翠欲滴,正是一年好时节。可这样的好时节,偏有诸多的不顺,且皆是头疼的事。 “我估摸着,招人怎么也得到小满蚕市那会儿,我明日先去老君山伐木,后面再上山采些石头,等过了中秋,得空把老屋翻修一下,要不然破损的老屋只怕挨不过夏雨冬雪。”梁满仓与她并肩而行,慢慢说自个的打算。 “去老君山吗?那里树木虽多,可到底是深山老林,不如叫上长林他们几个,人多好做事,也有个照应。”顾青竹偏头说道。 “我瞧着你那制茶的窝棚是临时搭的,我这次上山多伐几棵树,顺便给你造间茶房,这样一来,就不怕春日刮风下雨,秋天蛇虫鼠蚁了。”梁满仓虽外表粗犷,实则是个极细心极用心的人。 “我那窝棚好着呢,透风透气,还不占地儿,若是破损了,一两天的工夫就能重搭一个,方便得很。”顾青竹连连摇手,她不想给旁人添麻烦。 “你是被马老太的话吓住了?和我撇这么干净!”梁满仓拧眉,盯她看了一眼。 “怎么会呢,我一直当你是兄长一般,若你不嫌我是个累赘,明儿我和你一起去老君山,我还欠着谭掌柜一味药材呢。”顾青竹灿然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 梁满仓的眼神一暗,但很快扬起嘴角道:“咱都是山里长大的,翻山越岭还不是家常便饭,说什么累赘不累赘的,再说,我巴不得你同去,山里虫蛇多,防不胜防,你懂医,去了总是好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我晚间蒸些窝头做干粮,你去找找帮忙的人。”走到自家院门口,顾青竹接过铁锅道。 “那我便不客气了,记得再多炒些酸笋,那个最开胃。”梁满仓笑着说。 他不太会做饭,这些日子因帮着顾世福家里卖茶,大多在他家里吃,可进山伐木总不能让人家自带干粮,顾青竹这么说,正好解决了他的麻烦。 “放心,管够,我家里还有些辣萝卜条,到时也带上。”顾青竹一口应承下来。 梁满仓折身去村里寻人,郑长林、顾青水、方奎几个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一去说,他们便满口答应了,顾世福得了消息,也帮他找了几个有经验的壮年汉子帮衬,如此一来,便有八个人了。 一直守在家里的青英,见大姐久没回来,便自个熬了粥,顾青竹回来给她蒸了碗蛋羹,又炒了一大盆酸笋备着,姐妹俩简单吃了饭。 洗了碗筷,顾青竹又满满地和了一缸苞谷面,用布盖着发酵,待青英睡了午觉,她才背着竹篓去了桑园,明天要出门一天,她总要提前把小蚕的吃食准备好。 “青竹,你明儿要和满仓哥去老君山吗?”顾大丫从自家的桑园里探出头来问,她们两家的桑园隔着一条田埂。 “嗯,老君山山深路远,平日里去不了,这次赶巧有机会,想去碰碰运气,寻一味药材。”顾青竹一边说话,一边双手不停地摘桑叶。 “我爹明天也去,我本打算跟着的,可我娘不让,非叫我在家喂蚕!”顾大丫跺了下脚,嘟囔着说。 “深山伐木又不是啥好玩的事,又苦又累,还可能遇见野兽蛇虫,若不是我预收了定钱,我还怕成了他们的累赘呢。”顾青竹看了她一眼,轻声劝道。 “我不是想去玩的。”顾大丫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身。 “那你想干啥?”顾青竹有些纳闷。 “你说满仓哥为啥突然就要伐木造房子呢?他……他莫不是……莫不是说下亲事了?”顾大丫声音越说越低,面上早飞了红霞。 在顾家坳,若是有人家开始起房子造屋,八成是要准备娶亲的,何况梁满仓已到了成家的年纪,也难怪顾大丫胡思乱想,心里紧张。 “不会,没听说呀。”顾青竹有些讶然,接着说,“修房子的事,也不算是临时起意,他家老屋太旧,顾婶子在时就该修了,今儿,我听他说,过些日子,要到南苍县县衙谋个差使,他是担心以后没时间操持,所以才抢着伐木采石先准备着。” “原来是这样啊,嗯嗯嗯……你说的对,我就不要去添乱了,等以后不忙了,咱仨到玉华菁去玩,去年那山坡上的花儿,真漂亮呢。”顾大丫得了心安的答复,忙岔开了话题。 “嗯,等卖了春茧,夏天就到了,到时茶园桑园都无事,有大把时间够你野呢。”顾青竹哪知她小女儿的心思,只笑着说。 说着话,顾青竹手脚麻利地摘了半篓桑叶,两人结伴回去了。 晚间,吃了面片儿汤,顾青竹在家里蒸窝头,厨房里水汽氤氲,油灯昏黄的光更显模糊不清。 梁满仓将家里的苞谷面背了一些来,他知道顾青竹虽能挣得一些钱,但大多要留着供青松读书,还要代父奉养吴氏,故而,粮食对她来说,还是很紧张的,他不能平白占她的便宜。 顾青竹并没有矫情谦让,也未过于计较多寡,甚至忙得没工夫转头看,只让他直接倒在面桶里。 梁满仓收拾了面,自然而然地接替青英,坐在灶间烧火,明灭的火光映照着他刚毅的脸庞。 “顾青竹,你给我滚出来!”院外传来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 青英正坐在桌边吃窝头,被那声音一吓,窝头从她手中一下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角落里去了。 “阿姐!”青英睁着大眼睛,胆怯地似要哭了。 “别怕,姐出去瞧瞧。”顾青竹拍拍青英,哄她道。 第六十四章 赌注 顾青竹挑中的不是他身上水头极好的镂雕瑞兽玉佩,也不是装饰着红蓝宝石的金丝银线绣成的荷包,而是那把崭新的暗红色牛角弓。 “你要舍不得,那就算了,我可没工夫陪你到南苍县闲逛!”顾青竹瞥了眼他万难割舍的表情,挑眉道。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要弓箭做什么?”慕锦成心里不痛快,气哼哼地问。 他当然舍不得的,这弓可是请南苍县最有名的弓弩世家的当家人上官峋,花了三个月时间亲手做的,不要说柘木弓臂内侧上那一块牛骨,是一整头牛身上才有的那么一小块,单是弓上的漆就要反复刷十几遍,不仅光可鉴人,握在手上,更堪比丝绸,顺滑无比,至于筋、胶、弦,无论选材还是做工都是最上乘的。 这张弓除了用材价值不菲外,更因为上官峋四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将家族事务分给几个儿子管理,自个早早做了闲散翁。 如今的他早已不轻易出手制弓,而是把大把的时间用来临摹各朝各代大家名家的字帖上,并兼着爱好收藏古画和琴谱,故而,市面上很难找到带有他字号铭文的弓,自然物以稀为贵。 说起来,制弓与写字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件事,可它们考验的同样是人的耐心和恒心,倒也算是殊途同归,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暮春是南苍县县令之子,又是第一文雅灵秀之人,在一次中秋赏月联对的诗会上,苏暮春词动全座,箫声绕梁,上官峋对这个弱冠青年颇为赞许,一来二往便熟稔了,他们年纪虽差着二十来岁,可在字画音律上甚是谈得来,时不时还要切磋一二,故结为忘年交,还被传为一段佳话。 慕锦成虽是个读书不行,习武怕苦的纨绔,却偏偏喜欢骑马射箭,只可惜他射出的箭十有八九都飞离靶心远远的,连带着周遭百步不敢站人,就怕被他没准头乱飞的箭射中,但这也不妨碍他想要一把好弓,就好比再丑的女子也渴望最艳的胭脂和最美的衣裙一样。 苏暮春善解人意,自然对小娘舅最好,他送了上官峋一本两百多年前的大书法家的字帖孤本,而作为回报,就是慕锦成今儿新得的这张弓。 这弓,慕锦成还没用顺手,就要让他送人,这搁谁不肉疼呢。 “我要它没用,但有个人比你更适合用它。”顾青竹趁他分神的时候,用力抽回了手。 “你这是要拿我的东西送人?!”慕锦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青竹,这会儿已是晌午了,咱们吃饭。”梁满仓走过来,看见慕锦成四人,又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和我们一起吃一点?” “宝应,我们的干粮呢。”慕锦成偏头喊了一声。 他向来不是个能亏待自个的人,一早就将他娘送来的各种吃食,拣喜欢的包了一大兜,足够四个人吃到撑了。 “刚才……刚才,都掉到那片山坡下去了!”宝应手足无措地低声说。 宝应刚才是被林中杂树卡住获救的,而那个包吃食的包袱却没这么幸运,直接摔到山坡下,咕噜噜将各种吃食撒了一路,这会儿,不要说摔散了的没法捡,就是捡到了,沾满灰尘草屑的吃食,又怎么下咽呢。 “那索性不吃了,我还赶着到县城医馆去呢。”慕锦成没好气地说。 “小娘舅,从这里回翠屏镇,咱们起码还要走一个多时辰,不如随他们吃一点,也好有力气赶路。”苏暮春声音暗沉,透着病中的无力。 宝应和研墨捧着肚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罢了,罢了,去吃一点。”慕锦成不情不愿地说。 一行几人走进榆树林,顾世福等人已经围坐一圈,手里拿着窝头包了酸笋和辣萝卜条,吃得津津有味。 顾世福见他们来,往旁边让了让,郑长林则将装窝头的布袋和盛酸笋的陶罐,往他们面前挪了挪。 宝应和研墨赶忙照着顾世福包窝头的样子,分别用窝头夹了菜递给自家主子。 慕锦成自幼生于富贵人家,在吃上向来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要说让他吃窝头配咸菜,就光是叫他坐在地上和一帮乡野村夫围着吃饭,就已经让他极不适应。 “你们吃,我不饿。”慕锦成咬了一小口,粗糙的苞谷面,刺拉着他的喉咙,实难下咽。 苏暮春倒没有他这般表现出明显的嫌弃,他一点点地掰着,在嘴里慢慢嚼,宝应和研墨也只默默地吃,并不言语。 “不吃拉倒!”顾青竹一把抢过了面袋子。 慕锦成面色一僵,这会儿,荒郊野岭的,不吃就等着挨饿,他只得忍气吞声地,吃他毕生都没吃过的最差食物。 “青竹,你在山坡上可采着你要的药材了?”梁满仓挨在顾青竹旁边,好心问道。 “糟糕!”顾青竹一拍脑门,她定是被那个男人气的,竟将石斛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怎的了?没找到吗?”梁满仓见她一副懊恼的样子,不禁关切地问。 “找是找着了,我这就去拿!”顾青竹咽下最后一口窝头,飞快地爬起来,冲向山坡。 过了一会儿,顾青竹就麻利地拿着竹笼回来了。 慕锦成好奇,想知道这乡下丫头到底采到了什么,竟这般宝贝,他朝竹笼里一瞄,一时愣住了,那居然是一笼素有还魂仙株之称的新鲜石斛! “你若吃好了,咱们就抓紧时间去南苍县。”慕锦成故作寻常地说。 “你舍得了?”顾青竹斜睨了她一眼。 “我这弓千金难买,你既非得要它做赌注也不是不可以,作为对等交换,你若输了,这笼药材归我,值不值钱的,我不知道,就算作一点赔偿,意思意思。”慕锦成低垂眼睑,生怕眼神泄露了他的急切。 “行行行,反正你是输定了,只是到时还请直接兑现承诺,不要拖拖拉拉狡辩。”顾青竹非常笃定地说。 “小娘舅!”苏暮春咽了咽唾沫,有些紧张地低唤了一声。 “就这么说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慕锦成生怕顾青竹反悔,立时接口说道。 “青竹,你们在说什么?”顾世福皱眉道。 “他不信我治好了苏公子脱臼的胳膊,非让我跟着到南苍县的大医馆去瞧瞧,以此来证明我有没有接错骨。”顾青竹实话实说。 “两位小爷,这话是怎么说的,青竹的父亲可是附近有名的游医,她继承了衣钵,虽年轻治不了啥大毛病,可伤风感冒,扭筋脱臼之类小问题,她还是能治的。”顾世福开口为顾青竹说和。 “暮春现是苏县令唯一的儿子,身子向来弱,自不与别人相同,若他为此受了旁的伤,日后出点啥事,谁也担待不起,还是请跟着去,听谭先生说个清楚为好。”情急之下,慕锦成不得不抬出苏瑾。 “这……”顾世福一时犹豫了。 “福叔,我对自个医术有信心,你就放心,我说不定还能带点什么回来呢。”顾青竹狡黠地一笑。 “让满仓和你一起去,若有事,也有个照应。”顾世福想了想说。 “嗯,我自是要去的,此事因我而起,就算要追究责任,我才是头一份,哪能让青竹代为受过。”梁满仓拍拍胸脯道。 “我没事的,就是浪费来回路上的时间,若你去了,这里的活还没做完呢。”顾青竹环顾四周,此时地上已经躺倒十来棵大大小小的树木。 “你自管去,这里不用担心,我们一会儿就往村里拖,到时叫几个人来帮忙就是了。”顾世福摆摆手道。 既已说定,顾青竹和梁满仓便不再说什么。 梁满仓见苏暮春脸色白得吓人,料他没法走十多里山路去翠屏镇,便动手砍了几根杂树,用藤蔓编了一个担架,上面铺上厚厚的茅草,这样睡在上面不硌人。 苏暮春瘦的没什么分量,梁满仓一人抬一头,宝应和研墨两个抬一边,刚刚好四平八稳的,慕锦成背着弓,顾青竹腰间系着装石斛的竹笼,六人走到山腰处,拐了弯,穿过一大片松林,便是鸡冠子山了。 几人停顿片刻,在山顶稍事休息,随后又再次出发。 慕锦成和苏暮春来时,一个骑马,一个坐马车,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慕锦成依旧骑马,梁满仓负责赶车,顾青竹则在车厢里陪护苏暮春,至于宝应和研墨,慕锦成则叫他们回茶行去骑马,后面慢慢赶上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四人进了南苍县,直奔德兴药行。 “谭老爷子呢?”慕锦成跳下马,急急地问。 “掌柜的正午睡呢,这会子该醒了,我去帮您看看。”柜上的小伙计自然认得慕锦成,见他似乎很急,赶忙去了内院。 不大会儿工夫,谭立德趿拉着鞋子,一边系着烟色长衫的纽扣,一边着急地问道:“你又出啥事了?!” “不是我,是暮春,他今儿心疾犯了,还断了胳膊!”慕锦成大大咧咧地说。 这话一出,谭立德的脸色立时变了,催促道:“人呢,还不抬进来!” “谭先生好,小娘舅是关心情切,倒吓着您了。”苏暮春静悄悄地走近,轻声道。 “嗯?你这是……”谭立德狐疑地上下打量苏暮春,完全不似慕锦成说的没了半条命的样子。 “今儿,多亏了这两位帮忙,不然可真要给您添麻烦了。”苏暮春笑着作揖行礼。 第六十五章得弓 “谭掌柜。”顾青竹上前,屈身福了福。 “你们这是……”谭立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来的。 “我今儿和暮春上山打猎,结果……咳咳,暮春被惊得犯了心疾,一条胳膊也折了,这丫头不知咋的捣鼓了一下,就糊弄说是接上了,这让我怎能放心,所以把人带来了。”慕锦成本想从头说起,但说着说着,觉得自个太蠢,就直接略过,说了重点。 “你可真是胡闹!苏公子的身子走急了都喘,你还敢带他去爬山?还真不冤枉你爹修理你!”谭立德一听,胡子都气翘起来了。 “哎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您老还是快点帮他看看,等会儿,你打我骂我都行。”慕锦成一把将生气的老头儿摁在椅子上。 慕锦成惯是这样嬉皮笑脸的,谭立德拿他没办法,再说,苏暮春的身子要紧,他只得叹口气,转身给苏暮春细细把脉。 “嗯,还是最近的药调配的好,瞧着,并没有什么大碍。”谭立德收回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道。 “你快给他瞧瞧胳膊!”慕锦成站在谭立德的身后,直扯他的袖子。 “无甚大事。”谭立德抓着苏暮春的胳膊,一寸寸探查后,摇头道。 “暮春,你刚还不是疼的嘛,赶快说呀!”慕锦成急得就差跳脚,直朝苏暮春使眼色。 “我这里……这里有点疼。”苏暮春并不善于撒谎,指指小臂,想想不对,又指着肩头,白皙的脸上已然微微红了一片。 “真的?那到内室来,脱了衣服,我再瞧瞧。”谭立德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秉承一个医者的一贯严谨,他将苏暮春带走了。 “你就等着认输!”慕锦成瞥了眼顾青竹,有些得意道。 “我才没有输,连谭掌柜都说,无…甚…大…事!”顾青竹双手环胸,柳眉微挑,一字一顿地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万分嫌弃地对峙。 隔了一会儿,谭立德和苏暮春一前一后出来了。 “怎样?”慕锦成急忙迎了上去。 “这是谁给他接的?”谭立德拧眉问道。 “她她她,就是她!”慕锦成一脸得逞的表情,手指头就差戳到顾青竹脸上去了。 “是我们青竹又怎样,她是好心救苏公子的!”梁满仓不容他嚣张,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我们?”这般亲密,慕锦成仿佛吞了半碗杨梅酱,酸的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重复的。 他的阴阳怪气,引来的是顾青竹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 “你们闹什么闹,我是说顾姑娘接得好,若不是表皮处还有些不显眼的淤青,几乎察觉不出肩肘脱臼过,不过呢,到底还是伤过的,为了不留遗症,还是吃几副活血化瘀的药稳妥些,至于胳膊,先吊着固定,养个十天半个月,方才算是正经好了。”谭立德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有些不耐地说。 得了这句话,慕锦成骄傲地转头,向顾青竹伸出手,“拿来,你输了!” “输的人分明是你,快把你的弓拿来!”顾青竹不甘示弱,也向他伸手。 看着两人宛如张翅扑腾的斗鸡,谭立德也是没辙,懒怠理他们,埋头开方子,又打发柜台里的小伙计去拿敷贴的膏药。 “青竹,要不算了,苏公子受伤,我确实有责任。”梁满仓压低声音劝顾青竹。 “话不是这么说,若不是你豁出命去救他们,别说胳膊脱臼,就是性命都恐怕不保,再说,我分明医好了苏公子,他却质疑诽谤我的医术,叔可忍婶不可忍!”顾青竹气呼呼地说。 而另一边,苏暮春也拉拉慕锦成的衣袖,低声劝:“我又无事,你何必和顾姑娘争这个输赢?” “输赢不要紧,可那笼石斛对你很重要,你那味药里最缺的就是它!”慕锦成抿唇道。 “她采的药材,总是要卖的,我们出高价买了就是,何必伤了和气。”苏暮春心中一时感动不已,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道。 “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慕锦成有些动摇了,他也不想和顾青竹闹得像仇人一样。 “顾姑娘救了我们,大恩不言谢,你既然喜欢这张弓,我便做主送与你……”苏暮春轻轻浅浅地笑道。 “但是,暮春总归还要吃药养伤,你那药材总可以送……不,是卖给我们,两倍价钱,你觉得如何?”慕锦成不待苏暮春把话说完,赶忙插嘴,他 难得向谁低头,一时有些别别扭扭。 “你说我的眼光毒,看上你的弓,你的眼光也不差,石斛向来盛名在外,你这样的富家子难道也一两难求吗?可惜了,我这些是有主的,我收了人家定钱,总要拿来交货。”顾青竹摇摇头说。 “你莫不是气我不给你弓,故意拿话诳我,你倒是说说,是谁预定了石斛,给了你多少定钱?”慕锦成见顾青竹连卖都不肯卖,不禁气恼,咄咄逼人地问。 “就是德兴的谭掌柜呀,他给了四十文定钱。”顾青竹扬手一指,这会儿,谭立德正拿了一个盒子从内院出来。 “四十文!”慕锦成惊诧。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丫头看着牙尖嘴利,与他辨起嘴来,气死人不偿命,可却是个守诚信的,区区四十文,就能让她冒险进山采斛。他出两倍的价格,她都不肯卖,不知是不是傻。 “这会子,可不是采斛最好的时节,顾姑娘当真采着了?”谭立德异常兴奋地追问。 “采是采到一些,只是不多。”顾青竹将腰间竹笼解了下来。 谭立德仔细挨个看了石斛,赞不绝口:“这都是三四年的老茎,入药最好!” “谭老头,这石斛既被你收了,可不许卖与旁人,尽留着给暮春,他还等着配药呢。”慕锦成急急地说。 “也是巧了,这药材也是早被人定下的。”谭立德笑眯眯地说。 “我不管,暮春等着石斛配药,我给你双倍价钱退定,再不行,那怕是动抢的,我也要得到!”慕锦成不管不顾蛮横道。 “年轻人当真火气旺,明争不过,就要强抢,你们这情谊也是够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苏公子的药不会耽搁,因为定斛人不是旁人,正是慕家大姐儿,他的小娘!”谭立德慢条斯理地说,就看慕锦成的表情千变万化,直到目瞪口呆。 天下事总是这么凑巧,兜兜转转,这石斛还是要给苏暮春用的。 “给你弓,只不过这是两石半弓,莫说你,就是寻常男人也拉不开!”慕锦成既得了石斛,只好无奈地将弓与箭囊摘下,放在桌上,桀骜地说。 “满仓哥,你来试试。”顾青竹转眸道。 梁满仓不知道顾青竹要弓做什么,但他还是依言走到桌边。 “你可想好了,这可是两石半的弓,若一会儿拉不开,可就丢人丢大发喽。”慕锦成一把摁住弓臂,十分不舍地说。 “当真是两石头半的弓吗?”梁满仓摸了摸弓背。 弓背越硬,箭射得越远,当然,射箭人的臂力也要越强悍! “你胆怯了?呵呵,现在反悔也不要紧,我会多折些银钱给你。”慕锦成见他犹豫,不禁暗喜自个的弓不用给他了。 “谁说我拉不开?我只是好心提醒,这弓满拉也只需二石力,若是用力过猛,会折坏的。”梁满仓瓮声瓮气地说。 “不论是二石力,还是三石力,拉开瞧瞧才是正经。”慕锦成使出吃奶的劲,都没完全拉开过这张弓,他不信世上真有猛人,臂力大得惊人。 梁满仓本不擅于讲道理,他直接拿起那张弓,左手握住弓背,右手勾弦,只听见弓发出轻微的吱吱咯咯的响声,他持续用力,箭弦越绷越紧,到极致时,弓背已弯了一个半圆状。 此时的梁满仓气势沉稳,双眼微眯,仿佛不远处就是乱臣贼子,随时放箭剿杀! 此时弓上并未搭箭,只见他右手一松,“锵棱棱”弓弦震动,宛如潜龙嘶鸣,又似金玉入盆,激起的劲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 “好身手!”苏暮春鼓掌道。 “确实厉害!”慕锦成不得不服气地点头,他就是有这点好,能诚心佩服真正的强者。 “到底还是这个弓好。”梁满仓爱惜地将弓放回桌子上。 “这回输得心服口服,弓总该是我的了。”顾青竹看着慕锦成,撇撇嘴。 “归你了!”慕锦成挥挥手。他虽不舍,但男人一言九鼎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满仓哥,送你的!”顾青竹拿起弓就塞到梁满仓怀里。 “这……这怎么给我了呢?”梁满仓一时愣住了。 “你过些日子就要到县衙谋差事,总要有个趁手的家伙什,这弓正好适合。”顾青竹笑眯着,露出雪白的贝齿。 “怎么?你就是那个飞鹰营的梁满仓?”苏暮春饶有兴趣地问。 萧耿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了巡捕官崔阜,求他给梁满仓一个机会,崔阜得空就和苏暮春提了一下,也亏他记得。 “是我,难道衙门里不许我做捕快吗?”梁满仓挺直腰杆,目光锐利地问。 “那倒不是,捕快不拿朝廷俸禄,和巡街的一样,是县衙自行筹款,所以上头也不会管到底用的什么人。”苏暮春摇摇头,解释道。 “那倒好,我总还算有机会!”梁满仓抱着弓,嘴角微挑。 “你这样的功夫和身手,不为国效力白可惜了,你既得了小娘舅的弓,我自然也该有件足以匹配的礼物送你,以报你的救命之恩!”苏暮春笑道,他面色温柔,宛如光风霁月。 第六十一章 上老君山 “听声儿,好像是马老太那个无赖儿子,还是我去。”梁满仓站起来道。 “无妨,我量他也没什么胆量做坏事。”顾青竹拍拍围裙上的面粉,抬脚出去了。 “二狗子,大晚上的,你有什么事?”顾青竹唤了大黄,一起走到院门口。 “我老娘被你气病了,你说怎么办。”马瘦毛长的二狗子叉腰站在门口,梗着脖子说。 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裤,灰扑扑的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似乎一走动,从头到脚都能抖下一升尘土来。 “晌午的时候,我见她还精神抖擞地把我阿奶推搡地站不住,这会儿倒病了?”顾青竹轻轻慢慢地说。 “她一把年纪了,连我都让着她,你凭啥污蔑她,这会儿着了疯魔似地寻死觅活!”二狗子鼓瞪着一双凸出的金鱼眼,唾沫飞溅地说。 “论孝道,你是她儿子,让她原是该的,至于大毛家的事,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难道真没点数吗?村里人谁不知道是你娘从中挑唆,毁了人家美满的好日子,这会子还假惺惺做什么!”顾青竹摸摸大黄背脊的毛,安抚躁动着想要扑人的它。 “你……你废话少说,拿一两银子来,我明天要带她去南苍县的大医馆看疯病去!”二狗子被她说得答不上话来,遂撕破脸,手舞足蹈地嚷嚷。 可他看了眼坐在地上朝他吐舌头的大黄,心中又生畏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你是来讹钱的。”顾青竹不怒反笑,“可惜找错了人!” “你要不给,我……我……”二狗子撸起袖子,却忌惮大黄,只挥舞着干柴似的手臂叫唤。 “你要怎样?”一个黝黑魁梧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衣,走在漆黑的夜色里,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让人胆寒。 “啊啊啊,你们……你们……夜半三更……”二狗子似乎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惊诧地看着走出来的男人,他自然一眼认出是梁满仓。 “青竹在帮我准备明日伐木的干粮,你在这里犬吠什么,耽误了我的事,你赔得起么!”梁满仓铁钳般的大手,一下子就把二狗子像个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 他双脚瞬时离了地,吓得哇哇大叫: “你这个疯子,快放我下来!” “青竹有没有污蔑你娘?”梁满仓强行将他的左脸,摁在篱笆墙上的野蔷薇丛中。 “啊!”二狗子猝不及防,立时杀猪般地惨叫。 野蔷薇枝条上细密的刺扎入了他肮脏的脸,伤口虽小,却交错纵横,半张脸顿时成了流血的蜂窝。 “还不说吗?”梁满仓拧了下他的脖子,换了他的右脸往蔷薇从中送。 “不,不,不!她没污蔑我娘!”二狗子拼命用力抵住篱笆墙,哀嚎道。 “你为什么要借机讹诈青竹?”梁满仓手上一动,二狗子的反抗几乎不堪一击,整个人扑在蔷薇刺上,眼珠子只差一点就要被刺扎到,吓得他几乎要尿裤子。 “不是我,我不想的呀,呜呜呜!”二狗子终于忍不住恐惧,鼻涕眼泪哗哗流。 “哼,你不想?那是谁想,你娘吗?”梁满仓轻蔑地问。 “不不不,是……是朱氏,她二婶!”二狗子吓破了胆,一股脑儿地说,“我原不想来的,都是她挑唆我娘,说我连一个小丫头都治不住,母子两个会被别人瞧不起,往后在村里也要吃瘪。” “你们这是什么邻居,彼此坑害!”梁满仓手一松,将他推了出去。 蹬蹬蹬,二狗子连退几步,方才站住,他的手上满是蔷薇刺,疼得钻心,却是不敢走。 “滚!回去告诉你老娘,若是再让我听见旁的流言,可不似今日这般客气!”梁满仓沉声道。 二狗子偷瞄了眼满面寒霜的梁满仓,心里直打颤,这男人白日里看着敦厚老实,人人可欺的样子,这会子却似地狱阎罗,当真是杀过人的,光这口气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看着二狗子慌不择路地跑开,梁满仓回头对顾青竹道:“没吓着你。” “没有,只是白可惜了我的篱笆墙。”顾青竹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看见野蔷薇折断了很多嫩头,地上还散着不少叶子。 梁满仓没想到顾青竹这般胆大,不禁弯起嘴角笑,飞鹰营专事先锋、刺探、暗杀、截取情报,这点逼供的手段对他来说,根本只是小菜一碟,对付二狗子这种装模作样虚张声势的无赖足够了。 第二日一早,顾青竹将窝头、咸菜、水囊、伤药等等装满了竹篓,又把青英和小蚕托付秦氏照顾,她便和梁满仓他们一起出发去了老君山。 老君山是太华山脉最高的山峰,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出了顾家坳,一路往东,走上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下,另一条路则是从鸡冠子山上穿过去,会更近些,能直达半山腰,但是顾家坳入口狭窄陡峭,扛着又长又重的树木不好通行,故而,梁满仓决定还是从山脚下爬上去。 此时正值暮春,林间鸟雀啾啼,婉转动听,树木藤蔓疯狂生长,枝枝丫丫遮蔽了山路,郑长林和顾青水在前面拿着砍刀开路,顾青竹和顾世福几个人走在中间,梁满仓则在后面搭着弓箭,预防被惊扰的野兽突然跳出来伤人。 愈往上走,山林愈显幽深,树木高大粗壮,野兔小鹿纷纷惊奔,及到半山腰,林间大树参天,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斑驳的光影,比外间昏暗不少,同时因地上腐叶蒸腾的热气不易散去,也显得有些闷热。 “就在这里。”顾世福环顾四周,拍拍身边高大的榆树。 这是一片宽广的榆树林,其中大的要两人合抱,更多的是碗口粗的,也有小到手指细的,在这里间隔着砍几棵,并不影响整片林子生长。 “榆树做房梁好,有余粮!”顾世根笑着附和了一句。 大家被他一说,都乐了,遂决定就在这里,林中鸟雀被惊扰,俱都扑棱棱地飞走了,几个人散开,去找合适的树木,顾青竹放下背篓,腰间绑着一个竹笼,拿了镰刀,往高处爬去,那里有几株茂盛的松树,或许会有些收获。 山坡陡峭,藤蔓枝桠绊脚,每走一步都要用镰刀来清理障碍,远远看着不过几丈远,爬上去却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顾青竹专挑背阴潮湿的地方去找,奈何都没啥发现,她不死心,继续低头往前寻找,终于在一株大松树的枝桠处发现了一簇长着四五根茎叶的石斛,其中还有一枝缀着小花苞的花箭刚刚露出头来。 顾青竹大喜过望,她拣其中三个粗壮的,用剪子小心剪了,放在腰间竹笼里。 有了这个发现,顾青竹更加仔细地寻找起来,在不经意间,她已经转到了一处大山石的背阴处,入眼,碎石中长着七八株石斛,只是太小了,为了保证药效,她只拣三年生的茎采了几根。 这里有这么多小的,附近必有母株,她抬头张望,只见山石后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松树,伸展的枝条正长在乱石上方,那里垂下一大丛石斛,盘根错节的根部紧紧吸附在树上,肥厚的茎饱满丰腴,错生的叶子碧绿喜人。 欢喜异常的顾青竹手脚并用地爬过山石,可那丛石斛看得见,却够不到,若是想爬上树去采,又怕木质松脆的松枝耐不住人的分量。 看来这丛石斛长得好,不仅是得日月精华滋润和风霜雨雪照拂,还因为它生的位置好,采斛人纵使看得见,也不敢冒险上树去采,顶多是用树枝敲打几根茎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有根系随之掉了下来,故而,碎石中才能侥幸长出几棵。 石斛就在眼前,这会儿若是让顾青竹放弃,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她将竹笼解下来,放在树下草丛里,弯腰紧了紧鞋子,山里人爬山爬树是打小就会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松树皮粗粝厚实,抓手和踩脚都很容易,顾青竹个子虽高,却很瘦,她匍匐在树枝上,极力伸开手臂去够,却总是离那丛石斛还差那么一点点。 她咬咬牙,又往前挪了几分,只听松枝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吓得她急忙抱住树干,一时间,冷汗滚滚而出,不禁湿了里衣。 这会儿只要伸手,石斛必得,可树枝只怕不能承受她的分量,可若是就此罢手,退下树去,顾青竹也十分不情愿。 稍待了片刻,山风吹干了她额头上的汗,树枝也再没有发出声音,她终究咬牙选择了伸手,一把拽住了几根茎叶,用力往怀里一带,一大簇石斛迅速脱离了母株,荡漾在她的指尖。 树枝因为她的用力,再次发出脆响,顾青竹急速缩身,退出那根不堪重负的枝条,像只灵巧的猫似的站在主杈枝上,半晌,仍旧心有余悸,而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簇石斛。 来回荡漾了几下,那树枝又恢复了原样,看不出要折断的痕迹,纵使如此,顾青竹也不敢再向前了,再说,那一簇石斛少说也能剪下十来根,收获还是很大的。 顾青竹慢慢滑下树,专挑肥厚成熟的茎剪了,然后把整株石斛栽在碎石下稀薄的泥土中,石斛是生命力顽强的物种,山石缝隙,树木厚实的表皮,都能让它们存活。 兜兜转转,顾青竹又在林中寻到了几处,虽没有那株松树上的石斛生得好,但也多少能剪到几根,眼见着她腰间的竹笼就要满了。 “嘭”山下发出一声重物轰然倒地的沉闷之声。 顾青竹探身望过去,只见郑长林他们已经砍下了一棵小树,为着走时搬运方便,树头都是倒向下山的方向,茂盛的树冠倾倒之处,激起遍地的灰尘,直飞上天,灰蒙蒙一片。 她忽然瞥见林子外,隐约有四个黑影往这边来了,顾青竹不确信地使劲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时,当真是四个人。 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人?还偏赶在伐木的当口! 第六十六章 追云 “这怎么好意思呢?”梁满仓有些意外,局促地笑了下。 “原是该的,你既打算到南苍县县衙做事,总得见见崔阜,他是巡街和捕快的头,你将来也是要在他手下做事的。”苏暮春拍拍他厚实如铁的臂膀。 “顾姑娘,这笼石斛一共五两一钱多,咱按说好的十两一斤算,若你下次再得了上好的药材,还请送到德兴来,我保管给的都是最高的价钱。”谭立德拿了五两银子并十多个铜板递给顾青竹。 “还要扣掉定钱呢。”顾青竹拿出一小块银子说。 谭立德轻轻推开她的手,说道:“我这里每年冬春都敞开收石斛,来得大多是壮实的汉子,他们每每说起采斛过程,都是惊险无比,你虽对怎样采斛半句没提,但我瞧见你裙边上沾的那些个苔藓,想来也是不易的。 再说,适才锦成用两倍的价钱,都没说动你出手,如今这般守信的人太少了,所谓,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我的药行之所以叫德兴,也就是守这么个老礼。 瞧我这一把年岁了,容我托个大,咱爷俩也算有缘,这点小钱就别计较了,当给你买块香胰子洗衣裳。” 香胰子是一种只有高门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澡豆,据说拿香胰子洗过的衣裳特别干净,也特别香,只是价钱贵得吓人,小儿拳头大一小块就得三四十文呢。 顾青竹也是爽快的人,见谭立德这般说,也就收回手,小心收了钱,屈身行礼感谢。 偶得了这五两银子,青松的束脩就有了指望,这钱虽来得快,可石斛却几乎是她豁出性命采的,又恰逢不是石斛旺收的季节,她才侥幸拣了点山里采斛人剩下的,这种挣钱的法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回两回也就罢了。 “走,咱们去县衙。”几人告别了谭立德,一起离开。 出了药行,就见宝应和研墨已经牵马等在外头,那些个吃的,敷的药都一股脑交给研墨收着。 县衙离西市不远,上马坐车,一行人很快就到了。 跳下马车的顾青竹环顾四周,只见县衙黑灰色的门脸,凝重威严,有两个衙役拄着杀威棒,直挺挺守在门口。 崔阜此时正从角门出来,扫了眼门前的一群人,鹰一般的目光,很快锁定了背着牛角弓健硕的梁满仓。 “正说要去找你,瞧,我带了谁来?”苏暮春眉眼带笑,指着梁满仓对崔阜说。 “这位是……”崔阜迟疑地问。 “就是你上次说的梁满仓呀,我见识过他的功夫,可了不得呢。”苏暮春挑了大拇指赞道。 “萧耿前几日,在我面前夸你如何如何,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卓然。”崔阜上前,抱拳行礼。 “萧大哥谬赞,日后还要巡捕官多多照拂。”梁满仓赶忙还礼。 “日后都是兄弟,不必这般客套,我虚长你几岁,叫我崔哥就好。”崔阜拍拍他的肩膀。 “走了大半日,快进屋喝口茶。”苏暮春将众人从旁边的甬道引进内宅。 苏瑾为官清廉,家里原只有父子两人,故而,并没有在南苍县置办宅邸,只在衙门口另辟了东西两条小道直通内宅,后来娶了慕婕成,才简单修葺了房屋,分隔了院落。 内宅不大,分两处小院,苏瑾夫妇住着东边的清风院,苏暮春则住西跨院的乐读斋,中间是种花养鱼的小园子,有月洞门相连,两边都可以开门进去赏景,但平日里都是锁着的,有积年的嬷嬷看守,无事是不互开的。 因着慕婕成年纪轻,又因慕锦成与苏暮春玩得不分长幼,故而,除了重大的日子,比如中秋、重阳、年节等需要按礼问候,其他时候,并不要他每日晨昏定省,如此,苏暮春只需在衙门的书房里,向他父亲请安便是了。 这会子,一群人进了乐读斋,只见不大的小院,种了些兰花萱草,内里的铺陈简洁大方,黑漆榉木的桌椅条案,大气低调,书籍处处可见,或卷或折,随时等着主人翻阅。 院里的大丫头添香带着两三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小心收拾了书,焚香烹茶,奉上瓜果点心,众人一起围坐,吃茶聊天,没有长辈约束,自是怡然自得,坐卧随意,好不快活。 “研墨,去把追云牵来。”苏暮春挥挥手道。 “嗳!”研墨飞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研墨从后头马厩里牵来一匹高大的骏马,只见它通体毛发乌黑油亮,而四蹄却是雪白的,仿佛是飞奔在云端没了马蹄,故而唤作追云。 “满仓,你在军营中待过,对弓箭马匹自然是行家里手,追云是匹宝马良驹,跟着我,老死马厩可惜了,不如送你。”苏暮春上前摸摸追云的鬃毛。 这马,他养了两年了,喂它吃食,给它洗刷,却只能看着研墨代他遛马,这种身不由己的痛苦,旁人很难体会一二。 “暮春,这可是你外祖林尚书令送你的,我都不曾开口过,你却要送给他!”慕锦成有些吃惊道。 “救命之恩,拿什么报答都不为过,更何况是匹对我来说,只能看,不能骑的马呢,外祖若是知道,赏的必是比这个还多呢。”苏暮春淡笑如风,缓缓道。 “他倒是憨人有傻福,今儿一天就得了人家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两样好物,上官先生的弓箭和燕地神驹。”慕锦成颇为感慨,低声嘀咕道。 “小娘舅若是实在想要,我求在军器监任职的舅舅给你寻摸一匹好马,每年茶马司换购的草原马,都得到他那里登记造册。”苏暮春体贴道。 “算了,算了,我那骑术比箭术强不到哪去,好东西给我也是白糟蹋了。”这回,慕锦成倒是有了自知之明,连连摆手道。 “这样贵重的礼物,我一个山野猎户断断不敢收的!”梁满仓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追云,可到底身份悬殊,他眼皮跳了一下,婉言谢绝。 “宝弓良马赠英豪,这世上总有人是配得上这些好东西的!”苏暮春将手中缰绳塞到他手里。 追云低头打了一个响鼻,热气呼在梁满仓的手臂上,热烘烘的,一瞬间,让他恍若回到战鼓震天号角催征的热血战场。 “满仓哥,苏公子送你这些,不止是报恩,还是对你的期许。”顾青竹拉拉他的衣角,低声说道。 “兄弟,收下,他日护一方百姓平安,才是对苏公子最好的报答。”崔阜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梁满仓默默攥紧了缰绳。 “添香的茶艺可不是回回都能见识的,再说,这可是上好的旗枪茶饼呢。”慕锦成站在门前催促。 几人折回去,又坐了会儿,苏暮春取了白玉萧来吹奏,满室茶香雅音,众人只觉得心神清明,满袖盈香。 慕婕成在清风院里听到管家回禀,特意选了几样精致的点心打发人送过来,还问要不要在外面订桌酒席留饭。 苏暮春打发添香过去拜谢,只说,自个有安排了,不劳小娘过虑。 “暮春,你早些时候不是想找一根紫竹做萧的,可有合适的?”慕锦成给苏暮春斟了杯茶,想起来问。 “我在南苍县周边寻了几处,都未见紫竹,大概只有南边才有。”苏暮春有些失望地说。 慕锦成拈了块莲子糕,软倚在椅子上边吃边说:“要不让我二哥帮你找找?他认识的人多,南边或许也有几个相熟的客商。” 莲子糕本是极酥软的,他说话的时候,碎屑喷到了旁边歪头和梁满仓说话的顾青竹手上,她嫌弃地瞪他,不想煞风景,便没说什么,只低头掸掉了。 她一俯首,露出衣襟下一截雪白的鹅颈,还有绾住乌黑发髻的紫竹簪。 那簪子是截取的一段紫竹枝,竹节被打磨得很光滑,因带着时间长,泛着油润的深紫光泽,若不是慕锦成这会儿挨着这般近,几乎看不出来。 “顾青竹,你头上戴的那根是紫竹吗?”慕锦成有些兴奋地说。 “是呀,怎么了?”适才,她正和梁满仓说,附近村子里哪个泥瓦匠的手艺好,并没有细听他俩说的话。 “顾姑娘,你这紫竹枝是哪里找的,能否带我去?”苏暮春闻言,两眼闪着惊喜的光,急急地追问,难得他这样清雅淡然的人也有迫切的时候。 “旁处没见过,这是我家里的一丛,就长在竹林里,是我母亲自南边带来种的。”顾青竹不知他俩为啥对这个有兴趣,对着他们左看右看,一脸狐疑地说。 “那……那太好了。”苏暮春一脸欢喜,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继而又有些哀求地问,“你能割爱让给我一枝吗?我想做一管紫竹箫很久了。” “这……”顾青竹一时愣住了,咬唇不语。 见顾青竹突然犹豫,情急的慕锦成口不择言:“你是不是又想要钱?!”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青竹!你是富贵里生,宠爱里长的贵公子,哪里知道她的苦楚!”气愤的梁满仓一把推倒了慕锦成。 你送了我良弓宝马又如何?山里人命苦,但不贱! 跌坐在椅子上慕锦成愕然,旁边的人也被突然的变故噤了声,原本和谐欢快的场面,变得比寒冬腊月还要冷寂! 第六十七章 成人之美 “好端端的,这又怎么了?”崔阜挤出几分笑容,尴尬地走上前打圆场。 “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苏暮春见此,有些失望地说。 紫竹是母亲的挚爱,顾青竹几乎是拿它当性命一样看待,容不得旁人碰一枝一叶,而苏暮春在书画店为她解围,今儿也多次帮她讲话,自个回赠一根旁人眼里不足道的竹子,也是情理之中的礼尚往来。 半晌,顾青竹抬眸道:“这会子,不是砍竹子的好时候,你们秋天去顾家坳,我送你一整根。” “真的?简直太好了!”苏暮春一时转忧为喜,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众人见此,一时又说笑起来,气氛欢快而热烈。 只有梁满仓有些吃惊地轻唤了一声:“青竹……” “君子成人之美,不过一根竹子,大家都是朋友,他既然这般喜欢,我又何必吝啬?”顾青竹摇摇头低声说。 苏暮春让人开了小园子,领了众人进去闲逛了一圈,此时正是春末,园中花木繁盛,九曲游廊垂下紫嘟嘟的花串,荷塘小池中,荷叶刚刚冒出嫩绿的巴掌大一张,像一群稚童挤挤挨挨占了半池,几尾金色的锦鲤悠然自得地穿梭其中,假山后,移步换景,花窗透出几株鲜嫩的芭蕉和盛放的海棠,又是另一番景致。 几人走走停停,慕锦成对每一处都要点评一二,偶尔还要拽那么几句酸词,大家只当添趣,并不与他一辩长短,游园的欢愉冲散了刚才的不愉快。 闲适的时光总是易过,眼见着日影偏西,顾青竹和梁满仓起身告辞。 “追云虽是草原上的马,却性子温和,又十分有灵性,你要先和它混熟,让它认你做主人,这样它才肯驮你,否则,尥蹶子摔人和烈马没什么两样。另外,它夜里要加一勺豆粕,不然会饿的,还有,就是每天要给它洗澡。”到底是有些舍不得的,苏暮春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回。 “放心,我会对它好的。”梁满仓顺了顺追云油滑的马鬃。 “过了端午,兄弟你就直接来报到,捕快班头也指着你当呢。”崔阜用力拍拍梁满仓的肩。 “这……这是不是不太好?”刚上来就当班头,旁人只怕不服气。 “放心,有飞鹰营三个字就足够了,谁见了你,都得服你做头。”崔阜握拳抵在他的胸口,笑着说。 另一边,慕锦成扬声吩咐:“宝应,去车行叫辆马车送他们回去。” “不用,不用,我们自个回去就好。”顾青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急忙摆手道。 “你们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一起伐木的村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还是坐马车回去快些,省得家人担心。”慕锦成一本正经地说。 顾青竹对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无所适从,强迫她来的是他,这会儿又要送她回去的也是他,真是难以琢磨的人。 不一会儿,宝应就赶了一辆马车来,顾梁两人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将追云拴在车尾,坐车回去。 既然提前回了南苍县,慕锦成决定在苏暮春家里先住几日,也免得被老爹看见,说自个吃不下苦,得了消息就跑回来,少不了又挨一顿训斥。 至于翠屏镇的那些行李物什,就留给宝应慢慢收拾。 两架的马车比慢腾腾的牛车快得多,半个时辰后,三人已经回到了翠屏镇。 与宝应告别,梁满仓牵着追云,和顾青竹一起回去,由于顾家坳入口狭小陡峭,梁满仓心疼追云,遂决定改走老君山山路回去。 两人结伴回到村里,只见闷头抽烟的顾世福和其他上山伐木的人,一起坐在顾青竹家的院子里,秦氏带着青英不停地往平日里村人常走的山路张望。 “我们回来了!”顾青竹急走了几步,推开院门,欢快地说。 “他们没为难你们?”顾世福一下子站起来,紧握着烟杆,上下打量她,紧张地问。 “一点事都没有呢,你看满仓哥还新得了弓和马!”顾青竹回身一指,背着弓的梁满仓正牵马走了过来。 “真漂亮的马!”郑长林,顾青水和方奎三个年轻人一下子围上来,一脸羡慕地惊叹。 “还是这张弓好!”顾世根伸手摸了下弓臂,那丝滑的感觉,比晚间搂在怀里媳妇的肌肤还要滑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走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说话呀?”顾世福猜不透,这两人得了什么奇妙的际遇。 “青竹,你来说。”梁满仓口拙,他低头解下弓,和伙伴们去一旁观看。 顾青竹便将南苍县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众人唏嘘不已,顾世福听说梁满仓得了苏暮春和崔阜的赏识,不仅做捕快的差事定了,还是个头儿,另外又送了弓和马,心里一下子松快了,笑着嗒嗒一个劲儿抽烟。 晌午后,大丫见顾青竹未回来,就替她摘了半篓桑叶,她这会儿一见院里的人,脸上立时漾起笑容,快步走进院子:“青竹、满仓哥,你们回来了!” 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平日里村中连头牛都没有,高大的追云长得油光水滑,毛色齐整,村人都好奇地来看,有胆大的,甚至还偷偷摸了一下。 追云一下子被带了陌生地方,又被许多人围着,心中未免不安,不时地打响鼻,偶尔还要刨下后蹄。 “好啦,好啦,他们奔波了一天,也累了,大家都回。”顾世福见没出事,心下安定,磕了磕烟锅子,将烟杆插在后腰上,站起来负手道。 “嗯嗯,是该吃晚饭了。”村人陆陆续续回去了。 梁满仓将追云带回家,只见院里墙根下,整整齐齐码着十来根大大小小的榆树,造三间房绰绰有余了。 第二日,天气转阴,似乎要下雨了,顾青竹将青松还差的那些束脩准备好,又拿了他几件换洗衣裳,打算出山去学塾,而梁满仓赶着给追云买豆粕,也一早出门,两人正好遇上。 刚走几步,就听大丫在后面呼唤:“青竹、满仓哥,等等我!” 顾世福忙着给茶园积肥,孙氏在家伺候小蚕走不开,而顾青山虽能下地走动,但还不敢让他做什么重活,故而,到镇子上买粮的事就交给了顾大丫。 山间云雾翻腾,一场雨水眼见就要来了,三人一路同行,不敢休息,很快就到了翠屏镇,为了赶时间,青竹决定自个去见阿弟,而大丫和梁满仓一起去粮行买粮食和豆粕,顺带帮她买一些。 杨氏见了顾青竹十分高兴,忙将柳元叫了来,顾青竹将剩下的束脩恭恭敬敬奉上。 “我听说,今年的春茶茶市不景气,你这钱都付了束脩,可还有余钱买粮食?你那个阿奶可不是省油的灯。”柳元抬了抬低垂的眼皮问道。 “先生说的是,不过,我昨儿偶得了些药材,将将够的。”顾青竹眉眼带笑地说。 “嗯,那就好,青松在这里读书最用功,也不枉你这般辛苦。”柳元收了银钱,点了点头。 “谢谢先生,笔墨书籍之类,我可还需再买些吗?”顾青竹想起来问。 “我前几日见他夜里抄书,恐怕也是想省些钱,可我怕他熬坏了眼睛,你见着他,劝劝。”柳元还有学生等着上课,说完这些,就匆匆走了。 青松还没有下学,顾青竹便蹲在灶间帮杨氏做饭,耳边听的都是她对青松聪明懂事的夸奖。 许是柳元告诉了青松,旁人还没到饭厅,他已经第一个冲了进来,他是个大男孩了,个子又窜高了些,再不好意思扑到姐姐怀里,只在看见她的时候,欢喜地傻笑。 吃了饭,其他人都在玩耍休息,姐弟俩找了个僻静处坐着,顾青竹拿出装着五百文钱的荷包递给青松。 “阿姐,你哪来这么多钱?”顾青松一摸鼓鼓囊囊的荷包,惊讶地问。 “昨儿,满仓哥上老君山伐木,我跟着去,碰巧采到了石斛,卖了一大笔钱,不仅交了束脩,还有余的呢。”顾青竹单拣好消息告诉弟弟。 “采斛是多危险的事,你下次不可以干这个!”顾青松心上一紧,虎着脸说。 “晓得了,山里有专门的采斛人,我只不过是偶得,往后哪还有这种机缘。”顾青竹拍拍阿弟的肩膀,接着说,“你拿这些钱买书笔纸墨,晚上别抄书了,费眼睛,听到没?” “嗯。”顾青松摩挲着荷包,低低应了一声。 天色愈发暗沉,姐弟俩长话短说,不一会儿,顾青竹便离开了学塾。 大丫巴不得和梁满仓在一起,他们买了粮,梁满仓请她在面馆里吃疙瘩汤,两人边吃边等顾青竹。 对面的布店许是新开张的,伙计卖力地在门前吆喝,买三尺送一尺,引得很多路人进去选购,这热闹无疑也吸引了大丫的目光。 大概南边的夏粮丰收了,翠屏镇的粮价终于便宜了些,大丫买了粮还有些剩余,她琢磨着要再买些布。 顾青竹匆匆地赶来,大丫一把拉了她去逛布店。 “青竹,这个比较划算,四尺布套着裁,够做一身衣裳和一双鞋呢。”大丫嘀咕,她流连在蓝布灰布的柜台前,最终买了藏青色的。 顾青竹选了浅蓝色和粉绒花的,青松长高了,身上的长衫已经接了两三回,这次打算给他做件新的,而小妹夏天贪玩,容易出汗,要多做两件换洗。 三人买妥了东西就往回走,老天终于绷不住,淅淅沥沥开始下雨,所幸山中树木长得茂盛,三人沿路走着,粮食都用油布裹住,虽飘洒了些许的雨,却不至于潮湿。 地上的尘土被雨点打起一个个小坑,一脚踩下去,现出一个完整的脚印,大丫跟在梁满仓身后,专注地看那些大脚印。 第六十八章 暗潮 山里人每日都有的忙,春茶下市了,有的人家已经着手修枝积肥,家里养蚕多靠女人,年轻壮劳力便开始结伴出去打零工挣钱。 梁满仓还留在村里,他除了牧马,就到山上采石,他有的是力气,舍不得用追云驮石头,总是自个背,他家里的石块一天天增加,几乎堆了半个院子。 顾青山已经彻底好了,孙氏不舍大儿子跟着顾世福出山找活,只让他在家里帮衬,为了感谢梁满仓整个春茶季对他家的帮忙,他得空就帮梁满仓剥那些榆树皮,这样更容易阴干,如此一来,大丫更有理由跟了去,帮着煮一锅粥,蒸几笼馒头窝头,梁满仓回家就有一口热乎饭吃。 茶园要修枝松土,招娣来帮顾青竹锄地,有一天,打算上山采石的梁满仓,正遇见顾青竹用大剪刀修茶树,他二话不说上前帮忙,这个男人双臂结实有力,大剪子在他手里剪起枝桠来,跟玩似的,他照顾青竹修剪过的样子,三下五除二,只用半日,就把两亩茶树修剪好了,顾青竹只要将枝叶收集起来,和之前制茶的炭灰一起堆肥就行。 路过的女人个个羡慕,因着他们时常彼此照顾,村里开始悄悄流传一则密闻,说梁满仓喜欢顾青竹,大丫喜欢梁满仓,而顾青竹和顾大丫还是最好的朋友,这样的爱恨缠绵纠葛,让那些个长舌妇说得绘声绘色,跟真的似的。 不过她们不敢当他们三人的面说,毕竟二狗子满脸野蔷薇刺不是假的,女人们哪怕到了又老又丑的年纪,还是想要一副姣好面容的,故而,这则秘密的隐闻,在除了三人及他们家人朋友外,悄然发酵。 整日忙得恨不能再生出一双手的顾青竹完全不知情,家里的小蚕长得飞快,食量越来越大,每天都要吃掉大半篓桑叶,它们已经从又黑又丑的蚁蚕长成一个白色的虫子,只是还显清瘦了些。 二三日后,小蚕开始停食休眠蜕皮,隔一日又开始吃桑叶,却明显觉得胖了一圈,原先的蚕匾显得拥挤了。 将一张用麻绳编制的网铺子蚕匾里,在上面撒上新鲜桑叶,隔一盏茶的工夫,那些个蚕纷纷从网的缝隙里,爬到了上面的桑叶上来吃。 顾青竹见蚕数差不多了,就连网一起端,将蚕和桑叶倒在另一个铺着焦糠的蚕匾里。 如此反复几次,就给蚕成功分箔,这会儿一匾变成了三匾。 顾青竹小心地收集了蚕沙,蚕沙就是蚕的便便,墨绿色的,一颗颗还带着花纹,看着煞是好看,这些蚕沙不能直接当肥料用,还要再经过覆土发酵。 每褪一次皮,蚕就相当与长了一岁,两岁的小蚕已经可以吃桑条上第四片嫩绿色的桑叶了,此时的蚕食量再次提升,顾青竹半点不敢马虎,每日精心照料,由于分了三匾,投喂就没那么准了。 为了保证蚕长得差不多大,最后能同时上蔟,这会儿就要开始使用竹筛,这是种用半指头宽的竹篾编制而成,两侧有抓手,底部是稀疏的网状间隔的筛子。 投喂的时候,只要将切成方块的桑叶放在网上,捏住竹筛两侧的抓手,左右前后随意摇摆,桑叶便会从网眼里自动漏下来,均匀又省力的,每匾一次投喂两筛。 天气越来越暖了,剩下的桑叶沾染蚕沙和焦糠变得不清洁,蚕若吃了,轻的会病,重的会死,故而,顾青竹增加了投喂次数,早上一次,晌午一次,临睡时还要加喂一次,另外,隔三差五窗台,门口还要撒石灰粉消杀。 顾青竹整日忙得团团转,不知不觉就到了立夏,边边角角种的蚕豆,个个撑得饱满,摘几颗剥了豆米,再割一把韭菜,便能炒一盘碧绿嫩黄的时鲜,地里的菜秧刚露头,剪一把,烧一碗菜秧鸡蛋汤,配上白面馒头,一餐饭吃得清爽有味。 村里的女人们开始忙着种黄瓜、茄子、豇豆,有闲地的人家还会种南瓜和冬瓜,顾青竹得空也把自家的地里栽上小苗,每日担水灌溉。 这时节正是初夏,山里的野桃渐渐开始熟了,青英天天跟着青川和铁蛋疯跑得没影,偶尔拣半篮子果子回来,半生不熟的多,都喂了鸡。 蚕宝宝再经过一次休眠蜕皮就三岁了,可有的蚕太调皮,怎么也不肯睡觉,依然要不停地吃桑叶,顾青竹养蚕三年了,也是头回见,只得用网将这些毫无睡意的蚕,搬到另个匾子里集中喂养。 秦氏自打顾世强去世后,就把茶园改种桑树,一年春夏秋三季蚕茧是她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她靠养蚕和绣品养活了自个和儿子。 她是村里的养蚕能手,顾青竹便请她来看:“秦婶子,这些蚕是怎么了?” 秦氏掸眼一看,便知症结所在:“这需要再分一次箔,弱蚕抢不到食,喂养不均匀,这些还在动的,是还没达到休眠的状态,自然还要继续吃。” “那现在怎么办?”顾青竹有些担心的问。 “再喂一日,明天大概要休眠了。”秦氏用蚕筷拨了下埋头猛吃的蚕,又道,“这些挑出的蚕,休眠后要加大喂食,不然赶不上趟了。” 顾青竹只得依言而行,第二日起来一看,那些蚕果然都老老实实休眠了。 秦氏家里养着十箔蚕,约有四五千条之多,每日食量惊人,她早晚都要各摘一大篓桑叶,如今天气热了,在茂密的桑园里,每次都被闷得汗流浃背,这日晚间,秦氏在厨房烧了一锅水,准备洗浴。 她刚脱了外衣,就听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以及一个模糊男声低哑的咒骂,厨房只有一扇门一扇小窗,为了防止那些个心怀鬼胎的男人们占她便宜,秦氏每次洗浴前都要在窗外垒几个碎石堆并放一些细小树枝,这样一来,只要有人靠近,不小心踩上去,碎石和树枝会发出声响。 寡妇门前是非多,秦氏守寡好些年,早练就了泼辣的性子,她听见声儿,一下子围上外衣,一边穿,一边冲出门,大声喊叫:“有贼,抓贼啊!” 不大的顾家坳被这一声炸雷似的喊叫惊起,几家昏黄的光亮透过窗棂次第亮了起来。 青英已经睡了,顾青竹在灯下缝衣裳,听见秦氏的裂帛似的叫喊声,她丢下针线,从门后抽了行山杖,疾步奔了出去。 在临时搭建的马厩里,喂马的梁满仓也听见了声音,他立时挎弓背箭,提上马灯,又在柴禾堆上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径直往声音处追赶。 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听到秦氏的呼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慌不择路的转头就跑。 今夜,弦月当空,半明半暗,那黑影只想往暗处逃命,一头扎进了松树林。 秦氏边追边喊,顾青竹和梁满仓循声而来,更多的村人打了火把,提着木棍,一路叫叫嚷嚷地赶到。 周围的光亮已让那个人影现行,可他仍玩命地逃遁,梁满仓拈弓搭箭,一支白羽挟着风声,嗖地一声擦过那人的耳朵,钉在他前面的松树上,箭尾犹在摆动,发出蛇嘶一般的细微声响! “啊!”那人不知是被擦破了耳朵,还是被突然挡住去路的箭羽吓破了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哪个王八蛋,敢来顾家坳撒野!”早有数个村人冲上去,对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拳打脚踢。 “饶命!”那人再也忍不住,大声求饶。 “原来是杨家村的杨大发!”村人听出了他的声音,拿火把一照,果然是那个癞皮狗。 村人厌恶他的名声,大声喝问:“狗日的,你胆肥了,说,黑灯瞎火的,你跑顾家坳做什么!” “我……我听说你们村里有人养了许多鸡,原本想……,嘶……结果摸错了门,不过那嫂子……”鼻青脸肿的杨大发摸着身上的伤处,还惦记着秦氏饱满的胸口,哼哼唧唧地说。 梁满仓不待他说完,一脚将他踢翻:“混账东西!” “你……你……啊……”杨大发躺在地上仰视,入眼一座如山神祗,立时神色惊恐,连话都说不周全了。 他自打上次被梁满仓打,这几日才刚刚养好,早上在镇子上听人说顾家坳有人养鸡,他晚上便偷摸来了,没办法,杨家村和周边的村子里的鸡都被他偷得差不多了,就是有没被偷的,为了防他,简直是把鸡当金鸡,晚上要和人一个屋里睡觉。 他在村里晃荡了一圈,没找到鸡,倒发现秦氏准备洗澡,他就是个色鬼,一时淫虫上脑,想要偷看,谁知一脚踩碎了树枝,美人洗浴没看到,自个倒被打成了猪头,这会子再见梁满仓,更是被惊得魂飞魄散。 “当真狗改不了吃屎,滚!若再让我在顾家坳看见你,可别怪我弓箭无眼!”梁满仓用力一拽,那根没入树干的箭尖,已经直指杨大发的眼珠! “啊,不敢,不敢!”杨大发吓得连连后退,一股子尿骚~味漫出来。 “呸!还不快滚!” “要死了,简直站污了我们的地儿!” “打出去!” 顾家坳人气愤地挥舞手中的棍棒,锄头,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杨大发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掉头就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却不料前面是个下坡,他一时刹不住脚,直接倒栽葱摔了下去。 顾家坳人听着他一路杀猪似的嚎叫,纷纷哈哈大笑,没有人去管他死活,径直各自回家。 “秦婶子,你怎么样?”顾青竹扶住秦氏,分明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和满身的汗。 第六十九章 端午 “没事,就是脚破了。”秦氏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小声说。 顾青竹拿火把一照,才发现她微微拎起的裙摆下,是一双未着鞋袜的光脚,适才在满是碎石的路上奔跑,已经割出很多小口子,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丝。 当时情急不管不顾地追出来,这会儿才发觉走一步都疼得冒汗。 顾青竹想要背她,却被秦氏拦住了,哪怕是乡下女人的脚也是不可随便露出来的,顾青竹只得扶着她慢慢走回去,村人只当她吓得腿软,走不动道。 在秦氏家里,顾青竹帮她挑了脚底的石子,又细细上了伤药,给她包扎。 “青竹,你以后一定要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别像婶子我似的。”秦氏坐在床边,低垂着头,闷声道,此时,她的泼辣都变成了无助和伤心。 “婶子……”顾青竹心里不是滋味,却不知拿什么话来劝解。 “你回去,婶子睡一觉就没事了。”无论有多少悲伤,白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依然要活下去。 “你这脚不能沾水,明天我帮你采桑叶。”顾青竹临走时嘱咐道。 “那太麻烦你了。”秦氏一下红了眼眶。 “这有什么,青英得你那么多照顾。”顾青竹拍拍她的手,转身回家了。 秦氏歇了一日,第二天便照常到桑园里采桑,仍旧与那些婶子大妈们说说笑笑,顾青竹第一次知道,她把她心里的那些苦都变成了笑,因为旁人没有那么多耐心,来哄一个整日垮着脸的人。 经过秦氏的事,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晚间都谨慎了许多,以往没事还凑在一起绣帕子,现在大多在家里各做各的,连大丫和招娣天黑了,也不常到顾青竹家里来了。 下了几日霏霏细雨,院里的枇杷泛了黄,野蔷薇开出了粉嘟嘟的花朵,一簇簇的,堆玉累锦一般,绽放得灿烂恣意,山林里的覆盆子,野樱桃都熟了,山里的孩子没有别的零嘴吃食,趁这会儿,都结伴去采,在溪水里洗洗,坐在野地里吃个饱,直到把牙酸倒了才肯罢休。 这个季节当然也少不了花,杜鹃整片如火如荼地盛开,像天边火红的朝霞落在山间,而马兰花和泡桐花一个在草丛,一个在树顶,却是一样的紫色妖娆,可要论谁的香味最浓,只怕还是非七里香莫属,它的香气浓郁而霸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会沾在你的衣襟和发梢上。 当然,山里的孩子还是最喜欢金银花,它不仅有淡淡的香气,还是一味中药,夏天和茶煮可以消暑,给小孩子洗澡,能防蚊虫叮咬,更重要的是,镇上的药行大量收购晒干的金银花,孩子们采一季,也可赚一两百文钱。 青英每日和铁蛋挎着篮子出去,同村里一般大的孩子到处采金银花,有时候能采到一些,有时候又空着篮子,滚得一身泥回来,只要不受伤,不被大小孩欺负,顾青竹并不管她,由着她自由生长。 转眼,小蚕已经褪了四次皮,已经长成了白生生圆滚滚的大蚕,顾青竹家的蚕架已经有了十张蚕匾,夜里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的如同下雨。 再过几日蚕就要上蔟了,顾青竹到竹林里割竹枝做簇架,此时竹林的新竹已经长得和老竹子一般高了,只是它们外头还挂着些笋皮没有完全脱落。 顾青竹割了一大捆竹枝,又摘了不少笋皮,用绳子捆着背回家。 “青竹,你家的笋皮又大又宽,能不能给我几张呀?”路上正遇见顾世根的老婆徐氏,她艳慕道。 “林子里多的是,你自去拣。”顾青竹不介意地笑了笑。 “谢谢哈,小栓子这几天正馋呢。”徐氏匆匆去了。 顾青竹回到家中,将竹枝和笋皮分了些给秦氏,又用水把笋皮泡开。 第二日是端午,青松这一天是要放假的,顾青竹一早背着竹篓出山,在粮行里买了糯米,又在肉案上割了一刀上好的五花肉,还在点心铺子里买了两盒糕点。 糕点是孝敬柳元的,杨氏本还想留他们吃饭,但姐弟俩归心似箭,婉言谢绝了,青松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就和阿姐一起离开了。 “在学塾里可有相熟的同学?”顾青竹边走边和弟弟说话。 “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张昭,他最和我谈得来。”顾青松一说到学塾里的事,便眉开眼笑。 “那个大眼睛的男孩?看着比你还小些。”顾青竹努力想了想,好像只记得他那双乌亮的大眼睛。 “他比我还大半年呢,只是性子欢脱,看着和小孩儿一样。”顾青松颇为老成地说。 “好似你不是孩子似的。”顾青竹扑哧一下被逗笑了,伸手揉揉弟弟的脑袋。 “阿姐……”顾青松拖长了音唤,十二岁的少年还被当成孩子,一脸的不情愿。 “好啦,咱们回家。”顾青竹说完,领先走了。 青英已经将菜地里的苋菜、蒜头、蚕豆、韭菜等等,每样都割了一些回来,这会儿,正坐在院里枇杷树下择菜,大黄趴在她旁边,家里的鸡半点不怵它,一会儿伸头啄菜,一会儿伸头啄它。 “青英!”顾青松小跑着进来。 “阿哥!”好久不见,青英撇下手里的菜,大叫着直冲过来,吓得鸡扑棱棱飞到旁边,大黄撑着腿伸了个懒腰,摇着尾巴,迎接青松。 顾青竹进厨房忙活,青英则缠着哥哥说山外的趣事。 将淘洗干净的糯米放着酥软,笋皮泡了一夜,已经完全舒展开了,顾青竹有用清水清洗了两遍,放在竹篮里沥水。五花肉切一小半,改刀成小块,用生姜、葱段、酱和少许烧酒腌制,另外又泡了一把红豆。 剩下的五花肉切成四方块,水里略煮,去除腥膻,去冬的咸菜已经晒成了干菜,顾青竹从瓦罐里掏出一把,用水浸泡着。 油锅烧热,煸香葱姜,下肉块翻炒,直到肉皮紧致,肥肉沁油,再喷烧酒,淋醋,加酱料和水同煮,大火烧开,小火慢炖。 干菜洗净切断,干辣椒切末,顾青竹转身又去清洗其他的菜。 两刻钟后,酱香和着肉香弥漫在厨房里,顾青竹将干菜和辣椒末倒进锅里,翻炒均匀,又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树枝,锅中咕咕沸腾,热气充盈了狭小的厨房。 青英心疼大姐,跑进来帮忙烧火煮饭,青松则换下长袍,挽起袖子,在院子里劈柴。 干菜烧肉在顾家坳是家家年节里都会做的菜,但每家的味道都不尽相同,这大概就是真正意义上 家的味道。 顾青竹做的干菜烧肉,颜色红艳,肉块方正,红白几层相间,肉皮弹韧,肥肉酥烂,瘦肉香嫩,一口咬下,多种口感交汇,入口软糯,有嚼劲,不卡牙,自家晒的黄豆酱不仅上色,还另增了酱香。 而干菜吸附了五花肉过多的油脂,枯干的咸菜一下子被滋润地肥美起来,仿佛久旱的土地得到大水灌溉,满荡的几乎要溢出来,吃在嘴里的干菜就是这种复活的丰腴。 另外煮了七八个咸鸭蛋,再炒一盘蒜泥苋菜,一碟韭菜鸡蛋,又烧一碗蚕豆蛋花汤,顾青竹很快就做好午饭。 打发青松去叫隔壁的梁满仓,却发现是铁将军把门,他大概是被顾世福叫去吃饭了,干菜烧肉做的多,顾青竹另外留下了一些。 三姐弟坐下吃饭,难得在过年以外的日子吃到肉,青英和青松都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抢着往顾青竹碗里搛。 吃了饭,青英和青松一起洗碗,顾青竹则坐在桌边裹粽子。 把棕色的笋皮一撕为二,再将笋皮挽成漏斗状,装上米,放一块腌制好的五花肉,而后翻折几下笋皮,用粽草扎住,顾青竹手指灵巧地动作,几乎是一眨眼,就裹好了一个粽子。 肉粽子包了二十几个,顾青竹又裹了一些红豆粽,直到把糯米全用完了。 在大锅里挨个码上粽子,舀水漫过,顾青竹在灶间点火架柴,大火烧开,小火慢焖,要想粽子好吃,这大概要焖一个下午呢。 在等的时候,顾青竹用五彩丝线编了一个蛋篓子,特意将中午留下的那个最大的鸭蛋装在里面,下午,青英要戴着这个和村里的孩子斗蛋,她这个姐姐可不能让小妹被比下去。 她又另编了几根五彩手绳,准备给自家弟妹戴,再送给铁蛋和青川每人一根,老人们讲,五月里毒虫横行,戴了五色手绳可以驱虫避秽,身体康健。 顾青竹自然也不全信这个说法,她又做了几个粽子模样的香囊,装的是些芳香开窍,提神醒脑的药材,比如艾叶、菖蒲、苍术、白芷等等。 “阿姐!”顾青英已经等不及了,探头进来看。 “戴去玩。”顾青竹将蛋篓、手绳、香囊一一佩戴在她身上。 “好漂亮啊,阿姐真厉害!”顾青英看着身上的三样东西,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兴奋地说。 “把这两个给铁蛋和青川,三人好好一处玩,别和旁人打闹。”顾青竹用五彩丝线给她绑小揪揪,轻声细语地叮嘱道。 “嗯。”顾青英答应得爽快,将桌上的手绳和香囊抓在手中,一溜烟跑了。 顾青竹无奈地笑着摇头,可还没等锅里的粽子熟透,青英就哭得一脸花回来了! 第七十章 香囊风波 青英刚走,就见顾大丫夹了一个蓝色包袱,一路避着旁人,推开院门进了顾青竹家。 “做啥呢?”顾青竹见她鬼鬼祟祟,从厨房伸出头来。 顾大丫正回头张望,被顾青竹一句话惊着了,直拍胸口道:“哎呀,你吓死我了!” “偷偷摸摸拿着什么?”顾青竹指着她手里的包袱问。 “待我进去说!”顾大丫挤开顾青竹,一屁股坐在桌旁,毫不客气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定定神张望:“青松和青英呢?” “青松在自个屋里整理书册,青英出门玩去了,你这是做什么,和婶子吵架了?”顾青竹见她说话奇奇怪怪,遂坐下来问。 “不,不是,我……我就是想……想你把这个给满仓哥。”顾大丫吞吞吐吐地将包袱推到她面前。 “是什么?”顾青竹一头雾水。 “满仓哥过了端午就要到南苍县去了,我……我……”顾大丫脸腾得红了,绞着手,极快地说,“自打他回来,帮了我家里很多忙,也没啥感谢了,就是给他做了衣裳和鞋子,你帮我给他!” “他中午不是到你家里吃饭的,你自个给他,不是更好吗?”顾青竹有些不解地眨眨眼睛道。 “哎呀,我自个怎么好意思!”顾大丫一脸娇羞地抓着顾青竹的手,摇了摇,“青竹,你就帮帮我呗!” “嘻嘻,我知道了,这衣裳鞋子,你娘定是不知的,你是不是偷偷喜欢上满仓哥了?”顾青竹掩嘴窃笑。 “青竹,你变坏了,不许取笑我!”被戳穿了心思,顾大丫的脸色更红了。 “行啦,行啦,我替你给他就是了,如今,招娣与青川哥情投意合,若是你能和满仓哥成了,那就再好不过了。”顾青竹看着自个要好的姊妹托腮浅笑。 “咱仨一起长大的,打小我就羡慕你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娘,和一个菩萨心肠的爹,可如今,你却是最辛苦的一个,你性子又犟,不肯连累旁人,这日后……”顾大丫不无感慨地说。 “日后会好的,我爹肯定回来的,青松也一定能考上。”顾青竹拉着大丫,目光坚定地说。 “嗯。”顾大丫用力点点头,两个姑娘相视而笑。 顾大丫坐了会儿,就走了,今儿虽是过节,可两架蚕还等着她采桑叶呢。 顾青竹将包袱拿到里间,放在箱笼上,洗了手,打算到蚕室准备簇架,却听到青英哭着进门的声音,她急忙走出来问:“这是怎么了?” 眼前狼狈的青英让顾青竹吓了一跳,只见她胸前的鸭蛋不知被谁捏碎了,香囊也不见了踪影,连头上扎揪揪的丝线也少了一根,半边头发散了,碎发被泪水糊在脸上,身上新做的小裙子更被刮破了一个口子。 “大宝……大宝哥,嗝……他要我的香囊,我……我不给他,他就打我……哇!”顾青英哭得直噎气,大姐一问,更觉委屈,哭得愈发伤心。 “好了,好了,青英不哭了!”顾青竹蹲下身子将小妹抱在怀里哄。 “我的香囊!”青英伏在大姐的肩头,仍旧低声抽噎,整个小身子都是颤抖的。 全村的孩子只有他们三个有,还全是大姐做的,顾青英收获了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小小的人儿自是得意,这会儿平白被人抢了,心里怎么能好过呢。 “他又仗势欺人,当我打不过是咋的!”顾青松从里屋出来,卷起袖子,气愤道。 他的个子长了不少,可依旧是瘦瘦条条的,若真和猪一样的顾大宝打架,还真不一定打得赢,但他是哥哥,岂能眼睁睁看妹妹被欺负。 “我去要回来就是了,今儿过节,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不讲理。”顾青竹拦住了弟弟。 “阿姐,我们和你一起去!”顾青松攥着青英的小手,青英连连点头,泪珠儿不住地跌落。 顾青竹心疼不已,自个对这个妹妹连句严厉的话都不曾说过,今儿却被人欺负成这样,遂说道:“也好,我倒要看看二叔二婶如何处置这件事。” 三人锁了门,直往顾世贵家中去,这会儿,顾世贵吃了午饭,不知跑哪儿赌钱去了,朱氏在山边鸡棚里铲鸡粪,吴氏则在院里切野菜拌鸡食,而顾大宝喜滋滋地坐在院子门槛上玩抢来的香囊。 “顾大宝,你为什么总欺负青英!”顾青竹劈头夺了香囊,一把将他推倒。 冷不丁被打,顾大宝哪里肯依,就势躺在地上打滚哭嚎。 “要死了,你个臭丫头,发什么疯,平白打他做什么!”吴氏丢下鸡食,颠颠地跑过来骂。 “阿奶,这是我给青英做的香囊,他十几岁的人了,为了抢这个,把青英打得直哭,还像不像话!”顾青竹转身指着蓬头垢面的青英道。 “啊呀,不就是个小玩意嘛,他玩两天就腻了,到时还你就是了,何必这般舍不得!”吴氏瞥了眼青英,无动于衷地说。 “我要,我要香囊!”顾大宝大哭大叫,无论吴氏怎么拉扯就是不肯起来,手脚乱舞,像个翻了个的大王八似的。 “这是咋了的!”朱氏拿着铁锹走过来,她的裙摆和鞋底都沾满污渍,浑身散发着鸡屎的臭味。 “娘,她抢我的香囊!”顾大宝见到她,更加有恃无恐地胡说八道。 “这是我的,是我大姐给我做的!”青英眼泪汪汪地说。 “你一个克死爹娘的丫头片子,命硬得很,要香囊做什么,快拿来,只有顾家的长房长孙才金贵!”朱氏鄙视地瞪了青英一眼。 “你家儿子命金贵,你自个做去,凭什么抢我们的!”顾青竹冷哼道。 “咦,顾青竹,你这话就说得太过分了!”朱氏气愤地扬手指着顾青竹道,“怎么说,大宝也是你们的堂哥,你能给不相干的旁人香囊,倒不给他,你还是不是人!” “这会儿,跟我扯什么亲戚,顾大宝不止一次打骂青英,抢夺她的东西,可曾把她当堂妹看待!”顾青竹怒目圆睁道。 “贱蹄子,不过一个香囊,倒值得你大过节的上门来闹,看我不打死你!”吴氏拿起旁边的大竹扫帚往顾青竹身上挥过来。 顾青竹往旁边让了让,避过扫帚,抬脚一踩,正踩住了竹梢,吴氏本是用力挥舞扫帚,却突然被拉扯住,她避让不及,被定住的扫帚把手一绊,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你这个有娘养,没娘管的野种,敢打祖母,今儿这是要翻天呢,看我不替顾家祖宗教训你!”要搁在平时,吴氏若是这般不中用,朱氏早就骂她了,可今儿不同,婆媳两个同仇敌忾,为了上次的事,朱氏一直想找由头打顾青竹,如今送上门来,她可不会轻易放她走。 朱氏自恃自个身强体壮,又是长辈,打一个没大人主事的大房丫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故而她想都不想,张着巴掌,就往顾青竹脸上扇。 “敢打我阿姐!”顾青松猛然冲了上去。 要不是顾青竹一直拦着,顾青松早扑上去打顾大宝了,这会儿见朱氏要打自家姐姐,他哪里肯依,像个小牛犊子似的,闷头一顶,正中朱氏的小腹,他可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朱氏全没防备,肥硕的肚肠差点被撞断,疼得她全没了刚才的威风,只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唤。 “混账东西,你读了什么狗屁的书,敢打长辈,你先生就这么教你的?”吴氏不敢上前,只远远跳脚骂。 “先生教我做人的道理,可不是让我们遭受百般刁难后,还要逆来顺受!”顾青松仰头说道。 “好好好,你们一个个牙尖嘴利的,甭当我没法子治你们!”吴氏气得打颤,不管不顾地大叫,“死丫头,别以为你偷摸着和隔壁男人暗通款曲,当我不知道!我今儿就挑明了说,没有白花花五十两银子送到我手上,你休想嫁人!” “你乱说什么!”听见她说出如此不堪的话,顾青竹大吃一惊。 “哼,你的丑事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我的眼睛雪亮着呢!你不和梁家小子有瓜葛,他凭什么替你卖茶又帮你做活,再说,马婆子一回两回看错眼,难道她家二狗子也瞎了眼?若不是他亲眼看见你们半夜三更在一个屋里,怎么会被打成那样!”笃定的吴氏言之凿凿,一脸嫌弃道。 “胡说!你败坏我姐名声!”顾青松红了眼睛,紧攥着拳头,气愤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想往我身上泼污水,乘机捞好处,我告诉你,那都是痴心妄想,打错了算盘,若有一日,必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有我爹,轮,也轮不到你!”顾青竹面色冷厉,宛如寒天冰雪。 “你……好好好,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她的话音未落,鸡棚里的鸡发出惊恐的叫声。 吴氏撇下顾青竹姐弟,急忙跑去看,只见最大的那只鸡已经被石头打穿了脑袋,死在当场,她拍着大腿嚎叫:“没活路喽!哪个杀千刀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一枚小石子又打中了一只大公鸡,惊得鸡群上蹿下跳地乱扑棱。 “嗝……是……是谁?”吴氏被吓得噎住了,半天回过神来,颤抖地问。 第七十一章 我不能收 “按大黎律法,乱说话,是要被割舌头的,您是青竹的长辈,咱也不好告到县衙去,只好让这些鸡代为受过了。”一声冷哼,从大榆树上跃下一个健硕的青年,正是梁满仓。 “坏小子,你赔我的鸡,你杀它们,还如杀我呢!”吴氏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叫乱蹬,却不敢上前纠缠。 梁满仓原本是路过这里,想到山上看捕兽陷阱有没有抓住猎物,却听见吴氏大肆污蔑顾青竹和他,想来谣喙从来没有真正止住过,这令他气愤不已,但打一个老妪,他是下不去手的,可杀鸡能让她比打在身上更疼,他何乐而不为呢! 一旁的朱氏捂住肚子,疼得额头冒汗,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拿恶毒的眼神盯着梁满仓,如果眼刀可以杀人,她一定已经将他大卸八块了! “你这个死婆子,我和你做邻居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与孙女吵架,干嘛捎带上我们!”隔壁的马老太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伸手就往吴氏脸上挠。 “你个疯子,打我做什么,那些话可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吴氏拼命用手臂护住老脸,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满仓,满仓,我可啥都不知道,啥也没说,都是她栽赃陷害,你放了二狗子。”马老太苦苦哀求。 梁满仓在来这之前,收拾了罪魁祸首,这会儿,二狗子像个巨大的虫子,正被倒挂在他家门前歪脖树上晃荡,这要挂一天,只怕要爆血而亡,马老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说不争气,但好歹母子俩相依为命,马老太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受吴氏的连累,白白丢了性命,所以这才跑了来。 “我早不止一次警告过,不要乱传谣言,坏旁人声誉,当日情形如何,你们心里清楚得很,结果还是流言满天飞,今儿活该他受的!”梁满仓声音低沉,暗含隐忍的怒气。 “你这死婆子,你害惨我们了!”马老太发疯地捶打吴氏。 吴氏瘦骨伶仃,哪是疯癫的马老太对手,她不仅没有还手的机会,甚至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打死你,打死你!”顾大宝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冲上去对马老太拳打脚踢。 朱氏生怕暴躁的儿子手上不知轻重,真把马老太打出个好歹来,若闹出人命,可就闯大祸了,她强忍着肚痛,蹒跚地上前抱住顾大宝。 原本有些傻的顾大宝这会儿狂躁发作,哪里听得进朱氏的阻拦,仍旧发疯的猛捶狠踹,一个老太太怎经得住这样暴打,很快就瘫软在地,脸上血污横流。 “这是怎么了?”顾二妮背着一篓野菜回来,看见面前的混乱,一时愣住了。 “死丫头,还不快把你哥拉走!”朱氏看见她,厉声吩咐。 “啊?哦!”顾二妮这会儿才看清顾大宝在玩命地揍隔壁马老太,她赶忙丢下背篓,上前用力拉拽顾大宝。 “青竹,我们回去,由着他们狗咬狗!”梁满仓拍拍手道。 他的话引来了顾二妮怨恨的眼神,她看着顾青竹姐弟和梁满仓出了门,用力咬住嘴唇。 “啊!”正当顾二妮分神的时候,发疯到丧失理智的顾大宝,回身恼怒地对着她的脸挥了一拳,直接将她打倒在地,嘴角渗血。 “没用的东西,平日的饭都喂了狗不成!”朱氏用力抱住顾大宝的一条胳膊,还不忘责骂顾二妮。 梁满仓要去山上,遂与顾青竹姐弟在路边分开,他走过马老太家门口,扬手一弹,一粒石子如同一把快刃,一下子割断了绳索,二狗子直接摔在地上嘴啃泥,可他半点不敢做声,麻溜地爬起来去找他娘。 二房院里乱成了一锅粥,朱氏和顾二妮拼命往外拉顾大宝,而顾大宝肥硕的身子压着马老太,可怜骨瘦如柴的吴氏被垫在最底下,就差有出气没进气了。 “嗷!”二狗子进门一见这情形,只当二房一家子合起伙来欺负他老娘,二话不说直冲过去,一把薅住朱氏的发髻猛拽。 “放手……”朱氏吃痛,尖叫不已。 在旁人家里打牌的顾世贵得了消息赶回来,一脚踏进院子,看见的就是这般鸡飞狗跳的情形。 顾青竹可管不了这些,姐弟三人回了家,顾青竹给青英重新洗了脸扎了头发,香囊没有了,她便把先前绣的一个艾叶菖蒲的棉布帕子找出来给了青英,也算是应了端午节的景。 青英惯常是要午睡的,这会儿兼着哭累了,不一会儿就攥着帕子睡着了。 顾青竹轻手轻脚出去,将簇架准备妥当,又清理了蚕沙和焦糠,那些大蚕通体雪白肥壮,最近更是日夜不停地吃桑,再过一两日只怕就要上簇了。 “青竹,你在不在家?”梁满仓拎了一只野兔在院外喊了一声。 “来了。”顾青竹低头走出来,边走边拍掉身上沾的焦糠末。 “我明儿就走了,你知道我不太会做菜,上次大家伙儿帮我伐木,我还没来不及感谢,今儿能不能麻烦你帮着做几样菜,请请他们?”梁满仓憨厚地笑问。 “这有何麻烦的,我今儿正做了干菜烧肉,再拿野兔烧一盆麻辣兔肉,另添些蔬菜就得了。”顾青竹满口答应。 “那太谢谢了!”梁满仓拱拱手道,“我这就出山买些烧酒去。” “何必花那个钱,咱山里人谁家还不酿点水酒之类,我家里有酒,你别买了,我正有件重要的事与你说。”顾青竹接过野兔,找了根绳子将它拴住,丢在灶间。 “什么事?他们又找你麻烦了?”梁满仓拧眉问。 “那倒没有。”顾青竹洗了手,又另给梁满仓打了一盆水洗手。 梁满仓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么郑重!”一下子神色紧张起来。 顾青竹从里间捧出蓝色包袱,放在梁满仓面前。 “给我的?”梁满仓疑惑地问。 “嗯,是大丫给你的,打开看看。”顾青竹点点头。 解开包袱,里面是藏青色的一套短打衣裳,还有一双千层底的鞋,梁满仓一时愣住了:“这不是她上次买的布吗?怎么送我了?” “难为她怎么知道你的鞋码子的。”顾青竹拿起一只鞋,只见鞋底细密整齐的针脚,定是大丫熬夜纳的。 “我不能收这个!”半晌,梁满仓将包袱的一角盖在衣裳上。 “你难道不明白大丫的心意吗?她一个姑娘家,瞒着家人,为你做这些,得多大的勇气和喜欢!”顾青竹没想到梁满仓会拒绝,面有愠色地问。 “我自是知道她的心愿,可我对她……”梁满仓抿唇,隔了三五息,又说,“我父母双亡,阿哥战死,如今孑然一人,在顾家坳没有田地茶桑,怎忍心让一个女孩子跟着我流浪吃苦,再说,我哥的冤屈尚未昭雪,我岂能独想自个的儿女情长!” “你马上就要到县衙里做事,我瞧着上次福叔知道这个消息还很高兴,更何况,大丫也没有立逼着你娶她,她不过是……”顾青竹苦口婆心地劝。 “青竹,你别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厨房门外转出哭红了眼的顾大丫。 她刚才听说二房又欺负顾青竹姐弟,赶忙跑来看看,却正好听见他们的说话。 “大丫,我……”梁满仓放在桌上的拳头,松开又握上。 “满仓哥只是太惊喜了,一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顾青竹站起来,用脚踢梁满仓。 “我确实不能收!”梁满仓瓮声瓮气地低头说了一句。 这话太伤人了,顾大丫的眼泪如决堤一般,汹涌地冒出来,擦都擦不及。 “你不要,我就撕了它,反正也没准备拿回去!”顾大丫生气地想要动手。 “你疯了!”顾青竹一下拍掉她的手,抢着把包袱揽到自个跟前。 “呜呜,反正没人稀罕!”顾大丫伤心地趴在桌上大哭。 “这样,我先替你们收着,若是有朝一日你们修成正果,再来取这套衣裳。”顾青竹三下两下将包袱打了结。 顾青竹这样做,也是为顾大丫着想,她家里只有姐弟三人,放点东西,旁人无权来查,而顾大丫家中父母兄弟俱全,父亲极好面子,母亲此时尚不知此事,若是知道了,定是要责骂的。 毕竟,女孩子在未成家之前,只能给父亲兄弟做衣裳鞋袜,若是给别的男人做了这些,失了矜持,会被旁人耻笑的,将来找婆家也会被当成一个污点,让夫家看不起。 “青竹,我且去请他们,晚饭就麻烦你了。”顾大丫哭得伤心欲绝,梁满仓如芒在背,实在坐不下去,站起来说道。 “好,你去。”顾青竹点点头。 待梁满仓离开,顾青竹换坐到大丫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说:“好了,你别难过了,满仓哥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敢,如今,他身上不仅背负着满兜哥的冤屈需要洗刷,还要对将来有个交代,他这会儿若是不清不楚地答应你,岂不是害你痴等!” “真的?”顾大丫止住哭声,抬起红肿如桃的眼睛问。 “我几时骗过你,若你当真喜欢他,不如等等他。”顾青竹拍拍她的肩膀。 “我愿意等!”顾大丫脸上又漫起了些许希望。 第七十二章 答谢宴 “漫长的等待,远比此时说这一句话艰难,不要说像今儿的流言蜚语,以后恐怕还有等而不得的失望,没有回应的伤心。”顾青竹淡淡地笑。 她一年年等着她爹,失望过,伤心过,一年复一年,却从未绝望,从春暖花开到白雪皑皑,世人都说他已不再人间,唯有她坚信,父亲一定会回来。 “青竹,我信你的,你若真喜欢满仓哥,晌午就不会收我的包袱,适才也不会那样帮我说话。”顾大丫抓着顾青竹的手,低喃道。 “咱们虽不是亲姐妹,却一直诚心相交,真心以待,你信我原是该的,但你更要信满仓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顾青竹用力握了下她的手。 “嗯。”大丫这会儿哭得头昏脑涨,只顾点头。 正在这会儿,院子外传来郑招娣欢喜的声音:“青竹,你快来瞧我挖了好多野菜呢。” 顾大丫不好意思见人,顾青竹迎了出去:“招娣来得正好,大丫刚巧在这里。” “嗯?做什么拿屁股对着我?”郑招娣走进厨房,就见顾大丫背身坐着,见她来了,也没有回头。 “她哭得一塌糊涂,没脸见人!”顾青竹笑着打趣,转身去打热水给大丫净面。 “出啥事了?孙婶子又骂她了?”郑招娣下午去山上挖野菜,对村里的事半点不知道。 顾青竹附在郑招娣的耳边,将事情简单说了,招娣颇为同情地走到大丫面前,轻声劝道:“你别看满仓哥魁梧壮实,是个打猎好手,实际上就是个木头木脑的人,恐怕连他自个还弄不清啥叫喜欢呢,再说,你说得这样突然,他又怕孙婶子嫌弃,自然不敢认的。” “我晓得的,我总之是死心塌地等他的,他有一天眼里会看见我的。”顾大丫洗了脸,暗哑着嗓子道。 “大丫,你要体谅他身上有未完之事,话说回来,他若不是心里有你,适才就不会那般不忍,匆匆走了。”顾青竹递过面脂。 郑招娣见大丫仍旧愁眉不展,忙岔开话题道:“你们快来看我都挖着什么,这么多,我和我爹也吃不完,你们想吃什么尽管拿。” “婆婆丁、马齿菜、野苋菜、野葱、苦菜,你跑哪里挖这么多?”顾大丫果然被吸引,在竹篓里翻了一下,惊讶道。 山里野菜虽多,但常去的地方都被村里孩子们挖得差不多了,像这么肥美幼嫩的不多见。 “我今儿去了玉华菁,本是想看看那片青梅是不是可以摘了,结果还小呢,也不好白来一趟,就在梅林里挖了这些,底下还有一些木耳和口蘑呢。”郑招娣笑着将竹篓里的菜都倒了出来。 郑家禄最大的喜好就是喝酒,招娣每年从春上的桃花酒到冬日的红梅酿,每一季都不会落下,旁人家只要看到她家洗坛子,便知又要酿酒了。 玉华菁那片野生梅林是她们仨去年意外发现的,招娣心心念念惦记着今年要多酿几坛青梅酒,故而,心急地去瞧,却是早了。 “今儿满仓哥让青竹做晚饭,这些都可整一桌菜了。”大丫蹲着翻拣里面的木耳和口蘑,自然而然道。 “你呀,满心满眼都是满仓哥。”招娣掩嘴俏笑,拖长了音道,“满仓媳妇……你想要多少只管拿!” “连你也取笑我,讨打!”害羞的顾大丫直起身来,佯装要打,招娣赶忙躲在顾青竹身后,朝她扮鬼脸,拿腔拿调地叫她满仓媳妇。 一时间,三个女孩子说说笑笑,闹作一团。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我得做晚饭了。”顾青竹止住笑,揉揉笑酸了的腮帮子,坐在桌边说。 “我帮你,我爹吃了午饭去王家沟帮忙了,晚上大概不会回来。”郑招娣挽起袖子说。 “我……我就不在这儿。”顾大丫生怕再见到梁满仓不自在,绞着衣角道。 “嗯,你快回,一会儿婶子找不到你,又该骂人了。”顾青竹将她推到厨房门口。 招娣胆子小,在厨房里择野菜,顾青竹在院外杀了野兔,到河边清洗干净,回来时就见青英醒了,正坐在厨房里帮招娣择菜,小孩子不记仇,这会儿早忘了晌午的事,一脸好奇地问招娣在哪里挖的野菜。 她一见顾青竹回来,就撇下招娣,跟前跟后,围着她转。 “青英,快去烧火,过会儿,满仓哥和很多人来家里吃饭呢。”顾青竹弯腰摸摸她的头。 “好。”青英笑嘻嘻地去了。 因着梁满仓回来,顾青竹家里常得他照应,隔个十天半个月的,他总送些野鸡野兔给她,不仅给弟妹解馋,还把她的厨艺练出来了。 一盆麻辣兔肉,烧得赤酱油亮,麻辣生鲜,连骨头嚼着都是香气浓郁,是一道难得的下酒好菜。 顾青竹又拿兔脯上一块肉切丝和木耳同炒,另做了几道野菜菜肴,清炒马齿菜和野苋菜,婆婆丁和苦菜过水凉拌,野葱炒鸡蛋,口蘑蛋汤,因她舍得放油,每道菜都亮光光的,口味自然好,再加上中午做的干菜烧肉,刚好有一桌菜。 顾青竹院里饭菜飘香,梁满仓请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招娣帮着端茶倒水,等忙完田地里活计的顾世福抽着烟走进小院,这桌答谢的酒席便在傍晚开席了。 方奎担心梁满仓没有酒,特意从家里带了一坛苞谷酒,几人让村长坐了上首,其他人按辈分坐下,说说农事,又谈谈外头打工的情形,几人开怀畅饮,好不快活。 喝到兴头上,七八个壮劳力,一坛酒哪里够分,顾青竹便将家里藏的那些酒都拿了出来,她家里虽无人喝酒,但她仍每年酿一些,虽说不多,全是个念想,只怕她爹哪日回来了,总是要喝的,故而,每逢招娣酿酒的时候,她也跟着酿一点,久而久之,她家里林林总总也存着七八坛。 山里人喝酒不讲究,无论是甜如蜜的葡萄酿,还是入口辣喉的红薯酒,只要端上桌,喝着其实都是一样的,桌上菜吃的不多,酒倒是下去了三四坛。 “满仓,你明儿到了南苍县县衙,好好干,咱顾家坳祖祖辈辈都是实诚人,我这个村长不盼着你大富大贵,只想你做个堂堂正正的人。”顾世福酒量有限,只喝一杯,便以茶代酒陪着他们。 “福叔,我知道的,绝不给顾家坳丢脸。”梁满仓满斟一杯,躬身敬酒。 “你知道就好,那里虽说市井繁华,却也是个不显形的吃人老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凡事自要掂量清楚。”顾世福放下烟杆,慢慢喝了一口茶道。 梁满仓仰头一口喝尽了酒,“福叔尽管放心,今日我梁满仓是怎样的人,他日仍旧是。” “满仓,我敬你,你以后在南苍县站住了脚,我们以后打零工也多了个去处。”顾青水笑眯眯地说。 “就是,外头零工不好找,今年昌隆酒坊的工钱又降了,加上租房、吃饭,咱也挣不下三瓜两枣,我打算在家待两天,帮我娘把茶园里的草锄了再去。”郑长林闷头喝了一杯。 “我也这样想,咱年轻人都出去了,单留爹娘在家伺候田地,他们腿脚不济,做事也慢,我在外头,挣不下钱,又不放心家里,两头忧愁。”方奎跟着摇摇头道。 “你们若是想迟两日,那我们和村长先回酒坊,你们的活,我们先帮忙顶着,虽说挣得少,可活计难找,咱村里一伙出来的,还是在一处比较好,多少有个照应。”顾世根边啃兔腿,边说道,另两个人点头附和。 “有劳几位位叔伯了,我们尽量赶早做完家里的事,不让你们为难。”郑长林和方奎站起来敬酒。 顾世根三人喝了,梁满仓陪了一杯。 青英和青松在厨房里简单吃了一点,便回里屋去了,顾青竹一直陪在旁边给他们添茶送酒,招娣则在厨房里收拾打理。 这顿晚饭直吃到月上中天,每人又吃了一两个粽子应景,除了顾世福喝得少,梁满仓是海量外,其他人都喝得醉意朦胧,相互搀扶着离开,还不忘感谢顾青竹做的这顿好菜。 梁满仓将人一个个送到家,折回自个家里,将所有的粮食都装在袋子里,背到顾青竹家中。 顾青竹和招娣一起随意吃了点,此时,正在收拾碗筷。 “你这是做什么?”顾青竹有些惊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梁满仓。 “我明儿就走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些粮食都给你,不然时间长了,坏了白糟蹋了。”梁满仓说着将米面袋子放在桌上。 “这样,你带些粽子明早吃。”顾青竹拣了五个肉粽子扎在一起,给他提着。 “明儿青松和我一起走,路上追云还好帮他驮东西。”梁满仓关心地说。 “也好,夏天快到了,我想给青松带点杨梅酱,调水喝,最是解暑提神,另外,春天酿的桃花酒也好了,想着带些给柳先生尝尝,他对青松十分上心,我这做姐姐的,也没啥感谢,就只能送些山里的东西。”顾青竹想了想道。 “放心,我定然将青松平安送到。”梁满仓憨厚地笑。 第七十三章 雨夜的贼 第二日一早,梁满仓就和顾青松出发了,村里回来过节的壮劳力也或早或晚地离开了家,只有郑长林和方奎留在村子里帮做农活。 端午过了,就是小满,家家的蚕事越发忙了,女人们连聚在一起说闲话的工夫都没有,顾青竹家的蚕已经不吃桑了,蚕沙也由墨绿色的硬便变成了叶绿色的软便,一个个雪白肥硕的蚕,前半身渐渐变得透明。 顾青竹将蚕室的窗用黑色的布蒙上,室内一下子变暗了,簇架早就准备好,这会儿一一摆放妥当,有性急的熟蚕开始爬上竹枝吐丝。 一条蚕结出一个茧子要两三天的时间,十箔蚕一起吐丝结茧蔚为壮观,但蚕成熟有先后,结茧自然也有迟的,故而到真正收茧子,得隔上五六天。 如今不再采桑叶,顾青竹除了一天几次到蚕房看看结茧情况外,便开始拾掇菜地和茶园桑园的边边角角,蚕豆、豌豆老了,都拔了杆子收豆子,她又忙着把地翻匀了,种上苞谷红薯,茄子辣椒也可以移苗了。 “青竹,明儿就是蚕神娘娘的生辰,我和几位嫂子说好了,简单办场祭祀,你也来呀。”秦氏扛着锄头,走过青竹的菜地,停下脚步说。 “好啊,我到时一准来,要准备点啥不?”顾青竹正挑来一担水,赶忙歇下,直起身问。 “今儿,长林出山给他爹娘买粮,我托他代买些香烛祭品,你就不要操心了。”秦氏爽快地说。 “到时折成钱摊,今年的春茧还没卖,婶子你小半年没多少进项,我怎好叫你垫钱。”顾青竹摇摇头道。 “行,由着你就是,你这丫头,旁人只怕自个吃亏,唯你生怕旁人吃了亏。”秦氏有些无奈地笑道。 “这原是该的嘛。”顾青竹笑,舀水浇菜。 第二日,顾家坳但凡养蚕的人家都参加了蚕神娘娘的祭祀,孙氏是村长媳妇,自然是由她带领一众妇人和姑娘们上香磕头,祈求这季蚕茧丰收。 素日与秦氏有些交情的人家,或多或少,哪怕是五文十文的,都会给一点,算是摊派了祭祀的公帐,而有些人根本是来占便宜的,半文钱都不付,踩着时辰来,又急匆匆走了,仿佛迟一步,秦氏就要抓住她要钱似的。 顾青竹看不过,给了一百文,算是贴补秦氏的,秦氏推辞了半天,到底还是收下了。 晚间,顾青竹再去蚕室,就见蚕都上了簇架,第一批蚕已经结出一个个椭圆饱满,雪白莹润的茧子,看着缀满白花花蚕茧的簇架,顾青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按往常的价钱,上等的蚕茧能卖到一百文一斤,她今年养得好,怎么也能收个五六斤鲜茧。 进入夏季,山里时不时飘点雨是常事,这日也不例外,到了傍晚,依旧下个不停。 淤积的雨水最易滋生蚊虫,顾青竹无事便早早和青英吃了晚饭,给她洗了澡,打发她坐在蚊帐里玩小老虎布偶。 就在顾青竹端着簸箕准备喂鸡的时候,只听蚕房里砰得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倒了,这会儿因着下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她不免心中疑惑,遂放下簸箕,往蚕房走去,路过柴禾堆,想了想,还是抽了一根木棍握在手中防身。 顾青竹蹑手蹑脚推开门,里面原先是蒙着黑色窗帘的,这会儿窗帘竟然不翼而飞,一个蚕匾掉在了地上,显然是有人趁她不注意,闯入蚕房偷了蚕茧! 就在心惊不已的顾青竹想更仔细地上前查看时,就听外面传来隔壁秦氏高声喊骂声,不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顾青竹顾不上自家的蚕茧,关了门就往秦氏家里跑。 入眼,就见院子泥地里秦氏死死拽着一个人,那人身形体格都比秦氏粗壮,正拳打脚踢地奋力挣脱秦氏的拉扯,顾青竹看不清她的面目,但看情形一定不是好人,她抡起棍子照她背上一顿乱打。 “啊!”那人背后突然被袭,一时放过秦氏,转头看见顾青竹大骂,“死丫头,你敢打老娘!” 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闪,借着刺目的光亮,顾青竹这才看清,那个熟悉的人声居然是她二婶朱氏! “青竹,赶快抓住她,我刚瞧见她挽着个包袱,鬼鬼祟祟从我家院子跨过去,不知偷了什么,刚被我抢下来!”秦氏忍痛半分不肯松手。 朱氏在村子里惯会偷东西,小到地里的一棵菜,大到被她瞄上的银钱,甚至是她觉得能诓骗出钱财的男人,她都敢偷,今儿月黑雨密,大道不走,专钻人家篱笆院,秦氏不拿她当贼才怪! “刚才是你跑到我家里偷蚕茧!”顾青竹一听这话,立时明白了,挥舞着木棍,气愤地质问。 “谁偷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进了你家院子!”朱氏仗着没被顾青竹抓着现行,怎么也不肯承认。 “我说刚才怎么瞅见你身上掉下一个白色的东西。”秦氏说着,蹲在在地上摸到一个茧子,虽沾满泥水,却依然泛出白莹莹的丝光:“你还不认账!瞧这是啥?” “你家里又没有养蚕,你不是偷的,这是哪儿来的!”顾青竹一把扯住朱氏的衣裳,逼视着她。 “我……我……我为啥要告诉你!”朱氏说不话来,强词夺理道。 “我看你是不打一顿,不会老实说话!”秦氏乘其不备,扬手就给了朱氏一个耳光。 这巴掌可是使出了秦氏十成十的力气,又脆又响,立时在朱氏脸上印上了五个手指印。 “你打我,老娘和你拼了!”朱氏可不是好欺负的,她扑过去猛掐秦氏的脖子。 “放开我娘,放开我娘!”铁蛋从屋里冲出去,抱住朱氏的腿。 朱氏极不耐烦地一蹬,直接将铁蛋踢了出去,将他摔在泥地里哇哇直哭。 “你太过分了,连小孩子都踢!”顾青竹扶起铁蛋,拿起棍子没头没脑地猛打朱氏。 被打得头上起包,身上生疼的朱氏只得放开秦氏,转身来夺顾青竹的棍子,两人厮打在一处。 秦氏的声音尖锐,她的喊骂早传遍了顾家坳,因着天黑,又兼着下雨,村里大多是妇孺,不太想管闲事,也就在家竖着耳朵听听,并没有多少人出来围观。 下雨闷在家闲得蛋疼的顾世贵,隐约听到了骂声,朱氏晚上出去偷鸡摸狗是常有的事,顾世贵大多时候不太管,只要他有饭吃,有钱赌,他才不管那些是从哪儿来的。 他原本已经躺在了床上,在吴氏一再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冒雨赶来。 “当真是了不得了,你敢打你二婶!”顾世贵一把揪住顾青竹的衣襟,举拳欲打。 “做贼的都这么凶悍,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秦氏一把抓住他细如麻杆的胳膊。 “哼!我一个做叔叔的教训家里小辈,要不着你一个寡妇家家的废话。”顾世贵用力一甩,却没有挣脱,不禁有些恼火,奸笑道,“抓得挺紧呀,他玛德,想倒贴老子,咱再约个好日子,保管把你干爽了……” “啪!” “啊!” 不待顾世贵说完那些猥琐的话,他的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秦氏一个嘴巴子,因他口没遮拦,污言秽语,他比朱氏更惨一点,脸上的肌肤生生被秦氏的长指甲抠出了五道血口子,疼得他嗷嗷直叫。 吴氏在家里见儿子媳妇久不回来,遂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来,见宝贝心肝儿子捂着脸叫唤,心疼得不得了。 “你这吃里扒外的臭丫头,上次伙着野男人把二叔家的鸡弄死了,今儿又和寡妇搅合在一起打他们,你咋不和你爹似的死在外头!”吴氏不分青红皂白,劈头就骂。 “阿奶,你讲不讲道理,分明是二婶偷我家的蚕茧,被秦婶子逮到,二叔不辨是非,上来就要打我!”顾青竹高声反驳。 “打你也是该的!你知道上次那两只鸡有多重要!”吴氏痛心疾首道,“前几日赌坊管事的来看,说好过了端午,就把那两只鸡带走抵账,结果被梁满仓那个臭小子给打死了,为此,我们不仅不能抵账,还欠下更多的债,你难道不该用蚕茧赔吗?!” “你这讲的是什么话?污蔑、偷盗竟然都有了理!”顾青竹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今儿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蚕茧都赔定了!”顾世贵忍住疼,恶狠狠地说。 “荒唐!” 顾青山和顾大丫冒雨赶来,顾青山义正词严地说,“我爹出门做工不在家,可顾家坳的规矩什么时候变得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了!” “你们都是青竹的长辈,却好吃懒做,乱嚼舌根,这会子还偷青竹辛苦养出来的蚕茧,在我们小辈面前,大言不惭地胡说八道,可要点脸!”顾大丫心直口快,噼里啪啦一顿嘲讽。 “村长手再长,也管不了我家的家务事,再说,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刚刚死里逃生拣条命,有这假惺惺的工夫,还不赶快把欠的救命钱还给我!”这会儿,若是顾世福来了,顾世贵可能早就灰溜溜走了,可今儿,他是半点不怵顾青山的。 “你的脸皮当真不是一般的厚,钱是打青竹手上借的,将来自然还是还她,与你有何干系!”顾青山嗤笑一声。 第七十四章 二叔家的算计 “她一个丫头哪知道手头拮据的难处,将来她们姐妹成亲,陪嫁首饰啥的,还不是要我这个做叔叔的操持呀,她这会儿偶尔挣那么几个钱,骚包地不知道搁哪儿是好,尽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哄骗了去,以后,自然少不得我多费心帮她管着点。”顾世贵说这话时,语气平缓,像极了一个谆谆善诱的长辈。 “都一个村上住着这些年了,你是啥德性,谁还不知道呢,你这般能装善演,不上戏园子里当个名角,着实可惜了。”一旁的秦氏热辣辣地挖苦。 “二叔,这种事,你自个白日做梦就好,我万万不会傻到为你挣钱!”顾青竹冷着脸说。 “这以后恐怕由不得你!快把蚕茧交出来,今儿梁满仓那个臭小子不在,我看谁给你撑腰!”顾世贵瞪着一双饿狼般的眼睛,逼近顾青竹。 “贵叔,你不能这样做!”顾青山疾步上来,拉住顾世贵。 “哼!你有梁满仓的本事吗?也想管闲事!我看你,还是等你爹死了,当上村长时再说!”顾世贵猛然回头,一拳捅在顾青山的肚子上。 顾世贵深恨顾世福平日里摆出公平公正的嘴脸,每次都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这回顾世福出门打零工去了,重伤初愈,养在家中的顾青山,居然还想学他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他指手画脚,他当然专拣他的伤处下手。 “嗯……”顾青山吃痛地闷哼一声。 他的皮肉虽好了,可逢着这样的阴雨天,伤处还是会隐隐作痛,哪里受不了顾世贵出其不意的一拳重击,他颓然地一头栽倒,地上的泥水因他倒地,溅起很高的水柱,喷溅得每个人身上都是。 “哥!” “青山哥!” 顾大丫和顾青竹猛扑过去,一把抱住他,顾大丫看着自家哥哥紧闭着双眼,在夜雨里惨白的脸,害怕地嚎啕大哭。 秦氏见此,赶忙放下儿子,连连招手道:“快,快扶到家里来!” “儿子,你莫不是……莫不是……”吴氏吓得直拉顾世贵的衣角。 “这……”顾世贵盯着自个没一两肉的拳头看了又看,没想到他一拳就把以前壮如牛的顾青山打倒了,真的很意外啊。 “咱别要那些个了,赶快走,赶快走!”朱氏低声催促。 顾青山是村长家的大儿子,年前被狼咬了,是花了三十多两银子救回来的,命金贵着呢,这要是有个好歹,不要说孙氏会和他们拼命,就是等顾世福得了消息回来,能有他们什么好果子吃,到时被赶出顾家坳,都说不定! “怕啥!他又不是纸糊的!”顾世贵虽这样虚张声势,却忍不住觑眼偷看。 眼见着顾青山耷拉着脑袋,两腿无力地被大丫和青竹连拖带拽地扶进秦氏家的堂屋,他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顾世贵,你别走,明儿,我就到衙门里告你们去!”顾大丫狠抹了下眼泪,恨恨地说。 “你去呀,我……我才不怕!”顾世贵踮着脚尖回嘴,话虽狠,可语音却不自觉地发抖了。 “祖宗,走走走,这会儿还逞什么能!”吴氏和朱氏婆媳两人,一左一右将顾世贵拖走了。 为防万一衙门里的官差来抓他,吴氏把最后一点棺材本都拿了出去,让他到二十里外的舅家避避风头,这无疑正中顾世贵的下怀,他收了钱,胡乱卷了几件旧衣裳就跑了,全不顾此时外间天黑路滑,风雨未停。 “上次赌坊的人要打要杀地来逼债,你不是说,一文钱都没有么,这会儿,钱又是哪儿来的!” 朱氏眼看着顾世贵像只野狗似的窜进雨雾,回身瞪了眼吴氏。 “我只剩这最后一点了,再没有了!”吴氏退了两步,瑟缩道。 “没有了?大房钱多的是,你去偷去抢,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给我弄来,否则没你好日子过!”朱氏发疯地上前用力拧吴氏的胳膊。 吴氏瘦得皮包骨,朱氏只用指甲尖掐一点皮拧绞,那种痛让人锥心,但表面至多留下一点紫痕,掺杂在暗沉的肌肤斑点中,几乎看不出来。 “我也没法子,那死丫头利害得很,家里又有一条大狗,靠近都难,更别说进她屋子了。”吴氏躲闪着,嘴上不停地嘟嘟囔囔。 “我今儿不是去了么,啥事也没有,你这个老货,是不是等着坑死我们,还和老大家过好日子去?!”朱氏气愤地兜头打吴氏。 “蚕房又不连着里屋……”吴氏一边用胳膊抵挡朱氏的暴打,一边低声辩解。 “我限你三天,若搞不到钱,赶快死去,活着也是浪费米面!”朱氏打累了,坐在桌边大口喘气。 吴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时节虽说不上冷,但穿着湿漉漉的衣裳总不舒服,她踟蹰着到厨房里烧水。 顾青山只是一时疼昏过去了,秦氏帮着掐人中虎口,一会儿就醒了过来,顾青竹赶忙给他把了脉,又检查了伤口,发现并没有什么大碍,三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在秦氏家里喝了一碗糖水,顾青山慢慢缓了过来,面色也好些了,顾大丫搀着他回去了。 “给,青竹。”秦氏将那个抢下了的包袱递给顾青竹。 打开一看,果然是白莹莹的蚕茧,就连那个包袱皮都是她家那个黑窗帘,只是蚕茧的数量不多,想来是朱氏意外碰翻了蚕匾,害怕被当场抓住,才不得已半道逃走的。 “已经小满了,南苍县东市蚕市要开了,眼瞅着这些蚕茧留在家中只会招祸,不若早些卖了。”秦氏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顺到耳后道。 “嗯,明日若是天晴,后日就出山。”顾青竹扎起包袱,点点头道。 青英一个人在家,顾青竹不放心,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了。 及到家中,果然发现穿着小褂的青英正用板凳死死抵住屋门,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慢慢挪来凳子。 “阿姐!”青英慌乱地一下子扑到顾青竹怀里。 “不怕,不怕,没事的。”顾青竹将她抱到床上,瞧见她胳膊和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转身取了药膏给她抹。 “阿姐,你去洗浴,我自己可以。”青英看见顾青竹全身都淋湿了,推她道。 “好,阿姐很快的,等会儿给你讲故事。”顾青竹笑着刮了下她的小鼻子。 等顾青竹洗漱收拾停当,青英已经睡着了,顾青竹看着她睡梦中都皱着小眉头,不禁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脸。 “阿姐!”青英梦中嘟囔了一声,抱住了她的胳膊,像个小猫似的偎依过来。 “小妹乖。”顾青竹柔声哄慰。 第二日,天放了晴,顾青竹一早去了蚕室,先剔除了很少的残次茧子,再将簇架上的蚕茧全采了下来,这些茧子娇贵,不能层层叠叠重压,顾青竹便将它们整齐地放在蚕匾里,最多垒上三层放置。 “青竹,我娘明儿让我到南苍县卖茧子,你去不去?”大丫吃了早饭,兴冲冲地来问。 “嗯,秦婶子也打算去。”顾青竹点点道。 “那咱们正好结伴一起,明儿就让青英和铁蛋找青川一起玩。”大丫高兴地拍了下手。 “你哥没事。”顾青竹猫腰到鸡窝里拿蛋。 “睡了一晚,今儿没啥事了,只是我娘觉得我爹不在家,不想招惹是非,也没去找你二叔二婶理论。”顾大丫低头捻衣角,噘着嘴道。 “与他们能讲出什么理来,不过是白惹一肚子闲气,婶子不去,倒也好。”顾青竹将七八个还热乎着的鸡蛋放在一旁的小箩里。 “我就是气不过,我哥若是有点闪失,我非得到衙门里告他不可,哪有这般混账阴毒的人,明知我哥肚子上受伤,还往哪儿捶!”顾大丫越说越气,音量不免拔高了。 “你哥咋了?”背着竹篓经过的招娣一听这话,急忙走了进来。 “他没事,你别担心。”顾青竹瞟了眼大丫,意叫她不要乱说话。 “真的?”招娣有些不相信地追问,她看看顾青竹,又转头看大丫。 “青竹给他看过了,好着呢。”大丫咽了口气道。 “昨儿出了啥事?我爹在外头喝多了,吐了半夜,我尽照顾他了。”招娣继续问道。 “朱氏昨儿偷了青竹家的蚕茧,恰巧被秦婶子逮个正着,后来她二叔和阿奶都来了,少不得吵闹一番,这一家子都是极品奇葩,偷东西还有理,还要妄想管青竹挣的钱,这种亲戚,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丫一脸鄙夷地说。 “那茧子可追回来了?这可都是青竹辛辛苦苦二十多天才养出来的。”招娣担心地说。 “她黑灯瞎火的,碰翻了蚕匾,故而,只来得及偷了一点点,半道还被秦婶子抢了下来。”顾青竹简单说了下经过。 “你家大黄呢,陌生人素来进不了你家院子的呀,朱氏是怎么进来的?再说她既准备偷茧子,怎么会这般不小心呢?”招娣疑惑地问。 “昨儿下雨,我把大黄牵回家了,依你这么说,难道朱氏偷茧子是假的?”顾青竹说到这里,心下突然一惊,朱氏用窗帘包蚕茧,显然是临时起意,可见她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 难道…… 顾青想了想,顿觉头疼了,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第七十五章 卖茧 “我只这么一说,你还是万事小心些。”招娣也说不出了所以然来,只是好心提醒道。 “嗯。”顾青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郑招娣赶着去挖野菜匆匆走了,顾青竹将小箩里的鸡蛋递给大丫。 “我家里有的,你还是留给青英吃。”顾大丫推辞不要。 “你家的鸡蛋,你娘都攒着到镇上换钱还债了,当我不知道呢,昨儿多亏你和青山哥及时赶到,幸好他没事,如若不然,我这心里实难过得去,这几个鸡蛋给他补补。”顾青竹不容分说,将小箩塞到大丫手里。 “那……那我就替我哥收着了。”大丫吸了下鼻子,不再谦让。 吃了午饭,顾青竹将院里的枇杷拣熟的采了些,让青英给几家送去尝尝,她自个到山边上挑了一担黄泥回来,将鸡窝全拆了,重新垒。 “青竹,你这是干啥呢?”顾世根的老婆徐氏刚巧路过,好奇地问。 “这鸡窝还是我爹在的时候垒的,昨儿下了一天一夜雨,里面都湿透了,我拆了重建,免得夏天雨大把鸡淋生病了。”顾青竹剁了些茅草和黄泥揣在一起,正用力搅拌。 “你根叔在家呢,要他来帮忙不?”徐氏还记得上次顾青竹允她笋皮的人情。 “不用,谢谢徐婶子,一个鸡窝,我一会儿就干完了。”顾青竹拄着铁锹,抹了下额头上的汗说。 “那行,要帮忙就说话,甭客气。”徐氏说着,离开了。 顾青竹忙了一下午,终于垒了个新鸡窝,比原来的又高又宽敞,在里面铺上软和的茅草,做了一个专门下蛋的窝,几只公鸡母鸡像君王和王后似的,进进出出视察了好几次,仿佛十分满意,咯咯咕咕叫个不停。 在外面玩了一下午的青英,回来见着新鸡窝,十分意外,她身子小,甚至可以爬进鸡窝里待着,顾青竹见她调皮,并不生气骂她,只笑着看她钻进钻出,自娱自乐。 第二日一早,顾青竹将小妹交给孙氏代为照顾,她自个和大丫及秦氏一起出山卖茧子。 南苍县的蚕市,从小满开到芒种,只有短短的十五天时间,所以十里八乡的养蚕人都卡着这个时间点出货,而且越早卖,价格越好,因为越往后,收茧人好茧子见多了,寻常一般的很容易被压价,而且,外地收茧人一旦收足想要的份量,就会坐船离开,本地的价格后期自然还要回落一些。 待顾青竹三人赶到东市,正是蚕市最火爆的时候,这里还像春上收茶时一样,各家搭着临时的帐篷,伙计在门口卖力吆喝,只是收购的货品由春茶改成了蚕茧。 三人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在各处转转打听行情,今年的蚕茧价钱不错,一级甲等能卖一百一二十文一斤,其他等级的依次低下去,最次的也有八十文一斤,比往年还好些。 “顾姑娘!”正当顾青竹三人东张西望的时候,迎面一个帐篷下,一个娇美窈窕的女子向她们招手。 “谭大小姐?”顾青竹向她走过去。 “你这是来卖蚕茧的?不如卖给我呀。”谭子衿给三人让座,伙计拎了一壶茶过来。 “您不是开绣品铺子的吗?怎么改收蚕茧了?”顾青竹有些奇怪地问。 “以往我铺子里的绫罗绸缎都是从苏杭那边购进的,可今年春上价钱连涨了三回,绣品越好,反倒越不赚钱,为此,我打算自个开家织坊,先收购一批蚕茧再说。”谭子衿并不隐瞒,浅笑道。 “我们不挑买主,只要价钱合适,卖谁都一样的。”顾青竹嘴角微扬道。 “我这里的价钱,你只管放心,不会比外面的低。”谭子衿说着,冲后面挥挥手,“让俞管事来看下蚕茧。” 一个中年男人小跑着过来,仔细查看了三人背篓里的蚕茧,顾青竹和秦氏的蚕茧个大色白,评的都是一级甲等,而顾大丫的中号茧子有点多,只得了一级丙等,要少十文一斤,顾大丫有些失望,想换一家询价。 “这样,你们若是不嫌麻烦,就把大茧挑出来,按高一级的定价,其他的另算,如何?”顾青竹和秦氏的蚕茧实在是好,谭子衿不想错过,遂提议道。 她这个建议已经是当下最好的法子了,就算去旁家,也未必有这个闲工夫等她们慢慢分拣,顾大丫看了看顾青竹,顾青竹便点头答应了。 俞管事叫小伙计找了两个箩筐来,三人埋头挑拣,一盏茶的工夫便做完了,俞管事重新给定了等级,总算能卖出了一个满意的价钱。 在伙计过秤算账的当口,谭子衿问顾青竹:“顾姑娘,你们村子里可有会缫丝的女孩子?” “我们大多是卖鲜茧的,缫丝费时费力,再者,周边收购丝线的商家不好找,平日里一般不做,恐怕会的也少。”顾青竹想了想,不放心,又转头问大丫和秦氏,“咱村里有会缫丝的吗?” “没听说。”两人俱都摇头。 “不会也不打紧,可有愿意出来做工的?织坊里可安排师傅教,但只要女孩子。”谭子衿又接着说。 “这……”顾青竹和大丫互看了一眼。 “您家的织坊在哪里,工钱怎么算,吃住呢?” 大丫是个直性子,接二连三问了一串问题。 “织坊离西市不远,只要进了织坊都管吃住,学徒期间没有工钱,经师傅考核后能独立上手的,按三十文一天算。” 谭子衿笑盈盈地说。 “学徒没有工钱啊?” 大丫有些泄气,嘟囔了一句。 “缫丝的工期有限,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所以学徒越早上手,越能挣钱,若是你有本事学一天就能经过考核,第二天就按熟手记工,再说,缫丝是门手艺,你今年学会了,明年再来,就能直接按工领钱。”谭子衿半点不恼,仍旧笑容不改地轻声慢语。 这个临工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想当初,顾世福带着村里人到昌隆酒坊打临工,足足白翻了一个月酒糟,才被留下来做事,等到结账的时候,又被百般苛刻,每人或多或少都会被胡管事坑钱,但为了明年还有活做,村里人大多只能强忍下这口气。 “青竹……”大丫明显心动了,她暗暗地拉顾青竹的衣裳。 “您若是不急,我回村里帮您问问。”顾青竹想了想,遂应承下来。 马上就是夏天了,田地里没啥活,绣帕子又汗手,若是能结伴出来打工,村里的姑娘们多少能挣些钱,贴补家用,况且谭大小姐似乎很缺人手,给的条件都很优渥。 “那就拜托了,我已经收了两天蚕茧,约有百斤了,若是能早些来人,自是最好的。”谭子衿头一年开织坊,事情千头万绪,当然想早点开工。 “我会抓紧的,若找着人,直接让她们到这里来找您。”顾青竹点点头道。 几人又说了些细节上的事,隔了会儿,账房将她们的钱款交割清楚,顾青竹三人便离开了东市。 秦氏要买粮扯布,大丫一心想去看梁满仓,又不好意一个人见他,软磨硬泡,顾青竹只得陪她找到县衙。 可不巧的是,守门的衙役说,因着东市蚕市开张,为保安全,巡街和捕快都撒出去了,不到晚间是不会回来的。 她们刚从那里来,见识了蚕市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从潮水般的人流中找出一个人来,根本是想都不要想。 “咱们回,知道满仓哥在这里就行了,他公务繁忙,不好打扰的。”顾青竹拉着大丫准备离开。 “可……”顾大丫不死心,仍旧扭头张望。 正在此时,从门内走出两个人,一个穿莲青色苏绣长衫的俊俏男子一眼看见了顾青竹,忙拽了旁边一身湖水蓝的绫衣青年。 “顾姑娘!”苏暮春急唤了一声,语调轻快欢喜。 顾青竹闻声转身:“苏公子,这般巧,你胳膊好了?” “也就是谭先生谨慎,要养着,可我嫌吊着胳膊碍事,没两天就撤了。”苏暮春笑意盈盈地走过来。 “咳……”跟在后头的慕锦成佯咳了一声。 他这么大一个大活人,难道这丫头就看不见? “适才还是小娘舅眼尖,他一眼就看见你了,你们这会儿是来找梁满仓的?”苏暮春又问。 慕锦成暗暗咬牙,这个不长心的外甥,当真是个猪队友,立马就把他给卖了。 “我们出山卖蚕茧,顺道来看看他,刚才门房大哥说,他去了蚕市值守,我们正打算回去了。”顾青竹依旧假装看不见慕锦成,这人是个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主,可不能太给脸,就该晾着不理。 “我们正打算到东市去,要不同往?说不定能遇上。”慕锦成终于憋不住,接口道。 “不……”顾青竹不想和他多有瓜葛,本想说不去,奈何大丫一直捏她的手,只好改口道,“不会太麻烦了。” “无妨,巡街和捕快每个人都有定点的范围和营房,咱们找着崔阜一问便知,很好找的。”苏暮春和煦地说。 果然,有了苏暮春,找梁满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几个坐在崔阜最大的临时营地里,刚喝了一杯热茶,一个巡街就把梁满仓找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村里出啥事了?”梁满仓一见她俩,有些紧张地问。 “无事不能来找你呀,咱们和秦婶子出来卖蚕茧,刚好瞧瞧你在这里好不好。”顾青竹怕大丫尴尬,忙抢着说话。 旁边一个人听了,很想呲牙,他才来当值几天,你就这般想念,简直是极其严重的区别对待! 第七十六章 三生酒楼的女掌柜 “我在这挺好的。”梁满仓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腼腆道。 他确实挺好的。 高大魁梧的梁满仓穿着一身崭新的玄衣皂靴,剑眉虎目,英姿勃发,再加上腰挎快刀,肩背大弓,愈发显得挺拔如松,气宇轩昂。 “吃得可好?住得习惯吗?”大丫忍不住问。 “你们别担心,我一个糙爷们,衙门里管三顿饱饭,晚上倒头就睡大通铺,和弟兄们吃住在一起,好着呢。”梁满仓大咧咧地搓手道。 这种同吃共住的生活,是他习惯了五年的,旁人或许不能忍受偶尔饭里有沙,大通铺夜里有人磨牙放屁,唯独梁满仓乐哈哈对待,不以为苦,反引以为安。 他对其他人都很照顾,又有极好的武功箭术,他做捕快的班头,很快就得到了心悦诚服的认可。 “你既然一切顺遂,我们便回去了,秦婶子还等着我们呢。”顾青竹拉着顾大丫道。 “你们当真没有事?”梁满仓不放心地又追问了一句。 “真没事,你忙去。”顾青竹暗地里摇摇顾大丫的手,不让她说朱氏偷蚕茧的事。 “咦,你刚来,这就要走啦?”慕锦成见顾青竹和大丫要离开,忙伸手拦住道。 “你有啥事?”顾青竹拧眉问。 慕锦成回头看苏暮春,朝他挤眉弄眼。 “哦,是这样的,上次你们救了我们,一直想要感谢的,今儿巧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请你们吃饭。”苏暮春浅笑如春风,缓缓走过来。 适才顾青竹他们说话的时候,慕锦成就一直在和苏暮春嘀嘀咕咕。 “上次不是在衙门里吃过茶了嘛,再说,我们得了宝马良弓,就当是感谢了。”顾青竹轻描淡写地说,似乎早不记得某人百般舍不得肉疼的模样。 “那都是感谢满仓的,我们总得对你再表示下诚挚的感谢才好,不然该落人话柄,说我们舅甥不懂规矩,慢待了救命恩人,再说,我爹还说,让我见着你,一定要请进衙门,他要专门感谢呢。”苏暮春薄唇轻启,虚虚实实说了一堆好话。 顾青竹听得头疼,到了最后,直接跳起来,摆手:“你说县老爷要见我,啊啊啊,不见,不见!” “这会儿刚好要中午了,天生都是要吃饭的,不若,我们一起吃呀。”苏暮春嘴角泛起笑意,抬手微微掩住道。 “咱事先说好,只简单吃一点,我们还赶着回去呢。”顾青竹无法,只得答应。 相较于被带去衙门,和一个与她老爹一般年纪,一本正经的官老爷说话,还不如去吃饭,毕竟,与他们一处吃饭, 远没有那么多吓死人的规矩。 慕锦成悄悄松了口气,四人结伴离开了东市。 顾青竹在约定的地点找到秦氏,慕锦成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才终于请动秦氏与他们一起去酒楼吃饭。 三生酒楼在南苍县数一数二,外观是高大气派的三层粉墙黛瓦的建筑,内部更是装潢得精美绝伦,每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但二楼永远有一个雅间是空着的,就是为了给慕家人临时招待客人用的。 酒楼的掌柜罗霜降见到领头进来的慕锦成,赶忙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罗掌柜,你再这样美下去,当心没人敢娶哦!”慕锦成熟稔地打趣。 不错,罗霜降是个女人,年近三十,正是一朵开到荼蘼的妖艳之花,她生得面容娇媚,身段玲珑,一颦一笑都是极致诱惑,哪怕只是托腮叹一口气,都是幽兰芬芳,我见犹怜。 在大黎国,仍然是男主外,女主内,女人身居高墙深院,相夫教子才是本分,而像罗霜降这般离经叛道,抛头露面做掌柜的极少,而敢任用女掌柜的慕绍堂也是绝无仅有。 坊间不无传言说罗霜降是慕绍堂用三生酒楼养着的外室花瓶,慕绍堂对这种流言蜚语懒得解释,倒是罗霜降不服气,她一年之内就把南苍县半数以上的酒楼生意全部抢到了三生。 这此后,又有人说她是以色媚人,不得长久,这不仅没有打击她,反让她一日日摇曳生姿,美艳不可方物,当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这样的女人怎么甘心只做一个男人的外室? “锦成,今天还是吃……”罗霜降听见慕锦成的话,半点不恼,在见到他身后的顾青竹时,突然愣住不说话了。 “今天要清淡的菜,哦,再来点麻辣鲜香的,嗯……拣最好的上,最重要是先煎一壶上好的旗枪送来。”慕锦成说的话,语无伦次,把菜点的毫无章法。 罗霜降经营三生有四年了,从来没见过慕锦成这般在意过一件事,苏暮春她是认识的,那三个女子看穿着打扮分明是乡下人,两个年轻女子梳着少女发髻,而那个年长的妇人,年纪不大却穿着黑色的襦裙,一看便是守寡之人。 她心里百般思量,未有结果,却仍然微笑着目送他们一行人上楼。 顾青竹对她也十分好奇,一直盯着她看,在楼梯拐角处,两人目光意外地撞在了一起,罗霜降优雅地福了福,顾青竹赶忙屈身回礼。 不大会儿工夫,一壶茶很快送了上去。 “先喝茶,这可是今年的新茶,八成是韩掌柜给酒楼留的私货。”慕锦成殷勤地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顾青竹细细抿了一口,大概捣茶的工夫还差了那么一点半点,茶的苦涩略微重了些。 “这茶不是三生茶坊做的。”苏暮春啜了一口,拧眉道。 “我喝着没啥呀。”慕锦成仰头喝了一大口,毫无辨别能力地摇摇头。 “这也太苦了点,青竹做的蒸青秋茶,都比这个好喝。”顾大丫唧了下嘴。 要知道春茶是三季茶中最鲜嫩的一种,苦到秋茶的份上,这制茶是很失败的。 顾青竹想了想,难怪当初韩掌柜不收外头做好的蒸青茶饼,这良莠不齐确实难办。 “我知道你们最要好,可睁眼说瞎话,能把秋茶做得比春茶还好喝,谁信呢。”反正他慕锦成是不信的。 “你秋日到顾家坳来,保管你喝了不想走!”顾大丫根本不接受他的质疑,不免辩驳一句。 “这可是你说的,秋天,我肯定要去的,不仅要喝茶,还要吃饭。”慕锦成得逞地笑。 “你理他作甚!”顾青竹轻扯了下顾大丫的袖子,嘀咕一句。 就在此时,酒楼的伙计捧着一个大托盘进来,纵使慕锦成点的菜不知所云,罗霜降自有办法给他弄一桌满意的菜肴,这也算是她的本事之一了。 很快,陆陆续续上了一桌菜,既有浓油赤酱的红烧獐子肉,椒香扑鼻的生烤鹿脯,料足味鲜的八宝鸭,也有做法极简的盐水煮白虾,汤色清明的高汤白菜,五彩斑斓的鸡丝木耳。 至于其他冷盘、烩炖、素炒、面点等等,只拣造型好看,口味新颖的上了几样。 大丫哪里见过这些,每上一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她的眼睛都瞪得更大,眼前的十多道菜,她挨个吃一遍,便已半饱。秦氏面上倒没她这般夸张,她碍着自个不吉利的身份本不想来的,这会儿自然是能少说话就不说话。 顾青竹也是第一次吃这么豪华奢侈的一顿饭,她边尝,边试图仔细辨别食材和作料。 “今日以茶代酒谢谢你那日的救命之恩。”慕锦成端着茶盏致谢。 “对对对,过几日你们若再来,我单做东一次。”苏暮春附和着站起来。 顾青竹三人也站起身,喝了一口茶。 “请吃饭就算了,这一桌起码也得十两银子,啧啧,太浪费了!”顾青竹撇撇嘴,直摇头。 若你知道这些菜肴得花五十两银子,你这个掉在钱眼里的财迷,是不是要心疼死!慕锦成心里翻江倒海地咆哮。 可他不敢说,更不敢辩解,只怕她气了,恼了,拂袖而去。 “那行,要不咱们到马场骑马去?”苏暮春温和地说。 “你能骑马吗?”顾青竹盯着他看了两眼。 “谭先生不让。”苏暮春苦笑道。 顾青竹有些同情地看看他,这男人斯文又温和,一看就是饱读诗书很有教养的人,只可惜身子不好,想来平日里颇多苦闷。 慕锦成又帮着说了几个玩处,都被顾青竹否了,她就是不想和他多有交集,怎么可能答应。 讲讲说说,一餐饭也吃了大半个时辰,顾青竹坐不住要回去,慕锦成只得作罢。 三人拒绝了慕锦成想用马车送的好意,反正时间尚早,她们一路走回去,就当消食了。 “秦婶子,赶明儿,你要不要到织坊打工,我帮你报一个名?”顾青竹走在路上问。 “我就不去了,没听那位大小姐说,只要女孩子,再说,我若去了,铁蛋怎么办?今年蚕市价钱不错,我还是在家养蚕。”秦氏笑着摇摇头。 “青竹,我可要第一个报名!”大丫有些兴奋地说。 “好,只是你走了,你娘又养蚕又顾家,脾气更要坏了。”顾青竹叹了口气。 “夏蚕不好养,又要防暑热,又要防蚊虫,反正缫丝只有一两月,我若出去打工做得好,差不多也能把养蚕的钱挣出来,我一会儿回去就让她别养夏蚕了,把家里照顾妥当就好。”大丫信心十足地说。 “青竹,你也打算出去打工?”秦氏忍不住问。 第七十七章 惊变 “我……我就不去了。”顾青竹转了下手腕上的赤藤镯,笑了笑道,“我就是不养夏蚕,家里茶园桑园就够忙的了,加之青英又小,还需我陪,再说,我爹……我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总得在家等他。” “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去呢。”大丫有些失望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你叫上招娣,她定然会去的。”顾青竹亲昵地揽着大丫的肩膀。 三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村口,秦氏突然惊疑地问:“青竹,你阿奶这个月的口粮,你给了吗?” “早给了,半刻都没耽搁,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顾青竹扭头不解道。 “那……那你家门口是咋的了?”秦氏抬手一指。 顾青竹顺着望去,自家篱笆墙外果然围着很多人,叽叽喳喳不知说什么,她们离得远,又逆风,根本听不清。 “定是你二叔一家上次吃了亏,又来找你麻烦!”大丫手搭凉棚,觑着眼睛张望。 “大丫,这些卖茧子的钱,你先帮我收着,一会儿不论出什么事,你只管帮我照顾好青英。”顾青竹将荷包解下来,递给身边的好姐妹。 “青竹,到底出了啥事,你别吓我!”大丫紧紧攥着顾青竹的胳膊,神色慌乱。 “没事,没事,他们不外是为了钱,一会儿要是拉扯打闹起来,我只怕白给他们抢了去。”顾青竹拍拍大丫的手臂,抿唇道。 顾青竹深吸了口气,领头往回走,旁人不容你退让,那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三人回到村里,大丫先回家了,顾青竹和秦氏一前一后走,村人突然如避瘟神般,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看顾青竹的眼光也多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死丫头,你还有脸回来呀,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顾青竹刚进院子,吴氏就尖叫着扑打她。 “阿奶,你这又是闹哪出?!”顾青竹早已厌恶这老太太,一把抓着她的手腕,轻蔑地问。 “不要脸的东西,这是什么!”朱氏将一个蓝色包袱砸在顾青竹的脚边,包袱皮裂开,露出一截藏青色衣袖,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男人的衣裳。 “你们居然青天白日地溜门撬锁,闯到我家里去了!”顾青竹捡起包袱,气愤地说。 “得亏是我们发现得早,要不然,等你的丑事瞒不住的时候,列祖列宗的脸面往哪里搁!”朱氏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 “我看二婶不是顾及祖宗的脸面,而是到我家里偷钱,怎么,没偷到,想找茬是!”顾青竹冷哼了一声。 “贱骨头,别在这里故意打岔,你只管说,这衣裳鞋子是给谁做的,咱顾家从来都是清清白白人家,可容不得你这般玷污门楣!”朱氏难得抓住一个把柄,步步紧逼。 顾青竹横瞪了她一眼,懒得与她废话。 大丫回到家里,没看见青英,赶忙火急火燎到处找,路上遇见小栓子,说青英和青川铁蛋三人上山放羊去了,她这才心下稍安。 孙氏和青山大概到茶园里修枝去了,顾大丫独自在家,坐卧不安,决定还是去顾青竹家里看看。 她来时,正看见朱氏为难顾青竹,她一眼看出那个蓝布包袱是她给梁满仓做的衣裳,她往前挤了挤,想要上前承认那是自个的东西。 顾青竹的目光扫过来,轻轻地摇头。 吴氏和朱氏定是在她家里没有翻出钱财,借题发挥泄恨,若再把大丫牵扯进来,不仅摘不清自个,还要扯出更多的是非。 “怎么?无话可说了?赶快把野男人招出来!”吴氏拍着大腿叫嚣。 “你们这对婆媳可真不要脸,做贼都做的这般明目张胆!不就是男人衣裳嘛,想来定是青竹她爹的。”秦氏不知底细,但她仍想竭力帮顾青竹。 “分家的时候,我哥可没这样一件新衣呀。”顾世贵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 他说的话半点没错,分家时,顾世同除了带走顾青竹姐弟,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没分到,更不要说这样一身崭新的衣裳了。 “要不,谁能穿上算谁的?嘿嘿”跟随而来的邋遢男人猥琐地笑。 “杨大发,你还敢来!”一见是他,秦氏拔了根柴禾棍子直冲过去。 “你这疯婆子,你不要乱来哈!”脸上伤处的痂还没有脱落的杨大发,一下子躲在顾世贵的身后。 “秦寡妇,你们有啥恩怨改天慢慢算,这会儿,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别捣乱!”顾世贵不耐烦地推开秦氏。 “顾世贵,你怎可把这种祸害带到村里来!”秦氏尖声质问。 “啥祸害不祸害的,吃你家米,还是挖你家祖坟了?不就看一下皮肉嘛,又没少头发掉斤两!”顾世贵梗着脖子,蛮横地说。 “对对对,我其实……其实啥也没看见,那些打都是白挨的,冤死个人了。”杨大发伏在顾世贵的背后,点头如捣蒜。 “村长不在,顾家坳的礼义廉耻都被你踩在脚底下!你居然敢如此说话,不要忘了,你家里还有老婆和女儿!”秦氏怒斥道。 “我没工夫跟你扯这样有的没的的,他是我给顾青竹找的男人,她既然人大心大,留不住在家,总不能任由闹出更多丑闻,自然由我这个叔叔做主嫁出去。”顾世贵嘴角抽了抽,冷笑一声。 “顾世贵,你疯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秦氏万万没想到,顾世贵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围观的人群也爆发出不小的骚动,大家皆都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怎么会这样啊,青竹也是倒霉!” “把好端端的姑娘嫁给恶棍,顾世贵到底图啥?” “他大概嫌青竹坏了名声,怕带累他,不如早点打发了?” “呸,他还有啥名声?要是有,也是臭出三里地了,他这会儿又和杨大发搅合在一起,当真是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我的事,几时由你们决定了?”顾青竹十分冷静,不屑地说。 “你坏了家规,再不说出那个野男人,往后由得还是由不得,你等着看。”顾世贵走到顾青竹面前,如鬼蜮恶鬼道。 “家规?家规是只给我一个人设的吗?你们一家子又赌又偷,好吃懒做,怎不见家规惩戒!”顾青竹眼中碎芒闪烁。 “你绕来绕去,就是不说是,别以为我们拿你没辙!”朱氏气哼哼地说。 “大宝,拿绳子来,绑了自个没脸没皮的丫头,明天直接给杨大发带回杨家村做媳妇!”顾世贵朝院外的儿子招手。 “你们想干什么!”见他们早有准备,顾青竹本能地想夺路而走。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朱氏早对她恨之入骨,一把扭住她的胳膊不撒手,秦氏赶忙来救,大丫也顾不得许多,拼命抢人,奈何她们三个哪是顾世贵父子和杨大发的对手,秦氏更被杨大发趁机摸胸摸臀揩了油。 村里人对这个变故十分惊讶,却无人上前相助,因为虽说将顾青竹嫁给无赖杨大发是极荒唐的,但她父亲不在,由她二叔做主,并不逾矩,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捧着走,故而,大家虽不平,却反驳不了。 顾世贵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将奋力反抗的顾青竹捆得像粽子似的动弹不得,他满意地拍拍手问:“你到底说不说!” “你想我说什么?让你们把别人当冤大头一样讹诈么!”顾青竹不停地挣扎,却无半点用处。 “不说也罢,反正明天嫁了人,也无需说了。”顾世贵瞪着一双死鱼眼,厌恶地说。 “赶快把我放了,要不然,我爹回来,一定不会饶你!”顾青竹圆瞪杏眼,大声喝斥。 “你还做梦呢,五年前的立冬,你爹已经被野狼谷的狼群分吃了,除了一只鞋,啥都没留下,等他回来收拾我,哈哈哈,这辈子都不可能了!”顾世贵狰狞地撕碎了顾世福说了五年的善意假话。 “你……你胡说!”顾青竹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她一直告诫自己他是骗她的,然而五年的杳无音信,却让他的话似乎更可信一点。 “青竹,他都是骗你的!”秦氏被顾世贵隔开,见顾青竹面色铁青,心疼地大喊。 “我骗她?你问问村里人,谁不知道,也就是顾世福一直在骗她而已!”顾世贵见顾青竹备受打击,满意地挥挥手,“把她带走!” 朱氏和顾大宝一边一个架着被捆住手脚的顾青竹,往自个家去,大丫发疯地冲过来,却被顾大宝一把推到在地上。 此时的顾青竹内心完全崩溃,他爹活着,会在某一天回来,一直是她努力向前的动力,此时顾世贵的一句话将支撑她的柱石,碎成齑粉,全无斗志,泪流满面的顾青竹,任由那母子两人将她一路拖行。 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围观的人大多惋惜地摇摇头,各自走了。 “这怎么办?”跌坐在地上的大丫完全慌了。 “快去找你哥!村长不在,其他人家也多是少妇孺,帮不上忙!”秦氏推推她。 “啊?对!”顾大丫一骨碌爬起来就跑。 秦氏顺了顺鬓角的头发,看了眼顾青竹家大门洞开的屋子,咬牙跺跺脚,回自个家去了。 夜色弥漫,山风微荡,顾青竹被关在顾世贵家鸡棚的角落里,她窝在那里,眼见着如墨的夜色吞噬了整个天地,她心里亦如这无边暗夜,没有半点光亮,她只觉好累,累得只想就此睡过去,永不醒来。 “青竹?青竹?”低矮的院墙上跳下一个人来,焦急地低唤寻找。 地七十八章 夜奔 “我在这里。”顾青竹恍然回神,声音嘶哑疲惫。 “你别怕,我来救你!”顾青山猫腰靠近,从背后拔出砍柴刀,一下子就割断了绳子。 鸡棚里的鸡似乎感觉到了陌生的危险气息,纷纷躁动起来,不停的咕咕叫,有几只公鸡扑棱着翅膀,几乎要飞起来。 顾青山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玉米粒,天女散花似的一撒,那些鸡瞬间只顾着埋头抢食,再不理会他们两人。 “青竹,你能不能走?”顾青山帮着解开绳子,轻声问。 “我……我行!”顾青竹扶着腿站起来,先前拼命挣扎,这会儿,全身肌骨跟散了架似的酸疼。 所幸,顾世贵偷懒,鸡棚的院墙垒得不高,顾青山托了一把,顾青竹很容易就翻过去了。 “青竹,你没事。”漆黑的夜色里,站着顾大丫和牵着青英的秦氏。 “阿姐!”顾青英挣脱秦氏的手,一把扑到顾青竹怀里,她吓坏了,却知道此时不能哭出声,眼泪洇湿了顾青竹的衣襟。 “快离开这里,到别处说话。”顾青山跳了出来,弯腰拢着她们走。 站在村口大榆树下,秦氏拿出窝头和水囊递给顾青竹,忿忿地说:“顾世贵一家子真的是猪狗不如,他把青竹家里翻得一塌糊涂,米面油全没了,连灶间和床底下都被挖开了,这比强盗还强盗!” “青竹家的大黄呢,平日都是它看家,今儿咋不见了?”顾大丫突然想起来问。 “我刚才连哄带逼问了二狗子,他说,今儿,顾二妮故意先到青竹家里引开了大黄,顾世贵他们才得以撬门进去翻找,至于杨大发,是顾世贵上次躲去他舅舅家里路上遇见的,当真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顾青山一拳打在大榆树上,震得树叶沙沙响。 “青竹挣的钱又便宜了这些个王八蛋!”顾大丫气呼呼地说。 “他们若当真得了钱,今儿就不会这般丧心病狂了。”一直沉默不说话的顾青竹开口道。 “青竹,你出去避避,你二叔那样混,真把你嫁给杨大发,一辈子可就毁了!”秦氏抓着顾青竹的胳膊摇了摇,接着又说,“你别担心青英,我会帮你照顾她的。” “对,谭大小姐不是要招缫丝工么,你去那里做一两个月,等我爹回来好好收拾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顾大丫捏着拳头,气愤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已经给你收拾了几件衣裳,要走就今晚走,明儿顾世贵发现了就走不脱了!”秦氏将肩上的背篓放到顾青竹面前。 “阿姐!”顾青英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 “我这一走,岂不坐实了我有什么野男人的说法!”顾青竹将青英拉进怀里,拧眉道。 “那包袱是我的,就算有,也是我不要脸,何况人家还不乐意接受呢。”顾大丫一跺脚,豁出去了说。 “啊!” “嗯?” 秦氏和顾青山都很惊讶,齐齐地盯着她看。 “有喜欢的人很丢人吗?”顾大丫涨红了脸,然而,天色太黑,看不真切。 “这事,我既然认了,你就不要节外生枝,不然,顾世贵不仅不会信,还会拿你质疑村长的权威,到时真的没人能制服他了。”顾青竹半倚在大榆树上,摇摇头道。 “我这就送你走,顺便找我爹回来一趟,不然,依顾世贵的狗脾气,明天非得把顾家坳闹得乌烟瘴气不可。”顾青山想了想道。 “我既要走,茶园桑园已然管不了了,但青英我要带走。”顾青竹紧紧搂住小妹。 她怀着莫大的希望等了五年,却被告知她爹五年前就尸骨无存,漫天席卷的绝望几乎令她窒息,然而,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悲伤,因为她答应过她娘,要照顾弟妹,抚养他们长大成人,她不能言而无信,哪怕身侧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舍出性命护住弟妹! “茶园桑园,我帮你照顾,可你带着青英出去打工,着实不方便。”顾青山低声劝道。 “青英不能留在村里,顾世贵没找到我的钱,必然不甘心,等明日福叔回来责罚了他,他表面上装老实,背地里这口怨气自然还要撒在青英头上,到时,不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顾青竹坚定地摇头。 “那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再给青英收拾几件衣裳去。”秦氏见她说的有理,遂点点头道。 “天黑路不好走,我回家拿背篓,背青英出山。”顾青山也转身走了。 “青竹,这是你卖茧子的钱,好好收着,你先去,我明天再叫上几个人,最迟后天一定和你回合!”顾大丫将原先的荷包还给顾青竹。 “嗯,找几个话少手巧的,人家信咱们,总不能出什么岔子,不然,白丢人。”顾青竹知她性子大大咧咧,不免叮嘱几句。 “晓得了,我明儿和招娣一起找人,万没有错的。”顾大丫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青山和秦氏就摸黑回来了。 “秦婶子,我家的鸡和大黄就麻烦你多照看了。”顾青竹背上竹篓道。 “你就放心,等你回来时,保管一个不少。”秦氏一口答应。 青山背着青英,和顾青竹一起离开顾家坳,他们直到出了村,上了山间小道,才打起手中的火把。 “青山哥,我要和你一起去见福叔。”顾青竹爬上鸡冠子山,低声说道。 “也好。”顾青山沉吟了下,答应了。 两人加快脚步,半刻不敢停留,终于在四更时分走到了南苍县城外,此时城门未开,门口空荡荡的,连起早卖菜的小贩都还没来。 “我们在那儿歇会儿。”顾青山在不远处小树林里,看见一处凉亭道。 “嗯。”急急忙忙走了半夜,顾青竹也累了。 大概常有早来的人借此地休息,凉亭里还算干净,两人放下背篓,才发现顾青英已经蜷着睡着了,顾青竹就这样抱着竹篓迷瞪了会儿,顾青山并不敢睡,只半躺在凉亭椅背上,睁着眼睛等天明。 夏日天亮的早,似乎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天边破晓,不知从哪里一下子涌来很多人,推车挑担子的小贩,坐轿骑马的赶路人,还有一些背着包袱的行人,全都聚集在城门口,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不是车轱辘蹭了衣裳,就是一脚踩了马粪,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顾青竹和顾青山也混杂在其中,抻着脖子等城楼上的兵士开门,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约莫寅时三刻,城门终于在等得不耐烦的骂骂咧咧声中缓缓开启。 众人蜂拥而入,顾青竹被人流裹挟,踉踉跄跄挤进城,城中道路四通八达,那些人仿佛支流汇入大海,一下子消失无踪,只留顾青竹呆愣愣地站着。 “走。”顾青山走近她的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 “哦。”顾青竹低头跟在他身后。 昌隆酒坊离东市还有一里地,几乎穿了半城,这会儿正是早饭的时候,劳作的男人们只穿着小褂,裤脚挽起老高,端着碗呼啦啦喝着粥,筷子上还穿着两个黑不溜秋的馒头。 “根叔,我爹呢?”顾青山隔着花墙,看见蹲着吃饭的顾世根,赶忙唤了一声。 “你爹在管事那儿呢,你俩咋来了?”顾世根惊异地问。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先让我们进去。”顾青山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好好好。”顾世根一叠声的应着,跑去和看门人说了一通好话。 看门的老头认得顾青山,又见顾青竹是个姑娘家,也就不说什么,开了门,放他们进来。 顾世根急忙将他俩领进了顾家坳人住的屋子,方奎、郑长林等人都在,这会儿青英也醒了,顾青竹抱着她坐在桌旁,大家匀了几个馒头给他们,就着热水吃了一点。 “村里出啥事了?”顾世福从管事那里出来,脸色不好看,这会儿,见到他们三个在屋里,眉头更加锁紧。 “福叔,我爹五年前是不是就死了?”顾青竹一见他,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 “这……这是哪个在乱嚼舌根,是不是又是二狗子他娘?青竹,你别乱想,都是没有的事!”顾世福眼皮跳了跳,安慰道。 “是我二叔说的,他说全村人都知道,只瞒我们姐弟三个!”顾青竹伸手捂住眼睛,而眼泪漫过指缝依旧流个不停。 “阿姐!”青英从来没见过大姐哭,这会儿她手足无措地扒在顾青竹身上,小声地陪着哭。 “你二叔,他……他从来都不靠谱,你听他胡吣!青山,他又在村里闹腾啥?”顾世福浸了帕子递给顾青竹,转头问儿子。 “他趁青竹出门卖茧子的时候,把她家里翻了底朝天,后来……后来找出一件衣裳,非污蔑青竹的清白,还要将她嫁给杨大发,我们这才连夜出来的。”顾青山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 “顾世贵这个混账东西,遇见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坏种杨大发,不说见一次打一次,居然敢领回村里,还想将青竹嫁给他,他这是得了疯病,而且还病得不轻!”顾世福气得脸都白了。 “杨大发还敢到顾家坳来,想来上次没打好呀!”方奎捏着拳头,咯嘣咯嘣响。 “他们就是仗着咱村里老少爷们都出门打工了,才敢这么嚣张!”郑长林一拳砸在桌上,茶碗蹦了蹦。 “咱立马杀回去,打死这两个狗日的,一个吃里扒外,一个欺人太甚!”顾青水腾地站了起来,只等村长一声令下,就冲回顾家坳去揍人。 “你们都冷静点,青竹的事才是耽误之急。”顾世根摆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 “青竹,你怎么想的?你二叔虽是混蛋,但他若是强要做主,咱们也没啥办法。”顾世福拿出烟杆抽了一口道。 第七十九章 进织坊 “想当初,我爹和二叔他们分家,原本说要分户,后来因着他出事,一直没去办,现下,我若是单立了户籍文书,他是不是就管不了我们了?”顾青竹这会儿已经抹了眼泪,咬着嘴唇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改天我问问里正,可就算可以办户籍文书,这也得时间,这期间你咋办呢?”顾世福一口接一口闷头抽烟,整个人被白雾笼罩。 “昨儿,德兴的大小姐说要招缫丝工,我打算先在织坊里做工,若是能办,我正好有一两月可以等。”顾青竹低头说道。 “嗯,这主意不错,还有旁人知道你来不?”顾世福见事有转机,眉头微微舒展地问。 “除了秦婶子和大丫,旁人不知道,不过今儿要在村里找几个女孩子一起出来做工,但她们不知道我先来的。”顾青竹一五一十地说。 “这个不打紧,我们马上回去一趟,先收拾了顾世贵和杨大发再说,至于其他人家的姑娘,能不能出来打工,还得看她们爹娘嘴紧不紧,那些个花里胡哨没用的玩意儿,趁早不要带出去!”顾世福敲了敲烟锅子,他这个村长可不是白当的,谁行谁不行,都在他心里一溜摆着。 “全凭福叔做主。”顾青竹矮身行礼。 “你莫急,先暂且在织坊里做工,户籍的事,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去。”顾世福将烟杆插在腰后,负手道。 “福叔,您回到翠屏镇,请帮我给青松一些钱,只说我请您帮忙捎带的,不要告诉他家里的事。”顾青竹打开荷包,抓了一大把道。 “你数出个将将的一两百文,青山的心思细得很,若是让他看出端倪,偷跑回顾家坳,定是要惹祸的。”顾世福轻叩了下桌子,面色阴郁地说。 顾青竹点点头,自个弟弟是个什么脾气的人,她比谁都了解,若是让他知道顾世贵要把她嫁给杨大发,他真的会提刀上门拼命,如此,她便数出了两百文,用自个的棉帕子包了交给顾世福。 “要不要我送到德兴去?”顾青山轻声问。 “不用。”顾青竹勉强笑了笑,“我来得不止一回了,还能不认路?”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把酒坊的人手安排下,一会儿就回村里。”顾世福点点头道。 “谢谢福叔,那我就先去了。”顾青竹背上竹篓,牵着青英道。 “嗯,你去,自个万事小心,有什么事只管到酒坊来找我们。”顾世福摸摸青英软蓬蓬的头发。 这会儿,约莫辰时了,外头太阳升起老高,照着鲜嫩的树叶泛着油光,顾青竹领着顾青英走到一条小河边,让青英在岸上看着背篓,她自个走到河堤下,掬水洗脸,将衣裙和鞋子上的灰尘掸了掸,又将头发重新绾了发髻。 东市的蚕市正忙得如火如荼,到处人声鼎沸,青英没见过这么拥挤的人流,她紧紧抓着阿姐的手,半刻不敢松开。 穿过讨价还价吵嚷的人群,顾青竹很快找到了谭子衿的帐篷,她正坐着喝茶,看伙计们过秤收蚕茧。 “谭大小姐。”顾青竹屈身福了福。 “顾姑娘,快进来,你今儿……”谭子衿这么早见到顾青竹,有些意外。 转眼又见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裙,全身上下都是褶皱,头发虽是绾着的,却并没有像平日里用篦子梳得那般平整光滑,显然只是用手扒拉了几下,谭子衿心里不免添了惊讶。 “你昨儿让我给织坊寻人,这话还作数。”顾青竹被她的眼光看得不自在,用力扯了扯裙摆,却无济于事。 “作数,你找着几个人了?”谭子衿让伙计又拿了茶盏,倒了一杯茶递给顾青竹。 “我那个好姐妹正在村里找人,我……我先来了,看能不能……提前安顿下来。”顾青竹不善撒谎,结结巴巴地说。 “你来得正好,织坊才开,郭嬷嬷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正愁没有人手帮她。”谭子衿见她不愿讲,也就不问了,只顺着说。 “还有一件事,我这妹妹年纪小,我想带在身边照顾,不知道可不可以?”顾青竹几乎是用乞求目光看着谭子衿,如今也只能求她收留。 “我们小姐虽是好~性儿,可也不是开慈善堂的,招你一人来做工,还带个小累赘!若是……”旁边的萱儿有些不高兴地插嘴道。 “萱儿,不得无理!”谭子衿及时出言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是累赘,我会烧火,还会穿针,我眼睛可尖了。”顾青英扬起小下巴,脆生生地反驳。 “你这么厉害,就和你姐姐一起到织坊来。”谭子衿一下子想到自家小妹小时候就是这样,不觉面色和蔼道。 “谢谢谭大小姐!”顾青竹又行了个礼。 “萱儿……”谭子衿刚说了一句,又改口道,“算了,还是我和顾姑娘去一趟。” 谭子衿起身和顾青竹姐妹同行,萱儿跟在后面,出了东市拐过两条街,便见一个大院落,门上悬着德兴织坊的崭新匾额,看着仿佛墨迹未干。 门口的婆子见是她,赶忙开门将她们让了进来,走了几步,迎面就是大堂,只见里面几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正被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指挥得团团转。 “抬张桌子到这里来!” “这是谁放的,没头没尾,人死哪去了,还不来把它弄整齐!” “还有这儿,说了多少遍了,地上不要堆放东西,等会儿绊了脚,栽掉门牙不要哭!” 妇人絮絮叨叨,嘴上说个不停,手上的鸡毛掸子,挥斥四方指点江山似地指东指西,细小的灰尘在晨光中扑簌簌地无声飞舞。 “嬷嬷。”谭子衿笑着唤了一声。 “哎呀,大小姐,这里还没准备妥当,你不该来的。”妇人说着,就将谭子衿往里让。 “我昨儿不是说要请人做工的嘛,今儿顾姑娘恰巧先来了,她是我旧相识,你帮着安排下住处,最好能有单间的,她还带着妹妹,住着自在些。”谭子衿抓着她的手臂道。 “哦?”郭嬷嬷转头看顾青竹,眉头不禁皱起来。 她虽是谭子衿母亲的陪嫁丫头,可也是深宅大院里,干净整洁过了半辈子的人,最见不得人邋里邋遢。 “郭嬷嬷,我们姐妹出来匆忙,失礼了。”顾青竹知她眼里的嫌弃,垂头福了福。 “小元,带这位姑娘到后头最东边那间屋子,再给她些热水。”郭嬷嬷见她还算懂礼,便叫住旁边一个小丫头道。 顾青竹带着青英,跟着小元去了,郭嬷嬷忙叫人取了茶饼来,亲自煎茶给谭子衿喝。 郭嬷嬷打小就是和谭子衿母亲一起长大的,后来主子成亲生女,直到病重去世都是她一直陪着,两人不是姐妹尤胜姐妹。 谭子衿母亲去世后,郭嬷嬷仍然像守着自家小姐似的守着谭子衿和谭子佩小姐俩,日常起居,饮食穿衣样样上心,直到现在还是亲力亲为。 这次谭子衿办织坊,她百般不放心,提出来帮着照应,谭子衿对她有种对母亲的依赖,而且她织布刺绣都是一等一的好。 当初谭子佩小的时候,穿不了外头买的布料,就是她亲手缫丝织布裁剪制衣,谭子佩足穿了七八年这样独一无二的衣料,直到前年,她眼神不太好,这才不让她做了。 顾青竹在后院,简单地净面洗漱后,换了一身衣裳,重新绾了头发,又给青英梳洗了一番,这才又出来见她们。 不施粉黛,一身清爽的人让郭嬷嬷多看了两眼,眼瞅着这丫头容貌生得不是顶漂亮,倒是眉眼间有股子女孩子少有的英气,一眼瞧着就是做事麻利不拖沓的人。 “嬷嬷,明儿大概就有人来报名打工了,顾姑娘是翠屏镇的人,又识字,你就让她在前头登记。”谭子衿倒了杯茶递给顾青竹。 顾青竹恭谨谢过,接了茶,自己抿了一口,又递给小妹喝了一点。 “大小姐,你既问我,老婆子不得不多一句嘴,咱织坊不管是缫丝还是织布,都要找些安分守己的姑娘家来做事,貌丑手拙不要紧,最是不能要那些个狐媚子,勾三搭四,兴风作妖。”郭嬷嬷一辈子没嫁人,最是瞧不上以色事人的女子。 “嬷嬷说的是,选人录用都由您说了算。”谭子衿和煦地笑。 “嗯,这一关,我可得替你把好哦,免得额外生出是非来。”郭嬷嬷连连点头。 顾青竹在一旁低头听着,并不插言,顾家坳的姑娘都是山里人,日晒风吹,要找样貌漂亮的没有,性子实诚的倒是不少。 谭子衿喝了两杯茶,说了几句话,心里头到底不放心东市的蚕市,遂带着萱儿走了。 “说了半天,你叫个啥名儿?”郭嬷嬷将谭子衿送出门,见顾青竹垂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十分满意,转头问她。 “我叫顾青竹,我妹妹叫顾青英,嬷嬷可以叫我们青竹青英。”顾青竹抬头看她,微微一笑道。 “大小姐特别交代留你们姐妹,可你妹妹太小了,做不了啥活,吃点喝点,我也不和你计较,只你好好干活,自个照看着不要出什么岔子,别的我可帮不上了。”郭嬷嬷说着转身回到大堂。 “我晓得的,谢谢嬷嬷,我妹妹很乖的。”顾青竹跟在后头说。 “这个楹联怎么挂歪了?这是谁做的!”郭嬷嬷抬头一看,生气地直拍桌子。 “嬷嬷莫急,我来。”顾青竹说着,搬了梯子就往上爬。 第八十章 意外 顾青英立时上前扶住梯架,这是她们姐妹的默契,虽然她还那么小。 “一群蠢笨的,还不如个娃娃,快去扶住!若是搁在二十年前,早被打死丢出去喂狗了。”郭嬷嬷又把鸡毛掸子抓在手心里,啪啪地敲击着。 “这样行不行?”山里人惯会爬山爬树,顾青竹站在梯顶半点不怯,兀自回头问。 “向东边点……嗯嗯……”郭嬷嬷仰头看她一手抓着梯子,探出大半个身子去调整楹联的挂绳,心里不免突突的,赶忙道,“行了,就那样。” 顾青竹利落地下了梯子,眯着眼睛两边打量了下,确定差不多高,方才拍拍手道:“嬷嬷,还有什么事要做?” “打扫的活让小丫头们去做,过几日开张,老爷和小姐的新朋故旧都要来,你把那些个灯彩各处挂一挂。”郭嬷嬷一指廊下两架十多个灯笼,那都是上好的泥金腊梅纱灯。 “好。”顾青竹一口答应,边走边挽起袖子,青英颠颠地跟在她后面。 “小元,小吉你俩还不快跟着去!”郭嬷嬷用鸡毛掸子拍两个年纪略微大一点的丫头。 “嗳!”丫头们早被这挑剔地要命的老嬷嬷支派地没了主张,既叫她们去,两人立时丢下手中的抹布就走,少不得又被她骂。 顾青竹看了看门前的宽度,选了两个大灯笼一边一个挂了上去,立时喜庆了不少,外间,连接前门的抄手游廊有些长,顾青竹大步丈量后,大致确定了间隔,遂开始搬梯子上去挂。 小元和小吉样貌平平,都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在内院里大多是伺候花草,养猫喂鸟的丫头,平日里躲懒也是常有的事,这会儿半刻不停的忙碌,让她们生出厌烦来。 “我今儿的脚底都磨出泡了!”小元见小吉扶着梯子,她便转身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抱怨。 “谁说不说呢,我的手起了毛刺,把我衣裳都勾坏了!”小吉说着,松开了梯子,心疼地看自个的手。 她们一时都忘了顾青竹还在梯子上奋力探身挂灯笼,承载着重量的梯子突然失去了支撑,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根本立不住,滋溜一下就往后滑! “啊!”顾青竹只差一点就要将灯笼挂上钩子,脚下却陡然一空,这让她不由得大惊失色,本能地一把抓住游廊上的镂空花格,整个身子悬挂在廊上晃荡。 “阿姐!”眼见着灯笼噗通一下砸在地上,纱裂骨断,顾青英尖叫大喊。 小元和小吉当即吓坏了,慌慌张张地扶梯子,可她们手脚发软,怎么也搬不动那个竹梯,郭嬷嬷和其他人听到声音,俱都跑了来,郭嬷嬷顾不上打骂那两个闯祸的丫头,只管叫人拿梯子,可人都拥挤在一处,梯子太长,腾挪不开,一时又吵杂慌乱。 单手挂在廊下的顾青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昨日为挣脱捆绑,她全身酸痛,又担惊受怕赶了一夜的路,没吃没睡,这会儿只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光了,手上汗津津的,正从花格中一点点脱落。 “闪开!”一声爆喝,一个天蓝色长衫身影飞奔而来,一把接住了坠落的顾青竹。 “阿姐!呜呜呜……”忍了很久的顾青英扑到顾青竹身上放声大哭。 “怎么是你?”慕锦成惊讶地看向怀里的人,低喃。 此时的顾青竹已然昏过去了。 “快快快,快送到屋子里头去,小吉到咱医馆里把章先生请来!”郭嬷嬷捏着帕子挥手吩咐。 小吉飞跑着去了,小元及其他几个女孩子七手八脚地将顾青竹拥到后院。 慕锦成抬头望向廊顶,两边已经挂了一半的灯笼正在风中摇曳,一样的花样,一样的流苏,煞是好看。 “三爷, 你……”郭嬷嬷见他发愣,赔笑道。 “这些日子,风塘的荷花开了,祖母让我来问问,子衿姐有没有空到家里来玩。”慕锦成瓮声瓮气地说。 他被困在私学里读了两日书,早就不耐烦了,遂抢了熊管家的差事,出来送信,他好奇谭子衿的织坊,趁机来看看,却不料意外救了顾青竹。 顾青竹那张满是冷汗,煞白的小脸,让他原本偷摸出来玩的兴致全没了,一颗心悬着,可又不能直接闯进去问。 “大小姐在东市蚕市呢,慕家老祖宗相邀,她必定去的!”郭嬷嬷喜滋滋地说。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这会儿正筹划着开织坊,说不定没时间。”慕锦成双手抱胸道。 郭嬷嬷被他的话说糊涂了,这意思,到底是要人家去,还是不要人家去? 不过,慕家三爷向来是个糊涂蛋,她自然不能和他一般见识,谭子衿和慕明成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这会子能提前和婆家人多相处,特别是讨老祖宗欢心,这是多好的事啊,郭嬷嬷断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三爷说的是,我这就差人请大小姐回来,当面和您说。”郭嬷嬷面色笑容不减道。 “嗯,这还差不多。”慕锦成煞有介事地点头。 郭嬷嬷立时叫了一个半大丫头去找谭子衿,转头又说,“这会儿日头烈,三爷屋里喝茶。” “子衿姐的织坊,我还是头回来,瞧着还不错,我四处逛逛。”慕锦成装作好奇地东张西望。 “我陪三爷看看?”郭嬷嬷举步欲走。 “就这么大个院子,我还不至于走丢了,你煮上茶晾着,我一会儿来喝。”说着,慕锦成自顾走了。 郭嬷嬷早知慕家老祖宗和夫人把慕锦成宠得无法无天,将来谭子衿嫁入慕家,他就是小叔,她犯不着为大小姐得罪人,也就随他去了。 慕锦成走马观花看了几间屋子,就闲庭信步地往后院去了。 后院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四周围着一圈房屋,除了厨房、柴房、茅厕、杂物间,剩下都是厢房,找顾青竹很容易,东边的屋里正传出叽叽喳喳,惊惊乍乍的说话声。 “阿姐!阿姐!”一个稚童带着哭腔呼唤。 “啊呀,你可算醒了,吓死个人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女孩子声音。 “你要不要紧?”女声很惶恐。 “我没事,咳咳咳。”顾青竹暗哑的声音,慕锦成听得出来,他心下一时安了。 “先生,这边请。” 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传来,慕锦成闪身进了厨房,待小丫头领着章平津进了屋,他才转了出去。 正当慕锦成倚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休闲自得地喝茶的时候,谭子衿匆匆回来了。 “锦成,你找我何事?”谭子衿正忙得不可开交,逮着他就问。 “大嫂,坐下喝口茶,日后慕家上百家店铺有你忙的,不差这一会半会儿。”慕锦成嬉皮笑脸站起来让座。 谭子衿被他一声大嫂叫得颊飞双霞,可偏又没法责备他,只得假装听不见,在桌边坐下,等他斟茶来吃。 “你今儿怎么得闲来的,我听你大哥说,你最近都在家用功读书。”谭子衿轻啜了口茶,脸色方才淡下去些。 “你知道我读不了那些个劳什子书,都是我爹逼我,你何苦挖苦我。”慕锦成浑不在意地拈了块梅糕吃。 “你实该用心些,慕叔也是为你好!”谭子衿低声劝道。 谭家和慕家是世交,来往频繁,谭子衿幼时常在慕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及到大了才避嫌,她人美性子好,与慕家兄妹关系相处融洽,自然与慕锦成说话也就拿着大姐范儿。 “好在你还没过门,要不然,又多个说教我的人,我可真没好日子过了哦。”慕锦成斜睨了她一眼,大声叫屈。 “皮痒了!”谭子衿羞涩,腾地站起来,佯装要打。 “大小姐。”章平津挎着药箱走过门口,站住行礼。 谭子衿背过脸,定定神,迎着出去问:“章先生怎么来了?” “哦,是这样的,顾姑娘刚才在廊下挂灯彩的时候,梯子滑了,差点摔倒,所以请章先生来看看。”跟在后面的郭嬷嬷赶忙上前解释,并不敢说当时何其凶险。 “她可有事?”闻言,谭子衿依旧吃了一惊,赶忙问。 “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累着了,吃点饭,睡一觉就没事了。”章平津摆摆手道。 “那便好,那便好。”谭子衿目送章平津离开,对郭嬷嬷说,“让厨房做些软和易克化的,给顾姑娘送去,下午让她歇着。” “嗳。”郭嬷嬷适才也吓得不轻,所幸没出人命,她便一口答应。 慕锦成听了章平津的话,心里纳闷,昨天他们还一处吃饭,顾青竹根本没说要到织坊里来做工,更何况,怎么过了一夜,她就能累昏过去,她瞧着虽瘦,却不是精力不济的人啊。 “这就要到饭点了,你在这里吃吗?”谭子衿转头问道。 “你这儿有啥好吃的,祖母问你要不要去赏荷花,我得了你的消息,还得赶着回去告诉她老人家呢。”慕锦成已经知道顾青竹没事,就不想在这儿待了。 “年年此时风塘千亩荷花都是南苍县的盛景,老祖宗邀请,我哪有不去的道理!”谭子衿见他明知故问,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慕家后院有座大园子名唤风园,园里各处亭台楼阁,曲水游廊无不精致华美,而最惊艳的则是院后的千亩荷塘,它的水不仅和风园相通,待到夏季,荷香更是阵阵随风而至,整个后院都荡漾着芙蓉清新之气,故而得名叫风塘。 风塘虽是慕家私产,有专人看护养植,但也不拒外人游玩,到了夏季,常有高门大户家的小姐来划舟赏景,当然还有附庸风雅的才子在此吟诗作画,是南苍县夏日必去的景致之一。 第八十一章 无意结怨 “你啥时候得空?我瞧你最近忙得很。”慕锦成摆弄着描花茶盏继续问。 “全听老祖宗安排,我们做小辈的啥时候都行。”谭子衿温婉恬静道。 “子衿姐,你就不能说实话嘛,东市收蚕茧走不开,织坊还等着开张。”慕锦成偏头看她,摇摇头。 谭子衿太完美,完美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但这也很难让人走进她的心里,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的本来就是真心话呀!”谭子衿烟眉微蹙,深觉莫名。 “东市的蚕市到几时结束?织坊又打算何时开?”慕锦成知道与她说不清,遂拄着腮帮子问。 “明儿就是芒种,最后一日,若是一切顺利,织坊后日开张,明儿会派人各处送帖子去。”谭子衿有些不解,他为什么关心这些,但还是一一说了。 “好了,我晓得的,我回去就和老祖宗说,子衿姐随时都有空。但是,我觉得风塘的荷花开得还不是最盛的时候,再过个五六日才是最佳观赏时机。”慕锦成拍拍手站起来,狡黠地冲她眨眼,将那“但是”两字咬得格外重。 谭子衿是何其聪明的人,她一听便明白慕锦成的好意,不免眉眼带笑地嗔怪:“只你最能折腾。” “我走了。”慕锦成背着手,晃晃悠悠离开。 他出了织坊的门,并没有回家,直往县衙去了。 顾青竹喝了一碗粥,睡了一觉,傍晚时分醒来便觉得好多了,看见青英睡在她旁边,心里一下安定了。 到底是初来乍到,总不好真睡到明天,她翻身起来,收拾了一下就到了前院。 “嬷嬷。”顾青竹看见郭嬷嬷坐在桌旁,忙走去叫了一声。 “你咋起来了?可好些了?”郭嬷嬷上下打量她。 “无事,我……我只是吓着了。”顾青竹不好与陌生人讲昨儿的事,只得这般推脱。 “嗯,都是那两个丫头偷闲躲懒,今儿罚她们不许吃饭!”郭嬷嬷狠瞪了下跪在地上擦地的两人。 小元和小吉不敢回嘴,只更深地埋头干活,恨不能把地擦出个窟窿来。 “嬷嬷,她们……她们也是无心的,您……别罚她们了。”顾青竹不想自个刚来就平白得罪了人,虽然她俩差点害她没命。 “你是福大命大,刚巧慕家三爷来了,救下你的小命,要不然,她俩何止是没有饭吃,只怕是没了吃饭的命!”郭嬷嬷越想越气,见顾青竹盲目为她们求情,更是拍着桌子骂。 顾青竹来不及细想慕家三爷是谁,她被郭嬷嬷一句话噎住了,只得噤声。 及到晚间吃饭的时候,小元和小吉果然没有出现在餐桌上,顾青竹只说自个下午睡多了,一时吃不下,将她那份的两个白馒头收起来了。 将青英安顿睡下,顾青竹悄悄来找小元小吉,她早拐弯抹角地向其他女孩子问过了,她俩刚好住一个屋。 房门虚掩着,顾青竹还是礼貌地敲了敲。 “谁呀?门开着呢。”小元有气无力地说。 “是我。”顾青竹推门走进来,屋里没有点灯,有些晦暗不明,她将两个馒头放在桌上,小声说,“我也没有别的,只有这个,好歹垫垫饥。” 小元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摸着火折子点了油灯,看着桌上的白馒头咽了口口水,招呼顾青竹道:“你坐呀。” 顾青竹屁股还没挨到板凳上,就听门哐当一声响,被人撒气似的重推,旋即进来一个人。 “你跑到我们这儿来做什么!”进来的是小吉,她大概是去盥洗的,头发湿漉漉的。 “她看我们没饭吃,留了馒头给我们。”小元生怕她误会,赶忙上去拉她的衣角。 “瞧你这点出息!我们没饭吃,还不是她害的!”小吉气哼哼地将木盆墩在桌上。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若不是你撒了手,梯子能倒么!”顾青竹本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不讲理,不禁也恼了。 “那你最终也没摔倒呀,装什么死,白睡了一下午不说,还害我们挨骂受罚!”小吉取出盆里的巾帕子一甩,水珠子溅了顾青竹一身。 “小吉,你别这样,一会儿嬷嬷听见了,又该责罚了!”小元见她如此闹,不禁低声劝道。 “咱被欺负得还少吗,也不差她一个!”小吉根本不听劝告,抬手将桌上的馒头挥到地上。 圆溜溜的白馒头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灰尘,变成了两个黑疙瘩。 “你!”顾青竹气不打一处来,自个好心好意饿着肚子留出来的吃食,竟被白糟蹋了。 “你太过分了!”小元气恼地推了小吉一把,想上前捡馒头。 毕竟,对于只吃了一顿早饭,又干了一天活,饿得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把馒头外头一层皮撕了,里头还是可以吃的。 可惜,等不到小元弯腰去捡,小吉一脚一个,将两个馒头全踩在脚底下,还用力碾了碾,这下彻底没得吃了。 “你疯了!你有种,不吃好了,干嘛把我的那份也弄没了!”小元抓着小吉的衣襟,用力地摇晃。 顾青竹见此,什么也没说,转身开门出去了,这样疯癫的人,以后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好。 第二日,顾青竹按山里的习惯,很早就起了,等她洗晒了衣裳,旁的厢房里的人,才陆陆续续打着哈欠开门出来。 “你倒是早。”郭嬷嬷看着架子上滴水的衣裳,十分满意。 人上了年纪,觉少,她自个起得早,更容不得那些个小丫头贪睡,见顾青竹这般勤早,自然对她另眼相看。 “嬷嬷早,您可有衣裳要洗?”顾青竹擦着手上的水渍问道。 “我有小来伺候,用不着你,一会儿吃了饭,搬了桌子,跟我到前头登记去。”郭嬷嬷说着,跨进了厨房。 小来是个圆脸盘粗壮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见着顾青竹憨憨地笑,顾青竹回以微笑。 郭嬷嬷和小来在厨房的里间吃饭,小丫头们和顾青竹姐妹围在外头两张圆桌上吃,里间吃的是什么,顾青竹不得而知,也不太关心。 她的面前是一碗稠厚的粳米粥,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些下饭的小菜,这样的早饭,对谭家小丫头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也是吃腻了的,可在顾青竹眼里,这可比自家做的都好,她们姐妹俩,相视一笑,低头吃饭。 “我看有的人,做得少,吃得多,还带个白吃不干活的,明摆着是坑我们呢。”小吉阴阳怪气地揪着馒头,一点点地扔在自个碗里。 “少说几句,你昨儿还没闹够么!”小元瞅了眼周围,拉拉她的衣袖。 旁边的人并不搭理她,只当没听见,更有几个把粥碗挪了挪,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没骨气的东西,你们怕什么,她一个外来臭打工的,还能上天不成!”小吉见此,不由得更加生气,站起来骂道。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打工挣钱的,你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过不下去,才到大户人家做丫头的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如此!”顾青竹已然吃完了,放下筷子,拧眉道。 高门大户里的小丫头都怎么了,没有小姐命,偏有小姐病,真把自个当半个主儿看了! “哼,你最好不要惹我!”小吉冷哼了一声。 “一个个的是不是吃饱了嫌撑?有这废话的工夫,把前院的地都再擦三遍!”郭嬷嬷从里间出来,目光如冰,扫视众人。 “我们没有!”闻言,其他人俱都喊冤。 郭嬷嬷理都不理,仰头出去了。 余下的人都埋怨地看向小吉,后者假装看不见,低头吃粥,这会儿,厨房里的婆子已经出来收拾碗筷,没来得及吃的,全被倒了泔水桶,又有几人跳脚,却是不敢说什么,只得揣了馒头出去。 顾青竹倒是吃得很饱,将小吉的话抛到脑后,带着青英到前头忙登记去了。 织坊招工的告示贴出去几天了,今儿是正式报名的日子,这会儿还早,十里八乡的人就算起早赶来,少说也得到辰时正刻。 纵使尚没有人来,顾青竹也不闲着,搬了桌椅,准备笔墨,转身将院子里落下的石榴花扫了扫。 “好了,你歇会儿,那些自有小丫头们来收拾。”郭嬷嬷见她半刻不停,招招手道。 闻言,顾青竹在桌前坐下,将一方描松针的瓷镇纸压住纸张,又将原先磨好的墨再细细研了些。 “你既是头一个来的,就先把名字写上。”郭嬷嬷有心考量她写字,这本花名册到时是要报到大小姐那里去的,若是字写得潦草,或是不好看,会让一辈子好胜的她很没面子的。 “嗯。”顾青竹低头应了一声。 她有五年没怎么握过笔了,连阿弟的笔墨都是精打细算着买,又哪有闲钱买纸笔给她写着玩。 将小楷笔饱蘸墨汁,顾青竹在砚台边舔了舔笔尖,凝神静气,在微黄的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年龄和家乡。 郭嬷嬷偏头看她一笔一画地写,虽没有大小姐的簪花小楷写得灵动飘逸,却也娟秀可人,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婶子,德兴织坊是在这里报名吗?”一个女子的声音,脆甜如秋梨。 顾青竹抬眼,只见面前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一身湖水蓝的细棉襦裙,生得细眉圆眼,一看就是个极聪明爽利的。 “你叫啥名,家是哪里的,今年几岁了,为啥来呀?”郭嬷嬷见得人多了,只看了她一眼,摆着一张千年古井的脸,不动声色地问。 “我叫彭珍珠,翠屏镇人,今年十八了,听说这里管吃管住,工钱还高,我就来了。”女子说话跟蹦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地说了。 “彭……珍珠?”顾青竹的笔顿了顿。 第八十二章 各路冤孽齐聚 “对,珍珠玛瑙的珍珠!”彭珍珠凑到顾青竹跟前,满脸笑意地说。 可当她看见在她名字前面还有一个人叫顾青竹,而顾家坳三个字更像针尖似地刺得她眼睛一眨。 “有人在我前面来了哈。”彭珍珠讪讪然地拽了下肩上的包袱。 “这是我。”顾青竹瞟了她一眼,清清淡淡地说。 “你来得好早啊,从顾家坳到南苍县,怎么也得走两个时辰。”彭珍珠弯着腰,与顾青竹套近乎。 “说的真是半点没错,你认得顾家坳啊。”顾青竹停下笔,冲她笑了下。 “不,不认得,我是翠屏镇上的,听……听人家说的。”彭珍珠退后几步站着,她有一种预感,面前这个笑容淡淡的姑娘一定看穿了她。 “你都十八了,按说早该定亲成家了,怎地还出来做工?”郭嬷嬷走到她跟前,觑着眼睛看她的脸。 阳光打在她侧脸上,平日里细微不可见的绒毛,清晰可辨。 “我……我爹病了,我得挣钱给他请大夫抓药,婶子,你就留下我。”彭珍珠红了眼睛,泫然欲泣。 顾青竹讶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这可真能装! 她记得退了顾青山亲事的姑娘就是翠屏镇的彭姓人家,彭姓在十里八乡不多见,又见她年岁,家乡都对的上,更对顾家坳这般忌讳,想必那个毁约弃婚的彭姑娘就是面前这位了。 至于她爹是不是真病了,谁知道呢,若是真的,倒是也不冤。 顾青竹想到这里,撇撇嘴,继续写。 想来郭嬷嬷大抵是被她的孝心感动,挥手叫贴身的丫头:“小来,把彭姑娘领到后院去安排住宿。” 日头渐渐升上来,阳光穿过石榴树的缝隙,照的人晃眼,此时虽是初夏,可久坐在外头,身上也热了,郭嬷嬷捏着帕子退到门廊下去了,顾青竹也跟着搬动桌椅,青英则帮她小心地拿着笔墨。 在这几个时辰内,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郭嬷嬷十分挑剔,不是姑娘家的不要,长得好看的不要,穿得花哨的不要,甚至连那些用柴炭描了眉毛,用凤仙花染了指甲的也通通不要,用她的话说,这些个只图皮囊好看的,不是干活的料。 这一番挑选下来,也就留了四五个中意的,顾青竹眼见着快巳时三刻了,顾大丫和招娣她们还没来,不免有些着急,害怕误了与谭子衿的约定,遂叫青英时不时到门口张望。 “阿姐!”青英突然白着脸跑了进来,声音尖细,她被小石子一绊,差点摔倒。 “怎么了这是,见鬼了?”郭嬷嬷被她一惊,拍着胸口,有些不满道。 “嬷嬷莫怪,我这妹妹没出过门,胆子小。”顾青竹一把抱住小妹,低头赔礼道。 “阿姐!”青英压低了声音,怯怯的瞅了眼郭嬷嬷,又迅速低下头,明白这里不是顾家坳,也不是自个家里。 “行了,你甭让她乱跑了,到时再摔了,不是添乱嘛。”郭嬷嬷居高临下坐着,正瞧见青英又惊又怕的眼神。 她一时心软,想来自个是被这热气闹了心,才跟这点大的孩子置气,遂想安抚几句,又觉不能失了管事嬷嬷的体面,故而假作嫌弃地说。 “晓得了,谢谢嬷嬷。”顾青竹打昨儿来,也差不多摸着这嬷嬷的脾性,只要老实本分的干活,她大多不会为难,顶多是刀子嘴豆腐心。 郭嬷嬷见顾青竹看穿了她的用意,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盏喝茶。 顾青竹转身摸摸青英柔软的发顶,温和地问:“到底怎么了?” “二叔……”顾青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二叔家的堂姐来了。” 顾青竹乍一听,以为是顾世贵追来了,已经起身抱起青英想躲起来,待听到她后面大喘气的话,又好气又好笑,刮了下她的小鼻子道:“顾二妮来了,有啥可怕的?” 正说着,顾二妮一步跨了进来,她一眼看见抱着青英的顾青竹,一下子愣住了,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头撞在她身上,险些害她栽倒。 “喂,你那丫头平白杵在那里做什么?要么进来,要么出去!”郭嬷嬷看着门口两个歪歪倒倒站不稳的人,不耐烦地说。 顾二妮面色难看的走过来,郭嬷嬷对她身上层层叠叠,粘着泥点的补丁衣服看了一眼,拧眉问了几句话,旁人家再穷,出门总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不说崭新挺阔,总得干净整洁。 没见过一个姑娘将自个穿成邋遢乞丐的,所幸她面上还算生得周正,又说是昌隆酒坊胡管事家的大娘子介绍来的,曲里拐弯的关系,郭嬷嬷不好替主子拂了面子,不然,她真难留她。 顾青竹见此,也不便说什么,只得将她的名字写在纸上。 顾二妮虽不识字,但见顾青竹低头写了,心里到底松了口气,她刚见到顾青竹坐在那里,还想着自个定是不成了,没想到她就是个临时被抓差写字的,并没啥本事公报私仇。 让到一旁的顾二妮,看着顾青竹的笔尖出神,她细想那日她爹绑了顾青竹,说要嫁给杨大发,都是做戏,不过是想诈她的钱,没想到,这丫头好大的本事,半夜偷跑了不说,还到村长那里告状,以至于,村里一帮男人气势汹汹回来,将他爹教训得服服帖帖,更把杨大发打得鼻青脸肿,撵出了顾家坳。 她家的运气一直糟透了,坏事一桩连着一桩,上午刚吃了教训,她爹还躺在床上呼天抢地,下午赌坊的管事就来催债,她爹在顾青竹家里啥也没翻到,自然没钱,管事的见榨不出油水,刚巧看见她挖野菜回来,就说让她到织坊里做工还账。 她爹想都没想,嘻笑着满口答应,顾二妮其实也愿意离开这个倒霉的家,父亲滥赌欠一屁股债,母亲和阿奶一味溺爱那个傻子哥哥,对她非打即骂,每天做最多最苦的活,却还吃不饱饭。 想到这里,她又抬头看看织坊高大的屋檐廊柱,和随风飘动的灯彩穗子,阳光耀眼,刺得她睁不开,这里这般好,大抵是可以吃饱饭的。 “你跟我来。”小来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 顾二妮见她穿着滑溜溜水葱色绸衣裳,站在那里像春日里刚萌芽的一棵柳树,一时自惭形秽,低头紧走几步,随她去了。 跟着顾二妮后面进来的女孩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身上的衣裳明显短了一截,露出细溜溜的手臂和脚踝,更显得整个人瘦骨嶙峋,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看不出花色的鞋,脚趾头处还补着一块黑补丁,扎眼得很。 “你叫啥?”郭嬷嬷瞥了她一眼,自顾喝茶,润润嗓子。 “我叫杨大妞,今年十七,杨家村的。”这些话似乎想了很久,憋了一路,见有人问,她竹筒倒豆子,一下子全说了。 郭嬷嬷低垂的眼角一抬,若不是她那双眼睛满溢着热切的光,她都要拿面前的女孩当傻子看了。 “你家里有啥人啊,一个大姑娘家家的……”郭嬷嬷没说下去,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就算家里贫苦,也不至于长得跟个晒了十成干的干菜似的。 “家里……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大概是没料到会问这个,杨大妞绞着衣角,颇有些不自在地说。 想来这个哥哥也是不成器的,郭嬷嬷没问下去,转而说:“你都会啥呀?” “做饭、挖野菜、采药,缝衣裳,我都会!”说到这个,杨大妞挺了挺腰杆。 “养过蚕吗?”郭嬷嬷冷言问了一句。 “没……没养过,我家里没有桑园。”杨大妞低头继续绞衣角,但很快又抬首,语气极快地说了一句,“我可以学的,我肯定能学会!” 那语气着实可怜,连坐在一旁的顾青竹都有些可怜她了。 眼看着那本来就破旧的衣裳,就要再被绞出个洞来,郭嬷嬷不知怎地动了恻隐之心,挥挥帕子道:“罢了,你跟小来进去。” “嗳!”杨大妞大喜过望,不知怎的是好,趴在地上就给郭嬷嬷磕头。 郭嬷嬷也没见过这么憨实的,连连摆手道:“快去,快去。” 杨大妞就这样满身尘土,一脸欢笑地跟着小来到后院去了。 “青竹!”正当顾青竹扭头望杨大妞,就听门头传来大丫的声音。 顾大丫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了她和招娣,还有顾世根家的大闺女顾小花,以及方奎的妹妹方玲。 她们虽长得皮肤黑了点,但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郭嬷嬷看着顺眼,又兼着是顾青竹介绍来的,她只简单问了几句,便让小来将人带进去了。 顾青英见着她们,自然高兴,为不搅大姐做事,乖乖跟大丫走了。 时不时的间隔来那么几个人,郭嬷嬷细细甄选,上了年纪的人,说了一上午的话,也有些乏了。 中午的日头越发烈了,阳光把地上的青石板都晒得起了热气,郭嬷嬷屁股都坐出水来了,她眼见着顾青竹的后背汗湿了一块,遂说道:“青竹,把桌子收了,这会子还没来报名的,必是个懒货,咱也不用等了!” 正说着,一个女孩子突然闯了进来,一手扶着墙,一手叉腰,气喘吁吁道:“等等,嬷嬷,请等一等!” 第八十三章 刺头的下场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来迟了,关门!”郭嬷嬷烦躁地挥手,额头的褶子拧在一处。 小来闻声,即刻走去强行关门。 “嬷嬷,我知道你还没招满人呢,留下我。”那个女孩死命扒着门框,抗拒着小来的推搡,情急之下,又大叫一声,“我会缫丝!我真的会缫丝!” 郭嬷嬷被她吵得头疼,见她说会缫丝,便按捺下心里的不耐烦,扶着腰坐下问:“你咋知道我一定会留下你?” 那个女孩见事有转机,立时撇开小来,几步跑到郭嬷嬷面前,笑嘻嘻地说:“嬷嬷,你若是招满了人,又怎会嫌我来迟?”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郭嬷嬷细瞧了眼面前的女孩。 一身素净的棉襦裙罩着中等身量,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瓜子脸,长着小巧的五官,本是讨喜的模样,只可惜眼角上翘,唇又薄了些,看着有些刁钻尖刻,没甚福相。 “你说会缫丝,可是当真?”郭嬷嬷面色半点不动,接着问。 她大半辈子见识过太多的人,这会儿只是找做工的人手,并不管她是不是个难缠的主,在她眼里,也根本看不上女孩的小聪明,对她来说,再奸猾的小丫头,到她手里,饿上三天,都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 “真的,我娘以前缫丝的时候,都叫我帮忙摇把手。”女孩兴冲冲地说。 “那都是几百年前老掉牙的家伙什了,我还当你真会!算了,要想留下,就好好学,别动不动就在外人跟前,逞能说会缫丝,也不嫌寒掺丢人!”郭嬷嬷横了她一眼,现在都是脚踩式缫丝车,哪个还用手摇的! “我肯定好好学!”女孩信誓旦旦地保证,眼中划过一抹刁滑。 “青竹,时候不早了,你给她登记一下,就带她进来。”郭嬷嬷站起来,扶着小来进去了。 “你叫什么,多大了,住哪里?”顾青竹公事公办地问。 “我叫贾敏,十五岁,南苍县人。”女孩飞快地说。 “你是本地人?”顾青竹有点愕然,织坊并不难找,顾大丫她们都能找来,她一个当地人,居然挨到这么迟才来。 “南苍县大着嘞,从这头走到那头,要穿好几条大街,难走得很!”贾敏看了眼顾青竹,张开双臂比划,虚张声势地说。 她虽不知顾青竹的来路,但光看她寒酸的穿着就不像谭府的丫头,倒像乡下来的,谭家在南苍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府里的管事嬷嬷都穿着暗花缎面裙,能识文断字,上得了台面的大丫头,起码比嬷嬷身边的婢女小来穿得好。 顾青竹埋头写字,并没有搭话,一则,她确实没有走遍南苍县,不知道从这头走到那头到底有多远,二来,她甚觉贾敏这个名字叫顺了,活脱脱就是假名的谐音,这姑娘该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贾敏见顾青竹不说话,以为唬住了这个乡下丫头,遂叉着腰,摇着帕子扇风。 顾青竹鼻子很尖,隐约闻到一股香气,这不是皂角的清淡味儿,倒像是七八种花胡乱糅合在一起,杂乱无章的味道让人直想打喷嚏。 “阿嚏。”顾青竹总归还是忍不住,冲着太阳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她揉揉鼻子说:“行了,进去。” 她一步跨到前面,生怕落在她身后,被那味道熏得,待会儿吃不下饭。 有肉有雨,荤素搭配的午饭对新招进来的人来说,丰盛得有点出乎意料,除了小吉那帮丫头和贾敏,大家对吃的都很满意,一桌人就听见吸吸嗦嗦吃饭的声儿。 一群陌生人头一回在一个桌上吃饭,眼睛看着各自碗里,还要捎带着瞟一眼旁人吃了什么菜,吃了多少饭,免得被人讥笑恶鬼投胎,吃相难看。 唯独杨大妞吃了一碗粳米饭,又走去满盛了一碗,菜已经吃得只剩汤水,她每个盘子端起来倒一点,那杂七杂八的酸辣甜咸的味道混在一起,想想都不是啥好滋味,却见她吃得狼吞虎咽。 “好饱……嗝……”杨大妞仿佛吃了一辈子唯一的一顿饱饭,满足地瘫在椅子上摸肚子。 “穷样!”小吉嗤笑一声,拂袖走了。 顾二妮也饿,只吃了七成饱,但她不想自个被当怪物看,只得忍着,不过,单是这样,也比在自家强很多,她刚才眼疾手快,抢到了四五块肥肉,那肥腻化润的口感,吃着简直太过瘾了。 吃了午饭,有半个时辰休息的时间,顾青竹在屋里将花名册重新誊写了一遍,仔细校验了,没有错处,便收在高几上。 青英因大丫她们来了,连午觉也不睡,赖在她们屋里玩。 “我不要和她住,她脏死了,说不定还有虱子!”顾青竹正想出门去寻青英,就听见贾敏嚷嚷。 她是最后来的,又正好赶上开饭,所以是吃了饭才进了分派的房间,她一见杨大妞便尖叫起来。 顾青竹开门出来,站在回廊下,其他屋里的人也出来了,就见贾敏气急败坏地立在天井里,跟杨大妞有仇似的,瞪圆了眼睛,而那上翘的眼角只差撕裂了。 “我没有,我来时洗过澡的!”杨大妞尴尬极了,小声分辨道。 “嬷嬷正睡着,别吵吵了!”小来快步走来,小声说道,又将食指按在唇上做噤声状。 “小来姐姐,你行行好,别让我和她住!”贾敏一把拉住小来的胳膊,撒娇道。 她俩差不多大,贾敏开口就喊小来姐姐,倒将小来弄了个大红脸,她忙不迭地抽回手:“这房间是按顺序来的,你最后来,自然没得选了,除非……” “除非怎样?”贾敏像抓住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急急地追问。 “除非有人愿意和你住!”小来说完,有些受不了她,赶忙退出半步。 “我和你住!”一个又甜又脆的声音。 顾青竹不用看,就知道是彭珍珠。 “好好好,让他们两个邋遢鬼一起住。”贾敏高兴地只差蹦起来,她一看彭珍珠的穿着就十分满意。 这话让站在旁边的顾二妮恨不能挖了地洞钻进去,彭珍珠本是很嫌弃她的,因为找不到人合住才勉强让她进屋,这会儿正好趁着贾敏闹,将她又赶了出去。 顾二妮一时措手不及,羞愧万分,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可她眼光一扫,就见顾青竹和顾大丫她们全都在外头看着,顾大丫还和方玲捂住嘴边笑边小声嘀咕,显然是在看她笑话,她心里怎么忍得下去! “我不走!”顾二妮红了脸,梗着脖子道。 “你不走,我走就是了!”彭珍珠摔门进屋收拾东西。 “对对对,我看你们俩是不是能各霸占一个屋子!”贾敏幸灾乐祸地说。 “小来……”郭嬷嬷的屋里传出怒斥的声音。 小来狂奔而去,而刚刚还站着围观的人,仿佛是听见鹰啸的小白兔,迅速扎回自个屋里,只剩贾敏、杨大妞、顾二妮三人大眼瞪小眼。 “想换屋子的,立刻去把茅厕刷干净,当抵今儿午饭钱了,然后给我从哪儿来,滚哪儿去!!!”郭嬷嬷根本不听解释,放下这句话,扶着小来又回屋补眠去了。 她上了年纪,觉浅,夜里睡得不踏实,哪怕是细雨拍打窗棂的声音,都能让她睡不着,白天若再不能休憩一个时辰,她下午身子不爽利,脾气会更大。 后院彻底安静了,小元小吉气哼哼地瞪着两个闯祸精,捂着鼻子监督她们刷茅厕。 “该!这两人初来乍到就这么能闹腾,以后不定怎么样呢。”顾大丫撇撇嘴道。 她们四人与顾青竹只隔着一间屋子,刚才关了自个门,一溜烟全躲到她屋里来了。 “郭嬷嬷正愁没处立规矩,这不就有人撞刀口上了,刺头总归是刺头,那个穿湖水蓝衣裳的女孩,叫彭珍珠。”顾青竹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水,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闻言,刚喝了一口水的顾大丫腾地站起来,嘴里的水一下子淋湿了前襟。 “你做什么,惊惊乍乍的,想去刷茅厕啊!”顾青竹一把将她摁住,看了眼门外。 “不是,天底下没这么巧的事,退我哥亲事的也姓彭!”顾大丫坐下,瞪大了眼睛,胡乱拍了拍胸前的衣裳。 “我估摸着是她,不过,她马上要走了,与我们没啥关系。”顾青竹倒是淡定,轻声说道。 “可恨她不能留在这儿,要不然,看我怎么弄死她!”顾大丫呲牙咧嘴,仿佛那彭珍珠已经像个面团似的被她搓扁捏圆了。 “就你这暴脾气,人家不把你卖了数钱就是好的了,还收拾人家。”招娣温温柔柔地说。 “嘿,你好歹将来也是做我大嫂的,难道半点不气呀。”顾大丫偏头看她。 “我气什么,我气她眼瞎,把青山哥留给我吗?”郑招娣脸红了。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不过,我这口气是咽不下的,她起码伤了我爹的面子,我总得找补回来。”顾大丫点点头,又摇摇头。 “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这儿还是好好学手艺,挣钱回去才是正经。”顾青竹轻叩了下桌子。 众人都点了点头。 顾青竹喝了口水,转而想起来问:“你们今儿怎地来这么迟?连顾二妮都赶在你们前头。” “得亏她来得早,不然连门都出不了!”顾大丫掩嘴乐个不停,别的人也都跟着低低地笑。 “村里出啥事了?”顾青竹赶忙追问。 正当顾大丫开口想讲,却听外头小来大声说:“都快起来,到前院做事了!” 第八十四章 杀鸡儆猴 “咱晚上再说。”顾大丫喝光了碗里的水,一脸兴奋地跑出去了。 顾青竹只得暂时压下心里的好奇,看她们都乐呵呵的,想来不是啥坏事,也就不甚在意。 明日就要开张,下午的活计也不轻松,郭嬷嬷扶着小来各处查看,偏她是个极细致的人,哪怕一盆花摆得不好看,都要调整到她满意为止,至于犄角旮旯里的杂物灰尘,更是一点也不放过。 所幸顾大丫她们是做惯农活的,这点事做着不累,就是被嬷嬷催得头皮发麻,支派得团团转。 及到下晌,外头不停地有仆人送东西来,郭嬷嬷跑来跑去,几趟下来,腿就迈不动了。 “青竹,你带几个伶俐的到门口等着去,但凡送什么来,先引进来叫我瞧瞧再安置。”郭嬷嬷坐在椅子里,将腿架在矮凳上,小来跪在地上给她按摩。 “好,我这就去。”顾青竹放下抹布,带着大丫她们去了。 “你就别去了,在我跟前好好站着,一会人绊了摔了,谁管你!”郭嬷嬷一把拉住想跟着去的顾青英。 “哦。”顾青英撇嘴,不敢说话,只委屈巴巴地看着大姐朝她挥手。 “拿着吃,我最不喜人跟个苦瓜似的。”郭嬷嬷拿了桌上的核桃卷塞到她手里。 “哦。”顾青英埋头吃,核桃卷又脆又酥,小孩子一点点吃,甜得嘴角上扬,眉眼也开了,像个糯米团子。 “这么点大的孩子,原就该是这个样子。”郭嬷嬷不知想起什么,感慨了一声。 “嬷嬷人最好了。”小来仰头笑。 “你这个憨丫头,快起来,地上凉,旁人都嫌我脾气怪,也只你伺候我这些年,半点怨言也没有。”郭嬷嬷腿上缓解了,面上难得和蔼道。 “小来蠢笨,旁人都不待见,只得嬷嬷一人喜欢,可不得好好伺候嘛。”小来麻利地从地上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道。 “瞧瞧,这哪是蠢笨的人说的话!”郭嬷嬷被她逗笑了。 只见游廊上顾青竹引着一群丫头婆子进来,一个个手上都端着乌木托盘,上面盖着红绸,一看就是贵重东西。 打头的桂嬷嬷与郭嬷嬷是老相识,两人站在一处,按清单交割清楚,都是些玉石珊瑚,瓶罐漆器的摆件,桂嬷嬷临走时百般叮嘱,这都是库房里的家底,断不可损坏一件。 这些有好多是谭子衿母亲的陪嫁,郭嬷嬷自然百倍上心,旁人碰都不让碰,只叫顾青竹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摆到高大的博古架上。 顾二妮在底下仰头望着,心里嫉恨不已,凭什么都是打工的,她为啥这般好命,偏先得了嬷嬷的青眼! 人总是扛不过命,她正气恼,可肚子不争气,咕噜一声响,一个臭屁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腹中更是刀绞似地疼。 旁边的人纷纷掩鼻避让。 “哪个中午吃多了?吃糠咽菜的贱命,连半点油水都存不住!”郭嬷嬷连连挥手,嫌弃地骂道。 顾二妮夹着腿,悄悄退后,急急地去后院茅厕,她一下午已经上了五次了,真是把老本都赔进去了! 更糟糕的是,彭珍珠和贾敏正在刷茅厕,她一连来了五次,每次都把茅坑弄得更脏更臭,她俩再见她来,脸都绿了,恨不能直接将她摁在茅厕里暴打。 顾青竹正专心摆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顾大丫她们扶着梯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生怕有什么闪失,更加不敢回头,故而,她们根本不知道是顾二妮贪吃坏了肚子。 及到傍晚,前院依然热闹非凡,送彩绸的,送花木的络绎不绝,府里还派了好些家丁小厮来,爬高上低的活都由他们干,顾青竹她们只要在下面打打下手就行。 不一会儿,院里就挂起了彩绸,空地里摆满了五彩斑斓的花卉,几株半大的榆树上拉起了成串的小红灯笼,到处都洋溢着喜庆,忙碌的人们脸上平添了几许笑容。 按乡俗,今夜的织坊前院是不熄灯的,意求前途光明,一切顺遂。 今儿晚饭开得迟,郭嬷嬷执意要做完活再吃饭,省得一个个吃饱了都懒怠动,少不得又要她动肝火骂人。 故而,直到戌时初,半弦月爬上了树梢,众人才忙完手头的事情,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后院吃饭。 黑咕隆咚的天井里跪着两个人,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味。 “小来,这两人怎么还没打发出去!”郭嬷嬷踩着小碎步,掩鼻快走道。 “你们赶紧走,别害我挨骂了!”小来站在她们面前,跺脚道。 “小来姐姐,你最菩萨心肠了,你和嬷嬷说说,我们下次不敢了。”贾敏想要抱小来的腿,小来赶忙跳开,贾敏一下子跪不稳,一头栽在地上,哐当一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你给我磕头也没用!”小来饿着肚子,饭菜的香气吸引着她,可这两个大麻烦却臭得她直想吐。 顾青竹这会儿正走过来,低声说道:“嬷嬷叫你!” 郭嬷嬷吃饭向来由小来伺候,一顿少了她都不行。 “你们且跪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小来气呼呼跟着顾青竹走了。 两个人影颓然地瘫坐,相互看了一眼,捂着肚子不出声。 郭嬷嬷吃了饭又到前院坐着,根本不搭理那两个人,其他人见此也不敢歇息,都在院里或坐或站,这会儿,满院的灯火最招虫,蚊虫肆虐,嗡嗡直叫,顾青竹取了药膏给顾青英四处抹抹,虽不能完全避免,但好歹不那么痒。 “青竹,你那药膏给我用用。”郭嬷嬷抓挠手臂,眼见着起了几个大包。 小来已经给她搽过药水,但是不怎么管用,她见青英照样玩耍,不禁想要试试顾青竹的药膏。 “我自己制的,您用用看。”顾青竹将药膏递给小来。 “嗯,挺清凉的,也不痒了。”郭嬷嬷有些惊喜地说。 “你若觉得好,就留着,我还有一些呢。”顾青竹笑了笑说。 正在这会儿,半掩的门开了,看门的婆子将谭子衿让了进来:“嬷嬷,这会儿咋还在这里?” “明儿织坊要开张了,我在这儿等等你,你忙着收蚕茧,定是累了。”郭嬷嬷满脸慈爱地看着自个的大小姐。 “今儿是蚕市最后一天,倒也不忙,我前几日让裁缝铺子做了女工们的衣裳,晚间刚巧送到府里,我带人抬了来,顺便瞧瞧准备得怎么样了。”谭子衿看了眼院里和大堂,四处妥当,甚为满意。 原先散在外头的女孩子们听说有衣裳分发,立时围了过来张望。 “青竹,你着人去分派。”郭嬷嬷挥挥手。 “嗳。”顾青竹带着大丫她们开箱拿衣裳,别的女孩子跃跃欲试,但都不敢造次,毕竟前车之鉴还跪在后院呢。 “这批只送来二十套换洗的,可够分?”谭子衿挨着桌边坐下问。 “今儿好似没招到二十个,十六还是十七个来着?”郭嬷嬷有些记不清,扬声又冲外面说:“青竹,快把花名册拿来给大小姐看!” “好,马上来。”顾青竹答应着,叮嘱大丫不要分乱了,拔腿跑到后院去了。 “顾姑娘很得你喜欢呢。”谭子衿笑道。 “这丫头还真是好,不偷懒,不谄媚,做事认真又细致。”郭嬷嬷低声赞了两句。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让站在一旁的小来惊讶不已。 说着话,顾青竹就跑回来了,将手里的名册递给谭子衿。 “辛苦了,顾姑娘。”谭子衿冲她微笑。 “我既来做工,原是该的,谈不上辛苦。”顾青竹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赶着去分发衣裳。 “这上面有十八个人,可这里好像只有十六个。”谭子衿看了眼院里的女孩子说。 “哦,还有两个今日闹事的,正跪在后院天井里,尚知道求饶,要想留下来,总得好好煞煞她们骄横的性子,杀鸡儆猴,有备无患。”郭嬷嬷眼角低垂,捻着袖口的绣花道。 “织坊一早就说好交给嬷嬷管的,怎么罚怎么赏,都是嬷嬷说了算,只是女孩子到底娇嫩些,可别磨折出毛病来,外头不看好我织坊人多,莫让人拽着小辫儿说是非。”谭子衿轻声说道。 “老奴知道了,晓得分寸,断不会让大小姐为难。”郭嬷嬷点了点头。 谭子衿略坐了会儿,就坐车回去了,明儿织坊开张,还有的她忙的。 “你们今晚都好好洗洗,将你们那些个破烂衣裳趁早扔了,明儿给我精精神神的!”郭嬷嬷挥挥手,将女孩子们都赶去后院了。 她扶着小来,又到各处看看,叮嘱守夜的婆子不许喝酒,注意火烛。 而后院里,此刻宛如傍晚时分,分鸟雀归林时的情景,十多个姑娘捧着自个的衣裳,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个不停,大部分人都没穿过细棉衣裙,更何况上面还有精细的缠枝花样,哪个不心动呢。 天井里跪着两人,眼见着每个人都发了新衣裳,还是两套换洗的,心里跟猫抓似的,眼睛直盯着郭嬷嬷的房间,那里这会儿却是黑的。 厨房里的婆子已经走了,大家伙儿不停地在院中水井里汲水来烧,每个人都舒舒服服洗了个畅快澡。 过了一更天,后院的灯陆续熄灭了,贾敏和彭珍珠腿都要跪断了,才见郭嬷嬷慢吞吞踏进后院。 “嬷嬷,我们再不敢了!”两人膝行几步,跪在郭嬷嬷面前压抑地哭泣。 “还要换房间不?”郭嬷嬷冷冷地说。 第八十五章 暮春,我病了 “不了,不了。”贾敏连连摇头。 这会儿大家都彻底洗漱过了,穿着一样的衣裳,换不换房间还有啥区别呢。 “我也不换了。”彭珍珠沮丧地说。 “哼,贱骨头,还不滚去洗漱!”郭嬷嬷冷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小来将手里的衣裳递给她们,紧跑几步去开门。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十几岁的女孩儿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第二日一早,一水的浅海棠色襦裙,三五成群往那天井里一站,燕瘦环肥,养眼地很,连郭嬷嬷都觉得这次招的女孩子,打扮打扮还是很水灵的。 当然,这里面得除了瘦得脱形的杨大妞,和拉了一晚上面色灰败的顾二妮。 女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比完身上的绣花,郭嬷嬷就将她们赶去厨房帮忙,前院有小元小吉等府里的丫头照应,她们新来的虽有个好看的皮囊,但不会伺候人,郭嬷嬷可不想冲撞了今日登门的贵客,丢了大小姐和老爷的面子。 及到巳时正刻,前头愈发热闹起来,寒暄客套的话语一阵阵传到后头厨房里来,女孩子们分散着围成几个圈正在择菜。 顾青竹几个自然在一处,顾大丫向往地感叹:“要叫我去见识下那个热闹,再忙也值了!” “你没见小吉进进出出,那个嘴都能挂油瓶了,可见前头也不是啥好差事!”郑招娣拿胳膊肘推了她一下。 “她啥时候不撂脸子?我打看见她,就这副德性,好似我们都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顾大丫撇撇嘴道。 “好啦,少说两句,快干活。”顾青竹扫了她们一眼,又看看旁边的人,见她们也在闲聊,并没有人注意她们说了什么话。 “青竹,你来帮帮忙,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不巧有个姐妹崴了脚,郭嬷嬷急得火烧眉毛了!”小来急匆匆地跑来说。 “可我也不懂规矩,到时……”顾青竹站起来,局促地搓手。 “青竹,你去,你那么聪明,啥大不了的规矩,你一看保管会!”顾大丫喜上眉梢地怂恿。 “走了,走了。”小来一把拉了还在犹豫的顾青竹就走。 “咱这会儿长话短说,你先在旁边看我怎么做,然后你就照葫芦画瓢,就这么简单!”小来一边说,一边拉着顾青竹疾走。 “哦。”顾青竹这会儿只得含混地应了。 前头乌洋洋来了很多人,多是穿绸着锦,簪花佩玉的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也有长衫大袍的中年男人,他们大多与熟人拥在一处,自在说话调侃,顾青竹就是接替前面的人,做端茶倒水,准备茶点的活。 看着小来做了几次,顾青竹便上手了,小来不放心,站在旁边看了会儿,见她虽不熟练,可也无可挑剔,这才去回禀郭嬷嬷。 顾青竹这个活也不是一刻都不得闲,只要每个新来的客人都有了茶水,她还是可以歇一会儿的。 在她偶尔站下来的时候,就看见谭子衿和她父亲谭立德站在门廊下迎接客人。 谭子衿今天穿着一身很喜庆的樱红色绣合欢花的曳地烟霞裙,绾着飞仙髻,乌黑油亮的头发上簪着一根温润的白玉雕花簪,一颗红宝颤颤巍巍垂在鬓角,耳朵上嵌着的一对耳珠也是一样溜圆的红宝石,直衬得她冰肌雪肤色,吹弹可破。 阳光照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卷翘,眉目流盼,与来访客人相谈甚欢,语笑嫣然,她的父亲站在她旁边,穿一身深青色织锦暗纹长衫,微微侧目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满眼都是欣赏之色。 顾青竹见此情景,突然鼻子一酸,他二叔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又涌上心头,如果有一天,她的父亲真能回来,她愿意拿自己所有的东西换,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嗳,你好啦。”慕锦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见到她,撩起前襟,笑嘻嘻地走来。 顾青竹不想旁人看见她的伤感,一扭身,挤到人群中去了。 “嗐,你别走……是我救了你呀,连句谢谢都没有,真是个小白眼狼!”慕锦成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抓人,只得气哼哼地低语。 他原本是高高兴兴来的,想看看她恢复没有,这会儿,眼瞅着她好是好了,还是一贯的不理人,他一下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兴趣缺缺了。 “小娘舅,你来,咋不叫我一起呢。”不远处,苏暮春向他招手。 慕锦成在顾青竹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哪里还找的到她的身影,只得朝苏暮春走去。 “你爹是青天大老爷,从来不和商户们往来,我以为他也不让你到这里来呢,我就没到县衙自讨没趣。”慕锦成四仰八叉地往游廊上的美人靠上一倚。 “他是他,我是我,子衿姐的织坊开张,我怎么能不来呢。”苏暮春在他旁边正襟危坐。 “子衿姐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慕锦成斜睨了他一眼。 “难不成,我现在就要叫她大舅母吗?”苏暮春掩嘴轻语,一脸认真。 “算了,你迟早要叫,不在乎这一两天。”慕锦成望了眼大堂内,接着说,“走,看有啥吃的不,我今儿被我爹骂的,早饭没吃好。” 两人穿过一路和他们打招呼的人群,挤进大堂,桌上有一壶茶,却没有茶盏,几盘点心,也被吃得所剩无几,还有些瓜子饴糖散在桌上。 “丫头们哪偷懒去了?”慕锦成抓了几颗糖,转身往后头去,他上次来,早把这儿逛过,故而,并不稀罕看那些个陈设。 “嗳,等等我。”苏暮春还在看博古架上的一块大珊瑚石,见他走了,赶忙跟上。 “咦,你怎么在这里?”慕锦成没找到顾青竹,倒意外看见前天抱着昏过去的顾青竹叫阿姐的那个小女娃娃。 “阿姐说,不可以和不认识的人说话。”顾青英是偷跑出来找顾青竹的,见到他们,本能地想退回后院去。 “我们不是见过的吗?怎么算不认识的人呢。”慕锦成一把将想要逃走的小娃娃拉到怀里,盯着她看。 “我不认得你!”顾青英拼命推他的胳膊,只差要哭了。 “你姐前儿从游廊上摔下来,正是我救的,你忘了!”慕锦成无奈地说,这姐俩不会都不领他的情。 顾青英偷瞄了他一眼,有些不相信地小声说:“真的?” 她太小了,当时又害怕的要命,哪里还记得那人容貌,只知是个男的就是了。 “当然的真的啦,比珍珠还真!”慕锦成只差对天发誓了。 “这小孩儿像个糯米团子似的,软乎乎的。”苏暮春蹲在旁边,好奇地揉揉她的发顶,又摸摸她的小胳膊。 “你姐呢?”慕锦成将袖袋里的饴糖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在那里做工。”顾青英小手一指大堂。 “她不在那里,我们去别处找。”慕锦成将她抱在手上,抬脚要走。 “站住!”气急败坏的声音。 一个身影飞快地跑来,一把抓住了慕锦成的手臂! “阿姐!”顾青英惊喜地叫,滋溜一下,像个小泥鳅似的,从慕锦成身上滑了下来。 “你谁呀,抱我妹妹到哪里去!”顾青竹急忙将小妹揽在身旁,斥责道。 慕锦成转身瞪她:“是我,她来找你,找不到,我帮着哄哄,怎就好心没好报了呢!” 为什么每次都能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八处冒火。 “当真?”顾青竹没想到是他,看了眼对面的苏暮春问。 相较于不着调的慕锦成,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温文尔雅的苏暮春。 “你看他作甚,我前儿救了你,倒变成拐孩子的坏人了?”慕锦成心里的火蹭蹭地往上,几乎都要烧到脑门了。 “阿姐!”顾青英仰头看她,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角。 顾青竹只听郭嬷嬷说什么三爷救了她,竟不知是他,一时有些尴尬,抿唇搂住顾青英不说话。 “算了,要想打你嘴里对我说句感谢,比登天还难呢。”慕锦成有些气不上来地一挥手。 这丫头今儿换了新衣裳,细细条条还挺标致,一头墨发绾了个单螺髻,斜插一根桃木簪,黛眉杏目,唇红齿白,浅海棠色很衬她的肌肤,要是再长开些,前后不那么瘪,再这么受气小媳妇似的一垂首,露出一大片鹅颈,那姿态可就真的太撩人了。 “谢谢你。”憋了半晌,顾青竹轻如蚊吟地说了一声。 “好啦,小娘舅,不要得理不饶人,顾姑娘已经和你说谢谢了。”苏暮春赶忙跳出来打圆场。 他这个小娘舅,视钱财名利如粪土,在外头不知撒了多少银钱,帮衬过多少人,可人家只当他是傻子,而他只图自个畅快,从来对功过成败一笑而过,几何时,为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谢谢,这般脸红脖子粗,还非得苦逼一个女孩子讨说法。 “哼,就是说了,也不是真心!”当真是打蛇顺棍上,慕锦成还矫情上了。 顾青竹翻了个白眼,拉着顾青英就走,抛下一句话:“爱听不听,不听拉倒!” “嗳,我饿了,给我找点吃的来!”没见过这样不会哄人的,慕锦成傻眼了,只得跳脚道。 “你咋的嘛?你对小翠她们多好呀,还有你蕤华院的那些个丫头们,个个都能对你指手画脚,也没见你生气,怎偏每次见着顾姑娘,就跟见着八辈子仇人似的。”苏暮春半倚在墙角,微微蹙眉问。 “暮春,我病了。”慕锦成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第八十六章 三爷入股织坊 “你怎的了?”苏暮春有些慌乱地上前扶他,“谭先生就在外面,我请他来给你看看。” 慕锦成缓缓地摆摆手,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说苏暮春说,他身体没毛病,就是心里跟坐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一会儿飞入云端,一会儿没入深渊,没见着顾青竹,老担心她这样那样,这见着了,本是欢喜的,可说不上几句话,就不欢而散,他那颗心啊,只差要常备速效救心丸了。 “那咱们也到前院坐着,一会儿该开席了。”苏暮春见他不肯,只得作罢,但瞧着他精神萎靡,遂不放心地说。 正说着,小人儿顾青英端着一个盘子走了来说:“我姐让我给你的。” 盘子里整齐码着十来块不同的糕点,咸甜酥脆样样有,顾青英踮着脚尖,将盘子举到慕锦成面前。 “我就知道她不会不管我!”慕锦成喜滋滋接了,抓着就往嘴里塞。 “你昨儿也被罚不给吃饭吗?”顾青英见他狼吞虎咽,仰头看他,舔了下小嘴。 “谁敢罚你们?我揍她!”慕锦成拿了块红豆卷给顾青英,凶巴巴地说。 顾青英低头一点点吃,口齿不清地说:“不是我们,是彭姐姐和贾姐姐。” “你可机灵着点,你姐那臭脾气,死犟死犟的,说不定哪天就吃亏了。”慕锦成见她吃得高兴,又拿一块莲子酥给她。 青英不敢接,连连摇头:“阿姐不让吃,说吃多了,晚上肚子痛!” 慕锦成想起这些糕点大多是糯米掺油做的,虽是小小一块,可小孩子还是要少吃些,以免克化不了,只得转手一口塞到自个嘴里。 “喝点水。”苏暮春倒了两杯茶来。 慕锦成接过杯子,一气灌了,顾青英正吃豆卷,两只小手都是油腻腻的,苏暮春只得将杯子递到她嘴边,青英像个小兽似的,很乖地就着杯子唧唧喝了两口,苏暮春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酥软。 “青英!”不远处传来顾青竹低低地呼唤声。 “来了!”青英一下子将吃剩的豆卷扔在盘子里,小手在嘴上胡乱抹了两把,一溜烟跑了。 “这……”慕锦成愣了下,旋即又释怀了。 瞧把小孩儿吓的,顾青竹对自个妹妹竟这么凶,对他那样,似乎也不为过,想到这里,他不禁傻笑起来。 “你们在这干什么!”一个穿鹅黄色绣花襦裙,扎着双螺髻的女孩,皱眉叉腰,站在大堂后门处。 “谭子佩,你做啥,想吓死人啊,谭家二小姐,你能不能学学你大姐,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儿,别跟个市井婆娘似的,横眉瞪眼的,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懂不懂!”慕锦成拧眉回怼,看样子比她还凶。 谭子佩今年十四岁,与谭子衿是同胞姐妹,可惜这两人的性子却是南辕北辙,相差太多,如果说谭子衿是温婉恬静的大家闺秀典范,那谭子佩则是人人不敢惹的小辣椒,搞不好就弄得你哭个满脸花。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小辣椒见着慕锦成,就像是菜椒遇见黄金椒,辣的程度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可她偏是小孩儿心性,总想有一天把慕锦成打败,可不就每次见着都要唇枪舌战一番。 这会儿,眼见着又是惨败收场,谭子佩气呼呼怒目:“你……” 慕锦成才不管她面红耳赤,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将手中吃剩的盘子塞到瞠目结舌的她的手中,昂首推开门进去了。 苏暮春随在他后面,赔笑着把两个茶杯摞在谭子佩双手托着的盘子上,趁她还没来得及发火,急急地跟着走了。 “啊!”谭子佩气得跺脚大叫。 “你真不吃饭了?”苏暮春跟在慕锦成身后问。 “惹了谭二小姐,还想赖在这里吃饭?再说,这里也没啥好吃了,还是晚上三生酒楼见。”慕锦成说着,半刻也不停,直往门口走去。 因着中午都是亲朋故旧上门恭贺,午饭是在织坊摆的,而晚上有更多生意上往来的人,则安排在三生酒楼。 顾青竹拎着两壶茶从厨房过来,却见慕锦成和苏暮春一前一后急急地走了,不禁皱了下眉。 但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故而,她转身进大堂去了,正一头撞见端着盘子,气急败坏追进来的谭子佩,她赶忙让到一旁,目光却在那盘吃剩的糕点上流连了半息。 待慕锦成走到门口,恰遇见他老爹慕绍棠站在门口和谭立德父女说话,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走过去。 “外祖!”苏暮春也没料到这会儿撞见慕家人,只得躬身行礼。 “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啊?”慕绍棠无比和煦地问。 “没有呀,就是……就是到处看看。”苏暮春偷瞄慕锦成,见他直摇头,只得东张西望地搪塞。 “到底是谭兄教女有方,办这么大的织坊,将德兴的行当又扩大了,我就不行哦。”慕绍棠早看穿他俩的小伎俩,叹口气道。 “慕兄说哪里话,年轻人,总要给他们机会,多多尝试,才能有可能成功的嘛。”谭立德呵呵笑道。 “对啊,爹,您不如给我一万两入股子衿姐的织坊,我肯定好好干!”慕锦成心中一跳,转转眼珠道。 “人家前头建房子,找人,吃了多少苦,你这会儿轻飘飘一万两,就想掠夺人家的功劳!”慕绍棠横瞪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这话要是被旁人听了,必定要笑话的。 慕家的店铺遍布整个南苍县,行当更是占了十之八九,唯独没有纺丝织布,绣品铺子,他之所以不办这个,一来是支持世交谭家,支持未来大媳妇谭子衿,二来,他和慕明成对这些完全不在行,又都是女人家做的事,慕家的三女儿慕婉成尚幼,支撑不了一个行当,故而,他们便没有涉猎。 如今慕锦成一说,自然被慕绍棠鄙夷。 “我瞧着锦成这主意不错,有三生入股,德兴织坊就不那么被人唱衰,这既能锻炼人,又能帮到子衿,多好的事,我想都想不到呢。”谭立德乐呵呵地说。 不过区区一万两,慕绍棠咬咬了牙,要真能让这个败家子转性,就算亏得一文没有了,倒也值的。 “既然谭兄都帮这臭小子说话,咱也就别见外了,一万两,明儿我就着人拿来!”慕绍棠干脆地说。 “这事让小辈们说去,咱们还是里头坐着喝茶。”谭立德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谦让了一番,说说笑笑,进屋去了。 “你又怎地了,想入股织坊?我可事先说好,缫丝织布,我也是头一遭,可不包赚钱的!”谭子衿侧头看着慕锦成。 “我打明儿起,天天来看着,就不信不赚钱了!”慕锦成挑眉道。 “噗呲”谭子衿掩唇一笑,他是什么性子,她自小就清楚,既然未来的公爹都想借织坊让慕锦成迷途知返,她这将来的嫂嫂哪能拂他这一股子新鲜劲儿呢。 “好,我刚巧有绣品铺子要照管,这里你要常来,就指望你了。”谭子衿微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 “放心,我一准把织坊帮你管得妥妥帖帖的。”慕锦成眯着眼睛,心中雀跃不已。 既说到这个份上,慕锦成再没有半道离开的理由,只得又和苏暮春返回来,陪着两个长辈,中规中矩地说着说话。 顾青竹倒了一圈茶,回来就见这慕锦成像换了个人似的,挺腰收腹笔直地坐着,且只坐了半张椅子,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与人说话,这人本生得好,面如冠玉,风流俊逸,这样看着简直跟个画中谪仙似的。 可这样的他,偏少了灵气,真的跟个死物似的,一副任人摆布,随便宰割的模样。 顾青竹莫名窒了下,但很快转头离开,他与她,是云泥之别,他这样的富家子,还轮不到她来同情。 到了吉时,外头放了很久的鞭炮,织坊开张的午膳就在喜庆的噼啪声中开始了。 顾青竹她们愈发忙碌,她们虽不能进去伺候,但要把厨房里的菜传到大堂门外,所以十几个姑娘全都忙着端菜。 她们当中数彭珍珠年纪最长,十八岁正是花开的最好的时候,穿上新衣,勾勒出前鼓后突的身形,妙曼婀娜,而贾敏不过十五岁,也不知吃了啥仙家灵药,柳腰桃臀半点不输她,两人走起路来,丰姿冶丽,引得其他女孩子或自惭形秽,或避让厌弃。 只有顾青竹规规矩矩做事,她身量苗条,修长挺拔,宛如一杆新竹,自有淡雅俊秀之美。 外头的女孩子正憋着劲儿争奇斗艳,唯独杨大妞和顾二妮留在厨房窝囊地烧火。 杨大妞瘦得骇人,郭嬷嬷早说过不要她到前头露面,而顾二妮是彭珍珠伙着其他人一致不让她端菜,说是怕她过了病气给客人,万一客人吃了她端的饭菜,也跟她似的跑肚拉稀,可不就闯大祸了嘛。 “瞧她们得意的,我今儿都好了,凭啥我不让我到前头去!”顾二妮撒气似的用火叉猛捶灶膛。 “烧火不是挺好嘛,万一摔了碗碟,又没的饭吃!”杨大妞低声劝她。 “你道是人人都跟你一般蠢笨,洗个盘子都能打了!”顾二妮夺过她手里的柴禾,一把扔进熊熊燃烧的灶眼里。 第八十七章 顾二妮的反抗 “那盘子滑不溜丢的,比我的脸还光洁,我也是第一碰,哪知道……哪知道……”杨大妞被她一顿抢白,张嘴结舌说不下去,只得窝着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蠢死你算了,我为啥要和你在一起做事!”顾二妮见她如此,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拿了柴禾棍在地上乱戳,好像那是顾青竹和彭珍珠的脸似的。 顾青竹一早得了郭嬷嬷青眼,对她根本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至于彭珍珠,自恃脸蛋身材好,风骚入骨,明面上不敢提换房间的事,暗地里处处打压她,还在众人跟前嘲讽她贪吃。 顾二妮自然气得不轻,但外头出风头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待菜齐酒满,郭嬷嬷就把女孩子们关在后院,厨房婆子们将剩下的菜囫囵做了几样,就把她们的午饭打发了。 前院觥筹交错,人声喧闹,添菜加酒自有小元小吉等府里的丫头,郭嬷嬷也在前头照应,一时半会儿管不了后院,女孩子们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或是说笑玩闹,或是偷空做做绣活。 顾青竹乐得躲这一会儿的清闲,坐在自个屋里歇歇,顾大丫和郑招娣她们结伴而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顾家坳年节里也没有今儿这般热闹,她们自是稀罕。 “大丫,昨儿太忙,我都忘了问上次你们为啥来迟的事了。”顾青竹给她们倒了水,想起来问。 “我们来迟,都是因为满仓哥那天早上突然回顾家坳了。”顾大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 “满仓哥回去了?他不是才走没几天吗?”顾青竹有些讶然。 “嗯,对呀,你竟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找他回去的呢,我爹是头天下午回来的,满仓哥是第二天早上到的,他那日可真威风!”顾大丫托着腮帮子,一脸崇拜地说。 “他刚到县衙做事,我怎好给他添麻烦,你快点说,别卖关子了!”顾青竹心里急,作势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 “你二叔头天就被方奎哥打得直讨饶,杨大发也被痛扁了一顿,赶出村子了,可满仓哥回来,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既不打也不骂,直接一刀把他家的门给劈成了两半,你说厉害不厉害!”顾大丫一边说,一边跳起来,挥舞着巾帕子做砍劈状。 “他还撂下了一句话,若有下次,如同此门!你阿奶吓得呦,直接瘫在地上起不来了。”郑招娣咯咯地笑。 “还有,还有,他们上次抢了你家的米面油,满仓哥都叫你阿奶签字画押,折算成三个月口粮了,你说解气不解气!”方玲也跟着说了一句。 “满仓哥怎么知道这个事的?”顾青竹有些奇怪。 “不知道,我瞧着,他好似专门为你的事回来的,他一到村里就找我哥问了情况,然后就把你二叔一家子收拾了,前后也就一个时辰,而后又匆匆骑马走了,临走,还……还穿了新衣裳呢。”顾大丫说着说着,扭捏起来。 那衣裳的来龙去脉,只有顾青竹和顾大丫知道,这会儿,她不好直说,只猛朝顾青竹眨眼。 顾青竹了然地点点头,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且作罢。 直过了午时,前头的宴席才终于散了,待酒足饭饱的宾客们离开,顾青竹她们才开始帮着收拾碗筷杯碟,在水井边清洗。 作为奖励,郭嬷嬷将宴席上没吃完的瓜果点心都给她们分了分,又放她们半日假,可以休息,也可以到县城里逛逛。 出来做工的女孩子大多囊中羞涩,就是出去逛也是只看不买,所以大多数人都呆在织坊里,没有出门。 午后,谭府里客人更多,郭嬷嬷今儿难得没有小憩,直接带着小来她们几个回去了,织坊里的女孩子们一下子没了管束,自在嬉戏,怡然其乐。 “你这个贪吃鬼,连我几个果子都不放过,老实说,你还偷了啥!”后院里刚消停了一会儿,就听彭珍珠大呼小叫。 “我没有,我分明只吃了我的桃!”顾二妮气愤地说。 “那我的到哪里去了,难道它自个长脚走了!”彭珍珠咄咄逼人。 听着声儿,各个屋子的人都探头出来张望,顾二妮贪吃肥肉,把肚子吃坏了,早给人留下了坏印象,这会儿,大家都偏信彭珍珠的话。 “青竹,这叫啥来着,现世报,该!”顾大丫咬牙说道。 “咱出去看看吗?”招娣瞥了眼门外。 “是不是该管管,她到底是咱顾家坳的,被人这么说,也是坏我们名声的。”顾小花皱眉道。 “甭去了,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彭珍珠挤兑顾二妮,无外乎是想方设法赶她走,可她还真小瞧了顾二妮,那日,她用自个百多斤的份量引得大黄满地追着她跑,最后还能毫发无损地回家,这种胆识若是拿出来对付彭珍珠,只怕十个彭珍珠也不是她的对手,哪消我们帮衬!”顾青竹冷冷地摇摇头。 “说的对,咱们别管了。”方玲扯了扯顾小花的衣袖。 顾二妮眼见着院里回廊下的人越来越多,彭珍珠说话半点不让,冷嘲热讽,只差将她骂成江洋大盗,而顾青竹她们两间屋子房门紧闭,仿佛睡着了,连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我这儿有两颗杏,要不你拿去赔她?”杨大妞松开手,将两个捂得发热的黄灿灿杏子托到顾二妮面前,怯怯地说。 “我没偷,为什么要赔!”顾二妮气得脸色通红。 “彭姑娘,不过是几个果子,你若不嫌弃,就拿我的吃,别吵吵,叫人看着多寒掺呢,一会儿郭嬷嬷回来了,又该罚人了。”杨大妞说不过顾二妮,就来劝彭珍珠。 杨大妞本是好意,可却是捅了马蜂窝,彭珍珠一下子跳起来推搡她:“关你什么事,你去告状呀,让嬷嬷来做主,看到时谁去刷茅厕!” 杨大妞两头不得好,一时懵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丢脸丢到家了,以后别说是和我一屋住的!”贾敏冷哼,她正倚靠在墙上嗑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 杨大妞被她这样说,只得咬牙跺脚,低头走了。 “快点赔!”彭珍珠得意地叫嚷。 “好,我赔你!”顾二妮忽然像一头恶狼似的,红着眼睛猛冲过去,将彭珍珠床上的被褥枕头全掀翻在地上,又将她的包裹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抖落在桌子上。 只见两个桃子不知从哪里骨碌碌滚出来,停在愕然的彭珍珠脚边。 “你发什么疯!”彭珍珠没料到顾二妮这般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她想都不想,就冲过去打人。 顾二妮家里从来不缺能吵会打的人,她母亲的一双手,跟野猫爪子似的,连挠带抓,若是遇见手软点的男人,都能被弄出满脸花来,更不要说女人了。 从来没亮过利爪的顾二妮,自打进来就屡屡被彭珍珠欺负,这会儿她满腔怒火都变成了十指上的锋芒,彭珍珠刚伸手想打她,她已经一个耳光抡了过去,又对着她举起的胳膊深深一抓,五道长长的血痕顷刻隆起。 “啊!”彭珍珠捂着脸,抱住胳膊惨叫! 顾二妮将指缝里的肉末碎屑弹到她脸上,阴恻恻地说:“滋味如何?要不要在这里再开五道试试?” “你……”此时的顾二妮,满脸戾气,彭珍珠如见鬼魅,连连后退。 “说!谁偷你的桃子了?”顾二妮逼近问。 “没有,没有!”彭珍珠当真吓着了,恨不能立时逃离这个房间。 情形突然逆转,围观的人亲眼目睹顾二妮狼一样的狠,心头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本想看热闹的,都缩回自个屋里去了,看来,日后对待顾二妮,恐怕又该是另一种态度了。 “滚!”顾二妮望向贾敏,后者刚才惊得瓜子都忘记嗑了。 “啊!”贾敏尖叫着落荒而逃,差点被地上的瓜子壳滑倒。 “这可都是你自找的,日后若想不挨打,最好老老实实听我的,休要想什么坏心思!”顾二妮一脚将彭珍珠面前的桃子踩得稀巴烂! “哦。”彭珍珠胆战心惊地低声答应。 “听不见,大点声!”顾二妮恶狠狠地训斥。 “我知道了!”彭珍珠如同被逼吃了苍蝇,委屈地大声说。 一直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顾大丫,回到桌边说:“青竹,你真了不得,料事如神呢。” “顾二妮收拾了彭珍珠,说不定还会勾搭上贾敏,还有那个实心眼的杨大妞跟着,咱们以后都小心些,免得出啥岔子。”顾青竹有些忧心道。 自打她看见顾二妮来报名,她就知道,在这打工,必然不太平。 “她也就是欺负那些个绣花枕头有用,到我跟前试试,一拳打她两个!”顾大丫不屑地说。 “我觉得青竹说的有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她们单个的不可怕,只怕那些人搞在一起,正经事没有,专搞阴谋诡计,你就是有拳头,也不知往哪里打呀。”郑招娣感慨道。 “旁的也莫要多想,明儿织坊就要正式开机,我们跟郭嬷嬷学缫丝都用点心,争取早点通过考核,这才是我们来这儿的本来目的。”顾青竹站起来拍拍她们的手臂道。 “嗯。”其他人俱都点头。 顾二妮教训了彭珍珠,后院渐渐归于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仿佛风雨欲来,闷得像心口压着大石头,让人喘不上气来。 第八十八章 织坊开工 这日傍晚时分,终于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哗哗的流水带走了夏日的闷热,让夜里多了一丝清凉,微风吹拂着翕动的窗幔,一夜好眠,无梦到天亮。 今儿就要学习缫丝,女孩子们一个个兴奋得早早起了,洗漱浣衣,天井里一片忙碌。 郭嬷嬷见她们如此,自然十分高兴,吃了早饭,择了吉时,打开工坊大门,按礼焚香祭拜了嫘祖娘娘。 直到这会儿,顾青竹才真正见到缫丝工坊的内在情形,这是个很宽敞的房子,一台脚踩式缫丝机配一个三尺的锅,每个机子之间又间隔三尺,她默数了下,足有二十台机子。 女孩子们虽是懵懂,但见郭嬷嬷神色严肃地叩拜祈祷,遂也不敢造次,只跟着一一做了,庄严的仪式之后,郭嬷嬷就开始教授缫丝技艺。 因着这次只招了十八个女孩子,小元和小吉就被留在这里做工,虽然她们心里百般不愿意,但总拗不过郭嬷嬷的责罚,只得忍气吞声吃这份苦。 缫丝锅是由专门的婆子照管的,锅里的水要保持常温,既不能太烫,也不能变冷,这样蚕茧才能迅速软化,更容易抽出丝头来。 郭嬷嬷坐在缫丝车前,在锅中捞起一个蚕茧,手指轻推,很快就把表层的乱丝剥掉,抽出了一根白莹莹的线头,如法炮制,三根线头在她手里一捻,便变成了一股丝。 缫好的蚕丝可分细、中、粗三种,细丝由三根丝绞合而成,可以织薄如蝉翼的夏日衣料,而中丝是五根,春秋常服多是这种丝织面料做的,而粗丝选用的丝更多些,是十根,可织冬衣或做绣线。 丝越多,对缫丝技艺要求也更高,故而郭嬷嬷从最基本的细丝教起。 三根并做一股的丝线,要穿过缫丝机的钱眼,绕过锁星,再通过添梯,最后缠到丝轫上,然后用脚踩动踏板,就能带动丝轫旋转,将三个蚕茧的丝快速抽出绞合缠绕成线团。 郭嬷嬷到底年纪大了,她说着容易,可眼神不济,丝线在她手里穿了几次,都没法通过钱眼,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旁人都被郭嬷嬷这几日骂怕了,只围着看,全不敢吭声,唯有顾青英一下子跳出来说:“嬷嬷,我来帮你!” “好,你试试。”郭嬷嬷松了口气,将丝线递给顾青英。 “我最会穿针了,阿姐绣花的时候,都是我帮她穿的。”顾青英一边说着, 一边熟练地将手指头在舌头上沾了些口水,捻了捻线头,眼睛一眯,对着钱眼一送,而后,在另一头就接到线头了。 按郭嬷嬷指点,顾青英小手灵活地将丝线在锁星、添梯间绕过,缠在丝轫上。 一个婆子端了一个炭盆放在缫丝车下,这样抽出的丝经过炭盆的热气烘,出水就干了。 “嗯,真不错,到底没白疼你,以后我就指着你帮我穿了!”郭嬷嬷踩动踏板,笑着说。 “阿姐!”顾青英被夸得不好意思,一头扎到顾青竹怀里。 顾大丫从旁边伸出手来,笑着揉揉她细软的头发。 顾二妮嘴角扯了下,一脸厌恶地瞥了眼顾青竹,心中暗忖,谁还不会穿线,就你最得瑟,见旁人不好意思上前,就拿小孩子邀宠! 彭珍珠站在她旁边,偷看她暗沉的脸色,又瞅了眼顾青竹姐妹,她们分明是一个村子的,却跟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似的,面对面都没有半句话说,这其中必有大缘故。 正当她七想八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郭嬷嬷已经在丝轫上绕了十来圈丝线,却见锅里一个蚕茧突然不翻滚了,丝由三根变成二根了,显然是断了。 蚕养得好坏,直接影响蚕茧大小和出丝长短,故而,每个蚕茧的丝都不一样长,更有甚者,一个蚕茧从头到尾,不是完整的一根,其中还有断丝的,还有断好几截的,这当然很少见,但今儿恰巧就遇上了。 接丝当真是个极细致的活,郭嬷嬷先退线,找到断丝的地方,再将那个蚕茧的另一个线头找出来,这会儿是万万不能打结的,只要将新线头和断了的那截丝对上,添在线窝里就好了。 这活十分耗眼力和时间,郭嬷嬷这样的熟手都得耗费一盏茶的工夫方才能接上。 后面续丝也是同样的道理,三根丝依次添上新茧子的丝,继续踩踏板就是了,脚踩式缫丝机就有这样的好处,可以手脚并用,理丝,接丝、续丝、绕丝两不误,省工又省力。 郭嬷嬷一边讲解,一边手脚不停,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丝轫上绕出足够大的丝锭,才换上另一个丝轫。 不愧是做了七八年的,郭嬷嬷绕出的丝锭细、圆、匀、紧,丝线自始自终保持了一般粗细,既没有疙瘩也没有接头,白莹莹的,是线中上品。 按郭嬷嬷说的,一人一天能做出五斤丝线就是极好的,她们刚刚开始做,只要一天能做两斤,就算通过考核,可按十文一斤算工钱。 这一番话让女孩子们十分欢喜,个个跃跃欲试,得了郭嬷嬷允许,每人找了台机子试练。 缫丝的活,看着简单,听着也没啥难的,可在没有完全掌握熟练的时候,手脚其实很难配合一致,不是丝线缠不紧,就是断丝没发现,返工是件特别麻烦的事,半个时辰过去,可能还找不到断头在哪里。 故而,工坊里一时间如同咕咚咕咚沸腾的粥锅,人声吵嚷,身影乱窜,郭嬷嬷刚教会这个理线头,那个丝线又绕反了,大呼小叫,惊惊乍乍,闹得人脑壳疼。 慕锦成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脚踏进了乱咋咋的工坊。 今儿是开工第一天,他特意起了个早,还挑了件颇为喜庆的晚霞色雪绢长衫,这是今年苏杭新出的面料,透气又凉爽。 满屋子一水的浅海棠色,让人以为掉进了温柔花海,慕锦成在那些或慌乱,或紧张的面孔里,细细寻找顾青竹。 目光层层扫过,直到最后一排,他才看见顾青竹正坐在缫丝机前,蹙眉端详那台机子,她不似旁人那般急于剥丝绕线,而是踩着空机,看它如何运转,练习掌握快慢节奏。 既寻到要找的人,慕锦成心下安定,遂大大咧咧坐在宝应搬来的椅子上。 郭嬷嬷昨儿已经知道三生慕家入股了织坊,今见三爷亲自来了,忙撇下众人,走到他跟前矮身问安。 “嬷嬷不必客气,你仍和刚才一样去教导她们,我既答应子衿姐照看织坊,必不拿自个当客人的。”慕锦成挥挥手道。 他话虽说得这般漂亮,可郭嬷嬷怎么会当真,急忙叫小来去准备茶水点心。 慕锦成生得好,芝兰玉树一般,往哪儿一坐,无需太多言语,恣意随性里俱是富贵风流。 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怎会不吸引人的目光呢? 小元小吉在谭家内院,关于南苍县的豪门显贵的故事可没有少听,最多的就是这个混世魔王慕家三少,各种荒诞不羁,离奇古怪的事足听过一箩筐,今日一见,只觉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其他的女孩子大多是羞愧的,不要说家境出身不能相提并论,就单相貌肌肤都比不过他,一个个惊艳之后,只是能更谨慎的做事,生怕出了错,引他看过来,那才真是无地自容呢。 当然也有个别对自个有莫名信心的,比如彭珍珠和贾敏之流,变着法儿想让慕锦成看她们一眼,只盼着借这一眼,就可飞上枝头,改变命运。 “嬷嬷,我这个线头总也接不好!”贾敏扭着水蛇腰,袅娜绰约地走到郭嬷嬷面前,嗲声嗲气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绕线不要太松,容易滑出来!”郭嬷嬷正在指点别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哎呀,嬷嬷,我刚才按您说的做了,可还是不行,您再教我一次呗。”贾敏眼光飞快地瞄了眼慕锦成,见他的目光果然扫过来,不禁得意地继续说。 “你是头猪啊,这点事还要教几遍!”郭嬷嬷半点不给她情面,觉得她让她在慕锦成面前丢了脸,忍不住破口大骂。 “哈哈。”慕锦成突然笑了一声。 他笑的是顾青竹低头加炭,不小心将灰尘蹭到鼻尖上,盖住了那些小雀斑,成了一个黑鼻头,看着又呆又滑稽。 贾敏见他笑,以为是笑自个蠢笨,不禁又偷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含微笑,半点未恼,似乎觉得她这个样子还很可爱。 深觉自个是被这个富家子弟看上的贾敏愈发作起来,她拉着郭嬷嬷的衣袖道:“嬷嬷,我真的不会嘛。” “你今儿是不是吃错药了,没事发什么癔症!”郭嬷嬷死瞪了她一眼。 旁边的人觉得她实在太笨了,这点人人都会的小事还要几次三番纠缠嬷嬷,遂一下子哄笑起来。 贾敏被笑得没了主张,她又抬头看慕锦成,见他还在看向自个,只他目光的落脚处却是越过她,往最后面去了,她循着望过去,心如坠深渊,不由得愤恨不已。 顾青竹,凭什么天下好事都被你一个人占了! 可怜埋头钻研缫丝机的顾青竹就这样被人嫉恨上了,她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却不知人在机前坐,祸从那边来。 而此时给她招灾惹祸的某人,全然不知自个此刻不经意流露出的欢喜表情,会让顾青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饿狼环伺,步步难行。 第八十九章 茶水泡饭 折腾了一上午,没有人能顺利完成缫丝,这样的结果本在郭嬷嬷的预料之中,她也不生气,只打发女孩子们去吃饭。 郭嬷嬷虽是谭子衿指派的管事,但慕锦成到底是主子,他来了,郭嬷嬷便不好在里间吃饭,而是客气地将地儿让给了他,还让厨房的婆子做了一桌子鸡鸭鱼肉。 慕锦成看着那些油腻腻的菜就不想吃,扒了两口白米饭就放下了筷子。 “爷,你没胃口啊?”宝应在一旁小心地问。 “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粥或小菜之类。”慕锦成挥挥手。 过了会儿,宝应端了碟咸萝卜条来,慕锦成尝了一口,就全吐出来了,这哪是萝卜条,分明就是一根盐疙瘩,齁死人了。 “昨儿的糕点可还有?我吃点那个。”慕锦成用茶水漱了口,拧眉问。 慕锦成对饭食不满意,又没有他想吃的,厨房的婆子哪里担待得起,赶忙去找郭嬷嬷。 郭嬷嬷踩着小碎步,急急地进来道:“三爷见谅,昨儿用的糕点都是丰之斋的,天儿这么热,剩下的全派给丫头们分了,你要吃,我这就叫人买去。” 慕锦成的胃口刁钻是有底气的,慕家外有南苍县数一数二的三生酒楼,府内的菜肴更是精益求精,至于老太太和夫人的小厨房就更不要说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龙肝凤髓,只要想得出,便能吃得到。 织坊里几个粗鄙婆子做的菜,寻常人吃着觉得味道还过得去,可遇着他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公子,简直如同猪食一般无法下咽。 “算了,太麻烦了。”慕锦成抿唇拒绝了。 郭嬷嬷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 慕锦成有些想念顾青竹做的菜,无论是在昌隆吃的鸡笋菜,还是她专为他做的面条和蛇宴,乃至在老君山被迫吃的窝头咸菜,这会儿想起来,都是回味无穷。 “爷,你不吃饭可不行,下午熬不住!”宝应见他痴痴呆呆地发愣,着急地说。 “谁说不吃了,把那现煮的茶拿来。”慕锦成指指矮几上的茶壶。 他倒了些茶水泡饭,囫囵吃了一碗,桌上的菜,他都打发宝应吃了,免得郭嬷嬷见了又要唠叨。 慕锦成是临时来的,这会儿大中午的也没处安置他,郭嬷嬷磨磨蹭蹭进来问:“三爷,您这会儿回府里去吗?” “算了,一来一回怪折腾人的,我就待在这儿。”慕锦成想都没想地说。 “那……那老婆子给你腾屋子去。”他的回答让郭嬷嬷很意外。 坊间盛传他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败家子,今儿看着不像啊。 “我瞧着院里空房子挺多的,随便给我找一间屋就好,别叨扰你了。”慕锦成站起来说。 “那就西边第一间,那里敞亮通风。”郭嬷嬷说着,转身找贴身丫头:“小来,快帮三爷收拾房间。” “嬷嬷,我哪敢麻烦你的丫头,还是让她早些伺候你歇着,下午还有的忙呢,我在外头随便找个人做事就行。”慕锦成说着转身出屋。 “青竹,青竹,你别走,你给三爷把屋子收拾收拾。”跟在后头的郭嬷嬷扫了眼外头的女孩子,叫住了正要带着妹妹离开的顾青竹。 郭嬷嬷在内院里见识过太多不择手段上位的人,这些女孩子中,她最信任顾青竹,像彭珍珠贾敏之流,天生就是偷爬男主子床的贱婢,她是不会让她们有丝毫靠近慕锦成机会的,免得到时万一出了什么丑事,丢了大小姐和德兴的体面。 而顾青竹本是想早些避出去的,可现如今偏不能如愿,只得低声应下。 饭厅里的女孩子全都看着顾青竹,有羡慕,有嫉妒,更有眼刀恨不能将她凌迟。 唯有慕锦成一瞬间心花怒放。 每个房间的被褥都是事先置办好的,顾青竹将崭新的被褥枕头,摊晒在天井正午暴烈的阳光下,又打了水将简单的家具擦拭了一遍。 “顾青竹,你昨儿见着我,跟见了鬼似的,瞎跑什么?”慕锦成舒服地瘫在椅子上问。 顾青竹仿佛没听见,只埋头干活。 “顾青竹,你可真狠心,昨儿只打发青英送一碟糕点,连壶茶都没有,差点没噎死我!”慕锦成坐起来,幽怨地说。 顾青竹找了扫把来扫地,依然不搭理他。 “顾青竹,我和你说话呢,你聋了!”慕锦成腾地站起来,面有愠色地堵在顾青竹面前嚷嚷。 “你的救命之恩,我说过谢谢了,咱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别在外面说我们认识。”顾青竹拄着扫把,冷冷地说。 “你……你够冷血,我……堂堂七尺……不,八尺男儿,就这么让你觉得丢人么!”慕锦成脖颈处,青筋爆起,突突地跳。 “对,你这个幼稚鬼,就是让人瞧不上!”说完,顾青竹提着扫把就走。 “顾青竹,你……”慕锦成一时语塞,他几何时被人这样藐视过! 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宝应,急忙扶住慕锦成,敢这么和他家三爷叫板的,除了当家老爷,顾青竹可是头一个,偏爷好似除了自个生气,真拿她这个丫头无甚办法,真真是冤孽啊。 被褥和枕头孤零零飘荡在夏日的热风里,慕锦成蜷在椅子上打盹,宝应为了让他睡得舒服点,给他拼了两张椅子,可也很委屈他八尺的大个子。 午后,郭嬷嬷照旧带着女孩子们练习缫丝,踩了一早上空机的顾青竹从抽丝开始,穿钱眼,绕锁星,过添梯,缠丝轫,每一步都力求完美,直到她踩动踏板,那根细如发丝的丝线十分听话地缠绕到了丝轫上。 顾青竹抑制住一次成功的喜悦,脚上保持蹬踏的力道,眼睛看着丝线缠绕的松紧,手上还要准备剥另三个蚕茧的线头。 “青竹,你成了!”顾大丫就在她身旁,一转眼就看见顾青竹的丝轫上缠了薄薄一层丝线,闪着如同月华一般的莹光。 顾大丫的惊呼,吸引了满屋子的目光,郭嬷嬷急忙跑过去看:“对对,就是这样的,保持住,不能松劲儿!” “哎呀,她怎么就默不作声地搞起来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这会儿连缠丝都做不好呢。” “看样子,她是要第一个通过考核,拿工钱的了。”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透着沮丧,嫉妒,艳慕,顾二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一旁的彭珍珠讨好地说:“瞧把她得意的,若不是恰巧断了丝,我瞧你一点不比她差,说不定刚才就是你拔了头筹!” “有这废话的工夫,还是把你自个的丝线理清楚再说!”顾二妮恨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瞪了她一眼道。 彭珍珠撇撇嘴,低头理那一团乱丝去了。 锦衣玉食二十年的慕锦成何时受过这个罪,睡得他脖子都僵硬了,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脖子,走进到工坊。 “这是咋的了?”他一眼看见很多人围着顾青竹,心里本能的反应,就是她又摊上坏事了。 “哎呦,还是三爷来得好,把福气运气都带给这帮丫头们,这不,青竹已经能缫丝了。”郭嬷嬷喜滋滋地走过来说。 “哦。”慕锦成仍对中午的事耿耿于怀,面上淡淡地应了一声。 喜怒无常是慕家三爷的本性,郭嬷嬷半点不疑,见他没什么事,就转身去教导那些女孩子,她自此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笨,瞧瞧人家青竹! 这无形中又给顾青竹招了不少仇恨。 “嬷嬷,府里来人叫你回去呢,说是二小姐有些不舒服。”小来急急忙忙地进来说。 “哎呀,这是怎的了?定是昨儿吃了桃了,她不能吃桃的,跟着她的馨儿呢!”郭嬷嬷一时慌乱起来。 谭子佩是她一手带大的,这孩子打小就十分金贵,吃穿用度上都要百般小心,一不注意,轻则满身起疹子,重的时候,直接喘不上气,得亏是生在医药之家,否则当真是难以养活这么大的。 她每吃一样新食物都是拿性命在赌,故而郭嬷嬷对谭子佩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了如指掌,对她的贴身丫头馨儿也是这样教导的,昨儿人太多,她才半会儿没顾得上,这就出了岔子。 “馨儿这会儿光会哭,估计是吓着了,啥也没说。”小来绞着帕子回答。 “三爷,织坊你帮我盯着会儿,我去去就来。”郭嬷嬷挂念谭子佩,又不放心织坊,遂有些为难地说。 “行,你去,二小姐要紧。”慕锦成摆摆手。 郭嬷嬷屈身行了礼,带着小来匆匆走了。 一时间,女孩子们俱都茫然地站了下来,对于突然的变故,她们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慕锦成转头看了眼宝应。 “大家好好学,晚上加菜!”宝应向前走了三步,咳了几声,亮了嗓子说道。 “哦!”女孩子们一下子欢呼起来。 宝应转头看自个的爷,却见他翻了个白眼。 难道说错了?宝应心里没底,又补了一句:“你们学不会,郭嬷嬷明儿肯定拿针扎你们!” “嘶!”满屋子都是吸气的声音。 看着女孩子们都老实回去练习,宝应一时觉得自个实在太聪明了,他转身回到慕锦成身旁,挺了挺腰杆,感觉自个没给慕家,以及自个的爷丢脸。 慕锦成无精打采地歪在椅子上,目光空洞,不知看着哪里,神思不属。 他惯是这样的,宝应半点法子也没有,只将茶水备好,又拿出扇子给他扇风纳凉。 第九十章 第一次亲密接触 正当宝应以为慕锦成又要眯瞪睡着时,他却站起来负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查看每台缫丝机上的情况。 顾大丫和郑招娣以及顾小花与方玲,在顾青竹手把手教导下,也学会了缫丝,只是她们还有些磕绊,还要多多练习才行。 而其他几个女孩子很自然把顾青竹当做临时教习,时不时来向她请教。 杨大妞也想去问顾青竹,却被顾二妮一把拉住,她已经掌握了一些技巧,能马马虎虎完成缫丝,她为了巩固自个的小圈子,不惜将自个悟到的法子教给杨大妞,这让傻大妞对她感激涕零,只差为她做牛做马了。 彭珍珠和贾敏也不是特别蠢笨的,失败了很多次,终于能摸着点缫丝的门道。 慕锦成其实完全不懂,可他啥话也不说,只瞪着眼瞅瞅这里,看看那里,一副我懒得说你的嫌弃模样,让这样一个如兰似玉的美男子如此不满意,那些个女孩子不由得满心羞愧,一个个乖乖埋头苦练。 如此一来,这半日倒是好挨,慕锦成打发宝应到丰之斋买了几样糕点,他半倚在桌边,拄着腮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玩。 及到晚饭时间,郭嬷嬷还没有回来,慕锦成既答应了,便不好提前离开,只得又在这里吃了一碗茶水泡饭,而将那些肉食都赏了外头的女孩子们。 夏日日头长,慕锦成心情不佳,撇了宝应,在前院溜达了一圈,直到蚊子叫嚣着扑向他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他才不得不折回后院,入眼,一直晾在天井里扎眼的被褥枕头不见了,待他回到屋里,就见床榻已经妥帖地铺好了,宝应正满屋子和一只蚊子较劲。 慕锦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丫头到底还是不忍不管他的。 心情瞬间变好的慕锦成,装作闲逛,却到处找不到顾青竹。 他眼光无意中一瞥,却见工坊的大门微开了一条缝,慕锦成有些惊讶,刚才因为找不到锁,他特意嘱咐宝应将门关好才去吃饭的。 这会儿怎么开了,莫不是进了贼? 想到这儿,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门边竖耳听了听,里面隐约传来缫丝机踩动的声音。 谁这会子还在这儿?慕锦成好奇,推门而入。 大门吱呀一响,顾青竹抬头,就见朦胧夜色里进来一个晚霞般的身影,像一簇跳跃不熄的火焰,慢慢向她走来。 “晚上收了工,郭嬷嬷不让到工坊来,你忘记规矩了?”慕锦成见是她,便不觉得惊讶。 “嬷嬷这会儿又不在。”顾青竹不看他,自顾抽丝。 “就算嬷嬷不在,这会儿,蚊子已经闹腾上了,女孩子不可以有疤的。”慕锦成低声劝她。 蕤华院里的丫头,不管大小,到了夏天,人人都有一个避蚊的香囊,天擦黑了,点上熏香,就都在屋里待着,做针黹也好,玩闹也好,反正是不出屋子的,若实在有事,也是支使宝应跑腿。 故而,在慕家,丫头们都盼着到蕤华院当差,不图别的,只为了有个怜香惜玉好说话的主子。 “不碍事,我来时抹了药膏。”顾青竹对他说的话,不甚在意。 在山里,上山砍柴,下地锄草,伺候茶园桑园,谁还少得了小伤小痛,至于疤痕,时间长了,自然会淡的,要说被蚊子叮一下,她根本不在意,这有啥大不了的,又不是被野蜂叮。 顾青竹有多犟,慕锦成不是没见识过,她既不肯听,他就在旁边的一台缫丝机上坐下了。 绕了一股线,又接上另一股,顾青竹瞥了眼旁边的人,只见他不停挠痒,慕锦成养尊处优惯的,身上又没有什么驱蚊的东西,故而,细皮嫩肉的他特别招蚊子。 外头已经传来宝应不安的呼唤声,顾青竹不得不开口说:“你快走,赖在这里做什么!” “好呀。”慕锦成已经将手腕上抓破了,起身就走。 难得见他这般如她意的爽快,顾青竹一时抬头看他,只见他往大门去,可使了吃奶的劲儿,却百般拉不开门。 “我刚才是走了的,可门打不开,不赖我!”慕锦成折了回来,两手一摊,极其无奈地说。 “随你便!”顾青竹气的不行,低头忙自个的事,懒得理他。 她要争取早点通过考核,尽早拿到工钱,她一出来就是两个月,夏茶是完全没指望了,之前和了然师傅说好,要试着炒茶的,这事也被耽搁了。 可阿弟的笔墨费,明年到县里考试和上学的束脩,还有阿奶的口粮却是等不得的,样样都得要钱,她一天也不敢耗费掉。 最后的天光终于被黑暗取代,一轮圆月慢悠悠爬上树梢,将清辉遍洒,工坊也沉浸其间。 隐约的月光,依稀的炭火,给顾青竹照亮,缫丝锅里十来个茧子全都剥完了,丝轫上已缠着小半个丝锭,在暗色中散发着温柔的光,如霜似雪,让人心生怜惜之情。 顾青竹灭了火,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这才发现慕锦成还在这里,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竟然满身汗水窝着睡着了。 这会子外间已经听不见人声,静谧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顾青竹只得轻轻推他:“醒醒,回屋睡去!” “嗯?你弄好了?”慕锦成半眯着朦胧睡眼问。 他大概是睡迷糊了,忘记自个是坐在缫丝机的窄凳上,一翻身,整个人往下跌倒,顾青竹正站在他身旁,一惊,想都没想,伸手扶他,慕锦成正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结果,他下跌的力道,直接把她也拉倒在地。 顾青竹狼狈地扑在他身上,一头撞上他的胸口,鼻子一阵阵发酸,好不容易手脚并用地从人肉软垫上爬起来,却恰巧慌乱的慕锦成屈身想要扶她,两人的脸好巧不巧地一下子碰到一起,瞬间像一片羽毛般软弹微凉的触感,滑过慕锦成的唇角,令他如被雷击,心底酥麻一片。 “昏了头了,我为啥要管你!”顾青竹直起身,抹了下唇,懊恼地低咒。 自个向来遇见他就没好事,适才为什么要自找倒霉的叫醒他,定是被那如雪的丝光蛊惑了! 顾青竹又气又羞地拔脚就走,直出了工坊的门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仿佛要把刚才发生的事都抖落干净,却没想自个是怎么开的门。 此刻已经完全醒了的慕锦成,安安静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月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在他脸上,明灭转换,他闭着眼,嘴角噙着笑,那一触即逝的甜美,是他两世都没体验过的,还有刚才顾青竹凌乱的气息,以及为了从他身上爬起来,双手到处乱摸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的鼻端身上。 “我的爷,你怎么在这儿!” 还没等慕锦成笑够,宝应就提着灯,慌慌张张一头闯了进来。 “哎呀,这是咋的了,三爷,你没事,都是老婆子来迟了,该死,该死!”跟在后头的郭嬷嬷一见慕锦成诡异的笑容,还以为他撞了邪,吓着捂着胸口道。 “没事,郭嬷嬷,你既来了,我便回去了。”慕锦成从地上起来,拍拍手道。 “好好好,三爷,你若是累着了,明儿就歇歇,别赶着来了。”郭嬷嬷一路陪着小心道。 这位三爷在旁人眼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可却是慕家老太太和夫人的眼珠子心头肉,倘若在她这里招了鬼怪邪祟,生了啥说不清的病,日后,大小姐嫁过去,必定没有好日子过,为此,她不敢让他再来了。 “我好着呢,明儿一准来。”慕锦成扬扬手,自顾走了。 宝应久寻不到他,急得不行,刚才那一幕,更将他吓得魂儿都飞了,这会子,见他出了院子,打算回家,赶忙紧跑了几步,给他前头照亮,外面的马车已经候了一天,待慕锦成上了车,车夫拉着马嗒嗒地走了。 郭嬷嬷一直站在门口,恨不能跟着去,给老太太夫人跪一夜赔不是。 “嬷嬷?”小来在后面,犹豫地唤了一声。 “关门,叫婆子们好生守着。”郭嬷嬷转头看了看夜色里几处房屋,月光将它们的阴影拖出老长,一处覆盖着一处,像藏着蛰伏的野兽。 郭嬷嬷心里不免犯嘀咕,这处地偏是偏了点,可当初牙行里的人是打了包票说没问题的,可今儿看来,似有不顺,谭子佩刚吃了药,稍稍好转了些,慕锦成又是这般吓人模样。 她有心想让谭子衿请慈恩寺的师父来做几天法事,去去晦气,可又怕外头那些个不看好织坊的人趁机造谣。 昨儿,谭老爷倒是想派几个家丁过来帮着守门,可后院那几个不安分的丫头,一个不留神,就能给她折腾出幺蛾子来,这要出点啥事,她一辈子的清名就得折里头。 郭嬷嬷左右为难,少不得又亲自去各处看看,检查火烛门栓。 第二日,慕锦成果然如他所言,一早就来了,不过他脸上被蚊子叮的红包藏也藏不住,时不时还要挠一挠,引得女孩子们背地里偷偷笑他。 郭嬷嬷半点不敢怠慢,打发小来去药行配了驱蚊的香囊和药水,还把顾青竹给她用的药膏也送了他。 顾青竹缫丝的技法越来越熟练,一天分配二十个茧子根本不够她练的,郭嬷嬷对她十分看好,就允她自取,顾青英自告奋勇地帮大姐拿蚕茧,茧筐就在慕锦成桌子的旁边,她隔上半个时辰,就拿帕子来兜,一早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她像个小鹿似的欢快奔跑,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又一次去拿茧子。 往回跑的时候,彭珍珠笑着说:“小青英,你姐可真厉害!” “嗯。”青英只顾抬头和她说话,却不料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脚! 第九十一章 敢伤我妹妹,这就是下场! “啊!”顾青英猛地被绊倒,手中的帕子飞了,蚕茧散了,她小小的身子也向一旁的缫丝锅飞了过去! 这突发的一幕吓坏了众人,顾青竹还在后面缫丝,根本赶不及,待慕锦成发现,狂奔而来,可还是差了那么一两息! 顾青英一头撞在锅上,双手一扒,直接将锅扑翻了,所幸锅里的水不烫,只是将她全身淋湿了,从头到脚都冒着热气。 慕锦成迅速将顾青英拽了起来,吓晕了的小丫头甚至忘记了哭,只傻愣愣地看着地上淌得到处都是的水。 “小妹,你怎么样?”顾青竹推开慕锦成,一把抱住青英,摸摸她的胳膊和腿,又撩开她湿答答的头发,就见额头起了个包,又红又肿。 “彭珍珠,你搞什么鬼!”随后而来的顾大丫见此,一把揪住彭珍珠质问道。 “天地良心,我啥也没干呀,我只是与她说顾青竹缫丝技艺好,哪知她高兴过头,又蹦又跳栽在锅上。”彭珍珠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说。 “你胡说什么,我们青英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什么事都没有,怎偏和你说一句话,就摔倒了,肯定是你推的!”顾小花瞪着眼睛反驳道。 “她……她真没有……真的。”杨大妞小声辩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好啊,你们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孩儿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冲我们来呀!”顾大丫是个急性子,撸起袖子就想干架。 顾大丫与彭珍珠吵作一团,旁边的人忙着劝架,工坊里一时混乱不堪,连郭嬷嬷大声喊话也不顶事。 “阿姐!”顾青英后知后怕,窝在顾青竹怀里大哭。 “不怕,不怕,姐带你走!”顾青竹抱起青英,大步离开。 慕锦成看着她们姐妹走出工坊,心里不是滋味,自个若是能再快一点,青英或许不会受伤。 把青英抱回到自个屋里,顾青竹到厨房要了些热水,因郭嬷嬷比较赏识她,厨房里的婆子还算客气,让她自取。 给青英洗了澡,又细细检查了全身,除了额头,万幸没有其他伤处。 “青竹,我这里有些伤药,你给青英用。”慕锦成在外间叩门。 他昨儿被蚊子叮了满身包回家,可把老太太和夫人心疼坏了,但又不好不让他到工坊来,今儿一早便打发宝应带了一包药,从防蚊虫叮咬到治跌打损伤样样有,起先,慕锦成还怕麻烦,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 顾青竹本不想要,但她出来的匆忙,伤药都在家里,现配又没有钱,况且也等不及,如此,她只得开门。 “谢谢了。”顾青竹接过药,低头说。 “青英不要紧。”慕锦成有心进去看看,可顾青竹堵在门口,显然不欢迎他。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吓着了,我给她抹了药就来。”顾青竹说完,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慕锦成站在门口,愣了会儿,无精打采走了。 顾青竹给顾青英抹了药,也差不多知道了当时的情形。 姐妹俩回到工坊,刚才吵架的人都散了,一个个都回到了自个的缫丝机前干活。 “你和我一块待着,让你姐去做事。”慕锦成拉住了顾青英的小手,小声说。 “阿姐?”顾青英仰头问。 “好,小妹在这乖乖的。”顾青竹笑着蹲下身子,顺了顺她的头发,而后,抬头深深看了眼慕锦成。 慕锦成几乎被溺在那深邃的目光里,他不知道顾青竹要做什么,但可以肯定是,要有大事发生,他不由得抓紧了顾青英的手。 顾青竹顺着中间的甬道慢慢走,她浑身散发着骇人的冷意,周围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顾青竹突然一把揪住顾二妮的头发,将毫无防备的她拖拽到地,骑在她身上暴打! “救命,救命!”顾二妮被动挨打,慌乱中,全无招架之力,只能用手臂护住脸,可挨的打半点没少,一时间惨叫连连。 事发突然,不过七八息光景,顾青竹的巴掌左右开弓,已经把顾二妮的嘴打出了血,旁人看着瘆得慌,无一人敢上前惹红了眼的顾阎王。 眼见着顾二妮的鼻子也飙了血,贾敏拉住顾青竹的胳膊说:“做什么这么打人?还讲不讲道理?” 就这点工夫,让顾二妮有了喘息的机会,她伸出尖利的十指,猛地朝顾青竹脸上抓去。 “看你的爪子厉害,还是我鞋底厉害!”及时赶来的顾大丫一鞋底抽在她的手上。 “嘶。”顾二妮痛呼,十指连心,她只觉自个的手指瞬间全断了! “好呀,你个贱蹄子,敢拉偏架,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方玲和顾小花一把扭住贾敏,对她又踢又打。 “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杨大妞想救顾二妮,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在一旁哀求。 “你最好滚远点,要不连你一起打!”顾大丫霸气地挥舞鞋底。 “你们先动手打人,还有理了?”彭珍珠鼓着眼珠子插嘴道。 “姓彭的,今儿的事,你逃不了干系!臭不要脸的,姑奶奶我早想打你了!”顾大丫一想到她哥被无端退婚,心里愤怒的火苗就蹭蹭往上长。 “你……你不要乱来啊!”彭珍珠连连后退。 她一个镇上姑娘哪是做惯农活的乡下女孩子的对手,她看见顾青竹几下就把顾二妮打出了血,心里早慌了,更不要说比顾青竹更结实的顾大丫,她生怕她三两下就把自个打死了。 “乱来的是你!”顾大丫冲上前,对着她的嘴就是一鞋底,唇裂牙松,鲜血直飞。 “啊!”惨绝人寰的叫声此起彼伏。 郑招娣是不善打架骂人的,但她死盯着杨大妞,要是她敢动手,她就豁出去拼了,所幸,杨大妞平素是被欺负惯的,这会儿整个六神无主,除了念叨不要打了,啥也做不了。 工坊里比先前更乱,两拨人混战,推倒了缫丝机,打翻了缫丝锅,其他人全都躲到一边,生怕被无辜溅一身血。 “把她们拉开!拉开!”郭嬷嬷刚才怎么喊都没用,她让小来将看门护院的粗使婆子叫了十几个来。 婆子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人隔开,郭嬷嬷走到她们中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一个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更又甚者,满脸污泥混着血。 “瞧你们哪里还有女孩子的样子,说,到底闹什么!”郭嬷嬷气得不轻。 顾青竹是她最看好的人,没料到,居然带头打架,真令她太失望了。 “我并没有做什么,是她突然发疯打我!”顾二妮吐了口带血的痰,指着顾青竹道。 “你若不伸脚绊青英,我都懒得理你,你害她受伤,我就要你百倍奉还!”顾青竹冷哼了一声。 “胡说,你哪只眼睛看见了!”顾二妮眼神一缩,遂又挺挺腰肢道。 “青英今儿吃了早饭,偷跑到天井背阴处玩,踩了满鞋子的青苔,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刷,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的裙子,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也去踩青苔玩了!”顾青竹扬手一指顾二妮的裙角。 这时众人才发现,顾二妮的浅海棠色的裙子上沾着不少褐绿色的泥,明眼人一看,还真是青苔。 “我……”顾二妮恨得咬紧牙关,千算万算,竟然在这种不起眼的事上栽了。 “你什么你!你们串通一气,故意让彭珍珠引青英说话,你趁机伸脚绊她,如果你没有成功,前面贾敏会继续使绊子,我说的没半点错处。”顾青竹铁青着脸,看着面前三个人。 “这……我咋不知道?”杨大妞挠头,一脸茫然。 “嬷嬷,我们没有,都是顾青竹编排我们!”贾敏和彭珍珠异口同声喊冤。 “你们有没有,心里明镜似的,有本事冲我来,敢伤我妹妹,这就是下场!”顾青竹杏眼圆瞪,逼视着她们。 “嬷嬷,她说的都是假话,你要为我们做主!”彭珍珠涕泪横流,想要抓住郭嬷嬷的衣袖。 “哼,休要狡辩!我瞧着你们上次没长半点记性,打今儿起,你们仨刷茅厕一个月!”郭嬷嬷嫌恶地摔了袖子。 “凭什么我们挨打竟要刷茅厕,她们无故打人还没事人一般,这要传出去,谁还敢来德兴织坊做工!”贾敏不服气地跳脚,她当真刷茅厕刷怕了。 郭嬷嬷被吵得脑壳疼,遂一挥手道:“今儿参与打架的,全都去刷茅厕!” “且慢,且慢,嬷嬷,容我说一句话哈。”慕锦成牵着顾青英走过来道。 “三爷有何吩咐,只管讲就是了,不必这般客气。”郭嬷嬷赶忙欠身行礼。 “您瞧,茅厕就那么点大,七八个人往里一站,挤都挤满了,连转身都难,更不要说做事了,不如让她们来个比赛,输的那个去刷茅厕,这也算得上公平。”慕锦成笑眯眯地说。 “这主意好是好,只不知比个什么呢,难道比缫丝?”郭嬷嬷一脸疑惑地问。 “不能比这个!”顾二妮大叫,比顾青竹的强项,她们岂不是输得很惨! “哼,比什么,我也不会输给你!”顾青竹翻了个白眼。 “不如……就比做饭,缫丝是现学的,难免有人不够熟练,这不公平,而做饭,女孩子家家的,总不至于有人不会的。”慕锦成嘴角微扬,适才郭嬷嬷说缫丝,他还在想怎么拒绝,却不料顾二妮直接跳出来说了,倒给他省了事。 “做饭,这个咋比?”郭嬷嬷有些懵,人的口味千差万别,酸甜苦辣咸,谁规定,哪个味道更好呢。 “我最近胃口不好,只要她们谁做出的饭菜,让我吃得满意,就算谁赢了,怎么样,这简单又公平?”慕锦成是谁?南苍县第一纨绔,别的不行,吃喝玩乐最在行,再说,他最近馋了,今儿这么好的由头,不用白不用。 第九十二章 顾二妮,你见过十两银子吗? “青竹,快答应!”顾大丫的手指头不停地挠顾青竹的后背。 比做吃的,这不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正中下怀嘛,此时不应,更待何时? “我愿意比!”顾青竹拗不过,只得昂首道,可她心里总有点踩了陷阱的感觉,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二妮犹豫,她家里每日能混个肚圆都是难事,更不要说做出可口的美味了,但她为了面子,不能这般说,只得回头看向其他三人。 杨大妞挤出笑容道:“择菜,烧火,我包了,其他的我真不会。” “蠢死你得了!”彭珍珠瞪了她一眼,悄声说,“我会做饭,保管赢她!” “我也愿意!”顾二妮得了保证,底气一下子足了,连声音都响亮了不少。 “好,就这么说定了,愿比服输,明儿一早,一人十两银子出去采买食材。”慕锦成大手一挥道。 “十……十两银子!”几个女孩惊诧地看着慕锦成,真担心自个听岔了。 在顾家坳,冬天卖一头肥壮的大羊才得一两银子。 寻常人家遇着年景不好的时候,比如今年,整季春茶鲜叶,都卖不出二两银子。 顾世福带着村里人出门打零工,刨去吃喝用度,临了,能带三四两银子回来各家分分,过个肥年,那都是东家发了善心,万事顺遂的了。 而平日里一两银子能买十升米,够一大家子凑合吃半年。 若是娶房媳妇,有二两银子,就够体体面面办十来桌菜丰酒满的宴席。 至于乡下最费钱的不过是造房子,这大概是山里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但谁家要是有十两银子的家底,这根本也不算事儿了。 这么难挣又经花的十两银子,被慕锦成轻飘飘说出来,竟只是去买一顿菜的钱! 相较于其他人的目瞪口呆,顾青竹倒是淡然,她早已见过他挥金如土,这点可真算不上什么。 “好了,赶快把这里收拾了,谁的家伙什弄不好,就别吃午饭了!”郭嬷嬷见顾二妮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嘴又因为惊讶,张着合不上,她气她没见识,拂袖走了。 顾青英吃了饭,睡了一觉,又兼着涂了药,至下午就好些了,倒是顾二妮她们被打得不轻,又没有药,下午干活都没精打采的。 郭嬷嬷气归气,但为了织坊的名声着想,她只得打发小来到药行里,找章平津拿了些伤药,分给她们,所幸谭立德出门会友去了,不然又不知惹出什么波折来。 下午,顾青竹缫丝的技艺愈发精进,及到晚间收工,她已经绕出了五个丝锭,足有二斤多丝线,郭嬷嬷为了鼓励其他人,当即宣布她通过了考核,明天就可以按斤两算工钱。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令很多人羡慕不已。 顾二妮今儿脸肿得跟磨盘一般大,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好几次接线都找不到线头,耽误了许多工夫,她对顾青竹率先通过考核,一百个不服气,心中暗忖,今儿她若是好好的,还不定谁先呢! 被痛扁了的小团伙,晚间难得消停,三人直接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倒是辛苦了杨大妞,一个人在两间屋子间跑来跑去,忙着给她们上药,又帮她们洗衣裳。 郭嬷嬷对昨儿慕锦成诡异的事十分忌讳,众人离开后,她亲自将工坊的门锁了起来,顾青竹再没法偷偷进去练习,只得准备和青英洗漱安置。 正当她端着盆准备去打水,就见顾大丫她们结伴一起来了。 “青竹,咱们明天比赛,做什么菜呀?”顾大丫心里藏不住事,急吼吼地问。 “这会子一时也没啥主意,待明儿到菜市上看着买。”顾青竹轻描淡写地说。 “你咋能这般不当回事呢,我瞅着杨大妞来回跑得半刻不停,只怕她们要商量一个晚上呢。”顾小花瞅了眼外面,担心地说。 “那依你们说,做什么吃的好?”顾青竹给她们倒了水,坐下问。 “照我说,咱乡下最好吃的就是烤羊腿,那滋滋冒油的,再刷上你做的作料,嘶,想想都流口水。”顾大丫一脸神往,还不忘咽了口唾沫。 “对对对,咱一年也就三十晚上吃一回,今儿钱也够,不如买条羊腿。”方玲点头附和道。 “羊肉冬天吃着滋补,这会子是啥季节,夏至都要到了,还吃羊肉,不仅膻味受不了,还容易上火,他本没有胃口,更吃不得油腻的东西。”顾青竹不赞成地摇摇头。 “要不,我们给他炖锅鸭汤,这个适合夏天喝。”郑招娣想了想说。 “嗯,这主意不错,可是那个鸭膻味弄不好,也很难吃的。”顾大丫噘着嘴道。 “这咋办?我今儿看他把鸡肉猪肉都赏了出来,八成也是不爱吃的。”顾小花叹了口气道。 “吃食的美味,就是它自然成熟上市的时候,因为那时它最丰腴肥美,咱先不要想做什么,明儿去了菜市,一看就有主意了。”顾青竹拍拍她们的手,笑着说。 “好,那咱们今儿早些睡,明儿起个早,莫让她们抢了先。”顾大丫好胜地握握拳头。 第二日天蒙蒙亮,顾青竹就被顾大丫悄悄叫了起来,因着青英还睡着,顾青竹自打她受伤,再不敢放她一个人,方玲便自告奋勇留下来陪她。 四人洗漱停当,厨房里的粥才刚刚熬好,顾大丫给每人盛了一碗,因着太烫了,都端在天井的石阶上晾着。 “小花,你说她们会买什么食材?”顾大丫一边用筷子搅粥,一边和顾小花闲聊。 “顾二妮家里连吃饱饭都难,她会做什么?嗤,野菜糊糊吗?”顾小花扮了个鬼脸道。 “也是,想和咱青竹比,那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顾大丫说着,一口咬了块咸萝卜,旋即又吐出大半来,嘀咕道,“齁死我了,还是青竹做的小菜好吃。” “好了,别说了。”顾青竹看见彭珍珠出来倒水,轻声制止道。 “哼,今儿先不和她计较,等我们赢了,让她刷一个月茅厕,足够羞辱她了!”顾大丫兀自叽叽咕咕,转头吃饭。 “看你都说了些啥,还吃不吃饭了!”郑招娣忍不住拍了她胳膊一下,嗔怪道。 几人正吃着,只见宝应陪着慕锦成来了。 这般早,不仅令顾青竹意外,就是对慕锦成来说,也是二十年来头一遭,他心里的馋虫叫嚣了一夜,若不是为了等天亮,他早就来了。 他这般心心念念,翻来覆去睡不着,昨儿夜里可把蕤华院的大丫头右玉急坏了,今早见他精神头足,她才没敢去回了老太太和夫人,免得被老爷训斥,说她们专会找由头,带坏主子。 “宝应,把钱给她们。”慕锦成看着顾青竹笑,比早上喝的那盏蜜水还甜。 宝应答应着,取了袖袋里的两个荷包,一个给顾青竹,另一个递给刚好走来的顾二妮。 顾二妮捏了下荷包,又盯着顾青竹手里的看了一眼。 宝应见她似乎怀疑自个的公平,一时急了:“我昨儿可是请韩掌柜用戥秤称得好好的,半点不差。” “顾二妮,你见过十两银子吗?你认为你今儿能花完它?”顾青竹低头喝粥,看都不看她一眼,轻蔑地说道。 “你……你别太嚣张!”顾二妮脸腾地红了。 她在家时,只听赌坊的管事说她爹欠着一百两银子,可她连银子长啥样都没见过,这会儿也就是看看哪个荷包更鼓一点罢了。 “走啦,青竹,咱理她作甚!”顾大丫一手一个捏着两馒头,昂头从顾二妮身旁走过道。 顾青竹将碗筷递给厨房门口的顾小花,接了馒头啃了一口,四人结伴出门走了。 今儿恰是赶集的日子,菜市里十分热闹,这时节正是菜蔬瓜果上市的时候,深紫的茄子,青红色辣椒,细细长长的豇豆、顶刺带花的黄瓜,入眼,满地都是。 顾青竹从一个个小摊子前走过,在一个老汉的摊子前看见一堆红红绿绿,如线般细长的辣椒,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遂蹲下挑拣了几颗断了的辣椒闻了闻,一股子辛辣之气直窜鼻端。 “姑娘一看就是行家,我这辣椒辣的很,一般人吃不得,可若是做得好,开胃着呢。”老汉笑眯眯地说。 “大伯,这个多少钱一斤?”顾青竹仰头问。 “五文一斤,这个辣椒不打分量的,一斤能称很多,你买多点,不吃亏。”老汉生怕顾青竹嫌贵,絮絮叨叨地说。 “那就来一斤。”顾青竹将青红两色都挑了一点。 宝应还真是细心的人,荷包里不仅有碎银子,还有几百个铜板,刚好有零有整,正好用。 “我们还没买肉食呢。”顾大丫见顾青竹买的都是蔬菜,不免有些着急。 “那到前头看看。”顾青竹揽着她,笑她心急。 正走着,路旁一个十来岁抱膝蹲着的少年引起顾青竹的注意,他穿着补丁衣裳,面前有一个木桶,里面盖着一层水草,不知卖的是什么。 “你卖啥的?”顾青竹停下脚步问。 他大概不常来赶集,见顾青竹问,有些腼腆地说:“是虾。” 隔了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今早现捞的。” 顾青竹翻了下水草,底下果然吸附着很多青色的河虾,只是这个时候的河虾不同以往,正是抱籽的时候,每个虾肚子上都抱了很大一团虾籽。 “你这怎么卖呀?”顾青竹看了眼水深,估摸着里面有五六斤虾。 “我也不知道,姐姐说给多少都行。”少年大概看出她是个面善的,竟十分信任她。 “这……”顾青竹一时愣了。 山中夏日河沟里也有虾,但因着离翠屏镇太远了,大多是留着自个吃,并没有卖过,她自然也不知外头的行情。 第九十三章 采买食材 停顿片刻,顾青竹接着说:“我实不知现下是个什么价,也不好欺瞒你,你看这样好不好,虾,我们肯定要买的,但我们还要买其他食材,不如你陪我们一道,遇着卖虾的,咱再询个价如何?” “好好好。”少年一叠声地说,拎起水桶就和她们走。 顾青竹到肉案上买了块上好的五花肉,又买了几个鸡蛋,另外将各种调料和配菜陆续买了些,可一路上连一个卖虾人都没遇见。 前面就要走出菜市了,顾青竹犯难,一路上,顾大丫一直在和少年说话,她虽没有细问,却已知道,少年家里母亲病了,他恰巧在河边网了这些虾,想着换钱买些药回去。 平日里,河虾出水即死,集市上很难有卖,也亏他想着用水草护着,才总算没白费了工夫。 “这样,你连木桶一起卖给我,两百文可好?”顾青竹打定主意,回身问道。 “两百文?”少年吓了一跳。 他适才看她买那么好的肉,也不过二十文一斤,他的虾怎能和肉比! “你若舍不得桶,你明儿可到德兴织坊来拿,但今儿肯定得让我装虾回去。”顾青竹见他犹豫,耐心地解释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都听姐姐的。”少年连连摆手。 两百文,很多钱了,总够给母亲抓些草药。 “你拿好了,去德兴药行抓药,那里药真价实,吃上两副药保管有效。”顾青竹数了铜板,交到少年手里,不忘叮嘱道。 她听少年说的病症,像是气血虚亏,大多是劳累所致,若是去其他药行,两百文还不够买根人参须子,但在德兴或许用一些黄芪就能达到效果。 想来他们这样的人家根本没钱调理,约莫有些好转就不舍得吃药了,这两百文好歹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谢谢姐姐,你真是个好人!”少年小心收了钱,感激地说。 顾青竹心里很清楚,她给的价有太多同情在里面,倘若她身上有自个的钱,这会儿都会悉数给他的,因她想天下儿女都能和爹娘厮守,哪怕穷苦,也不能少了彼此。 少年急匆匆走了,顾大丫摇摇顾青竹的手臂,“走,咱还有啥要买的?” “青竹,大丫,等等!”不远处,方玲连走带跑地寻了来。 “怎么了?青英呢?”顾青竹见她一个人来的,吓了一跳。 “我……我可找着你们了,你放心,青英没事,你们刚走,青山哥和……和青松来了,还带了好些家里的酱和小菜。”方玲一手叉腰,一手抚着胸口匀气道。 “青松知道顾家坳的事了?”顾青竹拧眉问。 “我不晓得哎,我和他们没说上几句话,就赶着来找你们了,青松那么聪明,这事八成瞒不住。”方玲撇撇嘴道。 “大丫,你哥既来了,你们就先回,我和小花再去买些面。”顾青竹咬了下唇角道。 “那也好,我们先把菜择了。”顾大丫点点头。 “那个虾等我回去再弄。”顾青竹叮嘱道。 几人分头走了,顾青竹带着顾小花去三生粮行。 “咦,是你呀,今儿想买点啥呀?”韩秋生恰好在店里,顾青竹虽换了衣裳,他依然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热情地打招呼。 “有头箩面吗?给我来两升。”顾青竹扬起嘴角问。 “头箩面?这个很贵的,你家里要办啥大事啊!”韩秋生有些吃惊地问。 磨面时,第一箩筛下的细面就是头箩面,用它做的面食最白,最香,最劲道,因着难得,价钱也是高得惊人,寻常人家吃不起的。 “并不是,若有,就卖些给我。”顾青竹微微摇头,含笑说。 “我不骗你,是真不便宜,一百文一升呢!”韩秋生见她执意要买,嘀嘀咕咕道。 在三生,粮食都是明码标价的,一斗稻米一百文,一斗三箩面五十文,只有头箩面是按一百文一升卖的。 “这位小哥当真是热心肠的人,我家以后也到你这儿买粮。”顾小红笑嘻嘻地说。 “是真的呀,你们生活不易,能省就省点,要我说,总之是个吃,先要吃饱才好嘛。”韩秋生量了面,挠挠头说。 “你说的没错,但今儿买这个是派大用场的,肯定不吃亏。”顾青竹歪头笑了笑,付了钱,和顾小花回去了。 “阿姐!”顾青竹刚走进自个的屋子,顾青松一下子站起来,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你今儿为了到这儿来,逃学了?”顾青竹挨着桌边坐下,沉着脸倒了一碗水喝。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顾青松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偷看了眼顾青竹。 “告诉你,你打算怎么办?找二叔打一架吗?莫不说你打不过,就算你赢了,也经不住他们败坏你的名声,你若真想帮大姐,就安安生生地加把劲儿,明年争取考上童生,其他的事都有大姐呢,慌什么!”说完,顾青竹将另一碗水递给顾青松。 “阿姐,我会用功的,将来换我来保护你们。”顾青松用力憋着气,不让眼泪流下来。 “好。”顾青竹眉眼飞扬,爽快地应下。 “青山哥说找你有事,我去叫他。”顾青松眼睛酸涩,借口出去了。 不大会儿,顾青山进了屋,刚坐下,就开口道:“青竹,上次你托我爹问的事,我爹找了里正,可里正也没遇到过,说是要问衙门里管户籍文书的县丞。 你也知道的,按惯例,这会子县丞正带着衙役各村各户收赋税,寻都寻不到人,那一日他们到顾家坳来,我爹特意将他拉到旁边问了问,说是要先找出五年前的分家文书,再做计较,但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衙门去,故而,你这事只怕还要再多等些时日。” “有的等,总是有指望,反正我在这里做工,也不耽误事,倒是劳累福叔和你,为我费心了。”顾青竹说不急是不可能的,但好事多磨,也只得多些耐心。 “你们在这儿还好,我听大丫说,顾二妮也来了,还伤了青英。”顾青山有些担心地说。 “昨儿被我收拾了,想来会老实几天,她惯是那样,若是有一天消停了,太阳都得从西边出。”顾青竹毫不在意地摇摇头道。 “哎,我们也帮不上你的忙。”顾青山叹了口气。 “你们帮我已不少了,今年,我不在家,你们肯定替我垫赋税了。”顾青竹感激地说。 “嗯,青松和青英都没成年,只交一半,故而,你家还和往年一样,仍旧是三百文,秦婶子将你家鸡蛋抵了五十文,其他的,我们几家凑凑刚好帮你交上了。”顾青山笑着说。 “我这里有钱的。”顾青竹说着,起身在床褥子底下翻出荷包,那还是上次卖蚕茧的钱。 “我们不急,你带着青英在外头,身上有些钱,心里不慌。”顾青山连连制止。 “不打紧,我昨儿通过考核了,从今往后,开始算工钱了,再说,这里管吃管住,还有新衣裳,想花钱都没地儿。”顾青竹说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顾青山虽推辞了几回,但顾青竹坚决不肯欠钱,他只得勉强收下。 “我瞧着你们还有事,我这就和青松回去了。”顾青山略坐坐,见她们一切都好,便要走了。 “青山哥,我办户籍的事,暂时不要告诉青松,免得引他分心。”顾青竹想了想说。 “我晓得轻重,这事还没个说法,我断不会往外讲的,免得惹是生非。”顾青山点头应下。 顾青松来了,青英粘着他玩,待顾青竹找到他们时,两人正偷瞧工坊里的情形。 “你和青山哥回去,在学塾里听柳先生的话。”顾青竹正了正他的衣襟。 “哦。”顾青山低头应了一声。 “还有这些钱,你拿着,买吃的也好,买笔墨也好,千万别省,姐在这儿做事,工钱高,没开销,过些时日,挣了钱就回去。”顾青竹将荷包和剩下的钱一起塞到顾青松的手上。 “阿姐!”万语千言,只在这一声不舍的低唤中。 “走,走。”顾青竹摸摸他的头。 他十二岁了,自认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旁人动不动摸他的头,十分反感,也就是顾青竹,依旧能像小时候那样对他。 顾青竹等人将他们两个送出大门,挥手告别。 顾青山和顾青松刚走不远,正遇见顾二妮四人买了食材回来,她们每个人手上都拎着沉甸甸的东西,仿佛是把整个菜市都买了似的。 擦肩而过时,顾青松对顾二妮怒目而视,顾青山记得顾青竹的委托,忙将他拉走了。 “这是谁呀?好似从织坊来的。”彭珍珠疑惑地问。 “小的,是顾青竹的弟弟顾青松,大的,是顾大丫的哥哥顾青山,难不成,她们自个比不过,还要她们兄弟来打架么!”顾二妮扯了下嘴角,不屑道。 彭珍珠听到顾青山的名字,脸色发白,假装问:“我瞧他挺结实的,这是来找活干的?” “他能干什么活,如今不过是个花架子,去年腊月里逞能,差点被狼咬死,花了三十多两银子,才捡了条命。 前些日子,听说还被定了亲的女方退了婚,也是活该报应,不过最近瞧着又和郑招娣那丫头打得火热。 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三人惯是要好,之前说不定就不清不楚,勾勾搭搭,要不然,人家一退婚,那丫头就不要脸地贴上去,帮他们家又是采茶又是摘桑的,比忙活自家的事都上心。”顾二妮深恨她们三人交好,免不了胡说一气。 “原来是这样啊!”彭珍珠面色恢复如常。 她适才见到相貌堂堂的顾青山,有那么一丝后悔,现在听顾二妮这么一说,简直就是个花心病秧子,不禁暗自庆幸自个当初英明果决退了婚。 第九十四章 小全福与虾籽面 “说这些个粗头糙面的山里汉做什么,珍珠,难不成你还看得上他?”贾敏促狭地调侃道。 “去!胡说什么呢,我眼又没瞎!”彭珍珠横了她一眼,媚态横生。 三人说笑着走了,只有杨大妞一直回头看,她羡慕顾青英,被人欺负了,有大姐为她出头,今儿,这么斯文的哥哥也来看她,而她父母去世的早,自打能够到灶台,就洗衣做饭,喂鸡撵狗,一日日不得闲。 这些苦,她都不怕的,毕竟她在一天天长大,最糟糕的,是哥哥在外头闯了祸,被旁人追到家里索要赔偿,起先还有一点田地里的出产可以抵债,再就是父母留下的一些桌椅板凳,最后连一个鸡蛋一把苞谷碎都没有了,生气的人们便开始砸她的家,一只碗都不能幸免。 她哭过,闹过,可哥哥除了骂她打她,就是把她当牛马使,他卖了唯一赖以活命的田地去赌钱,输光了,就去偷鸡摸狗换酒喝,又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三五天起不来床,还要她伺候。 前些日子,他到别的村子偷看寡妇洗澡,被人痛打了一顿,算是彻底寒了她的心,他的名声算是臭了十里路了,自个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眼见着一日大似一日,哥哥半点不为她打算,这以后谁还敢娶她呢。 她今儿见着顾青竹姐弟三个,方知,他们才是世间最令人动容的姐弟情谊。 “杨大妞,你赖在后面磨磨唧唧做什么!”贾敏回头看她,不耐烦地催促。 “来啦!”杨大妞慌忙应了一声,拎着两大包食材,紧跑了两步追上她们。 待几人走进厨房,顾青竹等人已经在低头忙活了,郭嬷嬷大概怕她们在厨房里再打起来,特意叫厨房婆子们在中间挂了块大布幔,将两处隔开。 顾大丫三人正在择菜,顾青竹找了块麻布滤虾籽,顾青英本也想到厨房里来的,却被宝应连哄带骗弄去了工坊。 慕锦成塞了把折扇在她手上,说她昨儿闯了祸,罚她打扇,唬得青英老老实实站在他身旁,可她又没啥力气,扇两下,就垂下了手,慕锦成假装看不见,由着她低头玩扇子上的玉坠和流苏。 厨房里,顾青竹已经将五六斤河虾的籽全都取了下来,清洗干净有巴掌大一团,用麻布包着沥水。 “青竹,你这是要做虾籽酱?”顾大丫两眼亮晶晶地凑过来问。 “嗯,再配一碗新面。”顾青竹将头箩面倒入陶盆里,舀水和面,点头笑道。 “眼瞅着夏至了,这虾籽面还真是应景。”顾小花轻拍了下巴掌,喜滋滋地说。 “乖乖,这味道做出来,必定鲜的不得了,神仙也难挡啊!”方玲捂着嘴,俏笑道。 “做虾籽酱,就得要青竹家晒的黄豆酱,我去拿。”郑招娣站起来洗手。 “还有酸笋啥的,一起拿来!”顾大丫急吼吼地说。 “听你的!”郑招娣乐颠颠地小跑着去了。 “大丫,你把五花肉剁了,小花,你去杀鸡,方玲,你一会儿和招娣拣大个的虾子剥些肉。”顾青竹一边揉面,一边安排道。 今儿,青山和青松来了,说了一会儿话,多少耽搁了些时间,擀面做酱都是费工夫的活,这会儿只得齐上阵了。 “好嘞!”几个人笑嘻嘻地应了,分头干活。 另一边,顾二妮几个也没闲着,几大包食材拿出来,堆得老高,相较于顾青竹那边蔬菜居多,她们则是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样不少。 “珍珠,你就别卖关子了,十两银子全都花了,咱们到底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呢。”顾二妮有些担心地问。 “那我就实说了,我家隔壁原是家酒馆,他家的招牌菜就叫小全福,每到吃饭的钟点,那开坛的香气,能飘出三里地去,引得路人垂涎欲滴,生意好得不得了!”彭珍珠压低嗓子,眉飞色舞地说。 “可你也不能光凭香味,就做出菜来,你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呀!”贾敏一听这话就急了,这也太不靠谱了。 “我自然有把握的,年初,酒馆掌柜的儿子从乡下来过年,他相中我,缠着他爹到我家里提亲,还说要是我同意,以后就把酒馆交给我们经营,为了表示诚意,还给我看了小全福的秘方。”彭珍珠羞羞答答地轻语。 “哎呦,这还有啥说的,咱今儿肯定赢定了。”顾二妮兴奋地说。 正当她们欢喜的时候,一旁的杨大妞大煞风景,她拎起一只干海参,拧眉道:“这是个啥?我不会弄!” “你去杀鸡鸭剖鱼,其他的,我们来。”彭珍珠将最脏的活都派给杨大妞。 两边人都在紧锣密鼓的做事,不敢讲太多废话耽搁时间。 头箩面经过千百次揉搓碾压,在案板上摊成一张很薄的面皮,光洁如玉,顾青竹将面皮一层层叠起来,用刀切成细条,在案上撒少许面粉,抖散面条摆放。 接下来就要熬虾籽酱,顾大丫早将配料切好,炉火也烧得正旺,锅中放水,将去年晒好的黄豆酱化开熬煮酱汁,接着放虾籽,此时一定要沿锅边喷烧酒去腥,待到酱汁微收,再搁切得碎碎的青红辣椒、黑木耳、小花菇一起焖。 顾青竹这次买的辣椒非常好,皮薄肉厚,辣味纯正,顾大丫在切的时候,幸亏系了帕子挡住口鼻,才没有打喷嚏,她又按顾青竹说的,剔除了辣椒籽,才让辣味略减。 虾籽酱熬到这个时候,一定要有耐心,顾青竹让方玲撤了明火,只用灶膛里的炭火慢慢熬,直到每一颗虾籽上都包裹上一层黑红的酱,此时,虾的鲜美,酱的醇厚才融洽得刚刚好。 顾青竹将五花肉泥,鸡脯肉末,虾粒,全倒在大海碗里,单取两个蛋清,淋烧酒,加葱姜水,而后,直接上手搅拌摔打,直到三种不同食材搅上劲,完全粘合在一起不可分。 锅中水已有了热气,顾青竹左手抓一把肉糜,微微一挤,右手的木勺在虎口处一滑,一个溜圆的丸子就浮在水中。 她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锅里就铺了一层一般大小的丸子,比野核桃略小些,刚好一口一个。 相较于顾青竹做的饭食虽简单,但功夫精细,而顾二妮她们,食材繁复,做法倒是简单,只将所有的食材都清洗干净,一股脑塞在一个坛子里焖煮。 正当厨房里的婆子恨不能为这次比赛设个赌局的时候,郭嬷嬷走进来查看,她也是经不住慕锦成的念叨,过来躲清静的。 “到午时,准点上菜,你们谁先?”郭嬷嬷看她们都在精心准备,颇为满意地说。 “我们!” 顾二妮和顾大丫一起抢着说,话音刚落,她们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对彼此翻了个厌恶的白眼。 “青竹,你想先还是后?”郭嬷嬷出乎意料地问道。 “后,我对自个的吃食有信心。”顾青竹眉眼弯弯地说。 郭嬷嬷有些微的吃惊,但最终还是点点头,走了。 “青竹……”顾大丫忍不住拉了下顾青竹的袖子。 谁不知道,人对第一口的味道感知总是敏锐而夸大的,除非后面的食物能有别出心裁地超越,否则很难能胜出。 “哼,真不是一般的狂妄,过会儿,定让你输得十分难看!”顾二妮咬紧后槽牙。 时间过得飞快,这会儿约莫巳时三刻了,两边大多准备停当。 “青竹,咋还不煮面?”顾大丫看看外头的树影一点点移动,心急地问。 “莫慌,咱们的是后上的,小花不是去前头看着了嘛,只要他们进了前院大堂,咱面条就下锅。”顾青竹胸有成竹地说。 而另一边,争辩不休,到底是连坛子一起端上去,还是盛一碗汤菜端上去,几个人吵了好一会儿,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豁,好家伙,这么大一个又黑又脏的坛子放在桌上,看着都倒胃口,别说吃了!”贾敏极力不赞成。 “这要是拿碗盛,好看是好看了,可装哪样是好呢?”顾二妮叹了口气说。 “彭姑娘,咱们这几个,就你最懂,要不,你拿个主意。”杨大妞咬着手指甲,回头看彭珍珠。 其实,彭珍珠既没进过厨房正经烧过这个菜,也没钱吃过这个菜,也就是听掌柜的那么一说,到今儿这个节骨眼上,她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那……那就连坛子一起端上去。”彭珍珠想了半晌,豁出去地说。 “你们……不可理喻!”贾敏气得脸都红了。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四人团伙里,自个和彭珍珠最脾气相投,若不是彭珍珠为了两个桃,被顾二妮收拾了,她才不会跟着屈服于那个乡下丫头的淫威。 “贾敏,你听我说……”彭珍珠急于解释。 可就在这会儿,小来急急走来说:“你们可快点,嬷嬷和三爷已经从工坊出来了。” “啊……就来!”顾二妮慌忙应下,一时顾不上贾敏的矫情,只一心应付前头去了。 因着厨房被两拨人占着,郭嬷嬷决定让慕锦成先到前院大堂尝菜,而后等厨房收拾出来,再让做活的女孩子们吃午饭。 那个坛子又大又沉,顾二妮和杨大妞合力抬着都很吃力,所幸只是一小段路,很快就到了。 彭珍珠跟在她们后面,她是这餐的灵魂人物,故而,手里拿着整套描金的碗碟,等会儿还得她近前伺候,而贾敏手上,只拿了一个汤勺,几乎是赌气,甩着胳膊来的。 “瞧着,顾二妮今儿准备的是汤菜,只不知煮的什么?”郭嬷嬷望着那个大黑坛子,笑容可掬地问。 “是小全福。”顾二妮屈身行礼。 “小全福?!”原本倚在椅子上的慕锦成,闻言,不可置信地坐直了身子。 第九十五章 赢得太容易 “三爷也知道小全福?”彭珍珠抢上前,满脸惊喜地问。 “不知道!”慕锦成见她那般,不由得又懒洋洋窝回了椅子,挑眉道,“三生有道菜叫全福汇,是南边的名菜,我听着名儿相似,只不知,你的菜是哪里的?” “哎呀,安家酒馆的安掌柜就是闽南人,他祖上逃难到了咱们这儿,就靠小全福挣出了一家酒馆,在翠屏镇,那名声可是响当当的,照您这个说法,小全福和全福汇搞不好原就是一家呢。” 彭珍珠心里那个得意啊,这菜还没尝呢,就得了三爷的好感,这比赛必然赢定了,她不由得口没遮拦,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 “胡沁什么!没见识的东西,三生大掌柜的菜,是你一个小馆子,半路出家厨子的野路子可比的!”郭嬷嬷见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瞪眼喝了一声。 她虽没去三生吃过饭,可大掌柜罗霜降的传奇可是半点没少听,一个女人能迅速笼络住半城人的胃口,这不仅单单因为她是个美人尤物,更因为她的菜色香味形俱全,南北口味兼备。 再刁钻的客人,进了三生酒楼,只消三五个回合,七八句话,她就能给他上一桌满意的菜,这在美食行当里,当是仰视的存在,哪容人随意攀比。 彭珍珠被郭嬷嬷一骂,有些傻眼,顾二妮也怪她说话不过脑子,不由得眼刀横飞。 “嬷嬷莫恼,味道好不好,尝过才知道。”慕锦成从椅子上起身,踱到大坛子跟前瞅了瞅。 “三爷说的对,安家酒馆的小全福比不得三生的全福汇,可开坛也是香七里呢。”这会儿,彭珍珠学聪明了,殷勤地在他旁边说。 顾二妮赶忙上前,兴冲冲一把掀开了坛盖,一股很浓郁的膻臭之气瞬间窜出,慕锦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口鼻! “啊!这是什么鬼味道!”郭嬷嬷来不及取帕子,被那气味逼得连连后退。 “呕!”离得最近的顾二妮,差点把早饭吐出来。 “还不赶快盖上!”扶住郭嬷嬷的小来急得直挥手。 “砰。”捏着鼻子的杨大妞冲上去,一下夺过坛盖,猛地扣上。 屋里死一般冷寂! 顾二妮的心尖打颤,她用吃人的目光紧盯着彭珍珠。 “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样不少,食材没有错啊,我分明看过秘方的!”彭珍珠自言自语。 她仿佛一个掉进冰窟窿里的人,全身瑟瑟发抖,完全不相信自个做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光凭一张纸,你就以为可以做菜了?”慕锦成回到自个的椅子上,拿起折扇用力扇风,一脸嘲讽道。 “蠢货,一群蠢货!”郭嬷嬷让小来将所有的门窗全部打开,仍不忘大骂。 “我不知道你说的小全福是怎样的,就我所知的全福汇,确实是用到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但它每道食材都是单独烹饪过,而后才会放在一起,再加上闽南独有的黄酒焖炖两个时辰,才算完成。 开坛时,正如你说,酒香混合肉香,远飘十里,沁人心脾,尝之,汤浓肉嫩,荤而不腻,厚而不肥,令人回味无穷。 此味世间难得,而做此味也是难得,在三生,做这道菜,十个厨子要忙三天,想吃这道菜,起码提前一个月预定,哪有你这样的,早上买的食材,中午就有的吃,能好吃才怪呢! 再说,你们只有十两银子,怎么可能买到最好的食材,比如鲍鱼,得是九头金钱鲍,而海参非瀛洲不可,至于鱼唇、鱼翅之类,你大概都没钱买。” 慕锦成不愧是吃喝行家,他虽样样不精,但在顾二妮、彭珍珠面前,他说的这些就足以震撼她们了。 正当顾二妮几人听得目瞪口呆之时,慕锦成又说:“汤既不成了,就尝尝四样配菜和小点,也免得你们没有菜参加比赛,到时落下遗憾。” “什么配菜小点?”彭珍珠的头再次嗡嗡作响! “这个你都不知道,还敢说什么小全福,难道这个小,是因为把四样配菜和两份小点去掉了?”慕锦成纳闷不已。 “我不知道!”彭珍珠满头冷汗涔涔。 顾二妮满面怒容,只差当场将她生吃了! “惯常的四样配菜是蓑衣黄瓜、酸辣木耳、火腿冬菇、油炝莴笋,以及芝麻饼和红豆卷。”慕锦成没吃上菜,心情倒是莫名地好,居然不厌其烦地为她们介绍。 他越是这样说,越让彭珍珠等人无地自容,一个个面红耳赤,恨不能直接咬掉舌头,晕过去一了百了。 “还不快把这坛臭东西抬出织坊扔掉,白瞎了十两银子!”郭嬷嬷拿帕子掩住鼻子,厌弃道。 彭珍珠和杨大妞抬着大坛子走了,顾二妮和贾敏灰溜溜跟在后头。 “小来,你去厨房让青竹快点。”郭嬷嬷心烦气乱地挥手。 “嗳!”小来飞奔而去。 “青竹,你的饭菜做好了吗?”小来扒在门框上,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 “这么快就尝过顾二妮做的汤了?”顾青竹正在灶上捞面,回头望她。 “她那个哪是什么汤,分明比毒药还毒,把我熏得呀,这会儿都不好受!”小来有气无力地说。 “扑哧。”坐在灶间烧火的顾小花,忍不住笑了。 “要说这彭珍珠也不知哪借来的胆子,先前还敢在三爷跟前吹嘘自个做的,和三生全福汇一个路数,这下好了,得了三爷一顿教训,这会儿比打烂面皮还难受呢。”小来撇撇嘴道。 “小来,快别说那些糟心的事了,吃点辣子炝虾,压压反胃。”笑够了的顾大丫,兜了满勺青椒小虾递到小来面前。 满鼻子新辣鲜香味道,小来就她手上,一口吞了,一嚼,小虾外脆里嫩,椒香满口,果然令人胃口一振。 “还要不要了?”顾大丫见她吃得满足,又问。 “可不敢再吃了,主子们还没吃呢。”小来吐吐舌头道。 “放心,这些都是剩下的小虾,青竹不想浪费,炒了我们自个吃的,一会儿,吃午饭的时候,我悄悄给你留点。”顾大丫朝她笑着眨眼。 小来是郭嬷嬷身边最得力的人,为人踏实,顾大丫想着,与她交好,总没坏处。 “我的饭食也得了,咱们去。”顾青竹拾掇好了,解下围裙道。 一碟糖醋拌黄瓜、一碟辣萝卜条、一碟炒酸笋、一碟炝豆芽,四样小菜由顾大丫她们依次端上来,摆放得整整齐齐,最后上的是顾青竹托盘里的两碗面。 “青竹,你今儿可是比赛,就给我们吃这个?”郭嬷嬷看着几碟小菜,有些惊讶道。 “这马上就是夏至了,麦子经过深冬、整春、初夏三季才刚刚成熟,此刻正是吃面最好的时候,而此时的虾更是可遇不可求,嬷嬷,请先尝尝。”顾青竹并不介意她的质疑,微笑着说。 在郭嬷嬷说话的时候,慕锦成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那碗面刚端进来,独特的香气就已经勾了他肚子里的馋虫。 可当他看着那碗如山水画般的面,一时又舍不得吃了。 洁白如玉的面折成三折,纹丝不乱地在汤水中微露出一点头来,绿的菜秧,黑的木耳,漂浮在汤水上,七八个溜圆的丸子,洁白中点缀着些微的红,很老实地聚在一起,而另一边堆着一大勺浓酱,靠近汤水的部分已经化开下沉,一些黑褐色的小粒微微荡漾。 慕锦成俯身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摇摇头,陶醉道:“好香的虾籽面啊!” 顾青竹有些许讶异,她原以为虾籽面只有顾家坳人才吃,毕竟山里的虾蟹都很小,一年也就这个时节虾抱籽,能刚巧遇上做虾籽酱的机会特别少,过了时令,最多做些虾酱,那个味道虽鲜,却腥味重,与这个不能比的。 “这味道……真的太鲜了!”郭嬷嬷吃了几根蘸了酱的面,惊叹道。 闻言,慕锦成的口水疯狂涌出来,他将面略微搅拌,“呼噜”吞了一口,面劲道弹滑,木耳香菇软糯,虾籽十分饱满,偶尔上下牙嗑到,瞬间在口中爆裂。 而那浓缩的酱,鲜香浓郁,好像还带着烈日阳光的炙热,当这些滋味次第在口中绽放的时候,辣味如影随形,霸道地入侵,给人更鲜明的味觉感受,忍不住想要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吃的就是这样迫切,当碗里的面条过半时,慕锦成的额头慢慢沁出热汗,他搛了几片黄瓜吃,清凉之气直入心底,酸甜的口感更是恰到好处。 “三爷,这几个小菜都很有味儿,豆芽拌在面中,吃着清爽脆甜。”平日里很严厉的郭嬷嬷,此刻眼角的褶子,也因着美食舒展开来。 慕锦成早在老君山就吃过顾青竹家的小菜,这会儿再尝,舌尖味蕾再次被激发,有故友重逢的喜悦。 肉丸溜圆滑弹,慕锦成好几次都没法用筷子搛起来,只得用木勺连着汤水舀了一个,牙齿轻咬,鲜嫩的肉汁漫溢出来,细嚼之下,可吃出三种肉食不同的层次感。 虾肉是肉丸的精华,是舌尖最容易捕捉到的大颗粒,鸡肉末层层包裹,增鲜提味,而五花肉泥几乎全化作肉汁,外层经水煮凝结,内里温润的肥腻弥补了虾肉和鸡脯肉的柴干。 这样美味的一碗虾籽面,怎能不让人垂涎三尺,慕锦成甚至将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郭嬷嬷年纪大了,已经很久没这么畅快地吃一顿饭,今儿顾青竹做的面实在太惊艳了,这次比赛,两拨人实力悬殊太大,顾青竹轻而易举地赢了。 这种一边倒的结果,毫无悬念,顾二妮败得一塌糊涂,当她知道,顾青竹仅凭一碗面赢得她,几乎气得呕血,更把彭珍珠恨出一个大洞。 都是乡下丫头,一碗面,谁还不会做! 第九十六章 一碗面引起的爱恨情仇 顾二妮没脸吃午饭,回到自个屋子,蒙头就睡,彭珍珠和贾敏也只草草吃了一口,还是杨大妞好心,给顾二妮领回两个馒头,搁在茶碗里。 最高兴的当数顾大丫几个,头一回赢得这么解气,她们忙着收拾碗筷,原本一直被宝应拉住的顾青英,这会儿撒娇地腻在顾青竹的怀里,搂着她脖子不放手。 “就算她们真的做出全福汇来,我也会判你赢的!”慕锦成走过来,站在她身旁,低声说。 “我赢顾二妮,那还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嘛,况且,我做的是实打实,令人食之不忘的美食,才不是靠你的偏袒,刚才是谁呀,恨不得打嘴都不丢筷子!”顾青竹柳眉杏眼微挑,是难得一见的俏皮。 “得瑟,赤裸裸的得瑟!”慕锦成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大肆腹诽。 无论他面上怎样不服气,但他的肚腹早就先于他投降了! 顾青竹见他鼻头翕动,却是半天没有言语,不由得别过脸去笑,青英嘻笑着用小手划自个的脸,羞他。 “哦,对了,早上的钱没有用完,我退给你。”隔了会儿,顾青竹扯下荷包递给慕锦成说。 “这点钱,还我做什么,当是奖励你的,自个留着用。”慕锦成摇手不接。 “无功不受禄,我哪能平白受你的恩惠。”顾青竹一把将荷包塞到他手中。 慕锦成手上一沉,拧眉道:“怎么还剩这么多?” “多吗?我用了不少呀,头箩面两百文,虾两百文,还是肉、鸡、蛋,其他杂七杂八的,统共七八百文总是有的。”顾青竹用心算了算,认真地说。 “我给你十两,你一两都花不完,这算怎么回事,你明儿接着花去!”慕锦成又将荷包递还给顾青竹。 “我还赶着做工呢,你休要诓我给你做饭!”顾青竹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一口回绝。 “青竹,咱们吃饭去了!”顾大丫收拾干净,回身招呼道。 “来了!”顾青竹抱着顾青英逃似地走了。 慕锦成捏着荷包呆在原地,自个下意识里真有这个想法? 他仔细想了想,好似真的有。 午饭的时候,顾青竹将辣子炝虾给做工的女孩子们分了分,这菜既有味又下饭,很得人喜欢,因着郭嬷嬷已经吃过了,小来难得和旁人坐下来吃一回饭,她很自然的和顾青竹她们待在一处,吃吃说说,十分开心。 她的身份在这里不言而喻,有些心眼的女孩子见此,不由得暗地里揣度,顾青竹这回不仅大胜顾二妮,顺带着又增强了郭嬷嬷对她的好感,当真是了不得,这以后只怕还得依仗她一些才好。 大家各揣心思,吃了午饭都去休息,顾青竹忙着收拾剩下的食材,她虽买得不多,但总有没用完的,她将那些都送了厨房的婆子。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厨房里的这些婆子做了十来年,心里清楚得很,这些过了明账的东西,比赛结束了,都是顾青竹的,她这会儿无论是自用还是送人都做的了主。 “谢谢顾姑娘,婆子们今儿也沾沾你的喜气呢。”胖管事婆子笑眯眯接过肉菜道。 “今儿晚上,你可得好好请我们喝两盅。”一个满脸褶子的瘦婆子打趣道。 “对对对,顾姑娘赢了比赛,你也跟着赚了钱,可不得买点好酒请请我们嘛。”另一个大脸庞的妇人跟着起哄。 “好啦,好啦,今儿有顾姑娘给的菜,晚上烧来吃,再打一壶梅子酒来喝喝,总能堵上你们的嘴,只一样,你们可不要四处张扬,郭嬷嬷带来的那个小吉,这次和看门的婆子打赌,把下个月的月钱都输了,别到时被她瞧见,嫉恨我赢钱,告到郭嬷嬷那里,大家都晦气。”胖婆子压低声音说。 “啊呀,瞧你说的,哪能呢,那丫头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对我们连正眼都不看的,我哪会上赶着热脸贴她冷屁股去!”瘦婆子鄙夷地说。 “就是,大家都是伺候人的命,偏她傲气得很,这会儿输了钱,也是活该!”大脸庞的妇人连连附和道。 “顾姑娘,让你见笑了,这以后啊,厨房里,你尽管来,要用啥吃啥,你自便。”胖婆子笑着和顾青竹客套。 “谢谢婶子。”顾青竹笑着点点头,离开了厨房。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吉为上次被罚的事耿耿于怀,这会儿又赌输了钱,八成又要把这笔账无故算在她头上。 顾青竹想了一中午,也没啥好法子,现下唯有避着。 下午,一上了缫丝机,顾青竹就把这些烦心的事抛到脑后去了,一门心思抽丝接线,一个个丝锭,哗哗地绕出来,等收工过了秤,可就都能折成钱的。 顾青英还被慕锦成拎在身边打扇,她到底是个六岁的娃娃,摇会扇子就想打瞌睡,东倒西歪,哈欠连天,慕锦成瞥了眼身旁的宝应。 心领神会的宝应赶忙跑去搬了把大椅子放在桌子后头,顾青英坐在上面扇风,不一会儿,就歪着睡着了,这可苦了宝应,他既要给主子打扇,还得时不时给这小丫头扇几下,防着蚊虫叮。 及到下工,顾青竹绕了两斤线,郭嬷嬷让小来记在账册上。 今儿,顾大丫四人和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通过了考核,这日吃晚饭的时候,分外热闹些,小元也在其中,她一时高兴,不免和她们多说了几句话。 小吉或是因为月信来了,心情烦躁,吃了几口饭,就撇了小元独自回屋去了,倒让小元有些惊讶。 中午吃得太好,晚饭时,慕锦成看着一桌子的肉食,啥胃口也没有,又准备拿茶水泡饭。 这可怎么得了!郭嬷嬷一把抢了茶壶,吩咐厨房做碗面来。 婆子们哪敢怠慢,紧赶慢赶,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横七竖八的面条乱糟糟堆了一碗,几根青菜孤零零飘在汤上,一个白腻腻的鸡蛋卧在一旁。 “不吃!”慕锦成没胃口。 “三爷,你要不回府里吃?”郭嬷嬷陪着小心问。 她看着那碗面也不想吃,可厨房的婆子都是经年的老人了,也就会做这些粗鄙的饭食,今儿吃了顾青竹做的面,这些以后都没法吃了。 “我不饿!”慕锦成摇头。 他为了进织坊,可是和他老爹要了一万两银子入股的,这要是单为了吃不惯这里的饭食,就要回家去,定是又要被他骂没出息的。 说不定还要和他讲,祖上怎样怎样吃苦,才建立了三生,这些话都讲了八百遍了,他几乎能倒背如流,再听下去,只怕要吐了。 “我帮你跟青竹要了虾籽酱和小菜,只是没有肉丸了。”小来不知何时出去的,这会儿,捧了一个小陶罐兴冲冲进来。 这简直是救命的,慕锦成拨了虾籽酱,就着小菜,呼啦呼啦,吃了一碗面,这面自然是不及中午的,但有了酱,仿佛有了灵性,再呆板的吃食也变得鲜活起来。 郭嬷嬷与小来互看了一眼,顾青竹那一碗面做得好,但以后,这位爷可就难伺候了! 第二日,小吉因着肚子疼,没有去做工,她蹲在茅厕里,听外头四个人在说话。 “我听说,顾大丫那几个笨蛋都过了考核!”贾敏哀怨地说。 “你还想那些个没用的,还是顾眼前,这茅厕为啥总也刷不干净!”彭珍珠嘀咕道。 “你还有脸说呢,要不是你逞能,我们几个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输给一碗面!”顾二妮阴恻恻地哼了一声。 彭珍珠哑口无言,低头抠扫把上的竹屑,贾敏听出顾二妮话里隐隐的怒意,也不敢搭话。 只有不会看人脸色的杨大妞劝道:“二妮,咱还是抓紧打扫,说不定,下午还来得及去做工呢。” “还做什么工,你也不闻闻自个身上的味儿,谁肯挨着你!”贾敏剜了她一眼。 “这咋办?我总不能一个月不过考核,不挣钱啊!”杨大妞想到这里,不由得哆嗦了下。 她鼓足勇气离开家,到织坊来,就是因为这里工钱高,若是白混一个月,和待在老家有什么区别,到时哥哥还以为她偷藏了钱,必定少不了一顿吵闹。 “还能怎么办?难道还等着有人来接班啊!”顾二妮气闷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呀。”小吉从里面出来,拍拍衣裳道。 “这话怎么说?”彭珍珠双眼冒光,一下子抓着小吉的衣袖问。 “你们只知自个输了比赛,却不晓得顾青竹当初可是我们大小姐,亲自带来交到郭嬷嬷带的,有着这层关系,一来就自恃会写字,得了郭嬷嬷青眼。 再就是,她早就认得慕家三爷,她来的那日,嬷嬷让她挂灯彩,这丫头心眼多,见三爷来了,故意从梯子上摔下来,刚巧落在他怀里,要是我,不要说做出这等丑事,就是光想想,就得羞死了。 她倒好,借着这个由头,蒙头大睡一下午,连累我和小元替她做了好多活。”小吉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讲得如同真的一般。 “啊,竟有这样的事?怪不得三爷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贾敏惊诧道。 她好几次想凑到慕锦成跟前卖弄身材,都被他如冰刀般的目光定住了,这会儿倒好似找着了根由。 “二妮,她不是和你一个村的嘛,她与顾大丫她们亲近得很,为啥当初不带你一起来?”彭珍珠转转眼珠问。 “她哪里是来做工,分明是在村里勾搭野男人待不下去,才不得已出来的,我才不乐意和她一道!”顾二妮嫌弃地朝地上唾了口口水。 “这样龌蹉的人,才更应该让她去刷茅厕!”小吉扯着嘴角,似笑非笑。 “那我们怎么办?”除了杨大妞,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第九十七章 偶得的预警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吉瞟了她们一眼,双手一摊,像只骄傲的孔雀,仰头走了,只留三人傻站着。 “她这啥意思,耍人呢!”贾敏气呼呼地跺了下脚。 “她肯定是看不下去顾青竹这般小人得志,才好心告诉我们之前的事,但又怕受到连累才这样的,我们不如这样……”顾二妮招呼三人靠近,近乎耳语道。 “不行,不行,这不是败坏人家名声吗?”杨大妞瞪着那双深凹的眼睛,拒绝说。 “算了,跟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就老老实实刷茅厕,等着我们找替死鬼来换你。”彭珍珠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们不能这么干,缺德呢!”杨大妞极力想要说服她们。 奈何三人报仇心切,已然走火入魔,半点也听不进她的话,全都丢了扫把,躲到一边商量去了,杨大妞看看她们,又看看茅厕,只得捡起扫把,独自去打扫。 比赛尘埃落定,织坊安生了二三日,顾青竹缫丝的技能突飞猛进,一天下来,能绕四五斤丝线,如此一天就有四五十文的进项,比卖夏茶鲜叶还挣钱,这不知惹了多少人艳慕,顾大丫她们手脚慢些,三十多文还是有赚的。 这日,顾青竹吃了晚饭,打算和大丫她们带青英在院里玩玩,如今夏日日头长,青英到底是个孩子,困在这个院子里时间久了,实在闷得慌,白日没时间,只得傍晚这么一会儿空闲。 “顾姑娘,你能来帮我个忙不?”厨房的胖管事婆子满脸堆笑地拦住她。 “婶子,啥事?”顾青竹站住问。 “嗳,还不是那位爷,这一日日饭食不好做,瞧我这头发都愁白了!”胖婆子撩起几根头发给顾青竹看。 “我能帮你什么做啥?”顾青竹爽快地说。 “哎呀,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我知你白日里忙,别的也不好麻烦你,今儿,你好歹给我熬一锅酱。”胖婆子拉住顾青竹的衣袖,亲昵地说。 顾青竹不好推脱,只得说:“大丫,你们带青英去玩,我给婶子帮忙。” 大丫四人点头,带着青英走了,顾青竹挽了袖子进厨房,案板上食材样样齐全,厨房里的酱是集市买的,并没有农家晒得那么干,顾青竹用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面多又咸,不够鲜,她上次买到虾,纯属偶然,这会儿厨房里只有一些肉。 胖婆子见她这般老道,搓着手说:“老婆子我连着几日早起到菜市上去寻,都没遇着卖虾的,估摸着,这会子也没虾籽了,今儿特意买了肉,你瞧,五花肉,后腿肉,里脊肉,你想用哪种?” “用七分里脊,三分五花肉,里脊肉嫩,五花有油脂。”顾青竹说着,就要动手拿刀。 “别别别,你说就行,切肉让她们来。”胖管事拦住顾青竹,招呼其他婆子。 “再泡点木耳香菇之类,哦,有花生吗?先煮上。”顾青竹想了想,又说。 几个婆子这几日大概是被慕锦成刁难坏了,今儿做事十分用心,桩桩件件都按顾青竹说的做。 一锅花生肉酱足了一个多时辰,顾青竹从厨房里出来时,天都黑了,胖管事心里过意不去,就拿小罐装了一点酱,说是给青英吃,顾青竹推让不掉,也就收下了。 过了三五日的一天晚上,顾大丫突然对顾青竹说:“青竹,最近,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啊,我瞧着你现在丝线绕得不错呢。”顾青竹低头在灯下给青英缝衣裳,浑不在意地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前些日子,有几个人总来和我们说话套近乎,你记得不?可最近她们都不睬人了。”顾大丫翻了白眼道。 “这有啥稀奇的,人家之前不会缫丝,免不了多向你请教,如今,谁还肯放着工钱不挣,尽和你浪费口舌。”顾青竹笑着摇头。 “啊呀,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和你说不清!”顾大丫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急得跺脚。 “好啦,好啦,咱来这儿,不就是图挣钱吗?其他人理不理咱,有啥大不了的。”顾青竹放下衣裳,拍拍她的手臂。 又过了几日,连顾青竹也感觉到了其他人不友善的目光,这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叽叽咕咕,一见她们来了,立刻作鸟兽散,装模作样各做各的事。 顾大丫几个也曾堵住一两个人问,但她们都不肯说,顾大丫也不好平白打人,只得生憋着这口气。 过了夏至,天气越发热了,雨水也变得多了起来,弄得人整日浑身粘乎乎湿答答的,青英早上刚洗了澡,到中午就汗湿了,顾青竹拿了木盆去厨房打水。 因着上次熬酱,顾青竹把法子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厨房的婆子,投桃报李,她们对她很客气,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到厨房用热水,其他人就没这般好处,中午至多用冷水擦擦。 她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前院传来男人的怒骂声和女孩子的哭声,这会儿正是午休的时间,大部分人都在自个屋里,郭嬷嬷觉浅,这声再大点,就该把她吵醒了。 顾青竹拿着盆走到前院,看背影,果然是织坊里的女孩子,她低头站在院门口,隔着院门,外面站着一个男人,正挥舞着手臂,张扬地说话。 因着阳光刺眼,顾青竹有些看不清男人的面目,走到跟前,才发现居然是杨家村的杨大发,而里面站着哭的,竟是杨大妞!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还敢撵到织坊来欺负人,信不信我叫人来把你打一顿!”顾青竹放下盆,站在杨大妞旁边道。 “臭丫头,你咋也在这儿?”杨大发没想到,顾青竹会突然出现。 他上次被方奎他们一顿臭揍,在家里躺尸了好些日子,这才刚下地走动几天,腿还瘸着呢。 “我在哪儿,用不着你管,你最好识相地赶快走,要不然我就去告诉管事嬷嬷,让县衙的捕快来抓你!”顾青竹恐吓道。 “我来找我自个的亲妹子,就是县老爷来了,也管不着!”杨大发洋洋得意地说。 “呸,谁是你妹妹!”顾青竹只当他撒谎,怒斥道。 “顾姑娘,他真是我哥。”眼睛哭得红红的杨大妞,拽了拽顾青竹的衣角。 “嗯?”顾青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两人怎么会是兄妹?一个是人见人恨的无赖鬼,一个是软弱可欺的可怜人。 “真的。”杨大妞羞耻地低下头。 “这种哥哥,不要也罢,一个只会欺负自家妹子的男人都是孬种,有能耐,你去挣钱养活亲人,在这里撒酒疯算什么本事!”顾青竹挺直了腰杆,怒斥道。 她今儿可算是遇上件奇葩的事,可杨大妞哭得太可怜了,她不得不管。 “我就是孬,就是怂,你叔不还差点把你嫁给我吗?”杨大发愈发无赖,碘着脸嘻笑。 “叫你胡说八道!”气极的顾青竹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一下子砸在他鼻子上。 两行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杨大发一边抹,一边叫唤:“大妞,你看,她把我打出血了,我可是亲哥呀!” “活该!”杨大妞憋得脸通红,终是骂了一句。 “赔钱货,你胳膊肘往外拐啊!我鼻子流这么多血,不行了,不行了,没有一百文,我不走了!”杨大发将鼻血擦得满脸都是,蹲在地上耍赖。 “你赶快滚,不然,我就让你头开花!”顾青竹举着更大一块石头恐吓道。 “你……你这个疯子,我又没跟你要钱!”杨大发委屈地往后挪了挪。 “我们一起做工的,就是姐妹,你欺负我姐妹,万万不行!”顾青竹气愤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要不是你说是那丫头的哥哥,我都懒怠给你传话,这会儿闹哪样?一会儿把管事嬷嬷吵起来,我的饭碗还要不要了?麻溜的,赶快滚!”门房门开了,一个粗壮的婆子走出来,厌恶道。 “我……我真是她哥,亲的!”杨大发眨巴着眼睛,指指杨大妞,又指指自个。 “你什么你,以后别再来了,来了也没人给你传话!”婆子叉腰杵在他面前,这是要立逼着他走。 “好好好,吃里扒外的东西,长本事了,有种,你别回家!”杨大发瘸着腿走了,还不忘回头恨恨地说。 看门的婆子见他走了,朝顾青竹和杨大妞挥挥手,自个关门回屋去了。 “谢谢你呀,顾姑娘。”杨大妞低头就要行礼。 “这是干什么?咱们一处做工,就是要互帮互助呀。”顾青竹一把托住她。 听了这话,杨大妞一时哽咽难当:“我哥他……” “他来跟你要钱是不是?你千万被给他呀,要不然,那可是榨干你的无底洞!”顾青竹抚了抚她的后背,劝解道。 “我晓得的,况且,我来这儿,快一个月了,也没挣上啥钱!”杨大妞垂头,吸了下鼻子道。 “缫丝也不难学,三五天就能上手,你若不会,大可来问我,再者,嬷嬷也没说,你们下午不可以做工呀。”顾青竹安慰她道。 “可她们说……”杨大妞拧着衣角,忽而抬起头,鼓足勇气说:“顾姑娘,你是好人,你最近可得当心啊!” “我?我当心什么?”顾青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反正,你自个处处注意就是了。”杨大妞说完,飞快地跑了。 顾青竹也不好大声叫她,只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愣,转身拿起木盆去了厨房。 晚间得空,顾青竹和顾大丫几个说起这件事,大家一致觉得,最近的反常肯定都是顾二妮等人在搞鬼,可光让旁人孤立她们,顾二妮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再说,这种孤立也伤害不了她们什么,而杨大妞说的当心又是什么? 第九十八章 顾二妮的报复终于来了 顾青竹想来想去,也没得出个什么结果,只得暂且作罢。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真有啥事,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不信,邪能压正。 顾大丫几个自此十分上心,可一日日过得流水似的,旁人依旧避着她们,顾二妮几个已经回来做工,紧张了一些时日,见没出啥大不了的事,这心里便慢慢放下了。 多雨的季节过去了,太阳一放晴,热气就蹭蹭地飙上去,缫丝的活越发不好干,这时候才发现这十文钱真不好挣。 缫丝锅要一直保持水温,灶膛里的火是不能熄的,而缫丝机下还放着烘线的炭盆,二十眼灶,二十盆炭,这个时候的工坊简直就是一个架在旺火上的大蒸笼,只要待上一个时辰,整个人都跟水里捞上来似的。 郭嬷嬷无比心焦,让厨房煮了绿豆汤,又到药行里配了藿香正气丸,但收效甚微。 很多女孩子都做不下去,有的只能上早晨半日工,有的甚至直接收拾包袱走了,唯有顾青竹几个还在坚持,顾青竹怕青英热着,只让她在后院里待着自个玩耍,好在她混熟了,小来偶尔帮着照看一下,厨房的婆子对她也不错。 天气炎热,慕锦成已经好几天没来了,郭嬷嬷顿觉少了很多事,连厨房里的婆子都松了口气。 忽一日,前院骤然嘈杂起来,郭嬷嬷急忙带着小来去看,就见慕锦成带人赶来了一辆密闭的马车。 “三爷,你这是……”郭嬷嬷狐疑地问。 “快叫女孩子们避避,我好叫人送冰进去。”慕锦成前襟已经汗湿了,他抹了下额头上的汗道。 “冰?!”郭嬷嬷大吃一惊。 大黎国夏日炎热,都水监通常会在数九寒天,在各城中雇佣大量劳工将河里的冰开采出来,藏在各处冰窖里,到了夏天再拿出来分派贩卖。 宁江城虽是留都,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上冰,除了按官职分派有限的冰量,其他的都要靠白花花的银子去买,而这价钱也跟着天气翻跟头似得上涨。 一般人家也就是正经主子屋里才能享用,像工坊这种地方,几何时这般奢侈用得上冰? “快点呀,我都要热死了!”慕锦成夺了宝应的扇子,自个呼啦啦用力地扇。 “啊……好好好……”郭嬷嬷回神,一叠声地应着, 转身让小来跑去知会工坊里的女孩子。 小来飞奔着去了,女孩子虽躲了起来,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都半隐着身形,偷偷张望。 不一会儿,七八个小厮卸下三块四方的大冰和三口青花大缸,很快就赶着马车走了。 女孩子们一下子涌进工坊,瞧着大缸里的冰块,好奇地东摸西摸,入手光滑,冰凉沁人,果然是冬日才有的冰! 工坊里一下子凉爽了许多,女孩子们高兴地开始做工,就连下午惯常歇着的人也赶了来。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三缸冰,顾二妮眼尖地发现,有一口缸就紧挨着顾青竹的缫丝机旁,她那个位子只怕是最凉快的。 这个发现像个面团似的,迅速发酵,在除了她们几个之外的人中,疯狂传播,人人对她又羡又嫉。 自此,每天都有人送冰来,慕锦成又天天待在工坊里,郭嬷嬷拐弯抹角地问过他,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拿自个月例银子买的,为的是织坊早些完成缫丝。 这话说得轻巧,郭嬷嬷在谭家也算是经年的老人了,心里却是清楚地很,慢不说,冰价有多么昂贵,就光找到买冰的路子都十分不容易,这要都算在缫丝价钱里,那可就是天价丝了,所幸,听他的意思,那都是他额外贴补的,不在织坊的账上开销。 这一天,慕锦成不知何事没来织坊,郭嬷嬷也带着小来临时回谭家大院去了,好在大家都赶着挣工钱,倒也相安无事,快到中午的时候,看门的婆子突然走来叫顾青竹,说她的弟弟来了。 顾青竹只当是顾青松来了,忙丢下活计,一路小跑着去了。 及到院门前,却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少年,并不是她弟弟顾青松。 顾青竹有些惊讶,后退半步问:“你是谁呀,找我做什么?” “姐姐,我是陆小七,你不认得我啦,前些日子,你花两百文买了我的虾呢。”黝黑的少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啊,是你呀,你娘可好些了?”顾青竹这会儿想起来,面前的少年似乎更瘦也更黑了。 “我听你的话,抓了几副药,我娘喝了,果然好多了,现在能在家里洗衣做饭呢。”少年笑容明媚。 “那便好,你今儿是来拿木桶的?”顾青竹接着问。 她深有感触,穷人家的日子不好过,一点家当都是极爱惜的,那个桶虽老旧,却还是能用的。 “不是的,我娘觉得你当初花两百文买我的虾,亏了,我今儿刚巧捉了一些鱼来卖,我娘一定让我送一条大的给你,不然,她心里不安。”陆小七抓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一点都不亏,你的虾值那个价!”顾青竹坚定地说,她凭那些虾,一举赢了比赛,多少钱也买不到这种解气。 “可是……”陆小七为难,愈发局促不安。 “鱼,你拿回去给你娘补补,你瞧,我只是在这里做工,根本没法做吃食的。”顾青竹为了让他心安理得些,想了个由头道。 陆小七朝院里张望了一眼,有些犹豫道:“我若把鱼带回去,我娘定要怪我的。” “不如这样,今儿是赶集日,我与你一起去把鱼卖了,你再给你娘抓些药,这样岂不是好?”顾青竹想了想道。 “可我娘是让我送你的呀。”陆小七拧眉,一时不知怎么办是好。 “就这么说定了,你站着别走,等我去拿桶。”顾青竹说完,不等他再说什么,转身跑开了。 当她拿了桶出来,迎面正撞见顾二妮。 “好啊,你居然拿织坊里的东西给外人,当真是吃里扒外!”顾二妮一把抓住顾青竹的胳膊,像逮住了一个贼。 “你胡说什么,这不是织坊的东西。”顾青竹甩开她的手。 “哼,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在顾家坳偷着给野男人做衣裳,到了这儿勾引三爷不说,还偷织坊的东西倒贴,你可真贱!”顾二妮鄙夷地说。 “你说什么!”顾青竹终于明白,那些人背地里叽叽咕咕说的,原来是在传这样的谣言。 这个时候,织坊里的女孩子三三两两都下工出来了,见她们这般吵闹,都围上来看,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我说的有错吗?你难道不是被捉了赃,连夜逃出顾家坳的?”顾二妮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禁大声说。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惯会颠倒黑白,你们一家子好吃懒做,趁我出门卖蚕茧,明目张胆到我家里偷钱,没偷到,就想用下三滥的法子逼我交出钱来,可惜你出门早,不然就能看见你家大门是怎么被劈成两半的了。”顾青竹冷哼了一声。 “你胡说!”顾二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道。 “青竹说的没错,你不信这会儿回家瞧瞧去!”顾大丫叉着腰挤进来道。 “哼,你们别想蒙我!你做了丑事不知收敛,在这里可不止一桩,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想赖也赖不掉!”顾二妮拔高了嗓门叫嚷。 “对,贱人就是不要脸,头天来就敢往男人怀里钻,要是我早不活了!”贾敏在一旁冷嘲热讽地帮腔道。 “哎呦,钻有钻的好处呗,你瞧她仅靠一碗面就赢了比赛,头一个过考核,头一个拿工钱,谁能有她这个风头,而我们这些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只能去刷茅厕哦。”彭珍珠拿腔拿调,酸溜溜地说。 “可不是,就连冰缸都特别单给她一个,这不是拿那啥换的好处嘛。”贾敏咯咯地笑,她虽没明说,可谁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你们血口喷人!”顾青竹气地面色通红。 “有这些个还不算,又在外头勾搭上一个年纪小的,今儿寻上门来,啧啧,你这是要拿织坊的东西打发他呀。”顾二妮奸笑道。 “顾二妮,你败坏青竹名声,看我怎么揍你!”顾大丫冲上去,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救命呀,大家都瞧见了,顾大丫打人了!”顾二妮不躲不让,扯着嗓子乱叫。 “大丫!”顾青竹拉住了顾大丫,摇摇头。 顾青竹虽生气,但很快冷静下来,她记得杨大妞说的话,顾二妮倒是长了本事,酝酿了这么长时间,专拣今儿管事的一个不在闹事,她就是想激怒顾大丫动手打架,然后有理由告状,让郭嬷嬷将她们几个都罚去刷茅厕,让她一雪前耻。 “哼,我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贱货!”顾二妮见她不上当,继续挑衅。 “顾二妮,我赢你,是我面做的好,至于三爷救我,是因为小吉没有专心扶梯子,导致我挂灯彩时,从高处摔下来,至于说我钻他的怀抱,还真算不上,我认识他,比这早多了,不仅和他吵过架,还一起吃过饭,更到县衙的小园子里逛过,怎么样,你还有啥要说的?”顾青竹轻蔑地说。 她那日摔倒在慕锦成怀里,当时只有小元和小吉在场,小吉还是罪魁祸首,上次比赛,她与人赌输了钱,这些话定是她告诉顾二妮的,至于是小吉胡说八道,还是顾二妮信口雌黄,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小吉必然是逃不了干系,她自然不用维护她的面子。 “哇,原来是这样啊!” “小吉太不靠谱了!” “我就觉得顾青竹不像那样的人!” 围观的女孩子叽叽喳喳,风向慢慢又调了一个方向。 第九十九章 三爷英雄救美 “这说明什么,不正好证明你不正派,狐媚子似的到处勾搭人!”顾二妮听她说出这么多的交集,心里愤恨不已,不由得大声骂道。 “这话说的,她遇着我,怎么就不正派,勾搭人了,你是想说我是个纨绔败家子?”慕锦成不知何时回来的,他负手站在人群外,慢条斯理地接了一句话。 “不,不,我不是说您!”顾二妮专拣今儿两位掌事的不在时发难,哪成想,慕锦成居然回来了。 她心里不禁有些慌,昨儿,小吉特意跑来告诉她今儿是个机会,可这消息却是出错了。 “那你说谁?这里称三爷的,除了我,还有哪个?”慕锦成走到她面前,环顾四周,他脸上笑的,眼中却寒意深深。 “顾青竹真的不检点,她在顾家坳的事暂且不说,这会儿,门外正站着一个,三爷不如叫人绑了来,一问便知。”顾二妮受不住他眼神的威压,扑通跪在地上说。 “你说的可是他?”慕锦成让到一边,又黑又瘦的少年出现在众人面前。 “对,就是他!”贾敏兴奋地说。 刚才顾青竹被婆子叫了出去,贾敏借口上茅厕,悄悄跟着她,躲在石榴树下偷听,因着他们说话声不大,她又不敢靠得太近,故而,虽能看见人,却只能听见只言片语。 “姐姐……”陆小七不安地捏着衣角,他本是来感谢的,这会儿看着,似乎是惹祸了。 “这里没你的事,拿着木桶回家去。”顾青竹不想把一个乡下少年裹到顾二妮的龌蹉里来。 “你不能走,说,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今天为什么来找她!”顾二妮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陆小七,急切地说。 “你松手!”陆小七看着疯癫的顾二妮,像个受惊的小鹿,一下子打开她的手,猛地跳开了。 “莫怕,你只管说,你这姐姐的清白就靠你证明了。”慕锦成和煦地拍拍他的肩膀。 “那日,姐姐用两百文买了我的虾和桶,就这么简单呀。”陆小七老老实实说了。 “就没点别的了?”顾二妮不相信地追问。 “没了。”陆小七坚定地摇头。 “两百文买虾?顾青竹,你是拿三爷的钱不当钱,还是想趁机勾搭这个少年,如今最好的肉多少钱一斤,几斤虾,你敢花两百文!”彭珍珠敏锐地抓住了顾青竹的把柄,叫嚷道。 “你长得怪漂亮的,为啥嘴这么恶毒地胡说八道!我们那日走遍菜市,也询不到价,姐姐看我娘病着,可怜我,才给了这个价!”陆小七到底是个少年,一时涨红了脸分辨。 “小七,我早说过你的虾值两百文!”顾青竹温和地点点头,转而轻蔑地对彭珍珠说,“别信口开河说两百文价高,你若有本事,大可拿上两百文,现到菜市上去,倘能买到五六斤和我那日一样的虾来,我今日的工钱都归你。” “菜市上根本买不到虾,就是和卖鱼的订,也不知哪天会有,现在过了节令,更不要说抱虾籽的虾喽。”厨房一个婆子在一旁插嘴。 “那也贵不到两百文去!”彭珍珠死咬着价钱不放。 “我娘也这样说,她整日在家念叨,今儿,我刚巧来卖鱼,她嘱咐我一定送一条大的来给姐姐。”陆小七说着,将脚边一张大荷叶打开,里面有一条两尺来长的青鱼。 “这……”顾二妮和彭珍珠贾敏两人面面相觑。 她们不是要揭穿顾青竹虚假的面目的么,这会儿怎似帮她宣传她做的好事呢? 慕锦成拍拍巴掌,笑眯眯地说:“这事这下可算是说明白了,大家都清楚。” “三爷,她用你的钱博自个的好名声,这样的人太可怕了!”贾敏一脸忧心地说。 慕锦成微微弯下身子,微眯着眼睛对她说:“她不过花两百文,就为织坊积了善缘,缫丝才这般顺遂,你们白花了我十两银子,费油费盐费柴禾,最终都喂了野狗,最终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听到,是不是太蠢了点!” “啊?!”贾敏被他眼中危险的碎芒一刺,惊得后退了一步。 这偏心也偏得太没边了,缫丝顺遂都是顾青竹的功劳? 这会儿,慕锦成显然已经恼了,顾二妮即使不服气,也不敢吱声了。 “既然事情说明白了,该奖的奖,该罚的罚,郭嬷嬷今儿不在,我也不好代她惩戒你们刷茅厕,再说,总让你们刷茅厕似乎也太不公平了些。 不如这样,今儿闹事的都别吃饭了,晌午后也不用做工,直到什么时候想安生了,什么时候当面给顾青竹道歉,你们再去工坊。”慕锦成挥挥手,说得轻描淡写。 这还不如刷茅厕呢!三人愤恨。 再说,这会儿,顾二妮她们都是缫丝熟手,骤然停了她们的工,一天五十文工钱可就飞了! “三爷,没我的事,我爹还病着呢,我不能不做工!”彭珍珠一下子慌了,立时跪下说。 “也跟我不相干,我们都是被人蒙蔽!”贾敏也跪下了,捂着脸抽泣。 “你们……”顾二妮气得脸色铁青。 “二妮,你赶快认个错。”一直没说话的杨大妞将顾二妮摁跪在地上。 “我没有错!”顾二妮咬牙反抗道。 “很好,很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这骨气能挺多久!”慕锦成翘起嘴角,邪魅地笑。 转瞬,他的话语就变得犀利起来,“说,是谁说顾青竹专钻我怀抱的?” “是小吉!”彭珍珠和贾敏异口同声说。 顾二妮知道这次又完了,一下子瘫跪在地上,再没力气挣扎。 小吉立时战战兢兢走出来,扑通一下子跪在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地上。 她只是谭家一个不受待见的小丫头,慕锦成想要责罚她,单凭一个搬弄是非,就足够郭嬷嬷将她赶出谭家,卖给人牙子了。 “大家去吃西瓜,亏着我还费了好大劲儿寻摸来的,一口还没吃上,倒要先在大太阳底下断这些是非,真令人头疼!”慕锦成揉揉额角抱怨道。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宝应怀里抱着两个圆溜溜有翠绿花纹的瓜,织坊的女孩子大多是乡下来的,别说吃西瓜,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这样的夏天,能啃上一根老黄瓜就算是好的了。 宝应对他主子的脾气了如指掌,赶忙接口道:“好不容易得的,西瓜可甜了,咱快去尝尝。” 一帮好奇的女孩子簇拥着宝应走了。 “姐姐,我该回去了。”陆小七挠挠头道。 “天怪热的,你把鱼拿到厨房,去和她们一起吃片西瓜。”慕锦成推了他一下。 陆小七看了眼顾青竹,顾青竹向他点点头。 “你怎么能收他的鱼呢,他娘身子弱,实该补补。”顾青竹往树荫处走了几步,蹙眉道。 “谁说就你能做善事,我一会儿让宝应送他走的时候,会给他一些钱的,要不然,一条鱼拿来拿去,这么热的天,肯定会坏的。”慕锦成跟在她身后说。 “你别给他太多。”顾青竹回头望了他一眼。 “为啥?”慕锦成惊讶地问。 “他们母子都是实诚人,给多了,心里不安,日日惦念,反倒好心办坏事。”顾青竹低头踢地上的小石子。 “你今天给我做碗鱼吃,别浪费了。”慕锦成看着她低垂的白皙脖颈,突然换了话题。 “好。”顾青竹闷声应了。 今儿的事,实该感谢他的,做碗菜当感谢。 慕锦成有些惊诧她答应地这般爽快,心里一下子雀跃不已,跟着她进了厨房。 顾二妮四个人跪在中午炙热的阳光下,又饿又热,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头昏眼花。 “你们有本事斗就斗,没本事拉我下水做什么!”小吉跪坐在地上,一会儿又被烫地挺起腰身,埋怨道。 “你自个斗不过她,就想借刀杀人,当我们是傻子呢!”顾二妮朝她吐了口口水。 “而且,你还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害我们被三爷当场责罚!”彭珍珠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你们不也搞错了么,外头那个人根本不是顾青竹的错处,反倒帮她挣了好名声。”小吉不甘示弱地回击。 “贾敏,你耳朵是不是聋了呀,都偷听到了啥,为什么和他说的差那么多!”顾二妮扭头骂道。 “我……我听到他们说鱼啊桶啊,还有钱,哪知竟是那样的。”贾敏低垂眼眸,扭着手指说。 “咱们还是认个错,难道真不做工挣钱了?”彭珍珠看了她们三人一眼。 “对啊对啊,咱总不能眼睁睁看别人赚钱,还享受冰块,吃西瓜。”贾敏偷看了眼顾二妮,吞了口口水附和道。 “没骨头的东西!”小吉仰头望向别处。 “我们怎好和你比,你不做工,还有月例钱拿,我们家里还等着钱用呢!”彭珍珠急道。 “二妮,你家里还欠着债呢,人家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咱是女的,服个软认个错,都是表面工夫,咱日后有机会再和她慢慢计较!”贾敏膝行两步,忍着地上如同泼了火般的滚烫,轻声劝顾二妮。 顾二妮一愣,她到这里来做工,是赌坊管事家娘子介绍的,她爹就指着她挣钱活命,前段时间被罚刷茅厕,已经耽搁了不少日子,这要再任性一回,少挣了工钱,她回家,必定逃不脱一顿毒打。 内心弥漫着没顶绝望的顾二妮认命地点点头。 厨房里,女孩子们分食了西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瓜皮全都扔在厨房门口,清甜的味道不仅吸引了跪在院里的四人目光,更将许多苍蝇都聚拢了来,黑呼呼叮在青色的瓜瓤上。 “这些个讨厌的坏东西,看我不打死你们!”厨房里出来一个婆子,手里拿着拍子打苍蝇,不知谁得罪了她,嘴里骂骂咧咧。 第一百章 报应来得太快 四人心虚地以为她是在指桑骂槐,齐齐别过了脸。 过了会儿,女孩子们吃了午饭,三三两两离开了厨房,看着顾二妮她们狼狈地跪在那里,忍不住指指戳戳,掩嘴悄悄说话。 脸面已然丢尽了,顾二妮索性破罐子破摔,反倒无畏那些人嘲笑的目光。 天井里的吵闹早耽搁了吃午饭的时间,顾青竹给慕锦成做了酸汤鱼片,这是最快的吃鱼法子,虽然顾青竹的酸笋不够,不得不用厨房里的酸豆角来凑,不过,味道还算好的。 对如今的慕锦成来说,哪种珍馐美味没吃过,他只是贪恋顾青竹做的这些最纯粹的吃食,是食物本真鲜活的味道,而不似三生的菜肴,哪怕一碗青菜都是高汤煨出来的,至于他母亲的小厨房,茄子吃出鱼翅味儿,不过是寻常的。 之前,因他喜欢顾青竹做的虾籽面,厨房的婆子恨不得一天三顿给他做面吃,若不是看在翻着花样熬出来的酱,有顾青竹独有的味道,兼着好吃的份上,他简直要把面碗砸到胖婆子脸上。 顾青竹今儿给他做了一份从色泽到口感都十分惊艳的鱼片,这种滋味阔别了二十年,他的记忆已不能区分前世今生口感上的细微差别。 唯有这酸爽的滋味和满地倾倒的酒瓶,以及和他勾肩搭背的兄弟背影,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一帖帖如光影照片,沉睡在他的记忆深处,如今正被一点点剥开唤醒。 慕锦成吃着吃着,把眼眶都吃湿润了。 “有这么酸吗?”陪坐一旁的顾青竹见此,忍不住尝了一片雪白的鱼片,不解地说,“并没有呀。” “顾青竹,你能不能每天给我做一碗鱼?”慕锦成抬起眼眸问,他的脸上温柔似水,荡漾着缱绻的情意。 “吃一回就得了哈,不要得寸进尺!”顾青竹心中一惊,赶忙跳开,这人居然还想拿美色诱惑我?! 慕锦成见她像一只警惕的小兽,不禁无声地笑了,她是又凶又贪财的顾青竹啊,可不是那个女神般温婉恬静,淡雅如兰的顾篁。 “笑什么!”顾青竹被他笑得没主意,虚张声势地呲牙问。 “没啥,你再吃片西瓜。”慕锦成舀了半勺汤喝。 好酸呀,酸得他眼泪汪汪,却又极鲜,鲜得人忘却烦恼。 宝应捧来的两个西瓜哪够十几个女孩子分,为了多给青英尝尝,顾青竹只得了手指长的一小片,她也是头回见西瓜,吃着果然清甜汁多,透心凉,她不禁在盘里又拣了片小的吃。 直到顾青竹吃了西瓜,慕锦成才站起来要走。 她是被他强留在身边一起吃饭的,他既要走,顾青竹自然跟上,刚才吵得不可开交,青英虽交给招娣照看,但她总是不放心的。 “三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紧盯着厨房门口的彭珍珠一见慕锦成出来,赶忙俯身道。 这会儿午间的阳光将她们全都晒得面色通红,地上砖石烫人,彭珍珠忍痛伏在上面。 “你求错了人!”慕锦成站定,冷厉地说。 “顾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实不该糊涂油蒙了心,信了旁人的鬼话,今儿,我给你赔不是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彭珍珠微微侧身,对着顾青竹埋头就磕。 贾敏和顾二妮一句话不说,也跟着猛磕头。 顾青竹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她先前气不平,这会儿却难招架,只得偏身站在一旁,求救似的看向慕锦成。 慕锦成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等彭珍珠她们差不多磕了七八头,才慢悠悠地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她的年纪与你们差不多大,你这样做,哪是求原谅,分明是要折煞人呢。” 原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的彭珍珠一时愣住了,贾敏插嘴道:“那要如何?” “我要你们保证不会有下一次,若有,就不要怪我新账老账一起算,将你们打出织坊!”顾青竹铿锵有力地说。 顾青竹既要做工,还要照顾妹妹,实在没闲工夫和她们阴谋阳谋地慢慢过招,毕竟一些虚假的说辞,远没有这种直截了当,能够立时付诸行动的惩戒来得更有威慑力。 “这个倒是可以。”慕锦成挑眉,这丫头什么时候肯吃亏过! 他转身看见小元,招手道:“你去把女孩子们都叫来,就说织坊要新立个规矩。” 小元踟蹰在旁边,本是想找机会帮小吉求情,这会儿,赶忙飞跑着去各屋唤人。 不一会儿,天井里就聚集了一群人,慕锦成微咳了一声道:“打今儿起,谁要再捕风捉影,恶语伤人,或者干其他有损织坊的事,一律扣工钱赔偿,严重的,扭到衙门里问罪,请大家日后一定谨言慎行,否则,可别怪我没提前和大家伙儿说!” 女孩子们俱都一愣,刚才顾二妮闹腾,这位爷也没这般正经,还请她们吃西瓜,她们全当是笑话,看过就罢了,怎么一眨眼的,就出了这么个新规矩? 底下人心思各异,老实的人听了,想想觉得与自个无关,倒不觉得有啥,而那些存了小心思的,或多或少有些害怕,最无地自容的当属跪着的四人,这新规比顾青竹说的更狠,明显就是给她们上的紧箍咒,若再有半点逾矩,别说工钱了,闹不好还得去蹲大牢。 顾二妮等人忍气吞声,低着头,不发一言。 “你们听明白没有?”慕锦成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面前四人身上。 “知道了!”形势比人强,顾二妮不得不咬着后槽牙伏低做小。 彭珍珠和贾敏低头缩肩蜷在地上,就连刚才还嘴硬的小吉也垂下了头。 “好了,大家都散了,下午打起精神做工!”慕锦成挥挥手。 女孩子们像老实的鹌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多言语,三三两两,各回各屋去了。 顾二妮几个撑着地,好不容易爬起来,就见郭嬷嬷扶着小来回来了,远远见她们站在天井里,拧眉问“三爷,大中午的,你咋不小憩一会儿?” “谢嬷嬷关心,你怎么赶着这么热的时候回来了?厨房里留了西瓜,你快去吃了,正好凉快凉快。”慕锦成笑眯眯地说。 说话间,郭嬷嬷就走到了顾二妮几个跟前,狠瞪了一眼道:“我才出去多大会儿工夫,你们就想闹翻天了!” 纺布的机子提前几个月就下单子订下了,原本早该到了,可木器行里一拖再拖,眼见着缫丝都要结束了,机子还没来,再这样下去,只怕耽搁做夏衣,故而,她才火急火燎回去找谭子衿想办法。 织坊中的粗使婆子有几个是郭嬷嬷的心腹,顾二妮前脚刚闹,婆子后脚就出门去告状,后来又传话说,慕锦成已经到了,郭嬷嬷索性先由着他处置,她则把那边的事一一安排妥当才回来,她一进前院,看门的婆子就把刚才的事,一一告诉她了。 “嬷嬷,我们再也不敢了。”顾二妮几个人低声求饶。 “三爷这么罚你们,都是轻的,以后谁要不长眼再犯,别怪我老婆子不讲人情!”郭嬷嬷疾言厉色地说。 “嬷嬷莫急坏了身子,她们跪也跪了,饿也饿了,我刚又立了新规矩,想来她们不会再犯糊涂了。”慕锦成劝道。 “她们几个编排顾青竹倒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将这事牵扯到三爷身上,您如今做怎么的责罚,老婆子都只觉是轻的。 旁几个都是乡下丫头,没规矩尚情有可原,而小吉是谭家的,竟然颠倒是非,坏您清誉,叫老婆子有何颜面向大小姐和老爷交代!”郭嬷嬷痛心疾首,转而吩咐小来道,“去,把看门的婆子叫来,这样的人万万留不得了!” “嬷嬷,求您看在我们一起跟您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要卖小吉!”小元一下子跪在郭嬷嬷脚边哀求。 “她若能像你一般念我这些年对你们的教导,给我留半分脸面,何至于做出这种蠢事!”郭嬷嬷气恼道。 “小吉只是一时糊涂,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小元扯着郭嬷嬷的缎面裙角,哭泣道。 “就因着她打小跟在我身边,比你还早来一年,别的丫头处处忍让她,倒养成了她眼高手低的坏毛病,如今越发说不得了。 上次她打碎了大小姐心爱的琉璃茶盏,大小姐心善不与她计较,我说了她几句,她立时讨嫌地哭哭啼啼,这次丢了谭家的脸面,万不能饶她了,你今儿无论如何求,都是无用的!”郭嬷嬷猛地拽回裙子,厉声说。 “我不走,我死也死在谭家!”小吉瘫在地上,已经哭得不能自已,再不复刚才的骄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今儿,可由不得你!”郭嬷嬷目光如刀,恨不能生剐了她似的。 “三爷,您行行好,救救小吉,她父母双亡,当年是她舅舅将她卖到谭家的,签的可是死契。”小元见郭嬷嬷盛怒之下,没有回旋余地,转而求慕锦成。 “我适才已和嬷嬷说得很明白,可这是谭家的家事,我不好多讲。”慕锦成摇摇头道。 正说着话,粗壮的看门婆子带着几个女人,凶神恶煞地跑了来。 “去!把小吉绑了,丢到柴房,好生看着,等明儿人牙子来了,将她带走,我也落个清静!”郭嬷嬷像扔块抹布似地摆摆手。 “不,不,嬷嬷,求您了,我再不敢了!” 小吉凄厉地尖叫。 小吉哪是几个粗使婆子的对手,更何况,她平日里惯是要强,婆子们对她多有怨言,这会儿落了势,婆子们免不了下死力磨折她,又掐又打地将她弄进柴房捆了起来,为防她叫嚷,还扯了块脏布塞在她嘴里。 第一百零一章 小吉寻死,青英忽病 郭嬷嬷已经厌弃她了,看都懒怠看一眼,转身走了。 顾二妮几个眼见着这一幕,心里突突地跳,连裙子上的灰都来不及掸,赶忙逃似地跑了。 小吉在柴房里像只弱猫似的发出呜呜地低嚎,跪在天井里的小元除了滚下大颗伤心的眼泪外,再没有法子救与她一起长大的同伴。 顾青竹没料到是这般结果,一时傻愣着,慕锦成倒对此见怪不怪,哪个大户人家没有打发过作妖小丫头,不要说像她这样有了明证的,就是有一丁点蛛丝马迹,或者纯粹只是长得妖娆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别想了,回去歇着。”慕锦成微叹了口气。 他不是怜悯小吉,只是觉得让顾青竹见到深门大院里的糟心事,于心不忍。 顾青竹低头回屋,青英已经被招娣哄睡了午觉,顾青竹接过她手里的蒲扇,坐在床边给妹妹扇风,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我听着外头闹哄哄的,怎地了?”郑招娣见顾青竹脸色不好,小声问。 “郭嬷嬷刚刚回来,适才说,明儿要把小吉卖出去。”顾青竹有些沮丧地看了眼招娣。 “青竹,这怨不得你,郭嬷嬷虽狠了点,但这都是小吉自找的,再说,她犯的错定不止这一件,要不然,谭府里其他的丫头,怎么只在开张那日来帮个忙就走了,单留她和小元在这里做工,由此可见,那个府里也是容不下她的,今儿,不过是郭嬷嬷找的一个由头罢了。”招娣知她心肠好,低低地劝她。 “我知她受罚本是该的,可也不至于到了卖掉的地步,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呢,再说,小元讲她父母双亡了。”顾青竹闷闷地说了一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瞧她平日里的做派,也不晓得仗着谁的势,半点不知收敛,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会子你同情她,她恐怕非但不会领情,还会愈发恨你。”招娣倒了碗水递给顾青竹。 “算了,不说她,你回去睡会儿。”顾青竹浅啜了一口,对招娣笑了笑道。 “那我回去了,你莫要想太多。”招娣拍拍她的肩膀,开门出去了。 下午,顾二妮几个估计一时被吓住了,干活时,半点不敢出声,晚上也早早睡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顾青竹正准备到井边打水洗衣裳,就见一个三十多岁高大阴戾的女人领着几个粗壮的妇人,随着看门婆子来了。 顾青竹完全没想到她们竟来得这般早,她一时愣在廊下阴影里。 “那臭丫头怎么样了?”看门婆子走近柴房,低声问道。 “昨儿夜里死挣了一晚上,这会儿八成没气力了,睡过去了。”守在外面的婆子扯了下嘴角道。 “行了,开门,没死没破相就行。”看门婆子使了个眼色。 哐当一声响,锁链砸在门板上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早晨分外刺耳,顾青竹只听柴房里一阵呜呜咽咽,几个婆子将小吉拖拽了出来,不过一个晚上,原本如香花般的女孩子,此刻蓬头垢面,浑身衣裳滚得满是褶皱和灰尘。 “小吉!”小元大概一直在等着,这会儿冲过来,捂住嘴抽泣。 被塞住嘴的小吉无论婆子怎么打骂,都死抱着廊柱不撒手,高大的女人显然是来领人的人牙子,她拧着八字眉问:“你想要说话?” 小吉呜呜地点头,眼泪哗哗直流。 “我们可事先说好了,我可以给你机会和朋友告别,但你千万别想耍花招,要不然,你肯定会后悔到生不如死的!”高大的女人起先还和颜悦色,说着说着,就露出狰狞的模样来。 小吉只顾一味地点头,似乎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 一个婆子扯了她嘴里的脏布,小吉就那样被捆着双手扑到小元怀里。 “我早说你要改改自个的脾气,你从来不肯听半句,如今,这可如何是好!”红肿着眼睛的小元将小吉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哀叹道。 “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咋活成了个碎嘴的老太婆,你自个在这儿好好的,没我在身边,你凡事不要太忍,免得旁人当你是软柿子捏。”小吉突然笑道。 她的笑容,像被暴雨打过的海棠,残丽凄艳。 “等你安顿好了,记得给我写信。”小元拿出帕子将她脸上的灰尘擦了擦。 “我给你托梦,你知道我最不耐烦写字了。”小吉紧紧抓着小元的胳膊,附在她耳边说。 “胡说什么!死人才……”小元话没说完,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小吉猛地推开小吉,一头撞上井台! “不,小吉!”小元发疯地扑上去。 可她没有高大女人的手脚快,她已经半道截住寻死的小吉,揪住她后领,毫不怜惜地将她一把摔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顾青竹大惊,飞快地跑过来。 只见小吉娇嫩的脸在地上硬生生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渍,手臂膝盖到处都是伤。 “你们也太狠了些。”顾青竹掏出帕子按在小吉脸上,看了眼高大女人道。 “滚!顾青竹,若不是你,我怎会有今日,这会儿假惺惺太迟了!”小吉扯下帕子,恼怒地扔了出去。 “你……”顾青竹抿唇,招娣有句话说得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姑娘,你的善心用错了地方,这种贱胚子就得打,非得打服帖了才能好好伺候人!”高大的女人冷冷说了一句。 “你快些把这祸害领走,若是死在这里,郭嬷嬷还不得拆了我的骨头啊!”看门的婆子狠瞪了眼地上的小吉,心有余悸地说。 “放心,她若是死了,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白花了,若是我的牙行都调教不好她,也就只能保本转卖到昌隆的万花楼,那里有一千种法子让人乖得跟猫狗一样。 比如像她这样的,要脸没脸,要屁股没屁股的,都是每天灌春药,整夜浪~叫,你知道现下有些男人,肾虚体乏,龙头不举,偏又淫~心不死,正时兴这种新玩法,甚至还有人拿这当正经治病的法子。 万花楼的生意最近十分火爆,月进斗金不在话下,可就是有点太费人,这个月就已经死了三个,都是半夜用草席一裹,用板车拉到乱葬岗一扔了事,到时是喂了野狗还是填了山鹰肚子,谁知道呢。” 高大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偷瞥小吉躺在地上颤抖如筛糠似的身子,她十分满意她的表现,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讥讽的笑容。 “你好好跟着我,将来不说嫁入高门做姨娘,当个富户人家的小妾还是有指望的,我可是要靠你的嫁妆养老呢。”女人转换了安抚的口气,伸手捏了下小吉的纤腰,对她的肌肤触感很满意。 小吉早被她的话吓得魂飞魄散,两眼无神,任由她捏弄,连哭都不哭了。 “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小元搂着她恸泣。 这么大动静,早将院里众人都惊醒了,有的人听了高大女人的话,不禁做起呕来,还有些人揉着惺忪的眼睛刚起来,尚不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向旁人打听,女孩子们哪里说得出那些话,只摇头装不知道。 “像你这种签了死契的人,死,什么时候能由不得你!你现下可想清楚了,是跟我走,还是我直接叫万花楼的龟公来接你?”高大女人轻蔑地说。 “我跟你走。”小吉撇开小元,异常冷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全然不顾身上的伤,抬脚就走,其他几个妇人紧跟其后。 “你要早点想通,又何必吃这一回皮肉之苦!”高大女人状若叹息地摇摇头。 很快,小吉就被带走了,耳尖的女孩子听见了外面马车车轮碌碌的声音。 “回去,回去,该干嘛干嘛!”看门的婆子挥挥手走了。 顾青竹回到屋里,就见顾青英蓬着头发赤脚站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听不懂高大女人的话,但小吉疯狂的样子一定吓着她了。 “小妹不怕啊,姐在这里。”顾青竹蹲下身子抱住她。 “小吉姐姐会死吗?”顾青英贴着顾青竹的胸口问。 “不会,她只是去别的地方做工。”顾青竹摸摸青英的后背,安抚道。 “那她怎么流血了?”青英在她怀里揉了揉,吸了下鼻子道。 “她在井边滑倒了,青英以后不可以去那里玩。”顾青竹为了青英,不得不说了慌,她想她那会儿大概还没有醒,并不会看见她撞井寻死。 “哦,我好困呢,还想睡觉。”顾青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那再睡会儿。”顾青竹将她抱到床上,帮她擦了脚,又给她扇了会儿风,小丫头翻了个身,沉沉睡着了。 顾青竹抓紧时间洗了衣裳,又去厨房盛了一碗粥,待她回到屋里,却见顾青英还睡着,平日里这会儿,她早起了,自个穿衣洗漱,不用顾青竹操心。 “青英……”顾青竹低低地叫。 连叫了几声,顾青英都没有反应,顾青竹不由得心急,摇了摇她的小身子,却不料,入手滚烫。 她妹妹骤然起热了! 顾青竹赶忙拧了凉帕子给她敷上,大丫和招娣见顾青竹久不来吃早饭,遂囫囵吞了稀粥,拿上馒头寻了来,顾小花和方玲不知有事,吃了饭,直接去了工坊。 “这般烫,要不要去医馆?”招娣急切地说。 “我瞧她近年身子好得很,怎么就突然起热了?”大丫给顾青竹倒换凉帕子。 “只怕是这两日吓着了,兼着老闷在院子里,身子不及在乡下的时候强健,我先给她凉敷试试。”顾青竹轻声说道。 “你们做啥呢?工坊里只差你们了。”小来在门口张望。 “大丫,你们快去,顺带帮我告假。”顾青竹推推顾大丫,轻声说。 “你有事要赶快来找我们。”顾大丫不放心地说。 顾青竹无声地点点头,大丫和招娣随小来走了。 隔了一会儿,突然传来用力的拍门声:“顾青竹,我进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惊马开道 不待顾青竹回应,慕锦成已然推门而入,他急匆匆地说:“还在这瞎墨迹啥,快将她送到德兴去!” “我正给她凉敷降温,说不定过会儿……”顾青竹手上拎着湿漉漉的帕子,怔怔地看着闯进来的慕锦成,一时不知该不该撵他走。 “夏日得了热伤风最不容易好,你没医没药的,别给耽误了!”慕锦成走到床边,就见顾青英面色潮红,呼哧呼哧地呼吸粗重。 “那……那我得去找郭嬷嬷预支点工钱。”顾青竹在被他这么一说,关心则乱,不免有些慌了。 她在乡下常给人看伤风咳嗽的小毛病,指点人家上山挖点草药吃吃也就好了,可她妹妹从小身子弱,这次起热来势汹汹,她这会儿又不似在家中,手边无药。 “这会儿还担心什么钱,快点抱了她,宝应在外头马车上候着呢。”慕锦成夺下她手里的帕子,催促道。 顾青竹用棉毯子裹了软绵绵的青英,抱在臂弯里,小跑着跟慕锦成走了。 织坊地处偏僻,宝应将马车赶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出了东市,拐上嘉盛大街后,越走越慢,西市热闹喧哗,人流车马混行,拥挤不堪,宝应只得下车牵着马,一路吆喝着,走走停停,慢慢往前挪。 青英体温又涨了一些,抱在顾青竹怀里,仿佛一块让人揪心的火炭。 “这得挨到什么时候,我走着去也比这个快!”顾青竹抬手撩开车帘,看了眼车外的情形,焦急地说。 “这儿才是西市入口,离德兴还有三四条街呢,况且这会儿太阳这么烈,你能走,她不能等!”慕锦成拉住她的胳膊,转头吩咐宝应,“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见机行事!” “嗳。”宝应答应了一声。 慕锦成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正瞧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牵着一匹枣红马,跟在他们马车后面慢慢跟行。 “银子给你,马借我用下!”慕锦成抛给他一锭银子,一把夺了他的缰绳,翻身上马。 不过是一瞬间,青年书生被抢了马,又猝不及防被银子砸中,惊诧万分地大叫:“我的马,我的马,抓贼,抓贼!”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慕锦成用力一夹马腹,扬鞭狠抽马屁股,扭头喊道:“要马,就到德兴药行来取!” 枣红马突然受惊,扬起前蹄嘶鸣,路人见状,纷纷仓皇避让,一时间瓜果蔬菜,篮子扁担滚得到处都是。 “马惊了,马惊了,快躲开!”慕锦成在马上大吼,一骑绝尘。 “驾……”一旁的宝应甩鞭催马,紧跟着主子趟出的路,疾驰而去。 “这谁呀?疯了,敢在大街上跑马!” “还能有谁,不正是慕家那个败家子么!” “可惜了慕家几代人创下的基业,日后若是交到他手上,岂不全毁了!” 路人回过神来,捡起地上踩坏的的果蔬朝慕锦成远去的地方掷去。 熙熙攘攘的西市大街,硬生生被狂奔的枣红马冲出一条道来,一路上,像一艘大船劈波斩浪,鱼虾龟鳖唯恐避之不及,虽因拥挤损害了一些酒旗店招,好在没有真伤着人。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慕锦成就冲到了德兴药行,宝应不愧是他最得力的狗腿子,他赶着马车,踏过一路狼藉,迅速赶到。 顾青竹在颠簸的马车里拼命护住青英,胆战心惊中险些被甩出去。 慕锦成掀开车帘,从脸色煞白的顾青竹手中接过青英,揶揄一句:“你也有怕的时候?” 顾青竹懒得理他,自个慢慢下车,发觉腿都有些软的走不动道。 “你行不行?”慕锦成在前面一个劲儿催。 “来了!”顾青竹掐了自个的胳膊,咬牙跟上。 德兴药行里的人早被街上狂马奔市吸引,有小伙计倚在门边张望,见慕锦成匆匆抱来一个小孩儿,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小姐,伙计一路跑去了叫谭立德。 “谭叔,你赶快给她瞧瞧!”慕锦成一把将青英塞到谭立德的怀里。 “啊呀,这是哪家的娃娃,烧得这么厉害。”谭立德惊诧地问。 “谭先生,她是我妹妹,这两天受了惊,又染了暑热,还请您给看看。”顾青竹矮身福了福,从他手里接过青英抱着。 谭立德看了眼顾青竹身上的细棉襦裙,偏头给青英把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 “你说的病症倒是半点不差,这个药不难配,只是,你说说看,你妹妹为啥被吓着了?”谭立德说着低头写药方。 “这……”顾青竹犹豫了。 织坊是谭家的,郭嬷嬷一直是那里的管事,按理,织坊里处置人或事,都不该她一个做工的说三道四。 “但说无妨,我不会说是你说的。”谭立德朝她笑了笑。 慕锦成不待顾青竹说什么,抢先道:“有几个做工的女孩在织坊里闹腾,这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这里面偏还裹着府里的小吉搬弄是非,郭嬷嬷气不过,今儿将小吉打发出去了,那丫头心性高,打昨儿起就又哭又闹,今儿还差点撞了井,遇着这种事,别说她一个小孩子了,就是我也被吓得不轻。” “那丫头,我见过一两回,看着挺机灵的,怎犯起糊涂来了?”谭立德叹了口气,摇头道,“到底是德兴做得不好。” “老头,这与你有何相干,若谁都像你似的,尽往自个身上揽罪责,咱大黎国早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慕锦成屈指在桌上敲敲。 “她这次的医药费都由德兴出。”谭立德将药方交给小伙计,嘱咐道:“先给她熬一副药来。” “这怎么好呢。”顾青竹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说。 “应该的。”谭立德摆摆手,又接着说,“我教你个按摩的法子,对退热很管用。” 谭立德在顾青英几处穴位上按了按,顾青竹本看过医书,一点即通,她慢慢给妹妹按摩,不一会儿,她竟然醒了,虽仍像个病猫似地软在顾青竹怀里,但精神好些了。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小伙计送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来,顾青竹用小勺慢慢喂给青英,药是极苦的,小丫头倒不哭不闹,只是皱着小眉头一口口吞。 慕锦成出去了会儿, 再进来,手里多了一盒梅子蜜饯,他炫耀地在顾青英眼前晃荡盒子,引得小姑娘目光追随,头一偏,药汁全都漏了出来。 “你闹够了没!”顾青竹忙扯了帕子给她擦,转头狠瞪了慕锦成一眼。 慕锦成朝顾青英伸了下舌头,假装做出害怕的表情,惹得她咯咯地笑。 “别笑,一会儿呛着咳嗽,再把药全吐了!”顾青竹不得不板起脸道。 “阿姐,我自个能喝。”顾青英低头,双手捧着碗说。 顾青竹怜惜妹妹生病没力气,哪里敢把碗给她端,只让她轻轻扶着,见她仰头咕咚咕咚全喝了,跟不怕苦似的,心里一阵心疼。 “快吃颗梅子。”顾青英刚丢下碗,慕锦成就把一颗梅子塞到她嘴里,“好不好吃?” 顾青英很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笑眯着眼睛说:“好吃!” 顾青竹见妹妹精神头好多了,心里渐渐松弛下来,轻轻与她额头碰了碰,觉着还有些烫,只是没先前厉害了,她不放心地继续给她按摩。 宝应在柜台上领了药,又到外头杂货店里忙着买了药罐和风炉。 “阿姐,我饿了。”顾青英缩在顾青竹的怀里,舔舔嘴道。 闻言,顾青竹抬头看向药行外面,白花花的日光刺眼,这会儿约莫中午了。 “好,姐带你去吃最好吃的面条。”顾青竹抱起她。 “比阿姐做的还好吃吗?”顾青英偏头问。 “嗯,阿姐每次给你买的大肉包就是她家的呀。”顾青竹刮刮她的小鼻子。 “那我今天能吃一个吗?”顾青英搂着顾青英的脖子,近乎哀求道。 “咱们今天只吃面,等你好了,阿姐再给你买肉包,好不好?”顾青竹温言软语地哄道。 慕锦成在旁边看着,惊诧于顾青竹竟然也能如此温柔,这与他见到的顾青竹是一个人吗? “三爷哥哥,你要不要一起去?”顾青英转头问他。 三爷哥哥,这个称呼好怪啊。 “叫哥哥!”慕锦成弯腰逗她。 “青英童言无忌,三爷莫要恼,按规矩,我们该叫你三爷。”顾青竹淡淡地说道。 工坊里的谣言传了好些日子,这要再让青英唤他哥哥,这岂不是越发说不清,更添暧昧了。 “哪来那么多规矩,她一个小孩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慕锦成全不在意地挥挥手。 顾青竹不想和他争辩,少不得以后慢慢教青英。 姐妹俩刚跨出药行,慕锦成气哼哼跟上道:“顾青竹,你太没良心了,看在我今儿差点摔断脖子的份上,怎么也得请我吃碗面。” “走,我请客,你付账。”顾青竹斜睨了他一眼。 “敢情你是把我当荷包使呢!”慕锦成垮着脸,不情不愿地说。 “你要不想去就算了,不过,还是得先借我一点,待我回去领了工钱就还你!”顾青竹朝他伸手道。 “谁说我不去的!”慕锦成抢在她们前面上了马车。 丁家面馆的小巷太窄了,马车不能通行,宝应只得将马车拴在巷口大柳树下,四人一起走进面馆。 这会儿,丁氏刚送走一波客人,正坐在桌旁歇歇,她见了顾青竹,十分热情地说:“这一晃,你有好几个月没来了。” “是呀,我最近在织坊做工,没卖夏茶。”顾青竹将青英放在椅子上坐着。 “这能坐吗?”慕锦成指着油渍斑斑的桌椅,低声说。 也难怪他这样问,慕家正经主子没几个,伺候的仆妇丫鬟倒有百多人,走到哪里都是光洁如新,纤尘不染。 第一百零三章 面馆尝鲜,衙门对质 宝应赶忙掏出帕子擦拭桌椅,却什么都没擦掉。 “公子是头回来,小店开了小二十年了,这些桌椅板凳,都被食客摸光滑了,并不是脏。”丁氏见此,笑眯眯地说。 “你还吃不吃面了?快坐下,别丢人了!”顾青竹蹙眉,指了指旁边的长凳。 慕锦成撩起松翠色长衫坐下,他今儿穿的是水烟罗,垂坠的面料在膝上一漾,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起细小的涟漪,泛着粼粼的波光。 “你们吃点啥?”丁氏在围裙上擦着手问。 “你这儿都有哪些好吃的?”慕锦成双手搭在膝上说。 “要说好吃的,还真不少,像全家福、丸子面、鸡丝面、三鲜面、如意饺子、鸡汁馄饨、大肉包……”丁氏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要不,我们每样来一点?”慕锦成一时难以选择,拧眉问。 “婶子做生意实诚,一碗面就能吃得饱饱的,你每样都要,不是浪费粮食嘛。”顾青竹横了他一眼,当真是膏梁纨袴,一点不知穷日子的艰难。 “这会儿没客人,我每样给你们做一小份尝尝,幸好你今儿来了,若迟些日子,面馆只怕已经易主了。”丁氏笑道,眼角的皱纹交错如沟壑一般。 “你这里市口不错,又有积年的老客照顾,不应该经营不下去呀。”慕锦成环顾四周道。 “我这里生意还是不错的,只因去年儿子盖了房子,又娶上媳妇,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孙儿了,家里又有几亩田地,儿子一个人忙不开,就想着叫我将面馆赁出去,回乡含饴弄孙,也能帮衬他们一二。”一脸期待憧憬的丁氏说着,将事先炒好的几样小菜拨了三四小碟端上桌。 “婶子已经找好接手的东家了?”顾青竹有些不舍,这几年她都习惯到这里买馒头了。 “还没呢,我就是想着面馆不要改弦更张,日后老主顾来了,还有个盼头,我年纪大了,儿子又不想进城来,日后肯定做不成了,所以,只想找个愿意接手面馆的,价钱低点不要紧,若是不会做面食,我也可以教,但现在能吃苦的后生少了,到今儿也没寻着人。”丁氏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厨房做面了。 “顾青竹,你面做得那么好吃,想不想盘下这家店?”慕锦成探头低声问。 “我……我哪能和婶子的手艺比!”顾青竹面上微红,继而又说,“我家里还有茶园桑园要照顾,怎能长期留在这里?” “真没眼光,你瞧着老板娘经营这么小一个店,就在乡下置办了田地,又盖房子又娶媳妇的,肯定比你伺候山林赚的钱多。”慕锦成撇撇嘴,搛了块咸萝卜吃,又嘟囔一句,“小菜也没你做的好吃。” “你别乱说话,盘这家店,没个五六十两银子,想都不要想!”顾青竹瞪了他一眼,嫌他多事。 “钱算什么,哪怕一百两,我也拿得出呀,只是我以后要吃霸王餐,光吃不给钱的那种。”慕锦成笑嘻嘻地说。 “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大头梦!”顾青竹扭头不理他。 有钱了不起,又不是你自个挣的! 说笑着,丁氏就将几种面每样都端了一小碗上来,四人分着吃了,顾青英虽眼馋,但没有顾青竹的允许,她只能老老实实吃三鲜面,慕锦成原想把肉丸搛给她吃,却被顾青竹一筷子打掉了,汤水溅了他一脸,引得青英咯咯地笑。 吃了面,自然是宝应付了账,他惦记马车,先走了,顾青竹想早些回工坊,遂牵着妹妹离开,慕锦成不知在后面磨磨蹭蹭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提着衣角追上来。 “咱们这一路披荆斩棘,纵马狂奔,好歹也算是共患难过的,你这会儿一点不讲义气,都不等我!”慕锦成抱怨道。 “我们哪知道你刚才做什么去了,难道让我们傻等?”顾青竹挑眉反驳,嘴角分明噙着狡黠的笑。 “走了,走了。”慕锦成大步流星,故意几步越过她们,走到前面去了。 “阿姐,快追!”青英张开双臂,着急地说。 “姐背你。”顾青竹蹲下身子。 顾青英像个灵活的小猴子,三两下就爬上顾青竹的背,搂住了她的脖子,顾青竹紧赶几步,就和慕锦成肩并肩,当然,某人是故意等她的。 三人笑闹着,刚走到巷子口,就见宝应正和县衙的几个衙役争吵。 “怎么回事啊,这是慕三爷的马车,你们也要扣!”宝应额头上青筋暴起。 “宝爷,有人到衙门告状,说有人当街抢马,闹市狂奔,践踏货物无数,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为首的瘦衙役显然认得宝应,有些为难地说。 “咦,那个呆头鹅,我给了他银子,还把马拴在德兴,他不去取,反倒有闲工夫到衙门里告我的状?”慕锦成眯着凤眼道。 “是呀,三爷说得没错,他就是个死犟的人,非立等着你去赔不是,你看……”瘦衙役抿唇小心翼翼地说。 “我若不去,我那清正廉明的姐夫是不是要到慕府拿人?”慕锦成叹了口气问。 “三爷,您要体谅老爷的难处,那小子是县学里新来的夫子,您也知道,老爷为县学里的童生多次到宁江城学政司要夫子,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据说还是学政王大人十分赏识的一个门生,这一来就……确实不好交代呀。”瘦衙役皱着稀疏的眉毛,低声说道。 “既这样讲,我便与你去,倒要看看这小子要怎么个说法!”慕锦成掸掸松翠色的长衫。 “我们和你一起去,此事虽做的不妥,但到底是为了救人,我想夫子大概不会过于计较。”顾青竹上前说道。 “青英还病着,你早些回去,县老爷是我姐夫,他还能把我下了大牢不成!”慕锦成满不在乎地说。 “你是恶名在外,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难道还要县老爷背个不辨是非,罔顾事实,偏袒亲眷的骂名吗?”顾青竹气恼道。 “这位姑娘说的有道理,县衙离此不远,你们不如一同去,把事说透彻了,各自安心。”瘦衙役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走,另外劳烦打发人把德兴的马牵了来。”慕锦成说着,撩衣跨上马车。 顾青竹带着青英也坐了进去,宝应坐着车辕上赶车,这次有衙役在前开道,路上倒是十分顺利,只是这样奇怪的一队,免不了引得路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县衙大堂上,苏瑾正襟危坐,两厢衙役站立一旁,当中直挺挺站着一个穿天蓝色长衫的青年,正是早上被慕锦成抢了马的人。 苏瑾见慕锦成进来,便开口道:“你们既已到齐,就把当时情形细说一下。” “学生卫泽今日刚到贵地,尚未赴任,就被此人抢了马,恩师临行前说,南苍县富庶繁华,民风淳朴,今日一见,却是大相径庭,某些个富甲一方的人竟是欺行霸市,为富不仁的恶棍奸商!”卫泽义愤填膺,胸口起伏道。 “嘿,你这小子,我不过借你的马用一下,且我付了你钱的,你若为了心疼马,大可骂我一人,犯不着连累家里,再说,你才来几个时辰,就敢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若照这样讲,你这般断章取义,自以为是,八成要教坏县学里的童生!”慕锦成绕到他面前,上下打量道。 卫泽的相貌并不出奇,只是有一双透彻的眼睛,纯真如孩童一般。 “你无缘无故纵马长街,惊吓老人妇孺,又践踏了无数物品,引众人咒骂,我是初来乍到没错,难道他们说的也不可信,不是事实么!”卫泽据理力争。 “县老爷,卫先生,容小女子说一句话。”顾青竹牵着青英,上前行礼道。 “你又是谁?又何话要说?”苏瑾威严地问。 “回禀县老爷,民女叫顾青竹,是翠屏镇顾家坳人,现在德兴织坊做工。今儿早上,我妹妹突然起热,幸得三爷相助送医,然而西市拥堵,无法通行,我们万般无奈之下,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一时抢了卫先生的马,才及时救了我妹妹,若您一定要责罚,就请责罚我。”顾青竹说着,屈身就要给卫泽下跪。 “姑娘使不得!”卫泽一把拦住她,顿了顿说,“既然事出有因,我也不好过于追究,若你们当时明说,我又岂会袖手旁观不答应。” “那会儿,都火烧眉毛了,哪里容得我细说,再说,依你的性子,既不要扰民,又不要破坏物件,车水马龙谁肯让你,还不得在人流车海里慢慢爬!”慕锦成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了?”卫泽气闷道。 “可不是无事找事嘛,马,我好端端帮你放在德兴药行,你不去取,非在这儿找茬!”慕锦成越说越来劲,全不顾卫泽瞬间黑了的脸。 “好了,事情都说清楚了,既然是误会一场,就此打住。”苏瑾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退堂!” 两厢衙役依次退出。 慕锦成转身要走,却被苏瑾叫住:“你姐这几日些微有了点胃口,你留在这儿,陪她吃点,我送卫夫子到县学去。” “好。”慕锦成不敢不答应。 苏瑾起身,和卫泽客套谦让了几句,两人一起走了。 “那我们先回去了。”顾青竹低声说道。 “让宝应送你们,我反正要在这里待到吃晚饭时辰的。”慕锦成送她们出来道。 顾青竹回到工坊,就让青英洗漱睡觉,她则在厨房忙着煎药熬粥。 厨房里的胖婆子倒是好说话,不仅给了柴禾和粳米,还问了青英的病情,知她是被吓着了,一时又把小吉骂了一通。 第一百零四章 美食空待人 工坊一下工,顾大丫几个就跑来看青英,见她退了热,心里方才安定下来。 几个人吃了晚饭,正闲坐,就听看门的婆子来说,大丫的爹来了,几个姑娘跑去迎,果然是顾世福,他给几个姑娘带来了各自家里做的小菜和杨梅酱。 顾大丫见着他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一会儿讲工坊里的事,一会儿又问她娘和大哥小弟的情形,顾世福一脸慈爱地和她说话,顺带着也捎了其他几个女孩子家里的口信,无碍乎家里很好,盼她们在外头相互照应,不要闯祸云云。 隔了会儿,顾世福单找顾青竹说话,顾大丫几个带着青英,大大小小的脑袋凑一块,迫不及待地分享各家做的酱黄瓜和糖蒜,时不时还要点评一二,顾大丫不敢给青英多吃,只掐一点给她尝尝味儿。 顾世福坐在顾青竹屋里,接过她递过来的水碗喝了一大口道:“青竹,今儿晌午里正到县里来办事,特意绕到酒坊告诉我你的事,我不敢耽搁,下了工就来了。” “是不是分户有眉目了,我啥时候能去办?”顾青竹一听,十分高兴地问。 “嗳,你这事很棘手呢,按说,有了分家文书,只要当家人将一家子老小的名册层层报上去,到县衙签字画押就行,可你爹……”顾世福放下碗,叹了口气。 “县丞说非得我爹亲去吗?就没有别的法子了?”顾青竹原本还抱着莫大的希望,听这么一说,心里一沉。 “若说法子,也不是没有,那就是让你二叔出了文书,允许你们单独立户,可这个……似乎也不太可能啊。”顾世福抽出烟杆,低头填烟丝。 要顾世贵出文书,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整日以自个是老顾家正统自诩,心心念念想要霸占大房的钱财,又怎么可能将嘴边的肥肉让出去呢。 “实在不行,我就去立个女户,也免得整日被他们欺压!”顾青竹咬唇道。 “胡说!女户是什么,无夫无子,女人当家,生为女户,死为绝户,这怎么能成!若你立了女户,年纪还这么小,将来怎么嫁人?再说你还有弟弟青松,也不合规。”顾世福刚点着烟,就被顾青竹说的话呛得一阵咳嗽。 “那青松能不能立户?”顾青竹赶忙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他行是行的,可就是年岁不够,还需等几年,而且,还有个问题,若以他之名立户,你爹的户籍可就保不住了,嗳,总之是很麻烦的事。”顾世福喝了水,咬着烟嘴子,左右为难地摇摇头。 顾青竹蹙眉,她爹生死未卜,弟弟年纪尚小,这会儿左右是办不成分户了,她有些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 “你也别为此事太心急,再有几日,昌隆就该蒸酒了,到时得了工钱,我们就回去伺候秋茶,村里有我在,量你二叔也折腾不出啥幺蛾子来。”顾世福一连吸了几口烟,瞧了她一眼,淡定地说。 “谢谢福叔,也只好先这样了。”顾青竹打起精神,点点头。 “这有什么谢的,我是一村之长,你爹又不在家,理该顾着你们些,我今儿瞧着青英病着不神气,你要费心好生照看,别怕花钱,至于二妮,只要不过分,你别理她就是了。” 顾世福一口喝干了碗里的水,收了烟杆,站起来说,“天要黑了,我还赶着回酒坊,其他的事,咱回村里再说。” “好的,我知道了。”顾青竹答应着,开门送他。 顾大丫舍不得他爹走,又拉着他说了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 顾青竹思前想后,一筹莫展,这一时半会儿分不成户,以后和二房斗智斗勇的日子还长着呢,光想想就头疼。 及到晚间洗漱停当,正准备安睡,郭嬷嬷却忽然到顾青竹房里来看青英,见她吃了药,像个奶猫似的歪在床上玩布偶,连叫人都没了往日的精神气,她不禁叹了口气,挨着床边坐下,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 “嬷嬷,我想告几日假,照顾青英,另外还想预支些工钱,买点米面,给她做点软和的吃食。”顾青竹站在旁边,低声说。 她猜不透郭嬷嬷为啥来,但她今儿用了厨房的柴禾和粳米,只怕人背后告黑状,说她白占织坊的便宜,不如自个花钱到外头单独买去。 郭嬷嬷回身看她,温和地说:“老爷先前知会人来打了招呼,说到底,青英的病多少和织坊有关,她一个病孩儿,能吃多少东西,你只管在厨房里拿现成的做就是了,任谁也不能为这个嚼舌根。” “谭先生太客气了,早上去看诊,他就没收医药费,这会儿又这般照顾,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了。”顾青竹真心实意感激地说。 “要说感谢,还不是十分容易。”郭嬷嬷说着,拉了顾青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 “嬷嬷有什么事,不妨直说。”顾青竹给她倒了一碗水。 “你之前一直在织坊里做工,每天缫的丝也最多,我知道你想多挣钱,如今,你恰好告假照顾妹妹,不如顺带帮帮厨房里的忙。 三爷一直吃不惯厨房婆子做的菜,不是嫌油多,就是说太咸,宁愿茶水泡饭,弄得整个厨房都不会做菜了,口味也越来越差。 虽说三爷在织坊只入了一万两的股,但他对工坊的事很上心,日日都来看着,这对他这种没长性的人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连慕老爷都夸我家大小姐织坊办得好,帮他收了心。 可若他在这里连饭都吃不好,再瘦个半斤八两的,我这老婆子可就对不住大小姐的嘱托,也没法见慕家老祖宗了。”郭嬷嬷并没有喝那碗水,只拿指尖摩挲碗上粗糙的花纹。 “嬷嬷既然这样说,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顾青竹爽快地说。 郭嬷嬷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谭家大小姐打算,想来除了忠心,还有深厚的舐犊之情,再说,这次青英生病,慕锦成可算是帮了大忙,她想着做几顿饭,当是感谢。 见顾青竹这般容易就答应了,郭嬷嬷十分高兴,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烟色荷包,说道:“这里有十两银子,明儿你就到菜市采买去,不够只管跟小来要。” “这……是不是太多了?”顾青竹犹豫道。 “你只管用,也不必和我报账,只要三爷肯好好吃饭,就万事大吉了。”郭嬷嬷掩嘴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了,嬷嬷累了一天,我送你回去歇着。”顾青竹站起来扶着她。 “不劳你了,小来在外头候着呢。”郭嬷嬷拍拍她的手,想起来又说,“对了,你一日烧两顿饭,我做主给你二十文一天的工钱,这虽比不上缫丝,但也不能让你白干。” “这怎么好呢。”顾青竹有些意外。 “你是个懂恩情的,旁人给一点点好,都觉得十分稀罕,知道珍惜,要知道,谭家素来对人宽宥容忍,始终以诚信有节立身处世,可偏出了小吉那档子事,真是白费了我四五年的精力,竟养了个白眼狼,还带累了谭家几十年清白名声!”郭嬷嬷说着,不由得摇头叹气。 “嬷嬷莫过于劳心费神,不然,夜里又该睡不好了。”顾青竹低声劝她。 “好了,好了,不说她了。”郭嬷嬷止住了话头,出去了。 小来在门口接了她,提着灯笼给她照亮,自回去安歇。 夜里,顾青竹几次起来看青英,见她没有继续起热,睡得也安稳,她才敢合上眼,囫囵眯了一觉。 第二日,晨光微熹,顾青竹就起来了,到菜市采买,自然是越早越好,她洗漱之后就出了门。 这会儿已是小暑三伏天,哪怕站着不动,都是一身大汗,人也没什么胃口,顾青竹在菜市转了一圈,买了两根苦瓜、几颗西红柿、一颗圆包菜,以及各种青红辣椒,她在菜市里没见着陆小七,就买了一只养了一年的公鸡。 等她回来的时候,女孩子们才三三两两起床,顾青竹将菜放在厨房,就去看青英,好在她还保持她走的时候那个睡姿,连翻身不曾。 洗衣洗漱,煎药熬粥,顾青竹忙得团团转,青英知道大姐要陪她几天,高兴地在床上打滚,吃了早饭就黏着她,这一病,倒更爱撒娇了。 昨儿,小来去告诉厨房的胖婆子管事,说打今儿起,由顾青竹来给三爷做饭,她心里高兴啊,不由得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这个难伺候的主,终于不能再折磨她了。 厨房里的婆子,为了表示感谢顾青竹救了她们,主动帮她把菜都洗干净了。 另外,厨房里还单独辟出一处地方给顾青竹用,油盐调料一样不少,锅碗盆碟样样齐全。 夏日的厨房太热了,顾青竹哄青英待在屋里自个玩,她则一头扎进了厨房。 一年生的公鸡,肉质紧实,却不柴干,顾青竹配了生姜八角等香料,直接放在陶罐里焖煮,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把陶罐挪到了一旁。 蔬菜比较好弄,一碟凉拌苦瓜,一盘糖醋包菜,再一盆西红柿蛋汤,顾青竹只用半个时辰,就大功告成。 这个时候,陶罐微凉,顾青竹将熟烂的鸡捞出来,放在通风的地方晾着,又用焖煮出的鸡汤加盐,小火熬煮花椒和干辣椒,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厨房里就充盈着鸡肉的鲜香和双椒麻辣之味。 顾青竹仔细洗了手,将整只鸡顺着肌理一点点撕开,不一会儿就骨肉分离,剔除掉无肉的胸骨,鸡肉刚好堆了一大海碗。 这次顾青竹又买了做虾籽酱用的线椒,洗净,细细切了两根,一根鲜红,一根碧绿,洒在鸡肉上,红白绿交错,鲜明而浓烈。 等到一旁熬制好的双椒鸡汤晾凉,顾青竹捞出花椒辣椒,将鸡汤倒入海碗中,恰巧淹没了鸡肉,青红辣椒漂浮其上,看着十分漂亮。 “顾姑娘,你做了什么?这味儿也太鲜了!”胖管事皱着鼻子,探进头来嗅了嗅。 “是乡下吃的双椒鸡,三爷来了吗?菜马上就能上桌。”顾青竹一边收拾厨房,一边说。 “他好像今天没来?”胖管事有些不确定地说。 “嗯?”顾青竹看着案板上的菜,手上一滞。 第一百零五章 不速之客 慕锦成中午果然不在,他向来随性而为,郭嬷嬷不以为意,只叫顾青竹拿冰块将双椒鸡冰镇着,以防他下午突然来。 那些蔬菜不能留了,郭嬷嬷吃了一些,口味清爽,不觉多吃了一口饭,剩下的都赏了小来。 下午,顾青竹陪着青英玩了会儿,待她午睡,她挨着床边给她打扇,心神一时恍惚。 这人不知哪去了?昨儿不还是好好的吗?不来,也不晓得差人说一下! 正瞎想着,窗户哐当一声响,将她从冥思中惊醒,她摇摇头,暗骂自个一声,他来不来的,与我何干!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天边堆积着厚重的铅云,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顾青竹赶忙跑去天井里收衣裳,除了她们姐妹的还有顾大丫几个的。 等她来回跑了两趟,却见其他人还在工坊做工,一个都没回来,她只得将天井里的衣裳都收了,免得淋湿了明天没得穿。 暴雨说来就来,伴着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将砖石上的热气蒸腾到空中,比适才更加闷热了。 惊慌失措的女孩子们踩着泥水,争先恐后地跑回来,见顾青竹已经帮着收了衣裳,皆欢喜地道了谢,将自个衣裳拿回去了。 青英被吵醒了,翻身坐在床上,迷瞪着看那些人进进出出。 顾二妮等人的衣裳也在其中,三人犹豫推搡了半天,最后只叫杨大妞一人来取,顾青竹倒是不介意,只叫她看好了各自的衣裳,以免拿错别人的。 “顾姑娘,谢谢你呀。”杨大妞捧着衣裳,连声道谢。 “无事,我不过是顺带,并不是专为你们收的。”顾青竹淡淡地说。 此时外间天地昏暗,暴雨如注,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雨势才略收了些,天色却已经暗下来了,天井里到处积着水,闻着一股子大雨冲刷后的泥腥味。 这样糟糕的天气,慕锦成断是不会来了,菜自是留不住,郭嬷嬷便让顾青竹取了冰镇双椒鸡给她尝尝。 果然是很鲜的味道,麻辣提香,兼着冰镇后,鸡肉紧实,入口凉丝丝的,最适宜伏天开胃。 郭嬷嬷上了年纪,虽喜欢这个滋味,却容不得多贪嘴,她吃了几块鸡脯,便不敢吃了,等小来送了郭嬷嬷,回来吃饭的时候,胖婆子管事腆着脸问她要一块尝尝。 “婶子,你在厨房里多少年了,还惦记这点吃食?”小来搛了一个鸡腿给她,笑着揶揄道。 “哎呀,不瞒姑娘说,这鸡肉在厨房里平日用的最多,红烧、干煸、滑炒、炖汤那都是寻常菜,至于外头大酒楼里的烤鸡、烧鸡、酱鸡,我多少也沾光吃过几次。 可顾青竹做的这个双椒鸡,我还是头回见,闻着香,吃着更香,这要是再配点酒,啧啧,连骨头都能嚼成渣!”胖婆子坐在桌边,不顾形象地歪着头啃鸡腿,直吃得满嘴油腻。 “瞧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吃了,都留给您下酒。”小来因着要伺候郭嬷嬷,平日里根本没时间细嚼慢咽吃一餐饭,她今儿吃了两块有味的鸡肉,泡了点冬瓜汤,一碗饭很快就划拉完了。 “那倒是谢谢小来姑娘了。”胖婆子看着还剩半碗的鸡肉,满脸欢喜。 厨房的婆子们偷摸咂酒解馋,顾青竹怕青英在屋里待闷了,就背着她在院里转转,适才下雨的时候,风大雨大,有那么一丝丝凉爽,这会儿雨住风歇,闷热夹着湿气卷土重来,蝉不知何时破土而出,在这样又闷又蒸的傍晚,歇斯底里地叫个不停。 天越发黑了,蚊虫放肆地往人身子扑,顾青竹赶忙带着妹妹回屋,打水给她洗澡。 睡到半夜,顾青竹突然醒了,身边的青英呼吸绵长,她探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一片清凉,她翻了个身,窗外一轮新月挂在苍穹之上,如水的月华从窗棂倾泻而入,宛如在床前铺了一层莹白浮动的蚕纱。 她盯着摇曳的月影看了会儿,有些懊恼晚间的时候,没有问郭嬷嬷明日要不要买菜,谁知道他会不会来呢? 在床上翻腾了会儿,顾青竹终究还是迷迷瞪瞪睡着了。 次日一早,顾青竹依旧去了菜市,恰好遇见一个老汉卖老鸭,她一眼相中便买下了,走走看看,见山里人出来卖笋干和木耳香菇等山货,她又每样买了些,竹篮一下子就满了。 此时,暑热炽盛,会让人上火,导致脾胃困顿,食欲不振,而散养水中的老鸭性偏凉,是夏日清补佳物,而笋干等山货最宜吸附油脂,两者搭配,口味清淡,爽而不腻。 鸭子最不好弄的就是鸭臊,要把尾部切干净,不然很容易煮坏一锅汤,顾青竹为了防止味道不对,还特意先搁葱姜汆了一遍水。 之后才把清洗干净的鸭块倒入砂钵中,加满满的水,放葱姜烧酒,大火烧开,小火慢炖,这一锅汤要熬足一个多时辰才能真正出滋味。 顾青竹又泡了些笋干和木耳,一会儿可以搁在汤里增鲜提味。 旁边胖婆子们也在忙着做饭,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什么,顾青竹坐在小杌子上择菜,不自觉地竖着耳朵听,她原不是个爱听壁角的,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想听她们说什么。 “昨日顾青竹做的双椒鸡真够味儿,今儿我瞧她买了一篮子山货,不知又做什么菜。”瘦婆子砸了下嘴,回味道。 “还真把你吃馋起来了,无论她做什么吃的,那都是主子们的,你还敢肖想不成?”胖婆子唾了她一口。 “讲真的,今儿三爷也不知来不来?顾姑娘精心巴意地做了好菜,临了,都给我们吃了,也真是人参草喂了牛,白糟蹋了。”大脸盘的妇人嘀咕了一句。 “我听送菜的赵老头说,昨儿慕老爷不知为啥生气,不仅打了三爷,还罚他不准吃饭呢。”瘦婆子惊惊乍乍地说。 “他的话也不可信,好端端地怎就挨打了,再说,他可是慕家老祖宗和夫人的心头肉,怎么舍得呢?”大脸盘的妇人有些不相信地问。 “好了,好了,都干活,一个送菜的能知道什么,不过是听厨房的婆子们念叨了几句,或是以讹传讹也不一定。”胖婆子到底沉稳些,打断了她们的话道。 顾青竹在这边听了个七七八八,心中暗想,他若当真挨了打,必是那些损坏了东西的店家,上门索赔而闹出来的,依他那乖张的脾性,最不屑与人解释,自然少不得要吃苦头。 但他总是为了青英,顾青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盯着炉火发了会儿呆,她是没钱赔给那些商户的,也就只能做几餐饭当谢礼了。 “厨房里换人了?今儿炖着什么,闻着真香。”一个男子跨进门来,是惯常熟悉的腔调。 “哎哟,是三爷来了,婆子们是没法换哦,是顾姑娘在做菜。”胖婆子笑着迎上去。 “哦?”慕锦成有些惊讶,转过头冲顾青竹咧嘴笑。 顾青竹的目光飞快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今儿穿着一身月白色绣竹叶的雪绢长衫,剑眉凤眸,神姿俊逸,脸上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虽然只是那么三五息,慕锦成还是发觉了她不同于往日的探究目光,有些疑惑地问:“我脸上怎么了?” “厨房里闷热,油烟又大,三爷还是出去等。”顾青竹被他一眼看出来,心下一慌,垂头说道,只她不知,她的耳后已经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可快着点,我饿了。”慕锦成嘟囔一句,出去了。 放了笋干和木耳的鸭汤味道越发浓郁,越门过窗,很远都能闻到,顾青竹刚把热腾腾的汤端上桌,慕锦成就迫不及待地舀了喝,砂钵里还沸腾着,他不得不一边喝一边吹气降温。 “你昨儿没吃饭啊!”顾青竹见他这般急,只得用汤勺给他盛了一碗。 “对呀,昨天没得吃,你咋知道的?”慕锦成只顾喝汤,随口说道。 “你爹真打你了?”顾青竹急切地问。 “你这是关心我?”慕锦成扭过头来,嬉皮笑脸地问。 “吃你的!”顾青竹没好气地说,转身就走。 “嗳,我没挨打,就是不服他们冤枉我,所以才不吃饭,但这个可真不是啥好招,没惩罚到旁人,倒把自个饿得不行。”慕锦成笑着说,手不由得摸摸自个干瘪的肚子。 顾青竹在慕锦成看不见的地方顿下脚步,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脚步轻快地回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顾青竹就端了几碟蔬菜和小炒,慕锦成吃得凤眼都眯起来了。 “难怪最近都不见你人,原来躲在这里吃好喝好的!”一个男人猛地闯了进来。 “三爷,钱二爷说是来找你的,我……”看门的婆子一路小跑着追来,惶恐地说。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慕锦成挥挥手。 “瞧着味道不错,我刚好也没吃,快添副碗筷来。”钱溢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搞得跟我欠你似的,等着!”慕锦成白了他一眼,起身去了厨房。 他到厨房不单说了餐具的事,还说他来了客人,让顾青竹一会儿从厨房的小门出去,绕到饭厅去吃饭。 慕锦成甩着衣袖回来,不一会儿,胖婆子就送来了一套青花骨瓷碗碟来。 钱溢喝了口汤,有些嫌弃道:“这也太寡淡了,你又不是没钱,人参当归也不知放一点。” “你吃不吃?不吃快滚!你当我是你,每日只靠参茶吊一口气!”慕锦成毫不客气地骂道。 “行行行,我陪你吃回素的。”被骂的钱溢半点不恼,反而哄他道。 胖婆子陆续又端了些菜,有顾青竹做的,更多是厨房婆子做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相较于清淡的老鸭汤,钱溢更喜欢吃肥腻厚重的食物,红烧肉,红烧鸡,更合他的胃口。 第一百零六章 纨绔排行榜第一名 正当他们在里间吃饭的时候,工坊里的女孩子们都下了工聚到饭厅,适才慕锦成说来了客人,顾青竹不便留在厨房,遂悄悄走了,青英病弱,她这几日都是把饭食拿回自个屋里吃。 慕锦成喝了一碗汤,又吃了半碗雪粳饭,这才觉得肚中不空,他搛了一块鸭肉,挑眉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这么热的天,总不至于是为了蹭一顿饭。” “这话说的,你有啥好事不告诉我也就算了,可你逢着难,我不来看你,那可说不过去。”钱溢扔下鸡骨头,苦着脸说。 “胡说八道,你才有难呢,你全家都有难!”慕锦成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嘶……”钱溢吃痛轻呼,一边揉腿一边说,“你前儿打马长街,风头可是出够了,可我听说,你二哥坐镇三生茶行,全权处理几条街市商户的索赔事宜,排队的人都从门口一直排到嘉盛大街了,另外,我今儿看风雅集八卦投票,你已经超过我,高居纨绔榜首,如此,你还敢说,你没遭难?” 钱溢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推到慕锦成面前,只见淡黄色桑皮纸封面上笔走龙蛇,居中竖写三个狂放桀骜的草书大字——风雅集,油墨的香气尤未散去,显见是新鲜出炉的。 风雅集是琅景轩出的小报,这小报既包含朝堂风云,官员任免的邸报正经内容,也涵盖后宫秘闻,显贵癖好的猎艳传闻。 但奇就奇在,风雅集的发布处所,既不在京都燕安城,也不在留都宁江城,而是选在离宁江城最近的南苍县,为此还单辟了一个版面记述南苍县的奇闻轶事,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纨绔排行榜和花魁排行榜。 至于琅景轩在哪儿,他的主人又是谁,世人皆都无从知晓,而这风雅集的刊印也是随性得很,既不按月出,也不按旬出,反倒好似看主人兴趣,若他高兴,早上的事,晚上就能出一张小报,若他不乐意,皇帝嫁女儿,他都懒得印一册应应景。 因着如此神秘,更兼着每回多不过十册,物以稀为贵,南苍县稍有些名望地位的高门大户子弟,都以抢到一本新印刷的风雅集为荣,在杂百货行里,还专有掌柜为了迎合他们,特意高价收购风雅集,无论新旧,一本小册子能换七八斗糙米。 慕锦成拈开册子,扫了一眼,果见自个的名字比旁人的都大,已经将钱溢挤得屈居老二,他不由得嗤笑道:“这琅景轩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妙人儿,这么丁点的事,也搞个投票,这都是哪些个猴崽子们投的?” “这哪知道,反正我是把宝座让给你了。”钱溢嘿嘿地笑。 “这分明就是是好事嘛,哪有你说的难!”慕锦成将风雅集一卷,收到了自个的袖中,满不在乎地说。 钱溢眼巴巴见慕锦成收了册子,那可是他花了一两银子在其他狐朋狗友那里倒腾来的,不免有些肉疼。 忍了忍,钱溢一脸担心地接着说: “好个屁呀,你爹要知道了这个,还不得把你打得屁股开花呀。” 他不知是心疼册子,还是说得太急切,口水沫子直喷到面前的菜里。 “算了,算了,不吃了,我难得躲在外头吃个安生饭,倒被你搅得不得安生!”恶心死人了,这样子还怎么吃?!慕锦成丢下碗,把筷子啪地甩在桌子上。 “你不吃啦?得,我也饱了,要不然,你跟我到万花楼玩玩去,我们最近新收了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域女子,那腰,那腿,啧啧,只怕要把人给缠死……”钱溢说着,脸上色眯眯的,几乎流下口水来。 “算了,为了保住我的屁股,我还是将功赎罪,老实在这待着。”慕锦成双手一摊,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可惜了了,亏我还特意留了一个最美艳的等你破~瓜,真是白白辜负了美人恩。”钱溢垮下肩膀,失望地说。 “得了,你甭在我身上打主意了,还是想想到别处赚这一百两黄金,我爹昨儿已经把我的花销全都断了!”慕锦成拧巴着脸,愁眉不展。 “哈哈哈,你也有今日!”钱溢大笑,几乎把房梁上的灰尘都震了下来。 “滚!还不快给你万花楼的姑娘们寻金主去!”慕锦成恼怒地拍了下桌子。 “嗳,也不知是我时运不济,还是你没有艳福,回回有好的,你都没赶上,以至于到今儿还是个雏,真把兄弟我愁死了!”钱溢拿湿帕子擦了手,颇为惋惜道。 “废什么话,有这工夫,你还不如去看看宋允蟠在不在,他不是惯想和你混的?”慕锦成不耐烦地催促。 “嗬!你也太小瞧我了,万花楼的姑娘抢手得很,王老八,柳十二和我说了好几回,也就是我想给你留,没敢答应他们,你如今不来了,我还不至于和一个破落户一起玩!”钱溢不屑地耸耸肩。 两人说着话,离了里间小饭厅,慕锦成本想领着他从厨房绕过去,直接送出前院,可钱溢耳朵尖,他听见自两扇大门后,传来女孩子们脆如黄鹂的嘻笑声,他竟一扭头,推门而入,慕锦成猝不及防,伸手拉他已经来不及。 门被用力打开,哐当砸在墙上,正在吃饭的女孩子们被这一声巨响惊着了,一下子全都转过头来望。 钱溢半眯着一双龌蹉猥琐的眼睛,将面前的姑娘挨个扫了一遍,他的目光仿佛一把剥皮刀,好人家的姑娘只觉被他看了个精光,面色羞赧地扭头缩身吃饭,连话都不敢说了。 他的目光最终在贾敏的身上停了三四息,扯起嘴角,似笑非笑,而贾敏正抬头看他,朱唇微启,却被他的笑容阻止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像个鹌鹑似地躲在角落里。 “你怎么乱跑乱撞的,看把她们吓的,一会儿郭嬷嬷又得说我,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慕锦成冲上去,一把将他拉走,眼角余光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一个个低垂的头颅,他在熟悉的座位上,并没有看见顾青竹姐妹。 酒色过度的钱溢被慕锦成一路拖着走,他气喘吁吁地拍他的手臂喊:“啊呀,我能走,你别拽我!” “快走,快走。”慕锦成连连挥手,万般嫌弃地撵人。 “我不就是多看一眼嘛,多大事啊,不过是些姿色平平的乡下丫头,我见你甘愿久困于此,还当你瞒着我们,在这儿金屋藏娇呢。”钱溢嘿嘿干笑几声。 “记得送钱二爷走!”慕锦成朝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看门婆子说。 说完,慕锦成头也不回地走了,钱溢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嘿,当真生气啦!” “钱二爷,您请。”看门的婆子,礼貌刻板地弯腰送客。 他的小厮云官儿想上前搀扶他,被他一把甩开,钱溢气哼哼上了马车,一个劲儿得催促车夫快快离开。 自此,慕锦成又每日到工坊来,外头人都当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连他老爹都觉得,是不是该把三生一个行当给他独当一面,历练一番,将来也好兄弟合力,继承家业。 然而,唯有他自个知道,顾青竹每天变着花样做的菜,才是他一天中最大的期盼。 安逸的日子总是如白驹过隙,一转眼过了七八日,顾青英已经完全好了,又是一个蹦蹦跳跳活泼的小姑娘。 她在这里已经完全适应了,院里哪里可以捉蚂蚱,哪棵树上有蝉蜕,她都很清楚,偶尔帮厨房婆子择菜穿针,每逢这个时候,胖婆子就会偷摸给她一个西红柿或黄瓜吃。 顾青竹已经快十天没做工了,郭嬷嬷虽说给她二十文一天,但总没有靠自个挣来得硬气,故而,这天晚上,顾青竹做了一碗莲子薏米羹端进了郭嬷嬷屋里。 “嬷嬷,我今儿做了莲子羹,你尝尝。”顾青竹跟在给她开门的小来身后道。 “你来得正好,我今儿刚巧没啥胃口,晚饭只喝了一碗汤,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郭嬷嬷合上账薄,笑道。 顾青竹见郭嬷嬷捏着小勺专心吃羹,低垂的发髻下,隐约露出几缕白发,她想了想,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你今儿不会是专门来送吃食的,有啥要说的吗,是采买没钱了?”郭嬷嬷吃了小半碗,拈起帕子擦嘴问。 闻言,顾青竹赶忙摇头:“采买的钱还有很多呢,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妹妹好了,你又惦记做工,这原本无可厚非,但……,你也知道,三爷在这里,除了吃你做的菜,别的啥也不吃,你叫我怎么办呢?”郭嬷嬷拧眉,她脸上的褶子,宛如一个放着很久不吃的苹果,干巴巴的皱着。 “我可以继续烧菜,但能不能让我晚上多做几个时辰?”顾青竹鼓足勇气说。 “这不行!”郭嬷嬷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那日晚上,慕锦成躺在工坊地上诡异傻笑的情形,令郭嬷嬷想起来都胆寒,她不得不硬起心肠拒绝顾青竹。 “嬷嬷,你放心,我肯定很注意,不会损坏机子的。”这几日,不知什么原因,工坊里的缫丝机无缘无故坏了好几台,顾青竹只当她担心这个,急忙保证道。 “罢了,你既然不怕吃苦,打明儿起,我教你缫双缴丝。所谓双缴丝,说白了,就是一台缫丝机可以同时缫两股丝线,这可比你晚上多做几个时辰,划算多了。”郭嬷嬷想了想道。 “真的?这可太好了。”顾青竹高兴地捻了捻左手上的赤藤镯。 “你也别高兴地太早,这双缴丝虽能一次出两个丝锭,但对缫丝工要求更高,单缴丝最多管三根蚕丝,而这双缴丝运转起来,那可真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般人做不了,若是一个大意,两个丝锭都可能是废线!”郭嬷嬷语重心长地说。 第一百零七章 一语误痴儿 “嬷嬷,你放心,我肯定能行!”顾青竹急切的保证。 “既如此,明儿你调换成双缴丝的机子,这种机子,工坊里只有两台,一台分配给了顾大丫,另一台好像是顾二妮在用。”郭嬷嬷仔细回忆了下道。 “这……”顾青竹听到顾二妮的名字,不由得眉心一跳。 还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二日,顾青竹早早买了菜回来,囫囵吃过早饭,就和其他人一起进了工坊,她与顾大丫一说要换缫丝机,大丫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两人只简单换了位置就行了。 郭嬷嬷走到顾青竹身旁,指点她如何操作双缴丝,顾青竹做单缴丝原是极熟的,郭嬷嬷一说,她便明白了。 双缴丝机虽与单缴丝机一般大,但设计精巧,钱眼、锁星、添梯、丝轫都是两套,只要三丝一股的丝线各走各的路子,在脚踏带动下,两个丝轫就会各自旋转缠绕,互不相干。 可若是哪根丝断了,亦或者接错丝,续错线,那可就出了大问题,两个丝锭就会绞到一起,除了一剪子断了,想要解开是万万不能的,但这样一来,丝锭只能报废,之前做的一切,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顾青竹将丝线绕上丝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它们互不干扰,才敢踩下第一脚,一瞬间,丝轫呼呼地转着,她的手和眼半刻不停,既要防着出现断丝,又要准备随时续丝,八个蚕茧在热水中各自翻滚。 不知是她运气实在好,还是她的技艺超群,她第一次做双缴丝竟然十分顺利,大半个时辰就绕出了两个丝锭,郭嬷嬷对她非常满意,点点头,放心地走到别处查看。 工坊里的女孩子对顾青竹既钦佩又羡慕,目光不免热辣起来,眼瞅着用相同的时间,她的筐里就躺了两个莹白的丝锭,而其他人,手脚快的,第二个丝锭才绕上去,而若有遇着断丝的,这会儿一个丝锭还没完工呢。 “嬷嬷,我的也是双缴丝机!”顾二妮仔细对比了自个的缫丝机和身旁杨大妞的,惊喜地扬声道。 “大惊小怪做什么!咱工坊里有什么机子,我还不如你知道?”郭嬷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想学双缴丝!”顾二妮异常兴奋,两眼冒光地说。 “双缴丝是谁都能做的?你还是踏踏实实先做好自个的事,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尽想些有的没的的!”郭嬷嬷拔高了声音训诫,这不仅是说顾二妮,也是在警告工坊里的其他蠢蠢欲动的人。 闻言,适才还存心看热闹的女孩子们纷纷低头佯装理自个的丝,有几个踩踏板力气用的有点大的,竟把丝线崩断了,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接线,再没心思管别人的事了。 顾二妮被郭嬷嬷毫不留情地一顿呵斥,愣在当场,十分难堪,面上更是青白交加,恨不能咬碎后槽牙和血吞,她盯了顾青竹后背一眼,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个大窟窿来。 “别杵在那儿了,赶紧做工,不然晚上过秤,又比旁人少。”杨大妞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道。 “我再怎么多做,也赶不上以一当二啊!”顾二妮甩开她,一下子抱膝蹲在地上。 “就是!凭什么她能学,二妮却不能,她不也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嘛!”彭珍珠踩着脚踏,不服气地说。 “要说我们,那是没运气,没挑到好机子,挣不到双缴丝的钱也就罢了,可二妮有啊,郭嬷嬷也不能因为吃了那丫头做的菜,就对她特别关照,不给二妮机会。”一旁的贾敏跟着打抱不平道。 “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别再火上浇油了,二妮,你可不要使小性儿,一会儿郭嬷嬷该生气了。”杨大妞急地跺脚,急急忙忙地拉她。 “顾二妮,我说你两句,你还来劲了是,你不做工,想干啥?”郭嬷嬷见她们嘀嘀咕咕,遂走过来,肃着一张脸问。 “嬷嬷,她……她肚子疼得厉害!”杨大妞情急之下,只得扯了一个慌。 “是么?”郭嬷嬷看了眼杨大妞涨红的脸,又见顾二妮脸色青白,遂挥挥手道,“既如此,你送她回去歇着,刚才还逞什么能!” 事已至此,杨大妞只得装模作样地将顾二妮扶出工坊,两人站在树荫下,杨大妞有些局促地搓手道:“要不,你回屋睡会儿?” “你都那样说了,我不回去也不行啊。”顾二妮心中烦闷,不想和她说话,转身走了。 杨大妞也不知自个做的对不对,傻站了会儿, 就回去做工了。 顾青竹今儿还是初次缫双缴丝,心思全在那八根细丝上,生怕一个眨眼就串了丝,故而,根本无暇顾及顾二妮闹的那点小别扭。 慕锦成进了工坊,一眼就看见了顾青竹,他刚才已经到厨房转了一圈,锅灶冷冷清清,他刚才还担心是不是青英又病了,却不料她在做工,心里一时没来由地生气。 他负着手在缫丝机之间走来走去,佯装查看,走到顾青竹身旁的时候,就见她的筐里丝锭最多,不由得朝她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她的机子上居然滚动着两个丝轫。 “我记得郭嬷嬷说过,做饭是给你工钱的。”慕锦成语气里掺杂着些许恼意,连他自个都没有觉察出来。 “我到这儿来,可不是来做厨子的,再说,我想要更多的钱!”顾青竹被他无端指责,不免气闷,语气不佳地顶了一句。 “你……”你个小白眼狼!又贪财又无情的白眼狼! 慕锦成心中翻江倒海,却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竹,你先前叫我提醒你做菜,我刚才瞧着外间日头,这会儿只怕快巳时正刻了。”小来远远走过来说,她看见慕锦成在这里,赶忙屈身行礼。 “好的,谢谢你,小来。”顾青竹含笑道。 顾青竹说着,停了缫丝机,简单收拾了一下,看也不看慕锦成一眼,绕过他走了。 慕锦成顿时后悔了,恨不能追上去道歉,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只得生生忍住。 中午吃的是清蒸鱼,味道一如既往的好,慕锦成却吃得食不甘味,他想和顾青竹说话,可她每次板着脸端了菜来,放下就走,根本不理他。 等顾青竹再来,手里是一碗菌菇汤,按惯例这是最后一道菜,慕锦成眼见着她又要走,一时情急,不顾她的反抗,抓住了她的胳膊不撒手,“你给我站住!” “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松手!”顾青竹愈发恼了,用力拍打他的胳膊。 “你不要走,听我说两句话,我就放了你。”慕锦成死摁着不撒手。 顾青竹吃痛,遂叹了口气,答应道:“好,你说。” “我刚才语气不好,是我的错,可我是怕你事多,太辛苦,又担心你不给我做饭吃。”慕锦成松开手,紧盯着她的眼睛,一股脑儿诚恳道歉,像个长不大做错事的孩子。 顾青竹见此,心里一软,面上却还绷着,“约莫还有几日,缫丝差不多就完工了,我到时会离开这里,回自个家去,难道,你以后都不吃饭了?” 慕锦成听了顾青竹的话,有些惊诧道:“你不留在这里,继续做织工了?” “不打算做了,茶园里已经误了夏茶,再不能耽搁秋茶,咱山里人还是要本本分分做好土地上的活计,这里再好,对我而言,不过似无根浮萍一般,总是飘着,不踏实。”顾青竹眉眼低垂,淡淡地说。 “你卖茶是为了赚钱,还十分辛苦,做工不是一样么?”慕锦成不解地问。 他早已习惯了顾青竹做的菜,私心里不想她走。 “种茶卖茶是苦了点,但田地是乡下人的血脉,代代相传,若是荒废了,定是要挨骂的,况且,外头的工也不好做。 谭大小姐算是个好东家,但我来这儿,不过才一个多月的光景,却发生了大大小小许多糟心的事,虽说钱能挣上那么一点,可抛家舍业的,总不是长久之计。 再说,我弟妹年幼,我若长久困在这儿,就没法照顾他们,像青英,若今年在乡下,她整日在外头野,也不至于生这场病。”顾青竹摇摇头。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大丫几个是走是留,到时,她们自个做主,郭嬷嬷面冷心软,想来不会为难老实人。 “那你是一定要走了?”慕锦成心里不是滋味。 顾青竹一声不吭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慕锦成无限惆怅,一时歪在椅子上,懒怠动弹,看着桌上五六盘菜,又觉得此后再难吃到,遂又有强打精神吃了一些。 整个下午,慕锦成魂不守舍,恍恍惚惚,宝应只当他又要犯癔症,好说歹说,将他拖回慕府去了。 见他突然变了情绪,郭嬷嬷心里直打鼓,只怕他又招了邪祟,忙打发人去告诉谭子衿。 接着消息的谭子衿心急如焚,她自个不好去,只催着谭立德过府去瞧。 慕锦成心灰意冷,加之最近勤勉,一直起早贪黑,这会儿一下子松了劲,身体顿时垮了,竟莫名起了热,一时间,两家为他忙得人仰马翻,却是没有半点起色,最后连慕绍棠都惊动了,他急急忙忙来看,刚走到蕤华院门口,正遇着被劝回去的老太太。 想着最疼爱的孙儿又病得糊里糊涂,老太太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慕绍棠又踢又打,老泪纵横,“都是你!平日里对他拘得太狠,这会儿如了你的心意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你还我锦儿来!” “母亲,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您切勿动怒,身子要紧啊!”慕绍棠慌得一把抱住老太太,由她打骂,只怕她一时急晕过去。 一旁的丫头婆子拥上去,给慕绍棠解围,老太太出了气,也伤了心,手脚无力,由着众人将她带回自个的松芝院安歇。 第一百零八章 端倪 慕锦成这一病,心病叠加身病,又兼着天气炎热,蕤华院的丫头们个个打起十成十的精神,小心伺候着,老太太更是气急,发了狠话,整个夏天,慕锦成都不用出府,也不用去见慕绍棠请安。 慕绍棠是孝子,对老娘自然百依百顺,且慕锦成最近做得确实不错,他虽是个不苟言笑的严父,但心里还是心疼他的,也就由着老太太做主了。 慕家忙得一团糟,顾青竹这个始作俑者却完全不知情,她依旧每日做菜,却始终等不到吃菜的人。 第三天,郭嬷嬷让顾青竹不用买菜了,她倒不是心疼钱,而是觉得既然慕府那边传话来说,三爷病了,且暂时一段时候不会再来,那厨房里的菜能将就吃,也就不要劳师动众额外单做了。 一来,她只是个管事的婆子,虽得大小姐赏识管着织坊,但总归是个下人,再怎么也不能像个主子似的,贪嘴单开小灶做吃食。 她这会儿纵然风光无限,可将来保不齐失了势,不定被有心人怎么说成是作威作福,她几十年深宅大院的岁月不是白熬的,自然晓得收言敛行。 二来,顾青竹做双缴丝十分得心应手,每天刨掉买菜做饭的一两个时辰,都能出七八斤丝锭,故而,郭嬷嬷就想让她一心一意缫丝,加快速度,尽早完工。 顾青竹听到这个消息时,有那么一会儿闪神,这人是气她那天说的话而不来了吗? 不过,她一会儿就释然了。 他们终究是云泥之别,只限于一粥一饭的交集,南苍县这般大,自然有更好的美食值得追寻,人的胃口总是在不断变化,酸甜苦辣咸,谁知明天更偏爱哪一个? 顾青竹将荷包和剩下的钱都还了郭嬷嬷,也简单报了账,总归是了却了这桩事。 慕锦成不来,织坊里依旧忙忙碌碌,顾青竹做出的丝锭一天比一天多,今儿居然有十一斤,连郭嬷嬷都有些惊讶,连称了两次才相信。 照她这样,一天就是一百多文的进项,抵得上别人两天的,如此,自然引得旁边的女孩子一个个艳慕不已,而站在人群里的顾二妮不是羡慕而是痛恨。 她痛恨郭嬷嬷偏心,更痛恨顾青竹样样比她强! 吃了晚饭,顾二妮被贾敏和彭珍珠拉出去在院里瞎逛,走到游廊被紫藤枝蔓遮蔽的僻静处,贾敏抬头四处看了眼,低声说:“今儿瞧着顾青竹小人得志的样儿,我想想都咽不下这口气!” “可不是,一天一百文,十天就是一两银子,这钱也来得太快了,再说,咱又不是没有双缴丝机,凭啥银钱都紧着她一个人挣!”彭珍珠踮起脚尖,将地上爬过的蚂蚁用力碾死。 “哪有啥法子,我上次说了,可郭嬷嬷不让啊。”顾二妮倚在游廊的美人靠上,垂头丧气地说。 “既然不让我们做,她也甭想吃独食,就是吃,也不能让她吃得这般顺心顺意!”贾敏抬手拽下一个紫藤嫩荚,用长长的指甲恶狠狠地一点点掐。 “对,天下哪有这般不公平的事!”彭珍珠随声附和。 顾二妮见她俩一唱一和,遂直起身子问:“你们想怎么样?” “二妮,我们可是为你抱屈,只是我们之前运气太背,次次都挨罚,这次……你还敢吗?” 贾敏扔掉紫藤豆荚,半弯下腰,目光与顾二妮平视。 “为啥不敢?事到如今,我对你们也没啥隐瞒的,顾青竹与我是堂姐妹,在乡下就不对付,如今到了这儿,她和顾大丫她们好的跟亲姐妹似的,何时顾念过我这个堂妹?这次她厚脸皮换了旁人的机子做双缴丝,却不肯在郭嬷嬷面前帮我说一句好话,这样的亲戚和仇人有什么两样!”顾二妮被激怒了,气愤地说。 贾敏和彭珍珠迅速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彭珍珠假装劝解道:“算了,算了,别把自个气出个好歹来,瞧着天晚了,咱们回去。” “对,咱们回去好好筹划一下。”贾敏说着,拂开紫藤茂盛的枝叶,左右张望了下,气定神闲地离开。 待三人走了,从紫藤花架侧的香樟树后走出一个人瘦瘦长长的人来,连着两个月好菜好饭吃着,她已不似之前那般瘦骨嶙峋,脸颊上略见饱满,有了几分女孩子该有的红润,只是她的颧骨依然高耸着。 她站的地方是种着香樟的草地,她的手里还捏着几个刚采的白蘑菇,这会儿,她扔下蘑菇,脚步匆忙地回后院去了。 过了一两日,顾青竹一早照旧做工,岂料她刚一脚踩上踏板,就听咔嚓一声响,脚踏突然断裂了! “这……这是怎么了?”顾青竹赶忙下来查看,就见脚踏整个耷拉下来,只剩一点点木屑连着了。 “你的怎么也踩坏了?”郭嬷嬷走过来一看,不禁拧眉道。 “还有谁和我的一样?”顾青竹疑惑地问。 整个工坊只有她一个人做双缴丝,故而她十分爱惜机子,每天歇工后都要把缫丝机擦拭一遍,断不会使用蛮力将脚踏蹬断的。 “那边有一台,前天坏了,和你坏的情形一模一样,木器行里的师傅说好今天来,正好请他顺便也修修你的。”郭嬷嬷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道。 “既如此,我今儿就换单缴丝机做。”顾青竹说着,低头收东西,准备到其他空位上去。 “顾二妮,你和青竹换换,把机子让给她用,你用别的机子去。”郭嬷嬷一把拦住顾青竹,转头冲顾二妮说。 “不用这么麻烦,我用其他机子一样的!”顾青竹不想惹事,赶忙拒绝。 “她霸着双缴丝机就是浪费,你手脚快,还是你来用!”郭嬷嬷毫不避讳对顾二妮的嫌弃。 此话一出,工坊里一片吸气声,这样的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坐在缫丝机上的顾二妮用力咬住嘴里的肉,才忍住没有当场发飙,她刚才还窃喜,顾青竹的机子坏了,郭嬷嬷一定会教自个缫双缴丝,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简直欺人太甚! “快着点,别磨磨叽叽!”郭嬷嬷不耐烦地吆喝。 顾二妮只得忍气吞声地站起来,收拾东西,移到别处去了。 顾青竹坐下缫丝,工坊里恢复如初,只听得丝轫呼呼旋转的声音,而顾青竹明显感觉到后背被人瞪着的烧灼感,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两个。 她抱着迟早离开的心态,并不想与她们多有交集,故而她只装着不知道,埋头做自个的事。 天气已经进入了一年里最热的大暑时节,白日晃晃,晒得人大汗淋漓,这样的天气,夜里睡觉竹席上都能汪出一滩水,更不要说中午了,故而,顾青竹将床让给青英睡,她自个收拾妥当,就进了织坊。 她想趁织坊里有冰块凉快,加紧多做一点,下午就可以不那么赶,她刚走进门,就见一个拿着锯子的中年汉子,临时抓差,对她招手道:“姑娘,我徒弟回去拿家伙什了,劳驾你帮我一个忙。” “你是来修缫丝机的师傅?”顾青竹站在原地,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中年汉子指了指木匠箱子,笑着说:“是呀,郭嬷嬷请我来的,姑娘倒是谨慎得很。” “那我的机子是怎么回事?我一直用着十分仔细呢。”顾青竹走过去,道出心中疑惑。 “这正需要你帮我把机子放倒,细细查看后才能知道缘由,这样,修理起来也快。”中年汉子说着,将几块方木头垫在地上。 顾青竹与他合力将缫丝机侧翻,放在方木头上,中年汉子趴在地上检查,顾青竹虽不懂,也站在边上张望。 “咦,你这机子和之前那个坏的不是一个地方,这里怎么可能断呢?”中年汉子惊讶道。 “出什么事了?”顾青竹扶着膝盖,弯腰问。 “这机子确实是你用的?”中年汉子坐在地上,抹了下额头上的汗。 “是呀。”顾青竹不知所以,点点头道,接着,又补充一句,“之前是我朋友用的,但她也很爱惜的。” “能把脚踏连轴踩断的,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女娃娃,再说,断口这么齐整,倒像是刀割的。”中年汉子挠挠头,一时想不明白。 “刀割的?”顾青竹低低重复了一句,心中突然一惊,猛地抬头。 “对啊,而且割了好几个口子。”中年汉子一用力,将脚踏掰了下来。 顾青竹盯着连轴处看,果然有几道深深的破口,而且破口处没有泥点灰尘,显然是最近才有的。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和我过不去呢。”顾青竹冷哼了一声。 “姑娘在这里得罪人了?”中年汉子扭头问。 “大叔,我请你暂时不要说机子坏的原因,待我抓着那人,你再给我做个见证可好?”顾青竹屈身行礼。 “小小年纪,离家在外也不容易,别多礼了,我答应你就是了。”中年汉子同情地摆摆手。 “谢谢大叔。”顾青竹跑去倒了碗茶水,递给他喝。 连轴断了,不是小问题,中年汉子一时没法修这台机子,便和顾青竹一起将缫丝机复位放好,只将原先那台单缴丝机修好,走了。 顾青竹默默地缫丝,心里却在不停的盘算,她今儿占了新机子,那些背地里蠢蠢欲动的人的打算落了空,必定还要故伎重演,可工坊一到晚间就由郭嬷嬷亲自落锁,她们到底是怎么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破坏机子的呢? 顾青竹绕好了两个丝锭,不由得坐着发了会儿愣,工坊十分大,可也开阔,除了缫丝机就是缫丝锅,要想藏一个人还是不容易的,况且,晚间聚在一起吃饭,谁不在,很容易被看出来。 她的目光望上抬了抬,骄阳烈焰照射在窗棂上,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第一百零九章 夜半捉鬼 工坊里除了大门还有三面墙上十几扇窗户,这些窗比寻常人家的都大,当初就是为了夏天通风用的,如今有了冰块,才整日关着。 可,若是…… 顾青竹心思微动,以手覆额,看了眼菱花窗棂,想了会儿,又继续埋头缫丝,约莫半盏茶后,其他女孩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是她们不似以往,来了并没有做活,反而聚在一起神神秘秘地说话。 “你们听说吗?”一个胖女孩神叨叨地窃语。 “啥?”另一个年纪小的,不知所以,接口问道。 “咱工坊里藏着一只大白猫,一到满月之夜就在屋脊上走来走去,专吸人的魂魄,你知道三爷好端端咋就突然不来了吗?据说就是被吸了精魄,导致三魂七魄不全,现在整个人都废了,跟个傻子似的!”胖女孩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她亲眼看见一般。 “这么惨的!你可别吓我,我咋没看见听见呢?”一个眯眯眼的女孩十分努力地瞪眼问。 “那是只妖猫,寻常人哪里可见,你若真见了她,早就没命活了,哪还能开口说话告诉旁人!”胖女孩说得言之凿凿,不容反驳。 “太可怕了!那我半夜岂不是不能上茅厕了?”年纪小的女孩惊恐地捂住嘴巴。 “平日里叫你少吃一口都不成,这若是半夜里被大猫叼去,我可没法子救你!”眯眯眼的女孩一脸嫌弃地说。 另一个年长些的女孩看不过,忙劝道:“别信她胡诌,也就三五之夜前后小心点,其他的日子还不是该咋的咋的。” “啊呦,可不得了了,今儿就是十五呢!”眯眯眼的女孩扳着手指算日子,一下子变了脸色。 她的话更加吓着年纪小的,她一叠声地说:“我的娘呀,我……我今儿晚上不吃饭了!” …… 顾青竹在缫丝,耳朵里塞满了旁边几个女孩子惊惊咋咋的嘀咕声,放眼望去,工坊其他地方也有三五成群的女孩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倒是她的背后十分安静,平素最能闹腾的贾敏和彭珍珠今日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只有脚踏单调循环的声音,她们的反常,透着莫名的古怪。 郭嬷嬷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可怕的传闻,她一步跨进工坊,瞧见乱哄哄的,便掩着帕子咳了一声,原先那些扎堆说话的人,立时作鸟兽散,回到自个的缫丝机旁理茧抽丝。 可这传言像一股漩涡暗流,在女孩子中引起很大的震撼,把每个人都席卷其中,只要郭嬷嬷一不留意,女孩子们就凑到一起,交换各自得到的消息,而待她严厉的目光扫过,她们则立时止住了话头,转而假模假式的地干活。 整个下午,工坊里的女孩子都没正经做事,故而,待到晚间过秤的时候,除了顾青竹的丝锭分量没有减少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比平日少了,而顾二妮和贾敏、彭珍珠三人居然比昨日还多一点,一时不知多得意。 郭嬷嬷不疑有他,只当是天气炎热,女孩子们有意躲懒,毕竟这样的酷暑时节,站着都是一身汗,好在之前收的蚕茧就快用完了,如今每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完工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故而,她骂了两句也就作罢了。 吃了晚饭,心里憋不住话的顾大丫,和其他三人来找顾青竹,因怕吓着青英,遂让郑招娣将小丫头带出去玩。 “青竹,今儿工坊里传的话,你可听见了?”顾大丫低声问。 “听着了,绘声绘色的,说的跟谁见过似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白白上了当!”顾青竹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水,沉声道。 “你咋知道?我被她们吓得不轻,接丝总接不好,偏倒霉催的,断了三回,今儿都没挣多少钱。”顾小花猛灌了一口水,嘟囔道。 “她们说的哪里是妖猫,分明是人扮的鬼,今儿正好十五,你们要是胆子够大,就和我一起去捉鬼,瞧瞧是什么人在作妖。”顾青竹坐下淡淡地笑,眼底一片清明。 “人扮的鬼?谁?为啥这样做,吓唬人好玩吗?”顾大丫惊诧地问。 顾青竹扬眉:“我也不晓得是哪个,至于为啥,只有等我们逮着她们,交给郭嬷嬷一问便知。” “她们?还不止一个?”方玲很快捕捉到顾青竹话里的关键词,瞪圆了眼睛问。 “你们想想,今儿的事,之前谁也没提过,怎么仅短短一天就凭空冒了出来,还能在工坊里传得神乎其神,闹得人心惶惶,这恐怕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顾青竹拿起小剪子剪了下灯花,火苗一窜,屋里亮了些。 “照这么说,她们散布谣言,就是想把人都困在各自屋里,方便她们在外头做坏事不被发现,可她们到底要干什么坏事?”顾小花终于想明白了一点,却又有更多的问题等着她。 “咱织坊现在除了缫丝也没有其他的,编造这么大一个谣言,自然图得也不是小事情,你们别心急,若是早,三更天就能见分晓。”顾青竹胸有成竹地说。 “青竹,我反正是不怕的,咱们仨从来都是一起的,你留招娣守着青英,你上哪儿,我跟你上哪儿!”顾大丫站起来,一拍胸脯道。 顾小花和方玲快速看了眼对方,异口同声道:“我俩也去!” “既然你们都要去,那我们就这样……”顾青竹压低嗓子,用茶碗在桌上示意起来。 “好,我们这就去准备。”几个人听了顾青竹的话,异常兴奋,各回各屋,悄悄忙碌起来。 夏夜,蝉鸣稍歇,夜风吹拂,树枝摇曳着,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当月上中天,整个工坊都安静地沉睡在牛乳一般的夜色中,三个人影,悄没声息地出了后院的屋子,蹑手蹑脚地直奔工坊西墙的窗下。 仿佛是常来常往的,三人配合无比默契,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肩膀上,揭开一扇菱花窗棂,熟门熟路地跳进了工坊。 另一个如法炮制,也飞快地翻了过去, 而留在外头的那一个,显然是把门望风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斗篷,连头发都被严严实实地罩着。 也得亏她忍得住酷热,蜷在墙角,活脱脱一只传闻中的庞大白猫。 隔了会儿,里面传来一阵石头敲击墙面的声音,外面的人也敲了三五下。 就在她窝在墙跟下东张西望的时候,身后暗处悄没声息地冲出来两个人,一把摁倒她,飞快地用一块布堵住她的嘴,又一下扒下她的斗篷,用绳索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一旁的树后暗影中,由另一个人看管。 就在此时,从暗处又来了一个人,她迅速披上斗篷,在地上捡起一个石块,有节奏地敲击工坊的墙,很快,里面传来了应和,另两人迅速隐蔽在山墙拐角处。 “怎么回事?”窗棂一掀,一个压低的恼怒声音传来。 披着白斗篷的人遮盖地严严实实,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拿手指指后院的方向。 一把长刀闪着寒光从窗口丢了下来,它的刀柄上系着绳子,穿白斗篷的人仔细收了,放在一旁。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儿是多好的机会,只差一点就割断了,今儿若是没事,看我怎么收拾你!”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那人慢慢从里面爬了出来。 “你傻呀,还不接着我!”那人的脚没处搭,在半空中乱蹬。 就在此时,隐在山墙边的两人冲出来,抓住她的脚一拽,而穿白斗篷的人,准确无误地堵住了她的嘴,“唔!”急促而短暂的一声,被卡在喉咙里,不待她反抗,已经被像个粽子似的捆得结结实实。 两人刚将她拖到墙角,窗棂又是一响,另一个人也冒出了头。 她倒是十分谨慎,探出大半个身子张望了下,见底下只有一个披白斗篷的人,不禁嘟囔道:“我就知道她不靠谱,遇着事,自个溜得比老鼠还快!” 白斗篷一句话也不说,只极认真地点头,并向她招手,示意叫她快下来,斗篷的风帽十分大,整个脸都被罩住了,扒在窗上的人看不真切下面,只看见她的动作。 “你可接着我点。”翻过窗,那人慢慢滑下来。 “好啊!”白斗篷突然开口说话。 扑通!翻墙的人惊恐地手滑,直接从高墙上摔了下来,一屁股瘫在地上,拐角处两人抓着绳子向她走来,将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捆住了。 “不不不,顾青竹,你不可以这样!”顾二妮颤抖着声音道。 “你有本事和我比缫丝,装神弄鬼,破坏机子算什么!”顾青竹脱下白斗篷扔到她脸上,轻蔑地说。 “你当我没这样想过吗?只可惜那老妖婆只相信你一人,我拿什么和你比!”月光下,顾二妮脸色惨白道。 “人所要胜的只是自己,哪怕缫丝也是一样,你自个不勤加练习,只想怨天尤人,甚至还把心思用在这种下三滥的地方,简直太丢顾家坳的脸面!”顾青竹气愤道。 “顾青竹,若再有机会,我一定能赢你!”顾二妮瞪着血红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叫嚷。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会儿说这个太迟了,以后再无机会了!”周遭忽然灯火通明,郭嬷嬷带着十几个看门的婆子提着灯出现了。 “嬷嬷!”顾青竹转头,惊诧道。 第一百一十章 清晨审贼 “青竹,你们怎么样?我心里担心地不行,只得请了郭嬷嬷来,你不怪我。”郑招娣挤过人群,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道。 “我无事,你来得刚刚好。” 顾青竹笑得眉眼弯弯,拍拍她的肩膀道。 “那我可就安心了,青英还睡着,我回去陪她。”郑招娣轻抚胸口,深吁了口气,转身走了。 “嬷嬷,这里还有两个同伙!”顾大丫三人将另外两人拖到大家面前,拔掉她们嘴里的布道。 “让我好好瞧瞧,咱织坊里都养出哪些个兴风作浪的贱蹄子!”郭嬷嬷冷喝一声。 小来将灯笼压了压,只见地上躺着衣衫不整,鬓发蓬乱的贾敏和彭珍珠。 “你俩还真是死性不改,打第一天来闹换屋子,到今儿结伙翻窗闯工坊,到底是我太仁慈宽宥,还是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今,整个织坊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我若再不好好收拾惩戒你们,都没法跟大小姐交代!”郭嬷嬷恨恨地跺脚。 “嬷嬷,我们什么都没干,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被她们强拉来的!”彭珍珠哭哭唧唧,语无伦次,像个大虫子似地在地上扭动。 “姓彭的,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能不能不要这么怂!”贾敏咬牙骂道。 就在这时,看门的粗壮婆子从工坊里小跑过来,附在郭嬷嬷耳边说了几句话,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的郭嬷嬷厉声道: “哼,我劝你们说话前,仔细掂量,想好了再吱声,免得到时罪证确凿,打烂了脸都不知道!” 贾敏和顾二妮一时沉默,唯有彭珍珠哭泣着抵赖:“不是我,我没有,我啥也没干。” 郭嬷嬷嫌她聒噪,退后半步,吩咐身侧的婆子:“来呀,把她们关进柴房,好生看着,明儿当着其他人的面好好地审,让女孩子们看看吃人魂魄的妖猫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看门的婆子领命,一挥手,几个粗壮的妇人扑了上去,平日里这个时辰,她们早喝过小酒,睡着打鼾了,可这会儿不仅搅了她们的觉,还得整夜不合眼地看守,自然心里满是怨气。 几个妇人下手极重,又掐又拧,捡起地上的布,也不管脏不脏,有没有沙石泥土,一下子堵住了三人的嘴,为了下半夜能迷瞪会儿,她们生怕顾大丫她们捆得不够紧,又用绳子将三人狠命勒了一圈。 一番折腾后,三人全身上下,除了脖子还能动外,手脚全被几道绳索五花大绑,妇人们两两上前,利索地左右一架,连拖带拽,毫不怜惜地将她们扔在柴房地上,惊得蚊子嗡嗡叫。 门扉哐当一响,咔哒下了锁,三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剩眼珠子在黑暗中瞪得老大,被捆得完全动弹不得,别说逃走了,连翻身都很费劲。 三人到底是十来岁的姑娘,虽比不得大家小姐的娇贵,但也是细皮嫩肉的,夏日蚊虫肆虐,刚才惊飞的蚊子,一瞬间就将她们团团围住,但凡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成了蚊子美食,更有很多饥渴的蚊子循着味儿,从残破的窗隙门缝里源源不断地飞来饱餐一顿。 刚开始她们还打滚避让,之后连翻滚也无济于事,只得像条干涸在河床上,苟延残喘,濒临死亡的鱼似的被蚊虫肆意叮咬。 门外看守的两个婆子一边啪啪打蚊子,一遍低声咒骂,里间三人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工坊门口,郭嬷嬷处置了顾二妮三人,转头看顾青竹,担忧地责备:“你胆子也忒大了点,发现这么重大的事,为啥不来叫我?这要是她们看出点啥来,穷凶极恶拿刀砍你怎么办?” 顾青竹顺了下鬓边的碎发,眸光如水般笑道:“我与她们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明着打架,我们上次就较量过了,她们输了,这次,她们在明,我们在暗,她们自恃成功散布了谣言,吓得旁人不敢出门,根本不会怀疑我居然偷梁换柱,而那件白斗篷确实好使,一骗既得,她们就更加注定赢不了了。 至于为啥没早告诉您,一是因为我不确定她们什么时候动手,若是让婶子们每天在这儿守着,不仅人累,还容易被发现,不如我们人少,来去方便,二来她们特意翻墙进去破坏双缴丝机,不仅让织坊蒙受损失,也是专和我过不去,单凭这个,我也得亲手抓着她们问个明白。” “既如此,我便成全你,明儿你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好好审审,权且帮我分忧,省的我与这帮蠢货浪费口舌。”郭嬷嬷拍拍她的肩膀道。 顾青竹点头应下,郭嬷嬷将余下众人打发了,各自安歇,这事事发突然,处理果决,又恰是半夜三更,除了她们几个,后院里竟无一人知晓。 隔日一早,工坊里罕见地没有开工,空地上站着一圈不知所以的女孩子,而慕锦成曾经常坐的地方,郭嬷嬷正端坐其上,顾青竹立在案旁,她的身侧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以及一件极大的白斗篷。 “昨儿,你们惧怕的大白猫,被我们夜里剥了皮,今儿,就让顾青竹带我们看看这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郭嬷嬷见底下女孩子都到齐了,全都迷茫地看着她,遂挥挥手道。 很快,外头的婆子就将顾二妮等人拖了进来,过了一夜,三人满脸红包,手腕脚踝全被勒出青紫的印记,早没了之前的神气,像朵清晨刚摘下饱含朝露的娇花,被随手搁置一天,不管不问,及到傍晚便枯萎憔悴了。 一旁的婆子在郭嬷嬷示意下,拔掉了她们口中的布,看着她们三个浅海棠色的襦裙上沾满灰尘草屑,前襟后背全是汗浸润后形成的白色盐霜,底下女孩子们一片惊呼:“竟然是她们假扮的!?” “说,你们昨夜翻窗做什么?”顾青竹面色冰冷地问。 “要杀要剐,随便,何必明知故问恶心人?”顾二妮唾了一口泥沙。 “关了一夜,居然还这么横,掌嘴二十!”郭嬷嬷威严地说。 “我……我可不是谭家的家奴小吉,你无权打我!”顾二妮连连退让,嘴上毫不示弱道。 “放心,我自会送你见官,不过,我现在打的可是偷入工坊,破坏机子的贼,任谁也管不着!”郭嬷嬷猛地一拍案几,底下的女孩子们都被吓了一跳。 一个粗使婆子上前,一把捏住顾二妮的下巴,她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见她毫不迟疑地抡起厚厚的手掌,照着她的脸左右开弓,不一会儿,顾二妮脸颊就红肿起来,嘴角更是沁出了血。 “这下你总该老老实实说了。”郭嬷嬷探身逼视着她。 她的目光冷,冷得如同万年寒冰,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顾二妮吐出一口血,哑着嗓子说:“我们来两个月了,想多挣钱,白日做的有限,就想夜里多做一点。” “我看你是死鸭子嘴硬,你去缫丝还需带着这样的长刀?外面还有人假扮妖猫放风,这样挣钱的法子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顾青竹冷嗤了一声。 顾二妮见再也没法遮掩,遂歇斯底里地大叫:“对,我们就是见不得你小人得志,这样做也是被你逼的!” 她一整夜只流汗,没喝水,甫一用力,干哑的嗓子撕裂般地疼。 “我逼你?我如何逼你?有本事咱们搁在明面上比,如今你在织坊里散布妖猫吸魂的谣言,又几次三番半夜潜入织坊用刀割裂缫丝机,你不仅与我作对,还与织坊众人为敌,这样阴毒狠辣的心肠,我可没办法逼出来!”顾青竹双眉紧拧,大声喝问。 “你胡说,你的机子是你自个踩断的,如何能赖在我头上!”顾二妮不甘心自个就这样被打败,狡辩道。 顾青竹俯下身子,盯着顾二妮的眼睛说:“顾二妮,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大概只知道那台单缴丝机是踩坏的,却不知,我昨日在你来之前就和木器行的师傅彻底检查过,他分明说我的机子是被刀割坏的。 至于我现用的这台,肯定也被你们昨夜割过,若不是我用石子敲墙的法子将你们引出来,只怕这会,那台机子就和之前的一样,只要一踩就会断掉。 到时,你们就要蛊惑旁人说我是妖猫附体,专门破坏机子,继而孤立加害我,最后轻则将我撵出织坊,重则乱棍打死!” 顾二妮被她像狼一样幽深的目光盯得心底发毛,她说得半点没错,她们如此算计,就是要将顾青竹彻底打倒,然而,不知是她们运气不济,还是顾青竹太聪明,一夜之间,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她们设想的方向,正把她们自个带到令人窒息的绝望漩涡中去。 双方正在剑拔弩张对峙的时候,一个婆子将昨儿来过的那位木器行师傅请了来,中年汉子一见工坊里紧张的架势,心里一惊,他赶忙抱拳向郭嬷嬷行礼。 “昨儿你修机子走得早,我还没来得及问,工坊里那台双缴丝机到底是哪里坏了?”郭嬷嬷沉声问道。 “这……”汉子看了眼顾青竹,他昨儿可是答应暂时为她保密的。 “师傅,今儿就请你给我做个见证,另外,这里还有一台机子,再请你看看。”顾青竹屈身行礼,朗声道。 “郭嬷嬷,昨儿,我确实是和这位姑娘一起检查的机子,发现脚踏不是被蹬断的,而是连轴被人用刀割了几个大口子,才导致一踩就断。”中年汉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 “既如此,咱们再去看看另外那台。”郭嬷嬷从案几后站起来。 底下的女孩子自动分开一条道,簇拥着郭嬷嬷走到原先顾二妮的工位上。 中年汉子不敢怠慢,找了一个壮实的婆子搭手,将机子侧翻过来,在连轴上再次发现了刀痕,但没有顾青竹原来那台机子的破口深。 “师傅,你看看,是不是这把刀割的?”顾青竹将那把长刀递到中年汉子面前。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离奇真相 汉子拿着刀在破口处比划了几下,点头道:“看刀口,确实是这把刀割的。” “顾二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郭嬷嬷一直隐忍的怒火,勃然而起。 “自古成王败寇,我们既然输了,自然无话可说。”顾二妮白着一张脸,嘴角还挂着血痕,阴恻恻地惨笑。 “她现已承认,你们俩助纣为虐,可还有什么要狡辩?现下不说,到了衙门再喊冤,那可就太迟了!”郭嬷嬷转头狠瞪了贾敏和彭珍珠一眼。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干,不关我的事。”彭珍珠似乎吓傻了,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 “我们昨夜只用了平安的暗语,你是怎么知道一长两短代表的是危险?”贾敏突然抬起头,说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若不是因那石头敲击出的暗语迷惑了她们,她们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上当!她想了一整夜都没想明白,这会儿若是不问个清楚,真是死不瞑目! “你以为这种暗语是你们自个凭空编造的吗?山里人喊山的号子比你们这个复杂多了,顾二妮不过是把号子改成了敲石头,你们就真当自个了不得了?”顾青竹偏头,朝她轻蔑地一笑。 贾敏颓然倒地,千算万算,终究是错算了! 郭嬷嬷盯她们看了会儿,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哑口无言,想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遂开口对身旁看门婆子说:“事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这些个祸害留不得,你赶快出去寻了巡街的衙役来,直接报官送衙门,该赔钱赔钱,该坐牢坐牢。” 闻言,彭珍珠栽在地上不肯起来,挣扎大叫:“不,我不要坐牢!” 正当几个婆子差点扭不住拼了蛮力的彭珍珠时,谭子衿忽然走了进来,见此情景,惊讶地问:“嬷嬷,这是怎么了?” “啊呦,都是老奴无能,没把织坊管好,给大小姐添乱了。”郭嬷嬷说着就要往地上跪。 “嬷嬷,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谭子衿一把拦住她的胳膊道。 “都是这几个胆大作妖的丫头,为着一点私怨,一面编排谣言,恐吓旁人,一面半夜潜进织坊,破坏机子,昨儿幸亏被青竹发现逮着了,今早刚审过,这会儿都认了,正打算找衙役报官去。”郭嬷嬷一说起来,怒不可抑地指着顾二妮三人,恨不能生啖其肉。 “哦?竟然有这等事,想我德兴从未亏待过人,女孩子家的一点私怨,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我倒想听听这是谁的主意?”谭子衿听闻,面上并不恼,反倒饶有兴趣地问。 旁边的婆子很有眼力劲儿的,将谭子衿让到案几后的椅子上坐。 “顾二妮,你来说!”郭嬷嬷伸手一指,点名道。 “我与顾青竹是堂姐妹,无论在乡下,还是在这里,她凡事都要强压我一头,之前用一碗面赢我,现下霸着双缴机赚独一份的钱,我不服,我要她身败名裂,滚出织坊!”这会儿顾二妮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叫嚷自个的怨恨。 当她畅快发泄的时候,郭嬷嬷附在谭子衿的耳边,简短地说了几句话。 “在这之前,你们打架,被郭嬷嬷罚刷了一个月茅厕,当真不长记性?还有,你的刀哪来的?再说,你可知故意破坏东家财物会受到什么责罚吗?”谭子衿定定地看着她。 她根本不相信,一个乡下丫头能有这种心思缜密的布局。 “大不了,我的工钱不要了,都赔给你!”顾二妮梗着脖子道。 “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根据大黎律法,偷盗财物,价值十两者,杖责二十起,破坏财物,除如数赔偿外,价值五十两者,杖责二十,每增加十两,加杖十下,我这一台缫丝机都得一百两,双缴丝机价钱翻倍,你算算,你有几条命够挨过这顿杖责?”谭子衿面上渐冷,沉声道。 “啊!”宛如晴天霹雳,顾二妮万万没想到,结果会这么严重,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我可不要被活活打死啊!”彭珍珠吓得全身发抖,她指着贾敏尖叫:“都怨你,都怨你,出得什么馊主意!” 谭子衿眼中碎芒一闪,佯作恍然大悟道:“看来,你才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此话一出,情形突变,众人一时屏住呼吸,工坊中鸦雀无声,似乎能听见冰块一丝丝融化的声音,更觉周遭冷意森然。 “不不不,你胡说,碧桃姐不是这么讲的!”贾敏瑟瑟发抖,惨白着一张脸,犹不相信地说。 “碧桃?昌隆钱家三小姐的丫头!”谭子衿眉心紧拧,美目微瞪。 “大小姐,她……”贾敏突然止住,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个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断了回钱家的后路。 “什么大小姐,这也带自封的?你还不快说!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个臭丫头!”郭嬷嬷气得亲自去拧她胳膊上的嫩肉。 钱家三小姐,也就是贾敏口中的大小姐钱漫,最近也开了织坊,不仅在蚕市上与谭家争蚕茧,还借着她大哥二哥的势力,强行要木器行先交割她初夏才定的织布机,也就是要强抢谭子衿早先预定好的机子。 木器行两边不敢得罪,只推说没做好,一直拖着,导致两家都拿不到,眼见着已经错过了夏衣,再迟,恐怕只能织冬季袍料。 谭子衿正为此着急上火,四处奔走,却屡屡碰壁,这会儿,出了这件事,只怕不是偶然,但若是利用得好,或能为德兴争一线生机。 贾敏眼见着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现下哪怕咬掉舌头,也无济于事了,她只得低头如实说:“碧桃姐用我的卖身契交换,让我无论如何混进织坊,拖延缫丝,最好让织坊开不下去,可顾青竹太厉害了,两天就学会了,我一直不断给她找麻烦,可她不仅没事,后来还学了双缴丝,反而缫丝速度更快,我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实指望能把她赶走。” “那日钱二爷也是为你来的,他们兄妹倒是一心!”郭嬷嬷细思之下,不免惊惧。 “大……三小姐嫌我不得用,几次派人催我,后来二爷专门来了一趟,我晓得他这是最后通牒,我只能拼了。”贾敏说完这些,一直压在心里的石头卸了,反倒轻松了。 “难怪隔三差五的有人来见你,前几日还送来一个长包袱,想来就是这把刀。”看门的婆子突然想起来道。 “你拿命为自个主子拼,何苦连带我们!”彭珍珠大叫着,扑上去撕扯贾敏。 “你没得我好处么,你这个靠不住的疯子!”贾敏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顾二妮则傻愣愣地瘫在地上,犹如做了一场最荒唐的梦,她原以为她们都是为了她,却不知自个才是那个最愚蠢的被利用者,若不是谭大小姐明察秋毫,自个到死都不知自个是咋死的! 她也突然想明白了一点,郭嬷嬷为什么不教她双缴丝,就因着她是昌隆酒坊胡管事家的大娘子介绍来的,郭嬷嬷防她还防不过来,怎会教她! “她是罪有应得,谁也救不了,你们还有啥说的,只要有她的罪证,你们两个可以酌情处理,其他人与她们有瓜葛的趁早说,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另外,告发属实的还有赏金拿。”郭嬷嬷势要彻底铲除织坊里的毒瘤,大手一挥道。 底下的女孩子适才全懵了,这会儿醒过味来,不由得细想自个或身边人是不是和贾敏有过特别的交集,又或者谁谁谁,说过什么不好的话,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无论是为了自个的清白,还是冲着赏金,一个个都绞尽脑汁地琢磨。 顾青竹也有一阵恍神,在她眼里一场简单的捉贼,竟演变成了如此复杂的阴谋,这也太可怕了,这一切,反倒印证了她初见贾敏的感觉,贾敏,假名,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大丫紧紧攥着顾青竹的胳膊,小声嘀咕道:“乖乖,这比戏文还刺激!” “可吓死个人了,难怪贾敏总找咱们的茬!”顾小花绞着手道。 “看,那些人都去郭嬷嬷那里告发了。”方玲扬手一指。 只见有七八人围着郭嬷嬷,不知在说什么,顾青竹扫了一眼,并没有见到杨大妞,她不禁放眼全场去找,却见她蹲在角落里,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哭。 顾青竹心里不禁叹息一声,她倒是个可交的朋友,但她遇人不淑,这会儿,就算她不告发贾敏等人,旁人也会把矛头指向她的。 果不其然,很多人开始四处张望寻找她,有两个女孩子更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生拉硬拽到郭嬷嬷跟前。 可是,郭嬷嬷似乎不想为难老实人,问了她几句话,就挥手叫她走了。 最后,经过乱糟糟几轮怀疑告发,贾敏又落实了四五桩罪责,但都是小事情,比如把脏水淋在别人洗好的衣服上,往人家汤里吐口水等等。 贾敏这会儿,可真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些事,连她都记不甚清了,旁人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已无力辩解,死路一条的人,还怕多几桩罪责么。 闹哄哄一上午,郭嬷嬷将无关人等人都打发去吃饭,偌大的工坊里只有谭子衿、郭嬷嬷、顾青竹和三个面如死灰的人。 “都是德兴把关不严,害顾姑娘吃了这么多苦,今儿这事还多亏姑娘机智,谭家向来奖罚分明,嬷嬷一会儿要多多奖赏才是。”谭子衿浅笑盈盈地说。 她生得美,柳眉樱唇,粉面桃腮,穿着一身杏色撒花烟罗裙,端庄大度,风华卓然,笑起来,让人宛如三月春风拂面,温和暖心。 “是是是,老奴一定不会亏待她的。”郭嬷嬷垂手站在一旁,连连点头道。 站在一旁的顾青竹矮身施礼:“谢谢谭大小姐的奖赏,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小姐可否成全?”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积善还是积怨 工坊里一静,显然,谭子衿没有想到顾青竹会自己开口要奖赏,但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旋即笑着说:“只要合情合理,德兴能办到的,自然能满足顾姑娘。” “那我就求大小姐开恩,不论怎么责罚顾二妮都行,但请莫要将她报官送衙门。”顾青竹屈身行礼,坦然道。 此话一出,工坊里的冷气似乎都凝结了,见过痛哭流涕,求仇人速死的,却没见过她这种被害无数次,还替坏人求活路的。 当下,不仅谭子衿愣了,顾二妮更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她们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她每次都恨不得把顾青竹弄死,可她居然将即将到手的奖赏换她一条命? 这怎么可能?肯定是圈套!她就是想握着这个把柄,以后慢慢羞辱自个! 仿佛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顾青竹转头对她说:“你做的错事太多,是死是活,本不与我相干,但你是到底顾家坳的人,若你死得像条癞皮狗,不单白白玷污先人,更兼着连累福叔,他会因你在十里八乡没了好名声!” 顾二妮一愣,先人早化了土,名声又值几何,顾青竹说的这些,在她眼里既不当吃也不当喝,一个虚名能比把仇人置之死地还重要? “对对对,你们是一个村上的,又是骨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与二妮都是被贾敏蒙蔽利用,若是早知贾敏是这样的人,打死我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的,二妮既然不用送官,我是不是也不用了?”彭珍珠眼巴巴看着顾青竹,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谄媚道。 顾青竹不想看她那副墙头草两边倒的嘴脸,偏头望向别处。 “罪魁祸首现已抓住,既然顾姑娘心胸宽广,愿意不计前嫌,我没有不成全的道理,再说,咱工坊开工没多久,到底还是要讲究个和气生财,贾敏罪不可赦,我一会儿亲自将她带走,至于顾二妮和彭珍珠,嬷嬷,你和青竹看着处置。”谭子衿想了想道。 既然是她求的奖赏,不如赏个大的。 “谢谢大小姐!”顾青竹盈盈施了一礼。 “不必客气!”谭子衿摆摆手,转而对郭嬷嬷说,“今儿钱三小姐约我品茶,这刚好有份大礼送她,倒是极好的。” 谭子衿坐车走了,几个粗使婆子扭了贾敏,另坐了织坊的马车跟在后头。 “她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现在该轮到你们了!”郭嬷嬷威严地说。 “我的工钱都不要了,还有……还有后面做的工钱,我也不要了,只求别送我见官!”彭珍珠苦着脸哀嚎。 “哼,还想要工钱,你可知修理那两台缫丝机要花多少钱?慢说你那些个三瓜两枣的工钱,就是把你卖了,都不够修的!”郭嬷嬷横瞪了她一眼。 “那……那咋办?”彭珍珠不知所措,眼光乱飞。 “青竹,你看呢?”郭嬷嬷转头问道。 “自是嬷嬷做主,打一顿也好,罚刷茅厕也罢,总之,让她们长了教训,以后小心做人就是了。”顾青竹淡淡地说。 “既如此,打是万万逃不过的,这次是你们命好,顾青竹在大小姐面前求情保了你们贱命,可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倘若再发现你们有不轨行为,断不轻饶!”郭嬷嬷声色俱厉呵斥道。 彭珍珠倒伏,见顾二妮发愣,忙拉了她一把,一起跪在地上说:“我们再不敢了!” “来人,将她们两个拉出去,在天井里当众杖责二十,以儆效尤!”郭嬷嬷高声冲门口的婆子唤了一声。 “顾青竹,你这下满意了?别以为你救了我的命,就可以羞辱我,我不会感激你的!”顾二妮被拖走时,恶狠狠地说。 面对她那双充满愤怒的赤红眼眸,顾青竹没了先前的坚定,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是积善,还是积怨。 当她还在纠结的时候,后院传来彭珍珠杀猪般的惨叫,顾青竹怕青英像上次那样被吓着,赶忙小跑着回去,所幸郑招娣知道今儿定是是非不断,早带着青英出去玩了。 粗使婆子用足了力气,每一下板子都结结实实打在身上,顾二妮竟然能忍住半句不哼,夏日衣裳单薄,只三五下,便襦裙崩裂,里衣撕烂,从腰到臀,细嫩的肌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血肉和碎布粘连在一起,板子落下再抬起,溅起的鲜红色如散落的桃花,飞得到处都是。 其他女孩子们刚刚吃过午饭,就被看门婆子挨个叫出来围观,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作呕,有几个年纪小的,当场扶着墙哇哇地大口吐。 等打满二十大板,两人都已昏死过去多时了,四个婆子将两人架着扔回屋里,杨大妞大着胆子求婆子给了些伤药,又去厨房要水,帮她们一一处理伤口。 天井里天女散花般滴落的血迹被几桶井水冲得干干净净,顾二妮和彭珍珠躺着挨打的长凳上,晚间又坐上了吃饭的人。 贾敏了无消息,女孩子们很忌讳提她,一时间,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工坊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过了三两日,织坊里迎来了十几台织布机,放在缫丝工坊旁边另一个更大的房子里,很快又招来了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织布工坊立时开了工,整日整夜,灯火通明地赶活。 郭嬷嬷将更多的精力投在织布工坊内,偶尔才会到缫丝工坊来,她将这里暂时交给顾青竹看管,顾青竹虽是头一遭,倒也样样有条不紊,令郭嬷嬷十分放心。 眼见着仓库里新收的夏蚕蚕茧都要见底了,约莫再有一两日,缫丝就要彻底完工,顾青竹晚间将新过秤的丝锭交给郭嬷嬷,顺便提到这件事。 “眼见过了大暑,咱们这边就算秋蚕套养,也跟不上趟,大小姐已经打发人到南边收茧子去了,但还有很长的水路陆路要走,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嬷嬷揉了揉额角,叹口气道。 “那缫丝工坊里的人怎么办?若是要干等着,人心惶惶反倒不好,若是都遣散了,到时聚拢又难。”顾青竹说出自个的顾虑。 “这事,我明儿和大小姐说说,青竹,你别担心,旁人都走得,偏你是不会走的,若是缫丝工坊不做,你还可以到织布工坊,你那么聪明,我找个师傅带带你,保管十来天,你就能上手了。”郭嬷嬷怕顾青竹担忧,好意给她吃个定心丸。 顾青竹笑着摇摇头,婉拒道:“谢谢嬷嬷的好意,我做完这个,就打算回家了。” “你在这儿不是好好的嘛,顾二妮她们早已翻不了天,你为啥还要回家?”郭嬷嬷十分意外,瞪着略显浑浊的眼睛问。 “我出来时,家里的茶园桑园都托了旁人照看着,这都过了一季,山林田地不知啥样了,我总在外头也不是事,该回去了。”顾青竹淡然道。 “你真不留下来啊,可惜了,那两台双缴机又得闲置了。”郭嬷嬷见她去意已决,有些惋惜道。 “大丫她们几个做事勤勤恳恳,如今缫丝技艺又十分熟练,若嬷嬷有心,倒可以放心教她们,断不会耽搁工坊里的活。”顾青竹极力推荐。 “好,我会考虑的。”郭嬷嬷点点头,又想起来问,“顾二妮和彭珍珠这几日怎样了?” 顾青竹想了想说:“我瞧着约莫大好了,昨儿傍晚,还看见杨大妞陪她们出来走走。” “我思前想后,这两个祸害终究不能留,不如趁这次机会一并撵了出去,也省了我的心了。”郭嬷嬷盘算着,拧眉道。 “只凭嬷嬷做主。”顾青竹不便说什么,行了礼告辞,回自个屋去了。 第二日,郭嬷嬷果然出门去了谭府,直到晚上吃了晚饭才回来,隔了会儿,小来就将顾青竹叫了去。 女孩子们隐约知道缫丝的活要做完了,这几日不太安定,有的人盼着拿了工钱回家,而有的则希望一直有活干。 毕竟外头像德兴这样吃得好,住得好,还有换洗衣裳穿的,一百个里头也找不出一家,更何况,回家就意味着没钱挣,还要做最苦的活计,吃最差的饭食,想着总没这里好,很多人不想走。 “青竹,坐,快来尝尝大小姐赏的糕点。”郭嬷嬷似乎十分高兴,指着桌上三四盘不同样式的圆饼说。 顾青竹只得挨桌边坐下,却是没吃,单捧着小来给她倒的一碗茶喝。 “我今儿专去问过大小姐,她说,先由着她们选,若是愿意留下的,就到织布工坊做事,等蚕茧来了再缫丝,若是想离开的,那就直接结算全部工钱,咱德兴来去随意,不兴拘着人的。”郭嬷嬷言简意赅地说了谭子衿的法子。 不得不说,谭子衿是个很好的东家,给了两条出路,又没有像其他工坊那般,借口怕来年招不到人,而扣着工钱不给。 顾青竹听了,连连点头,这是个十分完美的法子,留下的自然不会走,至于走了的,有良心的总会念德兴的好,若是明年招人,她们还会再来的。 次日,郭嬷嬷特意将人全聚在工坊里,宣布了这个消息,女孩子们欢喜异常,顿时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无论哪种选择都有她们心仪的。 郭嬷嬷吩咐众人站队区分,顾大丫等人自然而然都站到了留下来的那一拨里,唯独顾青竹站在算账走人的那一队。 “青竹,这边才是留下的!”大丫只怕她听岔了,焦急地低唤。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出了大事 顾青竹回眸看了一眼,她站的队只有寥寥几人,她坚定地朝顾大丫摇摇头。 “你怎么回事啊?”顾大丫忍不住跑过来问。 顾青竹看她满脸焦急,忽而十分感动,她望着她笑:“我想家了,想带青英回去。” 顾大丫十分意外:“你咋早不说呢,我……我这就叫她们,咱们一处来的,自然一起回去!” “别……,我自个回去就是了,你们该留下还留下,好好做,我已和郭嬷嬷说过,她说不定还要教你们缫双缴丝呢。”顾青竹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顾大丫。 “我上次就说过了,咱们仨是一起的,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断不会让你一个人的。”顾大丫吸了下鼻子,她不再劝顾青竹,反而站在她身后排队。 顾青竹赶忙推她,恼道:“你傻呀,我回去是伺候茶园桑园,你家里有孙婶,福叔也快回去了,不差你一个干活的,你又何必放着挣钱的机会不要!” “没你,我待这儿没意思,既要干活,还要防人,太累了,不如回顾家坳舒坦,穷就穷点,起码睡得安稳!”顾大丫固执地不肯走。 顾青竹看着她眼圈泛红,一时喉头哽咽,不知该说什么来劝她。 郑招娣见她俩说了半天话,不仅顾青竹没过来,顾大丫反而留下了,眼见着前面已经开始登记姓名,她急急地跑过来问:“你们这是干嘛?一会儿错过机会了!” “我们要回家!”顾青竹和顾大丫异口同声说。 “嗯?为啥?这会子,谁还敢欺负咱们?”郑招娣一时不明白地问。 “你索性也和我们一起回,就你那个软绵绵的性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顾大丫一时解释不清,遂一把将她拉在身后。 顾小花和方玲正在登记,一转头,身后的人都不见了,只得四下寻找,见她们站在另一队,急得大叫:“青竹,你们快来呀!” 三人很有默契的摇手。 而这时,登记的婆子催着按手印,不明所以的顾小花和方玲只得先照办。 “你们都不干了啊?”顾小花和方玲搓着手上的红泥,疑惑地问。 “本是我一个人想回家,偏大丫不放心,还拉上招娣。”顾青竹苦笑道。 “那我们也和郭嬷嬷说一声,咱们不好分开的。”顾小花皱着眉头道。 顾青竹一把拦住她,极力劝说:“你们别这样,各家情形不同,你们家里都有人照料,这里做工的机会难得,你们现下学会了缫丝,再学织布,说不定后面还有裁剪缝纫绣花,都是能养活人的手艺,日后在这里从年初做到年尾,挣得钱必然多,再说,若我们明年出来打零工,有你们在,总是有个现成的去处,是不是啊?” 方玲性子和她哥一样直爽,听完顾青竹的话,扑哧一下乐了:“你啊,最是能为旁人着想,劝人都是一等一的好话,既然这样,我俩就不走了,咱顾家坳来的,还不信扎不下这个根!” “对!”顾小花别过身,偷偷抹了下眼睛。 “你们别担心,在这里安心做,郭嬷嬷会借这次机会把顾二妮和彭珍珠打发掉,我也向她推荐过你们,她说不定还会教双缴丝技法,到时,你们自然能站稳脚跟。”顾青竹小声安慰她们。 顾小花和方玲默默地点头。 就在这会儿,郭嬷嬷拿了账册,亲自给选择离开的人算工钱,不过七八个人,很快就发放完了。 顾青竹得的最多,有五两二钱银子,顾大丫和郑招娣各有三两多,这是她们平生挣得最多的一次,小心收了钱,两人脸上的笑容就没变过。 留下的人继续缫丝,打算离开的人大多收拾收拾自个的物什,近的,已经归心似箭地走了,而顾家坳离着远,这会儿正午的太阳太烈,她们决定明儿一早,趁凉快再走。 顾青竹领着青英,和大丫招娣热火朝天地聊天,正说着下午要不要出去逛逛,她们来了两个月了,还没正经在南苍县玩过。 正在这时,看门的婆子突然寻了来,神色异常地说,外头有人找。 顾青竹只觉眼皮猛跳了下,四人赶忙跑到院门口,就见顾世根在外面闷头团团转,他的小褂上满是一浪一浪的盐碱,前襟上不知沾着什么污渍,星星点点的,腿上的裤脚更是挽着一高一低,显见出来的十分仓促。 看门的婆子放了她们出去,顾青竹低唤:“根叔,你怎么有空来了?” “青竹,可不得了,出了大事了!”顾世根一脸慌张,盯着顾青竹,急急地说。 “你别急,村里咋了?”顾青竹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顾家坳不过十来户人家,这个时候,羊不产羔,狼不下山,又没有妇人生孩子,难道哪家老人了?可这该找郑家禄呀,再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也不至于把个七尺汉子急成这样? “不是村里,是酒坊,村长出事了!”顾世根吞咽了一口口水,飞快地说。 “我爹咋了?”顾大丫一下子吓着了,全身发抖地抓着顾世根问。 “嗳!”顾世根长叹一声,猛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乱挠,“这事说来话长,自打春末茶事了了,我们依惯例到昌隆酒坊打零工,当时你爹觉得苞谷成色不好,怀疑是陈的,可胡管事指天指地地发誓说是去年秋天新收的,他嘴大我们嘴小,虽存疑,却也只得照做。 接着,又发现酒曲发酵不好,胡管事反倒怨我们没有蒸透粮食,你爹带着我们在酒坊做了七八年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后来吵了一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一直到昨儿傍晚开始蒸酒,结果酒量不多,酒味还差,胡管事就说我们没有把缸封好,漏了酒气,骂骂咧咧一整夜,你爹气不过,早上忍无可忍就和他讲之前苞谷和酒曲的问题,以至于他恼羞成怒,让手下把你爹……你爹腿打断了!” “呜呜呜,爹呀,爹!”顾大丫放声大哭。 顾青竹赶忙揽住她的肩膀,急切地问:“那现在福叔在哪儿?” 顾世根眼底满布血丝,接着说:“当时发生混战,我们寡不敌众,拼了命也没抢下村长来,这会儿,胡管事要我们赔偿酒坊损失一百两银子,可我们哪来这笔巨款,他便让先交二十两,不然就不放人医治! 可我们出来几个月了,胡管事都不曾预支工钱,现下,我们身无分文,只好来看看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们今儿刚好结算了工钱,可以凑凑!”顾青竹说着,解下荷包。 顾大丫强忍着悲伤,也把荷包递给顾青竹,加上郑招娣的,统共才十二两不到。 眼见着顾青竹反反复复数了两三遍,离二十两还差很多,顾世根着急地说:“你们都算了账,我家丫头呢,她的钱呢?” “我们不干的才结算,小花和方玲还要留在这里,故而,她们没结工钱。”顾青竹耐心地解释。 顾世根咬咬牙:“这会儿急等着用钱救人,后面留不留的再说。” “不然这样,你跟我们进来,我求求嬷嬷,让她提前把小花的账结了。”顾青竹想了想道。 “只好这样了。”顾世根重重出了口气。 顾青竹等人进来,迎面恰遇见彭珍珠和顾二妮挎着包袱离开,杨大妞跟在后面送她们,顾二妮突然见着顾世根,十分尴尬,但见他连看都不看她眼,甚者根本没认出她来,黑沉着脸,径直越过她走了。 顾二妮心中纳闷,不由自主慢下脚步,细看之下,发现顾青竹面色严肃,郑招娣慌慌张张,顾大丫更似哭过了,鼻子眼睛都是红的。 她心中暗忖,这必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可惜,她这会儿不能再留在这里瞧热闹,但只要看着她们不痛快,她心里就分外痛快! 杨大妞也偏头看顾青竹一行人,哪怕她再怎么迟钝,也看出她们遇着难事了。 顾二妮和彭珍珠出了织坊门,扬长而去,甚者没有回头和杨大妞道别。 顾青竹求到郭嬷嬷处,只说家里出了事,急等着用钱,郭嬷嬷倒也爽快,立时找出账册,给顾小花结算,方玲也跟着算了钱,可加上她们俩的,离二十两还差一两半,几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剩下的还能到哪里去筹。 “顾姑娘,你若不嫌弃,就从我的账上拿二两。”杨大妞突然跨进来说。 这会儿救人要紧,顾青竹也不虚假客套,急忙道谢:“太谢谢你了,等我一有了钱,就还你。” “不急,我打算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干下去,以后咱们终归还会遇见的。”杨大妞腼腆地笑。 揣着二十多两救命钱,顾青竹将青英托付给招娣,她和大丫跟着顾世根快步地赶往昌隆酒坊,三人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就到。 胡管事没想到顾世根真找来了二十两银子,他立逼着他们立了欠账的字据,方才把顾世福扔了出来。 堂堂七尺汉子,蜷缩在地,左腿鲜血淋漓,整条裤腿都被血染红了,顺着裤脚滴滴答答,脸上更是疼得煞白,冷汗涔涔。 “爹!”顾大丫发疯似地扑上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顾世福一直咬着牙保持清醒,这会儿见着最疼爱的女儿,又环顾身边的人,嘴角绽出一丝丝笑容,转瞬,头一歪,他终于撑不住,晕过去了。 顾青竹本想检查一下他的腿,可触手就是硬邦邦的骨头,显然伤势比她想像的严重得多:“根叔,千万不要动他的腿!” 正说着,方奎和顾青水从老远的人家借了一副门板来,众人将顾世福小心翼翼地抬上去。 “这么严重的骨伤,只有德兴药行的谭先生能治了。”顾青竹咬牙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走!”方奎低吼一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字据陷阱 顾世根又挑了两个年轻人同往,到时也好和方奎顾青水换着抬,其他人不得不留在酒坊,眼巴巴看着他们离开,一行人不顾烈日当空,健步如飞,而门板上的鲜血不断滴落,在泥地上溅起一朵朵红花,迤逦了一路,路人见此纷纷避让,倒也少了阻碍。 一路上,有好事者慌慌张张地去禀报巡街的衙役,很快,崔阜就带人迎头拦在路上。 “站住!做什么的?”崔阜双腿微张,手握刀柄喝问。 顾世根撩起小褂擦汗,慌张地走上前道:“官爷,我们村长受了伤,急等着送医!” 崔阜瞥了眼床板上的血人,沉声道:“他是何人,为何受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单凭你一句话,就想蒙混过关?来人,将他们带到衙门问话!” 一听这话,方奎和顾青水急了,顾世福伤势严重,不容耽搁,若再耗下去,恐有不测,顾大丫更是哭得伤心。 被灼热的阳光晒得满面通红的顾青竹,疾步走过去行礼,飞快地说:“崔大人,我是顾家坳的顾青竹,咱们早先见过几次的,满仓哥正在您麾下做巡捕班头,这是我们的村长,他的腿伤得很严重,我们赶着去德兴,您若不信,就麻烦和我们同去,刚好我们要报官!” 崔阜看了她一眼,这姑娘长高了些,模样倒是没变,依旧瘦瘦条条的,他自是认得,他收了刀,转身吩咐身边的衙役:“当下救人要紧,你们前头开道,只别吓着行人。” 四五个衙役同时应了一声,训练有素地小跑散开,呈扇形推进,将拥挤的人群往两边推,硬生生让出一条狭长的通道来。 有了崔阜的帮忙,一路畅行无阻,他们很快就赶到了德兴药行,开道的衙役提前帮他们进去叫了人,谭立德和章平津恰好都在,见着血人似的顾世福,饶是他们见怪伤病的也吓了一跳,赶忙叫人把他搬进了诊室。 深红色的门砰得关上了,将顾青竹等人隔在外面,不一会儿工夫,伙计默默无言地鱼贯送热水进去,而后又一言不发地端了通红的血水出来倒,一个个面沉如水,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顾大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她紧紧攥着顾青竹的手臂,害怕地瞪大了眼睛,连哭都哭不出来,两条泪痕干涸在脸上。 而一旁的顾世根微微松了口气,德兴药行在南苍县是响当当的大药行,谭先生的医术更是远近有名,既送到这里,无论如何都能保住一条命。 他席地而坐,吞了口唾沫润润干得冒烟的喉咙,其他人也如释重负,一个个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你们这身上也擦点药。”崔阜从身边衙役处拿了些伤药道。 这会儿,众人才来得及看自个和身边的人,顾世根腰上青紫一片,他这会儿屈身坐着,旁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方奎的手破了好几处,骨节上的皮肉外翻,凝结的血痂下还时有鲜血渗出,而顾青水小褂后背撕了个大口子,只能勉强挂在身上,内里古铜色肌肤上红肿了一大块,而另两个人鼻青脸肿,也是惨得很。 “我们都是皮肉伤,不打紧。”顾世根接过伤药,和其他人一起胡乱抹了抹。 “你们这是在哪里弄成这样的?”崔阜坐在他们旁边,拧眉问道。 “嗐,这几年我们一个村的闲劳力都在昌隆酒坊做工,今年的酒出得不好,管事的怨我们做错了事,村长就和他理论了几句,结果,被那些个黑心肝下狠手打了,可惜我们人太少,白吃了这么大苦头!”顾世根眉头紧拧,忿忿地说。 顾青竹听他们在讲这件事,遂走过来说:“崔大人,我这些叔伯哥哥都是实诚人,做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酒不好,也不能全赖在他们头上,总之村长不能白白挨这个打,我们要报官,请县老爷惩戒凶手!” 崔阜摆摆手道:“顾姑娘客气了,我并不是什么大人,不过和你们一样,都是穷苦出身,我痴长你几岁,若是瞧得上,叫我一声崔哥就好,至于报官,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报的好。” “为啥?”众人惊讶地问。 崔阜弯下身子,低声道:“你们尚且不知,这昌隆钱家在南苍县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且做的大都是青楼赌场,棺材当铺的偏门生意,钱家人性子乖张跋扈,府里又养着众多打手护卫,你们就算赢了官司,也休想拿到赔偿,还可能被暗中迫害,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何必招惹这尊瘟神!” 一听这话,顾世根急了:“如何能就这么算了!我们白挨了打不说,咱顾家坳的名声也会被这件事带累坏了,往后,不知内情的人又怎么敢要我们做临工? 另外,胡管事早就放了狠话说,做坏了酒,是不结工钱的,之前,他就欠着我们几个月工钱未结,每次问,都是一推再退,这要是再加上去年压下来的,约莫也有三四十两银子,这会子出了这事,只怕全打了水漂,另外,他还要我们赔偿酒坊损失一百两银子,这岂不是太坑了么!” 崔阜拍拍他的肩膀,耐心劝道:“照你说的情形,工钱只怕是要不到了,至于酒坊的损失,空口无凭的,你又何须理会。” 方奎一拍大腿,失声道:“坏了,可我们已经立了字据了!” “处在当时的境地,哪容我们选择,不立字据,他岂会放过村长!”顾青水抹了把脸上的汗珠,无奈地说。 “这可就不好办了,你们把字据给我瞧瞧。”崔阜低声沉吟道。 顾世根拿出裤兜里几乎被汗浸湿的一张纸,抬手递给他,崔阜细细看了,不住地摇头。 顾世根等人认不得几个字,字据是胡管事让账房事先写好的,当时只草草念了一遍,就立逼着他们签字,当时大家都担心村长,并没有细细辨看,顾青竹那会儿只顾安抚大丫,也没有这个警觉。 顾青竹见崔阜面色阴沉,遂凑过来瞧,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顾世福等人酿坏了昌隆的酒,自愿以所有的工钱抵赔,不足部分,另赔偿白银一百两,限腊月二十前还清,下面是一溜十多人的红手印。 “这和当时念的,完全不一样!”顾青竹杏眼圆瞪,盯着那张纸,惊诧道。 崔阜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们上当了,有了这张纸,你们哪怕浑身长满嘴,这场官司也是打不赢的!” “完了!”顾青水丧气地垂下头。 “我们已经给了他二十两,这上面有没有写?”顾世根突然想起来,急急地问。 “没有。”崔阜将纸翻来倒去看了一遍,摇头道。 顾青水大惊道:“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还要再给他一百两!” “的确如此,单凭这张字据,到了腊月二十,他确实可以向你们要整整一百两。”崔阜虽有不忍,却不得不如实相告。 “我跟这狗日的拼了!” 火爆脾气的方奎暴跳如雷,幸好被旁边的顾世根用力摁住了。 顾青竹抬起灿若星辰的眼眸,颇有把握地说:“奎哥,村长还在里头,尚不知什么情形,大家不要乱了方寸,你且信我,我自有法子叫他认下这笔账。” “你快说说!”众人一脸急切地看着她。 顾青竹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捻着左手上的赤藤镯,轻轻转动:“我今儿瞧着那胡管事眼袋肿胀,唇色发暗,想来不是天天守在酒坊?” 顾世根与方奎等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停顿了一会儿说:“他确实不常在酒坊,就算白天在,晚上也一定是要走的,有一次,我听看门的老头喝醉酒抱怨,说胡管事自个在外头快活,却叫他做恶人,欺瞒管事娘子。” “你们可知他常去哪儿?”顾青竹又问。 顾世根沮丧地摇摇头:“这倒不知。” “要知道这个,也不是难事,我把酒坊那边巡街的衙役调来一问便知。”崔阜转头低声吩咐了一声。 不大会儿,一个肤色黝黑的,颇为机灵的年轻衙役走了进来,冲崔阜抱拳行礼。 “无需虚礼。”崔阜摆摆手,问:“昌隆的胡管事最近常爱去什么地方?” “巡捕官巴巴地将我叫来,就是问那厮的风流债啊。”年轻衙役笑着说。 崔阜瞪了他一眼,“好好说话,这可关系到你是否能做捕快!” 闻言,年轻衙役立时收敛笑容,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这胡管事接管昌隆有些年头了,平日里嫌麻烦,不常回西市的家,又按捺不住心里蠢蠢欲动的龌蹉心思,就在外头包养了个风月场中的女人,在挨着酒坊不远的地方买了处小宅子,日日做那露水夫妻,也是有模有样,好不快活。 至于小宅子的地址,女人长什么样,胡管事每日几时离家,几时归家,年轻衙役不消崔阜细问,都一一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半点不含糊。 “得了,你去。”崔阜心下满意,摆摆手道。 “叔,你瞧我晒了大半年了,皮都脱了三四回,我如今几时能做捕快?你倒给个准话啊。”年轻衙役站着不走,嘟囔道。 “才大半年,你这就叫苦了?想当年……”崔阜摆出长辈的架势说教。 “那我接着晒去,走了。”年轻衙役不待他说出下文,已然飞奔而去。 “崔顺……你这臭小子!”崔阜张口就骂。 被他们叔侄这么一打岔,适才紧张的气氛略有些缓解。 顾世根忍不住问:“青竹,你打算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五章 香花藕 “如今,我只等满仓哥来了。”顾青竹灿然一笑,藏着女孩子的调皮。 正当顾世根想细问的时候,诊室的门开了,谭立德和章平津满身血污地走了出来。 一直盯着门的顾大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谭立德的衣角,急切地问:“我爹怎么样了?” “姑娘莫急,你爹性命总归是保住的,他这会儿喝了麻沸散,还昏睡着,你等会儿就可以见他了。”章平津跨前一步,拦住顾大丫道。 旁边的伙计将谭立德让进内堂休息,他到底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适才站了一个多时辰接骨,腰酸背痛,终是累的。 “他……他的腿会好的?”顾世根等人围拢过来,一脸期待地问。 章平津望了他们一眼,面色沉静道:“他的腿伤得很严重,又耽搁了太久,落下残疾是肯定的,我说句实话,日后能不拄拐走路,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爹!”闻言,顾大丫一头扎到顾青竹身上,哭得涕泪横流。 顾青竹心痛不已,揽着她,陪着落泪。 “就没别的法子了?这可是南苍县最好的药行啊!”顾世根红了眼圈道。 章平津眼眸微动:“你也瞧见了,是谭先生亲自给接的骨,我也就是帮着打打下手,医者已经尽了力,剩下的还要你们全心伺候着,但愿他能恢复得好一点。” “可我们在这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酒坊是回不去了,若是回顾家坳,不要说十多里山路难行,就是回翠屏镇的牛车,他也没法坐啊。”顾青水眉峰紧拧,着急地说。 “如今,福叔伤重,每日还需换药喝药,咱们只能先找家便宜的旅店安置下来,等他的伤好些了,咱再说回去的事。”顾青竹抹了眼泪道。 “我自是知道这样安排好,可吃饭住店都得花钱,咱们手上所有的钱都凑了那二十两,又哪有闲钱!”顾世根深深叹了口气。 “钱,我有!”门口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满仓哥!”顾青竹惊喜地回眸。 顾大丫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也跟着满是哭腔地低唤了一声。 梁满仓今日原本陪着县老爷苏瑾,在县学里见首席学官沈鸿沈教谕,他是个五十岁开外,和蔼可亲的老头儿,眼见着马上就要举行秋试了,两人商议着如何安排南苍县县学里的生员参加。 崔阜将顾世福送到德兴,就派了衙役骑马去通知梁满仓,为防他心急,只说顾青竹来找,并未提及顾世福的伤。 但这也引得他坐立不安,等他好不容易挨到苏瑾回衙门,却发现顾青竹并不在,他更加急了,打马跟着衙役,一见是来德兴药行,便知出事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梁满仓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追问道。 “嗳,说来话长……”顾世根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 梁满仓闷头听着,脸上怒气渐盛,拳头捏得咯咯响。 崔阜上前,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梁满仓的肩上,转头对着其他人说:“当下还是照顾村长要紧,你们若信得过我,我带你们去一家旅店,若是打算住十天半个月的,价钱我还可以帮你们再谈一点下来,他家门面小,又不在西市繁华地段,但抄近路,穿过一条小弄巷就能到,看病抓药都很方便。” “你对南苍县了如指掌,我们当然信你,还请等福叔醒来,再做安排。”顾青竹拉着顾大丫一起矮身行礼。 “那你们先抓药,他伤势严重,今明两日最是凶险,谭先生不放心,说要留他在药行暂住一两日,方便随时看诊下药,这样一来,你们也好有时间出去找安置的旅店。 另外,谭先生还说,顾姑娘与德兴有缘,手头若不宽裕,药膏和药材费可暂时赊欠,待日后方便了再给。”章平津将两张药方递给顾青竹。 “那真太谢谢了!”顾青竹连连致谢。 顾大丫到底不放心她爹顾世福,见顾青竹在抓药,她便一头扎进了诊室。 入目便是顾世福惨白的脸,紧闭的眼,不知睡梦中在想什么,亦或是疼的,他浓黑的眉毛一直没有舒展,眉心更是皱起深深的川字。 顾大丫不敢哭,只小心跪在地上,抓着他粗糙的大手。 大掌温热而厚实,令人无比安心。 麻沸散的药效很快过去,顾世福被疼醒,睁眼就看见顾大丫红鼻子红眼睛地跪坐在床榻前,他艰难地抬抬手,想要摸摸女儿的头发,可疼痛和疲惫让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细微的动作,惊动了顾大丫,她顺着手臂看向顾世福的脸,惊喜道:“爹,你醒了!” “福叔!”顾青竹听到声音,小跑着进来看。 诊室狭小,其他人挤不进来,全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们都好,其他人呢?”顾世福的目光从每个人脸滑过,哑着嗓子问。 顾世根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容,安慰道:“我们都没事,你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我的腿是不是截断了!”顾世福腿疼得十分厉害,冷汗涔涔地问。 “福叔,没有的事,是谭先生亲自给你接的骨,过几天就好了!”顾青竹上扬嘴角,故作欢快地说。 “那咱们走,别白占人家的床铺。”顾世福说着,就想起身,却一时颓然无力,撑都撑不起。 顾大丫一把抱住,将他扶睡下:“爹,谭先生留你在这里住两日养养伤,还说可以赊欠的,你就别担心钱了。” 重新躺下的顾世福心里明镜似的,德兴药行每日看诊的人不断,他若不是极重的病情,哪有一间诊室专给他用的,还一用两三天。 “福叔,你且养伤,我们去去就来。”顾青竹看了眼顾大丫,后者咬唇答应。 “嗯。”顾世福闷哼了一声,那种蚀骨的疼痛再次漫上来,席卷所有。 众人退了出来,顾世根留下方奎在药行,以防万一有事,又让其他人回酒坊收拾东西,他们既然不干了,不如早些离开,省得被人赶着扔出去。 顾青竹、梁满仓和顾世根跟着崔阜去看旅店,果然如他所说,从一条偏僻的小巷穿过,就是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店主是对上了年纪的夫妻,雇着两个中年妇人,店内洁净整齐,被褥草席干爽舒适。 顾世根和顾青竹各处看了看,都很满意,遂定了男女两间,因着他们一下子订十天,店主给他们打了八折,价钱可算是顶顶实惠的了。 梁满仓付了定金,几人出了旅店,崔阜赶着去衙门,简短说了几句就告辞了,顾世根怕酒坊里的人再闹打起来,遂也匆匆走了。 “满仓哥,现下可有啥吃食最馋人?”顾青竹若有所思地问。 梁满仓想了想道:“这时节太热了,吃啥也没胃口,前两日风塘送了一些初生的藕来,生吃脆甜多~汁,炒着做菜又甜又嫩,这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香花藕,咱们顾家坳可没这个,你若想吃,我领你去风塘讨几个来尝尝。” “好呀。”顾青竹领头便走。 梁满仓满脸狐疑地看她,催着追云赶上去:“青竹,你不是为了吃,到底要干什么?” “等得了香花藕,我再告诉你。”顾青竹抿唇道。 梁满仓翻身上马,朝顾青竹伸出手:“那上来,这样快点。” 顾青竹毫不犹豫地跟他共乘一骑,两人驱马前行,很快就到了千亩风塘。 看塘的中年仆人最有眼力劲儿,他认得梁满仓身上穿的玄衣皂靴,知他是衙门里的人,遂堆起满脸的笑容,朝他作揖:“官爷,有何贵干?” “无甚大事,只是怨我多嘴,前几日,慕老爷送了些香花藕给衙门里做菜,我这妹妹今儿被我说馋了,非闹着来看。”梁满仓抱拳回礼,笑着道。 中年仆人看着顾青竹,嘿嘿笑了一声,“这也难怪姑娘,慕家的香花藕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就这时候有,你瞧,这会子荷塘里的荷叶未败,芙蓉正盛,莲蓬初结,塘中藕更是甜如蜂蜜,脆过苹果。” 顾青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果然,千亩荷塘中,荷叶田田,菡萏莲蓬掩映,风过处,绿叶翻滚,清香扑鼻。 “你来看看就好了,可别再每日闹我。”梁满仓故意说道。 中年仆人闻言,笑着说:“姑娘大老远来了,总不好空手回去,你们在凉棚里稍待,等我采些给姑娘带着。” “谢谢大叔!”顾青竹盈盈施礼。 中年仆人连连摆手,挂着一脸笑,推了小舟,下到塘里,不一会儿就被宽大的荷叶遮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中年仆人半身湿漉漉地回来,他的小舟里躺着四五节雪白如美人手臂的藕,另有七八只粉嫩娇艳的荷花和碧翠饱满的莲蓬。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顾青竹抱着用一大张荷叶包着的一捧,感激道。 “姑娘客气了,我们老爷说,这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什,若是真得了谁的欢喜,自然要赠与一些的,这都是情分。”中年仆人低头拧自个的衣裳,脸上浮着一抹淡然的笑容。 既得了想要的东西,顾青竹告辞,复又和梁满仓一起骑着马离开。 正当这时候,一叶小舟靠岸,舟中有一束芙蕖花骨朵,一个穿着烟波色雪绢长衫的俊俏男子走了下来,他望着远去的人和马,拧眉问:“老邓头,那两人是谁?”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邓一江慌忙掸了掸衣裳,躬身行礼:“三爷,那是姑爷衙门里的官差。” 慕锦成抻着脖子,远眺越来越远的黑影,“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上次老爷送了香花藕到衙门里做菜,小姑娘听他哥说得眼馋,特意缠着来看看,我晓得年轻人脸皮薄,想要又不好开口,我就折了几枝送她,当个新鲜玩意儿。”邓一江笑笑说。 “哥哥,妹妹?”慕锦成小声嘀咕了一声,凤眼微眯。 其实他早认出四蹄雪白的追云,那骑马的自然是梁满仓无疑,至于顾青竹那一身浅海棠色的襦裙,更是眼熟得很,她的一颦一笑,到哪儿仿佛都带着光,自然一眼可见。 虽说,风塘是南苍县夏日必玩的地方,可这两人如何有此等闲情逸致结伴同游?难道衙门、织坊这么闲的! “三爷,你说什么?”邓一江没听清,紧跟着追问了一句。 慕锦成烦躁地一扬手:“无事!” 他向来喜怒无常,慕家上下早已见怪不怪,瞧着他径直甩手走了,邓一江小跑着喊:“三爷,舟里还有荷花呢!” “你再采几枝全盛的,一并送到府里松芝院去,就说是我孝敬老太太的。”慕锦成头也不回地走了,宝应屁颠颠跟在后头。 且不说慕锦成又到哪里厮混解闷,只说梁满仓和顾青竹离了风塘,直往崔顺说的小宅子去。 “卖香花藕……又脆又甜的香花藕……”顾青竹的声音如空谷黄莺,清脆而悠扬。 她换了件丁香色的麻衣,又将随云髻梳成了螺髻,鬓边碎发低垂,半遮住了眉眼,顾青竹从成衣店出来,梁满仓猛一打眼,差点没认出来。 这会儿正是未时正刻,胡宅里的女人刚刚歇午觉醒来,慵懒地倚在榻上,端起一盏热茶,拧眉嫌烫,又放了下来,突然听见顾青竹轻灵的吆喝声,只觉口舌生津,忙打发身边的婆子去瞧瞧。 “卖藕的,过来!”婆子开了门,大大咧咧地叫。 “婶子,你买藕吗?”顾青竹眉开眼笑地问。 “咋卖呀?”婆子盯着顾青竹怀里那一捧,不耐烦地问。 “不贵,不贵,四两银子一节。”顾青竹朝她伸出四根水葱似的手指头。 “你疯了!”婆子上下打量顾青竹,见她神色自然,眸色清明,根本不似糊涂的样子。 “香花藕,食在当下,又脆又甜,消食清热,补血养人!”顾青竹并不睬她,只朝半掩的院门里大声吆喝。 婆子气得瞪了她一眼,转身回去,关上了门。 顾青竹也不急,只在他门前吆喝,有过路的想买,都被四两一节的价钱吓走了。 过了会儿,胡宅的门又开了,这回走出个雾鬓风鬟,娉娉婷婷的年轻妇人,只见她满头珠翠,着一身杏色软烟罗长裙,衬着纤腰丰乳,愈发显得姿容妍艳,媚骨天成。 妇人抬起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向顾青竹招手:“到底是怎么个好东西,要卖四两银子一个?” “夫人,这可是千亩风塘的香花藕,您瞧这芙蓉和莲蓬都是一处采的,正鲜活,这个时节,若有一室荷香,再添一碟嫩藕,沉心静气,抚一曲高山流水,恐怕连暑气都消了一半呢。”顾青竹笑盈盈地说。 “你还晓得高山流水呢。”妇人掩唇俏笑。 顾青竹装傻:“我哪里知道什么高山低山,不过是听戏文里这样唱。” “若我买了你的藕,这些荷花和莲蓬都须送给我。”妇人嗅了下鼻子,淡雅的香气十分好闻。 顾青竹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还有这张荷叶,若你愿意尝尝,我还可以为你煮一壶消暑茶饮,味道清香怡人,包你喜欢。” “那就随我来。”妇人被她说动了,摇着帕子,袅袅娜娜地走了。 顾青竹赶忙跟上。 到底是外室,进了门,顾青竹发现胡宅并不大,只是两进的房子,使唤的人也不多,妇人跟前也就是一个婆子带着一个总角小丫头。 顾青竹放下荷花莲藕,妇人打发婆子去取了个敞口蕉叶瓶,饶有兴致地插花。 小丫头蹦蹦跳跳地领着顾青竹去厨房,这会儿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却也只有一个婆子在忙忙碌碌,小丫头传了话,也不多待,转眼就跑没影了。 “胡爷就要回来了,我这里忙得不可开交,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还要做什么藕,真是矫情!”听了小丫头转述的话,婆子气哼哼地低语。 “婶子若是不嫌弃,我来帮你做藕片。”顾青竹笑眯眯地说。 “你行不行?”婆子狐疑道,似乎不太信任她。 顾青竹并不恼,只扬扬手中的荷叶道:“凉拌藕片有何难的,夫人还让我煮荷叶茶呢。” “即如此,你便做。”婆子乐得快活,自忙去了。 厨房里的刀笨拙口钝,顾青竹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在磨刀石上,三下五除二磨得锋利。 荷叶洗净,切一指宽的丝,在陶罐里煮半刻钟,放糖调味,最后滤出荷叶,将碧绿的汁水倒进茶壶,消暑化食的荷叶茶就做好了。 又将嫩藕切成极薄的薄片,在滚水里焯烫三五息,而后捞出沥水,为快速降温,用大碟装着放在冰块上,这样可以保持鲜脆的口感。 酸甜汁的调配是凉拌藕的灵魂所在,所幸厨房里调料齐全,顾青竹一点点添加尝试,终于配到清淡适宜的味道。 “马上就要上菜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磨叽!”厨房的婆子拧眉道。 顾青竹将酸甜汁淋入藕片,抬头道:“这不是好了嘛,半点不耽搁。” “我尝尝,免得到时连累我挨骂!”婆子拈了一块吃吃,半晌没说话,端自己的菜去了。 顾青竹端着藕片和荷叶茶跟在婆子身后,走进饭厅。 这会儿,餐桌旁的花架上正摆着那瓶荷花莲蓬,胡管事正坐在妇人身边,摸着她滑腻的手,将一枚碧绿的玉戒指套在她手指上。 “瞧着色正通透,是块碧玉好料,你最近发财了?竟买这么好的东西!”妇人倚在胡管事的怀里,举着手端详戒指。 “你不是一直惦记旁人有自个没有嘛,今儿刚好酒坊里那几个乡巴佬赔了二十两银子,我添了点,便给你买了。”胡管事搂着她,突然在她脸上唧亲了一口。 “作死呢,有人!”妇人含羞带怯的娇嗔,旋即理了理云鬓,坐直了腰身。 他们打情骂俏,恐是惯有的,厨房婆子眼皮都不抬,自顾忙着摆菜。 “夫人,请尝尝荷叶茶和凉拌藕片。”顾青竹倒了两杯茶递过去。 胡管事听着完全陌生的声音,这才抬头,有些惊讶地盯着顾青竹看,只觉面前的女孩似曾相识。 妇人见男人紧盯着顾青竹不错眼,不由得娇娇柔柔唤了一声:“爷,喝茶!” 胡管事回过神来,颇有些尴尬地端起茶,抿了一口,敷衍地赞叹:“好茶,好茶!” “我瞧着,还是上些酒才更合你的心意呢。”妇人夺过他的茶盏,她身边的婆子立时去了。 顾青竹伺立一旁,等他们酒足饭饱,上前说道:“夫人,我的银子是不是该给我了?” “什么银子?”胡管事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 “茶也喝了,藕也吃了,你是有身份的人,总不好欺负我一个乡下丫头,说话不算话!”顾青竹冷声道。 “嗬,赏你几个铜板,快滚!”胡管事从袖袋里摸了摸,扬手将铜板扔在地上。 哗啦啦洒落在地的铜板四处滚动,散得到处都是。 “我要的可不止这些!”顾青竹上前一步逼视着他。 胡管事已经微醺,但他能听出顾青竹话里满满的怒意,他勉力睁开眼“你到底要什么!” “要你的命!”一个男人自房梁上飘然而下,沉声爆喝! 不待胡管事反应过来,一柄长刀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他身旁的妇人哪见过这种事,大叫一声,吓得昏死过去,其他人尖叫着夺门而出。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你要什么……只管拿。”胡管事顺着白森森的刀刃看过去,只见一身玄衣,蒙着面纱的黑面罗刹,惊得他语无伦次。 “我来问你,适才,你说的酒坊乡巴佬到底是怎么回事!”梁满仓厉声道。 “好汉,你是江湖豪侠,这点小事也管?”胡管事脸色铁青地嘀咕。 梁满仓一言不发,只将刀口无声地往前一递,他粗壮的脖子立时被拉出了一道血口子,鲜血溢出,凝结在刀口上。 胡管事吃痛,险些跪倒,他生怕梁满仓直接宰了他,不禁连声讨饶:“我说,我说!” “昌隆酒坊是钱家的,这次酿酒出了纰漏,东家哪肯罢休,直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更可恨那些个没见识的乡下人非要较真苞谷和酒曲,这些是我能左右的?我骂了他们两句,居然还要顶嘴,这不,一下子没收住手,就把人打了,不过,顶多断一条腿,死是死不了!”胡管事耷拉着脑袋,边说,边不时偷瞄梁满仓。 “你问他们索要一百两赔偿又怎么说?”梁满仓虎目圆瞪。 “这不关我的事,都是东家的意思!”胡管事见梁满仓似要发怒,赶忙大叫道:“这酒坏了,我半年的工钱跟着泡了汤,他们又怎能逃得过,一百两,在大富大贵的钱家不过毛毛雨,还不知够不够让钱二爷消气的。” 梁满仓冷哼一声:“你张口一百两,闭口一百两,我怎么听说,他们已经给了你二十两?” “那……那是赎人的!”胡管事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说。 他想不明白,黑衣人为什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所以,你就私吞了这笔钱?”梁满仓嗖了拔出短匕,指着地上妇人的手指。 只要他将寒光闪烁的匕首扔过去,那玉葱般的手指就会被直接切下来。 “不,不要!”胡管事绝望地哀求。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村长脱险 梁满仓不给他喘息的工夫,一脸寒霜地说:“那你这会儿总该知道怎么做了!” “我没钱,真没钱,刚刚都花了!”胡管事冷汗涔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不过是个酒坊小管事,每个月的月钱是有定数的,且都得分文不少地交给家里那个凶婆娘,维持一大家子生活,而这边小宅子里的开销用度都是他克扣卡要乡下打工人昧下的,通常年底结算工钱时,最是肥的流油,可惜这妇人原是生于烟花之地,除了吃穿买首饰,根本不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只要手上有钱,多少都不够花的。 因着钱来得太过容易,胡管事乐得骄纵,在男人眼里,玉软花柔风情万种的美人儿,无论怎么糟蹋钱财,都胜过年老色衰抠抠索索的管家婆的废话唠叨。 故而,胡宅看着光鲜,其实并没有什么钱,家里婆子丫头的工钱都等着年底结算,日常拮据了,他就想法子在公账上套一点出来用,等到年底再补上。 此时正是年中,他捉襟见肘正难捱,偏这会儿出了这档子事,一时恐连命都要搭上,怎叫他不怕不悔! 梁满仓哪里知道他的难处,只当他是要钱不要命,免不了手上用力,鲜血瞬时蜿蜒而下,顺着脖颈流到酱紫色的绸衫里,胸口很快洇湿了,可偏他的衣裳颜色较深,看不出鲜红色,只有一股子难闻的铁锈味,充斥在饭厅内。 胡管事何时吃过这种苦头,他想捂住伤口,可那把长刀的寒芒刺眼,他不敢伸手,只得一叠声哀求:“好汉爷爷饶命,我确确实实没有现银,但婆娘有整套的头面和金银首饰,能换不少钱,您要不嫌弃,我这就给你去拿。” 梁满仓居高临下,乜斜着眼睛,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我若收了你的东西,只怕前脚走,后脚你就得报官说我入室抢劫,到时,不待我出南苍县,衙门就得画影图形缉拿我了。” “好汉明鉴,你就是给我十个八个胆子,我也不能够呀。”胡管事苦着一张脸,抖呵呵地说。 “废话少说,速把收了二十两银子的字据写了,咱再算别的账!”梁满仓照他屁股上狠踢了一脚。 胡管事一头栽倒在餐桌角上,额头飞快得隆起一个包,可他不敢揉,跌跌爬爬地边走边说:“是是是,好好好。” 此时外间已经黑了,夜风习习,有那么一丝丝凉爽,胡管事点了蜡烛,翻找了半天,慌乱的汗混着血一起流,好不容易才在睡房的橱顶上,找到了很久不用,积满灰尘的笔墨纸砚。 他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双手一直抖个不停,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写完,一时又找不到红泥,他只得忍痛在脖子上摸了一把,将一个血手印摁在纸上。 梁满仓将字据递给顾青竹瞧,见她仔细看了,点头认可,方才罢休。 “好汉爷爷,你看,字据我也写了,是不是可以放了我?”胡管事捂住伤口,挤出个惨淡的笑容,谄媚地说。 “放了你?”梁满仓剑眉倒竖,“还需一条腿来赔!” 话落,举刀,只听“咔嚓”一声响,胡管事的右膝膝骨被刀背猛地击碎! “啊!”胡管事猝不及防,惨叫摔倒,疼得满地打滚,一滩不明水渍从他身下溢出,混杂着血味骚气。 “咱们走!”梁满仓招呼顾青竹。 临行,他挥刀将桌上的烛台打翻,火焰一下子点燃了飘荡的窗幔,火借风势,直窜房梁! “救命,救命!”胡管事拖着腿在地上爬行,像条丧家之犬似的哀嚎。 从旁边僻静小巷中,走出两人一马,梁满仓驱马前行,顾青竹在他身后回头张望,只见胡宅浓烟滚滚,火焰烧红了半边夜空,左邻右舍惊呼着提水扑救,又有人赶着去找水龙队,一时闹咋咋,混乱不堪。 两人回到租住的如归客栈,在酒坊里打工的一干人等都聚在这里,行李堆了半屋子,正焦急地等着他们的消息。 “根叔,你把这个收好。”顾青竹将胡管事写的字据递给顾世根。 顾世根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他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但红手印和二十两的字眼,他还是看得真真切切。 “青竹,你用了啥法子,就让胡管事服服帖帖地认了?”顾世根将字据传给旁人看,极认真地问。 “对付这种无赖,道理是讲不通的,还是要拿武力说话!”顾青竹指指梁满仓腰间挎的长刀。 她原是打算与他讨说法的,却被当做要饭的打发,所幸梁满仓做了万全准备。 “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个,咱们也能松口气。”最后一个人看完,将纸还给顾世根。 “福叔怎么样了?”顾青竹关切地问。 顾世根叹了口气:“他血流得太多,说话都没气力,今夜恐怕还要起大热,但愿他福大命大。能熬过去就好了。” “我去看看他,夜里若有事,大丫和奎哥,一个都不懂,到时免不了手忙脚乱,若我在,好歹还能帮上点忙。”顾青竹喝了一口水道。 “也好,你们先吃饭。”顾世根将桌上的纱罩子拿开,露出里面四五个馒头和一碟酱黄瓜。 许是累着了,亦或是太热,顾青竹只吃了一个馒头,却喝了六七碗水,肚子胀鼓鼓的,再也吃不下东西。 “青竹,你也别担心,我一会儿和你一起去守着。”梁满仓吃了两个馒头,将另一个包起来,放在她的手边。 “你就别露面了,今儿胡管事被收拾得很惨,他的腿伤,肯定要到德兴去看,若是遇着你,反倒不好了。”顾青竹劝阻止道。 梁满仓想了想答应:“那好,我送你到德兴,晚间回衙门,等我明儿取了月例银子,咱们再从长计议。” 既说妥了,顾青竹和梁满仓便骑马走了,顾世根将众人安排住下,幸亏现下是夏日,往地上铺一张席子就能凑合睡一晚。 顾世福夜里果然起了热,浑身跟火炭似的,人都烧糊涂了,境况凶险无比,谭立德亲自坐镇,针灸、凉敷,药汁,所有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进进出出的人低头做事,连大气都不敢出。 顾大丫有顾青竹陪伴,她虽担心地要命,但好歹有顾青竹这个主心骨,一整晚揪着她的衣裳,倒也能勉强撑住。 及到天明,顾世福的热渐渐退了,算是平安度过了最凶险的病程,谭立德熬了一夜,身困体乏,章平津换了他去休憩。 梁满仓一早就来听消息,闻说退了热,心下安定,他将两个月的月例四两银子交给顾青竹,他虽说是捕快班头,但他的月例是衙门里自筹的,也就是说,油水足的,底下人一个月拿个十两八两也是有的,偏苏瑾是个清官,不愿与那些奸商往来,为他们做违心的事,也就只能靠着老丈人慕绍棠接济,故而衙门里清水似的,多一文支出都没有。 梁满仓见顾青竹捏着荷包发愣,只怕她是为钱不够烦恼,遂安慰道:“你暂且用着,我之前在军营里还攒下三十两银子,现存在三生钱庄里,到时可一并取出来用。” 顾大丫一听他这样说,感动地眼泪哗哗流,一叠声地说:“别别别,那可是你家里造房子的钱啊!” 梁满仓摆摆手:“这会子还说什么房子不房子的,想当初,梁家坝遭了灾,要不是村长好心收留我们在顾家坳住,我哪里还有家!” 顾青竹想了想,低声道:“你俩也别争了,我先将就用着,谭先生允我们赊欠,我们先厚脸皮领下这个人情,至于客栈,结账还得等离开的时候,故而这会儿也就是吃饭的问题,这些钱约莫能撑些日子。” “既然这样,我便听你安排,何时用钱,你只管开口,衙门里今儿有事,我先走了。”梁满仓说着离开了。 顾青竹出去买了几个馒头,大丫心焦,没胃口,但被顾青竹劝着,硬吞了大半个,方奎熬了一宿,吃了馒头,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客栈里还有人,等着钱买馒头,顾青竹马不停蹄地赶了去,好在两处隔着不太远,穿过一条小巷,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顾世根拿了钱,打发一个年轻人去买馒头,他则听顾青竹讲昨儿夜里的情形,听着紧要的地方,不禁紧张地屏住呼吸,最后听说退了热,大家一时都松了口气。 “咱们这么多人,一时找不到活干,每天还要吃喝住宿,实在没那么多钱花,我准备让他们都回顾家坳,也能给村长省出点药费来。”顾世根叹了口气道。 “是呀,咱们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早些回去。”一个汉子附和道。 “嗯,嗯。”众人俱都点头。 “各位叔伯哥哥若回了顾家坳,青竹只求你们一件事,千万不要把村长受伤的事告诉孙婶子,免得吓着她。”顾青竹站起来郑重地说。 “哪能呢,村长也是为了我们,吃了这么大苦,我们断不会不知好歹的。”一个青年点点头道。 “他家里也是遇着霉运了,年初,青山被狼咬了,还被没心肝的人退婚,多少钱打了水漂,这挨到年中,自个又断了腿,简直是雪上加霜,日子不好过哦。”另一个年长的汉子连连摇头。 顾世根接口道:“大家伙这次回去,只说酒坊里的活做完了,村长带着几个人等着结账,其他人无事就先回家了。” “话是这么说,可纸包不住火,他们迟早要知道的。”一个宽脸的男人叹了口气。 “谁还不知道这个理,不过是能瞒一日是一日,这会子告诉他们,不是活生生要人命么!”顾世根有些恼,不觉拔高了嗓门。 男人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 “可不得了了,外头出大事了!”出去买馒头的人,一头扎进来嚷嚷。 第一百一十八章 接手面馆 “咋的了!”众人惊问,刚刚缓和下来的心情立时再次紧绷起来。 “胡……胡管事……的大娘子……”买馒头的青年一路跑得太急,大口喘气,话不成句。 顾青竹拿了他手里的馒头,又倒了碗凉水给他,青年接过,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有些水顺着下巴直滴落在汗湿的小褂上。 “出了啥事?真急死个人了,你倒是说呀!”顾世根皱眉搓手。 青年歇了口气,飞快地说:“我适才买馒头的时候,正瞧见胡管事的大娘子,气势汹汹带着她哥手下的人往小宅子去了,我听街上的人说,昨儿晚间一把火,差点把胡管事烧成焦炭,房子成了废墟,腿也残了。” 顿了口气,青年瞪起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问:“根叔,你说她会不会找我们寻仇?” “这可咋办?”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说,胡管事大娘子的哥哥是钱二爷赌场的管事,就因着胡管事娶了这房媳妇,才谋了酒坊的差事,只是大娘子像个母夜叉,又凶又狠,胡管事才躲在外头养小的,瞧着,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一个男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女人疯起来,啥都干得出来,况且她还带着赌坊的打手,咱们可是要早做打算啊!”另有一个男人瞥了眼行李上的扁担,若是打起了架来,也就那个能管点用。 顾世根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走了几个回合,在屋子中央站定:“大家莫慌,咱都知道大娘子凶悍,她更以为胡管事就是个靠着她吃软饭的主,可这会儿突然被告知,男人胆敢背着她,偷摸在外头养了好几年人,她那个脾气如何受得了。 虽说,富户人家三妻四妾不稀奇,但那也是过了明面,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当家主母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哪有这样养在外头,由着她潇洒快活,更何况,大娘子哪是容得下人的人。 故而,我猜她这会儿正火冒三丈地去收拾胡管事和那个婆娘,哪还有什么心思给变心的男人报仇!” “嗯嗯嗯,根哥说的也有道理。”几个男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得点头道。 “她这么一闹,不过是那女人倒霉,或卖或打发了,可胡管事说到底,还是她男人,等缓过劲儿来,夫妻同心,少不得要寻仇!”另一个男人却担心地说。 “满仓哥蒙着面,他认不出的,至于我,茫茫人海,一粒尘沙,他上哪儿寻去,再说,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次吃了这么大苦头,若还想找麻烦,下次只怕没命活了,我料他也不敢怎么样。”顾青竹扬眉道。 顾世根沉吟片刻,叹息一声:“我晓得大家出来做工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只想图个顺风顺水,可今年不顺,没法子,偏就摊上了这么倒霉的事儿,如今南苍县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就按刚才说的,你们吃了饭,就早些回顾家坳,家里茶园桑园也不能总指望女人们。” “可这会儿不太平,往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单留下你们几个,咱也太不仗义了。”一个男人面上不忍,抿唇道。 “青竹,她一个姑娘都不怕,我这七尺汉子有啥胆怯的,再说,咱不是被没钱闹的么,这一屋子人,一两天好凑合,时间长了,总不是办法,还是早些回的好。”顾世根摇摇头。 众人不再说什么,分着吃了几个馒头,背上各自的行李,结伴走了。 顾世根和顾青竹送他们离开,两人回到客房,入眼空荡荡的,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顾世根坐在桌边吃剩下的馒头,开口道:“青竹,你把招娣和青英接了来,也省得你一心挂两头,处处没着落。” 顾青竹给他倒了碗水,点头道:“也好,反正织坊那边也结算清楚了,没必要还占着人家两间房。” 出了客栈,顾青竹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白晃晃的日光照得人眼晕,大榆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嘶叫,这个夏天漫长得让人烦躁不安。 顺着街边的树荫一路走,顾青竹心里不停地盘算,顾大丫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这会儿慌得全没了主张,可她不能不替她着想打算。 酒坊的八十两赔偿,白字黑字写着,先不论他有理无理,可一旦签字画押,若是过期不还,被告到衙门算是好的,怕只怕酒坊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上门打抢。 至于顾世福的骨伤,参照顾青山的来看,医药费没有三十两,根本看不好,还有旅店的两间房,饶是便宜,十天怎么也要二两银子,再加上每日吃饭,一两天可以啃馒头,可十天半月的总不是事,若开火做饭,这些都是不小的花销。 顾青竹想来想去,哪怕动用梁满仓的三十两银子,也是于事无补,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得挣钱,挣大钱! 可春茶的行情一路下滑,秋茶就更不要指望有太多的收益,顾青山的身子刚刚好点,重活根本做不了,更别提出山打零工了,至于她家的羊,瘦得皮包骨头,也没到卖钱的时候。 现下最好的出路还是织坊,可像她这样技艺娴熟的缫丝工,一个月还赚不到三两银子,更不要说大丫了,这一百多两不吃不喝得花三年工夫才能攒到,谭先生可以等,酒坊可不会等! 顾青竹越想越烦闷,脚步沉重,不禁在河边桥墩上坐下,看着微波粼粼的河面发呆,德兴已然算得上良心东家了,按说,一个女孩子能挣这些工钱,已是不少,可与背负的债务相比,简直差着太多。 相较于顾青竹忧心如焚,灿烂的阳光却在起伏的水面上跳舞,落下满河银色的碎芒,河水静静地流淌,没来由的,慕锦成的一句话突然挤进她烦乱的思绪。 “你瞧老板娘经营这么小一个店,就在乡下置办了田地,又盖房子又娶媳妇的,肯定比你伺候山林赚的钱多。” 这是他们在丁家面馆吃面的时候,慕锦成劝她接手面馆时说的话,这会儿,冷不丁蹦了出来。 顾青竹猛拍了下膝盖:“对呀,丁婶子正在找人盘店,面馆生意那么好,苦上一年半载肯定能还上账!” 顾青竹起身,快步赶往丁家面馆,这会儿的她已经顾不上盘店的钱哪里来了。 远远的就见小巷口,停着辆牛车,上面摆着几个大包袱,瞧着都是冬日的棉衣棉被,顾青竹来不及细看,急急地跑进巷子。 巷内没有飘出惯常闻到的面香菜香,及到丁家面馆,只见大门敞开,冷冷清清,没有一个食客,一些细碎的东西杂乱地堆在餐桌上,地上更是踩得全是泥脚印。 难道,面馆这么快就赁出去了?顾青竹不甘心,犹豫地在门口唤了一声:“丁婶子?” “咦,你终于来了!”丁氏手上抱着东西从里间出来,看见顾青竹惊喜道。 “什么叫……终于?”顾青竹疑惑地看着她。 “嗐,你们上次不是来吃面的嘛,那位俊俏公子临走的时候,好心塞给我一百两银票,说是我日后倘遇到合适的,就把钱还他,若是没有,就算是他赁下了。 你瞧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也没遇见个称心的,可巧我儿子今儿来接我了,我刚刚还念叨这店面没法交割,你就来了,可不是赶巧嘛。”丁氏放下东西,絮絮地说。 “不瞒婶子说,我今儿确实是想来赁你的面馆,可你既给了他,我怎好再插手?”顾青竹摇摇头。 “你这丫头,到底是个实心眼,那公子心悦你呢,说不定是为你赁的店。”丁氏抿嘴一笑。 顾青竹被她这样一说,脸腾地红了,辩解道:“没有的事!我与他最不对付了。” “呵呵,我老婆子哪里会看走眼,且等着。”丁氏见她窘迫,便不再与她玩笑,转而一本正经地说,“不管怎么样,他是富家公子,就算出钱赁下了,也是空置着,还不知道改做什么行当,我倒是想要你继续做面食,恰巧你们相识,不如先做起来,既不辜负常来的老客,还能挣钱养家,大不了,他日后追究起来,你还他一百两赁金就是了。” 顾青竹咬唇,她这会儿几乎被逼上绝境,只能先顾眼前:“好,我听婶子的,不过还请婶子多教教我。” “这是自然,我一会儿把熬汤底的法子交给你,再带你到粮食铺子,肉店鱼铺鸡摊转一圈,他们都是我多少年精挑细选下的,食材新鲜,老板和气,保管你用着放心。”丁氏原本就喜欢顾青竹,见她来接手面馆,更是欣喜。 丁氏索性把收拾东西的活都交给儿子,她儿子是个憨厚淳朴的年轻人,不爱说话,只笑着应下,自顾去忙了。 这会儿时辰尚早,丁氏带着顾青竹在附近的菜市转了一圈,将老主顾一一介绍给顾青竹,哪怕的卖生姜辣椒的摊点,她也去打了招呼。 回到面馆,她不仅将汤底的秘方,卤味的浇头,都毫无保留地交给顾青竹,还亲自教顾青竹擀面,包饺子,蒸包子,顾青竹平日也常在家里做面食,自然一点就通,学起来非常快。 当一切交代妥当,丁氏不免有些感伤,她抓着顾青竹的手道:“我这就走了,婶子年纪愈发大了,日后恐怕也难来了,丁家面馆的招牌,你用就用,不用,你换一个,我也能理解。” 顾青竹反握她满是褶皱老茧的手,宽慰道:“丁家面馆在您手上做了几十年,口味早在老客们心里生了根,您今儿既教了我,便是我师父,天底下哪有徒弟拆师父门脸的,我只怕自个手艺不精,毁了师傅的名声,再说,我若换新招牌,哪有这样的老店招好使揽客,我又不傻,做这种花钱没好处的蠢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长辈的担忧 “既如此,我再没啥说的了,就算回了乡,心里也踏实了。”丁氏总归是不舍的,撩起衣角擦擦眼睛。 “婶子,你放心,我肯定能把面馆好好做下去。”顾青竹见她如此,也跟着喉头发紧,不由得伸手抱抱她。 “娘,咱们该出发了,不然晚了,夜路不好走。”丁氏的儿子收拾了最后的东西,在旁边呆愣了会儿,低声说了一句。 顾青竹松开丁氏,勉强笑道:“婶子,你住哪里啊,我以后得空去看你。” 丁氏摸摸眼睛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瞧我,人老了,泪珠子也跟着不值钱,我家在丁家庄,出了南苍县,往南走三十里地就到了。 那是我娘家村子,我年轻时,虎子爹就去了,婆家叔伯不容,我就回了娘家,可又没田没地,就只得出来开面馆,多亏兄嫂仁义,让虎子在我爹娘跟前长大,这会子一晃,他都成家,快有孩子了,我也老了,可总算熬出头,对他爹有了交代。 你日后闲了,只管来玩,旁的不说,咱庄子上人好相与,有山有水,是个好去处。” “娘……”虎子又轻唤了一声。 “瞧我这个老婆子,叨叨个没完,好了,不说了,咱走。”丁氏扶着桌边站起来,掸掸衣裳上的褶皱。 顾青竹一直将丁氏母子送到巷口,眼见着牛车渐行渐远。 她独自折回面馆,抬头看着门头上,雕刻着丁家面馆四个字的匾额,那匾额经过风吹雨打,岁月蚕食,黑漆漆的,那四个字的凹槽里也积着灰,顾青竹一时恍惚,自个就真的要在这处店面开始挣钱了? 阳光透出摇曳的树叶缝隙照进屋里,光影飘忽,店里搬迁后的一地杂乱和横七竖八的桌椅板凳,都在无声地告诉她,这里是她唯一的希望! 顾青竹进屋,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圈,前面的饭厅和后面的厨房,她都见过的,只是厨房里很压抑,因为丁氏舍不得花钱另住,就在厨房顶上隔出半人高的地方睡觉,这需要匍匐着进去。 推开厨房后门,入眼一个狭长的小院子,内有一口井,还有堆着柴禾的一溜窄棚子。 她今儿要赶着到织坊去接招娣和青英,且这里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来,顾青竹便找了张油纸,用灶膛的炭写了一行字:店主有事,歇业两日。 将纸仔细贴在门上,顾青竹合拢门扉,落锁而去。 郑招娣带着顾青英住在织坊里,虽然郭嬷嬷宽待,并不曾撵她们,但她心里挂念外头,盼着有人送消息来,这会子见着顾青竹,抓着她,急急地问外面的情形。 顾青竹将前前后后的事一一说了,随后又说了今儿刚接手了面馆,招娣向来胆小,她听了呆了呆,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真要做买卖啊?” “眼下没有好的出路,只好试试。”说实在的,顾青竹心里也没底,但有事做,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咱们最好还是和大人们商量下。”招娣不放心地追了一句。 “村长伤着,我不好惹他烦心,根叔若是事先知道了,必然不会同意,可是,招娣,你总会站在我这边。”顾青竹被她一说,觉得自个确实心急了点,但就算根叔反对,她就不会这么做了吗,似乎也不是。 郑招娣连连摆手:“青竹,我知道你盘店是为了大丫,我不过是觉得稳妥点好,你放心,你无论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顾青竹感激看着自个一同长大的姐妹:“你行李收拾了吗?咱赶快走,回头还得拾掇店铺。” “我早就收拾好了,只等着你来接。”郑招娣回到自个屋里,取了三个包袱,所幸都是些夏日的衣物,并不太大,还有就是上次买的风炉和药罐,其他的都送了小花和方玲。 顾青竹牵上青英,三人和郭嬷嬷告别,又与故小花和方玲说了几句话,几人唏嘘了一阵,顾青竹和郑招娣便离开了德兴织坊。 青英终归年纪小,不知愁苦,一路蹦蹦跳跳,见着什么都稀奇,黏着顾青竹问这问那,正走着,忽见前面围着一群人,不知看什么,顾青英撒了大姐的手就往人群里钻。 “青英,别跑!”顾青竹慌忙追上去。 岂料青英像只小猫似的,滋溜就从大人的腿边溜到前面去了,顾青竹只得将包袱交给招娣,一路打着招呼挤到跟前。 她一把抓住青英的手,用严厉的眼神瞪了她一眼,青英低头吐了下小舌头,方觉自个贪玩,又让大姐担心了。 正当两人要走,就听外圈一个过路的妇人问:“你们围着看啥呢?有识字的给念念呗。” “告示,昌隆织坊高价招缫丝工,学徒三日包教会,熟练工价钱高,一个月五两银子,管吃管住。”一个青衫中年人,摇头晃脑地读。 “五两?”众人不由得抽气,重复了一遍。 “哎呦,这价钱可不得了!”一个老汉捋着胡子,频频点头,“我得回家告诉我孙女去,整日绣花,一个月连一两银子都挣不到,还不如这个来钱快。” “这有啥稀奇的,这个月昌隆已经贴过四回还是五回同样的告示了。”另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伙计嘀咕道。 “昌隆差不多把告示都贴到德兴织坊门口了,这是明目张胆叫板啊,得亏谭大小姐大度,不然还不得打起来呀。”一个尖脸的男人啧啧有声,只恨不得两边撕架,好让他看个过瘾。 顾青竹拉了顾青英挤出人群,就见郑招娣抻着脖子往里张望。 “昌隆真给五两一个月啊?”郑招娣两眼冒光地问。 “你可别起什么糊涂心思!”顾青竹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昌隆的人,我遇见过几个,都不是良善之辈,他给得起五两,缫丝工就得给他挣出十两八两来,那可就是没日没夜地拼命干,就咱们这身板能熬上几天!” “那岂不是……”郑招娣眨巴着眼睛,一脸惊恐。 “反正我们不去,旁人我也管不了!”自顾尚且不暇,顾青竹真没法子做活菩萨。 走过人群,顾青竹蹲下,低声训诫了青英一顿,小人儿立时老实了,乖乖地拉着大姐的衣裳,虽说眼睛照旧滴溜溜转着看,却一步也不敢离。 三人到了如归客栈,正遇上顾世根和方奎将顾世福抬了回来。 几人七手八脚将村长抬上客栈的床,顾青竹仔细给他检查了伤处,所幸,并没有事。 “谭先生不是说允我们住两日的吗,怎么今儿就回来了?”顾青竹望向大丫,疑惑地问。 不待顾大丫说话,顾世福低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们与他没甚交情,不过每年买卖药材认得,如今我既退了热,总不好还赖在人家那里,给他添乱耽误事。” “回来和你们在一处,我心里踏实。”顾大丫附在顾青竹耳边,低低地说。 顾青竹握了握她的手,望着顾世福说:“回来也好,咱们人多,可以轮着照顾村长,药行也近,抓药换药方便。” “嗳,就是吃食不好弄,村长这次身子亏空大,总得弄点汤汤水水的补补,可客栈里不能生火,外头买的,不好吃还贵!”顾世根捏着眉心发愁。 顾青竹硬着头皮道:“我今儿赁下一处面馆,等我收拾好了,过两日就不愁吃的了。” “啥!”顾世根惊诧地大叫一声,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打算去做面食买卖。”顾青竹抬眼看他。 “顾青竹,你胆子太大了!”顾世根恼火地训斥,一叠声地说,“你哪来的赁金?你会做吃的不假,可也就是在顾家坳那个穷地方,可这是哪儿?留都城外最富庶的南苍县,谁还吃你做的那些个粗茶淡饭!” 顾青竹知道顾世根是真真实实关心自个,见他说这样的话,也不恼,只把今天丁氏如何教她做面食,又怎样带她认识主顾,细细说了一遍。 方奎听完,不禁感慨:“这事也真是奇了,若是青竹晚到一步,丁婶子就走了,再或者那位三爷没有预先下了赁金,咱就是有机会也没钱,这是多大的好运呢,青竹,奎哥看好你!” “青竹,都是福叔拖累你,去年你挣的银子全借给青山看病,到今儿一文没还上,可恨我又把你刚挣的钱花了,这会儿,还要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抛头露面去做生意帮我还债,这叫福叔有何面目见你爹!”顾世福热泪盈盈,滚落在枕头上。 “福叔,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些年,我们姐弟总得你的关照,再说,大丫与我情同姐妹,我不帮她,谁来帮她!”顾青竹慌忙拧了帕子递给顾大丫。 顾大丫帮她爹抹了把脸,说:“阿爹,你别担心,等你病势稳定了,我就和青竹一起干,她那么聪明,我信她一定能做成事。” “对对对,还有我!”郑招娣走过来,挽着顾青竹和顾大丫道。 “我也要去,我最会烧火的!”顾青英挺了挺小胸脯,跟着附和。 顾世福勉力露出一点笑容来,喟叹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列祖列宗会保佑你们的。” 几人正说着话,一身皂衣布履的梁满仓走了进来,见到躺在床上的顾世福,十分惊讶:“福叔回来了?” 顾世根就把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梁满仓听说顾青竹要开面馆,兴奋地开口道:“赶巧了,你这面馆还接的正是时候,今儿上午,我跟县老爷到宁江城去,知府林大人刚派下来一件差事。” 第一百二十章 眼巴前的机会 “这么说,定是好事喽?”顾青竹眼睛亮晶晶地问。 梁满仓笑道:“自是好事,这不,眼瞅着还有大半个月就要到一年一度的七夕佳节,往年宁江城都要举办大型的灯彩展会,整个大黎国一两百家商号都会派人参加,少则七八人,多的十几人,届时还要挑选出灯彩前三甲,送到京城参加中秋赏月大会,这是多好的出头机会,任哪家东家都不会放过。 灯彩展会虽说热闹绚丽,可竹骨、宣纸、蜡烛都是易燃之物,每年灯彩展会都会发生很多起走水事件,故而,宁江城的水龙局在灯彩展会期间最为忙碌,为此,还特地有句话这样说,‘家家乞巧望明月,水龙最怕过七夕’。 今年林大人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说要到南苍县的东市办灯彩展会,一则东市空旷,店铺住家都很少,再则,东市外临淮水河,就算出了走水的事,救起来也方便,另外,今年还打算开放淮水河上乘舟观灯的新鲜玩法,总之会很热闹。” “满仓哥的意思是说,南苍县马上就要涌入天南地北的花灯手艺人了?”顾青竹专心致志地听,脸上的笑容如同一朵生动的花,徐徐地展开,明媚而灿烂。 梁满仓点点头道:“嗯,你说的一点没错,这些人来了,会带动很多行当的买卖,南苍县周边的可以直接送灯彩来参展,而远的,也就只能带上家伙什长途跋涉过来,连竹骨和宣纸都得现卖,县老爷刚回来,就吩咐我们挨家查访商户,以防他们趁机哄抬物价。 花灯手艺人来了,要预先准备扎灯半个月,而后才是十天的展会,会一直延续到七夕那天评选,这些个几百上千人,前前后后二十多天,吃喝拉撒睡肯定是少不了的,你的面馆,这会儿开,不是正当时嘛!” 闻言,顾大丫紧紧攥着顾青竹的手,用力摇了摇,激动地说:“这简直太好了!”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适才还不赞成的顾世根,这会儿微闭着眼合掌念叨。 “天无绝人之路,有了这个天大的机会,咱们还等什么,赶快干起来。”方奎站起来,奋力伸展臂膀,突起的肌骨彰显着无穷的斗志。 “嗯,你带我去看看铺面,认认门,以后衙门里的兄弟也好多给你们介绍食客。”梁满仓赞许地点头。 南苍县头回办灯彩展会,苏瑾十分重视,回来就开始筹划,到时衙门里的人肯定是全员出动,说不定还要把底下街镇的巡街也调到上面来用,这么多兄弟,每人介绍几个吃饭的,一天的生意那就可观了。 “好,咱们这就去!”顾青竹双颊因高兴染了淡淡的红晕,星眸璀璨地说。 几人出门走了,顾大丫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躺在床上的顾世福,终究忍住了自个的脚步。 “大丫,有你根叔陪我就行,你也跟着去,多做事。”顾世福早看出女儿心里猫抓似的,遂开口道。 “嗳,我一会儿就回来!”说这话的时候,顾大丫已经奔出房门,追顾青竹去了。 顾世福侧头,目光赶不上女儿的脚步,叹了口气道:“我们到底老了!” “老哥哥,这不是好事嘛,瞧他们个顶个的,都是好孩子,咱顾家坳往后才能长长久久延续下去啊。”顾世根轻拍顾世福的肩膀,眼睛忽觉有些涩,他抬手揉了揉。 再说顾青竹等人出了客栈大门,就见梁满仓的追云系在对面的桦树上,旁边还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张西,过来!”梁满仓招手。 笑嘻嘻的少年牵着马小跑到他面前:“捕头,你要到哪儿去?” 梁满仓指着他给顾青竹他们介绍:“这是张民哥哥家的阿弟张西,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跑得快,整日做梦都要做巡捕,这不,张哥实在管不了,就把他送我这儿来了。” “阿哥、阿姐、阿妹好。”少年笑容不改,自来熟似的挨个亲热地叫。 “你这嘴皮子是蜜做的,一开一合的,就把人哄得晕头转向!”方奎玩笑着打趣。 “他那嘴皮子岂止是蜜做的,更是铜浇铁铸的,一整天唧唧,不知要说多少废话,听得人耳朵起茧子。”梁满仓笑骂。 几人边走边说,青英牵着大姐的手,好奇地想摸马肚子上光滑的毛,张西吓唬她:“你别摸,它会踢你的!” 青英吓了一跳,赶忙缩回了手,还绕到顾青竹的另一边躲着。 张西见她如此,不免有些后悔,遂开始扮鬼脸逗她,可惜,顾青英再不看他。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梁满仓眼角余光瞥见他不好好走路,遂喝问道。 张西立时说:“小妹妹想坐马,我说不能坐,这马只能捕快大人骑。” “兔崽子,皮痒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整日胡说八道,她那么小能坐马么!”梁满仓气得骂,转而问青英:“你走累了?满仓哥背你呀。” “我不累!”顾青英仰头看顾青竹。 “来,来。”梁满仓半弯下腰,哄她。 “满仓哥,别麻烦了,这点路她能走的。”顾青竹连连摆手。 方奎二话不说,从顾青竹手边抱过顾青英,将她放在梁满仓的背上。 “走啦!”梁满仓背起她,大步前行。 小丫头扭头看张西,调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很快,几人就到了面馆,走过一屋子的狼藉,四处看了看。 梁满仓皱眉道:“把那个顶棚拆了,你能爬着进出,青英可就太危险了,别说她容易磕着头,万一跌下来,可不得了。 我瞧着,后院隔两间小厢房住人还是可以的,还有那些窄棚子年久失修,只怕一场大雪就能把它压趴了,不如一起修修。” “可……可这得……得花钱呀。”顾青竹自然想修的牢固点,但她现在手头紧,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能省就省。 梁满仓也不管她说什么,自顾转身吩咐: “张西,你拿我的印信到三生钱庄取十两银子,另外把衙门口旁边的张瓦匠和王木匠两个找来。” “嗳!”张西飞快地答应,转而又回身问:“我能不能骑追云去?那样更快些。” 梁满仓剑眉微扬,一副我就知道的了然:“追云若让你骑,你便骑去。” “好嘞!”张西得逞似地往追云身上爬。 “嘶!”追云前蹄扬起,马身直立,毫不留情地将张西摔下来。 “你哪是匹马,分明是头白眼狼,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临了,又摔我!”张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故作凶狠地说。 追云对着他打了个响鼻,将一股子热气喷到他脸上。 梁满仓忍住笑,催促:“这下可死心了?还不快去!” “哦。”张西鼓着腮帮子应了一声,撒丫子跑了。 他确实跑得快,只一眨眼,就窜出好远,很快就出了梨花巷,融入到街市中。 几人齐动手,清理了一些无用的东西,顾大丫和招娣在水井边清洗锅盆碗筷,梁满仓和方奎把小院里的柴禾聚到一处堆放,顾青竹带着青英将饭厅的桌椅板凳归位。 正忙碌着,两个挎着搭袋的中年男人结伴来了,见着顾青竹问,“姑娘,梁捕头是不是在这里?” 顾青竹赶忙招呼:“你们是张师傅和王师傅,快请进。” 张王两人点点头,一脚跨进面馆,环顾四周,问:“你这里是要重新修缮?” “不,不是,只是想拆厨房的顶棚,并在后院搭两间厢房。”顾青竹边说,边在前头引路。 “活倒是不算多,就是又拆又建的费工夫。”张瓦匠看着厨房的顶,低喃了一句。 梁满仓从后院进来,拍着手上的灰尘道:“你们今儿就开始干,我明儿晚上要见到全新的面馆。” “这也太赶了点。”张瓦匠为难地说。 梁满仓眼皮未抬,低声道:“若不是顶要紧的活,我哪需找你们来!” 张瓦匠和王木匠的铺子挨着衙门不远,平日里除了自个揽些修修补补的事做,还靠巡街的衙役和捕快帮他们介绍大小活计,故而,他们和县衙的人都很熟。 “捕头莫恼,我们今儿就算不睡,也一定让你满意。”王木匠识时务地拉了下张瓦匠的衣角。 “那就先谢谢两位了,工钱按你们的规矩,翻倍。”梁满仓面上声色不动道。 醒过味儿的张瓦匠,赶忙低声赔笑:“捕头见外了,我们做这点事,哪里还要双倍的工钱,这不应该的嘛。” “那就别磨叽了,动手。”梁满仓挥挥手。 四个男人合力将厨房的顶棚拆了,后院的窄棚子瞧着,搭起来有年月了,王木匠用锤子一敲,摧枯拉朽地一下子全倒了,地上立时腾起很大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地方空出来了,我这就去拉砖头石灰。”张瓦匠拍拍自个的手道。 “多带些人,晚上的酒菜,管够。”梁满仓叮嘱了一句。 张瓦匠连连点头:“捕头太客气了,我替兄弟们先谢过了。” 两人急急走了,顾青竹等人又整理了顶棚拆下的废料,能烧火的留下,其他的都扔了。 张西回来的时候,给梁满仓带来了口信,说崔阜正找他有事。 梁满仓不敢耽搁,将十两银子一股脑儿地塞到顾青竹手上,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眼见着梁满仓翻身上马,急匆匆要走,顾青竹追出来大声道:“满仓哥,明儿面馆收拾好了,晚上请崔大人和衙门里的哥哥们过来吃酒,就当是庆祝面馆开张!” “好,晓得了!”梁满仓应了一声,打马飞奔,张西跟在后面跑。 及到巷口,等在那儿的梁满仓一把将张西捞上马背,带着他疾驰而去:“小子,你就这么想当捕快?”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开张前夕 “是啊,这多威风!”张西攀着梁满仓的肩头,欢快地大叫,独属于少年人的声音清脆悦耳,荡漾在拂面而去的风中。 梁满仓摇头,无语浅笑,抖擞缰绳,纵马奔驰。 隔了会儿,张瓦匠和王木匠就带了七八个人,赶着着三四辆堆满砖头石灰木料的牛车来了,来的人都是熟手,也不要怎么吩咐,便各自忙了,木匠吭哧吭哧锯木头,瓦匠打水和泥,开始有条不紊地砌房子。 顾青竹留方奎在后院照应,前面让招娣带着青英守着,她则和大丫到菜市采购食材,这会儿已近傍晚,集市上没什么人,只买到些猪肉、活鸡和烧酒,至于蔬菜,小贩们赶着回家,大多半卖半送,黄瓜、茄子、辣椒,挎了满满一篮子回来。 三个女孩子在厨房忙忙碌碌,及到天黑,做了一桌子菜,方奎招呼匠人们先吃饭,顾青竹额外做了一罐鲜蘑骨片汤,又搛了些旁的菜,让顾大丫给顾世福和顾世根送去,顺便把青英带回客栈。 张瓦匠吃得嘴角流油,赞叹道:“我干这行十来年了,东家留饭,丰俭都有,只味道没今儿这般好,辣的过瘾,酸的够味,吃了还想吃!” “可不是,要没有两把刷子,人也不敢开面馆呀?”王瓦匠吸溜着喝汤,满意地唧嘴道。 旁边人连连点头,他们嘴里塞满了饭菜,根本腾不出说话的工夫。 吃了饭,继续干活,此时天黑了,张瓦匠挂起了十几个马灯,将小院照亮,匠人们一边谈论着哪道菜好吃,一边继续砌墙,因着是在正屋和围墙之间搭厢房,比正经造房子简单些,故而,及到一更天,房子的框架就竖了起来,后面就是上梁铺瓦。 顾青竹担心天黑不够亮堂,人在屋顶上做事不安全,便和张瓦匠说,明早再做,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匠人们收拾了东西,每人喝了几口烧酒解乏,又吃了碗绿豆粥垫垫肚子,而后各自回家。 后院堆着一地的砖头木材,总要留人看守,方奎便留在面馆,将几张桌子拼了拼,凑合睡一晚。 三个姑娘摸黑回到客栈,掌柜的睡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迷糊着看了她们一眼,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翻身又睡。 夜深人静,顾世福伤处疼得锥心刺骨,无法入睡,他听见楼梯响,轻唤了一声:“大丫!” 三个女孩子推门进来,见顾世根在地上竹席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遂蹑手蹑脚走到顾世福跟前,借着窗外的不甚明了的月光,看见他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福叔,你怎么了?”顾青竹慌忙给他检查伤处。 “我无事……只是有点疼。”顾世福皱眉道。 “我给你扎几针,虽不顶大用,总能让你安生睡会儿。”顾青竹见他并没有起热,心下稍安。 她转身回了房,拿了针灸小包,给他扎了几处,果然痛感缓解不少,顾世福不一会儿就迷瞪着了。 三人匆匆洗漱,漆黑的天际由浓转淡,今儿太累了,顾青竹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大丫和招娣也已呼吸平稳,睡得酣畅。 第二日,上房架梁铺瓦,在屋里铺设青砖,东西两间厢房足忙到下午才收工,顾青竹看着焕然一新的后院,心情欢喜雀跃。 张瓦匠和王木匠坚决不肯多收钱,还说等开张了,要来吃面,顾青竹只得领情作罢。 晚上梁满仓要带着衙门里的兄弟前来,顾青竹忙着做菜,大丫给她打下手,后院留给方奎收拾,招娣打了水,将饭厅的桌椅板凳,窗户大门挨个擦拭干净,连地面都洗刷冲了一遍,到处透露着湿漉漉的清新气息。 最兴奋地当然还是青英,她前厅后院来回跑,咯咯地笑个不停。 火红的太阳落入西山,炎炎暑气在傍晚迟来的风中微微消散,连知了的叫声都慢了下来,彼此应和,唱一曲悠闲的夜曲。 梁满仓换了身深蓝色的细棉长衫,骑着追云,穿过梨花巷,循着饭菜的香气,在丁家面馆前下马,抬眼一看,只觉不过一日不见,连漆黑的匾额都亮堂了。 整个南苍县县衙有衙役上百号人,分内班外班,内班的仵作、门子、车夫等人有县丞代管,崔阜管的只是外班,有六十多人,除去当值无法来的,丁家面馆陆陆续续,涌进来四十余人。 崔阜买了一堆二踢脚和长鞭炮,大家伙热热闹闹放了,璀璨的光芒次第升起,照亮了深蓝色的夜空,顿让星辰月光黯然失色。 面馆的饭厅不大,容不下这么多人同时吃饭,梁满仓便招呼人将桌椅板凳搬了些在外面,又在墙上挂了马灯,夜风习习,树影婆娑,而浓酒醇厚,佳肴味美,众人吃喝划拳,好不尽兴。 而屋内饭厅四方桌上,坐着崔阜与巡街班头李运和,以及县衙大牢的牢头杜金海,梁满仓则陪坐一旁与他们斟酒添茶。 其他几桌都是和外面的一样的衙役,难得菜好酒美,一个个吃得眉飞色舞,哄闹不休。 “你这妹子菜做的真不是一般的好。”杜金海啃着鸡骨头,咂摸了一口酒道。 他生得高大粗壮,面如黑炭,颔下一把长髯又黑又硬,一般人见着他,十分胆寒,故而在南苍县,人送外号,黑面阎罗。 “对对对,这手艺开面馆可惜了,我瞧着和三生酒楼大厨做的也不差啊。”李运和搛了块颤巍巍的红烧肉,一口抿了,眯着眼睛满足地说。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咱兄弟吃了这顿美食,往后还要多给她们宣传呀,我在这里借花献佛,先敬各位!”崔阜站起来朗声道。 “那是当然了!” “能做这么好吃的菜,面食肯定差不了!” “瞧好,以后食客挤破门槛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里里外外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叽叽喳喳,随声附和,举杯同饮。 “谢谢哥哥们抬爱,小弟敬你们。”梁满仓一一给他们三人敬了酒。 崔阜拦住他的胳膊:“你也别光顾着我们,去各桌上走走,只莫喝多了。” 梁满仓点头,一手握杯,一手提坛,往各桌上敬酒,那些衙役喝开心了,哪里会放过他,饶是他酒量大,却也架不住他们轮番敬酒,很快就喝空了一坛,眼神渐渐飘忽,脚下也踉跄了。 方奎正帮着上菜,见此,赶忙将他扶坐下,接过他的酒杯,继续陪喝。 酒场上就是这般,宁愿喝醉喝得不省人事,却是不能认怂的,而那些衙役个个都是血性的汉子,见有人敢自个跳出来拼酒,更是嗷嗷叫地挤过来喝。 最后还是崔阜看不下去,将那些个闹事不嫌事大的主,都撵回自个的座上去了,方才解救了梁满仓和方奎两人。 顾大丫在后厨偷撩帘子看得真切,心里急的不行,催着顾青竹煮醒酒汤。 一众人等足吃喝哄闹了一个多时辰,方才醉意醺醺地相互搀扶着离开,顾青竹在门口笑脸相送,崔阜临走,给了顾青竹一封红包。 顾青竹哪里肯收,推让几回,终究拗不过,只得收下。 梁满仓和方奎喝了醒酒汤,勉强送了客,待回到面馆便有些昏昏欲睡,顾青竹只得安排他们在店里住下。 大丫和招娣收拾碗碟去洗,顾青竹动手和面,待一切停当,就听梁满仓和方奎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大丫将煮好的一壶茶放在桌上,三人带着青英悄悄退出去,锁了门离开。 顾世福腿上依然很疼,但他更担心三个女孩子,故而一直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等,青英人小鬼大,她推门探进小脑袋来张望,小声说,“福叔,你睡了吗?” “还没呢,你姐姐呢?”顾世福被她软软糯糯地一问,心都仿佛化了,连伤口都没那么疼。 “我姐拿针灸包去了,大丫姐和招娣姐去厨房烧水,只好我来陪你说话哦。”青英趴在顾世福的床边,像个小猫儿似的,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青英真乖,今儿面馆里可热闹?”顾世福嘴角带着笑,一本正经和这小娃娃聊天。 “可热闹啦,来了很多很多人,屋里都坐不下,满仓哥和奎哥喝醉了,他们也喝醉了。”青英扒着手指头,傲娇地说。 “呵呵……嘶……”顾世福一笑,一下子拉到伤处,锥心的疼漫上来。 正在这时,顾青竹走进来,蹙眉道:“青英,我告诉你多少次,不要趴在福叔的床边,万一碰到伤口,可怎么得了!” “我……”青英一骨碌爬起来,缩手缩脚地站到旁边去了。 顾世福赶忙摇手:“不关青英的事,你凶她做什么,刚才是我自个碰到的。” 顾青竹伸手揉揉青英的头发:“是姐错怪你了,去,招娣姐叫你洗澡。” 青英转身,一溜烟跑了。 “福叔,今日感觉可好些了?”顾青竹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把脉。 “你根叔换药的时候说,伤口快结痂了,德兴药行谭先生的医术当真了不得。”顾世福感慨道。 “那是自然,德兴仁心仁术,在南苍县可是响当当的。”顾青竹动手施针。 顾世福叹了口气:“我只盼着早些好,赶快回顾家坳去,免得在这里给你们拖后腿!” “福叔说哪里话,你在这儿,就跟定海神针似的,我们小辈在外头,心里踏实着呢。”顾青竹笑着劝。 “你这丫头比大丫更能宽我的心,我这以后只怕是个瘸腿的老头儿,还当什么老什子定海神针!”顾世根被她说的话逗乐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到东市卖包子 “可在我们心里,你就是呀。”闻言,顾青竹心里一酸,却是不敢表现出来。 一阵无言的沉默,寂静中,听得见外面风吹树梢的声音。 隔了会儿,顾世福打了个哈欠:“青竹,你早些睡,明儿就要正式开店了。” “好。”顾青竹收了针,掩门出去。 夏日天亮的早,晨光微熹,满心欢喜的顾青竹再也睡不着,她一动,旁边的大丫和招娣也醒了,三人相视而笑,齐齐起身,悄悄地关了门出去。 这会儿太早,刚刚寅时一刻,青英还睡着,她们简单洗漱后,隔着门轻声和顾世福说了一下,背着竹篓赶着去面馆。 此时大暑将过,天气分了早晚,早上的风已然微凉,吹着十分舒服,三人的心情激动而迫切,早市刚刚开张,顾青竹买了半个新鲜猪腿和一些带着水星子的葱蒜菜蔬,一路上,步履匆忙,连话语都说的少,更无暇欣赏沿途风景。 穿过梨花巷,就见丁家面馆前散着昨夜燃放的鞭炮碎屑,红彤彤一片,仿佛满地开到荼靡的石榴花,顾青竹开门,见昨夜酣睡的两人已然不在,只听到后院传来劈柴的声音。 “奎哥,满仓哥呢?”顾大丫转了一圈,没见着人,有些惊讶地问。 方奎往自个手心里唾了口唾沫,搓了搓,继续抡起斧子砍:“你来时,可瞧见外头的白蹄儿的黑马还在不在?若是不在,那他就是走了。” “门都没开,他咋走的?”顾大丫垂头嘟囔了一句。 方奎动作利索,一斧子一个地劈树桩,他笑着说:“这么个矮墙就想拦住满仓,那他还咋在衙门里混嘛。” “梆梆梆”厨房里传来剁肉的声音。 方奎朝她努嘴:“别想你情哥哥了,还不快去帮忙!” “奎哥!”大丫又恼又羞,面上赤红一片,咬着唇一扭身走了。 经过一夜,面团发得蓬松又柔软,顾青竹在案上揉面,揪剂子,招娣将肉改刀切碎,细细斩成肉末。 “大丫,你把炉子先点了,把猪骨汤熬上。”顾青竹见她进来,偏头吩咐道。 “好。”顾大丫二话不说,拎着炉子出去了,院里一下就有了呛人的烟火味儿。 过了会儿,炉子上的大砂钵里便开始冒出咕咕的气泡,肉汤的味道漫了出来。 顾青竹切了葱姜和肉馅拌匀,加盐调味,一切准备妥当,三人齐动手包包子,顾青竹将丁氏教她的,全无保留的传授给大丫和招娣。 方奎将劈好的柴码在墙边,见桌上四五层大蒸屉架起来,比人还高,他便站在小凳子上,帮着一层层垒上去,转身又到灶间烧火,隔了不大会儿工夫,氤氲的水汽便弥漫了整个厨房。 今儿是她开张第一天,顾青竹不敢做太多,又包了两屉包子,便将肉馅用完了,剩下的面全切成了馒头,装了三屉。 这个时候,几个人才得空坐下喝一碗粥,吃完,顾青竹接着又和了半缸面,面条和饺子皮、馄饨皮还等着擀。 顾大丫揉面,顾青竹擀皮,招娣调馅,三人各做一样倒也很快,而后,切面条,包饺子,捏馄饨,样样周全。 当第一锅肉包子的香气,弥漫在刚刚被温和的阳光唤醒的梨花巷内,周围早起的人,推开窗,深嗅了下鼻子,心下暗道:“丁氏可算是回来了!” 奋力跃出漫天云海的太阳,没了盛夏的炽热,淡淡的阳光照耀在草尖的露珠上,晶莹的水滴折射着七彩光芒。 挎篮子结伴买菜归来的妇人,在面馆门前站定,掏出几文钱买三五个肉包或馒头,回去好搭着清粥小菜吃,又有老妇人带着稚童要一碗香喷喷的馄饨,她们见售卖的不是老熟人丁氏,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姑娘,都十分惊讶和迟疑。 顾青竹不得不每做一笔生意,无论是一个馒头还是一碗清水面,她都得反反复复说,自个是丁氏新收的徒弟,刚刚接手面馆,还请邻里多多照拂云云。 所幸有味道作证,邻居们虽一时将信将疑,却也不再说什么。 及到午饭的时候,一些老客登门,也是同样的不可置信,问得最多的,还是那句,面馆换人了? 顾青竹只好再耐心重复一遍,好在无论是馒头包子还是面条水饺,都还是记忆里的老味道,饥肠辘辘的人们在听了她的解释后,也就接受了丁氏告老还乡的遗憾。 可有些客人,顾青竹却是真的应付不来,有的人惯常吃三鲜面不要木耳,有的人爱吃馄饨要多加虾皮,更有的偏好辣口,还有人不要香菜。 这些个老客在丁氏手上,经过了十多年,只要见着人,虽不知姓甚名谁,光就是个熟脸儿,也不需多言语,她便知他们的喜好,面软或者面硬,是加煎鸡蛋还是荷包蛋,都是极熨帖妥当的。 而这会儿,顾青竹不得不陪着笑脸一一询问,有好说话的,尚且有问有答,哪些个脾气大,不讲理的,瞧见上错了面食,起身骂骂咧咧,拂袖而去的也有那么几个。 顾青竹每逢这个时候,都要说尽好话,多番挽留,无论是打折,还是重做一份,只为留住食客。 她努力记住那些或胖或瘦,或白或黑的脸,并将那些不一样的要求一一与他们建上联系,这事十分费脑子,但她要想明天的生意更好,就得要练就丁氏“看人下面”的本事。 待到午后,食客都走了,四人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可他们一点也不想吃饭,因为中午出错的那几碗面,他们舍不得倒,都被他们吃了,到现在还撑着呢。 “青竹,明儿可不能再出岔子了!”方奎仰在椅子上哀叹。 他在家里的时候,因着穷,通常吃不饱,可今儿头一回知道,吃撑了,竟然是这般难受! “嗯,你们到时也提点着我。” 顾青竹抹抹头上的汗。 这做生意可真不容易,他们四个忙得人仰马翻,还抵不上丁氏一个人的周到。 大丫到厨房下了两大海碗饺子,和招娣一起给留着客栈里的三人送饭。 顾青竹半刻不得闲,炒小菜,做浇头,熬辣椒油,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 晚间的食客不多,顾青竹倒是见到几个中午来过的客人,仔细想了想他们的爱好,偶有一个特别的,还着意问了问,倒是没出什么意外。 面条水饺之类很快卖光了,馒头便宜,也没了,倒是肉包还剩下不少,这样的夏日,断然是不能放到明天的。 眼见着天色将晚,来买面食的人越来越少,顾青竹看着两屉包子发愁。 “满仓哥说这几天花灯手艺人要来,我不如将这些包子背去东市碰碰运气!”顾青竹眸光微闪,对他们说。 “这能行吗?”方奎颇为担心。 “行不行的,试过才知道,若是东市卖不掉,我就往别处去看看,总有些人会买些的。”顾青竹说着,便开始用油纸,将包子五个五个的包在一起。 “天快黑了,我们仨一起去。”大丫从来不怀疑顾青竹的决定,见她这样说,也帮着收拾。 顾青竹将最后一屉的包子留下大半,转身道:“奎哥,你带这些包子回客栈去,就当今儿的晚饭。” “要不,换我和你去。”方奎有些不放心,拧眉道。 顾青竹轻笑了一声:“算了算了,还是我们女孩子去,你若往我身后一站,跟个护卫似的,谁还敢来买包子!” “也是。”方奎挠挠头,闷声应了一句。 顾青竹三人收拾停当,一起去了东市,这会儿正有早到的几家商户管事在选灯彩的展位,陪着他们是县衙里的主薄,他身后跟着两个拎着石灰桶的衙役,正准备将选定的位置画出来。 灯彩展位至关重要,若是过于偏僻,游玩的人少,知名度不高,更别提比拼前三甲了,故而,在全国排得上名号的商家,都会提前派管事快马加鞭赶来订位,至于灯彩匠人则会晚一两天才到。 主薄负责将参展的商户登记造册,会根据选定的展位位置和大小来收取不同的费用,这些钱要全部上交到知府,当然,知府府衙也会拨付一定银两,用于展会开销,故而,在各家管眼里,主薄的权限可是很大的,对他自然十分巴结。 顾青竹将背篓放在一处大石头上,笑意盈盈地吆喝:“卖肉包了,丁家面馆的大肉包!” 脆若莺啼的声音很快吸引了人群的注意,这会儿,天色将黑未黑,奔波忙碌了一天的人早就饿了,哪禁得住肉包香气的诱惑。 刚巧,那两个拎桶的衙役昨晚是来吃过酒的,他们怂恿选展位的管事:“这丁家面馆的大肉包,馅大皮薄,滋味鲜美,在南苍县那可是数一数二的美食,你难得来,若是不尝尝,那可就太遗憾了。” 管事之前选定的几处,都被主薄以有主为由拒绝了,他正郁闷找不到合适机会与主薄套近乎,闻言,躬身抱拳问道:“杨主薄,您今儿辛苦了,咱们吃点东西歇歇?” 杨立昭心里正烦闷,崔阜一早就和他说,下了值去喝一杯,可这会儿他还困在这儿,崔阜大概也还不知道,他心里急,肚子也不争气,听到有吃了,不禁咕噜了一声。 他握拳遮住嘴角,重重咳嗽了一声掩饰:“咳,行,我不饿,我兄弟们也该饿了。” 管事的立时打发身边的伙计去顾青竹那里买了七八包包子,分给每个人,也是真饿了,再加上肉包确实香,众人拿着油纸包四散,一个个埋头猛吃。 一个衙役踟躇到顾青竹跟前说:“你剩下的,不如到码头上去卖,宋家的金银器傍晚才到货,这会子苦力们正忙着卸运,根本没工夫吃饭,肯定饿得前胸贴后背!” 第一百二十三章 码头上抱不平 “谢谢小哥关照,改日还请到面馆来吃面。”顾青竹矮身行礼。 衙役连连摆手:“一句话的事,当不得什么谢,你快去,免得晚了,苦力们都散了。” 顾青竹背起竹篓和大丫招娣快步往码头上赶,所幸这两处隔着不远,半刻钟便走到了。 夜幕低垂,码头上挂起一溜昏黄的马灯,岸边果然停着一艘船,十多个打着赤膊的苦力,口喊嘹亮划一的号子,脚下踩着木梯,颤巍巍地抬着大箱子往岸上走,想来那里面是极贵重的东西,船上的管事和货主的管事都在,十分紧张在意,不容苦力有半分磕绊。 顾青竹等这拨人将货物抬上岸,方才开腔叫卖:“肉包,丁家面馆的大肉包,好吃不贵,最后几包优惠卖了,四文五个!” 那些卸下货箱,拽了巾帕子擦汗的汉子们,正饿得发慌,之前本已经要下了工,临时被抓了差,一口饭没吃上,管事的还催得紧,只能灌水挡饥,这会儿闻着肉包子的香气,一个个不由得直吞口水。 “肖管事,你瞧,天色不早了,要不买几个包子给伙计们垫垫饥,咱吃饱了,做事腰不闪,腿不软,你的货物也周全不是嘛。”苦力班头约莫四十多岁,一张黝黑的脸庞,凑到货主管事跟前,陪着笑脸道。 “你们这些贱骨头,工钱可是早就谈好的,少不了你们一文,这半道上说是想吃包子,是什么意思?当我傻,讹诈呢!我警告你们,若胆敢有什么闪失,小心卖了你们全家都不够赔!”穿一身水蓝绸长衫的管事,二十啷当岁,瞪起三角眼,气哼哼地说。 “你……”被毫不留情地一顿抢白,苦力班头气得涨红了脸。 “算了,算了,周班头,莫与他一般见识。”旁边围观的人纷纷劝说。 周班头有些下不来台,免不了拔高声音道:“你这船货来得这么迟,且金贵得不得了,咱们饿着肚子干活,不见你多加一文半文的,还跟我讨价还价半天,又没有付现钱,我不过是张口要几个包子吃吃,哪怕是要饭的乞丐求到跟前,也没你这样为富不仁的。” “我瞧着你们是活腻歪了!活没做,倒想白拿钱,穷疯了!”肖管事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手指头傲慢地指着众人。 顾青竹一见周班头佝偻着身子,对肖管事低声下气的哀求,就想起如今躺在床上的顾世福,他带着全村人出来打临工,是不是也曾这样没有尊严地求过人?她一想到这儿,不觉眼眶发热。 她将竹篓交给大丫,挤进人群道:“这位先生,您这说话的好没道理,这会儿已过了晚饭的点,你强留大家做活,既不预付工钱,也不提供餐食,甚至扬言若损失了货物,还要索赔,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对对对,姑娘说的在理!”旁边的汉子频频点头。 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肖管事叫嚷:“你们还干不干活?工钱都不想要了!” “就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你这单活,咱不做也罢!”班头一甩帕子,翘腿坐在石阶上。 他倒是有这个底气的,这会儿码头上只剩他领的这一班人,若当真撂挑子,那些货物今晚可就上不了岸了。 “咦!你……”这下,轮到肖管事张嘴结舌了。 船上的管事久不见人下船,遂急匆匆跑来:“怎么了这是?天晚了,脚下不好走,还是抓紧点好!” “咱不做了!”班头扭头赌气道。 “这好端端的,工钱也谈妥了,货也搬了大半,怎就不做了?”船管事约莫五十开外,有些着急地问。 他原本打算在南苍县卸了货,赶夜船,明天一早就能到下一处码头,若这会儿耽搁了,整个行程只怕来不及。 班头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你问他!” “不是……工钱本是谈妥的,做好了活,我分文不会少,可这丫头来了,他们偏要吃什么包子,我怎么可能白出这个钱!”肖管事慌忙解释,临了还不忘瞪了眼顾青竹。 适才苦力们闹幺蛾子,都是这丫头跳出来煽风点火!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闻言,船管事摇摇头,解下荷包,掏出一把铜钱放在石桌上,转头看向顾青竹,“劳烦姑娘,你的包子,在场的见者有份,你算好账,到我这来领钱。” “蒋管事,你……”肖管事目瞪口呆。 众人见船管事这般爽快,一时欢呼起来,一起涌向大丫的竹篓。 被一群赤膊精壮的汉子围着,这阵仗确实有些吓人,顾大丫生怕他们抢,和招娣两人紧紧搂着竹篓不撒手。 “叔伯哥哥,麻烦你们拍个队,我这里一包五个,若是不够的,还请互相匀匀。”顾青竹跳上一块大石头,挥手道。 汉子们立时拢了拢,排了个歪歪扭扭的队,大丫挨个发,顾青竹负责计数,倒也井然有序。 被晾在一边的肖管事气不过,自个不想惯着这班下贱的苦力,反倒便宜蒋老头当了好人,他更把顾青竹给恨上了,若不是她来卖肉包,哪来这些糟心的事! 眼瞅着分到肉包的苦力,都眉开眼笑地蹲在地上大嚼,不时还竖着大拇指夸赞一番,猪肉和着小麦的香气,飘荡在夜空里。 “大叔,这一包送你吃,不算钱的。”给每个苦力都分了一份,顾青竹另拿了一包递给坐在一旁的蒋管事。 蒋安并未推辞,接过笑道:“你这包子闻着就香,你的铺子在哪儿啊,还做些什么别的吃食?我下次若来得早,一定去尝尝。” 听他这样问,顾青竹眉飞色舞地介绍:“那您可一定要来梨花巷的丁家面馆尝尝,我们专门做面食的,馒头包子,面条水饺样样有,而且味道特别好,再说,梨花巷离这儿也不远,一问就能找到。” 正当她说得起劲,就听旁边招娣惊呼:“嗐,你怎么抢呢!” 顾青竹转头就瞧见肖管事弯腰从竹篓里抢出一个油纸包,她不顾一切地直接冲过去,对着男人的膝盖窝就是一脚,男人吃痛,手上一松,油纸包就被顾青竹一把夺了过去。 “怎么说你也是富贵人家的管事,见的都是大世面,怎这般不要脸,不过是不值钱的肉包,让你买不肯,倒要强抢!”顾青竹板着脸骂。 “你个臭丫头,那些个贱骨头吃得,我倒吃不得,要不是你来了,平白找我麻烦,我的货何至于耽误到现在,这要晚回去,少不得又要挨少东家骂!”管事揉着腿,气愤地说。 “他们的包子钱,有这位大叔付了,我自然要给他们,而你这样坏心肠的,不要说大叔为你付账,就是你翻番给我钱,我还不乐意卖呢。”顾青竹冷嗤了一声。 肖管事气得脸色不佳,威逼恐吓道:“你这丫头片子,在哪里开店的,初来乍到,胆敢这般嚣张,信不信我带人踏平你的小店铺,你也不竖起耳朵打听打听,南苍县富祥宋家,岂是你能惹的!” 顾青竹乜斜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无论怎样的高门大户总要讲个理字,要不然富贵荣华也长久不了,你这般在外面败坏你家主子的名声,他们可知道?若是明知,还纵着你无法无天,迟早要出事!” “臭丫头,你敢咒人!”肖管事气急败坏,扬手就要打。 “肖六,你这闹得可就有点没谱了!”蒋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肃着脸说:“宋家近十几年日渐没落了,虽说是大爷和大奶奶仙去的缘故,可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说为主子分担,还扛着东家的名号到处耍横。 宋家二爷若是被你欺辱成这样,还不自知,也是愚人一个,我东家,燕安金家,若不是看在大爷大奶奶当年调资救急的情分上,肯低价赊欠你们金银器,今儿,富祥恐怕连进货的银两也拿不出来了。” 肖六被他一语说破,面上很是挂不住,用力甩掉他的钳制,嚷嚷道:“你不过是跟我一样的奴才,在东家门前做条狗,凭什么教训我!” “做狗,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堂堂正正一个人,万不会承认的!”蒋安咧嘴笑道。 旁边吃肉包的苦力也跟着哈哈大笑,有人正喝水,一时没忍住,一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你们笑什么笑,不许笑!”后悔说错话的肖六,连连跺脚。 “走啦,大家伙快着点,早干早歇!”班头老周吆喝了一声。 众人放下茶碗,搭上巾帕子,起身下船抬货箱,肖六碎碎叨叨地跟在后面。 顾青竹和蒋安结算了肉包子钱,背上竹篓准备和大丫招娣离开。 “姑娘,你还有肉包不?”蒋安突然问。 “有是有的,可你那一包还没吃呢。”顾青竹指了指他搁在石凳上的油纸包。 蒋安将油纸包拿在手上笑道:“我上了年纪,肉食吃的少,只是今儿夜里要开夜船,我买些给伙计们做宵夜,免得光吃稀粥不当饱。” 闻言,顾青竹便将竹篓里的油纸包都拿了出来,统共四五包,蒋安一口气全要了。 一下子将包子都卖完了,三人别提多高兴,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赶路,脚步轻快,恨不能一步就跨回客栈去。 顾世福等人已经就着水,吃了肉包,眼见着,太阳下山,月亮挂上树梢,左等右等,顾青竹她们还没回来,顾世福心里始终揪着,眼睛一直往门上瞟,就连青英也巴巴地盼着。 “福叔,要不然我出门迎迎她们去?”方奎烦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狠狠打脸 顾世福摆摆手道:“算了,她们大概就快回来了,若你出去,再走岔了,那真成了张郎找李郎找到麦子黄了!” 方奎挠挠头,顾世福说的没错,顾青竹临走时,说是去东市,可这会儿,东市肯定闭市没人了,他又不是能掐会算的高人,哪里知道她们又去了哪里,他就算出了客栈,也是瞎眼猫似地乱转。 “你且歇一歇,直转得人眼晕。”顾世根揉揉额头,拧眉道。 方奎只得在桌边坐下,想了想,又倒了三碗水凉着,以防她们回来口渴。 不大会儿工夫,伴着咚咚的脚步声,顾大丫难掩兴奋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爹,我们回来了!” 奈何顾世福动弹不得,他抻着脖子应了一声,却不知声音颤抖得发哑。 方奎早一步跨过去开门,三个女孩子如同一阵风刮进来,带着外面月华淡淡的清冷之气。 “阿姐!”一天没见着大姐的顾青英,像个小兔子似的,一头扎进顾青竹的怀里,在她身上揉来揉去。 “今儿乖不乖?”顾青竹顺顺她的头发,顾世福躺在床上,顾世根不会扎小揪揪,又怕扯疼小人儿,只得由着她蓬了一天头发。 “你们快坐下吃。”顾世根指了指桌上的肉包。 三人胡乱地吃了一点,急急地收拾了桌子,顾青竹倒拎起荷包两角,将里面的钱一股脑儿倒在桌上,或旧或新的铜钱碰撞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 这声音听在屋里所有人的耳朵里,都悦耳极了。 “一五、一十、十五……”顾青竹扒拉着铜板,低声数着。 大丫和招娣合着双臂趴在桌边,挺着腰身,目光紧紧盯着面前那一小堆铜板,只见它们从顾青竹的左手边一点点堆到了右手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 “一共五百八十三文!”顾青竹足足数了三遍,方才确定地说。 “哇,这么多!”满眼闪着光的顾大丫抓住招娣的手臂,用力地摇晃。 郑招娣抿唇用力的点头,这是辛苦一天,最欢喜的时刻。 顾青竹找了张纸,将今天买肉和菜的开销一一罗列在上面,算了又算,抬眸道:“我们今天扒除本钱,一个赚了二百零九文。” “真的?”顾世福有些惊讶道。 他们在昌隆酒坊,每天出大力流大汗,也不过四十文一天,还要被胡管事动不动克扣,而顾青竹在德兴织坊,起早贪黑做双缴丝,最好的时候也才一百文而已。 就连之前担心顾青竹年纪小,接手面馆欠考虑的顾世根,这会儿也背着手,凑到桌前看了看那一堆透着油亮光泽的铜钱。 方奎倚在门边,摸着下巴咋舌道:“我就说青竹运气好,照这么下去,一个月就能赚六两银子,乖乖,这比我做一年零工都挣得多!” 顾青竹朝他嘻嘻一笑:“奎哥,这算什么,我以后每天还要赚五百文,一千文,芝麻开花节节高!” “好,奎哥可就指着你发工钱,带着顾家坳人发家致富了!”方奎只当她是小孩子好强的心性,全没当真的笑道。 “福叔,这赚的两百文和崔巡捕官给的一千文贺礼钱,还有满仓哥的八两银子,都放在你这里保管,其他的我留着做本钱。”顾青竹将一个蓝布荷包放在顾世福的床头。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心头一热:“不不不,我一个废人,怎好平白拿着这些钱!” 顾青竹一本正经地沉声说:“你是村长,是咱顾家坳的主心骨,满仓哥的钱得留着造房子,崔大人的贺礼总有一天要还上,其他挣的,现在还太少,你放心,我会让它越来越多的!” 顾世福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攥着荷包,手背的青筋鼓胀。 屋里一阵沉默,顾世根开口道:“你们今儿累了一天,快去洗洗歇着。” 顾青竹点头,收了桌上的钱,带着青英和大丫招娣回自个屋去了。 顾世根趁方奎去打水洗漱,他坐在顾世福的床边叹息:“青竹这丫头样样都好,嗳,就是命苦了些,娘死爹不在,阿奶和二叔又都是无赖人,往后就算挣着一些钱,也不够填窟窿的。” “以往我还能仗着村长的名头镇得住顾世贵,如今我成了一个瘸子,他再没有怕的,只差要上天呢。”顾世福摸了下自个的腿,懊恼道。 顾世根拍拍他的肩膀:“你瞧着戏文里的老爷,不怒自威,惊堂木一拍,犯人吓得无有不招的,你是村长,自当有杀伐决断的气度,在顾家坳,谁敢不听你的,我顾世根头一个不答应!” “还是咱老兄弟几个谈得来,世同若是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了。”顾世福抿唇摇摇头。 顾世根赞同道:“老天不开眼啊,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一时感伤,两人无言地坐坐,不一会儿方奎头发湿漉漉地回来,三人便各自睡了。 如此一晃就是七八天,顾青竹等人起早贪黑,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那些个老客间或还会带着新食客来,衙役们更是源源不断地介绍人来,偶尔中午的堂食还要排队。 顾青竹依然晚间去东市卖包子,亲眼见证一个个临时的灯笼棚子,像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为了展会那天灯彩能够大放异彩,博人眼球,各家都卯足了劲儿想点子扎灯。 更把保密的工作做到了极致,各家的扎灯匠人在展会前不能离开各自的棚子,故而,顾青竹的生意十分红火,更有人知道她还卖各种面食,都念叨着要尝尝。 热汤煮就的面条水饺馄饨,是没法带到东市来的,顾青竹只得将丁家面馆的地址说了一遍又一遍,匠人们走不脱,管事倒是可以到处走动,忍不住好奇去吃,一吃不忘,更惦念了。 码头上她也常去,除了周班头那帮人,她还认识了其他更多人,在码头上馒头比肉包好卖,倒不是因为肉包不好吃,而是馒头价钱低,一文两个,又紧实挡饥。 苦力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偶尔一时手头不宽裕,只要有班头作保,她也愿意赊欠一两回,渐渐的,到了时辰,人们开始有意等待她和她的馒头。 这日中午,丁家面馆里正忙得热火朝天,面香四溢,食客拥挤,外带的馒头包子也排上了队,顾青竹等人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脚,才能顾得过来店里的生意。 “嗐,你们这是做的什么面!”突然,冷不丁爆出一个男人尖锐的声音。 一听语气不佳,顾青竹望过去,一个男人穿件深青色绸褂子,二十七八岁,五短身材,唇上有两撇小胡子,獐头鼠目,面生得很。 “哪里来的,他要的什么?”转头看大丫和招娣。 “不认得,听口音像是本地人,他要一碗三鲜面,不要香菜,我瞧他长得像个大老鼠,特别记下的。”顾大丫想了想,坚定地说。 “怎么?没个喘气的出来说话?”那男人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顾青竹拦住大丫和招娣,自个走过去,扯出一点笑容道:“小店这会儿实在忙,一时招待不周,请问,面有什么问题?” 男人翘着二郎腿,轻蔑地说:“你忙,就是做错面的理由了?” “我适才问过了,你点的是不要香菜的三鲜面,这碗不正是吗?”顾青竹不卑不亢地回答。 闻言,男人似被割了尾巴的老鼠,一蹦三尺高:“胡说,我分明点的是八宝面不要香菜,你整这个,是不是想骗人钱财,八宝面可比三鲜面贵一半价钱!” 男人扯着嗓子叫嚷,引得饭厅里的人纷纷望过来,他更加得意,梗着脖子睨视着顾青竹。 “你怎么睁眼说瞎话!你明明点的是三鲜面,我还重复了一遍!”顾大丫一下子冲出来,急切地说。 顾青竹一把拉住她,转而对男人说:“请稍等,八宝面马上来。” 说完,她端了三鲜面,强行将不服气的顾大丫拽走。 “我没有错!”顾大丫低声嚷。 顾青竹喝了一句:“我并没有说你错!” “你给他重做面,就是说我错了!”顾大丫红了眼圈。 招娣一把拉住顾大丫:“你傻不傻,外头那么多人看着,你要现闹个鸡飞狗跳,把食客都吓走吗?” “可我真没错!”顾大丫固持己见。 “我们自然信你,可那人是来闹事的,就这碗八宝面,也打发不走他,且等着看我怎么教训他!”顾青竹将铁勺在锅沿上磕了磕,发出砰砰的响声。 隔了会儿,顾青竹亲自将一碗热腾腾的八宝面送到男人跟前前,男人嫌弃地用筷子扒拉了几下:“就这?还八宝面?” “鸡丝、肉丸、鱼丸、鹌鹑蛋、腰花、花生、木耳、豆干,有荤有素共八样,另配青菜、笋丝,番茄,若算这些,可就超过十样了。”顾青竹半点不恼,清清淡淡地说。 “啪”一声,男人重重地丢下筷子:“啥叫宝?你这乡下人没见识过,金银玉石,琉璃翡翠,珍珠珊瑚那才叫宝!” 顾青竹闻言,扑哧一下笑了:“你说的没错,这是宝,可能吃吗?” 男人横瞪着老鼠似的溜圆眼睛:“你既然说是宝,就该是这些,你管我能不能吃!” “我听说,苏杭有道名菜叫松鼠桂鱼,照你的说法,非得在菜里找出一只松鼠来才行啊!”顾青竹讥讽道。 饭厅里的食客闻之,哄然大笑! 男人有些慌了,眼神飘忽,他缓了缓,恶狠狠地威胁:“你弄虚作假,欺骗食客,我要到衙门里告你,告到你倾家荡产!否则,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十两银子做赔偿!” “你只管去告,我钱没有,陪你玩的闲工夫也没有,倒是有位哥哥,他在衙门里做捕快,你去的话,直接找他好了。”顾青竹摇摇头,故作无奈地摊开手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顾青山来了 “你……你仗势欺人!”男人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食客们笑得更大声,有几个还被呛到了,咳个不停。 “掌柜的,这是你专门请来的说笑先生?现在面馆还时兴这个了?” “这热闹难得一见,得好好瞅瞅。” 顾青竹屈身福了福:“不好意思,让大家伙儿看笑话了,刚好烦请各位为我做个见证,这位先生非想在我的面里吃出金银翡翠,我这小本买卖,可玩不起呢。” “掌柜的莫怕,我们都没他那个离奇想法,要我说,要真有这种事,实该给他吃个十碗八碗全家福,白得一群老婆和孩子,让他走哪儿都绿得发光,哈哈哈!” “还有还有,这三丸面,取的是连中三元的意思,难不成吃碗面,还得送解元、会元、状元,这恐怕连皇帝也做不到呢。” …… 搞怪的食客们想出各种说词,饭厅里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完全出乎男人的意料。 骑虎难下的男人气急败坏,终于原形毕露:“臭丫头,给脸不要脸,想在这里开店,就得交钱,那个死老太婆没把规矩告诉你吗!” 顾青竹沉声问:“面馆的赋税每月月初交,你收的又是什么?” “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要么你当下交钱,要么我立时砸店!”男人随手操起板凳,高高举起。 “啊!……”刚刚还笑得开怀的食客,见他穷凶极恶,慌忙弃了面碗,避让一旁。 “你倒是砸个试试!” 这句话从两个地方来,一个是提着菜刀从厨房出来的方奎,另一个人逆光从门口进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了好长,完全将男人覆盖在阴影之下。 男人眼神瑟缩,他原本以为面馆里只有几个女孩子,他受人之托来捣乱,顺便想讹点钱财,可他运气太差了,不仅店里有个身高八尺有余孔武有力的壮汉,还赶巧来了另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青年,两厢夹击,他拿着板凳的手都颤抖了。 “怂货,乖乖放下板凳,它若磕破一点皮,我就剜了你的皮补!”方奎将锋利的刀刃在他面前闪了闪。 男人脸上抽搐,冷汗滚滚:“二位爷,小的再不敢了!” “敢不敢的,咱们到里面好好聊聊。”从门口进来的青年冷声道。 “不不不!”男人几乎吓得尿裤子,到里面还有啥聊的?不会拿他做人肉包子! 方奎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连拖带拽地将他像条死狗似的弄往后院。 这会儿,站在一旁的顾青竹惊讶地唤了一声:“青山哥?” 顾青山摆摆手,轻声道:“你先照顾店里,咱们后面说话。” 说完,他跟着方奎,撩开帘子进了厨房。 顾青竹赶忙招呼众人:“大家继续坐下吃面,适才让大家受惊了,今儿所有的面都打八折,算是给在座的道歉。” “哦……”众人欢呼,重新落座吃面,更有好事者追问,“掌柜的,再来一碗,打不打折?” “只要你吃的下,今儿中午都打八折!”顾青竹爽快地回答。 众人哄笑,笑声几乎把刚才的不愉快都冲刷掉了。 顾青竹见饭厅恢复正常,便赶回厨房,就见方奎和顾青山正在后院审那个男人,他是个不经打的软骨头,几句狠话一吓,啥都招了。 原来这男人是梨花巷附近的地痞,平日里经常耍横骚扰各家店铺,有的店家求安生,就给他些钱打发了事,丁氏是个妇道人家,更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也只得花钱买平安。 据他说,这次到丁家面馆闹事,是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叫他务必搞垮面馆,把顾青竹等人赶出南苍县。 “叫你办事的人,到底是谁?”顾青山手里握着一截柴禾棍,那是山上砍的杂树,又硬又韧,抽在人身上十分疼。 男人苦着脸,哀嚎:“我真不知道啊,这人就是叫一个小乞丐,给我送了钱和口信,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你最好老老实实说真话,要不然,我剁了你喂狗!”方奎在他面前虚晃一刀,阳光折射的寒芒差点闪瞎男人的眼睛。 “没有,没有,我说的全是真的!”男人瘫在地上,怕死地用手肘捂住脸。 方奎扭头见顾青竹进来,遂问道:“青竹,你说怎么办?” “这种地痞恶霸,还是交给衙门处理,咱们也算是为民除害了。”顾青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嗯嗯嗯!”怕死的男人点头若捣蒜,全没了刚才的凶狠劲儿。 他怕只怕他们一个不高兴,一刀宰了他,做了人肉包子。 方奎嫌他啰嗦,一脚踢在他肚子上,立时让他哑了。 “先捆着,别惊着外头的客人。” 说完,顾青竹转身回厨房忙去了。 前头的食客吃得满意,陆续有人走,继而又有人来,却再没有人想起来问,那个来捣乱的倒霉蛋,后来怎么样了。 及到午后,方奎在梨花巷外找了两个衙役来,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衙役二话不说,直接把在后院晒得头昏眼花的男人带走了。 “青竹,你仔细想想,你最近得罪什么人没有?”几人吃了午饭,难得闲下来,顾青山拧眉问道。 顾大丫连连摇头道:“没有啊,我们在这里开店还没有半个月,怎会平白得罪人呢?” “也未必是得罪人,恐怕是有人眼红我们的生意好,故意找茬刁难。”方奎想了想道。 顾青竹懒得在这上面花时间,花心思猜测:“我也弄不明白,不过,想太多,终究是无用,咱们本本分分做生意,那些个魑魅魍魉迟早会现出原形。”她顿了顿,转而又问,“青山哥,我刚才就想问,你怎么来了?” 顾青山轻叹一声:“嗳,你们本是好心瞒着,不想我们担心,但村里人有几个心里能藏住事?再说,我爹这几年从没留在外面这么久等结账的,我娘不放心,就去问旁人,所有的人都说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我心想必是出了大事,就在茶园里堵了顾青水,逼着他说,才知这里的情形。” “哥!”顾大丫眼泪汪汪,委屈地叫。 顾青山摸摸妹妹的头发:“我晓得你最近担惊受怕,又吃了苦,娘和青川也来了,他们在客栈里陪爹,我就过来找你们,哪知刚好赶上逮着闹事的。” “大丫,你和青山哥回客栈陪陪孙婶子,下午生意不多,我今儿不打算到东市去了,这里能应付得过来。”顾青竹推推顾大丫道。 顾大丫抹了下眼睛,吸溜鼻子道:“那怎么行,人家还指望你呢。” “青竹,我娘大概要在这儿住上几天,你只管忙去,我若能帮上什么,也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顾青山感激道。 顾青竹与他家恩情太多,他都不知该拿什么还。 “也好,咱们今儿少做几笔买卖,烧五六样菜,早些回去,大家一起吃个饭。”顾青竹露出一口贝齿笑道。 “嗯嗯。”顾大丫连连点头。 下午,顾青山一直留在店里帮忙,他帮着揉面擀皮,顾青竹第一次觉得轻松多了,要知道,她每天要做五十多斤面粉,掺上水,远不止这个分量,这些天她的胳膊一直酸痛,有时睡一觉都恢复不过来。 码头上,各家的花灯骨架已经差不多都完成了,匠人们忙着糊宣纸和泥金纸,还有几家是做大型灯彩组灯的,外头瞧着很大的架子,都用油布盖着,内里全看不见。 今儿,顾青山陪着顾青竹出门卖包子,她的生意依旧十分好,有熟稔的,见着魁梧挺拔的顾青山,还忍不住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每到这个时候,顾青竹总要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她的哥哥,顾青山也帮着说话,却是越描越黑,惹得人暧昧地笑。 “你瞧我,也不会说话,尽给你添麻烦。”顾青山挠挠头,鼻尖上都急出了汗。 顾青竹大度地摇摇手,笑道;“他们不过是反复做一件事太过无趣,在这儿找点乐子罢了,当不得真。” “没事就好。” 顾青山撩起小褂擦脸上的汗。 顾青竹卖了一阵馒头包子,得闲片刻,偷空问道:“青山哥,村里还好?” “村里没啥大事,你家里的茶园桑园我来之前都帮着料理过了,秦婶子舍不得浪费夏茶,帮你采了些鲜叶,都托我一起卖了。 可今年的茶市当真是一言难尽,鲜叶价钱低得离谱,统共也没卖出多少钱,临了,还被你阿奶追上门要了去,说是抵口粮,他们一家子四口人,只等你的钱买米下锅,全村也找不出这样的第二家。” 闻言,顾青竹蹙眉:“顾二妮没回去吗?他家的斗鸡怎么不卖?” “顾二妮不是在德兴织坊吗?没见她回去呀。”顾青山反问,接着说,“至于他家的鸡,我听说,原本是要赶在夏至前拿几只抵债的,却因为满仓上次把几只大鸡都打死了,导致交不了差,这回,鸡倒是养大了,可赌坊管事又变卦说,暂时不要了,只叫他养到明年清明,你二叔这些日子抓肝挠心,没处找粮食,好似想把鸡弄到集市上去卖换钱,可又怕赌坊管事知道了,找他麻烦,反正最近日子不好过。” 顾青竹对他家的鸡怎么样,不感兴趣,倒是听说顾二妮没有回家,觉得十分惊讶,她早离了德兴织坊,却没有回家,想来她家里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能收留她,既如此,这么一个十多岁的大姑娘,难不成平白失踪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梁满仓的担忧 那日太过慌乱,在顾青竹的记忆里一直是混沌的,她恍惚觉得顾二妮是和彭珍珠一起走的,莫不是被她带去了什么地方? 顾青竹自顾想心事,旁边的顾青山轻推了她一下:“青竹,想啥呢?” “嗯?”顾青竹回神,就见面前一个老者张着粗糙的手,将五文钱递到她面前,她赶忙弯腰从竹篓里拿了一包肉包递过去:“祥伯,您拿好。” 祥伯接过,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了笑,呢喃道:“这会子,要是有一碗面汤喝喝,那就更好喽。”说罢,佝偻着身子,蹒跚走了。 顾青竹听了他的话,怔了怔,一碗面汤,说简单也简单,可难却又实在难。 “你有心事啊?”顾青山见她神情不属,遂开口问。 顾青山见买包子的人少了,便低头收拾竹篓,轻声道:“没啥事,就是据我所知,顾二妮已经早不在德兴织坊了,在福叔出事那天就走了。” “嗯?竟有这种事?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能到哪里去?”顾青山吃惊地睁大眼睛。 顾青竹望了望西垂的日头,叹口气道:“她在德兴织坊上了人家的当,被人利用做了错事,不仅挨了打,工钱也全赔了缫丝机,想来她怕回家无法交差,被二叔打骂,只得辗转到别处打工去了。” “若真是这样,还算好的,别给拐子拐去卖了,可就惨了,你二叔也真能沉住气,这么久,音讯全无的,也不去瞧瞧。”顾青山咂嘴,摇摇头。 “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顾自个有吃有喝就完事了,旁人全不在他心上。”顾青竹背上竹篓,对顾青山说,“咱们再到码头上转转,卖完这些,就能回去了。” 码头上依旧船来船往,临近傍晚,水面上升起一层薄雾,如梦如幻,苦力们从那幻境里背出各种大大小小的箱笼,一步步爬到岸上来。 顾青竹是惯常来的,到了这个时辰,做了一下午工的苦力都盼着她,就着茶水吃个馒头,既挡饥,又能小歇一会儿。 顾青竹瞧他们的茶,颜色发黑,闻着也不是茶叶的味道,倒更像初夏柳树的老叶子熬煮出来的。 “周师傅,你们喝的什么茶?”顾青竹凑过去问。 周班头苦笑道:“我们这些穷苦力,哪里还敢想茶饼喝,茶梗子都喝不上,这不过是乡下婆娘捋的一把柳树叶子晒干了,每日煮一锅罢了,虽说味道不太好,却是比喝白水强些。” 顾青竹呆了呆,今年茶叶价钱低得不能再低,他们却还是喝不上,隔了会儿,她忍不住提醒道:“柳叶性寒,这会子喝点无妨,冬日还是要少喝些才好。” “姑娘懂医啊,谢谢你了,我们这些个人都是苦出身,但凡有一个法子,也不至于在这码头上做活,这里不说是拿命换钱,也是拼了后半辈子的身子康健,才挣出全家口粮。 前几日别的班的老余头,饿着肚子扛粮食大包,一不留神闪了腰,第二日就起不来床了,我们几个凑了点钱,给他抓了几副药,吃了,也不顶多大用,大夫说是积劳成疾,就是日后好了,也做不了重活。 我们几个班头商议了,觉得在这里熬下去也是白花钱,已经给他家里送了信,明儿他子侄就来接,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这一个不小心,一辈子可不就完了么!”老周头仰头灌了口茶,有黑色的汁液顺着他黝黑的肌肤流了下来,像伤心人的眼泪。 “我虽看过我爹医书,懂一点皮毛,但这么重的伤,我也没啥好法子,不如,你们再到德兴去看看,谭先生的医术好得很。” 顾青竹听了这话,心里揪得难受,又惭愧自个帮不上忙,遂出主意道。 “嗳,谭先生医术再好,也不是大罗神仙,能够药到病除,不外乎还是要养着,老余头家里困难,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五六个小子,婆娘身子骨也不行,他平日里都是能省就省,哪里舍得再花钱看。”周班头摇摇头,转而又问:“我记得他赊过一回馒头,还你钱没有?” 顾青竹连连摆手:“我不要的,我这里还有几个肉包,一并送他,我除了这些,也帮不上啥。”说完,她将剩下的几个肉包用油纸包了递给周班头。 “嗳,我知道姑娘仁义,你的肉包个大馅足,在别处都是一文一个,到咱这儿反倒便宜,这会儿又白送他这些,老周替他谢谢你了!” 周班头说罢,拱手作揖,顾青竹那里受得起,赶忙托住阻止。 眼见着天黑了,顾青竹和顾青山不再等下去,两人折回面馆,馒头还剩下一些,权当晚饭了。 顾大丫和郑招娣已经做好了几样菜,用盛面的海碗装着,专等着顾青竹他们回来,一起去客栈。 面馆的生意忙,平时除了给顾世福熬骨头汤和鱼汤,也没正经烧过什么菜,今儿难得做了七八样,几个人颇有兴致地围坐在顾世福的床边,准备一起吃饭。 就在这会儿,耳尖的顾大丫听见外面传来马嘶声,她立时跳起来,推开窗张望,果见梁满仓将马拴在客栈的榆树上。 她赶忙又去找了碗筷,顾青竹将青英抱坐在腿上,腾出个座位,正忙活着,梁满仓弯腰走了进来。 “孙婶,青山?”掸眼一见屋里坐的人,梁满仓将疑惑的目光转向顾青竹。 顾青山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满仓,不必瞒了,青水都告诉我了。” 顾大丫一把将他拉坐下,将筷子塞到他手上:“你来得巧,我们还没吃呢。” “满仓,你叔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若早晓得,也不能这么苦了你们。”孙氏说着,撩起衣角擦眼泪。 顾青山眼见他娘又要伤心落泪,赶忙劝道:“娘,你放宽心,爹的腿是青竹请的南苍县医术最好的谭先生给治的,肯定能恢复如初。” 刚才在码头上,他听得真切,老余头因着没有钱,只得放弃医治,后半辈子只怕病痛不断,而他爹的伤可比他严重多了,若是想彻底好,没个几十两银子是不行的,再加上酒坊的赔偿,足有一百多两的亏空,故而,顾青竹才这么拼命挣钱。 “嗯嗯嗯,这多亏了青竹,要不,婶子真不知咋办了。”孙氏勉力挤出一点笑容,眼圈却是红红的。 顾青竹给她搛了块肉说:“我娘没了,爹又不在,我们姐弟这些年,总得福叔和你的照顾,早就把你们当亲人看了,如今遇着难处,我自然是倾尽全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你别和我客气。” “是呀,咱都是顾家坳人,大家伙拧成一股绳,没有过不去的坎。”顾世根端起茶碗道。 “对对对!”众人以茶当酒喝了一口。 青英和青川已经几个月没见着面,两个人吃饱了就从大人身边溜走,窝在角落里自顾玩去,青英问过铁蛋,又问大黄和小乌龟,青川一一告诉她。 “青竹,满仓,过一两日,我想把你们福叔带回顾家坳,家里总归比这里舒坦,吃喝啥的也好弄,不似这里啥啥用着不顺手,还花钱如流水似的。”孙氏食不知味,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道。 顾青竹有些意外地说:“这会不会太急了点,福叔的伤还没好呢,婶子放心,我挣的钱足够付房租的。” “我好的差不多了,伤口都结了痂,我如今在这儿跟个废人似的,还要白花住宿的钱,不如和你婶子回去了。”顾世福接腔,急急地说。 “那……要不,再到德兴找谭先生瞧瞧,他若说你能回,我不阻拦,若是不行,你们就不要提走的事了。”顾青竹顿了会儿说。 孙氏回眸,夫妇俩互看了一眼,顾世根开口道:“青竹说的不错,我明日陪你们去,就算返乡,总要多开些药带着。” 孙氏扒拉了口菜,只得默默地点头答应。 梁满仓和顾青山好久不见,又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梁满仓起身告辞,顾青竹送他。 “满仓哥,你来,有事?”出了房门,顾青竹跟在他身后问。 “面馆今天发生的事,我知道了,那地痞再没说出啥有用的消息,若是挨个排查南苍县的小乞丐,难免动静太大。 七夕灯彩展会就要开了,南来北往的人都往这儿聚集,县老爷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这等小事,我已悄悄吩咐下去,暗中留意,想来日后定有眉目。 只是你要十分小心,这幕后之人一计不成必生二计,我最近在衙门里走不脱,不过,我在梨花巷布了捕快,我再另让张西跟着你。”梁满仓深深担忧,拧眉说道。 顾青竹半点不愁,满不在乎地挥手:“不用,真不用!满仓哥为着展会的事,在衙门里太紧张了,草木皆兵的,我这不过是一丁点儿小事,惩戒了就完事,我只是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一日日挣不上多少钱,谁还天天不做正经事,专与我作对的?” “但愿是我想多了,你自个万事留心,若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来告诉我!”梁满仓揉揉眉心,最近为了配合崔阜调度东市防火防盗的事,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安稳觉了。 这个时节,已过了立秋,中午虽热,到了夜里,月华如水,还是有些微凉的,刚从热热的屋子里出来的顾青竹,穿着单衣,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你回去,我最近不大有工夫来,福叔有孙婶子和青山照顾,我也放心了。”梁满仓说着,解了缰绳,翻身上马。 “路上小心!”顾青竹挥挥手。看着他一人一马,嗒嗒的,消失在薄雾笼罩的街巷深处。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顾世福归乡 顾青山带着母亲和青川来了,两间屋子实在住不下,可因着灯彩展会日渐临近,南苍县的客栈几乎家家客满,就连如归这样的小客栈也没有一间空房。 掌柜的看在他们是崔阜介绍来的,又住了这么些日子,遂在后院里简单收拾出一间杂物间,好在他们只是睡觉,倒也凑合,顾世根和方奎将房间留给顾世福一家子,他俩去后院睡了。 顾青竹临睡前,在桑皮纸订的册子上记账,这是她自开面馆以来养成的习惯,每天花出去多少钱,又卖出多少钱,交给顾世福攒着多少钱,册子上都记得一清二楚。 顾青竹翻了翻前面的记录,已经有三天赚的钱超过五百文了,这也算是实现了她开面馆第一天许下的宏愿,从二百文到五百文好似不难,可要从五百文到一千文就没那么容易了。 顾大丫洗漱后爬上床,见顾青竹还坐在油灯下,瞅着小册子发呆,遂问道:“青竹,今儿账目不对吗?” “是对的,没什么事,早些睡。”顾青竹说着,翻到册子最后一页,找到老余头的名字,连带他后面的三文钱,一起用炭笔划掉了。 顾青竹吹了油灯,借着窗外暗淡的月光,上床躺在已经睡熟的青英身旁。 秋风飒飒,窗外的树枝不知刮着什么,发出沙沙的声响,顾青竹听着窗外的动静睡不着,暗夜里,祥伯的话和周班头那碗黑漆漆的柳叶茶,萦绕在她的心头。 “青竹,你睡了吗?”大丫伸出手,隔着青英摸索到顾青竹的胳膊,摇了摇。 “没呢,怎么了?”顾青竹抬手拍拍她的臂膀。 “我爹娘过几天要回顾家坳,我怎么办?我若回去,你就少了帮手,只怕要更加忙,可若不回去,又怕我娘照顾不过来。”暗色中看不清大丫的脸色,只听她发愁道。 “咱们做子女的,总是要以孝为先,你别多想,照顾福叔顶顶重要,这里的生意忙不忙的,不过是手上快一点罢了。”顾青竹安慰道。 顾大丫幽叹了口气:“我只是舍不得你这般辛苦,若不是我一家子拖累你,你又何必做这个行当,以前看人做买卖,只当挣钱多,如今咱们开了面馆,每日忙得恨不能生出七八双手来,这可比顾家坳的春茶季还要忙上几分。” “咱们才做这个,有时顾头不顾尾的也是常有的,日后习惯了,就能理出条理来,你想想丁婶子,她一个人不也把店开得很好嘛,还开了十多年呢。”顾青竹轻轻地低语。 “你们还不睡?”招娣似乎被吵着了,迷迷瞪瞪地说了一句。 “睡了睡了。”顾青竹连连说道。 “唔。”郑招娣翻了个身,不大一会儿,呼吸清浅绵长。 两人不敢再说话,只瞅着着窗前晃来晃去的树影发愣,困意一点点涌上来,眼皮不停地打架,渐渐合上了。 及到第二日,顾青竹几个晚间回到客栈,就见顾世福屋里堆着几摞药包,还有一些收拾好的行李。 “谭先生说你的腿好了?”顾青竹不相信地问。 顾世福笑着说:“傻丫头,好哪那么容易,只是谭先生说,像我这样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后面只要慢慢养就成,我寻思着,在这里养,在家里养,都一样,不如回去,心里还踏实。” 顾大丫踌躇上前:“爹,你真要走啊!” “你和青竹好好在这里做,她都是为了咱们,你要多替她分担。”顾世福拉着女儿的手叮嘱。 “可你伤着,我也不放心你在家里!”顾大丫没想到顾世福竟然要她留下来,一时说话都带了哭腔。 顾世福露出慈爱的笑容:“我这个总归是一日好过一日,不仅你要留下来,等你哥把我们送回去,他也要来帮忙,咱不能昧良心,当真把青竹当牛马使,只这些天,我就十分过意不去,何况往后日子还长呢。” 顾青竹低声劝:“福叔,你太客气了,还是你的身子要紧!” 旁边的顾世根开口道:“你们别争了,明儿,我也跟着回去了,顾家坳有我们这些老骨头在,会相互照应的,你们小的只管放心,大胆在外头闯。 我今儿晌午去织坊看过小花和方玲,小花说郭嬷嬷将两台什么机子交给她们用,说织坊里统共就这么两台来着,她们现在每日挣的比旁人多,我也不太懂,只瞧着她俩都挺好的。” 郑招娣兴奋地握住顾青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是双缴丝机,郭嬷嬷果然教了她们!” “对对对,小花说的就是这个!”顾世根连连点头。 孙氏用手背按按眼角鼻子,忍住伤感道:“瞧,你们都出息了!” 是夜,顾青竹终究没能将顾世福劝留下,第二日,他们收拾了剩下的所有东西,先搬去面馆,顾青山结了客栈的账,出门雇了辆牛车将他一家子和顾世根载回翠屏镇,至于回顾家坳的十几里山路,都是顾青山和顾世根用藤架子一路将顾世福抬回去的。 回到村里,已近傍晚,得了消息的村人差不多都来看望,对顾世福的遭遇唏嘘不已,当然也有背地里幸灾乐祸的,顾世贵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有顾青山和顾世根在,他没那个胆量蹦跶。 顾青山在家里忙了两日,顾世福便催着他快去面馆帮忙,他想着秋凉了,便哀秦氏到顾青竹家里取了三姐弟的秋衣,将顾青松的衣物单独包了。 秦氏另塞了一百文钱在青松包袱里,这是卖夏茶的钱,吴氏上门吵闹过无数次,秦氏可不是好欺负的,每次都狠狠怼回去,到最后,留足了青松两个月的笔墨饭食钱,才按翠屏镇最便宜的粮价折算了口粮钱。 顾青竹家的鸡一直是秦氏帮着喂,夏天天热,鸡不下蛋,这几日凉爽了,才捡到十几个,她也包起来,加上一些小菜,一并带给青松。 顾世根和郑家禄,以及方奎爹娘,知道顾青山要去南苍县,都托他给在外的小孩带东西,秋衣小菜鸡蛋,各种花布包袱,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一个极大的背篓。 第三日天蒙蒙亮,顾青山吃了一碗炒饭出了门,赶到翠屏镇,顾青松正读早书,在住宿的屋子里,他将包袱一一解开来给他看过,又叮嘱他把钱收好,记得吃鸡蛋。 而顾青松最关心的还是大姐和小妹,顾青山自然代为报了平安,而他爹的事,他只字未提,免得乱了他读书的心境。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听学堂上柳先生开始抽背昨日的书,顾青山急忙催他快去,他自个也赶着去南苍县。 他舍不得搭车,待他走到丁家面馆,正赶上中午食客最多的时候,顾青山放下东西,顾不上休息,打了井水洗了把脸,便开始帮忙。 还有五日,七夕灯彩展会就要开了,大批观灯的游人或全家出动,或三五知己结伴,从水路陆路源源不断地涌进了南苍县。 南苍县地处南北交界,这座小县城从来没这般热闹过,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外地人,他们操着听不太懂的南腔北调,找住宿,寻食肆,看风景,络绎不绝。 丁家面馆的生意几乎爆满,现下已不用衙役介绍,满街巷的人流自会循着面香而来,前一拨人刚坐下,后来的就已经在等了。 顾青竹透过取面的窗口看得真切,她心里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每日进项水涨船高,着急是自个的铺面不够大,有些人等不及改去别家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中午这一波人流,已是未时了,六人坐下来,各自简单吃了碗面。 顾青山放下碗,便开始拾掇那个极大的背篓:“大丫,这些是小花和方玲家里带来的秋衣,你们得空给她们送去,这天气说冷就要冷了。” “青竹,我哥来了,我们好歹有了帮衬,不如下午去织坊。”顾大丫抱着两个包袱道。 顾青英扬起小脸,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地说:“嗯,我也要去,我想郭嬷嬷了!” “我瞧着你是想她的点心。”大丫弯腰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挤眉弄眼道。 顾青英一扭头,扎到顾青竹的怀里,撒娇道:“大丫姐坏,我不跟你说了。” 几人被她斗乐了,顾青竹揉揉她的发顶:“好,咱们今儿就去看看小花和方玲。” “你们自管去,多玩一会儿也无妨,晚上的食客没有中午的多,再说面条包子什么的都有现成的,我和青山能应付。”方奎笑着说。 自打开了这个面馆,顾青竹跟个铁打的人似的,起早贪黑,买猪肉配菜,做食材酱料,每天几十斤面粉,发面、揉面、擀面,样样不落,不仅在店里煮面条水饺,记住特殊客人的癖好,还到外头想法子卖馒头包子,整日忙得如同被抽的陀螺,半刻都没得歇。 今儿她们姐妹几个难得出门,他着意想让她松快松快。 顾青竹给顾青英重新梳了小揪揪,点头道:“嗯,刚巧今儿没啥事,咱们立时就去,我等会儿回来,就直接背了馒头包子上东市。” 大丫和招娣各挽着一个包袱,顾青竹一手牵着青英,另一只胳膊上挎着半篮子馒头包子,虽然织坊的饭食很好,但这些都是她们亲手做的,礼轻情意重。 四人还没走到德兴织坊,远远就见门口停了三四辆大车,有人不断的往里装东西,顾青竹看了眼大丫和招娣,她俩也正看她,三人交换了担忧的眼神。 难道织坊出事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重回织坊 顾青竹抱起青英,三人加快脚步走过去,及到跟前一看,方知是虚惊一场。 德兴织坊今儿大概是出货的日子,正有苦力往外搬成捆的布匹,四架大车上,堆满了外头用细棉蓝花布包裹着的布匹,虽看不见里头的花色和材质,想来都是极好的。 在乡下,能用细棉布做一身襦裙是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做梦都想要的,平日里也就是想想,只有等到过年,家里有余钱,男人孩子都有了,才能轮到女人们。 而德兴织坊出的布匹居然用细棉布做包裹,可想而知,内里的丝绸是何等金贵。 看门的婆子自然认得顾青竹等人,她一边看着苦力上货,一边偷空与她们寒暄几句,知她们是来找人的,遂放了她们进去。 缫丝工坊里,最近收购的蚕茧接不上,郭嬷嬷给她们放了半日假,顾小花和方玲正窝在屋里准备睡午觉,就听见外头传来顾大丫爽朗的说话声音,还当是耳朵听岔了。 直到顾青竹在廊下分发肉包和馒头,与众人寒暄,以及顾青英迫不及待地敲门,才让她们真的相信,她们回来看她们了。 顾小花打开门,一把抱起青英,又亲又揉,逗着她咯咯笑,抬眼,正对上顾青竹笑意盈盈的眼眸,两人相视而笑。 大丫和招娣挤进门,将她们家里带来的衣物小菜堆在桌上,顾小花和方玲很快各自收拾了,几人坐下,聊到分开后的情形。 顾小花突然想起来说:“你们走了没几天,三爷回来过一次,还问我,你们怎么没留下来,我不好说什么,只搪塞说,你们回顾家坳,伺候茶园去了。” “这里的仆妇丫头都说三爷有癔症,说话颠三倒四的,我之前还不信,就那日我听他嘀咕一句,说你蠢透了。 瞧瞧,这都是什么话,青竹好歹也给他烧了很多次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这般人走茶凉!”方玲这会子想起来,还颇有怒意。 顾青竹一怔,他说的蠢透了,大概是因为她当初不肯听他的话盘店,可造化弄人,她终究还是顺了他的意,且还白捡了他的便宜,用他付的赁金开面馆,好比把人家的母鸡抱回来下蛋,多少有些不地道。 想到这儿,顾青竹面上微红,不由得为他辩解:“咳咳咳,他这人,就那样,嘴比脑子快,其实也不是啥特别恶毒的坏人。” 见她竟然这样说,顾小花和方玲仿佛白日见鬼,想当初,谁每次做饭都跟上刑场似的,如今怎么变了口风? 顾大丫接茬道:“嗐,也是,富家子做事全凭心情,上次他不还仗义救了青英么,也不能全当他是坏人。” 郑招娣给每人添了水,嗔怪道:“算了,不过是萍水相逢,以后都不会再见的人,说他作甚,平白扫了咱们姐妹聊天的兴致。” “嗯嗯,这是我们面馆里做的肉包,可香了,你们快尝尝。”顾大丫将尚有余温的包子拿了出来。 顾小花咬了口,肉汁漫出来,她赶忙吸了一口:“青竹做的就是好吃!” “好吃,你们若是喜欢,得空到梨花巷的丁家面馆来,我们有各种面食,保管吃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顾大丫眉眼飞扬,笑嘻嘻的说。 “砰砰砰”传来一阵敲门声。 顾青英一溜烟跑去开门,见着来人,很有礼貌地叫:“郭嬷嬷好。” “青英长高了呢。”进来的是穿着一声烟灰色缎面暗纹襦裙的郭嬷嬷,她摸摸顾青英的头,笑着说。 端着一碟核桃酥的小来跟在她身后,她顺手牵青英,一起走进来。 顾青竹三人赶忙起身行礼,郭嬷嬷挥挥手,众人给她让了座,小来将点心碟子放在桌上,顺手给青英拿了一块。 郭嬷嬷掏出丝帕,拂了拂凳子,坐下打量她们:“你们这一走快二十天了,也没个音讯,在外头还好。” 顾大丫献宝似的将肉包馒头拿出来给郭嬷嬷尝:“我们开了面馆,生意不错呢,郭嬷嬷你吃一个。” “哦?”郭嬷嬷并没有接,烟墨描过的眉微蹙着上挑。 她虽长居深宅,但因着操持织坊的事,对南苍县的门店赁金还是有所了解的,单凭顾青竹挣得那些个钱,尚不够付医药费,又哪有钱开面馆? 顾青竹自然知道她的疑惑,赶忙道:“机缘巧合,一个朋友的面馆刚巧空着,蒙他帮衬照应,让给我们先经营着,挣点药费。” “哦,这样。”郭嬷嬷垂下眼眸,转而说,“你们若是在外头不好过,想回织坊,随时都可以来,一句话的事。” “谢谢嬷嬷的好意。”顾青竹站起来,给她倒了一碗水,“最近七夕灯彩展会要开了,面馆的生意还凑合。” 正说着话,屋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高个子女孩子闯进来,火烧火燎地说:“嬷嬷,采买丝线的货郎们来了,正等着呢!” “你这遇事慌张的性子得改改,教你多少回了,进来要敲门,总是没记性!”郭嬷嬷沉脸道,转而对顾青竹几个说,“今儿赶巧织坊里出货,你们先玩着,我到前头看看去。” 说完,郭嬷嬷带着小来匆匆走了。 被她训斥的女孩束手束脚地站在门边,这会儿抬头叫了一声:“顾姑娘,你们来啦。” 顾青竹这才看清面前的女孩子,竟然是杨大妞,她长胖了,脸圆润了些,皮肤也比之前白,猛一掸眼,还真认不出来。 “嗯,我们来看小花和方玲,这是我们做的肉包,你拿两个尝尝。”说着,顾青竹用油纸包了两个肉包给她。 杨大妞捏着纸包有些局促道:“谢谢哈。” “她们仨都滚蛋了,倒是你在这儿扎了根!”顾大丫皮笑肉不笑地说。 虽然上次美食比赛,顾青竹赢了,但顾大丫可不会忘记杨大妞和顾二妮她们是一伙的,还几次帮受罚的人求情治伤,至于后来破坏缫丝机,居然没有她参与,顾大丫也挺意外,但她将这归结于贾敏瞧不上杨大妞,嫌她笨手笨脚,反倒让她侥幸逃脱。 故而,她对杨大妞怀着极大的敌意。 “我……我家里没田没地的,在这里管吃管住还能挣些钱,所有,我……”可怜兮兮的杨大妞嘴笨舌拙,她求救地看着顾青竹。 顾青竹走过去拍拍她瘦削的肩膀:“你快去忙,别让郭嬷嬷找你。” 杨大妞感激地笑了笑,转身小跑着走了。 “青竹,你放她走做什么,我还没骂她呢。”顾大丫叉腰拧眉道。 顾青竹软语哄她:“好啦,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难道是来斗气吵架的?” “嗳,她也不容易,最近时常有个男人来找她要钱,不给,就破口大骂,什么污浊不堪的话都骂得出口,听说是她哥,还是亲生的,摊到这样的,也够她难受的了。”顾小花叹了口气道。 方玲接着说:“自打那三人走了,没人愿意和她住一屋,郭嬷嬷瞧她老实本分,就让她夜里和婆子们一起守仓库,每月贴补她一点钱,婆子们倚老卖老,跑腿干活的都是她,故而,适才她才跑来叫人。” “我们去瞧瞧出货,咱们当初做的丝锭,只怕也织成了丝绸。”郑招娣饶有兴趣地说。 顾小花笑眯了眼:“织坊里约莫十天出一批货,你们来时,正整匹的往外运呢,只是都是事先包好的,看不见绸缎的花色,我不如带你们去看给货郎选的丝线,那些个才是一等一的好呢。” 几人嘻嘻哈哈走出门,顾青英抹抹嘴上核桃酥的碎屑,迈开小短腿,追上大姐,紧拉着她的手。 顾小花带着众人走到一处僻静花墙,隔着十字海棠花窗,是一个不大的院子,看着像是库房,就见几个男人正在低头挑丝线,那些成捆的丝线染着极鲜亮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映得那些人的脸色都好看了几分。 顾大丫将青英扛在肩上,几人伸头张望,复又小声嘀咕,她们绣的罗帕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线,看着就叫人满心欢喜,而顾青竹的视线却从偌大的丝线匾子转到了货郎歇在树荫里的货担子上。 货郎的货担可算得上是个会变戏法的百宝箱,扁担两头挂着有好些抽屉的大箱子,而箱子上围了一圈凸起的木板,放些特别容易招揽人的物件,比如小娃儿的拨浪鼓,女人们的丝线,小孩儿的麦芽糖,就连扁担挑子上都没得空处,一头绑着一捆鸡毛掸子,另一头捆住几个风筝。 这些都是他们要挑到十里八乡去卖的货品,通常县城里的姑娘喜欢买丝线绣,而乡下女孩却只买得起棉线,故而,他那些抽屉里,就光绣线都分了几种,至于其他的,比如胭脂水粉之类,也是分好中差的。 当然,他们也收东西,比如拿山货换,也是可以的,可他的价钱低,只有那些没时间出门,又等着用的时候才会以物易物。 顾家坳入口难寻,更兼山脊陡峭,很少有货郎能挑着担子进山,故而,顾青竹还是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行当。 她的目光在那两个神奇的箱子上溜了半天,一时突发奇想,困扰她多时的一件事,峰回路转,豁然开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摊雏形,青英被掳 欢愉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日头西斜,顾青竹等人与顾小花方玲依依惜别,说好了,等她们有了空,就到丁家面馆来玩。 顾青竹几人回到面馆,饭厅里食客不多,顾青山早已拾掇好了背篓,两人一起出门。 东市里,有几家商户似乎等不及七夕,已经点燃了部分灯彩,荷花灯、兔子灯、洒金牡丹扁圆灯,流苏游鱼四方灯,在渐渐低垂的夜幕下亮起一团团融融的亮光,仿佛天上的流星落了凡尘,点点簇簇,与月光争辉。 稀稀落落的灯彩吸引了很多观灯的人,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东市极大,就算是走马灯似的逛一圈,也要大半个时辰,偶是有兴致猜一回灯谜,只怕一个时辰也不够。 赏灯的人,走累了,遇见顾青竹的吆喝,便会停下脚步,解囊买上几个,边走边吃,大概因着人多的缘故,今儿,她的生意出奇得好,最后只剩下些馒头,在码头上一会儿就卖完了。 几人吃了晚饭,顾青竹在油灯下画自个晌午在织坊,脑子里蹦出来的那个图,顾大丫和郑招娣围在她旁边好奇地看。 “青竹,你画的啥呀?” 顾大丫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名堂。 郑招娣挠挠头,不确定地说:“我瞧着像个橱,可这也太小了。” “你们瞧着,这像货郎的货担子不?我明儿找王木匠去,让他给我做个卖面条馄饨的挑子。”顾青竹掸掸纸上的黑墨,仔细瞧了瞧,又细描了几处。 顾大丫惊讶道:“你要像货郎似的,走街串巷去卖面食?” “差不多是这样,不过我只打算到人多的地方去,你们也知道,咱店面就这么大,来人多了,便坐不下,我瞧着这几天正是生意兴旺的时候,尤其是东市的灯彩展会,七夕前两日,人肯定多的不得了,今儿还没到日子呢,就有心急的赏灯人来了。 咱们要是在那儿摆个食摊挑子,整个东市都将是咱们的铺面,只要应付得过来,肯定能大赚一笔。”顾青竹和盘说出自个琢磨了很久的想法。 在后院劈完柴的顾青山和方奎,前后脚进屋,顾青山端起桌上的碗灌了一口水,抹了嘴上的水渍问:“说啥呢,啥大赚一笔?” “我姐说,她要到东市卖面赚大钱!”顾青英一直竖着耳朵听,这会儿抢着说。 方奎摸摸她的头,笑着逗她:“可了不得,连青英都知道要赚钱了!” 顾青山不赞成道: “到东市卖面,谈何容易,面馆虽隔着不远,可下好的面很容易坨,等我们背到东市,只怕全都粘在一起,口感不好,味道也差,这样岂不是砸自个招牌?” “若是我将一个厨房都搬了去,现煮现吃,岂不是省事?”顾青竹眨着眼睛笑道。 “这又说糊涂话了,东市这会儿正办灯彩展会,寸土寸金的,但凡有点位置都被灯彩商户占了去,你上哪儿放得下一间厨房?”顾青山连连摇头。 虽被这般不看好,顾青竹却是半点不恼,她将她画的那张图摊在顾青山面前;“你瞧瞧我这个可以挑着走的厨房。” “挑着走的厨房?”方奎正喝水,听见这么个新鲜词,不由得凑过来看。 顾青山会一点木匠的活,顾青竹虽画得不那么像,他倒是能看懂,“这……这得多沉啊。” “还好,一头装炉子和锅勺,另一头则放面条、水饺、馄饨,配菜调料,还有炭。”顾青竹扳着手指数,想了想又说,“还有碗筷和火折子,另外,包子馒头可以挂在扁担头上。” 方奎摸摸下巴道:“这主意新奇是新奇,只不知做起来怎么样,格子就这么点大,瞧着也带不了多少面食,而且,炭火没有柴火旺,煮面可能不太行,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加起来,你根本挑不动。” “青竹挑不动,不是有你和我哥嘛,再说,我们只摆在一个地方,又不挑着瞎转悠。”顾大丫抢着说。 方奎哈哈笑道:“你倒是想转悠,水龙队的人也不会让你挑着一炉子炭,在灯彩里钻来钻去,这要引着了火,那还了得!” 顾青竹将纸片折好,抬头看他们:“我总归是要试试的,难得七夕灯彩展会聚拢这么多人,咱不能白白放过这个大好的挣钱机会。” “我赞成青竹的法子,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想等到下一个这么热闹的时候,只怕要到收秋茶了,到时,说不定还没有这么些人呢。”郑招娣心里微微盘算了下道。 顾大丫见此,急急地说:“你俩都这样说了,我肯定和你们站一边呀,对也好,错也好,我都不管,反正咱仨要在一起!” 郑招娣扑哧笑起来:“哪个说要甩下你嘛。” 顾大丫噘嘴:“你们都有这样那样的道理,我的道理就是跟着青竹,她说啥是啥,保证错不了!” 一张鹅蛋脸上,滚圆的杏眼渐渐眯起来,顾青竹无声地笑,她的姐妹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我觉得青竹说的有些道理,我更信她的好运气,咱不如就试试,明日一早,我带青山去见王木匠,他刚好懂一些,帮着打下手也能快点。”方奎朝她伸出手,要纸片。 “就听你们的,至于那两个框架子,若是有现成的木料,不是啥难事,咱赶早点去,约莫一天就能做好,往后我来挑担子,青竹只管做想做的事就好。”顾青山点点头。 见他们如此,顾青竹抬手将纸片拍在方奎的手心,嘴角咧得更大些,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柳眉杏眼弯弯,笑得欢畅无比。 面馆后院新修了东西两间厢房,正好可以分开男女住宿,东边的屋子稍大,就给顾青竹四个女孩子住,方奎和顾青山住了西边一间。 第二日一早,几人分头行动,女孩子赶早市采买猪肉和菜蔬,方奎和顾青山在面馆里揉好了面,就去衙门口找王木匠的铺子。 灯彩展会让南苍县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热闹中,几乎家家都在筹划着去东市观灯,以至于很多行当忙不过来,比如饭馆客栈脚力行,而有些行当却是门可罗雀,就像王木匠的铺子,最近都没啥生意,既没有人打家具,也没有人造房子,清闲的就差发霉了。 可王木匠不敢把帮工和学徒打发回家,七夕总会过去,若是这些人都走了,他的铺子日后可就做不下去,故而,就算是这些人整日不干活,他也得咬牙照常发工钱。 方奎和顾青山跨进他铺子的时候,王木匠正发愁,见着方奎一愣,不由得想到不好的一面:“店里厢房有……有啥问题?” “房子挺好的,我今儿想做这个,只是不知王师傅能不能做?”方奎将顾青竹画的纸递给王木匠。 王木匠颠来倒去看了,有些摸不着头脑,瞧着,既不像橱子也不像柜子,顾青山不待他问,便一一讲给他听,又用长短不一的木条比划了几下。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我今儿恰好无事,你若不走,咱们细细琢磨下,怎么才做得更好。”王木匠说着,拿出他的斧子凿子一堆家伙什。 顾青山点头道:“好,我们明儿急等着用,还请王师傅多多帮忙,今儿哪怕晚点,我也要拿到架子。” 王木匠一挥手,毫不在意地说:“你瞧我有这么多人,若当真做起来,也很快。” 见事情办妥,方奎赶着回面馆帮忙,单留顾青山在木匠铺子里。 如今面馆里的生意已经不分早晚了,时时都有人来吃面,中午的时候最忙,当然还是以外乡人居多,他们大多携家带口,或是呼朋引伴,总是一群人占一张桌子,说着顾青竹听不懂的家乡话,不过他们临走时,总是对面食赞不绝口,相约下次再来。 快申时末的时候,顾青竹见顾青山还没回来,便打算独自去卖包子馒头,顾青英日日听他们说,东市的花灯如何如何好看,心里十分向往,今儿非缠着大姐要一起去。 顾青竹拗不过,只得将她带上,顾青英很乖巧,并没有要花灯,只远远看看那片灿烂明亮的灯火,便十分高兴满足。 今儿亮灯的商户又多了几家,游览观灯的人有增无减,顾青竹的生意越发忙了,算账、收钱、递包子馒头,今儿没有顾青山的帮忙,她半刻都不得闲。 “姐!”冷不丁,只听顾青英一声惊呼。 顾青竹一愣,再低头看向脚边,哪儿还有小妹的身影! “姐……”一声哭腔,顾青英明显已经惊慌失措吓哭了。 顾青竹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穿黑色短打的男人,正将挣扎着双脚乱蹬的顾青英夹在臂弯里,快速往观灯的人群里跑! 顾青竹甩下背篓,发足狂奔,边跑边喊:“站住!放下我妹妹!” 那男人岂会听她的,见她追来,脚下加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那些莫名被撞的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撞了个趔趄,他们嘴上免不了嘀嘀咕咕骂,却又挡住了顾青竹的去路。 顾青竹不停地大声疾呼,好不容易扒开人群,却见着那个男人已经跑出一箭之地,若他拐进旁边的小道,她的小妹将会从她的视线内完全消失! 第一百三十章 再遇二爷 就在这紧要关头,斜刺里突然奔出一个深蓝身影,一个扫堂腿,猛地将那男子绊倒,旋即跃起,伸出双臂,接住了飞出来的青英。 不过是转瞬,已足够顾青竹狂奔而来,她一把从陌生人手里抢下妹妹,紧紧搂住,暗哑的嗓音像被刀割过的砂石,失而复得地惊唤:“青英!” 此时,猝不及防摔倒的男人快速爬起来,他顾不上回头看顾青竹姐妹,急忙朝旁边的小道上逃窜,深蓝身影岂容他得逞,足下轻点,飘然越过,铁腕一伸,已卡住那男人的脖子,将他死死抵在一家灯彩帐篷背面的廊柱上。 黑衣短打男子中等身量,此时双脚悬空,垂死乱蹬,他生得尖嘴猴腮,此时因被卡住了喉咙,面色赤红,青筋凸起,鲜血几乎要冲破皮肤爆裂出来。 就在蓝衣男子手上用力,将要拧断那男人脖子的时候,一个穿月白色绣玉兰长衫的青年从暗影里走出,沉声道:“长宁,留下他!” “是,二爷。”长宁手一松,黑衣男子像瘫烂泥似地滑在地上,他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长宁踢起脚边一粒石子,正打在他的曲池穴上,男子一时筋软腿麻,爬都爬不起来。 顾青竹抱起青英,紧走了几步,屈身行礼:“谢谢先生,谢谢壮士,救了我妹妹。” 声音分外熟悉,慕明成抬眸,有些意外地扬眉:“顾姑娘?” 顾青竹惊讶地抬头,只见面前的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颔下乌青干净,站在如幻缥缈的灯影里,果然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旧相识。 “多亏二爷施以援手。”顾青竹再次弯腰,却被慕明成扶住了,“顾姑娘不必客气,你们,也是来观灯的?” 顾青竹摇摇头:“不是的,我刚刚在前头卖包子馒头,这贼人偷拐了我妹妹,我一路追来的。” 听她这样讲,慕明成更加意外了:“你怎么做了这个,怎不卖茶了?难怪,今年没看见你来卖夏茶茶饼。” “因着家里出了点事儿,我过了小满就到南仓县来了,在德兴织坊里做了几个月缫丝工,夏茶托隔壁婶子卖了鲜叶,最近,又遇着些糟心事,我和朋友们开了家面馆,瞧着这里人多,晚间来卖包子馒头。”顾青竹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近况。 慕明成微微颔首:“真没想到,不过半年,你竟遇到这么多事,现下茶市不景气,不做茶饼也好,改做其他行当或许有出路,只是可惜了你的制茶技艺和天赋。” 他与谭家大小姐谭子衿打小定有娃娃亲,因着二小姐谭子佩尚未及笄,谭立德又沉迷医药,除了药行,不管其他铺子,故而,谭子衿现管着谭家生意上的事情,只等妹妹大了,交托到她手上,方好抽身。 如此,他俩的亲事一拖再拖,以至于慕明成二十出头,还没娶亲。他俩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慕明成俊朗儒雅,谭子衿温婉大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谭子佩接任后,谭子衿再出嫁是两家大人达成的共识。 慕明成对此既无异议,也不着急,为了避嫌,他从不主动找她,哪怕是织坊开工这样的喜事,他也只是托他爹代送了一份普通的贺礼,连人都没露面。 倒是谭子佩借着到慕家看老太太的由头,次次“偶遇”他,又或者到茶马司商议事情的时候见一面,说上那么可怜的几句话,不外乎天气如何,家里长辈身体是否康健,茶市行情走向预测,如此种种无聊又无趣的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故而,他根本不知道顾青竹在织坊的事。 顾青竹听出他语气里的遗憾,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可如今,她得忙着挣钱填窟窿,分身乏术,再无暇想别的,只得无话找话,尴尬地接了一句:“茶饼的价钱也跌了?” 慕明成叹了口气道:“夏茶茶饼价钱最低时候只卖二十文一斤,现下,只盼着秋茶的价钱能稍稍上扬一点,要不然今年大家的日子都难过呢。” 两人正说着,梁满仓带着人如同狂风一般卷来,震得灯笼里的火苗跳个不停:“青竹,青英有没有事?” “她没事,只是吓着了。”顾青竹拍拍青英的的后背,心下稍定。 此时的小人儿紧紧搂着大姐的脖子,牙齿打颤,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慕明成朝随从挥挥手:“长宁,既然衙门里来人了,将那人交给捕快处理。” 梁满仓抱拳行礼:“谢谢慕二爷仗义出手。” 几个捕快冲上去,摁住那男人,利索地捆住。 “梁捕头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刚好路过这里,听见呼救,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再说,顾姑娘恰与我有数面之缘,更当如此。”慕明成清清浅浅地笑了笑。 “将人带回去,好生看管!”梁满仓挥手,捕快将人押走了。 他转而又对顾青竹低声说:“你带青英回去,我晚些时候去面馆。” 说完,他追着其他人去了。 慕明成端详顾青英的小模样,拧眉道:“我瞧着你妹妹吓得不轻,最好找谭先生开几副安神的药,免得夜里惊搐,又是一番折腾。” “嗯嗯嗯。”顾青竹惶惶地点头,青英上次就是被吓得起了高热,病了好些日子才痊愈。 慕明成见她们姐妹身量单薄,立在昏黄的灯影里,孤苦伶仃,不由得心中生出些许怜悯:“我的马车就在外头,刚好顺路,我带你一程。” “太谢谢你了。”顾青竹感激道。 “别客气,走。”慕明成抬脚走在前面。 他长长的身影被斜拉出很长,顾青竹抱着青英走在他后方,正与他的背影同行,犹如冬日靠着炉火的温暖,又似酷暑喝一碗酸梅汁的凉沁,安稳而熨贴。 马车碌碌,入夜的南仓县除了东市,其他地方依旧还是原来模样,此时,不年不节,晚间少有人走动,街市上的店铺摇曳着红灯笼,零星开着门的几家店,没有什么客人,伙计倚在门边,百无聊赖地抠指甲。 德兴药行按惯例,有人无人都要开到戌时末,故而,这会儿大堂灯火明亮,韩立德亲自坐在柜台后,手捧一本医术看得物我两忘。 “谭先生!”顾青竹低声唤道。 谭立德从书上移开目光,见是她,有些讶然:“你们村长不是说回山里了吗?” “福叔早几日就走了。我妹妹今儿吓着了,我想给她开点安神药。”顾青竹低声哄青英,可她既不睁眼,也不说话。 谭立德放下书,绕出柜台道:“让我瞧瞧,她今儿怎么了,小孩儿还没长全,神志弱,很容易被吓着。” “她今儿差点被人掳走,多亏慕二爷的随从救了她,这会儿怕得很,不肯理人。”顾青竹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跟着谭立德走进诊室。 谭立德从桌下拿出一个纸包,温和地哄:“来,乖,咱们吃颗糖,让我把个脉,好不好?” 青英更紧地搂着顾青竹的脖子,将小脸歪在她的肩膀上。 “这糖好吃得不得了,你若不吃,我可就吃了!”谭立德故意将打开纸包的声音弄得哗哗响。 屋里已经能闻到糖的甜味儿,顾青英终究抵挡不住诱惑,微睁开一条缝,偷偷瞥。 谭立德将露出的糖粒用纸包托着,递到顾青英面前。 小人儿终于忍不住伸手拿了一颗,塞在自个嘴里。 “咱让谭先生瞧瞧,姐明儿给你买糖葫芦吃。”顾青竹趁机哄她。 “嗯。”青英乖乖坐在顾青竹怀里,伸出小胳膊放在脉枕上。 谭先生细细诊脉后,说道:“我记得她上次也是被惊着了,这孩子她在家里也这般吗?” 顾青竹想了想,摇摇头,青英的胆子有时候大的吓人,跟铁蛋和青川他们一起玩,上山、爬树、捉鱼,比男孩子都调皮,可有的时候胆子又十分小,最怕她阿奶到家里闹,来一回哭一回。 “冒昧地问一句,你父母还好。”谭立德见她不说话,换了个方式问。 顾青竹神色一暗,低声道:“我娘生她时去世了,我爹没等她会说话,就失踪了。” 谭立德正埋头写方子,听顾青竹这么一说,笔下一顿,晕了一滴浓墨在纸上,他团了团,扔掉重写。 “她骨子里太敏感了,在熟悉的地方,与熟悉友善的人在一块儿会感觉更有依靠。今儿她惊吓过度,就算吃了药,夜里恐怕还要梦魇,你今儿可得仔细看护。”谭立德刷刷几笔,写下一张方子。 “嗯嗯嗯。”顾青竹咬唇,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连连点头。 隔了会儿,顾青竹就提着一串药包,抱着顾青英走出药行,意外的看见慕明成的马车还停在外面。 “顾姑娘,二爷说,天色已晚,你们姐妹独自回去,未免不安全,叫我送你们一趟,快上车。”长宁坐着车辕上说道。 “今儿真不知怎么谢你们了,若你们日后有时间,请到梨花巷的丁家面馆来,所有的面食都吃。”顾青竹带着青英坐进车厢,真诚地说。 “姑娘客气了,我家二爷是心肠极好的人,救你妹妹,只是道义使然,并非求人回报。”长宁扬起马鞭。 马车行走在无人的街市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梦魇 两刻种后,梨花巷内,顾青竹抱着顾青英在面馆前下车,对长宁再三表示感谢,顾大丫和郑招娣听见声音,疾跑出来,招娣接过她手里的药包,大丫伸手抱青英,小丫头却紧搂着顾青竹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目送马车离开,顾青竹轻声说:“咱们回去。” 四人进屋,大丫转身关上了大门,此时,已是戌时一刻,顾青山和方奎在厨房和明天做馒头包子面,当他俩洗了手回到饭厅,就见三个女孩子愁眉不展地坐着,顾青英像个幼猫似的,病怏怏地窝在顾青竹肩头。 “今儿都怪我耽搁了,要是我早些回来,和你一起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顾青山一脸懊恼地说。 “早先满仓让张西把背篓和剩下的包子馒头送回来,我们一听出了这么大的事,吓都吓死了,赶着去东市寻你们,可还是晚了一步,听人讲,你坐旁人的马车走了,却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们在周围找遍了,也没见着人影,实在没辙,只得在店里呆等,招娣已经哭了两回,幸好你回来了,要不然咱们今夜可就要后悔死了。”方奎到底年长一点,给顾青竹倒了碗水道。 顾青竹哑着嗓子说:“今儿怪不得青山哥,是我自个疏忽了,好在恰巧遇着三生的二爷,他的随从救了青英,我又搭他的车去德兴给青英抓药,来不及告诉你们,所以回来迟了,反倒叫你们担心。” “人回来就好,天不早了,大丫快去熬药,招娣,你把锅里焖的粥盛来给她们吃,都这会儿了,肯定饿坏了。”方奎急急地说。 “嗳。”大丫和招娣醒过神来,赶忙去了。 “满仓哥来过吗?”顾青竹突然抬眸问。 顾青山摇摇头:“马上就七夕了,他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时间来我们这儿。” 正说着,招娣端来了两碗红豆粥,软糯香甜,还有酱黄瓜和酸豇豆两碟小菜,顾青竹哄青英吃,可她只吃了几口就犯恶心想吐,顾青竹只得作罢,依旧将她抱在怀里,自个胡乱吃了剩下的。 顾青山看了眼角落里那两个崭新的框架子,什么也没说,方奎的目光跟过去,恨不得将它劈了烧火。 青英脱险后,不哭不闹,却是谁也不要,只缠着顾青竹,大丫和招娣想帮忙也搭不上手,顾青竹好不容易给她洗了澡,喂了半碗药,抱到床上哄睡着了,可她的手还紧紧攥着顾青竹的手指,一松就似要惊醒。 顾青竹只得坐在床前小杌子上,想起当时的情形,后怕连连,此时的她,方觉自个全身酸软无力,仿佛了做了一天重活,累得连喘气都似费着老大的劲。 “你去洗洗,我帮你看着。”洗漱后的招娣低声说。 顾青竹疲惫地摇摇头:“算了,她一会儿醒了见不到我,又该怕了。” 大丫和招娣无法,只得打了热水,拧了热帕子,给她简单擦擦汗。 夜静无声,大丫和招娣都睡了,为了防着顾青英半夜醒来,桌上留着一豆昏黄的灯火,顾青竹捱不住,趴在床边打盹。 半梦半醒间,就听顾青英哭着喊:“阿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顾青竹一下子惊醒了。 “青英,青英!”顾青竹不敢大声,只温柔拍着她低语:“小妹乖,大姐带你回家……” 多少伤心、委屈、孤独,在这一刻爆发,她的话未说完,已然泪盈于睫! 顾青英似乎沉在自个的梦境里,全然听不见顾青竹的话,自顾哭喊,继而又蹬腿挥拳,拼命挣扎。 “青英……”顾青竹忍住悲伤,不停地轻唤。 她从未见她这样,虽然谭立德早告诉她会梦魇,但真逢着了,她仍旧手足无措,心疼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揪住了一般。 青英哭闹的声音愈发大了,大丫和招娣醒了,一个端了灯来照,另一个赶忙倒了水晾着,就连方奎和顾青山也在门外低声询问。 大丫隔着门回说,是青英梦魇了,不妨事,他们方才回自个屋去了。 顾青竹半倚在床头,将青英抱在怀里摇晃,反反复复只说一句:“青英别怕,姐带你回家。”语调温柔而坚定。 大丫和招娣见此,无不红了眼眶,她俩将手搭在顾青竹肩上,给她无声的支持。 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工夫,顾青英才缓缓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瞥了眼身边的人,呢喃道:“阿姐,我要喝水。” 顾青竹喜极而泣,忙答应:“有的,有的。” 郑招娣小心地把茶碗递给顾青竹,她低头喝了点,温温的正好,方给青英喝了。 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顾青英眼底慢慢清明起来,只是梦里使了很大的力气,这会儿,她既不说话,也不吵闹,小身子软趴趴的,隔了半晌,渐渐出了很多汗。 大丫忙去打了灶上焐着的热水,顾青竹给她擦了擦,换了干净衣裳,又轻声哄了会儿,慢慢睡着了,顾青竹这才偷空去洗漱。 此时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大丫和招娣在床上歪了会儿,便起床去赶早市采买,顾青竹一夜没睡,又恐青英醒来见不到人害怕,只得留下来陪着睡了会儿。 但她向来是起早的人,又惦记前面的生意,担心顾大丫他们忙不过来,故而,只睡了一个时辰,她便起来做事。 许是吃了药的缘故,顾青英这一觉睡得安稳,直到巳时才醒,在这期间,顾青竹前厅后院跑个不停,一会儿照顾前面的生意,一会儿又到后院去看妹妹,一时心牵两处,半刻难安。 “姐!”就在顾青竹两难的时候,背着一个小包袱的顾青松,举着一根糖葫芦,兴冲冲跨进门来。 顾大丫一个健步迎上去,偷瞧他的脸色,看着似乎很开心,方才说道:“你今儿怎么来了,学塾里不上课?” “我姐和青英呢?”顾青山目光扫过饭厅里吃饭的人,没见着她们,有些急切地说。 顾大丫拉着他往后院去,仔细斟酌一番后,说道:“青英昨儿有些不舒服,你姐陪着她呢。” 待走到屋里,就见顾青竹正抱着恹恹的青英在屋里踱来踱去,轻声软语地哄着,隔会儿喂她吃口药。 “阿姐,青英!”顾青山见此,眼眶瞬间红了。 姐妹俩同时转眸,顾青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青英则嘴一撇,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阿哥!” 这一声委屈极了,几乎将人的心哭化了。顾大丫不忍,抹着眼睛,扭头回前面去了。 “乖啊,青英,谁欺负你,哥替你揍他,往死里揍的那种!”顾青松张开手臂将她抱住,将糖葫芦递到她手上。 看着红彤彤的糖葫芦,顾青英咽了下口水,嘟囔着:“嗯,阿哥最好了。” 顾青松面上咧开大大的笑容,冲她说:“咱喝了药,慢慢吃糖葫芦,这可是我挑的最大最红的一个呢。” “好。”这会儿的青英十分乖,一口将剩下的药汁全喝了,张嘴咬了半颗山楂,又酸又甜,眯起了眼睛。 “不年不节的,你怎么来了,难道学塾放假?”顾青竹这会儿才有机会问。 顾青松点点头:“柳先生说,南苍县难得办场全国灯彩展会,我们离得这般近,实该去见见世面,打今儿起放两日假观灯,等回去还要做篇文章交给他看。” “哦,那你陪青英玩会儿,我到前头看看去。”顾青竹指了指外头,前面饭厅的吵杂声已经传到了后院。 顾青英这会儿只顾埋头吃糖葫芦,粘着满嘴的糖,顾青松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朝大姐无声地点点头。 这会儿,饭厅正上客,源源不断的客人络绎不绝,一时一座难求,有的人等不及,就蹲在门边吸溜一碗馄饨,啃几个包子,赶着去东市。 今儿是七月初六,东市的灯彩差不多都要亮灯了,有的人白天去看各式灯彩样式,晚上又去看灯彩在跳跃烛火中晕染出梦幻缥缈的七彩光华,故而,一整日,观灯者络绎不绝,拥挤难行,什么时候去,都不算晚。 青英吃了药,又有顾青松陪着,开心不少,精神头明显恢复了些,小孩子做不得假,好了就不肯困在后院,而是和哥哥一起,偷摸到厨房,撩开帘子,朝外面张望。 过了午后,人渐渐少了,顾青竹几人才得空坐下来吃午饭。 “青山哥,我昨儿让你坐的框架子呢?”顾青竹吃着饭,想起来问。 顾青山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这件事,有些结巴得说:“在……在后院,我们屋里。” 方奎看了眼青英和青松,婉转地劝:“今儿,我和青山到东市卖包子馒头,你在店里陪陪弟妹。” “对对对,灯展上,各色人等都有,人多手杂,他们男的去好些。”大丫附和着说。 “我听好几位客人讲,中午要多吃点,等会儿进了灯展,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出来,可想而知,东市聚集着多少人,咱们光卖馒头包子挣不下几个钱,还是面条水饺赚得更多些。”顾青竹细细分析道。 “可……”招娣目光看了眼青英,欲言又止。 “有我陪着青英,哥哥姐姐们只管去做想做的事。”顾青松感受到他们担忧,扬眉道。 顾青竹心中感慨良多,却一时无以言表,只拍拍自个弟弟仍旧瘦弱的肩膀。 方奎知道拦不住,只得出主意道:“要我说,面条、水饺、馄饨,这三样中,最好做,又熟得快,赚的还多的,当数馄饨,青竹,你在东市不如就做这一样,简单省事,食客还不用等太久,配着包子馒头,既吃得饱,又省钱。” “我这几日也正琢磨这事,巧了,奎哥和我想的,不谋而合!”顾青竹双眸璀璨,仿佛盛着漫天星斗,熠熠生辉。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个讨厌的人 顾青山接着说:“你们既想到一块去了,就这么办,今儿东市必定很多人,若当真要去,还得早做打算才好。” 顾青竹托腮想了想道:“摆摊卖馄饨,我旁的不怕,只担心到时人多,食材炭火啥的跟不上,要是回来拿,又耽搁时间。” “这还不简单,我跟你们一起去,我哥挑担子,若是短缺什么,就让我哥来回拿,青竹只管守着摊子下馄饨收钱,洗碗加炭看火,由我全包了!”顾大丫兴奋地站起来说。 郑招娣赞许地点头:“那我在面馆包馄饨,顺带可以照看青英他们,咱们今儿头一回出门摆摊,多些准备总是好的。” “满城的人都涌去东市看灯彩,面馆的生意可能不如之前,你们别担心,我一个人足可应付。”方奎喝了口水,笃定地说。 “嗯嗯,咱们好好准备,把事情想的细一些,肯定能行!”顾青竹舒心地笑,她能有这群朋友,真的太好了。 只听门口一声马嘶,高大的梁满仓转眼就跨了进来:“你们说什么呢?似乎很高兴。” “满仓哥,青竹一会儿要到东市摆摊卖馄饨!”顾大丫一见他,立时笑着给他倒了一碗水。 梁满仓微微拧眉:“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东市人多吵杂,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 “我们去三个人呢,只是摆摊的位置不好找。”顾青竹抿唇。颇有些担心道。 梁满仓点点头,沉吟道:“去三个人倒是好些,至于位置,若你的摊子不大,就摆在衙门帐篷斜对面,在我们眼皮底下,没人敢捣乱,另外,那里是靠近出入口,人进进出出多些,另外,后面紧挨着淮水河,用水方便。” “那太好了,我正相中了那个地方,而且我的摊子只是两个框架子,挑着就能走,一点不占地儿。”顾青竹笑着说。 梁满仓被她的话勾起了好奇:“往年,我行军打仗时,见过路边的茶水摊子,几张油布一搭,支起大灶,到哪儿都能摆,却没见过你说的这般小的,我能先瞧瞧不?” 顾青竹连连点头:“那当然可以呀,而且我烧的是炭,虽然价钱高些,但好在没有烟味儿,也不会窜火星子。” 方奎和顾青竹去了后院,将两个框架子拿出来,梁满仓细细看了,又听顾青竹介绍了功用,觉得实在精巧又实用,不禁夸奖了几句。 顾青松拉着顾青英走到跟前,像个小大人似的摸摸这里,敲敲那里,一会儿又钻到放炉子的格子里躲猫猫,逗妹妹开心。 瞧着两个小的玩得不亦乐乎,梁满仓将顾青竹拉到一旁,低声说:“我昨儿连夜审了那个男人,甚至还动了刑,可他只说是,看青英长得好看,想抱回家养,并不是拐卖。” “胡说!”顾青竹气恼道,“那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梁满仓压压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起先也不信,可据巡街的衙役说,他确实是南苍县的人,又没有找到他作奸犯科的记录,如今,除了他说的理由,没找到其他线索。” 顾青竹捏捏额角,望了眼和青松打闹的青英:“他自己没孩子吗,为啥要出来偷抱人家的小孩?” 梁满仓也是头疼,只得将讯问结果告诉顾青竹:“他说他家里穷,到今儿也娶不上媳妇,又怕老了没人伺候,就想抱个孩子养大了防老。” “他若想不花钱抱养~孩子,外头小乞丐多的是,而且还有很多小男孩,可他为啥要偷青英一个女娃娃,而且他抢了青英不往外跑,却往灯彩展会里逃,实在反常,我猜有人在里面等他交接!” 顾青竹想了一天,唯有这个解释可以说得过去。 梁满仓听了她的话,一时陷入沉思,他当时关心则乱,没想到这点,自然没有在展会里,可就算,遍地都是观灯的人,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就好比在鱼群里找一尾鱼,很容易就混过去了。 如今他被逮住了,一口咬死只是想抱养小孩,如今孩子没有丢,他的罪责最多就是挨顿打,然后,不了了之。 自打顾青竹开了这个面馆,一直不太平,上次有人故意找茬闹事,这次又差点丢了青英,梁满仓虽觉这两件事不是表面这般简单,但又没有抓到实实在在的把柄,最后不得不将两人放走,这令他很有挫败感。 顾青竹见他懊恼,淡淡笑了笑:“满仓哥,你也别为难烦闷了,等过了七夕灯彩展会,面馆能有一些常来的食客,收入稳定,我就带青英回顾家坳了。” “你怎么改主意了?”梁满仓有些惊讶地问。 “之前,我已辞了工,本就打算回去的,因着福叔出了这档子事,想来想去,也就做生意最来钱,我这才留下来,现下青英实在不适合再在这里,况且我也想回去伺候茶园,以后只能将面馆交给他们打理了。”顾青竹望向聚在一处喝水聊天的四人。 梁满仓低头看着桌上木纹,瞧不清神色,只听他说:“回去也好,青英到底太小,这次又吓得不轻,得好好养养。” 顾青竹仰头正要回话,顾青英却突然咯咯笑着,一下扑到她怀里,顾青松则在后面扮鬼脸佯装追她玩。 梁满仓和顾青竹互看了一眼,心意了然,便打住不说,只陪顾青英玩。 七夕前夕,衙门里整日整夜不断人,梁满仓是偷空来的,见面馆没什么事,便骑马急急走了。 为了傍晚能成功摆摊,几人分头去准备,大到炉子小到香菜碎,一样不少地塞满两个框架子,忙这些琐碎的事,很耗时间,转眼一晃,便快申时末了。 正当顾青竹和顾青山兄妹,在厨房做出门前最后一次检查的时候,就见门口进来两个女孩子,一个长得前凸后翘,翘着兰花指的女孩娇声道:“老板,来两碗面。” 顾青山撩开厨房的门帘出来说:“两位稍坐,面马上来。” “是你?” 顾青山惊讶,站在他眼前的一个人,居然是久未见面的顾二妮! 而比顾二妮更吃惊的是她身边的彭珍珠,她看着顾青山,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她刚才叫的是老板,他出来应答,难不成这面馆是他的?! 听到前面声音不对,顾青竹和顾大丫也从厨房出来,正见着顾二妮两人像白日见鬼似的大张着嘴巴,那样子,差不多能塞下一个鸡蛋! “你们两个坏家伙,居然还敢跑到我们面馆里吆五喝六的!”顾大丫叉腰骂道。 顾青竹见顾二妮还穿着德兴织坊的那身浅海棠色的衣裳,面色泛黄,一副少吃缺觉,精神不济的样子。 “你们的面馆?”顾二妮重复,眼中满是嫉妒。 顾大丫的话彻底验证了彭珍珠的猜想,她上前一步,猝不及防拉住顾青山衣角:“我们原是有婚约的,要不是你出了事,我爹立逼着要退婚,我早做了你的娘子!如今……”说着泫然欲泣。 “不不不……”顾青山没料到她这样大胆,一下子涨红了脸,急急后退,奈何她半点不松手,还步步紧逼。 顾大丫猛冲过来,脱下鞋子,毫不留情地对着她的手臂狠扇:“臭不要脸的,当初闹退婚的是你,今儿还想来纠缠我哥,看我不打死你!” “你打死我好了,反倒成全我做了你哥的鬼,反正我和你哥有过婚约的!”彭珍珠用手肘护着脸,拉着顾青山的衣角死皮赖脸地不松手。 就在这时,郑招娣从里面出来,顾青山一时情急,更觉得说不清了,猛地一扯,“嗞啦”一声,将彭珍珠攥的衣角直接撕了下来。 顾大丫气得用鞋底抽她的手:“你快赔衣裳!” 顾青竹冷眼旁观,淡淡地说:“彭珍珠,你退青山哥的婚事,不仅是因为他受了伤,更因为你家隔壁饭馆的儿子瞧上了你,你当然不会放着饭馆未来老板娘不当,而甘心到乡下做个村妇,说到底,你根本瞧不上山里人,当初肯结亲,不过是觉得青山哥家里殷实。 如今,饭馆老板眼见占不了你家的房子,早给儿子择了一个老实好拿捏的乡下姑娘做媳妇,你爹为此气得病倒在床,而你不想两头落空,这会儿见青山哥做了面馆,就想吃回头草,你不想想,咱山里人实诚,却不傻,想吃,也不怕扎烂你的嘴,崩掉你的牙!” “你……你怎么知道的?”彭珍珠面色难看地惊问。 顾青竹轻蔑地说:“南苍县就这么大,面馆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若有心想知道点什么,不过是多问一句话的事儿!” “我还晓得,你为了早点嫁给饭馆老板的儿子,还和他那啥了,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子想赖上我哥,做梦!”顾大丫挥舞着鞋底,如何兵士挥舞着长刀,打得彭珍珠抱头鼠窜。 门口投进来两个身影,方玲快人快语地说:“咦,这两人怎好意思到这儿来的!” 顾小花一脸鄙夷地接腔:“青竹她们还不知道呢,这两人在德兴织坊学了缫丝的本事,反水到昌隆织坊去了,咱们当初十八个人,就她们背信弃义,咱顾家坳咋出了这个坏种,时常教人家骂起来,连累我们面上都挂不住!” “若不是你们一路紧逼,我们哪至于到这种地步,德兴不善待我们,昌隆更是压榨,我们总得要活!”顾二妮赤红着眼睛,她原本泛黄的脸因着气愤,已经转成了发黑的酱红色。 顾青竹喝骂:“你如今这般,都是自个作的,怪不得旁人!” “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顾青竹,你等着,咱们的账,日后慢慢算!”顾二妮说着,也不管彭珍珠,夺门而去。 彭珍珠看着顾大丫手里的鞋底,摸着手臂上的伤,灰溜溜地跟着跑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馄饨摊首秀 “真气人,这两个家伙咋跑来的?”顾大丫弯腰将鞋子套回脚上,气恼地嘀咕。 旁边的顾小花说:“因着东市办灯彩展会,码头上的船只靠不了岸,蚕茧进不来,丝绸也出不去,为此,我们织坊停工放两日假,想来昌隆也是如此,要不然,照钱家那种你要他钱,他要你命的,怎肯平白放做工的人出来玩!” “我说呢,往日从没见过她俩,今儿,丧门星似的白耽搁了我许多时间!”顾大丫撇撇嘴道。 方玲听了顾大丫的话,不由得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们正打算到东市摆摊卖馄饨,马上就要走,奎哥和招娣在店里,我们就不陪你们玩了。”顾青竹左右臂膀上各夹了一条长凳,笑着说。 顾小花热心地问:“正巧我们闲着,要帮忙不?” “好呀,只是我们已经有三个人了,你要帮就帮奎哥。”顾大丫促狭地笑,还不忘挤眉弄眼。 “是不是讨打!”顾小花一下子红了脸,举手就打。 两人嬉闹,郑招娣将手中卷着的一块布条递给顾青竹:“我中午赶了一个小旗帜,一会儿插在挑子上,显眼些。” 顾青竹放下长凳,展开来看,只见黑色的棉布上绣着“丁家面馆”四个红色,这四个字跟匾额上一模一样,招娣认字不多,定是将它当花样子绣的。 “还是招娣想着周到,青山哥,快找根小棍来绑!”顾青竹朝站在桌边尴尬的顾青山嚷道。 顾青山不敢看招娣,微叹了口气,侧身回后院去了,等他拿了小棍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件蓝色的小褂。 等拾掇好了出门,太阳已然西垂,还没到东市,就听见吵嚷鼎沸的人声,三人加快脚步,挑在顾青山肩头的担子颤颤巍巍,绣着“丁家面馆”的小旗帜迎风飘展。 衙门帐篷斜对面果然空出一小块地,横七竖八摆着几张椅子,几个坐在那儿的衙役似是知道他们要来,赶忙起身腾出了地方。 顾青山歇下担子,顾大丫一把将炉子拎了出来,一炉子炭在面馆预先点着的,这会儿用细铁棍捅了捅,再抡起蒲扇猛扇了几下,红色的火苗,便蹭蹭地窜了上来。 锅里现装的热水,被炉火一催,热气袅袅地冒上来。 “馄饨,丁家面馆的大馄饨,馅多皮薄味道鲜,五文一碗!”顾青竹站在摊子前,亮开嗓子吆喝。 她的声音清脆悠扬,宛如幽谷黄鹂,在渐渐笼上来的夜色中传出好远。 “咦,丁家面馆开到东市来了?” “没听说呀,走,去瞧瞧,我正没吃晚饭。” 好奇心使然,顾青竹喊了几嗓子,摊子前就围上了不少人。 这会儿锅里的水正烧开,顾青竹熟练地抓一把馄饨投进锅里,这一把看似随意,却是特别练过的,数量上误差不会超过两个,刚好够一碗。 馄饨在锅里几个沉浮,就被顾青竹利索地舀到放好荤油、虾皮、葱花、香菜碎的蓝边大碗里,再加一勺热汤,顿时香气四溢,再细瞧清汤中,透过薄如蝉翼的面皮几乎可以看见馄饨的红肉,青翠漂浮,点缀其上,看着就食欲大开。 辣油和醋都在框架子的面板上,由着食客自取,有讲究的,往长凳上一坐,将碗搁在面板上,用小勺一颗颗舀着慢慢吃,有那性子急的,往摊子边上一蹲,呼啦啦,风卷残云吃了了事,还有饭量大的,少不得多买一两个包子或馒头混着吃。 炉火很旺,顾青竹双手并用,十来息便可做一碗,围着尝鲜的人越来越多,她已经顾不上收钱,只得将荷包交给顾青山,他一边收钱,一边顺带卖馒头包子,而顾大丫来回跑着洗碗,脚下半刻不能停。 忙过一阵,天色完全黑下来,东市的灯彩陆续被点亮,将顾青竹的小摊照得比刚才还要明亮,这会儿过了饭点,食客们都进去观灯,摊子前一下清静了。 洗了最后几个碗,顾大丫将洗干净的巾帕子递给顾青竹:“瞧你在炉子前热的这一脸汗,快擦擦。” 顾青竹接过,凉帕子敷在脸上,分外凉爽,适才忙得顾不上,这会儿才发觉后背都汗湿了。 “青竹,钱袋子给你。”顾青山将荷包还给她。 手上陡然一沉,顾青竹讶然道:“这么多?” “我瞧瞧!”顾大丫伸长脖子看,只见那个荷包已经鼓鼓囊囊撑满了。 “我们今儿包了很多馄饨,足有三天的量呢,瞧你刚才都快卖空了。”顾青山指指框架子。 顾青竹望过去,不仅馄饨不多了,连虾皮、葱花也要见底了,“青山哥,趁这会儿人不多,你把钱送回去,再从面馆拿一些馄饨和配菜来,估摸着一会儿游玩的人归家,还要吃上一碗。” “嗳,我再另拿点包子和馒头来。”顾青山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顾青竹将剩下的馄饨都煮了,又包了些包子和馒头,给对面值守的衙役送去,他们这会儿正饥肠辘辘,见顾青竹送吃食来,自然感激不尽地接了,有吃着不够的,还腆着脸,多要了一碗面汤。 虽说明日才是七夕,可今儿整个东市的灯彩都点了灯,连之前大商户一直用油布遮着的大型组合灯彩,也在淮水河岸边首次亮了相。 三阳开泰、五子登科、八仙过海、百鸟朝凤各种灯彩,造型独特,绚烂夺目,吸引着一拨又一拨观灯人。 人们不仅沿路观赏,更有高门大户的小姐公子,不堪拥挤,三五结伴,单雇了游船在淮水河上观灯,夜风徐徐,灯影交辉,又有美酒丝弦相伴,更觉翩然入仙,可直上天河邀月了。 顾青山风风火火,速去速归,很快框架子里就堆满了食材,为了省炭,顾大丫焐了炉子,三人坐在长凳上远眺灯展,烛火明明灭灭,人影幢幢依稀,倒映在水面上的虚影,风一吹,又散了。 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慢慢有人出来了,这回倒不要顾青竹吆喝,人们看着招展的旗帜,闻着清冷秋风里的肉香,便循着热气,围了过来,炉火再次烧旺了。 暖心暖胃又当饱的一碗馄饨吃得游人心满意足,更有人特意打听,明日还来不来,顾青竹扬眉笑着说:“还在这里。”众人得了承诺,皆都欢喜离开。 这一忙就过了酉时,眼见着馄饨将要再次售罄,顾青竹往出入口望了望,不过三五人徘徊不去,她惦记弟妹,便想收摊回去了。 就在这是,一叶小舟停在河边,冲她的摊子嚷:“卖馄饨的,送五碗馄饨下来!” 顾青竹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青衣打扮的小厮提灯立在船头,艄公蹲在舟里抽烟,烟锅子一闪一闪。 “馄饨一会儿就好,可你拿走了我的碗,怎么还?”顾大丫快人快语道。 小厮不耐,没好气地说:“几个粗瓷碗而已,给你五十文,可连碗买的?” 夜风将馄饨的香气吹到游船上,几个富家公子喝多了酒,不知咋的就想吃馄饨,他家公子赏了他一吊钱,只叫他快买了来,他急着回去复命,反正赏钱多,也就不在乎多出二十多文钱。 听他这样讲,顾大丫连连点头:“行的,行的。” 这是哪里来的傻憨憨,顾大丫抿嘴笑。 不一会儿,五碗热腾腾的馄饨便递到舟上,青衣小厮付了钱,艄公竹篙一点,小舟便离岸往一艘挂满彩灯,丝竹悦耳的大游船而去。 顾大丫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眺望,“青竹,你说,他们那么有钱,也会喜欢我们做的馄饨?” “傻丫头,谁不喜欢吃美食,咱的馄饨哪里差了!”顾青山笑着说。 顾大丫点头:“那倒是,青竹的手艺本就好,又跟丁婶子学了,一般的饭馆都赶不上呢。” “馄饨卖完了,咱们收拾收拾,该回去了。”顾青竹低声催促。 她将零散的物件一一归拢,又和值守的衙役打了招呼,三人各自拿了东西回家。 顾小花和方玲等不及她们,自回织坊去了,顾青英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招娣把她抱到后院去睡,顾青松担心她一会儿醒了害怕,便陪在屋里。 饭厅里只有方奎和郑招娣,桌上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他们一直不敢拆开来数,只满心激动地等着顾青竹他们回来。 半弦新月爬上了蔚蓝的夜空,顾青山仿佛担着一挑子月华,顾青竹和大丫跟在身后,从暗色中走到明亮处。 “你们回来啦,快坐下歇歇。”方奎赶忙上前接过担子。 郑招娣转身进了厨房,将灶台上温着的饭菜端出来,因着顾小花和方玲难得来,青松和青英又在,招娣特意做了一碗干菜烧肉,又煮了一条鱼,另有些菜蔬,晚饭可算得上丰盛。 三人真饿了,顾青山一连吃了两碗饭,才捂着肚子,满足地靠在椅子上。 “咱们数数今儿挣了多少!”顾大丫等不及了,把碗筷收到厨房,转身把大门关上。 几个人又激动又兴奋,全都盯着顾青竹。 顾青竹拿出另个一个荷包,同样是沉甸甸的,将两个荷包里的钱全倒出来,竟然散了一桌子,单靠顾青竹一人数,只怕要有一会儿,实在等不及,于是几人齐动手,每十个铜板垒在一起,不一会儿,桌上便竖起像太华山脉连绵的松树林似的钱林。 顾青竹挨个数了,统共八百六十文。 “我的天,这么多!”顾大丫捂住嘴,惊诧地低呼。 这个钱数也让顾青山和方奎吃了一惊,就是昨日,整个面馆都没卖出八百文,而今一个晚上就抵得上一整天卖的了。 丁家面馆里几人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而远在东市淮水河上的一艘高大气派的游船上,一个华服美男子正举着勺子发怔,他的面前放着一个与船舱内精致华美装饰,完全不同的粗瓷大碗,正冒着丝丝热气。 第一百三十四章 咫尺难逢 “三爷,你没事?”柳十二摇着洒金描牡丹的折扇,小心地问。 慕锦成回神,摇头道:“嗯?没事啊,只是这馄饨是哪里买的,味道不错。” 说着,他又舀了一颗吃,面皮软弹,肉末细腻,是他十分熟悉的味道,可那人不是回乡下去了吗? “阿利,你来告诉三爷,哪儿买的馄饨。”柳十二朝舱外叫了一声。 那个青衣小厮跨进来,垂头立在一旁道:“回三爷的话,奴才刚在灯展入口处买的。” “将船开过去瞧瞧。”慕锦成迫不及待地说。 船老板有些为难道:“那里河道窄,水又浅,只怕不得过。” “只是去看看,又不是登岸,你怕什么!”歪在芙蓉靠垫上的钱溢瞪眼道。 船老板无法,只得出去指挥航行。 “我说三爷,咱们喝酒不得劲吗?非得看什么馄饨,难不成是何方仙子下凡,比小翠还好看?”王老八已醉意熏然,他踉跄着端着酒杯紧挨小翠坐下,捏着她的小手道。 “我们三爷的喜好向来高洁,哪似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的龌蹉心思!”小翠抬手戳了下王老八肥硕的额头,不着痕迹地抽身而走。 说着话,大船上已经可以看见灯展入口了,可那里空荡荡的,除了衙门的帐篷泄出一丝光亮来,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 “分明是这里,是两个女孩子卖给我的!”阿利惊讶地说。 “难不成还真是天仙儿下了凡尘?”王老八被冷风一吹,倒有些酒醒了。 慕锦成急切地抓着船舷,大嚷道“再靠近点!” 苦着脸的船老板费了好大劲,往岸边靠了靠,却还是差着一大截,可对于一艘大船来说,在狭窄的水域,挪动分毫都是十分吃力的。 之后,无论慕锦成怎么催,船老板都不肯再动一次,他只好盯着那处看了又看,然后悻悻然离开。 第二日,顾青竹照常起早采买,一天忙碌的生活又开始了,顾小花和方玲还来帮忙包馄饨。 白日的食客大不如前,许是大家都等着晚上去看灯,故而,及到晌午,才陆陆续续上客,顾青竹等人一边帮店里照应,一边准备到东市的食材。 依旧是昨日的位置,顾青竹的馄饨摊刚放下挑子,就引了很多人来,不仅有昨日吃过的,还有慕名而来的,大家拥挤着,只为吃一碗炭火现煮的馄饨。 生意比昨日火爆,这本在顾青竹的意料之中,然而其火爆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顾青山已经是第二次回面馆拿食材了。 相较于东市忙不过来,面馆的生意实在冷清,隔半晌来一两个买馒头包子的,方奎锁了面馆的门,带上所有的食材,大家伙一起到东市去。 他们的到来,让顾青竹松了口气,顾青山专管收钱,兼看着青松和青英,而方奎负责卖包子馒头,防着那些个手脚不干净的,招娣则帮忙往碗里放配菜,小花和方玲跟着大丫洗碗。 有两个魁伟的汉子站在摊前,斜对面原本担心拥挤出岔子的衙役顿时安心了,他们间或瞟过来一眼就是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灯彩展会在冲破天际的绚烂烟花中盛大开始,游人们匆匆而去,馄饨摊前一下子没了人,河中画舫传来隐隐约约的琵琶弹唱声。 将周遭收拾了干净,几人坐在长凳上,今日的灯彩比昨日更绚烂,顾青英坐在大姐怀里观望,两只小脚交叠着荡来荡去。 倏然,深蓝色的夜幕下陆陆续续升起很多红艳艳的天灯,仿佛仙人提着灯笼赶集,飘飘荡荡直上天际。 “阿姐,好看!”顾青英在顾青竹的怀里揉了揉,满脸羡慕地说。 不一会儿,淮河两岸有很多人放花灯,一盏盏小巧玲珑的荷花灯漂浮在水面上,顺流而行,很快就散落开来,宛如天河里的星星,熠熠生辉。 顾青英兴奋地又蹦又跳,拉着青松,趴在岸边紧盯着看。 “这会儿大概不会有人来,我带青松和青英进去玩会儿,你们要不要一起去?”此时的顾青竹只觉自个太亏欠弟妹,想要弥补他们的快乐。 “要不你们都去,我们大老爷们也看不出啥美不美的,我和青山留在这儿看摊子就行。”方奎挥挥手道。 几人女孩子正巴不得,嘻嘻哈哈,蜂拥着一起走了。 顾青英一手拉着大姐,一手拽着阿哥,满心满眼都是满足,各式花灯扑面而来,两只眼睛几乎不够用,左顾右看,简直走不动道。 岸边有卖荷花灯的,顾青竹给每人买了一个,在岸边小心翼翼放了,瞧着旁边的人在许愿,顾大丫等人也学着说了几句吉利话,顾青竹的愿望仍旧很简单,她要的不过是一家团圆。 灯彩移步换景,顾青松看得仔细,几人在百鸟朝凤的灯彩前站定,顾大丫还特意去数那五彩斑斓的鸟有多少只,可数着数着就乱了,最后只好一笑了之。 灯彩展会正中央有块空地,很多人还在源源不断放天灯,这个价钱高些,顾青竹便买了五个,刚好一家放一个。 旁边一张案几上有笔墨和彩条,可以自己写,也可以哀旁人代写,大多是祈福的话,顾大丫等人一人说一句,由青松一人写了,各自领了挂上去。 一盏盏灯从他们手里飞走,带着他们的愿望和祈福,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光点,继而融在更多的光点中,直飞上苍穹。 几人脖子都扬酸了,还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直到后面又有人来放,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越往深处走,越加拥挤,顾青竹只得将青英背在背上,听小妹咯咯的笑声,流连于一处处美景。 顾青山和方奎坐在长凳上,看着漫天的天灯和满河的花灯,想着总有一盏是她们放的,心里便安乐起来。 就在这时,就听身旁传来扑棱棱的水声,顾青山歪头看过去,只见一叶小舟横在岸边,船中人仰头看他们,一脸惊诧。 虽水面暗黑,但男女还是很容易分辨的。慕锦成苦笑摇头,难道自个真是痴了吗?为啥偏偏要执着于见她! “给我一碗馄饨,不用找了!”慕锦成扬手自袖子抛出一粒碎银,朗声道。 顾青山本能的一把抓住那颗银白之物,入手硌的慌,他一愣,“啊?”旋即又说,“好!” 很快一碗香气四溢的馄饨便端到船中,是熟悉的香气,或许是火头不够,煮的时间长了些,味道比昨日差了,慕锦成只吃了三两颗,便不想吃了。 他催着艄公离开,回头不甘心地张望,却见杵在岸边的扁担上有一面小旗帜,正迎风招展,上面绣的“丁家面馆”四字清晰可辨。 他的心里莫名一跳,丁家面馆多熟悉的名字,可惜当初,那个死犟的丫头不肯听他的,如今已然易主,他仰头灌了口酒,颓然倒在船舱里。 艄公是个沉默的中年人,慕锦成雇了他一夜,他便撑着一叶扁舟在淮水河上游荡,穿过岸边的垂下的柳枝,分开满河的花灯,仿佛漂浮在天界瑶池。 船中有上好的青露白,慕锦成一人独酌,满襟酒香,蔚蓝天幕新月如钩,月华清凉如水,又似仙人抚慰,却难平他心中郁结。 酒本甘醇,却偏喝出苦涩,眼角有泪珠儿滑落,他来这里二十年了,祖母和母亲待他不可谓不好,甚至是溺爱的,可孤独来袭的时候,也只有自己挨。 他不属于这里,可他找不到回归之门,好不容易遇到个像前世的人,却从身到心都不是,他的苦,酒解不了,淮河水也冲刷不掉。 秋风微凉,更深露重,慕锦成沉醉不归,一叶扁舟徘徊于灯海,最繁华热闹处,却也最荒凉寂寥。 顾青竹哪里知道咫尺处有伤心人,他们热热闹闹看了灯展,前面实在走不动,她心里惦记馄饨摊子,便招呼人原路返回。 顾青山一见她回来,便告诉她,有个怪人用一块银子买一碗馄饨。 “这有啥的,这世上愁钱花不掉的膏粱子弟多的是,他既要买,你卖他就是,且安心收着。”顾青竹不以为然地说。 青英玩累了,招娣背着她和青松回去,顾小花和方玲明儿还要做工,她们吃了碗馄饨也回织坊去了。 过了会儿,游人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蜂拥到馄饨摊前,顾青竹双手飞快地动作,又有顾青山和方奎在旁边帮忙,方才应付了这一拨人流。 展会里的人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多,直到馄饨摊上最后一个馒头卖完,还有很多人来询问有没有馄饨,顾青竹只得说抱歉了。 此时已是一更天,收摊回到面馆,众人又心情澎湃地等待数钱的时刻。 今儿自然比昨儿更多,除了那一粒碎银,足卖出一千三百二十文,这可是开张以来,卖得最好的一天,加上碎银,和面馆的日常收入,约莫快有三两银子了。 众人听了这话,明显一呆,一天进项三两银子,在顾家坳,除了年底卖羊,平日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青竹,咱明儿还到哪里去摆摊?”顾大丫抓着她的胳膊摇了摇。 “明儿灯彩展会就要结束了,观灯的人少了,但匠人和商户的管事还有一些的,他们要拆帐篷搬走,再卖一日也无妨,以后日常可到码头上卖,逢着东市开市,比如马上要收棉花了,都可以去摆摊。”顾青竹淡然地笑。 顾大丫微微拧眉:“青竹,你为啥这样说,以后,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对呀,我明儿打算带青英回顾家坳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做,还上欠债不成问题,以后说不定还有大成就呢。”顾青竹面色不改,笑如春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姐妹回家 顾大丫闻言垮了脸:“不行,不行,我没你不行,心里慌!”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要对自个的手艺有信心,何况我只是回顾家坳,又不是远游他乡,真要有什么事,你送了信,我还会来的,又不是全不管的。”顾青竹站起来抱抱她。 “可……可……总之不行呀。”顾大丫满面通红,急得跺脚。 顾青山紧握着拳又松开,打断妹妹的话:“大丫,你别为难青竹了,她为了我们家做了太多事,要不是为了多挣钱,她不会到东市卖包子馒头,青英也不会被人掳了受惊。 出了这档子事,她心里必定油煎似的,可她还能忍着把面馆的生意理出头绪,让我们日后能顺风顺水地做下去,光就这份情谊,我们一家都感激不尽,更不知怎样报答。” 闻言,顾青竹急忙摆手:“青山哥,你别这样说,老话讲,人心换人心,好,总是相互的,再说,村长带着村里劳力外出打零工,也不全是为他自个。 咱村里谁家有病有灾,遇着过不去的坎,不都是拿打零工共中的钱接济的,谁心里不明白这个理呢。 如今,昌隆的窟窿虽大,却也是个死数,咱做生意脑子活络点,再肯起早带晚多辛苦些,到年底必是能还上的,再往后就好了。” 郑招娣握着顾青竹的手道:“不如,我和你们一起回去,多少有个照应,再说,我不在家,我爹没人管,不定怎么喝酒呢。” “我走是迫不得已,你再走,大丫更要伤心,况且,你家里没有山林田地,你在这里既可帮衬青山哥,也多少挣点钱,岂不是好?至于禄叔,我帮你管着。”顾青竹说着,声音小下去,手上着意捏捏她的指节。 孙氏一直对郑家禄家里没有根基耿耿于怀,招娣春上虽一直帮她家里做活,可也没得一句松口话,如今村长出了事,孙氏愈发想要一个能干强悍的媳妇,帮着撑起这个家,若是招娣能在生意上和顾青山相互扶持,将来总是能讲得起嘴的。 郑招娣望望她,心里自然晓得顾青竹的意思,顾大丫更是一把拉住她,用乞求的小眼神可怜兮兮地挽留,她微微转眸,就见青山的眼光迅速别了过去,只那眼底浓浓的不舍被她看得分明。 “那……那我就暂且留在面馆,只是你这次回去,好生照看青英,她这么小,今年可是遭了不少罪,还有,你家去少不得又要为青松来年的束脩奔波,我怕你太苦自个。” 郑招娣咬住嘴角,有些不忍道。 “他们是我最亲的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这次回去,还做茶,咱山里人,归根到底,根还在山里,总是要与它讨生活的。”顾青竹扬眉浅笑。 她心里有个念想,一日日惦记着,这会儿更加清晰地敲击她的心房,砰砰作响。 方奎含着一根牙签道:“青竹,你也别太拼命,面馆总是你领头干的,若是到了年底有余钱,大头总是归你。” 提到钱,顾青竹恍然想起来,这面馆的赁金还是旁人付的呢,她赶忙说:“分钱什么的,现在说着太遥远,只是这会儿说起这个,我倒是有件紧要的事告诉你们,这面馆当初是丁婶子收了旁人的赁金,因着没处交割,才暂借我们用的。 若是哪日那位正主儿来了,是付赁金还是交还面馆,咱们还得另说,到时,你们一定要给我送信。” 顾青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得了丁婶子的面食传承,自然就得扛起丁家面馆的招牌,到时必须由你来谈判做主。” “青竹,咱们打小就没分开过,我会想你的!”顾大丫虽明了道理,却一时舍不得,撇嘴道。 顾青竹笑着说:“你可盼着,没多少日子就是白露了,秋茶该上了,我总会再来的,到时,我要你给我做一碗八宝面吃吃。” “嗯嗯,我等你。”顾大丫眼圈红红地说。 几人听着十分惆怅,却又都强打起精神,各自想了几句话,无外乎是些报喜不报忧的,让顾青竹捎回去告诉家人。 是夜,秋风飒飒,树枝摆动摇曳,枯黄的落叶宛如蝴蝶翩跹飞舞,更添分别的伤感。 第二日一早,满院飘零,方奎刷刷地扫地,顾青山抡斧子劈柴,大丫和招娣赶早市采买还没回来。 因着青松要赶着回翠屏镇的学塾,故而,三姐弟起得很早,扎着小揪揪的青英更是满屋子跑,高兴得像只撒欢的小奶狗。 顾青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去厨房做面,准备吃了早饭就走。 梁满仓骑马来了,他跨进饭厅,就把扑到他腿边的青英抱起来,逗她道:“你今儿为啥这么乐呵?” “我们马上要回家了!”顾青英挺挺小胸脯,欢喜地说。 顾青竹端了两碗面出来,从梁满仓手里接过青英,拍拍她的小屁股,“快去,叫哥哥们来吃饭。” 青英脆脆地应了一声,颠颠地跑到后院去了。 梁满仓虽早已知道,却还是有些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 顾青竹平静地将面端了一碗给他,低声说:“总是要走的,也不在乎早还是晚,这两日有青松陪着,她胆子大些,若还让她一个人,只怕往后很难调理过来,我不想我妹妹将来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这样的男人没出息,这样的女人更遭罪。” 说完,顾青竹又去厨房端面,顾青山和方奎走进来,他们依旧穿着短打小褂,肌骨坚实,顾青山身上那件被彭珍珠扯坏的,已经添了块相似的布,缝补好了。 他们边擦汗边和梁满仓熟稔地打招呼:“早呀,满仓哥。” “你们早,我昨儿路过德兴,想着福叔的药大概快吃完了,我就又买了些,今儿县老爷给我们这些值守了很多日子的人放了假,我刚好和青竹一起回去一趟。”梁满仓吸溜了一口面条道。 顾青山从坛子里扒拉了一碟辣萝卜条,放在桌上:“那真太好了,我适才还和方奎说,让她们姐妹独自回去,我们还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啥?顾世贵?我今儿去瞅瞅他家门修好没有。”梁满仓头都不抬,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自打梁满仓上次回去把顾世贵的门劈了,早放过狠话,若是还敢找麻烦,就人当此门,故而他说要去看门,其实是给他一个警醒。 顾青山和方奎互看了一眼,笑笑不再说什么,顾青竹又端了面来,三人狼吞虎咽地埋头吃。 “阿哥,你快点!”顾青英拽着顾青松出来。 顾青竹正了下顾青松的衣襟,看见他手指上的墨迹问道:“昨儿的文章还没写好呀?” 顾青松目光坦然,微笑着说:“那个早写好了,我今儿早起忽然想试着作一篇七言歌行,已经有几句了,等路上再想想,到学塾一定能作出来。” 方奎并不懂他说的什么,只管竖着拇指赞:“青松就是了不得,明年咱们只等着你考上童生庆贺。” 顾青山和梁满仓也跟着连连点头,倒把青松弄得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几人吃了面,大丫和招娣急匆匆回来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赶得上给他们送行。 顾青山等人一直将顾青竹姐弟和梁满仓送出梨花巷方才回面馆,梁满仓在脚力行雇了一辆牛车,姐弟三人坐着,他骑马在后面跟。 清晨出城的人少,秋风已凉,一路走得顺畅,半个时辰不到,牛车便到了翠屏镇,顾青竹将弟弟送到学塾,柳先生见着她,少不得与她多说几句话。 家里的米面油,上次都被阿奶和二叔洗劫一空,顾青竹只得又买了一些。 走上崎岖的山路,竹篓由追云驮着,顾青竹背着青英,与梁满仓一起经老君山回顾家坳。 当他们回到村里,惊喜的乡人们都围上来嘘寒问暖,最高兴的当数秦氏,急急地将他们领回家,在厨房烧了三碗糖水蛋给他们吃,大黄见着顾青竹简直就是人来疯,恨不能在她跟前将尾巴摇出一朵花来。 顾青竹见着方奎父母,转告了他们兄妹的口信,徐氏跟着打听小花的消息,知她在织坊学了双缴丝的手艺,十分欢喜,这让她在人前一下子有了脸面。 顾青英早被铁蛋拉去看小乌龟,两人头挨头,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 众人说了会儿话,便散了,秦氏盯着顾青竹的眼睛问:“你是暂时回来,还是不走了?” 顾青竹眉眼弯弯地说:“秦婶,我以后都不走了,这里是我们姐弟的家呀。” “嗯。”秦氏一时激动,撩了衣角擦眼睛,“不走好,人在外头,时间长了,总是不行的,还是在家里安生,穷就穷点,田地不骗人,你勤劳了,它自有回报。” 顾青竹开了家门,因着好久不住人,一股子潮湿的味道,她将被褥全搬到院子里晒,又忙着里里外外打扫整理。 梁满仓将被子随意搭在晒衣绳上,就开始细细清点之前为造房子准备的砖头木材,盘算着还需要买点什么,眼见过了白露就是中秋,到时临时现买只怕又慌乱。 他将差的东西一一报给顾青竹写在一张纸上,想了想,还是觉得要给顾世福看一下,以免有什么遗漏,刚好还要送药材,两人便结伴去顾世福家里。 还没进院子,就闻见屋里烧饭菜的香气,红烧肉的酱香味儿十分诱人,顾青竹看了眼梁满仓,村长家里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赶走媒婆 隔着有点远,听不清屋里人说什么,但显然他们来得不是时候,仿佛是专门来蹭饭的。 两人正犹豫着是不是下午再来,青川突然从屋里出来,他本是要到鸡窝里摸蛋,一抬头见着他们,惊喜地大叫:“满仓哥、青竹姐,你们回来啦!” 孙氏听见外面的动静,急急地跑出来,两只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招手道:“快来,快来,今儿在家里吃饭!” “我们是来给村长送药的。”梁满仓有些局促地将药包递过去。 这会子正赶上了,总不好掉头回去,两人遂走进了院子。 “满仓,你福叔在屋里呢,去,去陪陪他。”孙氏推了一下梁满仓。 如今梁满仓在县衙做了捕头,不说每月有二两银子的俸禄,光看着他一身劲装,长刀良弓宝马的派头,不知让人十分眼热,孙氏自打从南苍县回来,就对这个准女婿另眼相看了。 梁满仓看了眼顾青竹,只得自个推门进屋去了。 孙氏拉住顾青竹,亲热地说:“青竹,你来得正好,花媒婆在屋里坐着呢,我一时忙不开,你帮婶子做几个菜。” “她……她来做什么?”顾青竹眼皮一跳,惊讶脱口而出。 顾青山和顾大丫都到了婚嫁年纪,按说有说媒的上门是好事,但他们都悄悄有了心上人,今儿若让这花媒婆横插一脚,坏了谁的姻缘都不好。 两人说着话,走进厨房,顾青竹坐下择菜。 孙氏叹口气道:“嗳,与你说说也无妨,上次青山不是被彭家退婚了嘛,如今,花媒婆来说,彭家女儿坚贞不屈,说是既与我家有婚约,便不做他嫁之想,立逼着他爹昨儿登门道歉,今日花媒婆就来重谈婚嫁之事。 我想着,你福叔现下这样了,人家还不离不弃的,定是个好姑娘,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一切都要从简,还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呢。” 顾青竹瞬间瞪大了眼睛:“婶子还要和彭家结亲?” 当初想退婚就退婚,今儿说重来就重来,这彭珍珠也真是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哎呀,彭家那时是错信了谣言,也不能全怪他们,如今,我家里这般了,女孩子还肯嫁给青山,这都是我家的福气。”孙氏感慨地说。 顾青竹拧眉,气愤道:“孙婶,彭珍珠不是个好相与,她在面馆看见青山哥,当面纠缠不放,如今还追到家里来,居心不良!” “你提到面馆,花媒婆还说,彭家有处临街的宅子,他们成亲后,可以直接开面馆,也免得每年为房东赚钱,这是多好的事呀。”孙氏浑浊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光,全然听不进顾青竹的话,自顾说道。 顾青竹哑然,彭珍珠果然够狠,拿孙氏最在乎的说事,乡下妇人哪有不动心的。 顿了半刻,顾青竹挤出一点笑容道:“这事关系到青山哥的一辈子,不管怎么说,总要听听他的想法。” 孙氏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家不是先成家再相处的,过日子嘛,差不多就行了,哪能由着他挑三拣四。” 顾青竹不禁有些绝望,她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全不顶事,而顾青山这会儿还远在南苍县,尚不知自个的姻缘红线就要被牵错了。 就在这会儿,里屋传来花媒婆略带讥讽的尖细声音:“哎呦,我说顾村长,你也不瞧瞧你家里现下是个什么情形,彭家之前是有不对,可如今人家不嫌弃你家里两个不得力的病秧子,你还计较什么脸面不脸面的?” 胖女人一口气说完,犹不解气地嚷嚷:“你也不掂掂自个,脸面啥的,这会子是当吃当喝,还是能抵彩礼?” 孙氏听见这话,犹如火上了房梁,她撇了顾青竹,急匆匆撩了门帘去里屋了。 顾青竹侧耳听,隐隐约约听见孙氏低声下气地安抚花媒婆,又转头去劝顾世福,显然是在和稀泥。 顾世福是什么人,眼里揉不得沙子,站直了是根扁担,躺倒了是条长凳,彭家退婚在顾家坳闹得沸沸扬扬,他的脸面都丢尽了,好不容易时过境迁,乡人淡忘,这会儿,忽然旧事重提,一个小丫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是要再续前缘,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花媒婆得意地偏头看自个新染的指甲,顾世福半倚在床上,一口气上不来,掩着嘴剧烈咳嗽。 “她花婶子,我这当家的就是抹不开面儿,去年就是我看上的彭家,如今再结亲自然是最好的,你别生气,我回头再劝劝他。”孙氏陪着笑脸道。 花媒婆肥嘟嘟的脸上白花花的,仿佛刷了二斤白面,一张嘴说话,哗哗直往下掉粉:“早这么说嘛,我这人惯是做喜事的,若不是彭家姑娘讲良心,就她家的条件,别说你们这种乡下人,就是在南苍县也能找着好人家。” “是是是。”孙氏连连点头,又给她续了一杯糖水。 花媒婆抚过鬓边的大红牡丹绢花,扬眉道:“不过呢,人家就是一个独养女儿,日后必定住不惯你这穷山沟,成亲后,小两口就留在镇上做面馆生意了,俗话说,远香近臭,他们日后若是有了孩子,自有彭家人帮着带,你们还有一双儿女要忙,没事就别去叨扰,两处安生。” 顾世福一听,愈加愤怒,吼道:“滚!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我这是娶儿媳妇,还是养不起儿子,要让他入赘吃软饭!” “你嚷嚷什么,自然是你家的媳妇,日后生的娃,还不是跟你姓顾么!”花媒婆脸色发青,豁地站起来大叫,巨大的胸口仿佛山峦起伏。 “当家的,你少说两句!”孙氏一把拉住胖女人,回头皱眉低声道。 “这门亲事,明摆着糟蹋我的儿,我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你这婆娘鬼迷了心窍,你若想越过我做主,除非我现下立时死了!”顾世福怒目圆瞪,愤怒让他的黝黑的脸庞泛出红色。 听着屋里越来越高亢的声音,顾青竹坐不住,她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孙婶,彭珍珠真不是好姑娘,我们与她一处做工,她和顾二妮一伙,处处为难我们,还差点害青英跌破头,更何况……”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花媒婆瞪起一双鼓胀的鱼眼睛,生气地说。 顾青竹嘴角微翘,冷嗤一声:“若是彭珍珠家隔壁饭馆的老板不要那么精明,若是彭珍珠的肚子再争气一点,你今儿大概就不用翻山越岭到这里来了?” “你……你胡说什么!红口白牙的,你怎能污……污人清白!”花媒婆惊得话都说不周全了,扬手就要打顾青竹。 面黑如铁的梁满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怒斥:“在顾家坳地界上,还由不得你撒野!” “啊……”花媒婆吃痛,却甩不来梁满仓的铁钳,胖脸上两道短而淡的眉痛苦地拧到了一处。 顾世福见此,从鼻孔里叹了口气,梁满仓厌恶地摔了胖女人的手。 顾青竹的话虽没挑明,但屋里的人全都听得明明白白,又见花媒婆花容失色,这事铁定是十成十,错不了了。 就连一直想要促成这门亲事的孙氏也变了脸:“姓花的,我哪里对不住你,上次退婚,你半句好话都没替我讲,这会儿,倒想把一个破鞋塞到我家里来,你安得什么心!” “没有的事,坚决不可能!顾村长,我们这儿说的好好的,你们怎么能听一个丫头片子胡说八道呢!”花媒婆狠瞪了顾青竹一眼,摸着手腕,软下声调说。 “是不是的,我自个女儿也在德兴织坊做工,等她回来,一问便知。”顾世福显然气得不轻,沉着脸道。 “这……这……,这七等八等的,今年的好日子可就错过了。”花媒婆讪讪然,拍着手惋惜道。 “错过就错过,若当真是个好的,哪有女方催着男方成亲的?今儿,我就给你个准话,咱山里人高攀不上镇子上的,这事就这么算了!”顾世福不容置疑,斩钉截铁道。 花媒婆眼见喜钱又要打了水漂,不甘心地转头和孙氏说:“啊呀,孙婶子,这话咋说的,你家当家的也不能这般见风就是雨,主意也改得忒快了,咱先前不是谈得好好的?” “谁和你谈得好好的!你到我家里说这样晦气的媒,简直站脏了我家的地,赶快走,赶快走!”孙氏气得心口疼,抓了墙边的扫帚赶人。 花媒婆跳着脚,往门口走:“你……你……,你有本事以后别来求我!” 孙氏朝着花媒婆肥硕的背影,唾了一口:“呸,你这张颠倒黑白,把死人说活的嘴,我以后再也不要听!” 花媒婆像只浑圆的老鼠,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捂着鬓花,仓皇逃窜。 “嗳!”孙氏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桌旁,抹起了眼泪,“青山这命咋这么苦呢!” 顾世福没好气地呛声:“你心里少点不该有的算计,咱家里就太平了,至于孩子们,他们自有福气!” “青竹,你瞧你叔,自个身子不爽快,只拿我撒气!”孙氏越发伤心,不由得拉着顾青竹诉苦。 顾青竹无法,只得岔开话题:“我们今儿给福叔送药,顺便再给他瞧瞧伤。” 听了这话,孙氏收了泪,搬了小杌子放在床边,顾青竹细细把了脉,又看了伤处,一切都恢复得很好。 “青竹,我啥时候能下地?我睡得太久,简直都要长霉了!”顾世福眉头拧成了川字,不耐地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竹安稳,锦成颓丧 他心里着实堵得慌,自个不过是伤了腿,连个媒婆都敢轻易欺上门来。 听着他像小孩儿一般的抱怨,顾青竹帮他盖上棉毯子,轻声劝道:“你这伤势比不得旁人,还需好好养着,没个两三个月,万不可动弹,若是有点闪失,只怕谭先生也没辙了。” 她有意往严重里说,章平津当初曾断言,他的腿伤得很厉害,日后若是能不拄拐走路,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如今怎可马虎,顾世福性子坚韧,但这伤该养还得养。 “你就听青竹的,她这次回来不走了,现下总有一个人能说的了你,我便心安了。”孙氏说着又伤心抹泪。 顾世福不理老妻,只一脸惊讶地问顾青竹:“怎么就突然回来了,面馆的生意不好?” “生意好着呢,我们七夕一晚上,光卖馄饨就卖了一千多文呢。”顾青竹眨着灵动的杏眼,笑眯眯地说。 顾世福越发不明白了:“那你咋还回来了?” 梁满仓不觉有些愧疚,低头道:“都是我不好,前几日,青英在东市差点被人掳去,一时吓着了,日日离不得青竹身,她们只能回来。” 顾青竹连连摆手:“这怪不得满仓哥,毕竟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再说,也不是全都为了青英,我还想继续做茶,回来不过是迟早的事。” “嗳,总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你们!”顾世福看了眼自个的残腿,气闷地说。 孙氏这会儿想起来四周望望,没见青英,着急地问:“青英没跟你一起来啊?” “她今儿回来就和铁蛋玩,这会儿青川大概也去了,三人正玩得兴头上,大概想不起来黏我。”顾青竹轻轻地笑。 “嗳,小孩子魂魄轻,在家里有祖宗们护佑着,总是周全些。”孙氏神叨叨地说。 顾青竹点点头,她更愿意相信,她母亲一直在庇护他们:“也是呢,她一回顾家坳,不知怎地就神气了。” “老婆子,你快去烧饭,别浪费了你今儿的菜,正好留满仓和青竹姐妹吃饭。”顾世福冲老妻挥挥手。 孙氏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顾青竹自然也跟着帮忙,梁满仓便和顾世福商量造房子的事。 不一会儿,饭菜上了桌,顾青竹去找青英,就见三个孩子还蹲在哪儿看小乌龟,青川手里用线拴着一只蚂蚱,在小乌龟面前晃呀晃,只等它伸头出来吃。 今儿秋蚕上蔟,秦氏忙得还没来得及做饭,顾青竹便把三个小孩都带去了顾世福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孩,顾世福脸上渐渐有了些笑容。 吃着饭,顾世福还在和梁满仓说哪家的瓦结实,谁家的石灰好,他还介绍了镇上的泥瓦匠和木匠,虽然梁满仓认得张瓦匠和王木匠,可他们远在南苍县,远水解不了近渴,当然还是要在本地找方便些。 梁满仓决定早些离开,顺便到工匠家里谈谈造房子的事情,争取把开工日子定下来,毕竟打算起房造屋的人家大多会选下半年,造好新屋搬进去过年,是多吉利喜庆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到了秋天,十里八乡的手艺人都十分紧俏,不仅工钱水涨船高,常常还要等人家排工期,越往后,越等得久。 次日一早,梁满仓临走前,骑着高头大马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和乡人们打了招呼,说几句闲话,他特意在顾世贵家门口停了会儿,只见那扇被劈的门已然合不上,改用两张竹篾编的门,堪堪挡在。 顾大宝吃了早饭,本想出去玩,出了屋门,陡然看见梁满仓骑马立在他家门前,吓得一激灵,滋溜一下,肥胖的身躯无比迅速地缩回屋里。 “大清早的,咋的了?白日撞鬼啊!”吴氏不明所以,手里握着饭勺,探头出来张望,甫一见外头的人,宛如见了索命阎王,铁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要死了,家伙什不用钱置办啊!谁在外头装神弄鬼,能把你吓成这样!”顾世贵骂了一句,和朱氏走出来一看,霎时目瞪口呆。 梁满仓居高临下睨视着他们,嘴角微挑,满意地轻踢马腹,嗒嗒嗒,一人一马,头也不回地逍遥而去。 回到顾家坳的顾青英竟然不药而愈,整日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这时节,山里的野柿野梨陆续熟了,爬树摘果子是他们最爱干的事。 顾青竹起先不放心,一路跟着,过了几日,见她没事便由着她玩去,茶园要除草施肥,地里也该准备种冬日的菜蔬,她一日日忙起来。 过了几日是中元节,顾青松回来,姐弟三人在家烧了纸钱,顾青竹去鸡窝摸鸡蛋,顺便把藏在鸡窝底下的一个小罐取了回来。 这还是春上卖春茶攒下的钱,最近秋茶还没开始摘,没一点进项,但地里买种子,阿弟在外的饭食笔墨都不能省,她决定先拿出来用。 “阿姐,你居然把钱藏在鸡窝里!”见她解开封口,往外倒钱,顾青松瞪大了眼睛。 顾青竹笑:“想不到,二叔和阿奶也想不到,我把钱藏在人人看得见的眼皮子底下。” 顾青松拍手道:“难怪他们把家里翻了个底掉,也没找到一文钱。” “我也不想的,可谁让我们摊上这样不讲理的亲戚,不得不防,要是爹在就好了,咱也不至于有了点钱,像只松鼠似的到处藏。”顾青竹苦笑着摇头。 顾青松面色一凛,低声道:“阿姐,你等我长大!” “嗯,我们以后会好的。”顾青竹揽着弟弟瘦削的肩膀,拍拍他尚不坚实的后背。 青英在底下,抱着他们的腿,扬起小脸道:“阿姐,阿哥,还有我!” 顾青竹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发。 这一日注定是惆怅伤感的,连同天气也一改前几日的晴朗,变得阴沉沉的,一整日都在刮风,有经验的山里人都知道要下雨了。 果然到了第二日午后,铅云压顶,山峦半掩,天都变低了,秋雨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淅淅沥沥,这一下便是四五日。 待到天放晴,夏日最后的炽热,被这场初秋的雨消磨殆尽,早起已有些凉意,地里青菜大蒜陆续种上,茶园里新萌了嫩叶。 卖掉最后一拨蚕茧,秦氏这一年的忙碌便算告一段落,收拾了蚕匾,又给桑园松土,顾青竹最近在桑园除草,青英带了小乌龟和铁蛋在田埂上斗草,两人开开心心能玩一天。 回到顾家坳的顾青竹虽每日忙忙碌碌,却很安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粥一饭妥帖安稳。 而远在南苍县的慕锦成,日子就没有这般好过了。 他七夕大醉一场,在淮水河上飘荡整晚,彻夜没有归家,惊得老太太夜不能寐,责令熊管家派人满城去寻,这般大动静,慕绍棠想不知道都难。 向来认为他不成器的慕绍棠大怒,只当他不学好,流连秦楼楚馆,遂不顾母亲妻子的苦劝,将宿醉未醒的慕锦成大打了一顿,宝应因着没有跟着,自然也少不了屁股开花。 这主仆二人在家中一养就是半个月,慕锦成伤好了,整日浑浑噩噩,颓废无神,这让慕绍棠更加看不上,只道他是朽木不可雕,气得连见他都不想见。 老太太最心疼慕锦成,见他这样,只道他七夕遇着不好的东西,迷了心窍,又被他爹打傻了,便在家中佛堂念经吃斋,任凭慕绍棠怎么劝,都不出来。 卢氏更是生慕绍棠的气,怨他不分青红皂白把儿子打坏了,她赌气带着嬷嬷丫头远赴慈恩寺,住在寺庙里抄经诵经祈福。 如此一来,慕家后院乱成一锅粥,慕绍棠拉不下脸求妻子回来,就让大儿子慕明成去请她,可卢氏不仅没回家,还把慕明成狠狠骂了一顿,骂他狼子野心,撺掇他们父子离心,想要独吞家产云云。 慕明成被骂得狗血喷头,深觉莫名其妙,不过,他到底是个成熟稳重的人,只当母亲为弟弟神伤,一时口不择言,他委屈地默默忍下,并不往心里去。 家里长辈为了慕锦成这顿打,闹得剑拔弩张,而这个祸根却躺在自个蕤华院里的紫薇树下,假寐躺着晒太阳。 紫薇花瓣如微雨,撒了他一身,深蓝的锦袍衬着粉嘟嘟的花,娇艳明媚。 雨后的秋阳温润,游廊下的海棠开得正好,花簇锦攒,铺天盖地红艳艳一片,让人看着就心情舒畅愉悦。 “三爷,秋风凉,不如进屋躺着。”蕤华院大丫头右玉端了一杯茶来道。 眼皮被晒得暖意融融,慕锦成懒怠睁开,只慵懒地说:“你什么时候这般笨了,一会儿只管将波斯进的那条毯子拿给我盖就是了。” “你,趁热喝口茶。”右玉无法,只得又说。 “寡的慌,不喝!”慕锦成有些不耐烦,偏过头,一口回绝。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没有奶茶,没有冰淇淋,没有可口可乐,只有这种煮的茶,难喝至极! 右玉被他这么一吼,愣在当场,他性子素来乖张,然而平日里很少对丫头们恶言恶语,更何况她是在老太太夫人跟前都有面儿的管事大丫头。 一时难堪,连旁边打扫的小丫头也呆住了,拄着扫把不知还要不要过来扫落花,右玉咬了咬银牙,放下茶盏,一言不发,转身进屋去了。 慕锦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想着,自个总归是要走的,对她们不要太好,以免日后想起种种,徒惹出更多眼泪,不如给她们一点恨,伤心会少一些。 太阳又升高了些,不知哪个院里有一两株早桂开了,一阵一阵的风将浓郁的香气,送到昏昏欲睡的慕锦成鼻端,甜香的味道,忽然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宝应!”慕锦成撩袍起身,抖落一身花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前尘往事 “爷!”宝应狗腿地应了一声,“爷是想吃秋月斋的雪花酥,还是八仙楼的醉螃蟹?小的马上去买!” 慕锦成抬脚作势踢他:“怎么说话呢,小爷我长着腿,自是到外头吃去。” “我的爷,你肯出门啦,这可算是好了!”宝应一听此话,满脸惊喜,只差滚下热泪了。 一连十多天,慕锦成自从白挨了那一顿打,连蕤华院的门都没出,老太太和夫人还以为他收敛了性子,可一日日见他懒怠动弹,时常发呆,吃什么都没胃口,一时又慌了。 如今反倒教宝应变着法哄他出门,可也没有啥起色,今儿不知咋的,太阳突然从西边出了,这位爷竟要自个出去了。 慕锦成睨了他一眼:“矫情,还不去备马!” “爷,咱还是坐车,秋风凉,再染了风寒,小的又要挨打。”宝应苦着脸说,他的屁股已经遭了几回罪,脱了数次皮了。 慕锦成举手就给他额头一个爆栗:“快去!废话忒多,整日蜷在家中,筋骨都不得劲儿了,你还不容我松快松快!” “是是是。”宝应一叠声地答应,飞跑着去了。 只要三爷肯出门,别说骑马了,就是骑龙,只要有,他都恨不能给他牵来。 右玉在屋里听见他要出去,赶忙另找了衣裳,慕锦成嫌麻烦,不肯换,只许她给自己重新束头发,他自在那一堆金银玉器里单拣出一根青玉竹节簪,摆在手边,准备一会儿用。 “咦,宝应跑得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出了啥事?”苏暮春穿一身松青色锦袍,跨进院子,瞟见飞奔的宝应背影道。 院里小丫头们掩嘴笑,赶着去通报,慕锦成散着满头如墨染的头发坐在椅子上,不及迎他,只隔着窗叫他快些进来。 “小娘舅不会才起来。”苏暮春见他的模样,疑疑惑惑地说。 右玉赶紧接口道:“是我最近偷懒,三爷适才说要出去,我才想着正经给他梳头。” “别听她的,整日就这一头头发最烦人,她一早给我编了头发,又嫌我在榻上睡乱了,只怕我出去丢了她的人,非得重弄。”慕锦成笑着说。 “小娘舅要出去?那正好,你瞧,七夕灯展过去多少日子了,今儿风雅集突然出了新册子,写得十分有趣,有好几处可以玩,这上面不仅有灯彩前三甲,还有最豪华奢侈的画舫,最受追捧的花魁姑娘,你猜猜都是谁家的?”苏暮春从袖中抽出本薄薄的册子,饶有兴趣地翻看。 慕锦成一点也不惊讶,撇撇嘴:“就算不办灯彩展会,我也知道灯彩前三甲不外乎是那些个大商号,要到京城参展,一般小商户没那个格局和实力,宁江城的凤祥篾匠活是最好的,除了灯彩还有风筝,那个百鸟朝凤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咱南苍县只怕连一个都排不上,至于骄奢淫逸必是昌隆钱家了,抢手的姑娘除了万花楼的小翠,旁人也担不起这个最字。” 苏暮春乐呵呵地看他,接着说:“你这纨绔之名真不是白得的,这些个你说的一点不假,可你也知道这风雅集之所以回回被一抢而空,就在于它出乎意料的新奇之处,这次也是一样。因着七夕灯彩应景,酸文人不知做了多少瑰丽缠绵的诗词,你可想听一听?” 慕锦成挖挖耳朵,兴趣缺缺地说:“若有超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两句的,我就权且听听。” 苏暮春细细品了品他的话,两眼冒光地惊叹:“……啊,小娘舅,你真神呢,只这两句便将那些个整篇艳词浪句都贬下去了!” “这算什么!”慕锦成浑不在意地一挥手。 这的确不算什么,苏暮春没读过,还以为是面前人的神来之笔,而对慕锦成来说,不过是高考必考诗词罢了,旁人穿越都是融被穿越人的记忆,他倒好,直接胎穿,而且是带着前世记忆的胎穿,仿佛是过奈何桥时喝了失效的孟婆汤,前世记忆半点没忘,如今半夜还常梦见自个在高考考场上,对着天书一般的数学题发怔,冷汗涔涔。 想当初,他也是高中校园的风云人物,篮球特长生,校队主力队员,身高一米八八,八块腹肌,人鱼线,一样不少,更难得生得一张令人尖叫的俊美面容,每场比赛都有女生为他疯狂,恨不能拜倒在他的大长腿之下。 由于战绩辉煌,他为学校斩获多项殊荣,如果没有高考前三个月的意外,他就会如同开挂似的一路被保送到本地九八五高校。 然而,谁也不能永远是命运的宠儿,他所有的成功和荣耀,都是别人的失败和耻辱,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他带领篮球队一路高歌猛进,赢了省里的比赛,当晚,他请全队出去吃宵夜,却因一言不合,与一帮社会混混发生龌蹉,在混战中,他的腿被有心人用钢管砸断。 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全部黯然失色,他的保送名额被人取代,教练更将他从队员名单中直接划掉,他唯一剩下的,且能抓住的,只有三个月后的高考。 高中三年他全不在乎的东西,突然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用三个月的时间,疯狂地去背,去记,去刷题,好在身边有母亲陪伴,还有他父亲的卡,为他请到最好的一对一上门辅导的老师。 他这样做,唯一要证明的是,他除了篮球不是废人! 数学的底子实在太差了,高考侥幸及格,其他的学科或好或坏,最终让他踩线进了一所二本院校,学了一个万金油专业——工商管理。 进入大学,泄了心底那口一直憋着的气,他彻底放弃挣扎,课堂上永远不见人,整日只沉迷打游戏,刷抖音,看网文骂作者。若他没有遇见顾篁,恐怕还是那个外貌迷人,内心颓废的人。 当然,他有这个资本混一张文凭,他母亲有一大片茶山,而他父亲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大型茶叶公司,不仅卖自家产的茶,还卖全国各地的茶,乃至茶具茶杯等等,但凡和茶挂上点边的,他都卖。 这,将来都会是他的。 他不差钱,唯独内心孤独,母亲久居深山,日日守着茶园,而父亲却搂着情人,夜夜纸醉金迷,这样的家,早已名存实亡,而他,只是个没有人要的可怜孩子。 苏暮春见慕锦成又神游天外,不禁微咳了一声:“确实不稀奇,剩下的你若猜中,那才是了不得呢。” “你这样说,我倒想知道,还有什么最特别的。”慕锦成敛了神思,从镜中看了眼苏暮春。 “还有就是最热门的饭馆和旅店,三生当然榜上有名,最奇的是最好吃的美食,你猜是什么?”苏暮春卖了一个关子。 “若是没有三生,罗掌柜怎会依?还不得把这风雅集都给烧了呀。”慕锦成笑,转而说,“至于最好吃,几家的菜各有特色,还真难分伯仲。” “我说出来,你定然不信,七夕那日最好的,居然是一家名不经传的馄饨!”苏暮春脸上漾着笑,兴致勃勃地说。 “馄饨?!”慕锦成猛然回头,“谁家的?” “嗯,风雅集上说是梨花巷的丁家面馆,小娘舅,咱们今儿不如一起去逛逛?”苏暮春低头瞧了瞧册子,热情地提议。 这会儿,右玉已经给慕锦成束好了发,插上青玉竹节簪,模糊的镜子中映出一个绝美容颜。 慕锦成站起来,掸了掸长衫上的褶皱,弯起嘴角道:“暮春,是婕姐叫你来的,按理,你这会儿应该在县学里才是。” 苏暮春脸上不自然地一红:“你整日窝在家里,小娘只怕你闷出病来,我今儿刚好县学里放假,回来拿秋衣,她哀我来看看你。” “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是个混蛋了,她如今身怀六甲,尚为我操心,还有你,早些回去念书才是正经,你爹当年官做得那么大,若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面上如何说得过去。 再说,过几日县衙就得送灯彩进京,等见到你外祖和舅舅,若说起你至今一事无成,只怕又要怪婕姐没有好好教导你。”慕锦成一把搂住苏暮春的肩膀,径直往外走。 苏暮春偏头问:“你说起旁人来头头是道,你啥时候到县学来,和我一起念书?” “得了,慕家私学,我都懒得上,更不要说动不动就打人手心的县学了,小娘舅是没啥出息了,只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慕锦成拍拍他的肩膀,貌似语重心长。 出了门,苏暮春发现门外只有一匹马,和他的马车背向而站,讶然道:“你这是不打算带着我了?” 慕锦成潇洒地翻身上马:“我先去探探路,等你中秋回来,咱再一起去。” 说完,慕锦成一抖缰绳,“驾!”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苏暮春笑着摇摇头,慕婕成只是叫他劝慕锦成出门走动,他虽没带他一起,可也算是勉强做到了,终是不辱使命。 “爷!”宝应跑出来,看着慕锦成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叫。 他不过一会儿不在,这位爷就没影儿了,他只觉屁股一紧,记忆里火辣辣的疼痛席卷而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找上门去 苏暮春见他一张脸皱得如同苦瓜,不免有些同情,给他指条道:“小娘舅去了梨花巷的丁家面馆,你慢慢寻去,别在这儿嚎,免得旁人还以为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谢谢苏公子。”宝应期期艾艾地应了,转身追他主子去了。 苏暮春叹口气摇摇头,登车自去。 再说慕锦成,白马如风快似一道光,转眼出了嘉盛大街,直奔梨花巷,他未来之时,急得恨不得眨眼就到,可一入窄巷,反倒勒住了缰绳,只听得心如鼓锤,砰砰之声震得耳朵生疼。 他盼着在丁家面馆见到顾青竹,因为那个味道,他笃定不会认错,但那日他在码头看见卖馄饨的分明是两个壮汉,他又怕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梨花巷之所以叫这个名,皆因巷口人家遍植梨树,此时,探出矮墙的枝丫上,黄澄澄的果实垂坠,掩映在渐显枯焦的稀疏树叶中,微风徐来,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在三尺巷内。 远远就见丁家面馆门前人来人往,除了穿着短打的挑夫小贩,更有结伴而来,身着锦衣绫罗,摇着折扇的公子,慕锦成眼中渐热,由着如风将他慢慢带近。 今日面馆食客激增,除了老客照旧点自个的偏好外,很多年轻的公子少年不知从哪里来的,从早上到现在,络绎不绝,一拨接着一拨,而他们点的,清一色都是馄饨。 大丫和招娣两个人一起捏馄饨才将将够用,顾青山在灶上管煮又管烧,方奎专做跑堂,迎客、送馄饨、收碗、抹桌子,一气呵成,四人忙得半刻不得闲。 “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怎来了这么多人?”顾大丫从送面食的小窗,觑着眼望向外面满座的饭厅。 招娣手上飞快地捏馄饨,打趣道:“若是有一二天客人少了,你要犯嘀咕,今儿客多,你又这般说,可叫人家怎么办好呢。” “自打七夕后,咱们生意一日日红火,这都是青竹让馄饨在外头扬了名,我们才有今日,只她这会儿不在,见不着这股子热闹劲儿,实在可惜了。”顾青山偷空说了一句,慢慢的遗憾。 闻言,大丫耷拉下脑袋:“可不是嘛,她们回去不少日子了,也不知道在顾家坳怎么样了?” “你别担心,必是好的,青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嘛,再说,有根叔和我爹在,她二叔也不敢怎样,若真有事,青水早来告诉我们了。”招娣手上不停,用肩膀撞了撞她,算是安慰。 “嗯。”顾大丫低头捏馄饨,重重地吸了下鼻子,“我就算有点想她了。” “一碗馄饨!”方奎靠在取面食的窗口,用挂在脖子上的巾帕子抹了把脸。 时下这样的天气,寻常人已经要穿秋衣了,方奎还穿着夏日的短打小褂,仍旧热汗淋漓。 “给!”顾青山递给他一碗温水。 他仰脖子咕咚咕咚一气喝了,趁这工夫,一碗香气扑鼻的馄饨已经放在托盘中。 方奎抹了嘴角的水渍,转身将馄饨端到一位身穿深蓝锦衣的公子面前,他生得极好,身量挺拔欣长,面如冠玉,发似墨染,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这样标致俊俏的相貌总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你认得我?”慕锦成舀起一颗馄饨,放在嘴里慢慢嚼,抬眼问道。 方奎微怔,那双凤眼似曾相识,他指着他拧眉,“你……你……你是那个要青竹赔石斛的家伙!” 慕锦成一听愣住了,再细看方奎,果然是那日老君山上,伐木人中的一个。 他紧跟着问了一句:“你们可是七夕到东市卖了馄饨?” “是呀。”说完,方奎不禁警觉,又看他身形,与那日花一两银子买馄饨的傻子颇为相似,他心中暗忖:“这个富家子又想玩什么花样,莫不是后悔要把钱讨回去?” “顾青竹呢,她和你们在一起,对不对!”慕锦成腾地站起来,急切地说。 方奎退后半步,暗中运了力气,厉声问:“你找她,想干什么?!” 这家伙若想捣乱,可别怪他揍得他满地找牙。 “叫她出来见我!”慕锦成不想和他多说,肃着脸道。 顾青山在里间听到外间的嘈杂,撩了门帘走出来,没好气地说:“你是谁?你说见就见呀。” 慕锦成瞧着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人,突然笑道:“这丫头几日不见,倒长能耐了,你们这是想打架呀。” 他可不怕这个,想当年,不,是前世,他也曾打遍校园周边无敌手,现如今学了斯文,不过是表面功夫,急眼了,撩袍照样打,熊永年好歹也教过他三招两式防身,更何况还有宝兴呢。 方奎看了眼桌上的馄饨,因着时间长了,已经涨了一碗,味道已然大打折扣:“你最好不要在这儿闹事,要吃,我客气接待你,不吃,请麻溜走人!” 山里汉子魁梧壮实,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冲头冲闹,直截了当,话里话外满含警告。 慕锦成半点不怵,反倒坐下说:“若论吃的,我最喜欢她做的虾籽面,那个味道只配一个鲜字,尝过后,毕生难忘,至于双椒鸡和老鸭汤当然也是世间难寻的美味,至于全蛇宴,好吃是好吃,不过不是我的菜。” 顾青山和方奎闻言俱是一愣,听他的意思,他和顾青竹似乎很熟的样子,要不然也吃不到顾青竹独家秘制的菜肴,他说的这些个菜,就是他们,一年也难吃全,不说没那个闲钱买食材,就是有,可能也未必买得到,特别是虾籽酱,纯属可遇不可求。 两人对看一眼,一时不知拿什么态度对他。 饭厅里的人先以为他们摆了架势要打架,大多匆匆吃过,等在旁边准备看热闹,这会儿又见他们好似是熟人,说不定一会儿还要来个抱头认亲的戏码,一时觉得十分扫兴,纷纷甩手走了。 有那么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商户人家的子弟,瞅着慕锦成面熟,却是不敢叨扰,惯常来说,富家子弟之间的交往也讲究门当户对,商号家底不对等,就算人家勉强带你玩,也只能沦落为陪衬和被嘲弄的尴尬境地,鸡头凤尾,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更自在些。 “哥,怎么了?”顾大丫见饭厅里的客人突然都走光了,急的出来问。 方奎和顾青山身形高大,他俩站着,遮住了坐着的慕锦成,故而,大丫根本没看清里面坐的是谁。 “你居然也在这里!”慕锦成看见顾大丫,满眼放光。 大丫惊诧:“三爷,你怎么来这儿了?” 慕锦成不答反问:“顾青竹呢,让她出来!” 大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青竹不在这里,她回乡下去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慕锦成只想验证心中所想,急切地问:“她几时走的?织坊那边说,你们早走了,怎会留在南苍县开面馆?”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原本是想早些一起回去的,可我家里突然出了事,急需用钱,又因机缘巧合,我们便做了这一行,青竹过了七夕,把这里安排好了才回去的。”大丫简单地说了下近况。 “那我那日吃的,果然是她做的。”慕锦成垂眸低叹。 终是缘分未到,哪怕在同一片夜空下,同一片灯火中,生生错,步步错。 “爷!”一声吼叫,宝应冲了进来,甫一见两个壮汉堵在自家主子跟前,他挺身护在慕锦成面前,“你们要干嘛?” “这是我们的店,这位爷要了馄饨又不吃,只想问我们要人,‘你们想干嘛?’这话该我们问,小哥!”顾青山见他母鸡护小鸡的架势,哭笑不得。 宝应环顾四周,皱眉问:“你们的店?丁家面馆原先不是丁大婶在做吗?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丁婶子回了乡下,将店让给我们经营了。”郑招娣也从厨房出来,站在大丫旁边道。 宝应气哼哼道:“她可是收了我们爷一百两赁金的,怎么能再转给你们,太不讲信誉了!” “竟然是你!”四人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起看向慕锦成,满是不相信。 耳朵震得嗡的一声响,慕锦成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你今儿要……打算……怎样?”垮了脸的大丫结结巴巴地问。 顾青山和方奎也捏着一把汗,丁家面馆借着七夕灯展,被顾青竹经营得十分红火,这会儿正主儿来了,但凡有点头脑的,见了这般情形,都会把面馆要回去自个做了赚钱。 可若如此,他们怎么办,那一百多两的窟窿何时才能填上?! “什么怎样,吃馄饨而已。”慕锦成瞥了眼桌上那一碗只吃了一颗的馄饨,这会儿已经涨成了满满一碗。 “你等着,我重新给你做!” 顾青山一把抢走了那碗馄饨,飞快地去了厨房。 招娣紧跟着去帮忙,方奎立时展开抹布,把先前滴下来的几滴汤,擦得干干净净。 毕竟面馆现下比不当吃不当喝的面子重要多了,如今耽误之急,是要极力保住能帮他们挣钱还债的面馆,其他的暂且顾不上。 “顾青竹啥时候再来?”慕锦成低声问顾大丫。 大丫只当他要跟顾青竹谈判,只得实话实说:“白露,青竹说,白露要来卖茶的。” “那好,我等她。”慕锦成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大丫松了口气,这话说的好似还有余地,到时一定要让青竹争取一下。 正说着,顾青山和招娣各端了一碗馄饨出来,放在慕锦成主仆面前。 慕锦成吃了一颗,伸出两指举到面前比划了下:“你这个味道和口感,还差那么一点点。” 第一百四十章 茶市低迷,卖茶受阻 顾青山闻言,神色微动,他们四人煮面食唯有他煮的最像顾青竹做的,然而,这个像说到底,并非是,虽然过路客吃个新奇,好吃不好吃的,不过尝个鲜而已,可经年的老客还是能品出馄饨细枝末节的差别的,可肯当面拉下脸说不好吃的其实很少,大多下次直接不来罢了。 他想到这里,正色抱拳:“公子有什么话,还请明言。” “我只会吃,至于怎么做,我全然不知道。”慕锦成舀起一颗馄饨细细端详,摇摇头说,“所谓美食,哪怕一碗粥,一碟咸菜,也要讲究个色香味形俱全,你瞧你这个,面皮烂,鲜味泄,入口如渣,除了一个色字尚可,其他的都不行。” 顾青山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说的虽是问题所在,却未免有些过了,他煮的馄饨哪有他说的那么糟! “我啥也没吃出来呀。”宝应狼吞虎咽,一下子就把自个那份都吃了。 可怜他一路跑来的,刚才又虚张声势一场,的确饿了,一碗下肚,还来不及辨别滋味,就没了。 “你这纯属孙猴子进蟠桃园,猪八戒吃人生果,哪里是尝滋味,分明是白糟蹋东西!”慕锦成弹了他脑袋一下,笑骂道。 宝应揉额头,盯着他面前那半碗:“爷快吃呀。” “赏你了。”慕锦成扬了扬下巴。 这馄饨在旁人眼里已是了不起的美味,可对万分挑剔的慕锦成而言,吃过顾青竹亲手做的饭食,其他的真还入不了他的眼。 宝应呼啦啦一气吃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笑眯了眼。 慕锦成站起来,拍拍顾青山的肩膀:“我今儿只吃了两颗,明日我再来,希望你能让我吃上半碗。 至于做生意,可不是靠一时的新奇,店铺是我出钱赁下的,你们想挣钱,我也不想空置着,由此可见,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等这股子新奇劲儿过了,你还拿不出更好的吃食,面食生意定然一落千丈,若是如此,我大不了雇人改行做其他的,比如胭脂水粉之类,可你们离了面馆,恐怕再无路可走了。 要想日后生意红火,打明儿起,馄饨每日限量二百碗,其他面食售完为止,剩下的工夫多琢磨琢磨,而不是为眼巴前一点半点小利损了长远的好处。” 听完他絮絮叨叨一堆话,顾青山和方奎面面相觑,他是个膏粱子弟,没想到,说出的话倒有那么几分道理。 “还傻愣着干啥呀,你们要么照我说的做,要么赶快叫顾青竹来把这些个破烂都搬走,小爷我好歹也是南苍县纨绔界的杠把子,到时你们关门倒闭是小,若被人知道,我是东家,岂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瞪起凤眼的慕锦成见他们不为所动,遂狠踢了一脚桌腿,桌子连同桌上的碗一阵晃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说的也是问题症结所在,这会儿且忍着他,反正离白露也没几日了,等青竹来了,再做计较。 想到这里,顾青山皱眉道:“我们听你的就是了。” “你们今儿好好琢磨,我明儿再来!”慕锦成挥挥手,一脸不耐烦地走了。 看来,他不适合讲道理,果然还是耍横好使。 “吃了三碗馄饨,不给钱的啊。”顾大丫收拾碗筷,一阵肉疼,小声嘀咕。 郑招娣捏捏大丫的脸:“你个财迷,他是东家嗳,你还敢问他要钱?” 大丫无比哀怨地看着招娣:“他不会打着这个由头,每天来蹭吃蹭喝。” 方奎摸着下巴,摇头道:“瞧他那一身衣裳料子,水腻光滑,在阳光底下直闪光,这么个有钱人,应该没时间和我们玩。” “算了,别琢磨他了,咱还是好好想想,馄饨到底哪里不行。”顾青山深呼了一口气,似把胸腔里的怨气都放空。 其他三人无言地点点头,跟着顾青山走进厨房。 慕锦成自此天天来,说完了馄饨,说包子,就连面汤上的葱花香菜碎没有整齐划一地切成一般大小,都被他挑刺。 顾青山等人苦不堪言,却不敢开腔,只日日盼着顾青竹赶快来,对付这尊白吃白喝,还鸡蛋里挑骨头的魔头。 慕锦成每日乐此不彼,仿佛是得了灵泉浇灌的枯木,忽然又活了过来,老太太喜不自禁,只当是菩萨显灵保佑,直叫熊管家派人到慈恩寺点了个大海灯,卢氏得了消息,也不要人接,辞了了悟大师,便匆匆回来了。 慕绍堂见老娘和妻子和乐,后院安稳,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之前他痛打慕锦成,事后不是不悔,又见他整日病怏怏不出门,更把那一星半点的火气早早凉透了。 如今他也死了巴望他成人成材的心,只当养个阿猫阿狗哄老娘高兴,遂不再计较慕锦成,对他每日不知所踪,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得太离谱,他全当不知道,图个眼前清静。 远在顾家坳的顾青竹哪里知道这些事,伺候了菜地和桑园,处暑将了未了之时,她已经开始忙着采茶制茶,秦氏最近没什么事,常来帮她采茶,如此,她便不用熬夜做茶饼。 顾青山和顾大丫都不在家,孙氏一个人又要采茶又要照顾家里,整日从鸡叫忙到狗叫,而顾世福的伤,一晃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外伤已然痊愈,他看着孙氏早出晚归,心里急,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幸好顾小花她娘徐氏偶尔得了一刻半会儿的工夫,会来给她搭把手,顾世根出山卖鲜叶,也顺便带上她家的,这才省了不少事。 翠屏镇秋茶鲜叶价格依旧很低,价钱徘徊在十文左右,好在秋茶胜在叶大量多,茶园大的人家,趁着最后一波收茶的机会,男女老幼齐上阵,多多少少有点赚头。 及到白露,顾青竹攒下了一百张茶饼,她做的茶饼都是很规整的二两左右一个,如此便有二十余斤,她一早将青英托付给秦氏,自个背着出山往南苍县去了。 秋茶是一年里茶市的最末了,它的价钱不仅反映了这一年茶市的走向,还预示来年的价钱高低,各家茶行在东市都扎了帐篷,与外地茶商一起紧张着茶价起伏。 三生茶行由慕明成带人亲自坐镇东市,而韩守义依旧守在西市的店铺中,顾青竹到的时候,已近中午,韩守义正指挥着伙计们,将新收的鲜叶送到后堂茶场去赶制。 “韩掌柜,你忙着呢。”顾青竹跨进铺子,笑着说。 韩守义回头:“咦,顾姑娘,是你呀,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嗯,夏茶卖了鲜叶,今儿,还劳烦你看看秋茶茶饼。”顾青竹卸下肩上的竹篓。 韩守义拍拍手上的灰尘,有些为难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今年的茶市一季不如一季,三生已经很少收外头制好的茶了。” 顾青竹心头一窒,勉强笑了笑:“我前些日子遇着二爷,听他说茶市不景气,却不知到了这般田地。” 韩守义叹口气道:“嗳,我知你的茶饼必是好的,春上还独独收过你的,可如今我也没法子,今年的茶市不知着了什么邪,价钱崩得见底,三生茶行现下几乎是靠东家贴钱运转,至于县里其他小茶行,关门倒闭的不知有多少家呢。” 顾青竹手心微凉,背起竹篓告辞:“既然如此,我到东市走走。” 心里没着落,顾青竹一路上疾行,只来得及在路上,啃了从她家里带出来的两个杂粮馒头,入眼,东市一如以往,搭起的帐篷连绵不绝,只留小径通行。 只是不同往常的是,卖茶的人大多愁眉苦脸,而收茶的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都派出伙计到大商户棚前转悠,紧盯着,只要价钱稍有波动,立马风声鹤唳,以致于茶价一直处于步步下滑的状态。 顾青竹连问了数家,收茶人看过她的茶饼,都赞一声好,但买者寥寥,他们更愿意买鲜茶叶,回自个的工坊去赶制。 连遭几次拒绝,顾青竹心中不免沮丧,她背着竹篓在帐篷间一直向前走,左右都是商户,她却不知该向哪一家问价了。 “顾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温润的男声,就像此时秋天的日头,让人心头莫名一暖。 顾青竹站定,四下张望,方才发现身后隔着两个摊子,站出一个眉目深邃的男人,正笑着向她招手。 “先生。”顾青竹走到他跟前,报以微笑。 她更愿意称呼他为先生,而不是慕二爷,在她眼里,他是温和儒雅的谦谦君子,更像个传道授业的夫子,而不似满身铜臭的商人。 “你不是去开面馆的,怎又卖茶了?”慕明成已经闻到日光下茶饼悠然的香气,还有面前女孩子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 顾青竹实不好与他细说种种,只轻轻浅浅地说:“我到底是山里人,卖茶才是我的本分,只不知才过了一季,价钱竟低贱如此,如今连茶饼也无人收了。” “旁人再怎样,你的茶,三生总是收的,你没去韩掌柜那里吗?”慕明成将她让进帐篷,给她倒了杯茶。 顾青竹抿了一口,润润干燥的嘴唇,低头黯然道:“韩掌柜都和我讲了,再说,我也在东市问了几家,现下大都不收茶饼了。” “这话倒也不假,如今茶市不景气,只怕外头的茶饼制得不好,大商户都宁愿自己做,只是旁人不晓得你的手艺,大可这般说,可韩掌柜不是不知道,他今儿怎地也犯糊涂了?”慕明成拧眉,有些意外地说。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赁金入股面馆 “韩掌柜不过是公事公办,我也不想他为难,既然三生不收,我再往别家走走就是,谢谢你留我喝茶。”说完,顾青竹提起背篓就要离开 慕明成猛然伸出修长的手臂拦住她的去路:“顾姑娘且等一等,我之前答应过的事,不能因着茶市低迷,就贸然反悔,让你蒙受损失,不如这样,于公于私,我都十分喜欢你的茶,既然三生的规矩不能破,我私人按行价买下你的茶,自己留着慢慢喝,这也不算违背当初的诺言。” 顾青竹弯起嘴角,淡淡地笑:“我这里有一百张茶饼,你自用哪需那么多,再说,秋茶远不如春茶,香气淡,味道也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若是拿来招待客人,只怕显得小气,折损了二爷和三生的体面。” 难得一个乡下姑娘在生计难为的时候,还想着旁人,慕明成的目光里有欣赏,亦愈发温和:“你有所不知,我家里还有两个爱茶的妹妹,整日缠着我要好茶,这会子马上要到中秋了,你的茶刚好应景儿,分送她们一些,当是最好的节礼了。” “那卖你六十张,其他的我留着送人。”顾青竹点头道。 她心里很清楚,这位二爷仁义,碍于当初的承诺,一定要私人买她的茶,若按行价算起来,买下她所有的茶,不过一千多文钱,对他这样的豪商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人情这东西真不能一次就挥霍了,总要留下点念想才好。 “你既如此说,那便依你。”慕明成也不强求。 若当真论起来,秋茶真的不如春茶,送贵客,比如茶马司的丁永道,那是根本拿不出手的,也就自个喝着消遣,或赏底下的掌柜们。 顾青竹很快点出六十张茶饼,自又伙计拿去过秤,按慕明成说的五十文一斤的价钱,付给了顾青竹。 一切井然有序,半点不拖泥带水,顾青竹收好钱,行礼离开。 她背着剩下的四十张茶饼,打算到丁家面馆去看看大丫她们,她离开好些日子了,面馆生意也不知怎样了,茶市不景气,大概买吃食的也少,他们居然没有来摆摊。 她埋头边走边想,盘算着这点钱该怎么花,她走过一两个摊子,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 “顾青竹,我可逮着你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突兀地出现在顾青竹头顶上方,居高临下地说。 揉着酸疼的鼻子,顾青竹仰头看面前的人,没好气地骂:“你有毛病!” “你刚才居然对着慕二爷笑的像朵花似的,呸,是像花痴似的,你可知他是有婚约的人,你这样,被有心看见了,不知怎么编排,这让旁人怎么想他,又怎么想你!”慕锦成板着脸,语气不佳地说。 顾青竹一听,无名怒火腾腾直窜脑门,咬牙恨声道:“你胡说八道!我们正经做买卖,难道不用说话的,到你眼里都成什么人了!” 看着顾青竹铁青的脸,慕锦成悔得只差把舌头咬掉,他本是只是有些吃味儿顾青竹在慕明成面前谈笑风生,怎地一下子把话说岔了,惹得她火冒三丈。 他一阵心慌,却是不服输地辩解:“你……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对着男人那般笑,是个人都会想歪的!” 顾青竹几近绝望:“我是来卖茶的,对着主顾不笑,难道哭么!” 茶市如此萧条,她已经够烦闷的了,哪有好心情应付这个缺心眼的富家子。 “你可以卖给我呀,你家里有多少茶,我都要了!”慕锦成拍着胸脯道。 对于这个啥啥不懂,光晓得卖弄钱财的人,顾青竹懒得理他。 “好狗不挡道!”顾青竹翻了白眼,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大步流星走了。 慕锦成呆愣在原地,隔了会儿,忽然想起来,拔腿去追。 昨日,顾青山和大丫到东市卖馄饨,许是茶叶行情不好,令大家都没啥胃口,故而生意不好,今儿便没有出摊,慕锦成不信邪,非要亲自来看。 他负手转了几处,纵使不太懂茶市,但看着买卖人的脸色也知道生意不好,他想着去问问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好巧不巧,正看见顾青竹对着慕明成言笑晏晏,他心里嫉妒非常,她几时对他这般和颜悦色过。 等她一出来,他就赶上前兴师问罪,哪知嘴巴太快,直接把人得罪了。 走出东市,顾青竹见他还缀在后面,回身站定,竖起柳叶眉,叉腰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我到铺子里去。”慕锦成扬手一指,“路就这么一条,你走得,我走不得?” “哼!”顾青竹无话可说,瞪了瞪杏眼,转身继续走。 慕锦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眼见就要到梨花巷,顾青竹真得忍不下去,折身回问:“你有完没完?这么闲的,上哪儿玩不好,非跟着我!” “我到铺子里去。”慕锦成还是这句话,凤眸微眨,一脸无辜。 顾青竹恨不得对这张俊俏的脸呼两个巴掌,她咬牙道:“你的铺子在哪里?你打头里走,我倒要见识见识!” 她就不信了,这个游手好闲的纨绔还有啥正经铺子要管! 慕锦成当真越过她,走不多远,熟门熟路地往巷子里一拐,顾青竹愣了一息,此时的梨花巷,两边人家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引得雀儿娇~啼蜂儿嗡嗡,而那人却似常来的,半点没有停留观赏的意思。 顾青竹将信将疑往丁家面馆去,看着眼前的人影,心里陡然咯噔一下,这人已经知道她接手丁家面馆?这是要收回铺子? “喂!”顾青竹站下喊了一声。 慕锦成回身走向她,笑得嚣张:“我叫慕锦成,不叫喂!” “你……”顾青竹头疼地叹了口气。 慕锦成继续说:“你不想看看我的铺子?” “行了,别装了。”顾青竹打断了他的话,阳光透过斑驳的树荫筛下点点碎金,她的发顶仿佛带着银圈儿,闪着耀眼的光芒。 顾青竹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脑后,接着说,“丁婶子走的时候,找不到你交接,就把面馆暂借我经营,你如今既然知道了,大抵也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开面馆,你若说现下就还你铺子,大概一时半会儿是不行的,至于一百两赁金,我会想办法筹到给你,但时间会长一点。” 慕锦成微扬起下巴,凑到他面前,轻声道:“顾青竹,求人不是你这种架势。” “你想怎么样?!”顾青竹咬唇,恨不能跳起来扇这个欠揍的人两个耳光。 看着顾青竹脸颊微红,明显是气的,慕锦成心里不忍,便不再逗她,直截了当地说:“铺子你们经营着,赁金也不要你还了,就当是我入股,年底给我分红利就行。” 不过是轻飘飘两句话,就解了顾青竹即将面临的难题,她微怔,有些不敢相信,她以为这事必要经过几番唇枪舌战才能谈妥。 “感动了啊,感动就对了,以后给小爷我多笑笑,别整日YY尽想打我!”慕锦成得寸进尺,嘻皮笑脸道。 顾青竹听不懂他说的后半句话,但一见他眉飞色舞的神情,就知不是好话,奈何她除了瞪他,也没啥别的招。 “好了,好了,一会儿回去,你别垮着张脸行不行,你想想,咱这是强强联合,你有美食,我有银子,合作打造南苍县第一摊,你信我,将来有大把的银子赚!”慕锦成说着说着,顺手就搭上了顾青竹的肩膀。 “我信你个大头鬼!”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你是你,我的我,别想在我面前画大饼!” 慕锦成摸着自个红了一片的手,瞟了眼顾青竹细细长长的青葱玉指,这丫头可真狠,打人从不知省力气。 见他这会儿安生了,顾青竹领头往丁家面馆去,头也不回地说一句:“走了。” 慕锦成笑,三步并作两步,与她并肩走在三尺巷中。 这会儿已过了饭点,饭厅里只有三两个食客在吃面,顾大丫坐在门槛上发呆。 “大丫!”顾青竹笑盈盈地唤。 “我的天,你终于来了!”顾大丫腾地站起来。 可当她看见顾青竹旁边的人,一时又大吃一惊,这两人是怎么一起来的? 碍着有客人,顾大丫不好当面问,只得硬憋着。 她给慕锦成让了座,又把早上煮好的茶,给他倒了一碗。 “怎么只有你一人,他们人呢?”顾青竹卸下背篓,环顾了下面馆。 顾大丫忙解释道:“我哥和奎哥买柴禾去了,招娣去还上次赊的面钱,他们去了有半晌了,只怕等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顾青竹转身进后院洗手,顾大丫跟在后面,着急忙慌地絮叨:“你知道,三爷就是面馆的东家,最近,他都快把我们折磨死了,可我们碍着面馆的事,半点都不敢吱声,你们是咋遇上的?今儿只怕是非得有个说法了,偏我哥他们又不在。” 顾青竹打了井水洗手,甩甩手上的水珠,淡然道:“我在东市卖茶饼时遇上他的,路上,我们已经说好了,他用赁金入股丁家面馆,咱们好好做,争取年底多给他分红利就是了。” “哎呀,我们前几日还琢磨这事,无论是退房子还是付赁金,我们都是左右都难,现下这个法子倒是再好不过了。”顾大丫一听,脸上立时露出欢喜的笑容。 “最近面馆的生意可好?”顾青竹转而问道。 “好得很呢。”顾大丫兴奋地说,“自打你七夕卖了一晚馄饨,丁家面馆的馄饨可就出了名了,整日都有人慕名而来尝鲜。” 顾青竹目光扫过厨房,只见堆放馄饨的托盘里所剩无几,遂皱眉道:“可我瞧着,馄饨都快没有了呀。”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两冤家同往面馆 顾大丫的目光飘到外间饭厅,压低了声音说:“三爷限定每日只准卖两百碗馄饨,其他面食也是卖完为止,他说我哥煮的面食没你做的味儿,叫我们多琢磨,可我们这么些日子也没琢磨出了个啥,想来想去,只能苦等你来了。” “怎么会呢?若真是这样,都怨我走得匆忙,一会儿等他们回来,我瞧瞧他做的,到时再说。”顾青竹狐疑道。 不大会儿工夫,郑招娣回来了,她见着顾青竹亦是高兴得很,三姐妹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时而打闹,时而嘻笑。 慕锦成嘴角微微上扬,这会儿的顾青竹才是十五岁女孩子的模样,不似刚才像个亮出尖锐爪子的小野猫。 “停停停,就是这里了。”门外传来顾青山的声音。 一个老汉赶着一辆牛车停在门前,车架上满满当当堆着柴禾,另一个中年汉子挑着一担炭跟在后头。 “青山哥,奎哥呢。”三人一起迎出来,顾青竹笑着问。 “真难得,青竹你来啦,方奎半道去码头上了,前几日老周他们做夜活,赊欠了二十个包子,说好今儿发了工钱还,我想他约莫过会儿就该回来了。”顾青山一边帮着搬柴禾,一边说。 顾大丫引着中年汉子将炭倒腾到后院棚子的架子上,这两人看相貌,瞧着是父子,沉默的汉子放了挑子就去搬柴,来回几趟,一下子就把后院堆满了。 “你们还没吃午饭。”顾青竹端了热气腾腾的三碗馄饨出来。 顾大丫又去拿了七八个馒头,并两三样小菜放在桌上。 “谢谢东家,这怎么好意思。”老汉一身补丁衣裳,满是灰尘,花白的头发上还粘着些许草屑。 顾青山端起馄饨递给两人:“吃,贺师傅,你别见外,这是青竹,我们一个村的,都是她带我们干的这行,她平素不常来,现下想吃她做的,可不容易呢。 我们之前买过几家的柴禾,只你家的最好,炭烧着也没有烟,咱以后少不得常买你家的,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呢,时间长了,就知道我们都是实诚人。” “这哪要等到以后,今儿我就看出来,我半辈子都是买柴禾的,还没见谁正经给我们做一碗吃的,还是这么好的吃食。”老汉接过馄饨,感激地说。 “谢谢,谢谢。”中年汉子话少,因着常年烧炭的缘故,他满手乌黑,不好意思地在身上蹭了蹭,方才接过蓝花大碗,十分珍惜地喝了一口汤。 他们看着慕锦成锦衣华服地坐在不远处喝茶,自惭形秽,怎么也不肯坐,生怕弄脏了桌子板凳,只站着吃了。 到底是饿了,父子二人喝着馄饨,又各吃了两个大馒头,三两下就囫囵吞了,中年汉子寡言,老汉倒是个言语爽快的人,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言要赶着去拖粪桶,遂牵着牛车走了。 南苍县每日天麻麻亮,就会有人赶着载有大半人高粪桶的牛车,摇着铜铃走街串户,家家户户听见铃声,心照不宣拎出马桶,由收粪水的人踩着梯子上去倒,而收集的粪水大多折价五文一桶卖给乡下人做肥料。 贺老汉父子就兼做这个营生,早上到城里卖柴禾和炭,不管多晚,都会运粪桶回乡,加价一两文算做脚力钱。 顾青山虽也饿,但他还是细细品了顾青竹做的馄饨,果然和他做的有细微差别,只觉面皮更劲道,在咬开那一瞬间,肉馅的肉汁会完全爆在嘴里,给人很浓郁的肉香满足感。 “是不是不一样?”慕锦成直到两个卖柴禾的走了,方才走过来说,又生怕他不明白,接着又讲,“打个比方,她做的就像一个羞答答的姑娘家,所有的美好只有尝过才知道,因着神秘,那才叫一个勾人呢,而你做的,就似个生过孩子的婆娘,腿都并不拢,再妖艳也没趣味。” 他说这话时,眼神坦荡,义正言辞,没有半点亵渎之意,却还是把另几人说红了脸,顾青竹皱眉,咬牙切齿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说的是真嘛。”慕锦成不怕死地回嘴。 正说着,方奎一步跨进来,瞅瞅屋里的人,个个面色诡异,不禁问:“你们这是咋了?” “你饿了,我给你做馄饨去。”顾青山咳嗽了一声,转头去了厨房。 “我们也去。”大丫和招娣跟着跑了。 方奎摸摸后脑勺,不解地说:“搞什么鬼?” “青竹……”大丫在厨房叫。 “奎哥,咱们去厨房,瞧瞧你们到底那里做的不够好。”顾青竹偏头瞪了眼慕锦成,而后和方奎一起走了。 慕锦成闷闷地叹了口气,暗道,自个分明说得没错,只他们小气,不肯承认。 厨房里几人围在一起,顾青竹手把手指导,灶间火的大小,锅里水的多少,水沸腾到什么程度,馄饨翻滚几次都有讲究,她说的面面俱到,其他人用心记下。 至于其他面食也一一做了讲解,顾青山试着做了馄饨和几种面,果然比之前好多了。 闻着香味的慕锦成踱到厨房门口,探头张望,涎着脸道:“我要一碗鸡丝面。” “没有!只有三鲜面!”顾青竹没好气地说。 慕锦成小声嘟囔:“三鲜就三鲜,这般凶,我好歹也是入股的,吃碗面咋这么难嘛。” 除了慕锦成独占一碗,其他几人每样分吃了一些,便已经饱了。 “最近茶市不景气,鲜叶价钱低,我娘也不知道忙不忙得过来,你的茶饼也不好卖。”顾青山瞥见顾青竹的背篓里还剩下不少。 顾青竹点点头,语气沉闷:“翠屏镇鲜叶价钱更低些,不过有根叔一家帮忙,你家里的茶叶都卖了,你们别担心,至于茶饼,春上价钱虽不高,但还勉强有人收,过了一个夏天,秋茶茶饼直接无人问津,我这个还是慕二爷私人买了六十张,照这样下去,明年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不是早说了嘛,你有多少,我都可以买的呀。”慕锦成一听慕明成是私人买的,心里不得劲儿,抢着说。 顾青竹丢了一个白眼给他:“你有钱了不起啊,你买得了我的,买得下整个南苍县的茶吗?纵使买得下,又卖去哪里挣钱,难道烂在仓库里?” 慕锦成闭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没想那么多,他向来认为自个不需要想那么多,这些都是该二哥操心的事,他只要做个富贵闲人就好了,再说,他不定哪天就跟他来似的,一眨眼就回现代去了,若是在这儿留下个烂摊子反倒是添乱了。 顾大丫眼见顾青竹几句话,就把这个日日来欺负他们的魔头给镇住了,忍不住掩嘴偷笑,换来的是慕锦成的呲牙,她撇过脸假装看不见。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方奎喝了口水问。 顾青竹抚了抚左手上的赤藤镯,盘算道:“眼下也没啥好法子,这四十张茶饼,我打算送二十张给谭先生,咱们还欠着他医药费呢,还有二十张留着中秋送柳先生,青松的节礼总不好少的。 另外,回去还要做些散茶,要给慈恩寺的了然师父送一些,再就是满仓哥马上要造房子了,茶总是要的,剩下的都卖鲜叶,只好暂且如此。” “你们可知道,茶有其他的喝法?”慕锦成又忍不住插嘴。 “咱乡下人不讲究,抓一把茶末子,煮一煮就能喝,我听说高门大户人家,还要到专门的茶楼子里喝,另外配上点心瓜子啥的,一喝半天呢。” 方奎常在饭厅跑堂,虽没见过,倒是没少听旁人吹嘘。 慕锦成连连摇头:“那是谈生意的人去的地方,我今儿说的不是这个。” 顾青竹只当他又要荤素不忌,说些没脸没皮的话,遂不理他,岔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急得慕锦成干瞪眼。 眼见日头偏了,顾青竹还要到德兴药行抓药,遂起身要走。 顾青山招呼她进屋,将这些日子挣下的钱交给她,一来要抓药,二来带回去攒着,积少成多。 因着事先已经将铜钱换成了碎银子,故而只用一个不大的荷包装着,顾青竹将荷包藏在茶饼下,顾大丫和郑招娣又给她包了二十多个包子,这才送她离开。 慕锦成见顾青竹要走,他自然也坐不住,跟着走了。 走出梨花巷,顾青竹瞧着慕锦成还跟在后面,遂皱眉不耐烦地问:“我到德兴去,你不会也要去。” 慕锦成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突然问:“秋茶采到什么时候?我记得是到寒露。” “嗯。”顾青竹被他贸贸然一问,愣了下,难得温和地应了一声。 慕锦成眉眼带笑:“我记得你春上答应暮春送他一根紫竹的,过了中秋,我们可是要去讨的。” 他的话东扯一句西拉一句,说得顾青竹云里雾里,她忍住动手打人的念头,敷衍着打发他:“我既答应了,便会做到,你们到时只管来好了。” “我还要吃好吃的,你也答应了的。”慕锦成笑嘻嘻地说。 “你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啥好吃的没吃过,说这话不嫌丢人啊。”顾青竹蹙眉看向他。 这人也真是怪得很,寻常人被她这样几次三番不留情面的说,早就气得跑没影了,唯独他还要死皮赖脸地跟着。 “就这么说定了。”慕锦成并不回答她的问话,自顾说着,忽然转身走了。 他走得大步流星,半点没有迟疑,独留顾青竹呆站在原地,一片落叶飘飘忽忽从她头顶翩跹而下,躺在地上还被风带着滚了几滚。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遇见不想见的人 愣了三五息,顾青竹蓦然回神,他离开不是正好嘛,省得麻烦,她这样想着,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德兴药行,谭立德出门访友不在,章平津询问了顾世福的伤势,开了十来副药,又额外叮嘱了几句,顾青竹留下二十张茶饼托他转交,一连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还请他有空到丁家面馆做客。 离了药行,顾青竹便往回赶,秋日,天高气爽,走在山间,只觉天更蓝云更白,远山色彩斑斓,红黄翠绿相间,连绵不绝地铺陈开来,仿佛天上织女用五彩祥云织就的丝缎落了凡尘,覆盖了八百里太华山脉,若不是肩上还有卖不掉的茶饼,她真想站下来,好好看看这卷如梦如幻的浩瀚秋景。 回到顾家坳,天色尚早,顾青竹直接背了竹篓去顾世福家里,将药交给孙氏,又把章平津叮嘱的话说给顾世福听,最后将荷包塞到顾世福的枕头下面。 “福叔,这是青山哥他们赚的钱,你好好收着。”顾青竹低声说。 顾世福捏了捏荷包里小如石子的碎银子,脸上微热:“嗳,我一个残废怎好保管这些!” “你是村长,自然还是你保管比较好,我家里,你知道的,阿奶和二叔不定啥时候就闯进来搜刮一番,米面油都保不住,更不要说钱财了。”顾青竹笑着摇摇头。 “他们在那里可好?挣这么些钱,可别苦坏了身子呀。”顾世福担心一双儿女,更担心被他拖累的招娣和方奎,毕竟他们是别人家的孩子,若是有个好歹,他真无颜见人了。 顾青竹给他揉腿,轻声说:“他们好着呢,咱们是做吃食的,再怎么样,总是管饱,最近馄饨生意好的不得了,大丫说,到了饭点,都有人排队等着呢。” “说起来,这都是你带他们一起做的呀,这到了最后,你反而回来了,我这心里……”顾世福一时感慨,哽住了喉咙,说不下去。 顾青竹对此倒是不以为然,只憧憬着未来:“这有什么,大家这么努力,都是想过好日子,咱们熬过这段时间,还上债,日后到了年底有分红,日子可美着呢。” 孙氏在一旁听了直点头,两夫妻互看了一眼,满心欣慰。 青英和铁蛋青川两人,去山里疯玩了一天,摘了半篮子野柿子,嘴上更是吃得满是甜糊糊,三人追逐打闹着,一路嘻嘻哈哈回来,青英见着顾青竹,不顾一身的泥土灰尘,就往她身上拱,顾青竹将她抱在怀里,顺顺她乱蓬蓬的头发。 孙氏说什么也要留顾青竹吃饭,她们姐妹只得留下,在她家里吃了一碗南瓜粥,铁蛋也跟着吃了,刚好有带回来的包子,三个小的吃得格外高兴。 茶饼卖不出去,顾青竹只好改卖鲜叶,翠屏镇的价钱比南苍县要低三成,但是路太远了,来回折腾不仅浪费时间也累人,若是搭牛车还要多付竹篓的钱,想来想去,也只能卖到翠屏镇上,所幸三生价实秤准,掌柜和伙计都很和气,大家也没有别的什么奢望了。 顾青竹白日采茶卖茶,晚上常常拿出了然给她的那几颗茶叶,仔细端详,大概过了一个夏季的缘故,原本黑绿色的茶叶有些松软发黑,看着就像人到暮年。 光是看,也琢磨不出啥,顾青竹决定过些日子,再上慈恩寺,好好和了然师父谈谈,或许他有什么好的法子也不一定。 又过了几日便是八月十四,按惯例,中秋学塾里要放假的,这日,顾青竹特意起了个早,在锅里焖了苞谷粥,背上竹篓出门了。 青英知道阿哥要回来,高兴地睡不着,学着顾青竹的样子又扫院子,又喂鸡,就连铁蛋喊她出去玩,她也不去,只守在家里,隔一会儿就跑到路边张望,大黄摇着尾巴跟在她身后,半步不离。 顾青竹在镇上买了三色点心糕点,连带二十张茶饼,一并送到学塾,柳元还在授课,顾青竹便去了厨房。 杨氏一个人正在灶间煮饭,见她来了,十分欢喜,拉着她絮絮地说话。 “明儿就中秋了,这是送柳先生的一点心意,他上次说秋茶对他胃口,我记着呢,若是觉得好,我下次再送一些来。”顾青竹将竹篓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你真是太客气,青松聪明又肯用功,我们都挺喜欢他的,你家里日子艰难,不要这样破费。”杨氏按着她的手摇摇头。 顾青竹极力劝道:“婶子,尊师重道,原是该的,柳先生对青松上心,春上还许我欠着束脩,我心里感激不尽,茶叶是我自个制的,还请不要嫌弃,这些糕点也不多,留着先生夜里读书时吃。” 杨氏见她说得诚恳,只得收下,她午饭时多做了两个菜,留顾青竹姐弟和他们一起吃。 因着明日就是中秋,学塾里的学生多是少年脾气,下午时分便坐不住,只盼着早些回家去,柳元说了几回,收效甚微,只得作罢,及到未时便下了学,放学生归家。 顾青竹早已给青松收拾了东西,姐弟两人辞了柳元夫妇,一起走出学塾。 日头还明晃晃挂在头顶上,姐弟俩逛了逛集市,顾青竹在粮铺里称了两斤糯米粉,因着明儿过节,下午的菜市还有小贩和来来往往采买的人,顾青竹挑了两条半大的鲫鱼,又买了些调料之类。 顾青松很久没回家了,将袍角掖在腰带上,一路上走得飞快,越过很多归家的山里人,那些个大婶大娘少不得艳慕地赞他一声,好俊的少年。 听了这话的顾青松,脸皮薄,愈发停不下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上鸡冠子山。 他本想坐在山顶上的大石头上歇歇,可那里坐着一个人,一个令他十分厌恶的人。 顾青竹随后而来,就看见自己弟弟全身绷紧,背对着她站着,她走过去,轻拍了他一下:“怎么了,坐下歇会儿呀。” 坐着的人缓缓站起来,朝地上唾了口唾沫:“真是晦气,怎么哪儿都能遇见你们!” 顾青竹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意:“顾二妮,你还知道回来?这会子,等你的恐怕不是团圆饭,而是一顿爆炒肉的毒打,你最好乞求你带回来了足够的钱,要不然,你可没好果子吃!” “我用不着你管!”穿着一身崭新豆红色细棉襦裙的顾二妮,虚张声势地喝了一声,手紧紧攥着斜挎的包袱,生怕顾青竹扑上来抢。 顾青竹拉青松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谁乐意管你的破事,自求多福。” 顾二妮坐在这儿半晌了,倒不是什么近乡情怯,她正犹豫怎么回家说自个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她在德兴织坊两个月除了一身伤,一文钱都没挣上,后来和彭珍珠到了昌隆织坊做了一个半月,虽明面上说是五两银子一个月,管吃管住,可真进了织坊大院,那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凡犯一点事都得扣钱,比如,每人每天都得做足八斤丝锭,才算合格,若是接线或者续丝有一丁点瑕疵,整个丝锭都不算分量。 这要求十分苛刻,哪怕像顾青竹这样的熟手,做单缴丝一天也就七八斤的样子,可织坊管事不会管你能不能完成,哪怕做到半夜,她只要分量,才不在乎人的死活。 再比如,吃饭慢了,喝水多了,哪怕去茅厕次数多了也要扣钱,再者,布告上虽说管吃管住,但每日用的水,洗澡的澡豆,洗衣服的皂角最后通通都算了钱。 这些加在一起,又剔除前三天是学徒没工资,后三天不干了,也不算工资,如此七扣八扣的,六两多银子拿到手只剩下四两八钱。 她出来三个多月了,若是净得六两多银子,只需推说学徒一个月不给工钱,尚能蒙混过关,可如今只这么点钱,又如何交代的过去? 顾大宝是男丁,她爹除了把他当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外,剩下的就是赌钱了,其他的,无论是人还是物,在他眼里只分两种,一种能拿来赌钱,一种不能,对前一种,他会不惜一切手段,拿去赌钱,而对后一种,他只有一个字,打,往死里打! 她辛辛苦苦一个多月,挣得这点血汗钱,还不够她爹一晚上赌的,可若她敢不给,必定会被打死的。 思前想后,顾二妮不免有些后悔回来,她宁愿在织坊里被人压榨,也不想回家,她的爹娘只会把她当摇钱树,可织坊里最后一批秋蚕蚕茧都做完了,缫丝工已经没了活计,织坊又怎么会养闲人呢? 顾青竹不知她心里天人交战,她们姐弟坐了一会儿,喝了水,便沿山路说说笑笑回去了。 青英在家,早等急了,她远远看见顾青竹姐弟,立时飞奔而来,大黄跟在她旁边跑,全身的毛顺风抖动,耳朵都立了起来。 顾青松早早站定,半弯下腰,一把接住跳到他手上的小妹,瞬间举过头顶,又原地旋转了几圈,逗得小丫头咯咯笑个不停。 “好啦,一会儿呛了风,又要咳嗽!”顾青竹赶忙拦住两个疯玩的人。 顾青松抱着小妹,姐弟三人一起回家,大黄跟在顾青竹身旁,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出好长好长。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中秋夜谈 这日晚些时候,平静安逸的顾家坳被朱氏高亢的嗓门炸得震天响,伴着这尖锐声音的是顾二妮低沉压抑的哭声和顾世贵不堪入耳的谩骂。 二房乱成了一锅粥,好久没热闹看的村人,连饭都吃不安生,纷纷端了碗,站在顾世贵家摇摇欲倒的院门外张望。 这一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村人不敢也不想上前劝解,只从他们一家子吵闹的话语里捕捉只言片语,而后和身旁人嘀嘀咕咕,交换认知。 听了半晌,村人终于明白,顾世贵嫌弃顾二妮三个月只挣了四两多银子,怀疑钱财都被她自个偷偷挥霍了,朱氏更指责她,钱挣得这么少,还胆敢擅自做主花一百文买了新衣,一定是另外藏了钱,立逼着她把新衣裳脱下来,她更亲自动手,将她全身搜了一遍,一无所获,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痛打了她两巴掌解气。 村人听到这里,心底冷飕飕的,这可是亲生的闺女,没见过哪个爹娘父母是这样的,虽说挣得少了点,可也辛辛苦苦在外头三个月了,旁人家心疼还来不及,哪像这夫妻二人,小孩子刚回家,一个不如意,先暴打一顿。 顾青竹自然是晓得内情,她懒得去凑热闹,青松自顾整理带回来的书和衣物,对外间的吵闹充耳不闻,而青英最怕朱氏尖细的声音,她躲在厨房里,帮大姐烧火做饭。 或是骂累了,打累了,直到入了夜才安生,顾家坳人的桌边床头,昏黄的灯光下,又添了多少谈资。 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讲究个团团圆圆,总要月饼应景,然而,山里人没钱买糕点,便用糯米粉做成圆圆的饼,在锅里炕熟了吃。 饼里的馅一家一个风味,有甜的,芝麻馅、豆沙馅,有余钱的人家会多放糖,也有咸的,抓一把家里晒干的咸菜,细细的切碎煮熟,条件好的再放点肥肉丁一起熬,那味道别提多香了,而有的人家手头拮据,什么馅也没有,纯糯米的也很黏糯清香。 村里有交情的人家,不管好赖,总要互相送饼子,这是一种情意,顾青竹包的是芝麻糖馅的,她端了小竹匾出去送饼子,秦氏、顾世福、顾世根、郑家禄、方奎几家都是每年送惯的,也不在多,不过是互相尝个味道,等她回家的时候,竹匾依然还是满的,只不过都换了旁人回赠的。 青松和青英吃饼子的时候,一会儿吃出个豆沙馅,一会儿吃出了咸菜肉丁馅的,就是同样的芝麻馅,有的细腻,有的糖多,总是吃出不一样的来,他们最高兴的就是猜手上的饼子是谁家送的。 在山里人眼里,中秋是仅次于过年的团圆节,这一天在外的人,无论多晚,都要回家,及到下午,顾小花和方玲回来了,德兴织坊的缫丝活计完工了,她们惦记爹娘,辞了郭嬷嬷,结伴回家。 未时末,顾青山兄妹、郑招娣、方奎四人也出现在归家的山路上,年轻人都回来了,村里多出很多生气,一下子热闹起来,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一张张喜悦的笑脸。 顾青竹挎着篮子去地里摘菜,正遇见挖野菜的顾二妮,她昨日身上穿的那件簇新的襦裙不知哪去了,又换上了原先满是补丁的旧衣裳,头发胡乱绾着,脸上肿了半边,还残留着红通通的手指印。 顾二妮看见顾青竹,目光怨毒凌厉,她挺了挺腰,从她身边走过,顾青竹不爱搭理她,对她也没有同情,就像,没有人会去同情路边一条被冻死的毒蛇一般。 顾青竹在菜地割一把碧绿的韭菜,间一捧嫩嫩的鸡毛菜,摘几颗红艳艳的辣椒,拔几簇嫩花生,又在桑园田埂上折几杆毛豆,除了鸡毛菜是顾青竹新种的,其他的都是秦氏之前帮着照看种植的,这会儿正有的吃。 将菜放在家中枇杷树下,青松和青英搬了小杌子择菜,顾青竹转身去杀了一只最肥的公鸡,又把两条鱼洗干净,一起拿到厨房准备做菜。 还未到酉时,顾家坳的烟囱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冒烟,各家饭菜的香气萦绕在秋日的黄昏里,顾青竹做了红烧鸡、糖醋鱼、韭菜炒鸡杂、清炒红椒毛豆,鸡毛菜汤。 青英早早在桌边坐着,兴奋地看着一桌菜,浓油赤酱的鸡肉闪着油光,鱼上淋着用杨梅酱和糖熬的酸甜汁,闻着就很开胃,至于三道素菜,色彩清爽,散发淡淡清香。 外间已经暗下来,顾青竹已经出去看了好几次,梁满仓家里还是铁将军把门,她跨进门,解了围裙,对弟妹说:“满仓哥大概不会回来了,咱们吃饭。” 三姐弟围坐在一豆灯火下,吃着美味,说说高兴的事情,温馨而美好。 “青竹,我们来了。”顾小花和方玲站在院门口,笑嘻嘻地说。 正在洗碗的顾青竹赶忙迎了出来:“我煮了盐水花生,快来尝尝。” “你瞧我们从南苍县买了什么?”顾小花和方玲,各举着手里的一个小箩。 顾青竹探头一瞧,一个个黑青色的,还长着角,她不认得,笑着摇头。 “是菱角,咱顾家坳没有,翠屏镇恐怕也不多见,你别看它长得丑,里边的肉可好吃了,生的脆甜,煮熟了甜糯!我的是生的,她的是熟的,你们若是吃了,保管喜欢。”方玲献宝地说。 两人进了院子,放下东西,一点不客气,直接动手搬桌子板凳,年年中秋晚上,她们都喜欢在顾青竹家里玩,不仅因为她家有一篱笆的野蔷薇花,一棵很大的枇杷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又大又圆,还因为她们可以聚在一起说话玩乐,少了大人的唠叨更快活自在。 不大一会儿,郑招娣和顾大丫也来了,招娣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饴糖出来,这是她爹这几个月帮人操办红白喜事,东家赏的,他推说牙疼,从不舍得吃一颗,今儿都被她带来了。 大丫的竹篮里有十来个通红的石榴,是青山爬到屋后的树上现摘的,有一两个因着熟透了,都裂开了口,露出里面晶莹红艳的石榴籽。 这些个吃食摆了一桌子,女孩子们坐在院里边吃边说,十分开心,青松自恃是大男孩了,挨个叫了姐姐,就窝回自个房里。 顾青竹担心夜凉,给青英加了件褙子,她手里捧着最大最红的石榴,躺在大姐怀里,一点点抠着吃。 “今儿的月亮真大!”方玲仰望惊叹。 众人抬头,只见一轮皎洁的满月不知何时升了上来,挂在深蓝的天幕上,洒下漫漫清辉,周围的星星黯然失色,一丝丝云彩环绕其上,仿佛是夜神赶着天马,用莹白的蚕丝做了拖拽月轮的绳,在夜空中闲庭信步。 大丫瞥了眼隔壁黑黢黢的屋子,有些落寞地说:“咱们都回来了,唯独缺满仓哥。” 招娣抱抱她:“今年事不凑巧,张西说,满仓哥陪县老爷到燕安城送灯彩去了,今儿他是最忙的,可哪怕在千里之外,他一抬头,看见的还是这轮月亮,你这样想,是不是很有意思呢。” 顾小花轻拧大丫的胳膊,打趣道:“你们赶快成亲得了,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把满仓哥捆在腰带上,也不怕被外头狐媚子勾了去。” “要死了!顾小花,你竟然笑话我,你敢说你没偷偷喜欢奎哥!”顾大丫跳起来,捶打顾小花。 方玲吃着花生,跟着起哄:“我今儿回去,就问问我哥,看他心里有没有你。” 顾小花一扭身跑了,笑着嚷嚷:“青竹,你评评理,是她起的头,这会儿羞了,反赖我!” “哈哈哈。”顾青竹掩嘴笑,“你们可劲儿闹着,一会儿叫马老太听了去,明儿整个顾家坳都晓得了。” 听了这话,两人一下子没了打闹的兴致,顾小花连连说:“算了,算了,别弄得祸从口出。” 顾大丫不放心,跑去开了院门,往路两头看了看,如水的月光下,除了婆娑的树影,了无一人。 “好在没人!”顾大丫拍拍胸脯,安慰自个。 顾青竹想起一事道:“过了中秋,满仓哥该造房子了,福叔伤着,也不知他托了谁照看,我虽在家,可也不太懂,只怕帮忙有限。” 顾小花接茬说:“我爹今儿晚饭时提起,上次满仓哥送你回来时,去我家里请他,留了钱,我爹说,等过了十八,若是工匠们还没来,他就去催催,再把其他材料买齐。” “有根叔盯着,那自是好的,村里还有青水能帮忙。”顾青竹点点头道。 大丫急急地说:“还有我哥和奎哥啊,我们今儿在回来的路上,我哥说,最近东市还是茶市,摆摊不赚什么钱,他就想先和奎哥留在家里,帮满仓哥造房子,等过个十天半月再回面馆,那时茶市差不多也结束了。” “可面馆里不能缺人啊,况且只有你们两个,我也不放心。”顾青竹拧眉,若是只有大丫和招娣,别说摆摊了,光是面馆,都肯定忙不过来。 方玲拍拍顾青竹:“你别急,我们可以去帮忙呀,反正织坊里的缫丝活要等到明年春上了,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你们打打下手。”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该来的,总归要来 “这敢情好,咱们四个一准行!”顾大丫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顾青竹倒有些担心:“你们刚回来,还没在家呆半日,就又要走,叔婶们定要舍不得了。” “我娘逢人就说我在外头做双缴丝,挣得多还被管事器重,别提多有面子了,我若和她说,要去面馆帮忙,她只怕更要高兴。”顾小花掩着嘴笑。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又说了会儿话,这会儿明月高挂,夜风已凉,青英舍了石榴,打着哈欠直往顾青竹怀里钻,几人尽兴而归,踩着如银的月光各自回去了。 第二次,四个女孩早早走了,青山和方奎留在家中,帮着采茶卖茶。 过了中秋,茶价又跌了几分,顾青竹索性不卖茶了,按了然说的,试着用新技艺制茶,一连几次皆不成功,颇让人灰心丧气。 顾青竹只得暂时停下来,继续做蒸青茶,连着制了五日,得了六七十斤散茶,留下十斤,预备给梁满仓造房子用,其他的她都背去了慈恩寺。 深秋早晚凉,中午热,山里每日早上都是雾蒙蒙的,顾青竹爬上鸡冠子山,只见山间雾腾云涌,莲花菁掩在云雾中,只露出山顶慈恩寺金色的庙顶,而老鸦岭和其他山峰如同海上仙岛,在风云奔涌中若隐若现。 顾青竹坐下喝水,东边霞光漫卷,火红的日头如新生的婴孩,被慢慢托举出来,他甫一露面,就迸射出万丈光芒,山间飘渺雾霭渐渐收敛,化作丝丝缕缕水汽云烟滋润万物。 天地清明,顾青竹登上石阶,胖胖的慧觉拄着腮帮子在山门处打盹,听见顾青竹轻微的脚步声,眯着一条线的小眼睛,迷离地瞅她。 顾青竹将两个白面馒头递到他面前,笑着说:“慧觉,你又偷懒,了悟大师知道了,只怕又该罚你。” “师父不在,南边法济寺请他讲经,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了。”慧觉低头噘着嘴说。 了悟是寺里的主持,出门游历,一去数月也是正常。 顾青竹问:“了然师父总归在,我制了散茶送来给他。” “你等着,我帮你通报!”慧觉咬着馒头,转身跑了。 顾青竹放下竹篓,在台阶上坐下,山里风大,吹得她鬓边碎发乱舞。 不大一会儿,了然急匆匆来了,一见面就说:“你可来了,我没等到你送夏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你若再不来,我可就要下山寻你去了。” 顾青竹屈膝行礼:“我家里有点事,出门了几个月,夏茶是隔壁婶子帮着卖了鲜叶,这不,我这次把夏茶的分量也算上,一并送来了。” “快拿进来。”了然挥挥手。 顾青竹背着竹篓跟在了然身后,将散茶交到管茶水的老和尚那里,老和尚刷刷几笔,记在功德簿上。 “了然师父,春上你和我说过的制茶新技艺,我总是不得章法,你可琢磨出啥来了?”走出不远,顾青竹低声问。 了然摇摇头:“我依旧不得要领,前些时候差点把自个屋子点着了,师兄遂令我不要试了,他这次去法济寺,会和念空大师讨教,说不定能带回制茶法子。” 顾青竹有些失望,“秋茶价低,我在家里试了几回,都不成,原指望你有啥新法子,既如此,我再慢慢摸索就是了。” “不如,你也等我师兄回来再看。”了然提议道。 顾青竹想了想,不免有些遗憾道:“好是好,可了悟大师还不知何时回转,再过些日子,天气转冷,下了霜,茶树就不能采了,那时纵使得了法子,也不能试,要等一个冬天,如此时日太久,我还是先试出点手感来再说。” 了然点头:“也好,你向来有天赋,定能比我强些,这几日,我把师兄讲的那些都誊抄在纸上,又把自个每次失败的过程也记在上面,虽说不是啥成功的经验,但至少能让你少走些弯路。” “那真是太好了!”顾青竹欢喜地笑。 顾青竹等在山门处,了然折回自个屋子,不大会儿就拿了一卷桑皮纸出来,递给她。 收好纸卷,顾青竹告别而去,了然站在山门外的高阶上,目送她一步步离开。 走在山路上,脚步轻快的顾青竹,憧憬着能早点制出新茶,满心雀跃,连过了饭点,也不觉得饿。 可当她刚走进村子,就见秦氏慌慌张张迎面走来。 顾青竹远远地打招呼:“秦婶子,你这是赶着做什么去?” “我正要寻你去,可不得了了,出了大事!”秦氏一见她,声调都变了。 顾青竹心里蹦蹦跳得厉害:“咋了?我出门不过半日,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你快跟我走。”秦氏一把拽住她,疾步走:“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最近山里毛栗子熟了,家家小孩子都上山去捡,这本是寻常的事,可今儿他们偏遇见顾大宝。 这个祸害,自个不在地上捡,专在别人篮子里偷,被几个孩子发现,也不知咋的,就打起来了,结果,顾大宝从高坎上摔下来,栽破了脸上的皮,朱氏这会子,正在你家院里叫骂呢。” 顾青竹着急地问:“青英呢?” “你放心,你孙婶子把她领回家去了,朱氏再怎么无法无天,也不敢到村长家里闹。”秦氏急急地说。 顾青竹心下稍安,两人绕道村里的菜园子地,避开朱氏,到了村长家里,孙氏坐在大门前绣花,见着她俩,忙放下绷子,让她们进屋。 “青英?”顾青竹低唤。 “阿姐!”顾青英飞扑到她怀里,啜泣:“我没有,我没有推大堂哥!” “姐信你,信你,乖啊。”顾青竹抱着她小小的身子。 青川和铁蛋也从屋里走出来,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真没推!” 孙氏在一旁搓手道:“顾大宝就是个头脑不好的,许是被树根绊倒的,他们几个小的,就是想推,那也得推得动他那个滚圆的肉球啊!” “顾大宝摔倒的时候,除了你们,还是谁呀?”顾青竹将顾青英揽着怀里问。 青川扳着手指头数数:“就是小栓子,大有,阿美几个,哦,还有顾二妮,没了。” “顾二妮?”顾青竹眼角一跳。 “对啊,他们一起来的,顾大宝摔下去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顾二妮就在旁边,只是冷冷地看着,也不去拉他,后来还是顾大宝满脸血,自个哭着爬上来的。” 顾青竹心里一下明白了,她安抚小妹道:“青英,你和青川铁蛋玩,姐去去就来。” “嗯。”顾青英抹抹眼睛,和两个小伙伴进屋去了。 “青竹。”顾世福躺在床上,唤了一声,适时阻止了顾青竹的脚步。 顾青竹推门进来:“福叔,你叫我?” 顾世福叹口气道:“你婶子在气头上,你别去招惹那个疯婆娘,由着她骂去,大黄在家里,她也没那个胆量砸你家的门。” 顾青竹摇摇头,心下不依:“这事本与我妹妹无关,我怎可由着她泼脏水,再说,顾大宝摔了,那是活该,至于顾二妮为什么推他,还不是因为二叔他们天长日久重男轻女造成的。” “他们是姐弟,哪有亲姐姐推弟弟摔破头的,这话没有实证,不好乱说,不然,被朱氏抓着把柄,又是一顿闹!”顾世福苦口婆心地劝。 “是不是真的,我那二婶心里清楚得很。”顾青竹苦笑。 秦氏和孙氏也跟着劝,顾青竹无法,只得留在顾世福家里。 朱氏足足在顾青竹门前骂了三个时辰,句句不重样,眼见着天黑了,嗓子眼也干得冒烟,她便开始大声地放狠话:“小兔崽子,挨千刀的,坏心肝地想要谋害我家独苗,赶明儿,我就叫人牙子来把你卖了,看你还得意不!” 朱氏骂骂咧咧,村人都听厌了,起先还有过往的人停下张望,后来家家都闭门吃饭,没人理睬的朱氏,也失去了骂人的耐心,可惜大黄就趴在门口,始终用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她一步也不敢动,只得灰溜溜走了。 直等到吃了晚饭,孙氏才许顾青竹姐妹回家,顾青竹给青英洗了澡,姐妹俩睡下,这夜出奇的平静,平静得不同寻常。 第二天,顾青竹带青英到茶园采茶制茶,这一天村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却又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窒息。 “这婆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氏晚间来看顾青竹,她被昨儿朱氏那几句话吓着了,忧心忡忡地说。 “管她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不信她胆敢怎么样?”顾青竹准备熬红薯粥,一刀将新收的红薯剁成两半,接着啪啪啪,利落地切成小块。 “你二叔就是个无赖人,顾大宝平白吃了这么大个苦头,他怎么会咽下这口气,不定憋着什么坏水,你还是小心些为好。”秦氏立在昏黄的灯光下,皱眉道。 顾青竹坐在灶间烧火,红艳艳的火光,映着她的脸:“我晓得了,谢谢婶子,他要敢跟我耍横动粗,我自此也不必认他这个叔,早断了关系早安生!” 次日及到中午,顾青竹在茶园里制茶,秋茶芽头浪费了不少,却依旧没有如愿制出茶来,她的心情郁闷不已,将废掉的茶叶拢到坑里沤肥,便带着青英回家做饭。 早上还有些玉米饼子和南瓜粥,顾青竹另蒸了鸡蛋羹,又炒了一碟毛豆,两姐妹正吃着,就听门外一阵喧哗,朱氏和顾世贵的声音,像讨厌的苍蝇似的嗡嗡作响。 闻声,青英脸色立时变了,白惨惨的,顾青竹将她搂在怀里,拿了几个饼子,带着她出了后门,送到秦氏家里。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纨绔的正经用处 顾青竹返回家中,大开屋门,大黄狂吠不已,入眼,可真是很大的阵仗。 瘦如麻杆的顾世贵领头,后面跟着瘦骨伶仃的吴氏和粗壮结实的朱氏,旁边站着穿一身看不出颜色衣裳的杨大发,顾大宝躲在朱氏身后,他穿着豆红色的短打,如一整片行走的猪肉,而他的头上横七竖八缠着花花绿绿的布条,让人看着莫名好笑,而顾二妮阴着脸,拢袖站在最后,她的身旁站着头戴大红牡丹绢花的花媒婆。 “贱蹄子,你今儿不做缩头乌龟了?快把小丫头片子交出来,让花媒婆带出去卖了,省得白浪费粮食!”顾世贵朝地上吐了口浓痰骂道。 “二叔,你想钱想疯了,要卖,也是卖你自个的儿女!”顾青竹清冷地说。 朱氏叉着腰,跳脚道:“哼,小扫把星克死了自个爹娘,还推的大宝跌破了头,不卖她,还留着以后弄出人命来啊!” “顾大宝足有二百斤重,而青英不过是个六岁女娃娃,你说她将顾大宝推下高坎,鬼才信你的胡话!”顾青竹厉声反驳。 顾大宝一直害怕顾青竹,他只敢躲在后天叫嚷:“就是她推的,就是她推的!二妮亲眼看见的!” 顾青竹冷笑一声:“好个贼喊捉贼!顾大宝,你身上的新衣是顾二妮的襦裙改的,你若再穿着招摇,不定啥时候小命可就不保了哦。” “你这话什么意思?”朱氏狐疑地看顾青竹,又回头望顾二妮,心里犯了嘀咕。 顾二妮疾走了几步,凑到朱氏跟前,大声喊冤:“娘,顾青竹向来狡猾,她就是不想交出青英,才挑拨我们一家子不合,你可别被她骗了!” 吴氏咬牙切齿,一蹦三尺高地尖叫:“对!那个挨千刀的原就不该生,她害的大儿非跟我分家,可怜这会儿死活都不知道,她如今才这么点大,又要害我大孙子的性命,我今儿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卖了她,绝了顾家的祸患!” “你们一个是我们的阿奶,一个是我们的二叔,如今竟然口口声声要卖孙女侄女,既如此,我顾青竹也不必认你们做亲戚,打今儿起,恩断义绝,再无瓜葛!”顾青竹面沉如水,话若寒冰。 顾世贵咧开黄牙,皮笑肉不笑地说:“哼,臭丫头,你们的户籍还在我手上,是不是亲戚,卖不卖你们,哪里由得了你,自是我说了算!” “你……”顾青竹咬牙,唯有这一点是软肋,却偏偏被顾世贵狠狠踩住不放。 “大宝他爹,这丫头不肯交出那个小的,就拿她给大宝换亲!”朱氏听完顾二妮附在她耳边说的话,兴奋地大嚷。 顾大宝已经十六岁了,虽是个傻子,却整日闹着要娶媳妇,朱氏托花媒婆说媒,可周边村子里的人家都知道大宝有点傻,朱氏又不好相处,还有个厉害的小姑子,一连几家,每次花媒婆刚开个口,就被人无情地回绝了。 如今若是用顾青竹换亲,顾大宝不仅能娶上媳妇,还能省下彩礼钱,简直是最划算的事。 杨大发色眯眯地盯着顾青竹:“嘿嘿,换亲找我呀,我对青竹妹妹可是想的紧,上次在鸡冠子山上,咱们差点……,再说,我家里正有一个亲妹子,刚从德兴织坊回来,又会做事又能挣钱,大宝要是娶了她呀,只等享福了,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哦。” 顾世贵惊诧地问:“你们还有这茬?我怎么不知道?” 杨大发不要脸地直接叫上了:“二叔,这种事怎好明说嘛!” 顾青竹闻言,怒不可抑,她高声呵斥:“杨大发,想来上次满仓哥对你还是手软了!” 杨大发口水飞溅,一脸猥琐道:“你就死了反抗的心,最好乖乖从了,上次让你半夜跑掉了,这回,只要二叔应允,立刻马上洞房,我看谁能救得了你!” “娘的,洞房?你他娘的还想洞房!” 冷不丁从后面跑上一个人来,高骂着,一脚踹中杨大发的裤裆,杨大发立时飞出去,捂住裆下,疼得弓成一只虾,嗷嗷惨叫。 众人被突发的变故吓了一跳,抬头望向来人,只见面如冠玉,剑眉星眸,一身天幕蓝锦衣,腰间白玉腰带,垂月牙色玉佩流苏,俊逸超群,风流天成。 “你谁啊,敢管我的事?”顾世贵呲牙咧嘴,瞪大了眼睛问。 顾世贵一口黄牙,看着恶心人,慕锦成后退半步,扬手:“娘的,给小爷狠狠打!打服帖了,有赏!” 十来个黑衣家奴蜂拥而上,二话不说,对着顾世贵等人拳打脚踢,他们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平日里跟着慕锦成没少横行南苍县,打架斗殴,街头称霸那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 一时间,顾世贵几个立时被打倒,满地翻滚,鬼哭狼嚎,隔了会儿,半倚在墙上的慕锦成看了眼宝应。 “服不服?!”宝应踢了一脚被打得满脸是血的顾世贵。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本想在大房身上捞一笔钱,结果,也不知哪里蹦出来个人,不由分说,先把他们痛扁了一顿,这会儿还问他服不服。 他若敢说不服,恐怕立时就要把他的骨头敲碎喂狗了。 顾青竹本还想和顾世贵理论,却不知慕锦成从天而降,一顿砍瓜切菜似地痛殴,直接先把人都打趴下了。 她傻愣愣地站着,直到宝应和她说话,顾青竹才神魂归位,低低地应一声,将大黄拴在枇杷树下,宝应指挥着豪奴搬了桌椅板凳,放在院里。 “暮春,到地儿了,来坐。”慕锦成无比熟稔,俨然把顾青竹家的小院当蕤华院,毫不客气地招呼一直站在不远处的苏暮春。 苏暮春与他完全不一样,眉清目秀,身材欣长,穿一身月白苏绣,几杆竹叶点缀其上,他年纪不大,却是仪表不俗,风姿清雅。 “顾姑娘,你别怕,是非曲直,总该有个说法。”苏暮春朝顾青竹拱手行礼,方才坐下,他身后紧跟着站了两个男人。 顾青竹走上前,低声问:“你们怎么突然来?” “我们若不来,难道让那无赖抢了你去做媳妇?”慕锦成闷声道。 接着,不等顾青竹说什么,又指着顾世贵,爆喝一声:“把那个混蛋家伙给带过来!” 顾世贵被完全打傻了,任由两个黑衣家奴将他拖到慕锦成脚边。 “我瞧着你很牛掰啊,说说,你想怎么着?”慕锦成一脚踩住他脸上。 “青英,就是顾青竹的妹妹,她打小就是不祥人,克死爹娘,这次又把我儿子推下高坎,摔破了头,我是她二叔,顾家一家之主,自然要卖了这个祸根,顾青竹不肯,我们正说换亲……” 顾世贵之前还说得咬牙切齿,却不料他越说,慕锦成的鹿皮靴子越用力碾压他的脸,导致他的脸可怕地变了型,这个样子,他还敢说什么,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下去。 “那个死胖子就是你儿子?”慕锦成抬头一望。 “嗳。”顾世贵应着,声如蚊吟。 豪奴们立时上前,将死猪样的顾大宝拖到跟前,三五下扯掉了他头上花花绿绿的布条,除了额头上一个已经愈合的小伤口,其他的都是刚才现打的。 “娘的,这也算伤?去,把这狗日的拖到山顶上,重新推一次,叫他知道知道,啥叫摔!”慕锦成歪着头看了半天,气恼道。 一干家奴本就是闹事不嫌事大的,拖起顾大宝就要走,朱氏和吴氏不顾全身的伤痛,猛扑过来,死死地抱着,泣不成声。 “要想救他命,那就说说,这事咋整呐?”慕锦成脚下一跺,顾世贵的门牙崩了一颗,但他不敢叫,也不敢喊,生怕满嘴牙都飞了。 “我们不卖,不换亲,还不行吗?”顾世贵说话漏风,嘴里还直喷血,真真十分吓人。 慕锦成嫌他满嘴血沫子,脏了靴子,遂在他脏兮兮的身上蹭了蹭,又一脚将他踢开,邪魅地摇摇手指:“这还不够!” “大爷,你想要怎样?”顾世贵如丧考妣,哭丧着脸问。 “顾青竹,你想要怎样?”慕锦成回头,笑意盈盈地问。 “我爹在时,早与他们分了家,今儿他欺辱我爹不在,想卖青英,还想拿我换亲,如此长辈,着实令人寒心,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打今儿起,再无亲情可言,我要单立户籍文书,与他们断了关系!”顾青竹身姿挺拔,目光冷凌道。 “这事可办的?”苏暮春转头问身后的人。 穿烟色长袍的男人沉思片刻道:“她爹不在家,没有户主,单立户籍有些难办,但只要他二叔写个允许单立的文书,便可另立户籍了。” “这还不简单,宝应,笔墨拿来!”慕锦成转头叫道。 宝应立时拿了搭袋来,有现成的宣纸和湖笔,墨则是研好装在墨囊里的,就在顾青竹的小院里,那男人挥笔几下便写好了一份文书递给慕锦成。 慕锦成用力吹吹未干的字迹,冷哼一声:“还不来签字画押!” 宝应探手搭袋,低声道:“啊呀,没带红泥!” “要什么红泥!”慕锦成一挥手。 一个家奴手起拳落,直砸在顾世贵的鼻梁上,一股鲜血狂飙。 慕锦成满意地冷笑:“这不是有了嘛。” “我……我不能签!”顾世贵垂死挣扎。 他心里很明白,一旦顾青竹有了单立的户籍文书,他这个二叔就再也控制不了她了,别说不能卖人换亲,就是上门逼索钱财,也没以前那般容易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下场 “好啊,你不签,咱们就上山滚球玩,看这肉球到底能滚几个来回!”慕锦成眼角一挑,睨视道。 黑衣豪奴撸起袖子笑哈哈挥手:“哥几个,走,上山遛球!” 人群中,立时就上来三个人,一脚踢翻护着顾大宝的朱氏和吴氏,四人各抓着顾大宝的手脚,顺地拖拽,还忍不住大骂:“这王八羔子贼肥,若将这一身膘都下了锅,还不得熬出百八十斤油来?” “我听外头传,燕安城的城门就是当年叛军的人油刷的,据说百年不腐,也不知真假!” “这有何难的?这不是现有一个嘛,咱们熬了油,到他家里各处刷刷不就得了?” 顾大宝像只被翻了壳的肥硕乌龟,起先还拧来拧去挣扎,听了他们骇人的话,直接吓尿了裤子,留下一路的水痕尿骚~味和不要的嚎叫声,“爹,娘,救我……”。 吴氏到底上了年纪,刚挨了打,哪经得住这般恐吓,嗷的一声,直接晕过去了。 “大宝他爹……”朱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抱住顾世贵的胳膊大哭不止。 顾世贵两股战战,瞧着这帮恶主凶仆,衣着显贵,肆无忌惮,显然是杀人如割草芥,根本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主。 “我……我签,我签!”眼见着儿子被拖行到百步之外,顾世贵只得求饶。 一个豪奴蹲下,拍拍他的脸,“早这般,岂不是省事!”说完,对着他的鼻子,猝不及防,又是一拳,鼻血登时飞窜,“你瞧,还得我再动手一次!” “签。”另一个家奴露出鄙夷之色,将笔递给顾世贵。 顾世贵抹了下鼻血,颤颤巍巍接过笔,犹豫了半天也没写下一个字,他艰难地抬头:“我不会写字。” “娘的,白浪费我一支笔!”慕锦成大骂,他向来有洁癖,被顾世贵这个腌臜人摸过的东西,他定是不要的。 “混蛋玩意儿,你知道这笔多少钱吗?你不会写你接什么接!”递笔的家奴只觉在主子跟前办砸了事,没面子,一把撅了笔,将碎裂的锋利竹管,猛地插向顾世贵的手背上。 “啊!”手背被一下子贯穿,鲜血淋漓,顾世贵痛得大吼,眼底满布血丝。 “快……摁……手印,快……摁手……印!”朱氏手脚发抖,连声音都抖得话不成句。 十指连心,顾世贵疼得面色惨白如纸,颤如筛糠,他紧咬牙关,伸手在鼻下一揩,将一个血手印按在纸上。 顾世贵深吸一口气,不甘心地问:“我与你从未见过,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这般坑害我!” 慕锦成晃荡着二郎腿,轻蔑地说:“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也省得你日后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在我眼里,连个屁都不是,可顾青竹是我的掌柜,你欺她,就是欺我!蚍蜉撼树,你自个找死,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送你一程!” “她……她,你……你……”顾世贵惊骇不已,这丫头出去几个月,怎么就搭上了这么个大人物? 而自个的女儿不仅勾搭不上有头有脸的人,还挣不出钱,当真是,人不人气死人。 “去,让他们一家子都摁上手印,免得日后说三道四!”慕锦成斜眼看了眼窝在地上的几人。 豪奴领命,拿了纸过去,没人再敢反抗,瑟缩着挨个摁了,吴氏昏倒在地,家奴捏着她的手在她脸上伤处猛戳了一下,血溢出来,刚好够染红手指,利索地落印在纸上。 吴氏也不知是真昏还是装昏,这会儿痛得打了个激灵,一屁股坐了起来,看着顾世贵满手的鲜血,想哭又不敢哭,只呜呜咽咽地抽泣。 坐在一边,冷面旁观多时,苏暮春掩唇咳了一声,这院里杂七杂八的味道混在一起,着实让人反胃。 “行了,滚,别在这儿血呼啦次地碍眼!”慕锦成扯扯嘴角,扬手点了点顾世贵,“你最好老实点,若有下次,全家打断腿,扔去野狼谷!” 闻言,顾世贵全身一抖,迅速埋下头,抱着手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吴氏和朱氏拽起顾大宝,和顾二妮一起往外走。 出门拐弯,顾二妮回头,目光在苏暮春的脸上流连,这样俊俏斯文的小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比之痞性十足的纨绔,不知养眼多少,她那一颗小鹿乱撞的芳心,哪怕在这等糟糕透顶的境况下,也忍不住怦然而动。 “死丫头,发什么愣,还不去扶着你爹!”朱氏低骂了一句。 顾二妮咬了咬嘴角,赶上前去,却被顾世贵一把甩开了,她只得低头走在后面,满脸阴鸷。 杨大发夹着腿,一步步往外挪。 “我的人,你也敢动,当真瞎了你的狗眼!你这种色胚,一脚哪够,起码得一人一脚,让你享受个够!”慕锦成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来啊,赏他!” “得嘞!”黑衣家奴想来没少干过这种事,熟练地将他拉到外头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杨大发的哀嚎惨绝人寰,震荡山谷! 花媒婆丰腴的身躯抖得花枝乱颤,脸上二斤白~粉胭脂掉得七零八落,露出泛着油光的肥脸,短而淡的眉像两只蠕虫紧紧缩成一团。 慕锦成看她上红下绿,大红大紫都敢往身上捯饬,像极了戏园子里没卸妆,就跑出来的媒婆:“你是干啥的?” “说……说媒的。”花媒婆磕磕绊绊地说。 慕锦成抖着大长腿,拧眉道:“你一个媒婆,还做人牙子的生意?路子够野的哈。” “我……”这会儿的花媒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原本是恨顾青竹搅了彭珍珠的好事,正想着怎么找机会收拾她,后来顾世贵寻上门来说要卖青英,让她想门路,还允诺她,事成之后多给她一成。 可,还没等到她粉墨登场,逞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顾世贵就被慕锦成给收拾了。 现下,不管她愿不愿意,隔着墙,耳朵里都灌满了杨大发的惨叫,她今儿别说佣金和谢礼,只怕能好须好尾地离开都难。 “我不是君子,不要想着我会怜香惜玉,对你这种做贩卖人口勾当的人,就是直接打死都不为过!”慕锦成厉声喝道。 花媒婆伏地磕头:“老婆子我糊涂油蒙了心,看在我是第一次的份上,也没害着顾家姐妹,大爷你饶了我!” 慕锦成托着腮帮子,有些为难道:“饶你?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总要给你长点教训,挨打和五十两银子,你选。” “啊啊啊……”视财如命的花媒婆一听,简直肝肠寸断,可财终归没有小命重要,她抖抖索索地侥幸说:“我身上一时没这么多钱。” 慕锦成笑:“这好办,你没钱,我有人啊,跟着你家去拿不就完了嘛。” 说完,他向院外打完了杨大发的家奴一挥手:“去两人,跟着这女人拿五十两银子回来,另外特别要记得她家住哪儿,下次好找。” 花媒婆一听此话,神色俱变,却无力再说什么,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 今儿仍是采茶卖茶忙碌的一天,等村里人听闻了顾青竹家的事,从茶园跑来的时候,就见顾世贵如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其他人俱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杨大发更是直接被踢得疼死回去,被人像拖一条瘦老狗似的扔在路边。 村人不知内情,只见顾青竹家里坐着两个仿佛画里走出来的俊俏公子,又有清一色黑衣黑鞋的家奴正在担水洗地,更加摸不清头脑,却又不敢问,只远远看着。 “暮春,容我借你的人用一下,这个立刻马上去办,三天,不,两天,我要看见顾青竹的户籍文书。”慕锦成将那张摁满血手印的纸,递给之前那个男人。 “我这就去,定不辱使命!”男人接过,拱手行礼。 苏暮春不忘叮嘱:“你直接找县丞,只说是我朋友的,叫他快些办。” 慕锦成变本加厉地耍赖:“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天不回来,我和暮春一天不回去!” 男人默默点头,转身疾步走了。 “谢谢,万分感谢!”顾青竹矮身行礼,这会儿才来得及问:“你们……怎么来了?” 慕锦成跳起来叫:“你上次可是答应给暮春紫竹的,这会儿,我们来了,你总不至于临时变卦。” “慢不说,我之前就答应了的,就冲着今儿你们帮了我这么个大忙,我也该送一件称心的礼物给你们。”顾青竹笑了笑道。 “还有吃的,不要忘了!”慕锦成忙不迭地追了一句。 “行,只要你不挑嘴就行。”顾青竹满口答应。 慕锦成乐颠颠地点头:“老话讲,自古英雄救美人,大抵不过如此。” “你算哪门子英雄,不过是仗着你家这些豪奴势众罢了,不过我还是特别谢谢你!”顾青竹兜头给了他一瓢冷水。 “你……”慕锦成气,却又知她说的不假,一时竟无以反驳。 半晌,也就拿他那些家奴出气:“你们都回去!让熊永年禀告老太太和夫人,就说,我和暮春在乡下住几日,散散心,不必来寻,过几日自会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是好。 “兄弟们,三爷既发话了,他自然是不走了,你们回去把话带到就行。”宝应热络地上前招呼,将他们带出了院子。 “你还想住在这儿?!”顾青竹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赖着不走了 “说好要做美食的嘛,不待几天怎么吃得过瘾?再说,我不得替你催着点户籍文书?若我们拍拍屁股走了,你啥时候能等到文书?若你那二叔再趁机要卖你们,怎么办?可不是每次都有今儿的好运气,刚巧遇见我们的!”慕锦成一本正经的掰着手指头数理由。 “还有紫竹!”苏暮春见他光顾着说吃的,竟然把最重要的事给忘记了,不由得低声提醒。 慕锦成连连点头,理直气壮地说:“对对对,最重要的是紫竹!”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赖在这里,顾青竹也不好再说什么,幸好,梁满仓上次走的时候,把他屋子的钥匙留在她家了,他的床铺都是现成的,晒晒就能睡。 苏暮春朝屋里张望了下,问:“青英呢?这会儿没事了,让她出来,别又被吓着。” 见顾青竹家里消停了,秦氏牵着青英回来,还没进院子,小丫头就瞧见慕锦成在和顾青竹说话,她一下子挣脱了秦氏的手,埋头猛跑,在离他还有半步远的时候,一下子刹住脚,仰起笑脸,脆生生地叫:“三爷哥哥!” 秦氏见院里有男客,她不好见,便在院外朝顾青竹点点头,转身走了。 “青英……,不可以乱叫!”顾青竹丢了个又胡闹的眼神,摸摸她软绒绒的头发。 慕锦成蹲下身子,握着她的小肩膀,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呀,小青英,别听你姐的,你要是叫声锦成哥哥,就更好了!” 顾青竹板起脸,严肃地说:“三爷,不可!” 慕锦成叹了口气:“我就晓得你不肯,我这么说,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王侯将相不入我眼的,一样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布衣白丁若是义气相投,我亦可士为知己者死!” 顾青竹不赞成地摇头:“青英还小,你不能纵得她没规矩,你这种背离世俗的规矩,之所以能行得通,不外乎你家里在南苍县是首屈一指的富商,旁人不好得罪,只得将就,如你之人,世间能有几个,而我们不过是山里人,若学得没脸没皮,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好啦,你说的都对,行了!”明知是辩不出什么道理的,慕锦成只得无奈举手道。 青英倚在桌边,偷看了眼坐在一旁身姿挺拔的苏暮春,两人不约而同地偷笑,青英得意自个姐姐,而苏暮春则感慨这世上还真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慕锦成是谁,南苍县纨绔榜榜首,见着顾青竹,不过三两句,便甘拜下风了。 这会儿恰是正午时分,秋高气爽,阳光灿烂,顾青竹进屋寻了钥匙出来道:“你们坐会儿,我把满仓哥家里的被褥晒晒。” “你们要住在顾家坳吗?”顾青英扑闪着大眼睛问。 慕锦成点头道:“对呀,顾家坳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顾青英说起吃的,头头是道:“好吃的多了去了,野毛栗子、野梨、红薯,还有苞谷杆子,可甜了!至于玩,上山去采野果子算不算?” 瞧着小丫头一脸兴奋的满足,慕锦成心头莫名一酸。 她说的这些,在他这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而山里小孩每到季节才能抢到一点尝鲜,自然十分稀罕。 慕锦成摇摇头:“就没其他的了?我来时见村里有条河,难道没有鱼?” “有呀,春日里水大了,满仓哥还捡到鱼,送给我们呢。”顾青英的小脑袋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那还等什么?咱们钓鱼去!”慕锦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好呀,好呀,我每次都是吃鱼,还没钓过鱼呢。”一向温润稳妥的苏暮春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一脸期待地说。 顾青竹晒了被子回来,见他们聊得热火朝天,也只得由着他们玩,青英领着他们在院中柴禾堆里拔了几根竹竿,又拿一个线卷,拎上两个竹篓,带着他们去了。 待院里客人走了,顾青竹挎着篮子到地里摘辣椒,围观的人中有忍不住的,免不了上前婉转地打听。 顾青竹简单地说了事情的始末,顾世贵依仗辈分,对大哥顾世同留下的小孩作威作福,在平日里是常事,而这次居然想要卖掉青英,简直太不像话了。 这些年,村里不是没有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但从来没有发生过卖儿卖女的惨事,这次顾世贵无病无灾的,好端端要卖小孩,无论他有怎样牵强的理由,卖行踪成谜的大哥家的孩子,这已触怒了村里人最后的忍耐心。 “如此说来,他被打,半点不冤,照我说,这还是轻的,实该打烂他的屁股,好叫他晓得哪些事能干,哪些想都不要想!”一个男人义愤填膺地说。 “可不是,他这样的无赖人,足够开祠堂,族规伺候了,可惜村长伤着动弹不得,要不然,哪能容他这般嚣张闹腾!”另一个老汉一脸愁容道。 一个中年汉子,“啪”地击了一下掌:“他可不就是钻这点空子嘛,所幸青竹姐妹命中有贵人扶持,这会儿,顾世贵活该自食其果,以后只怕再也不敢了。” 先前的男人点头附和:“他心里难道不知道,他有几条命够丢到野狼谷的?不要说被打断手脚,就是跑得飞快的兔子,又有几个逃离过狼爪?” “嗯嗯嗯。”众人皆点头。 茶园里还有活计,大家边说边离开,各自做事去了。 此时,放眼整个顾家坳,最闲的就数龙潭边上的几个人。 “小娘舅,你线上没个钩子,就是绑了田鸡腿也没用呀。”苏暮春一边盯着自个的竹竿,一边偷瞄慕锦成纹丝不动,连水珠子都不冒一个的竹竿。 “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慕锦成洋洋得意。 “那还不得先有个钩?”苏暮春嘀咕道。 慕锦成顺口胡诌:“你不懂,乐鱼还是乐渔,全在个人欢喜,一个一心求鱼,一个不过是为个垂钓的乐趣,这个乐趣……” 正当他为自个钓不上鱼,而找理由的时候,他那根自放到水里,就没动过的竹竿突然动了! “啊?哈哈哈,看我钓的鱼!”慕锦成猛地一提竹竿,只见竹竿上的线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一样东西啪地落在草丛中。 宝应一个饿虎扑食,直接摁倒,可转瞬就听见他的惨叫:“啊!!!” “逮着啥了?逮着啥了?”慕锦成和苏暮春,以及顾青英全都跑过来看。 “啊!我的手,痛死了!”宝应涕泪横流地哀嚎。 只见他的右手食指上挂着一个张牙舞爪的螃蟹,它个体不大,却十分凶悍,在四双眼睛的瞪视下,依然牢牢的钳住宝应的皮肉,死活不放。 “爷,救命!”宝应可怜兮兮地看着慕锦成。 在又敲又打全不奏效后,慕锦成想起前世小时候的一个法子:“快快,把手放到竹篓里!” 说起来也真神奇,宝应的手刚放到浸在水边的竹篓里,螃蟹就松开钳子,直往水里逃窜。 慕锦成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竹篓里为数不多的几尾小鱼,全都扑棱棱直跳,得意地说:“小样,看你逃到哪里去!” “这个不好吃的,没肉还全是壳,我们都是捉来玩!”顾青英叉腰道:“再说,这个哪需钓,我领你到个地方,一翻一个,还比这个大!” 慕锦成连连点头:“好好好,暮春,你在这里钓鱼,我去摸螃蟹!” “爷,你可得小心!”宝应的手指肿着,又疼又涨,还不忘担心自个的主子。 慕锦成戳了下他的额头:“当我和你一样笨!行了,你就在这儿守着。” 顾青英将慕锦成带到不远处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边,溪水中遍布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清浅的水流,慢慢流动,还漫不过石头,瞧着就是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溪,连一个小鱼苗都没有。 瞧着慕锦成一脸懵的表情,顾青英在岸边蹲下小身子,猛地掀开最近的一块石头,只见石下的水顿时浑了,一个东西快速窜了出去,却不知有个小鱼兜正等着它。 想来,他们是常玩的,顾青英动作娴熟,一气呵成,还没待慕锦成看清,一只螃蟹就已经坠在鱼兜中,它举着两个钳子,瞪着一对眼睛,生气地吐泡泡。 “嘿嘿,我来试试!”慕锦成撩起袍角掖在腰带上,一脚踩进溪水里。 几乎翻遍每一块石头,从每次都差一点的失手,到一次次准确无误的捕捞,慕锦成玩得不亦乐乎,直到装了大半鱼篓。 “好了,好了,都被你捉了,我们下次没得玩。”眼见着太阳慢慢西移,顾青英站在岸上催促。 慕锦成瞅了眼竹篓,满意地说:“嗯,足够烧一顿好吃的了!” 正说着,苏暮春和宝应见他们久不来,便收了竹竿,拎着鱼篓来寻,他们又钓了几条鱼,但都不大,只听得离了水的鱼在鱼篓里啪啦啪啦地翻腾跳动。 “哇, 你怎么捉这么多?”苏暮春原以为他只是图一时新鲜,没想到竟有满满的收获。 慕锦成抄水洗了手,掸掸身上的水珠,解下袍角,笑着说:“走,今晚让顾青竹给我们做顿好吃的。” 顾青竹正在家里剁红椒,准备腌辣椒酱,见他们提了半篓蟹回来,哭笑不得地说:“在咱们这里,石蟹壳多肉少,谁吃这个?” 慕锦成扬眉,挑衅道:“你不会是不会做?” “你少激我,不过是一锅煮了,有何难的!”顾青竹不吃他那套,依旧埋头切辣椒。 慕锦成笑嘻嘻道:“那可不行,没肉再没味儿,白糟蹋了我的辛苦,我今儿可算是大功臣,可不得由我点一道菜嘛。” “行,你说咋个吃法?”顾青竹再次停下手中的活计,偏头问。 第一百四十九章 按味索味 慕锦成有些心虚地说:“我只说得出味道,可不知道怎么做。” “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就能做!”顾青竹顺口一说。 她正给碎辣椒拌盐,随手拈了一小块尝了尝咸淡。 “香、辣、鲜、脆。”慕锦成脱口而出。 记忆里,街头夜市闪烁的灯光,明灭的炉火,以及弥漫在空气中干爆虾、香辣蟹、酸菜鱼、跳跳蛙交织的香气,清晰的宛如昨日,慕锦成报出这些滋味,嘴中已经漫出些许口水。 他曾哀罗霜降做香辣蟹,可惜南苍县不靠海,鲜蟹带过几次,可如论怎样做,回回运回来都是死的,一连数次,慕锦成也就死了心,故而,二十年来,他愈发想念那些和死党相拥醉卧街头的味道。 “就这几味?还以为有多难的。”顾青竹将辣椒灌在坛子里,不以为然地说。 “海口可不好乱夸,若是做不出,可就丢人丢大发喽。”慕锦成笑眯了眼。 这顿美食是没跑了,无论顾青竹做出什么来,他大概都会吃的。 顾青竹不理他,偏头说:“青英,你把蟹倒在盆里拣拣,太小的不要。” “好!”顾青英飞跑着,拖了一个木盆来。 慕锦成哗啦将蟹全都倒出来,一时间盆里爬满举着钳子横行的蟹,三人一个个比,专挑大个的,用筷子夹到鱼篓里。 顾家坳人从来不吃蟹,最多小孩子们捉了玩玩,故而,这些蟹长得肥壮,有的足有青英手掌大。 正当他们争论哪个更大些的时候,顾青山和方奎突然来了。 “青竹,你没事!” 顾青山一脚跨进门,急切地说。 “你俩在村里呢,面馆掌柜的差点被掳去做了地痞无赖的媳妇,你们居然这会儿才来!”慕锦成低沉地哼了一声。 顾青山脸上腾地红了,搓搓手,低声说:“我和方奎吃了早午饭就出山卖茶去了,刚回来,就听说了青竹的事。” “这怪不到你们,哪怕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我那二叔是早预谋好的,必是偷偷看着你们出山了,才来找我麻烦,今儿,多亏三爷来了,才救了青英。”顾青竹说着,拍拍手上的碎屑,将坛子搬到阴凉处放着。 顾青山和方奎看着蹲在地上,和顾青英争论螃蟹大小的慕锦成,两人上前拱手行礼:“东家,多谢,多谢。” “好了,你们往后也长点心眼,对了,你们谁家里有烧酒?我们晚上吃蟹,要不要一起来喝一杯?”慕锦成丢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十分熟稔地开口说。 方奎喜道:“我家里有,一会儿搬一坛来。” “奎哥,你别听他的!”顾青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顾青山劝顾青竹:“过门是客,何况还是东家,又救了青英,我爹这会子起不来床,要不然该亲自请到家里吃饭的。” “你们……”没人站在她一边,反对无效,顾青竹只能干瞪眼。 最高兴的当然是慕锦成,他奸计得逞,吃香辣蟹,没有酒,那怎么行! “晚上要一起来啊!”见他们要走,慕锦成还不忘殷殷叮嘱。 要是只有他和苏暮春在,顾青竹定不会给他酒喝的,只有拉上顾青山和方奎,她才不好说什么。 “好好,我们一准来。”两人说着回去了。 隔了一会儿,方奎送了一坛烧酒来,顾青山更把今天新割的一块五花肉送来加菜,顾青竹推拒几次,却拗不过,只得收下。 顾青竹倒了小半碗烧酒,淋在木盆里,不一会儿,那些个螃蟹一个个醉倒,动弹不得,刚才还挥舞的大钳子全都耷拉着。 将螃蟹一个个刷干净,剥壳去胃腮肠,再洗了一遍晾着,过了中秋的螃蟹,膏肥黄美,每个蟹脚都是鼓鼓的白肉。 顾青竹舀了半碗面粉,将螃蟹一切两半,裹上一层薄薄的面粉。 青英早坐在灶间烧火,顾青竹待锅中油热了,挨个炸了,原本黑青的蟹壳全都变成了金黄色,足将熬汤的大砂钵堆得满满的。 就着锅里剩下的油,爆葱姜蒜,辣椒,花椒粒,而后倒入炸好的蟹块,淋烧酒,加黄豆酱,大火烧开,小火熬煮一盏茶的工夫。 厨房里的鲜香之气藏不住,过门越窗,飘散在黄昏的山间小村庄里。 慕锦成深吸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二十年前的味道啊,再次闻到,堪比老友重逢! “尝尝,是不是你说的味儿?”顾青竹盛了一大海碗,端到桌上。 慕锦成迫不及待地搛起一块,放在嘴里一吮,满口鲜香麻辣,正满足了他灵魂深处的渴望,但石蟹到底比不得前世的肉蟹,黄膏没有那么多,蟹肉少壳还硬,也就是吃那么一点鲜味儿。 苏暮春斯文惯了,实在学不来慕锦成用手抓了吃,还时不时吸吮手上的蟹黄,他吃了一个,就停了手,只坐在那里看他吃。 待顾青竹做好笋干烧肉、毛豆肉丝、清炒韭菜、烧扁豆、小虾米炒丝瓜,干蘑鸡蛋汤,慕锦成面前便堆出了一座蟹壳山,他正奋力剥最后一根蟹腿,看得宝应眼馋不已。 装了一碗笋干烧肉,顾青竹用篮子拎到顾世福家里,他伤着,难得买回肉,还全送了她,虽说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但她心里终究是不忍心的。 孙氏正在厨房忙着做晚饭,都是些地里自己种的菜,她推让了几次,到底是接了笋干烧肉,焐在大灶上,她自个吃啥不要紧,当家的伤着,总是要有点油水下肚才行。 顾世福听见顾青竹的声音,急急地唤了她去说话,他虽听顾青山说了始末,但总不安心,还要顾青竹亲自说了,方才放下心里的石头。 “我在屋里听见你二叔说的哪些混账话,气得直想当面打他的耳光,只可惜这条腿不中用!”顾世福长长叹了口气。 “青英福大命大,上次是三爷救的她,这回也是,福叔你别担心了,过几日,我的户籍文书就要办好了,往后,他再不能为所欲为。”顾青竹挨着他床边的小杌子上坐着,安慰道。 顾世福点头:“嗯,到底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下子就给办了。” “那位同来的苏公子是县老爷的公子,我算是走了运,恰好得他帮忙。”顾青竹笑笑说。 顾世福感叹道:“世上总是好人多些,咱山里人没啥本事,却也不能平白得人恩惠,你回去和他们说,若想要点山货,只要村里有的,我都能帮着准备些。” 顾青竹点头应允:“他们为着紫竹来的,我自会送他们一根最好的,另外,若他们真想要点啥,吃点啥,我来张罗,您只管歇着,好好将养,只盼着早些好了,才是咱村里的福气。” “紫竹?这……这可太难为你了!”顾世福拍拍顾青竹的肩膀。 顾家坳几十口子人都知道顾青竹最大的逆鳞就是弟妹和紫竹,紫竹丛一年发几根笋,每根竹子长了几年,在她心里都有一本账,少一个枝丫她都知道。 少时,顾大宝偷了一回竹子,天天被顾青竹盯,逮着机会就打他,而且是不管不顾玩命似的打,以至于明明可以打赢的顾大宝,每次都被顾青竹的气势打败,久而久之,他见着顾青竹就怕,每次都远远绕着走。 而今,要她拿视若性命的紫竹送人,当真是不容易的。 顾青竹淡淡地笑:“也不全为这回,上次我便答应的,只是这次由着苏公子选,直选到他满意就是了。” “是个好孩子。”顾世福心里不是滋味。 若不是父母俱不在身边,她哪要这般周全,将桩桩件件都扛在肩上,顾世福愈发怜悯她。 屋外传来顾青山从茶园收工回来说话的声音,顾青竹站起来道:“福叔,我喊青山哥到家里去吃饭。” 顾世福挥手:“你们去,别慢待了客人。” 待顾青竹和顾青山跨进自家院子,就见桌椅板凳都被搬了出来,慕锦成、苏暮春和方奎已经坐在院中琵琶树下,菜已摆上,酒也斟满。 “快来,快来,只等你了!”慕锦成急急地招手。 四人在桌边坐下,剥蟹喝酒,苏暮春没什么酒量,只喝了一两杯烧酒,便有些晕乎乎的,顾青竹煮了秋茶给他,以茶代酒,陪着三人吃些菜。 蟹肉凉,做的又是辣味的,顾青竹怕青英积食难消,只许她吃一两个,又另搛了些菜给她,在厨房里吃了。 及到暮色茫茫,研墨带着两个大包袱,被先前的黑衣家奴护送了来,那些自然是慕锦成和苏暮春的一应日常用品,慕家老太太恨不能,把蕤华院的丫头也送了来,硬是被熊永年劝住了。 见那三人喝得正高兴,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结束,顾青竹便另装了一盆蟹块,又盛了些笋干烧肉,及几样菜蔬,给宝应研墨以及外头的几个人吃。 直到月上中天,院中被月光照得如霜似银,四人才尽兴,烧酒劲大,三人喝了一坛,顾青山和方奎已有醉意,脚下踉跄。 “三爷,明儿,请一定到我家里吃饭!”方奎眯着眼,一连说了几遍。 “好!”慕锦成微醺,爽快地答应。 顾青山和方奎相互搀扶着回去,顾青竹不放心,要跟着送,被慕锦成拦住,挥手让宝应去了。 夜风渐起,研墨担心苏暮春着凉,扶着他进屋去了。 月光明澈,秋风已凉,慕锦成握住她的肩膀,使劲眨着醉意朦胧的眼睛,盯着她的眸子看:“顾青竹,你……” 第一百五十章 山里生活 酒鬼的力气很大,顾青竹耸动肩膀,却是挣不脱,她拧眉微怒:“三爷,你醉了!” 慕锦成充耳不闻,更低下头去,琢磨她眼中漫天璀璨星辰,而在那片星海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瞪他,他亦瞪他。 温热的酒香喷在顾青竹的脸上,白若冠玉的脸近在咫尺,眉目如画,唇艳似瓣,腮边因着醉意染出三月桃花般的粉,愈显妖娆魅惑。 顾青竹心跳如鼓,几何时有人敢这般放肆,她一时红了脸,气得扬手欲打。 “顾青竹,你真好看,可也是真的凶,以后不知......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章 山里生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初识炒茶 “都是山里采的,不值什么钱,谈什么买不买的,三爷若是喜欢,我送你些尝尝便是。”方奎不在意地说。 “三生酒楼若是要,可不是一点半点。”慕锦成放下香菇,又拈起一片木耳看了看说,“瞧着还不错,我先少买些回去送人,若是罗掌柜也觉得好,到时,你们就可以直接给三生送货,每样,一年少说也得要百多斤,价钱也会比在集市上卖划算些。” 方奎一听,顿时喜上眉梢:“那可太好了,若当真要这么多,咱村里人做事也有奔头,今年茶市......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一章 初识炒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二章 梁满仓带回好消息 瓦匠师傅用石灰画出地基线,男劳力一起动手挖,女人们则帮着准备茶水饭食,整个顾家坳因着梁满仓家造房起屋,全都忙碌热腾起来。 及到巳时正刻,那日带着文书离开的男人如约重返顾家坳,他带来了崭新的户籍文书。 顾青竹正在工地上帮忙,被宝应悄悄叫回自个的院子,她看着慕锦成手中捏着犹有墨香的文书,心中怦怦直跳,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瞧,我说话算话,你的户籍文书办好了!”慕锦成见她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遂玩笑道......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二章 梁满仓带回好消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地一百五十三章 新屋落成 深蓝天幕云层堆积,半圆月泛起黄晕,山中晚桂盛放,香气馥郁,随风潜入,清冽沁人。 酒意微醺的三人,迎着夜风,嘻嘻哈哈一路走了。 顾青竹去寻青英,将与铁蛋青川玩斗草的小皮猴子拎回家。 次日,南仓县最大的酒楼要收购顾家坳山货的消息,比晨光更快地散布到小山村的角角落落,有性急的,吃了早饭就踩着满地的露珠上山去了。 今儿天阴沉沉的,顾青竹照旧到梁满仓家里帮忙,有几个瓦匠师傅在屋里铺砖地,五六个木匠师傅忙着装木窗,顾青山几人大概嫌院里乱,招呼三个瓦匠搭手,将用剩的木料砖头都搬到外头去了。 至于搬去了哪里,顾青竹顾不上问,因为今天来帮忙择菜烧饭的人一下子少了好几个,除了秦氏和徐氏,其他人差不多都上山捡菌菇去了,她一个人要烧两桌饭菜,忙得片刻都不能停。 及到下午,阴了一天的天再也忍不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工匠们都转到屋里做活。 早上出门的妇人和孩子纷纷往回跑,顾青竹左等右等,却不见青英三人回来,心里十分焦急,幸而,秋雨缠绵,下得不大,她穿了蓑衣出去寻。 “青英……”顾青竹在他们常去的地方找了一圈,连个人影也没找到。 她不免心惊,加快脚步,一路走,一路喊。 “阿姐,我们在这里。” 风雨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应道。 顾青竹心下稍安,循着声音去了,却见她家茶园里的窝棚不见了,新起了四堵墙,已经有一般房屋高了,三个小脑袋正贴着墙边张望。 她如坠梦境,站定后,左右瞅了瞅,这里确确实实是她家的茶园,原先用来铺窝棚顶的旧茅草,还被掀开在一旁。 脸上感觉到雨愈发密了,顾青竹顾不上想这些,脱下蓑衣拢着三个小的,急急回去。 见着梁满仓,顾青竹掸了下周身雨水,蹙眉问道:“满仓哥,我家茶园里的墙是不是你叫人砌的?” “你都知道了?嗳,天公不作美,我本想赶赶工,明天再告诉你的。”梁满仓好似被戳穿谎言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方奎性急,张口就说:“那个窝棚确实不行了,昨儿晚上我只一拉,它就塌了,根本……” 梁满仓连连朝他使眼色,可已来不及阻止。 顾青竹无可奈何看着他们:“几位哥哥大概早就想瞒着我做这件事了。” “不是……,是你奎哥喝醉了,非拉我俩上山看月亮,结果,他……他弄塌了窝棚,我……我们就想着给你重弄一个。正巧,满仓家里刚好有材料,我们就……”顾青山一咬牙,直接赖上方奎,可他不擅撒谎,话说得结结巴巴,最要命的是,他还红了脸。 顾青竹见他们三个如此窘迫,不由得笑了:“昨儿月亮是啥颜色的,三位哥哥恐怕都不知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只是真不需要,窝棚就很好的。” “青竹,我们各家有事时,你都全力帮忙,你制茶,我们也帮不上啥忙,就想给你弄处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地方,安心做自己的事,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梁满仓见她缓了脸色,心下稍安。 方奎嘿嘿笑道:“对对对,造这房子,我和你青山哥也有私心,过些日子,你若得了制茶新技艺,咱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嘛。” “去!哪有你这样说的!”顾青山笑着推了下方奎,笑着骂道。 两人打闹,当下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 “满仓哥帮造了房子,我顺便再麻烦一次,砌个炒茶的灶台。”事已至此,顾青竹只好接受。。 “好啊,这还不是顺手的事。” 梁满仓满口答应。 顾青竹摇头提醒:“我要的灶台可与我们做饭的不一样。” “这有何难的,只要你能说出个模样,这些个瓦匠师傅定能照葫芦画瓢垒出来。”梁满仓倒是半点不担心。 “那我明日……阿嚏……”顾青竹话还没说完,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快把这碗姜汤喝了!”秦氏拧眉,快步走来。 顾青竹接过热热的姜汤,略吹了吹,喝了一口说:“谢谢婶子,青英他们呢?”乾坤听书网 “他们无事,刚喝了姜汤,家去玩了。”秦氏找了帕子给她擦头发,“你别在这风口上站着,快回家洗洗,可莫要着凉生病!” “你去,明日,我让瓦匠师傅等你就是了。”见此,梁满仓等人一起催促。 顾青竹小跑着回家,烧了热水,畅快地洗了澡,换上干爽的衣裳,神清气爽。 雨绵绵地下了一夜,时大时小,到了第二日方才渐渐停了,太阳破开层层堆积的云,散发着温和的光,秋风秋雨最是无情,榆树、桦树的叶子被刮去大半,遍地枯焦,沾满泥泞的土路,就连溪水里也飘荡着黄绿斑斓的的落叶。 几个工匠扛着木料随着梁满仓走到顾青竹家的茶园,顾青山和方奎挑着瓦片跟在后头,众人齐动手,及到中午,屋顶的瓦就盖上了,一间炒茶的房子像模像样地矗立在山间。 刚下了雨,不好进山,村里人大多留在家里晒昨日捡的菌菇,有闲不住的,跑去顾青竹家茶园的房子看稀奇。 这房子虽只有一间,却是很大很宽敞,把茶园旁边的地都占了,瓦匠师傅正按顾青竹的要求搭灶台,村人们都很惊讶她的锅居然是倾斜的,免不了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猜测她要做什么用。 过了几日,梁满仓家里的房子建好了,围起了一圈竹篱笆,顾青竹帮着糊了窗户纸。 这日一早,方奎和顾青山动手帮他搬家,虽都是些简陋的家具物什,但一放进去,仿佛带着旧时的光和记忆,空荡荡的屋子顿时有了家的感觉。 梁满仓独自给父母和兄长的牌位上了香,默默祷告了一番,而后郑重地行礼叩拜。 他回来有些时日了,今儿该返回南仓县县衙销假当值,故而,他请顾青竹帮着烧一顿饭,既算新房开火,也感谢村人这些日子的帮衬。 梁满仓挨家挨户去请,顾世根扶着顾世福慢慢走来,方奎赶忙给他搬了椅子坐。 “整整三个月零三天,我今儿可算是能出门了!”顾世福叩叩椅子扶手,笑道。 方奎笑嘻嘻地说:“您看着气色还不错哦。” 顾世福偏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我悄悄地告诉你,这是青竹不让我早下地,要不然,满仓造房子肯定得我来督工,哪用着你根叔呀。” 一旁的顾世根笑得流下眼泪,伸手边抹边说:“一晃,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过去这么些年,再听你像年轻时候一般开玩笑,我都有些犯糊涂了。” “福叔这是高兴,可这刚能走,断不能逞强,还得要拄拐!”顾青竹端了菜来,笑着说。 顾世福摸出烟丝嗅了嗅,塞在烟锅子里却不点火,故作恼状道:“晓得了,晓得了,难怪我家老婆子整日把你挂在嘴上,这是青竹说,那也是青竹说的,但凡不让我做的,都是你说的!” 顾青竹掩嘴乐,众人跟着哄笑,一时间,酒菜齐了,各自落座,顾青竹给顾世福倒了一碗茶,在他眼馋的目光中,把酒杯拿走了。 “我只喝一杯,还不行?”顾世福不甘心地问。 顾青竹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起码现下不行!” “那几时行?”顾世福嘟囔,却也只得老老实实以茶代酒。 顾青竹只当没听见,转身去厨房炒菜。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众人欢欢喜喜地吃过,尽兴而返。 下午,梁满仓将屋子锁了,依旧将钥匙留给顾青竹保管,他自个骑着追云,前往南仓县。 自此以后,村人们每日热情不减地进山捡菌菇挖药材,浩荡的人人群不止是妇人和孩子,没处打短工的男人也加入其中,他们胆子大,走得远,能采到榛蘑和松茸,偶尔运气好,还能碰见鸡枞和鸡油黄,这两种是菌中美味,村人等不及晒干,直接出山卖鲜货。 有卖回来的村人说,三生漂亮的女掌柜十分和气,不仅收的价钱高于集市上的摊贩,还会额外赏他们几文钱搭牛车,就是为了保留菌菇的新鲜口感。 顾青山和方奎料理了家里的事情,返回南仓县的丁家面馆,这会儿东市正摆摊收药材,面馆歇了很久的馄饨摊该出摊了,他俩一去,便替换下顾小花和方玲回家歇歇。 顾世福的腿恢复得不错,远比章平津预想得好,他起先还肯拄着拐杖借力,后来嫌麻烦,一气之下直接扔了,如今行走虽有些瘸,却精神头十足,村里家家采的菌菇,都得先过他那一关,不仅要剔除小的残的,保持一贯的品质,还要防着误采了毒蘑,惹出祸端来,这些足够他忙的了,可他却半点不嫌烦,反倒乐在其中。 几场秋雨催发,山中野菊开了,秋色更浓,青英挎了小篮子,专掐那些似开未开的花骨朵,野菊晒干了,既可和茶同煮,败火去热,也是一味药材,明目抗炎。 因着大家都奔菌菇去了,野菊无人问津,这倒让青英每日都能带一小篮子花朵回来,她与大姐说起,常惋惜那些没有掐下来的,明日全开了,再做不了药。 时光慢转,秋意日渐肃杀,周遭的山峦换下五彩斑斓的外衣,露出黑灰暗淡的枝丫,深沉凝重的仿佛垂暮老者,晚秋的顾家坳,在重峦叠嶂中活泛着烟火气,早晚几缕炊烟融在薄雾烟霭中飘飘荡荡。 众人全在忙碌,多少皆有收获,唯有顾青竹纵使有了然的经验和慕锦成的理论,可在一步步的实践中却一次次碰壁,功败垂成。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五十四章 得密册 顾青竹自打回了顾家坳,试炒茶不下百次,却没有一次成功,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失败中,顾青竹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比如灶膛里烧的柴,绝不能用松枝,她有一次杀青做的不错,可因着烧的是松枝,松油烟气把茶的香味全污了,只得忍痛全沤了肥。 还有杀青时,茶叶不可以多,却也不能过少,多了,翻腾不开,少了,锅烫,茶叶容易焦,她的手也烤得吃不消。 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过杀青这一关,更不要说揉捻和烘干了。 然而,深秋已至,寒露将来,时不待人! 秋日的阳光斜照进茶园小屋里,顾青竹坐在小杌子上,看着锅中变黄的茶叶发愣,她深切地怀疑慕锦成告诉她的都是假的,一个纨绔说的话,哪里做得了真?! 正当她反复思量之时,顾青水背着竹篓跨进门来,叫了一声:“青竹!” “嗯,你怎么来了,要到哪儿去?”顾青竹收敛神思,站起来问。 顾青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出去卖榛蘑刚回来,在鸡冠子山上遇见慈恩寺的了然师父,他叫我带信,让你得空去一趟。” “哦,谢谢你呀。”顾青竹倒了一碗温水递给他。 “你还试制茶呢?”顾青水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半碗,偏头看见锅里的茶叶问。 顾青竹无奈地摇摇头道:“是呀,可惜还是不行。” “眼见要寒露了,茶园里已没人采茶,大家都进山去捡菌菇,你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得远一点,多少有些收获,像我今天就卖了三百多文,若再晚点,天气转冷,下了霜,想采也没了,以后只有挖药材,那可苦多了。”顾青水好心劝道。 顾青竹笑笑道:“反正也没几日了,我再坚持坚持,过了寒露,我再和你们一起上山。” “行,我们等你。”顾青水喝光了水,将碗还给她,转身走了。 顾青水说得不错,今年的秋茶,她都用来试制茶了,鲜叶没空卖,炒茶也没做成,白荒废了一季,远没有他们赶着季节时令做事进项多,眼见着青松明年的束脩又成了问题,她急,但她更不甘心! 顾青竹草草收拾了屋里的东西,浇熄了灶膛里的火,回家做午饭,青英和铁蛋青川总在一起,三人放羊捡粪,采花玩耍都不要她担心,到吃饭的时候,就会自己回来。 “阿姐,阿姐!”顾青英提着小篮子,一阵风似的跑进家门。 顾青竹从厨房里探出头笑:“这是怎么了?瞧瞧你后头,花掉了一路。” 小丫头赶忙回身去捡,嘟囔道:“马奶奶果然最会吓唬人!” “你遇着马老太了?她说啥了?”顾青竹疑惑地问。 青英扬起皱巴巴的小脸说:“她说上次来的坏人又来了!” 顾青竹揉揉她的头发,安慰道:“你看,这不是没事嘛,她老糊涂了,乱说的!” 着急忙慌跑了一路的顾青英,闻到厨房里蒸鸡蛋的香气,舔舔嘴唇说:“阿姐,我饿了。” 顾青竹接过她手里的竹篮,将菊花倒在鸡窝上的小匾子里,扒拉均匀道:“快去洗手,马上就可以吃了。” 两姐妹吃了午饭,顾青竹要到慈恩寺去,为着马老太一句话,她到底不放心,便将青英托付给秦氏,方才背着竹篓出门。 远远的,走在路上的顾青竹,瞧见二叔家门前围着十多个村人,里面叽叽喳喳不知吵嚷什么,她赶着有事,未做停留,径直走了。 她刚走上慈恩寺的石阶,慧觉就在山门处看见了,他到底是个小孩儿,站在高处嚷:“顾家阿姐,了然师叔正等你呢。”说完,蹬蹬蹬转身跑进寺里去了。 顾青竹坐在山门前等。 秋日,远山苍茫,碧空如洗,蓝得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几朵云像调皮孩子随手撕下的棉絮,点缀在天边,一群雁变换着队形从空中飞过,隔了会儿,又有一两只落单的,嘎嘎叫着追赶。 她正看着出神,就听门里一阵衣衫窸窣的声音,赶忙站起来。 来的果然是了然,顾青竹矮身行礼:“了然师父,青水说,您找我?” 了然合掌:“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昨儿,主持大师从法济寺回来了,他得了念空大师亲写的制茶法子,我昨儿看了一宿,还有些不得要领,特意请你来瞧瞧。” “真的?我也可以看吗?”顾青竹心中大喜。 了然笑:“师兄送了我,自是我的,给谁看,不给谁看,当由我说了算,请跟我来。” 顾青竹垂头低眉跟在了然身后,走进厨房的后院。 院中桂花树下的石桌上,茶香袅袅,一本小册子被风翻过一页又一页。 “你瞧瞧。”了然将册子推到顾青竹面前。百花文学 顾青竹双手接过,颔首致谢,坐在石凳上细细研读,这册子不过十来页,写着端庄大气的楷书,从采茶、杀青、揉捻、烘干到包装、运输,储存等各个方面做了详实的记述。 隔了半晌,了然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可看出点啥了?” “不瞒师父说,前些日子,有个人也与我说过这些,只是没这个细。”顾青竹边看边点头。 了然疑惑地问:“他是南边来的?” “不是啊!”顾青竹头也没抬,本能地说。 倏然,她又觉得不对,这种新的制茶技艺是从南边庙里兴起的,密不外传,南苍县乃至整个宁江城大概都不曾有人知晓,要不然,东市秋茶不会这般惨淡,就连南苍县最大的茶商,三生的茶场都没有人会这个技艺。 他,慕锦成,一个纨绔是怎么知道的?居然说的和这个册子上写的相差无几! “这就奇怪了!”了然捻着佩珠,他虽惊讶,却没有继续追问。 这是个无解之谜,顾青竹一门心思都在炒茶上,没工夫深究,埋头如饥似渴的看册子。 隔了会儿,顾青竹翻过最后一页,笑着说:“这个写得太详细了,比我一点点试错好多了。” “你全都看的懂?这里,我看着就不甚明白。”了然伸手指着某处道,“为何春茶要老杀,秋茶反而轻杀呢?” 顾青竹偏头说:“这个,我理解杀青是去除茶叶里的水汽,春茶嫩,秋茶粗,如果一样的话,春茶不够干,秋茶则会碎,至于后面的冷揉热揉大概也是与此有关。”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了。”了然边听边想,点头认可。 小册子是竹纸写就的,摸上去光滑柔韧,顾青竹轻叹:“幸好还有几日。” 了然明了:“我纵使有这册子,一时半会儿也制不出茶,今儿早上,得亏我照着誊抄了一份,你拿回去,细细揣摩。” 能看一眼这种制茶秘法,对顾青竹来说,已是天大幸事,而能得一份抄本,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意外惊喜,她一时高兴得瞪大了杏眼:“谢谢了然师父!” “谢就免了,你若当真制出了与这一般无二的茶,可得来告诉我一声。”了然淡然一笑。 “那是当然的呀。”顾青竹说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滋味平和,香气淡然,她不禁低头看茶汤,碧色微深,她急切地问:“法济寺的秋茶?” “嗯。”了然低声应了,起身进屋。 不一会儿他拿出另一本册子和一个素净白瓷小罐,一并交到顾青竹手上:“这是从法济寺带回来的茶,你一定要做出它的样子来,至于滋味,你适才也喝了,炒茶,色形味,缺一不可。” “我晓得了。”顾青竹双手接受,郑重答应。 了然送她离开,走到围墙边,眺望一眼道:“我瞧着,你茶园里新起了房子。” “是村里几位哥哥帮忙。”顾青竹笑道。 拐了一个弯,山门在望,了然方才说了一句:“这个好。” 顾青竹辞别了然,回到顾家坳,已是下午了,平日里,这个时候,村人不是在山里采菌菇没回来,就是出山卖山货去了,全不像今天,路上来来往往全是人。 “青竹,你上哪里去了?你二叔家出事了!”迎面碰见徐氏,她一把拉住顾青竹焦急地说。 顾青竹不明就里,眨眨眼睛说:“我出去了一会儿,他家里能有什么事?” 徐氏压低嗓子说:“还不是上次,你二叔答应那个无赖杨大发换亲,今儿,他带着自个妹子找上门来,非要兑现之前的承诺,全村人都知道你有了户籍文书,再说,你二叔上回的伤还没好,他哪敢惹你,却又撵不走那个混蛋,这会儿已经闹了大半日,杨大发指名道姓要拿二妮换呢。” “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与我不相干!”顾青竹转身要走。 徐氏却拉着她不松手:“走,跟婶子瞧热闹去,他平日里惯会欺负你们,今儿,咱就要看看他们的笑话!” “婶子,我还有事呢。”顾青竹推脱,她对顾世贵家焦头烂额的丑事没半点兴趣。 徐氏却是不依,挎了她的臂膀就走:“不行,事情哪天不能做,今儿,咱也出出这些年受得恶气!” 顾青竹知她是好心,只好由着她拉了去,她想着略待一会儿就离开。 她们刚站定,就见山路上来了七八个黑衣人,簇拥着中间一个皮肤如炭,目光阴戾的精瘦男人。 常来看热闹的村人,一见这群人,心中暗惊。 顾世贵今天只怕要倒大霉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五十五章 顾二妮自卖为婢 “顾世贵,你个龟孙,还不快滚出来!”打头一个男人大喝一声,满脸横肉乱颤。 他的声音厚如铜钟,震得头顶上几片黄叶簌簌飘落。 “啊……”顾世贵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许是脚下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挤出一脸笑容,硬着头皮道:“侯……侯爷,您来啦,屋里坐呀。” 中间被称作侯爷的男人正是赌坊的管事,他看都不看顾世贵一眼,冷哼道:“有些人天生贱骨头,成天得让人逼着才肯还债!” “不……不是,咱不是说好了,明年清明时交......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五章 顾二妮自卖为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救人 眼见着暮色笼上了,山间起了雾霭,顾家坳黑乎乎的屋顶,冒出几缕袅袅的炊烟,顾青竹担心青英回家找不到自己又要着急,赶忙将茶篓放在茶屋里,在菜地里拔了几颗青菜,匆匆往家赶。 “青竹,你什么时候走的,我咋一眨眼就不见你人了。”徐氏挎着一篮子菜,从后面追上来。 “婶子,我是真有事。”顾青竹抱歉地笑笑,转而问:“后来怎么说了?” 徐氏撇撇嘴道:“有啥说的,别看顾世贵在村里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可遇着杨大发就怂了,女儿......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六章 救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以假乱真 “大妞,醒醒。”顾青竹上前推推她。 “嗯……”杨大妞睡得恍恍惚惚,梦里的哥哥是个青面獠牙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正要吃她。 今儿闹了一天,她差一点就不明不白地嫁给了一个傻子,多亏顾青竹及时解救了她,她躲在这里,黑沉沉的,啥也看不见,而周遭各种细小的声音,虫鸣鸟叫,甚至竹叶飘落在地的声音,都被她的耳朵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声震动耳膜,更震荡心肝。 她怕,但她更怕被抓住,只得将棉毯子当做铠甲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罩......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七章 以假乱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八章 炒茶问世 深秋,阳光不炽,风却厉害,不过半晌,茶叶上淋的水渍已经干透了。 顾青竹趁着最后的天光采了半篓茶叶,摊晾在茶屋长几上的匾子里,她坐在小杌子上,慢慢细致地将杂质残叶一点点剔除,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气味。 她新得了炒茶抄本,又有失败百次的经验,虽不知怎么炒好茶,却是知道那些错误不可再犯。 茶屋里堆着桑园修枝剪下的枝条,炒茶用的柴禾,按顾青竹的经验,除了茶枝就是桑条了,为了方便使用,顾青竹事先将桑条铡成一般长短......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八章 炒茶问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五十九章 品茗分享 顾青竹坐在秦氏家里吃面鱼儿汤,因着汤里放了香油和青菜,吃着格外香滑~爽脆。 秦氏好几次抬头看顾青竹,见她闷头吃得正欢,只得把想说的话又随饭食咽到肚子里。 “婶子做的面鱼儿真好吃。”顾青竹喝完最后一口汤,扬起脸问,“您刚才想和我说啥?” 秦氏放下筷子,叹口气道:“我是为你担心呀,先前,你琢磨炒茶,整个秋天都没怎么正经卖茶,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法子,又答应教这个,又答应教那个,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五十九章 品茗分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章 赠茶 “做魁首,青竹要做魁首!”大丫推了推顾青竹,哄闹道。 顾青竹淡淡地笑:“咱们闹闹也就完了,夺魁啥的可别瞎想,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南苍县茶业以三生为尊,不说他有几座产茶最好的大山头,就单一个制茶茶场就比咱顾家坳还大,今年从春到秋,茶市一路凋敝,慕二爷和韩掌柜岂会坐视不管?这会子,不定想什么辙去了呢。 再说其他几家,也不会坐以待毙,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抢得先机,南苍县的茶叶行当就得重新排号,谁不想一跃成龙......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章 赠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挖药材 “叫你俩选个布料,怎这般磨蹭!”门口传来一声吼。 铺子里的人都被惊着了,顾青竹转身望去,就见一个身穿黑缎裙,肥头大耳的丰硕妇人,张着血盆大口骂骂咧咧,两道短眉描得仿佛两只黑虫,趴在被肉挤得永远睁不大的眼睛上,半斤脂粉虽将她黧黑的大脸庞涂得雪白,可脖子往下却如黑炭一般,这会儿是白日,乍看尚且吓人,若是晚上,暗处隐了身形,只露一张煞白的脸,只怕是要闹出人命来的。 “来了来了,黄嬷嬷,你看这匹如何?”胖丫头......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一章 挖药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二章 野猪下山 顾青竹拍拍手上的泥土,轻笑道:“你别看它小,这可是三年生的黄芪呢,黄芪固本强身,用于补气,可与人参同效,虽说药行里收购价钱不及人参,但可比普通药材贵得多。” “真的?今儿可捡着宝了!”众人大喜,一个个拿着小锄头涌到山坡上。 “大家记得只挖带花的,那些幼苗药效低,卖不上价,留着咱们明年再来!”顾青竹及时提醒道。 众人纷纷点头,这会子,没人嫌弃她是个姑娘,是会拖累人的累赘,他们边小心翼翼地挖,边想若是先前带......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二章 野猪下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狩猎前夕 “满仓哥!”顾青竹回眸,惊喜道。 众人纷纷站起来与他打招呼,顾青山伸拳捶捶他鼓胀结实的胸口,笑着问:“吃了吗?给你做碗面?” “没呢,正饿着,来碗三鲜面,有些日子没来,闻着这香味,肚里的馋虫都开始闹腾上了。”梁满仓拉开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 顾大丫站在人群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耳后不自觉地热起来,听他们这样讲,转身一头扎进厨房。 “满仓哥最近忙啥呢,我上次来,也没见到你。”顾青竹给他倒了碗茶。 梁满仓......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三章 狩猎前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四章 狩猎 梁满仓又把重点强调了一遍,众人四散,各自回去牵狗,山里的狗为了吃口肉,个个都是追捕能手,小狗崽一断奶,就要跟着成年大狗钻山林,练就矫健的身姿和超强的爆发力和耐力,一只大狗别说咬住扑棱几下飞不远的野鸡,就是一只兔子,追着跑几个山头也是家常便饭。 村里人家家养狗,有的人家还养的不止一条,这会子几十条精壮大狗,黑、黄、花,不同毛色,体型不等,全聚在一起,一时间兴奋莫名,狂吠不已,场面着实壮观。 “青竹,大黄......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四章 狩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盛宴 “没有……没有,哪能呢。”此时方才神魂归位的顾世贵,讪讪然拽出山鸡,谄媚地笑:“我这不是刚捡着嘛,生怕被那熊瞎子吃了,这才揣怀里的,我马上……马上交公!” 适才狩猎混乱中,顾世贵瞄见这只受伤的山鸡侥幸飞出了围场,大家都盯着麂子獐子等大野物,跑一两只山鸡野兔根本没工夫追,他却悄悄退后去找,那只山鸡背上被快刀撩到,虽侥幸暂时逃脱,却是跑不远的,很快就被顾世贵追到不远处一个洞口找到。 可当他喜滋滋捡起山鸡,以为白得了一顿下酒菜,却不知也捡到了一个大麻烦,钻出洞的黑熊或许是吃饱刚睡,亦或是尚未睡醒,总之,直到顾世贵一步步退回到空无一人的围场,黑熊都没有对他出手,只是一路紧逼,将他当盘中餐戏耍。 顾世福没有理睬他的辩解,将铜锣和木锤背在身后,慢慢下了高坎,自顾往村里去了,其他人大多对他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不齿,俱都皱眉摇头,年轻一辈对他的讥讽更露骨些,直接冲他斜眼吹口哨。 顾世贵刚刚死里逃生,捡了条小命,哪里管得了这些,对小子们的挑衅充耳不闻,他拎着山鸡混在人群里,赶到村前空地,虽有不甘,可还是当着顾世福的面将山鸡扔在猎物堆上,末了,搓了搓手,又盯着看了几眼,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到旁边坐下。 众人离开,梁满仓带着两只狗,将周边又巡视了一遍,确认没有野物失落,也没有村人单独滞留,这才驱马赶回。 村前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七八个炉灶,此时橘色的灶火跳跃,锅上热气腾腾,之前送来的山鸡野兔獾子,已经被利索地处理干净,煸炒下锅,翻滚的汤汁将辣椒花椒豆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这个清冷的冬日,不仅吸引人的目光,更勾得腹中馋虫叫嚣不已。 而更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是堆积像小山包的猎物,除了极其招眼的巨大黑熊和肥壮野猪,其他健硕的麂子獐子足有十来只,至于山鸡野兔等其他小兽夹杂其间则更多,一时没法一一清点。 整个围猎虽出了顾世贵有惊无险的一点意外,其他的都十分顺利,比预料得早,奔波了一早上的男人心安理得坐下喝茶,只等女人们将热乎乎的饭食端上桌。 一只四十来斤的獐子刚刚剥好,红肉上还冒着热乎气,可这会儿剁了烧,只怕来不及,女人们担心菜少,怠慢了客人,一时没了主意,七嘴八舌地开始争论。 “要想快些入口,自然还是烤的来得快。”顾青竹挎了一篮子洗净的青菜回来,甩甩手上的水珠说。 “快是快了,可我们只怕弄不好!”徐氏双手一摊,皱眉道。 山里冬闲的时候,若正赶上大雪封山,妇人们家在自家火盆上烤点什么,给男人下酒,小孩子打打牙祭,是常有的,但相较于奢侈的烤肉,大多只是烤个红薯土豆或者毛栗子而已,徐氏自然不敢在全村老少爷们的饭桌上亮手艺。 顾青竹笑着道:“要不,我来,不过,我一个人太慢,要多几个人才好。” “让青竹来,她做菜没得挑!”姜氏展眉,如释重负地笑。 “我们来帮忙!”顾小花和方玲抢着说。 “秦婶子,陈婶子,还得麻烦你们帮我切肉。”顾青竹额外邀请了两位刀工好的女人。 秦氏和陈氏自然一口答应,两人生怕刀不够快,耽误了事,还将本就锋利的菜刀,在磨刀石上当了几下。 顾青竹挽起袖子,将赤藤镯往胳膊上推了推,专捡最肥美鲜嫩的五花肉下刀,很快两整块红白相间的肉堆在长几上,顾青竹切下一条,改成大小相等的小块,秦氏和陈氏照她的样子,飞快地切肉。 在这个当口,方玲已经打发她哥从家扛了一根长竹子来,方奎得知顾青竹要做烤肉,立时帮着劈竹子削签子,顾青水顾青石等人都来帮忙,只盼着早些能吃上。 将七八个灶膛的火炭聚拢,架上简易的烤架,顾青竹将串好的肉签放在上面,炭火很旺,五花肉油嫩,不一会儿就开始滋滋冒油,顾小花和方玲不停地翻烤肉,而顾青竹只专注一件事——撒佐料。 顾青竹家的佐料是独家秘制,其中不仅有辣椒粉花椒粉,还有八角桂皮茴香粉,光闻着就十分鲜香。 当佐料融入肥瘦适宜热腾腾的油脂中,鲜香麻辣瞬间激发,浓郁而直接,简直要盖过几口锅里焖煮的肉食。 大家齐动手,烤肉就变得十分简单,一盏茶的工夫,就能烤好十多根,帮忙的人已经等不及地先尝为快。 此时其他的菜肴也差不多好了,妇人们用大盆装了,依次上桌,顾世福在居中的桌上和梁满仓陪萧耿五人,年长一辈的男人单坐了两桌,小辈和年纪轻的男子,不拘什么,拣情投意合的胡乱挤坐了三桌。 顾世福将家里去年存的,准备办喜事的三坛烧酒拿了来,其他几家又凑了些自家酿的,一时间酒碗倒满,肉食飘香,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一顿敞开了吃的饕餮大餐开始了! 鸡肉软烂,兔肉麻辣,獾肉鲜辣,大骨熬煮的萝卜汤清甜味美,而外焦里嫩,鲜香诱人的烤肉最受欢迎,每人都要一口气吃个十串才算过瘾,至于爽嫩经霜的青菜,以及和杂碎炒的鲜脆芹菜,正好可以缓解嘴里贪食的麻辣烧灼感。 七八个灶膛都让给了烤肉,几个年轻的小媳妇也来帮忙,顾青竹一刻不停,方才保证餐桌上的烤肉不断,两整片的五花肉很快就串完了,秦氏和陈氏只得取了獐子腿上的瘦肉混合肥膘一起串,这样烤的,虽没有五花肉鲜嫩,滋味却是不差的。 男人们推杯换盏,闹哄哄吃了,满意地捧着肚子站在别处剔牙,直到这会儿,才轮到女人和孩子们吃饭,徐氏和姜氏将剩下的菜合在一处热了热,肉食菜蔬还剩不少,众人也不分桌,各自拣喜欢吃的,站着扒拉一碗也就是了,小孩子们早吃了烤肉,这会儿不想吃饭,只顾疯玩。 顾青竹逮着青英喂了半碗,也就由着她玩去了。 痛快地吃饱喝足,女人们忙着收拾桌椅锅碗,而男人们则开始剥猎物准备分肉。 萧耿等人来帮忙围猎,既得了猎物,自然没有空手走的道理,顾世福以顾家坳村长的身份,选了三只最肥硕的麂子作为回报,萧耿再三推让,却架不住顾家坳人的热忱,在梁满仓一再劝说下,到底还是收下了。 大黑熊全身都是宝,熊掌、熊胆、熊肉都能卖钱,最贵的当数只有一处破口的熊皮,顾世福思虑再三,这次的围猎收获颇丰,肉食足够全村人分,他决定将黑熊拉到南苍县,整只出售,这样能多卖些钱财。 梁满仓是飞鹰营出身,野外捕食手到擒来,这会儿,哪怕喝了酒,照旧动作麻利,和村里年轻人一起,将野猪和剩下的麂子獐子,以及其他小兽一起剥了,很快,茅草铺就的地上,肉食一字排开。 顾世福做主,顾世根和郑家禄动手,很快就给每家每户分了肉,考虑到人口多少,劳力大小,以及骨肉多寡,肥瘦搭配,顾世福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如此各家分量自然不等,少则十几斤,多则二十来斤,大家知他一向公道,对此也没什么异议。 山鸡和野兔连毛带皮,按一家一只分,有人挑山鸡,也有人要野兔,剩下几只瘦小的和下水一起,又各家分了一回。 至于几张新剥下的皮子,顾世根提议留唯一的一张獾子皮给顾世福做铺盖,他的腿伤了,冬日天寒,有这个厚实的皮子做褥子,能好过些,另外几张麂子皮和獐子皮,做冬日靴子最好,里面衬上野兔毛,在雪地里走一天也不冷,顾世根算算村里成年的青年,差不多一人能摊上一双,至于一整张完整的野猪皮,卖到皮货行,大概能换不少钱。 因着家家多少都有了好处,众人都很满意。 最后只有四只活的嗷嗷叫的小野猪,一时没法分,若是杀了,这种两三个月大的小崽子,除了嫩骨架,根本没什么肉。 “没啥吃的,不如放了。”有人提议道。 “它们身上沾了人的气味,野猪群不会接纳它们,再说,这几个还没断奶,根本没有办法自个找吃的,又失了母猪的照拂,放归山林,被其他野兽吃了,是早晚的事。”梁满仓站在旁边说。 “那咋办?”另一个人无奈地问。 他们本是围猎,哪成想还弄出个麻烦事,食之无肉,弃之不忍。 众人缄默,隔了会儿,顾青竹出声说:“不如我来养着,到底是几条性命。” 闻言,众人窃窃私语,这四只小猪崽养大了,肯定能卖不少钱,但养大它们却是不容易的,那得吃多少粮食,花多少钱,男人女人心里都有一本帐,自不会干头脑发热的事,他们盘算来盘算去,到底还是放弃了。 顾世福见他们最后都默不作声,便开口道:“你们既然没意见,这四只猪崽就归青竹了。” “她既得了猪崽,那些肉可得少分点!”一旁的顾世贵跳脚道。 他家里四口人,除了吴氏年老,其他三人都算劳力,而顾青竹家里青松和青英都未成年,分的肉食居然和他差不多,他心里着实不服气,深觉顾世福有意偏袒,故而逮着机会就想发难。 顾世福瞪了他一眼:“若你想要猪崽,大可拿肉换!” 第一百六十六章 梁满仓的决定 站在他身后的朱氏一听,赶忙拉扯顾世贵的衣角,唯恐他拿现成的肉去换那一堆没嚼头的骨架。 “我又不傻,为啥要拿肉换!”顾世贵梗着脖子说。 顾世根眯起眼睛嘲笑道:“那你还说什么傻话!” 无形中,顾世贵被顾世福和顾世根联手坑了一把,他稀里糊涂被绕进去了,一时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得用力瞪大他那双终年浮肿,目光涣散的眼睛。 周遭的人忍不住笑,先还是低低的,小声的,后来,不知谁憋笑岔了气,噗,放了一个响屁,大家终于......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六章 梁满仓的决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卖熊 等顾青竹将晚饭端上桌,就见梁满仓三人一路说笑着,踩着满院稀薄的月光走了进来。 方奎端来一碗辣椒片炒猪肝,顾青山则提着一坛新酿的红薯酒,桌上是顾青竹做的大蒜烩卤肠、烧青菜、芹菜肉丝,另有一钵萝卜炖麂蹄汤。 三人坐下喝酒聊天,顾青竹姐妹陪着吃了饭,青英疯玩了一天,吃饭时便开始小鸡啄米似地打瞌睡,顾青竹丢下吃了一半的碗,带她去洗漱,刚抱到床上,就歪着睡着了。 “青竹,上次让胡管事写的字据,可在你处收着?”梁满......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七章 卖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较高下 明面上,四大家族的大掌柜都比管事的高一阶,而像罗霜降这种赚着整个南苍县一大半酒楼银子的大掌柜,就是各家的小爷见了,都得客气恭谨地称一声罗掌柜,何况是徒有其名,只会斗狠耍横的狗腿子管事。 罗霜降趁他低眉垂眼假恭敬的的工夫,移开目光快速瞧了眼钟掌柜,后者会意,微微点头。 等精瘦如枯骨的男人说完,站在一旁涎着脸赔笑,罗霜降黛眉一挑,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欠着钱嘛,能有多少?” “不多,不多,一百两而已。”侯管......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较高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九章 项上人头做利钱 听不见回应,罗霜降有些疑惑地回眸,顾青竹收起心思,赶忙点头:“谢谢罗掌柜,三生的菜,寻常人吃不到,我们今儿可算是有了天大的口福。” “好会说话的丫头,我这儿前头正上客呢,腾不出空,我就不陪你们了。”罗霜降捏了捏她的手说,转身又吩咐道:“老钟,你待会儿帮我招呼一下。” “好嘞!”钟管事笑着点头。 顾青竹回到院中,梁满仓三人正手脚麻利地将一整张熊皮摊在树枝架上晾着,钟管事喊了伙计将肉抬到后厨去了。 打水洗了手......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六十九章 项上人头做利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章 进山未归 男人女人坐了一屋子,从春上茶市的不景气一直讲到地里红薯被野猪拱了,再从年前的大雪说到初冬雨少,众人聊得心不在焉,唾沫飞溅,顾世福捏着烟杆闷声陪坐一旁。 孙氏坐在灶间烧火,男人们煮一炉茶便打发了,可女人们尤其是带着小孩儿来的女人们,总少不了冲一碗糖水待客,顾世福向来大方,一碗水总要加一大勺糖,她眼见着糖罐下去了一大半,还得陪着笑脸给人不停地续,想想就气闷。 顾青川从堂屋人窝子里钻进厨房,就见她娘拉着脸,......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七十章 进山未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众人跟着黑子往纵深里又走了两里路,密林中雾气沉沉,人群穿过,仿佛撕开了一整块薄纱,让原本静止的烟霭无声无息地缠绕着他们流动,当他们走入一处低洼,倏然,一大团白雾扑面而来,将十数人围困其中。 “不好,遇着迷雾了!”顾青水神情紧张,一把攥紧黑子的狗绳。 冬日里,密林中常有迷雾,时轻时重,可大可小,轻的,能瞧见脚下方寸地,重的,连同行者都看不见,而迷雾范围小则不过几十步,若是遇着大的,方圆十里全被笼罩,届时......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惊人消息 顾青竹听不清他爹说什么,不仅是因为顾世同说话的声音低,更因为她根本不理解他说的话,只当他是思念情切,故未做留意。 看着一盆灰烬渐渐发白,顾青竹领着弟妹,挨个磕头,顾世同站在一旁,伸出指节分明的大掌,捂住了整张脸庞揉了揉。收拾妥当,一家子坐下吃晚饭,顾青竹不停地给顾世同搛菜,他又将菜分给紧紧挨着他坐的青英,瞧着他走时还在襁褓中,如今长得愈发像妻子的小女儿,满脸温柔。 “青英,快出来堆雪人!”外间雪小了些......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七十二章 惊人消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堆雪人 见他说的言之凿凿,字字在理,顾世福看了看身边的人,大家一起不说话了。 顾世同见此,知自己言重了,遂低头叹息道:“我一走五年,心里最亏欠的就是青竹这丫头了,她当年不过十岁,就得撑起一个家,青松和青英到底小,能长到如今这般好,已属不易,况且,还供青松念书,她这个长姐不好当,当然也少不了你们的照应。” 顾世福斜睨了他一眼:“都是家门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我们照顾他们姐弟本就是该的,只是, 你甫一回来,不...... 《农门茶香远》第一百七十三章 堆雪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农门茶香远</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弟一百七十四章 不一样的爹 吴氏看着顾世同脸上的笑容,一时心虚,呐呐道:“我想,我想……” “啊呀,磨磨唧唧,还是我来说。”顾世贵闯进来,一把拉开吴氏,梗着脖子道,“你一甩手走了五年,老娘一直跟我过,如今你命大回来了,总得拿出钱财来好好孝敬孝敬!” 顾世贵大概是一路跑来的,雪地路滑,不知摔了多少跤,满身都是雪沫子,连头发稍上都是。 “二叔,你红口白牙的胡说,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么,自打我爹走了,第二年你就和我一抵一地养阿奶,我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你统共就养了两年,还有什么脸面说这样的话!”顾青竹生怕她那糊涂爹经不住哄骗,抢上前护住青英道。 吴氏见她揭了老底,愠怒道:“你这死丫头,最不讲良心,在顾家坳若没有我们照应,还不知被别人骗去多少钱!” “顾大宝经年累月欺负我们,至于你和二叔,旁的不说,只讲八月里,你们还想着卖青英,更要强将我嫁给杨家村的无赖,只为给顾大宝换亲!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照应!” 顾世贵眼珠子滴溜溜转,板着脸说:“别在你爹跟前乱嚼舌根,没影儿的事!杨大发想要二妮,我不肯,只能忍痛卖给人家做婢女,你们是大哥的女儿,我怎好擅自做主发卖!” 顾青竹冷哼一声:“若不是我们的户籍文书得朋友帮衬,及时办了下来,你恐怕仍旧死性不改,一心琢磨拿捏我们榨取钱财!” “混账王八蛋,欺人太甚!”顾世同一听这般言语,怒气奔腾,他飞起一脚,正踢在顾世贵的肚子上。 他虽不习武,但常年在军中,耳濡目染,拳脚力道自然比寻常人强得多,枯瘦如柴的顾世贵立时倒飞出去,屁股斜插在雪人滚圆的肚子上,挣扎着出不来。 顾青竹被他悍然出手吓了一跳,但心里却是暖的,这些年被二房欺负,吃的苦,受的罪都因他这一脚得到了补偿。 顾青英到底年纪小,见顾世贵像个张牙舞爪的王八嵌在雪堆里,而且还是被她爹打的,立时笑眯了眼,跳着拍巴掌。 “你个死丫头!”吴氏气得挥手就要打。 “阿娘!”顾世同一把抓住她细如麻杆的手腕,厉声说,“当着我的面,打我的孩儿,真以为我是泥捏的菩萨!” 吴氏瞪起了吊稍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往年的顾世同,最大的忤逆不过是因着王氏死了,和家里闹掰,净身出户另住,根本不敢和自个叫板,更别说动手了。 “你打呀,你打呀!”吴氏翻脸嚎哭,埋头往顾世同身上撞,“大家都来看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这么个不孝子,一走五年,了无音讯,今儿刚回来,就要为一句话打死老娘啦。” 顾世同突然回来了,这可是比戏文里的故事还要传奇,村里人得到消息,都来看他,正瞧见这一幕闹剧,忍不住掩嘴嘀嘀咕咕,窃窃私语。 “你休要缠我爹,坏他名声!”顾青松猛冲出来,涨红了脸道。 朱氏母子奋力将顾世贵从雪堆里拔出来,他假模假式扶着吴氏道:“你今儿知道了,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 吴氏被他这样一说,哭得更伤心,抽抽噎噎,老泪纵横。 “顾世同,别在我面前摆出老大的臭架子教训我,你没遭过我的罪,哪知我的苦!”顾世贵竖起眉毛叫嚣。 “哼!你的罪和苦,无外乎一个词,好……吃……懒……做!”顾世同咬牙,一字一顿地说。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养老娘五年,现如今你必须给五百两银子,要是不给,打今儿起,老娘就归你管,我什么都不理!”顾世贵恶狠狠地说。 顾世同不急不躁,慢悠悠道:“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赡养老人本是儿女本分,你今儿突然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两,别说我没有,就是有,也不会给你分毫,当初分家时,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我净身出户,一根草都不带走,你得全部家产养老人,现如今你突然反悔,我也不为难你,阿娘可以归我养,但总得按那时的家产分一半与我,才能说得过去。” “呸,一间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的破房子,一口旧锅,七八个坏碗, 你要你拿去!”顾世贵不耐烦地挥手。 “爹在时,挣下的家私都被你败光了?”顾世同不相信地看着他。 朱氏忿忿地说:“大宝他大伯,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难不成,公爹当初留下过金山银山?这五年我们坐吃山空,把你老顾家整垮了?” “没规矩的玩意儿,爷们说话,几时容得你跳出来咋呼!当年,我爹突然病故,留下多少钱财我不知道,但三餐饱饭,满仓的粮食,圈里的肥羊在村里也是响当当的,如今,你们活成了什么,猪狗么!”顾世同看着他们一家子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来花色的衣裳,鄙夷地说。 吴氏被他一说,臊地满面通红,那时就是以为日子好过,小儿子耍点小钱不算什么,却不知就此埋下祸根,说起顾老头的死,和顾世贵赌钱也脱不了关系。 顾老头一辈子耿直,是个埋头苦干的老黄牛,却不想生出个败家的祸害,为着颜面,硬是被闷气出了肺病,等顾世同看出他脸色不对,已经晚了,药石难医,很快就下世了。 顾世同整日在外翻山越岭行医,一早出门,天黑方回,对家里的事一点不知道,王氏贤惠,只想省事和睦,故而,他一直对父亲的死因疑而不解,更对顾世贵赌钱败家的事一无所知。 “你管我屋里婆娘做什么,麻溜地拿钱来!”顾世贵脸色铁青道。 顾世同转头对顾青竹说:“丫头,拿扫把来,将这些龌蹉扫出去!” “你……你敢!”顾世贵气结。 他没想到自个原本像面团似的大哥怎变成了铁板一块,他本是来拿捏揩油的,却不料把自个脚踢断了,都没捞着一点好处。 顾世同乜斜着他:“你闯到我家里,无理叫嚷了半天,半点不讲兄弟情,我还要热脸贴你冷屁股,哄着你玩?!” 就在这时,顾青竹当真拿来了扫帚和大竹扫把,父女两人一左一右往外扫,刚铲过的雪地湿漉漉的,融化的雪水混着灰尘,变成了黏~稠的泥浆。 “啊啊啊,你……你……真是太不讲道理了!”朱氏拎着裙摆直躲,深怕泥点子溅一身。 “你今儿留在这里,若是没钱,休要回家,从今往后,你就跟他过!”顾世贵推了一把吴氏,小跑着出了院子。 吴氏慌了神,一叠声呼唤:“世贵,世贵,不要,不要啊……” 顾世贵一家三口跑没了影,吴氏尴尬地立着,看了眼顾世同,嗫喃道:“你弟当真是穷得揭不开锅,眼见着要过年了,可家里还啥都没有呢,你这做大哥的,总不能见他这般潦倒难捱。”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二弟若是一时遇着难事,我断不会袖手旁观,就算自个没钱,也要到外头给他借去,可如今看着,他是叫花子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是他懒,不肯劳作,怪不得旁人,况且依他的脾气,无论我帮他多少,都是升米恩斗米仇的下场,不,根本不会有恩,全是仇恨。” 吴氏怒火中烧,恼道:“照你这么说,死活是不肯给一文钱了?” 顾世同慢条斯理地说:“钱是肯定没有的,若你打今儿开始和我们过,下月的口粮倒是可以省了。” “口粮不能少!”吴氏尖叫。 小儿子一家可就靠着顾青竹给她的口粮度日,若是断了,岂不是要喝西北风饿死! 顾世同偏头不解道:“为啥少不得?二弟不讲孝道,将你推给我,于情于理都讲不通,但我总不好学他,让你露宿野外,饿死山林,那自是与我们同吃同住,怎还用得上口粮!” 吴氏一听,急切地说:“我住老二家习惯了,饭菜……也合口味,就……就不折腾这身老骨头和你们挤了,只要每月初一来拿口粮就好。” “你是长辈,若这样说,我自是由着你,但二弟那儿,不知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闲话,你好歹也做做样子,在我这儿住到过年再回去,也好堵住他的嘴。” “不不不!”吴氏坚定地摇头,“我一天也不能在你这儿!” 说着,干瘦的老妇人扭头就走,脚下生风,仿佛走迟了一步,就会被顾世同绑在家里似的。 村人见此,俱都掩嘴偷笑,有几个男人和顾世同打招呼,站在院门口寒暄几句。 顾青竹在一旁简直看呆了,这还是那个在她跟前装可怜,博同情,像个孩子似的,陪青英疯玩的老爹吗? “傻站着干啥?快收拾收拾,一会儿到福叔家吃饭去。”顾世同转回来,拍拍她的肩膀。 “嗳。”顾青竹应了一声,去了厨房。 顾青英嘟着嘴,不满道:“爹,雪人破了个洞!” “这好办,爹给你补上!”顾世同笑得慈眉善目,满口答应。 他拿了木掀子,从院外铲了雪,小心翼翼把洞补上,直到青英点头认可了,方才罢手。 “哇,好大的雪人!”顾青川跑进院子,两眼亮晶晶地说。 “我走的时候,你才满地爬呢,这会儿都长这么高了!”顾世同摸摸小子乌黑的发顶。 顾青川好不容易从雪人上移开目光,方才想起,他来办的正事:“世同叔,我爹让我来请你到家里吃饭。”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老爹的设计 “正和你青竹姐说去呢。”顾世同笑眯眯地说。 青松拉了青英去里屋换鞋,顾青竹收拾了厨房,将大黄解了,放在院中看家。 顾青川在前面引路,顾世同抱着青英,青松牵着他的手跟在身旁,趟雪前行,捧着一坛酒的顾青竹,看着他们父子三人的背影,眼眶突然湿了。 自个盼这一天整整五年了,那日,织坊开张,她看见谭子衿和谭立德站在门口迎客,她就曾梦想,若有朝一日他爹能回来,和他们姐弟三个并肩而站,让她拿什么换,哪怕是豁出性命,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如今,老爹好生生在她面前,直到此时,还仿佛是在做一场美梦,她愿这梦永不要醒! “阿姐,快来!”青英脆生生呼唤。 “来啦!”这样真好呀,顾青竹收敛神思,扬起脸,黛眉星目,熠熠生辉。 顾世福家里已经坐了顾世根和郑家禄,连眼盲的顾世喜也被顾青水扶了来。 “喜哥,你的眼睛……”顾世同细细把了脉,又翻看他的眼睛,有些为难道。 “我晓得我这眼睛没的救了,连累家里婆娘受罪不说,如今连青水也被我害得找不上媳妇,我也没啥怨的,试想谁家标致的大姑娘,能看上咱这个光吃饭不挣钱的废人呢。”顾世喜自嘲地笑笑。 顾世同淡然说:“喜哥想哪里去了,你这个眼翳又不是绝症,若是用刀割掉,还能恢复如初呢。” “在眼睛上用刀?”顾世喜吓得脸色微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可,万万不可!” 顾世同抓着他的胳膊,微微笑道:“喜哥莫慌,我回来了,总会有法子让你重新看见,古籍上早有金针拔障术,若你害怕,咱就不用那种,若是单凭针灸,效果自然不如割翳,但在家里做些喂鸡撵狗的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世喜举手茫然乱挥,好不容易抓着顾世同的手,欣喜道:“真的?这简直太好了,说句让你们笑话的话,咱顾家坳除了青竹姐弟最盼世同回来,我可就算是第二个了。” “我们没啥说的,只盼着和他喝酒!”郑家禄笑哈哈地说。 众人哄笑,男人爽朗的笑声传到厨房,孙氏正炒花生,眯着眼睛对在灶间烧火的顾青竹说:“这多少年没见他们哥几个乐呵了,今儿酒是断然少不了。” 顾青竹倾耳听听,无奈地说:“有福叔家禄叔护着,我爹肯定不会听我的劝呀。” 孙氏安慰道:“没事,都是自家酿的酒,又不是外头买的烧刀子,喝多了,大不了睡一觉,照旧生龙活虎。” 顾青竹自然知道,在这个久别重逢,兴致勃勃的时候,他爹哪怕喝多了,喝吐了,都是高兴,自个就不要扫兴了。” 屋内,男人们围着炭盆喝茶,炒花生的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世同,往后,你还打算做游医郎中?”顾世根抿了口茶问。 “想是想的,但总得先把青竹的亲事办妥了再说。”顾世同点点头道。 顾世根打趣道:“你这是铁了心嫁女儿呀,青竹没和你闹?” “人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我昨儿算是体会到了,她虽不高兴,但还是给我铺了被褥,还把最大的被子给我盖!”顾世同骄傲地说。 顾世福见他心意已决,无法改变,只得说:“既如此,我们也没啥劝的了,等过几日,雪化了,你到慈恩寺上找位师父算算他们八字合不合。” “哎呀,我没想到这个!在南边,慕将军倒是找方士算过,说是上好的姻缘。”顾世同拍拍手,皱眉道,“我还是信了悟师父,改日去算一算。” 在厨房里的顾青竹听得真切,不由得撇嘴,心中暗道:“什么上上好的姻缘,分明是坏她打算的糟心事。” 男人们吃着花生,喝着茶,聊得热火朝天,厨房里,水汽氤氲,饭香混着菜香,温暖着雪后初霁的冬日。 酒过三巡,饭过五味,几个不再年轻的少时玩伴,哄闹着,酒酣耳热之际,俱都醺醺然。 顾世同本没有多少酒量,又架不住劝酒,自然是醉得一塌糊涂,顾青水和顾青竹搀扶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蛇行,好不容易才将他弄到家里床上。 顾青水赶着回去扶顾世喜,顾青竹则打了热水给老爹擦拭。 “青竹,爹是真的为你好!”顾世同醉得两眼迷离,半倚在床边,抓着拧了热巾子,准备给他擦脸擦手的顾青竹道。 “好。”顾青竹懒得和一个酒鬼争辩,顺嘴应付。 闻言,顾世同眼睛一亮,狡黠地说:“如此说来,爹只当你答应了哈!” 顾青竹哭笑不得,想他醉得厉害,也就不与他说什么对错,只想让这个变身话唠的老爹赶快闭嘴,遂一叠声道:“好好好,都依你,你睡会儿,话说多了,一会儿又难受想吐。” “这才是我的乖女儿。”顾世同满意地合上眼。 不一会儿,顾世同就沉沉睡去,顾青竹帮他掖好被角,端着水盆出去了。 许是喝多了酒,许是被窝太暖,亦或者是有亡妻的牌位陪着,总之,顾世同这一觉睡得痛快,连梦都没做一个,睁开眼,窗外已近日暮。 他一翻身,掀开被子起床,跺到窗前扣长袍腋下的盘扣,就见顾青竹正舀了煮烂的猪食喂猪,院里的几只胆大的鸡,飞到猪圈里和四个猪崽子争食,鸡仗着自个是先来的,不仅在猪食槽里抢,还抽空飞啄,惹得小野猪哼哼唧唧,边飞快拱着吃,边发出护食的闷哼声。 顾青竹隔了会儿,将鸡撵走了,这些个野猪虽说才几个月大,獠牙还没长出来,可野性却是与身俱来,这几只鸡别瞧着现在蹦跶着欢,等开了春,被生扑撕碎都是有可能的。 “丫头,我以后再不喝这么多了,咱晚上吃啥?爹饿了。”顾世同耷拉着眉眼,一副认罪认罚的表情。 顾青竹见识过他对付顾世贵,再不会被他的表面蒙蔽:“这话可是你说的呀,青水哥刚走,他请你明儿到他家里吃饭。” “我肯定说话算话的,你答应的事也不要反悔啊!”顾世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顾青竹黛眉微蹙,一脸茫然道:“我答应啥了?” “不带这样耍赖的,你分明答应了亲事!”顾世同眨眼,无辜中藏着狡黠。 顾青竹欲哭无泪,摊着这样一个专会给自个亲闺女下套的老爹,也是三生有幸了。 “我不嫁!”顾青竹丢下硬邦邦三个字,拎起桶,一步不回地去了厨房。 好不容易设计来的承诺,被强制驳回,顾世同跟在后面嘟囔:“女人心海底针,才这一会儿就变卦了,总之,我不管,只当你答应了的。” 顾青竹听了他无赖至极的话,苦笑道:“你喝醉了,我应你的酒话,当不得真。” “慕家真的是爹给你用心选的,你再考虑考虑?”顾世同一脸期盼道。 “先吃饭,你不是说饿了?”顾青竹最受不得唠叨,只得打岔道。 桌上摆着一砂钵的南瓜粥,一箩馒头,溜酸白菜梗,辣椒片,炒干黄瓜丁,炝青菜,顾世同陪着儿女坐下,顾青竹站在一旁给三人盛粥,昏黄的灯光,将她纤长的剪影投到窗上,温暖又温馨。 顾世同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村里与他交好的人家,俱都轮流请他吃饭,一连几日,日日喝酒,倒是再没喝醉过。 初雪下得快,融化得也快,几日太阳一晒,洁白的雪都成了肆意流淌的污水,满地泥泞,湿滑难行。 从春到冬,整整熬足了一年,家家的羊都到了最肥美的时候,山里人最盼望的收成近在咫尺。 顾世福家的羊个个养得油光水滑,可他的腿伤了,青川年纪又小,而孙氏是个妇道人家,怕被人诓骗,顾世同知道这事后,主动要帮他赶羊出去卖。 三日后,顾家坳人结伴出去卖羊,顾世福思前想后,若是让卖羊的村人帮着喊顾青山回来,又怕耽误了面馆的生意,遂让顾世同帮着赶了他家里的十头羊,和顾世根家的羊群一起出山。 顾家坳人搭上了三生酒楼,羊不愁卖,如今正是冬令吃羊肉最好的时节,一只六十斤以上的大羊能卖一两银子,顾世同拿着十两银子,并赶羊的鞭子,一起递给顾世根:“根哥,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去办。” “要我陪你一起去不?”顾世根接过,一手一样,关心地问。 顾世同摆摆手道:“不用,不用,那日归家心切,什么都没带,今儿,我去将军府把行李拿回来。” 顾世根皱眉问:“你一个人拿得下吗?” “不过是个行医背箱及几件换洗衣裳,没什么东西,就是耽搁时间收拾,你身上带着一年辛苦钱,还是先和村里人一起回,若是晚了,只怕路上不安生。” “那好,你自个也注意。”顾世根将顾世福那份钱仔细收好,嘱咐道。 “嗯,我晓得。”顾世同点头应下。 两人自此分开,顾世根和村人回去,顾世同走到嘉**街,向巡街衙役打听慕府所在,顺着指引一路找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将军府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入眼,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飞檐挑角,大红灯笼,朱漆廊柱,高大的府门上悬着一块暗红色大匾,上书幕府两个黑色楷书字,字迹雄浑拙朴,入木三分。 “小哥,请问慕将军在府里吗?”顾世同拾阶而上,至门房处拱手问道。 青衣门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探身往外一指:“这里是大老爷府上,你找的慕将军是我们府上的二老爷,你往西再走百多步,拐过去见着第一个,就是了。” 顾世同闻言,连连屈身感谢,他退下台阶,举手遮住正午的阳光,觑着眼睛看了看敞开的大门,可惜,里面被一块巨大的雕刻着福字的汉白玉照壁遮得严严实实。 “奇了,慕将军还有位哥哥?慕?难道是南仓县首富,三生慕家?”顾世同拧眉,低低嘀咕了一声,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往前去了。 沿着高大的院墙行走,走不了几步,间或有茂盛的竹枝自墙头伸出来,拦住人的去路,又有凌霄花的藤蔓穿过十字海棠花窗探出头,遮挡视线,至于爬山虎等牵藤挂蔓的植物更是长得铺天盖地,将整幅整幅的墙挂满,风起时,荡漾出墨绿色的波浪。 顾世同仰头望去,透过花窗,只见里面树木繁盛,苍松翠柏墨竹沿墙而植,郁郁葱葱,半点不因冬日寒冷而凋敝,而内里却看不分明,想来更是一番别样景致。 拐过街角,又有百多步,果见一座府邸,较之前的,更显神武巍峨,看见守门带刀的兵士,顾世同料定,这里便是将军府了。 “小哥,我找慕将军。”顾世同抱拳说道。 守门的兵士大多是低阶小卒,并没有见过顾世同,他盯着看了看,眼光从头扫到脚,只见他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靛蓝粗布棉袍,肩膀和手肘处,补着三块补丁,虽都是蓝色,却有新旧颜色不同的细微差别,脚上的一双鞋,更是满是泥污,自阶下走来,凡过之处,皆留下一串黄泥脚印。 “我家将军一早出门未归,你是何人?”守门兵士冷着脸,紧握佩刀道。 顾世同笑容不减:“我是……” “哎呀,顾先生,你可算是回来了!”台阶下驶来一辆高大的马车,一个中等身形的壮年男子不等车停稳,便跳下来道。 顾世同回身一看来人,躬身行礼:“见过薛郎将。” 薛宁豪爽地笑:“我已不是什么郎将,现解甲归田,做了幕府管家。” 顾世同微微发愣,他可是慕家军四谋士之一,如今怎甘愿做了一府管家? 正当他思绪纷飞的时候,薛宁已经几步跨上台阶,揽住他的肩膀道:“走,进去说!” 见大管家薛宁与那乡下人如此亲近,门口的兵士吓了一跳,暗道自个刚才幸好没有以貌取人,否则定是少不了一顿军棍责罚。 绕过和那边宅院一般雕刻着蝙蝠祥云图案的照壁,入眼是很大的簇新庭院,雕栏画栋,白墙红柱,黛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熠熠光彩,此时虽是百花凋谢的时节,院中却花木葳蕤,一角腊梅正绽放吐蕊,芬芳扑鼻。 “将军早间还念叨你呢,说你再不来,就得派人到藏龙坳将你抓来。”薛宁将顾世同带入一处幽静住处,笑着说。 两人刚站定,早有外间候着的小丫头端了茶水点心送了进来。 顾世同拱手:“那日风雪交加,山里更甚,一夜便封山堵路,至今日方才得以出来。” “既来了,就别回去了,瞧,这是将军给你留的屋子,你看可还满意?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只管告诉我,我再叫人添上。”薛宁挥手指指各处。 只见室内布置清雅,桌椅家具都是一水的水曲柳,案几上笔墨纸砚样样周全,又有数枝瓶插的红梅点缀,不失冬日的热闹,他们此时站的是堂屋,瞧着后面还有一间内室。 “不不不,我来是想收拾行李回乡下去的,并无意在此久留。”顾世同连连摆手。 薛宁惊诧:“这……这我可做不得主,将军去了宁江城官署,约莫午后吃了饭方会回来,你在这里等等,亲自与他说。” “也好,我也该当面与将军辞行。”顾世同点点头,转而环顾四周问道:“我那背箱和书籍到哪里去了?” “都在你内室放着呢,谁不知道那是你的宝贝,将军特别吩咐过,无人敢动,半片纸头都不会少。”薛宁笑着说。 顾世同急急地进屋,就见一个大包袱原封未动,赫然立在屋子中间,旁边是一个泛着油光的竹编背箱,另有一个粗布包袱搁在床上。 顾世同转身找了剪刀,将大包袱上横七竖八捆了七八道的绳索解开,打开大如床面的包袱皮,里面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书籍哗啦啦倒了一地。 他捡重要的看了看,又点过数,确实不曾丢失一本。 顾世同起身,对着薛宁一揖到底:“谢谢薛管家!” 薛宁一把托住顾世同:“先生何必这般客气,慕家军上下,但凡受过伤的,谁还没得过你的救治,也就是门口那些新来的生瓜蛋~子,不晓得你出神入化的医术,敢对你横鼻子竖眼睛,偏你是上等的好脾气,还与他们礼数周全。” “该的,该的。”顾世同连连说。 薛宁拉了顾世同坐在桌边:“今日别走了,我一会儿遣人请他们几个来,咱们晚上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使不得,使不得,我答应大闺女不再喝醉了。”顾世同双手几乎摇出一朵花来。 薛宁大笑:“自古,男人常有怕婆娘的,却没听说你这样的,居然怕女儿?” “哪里是怕,都是愧疚。”顾世同低头叹息道,“我一走五年,对他们来说,跟个死人没两样,当年我那丫头才十岁,不仅要拉扯弟妹,还要代为赡养老人,更饱受我兄弟欺凌,我这做爹的,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心里痛如刀绞啊。”顾世同捶捶胸口。 薛宁拍拍他的肩膀:“嗳,虽说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能体会个中滋味,但五年没在老娘跟前尽孝,我亦内疚得很呢。” “所以,我打算以后都和他们同吃同住,再不分开了!”顾世同揉揉眉眼,笑道。 “你不如将全家搬出藏龙坳,在南苍县寻处小院子,不比住在偏僻乡下强些?你如果钱财不够,咱们兄弟可以凑些,再者,你若肯开口,单凭你救了将军三次性命,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薛宁耐心劝道。 顾世同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太麻烦了,太麻烦了,别说我故土难离,就我那丫头,为着亲事,还与我冷战着呢,说我坏了她制茶的打算,更别说让她搬来这里了,咱山里人,说到底,离了山山水水,就跟画龙不点睛似的,活得不得劲。” “听你说的,如此有趣,你家丫头有点脾气啊,甚合咱们将军府的脾性。”薛宁忍不住笑。 “岂止是有点脾气,在顾家坳,我都不顶她说的话好使。”一说起顾青竹,顾世同的眼睛都亮了,那是一个父亲,一个满怀歉意的父亲的骄傲。 薛宁敏锐地捕捉到不一样:“咦,先前不是说叫藏龙坳吗?” “嗐,我正要和你说呢,那就是一个地方,藏龙坳是五年前的叫法,现如今改做顾家坳了。”顾世同笑了笑。 “原来如此,我记下了,这些日子府里一直在筹备,过几日登门提亲,时间虽是紧了些,该有的规矩还是不会少的。”薛宁盘算道。 顾世同摸摸后颈,呐呐道:“那倒是麻烦薛管家操持,只是……” 正在这时,一个青衣仆人进来说:“大管家,将军回来了。” “咦,今日怎这般早?”薛宁赶忙站起来吩咐,“将军定然还没吃饭,去叫厨房准备着。” 仆人立时去了,薛宁笑着拉着顾世同:“先生与我同去,将军见了您必定欣喜。” 两人穿过月洞门,沿画廊曲径直走到主院南山院,就见将军长随,一身玄衣劲装的庆余,垂头站在廊下,屋里传出震天的咆哮:“薛宁死哪儿去了!” 薛宁本想问问庆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他向来寡言,此刻更是一言不发,只是斜视了眼屋里,薛宁不知所以,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将军,我来了!” 刚进屋,一件黑色暗纹大氅嗖得朝他飞来,薛宁赶忙接住,只见黑漆大案后,高大魁梧的男人仰脖子龙吸鲸吞地灌茶水。 “这……出了何事?”薛宁将大氅挂在衣架上,小心问。 “留都这帮龟孙,光拿俸禄不干实事,还想拉老子同流合污,我呸!”肌骨雄健的男人从案后转出来。 男人身高八尺,眉黑如炭,虎目灼灼,高鼻厚唇,一件回文锦袍包裹高大身躯,直显得肩宽背阔,膀大腰圆,威风凛凛。 “将军何必与那些人一般见识。”薛宁赶忙又给他续了一杯茶。 “哼,老子慕绍台在南边战场上杀得痛快,想不到到了这里,却要受这等鸟气!”慕绍台猛地一拍案几。 薛宁一把握住震荡不已的茶碗,低声劝道:“将军息怒,那些个目光短浅之辈,只当我们是从燕安城来的,便是和他们一样受排挤,不得重用的闲差,把宁江城当养老的处所,怎知将军胸中自有丘壑!” “丘壑个屁!”慕绍台圆瞪虎目。 第一百七十七章 慕绍台 慕绍台是武将出身,半生戎马,官职都是靠军功换的,在燕安城就被那些只提得起笔杆的酸文人气得七窍生烟,这才一怒之下回了南苍县,今儿定是在官署,被那些个多喝了几缸墨水的官场油子戏弄了,气得没处发泄,这会儿任他怎么劝都是无用的。 薛宁无辙,忽然灵机一动道:“将军,顾先生今儿早上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快快快,怎么不早说,快叫他进来!”慕绍台一扫脸上的阴云密布,急急地挥手道,“快去准备菜,还有上次大老爷送来的翠涛酿也拿上来!” “嗳!”薛宁急急地应了,躬身退出去。 出了屋子,他抓着顾世同的手哀求:“顾先生,你也听见了,将军今儿心情不好,只肯见你,你一会儿多担待,我在此谢过了!”说着,就要拜倒。 顾世同一把抓着他作揖的手臂:“说什么呢,这般见外!” 薛宁连连点头:“是是是,你小心说话,我去准备酒菜。” 说完,他推了把顾世同,自个提着袍角,飞跑着去了。 “见过将军。”顾世同进屋,打了个稽首。 慕绍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先生还是这般客气,过些日子,我们便是儿女亲家了!” 两人相携坐在桌旁,外头伺候的丫头进来重新换了两盏热茶。 “我惦念先生多时,你既然早来,薛宁可带你去看过住处?我知先生好清静,那处可还满意?”慕绍台喝了一口茶问。 顾世同起身拱手道:“谢将军百忙之中还记挂世同,屋子去看过了,无处不好,只是,世同要辜负您的美意了。” “此话怎讲?”慕绍台两道浓眉微拧。 “我既回到南苍县,自是要家去和儿女们在一处,不好留在府上叨扰。”顾世同提着胆子,又屈身道。 慕绍台摆摆手说:“是我想得不周全,令嫒嫁入将军府,你自不好留下,我即刻让薛宁去买处院子,你们父女挨着近些,可尽享天伦。” 顾世同红了脸摇头:“不不不,谢将军好意,世同只是不愿离了家乡山水,再者,较之县城中各大药行医馆林立,山里人看病实在困难,世同只想为乡亲尽一些绵薄之力,让他们少受病痛折磨。” “先生高义,既如此,我没有不成全之理,只是宅子还是要买的,既然不急了,就待薛宁寻摸处好的。”慕绍台沉吟道。 “这……”顾世同傻了眼,他已经驳了慕绍台几次话头,若再拒绝,似乎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正犹豫着,薛宁带着仆人进来送菜,他笑着接口说:“还是将军想得周全,我下午就去牙行里打听,保管买处称心如意的宅院。”顾世同暗暗朝他摇头,薛宁却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说话。 仆人们鱼贯摆上七八盘珍馐美味,又送来一坛细瓷素白酒瓮并两个描花酒盏,薛宁在旁开坛,准备斟酒。 慕绍台横了薛宁一眼:“会不会办事?拿大碗来!这眼珠子点大的,还不够老子润喉咙!” “是是是。”薛宁连声应了,朝门口仆人挥挥手。 不大一会儿,仆人小跑着送来两个青花细瓷大碗,慕绍台挥挥手,将薛宁打发出去了,又一把摁住准备起身的顾世同,自个亲自满满倒上两碗。 “来来来,那日归来大宴先生不在,今儿权当补上。”慕绍台举碗与顾世同面前的碗轻碰。 顾世同按住他的手腕,低声劝道:“将军,恕世同斗胆直言,慕家军兵不解甲,马不卸鞍,苦战五年,才得今时的太平岁月,将军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尤以心口那一箭最为凶险,现下虽是无碍,但这酒还是少饮为好,动怒更是伤身。” 慕绍台哈哈大笑:“我本是武夫,羽化登仙长命百岁非我所求,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但求马革裹尸醉卧沙场,如今天下昌盛,刀剑入库,马放南山,若是连喝酒都不痛快了,老子还要这性命何用!” 顾世同无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低喃:“陪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殇!” 慕绍台豪迈灌酒:“先生若是舍了那谨小慎微的毛病,便最得我心!” 两人推杯换盏,不消一会儿,就将那坛号称每年只出产三百坛,价值百两的翠涛酿牛饮般喝完了。 “薛宁,再去拿酒!”慕绍台摇摇酒坛,冲外头嚷道。 “将军,东府的熊大管家来了有些时候了,我说您正待客,他还在前头厢房里等着呢。”薛宁跨进来躬身道。 慕绍台皱眉:“他没说什么事吗?” 薛宁看了眼顾世同,回道:“我没问,他亦未说,想来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顾世同虽有了醉意,心中却是明白的,哪家大管家亲自登门是小事?只不过他在这里,不好说罢了。 “今日菜丰酒美,吃喝都畅快了,将军有事,世同不便叨扰,这就辞别归去了。”顾世同起身行礼道。 “也好,不日,我们即将成为亲家,来往的机会多得很,不在这一两日。”慕绍台点头,转而对薛宁说,“你遣人送顾先生平安回去,我出去看看。” 慕绍台撩袍匆匆走了,长随庆余跟在他身后。 “今日喝的有点多了。”面色酡红的顾世同讪笑。 薛宁扶他:“这些年也就是你能陪气头上的将军,这会儿别说叫人送你回去,就是八抬大轿抬你回去,我也是求之不得的呀。” “可我那些书?”顾世同念叨。 薛宁拍拍他的手臂,嘻笑道:“放心,你那些宝贝一本都不少,说句实在话,你那些个写得密密麻麻的书册,对大多数目不识丁的兵士们来说,可不顶一个肉包一碗酒管用!” 顾世同苦笑:“嘿嘿,说的也对,不过正因为他们觉得无用才会大意,我不怕他们偷看偷学,只担心他们撕了擦屁股,白糟蹋了先人心血!”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谁若敢如此,我头一个拿军棍打烂他屁股!”薛宁笑了一路,陪着顾世同回到住处。 顾世同晕晕乎乎,但还是盯着兵士将书籍打成两个包裹,分别放在箩筐中抬到门口的马车上,至于竹书箱,他一定要执拗的背着,薛宁也只好随他,而粗布包袱里是几件换洗衣裳,被顾世同随意丢在一个箩筐里。 除了赶车的马夫,薛宁又派了四名府兵骑马跟着,一路护送回家。 暂不说顾世同如何回家,单说喝了半坛酒却毫无醉意的慕绍台,他转身去了前厅偏房,就见熊永年在屋中搓手转圈。 “出了何事?”慕绍台沉声问。 熊永年约莫四十来岁,身形健硕,他一见慕绍台赶忙行礼:“回二爷,老太太让我来府上候着,说是等你回来了,就过府去说话。” “没了?”慕绍台有些意外道。 熊永年点头:“其他的,老太太没说,小的也不敢妄自揣摩。” “那就走。”慕绍台一挥手,领先走了。 慕家东西两院只隔着一个风园,平日里角门上锁,西院是男仆把门,东院则是上了年纪的婆子守着,因着外头大门间隔不远,若是无事,平日里很少走内里穿行,毕竟九曲游廊走起来也是颇费工夫的。 幸而慕绍台今日回来的早,陪顾世同吃了饭,也不过才是往日正常归家的时辰,他心里怕老娘久等,就叫人开了角门,一路无心欣赏冬日园中,蒹葭苍苍,鸥鹭翩飞的美景,急匆匆穿过风园,绕过大片松林,直入松芝院。 “母亲安好。”慕绍台躬身行礼。 松芝院中早早燃了银丝炭,慕老太太寇氏穿着件褐色松鹤延年的织锦狐皮袄,手里抱着手炉,坐在菊花软榻上,几个貌美女婢伺立一旁,她已是花甲之年,却面容不老,精神矍铄。 “绍台,快来坐。”寇氏看着小儿子,慈眉善目地说。 慕绍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低声问道:“不知母亲唤儿子来有何事?” “春莺,你们下去。”寇氏对端上茶来的婢女道。 “是。”几人鱼贯出去了。 寇氏转头看着慕绍台,叹口气说:“嗳,还不是锦成,他死活不肯娶乡下丫头,关在家里几个月了,只差把房顶掀了,你大哥好话说尽,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不从,眼见着成亲的日子近在眼前,若是出点差池,咱慕家在南苍县丢不起这个人。 寒露时,家里收到你第一封家书,说要过继锦成做二房长子,你大嫂死活不答应,为这个,连大家闺秀的颜面都不要了,拿着剪刀差点跟你哥拼命,后来还是锦成说了一句话,才把他娘安抚住。 如今你让他娶个乡下丫头做妻子,不仅锦成不肯,你大嫂更要反悔过继的事,你大哥整日被他们母子两人闹得焦头烂额,我叫你来,就想问问,这事,就没别的回旋余地了?” “娘,咱慕家最讲究忠孝仁义,知恩图报,儿子三次性命都是顾先生救的,这样的大恩大德,您叫我拿什么报答?”慕绍台跪在寇氏面前,抬头看她。 “嗐,可锦成不愿,强扭的瓜终归不甜,再说,咱家里不缺钱不缺地,你给他啥,给他多少,娘都舍得,断不会说一个不字,可我年纪大了,最见不得小辈儿们不快活!”寇氏拍拍儿子厚重的肩膀,抽出丝帕按了按眼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桃枝对大刀 就在这时,春莺在外间说:“老夫人,大老爷和大太太来了。” “让他们进来。”寇氏收了丝帕,拍拍慕绍台的手。 慕绍台起身站在菊花软榻一旁,此时,门帘一挑,进来一对中年夫妇。 男人正是三生慕家的当家人慕绍堂,他身形偏瘦,皮肤白皙,穿一身鸦青色织锦貂皮袍,长眉凤眼,相貌堂堂,依稀可见年少时的俊逸风姿,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温润如玉,这般气质风采,全不似一个精明算计的商人,反倒更像一个潜心读书的人。 跟在他身后的卢氏,远山眉,杏仁眼,丰腴富态,穿着件松绿色团花雪狐袄裙,许是最近着急上火,面色微显憔悴,眼角的细纹连胭脂水粉也盖不住。 早在外间,卢氏就已经听见慕绍堂的话,夫妻二人给寇氏行礼后,她便有些忍不住,抢着说:“娘说的对,咱慕家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但报恩也不是只有结亲这一条路走,二叔若是没有钱财房地,大可从我陪嫁里出,他们不是在翠屏镇么,咱们那边正有一座茶山,一并给他便是了,何必一定作践我们锦成,逼他娶个乡下没见识的丑丫头!” “你怎么说话!注意你当家主母的一言一行!”慕绍堂拧眉,回身低喝,“这不是正要和二弟商量,你这般刻薄作甚!” 卢氏闻言,一时红了脸,抿唇立在旁边。 “都是一家人,坐下有话好好说!”寇氏挥挥手。 待兄嫂坐定,慕绍台起身作揖:“嫂嫂有怨气原是该的,都是绍台之错,谁让我恶名在外,前些年,娶三房死三房,越娶越远,最后那一个青州罗家女儿,还没等过门,就暴毙了,那时,南苍县盛传我少年从军,刀剑沾了太多血,活该得冤魂报复,罚我终生无妻无子。 如今半生已过,膝下空寂,余生也不想再娶,免得害了好人家的姑娘,所幸,兄嫂怜我孤寡,肯将爱子过继,从此以后,我只把锦成当亲生孩儿待。 至于娶亲,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有小辈自作主张的道理,哪怕咱家孩子再娇惯些,可也不能坏了纲常礼教。 再说,顾先生医术了得,若是真论起来,与谭大哥也不相上下,只是他被我强掳去军中,可对我却从没有恨意,即使明知没有军籍,就没有军功,依然拼尽全力救助伤兵,南边多瘴气,他还特别研制了药物,保慕家军数十万将士无虞。 而我更是三次得他妙手回春,才有今时我们母子兄弟团圆之日,可我却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硬生生将他与儿女们分隔五年,五年啊,音讯全无,一个幼女及笄了,我能回报他的,除了给他们一家衣食无忧的生活,还要给他女儿一桩美满姻缘。 嫁入旁人家,我如何放心,唯有自己子侄方可托付,话说,明成早与谭大哥长女订有娃娃亲,可不就剩锦成了么,顾先生是很好的人,相貌俊雅,侠义心肠,我想他姑娘定生得秀丽娇美,性子也必然温和暖人。 我在南边请方士算过他们的八字,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那姑娘天生福旺财旺,将来咱慕家还要靠她光宗耀祖!” 卢氏实在听不下去,粗暴地打断他:“咱慕家在南苍县首屈一指,儿女亲事,不说门当户对,起码也该是大差不差,撇开家世不谈,她一个乡下丫头恐怕连磕头行礼的规矩都不懂,还说什么光宗耀祖,这分明是骗人的鬼话!” 慕绍台被卢氏咄咄逼人的话说恼了:“规矩都是人教的,若说家世,顾先生志在山野做游医,为穷苦百姓医治病痛,只这份胸襟,岂是是钱财可衡量的,大哥的三生又能做得几分!” 慕绍堂急忙说道:“二弟莫急,你嫂嫂爱子心切,胡言乱语,你不必与她计较,至于三生,它不单是我的,也是你的,咱们兄弟可不能生分了。” “大哥勿怪,我话一时话赶话说急了,锦成过继给二房,就是二房的大公子,将来是要撑门抵户的,说白了,将来的三生还是明成和锦成两兄弟的。”慕绍台也觉言重了,赶忙解释道。 卢氏听了这话,一时发愣,心思不知转到哪里去了,竟忘了与慕绍台争辩。 慕绍堂见妻子不说话,只当她默许了,便说:“锦成既然过继给你了,他的亲事,还是你做主。” “我虽说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但你们才是亲生,到时少的得来坐镇。”慕绍台松长出一口气,笑着说。 慕绍堂点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府里好久不办喜事,正需要热闹热闹,到时自有你嫂嫂张罗,你只管去官署办公。” “那先拜谢嫂嫂了!”慕绍台抱拳长揖。 卢氏见此,心知无法挽回,只得含混答应了。 “你们倒是说好了,可锦成那里怎么办?难不成当真绑着入洞房?”寇氏见他们兄弟和睦,心里宽慰,可一想到要委屈宝贝孙子,一下子又难受了。 慕绍堂恨铁不成钢地说:“自古以来,谁家夫妻不是成亲时才第一次见面?他偏要攀比明成,子衿这是聪慧能干,又生得好,若她是个愚笨丑陋的,明成还不是得照娶不误!” “不如让我和锦成说一说。”慕绍台沉吟道。 慕绍堂有些担心道:“他这几日在自个院里闹得不像话,我只怕你见了,要气疯掉。” “无妨,我既是他老子,就得认他,好的也认,坏的更要认!”慕绍台豪爽地笑,“大哥,你放心,我手下还没有调教不好的兵!” 卢氏听了这话,心惊胆战,不知他要拿什么雷霆霹雳手段对付慕锦成。 不待卢氏开口,寇氏已经先维护上了:“绍台,你去了,好生说话,锦成还小,你莫吓着他!” “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慕绍台躬身行礼退出去了。 卢氏不放心,想跟着去,又不好说,只眼巴巴看着慕绍堂。 慕绍堂无法只得起身道:“我也同去,免得那小子撒起野来,无法无天。” “好,你去。”寇氏点头,转而对卢氏说:“天儿越来越冷,打个瞌睡也麻烦,这会儿没了觉瘾,你陪我说会儿话。” “嗯。”卢氏瞥了眼丈夫的背影,点点头。 慕绍堂出了门,早有长随庆丰跟上来,他跑了几步和庆余说了一声,慕绍台站定,等他大哥。 老兄弟两个结伴而行,还未到蕤华院,就听一声怒吼:“砍死你丫的!” 慕绍台闻声竖眉,脚上用力,身形暴起,如一支满弓射出的箭,直掠入院中。 偌大的蕤华院一片狼藉,花草树木全被削的断枝残红,慕锦成尤不解恨,举刀就朝一棵百年香樟劈出,就在他刀口留树干不足半寸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一脚踢在刀背上。 那力道竟达千斤,慕锦成全无防备,被震得虎口发麻,哪里还能握得住刀,只眼见着那把刀直直地飞出去,插入院墙,只剩刀柄露在外头,颤抖不已。 见慕锦成捂着手,蹬蹬蹬后退,一起躲在屋里的宝应和右玉等丫头,一起跑出来围着他,生怕他伤着。 慕绍台负手而立,倨傲地说:“砍这些不会说话的草木有何用?亲事是我定的,你若有气,找我撒就是了。” 慕锦成右手差点震裂,原本心情就不好,此刻更是火上浇油,他扒拉开众人,傲然道:“别以为你做了我便宜爹,就想左右我!” “正月初八不会变,你能咋的?”慕绍台好笑地看着面前的侄子,不, 是自个白得的二十岁大儿子。 慕锦成默不作声跑去拔刀,几乎使了吃奶的劲也才拔出一点点。 “花架子倒耍得不错,只你这身肌骨还差着火候呢。”慕绍台手法极快,已经将他全身经脉探查了一遍。 慕锦成只觉是奇耻大辱:“不要你管!” 慕绍台斜睨了他一眼:“小子,你不如跟我学功夫,熊永年教你的过于保守,不如我这个。” “宝应,再拿把刀来!”慕锦成彻底放弃拔刀,疾走大嚷道。 “啊?”宝应傻了,不晓得如何是好。 敢对二老爷动刀?要知道慕绍台最趁手的兵器就是一把乌青玄铁快刀,战场上斩将杀敌,饮血无数,慕锦成这会儿要与他对阵,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鲁班门前弄斧! “去拿。”慕绍台丝毫不介意,气定神闲地挥挥手。 宝应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拿了一把和先前一样的刀来。 慕锦成一把抢过,双手举刀,右腿后撤,摆出了进攻的架势。 慕绍台忍俊不禁,靴尖一挑,将脚边一截三尺来长的桃树枝抓在手上,右手负于身后,淡然道:“来呀,小子,我只用左手。” “太欺负人了!”慕锦成气红眼,像头牛犊子似的猛冲过来。 别看慕绍台身宽体阔,却灵活异常,狂奔的慕锦成只觉眼前一花,慕绍台没了影子,自个的冲劲却刹不住脚,眼看着就要撞上院中养荷花锦鲤的青花大缸!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打不赢二叔,险气死老爹 这要一头栽进去,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还得被院里小丫头们笑一年!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支树枝勾住了他的后衣襟,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生生定在原地。 “这个天洗冷水澡,你的身子骨可扛不住,八成是要得病的,若是耽误了正月初八的好日子,可就不妙了。”慕绍台在他身后摇头戏谑道。 慕锦成几乎咬碎一口钢牙,他恨不能一头扎进大缸里,让自个已经全身冒汗的身体冰凉冷却,然后一病不起,他只要一想到要和一个像顾二妮一样,蓬头垢面,全身肮脏,双手粗短,指甲满是泥污的女人拜堂成亲,日日相对生活一辈子,他就忍不住作呕,连死的心都有了! 眼中赤红如血的慕锦成,满腹怒意,冷不丁转身就劈,接连劈出七八刀,刀刀都是拼尽全力,他虽跟熊永年练功不久,但他在现代就是个好动不好静的人,除了篮球,刀术,散打,跆拳道,他都有涉猎,虽说现代刀术不能和熊永年教授的相提并论,但现代搏击术的快准狠,他还是深有感悟的,此刻就是拿刀来实践这一点。 慕绍台没料到他用这种野蛮的打法,但不得不承认,破釜沉舟,将所有的门户破绽暴露在敌人面前,比拼的就是一个快字,心中恨意有多重,手上的刀便有多快。 他是他的儿子,他今儿是来收服他的,心中虽喜他在武学上的天生灵透,却是不能输了阵仗,只见他桃枝轻点,宛如蝶舞花丛,四两拨千斤,几乎是一瞬间就化解了慕锦成的蛮招。 一刀一枝,你来我往,慕锦成强势,慕绍台轻巧,渐渐的,慕锦成后劲不足,呼吸粗重,招式凝滞,桃枝已经将他身上的蜀锦划出七八道口子,而内里的里衣却未损分毫。 “孽障,还不快住手!”慕绍堂自外间叫守门的仆人打开院门,他一步跨入,见此情形,脸色剧变,大喝一声。 慕锦成已然力竭,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状态,此刻索性甩出手中刀,一屁股瘫在地上,双手往后撑着,额头的汗珠直滚,他大口喘着气,累的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既然打不赢,正月初八,你给我乖乖娶亲,若是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慕绍台一手拎着桃枝,一手提着刀走近,随手将刀扔给一旁的宝应,用桃枝戳着慕锦成的胸口说。 这等屈辱,慕锦成如何受得了,他抹下头上的汗水,用力摔在地上,站起来昂首挺胸道:“休想!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慕绍台挑眉冷哼:“大丈夫,你配吗?娶个媳妇都怂成这样,还威武不能屈,我呸!” 一张如玉白脸硬生生被涨成猪肝色,慕锦成恨声道:“慕绍台,我迟早一天会打败你!” “好,十年二十年,老子等着,但你如今没时间了,还是先娶了媳妇再说!”慕绍台哈哈大笑,丢下桃枝,扬长而去。 “你……你这个逆子,胆敢直呼父亲名讳,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站在一旁的慕绍堂气得跺脚。 慕锦成抠着身上横七竖八的口子,满不在乎地说:“分明是他为老不尊,要报恩,他自个娶了就是,假惺惺认我做儿子,就是想拿我的一辈子做筏子,成全他的仁义,我还没处说理去呢!”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二叔都多大年纪了,正因为那姑娘与你年纪相仿,又是故人之女,方才有今日佳话,否则,谁家姑娘愿意嫁你这个酒囊饭袋!”慕绍堂怒骂。 慕锦成梗着脖子叫板:“我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有本事别嫁进来啊,迟早得和离,纯属瞎折腾!” 闻言,慕绍堂心中气血翻涌,怒吼道:“反了,反了,庆丰,拿家法来!” 慕锦成嘻笑:“谢谢爹,还是您疼我,今儿把我打得皮开肉绽才好呢,正月初八就省事了。” 慕绍堂一想,若是打他,便真称了他的心,若是不打,心中怒火难消,突然间,心痛如刀绞,他的额头上不断冒出冷汗,面色青紫,不由得抚住胸口,大口喘气。 “老爷,老爷!”站在一旁的庆丰发觉他不对劲,立时大声疾呼。 这时,慕锦成方才慌了,后悔自个闹得太过,赶忙冲上前,一把扶住慕绍堂,两人合力将软绵绵的慕绍堂搀到屋内软榻上坐着,右玉赶忙倒了茶来,众人忙乱一团,服侍他喝了一盏茶,慕绍堂渐渐缓了过来,脸色却极差,蜡黄如金纸。 右玉到底是个大丫头,遇事沉着冷静,慌乱中早打发人去请了谭立德,这会儿见慕绍堂好些了,又着院里机警的小丫头去请卢氏。 卢氏只当慕锦成耍小性儿,连右玉也哄不住,只得辞了婆母,急急地走了来。 她进屋,一见到半倚在榻上虚弱的慕绍堂,不禁吓了一跳,连说话的声音都打了颤:“这……这是怎么了?!” “老爷……老爷适才在这里,一时感觉心里难受……”右玉只得掐头去尾,含糊其辞,末了,又扬声道:“奴婢适才已经让人去请了谭先生,约莫就快来了。” 正说着,谭立德提着药箱,撩袍进来,急急地问:“锦成病了?” “不是,是我家老爷!”卢氏心慌失措,一时红了眼睛,只差要哭了。 谭立德安慰道:“夫人莫慌,待我瞧瞧。” 他细细把了脉,又探查了舌苔,回头肃着脸问慕锦成:“你爹可是被你气的?” 慕锦成面上一红,他本不是有意要把慕绍堂气得怎样,可这祸到底是他闯的,只得闷声点头。 “你糊涂!”卢氏呵斥,抬手就打在他的手臂上。 她平日里对慕锦成宠爱有加,惯常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别说像今日这般呵斥,就连高声都不曾有过,可见是动了真怒。 慕锦成任打任骂,低头不语。 卢氏急切地问:“我家老爷如何?” 谭立德退到桌边写药方,笔走龙蛇道:“瞧情形,这是急火攻心,一时引起的心痹,但他以往从来没有这样过,还是小心些为好,莫要再让他动怒了。” “是是是。”卢氏一脸担忧地回头看了眼面色灰败的慕绍堂。 慕锦成猜谭立德说的心痹,大概就是现代的心脏病,刚才确实凶险,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他可就真是百死莫赎了。 谭立德给慕绍堂扎了针,又等他吃了一剂药,见无大碍,方才收拾东西回去。 面色缓过来的慕绍堂,不愿看见慕锦成,强撑着扶着庆丰慢慢回自个院里去了。 卢氏落后几步,扯住慕锦成低声说:“胳膊疼不疼?你今日闹得实在太过!我心疼你不假,可你爹是咱家里的主心骨,若是有点闪失,三生定会分崩离析,被人趁机瓜分。 想当初娘不肯答应将你过继,可你说,就算过继了,也还在一个府里住着,咱是亲生母子生分不了,娘这才松了口,可谁知后头惹出这许多事来。 叫你娶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丑丫头,你不乐意不情愿,娘都晓得,娘也为你哭过,闹过,可终究拗不过, 事到如今,听娘一句劝,不过是个乡下丫头,何必闹得鸡飞狗跳,全家不得安宁。 你爹和你二叔要你娶,你便听话娶了,放在那儿做个摆设就是,以后遇着喜欢的,娘给你做主,娶进来,抬了做平妻也是一样的。” 卢氏一边说,一边张望走远的主仆两人,面有愁色,焦虑不安。 慕锦成打不过便宜爹,又把亲爹气地差点背过气去,一时也没了闹腾劲儿,恹恹地说:“娘,我没事,你别管我,去照顾爹。” 卢氏心不在焉,见他这样说,只当他听进了她的话,遂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的儿,你也歇歇,瞧这满脸泥污。” 慕锦成神思恍惚地点点头。 卢氏心里定了定,将鬓边碎发顺到耳后,带着大丫头茯苓急急回去了。 此时,正是冬日最温暖的午后,阳光灿烂,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慕锦成手搭凉棚,仰望日头,只觉一阵刺目眩晕,眼睛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右玉打发小丫头收拾院里的残枝败花,见他痴痴发愣,遂轻声说:“爷,奴婢伺候你洗洗。” 慕锦成一言不发,连捂脸的姿势都没变。 右玉只怕他又要犯癔症,便连哄带拉,拖进屋里去了。 蕤华院正屋里烧着地龙,这是慕锦成十八岁时捣鼓出来的,比烧炭暖和,一到冬天,院里的大小丫头都爱挤在这里,慕锦成多半不会管她们,由着她或站或坐,大丫头们会做点他的零碎针线活,绣荷包,打络子,而其他憨傻的小丫头只晓得打闹嬉戏。 而这会儿,暖烘烘的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自打他寒露那日得了顾青竹一罐茶,已经二个多月了没出门了,蕤华院被他打碎打烂的东西不计其数,奇花异草更是数不胜数,而他最恨的,就是他头天打得稀巴烂,第二天又有全新的补上,让他的一口气总也出不尽! 院里的丫头被他喜怒无常闹得胆战心惊,再不似之前那般放肆恣意,故而,这会儿,一个个都在外头挨冻捡树枝扫落花,谁也不敢躲懒耍赖。 第一百八十章 神秘木箱 洗浴房内,浴桶中已注满热水,右玉滴了几滴安神的香露,便退了出去,慕锦成宽衣解带,将自个沉进去,闭眼假寐。 自打他过了十岁,一些私事便是他自己动手了, 毕竟他内心里是个成年的男子,虽说,在大黎朝,奴婢服侍主子洗浴是正常的事,可他接受不了自个赤身裸体被人看,尤其还是被女孩子服侍,实在太尴尬了,他这个现代人直呼受不了。 屋内热气流转,温暖如春,大半个时辰后,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里冒出来,调皮地在他眼皮上跳舞,将他唤醒,慕锦成泡得全身舒泰,起身在简易淋浴桶下洗了头发,套上衣架上早就准备好的棉里衣,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 一直在等候的右玉,放下手中的绣绷,迎上去给他披上厚棉袍,让他坐在窗前阳光下,用早准备好的棉帕子,细细帮他擦乌黑油亮的头发。 院中阳光温润,坐在暖和的屋内,恍如阳春三月,迎春花开时节,慕锦成有些昏昏然,他闭眼呢喃道:“右玉,我当真错得离谱吗?” 右玉不过是个连自个自由都不能控制的奴婢,她哪里回答的了慕锦成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她到底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不禁掩嘴笑道:“爷怎会有错,不过是没有先见着少奶奶,心里没着没落罢了。 说起来,这也不能怪我们爷闹,像二爷和谭大小姐,两人打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深义重,谁看着不艳慕! 可依奴婢愚见,不见有不见的好,惊鸿一瞥,怦然心动岂不更妙,我说的这话,也不是我凭空胡诌的,春日里,爷不是还写过一句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嘛,奴婢虽不懂诗词,却觉得这句极好,想来初见当是最美的。” 慕锦成被她说笑了,轻斥:“你这丫头,这是几时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倒桩桩件件记得分明。” “爷写得每个字,奴婢都收着呢,只怕老爷哪天想起来抽书查字,这虽说不是什么正经的经纬文章,但吟诗作赋总也可以充数,只你写得字好些似乎都错了。”右玉有些惋惜道。 慕锦成哑然,他虽顽劣,却也是打小就练习书法,只可惜,他的记忆里总是塞不下繁体字,故而常被先生打手心,可越打,他越记不住,渐渐的,他就不愿去学塾装模作样。 他的字常被慕绍堂批为鬼画符,至于他写的治世文章更是不堪一读,也就是诗词文采还可拿出来装装门面,慕锦成也曾暗暗庆幸,前世的记忆也不是没有半点用处。 右玉帮他擦了头发,找出件碧空色双燕苏绣锦袍给慕锦成换上。 散着如墨般的乌发,慕锦成歪在香妃榻上犯懒,顺手抄了小几上一本书,随手翻了翻。 只看了几页,便觉无趣,将书放在头下枕着,慕锦成痴痴盯着房梁一处发呆。 他二十二岁穿越而来,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二十岁,想来再浪荡两年,他就该回去了,来时赤裸裸,无有片缕,走时,他也不愿带走分毫,不仅是钱财,还有感情。 欠祖母和母亲的亲情,注定是还不上了,他不能想象,若有一天,他凭空消失,她们该怎么面对,必定是要撕心裂肺般的痛的。 亲情已是难以背负的大山,他不愿再有男女之情的羁绊,若他有朝一日归去,连累旁人做了寡妇,哪怕是他不喜欢的人,他也不愿坑害,故而,他一直闹,期待着能把事情闹黄,可今儿看起来,他惯常用的杀手锏基本没啥用,他们是铁了心要给他娶亲。 慕锦成烦躁的翻了个身,右玉端了碗红豆小元宵进来,见他眉峰微拧,满脸不悦,遂开口道:“爷,这是老太太特意赏的,说你平日最爱吃这个。” “我心里不快活,肚子涨得慌,怕是有些积食了,吃不得糯米粉做的圆子,既是老祖宗赏的,你们几个分吃了,只说我尝过了,味道很好。”慕锦成心情郁闷,随口说了个谎。 右玉只得将元宵转手递给身边的小丫头,叫她们端去吃了。 “爷,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谭先生来?”右玉俯下身子关切地问。 慕锦成想得脑壳疼,却半点法子也没有,他捏捏太阳穴道:“无事,只是今儿天气好,暖融融,让人有些犯困呢。” 闻言,右玉赶忙探手在他额头上靠了靠,说道:“今儿与二老爷比试,可不是耗费了太多精气神嘛,不如去屋里睡。” “懒怠动弹,正巧阳光好,我在这儿躺躺。”慕锦成慵懒道。 右玉无法,只得去捧了羊毛被来给他盖上。 慕锦成迷迷瞪瞪睡着了,眉头却还是拧着,似有多少离愁别恨缠绕心头,右玉看了看他,摇头走开,坐在在不远处的凳子上绣花。 傍晚时分,慕锦成一觉醒来,吃饭洗漱睡觉,一切照旧。 自此以后,日日如常。 然而,在这些未曾改变之下,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再没有胡闹,每日到祖母和母亲处晨昏定省,跟着熊永年练功,闲时写字作画,慕绍堂和慕绍台只当他吃了教训,迷途知返,寇氏和卢氏心里虽高兴,却又暗含一丝不安,仿佛吃甘蔗,一直是甜的,那一口寡淡迟迟不来,倒叫人好生惦记。 再说那日顾世同大醉酩酊,被人一路马车送到翠屏镇,护送的人见他酒意未消,实难单独骑行,只得扶他上马,与人同乘,在他指引,沿老君山缓缓而行,不一会人就进了顾家坳。 此时正是申时正刻,村里人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讲古,却见四头高大的马驮着清一色的魁梧黑衣男子进了村,一时好奇,都追上来看,这才发现领头人的马上还坐着顾世同。 “青竹,青竹,老爹回来了!”顾世同眯着眼睛,朝自个院里嚷。 有好事的帮着推开院门,却不见有人出来,想来是去了菜地,冬天天黑的早,山里人无事,为了省柴禾灯油,都是早早吃了上床捂着。 “世同,青竹不在,你这是……”有胆大的,凑过来问。 顾世同慢慢滑下马背,喃喃地说:“都是我的书,我的书。” 护送的黑衣男人个个冷若冰霜,沉默的将两筐书送到屋里,又将背箱和另一个木箱搬到他家里,顾世同晕晕乎乎,一心只惦记自个的宝贝,对其他的全不在意。 四人将人和物平安送达,齐齐朝顾世同拱手告别,骑马走了。 青松青英被小孩子们喊去龙潭凿冰钓鱼玩,顾青竹挎着一篮子水灵灵的青菜回来,正与他们擦肩而过,瞧着家门口围着很多村人,指指点点,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头冲进家里,就见顾世同双颊通红,眼神迷离,坐在桌旁打哈欠,显然是又喝多了。 “爹!”顾青竹埋怨地叫了一声。 “嘻嘻,你瞧爹的书。”顾世同脚下虚浮,歪歪斜斜扑倒在书筐上。 顾青竹吃力地将顾世同扶到床上,埋怨道:“你不是答应我不喝多的嘛。” 顾世同傻笑,呢喃道:“今儿去拿行李……和将军喝的……喝的翠涛酿……好贵的……被我糟蹋了半坛呢……呵呵呵” 顾青竹翻了个白眼:“你不能喝,就不能少喝点吗?” “咦,那怎么行?你将来是要嫁到他府上去的,做爹的可不能弱了气势!”顾世同昂起头道。 顾青竹给他擦手,鄙夷地说:“分明是贪酒,还找这么拙劣的理由!” “你不懂!”顾世同嘟囔,他实在熬不住眼皮子打架,眨巴了几下,就要睡去,还不忘说:“别动我的书啊!” 顾青竹给他掖掖被角,嘴上虽怨他喝多了,却知他是个醉心医术的痴人,忙将两筐书和背箱拿到他屋里,而那个木箱显然沉得过分,却不知里面是什么,她只得将它暂且拖到老爹房间。 经霜的青菜爽脆甘甜,割一点麂子咸肉同烧,味美而鲜,顾世同就是被这香气唤醒,到底是百两银子一坛的好酒,他这会儿竟然一点也不头疼。 冬日夜长,顾青竹晚上煮了红豆饭,就着一大碗咸肉青菜和酸辣白菜梗,父子四人吃的满足又开心。 饭后,青松帮老爹整理书籍,顾世同将书一一垒在书架上,他发现家里仅剩的几本书,书页卷翘,显然是被经常翻阅的,他好奇地打开,就见在他备注过的地方,偶有几个小字,一看就是顾青竹写的,顾世同心里一下子酸楚起来。 “阿姐聪明得很,春上帮福叔家里接生了小羊羔呢,一些小毛小病也能治。”顾青松见老爹拿着书发愣,笑着说。 “都是我不好,你姐该有更完美的归宿。”顾世同抚摸着书面,叹息道。 顾青松却不赞成,挑眉道:“可我看着,阿姐并不稀罕嫁给什么将军之子。” “我晓得你心疼你阿姐,可你现在不懂,将来终有一天会明白的。”顾世同拍拍儿子瘦弱的肩膀。 顾青松确实不明白,也无从辩解,遂埋头去开木箱,却发现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锁。 “咦,这是哪来的?”顾世同看着木箱完全懵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嫁妆 顾青竹洗了碗,安置了顾青英,擦着手进来帮忙,听见这样的话,一时哭笑不得。 “是不是你的东西,你都不晓得?”顾青竹幽怨地看了眼糊涂爹,走到床边,打开粗布包袱,准备收拾里面的几件旧衣裳。 顾世同挠头,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的钱都淘了书,没置办下啥呀。” 顾青竹抖开长衫,想要检视衣物有无破损,却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咦,这里有把钥匙!” 顾青松低头捡了,将信将疑一试,只轻轻一拧,小巧的锁应声而开。 掀开盖子,三颗脑袋一起围过来看,只见里面满满一箱莹白宣纸,顾青竹捻出一张,稠密柔韧,温润如玉,她常给顾青松买笔墨,自然认得这是徽州宣纸,用它写字作画,墨迹清晰,层次分明,字画如生,跃然纸上。 这种纸不腐不蛀,素有千年寿纸之称,当然它的价格亦是高得吓人,最差的都要一百文一刀,差不多一文钱一张,至于这个箱子里的,瞧着都是最好的,只怕要三千文一刀,这一整箱起码得一二百两银子。 “难怪那般重!”顾青竹呢喃了一声。 她扭头看顾世同,父子三人面面相觑,这显然是将军府送的。 这一箱纸让顾世同发了愁,一二百两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数目, 可对将军府来说,根本不算事,再说,这些纸除了书写绘画,也没别的用处,慕绍台可不是能舞文弄墨的儒将,若他当真不收,少不得还要费大力气背出山,最好的结果就是放在将军府的仓库里蒙尘。 “既然送来了,咱就收下,反正青松要念书,倒省得买了。”顾青竹想了想道。 不过是一二百两,退给人家,难免显得自个不懂人情世故,若是不退,倒是成全了旁人真心实意挑选礼物的真心。 “阿姐……这不太好?”顾青松皱眉道。 顾青竹看了眼顾世同,哼了一声:“咱爹在军中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赐点东西,原也是该的,你只管放心用。” “话不好这么说的,我有饷银的,只是都被我买书花了。”顾世同老脸一红,低声道。 顾青竹拎起一件灰色的长袍抖索:“瞧这件还是你走时穿的,另外,这里面也没一件像样的衣裳,你的饷银都买了书,还不是为了救治病患将士,将军送你这些宣纸,瞧着八成还想你写本南边作战医术要略!” 顾世同仰头想了想,摸着下巴点头道:“丫头,你这主意甚妙,我明儿……不,今儿晚上就开始写!” 说完,顾世同转身开始翻背箱找笔墨,“啊,这是什么?” 今夜注定是受惊的一晚,无论惊喜还是惊吓。 顾青竹看着顾世同手中多出来的一叠银票,头疼了,一箱纸,一二百两银子,她能把老爹忽悠过去,可这一大笔钱,她如何说?况且,这种不明不白的钱,她也不会收。 “一、二、三……”顾世同轻声数,须臾,惊诧地大张着嘴巴,“哇,十张一千两,整整一万两!” 顾世同吓傻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书箱是你娘请篾匠师傅到家里给我专门编的,我之前一直背着不离身,这次只在将军府放了几日,怎么这样了?丫头,这可咋办?”顾世同苦着一张脸问。 顾青竹叹了口气,她这个爹最善于扮猪吃虎,最有本身把所有难题都留给她做。 “还能咋办,退呗,你不过帮人家治伤,又没有救人家命!”顾青竹挑眉道。 “救过的。”顾世同一本正经地说。 “救一次也用不着一万两呀!”顾青竹蹙眉,心中暗忖,老爹难道想要留下这笔钱? “救……救了三次。”顾世同老老实实伸出三根手指头,颇为胆怯地说。 “救一个人,也不能一万两!”顾青竹头顶冒烟,咬牙切齿地说。 “若是一剂药救了数十万人,这钱是不是太便宜了?”顾世同拧眉,有些算不过来一人能摊几文。 “老头,你到底想说啥!”顾青竹恨恨地磨牙,只差被这个老爹活活气死。 顾世同嘿嘿笑:“青竹,咱要不就留下这些钱。” 顾青竹警惕地说:“你别是想给二叔,我可事先说好,这种人就是无底洞,别说一万两,就是十万两,他也能给你一天全祸祸了!” “放心,你爹又不傻的,我琢磨着,你这不是要成亲嘛,我总得给你置办点像样的嫁妆,虽说将军不计较门楣高低出身贵贱,但咱们也不能被人小瞧了去。 话说这钱,若是按救命的赏钱算,军中四次都发了寻医悬赏十万的布告,这点钱还真不算多,再说,依将军的脾气,他肯这般偷塞给我,就是怕我不要,这会儿,钱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我手上,他定是不会承认是他给的,我就算去退,他也不会收。” “办嫁妆?一万两呢,你是要买铺子还要买山头啊!”顾青竹惊诧地问。 “老爹打算给你在南苍县买处宅子,你以后嫁入将军府,虽比不得他们大富大贵,可房子到底是你的底气,咱以后若是平白受了气,也能有个退身之所。”顾世同语重心长地说。 闻言,顾青竹心里酸溜溜的,却不肯在顾世同面前流露出软弱来,强硬地说:“我不嫁!” “又来了!”顾世同垮了脸。 “这还没嫁呢,你就给我找好退路,显然你也不看好这桩婚事,为啥还逼着我嫁!”哐当一声,顾青竹气呼呼开门出去了。 顾世同看着被门带入的冷风激荡着,飘忽不定的火苗道:“你这脾气,搁谁受得了,怎能不吵架呢!” “阿姐可不是无故生事的人!”顾青松为自个姐姐辩解。 顾世同摩挲儿子的后脑勺,一言不发,隔了会儿说:“冬日天冷,晚上读书不要那么晚,墨里也别总兑那么多水,咱家里有钱,你好好念,爹供得起!” “爹!”顾青松眼眶发热,低头唤了一声。 “去。”顾世同推了推他。 屋里只剩顾世同一人,油灯偶而爆一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映在窗上,他走到床边,将顾青竹折叠好的衣物放到旧橱子里。 “文卿,我做的对,你要保佑青竹遇到她命里的如意郎君。”顾世同对着亡妻的牌位念叨,仿佛她还活着,当年每日晚上,他都要把一天的事,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要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这个习惯,他改不掉,也不想改。 连着下了几场雨雪,便进入了最寒冷的腊月,阴湿的天气寒侵肌骨,野地里,几乎滴水成冰,背阴处,积雪一层摞一层。 南苍县丁家面馆生意不济,顾青山提前和梨花巷的老客说了一声,择了一日贴上红福字,四人回到了顾家坳,顺便把上次的鹿皮棉靴带了回来。 家家有成年小子或姑娘的,都兴冲冲去顾世福家里领鞋子,一个个欢天喜地的,有的等不及,即刻就穿上了,顾青竹也领到了一双兔毛鹿皮靴。 顾家坳最后三户人家也团圆了,这日傍晚,山村里飘荡着蒸咸肉的香气,别提多馋人呢。 顾大丫和郑招娣好些日子没见着顾青竹,分外想念,又听说慕绍台回来了,第二日就结伴跑了来玩。 “吃毛栗子。”顾青竹用火钳从炭盆里拨拉出几颗,吹吹灰烬,放在桌上,热情地招呼道。 “我娘说,世同叔将你许了南苍县将军之子,可是真的?”顾大丫心里藏不住事,一边哈着气剥滚烫的栗子,一边问道。 顾青竹无奈地点头:“事是有的,可我还没答应!” 郑招娣有些同情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答应不答应的,又能改变什么?” “确实不能改变,可我就是不甘心,一旦出嫁,我想做的炒茶可就再难实现了!”顾青竹垂头丧气地低喃。 顾大丫一把抱住顾青竹,嘟囔道:“世同叔为何这般狠心,刚回来就要将你嫁出去,害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 招娣见她们这般,一时也难过得抹眼泪。 顾青竹忙拍拍她俩,勉力挤出一点笑容道:“过几日就是腊八了,咱们去慈恩寺讨福粥,顺便到玉华菁看雪景。” “好呀,好呀。”顾大丫一时又高兴了。 “青竹,你家过年缺不缺钱?我们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三爷了,青山哥说,既然债务都清了,也不急着分钱,就把赚的钱,大数都存在了三生钱庄,等开了春再做打算,这次只带了一小部分回来,给几家分分,先过个好年。”郑招娣见顾大丫只顾着难过高兴,全忘记了要说的事,遂开口道。 “紧你们,我家里暂时不要,上次卖药材的钱就够用了。”顾青竹摇摇头。 “我哥都按你说的记着账呢,昨儿还说要拿给你看,又怕你笑话他字写得丑。”顾大丫嚼着软糯的毛栗子,笑着说。 顾青竹亦笑,却有些悲伤:“青山哥做事最有板有眼,我还不信他嘛,这之后,我恐怕没得工夫管面馆,所幸你们能做好,只是炒茶,我没人托付。” “要不然,你教我们呗,也不辜负你研习那么久!”招娣忍不住道。 顾青竹轻轻摇头:“这会儿太迟了,没有鲜叶可试,我虽可空教方法,也有笔记给你们看,但一个完全没有指导的新手炒茶,真的要靠不断练习,才能养成手感,可春茶抢的就是时间,哪有工夫等着慢慢来,况且春茶鲜叶最贵,谁舍得白糟蹋了!” 闻言,顾大丫圆圆的脸皱成了包子:“如此说来,可怎么办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腊八 “我也不知道呀。”顾青竹托着腮帮子,愁眉不展,“要不然……和离?” “呸呸呸,胡说八道!”闻言,郑招娣变了脸色。 顾青竹的想法实在太大胆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捧着走,哪个女孩子成了亲,不巴望着夫妻和睦,白头到老?她倒好,还没嫁,先想着分。 虽说大黎国并无律法规定女子不可和离再嫁,但这到底不是体面的事,若是高门大户里闹和离,必定会被市井耻笑,倘是乡下姑娘,那更不得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顾青竹倒是淡然:“我是个山里丫头,与将军之子本就是云泥之别,我爹结这门亲,不过是成全将军的报恩之心,那一位不知是个什么人物,若是位博学君子,我自与他好好说,好合好散,全了长辈情义也就罢了,若是个不讲理的,我岂能受他欺负,自然更不能留下了。” 顾大丫扳着指头数了数:“打正月初八到清明,满算也没有多少日子,你咋知道人家好不好的?” “这有何难,像个法子试试不就知道了。”顾青竹笑得狡黠。 郑招娣担忧道:“只你鬼主意多,我倒觉得炒茶和成亲,也不一定要非此即彼,不能两全呀。” 顾青竹拧眉皱鼻子:“戏文里不是常唱,一入侯门深似海,我这一嫁,若不和离,可就一辈子困在高墙里了,那些个规矩必定吓死个人,想想都不得劲!” 三人正说着,就见顾世同肩上搭着搭袋走进来,笑眯眯地说:“哎呦,大丫,招娣,你们来了, 五年不见,都是大姑娘了。” “世同叔好!”顾大丫和郑招娣站起来行礼。 “你们一处玩,青竹,你多拿些吃的给她们。”顾世同连口水都没喝,说着转身进了自个屋子。 顾大丫看着他的屋门紧闭,好奇地说:“世同叔这是忙啥呢?” “我爹最近经常出去,问他做啥也不说,神叨叨的,我猜不外乎是亲事的事。”顾青竹做了个鬼脸道。 她的话引得另两个姑娘掩嘴窃笑。 顾世同回来了,她们也不再说那些荒诞的事,只拣欢喜的讲,三人吃着烤熟的花生芋头,笑笑闹闹玩了半日。 腊月初八,顾家坳人都习惯到慈恩寺讨一碗福粥喝,不仅顾家坳人,其他村寨的山里人都会去,这些年,慈恩寺香火愈盛,甚至连翠屏镇和南苍县的人也会结伴上山,以至于慈恩寺厨房里的师父半夜就要起来熬八宝福粥。 等到顾青竹一家子和村里人上了山,第一锅粥刚刚出锅,热气腾腾,混着红豆、花生、黄豆、红枣、莲子等食材的杂粮粥,香气四溢。 福粥其实是叫佛粥,山里人口口相传,以讹传讹叫岔了,或许是福粥更符合人们祈福的愿望,久而久之,福粥的叫法就传了下来。 慈恩寺多靠香客捐赠,故而福粥用料年年不一样,主要还是看厨房一年里还剩下些什么,凑出七八样一同熬煮成粥。 寺里设了四个施粥的地方,每一处都排着长长的队,足等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将要轮到顾青竹。 就在这时,突然斜刺里跑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穿一身粉色绸面袄裙,大咧咧抢在顾青竹前面,脆声道:“给我一碗!” “咦,哪家的小孩儿,到后头排队去!”不待顾青竹说话,后面等得心焦的妇人就开始不满地嚷嚷。 小丫头倒是不怯,扬眉哂笑:“不过是一碗粥,又不少你们的,急什么!” 顾青竹被她的傲慢气笑了:“你这话说的让人听不懂,谁怕少一碗粥,大家都是排队等福粥,偏你等不得,若是好好说话,我让你先得一碗也不是不可以,可你非这般掐尖要强,那就老老实实后面排着去!” “对对对,我们都在寒风里等了好一会儿了,凭什么要让你先得呢。”后面的妇人哄闹着。 “你们这些乡下人知道什么,这些个粮食大多是我们慕家捐赠的,我们姨娘想先喝一碗怎么了,难道还要平白受你们这个气!”小丫头等着一双溜圆的眼睛叉腰道。 “我瞧着你们姨娘也太上不得台面了,慕家这么大的施主,还要和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抢粥喝,忒丢人了哈。”一个妇人笼着袖子,只当小丫头拉虎皮做大旗,讥讽道。 另一个妇人吸溜下鼻子附和道:“可不是,这外头都是粗衣糙面的乡下人,慕家可是南苍县响当当的首富,真要和我们一个锅里吃?也不怕掉了身价!” 小丫头被她们一唱一和,说的面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正想着怎么开口回击,就见不远处厢房里走来两个人,一个穿碧色袄裙的女婢,陪着一个着一身丁香色兔毛锦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身形虽未张开,却长着很漂亮,弯弯的蛾眉,狭长的瑞凤眼,鬓边一朵五彩珠花别在墨发上,更显肌肤雪白,欺霜赛雪。 奴婢约莫十五六岁,许是听见外头乱糟糟的,方才陪着出来一看,见此情景,拧眉道:“香芸,你不陪着蔡姨娘,到处乱跑什么!” 小丫头赶忙迎上去施礼,赔笑道:“见过四小姐,回翠烟姐姐,我们姨娘进山吹了冷风,这会儿心口疼,想要喝点热粥暖暖,可这些个乡下人吃着我们的捐赠,还不肯先让我拿一碗!” “只她事最多,身子弱,就别跟着出门,你们这些个奴婢早间不好生打点照顾,这会儿倒像个没爪的鸡,到处乱抓,在这儿丢人现眼!”被称做四小姐的女孩面如寒霜,沉声道。 “四小姐……”香芸本想来了依仗,却不料被她劈头骂了一顿,一时傻了眼。 此时,厢房中又出来一个十七八岁婀娜娉婷,拢着锦棉手笼的绝色女子,她温柔说:“婉成妹妹,这是怎么了,好端端陪舅母上香,为大舅祈福,又闹哪样?” “表小姐!” 翠烟和香芸齐齐矮身行礼。 “允湘表姐,我还能有什么,不过是蔡姨娘,整日闹幺蛾子,母亲今日本不想带她来,她求到我这儿,说了几箩筐好话,说到底是我亲娘,我才厚着脸皮哀了母亲,今儿好不容易出来,却一会儿心口疼,一会儿要喝粥,这般作妖,母亲该怎么想我!”慕婉成气哼哼地说。 宋允湘微微一笑:“喝粥还不是简单的事,让小师父们准备就是了,如何闹到这里来了?” “还不是她小家子气,怕母亲怪她事多,便让香芸来这里讨,好生生与人要了,也就罢了,偏还与人起争执,咱慕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慕婉成涨红了小脸,看着排队取粥的乡人道。 宋允湘目光扫过去,正看见顾青竹给父亲弟妹分粥,她淡淡地说:“婉成妹妹莫恼,没出息的主子自然带不出有眼光的奴婢,舅母心里明镜似的,不会为此怪你。” 慕婉成狠狠地剜了眼缩肩低头的香芸,转身和宋允湘回去了,香芸想要扯翠烟的袖子求饶,,却被她毫不客气地一把拂了手。 顾青竹可管不了那些,给自家人分了四碗浓稠软糯的热粥,大丫和招娣也捧着碗来,几人在一处吃了。 顾世同惦记着要找了悟大师给顾青竹算八字,吃了粥,急急地去了,顾青竹拦不住,也只好由他。 此时已是数九寒天最冷的时节,山顶尤甚,寒风凛冽,刮得雪沫子乱飞,顾青竹担心青英年纪小,怕她冻病了,恰巧,顾青松最近在读一本老爹带回来的书,正入迷,想要早些回去,遂把青英一并带走了。 顾青竹这才得了空,今年凑巧,她和顾大丫及郑招娣三人都有鹿皮靴,她们踩着厚厚的积雪,抄小路兴高采烈地爬上玉华菁。 入眼白茫茫一片,阳光下,雪地晶莹闪烁,完美无瑕,仿佛是天宫纯净的云落于山坡,任谁也不忍心踩坏一角。 再往下眺望,山坳里红梅怒放,如火如荼,仿佛流动着一条火链,又像织女的机杼上一匹流霞遗失人间。 红与白交相辉映,白得耀眼,红得悦目,直看得人惊心动魄,豁然开朗。 顾青竹笼了手,踮起脚,朝山坳里大喊一声:“顾青竹!” “青竹……青竹……”山谷回音不绝。 “顾青莲!” “郑小兰!” 顾大丫和郑招娣相视一笑,学顾青竹的模样,呼唤顾青竹给她们取的新名字。 三人不忍破坏像棉被一般松软细白的雪,故而没法走到山坳里去采红梅,不过,如此美景,只看看便十分开心,三人像小孩子似的边看边笑。 在雪地里玩够了,三人返回,循着香气,在林中折了一捧腊梅,仿若蜡制的黄色花朵香气浓郁,沾染着女孩子的衣襟发梢。 “你们倒是好兴致。”了然刚刚忙完了施粥的事,正打发寺里的小和尚洒扫,见着如花一般结伴而来的三人,笑着说。 “了然师父。”三人恭敬行礼。 “这是去玉华菁玩了?有没有看见红梅?”了然看着她们手里的腊梅问。 顾大丫笑嘻嘻地说:“就是为着它去的,那里雪白梅红,仿佛人间仙境!。” 正说着,顾世同从厢房出来,见着女儿,不由得疾步走来,脸色满是喜色:“丫头,了悟大师都说是好姻缘呢。” “爹!”顾青竹一脸无奈,这事就不能忍回家再说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年三十 “姻缘?”了然讶然道,“青竹要……要出嫁了?” 顾世同笑眯眯地说:“对呀,对呀,不过你们出家人不理凡尘,不然,到了正月初八倒是可以来顾家坳喝一杯水酒。” “正月初八,这么急!”了然更加惊诧,“那炒茶……” 顾青竹听他这样说,突然福至心田:“了然师父,我正有一事相求,我这一嫁,只怕再无缘炒茶,在南苍县也就你能继续做这件事了。” “我?不行!不行!”了然连连摇手,“若论炒茶,我可真没那个天赋,虽炒过几十次,但每回不是糊就是焦,就算我手上有法子和你说的的心得,我恐怕也担不起你的嘱托。” “我倘若有一点法子,也不会将炒茶交于旁人。”顾青竹垂头低叹,神情落寞。 顾世同舍不得女儿伤心,帮着哀求:“了然师父,你就答应我丫头,炒茶都快成了她的心病,为这个整日跟我嚷嚷不出嫁。” “好,好,我试试,能不能成,你可别抱太大的奢望啊。”了然无法,只得答应。 说起炒茶,当初,还是他将她引到了这条道上,几枚干茶,让她浪费了多少茶叶,耗损多少精力,他夜夜在慈恩寺上,都能看见那盏孤独的昏黄灯火,这会儿,他又怎么忍心她的心血都付了流水。 “我家茶叶萌芽早,你先用那些试炒,然后让大丫和招娣跟你学,待学会了,再由她们教给想学的人。”顾青竹想了想道。 她虽不能炒茶,但答应村里人教他们炒茶的承诺不能变卦。 顾大丫抓着顾青竹的手臂轻摇:“你真要这样吗?一年茶市,唯春茶价高,你家茶叶都做了练手的,可就一季没了收成,虽说你阿奶明年不该你家里养,可世同叔和青英怎么过?况且青松还要考童生,这些可都是不小的花销。” 顾世同急急地说:“不用担心,等青竹出嫁了,我就重操旧业做游医,虽说攒不下什么钱,但吃饭读书还是供得上的,至于茶叶,我正巴望你们摘了去才好呢,你们晓得,我也不会采茶,到时反倒可惜了。” “既如此,我答应就是了。”了然点点头。 顾青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惆怅,一路回去,闷闷不乐,顾大丫和郑招娣一时也有些伤感,顾世同跟在后头,不敢多说话,生怕再惹她不高兴。 隔了两日,慕家请的媒婆又上门来,将聘书和三十六抬聘礼送了来,一色的青衣仆人挑着担子,从村口一直走到顾青竹家里,引得村人眼热地围观。 破天荒的,顾青竹这次没有躲出去,而是做了一大锅糖水蛋,这么多人,煮饭做菜,款待一番,她是办不到的,也就每人轮着吃一碗,甜甜嘴罢了。 这个媒婆约莫四十岁上下,比花媒婆长得好,衣着得体,笑容真切,没有满脸堆砌脂粉,干净清爽的像隔壁的婶子,她的碗里自是双份的,她一边慢慢地吃,一边不着痕迹地夸顾青竹。 顾世同听着喜滋滋的,恨不能她再吃一碗。 许是慕绍台特别交代过,媒婆将物品及清单送到,便带着人走了,一点不耽搁顾青竹家里做午饭。 吃了饭,青松带着青英在院里踢毽子,顾青竹在灶台上洗碗,顾世同坐在灶间,拨了拨灶膛的灰烬,让最后的余温散发出来,省得女儿洗的手冷。 “丫头,你今儿……”顾世同偷瞟了眼顾青竹,见她面色如常,遂大着胆子说:“你今儿算是认下这门亲事了?” 顾青竹低头洗碗,闷声道:“我不想认,可你也不听我的啊!” 顾世同趁机劝道:“傻丫头,爹怎么会坑你,你瞧那些聘礼,都的顶好的,咱村里谁家成亲能有这些,有个四个箱笼,两床被子就了不得了。” 顾青竹皱眉,盯着顾世同问:“爹,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你闺女在乡下野惯了,这要一关在高墙里,就如同山中鸟做了笼中雀,你真觉得是好事吗?” “嗳,凡事都是事在人为,想当初,我是个大字不识的山里汉,遇着你娘和你外祖,不是认了字,学了医术吗?你去了外头,谁说就一定会困死高墙,做一个掌家的女主人也是一门大学问。”顾世同耐心解释。 顾青竹嘟囔一声:“那还不是一样,待在高墙内,画地为牢!” 顾世同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和顾青竹说,人总是要经历过,才会缄默。 腊月里,雨雪频繁,好在都没有去年那般大,过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开始采买过年物品,从写春联刻天钱儿的红纸,到油盐鱼肉都一点点买回家。 男人们开始磨刀,准备宰羊杀鸡,女人们更忙些,打扫,浣洗,蒸包子,做小食,一日日忙得团团转,家里半大小子和姑娘更是被支使得不耐烦,可一看见做出来的吃食,又高兴地忘记了抱怨。 今年,顾世同回来了,顾青竹却比往年更忙些,顾世同做不了家务,就自告奋勇出山采买,结果,不是红纸买贵了,就是买错了调料,顾青竹只得自个又去了一趟,把差错的调换补齐。 腊月二十四,祭过灶王爷,年就不远了。 村里只有顾青松一个读书人,这几日一到了晚间,顾家坳人就夹了红纸,到他家里请他写春联,顾世同不仅帮着裁纸折纸,还拿出花生来招待,以至于他家里常常点灯费油闹腾到半夜。 方奎刻了天钱,送了他们一些,顾青山家里杀羊,送来了一个羊腿,又有其他人家,七七八八送了些芝麻瓜子,或者现成的,或蒸或煎的米面小食。 年三十这天,家家户户一早就在为一顿团圆饭忙活。 顾青竹早早去雪地里挖了菜,煮鱼炖肉熬鸡汤,厨房里的香气滚滚地涌出来,和村里其他人家的交融在一起。 就在顾青竹刷洗了之前晒干保存的山药,准备下在鸡汤里的时候,顾世贵带着一群气势汹汹地黑衣人突然闯了进来。 领头的正是上次卖熊交锋过的赌场侯管事。 “天地太小,原来是你!”显然侯管事也认出了顾青竹,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几声。 顾青竹冷声道:“咱们没有半点瓜葛,大年三十,闯我家门作甚!” 侯管事斜睨了她一眼,抓着顾世贵的后脖颈道:“怎么没瓜葛?他是你二叔,他欠我们爷的钱还不上,可不就你这个亲戚还嘛!” 顾青竹嗤了一声:“这话说得好笑,所谓父债子还,他的债务与我何干,早在五年前,我们就与他们分家另过了,逼债竟然逼到我们头上,也太离谱了些!” 院里的吵嚷,将在屋里给亡妻牌位摆贡品的顾世同闹了出来,顾青松和顾青英也跟着站在门口,青英胆怯地紧紧扒着门框。 “呦,家里有当家的啊!”侯管事冷笑道。 顾世同疾步走到院中,将女儿护在身后,避开那个男人猥琐的目光。 “年三十,别找晦气,你走错门了,请赶快带着你的人,离开我的家!”顾世同面沉似海,隐忍怒意道。 顾世贵大叫:“哥,你也太不讲人情了,你收了那么多聘礼,随便一箱就能救你弟弟,可你为啥见死不救!” 顾世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我没你这个混账弟弟,连侄女的聘礼都敢打主意,你还是不是人!” “亲哥哥都打我,没活路了!今儿大年三十,我吊死在你家得了!”顾世贵当真从腰上解下一截绳子,作势往院里的枇杷树上扔。 “你要死要活,去自个家里闹去!”顾世同一把将他推倒在雪地上。 正在这会儿,吴氏婆媳和顾大宝急匆匆来了,见顾世贵跌坐在雪地里,一时涌上去抱头痛哭,那一个惨呀,把原本就稀薄的阳光都吓没了。 “想当初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自打娶了那个狐狸精变的女人,你就和这个家,你亲娘兄弟生分了,这会儿,我们连年都过不下去了……” 吴氏深嗅了下鼻子,痛骂道:“你却躲在家里,心安理得吃肉喝汤,不就是因为攀了门好亲家么,咋就不能都给世贵一条活路,聘礼多一件少一件,反正都是你的,还不是随便用!” “老太太这话说得不假,都是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一百两赌债,你这做哥的,既然有,合该大度点,替他还了,大家都安安生生过个好年。 话说,咱们虽是讨债的,可寒冬腊月出来一趟不容易,今儿又是年关,总不好空手回去,你让我瞧瞧聘礼,说不定一箱就够了!”侯管事说着,就往屋里闯。 “你休想动我闺女的东西!”顾世同张开双臂拦住他。 侯管事掏掏耳朵,不耐烦地大喝:“顾世贵!” 闻声,似乎是提前说好的,顾世贵死命抓住顾世同,假装哭泣的吴氏冲到他跟前又捶又骂,将他生生困住,而五大三粗的朱氏则一把扯住顾青竹,不让她退回家里。 “青松,快带青英回屋里去!”顾青竹扭头,急切地喊。 钱财算什么,弟妹才最重要! 两个小的显然被这个变故吓着了,听见大姐的呼喊,本能地想关门,却已经来不及,顾大宝肥硕的身躯挤在门槛上,将两个小的赶到院中。 侯管事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带着黑衣人大摇大摆地闯进屋里!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过年 大黄大声嘶吼,却吓不退那些肆无忌惮的人,又怕误伤自家人,它只得围着顾青竹一家跳来跳去。 顾世同瞋目裂眦,咆哮怒骂,怎奈何甩不开顾世贵和母亲的纠缠,顾青竹虽从来没打开聘礼看过,但不代表别人可以强抢她家的东西,可对上粗壮如蛮牛的朱氏,她的纤细身板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另一边,年幼的顾青英已经被眼前突然的变故吓哭了,顾青松将她搂在怀里哄,又被顾大宝紧紧看着,根本顾不上其他,如此,一家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侯管事等人登堂入室。 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侯管事进去不过七八息的工夫,就急速退了出来,他抢到顾世贵面前,一个耳刮子狠狠甩在他脸上:“混账玩意儿,敢耍老子!” 顾世贵被打得原地转圈,两眼直冒金星,他捂着脸,一脸懵地问:“侯……侯爷,咋……咋的了?” “慕疯子的东西,你也敢肖想!多亏我看了眼喜架铭牌,如若不然,我有几颗脑袋够他拧了做夜壶!”侯管事打过以后,仍然余怒未消,猛踢顾世贵的腿。 能让侯管事这般怕的人,只怕是阎王,顾世贵又痛又惧,一下子软瘫在雪地里痛哭流涕:“我怎么这么倒霉!” 吴氏婆媳听了这话也吓得腿软,她们看见顾世同收了三十六台聘礼,眼红的几乎滴出血来,妇道人家只当是结了门富户亲事,这才撺掇着侯管事来抢,却没料到送聘礼的竟然是个狠角色,竟让心毒手辣的侯管事如此畏惧色变! “呸!大年三十触我霉头,这笔账,我得好好和你算!”侯管事恶狠狠朝顾世贵唾了一口。 朱氏一把抱住侯管事的手,跪下道:“您行行好,我家里只剩一把米熬粥,再没有其他的了!” “哼!”侯管事当胸一脚将朱氏踢翻在地,脚尖在她丰硕的胸口肆意碾压。 朱氏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痛快的呻吟。 一脸厌恶的顾青竹转身挡住了弟妹的视线。 愤怒的顾世同面如寒冰:“你既已知道这是将军府的聘礼,还不速速离开!” 侯管事歪着嘴角,哂笑:“真看不出来,慕家娶的乡下媳妇居然是这丫头,一个山里人,竟有这般通天的手腕,当真是小瞧了,只可惜你弟弟比你可差多了,过了年若再还不上利钱,就得被剁手跺脚,你难道眼睁睁看他变成残废,也不顾念兄弟情?” 顾世同冷嗤一声:“剁他手脚的是你们,与我何干?至于兄弟情,呵呵,他刚才带着你们入室强抢,可没想过你说的东西!” 吴氏哭天嚎地地骂:“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我要是早知道你这样狠心,当初生下你这个灾星,就该溺死在马桶里!” “世贵沦落到今日地步,与你从小到大百般骄纵不无关系,这些年,你害了我媳妇儿,磋磨我孩儿,还想在我身上榨取钱财,填他的无底洞,这样的愚孝,不要也罢!”顾世同一甩衣袖,厉声道,此时的他连一声娘都不愿意喊。 顾家的吵嚷,青英的哭泣,大黄的吠叫,引得周围邻居纷纷伸头张望,得了消息的顾世福瘸着腿,蹒跚走进院子,看了眼侯管事,皱眉道:“俗话说,二九不上门,三十不讨债,你们主子家大业大,不至于等不得开春,何必在年节里要杀要剐,坏了自个的福运财气!” 侯管事盯着他的腿看了看,抠抠耳朵道:“想来你就是那个被打断腿的村长?啧啧,顾家坳当真没人了?要个瘸子做村长,我想啥时候讨债,还消你来说!” “真是无理败德的东西,听不懂好赖话!你既非要讨债,就到正主家里去了,在旁人家闹,算怎么回事!”顾世福气愤难当,一张黝黑的脸变得暗红。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匆匆跑来,附在侯管事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须臾,他的脸色变了变。 转头,他一脚踢在癞皮狗似的顾世贵身上:“别装死了,天不绝你,你家丫头遣人送东西来了,还不赶快滚回去看看!” “啊!”顾世贵简直是绝处逢生,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笑眯了眼,咧着黄牙追问,“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钱家手指头缝里漏下点渣渣,就够养活你这条狗了!”侯管事轻蔑地哼了一声。 顾大宝早饿得饥肠辘辘,闻着顾青竹家的饭菜香,更是馋得口水直流,要不是朱氏死命拽着他,他简直要把厨房里那些还没煮熟的饭食都吞进肚子里。 这会儿一听有吃的,早等不及,拉着朱氏就走,顾世贵怕朱氏抢在前头,把银钱昧下了,故而,更是抢着小跑着去了,只有瘦骨嶙嶙的吴氏想快又怕雪地路滑摔断脖子摔断腿,只得慢慢走。 “慕少夫人,咱们有缘,日后南苍县再见!”侯管事微微弯了弯身,一脸假笑地踱出院子,那些个黑衣人像一瓢污水似的跟着流走了。 顾青竹沉着脸,一言不发。 顾世福挥挥手:“理他作甚,只当是遇着恶犬狂吠,去忙,大过年的,开心点。” “晓得了,福哥,你回去慢点。”顾世同点头,扶他出门。 顾世贵兴冲冲跑回家,在一堆米油鸡鸭鱼肉中,没有翻出一文钱,气得当场跳脚大骂顾二妮忘恩负义,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侯管事更觉扫兴,恐吓威胁了一顿,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顾青竹嫌他们站脏了院子,抡着大扫把,把院里细致扫了一遍,方才去做饭。顾青松帮着老爹贴春联天钱儿,青英看着满是喜庆的家,像个雀儿似的跑来跑去。 及到申时末,顾家坳便开始陆陆续续响起鞭炮声,今年因着顾世同回去,顾青竹特意多买了一些。 一家子在院外烧了纸钱,回到院中,将八个鞭炮一字排开,顾青松手中竹竿上还挑着一串长鞭,往年这个时候,都是顾青竹点火,今儿,她也可以捂着耳朵做回女孩儿,看冲天的火光照亮深蓝夜空,绽放璀璨烟火。 年夜饭十分丰盛,红烧鱼,红烧肉,烩三圆,麻辣兔肉,大蒜炒咸肉,鸡油青菜,芹菜百叶,老母鸡山药汤,八样菜,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爹,你喝点什么酒?”顾青竹摆上碗筷,破天荒地问。 顾世同有些意外道:“你平日里不是最不喜我喝酒的嘛。” “你一去五年,我每年都跟婶子们学酿酒,只怕你哪一日回来了,想喝却没有,今儿过年,你喝一点,尝尝你女儿的手艺,往后,我出嫁了,就再没法给你酿了。”顾青竹微微笑着,眉眼恬淡,不悲不喜。 “好好好,我来选一种尝尝。”顾世同心中微涩,低头到角落里找酒,侧脸淹没在昏暗里。 顾青英早早在桌边坐着,眼巴巴看着菜,催促道:“爹,你快点!” 顾世同顺手拿了一小坛,是秋日里的葡萄酿,琥珀色的酒液倒在碗里,果香浓郁,沁人心脾,顾青英忍不住伸了筷子蘸了点尝尝,笑着说:“好甜!” “来喝鸡汤,那可不是你能喝的。”顾青竹拿过她的碗,笑着说。 顾世同自斟自饮,一坛酸甜醇香的酒,不知不觉就被他慢慢一点点喝了。 今夜要守岁,吃了饭,一家子都坐在顾世同的房间,地上炭盆烧得旺旺的,那些花生、瓜子、毛栗、小食等等,都堆在一个箩里,想吃伸手就能够到。 青英爬到大姐怀里,晃荡着两条腿,用小手等着顾青竹给她剥瓜子仁,等攒多了,再一把塞到嘴里,一气吃个痛快。 顾青松挨着油灯最近,他抱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顾青竹偶尔也剥个花生毛栗,放在他面前的小碟中,他看也不看,拈起来就吃。 青英调皮,把带壳的毛栗放进去,他看书入迷,一口咬了才发现,引得青英哈哈大笑,顾青松丢下书,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笑着揉乱她的头发。 顾世同微有醉意,他倚着放亡妻牌位的高几,望着三个儿女,不知想到什么,红坨坨的脸上,绽放着温柔的笑容。 冬日夜色深沉,屋里暖意融融,外间滴水成冰,子时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顾世同裹了满身酒香,在院里放鞭炮,顾青竹带着弟妹趴在窗前,看漆黑的夜幕被撕开又合上。 “好冷,好冷!”顾世同搓手缩肩跑回屋里。 青英赶忙递给他一杯热茶:“爹,给你捂捂。” “还是青英最好!”顾世同低头用刚冒出胡茬的脸在她小脸上蹭蹭。 青英怕痒,咯咯笑着躲到大姐身后。 一家子笑笑闹闹,直到天边露了鱼肚白,方才各自安睡。 过了初一,村里交好的人家便开始相互串门拜年,喝酒吃饭热热闹闹,像顾世福、郑家禄、顾世根几家又特别单请了一回顾青竹,不仅因为过去的一年得她帮助,更因为她即将出嫁,顾世贵是她亲二叔,却是不能指望的,他们作为长辈亲属,自然要做一桌送嫁酒。 当然,这些都是没有明说的,顾青竹只当他爹回来了,年节里家家盛情款待,故而,只和往日一般,说笑吃喝并无两样。 既吃了旁人家的宴席,总少不了回请,顾青竹一连忙了几日,将叔伯们请来吃饭,差点把正月初八的大事给忘记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接亲 初七一早,徐氏和孙氏前后脚到了顾青竹家,徐氏手巧,剪喜字贴窗花,孙氏儿女双全,张罗着缝喜被,秦氏忌讳自个的寡妇身份,只和其他村妇在灶间忙活。 顾世福提着烟杆和顾世同坐在堂屋里低声说话,昨儿就被派了采买活计的顾青山和方奎等人,天蒙蒙亮就踩着冻成冰疙瘩的山路出门了。 青松和青英被婶子嫂子们呼来唤去,一会儿找红纸,一会儿拿剪刀,偏没有一个人问顾青竹,哪怕她看不过,想要插手,也是立时被拦下了,还少不得被妇人们笑话,弄得她一时在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出门往竹林里去了。 冬日的竹子经过风雪的洗礼,依旧苍翠挺拔,繁盛茂密,竹林中虽冰雪未消,却没有外头大路上落得那般厚,踩在有些板结发硬的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顾青竹往林中深处走去。 那丛紫竹宛如一位紫衣少女温婉明艳,根根亭亭玉立,许是顾世同曾来过,周遭的枯枝败叶都被捡了干净,顾青竹抬手摘了两片竹叶,放在嘴里吹奏,清脆悠扬的曲调从唇间溢出,欢快的如同林间小溪奔流,又恰似东海朝阳初升,引得竹林里的鸟儿纷纷来和。 这是她母亲教她的,可惜她少时气息不足,总吹不好,如今待她吹得如此婉转动听,百鸟应和,却再等不到那个听的人。 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顾青竹依然在吹,曲调突然急转而下,满是悲怅之声,林鸟扑棱棱惊飞,震荡着竹叶飘然坠下,零落在她的发间肩头。 “娘!”顾青竹哽咽地低低唤了一声,“明日,我便出嫁了,这虽非我想,但我曾许过愿,只要爹回来,要我拿什么换,都在所不惜,又何况,爹只是让我嫁人呢。” “娘,我会好好的,爹在南边吃了很多苦,愿他余生顺遂安康,青松明年肯定能考上童生,而青英长得越来越像您,又聪明又健康,我总算不曾辜负您的嘱托。”顾青竹细细抚过每一根紫竹,一时笑,一时哭。 “丫头,我循着你吹的曲子来的,怎么了,想你娘了?”顾世同隔着四五根青竹缓缓走过来。 顾青竹背身胡乱抹了下眼泪,嘴角扯出一点笑容:“你不是也想娘了。” 说话间,顾世同已经走近,他抬手拈去女儿头发上的一片竹叶,温和地说:“那咱们父女就和你娘好好说会儿话。” “文卿,青竹大了,该有自己的家,明儿,你就有女婿了,你可得保佑他们夫妻,琴瑟和谐,白头偕老呀。”顾世同仰头,对着紫竹笑若清风。 顾青竹瞬间红了眼眶,低头轻唤:“爹!” 顾世同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丫头,有些话本该你娘和你说,可她不在这儿了,家里又没有贴心的女长辈,少不得由我来说,闺女明儿进了婆家门,上要孝敬长辈,敬爱夫婿,下对婆子丫头不可过于苛刻。 你在家中,在村里大可自由自在,想做啥做啥,可在外头,说话行事总要三思而后行,将军府对外自有将军和你夫婿,而内宅肯定是要一个主事的女主人的。 将军独身一人多年,想来你去了,日后自然是交于你的,薛宁薛管家是个好人,你自可信他,旁人的心思,还得靠你明辨是非。 自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入府就是主子,初来乍到,又兼着年纪又小,有些人难免不服,仗着老脸面使坏刁难。” 顾青竹垮下肩膀,蹙眉道:“爹,我应付不来这些!” “我女儿是何等聪明之人,看诊、炒茶、养蚕、绣花、摆馄饨摊、挖药材,哪家姑娘有你这般能干,咱不惹事,也不怕事,再说还有你夫婿和将军给你撑腰,有什么事摆不平的。”顾世同连连安慰道。 “为啥这般费脑筋!”顾青竹抓着一根紫竹,叹气道。 顾世同透过疏落的竹叶空隙仰望,冬日灰白的天空撒下一点温暖,他感喟道:“人啊,一辈子就像渡难关,跨过一道坎,还有下一道,穷人富人各有各的苦,难道嫁与乡野村夫就不难了?公婆妯娌姑嫂为了一口饱饭一个鸡蛋,打架斗气的多了去了,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你就过得舒坦了?” 顾青竹摇头,旁的她不晓得,单顾世贵一家就让她十分头疼,若是正遇着这种好吃懒做还滥赌无赖的人家,就算她能挣钱,也只是让无底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丫头,好好做一个贤妻良母,像你母亲一样,别让爹为你担心!”顾世同握住她的肩膀,殷切叮嘱。 顾青竹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顾世同,半晌不说话。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得到,再不济,还有爹,还有顾家坳。”顾世同展颜一笑道:“好了,咱们父女前后出来半天了,回去,省得你婶子们找不到拿主意的人,没了主张。” 顾青竹心潮起伏,无言地跟着老爹回家,就见徐氏正捏着喜字,不知道该往哪几台嫁妆上贴,见着顾世同,赶忙招手问,而顾青竹也被帮忙的人叫去了厨房,询问更多的调料放在哪里了。 小院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喜的笑容,几乎将屋檐上的雪都融化了几分,晚间帮忙的人吃了饭都回去了,顾青竹环顾家中,到处贴满双喜字,和窗上的剪纸交相辉映,连院里的枇杷树上都挂着小灯笼,一个个红艳艳地耀眼。 厨房里,鸡鸭鱼肉都已清洗干净,米满缸,油满罐,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明日下锅烧煮。 大黄乖顺地趴在廊下窝里,青英喂过了鸡和猪,这会儿只听见野猪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打鼾声。 这一日与平常无异,却又足以铭记。 顾世同关了院门,回到家中,对顾青竹招手道:“进来,外头冷。” 隔了会儿,全家洗漱安置,顾世同将顾青竹叫到房中,开了箱笼,拿出一个旧荷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一张南苍县的房产地契,是薛宁帮着寻摸的,我去看过,确实不错,住人开店都可,等你得空,自个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得花多少钱!”顾青竹展开地契,看到后面附的房屋图样,发现居然是处三进临街院子,对着街口有处门面,不由得惊诧道。 顾世同摇头:“不多,不多,薛宁帮着砍的价,一千两都不到。” “这还不叫多!”顾青竹咬牙。 顾世同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又转身拿出一个用帕子包的东西,边在桌上打开,边说:“我替你换了些零散银子,这些五百和一百的银票,你收着,防着要紧时用,其他这些碎银,大小不等,明日你带在身上,头天进将军府,难免要打赏端茶倒水的下人,切莫小气了。” “这又是多少钱?”顾青竹万分心疼地说。 顾世同笑着糊弄:“不多,不多,爹有钱的。” “加上外头那些开销,你还不得花出去两千两啊!两千两啊!”顾青竹伸出两根细长是手指晃了晃,皱眉道。 “嫁女儿花多少都是该的,爹愿意你风光大嫁,将来过好你的小日子,爹就高兴了!”顾世同眼中泪光闪烁。 顾青竹不忍责怪,鼻音浓重地低语:“爹,女儿晓得了。” 第二日便是初八,孙氏和徐氏穿着簇新的衣裳,笑嘻嘻地来给顾青竹开脸装扮,顾大丫和郑招娣也穿了过年的新衣过来陪她。 孙氏捻了五彩丝线,在顾青竹的脸上滚过,一次次绞除脸上细细的绒毛,每滚过一次都像反复被蚂蚁咬一般,大丫和招娣一人抓着她的一只手,有些心疼地低声问:“疼不疼?” 顾青竹笑着摇头。 而徐氏则在一旁唱着吉祥词:“一开额头,富贵当头;二开眼目,福寿自来;三开高鼻,夫妻和睦……” 绞面之后,又要修眉,然后扑粉描眉点胭脂,足忙了两个多时辰,顾青竹腿都坐麻了,却是不敢动,也不知道自个被两位婶子折腾成什么样子,只觉脸上闷得难受。 徐氏拿出聘礼里那套绣合欢花的繁复大红嫁衣,一件件搭在衣架上,却不知从哪件穿起,平常人家不过里外三件,可这个足有六件。 正当两个女人没主意的时候,外头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和男女欢呼声,显然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全村的人早早围在顾家小院前,笑闹着讨要喜糖喜钱,宋媒婆十分大方,每人都给了一把上好的饴糖,小孩儿更有一角银子的喜钱,众人哄笑着让开了一条道。 宋媒婆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绛红色绸面袄裙的中年仆妇,和另一个十四五岁着绯色兔毛棉裙的丫鬟走进院子。 顾世同客气地将她让进屋里,又朝门口张望了一眼,有些纳闷道:“只你们来的?” 宋媒婆堆起满脸的笑,屈身行礼道:“顾先生,我正要给你赔罪呢,新郎官这几日忙婚礼的事,不慎着了风寒,年轻人只当自个身强体健,不曾医治。 今儿原本说好与我们同来,可不料,昨夜一下子起了高热,病倒了,实在不能骑马迎亲,可将军说,黄道吉日原就是两家定好的,为图吉利,亲事不能改期,只得委屈新娘子由我们接了。” 顾世同听了这话,一脸担心道:“这些好说,慕公子可要紧?” “谢亲家老爷关心,我家公子昨儿就请了德兴的谭先生过府诊治,吃了药,今儿晚间总归是要好些了。”一旁的中年仆妇矮身行礼道。 “那便好,谭先生的医术我自信得过。”顾世同松了口气。 宋媒婆看了眼中年仆妇,拈着棉帕子,在鬓边额角摁了摁,在这样哈气成霜的天气里,她竟然出了汗。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遇匪 中年仆妇倒是见惯大场面的,她脸上挂着不变的笑容,又行一礼道:“亲家老爷,奴婢陶氏和春莺是老太太特别指给少夫人的,这会儿容我们进去服侍。” “去,青英,带她们去见你姐姐。”顾世同心里还记挂着女婿的病情,挥手道。 春莺抱起青英,笑眯了眼夸道:“亲家小小姐长得真好看!” 青英没被陌生人这么夸过,一时又拘谨又羞赧,抿着嘴不说话。 不过,很快就进了顾青竹姐妹的房间,顾青英滋溜一下就跑到大姐的身边。 陶婆子和春莺甫一见屋里坐的人,吓了一跳,顾青竹整张脸被抹得雪白,眉毛画得像两条僵硬的黑树枝,而嘴唇更是满涂得鲜红,更有两坨胭脂堆在颧骨上,与周遭的雪白泾渭分明。 得亏现在是白日,若是晚上见着,定会将人吓昏了。 顾青竹从春莺的面色上看出端倪,她身上还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也没绾,那显然是妆容出了什么岔子,将人吓得不敢靠近。 陶婆子掐了下春莺,后者反应过来,两人齐齐上前行跪拜之礼:“奴婢陶氏(春莺)见过少夫人。” “婶子别这样,您一把年纪了。”顾青竹赶忙起来扶陶婆子。 “主仆有别,这是该的,少夫人金贵,老奴当不起,当不起!”陶婆子托住顾青竹的手腕,将她扶坐下,自己垂手站立一旁。 顾青竹心中没有尊卑高下的概念,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呀。” 观她言行,陶氏和春莺就知她还不懂高门里的规矩,却是个十分心善和煦的人,遂对这个乡下姑娘生出些许好感来。 于是,春莺笑着说:“嬷嬷陪少夫人说会儿话,我来帮少夫人匀面梳妆,免得误了好时辰。” 陶氏点头,遂叉手站在旁边,将成亲行礼的流程以及其他种种,细细说给顾青竹听。 这会儿若是将妆容全部洗去重画,只怕时辰来不及,只得在现有的上改补,春莺心思细腻,搓热了双手,慢慢将颧骨上的胭脂晕开,眉毛重新修饰成柳叶眉,又在眉间点上花钿,至于多余的口脂只能沾了温水慢慢擦去一些,匀上水粉。 经过春莺妙手改妆,顾青竹立时变得娇美动人,柳眉杏眼,粉面桃腮,连陶婆子这个见多了南苍县内宅美人的妇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顾青竹不惯旁人伺候穿衣,坚持要自己来,里衣尚好,只外裳是广袖大袍的襦裙,又有封腰垂带,只能让春莺帮着整理,屋里燃着火盆,顾青竹只穿了一回衣裳,就已经沁出了微微的汗。 穿上繁复曳地的喜服,顾青竹走路十分小心,只怕绊了脚,陶婆子和春莺扶着她重新坐好,春莺细心用篦子给她顺头发,她的乌发海藻般油亮顺滑,握在手上,仿佛是上好的丝绸。 春莺为她绾发,陶婆子则将首饰盒子捧了来,满满的金玉宝石,单拣出一套黄金头面,准备给她用上。 “我想用紫竹簪,行吗?”顾青竹看陶婆子拿出垂珠金簪,轻声问。 陶婆子愣了下,旋即笑道:“少夫人觉得好便是了。”说着放下金簪,在妆台上拈起顾青竹刚刚卸下的紫竹簪。 这簪子是一根三节竹枝,天然拙朴,油亮暗红,散发着清雅之气,一看就是个经年的老物件。与黄金饰品搭配,并没有被富贵压制,反倒更显沉稳静怡。 戴上镂空细雕的嵌宝点翠的花冠,顾青竹只觉头上一沉,耳朵再挂上镶玉耳坠,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动弹了,陶婆子又取出嵌宝金镯、翠玉镯、八丝绞银镯、红玛瑙手镯、白玉雕花镯给顾青竹选。 “我有镯子的。”顾青竹只怕累手,露出手腕上的赤藤镯说。 陶婆子看了眼,与那紫竹簪一样,都是油亮暗红色的,与大红喜服倒是很配,她取了红玛瑙镯子说:“今儿是喜日子,好事成双,戴两个红色的正好。” 红玛瑙圆润通透,颜色红艳,戴在顾青竹纤细的手腕上,与赤藤镯并垂,一深一浅,一木一石,相得益彰。 腰间的玉坠,顾青竹只选了一块黄玉镂雕的荷花鳜鱼佩,再不肯用其他的,饰品虽少了些,却不失清丽典雅,陶婆子也就作罢了。 待一切收拾妥当,外间正炸了头遍鞭炮催请,孙氏和徐氏送了六样糖水点心进来,顾青竹心里百感交集,喉咙里如被放了冰凌,梗地说不出,也吃不下。 “青竹今日真漂亮呀,新嫁娘该高兴。”徐氏见她捧着碗,泫然欲泣,赶忙劝道。 大丫和招娣被孙氏叫了来,大丫一见昔日玩伴,今朝就要盛装出嫁,一时倒先哭了。 “青竹,我舍不得你!”大丫眼含热泪,也不管她娘的眼刀,一把抱住顾青竹道。 招娣拉她:“你别惹她眼泪了,一会儿又要补妆,耽搁了时辰。”她虽这样说,却滚滚流下泪珠来。 她们都哭了,顾青竹反倒勉力露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往后,我们就离得近了,我若得了空,就能到面馆去。” “嗯嗯嗯,你说话可得算数!”顾大丫抬袖子抹眼泪。 陶婆子和颜悦色地说:“少夫人入了将军府,就是女主子,想去哪里去不得的。” 听了这话,大丫和招娣方才止了泪,又觉不好意思,遂劝顾青竹吃了一口东西。 外头鞭炮响了第二回,顾青竹提着衣裙走出来,面向顾世同盈盈一拜:“爹!” 顾世同坐在堂屋中,每一声鞭炮都像炸雷催心肝,虽说顾青竹的亲事,是他一力促成的,可这会儿,他万分舍不得,又见她身穿大红嫁衣,乖乖巧巧垂头跪在地上,一时忍不住,热泪纵横。 “世同!让青竹起身走,莫误了吉时。”顾世福在一旁小声提醒。 “丫头,快起来!”顾世同伸手扶她,泪水滴在她绣着繁复花样的袖口上,洇湿一片。 顾青竹终究再无法忍住,泪盈于睫,满是哭腔地唤了一声:“爹!” 其声如子规,压抑更显悲伤,周遭的人闻之俱都红了眼睛。 孙氏上前抱抱顾青竹道:“女孩子哭嫁是常有的,你娘不在,婶子们陪你。” 而后,徐氏等人也来安慰顾青竹,陪她落几滴泪,又说了许多宽慰吉祥的话。 “阿姐!”青英太小,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她的大姐要离开家了,一时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顾青松紧咬着嘴角,他也舍不得,但他倔强的不哭。 顾青竹走近他们,将他俩抱在怀里:“青英,要听爹的话,别整日疯玩不着家,青松,学业要抓紧,阿姐在南苍县等你来。” “嗯。”兄妹两人看着大姐,连连点头。 半晌,陶婆子递上绣百合花的丝帕:“少夫人。” 顾青竹接过,知她怕耽搁了时辰,遂无声地摁摁眼角的泪痕,春莺给她披上雪狐毛斗篷。 按习俗,新娘出嫁,该由自家兄弟背出门,青松弯下身子,将纤瘦的阿姐背上,从大门到院门不过十来步,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平稳,门口停着垂着大红流苏的八抬喜轿,其后是腰扎红绸的鼓乐班子。 顾世同牵着青英送到门口,陶婆子和宋媒婆轻轻放下了轿帘,鞭炮齐鸣,响彻云霄,郑家禄的唢呐声拔地而起,欢快喜庆,与接亲鼓乐相和。 顾青竹坐在一大片艳红色里,眼前被头顶的喜帕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只觉轿子晃晃悠悠起了,她有些不适应,赶忙抓住旁边的扶栏。 “少夫人,咱们先坐轿子出山,等到了翠屏镇上,换乘马车就好了。”陶婆子隔着轿子小窗低声道。 “嗯。”顾青竹定定神,听着外头的风过树梢的声音,知道迎亲队伍是往老君山上走。 山风送来冰雪的寒意,林中鸟雀啾鸣,抬轿人踩断枯枝,郑家禄的唢呐声隐隐约约,顾青竹知道,他们已然上了鸡冠子山。 “上山路不好走,让大家伙儿歇一会儿。”顾青竹在轿中低声道。 陶婆子正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巴不得停下喘匀了气,赶忙道:“谢少夫人体恤。” 她转而对轿夫说:“找处平稳的地儿,停下歇歇再走。” 此时已过了正午,下山坐上马车,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回到慕府,故而,陶婆子不着急,再说,主子临行前,特意吩咐过,府里正有件焦头烂额的事,他们只要在吉时前赶到就行。 轿夫和鼓乐班子背对着轿子,坐在大山石上说话,顾青竹依旧坐在轿中,春莺细细为她补了妆。 歇息了约莫两刻钟,陶婆子催促着下山,轿夫们抬杠上肩,鼓乐刚奏响一个声调,只见野狼谷右侧山路上突然冲下几十个人,急速朝鸡冠子山奔来。 众人不曾见过这个阵仗,俱都面面相觑,有好事的还站着张望,却不料那群人转瞬就到了他们跟前。 这二三十人,俱是强壮的男人,年纪二十到四十不等,穿着或黑或灰的短打袄裤,当头一位,二十四五岁,雄健魁梧,头发乱蓬蓬,穿着獾皮袄,领口外翻,露出黑灰色密匝匝的毛。 他肩头斜扛一把大刀,瞪着滴溜圆的眼睛,歪嘴咧牙,邪气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第一百八十七章 做我的压寨夫人 “你……你们是山匪?”宋媒婆大吃一惊,面无血色,牙齿直打颤。 轿夫和鼓乐班子的人全都吓傻了,一时噤若寒蝉,动弹不的,连轿子扛在肩上都不晓得放下来。 老鸦岭上有山匪,这事流传已久,真没谁见过,只当是个吓唬人的说辞,没想到,无巧不巧,今儿竟然真撞见了! 拦路人哈哈大笑:“你倒是有点眼力劲儿!” 他身后衣着褴褛的喽啰举着刀叉棍棒,齐声高喊,老大威武!老大威武! 陶婆子交握着手,走上前行礼道:“这位大爷,自古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绿林好汉更有七不夺,八不抢的说法,老婆子知道,喜轿丧队,游医信差,道尼僧,鳏寡孤,大爷们都不作兴为难。 您瞧,我们就是接亲的,您拦喜轿,不过是图个喜庆吉利,这些个银钱,还请笑纳,时下天寒地冻,正该喝杯水酒暖暖。” 将军府的府兵全留在了翠屏镇,陶婆子原以为一顶喜轿接个人出山是极顺利简单的事,却没想到遇见这么个天大的麻烦事。 这会儿,无法通报山下的府兵,又没人能回顾家坳,也就只能花钱消灾了。 拦路人接过荷包,掂了掂,随手往后一抛,邪魅一笑:“这位大娘,不好意思,我是野路子出身,做事只凭喜好,你说的那些个规矩,在我这儿都不好使,别说你是接亲的,就是送葬的,遇着我莫天林,该留的还得留下,你那点钱还不够我打牙祭!” 陶婆子听了他的话,头皮发冷,她进山接亲,虽带了些银钱以防万一,却没准备什么大额银票做买路钱呀。 陶婆子放低姿态,好言哀告:“大爷见谅,老身出来匆忙,容我等返回府里,一定着人送钱来。” 莫天林顺了顺乱蓬蓬的头发,冷嗤一声:“呵,我还不晓得你们这些人的手段,只怕你一下山,官府的鹰爪就该来抓我了,到时我还有命花钱么!” “可我这会儿确实没有钱呀。”陶婆子皱眉道。 莫天林嘻笑着摆手:“没钱不打紧,我山上还缺个压寨夫人,正好留下你家的新娘子。” “放肆,你可知这是南苍县慕将军府里的喜轿!”陶婆子见他言语不羁,怒斥道。 莫天林半点不怵,厉声说:“将军府?我怕个逑,抢的就是他!” 他身后一个驼背老头抄着手,怂恿道:“老大,和这婆子费什么话,砍翻那些个男人,直接抢了就是!” “冯驼子,小爷不急,你急什么,难不成你看上那婆子,想抢回去暖被窝?”莫天林斜睨他一眼,轻佻道。 他的话引得后面的喽啰哈哈大笑,冯驼子笑得腼腆,露出一口黄牙。 顾青竹在轿中听得分明,拍拍扶栏,让轿夫放下轿子,她不顾春莺的阻拦,扯下红盖头,从轿中走出。 适才还笑得东倒西歪的山匪,看见外披雪狐斗篷,内着大红嫁衣的顾青竹,一步步走近,一时惊为天人,俱都大张着嘴巴,傻愣在当场。 山风猎猎,吹动她鬓边碎发,满头金饰在淡白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雪白的斗篷鼓胀,映得她眉目如画,宛如山鬼神女。 顾青竹淡然一笑:“我是顾家坳的,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在这条山路上走了五年了,从来没见过山匪,今儿果然是好日子,竟将蛰伏多年的你们惊动了。” 莫天林片刻愣神后,痞痞地说:“既然是多年的邻居,姑娘可敢到老鸦岭上一坐?” 顾青竹眨了下杏眼道:“这好像由不得我说不。” “还是姑娘识时务,这些人的性命都攥在你手中,你若不去,他们就得立时受死!”莫天林挥刀一扫,阴沉沉地说。 众人胆战心惊,像冬日的鹌鹑似的挤做一团,眼巴巴地看着顾青竹。 “既如此,我跟你走便是,但这些人不过是挣点苦力钱,还不至于白搭上性命,你放了他们!”顾青竹往前跨了一步。 “少夫人,不可!”陶婆子一把抓住她的长袖,拼命摇头。 顾青竹回首,假装抿发,低声道:“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总不好都死在这里,若嬷嬷能侥幸逃脱,还请给我父亲捎个口信。” “真当我是傻的?一个不放,全带上山去!”莫天林冷哼一声。 众喽啰们早等不及,涌上来将轿夫和鼓乐班子的人推推搡搡赶往老鸦岭。 “姑娘,请。”莫天林皮笑肉不笑地说。 顾青竹暗暗握了握陶婆子和春莺的手:“今儿,都是我带累你们了。” 陶婆子心中微动,感喟道:“少夫人说哪里话,与你生死在一处,总好过让你一人独闯龙潭虎穴,如若不然,老婆子有何颜面,留一条老命苟活于世。” 春莺早吓得手心满是汗水,反倒安慰陶婆子:“嬷嬷切莫说些丧气话,少夫人是有大造化的人,必定逢凶化吉!” 一行数十人,前头有冯驼子领路,莫天林走在顾青竹主仆三人旁边,他斜扛着大刀,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嚼来嚼去。 顾青竹专拣低矮枝丫和带刺藤蔓处走,有意将狐皮斗篷上的毛刮挂在上面。 莫天林的山寨在一处不显眼的山坳,外头设有寨门,里头十分宽阔,别有洞天,山脚下搭着一排茅屋,鸡鸣狗吠,菜畦阡陌,与外间并无两样。 见他们回来,留守在山寨的喽啰殷勤地上来帮忙,将轿夫等人都关在一间屋里,门口留两个人把手,莫天林径直走进中间最大的一间屋子,其他人鱼贯而入,顾青竹主仆也被裹挟进来。 屋里燃着一个大火盆,上面架着一个大铁锅在炖肉,白汤翻滚,肉香扑鼻。 冯驼子指挥人上菜上酒,莫天林一把将顾青竹拉到身边坐下:“陪我喝一杯!” “我不会喝酒!”顾青竹甩开他的手。 “我劝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喝酒,就扔那屋里一个人去喂狼!”莫天林恶狠狠地将一杯酒递给她。 顾青竹气得全身发颤,却只得捏住酒杯。 底下的喽啰哄闹:“喝交杯酒,喝交杯酒!” 莫天林端起另一杯,与她的轻碰,挑眉道:“既上了我的山,端了我的杯,你的清白早就说不清楚了,不如做我的压寨夫人,逍遥山林,岂不比困在将军府做什么少夫人快活?” 他半点不介意顾青竹眼里的嫌恶,扬脖喝下酒,接着道:“那些个银样蜡枪头不过是靠祖上荫蔽,仗着有些花拳绣腿,就自诩了不得了?我今儿就逮着一个,要不是你来了,不宜见血,早拿他喂了白耳朵。” 说完,他就盯着顾青竹看,大有,你不喝,我就杀人的威逼。 万般无奈,顾青竹只得咬牙一口喝了杯中酒,谁知这酒奇辣,呛地她直咳嗽。 “山里姑娘哪个不能喝一点,怎你就不行?吃点菜!”见顾青竹咳出眼泪,莫天林心情莫名愉悦,搛了几片菌菇放在她的碗里。 顾青竹盯着碗里的菌菇看了两眼,抬眼看向大铁锅,说道:“我在家里吃这个都吃腻,这会子想吃肉!” “少夫人!”站在她身后的陶婆子怕顾青竹喝醉了,胡言乱语,遂悄悄拉她的衣角。 顾青竹只做不理,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锅。 “盛一大海碗来!”莫天林见她似真的想吃,遂挥手道。 连骨带肉,冯驼子亲自盛了满满一大碗送上来,顾青竹埋头吃。 一个带刀喽啰快步走上前来,抱拳道:“老大,早上逮着的那个人叫嚷着要见你。” “怎么,怕死了?”莫天林塞了满嘴的菌菇,含混道,“那就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两个男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锦衣华服的男子进来,屋里烟气水雾缭绕,顾青竹居高临下,看见来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慕锦成显然也看见坐在莫天林身旁大红盛装的顾青竹,而她的身后,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陶婆子和春莺。 春莺认出慕锦成,张嘴就想叫,却被陶婆子私底下死命掐了手背,她疼得眼泪汪汪,抿住嘴不敢吱声。 难道,便宜爹说的媳妇是顾青竹?可她分明住在顾家坳,而不是什么藏龙坳,这会儿又怎么被掳到匪窝里来了? 慕锦成懊悔难当,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搁我洞房!”莫天林将手中的骨气掷到他面前。 “你放我回去拿钱,你想要多少,慕家都会给,我额外再出一份,赎这位姑娘!”慕锦成急急地说。 莫天林猛拍桌子,大喝:“我今儿是跟慕家有缘呀,到底谁在说谎?一个自称是慕家公子,另一个说是慕家喜轿,你俩干脆就在这儿成亲得了!” 先前的两个人一把扭住慕锦成:“你一个阶下囚,自个的小命还不保呢,还想英雄救美,抢老大的女人!” 两人骂骂咧咧,将慕锦成拖了出去。 “呸,为了活命,尽拣城中大户往自个脸上贴金!”莫天林唾了一口,继续喝酒。 不一会儿,他吃热了,脱下獾皮袄,卷起袖子,换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底下的众人更是纷纷上前敬酒,又相互猜拳行酒令,一时闹咋咋热烘烘。 顾青竹被他小臂上扭曲狰狞的疤痕吸引,不由得定定地看,莫天林发觉她的目光,显摆地将手臂伸到她面前,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印记。 那疤痕自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歪歪扭扭仿佛一只巨大的蜈蚣,尤其那些个脚,十几对没一个整齐的,张牙舞爪,看着十分瘆人。 莫天林得意洋洋地说:“七八年前,我撵还是狼崽子的白耳朵,不小心摔下山崖,这条胳膊整个撕开了,差点就废了,幸亏我福大命大,遇着活神仙,他给我缝上了,瞧瞧,这条龙多好看!” 顾青竹扑哧一下乐了:“我爹的针线活太差了,若是换做我,八成能给你缝得更好些。” 第一百八十八章解毒(本章不宜吃饭时看) “你……你爹?”莫天林眉心突突地跳,一脸狐疑地盯着顾青竹看,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说谎的破绽来。 顾青竹半点不惧,坦然道:“我爹顾世同是十里八乡的游医,外头人都传他医术如何如何了得,能用绣花针和羊肠线缝皮肉之伤,今儿见了,倒觉得太不讲究美观了。”说着,她还啧啧有声地摇头。 “小丫头,别拿道听途说的一些话,糊弄小爷我,想趁机讨人情,让我放你走,门都没有!”莫天林心中虽疑,嘴上却是半分不松口。 顾青竹莞尔:“你是不信是我爹救了你,还是不信我是我爹的女儿?” 莫天林被她的笑得心里没底,色厉内荏道:“你最好别耍花样,不然,我可不介意就地办了你!” 顾青竹的目光越过莫天林,投向场中喝酒的众人,一脸慈悲道:“你若有这装腔作势的闲工夫,还是想法子救你的兄弟们。” 莫天林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手下一个个喝得正高兴,虽有些东倒西歪,却什么事都没有,他满面戾色,回瞪顾青竹。 “一、二、三……”顾青竹慢启朱唇,轻声道。 莫天林再回眸,不等顾青竹数到五,就惊见有人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唤,还有人捂着肚子狂奔去茅厕,更有人一头栽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而那些还没有反应的人,见身边的同伴突然倒下,拿着酒碗呆若木鸡。 一时间,,桌翻椅倒,杯摔盘倾,菜肴烈酒洒地到处都是,满地狼藉,喽啰的呻吟声更是此起彼伏,一片愁云惨雾。 “你做了什么!”莫天林一下子跳起来,薅住顾青竹的衣襟,厉声问。 顾青竹眨了眨秋水剪瞳,一脸无辜道:“我好端端出嫁,是你半道强请我来的,在你地盘上,我能做什么?!” “啊!”莫天林惊呼一声,腹中如被插了一把刀,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他弓起身子,挥手一指底下,红了眼睛问:“不是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青竹扯开他的手,淡淡地说:“你们是吃了有毒的菌菇,轻者跑肚拉稀,重者小命不保,能混合三四种毒,且下毒于无形,可不是我这个半吊子土郎中能做到的。” 听她说的有理,莫天林不得不信,他疼得面色苍白,满头虚汗,扶着案几,强撑着问:“你有法子治,对不对?” “这会儿,你信我是我爹的女儿了?”顾青竹扬眉戏谑道。 莫天林弓成了一只大虾,有气无力地吼:“快说,这毒,你到底能不能解!” “要我救你们也不难,不过,事成之后,你要立刻放我们出山!”顾青竹面色凝重道。 “少夫人,听老奴一句话,咱们还是趁乱跑,这些个歹人这会子想你救命,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可等他们缓过来,定不会放过我们。”陶婆子拉住顾青竹的衣袖扯了扯,哀求道。 顾青竹拔高了声音,故意说给莫天林听:“嬷嬷放心,我既能救他们的命,就能防着他们暗害。”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只要救了人,我们肯定不再为难!”莫天林双腿无力,软瘫在地,嘴中呢喃。 “我且信你这个山匪一回!”顾青竹瞪了他一眼,问,“你这里可养了牛马猪驴?” “在……在后头……”莫天林歪头一指,口中流出涎水。 顾青竹捏住他的下巴一看,只见他两眼上翻,显然是昏死过去了。 她解开斗篷交给春莺,自个提着裙子,走到关着轿夫和鼓乐班子的屋子前,拧眉威严道:“开门!” 两个看守警惕地看着她,又望向那些扶墙呕吐,飞奔到林子里解决的同伴,根本没人顾到这边,他们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是好。 陶婆子拿出教训小丫头的气势,对着两个看守横眉怒对:“还不快点!我们需要人帮忙,你们老大都昏过去了,再不救就没命了,到时,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这两人本就木讷,要不然,全寨人吃肉喝酒,单留他俩在寒风里冻手冻脚,这会儿,听了这话,吓得没了主意,忙抖着手开门。 “你俩带上他们,拿上盆桶接牲畜尿,再不济,粪水也成,越多越好,动作要快!”顾青竹见众人出来,吩咐道。 “啊?”两个看守一听又懵了。 陶婆子叉腰道:“哪那么多废话!照我们少夫人说的做!” 两个看守一头雾水,好在他们最后还是带着人飞跑着去了。 “少夫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做?”陶婆子适才装得强悍,这会儿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不已,只能倚墙站着。 “现下唯一的法子,就是给他们灌尿催吐,我瞧着那些菌菇有毒的有好几种,幸好是晒干的,又煮过,毒性没有新鲜的那般强,要不然根本等不到现在才毒发。”顾青竹看向那些有气无力,瘫在地上的人。 “来了,来了。”三个轿夫各拎来一桶泛黄的尿液,还冒着袅袅的热乎气。 “去给他们灌!”顾青竹领头走向人群。 轿夫心里存着怨气,他们本来是想挣大户人家的一点喜钱,却莫名被掳到这里关了半日,这会儿正有了报仇的机会,遂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一个抱头,一个捏嘴,一个灌尿。 再没有一个以救命为由的报复,更让人痛快的了,众人心照不宣地都给山匪们灌了足够多的污秽。 莫天林也被连灌了三碗,被尿骚~味恶心地大吐特吐,别说刚才的酒菜,就连黄胆都差点吐出来了。 一时间,整个寨子里臭气熏天,不仅有牲口的尿骚~味,还有呕吐出来的酒菜酸腐味道,令人实在难以忍受。 顾青竹主仆三人宁愿站在外面搓手跺脚吹冷风,也不愿到满地污秽的屋子里去。 莫天林吐得死去活来,又蹲了两次茅厕,肚里瞬间空荡荡的,反倒一下子松快了,一点也不疼了。 他软着脚走出屋外,离着远远地站定,朝顾青竹抱拳行礼:“谢姑娘救命之恩。” “谢就算了,我们还赶时辰,烦请送我们走!”顾青竹抬头看天,暮色四合,半圆月斜挂天幕,隐约听见远处几声狼嚎,惊人心魄。 “待我……”莫天林说不出口,只拎了拎自个的衣裳。 这会儿实在太狼狈了,他刚刚威风凛凛地将人掳到山上来,一顿饭的工夫,就被一碗菜毒倒了,临了,颜面扫地求人救命不说,解毒药居然是牲口尿粪,自个这一身臭味,更将一世英名毁之殆尽! 顾青竹只得耐着性子等,这会儿,野狼谷的狼出动了,就算她能将十多人按她留下的记号带出山寨,可野狼谷谷口,就是生死修罗场,要么侥幸活命,要么被狼撕扯碎片,这些人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她不敢冒这个险。 “少夫人,咱们一会儿将三爷一起带回去。”陶婆子低眉垂首,轻声道。 因着之前,宋媒婆对顾世同撒谎,说新郎官病在家中,她自然现下不敢说,慕锦成就是新郎,经过山匪中毒这件事,她算是见识了这个山里姑娘的性子,有勇有谋,果敢决断,生怕她知道实情后,一气之下,直接拂袖而去。 顾青竹还不晓得慕锦成是她未来的夫婿,也根本没有把三生的慕三爷,和慕将军府的独子联系在一起,她心里想着他是丁家面馆的东家,适才在屋里,他虽自身难保,还想救她,只这一点,不要陶婆子说,她也会救他的。 莫天林洗漱干净,又恢复了些本性,他牵马扛刀走近,笑着说:“妹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都是做哥哥的糊涂,神仙大叔救了我,你更救了我们一寨子的人,咱这个亲一定要认下!” 顾青竹可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遂一口拒绝:“认亲就不必了,我爹是医者,又是个痴人,但凡有人受伤生病,他都会救,并不以好坏忠奸区别对待,至于我,不过是说个法子,最后都是轿夫等人帮忙救的。” “妹子说的是,我一会儿给他们先赔不是,再道谢。”莫天林腆着一张脸笑道。 他才不管顾青竹认不认,张口闭口,就妹子妹子的亲热地叫上了。 顾青竹也懒得与他计较,瞥了他一眼问:“刚才那位公子,也是你们拦路劫来的?” 莫天林哈哈大笑道:“他?这个笨蛋,哪要我们劫,今儿早上雾大,他不知咋的就闯到我们寨子来了,还问顾家坳怎么走,这么个肥羊自个送上门来,我怎么能放过呢,更好笑的是,这人自不量力,以为自个身手不错,打不赢,还想逃,被我几下就逮着了。” “他怎么单拣今儿到我家来?”顾青竹微怔,心中暗忖。 顾家坳入口隐蔽,又遇大雾,别说慕锦成这种不辨南北,难分东西的人,就是正经的山里人也很容易迷路,至于他怎么歪打正着闯了老鸦岭,谁也不知道,只能说他的运气有点背。 顾青竹听了这话,一时菩萨心肠,更觉要救他:“我额外给你个法子调理身子,不出十日,你和你的手下就能恢复如初,条件就是,我要带他走。” “你们俩不会真是……”莫天林两手握拳相对,弯了弯了两个大拇指,促狭地笑。 顾青竹蹙眉喝止:“胡说八道,没看我穿着大红嫁衣,谁家的新郎能在大婚之日跑到荒郊野岭来的!” “也是。”莫天林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想了想道:“你当真不要留在这儿做压寨夫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抱就抱了 “你敢留我在这里?不怕我今夜把你们都毒死了?”顾青竹轻笑。 莫天林面色一凛,掩住嘴,佯咳道:“我是为你好,这会子早错过吉时了,只怕那位新郎官等不及,早娶了旁人,你去了,怎么自处嘛!” 陶婆子大着胆子抢上前,张口骂道:“呸,你这个没廉耻的山匪,强掳我们在先,现又得我家少夫人好心好意相救,这会子还不赶快送我们走,耽搁了她的好日子,你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若是平时,谁敢这么跟莫天林说话,早被他一刀砍了,可今儿他不仅理亏,还欠着顾青竹天大的人情,他频频点手,却到底忍住了这口气。 “冯驼子,去把那个窝囊废放了,准备送他们走!”莫天林转头对跟在他身后的老头说。 邋遢老头有点为难,犹豫着小声道:“老大,我们收了主家的钱,这会儿放人不太好。” “什么好不好的,二百两银子,大不了还他就是了,再说,我只说困住人,可没答应其他的,这会儿天都黑了,等轿子抬到南苍县,黄花菜都凉了,不是正如了他的意! 你狗日的小命都是我妹子救的,这会儿想恩将仇报啊!”莫天林踹了他一脚,继而大吼,“还不快去!” “啊啊啊,马上!”冯老头闪身避过,再不敢辩解,小跑着去了。 他们说的声音小,顾青竹又惯不喜欢听壁角,见他们低语,反倒退后几步,只听见莫天林末了大声骂人而已。 不一会人,慕锦成和他的马如风一起被带来了,他一路捏着鼻子,满心疑惑地看着周遭,先前还凶神恶煞的山匪,这会儿都如病猫似的或坐或倚在墙角垂头丧气。 “这是怎么了?”慕锦成问道。 “哪那么多废话!我妹子菩萨心肠, 让我放了你,还不快滚!”莫天林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 慕锦成只当顾青竹被莫天林逼迫,答应了什么违心的条件,急切道:“她不走,我也不走!” “你还真当自个是多情种?你要不走,休怪老子反悔,拿你换银子!”莫天林猛然挥刀,森冷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慕锦成半点不惧,朗声道:“不就是要钱吗?只要你放了我们,有胆到翠屏镇来,自然有大把银钱奉上!” 站在顾青竹身后的陶婆子拼命眨眼,可惜慕锦成一心想要解救顾青竹,半点也不理会她。 顾青竹被他俩吵得脑壳疼,开口道:“速拿纸笔来,我写了方子给你,等会儿,我下了山,咱们就两清了。” 跑腿的永远是冯老头,他转身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一只秃了一半的笔,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腋下夹着一个墨囊,许是许久不用了,又兑了些水,才勉强在纸上写出淡淡的字来。 “照这个方子,一天喝两次,若是方便的话,喝点牛乳羊奶好得更快些,只是,这些日子最多能喝点粥,切莫喝酒吃肉。”顾青竹吹了吹墨迹,将药方递给莫天林。 “听见了,让张一刀立马煮一锅粥,给大家先喝上,我等会儿回来吃!”莫天林将药方揣到怀里,翻身上马,转而又说,“还有,那些菌菇叫他全扔了,以后别自个上山摘,能省几个钱?这回差点害了大家伙儿的性命!” 冯驼子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走,妹子,哥送你下山。”莫天林踢了下马腹,带缰前行。 有几个没吃菌菇,或者中毒浅的喽啰,举着火把跟了上来,将顾青竹主仆和轿夫鼓乐班子十多人夹在中间,慕锦成见此,急急地踩蹬上马,跟随着走出山寨。 暮色渐浓,寒意逼人,远山树木皆模糊了影子,松木火把燃着浓浓的烟,只能照亮这群人面前一小块地方,慕锦成走在最后,偶然发现沿路枝丫藤蔓上,挂着丝丝缕缕雪白的狐毛,不禁有些愕然。 “前头就是野狼谷了,大家跟紧点。”莫天林调转马头,呈护卫状走到众人旁边。 “嗷…呜…”山谷中传来凄厉的狼嗥。 莫天林弯曲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串清脆的口哨,仿佛是应和他的,狼嗥声此起彼伏。听那沁骨冰凉的嚎声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每个人都加快了脚步。 慕锦成循声回望,只见野狼谷谷口,暗色中,一个个幽绿的眼睛像一盏盏摄人的鬼灯,一头壮狼满身白毛,如同覆盖着厚重雪花的冰雕,站在谷口高崖上,昂天长嗥。 及到翠屏镇,众人方才松了口气,不知是疾行还是怕的,一个个都是大汗淋漓。 慕锦成驱马赶上来,对莫天林道:“既到了这里,我自然说话算话,这就跟我到三生去拿钱。” “去就去,你小子上赶着给,我还怕钱烫手吗?刚巧今年手头紧,正拿了你的钱抓药!”莫天林一扬马鞭,跟着他走了。 冬日无茶可收,翠屏镇上的三生茶行早早关店休息,时下正值数九寒天,掌柜和伙计都早早歇着了,慕锦成拍了半日门,才将慌慌张张的掌柜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叫起来开门。 慕锦成混世魔王的名号人尽皆知,掌柜的见他这么晚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一边系棉袍扣子,一边战战兢兢问:“三爷,怎……怎的了?” “拿一千两银票给他!”慕锦成扬扬马鞭,指向旁边的莫天林道。 听了这话,掌柜的一时惊地瞪大了双眼:“啊?” “啊什么啊,麻溜的!”慕锦成一鞭子甩在桌上,将一只茶盏砸得稀碎,隔夜的茶汁淌了一桌子。 “你这架势,不做山匪可惜了,不如跟我回去,做个老二如何?!”莫天林挑眉道。 闻言,掌柜的抚住胸口,偷瞟了莫天林一眼,只见他一头鸡窝乱发,熊鼻豹眼,身形雄壮,尤其他肩上的那把大刀,闪着白惨惨的光,看着十分瘆人。 慌乱的掌柜的再不敢磨蹭,赶忙从钱箱暗格里取了两张五百两银票,抖着手递过去:“只……只有这个。” “挺好!”莫天林一把接过,手指一卷,毫不犹豫地塞到袖袋里。 “你明儿跟熊管家说一声,就说钱是我拿的,免得你对不上账。”慕锦成说完,转身离开。 两人回到顾青竹等人面前,莫天林抱拳:“妹子,咱们就此别过,若是你夫婿对你不好,只管到老鸦岭来,我带人踏平他的家!” 顾青竹屈身回礼:“谢谢今日的护送,现下你既收了慕三爷的钱,便不可再干劫道的营生,祸害乡邻,要不然,我可就真后悔救你们了。” “这……这是自然!”莫天林尴尬地往后捋了捋乱发道。 一时沉寂无话,莫天林打了呼哨,他的手下跟着他回去了。 在他们去三生的时候,陶婆子给了双份的工钱打发了轿夫和鼓乐班子,他们一会儿得改乘马车回南苍县,这么多人跟在走,实在太慢了。 这会儿约莫酉时初,陶婆子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之前为着慕锦成偷跑出府,老太太让她接亲尽量迟点回去,可这会儿一对新人凑齐了,却眼见着好时辰赶不上了。 “春莺,你快去把马车找来。”陶婆子吩咐道。 “我们一起走了去,这样也能早点到。”顾青竹体谅地说。 陶婆子屈身行礼:“那只怕委屈了少夫人。” “无妨。”顾青竹刚走了几步,只觉心中翻江倒海的感觉又袭上来,这会儿离了匪窝,便再也忍不住,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哇哇地大吐,一股子酒味。 “这是怎么了?”慕锦成一把扶住她。 春莺满是哭腔道:“少夫人先前被逼着喝了一杯酒,她一直忍到现在啊。” 陶婆子将棉帕子递给她:“少夫人今儿可吃了苦了。” 顾青竹只轻轻摇头,便觉头重脚轻,两眼发黑,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今日只吃了一顿早饭,离家的时候,太过伤心,一碗糖水只抿了几口,接着被莫天林逼着喝了一杯烈酒,她虽用肉食压住酒意上涌,可她到底是空腹吃的,又没有什么酒量,能硬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慕锦成内疚不已,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往马车方向走。 “你放我下来!”顾青竹挣扎,她虽晕,可她心里清楚。 自个一身嫁衣,让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抱着,这算怎么回事!她想合离,但不是用自毁名声的方式。 “你老实点,不逞强会死啊!”慕锦成更紧地搂住怀里的人。 这丫头穿这么多拖拖拉拉繁复衣裙还这般轻,是个男人也不喜欢一身骨头硌人! 顾青竹晕得难受,又被他勒得上不来气,连连拍打他的胳膊,可对慕锦成来说,她这样跟挠痒似的,以致于他不仅没放下她,还加快了步伐。 宋媒婆和春莺站在后头,一时看呆了,这也太大胆了! 陶婆子咳了一声道:“春莺,还不快去牵三爷的马。” “嗳。”春莺红了脸,小跑着去了。 陶婆子接着笑道:“宋嫂子,你瞧,三爷和少夫人多登对啊,看来这次磨难,也不全是坏事呢。” “是是是,这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宋媒婆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陶婆子的话,她心里明白着呢。 不说顾青竹救她出了匪窝,就光慕家,她就惹不起,再说,过了今晚,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会儿又是特殊情况,抱就抱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还能到外头红口白牙地乱说么! 第一百九十章 慕府秘辛 慕绍台的府兵都是军营里解甲归田,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无处可去的老卒,今日,他们一直在翠屏镇通往南苍县的大路旁等待。 按约定,花轿最多申时就该来了,可却久等不来,领头的府兵长魏典立时派人去找,却发现接亲队伍平白消失了,山中岔路极多,他不敢贸然深入,只得派人赶回南苍县的将军府禀报。 他正焦急地等待府里的指令,却见慕锦成抱来了一个一身红装的女子,料想这就是新娘子了,他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慕锦成一早便不知了去向,并没有与他们同来,这会儿却不知怎地和新娘子这般亲密同来,喜的是,这两人既然能同时出现,必是逢凶化吉,不管怎么样,今儿晚上慕家的颜面算是保住了,他也不辱使命。 魏典亲自上前撩开车帘,将顾青竹放在车座软榻上,转身跳下马车。 “三爷,你这是……”魏典上下打量他。 慕锦成头发蓬乱,身上宝蓝锦袍多处破损,鹿皮软靴沾着草屑和泥土,十分狼狈,然而他的神情却异于往常,焦急而严肃。 “小事一桩!”慕锦成挥挥手,“这会儿,没工夫细说,我快马先回府里,你随后速速赶来!” “是!”魏典抱拳正色道。 慕锦成转身,接过春莺递过来的缰绳,叮嘱道:“你们小心照看她。” “三爷,奴婢定会看顾好少夫人。”陶婆子和春莺赶忙屈膝行礼。 慕锦成扬鞭跃马,毫不犹豫地一头闯进了越来越暗的夜色里。 三人登车,魏典带着车马匆忙赶路。 这马车十分宽敞,不仅有绣锦软榻,还有一张小几,几上有茶盏和茶焐子,旁边另有一个六层食盒。 春莺将食盒里的各色点心拿了出来,看着精神不佳的顾青竹道:“少夫人,你吃些点心。” 顾青竹歪在软榻上,勉强睁开眼,扫了眼车厢,低喃:“麻烦先倒杯水给我喝。” 她适才吐得厉害,喉咙跟野火烧过的山头似的,干得几乎要龟裂了。 陶婆子忙从茶焐子里倒了半盏递给她,这茶水还是早上准备的,隔了四五个时辰,虽有暖焐子焐着,这会儿也已不热了,顾青竹接过,一口气喝了,只觉透心凉,连头脑也清明了几许。 顾青竹起身半坐着,经不住春莺的劝,只得拈了块豆沙卷慢慢吃,陶婆子帮她抿发,将歪了的头饰重新整理好。 “三爷……他走了?”顾青竹犹豫地问。 她刚刚打不过,挣不脱,迷迷瞪瞪被他抱上马车,只知道他放下她就出去了,至于其他的,她那会儿正目眩神昏,根本没精力管。 陶婆子生怕春莺年纪轻,说错了话,抢着含混说:“嗯,嗯,他走了。” 闻言,顾青竹便不再说什么,马车一路疾行,难免颠簸,吃的半个凉豆沙卷梗在心口,不上不下,一时又晕得难受,又不敢再喝凉水,只能蹙眉歪着,动弹不得。 且不提慕锦成和顾青竹夜行赶路,却说今日的幕府从早上到现在,半刻都不曾安生。 慕锦成自那日被便宜爹打败,还差点把亲老子气死后,便将自个关在蕤华院里练功,哪儿也不去,就连钱溢腊月里送的赏雪帖都没接,众人只当他浪子回头金不换。 哪料得他不闯祸则已,一闯祸,就来个猝不及防,难以收拾,正月初八这日,天蒙蒙亮,他趁府里忙乱之机,背着所有人,独自翻墙出了后院,把如风从马厩里偷骑了出来。 慕锦成对娶一个乡下无知村姑,实在难以接受,离家出走,大概是他对这个无法改变的事情,做的最后的反抗。 他本想到苏暮春那里暂避几日,但一想到要面对庶姐慕婕成哀求的目光,他就打了退堂鼓。 腊月初,慕婕成九死一生为苏瑾诞下一女,眼下刚出了月子,身子还虚弱得很,连他成亲,都无法过府来,只提前打发人送了贺礼,故而,这会儿,他实不该去叨扰,让她为难。 他向来做甩手掌柜做惯的,当他离开幕府,站在巷弄里,寻思了半天,最后决定乔装找处小旅店蒙头睡一觉,挨过今晚再说时,却发现身上竟然一文钱都没有。 今时不同往日,三生门店遍地都是,但他一家也不敢进,不仅如此,他甚至不便去当铺抵押身上的玉佩,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顾青竹,去她家玩两日,不仅可避过成亲,还不会让人知晓。 但他高估了一个路盲对山里道路的辨识能力,他虽到过顾青竹家,也不止一次去过老君山,但不代表他能独自一人找对路。 于是,他很正常地在雾气弥漫里走错了路,且错得十分离谱,他一路走到了寻常人想找都找不到的老鸦岭的匪窝里。 打不过,逃不掉,匪首又不肯信他是南苍县首富之子,只得被关着,正当他以为要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躲过成亲的时候,造化弄人,顾青竹来了。 而后,他比谁都更迫切地想成亲了! 蕤华院中,主子大喜之日,右玉早早起来拾掇,却见慕锦成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练功,只当他今日赖床,遂准备进屋服侍他洗漱接亲,却惊异地发现床上没人,连被窝里都凉透了,也不知啥时就不在了。 她被吓个半死,却又不敢声张,赶忙去回夫人,卢氏一听这话,当场失手打了茶盏,今日大婚的请柬早在半个月前就分送到了各家,整个南苍县谁不知道慕家三爷今儿成亲,这要是拜堂时不见新郎,这亲事可怎么办下去,慕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隔了半晌,卢氏回过神来,打发右玉回去好生寻寻,她则让茯苓唤了熊永年来,让他在府里悄悄地找。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熊永年就来回话,说府里没人见过慕锦成,且他的坐骑如风不见了,这差不多可以肯定慕锦成偷跑了。 这么大的事,卢氏哪里敢隐瞒,急忙去书房找慕绍堂。 慕绍堂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大骂慕锦成烂泥扶不上墙,而卢氏心中愤恨,一怨丈夫独断专行过继儿子,二恨慕绍台逼慕锦成娶村姑。 夫妻两人关门吵架, 情急中,卢氏竟然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说漏了嘴。 “你说什么!”慕绍堂惊诧不已。 卢氏一不做二不休,适才甫一说出时,她尚还慌乱,这会被他一再逼问,反倒心中畅快了:“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么,我只有慕锦成一个儿子,唯一的一个儿子!慕明成是你和那个贱婢所生,可怜我大儿一出生,就被他克死,夭折了,这二十多年,我还得听他日日唤我母亲,真是莫大的讽刺!” 慕绍堂看着同床共枕二十多年,此刻云鬓散乱歇斯底里的卢氏,仿佛不认识一般:“明成当真是浣娘所生?!” “这下,你是不是就了无遗憾了?你既喜欢她入骨,又何必娶我回来做摆设,这些年,在你心里,我连一个死人都争不过!”富贵雍容的卢氏流下两行清泪。 慕绍堂只当她无理取闹,斥责道:“你胡说什么,她到死连个姨娘不是,又拿什么跟你争!” “是呀,她顶多就是一个通房丫头,可,她纵然死了,却无处不在,早年有与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慕婕成,一个庶出都算不上的丫头,硬被你宠成了嫡出大小姐。 后来,你在外头遇见蔡氏,只因她那双眼睛像极了浣娘,你便不顾我的颜面,一把年纪了,还要纳妾,你说她不争,可她何曾离开过你半步!”卢氏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紧紧盯着慕绍堂身后的一副画,那画上的女子极美,柳叶眉,桃花眼,似颦似笑,微怒薄嗔。 “你……不可理喻!”慕绍堂似被戳中了心事,拧眉怒道。 “我不可理喻,我都是被你逼的,你逼我刚成亲就做一个三岁娃娃的母亲,你逼我与一个贱婢同日生产,你逼我的孩儿一个死了,一个过继他人!”卢氏心中的怒意如天火降临,势要烧毁一座又一座被青绿覆盖的山头。 慕绍堂痛心疾首,哀叹道:“男人有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你是青州首富嫡女,家中姨娘庶出子女也不在少数,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是大妇,当家主母,怎能如此善妒,浣娘打小心思单纯,品行善良,她敬你怕你都来不及,岂会越过你!” 卢氏苦笑,泪水冲刷了脂粉,露出不再年轻的脸:“她不会,可你会!” “糊涂!”慕绍堂厉声打断她的话,“当年,浣娘为什么去得那么突然?!” 卢氏眼角皱纹堆积,笑得眼泪横飞:“你想问,是我害了她吗?哈哈哈,真正害她的人是你呀,慕绍堂,你那么在乎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娶她,既不娶,又何必给她那些甜头,你可知,那些幻象一旦破灭,一个卑微的女人还靠什么活?你今时今日假惺惺对着这幅画,又忏悔出什么来!” 正当夫妻两人吵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之时,就听门口传来拐杖咚咚墩地的声音,寇氏气得哆嗦地大骂:“孽障!” 慕绍堂狠瞪了卢氏一眼,赶忙开门,将老母亲迎了进来,犹有泪痕的卢氏低头上前搀扶。 门再次关上了,隔绝了里面说话和哭泣的声音,院中假山后转出一个着松青色织锦长袍的青年男子,他满脸悲切,眼角湿润,他瞥了眼紧闭的屋门,撩袍匆匆离开。 第一百九十一章 婆媳谈话 屋内,慕家老祖宗寇氏坐在椅子,双手扶着拐杖,勾身垂头,微闭着眼睛沉声道:“这会子是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闲工夫辩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 “娘!”慕绍堂撩袍跪下,痛心疾首道,“都是孩儿不孝,惹娘担心了,儿无能,对内管教不严,以致锦成今日逃婚,更对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一无所知!” 寇氏眉眼低垂,满头霜发纤毫不乱,她缓缓道:“我的儿,你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锦成为什么逃婚,你心里当真不知道? 至于浣娘,她是我当年亲选指给你的,她半道撒手人寰,我也痛心,可终究是她命薄福浅,你最后不还是给了她姨娘的名分,到底全了少时的情意,也不枉她十多年精心伺候你。 而婕成明成姐弟,无论她在或不在,他俩的母亲都只能是你的结发妻子,浣娘最得我心的,就是明事理,你莫要胡闹,弄得她泉下难安!” 慕绍堂抬头道:“娘,你都知道了?” 寇氏睨了他一眼:“熊永年找人都找到我那里去了,我还能装死么!” “娘!”卢氏听了婆婆一席话,虽是安慰慕绍堂,但到底是偏袒她的,一时伤心难过,伏在地上哽咽难当。 “这些年,你操持家务,对几个孩子尽了做母亲的责任,我自是看在眼里,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些个前尘往事就让它随风去,你俩切莫再吵,也绝不能在孩子们跟前提起,免得让他们兄弟离心!”寇氏深深叹了口气,扫了他们夫妻一眼。 “儿子(媳妇)晓得了。”慕绍堂和卢氏双双磕头。 寇氏用拐杖敲敲地板:“你们起来,眼巴前还是锦成的事最重要,他年轻气盛,哪里晓得其中厉害,只由着性子负气一走,这对咱家来说,可是一大考验,搞不好,这一年,三生都是南苍县最大的笑话!” “娘,我这就派人出去找,哪怕五花大绑,我也要将他绑回来!”慕绍堂咬牙切齿道。 寇氏拧眉:“你是不是急糊涂了,搞这么大阵仗,是怕人不知道他逃婚了吗?” 慕绍堂确实气得不轻,又兼着浣娘的事,简直像是被数道天雷连续劈中,连头发丝都焦了,哪里还有啥想法,只得说,“那……儿子听娘的主意。” “依他的性子定是躲起来了,三生各家店铺,你莫要寻了,甚至县衙,你也不必去,只管派人去那些个偏僻小店,酒馆、旅店、茶楼里找,至于胭脂巷,你只管花些小钱,到各家马厩一探究竟便是了。 若是找着他,只说我头风病犯了,想他在跟前伺候,倘他仍不肯回转,只管牢牢看住了,少不得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寇氏对慕锦成是真的宠,对他的喜好脾性了如指掌。 卢氏对慕锦成的溺爱是因着他是她唯一的儿子,而寇氏则看得更长远一点,当年卢氏生慕锦成,正逢傍晚时分,西山天际惊现五彩祥云,他诞生啼哭之时,屋里霞光大盛,所见之人无不惊叹。 后来,借着办满月酒,她请博学广识的谭立德来家里说起这事,他特意算了一卦,说是祥瑞之兆,还说慕锦成命格贵重,前程妙不可言。 而今儿的成亲日子,也是谭立德早在二十年前就算好的,巧的是,卢氏腊月里去慈恩寺上香,了悟大师也算的是今日,只是吉时差了几个时辰。 有这两重谶言偈语,慕家人除了慕锦成本人,其他人都认准了这门亲事,倾注了东西两府很多精力和金银,势要将此办成南苍县最隆重奢侈的婚礼庆典。 如今若是没了新郎,这场几乎请了南苍县所有商号和有脸面人物的婚宴,将成为最大的笑话,更会沦落成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三生永远的噩梦和无法清洗的耻辱。 慕绍堂不得不佩服,老太太在内宅颐养天年这么多年,到了关键时候,还得由她坐镇:“儿子这就着人去办,新娘那边接亲怎么处置?” “我来时,已经打发陶婆子和春莺去接了,她们晓得怎么做,如今耽误之急,还是找锦成要紧,若他还在南苍县,今儿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只怕他出了城,就不晓得到哪儿逮去了!”寇氏担心道。 “儿子明白,这就去找二弟,看他能否问到守城门的兵士,向他们打听打听。”慕绍堂从地上站起来道。 寇氏挥挥手:“你速去,记得千万不可弄出大动静来,免得那些个整日想看三生笑话的人得意。” 慕绍堂躬身退出去,匆匆去了西院。 屋里只剩婆媳两人,寇氏不说话,卢氏规规矩矩低头跪着,屋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偶尔炭盆里的银丝炭烧透了,发出细微的坍塌声。 良久,跪在地上的卢氏腿麻了,凉意顺着双腿直漫全身,仿佛整个身子都浸没在冰水里,她冷得微微有些打颤,却不敢软下身子半分。 她自然知道寇氏这是有意罚她,虽然之前,婆婆在丈夫面前维护了她这个当家夫人的体面,但不代表老太太不生气。 “说,你有什么可辩解的。”寇氏波澜不惊地问。 卢氏挺了挺腰身说:“娘,媳妇知道错了,当年年轻,少不经事,可我真没害浣娘,她当初在月子里得了干血症,我尚在休养,也是叫人请了谭先生来给她瞧病的。 我自嫁入慕家,一心都在老爷身上,哪里不晓得她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又岂会为一个贱婢的死,生分了我们夫妻的感情,可她没那个福分,熬不过病痛,总不能赖我头上。” 寇氏站起身来,扶了扶雪发上的松鹤玉簪道:“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又能说出什么对错,若她不是绝了生念,又怎能等不到绍堂回来?虽说府里所有的孩子都该记在你名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说她的孩儿夭折了,你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娘,我的大儿就该死的吗?”卢氏掩面哭泣。 她至今清楚地记得,一个白胖的大小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手脚脑袋还软乎着,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变得冰凉,那是怎样的绝望,这些年,多少次梦回,多想那孩子能冲她笑一笑,哪怕是哭闹一回呢,可却每次都是泪湿枕巾,绝望醒来。 “菩萨将他给你,又将他带走了,只能说,你们母子缘浅,又怎能怨怪旁人,夺人孩儿。”寇氏走到她身边,摇头轻叹道。 卢氏感喟:“一念错,步步错,我那时不过是接受不了大儿夭折,才做了糊涂事,并没有存心害浣娘,再说,这些年,我对明成,虽不似锦成一般,然而从小到大,他这个二爷,几时不是慕家大公子的身份,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光彩照人,就是老爷有意将三生的生意交给他,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也就是你这点做的好,我才能帮你说上一句话,否则,你以为绍堂会这么容易罢休吗?”寇氏拄着拐杖慢慢朝门口走去,乌木拐杖敲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声音,伴着这声音的是寇氏低声说出的一句话,“你还是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蔡氏虽似浣娘,却终究不是她呀。” 门开了,老太太走出去,冬日的阳光照入昏暗的屋子,格外耀眼些,卢氏身子一软,歪在地上,她到底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腿整个跪僵硬了,自个根本起不来。 茯苓奔进屋子,费劲地将她拖拽到椅子上坐下,又给火盆加了炭,茯苓蹲在地上,给她轻轻按摩膝腿,低声饮泣道:“老太太也太狠了些,夫人到底是当家太太,怎么能跪那张画!” 卢氏回眸,盯着那画出神:“我跪的是天地良心,她,一个贱婢,不配!” 坐了会儿,卢氏终于暖了过来,腿也好些了,她在茯苓的搀扶下,慢慢离开了慕绍堂的书房,门合上了,暗色的书房中,画上的美人依旧似颦还笑,微怒薄嗔。 及到午后,接到喜帖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了西院将军府,为了喜庆,慕绍台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团花锦袍,满脸笑容站在廊下与客人寒暄。 往下两个台阶,慕明成正帮着迎客,他一向不喜穿艳色,今儿难得穿一回松青色织锦长袍,他身形挺拔如一株松,一杆竹,配上笑意盈盈的剑眉深目,瞧着分外养眼。 “怎么是你们叔侄在这里迎客,绍堂兄呢?”穿着臃肿貂皮袄的钱有财,其实很瘦,面上没有二两肉,显得皮包骨头,容貌狰狞,他极怕冷,这会儿拢着雪狐毛袖筒,挑眉问。 他的身后站着二子一女,难得钱涨、钱溢、钱漫没有彼此嫌弃,能同时跟着来。 慕明成走上前,笑容更深几分道:“钱叔,外头冷,快,里头请,我爹这人,你还不晓得嘛,心细如发,总是要精益求精,好上加好,这会儿正亲自督促着,生怕慢待了客人。” “就是个劳碌命呢,哪日跟我似的,交了差,就快活了!”钱有财跺跺脚,往屋里去。 钱涨瞥了眼慕明成,眉梢抖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转身跟上,而钱溢和钱漫则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一个低头看脚,一个抬头看天,与慕明成擦肩而过。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迎客 慕明成面色不改,笑容依旧,拱手送了他们,转身又迎新客,丝毫不见异样。 谭立德将药行交给章平津,带着两个女儿同来,他清矍高瘦,两个女儿生得极好,大女儿谭子衿正是桃李之年,不仅长得琼鼻朱唇,冰肌玉骨,更兼才能出众,将德兴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南苍县,就算是四大家族中,也是公认的大小姐。 而小女儿谭子佩豆蔻年华,身形虽未长开,可明眸皓齿,白璧无瑕,假以时日,样貌不输其姐,只她被父姐娇宠,性格跳脱活泼,敢说敢做,与男孩子一般淘气。 慕明成与谭子衿幼时便订下了娃娃亲,两家关系匪浅,他紧走几步,迎上去躬身行礼,对于未来的老丈人,父亲的至交好友,并未隐瞒府里的困境,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见的声音低语:“谭叔,您入了府,还请先到老太太房里坐一坐。” “嗯?”谭立德微怔,看了眼慕明成,随之应了一声,“好。” 谭子衿今日穿着烟霞色撒花百褶裙,衣襟袖口镶着雪狐毛,衬得她眉目如画,身姿窈窕,气质更是出尘脱俗,她看了眼慕明成,面上微红,矮身福了福,开口唤:“明成哥。”音若天籁。 “明成哥,你今儿穿的衣裳和我姐的好搭呀,简直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穿着碧色狐毛织锦袄裙的谭子衿跳到他跟前说。 谭子衿抬手拉住她,嗔怪道:“子佩,不可胡说!” 慕明成向来将这个淘气的小姨子当妹妹看,笑着夸赞:“你今日穿得也很好看。” 谭立德心里记挂着要到老太太房里去,遂催促道,“咱们进去,莫在这里堵住了旁的客人。” 谭子佩跟着父亲,蹦蹦跳跳走了,谭子衿回眸行礼。 慕明成面上笑如春潮,眼中微光闪烁,朝她摇摇手。 隔了会儿,宋家二老爷宋瑞安带着正妻张氏,嫡子宋允蟠来了,宋家大老爷宋瑞宏是慕家姑爷,慕家老太太的掌上明珠慕绍亭嫁了他,可惜夫妇二人英年早逝,遗下一个孤女宋允湘,一直住在慕家。 虽然慕绍台与他哥哥一般,瞧不上宋家二老爷,原不想请他,但到底亲戚关系还在,面上过不去,况且,南苍县有头有脸的人家,幕府都请了,没有单不请富祥的道理。 宋瑞安是个半吊子迂腐读书人,这些年,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更没有做买卖赚钱的本事,自打大房没了,他将家中原有产业陆陆续续败落了七七八八,今年茶市不景气,茶行早关了门,单靠着宋允蟠的金银玉器古玩行,挣个三瓜两枣过日子。 只这个行当本钱忒高,宋家时常银钱周转不灵,手头拮据拿不出现银补货,以至于生意越做越窄,如今只依靠大房当年留下的一点情义,从燕安城金家赊货,勉强支撑。 慕明成是小辈,见着表妹家的二叔,自然以礼相待,而慕绍台恨宋家毁了自己如珍如宝的小妹,故见了宋瑞安,并不热络,宋允蟠将他的冷漠记在心里,面上却是不显。 家中时日艰难,他需要一个和南苍县各家商户联络感情的契机,因着他家家道中落,首富慕家瞧不起他们这门穷亲戚,各家商户更怕他开口借钱,平日里想请都请不来,今儿有现成的酒席,他自然求之不得,对于慕绍台的一点脸色,他除了忍,也只能假装看不见。 宋瑞安和张氏巴结着说了好些恭维话,慕绍台正敷衍地不耐烦,幸好,接着来的是邻县家里开着大作坊,专做金银器的王延晋。 大腹便便的王延晋已过了花甲之年,他先后有七八房妻妾,嫡妻早年不开怀,那些个姨娘一个赛一个,一口气给他生了七个女儿,直到第八个才是个儿子,还是正妻老蚌怀珠生的,取名王宝,王延晋将近半百才得此子,自然宠上了天。 而这王宝就是慕锦成口中唤的王老八,最喜到南苍县来与慕锦成钱溢等纨绔厮混,宋允蟠巴不得与他结交,赶忙上前客套搭讪,王宝正愁没人玩耍,也就勉强与他说两句话,两家人一起进去了。 迎来送往,日头西斜,慕明成心里盘算着他爹给的那张请客的礼单,谁来谁没来,他心里一一过了一遍,正想着,就见一辆双健马拉的马车驶到阶下,他赶忙提袍疾行,亲手给车里人撩帘子:“丁副使,您来了!” 穿一身黑色暗纹长袍的丁永道从车里下来,此时夕阳的金色光晕正打在飞檐挑角上,显得富贵堂皇,他觑着眼睛,望了眼将军府的匾额道:“好气派的府邸。” 慕明成浅笑道:“我二叔在宁江城做个闲差,西院是最近才连着东院新扩建了一些,也就门脸好看,内里处处也还是将就能住而已。” “哦?这么说来,你二叔官阶不低呢。”丁永道说着,拾阶而上。 慕明成走在他身旁,搓搓手道:“也不过是个闲差,说着好听罢了。” 慕明成将丁永道领到慕绍台面前,给两位介绍:“这是我二叔,这是茶马司的丁副使。” 慕绍台是武夫出生,论带兵打仗那是名猛将,可对官场那一套人情世故就不太在行了,他回来多时,也就见过沾着亲戚关系的侄女婿苏瑾苏县令,其他的,既不登门拜访,也不广为结交,对于上门来的也不热络,故而,对他这种空有官衔,不知进退的武夫,那些个官场油子联合着将他孤立了。 慕绍堂办这场轰动南苍县的婚礼,不仅是为了儿子,为了三生,更为了他这个兄弟,请帖如雪花似的撒出去,请的不仅是商界同道,更有慕绍台的同僚,只要肯来的,他都有法子与人攀连上,日后常来往,自然可以相互照应。 “丁副使?”慕绍台看了眼丁永道,犹豫着,仿佛似曾相识,却是想不起来。 丁永道一见他,立时两袖齐眉躬身作揖道:“见过慕大将军!” 见他行如此大礼,慕绍台有些拘谨,忙回身唤,“薛宁,领丁副使进去坐。” 丁永道只做敬仰状,躬身低头退后,又错开半步,垂首跟在薛宁身后~进去,慕绍台是四品忠武将军,而茶马司正使也不过是小小的七品,薛宁对他如此谦卑的态度并不惊讶,只将他按寻常礼节安排了。 过了会儿,廊下挂起了大红灯笼,熠熠的光彩将门前照出一片喜庆的红色,三生各处铺子的掌柜结伴而来,十多人热热闹闹挤在门前与慕绍台道贺。 这些人中大多是三生的老人,有的人从学徒就在三生做的,慕绍台和他们自是认识,像茶行的韩守义,粮铺的关百昌等人更是少时玩伴,情义深厚。 在这些大老爷们中站着三生酒楼的大掌柜罗霜降,她穿着一身绯色百蝶飞花的曳地长裙,外罩一件石榴色绸面暗纹棉斗篷,在一片黑灰褐色中仿佛林中一株娇花,格外引人注目。 罗霜降踟蹰在后,她望着高大魁伟的慕绍台,仔细看他鬓边掩盖不住的几丝白发,以及眼角笑出的淡淡细纹,只觉自个一颗心乱蹦,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跳出来。 她紧紧掩住胸口,屈身深深福了福,妙音低传:“将军安好。” 慕绍台早已看见混在男人堆里的美娇娘,斗篷风帽的阴影遮住了她的面貌,却挡不住她的娉婷袅娜,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宛如足下生莲,当她走到跟前,声娇音软地这一声,一下子就勾了他的魂。 他早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郎,三娶三死,五年生死徘徊,原以为早绝了男女情爱,可这一会儿,竟如枯木逢春,死灰复燃,久违的怦然心动的颤栗,蔓延全身。 遥想少时,第一房媳妇说的是南苍县富户赵家嫡女,这女子生得娇小可人,年龄比慕绍台足小了五岁,不过刚刚及笄,稚嫩如一枚青杏,新婚之夜受不得他大开大合的纵情驰骋,几度昏厥。 之后,赵氏对床第之事十分畏惧,每到傍晚时分就吓得瑟瑟发抖,哪怕慕绍台做足了前戏,与她暖语温存,也不能缓解半分。久而久之,夫妻貌合神离,赵氏郁郁寡欢,不到一年便干瘦如柴,很快就去世了。 坊间流传慕绍台器物太大,把女人的精气魂魄都吸了,一时间,南苍县待嫁闺阁的女子都吓得不敢上街,老太太深悔自个看错人,遂打发慕绍堂到离得不远的徽州,为慕绍台再寻一门亲事。 隔了一年多,慕家再为慕绍台办了喜事,这回找的是个胸大臀阔的女人梁氏,成亲当晚,梁氏叫得像只野猫,兴奋地在慕绍台背上抓出了十多条血道子,一要再要,几乎让行伍出身的慕绍台软了脚。 床帏尽兴,本该夫妻和睦,可不出三月,梁氏竟显出疯病来,夜夜缠着慕绍台,只要慕绍台在军中不归,她就在家里半夜发疯闹鬼,口口声声说,屋里有很多吐舌头,没脑袋,浑身是血的鬼要向她索命,吓得服侍的婆子丫头不敢靠近。 已经死了一房媳妇的慕绍台急急请谭立德来看,并未发现异端,而后又请寺里的和尚来做法事,可都不能阻止梁氏疯病一日一日加重,最后竟然连人也认不得,一次出门不慎跌入河中淹死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重生女 第二房又死了,坊间开始传说,慕绍台不仅器物凶悍,更兼着死于他手中的敌军太多,那些魂魄索不了他的命,就索身旁亲近人的,如此一来,慕绍台凶名远播,娶亲更难了。 隔了好几年,慕绍台在军中平步青云,唯独只差一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慕老太太岂能眼看着正值壮年的小儿子孤身一人,近处已无法寻觅合适的姑娘,便找了曲里拐弯的远房亲戚,在千里之外的青州找了户人家,此时,已经不能讲究门当户对,甚至连那姑娘只是个庶出,寇氏都答应了。 三媒六聘按规矩一样不少,眼看着只等请期亲迎,腊月里成亲,却不料媒人突然来说,罗家姑娘一夜暴毙! 此消息一出,坊间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娶亲就是害人,更有言语刻薄之人说,他就是无妻无子的天煞之命。 慕绍台自此心灰意冷,绝了再娶的念想,而后五年,纵横沙场,见多了马革裹尸,朝生夕死,对男女情爱更是无欲无求。 今日此时,慕绍台一见罗霜降,仿佛久行夜路之人见天际曙光,又似迷途海航之船遇指路灯塔,他内心,乃至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疯狂叫嚣。 他,要这个女人! 这两人心潮起伏,却都掩饰在众人贺喜的欢笑里,薛宁领着他们进去,慕绍台目光追着那身红衣,直到转过影壁不见了。 暮色渐浓,喜轿还没有回转,慕绍台心里有些不安,遂让薛宁在门前迎客,他和慕明成叔侄两个进了内宅。 寇氏虽常年跟大儿子生活,但这次西府扩建,慕绍台执意专为母亲辟了一处安静的院落,此时的松鹤院里十分热闹,因着西府没有女主人,所有过府来的女眷都被安置在西边两处厢房里,由卢氏领着蔡姨娘陪着说话看戏。 不同于西厢房里的欢喜,东屋里气氛压抑,寇氏坐在如意软榻上,下首一边坐着愁眉不展的慕绍堂,一边坐着交叉握手的谭立德。 慕绍台一脚跨进来,见他们这般情形,心中一凉,却又不甘心地问:“娘,大哥,立德兄,锦成还是没消息吗?” 慕绍堂一拍身旁的小几,不掩怒意道:“我已经让熊永年寻遍各处,别说锦成那个兔崽子,就是他那匹马连个毛都没见着,这小子胆子实在太大了!” “现下没找到锦成,新娘的喜轿不知是何原因也没到,这会儿离酉时正可没多少时间了。”慕绍台望了眼屋角的水钟。 寇氏摆摆手道:“莫急,莫急,是我叮嘱陶婆子迟些回来的,只要赶得上就行,只是锦成一时不回,这婚礼就没法举行,虽说我们对外讲他得了风寒,不便待客,可拜堂时没有新郎,别说吓懵新娘子,就是观礼宾朋也要闹的呀。” 谭立德劝道:“实在不行,不如改期,锦成出门没带钱,这时节外头天寒地冻的,过不了几日,他就得乖乖自个回来了。” 慕绍堂坚决地否定:“那怎么行!我的脸要不要不打紧,慕家和三生的颜面何存!” 屋里瞬时沉默,慕明成给四位长辈续了茶水后,仍旧站在门旁的阴影里,摇曳的灯火,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隔了不大一会儿,薛宁带着一个人匆匆来了,慕绍台在门外听了那人的禀报,脸上一下子绷紧了,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打发了来人。 “绍台,出了何事?”知子莫若母,寇氏见他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竟似将外间的寒意全带进了屋子,让人身上一颤。 慕绍堂面色晦暗道:“刚才接亲的府兵回来说,新娘子的喜轿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出这种事!”慕绍堂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惊诧道。 寇氏急急地问:“可叫人去寻了?旁人好端端的姑娘嫁与我家,可别出什么岔子!” “我已让来人带其他府兵同去,进山找寻,她是我儿媳妇,更是顾先生的长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日后有何面目见先生!”慕绍台痛心道。 慕绍堂颓然坐下:“锦成找不到,新娘又失了踪迹,这婚事当真办不成了?!” 谭立德闻言,接口道:“当下若是硬要全了慕家和三生的颜面,唯有移花接木,找出一对新人代替锦成成亲,这事方能糊弄过去。” “这……”慕绍堂转头看慕明成。 慕明成上前几步,撩袍跪下:“爹的心思,孩儿明白,三生的颜面比天大,儿子是慕家一份子,任何时候都不会光想着自己,可今日之事,事发突然,不要说委屈子衿,扰乱了她自个的打算,单请帖上的落款也糊弄不了众多宾客呀。 大家都知道今日是将军府办喜事,登的也是将军府的门,若临时换了我和子衿成亲,府邸不对,邀请的宾客也不对,只怕是欲盖弥彰,不仅不能将锦成的事压下去,还要被人诟病咱们三生做事不讲究。”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慕绍台过继的是慕锦成,在将军府办喜事的也是他,这会儿突然换慕明成,这事怎么说也圆不过去。 慕绍堂叹息道:“你起来,都是爹一时急糊涂了,子衿是好姑娘,我不可这般轻慢。” “将军府,将军府,我这将军府上上下下,除了府兵,就是丫鬟婆子,上哪儿找新人去!”慕绍台急的在屋里转圈。 “慢说起来,绍台也是孤身一人,老祖宗给他张罗一个女人成亲,不正合了请帖上的说法么!”谭立德拿出请帖,细细看了看说。 “我?不不不!”慕绍台心惊,连连摆手。 寇氏端茶抿了一口道:“谭先生说的法子虽好,绍台也的确需要一个女人照顾,可这会儿,上哪儿找这样一个没有三媒六聘就肯出嫁的姑娘!” 慕绍台心里突然跳出那个红衣身影,此时此刻,她会不会答应嫁他? “绍台,二弟!”慕绍堂拔高声音唤。 慕绍台收敛心神问:“大哥,怎的了?” 慕绍堂拍拍他厚实的肩膀说:“谭先生问你,今儿在门前迎客,可有相中的女子,若是有,由他出面和她家人说说,先救急,其他的一样不差地悄悄补上。” “这……”慕绍台一时答不上来,面上却起了红潮。 “害什么羞,还当真有呀!”慕绍堂离他最近,一下子笑起来道,“到底是谁入了你的眼,哥哥说什么也要成全你。” 望着屋里一双双或惊或喜的眼眸,慕绍台满头冒汗,说话都结巴了:“我……我刚才……在门口见着三生酒楼的……罗掌柜了。” “她?你的眼光真毒啊!”谭立德轻笑。 慕绍堂却有些为难:“若是本地姑娘倒好说,只她来自青州,千里之外怎与她父母说?” “这姑娘孤身来我们三生有五年了,从没听你说三生酒楼的掌柜要回乡探亲,现下正是年节里,也不见她回青州,不如让我单独和她说说,成,今日皆大欢喜,若是不成,日后再作计较。”寇氏抬手抿了抿鬓发。 “娘这主意好。”慕绍堂点头。 众人离了老太太的屋子,去隔壁房里坐,慕绍堂打发小丫头把卢氏叫了出去,低语了几句,让她陪着罗霜降去见老太太。 罗霜降不知慕家老祖宗这会儿召见所为何事,可她一想到慕绍台,心中便没那么慌了,低眉顺眼地跟在卢氏身后~进了东屋。 待罗霜降跪下磕了头,寇氏笑意盈盈地拉她坐在身旁,细细端详她的眉眼道:“果然是个水灵的姑娘。” 罗霜降被她看得不自在,更被夸红了脸,轻笑道:“老夫人谬赞。” 寇氏拍着她的手道:“你来咱们三生四五年了,咱还是头回见,可我倒觉得像认识很久似的,你说奇不奇怪?” “老夫人菩萨心肠,能得您眼缘,霜降十分荣幸。”罗霜降说着,又要下跪,却被寇氏拦住了。 “咱们妇道人家就是说说闲话,若是说一句就跪一回,还不得累死了。”寇氏掩嘴笑,眼光瞥过卢氏。 卢氏早得了慕绍堂三言两语的提点,这会儿赶忙笑着说:“我家老太太最喜欢热闹,并没有那么多刻板的规矩,日后时日长了,罗掌柜自是晓得。” 寇氏关切地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可好?” “家?”罗霜降眼角一跳,低喃重复。 她,罗霜降,一个重生女。 前世她叫罗玉萏,生于青州一个小户人家,祖上原是当地富户,可后来子孙不争气,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家道没落,还要穷讲究排场,以至于田地出产入不敷出,一日日日子艰难。 她上头有一个姐姐叫罗玉菡,嫁给本县一个大户人家,由于娘家势单,虽生了一儿一女,在婆家的日子仍旧不好过,不仅被婆母苛责,还被妯娌刁难,丈夫却从来不帮她说话。 因为家里拮据,她父亲看中慕家巨额彩礼,不顾男方的相貌年龄,执意将她远嫁千里之外的南苍县。 十七岁的罗玉萏整日惶恐,有一日她姐姐罗玉菡不满婆母给丈夫纳妾,顶撞了几句,结果被丈夫打了,她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 当晚,姐妹俩还像小时候一般睡在一张床上,诉说心里的苦闷,聊至半夜,罗玉菡撺掇妹妹诈死逃婚,以后再觅良人,打小就对姐姐十分依赖的罗玉萏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次日罗玉菡回去了,隔了些日子再来,给罗玉萏带来了一粒药丸,说吃下去,跟死了一个样子,但她其实只是在睡觉,三天后自然会醒。 第一百九十四章 前世今生 没想到,姐妹俩竟然得逞,罗玉萏诈死,尸首被罗玉菡带走,可惜,罗玉萏并没有等到什么良人,当她醒来的时候,赤身裸体睡在她旁边的是她姐夫,这个男人夺走了她的清白! 罗玉菡哀求妹妹做自个男人的小妾,而且是见不得光的那种,悔恨交加的罗玉萏这才知道,所谓诈死逃婚,不过是她姐姐为了留住自个男人,给她设的圈套。 罗玉萏抵死不从,她姐夫便将她强行送给燕安城一个生意上的大主顾做小妾。 可怜一个如花妙龄女子做了半百老头儿的金丝雀。 因着罗玉萏年轻貌美,又识文断字,常被老男人带出去出席各种宴席,如同一个精致的玩物,衬托主人的富有和品味独到。 在燕安城大大小小的宴席上,她偶尔也能听到南苍县慕家的消息,慕家后来仿佛遭遇了很大的变故,之后怎样,她无法得知,因为那个老头吃药吃多了,死在一个丫头床上。 家主转由长子担任,留下的那些小妾姨娘,有的比长子还要小,除了有子女依傍的,其他的都被发卖了,罗玉萏彻底沦落泥沼,过着日日笙歌,夜夜荒淫,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偶尔在酒醒梦回之时想,若她当年没有诈死,而是嫁去了南苍县的慕家,人生或许就会不一样? 仿佛老天怜悯她命运多舛,弥留之际,闭眼后再醒来,她仍睡在青州的绣房内,那粒改变她命运的黑色药丸,静静躺在桌上的白瓷小碟中。 她重生了,重生在十七岁,那一天是霜降。 罗玉萏用丝帕包了那枚药丸,跑去父亲的书房,想要将这件恐怖的事告诉他,然而,她却听到一件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消息。 书房中,她一直尊重的父亲正和她姐夫商议,如何昧下慕家的彩礼,再将她卖给姐夫做小妾! 他们不顾廉耻,讨价还价的声音,像一道道霹雳,将罗玉萏彻底打醒,难怪前世诈死那般容易,原来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傻傻的她以为从此逃出生天,却不知是钻进亲人早就为她织就的天罗地网。 父亲已然如此,母亲更不用说了,她向来喜欢大姐胜过自己。 罗玉萏将那枚药丸融在晚饭的鸡汤里,第二日,她所有的亲人都在沉睡,她带了自个积蓄的月例银子和几件换洗衣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家。 她想到南苍县投奔慕家,然而,她低估了千里之遥,更高估了自个活下去的能力。 罗玉萏离了青州,一路往南,孤女独行,身上的银子被偷被骗,很快就没了,一路上,她给女娃娃做西席,到织坊当绣娘,还跑过堂,洗过碗,实在找不到活路,就把脸抹上黑灰,露宿街头,乞讨度日。 改名为罗霜降的罗玉萏,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走到南苍县,然而,当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候在城门口,等着入城的时候,就见城内涌出大量持戟握刀的兵士,鲜衣怒马,铠甲森森。 招展的旗帜上绣着鲜红的慕字,大旗下一匹枣红大马端坐一个魁伟雄健的男人,虎目灼灼,猿背宽阔,外黑内红的大氅猎猎翻飞,军队过处,尘土飞扬,迷了她的眼。 终究是错过,她好不容易来了,他却出征走了。 由北到南,尝尽人间冷暖的罗霜降用一桌菜肴征服了慕绍堂,令他力排众议,请她做了三生酒楼的大掌柜。 在最短时间内,她将南苍县大半的酒楼生意抢到了三生,如今在南苍县,她可是炙手可热的酒楼大掌柜,昌隆钱家不止一次用高薪招揽她,可她却从来没有正眼瞧一次。 她要留在三生等,等那个人回来,告诉他,她来了,来做他迟到的新娘! 而今,他回来了,此时此刻,他就在一墙之隔的那一边! “回老夫人的话,霜降父母双亡,世上再无亲人!”罗霜降低声道。 那些个害她的财狼,可不是和死了一般么! 寇氏一下子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说:“啊呀,可怜的丫头,这般苦命,真真让人心疼死。” “这些年早习惯了,这会儿若是惹得老夫人伤心,霜降可是大罪过了。”罗霜降赶忙伏跪在地。 卢氏上前搀扶,红着眼睛道:“罗掌柜快快起来,我家老爷是个男人,竟然粗心地全不知道这些隐情,当真为难你操持三生五年,白白耽搁了自个的亲事。” “这哪里怪得了东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人做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罗霜降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道,“我在老夫人和夫人面前也不说假话,我到了这般岁数,自然能为自个做主,如今想嫁之人,是威风凛凛保家卫国的大男人!那些个锱铢必较的商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都看不上!” 闻言,寇氏和卢氏眼中俱是一亮,她说的,可不就是慕绍台么! 卢氏趁热打铁道:“罗掌柜,听你这么一说,容我多个嘴,你瞧我二叔如何?他在南边浴血奋战五年,最近才刚刚凯旋归来,虽说在宁江城做个闲职,却也是四品的忠武将军。” 罗霜降一愣,心中暗忖:“不是说好了闲聊吗?慕家当家夫人突然开口保媒,这是什么意思?” 寇氏见她不说话,只当她犹豫,遂说道:“我儿与你一般,也是个命苦的,你来南苍县五年了,想必也听说过他三娶三亡,如今又在战场上见多了袍泽战死,现绝了续娶的心才过继锦成为子,可今儿……” 寇氏咳了一声,不说了,罗霜降抬头看着她,一脸疑问。 卢氏是富户嫡女,又是慕家当家夫人,这会儿为了儿子,也是豁出去了:“还是我来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二叔看上你了,听你的话也是喜欢大英雄的,既你能自主,可否考虑他?” 罗霜降砰砰心跳,满面飞霞,低声道:“我……我自然是敬仰将军的!” “好姑娘!”寇氏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儿,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卢氏面上一松,轻快地说:“我即刻叫二叔来!” 慕绍台进来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就算在南边临阵对敌,以少敌多,他也没这么慌过。 灯火被他带进来的冷风一激,跳动个不停,一身绯衣的女子静静站着,端庄妩媚,眉眼俱是春~情,嘴角微翘,笑意如三月杏花雨,撩得人心痒。 “罗……罗姑娘。”慕绍台本想叫她罗掌柜,临到嘴边,不知为何,他改了口。 罗霜降盈盈一福,婉转低回:“将军!” 她的声音像蜜糖,甜酥了慕绍台的心:“我……我是个粗人,时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姑娘莫恼。” 罗霜降见他一脸窘迫,安慰道:“将军言重,若是霜降能做到的,定然不辞,若是办不到,也会竭力帮将军达成心愿。” 她的温言软语,半点没有安抚到慕绍台,反将他胸膛里燃着了火,他急切地说:“我……我想今晚,现在,马上,立刻和你成亲!” “啊?!”罗霜降被吓着了,石化当场。 慕绍台见她惊得白了脸色,小心问:“你不愿意?” “霜降虽是抛头露面的女掌柜,可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母纵使不在,我也不能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罗霜降冷下脸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慕绍台急得直搓手,急急地解释,“你听我说,适才在府门前,我一见你,就……就觉得剩下的半辈子,全是你了!” “我对将军……,但不是如此草率!”罗霜降咬唇,她活了两辈子,上辈子所遇非人,这辈子,她是来找他的,但他若不是她想要的,她只会潇洒转身,天地之大,山林田野,哪里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寇氏幽幽地看了眼小儿子,叹了口气道:“这不怪绍台,实不相瞒,今儿的确是迫不得已,要不然也不能这般委屈你,你们俩互有情义,按理,慕家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可今日锦成逃婚离家,更兼新娘喜轿失踪,你是三生的掌柜,自然晓得其中厉害,我这个老婆子虽是存了保全三生颜面的私心,但你们若是无情,我也断难开这个口,眼下如何办,我们只看你的选择。” “这……我……”罗霜降心中天人交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嫁慕绍台,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可这般仓促潦草,不是她所愿,但她若今日不嫁,三生和慕家的名声不保,日后,慕绍台岂会娶她这个,置他家族危难不顾的女人! 屋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她,无声无息,而这却是最大的压力,几乎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砰砰砰”寂静中敲门声格外惊人。 “老夫人,夫人,这会儿离酉时不到两刻钟了。”屋外传来熊永年压抑的声音。 “晓得了,你先去准备着。”寇氏沉声道。 屋里静得只听见水钟的滴答声,慕绍台眼巴巴看着罗霜降,这么高大威猛的男人,这会儿竟然像个乞求爱抚的奶狗一般,让人不忍拒绝。 当下是最艰难的时刻,罗霜降平心静气,闭了闭眼,低喃道:“我……” 第一百九十五章 酒楼做聘 “我嫁!”罗霜降猛然睁开一双秋水美眸,坚定地说。 她重生了,重生在霜杀百草的霜降时节,那株娇弱白莲花早已熬不过霜刀雪剑,前世就枯萎了,这一世,她要活出自个想要的样子。 “罗姑娘!”慕绍台一下子抓住她的手,仿佛等的是一辈子的救赎,他涨红脸道,“我就晓得你会答应的,我会一辈子,一辈子对你好的。” “将军!”罗霜降一双柔荑被他紧握着,抽也抽不出,不由得偷瞄四周,满面红潮。 寇氏和卢氏婆媳颇有默契地别过脸,只当看不见,卢氏隔门唤:“茯苓,快去叫丫头婆子们进来服侍!” 慕绍台这才撒了手,嘿嘿笑着站在一旁,盯着罗霜降看,眼睛半刻也挪不开。 “傻笑啥,还不去换衣裳!”寇氏笑着将他撵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工夫,呼啦啦进来一群婆子丫头,绞脸匀面,梳妆打扮,不消一刻钟就帮罗霜降装扮好了。 慕锦成成亲,是近几年慕家办的最隆重的喜事,就连新郎新粮的喜服都做了好几身,接亲服、拜堂服、敬酒服,虽说是分不同场合穿着,但都是大红色的,只是花纹略有不同罢了,眼下,正好取了一套来应急。 换了喜庆衣裳的寇氏亲自给罗霜降整理衣襟,轻声说:“我晓得你深明大义,日后一应礼数,我都加倍补偿你!” “谢老夫人!”罗霜降屈身福了福,“霜降是孤女,看中的只有将军这个人,所幸,他眼中心里亦有我,如此便是两全,旁的,不过是身外之物,大可不必在意。” 正说着话,熊永年在门外低声道:“老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秋雁,打今日起,你就跟二夫人去西府服侍。”寇氏对身边一等大丫头说。 “是。”一个穿海棠色绸面袄裙的圆脸姑娘笑着应下。 “谢老夫人。”罗霜降感激地矮身行礼。 寇氏颔首,拢拢鬓边的发钗,拄着拐杖,由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往正堂去了。 一块喜帕遮住了罗霜降如玉美颜,也将她略显紧张的心情微微遮挡,秋雁扶着她的手,款款而行,满院灯火通明,将她的绰约妙曼的身姿拉出袅袅娜娜的影子。 正堂各处红烛高烧,众多宾客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寇氏在婢女搀扶下坐在主位上,一时有些疑惑,慕锦成成亲,不是该拜慕绍台么,就算他是过继的,最对再多拜慕绍堂夫妻而已。 “今儿请诸位观礼,让大家久等了,这就请出新郎官和新娘子来。”慕绍堂满脸喜色地上前说话。 话音一落,一身箭袖大红喜袍的慕绍堂,便用一根红绸将蒙着喜帕的罗霜降牵了出来。 “不是,这到底谁成亲?” “新娘是谁?外头咋什么风都没透?” “咦,这是怎么回事?慕绍台不是天煞之命吗?哪家姑娘这般大胆,嫌命长呢!” 一见来人,底下宾客一下傻了眼,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慕绍堂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笑着说:“绍台到南边为国尽忠,一去五年,如今得胜还朝,国泰民安,人到中年,他自个也该有个家了。” “绍堂,你这口风够紧的,这新娘子哪里人呀?”王延晋扯着嘴角问。 “她祖籍虽是青州,可大家都认得。”慕绍堂眼角的细纹笑皱了几分。 “谁啊,谁呀?” “不知道,没听说这事!” “赶紧的,别卖关子了!” 众人哄闹着,大家都想知道,在南苍县,还有谁敢冒死嫁给三娶三亡的慕绍台! “是三生的罗掌柜。”慕绍堂抱拳朝宾客行礼。 “嘶……” “是她!” 底下人一片吸气声,在坐的,在南苍县都是叫得上名号的,谁人不知三生的大掌柜罗霜降蛾眉皓齿,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更兼柳腰花态,步步生莲,美艳不可方物,正是一颗待人采撷的熟透蜜桃。 这些年,想她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可除了生意上的往来,其他时候,她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雪美人模样,再说,她背后可是三生,故而,南苍县那些狂蜂浪蝶才不敢招惹。 如今,她悄没声息就嫁了克妻狂魔慕绍台,这令太多人扼腕叹息,如此风流标致的人物隔不了多久就要变成一抔黄土,着实可惜了! “你这不是拉郎配,先前不是说锦成成亲的,怎么换了他老子了?”钱有财瞪着一双三角眼,疑惑地问,转而又扬声道,“罗掌柜,你莫怕,三生若是胁迫你,你只管吱声!” “谢钱老爷抬爱,若说起来,霜降早在五年前,一眼便相中了出城领兵打仗的将军,所幸,他亦属意我,今儿不过是得偿所愿,了无遗憾了。”罗霜降自喜帕之下,轻声说道。 她声不大,清脆如晨鸟初啼,听得出满腔的愉悦和欢喜。 钱有财冷嗤一声:“世风日下啊,既是南苍县的新娘子,我们怎么没见三媒六聘地过聘礼,三生做事几时如此不地道了?” 慕绍堂拱手笑道:“有财兄,此话差矣,罗掌柜是三生的西府夫人,她的聘礼岂会是寻常的物件,我家老太太做主,将三生酒楼送与她,这样的聘礼,诸位觉得可还算说得过去?” 用一座每年能赚流水般银子的酒楼做聘礼,这般大手笔,也就三生拿得出手,钱有财剔牙,不说话,众人更是缄默无语。 “来来来,快拜堂,莫错了吉日良辰!”谭立德从旁打圆场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司礼先生高声唱和。 多少双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一抹红色窈窕身姿,直到她被女婢扶了下去,方才收回目光,自此以后,又少了一个可以惦记的美人儿。 “这会儿,慕二叔抱的美人归了,慕锦成咋还不出来!”十七八岁的王老八跳脚喊道。 慕绍堂借口慕锦成着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他,不让他见人。他这会儿陪着一群谈生意的老头都要闷坏了,宋允蟠倒是对他巴结讨好,可他根本不对他的胃口,也没玩过他玩的,简直就是个土老冒,根本没法说到一起去。 钱溢一肚子坏水,向来喜欢作弄他,故而,没有慕锦成在身旁,他不想和钱溢多搭讪,生怕他又使阴招,骗自个上当,给他数钱都不知道。 “就来了,就来了,这好时辰可不是接二连三的,慈恩寺的了悟大师说,一年里唯有今儿有两个好时辰,大家请先用着,好饭不怕晚嘛。”慕绍堂笑着拱手行礼。 慕绍堂匆匆离开,熊永年和薛宁带着仆从上前伺候,有好奇的宾客抓着他们问东问西,他们俱都是含笑斟茶,却是半点底细也不露。 却说慕锦成一路纵马狂奔,回到幕府东院,跳下马鞍,疾奔大门。 “我的爷,你可回来了!” 迎面正撞见准备出去继续寻找的宝应,他一把抓住慕锦成,仿佛无价珍宝失而复得! 慕锦成顾不上喘气,薅住他的衣襟,急切地问:“婚礼……可还赶得上?” 宝应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爷不是逃婚了么,这会子突然回来,瞧这语气是巴不得要成亲? 他一时懵了,嗫喃道:“藏龙坳的花轿没有来,吉时到了,大老爷让二老爷和罗掌柜成了亲,先糊弄过去了,现正打发人再找你呢。” “什么!他俩?他俩怎么会成亲!”慕锦成惊诧地张大嘴巴。 在慕锦成眼里,罗霜降就是一朵开到荼蘼的蔷薇花,美艳却有刺,弄得那些个爱惜羽毛的伪君子爱憎不得,而慕绍台活脱脱就是一只强壮的猛虎,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能在一个屋檐下过活的呀。 “小的哪敢揣度老爷的心思,但老夫人,夫人,老爷们可真是为爷急疯了,您可再不能跑了!”宝应死死攥着慕锦成的衣袖。 “你去告诉我爹,说我回来了,要成亲!”慕锦成说着,拽开他的手,往自个的蕤华院疾走。 宝应见他这样说,一时喜得眼泪汪汪,一路小跑着去西府禀报。 “右玉!右玉!”慕锦成还没有进院子,就开始大声呼唤。 “爷!”右玉慌慌张张跑出来,一见他,赶忙拉住,上下打量他身上破损的衣裳,哑着嗓子道,“你今日一天,到哪里去了?” “先别说那些了,赶快去准备参茶,不,熬血糯粥,不,还是先煮碗解酒汤。”慕锦成心乱如麻,话说得颠三倒四。 “到底要哪样?”右玉从没见他为吃的这般慌乱,这才出去一天,难道就犯了癔症?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全都准备上,她能吃哪个吃哪个!”慕锦成挥挥手道。 “谁?谁要来?”右玉一头雾水,追问道。 慕锦成拧眉道:“好姐姐,先别问了,你快去!” 右玉无法,只得亲自去小厨房吩咐婆子立时做上。 正当慕锦成想把贵妃软塌铺得软和些,慕绍堂已经抢进门来,一巴掌抡在他脸上,大喝一声:“孽障!” 慕锦成的脸上顿时起了五指印,卢氏抱着被猝不及防打倒在地的慕锦成,哭道:“老爷,你这又是何必!” “爹娘,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慕锦成翻身,垂首跪在地上。 慕绍堂捂住胸口:“你可晓得你几乎害了慕家和三生!” “大哥,你别激动!”随后赶来的慕绍台抱住兄长,“锦成回来的正好,一切都可挽回!” 卢氏捧着儿子的脸,泪眼婆娑:“你这个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娘,我以后不这样了。”慕锦成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 寇氏在婢女搀扶下,踩着小碎步进来,觑着眼睛望他:“乖孙,你跑哪里去了,瞧这一身泥一身土的。衣裳都撕坏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双喜临门 “我……”慕锦成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抠身上的破洞。 慕绍堂气哼哼地说:“你倒是讲呀,若敢有一句假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也怪不得我呀,若我知道……”慕锦成挺起腰辩解,可说着,又软下声去,渐渐不闻。 众人焦急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去管他的小别扭,只一再威逼利诱地追问。 慕锦成只得将事情原委一一说了。 闻言,寇氏惊喜交加,忙不迭合掌念佛:“阿弥托佛,这桩姻缘也是奇了,绍台说她福旺财旺,这会儿看来还真的是呢。” 慕绍堂对这件离奇的事,也十分惊异,回头问道:“绍台,你可让薛宁去接了?这会儿,只怕要进南苍县了。” 一旁的慕锦成正用热鸡蛋揉脸,插嘴道:“我回来时,正遇着府里的府兵,我让他们迎着去了,现下八成已经遇着了。” “你这一天也就这件事做得靠谱!”慕绍堂看他脸上红痕渐消,心下稍安。 卢氏拈掉儿子头发上的一根草屑,万分心疼道:“赶快洗洗,把这脏衣裳都扔了,去去晦气。” 新郎已在屋中,新娘正在路上,寇氏等长辈都把心放回了肚里,忙乱了一整天,这会儿终于有了放松的心情,坐在正屋里喝一杯舒心的茶。 浴房里早备好了热水,慕锦成只让右玉帮着脱了外裳,便将她打发出去了,他浸在浴桶里潦草地洗了洗,便披着衣裳出来了。 他心里惦记着,顾青竹今儿被强掳到山上,衣裳和妆容都花了,又兼着呕吐犯晕,只怕也要洗个澡才好,他只怕自个时间长了,耽误她。 喜房设在将军府的榕华院,一应衣饰也在那边,右玉服侍他穿上家常锦袍,慕绍堂怕误了时辰,催促他从风园直接入西院,去应付那些越来越安抚不了的宾客。 慕锦成散着乌发,围上织锦棉斗篷,临走,只带了大丫头左云过去服侍,将办事沉稳,心思细腻的右玉留在蕤华院中,让她等顾青竹到来。 且不说慕锦成在西院与两位父亲周旋那些赴宴宾客,只说顾青竹好不容易忍着眩晕进了南苍县,城门口早有薛宁在等候,他已将守门兵士打点停当,车队半刻不停,直接进了慕府东院。 今儿发生了太多事,一切都乱了,早不能按寻常喜事来办,陶婆子和春莺将裹着雪狐斗篷的顾青竹扶进了蕤华院。 右玉早准备了热热的饮食,顾青竹勉强吃了一点血糯粥,兼着屋里有地龙,暖意融融,她身上的寒意方才散了一些,一室烛火明亮,她略略环视一周,虽不识那些瓷器玉石摆设,却也觉得是个清雅别致之所。 “少夫人路上奔波,定是乏了,不如先洗浴,也好让奴婢重新为您上妆。”右玉听慕锦成说了脱险过程,对自个这个未来的女主子自然而然有了好感。 瞧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婢,顾青竹也觉身上黏~腻,之前出的汗和灰尘混合着,脸上很不舒服,她微微点头:“好,麻烦你了。” “这都是奴婢该的,当不得少夫人的谢。”右玉说着就要帮她解衣裳。 顾青竹本能地一下子红了脸,可外裳实在太难穿脱,她只得由着右玉和春莺帮忙,脱衣卸了钗环,可是里衣她却是怎么也不肯假手于人。 右玉突然觉得,两个少主子还真是登对,不仅相貌,连癖好都是一样的,故而,她也就随她了。 车队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若按常理,这会儿早过了吉时,可瞧着这府里不急不慢的,也不知是怎么安排,故而,顾青竹不敢多耽搁,虽然她十分疲惫,很想在那一桶加了花瓣和香露的温水多泡一会儿去去乏。 洗去胭脂水粉的顾青竹精神好了些,脸上泛着桃花般的粉色,一头乌发黑绸似的光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仅右玉看着发愣,就连一路陪着来的陶婆子和春莺也觉得,这会儿的她才最动人。 顾青竹见她们都盯着她看,有些心虚道:“我穿错衣裳了?” 陶婆子笑道:“少夫人长得实在好,这会子,晃了老婆子的眼了。” 右玉和春莺赶忙屈身赔罪:“奴婢们失礼了。” “我……”顾青竹窘了,脸色更红,一时摸着赤藤镯,不知该说什么。 陶婆子将她扶到铜镜前坐下,喜滋滋地说:“让丫头们伺候上妆,今儿是喜日子可得好好打扮。” 顾青竹被重新绾发上妆,春莺手巧,不一会儿便收拾停当,西府那边,早打发可靠的婆子将喜服又送了一套来。 重新盖上喜帕,出了蕤华院,有一顶红轿等在外头,陶婆子和春莺一路陪着,出了东府入西府,顾青竹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又不好问,只得由着陶婆子领着她往里走。 将军府门前,鞭炮齐鸣,足燃了一刻钟,持续炸裂的焰火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噼啪的声响更是传出很远,整个南苍县都知道慕家办喜事。 慕绍台今夜突然成亲,且娶的是三生女掌柜,这个轰动的消息实在太惊人,以致于慕锦成的婚礼完全被比下去了,众人心不在焉地观礼,连一直想要讥讽南苍县首富之子娶个乡下姑娘的人,也没兴致对新娘子评头论足。 唯有一个人见到慕锦成一脸笑意地牵出蒙着喜帕的新娘,立时变了脸色,明亮的烛火照在她半边妆容精致,此刻却已经扭曲的娇颜上。 “我饿得心口疼,先回去了。”钱漫蹙着一双蛾眉,歪头对钱有财道。 “急什么,那么久都等了,也不在这会儿!”钱溢笑得幸灾乐祸。 钱漫想慕锦成做夫婿,不是一日两日了,今儿她本可不来的,却偏闹着来,这会儿,不知为啥又要提前走。 这点打击都受不起,还做什么钱家人! 钱漫根本不睬他,见她爹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只当是默许,也不等司礼先生说完吉利话,便很不礼貌地站起来,疾步离开了。 钱涨回头望了她一眼,而钱有财只盯着新郎官和新娘子对拜,看见好笑处,咧嘴一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身边人的举动。 慕锦成也没心思管底下人的哄闹,他手心里满是汗,烛火摇曳,光影朦胧,眼前一切仿佛梦一般不真实,他不能思考,不能动弹,像个木偶似的按司礼先生说的的话拜天地,拜父母,与顾青竹对拜的时候,两人差点碰着头,引得他那些狐朋狗友一阵哄闹。 好不容易挨到礼成,顾青竹几乎又湿了里衣,不是屋里太热,而是她心里十分慌乱,这就糊里糊涂成亲了? 陶婆子和春莺将她送到樟华院的新房,陪着她坐了会儿,顾青竹心神不属,一直无声地抚摸赤藤镯,而陶婆子和春莺到底是下人,也不好废话多嘴,偶尔问一句喝不喝水,其他的便无话了。 隔了会儿,喜婆进来说了好些吉利话,送了合卺酒并八样果品点心,之后,带着人出去了。 屋里只剩顾青竹一人,她悄悄掀开喜帕一角偷瞧,屋子很大,燃着热烘烘的火盆,她慢慢挪到桌前,将一把小银剪子藏在枕头下,方才心下稍安。 刚才拜堂时,她实在紧张,只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想来那人不是武夫,她打算好好与他说说,好合好散,若是实在不行,只好以死相逼,反正她没想这么早,在这深宅大院里苦度春秋。 正堂的喜宴足闹到戌时,父子同日成婚,这可是双喜临门,不管是好意道贺,还说嫉妒揶揄,慕绍台都是来者不拒,他身体强健,又逢喜事,称得上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倒把那些个宾客喝得咂舌了。 慕锦成心里惦记顾青竹,又不知怎么过见面那一关,实在无意饮酒,正巧,长辈宾客都由两位父亲陪了,只剩下那些大小纨绔,他则是能赖就赖,能痞就痞,又有二哥适时出面挡酒,他倒没喝多少。 见他如此,直恨地钱溢连连跺脚,扬言道,过些日子一定要把他好好灌一回,王老八罕见地表示同意,慕锦成面上笑哈哈地答应,心里却叫苦,若能过了今晚,方才好说日后。 宾主尽欢,父子出门送客,外间不知怎地突然下了雪,薄雪覆盖着路面,只听车轱辘碾过,发出喳喳的细微声响。 慕绍台回到自个的南山院,婆子丫头见了他,纷纷行礼,他挥挥手,那些人悄悄地退下了。 罗霜降端坐在铺就花团锦簇大红色的罗汉床边,她听到门响,一下子从前世的回忆里醒来,她有些紧张,竟连丝帕绞红了手指也不知道。 “霜儿,我能这般叫你吗?”慕绍台挨着她坐下,将她手上的桎梏轻轻扯下。 “将军!”罗霜降心中一颤,这男人是领兵杀敌的猛将,竟将如此的温柔给了她。 “叫我绍台或夫君。”慕绍台最受不得她如羽毛划过心尖的声音,有些微醺地附在她耳边低喃。 酒的温热喷在罗霜降的面颊上,立时将她的脸染成酡红,如中魔咒,她低低地唤一声:“夫君。” 慕绍台揭了她的红盖头,一朵盛开的蔷薇,绽放在他面前。 他笑,拉她起来,倒了两杯酒,递与她一杯,强有力的臂膀穿过她纤细的胳膊,仰头喝干,又看着她轻启朱唇,一抹酒液滑入喉中,吞咽的时候,看的他立时热了身子。 放回两只杯子,慕绍台抚上她的柳腰,将她拥入宽阔的怀抱,微闭眼道:“霜儿,我好似早已认得你的。” 罗霜降终于忍不住落泪,她伸手环住他的腰,低泣:“妾一直在等夫君!” 火热的唇袭上来,仿若久旱逢甘霖,罗衫轻解,帐幔低垂,罗霜降第一次看见男人身上纵横交错,或深或浅的伤痕,她虔诚地吻过他背上的刀疤,胸前的剑伤,每一处都留下她微凉的唇和滚烫的泪,直令慕绍台颤栗不已。 窗外白雪纷飞,几点红梅落于雪上,惊红绝艳。 第一百九十七章 怎么睡 慕锦成打发了宝应,一路行到榕华院,在廊下轻轻跺了跺脚,掸落双肩上的琼花。 右玉听到声音,忙从厢房里出来,“这么大的雪,爷该打发人叫奴婢去接才好。”说着,帮他拍打后背上的雪沫。 “你们也忙了一天,人困马乏的,去歇着。”慕锦成挥挥手。 今夜是洞房花烛,右玉自然是不便打扰的,只得躬身退下,不过,她是慕锦成院里管事大丫头,主子成亲,她整夜都得候着,只怕到时要叫水叫茶伺候。 慕锦成见她退回厢房,自个往内室去,在门前站定,伸手想推门,转瞬又变掌握拳,如此这般,足犹豫了一刻钟的时间。 早晚都要面对,慕锦成顺了顺大红锦袍,咬牙一下推开了门。 屋内红烛高烧,烛火被他大力开门带进的风,吹得跳动不已,慕锦成赶忙回身将门轻轻掩上。 他深吸了口气,往屋中大床走去,床沿上并没有他意料中端坐的新娘。 他再一瞧,不禁苦笑,只见顾青竹和衣歪在床上,居然睡着了! 慕锦成在顾家坳住过几日,晓得山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会儿都一更天了,况且,顾青竹今日哭嫁、醉酒、斗智、奔波,又没有好好吃东西,再好的精神也熬不住。 “醒醒,脱了衣裳睡。”慕锦成坐在床边摇摇她单薄的肩膀。 喜帕落在一边,她的脸半拥在百子百福的锦被里,纵使睡着了,眉眼都是拧着的,不知有什么烦心事,慕锦成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她的黛眉。 适才,顾青竹一个人等得太久,起先是靠在床栏上打瞌睡,不知怎么就滑到了床上,这会儿睡得迷迷瞪瞪,一睁眼,就见伸过来一双手,惊呼一声,立时迅速地起身后退。 “你……你怎么在这里?”顾青竹一见面前的人,吓了一跳,惊异地问。 慕锦成双手一摊:“这是我的家呀。” 顾青竹心急道:“乱说什么!还不快走,你这人平日里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这会儿闯到我新房里来,慢不说连累我坏了名声,若是你被拿住,少不得打个半死,何苦来哉!” “你担心我呀!”慕锦成被她的话一下子暖了心,先前的担心一下子去了一半,嘻笑往前凑了凑道。 顾青竹心中哀叹,她只想把他赶快打发了,好一心一意和新郎谈和离的事,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你再不走,我喊人了!”顾青竹见他没个正形,肃着脸道。 “这真是我家。”慕锦成无奈,他指指自个身上的大红锦袍,低声说:“我还是你的新郎。” 他的低语如同五雷轰顶,震得顾青竹大惊失色,连声音都抖了:“你……你说什么!” “你瞧我俩的喜服。”慕锦成将她的广袖扯过来一点,叠加在他的锦袍上,很明显是一样的面料,一样的花式。 “怎么会是你?你分明是三生的三爷。”顾青竹扶额,有些头疼。 慕锦成苦笑:“慕将军是我亲二叔,他过继我为子,可不就凑一块了嘛。” 顾青竹理清了这个关系,突然觉得不对,蹙眉道:“今日既是你成亲,你跑到老鸦岭做什么?” “我……我……”怕什么来什么,慕锦成张嘴结舌答不上来。 顾青竹一下子跳下床,兴奋地说:“我晓得了,你不愿成亲,想逃婚!” 这个好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顾青竹困意全消,既然他和自个是一个想法,合离的事就好办了! 慕锦成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怕什么,是就是,放心,我又不会说出去。”顾青竹心情大好,眉眼飞扬地接着说,“咱可讲好了,这桩姻缘都是老辈们的心愿,咱们凑合两个月,之后找个由头和离,你还是慕家少爷,我仍旧回顾家坳,岂不是皆大欢喜!” 慕锦成一听她的话,当即愣住了,心里一酸,原来这丫头根本没想嫁他! “你……你可是嫁过人的,若是和离回顾家坳,会被人耻笑的。”慕锦成试探地问。 “这有什么,大不了立个女户!”顾青竹想都不想道。 她一心只想着炒茶,根本想不到流言蜚语对一个和离女子的伤害。 女户,活着是孤户,死了是绝户,一般人谁肯孤苦一生。 顾青竹宁愿过那样的生活,也不想嫁他,慕锦成心里凉得仿佛整个胸腔里都灌满了外头的冰雪。 顾青竹见他不说话,只当他默认,遂拍拍手:“我说的都是你的心里话,行了,就这么定了!” “我才没有这么想!”慕锦成恨恨地说。 顾青竹冷哼道:“不是这样想,你偷跑什么?再说,你在老鸦岭见到我一身嫁衣,为什么隐瞒你其实就是新郎?还有陶嬷嬷和春莺,她们大概也知道你逃婚的,居然还一起骗我!” “那不是在土匪窝嘛。”慕锦成辩解道。 顾青竹恼了,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那你出了翠屏镇,为什么不说,而且我问过陶嬷嬷,她只说你走了,可见,她也说不准你是老老实实回家成婚,还是继续跑路,所以不敢说真话!还有……” 慕锦成心乱如麻,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头哀求:“祖宗,你小点声,一会儿把爹娘祖母招来,你与他们说。” 顾青竹鼓着腮帮子,强行把剩下的话咽下去。 细长的手指攥在手心里,温热柔润,慕锦成恍惚有了心定的感觉。 “旁的不说,我今儿算是救了你的命,我又不要你金银答谢,只是想回家,你晓得我弟妹还小,老爹更是连自个都照顾不好,这叫我怎么放心,你把这当报答也好,或各取所需也罢,反正到了三月,我就要回去。”顾青竹抽出手,压低声音说。 听了她的话,慕锦成心里很不是滋味,阴差阳错,他们遇着了,还万分曲折的成了亲,可惜,她的心不在这里,更不在他身上。 慕锦成望了眼窗外,满地的雪反射着冰冷的白光,“三月还早,到时再说,这会儿都快二更天了,早些歇着,明儿还有的应付呢。” 顾青竹听他这样讲,只当他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怎么睡?”屋里只有这么一张大床,顾青竹为难道。 慕锦成没好气地说:“自然是一起睡!” “你睡地上!”顾青竹毫不犹豫地说。 “这是我的院,我的床!”慕锦成蹬了靴子,翻身上床,四仰八叉地睡在被子上。 顾青竹拿眼刀剜他,偏这无赖假装看不见,还在床上打滚,嚣张至极。 “得了,看在你救我一回的份上,我留一半给你睡,要是你不想冻生病就上来。”慕锦成拍拍床里面。 顾青竹咬牙,这会儿虽说是正月里,可还是四九天呢,外头下着雪,若是坐一夜,可真会病倒的。 她气闷地坐在妆台前卸钗环,因她从来没戴过,这会儿那些垂挂的金穗子缠了头发,自个摸索,一时很难拆。 “我来。”慕锦成从床上起来,帮她一点点解。 顾青竹本想让春莺来帮忙,但她不惯使唤人,又恐她们睡了,只得由着慕锦成给她摘钗拔簪。 难得平日里像只小老虎的顾青竹此刻手足无措,安静如斯,将她半围在怀里的慕锦成倒是受用,又怕弄疼了她,头低的只差吻上她的发顶,两人的影子映在窗幔上,显得恩爱缠绵。 “去洗洗再睡。”摘下最后一朵鬓边珠花,慕锦成说道。 内室里有一间洗浴房,热水和换洗衣裳早备好的,顾青竹提着长裙,觉得不方便,可慕锦成在屋里,她又不好当他面脱。 “要丫头们来伺候吗?”慕锦成只当她脱不了繁复的衣裙,低声问。 顾青竹脸一下子红了:“我……我可以!” “我帮你!”慕锦成摇头,这丫头死犟的脾气也不知啥时候能改改。 顾青竹僵住了:“我……你……” “别瞎想,我可没给别人脱过!”慕锦成闷声道,将她那些胡思乱想,扼杀在萌芽阶段。 顾青竹翻了白眼,他这个浪荡富家子说的话,谁信呢! 慕锦成背身坐在桌边吃点心,洗漱后的顾青竹,趁他不注意,麻溜地爬上了床,只把一颗脑袋露在被子外面。 “吃点吗?”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慕锦成转过头来问。 顾青竹摇头:“太腻了,不想吃。” “按规矩,还有一杯合卺酒呢。”慕锦成举起酒壶道。 “一定要喝?”顾青竹将眉毛蹙在一起。 慕锦成煞有介事地说:“嗯,不喝不吉利。” 顾青竹只得将身子往上蹭了蹭,慕锦成将酒端给她,两人交臂而饮。 待慕锦成洗浴回来,就见顾青竹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只露出一头海藻般的头发,而床中央横着一个三尺长的大抱枕。 “只盖一床被子,夜里冷!”慕锦成侧身上了床道。 床侧沉下去,顾青竹心里慌得很,闷声道:“我不冷!” “把你枕头下的小银剪子拿给我。”慕锦成叹了口气,“我在你心里,当真是个无耻之徒?” “你要干嘛?”顾青竹歪过头,警惕地问。 慕锦成将一块雪白的棉帕托在手中:“你明日拿什么交差?” 顾青竹不解地眨眼。 “笨!”慕锦成怕她羞,少不得自个摸出了剪子。 “嘶”手指被锋利的刀口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奔涌而出,慕锦成疼得咧嘴。 血珠一滴滴洒在棉帕上,晕成点点红梅。 “你!”顾青竹见此,一时红了脸。 慕锦成含住手指,嘟囔道:“行了,别感动,只当我报你救命之恩的万一了。” 将剪子和棉帕搁在床边小几上,慕锦成躺下:“你别蒙头了,放心睡,我又不是禽兽,还能真吃了你。” 顾青竹望了他一眼,这人说话做事有时十分幼稚,有时又老练的不像话,可真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红烛彻夜高烧,火盆渐渐熄灭,帐幔里隔着抱枕睡着的两个人慢慢相拥。 雪一直下,唯有抱着你,才能抵御漫漫长夜的寒冷。 第一百九十八章 行不行,你试试 红烛燃尽,化作几缕烟尘飘散,瑞兽铜香炉里的沉香袅袅,淡雅的香气随着外间天色愈发明朗。 百子百福锦被下的顾青竹动了动,她向来醒得早,恍惚间,心中疑惑,今日怎这般安静,窗外惯常的风声鸟啼哪里去了?最不济,院里的鸡也该打鸣了。 身上的肌骨像挑了一百斤柴禾似的,直觉得累得很,顾青竹伸伸腿,却突然感觉动弹不得,似被什么压住了,她心头一惊,猛地睁开眼。 此时,她彻底醒了! “啊!”看见近在咫尺的俊颜,惊慌失措的顾青竹大叫。 这一声还没完全放出来,顾青竹就被慕锦成迅速地翻身压住,他一掌捂住她半张的嘴巴,尖叫变成了小兽般的呜呜声,听着挠人心肝。 “别叫,再叫,我就亲你了!”慕锦成显然还没睡醒,声音暗哑地威胁。 顾青竹口不能言,气得乱蹬,抖得那架百年老床咯咯作响。 慕锦成伏在她身上,一心只想她安静,遂将前世今生学的本事,除了打架,都在这儿派上了用场,他手脚并用,紧紧锁住了怀里胡乱扭动的人。 由于男女体力上的差异,顾青竹完全动弹不得,慕锦成松了口气,他手心里传来绵软弹跳的触感和一呼一吸的湿热,而此时,他们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男上女下,手**缠,几乎不留半分缝隙,而血气方刚,清晨觉醒的某处,更让他心猿意马。 他赶忙侧过半身,软语低声道:“你别喊,我就放开你。” 顾青竹眨了眨眼睛,又羞又气的泪珠儿滚落在枕边,她此时鲜红的里衣半褪,露出一侧肩头白嫩如牛乳的肌肤和完美凹陷的锁骨,再往下,隐约地隆起,不大,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却是更加撩人。 而慕锦成身上同色的里衣更是大敞,显出宽肩窄腰的身形,他肌骨强健,没有半分赘肉,却又不似蛮汉粗壮凶悍,加之,他生得容颜俊俏,冰肌雪肤,当他穿上长袍锦衣,依然是令人爱慕的翩翩佳公子。 慕锦成只当她同意,遂松开手,滚到一旁,扯过被子盖住自个,偷偷做了几个深呼吸。 “你……你昨天不是说……”顾青竹红了眼睛。 男人,特别是眼前这个男人,说的话多半不能听,可她每次都上了当! “分明是你钻到我被窝里来的好。”慕锦成偏头瞪眼,“你那一身骨头架子,还不如我的锦夫人抱着舒服呢。” 此时床上已经一片混乱,两床被子连同大抱枕都堆在一处,哪里分得清谁钻了谁的被窝? “你……”顾青竹后知后觉捂住差点泄了春光的胸前,恼怒地瞪他,“那你只和你那位夫人睡去!” “昨儿,我们不是三个一起睡的?”慕锦成促狭地笑,将不远处的大抱枕揽过来。 顾青竹腾不出手,抬脚踹他:“没廉耻!” 慕锦成一把握住她白皙的玉足,将抱枕塞到她怀里,戏谑道:“我冬日里有锦夫人,夏日还有竹夫人呢,不过是抱着睡觉的玩偶,你这小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松手!”顾青竹闹个大红脸,又被捉住脚,羞赧道。 顾青竹急于挣脱,小巧的脚几乎在慕锦成的手中弯成了一张弓,五个粉嘟嘟的脚趾并拢在一起,从大到小挨挨挤挤,仿佛五颗晶莹剔透,嫩红的玉豆子。 “不放,谁让你不分青红皂白蹬我的!”为了惩戒她小野猫似的凶悍,慕锦成作弄地挠她的脚掌心。 那一处最碰不的,谁受得了这种酥麻难耐的感觉,顾青竹徒劳无功地挣扎,一时忍不住,嘴里溢出嗯嗯啊啊的低吟。 她的声音魅惑若毒酒,却又清纯如朝露,让人只想不畏生死,一口吞了才快活。 慕锦成两世都是童子鸡,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谁还不曾看过几部肉搏战争大片,再说,钱溢那个色鬼回回带他到万花楼,不仅用图册诱惑他,还差点要赤膊上阵亲演教他。 这会儿,引火烧身的慕锦成苦不堪言,刚压下去的蠢蠢欲动,又昂首挺胸,他丢了顾青竹的脚,撩起帐幔,翻身下床,胡乱穿了一件衣裳,才算堪堪遮住尴尬。 顾青竹急急地窝进被子里,警惕地看着慕锦成,只怕他一会儿变了狼,将她拆穿入腹。 见她如此,慕锦成认命地摇床,老床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你干啥呀,别闹了,行不行!”顾青竹不知道他又要折腾什么幺蛾子,这会儿被他晃得几乎要吐了,裹着被子挪到床边道。 “行不行,你要不要试试!”慕锦成气得翻白眼。 他是来自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大学生,哪怕自个忍得正难受,也做不来像钱溢一般的禽兽,不顾一切将顾青竹扑倒,满足自个,况且,他喜欢顾青竹,想她有一日心甘情愿与他鱼水共欢。 顾青竹不知道哪里说错话,只得怯怯地改口道:“那你先让我下来?” 慕锦成本就是为了避她,见她伸腿下床,气得拧了她一下,这丫头,惹火不灭火,还最会装傻! “啊……”顾青竹猝不及防,本能地呼痛。 “好了。”慕锦成又用力摇了几下,顺手将小银剪子拿了,转身坐到桌边,倒了盏凉茶,一口喝尽。 顾青竹摸着腿,一时懵了,不知是下来好,还是继续窝着。 胡乱抹去衣襟上的茶渍,慕锦成转头看不知所措的顾青竹,心下有些不忍,她不过刚刚十六岁,平日里只顾着赚钱养家,出嫁也没有母亲私下告诉她闺房之事,大约很多事都不懂。 慕锦成指了指床边小几上的帕子道:“一会儿去了祖母那里,单凭这个,可不容易糊弄过去,陶嬷嬷昨儿没听着声儿,这会子定然还在外头,你适才叫得好,这下倒是能过关了。” 听他这样讲,仿佛自个是个坏女人,顾青竹只差没气晕过去,捡了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就砸向慕锦成,她圆瞪着一双杏眼,无声控诉。 慕锦成凌空接住枕头,将它搁在小腹下,咳了一声道:“过会儿要去请安,祖母冬日不会起这么早,你是和我再睡会儿,还是去泡个澡?” 被他百般捉弄,顾青竹哪里还有面皮和他再睡,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躺回去!”慕锦成低喝了一声。 他竖抱着枕头,走到床边,放下帐幔,扯过被子睡了上去,吓得顾青竹离他远远地,抱膝坐着。 “你若想在这里安安生生住到三月,就到我怀里来。”慕锦成忍住心中火热,故作嫌弃地说,“我是为你好,要不然,谁喜欢被一把骨头硌得全身疼。” 顾青竹无语,只得捂住胸口,拘谨地蹭进被窝,慕锦成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揽到身边,如此看着,起码他们脑袋挨着很近,至于被子里的腿在哪儿,也就不勉强了。 “闭眼!”慕锦成看着顾青竹委委屈屈,一双圆眼睛像个受惊的兔子似的。 闭上眼睛的顾青竹全身紧绷,心里如擂鼓似地砰砰狂跳,她根本无暇顾及身旁,如同热烘烘火炉般的男人身上的异样。 “右玉!”慕锦成换了一个慵懒的腔调,充满饕餮后的满足。 而屋外,陶婆子早在顾青竹第一声惊呼时,就已经站在外头倾听,这会子见慕锦成唤,只当事情圆满了,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喜颠颠地回老太太去了。 右玉在屋外也听见里面的动静,她面皮薄,躲到厢房里去了,这会子听见主子叫她,急忙推门进来,她到底是个姑娘家,看见床边小几上折叠的帕子,隐约透着红,一下子热了脸,抬手将帐幔挂在金钩上,入眼,被褥狼藉,她立时低头不敢看。 慕锦成眼眸微眯,懒懒地说:“去多放些水,伺候少夫人洗浴。” “是!”右玉垂头举臂,将顾青竹扶下床。 心里慌乱的顾青竹赤脚踩在脚踏上,不小心滑了一下,在右玉看来,她这是被大魔王慕锦成折磨的体力不支,不由得有些同情地用力托住她。 一瞬间,顾青竹不仅面上,连全身都腾地红了。 右玉赶忙弯腰将绣鞋帮她套上,偏看见她近脚踝处的小腿上有一处指甲大的红斑微微泛紫,显然是新印记,她不由得心口小鹿乱撞,急急地撇开目光。 给浴桶里铺满玫瑰花瓣,又倒入几许香露,右玉打算伺候女主子脱衣洗浴,却被顾青竹坚决拒绝了,右玉只当她新婚,不好意思让旁人看见,只得屈身行礼出去了。 顾青竹脱了衣裳,沉入温热的浴桶里,不大会儿,热水蒸腾出香气,整个洗浴间里水雾氤氲,影影绰绰,让人半点也感觉不出冬日的寒冷,被暖意包裹,她适才慌乱的心,渐渐安定。 慕锦成终于可以一个人四仰八叉,毫无顾忌地躺在大床上,他可真佩服顾青竹那一滑,这下可算是坐实了他们夫妻之实了。 “入了我的院,上了我的床,还想走,丫头,你想得美!”慕锦成望着帐顶傻笑。 翻来覆去痴想了会儿,忽又有些担心,按理,他们隔会儿要去给长辈请安,陶嬷嬷就会带婆子们来收帕子,检视被褥,这屋里能骗得了未经人事的右玉,可骗不了监督过慕家大老爷二老爷新婚夜的陶嬷嬷。 腹下火气持久不消,还差的那一味儿,只得慕锦成亲自动手添上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慕家人 顾青竹对此一无所知。 她离了洗浴间,与慕锦成吃了一点早膳,而后,就被右玉和春莺围着,匀面上妆,绾发更衣,像个布偶似地任由她俩安排,她本不想戴那些坠着脑袋疼的金钗宝钿,但一看她们一脸为难,只好抿唇不语。 慕锦成倒比她快,饭后神清气爽地洗浴,再由左云伺候着束发换衣,这会儿,已经悠闲地坐在一旁边喝茶边等她了。 “是不是迟了?”顾青竹心里没底,瞥了他一眼问。 “迟不是正好嘛。”慕锦成将一盏热茶递到她手里,笑着说,“我们不可以去那么早的。” 顾青竹不甚明了,但隐约觉得他接下来说的不是啥好话,遂低头喝了一口茶,将疑问咽了下去。 慕锦成本还等着她上钩,好趁机捉弄她,见她学聪明了,反倒无趣。 于是说:“这里不比顾家坳,用不着起那么早,再说,咱们新婚,贪睡才正常!” 右玉和春莺还在一旁,他却如此毫不顾忌,顾青竹脸一下子红了,忍不住斜了一记眼刀。 慕锦成只当看不见,半点不恼,笑着喝茶。 昨夜的雪一直扑簌簌地下,天地一片银白,黛色的琉璃瓦覆盖着厚厚的蓬松一层,就连海棠花窗的格挡里也或多或少地存了雪白,院中花木虽被荡去了积雪,却似被冻傻了,木头木脑地杵着,几朵红艳艳的海棠花被晶莹包裹,在冰天雪地里,留住刹那芳华。 粗使婆子早早将院中的雪扫出一条小径,这会儿又落了薄薄一层,穿着同色绯红衣裳的慕锦成和顾青竹一前一后站在廊下,院里的婆子丫头都停了手里的活,垂手问安。 慕锦成摆摆手,右玉给每个人都封了赏钱,三爷向来大方,又不苛责下人,婆子丫头都为能到榕华园伺候高兴。 仰头看看外间的雪帘,慕锦成裹了裹鸦青色貂皮斗篷,一脚踩了出去,右玉撑伞跟在他身旁,穿着之前的雪狐斗篷的顾青竹跟在后面,春莺帮她打伞。 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几人离了榕华院,府中通往各处的道路已经清扫出来,游廊凉亭里有三三两两候着的婆子,只要积雪存了半指厚,就会立即扫除,时刻保持道路通畅。 府里刚刚办了喜事,处处还沉浸在一片红色里,廊下的红灯笼,树枝上的红绸,与铺天盖地的白雪相映,分外喜庆妖娆。 因着昨儿的亲事一波三折,兼着雪下得太大,老太太便没有挪回东府,今儿就在松鹤院接受子孙请安,东府的人也早早地过来了。 老太太身边管事大丫头琳琅拢着手站在廊下翘首以待,见着他们,一脸笑容急急地迎上来。 “琳琅姐姐,我可来迟了?”慕锦成笑着问。 琳琅帮他掸去肩上的雪花,弯了眉眼道:“不迟,不迟,三爷来得刚刚好,二老爷和二夫人刚刚敬过茶,正陪着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夫人说话呢。” 右玉和春莺帮他俩解了斗篷,由琳琅在前面领着进去,慕锦成和顾青竹并肩,他伸手轻轻攥住了她的手,握在他的大掌中的手指,并没有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柔腻无骨,而是如她的人一般指节分明,硬硬的,指端还有些薄茧。 顾青竹本欲挣脱,却听见他的低语:“既要装,就装得像一些。” 这几乎是顾青竹的软肋,慕锦成拿捏得刚刚好,见身边人抿唇不说话,他满意地牵着她跨进松鹤院正堂。 因着天降大雪,原本是要在堂屋举行的敬茶仪式,改去了老太太内室的西暖阁,这会儿东府一干人等和慕绍台夫妇都已经到了,只等姗姗来迟的慕锦成小两口。 顾青竹一路行来,只觉整个府邸十分大,道路四通八达,交错纵横,不知通往何方,她不好东张西望,只得默默跟着慕锦成走。 走进这处松柏掩映的院落,深红的廊柱,飞挑的檐角,天青色勾纹画蝠的梁栋,处处透着庄重典雅,及到室内,地上铺着满幅牡丹地毯,一色的深红桌椅家具,富贵,却不张扬。 顾青竹随慕锦成穿过小丫头挑起的厚实棉帘,暖意瞬间扑面而来,屋子中央摆着青鹤掐丝铜炉,银丝炭烧得正旺,窗前高几上有一尊蕉叶阔口大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盛放的腊梅。 当中如意软榻上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其他绣墩和矮凳上散坐着其他人,顾青竹不便细看,只垂首进来。 大红锦面蒲团早已准备好了,慕锦成携顾青竹跪下磕头:“孙儿见过祖母。” “快起来,快起来,到祖母这里来。”坐在上首的寇氏看着底下一对璧人,喜笑颜开地说。 慕锦成起身,依旧牵顾青竹的手,将她带到寇氏身旁,在座的所有人,见他俩如此亲密,半点不避旁人,一时心思各异,眼神闪烁。 顾青竹原不敢坐,她虽不晓得大家族的规定,但在顾家坳,长辈和小辈是不同桌吃饭的,长辈若在屋里,小辈连小杌子也是不能坐的。 穿一声深褐色锦袄的寇氏抓着顾青竹的手,笑着说:“坐坐坐,别拘着,你刚来,很多事情还不晓得,在咱府里,若讲规矩只到你们父母跟前去,在祖母这儿只管闹,我看着一个高兴。” 闻言,顾青竹只得侧着身子,半挨在榻上坐了,慕锦成则坐在另一边。 “瞧这丫头瘦的,可得好好补补,冬日里那些补膏可还有了?若是没了,速去德兴再做一些。”寇氏摸摸顾青竹单薄的肩膀,有些心疼道。 卢氏也在打量顾青竹,见她与慕锦成手牵手进来,适才也没有完全不懂规矩,心下略安,此刻见寇氏这么说,赶忙应道:“母亲说的是,媳妇记下了,等会儿就去问问底下管事的。” “谢祖母,孙媳身子好着呢。”顾青竹连连摆手。 寇氏见她如此实诚,开怀道:“也不是非有病才要吃,咱府里的女儿家冬日都要补补气血,红枣阿胶总是少不了的。” “祖母,青竹懂医,她身子热乎着呢,才不要吃那些难闻的膏药。”慕锦成在旁插嘴。 这话本是为顾青竹开脱,可说得实在暧昧,他不脸红,顾青竹听着,羞得几乎要钻到地洞里去了。 寇氏瞧见她小女儿般的娇花姿态,生怕她坐不住,忙岔开话题道:“哦?你还懂这个,快来给祖母瞧瞧。” 顾青竹定定心神,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只是跟着我爹留下的医书学的,一知半解并不十分精通,若是说得不好,徒惹了不开心。” “无妨,无妨。”寇氏伸出手腕道。 顾青竹搭上脉,隔了会儿,抬头看了眼一旁的慕锦成。 “看我作甚,你只管说好了,祖母还能计较你么。”慕锦成挑眉道。 顾青竹犹豫会儿说:“我医术浅,只瞧出祖母有消渴症,也不知对不对?” “可了不得,我正是这毛病,该不是昨儿锦成告诉你的?”寇氏收回手臂,玩笑着说。 顾青竹摸摸腕上的赤藤镯,心下一松,好在没有出丑。 “你打小识字的?”一旁卢氏见她当真诊出寇氏的病症,一时有些惊讶地问。 按理,山里人吃饱饭都难,哪有闲钱供孩子念书,更何况是个女孩子。 顾青竹绞着手,浅笑道:“是我母亲教的,不过,我也只认得医书上的字,旁的就不行了。” “这就很了不得了,你瞧瞧你四妹妹和你表妹,都是请了西席单独在家里教的,也就是会念几句诗,有老什子用。”寇氏指着屋里两个女孩子,打趣道。 顾青竹抬眼望过去,两个女孩衣饰华美,一个春花般娇媚动人,另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看着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大的那个只抿嘴笑,小的那个,却是忍不住嘟着嘴道:“祖母太偏心,见着三嫂喜欢地不得了也就罢了,偏拿我和表姐做比,难不成我们也学医去?” 她的娇憨引得屋里人一阵轻笑,正在这时陶嬷嬷掀开帘子进来,她身后跟着三个小丫头,手里各端着放着茶盏的黑漆托盘。 寇氏望过去,陶嬷嬷一脸笑地轻轻点点头。 慕锦成眉间跳了一下,只当没看见,拉了顾青竹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给寇氏敬了茶。 寇氏赏了一对小玉如意,颜色翠绿如油,一看就是老太太珍藏多年的宝贝。 而后是慕绍棠和卢氏,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媳妇,卢氏自然送的也是压箱底的好物件,两只同胎羊脂白玉手镯,白润油腻如蜡一般,纤尘不染,毫无瑕疵。 及到慕绍台和罗霜降,却一下子不太好称呼,论起来,罗霜降嫁给慕绍台便是西府女主子,可慕锦成是成年过继的,又比她小不了几岁,平日里又十分熟悉,这会儿,若是与卢氏一般叫她娘,慕锦成叫得出,她却应不下。 最后由寇氏做主,慕锦成明面上称呼慕绍棠和卢氏为伯父伯母,私底下仍然唤父亲母亲,对慕绍台则叫爹,至于罗霜降,因为她坚持只让他叫罗姨,也就不喊娘了。 罗霜降这般识大体,卢氏暗暗松了口气,儿子照旧还是她一个人的。 临来时,慕绍台怕罗霜降没有准备,格外贴心地取了一对镶宝的小匕首,刀鞘和刀柄上嵌满红蓝黄绿粉各色宝石,可以把玩,也可做摆设,通体的华丽,掩盖了它削铁如泥的凌厉。 第二百章 我媳妇是乡下来的 新得的这些贵重赏赐,顾青竹接过,慕锦成转手让春莺在一旁捧着,两人规规矩矩给长辈们敬了茶,屋里只剩下几个同辈,寇氏歪在榻上笑眯眯地说:“锦成,你昨儿成亲,你二哥跑前跑后张罗,辛苦得很,还不快去谢谢。” “多谢二哥,等你与子衿姐成婚,我少不得也帮你挡酒。”慕锦成嬉笑如常,亲昵地拍拍慕明成的肩膀道。 不管是真是假,今儿头回做新妇的顾青竹,一直在陪笑行礼,以至于脸僵肩酸,见慕锦成叫二哥,她那已被满屋子热气香气熏得发胀的脑袋,根本来不及细想,便如牵线木偶似的低头福了福。 “咱们兄弟,都是应该的,客气什么。”慕明成笑,笑得如霁风朗月。 蓦然间,顾青竹听见这个耳熟的声音,脑中划过一丝清明,猛然抬头望去,果然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不禁弯了眉眼。 对上她略显惊喜的眸光,慕明成和煦地说:“好久不见,想不到锦成娶的竟然是你!” 顾青竹低头再行一礼:“之前多谢二爷照拂。” 慕绍堂有些意外道:“你们认得?” “认得有两年了,弟妹之前总到三生卖茶,所以见过几次。”慕明成恭恭敬敬地回答。 慕锦成听了,心里懊恼,自个怎么没有早些遇见她,忍不住握紧她的手。 慕绍堂听了,点点头道:“我倒是忘了,顾家坳的茶叶在翠屏镇,乃至南苍县都很有名,这倒是分外有缘了。” 慕锦成拉着顾青竹走了几步,一旁的宋允湘面上浮着淡淡的笑容,矮身行礼:“三表嫂。” 她正是二八之年,眼如秋水,肤若凝脂,如养在深闺的娇花一般,娉娉婷婷,优雅矜持。 自打顾青竹进来,宋允湘就一直在看她,甚至连刚才顾青竹望向慕明成,眼中闪过的一丝光亮都没有错过。 顾青竹还礼,她俩同岁,顾青竹虽不及她富贵里养出来的娇嫩柔美,却多了山野纯真与清丽灵动,两厢比起来,却也不输阵仗。 完全觉不出此处暗中交锋的慕锦成,正玩笑着揪住四小姐慕婉成的丫髻,低哼道:“臭丫头,还不给你三嫂行礼!” 豆蔻年华的慕婉成潦草屈了屈膝,仰头皱起小巧的鼻子道:“哼,坏三哥,你就晓得威逼我,你早答应要给我买外头稀罕物件的,可我到今儿也没见着!” “你往后多和你三嫂套近乎,她做的小玩意儿,外头可买不到!”慕锦成摊开大掌,揉揉她的软发,弯下腰道。 他这话说的倒不假,顾青竹家里像青英平日里玩的布偶,细竹条编的蜻蜓,还有各色落叶拼的七彩游鱼等等小物件多的很,她当初为了哄小妹,可没少花心思。 站在慕婉成身旁的是慕绍堂的小妾,慕婉成的生母蔡如媚,人如其名,妩媚动人,她三十二三岁的年纪,穿一身合体蜜色抹胸襦裙,桃胸柳腰,深沟翘臀,完美勾勒出窈窕婀娜身姿,尤其是那桃花面上的桃花眼,狭长飞挑,魅惑近妖。 “这是大伯的蔡姨娘。”慕锦成见了她,收了先前的笑容,冷冷地说。 顾青竹刚想屈身,就被他一把提溜住了胳膊,她不解地瞥了他一眼,适才敬茶的时候,他分明叫慕绍堂父亲的,这么快就改口叫大伯了?难道对姨娘不用行礼? 她一脸懵,却不好问,反正有慕锦成,她便在安静地在一旁站着。 “少夫人,奴婢没啥好东西,只有……”蔡如媚嘴上说着,手却去摸头上的一支垂珠金钗。 卢氏在上坐着,瞧见狐媚女子雾鬓风鬟上晃眼的金钗,眼皮猛地一跳,昨儿晚上慕绍堂陪客喝多了,卢氏忙了一整日也乏得很,夜里见他没有回屋,只当他在书房歇下了,却不料他竟然去了蔡氏那里。 为着二十多年的那桩旧事,慕绍堂自昨日起就没给卢氏一个正脸,要不是顾着东院的脸面,他甚至不愿和她一起来给老太太请安,接受儿子儿媳的敬茶。 卢氏心里又酸又苦,但她是大户人家嫡女,慕家当家夫人,夫妇二十多年相敬如宾,也只到相敬如宾的地步,像温柔小意求夫君怜爱这种事,她不屑做,也做不来,故而,为了那事,她自认无错,宁愿端着与慕绍堂冷面相对,也不肯低头俯就。 而慕绍堂对十几年陪伴长大的浣娘本就心存愧疚,如今听了旧事隐情,更加伤心,他醉酒留宿蔡氏房中,不过是为了她那双眼睛罢了,却不晓得,今儿倒让她张扬起来。 “姨娘新得的,自个留着,我们做主子的,哪能要你的东西,昨儿我大喜,该赏你才是。”慕锦成扯了下嘴角,扬手道,“右玉,赏!” 蔡氏听了他的话,讪讪然松了手,接过右玉封的赏银,掂着颇有些分量,赶忙弯腰福了福,而此时,慕锦成已经拉着顾青竹回到寇氏身边,只给她一个背影。 屋里除了主子,就是有些颜面的丫头婆子,右玉将赏银分别给了老太太身边的琳琅,卢氏身边的茯苓,自然也少不了陶嬷嬷,至于外头两位老爷的长随庆丰和庆余,则另准备了赏钱单给。 “难得今儿人全,就在这里吃了午膳再去。”寇氏高兴,精神头好,乐得儿孙绕膝,尽享天伦。 罗霜降是新妇,虽是管着一座大酒楼的掌柜,可对府里到处还不熟悉,少不得要请大嫂卢氏帮衬,卢氏正气闷蔡氏无端显摆,要不是慕锦成向来看不上蔡氏,灭了她的气焰,今儿她的脸面可就丢大了,故而她顺水推舟,欣然答应,再说,妯娌和睦,还能讨老太太欢心,她没道理拒绝。 众人离了西暖阁,陪着老太太移步东厢,慕婉成少年心性,看着外头的雪停了,太阳露了脸,立时欢喜雀跃地想要去风园踏雪寻梅,这可是书上说的,最风雅的事。 “好啦,好啦,先吃饭,外头雪下得这么大,总得容下人们扫出一条雪道来。”寇氏被她闹得头疼,遂哄道。 说话间,捧着各色菜肴的丫头婆子鱼贯而入,很快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桌子,卢氏打算按照平日里的习惯安箸摆碟服侍,却被寇氏叫住了:“让他们伺候,今儿咱人最全,一起吃个团圆饭。” 卢氏应了一声,坐在慕绍堂旁边,然后是慕明成,而寇氏另一边坐着慕绍台夫妇,其下是慕锦成和顾青竹,慕婉成和宋允湘坐在下首。 蔡氏是没资格上桌吃饭的,她只能在一旁给老太太搛菜盛汤,这一桌子菜,顾青竹认得的没几样,鸡鸭鱼肉并不多见,山珍海味花样繁多。 慕锦成一味给她搛菜,把她面前的小碟堆得几乎要溢出来,她只好埋头吃,慕锦成一心想将她养胖一点,起码抱着舒服,眼见着菜已经没处放了,他就给她盛了碗鸡汁鱼翅羹。 顾青竹节俭惯了,见不得浪费,她一早啥事也没做,根本不觉得饿,但这会儿又不好剩,只得拿汤勺舀着喝。 一不小心,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而后,又有“呼……”一声吸食的细微声响。 众人一愣,全都停下筷子,看向声音来处。 感觉到热辣辣的目光,顾青竹有些疑惑地抬头。 慕锦成噗地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唧了下嘴道:“今儿厨房里谁当值,这鸡肉烤得也太老了,鸡髓都没有!” 陶嬷嬷忙上前周旋:“老奴过会儿去问问,这帮厨子每日不敲打,都不晓得好好干活。” “确实老了些,有些嚼不烂。”慕明成瞥了眼慕锦成,附和道。 卢氏挥手道:“既如此,赶快撤下去。” 如此打了个岔,一桌子人重新开始细嚼慢咽,顾青竹不敢喝汤,肉食又吃了太多,只觉腻得慌,见桌上有一盘素炒芹菜,她便搛了来吃。 “咔嚓!”芹菜很嫩,只一咬,便发出崩脆的声音。 顾青竹傻了,筷子还没放下呢,这下是抵赖不得了。 宋允湘用丝帕掩住口,佯装擦嘴,几乎要绷不住笑了,慕婉成则毫不掩饰一脸嫌弃地看着顾青竹。 “少夫人,哪有你这样用膳的,慕家的饭食再好,也不能吃得嗝吱嘎喳的呀。”一旁的蔡氏媚笑道。 不待红了脸的顾青竹说话,慕锦成已经恼怒地猛拍下筷子,冷哼道:“住嘴,谁给你的胆子!她是我媳妇,我们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几时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指手画脚,此处不留饭,咱院里单开伙去!” 说着,他就要拉顾青竹起身离开。 蔡氏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委屈地看向慕绍堂。 “乖孙,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值当生气!”寇氏横了一眼慕绍堂,笑着说,“坐下吃,坐下吃,年轻人牙口好,我光听声儿,就羡慕得不得了呢。” 慕锦成气哼哼地坐下,满满搛起一筷子芹菜塞到嘴里,故意嚼出很大的声音:“阿奶,好听!” “好听,你慢点吃!”寇氏宠溺地笑。 慕绍堂虽不喜儿子胡闹,可此事是蔡氏挑起的,又惹了母亲不高兴,故而,他不好说什么,只拿眼光警告了一下自个惹是生非的小妾。 慕锦成索性又呼呼啦啦,很不文雅地喝了一碗参鸡汤,之后抹抹嘴道:“我媳妇是乡下来的,你们可别想欺负她!” 闻言,桌上人俱都惊了。 慕明成低头无声地吃冬笋,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而宋允湘则瞬间变了脸,老太太袒护,大多是为着慕锦成,而慕锦成这般,可不是当初执意不肯娶亲时的样子,隔了一夜,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顾青竹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难道昨儿晚上一场大雪,将这人也换了芯子? 第二百零一章 雪夜穿书,风园赏梅 没错,她,宋允湘,就是昨儿夜里穿书来的! 2020年,对二十二岁的宋允湘来说,终被永远铭记,在没有现场答辩,没有分别狂欢,甚至没有一张完整全班合影的酷暑7月,她带着一整个学期都没睡过的被褥,以及爱情抵不过距离的异地恋分手消息,惶惶无措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一切都乱了,各种考试不是延期就是取消,宋允湘投过很多份简历,然而次次都是石沉大海。一个不是双一流大学毕业,毫无经验的国际贸易本科毕业生,要想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谈何容易。 所幸,她在大学里另修了会计二学历,她母亲找熟人托关系,背着她不知花了多少钱,9月的时候,终于给她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找了份工作。 从此,在后疫情时代,她光荣地成了一名打工人,一周七天,五天或六天是精神抖擞,风风火火,开车背包订外卖的小跟班,剩下的休息日,则变本加厉成了不洗澡不洗头穿一整天臃肿睡衣的邋遢大妈。 双十一的广告铺天盖地,已经勉强算是个经济独立女性的宋允湘,给自己预定了一件呢大衣,而后,发现似乎没有合适的裤子可配,随手又下了一单,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又买了鞋子和毛衣来搭,她在手机计算器上摁了好几遍,算来算去,似乎不凑个满减,简直吃了大亏,于是,她又屯了面膜和防晒霜。 待付款的金额直线飙升,直逼她的月工资总额,宋允湘只得罢手,若不是吃喝都是蹭父母的,她这个尾款人,剩下的大半个月,只能吃土喝西北风了。 激动人心的双十一终于来了,宋允湘早早吃饭洗漱,躲在屋里准备准点开抢。 等待的时间总是太漫长,她怕自个睡着,就打游戏刷抖音,临到十一点实在没啥玩的,她便点开一本小说来看。 《农门茶香远》是本讲茶的种田文,细腻清新,情节也与一般的种田文不同,所谓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大家的,宋允湘追着看了一段时间,喜欢书中人慕明成,这个幻想出来的温润君子,几乎治愈了她的情伤,又因着里面一个配角与她同名,更激发了她的阅读兴趣。 只是那个作者云梦实在可恶,更新得太慢,总是借口没时间,每天只更新一章,她留言催更好几次,得到的都是感谢支持的回复,气得她将书挂在书架上,几天没看。 今日瞧着有七八章存稿,她便歪在床上点开来看,第一篇正是卢氏到慈恩寺上香,蔡姨娘的丫头香芸为一碗粥和女主争执,结果被慕婉成训诫,宋允湘出来劝解。 看完,她不由得嘟囔一句:“女主光环也太强大了,一碗粥也不肯吃亏,若我是宋允湘才没这么好说话!” 话音未落,屋里的灯瞬间全都灭了,宋允湘吓了一跳,可还没等她开门去看个究竟,就见窗外强光一闪,她霎时没了踪影,只剩床上一部手机发出惨白的光,直射屋顶。 “既然来了,就不会甘心做女配!”这是她今早在槿华院醒来,发现意外穿书后,头脑里的第一反应。 这本书没有完结,也没有烂尾,但依作者云梦龟行更新速度,她宋允湘一定能想出法子翻身改结局! 正当她沉思冥想的时候,一桌人终于结束了用膳,丫头们送上漱口茶水和热帕子,每个人用了,依次起身。 此时,外间日头正好,陶婆子进来笑着说:“回老太太,风园的红梅开得正艳,婆子们已经扫出了一条路,这会儿,可去瞧瞧?” 慕婉成眼巴巴地说:“祖母,您同我们一起去。” “好好好,刚吃了饭,也不好马上躺着,和你们去逛逛,当是消食了。”寇氏心情极好,乐得和小辈们一起赏景。 男人们俱都请辞,慕绍堂父子要去铺子里看看,而慕绍台则要到官署里点个卯。 披着暗红色貂毛斗篷的寇氏走出门,跟在她身后的孙儿孙女,俱都由近身女婢穿戴各色斗篷。 “啊呦,少夫人的雪狐斗篷全都刮坏了!”蔡氏一脸惋惜道。 顾青竹扭身回望,果见半边斗篷上原本顺滑一体的雪狐毛,被横七竖八扯出了印子,缺失了不少狐毛。 “都是奴婢的错!”春莺立时伏在地上。 顾青竹拉起她,淡淡地说:“这不关你的事,都是我在山上蹭的。” 蔡氏瞪大一双水雾秋眸,惊诧道:“在山上蹭的?这可是千两难买的白狐皮呀!” 慕锦成细细打量那件雪狐斗篷,因着他们临时在西府榕华院暂住,比不得东府蕤华院内各样物件齐全,一时没有新斗篷用,顾青竹早上出门时就穿了这一件,这会儿细瞧,上面细长的毛,竟跟那晚挂在树枝杂草上的一模一样,难道她当时是为了自救留下的印记? 慕锦成厌恶地皱眉:“千两算什么,你当我的性命不值这个数!” “这是从何说起啊!”蔡氏一时懵了。 慕锦成恨娶乡下女人,在慕家闹了几个月,上至老太太,下到喂马的仆人,人尽皆知,她是慕绍堂的小妾,在府中并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二爷慕明成从不搭理她,而三爷慕锦成向来说话呛死人不偿命,不管什么场合,若是惹了他不高兴,他立时翻脸,半点颜面也不讲。 蔡氏想借着踩初来乍的乡下丫头顾青竹,变相讨好慕锦成,却不料,两次都被慕锦成厉声驳斥。 她不明白这位少爷,怎么一夜之间就转了性,竟然维护上这个乡下丫头,男人果然都是善变的,穿衣说的话和脱衣说的话都不能信! 慕锦成离家逃婚,只有慕家人自个知道,而慕锦成和顾青竹在老鸦岭遇险脱险,知道的人更少。 寇氏眯了眯眼睛,对身旁的琳琅说:“你去把樟木箱里那件火狐斗篷取来,送给少夫人。” 顾青竹连连摆手道:“祖母,孙媳穿这个,就很暖和。” “那是我少时穿的,如今一把年纪了,放在箱子里,也是同我一般变老,这会子送了你穿着应景。”寇氏将她细长的手包在自个手心里,笑着说,“你们都是花骨朵似的少年人,还是要穿着喜庆些,你瞧你那两个小姑子,穿得红艳艳的,往那雪地里一站,我远远瞧着,就是一株红梅。” 顾青竹转头望去,两个富贵小姐正拢着手炉,看丫头们团雪团子比谁扔得远。 不大会儿,琳琅拿了一件火红的斗篷来,这件狐毛细腻厚实,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好物件。 蔡氏张大嘴巴立在一旁,她惊讶寇氏一天赏下这么多好东西,更懊恼自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她的话,顾青竹不费吹灰之力领了赏,而她则得了慕锦成更多的厌恶,真是得不偿失。 慕锦成接过火狐斗篷,亲自给顾青竹换上,他一面打结,一面说:“长者赐,不敢辞。” 顾青竹本不想与他这般亲密,但这会儿若推开他,未免突兀,只得往后仰头,避开他的脸,但他温热的呼吸还是直往她脖颈里钻,酸酸麻麻,引得她心口如小鹿乱撞。 “祖母,我们快些去!”慕婉成在一旁笑闹着,见他们还没动身,免不了催促。 “就来了。”寇氏扶着琳琅笑意盈盈地走到她们中间。 卢氏和罗霜降各自带着丫头在后头跟着。 “你穿红的比白的那件好看。”慕锦成走在顾青竹身旁,悄悄说。 顾青竹面上一红,将头埋进深深的赤红色狐毛里。 隔着大袖,慕锦成忍不住拉她的手,刚探到指头勾上,就被顾青竹一下甩掉,他也不恼,继续摸寻,顾青竹索性在袖中握成拳,他便拿他的大掌包裹住她。 右玉和春莺跟在后头,见两个主子这般,只当他们恩爱闹着玩,俱都偏过脸偷笑。 顾青竹显然听到了她们碎碎的笑声,不由得横了慕锦成一眼,微嗔薄怒,对厚脸皮的慕锦成来说,半点用也没有,只会让他更加得意。 走过几处宅子,顺着抄手游廊一路深入,前面早有小丫头飞跑着叫开了角门,众人一路赏着雪景,进了慕家后花园。 这处园子极大,假山流水,亭台轩榭,奇花异草遍布,廊下有鹦哥,水面飞鹭鸟,大雪覆盖下,垂花门,花格窗,一步一景,美轮美奂。 一路风景看得顾青竹目不暇接,慕锦成则陪着她说典故,透过花窗看一抹深绿芭蕉,探出垂花门的紫薇花,每一处都是匠心独到。 一行人迤逦而行,往东南角去,那里有一片红梅林,约有百多棵,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里,遗世独放,傲然挺立。 慕婉成欢快地奔跑,踩着及踝的雪,仰头看红梅,全不顾湿了鞋袜裙角,宋允湘只站在扫出的小径上欣赏,宁静雅致,只没有慕婉成的鲜活朝气。 对于在玉华菁上俯瞰过雪野梅海的顾青竹来说,这片天地太小了,并不吸引她,慕锦成与她陪长辈们说话,不一会儿,几个婆子将锦褥抱来,三四个丫头在旁边的梅亭点了风炉烧茶,众人在暖阳下坐着,喝一回热茶,通体舒泰。 慕婉成让她的贴身女婢翠烟收梅花上的雪,说要留着春日里煮茶喝。 寇氏逗她:“就算你一树树收过去,也不够咱们一人一口呢。” 闻言,慕婉成扑到她怀里撒娇:“旁人都可不喝,偏祖母少不得。” 寇氏被她闹腾笑了,点着她额头道:“你这丫头,学谁不好,学你三哥专会哄我开心!” 慕锦成一脸委屈:“冤枉,我几时是哄祖母开心,分明就是一片比珍珠还真的真心,要祖母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第二百零二章 斗气迷路,祖母催生 顾青竹静静地坐在一旁,面含微笑,看他们一家子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样的可亲的祖母是她想都想不到的。 “傻笑什么,你冷不冷?祖母让给你的!”慕锦成将一个天青色海纹锦缎包裹的小手炉塞到她手上。 顾青竹微微摇摇头,双手握紧手炉,热烘烘的暖意遍流全身。 众人又坐了会儿,寇氏乏了,扶着琳琅回松鹤院歇午觉,东府的一众婆子还有十多件大小内宅的事情,等着当家主母拿主意,故而卢氏嘱咐了几句,匆匆回去,蔡氏跟着一并走了,罗霜降惦记三生酒楼冬日新推的药膳售卖行情,也急着出门,剩下几位小辈出了风园,各自作别散去。 慕锦成心情好,打发右玉和春莺将赏赐和新折的红梅送回榕华院,他带着顾青竹四处逛逛,西府人口少,许是府邸续造的缘故,房舍虽不多,却占地很广,各处花木新植,冬日萧索,不甚繁盛。 雪霁初晴,阳光遍洒,两人踩着雪径,慢慢各处走走,每到一处,丫头婆子都停下来行礼,顾青竹耳尖,偶尔听到一句半句闲话。 无外乎说她是山里来的乡下姑娘,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做凤凰。 也有人讲她样貌不出众,面皮也不白,却偏得了面容俊俏的三爷宠爱。 走到一处僻静处,慕锦成忍不住笑道:“顾青竹,你瞧,你嫁我,可是得了太大的便宜呢。” 顾青竹觉得他幼稚得如同三岁小儿,翻个白眼道:“怎么说,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这般没脸没皮!” “你认为的正经公子都该是我二哥那样的?”慕锦成挑眉。 适才在屋里,她看见慕明成的惊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这会儿,他莫名有些酸了。 顾青竹没听出他话里的别扭,点点头道:“二爷是正人君子,待人温和,对我这样的做茶小散户都十分关照,自然得人尊重!” 慕锦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认识他二十年了,还要你来提点他的好!” 慕明成自小早慧,又肯用功,过了十岁,除了上私学,就跟着慕绍堂,在议事厅旁听各家掌柜议事,待到十一岁,他对粮行要不要跟风涨价,第一次开口谈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一时语惊四座,慕绍堂采纳了他的意见,当年粮行的利润一下子涨了三成。 而他十二岁那年,智斗钱有财,一举买下翠屏镇最好的茶山,送给卢氏做生辰礼物,一时间,在南苍县商界崭露头角,大放异彩,而后几年,陆陆续续又做了数笔大买卖,三生二爷的名声越发响亮。 如此聪明果敢的人,偏还生得一等一的好容貌,更兼性子沉稳持重,又有一份人人艳慕的良缘,这简直是得了老天爷格外的眷顾。 同是慕绍堂的儿子,慕锦成与慕明成几乎是天壤之别,他顽劣异常,闯过的祸事不胜枚举,坊间人提到纨绔慕锦成总是摇头,私底下只说慕家一子极慧一子极愚,将来不知是福是祸。 这些闲言碎语,慕锦成听得太多,大多一笑了之,如今听了顾青竹说这话,心里极不受用,一时恼了。 顾青竹被他的喜怒无常弄得一头雾水,两人一路行来,本还算和睦,这会儿见他说些闲话也要翻脸,她可没心情看他脸色奉陪。 她懒怠理他,径直提起裙子大步走了,她原先在仆人面前,还顾及些,装做小步轻移,可那样走,实在累得慌,远没有这般爽快。 “你到哪里去!”慕锦成气得甩手。 这事原不该是自个生气吗?这丫头倒先跑了,算怎么回事! 顾青竹只当听不见,几乎小跑着往前冲,慕锦成怕她在府里迷路,赶忙去追,可出了垂花门,是一片小竹园,仆人们大概忘记扫这里了,遍地的雪被踩得一片狼藉,慕锦成只得撩袍去竹林去寻人。 猫腰躲在菱形花窗下的顾青竹,见慕锦成上了当,她拍拍身上的雪,反向走了。 对一直住在空旷大山里的顾青竹来说,府邸里的道路实在太复杂了,曲里拐弯,四通八达,她已经绕了两次回到同一处了。 幸好周遭的仆人来来往往,一直走动着,要不然他们看见她在周围转悠,可得奇怪了。 正当她再次张望,该往哪里去的时候,一个阴影罩住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和煦的男声:“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锦成呢?” 顾青竹抬头,见是慕明成,赶忙屈身行礼:“二爷。” “父亲让我来请二叔过府,远远望着像你,遂过来看看,锦成也太大意了,成亲第一天就敢让你一个人出门,好歹也该叫个丫头跟着。”慕明成看了眼顾青竹,浅笑道。 “我闲着,不惯在屋里,就出来走走,不晓得这里这般大,一时……”顾青竹急中生智扯了个慌。 她总不好说,她和慕锦成为着他吵架,自个赌气迷路了。 “你从这里往东北角去,约莫一刻钟就到你们的榕华院了,二叔府里不比东府院落多,还是比较容易找的,你日后熟悉就好了。”慕明成细心地给她指路。 “谢二爷。”顾青竹矮身福了福。 慕明成摇摇头,嘴角上扬道:“谢什么,日后都是一家人。” 隔着一堵花墙,在几株腊梅掩映下,慕锦成正看见眼前一幕,他咬了咬后槽牙,自个心慌意乱地寻了她半日,雪地路滑,汗湿里衣,要不是正遇见一个看见过她的仆人,还找不到这里。 她倒好,竟在这儿与人闲聊,哪怕是大伯,不也该避嫌么! 顾青竹辞了慕明成,循路而去,慕明成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 慕锦成见她走过去七八步,他才从一旁的树后出来跟着。 顾青竹听出他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心里对他的气犹未消散,也不理他,沿路回到榕华院。 “三爷,少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珍珠姐姐才来说,老太太那边传晚膳了,让你们过去,奴婢只差要出门寻你们了。”右玉见他们前后脚跨进院中,急急地说。 顾青竹瞧瞧天色,适才急着找路,几乎忘了时辰,这会儿约莫申时三刻了,没想到,她在府里瞎转悠了一个多时辰。 “那便走。”慕锦成本打算洗浴换下湿衣裳,见她这么说,也不好耽搁。 顾青竹一声不响,跟着他去了,两人一前一后,不似先前那般亲昵,右玉偏头看了眼春莺,后者摇摇头,不知缘故。 松鹤院里,餐桌旁只有寇氏一人坐着,慕家家大业大,外头营生有慕绍堂父子经管,府里日常家事,大到添置房产,小到发放月例,还有每月查看田庄账册,以及亲朋好友间婚丧嫁娶,内眷邀约往来,都得靠卢氏打理,故而,每日处理家事,都十分劳神伤身,寇氏体谅她,也就不要她晚间过来问安了。 主母不来,其他女眷自然也留在东府。 至于罗霜降,这会儿正是三生酒楼上客的时辰,更没有工夫回来,寇氏对她昨日肯答应嫁给慕绍台救场,十分感激,今儿早上,又见到他俩缱绻恩爱的眼神,根本就是彼此倾慕已久似的,她遂放了心。 慕绍堂昨日说将三生酒楼做聘礼,虽说是被那些人逼的临时起意,却也是该的,今儿重提,罗霜降百般不肯接受这样的聘礼,反倒让寇氏坚定地要将酒楼送她了。 对于两个媳妇,她同等看待,歇午觉起来后,打发熊永年去了三生酒楼,告诉罗霜降,让她与大媳妇一般,晚间不用请安了,如此也好让她安心忙生意。 饭桌上只有慕锦成和顾青竹陪着老太太吃饭,晚膳不似午膳那般丰盛,由于天冷,寇氏吃了饭就要上床卧着,故而晚膳大多是各种软糯的粥和精致的小菜,今日因着有少年人在,她特意吩咐琳琅让厨房多做了几样糕点,比如松子糕,蟹黄包,豆沙卷,水晶虾饺。 顾青竹打心底里喜欢慈眉善目的寇氏,有她在,她不好对慕锦成板着脸,只得接受他搛给她的吃食。 “只咱们几个在,你们只管吃,别顾及什么声音不声音的。”寇氏见顾青竹埋头一点点吃,当她中午吓着了,遂安慰道。 “谢祖母。”顾青竹腼腆地笑了,这个阿奶太暖心了。 寇氏给慕锦成搛了一个虾饺说:“你院里的丫头林林总总七八个,也就右玉和左云年纪大些,将就着能用,日后,你媳妇若有了身孕,再添一两个孩子,没个得力的人可不行。 这样,春莺在我跟前四五年了,是个细致得体的丫头,就让她跟去伺候你们,至于院里的婆子,你那奶娘年纪大了不顶事,陶婆子我用着顺手,也一并舍了给你们。” “这怎么好,祖母身边的丫头婆子都给了我们,谁服侍您呢。”慕锦成不赞成地说。 “嗐,我只盼着你们早些给我添个重孙,叫我看看那软乎乎的小人儿,这比谁伺候都舒坦呢。”寇氏笑眯眯地说。 闻言,顾青竹一下子红了脸。 “这……这不好说的哈。”这才成亲一天,还是假成亲,就被如此催生,饶是脸皮厚比城墙的慕锦成也结巴了。 寇氏看着面前两人都害羞了,遂笑着打住话头不说了。 两人陪寇氏吃了饭,又说了会儿话,外间夜色漫浸,大红的灯笼次第亮了,寇氏催着他们离开。 右玉和春莺提着灯笼前后照亮,这会儿未融化的雪都结成了冰,脚下溜滑难行,慕锦成抓着顾青竹的广袖,以防她摔了。 晌午那点不愉快,似乎被寇氏的变相催生,冲没了踪影。 第二百零三章 各怀心事 回到榕华院,左云已经将缠枝海棠铜炉内,满满地烧上了银丝炭,整个屋子暖融融的,一大捧如火般艳艳的红梅被热气催发,又无声地绽了几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散在角角落落。 顾青竹坐在梳妆台前,春莺帮她卸下珠钗宝簪,慢慢将她乌亮的头发梳顺,绾了个简单的发髻,用紫竹簪别着,又帮她脱下外裳,右玉则在床边,给他们铺床,今儿的被子换成了大红牡丹和鸳鸯戏水的绸面。 慕锦成趁这个工夫洗了澡,他不爱泡澡,在蕤华院他用土法子做了一个简单的淋浴,在这里就不行了,只得将就洗洗。 见他出来,右玉还像往常一样拿了巾帕,准备给他擦头发,却被慕锦成接过,覆在头上,自己胡乱揉了揉。 右玉心想他成了亲,有心避嫌,遂看了眼春莺,两人颇有些默契地躬身退了出去。 屋门轻轻合上,顾青竹随着那低低的关门声,心里一跳。 “夜里凉,水冷得快,你快去洗洗。”慕锦成见她呆呆坐着,叹口气道。 顾青竹面上微红,低应道:“哦。” 她低着头进洗浴间去了,慕锦成弯腰将床上铺好的被子又拆分成两个被窝,中间用抱枕隔着。 待顾青竹回来,瞥见床上的被子,轻声道:“要不要和右玉再要一床被子?” 慕锦成从鼻孔里喷了一股气:“咱们是新婚,谁家夫妻顶着三床被子,那……那啥的!” 他没明说,但顾青竹已经了然,面上的红晕更深了。 “那……那我睡觉了。”顾青竹说着,就想往床上爬,她恨不能立时把自己蒙住。 “等等……”慕锦成将另一块干净的巾帕递到她手上,“你擦擦头发,等我摇床!” 顾青竹的脸几乎滴血了,她夺过巾帕坐在铜炉旁。 慕锦成认命地摇床,时疾时徐,时长时短,他睨了眼顾青竹:“你能哼两声吗?要不然不像!” “不能,打死都不能!”顾青竹圆凳杏眼,这个无赖太无耻了。 慕锦成继续摇:“好,与你说也白说,明儿要是穿帮了,我可不管!” “反正我不叫,要叫你叫!”顾青竹气呼呼地说。 “嗯……啊……哦……”慕锦成极力回忆肉搏战争片,尖细着嗓音,扭捏作态地低哼。 顾青竹一脸恶心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浑身流着绿色粘液的怪物。 慕锦成不怕再恶心她一下:“看我作甚,反正外头人听着,都认为是你热情如火的声音!” “你……别叫了!”顾青竹惊觉,一下子扑上去,抡拳头捶他。 惹祸欠揍的人,一把揽住她,将这个自投罗网的姑娘困在怀里,邪魅道:“夫人这是要来真的?” 顾青竹奋力挣脱,气恼道:“你有完没完,睡觉!” 待顾青竹爬进里面,慕锦成在床外边躺下:“你夜里老老实实睡,别到了明儿早上,钻了我被窝,还要打我!” “你别越界就行!”顾青竹背对着慕锦成,蒙头蒙脑地蜷成一只虾。 这两人吵吵闹闹睡下了,可有人却睡不着。 散着头发的宋允湘坐在屋里托腮发呆,她已经到这里一天一夜了,双十一早过了,买不买东西已经无所谓,她爸妈要是发现她突然消失了,一定急疯了。 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虽说平日里百般嫌弃,对她一待在家里就不修边幅爆发过好几次争吵,但不可否认,他们给了她所有的宠爱和照顾。 而书里的宋允湘不仅父母双亡,还寄人篱下,外租母虽待她和孙女慕婉成没有两样,可谁是慕家小姐,那些个下人们分得清楚得很。 就比如晌午从风园回来,分给她的丫头念棋的几枝红梅,花朵稀稀落落,还有很多花苞磕破了,不用想,她也知这些都是别人选剩下的,这会儿,红梅插在花瓶里,形单影只,倒合了她的心境。 念棋悄悄进来,给火炉加了几块炭,轻声道:“姑娘,雪夜清寒,早些歇着。” “晓得了。”宋允湘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她才来一天就想爸妈了,可这本书不完结,她都回不去,如今,除了拜托那个作者云梦快点更新(其实是没啥指望的),还不如她自己想法子逆转剧情,若是女主直接挂了,这故事岂不是自然结束了? “振兴家业,开创商业奇迹?你一个原生土著还能胜过我这个来自现代的穿越人士!”宋允湘暗暗捏捏拳,给自个打气。 若说这个穿书的好处,唯一就是见着心中的男神,慕明成果然是谦和守礼的翩翩公子,这会儿想起他的人,他的笑,宋允湘的脸就火烧起来,一颗芳心全乱了。 书中说,慕明成的娃娃亲谭子衿,生得貌美无双,才智过人,宋允湘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螓首蛾眉,美目流盼,这副皮囊,亦是桃羞李让的绝色,若是加上她所学习的现代知识,她就不信争不过一个古人! 这厢宋允湘百般思量,那边浣纱院里的蔡氏,正在听她的大丫头香苹说一件旧事。 十七八岁,穿一身水粉色棉襦裙的香苹信誓旦旦地说:“主子,我真没看错,少夫人就是上次在慈恩寺和香芸抢粥的人!” 吃了两次亏的蔡氏皱眉道:“这丫头本是山里的乡下人,不知为着什么事,突然就得了慕家一家子的青眼,连混世魔王也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瘦得颧骨高耸的香苹撇撇嘴,不屑地说:“三爷还不是图一时新鲜,他做过的事,桩桩件件,哪个不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她一个穷乡僻壤来的,今儿出的丑还不够多么,往后啊,新鲜劲过了,还不是弃如敝履,到时,有她哭的!” “往后的不好说,只眼下可真是棋错一着,她今儿犯了那么多忌讳,老太太也没有苛责,老爷还嫌我多事,那丫头不仅得了那些个好东西,还用了老太太的手炉,慕家对这个新媳妇简直偏袒得没边了!”蔡氏嫉妒道。 香苹帮她脱了外裳,卸了发钗,边梳头,边安慰道:“主子莫恼,咱们四小姐争气,在梅亭,她不也把老太太哄得很开心嘛。” “嗐,那丫头虽说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却从不与我亲,想那日在慈恩寺吃斋饭,大夫人还没怎么着,她倒噼里啪啦将我说了一顿,虽说她是主子,可我是她亲娘呀,怎么可以那般对我!”蔡氏说着伤了心,捏着丝帕在眼角摁了摁。 香苹手上利索地绾了发,开解道:“主子,你这就不明白了,四小姐这么做,正是聪明之处,您想呀,她这个亲生的女儿都大义灭亲开口训诫你了,大夫人就是有气也不便再说什么了,免得落个主母不慈的坏名声。” “她整日假惺惺的,不过是仗着娘家财力雄厚,端个大户嫡女的架子,老爷看着她也是够够的,昨儿爷喝醉了,与我……,他还说了一肚子体己话给我听。”蔡氏娇笑道。 “贺喜主子,我就说合欢香管用,这偌大的慕家,旁人都是无关轻重,得老爷欢心,才是最好的依仗。”香苹给她缓缓揉肩。 蔡氏舒服地微闭着眼睛:“我晓得,女儿总是要嫁人了,靠不得,咱唯有紧紧抓着老爷才是正经。” 两人正低声说着,外头香芸蹬蹬跑进来:“姨娘,老爷来了!” 蔡氏一惊,看了一眼香苹,自个套上外裳,急急迎了出来。 “怎么不多穿点就出来了?”慕绍堂一身寒意进屋,见着蔡氏,拉她的手道。 “妾……妾一听说是爷来了,就……就顾不得冷了。”蔡氏亲昵地抱住他的胳膊,一脸惊喜道。 蔡氏娇羞可人,半露出雪肌的胸前饱满蹭着男人的胳膊,令人心驰神往。 “快进屋,倒是我平日冷落你了。”慕绍堂展臂揽住她的柳腰。 “爷一连两日到妾屋里,大夫人……”两人坐在屋中软榻上,蔡氏欲言又止,十分不舍道:“您喝了这杯茶,就去正屋。” “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几时还要看她的脸色了!”慕绍堂说着,脱掉了鞋子,盘腿坐着喝茶。 蔡氏绞着丝帕,有些害怕道:“妾当然巴不得爷日日来,可规矩……” 不甚明亮的灯火将蔡氏低垂的羽睫投影在小小的脸上,一副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模样。 慕绍堂心中火热,一把将她纳入怀中:“规矩……是人定的!” 等不到床上,只在狭窄的软榻中,两人耳鬓厮磨,恩爱缠绵,慕绍堂早不是少年,却心火炽热,威猛似虎,而蔡氏则软如春水,辗转承欢。 高几上的百合香炉中,青烟袅袅,散发着十分浓郁的香气。 慕绍堂几欲疯癫,一直亲吻怀中女人的眼睛,口中低喃:“媚儿,我们再要个儿子。” 蔡氏正沉沦在大海起伏中,哪里明白他的话,只当他是想在慕婉成之后,再与她生一子,若是如此,慕家家产,她亦是可以争一争的。 她的十指用力攀着他的肩膀,喘息道:“妾……嗯……妾……都听爷的……啊……”疯狂中,语不成句。 可她不知,小三十年前,年轻的慕绍堂曾在床帏间唤一个贴身女婢为媚儿,只因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像一汪幽潭,能将人整个吸入旋涡不可自拔,这个称呼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而其中一个已经故去二十多年了。 而蔡氏原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本名蔡丫,她现在的名字,蔡如媚,是慕绍堂看上她后,执意为她改的。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零四章 锦成着风寒,婆母训青竹 朝晖院中,烛火煌煌,卢氏坐在铜镜前,伸手摘下左耳上的嵌宝耳坠,问身后的茯苓:“你适才去厨房,可看见老爷和二老爷谈妥事情了?” 正帮卢氏放下头发的茯苓道:“奴婢回来时,瞧着庆余不在书房外,二老爷约莫已经回去了。” 卢氏手上一顿,右耳上的耳坠扯着肉疼,她微微拧眉说:“他今儿还要和我怄气不成?” 茯苓咬唇,犹豫道:“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了这话,卢氏心里一惊,茯苓向来持重,捕风捉影的闲话,她从不在她跟前讲。 卢氏手心里攥着一副耳坠,沉声道:“不管好赖话,你只管说便是了,你是我娘家带来的丫头,若你都不敢说真话,我在慕家岂不是成了聋子瞎子!” “奴婢适才经过浣纱院,看见香苹和香芸两个丫头坐在外头,见着我十分慌张,我走过院墙暗处,听见……,总之,……是不堪入耳!”茯苓红了脸,只恨不得朝地上啐一口唾沫才解气。 倏然,掌心里传来一阵刺痛,卢氏张开手,将耳坠放回首饰盒中,冷声道:“老爷为个死人,与我生分了,反倒让那个狐媚子捡了便宜!” “都是奴婢的错,原不该多嘴,白惹了夫人生气。”茯苓慌忙躬身赔罪。 卢氏回头望了眼桌上,低低叹息:“与你不相干,只可惜了那碗熬了一下午的人参养荣汤,我是慕家主母,不屑与一个姨娘争风吃醋,我只担心老爷身子不好,前些日子,谭先生说他犯了心痹,这都过了不惑之年,不知保养,还一味胡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三生和慕家又该怎么办!” “夫人,老爷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旧事,又有那狐狸精使了浑身解数勾着,哪有不贪恋的,等过几日想明白了,就晓得到底还是您对他最好。”茯苓拿着篦子一点点为卢氏顺发,宽慰道。 “嗐,我现到了这个年纪,想他对我如何好,已是不可能了,只盼着安稳些,如今,他一下乱了内院的规矩,那屋里的人,不定怎么招摇折腾,你瞧,老爷昨儿不过在她那里过了一晚,今早处处针对锦成的新妇,这哪里是欺负一个乡下丫头,分明是想要压我这个嫡妻一头!” 茯苓将头发盘住,低语道:“夫人听奴婢说一句,她再神气,充其量不过是个死人替代品,浣纱院,浣纱院,府里的老人谁不晓得这里面的缘故,只是不敢乱嚼舌根罢了,也就她整日沾沾自喜,好似多了不得了,白叫人看了多少笑话,眼下她越是闹腾,往后夫人越好收拾!” “你一会儿将那碗汤倒了,我乏了。”卢氏掩嘴打了个哈欠。 “好,我先伺候夫人睡下。”茯苓帮她脱下外裳,换了亵衣。 被窝里早用三四个汤婆子暖热了,卢氏躺下便闭上了眼睛,茯苓放下两层帐幔,又将铜炉里的炭多加了几块,灭了屋里大多的灯火,只留一盏微弱的绿釉荷叶灯。 茯苓端了那碗汤出去,卢氏在床上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她在暗色里睁开了眼睛。 慕绍堂书房里的那张画,浣纱院,乃至只有眼睛有那么一点相似的蔡氏,都像一根刺,这些年,长长久久地扎在卢氏的心上。 她有时觉得,那根刺已经跟她的心长成一体,谁也不能用浣娘伤害她半分,然而,慕绍堂得知真相的怒火,蔡氏得意的媚笑,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输了,输给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而且还输得万分的惨! 辗转无眠,最后一点灯火熄灭,天边露了一线白,卢氏方才迷瞪着睡了一会儿。 榕华院中,昨夜还老老实实各睡一边的人,今儿又团在一处,顾青竹裹着自个的被子,挤在慕锦成怀里。 慕锦成被冻醒了,他一低头就看见怀里的女孩儿睡得正香,满头的乌发铺在枕上,散得到处都是,与他的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 此时的顾青竹仿佛收起小爪子的猫崽,长长的睫毛低垂,鼻尖上的小雀斑格外引人注目,慕锦成将耷拉在她脸颊上的一缕长发撩到耳后,她粉嫩的耳朵,看着人心痒,他不由得伸手捻了捻她可爱的耳垂,微凉。 慕锦成收了手,将身上的被子扯了些,盖住自个,满意地抱着顾青竹继续睡。 “你……”这次顾青竹知道压低声音,但她的火气比上次还大。 一睁眼,就重现昨日早上的情形,这搁谁都得噩梦呀。 慕锦成半眯着眼,似乎没睡醒,哑着嗓子道:“又吵吵!” “你这个无赖!”顾青竹对他又踢又打。 慕锦成擒住她的手腕,虎着脸道:“分明是你钻了我的被窝,还赖我!” 顾青竹低头,这才看见自个连人带被都在慕锦成的被窝里,这下糗大了。 “抱枕呢?”顾青竹低头去寻。 床上没有,她撩开帐幔一瞧,可怜的抱枕躺在脚踏上。 慕锦成先下手为强,低哼道:“肯定是你昨晚为了钻我被窝,将抱枕扔了!” 顾青竹顺了顺头发,这样冷的天气,睡一床被子确实冷了些,可她睡觉一向老实,要不然也照顾不好小妹,可到了这里怎么就浑然不觉了? “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加一床被子!”顾青竹有些理亏,偷看了他一眼,外强中干道。 “我说不出口,要说,你……阿嚏!”慕锦成话没说完,对着顾青竹就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幸好他及时扭头用手肘掩住了口鼻,要不然可就喷她一脸了。 “你该不是受了风寒?”顾青竹蹙眉看看他。 观其面色,确似着了凉,但他惯会捉弄人,顾青竹不得不多问一句。 慕锦成眨了眨眼,促狭道:“还不是为你冻的!” 这话暧昧至极,这会儿,右玉和春莺正捧了水来,恰听得这句,顾青竹脸烧了起来。 她无声瞪他,慕锦成假装无力,一下子滑到被窝里,像条咸鱼似的躺着。 今儿无论怎么说,她占了他的被子,慕锦成病了,顾青竹有些过意不去,她从床上起来,拉着右玉问:“他似凉着了,能弄碗姜汤给他喝了发汗吗?” “少夫人,莫急,我们昨儿看见榕华院西厢有个小厨房,大约有些米面之类,只不知有没有姜。”右玉安慰道。 “我瞧瞧!”顾青竹穿上外裳,随意绾了头发,推门出去。 春莺赶忙拿了火狐斗篷,追出去给她披上,主仆两人转过游廊,果见一处关闭的门,隔窗看着有锅碗灶台,两人进去一阵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出两块皱巴巴的姜。 春莺点了炉子,顾青竹洗刷了几样待用的东西,将姜切成了细丝,放在砂钵里,找了半天也没有糖,只好将就熬着。 老话讲,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会儿,顾青竹守着炉火等姜汤,只觉外间的寒气直往身上扑,不由得跺了跺脚。 “少夫人,你回去,奴婢在这里守着。”春莺哈了口气,搓搓手道。 顾青竹将斗篷展开,搭在她身上:“你不也冷的,咱们挨着一处,能暖和些。” “奴婢不敢!”春莺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斗篷下跳了出去。 顾青竹一把拉住她:“怕什么嘛,我晓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但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好歹也是共过生死的交情,总要与旁人不一样些。” “奴婢晓得少夫人是好意,心里感激不尽,可奴婢就是奴婢,明处不得逾矩,私下里更不敢放肆!”春莺躬身行礼。 果然是老太太跟前的人,调教地十分好,只是未免太不知变通,顾青竹不好再为难她,只得偏身拦在她前头,聊胜于无地为她挡一点寒气。 所幸,姜汤很快沸腾了,待它滚了七八滚,春莺抢着便用抹布包住砂钵的两耳,端到内室来。 顾青竹用茶盏盛了,略凉了凉,递给床上的慕锦成:“快喝了。” “呼呼呼,好辣!”慕锦成只抿了一口,便呲牙咧嘴,伸着舌头叫唤。 顾青竹一脸歉意道:“小厨房里没糖,你凑合喝,一会儿捂着被子,发了汗就好了。” “你是担心我呀。”慕锦成嘻笑。 真是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顾青竹不得不板下脸道:“哪来那么多话!” 慕锦成一口灌了姜汤,掀开被子下床:“我又不是姑娘家,怎会这般娇气,咱们可得快着些,还得去各处请安。” 因着寇氏不大习惯松鹤院的床,她昨儿下午挪回东府的松芝院了,故而,慕锦成和顾青竹要过府去请安。 老太太跟前仍旧热闹得很,两府的女眷都聚在屋里,说说笑笑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卢氏回自个的朝晖院,慕锦成带着顾青竹也跟着去了,顾青竹是第一次进婆母的院子,这里比别处院落都大,屋中陈设更是精致华美。 满地深毛的玉兰花地毯,走上去,无声无息,整套的花梨木家具,色泽油润,纹理细密,屋中博古架上放着镏金掐丝麒麟送财嵌宝银器,七彩琉璃大南瓜,青白玉雕刻的白菜,描金银丝瑞兽葡萄纹一套八件酒壶酒盏,还有些瓷器瓶罐,都是极其精美之物。 卢氏坐在当中软榻,慕锦成斜倚在椅子上,玩随手拿的一把镂空小玉壶,顾青竹半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小心陪婆母说话。 慕锦成隔一会儿打个喷嚏,惹得卢氏不时看过来,话说得心不在焉,待他打了第三次,不停吸溜着鼻子,卢氏终于忍不住了。 她看着顾青竹,拧眉道:“按说,你们是新婚,母亲该盼着你们琴瑟和谐,如胶似漆是好事,可……,少年人也该爱惜身子,才可来日方长!”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零五章 被迫学管家 昨儿,卢氏闹心了大半夜,早间起来精神不济,茯苓用了比平日更多的脂粉,才堪堪让她的脸色好看些,她担心慕绍堂被蔡氏掏空身子,此时见慕锦成打了喷嚏,难免有些压不住火。 蓦然听了这话,顾青竹的脸腾得烧起来,连头发遮住的脖子后面的肌肤都泛了红,她垂下头,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事让她怎么辩,又该辩什么呢? 慕锦成瞥了眼顾青竹红透的耳垂,嘻笑道:“娘,瞧您说的,您吓着我乡下媳妇了!再说,您儿子再无用,闺房之中还是做得了主的!” 卢氏瞧着顾青竹的脑袋愈发低下去,露出一截纤细粉红的脖颈,又见慕锦成十分袒护,想来,他们先前共同涉险,而今新婚燕尔,难免夫妇一体,恩爱异常。 思及此,她不免叹口气道:“罢了,我一会儿打发熊永年请谭先生过府来给你瞧瞧。” 慕锦成不想劳师动众,赶忙劝道:“娘,我不过是住不惯西府的院子,又兼着下雪,有些凉着了,一点小毛病,您别麻烦谭叔了,何况,青竹不是现成的医者么,我今早来时,就喝了她熬的姜汤,等会儿回去再喝些,发了汗就好了。” 卢氏亦怕大惊小怪惊了婆母,但仍有些不放心地问:“真的能行?” “那当然了,我媳妇厉害着呢。”慕锦成牵了顾青竹的手,笑着说。 顾青竹可不敢说大话,忙低声说:“若是能再喝两副药,会更稳妥些。” “那你立时开个方子,好让熊永年早些打发人去德兴药行抓药去。”卢氏有心试她,催促道。 茯苓取了笔墨纸砚,慕锦成巴巴地抢着研磨,顾青竹铺开纸,饱蘸笔墨,凝神写药方。 卢氏走过去,在旁边看着,虽不知药对不对症,却见她的簪花小楷写得十分清丽娟秀,较之她自小由先生教的,也不逊色多少,一时对这个乡下媳妇添了些许好感。 “茯苓,让樱桃速将方子交给熊永年,让他着人去抓药。”卢氏见顾青竹写好了,转身吩咐。 “是。”茯苓拿着药方匆匆出去了。 这会儿,卢氏软了声腔,对他俩道:“最近天气不好,你们还是搬回蕤华院住,你打小离不得那张床,这才住过去两天,就着了风寒,往后还不知怎样,可别出什么岔子,让老祖宗和娘担心。” 慕锦成皱眉道:“可……可我到底是过继给二叔的,这才住两日就回来,只怕爹和二叔不肯呢。” “哼,你爹这会儿哪还管了这些事!”卢氏气恼道,“待我晚间亲自与你二叔说,他总不好眼看着你病了,还要强留你在身边做样子!” “爹惹你生气了?”慕锦成难得见卢氏这般怒形于色,轻声问。 卢氏不好当着儿媳妇的面说慕绍堂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这不是还在年里嘛,外头应酬多,他每日喝得醉醺醺的,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晓得爱惜自个身子!” “不是有二哥在吗?”慕锦成挠挠头道。 卢氏趁机劝他:“咱家里也不能全指着你二哥,他再能干,也只一个脑子,一双手,你如今成家了,三生的生意,你也该分担一些才好。” “又来了!”慕锦成垮下一张脸,“我还病着呢。”说着,抚胸佯咳了几声。 卢氏知他最不喜谈接手生意之事,嗔怪道:“你这孩子,就这点吓娘的本事,日后,等爹娘都去了,你靠什么过活呀!” “呸呸呸,年节里说什么丧气话!”慕锦成拍着扶手,冲地上唾了三口。 “算了,不说了,和你媳妇吃点点心,这是秋月斋新出的。”卢氏慈爱地看着儿子。 慕锦成拈了小碟里一片云丝糕咬了一口,不由得点点头道:“又软又甜,好吃!” 顾青竹随着他吃了一点,低声道:“这是薏仁做的,你少吃些。” “那我吃哪个?”慕锦成十分顺从地丢下,伸头凑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 “这是南瓜做的,你吃点。”顾青竹掰了一块黄色的面卷,尝了尝,认真地说。 “你是我媳妇,我自是听你的!”慕锦成也不嫌弃,直接拿了顾青竹剩下的那半块,塞到嘴里,笑得见眉不见眼。 顾青竹想着婆母还在上头坐着,刚刚才训诫过,这会儿又当了耳旁风,不由得横了他一眼,意叫他不要胡说。 两人如此这般,看在卢氏眼里,正是小儿女眉目传情,你侬我侬,一时又欢喜又伤心。 之前她还担心给慕锦成娶个乡下丫头,貌丑肤黑,畏畏缩缩不得儿子喜欢,现如今看着,两人却是十分要好,倒不似自个,风风光光嫁入慕家,虽与慕绍堂二十多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到底意难平。 “夫人,西府的二夫人来了。”外间的小丫头回禀。 “快让进来!”卢氏起身迎了几步。 穿过厚实的棉帘子,罗霜降屈身福了福:“弟妇见过嫂嫂。” “罗姨。”慕锦成和顾青竹随后行礼。 “你们也在这里。”罗霜降笑着拉着他们。 “弟妹快来坐。”卢氏让过软榻招呼,又对茯苓说,“去换新茶来。” 罗霜降谦让了几回,只和两个小辈坐下首的椅子,卢氏依旧靠在软枕上,端了新茶,抿了一口道:“今儿天怪冷的,你怎么不在自个屋里歇着,倒还两头跑。” 罗霜降抱着茶盏,笑道:“先前给婆母问安的时候,本就想到嫂嫂这里来的,可绍……二爷他要到官署去,一时找不到厚绒大氅,我少不得回去替他寻,所以这会儿才得空来。” “说起我们家这个二老爷,前半辈子可是吃了不少苦,这会子有了你,贴心贴意的,倒是有福了。”卢氏感慨道。 “哪里,都是弟妇高攀,如今得以服侍二爷左右,还得谢嫂嫂那日成全。”罗霜降真诚地说。 卢氏度量罗霜降不会无缘无故来,遂开口道:“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既然分嫁了他们兄弟,自然要和睦共处,之前西府没有女主子,二叔又常年不在家,你们那边一应收支,这些年都是我代管着,如今,二叔有了你,西府自然由你做主,我今日便将账册交还了。” 卢氏说着,吩咐茯苓去取账册。 “嫂嫂误会了,弟妇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罗霜降赶忙拦住道。 卢氏笑道:“弟妹现管着一个大酒楼,每日多少繁杂的事情都要经你的手处理,你放心,西府里的人少事也少,耽搁不了多少工夫。” “往年一个人时,只怕生意不好,对不起东家,整日待在酒楼琢磨菜式,也不觉着怎样,如今,却想偷懒歇歇,只给二爷煮茶熬汤,是不是没出息得很。”罗霜降羞涩地笑了笑。 卢氏见她确实没有收回去自管的意思,心下稍安,但一想到外头那些喜欢乱嚼舌根的人,她还是坚持说:“我晓得你想多陪二爷,但如今不管怎样,我都没理由继续代管下去,且容你嫂嫂卸了这副担子。” 罗霜降将目光投到顾青竹身上:“嫂嫂若是真这样想,就将西府的事物交给锦成家的来做,她年轻,将来西府终究是要由她来掌管的。” “我?不……不……我不行!”顾青竹正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猛然听到这话,一时惊得想都不想,连连摆手。 她打定主意三月就要走的,这会儿怎好接西府家事?!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每日与你婆母学一样为人处世的道理,用不了一年,便可掌家了。”罗霜降笑容温和地说。 “直接交给小辈,弟妹真这么想?二叔他也同意?”卢氏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罗霜降笑容不减:“昨儿,二爷嫌我晚间从酒楼回来迟,发了脾气,特意说,往后不许我管府里的家事,故而,我今日特来给嫂嫂赔不是,可往后天长日久,也不好总劳累嫂嫂,反正锦成和他媳妇也是我们西府的人,让她管着正合适。” “既然这样,我也不好驳二叔的话,那就叫她跟着学,至于几时能独当一面,还得看她悟性和天赋。”卢氏定定神,故作淡定地说。 “娘……我……”顾青竹着急地说。 不待她说完,卢氏沉声道:“瞧这点出息,怕什么,又没谁让你明儿就独立处理家务!” 慕锦成正愁没由头留她在身边,这会儿,自然上赶着帮腔:“就是,不急不急,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再说,有娘亲自教你,还能有啥看家本事藏着掖着不能说的,定然是一股脑儿告诉你!” “瞧瞧,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会儿,就开始帮媳妇说话了,好似不教会了,都是我的错!”卢氏笑骂。 罗霜降附和道:“少年人,一心一意的,这样子才好呢。” 顾青竹一时无从辩解,这会儿也就由着他们做主了。 卢氏心思转了转,顺势开口说:“弟妹如此说,我正有一事和你商量,锦成家的既然要和我学管家,可住在西府早晚来来去去总是不方便,不如让他们回东府来住。 我晓得他们成亲才两日,我这样说,是有些过分,但总归是为孩子们好,你放心,我既答应了过继,定然不会反悔的。” 罗霜降自然明白她爱子心切,不忍分离,遂说道:“咱们虽说是分府的,但还是一家,每日晨昏定省,在老太太处总能遇着,他们住西府还是东府,其实都是一样的,若是以后能轮换着住,就更好了。” 卢氏见她这般明事理,又十分体贴人,自然打心眼里高兴,不由得与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慕锦成幼时的糗事。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零六章 我到底有什么好的 顾青竹陪坐一旁,听卢氏面色生动地讲儿子,全不似刚才那般威严苛刻,她说的一些小事,连慕锦成都忘记了,她却连那日穿着什么衣裳,甚至是怎样的天气都记得一清二楚。 比如三岁上,第一次带他出门赴宴,就把人家一个胖乎乎的小公子打了,再比如六七岁时和宝应那帮小子,在夏日风园里玩耍,偷偷对着荷塘比谁尿得远。 “娘,你说的肯定不是我,我这么玉树临风,俊逸标致的人,怎么会做这种无知愚蠢的事!”慕锦成见顾青竹低头忍笑,不由得和卢氏耍赖。 “好了,不说了,一晃你都成家了,是不该在你媳妇面前出你的丑。”卢氏笑着止住了话头。 罗霜降七窍玲珑心,她笑着说:“嫂嫂养育孩子不容易,锦成虽说过继了,但总归还是你的孩子。” “弟妹,世事难料,当初,二叔没遇着你,一心只想要个孩子为后,方才过继了锦成,如今,你正年轻,过一两年,你们自个生一个,也不是不可能。”卢氏拉着她的手,诚心诚意地说。 罗霜降被她一说,有些羞赧道:“儿女缘前世修,我和二爷不强求,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有,皆大欢喜,若是没有,总还有锦成。” 卢氏拍拍她的胳膊,宽慰道:“害什么臊,我听说慈恩寺上求子最灵验了,等二月里天气转暖,我陪你去烧香,必定能得一个胖小子。” 罗霜降脸上愈发红了,粉面桃腮,十分好看。 两妯娌又说了会儿话,见时候不早了,罗霜降要去三生酒楼,便起身告辞了。 刚将她送出门,就见樱桃提着一串药包回来了。 茯苓紧走了几步,上前接过,低声问:“如何?” “谭先生说,对症的。”樱桃偏过脸,同样低低地回话。 隔着一箭之地,卢氏领着儿子儿媳站在台阶上,这般看着,只是两个女婢在交接,并不曾听见她们说话。 “快将药熬了。”卢氏扬声道,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我听说,老祖宗将陶嬷嬷和春莺赏了你了?”卢氏重新归座,问顾青竹。 顾青竹赶忙挺了挺腰,恭敬的回答:“是的。” 卢氏看出她有些紧张,遂放缓语气道:“你罗姨既有心将西府交给你管,你日后少不得多上心,认真学习,将来你终将要做一府女主子的,虽说少时没有着意训练过待人接物的礼仪,但如今现学也来得及,陶嬷嬷是很好的教引嬷嬷,一应谈吐行走规矩都了然于胸,由她教导你,我最放心。” “嗯,我会好好学的。”顾青竹低眉顺眼地回答。 “娘,我才成亲两日,你就想奴役我媳妇,我的病是好不了了!”歪在椅子上的慕锦成伸手伸腿地怪叫。 “说什么混账话!”卢氏瞪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不过是提先与她说说,明日三朝回门后,先跟陶嬷嬷学规矩,慕府少夫人若是连见什么人,行什么礼都稀里糊涂分不清,岂不是叫外头人笑掉大牙,就是在府里,也会被那些个积年的婆子慢待轻视!”卢氏对那日顾青竹差点给蔡氏行礼耿耿于怀。 屋中银丝炭烧得正旺,顾青竹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薄汗,她低声道:“婆母说的是,媳妇记下了。” “夫人,熊管家来了,他拟了明日三爷回门礼单,想请您过过目。”茯苓进来回话道。 “让他在外间厢房候着,就说我马上来。”卢氏起身,拢了拢鬓角发簪,又对慕锦成夫妇道,“小厨房里熬着药,等会儿喝了再回去。” “我晓得了,您快去忙。”慕锦成嬉笑道。 屋里好不容易只有他们两个,顾青竹刚才手脚都僵硬的不知道怎么放,这会儿终于可以站起来松快一下。 “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可别怕,你越胆小踌躇,她越生气恼火,不若像我这般不讲常理,她反倒没辙了!”慕锦成陪她站在窗前,笑着安慰道。 此时外间阳光正好,积雪一点点融化,雪水顺着屋檐蜿蜒而行,仿佛下雨一般,院中的草木渐渐露出原本的峥嵘葳蕤来,被雪水洗涮过的叶子泛着苍翠的光。 顾青竹回眸望他,揶揄道:“她是你娘呀,哪怕是个癞头也觉得是个宝!” “我也当你是个宝,无论你是没规矩的乡下丫头,还是将来像我娘一样管着一大家子的女主子。”慕锦成抱着顾青竹,深情地说。 她眼角眉梢有外间照进来的璀璨光芒,脸上是屋中暖气催生的粉嫩娇美,他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想要吻她。 顾青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一把推开他,就在这时,外间门帘一响,茯苓用托盘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和一碟梅脯蜜饯进来。 她偏头看见窗前的两个人,不知为着什么事,一个满面绯红,低头咬唇,一个神色异常,似有恼意,她心里一怔,转瞬笑道:“三爷来吃药。” 慕锦成懊恼地走过去,端起碗,跟喝酒似的,一口闷了。 “苦不苦,赶快吃个梅子。”茯苓难得见他喝药这般不闹腾,赶忙将蜜饯递给他。 慕锦成拈了一块,放在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茯苓端了药碗,很快出去了,她跟着卢氏多年,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你……我……”顾青竹磨蹭到屋中,看了眼慕锦成,纠结着,不知怎么说。 慕锦成又吃了一块梅脯,自嘲道:“是我糊涂,一时没有控制住,你三月要走的,可你答应我娘学什么管家!”后半句话,他突兀地拔高了,震得顾青竹一颤。 “我也不想的,可……你也瞧见了,适才,我想推却推不掉!”顾青竹上前一步,轻拉他的衣角,像个犯错的小孩,低头呢喃。 慕锦成最见不得她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他不禁低吼道:“顾青竹,你到底想要什么?慕家少夫人,西府女主子,难道都不能满足你!” “我要的,你不懂,我不想困死在这儿!”顾青竹见他变本加厉,不禁也恼了,扬眉怒对。 慕锦成气得脑袋直抽抽,口不择言道:“不稀罕这里是,好好好,我一会儿就告诉我娘,明儿就放你回家,再也不要回来了!” “你……”顾青竹憋着眼睛通红。 “这是怎么了?我在外间就听见你在大呼小叫!”卢氏挑帘进来,就见两人像斗鸡似的,一个额头青筋暴起,一个眼泪汪汪。 “娘,我明日就回……”顾青竹抹了下眼睛,屈身福了福。 可不待顾青竹说完,慕锦成抢着说:“明日归宁,你了不得了,我是爷们,我说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 顾青竹一下子被他的话噎住了,后半句说不出来,只瞪着一双红眼睛看他。 “瞧我作甚,我说的话不可能改!”慕锦成盛气凌人,仰脖子哼了一声。 卢氏听了半天,气笑了:“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闹,你媳妇说的没错,明儿早些到你老丈人家,吃了午饭,太阳下山前回来,这是祖上的规矩!” “真的?……那行。”慕锦成萎了气焰。 他心下更是松了口气,刚才要不是他急中生智,差点出了大事。 卢氏见顾青竹低头垂手站着,走过去拍拍她,哄道:“锦成就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要不然,一会儿,你气还没消,他倒好了,不是白气坏了自个。” 正说着,外间茯苓回禀:“夫人,老夫人那边传饭,说是三生酒楼新送了半片新鲜鹿肉来,让府里人都去尝尝鲜。” “晓得了,就来。”卢氏回了一句,转头对顾青竹说:“去洗洗脸,别一会儿叫老祖宗看出来,这才成亲两日,就闹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成何体统。” “嗯。”顾青竹鼻音很重的应了一声。 慕锦成忙不迭地说:“娘,你先去伺候祖母,我陪她等会儿过去。” “也好,你们可不许再闹了!”卢氏答应着出去了。 慕锦成领着顾青竹去洗浴间,瞧着她红的眼睛,心里不忍,遂打了热水,拧了热帕子递给她:“你擦擦。” 顾青竹攥着帕子,心里苦涩,大颗的泪珠哗哗地滚落下来,慌得慕锦成只差跪地求饶。 “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还发脾气,太不男人了。”慕锦成哪里会哄人,张嘴胡说八道。 见她不理,他又蹲在她面前,抓住她另一只手道:“要不然,不打我两下解解气?” 顾青竹无声地退出了他手。 “阿嚏……阿嚏……,啊呀,我头好晕呀,全身冒冷汗!”慕锦成虚弱地叫唤。 “你别吓我!”顾青竹用帕子胡乱抹了下脸,一把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 刚才,不过打两三个喷嚏,卢氏就将她训了一顿,这要晕过去了,还不得说她开的药方是毒药呀。 慕锦成将脸埋在他们交握的手中,热泪烫了顾青竹的手心:“你别生气了,行不行,到三月也好,到五月也罢,你到时候想走就走,我只当做一场梦,梦里有你便好了。” “我到底有什么好的,一个乡下丫头,既不懂礼数,也不知进退,还对你又凶又狠,怎么就入了你的眼了?”顾青竹低叹。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零七章 什么都要争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信缘由天定吗?我们在三生茶行第一次遇见,而后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挣到钱漫的一两银子,救了犯心疾的暮春,一起游县衙小花园,在德兴织坊,更是共同面对了很多事,你还给我做过各种吃的,我到现在都惦记着。 最离奇的便是这场姻缘,你那日问我,新婚之日,我为何在老鸦岭,那是因为他们告诉我,娶的是藏龙坳的姑娘,可我哪里晓得,藏龙坳就是顾家坳,我若早知道,肯定开开心心在家里等着你嫁过来。”慕锦成呢喃。 顾青竹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想起之前种种:“你也帮过我很多,在小巷里救过我,又把赁下的面馆交给我们经营,还帮我家里办了最难办的户籍文书,甚至提点我炒茶,虽然那个道听途说不太靠谱。” “这便是我们的缘分啊,虽然我们一直都是吵吵闹闹,可这会儿想起来,桩桩件件都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慕锦成仰头看她,紧紧抓着她的手,不容她退缩,“不管以后你肯在我身边多少日子,我们在一起时就好好的,行不?” “嗯。”耷拉着脑袋的顾青竹低声应了。 若是避无可避,上天一定要让他们相遇,无论良缘还是孽缘,不如无悔走一程。 两个冤家和解,分别洗了脸,顾青竹不好意思叫春莺进来,慕锦成便看着她匀面补妆, 一会儿说眉毛歪了,一会儿又说唇色太红。 顾青竹本不会这些,被他说的心里没底,只得由着他来画,可惜这人也是个光会耍嘴皮子的,将她的眉毛画得更丑了。 此时,春莺在外头催:“爷,少夫人,老太太那边已经开始摆桌子,咱们可得赶紧的。” 两人急忙出来,春莺一见顾青竹的妆容,吓了一跳,重新帮她修饰了一番,方才匆匆赶到松芝院去。 “怎么来得这般迟?”东暖阁内,卢氏见着他俩进了屋,皱眉道。 顾青竹走得急,一口气还没喘匀,被卢氏一说,脸一下子涨红了,可不待她分辨,寇氏扶着琳琅从内室出来,接口道:“不过是娘几个图个新鲜,随意吃点,今儿又没有爷们在,你总拿那些死理拘着他们做什么!” “娘,媳妇只怕他们年轻,一时没了规矩!”卢氏忙拉开椅子道。 寇氏牵着顾青竹坐在身旁,笑眯眯地说:“我觉得这丫头就很好,俊俏又大方,既不像大家小姐傲气凌人,也不似小户女子畏手畏脚,只你这个婆婆管得忒多,我当年可没对你这般。” 卢氏不好辩驳,只得说:“难得能与老祖宗投缘,是她天大的福气。” 寇氏笑道:“谁还没个年少时候,贪吃贪玩贪睡,本是天性,若是为个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吵翻了,也属平常,不过是小猫小狗打架,隔不了半晌,就又好了。” “娘说的是,媳妇也是头回做婆婆,往后还要多向娘请教。”卢氏赔笑道。 寇氏接着打趣道:“我不过一说,你整日操持家务,迎来送往,已是很忙了,就别多管他们,又比如我,整日待在屋里,还被一群人守着,不给上这儿,不让吃那个,想管也管不了哦。” “老太太可真折煞奴婢了,不就是没让您去厨房嘛,您还真生气呢。”琳琅笑着将擦手的热帕子递给她。 寇氏爽朗地笑:“我晓得你是为我好,生怕我被味儿熏着了,又担心雪地湿滑,摔了我这把老骨头!” 慕锦成听了寇氏的话,甚合他的心意,他的手臂越过顾青竹,抓着老人的手说:“祖母,你下次想到哪里,只管告诉我,只要不是闯荡江湖,浪迹天涯,孙儿都能带你去!” 他的话引得一屋子人笑起来,卢氏掩着嘴,拍他的肩膀:“作死了!越发没规矩。” 寇氏笑得眼角皱纹堆积:“乖孙,祖母老了,能有一日看着重孙在眼巴前跑来跑去,就是你说的江湖天涯喽。” “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到时,我给您凑个好字,只要不嫌他们聒噪就行!”慕锦成面不改色,大言不惭地说。 卢氏看了眼顾青竹,见她面有羞色,看来两人果然如寇氏所说,已经和好了。 “一儿一女啊,祖母喜欢,只是少了点,咱慕家历来人丁不盛,你父亲那一辈只两男一女,你姑母还早早去了,到你这一辈儿,两府也只两男一女,你可得多生几个,祖母贪心,想要一对好字!” 慕锦成豪气地说:“四个啊?行,您说了算!” 站在一旁的蔡氏朝无人处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四个,当是母猪下崽呢,瞧那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能不能怀上还另说呢。” 祖孙两个说笑着,婆子丫头陆陆续续端上菜来,宋允湘和慕婉成也来了,众人坐下吃饭。 “今儿新得了鹿肉,我让厨房多做几样,你们少年人多吃些。”寇氏搛了块鹿肉,递给慕锦成,又向其他人招呼道。 桌上,红烧鹿肉软烂,葱爆鹿肉鲜美,酱鹿肉片紧实入味,另有一钵三鲜鹿肉丸则很弹嫩,每人都尝了尝。 因着昨日吃饭闹了不大不小的笑话,顾青竹今日只能一点点吃,连汤勺也不敢多用。 一旁的慕锦成给顾青竹搛了三四片酱鹿肉,抬头问道:“茯苓姐姐,厨房里还有生鹿肉吗?” “约莫还有些的,我打发小丫头问问去。”茯苓转身准备出屋。 慕锦成接着说:“若是有鹿脯给我一些,若是没有,就算了。” “好。”茯苓应了一声出去,让廊下一个机灵的小丫头飞跑着去问。 “你要生肉做什么?”卢氏不解地问。 慕锦成笑嘻嘻地说:“母亲晚上要不要到蕤华院来吃烤肉?” 卢氏连连摇头:“罢了,你们自闹去,我可吃不下那个膻味儿。” “四妹、表妹,你们要不要来?”慕锦成看向对面两位小姐。 “我可不去,前年你烤羊肉,不是焦糊了就是吃不动,还把我那件新做的兔毛袄上沾得全是羊膻味儿,洗了好几次才能穿!”慕婉成嘟着嘴拒绝。 一旁的宋允湘顺势接口道:“婉成不去,我也不去了。” 慕锦成巴不得她们不来,嘻嘻哈哈道:“今天烤肉的味道肯定非常好,你们不来,可别后悔呀。” 他在府中翻天猴子似的瞎捣鼓东西不是一日两日了,除了蕤华院时不时出状况的供暖地龙,以及明显多此一举的淋浴,就是各种不着调做吃食的法子。 烤羊肉还算好的,他还干烧过泥巴鸡,至于把豆腐放长毛了,说要准备煎着吃,甚至到处找臭腌菜卤泡豆腐,就更离谱了,这些个光想想就十分可怕的食物,最后都被右玉捏着鼻子偷偷倒掉了。 故而,无论他怎么天花乱坠地吹嘘,旁人也不愿相信他能做出人能吃的食物,如此,没有一个人应承他。 慕锦成先前喝了药,吃饭时,没有再打喷嚏,但卢氏十分心疼儿子,见他们吃了饭,便开口道:“你们今儿不是要搬回来住的,还不快去西府里收拾收拾。” 慕锦成飞快地应了一声,拉着顾青竹就离开了。 寇氏有些疑虑道:“你让锦成搬回来,可曾问过绍台?” 卢氏赶忙回答:“娘请放心,今儿二夫人到我那里坐了坐,说了会儿闲话,我本想将西府这些年的账册家务交给她,可她因着三生酒楼太忙,推辞不接,还说让锦成家的跟我学掌家,将来好直接管西府,我这才开的口请求两孩子回来住,她并没有为难就答应了。” 寇氏点点头道:“嗯,罗氏是个明事理的人,绍台约莫会听她的,我只是提醒你,别单为了疼孩子,把两家闹生分了。” 卢氏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 “大舅母,三嫂要跟你学掌家呀。”坐在一边的宋允湘突然问道。 卢氏看了她一眼说:“你二舅舍不得你二舅母辛苦,想让你三嫂先学着,她年纪小,又从乡下来的,只怕要多费些时日才行。” “外祖母,我爹娘去得早,打小就跟在您身边,如今大舅母要教三嫂掌家,我也不小了,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学学?”宋允湘说着,低下头去,泫然欲泣。 寇氏看了眼大媳妇,怜悯道:“你若不怕苦,就跟你舅母学,你娘当年若是肯跟我安安分分学掌家,就不会同你爹……,嗐,陈年往事不说了。” “谢外祖母,大舅母。”宋允湘拈着丝帕摁了摁眼角,屈身行礼。 卢氏看了她一眼,心中暗忖,这丫头平日里文文弱弱的,这会儿倒是颇有主见,自己先提了学掌家的事,可这未免有些心急,不似闺阁淑女所为,难不成她悄悄看上了哪家公子,思嫁了? 她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会讲,见她行礼致谢,笑着说:“你既愿学,自是好的,只是我处理府里的事,多是早间,只怕要辛苦些。” “大舅母请放心,外甥女不怕苦。”宋允湘坚定地说。 “那……,四小姐是不是也可以……”蔡氏在一旁按捺不住,急切地插嘴道。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零八章 游蕤华院 卢氏冷哼了一声:“婉成才多大,要她吃那个苦做什么!” 蔡氏委委屈屈闭了嘴,朝自个亲生闺女望过来,而慕婉成却一扭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年纪虽小,却晓得卢氏教顾青竹是责无旁贷,一则是二夫人的请求,二来,她是慕锦成的媳妇,这才是顶顶重要的原因,至于带上宋允湘,则是祖母在以长辈身份勉强卢氏,而蔡氏这个时候提自个,分明是上赶着挨骂。 在慕婉成心里,蔡氏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她的不当言行带累坏了她在当家主母面前的颜面,蔡氏每次都干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她现如今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撇开这边的一屋子尴尬不说,那厢慕锦成带着顾青竹并没有回西府,而是直接前往蕤华院,顾青竹有些不解道:“娘不是让我们回去收拾东西的?” “那些哪里需要你动手,我估摸着右玉早带着人去搬回来了,再说,只是我俩随身物件,也没有多少,她们能做好。”慕锦成笑着说。 果不其然,她一进蕤华院,就见左云正盯着小丫头在廊下刷他们昨日穿的鞋,那鞋昨儿在雪径里走了大半日,不仅湿了,还沾了不少泥。 “爷和少夫人回来了!”左云一见他们,欢喜地道。 院里各处的大小丫头闻声都丢了活计,纷纷过来行礼请安。 “散了,去忙。”慕锦成挥挥手,转头问左云,“我前年的烤肉架子呢,赶紧找出来,一会儿厨房送鹿肉来,我们晚上烤了吃。” “这……,爷,咱还是别烤肉了!”左云愁眉苦脸地说。 前年这位爷一时兴起烤羊肉,结果害得整个蕤华院都是羊膻味,她们几个足将屋里各处被褥窗幔都拆下来洗了一遍,才堪堪将味儿去了,今年又来?还让不让人好好活了! “别愣住了,快去找出来,今年有少夫人在,保管让你们吃得打嘴巴子都不丢!”慕锦成笑哈哈地说。 左云求救地看着新来的少夫人,只希望她能劝这位爷赶快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 被她望得有些不好意思,顾青竹只好开口道:“什么烤肉架子,我不知道,但吃一顿烤肉,并不是难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慕锦成得意道:“瞧瞧,少夫人亲口说了,我没骗你们!” 此时右玉从里间出来,笑着推了推左云:“叫你去便去呗,哪有这么话!” 左云不情不愿,带着小丫头到后头库房去寻烤肉架子。 打发了右玉安排春莺住处,慕锦成兴致勃勃地对顾青竹说:“我领你各处转转。”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抄手游廊,各处走走,蕤华院比榕华院大,各处花木经过多年栽培,早已成势,虽是冬日,那些常青的香樟翠竹依旧郁葱洇润,就是落了叶的玉兰银杏亦是风骨遒劲,廊下摆放着各种兰花萱草,以及不畏寒冷开放的茶花月季,看着赏心悦目。 “三爷,三爷!”不远处,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见着慕锦成走来,立时在架子上抖动羽毛欢叫。 顾青竹不禁莞尔:“这鸟竟然能说的和人一般无二。” “这有什么,看我逗它!”慕锦成拿了小勺喂食,开口道:“三爷如何?” “风流倜傥,人中龙凤!”那鹦鹉转转乌黑的眼珠,极清楚地说。 顾青竹掩嘴笑:“它除了恭维你,还会说啥?” 慕锦成又问:“她是谁呀?” 鹦鹉歪头望着顾青竹,眼珠子一动不动。 “她是少夫人,少~夫~人~!”慕锦成一字一顿地教。 “少……少……”鹦鹉在架子上兴奋地叫。 “呆瓜,是少~夫~人~!”慕锦成又重复了一遍。 “少妇……少妇……”鹦鹉改口极快,频频发出让人尴尬不已的词。 顾青竹一脸无奈,慕锦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大骂:“又笨又蠢的呆瓜,是少~夫~人~!” 鹦鹉被他笑得不知所措,滴溜着墨宝般的眼珠子,停了会儿又叫:“少妇……人。” “少夫人!”慕锦成拍了一下它的小脑袋,恐吓道,“你再叫不好,小心我炖了你喝汤!” “少妇……人……少妇人……少夫人……”鹦鹉似乎听得懂他说的炖汤,立时抑扬顿挫,不间断地叫,魔音洗脑,让人分辨不出错在哪里。 “走。”顾青竹左右张望了下,这要让人看见了,还当他俩是傻子,非跟一只鸟较劲。 慕锦成放下鸟食,拍拍手,跟着顾青竹走了,走不多远,回头瞪眼:“呆瓜!” 那鹦鹉闻声,又叽里咕噜一阵乱叫。 “这么聪明的鸟,居然叫呆瓜。”走出好远,顾青竹叹息道。 慕锦成捡了一截树枝,随手扫着背阴处的残雪,笑道:“只会人云亦云地学舌,可不是呆瓜嘛。” 顾青竹停住,一瞬不瞬地看他。 “我晓得你有自个的想法,不想像我祖母和母亲那样,困在犹如枯井的四方天地里,一辈子只围着夫君孩子转。”作为一个现代人,慕锦成一点也不难理解顾青竹的想法,虽然她的所思所想,在这里几乎是离经叛道的。 顾青竹低头,扭着衣角道:“我也不是不想照顾将来的家人,只是不想这般早放弃我想要的东西而已。” “我等你啊!”慕锦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闻言,顾青竹猛然抬头,正望进他的眼中,眸光璀璨,仿佛夏日夜空亿万星辰闪耀,令她目眩神迷,不禁想要沉沦其间。 见她一时怔怔的,慕锦成抬手在她面前摇了摇,嘻笑道:“怎么,这就感动了?是不是感动到要以身相许?” “没正形,不和你说了!”顾青竹突然回神,扭头就走。 她面上已然瞬间红了,这男人生得很好看,俊逸标致,相貌堂堂,说起这些胡话来,更是信手拈来,若他不是个纨绔,真的很让人心动。 “嘻嘻。”慕锦成笑着追上来,摇头晃脑地与她并肩。 两人不疾不徐一路前行,偶尔驻足同看一处风景,这里是慕锦成长大的地方,几乎每一处都有可说的趣事或糗事,他说得风趣幽默,引得顾青竹笑个不停,慕锦成愿与她分享那些过往,除了心中那个隐藏的最大秘密。 游廊尽头是一处角门,那里原本通风园,后来出了点事,便封了,这几年到了夏日,慕锦成偶尔叫人开了,一个人进去逛逛,又或者为了偷跑出去玩耍,翻风园老槐树下的那段矮墙。 那一处是他偶然发现的,因着老槐树的枝丫伸出去,有一年夏天刮大风,树枝把院墙上头蹭掉了一部分,慕锦成为了方便进去,并不曾告诉府里来修,也不许宝应说出去,故而,那处院墙就比别处矮了几分。 两人穿过一处假山流水的小园子,绕回到正屋,右玉担心慕锦成的病,遂道:“爷进屋歇会儿,明日总不好拖着病体去见亲家老爷,这让人家怎么想呢。” 慕锦成只得和顾青竹进屋,一入屋中,仿佛两番天地,正屋坐北朝南,不仅有极好的阳光照着,屋里更是顺墙一圈铺了地龙,厨房日夜烧着热水,让整个屋中暖意融融。 右玉和春莺帮他两人换了衣裳,便退了出去,慕锦成歪在床上问:“你要不要睡会儿?” 正在四处好奇打量的顾青竹摇摇头。 “我不过是一时不防,凉着了,现吃了药,已然好了,只她们大惊小怪,这会儿睡不着,我们说说话。”慕锦成搂着大抱枕盯着顾青竹的身影道。 这屋里的陈设不似松芝院的庄重,也没有朝晖院的奢华,家具选的是黑酸枝,明亮的阳光透进来,可以看见清晰漂亮的木头纹理。 书架上歪斜着几本书,又有一些小摆件,大多精巧别致,老太太赏的那对玉如意,以及慕绍台送的嵌宝匕首摆在显眼的位置上,顾青竹一眼看见她之前给他装茶的粗陶罐也在其中,好似一只又笨又丑的鸭子混在一群轻盈飘逸的仙鹤里。 “你怎么还留着这个?”顾青竹踮起脚尖,将陶罐拿在手里问。 “你送我的,哪怕是片树叶,我也会像珍宝似的收藏着。”慕锦成望着她笑。 “也就只剩一张嘴哄人了!”顾青竹低嗔。 她揭开盖子,里面茶叶已经没有了,只留下淡淡的茶香,不觉深嗅,沁人心脾。 “你来瞧瞧这张床。”慕锦成从床上坐起来,招呼道。 “你娘说的那般神奇,好似也没什么呀?”顾青竹围着床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门道,走到他面前问。 这是张很普通的雕花架子床,若一定要找出不一样来,就是床栏板上的花式大多是不同形态的莲花,再有就是因着年岁久远的缘故,床栏各处都被摸得很光滑,温润泛光。 “你这话若是被我娘听着了,非罚你跪不可呢。”慕锦成故意板着脸道。 “哦。”顾青竹有些后怕地用手指按住了嘴巴。 瞧她当了真,慕锦成得逞地笑:“据说,这床可是老祖宗的老祖宗用过的,在这上面可是生过慕家最出名的那三位,为此,这床还写在家规里,要求代代相传,且只传长房嫡孙。” “那……怎么到你这儿了?”顾青竹眨眨眼睛,慕明成好似才是慕家的长房长孙。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零九章 饕餮 慕锦成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说:“讲起这个,可就邪性了,祖母说,我出生时屋中霞光大盛,还说那光是床发出来的,后来因着我一离开这床就哭闹不休,我娘只好晚上亲自带我睡,到了再大些,分房分床,我一睡别的床就生病遭灾,害得我娘只好把床让给我了。” “你是胡诌的,哪有这样离奇的事!”顾青竹盯着他过分严肃的脸,不确信地说。 慕锦成笑而不语。 他可真不是胡诌,他就是被这张床从现代送来了这里。 慕锦成记得很清楚,大三那年中秋晚会,顾篁和她室友要做一个茶艺表演节目,他积极申请客串品茶公子,结果,他在候场的时候,一不小心在这张古老的床上打了个瞌睡,结果,一转眼,他就在大黎国呱呱坠地。 至于离了床就哭,是他这个外嫩里老的穿越人士自保的法子,他希望这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国际玩笑,盼着能很快修复时光隧道的BUG,让他再穿回去,故而,他一分钟也不能离开这个可能随时启动的返航“飞船”。 可是一直等了四年,这张床仿佛失去了动力,稳稳趴在屋中,他用那双小肉手摸过所有可能藏有机关的地方,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而后确实发生了几件离奇的事情,当他病了或者摔破皮,只要在这张床上睡一觉,就能好很多,比吃药还管用,但这法子对其他人就没效。 有一次他和宝兴一起掉进风园的荷塘里,他在床上睡了三天就没事了,而宝兴却把脑子烧坏了,就因为这事,卢氏坚决把床给了他,做保命用。 顾青竹见他不说话,只当是被她说中:“哼,你果然是骗我的!” 慕锦成探身拉她的手:“这话你和我说说便罢了,可不能在母亲跟前说!” 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似是而非,顾青竹一时也难辨真假。 外头,右玉隔窗说道:“少夫人,茯苓姐姐着人送了鹿肉来。” 顾青竹慌得一下子抽出手,仿佛被人看见似的,她急急扭头应了一声:“来了。” “我病着呢,你陪陪我,让她们做去!”慕锦成歪倒在床上耍赖。 顾青竹瞪了他一眼:“你还是睡会儿,养养精神,明儿回顾家坳,我可不想旁人觉得我嫁了个病秧子!” “你就不能说,我是被你……榨……”软榻上的靠枕嗖嗖地飞来,将他的话打的七零八落。 顾青竹气急败坏地道:“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毒哑了!” “谋害亲夫啊!”慕锦成佯装害怕,一蒙头,缩进被子里去了。 顾青竹理了理鬓角衣裳,穿上厚外裳,推门出去。 小厨房的案板上有一大块新鲜的鹿肉,两个厨娘正围着讨论怎么吃。 “少夫人来了,你们都听她的安排。”右玉陪着顾青竹进来,沉声道。 顾青竹轻声细语道:“烤肉,其实说起来也简单,你们只管将肉切成一拃长,半指头厚的肉片,等我配了调料腌制一下,下午就可以烤了。” 两个厨娘连连点头,分工切肉去了。 “少夫人,你要什么,我帮你找。”右玉见顾青竹手里拿着小箩,目光在放调料上的架子上睃巡。 顾青竹一边往箩里拿,一边报调料名:“辣椒、茴香、花椒、八角、桂皮……” 右玉一时尴尬了,她虽是婢女,从小在慕锦成身边伺候,但厨房里的事根本不要她这样的大丫头过问,她自然对这些烧菜之物不甚知道。 顾青竹看出她的不自然,轻笑道:“我待会儿还要将这些佐料研成碎末,不知可有能用的家伙什?” 右玉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三爷原有一个碾茶的茶碾子有些旧了,新领了一个刚替换上,旧的还没舍得扔,这个能用吗?” “能的,混合些茶味正好去膻腻。”顾青竹捧着半箩各式调料道。 暮色渐暗,慕锦成醒了,准确地说,他是被香醒的。 他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套上鹿皮靴,也不喊外头伺候的丫头,自个穿了外裳推门出来。 院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叫了一声:“右玉……”见无人答应,他又唤,“左云?” 静悄悄一片,无人应答,这二十年来,可是头一回! 他循着香味一路寻去,就见小园子的凉亭里燃着明亮的火堆,院里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都围在一处笑语晏晏,他脚下飞快地走去。 “你们已经烤上了?”慕锦成嗅了下鼻子,鲜香的肉味勾了腹中馋虫,令人食欲大开。 左云笑道:“要不然说咱爷是最有福气的人,这第一炉刚刚烤好,你就来了。” 说着,将一碟烤的外焦里嫩的鹿肉递到他的手上。 慕锦成也不谦让,拈了一块丢到嘴里,“嘶”新鲜出炉的滚烫,让他不停地将肉块在唇舌间翻滚,并大口呼气,却是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小心烫!”顾青竹十分嫌弃地将一双筷子递给他。 “这……简直是……人间美味……啊!”慕锦成一边不怕烫地嚼肉,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左云和春莺一边翻肉,一边掩嘴笑,这位爷幸亏是生在富贵堆里的贵公子,这吃相若是放在外头,比那讨饭的叫花子也强不了多少。 “左云,去拿一坛翠涛酿来!”慕锦成一口气吃了半碟,一时兴起,嚷着要喝酒。 右玉低声劝:“爷,酒还是别吃了,夫人若是问起来,又要惹祸!” “好姐姐,我们关了门,没有旁人来,只吃一碗,翠涛酿不配烤肉,平日喝着太糟蹋了!”慕锦成耍赖。 顾青竹见右玉被他闹得没主意,遂肃着脸道:“你刚着了风寒,吃点热性的烤肉无妨,若是喝酒,索性啥都不要吃了!” 见少夫人发了话,右玉趁机走开,慕锦成叹了口气:“我这就被管上了?” 众人掩嘴笑,慕锦成吃了一碟烤肉,开始动手帮着烤,顾青竹和右玉等人分吃了一些,肉食油腻,唯恐脾胃不化,顾青竹叫右玉煮了茶,各自喝了一些。 大家热乎乎吃了,身上暖和,在外头也不觉得冷,小丫头们吃过了,各自回到前院,凉亭里只有慕锦成和顾青竹主仆几人,右玉春莺又烤了些,准备留着回去慢慢吃。 隔了一会儿,小丫头领着琳琅和茯苓来了,一见慕锦成夫妇,俱都笑着说:“我在松芝院(朝晖院)就闻着你们的烤肉味了!” “两位姐姐,来尝尝。”刚好烤了一炉,顾青竹笑着分装了,递给她们。 “果然好吃,外皮又酥又脆,内里满满的肉汁很鲜嫩,尤其这酱料鲜麻香辣,让人吃了还想吃。”琳琅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什么珍馐美食没见过吃过,能得她尝一口,赞一句的可不多。 “还真是,少夫人做的这个烤鹿脯,真该让咱们大厨房里的那些个厨子见见,这才是让人食之不忘的美食呢。”茯苓一连吃了四五块,意犹未尽地说。 “劳烦两位姐姐带些给祖母和母亲尝尝。”顾青竹被夸得不好意思,腼腆道。 琳琅喝了一碗热茶,拍拍手道:“瞧我,光顾着吃了,老太太让我来说,让你们晚间不要吃太多肉,只怕克化不了。” 茯苓亦道:“夫人也是这么个意思,还让你们早些歇着,明儿还要早起归宁呢。” “请两位姐姐带我回话,只说我们已经吃好了,马上就收了。”慕锦成赶忙道。 “那我便走了,这么好吃的,理该给老太太尝尝味儿。”琳琅捡了三四块,用小碟子盛着。 茯苓另拿了一份:“我也带些,夫人说不定会吃一点。” 小丫头刚送两位大管事丫头出门,就迎来了带着翠烟的四小姐慕婉成。 “我三哥呢。”慕婉成一踏进院内,急急地问。 “在后头小园子里呢。”小丫头说着,领着慕婉成去了。 慕锦成一见她,翻了白眼道:“你不是不来吃的吗?” 慕婉成一点不怕他,毫不客气地坐在绣凳上:“我又想来了,不行啊!” “你也就在我这儿横!”慕锦成在她头上弹了一下。 顾青竹见他们兄妹笑闹,遂将刚烤好的一碟送到她面前。 “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烤肉了!”慕婉成一改饭桌上食不出声的淑女模样,咬得咯吱咯吱响。 慕锦成笑眯眯地说:“你也不瞧瞧这是谁做的,我媳妇,能干着呢!” “三哥,你怎么不作诗了?”慕婉成吃得满嘴油道。 慕锦成眨了下凤眸,促狭道:“惊看桌满油沾嘴,莫怕人多争不过。” “你……”慕婉成一听,柳眉竖起,这分明是说她贪吃,还怕吃不到,简直可恶至极。 她搁下小碟就要打慕锦成,慕锦成单掌撑桌,翻身跳过亭子,笑道:“吃了我的,还要打我,是何道理!” “我不吃了!”慕婉成赌气走了,右玉赶忙另拿了一碟烤肉,塞到翠烟手里。 顾青竹看着她的背影,埋怨道:“你为啥这样说她,女孩子脸皮薄,莫不要恼了。” “再给这丫头吃下去,我们晚间吃什么!”慕锦成护食道。 顾青竹睨了他一眼,一个小姑娘能吃多少! “咱们回去,你别一会儿跟我似的凉着了。”慕锦成于暗色中握了下她的手。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章 归宁 两人的手指多多少少都沾了油,滑腻腻的,她的手指像条有骨头的鱼,一下子就从他的手中游走了。 一旁的右玉将烤肉装碟,急急地说:“爷和少夫人回去,剩下的我们来收拾。”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半圆月挂在黑黢黢的夜空,院里各处上了灯,夜风寒凉,吹拂着灯笼穗子,将飘忽的影子投在墙上树上,斑驳了淡白的月色。 抓不住手,慕锦成只得扯了顾青竹的袖子,两人回到暖和的室内。 厨房里的婆子,按顾青竹说的熬了青菜粥,咸鲜适口,慕锦成就着烤肉,满满吃了一碗,直吃得打了饱嗝方才放下筷子,顾青竹吃了半碗,剩下的都给了外间的右玉等人分食。 烤肉虽说是在小园子里弄的,可人人身上总少不了沾了掺着佐料味的肉膻气,两人沐浴更衣,已到了晚间,慕锦成收拾软榻,从立橱里抱出另一床被子。 “这里这么窄,还是我睡。”顾青竹散着头发,接过被子,好心道。 慕锦成看着她如同点漆的眼眸,咧嘴笑:“放心了,说好等你的,肯定不会趁你睡着了爬床!” 顾青竹总是不经逗,一时沉了脸,将被子塞回他的手里,背身坐在桌边喝茶。 “吹灯,睡觉!”慕锦成在比他身量宽不了多少的软榻上拥被躺下,瞥了眼顾青竹道。 屋外冷风扑打着枝叶,是不是发出哗哗作响的声音,廊下的灯笼晃晃悠悠,忽忽闪闪,外间守夜的右玉紧了紧身上的被子,迷瞪着半梦半醒。 屋中暖如三月阳春,帐幔低垂,只盖着一床锦被的顾青竹安然入睡,呼吸绵长安稳,而软榻上的人因身下逼仄,连翻身都得小心翼翼。 第二日,天色微明,一夜好眠的顾青竹起床洗漱,慕锦成睡得腰酸背痛,在院里练了一套龙形拳,直到鬓角沁汗,方才将全身肌骨活动开。 两人吃了早饭,先辞了祖母,又去告别父母,慕绍堂少不得念叨几句要他恭敬守礼的话,而后又到西府作别继父母,慕绍台赶着去官署,他担心山路难行,便让薛宁多派些人一路护送着去。 这么一圈走下来,太阳已然升起老高,好在熊管家早将礼物准备妥当,外头两驾大马车也已等候多时。 身着鸦青色貂毛大氅的慕锦成先上车,转身将一身火狐斗篷的顾青竹拉了上来,车中有手炉和暖焐子,又有厚实车帘挡着,倒也不太冷。 约莫半个时辰,高大的马车将新婚夫妇送到了翠屏镇,余下的山路,只能骑马前行。 “上来。”慕锦成自白马追云上弯下腰,将手伸向顾青竹。 一只细长的手指搭上他宽大的手掌,几乎是一瞬间,顾青竹只觉身子腾空而起,等不及她惊呼出声,她已经稳稳地坐在马上,他的怀里。 顾青竹羞赧地往前挪了挪,想要与他分开一些,却不料,慕锦成探手抓住缰绳,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 “斗篷围好,我们走了。”慕锦成无视她的小别扭,展开大氅,将被火狐斗篷包裹的顾青竹又严严实实地罩住。 貂毛大氅裹挟着阳刚气息的沉香味,猝不及防扑鼻而来,顾青竹一下子红了脸,比那树林中霜打的红叶还要艳上几分。 山中的雪比县城里下得大,两边树林中仍旧白皑皑一片,而山路上,少有人走,积雪白日化,晚间冻,这会儿倒似冰一般,滑溜难行。 众人只得拣林边雪地上走,路难行,又驮着好些礼物,马队只得放缓了速度,慢慢前进。 一路小心谨慎,好不容易上了鸡冠子山,一路行来,人马俱出了汗,众人停下休息,上山路宽阔尚且如此,若是走通往顾家坳的那段山间小路,只怕更不好走了。 今儿难得日头好,阳光温热,山间清朗明澈,顾青竹归心似箭,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只见不远处老君山山路上,白茫茫一片中有一线黑色,仿佛一条黑蛇蜿蜒盘桓。 “谁在山里铲出了一条路?”顾青竹皱眉嘀咕道。 每年这个时节,天降大雪,又逢年节,山里人若是没有紧要的事,很少出门,就算断粮也是和要好的人家借用周转一二,凡事都等雪化了再说,可今日是谁,有这般闲工夫,硬生生在雪地里中开出条路来? 站在她旁边的慕锦成听见她的声音,顺着望过去,咧嘴笑:“这不正好嘛,咱们能快点到家!” 众人重新上马,顺着山路前行,虽然开出来的路,狭窄得只够一匹马通行,但踩在泥泞的泥土上,总比湿滑的雪地好走些。 一行十数匹马,踏破小山村的宁静,嗒嗒的马蹄和噗噗的响鼻,吸引得顾家坳人纷纷从自家的院墙、门檐、窗户里探出头来,一看究竟。 领头一匹赛雪的白马上,鸦青色里裹着火红,其后十二匹矫健黑马上除了玄衣红氅,分外显眼的就是二十四个扎着红绸的大红箱笼。 “青竹,你带夫婿回来了呀!”徐氏挎着菜篮子,迎面走来,惊喜道。 “徐婶子!”听她大咧咧说夫婿,顾青竹刚刚好不容易下去的红潮又漫上来。 慕锦成倒是十分满意这个称呼,跟着顾青竹,半点不认生地叫:“徐婶子,过年好!” 他挥挥手,后头的府兵队长上前递给徐氏一个彩线绣的小荷包。 “哎呦,世同女婿可真不赖,人长得标致,嘴巴又甜。”徐氏乐呵呵地接了,瞧着他的脸说,她的手却隔着荷包悄悄一捻,发觉是个硬硬的东西,脸上更加笑开了花。 慕锦成浅笑道:“一个小金锞子,不值什么钱,大过年的,给你家孩儿玩。” “多谢,多谢,青竹,你回来赶巧了,你家里正有远客,你福叔和根叔都去了。”徐氏转眸悄悄打量那些红漆箱笼,光看那些外头的花纹,就觉是极好的东西,里头还不定是啥稀罕物呢。 “客?远客?”顾青竹一时想不起,家里还有这样一门亲戚。 徐氏摆摆手:“我也不认得,你去瞧便是了。” 顾青竹满心疑惑,慕锦成抖了抖缰绳,追云越过徐氏,继续昂首阔步。 篱笆院外果然拴着一匹红棕马,只是看着体瘦毛长,眼昏齿脱,是匹老马无疑了。 慕锦成下了马,伸手将顾青竹接了下来,她等不及进屋,在院门口就叫道:“爹!” 顾世同闻声,立时从屋里出来,脚步匆匆:“丫头,这会儿正说你,今儿要回来呢!” “阿姐!”顾青英像一只飞鸟,越过她爹,抢先投身到顾青竹怀里。 顾青松大了,不好意思像小妹一样,只看着大姐,笑弯了眉眼,宛如石上清泉,干净纯粹。 顾青竹微微躬身,一把接住青英,抱入怀中,眼底瞬间有了湿气:“小妹!” “三爷哥?”顾青竹自大姐的肩头望过去,惊诧地看着身后人。 慕锦成揉揉她绒绒的发顶,颇有些骄傲道:“你该叫我大姐夫!” “大……姐……夫……”顾青英小脸红彤彤的,叫完了,一时觉得不好意思,扭头埋在顾青竹怀里。 这一声大姐夫,叫得软糯甜润,慕锦成听着,比吃了三斤蜜糖还高兴,而顾青竹却莫名心跳如鼓,红了面颊。 “快,屋里坐,外头怪冷的。”顾世同看着十分般配的两人,高兴地说。 顾世福和顾世根站在廊下,两人不知说什么,面上都是灿烂的笑容,其后还站着一个人,他看着渐渐走近的年轻夫妇,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 “根叔,福叔。”顾青竹放下青英,矮身福了福,慕锦成陪在她身旁行礼。 “妹子!”其后之人突然开口道。 顾青竹抬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十分紧张地大喝:“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想干什么!” 十二位玄衣府兵不知是何情况,闻声,立时拔刀训练有素地包抄过来。 莫天林连连摆手,分辩道:“妹子,妹子,我不过是来认认门,没有做别的,再说,我今儿还特意让寨子里的人为你铲了一条路,你不看僧面总该看看佛面。” “真的?”顾青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他仍旧一脸痞气,还穿着那件獾皮袄,一根灰色的布条扎在腰间,底下穿着棉裤和野猪皮做的靴子。 “千真万确,我还送了一只麂子做见面礼呢。”莫天林往院中雪堆上一指,那里果然有猎物。 顾世同以为顾青竹误会了,赶忙打圆场道:“丫头,他就是我之前说的,在老鸦岭救的人,隔了小十年,他今儿还特意带了礼物来,说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认我做干爹,你福叔和根叔刚才都说,人总是要多做好事,才有福报!” 顾青竹听出来,莫天林并没有把那天抢亲的事说出来,为着不吓着家人,她顺水推舟道:“总算他还有些良心!” 慕锦成心领神会,挥挥手,十二位府兵长刀归鞘,肃穆站立一旁。 “走走走,今儿好日子,咱进屋说去。”顾世同笑着招呼。 屋里燃着火盆,其他人站在一旁,顾世同坐在桌前,顾青松端出两盏茶,慕锦成和顾青竹跪下敬茶,见着眼前一对璧人,喜得顾世同一时忍不住,别过头,连眨了几下眼睛。 他定了定,接过茶,分别抿了一口,赏了两个红包,叫他们起来坐。 众人重新入座,顾世同难免问顾青竹在婆家情形,顾青竹自然都是说好,祖母怜惜,婆婆爱护,公爹宽容,小姑子也很好相处。 顾世同听了,甚是欢喜,又嘱咐顾青竹不得在婆家任性,对上尊重,好生伺候公婆祖母,对下仁慈,不得苛责打骂下人。 顾青竹乖巧地一一应了,一旁的慕锦成看得发呆,这样温顺贤良的顾青竹,可比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可爱多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一章 斗 心里惦记着这么多人要吃饭,顾青竹坐了会儿,便回屋换下碍事的广袖长裙,穿回自个的旧衣裳,到厨房张罗午饭,慕锦成想跟着,可他被顾世福热情地拉住说话,一直念叨,他与顾青竹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一旁的顾世同不解,顾世福便将去年织坊、面馆、户籍文书等等许多事说给他听,这里面,慕锦成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可算是出了大力的,顾世同听了,一时感慨,他这根红线竟然牵巧了! 莫天林不高兴听他们夸赞慕锦成,寻了个由头溜到外头来。 见顾青竹正在厨房里洗腊肉,他站在门口道:“你别大盘小碟做什么菜了,这不是有现成的麂子嘛,等我剥了,烧上一大锅就是了,热乎乎吃着也爽快。” 瞥了眼外头,四下无人,顾青竹压低嗓子,沉声道:“你到我家来,到底想干啥?” 莫天林摊开手道:“你莫不要想歪哦,那日我们认了兄妹,我总得来认义父呀。” 顾青竹挑眉,半点也不信他的话:“我看你认义父只是个幌子,是想来验证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你想怎样?血洗村庄,还是讹诈三生?” 莫天林见她如此,不禁抱怨道:“你的心眼子多的是不是跟筛子似的,你那日早看出菌菇有毒,自个避开不吃,眼睁睁看着我们中毒遭罪,而且,催吐明明可以用生牛乳和苦瓜汁,可你偏给我们灌牲口粪尿,你说你有多狠!” 顾青竹被他后知后觉地识破,不禁忍笑道:“那个时候,哪里来得及挤牛乳,熬苦瓜汁,我的法子拿来救命,又快又好,再说,你们这帮山匪,若不让你们吃吃教训,岂会放了我们!” “我算是知道了,女人如老虎,凶悍的哟,惹不起,惹不起!”莫天林愁眉苦脸地摇头。 顾青竹转念道:“我来问你,这十几二十年,老鸦岭有山匪,从来都是传闻,没谁真见过,怎么刚巧赶上我出嫁,你们就出来劫道,是不是有人买通你们做的?” 莫天林面上一滞,旋即握拳堵住嘴,一阵假咳:“扯远了,不说了,我还是剥麂子去。” “那就是有喽,你不说是,那我让我爹来问你……”顾青竹见他如此,便知确有其事,她探身转向屋门,佯装道。 “行了,行了,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谁问,我也不能说,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既然收了事主的钱,就不能把事主的名姓透露出去,要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在这个行当上混!”莫天林梗着脖子,誓要保守秘密。 “你上次不是答应不干这个了吗?再说,你都和苦主做了亲戚,你那事主还能信你保守秘密?”顾青竹低哼了一声。 莫天林不答她的话,转身将雪堆上那只麂子拖到枇杷树下,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熟练地剥皮,顾青竹煮上饭,顺带蒸了腊肉,而后出来给他打下手。 莫天林干活热了,脱了獾毛袄挂在树上,只穿着粗麻中衣,他瓮声瓮气道:“我说,你当真嫁了那个小白脸?你们在山上时,还装不认识!” 隔了会儿,他手下一顿,立起身子,又似有了了不得的发现道:“咦,不对呀,这小子肯定存了二心,你那日若不是救了他,他是不是就跟旁人跑了!” “好端端的,你扯他做什么,那都是误会,你有这个瞎琢磨的工夫,还不如把那个指使你的坏人早点交代了呢!”顾青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莫天林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继续嘟囔:“做大户人家的少夫人有啥好的,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规矩多得吓死人,哪如我们在山上,想咋的咋的!” 顾青竹不耐烦听他如同老太太似的絮叨,挽起袖子割下一大块肉,恐吓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告诉我爹,那日你抢了我的花轿,看他还收不收你做义子,况且,我们今儿人多,不信收拾不了你!” “我是为你惋惜,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这总行!”莫天林将整块皮子割下,一刀甩在肉上,叉腰叹息。 慕锦成在屋中被几个长辈细细盘问了一番,他早坐不住了,借口帮忙,出来正看见顾青竹拎着肉走进厨房。 他正想跟着去,却见莫天林朝他招手,慕锦成以为他要叫他帮忙抬肉,只得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莫天林毫不客气地将粗壮结实的胳膊,架在慕锦成华美的缂丝锦袍上,他朝顾青竹的背影努努嘴:“怎么,这颗小辣椒,你还没吃上呢!” 慕锦成见他说话粗鄙,火气腾得窜上来,猛然抖肩,将他的胳膊甩开,挥拳直奔莫天林的面门,又狠又准! 莫天林慌忙抬肘隔挡,叫嚣道:“手下败将,还打?你他娘的不在床上耍威风,倒找老子晦气,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床上功夫也不行。” 慕锦成红了眼,男人最忌讳被人说不行,这可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他憋着气,一声不吭,只是一招紧似一招,那日他们以少胜多,今儿两人单打独斗,招招拼力,拳拳到肉,不一会儿,两人便各有受伤,一个裂了嘴角,一个青了脸颊。 十二个府兵围成半圈,严阵以待,他们没有慕锦成的示意,不屑以多欺少。 “你们是来做客的,还是来捣乱的!”正忙着煮肉的顾青竹不经意间瞥了眼窗外,见此情形,赶忙跑出来大喝一声。 她这一声不仅让正打的难分难舍的两人停了手,还把在屋里坐着说话的三位长辈惊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顾世同见了两人的伤,讶异地问。 “干爹,没事,没事,妹婿想和我切磋一下,我俩练高兴了,一时没注意。”莫天林讪笑,拍拍慕锦成的肩膀,他手上势大力沉,仿若巨石压顶,慕锦成用力扛住。 “对对对,爹别担心,我们就是练练。”慕锦成将练练两字说得咬牙切齿,他对着莫天林胸口猛挥一拳,十成十的力道,激荡肺腑,莫天林只差吐出一口老血。 “切磋嘛,点到为止,这都见血了,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赶快来擦药。”顾世同不疑有他,只担心道。 两人乖乖被顾世同上了药,又拿了热鸡蛋在脸上滚着。 隔了会儿,慕锦成到厨房找顾青竹,她肃着脸问:“你俩为啥事打架?” “这哪是打架,不过是闹着玩,都是爷们,这点小伤算什么!”慕锦成舔舔了裂开的嘴角,扯出个难看的笑容。 顾青竹根本不信他的话,她刚才看得分明,这两人都恨不得把对方一拳打趴下,可这会儿正赶着烧饭,只得暂且搁在一边不理。 慕锦撩袍坐在灶间,往烧得很旺的灶膛里塞了一根柴禾,他偏头偷看忙忙碌碌的顾青竹,不免有些纳闷,他连陶嬷嬷都骗过了,莫天林是咋看出来的? 午饭十分丰盛,众人分坐两桌,桌上除了用最大的海碗装着红烧麂子肉,还有一碟蒸腊肉,地里的青菜、芹菜、大蒜各自配上肉满满地炒一盘,又有一锅热气腾腾,汤汁如乳的萝卜骨头汤。 慕锦成是新上门的女婿,慕家有很好的教养,可他偏是个叛逆的性子,平日里总想拧着来,这会儿倒收敛了本性,规规矩矩陪着喝酒,礼貌又周到。 三个长辈中,只要顾世根有些酒量,顾世同几乎不喝酒,半盏就要醉倒,而顾世福也就喝一杯应应景而已,这对慕锦成来说,倒是没有太大压力。 可今儿偏有莫天林在,这家伙喝酒跟牛饮水似的,仰脖子一气灌,适才打架没分出个胜负,这会儿,在喝酒上,两人非常有默契地想要一争高低。 眼见着第三坛酒又空了,顾青竹拧眉道:“今儿就到这儿,我家里的酒都被你们喝光了!” “妹子,这般小气……做什么,我……早……早看见……门背后,还有……好……好几坛呢。”莫天林大着舌头说。 “我媳妇哪里是舍不得酒,是怕你一会儿醉如烂泥,回不了老鸦岭!”慕锦成哈哈大笑。 他的脸上漫着绯红,一双狭长的凤眸,如同描了上好的胭脂,丝毫不逊三月妖娆桃花。 “你也该闹够了!”顾青竹夺过他的杯子。 “你是我媳妇儿,你说啥,便是啥了!”慕锦成微醺,毫不顾忌地抓她的手。 顾青竹尴尬不已,赶忙将他不老实的手扒拉开来。 顾世同见两人确实有了醉意,遂说:“喝了开心就好,年轻人不宜过于贪酒,对自个身子没好处。” 既然长辈发了话,莫天林和慕锦成便不好再暗自较劲,一人吃了一碗粳米饭,莫天林还额外喝了一大碗萝卜汤。 山里的酒入喉爽快,因着都是实实在在的粮食酿的,后劲却是不小,顾世福和顾世根吃了饭,略坐了会儿,便回去了,顾世同喝了一点酒,醉得想要打瞌睡。 待顾青竹洗了碗,就见慕锦成和莫天林两人酒意醺然,正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地说话。 将老爹扶进屋里睡,顾青竹酽酽地泡了两碗去岁炒的寒露茶,秋茶味浓,刚好给他们解酒,只指望着别像小孩儿似的胡闹。 “青竹!”院门口,大丫和招娣等女孩子一起笑嘻嘻涌进来。 午后的阳光正好,女孩子门就在院里坐着晒太阳,顾青竹拿出带回来的各式瓜果糕点,糖果蜜饯堆在桌上,这些都是南苍县最大点心铺子秋月斋的,光那包吃食的麻纸看着都十分精美。 山里的女孩子哪里吃过这般精细的吃食,有的连见都没见过,这会儿都每样拣着尝了尝。 “大丫,你们几时回南苍县面馆?”顾青竹给每人倒了糖水,转头问道。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二章 冤家 “我哥说,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十六回,日子吉利。”顾大丫嘴里嚼着软糖,叽叽咕咕地说。 “青竹,你现在住在南苍县了,是不是可以天天到面馆来了?”招娣揽着她的胳膊笑道。 顾大丫做了个鬼脸:“青竹嫁了三爷,这以后两人要一同来的。” 顾世福回到家中,对着老妻说起顾青竹的婚事,感慨了一番姻缘造化,他说完就睡了,倒不知这些话正被厨房里的顾大丫听见。 “真的呀。” “你们可真是缘分!” 方玲和顾小花两个惊喜道。 也有人不知道她们说的三爷是谁,顾大丫快人快语:“去年过了中秋,带人把顾世贵一家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就是三爷。” “哦!”众人异口同声,拖长声音道。 女孩子们一下子想起那个一身天蓝锦衣,俊逸出尘的公子,连打人的姿势都特别潇洒漂亮,这样一个的人居然做了顾家坳的女婿。 “哪像你们说的……”顾青竹一下子被女孩们说红了脸。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堂屋里传来一声脆响。 顾青竹赶忙冲进去,就见慕锦成和莫天林不知怎地话不投机,正脚下踉跄着动手比划,桌上的茶碗被扫到了地上,碎瓷混着茶汁茶叶撒得到处都是。 “你俩是冤家么,见面就掐?”顾青竹皱眉道。 慕锦成上前拉她,嬉笑道:“我和你才是冤家。” 莫天林一脸嫌恶地搓手:“嘶,你能不要说这种让人直掉鸡皮疙瘩的话不?” “莫天林,你俩先前在院里无故打架,我还没问你呢,这会儿是不是又想拆房!”顾青竹怕吵着老爹睡觉,恼火道。 莫天林气鼓鼓地说:“你……你为何单单质疑我,简直太偏心了,我走了!” 顾青竹虎着脸道:“偏心?你若当真是我哥,这般吵爹睡觉,耽搁青松温书,我早把你打出去了!” “我不要你打,我自个走了!”莫天林嘟嘟囔囔,转身就要出门。 顾青竹追上去几步道:“你把半片麂子肉带回去吃,山里下雪天不好打猎。” “我送义父的,怎好拿回去!”莫天林涨红脸说。 外头还站着人,顾青竹顾及他的脸面,压低声音道:“你们寨子里是啥情形,我还没看见么,与其在这儿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让你的人吃饱了,别再干作奸犯科的事才好。” 莫天林一时无语,顾青竹说得不错,大雪封山,这只麂子是他三天来猎到的唯一野味,他说要送人,寨子里的人虽不敢说什么,但那些个饥饿的眼神,让人不忍直视,他自个在这里酒肉吃饱了,寨子里的人却只能喝干野菜糊糊,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这时,顾世同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些药包:“青竹说的不错,麂子你带回去,天气寒冷,积雪难化,给老人孩子熬些肉汤喝喝,身上暖和也能抵挡一二,另外,我这里还有些草药,可以治风寒, 你也一并拿上。” “义父,我……我怎么可以……”莫天林一时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 顾世同摆摆说:“客气什么,以后有啥事,只管打发人来找,咱村里的人钱粮不多,过惯了勤俭日子,但还是很乐于助人的。” “谢谢义父!”莫天林拱手作揖,“孩儿,过几日再来看您。” 慕锦成帮他用麂子皮裹了半片肉,搁在瘦弱老马上,莫天林牵着马走了。 待慕锦成转身回来,大丫和招娣等人纷纷给他行礼:“三爷!” “你们都来了。”慕锦成笑着朝府兵队长扬扬手:“赏!” 府兵队长不知带了多少荷包,女孩们每人得了一个,荷包上绣的花样各异,少有重复的,众人一时忙着比哪个更好看。 顾青竹低声对身边人说:“你到时留一个荷包给我送铁蛋。” 秦氏是寡居之人,自打顾世同回来了,她便不好到顾青竹家里,就连铁蛋也来得少了。 “放心,那些都是我娘准备的,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个,罗姨单备了些在我这儿呢。”慕锦成笑着说。 女孩子们玩了会儿,便都回去了,顾青竹重新泡了茶,父女翁婿坐在屋中喝茶说话。 “你们怎么认得天林的?”顾世同抿了一口茶问。 “嗯……”顾青竹不想说出那日出嫁风波,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的由头。 慕锦成抢着说:“他秋日到南苍县卖野味,我们认得的。” 顾世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莫要说谎话,他并不是寻常猎户,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爹怎么知道他不是寻常猎户?”顾青竹疑惑道。 顾世同叹口气:“你爹这些年在南边什么样的猛将悍卒没见过,我刚才给他们把脉擦药,见锦成裂了嘴角,而他只是青了面颊,这不是工夫深浅,内力强弱的问题,而是临阵对敌一招制胜,与未经实战心有仁慈的区别。” 慕锦成见顾世同早存疑心,只得老老实实说:“他是老鸦岭的山匪,青竹那日出嫁,遇着他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一切都太平无事。” “啊……”乍一听他的话,顾世同眼角跳了一下,待听到下一句,才又稳住,他应了一声,“……哦。” 顾青竹担心道:“爹,你认了他做义子,这以后……” “不怕,我与他有恩,这小子到底秉性不坏,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顾世同拍拍她的手。 眼见着日头西移,府兵队长在门口晃了一下,他虽没有出声催促,却也是无声提醒。 顾青竹朝慕锦成伸手,他从左边袖袋里拿出四五个荷包。 “爹,你将这两个给铁蛋和青川。”顾青竹拣了两个蓝色花纹的荷包递给顾世同。 顾世同接过道:“嗯,我晚间叫青松送去。这会儿时候不早, 你们准备回去。” 顾青竹进屋换衣裳,顾世同回了自己屋不知做什么去了,青松去隔壁找了青英回来。 慕锦成从右边袖袋里拿出两个更大也更精美的荷包,一个绣金榜题名,另一个绣吉祥如意,里面装着两对金银锞子,他蹲下身子递给他们,悄悄道:“姐夫单给你们的,可别告诉你姐。” “为啥不能告诉阿姐?”青英忽闪着大眼睛问。 顾青松冷冷地将荷包还给他:“阿姐不知道的,我们不能收!” “嘿!你们还真是一家人呢。”慕锦成哭笑不得,这两个小人儿长大了,还不得和顾青竹一样是死犟的脾气! “说啥呢,什么一家人?”换了衣裳的顾青竹走出来,蹙眉问。 青英举着荷包小跑到她面前,急急地说:“大姐夫给我们这个,还说不要告诉你!” “你做什么?”顾青竹接过颇有分量的荷包,疑惑地说。 慕锦成无奈道:“我能做啥,就是给他们一些年节礼物。” “这也太多了,他们若是拿出去玩,丢了,肯定心疼,倘是被顾大宝瞧见了,又要白惹一场风波!”顾青竹瞪了他一眼。 慕锦成哼了一声:“那一家子,还没打服帖呢。” 顾青竹摇摇头:“赖皮懒骨,他们哪是打一顿就能改好的。” 慕锦成只得说:“那你说怎么办?” 从荷包里倒出四个金银锞子,顾青竹说:“我瞧着荷包很漂亮,留着给他们玩,这些,你拿回去。” 慕锦成坚决不收,解释道:“这就是年节里,府中专门置办赏小孩儿的,咱不如先让爹代为管着,日后再给他们。” 僵持不是办法,顾青竹只得让步答应:“那好。”她将金银锞子重新装进去,放在桌上。 两人正说着,顾世同拿了医书和药膏出来:“家里的书,你都看过了,我拣了两本新的,你无事时翻翻,还有,这个药膏是给锦成擦的。” “谢谢爹。”顾青竹双手接过。 那上面犹有父亲手掌的温度。 顾世同又嘱咐道:“还有那处宅子,你过些日子,得了空和锦成一起去看看,自个做个打算,薛宁费了好大气力帮忙找的,闲置着怪可惜的。另外,你回去了,代问家里长辈安。” “晓得了。”顾青竹点点头。 两人披上大氅斗篷,重新上马,与父亲弟妹告别,沿老君山一路回去,及到翠屏镇再换乘马车赶往南苍县。 太阳挂在西山上,慕锦成夫妇的马车刚刚停在慕府门前,等候多时的右玉便上前撩开车帘,将顾青竹扶了下来。 顾青竹碰到右玉的手,只觉她比自己这个坐了一路马车的人还要冰凉:“这么冷的天,你一直等在这里?” 右玉笑着说:“奴婢在这里等,原是该的,老夫人夫人自打吃了午饭,差不多隔半个时辰就派人到蕤华院来,问你们回来了没有,西府的二夫人也打发了人来问了好几次,我刚才已经让小丫头进去回禀了,让老夫人夫人放心,也给西府送个信。” “哦。”顾青竹回头望了眼慕锦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来她们是怕他俩再遇山匪。 两人回到蕤华院,净脸换衣,细心的右玉发现了慕锦成嘴角的伤,一时紧张地问:“爷,你这是?”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三章 学规矩 坐在一旁的顾青竹偏头看过来,生怕他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把本就担心的人吓着。 慕锦成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摸着伤处,淡淡道:“不碍事,喝多了酒,摔了一下。” 右玉在慕锦成身边服侍十多年了,他的酒量如何,她很清楚,怎么可能第一次去丈人家拜访,就喝醉摔倒,她心中存疑,却知趣地没有再问。 老太太身边的璎珞送了嵌宝红梅金钗来,说是外头铺子里今春新款,送来给府里的夫人们戴,右玉接了,留她喝茶,她却笑着推说松芝院里忙着,慕锦成在屋里听了,让右玉多赏些钱,春莺忙帮顾青竹匀面梳妆戴上金钗,右玉则为慕锦成束发别了白玉簪。 及到晚霞漫天,两人结伴往松芝院去,顾青竹低语:“待会儿,你莫要说在顾家坳遇见莫天林,也不要提与他打架的事,免得老祖宗和母亲担心。” “我晓得,我适才不是没说嘛。”慕锦成点点头。 卢氏得了消息,早到了松芝院,罗霜降难得丢下三生酒楼的生意,也赶了回来,她俩陪着寇氏说话。 进了松芝院,两人给长辈行礼问安,寇氏问了顾青竹家里的情形,她一一答了,又转达了父亲的问候,慕锦成出奇安静,只在一旁笑而不语。 待到吃饭的时候,一直给慕锦成搛菜的卢氏终于发现他嘴角不对劲,她凑近了一瞧,吓着了:“你这是怎么了?” 慕锦成玩笑道:“我今儿头回上门,就出了丑,主要是媳妇酿的酒太好喝了,我一时贪杯,喝多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的?”卢氏的目光投向顾青竹,满是探究地问。 “嗯,咱乡下的酒后劲大。”顾青竹点头。 卢氏拧眉不满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拦着他?若是碰了眼睛,跌坏了头,可怎么得了!” “我……”顾青竹一时愣住,无言以对。 慕锦成赶忙辩解:“这不关青竹的事,她劝我来着,可我觉得爽口好喝,非闹着要的。” “你就袒护她,以后不定闯什么祸呢!”卢氏气恼。 罗霜降在一旁好心劝:“嫂嫂莫恼, 我见着他们夫妻一体,彼此体贴,十分和睦,比那些个冷漠寡情的人不知好了多少。” 寇氏也道:“大媳妇,我上次与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又忘了,既做了婆婆,便不能还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地管儿子,无伤大雅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自在了,小辈们也快活,要不然啊,就是个令人生厌的老太婆!” 卢氏只好低声道:“娘说的是,可……” 寇氏转而又安慰她:“你只管放宽心,我瞧着不过是点小伤,擦些药,过两三日就好了。” “对对对,我丈人给了药膏的,可管用了,明日就没事了。”慕锦成一叠声地保证。 “吃饭。”寇氏让琳琅给慕锦成盛了半碗融融的杏仁豆腐羹。 娘几个吃了饭,擦手漱口,正坐着说话,就见慕绍堂和慕明成父子进来给老太太请安,慕锦成和顾青竹赶忙起身给慕绍堂行礼。 慕锦明成将手中的点心递给琳琅:“祖母,秋月斋新出了栗子酥和雪梨膏,您尝尝看,好不好吃。” 寇氏笑眯眯地说:“你整日在外头奔波,还记挂着我,真是个好孩子,只我刚吃了饭,且放着明日吃。” “孙儿做这些都是应该的,祖母若是吃着喜欢,孙儿下次再买。”慕明成眉眼温和道 慕绍堂摸摸软塌的褥子,关切地问:“母亲,这几日天寒,上回给您做的貂皮大袄怎么没穿?” 寇氏指着身上褐色寿纹狐毛袄道:“嗐,那个暖和是暖和,就是没这件轻便,再说,屋里炭火不熄,我不冷的。” 慕锦成见他们一处说话,无暇理他,便偷偷对琳琅道:“好姐姐,你给我尝尝我二哥带来的好东西。” 他惯是如此贪嘴,琳琅便用小碟装了三五块给他。 慕锦成缩在灯火阴影里偷吃,他还不忘递给顾青竹一块,可顾青竹想着今儿婆母为了他的伤,心里还憋着气,一时不敢接,还使眼色叫他不要吃了。 “你在哪里干什么!”慕绍堂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慕锦成手一抖,栗子酥撒了一身;“我……” 慕明成眸光扫过小几上剩的糕点,眼底晦暗不明。 “不过吃块点心,你吓他做什么!”寇氏一见慕锦成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心疼地骂儿子。 慕绍堂颇有些生气道:“娘,这是明成孝敬你,你还没尝,他倒先吃上了,如此没规矩!” 寇氏不悦道:“我有消渴症,你又不是不知道,立德早叫我不要吃甜食,孩子的孝顺,我心里知道就好了,难不成,我全都吃了,加重病症,你就称心了?” 慕绍堂见母亲话说重了,连连解释道:“娘,您误会了,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寇氏气得别过身去,不搭理他,屋里众人俱都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见此情形,一旁的慕明成撩袍跪下:“请祖母不要怪父亲,都是孙儿的错,孙儿一心只惦记买新鲜吃食给祖母,却没有考虑周详。” 寇氏连连抬手:“快起来,快起来,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要跪着呢,你的孝心,祖母都记着,你弟弟吃一点就吃一点,你别跟他计较。” “祖母,我怎么会和锦成计较呢,我们是亲兄弟!”慕明成站起来,垂头立在一旁,暗处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一只手缓缓握紧。 “且不说你这个,你如今成家了,外头各处铺子暂不指望你管,可慕家私学,你总该正经上起来,你二哥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独当一面了。”慕绍堂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我才成亲三日好!慕锦成腹诽。 “乖孙,是该上学去了,往后慕家可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寇氏点头道。 慕锦成求救地看向卢氏。 卢氏一语双关:“老爷说的对,规矩学问都得学起来,别整日胡闹!” 顾青竹自然听出她的弦外音,赶忙站起来说:“我们记下了。” 第二日,无论慕锦成如何不情愿,他还是被宝应拖去了私学。 慕家私学在南苍县很有名,不仅出过祖上三位秀才,而且慕家各任家主,都是在这里开蒙听课,学习经营之道。 这些年,私学不仅教授慕家子孙,还收外头富家子弟,各府各家出类拔萃的大掌柜,也有机会来这里听课。每年春上,私学还会选拔一些机敏的少年,为三生培养未来的掌柜。 在私学里授业的不光是精通礼乐射御书数的夫子教习,还有精于谋算的妙机道人,只是他生性散淡,来去自在,教与不教全凭心境,有时一个月都在私学高卧也不肯教一个字,更多时候云游四海,不知踪迹,所以听过他的课的人寥寥无几。 慕绍堂偶尔也来授课,更多的时候,是由三生各大铺子的大掌柜轮流来讲课,他们没有虚头巴脑的东西,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经营事物,故而,这样的课更受欢迎。 此时的,慕锦成歪在座位上,耳边是夫子枯燥乏味的聒噪,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津津有味地看外间桦树上一对喜鹊,叫得叽叽喳喳。 今日的顾青竹也不轻松,陶嬷嬷遵卢氏的要求,训练她坐立行走,这个说着容易,做起来简直太难了。 顾青竹双手交握,头顶上摞了三本书,脸上保持笑不露齿的笑容,她这样一动不动站着,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只觉腰酸背痛腿抽筋。 可陶嬷嬷手里有一根小棍,她一旦软了腰,松了腿,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敲打。 “嬷嬷,你坐下歇歇,喝口茶!”春莺讨好地说。 陶嬷嬷不领情,板着脸说:“少夫人别嫌我苛刻,夫人既然信得过老婆子,奴婢自然不能不尽心,少夫人如此熬上一个月,规矩学成了,自然脱胎换骨,到时谁还敢不敬着!” “嬷嬷受累了,我不怕苦。”顾青竹咬牙道。 虽然再过些日子她就走了,可眼下不学这个花架子一天也挨不过,她只好硬着头皮练。又过了两刻钟,右玉见顾青竹鬓角全是细密的汗珠,遂笑着道:“嬷嬷教导少夫人原是该的,可也要让主子喘气歇歇呀,要不然,一会儿爷回来了,见主子这样,不定怎么心疼,要是闹腾起来,不仅嬷嬷没脸,就是我们几个也要跟着挨罚。” 右玉毕竟是蕤华院的管事大丫头,陶嬷嬷可以在春莺面前摆架子,可遇着她,多少要给些颜面。 她只好说:“罢了,罢了,歇会儿再练!” 如蒙赦令,右玉赶忙取下顾青竹头顶的书,和春莺两人将她扶到软榻上,顾青竹几乎是直挺挺地站了一个时辰,腰腿僵硬,春莺帮她揉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 右玉关切地问:“少夫人,喝点水,要不要吃点点心?” 顾青竹摇摇头,只抿了几口茶,又起身站着。 及到慕锦成回到蕤华院,顾青竹笑了一天的脸怎么都收不回来了,腰腿更是比做了一天农活还要累,木木的像两根筷子。 “这丫头今儿怎么了?”晚饭时,寇氏见她脸上一直挂着不变的笑容,觑着眼睛问。 慕锦成本想取笑她,可心里却是满满的不舍:“她练习礼仪,笑了一天,可不就这样了嘛。” “陶婆子老糊涂了,把个好端端的丫头练成什么样!”寇氏放下筷子,转头对琳琅说,“去,把陶婆子叫来!”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上元节 不大会儿工夫,胆战心惊的陶婆子被琳琅带了进来。 寇氏睨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你如今上了年纪,我也该把你打发出去养老了。” 陶婆子扑通跪在地上:“老太太,奴婢一直跟着您,都这把年纪了,若是出去,还不要让人笑话死了。” “那你就磨折我孙媳妇,让她被满院的丫头婆子看笑话!”寇氏声音低沉。 “奴婢……奴婢不敢!”陶婆子伏下身子,双肩颤抖道。 一旁的顾青竹自然知道,她一个嬷嬷怎么会对她这样,不要说,在老鸦岭,她们还一起共患难,就单凭少夫人的身份,哪怕一个积年的嬷嬷也不敢贸然出头害她。 “祖母莫恼,陶嬷嬷这都是为孙媳好,再说,我也想早日学成,往后帮着母亲管家,不至丢了慕家的颜面。”顾青竹乖乖巧巧地劝。 寇氏拍拍她的手,缓了语气道:“还是你懂礼,吃了苦,还为她求情,听祖母一句话,这个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总要慢慢来,若是伤了身子,反倒得不偿失了。” “祖母说的是,孙媳记下了。”顾青竹微微点头。 寇氏转向地上的陶婆子道:“说起来,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大事小情处理过不少,也没见你犯过如此错误,我看重你,才让你到少夫人跟前服侍,如今怎才过去几日,倒昏聩成这样了,今儿少夫人为你求情,我暂且记下,若有下次,必定严惩不贷!” “谢老夫人,少夫人!”陶婆子趴在地上连声道。 寇氏朝琳琅摆摆手,琳琅将跌跌撞撞的陶婆子搀了出去。 为这事,一时败了胃口,寇氏只喝了一勺老鸭菌菇汤,慕锦成变着法儿哄她高兴,才又勉强吃了半碗莲子粥,慕锦成和顾青竹陪着吃了些。 自此,慕锦成每日晨起去私学,顾青竹依旧天天学规矩,寇氏怜他俩辛苦,遂免了早上的请安,陶嬷嬷再不敢像之前那般,但每天大量的练习,已经能让顾青竹将站立行走学得像模像样。 今日学坐,大家闺秀怎么坐,做了媳妇如何坐,在长辈面前,与同辈同席,见下人时,种种规矩记得人脑瓜子疼。 顾青竹揉着额角,不由得想,若按这个规矩算起来,自个这些日子差不多天天都在出丑,也难怪被富户人家出身的婆母看不上。 她喝了几口茶,继续练,虽说,她以后会回顾家坳去,这些个繁文缛节基本都是无用之物,但慕老太太是真心实意对她好,她理该在她跟前礼数周到。 如此一晃,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这一天,私学里放一日假,吃罢早饭,慕锦成倚在锦榻上,看顾青竹练习行礼,一早上,屈膝弯腰折腾了不下百多次,他实在忍不下去,找了个由头,将陶嬷嬷打发出去了。 “你累不累?”慕锦成将热茶递给她。 顾青竹抿了一口,浅笑着说:“每日站习惯了,累倒好,就是今儿不停的点头弯腰,弄得有些头晕眼花。” 慕锦成心疼道:“你何必自讨苦吃,我明日禀了祖母,咱们不学这个劳什子!” “算了,我学得差不多了,百步走了九十九,也不多这一个,你若为我求情,我的苦白吃了不说,还要惹长辈们生气,觉得我们是烂泥糊不上墙。”顾青竹低声劝道。 慕锦成想了想,转念道:“那今儿先不练了,晚间我们去东市看花灯!” 顾青竹摇头不想去:“去年中秋,我看过灯展了,今天还不是一样,有啥看的?” “我听私学里的人说,今年有燕安城的手艺人来参加花灯会,皇城来的呢,肯定和之前的不同。”慕锦成极力鼓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多浪漫的事,他早就想要和她一起出去游玩。 他们的晚饭是在松芝院吃的汤圆,慕绍堂和慕绍台都有应酬,罗霜降要照顾酒楼的生意,而卢氏初一十五是吃斋的,故而,今儿只有他们三人一起吃,慕锦成三两口囫囵吞了汤圆,害的寇氏一个劲地劝他慢点吃。 慕锦成嘻笑着说:“祖母,我和青竹一会儿去看花灯,您想要花篮灯,还是蘑菇灯?我给你带回来。” 寇氏拍着他的肩膀道:“祖母哪里要这些,你们记得买个莲花灯挂你们屋里头。” “为什么要买莲花灯?”慕锦成讶然。 寇氏看了眼顾青竹,笑道:“让你买,你买就是了,不过,若是有人送一盏给你们就更好了!” 慕锦成和顾青竹互相看了一眼,一脸迷茫。 年轻人爱玩爱热闹,寇氏自然晓得,她不留他们,反而催促:“既要去,就快些,一会儿人多了挤不动。” 得了允许,慕锦成和顾青竹坐上马车出门,宝应和春莺同行跟着。 及到东市,慕锦成和顾青竹下了车,一眼望去,偌大的场地上花灯璀璨,人流拥挤,随处可见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和珠玉钗环的大家小姐。 在这一日偷偷与心爱之人约会,或者装作偶遇心仪之人都是风雅之事,故而青年男女都会早早出门。 “把荷包给我。”慕锦成一边张望,一边朝宝应伸手。 宝应眨巴着眼睛道:“爷要买什么?小的跑腿就是了。” “叫你拿来,就拿来,哪那么多废话!”慕锦成在他额上弹了爆栗。 宝应委委屈屈地拿出荷包递给他:“为啥每次都弹我!” 慕锦成解开鼓鼓囊囊的荷包,拿出两块银子抛给宝应:“我一会儿和少夫人一起去逛灯会,你们不许跟着!” “那怎么行!”宝应一下子急了,“爷要有点啥事,小的又不得活了!” 慕锦成故作恶狠狠地骂:“你这个乌鸦嘴,要么在这儿待着等,要么自个玩去,反正不许跟着我们!” “春莺,你劝劝爷和少夫人呀。”宝应急地拉了拉春莺的袖子。 “少夫人……” 春莺也觉不妥,可刚开口就被慕锦成打断了:“你们跟着也没用,我一会儿还是会甩掉你们的!” 顾青竹蹙眉道:“你别让他们为难了!” 慕锦成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咱们这几日,一个读书,一个学规矩,跟笼中鸟似的,难得出来一趟,还有人跟着,多不自在呀,你信我,我肯定能护你周全。” 说完,他不待顾青竹回话,拉着她就走,宝应和春莺急急地跟上,可人潮涌动,很快就走散了。 慕锦成回头张望,已然看不见宝应和春莺,遂慢下脚步,与顾青竹一路赏灯,流连卖面具糖葫芦小饰物的各种摊子。 “你别拉着我了,让人瞧见多不好。”顾青竹接过他买的糖葫芦道。 慕锦成咬了一口又酸又甜的山楂,摇头道:“到处都是人,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顾青竹挣了挣手。 两人正说着,旁边有店家吆喝道:“猜灯谜送花灯喽!” 慕锦成只得松开她的手,说道:“我们也去猜一猜。” 这里临时搭了一个回形游廊,廊檐挂着各式花灯,下面垂着一张红纸写的谜面,只要猜中谜底,就可以拿走挂谜的花灯。 慕锦成着意去找莲花灯,整条游廊只有两盏,一个谜面是“半部春秋”,另一个是“似鸟又非鸟,展翅夜遨游,与人长相见,画梁飞屏风。” 慕锦成冥思苦想不得,而在店家不断的吆喝声中,过往的游客都被吸引到了这里,陆陆续续有人猜中其他谜底,摘了花灯离开。 或是这两盏莲花灯格外好看,很多人来猜,都被店家判了错,一个个懊恼地摇头离开。 “公……公子,你看这个,昨日之日不可留,分明就是一个乍字嘛。” “公子,你再看这个,一人一心一张口,正是恰。” …… 不远处来了两个清秀少年,一个身形高挑,十七八岁模样,穿着杏黄云锦袍,贵气逼人,另一个个子稍矮,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穿水蓝绸面衣裳,机灵活泼,他们一路旁若无人走来,手上已经有了两三盏花灯。 “哇,公子,这个花灯好看!”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慕锦成和顾青竹面前,抬头看那两盏莲花灯。 “半部春秋?”杏黄锦袍公子拈起红字念了一句。 他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清脆优雅。 “这是个秦字!”顾青竹突然开口道。 那公子不由得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挑:“姑娘如何猜得?” 慕锦成也很纳闷,他们一直在这儿,他猜不出,顾青竹也没出声,这会儿,来了位公子,她怎么就突然猜到了? 顾青竹屈身行礼:“我们在这里猜了有一会儿了,适才听这位小哥,猜中了前面的,我突然想到将春秋两字拆开重组,便得了一个秦字,也不知对不对。” 店家走过来,动手摘下花灯,笑眯眯地说:“恭喜,恭喜,正是秦字。” 慕锦成喜滋滋接过,这会儿,他比自个猜中还要高兴,顾青竹果然极聪明,仅凭听旁人猜谜,便掌握了技巧,一举猜中。 “原来姑娘不是猜不出,而是不会猜?”云锦袍公子的目光扫过顾青竹的衣着,有些不确定地说。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五章 灯会惊魂 为了出游方便,今日两人穿的都是寻常衣物,顾青竹一身烟霞色织缎袄裙,外披一件缀兔毛的棉斗篷,这一身面料虽普通,而绣花和针线都是极好的,明眼人一见,就知是家道殷实人家出来的。 云锦袍公子有些纳闷,这样出身的小姐,闺阁游戏不都是赏花,弹琴,猜谜,烹茶吗? 顾青竹不知他所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是头一回猜。” 一旁的慕锦成只顾低头看花灯,笑道:“青竹,若是再猜中这个,咱们就有一对了。” 听见他的声音,云锦袍公子转眸看过来,入眼,一身天幕蓝团花织锦衣,腰间烟色流苏随风荡漾,像他这个人,面如冠玉,俊美飘逸,灯火明灭中,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上神谪仙。 他一时红了面,低头欲走,而他的小童却执着的要猜另一个:“公子,你说,这到底是个啥呢?” “别贪心,二三个还不够你玩的,还不快走!”云锦袍公子拂了长袖,转身离开。 “哦哦哦。”小童忙不迭地跟上。 “什么人?真奇怪!”顾青竹望着他们的背影,这两人来得突然,去得匆忙,说的话也让人不甚明白。 慕锦成吃味:“别看了,两女的有啥好看的,还是快猜谜!” “嗯?”顾青竹一时惊讶,不由得瞪大了杏眼。 慕锦成弯腰逗她:“要我说,陶嬷嬷最该教的,不是那些个陈腐的规矩,而是怎么分辨香料味儿,哪些是女子抹的,哪些是男人用的,这样,你就不会男女不分了。” 顾青竹嗅了嗅,空气中,除了蜡烛的味道,果然还隐约有股子清雅的幽兰香气。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顾青竹眯着眼睛看他。 这家伙日日在她跟前装真心,这会儿连各种胭脂味儿都辨别的清清楚楚,可见没少在脂粉堆里混,果然是口是心非的纨绔! 慕锦成感觉到她的眼神里有种随时爆发的危险东西,旋即缓了缓道:“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味道,就像你,哪怕不搽任何香料,我也闻到青草和竹叶的香气。” 顾青竹将袖子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什么味儿也没有,只觉又上了他的当,遂白了他一眼。 慕锦成不想说,她晚间沐浴后,满室清新,每夜扰他清梦。 他指着廊檐上的花灯,岔开话题道:“快把这个也猜了,咱们好凑一对!” 顾青竹仰头望着道:“我刚才现学了猜字谜,勉强蒙对一个,这个好似猜一个东西。” 慕锦成随口说道:“有翅膀的,难道是燕子?” “燕子分明是鸟呀,怎么说不是呢。”顾青竹不赞成地反驳。 慕锦成挠挠头:“那咱们还是想想与画梁屏风有啥关系?那上面不是描花的吗?” 顾青竹猛地一拍手道:“啊,晚上出来飞的,还可以画在梁上,绣在屏风上,肯定是蝙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热切地讨论,竟然琢磨出一个答案。 一旁的店家递上莲花灯:“佩服,佩服,这个最难猜的也被你们猜着了。” 接过花灯,顾青竹眼中闪亮,一脸生动明媚的欢喜,比花灯还要绚烂,慕锦成一时看痴了。 顾青竹拉了拉他的衣袖,两人离了猜谜回廊,一人提着一盏花灯,夹在人群中并肩游玩,他们那一对莲花灯十分精美,引得旁人纷纷看过了,艳慕不已。 倏然,人群后面传来巨大的骚动,纷至沓来的马蹄声重重锤打地面,数声爆喝随之传来:“闪开,闪开!” 拥挤的人群仿佛受惊的鱼群,潮水般向两边涌来,推搡着,脚下踉跄,可不待慕锦成反应过来,拉住顾青竹,两个人瞬间就被冲散了。 “青竹!青竹!”慕锦成大声疾呼。 然而,他的喊声完全淹没在惊慌失措的人群发出的恐惧和咒骂的声音里。 顾青竹被人群裹挟,身不由己地往前走,手里的花灯被挤掉了,她刚想弯腰捡,却已经被后来的跌跌撞撞的人群几脚踩烂了。 身边没了慕锦成,她拼命想要回望,却被推行着越走越远,哪里还看得见他的身影。 而当中被迫挤让出的道路上,奔驰着十几匹乌黑骏马,所过之处,灯架,小摊俱被踩碎,有躲闪不及的游客,更被马上之人抽了鞭子,惨叫连连。 玄衣黑马如同飓风一般,横扫灯会,有的花灯架子被马冲撞,人群推搡,倾倒在一起,竹骨宣纸最易燃,瞬间便烧起火来。 东市紧邻淮水河,夜来风急,这会儿,火借风势,接二连三一路烧着了,更点燃了临时搭建的帐篷,腾起更大的火焰,一时间数条火龙窜上了天,映得半边天亮如白昼。 观灯的人全都涌在中间大路上,拥挤难行,更兼两边花灯烧着了,时不时掉落燃着的火团,人群更加慌乱缓慢,踩掉了鞋子,挤丢了小孩,一路丢钗失佩不计其数,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顾青竹瞧见前面有处岔路,她急忙挤了进去,去年中秋他们在灯展上也穿过小巷,为了观灯方便,这里的布局都是处处通达,她希望在整个灯会烧成废墟前能快点离开。 岔路果然人少,只是岔路中又分出很多分支小巷,她并不知道走哪一条更快,只拣没有着火的地方走。 对面一个花灯架被烧垮了,“嘭”一声砸在两处帐篷的间隙上,瞬间点燃了蓬顶。 顾青竹正准备折身穿过其他小巷,却听起火的地方传来急切的呼救声:“救命,救命!” 眼看着帐篷的火势越来越大,顾青竹来不及多想,提了衣裙飞奔过去。 面前浓烟滚滚,看不分明里面什么情况,顾青竹挥舞衣袖大喊:“里面有人吗?” “咳咳咳,救命!我们被灯架卡着了,出不去!”里面的人焦急道。 这个花灯架足有八尺高,头顶绑成十字的架子正在剧烈的喷吐火舌,顾青竹试图推它,触手灼热的滚烫。 “请快一点,我们公……公子受了伤!”里面人气息微弱。 顾青竹环顾四周,见地上倒着一根挂灯的长棍,它的顶端有一个铁钩子,是用来将花灯挂在架子上的。 她捡起长棍,将铁钩子搭在烧着的架子上,用力往外拉,那个架子很沉,又卡在两个帐篷间,顾青竹几乎使出了全身力气也只拉动几分,而周围被它点燃的东西越来越多,几乎成了一小片火海,她斗篷上被溅起的火点烫出了一个个小洞。 “姑娘,你自去逃命。”这一次换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听得出,他在极力忍痛。 “再等一下,我能行!”顾青竹反身用背货上山的姿势,双足蹬地,身子压低,用力背扯,瞬间只觉一座山被搬动了! 顾青竹紧跑几步,撒手往斜刺里反跑,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响,整个花架划出一路火焰,倾倒在对面一棵树上。 顾青竹急忙跑到两个帐篷间,只见里面蜷缩着两个人。 帐篷的外层已经快烧到底了,她朝他们伸出手:“快出来!” 一只手搭上来,她用力一拉,只听一声闷哼。 “你哪里受伤了?”就是燃烧的亮光,顾青竹看向逃出来的两人。 此时两人满头满身泥灰,个子稍矮的一人道:“我家公子刚才被那架子砸了手臂!” “是你?”个高的那个显然认出了顾青竹,“我们在猜谜的地方见过。” “这么巧!你能走,咱们先离了这里再说!”顾青竹望了眼周遭越来越大的火势,她拣了一根扫把,将哪些掉落的小燃烧物拨开,三人急速离开了这处火场。 外头水龙队已经来了,正用盆桶从淮水河里打水灭火,整个灯会变成了泥泞的泥沼,还有几处燃着的灯架,正被兵士们合力拽倒。 三人走到出口,顾青竹解下斗篷披在那位公子身上:“姑娘伤势如何?”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十分惊讶的女声。 “这……”顾青竹不知道该怎么在外人面前称呼慕锦成,遂道:“我刚才听你叫我独自逃命,并不是男声。” “哦,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叫南宫羽,在家里排行老九,她是我的丫头采薇,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南宫羽躬身欲要行礼。 顾青竹一把托住她:“南宫姑娘伤着,不必客气,我叫顾青竹。” 采薇急急地问:“这儿哪里有医馆?” “从这里到西市医馆还有一段路程,我会一点医术,南宫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先让我看看。”顾青竹低声道。 采薇不信顾青竹:“我们公……小姐金贵……”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南宫羽打断:“有劳顾姑娘了。” 顾青竹捡了一截燃着的木头插在地上照亮,顺着她的胳膊慢慢摸索,采薇在一旁咬唇紧张地看着,倒是南宫羽虽疼得直冒冷汗,却面色不惊不惧。 顾青竹细细查了,松口气道:“骨头没事,只是脱了臼,我帮你接上就好了。” 采薇一脸为难道:“小姐,我们还是到医馆里去看,皇……皇城里的女医都少见,何况这里?” “我觉得顾姑娘医术就很好。”南宫羽看向顾青竹,“拜托了。” “你忍着点疼,我数三下,就接上了。”顾青竹帮她顺了顺肌骨。 “一”顾青竹刚报一个数,只听“咔哒”一声响,骨骼归位。 采薇花容失色:“你……你怎么没数到三!”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六章 伤 “我若真数到三,你吓就吓死了。”顾青竹笑道。 “好了?”痛感消失,南宫羽惊疑道。 顾青竹拍拍手:“嗯,接上了,你动一动,看看怎么样。” 南宫羽轻轻动了几下,欣喜地称赞:“顾姑娘医术了不得,不知师承何处?” 顾青竹连连摇头:“我哪里敢说什么医术,不过是跟我爹留下的医书学的一点皮毛而已,你这个虽说接上了,还需吃几副活血化瘀的药,这样才能好的快。” 采薇扶着南宫羽,低声说:“小姐回,七……七爷不见了你,不知怎么大发雷霆呢。” “谁让他不让我出来玩的,让他急去。”南宫羽嘀咕了一声,扭头道,“顾姑娘,帮人帮到底,你家里可有药,能否收留我一晚?” “这……”顾青竹为难了。 她虽嫁入慕府,可她能带陌生人回去吗? 南宫羽一脸愁容道:“我们是从燕安城来的,这会儿帐篷都烧没了,没处安身……” 顾青竹见不得人难过,只能答应:“那好。” 三人绕回到入口,慕家的马车已经不在,宝应和春莺也没影儿。 顾青竹抱歉道:“我们只能走回去了。” 采薇一个劲看救火的兵士,可南宫羽已经拔腿和顾青竹走了,她只好无奈地跟上。 三人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慕府。 此时,慕家大门敞开,廊下的灯笼将阶前照得亮堂堂一片,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少夫人!”右玉眼睛一直盯着路上,一见顾青竹,立时跑了出来。 听到她的声音,从耳房里呼啦啦走出一群人,卢氏拢着棉袖筒立在阶上,她的身后站着蔡姨娘,以及她们的婢女茯苓香苹以及老太太跟前的璎珞。 顾青竹一见这阵仗,吓了一跳,紧走了几步,怯怯地叫:“母亲!”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卢氏拧眉道。 眼前的顾青竹发髻蓬乱,鬓边的一朵珠花不知掉在了哪里,满脸的黑灰,身上袄裙下摆更是湿漉漉地沾满泥浆。 “灯会失火了……”顾青竹抓着裙摆,垂头轻声道。 右玉上前扶她,顾青竹低语:“爷回来了吗?” “你还晓得惦记他!”卢氏轻哼了一声,“他为着丢了你,几乎把整个家都翻了个,这会子,两府的人都出去找你了!” “都是媳妇不好!”顾青竹几乎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这位夫人,顾姑娘是为了救我才耽搁的。”南宫羽上前道。 她满脸泥污,身上穿着男子衣裳,又没有行女子礼仪,说话声音更是男女莫辨,故而,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位高挑瘦削的小公子。 蔡氏讥讽道:“啧啧啧,少夫人可真了不得,大火中逃命,还顺带捡个小公子回来。” 顾青竹辩解道:“姨娘,她不是。” 蔡氏仿佛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什么不是!你一个成了亲的妇道人家还和别人说自个是姑娘,你存着什么恶毒心思!” 顾青竹不用想,也知道蔡氏要害她,赶忙辩解道:“母亲,根本不是这样的!” 一旁的南宫羽抬头看看匾额,嘲笑道:“慕府,南苍县首富,一个姨娘都能这般聒噪,可见商界清流,家规严明也只是徒有其名罢了。” “你是哪儿来的,再胡说八道,信不信绑了你送官!”蔡氏气急败坏,只差跳脚道。 南宫羽低笑:“我倒不知,南昌县县衙是慕家开的,哦,我想起来,苏县令是慕府的东床快婿,难不成连他也徇私枉法了不成?” 卢氏见她神态气度不凡,说话虽慢条斯理,却步步紧逼,一时不知她的来路,遂瞪了一眼蔡氏。 蔡氏本想趁机磋磨顾青竹,却不料反被一个外头小子呛得回不了嘴,她只好悻悻然站在一旁。 “公子家住哪里,此时夜深,家中长辈该惦记了,不如我即刻着人送你回府。” 卢氏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十分面生,并不是南苍县谁家的少爷。 南宫羽起了玩闹的心思,笑道:“我家住在燕安城,只怕十驾马车跑一夜,也到不了家。” “这?”卢氏愣了下,又道:“公子在南苍县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没有,三生旅店是慕家的,也可招待贵客。” 南宫羽一本正经地说:“谢夫人美意,顾姑娘,不,慕少夫人答应我在这里暂住,还要给我准备汤药治伤。” 卢氏瞪顾青竹,她半夜带一个男人回来,想干什么! 顾青竹急得几乎要哭了:“母亲,她是个姑娘,真的,真是姑娘。” “你是欺我眼瞎么!”卢氏气哼哼道。 顾青竹转头求救:“南宫姑娘,你说句话呀。” “她们这般刻薄待你,此处有何留恋,不如和我走。”南宫羽拉住她的手。 “不不不,怎么全乱了!”顾青竹傻眼了。 正僵持着,得了消息的慕锦成跑了回来,他顾不上喘气,一把握着顾青竹的胳膊,目光在她脸上紧张地睃巡:“你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顾青竹垂下眼眸。 “怎么了?”慕锦成见她恹恹的,疑惑地问。 卢氏气恼道:“你瞧她带了个什么人回来!” 慕锦成回头,看了半天,笑道:“这么巧!” 南宫羽挑衅道:“想来,你就是那位爷了,你家夫人于火中救了我,且答应我在府里住几日养伤,现下看着,她是做不得主的,你可做得了主?” “你一个姑娘家敢住,我们夫妻有什么不敢留的。”慕锦成揽着顾青竹笑。 “哼,到这会儿,也就你这句话听着顺耳!”南宫羽换了女声。 卢氏一听音儿,吓了一跳,分明是一个人,怎么说出来的话能变两个声,蔡氏一听,更是白了脸色。 慕锦成望过来,心下明了:“这事若说有什么错,自然还在你身上,我娘是守旧礼的人,她当你是男子,自然不好往家里领,况且,我媳妇救了你,你就是这般报答她的?” 南宫羽倨傲道:“我只是气不过你府里的姨娘嚣张,若是你也与她一般糊涂,我便带救命恩人走!” 慕锦成大笑:“好大的口气,你自个都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还想带走我媳妇儿,哪来的底气!” “明儿,你就知道了,现在我要吃饭睡觉!”南宫羽翻了个白眼。 慕锦成心疼顾青竹又冷又湿,遂不与南宫羽计较,对卢氏说:“母亲,她们是我们在灯会上偶然遇见的,这会儿东市一场大火烧得干净,咱们暂且收留她们住几日。” “既如此,便进来。”卢氏领头进去了。 蔡氏跟在后面,慕锦成咳了一声,她一哆嗦,头也不回地走了。 慕锦成悄悄拉顾青竹的手,“嘶”钻心的疼让顾青竹低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慕锦成将她的手掌翻开,就着院里的灯,一看,不由得抽了一口气,她手心里整块皮都没有了,露出鲜红的嫩肉。 他的眼睛一下子湿了,急切道:“另一只手!”入眼,同样的鲜红刺得他心疼不已。 “谁将你伤成这样?”慕锦成目光冷冽。 顾青竹缩了缩脖子:“不是大事,擦擦药膏就好了。” 慕锦成拉着她的袖子,拽回蕤华院,将屋里所有的灯都点亮,再看她的手,有的地方脱了皮,有的地方扎着碎木屑,简直惨不忍睹。 南宫羽一时哽咽:“你救我们的时候受了伤!” 顾青竹被慕锦成死瞪着,只得极力回忆:“可能……可能是被那个花灯架子烫了,然后,然后用力拉架子救人时,脱了……脱了皮?” “你不疼的吗?”慕锦成跪在她面前,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拔刺。 “现在有点疼,刚才急着赶回来,忘记了。”顾青竹看了眼他的脸色,老老实实地说。 慕锦成专心挑刺,头也不抬地吩咐:“右玉,你让宝应请谭先生来一下,另外安排两位姑娘在厢房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尽量满足。” 右玉答应了一声,领着南宫羽和采薇出去了。 “这都快半夜了,别麻烦谭先生了。”顾青竹低声道。 慕锦成语气不佳道:“你这手是不是不想要了!再说,你好心救了人家姑娘,可她万一有个什么内伤之类,在咱家出点什么事,谁来担责?” 见他说得有理,顾青竹只得局促道:“好,依你就是,只是你坐着,一会儿让人看见,又要说闲话。” “你躺下,我看得更清楚些。”慕锦成闷声道。 顾青竹无法,只得由他服侍着脱了外裳,躺在软榻上,慕锦成扯了锦被给她盖着,转身搬了小杌子坐在边上继续拔刺。 屋里暖暖的,顾青竹心里更暖,今儿又惊又怕,她一会儿就眯瞪睡着了。 及到半夜醒来,屋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她的双手已经上药包了起来,身上的衣裳也换过了,顾青竹有些懊恼,自个怎么一下子就睡着了。 “是右玉帮你换的。”床上人隔着帐幔说道。 “你没睡呀?”顾青竹声音暗哑地问了一句。 慕锦成翻身起床,他穿着月白的里衣,一头乌发松松地绾着,慵懒而高贵。 随意套上一件外裳,他从暖焐子里拿出药罐,倒出黑漆漆的药汁,挨着软榻坐下,用小勺舀了,递到她唇边:“吃药。” 长大后的顾青竹从没被人这般喂过东西,她呆愣着说:“我自己喝。” “你那两只熊爪子,还能抓东西吗?”慕锦成冷声道。 顾青竹无可辩驳,只得张口含住小勺。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七章 想要什么都行 慕锦成见她什么话也不说,只一小口一小口吞他递给她的汤药,简直乖得过分,他一时心跳如鼓,某处紧绷地连手都抖了。 一不小心,一道褐色药汁喂歪了,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他赶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顾青竹望着碗里还剩不多的药汁道:“要不,我一口喝了。” 慕锦成没把握自个再喂下去,是不是能忍住不去亲她,只得侧身坐在她身后,将碗递到她嘴边,让她自己慢慢啜饮。 “快含颗梅干。”慕锦成放下药碗,拈了块蜜饯送到她嘴里。 手指有一霎那碰到她的唇,暖的,软的,的令人遐想的水润粉嫩。 “我没事了,你睡。”梅子很酸,酸得顾青竹眼中有了水汽,她侧身歪向里间。 慕锦成给她掖了被角,自去床上睡了。 昨儿闹腾了半夜,及到第二日辰时,蕤华院里依然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右玉和春莺在外间绣帕子,不让小丫头们靠近屋子说话。 隔了会儿,里间传来顾青竹低低的呼唤:“春莺。” 两人放下绣绷,齐齐掀帘子进来,慕锦成已经起来了,顾青竹微红着脸歪在榻上。 “我昨儿弄了一头一脸的灰,想……想洗头发。”顾青竹举着两只包成馒头的手,低声说。 右玉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慕锦成,昨夜这位爷为少夫人的伤忙前忙后,夜里也不要她们伺候,难不成这会儿为洗头这么个小事吵架了? 春莺心直口快:“这还不简单,奴婢伺候少夫人沐浴。” 顾青竹急急地摇头:“你只帮我洗头就好了。” 右玉晓得她是不好意思,遂拉了拉春莺道:“这个好办,奴婢一会儿多打些热水来。” 春莺帮顾青竹擦干了头发,慕锦成因她伤着,没心思上私学,遂让右玉叫宝应去告了假,两人吃早饭,仍然由慕锦成喂。 还没吃多少,就听外头小丫头说:“少夫人,南宫姑娘来了。” “快请她进来。”顾青竹高兴地说。 慕锦成喂粥的手顿了顿,脸色一下子黑了,他把右玉春莺赶出去,怎又来个碍眼的! 顾青竹全然不知,转头问南宫羽:“昨儿睡得好吗?手臂还疼不疼?和我们一起吃。” “昨儿喝了一帖药,今早起来就不疼了。”南宫羽甩了甩胳膊,不客气地坐在桌边。 左云进来添了一副碗筷,南宫羽提箸就吃,还不忘点评:“竹荪肉包再多点肥肉丁就好了,这个鸡丝黄瓜不够脆。” 慕锦成拧眉问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能在他家饭食里挑刺的,在南苍县可找不出几个。 南宫羽轻笑:“你昨夜不是还很豪气么,怎么,今儿后悔怕了?” “我们有啥怕的,难不成怕你忘恩负义!”慕锦成没好气地说。 顾青竹踢了他一脚,低声道:“不可无理,过门是客!” 闻言,慕锦成不再说什么,继续像喂猪崽似的喂顾青竹,直到她再也吃不下了,才自个草草吃了一些,他接过帕子擦嘴,道:“昨儿祖母和母亲为你担惊受怕,咱们早些给她们请安。” “我也去!”南宫羽放下筷子道。 “你?”慕锦成讶然。 南宫羽煞有介事道:“你夫人救了我,我自然该去拜见救命恩人的长辈呀。” 春莺帮顾青竹绾发上妆,不一会儿,三人同往松芝院。 昨儿出了那么大的事,东府的人都来了,慕绍台打发长随庆余到官署了告了假,自个和罗霜降一同过府来。 慕锦成和顾青竹给两府长辈请了安,寇氏心疼地看着顾青竹的手:“丫头这回吃了大苦了!” “祖母母亲,南宫姑娘在外头,她想来拜见你们。”顾青竹轻声道。 寇氏菩萨心肠,忙说:“外头怪冷的,快让她进来。” 外头小丫头打了帘子,南宫羽缓缓走进来,她身上有种让人压抑的富贵之气。 “问老夫人,各位老爷夫人安。”南宫羽站在众人面前,淡然道。 为昨儿吃了亏,蔡氏跳出来,逮着她的错处,大声说:“你也太没礼数了,见着老太太还不赶快磕头,还有……” 不带她继续说完,慕绍台突然起身单膝跪下:“末将见过九公主!” “嗯!?”屋里的人一下子懵了,全都愣在当场。 “慕将军请起。”南宫羽摆摆手道,“是我疏忽了,南苍县的慕府,自然是与你一家。” 慕绍台回道:“末将住在西府,这边是长兄家中。” 闻言,慕绍堂慌忙跪倒,卢氏、蔡姨娘、宋允湘、慕婉成全都跟着跪了,卢氏拉了拉杵着发愣的慕锦成,他只得携顾青竹也跪下。 寇氏由琳琅扶着,颤巍巍正要下跪,却被南宫羽拦住了。 “免礼,都起来。”南宫羽拉着顾青竹道。 蔡氏哪里想到眼前人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自个昨儿今日都说了什么不要命的胡话!她恨不能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熊永年回禀:“老爷,七王爷来访。” “七哥?他来得倒是快!”南宫羽笑道。 慕绍堂满头细密的汗珠,根本顾不上擦,急忙和慕绍台迎了出去。 七皇子南宫轩二十七八岁,生得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王者气息与生俱来,慕绍堂带着一家人跪地迎接。 南宫轩豪爽道:“诸位免礼,慕将军,没想到,到了留都,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是是是,京中一别,已是数月,末将十分感激七王爷的举荐。”慕绍台长揖道。 南宫轩摇头:“留都闲职委屈将军了,他日再慢慢来。” 南宫羽拉着顾青竹走到南宫轩面前,俏皮道:“七哥,你一见着慕将军就要谈国家大事,难道你皇妹的恩人,你不该感谢一下嘛!” 慕绍台引南宫轩入堂屋:“这是末将犬子锦成的媳妇,她救九公主本是善良本性使然,并不图什么感谢回报。” 南宫轩谦让几回,在堂屋正座坐下:“本王来南苍县不过一两日,便已听得慕将军父子同日成婚的喜事,实在是可喜可贺!今儿又救了皇妹,赏赐自是不能少的。” “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七哥都会给的。”南宫羽笑道。 众目睽睽之下,饶是顾青竹向来胆大,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我……” 屋里人俱都不敢出声,皇家的赏赐,对于商户之家而言,简直想都不敢想。 慕绍堂早有打算做贡茶皇商,今儿是个机会,但这会子贸然提,恐怕太过贪心,令人生厌,不如现下什么都不要,以后再徐徐图之。 然后,他心中所想,顾青竹哪里能揣摩到,她看不懂慕绍堂复杂目光里的意思。 此时的慕锦成心里慌做一团,顾青竹早有合离的念头,这会儿若是提了,肯定没有转圜的余地,故而他热切地看着她,只盼着她千万别说。 这一屋子里头最怕的还是蔡氏,她目光躲闪,缩在角落阴影里一动不动。 南宫轩看着涨红了脸的顾青竹,安抚道:“你别怕,想要什么只管说,银钱?土地?哪怕给你夫君要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让卢氏一下子活泛了心思,若是这个命中注定有大福运的媳妇,能给儿子谋个锦绣前程,那才能抚平她对她乡下丫头出身的不甘心。 “当真要什么都给的?”顾青竹低声问。 南宫轩点点头:“那是自然,本王说的话一言九鼎!” 顾青竹屈膝施了万福道:“我们昨日猜谜得了两盏莲花灯,可惜后来遇着大火,被挤扁踩烂了,因着祖母说,我们屋里该挂莲花灯,不知七王爷能送我们一对吗?” “莲花灯?”南宫轩不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昨儿灯会上的莲花灯。”顾青竹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不给似的。 “你要的,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肯定会满足你的要求,待我明日回到京中,为你寻一对上好的莲花灯送来!”南宫轩哈哈大笑,他的眼中有一抹异色一闪而过。 慕绍堂心中稍安,一对竹骨宣纸的莲花灯能值多少钱,制作再精美,一两银子也就顶破天了,可救了九公主的恩情,岂是千两万两可算的? 慕锦成不在意她要什么,只要不说和离的事,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故而,他一听她只是想要莲花灯,一下子高兴了,这丫头左一句我们,右一句我们,分明说的是他和她,这让他心里美滋滋的。 寇氏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而卢氏心中落寞,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只要一对莲花灯,这是多么蠢笨的想法! “谢七王爷的赏赐。”顾青竹矮身行礼。 南宫轩转头道:“皇妹, 你这下总该跟我回去了。” “既然有赏,必然有罚,我昨儿被顾姑娘带回来时,连累她被责骂,皇兄,你说该怎么办啊?”南宫羽是个恩仇必报的人。 她出身皇家,身份地位煊赫,从来没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念头,只有立时兑现的快意恩仇。 南宫轩猛地一拍桌上,怒道:“谁这么大胆,瞎了狗眼了!” 卢氏心中一惊,昨儿她心疼儿子在外奔波,对顾青竹言语不善,可没想到有今日啊。 南宫羽一指蔡氏,委屈道:“自然是那个姨娘,她比夫人的派头还大呢,还想绑我送官!” “九公主饶命啊!”蔡氏扑通跪在地上,接二连三地磕头。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八章 黄玉牡丹佩 南宫羽扬起头,嗤笑道:“哼,我最瞧不上你这样前倨后恭的,有本事还和昨儿一样刁蛮,我倒还敬你了!” 蔡氏吓得哪里还说得出话,只呜呜咽咽,哭得梨花带雨。 慕绍堂立时跪下:“九公主息怒,都是草民没有管束好内眷,才冲撞了公主,待我日后好好整治。” 卢氏神色戚戚地跟着跪了,颤声道:“这与我家老爷无关,是民妇治家不严,怠慢了公主!” “你们倒是夫唱妇随,连罪责都想各自独揽,如此甚好,至于管教姨娘,那是你们的家务事,本公主不好插手,今儿只想听听怎么责罚。”南宫羽偏头轻哼。 “这……”卢氏没想到南宫羽现在就想要个说法,一时反应不过来。 慕绍堂咬牙道:“禁足三个月,衣食月例减半!” 蔡氏一听,原本哭花的脸再次泪流满面,凄惨道:“爷……” “就这些?”南宫羽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卢氏只得接着说:“将服侍的大丫头赶出去,手抄《女诫》《女则》百遍。” “这还差不多!” 南宫羽挑了挑黛眉,十分勉强道。 闻言,蔡氏直接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老爷,夫人,不要啊,我再也不敢了!” “还不快把她拖回浣纱院,着人看起来!”卢氏沉声道。 外间进来两个粗壮的婆子,将无力挣扎的蔡氏架着拖走了。 南宫羽摘下腰间一块黄玉牡丹佩,塞到顾青竹手里:“你是本公主的救命恩人,若这个家里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拿着这个到燕安城来找我!” 她说着,着意看了眼卢氏,她自小在皇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妃嫔争宠倾轧,卢氏是当家主母,虽对她有几许冷言,却远没有一个姨娘好对付,今儿也算是杀鸡骇猴。 卢氏听了这话,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后背瞬间起了一身冷汗,湿了里衣,她跪着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抽筋。 顾青竹推拒不收:“谢公主,这玉佩太贵重了,民妇不能要,况且,祖母公婆待民妇都很好,根本派不上用场。” 南宫羽睨了眼慕锦成道:“那人呢,若他有半点对不起你,本公主亦可为你做主。” “不不不,夫……夫君对民女照顾有加。”顾青竹看着手上的布条,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南宫羽见她坚持不要,遂强硬道:“无论如何,你都要拿着,本公主赏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顾青竹只得握着玉佩,翠色的长穗子从她手中垂下,微微飘动。 慕锦成长揖到地:“公主,你放心,不管青竹有没有赏赐的玉佩,草民对她永远都会比对自己更好。” 南宫羽嘴角微翘,扬声道:“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所言,本公主昨儿说过的,可不是一句不能兑现的空话!” “小九,县衙这会儿已经抓着了灯会纵马的闹事者,咱们过去看看审得怎么样了,若果真是北境暗桩,咱们还是早些回京中,以免节外生枝才好。”南宫轩听了扈从的低语,面色凝重道。 “那些个胡人可真烦人!”南宫羽嘀咕了一声。 南宫轩站起来抱拳道:“慕将军,小九自小被宠坏了,在府上叨扰之处,还请见谅,本王这就带她回去了。” 慕绍台单膝跪地道:“能屈尊来慕府,是本府无上荣耀,末将带领全家恭送七王爷九公主。” 南宫轩领着不情不愿的南宫羽离开,大队扈从前呼后拥往南苍县县衙去了。 灯会纵马案自有苏瑾明断,其中暗潮涌动暂且不表。 单说送走了王爷公主,慕家人除了少数几个,其余的个个汗流浃背,寇氏也乏了,挥挥手,让他们自个散了。 慕绍堂和卢氏回了朝晖院,他拧眉问:“昨日到底怎么回事?” 卢氏斟酌道:“那位公主女扮男装,被锦成家的救回来,蔡氏出言不逊,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她生了气。” 慕绍堂拍了下桌子,气恼道:“当真是个没见识的无知妇人,简直有眼无珠,她那一身衣裳是寻常店铺里能买到的?再说她的发簪玉佩,哪件不是世间少见的珍品!” 卢氏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这会儿说那些,未免晚了点,至于惩戒……” “话既然讲出去了,今日便照做,免得再落个欺瞒天家的罪名!”慕绍堂是慕家家主,在整个家族安危和一个替身小妾之间,他根本无需要选择。 卢氏点头应了,而后两人对坐,一时无言,二十多年的夫妻,冷战了十多天,危急时刻,还是会为对方着想,这也许早与情爱无关,就如同藤缠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一定要剥离开来,定是两败俱伤,鲜血淋漓。 慕绍堂无话找话,尴尬地讲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便匆匆离开了。 卢氏待慕绍堂走了,对茯苓说:“你让樱桃将熊永年叫来,这些糟心事,让他办去。” 茯苓出去传了话,复又进来,见卢氏没精神地歪在芙蓉榻上,遂帮她揉捏头顶,低声道:“老爷今日处置果决,私底下还是向着夫人的,日后夫人可省些心了。” 卢氏叹了口气:“那个狐媚子整日作妖,合该吃些教训,我只盼着老爷不要一时心软才好,不然家宅难宁。” 茯苓浅笑道:“到底还是少夫人为夫人争气,我听说,她这几日勤学苦练,礼仪学得****不离十了。” 卢氏瞥了她一眼:“连你都为她说了话,明日便让她跟着听听内院的事。” 茯苓赶忙跪下道:“夫人恕罪,奴婢只是听着什么就说什么,万不敢坏了规矩!” 卢氏摆摆手:“你起来,她原也该得这个赏,今日她虽没向七王爷讨要什么贵重东西,却为三生日后攀上皇族的关系创造可能,这也算是一件大功劳。” 茯苓松了口气,站起来依旧给卢氏按摩。 蕤华院里,慕锦成将拿回来的玉佩随意丢在梳妆台上,玩笑道:“如今,你可得了尚方宝剑,我得小心伺候着,要不然,你真去了燕安城,我可咋办?” 顾青竹低声道:“不过是个赏赐的玩意儿,你收起来,我就是有一天要走,也不会拿公主压你。” “和你聊天真是无趣。”慕锦成喟叹一声,掩饰心里的落寞, 为什么这丫头还是要走! 顾青竹瞪他一眼:“那便不聊了!” 慕锦成见她生了气,一把拉住她:“祖宗,你的手还需换药呢。” “让春莺她们来就是了!”顾青竹赌气道。 慕锦成憋笑道:“公主刚赏了你,你就开始在院里作威作福,指使这个,支派那个,这真的好吗?” “药拿来,那我自个也能换,反正用不着你!”顾青竹有些恼了。 慕锦成终于忍不住,低笑道:“我不过和你说句笑话,谁知你倒当了真,有我在你身边,所有的事自然是我来做,丫头们再好,我也舍得假手于人。” 顾青竹低头默然,这男人说的话太让人心动,或许是伤着了的缘故,她比之前敏感了几分,这会儿不知不觉地红了脸。 慕锦成轻轻给她解了包裹的布条,只见手心里的伤处闭合住了,他为她重新抹上了一些药膏,再裹上布条。 顾青竹见他左三层右三层地缠,遂道:“只要裹一两层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自己吃饭。” 可惜,慕锦成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地将顾青竹的手依旧裹成粽子。 除了叹气,顾青竹对他毫无办法,只得随他去了。 傍晚时分,茯苓来传话,让顾青竹明日巳时到朝晖院旁听卢氏处置内院事物。 对大户人家家务事一窍不通的顾青竹颇有些紧张,晚间辗转难眠。 “你若不想去,我明儿早起帮你回了母亲。”睡在软榻上的慕锦成安慰道。 顾青竹隔着帐幔道:“我不是不想去,只是不知怎么应对,母亲刚对我有些改观,若是明日出了丑,只怕又要生我的气。” 慕锦成少不得与她细细说:“你莫怕,府里日常不过是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府里积年的嬷嬷,她们亲眷的婚丧嫁娶,府里一般都是给一定数额的补贴银子,而至于给多少,一是循旧例,二是看嬷嬷在府里办差的能力,强的,自然额外多些。 还比如每月月例银子的发放,各院各处不能少,有些特殊情况的,需要额外添置什么,就需多给,而像今日蔡姨娘受罚,她的月例还得减半,这总之是个很细致的活,要对整个府里各处情况都十分了解,且桩桩件件都得记着,十分费脑子。 至于每日厨房买菜,外间田庄收成等等,各种账薄都先由熊管家先看,若是没什么大问题,才会呈给母亲过目。 最后要说的是慕家与别家的人情往来,亲疏有别,随礼自然不一样,这个处理起来也简单,一是看旧例,二来看事情大小,你明日去了,只管多看多听少说话,准保没错。” 慕锦成絮絮地说了一堆,停了会儿,见顾青竹没有一点回应,遂低声叫:“青竹……顾青竹,你睡了?” 一点声响都没有,慕锦成悄悄撩开帐幔看了一眼,只见顾青竹已经睡着了,他傻笑了一声,自个说的这般无聊么,这丫头竟然听着听着会周公去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一十九章 学掌家 第二日,顾青竹早早起了,春莺服侍她洗漱梳妆,慕锦成被宝应连哄带劝,只差以死相逼,吃了早饭就去了私学。 昨夜的话也不知她听进去多少, 今日慕锦成只来得及叮嘱一句,多用眼睛少动嘴。 卯时三刻,顾青竹便带着春莺到了朝晖院,为怕卢氏说她娇气,顾青竹让春莺将手上厚厚的布条都拆了,只裹了一层掌心。 卢氏还在吃早饭,顾青竹恭恭敬敬请了安,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候。 宋允湘昨日晚间也得了信儿,她虽来得没有顾青竹早,却是不甚晚,这几日换了芯子的宋允湘一直在适应一具身体两个灵魂。 宋允湘原有的一切都完整保存下来,比如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而现代人的思想知识也一样不少的存在着,这两个灵魂一直在争夺身体的主动控制权,如今原主式微,外来者渐露锋芒。 卢氏用罢早饭,领着顾青竹和宋允湘进了东厢房,此刻等着回事的七八个管事婆子,正站在屋里说话,见着当家主母来了,立时闭了嘴,恭敬地行礼。 卢氏居中坐下,顾青竹和宋允湘站在她身侧,她清清淡淡地说:“打今儿起,少夫人和表小姐就跟着听事儿了,你们都是有经验的嬷嬷,以后少不得多教教她们。” 顾青竹和宋允湘屈身福了福,底下婆子赶忙还礼,齐声道:“奴婢们不敢,自当尽心尽力辅佐主子!” “今儿都有些什么事?”卢氏端起桌边热茶问。 四五个婆子依次上前,说了些日常小事,不外乎一处院子里的花木被上次大雪冻死了,需补上新的,还有风园里的一段木格花窗碎了几处,要请匠人来修,另外喂园子里鹭鸟的麦子快没有了,是等庄子上送还是在粮行里拿。 如此种种细小琐碎的事情,卢氏一边听,一边给了答复,她手里的一盏茶还没喝完,便已经处理妥当。 “还有其他事吗?”卢氏放下茶盏,拿出丝帕摁了摁嘴角。 一个胖胖的婆子上前道:“夫人,园子里管花木的花婆子,她家大儿子在二门里当差,今年二十了,还没婚配,花婆子瞧上了刚被分派到园子里的香苹,想求主子做个主。” “香苹?”卢氏挑眉:“花婆子的大儿子是在二门里专事传话的那个大栓吗?” “正是。”胖婆子点头道。 卢氏冷声道:“你回去和花婆子说,让她趁早换个人选,香苹不是她们这种人家可以养得住的。” 胖婆子连声道:“夫人英明,我也这般劝过花婆子,香苹那丫头眼高于顶,岂会看上大栓那个老实孩子,若是勉强凑到一块,将来也是要闹的。” 卢氏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既不看好,直接回绝了就是,这种不靠谱的事情,以后少拿来这里说,白耽误工夫。” “是是是。”胖婆子讪讪然退下。 另一个穿绸面袄裙的婆子道:“夫人,再过几日,婕小姐的柔小姐要满月了,老爷已经吩咐大管家准备了送苏府的礼物,让我再为内院准备贺礼,还请夫人示下。” “婕成得这个孩子不容易,又是小辈里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外祖家,自然是要送双份礼的,四季面料各两匹,金银长命锁各一副,银镯子一对,金银锞子十颗,人参燕窝等补品再送一批,今春新上的头面也准备一套。”卢氏思量着说。 “是,奴婢这就去办。”婆子领命退下。 “若是没事,今儿就到这里了。”卢氏挥挥手道。 众婆子行礼告退。 “你们听了一早上,有啥说的?”卢氏转头问身后的两人。 顾青竹完全是懵的,她连人都认不全,更对她们说的事一无所知,这会儿,她哪里有什么想法。 宋允湘见她呆愣着,谦让道:“还请三嫂先讲。” “我……”顾青竹后背的汗瞬间下来了,低声道:“嗯……是因为香苹是姨娘的大丫头,才不能许配吗?” “蔡氏算什么东西,别说她被禁足,就是好好的,也是个低贱的奴婢,更别说奴婢的奴婢香苹了,我不同意许给大栓,是忌讳他们内外串联,泄露府里的事给外头那些居心不良的人。”卢氏白了眼顾青竹,对她的回答有些失望。 宋允湘笑盈盈地说:“大舅妈对婕表姐真好,这般重礼,让她在夫家有面子,哪怕是苏县令先夫人娘家人也说不得半句闲话。” 卢氏对她的话有些意外,虽然她这样做,一是想向慕绍堂示好,表示自个对浣娘所生子女,视同亲生看待,化解之前的冷战,二来,也是帮慕家巩固和苏瑾的关系,这里面首要的,自然是帮慕婕成坐稳苏夫人的位置。 眼前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能看透这个,着实不易,也令她微微心惊。 卢氏面色不动道:“你说的还算过得去,倒比她有见识。” 初战告捷,宋允湘一时得意,她瞥了眼垂头立在一旁的顾青竹,嘴角微扬。 “允湘,你今日起早了,怪累的,早些回去歇着。”卢氏关切地摆摆手,转而皱眉看顾青竹,教训道,“你比允湘差远了,今儿留下,把田庄上新送来的账册看懂了再回去!” “大舅妈,要不,我留下陪三嫂看。”宋允湘一听急了,这明显是要单开小灶啊。 “你身子单薄,比不得她乡下来的粗笨,若是累着了,一时有个不爽利,老祖宗又该心疼了。”卢氏拍拍她的手,疼惜道。 “可……”宋允湘还想辩解,却听卢氏说:“念棋,还不把斗篷拿来,好生陪着你们小姐回去。”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赶人了,宋允湘只得屈身行礼,百般不愿地退了出去。 这时,茯苓已经将厚厚一本账册拿了来,放在桌上。 “你好好琢磨,午饭前没明白,就不用吃饭了!”卢氏也不看她,起身走了。 顾青竹坐在桌边,翻开那本青砖似的账册第一页。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日收支,冬日里田庄上没有什么出产,几乎全是开销,从支付工钱到一日三餐,再由购粪水浇地到买菜种育苗,事无巨细,一一罗列。 顾青竹一页页细细看了,从那些点滴记录中,仿佛能想象田庄上的生活,她在顾家坳,采茶养蚕,代父奉养祖母,供弟弟读书,家里的日常生活都经过她精打细算,故而,看这样动辄百两银子开销的账册,起初有些不明白,看多了便明了了。 茯苓中途给她送了些茶点,见她已经翻了一半,并不觉得枯燥,反倒看得津津有味,她一时十分惊讶。 她承那日请吃烤肉的情,本想瞒着卢氏进来帮她,可这会儿见她如此,也不好逾矩问她看不看得懂,只得躬身无言退了出去。 “她在那边如何?”卢氏听见帘子响,眼皮也不抬地问。 茯苓面色一红,不敢隐瞒道:“少夫人看得仔细又认真。” 卢氏睨了她一眼:“你没有教她?” 茯苓慌张跪下:“奴婢不敢,适才只是送了热茶和点心,连一句话也没和少夫人说。” 卢氏颇为懊恼道:“这个榆木疙瘩,她也没问你?这会儿就要到饭点了,若是让锦成知道,我饿着她,又少不得闹!” “这……”茯苓一时愣了,半晌道,“夫人真是用心良苦!” “嗐,我也是没法子,锦成不想打理外头的铺子,若是她也不顶用,就算他们将来做了西府主子,有多少家私也不够败的!”卢氏叹口气,幽幽道。 茯苓大着胆子说:“我瞧着少夫人似乎看得懂,旁人看那些,翻几页就得打瞌睡,她好似很有兴趣,都看了一半了。” “真的?那午饭晚些开,等等她。”卢氏心里定了定。 毕竟儿子十分宝贝这丫头,她面上虽对她严厉,背地里却是为了儿子不得不迁就。 看懂了前面,后面自然是不断地重复,及到午时,顾青竹便看完了账册,她伸了个懒腰,觉得肚子饿了,又拈了一块桂花糕塞到嘴里吃。 卢氏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她跪在椅子上,双肘趴在桌边,一边看账册,一边鼓动嘴巴嚼东西吃。 “这就是你学的规矩!”卢氏气恼地喝了一声。 被她一吓,顾青竹一时被酥松若粉的桂花糕呛着了,她猛烈地咳嗽,碎屑洒了一地。 茯苓赶忙上前帮她拍背,又倒水给她喝,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母亲,媳妇以后不敢了。”顾青竹低头抹了下咳出的眼泪,老老实实地说。 卢氏居高临下看去,只当她哭了,遂道:“罢了,我先不与你说这个,账册,你看得怎样了?” “我都看完了。”顾青竹轻声道。 卢氏坐到桌边,嫌弃地将账册上的碎屑抖了下来:“那你说说,都看出了啥?” 顾青竹抬头,看着卢氏道:“田庄上冬日开销都靠府里拨,且每月拨的银钱都是一样的,上个月和这个月买的米炭也是同样多,可是这个月夹着过年,田庄上的人不是该回家团聚么,为什么花销没有减少呢。” 卢氏板着脸,训了她一句:“若是这么简单就被你看出错漏来,田庄上的管事账房都是吃干饭的!” 顾青竹面上一红,不解道:“还请母亲明示。” 卢氏细细说道:“田庄上一年四时不能离人,庄子里的人大多是接一家老小来过年,年节里开销大才对,这个月还有十来日,自然还要采买不少东西,这就是为了要钱,才送来的账册。” 顾青竹见卢氏并没有责骂她,遂大着胆子又问:“可纵使如此,年节里物价飞涨,这些个为啥还是老价钱?”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章 找师父 见她如此问,卢氏眉头一动,随即道:“这有什么难明白的,那些个都是长期采买的地方,商家为了不流失老主顾,一般不会对他们随意涨价,只图他们淡季仍能照顾生意。” 顾青竹低头想了想,又问:“那……” 卢氏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好了,你今儿也算没有白看,比我预料得要好不少。” 难得得卢氏一句夸奖,顾青竹露出一丝笑容,可这笑靥还没完全展开,就被卢氏一句话冻结在嘴角上。 她说的是,“给你十天时间,把算盘练熟,下次送账册来,你要把盈亏算出来。” 顾青竹一时傻了眼,她卖茶或卖粮时,见过旁人两三个手指上下翻飞,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她自个可是连算盘珠子都没摸过,更不知怎么用。 “别站着了,去吃饭!”卢氏不乐意见她呆头呆脑,转身走了。 顾青竹垮着肩膀跟在后面,小隔间的桌上已经摆了七八样菜,樱桃正在盛饭。 她的手伤着,吃一餐饭,碗筷碟勺不时碰撞,偏那些瓷器都是极好的白瓷,一不小心就会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 卢氏起先听见声音还看她一下,后来索性懒得管她,顾青竹越紧张越出错,饭没吃多少,背上已经汗湿了几层衣裳。 “你怎么到这会儿才吃午饭?”慕锦成挑帘子进来,奇怪地问。 顾青竹仰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儿看账册耽搁,还连累母亲也饿到现在。” “咳。”卢氏重重咳了一声,“你不是上私学去了么,怎么回来了?” 慕锦成睁眼说瞎话:“我这几日天天到私学听课,旁边正有一扇窗,许是吹着风了,今儿头疼了一早上,脑袋瓜子跟裂开似的,午饭都没吃,夫子让我回来休息了。” 卢氏一听这话,一时急得六神无主:“你莫不是上次风寒没好?茯苓,你快去请谭先生!” 茯苓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却被慕锦成伸出的胳膊拦住了去路:“好姐姐,你别去请谭老头了,我一进我娘的屋子,病就去了一半,你快给我拿一副碗筷来,我这会儿好些了,又想吃东西。” 这会儿,卢氏到底看出来了,慕锦成说什么都是假的,归根到底,他就是不想上学,不思进取,卢氏忍不住低骂一声:“真真是个冤孽!” 慕锦成搛了一颗鱼丸塞到嘴里,笑嘻嘻道:“我好久没在娘这里吃饭了,这鱼丸还是这么好吃。” 卢氏心里再怨,还是心疼儿子,她无奈地搛了一块清蒸鳜鱼,放在他面前的小碟中:“我记得你还喜欢吃这个。” 慕锦成细细剔了刺,殷勤地推到顾青竹面前:“你尝尝,这可是我娘小厨房里最拿手的菜之一。” 婆母还在跟前,顾青竹一时窘了,她看了眼卢氏,没敢动筷子。 “我吃好了,你们吃。”卢氏看不下去他俩腻歪,遂要了热帕子擦了嘴和手,起身带着茯苓走了。 顾青竹赶忙站起来,行礼恭送。 慕锦成目送卢氏离开,坐下接着说:“你吃啊,又鲜又嫩,一会儿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他一直唠叨个不停,顾青竹只得低头吃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 见她手指笨拙地夹着筷子吃鱼,慕锦成道:“要不,还是我来喂你。” “不,不用,我能行!”顾青竹脸色陡变,连耳垂都红了。 “今天第一天听回禀,怎么样?娘没有为难你。”慕锦成瞥了眼她上的布条道。 顾青竹摇头:“娘怎么会为难我,都是我太笨了。” 慕锦成半点不信,嘻笑道:“你若是个笨的,允湘岂不是笨的找不到北了。” “表小姐很厉害的,母亲今日还夸她有见识呢。”顾青竹低垂着脑袋,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慕锦成给她盛了半碗鱼翅羹,打趣道:“你就为这个难过得吃不下饭?” “不是,母亲让我十日内学会打算盘,还要十分熟练。”顾青竹捏着小勺,愁眉不展道。 慕锦成不以为然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个还不简单!” “你会?”顾青竹将信将疑地问。 慕锦成摇头:“我不会,可我认得会的人呀,快吃饭,我一会儿带你拜个师父去。” 顾青竹不知他说的真假,可这会儿一时没有别的办法,也就权且信他一回。 两人吃了饭,告辞卢氏,双双出去了。 “夫人,三爷和少夫人真要好呢。”茯苓帮卢氏捶腿,笑道。 卢氏歪在芙蓉榻上,叹息道:“我原本是想娶了那个丫头做摆设,隔个一年半载,再给锦成另寻一门登对的好亲事,可如今瞧着,只怕他深陷其中,眼里已然容不下旁人。” “少夫人虽说出身微寒,却十分聪慧,今日,她竟然……”茯苓看了眼卢氏的脸色,及时刹住了话头。 卢氏没管茯苓,自个接着说:“她的确让我惊讶,宋允湘打小就在府里住着,耳濡目染,再有点小心眼子,懂得处理一些家务事不足为奇,可我这个媳妇不仅看懂了账册,还发现了端倪,这就不简单了。” “那……田庄里的事,该如何办?”茯苓顿了一下,低声问。 卢氏目光冷如冰锥,声音暗沉道:“且按他要的支取银两拨付,等我安置了内院,再与他慢慢计较!” 慕锦成和顾青竹出了家门,也不骑马坐轿,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午后的阳光温暖怡人,两人走走看看,十分惬意。 眼看前面是三生茶行,顾青竹有些明白了,转头问:“你不会是想让韩掌柜教我。” “你怎么能这么聪明,一点惊喜都没有。”慕锦成故作惋惜道。 顾青竹站住脚,摇头道:“韩掌柜多忙啊,我这不是添乱嘛!” “我敢担保,只要你一说,韩掌柜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你是慕家少夫人,能选他做师父,不知惹多少掌柜的羡慕呢,再说,这个季节,既不收茶,也不制茶,光卖茶饼和散茶,能有什么忙的。”慕锦成乐呵呵道。 如此说着,他已经将顾青竹拖进了三生茶行。 茶行里依旧是原先的摆设,韩守义正和慕明成坐在桌边,低声说着什么,见到突然闯进来的两人,俱都是一愣。 “锦成,你们这是……”慕明成站起来,瞥了眼慕锦成拉着顾青竹广袖上的手道。 慕锦成大大咧咧:“二哥也在呀,我给韩掌柜找了个徒弟。” 韩守义瞧着面前的人,惊讶道:“徒弟?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慕锦成嬉笑着将顾青竹推到他面前。 韩守义慌忙拱手:“少夫人,这是何意啊?” 顾青竹屈身施了个万福,尴尬道:“我冒昧地想请您教我打算盘,不知韩掌柜可有时间?” “这……”韩守义看了眼慕明成。 慕明成眉眼带笑:“原来弟妹想学这个,是为着掌家用的?” 顾青竹抬眸看他,有些羞愧道:“母亲命我十日内练熟,可我现下连怎么拨珠子都不会。” “学打算盘,说起来难,但若是掌握了口诀,不过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待我晚间归家,写个口诀给你便是。”慕明成笑得和煦,宛如霁月清风。 顾青竹听了,心下顿时不那么慌了,赶忙矮身行礼:“谢谢二爷。” 慕锦成洋洋得意,与有荣焉:“二哥肯教你,那便更好,他八岁时就能把算盘打得贼溜,从没输过给谁呢。” “哪有你这般吹嘘自家兄长的,白让弟妹看着笑话。”慕明成亲昵地拍拍慕锦成的肩。 “如此说定了,就不打搅你们谈事情,咱们在家等你。”说完,慕锦成拉着顾青竹一阵风走了,跟他来似的。 “三爷还是这般毛躁。”韩守义摇摇头道。 慕明成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了一句:“你觉得顾青竹怎么样?” “少夫人?”韩守义沉吟道,“我之前收过她制的蒸青茶饼,品质十分好,与我们工坊里制的不相上下,后来又听说她在东市摆馄饨摊,还上了风雅集,可见她是个极聪慧又肯吃苦的人。” 慕明成没有言语,只默默点了点头。 再说慕锦成和顾青竹离了三生茶行,时候尚早,回去也是在屋里窝着,顾青竹便想到丁家面馆去看望顾大丫她们。 慕锦成恰是爱玩闹的性子,这些日子被逼着上私学,早憋得心里长草,巴不得痛快地到处逛逛。 两人一起往梨花巷去,巷弄两边的人家,落光了叶子的梨树瑟缩了一整个冬天,此时,枝丫间隐约有些许萌动,淡淡的青色让人看着欢喜。 丁家面馆近在眼前,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咆哮:“你们这些坏了良心的,快把我妹子交出去!” 顾青竹心里一惊,她顾不得慕锦成,提着裙角就往前跑。 “你……”慕锦成来不及说她,大跨了几步,将他的女人挡在身后。 只见饭厅里桌倾椅倒,碗碟碎了一地,顾大丫和郑招娣堵在厨房门口,一个干瘦的男人正背对着大门,唾沫飞溅地叫嚣。 慕锦成冲进来,不由分说对着那人后背就是一脚:“王八蛋杨大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 杨大发盯着丁家面馆好几日了,今儿中午趁客人少,顾青山出去买面粉,而方奎昨儿预订的肉没送来,他赶着去集市找肉摊摊主,故而,这会儿只有顾大丫和郑招娣在,这才让他钻了空子。 杨大发毫无防备,踉跄着一头栽在桌角上,额头立时鼓起了一个包,他气急败坏扭头骂:“哪个混账东西,敢……”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一章 无赖寻上门 他一看见身后突然出现的慕锦成,吓得一哆嗦,余下的狠话不敢说了,只嗫喃道:“我妹子被她们关在这里做牛做马,我来救她!” 慕锦成眯起狭长的眼眸,冷冷道: “这是我的铺子,你这样讲,是说我拐带人口哦!” 杨大发一惊,心中懊恼,自个本是瞅准了机会来的,怎偏遇见这座瘟神! 来硬的显然行不通了,他眼珠一转,用力捶打自个的胸口,悲切道:“我到底是她亲哥,这一晃几个月生死未卜,我如何不担心?今知她在这里,自然是要带回家去的!” 顾青竹闪身出来,怒斥道:“少在这里假惺惺,我看你心疼她是假,抢她的钱才是真的!想当初,你为了钱,天天到织坊闹,后来,你图五两银子,把她卖给一个傻子顾大宝做媳妇,这是一个同胞哥哥能干出来的事!” 一旁的顾大丫见他们来了,立时有了底气,叉腰道:“对!若不是大妞逃得及时,还不知被顾世贵一家怎么磋磨糟践,这会儿,你还有脸闹,当初都说大妞被狼吃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别说为她办理后事,就连哭都没哭一声,只顾着和朱氏抢夺那五两银子!” “与他说那么多做什么,他无故打坏了店里这些家什,我们去报官!”郑招娣挎着顾大丫的胳膊,疾步出门了。 杨大发瞪着迷茫的眼睛,看向一身华服,满头簪钗的顾青竹,他愣了会儿才醒悟过来,不由得上下打量,贪婪道:“原来是你,几时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他的目光赤裸丑陋,慕锦成上前一步挡住她,厉声道:“这是我媳妇,你那眼珠子放老实点,信不信我剜下来喂狗!” 三生慕家,南苍县最大的富贾豪门,这丫头几辈子修的好运气,竟然一步登天,成了慕家少夫人?杨大发垂下眼皮,无赖道:“你们为富不仁,将我傻妹子诓骗来为奴为婢,今儿,没个说法,我就不走了,纵使衙门里来人,我也不怕的。” 厨房里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我们兄妹之间,早在你卖我的时候,就恩断义绝了,大丫他们好心收留我,管吃管住还有工钱拿,我才不至于冻死饿死,我自愿在这里做工,与旁人无涉!” 听见声音的杨大发,直往厨房门口扑:“妹子呀,我们是亲生兄妹,爹娘死的早,这世上只有我们才是最亲的人,难道,你眼见着你哥哥饿死街头!” 站在门口的慕锦成飞起一脚,将肮脏干瘦的人直接踹砸在倾倒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音,杨大发像只煮熟的大虾,佝偻着蜷缩成一团,大声呼号。 “你要早念这点亲缘,就不会变卖家产,赌钱偷盗,如今你活不下去,又想起来找我,你是想逼我的钱,还是打算再卖我一次!”厨房里的人说着说着,尾音高亢,气愤难当。 杨大发自然是既想要钱,还想卖人! 去年年末,他本想厚着脸皮,赖在顾世贵家里过年,可朱氏日日追着他讨要那五两银子,什么恶毒的话都骂出了口。 杨大发一气之下回到杨家村,可他家里连老鼠都养不活,他在床上睡了几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村里人防他堪比防贼,连个红薯都偷不到,他只得到外头找活路。 翠屏镇的店铺大多关门过节,他便流落到南苍县,这里富家大户多,看门狗吃的剩饭剩菜都比他在家里吃的强,若是逢着年里做寿娶亲,还会撒出不少喜钱,如此,杨大发才侥幸捡了一条命。 可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哪怕是乞丐,也是要交入伙钱的,前几天,每次都不上供的杨大发被一帮乞丐堵在梨花巷里暴打,后来好不容易逃脱,跳进一户人家院子躲过一劫,待他翻墙出来时,无巧不巧的,正看见出来倒泔水的杨大妞。 对穷疯了的杨大发来说,这哪是劫后余生的妹妹,简直就是一个会走的钱袋子,他这几日连乞讨都不去了,只在外头盯着,伺机行动。 听了里面人说话,杨大发爬起来,狠狠甩了自个一个嘴巴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嚎哭:“我的亲妹子啊,以前都是哥的错,往后,我啥都听你的,家里全由你做主,我只盼着和你一起过安生日子。” 此言一出,厨房里半晌没有声音。 顾青竹急道:“大妞,你别信他的,你若被哄弄回去,必定没有好结果!” 正说着,顾大丫和郑招娣带着五六个挎刀持棍的巡街赶了来。 巡街的衙役最讨厌乞丐,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站在街角煞风景,拦在门口坏生意,还有一些胆大的耍无赖,故意围着富家夫人小姐讨要钱财,非得巡街衙役上前打骂才能驱散。 他们一见满身泥污,面容猥琐的杨大发,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顿狠揍,直打得他满地翻滚,鬼哭狼嚎。 “各位小哥,且饶他一条命。”杨大妞终究忍不住,从厨房里出来。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袄裙,因着面馆里不缺吃的,又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杨大妞面上丰满了些,就连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杨大发不顾身上的疼痛,惊喜道:“妹子,你肯跟我回去了!” “我就是再笨也不会被你卖两次,看在死去的爹娘份上,你走,只当我死在了野狼谷,我们这辈子再不要相见了。”杨大妞拧着衣角,一字一句,艰难地说。 杨大发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破口大骂:“你这个死丫头,脑子被驴踢了,宁愿给旁人卖命,也不顾你哥的死活!你今儿不跟我走,我日后天天来闹,看你丢不丢人!” 慕锦成早听不下去,拱手道:“几位哥哥,这个人渣把我这儿打砸成这样,求你们把他拖出去按律处置,别脏了我的地儿!” 梨花巷附近的衙役,哪个不知道捕快班头梁满仓和丁家面馆的关系,更何况,谁没白吃过丁家面馆的面,再说,慕锦成是县老爷的小舅子,他们自然很有眼力劲儿,立时将杨大发像条死狗似的拖拽出去了。 “顾姑娘!”杨大妞鼻头发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顾青竹上前揽住她的肩膀道:“别伤心了,你做的没错。” “青竹,你的手怎么了?”站在一旁的顾大丫眼尖地看见她手上裹的布条,心惊道。 顾青竹收起手,藏在袖中,嗔怪道:“别大呼小叫的,一点小伤而已。” “小伤?”顾大丫抢上一步,一把握住她另一个手腕,扒开手心看,“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死死盯着慕锦成,大有一刀毙命的凶狠。 “可不是我啊!”慕锦成连连摆手,“上元节,她火中救人伤着了。” “真的?怎么回事?”顾大丫犹不相信道。 顾青竹拉着她的袖子:“我没事的,过几日就好了。” 正在这会儿,顾青山和方奎背着东西回来,见着屋里一片狼藉,惊诧道:“这是怎的了,我们才出去一会,谁来捣乱了?” “都是我不好,我哥来闹了一场,损坏的桌椅,从我工钱里扣。”杨大妞咬唇道。 “这怪不得你。”顾青竹安抚她,转而说,“青山哥,这些桌椅能修就修,实在不行的,就在公账里出钱再添置一些。” 顾青山避开地上的碎瓷片,扶起桌椅道:“桌椅能修,就是碗碟要再买些。” “这些倒是好说,不过是些小钱,怕只怕那个杨大发以后要常来闹,咱们生意没法做。”方奎找来家伙什,闷声道。 “要不,我还是走,你们收留我这么久,我不能不晓得好歹留下来害人。”杨大妞眼眶又红了。 屋里的人一时沉默,杨大发这么闹,并不是什么大罪,最多打一顿关几天,可他若是隔三差五来,弄得食客不敢登门,面馆的生意肯定是要受影响的。 这会儿还在年节里,茶园桑田里都没事,谁不指望趁着农闲多挣些钱呢。 “德兴织坊几时开工?”顾青竹回眸看慕锦成。 “这个不好说,春茧要到五月里才收,这会儿,就连苏杭那边都没出新面料,谭家不会开工太早。”慕锦成摇头道。 杨大妞用力抹了下眼泪:“我这就走,离五月还早呢,再给我哥来闹四个月,面馆非垮了不可。” 顾青竹拦住她:“你在南苍县除了面馆和织坊这两处,还有什么容身之地?若你流落在外,岂不是正被你哥捉回去卖!” 杨大妞被她一说,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慕锦成看着一筹莫展的顾青竹道:“要不然,我跟罗姨说说,让杨大妞到三生厨房做事,洗碗烧火总是要人的。” “这能成吗?”顾青竹眨着一双好看的杏眼问。 那清澈目光让慕锦成不忍拒绝:“一会儿,我们去三生吃晚饭,顺带问下,不就知道了。” “这……好。”顾青竹犹豫了下,最终答应了。 杨大妞一时破涕为笑,赶忙去厨房煮茶,顾青山和方奎修补桌椅,大丫和招娣则拉着顾青竹问救人的事,慕锦成也是第一次见她说起,遂站在一旁细细地听。 顾青山拾掇好桌椅,捧出个用大小不一的纸张订成的册子,他走过来说:“青竹,咱们去年赚下的钱还没分,今儿趁三爷也在,咱们议议。”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二章 算盘 慕锦成拉了张椅子坐下,笑道:“面馆到底赚了多少钱,值得这般慎重。” “这是去年开张以来所有的开销和进账,你是东家,理该看看。”顾青山将卷了页,沾着油渍的册子递到他面前。 慕锦成顺手推给顾青竹:“我一看这个就打瞌睡,你是我媳妇,我的都是你的,你现下正学管家,不如拿这个练练手。” 他说这话无比自然,惹得大家一起看向顾青竹,以至于,她的脸立时火烧似的热了。 “青山哥,面馆大多时候都是你管的,你说怎么分就怎么分。”顾青竹将手按在册子上,她并没有翻看,而是抬头道。 “这……”顾青山有些窘迫地搓搓手,“虽说秋后的面馆是我们做的, 但之前找面馆、学做面食、摆夜摊,都是你张罗的,若是加上三爷那一份,你肯定要拿大头。” 顾青竹不赞成道:“面馆本小利薄,虽说是我拉着先干的,可现如今还得靠你们一日日做,我拿大头,心里不安。” 慕锦成心直口快:“不如对半分,青竹连同我的,拿一半,剩下的你们再分,这样可好?” 顾青山犹豫会儿说:“三爷是东家,出了赁金,本该分一半,如此算来,青竹岂不是没有分到,亏了!” “我们拿一半足够了,多了,我也不能要!”顾青竹坚持道。 方奎见他们争执不下,开口道:“我看就按青竹说的办,去年利小,等以后面馆挣多了,再补也不迟。” 顾青山见此,只得答应,他从里屋拿出从钱庄里取出的银钱,统共三十两,给了顾青竹十五两后,给其他人也分了分,拿了钱的都在册子后面摁了手印,意思是收到了。 这可是除了工钱外的利钱,杨大妞虽来得晚,可也分了一两银子,她紧紧攥着,激动地不知说什么是好。 慕锦成瞅了眼屋外,阳光隐了,遂道:“这会儿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一会儿三生上客,罗姨肯定很忙,没空说正经事。” 闻言,顾青竹站起身来,对杨大妞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去处,不让你整日提心吊胆的,日后若是遇见合适的男子成了亲,你哥就再不能打你主意了。” 杨大妞说不出什么花哨的感谢话,只一个劲地鞠躬。 慕锦成和顾青竹离了梨花巷,直奔三生酒楼,罗霜降正在柜台后,查看晚上预定的菜单是否有错漏,突然见他俩结伴而来,有些意外道:“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府里的菜吃腻了,我带青竹出来尝尝罗姨的新菜,怎么,不行啊!”慕锦成嬉皮笑脸道。 “这里,你几时来都成,我不过是怕你们晚间不回去,惹老夫人和你母亲担心,到时又是是非。”罗霜降说着,放下手里的菜单,陪着他们上楼,有眼力的伙计立时拎了茶壶跟了去。 “你们想吃什么?”坐下喝了一杯茶,罗霜降问道。 慕锦成随意道:“吃什么都行!” 罗霜降瞅了眼顾青竹的手,“你媳妇伤着,还是吃些清淡的为好。” “嗯。”慕锦成应得爽快。 “你来……不是单为了吃饭?”罗霜降望着慕锦成的俊脸,揣度片刻,拧眉道。 顾青竹赶忙道:“罗姨,我有个朋友被她哥逼得走投无路,我想求您,能不能在酒楼给她谋个洗碗烧火的差事。” “这话怎么讲?”罗霜降眨了眨美眸,偏头问。 顾青竹便将杨大妞的遭遇简要的说了一遍,罗霜降前世备受姐姐的迫害,一时对杨大妞充满同情,遂道:“这算啥事,哪里用得了求,厨房里正缺个看炖汤炉子的丫头,我一会儿打发人接她来就是了。” “谢谢罗姨!”顾青竹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地答应,赶忙起身行礼。 罗霜降摆摆手:“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你们坐,我去厨房给你们挑几个菜。” 隔了不一会儿,跑堂的伙计送来了五六个菜,大多是清淡滋补的,也有一两道是慕锦成爱吃的麻辣鲜香。 顾青竹手伤了,又不肯让慕锦成喂,自个吃着笨拙,不时发出碰撞的声音,所幸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且慕锦成偶尔还配合她,故意弄出些响动,一顿饭倒也吃得安逸。 两人吃罢,外间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前一后下楼来,此刻正是上客的时辰,整个酒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伙计们高声吆喝,食客们说笑交谈,混合着酒香菜味充斥其间。 罗霜降早不在柜台里,慕锦成四下张望,根本找不到她,只得拉住一个匆匆走过身边的伙计,让他转告,他们先回府里去了。 “爷,少夫人,这里!”两人一出门,就看见宝应朝他们急急地挥手。 他的身边停着慕府的马车,慕锦成牵着顾青竹走过去,奇怪地问:“你今儿怎这么机灵,知道我们在这里?” “是二夫人派人回去给老夫人夫人说,你们在这里吃饭,我刚巧遇上,得了信儿就来了。”宝应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 “回去让你右玉姐姐赏你!”慕锦成和顾青竹上车,放下车帘。 “嘿嘿。”宝应坐在车辕上傻笑。 两人回到蕤华院,慕锦成刚帮顾青竹换了手上的药膏,慕明成便如约来了。 有别于慕锦成潦草的打招呼,顾青竹规规矩矩,屈身施了一个万福;“二爷。” 慕明成点点头,将一把精致小巧的檀珠算盘放在桌上,温和道:“弟妹,这是我少时用的算盘,搁置很久了,以后也用不着,不如送你。” “谢谢二爷。”顾青竹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把算盘做工精巧,紫檀框架上,牛毛纹遍布,每一个珠子圆润光洁,在灯光下,泛着点点光彩,算珠共分九档,比寻常商铺里十五档的算盘要小。 “我先教你认识算盘,而后再说口诀。”慕明成坐在她对面。 “好。”顾青竹点头。 “这是横梁,上面的两个珠子,每个代表五,下面的五个珠子,每个代表一,……”慕明成详细地一一介绍。 顾青竹听得仔细,时不时还拨弄一下檀珠。 慕锦成原本倚在软塌上翻一本闲书,可看见他俩挨在一处说话,心里顿时有些莫名难受,他丢了书,硬是挤到他们中间坐着,慕明成往旁边挪了挪椅子。 “这个口诀是这样的,二去八进一。”慕明成说着,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熟练地拨动,演示给顾青竹看。 顾青竹触类旁通,很快就能掌握一些基本的方法。 慕锦成看他俩在算盘上拨来拨去,虽知是单纯的教与学,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心里那股子邪火,仿佛他们是隔着珠子牵手一般。 前世他学珠算还是小学三年级,如今早就还给老师了,这一世,私学里的夫子虽也教过,可他那时不知是打了瞌睡,还是偷跑出去玩了,总之半点也没学。 慕明成一本正经地教,顾青竹心无旁骛地学,唯有慕锦成心如猫抓,眼看着他们在那把算盘上拨来拨去,他恨不能将那算盘夺了摔个稀巴烂。 “弟妹实在聪慧,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往后只要加紧练习,十日内必定娴熟。”慕明成教完了最后一个口诀,赞赏道。 “谢谢二爷不吝赐教!”顾青竹起身,再施一礼。 慕明成站起来,拍拍慕锦成垮着的肩膀:“那好,时日不早了,我回了。” 听见院门口一声响,慕锦成语气不佳道:“右玉,把这里收拾了,睡觉!” 先前还好好,这会儿不知闹什么,顾青竹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当他没事找事,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拨珠子念口诀。 慕锦成洗漱之后,看见顾青竹还在桌边练习,遂不耐烦道:“三更半夜,噼里啪啦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响?”顾青竹屏息听了听,檀珠的声音细不可闻。 慕锦成一把抢了算盘,塞到衣橱顶上,强词夺理道:“行了,就算声不大,你的手还要不要了,万一用力过多,伤口再裂开怎么办,岂不是更难好了?你非要到那个无可挽回的地步才甘心!” 今儿他为杨大妞的事帮了大忙,这会儿又是为了她好,顾青竹遂不与他争辩,收了写着口诀的纸,自去洗漱。 待她回来时,慕锦成已经睡在了软塌上,她只好去睡床,他俩也没个固定,全凭慕锦成高兴,一时睡榻,一时睡床。 第二日,顾青竹仍去朝晖院听家事,慕锦成则故伎重演,推说肚子疼,只在私学里待了一个时辰,就偷跑出府了,这次,他带上了宝应。 “爷,咱要做什么去?”两人从风园的矮墙翻出去,宝应急急地问。 “给少夫人买把算盘,要最好的。”慕锦成心急火燎地说。 宝应小跑着跟在后头:“算盘?外头的杂货店里倒是多,可大多是杂树做的,您肯定看不上呀。” 慕锦成猛地刹住脚,细想了下道:“走,去三生珍宝行,瞧瞧那里有没有啥特别的。” 主仆二人直奔三生珍宝行,这里卖的都是顶级豪奢物件,较之一般的金银玉器店,这里简直就是南苍县贵妇闺秀比拼金钱实力的地方,哪个大家富户的内眷没有一件珍宝行当季首饰,根本连门都不敢出。 “金老头,赶快出来!”一头闯进来的慕锦成,冲着柜台里大喝一声。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兄弟品茶 金老头并不姓金,他本名温如礼,年纪约莫六十出头,清绝消瘦,因他有一双断金识玉的火眼金睛,故而,人送外号金一眼,行当里的人大多恭敬地称他为金爷,也就是慕锦成敢叫他金老头。 柜台里的温如礼听见他的声音,额头的青筋跳了跳,他放下手里古玉,立起身子道:“三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上你这里寻一个物件。”慕锦成大步走到他跟前。 温如礼一脸褶皱,笑迷着眼道:“珍宝行里的好东西,没有万件也有大几千,你是要金银件还是宝石玉器?” 慕锦成拿起柜台里一个羊脂白玉挂件瞅了瞅:“我要一个算盘!” “算盘?”温如礼有些愕然,“这个该到杂货店买才是。” “我不要那种!”慕锦成连连摆手,“我只问你这儿有没有用红木、花梨、玛瑙、玉石等好东西做成的算盘?” 温如礼摩挲下巴,拧眉想了会儿说:“我记得十多年前,老爷在北边商行进了一把紫檀算盘,后来不知被谁拿走了……” 慕锦成立刻打断他:“那个在我二哥那儿呢,我就问你还有其他的不?” 温如礼摇头:“若说簪钗环佩,可能多的记不住,像算盘这种不是常规物件,老头儿还是有些记性的。” 慕锦成急切地问:“那你说说,整个南苍县哪家有?我即刻去买。” “三爷这般等着用?”温如礼掀了掀眼皮,疑惑道。 “十万火急,最好现在就给我拿走!”慕锦成说得斩钉截铁,似乎半刻也不能耽搁。 见他如此说,温如礼走出柜台道:“三爷既然等着要,还是小老头出去寻一趟,宋家少东家前几日哀我给他看几个物件,我正好可以讨个人情,问问他那里有没有,至于其他几家多多少少也能顺带问问。” “好好,我等你!”慕锦成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 温如礼欠了欠身,带着一个小伙计出门了。 慕锦成坐着喝了一杯茶,百般无聊,就让伙计把最新的首饰拿给他瞧瞧,他是富贵里长大的,眼光毒的很,挑挑拣拣,给顾青竹选了二三件首饰,又看见两根白玉簪,似是一块料子上的,簪头上俱都雕着竹叶,他心下喜欢,便一并拿了。 又坐了会儿,温如礼手里拿着一个用细棉布包裹的东西,匆匆回来了,见着他便道:“三爷真是好运气,宋家库房里压着一批十几年前从南边进来的旧物件,里头正好有个算盘,只是尺寸不太好,做摆件嫌大,实用又觉得小了。” 说着,他将包袱打开,露出一把小巧的算盘,比慕明成那把檀珠算盘还要小些,框架和横梁是黄杨木,而那九栏六十三颗珠子全是犀角磨成的,一水的奶黄色,虽隔着十几年,依旧有极淡的香气。 慕锦成眼中一亮,摩挲珠子道:“要的正是这个!” 算珠在他手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十分悦耳。 温如礼有些纳闷:“三爷你自己用,还是要送人?” “给少夫人找的。”慕锦成也不隐瞒,收起算盘问,“宋家小子跟你要了多少钱?” “钱倒没花多少,他最近新收了些旧物,让我帮着掌掌眼,今儿我看出一张书画是赝品,得亏他没钱付全款,这才及时挽回了几百两银子的损失。 后来,我问他有没有算盘,他让伙计到库房里找,结果找出来这个,现如今犀角饰品已经过时,堆在库房里乏人问津,他也就要了个人情价五十两,算是半卖半送。” “这大概是我姑母准备留着自个用的,如今归了侄媳妇也算是物尽其用。”慕锦成低声道。 “嗐,姑太太可惜了。”温如礼摇摇头,叹息一声。 慕锦成既找到想要的,就着急回去,遂站起来道:“金老头,谢谢了,算盘还有那几件首饰都记在我账上。” “三爷的眼光极好,这几件都是今年的新款。”温如礼亲自将首饰包好,将慕锦成送出门。 慕锦成夹着包裹回到蕤华院,发现顾青竹还没有回来,遂将犀角算盘换了衣橱顶上的檀珠算盘,仍旧用细棉布裹上。 右玉不知道他回来吃饭,小厨房里并没有准备,这会儿只得下一碗面给他充饥。 慕锦成也不挑剔,就着几样小菜,边吃边问:“少夫人在哪里吃的?” “午时,夫人跟前的樱桃来说,少夫人在朝晖院用饭,不回来吃了,故而,小厨房没有单做。”右玉站在旁边道。 慕锦成塞了一嘴面,嘀咕道:“这会子还没回来,难不成又看账册了?” 见他如此,右玉不由得轻笑:“爷别担心,春莺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聪明着呢,有事早打发人来回话了。” “嗯,对了,你让人去二爷的玉兰院看下,若是二爷在,就说我一会儿来。”慕锦成想了想,吩咐道。 右玉转身出去,唤了个机灵的小丫头跑去送信。 不大一会儿,小丫头回转,说是二爷刚回来,在屋里核算账目,一时半会儿不出去。 慕锦成听了,茶也不喝了,夹着包裹出了院子。 玉兰园与蕤华院隔着不远,顺着紫藤游廊一路往北,一大片高大的白玉兰树后就是玉兰院。 这会儿,玉兰枝丫上的花苞已经明显地鼓了起来,毛茸茸的像小狗的爪子,慕锦成无暇欣赏,匆匆穿林而过。 穿着一身细棉镶兔毛袄裙的安溪正在门口迎他,她生得算不上漂亮,只是沉稳淡定,颇合慕明成的性子,故而提拔她做了院里的管事丫头。 “三爷,二爷在屋里候着你呢。”安溪在前头引路。 玉兰院,院如其名,其中遍是兰花,并不似蕤华院里各式花草争奇斗艳,这时节正逢兰花吐蕊,淡雅的香气让人神清气爽。 “三弟,快来坐。”慕明成听见声音,撩开帘子将他迎进来。 屋里的摆设简洁明了,一张黑漆大案上堆着一摞账册,一本正打开着,旁边的砚台盛着墨,一支狼毫笔架在笔山上,很显然,主人刚刚还在做事。 “我不打搅你。”慕锦成将包裹放在案上,明知故问道。 慕明成瞥了眼包裹,笑道:“你难得到我这里来,咱兄弟好久没一起喝茶了,正看着头疼,不如歇歇。” 两人说着话,安溪端了几碟茶点来,低声问:“奴婢为两位爷煮茶?” “不用,你去,我自己来。”慕明成挥挥手。 安溪躬身退了出去,慕明成在茶桌旁坐下,动手碾茶。 慕锦成歪在椅子上,嘻笑道:“二哥年年参加斗茶会,能喝一盏魁首煮的茶,可是了不得的事呢。” “慕家茶做不成贡茶,茶艺再好,也不过是个不顶用的花架子。”慕明成拿出箩筛细细筛出茶末。 慕锦成拿了青花茶罐赏玩,漫不经心道:“咱慕家做茶也不是一年二年,祖宗们百余年都做不到的事,凭啥我们一定要做成?” “俗话说,凡成大事者,必得天时地利人和,顾……少夫人偶然救了九公主,又结识了七王爷,算是占着了人和,如今爹对明年的斗茶大会抱着很大的希望,很想争一争贡茶的机会。”风炉上,陶罐中的水烧开了,咕咕冒着热气,慕明成舀了半勺细盐放进去,略微搅拌。 “青竹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就是现学规矩礼仪,也是学虎的猫崽,形似神不似的,这种光宗耀祖,福泽万年的大事,她哪里做的来!”慕锦成看过茶饼,放下茶罐,摇摇头道。 慕明成淡然道:“二叔说她是福旺财旺的旺夫命,前面几件事不正应验了嘛,以后的事也不好说。” 此时,陶罐里的水再次烧开,如同泉水涌出,慕明成舀了一碗,将茶末投入其中,静待两三息工夫,碧绿的茶汤翻滚似涨潮,快要漫出时,又将二茬水倒入其中,茶汤之上漂浮着一层白沫,仿佛冬日积雪,又像三月春花,而此时,茶香飘荡,充满整个屋子。 “尝尝。”慕明成将分好的一盏茶递到慕锦成面前。 慕锦成端起素白的茶盏,浅呷了一口,入口甘醇,茶香扑鼻,他不由得赞了一句:“茶好,煮茶的功夫更好。” “你可知这是谁做的茶?”慕明成低头轻嗅,笑问道。 慕锦成又喝了一口,拧眉问:“我瞧着茶饼紧实,条索分明,今年茶市不景气,难道除了三生茶行的工坊,还收了旁家的?” “这是我私人收的。”慕明成虔诚地抿了一口茶,茶汤含在嘴里,芳香流荡在唇齿之间。 隔了三五息,他咽下道:“若我告诉你,茶饼出自少夫人之手,你信吗?” “嗯?”闻言,慕锦成差点被一口茶呛着,咳了几声。 慕锦成虽说这个很意外,不过,细想一下,照顾青竹的犟脾气,做出顶尖的蒸青茶饼也是极有可能的。 “如此,我们就有了地利,至于天时,不过是一季好茶叶,慕家茶园上千亩,我就不信找不出百多斤来!”慕明成信心满满道。 “二哥,你大概忘了,青竹做茶的鲜茶叶,并不是慕家任何一座茶山上的,如此,今年又如何能得到同品质的茶饼?”慕锦成一口喝光了茶,盯着他看。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说一个故事 慕明成眉峰微隆,他有些意外慕锦成居然说出这么懂行的话来,他想了想,耐心道:“我认为,茶的品质主要还在制茶上,若是一定要求产地,咱们三生在翠屏镇上也有茶山,那可是离顾家坳最近的地方,阳光风霜雨雪都是一样的。” 慕锦成原本还想说茶树不同的区别,但他看见慕明成眼中灼灼期许的光,旋即放弃了说下去的欲望。 慕家未来家主是他,而自个只想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咸鱼,又何必杞人忧天,操那些心干什么呢。 “怎么不说了?”慕明成本还等着他再说出什么令他刮目相看的话来,却没料到竟然没了下文,仿佛昙花一现,短暂的惊艳之后,剩下的是比之前更多的失落。 慕锦成瘫在椅子上哂笑:“我懂什么,不过是信口胡说罢了。” 慕明成又给他斟了一盏茶道:“爹总指望我们将来为他接下三生的担子,刚才我听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如和我一起管管外头的铺子。” 慕锦成眼眸微转,拍着椅子的扶手大笑:“我不过在私学里听韩守义说了一句半句的,这会儿鹦鹉学舌,倒把二哥糊弄住了,有趣,有趣!” 慕明成啜了口茶,摇头道:“嗳,你若真学了韩掌柜本事的十之****,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慕家有你就好了,我一学那些个劳什子就头疼,要想我多活两年,还是别让我碰那些。”慕锦成耍赖。 “这都说的什么晦气话,算了,不说那些了。”慕明成截住话头,转而说:“你来找我做什么的?”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正经事。”慕锦成跳起来,将包裹递给慕明成,“还你!” “什么?”慕明成掀开棉布,露出深紫色的檀珠,“还了我,弟妹用什么?” “我今儿在外头给她寻了一个新的。”慕锦成尾音咬得极重。 慕明成合上棉布,将算盘放在桌上,轻笑:“是二哥唐突了。” “东西我既还了,就回去了,谢谢二哥这么好的茶,只是我牛饮鲸吞的,实在对不起这般精致。”慕锦成扬起脖子,将剩下的茶汤一口喝,素白的茶盏在他手里打了个旋,被轻轻放在桌上。 慕明成望向黑漆大案,温和地说:“好,二哥还有那些账册要看,就不送你了。” “这有啥送的,不过几步远。”慕锦成说着,自顾挑帘出去了。 隔了会儿,安溪进来收拾茶具,就见慕明成负手站在大案后,出神地看着窗外一丛茂盛的兰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溪不漂亮,但不代表她不聪明,她轻手轻脚收拾了东西,贴心地关上了门。 慕锦成还了算盘,心里畅快无比,脚下生风地穿过玉兰树林,刚拐出紫藤游廊,准备回蕤华院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顾青竹与春莺说话的声音。 他立时站住,仰头看紫藤,冬日的紫藤光秃秃的,连一片枯叶都没有,除了粗壮的藤蔓没啥可看的,慕锦成就那样傻乎乎地望着,仿佛要在老藤上瞅出一朵花来。 “你在干啥?”当慕锦成的脖子都仰酸了的时候,顾青竹走过来问。 慕锦成回眸看她,脉脉含情道:“我再等春风。” “啥?春风?”顾青竹以为自个耳朵坏了,蹙眉问道。 春莺站在顾青竹身后,掩嘴偷乐,慕锦成急朝她使眼色,她默默退出一箭之地。 “我在等春风。”慕锦成重复了一遍,接着低声道,“也在等你!” 这本是慕锦成不知在哪儿看过的一句浪漫的话,他以为此情此景会感动到顾青竹,却没想到,换来的只是一句扫兴至极的话,“毛病!” 顾青竹只当他闲得发霉,拿她逗闷,遂理也不理他,昂头走了。 “嗳,等等我!”慕锦成跑了两步,追上她。 他想拉她手,她不让,两人一路打闹着回到蕤华院。 两人才走到院中,顾青竹便说:“你快把算盘拿下来,今儿耽搁了半日时间,我得抓紧练习!” 慕锦成偏头问:“我还没问你,你咋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还不是那个香苹,在园子偷懒不做事,被管园子的婆子们联合告到庞嬷嬷那里,庞嬷嬷就罚她给婆子们洗衣裳。 结果,你猜怎么的,她把婆子们的衣服都剪了一个口子,还说他们的衣裳不结实,一洗就烂,婆子们自然不依,一起打她,后来不知怎的,香苹撞破了头,寻死觅活闹腾了大半日。 母亲为这个气得不轻,已经请了章大夫来瞧过了,说是磕到了石头上,养几日就没事了,母亲让庞嬷嬷好生看着,过些日子养好伤,就找人伢子卖出去。” “咱府里打我记事起,就只有买人,从未卖过人,看来娘是真恼了。” 两人说着话,一同进了屋。 慕锦成踮脚取下犀角算盘,得意洋洋地递给她:“给你!” “这是哪来的?二爷那个呢?”顾青竹惊讶道。 慕锦成将算盘放在桌上,垮着脸道:“这个自然是我在外头给你找的,二哥只是客气,难道你好意思白占着人家东西?” “二爷不是说送我的吗?”顾青竹眨了眨水眸道。 慕锦成火气腾腾地冒:“谁的东西你都要,我又不是买不起给你!” 他的脾气顾青竹始终摸不准,这会儿不知那句说的不合他心意,眼瞅着又要闹,顾青竹转身欲走,她是真的不想吵架,有那工夫做点什么不行。 “你到哪儿去?”慕锦成最见不得她这种爱答不理,对他实行冷暴力。 “我不走,难道留在这儿和你吵架,你才开心呀!”顾青竹翻了个白眼,一步跨出屋子。 “你……”慕锦成气得坐在桌边大喘气。 这丫头是真不开窍,还是假不明白,慕明成送这个算盘,明显是别有用心,她竟然傻乎乎地要收下,简直气死他了。 顾青竹手伤着,不能沾水,什么事也做不成,只得在院里溜达了一圈,叫呆瓜的鹦鹉已经认得她了,一见她就大声叫:“少夫人,少夫人。” “三爷大坏蛋!”顾青竹恶作剧地教它。 “三爷……”白羽鹦鹉求生欲极强,瞪着乌亮的眼珠叽叽咕咕,“……风流倜傥,人中龙凤!” 顾青竹拍它的小脑袋;“你就是个马屁精!他这会儿又听不见,就算你骂了,谁还能拔你的羽毛呀。” “慕锦成大坏蛋!”顾青竹不厌其烦地教。 许是有些拗口,通人语的鸟学了好一会儿,只会说三个字,“大坏蛋”,字正腔圆,气势十足! 春莺循着声儿找了来,低声说:“老太太那边传饭,让爷和少夫人快些去。” 顾青竹只得回到屋里,慕锦成已经在等她了。 “走。”慕锦成一见她,明显松了口气。 顾青竹不答话,两人一前一后同去,除了该有的礼貌,顾青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直到吃了饭回来,慕锦成到底忍不住,“你闹哪样?没完了!” “分明是你无理取闹,倒怪我!”顾青竹气恼道。 慕锦成只觉自个好心都做了驴肝肺:“我不是为你好嘛,为个算盘,至于与我这般别扭么?” “是你莫名其妙!”顾青竹哗啦一声晃了下算盘。 慕锦成觉得头疼,之前不过是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争执,这会儿怎么能掰扯清楚谁对谁错,不过是越描越黑罢了。 “算了,都是我不好,你赶快练算盘。”慕锦成息事宁人道。 顾青竹见他如此说,忽觉得自个过于小气了,也就不再说什么,找出口诀,低头拨珠子。 慕锦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看闲书,耳边是顾青竹拨动犀角珠子碰撞的声音,因着她口诀不熟,手指又不灵活,故而,总是隔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像初学弹琴的人,将一首曲子弹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婢女们在外间伺候,及到很晚还能听到一声半声珠子的声音,纳闷慕锦成今儿倒不嫌弃声大了。 此后一连数日,顾青竹除了去朝晖院听家事处置,就是在蕤华院练习算盘,她的手渐渐好了,手指恢复如初,加上口诀烂熟于心,每日的进步几乎是一日千里的。 蕤华院最近多了一个好玩的游戏,所有的人随便报一个数,顾青竹就能在最后一个人报完数后,得出正确的结果,有时为了有趣,还会用到减法,她依旧运算自如。 说实话,慕锦成打心里佩服她的,佩服她那种认真做事,一做定要做到极致的精神。 明日便是第十日,顾青竹有些紧张,晚间练习的时候,错了好几次,她有些懊恼地坐在桌边发呆。 慕锦成将热好的牛乳递给她:“你现在不是技艺不熟,只是过于想要求胜,反倒使得心绪不稳,不如早些睡,明日精精神神的,放松了,反倒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真的?”顾青竹握着杯子,将信将疑道。 “自然是真的,我能骗你么!”慕锦成口气坚定,不容置疑。 他只差告诉顾青竹,这是他上辈子的真实体验,高考三天,他统共只睡了几个小时,若是有现在的心态,说不定,早就考个一本了。 “哦。”顾青竹咕嘟咕嘟喝了牛乳,洗漱上床。 隔着帐幔,慕锦成听见那架百年老床不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显然是顾青竹在上面翻来覆去,遂低语:“你还没睡呀。” “嗯。”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窗棂,却又很清晰,没有半点睡意。 “我给你讲个故事。”慕锦成轻声道。 “好。”顾青竹低低地应。 “再过一千年,在一个叫现代的地方,有一个人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那里群山环抱,梯田茶垄,层层叠叠……”慕锦成睡在软塌上,半眯着眼睛说。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五章 对还是错 那些尘封许久,无法与人言说的过往,像一叠画卷,在今夜徐徐打开,那些曾经以为早已忘记的旧事,仿佛溪水里的石头,待到冬日干涸,全都裸露出来,无论是喜悦还是伤悲,半点都没有少过。 夜色深沉,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不知谁先睡去,只留一盏微光燃到天明。 次日,难得慕锦成在顾青竹之前醒来,他躺在榻上,瞪着屋顶,纳闷自个昨夜到底着了什么魔,竟对她说起那些,他所说的,是这个时代根本不能想象接受的事情。 床上的帐幔动了一下,一双脚伸了出来,慕锦成往里翻了个身假寐。 “春莺,我的算盘,咱们要快些!” 慕锦成听见顾青竹洗漱吃早饭,催促春莺的声音,他以为她走了,遂从床上坐起来。 顾青竹突然探头道:“你快着点,宝应在外头都候了大半个时辰了,还有,你昨儿说的故事比折子戏有趣,下次得空还讲哈。” 慕锦成一愣,哭笑不得:“你快去,迟了,当心娘责罚你!” “走了!”顾青竹莞尔一笑,摆了摆手。 宋允湘自打知道顾青竹学打算盘,自个也加强了练习,她很小就被接进慕家,一直住在她母亲慕绍亭的闺阁——槿华院,内里的陈设物件原封不动地都归了她。 老太太素来心疼她,衣食用度都按嫡女规制,专门请了西席先生教授琴棋书画,因着慕家是商贾之家,打算盘看账册是根本,她虽是个女孩子,但从她母亲的遗物里也学到不少。 今儿,卢氏有意考校顾青竹,特意将一摞账册拿出来,让她当场核算款项数目。 顾青竹坐在桌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从春莺手里接过算盘,一手翻账册,另一手拨珠,一颗颗奶黄色的角珠在她手指间飞快地跳动。 “大舅母,三嫂一个人做这个多辛苦,不如让我帮她。”宋允湘咬唇道。 “你想试试?”卢氏扬起眉梢,瞥了她一眼道。 宋允湘矮身行礼:“外甥女愿为大舅母分忧。” “好!你俩正好比比。” 卢氏对顾青竹的表现十分惊讶,她虽暂时看不出对错,但光她拨珠的速度已经令人惊叹了,根本不像一个才练习十日的人。 见卢氏应允,宋允湘一挥手,念棋便将一个古朴的盒子捧了上来,她从里取出一把精致的算盘,红木为框,青玉为珠,这是慕绍亭的旧物。 两人对垒,珠子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顾青竹心无旁骛,只专注于自己的计算,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得出了结果,可却与账上记载的误差一百三十两。 稍等了片刻,宋允湘也算出了一本,结果,她算出的与账面分毫不差。 茯苓将计算结果报给卢氏,她拧眉问顾青竹:“你这十天到底有没有用功练习!” “我算的不会错!”顾青竹坚定地摇头。 宋允湘在旁劝道:“三嫂,错就错了,你从乡下来的,只练十天,没有错得很离谱已经非常好了!” 顾青竹依旧坚持:“我没有算错!不信,我可以重算!” 宋允湘一脸无奈:“三嫂,你这样犟就不好了,难道外头的账房先生和掌柜,还会向大舅母报错账么!” 听见她们吵闹,卢氏捏了捏额角,不耐道:“行了,别争辩了,今儿就到这里,日后好好练,下次再出错,可没这么容易原谅你!” 顾青竹不服气:“母亲,我真没有算错!” “不是你错,难道是我错么!”卢氏呵斥了一声。 顾青竹低头站在一旁,不再出声,可她袖笼里的手紧紧攥着,一点也不甘心。 隔了会儿,卢氏缓了缓语气道:“明日,苏府里办满月酒,我们是外祖家,自然是全都要去的,届时恐怕南苍县其他人家也会去,你们各自回去准备准备,别到时有什么错漏,丢了慕家的脸面。” “是。”顾青竹和宋允湘一起答应。 两人告退出去,茯苓小心地揭开账本上覆盖的两张小纸片,露出底下不同的字。 卢氏瞥了一眼,淡淡道:“对了又怎样,磨磨她的心性,对将来有好处!” 回到蕤华院,顾青竹问春莺:“夫人让准备,我该准备什么礼物吗?” 春莺轻笑:“礼物什么的,不用少夫人操心,熊管家早该备妥了,再说,咱院里就算送礼,也是三爷张罗,他有的是奇巧精致的玩意儿,少夫人只管把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行。” “我这样还不够好吗?”顾青竹顺了顺衣袖道。 “还要再气派些才好。”春莺看了眼顾青竹的头上绾发的点翠嵌宝钗,“其实,高门大户里的夫人小姐聚在一起聊天喝茶,无外乎就是各种攀比。 从衣着打扮到各种技艺,如此一比,嫡庶立判,家境高低也显露出来,最重要的是这种聚会,还常常附带着婆婆相看媳妇的意思,故而,家里有适嫁小姐的,都要削尖脑袋钻进各种聚会。” “这好像与我无关。”顾青竹撇撇嘴,不在意道。 “嗯,若说起来,这种事,表小姐该多上心些。”春莺点头低语道。 及到下午,慕锦成回到蕤华院,见顾青竹仍旧在练习打算盘,有些纳闷,遂向春莺问起早上算账的事,春莺哪里敢隐瞒,将早上的事一一说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慕锦成瞧着顾青竹捏筷子的手指发颤,遂心疼道:“错了就错了,何必和自个过不去!” “我没错,我要说多少遍你才信!”顾青竹气闷道。 慕锦成摸摸鼻子,低声道:“我自然信你,一会儿,我将账本偷来,叫你好好算算,看外头账房先生错在哪儿。” 顾青竹扑哧一下乐了:“别了,一会儿叫婆母知道了,还不定怎么说我支使你干坏事!” 慕锦成继续安慰道:“像这样笑笑多好,就算宋允湘赢了你,也没啥可炫耀的,她可是从小就摸过算盘的,而你才学了多少日子。” “我没要和谁比。”顾青竹低头无声地喝汤。 慕锦成一时不知说什么,人生在世,,不是你不想和旁人比,旁人就会放过你,他是这样的,顾青竹自然也不能幸免。 “明儿,婕成姐的小妞妞过满月,我给你准备了几件首饰,都是春上新出的款式,一会儿,你看看喜欢戴哪件。”两人吃了饭,慕锦成用热帕子擦手道。 “除了这玉簪,其他的让春莺选,我对这些又不太懂。”顾青竹除了一眼看中那支雕竹叶的白玉簪,其他的首饰看花了眼,不知选哪个是好。 慕锦成洋洋得意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 “你好歹做了舅舅,可额外准备了什么礼物?”顾青竹偏头问。 慕锦成笑眯眯道:“我前些日子,画了图纸,让宝应找外头手艺好的木匠师傅打造了一个小推车,能坐能睡,还能推出去玩呢,我敢保证,这肯定是最好最实用的礼物了。” 顾青竹被他说的不免有些心动:“这么神奇的,我能瞧瞧不?” “我寄放在木匠铺子里呢,明日会直接送到苏府,你想看还不容易,等咱们以后有了……”慕锦成一高兴,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这会儿,话说一半,发觉不对,赶紧强行刹住话头。 顾青竹咳了一声,尴尬地打岔:“你晚上还讲故事不?” “好啊,你爱听,我便说与你听。”慕锦成连连点头。 满是宠溺的话比那句没说出来的更情意绵绵,顾青竹红了面颊,抿唇不语。 正在这会儿,右玉进来回话:“老爷打发人来叫爷,让到书房回话。” “我最近都老老实实去上私学了呀,怎么还要找我!”慕锦成闻听此言,如霜打的茄子,顿时头疼不已。 因着之前为了舒适,已经散了头发换了衣裳,这会儿,右玉帮他重新绾发,左云则急急开了衣橱挑外裳,屋里一下子忙乱起来,气氛陡然紧张了。 “老爷找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吗?”顾青竹见他们如此,不明就里问。 “我哪里知道?”慕锦成苦着脸,继而又转向右玉道,“若我过一个时辰还没回来,你就赶快去找老夫人搬救兵!” “奴婢知道了。”右玉一脸沉重地应了。 慕锦成围了鸦青色斗篷,苦着脸,慢吞吞去了,右玉和左云一时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他们主仆这般,把初来乍到的顾青竹唬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屋里寂静无声,没人说一句话,只剩屋角水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一声声敲击在心头,让人喘不上气来。 漫长的等待,实在难捱,不过半个时辰,仿佛过了半日一般,院门一声门响,外间突然喧哗起来,顾青竹赶忙跑出来看。 就见慕锦成兴高采烈地回来,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奖赏似的,见到她,一个健步冲上来。 “你没事。”顾青竹望着他的眼眸问,伸手帮他解斗篷。 “你知道你有多棒!”慕锦成猛地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 当着满院子的丫头如此,吓得顾青竹连连拍打这个疯子:“啊,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进屋说去!”慕锦成才不管她的张牙舞爪,抱着她跨进了屋子。 随后出来的右玉和左云急忙关了屋门,将小丫头们赶去做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顾青竹被慕锦成放在桌上坐着,身子被他双臂困住,她躲不开,只得硬着头皮问。 “你又上了风雅集!”慕锦成仰头,将她的手盖在自个的脸上揉了揉。 “风雅集是什么?为什么是又?”顾青竹莫名其妙。 慕锦成从袖笼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你自个瞧瞧这个。”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为难 册子并不起眼,桑皮纸的封面写着三个字,薄薄的几页纸,捏在手上轻飘飘的。 “这上面有什么?”顾青竹瞧了眼慕锦成,低头翻开第一页。 入眼,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顾青竹惊诧地念出声:“纨绔排行榜?” “不是,不是这个,翻下页!”慕锦成勾着脖子瞧。 “花魁……排行榜!”顾青竹气恼地一把将册子拍在慕锦成的俊脸上一推,自个利索地从桌上跳了下来,低哼,“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哎呀,是这里!”慕锦成哗啦啦快速翻到第三页,殷勤地递到她面前。 “闺阁排行榜?”顾青竹在那上面扫了一眼,疑惑地问,“哪里有我?” “这……这……第三个,慕家少夫人!”慕锦成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第三个名字,也是最后一个名字。 “哦。”顾青竹低应了一声,她对慕家少夫人的头衔不太适应,在她心里,说到她,自然而然,还只认顾青竹三个字。 没有意料之中的惊喜,慕锦成有些郁闷道:“咱慕家现只有你一个少夫人,这上面说的自然是你无疑的,难不成,你不想不承认!” “承不承认会改变结果么!”顾青竹瞪了他一眼,转而问,“为啥旁的排行榜下面都是一串名字,这个只有三个?” 她的话说得很别扭,但慕锦成听得放心,他顺了顺耳边的头发道:“风雅集从来不按常理做事,我也不知道为啥,或许,整个南苍县能入琅景轩眼的,也就三人。” “谭家大小姐一直高居第一名吗?”顾青竹指了指第一个名字问。 慕锦成笑道:“可不是吗,谭子佩自及笄后,就一直霸占着那个位置,压得钱漫回回做老三,今儿,你顶替了她的位置,她肯定要气疯了!” 顾青竹将那个册子翻了一页问:“你先前说又,是怎么回事?” 慕锦成爬上桌子,从书架一个暗格里拿出十多本风雅集,按照折角标记找出一本,展开给顾青竹看,他开口说:“去年中秋佳节过后,你的馄饨入了风雅集的美食篇,这可是最好的不要钱宣传,所以,后来才会有那么多人慕名到丁家面馆吃馄饨尝鲜。” 顾青竹有些讶然道:“哦,原来如此,这个小册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慕锦成点点头:“可不是嘛,要不然,爹和二哥怎么能这会儿巴巴地将我叫去问话。” “那咱们怎么做呢?”顾青竹转眸问。 “嗐,还不是老生常谈,无外乎是教训我一顿,告诫不要惹是生非,不要过于招摇,免得被那些眼红的人嫉妒。”慕锦成一脸无奈道:“难道我们有了好名声,高兴一下都不行,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公爹总有他的考量,你不出去帮铺子,就安分些!”顾青竹低头继续翻册子。 慕锦成无奈地看着她。 隔了会儿,她蹙眉轻念标题:“勇救九公主,结识七王爷,慕家发达在即!” 后面洋洋洒洒,长篇累牍地写了一整版,顾青竹实在佩服写文字的人,看他写的,仿佛是亲身经历过似,一些细节写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方才各自休息。 第二日,一家子拾掇得齐齐整整,巳时出门去了苏府。 因着慕婕成给苏瑾添了一个小女儿,他新买了一处紧挨着县衙旁边的宅子,去年腊月里刚搬进去,今儿才第一次招待这么多客人。 男人们在外头大厅里坐着喝茶聊天,女人和孩子则在内室,寇氏和卢氏是长辈留在里屋逗孩子,顾青竹和慕婉成宋允湘,以及别家其他年轻的姑娘媳妇,坐在暖阁里。 “允湘,你怎么不给大家伙介绍介绍?”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挤眉弄眼道。 宋允湘笑道:“这是我三嫂,鼎鼎有名的慕家少夫人!” 许是大家都知道了风雅集上的排名,听了她酸掉牙的话,一起哄笑起来。 一个圆脸庞的姑娘道:“嗐,人要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随手一救,就是个金枝玉叶!” 另一个瘦高个的女孩说:“救了九公主又怎么样,乡下人终究是乡下人,没见识,我听说,她只要两盏莲花灯,白瞎了这么好的机遇!” “哈哈,两盏莲花灯?”又是一阵娇笑声。 有昨夜公爹的告诫,她不好与她们争辩,又不愿听她们乱嚼舌根,便起身在小院子里转转,这里被原房主种了几杆修竹,还有一丛腊梅,她细细看了,顺手摘了几片竹叶在手心里。 “呦,这不是榜上第三名吗?”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尖锐刺耳。 顾青竹回头,眉梢微拧,真是冤家路窄,来的正是钱家三小姐,钱漫。 “怎么,一朝登了高门,忘记当初怎么摇尾乞怜,求我买你的竹笋野鸡了?”钱漫嗤笑道。 顾青竹正色道:“不过是做生意,你情我愿,你付了我钱,我自然给你山货,有什么求不求的!” “呵!好大的口气,你一箩笋一只野鸡,就赚了我一两银子,我要不是可怜你山里来的,会出这样的高价吗?!”钱漫咄咄逼人。 “你买的可不是一箩笋一只野鸡,而是四道现做的饭食,再说,你给的一两银子,我称过,只有九钱多,你吃了我做的一桌菜,还少给我钱,这般行事,哪是大家小姐所为,难怪要从榜单上掉下来!”在屋里忍下的那些气,循着这个由头,这会儿一股脑儿发泄了。 “你……”钱漫气得脸上红白交替,咬牙道:“你登得了榜三,我倒想知道你除了侥幸还有什么!” 谭子佩正走进来,听见她的话,淡然道:“她绣的帕子,飞鸟鱼虫鲜活如生,她纺的丝锭,能织最好的锦缎,她做的茶,恐怕一般人家喝不到,试问钱三小姐,她哪里不配上榜!” 钱漫见谭子佩替她说话,气更不打一处来:“那些个粗鄙的活,我在乡下一抓一把,绣花纺锭,几时成了风雅集排行的评判标准了!” “琅景轩的评判标准无人猜透,可纵使不是这个,也不会视三小姐骑马鞭奴为本事的!”谭家和钱家两个女儿为争南苍县第一,明争暗斗好些年了,最近又为着各家织坊,斗争日趋白热化。 宋允湘轻移莲步走过来道:“两位姐姐莫吵了,里面还有几位姐妹,若是大家无聊,可以弹琴解闷呀。” 钱漫向来看不上宋允湘,这会儿听了她的话,眼角余光瞟了一眼道:“这还算知趣!” 说着,她摇着马鞭,晃了进去。 谭子佩走过去,亲亲热热地拉着顾青竹的手:“你别怕,今儿吃的是县老爷闺女满月酒,她们就是有心闹,也不敢在这儿放肆。” “我没有怕的。”顾青竹摇头,淡淡地说,“榜单不是我想上的,且上的也不是我,不过只是一个身份而已,钱三小姐生气,大概更在乎的是这个。” 顾青竹又不傻,那日在昌隆做菜,她就看出钱漫对慕锦成有心思,对慕家少夫人之位势在必得,如今被她这个乡下来的突然顶替了,由此生怨生恨,也不难理解。 谭子佩挽着她的手臂回暖阁去:“她向来跋扈惯了,认为谁都该让着她,你不睬她就是了。” 暖阁里,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在弹琴,另一个女子随乐起舞,其他人看着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轮流弹奏,宋允湘弹得最好。 “允湘,你三嫂会什么,让她也给我开开眼呀。”一个穿碧色合欢花的女子嘻笑道。 宋允湘掩嘴,假做为难道:“你们就别为难我了,我三表哥说了,他媳妇是乡下来的,不允许我们欺负她!” “三爷真这么说的?简直是一朵喇叭花插在白玉堆上,只可惜了玉树临风,俊雅风流的三爷!”众人齐齐惋惜,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另一个带着三生珍宝行新品衔玉宝簪的姑娘道:“宋允湘,你莫不是说错了,我听外头都传三爷是个老婆奴,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上私学,就是陪媳妇画眉烤肉,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她身旁一个娇俏的女孩撇嘴道:“你都是在哪里听得这些诳语,我听说,他俩成亲不过一日,少夫人就在西府迷了路,一个在自个家里都能走丢的人,三爷怎么可能看得上!” 顾青竹在一旁听着,她不恼这些人胡说八道,却敏锐地发现,慕家几乎没有秘密可言,连蕤华院里这么点事,都能传到坊间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钱漫嘴角噙着一丝笑,藐视道:“慕家少夫人,你表妹不好为难,你总该给我们这么多人一点面子,有什么才艺能拿出手的,不防展示一下, 也无愧你榜三的美名。” “想要听曲子,我来就是了。”谭子佩上前道。 “谭大小姐的琴艺,高山流水,娴熟大气,世人无不知晓,今儿就别折煞那些小的了。”钱漫皮笑肉不笑,转头看屋里那些人。 “你……”谭子佩气闷。 她这招实在狠,用赞誉硬生生将谭子佩架了起来,使得她没法帮顾青竹。 “你们别太过分了,欺负我三嫂不通音律!”慕婉成红了脸道。 钱漫微微弯下腰,邪魅道:“四小姐,要不你替你三嫂来一曲?” “允湘表姐!”慕婉成求救地看过去。 “没有金箍棒就别做孙悟空,求旁人算什么本事!”钱漫冷哼一声。 “大家就这么想听我演奏的曲子?”顾青竹笑,眼中寒意渐起。 钱漫一脸嘲讽:“怎么,你这是打算来一首?”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七章 百鸟朝凤 “一首而已,有什么难的,不知钱三小姐有没有兴趣与我赌一局?”顾青竹脸上漾开粼粼春水般的笑容,只这笑容入不了寒潭般的眼眸。 “赌?”钱漫桀桀冷笑,“你可知南苍县最大赌坊就是钱家的昌隆,你与我赌,拿什么做筹码?” “既然是筹码,必然是你想而不得的,若想要,你得先赢了我,若是不能,我可是要向你讨一样东西的!”顾青竹轻轻浅浅地说。 钱漫对她胸有成竹的气势有些许疑惑,但反过来一想,她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能有什么才艺傍身,就是练断了手指头现学,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她的琴艺虽赶不上谭子佩宋允湘,但好歹也弹了七八年,赢一个初学者还是绰绰有余的。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说:“比就比,我若赢了,你必须立刻与慕锦成合离,滚回你的小山村去!” “钱漫,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玩的过火了!”谭子佩急急地说。 钱漫仰头哼了一声:“是她要赌的,愿赌服输!” 旁边的女孩子都傻了,一个不通音律的要打赌,另一个以拆散别人姻缘为赌注,这可是一场豪赌啊。 “青竹,你别听她的,姻缘天注定,不能轻易拿来做赌注!”谭子佩拉住顾青竹,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 而一旁的宋允湘嘴角微扬,事不关己,站在围观人群外面观望,慕婉成见势不妙,悄悄后退,见没人注意她,提了裙角快步往里屋去。 顾青竹感谢地看了看谭子佩,浅笑道:“二爷与你,般配登对,可真是天赐良缘。” “这会儿说这些做什么,你别闹,听话!”谭子佩摇摇她的胳膊,像对谭子衿。 “哈哈,你怂了,不敢比了么!”钱漫继续激将。 “愿赌服输,这可是你说的,你心心念念想坏我的姻缘,可我不屑干这种无德的事,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如拿你酒楼下注?”顾青竹面色阴沉道。 “好。”钱漫睨了眼顾青竹,奚落道,“你会写合离书么,不如我受累先帮你写一张!” “我又没合离过,自然不会写那劳什子东西,却不晓得钱三小姐竟然这般熟练的!”顾青竹嘴角微扬,她的话声不大,却足以让全场的人都听见。 众人不由得身上一寒,这丫头到底是乡下来,骂起人来,粗鄙不堪。 “耍嘴皮子功夫有什么用,别指望拖延时间,这事就过去了,这里有这么多人做见证,你到时不演奏就直接算你输!” 钱漫本想讽刺顾青竹不识字,却不料反被顾青竹骂嫁了几回人,这会儿,她烦躁地直想用鞭子抽她。 “那请你们竖起耳朵听!”顾青竹将两片竹叶放在嘴里。 转瞬,轻灵的声音溢出来,仿佛晨光点亮山林,鸟雀初醒,懵懂慵懒,呼朋引伴觅食,相互啄羽嬉戏。 不过三五息,窗外飞来了一只麻雀,接着是两只三只七八只,它们大胆地落在竹枝上,过不了一会儿,又来了群长尾喜鹊,听着声儿的画眉、斑鸠、鸽子也落在院墙上。 各种大大小小的鸟越聚越多,它们不停地叽叽喳喳叫唤,仿佛是应和顾青竹的竹叶声。 那声儿由轻灵转向激昂,有鸟儿扑簌簌飞起又落下,仿佛朝见王者。 屋里的女孩子惊呆了,不要说顾青竹的乐曲,招来了大批鸟儿的应和,就是她用两片竹叶吹出了清越隽逸的曲调,就已经让人匪夷所思了。 钱漫的脸色更难看些,她没想到面前这个没胸没身段的丫头,竟然有这般本事,坑她坑得死死的,脸皮对她来说,不值一文钱,可若真要她将酒楼输出去,那才是剜心割肝似的疼呢。 乐声吸引更多的鸟雀飞来,展翅啾鸣,几乎要盖住顾青竹的声音,就在这时,一管萧声横空出世,空灵清绝,与顾青竹的曲声完美相和,凤凰昂扬,百鸟低徘! 此情此景,蔚为壮观,吸引了所有前来道喜庆贺的人,就连在屋里逗娃娃的各家女长辈也闻声而出,看见这一幕,无不惊讶称奇! 曲声渐弱,萧声余音袅袅,鸟群眷眷而飞,盘旋三匝方才渐次散去。 “钱三小姐,该你了。”顾青竹笑意盈盈道。 竹叶吹奏的曲调召唤百鸟?谁能有这么神奇的本事!任是谭子佩也做不到,更不要说平日里疏于练习的钱漫了。 可她岂会轻易认输,一时急中生智,大声道:“你不过是侥幸而已,苏家女儿贵不可言,百鸟贺生,却刚巧被你沾了光!” “是我的本事,亦或是我的运气,都不打紧,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弹奏了?”顾青竹翘起嘴角,冷言道,“按你定的规矩,光耍嘴皮子功夫的,都算输,你啥时把昌隆酒楼签字画押过给我?” “休想!”钱漫咬牙切齿,“我们何时订了这个赌约?” “哈,这么快就不认账了?在座的都可以作证呀!”顾青竹低哼了一声。 “我瞧瞧谁为你作证?”钱漫狠厉的目光扫过一屋子的人,大有违我命者不可活的凶悍。 屋里的人,目光躲闪瑟缩,一时间死一般沉寂,谭子佩跨出一步道:“我为她作证!” 钱漫不屑地撇嘴:“你们将来是一家人,谁信你的证词!” 顾青竹原本只是想煞煞她的威风,并没有真想要她的酒楼,这会儿听她这样讲,气恼道:“这里紧挨着县衙,咱们明儿大堂上见,请县老爷评断!” 就在这时,苏府女主子慕婕成上前,细声细语地说:“弟妹,谢谢你呀,这个满月礼可真别致独特,但愿柔儿将来得此吉兆,万事顺遂,一生喜乐,你来看看她。” 慕婕成生产时吃了大苦头,如今虽有慕家送的各种滋补品养着, 可一时半会儿补不上亏空,脸色白得仿佛寒夜的月光,惨淡无华。 顾青竹不敢让风吹欲倒的慕婕成久站,只得跟着去了。 “昨儿,你公爹千叮咛万嘱咐,叫锦成不要闹事,一转眼,你今儿就敢闯祸!”卢氏坐在厢房软塌上,不悦道。 “是钱漫不讲理,她还要……”顾青竹咬唇不说。 卢氏沉下脸道:“还要怎样?无论如何,你凭着一个赌约,就想要人家的酒楼,这算什么事,若是传出去,还以为慕家媳妇贪婪成性,对三生的名声也有损。” 一旁的寇氏息事宁人道:“算了,不说了,咱们过府来看妞妞,本是高高兴兴的事,这会儿被搅了兴致,你们婆媳再为此吵一架,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是,娘。”卢氏低头道。 顾青竹连连道:“谢母亲,谢祖母!” “过会儿,宴席就要开了,你别出去,在屋里抱抱妞妞,沾点喜气,你们别整日瞎折腾,也不知啥时候也怀一个。”卢氏叹了一声。 顾青竹一听,面上顿时全红了,低头站在一旁,不敢搭话。 外间大厅旁最里面的隔间里,坐着与慕锦成常在一处玩的几个人,苏暮春正在仔细擦拭紫竹萧管。 “那院里到底是谁有这个本事,待会儿,我一定要好好认识一下。”王老八万分憧憬地搓搓手。 柳十二一脚踢在他大粗腿上,“你就别痴心妄想了,那院里都是女眷,哪怕宴席散了,你也见不着人。” “是我傻,还是你傻,咱们不是有钱大小姐做内应,到时一问便知!” 王老八毫不在意地掸了掸锦袍上的灰尘,继续说。 “我可没空等你们,一会儿,我还要去万花楼,最近新买了一批雏儿,整日寻死觅活的,还没打服帖呢。”钱溢漫不经心地说,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件死物。 慕锦成乜斜了他一眼:“你悠着点哦,孽障太深,下辈子做不了人!” “这辈子吃好喝好,风流快活够本,管他什么下辈子,八辈子!”钱溢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大黄牙。 “得了,当我没说。”慕锦成没好气道。 “我不像你,家里有个给你添福增寿的乡下媳妇,你是不是早就与她海誓山盟,要一生一世,三生三世了?”钱溢促狭道。 慕锦成瞪了他一眼:“你再啰嗦,信不信,我与你一刀两断!” 钱溢万分嫌弃道:“行行行,你也就这招管用了,我八成是被你吓唬大的。” 慕锦成不理他,转头问苏暮春:“我听着那声,不像琴也不像琵琶弹奏的,你觉得是哪样乐器?” “箫笛也不太像,但一定是吹出来的,那声音婉转悠扬,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能与鸟雀共鸣嬉戏,这个曲子叫《百鸟朝凤》,无奈我手上只有残缺的半本,也就勉强能和上她后半段。”苏暮春颇为遗憾道。 慕锦成点头:“到底是女孩子,气息弱了点,也得亏你加入,不然就被那些鸟雀反客为主了。” 苏暮春眨眨眼,十分憧憬道:“我若知道她是谁就好了,不说能借阅全本,但一定好好和她讨教一二。” 慕锦成趁机笑话她:“你三舅母也在内室,我晚上代你问问,到底是哪家姑娘,若是没有婚配,嫁与你倒是一定能琴瑟和谐。” 苏暮春一时红了脸:“小娘舅最会作弄人!”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八章 莲花灯 说话间,仆人来传话开席了,众人整理衣冠,移步大厅。 苏瑾为人低调,不喜张扬,请的人并不多,除了慕家和不得不请的几个大家族,其他的也就是几个同僚朋友。 大厅里一开四桌,慕绍堂是老丈人又是南苍县大家族之首,他自然坐在中间主位上。慕锦成见他如老鼠遇猫,根本不想往他跟前凑,他远远地择了个僻静位子坐了,王老八,柳十二等人与他一桌。 王老八最喜附庸风雅,他急切得想知道吹奏乐曲的是何家女子,故而,宴席上,酒也喝得急,菜也吃得快,不一会儿就捧着肚子打饱嗝,可主桌上还在宾主交谈,觥筹交错,他们是小辈,按规矩不可提前离席,只得又浅尝慢酌起来。 慕锦成打趣道:“猴急什么,噎死你得了!” 王老八将酒当水牛饮:“嘿,我不信你不想知道!” “肯定不是我媳妇,我知道不知道有啥意思?”慕锦成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 钱溢搛了块腰花塞到嘴里:“我说你是娶了个女人,还是侍奉观世音菩萨,搞得你这个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猴,像被带上了金箍,如今是转了性还是咋的,好几次送帖子叫你到万花楼来玩,你都爽了我的约,怎么,你女人在床上比我调教出来的姑娘还好?下次一定要带给我瞧瞧!” 慕锦成笑着朝地上唾了一口:“呸,快死去你的万花楼!” 钱溢长叹一声:“当真是着了魔了,我看坊间说你是老婆奴半点不假!” 正闹着,王老八瞟见主桌上了面条,显然宴席快结束了,几人等自个这桌面条上来,各自吃了一点,便跟在长辈后面出门。 苏暮春陪着父亲送客,慕锦成不想和父兄一起走,故意在后面磨磨蹭蹭,王老八和柳十二惦记那个吹奏的人,想留下打听,只有钱溢急匆匆走了。 苏瑾送了客,便进去招呼别的事,门口只剩苏暮春等人,隔了会儿,钱漫板着脸一个人出来了。 王老八一见,立马迎上去,殷勤道:“钱大小姐,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二哥呢?”钱漫睨了眼他浑圆的身子问。 “令兄刚才走了,我们若不是好奇先前是谁吹了那曲《百鸟朝凤》也走了。”王老八笑嘻嘻地说。 “呵,你们等在这儿,原来是为了这个!”钱漫脸色阴郁,像暴雨将来的天空。 王老八可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他继续说:“你知道?快说来听听!” “我自然知道。”钱漫看见他们身后的慕锦成,转了转眼珠道:“这个人可了不得,一出手就救了金枝玉叶,一吐口就吹出世间绝响!” “你……你说的是锦成媳妇?”王老八脸上的肉原本将眼睛挤小了,这会儿拼了吃奶的劲大睁,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这消息实在太过劲爆,慕锦成头一个不信:“钱漫,你别胡说八道!” 钱漫翻了个白眼道:“一首曲子吸引百鸟来朝,这分明是美誉啊,我吃饱了嫌撑,要为她说好听的?” 苏暮春心中忽上忽下,面上极力压制着问:“她拿什么吹的?” “两片竹叶。”若是以往,钱漫打死也不信两片竹叶能吹奏乐曲,可顾青竹真的只用了两片竹叶。 “啊?”王老八惊诧得面上的肉抖了抖。 钱漫见慕锦成也是一头雾水,诡异一笑:“看来她藏得够深的,连慕三爷都不知道,你们可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吹吗?” “为啥?”柳十二迫不及待地追问。 “因为她要求与我打赌,而赌注是……”钱漫故意拖长了音,却没了下文。 王老八似乎比慕锦成还急,催促道:“到底是啥?” “赌注是她与三爷的姻缘!”钱漫冷哼一声。 她是声虽轻,却似晴天霹雳,慕锦成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人揪住了,疼得冷汗涔涔。 眼见慕锦成白了脸色,苏暮春几不可见的退了一步,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下,扬声道:“钱三小姐,这个赌注是你提的,这么说来,你输了,输的很惨呢。” “是我说的又怎样,她敢答应拿这个做赌注,就证明她对你并没有几分真心!”钱漫不搭理苏暮春,却目光灼灼地锁住慕锦成,句句诛心。 “她有这个信心赢你,何必在意拿什么做赌注!”慕锦成强打起精神,撑住一口气道。 “哼,你好自为之,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我没提醒你!”钱漫懊恼的一甩袖子,也不要人送,袅袅娜娜下了台阶自去了。 “哎呀,我还当是什么神仙姐姐,却是锦成媳妇,罢了,罢了,回去了。”王老八拱拱手告辞。柳十二也跟着走了。 “小娘舅,你没事。”苏暮春一脸担心地问。 慕锦成摇摇头,搓了搓脸道:“我没事,这都快二月里了,这鬼天气怎么还这么冷。” 正说话,却瞧见熊永年提着袍子从马车上下来,远远见着慕锦成急急地招手。 “怎么了这是?”慕锦成有些惊讶道。 “三爷,老夫人夫人少夫人呢?”熊永年一口气道。 慕锦成望了眼内里:“她们可能还在看小妞妞,咱府里有事?” “燕安城的赏赐下来了,来人正在府里喝茶,老爷打发我来接人。”熊永年低声道。 “这是天大的好事,我这就叫丫头们进去回禀。”苏暮春一听,十分高兴,急忙转身进去了。 慕锦成有些不安道:“谁给的赏赐?” 熊永年摇头:“不晓得,十几人的马队来的,单瞧着那些人的衣着骏马都十分气派。” 两人略站了会儿,慕家三代女眷都出来了,各自坐了原先来的马车,急急地回府。 慕家东府大厅,慕绍堂和慕绍亭都在下首陪坐,而上首坐着一位面白无须的人,穿一身华贵的缂丝锦袍,看不出多大年纪。 “咱家奉了皇上的旨意,跋涉了几千里才到了你们这儿,我与慕将军是旧相识,却不知慕家是做茶的大家,茶好,烹茶的技艺也十分了得。”那人翘着兰花指,端起茶,轻抿了一口道,他的语调尖细,仿佛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 慕绍台一声不吭。 慕绍堂恭敬地说:“万公公谬赞,难得您喜欢乡下粗茶,我送您一些带回去尝尝,等明明春上,我再着人送新的莲心茶饼。” “咱家在皇上跟前伺候,有幸也喝过些好茶,你这个比那些个贡茶也不差。”万泉细细尝了,慢条斯理道。 慕绍堂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仍然谦卑地说:“慕家茶传承百年,尚不敢奢望能做贡茶。” “你不争,怎知做不得贡茶?”万泉眼皮微掀,眸光瞟了他一眼。 “是是是,万公公教训的是。”慕绍堂手心里全是汗。 可他的话却更坚定了他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像一粒种子,在他心底藏了多年,自打顾青竹救了南宫羽,那粒种子便开始吸水膨~大,这会儿终于顶破了包裹着它的那层皮,嫩芽即将破土而出! 外头一时人声喧哗,寇氏带着一家子女眷回来,慕绍台起身将老母亲接了进来。 “谁是慕顾氏?”万泉朝进来的三个女子问。 “民妇正是。”顾青竹上前行礼。 万泉的目光满含探究,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而后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家宣读皇上旨意。” 慕绍堂领头跪下,众人依次跪在他身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慕顾氏不畏烈火,勇救安平公主,其情可嘉,其心可表,特赏赐金银一箱,南海珍珠一斛,南苍县境内万亩山林一座。”万泉展开圣旨黄轴,念得抑扬顿挫。 “谢主隆恩!”慕家人齐齐伏地磕头。 待一家都站了起来,万泉道:“这是皇上感念慕顾氏救了九公主的赏赐,我今儿来,七王爷还托我带来了你那日求的一对莲花灯。” 说着,他挥挥手,一个小内侍端来了一个红漆托盘,上面蒙着一块黄绸。 万泉抬手揭开,露出里面的一对莲花灯。 众人一见,顿时惊地目瞪口呆,就是见多了三生珍宝行里奇珍异宝的慕绍堂,见了那一对莲花灯也挪不开目光,因为那两盏灯简直太美了! 莲花灯高不过一尺,显得小巧玲珑,三层莲花瓣全是黄金薄片打造的,内里的花蕊用的是一簇金丝,而小莲藕是用一整块青玉雕琢而出,上面嵌着八颗东海赤金珠,夜里放在屋中,比灯烛更明亮。 慕绍堂慌忙又带着家人叩谢。 万泉挥挥手,小内侍将托盘一并交给顾青竹。 女人们都退了出去,慕绍堂殷勤地挽留万泉,可他却借口要赶着回去复命,很快带着人离开了。 顾青竹头脑晕晕的,捧着那两盏灯,仿佛有千钧重,她跟在卢氏身后,进了松芝院。 “这么精巧的灯,我还是头回见。”寇氏细细看了,感叹道。 顾青竹急急地辩解:“因着祖母说,我们屋里要挂旁人送的莲花灯,我本靠猜谜赢着了,可惜后来又被踩坏,这才想要一个上元节灯展上的花灯,哪曾想七王爷竟然送来这么金贵的一对。” “皇家送礼,岂会送一个纸糊的,颜面何存?”卢氏有些无奈的看看顾青竹,这个没见识的媳妇真让人头痛。 顾青竹苦着脸问:“祖母,母亲,这可怎么办?” 寇氏笑眯了眼:“傻丫头,既是你求的,自然要挂在你们屋里,这才不辜负连生贵子的好兆头。” “啊?”顾青竹傻愣住了。 若是早知道是这个意思,她打死也不会和旁人要的,更何况是跟一个王爷要,这笑话都闹到皇城去了。 宋允湘看着那两盏灯和顾青竹一片懵懂的脸色,心里怒恨交加,今儿,这个乡下人可真是出尽了风头,先用竹叶引百鸟朝贺,后得千两金银万亩山林,更有如此精致的花灯,偏她还能装不知道,简直就是古代版的凡学,恶心至极!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二十九章 你没心肝的么 “你先回去,到底是七王爷赏的,让丫头们挂起来。”卢氏摆摆手,催促道。 她先前还以为她是小孩儿脾气,既没要金银珠宝,也不为慕锦成谋前程,任性地要两盏花灯,却原来是因为老祖宗一句子孙绵绵的话,为此,她看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 顾青竹曲身行礼,捧着花灯退了出去。 蕤华院中,右玉和春莺等人得了消息,高高兴兴把屋里重新拾掇了,腾出挂灯的地方。 “往东一点……不,再往西一点……”左云爬上竹梯挂灯,右玉和春莺在底下指挥。 顾青竹趴在桌上看另一盏灯,细观之下,发现莲花灯不仅用料昂贵还很精巧,在底座上有个开关,用来控制着花瓣的张开程度,从花骨朵到全盛绽放都可以完美呈现。 另外还可以调节赤金珠的亮度,当莲花灯是花骨朵状时,三层金瓣闭合,一点亮光都透不出来,而慢慢展开花瓣时,赤金珠的光华渐次铺泄满屋。 正当她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慕锦成黑着脸从外头蹬蹬蹬回来了,经过这些日子相处,顾青竹已经能分辨他走路的声音。 她专注于手上的莲花灯,头也不抬道:“你快来瞧,这个灯很好玩呢。” 慕锦成看也不看,径直入内,往软塌上一仰,正看见左云在摆弄那盏莲花灯,阴影在他脸上晃来晃去,遂烦躁道:“一盏破灯,折腾个没完了!” 一时间,三个丫头面面相觑,右玉向左云招招手,示意她赶快下来,三人抬了竹梯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顾青竹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耐烦,遂倒了盏茶送到他跟前,细声细语问:“你怎么了,早上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爹刚才又寻你不是了?” “顾青竹,你没心肝的么!”慕锦成见她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心里压抑的小火苗腾地烧成了燎原大火。 “又发什么疯!”顾青竹平白被他这样说,气得将茶杯墩在小几上,茶汁猛烈晃荡,溅出不少。 “你拿我们的姻缘与人打赌,你还有理了!”慕锦成一个挺身坐起,一把抓住她欲要离开的手腕。 顾青竹吃痛,扑打他的手臂:“你干什么,你捏疼我了!” 慕锦成冷嗤一声,却半点没撒手:“我以为你根本不知道痛的!” 顾青竹挣不脱,索性站定坦言道:“我今儿在苏府被那帮所谓的大家闺秀逼得没法,是和钱漫打赌了,但拿我们姻缘做赌注是她说的!” “她说什么你都应,她若叫你杀人放火,你也去?”慕锦成红了眼眶,厉声道。 顾青竹觉得他小题大做,蹙眉道:“哪有什么杀人放火,再说,我又没输,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慕锦成拉住她的手腕,猛地往自个怀里一带。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顾青竹猝不及防,一头栽进他结实的胸膛,撞得她鼻子发酸,眼泪都快下来了,她抡起另一只拳头捶他的胸:“疯子!” 慕锦成见怀里的人扭动挣扎,他一把擒住她乱舞的手,将两只手合在一只大手里握住,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脖颈,强迫她仰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的眼里是满满的不解和不知所措,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见此,他心火更盛,闷哼一声,烦躁地低头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一点也不温柔,霸道野蛮,带着惩罚,有些干裂的唇摩擦着顾青竹的软嫩,像一把钝刀在割春日里初萌的嫩草,他口中残留的酒香灌了她一嘴。 顾青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桎梏,然而,双手被缚,脑袋也懵懵的转不动,一时站立不稳,直接倒在他身上,而慕锦成顺势带着她滚上了软塌。 不待顾青竹逃走抽离,慕锦成翻身压住她,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压着,唇却肆意在她脸上游走。 顾青竹惊恐万分,奈何全身动弹不得,又恐被外头的丫头听见屋里的动静,只得压着嗓子呵斥:“慕锦成,你没喝醉,发什么疯!” 从额头到脸颊,慕锦成初尝顾青竹的甜美,整个脑子都晕乎乎的,像踩在云端里不辨东西,他心里一股热流几乎要爆炸了,只依着本能扯她的衣襟低吼:“你是我媳妇,我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姿势都行!” “你这个登徒子!”顾青竹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在他欺上来的唇上。 血腥味交织在两人的口中,慕锦成蛮横地撬开她的贝齿,含混地低语:“你骂,我不差你几句骂!” 顾青竹徒劳地反抗,忽觉胸前一凉,外裳已经被他粗暴地扒开,露出欺霜赛雪的肌肤和完美的锁骨,慕锦成被怒火烧得滚烫,整个脸直往那雪腻里扎。 顾青竹闭眼抽泣,泪水顺着眼角咕咕而下,她嗓音颤抖道:“慕锦成,你真要这样吗?” “对,你是我媳妇,我想怎样就怎样!”说着,慕锦成在她脖颈上肆意咬了一口,恨声道。 闻言,顾青竹放弃了挣扎,直挺挺睡在他身下:“好,你快着点,我只当被狗咬了!完事后,立刻给我合离书,我要回顾家坳!” 慕锦成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全身一激,密密出了一层冷汗,心里那股子邪火被瞬间浇灭了,他撑起上半身,气恼地看着衣衫不整,却倔强如铁的顾青竹,冷声道:“爷不想和一条死鱼亲热,而且还是没有二两肉的死鱼!” 说完,他从软塌上下来,拢了拢衣襟,咚咚离开内室,一脚踹开门,不顾院里大小丫头讶异的目光,扬长而去。 顾青竹软瘫在榻上,颤着手抓住散开的衣襟,无声地痛哭,隔了好一会儿,她慢慢缓过神来,止住哭,但觉全身乏力,撑了两回才从榻上坐起来。 此刻的她云鬓散乱,发髻上钗歪簪斜,脸上胭脂水粉不用想也花了,眼睛哭成了桃,嘴上更是肿胀,她费力慢慢挪到门口,低唤:“春莺。” “少夫人。”春莺想推门进去,却不料,顾青竹在里面死死抵住门。 “你和爷怎么了,我瞧着爷一脸怒气地摔门出去了。”春莺只得隔着门,低声问。 顾青竹全身力气似乎都在刚才挣扎时用光了,这会儿,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想泡个澡,你多我打点热水,另外……我不吃晚饭,直接睡了。” 春莺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出了事,平日里,他们也常闹别扭,但大多时候不过是小打小闹,顾青竹不是小心眼的人,大多时候,都是慕锦成说几句软话就能哄过去了。 今儿的事定然不简单,要不然怎么可能一个负气而走,另一个不肯见人,但她到底只是个丫头,只得应道:“奴婢这就是去准备。” 顾青竹趁春莺准备的工夫将头上钗簪取下来,她紧握着那根雕竹叶的白玉簪,大颗的泪水嗒嗒地掉在上面。 “少夫人,水准备好了。”春莺在门外低声道。 “我知道了。”顾青竹抹了下眼泪,将白玉簪放到首饰盒的最里层,眼不见为净。 洗了澡,顾青竹就上床窝着,不知是春寒料峭,还是孤苦无依,她似睡非睡到半夜,被窝里也没捂出多少热乎气,她迷迷瞪瞪被冻醒了。 顾青竹紧了紧被子,头脑混沌地闭着眼睛道:“慕锦成,地龙又坏了。” 外间,半晌没有回应。 孤独的一盏莲花灯挂在墙上,发出淡薄的光,顾青竹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下午的事,撩开帐幔,往榻上瞥了一眼。 那上面并没有人,都这会儿,慕锦成还没回来。 顾青竹颓然的放下帐幔,重新拥回被窝,蜷缩成一团,这会儿太晚了,若是找人来修,吵吵嚷嚷的,难免惊动老太太和公婆,她决定忍一晚再说。 “阿嚏!”次日一早,顾青竹没精打采地坐在梳妆镜前,她夜里没睡好,顶着两个黑眼圈,很显然,被冻出了风寒。 春莺边为她梳头发,边心疼道:“少夫人,屋里地龙坏了,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灌几个汤婆子,再烧一炉炭,总不至于冻得睡不着觉。” “阿嚏……右玉,你打发人到老夫人夫人跟前,说我不小心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两位长辈,隔几日再去请安。”顾青竹拿了棉帕子掩住口鼻,重重打了几个喷嚏。 右玉正在铺床叠被,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去吩咐左云,让她亲自去一趟。 隔了会儿,璎珞和樱桃先后脚到,代表寇氏和卢氏来探病。顾青竹隔着远远的,鼻音很重地与他们说了几句话,不外乎自个年轻,不是啥了不得的,过几日就好了云云,璎珞和樱桃见她神色正常,也就不放在心上,说了几句老夫人夫人关心的话,站了不大会儿工夫,便走了,顾青竹叫右玉多给了赏钱。 服侍顾青竹吃了早饭,春莺见她面色泛红,遂嘀咕道:“爷不知哪去了,少夫人这病还需吃些药才好。” “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顾青竹吸溜了下鼻子。 屋里的炭火烧得十分旺,让昏沉沉的顾青竹很想睡觉。 春莺灌了三四个汤婆子把被窝暖热了,才让顾青竹躺下,她这一睡,就到了下午,错过了午饭,眼看着要开晚饭了。 春莺进来看了她好几次,见她睡得连姿势都没变过,脸上红扑扑的,呼吸粗重,她有些担心的探了下她的额头。 入手滚烫,宛如炉中火炭!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章 病倒 春莺立时慌了神,小跑着去叫右玉。 右玉到底是蕤华院的管事丫头,遇事沉着冷静,她疾步进来,跪在地上轻唤,又摇了摇她,可顾青竹仿佛是个泥捏的,半点反应都没有。 “快,快叫外头请谭先生来!”右玉心里砰砰跳,掩着胸定定神,急切地吩咐。 早上,顾青竹不过是打几个喷嚏,这会儿竟然高烧烧得不省人事! 春莺飞奔着去了,右玉叫住左云:“你快去二门里看看宝应在不在,不管昨儿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今儿少夫人病成这样,我们理该知会爷的。” 左云应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右玉叹了口气,打了凉水,将帕子浸湿了,盖在顾青竹额头上。 谭先生还没来,不知什么病症,右玉暂时没有去回禀老夫人夫人,又喝令院里的大小丫头不可乱说。 顾青竹烧得实在太厉害了,不大会儿,冷帕子就变热了。 连换了十来次,正当右玉无计可施的时候,谭立德背着药箱匆匆来了。 隔着一层帐幔,谭立德细细把了脉,面色有些凝重道:“少夫人受寒不过是个引子,情志抑郁,气血逆行,这才是导致她一病不起的原因,她最近心情不好?” 右玉哪里敢说什么,只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少夫人昨日刚得了封赏,本是高兴的事,怎会这样?” 谭立德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遂给她施了针压制高热,又在桌边铺开纸,挥笔哗哗写了一个方子:“我开些药,你们着个人跟着去药行拿。” 药味很快在夜色笼罩下的蕤华院中弥漫开来,寇氏和卢氏得了消息,亲自来看过,在她屋里坐了坐,见她依旧昏迷不醒,婆媳两个一筹莫展,也没有啥办法,琳琅和茯苓怕久待过了病气,好说歹说才劝动两位,临走,反复叮嘱院里的丫头好生伺候着。 晚间,罗霜降从三生酒楼回到西府,乍听了这个消息,也十分纳闷,夫妻两人不顾疲劳,穿过风园到东府来,慕绍台去见长兄,罗霜降则进了蕤华院。 屋里只有她们两个,罗霜降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床边,盯着沉睡的顾青竹,轻语道:“丫头,你可不能病倒啊,慕家的荣华是你带来的,将来还不知有什么坎坷在前头等着呢。” 沉睡的人一言不发,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罗霜降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给她掖掖被角,直到春莺端了药来,她才离开去给寇氏请安。 冬日夜里冷,慕绍台打发庆丰取了斗篷,才到松芝院来接罗霜降。 两人告辞离开,从东府到西府不过两三百步远,两人一路走回去。 “锦成媳妇怎么样了?”慕绍台低声问。 罗霜降轻轻挽着他:“说是昨儿屋里的地龙坏了,冻着了,一时起了高热,还昏睡着,但白日已经请了谭先生来看过,吃了药,大概就无碍了。” 慕绍台点点头:“这丫头嫁到府里好些日子了,看着生龙活虎的,这乍一病倒怪吓人的。” 罗霜降仰头问:“锦成明面上是过继给你的,他媳妇如今得了这么大的赏赐,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啥说的呀,她得的自然是归她的,金银山林,他们小两口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倒是我哥,被万泉一撺掇,着了魔似的,一心想做贡茶。”慕绍台无奈地叹了口气。 罗霜降想起前世听到的那些传闻,惊恐道:“慕家在南苍县安安定定的不好么,千万不要到皇城蹚浑水!” “你说什么?”慕绍台有些听不懂,追问道。 罗霜降后知后觉,发觉自个说错了话,遂在夜色掩盖下,缓和了语气解释:“我认为咱们一大家子在一块过安稳日子就行了,何必折腾那些,不嫌累啊。” 慕绍台没看出端倪,宠溺道:“这话,你与我说说便罢了,若是给我哥听见,必定要说你头发长见识短!我适才在他书房里刚劝了一句,就被他一句话怼了回来。” “大老爷真要铁了心做贡茶吗?”罗霜降心跳如鼓,若一切不能改变,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前世悲剧再来一遍。 慕绍台笑道:“做贡茶哪有那么容易,除了茶叶品质一流,另外在三月斗茶大会上,还要拔得头筹,这才能被纳入贡茶备选,至于最后能不能做成贡茶,还要看运气,会不会被抽中。” “哦。”罗霜降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心中稍定。 “走啦,到家了。”慕绍台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揽着她回南山院。 蕤华院中,地龙已经修好,顾青竹被灌了苦哈哈的药汁,终于从昏沉沉中醒了,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隐约看见右玉和春莺站在床边。 她低声问了一句:“爷呢?” 她不是病糊涂了,忘记昨儿的事,而是担心他夜不归宿,被公爹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责罚,到时,伺候人是小,到了婆母那里,又要平白说她的不是。 右玉弯腰道:“少夫人好好养着,奴婢已经让宝应出去找了。” “嗯,辛苦你们了。”说完,顾青竹千斤重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再没有言语。 右玉看了眼春莺,后者也在看她,右玉道:“爷不知啥时候找到,这样,我守上半夜,你和左云守下半夜。” 春莺看了眼沉睡的顾青竹,眼眶一下热了,遂无声地点点头。 约莫一更天的时候,慕锦成满身酒气地闯了进来,把守夜的右玉吓了一跳。 “爷,你到哪里去了?昨儿地龙坏了,少夫人受了风寒,烧了一天一夜。”右玉扶住他,低声道。 统共不过一日一夜不见,慕锦成还穿着走时的衣裳,颌下的胡茬冒出乌青一片,额角的头发散落了几缕,一副落寞寂寥的模样。 “我来看着她!”慕锦成瞧见躺在被窝里的顾青竹,心里自责不已。 右玉站在他旁边,拧眉道:“你还是先去洗洗,少夫人不会喜欢你身上这些味道。” 慕锦成不用闻也知道,他身上除了酒味菜味,还有劣质脂粉味,他昨儿跑到王老八那里,和一帮大小纨绔厮混到现在。 虽然他气顾青竹,但他本有洁癖,对那些个秦楼楚馆的女子除了用金钱同情,可不会用身体疼爱。所幸王老八不是钱溢,不会叫那些女子故意挑逗他,故而,他除了喝酒还是喝酒,直到现在还没醉死过去,也是海量了。 “好好好。”慕锦成一叠声地说着,转身进了洗浴间。 等他再出来,已经神清气爽,换了一身宝蓝云锦袍,连胡茬都刮得干干净净。 “你忙了一天了,去歇着。”慕锦成挥挥手。 右玉打着哈欠站起来,不忘叮嘱道:“少夫人烧得厉害,夜里还有一碗药在暖焐子里,你记得给她喝。” “晓得了。”慕锦成连连点头。 右玉出去了,细心地帮他们关了门。 “我只当你是铁打的,却原来也会病。”慕锦成在床边脚踏上坐着,顺手将她一缕耷拉下来的碎发撩到枕头上。 她的乌发长而黑,铺陈在红色的喜褥上,有别样的美,平日里,他们睡觉都是隔着帐幔的,慕锦成今儿难得看见她的睡颜。 许是喝了药,顾青竹这会儿高热下去了,呼吸轻缓,只是眉头一直紧拧着,慕锦成气得给了自个一拳。 他是个男人,昨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倒像个不讲理的乡野蛮汉,幸亏最后刹住了,不然自个恐怕一辈子也没脸见她了。 顾青竹大概有些热了,半只手臂从被子底下滑了出来,慕锦成握握她的手,依然骨节分明,倒是手上的薄茧淡了些,手指肌肤更滑腻了。 他担心她的病,赶忙将她的手塞回被窝,又帮她掖了掖肩头脚底。 夜还漫长,慕锦成歪在床边,心不在焉地翻风雅集,眼光不时瞥向水钟。 过了大半个时辰,床上的人嘤咛了一声,慕锦成丢了册子,扑到她跟前:“青竹,你感觉怎么样?” 顾青竹听见他的声音,本能地慌乱,目光躲闪,鼻音浓重道:“我……我没事!” “喝药。”慕锦成见此,更加痛恨自个,却又没脸辩解,只得转身到暖焐子里倒出药汁。 顾青竹半倚在床栏上,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眼睛眨都不眨地一口气全喝了。 “吃个梅子。”慕锦成本想动手拈,但最后还是一手接过药碗,一手递上蜜饯碟子,让顾青竹自个拿。 “我嘴里没味,吃不出苦甜,还是不要吃了。”顾青竹摇头,钻回被窝。 慕锦成沮丧地将手中的碗碟放回桌上,转身还坐在脚踏上。 “夜里怪冷的,我无事了,你自去睡。”顾青竹看见他就莫名紧张,昨日可真是吓着她了。 慕锦成垂下满是血丝的眼眸:“你睡,我不困。” 顾青竹实在没力气和他争,只得翻了个身,脸朝里睡去。 夜深人歇,外间静谧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隔了半晌,正当慕锦成眼皮直打架的时候,就听顾青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会拿姻缘做赌的。” 慕锦成一个激灵,身躯一震,呐呐道:“我昨日……新得了这个消息,一时犯浑……” 顾青竹没有等他说完,抢着说:“三月,我肯定是走的,但我走,是我与你私下的事,不会牵连三生,更不会毁了慕家名声!”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老妪,却是她一如既往的坚持,慕锦成低头垮肩,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今日的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罪魁祸首,没有辩白的资格。 他沉默良久,低语道:“你先养好病,其他的以后再说。” 床上人没有应答,慕锦成心里一惊,探身上前看了看,顾青竹呼吸绵长,面色也红润了些,他伸手在她额头上靠了靠,高热已然下去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一章 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到底身体底子好,翌日,顾青竹的高热便下去了,只是身子乏力,她病病歪歪在床上又躺了一天。 慕锦成整日没去私学也没有出门,只在屋里院中两处来回闲晃,把院里的丫头婆子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弄参鸡汤给顾青竹吃,一会儿又叫买艾叶来熏。 顾青竹没力气说话,只拿眼珠子瞪他,若是眼刀可以扎人,他早成刺猬了。 两人谁也没再说那日的事,仿佛经过她这一病,赌注的事,就轻易翻篇了。 顾青竹歇了两日,实在忍受不了慕锦成的唠叨,这日一早就唤春莺,要到朝晖院里听事去。 “娘又没催你,你急什么,现下正倒春寒,外头冷得很,你病才刚刚好,还是不要去了。”屋里地龙烧得暖和,慕锦成只穿了件单层锦衣,给顾青竹搛了一个三鲜包子道。 顾青竹扒拉了碗里最后一口血糯粥,咬了口包子道:“你吃了饭,也早些到私学去,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若不是夫子和教习拿着爹给的钱财,恐怕早没好脸色给你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跟他们一样了,也跟着催我!”慕锦成一下子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道。 顾青竹三口两口塞了包子,用热帕子擦了手和嘴,待咽下最后的食物道:“随你,反正,我得走了。” 说完,她自顾去了,慕锦成急急地挥手,春莺赶忙将火狐毛斗篷给顾青竹披上。 眼巴巴看着她们主仆出了门,慕锦成垮着脸道:“右玉,收拾东西,我今儿到私学去。” “好好好,我这就来。”右玉巴不得他上进,一边急急地收拾笔墨,一边吩咐窗外的小丫头,“快去,叫宝应在外头候着!” 慕锦成吃了饭,右玉帮他拿了上学的包,一直送到二门,交给宝应。慕锦成心中腹诽,这哪里是送,分明是押解,可这会儿已经不好反悔,他只得苦着脸,跟着宝应磨磨唧唧地去私学。 卢氏见顾青竹今日来了,有些讶然,慕府的姑娘都娇贵,平日里没事尚要经常调理,若是不小心病了,没个月余是出不了门的。 顾青竹倒好,前几日烧得不省人事,这会儿刚好了一点,就到她这儿来了,难不成是铁打的? “你好了?”卢氏上下看了她一眼。 顾青竹一直单薄,这病了几日,不仅把刚养起来的一点肉瘦没了,连脸色都没初来时好了。 顾青竹矮身行礼:“谢母亲关心,媳妇没事了。” 卢氏淡淡地说:“没事便好,我这里也不是天天非来不可,若是再累着了,锦成吵闹不说,外头的人还当我苛待刚过门媳妇。” 宋允湘看了眼顾青竹苍白的脸,心里一下子畅快了,笑着说:“大舅母说的是,三嫂,你快回去歇着,别由着自个性子胡来,这儿有我帮衬着,不会有事的。” 顾青竹抬起眼眸,直直地看着宋允湘:“我虽说是乡下嫁进来的,可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处处针对我?” “三嫂,你病糊涂了。”宋允湘委屈地几乎要哭了,“我是为你身子着想,你若不舒坦,三表哥必然不放心,又怎么肯用功向学呢。” “好厉害的一张嘴!”顾青竹冷嗤,“若照你这么讲,三爷不长进,都是我的错哦!” “大舅母……”宋允湘不与顾青竹争辩,只可怜兮兮地望向卢氏。 卢氏不耐烦听别人讲自个儿子不好,遂皱眉道:“好了!这一大早的,你俩难道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高下?也不怕外头婆子们笑话!” 顾青竹张嘴想说那日在宋府,宋允湘讲的那些话,但一转念,就凭她那张起死回生,颠倒黑白的嘴,自个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故而,只得抿唇不语。 宋允湘暗自得意,面上却是一副被长辈呵斥的惶恐和不安的模样,她低头绞着丝帕不说话。 卢氏见此,遂对站在门口的茯苓说:“叫她们进来回事。” 七八个婆子鱼贯而入,站定行礼,顾青竹之前听了几日,每天的事虽多,但几乎都能找着往年的旧例,或加或减都是一再斟酌的,免得为以后破例开口子。 今日的事都很寻常,顾青竹在心里暗自做了评判,再听卢氏的处理意见,十来件事,她也能对个一大半。 接着说话的是尤婆子,她上前说道:“夫人,香苹之前和园子里的婆子打架受伤,养了这许多日子,已然大好了,虽说疤痕一时去不掉,但不妨碍做事,你看……” 卢氏向来对狐媚刁钻的人没好感,她挥挥手道:“这事上次不是议过了么,该怎么处置,还要我来教你?” “可……”尤婆子咽了下口水,冒着挨骂的风险,再次说,“可咱府里向来只买人,哪有卖人的道理? ,这若传出去……” 卢氏恼怒地一拍椅子扶手:“照你这么说,不管下人好赖,慕家为着一个虚名,明知是个臭鸡蛋,也要捏着鼻子吃下去不成!” 底下婆子面面相觑,卢氏当家十多年,像这样为一个婢女发火实属罕见,有与尤婆子交好的,立时拉拉她的衣袖,叫她不要再辩下去,免得自身难保。 尤婆子只得矮身行礼:“夫人莫要气恼,我改日就叫人伢子来。” 其他婆子拥上来,劝慰了一番,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总算把这场风波渡过去了。 “没了?”卢氏处理完最后一件事,端茶啜了一口。 平日里她这般,就算是结束了,婆子们一起行个礼就可以各忙各的去了。 可,今日众婆子的腿还没弯下去,就听外头传来仿若死了爹娘的嚎哭,一声声令人汗毛战栗。 卢氏挥挥手让婆子们散了自去,转头不悦道:“茯苓,你去瞧瞧,是哪个没规矩的小丫头得了失心疯,在外头号丧!” 不大会儿工夫,茯苓急匆匆进来,附在卢氏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卢氏脸色陡然变了。 茯苓转身出去,将一个衣着单薄的小丫头拎了进来:“香芸,你好好和夫人说。” 香芸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哭的,鼻子一把眼泪一把,断断续续地说:“夫人……行行好,姨娘快……快不行了,昨儿不知……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整夜……都没睡好,吐……吐了七八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卢氏转头看茯苓,茯苓无声地摇头。 “蔡氏在禁足,你是怎么出来的?”卢氏拧眉问。 香芸举着袖子在脸上擦了一下,她抬头道:“我跟着姨娘三年了,香苹姐姐前次被带走,现下只有我一个人伺候,姨娘虽然心情不好总打我,但我也不能眼见着她病死了,我刚才偷摸从狗洞子里钻出来,一路跑来的。” 卢氏嫌弃地看着面前脏兮兮的女婢,她有心不给蔡氏请大夫,她一没有苛待,二没有下毒,她做的问心无愧,至于蔡氏作天作地,要死要活是她自个的事。 “夫人,求求你,救救姨娘。”香芸跪在地上,梆梆响地磕头。 卢氏转念想到,慕绍堂书房里那副画,就算没了蔡如媚,还有范如媚,酒如媚,如何能断得了根,与其一次次和新人斗法,不如就和这个女人纠缠一辈子,她低声吩咐:“茯苓,叫外头请德兴的章大夫来。” “谢谢夫人!”香芸感激地继续磕头。 卢氏挥挥手:“起来,别磕成个傻子。” 蔡氏那么可恶,居然有个如此实心实意的婢女,卢氏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香芸退缩到角落里,不敢吱声。 不大会儿,背着药箱的章平津被领了进来。 卢氏怕蔡氏真有个好歹,慕绍堂怪她不上心,故而,她虽然十分不乐意,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同去的还有顾青竹和宋允湘。 蔡氏被禁足在浣纱院有大半个月了,因着缺少仆人,偌大的院子一地枯枝败叶无人打扫,廊下扶手满是灰尘,原本富丽华美的院落显得十分萧条落败。 香芸在前面小跑几步,大声道:“姨娘,我求夫人给你请了大夫来。” “啪”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传来尖锐的女声:“贱皮子,我还没死,你就急不可耐地找新主子去了?” “呜呜呜,我没有,我只是想救你!”香芸被打傻了,捂着脸哭泣。 卢氏跨进昏暗的内室,沉声呵斥:“你闹够了没!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给大夫瞧瞧,不然,我们立时就走,随你自生自灭!” 蔡氏一听卢氏的声音,立时像哑火的炮仗,一句话也不说了。 香芸放下帐幔,只留蔡氏半截胳膊在外面,方才请章平津进屋诊脉。 章平津搭上三指,面色忽的一暗,反复诊了几次,不放心,又让拿另一只胳膊出来。 香芸赶忙上前照办,她瞥见章平津面色凝重,只当蔡氏得了绝症,想哭又不敢哭,只一个劲儿抹眼泪。 “好了。”隔了好一会儿,章平津才收手起身。 见用时这么久,卢氏也看出不好来,低声问:“她……怎么了?” “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章平津收好脉枕,躬身道。 卢氏心里一沉,面上淡定道:“先生请。” 两人走到外间大厅,卢氏抬头看章平津:“还望先生实言相告,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又病倒一个 章平津拱手道:“夫人,姨娘有喜了!” “啊?!”卢氏大吃一惊,一张脸瞬间失了血色,煞白煞白的,她尤不相信地呢喃,“怎么可能!” “是真的,小人怕弄错,诊了好几遍。”章平津交握着手,瞧着卢氏的脸色,踌躇了会儿,接着说,“已经快二个月了。” 卢氏用保养得很好的长长指甲狠命抠了下掌心,瞬间的疼痛,让她清醒几分。 她微定定神,问章平津:“这……这需要吃什么药吗?” “那倒暂时不必,只要正常饮食就好。”章平津望了眼卢氏,有些意外地说。 卢氏面色恢复正常,难得她还能挤出一丝笑容:“那谢谢先生了,一会儿让茯苓送你出去。” 两人折回内室,蔡姨娘正趴在床边干呕,香芸哭着跪在地上给她擦拭。 顾青竹见卢氏回来,投去探寻的目光,却被卢氏直接忽略了。 “夫人,大夫,求求你们快给姨娘开药。”香芸一路跪行到他们跟前。 章平津看了眼卢氏,见她紧抿双唇,只得自个开口道:“姨娘没有得什么病,只是害喜。” “害喜?”香芸懵懵地仰头看他,不明所以。 床上的蔡氏抚着肚子,咯咯地笑:“爷,你盼的儿子,妾给你怀上了!” 卢氏闻言,面色一凛,慕绍堂盼着一个姨娘给他生儿子,那她算什么,慕锦成又算什么! 顾青竹听了这话也吓了一跳,看着床上蓬头垢面,状若疯癫的蔡氏,再看被满身冰霜裹挟的卢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一旁的宋允湘看着蔡氏,若有所思。 “有本事怀上,还要有本事保住!”卢氏丢下这句话,转身出去了。 她半刻也不愿在这个,令她觉得阴暗肮脏窒息的房子里待,众人也紧跟着走了。 蔡氏见此,立时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子追出去,大嚷:“我怀的是爷的孩子,你们不能瞒他!” 卢氏充耳不闻,脚下连顿都没顿一下,茯苓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顾家坳穷,一家子劳作好些年,才能娶一房媳妇,吵闹打架常有,但这种妻妾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顾青竹没见过,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忽然有些同情卢氏。 宋允湘转头回望了一眼,正遇上章平津的目光,她赶忙往前紧走了几步。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蔡氏追到门口的那一嗓子,让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不仅传遍慕府,就连在外头查铺子账目的慕绍堂也听说了。 他放下一切事物,火速赶了回来,他一头扎进朝晖院,人还没进屋,就急切地问:“夫人,外头传的可是真的?” 隔着窗棂,卢氏看见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仿佛大冬天吞了一块冰,心里拔凉拔凉的。 “老爷回来了。”听到门帘响,卢氏假装没听见他之前的话,脸上浮出笑容道。 慕绍堂坐在桌边,接过茯苓递过的热毛巾,胡乱擦了擦手,忍不住又问:“蔡氏是不是真怀上了?” “蔡氏今儿突然呕吐,我请章大夫来看过,说是有喜了,快二个月了。”卢氏公事公办地说,脸上的笑容慢慢冻结。 “夫人,我与你商量件事。”慕绍堂身子前倾,极力做出一副商量的样子,“她有孩子了,我也挺意外,这双身子的人吃喝啥的,都得格外注意,你看那些个惩戒,是不是……” 卢氏截住他的话,一本正经道:“老爷,那可是你当着七王爷九公主的面亲口说的,这会儿又要临时改主意,叫我如何是好?这要往小了说,是不讲诚信,往大了讲,可是欺君罔上!” 慕绍堂难得十分有耐心,苦口婆心道:“哪有那么严重,七王爷九公主早回燕安城去了,哪有闲工夫管我们府里的家事,再说,蔡氏生下的孩子还不是叫你母亲,若生出个体弱多病的,还不得你多操心!” 卢氏冻结的笑容一点点破碎,她冷着脸道:“老爷既拿定了主意,何必问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就晓得你容不下旁人的孩子!”慕绍堂气恼,想到浣娘和慕明成,他口不择言道,“蔡氏的孩子,你最好好生照顾着,若是有半点闪失,别怪我不顾多年夫妻情分!” 说完,慕绍堂拂袖而去! 听他这番话,卢氏心痛难忍,喉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软瘫在地。 茯苓恰巧挑帘进来,见此吓得三魂去了两魄,她抱着面如金纸的卢氏,冲外面连声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回了蕤华院的顾青竹,心里担心卢氏,等慕锦成下学归来,与他讲了家里的事,两人一起过来请安,恰遇上慌乱。 顾青竹进屋瞟见喷射得满地的血滴,心知她是急火攻心,急忙用力掐她的人中。 隔了一会儿,卢氏悠悠醒转,看着伫立在跟前的儿子媳妇,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慕家当家女主子就这样毫不讲究地哭了。 “娘,你别伤心了。”慕锦成心如割刀,他弯腰抱起卢氏,将她放在软榻上。 他前世的老子将茶叶卖出大山,在外头养了情妇,就再也不回来了,他妈妈白日伺候茶山,照顾婆婆,夜里一人时,时常偷偷的哭泣,那时他小,后来渐渐明白了,对那人恨之入骨。 如今见卢氏如此,前愁新恨,一起涌上心头,他不由得说:“你与他合离,儿子养你!” “我的儿!”乍一听这话,卢氏不知是喜是悲,放声大哭,连带着又咳出几口血来。 “娘,你别听他胡说!”顾青竹一把扯过慕锦成,竖起眉毛道:“你会不会说话呀,你这会儿讲这些,不是火上浇油么!” 慕锦成被卢氏惨状吓着不敢吱声,被顾青竹一扯,乖乖闭了嘴。 顾青竹倒了杯温茶放在小几上,把一下子变得脆弱不堪的卢氏抱倚在她怀里,伸手将茶递给她漱口,转而又说:“茯苓姐姐,你赶快打发人请谭先生来,另外打些热水给我娘擦擦。” 卢氏恹恹地歪在顾青竹身上,任由茯苓给她擦拭。 顾青竹帮卢氏卸了钗簪,散了头发,对慕锦成道:“一会儿,谭先生该来了,你把娘抱到床上去。” 慕锦成依言照办,他坐在床边紧攥着卢氏的手。 地上的血渍着实吓人,顾青竹和茯苓两人找了帕子来擦,茯苓为了不让外头丫头婆子乱嚼舌根,这会儿已经顾不上顾青竹少夫人的身份,两人一起干总比一个人快得多。 两人刚刚收拾妥当,谭立德就来了。 “平津回去与我说,你府里的姨娘有了身孕,我就知道不得安生,可你也太不爱惜自个了,怎么能气成这样,男人有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你坐稳了当家夫人的位置,谁生的,不都得叫你母亲,何必与自个身子过不去!”谭立德诊过脉,叹了口气道。 “谭先生,你我两家交往多年,我几时是个妒妇?蔡氏也不是头一次有喜,只是我家老爷……”卢氏垂下眼眸,虚弱得仿佛说不出话,她面上皮松肉驰,一下子显出老态来。 “中年得子,绍堂高兴得过头,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们总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在他心里,自然谁也比不得你重,再说,老夫人若是知道了这个事,少不得也跟着欢喜,如此,你又该怎么自处呢。”谭立德低声劝道。 “谢谢谭先生,我晓得的。”卢氏勉力露出一点笑容。 这一家子都为添丁欢喜,谁会在意她的痛楚呢,无处述说,不如烂在肚子里。 谭立德转身坐在桌边写方子:“你知道就好,你这个是急火攻心,气血逆行,我给你开两副药吃吃,再调理几日就没事了。” 茯苓信不过其他人,专门打发樱桃跟着去取药,对外只说,卢氏吹了风,头疼病又犯了。 寇氏得了消息,打发琳琅来看,卢氏自然不肯说实话,敷衍了几句就蒙混过去了。琳琅心里存疑,想问茯苓,可她像被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不说,琳琅知她护主,也就不问了。 及到吃过晚饭,慕绍堂才回来坐了会儿,见卢氏面色灰败,皱眉道:“我走时,你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 见他把话说得如此轻松,红了眼睛的慕锦成要不是被顾青竹死死拉住,早冲出旁边的暖阁,将慕绍堂摁在地上爆打一顿了! 卢氏白着脸,苦笑道:“我无事,老毛病了,我今早起来就觉得不舒服,这会儿终究挨不过。” “那你好好养着,蔡氏吐得厉害,吃啥吐啥,又闹没胃口,不肯好好吃饭,我得看着去。”慕绍堂坐不住,沉默了一会儿道。 “……好!” 卢氏闭了闭眼睛,昏黄灯光照不见的地方,一行泪水没入枕头。 慕绍堂走出几步,又折过身子说:“蔡氏晓得自个错了,之前罚也罚了,如今怀着身子,就算了,她院里的人和事,我都和永年说了,一切恢复正常。” 卢氏捂住胸口,低声道:“爷既做主,自然听爷的。” “你歇着,我这几日宿在书房里,就不来打扰你养病了。”说完,慕锦成转身出去了。 “娘,你为什么……”慕锦成冲出来,不解道。 卢氏凄然一笑:“儿啊,谭先生说的还不够明白吗?你爹和你祖母都很想要这个孩子,我又执着什么呢。” 慕锦成傻站着,卢氏说的和前世妈妈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隔了会儿,茯苓进来送药,顾青竹服侍卢氏喝了,照顾她睡下。 “你们回去。”卢氏挥挥手,继而又说,“青竹,明天你来处置府里的事!”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三章 她行不行 “我?……不不不,不行!”比起突然被卢氏叫了名字,更让顾青竹震惊的,是她说出的话。 “我明日是肯定不行的,你若拒绝,我只好让宋允湘接手,你服气?!”卢氏脸色苍白,目光冷厉道。 顾青竹猛地抬头:“娘,你都知道了?” 卢氏半点不理,毫不客气地说:“你们私底下闹什么,我懒得管,你既做了慕家少夫人,就注定不能像乡野农妇一般,太太平平过一生!你要么拿出少夫人的气度来处理事情,要么像个窝囊废只配被人欺负!” 顾青竹哪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宋允湘一旦在慕府主事,自己定然落不得什么好。 慕锦成见顾青竹沉默不语,只当她怕了,遂求情道:“娘,青竹才来,跟您学习掌家也没有多少日子,哪里能独立做得了这事,你不是为难她吗?” “我的儿,谁活在这世上不为难?你不想我为难你媳妇,难道是想逼我明儿拖着半条命去处置家事!”卢氏难得对慕锦成严词厉色,想来是真恼了。 慕锦成一时无话可说,只得赌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顾青竹望了眼他,弯腰顺顺卢氏的胸口道:“娘,您别动气,媳妇答应就是。” “明儿,我会让茯苓和熊永年陪你一同处理事情,只要这些日子你用心学了,必定不会出什么岔子。”听她应了,卢氏缓了语气道。 “谢谢娘。”顾青竹心里一下子定了,茯苓跟卢氏多年,熊永年是府里的大管家,有这两人帮衬,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卢氏冷不丁又说:“你也别全指着他们,茯苓和熊永年再怎么说也是底下人,你是少夫人,不要让那些不安分的,拿捏住你,当你是个看下人脸色的主子!” 顾青竹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媳妇知道了。” “你俩回去,我也累了。”卢氏疲惫地闭上眼睛。 茯苓放下帐幔,送顾青竹和慕锦成出去,走到院门口,她低声说:“少夫人,你那日核算账目,算的是对的。” 顾青竹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茯苓勉强笑了笑,矮身行礼:“那日夫人故意让我贴了张错的纸条,为的就是考验你,奴婢相信,明日少夫人一定能行!” 院门在身后徐徐关上,顾青竹仰头看慕锦成:“我既是对的,那宋允湘就是错的喽。” 慕锦成故意板着脸道:“娘也真是的,承认自个儿媳妇能干有这么难吗?害我媳妇那日把手都练抖了。” “你快别说了!”顾青竹见他又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急急地伸手捂他的嘴。 慕锦成顺势抓住她的手说:“你别担心,我明儿陪你一起。” “我才不要你陪,你分明是为逃学找由头。”顾青竹低哼一声,往回走。 慕锦成紧跟几步,走在她旁边,此时已是冬末,路边垂下的迎春花已经三三两两地绽放了,点点娇黄在黝黑的泥地上格外显眼。 月洞门旁的一盏灯笼被风吹灭了,巡夜的婆子大概还没发现,好在最近天气好,道路干燥,纵使不甚明亮,也不用担心踩到泥坑里。 两人走着,顾青竹不小心踩到一颗小石子,脚下一歪,整个人向旁边栽去,慕锦成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顾青竹的腰,将她带到自个怀里。 “快放手,一会儿让嬷嬷们看见。”顾青竹很快站定,低头窘迫道。 在暗淡夜色掩映下,慕锦成不知哪来的胆子,他抱着顾青竹不撒手,低语:“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人,也只与你生孩子!” 顾青竹闻言,猛然抬头,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如幽潭古井,更似浩瀚星海,她在那片星海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 慕锦成这么近地拥着她,闻到她身上清雅的竹叶青草味道,心旷神怡。 “青竹,我想亲亲你。”慕锦成说着,趁顾青竹还没反应过来,飞快地在她唇角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他不是不想尽情汲取她的芬芳,只是……不太敢。 顾青竹正要打他,却听不远处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急急地推了他一把:“回去再和你算账!” 两人刚拉开半步走出不远,迎面就遇见几个年长的婆子,她们见着两夫妻,恭谨地问好。 慕锦成站定,一本正经地说:“前面灯笼灭了一个,你们快去点上,再有,这路上的石子小坑,明日找人清理修补一下,我刚才走过那里,差点摔死!” 领头的婆子忙不迭地陪不是:“三爷无事,放心,我明日就带着人把路上拾掇好。” 其余几个婆子也跟着点头哈腰,她们见慕锦成似乎心情不错,并不打算深入追究,赶忙逃似的跑去点灯。 “走,我还等着你跟我算账!”慕锦成暧昧地笑。 顾青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是啥正经好话,遂给了他一个白眼。 他们进了屋,脱去厚重外裳,右玉送了茶来:“左云今儿到方嬷嬷那里领茶叶,说是春茶没有了,只领了些秋茶茶饼,我煮的淡,爷和少夫人将就喝。” “我无所谓,解渴就行。”慕锦成不以为然,端起一杯就喝。 味道确实差的太远,喝完,慕锦成不禁皱起了眉头。 顾青竹惦记明天要早起,摇头道:“我喝些白水,晚上喝了茶睡不着。” 慕锦成放下茶盏,唧了下嘴里的苦味:“明儿,让宝应到韩老头那里要茶去,咱家就是卖茶的,如今弄得自个都没得喝,这像什么话!” 右玉帮他散了头发,点头道:“今儿晚了,我明儿对宝应讲。” 两人洗漱后,早早睡下,慕锦成喝了茶,没什么困意,但怕吵着顾青竹,只得歪在榻上看一本闲书。 隔了会儿,睡在床上的顾青竹突然问:“你还醒着吗?” “怎么了,怕了?”慕锦成合上书,想起那日珠算比赛前夜,她也是这般担心地睡不着。 顾青竹低哼了一声:“我有啥可怕的,就算捅下天大的篓子,也有娘在后头收拾残局,况且,我到三月就走了,何惧府里那些人的褒贬。” 离三月愈近,慕锦成愈加听不得她要走的话,心里堵得慌,闷闷地说:“既不是为了这个,那是怎么了?” “娘为什么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她平日对我可没对宋允湘好。”顾青竹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困扰得她睡不踏实。 “傻丫头,你和宋允湘怎么能相提并论?”慕锦成笑,旋即怕她误会,赶忙又说:“你是娘的儿媳妇,将来是要和她共同生活几十年的人,理该信任亲近,而宋允湘说到底是宋家的表小姐,不说她与我们隔着一层,就算是慕家正经小姐,将来也是要出嫁的,娘怎么可能将掌家的权利交给她呢。” “哦。”顾青竹似懂非懂地应了,老床随之发出咯吱的细微一响,“我困了,睡觉,你也早些睡,明儿别跟着我!” 慕锦成哑然失笑,这丫头,逞强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改呀。 且不说蕤华院中,一人睡,一人醒,再说,朝晖院中,茯苓送了顾青竹和慕锦成,回到内室,只听卢氏隔着帐幔唤;“茯苓。” “夫人,怎么了?”茯苓生怕她有什么闪失,急急地撩开半边帐幔挂在金钩上。 卢氏闭眼躺在床上:“明儿,你一早去找永年来,少夫人处置事情,若不是太离谱,你们只管看着,不要随便插手。” 茯苓点点头,喉间哽咽,却装做无事道:“奴婢知道了。少夫人那般聪慧,定然不会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明日的事可不是那么好处置的,且由着她办,反正我过几日就恢复了,就算出了纰漏,也来得及补救。”卢氏幽幽叹了口气。 主仆两人正说着,外头樱桃说:“夫人,表小姐和四小姐来了。” 卢氏无声地挥挥手,茯苓出去了。 “夫人下午吹了风,头疼病犯了,这会儿吃了药,刚躺下迷糊着了,两位小姐就别打扰了,等夫人醒了,奴婢一定转告小姐们的孝心。”茯苓曲身行礼。 “那明日……”宋允湘眨了眨眼睛道。 茯苓又行一礼:“夫人先前交代,她身子不爽利,表小姐也歇几日,天天早起听那些个琐碎事,也累人的。” “……好。”宋允湘有些失望,垂下眉眼道。 樱桃送走两位小姐,过了一会儿,罗霜降急匆匆来了,她听说了东府的事,换了外裳就过府来。 卢氏不见宋允湘和慕婉成,却让茯苓将罗霜降请了进来。 及到床前,罗霜降一见卢氏的面,吓了一跳:“大嫂,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你听外头。”卢氏屏住呼吸,努力竖起耳朵。 外间除了风声就是寒意,罗霜降什么也听不见,不解得摇头。 “你听她笑得多猖狂,指望生个儿子分家产啊!”卢氏眯着眼睛,满脸恨意。 “大嫂,你想开些。”罗霜降心里一惊,握着她的手道。 卢氏红了眼眶,低声说:“弟妹,说句没出息的话,嫂嫂羡慕你呀,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嫁自己想嫁的人,而那人同样视你如珍如宝,如此恣意快活过一生。” 罗霜降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她的今世所有,都是老天爷格外赏的,她要倾尽一切过好每一天。 隔了会儿,卢氏淡然地说:“明儿,青竹掌家管事,你来给她坐个镇。” 这消息震得罗霜降嗓音发颤:“青竹才学几天,她……行不行?”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四章 初露锋芒 卢氏闭了闭眼睛:“不是我心狠,她是慕家的女人,纵使在我身边学上十年八年,将来终究是要真枪真刀地去面对的那一天,她若是个聪明的,大半个月也能琢磨出个门道。” 她顿了顿,轻咳了一声,又道:“我晓得她是乡下来的,只怕她怯场,镇不住那些个奸猾之辈,故而需要你在,慕家百年世家,内里关系错综复杂,西府尚且好些,我这东府内院随便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婆子,说不定都可能牵扯到外头什么人。” 罗霜降不得不感慨卢氏思虑周全,她连连点头道:“大嫂放心,我明儿一准来,她不仅是你的儿媳妇,也是将来给我和将军送终的人,我定护她的。” 卢氏微微用力握了下罗霜降的手,没再说什么,她能做的,都为顾青竹做了,也可以说是为宝贝儿子做了所有。 慕锦成自始至终不肯管铺子,她苦口婆心说得自己都烦了,可他却半点听不进去,眼见着蔡氏有喜,若是再添一丁,现下的局面就会被打破,若她不趁早推顾青竹管家,她的亲生儿子将来还不知沦落到什么境地! 第二日,顾青竹早早起了,慕锦成破天荒没有赖床,两人梳洗后,一桌吃早饭。 “你早些去私学,我得走了。”顾青竹喝了一碗粥,嘴里嚼着半个豆沙卷,含混道。 慕锦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急什么,吃了鸡蛋再去。”说着,将手上剥好的鸡蛋递到她面前。 顾青竹无法,只得接过,一口咬了半个,还没等吞下去,又急急地把另一半塞进嘴里。 “嗝!”蛋黄一下子梗在喉咙里,顾青竹被噎住了! “你慢点!”慕锦成惊得站起来,帮她拍背,慌乱中,顺手将自个喝了一半的牛乳放在她手上。顾青竹看都没看,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将蛋黄咽了下去。 顾青竹放下碗,抹了把溢出来的眼泪:“你是想害死我呢!” “我今儿不上私学了,你吃个鸡蛋都能被噎住的笨蛋,一会儿还不被那些个,活了几十年的老人精,给生吞活剥了!”慕锦成将盛牛乳的碗藏在身后,玩笑道。 眼见着再缠下去,时间真的来不及,顾青竹只得说:“你不想上私学,就不上,你跟着去也行,但不能乱说话,要不然,娘该说我不中用了。” “行,我啥也不说,就在旁边嗑瓜子!”慕锦成喜上眉梢道。 春莺从里间拿了披风出来,看见桌上满满一碗未动的牛乳,哀怨道:“少夫人,你今儿又不肯喝牛乳,怎么能把身子养好呢!” “我喝了呀。”顾青竹有些迷糊。 “春莺,你眼花了!”慕锦成瞪了她一眼,一把揽住顾青竹的肩,裹挟着她往外走,“咱快着点,一会儿迟了,又要被那些老刁奴们说三道四!” 春莺被他一唬,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遂不敢再提,急急追出门,将披风罩在顾青竹身上。 二月初的早上,寒霜未退,冷意不消,三人走进朝晖院听回事的屋子,就见熊永年和茯苓已经在那里了,他俩见慕锦成也来了,相互看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只上前行礼问安。 熊永年交握着手道:“少夫人,趁这会儿各处管事娘子还没来,小的先说个事,按惯例,咱私学里春上会招一批少年进私学,学习经管之道,为三生培养将来的掌柜,这些人学习过程中,要通过层层考核,最好的才会留下来,通常十存二三就算好的。 这些人进了私学,吃穿衣宿都是三生负担,若是被淘汰了,还有一笔返家费,如此约莫一年需要七八万两银子,您看是您现在拨,还是等夫人痊愈后再拨?” 顾青竹细细听完,开口问:“招考是什么时候?” “今日初五,三日后~进行。”熊永年不慌不忙道。 顾青竹微微思量会儿说:“一次拨一年的费用,七八万不是小数目,母亲病着,私学招考不能耽搁,不如我先拨四万两,余下的,待日后再拨。” “好,听少夫人安排。”熊永年点点头,退到一旁。 今儿一早茯苓找他,说卢氏有意让他难一难顾青竹,他便拿这件事来考她,知轻重,留余地,处理得当,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说话间,外间婆子差不多都来了,聚在廊下,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 “让管事嬷嬷们都进来。”顾青竹坐在正位下首的椅子上说。 茯苓挥挥手,门口的小丫头机灵地撩开门帘。 众婆子鱼贯走进来,一见主位上空无一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俱都把目光投向顾青竹和歪在椅子上埋头嗑瓜子的慕锦成。 “诸位嬷嬷昨儿大概都听说母亲病了,我是她儿媳妇,理该为她分忧,故而今儿我代为管家。”顾青竹扫了眼底下的人,轻轻浅浅的说。 跟着卢氏身边学习了一段时候,顾青竹已经知道了管事嬷嬷的姓氏和所管之事,见着那些人,心里也大概知道有哪些方面的事要解决。 见今日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当家管事,众婆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做第一个回事的人。 倏忽,门帘一响,罗霜降带着秋雁跨进来道:“怎么,不信少夫人说的话?” “二夫人!”众人慌忙行礼。 “我今儿闲着,刚巧路过,进来看看如何处置家事,你们继续。”罗霜降悠然地在主座另一边的椅子坐下,小丫头赶忙送了茶来。 罗霜降是三生酒楼的大掌柜,生意火爆繁忙,平日里,连老太太都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这会儿她倒说自个闲着路过,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出她这是为顾青竹撑腰。 这也难怪,慕锦成过继给了西府,如此算来,顾青竹也是罗霜降的儿媳妇,东西两府虽分住,却没有完全分家,她是长辈,来坐镇,无可厚非。 屋内一时沉寂,只听见慕锦成隔三差五吐瓜子壳的声音。 顾青竹静静地坐着,她先前还有些慌乱,这会儿倒定了心。 终于有人忍不住,长着一张长脸的赵婆子往前走了两步,施礼道:“回少夫人,园子里一处假山,不知是禽鸟啄的,还是野猫爬的,有几块山石松动了,这会子趁没人到园子里游玩,要抓紧时间请匠人们来修修,不然,等到了夏天,主子们到风园里纳凉,砸了人就糟了。” “这个确实需要修,你得空出去询个实价,再来回我,另外,府里几处道路上的青砖碎了,你此次一并修一修。”顾青竹轻声轻语道。 “是。”赵婆子应声退后。 其他婆子见顾青竹不仅轻易允了赵婆子,还额外给她找事做,心里不禁觉得她是个面慈心软,好拿捏的乡下丫头。 胖胖的尤婆子管着整个慕家的丫头仆妇,各院人员安排,发放月例都是她的分内事,那些个家生子想要进慕家做事,或想谋个快活轻松的活,做奴仆的爹娘都得变着法儿巴结她。 她上前道:“回少夫人,今儿初五是府里丫头婆子发月例的日子,春莺和秋雁,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头,正月初八跟了您和西府的二夫人,升了一等丫头,她们的月例理该从六两涨到十两,虽说差个三天才一个月,只当赏她们喜钱,不计较了。” 顾青竹微微一笑道:“我听右玉说,蕤华院的二等丫头拿的是五两的月例。” 尤婆子半点不慌:“右玉姑娘说的不假,旁的院里二等丫头都是五两,唯独松芝院,因着是伺候老太太的,故而多一两。” “原来如此,那就照规矩办。”顾青竹点头。 “少夫人,我还有一事需要禀告。”尤婆子见顾青竹答应了,赶忙说:“因着姨娘有孕,香苹昨日回了浣纱院,之前的责罚也该解除了,她的月例应当恢复。” 顾青竹听她说出这番话来,心里咯噔一下,开口先提春莺和秋雁的月例,而后再说香苹,这分明是狡猾的尤婆子给她下套,她若徇私维护自个的丫头,那么香苹就会蹦出来闹她不公,若她连同香苹一起包庇,卢氏就得活活被她气死。 一旁的罗霜降不禁为顾青竹捏了一把汗,她正了正身子,准备在她应付不了时,开口说话。 顾青竹面色逐渐冷下来:“我记得香苹被罚在园子里做事时,不但懒散,还把几位嬷嬷的衣裳绞了,母亲昨儿还让你找人伢子来卖她,如今姨娘有孕,念她是先前伺候的,才缓了这个打算,至于你说的解除责罚,我可是半点没听说。” “如今她人都回了浣纱院,这个责罚不是自然而然消除了么!”尤婆子说话的时候,胖脸上的肉抖了抖。 顾青竹声音拔高了几许,厉声道:“嬷嬷,这说的是什么话,你难道不知道,这个责罚是当着七王爷九公主面说的,期限三个月,姨娘怀着慕家血脉,勉强网开一面,她一个丫头能回去伺候旧主,就已经是万分幸运了,还有什么资格妄想解除责罚,若按你说的,随随便便违背承诺,这是将慕家置于何地!” 尤婆子的男人和儿子在田庄上管事,就是卢氏与她说话,大多时候都很温和,今儿被一个比她儿子还小的丫头片子这样热辣辣地说了一通,面上实在挂不住,她气恼的退到后面。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赵婆子讨了巧,尤婆子碰了钉,众人有些摸不着顾青竹的路数,一时存着侥幸,准备蒙混过关的人,又动摇起来。 “今儿没有其他事了吗?”顾青竹目光深深地在她们脸上挨个逗留了三五息。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初生牛犊 见没有回应,顾青竹侧身拿茶盏,想喝口茶,说了这些话,嗓子都干了。 而底下的婆子只当她要像卢氏一般,端茶示意结束今日的回禀,急忙就有人站出来说:“少夫人,奴婢还有话说。” 顾青竹托着茶盏点点头。 张婆子陪着笑脸道:“十来天前,夫人允了花婆子家的大栓,娶在园子里侍弄花草的二巧,昨儿花婆子给我送了喜帖子,说是二月十二办喜事,她是咱府里的老人,二巧父兄也都跟着老爷二爷在外头跑腿,按惯例,家生子成亲合该赏钱的,我就是问问少夫人,这赏钱几时给,给多少?” “这前后还没有一个月,怎的就成亲了?”顾青竹有些惊讶道。 张婆子拍了下巴掌笑道:“哎呦,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咱底下人没那么多讲究,既相中了,也没必要耗着,早些成婚,说不定年底就能抱上大孙子了。” 顾青竹抿了口茶道:“既如此,就按规矩办,大栓和二巧两家都在府里效力,每家各封二十两喜钱,待会儿,等茯苓姐姐开好单子,盖了夫人的印鉴,你明儿就能到账房支取了。” 赵婆子喜笑颜开地行礼:“嗳,奴婢代他们两家谢谢少夫人的赏!” 等她退下,管府里火烛、桐油、炭柴、帐幔等杂物的魏婆子谄媚地说:“少夫人可真是菩萨心肠,连底下这些个丫头小子都照顾得好好的。” 顾青竹一听她这话,有些反感,难道她没照顾什么身边重要的人吗? 魏婆子见顾青竹不说话,只当她面皮薄,禁不住她这么夸,遂说道:“昨儿,老爷吩咐我把浣纱院里里外外都换了一遍,帐幔,窗幔刚巧够,只是蒙窗户的碧云纱差不少,只勉强换了大厅内室,其他的还请少夫人拨了钱款再去买些。” 顾青竹微微蹙眉,不耻下问道:“魏嬷嬷,我瞧着咱府里,蒙窗户的不止这一种纱。” “关于这个,少夫人可算是问对了人,不是老婆子倚老卖老,我干这个七八年,啥不知道!”魏婆子见她问,一时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咱府里的蒙窗户的共有四种,最好的就是碧云纱,颜色微绿,夏日十分透风,握在手上又软又轻,若是裁了做一件衣裳,也能穿的,次一些的是素白纱,纯白色的,透光透亮,可惜夏日挡不住日头,再差一点的就是桑皮纸,这种冬天用着好些,夏天可就闷了,至于最后一种灰浆纸,又硬又脆,还不透光。” 顾青竹频频点头,状似无意地说:“母亲总让我和嬷嬷好好学,今儿可算长见识了。” 魏婆子被她这般抬举,自然十分得意:“少夫人住在蕤华院,没见其他的也属正常,像碧云纱都是老夫人、夫人以及老爷少爷小姐们院里用的,通常,管事嬷嬷和一等丫头能用上素白纱,其他的小丫头屋里大多是桑皮纸,而灰浆纸都用来糊库房窗户。” “哦,这么说来,浣纱院是没资格用碧云纱的。”顾青竹靠在椅子上,浅浅地笑。 魏婆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眨巴着一双眼皮低垂的眼睛,愕然地站在那里。 隔了半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可这是老爷吩咐的,我只是照办而已。” “母亲信任你,才让你管事,府里可不止一个主子,若是每个人都让你做东做西,你难道一一照办!”顾青竹猛地拍了下椅子扶手。 一旁沉默多时的熊永年开口道:“老爷是吩咐将浣纱院里脏乱之物清理掉,可没说换窗纱,更不会指明要碧云纱!” 顾青竹冷哼一声:“熊叔这话说得不错,老爷整日在外头奔波,操心的都是生意铺子,怎么可能管这种鸡毛蒜皮小事,你想趁机巴结姨娘,讨她的好,就拿你自个的钱去使,别连累慕家成外人的笑话!” “冤枉啊,少夫人,奴婢做了七八年,从来没出过岔子,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魏嬷嬷白着脸喊冤。 顾青竹嘴角微扬,眸光冷如霜剑:“你既然管了七八年了,规矩早该烂熟于心,给姨娘屋里用正经主子使的东西,是你老糊涂了,还是欺负我无知?无论哪种,我看都该换个人来管管了!” 魏婆子扑在地上嚎哭:“我要见夫人,我要见夫人,夫人啊,我一片忠心被少夫人作践死了!” 茯苓紧走几步,到她跟前,厉声道:“魏婆子,你最好识相点,吵了夫人的病,别说丢差事,就是被赶出去也是罪有应得!” “我冤呢。”魏婆子想要抱茯苓的腿,却被她轻巧躲过。 “后面还有事吗?”顾青竹撇开魏婆子,看了下其他人。 “没没没……没事了。”还没回事的人结结巴巴地说。 她们可算看出来了,夫人不喜蔡氏,总还顾及她们的老脸,可少夫人如同初生牛犊,不论是尤婆子还是魏婆子,但凡想要偷偷摸摸,借着手上权利巴结讨好的,都被她重重的毫不留情地打了脸。 与其等那些个不着调的母凭子贵,还不如先保住自个一亩三分地和手中权利,如此想的人俱都迟疑了,一时间要么找个不相干的事搪塞过去,要么直接不说事了。 当顾青竹再次问询的时候,已没人吱声了。 “今儿,我头回掌家管事,诸位嬷嬷辛苦,午间留在这里吃饭。”顾青竹说着,转头问茯苓:“厨房里可能多准备一些?” 一直坐着,没机会开口的罗霜降说:“莫要麻烦了,等会儿,我让三生送桌席面来。” 众婆子哪里有胆吃,慌忙跪下道:“二夫人,少夫人,可别折煞奴婢们了,受之不起,受之有愧!” “别给脸不要脸!”慕锦成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这会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碎屑,不耐烦道。 “这……”众婆子哑了,只得乖乖老实了。 “茯苓姐姐,麻烦你带嬷嬷们到厢房里坐会儿。”顾青竹挥挥手道。 “是。”茯苓施礼而去,众婆子跟着走了。 罗霜降一脸笑容地望着她:“我先前还担心你,这会儿倒佩服大夫人看人的目光,真的很准呢,聪明又机智,处理事情有头脑,没令人失望。” 顾青竹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矮身行礼,腼腆道:“罗姨谬赞,都是有您坐镇,我才有底。” “大夫人病着,担心你第一天不能服众,若知你的表现,只怕要高兴坏了。”罗霜降拍拍她的手道,“快到饭点了,我得去三生守着,过会儿打发人送饭食来。” 罗霜降说完,带着秋雁走了。 “少夫人,老奴来了半日,外头只怕有事,先告辞了。”熊永年拱手道。 顾青竹矮身行礼:“好的,辛苦了,谢谢熊叔。” 熊永年刚踏出门槛,就见宋允湘带着念棋闯了进来,他回身看顾青竹,后者摇了摇头,想来她是能对付的,熊永年便不再停留,匆匆走了。 宋允湘跑得急,喘息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才来家里几日,就敢……敢独断专行,掌家管事了!” “我管不管家,好像用不着你同意。”顾青竹冷笑着坐下。 宋允湘被她一噎,顿了顿说:“大舅母只让你代管,可不是让你胡管!” 顾青竹慢条斯理地问:“今儿所有的事,好像没有半句提到表小姐的槿华院,怎么就得罪你了,让你如此兴师问罪!” 宋允湘气呼呼道:“你晓得尤婆子是谁,魏婆子又是谁,别正事不干,尽捅娄子!” “她们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到了我这儿,一切以规矩说话!”顾青竹用力拍拍旁边的小几。 宋允湘半点不惧,针尖对麦芒道:“规矩?你的规矩只对外人,你的丫头可讲规矩!” 旁边的春莺扑通跪在地上:“表小姐这么说,奴婢羞愧难当,少的那三天折算下来,刚好是四钱,奴婢不要了,只请您不要污了我家少夫人!” 一旁的慕锦成用力咳了一声:“宋允湘,你有本事回你宋家横去,把姑母的陪嫁要回来才是正经,这会儿跟我媳妇闹什么劲儿!” 慕锦成的话说得扎心,宋允湘咬咬唇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别等折腾到最后,还要大舅母收拾烂摊子!” “慕家沉疴日久,早该治治了,别人看着光鲜,实则内里全是蛀虫!”慕锦成毫不示弱地说。 “你们只管胡闹。”宋允湘气愤难当,转身,一阵风似地走了。 顾青竹望了眼慕锦成,低声道:“我做错了吗?” 慕锦成满不在乎道:“错什么呀,罗姨不知家中内情,茯苓和熊永年还能不清楚?他们都不说话,证明你做的离过分还差得远呢,再说,就算过分了,不是还有我嘛,到时只管赖在我头上,大不了被打一顿,还能怎样!” “慕锦成!”顾青竹仰头唤。 屋外的阳光照进来,明亮灿烂,她第一次很仔细地看面前的男子。 剑眉浓密,凤眼狭长,发似墨染,面如美玉,一身宝蓝锦袍,穿出了天空般的干净纯粹,端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怎么了,我脸上有脏吗?”慕锦成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在脸上连抹了几下,疑惑道。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顾青竹将他衣襟上几片瓜子壳拈掉,眉眼飞扬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捅娄子,只为着早些离开慕家?” 慕锦成眸光闪烁,握着顾青竹瘦削的肩膀,半弯下腰说:“若是如此,你不妨捅得更大点,让爹将我一并赶走,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回顾家坳了。” “跟我走,想得美!”顾青竹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撇嘴道,“我已经将天戳了个口子,当然不介意撕得更大点,倘若给你闯了祸,你多担待。” “你想做什么?”慕锦成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发现...... 《农门茶香远》第二百三十六章 突查风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第二百三十七章 银丝炭 “奴婢,奴婢……”花婆子嗫喃着,说不下去。 张婆子只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忙不迭在一旁求情:“少夫人,那些果子都不是太好的,花婆子怕白白糟蹋了,才……” “果子是慕家的,无论好坏也是有主的,你们擅自拿出去卖,不仅不知会主子,还将钱财装了自个荷包,今儿是被我查着了,你们说怎么办。”顾青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一个管花木的婆子,敢私卖园子里的出产,没有总管的默许,谁也没这个胆子,她环顾了下立在她身边的婆子,一个个神色慌张,只怕都是分了钱财的。 “歪瓜裂枣卖不出啥钱,统共不过几两银子,与手下婆子们胡乱吃一回酒就没了。”花婆子脸上青白交加。 她这些年靠这个贴补,刚给儿子置了房,马上就要办喜事,这会儿出了这事,打死她也不会认的。 顾青竹淡淡一笑:“是吗?今儿,就笋子一项也不止几两银子,你们吞没了多少,我懒得查,但不代表我查不出来,我现下给你们两条路,一,你们还在园子里做事,但今年园子里所有的开销都由你们承担,日后如何处置果子,由主子说了算,二,我立时叫人报官,让衙门来估算损失,你们照价赔偿,另外全家赶出府去!” 是个人都不会选第二条路,花婆子眼巴巴求救地看着张婆子,要她一下子吐出这么多钱来,还不如让她吐血呢。 张婆子白了她一眼,这会儿明目张胆地这般看着她,是当顾青竹瞎的么,看不出她们之间的关联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婆子咬牙道:“都是奴婢管束不严,才让她钻了空子,少夫人仁慈,肯给她一条活路。”说着,她揪着花婆子的衣领催促,“还不快谢谢少夫人!” 花婆子垂头丧气地草草行礼,含混嘟囔了一句感谢的话。 顾青竹不在乎她的感谢,也不在意张婆子特意撇开她自个,只让花婆子一人背锅,她只要她的目的达到就行了。 一群人又往前,走过一座小桥,就见一处占地不小的花圃,朝阳处造了一排七八间房子,窗户很小,看着不像住人的。 “二巧,二巧。”张婆子站在花圃的篱笆墙外唤。 不一会儿,从房子里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的壮实姑娘,她扎着围裙,胳膊上套着袖套,抬头见到这么多人,有些讶然道:“张婶子?” “快开门,少夫人顺道走到你这里来看看。”张婆子摇摇竹片编的门,不耐道,“不过是些花花草草,整日锁着门,跟防贼似的。” “婶子说得轻巧,不锁门怎么行,上次我这里少了两盆上好的兰花,报到你那儿,到现在还没找到呢。”二巧拿出钥匙开门,有些怨气道。 “嗐,你这个认死理的丫头,不过是两盆草,哪个主子见了欢喜,搬去屋里放着也是有的,也值当你从去年念叨到今年!”张婆子拍了她一下,推门请顾青竹进去。 这个时节,花圃里除了不甚精神的月季,几乎什么花都没有,张婆子献宝似地引顾青竹入了房子:“少夫人,你来瞧,这些都二巧侍弄的,长得可讨喜了。” 撩开厚重的门帘,迎面一股热气涌出来,这屋里燃着炭火,因烧的是最差的炭,故而还有一根烟囱通过北边的小窗伸到外面,七八间屋子,内里是通的,里面摆满了各式花草,茶花、月季、兰花都打了花苞,明显要比外头露天种植的早开花。 走到最后一间屋子,顾青竹看着满满一地各种兰花问:“二巧很喜欢养兰花?” 皮肤黝黑的姑娘搓搓手上的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回少夫人,奴婢喜欢种花草,无论哪种都喜欢,只玉兰院里的主子偏爱兰花,我便留意多培育一些,不想就种了一屋子。” “你这屋里连插脚的地方都没了,还要种啊?”顾青竹转头看见一些刚分出来的凤仙花幼苗,好奇地问。 二巧见她这样讲,突然想起来道:“少夫人刚巧来了,我求您件事,再给花圃造一排房子,我跟张婶子提了很久,可……” 不等她把话说完,张婆子突兀地打断她的话:“给你造,等天气暖和了,一定给你造。” “真的?”二巧有些不相信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要不是没有足够的房子,她怎么舍得将那些月季留在风雪里挨冻。 张婆子嗔怪道:“你这孩子,还不信你张婶的话嘛。” 顾青竹指着一棵满苞的茶花道:“二巧,你明儿下午给我送一盆到蕤华院来。” “好,少夫人。”二巧腼腆地点头。 众人离了花圃,再往里走,就是风园里丫头婆子们的住处。 顾青竹脚下顿了顿,转头望向身后的婆子们,点名道:“魏嬷嬷,走了这会儿,有些渴了,咱们到你那儿坐坐,顺带讨杯茶吃。” 魏婆子一张老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却不好发作,只得应了一声,紧走几步,越过顾青竹,前头带路。 一行数人,还没走进屋子,就听里头传来几人掷骰子赌钱的声音。 “我赢了,快给钱,给钱!” “怎么又是你赢?今儿大发了,赶快斩只鸭子来下酒!” “好说,好说,过会儿,等魏嬷嬷来了,问她是不是还吃西门那家店的卤味。” “话说,魏嬷嬷去了那么久,姨娘屋里……” 魏婆子一听这话,脑袋都要炸裂了,她大喝一声,一脚踹开门:“混账东西,白日赌钱喝酒,是不想干了么!” “哎呦,魏嬷嬷,咱们不正等着你买碧云纱……”一个婆子凑上来说。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魏婆子一个耳刮子就呼在她脸上:“一个姨娘也配用碧云纱!” 那个婆子被打晕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捂着脸上的红印道:“这不是昨儿说……” 眼看着顾青竹带着人走了进来,那个婆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看来,你们日子过得不错啊。”顾青竹望向狼藉一片的桌面。 满桌的瓜子花生,还有一坛酒四个碗,另两个婆子慌慌张张掸掉身上的碎屑,小跑到顾青竹跟前行礼。 “少夫人,婆子们年纪大了,偶尔懒怠,还请原谅一二。”魏婆子硬着头皮道。 “既然年纪大了,早些回去养老就是了,你这里管着府里用的东西,虽说不是啥值钱的物件,但也不能像果子似的,被人偷摸往外顺带偷卖。”顾青竹说得随意。 “奴婢几个今日偶尔放肆,我们再不敢了,咱们日日看着库房,从来没有少一样东西,还请少夫人不要撵我们出去。”三个婆子跪地哀求。 顾青竹莞尔:“是吗?难得你们还这么尽忠职守,为了证明你们所言不虚,把库房的账册给我看下。” “啊……现……现在?”一个婆子仰头,她惊诧地张大嘴巴。 顾青竹不耐烦地低哼:“对,就是现在!” “这……魏……”那个婆子说不出话来,面上血色如同被抽干了,白惨惨地吓人。 见那人还在磨蹭,顾青竹冷言道:“不必问魏嬷嬷,你们若不拿出来,我只得让人搜了。” “去拿!”魏婆子从牙齿缝里几处两个字。 她赌顾青竹不会真的清查她的库房,她管的东西又杂又乱,不要说让顾青竹盘点,就是她也弄不清,到底哪种东西还剩多少。 三个婆子从一个角落里找出几本卷角的账册,而先前桌上的东西,都被蕤华院的婆子打扫干净,扔了出去,顾青竹挨着桌边坐下。 顺手翻了几页,顾青竹头也不抬道:“春莺,你带着婆子们去清点银丝炭。” “是。”春莺应了一声,带着婆子下去了。 魏婆子不知道她为啥专挑银丝炭查,但她已经来不及多想,只得拔了腰间的钥匙打开库房门。 蕤华院的婆子对凤园里的婆子有外财发早有不满,今儿是铆足了劲儿查,恨不得将每个人都拉下马,狠狠嘲笑一番,故而她们查得十分仔细。 隔了会儿,春莺来回禀:“少夫人,银丝炭还有七十斤三两。” 顾青竹转而问魏婆子:“银丝炭,只堆在这一处吗?” “银丝炭是贵重之物,一担百两银子,我哪里敢乱放。”魏婆子嘟囔道。 顾青竹翻到账册最后一页道:“你账上记着三十斤,难道银丝炭还会自个多出来不成?” “这个……有点误差也是正常!”魏婆子辩解道。 “就算是误差,也是账多实物少,而你却账少实物多,这说明什么?”顾青竹眯起杏眼发问。 魏婆子被顾青竹逼问得冷汗涔涔:“那……那是婆子们做事精心。” 顾青竹顺着她的话说:“你是想说,婆子们克扣了各院里的分量,偷偷攒着,准备卖钱私吞?” “不不不,没有的事!”魏婆子连连否认。 “我看你私卖了不止一回!”顾青竹目光凛然地看着她。 “少夫人没有实证,不能乱说,污蔑我等一把年纪的老婆子!”魏婆子急得直跳脚。 顾青竹合上账册道:“我来慕府快一个月了,蕤华院只有两次烧了炭,一次烤鹿肉,一次地龙坏了,用的好似都是院里的存货,并没有听说领新的,可你自入冬以来,每个月都记蕤华院领了五十斤炭,左云的签名没一处相同,由此类推,其他院里的炭,我不用查,也可想而知。” 魏婆子从头到脚都像被浸在冰水里一般,她抖得牙齿直打架,面前的丫头不是乡下没见识的村姑吗?卢氏不是经常骂她的吗?今儿这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还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将风园里有头有脸的婆子折了个七七八八!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杀鸡儆猴 “你还要我再查其他的吗?”顾青竹见她铁青着一张脸,只当她不服,遂扬眉道。 站在几个婆子后面的张婆子,心里偷偷舒了口气,她适才幸好及时让花婆子认了,要不然,像这样真凭实据地查出来,别说在众人面前丢脸,只怕差事都得丢了。 魏婆子领着三个婆子跪在地上,垂头丧气道:“少夫人,都是奴婢们糊涂油蒙了心,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种错事,我等愿意像花婆子一样受罚。” 魏婆子再不敢让顾青竹查下去,银丝炭虽是最值钱的,可其他的物件价钱虽低,但数量大,若一路追查下去,只怕都够她们吃一辈子牢饭了。 顾青竹摇头冷笑:“你们贪墨的可不是几个果子钱,这会儿指望大罪小罚,卷着东家的钱财逍遥法外,未免想得太轻巧了些!” “你……你想怎样!”魏婆子见顾青竹不肯放过她们,瞪起凶狠的三角眼道。 “怎样?”顾青竹冷嗤一声,大喝道,“来人!把她们四个捆起来,另外封存所有的库房,待清点完全部账目和物件,交给衙门处置!” 蕤华院的婆子蜂拥而上,被强压住的魏婆子拼命挣扎:“你这个黄毛丫头,第一天处置家事,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个耳光,嘴里更让一块脏抹布堵住了,她全身被捆成了粽子,搡倒在墙角里,魏婆子呜呜咽咽,说个不停,可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顾青竹抬眼看了看旁边一言不发的其他人,浅笑道:“她们在这些的差事肯定做到头了,可这里又少不得人,你们谁有可靠的人举荐?” 她笑得温柔可人,甚至还有一些女孩子的娇憨,可看在那些婆子的眼里,比冰锥冷,比刀锋寒,一下一下的扎得人千疮百孔。 “没有啊。”顾青竹等了会儿,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而道,“张嬷嬷,这里既然是在风园的地界上,自然少不得劳烦你的人来看人看物,打明儿起,你找些聪明伶俐的,三天内,务必把库房里的物件分门别类都清理一遍。” “啊?哦,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办,不让少夫人失望!”张婆子惊了一下,赶忙走到顾青竹面前应下。 顾青竹卷了桌上的账册交给春莺拿着,站起来对慕锦成道:“本是想来喝杯茶的,结果闹了这么一出,这会儿,又累又渴,咱们回去。” “走了,走了,蕤华院里虽只有秋茶茶饼,但好歹还有口热乎的喝。”慕锦成嫌弃地挥手扇了扇鼻子前面的 烟尘。 夫妻两人带着丫头婆子,一行人迤迤然走了,留下一个宛如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风园,和一群愁眉不展,惶恐不安的婆子们。 侥幸有惊无险逃脱的婆子缓了口气,次第离开,屋里只剩张婆子和花婆子,以及被堵住嘴的四个人。 “这怎么办?”花婆子凄凄苦苦地看着张婆子。 “你蠢啊,这分明是那丫头考验我们,若是这次出了一丁点纰漏,她肯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让咱们跟她们一起去吃牢饭了!”张婆子指着缩在墙角里的人道。 “这丫头也太奸诈了,竟想出这种坑人的法子!”花婆子气哼哼道。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赶快叫我们的人到这儿来!”张婆子瞪了她一眼。 花婆子转身慌慌张张走了,魏婆子在角落里突然哼哼唧唧,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张婆子并未靠近,只遥遥施了个礼:“魏姐姐,咱们在园子里这些年,虽说没处得像姐妹似的那般亲厚,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没翻过脸,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更别说帮你们了,若要怪,只能怪那丫头太过聪明!” 见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角落里死一般沉寂。 花婆子很快带来了七八个人,张婆子安排了人手,日夜看管库房和魏婆子等人。 顾青竹和慕锦成回到蕤华院,两人刚坐下喝了一盏茶,樱桃就来请他们去朝晖院。 “母亲出了什么事吗?”顾青竹担忧道。 樱桃瞥了眼慕锦成,低声说:“夫人身子比之前好些了,这会儿有了点精神,想要问少夫人,今日都处置了哪几件事。” “我这个娘可真是劳碌命,难得生病躲懒也不得闲。”慕锦成掸掸锦袍上的细褶,嘟囔了一句。 两人跟着樱桃到了朝晖院,卢氏正半倚靠在床栏上,茯苓服侍她吃药。 喝了一碗苦药汤,卢氏皱着眉头招呼他们:“坐!” “媳妇不敢坐。”顾青竹突然跪在地上,垂头道,“我把风园的天捅破了!” “你既晓得捅破天的下场,为何还要去做!”卢氏微微咳了一声。 顾青竹抬起清明闪烁的水眸道:“风园是慕家的风园,天理当也是以慕家为天,几何时由着几个婆子横行,一日日纵着她们,倒成了偷食黍麦的硕鼠,这样的仆妇早该打掉了!” 卢氏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年轻气盛果然是好东西,起来,你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外头的压力我帮你扛着,风园的天是该变一变了。” “娘,你不怪我?”顾青竹有些不敢相信。 她在风园做的所有事,肯定有人一句不拉地传给卢氏,她在来的路上,想多很多种结果,偏没想过这种,这种最好的结局。 “我当初叫你处置家事的时候,就想过你会做错事,今儿错得还不算太离谱。”卢氏不太乐意见顾青竹得意,故意板着脸说。 顾青竹从地上起身,埋头吐了下舌头,她这个调皮的小动作正被慕锦成瞧见,好似一只偷吃的幼猫刚刚逃了性命。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卢氏见她坐下,接着问。 顾青竹挺挺腰,信心满满地说:“既处置了风园,自然要轮到外头了,我瞧着尤婆子管的那些事也不太干净!” “就此打住!”卢氏沉声道。 “为啥?”顾青竹讶然,刚才卢氏不还认可她说的话吗? 卢氏睨了她一眼:“你拿风园里的婆子杀鸡儆猴,立了威,她们自然晓得收敛,若按你的意思,难不成要把慕家后院全拆了重来?” “这……”这不是变相纵容么,但顾青竹没胆子说,也就在心里腹诽一下。 慕锦成悄悄扯了下顾青竹的袖子劝:“听娘的,咱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和她们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卢氏见顾青竹不说话了,语气缓了缓道:“明儿议事,撇开今日不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魏婆子那里,我会另外物色人选,你只管彻查就是。” 顾青竹低低应了一声。 卢氏病中,精神不济,两人陪坐了会儿,便相携回去了。 及到屋里,右玉笑着给他们斟茶:“刚才方婆子亲自送了两罐旗枪茶饼来,说是她私藏不舍得喝,孝敬爷和少夫人的。” “她倒是聪明,这是娘叫不查了,若是查她,也是一查一个准,这下好了,我们倒成了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小人了。”慕锦成嘻笑道。 顾青竹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她这是白送一个证据给我,日后要查,还不是照样查!” “还是你聪明!”慕锦成由衷地赞了一句,继而又问,“你怎么就单挑她们两个下手了?” 顾青竹抿了口热茶道:“这有何难的,张婆子为花婆子娶媳妇,不遗余力求了两次媒,头一回说的是香苹,被母亲拒了,后来又说二巧,今儿她说,花婆子已经给她送了喜帖,这说明什么,一,她们两个关系匪浅,二,花婆子不差钱,连东家的喜钱都不用等,就准备妥当了。 至于魏婆子,是因为她想巴结姨娘,我本没想到她有那么大的胆子贪墨,放眼整个慕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咱们院里是用地龙的,这她都敢伪造领炭的凭证,何况其他,至于我为啥只查银丝炭,是因为它价值不菲,且只有冬季三四个月用,查起账来省时省力,立等见效。” “你……”慕锦成目光灼灼地看着顾青竹,若不是旁边还有右玉,他都忍不住要亲她,他这是走了什么运,捡这么个聪明媳妇儿。 顾青竹看他傻乎乎的,偏头问:“你咋不问我为啥用张婆子看魏婆子?” “将功补过么,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慕锦成笑嘻嘻道。 “勉强也算一个理由,自打我处罚过花婆子,她就离我三丈远,我猜她心里必定还有别的事,很怕我查到,故而我派了这个差事给她,一来,她为了自保肯定卖力,二来,我抛出了魏婆子的位子,她算是近水楼台,人心都是贪的,难免惦记,如此,她定会查实她们,不会给她们翻身的机会。”顾青竹笃定地说。 “你都算计到了,但我还是怕有变数,夜里凉,你别出门了,我找熊永年和薛宁调几个人暗中守着。”慕锦成想了想道。 顾青竹觉得慕锦成难得说了句靠谱的话:“嗯,这样更稳妥些,我想张婆子急于邀功,明日肯定抓紧盘点,反正账册在我手里,她只能如实上报。” 慕锦成匆匆出去了,顾青竹累了一天,泡了个热水澡,便上床睡了,如今床已经完全被顾青竹霸占了。 正当她睡得迷迷瞪瞪,只听外间异常吵杂,她撩开帐幔问:“春莺,怎么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三十九章 躲不过 春莺听见声儿,快步进来,气愤道:“蔡姨娘如今越来越没分寸了,她这会儿遣了小丫头来,说她肚子疼,要少夫人给她瞧瞧!” 顾青竹散着满头青丝,眯着眼睛道:“她肚子疼,找我有何用,你去告诉小丫头,叫她赶快去找大夫,若是没了小主子,她就得陪葬,你看她还敢不敢在这里纠缠!” 果然不出顾青竹所料,小丫头听了春莺的话,脸上煞白地跑了。 隔了会儿,慕锦成裹挟着一身冷意进来,见床上帐幔低垂,只当顾青竹睡了,自顾去洗漱。 “你回来的时候,可听见浣纱院有动静?”待慕锦成折返,顾青竹低声问。 慕锦成擦着头发,疑惑道:“怎么了?今儿府里安静得很,连猫狗都不叫。” “哦,没事,睡觉。”顾青竹翻了个身。 今儿劳心劳力的,顾青竹说的话,慕锦成没放在心上,吹了灯,睡在软塌上。 第二日,慕锦成还想跟着去朝晖院,顾青竹死活不依,他只得带着宝应去了私学,他总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上,夫子和教习拿他也没法子,之前还想帮他补补拉下的课,后来见他自个不上心,也就随他了,如今他是碰着什么课上什么课,一知半解囫囵吞枣地学一些,也不指望有多大用。 今儿,偌大的禀事屋子里,只有顾青竹一人坐着,底下的婆子比昨日老实多了,仿佛云纹缠枝铜盆里的炭烧得不够旺,一个个勾着脑袋,缩着肩膀,十分怕冷似地挤做一团。 “少夫人,我今儿一早就让人清点库房了,约莫今天就能把大物件清算完。”张婆子头一个站出来说话,她的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顾青竹微微一笑道:“你的人可靠吗?别一会儿点少了,魏嬷嬷不认,大家面上难看,到时,可就说不清了。” 张婆子拍得肥硕的胸口乱颤,夸海口道:“少夫人放心,每样物件我都是安排两个人过数,而且,过数的时候,都是让魏婆子四人看着的,她们想不认都不行!” 顾青竹想要张婆子老老实实的做事,遂抛了一个香甜的诱饵:“我昨儿把差事交给你办,晚间与母亲说起,她是点了头的,还称赞你办事向来稳当妥帖,你可不要辜负了她对你长长久久的信任。” 张婆子喜出望外,一下子跪在地上磕头:“是是是,奴婢自当尽心尽力做事,绝不让夫人少夫人失望!” 这简直是因祸得福,因着魏婆子的贪墨,她和花婆子偷卖果子的事,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如今让她做清点盘存的活,不是明摆着是要她接管这份差事么。 待到将来,整个风园都是她在管,今年赔出去的钱,何愁赚不回了! 旁边的婆子见她如此,嫉妒的有之,嗤笑的有之,众人神态都被顾青竹看在眼里。 “张嬷嬷,二巧的花房,你赶快给她造起来,还有,园子里的假山……”顾青竹说着,看向赵婆子,昨儿走了一路,也没听她讲哪座假山山石脱落。 赵婆子低头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奴婢昨儿又去挨个查了一遍,把一些碎石清理了,这会儿不用修了。” 顾青竹眉眼微扬,淡笑道:“虽说今年园子里的开销,全由张嬷嬷管,该修的还得修,别因为你们两家是儿女亲家,就为她省钱,不要说府里哪个主子,就是随便个丫头婆子,若是在园子里出了意外,大家可都担待不起。” 见顾青竹一下子说穿了她们的关系,赵婆子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还是张婆子机警,她连声道:“修修修,一定要修!”说完,她白了一眼蠢笨亲家赵婆子。 钱是靠省的?得去挣! 其他婆子回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顾青竹一一处置了,众人一会儿就散了。 时候还早,顾青竹进里间陪着卢氏说话,见着茯苓送茶,笑道:“茯苓姐姐告诉我的那些事,还真管用了,今儿,赵婆子脸都白了。” 卢氏今儿好了些,歪在大靠枕上,冷哼一声:“也就是你能这么直愣愣地说,还当自个了不起!” 顾青竹早已习惯卢氏这种面冷心热的性子,无论她怎么对她冷嘲热讽,她都以笑对之,搞得卢氏也不好一直板着脸,之后说话虽少不了夹枪带棒,但好歹又教了她一些管家的窍门。 “我没错过饭点。”慕锦成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正在说话的卢氏和顾青竹俱都转头看他。 难得见婆媳两个相谈甚欢,慕锦成疑惑地眯起眼睛。 卢氏挥挥手:“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还不快去洗手,茯苓一会儿就在屋里摆饭,我吃的清淡,又不合你胃口,为何不在私学里吃,那里伙食又不差的。” 慕锦成洗了手,大咧咧地坐在床边哄道:“娘病着,我不能伺疾,还要吃香喝辣的,岂不是太不孝了!” 卢氏笑着,用手指戳他的额头:“你这百多斤,也就一张嘴好使,想要孝还不容易,赶快给我生个孙子!” 顾青竹一听,头一下子埋到胸口,慕锦成倒是没羞没臊地说:“这还不是迟早的事嘛!” 母子两个其乐融融,却听外间传来慕绍堂的说话声:“夫人呢?” 茯苓正传菜,笑着说:“夫人好些了,三爷和少夫人在屋里陪着说话呢。” 入室,慕绍堂板着脸,慕锦成和顾青竹站起来行礼。 “你没事就好好将养身子,别折腾内院里的那点破事!”慕绍堂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语气十分生硬。 卢氏隐了笑容,肃着脸问:“是魏家人告状,还是蔡氏抱怨?” 慕绍堂有些疲惫地说:“安安生生不好吗?” 卢氏突然咆哮道:“不好,非常不好!我凭什么要看一个下人和贱婢的脸色,知道内情的,说我贤惠顾大局,是忍她在外头做事的丈夫儿子,不知道的,还当我这个当家主母是个软柿子,以至于谁都想要动手捏一捏!” 慕绍堂看她突然发怒,额头青筋直爆,他仿佛不认识似的,一脸绝望地摇头。 顾青竹终于知道,卢氏说的外头的压力是什么。 她鼓起勇气说:“父亲,罚花婆子,捆魏婆子,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母亲病着,不干她的事!” 慕绍堂对顾青竹印象不坏,这会儿根本不信她的话,只当她是为卢氏掩盖,遂拧眉道:“做好你的身份,好好在后院绣花烹茶不行么,做什么搅合在这些事情里头!” 顾青竹咬了咬下唇,辩解道:“父亲,我觉得我做的是对的,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们若是任由花婆子魏婆子等人胡作非为,咱们慕家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些个蛀虫啃噬,总有一天要支撑不住的。” 慕绍堂气恼地一巴掌拍在桌上:“翻了天了,慕家的事几时由你做主!” 他的力道很大,桌上的茶盏一跳,发出混乱的碰撞声,茯苓正带着小丫头上菜,见此情形,立时又退了出去。 “娘管内宅,如何处置事情,是她的权利,再说,我媳妇只是说了句真话,你这般吓她做什么!”慕锦成平日里根本不想挨近慕绍堂,可这会儿见母亲和顾青竹都被骂了,一时气愤,也顾不上害怕了。 “兔崽子,青天白日不上私学,混吃等死,要你何用!”慕绍堂见他竟敢违拗他,顺手操起茶盏,朝他面上砸去。 上好的白瓷应声而碎,慕锦成的额头蜿蜒出一条血线,像一条赤红的小蛇从乌黑的头发中游了出来。 “你……”卢氏一见,心疼不已,颤着声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你索性连我也一并打死,便再没人碍你眼了!” 卢氏剧烈咳嗽,胸中气血翻涌,顾青竹来不及细想,她说的一个儿是什么意思,她这会儿只顾得上一把抱住她,帮她顺背,连声道:“母亲,身子要紧,莫要动气!” 可终究还是没有用,卢氏一口血喷了出来,她嘴角挂着带血的粘液,凄惨一笑:“待我们母子俩都死了,你就和那贱婢一起过,可不就如了你的意了!” 说完,卢氏两眼上翻,往后一倒,一下子昏死过去! “娘!”慕锦成红了眼,他只觉他两世的母亲都是遇人不淑,内心不免激荡,头脑一时发热,什么都不顾地向慕绍堂冲去。 顾青竹见他似要发疯,她猛扑过去,死死抱住他,大声叫:“慕锦成,不可以!” 他头上的血线变成了好几条,被他一抹,半张脸血迹斑斑,他在顾青竹怀里低声嘶吼,像一只困兽。 “简直不可理喻!”慕绍堂见屋里闹得实在不像话,恨恨地起身离开。 见他走了,顾青竹冲外面大嚷:“茯苓,快去请谭先生!” “啊!”茯苓应了一声。 外间的花盆似乎被碰到了,哗啦一下,传来土陶罐子破碎的声音。 等谭立德匆匆来的时候,慕锦成坐在桌边,正用帕子捂着头,而卢氏虽然被顾青竹掐醒,却像个木头人似的躺在床上,脸色灰败,没有一点生气。 “这又是怎么了?”谭立德跨过地上的碎瓷,皱眉道。 顾青竹垂头丧气道:“都……都是我闯的祸!” 若不是她考虑不周,打破原本的平静,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卢氏原本涣散的眼神,转过来看着顾青竹:“与你何干?无论我怎样委曲求全,今日迟早要来,又岂是能躲得过的!”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章 风园烹茶 谭立德给她诊了脉,叹了口气道:“嗳,你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明白的,为什么几次三番弄到这等地步,你这身子可再不能受气,若是自个不爱惜,日后,病入膏肓,哪怕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卢氏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指着不远处的慕锦成,痛心说:“若是依我自个的性子,活成这般,不如死了算了,只是舍不得这个孽障,他但凡有一点出息,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安心了。” “娘!”慕锦成第一次为自个做一条咸鱼,心生愧疚。 “俗话说,成家立业,你如今也确实该长进了!”说着,谭立德撩开他的头发,赫然发现一个半寸长的口子,所幸不深,这会儿已经止住了血,他给他上了些伤药,缠上几圈细棉布包上。 慕锦成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劝说无果,谭立德便不再说话,坐在桌边,拧眉写了两张方子,交给茯苓后就离开了。 被这么一闹,午饭耽搁了,茯苓让厨房将饭菜又热了一遍,三人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点,便作罢了。 又一次受气吐血,让卢氏精神头变得更差了,吃了饭就犯困,她挥挥手道:“我无事,你们也别在这儿熬着了,锦成回去多在床上睡睡,也能好得快些。” 顾青竹见她面色苍白,神情疲惫,遂扶她躺下,临走,她悄悄嘱咐了茯苓几句,方才放心回去。 慕锦成头上缠着一圈棉布条,天蓝色锦衣的肩头前襟散撒着血滴子,府里婆子丫头见着他这般模样,俱都吓了一跳。 这个混世魔王,在外头,只有打破旁人头的,几时被揍得这么惨过! 回到蕤华院,右玉等人一见,也吓得不轻,只当今儿他在私学里吃了亏,刚想劝说几句,就听慕锦成闷闷地说:“是我爹用茶盏砸的!” “你何故又惹老爷生气?次次吃亏,就不能长点教训!”右玉帮他脱下脏污的外裳,又生气又心疼地埋怨。 “我惹不惹他,他都会生气,他哪里是我爹,简直就是我的仇人!也不知……”慕锦成赌气道。 顾青竹递上一盏茶,打断他的话道:“快喝茶,娘叫你多在床上睡睡,赶快去躺着。” “对对对!”右玉想起这个紧要的事,忙不迭地进屋铺床。 慕锦成拗不过,只得更衣睡下,屋角花架上,多了一蓬茂盛的茶花,红艳艳的花苞遍布其间,看着人心头一暖。 顾青竹掩了内室门,刚到院中,就见樱桃送了药来,他赶忙接过,半刻不敢耽搁地到厨房熬药,春莺在一旁打下手。 很快,药罐里咕咕地冒泡,顾青竹撤了些火炭,瞧见房檐下开得恣意的海棠,低声问身边的丫头:“二巧来过了?” 春莺点头:“嗯,吃午饭的时候来的,除了送屋里的茶花,还送了些其他的,都被右玉姐姐安排摆在院里了。” “她倒是手巧,花草伺候得这般好。”顾青竹轻轻赞叹了一句。 “各人有各人的苦,我刚见她眼睛红红的,后来,问了陶嬷嬷,才知道,今儿一大早,她父兄将她与大栓的婚事退了!”春莺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这……”顾青竹愣住了。 因着她闹了风园,引得慕绍堂大发雷霆,这会儿又连累二巧断了姻缘,顾青竹心里十分难受。 “你在这里盯着熬药,我出去下!”顾青竹掸了掸衣襟上的水珠,急急地走了。 “少夫人……”春莺想跟着她去,可又不能不管风炉上的药,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一犹豫愣神的工夫,顾青竹已然离开蕤华院,直奔风园。 此时,刚过午后,初春的阳光正好,几日暖阳催发了枝头的玉兰,大朵大朵如玉似蜡的花开得赏心悦目,坡道小径上披垂的迎春花,一串串黄色的花朵集中爆绽,仿佛是连绵的金色雨帘。 顾青竹走得急,待到花圃前,她额上微微浸出了汗。 她瞧见竹条篱笆门上的锁,有些不确定地问:“二巧,你在吗?” 正在侍弄兰花的二巧见顾青竹一个人来了,有些意外,赶忙跑来开门,将她请了进来。 “我这里只有粗茶,少夫人要不要喝一碗?”二巧指着烧炭炉子上吊的一个粗陶罐,里面褐色的汤汁翻滚。 顾家坳人常这样煮茶待客,顾青竹一见十分亲切,遂应道:“好,我正渴了。” 二巧用大勺给她舀了一碗,顾青竹吹开浮沫,轻啜了一口道:“夏至茶,味道不错。” “少夫人是怎么知道的?”二巧惊诧道。 顾青竹浅笑:“我原本就是山里种茶的,自然一尝便知。” 二巧大多时间都在花圃忙碌,府里娶少夫人,用了很多花装点各处,而她却是在得了赏钱后才知道的,至于少夫人是哪里人,娘家家世如何,她都一概不知,也没心思到处打听,故而,顾青竹今儿说自个是种茶的,她十分惊诧。 见顾青竹喝了半碗茶,只是和她闲聊花草茶叶,二巧有些不安地问:“少夫人,您今儿到我这里来,是……” 顾青竹咬了咬嘴角道:“因着昨儿的事,害得你……,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故而来看看你。” “嗐,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事,让少夫人跑这么一趟。”二巧突然笑了,“是我哀父亲去退婚的,我是长得黑,可不想嫁个心黑的人家!” “这到底怎么回事呀?”顾青竹见她说的和春莺说的,完全相反,不由地惊讶道。 “我父兄都在外头跟着府里的老爷二爷做事,我打小生得黑,及笄后,说了几门亲事都没成,我父兄就觉得是旁人嫌弃我长得丑,故而,这次张嬷嬷做媒,将我说给花嬷嬷家的大栓,我父兄一口就答应了,不仅没要彩礼,还恨不得连三媒六聘都省了,快快将我嫁出去。 昨儿风园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父兄在外头也风闻了一些,晚间问起,我便求他们退婚,说实话,我看不上大栓,更瞧不上花嬷嬷的所作所为,我虽是个种花草的,不过皮肤黑点,大不了做个老姑娘,也没必要将就这样的人家,被人背后唾骂。”二巧拈了几根黑炭投到炉子中。 “你真这样想?”顾青竹偏头瞧了她一眼,二巧确实比寻常姑娘黑了些,壮了些,可眉眼还算周正,个子又高,并不显臃肿。 二巧撅着嘴,有些不满道:“他就是个在二门里跑腿回事的,花嬷嬷还指望我爹,以后有机会带他出去做事,我瞧他呆呆的,不甚聪明的样子,就算跟着,也怕是个拖累。” 顾青竹见她是个有主意的,不由得扑哧一下乐了:“往后我留意着,遇着好的,帮你说合说合。” “少夫人……”二巧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有些羞赧地低头揉搓衣角。 顾青竹又坐了会儿, 二巧给她剪了一把月季,红的,粉的,黄的,橙的,满满一捧,看着十分喜庆。 离了花圃,顾青竹心情好了不少,鲜花满怀,连走路都松快了。 顾青竹远远看见梅林旁的梅亭里,宋允湘和慕婉成相对而坐,闻着有淡淡的茶香,想来是在烹茶,她无意上前,别开目光,捧着花就想从旁边的小径离开。 “三嫂,进来喝茶!”宋允湘眼尖,极其热情地说邀请。 顾青竹没辙,只得走过去,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表小姐和四小姐好雅兴,在这里煮茶品茗。” 宋允湘酸溜溜地说:“我们不过是慕家的闲人,不似三嫂这般忙,也就找些事做做,打发时间罢了。” 既然一定要这样说话,顾青竹不惧披挂上阵,她话里藏针:“表小姐将来是要嫁富贵人家的,慕家的事自然不能劳烦你的。” 宋允湘柳眉蹙起,怨恨道:“我早就提醒你不要无知闯祸,如今害得园子里人心惶惶,到处乱糟糟的,这以后还不得让大舅母收拾?三嫂,你这样做,到底是孝还是不孝!” “我自然是孝的,而且我觉得园子里现下挺好,以后会更好,你瞧,这花不就开得很艳吗?”顾青竹抽了一支红色的月季花,递到她面前。 宋允湘用力一拂,一下子将花朵打掉了:“你别跟我耍乡下人那套厚颜无耻的伎俩!” 顾青竹捡起花朵,叹了口气:“好好一朵花,偏偏红颜薄命!” “你说谁!”宋允湘最忌讳人家说她的身世,心中怒意翻滚。 顾青竹无奈道:“我只是说花而已,难道我敢说你红颜薄命吗?” “你……”宋允湘腾得站起来,指着顾青竹,隔了好一会儿,才哽咽道,“我明儿告诉外祖母去!” “四小姐,你为我作证,我啥也没说,表小姐为何这般生气,还要去告状,我好怕呀!”顾青竹急急地说,一副怕极了模样。 “好了,表姐,咱们不是说好来尝尝雪水烹茶的嘛,做什么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来来,茶好了,三嫂,表姐,咱们一起喝茶。”慕婉成到底小,两边不好说,只得劝和。 她们两个面前各有一个描红梅茶盏,与茶具是一套的,清亮透彻茶汁冒着袅袅青烟,香气扑鼻。 斟了两盏茶,慕婉成有些懊恼道:“啊呀,我今儿想着和表姐一起喝茶,只带了两个茶盏出来,三嫂稍等,我即刻叫翠烟回去拿。” 顾青竹正想离开,遂道:“四小姐别麻烦了,我在别处刚喝了茶,不渴的。” “婉成,何苦跑一遭,这不是有盛二回水的碗嘛,给三嫂满满倒一碗就是了。”宋允湘扁扁嘴,有些不耐烦的说。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一章 偷亲 “这……”慕婉成讶然,她心中暗忖,宋允湘不会不知品茶宜用小盏,闻香、观色、尝味,风雅隽秀,如用大碗,与饮牛何异! 宋允湘见慕婉成迟迟不倒茶,遂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陶罐,满满倒了一碗道:“婉成何必这么小气,一碗雪水罢了,明年我与你多收两坛存着。” 顾青竹看着桌上成品字形摆放的茶,精致的描红梅茶盏与成人拳头差不多大,而她面前几乎满溢出来的一大碗,比她们两个加起来都要多。 宋允湘纤纤细指捏起杯子,娇笑道:“三嫂,你别客气,这可是上好的白露茶,二哥在外头寻摸了六十张,只肯给我和婉成各五张,我们平日里都不舍得喝的。” 鼻尖的香气很熟悉,还有半块茶饼躺在茶箩里,顾青竹一瞧,分外眼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就叫好茶了吗?” “三嫂的口气不小,你难道喝过更好的?”宋允湘只当她虚张声势,有些不屑道。 “别说白露茶,就是莲心、旗枪、雀舌,我也是想喝就喝!”顾青竹淡淡一笑。 宋允湘半点不信她的话,嗤笑道:“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你当你是谁,莲心茶饼多难得,整个三生一季也收不到十斤,你还想喝就喝。” “她还真是想喝就喝!”此时,梅亭外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三女回头,只见慕明成负手行来,他的脸上永远有冬日暖阳般的笑容。 “二爷。” “二哥。” “二表哥!” 三人俱都曲身行礼。 “怎么今儿有雅兴在这里烹茶?”慕明成踱进了亭子,看见桌上两小一大的茶具,眉头跳了一下。 宋允湘一见他,立时面色微红,抢着说:“今儿日头好,玉兰花开了,我和婉成想起上次在红梅上取的雪还窖藏着,就取了些,试试煮茶滋味如何。” 慕明成撩袍坐下,笑盈盈道:“既如此难得,我也讨一杯尝尝。” 见他这样说,慕婉成挥挥手,她的丫头翠烟飞跑着回去拿茶盏。 四人坐在梅亭中,宋允湘拿着茶匙把玩,不经意地说:“二表哥在外头不知喝过多少好茶,你都觉得这个白露茶难得的,三嫂还不稀罕呢。” 慕明成轻轻浅浅道:“你这茶,少见的是烹茶的水,而茶饼对你三嫂来说,还真只是寻常物,因为她就是制茶高手,不仅你们喝的这个白露茶是她制的,就是去年最好的明前茶中也有她的呢。” 宋允湘脸上青白交错,低哼一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突然一只手臂伸过来,将那一大碗茶汤横空夺走了。 因着太满,茶汁淋漓了一地,难免滴落在分做在两边的顾青竹和慕明成衣裳上。 “三表哥,你牛饮呢!”宋允湘气闷地跺脚。 这碗茶本是给顾青竹准备的,宋允湘倒得极满,若是想滴水不漏地喝,就得低头若牛马饮水一般,若是端起来喝,少不得弄湿衣裳,无论哪种行为都十分不雅。 宋允湘故意为之,不过是想看顾青竹出糗,煞煞她的傲气,可这会儿,先有慕明成夸赞她的茶,后有慕锦成一口狂饮,坏了她的好事,这简直是要气死她了! “舒服!”慕锦成抹了摸下巴上的水渍,打了个饱嗝道,“我刚好渴了,这碗茶晾得正好,怎么,只许你们这些文雅人喝,我这个粗人倒喝不得了?” “平白为何这么说,咱们好久没在一处聊天了,三哥若是喜欢,我再煮一壶就是。”慕婉成赶忙将陶罐灌了水,坐在火上烧。 “好,我也附庸回风雅。”慕锦成一屁股坐在慕明成和顾青竹中间的石凳上,他的腿很不老实地支着,挤得慕明成往旁边挪了挪。 盯着他头上的棉布看了一眼,慕明成微微皱眉问:“三弟,你的头怎么了?是不是在私学里……” 慕锦成中午没怎么吃,这会儿饿了,拈了一块核桃酥大嚼,他不待慕明成说完,便截住他的话说:“是被老头子打的!” “爹?为何?”慕明成眉峰拧得更紧。 慕锦成头都不抬,冷哼道:“他打我还需要理由么!” 见他话里满是一点就着的火星子,顾青竹在石桌底下踢了一下他的脚,意思叫他不要这样对着无辜的人冲头冲脑。 慕锦成突然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顾青竹的脸上亲了一下,带着浓重的惩戒,他凤眼飞挑,凑在她耳边,低声魅惑道:“怎么,在咱们自个院里腻歪不够,还想在这儿?” 顾青竹被他大胆的行为吓傻了,待她反应过来,脸上被他亲过的地方仿佛着了火,腾腾的几乎将她当场烧成灰! 慕锦成说话的声音不大,旁人未必听得清,但他的行为太过暧昧,又兼着顾青竹的脸,一时间像煮熟的螃蟹壳,故而,眼睛不瞎的都看出了他俩有猫腻。 慕婉成正是豆蔻年华,对男女之情懵懂未知,猛然见慕锦成这般,一时羞得低下头。 宋允湘咬牙,顾青竹果然是山里来的野丫头,愚昧野蛮,这会儿,当着他们的面就敢撩拨男人,简直是不知羞耻! 而慕明成的目光幽幽地瞥了眼石桌底下,顾青竹一脚正踢在慕锦成的腿上,而被踢的人面上纹丝不动,照旧往嘴里塞碟子里的糕点。 翠烟机灵,她回榴华院,将整套茶盏都拿了过来,这会儿正派上用场。 慕锦成并不是诚心想在这里喝茶,他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喝了苦药汤子,就想找顾青竹要点甜头,奈何她不在,他左等右等,总不见她回来,辗转反侧间,恐她独自去了风园,被哪个婆子缠上,又怕遇着什么事,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如此,他越想越怕,急急出来寻。 他一走进风园,就闻到茶香,遂绕过来瞧瞧,这一看差点把他气死,自个对那个丫头百般担心,哪成想她这会儿正与慕明成,并肩坐在风园里谈笑风生! 慕锦成心情不佳地走来,正听见他们说喝茶的事,与其等着他们分一碗茶,还不如给他一人喝了,所以,他才一把抢了茶碗一气灌了,还鬼使神差亲了她。 顾青竹哪里想的到,他胆大妄为掩盖下的别扭小心思,只当他是纨绔,瞎胡闹。 慕锦成喝了一盏新煮的茶,托着脑袋哼哼:“哎呀,我头好疼。” “你怎么样啊?”慕明成有些担忧道。 慕锦成觑着眼睛瞄顾青竹,佯装懊恼道:“我该听娘的话,多在床上躺躺的,这会儿天旋地转,坐不住!” 说起来,慕锦成被砸了脑袋,也是为她出头所致,卢氏特别宝贝这个儿子,若是有点意外,只怕于她身体雪上加霜,故而,顾青竹一时被他唬住了,急切得说:“那还逞什么强,赶快和我回去!” “嗯。”慕锦成乖乖地站着,半倚在顾青竹身上。 “锦成,要不要我送送你们?”慕明成紧跟着站起来。 慕锦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陪两位妹妹喝茶。” 顾青竹咬牙撑着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谢谢二爷,我带他回去就行。” 慕明成只得站住,拧眉看着一高一矮两人,一路搀扶着离开。 “二哥,你说这茶是三嫂制的,怎么没听你提过?”慕婉成又给他斟了一杯。 “我收她茶的时候,二叔还没回来,她和你二哥还没有半分瓜葛。”慕明成目光一暗。 这么说起来,当真是造化弄人,不过小半年,一个乡下卖茶女就做了他的弟妹,慕府的少夫人,这成亲还没有一个月,就打算把内院拆了重组。 内院起了波澜,外头自然激起浪涛,找慕绍堂告状诉苦的不少,不是摆功劳,就是谈辛劳,总之是为家人求情,免于责罚。 卢氏再次吐血,他已经知道了,突查风园到底是顾青竹年幼无知,还是卢氏故意放任,他无意知道,但有一点,他现在就很明确。 自此以后,慕家不太平了,起码明面上的太平已经维持不住! 再说离开的两人,慕锦成故意将半身重量都压在顾青竹身上,两人出了风园,顾青竹推开她,叉腰大喘气。 “哎呀,我头疼!”慕锦成靠在一棵大香樟树上叫唤。 顾青竹瞪了他一眼:“行了,这会儿没人,别装了!” 既然被拆穿了,慕锦成索性~交臂环胸,依在树干上:“你咋知道我是装的?你既然知道,为啥刚才不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试试你是不是装的。”顾青竹勾了勾嘴角。 每次都被他忽悠得团团转,今儿可算是扳回了一局。 “啊呀,我头又疼了!”慕锦成抱头蹲下。 “装,再装,你不走是,我自个走了。”顾青竹抬脚欲走。 慕锦成的声音突然低下去,隐忍道:“顾青竹,我真疼了!” “你就装,你咋不装晕过去呢!”顾青竹气哼哼地说。 扑通,她的话刚说完,慕锦成就歪倒在地上,顾青竹吓了一跳,赶忙飞跑过去看,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发白,她用力摇了摇他,竟然半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是砸了额头,怎么会疼晕过去? 顾青竹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她跪在地上,将他半抱在怀里,掐虎口人中,隔了会儿,他才慢慢醒了。 “你感觉怎么样啊?”顾青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这男人看上去挺康健的,这点小伤,怎么说倒就倒了? “无妨,我回去在床上睡睡就没事了。”慕锦成白着一张脸,借了顾青竹一点力,自个站起来。 这会儿正过来两个小丫头,顾青竹赶忙招手,让结实的一个留下帮忙,打发另一个飞跑去蕤华院报信。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中用不中用 得了消息的右玉,慌忙叫左云和春莺去迎,她则多给了些赏钱,小丫头自然心知肚明,没有声张。 慕锦成被丫头们伺候着躺到床上,顾青竹给他细细诊脉,可除了气息弱些外,并没有什么病症。 这会儿,恢复过来的慕锦成嬉皮笑脸:“我没事的,你每日让我跟着,再别叫我去念书,我啥都好好的。” 见他能这样说话,顾青竹自是知他没事了,遂翻了白眼道:“日日跟着我算什么,为一点芝麻小事拈酸吃醋,慕家三爷出息了。” “谁说我吃醋了?”慕锦成抵死不承认,可脖颈后漫上来的红潮,却半点不给他面子。 “不是?那你在园子里做哪些幼稚的事,是为了啥?”顾青竹干笑了一声,严肃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离开慕家是我与你之间的事,不会攀扯别人,更不会败坏慕家名声。” 见她如此一本正经的重申,慕锦成顿觉自个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此刻无处可避,他只得翻身向里,耍赖叫唤:“啊呀,不听,不听,我一动脑子,头就疼!” 顾青竹忍笑:“那你睡。” 说着,她站起来将金钩上的帐幔放下来,刚放了半边,侧身躺着的男人低声说:“你别走,别出去。” “你真被砸傻了,这会儿都快傍晚了,我能上哪儿去,就在屋里坐着。”伴着她的话,帐幔落了下来。 慕锦成没吱声,躺了一会儿,困意上来,他便安然睡着了。 在窗下看账册的顾青竹,听见他呼吸轻浅,遂丢下账册到外间来。 夕阳落下,晚霞烧红了天际,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夹杂着药味儿,院中,右玉正低声叫小丫头们做事不要弄出大声儿。 “右玉,你来一下。”顾青竹唤了一声。 右玉担心慕锦成,急急走来问:“少夫人,怎么了?” 顾青竹回身坐在厅中桌旁,蹙眉问:“按说,三爷每日练拳舞剑,身子骨不该这么差,今儿不过是砸了额头,刚才竟然晕倒了,你服侍他时间最长,可知道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右玉想了想,摇摇头:“据奴婢所知,爷从小身子一直很好,若一定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他离不得那张床,无论伤风咳嗽还是磕破皮,只要吃了药,在那床上多躺躺,就会事半功倍,很快恢复。” 顾青竹听她这样说,想起他们成亲一个月了,床基本都是她在睡,这会是导致他身体变差了的原因? 右玉见她沉思,接着说:“我晓得这个说法太过荒诞,一般人都不信,可真的确有其事,我没有骗人。” 顾青竹点点头:“他与我说过床的事,是很神奇,既如此,就看这次能不能让他好得快一些。” “我们都巴望着他赶紧好起来,咱们这位爷,虽说在外头名声不好,又不爱读书,常被老爷训诫,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人,这些年,与我们这些下人都没红过脸。”右玉微微叹了口气。 顾青竹想起来说:“你叫厨房晚间熬点粥,他适才说话都头疼,喝粥省力气。” 右玉答应着去了,顾青竹坐了会儿,折身回里间,撩开帐幔看了看,慕锦成像个小孩儿似的熟睡。 她复在窗前看账册,光影一点点暗淡下去。 左云进来点灯,惊讶地说:“少夫人,你怎么这么坐着看东西,仔细伤了眼睛。” 顾青竹放下账册,抻了抻腰道:“无妨,不是有赤金珠嘛,屋里只点我案前一处即可,其他的先不点,免得扰了他睡觉。” 左云揭开描金灯罩,用火折子点着了蜡烛,屋里一下亮起来,昏黄的灯光,让人心神安定。 慕锦成足睡到一个时辰,方才醒转,他穿着中衣起床,就见屋中只燃着一盏灯,灯下人正全神贯注地看账册,她的手往点心碟子上搭去,修长的手指在里面捞了一圈,什么都没碰到,才咦地一声,转头望过去。 突然看见一身月牙白中衣的慕锦成站在床边,她吓了一跳:“你是不是真傻掉了?怎么不出声!” “现在几时了?”慕锦成扯了外裳穿上,走到她面前问。 顾青竹瞥了眼墙角的水钟道:“约莫酉时两刻了。” “怎么不叫我,看你饿的几乎把点心碟子都吃了。”慕锦成忍不住笑。 顾青竹毫不示弱地回:“我在等你睡醒,都是你的身子不中用,大男人也能晕倒。” “中用,不中用,咱晚上试试。”慕锦成又跨一步,将顾青竹困在墙与他的怀里,邪魅道。 “又人来疯!”顾青竹埋头踢他,“看来,我就不能对你好!” 她的个子在女孩子中算高的,可在慕锦成怀里,仍是很娇小,他居高临下,望着她发顶上荡着的一圈光华,忍不住低头吻了吻。 “慕锦成!”顾青竹感觉到头皮上的温热,急急地抬头。 一张俏脸泛着粉红,惊现眼前,慕锦成几乎想都不想,弯腰汲取美好。 “唔……”顾青竹挣扎不开,懊恼得头大。 “少夫人,饭菜都热了三遍了。”右玉在门外说。 顾青竹一把推开慕锦成,喘了口气,定定神道:“好,知道了。” “果然还是娘调教得好,晓得心疼夫婿。”慕锦成意犹未尽,在她小巧的肉嘟嘟的耳垂上噬咬一下,轻笑道。 顾青竹尴尬地推他:“夫婿个大头鬼!你吃不吃饭,我饿着呢。” 慕锦成尝了甜头,心情愉悦地说:“走,吃饭去。” “今儿晚上喝粥?”慕锦成瞪着一桌子清淡菜肴,没啥胃口。 “你不是头疼么,吃些不费牙口的,岂不是更好?”顾青竹给他盛了一碗鸡丝粥。 虽然百般嫌弃,他还是就着小菜,吃了两碗粥,顾青竹先前吃过点心,只喝了一碗。 因慕锦成伤着,两人早早洗漱了,他本想睡回软塌,却被顾青竹赶回了床上。 两盏半开的荷花灯,流泻下淡淡的光辉,两人隔着帐幔,有一搭没一搭闲说了几句,屋里暖烘烘的,顾青竹不一会就困了,慕锦成等不到回复,探头看了一眼,见她胳膊还搭在被子外头,遂起来帮她掖被角。 “丫头,你要是不走该多好。”慕锦成低喃,顺手将她的长发顺到枕头上。 睡到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号声传来,惊得人汗毛竖立,胆战心颤。 脚步声说话声交杂,外间乱做一团,慕锦成白日睡得多,这会儿被吵醒了,披衣起来看。 可还不待他走到窗前,就听里间的门被撞开了,一个婆子不顾右玉的拉扯,一头冲了进来。 “做什么的!”慕锦成毫不犹豫地当胸一脚踹了过去。 他和顾青竹分床睡,连右玉都不知道,若是被外人看见了,那还得了! 那婆子立时萎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直抽气。 右玉难得见他发怒,慌忙跪下道:“都是奴婢无用,没有拦下周嬷嬷,惊扰了爷和少夫人。”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动静,顾青竹也醒了,她散着头发,迷瞪着从软塌上坐起来。 右玉一下子惊呆了,这两位主子,才成亲一个月,居然分床睡的! 周婆子也看见了,可她这会儿顾不上这个,她连哭带叫地说:“我家姨娘夜里突然肚子痛,还请少夫人过去看看。” 她原是四小姐的乳母,因着嘴碎,卢氏不让她跟慕婉成搬到榴华院,只留在浣纱院做粗活,这次蔡氏有了身孕,刚巧需要一个婆子,她一下时来运转,得以提拔到蔡氏身边伺候,故而,做起事来十分卖力。 慕锦成恼怒得一脚又将她踢倒:“你巴结的主子还没生出来呢,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周婆子翻身跪在地上,连连咽口水道:“三爷言重了,老爷很在意这个孩子,已经派人去请谭先生了,只是这会儿,姨娘疼得厉害,老爷才打发我来,先请少夫人去瞧瞧。” “你少拿我爹来压我!”慕锦成作势又要踢,却被顾青竹拉住了,“蔡姨娘上次就闹幺蛾子,今儿,还扛上了父亲的大旗,看样子是非要见我不可了。” “你不想去,不去就是了,谁还能把你怎么样!”慕锦成不耐烦道。 顾青竹低声说:“我还是去一趟,父亲都派了人来,若一会儿胎儿无事便罢,若是有一丁点闪失,我可担不起害她失子的罪责。” “她定是为了魏婆子,借机找茬,别怕,我与你同去!”慕锦成握着她的手。 顾青竹点点头,对右玉说:“请嬷嬷外头稍等,让春莺和左云进来帮我们梳洗换衣。” 慕锦成梳了头发,换了件家常袍子,顾青竹也只是简单绾了发髻,用白玉簪子别着,身上穿了件狐毛袄裙。 两人匆匆赶到浣纱院,就见慕绍堂在大厅急得转圈,见他们两个来了,也不理慕锦成,只对顾青竹说:“快,快进去给姨娘瞧瞧,她半夜突然喊肚子疼。” 顾青竹矮身行礼:“爹,媳妇医术不精,也不擅长看妇女生子,姨娘若是真的不好,恐怕是指望不上我的。” 慕绍堂心急如焚,拧眉道:“这边已经去请谭先生了,只是一时赶不来,你先去看看,有事无事,都不会怨你。” 顾青竹点点头,随着小丫头进了内室,甫一进来,她忍不住皱眉,这屋里不知燃着什么香,味道重得呛人。 内室灯火通明,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大床,厚暗纹织缎做的帐幔,外罩烟霞流光的轻纱,帐门一边低垂,一边挂在金钩上。 躺在床上的蔡氏穿一身丝滑的水蓝色里衣,香肩半露,面上眉如远黛,肤若凝脂,最是那双媚眼,眼角飞挑,晕着点点绯红,像极了三月盛开的桃花。 顾青竹没料到,她睡觉还化着这么浓的妆,这样子分明太过勾人。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三章 你怎么了 “你终于肯来了?”蔡氏嫣然一笑,半点不像腹痛难忍,生死一线的有孕妇人。 香苹挥退了小丫头,端了张绣凳放在床边,转身去摆弄高几上的香炉。 顾青竹侧身坐下,淡淡地说:“父亲遣人叫我,我自然是要来的。” 蔡氏懒洋洋伸出玉臂皓腕:“我当少夫人有多威风了不得,这会儿,不也要给我一个贱婢瞧病!” 顾青竹正襟危坐,搭上三指,细细诊脉,不大会儿,收回纤手拢在腿上,挑眉道:“姨娘无甚大碍,不过是吃多了,至于我给你看诊,都是父亲要求的,慢不说,姨娘怀着慕家血脉,就是父亲跟前的阿猫阿狗病了,我们做小辈的,也该想法儿为他分忧。” “你……”顾青竹将她比作猫狗,蔡氏脸上青白交加,再好的妆容也失了颜色,她伸着手指,只差戳到顾青竹的脸上。 顾青竹一把抓住她的手,摁在床边:“姨娘还是好生养着,千万不要动气,万一……,可不会再有这般风光。” 蔡氏直愣愣看着顾青竹,她反手抓住她的手,目光里掺杂着恐惧怨恨恶毒,她突然尖叫:“少夫人,你干什么!” 香苹正在支窗子,她听见声音,赶忙跑过去,大惊失色地跪在顾青竹的腿边,大声求饶:“少夫人,姨娘怀的可是慕家骨肉,你怎么能捶她肚子!” 顾青竹被她们主仆两人突然上演的双簧弄懵了,她极力想要抽回手,可却被香苹死死抓住手臂,表面看着,她是在救蔡氏,实则是不让顾青竹动弹。 外头守着的人听见屋里的动静,全都涌了进来,周婆子见状,扑到床边哭诉:“少夫人,你与三爷分床睡,咱们下人不敢言语半分,你自个没孩子,何苦见不得姨娘好,老婆子我被你们踹就踹了,这会儿,怎又要打姨娘,这不是要人性命么,我苦命的小主子,你可得好好的!” 慕绍堂匆匆进来,看见这一幕,眉头紧锁,喝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香苹和周婆子闻声回头,一起跪在地上磕头,香苹抽噎道:“老爷,少夫人不知怎的,突然发疯似的捶打姨娘肚子!” 云鬓散乱的蔡氏犹如一条上岸的鱼,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脸色苍白地挪到床边,大张着嘴,声不可闻道:“老爷,救命!” 语毕,她脑袋一歪,耷拉下来,香苹和周婆子抱着她嚎哭。 此情此景,惨绝人寰! “快去看谭先生来没来!”慕绍堂赤红着眼睛吩咐下人,转而指着顾青竹诘责:“你竟然这般恶毒,谁叫你这么干的!” 屋里让人闷热的暖气被窗边支开的一条缝泄了出去,换进来清冽寒气,这让顾青竹原本有点发晕的头脑清醒了些。 “父亲,我若说我什么都没干,您信吗?”顾青竹仰头,迎着他杀人的目光问。 慕绍堂根本不想听她狡辩,不耐烦道:“你若没做,难道蔡氏自个发疯,她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自个的命!” “此时正是半夜,是父亲派人请我来给姨娘瞧病的,我先前就说自个医术不精,不擅妇人生子,分明已是推辞之语,若不是您坚持让我看,我根本不会踏进这个屋子半步!” “欲擒故纵,我见多了,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样,说,谁让你害人的!” “就算我想怎样,也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当场捶击她的肚子,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难道,你还有更阴险的招数,是投毒还是下药?!” 正当慕绍堂咄咄逼人的时候,卢氏扶着茯苓走进来,冷声道:“老爷,你何必为难小辈,你不就想说,是我容不下蔡氏,见不得她再有孩子吗?” “难道不是吗?”慕绍堂冷哼反问。 “二十多年的夫妻,我在你心中只是一个妒妇毒妇,也真是可怜可悲!”卢氏目光冰冷地瞥了眼床上那个幽幽醒转的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一定要将她凌迟! “母亲怎么来了,您头疼病还没好,不能吹风的!”顾青竹上前搀扶她。 卢氏既生气又心疼,不由得骂道:“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你当这儿是你们山里乡下,出门不带丫头,被那些个贱人恶人冤死害死也是活该!蕤华院里养着那么多人是摆设么,这个月,她们的月例全部革除!” “母亲……”顾青竹不想自个一时疏忽,竟然害右玉她们没了月例,她本能地想要求情,但转念一想,这会儿再说下去,无异于火上浇油,不如隔几日,等卢氏火气下去了再说。 慕绍堂见卢氏骂顾青竹,顺带着连带他也骂了,他此时心神不宁,懒得和妇人争口舌之快,见蔡氏无碍,遂转身出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谭立德喘着粗气,疾行而来,慕绍堂迎上去,顾不上寒暄,将他请进屋里。 “夫人,少夫人,你们也在?”谭立德有些讶然。不过一个姨娘,竟然闹得阖府不安。 顾青竹曲身行礼:“谭先生。” 香苹提前放下了另外半幅帐幔,只将一只手露在外面,谭立德坐在床边凳子上诊脉,时而问上几句,不一会儿就转身坐在桌边写方子。 “可有什么问题?”慕绍堂关切地问。 谭立德头也不抬道:“虽说双身子的人胃口好,可也不能由着性子吃,肉食荤腥克化不了,自然是要闹肚子的,这两日吃点白粥,养养肠胃,我再开些消食的药,喝两日就好了。” “这样?还有……其他的……”慕绍堂很想问,腹中胎儿可有异样。 “其他的?没啥了。”谭立德奋笔疾书,转而又说,“另外,现下月份小,大人身子还没到那般笨重的地步,千万别整日躺在床上了,免得到生产时受苦。” 见他这样说,慕绍堂面上神色难看。 “没出息的东西,又不是饿死鬼投胎,有本事贪吃,别闹肚子,哪怕吃下一座山,慕家也供得起!这会子,害一家子半夜闹得鸡犬不宁,算怎么回事!”卢氏说着一甩袖子,转身离开,顾青竹赶紧跟上。 因慕锦成是外男,他只能立在外头等,见她们婆媳出来,立时迎上去。 “里面怎么说?你没事。”他上下打量顾青竹,后者摇摇头。 “就是皇后娘娘怀龙子,也没她这样半夜瞎折腾的,你们甭管了,早些回去,路上小心些。”卢氏叮嘱了一句,遂扶着茯苓走了。 此时已是下半夜,月亮早隐了身影,路边的灯笼三三两两的熄灭了,一段路时亮时暗,慕锦成和顾青竹两人慢慢走着。 “慕锦成!”在一片灯光暗处,顾青竹低唤了一声。 她许是被那浓郁的香味熏着了,抑或是被过热的暖气闷了下,先前在蔡氏房中,就觉得头重发晕,这会儿,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全身绵软无力。 她的声音魅惑腻人,慕锦成从没听她这样叫过自己,一时疑惑地转头望过来。 暗处看不分明,只觉一张粉面满含春~情,眸光潋滟,仿佛秋水盈波。 这样的顾青竹,他梦里盼望过,但理智却告诉他,这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顾青竹满身的血几乎都热得沸腾了,她软得走不动,本能的想要抓住一样东西。 慕锦成见她颤颤巍巍,几乎要瘫在地上,一把捞住她:“你到底怎么了?” 入手滚烫,腰肢柔若无骨,慕锦成心念一动。 而此时,顾青竹突然双臂环上他的脖子,整个身子紧紧挨着他,哼哼唧唧间,直把脑袋往他脖颈里蹭。 这不是顾青竹平日里的做派!慕锦成内心狂叫,但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只得抱着她快步回去,若再耽搁,只怕她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 蕤华院的门虚掩着,右玉不放心,亲自守门,见慕锦成抱着顾青竹回来,吓了一跳,低声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慕锦成将顾青竹往上托了托:“无事,我来照顾她就行,你们歇着。” 右玉不好再打听,只得关了院门,自去安睡。 慕锦成将顾青竹抱进内室,用脚关上门,弯腰把她放在软塌上,刚想抽身,却被她死死抱住。 “顾青竹,你到底怎么了,是自愿的吗?”慕锦成盯着她的眼睛看。 她的眼神涣散迷离,整个脸上诡异的潮红,修长的手指更是不安分地扯他的衣裳。 “你会后悔的!”慕锦成趁自个还有一丝理智,一把扯过被子捂住她的头。 呼吸困难迫使顾青竹松了困住他的手,急切得去扒拉被子。 慕锦成坐在一旁的桌边,猛灌了一口凉茶,顾青竹如此媚态横呈,热情相邀,他不是不想,不动心,但他要的是水乳~交融,两情相悦,而不是……乘人之危! 顾青竹在榻上滚来滚去脱拽自个的衣裳,嘴里更是嗯嗯呐呐地低声哼哼。 慕锦成去洗浴间端了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她脸上。 “啊!”顾青竹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起来,抹去满脸的水,大喝,“慕锦成,你疯了!” 这才是顾青竹!慕锦成见她恢复清明,苦笑地指指她衣裳道:“对,我差点被你逼疯了!” 顾青竹低头一瞧,整个衣衫不整,一边肩膀已经露出大半,她赶忙拢了拢,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你对我做了啥?” 慕锦成气哼哼道:“你问我?我还问你!你在路上,不知为何突然发痴癫,若是遇着旁人,你今儿清白早没了!” 顾青竹拍拍自个昏沉沉的脑袋:“我怎么不记得了?” 慕锦成想起之前在私学里偷看的那些鬼神精怪的话本,不由得头皮发紧道:“大半夜的,咱们不是在路上遇着脏东西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句话的麻烦 顾青竹被他一说,心里不免也犯了嘀咕,但很快,她就摇头道:“鬼神远在六合之外,害人的总不过还是凡人肉胎。” “若说谁最想害你,除了风园里的魏婆子就是蔡氏了,魏婆子被张婆子死死看住,你今儿刚巧去过浣纱院,定是蔡氏害你没跑了。”慕锦成胸有成竹地分析。 顾青竹拂去衣裳上的水渍,想不通道:“可我既没吃她屋里的东西,也没喝那里的茶,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被害的?” 慕锦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见她湿漉漉站着,遂催促道:“别想了,快去洗浴,别一会儿着了风寒,倒称了那些恶人的心了。” 顾青竹虽被慕锦成一盆冷水浇醒,但心头仍然火旺,她不知道自个怎么了,只觉在温热的浴桶里泡着舒服,不免多泡了会儿,约莫大半个时辰,方才起身穿衣,回到内室,却见软榻上的被褥全被卷起来丢在地上。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当你在洗浴间晕倒了,正要去寻你!”慕锦成盘腿坐在床上。 顾青竹蹙眉道:“你把这些都扔了,我睡哪儿?” 慕锦成将被筒拢了拢:“自然是和我一起睡床了,而且,以后都要同床共枕。” “为啥,我睡软榻挺好的。”顾青竹内心挣扎。 这家伙时不时就对她动手动脚,被他各种偷亲,这要是……,顾青竹脸上腾地红了。 “你小脑袋里想什么呢?”慕锦成见她羞得粉面桃腮,拍拍床沿道:“今儿被周婆子那个碎嘴婆娘撞破,明儿只怕全府都知道你睡软榻了,你以为娘和祖母会放任不管?” “可,可……”顾青竹垂头揪着衣角,嗫喃道。 慕锦成钻进外间的被筒,舒舒服服躺着,侧头说:“快把灯吹了,我都困死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见他打着哈欠,闭眼老老实实地睡觉,顾青竹只得吹了灯,借着赤金珠的光华,从慕锦成脚边爬到床里头睡下。 帐幔暗处,慕锦成嘴角弯起,他微一侧身,沉沉睡去。 顾青竹起先还有些紧张,瞪着杏眼,双手握拳放在锦被上,外间安静的连风声都听不见,身边人的呼吸像潮水般笼罩着她,困意涌来,终究敌不过,眼眸眨了眨,安然入睡。 一夜无梦,日上三竿。 昨日闹腾了半夜,今日顾青竹头一次起晚了,她急急地洗漱,催着春莺给她梳个简单的发髻。 慕锦成还没起,他懒洋洋支着脑袋说:“昨儿阖府上下,被蔡氏闹得人仰马翻,今儿就别去处置家事了,早一天迟一天,有啥了不得的!” 顾青竹拿了紫竹簪递给春莺,瞥了眼镜子中屏风后帐幔一角道:“那怎么行!我刚替母亲掌家,就偷闲躲懒,若是遇着长舌妇,又该嚼舌根,到时又添娘的不是。” 两人正说着,就听外头传来茯苓和右玉的说话声。 不一会儿,右玉进来说:“夫人让茯苓姐姐来传话,说昨儿大家都累了,今儿就暂不处置家事了。” “你看,我就说嘛。”慕锦成撩开垂落的乌发,大笑道。 右玉接着道:“夫人还说,让爷和少夫人待会儿去朝晖院吃午饭。” “好,晓得了。”顾青竹点点头。 慕锦成一下子敛去笑容,万般无奈地起床,他穿了搭在衣架上的外裳,自去洗漱。 因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便不肯裹布条,右玉拗不过,只得给他束发别簪。 两人草草喝了一碗粥,收拾妥当,就要往朝晖院去。 此时已是雨水节气,春雨不知何时下的,细密如针,落地无声,四下里湿漉漉的,有股子泥腥气泛了起来,若再仔细留心,便能看见草木花枝上,隐隐约约有新绿萌动。 慕锦成撑着伞,护着顾青竹前行,后面跟着春莺和右玉。 樱桃早候在廊下,见他们来了,赶忙用帕子给他俩擦拭衣裳上的水珠,所幸,和风细雨,并未淋湿多少。 卢氏好些了,便不耐烦躺着,这会儿,正歪在软榻上熊永年新送来的账册。 “母亲。”两人进来行礼。 卢氏丢了账册,拍拍身边的绣花软垫道:“外头下雨,阴冷潮湿,坐这儿暖和。” 慕锦成惯是没规矩的,他毫不犹豫地撩袍坐下,趴在小几上,拈银丝糕吃。顾青竹可不敢坐在卢氏身边,她仍旧规规矩矩坐在下首椅子上。 樱桃收走了账册,给他们重新斟了茶。 慕锦成见屋里只有樱桃忙前忙后,遂笑问:“今儿怎么不见茯苓姐姐,她上哪儿躲懒去了?” “她和老祖宗屋里的琳琅一起,到你们院去了,怎么,来时没遇见?”卢氏没好气地说。 慕锦成见她说话语气不善,心里莫名紧了一下,面上却装糊涂:“右玉和春莺都跟我们来了,她们去蕤华院,也没人陪她们玩呀。” “今儿倒晓得带丫头!”卢氏瞪了他一眼。 慕锦成垮了肩膀,叹口气:“嗳,如今我这个三爷竟成了摆设,在府里,连自个媳妇都护不住,倒要指望丫头们。” 顾青竹接口道:“母亲,昨儿都是我自个疏忽大意了,不关院里丫头们的事,您就别罚她们月例了。” “该罚还得罚,你要想护住你想护着的人,就得长记性!你知道今儿为什么暂停处置家事吗?”卢氏侧头看过来问。 顾青竹犹豫道:“不是说……说昨儿累着了,歇一日吗?” 卢氏胳膊支在小几上,冷冷地说:“那不过是糊弄人的鬼话,实则是我被老祖宗唤去训斥了一顿。” “为了昨儿蔡姨娘的事?”顾青竹一惊,试探地问。 “一个姨娘不过是比丫头婆子好一点的奴婢,老祖宗根本不会过问,不会管,倒是周婆子说的一句话,传到她耳朵里,今儿冲我发了很大的火。”卢氏沉着脸看她。 慕锦成好奇地问:“那个碎嘴的老太婆又胡吣了什么?” “你们做的好事,倒问我?”卢氏突然有些压不住火气。 她今儿一早平白被婆婆叫去训了一顿,又兼着最近诸事不顺,不免心浮气躁。 闻言,顾青竹与慕锦成对视一眼,老祖宗听了什么话,她们约莫也猜出来了。 顾青竹讪讪然,她想起昨晚周婆子冲进来嚎哭时的数落,当时屋里乱糟糟的,竟然被有心人听了去,还告诉了老祖宗。 “我昨儿被砸破了头,青竹怕碰到我伤处,才睡了软榻,难道这又要怪我们?!上次我受了风寒,娘让我们爱惜身子,这会子又嫌……,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嘛!”慕锦成先发制人,佯装恼怒道。 卢氏遇着宝贝儿子,半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挥手道:“当真只有这一次?罢了,罢了,你们……你们赶快怀个孩子,既讨老祖宗欢心,也能堵住那些人的悠悠之口。” “我也想呀,我恨不得明儿就让青竹生出个孩子来,可儿孙哪那么容易得的嘛,总要慢慢来,不带这么逼的,万一那啥了,您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慕锦成连哄带吓,意将卢氏糊弄住。 “呸呸呸,你嘴里能说点正经话不!”卢氏横了他一眼。 “娘,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祖母要四个呢,你想要几个?”慕锦成身体前倾,开始忽悠,给卢氏灌甜蜜迷糊汤。 母子两个将顾青竹搁在一边,热烈地讨论,甚至都开始想名字了。 顾青竹正襟危坐,慕锦成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飞扬的眉梢眼角,带着放心的暗示,让顾青竹安定不少。 这种愉悦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吃午饭,今日朝晖院小厨房包了荠菜饺子,顾青竹吃着,突然疯狂地想念顾家坳,想念自家院里的那棵枇杷树,山里各种野菜可以挖了,茶园桑园里的野草不知有没有锄,地里的菜是不是吃完了。 在山里,为吃一顿饱饭要做很多事,整日都在不停地忙碌,就算有几个讨嫌的人,大可不必理会,不像在慕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喝不愁,却偏有那些恼人的事,像被人甩出来的鼻涕浓痰,看着就让人浑身难受。 吃了饭,卢氏要歇午觉,慕锦成和顾青竹便到松芝院,向老祖宗寇氏请安,他们心里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却不料,寇氏半句不提,只赏了一些小玩意,比如九连环,鲁班锁之类,一看就是小孩儿玩的,他两人心下明了,只老祖宗不说破,他们只好装傻。 坐着说了会儿话,见寇氏打哈欠,慕锦成便带着顾青竹起身告辞。 半天的工夫,外头雨停了,阳光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经过雨水的滋润,原本翠墨的叶片活泛起来,折射着点点碎芒般的光泽。 两人回到蕤华院,就见左云耷拉着脑袋坐在廊下发呆,其他几个小丫头也精神萎靡地或坐或站。 右玉见此,拿出管事丫头的气派道:“这是怎么了,爷和少夫人回来了,还不去煮茶!” 左云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得站起来,甩手进了茶室。 她惯常不是这样的,顾青竹叫住一个小丫头,低声问:“我们不在时,琳琅姐姐和茯苓姐姐来做什么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五章 较量 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见顾青竹问,一时委屈,抽抽噎噎道:“我们都被罚了月例,左云姐姐问了几句,说是没伺候好主子,可我们……”她偷瞟了眼顾青竹,不敢说下去。 顾青竹摸摸她的软发,轻声道:“去,叫其他人一会儿都到院里来。” 小丫头飞跑着传话,慕锦成和顾青竹进内室换衣裳,赫然发现屋里突然变宽敞了,昨儿弄湿的被褥早上被右玉收走了,这会儿,竟连软榻也不见了! 那可是块紫檀老料做的榻,祖母赏他的,价值不菲。 慕锦成也不换衣裳了,直接站在门口问:“左云,我屋里的榻呢?” “让早上来的一群婆子搬走了。”左云端了两盏热茶进来。 慕锦成摸摸额头,叹息道:“这也太……狠了些。” 顾青竹看着空荡荡地方发呆,这是硬逼他们睡一张床啊! 不一会儿,蕤华院大大小小的丫头,以及婆子厨娘,约莫十七八个人,齐齐站在院里,他们不知顾青竹找他们何事,俱都交头接耳小声说话。 顾青竹站在廊下道:“今儿院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曾为大家求过情,但夫人既然开了口,断不会改的。” 丫头婆子屏息不说话,慕家在整个南苍县都算是宽容的主家,平日里,在蕤华院当差的人,更比二爷和另两位小姐院里的有面子,可今日被夫人亲自责罚,失了钱财是小,丢了脸面才最糟心。 顾青竹扫过她们的面庞:“这事都是因我而起,大家的月例银子,我会一文不少地补给你们,这个不用担心,至于其他的,还得靠我们一起努力,留给时间去证明。” 她一个“我们”说的情真意切,这是将他们视作身边人,很快拉近了主仆的关系。 “少夫人……”底下有人哽咽。 身为低贱的奴婢,从来没有平等可言,被主人打骂,或者背锅受罚,更甚至被害的丢掉性命都是常有的事,能遇见顾青竹这样为她们着想,给她们尊严的主子,可算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分。 瞧着一群人哭鼻子抹眼泪,右玉站出来道:“好了,好了,都散了,一个个哭唧唧像什么样子,少夫人仁慈,大家该高兴才是,一个个把手上的事做好,就算是感恩了。” 众人一时又欢喜起来,纷纷行了礼,各自忙去了。 两人换了衣裳,坐在屋里喝茶,慕锦成说:“你大话可说出去了,她们一个月月例银子加起来,怎么说也得百八十两,你一个月不过八十两,就是都给她们也不够啊。” 顾青竹托着腮帮子,想了想道:“上次皇上赏的那些金银也不知到了没有?应该算我的?” “瞧你那副财迷样儿,放心,肯定是你的,那些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两银子,入不了我爹的眼,他看上的,不过是好名声和与皇家的关系。”慕锦成笑着伸手捏了下她的脸。 顾青竹一把挥掉他不安分的手,接着说:“还有那万亩山林,也不知在哪儿,我得空该好好想想做什么用,多少能挣点钱。” “这一说,都半月有余了,什么金银山林也该定下来了,莫不是半道出了岔子?”慕锦成曲着手指,叩了叩桌子,沉吟片刻道,“明儿,我去县衙问问,最近暮春忙着春试,都没工夫找我玩了。” 说到这儿,顾青竹想起阿弟顾青松,他今年要考童生,不知道准备的怎么样了,如今,她陷在慕家里,什么事也做不成。 晚间,两人只得同床而眠,仍旧一人一个被筒,慕锦成安分得很,只睡自个一边,半点不越界,顾青竹怕自个像上次那样,半夜滚到慕锦成怀里,遂苦睁着眼睛,但到底熬不住,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 次日,顾青竹醒的时候,难得慕锦成已经在小园子里练剑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把右玉喜得恨不得逢人就告诉去。 两人吃了早饭,慕锦成找了个由头,带着宝应出门了,顾青竹照旧去朝晖院听回禀。 屋里七八个婆子站着,张婆子兴奋地头一个上前说话:“回少夫人,魏婆子的账目,我都查清了,全记在这里。”说着,她从袖笼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我瞧瞧。”顾青竹接过纸,翻开来看了几眼。 魏婆子遗留下的账册,她这几日都看过了,小而碎的,她不一定记得,而那些大宗物品,她还是记得大数的,但几乎全都对不上。 顾青竹将纸交给春莺收着,对张婆子露出一点笑脸说:“这两日辛苦张嬷嬷了,我定会和母亲说的。” 得了夸奖的张婆子笑得眯起了眼睛,摆手道:“谈不上辛苦,为夫人少夫人做事,原是该的。” 顾青竹摩挲着袖口精致花纹道:“母亲常教导我,掌家最重要的是规矩,凡事有章可循,奖惩自会令人信服,当奖应奖,该罚还得罚,谁也甭想越过规矩讲人情。” 顾青竹说的话,声音很轻,可听在人心上,却似重锤擂鼓,魏婆子就这样失了势,虽然她家里人求过当家人,但她犯了贪墨的大忌讳,又有铁的证据摆在那儿,如此一来,哪个主家容得下! 其他人又说了些家常小事,顾青竹顺顺当当处置了。 这些个积年婆子都是极有眼力劲儿的,卢氏称病不理事,顾青竹初出茅庐,她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草包,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个乡下来的姑娘,眼里揉不得沙子,更像把刚磨出刀锋的刀,谁碰溅谁一身血,故而,她们都收敛起跋扈和放肆,陪着万分的小心。 怕只怕她一时心血来潮,让某个与自个不对付的冤家对头来一通彻查,俗话说,常在河边走,何人不湿鞋,这些年,谁还没顺带搞过几个活便钱。 眼见魏婆子的下场,她们没有不害怕的,自然夹着尾巴做人才是万全之策。 卢氏已经不让顾青竹继续翻江倒海地查下去,但磨刀霍霍的架势还是要的,要不然那些个沾上毛就能变猴子的老人精,还不得翻出天去,故而,顾青竹仍旧摆出一副要随时严查的腔调。 如此,两厢一较量,顾青竹略胜一筹,处置家事就变得容易多了。 熊永年在廊下候着,待婆子们回了事,出门散了,他方才进来。 顾青竹正和春莺嘀咕盘库的事,见熊永年来了,忙让座道:“熊叔,有事?” 熊永年拱手道:“回少夫人,还是私学的事,上次的款子拨过去了,今年的招生的事也已办妥,按夫子的意思,过几天择个吉日开课,届时想请东家过去看看,老爷和二爷这几日忙着和外地来的客商谈生意,不便打搅,我想来问问夫人可有时间?” 顾青竹摇摇头:“母亲这几日头疼病犯了,恐不能出门吹风,这个一定要东家到场?” 熊永年点点头说:“咱慕家一直尊师重道,每年招生开课第一天,东家都会去,显示重视之意。” “三爷……”顾青竹想说让慕锦成去,可转念一想,他就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若照他的样子来,还不得把小孩子都带偏了,故而,她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愧是大家族的管家,熊永年倒是很给顾青竹面子,他婉转地说:“三爷虽说是慕家少爷,可本身还是私学的学子,若是由他代表,未免不够庄重。” “那……那总不能是我?”顾青竹反手指着自个。 熊永年上下打量一番道:“少夫人是慕府正经主子,现又掌家,且是经你手上拨的款,您去倒也无可厚非。” “这……,非要我去?”顾青竹有些胆怯,她对学塾私学这种读书的地方天生有种敬畏。 熊永年想了想说:“不如这样,若是老爷二爷那日不忙,我就请他们去,若是他们不得空,夫人又病着,那只能劳您去一趟了。” “那好。”顾青竹抿唇答应了。 熊永年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顾青竹望了望窗外的阳光,已是春日了,若是能出府看看也不错。 春莺在一旁问:“少夫人,这会儿是到夫人那儿去,还是回咱院里?” “还是先回,待我理清楚了,再与母亲说,免得到时一问三不知,再引她烦心。”顾青竹拢了那几张纸道。 回到蕤华院,顾青竹吃过简单的午饭,就坐在案前,噼里啪啦打算盘,一笔笔核对账目,结果样样都差着数,这虽是意料之中,但也很让人烦恼,她捏捏额角,啜了口茶,继续埋头干活。 “青竹!顾青竹!”门外传来慕锦成抑制不住的欢喜声音。 拨完最后一个珠子,顾青竹起身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慕锦成一头扎进来,端起案上的茶盏,猛灌了一口道,“我今儿请杨主薄到八仙楼吃油焖鸡,他告诉我,你的赏赐下来了!” “真的?”顾青竹眼睛亮晶晶的,完全没发现,他喝的是她的茶盏。 慕锦成洋洋得意地说:“他喝多了,我套出来的,哪能有假!” “嗤,酒鬼的话怎可信?”顾青瞥了他一眼,一副嫌弃他办事不力的样子。 慕锦成挠挠头:“要不然,我问问婕姐?” 顾青竹回到案前坐下,继续拨算盘珠子:“算了,是我的总是我的,你这样问来问去,也不怕丢了慕家的人。” “面子啥的,我在乎吗?”慕锦成毫不掩饰地笑。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六章 闯万花楼 “当真不要面子的?今天熊管家让我去看看私学里新生开课的情况,我若去了,刚好可以问问你在私学里学的怎么样。”顾青竹低头,抿唇偷笑。 慕锦成扑在她的算盘上一阵乱抓,气愤道:“顾青竹,你怎么能跟我爹一样呢!” 顾青竹也不恼,她抓着算盘上的横梁一抖,珠子悉数归位,她轻叹道:“倘若私学里收女弟子,我都想去见识见识呢,也就是你,把珍宝当粪土,这以后西府交到我们手上,你是想累死我,还是想把家败个精光呀。” 慕锦成一听她的话,心里喜得冒泡,想都不想道:“那你不走了!” 顾青竹一愣,旋即说:“我……我就打个比方,是想让你上进,我走是肯定走的。” “那慕家败不败,与你有啥关系!”慕锦成心里失落,扭头出去了。 顾青竹半天回不过神来,她脱口而出的话,把她自个也吓着了。 一连几天,慕锦成都没好脸色给顾青竹看,整天跑得没影儿,也不知道忙什么,顾青竹一心查魏婆子的账,没工夫管他,两人只在晚上吃饭睡觉时碰面,因着之前的别扭,即使一屋待着,两人话也说得少了,常常相对无言。 直到有一天,慕锦成竟然连晚饭也没有回来吃,顾青竹看着桌上的菜,蹙眉问:“爷最近在忙啥?” “少夫人……”右玉吞了下口水,斟酌着说,“您……您最近光顾着管理家事,难免冷落了爷,他心里约莫觉得闷,出去……”右玉瞥了眼顾青竹的脸色,到底没继续说下去。 “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顾青竹头也不抬,拿起筷子搛菜吃。 她吃得飞快,声音脆而响,那些规矩礼仪一股脑儿全抛在脑后。 右玉见此,赶忙低下头,小心地说:“奴婢不知。” “那明儿,等我从朝晖院回来,他去了哪里,你告诉我。”顾青竹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放下筷子,定定地看她。 “这……”右玉为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顾青竹站起身,打断她的话:“我不想听不知道,我晓得你有法子。” 右玉只得矮身行礼,顾青竹要了热帕子擦手,转身回内室去了。 “少夫人,你不吃了?”春莺担心地说。 “你们吃。”顾青竹回身关了门。 右玉和春莺面面相觑,一桌子菜,只吃了眼巴前一盘青菜,其他的动都没动。 “少夫人生气了。”春莺小声道。 右玉苦笑,两个主子使小性儿,倒将她们奴婢裹在里面磋磨。 慕锦成彻夜未归,顾青竹脸色十分难看,最善于察言观色的的婆子们,心里惶恐,不知她又要查谁,故而,在回禀时都不敢提什么动用大钱的事,只说些鸡毛蒜皮的家常,以致于她比往常提前大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她带着春莺匆匆往蕤华院赶,路上正遇见宋允湘,她的丫头念棋捧着几枝大红的春梅,似乎刚从风园花圃回来。 宋允湘笑眯眯地拦住顾青竹道:“三表嫂,你这是到哪里去呀,难不成又想折腾哪个管事嬷嬷?” 顾青竹心里有事,不想和她废话,冷声道:“我没有表小姐好命,每日烹茶赏花,过赛过神仙的快活日子。” “呵呵。”宋允湘拈着丝帕掩嘴笑:“若论快活,谁也比不得我三表哥,这才成亲月余,就到外头寻欢作乐去了,三表嫂,你自个没孩子,可仔细他给你带回个庶子哦!”说完,她还满怀恶意地盯着顾青竹的肚子看。 果然,阖府上下都知道他们分床睡的事了,有好事者,自然猜测个中原因,这几日慕锦成早出晚归,少不得被有心人看出端倪,只当是厌弃了顾青竹这个乡下丫头,又到外头流连秦楼楚馆去了。 顾青竹睨了她一眼,半点不恼道:“是吗?我真该谢谢表小姐的好心提醒,不过,陶嬷嬷说,闺阁小姐最该端庄贞静,谈吐优雅,万不可像个市井妇人般伶牙俐齿,尖酸刻薄,放心,我不会与她说的,只你自个当心,别被她逮着,要不然,告到老祖宗那里,可就不好了。” 宋允湘哑然语塞,她是现代穿过去的,一时得意,难免忘了那些束缚人的规矩,倒被顾青竹趁机羞辱。 春莺紧跟上顾青竹的脚步,她同情地瞅了瞅呆站一旁的人,少夫人这会儿正一肚子邪火没处发,别人躲都来不及,偏有人上赶着来挨骂。 顾青竹进了蕤华院,连屋子都没进,四下张望道:“右玉?” 左云从厨房跑出来:“少夫人,右玉一早带着两个小丫头,到尤嬷嬷那里领春日衣料去了。” “一早就去了?怎到现在还没回来,你和春莺去看看,叫她快些。”顾青竹眸光微转。 春莺有些不放心:“我们都去,您一个人?” 顾青竹挥挥手道:“说了一早上话,口渴得很,容我喝盏茶,歇一歇。” “嗳,好。”春莺只得和左云一起出门。 顾青竹在屋里喝了一口茶,走进厨房拿了两个刚卤的鸡腿,她趁厨娘们不注意,顺了一把菜刀,她穿着大袖襦裙,袖口垂下,正好遮住了刀。 她回屋,用布裹了刀,藏在广袖里,匆匆离了蕤华院,出了二门,去寻宝兴。 “给。”顾青竹将两个鸡腿递到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宝兴面前。 宝兴一下子蹦起来,接过鸡腿,笑嘻嘻地叫:“少夫人!” 顾青竹仰头看他:“你带我找三爷,咱们到八仙楼吃油焖鸡去。” “好!”宝兴一手一个鸡腿,啃得满嘴流油。 两人立时就走,大门里的小子自是知道眉眼高低,顾青竹现掌家,风闻又是个厉害的主,见她带着宝兴出来,齐齐作揖,当知道她要出门,立时有人去喊马车。 不一会儿,一辆垂着青色璎珞的马车停在台阶下,顾青竹弯腰钻进车厢,宝兴坐在车辕上,大声吆喝快跑。 马车出了嘉盛大街,直上西市宽阔的大道,转了几转,约莫小半个时辰,顾青竹闻到了浓烈的脂粉香气,显然章台坊到了。 这里是南苍县秦楼楚馆聚集地,整个坊内遍植垂柳,其间挨挨挤挤十多家大大小小的销金窟,钱家的万花楼更是其中翘楚,花魁名妓争芳斗艳,挥金如土的士子豪客数不胜数。 此时临近中午,各家花楼都开着门,虽不是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候,但也有各色男人进进出出,有的是来听曲吃饭消磨时间的,也有的是昨夜留宿的客人,刚刚离开。 顾青竹从来没来过这里,甚至在这之前,还不知道有这个所在,她掀开车帘,用帕子掩鼻问:“哪一家?” “那不是吗?”宝兴扬手一指。 顾青竹顺着望过去,好气派的一座高楼,挑檐飞角,雕梁画栋,写着万花楼三个斗大字的牌匾,挂在门楣上。 顾青竹下车,及到跟前,就见两旁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写着一对楹联:“名士自风流,英雄真本色。” 万花楼守门的几个仆人不认得顾青竹,但一看她华贵精致的发饰衣着,就知是大户人家的少夫人,这个时候登门,必定是来寻人闹事的,故而,他们板着脸道:“这里不接待女客!” 顾青竹看了眼宝兴,默默让到一旁。 宝兴长得高大雄壮,一步跨上前,将那几人像扒拉小鸡仔似的,拎到旁边:“别挡道,我找我家少爷,等他带我去吃八仙楼的油焖鸡!” 那几个人岂是宝兴的对手,根本还没来得及招架,就全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顾青竹挑眉进了金碧辉煌的大厅,这里是章台坊最大的温柔乡,果然豪奢得令人瞠目结舌,脚下是红色长绒波斯毯,整面墙壁用金粉画着数位飞天神女,或抚琴或吹箫,衣袂飘飘,曲线玲珑毕露,自穹顶垂下一个庞大繁复的水晶灯,白日也燃着灼灼红烛,东西有楼梯连接二楼,拐角各处都燃着葡萄瑞兽铜炉,暖如四五月的仲春,将各种胭脂水粉的香气蒸腾在空中。 二楼围大厅一周,隔着一个回廊,就是一个个紧闭的屋门,那些门上,挂着各种花饰羽毛玩偶,大概是用来区别妓子们的标识。 从一个门里流淌出琵琶乐曲,缠绵悱恻,哀婉动人,有寥寥几个男人倚在栏边,举着盛着深红色酒液的酒杯浅酌慢饮。 顾青竹甫一进来,不知道往哪里找,宝应虽知道慕锦成在这里,但他每次都是留在外头,故而也无处寻。 一个让人听着起腻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哎呦,这是哪家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绒毯厚实,走在上面,根本一点声儿都没有,顾青竹转头,只见面前一个浓妆艳抹看不出年纪的女子,穿一身抹胸绣桃花的绯色纱裙,腰束得很细,胸前鼓鼓囊囊,一对兔儿,白得耀眼,几乎呼之欲出。 “我来找……”顾青竹咬了下嘴角,“……找夫君。” 女人冷哼一声:“呵呵呵,到我这里来的女人,哪个不是来找自个男人的,有本事在自个床上将那三条腿儿拴住了,别到我这儿装贞洁烈女,坏我生意算怎么回事!” 顾青竹被她污言秽语一顿数落,脸一下子涨得透红。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四十七章 慕三爷的凶悍媳妇 楼上浪荡子哄笑道:“甄妈妈,人家男人,无论是钱还是人,都被你这里的姑娘榨干一夜了,你行行好,放人家夫妻团圆回家去。” “是是是,总要留点余粮,方便人家传宗接代呀,难不成,你这里还管生孩子养孩子吗?” 被唤做甄妈妈的老鸨骂道:“呸呸呸,你们几个穷酸,不包姑娘,光在这里蹭曲儿,当心慕三爷一会儿出来打你们!” 顾青竹闻言,眼睛一亮,也不说话,直奔东边楼梯上二楼,宝兴紧跟其上。 “嗳,你怎么上去了!”甄妈妈本想臊顾青竹几句,把她逼走,却不料,她不走,反往上闯。 “哈哈哈,这个小娘子有趣,性子够烈!”几个男人乐得看热闹。 甄妈妈气急败坏,冲里间大喊:“人都死哪去了,一群饭桶,一会儿扰了二爷雅兴,一个个是不是嫌命长!” 说话间,呼啦啦跑出十来个黑衣人,一起涌向楼梯。 顾青竹头也没回,提着碍事的裙子,大步跨上台阶。 宝兴自然值得信赖,他双手搭在栏杆上,拉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那些个黑衣人哪是他的对手,全被他一脚一个踹了下去,楼梯下滚落的人群,一个还没爬起,另一个又砸了下来,一时间,痛呼嚎叫不断。 眼见着顾青竹即将上二楼,其他黑衣人急红了眼,钱溢乖张荒诞,喜怒无常,这要触怒了他,挨打受罚是小事,抽筋剥皮也不是没有过,故而,他们一部分人不顾身上的疼痛,改由西边楼梯,拼了命飞奔上去拦截。 黑衣人兵分两路,宝应只有双手双脚,难免顾此失彼,顾青竹终究慢了点,她只差一步就跑到传出乐曲的房间门口,却被赶上来的黑衣人前后夹击拦住了,顾青竹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大吼一声:“慕锦成,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回廊里吵闹跑动的声音早就吵到了屋里的人,但这里惯是纸醉金迷放荡形骸的处所,不闹腾反嫌冷清了,故而,有客的房间都不曾开门,可这炸雷般的一嗓子,尖锐而高亢,几乎将万花楼劈成两半,满眼奢华都变得黯淡无光。 琵琶声戛然而止,一屋死寂,黑衣人迟疑着不敢上前,楼下叉着蛇腰的老鸨,差点被自个口水呛死。 这……这看着没长开的青涩丫头,自上而下跟根直溜溜的棍子似的,竟然是芝兰玉树般的慕三爷的媳妇儿? 他难道好这口? 若是如此,真是枉费自个为了钓这条大鱼,花费数不尽的银钱调教出各种千姿百态的姑娘,要早知如此,还费那么大周章干嘛!直接送一个新收的雏儿给他就是了。 不过是转瞬间,老鸨心思已经急转了几万里,而此时,那间屋子的门忽的从里面开了,露出宝蓝色锦袍一角。 气急的顾青竹,见门徐徐打开,一扬手,手里的菜刀直接甩了出去! “噗嗤”一声闷响,菜刀入木三分地钉在门上,刀柄晃了晃,门上装饰用的一个小兔子玩偶的头,骨碌碌滚到顾青竹脚边! 整个大厅,被这惊人的一幕吓得倒声抽气,适才还凭栏看热闹的几个男人吓得一激灵,胆小的差点尿裤子,他们不由得后退半步,再次端详顾青竹, 这小娘子看得细细挑挑的,人畜无害,怎敢这么玩命! 门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打开了,还穿着昨日宝蓝色锦袍的慕锦成走了出来,他看见外面的混乱,不由得愣了一下。 转眸忽见脸色铁青的顾青竹,慕锦成心虚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顾青竹梗着脖子,耻辱,愤怒,痛恨交织,嗓子里像被塞了满满的冰渣,她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没有下文。 “我……我只是……只是在这里喝酒而已。”在千娇百媚的万花楼中被当场抓住,慕锦成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摇摇晃晃的钱溢拎着酒壶从里间出来,觑着眼睛问:“哎呦,这是谁呀?” 慕锦成拉顾青竹:“行了,走了,走了。” 顾青竹站着不动。 “难道是弟妹?”待看清面前的人,醉醺醺的钱溢,两眼冒着绿莹莹的光。 他说着就往他们跟前凑,手已经不老实地打算抓顾青竹,慕锦成用身子挡住他,望着顾青竹说:“我跟你回去,千错万粗都是我的错,要打要骂都由你。” 顾青竹也不想看钱溢丑陋的嘴脸,她忍着嗓子被堵塞的疼,蹦出一个字:“刀!” 慕锦成朝门努努嘴道:“宝兴,快去!” 宝兴仰头走过来,扒拉开黑衣人,一把将刀拔了下来,拿在手里左右晃荡,众人立时退避三舍。 旁边,钱溢露出一口黄牙淫笑,手已经拈到顾青竹广袖袖口上的花纹,慕锦成左支右绌抵挡,他拉着顾青竹低语:“走啦,我的小祖宗,当我求你了!” 两人匆匆下楼,甄妈妈一头冷汗,赔笑道:“我不晓得您是三爷夫人,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不要记恨,三爷到这儿,就是和我们钱二爷听曲儿喝酒的,没旁的事。” 这话听着实在别扭,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顾青竹气哼哼甩了慕锦成的手,兀自向大门走去,宝兴追着去了。 钱溢踉踉跄跄下了楼,扬手道:“弟妹……弟妹别走呀,咱喝……喝一杯……嗝……” 慕锦成瞪了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甄妈妈:“多事!管好你家主子。” 偌大厅堂里的人都看傻了,慕锦成是谁?南苍县混世魔王,谁见着他,不得尊称他一声三爷,若是逢着他不高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可这位少夫人不仅直呼其名,还敢闯门骂人,平日里,连他爹都管不住的野马,这会儿只三个字就乖乖走了,这说给谁听也不能信啊! 慕锦成疾步出了万花楼,就见顾青竹提着裙子在前面大步流星走,连马车也不坐,更别说那些装出来的礼仪,他发足狂奔了一段,终于抓住她的手腕,一低头,却见她泪流满面,泪珠儿扑簌簌地掉。 “你别哭啊,在大街上呢。”慕锦成慌了神,将她抱在怀里。 顾青竹推抵他的胸口,不让他靠近:“慕锦成,你脏死了!” 慕锦成才不管她是怪自个两天没换衣裳,还是嫌他满身酒气胭脂味,反正他就是抱着不撒手。 “我为什么要受这种折辱!”顾青竹躲不开,一脚跺在他脚上。 疼,但慕锦成不敢动。 “咱回家,回家任你怎样。”幸而车夫机灵,他一直赶着马车跟在旁边,挡住了路人的视线,慕锦成揽着她,将她半抱半拥着推上马车。 顾青竹赌气道:“我不回去!” 慕锦成那里敢有异议,冲外头车夫说了一声:“在城里转转。” 车厢内,顾青竹抽抽噎噎,全不见刚才甩~刀时的霸气。 “我真的只是喝酒,啥也没干。”慕锦成半跪在她面前道。 顾青竹打掉他给她擦眼泪的帕子:“不要!谁知道,你这个给谁用过,你干没干啥,关我什么事,哪怕你娶个妓子生一堆孩子,又与我有何牵扯!” 慕锦成一脸苦楚:“我只是……只是觉得和你吵了架,心里憋屈,闷得慌,刚好钱溢找我喝酒,我就来了,别的,我啥也没做,我拿性命发誓,若是有半句谎言,天打……!” “你别胡说!”顾青竹拽了他的袖子捂他的嘴。 “青竹……”慕锦成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膝上,低不可闻道,“我喜欢你,怎么舍得糟践自个,污浊了你。” 心疼头疼嗓子疼的顾青竹没听清,她筋疲力尽,也懒得问。 马车绕着西市走了三圈,顾青竹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咱回家,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到这里来了。”慕锦成抬头眼巴巴地说。 顾青竹抹抹眼睛,歪在车厢壁上说:“我答应请宝兴吃八仙楼的油焖鸡的。” “那我买一整只,给他回去吃。”慕锦成急忙对外头的车夫说,“去八仙楼。” 八仙楼的油焖鸡是当家招牌菜,一般人想吃,非得提前十天预约,才能在一桌酒席上见到一盘,慕锦成与他家的少东家相熟,直接到后厨拿了一只。 回到慕府,宝兴拿刀换了慕锦成手上的油纸包,他抱着鸡别提多高兴了,可他只隔着油纸闻了闻,就心满意足地收了起来,笑嘻嘻地说:“我等宝应哥哥回来再吃。” 慕锦成这才想起来,宝应还在章台坊看着追云呢,只得让车夫又去了一趟。 再说蕤华院中,右玉和左云春莺领了衣料回来,发现不见了顾青竹,三人吓得魂儿都飞了。问了院里的小丫头,都说没看到,厨房里的婆子突然嚷嚷起来,说一把菜刀不见了,她们仔细回想,一口咬定只有顾青竹进去拿过卤鸡腿。 宝兴喜欢吃鸡腿,蕤华院人人皆知,右玉眼皮直跳,她早上问过宝应,知道慕锦成在万花楼,她借故躲开,不告诉顾青竹,本是好心,不想她们夫妇吵架,却没料到,顾青竹竟然如此大胆,直接带刀杀上门去。 宝应宝兴都不在府里,其他人又靠不住,这会儿啥事都还没出,右玉不敢声张,更不敢去回禀,只胆战心惊地等着。 第二百四十八章 借机逼上进 三个大丫头魂不守舍地坐在廊下,小丫头们不敢吵闹,只把栏杆窗棂擦了一遍又一遍。 “爷和少夫人回来了!”守门的丫头远远看见两个人,狂喜地低呼。 右玉腾地站起来,急急地吩咐:“快去煮茶,准备换洗衣裳,叫厨房上菜!” 仿佛久雨放晴,蕤华院的丫头们心情一下子好了,一个个脚下生风地忙碌起来。 “爷,少夫人。”右玉在门口迎接他们。 顾青竹瞥了她一眼,径直走进去了,慕锦成将手中的菜刀递给她,挥挥手,让她赶快送到厨房去,他自个半步不停,紧跟着进屋。 左云送进去一壶茶并两个茶盏,就见顾青竹坐在屋里大案后,慕锦成站在不远处,气氛压抑地让她本能地逃了出来。 “你说,你要怎样才能消气?是跪搓衣板,还是跪算盘?”慕锦成往前走了两步,打破沉默道。 “我有什么可气的,若按我想要的,你最好勾搭个妓子,把我休了才好呢。”顾青竹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烫得她嘴疼,不禁拧眉说,“我不过是心疼母亲,你在外头荒唐,父亲迟早会知道,自然少不得一顿打,到时母亲难免里外为难,她这会儿正病着,你若当真心疼她,就不该出去胡作非为,让人嚼舌根!” “我以后都不出去了,还不行吗?”慕锦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垂头嘀咕。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右玉热情打招呼的说话声。 茯苓客气地问:“少夫人在屋里不?夫人打发我来传话。” 顾青竹只得起身出去见她,约莫两刻钟的工夫,她回到内室,就见慕锦成直挺挺跪在床前脚踏上。 她不由得头发发紧,快步到他跟前,严词厉色道:“你又胡闹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跪天地君亲,哪有在闺房里罚跪的道理!”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慕锦成耍赖。 “那你跪着。”顾青竹没有好脸色,甩袖子就要走,却不料被慕锦成一把拉住:“青竹,我晓得错了,以后都听你的,你叫我撵鸡,我绝不打狗。” “当真?”顾青竹瞥了他一眼。 “嗯嗯嗯。”急于求得原谅的慕锦成,点头如小鸡啄米。 “那我们约法三章,一,咱俩有啥事,开诚布公地说,别牵扯旁人,更不要出去鬼混,二,好好读书上进,三……”顾青竹一时想不起第三条说什么,眨巴了两下杏眼道,“先两条,等我日后想起第三条来再说。” “第一条,我肯定遵守,可,读书,这个能不能换?”慕锦成苦着脸。 “你想不答应?”顾青竹瞪他,只恨眼刀不能见血。 生怕她又走,慕锦成咬牙道:“答应!打明儿开起,我天天去私学用功。” 他好歹也是一个现代大学生,就不信学不会古人那点东西! 顾青竹没想到,他这么爽快的答应,有些狐疑道:“你说的话,我可都记着呢,别以为过几日,我就忘记了!” “要不,我发个誓?”慕锦成举着手喃喃自语,“若是违背今日之话,天打……” “又来了!你发誓都没别的词儿的?”顾青竹用力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低骂了一句:“看你脏的,还不快去洗浴,母亲还等着见咱们。” 慕锦成从她嘴里听到咱们两字,晓得她气消了大半,心里分外甜,他讪笑着从脚踏上起身,快步进洗浴间去了。 隔了会儿,右玉在门外低声问:“少夫人,奴婢能进来吗?” “进。”顾青竹放下茶盏。 右玉垂首走到她面前,咬唇说:“少夫人,奴婢今儿不是有意欺瞒您。” 顾青竹摇摇头:“你是个忠仆,想要维护你一直伺候的主子,这没有错,但,咱们也要分得清轻重,若像你那样,万事由着他胡作非为,最后吃大苦头的还是他,到时,你到底是护他还是害他呢。” “奴婢没想那么多,只愿爷和少夫人和和美美的。”右玉低喃,脸色微红,头垂得更低。 “我们……”他们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但顾青竹不能对右玉说,她沉吟片刻,转而道,“爷将来是要做西府当家人的,如今这样子可不行,我已经借机逼他上进,你可千万不要拖后腿啊。” 右玉听她这样讲,立时曲身行礼:“为了爷能顺顺当当的,奴婢日后一切都听少夫人的。” “如此甚好,你明儿知会宝应,叫他好生服侍爷念书,我自会赏他,若敢勾着爷出去鬼混,我就回禀夫人,看他吃不吃得消打!”顾青竹点头吩咐。 “是,我知道了。”右玉曲身行礼。 慕锦成穿了件象牙白里衣,一边擦头发,一边好奇地问:“你俩说什么呢?” “上次在娘那里吃了荠菜饺子,我想自个包一些,正问右玉厨房里可有食材。”顾青竹不动声色地说。 右玉愣了下神:“啊……面粉和肉有的,恐怕荠菜得要现买。” “那就明天吃。”顾青竹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右玉也不再说什么,自去服侍慕锦成穿衣束发。 “娘叫我们什么事?”慕锦成望在铜镜里埋头算账的小女人。 顾青竹手上半点不停顿,淡然道:“你这会儿才知道怕,是不是晚了点?” 慕锦成紧紧地抿住嘴唇不说话。 顾青竹提笔记下数字,抬头正看见他幽怨的小眼神,忍不住奚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慕锦成喊冤。 “有些事,不是你用嘴巴说,就能说清的,瓜田李下,路过都是错,何况你进了万花楼,彻夜未归,你难道还要旁人相信你是纯喝酒聊天来着?”顾青竹毫不留情地说。 慕锦成哑然,一时恹恹的。 樱桃又来催了一次,慕锦成才不情不愿地跟着顾青竹去了朝晖院。 午饭很丰盛,慕锦成却没什么胃口,挑挑拣拣吃了几样,就放下了筷子。 “你怎么了?哪里不爽利?”卢氏盯着他脸看。 慕锦成讨好道:“娘,我明儿起,要天天上私学去了,若是不能来给您请安,可别怨我呀。” 卢氏给他搛菜,笑道:“你这傻孩子,原来是为这个,你晓得上进是好事,娘巴望二十年了,怎么可能怨你呢。” 慕锦成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却见顾青竹悠然自得,细嚼慢咽,恍惚觉得上了当,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吃了饭,娘三个换到暖阁里坐,茯苓上了新烹的茶。 卢氏看了眼顾青竹道:“早上,熊管家来说,衙门里派人来传话,说上次的赏赐到了,让你明儿去领。” 她说得轻描淡写,顾青竹却已经喜笑颜开:“真来了!” “娘,这算是青竹自个的,不用入慕家大库。”慕锦成笑眯了眼,帮着说话。 “既是赏她的,自然是她自个留着,只别傻乎乎把一堆金银扛回来,可以让衙门里的人,帮着送到三生钱庄存起来。”卢氏是大户人家的嫡女,做慕家女主子也二十多年了,这点钱财还真看不上。 “为啥要放在三生,这和入大库有啥区别!”慕锦成忿忿然。 卢氏懒得和他争,随口道:“行行行,你们的钱你们自个看着办。” 一直到出了朝晖院的门,卢氏也没提慕锦成昨儿彻夜未归的事,慕锦成愈发感觉上当,可他看着顾青竹一副财迷欢喜的样子,也就不想坏她心情了。 下午,顾青竹核对了账目,就趴在大案上算她的钱,看一年能生出多少利钱,算来算去,也没个准数,慕锦成见她乐此不彼,恐怕要算到半夜也未肯罢休,他忍不住拿炭笔在宣纸上三下五除二算出了个数。 顾青竹看着纸上那些个歪七扭八的符号,一头雾水:“这都是什么?” 慕锦成有些后悔,这个时代还没有阿拉伯数字:“这……,这是私学里妙机道人教的,比平常记账里的文字好用。” 妙机道人整日神龙不见首尾,慕锦成正好赖在他头上,反正也没见过,谁认得谁呢。 顾青竹倒是对那些个数字感兴趣,她挨个将那些像线绕成的符号和账册上的字一一对应上,另外还在纸上写了一遍,收在大案抽屉里。 慕锦成见她好学,本想教她怎么算,可又怕她太聪明,学会了,必定还要问他是谁教的,到时可就麻烦了,故而,他只得忍着不说。 晚间,两人洗漱睡觉,如今已经适应了同床共枕,分被而眠,约莫是天气和暖,顾青竹再没有像新婚那两日,半夜滚到慕锦成怀里,但两人时常还是隔着被子紧挨着,顾青竹不好意思说,慕锦成脸皮厚,自然更不在意了。 帐幔低垂,赤金珠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慕锦成偏头问:“青竹,我明儿陪你去领赏。” 顾青竹一听,恼火道:“你不是答应我好好读书上进的吗?这才第一天,你是不是就想违反约定!” “我这不是担心你么。”慕锦成叫屈。 顾青竹翻个身,拿背对着他:“你只管好好读书,我明儿找满仓哥帮忙,必定办得妥妥当当,你有啥不放心的。” 慕锦成一听,显然同去是不可能了,遂想了想问:“你明儿早上没空去,还得处置家事呢。” “嗯,得吃了午饭,衙门里大约还要歇晌,我下午去稳妥些。”顾青竹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县上哪家钱庄好点?” 第二百四十九章 金银山林 慕锦成转转眼珠答:“除了昌隆钱家,都可以存,县衙旁边就有一家聚宝钱庄,我与他们少东家十分熟,人还不错,利钱也不低,你就存那里,方便又安全。” “你今儿不还与钱家二爷一起喝酒的,现倒说他家的店铺不靠谱?”顾青竹翻身对着他,疑惑地问。 “我不过是无聊,才同他一起玩,钱家和我们府里不对付,明争暗斗不是一天两天了,钱溢想从我嘴里套话,我还想他酒后吐真言呢。”慕锦成交叠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盯着帐顶道。 赤金珠的光华透过帐幔,映照进来,顾青竹望着他的侧颜,鼻梁挺直,薄唇轻抿,整张脸白玉无瑕,他的话让顾青竹有些意外,她不禁说:“这么说来,你也不是旁人眼里看见的样子。” “旁人眼里的样子,我不在乎,你是如何看我的?”慕锦成歪过头来问。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他热热的男人气息几乎喷到她的脸上,顾青竹一下子羞红了脸,像只虾似地朝后蹭了蹭。 慕锦成抓住想要逃走的人:“我想听你说。” 顾青竹被他握住了一只手,挣脱不开,这会儿在床上,若是闹起来,定是很难看,故而,她低声道:“你若把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力气,用在念书上进上,不知有多好。外头的事,你也不是全不知,是非轻重也分得清,可为何不肯听母亲的话,出去打理铺子,帮爹和二爷分担一些呢?” “我爹瞧不上我做的事,而我二哥自小早慧,谈生意,管铺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我去了,就是个累赘,再说……”再说,他迟早要回现代去的,若是插手慕家产业,到时骤然离开,岂不是给三生添乱么! 慕锦成吞了口口水,硬把后面的话憋回去了,所幸顾青竹并不打算细究后面没说的,只抓住他前面的话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谁天生会做什么事,若是有,不过是你没看见他的用心用功罢了,你没努力试过,怎知自个做不到!打明日起,从上私学开始,脚踏实地的做事,他日何愁不能和二爷一样。” 顾青竹说话的时候,双眸灵动透亮,忽闪忽闪的,让人不忍拒绝,慕锦成鬼使神差地答:“好!” “那快睡,明儿还要早起。”顾青竹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臂。 “嗯。”慕锦成嘟囔一声,丢开了手。 外间天色深沉,初春的夜依旧寒凉,不知何处的猫弱弱地叫了一声,像小儿的啼哭。 第二日,慕锦成果然起得早,在小园子里练拳舞剑后,陪顾青竹吃了饭,就带着宝应上学去了。 由此,右玉对顾青竹佩服之至,服侍她更尽心。 今日,婆子们回禀了几件事,头一件是徽州的舅老爷要过整五十岁生辰,请柬刚送来,礼品该如何置办,第二件是田庄上正忙春耕,想要买几头牛,请求拨付银两,第三件是与慕家常有走动的一户人家嫁女儿,随礼该怎么出。 第一件第三件事不常有,也不急在一时回复,顾青竹便让管事嬷嬷翻翻账册,将以往的规矩记在心里,而后到内室与婆母商量。 至于买牛的事,她虽答应了,却要田庄上先将大牲口登记造册呈上来,内容很细,包括牲口如何来如何死,有没有留下幼崽,若是有,幼崽又是如何处置的等等,意要杜绝谎报虚报,骗取钱财。 如此一折腾,就是一早上的时光,顾青竹在朝晖院陪卢氏吃了饭,回到蕤华院,略歇了会儿,及到午后,便带着春莺坐了马车去县衙。 昨儿,她一心只想找慕锦成,满街的繁华热闹都没心情欣赏,今日奔着领赏去的,心境不同,一路走来,高高兴兴和春莺将外头的景致看了个遍。 县衙守门的衙役,当知道她是慕家少夫人的时候,立时进去回禀,不大会儿工夫就请她进去。 衙役将她们主仆领到后堂办事的地方,县丞林涛和主薄杨立昭在等她。 “少夫人,县老爷今儿到县学去看望学子了,赏赐之物就由我们两个过数给你。”林涛年长些,又是县丞,他率先拱手道。 “谢谢两位。”顾青竹曲身行礼。 林涛挥挥手,四个衙役抬了两个箱子上来,放在顾青竹脚边。 当着她的面,林涛撕开了御赐封条,打开两只箱子,里面白花花黄澄澄的金银直晃人的眼睛。 “金银锭都是十两一个的,一层二十个,共五层,各一千两。”林涛清点道,“少夫人要不要再挨个数一下?” 顾青竹弯腰取了一锭银子,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笑眯眯道:“不用了,大家辛苦,一点心意,请你们喝杯茶解乏。” “这怎么好意思。”林涛虽客气,却并没有将银子往外推。 顾青竹眉眼弯弯地说:“应该的,只我一会儿还想麻烦几位哥哥帮将金银送到钱庄去。” “好说,好说。”抬箱子的衙役一脸欢喜。 到底是慕家少奶奶,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请喝茶,他们一个月月例银子也不过二三两,县丞算多的,约莫也没有十两,今儿哪怕分一两也算是赚大了。 杨立昭觉得顾青竹面熟,但又不好意思盯着她看,遂拿出账册请她签收。 “银钱现已交割清楚,至于万亩山林,县老爷说,他圈了几个地方,让你自个选。”林涛回身,指着一副占了半面墙的南苍县全境图。 顾青竹走过去,仰头望,那上面虚虚画了三四个红点,她不太看得明白,更不知道那些所在。 看在十两银子的份上,林涛用竹枝点着那些红点一一说了地名,那些都是登记造册的名字,与乡野俗称不大相同,顾青竹听得一头雾水,更何况在南苍县全境,她也只认得顾家坳附近几个山头,旁的一概不知。 林涛见她似乎无法选择,只得说:“少夫人,就你知道的,不妨与我说说,我也好给你参详参详。” 顾青竹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我本是翠屏镇顾家坳的,旁处没去过,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家坳?那岂不是和梁捕头一个村的?”林涛讶然道。 “对呀,满仓哥今天不在吗?”顾青竹点点头。 听她说话语气十分亲昵,想来关系很好,林涛遂道:“今儿不巧,梁捕头一早出去查案子了,午饭都没回来吃,想来有些忙的。” “哦。”顾青竹有些失落,低低应了一声。 杨立昭突然想起来问:“你去年在东市摆过馄饨摊,卖过包子?” “大人吃过?”顾青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杨立昭兴致勃勃地说:“丁家面馆,我们常去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特别是三鲜馄饨配肉包,六文钱管饱,好吃不贵。” 顾青竹施礼致谢:“面馆生意本小利薄,都是靠大家伙儿和老客的照顾。” “瞧,离顾家坳最近的,就是这里。”林涛手上的竹枝在图上滑到一个地方停下来,那里标着一个小红点。 杨立昭跟着说:“南苍县境内山多,但大多山石嶙峋,草木稀疏,想要找出恰恰好的一万亩,还要树木繁盛,其实很不容易。因着你这个是皇恩赏赐,县老爷亲自跑了好几处探查,来来回回耽搁了不少工夫,以至于耽搁到现在。” 听了这话,顾青竹也不好再挑,只问道:“就要这处,它叫什么名字?” 林涛查了一下案上的卷宗:“这处有五个大大小小的山头,原没有名字,县老爷现给起了一个,叫五子山,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皂衣,斜挎腰刀,见着屋里的人,他惊喜道:“青竹!” 顾青竹回眸,眼底立时泛起笑容:“满仓哥,你来得正好,瞧我选的地方如何?” “我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事。”梁满仓走近,见她指的地方,一时笑了,“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可你知道吗?五子山不仅靠近顾家坳,还涵盖了你们喜欢的玉华菁,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你选它了。” “真的?这简直太好了!”顾青竹若不是碍着自个的身份,几乎高兴地要蹦起来了。 “既然选定了,就签字,我还要给你做地契。”杨立昭将饱蘸墨汁的笔递给顾青竹。 因着做地契要等大半个时辰,梁满仓就带着顾青竹先去存钱。 “存在三生?”梁满仓理所当然地这样想。 顾青竹抬头望见街角的聚宝钱庄的招牌,摇头:“不,就存在那儿。” 梁满仓有些惊讶,旋即又道:“存在这里也好,省得到三生过于招摇,再说,银票也可以倒换,不过花些佣金而已。” 顾青竹点头,一行七人很快入了钱庄。 梁满仓生得威武雄健,在南苍县做捕快半年多了,平日里,人好身手好,又喜打抱不平仗义执言,故而街面上的商铺老板掌柜都对他恭敬有加。 聚宝钱庄的老板肖添寿自然也是如此,他一见梁满仓,立时堆起满脸的褶子,笑得如同一个干了皱皮的苹果。 “我妹子照顾你生意,想将这些金银存在你这儿,你过过数。”梁满仓示意两个衙役打开箱子。 肖添寿近前一看,眼睛都直了,这些都是上好的官金官银,而且是从来没用过的,恐怕刚从铸造监炼化成形,就被装箱运到这里了。 皇家铸造坊监可比民间的小作坊强多了,不仅器型完美,纯度也更高,若是炼化这些,掺杂上别的物料,还得多出五十两来,这简直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章 聚宝钱庄 肖添寿已过五旬,是个干瘦的精明老头儿,他眯着眼睛,连连摆手,客气道:“不用点,不用点,这一看就是专门运金银的箱子,金银各一箱,每箱一千两。” “银子只有九百九十两,我用了一锭。”顾青竹实话实说,并不想欺瞒人。 肖添寿这会儿才仔细打量顾青竹,只见她穿着虽简洁,但衣料首饰都是一等一的好,必是富户高门里出来的,他咧嘴笑:“这位夫人说话实诚,可这两口箱子这般精致,怎么说也值个十两银子,您搁家里也没啥用,还占地方,倒不如一并卖给我。” 蕤华院里橱柜箱笼都是成套的,这两个箱子花纹虽漂亮,但终归小了些,也盛放不下什么东西,顾青竹便点头答应了。 肖添寿盖上金银箱子,到柜台后一阵摸索,拿出一叠银票道:“夫人,金锭按市价给你折算成现银,是一万两,再加上这一箱,统共一万一千两。” 说着,他往手指上唾了点口水,两指捻了捻,哗啦啦数出十一张,递到顾青竹面前。 顾青竹在家里见过慕绍台偷偷给她爹的一万两银票,故而,她见着这些也不甚惊讶,只接过折了折,收在荷包里,另拿出一张一百的银票道:“麻烦老板给我换些碎银子。” 肖添寿接过一看是三生的,二话没说,给她换了大大小小一堆碎银,连佣金都没要,三生钱庄信用最好,又在各地开着分店,故而他家出的银票,别的钱庄都抢着收,不怕不兑换。 春莺上前,展了棉帕子将碎银包住,团了团,收在袖笼里。 见事情办妥,梁满仓拱拱手道:“谢谢肖老板!” “梁捕头客气,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生意,您多多照顾。”肖添寿说着,将一块碎银子悄悄塞到他手中。 “这……”手上突然多了东西,梁满仓一愣。 “这些日子有梁捕头在街面上行走,咱们商铺安心很多,平日里连小偷都少了。”肖添寿退开来,打着哈哈,转而又问,“我早间听说,富祥出了事?” 梁满仓不愿在外头说案子的事,免得以讹传讹,乱了人心,遂再次抱拳道:“衙门里还有事,在下先告辞了。” 顾青竹等人也跟着走了。 肖添寿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搓了搓手,适才多亏自个机智,拿富祥说事,把话头岔开了,这个梁捕头样样好,就是不通人情,若是旁人介绍了这么大的生意,早拐弯抹角的要好处了,可这位刚才差点拒收他给的银子。 他倒不是钱多非要白给,而是觉得像他这种平头百姓,若是能和衙门里的人攀上点关系总是好的,往后遇着事,也有个照应。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年轻伙计蹭过来问:“老板,那女的是谁呀,竟然让衙门里的人帮她存钱。” 肖添寿刚才只顾着高兴,倒没想起问这茬,这会儿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他有点恼这个多事的伙计,遂喝了一句:“葛五儿,好好做事,操那些心做甚!”随后,又乜斜了他一眼,讽刺道,“就你那个穷命,给你一百脑子,也想不出富贵人家里种种事情!” 葛五长得粗壮,约莫二十来岁,被他一顿骂,面上不敢回嘴,心里免不了嘀咕:“我想不出来,你不也想不到么!” 他讪讪然走了几步,刚想去动箱子,却被肖添寿一嗓子吼住:“别动!” 葛五缩着手站着,肖添寿在一堆银锭里扒拉了会儿,寻了个看上去周正满意的,补在那一箱里,可一放进去,就仿佛在一群天鹅里混入了一只又丑又黑的鸭子,显得分外格格不入,他偏头看了看,把它和底下一层的一个银锭换了位置,如此一看,面上一水的白亮,他这才满意地盖上盖子,亲手贴上封条。 肖添寿贴身放着一串钥匙,平日里,连他媳妇都不给摸,其中一把就是用来开钱库的,这会儿,他正站在门口,亲眼看着葛五和另一个伙计将箱子抬进去,方才十分仔细地落了锁,葛五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钥匙。 梁满仓出了钱庄,方想起来手里还捏着碎银,因着还有四个衙役在,他不好声张,只得暂且收着,想着以后借机还回去。 几人走到衙门门口,顾青竹眼尖地看见旁边拴马桩上扣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看着十分眼熟。 这会儿工夫,杨立昭已经做好了地契,跟着林涛去盖章,屋里只剩梁满仓和顾青竹两人,他们坐在桌边说话。 梁满仓关切地问:“你在慕家还好。” “好着呢,公婆待我宽容,老太太也喜欢我。”顾青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端庄地坐着,春莺站在她身后。 梁满仓明显感觉到她行为举止的变化,却没有说破,而是接着说:“我前两日回了一趟顾家坳,世同叔又背着药篓,日日翻山越岭做摇铃游医了。” “我这个爹就是个医痴,他闲不住的,只他整日在外头,青英和茶园桑园怎么办?”顾青竹扶额,有些担心郁闷道。 梁满仓安慰她:“你放心,秦婶子养蚕,桑园她帮着代管,茶园有世福叔,青英被青松带去学塾念书了,听说柳先生夫妇很喜欢她,把她当小女儿宠呢。” 顾青竹摇摇头,叹息道:“嗳,我若在家,这些哪要麻烦旁人,且青英跟着青松总不是事,会耽误他考童生,还有我家的竹园,必定被二婶偷了笋!” “你也别太纠结这些,你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伺候山林田地,再说,青松若是出息了,自然是要离了顾家坳,到外头去的,那些个也计较不来了。”梁满仓低声劝她。 说到阿弟,顾青竹点点头:“我只巴望着青松这次能一举考上,他若到了县里读书,我也能照顾他些。” 两人坐在桌边低声说话,门口光影一闪,一个人推门走进来。 顾青竹抬头一看,拧眉道:“慕……你怎么来了?” 碍着梁满仓在跟前,顾青竹把拔高的声音又压了下去,语调明显温和了不少。 慕锦成一脸笑:“我来看看婕姐和小柔儿,你的地契还没办好吗?” 他来看姐姐和外甥女理所该当,顾青竹不好发作,只得说:“已经去盖章了,就快了。” 正说着,林涛和杨立昭一起回来,见着慕锦成,赶忙行礼。 “好生收着,得空去看看自个的山林,我上次和县老爷去过,老爷还说,那里有山有水,是处世外桃源的好地方呢。”梁满仓接过地契,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错漏,遂转手递给顾青竹。 顾青竹握住纸片,笑着说:“好呀,满仓哥,你啥时候有空,咱们去一趟,也好知道边界在哪儿。” 杨立昭接口道:“明儿我会派衙役去埋界桩,你们隔几日再去更好些。” 梁满仓点头:“我过三天休沐,那时我们同去,顺道还能回顾家坳看看。” “嗳,我也要去!”慕锦成高高举起胳膊道。 杨立昭笑道:“三爷,这山林虽登记在少夫人名下,但也算是慕家的产业,谁还能不让你去呢。” 林涛也觉得好笑,正要说话,却见张西匆匆跑了进来。 “怎么样了?”梁满仓立时起身询问。 张西瞅了瞅屋里的人,附在梁满仓耳边说了几句话。 梁满仓的脸色变了变,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对顾青竹说:“我这会儿有些忙,三日后,咱们路上再说。” “好。”顾青竹点头。 梁满仓看了眼众人,抱了抱拳,带着张西快步走了。 “这是咋了,谁家出了事?”慕锦成见他神色严肃,似有大事发生,遂转头问另两位。 林涛拢了手在唇边咳了几声道:“今儿一早,有个人来报案,说在富祥金银古玩行买到赝品,我们原本以为只是偶然事件,却没想到,一早上陆陆续续来了十多个人,都说在宋允蟠手中买了假货,这会儿,要不是有衙役在那里看着,只怕店铺早被人砸抢了,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钱终归是要退的。” “宋允蟠虽没有大本事,但也是打小在金银古玩堆里长大的,一般的物件也蒙不了他,再说,他还时常请三生珍宝行的金一眼帮忙把关,怎么可能错把赝品当正品卖?”慕锦成捻着垂下的一缕头发,不解道。 “嗐,宋家早不复十多年前的风光了,当年你姑母和姑丈把富祥经营得风生水起,谁不羡慕,可惜天妒英才,他们早早撒手走了,如今二老爷没啥大用,还死守着旧礼,好面子,家里开销大,约莫宋小爷也是没法子,说不定……,也不好说。”林涛说半句,留半句,但在场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他的意思了。 慕锦成低低骂了一句:“这是作死呢,金银珠宝本就本大压钱,这会子出这档子事,只怕又要周转不灵,找我爹借钱了,之前欠的还没还,又添新债,少不得要挨骂。” 林涛和杨立昭互看了眼,都没有说话,毕竟这是他们亲戚之间的事,外人总不好乱评论。 顾青竹收了地契,悄悄拉慕锦成的衣袖:“在这里叨扰这么久,我们走。” 慕锦成赶忙说:“行,两位哥哥先忙着,回头等暮春回来,咱们一起到三生吃饭。” 林涛和杨立昭连连拱手致谢,两夫妇带着春莺出了门,就见宝应牵着白马等在外头。 “我先前就看见这马了,你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又逃课?”顾青竹肃着脸道。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一章 顾家面馆? 宝应大概被右玉耳提面命过了,一见顾青竹板了脸,心下砰砰跳,急急忙忙解释:“不不不,少夫人,爷今天没有逃课。” 顾青竹哪里肯信,只盯着慕锦成看,实指望在他脸上看出一丁点破绽。 “夫子今儿上午教作诗,春江对秋水,花开对月迟,下午考校功课,让以桃花为题作一首诗。”慕锦成绷着脸,老老实实地说。 顾青竹一言不发,面沉似水,等着看他往下怎么编。 慕锦成见她不问,只得接着说:“我当场一挥而就,夫子夸我做的好,就提前放我下学了。” 顾青竹气极反笑:“就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样儿,加上三不五时逃课,你倒说说,你能作出什么诗?竟然惊艳了夫子,让他夸你,你是当我傻,还是吹牛不犯法!” “咳咳,你听好了。”慕锦成终于忍不住笑,扬眉挺胸,他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顾青竹听完一愣,这诗通俗易懂,好是好,却有肃杀别离之气,心里不免一窒。 “我作的不错。”慕锦成洋洋得意地等着夸奖。 唐诗宋词,他背的多呢,什么豪放派,婉约派,随便一首都是千古流传,念出来句句是吓死人的冲天才情,夫子不惊艳才怪! “哦。”顾青竹低头走了。 这是什么反应? 慕锦成有点懵,刚才还是一头小老虎似的咄咄逼人,这会儿咋一下子变病猫了? “时候还早呢,咱们要不逛逛?”慕锦成在她身后,高声问。 顾青竹站住,抬头看看天,春日渐长,碧蓝的天空水洗一般,路旁的柳树有了星星点点的绿,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让人想做一场梦。 “这里离鱼市街有多远?”顾青竹眯着眼睛回头问。 慕锦成是个路盲,他转眸问宝应:“你晓得在哪里。” 宝应咽了口水,连连点头,他若敢说不知道,只怕以后都不能跟主子出门了,万幸的是,鱼市街他还是知道的。 四人一马兜兜转转,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交叉路口,南北向的就是鱼市街,顾青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房契看上面的编号。 慕锦成讶然地看着她:“你这个财迷,你不会天天把这些个都带在身上。” “为什么不?”顾青竹看清上面写的号,瞥了他一眼,又收了起来。 慕锦成无言以对,他做甩手掌柜惯的,身上从来不带钱,遇着顾青竹这种家产随身带的,完全是两路人。 四人沿着路边找,隔了两三个门,就看见一户院子大门紧闭,门环上落了灰,顾青竹上前查看,正是他爹买给她的房子。 她从荷包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脆响,她伸手推开院门,瞬间细尘飞舞。 顾青竹挥挥手,领头走进去,里面是三进的院子,大约有些时候没人住了,屋里的家具满是灰尘,院中的花木枯萎凋敝,窗纱也破了几处,许是被野猫钻的。 “你打算怎么弄?”四人转了一圈,走回院中,慕锦成拍拍手问。 顾青竹打了一个喷嚏道:“临街带门面的,光租出去住人有些可惜了。” “跟娘学管家,倒是长了见识,晓得哪个更挣钱。”慕锦成打趣道。 顾青竹冲他翻了个白眼:“这点道理,我还能不知道!” 慕锦成嗅了嗅,仿佛空气里有鱼腥味儿:“这里叫鱼市街,是不是卖鱼的呀?” 宝应巴结地说:“爷说的不错,这里离淮水河不远了,打鱼的常在这里就地贩卖,所有得了这么个地名。” “若是你在这里开家做鱼的馆子,必定挣钱。”慕锦成兴致勃勃地说。 “你这说的不是白说嘛。”顾青竹噘嘴。 她何尝不想,可整日府里的事,就够她焦头烂额的了,哪有精力开鱼馆。 “等娘身子养好了,你把差事还给她得了。”慕锦成将她肩上的一片落叶拈去。 顾青竹摇摇头:“我看娘的意思,是叫我一直管,今儿说到舅老爷生辰贺礼的事,她还让我盯着采买呢。” 慕锦成思虑道:“那你不得空,就只能租了,少是少点,但总比空置着强。” 顾青竹环视了下院子说:“这里宽敞,前店后院,能住人,我看,不如把梨花巷的丁家面馆搬来这里。” “不行,不行!”慕锦成连连摇头,“丁家面馆在梨花巷十多年了,附近街坊都是老客,若是搬到这里来,流失了客源不说,还得一切重新开始,不划算。” “要不,开个分店?”顾青竹眨着眼睛,试探道。 “这……”慕锦成再次被顾青竹的头脑惊到了,她这个学习的能力也太强了。 她来慕家不过月余,不仅学会了打算盘看账本,还能有模有样管家,这会儿连分店都想的到,她就像一团开了挂的棉花,遇着什么吸什么,且能自动分拣自个需要的。 慕锦成微微汗颜,自个若不强起来,将来可就要吃软饭了! 这感觉,很不好! 虽然他在慕家基本上是条挥金如土、闯祸闹事、混吃等死的咸鱼,但吃爹娘的,和吃媳妇的,完全不一样好。 但是…… 慕锦成苦恼,一时天人交战,魂不守舍。 “算了,和你说也是白说。”顾青竹见他不搭腔,有些失望地说。 慕锦成回神,开口道:“开分店是个好主意,但要调查周边的人喜欢吃什么,若是人家都爱吃饭,你偏卖面食,不是上赶着亏本嘛。” “那我们在周围转转呗,看人家卖什么不就知道了,再说,旁人都卖饭食,我偏卖面,岂不是很新鲜独特?只要味道好,还怕没尝鲜的人吗?”顾青竹不赞成他的说法。 慕锦成想了想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人总是有猎奇心理,只要把敢试者的胃口留住,就不怕没客上门,但关键是,谁来做第一人?” 顾青竹踢起脚边一片落叶,焦黄的叶片儿在地上打了个旋,转眼又飘了回来,她轻声道:“如今的丁家面馆早不是当初,也是有些名声的,今儿杨主薄还说他们常去,喜欢馄饨配肉包,因为便宜管饱。我想,要不然弄个开张优惠,攒攒人气?” 慕锦成傻傻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现想出来的主意,他早试过她,确定不是穿越来的同道者。一个没有先知的山野姑娘,她到底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只能是天赋异禀可以解释了。 “你怎么回事?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顾青竹见他又神飞天外,不满地嚷嚷。 慕锦成拉她的手:“时候不早了,咱先各处转转,待回去再慢慢说。” 此时,日头已然偏西,橘黄色大大的圆球,柔和的仿佛一个起沙流油的鸭蛋黄,低低地挂在远山上。 四人假装是打尖的食客,他们把纵横两条街都走了一遍,大多是卖家常菜的小店,许是离东市近,短短两条街,旅店就有五六家,米店杂货铺紧挨着,布庄成衣店各一家,里头卖的,也只是普通的衣料。 在最后一家饭馆坐下,掌柜的很热情地招呼,四人经介绍,点了六道招牌菜。 不一会儿,跑堂的伙计端上来几个碟子几只碗,一盘清蒸鲑鱼,一钵鱼片汤、红烧鸡块,酸辣肚片,凉拌石耳,清炒蕨菜,可谓河鲜山珍聚齐,清淡麻辣各有。 慕锦成搛了块鱼片,碎了,尝了口鲑鱼,没味,再吃鸡块,太咸,剩下的,他没兴趣吃。 顾青竹没他那么挑剔,慕锦成看她就着那些菜,吃光了一碗饭,他的眉头拢到一处,低声道:“这么难吃,你也吃得下?” “付过钱了。”顾青竹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搛菜吃。 慕锦成咬牙:“你这个财迷!” “你不吃,我打包回去给右玉她们吃。”顾青竹说着就要抬手招呼伙计。 慕锦成一把拉住她的手:“好啦,她们这会儿早该吃过了,你带回去也是喂猫!” 顾青竹只得作罢,只让宝应和春莺多吃,不要浪费。 这些菜能被作为招牌菜推荐,味道自然不会太差,但慕锦成是富贵锦绣里长大的,根本不肯委屈自个半分,只要有一丁点不对味,都不会吃,而这些菜肴对春莺和宝应来说,则是很好的了,两人分着吃了。 四人回到慕家已经晚了,府里已经上了灯,宝应将马送入马厩,顾青竹三人则回到蕤华院。 右玉进来服侍,低声道:“少夫人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都担心死了,您和爷吃饭了吗?” 顾青竹瞥了眼慕锦成道:“吃了,在外头吃的,我和春莺都饱了,厨房里还有什么,给爷做点吃。” 慕锦成嘻笑:“我不要吃厨娘做的,要不,你给我下碗三鲜面,我今儿学上得好,你不该奖赏我么?” 顾青竹横了他一眼,阿弟上学可没他这般傲娇,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讨赏过。 慕锦成自欺欺人,只当她是秋水横波,暗抛媚眼,他心里很得意,因为他差不多摸着她的脾性,顺着的话,要什么,只要不过分,都可以商量。 顾青竹卸了钗环,果然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面,自然也不止三鲜,但凡厨房有的,都放了些,比如,卤鸡腿,火腿粒,冬笋片,荷包蛋,木耳、青菜、豆芽等等,青红白黄黑,满满堆了一碗。 慕锦成热热地吃着,开心又舒心,喝完最后一口鲜掉舌头的汤,他满足地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我想好了,鱼市街的宅子就做面馆分店,等我赚了更多的钱,我还要做别的。”顾青竹在大案后,埋头写写画画,接着又说,“顾家坳有劳力,肯吃苦,闲时与其给那些不着调的人做工,还不如在我这儿干,起码大家都有奔头。” “你想做什么都行,我只想你换上自个的招牌,顾家面馆如何?”慕锦成走到她面前道。 闻声,顾青竹仰头,正看进他低垂的眼眸里,那里有期许有赞同,更有……疼惜。 “这……”顾青竹的心一下乱了。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生私学 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将她完全笼罩,顾青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起来,为了掩盖心里的慌乱,她顺了顺袖口,摸到手腕上赤藤镯,心下方才稍安。 她轻声道:“去年,我走投无路,是丁婶子教了我做面食的手艺,而今,我开分店,反不挂丁家的招牌,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慕锦成走上前,握紧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你那时走投无路,丁婶子又何尝有出路,要不然,她怎么可能收我的赁金,我记得她最大的心愿只想找个人接手面馆,保住丁家面馆的招牌。 如今,你做到了,还开发了其他面食,更让丁家面馆扬名南苍县,如此说来,丁家面馆自你接手后,早不是原先的模样,你独立出去开一家分店有何不可!” 顾青竹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会儿道:“我再想想。” 慕锦成知她是个心善的,总要时间来迈过心里这道坎:“好,不过,咱们若是真的打算做,可就得抓紧了,清明前后春茶茶市是东市第一大集会,可不要错过赚钱的机会。” 顾青竹年年卖茶,东市办几次集会,她自然知道:“得空,我再和青山哥他们商量下。” “嗯,”慕锦成打了哈欠,转身去洗漱。 右玉进来收拾茶盏,顾青竹说:“我今儿换了你们的月例银子,在春莺那里收着,你一会儿挨个发了。” “我代大家谢谢少夫人。”右玉感激地行礼。 顾青竹摆摆手,想起件事问:“明儿私学里新生开课,熊管家可来找过我?” “不曾。”右玉摇头。 “哦,我知道了。”顾青竹点点头,心中暗想,熊永年大概请到了公爹或二爷,不用自个去了,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呼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慕锦成照旧上私学,顾青竹则到朝晖院去。 把昨日未回复的三件事安排下去,又有婆子提出其他的事,顾青竹一一有条不紊处置了,她有头脑,有手腕,婆子们再不敢欺负她年轻,个个比卢氏在时,还要谨慎小心。 她年少,不会顾及那些密如蛛网的复杂关系,想斩杀哪个都敢抽刀,而她的背后,不光有卢氏,恐怕还有老太太默默的支持,要不然,魏婆子怎么可能倒台如流水,从慕家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让婆子们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谁是主子,谁是奴婢,哪怕是初来乍到十几岁毛丫头,她也能将一个谋划经营了几十年的根基轻易摧毁。 今儿事不多,顾青竹处置完了,正准备喝了茶,去看看卢氏,就听外头小丫头说:“少夫人,熊管家来了。” “请进。”顾青竹放下只浅抿了一口的茶。 “少夫人。”熊永年走进来,拱手道,“老爷和二爷今儿临时有事,私学里新生开课仪式,还需要你去一趟。” “啊?哦。”顾青竹有些惊讶,转而答应了,又指着自个的衣裳问:“我是不是该换件喜庆的?” 她身上穿的是件藕色夹袄,头上只别着一根白玉簪,脸上画了淡淡的妆容,这个样子,在慕府,居家尚显简朴,自然更不太适合出席重要场合。 熊永年快速扫了她一眼,微微低下头道:“好的,我去准备马车。” 顾青竹带着春莺回到蕤华院,右玉和左云都来帮忙,上妆,梳头,挑选衣裳,不消一刻钟,顾青竹就收拾妥当,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主仆两人出了门,就见一辆大厢两驾马车停在阶前,熊永年站在车旁。 熊永年指着驾车的黝黑汉子道:“老徐是老把式,他会把你们送去的。” 老徐憨憨地笑笑,顾青竹点点头,弯腰提裙上了马车,春莺紧随其后。 熊永年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他转身回了府。 马车行到嘉盛大街,这时节,天气慢慢和暖,各家各府的夫人小姐们迫不及待地出来采买春装,路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动,车夫老徐勒着缰绳,慢慢前行。 忽然,斜刺里奔出一个人来,一匹大马受惊高高扬起前蹄,电光火石间,也不知是人撞了马,还是马踏了人,总之,突然的变故,引得人群一片混乱,待众人退出三尺之外,就见慕家马车旁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邋遢老头儿。 “哎呀,可怜啊,被马踹死了!” “好像是他自个撞上来的?” “不管咋死的,这东家都够晦气的,一口薄棺,几刀纸钱少不了了。” 众人议论纷纷,顾青竹半掀开车帘问:“老徐,怎么了?” 老徐早吓得没主意,颤着声道:“少夫人……我没有,我……没有撞人!” 顾青竹头嗡一声响,急急忙忙下了车,及到跟前,就见老头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全身未见血迹,也不知是不是伤着内里。 顾青竹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蹲下身,伸手想要给老头把脉。 “少夫人,不可!”春莺抢上前,红着脸道。 “这会儿十万火急,哪有那么多规矩,现下,我只是一个医者。”顾青竹搭上了老头干瘦的手臂。 隔了会儿,顾青竹收了手,对老徐说:“来帮忙,把老伯抬上车。” 老徐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头,胆战心惊地说:“少夫人,死人不能抬上车,若是让熊管家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呀。” “老伯只是饿晕了,我们带他到私学里喝碗粥,睡一觉就好了。”顾青竹轻笑道。 “真的?”老徐将信将疑。 直到他将老头翻过来,听见他低哼了一声,方才相信他还活着,老头瘦骨嶙峋,轻飘飘的,老徐也不要顾青竹和春莺帮忙,直接将他抱进了车厢。 路边的人指指点点,顾青竹懒得解释,让老徐驾车赶往私学。 因着慕绍堂和慕明成临时耽搁了,私学里的夫子和教习带着一众人等站在门口,翘首以盼,望眼欲穿。 顾青竹从马车上下来,私学里的人齐齐行礼,顾青竹亦向夫子和教习回礼。 慕家私学由叶禀泉主持,他清瘦矍铄,约莫六十开外,今日特意穿了身崭新的藏蓝长袍,儒雅隽逸,而教习~总管彭冲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壮实汉子,一身黑色的短打劲装包裹着强有力的肌骨,一看就是武功造诣高绝之人。 叶禀泉刚要开口向顾青竹介绍私学里的情况,就听顾青竹抱歉地行礼道:“叶先生,我们来时救助一个晕倒的老人,您能派人给他喝一碗粥,再安排睡一觉吗?” 叶禀泉自然不会推辞,他挥挥手,立时有两个人跟着老徐去了。 “少夫人,我们私学里除了我和彭教习,还有四名夫子和三名教习,现有生员三十二人,含今年新招的二十人……”叶禀泉走在顾青竹身旁,絮絮地介绍,其他人默默跟在后面。 顾青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观察私学,这里依山而建,占地很广,比一般人家的屋子还要大,有六个独立的院落,另有其他房子散落其间,还有几处很大的空场,那些空场上有的摆满武器,有的只有箭靶,还有的是满满的一地沙。 叶禀泉一一介绍院落,一处是夫子和教习生活休息的,另一处大的,是给生员,特别是新招入的生员住宿用,至于半山腰那一处,离院落群远些,则常年空置着,而其他三处则是上课的地方,因着课程不同,故而由夫子分开教。 他们正走到一处课堂外面,顾青竹偏头看看,目光,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惆怅。 “少夫人,这些都是新招的十个人,考咱们三生私学,要过三关,没点真本事可是不行哦。”叶禀泉伸出三根干瘦的手指,笑着说。 “哪三关呢?”顾青竹饶有兴趣地问。 “会打算盘,看懂账册,负重五十到一百斤绕空场跑三圈。”叶禀泉扬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个空场。 顾青竹愣了愣道:“打算盘,看账册是掌柜的本分,负重跑这又是为啥?” 叶禀泉看着那些用功的孩子,笑眯眯道:“祖上立这个规矩,大抵是想要掌柜们有强健的体魄,再说,若是忙时,伙计人手不够,掌柜们少不得亲自下场干活,这还是需要有些力气的。” 顾青竹点头:“原来如此。” 一行人又去了另一个新生课堂,顾青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在三生粮行卖米给她的小伙计。 顾青竹指着少年问:“他是谁?” 叶禀泉顺着望过去,笑容溢出来:“少夫人也想知道他?他是三生茶行掌柜韩守义独子韩秋生,今年考了第一名呢,若是好好打磨三五年,将来定是和他爹一样出色的掌柜。” 韩秋生,顾青竹在心里念了一句,我记住你了。 走到最后一处课堂,顾青竹一眼就看见那人心不在焉地歪在窗边,不是她目光有多毒,而是他坐在那些人中间,宛如万年冰山,周遭寒气逼人,没人肯坐在他周围。 他的眼睛宛如幽潭古井,目光越过窗棂,不知盯着何处,看着出神。 顾青竹没见过这样的他,他在她面前总的笑的,痞的,更多时候耍赖使横,就没有这般沉寂过,此时的他,像一只被困住的山鸟,看着让人莫名心疼。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三章 比试 “当当当”不远处传来敲钟的声音,清脆悠扬。 一刹那,原本安静的私学,宛如炸开的油锅,散学哄闹的人声,桌椅碰撞的吵杂,终于让慕锦成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隔着窗户,他看见廊下走过一片烟霞色衣裳,他一愣,而后迅速推开桌子奔了出去。 叶禀泉引着顾青竹往下走,彭冲在一旁护着,生怕那些飞跑的孩子冲撞了贵客,慕锦成嘴角挂笑,慢慢跟上去。 散了课的孩子像一群脱缰的野马,一起往空场上跑,在这里上过一两年学的孩子晓得规矩,见着夫子和教习都会停下脚步行礼问安,而那些新招来的,不是腼腆的不敢上前,就是野蛮地肆无忌惮。 叶禀泉一行人走到一片空场,那里已经搭起了一个高台,他请顾青竹上去:“少夫人,一会儿,新生入学仪式就要开始了,你是东家,请到时教导他们一番。” 顾青竹脸一下红了:“不不不,我哪里会说这个!” “这……”叶禀泉有些为难,他看了眼身后跟随的人道:“以往新生仪式,不论是老爷来还是二爷来,总要讲些鼓励期许的话的。” 彭冲接口说:“少夫人多少说两句,小孩子们盼着见东家呢。” “好。”规矩是一直延续下来的,没有为她一人改变的道理。 叶禀泉听了这话,忙对彭冲道:“快让孩子们到这里来。” 彭冲扬手,清脆的钟声再次响起,孩子们早就知道今儿是新生入学仪式,一起聚拢在空场上,三个班很自觉地排成了三队。 叶禀泉轻咳了几声,底下瞬间安静了。 “今儿,是你们入学的第一天,三生的少夫人亲自来参加仪式,大家向她行礼……”叶禀泉站在一旁,长篇大论地说话。 顾青竹不爱听那些空洞的恭维话,她的目光从面前人掠过去,落在鹤立鸡群,站在最后的慕锦成身上,此时春日阳光明媚,仿佛融化了他周身冰冷的铠甲,连脸上的笑容都生动起来。 “下面,请少夫人给大家讲一讲。”叶禀泉结束了说话,朝她微微欠身。 “我……你们……”顾青竹可是头一次对着这么多人说话,且她对教学问的地方充满敬畏,故而有些紧张,头脑一时僵住了。 忽然,不远处的慕锦成伸出两手,指头比作耳朵,竖在额头上,左右晃了晃,像一只笨拙而庞大的兔子。 顾青竹见此,一下子笑了,“我想你们每个人都是认真的,既然考进来了,就好好跟着夫子和教习学,叶先生谆谆教导的话说了很多,我只有一句,希望若干年后,我能看见你们递进府里的账册!” “好!”底下掌声雷动。 慕锦成觑着眼睛,看高台上神采奕奕的女子,妆容精致,眉目姣好,一身烟霞色金线绣合欢花的夹袄襦裙,满头嵌宝金饰,胸前挂着一块青玉镂雕蝶舞海棠的圆形玉佩,她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会发光。 她生于乡野,他原以为清新淡雅才与她最配,却不料今日如此雍容,她亦未露出半点怯来。 正当大家群情激动,纷纷叫好的时候,慕明成匆匆赶来了。 “二爷,您来得刚刚好,您再给大家伙说几句。”叶禀泉紧走了几步上前迎接,其他人纷纷行礼。 顾青竹立在原处,曲身福了福:“二爷。” “既然少夫人已经讲过了话,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是代表慕家的。”慕明成摆摆手,他自然听见叶禀泉说的那个“再”字。 “是是是,那就请二爷和少夫人一起看看他们操练。”叶禀泉躬身道。 慕明成点头:“好,咱们私学虽是教做掌柜的,但弓马骑射,拳脚功夫也不可少,因为咱们要接触三教九流各个行当里的人,进货送货也担风险,若是在这里多学一项技能,自保还是无虞的。” 借他们说话的工夫,彭冲带着其他三个教习将生员带到空场上,其中新招入的人中,有几个是有些底子的,这会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慕锦成不高兴被当猴看,走到一旁的树下坐着,他是慕家三少爷,又是个混不吝的魔王,故而,谁也不敢管他。 空场上很快热闹起来,射箭,舞刀,摔跤,喝彩声此起彼伏。 叶禀泉带着一行人,各处看看,彭冲给大家做讲解,谁赢谁输,明明白白,顾青竹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却始终没看见慕锦成, “二爷,少夫人,时候不早了,你们留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叶禀泉盛情邀请。 慕明成摆摆手:“不了,我是临时过来看看的,待不了多久,铺子里还有些事未处理。” “我也要回府去的。”顾青竹赶忙跟着说。 私学里,上上下下都是男人,她留在这里吃饭,实在有些别扭。 叶禀泉十分失望:“啊呀,你们都要走啊,我还特意让厨房多加了几个菜。” 慕明成扬手一指:“锦成不是在这里嘛,由他代表就是了。” “这……,三爷是私学的学生,而且回回倒数,实不该与夫子教习同坐一席。”叶禀泉不情愿,拧眉道。 慕锦成除了顶着慕家三少爷的头衔,真不是个好学上进的,故而叶禀泉对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那只能抱歉了。”慕明成拱拱手。 顾青竹听了叶禀泉的话,心里不是滋味,这家伙每日在私学里到底做啥了,让人如此嫌弃! 慕明成见她抿唇不语,面色难看,忍不住关切地问:“弟妹,你怎么了?” “我没事。”顾青竹发觉自个失态了,低头敷衍了一句。 慕锦成虽然避开众人,但他的目光时不时追随顾青竹,这会儿,他见慕明成不知说了什么,顾青竹竟然状若娇羞地垂下了头,自他那里看着,两人好似在说什么私密的话,这令他十分不爽。 慕锦成起身往他们这边走来,正听见顾青竹向叶禀泉告辞;“先生留步,不必送了。” “你要和二哥一起走?”慕锦成瓮声瓮气地说。 “锦成,你来得正好,我与夫子教习都说好了,他们会关照你,现下铺子里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慕明成说完,与其他人抱拳行礼,转身走了。 顾青竹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旁人都在操练,你为啥不与他们在一处?” “瞧他们,跟一群傻子似的!”慕锦成轻蔑道。 “你……”顾青竹气结,恼火道,“你有本事赢人家,再说谁是傻子!” “这有何难的!”慕锦成以为她是因为没能跟慕明成一起走生气,故而赌气道。 顾青竹一偏头,不理他,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 叶禀泉见他俩小声辩论,不知说些什么,他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听,有些尴尬地往后站了站。 慕锦成回头望彭冲:“教习,下午是什么课?” “射箭、拳术。”彭冲言简意赅。 “我这会儿若是赢了你,是不是可以提前放学?”慕锦成控制着企图挣脱的顾青竹,目光凌厉地问。 彭冲本不愿意破例,但慕锦成是不讲常理的三少爷,且这会儿正和媳妇闹别扭,若是不依着他,只怕后面麻烦无穷,他只得点点头,也想趁机挫挫他的嚣张气焰。 见教习~总管要比试,其他几个教习赶忙清出一个场子,彭冲和慕锦成各自活动活动手脚,开始拈弓搭箭,围观的人大部分都站在彭冲一边,整齐划一地大喊:“彭教习必胜!” 而慕锦成这边,只有几个刚招来,不知所谓的愣头青,韩秋生领着他们,扯着嗓门吼:“三爷肯定赢!” 顾青竹立在场边,紧紧盯着从弦上飞出的箭,它们太快了,当她听见破风声,两只箭已经噗地扎在靶心,箭尾乱颤。 “中了,中了!”韩秋生等人得意地嗷嗷叫。 “不错!”彭冲提着弓上前查看,两只箭都中了靶上的红心。 “没有分出胜负,再来!”慕锦成沉声道。 彭冲侧目,这要搁在一般人身上,侥幸得了这么个成绩,必然顺坡下驴,算作平手了结,今儿这位是着了什么魔?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顾青竹,心中豁然开朗。 “好啊,再来!”彭冲回身对一个教习做了一个骑马的动作,接着说:“咱比比骑射?” “随便!”慕锦成冷声道。 很快,教习牵来了两匹马,两人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绕场子跑了起来,兜了两圈,彭冲看准机会射出一箭,而慕锦成的箭如影随形,追踪而至。 箭杆再一次发出震动的鸣响,却高下立现,慕锦成的白羽正中靶心,而彭冲的红羽却差了几分,钉在红心边缘上。 结果出乎意料,场上一片寂静,隔了一会儿,韩秋生大喊:“三爷赢了!” 彭冲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按他的经验,他那支箭本该射中靶心才是。 “彭教习,承让了。”慕锦成勒住缰绳,笑得放肆。 “接下来的拳术,你自个当心!”彭冲没想明白自个为什么输,他阴着脸,闷闷地说。 众人已然听出了,他话里噼噼啪啪隐忍的火星子。 三生私学里的教习各有所长,彭冲最擅长的就是拳,他说这话有绝对的自信。 慕锦成跳下马,无知无畏地笑:“好啊,教习年纪大了,咱们约定一盏茶的工夫定输赢!” 找死找这么快的,三少,你也是极品了!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四章 妙机道人 这是在场观看的众人心声。 就连韩秋生也不敢看好他的大话:“三爷,这……这不太好?” 慕锦成扬手将长弓扔给他:“速战速决,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彭冲几乎气得倒仰,所幸他的武学修为,不仅修的是外在的腿脚功夫,还修内在涵养,他的功夫虽是实打实的硬派打法,但内家修为也不低。 “三爷,那就来。”彭冲跨前一步,身体下沉,摆出了开打的架势。 慕锦成双手展开,微微侧身:“来!” 彭冲身形暴起,虎拳夹带劲风,瞬间直奔慕锦成面门! 鬓边的发丝扬起,慕锦成旋身让过,他的人几乎变成了一道影,与彭冲缠斗在一起。 这些年,慕锦成上私学几乎全凭高兴,几个教习年年教的都是老一套,慕锦成虽没有完整地从头到尾地学习过,但奈何他在私学待得年数最长,故而,招式套路差不多也能拼凑出个七七八八。 再者,他时不时跟熊永年学剑学拳,那是一种柔派功夫,讲究以柔克刚,熊永年当初教他,是为了磨他的性子,后来在抗婚期间,被慕绍台逼着学了他的功夫,他的都是用淋漓鲜血总结出来的,更适合实战应用,另外,他还有前世跆拳道和散打的基础,这一类最是快准狠,只求结果不问过程。 慕锦成每样都不精,单拿一种出来,别说撑一盏茶的工夫,只怕一上场,就被彭冲打得头都抬不起来,可他身上这些杂七杂八,像乱炖一样的武学,糅合在一起,偏给了他致胜法门。 彭冲的拳术套路在私学是公开授课的,人人都知道,他属于硬碰硬的纯阳类型,遇强更强,遇弱直接开爆,不会有手下留情一说。 而此时慕锦成正用熊永年的柔派功夫克制他,间或逮着机会,用慕绍台的实战打法攻击,完全没有用到彭冲教授的拳法。 绕场腾挪跳跃七八个回合,由于拉不开距离,彭冲的重拳每每落空,倒是结结实实挨了慕锦成几下撞击,虽然他的力度根本赶不上彭冲一拳爆头的力量,但足以让人看出他略站上风。 场外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顾青竹不懂这些,紧张地看着,只知道他还没被打趴下。 慕锦成的招式诡异多变,彭冲渐渐摸着了门道,伺机反击,拳头擦过嘴角,手肘捶打肚腹,肩膀撞击后背,他的身上贯着三十年内家修为,纵使只使用三成力道,慕锦成也已渐渐不支。 “一刻钟到了!一刻钟到了!”韩秋生冲到空场中大叫。 闻声,彭冲收手,淡然地瞟了慕锦成一眼:“你……可以放学了!”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教习。”慕锦成抹了下嘴角的血渍,冲顾青竹笑。 顾青竹正白着一张脸替他担心,这会儿见他为了逃课,如此儿戏,又一脸愤慨。 “啧啧啧,今儿这么热闹?”一个没见过面的老头儿扒开众人道。 顾青竹转头望过去,老头儿黑黢黢一张脸,面上一双眼睛滴溜溜有神,他瘦得几乎皮包骨,一件宽大的深藏蓝色道袍笼在身上,被山风鼓动,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老头儿突然向她招手,笑眯眯道:“徒儿,到为师这里来。” “你谁啊?打哪儿来的!”慕锦成跳下高台,警惕地护住顾青竹,对老头儿怒目而视。 此言一出,仿佛见着异类,呼啦啦,刚才还围着的人群一下子散开退后,只剩老头儿与慕锦成大眼瞪小眼。 “不得放肆!”远远的,慕绍堂匆匆而来,他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慕明成。 慕绍堂疾步走到跟前,长揖到地:“妙机道长云游归来,绍堂不曾远迎,失礼失礼,小儿无知,冲撞了道长,还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才好。” 妙机哈哈大笑道:“慕老爷客气了,怎么能说没接呢,我今儿可是坐着慕家两驾马车入的私学。” “您是刚才那位昏倒的老伯?”顾青竹一脸讶然。 她把过脉的,分明是饥寒交迫导致的昏迷,可面前的老头儿,看起来除了瘦以外,精神和身体都很好。 “少夫人宅心仁厚,不愧是我的徒儿!”妙机捻了捻颔下几缕胡须,满意地说。 慕绍堂一下愣住了:“徒儿?道长,这是从何说起?” 妙机点头,缓缓道来:“多年以前,我蒙你家祖上恩情,答应过要保慕家三代富贵,如今正好收少夫人做个徒弟,了却这一段尘缘。” “这……”慕绍堂见他要收儿媳妇做徒弟,心里不得劲儿,遂推推慕明成道,“慕家私学不收女子做学生,你看明成如何?” “不收女弟子,有这个事?”妙机拧眉,想了想道:“我记得当年三小姐可是入过私学的。” “道长云游天外,不知世事,小妹绍亭故去十多年了,家中母亲悲伤,遂令慕家女子都不得再入私学,禁止学习经管之道,只怕她们步了小妹后尘。”慕绍堂眼神悲切地说。 “嗳,三小姐聪慧机敏,可惜了。”妙机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慕绍堂第二次说:“道长不若考虑明成?” 妙机转头望向慕明成,笑道:“十年前,我在翠屏镇偶遇过二少爷,你可买下了那座山?” 慕明成躬身行礼:“谢道长点拨,道长当日所授,明成至今不敢忘,时时想起,尚有新悟。” “如此甚好。”妙机拍拍他的肩膀,“二少爷心思敏锐,善学善思,可你我的缘分就到这里,我能教你的,也就当年那几句话了。” “可……”慕绍堂还想劝,却被妙机打断,“别的话不用说了,徒弟,我只收她一个,若是慕老爷不同意就算了,大不了老道到时亲自来兑现承诺。” 慕绍堂无法,只得转头对顾青竹说:“道长与你有缘,还不快拜见师父!” “嘁,一个糟老头子,你想做谁师父,就做谁师父啊!问过我们同意吗?”慕锦成挑眉扬声道。 他一点也不相信面前黑瘦的老头是个什么神仙人物,虽然他爹对他恭敬异常。 “我们?哼,一个错入的蠢物,你想做我徒弟,我还不收呢!”妙机斜睨了他一眼,不屑地说。 慕绍堂威严地喝止:“慕锦成,不得对道长无礼,赶快道歉!” 妙机摆摆手:“道歉就算了,我在这里待五天,三少若能陪我喝五日翠涛酿,我便……”他忽然凑近他的耳边,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语,“我便告诉你如何得到她的芳心。” 慕锦成不知他怎么看穿的,一时惊诧,竟然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徒儿,还不来拜见为师!”妙机笑得满脸褶子,望向顾青竹。 进入三生私学学习,是顾青竹梦寐以求的事,她看公爹对这个老道十分推崇,就连慕明成也曾受他点拨,想来是个世外高人,可她刚要行礼,却被一个人的话打住了。 “妙机道长,无论是谁,想入三生学习,需得满足三个条件,如若不然,对其他人不公平。”叶禀泉向来公私分明,他拧眉开口道。 “三生私学这是怎么了,规矩又多,饭还难吃,算了,不在这儿学了,徒儿,我带你出去云游个十年八年,高山大川,森林草原,何处不可讲课!”妙机抓了顾青竹的广袖,作势要走。 “不行!”这是明抢啊,慕锦成急红了眼,张开双臂拦住。 慕绍堂连声劝道:“道长莫恼,若是儿媳妇连这三个条件都不具备,显然是资质平庸,不堪道长教诲。” “父亲说的是,道长不如等我过了三关再收徒。”顾青竹曲身行礼。 妙机的眼中绽放出点点笑意,满意道:“好好好,有胆魄,师父听你的。” 算盘,账理这些都拦不倒顾青竹,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满分通过考核,剩下的就是负重五十到一百斤绕场跑三圈。顾青竹已经十六岁了,算作已成年,故而,按规矩,她要背着一百斤的物品跑。 叶禀泉正要打发人称一百斤的东西来,妙机拦住到:“我虽瘦,总有一百斤,让我徒儿背着我跑几圈就是了。” 慕锦成瞪眼,不满道:“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适才要带顾青竹去云游,这会儿又要顾青竹背着跑,这个老道肯定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兼大色胚! “我能挑得动一百斤柴禾。”顾青竹悄悄拉了拉慕锦成的袖子。 对一个出家人,而且是一个老人,说那些话似乎过了些,但他确实是为自个出头,顾青竹只得顺毛似的安抚。 慕锦成看了她一眼,她那一身骨头不知有没有一百斤,居然敢夸口挑的动一百斤柴禾,她这样讲,显然不是说大话,而是在乡下真的吃过很多苦,他心里又软又疼。 “你们既然夫妻一体,不如你来背我呗。”妙机看了眼他们的手,翘起嘴角道。 “好,我背就我背!”慕锦成打量妙机,干瘦如枯树,满打满算也不过百斤。 负重的规定本就是针对男子的,让女孩子背一百斤跑,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可规矩不能改,这会儿有人替,叶禀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了。 慕锦成弯腰背上妙机,果然如他所料,未满百斤,他迈开步子奔跑,当跑到半圈的时候,背后的分量突然变重了,慕锦成并没有在意,继续跑动,老人变得越来越沉,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他肩上,他已经没法跑了,但还努力往前迈进。 “你真的不选择放弃?我会压垮你的脊梁!”妙机在附在他耳边说。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五章 拜师 慕锦成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沉声问:“你不是要做青竹师父吗?压垮我,她就进不了三生私学!” “那又如何,天高水长,我带她云游四海,岂不是更好!”妙机冷哼。 “你别做梦了,她是我媳妇儿,我不可能让她跟你走的!”慕锦成满头大汗,每迈出一步,都震落额头数滴汗珠,汗珠摔在地上,溅起细小微尘。 “慕家三少几时成了痴情人,何必执着于此,不过是个女人,大丈夫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才是真风流,她一个乡下来的丫头有什么好的?”妙机幽幽地问。 “我…此一生,只…她一人,她于我,比…性命…更重要!”慕锦成咬牙前行,一字一句地说。 倏忽,背上的重量突然凭空消失了,老头儿轻得如同一片羽毛,慕锦成心神一晃,而后快步奔跑。 他心里念着要跑三圈,自以为到了,遂停住脚步,慕绍堂和慕明成赶忙上前,将妙机搀了下来。 “哎呦,这个臭小子差点把老道我的骨头架子颠散了!”妙机扶着腰,嘟囔道。 “你发什么疯,背着道长跑了十多圈,他一个老人家哪里经得住你这样折腾!”顾青竹将棉帕子递给慕锦成擦汗,低声埋怨道。 “什么?”慕锦成讶然,“我分明只跑了三圈。” “我眼睛又没瞎,你一直不停地跑,连爹也喊不住你。”顾青竹瞥了眼慕绍堂的脸色,见他正含笑和妙机说话,面上的愠色隐去了。 “你没看见我跑不动?”慕锦成更加疑惑了。 难道这老头儿还真是什么神仙不成? “你别抵赖了,当心爹回去收拾你!”顾青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慕锦成心中存疑,满身的汗水和酸胀的手臂都告诉他,刚才的事实实在在的发生过,可顾青竹他们看见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形,难道这就是鬼神话本里提到的障眼法?而那老头儿使的功夫又是什么,重如泰山,轻如鸿毛,竟然能够随心切换。 顾青竹见他低头站在一旁,只当他怕了,遂不再说什么。 慕绍堂执意要办一个正儿八经的拜师仪式,叶禀泉赶忙吩咐仆从去准备。不大会儿,香炉,檀香、蒲团、茶盏等等物件,一一摆到半山腰妙机独居的院落里。 妙机坐在大厅八仙桌前,慕绍堂是长辈,与叶禀泉坐在下首,其他人站在一旁,顾青竹跪下磕头敬茶。 妙机抿了茶,连连抬手:“好徒儿,快起来!” 慕绍堂站起来对她道:“妙机道长既然看中你,你自当好好与他学,不要辜负了你师父的一片苦心。” “是,媳妇知道!”顾青竹矮身行礼。 慕绍堂瞥了眼慕锦成,见他呆呆站着,今日妙机收徒,本是喜事,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下当面发怒责备,只得暂且忍住。 他冲妙机拱拱手道:“我铺子里还有事,先告辞了,改日为道长接风洗尘。” “慕老爷请便。”妙机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慕绍堂带着慕明成匆匆去了,叶禀泉管理着整个私学,他略坐了会儿,就去厨房,看给学生们准备的午饭怎么样了。 “你咋还不走?”妙机十分嫌弃地看了眼慕锦成。 慕锦成挑眉,毫不客气道:“我媳妇啥时候走,我啥时候走!” 顾青竹扯了下慕锦成,上前道:“师父,这会儿快到午饭点了,我们陪您吃饭去?” “罢了,你们回,明儿开始陪我在这里住五日,我也只与你讲五件事。”妙机突然改了主意,开口道。 顾青竹一愣,旋即应了一声道:“好。” 慕锦成草草行礼,和顾青竹一起离开,叶禀泉见他们来告辞,有些意外,但到底没说什么。 “我们去哪儿?”出了私学,慕锦成问顾青竹。 “今儿被师父收徒,纯属意外,我们趁今儿有时间,赶快去找青山哥,鱼市街的宅子还要早做打算。”顾青竹拢着披风道。 “还有梁满仓那里也要去说一声,老道留住五日,看样子后日是不能离开的。”慕锦成拧眉道。 顾青竹沉吟:“我瞧着爹和二爷,今儿都十分忙,不知铺子里出了啥事?” 慕锦成撩开车帘一角,问外头牵马的宝应:“今儿三生有事?” 宝应点头:“约莫是有事的,我看庆丰和长宁等在外头的时候,嘀嘀咕咕说话,提到富祥,还有钱庄啥的。” 庆丰和长宁是慕绍堂与慕明成的长随,他们说的话多半不会假,因着慕锦成不管府里的事,宝应在他们面前搭不上话,他们之间的关系明显要比与宝应好。 “宋家今儿又找爹和二哥了?”慕锦成放下车帘,琢磨了会儿说。 “既然卖了假货,把钱退了就是,哪至于要借钱的。”顾青竹有些想不通。 慕锦成靠在车厢壁上:“你不晓得,宋家主业是做金银珠宝古玩的,卖赝品的钱必定填了之前的窟窿,这会儿要退货,哪有现银兑现,只能到处借钱,解燃眉之急。” “爹会借给他吗?”顾青竹眨了眨眼睛问。 “不知道,这回钱定是不少,要是肯借给他,昨儿就该给了,不至于拖到今日,这会儿恐怕是宋家二老爷亲自来了。”慕锦成并不清楚,揣度道。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丁家面馆门前。 这会儿正逢着上客,大丫和招娣见着顾青竹十分高兴,奈何生意实在好,根本没时间站下来说话,只得在厨房小院里摆了一张桌子,给他们几个做了面食先吃着。 足过了大半个时辰,外头的客人才渐渐少了,帮着洗碗的顾青竹擦了手,与慕锦成一起坐在外头喝茶,陪他们吃饭。 顾青山嘴里嚼着饭,迫不及待地问:“青竹,三爷,你们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我有件事与你们商量。”顾青竹抿了口茶道。 “什么事啊?你放心,你家的茶园桑园,我爹会管的,绝不会荒芜的。”顾青山拍了拍胸口道。 顾青竹摇摇手:“有福叔在,这个我不担心,是这样的,我爹给我在鱼市街置办了嫁妆,是一处三进带院子的宅子,我昨儿得空和三爷去看过了,是处临街的房子,内里比这个大,那边靠着东市,我想着,租给旁人住,还不如我们开间面馆分店,你们看如何?” “这是好事啊!”方奎兴奋得敲碗,“咱们这里就是太小了,每到饭点,客人来了,见人多,都走了,每天光是等不及走的,就少了不少进项。” “你现住着慕家偌大的府邸,外头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若是开面馆,顾家坳的年轻人又能出来几个谋出路,咱往后的日子肯定能越来越好。”顾青山将来可是要接替他爹做村长的,他想得更长远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边不像丁家面馆有熟客撑着,要想生意像这边这般好,只怕一时半会不容易做到。”顾青竹说出心里的顾虑。 “这个不怕,再过一段时间,春茶茶市就要开了,咱们肯定是要到东市摆摊的,到时,我们多多与人说说就是了。”顾青山信心满满地说。 “不如这样,我写些标明优惠的小纸片给你们带着,遇着那些外地的管事买吃食,你们就送他们一张,我看鱼市街上大大小小有不少家旅店,那些管事晚间收工回住处,饭总是要吃的,若我们味道好,价格优惠,人家自然会找上门来,我想等春茶茶市结束,这波客人走了,便能吸引周围常住的居民了。” “这主意好,又好吃又好玩。”顾大丫嘻嘻笑道。 “你们都同意做啊?”一直在旁边嗑瓜子的慕锦成插嘴道。 “这么好的生意,傻子才不做呢。”众人俱都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可你们想过面馆叫什么名字吗?”慕锦成偏头问。 “这?”如此简单的问题,突然难住了众人。 隔了半晌,顾青山问:“三爷,你是这里的东家,说怎么办?” 慕锦成似乎早料到他这样问:“我是主张叫顾家面馆的,可青竹不肯。” “顾家面馆?顾家面馆!这个好!”众人一下子激动起来。 顾青竹依旧不能理所当然的接受,蹙眉道:“我们到底是依靠丁婶子的手艺才走到今日的,总不好过河拆桥。” 郑招娣拍拍她的胳膊道:“丁家面馆之前只是一个小巷深处的小馆子,也就是周遭熟人来吃,因你才有了今日的热闹,若是丁婶子知道了,说不定还要感谢你,怎会不让你用自个的店铺名字?” “就是,咱们现在能做十多种汤面,还有三爷教做的炒面和凉面,现在早不是当初的几种口味了,你如何不能有自个的招牌?大不了,不说是丁家面馆的分店就是了,咱口味放在这里,就算从头再来,不消几个月,就能再次热热闹闹火起来。”顾大丫也跟着劝,但她说话可比招娣强势多了,不过她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 “你看看,我说的没错,他们都赞成你挂自个的招牌。”慕锦成笑着看她。 顾青竹内心纠结,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说个法子,你们看行不行?”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两桩疑案 众人俱都看着她,顾青竹轻咳了一声道:“当初,丁婶子临走时,也说过我可以用自己的招牌,但丁家面馆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给过我们一线希望,所以,鱼市街的面馆,你们说用顾家面馆的招牌就用,但我想额外拿出一成利钱单存着,算是给丁家面馆和丁婶子的一点回报,她跟虎子哥回乡了,家里不过几亩田地,又添丁进口的,手头未必宽裕。” 顾青山点点头,赞同道:“嗯,你想得周到,咱们既得人好处,自当要晓得报恩,那一成利钱从公中里出,剩下的咱再谈红利,这样比较好。” “若是顾家面馆开了,青水他们是不是要来帮忙?”方奎扒拉完碗里的饭菜,迫切地问。 “青水,方玲,小花,他们都可以来,其他的人还是由青山哥做主,我不能经常出府,外头自然还是交给你们打理。”顾青竹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些碎银子,“鱼市街的宅院里家具物件都挺齐全的,后院收拾下就能住人,前厅需要置办些吃饭的桌椅,加上另起一个灶台,院门也要再扩一扩。” 顾青山将大部分银子推还给她:“哪里就要这许多钱了,桌椅要现银买,垒灶台,开院门,我和方奎偷空就给干,犯不着花钱请瓦匠师傅。” “那行,我带你们去认认门,也好早些准备起来。”顾青竹不与他们客套,收了钱起身。 一行人坐上马车去鱼市街,两处离着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很快就到了。 大丫和招娣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里外三进,她们细细看了,天井里养荷花的大缸里,居然还有几尾红鲤游来游去,两人傻笑着,拉着顾青竹看了半天。 三个男人在院子里指指点点,商议何处垒灶台,院墙拆几尺比较合适,慕锦成干别的不行,倒是吃喝玩乐的行家里手,南苍县的饭馆酒肆,他差不多都去过,家里又现有一个三生酒楼,他自然比顾青山和方奎有见识,便由他定了厨房灶台的位置。 明儿不得空,今日必定还要去找梁满仓,眼见太阳西斜,顾青竹留下了钥匙给他们,与慕锦成先走了。 “大叔,今儿梁捕头在不在衙门里?”顾青竹问耳房里看门的衙役。 “今儿一早对面聚宝钱庄出了大事,这会儿整个衙门里除了留我值守,一个人都没人!”看门衙役约莫四五十岁,他遥遥地指了指街对面。 “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顾青竹大吃一惊。 衙役摇头,絮絮叨叨地叹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晓得今夜睡下,明早还能不能看见太阳,昨儿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我在这里看见肖老板比平日里晚了一会儿出来,给铺子落了锁,就背着手,慢慢悠悠走了,可今儿一早,他儿子来报官,说他爹昨儿突然没回家,到处找了一夜,竟然音信全无。” “怎么会这样?”顾青竹回头看了眼慕锦成。 慕锦成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与肖骏认识,遇着这种事,总该去看看,你刚好去找满仓。” “嗯,好。”顾青竹点点头。 两人过了街,就见聚宝钱庄门前有衙役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凝重,梁满仓靠在墙壁上,正听张西低声说话。 顾青竹走过去,隔着不远道:“满仓哥。” “你们怎么来了?”梁满仓见着他们,有些意外,他撇开张西,嘴角挤出一丝笑意。 顾青竹低声问:“肖老板可有消息?” “你们也知道了?这消息传得够快的。”梁满仓拧眉,有些遗憾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连他常去钓鱼的河边也打捞过了,什么也没找到,这人就这么平白消失了。” “我认得肖骏,能进去看看他吗?”慕锦成看了眼带刀守在门口的衙役,显然这里被县衙接管了。 “张西,你领着慕家三爷进去,顺便禀报老爷,外头没啥发现。”梁满仓挥挥手。 慕锦成看了顾青竹,跟着张西走了。 顾青竹与他一起站在墙边说:“我们本不是为这事来的,是看门的衙役告诉我们的,还说他昨儿傍晚还见着肖老板呢。” “真的?”梁满仓沉吟,“这么说,肖添寿是自个偷跑了?还带着伙计葛五? 这样想,感觉十分别扭,也不合常理,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妻,一辈子连个妾都没有,不像是为女人做糊涂事的人,更不可能为个男人了。” “老板和伙计,两个男人一起离家出走,简直没法想象。”顾青竹也觉得不现实,摇摇头道。 “关键是,肖添寿带走了地下钱库的钥匙,他儿子肖骏想接手钱庄,却开不了库门,仿佛坐在金山上,做无米之炊。”梁满仓烦闷地捏捏额角。 “不过是把锁,砸了不就完了,非得要钥匙?”顾青竹想都没想地说。 “你以为肖骏没试过吗?地下钱库是在聚宝钱庄下面挖出来的一个大洞,专门放钱庄里贵重的金银,门和锁都是玄铁打造,烧不烂,砍不断,没有钥匙,全是白折腾。” “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东西。”顾青竹束着手,一时也没啥好主意。 “照今儿的情形,后日,我不能陪你到五子山去了,最近南苍县不太平,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这个月的休沐只怕又要泡汤了。”梁满仓有些抱歉道。 “不着急,等你有时候再去也不迟。”顾青竹顿了顿,接着说,“我今儿也正是因为后日不便出门,方才来告知你的,却没想到遇见这事。” 梁满仓摆摆手:“改天我让张西陪你们同去,富祥赝品案,肖添寿失踪案,一件比一件离奇,我只怕最近都腾不出时间。” “富祥……现下怎么说了?”顾青竹见慕锦成还没出来,遂顺嘴问了一句。 “宋家自然不肯承认卖了假货,可那些买家死咬着说,是在宋允蟠手上买的,这会儿,为了保住铺子,宋家正四处借钱,我听最近的消息说,三生慕家竟然拒绝再借钱给宋家,这可真是雪上加霜,富祥只怕要一蹶不振了。” 顾青竹有些讶然:“一文没借?我今儿见到公爹和二爷,他们来去匆匆,想来这事也没那么简单。” 两人正说着,慕锦成从门口出来,他走到顾青竹面前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家。” “去。”梁满仓微微颔首。 坐在马车上,顾青竹问:“你见着肖少爷,他怎么说?” “傻了呗,平日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这会儿,老头子突然没了,他两手一抹黑,钱庄里的事,问啥啥不知,里里外外的事千头万绪,一样也理不清,幸好他是独子,家里没有庶出的兄弟,如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慕锦成嗤了一声,淡漠地说。 顾青竹听他说的话,莫名胆战心惊,遂岔开话题道:“我听满仓哥说,爹和二哥没借钱给宋家。” “宋瑞安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宋允蟠又没能耐,爹总不能做亏本买卖,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有那么多填他的无底洞,可若当真没借钱的话,宋家只怕再不会依附慕家,很容易被别家拉走,若是钱家这时候出手,恐怕……”慕锦成没有说完,他觉得自个说得有些可怕了。 “恐怕怎样?”顾青竹追问。 慕锦成没有接着说,他很不喜欢刚才冒出来的念头,他甩甩头,强势换了种说法:“我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一个整日扛着我已故姑母旗号坑慕家的商号,不要也没啥,再说,像他们这种不做生意没活路,一做生意就死路的,谁敢跟他挨得太近,难道不怕过了晦气触了霉头!” “要不然,你和爹说说,我觉得你的担心也有些道理。”顾青竹蹙眉道。 “得了,他今儿因为妙机看不上二哥,反收你为徒,不定窝着什么火呢,我若去了,还不成了出气筒?我又不傻,我才不去呢,再说,不是还有二哥么,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万不会出岔子的!”慕锦成向来怵慕绍堂,平日里恨不得绕着走,这会儿,让他上赶着反对他的决定,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嗯,还有二爷呢。”说到他,顾青竹一下子释然了,连连点头。 见她这般,慕锦成心里一下子醋意翻滚,但又无可奈何,谁让自个不如人呢。 及到宋府,两人下了马车,就见熊永年指挥人往马车上装酒坛,慕锦成瞥了眼,约莫有十坛了。 “熊叔,这是送到私学去的?”顾青竹也看见了,遂开口问。 “可不是,晚间老爷请妙机道长吃饭,他最馋翠涛酿,这些都是送他的。”熊永年拍拍手上的灰尘道。 慕锦成挥挥手,豪气道:“再装五坛,牛鼻子老道今儿收少夫人为徒,我们明儿过去住五日,少不得陪他喝酒,若是酒少了,不够尽兴,反倒不美气了。” “真的?少夫人做了妙机道长的徒弟,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呢。”熊永年一脸惊喜道。 “我师父这么厉害的?”顾青竹偏头笑。 在她的认知里,妙机就是个干瘦的老头儿,还没见着什么通天的本事呢。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七章 做鱼 待他们回到蕤华院,顾青竹迫不及待的想要卸下头上繁重的金饰,虽然在去丁家面馆之前,春莺已经帮她摘了垂珠坠宝的梅英采胜步摇,但戴着其他七八只沉甸甸的簪钗花钿走了一日,肩膀和脖颈都极不舒服。 春莺帮她换了外裳,绾了简单的随云髻,只用紫竹簪别着,顾青竹扭扭僵硬的脖子,春莺放下篦子,给她轻轻地捏肩膀。 慕锦成换了家常袍子,走出来打趣道:“我瞧着你,戴着这些倒比我负重跑还累。” 顾青竹白了他一眼:“哪天让你试试,一整日挺着脖子,保持微笑,是啥滋味就知道了。” “算了,我可受不得这个罪。”慕锦成笑着在桌边坐下,倒了两杯茶,递给顾青竹一杯,“咱们晚上吃什么?” 右玉挑帘子进来,满脸笑容道:“适才珍珠姐姐来说,西府二夫人给老夫人送了玉粳米,叫你们去吃饭。” “这个一年统共不过能买到十斤,一定得去尝尝。”慕锦成喝了茶,兴致勃勃地说。 小丫头掌了灯,两人走去松芝院,隔了会儿,卢氏扶着茯苓也来了。 “珍珠这丫头,做事不过脑子,怎么去扰了你,你正病着呢。”寇氏免了卢氏行礼,指着旁边的软座道。 卢氏面色暗黄,微笑道:“总卧着也不见好,心里闷得慌,倒不如出来到老夫人这里走走,沾沾老祖宗的福泽。” “嗳,你少烦恼些,心下放宽,别和自个较劲,自然能好。”寇氏觑着眼看她,摇摇头。 “媳妇明白。”卢氏垂头应了一声。 所有的道理,她想得通,也很明白,可她的心气却不容她放过自己。 “娘,现有桩喜事,我告诉你,保管你一高兴,病就去了一半。”慕锦成歪在椅上吃核桃脆,笑嘻嘻地说。 “啥喜事,难不成你出息了?”卢氏一脸不相信地问。 慕锦成拍掉手上的碎屑,喜滋滋地说:“老祖宗,娘,三生的妙机老道你们知道,他今儿收了青竹做徒弟!” “真的?妙机道长在外云游有十多年了,那时,还是绍亭未出阁的时候见过一面。”灯火摇曳,寇氏面色晦暗,沉思道。 卢氏虽没见过妙机,但总听慕绍堂提起,在三生私学还有他独立的一处院落,那里十多年无人居住,却有两个仆从专门打扫,这些月例开支都是从她手上过的,她自然也晓得这人不一般。 “自是真的,他只在这里留五日,我们明日便搬去私学里住,让青竹多跟他学学。”慕锦成连连点头。 寇氏点点头道:“当年慕家祖上还是个收茶卖茶的小商贩,后来机缘巧合救了妙机,他给祖上指点了一二,后来竟然连着做成了几笔大买卖,又用赚的钱买了山头种茶,还劝祖上让三子进学塾,自此以后,慕家一路顺风顺水到如今。 现下,难得有人入得了他的眼,妙机素有算无遗策的本事,若肯传授,慕家将来不可估量,锦成媳妇,你可得好好学,想那时,你姑母……若不是被那宋家大爷迷了心窍,失了机缘,也不至于……” 寇氏一说三顿,明显是想起往事,心里难受。 慕锦成见此,故作夸张地扳着手指头,打断她的话:“哇,照祖母这么说,那妙机不得百多岁了?我瞧着年纪也不大呀。” “该打了,嘴上没遮没拦,得道的仙人自然不同于凡人肉胎,明日万不可在道长面前乱说。”寇氏忍下心里翻涌的痛楚,嗔怪道。 正说着,慕婉成和宋允湘结伴而来,也没有谁故意说这么,四人俱都不再提顾青竹拜师的事情,只专心吃饭,玉粳米~果然极好,煮熟的饭,颜色如新叶,色泽似美玉,味道更是清香扑鼻。 慕锦成连吃了两小碗,若不是卢氏拦着,他还能再来半碗,寇氏见他喜欢,就让琳琅匀了一半米给他带回蕤华院自己煮了吃,慕婉成和宋允湘对此从来不争,争也争不到。 回到自个院里,顾青竹开始制作优惠卡片,慕锦成挽了衣袖,帮她裁纸研磨,顾青竹的簪花小楷写得很漂亮,清秀隽逸,为了美观还在四角画上缠枝花纹,慕锦成提议要防止伪造,遂又在背面给每张卡片做了编号,慕锦成还拿出私人印章给每个盖了戳。 两人忙活了一个时辰,足做了一百张,想来暂且够用,方才去洗漱安歇。 第二日,慕锦成将卡片用布包着,让宝应直接送到丁家面馆去。 因着他们要到私学暂住,右玉很早就起来打点,寇氏和卢氏又赏了好些东西,若不是顾青竹和慕锦成坚持不肯多带东西和人,右玉差点就要将蕤华院直接搬去了。 纵使他们一再拒绝,但杂七杂八吃喝穿用的东西还是装了一马车,春莺和宝应照旧跟着。 因着临行前要与寇氏和卢氏辞行,故而耽搁了时间,两人到私学的时候,学生们已经上课了。 慕锦成索性不肯去课舍,只跟着顾青竹上了半山腰妙机的住所,许是昨儿喝多了,这会儿,满院子找不到一个人,只有重如天雷的鼾声此起彼伏。 这处院子十分紧凑,前后三进,正屋左右三间,厨房浴房齐全,还有从山上引来的山泉水,可见慕家对这位是极度重视在乎的。 顾青竹和春莺正准备归置带来的东西,就见一个男仆提着一个木桶回来。 他放下木桶,恭敬地向顾青竹行礼:“道长昨儿吩咐了,少夫人今早来,请先做菜。” “做菜吗?”顾青竹有些疑惑,望了眼那个木桶,只见里面有十来条一指长的小鱼正欢快地游来游去。 “对,这是我们今早在溪水里现抓的。”男仆又一次行礼。 “出家人不是吃素吗?这老道疯了!”听了这话,慕锦成气得冲水桶踢了一脚。 他媳妇儿昨儿正儿八经行了拜师礼,可不是来给牛鼻子老道做厨娘,受折辱的。 “不过是做一碗鱼,我好久不做菜了,但愿味道能让师父满意。”相较于慕锦成的恼怒,顾青竹倒是淡定得多,她挽起广袖道。 “小的在外院候着,少夫人若有吩咐,只管差遣。”男仆躬身出去了。 “少夫人,还是我来。”春莺准备上前提桶。 顾青竹拦住她:“你去把东西理一理,咱们好像还带了一些菜,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春莺只得和宝应去了。 “你当真要做?”慕锦成气哼哼地说。 顾青竹提着木桶去厨房,毫不介意地说:“既是师父,我给他做几回饭也不算什么,再说,咱们也是要吃的。” 慕锦成一路跟着:“我做点啥?” “大好的时光,你不该去上课吗?”顾青竹斜睨了他一眼。 “我要听妙机讲课,你都给他做饭了,他怎么也得讲出点干货,我怕我不在,你被他忽悠。”慕锦成凤眼微挑道。 顾青竹听不懂“干货”“忽悠”等奇奇怪怪的词,但她和他相处久了,多少可以意会他的意思,遂道:“你别为自个逃课找由头了,一会儿若是师父嫌你笨,可不许使性子。” “嘁,我一个……”慕锦成本想说,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但他很快刹住了,接着说,“还不如一个惯会坑蒙拐骗的……” 顾青竹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忘了昨儿老祖宗交代的话了?” 唇上有软软的触感,指尖一股子青草淡香直窜脑门,慕锦成心跳如鼓,嘴上终于软下来:“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顾青竹收了手,低头杀鱼:“你要不上课,就帮我烧火。” 自打那日她看见他的枯寂和落寞,便不忍狠逼他,慕家有慕明成,把生意经营的风生水起,如日中天,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慕锦成不争有不争的好,不过是平庸顽劣些,总比那些兄弟阋墙,互相坑害强。 她有面馆,还有万亩山林,将来合离了,大不了算他一份股做补偿,若是以后西府的日子不济,有她这里一份利钱,总可以活命,不至于流落街头,饿死冻死,再说,他与慕明成是亲兄弟,东府总不会不管他的。 慕锦成哪里知道她心里的百转千回,见她同意,自然十分高兴,他在这里没进过厨房,可前世他的童年是在山里茶园度过的,大灶烧火还是会的。 顾青竹动作麻利地刮鳞剖肚,这些鱼都是山里冷泉中长的,个头不大,却都是肉滚滚的,煎了红烧最是美味。 厨房里很快溢出鱼香,勾得肚腹里的馋虫叫嚣,妙机循着鲜香来了。 他负着手,伸长脖子,嗅嗅鼻子:“这味儿,好些年没闻到过了。” “好似你曾经吃过似的。”坐在灶间烧火的慕锦成嗤笑。 妙机瞪了眼穿着一身华贵暗纹锦袍坐在柴禾堆里的慕锦成:“你这个乱入的蠢物,可晓得繁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空有这一身好皮囊还不如柴禾有用,柴禾起码可以烧火做饭,你这块朽木哪里堪雕!” “你若真有本事,只管教我媳妇,别磨折她给你做饭,瞎耽误工夫!”慕锦成扁扁嘴,在他看来,妙机不仅是江湖骗子加色胚,还是个贪吃鬼。 妙机的胡子都被他气翘起来了:“你…你…你,好好好,我不与一个蠢物一般见识,我偏要我徒弟这五日天天给我做饭,有本事,你不要吃!” 眼见着“战火”蔓延,顾青竹只得使出杀手锏,她将装满鱼的碟子递到妙机面前道:“师父,鱼好了,您现在吃,还是等其他菜一起吃?”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八章 谁说了算 美食当前,不可抵挡,妙机笑眯了眼,砸着嘴道:“还是我徒儿心疼我,现吃味道最好!” 妙机喜滋滋端着鱼走了,才迈出两步,又回身看慕锦成:“蠢物,话说你还有一样顶用,快过来陪我喝酒!” 顾青竹冲他使个眼色,充满警告意味,慕锦成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低声道:“放心,我保管将他灌醉,把他肚子里的干货都给你掏出来。” 顾青竹微张着嘴,愣在当场,她分明只是要他不要胡闹而已。 隔了一会儿,饭厅里传出一老一少喝酒划拳的声音,顾青竹又炒了几样菜端上去,只见一个空酒坛已经歪在一旁。 “快来坐,快来坐。”满面红光的妙机连连招手。 顾青竹解了围裙,坐在桌边,刚拿起筷子,就发现妙机将小鱼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副骨架放在旁边的骨碟里,鱼骨完整的连一根鱼刺都没有少。 “这么小的鱼,你是怎么做得如此完整且鲜香无比的?”妙机注意到她的目光,状似无意道。 顾青竹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说:“我用热油煎过两面,然后放足了调料和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一刻钟就好了,师父,你若喜欢吃,我明儿再给你做。”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做鱼?”妙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师父,徒儿愚钝。”顾青竹不解地摇摇头。 妙机扭头看慕锦成:“你可晓得?” 慕锦成正专心对付碟子里的那条鱼,他喜欢吃鱼,但这种满身是刺的小毛鱼,在慕家喂猫都不配,更别说上他的餐桌了,他这会儿又想吃又怕卡,正一点点剔刺,弄得满盘子鱼肉乱糟糟的。 “臭老道,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别在这儿故弄玄虚!”慕锦成头也不抬地骂了一句。 他最忍不得这种说一半留一半,让人抓肝挠心,吊人胃口的话了。 顾青竹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慕锦成仰头假笑道:“道长,请讲。” “你会不会吃啊,瞧你弄得跟猫吐的似的!”妙机瞥了眼他的盘子,万般嫌弃,还不忘恶心他。 慕锦成推开盘子,瞪眼,却也只能眼巴巴看他将一条鱼塞到嘴里,从头到尾嗦干净,然后吐出一个完整的鱼骨,动作行云流水,半点磕绊都不打。 “师父,您别和他一般见识,还是说鱼的道理。”顾青竹给妙机又斟了一杯酒,打断他们互相看不顺眼的局面。 “被他一打岔,为师差点忘了说到哪里了。”妙机抿了口酒,舒坦地唧嘴,“话说,管理一个大家族,或者经营一个商号,就跟你煮这些小鱼一样,油盐酱料一次加好,掌握火候炖着就是了,可千万不能乱翻,要不然就和他碟子里似的,烂糟稀碎,一个家族就覆灭了!” 顾青竹有些茫然,她一时理解不了妙机话里的玄机。 妙机见她如此,也不多话,只说:“这会儿,你不懂也是常理,你只需记住就好,若有一日,你自然明白为师的意思。” 慕锦成也不甚明白,煮鱼和管家管铺子有啥关系,故而,他只当妙机说的都是骗吃骗喝的把戏,也不放在心上。 说完这些,妙机便只顾吃喝,那一碟鱼大多被他吃了,酒也喝了两坛,他的酒量不高,偏还好酒,醉了,连房间都没进,直接倒在桌边呼呼大睡。 顾青竹只得唤了门外的男仆进来,将他抬回他屋里,那鼾声震得屋顶细小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收拾了厨房,院里实在没处躲鼾声,想来他这一觉不睡到天黑是醒不来的,顾青竹想去课舍,她现在是三生私学里通过考核的新生,去听课理所当然。 慕锦成自然是要跟着去的,他俩从后门偷溜进第二处课舍,顾青竹选这里,是因为上次看见韩秋生,他是她认识的唯一新生。 讲台上,夫子正抑扬顿挫地念书,他的目光扫过去,见是他们,只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连声调都没有变一下。 夫子在讲解内容,顾青竹伏案记录,卷翘的睫毛宛如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的,坐在旁边的慕锦成一时恍惚,仿佛回到大学里,陪顾篁上课,她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书记笔记,而他只专注看她长长的睫毛和面颊上细软的绒毛。 可顾青竹与顾篁是两个世界的人,名字不一样,性子也不一样,顾青竹敢做敢干,财迷又凶悍,而顾篁温婉柔和,宛如和风煦日,这两人一个是秋风扫落叶的金秋,另一个则是绿了江南岸的繁春。 慕锦成分不清自个更喜欢哪一个,难道,他是传说中的渣男,一只脚踩两只船? 这好像也不对,他在现代喜欢顾篁,而在这里,他只有顾青竹,可如果有朝一日,他回到现代,他是继续喜欢顾篁,还是该为顾青竹守身如玉? 他把自己纠结住了,仿佛作茧自缚,他歪在椅子上思前想后,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傻笑。 顾青竹一脚踩在他靴子上,冲他侧脸呲牙,显然,他发出的声音严重影响了夫子讲学。 脚上痛极,慕锦成神思归位,他微咳了一声,端正了坐姿,台上的夫子又开始说那些催眠的话。 “散学了!”顾青竹站起来,摇身边的人。 这家伙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真太丢人了!顾青竹暗暗地想,以后再不和他一起听课了。 “少夫人好。”韩秋生夹着一个书袋,走过来行礼。 “韩秋生,我们认得的。”顾青竹一见他,笑着说。 韩秋生不太敢明目张胆地打量东家,偷瞥了眼,疑惑道:“我们见过?你是?” “去年正月里,我在你手上买过米面,卖秋茶的时候,还在三生茶行见过你。”顾青竹说了两件事提点他。 “啊,是你!”韩秋生想起来了,有些激动地说:“我爹一直夸你茶叶做得好,却不知你功课更好,昨儿,我们都亲眼看见你通过考核,比我强多了。” 顾青竹笑着摆手:“我都是侥幸,你就别谦虚了,叶夫子已经告诉我,你是这批学生里第一名呢。” “你们聊啥呢?不上课了?”慕锦成幽幽醒转,迷瞪着说。 “上什么课,夫子都被你气走了!”顾青竹没好气地说。 慕锦成打了哈欠,翻过脸,迷迷糊糊道:“那……我再睡会儿。” “那你待着,我走了。”顾青竹撇下他,自顾离开。 韩秋生摇摇他的肩膀:“三爷,这会儿散学了,你再不走,一会儿叶夫子来锁门,定然又要数落你。” 慕锦成一惊,睡意全无,他挠挠头,和韩秋生一起离开了课舍。 不远处,香樟树下站着顾青竹,她正和春莺说话,他快步走上前。 “你俩说什么呢,咱晚上吃啥呀?”慕锦成问。 今儿中午他没吃饱,被妙机气饱了,这会儿,肚子开始闹饥荒。 “春莺说,宝应向男仆打听过了,我师父一旦喝醉睡下,少则半日,多则半月,谁也不知道啥时候会醒,咱们今晚别做了,就在私学里吃。”顾青竹转头看他。 “这个老道,不会一觉睡掉五日。”慕锦成像只磨牙的野兽哼了哼。 “私学的饭食不错的,咱们可快着些,若是迟了,只怕连汤都不剩。”韩秋生笑着说。 众人跟着韩秋生,直往私学的饭厅,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在吃饭,韩秋生找了处僻静,放下书袋,算是告诉旁人这里有人了,而后,几人一起去排队领饭食。 三生私学有的饭食供应,都是三生酒楼的厨子轮换来做的,提前一份份分好,学子们看中哪个拿哪个,吃多吃少,饭厅里的管事不会管,但若是剩下很多的话,就会被告到叶夫子那里去,被罚不吃饭算轻的,严重的话,会被私学赶出去,以后都没有资格再进了。 饭食排着长长的队,慕锦成不耐烦等,他越过人群,对里头的人道:“给我做一桌菜!” “啊?好。”里面的人一愣,但很快忙碌起来。 慕锦成折回来道:“走走走,别等了,他们一会儿会送过来。” 几人回到原来的地方,却见空位已经被人占了,韩秋生的书袋被随意扔在地上,不知谁在上面落井下石地踩了一个大脚印。 “这位子是我们先看上的!”韩秋生捡起书袋,忿忿地说。 “你的?”一个微胖的少年回身,嗤笑道:“你叫它试试,看它能不能答应!” 与他一起吃饭的几个人,年纪相仿,一看就是刚入学的新生,他们听见胖少年的话,俱都哄闹起来:“有本事就让它开口,没本事一边凉快去!” “桌椅不会说话,但这个脚印会!”顾青竹冷声道。 清脆的女声,在满是男儿的饭厅里,比美食更吸引人,大家俱都停下筷子,往这边张望,有好事的,直接端着碗来了。 “我当你哪来的底气,原来是把掌家的少夫人请了来,你这个溜须拍马的本事,跟你爹似的,可是了不得,只一日就勾搭上了。”胖少年叫何大海,他很不服气一个掌柜之子得了新生第一名。 他嘴里撕扯着鸡腿,吃相十分难看地瞥了眼顾青竹,接着说,“少夫人说话要有证据,不要冤枉好人!” 恼怒的慕锦成扬手一个巴掌狠狠呼过去:“打哪儿漏出来的杂碎,会不会说人话!” “你……”胖少年捂着脸,敢怒不敢言。 慕锦成凶名在外,向来无法无天,别说打他一个耳刮子,就是打断他一根肋骨,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见领头的被打了,旁边的人一下子愣怔住了,不敢吱声,饭也不敢再吃,一个个站起来想溜。 “来人,把他们的鞋脱下来,我倒要看看,在这儿,谁说了算!”慕锦成挥手。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五十九章 打架撵人 闻声,立时上来了三四个强壮男仆,没费什么力气就扭住了那几个人。 慕锦成再不争气,也是慕家三少爷,是夫人和老夫人的心头肉,更是掌家夫人的男人,那些个管事和仆从都拿着三生的月例银子,这会儿主子被人无故折辱,哪里能忍得下。 三下五除二,几个学子的鞋子被强行扒下来一只,挨个核对鞋底花纹,无巧不巧的,何大海的靴底花纹正好和书袋上的脚印吻合。 慕锦成将靴底拍在何大海胖脸上:“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这靴子是昌隆成衣店买的,店里又不是卖我一人,三爷你这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太潦草了些!”何大海辩驳。 他的脸上印着清晰的靴底花纹,却不敢抬手擦。 “能买起昌隆成衣店棉靴的人,可不会甘于在三生做一个掌柜,你是钱溢那个宠妾的姐姐的夫家大伯的内弟家的大舅子的儿子?”慕锦成叽里咕噜,仿佛说的是绕口令,听得旁人半天没理出关系。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何大海和钱溢有关系,只是这关系比头发丝儿还细,不禁折腾。 “十九姨娘是我姑。”何大海面色难看道。 慕锦成佯装露出惊诧的表情:“十九?我才几日没出门,钱溢这小子,就又讨了两房姨娘?这下好了,吃饭开两席,打麻将都能凑出五桌,只是这离他每天女人不重样的目标,还差得远呢!” 他这话明摆着说钱溢是个喜新厌旧的,这会儿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何大海脸上红白交错,他握着拳,胸口呼吸起伏。 隔了会儿,慕锦成见他气得不说话,遂状似无奈道:“你晓得的,我和钱溢都是霸占纨绔排行榜前三的人,我们的关系,恐怕比你这个借女人认识的可靠些,这里是三生的私学,我不能以主子的身份欺负你,看在钱溢的面子上,不如你给秋生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龟儿子,赶快道歉!”韩秋生扯着脖子大嚷。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道你娘的歉!”何大海怒火冲顶,挥拳就打。 “好小子,还敢动手,看我怎么收拾你!”韩秋生毫不示弱地迎战。 其他几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又惯与何大海一伙,这会儿同仇敌忾,像点着的鞭炮一样,蹭蹭蹭地冲上去帮忙。 慕锦成不耐烦地挥挥手,男仆们蜂拥而上,转眼,一个小子直奔他而来,慕锦成毫不犹豫,直接一个窝心脚,将他踹了倒飞出去。 屋里桌翻椅倒,饭菜碗碟撒了一地,胆小怕事的学子全都挤在门口,他们既想保命逃出去,又想看刺激的打架,一个个像群呆头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张望。 饭厅里混乱一片,早有仆从去请了叶禀泉和彭冲,他俩一跨入屋子,彭冲便大喝一声:“住手!” 可打红了眼的少年人哪里听他的,彭冲少不得亲自上去动手,方才将两边人隔开。 “今儿新生开学第一天,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叶禀泉威严地说。 “叶先生。”顾青竹上前行礼,“我们本想在这里吃饭,秋生刚放下书袋,准备拿饭菜,就被他们抢了位子,还踩脏了书袋,秋生与他们理论,他们不仅百般抵赖不肯赔礼,还口出秽语,动手打人,秋生他们是被迫还击!” “少夫人说得没错!”三生的人齐声道。 慕锦成更是悄悄地朝她竖大拇指,这媳妇儿,跟自个一条心! “何大海,三生的规矩早已事先通知过你,私学里严禁打架斗殴!”叶禀泉环视饭厅里的狼藉,眉头几乎拧到一处,沉声道:“你是昌隆钱家介绍的不假,可这里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算是慕家三爷也得正儿八经地守规矩,更不要说你了!” “他们仗势欺人,你瞧我的脸被他们打的!”何大海歪着头,抻长脖子,将半张脸上的靴底印指给叶禀泉看。 “三生若当真欺辱你,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站着吗?”叶禀泉不屑看他,往后面让了半步,一甩袖子道:“几位头一天就无法无天闹成这样,三生庙小,折腾不起,还请各位另寻他处。” “你这是赶我走?”何大海瞪大了眼睛,不确信地问。 “不仅是你,还有他们,三生的掌柜,不仅要有做生意的头脑,更要有沉稳忍耐之心,像你们这样飞扬跋扈,纵使有再好的本事,三生也不敢用。”叶禀泉坚定地点头。 “啊……”除了何大海,其他几个都懊恼地惊呼,转而哀求起来:“我们好不容易考进来的,一时忘了规矩,还请叶夫子额外宽容一二。” 顾青竹生怕叶禀泉心软,遂抢着说:“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后悔药,你们既然做了,就该想到这样的结果。” “来人,盯着他们收拾东西,最迟酉时末,全部撵出去!”叶禀泉威严地吩咐了一声。 “是!”刚才参与打架的几个男仆立时拱手领命。 “你们等着,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快活!”何大海走过韩秋生的身边,恶狠狠低声道。 “哼,随时恭候!”韩秋生从鼻子里发出蔑视的声音。 叶禀泉朝厨房里招手:“把这里收拾了,继续吃饭!” 说完,他就匆匆走了,彭冲深深看了眼慕锦成,转头也走了。 慕锦成正皱眉看自个的手,徒手打人真受罪,这双保养得当的手,一点不经用,掌骨关节处全被磕破了皮,渗出丝丝血水,适才不觉得,这会儿竟然生出疼来。 厨房里的人麻利地收拾了座椅饭菜,门口那些学子又回来吃饭,慕锦成这边,四五个菜很快摆了上来。 顾青竹、慕锦成和韩秋生三人坐下来吃饭,三生酒楼的厨子手艺十分好,两人又刚打了一架,消耗了大量体力,故而,他们很快就吃好了。 与韩秋生告别,两人回到半山腰妙机的住处,此时夜色已经笼上来,山间雾气暗暗涌动,院里一盏盏的灯笼被点亮了,却罕见地没听见鼾声。 两个男仆守在院外,慕锦成问:“老道可起来了?” “回三爷,道长没有醒。”男仆躬身行礼。 “好的,晓得了。”慕锦成点点头,和顾青竹一起跨进了院子。 三件大屋,妙机占了最东边的屋子,慕锦成居中,顾青竹则住在最西边。 这会儿,时候还早,慕锦成赖在顾青竹屋里喝茶。 慕锦成笑嘻嘻地说:“你刚才说得可真好,十分给力,我事先没知会你,还怕你不能明白我们的举动。” “嗯?”正在卸钗环的顾青竹有些讶然,她盯着镜子里的慕锦成看,“你们故意激将他们,就是要赶他们走,叶夫子和彭教习也是你们的同谋?” “什么同谋,三生私学怎么可能留异类!”慕锦成的指尖划过描着金色木樨花的茶盏。 顾青竹散着头发,起身去找药箱,声音飘过来:“既然不留,为何一开始还收?” 慕锦成自然地将手搭在顾青竹的掌心,由着她细细给自个清理伤口,嘴上继续说:“三生私学对外是敞开收徒,贫寒子弟完全靠真本事过关。 而南苍县四大家族以及周边县里有头有脸的大家富户,因着与三生有生意上的往来,常把自家子弟送来读书,算是买卖的附加好处。 比如钱溢、王老八、柳十二等人都在私学里挂着号,平日里就算不来,桌椅课本都是准备好的,生怕他们突然造访,弄得人措手不及。 这些膏粱子弟不过三分钟热度,来几日就走了,最近这些年,逐渐有人打着商业合作的关系往私学里塞人,比如,这次钱溢他自个不来,却往我们这里派了个何大海,幸好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被我们趁机撵了,若是个心机深沉的,就要难对付得多。” 顾青竹被他的话逗笑,他自个就是个咸鱼纨绔,还有脸嫌弃别人。 她忍着笑,细细给他处理了伤口,又挨个上了药,他宽大厚重的手掌,由着她摆布,她对着抹好的药汁吹气,想要快点风干。 她的口气清新甜美,暖暖的,酥酥的,像春风吹开满湖涟漪,他的心跟着一起荡漾,荡漾,一圈圈的,让人恨不得溺在其中,他尝过她的味道,不免心旌摇曳。 慕锦成努力克制,以药汁不干不能睡觉为由,腻在她屋里,顾青竹也不管他,自顾找出事先准备好的空白册子,将妙机说的话一一记下来,所幸,他统共没讲几句,她还是能记得的。 写完,她依旧坐在那里,托腮想那些话,可想破脑袋,也没悟出点什么。 慕锦成当她避他,遂说:“时候不早了,我走了,就在隔壁,你早些睡,有事叫我。” “嗯。”顾青竹收神,站起来目送他离开。 及到早上,顾青竹硬生生被鼾声吵醒,她起身洗漱,去了厨房。 私学里的新生都是吃住在这里的,早上自然也有早饭供应,顾青竹想着另给妙机熬一点解酒汤焐在陶罐里,等他醒了就有的喝。 慕锦成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这老道是来教你本事,还是想要蹭你做的饭菜?” 不待顾青竹回话,昨日那个男仆又提着一个木桶进来。 慕锦成探头一看,只见里面是四块白嫩嫩的豆腐,他厉声道:“这又是给少夫人的食材?” 男仆身形一晃,有点吃不消他的威压,低声说:“这是道长昨儿吩咐的。” “牛鼻子老道欺人太甚!我看他还想耍什么花招?!”慕锦成转身就要往东屋里闯! 第二百六十章 背书第一名 他的媳妇是用来疼的,可不是被人支使着做这做那的,顾青竹嫁入慕府,只做过一次烤鹿肉,还是因为饭桌上的规矩,慕锦成心疼她吃不饱,额外给她加餐才做的,这会儿,这个老道竟敢如此使唤人,实在可恶! 顾青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声音急促地说:“慕锦成,你别去!” “为啥不让我去?”慕锦成瞪眼。 “师父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你去上课,别管厨房里的事儿。”顾青竹一边推他,一边冲外面喊,“宝应,快送你主子吃早饭去,上课要迟到了。” 宝应像一只灵活的兔子,从院外窜了进来,一把抓住慕锦成的手腕哀求道:“爷,咱们快走,今儿私学早饭做了大肉包,去迟了,可就没得吃了。” “你……你们……”慕锦成踉踉跄跄,被他俩连推带拉地弄出了院子。 “好好听课,中午回来吃饭。”一口气说完,顾青竹砰地一声将院门关上了。 慕锦成傻乎乎地看着紧紧关闭的门,眼刀嗖嗖嗖地直戳宝应。 宝应苦着脸道:“爷,我不敢不听少夫人的,怕打!” “哼,你倒不怕我打!”慕锦成甩了衣袖自去。 这会儿别撵出来了,除了去私学,也没地儿待。 宝应跟在他身后,狗腿地谄媚:“爷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主子,从来没有无缘无故打下人,旁人都羡慕我呢。” “羡慕你啥?跟着一个没用的废物点心,有啥高兴的!”慕锦成忽然回身,曲指在宝应的额头弹了一下。 宝应摸着头笑:“爷高兴,我就高兴,爷只是大器晚成,将来是有大作为的。” “了不得了,宝应,你这都跟谁学的,成语信手拈来?”慕锦成玩笑道。 “我自然是跟爷学的。”宝应嬉笑着,挺了挺腰杆。 主仆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到了私学饭厅,韩秋生比他们早到,正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见着他们,立时扬起手招呼。 慕锦成径直去坐了,打发宝应拿吃的。 昨儿打了一架,闹事的一方全被驱逐了,而三生的人毫发无损,新生们再不敢挑三拣四,俱都老老实实吃饭。 宝应依慕锦成的口味,每样都拣了一点,轮到自个,则拿了五个肉包和一碗熬得浓稠的粥。 三人坐着,边吃边说话,一碗粥还没吃完,就见钱溢急匆匆走了进来。 “锦成,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钱溢一屁股坐在慕锦成旁边的椅子上,抱怨道。 “你若是为何大海的事来的,还是免开尊口。”慕锦成先下手为强,一句话堵住了钱溢的嘴。 钱溢微微一怔,继而摆手道:“我怎么可能是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求情,实话实话了,我最近正迷那个女人身上自带的体香,要不然,这种货色早该撵出去打死了,你让他吃点苦头,收敛些,我还得感谢你呢。” “你既不是为他来的,你到我家私学来做什么?难道是你要正经读书了?”慕锦成眯着凤眸,嘴角勾笑道。 钱溢腆着脸说:“读什么书啊,我听说,三生的妙机道长回来了,就是好奇是个什么神仙人物,你可否帮我引见引见?” 慕锦成丝毫不掩饰他对妙机的厌恶:“什么神仙,那个臭老道,干瘪得像老树皮,脾气坏得像火药桶,昨儿贪酒喝醉了,鼾声响了一夜,到这会儿还没醒呢。” “当真?可我还听说,妙机收了你媳妇做弟子,莫不是存了什么龌龊念头?你可得小心啊。”钱溢佯做担心道,却是往慕锦成眼里扎刺。 “我媳妇是谁,敢欺负她的人还没生呢。”慕锦成不以为意,将剩下的肉包塞到嘴里,站起来道,“一起去听课?” “不听不听,咱们到万花楼找小翠去!”钱溢伸手挡住慕锦成的去路。 慕锦成笑容不减,淡然道:“得了,上次修门,花了你不少钱,难道不心疼的?你要是真想把万花楼拆了,我这就和你去。” 钱溢一想到顾青竹拎刀追夫的情形,头一下子大了,那日喝多了,现在想想,自个没别她剁了,真是万幸了。 他想到这里,悻悻地说:“这么彪悍如虎的女人,你是怎么受得了她的,若是我,早几棍子打死,扔到乱葬岗去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慕锦成眉眼飞扬。 钱溢缩肩恶寒:“这女人就是个克星!”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不知是在说顾青竹是谁的克星。 “走,上课去了!”慕锦成浅笑着,上前揽钱溢肩膀。 谁知,钱溢一低头,从他臂弯钻出去,慕锦成揽了个空。 “搞什么搞,还能不能好好上学了?”慕锦成面有愠色。 “你自个去,我还有几件急事,等着和我哥说呢。”钱溢落荒而逃。 “哼,和我玩花样?”慕锦成冷哼了一声,“我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韩秋生冲他挑了挑大拇哥:“三爷,了不起!” “韩秋生,你少拍马屁,赶快学会真本事要紧!”慕锦成斜睨了他一眼。 韩秋生郑重拱手:“小的不敢忘。” 因着新生和老生不在一处教学,韩秋生告辞,自去了。 慕锦成早上没睡好,进了课舍,就趴在座位上睡觉,今天是叶禀泉讲《孟子》,老夫子在慕锦成座位旁,口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 可慕锦成照旧酣睡不起,老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拿起细竹条,在桌上猛抽了一下:“慕三爷!” “啊,怎么了?散学了?”慕锦成被惊的猛地站起来,揉着眼睛道。 “哈哈哈。”整个课舍在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叶禀泉教了几十年,头回见慕锦成这样油盐不进的学子,他是东家之后,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可这个样子说是跟他学的,他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慕锦成在笑声中完全醒过来,他向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会儿,他虎着脸,挨个盯那些个笑的人,只把那些人看得心里发毛,课舍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慕三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叶禀泉沉声问。 “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慕锦成这会儿十分爽快。 “你把《孟子.告子下》读十遍!”叶禀泉压着隐忍的怒火。 这小子,打架斗殴跑得快,轮到读书为啥这么难! 慕锦成只得低头看书,一行行念:“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 他眼睛越念越弯,到后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时,他已经完全不看书,而是用背诵的方式,声情并茂地朗诵。 其他学生一时看呆了,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叶禀泉也很诧异,这节课还是第一次上,就是全神贯注听讲的学生也未必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更何况,后面的内容还没讲呢。 慕锦成一气呵成背完了书,看向叶禀泉,只见他正满眼狐疑地看着他。 “咳咳咳。”慕锦成挠头,有些尴尬地问,“我念得不对?” 叶禀泉停顿半晌,开口道:“谁教你背的?” “啊…啊…谁?”慕锦成一愣,旋即顺嘴胡编,“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媳妇儿,她看人家比我学得好,昨儿硬逼我背熟了,才准睡觉。” “嗯,少夫人做得好。”叶禀泉微微颔首,“我瞧你昨儿熬夜背书的份上,这会儿回去补眠,省得在这影响其他学子的学习。” 素以严厉闻名的叶禀泉说出这些话,实属不易,慕锦成连连点头,收拾了笔墨书籍,飞快地离开。 等在外面的宝应,正无聊得用小竹枝挖蚂蚁的洞穴,一见出来的慕锦成,脸色立时变黑了。 “爷,还没散学呢,你不能走!”宝应搓着手,乞求地拦住他。 慕锦成没好气地说:“叶夫子让我走的,我为啥不走!” “先生气糊涂了,说的是反话,你万不可当真,快回去和叶夫子说几句好话,让他同意你继续听课!”宝应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接着,他又苦口婆心地劝,甚至动手推他。 “宝应,你能巴望你主子我一点好不!”慕锦成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 “咋的,你又出什么事了?”宝应恨不能抱头痛哭,爷打的,疼是疼的,可少夫人的打,才是最让人恐怖的,虽然还没落到他屁股上,但光想想,就觉得十分疼。 慕锦成有些发怔,难道自个在他们眼里,竟然是这么糟糕不堪的? 宝应见他不回答,还以为被说中了,他立时就要将慕锦成拖去赔礼道歉。 慕锦成一把薅住他的后衣领:“我今儿在课上背出了新学的内容,夫子奖赏,提前散了我的学。” “真的?”可怜的宝应惯被慕锦成忽悠,这会儿断然不敢信。 “难道还是假的不成!”慕锦成大步流星地回妙机的住处。 宝应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上。 妙机的鼾声如同仙乐,久久不肯散去,慕锦成一听,就知他还没醒。 他径直走进厨房,笑道:“我来烧火!” 闻声,正在灶台上忙活的顾青竹转头,见是他,脸一下拉下来了:“这还没散学呢,你怎么先回来了?” 慕锦成不敢绕弯子,怕顾青竹手中菜刀直接甩在他脸上,故而直接了当地说:“我今儿书背得好,叶夫子允许我提前散学。”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君臣佐使 “这么厉害的?”顾青竹拍掉手上干辣椒的碎屑,面对他,一本正经地说:“好,你背,我听着。” “嗯?”慕锦成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顾青竹认得字,但大多是医书上的,像这种学塾里教的课,她根本没学过,怎么可能听得出他背的对不对呢? “你只管一字不差地背就是了,我又不要全篇记得,只要让我逮着一点错漏,你今儿就别吃饭了。”顾青竹看穿了他的想法。 慕锦成咽了口口水,开始背书,他暗地里庆幸,多亏没敢扯谎,要不然,今儿这一关可难过了。 等他从头到尾,顺顺当当背完了,顾青竹指指灶间,转身继续低头忙活,对他背得怎样,却是只字不提。 慕锦成探头问:“咱们中午吃什么?” “麻辣豆腐,火腿豆腐蛋羹,还有几道别的菜。”顾青竹埋头碾辣椒花椒。 “今儿多熬点麻辣油,咱们明天吃火锅。”慕锦成光想想那味儿,嘴里已经漫出了口水。 顾青竹瞥了他一眼:“好啊,不知明天师父给什么食材?” 慕锦成一听这话,瞬间气闷地缩回灶间。 锅里熬着辣油,麻辣鲜香的味道穿门过户,引得门口两个男仆直往里面张望,好奇四块豆腐能做出什么美味。 “阿嚏!”东屋的妙机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他嗅嗅鼻子,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就往厨房来。 “今儿烧的啥?”他吸着鼻子,目光定格在一盘油润红亮的的豆腐上。 “师父,你起来啦。”顾青竹赶忙将焐住小炉上的解酒汤盛了一碗递给他。 “我不吃这个。”妙机端着碗,闻了一下就放下了,眼睛只盯着那盘菜。 顾青竹无法,看了眼他的鸡窝头道:“我还要做两个菜,师父先去洗漱,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好好好。”妙机喜滋滋地去了。 隔一会儿,等他回来时,饭菜已经端上了桌,除了那盘麻辣豆腐,还有一盆火腿豆腐蛋羹,另有辣椒鸡丝,凉拌莴笋,山药肉片等几个菜。 妙机一觉睡到现在,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用勺子在那盘色泽鲜艳,勾人食欲的菜中狠狠挖了一勺,满塞在嘴里。 麻辣两味,鲜明又交融,在舌尖上绽放着让人惊艳的味道,豆腐入口即化,肉糜外脆里嫩,口舌之间,鲜香弥漫。 妙机囫囵一口吞了,伸着舌头吸气,不停地嚷嚷:“好吃,好吃!又麻又辣!”他一次吃得太多,成倍增长的刺激口感差点让他落泪。 顾青竹赶忙给他舀了半碗羹:“师父快吃点清淡的压压。” “这也是豆腐做的?”妙机抿了一口,略显惊讶道。 “是呀。”顾青竹笑道。 勾了薄芡的豆腐羹丝滑细嫩,豆腐的软嫩,火腿的鲜香,蛋清的滑~爽,俱都融在一起,喝一口暖心暖胃。 这也怪不得妙机诧异,只是平平常常的豆腐,顾青竹偏做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口味,若说麻辣豆腐是集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女,那豆腐羹则是淡然出尘的世外仙姝,这两个无论是菜色,还是口味上都差得太多了。 妙机仰脖灌了一口酒,咋舌道:“徒儿,我们今儿来说说这两道菜。” 顾青竹不说话,只默默放下了筷子,一旁的慕锦成面上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耳朵却偷偷地竖了起来。 妙机指着两道菜说:“我知道你懂医理的,药方里的君臣佐使,你必定很明白,可你知道吗?在你做的菜里也有君臣佐使,君自然是豆腐,臣在这里是你熬的辣油,而在那一盆,却是火腿粒和蛋清,至于佐与使则是其他的调料和配菜。因你加的食材香料不同,故而,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口感。 试想,在管家管铺子时,你遇见的管家、管事、掌柜、伙计,他们何尝不是你的臣僚、僚佐、使者,如果他们是诚实可信之人,你便是一个好东家,若他们心怀不轨,欺上瞒下,你的家你的铺子都将岌岌可危。” 顾青竹点点头,她联想到魏婆子和张婆子,深刻体会到他说的君臣佐使的重要性,在这一刻,她认识到,将来要选择留在她身边的,一定是死心塌地跟着走的人。 妙机对她能很快明白这个道理,半点不奇怪,至于慕锦成懂不懂,他却不管的,只顾乐滋滋喝酒吃菜。 隔了半晌,顾青竹给他盛了半碗粳米饭:“师父,你少喝些,酒虽好,醉了也难受呀。” 妙机护着酒杯,拼命摇头:“不吃,不吃,我都多少年没吃过饭了!” 慕锦成翻了白眼,一把抢过饭碗,忿忿的说:“不吃拉倒,谁稀罕你呢,只明儿,别支使我媳妇做菜了!” 妙机扬起他长长的寿眉挑衅道:“没有菜香,我醒不来,难道你忍心她学不到本事吗?” “你……算你狠!”慕锦成咬牙切齿地扒了一口饭,却是没有半点办法。 “师父,明儿做什么菜?”顾青竹顺势问道。 妙机转转眼珠,摇头道:“这会子,没想出啥想吃的,但你做什么都好吃,你自个决定。” 顾青竹为了平息慕锦成的不满,赶忙说:“要不,我们明儿吃火锅?” “火锅?这主意好,想当年,我还是在城隍庙和一群乞丐吃过一次,哎呀,那味道……”妙机忍不住唧了下嘴巴,似乎在回味。 “咦……”慕锦成呲牙,一脸嫌弃。 “就这么说定,我一会儿让春莺和宝应去采买预定食材。”顾青竹赶忙将事说妥,免得两人又闹起来。 慕锦成虽百般与妙机不对付,却还是陪着他喝了酒,今日不过一坛,妙机就又醉昏过去。 下午,春莺和宝应出去采买,顾青竹和慕锦成依旧去听课。 今日讲的是《周易》,晦涩难懂,所幸夫子只是让他们知晓一二,并不做其他要求,顾青竹勉强听一听,而慕锦成早趴在桌上睡着了。 及到散学,韩秋生走到他们面前道:“明儿上午,我爹来讲课,你们可要来听呀。” “嗯嗯嗯。”顾青竹连连点头,她翻出慕锦成的书对韩秋生道,“你能帮我找一句话不?” “什么话?”韩秋生翻开书。 他是新生,学的内容没有老生那么深奥,故而书的内容也不尽相同。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顾青竹默念了一句。 韩秋生哗哗地翻书,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三下两下就翻出一处,指着上面,嘟囔了一句:“这里!” “嗯,和你说的一样的。”韩秋生目光扫过去,点点头道。 “我背得没错,咱们是不是该去吃晚饭了?”慕锦成换了一边脸枕在手臂上,眯着眼睛看顾青竹,他的声音有刚睡醒的慵懒和散漫。 “整日就知道吃,你背的是没错,可你天天睡大觉能听进去什么学问,明儿韩掌柜来,你别耍小聪明,若是敢开小差偷溜,你就只能天天吃私学饭厅里的饭了。”顾青竹敲敲桌上,警告道。 可怜的慕锦成为了一口吃的,只能低头:“知道了!” 私学里的饭食虽好,可慕锦成已经在这里断断续续吃了几年了,实在吃不出一个合胃口的菜,哪像顾青竹做菜,常做常新。 第二日,顾青竹早早起了,吩咐春莺将昨儿采买的各种食材清洗干净备用,她则和慕锦成到私学饭厅吃早饭上课。 许是外头人早已知道今儿韩守义要来讲课,故而一大早,上院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就已经挤挤挨挨站满了人,待到韩守义来的时候,连门外都站了三四层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张望。 三生茶行是慕家立家之本,是最重要的产业,能做这样的大掌柜,本身就是传奇人物,如此,他讲的话自然是真知灼见,字字珠玑,常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好评。 因着场地有限,韩守义讲课都是限定听讲人数的,来听课的人,除了在三生里学了二年以上,且基本功十分扎实的的学子外,就是像慕锦成这样的大家子弟,若还有空位,三生各家的掌柜都会来听课,其他四大家族,只有收到请柬邀约的大掌柜才可以参加。 这次,韩守义讲的是经商之道,也可以说是三生经营的宗旨:信、义、利。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个多时辰,大多是概述,却在顾青竹面前打开了一扇门,让她走上了全新而神秘的经管学习之路,她紧紧盯着韩守义看,唯恐错漏了他一句半句话。 一旁的慕锦成看着她紧张而兴奋的表情,几乎也被感染了,他第一次很认真,很用心地听了一次课。 待他的课讲完,还有很多人不肯走,他极有耐心地与他们讲解。 顾青竹挤过去,曲身行礼:“韩掌柜。” “少夫人也在这里。”韩守义打发了旁人,拱手道。 顾青竹笑眯眯地说:“我们和师父今儿打算吃火锅,你知道的,火锅要人多才热闹,你既然来了,就和我们一起,我再叫上秋生。” “这……”韩守义有些为难。 按理,她和慕锦成是东家,他不过是个掌柜,同桌吃饭已是不妥,还要带上儿子,似乎更是逾矩了。 慕锦成穿过人群叫了一声:“韩叔……”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六十二章 吃火锅 刚刚,他被几个熟人围住说话,脱不开身,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顾青竹,见她过去了,自然几句话敷衍了那些人,急忙赶了过来。 听他这么一叫,韩守义头皮发紧,他从来都叫他韩老头,这会儿叫韩叔,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韩老头,让你来就来,这会儿拿乔还是怎的!”慕锦成不装了,有些不满地哼哼。 见他如此,韩守义反倒松快了,只得躬身行礼:“谢三爷和少夫人盛情邀请,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只是小儿顽劣,不便与东家同席。” 顾青竹浅笑:“韩掌柜说哪里话,我们同在三生求学,即是同窗,一起吃饭有何不可?” “与三爷和少夫人论同窗,当真折煞他了!”韩守义惶惶地连连拱手。 慕锦成飞扬眉眼道:“韩老头,只你规矩多,你到这儿来讲课,按理,就是夫子,我们是不是还该拜你呀?” “不不不。”韩守义已经被他们弄出了一头薄汗,明知犟不过,只得说,“那便依三爷,叫上那小子。” “青竹,你们先去,我去找秋生。”得胜的慕锦成摆摆手,径直去了。 “我听说妙机道人算无遗策,今日若有缘,可得与他讨教一二。”韩守义错后半步,跟在顾青竹身后低声道。 顾青竹嘴角上扬:“我这个师父,这会儿恐怕还没醒呢,人人都说他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我瞧着,就是个老小孩,没有饭菜香,是起不来床的。” 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妙机住所,春莺早准备妥当,只等顾青竹回来调好底料,就可以烧了吃。 “春莺,你给韩掌柜倒杯茶,我去看看。”顾青竹说着,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韩秋生就跟着慕锦成来了,慕锦成陪着韩守义说话,春莺和秋生到后厨帮忙。 很快,桌上的大铜炉子里开始如浪般涌动着红艳艳的汤汁,三人端出各色荤素菜肴。满满堆了一桌子,另有几碟蘸料无处可放,只得摆在一旁的小桌上,吃时可按各自喜好调配,因着原汤是大骨熬成的,透着肉香,加上辣椒花椒的麻辣之味,翻滚的浓汤,鲜香浓郁,勾人食欲。 “快来坐,可以吃了!”慕锦成率先搛起一片羊肉,在汤锅里涮。 “这样不好,妙机道长还没来呢。”韩守义犹豫道。 慕锦成将裹了蘸料的羊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了眼,含混地说:“他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慕锦成第二片羊肉还没涮好,妙机就跑了来,难得他今儿提前收拾过了,面目清矍,衣冠整洁。 妙机见慕锦成的筷子夹出一片烫熟的羊肉,立时哇哇大叫:“好小子,你竟敢背着我偷吃!” 慕锦成飞快地吞了肉,回敬道:“臭老道真会冤枉人,你昨儿不是说,没有饭菜香,唤不醒你么,我这不是正在制造香气嘛!” 顾青竹见韩守义一脸惊讶,生怕他们再闹出什么笑话来,赶忙说:“师父,你坐,这位是三生茶行的韩大掌柜,他是韩秋生,我们一起上课的。” 妙机扭头看看韩守义,微微点了点头,他连开口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一头扎在火锅里,和慕锦成抢吃的。 韩守义是极守规矩本分的人,他虽答应赴宴,却只吃面前的一些菜,顾青竹不便给他搛,便让韩秋生多涮一些分给他。 秋生比慕锦成年纪小,却也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平头百姓家里,谁舍得这么管饱似地吃火锅,再说顾青竹熬的麻辣油确实香,肉食又准备得充分,他们一个个吃出了汗,还在继续吃,要不是顾青竹极力压着,三双筷子差点在火锅里打起来。 韩守义本想趁吃饭的工夫和妙机说上话,可见他却为一块肉,与两个小辈抢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搭理他。 又过了会儿,韩守义放下筷子,朝顾青竹拱手:“少夫人,我吃好了。” “韩掌柜,你再吃一点,食材厨房里还有呢。”顾青竹见他的碗碟没沾什么油,想来吃的很少,遂劝道。 “爹,你再吃点。”韩秋生将鱼肉鸡肉堆到他的碗里。 韩守义低声一喝:“小子,不可没规矩!” “孝敬你,咋就叫没规矩呢,我看这小子不错。”妙机边吃边嘟囔,转而对秋生道,“你爹不稀罕你,要不,你跟我做道士,云游去得了!” 韩守义面上陡然僵住,低头吃肉,味如嚼蜡。 “我……”韩秋生一下子呛到了,“咳咳咳,我不能跟你走,我娘只我一个儿子,我若出家,她会伤心的。” “哈哈哈,你这有一讲一的脾气我喜欢,过会儿,我送你一本书,你若是当真悟通悟透,将来可比你爹厉害多了!”妙机说着,瞥了眼韩守义。 “还不快跪下,谢谢道长。”韩守义心中一喜,得妙机赠书,这得多大的机缘呢。 韩秋生正要曲身下跪,却被妙机遥遥一指,定住了身形:“谢就免了,我只要你一句话,我这徒儿将来无论顺境逆境,你能始终如一地跟着她吗?” 韩守义不待韩秋生开口,便坚定的说:“能,不仅他能,我亦能,韩家世代都在慕家做事,大浪险滩闯过不知不少,东家和我们同心同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韩秋生接着说:“我爹说得对,三爷和少夫人对我好,我没有旁的报答,就是好好学本事,将来跟着他们做事,福祸相依。” 妙机撤回手指:“有你们父子,我便放心些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冲他们深深一揖,他的举动突然,在座的都没料到他如此郑重其事,一时都慌了。 韩守义敏锐地捕捉到什么,惊讶道:“道长,何出此言?” 妙机眸光一转,哂笑道:“嗳,又喝多了,想学旁人悲春伤秋来着,我这徒儿是个女娃娃,做师父的,少不得多为她筹划筹划,将来,我不在她身边,有得用的人才好。” “师父!”顾青竹红了眼眶。 这些年,顾世同不在家,顾青竹早不把自个当柔弱的女孩子看了,顾家坳男人做的事,比如砍柴采药,她要做,女人做的事,比如种茶养蚕,她也要做,更甚至供阿弟读书,卖蒸青茶饼别人做不了的事,她照样要做。 这会儿,妙机满是宠溺的口气,唤她女娃娃,还给她找帮衬的人,这怎能不让她感动。 此刻,唯有慕锦成最煞风景:“好啦,臭老道,别假惺惺的,是不是又想骗青竹给你做饭!” “嘿嘿嘿。”妙机不辨,继续涮肉片吃。 这一顿饭足吃了一个多时辰,以妙机再次醉昏过去结束,韩守义带着得了书的韩秋生告辞而去。 下午,慕锦成上弓马骑射课,而顾青竹学的还是《周易》,他连哄带逼,顾青竹只得跟他去学骑马。 这是慕锦成最喜欢的一门课,要知道,在现代学骑马,学费高昂,还只能在一个围起来的小场子里溜达,怎能像这里,扬鞭跃马,恣意追风。 慕锦成上次在箭术上赢了彭冲,教骑射的教习,已经不管他,今儿他特意领了匹矮脚马,带着顾青竹来到一个空场上,亲自教。 顾青竹穿着箭袖骑装,干练飒爽,她很聪明,慕锦成教了几遍,她就会骑了,小马性情温和,就算跑起来,也摔不了人。 顾青竹第一次享受策马奔跑的感觉,风吹到脸上,有些冷,刮得皮肤生疼,但相较于挣脱束缚,自由驰骋,这点又算什么呢。 慕锦成原先还担心顾青竹半日学不会,这会儿,她竟然能慢跑起来,真是意外之喜,他的追云是宝马良驹,他得勒着缰绳,才能勉强保持和她并驾齐驱。 顾青竹的骑术才刚起步,慕锦成就已经在盼望有一天,能和她一起奔跑在山野绿地之中。 一个练得起劲,一个陪着开心,不知不觉,就到了散学时分,顾青竹下了马,突然没法走了,她的腿僵硬地打不了弯,背也很疼,显然是骑马时间太长导致的。 “你坐着,等我还了马来背你。”慕锦成将顾青竹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焦急地说。 “嗯。”顾青竹忍着疼低哼了一声。 果然,凡事不可太过,骑马也是一样,顾青竹揉着腿自嘲。 慕锦成飞快地回来,在她身前蹲下:“快上来!” 这会儿,已经没法讲究了,顾青竹探手搂住他的脖子,慕锦成双臂用力,将她托在背上,他身形高大,背她如同背小孩,顾青竹除了被家人背过外,还是第一次趴在其他男人背上,他的背宽阔厚实,他们同床有些日子了,但这么真切的接触还是首次。 她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藏住半张脸,所幸这会儿私学里的人都去了饭厅,外头没人。温热细密的呼吸吹在慕锦成的脖子上,直往他半敞的衣襟里钻,酥酥麻麻的感觉,直达四肢百骸。 这让他差点脚下发软,哑声道:“青竹,你感觉怎么样啊?要不要请谭先生来。” 顾青竹将脸换了个位置,侧向外边道:“不要,只是拉伤,擦点药就好了,我记得出门时,右玉帮着收拾了药。” 慕锦成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那好,我帮……” 他的话没说完,就刹住了,大腿内侧,整片后背,似乎哪一处,他都没法帮着上药。 “我……我自己可以。”顾青竹比他更羞涩,声音如同蚊吟。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六十三章谁害她受伤,我就让谁倒霉 春日的傍晚,夕阳将坠未坠,金色的光芒遍洒,山种不知名的野花争相开放,撩人的香气乘着晚风,与人撞个满怀。慕锦成吸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回妙机住处。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春莺甫一见,吓了一跳,刚刚中午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顾青竹从慕锦成的背上滑下来,扶着桌边站定安慰她道:“无事,只是抻着了,你去把右玉收拾的药箱取来,晚间,我抹点药膏就好了。” 春莺火急火燎地去了。 “你去私学的饭厅吃晚饭,顺便给我和春莺带一些回来。”顾青竹想给慕锦成一个安心的微笑,却疼得呲牙。 慕锦成又心疼又自责,只得说:“我扶你躺着,再去吃饭。” 晚间,顾青竹抹了药膏,囫囵吃了一点晚饭,便睡下了,夜里疼得厉害,怎么睡都难受,翻来覆去,迷迷瞪瞪挨到天亮。 慕锦成担心她,一早起来,就来看望,他隔着屏风问:“青竹,你可醒了?还疼吗?” 顾青竹翻了个身,恹恹地说:“好些了,你今儿去上学,顺带帮我与夫子告假。” “嗯,你好生养着。”慕锦成从她的声音里,就听出了不舒服,但她既然不肯说,他也不便说破。 听着蹬蹬蹬远去的脚步声,顾青竹勉强撑着坐起来,躺着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比在顾家坳挑几担百多斤柴禾还累人。 春莺煮了粳米粥,端进来,她吃了些,感觉好多了,遂起床了,脚刚踩在地上,心中猛地一抽,好疼! 腰疼地几乎断成两截,两条腿又酸又痛,站都站不直,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挪行。 “少夫人,你还是躺着。”春莺慌忙上前搀扶她。 “我无事,帮我梳头。”顾青竹咬牙移动几步,坐在梳妆台前。 春莺只得拿出篦子给她理发,她的头发乌黑柔顺,很快就挽了个简洁的流云髻,只用紫竹簪别住,又配了两朵五彩珠花簪在鬓边,素净清雅。 “我在这里坐坐。”顾青竹罗圈腿似的,慢慢走到外间,仰头眯眼看暖和的阳光。 春莺赶忙搬了张大椅子和脚踏来,又贴心地拿了毯子。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昏昏欲睡,顾青竹半躺着,想妙机这几天教授的东西,沉思让她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每日到了饭点,都有香味飘来,妙机已经适应了这种唤醒,可今日,他睡到自然醒,也没等到饭菜香气,这让他很惊讶地起床来寻。 厨房里,冷锅冷灶,与前几日香气萦绕截然不同,他心里纳闷,往西屋去,正瞧见顾青竹盖着毯子半躺着,似乎睡得半梦半醒。 “我饿了,今儿不吃饭啊?”妙机嘟囔道。 他的话,将顾青竹从冥想中惊醒,她揭了毯子,一站起来,腰腿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扶着腰,用一种很别扭的样子走了几步,勉强曲身行礼:“师父!” “你……你怎么了?”妙机一脸狐疑,他自顾顺着他那个奇怪的思路飞奔千里,“你们……昨天……那个什么了?臭小子……也……也太……过分了!” 他说着,莫名红了他那张黑黢黢的脸,火辣辣的。 “不怪他,都是我不好,想要更多。”顾青竹低下头。要不是自个过于想要速成,也不至于弄得一身伤。 妙机别过脸,叹口气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能不能不要这么猛,你知道你在说啥不?!” “哦。”顾青竹喏喏的应了一声,“徒儿知道了。” “哼,那小子到哪里去了,得了便宜倒跑了。”妙机有些生气道。 顾青竹以为他是为午饭生气,遂道:“他去听课了,我马上给师父做饭。” “算了,你这个样子还做什么饭,我来做。”妙机拦住她。 让师父给徒弟做饭,顾青竹一时红了脸,“那怎么行呢。” “为师今儿想吃叫花鸡和烤鱼,这次我教你,下次,你可得做给我吃,不得偷懒!”妙机一本正经地说。 “嗯。”顾青竹点头。 师徒两人正说话,春莺提了食盒回来,这是从私学饭厅里取的。 妙机对春莺道:“丫头,咱不吃这个,我瞧厨房里还有昨天剩的鸡和鱼,咱们在院子里烧了吃。” 春莺转头看顾青竹,后者点点头。 她放下食盒,将鱼和鸡搬了出来。 “你给鸡整个抹上盐,再把生姜八角各种调料塞到鸡肚子里,外层用白菜叶子包住。”妙机找了把铲子,在院里挖坑。 春莺照做,她原先在松芝院只是二等丫头,做的事也琐碎,像去各院传话,到厨房催点心茶饮汤药饭食等等,故而,她虽不会做饭,但看着多了,多少知道一些,遂按妙机的吩咐一一做了。 妙机也不管院子的美观,硬是在地上挖了一个锅一般大的坑,他又找了个盆,装了半盆泥,用水和匀,他不顾春莺惊诧的目光,将泥糊在白菜叶子上,直到变成了一个泥球,他还很虔诚地朝泥球呼了一口气。 妙机在坑里的烧了几把茅草,将泥球放了进去,有烧了几把,火堆很快燃起来了,四条鲫鱼用柳条穿着,搭在简易的烤架上。 “好了,等着,一个时辰,保准有的吃了。”妙机拍拍手。 春莺早搬了椅子和小几,和顾青竹的椅子摆在一处,让他们师徒说话,她则去照看烤鱼,他们之前做过烤鹿肉,想必,烤鱼也是差不多的。 妙机仰头看澄清如洗的碧空,呢喃自语:“过两日,约莫要下雨了。” “不会啊,天气明明好得很。”顾青竹看着明晃晃的日光照耀在新萌的嫩叶上,摇头道。 “天无一月晴,月只一日满,久晴有雨,月满则亏。”说话间,暖风带来丝丝甜味儿,妙机轻嗅,“就像这花香,开到荼蘼,美则美矣,却也是要枯萎了。” “师父想说,物极必反,凡事太过圆满就要衰败了吗?”顾青竹拧眉道。 妙机对顾青竹的聪慧十分赞赏,他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凡事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也是起死回生,东山再起的时候。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努力去做呀,只要你不服输,就没有人能将你真正踩在脚下。” “师父,我懂了。”顾青竹点点头。 妙机咂了口茶,目光深远地说:“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遇着难事大事别怕,那不过是团乱了的线团,不妨从简单的一个线头找起,抓住每一件小事,步步经营,你终将会赢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只是代婆母掌家,还没遇见什么大事难事呢。”顾青竹挠挠头。 妙机低叹一声:“我真心希望你永远都不要遇见,平安喜乐过一生,但若遇见了,你别怕,记得为师今日的话。” 这样严肃,一本正经的妙机,让顾青竹生出一丝不安来,她紧紧盯着他看:“师父,三生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我们不是闲聊嘛。”妙机打哈哈,他跳起来往春莺处走:“好了没有啊,我都饿死了!” 顾青竹莞尔,这才是她的师父啊。 “青竹,你好了吗?”慕锦成心里惦记她的伤,在私学饭厅吃了饭,就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了。 “臭小子,你还有脸问!”妙机拈起一根竹枝劈头砍下。 劲风鼓动,慕锦成感觉得刀锋的冷寒,他急速后退,大嚷:“牛鼻子老道,你疯了!” “瞧你把她折腾成啥样了,你还是不是人!”竹枝再挑,攻击连绵不绝。 “我咋就不是人了?”慕锦成左躲右闪,莫名其妙地说。 竹枝挽出剑花,宛如千百条青蛇吐信,将慕锦成笼罩其间,他身上暗纹锦衣已经被竹枝划破了好几处,露出了内里月白的中衣。 “师父,你们别打了!”顾青竹艰难的扶着墙挪过来道。 妙机冷哼:“我是在教他……”教他做人! 慕锦成看顾青竹行走痛苦的样子,心里不忍,遂道:“对,昨儿,是我带她学骑马的,哪知道练过了头,害她受伤,我急得一夜没睡,一早就让宝应去德兴要了跌打膏药。” “骑马?”妙机手下一顿,旋即势头不减,继续缠斗,嘴上更是得理不饶人:“我就是这样护短,谁害她受伤,我就让谁倒霉!” 顾青竹忍痛冲进两人的战场:“师父,烤鱼好了,咱们吃饭。” 妙机收了竹枝,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老道是不是老糊涂了!”慕锦成摸摸身上披挂的碎布条,嘟囔道。 “师父是不是在教你什么招式啊,你好好琢磨琢磨。”顾青竹看了眼他身上衣裳,只是外裳碎裂,中衣却是完好无损,想来他并没有释放最大的内力。 “徒儿,快来把这两个鸡腿吃了。”妙机已经砸开了泥壳,扒开四五层软烂的白菜,露出里面肥美鲜嫩的鸡肉,他毫不犹豫地扯下鸡腿道。 “师父你吃,你不是一早就想吃了。”顾青竹摆摆手。 妙机不由分说将鸡腿塞到她手里:“俗话说,吃哪儿补哪儿,吃了鸡腿,明儿,你的病症就好了,我可不想明天还没人给我做饭吃!”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六十四章 风雨欲来 见他这么说,顾青竹再不好推辞,春莺将从私学饭厅带回来的饭菜热了热,这会儿早过了午饭的点,几个简单地吃了些。 慕锦成进屋换了衣裳,下午是三生粮铺大掌柜关百昌来讲课,顾青竹行动不便,只得让他去听,晚间回来再复述给她。 慕锦成临走的时候,将一瓶药膏递给她:“你去屋里躺着,就算睡不着,捂着也好,总胜过在这儿坐着,春日里虽回了暖,但到底地气未升,若再着了风寒,更难好了。” “嗯,刚吃了饭,我略坐坐,等日头下去,我就回屋。”顾青竹点点头。 慕锦成走了,妙机和顾青竹又说了些话,这个时候的顾青竹,并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深意,大多一知半解,可妙机仍然填鸭似的给她灌输各种思想,仿佛错过这几日便错过了一辈子。 太阳滑过屋脊,屋前的阳光被遮住了,冷意迅速爬了上来。 “今儿就到这里,你回去歇着,晚上,我不吃的,别叫我。”妙机说着,打了个大哈欠,转身回东屋了。 顾青竹蹒跚回到西屋,擦了药,拥被坐着,将妙机说的话,用炭笔一句不差地记在小册子上,她看着那些话,句句都藏着深意,可她看不透,思来想去,不免困乏,一时歪着睡着了。 “怎么这样睡,筋骨怎么能不疼!”天色微暗,屋里更黑些,慕锦成捡起滑落的小册子,将她放平躺着。 “你回来了?”顾青竹只是浅眠,被慕锦成一折腾,便醒了。 见她问,慕锦成在床边小杌子上坐下:“我给你们带了饭食,春莺正热呢,一会儿送来给你吃。” 顾青竹眨眨眼,她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慕锦成穿着烟霭色绣玉兰花的锦袍,那烟白色竟然成了屋里唯一的亮,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流星。 他长得实在好,顾青竹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目光:“今儿,关掌柜说的啥?” “都是些管理铺子的经验,我听着有几点:一、货真价实,二、待客热情,三……”为了晚上回去给顾青竹复盘,他头一次十分认真地听了课,总结了一些关键点,他先一一罗列,再逐一展开来详说。 顾青竹细细听了,偶尔问一两句,慕锦成几乎调动前后两世的知识储备来回答,在不知不觉中,他越来越在乎在顾青竹面前的形象,为了不让自个在她面前显得无能而蠢笨,他在不断改变自己,这种改变潜移默化,连他自己尚且还不自知。 “都是我忙昏了头,怎么让爷和少夫人摸黑坐着。”春莺端着托盘进来,有些懊恼道。 在她心里,顾青竹和慕锦成是夫妻,这会儿在私学里虽是分开睡的,但两人在一处说话谈心,本是寻常的事,根本不用避讳旁人。 “正和你们少夫人说话,点不点灯,也无妨。”慕锦成摸到桌上的火折子,点着了烛台。 昏黄的灯光瞬间充盈了整个屋子,让人暖暖的。 “少夫人,你吃些,这都是三爷从私学饭厅取的。”春莺将托盘放在桌上,准备给她端到床上。 顾青竹摆摆手道:“春莺,你别忙了,我起来吃一样的。” 她本就是和衣躺着的,这会儿套上褙子就可起来,春莺担心她不便行走,上前搀扶,却不料,顾青竹掀开被子就下了床,半点不觉痛楚。 “少夫人,你不疼了!”春莺诧异道。 “嗯?”顾青竹后知后觉,她踢踢腿,摸摸腰,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慕锦成面上闪过一丝精光,按常理,伤了筋,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容易恢复的,可顾青竹不过大半日就好了,难道还真应了妙机那句,吃哪儿补哪儿? 联想到妙机之前的障眼法和千斤坠,他有理由相信,他给顾青竹吃的鸡肉,并不是凡品,起码也是额外加了料的。 顾青竹不知道这些,只惊喜道:“德兴的药膏当真厉害,擦了两次就好了。” “快吃饭,一会儿凉了,又要热!”慕锦成将筷子塞到她手上。 第二日,是妙机在三生逗留的第五天,顾青竹早早起了,和春莺到外头早市上买了一堆新鲜的食材,她要好好做一顿美味孝敬师父。 妙机依然在菜肴的香味里醒来,但当他看见满桌的菜肴,一时愣住了。 “师父,快去洗漱,一会儿等慕锦成回来,咱们就开饭了。”顾青竹说得随意,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平凡日子。 “啊!好啊,好啊。”妙机转头走了,顾青竹看不见他一低头,眼里的水汽。 散学的钟声刚响过一会儿,慕锦成就提袍跑了回来,闻着勾人馋虫的香味,嘟囔道:“哎呀,我饿了!” 三人围在桌边吃饭,顾青竹给两人搛菜,慕锦成依旧陪妙机喝酒,只态度谦恭了不少,妙机不说,可眼角飞扬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师父,我想起来一件事,你教过他一种计数的方法吗?”顾青竹在吃一根烤羊排,突然想起来问。 “什么?”妙机问,可他的目光却瞥向慕锦成。 “就是这个。”顾青竹说着,倒了茶水在桌上,用手指蘸着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 彼时,慕锦成为了圆谎才说是妙机教的,而他云游在外十多年,除非幼年教授,又或者是在梦中学的,再说,阿拉伯数字在这里根本没出现,妙机又怎么可能教他? 慕锦成面有乞求之色,他在妙机酒盏下碰了下,仰头喝尽。 “对呀,他教了你?”妙机神色凝重。 “不能教吗?”顾青竹见他如此,以为闯了什么不得了的祸事,连连辩解道:“他没教我多少,我只是认得而已。” “咳,你是我徒儿,他能学的,你自然能学,今儿还有更重要的课要讲,这个,你以后慢慢向他学。”妙机轻咳了一声,望了眼慕锦成道。 “好好好,我日后定用心教。”慕锦成连连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隔了会儿,顾青竹去厨房看汤,妙机挑眉道:“你还打着我的旗号做了什么骗她的事,最好一次交代清楚,如若不然,下次可没这么好过关!” “没了,没了,只此一回。”慕锦成汗都下来了。 谎言这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碰,因为不管是善还是恶,终究是有揭穿一天的。 顾青竹端来了一钵汤,见他们说话,笑着问:“你们说什么呢?” “妙机师父与我讲,你做的菜好吃。”慕锦成抢着说。 顾青竹笑眯眯地给他们盛汤:“这还不容易,师父几时想吃了,只管找我。”她忽而又惊诧地说,“慕锦成,你刚才叫我师父什么?” “妙机师父啊。”慕锦成颇有些尴尬道,他一直叫他牛鼻子老道,臭老道,因着他治好了顾青竹的伤,他才从心里认可了,这会儿改口,还怪不好意思的。 顾青竹笑着捂嘴道:“师父,你有没有啥武功秘籍赏他呀。” “真汉子,不仅能用拳头说话,还能用脑子论输赢,有句话说得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的拳脚师父太多了,不差我一个,不如多读读。”妙机从袖笼里抽出一卷书,拍在慕锦成的手里。 他的袍袖看着飘荡荡,空无一物,居然还藏着一卷书,顾青竹有些咋舌,她突然想看看,那个袖子里到底还有啥宝贝。 慕锦成看了眼书脊,将书拢在袖中,拱手郑重行礼。 妙机挥挥手:“免了这些俗礼,我的徒儿在你家,不说欺负谁,但凡被谁欺负了,你要不能找回场子,就等我回来,到时,我可是要带她走的,一个连自个媳妇都护不好的人,能有啥大出息!” “妙机师父,请放心,我早说过,她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慕锦成沉声道。 “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糊涂?”顾青竹颇为不满道,“我是那种惹是生非,要强霸道的人吗?再说,谁能欺负得了我呀!” 慕锦成笑,促狭道:“可不是,慕家掌家少夫人,前几日刚处置了几个婆子,立威扬名了呢。” “你在师父面前,说这些作甚!”顾青竹微恼,斜睨了他一眼。 看着面前的小儿女,妙机清矍的面庞上,漾着淡淡的笑意,这一刻能长长久久多好呀。 酒酣耳热,妙机一睡不醒,晚间依旧没有起来,只鼾声小了好多,像无边大海上的浪波,在月华里慢慢涌动,整个院落里的人都沉睡在甜美的梦境中。 一夜好眠,朝霞满天。 顾青竹醒来,精神充沛,她起来准备做早饭,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恍然觉得没了妙机的鼾声,院里静得让人不安。 “师父!”她敲门,穿着练功服的慕锦成陪在她旁边。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顾青竹心中一沉,急急忙忙提裙进屋。 床榻上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屋里更是洁净得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 “师父……他……他走了?”顾青竹白着一张脸,转头看慕锦成,尤不相信道。 “他说过,只留五日。”慕锦成握住她冰冷的手。 “可……可……我还没有和他告别。”顾青竹鼻音很重,她努力克制着。 慕锦成心里酸酸的,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得说:“你们师徒有缘,总会再见的。” 南苍县东门外,一袭青衫的男子摘下斗篷,转身回望,只见西边一大团厚重翻滚的铅云,正往这边压过来,所过之处,天地变色,苍茫寂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文卿,我尽力了,各路冤孽齐聚,一场风云变幻在所难免,我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男子呢喃一声,转身走过一个大榆树,消失了身影。 第二百六十五章 离开私学 这日午后,正应了妙机的话,下了好大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春日里电闪雷鸣,着实罕见。 且不说妙机去往何处,只说顾青竹与慕锦成在三生私学里上课听讲,一晃又是五六日,妙机来无影去无踪,叶禀泉早已习惯,他见顾青竹情绪不振,免不了开导一二,她渐渐从妙机不告而别的伤感里走出来。 这两人在这片小天地里过了一段无忧无虑地求学生活,却不知外头正暗流涌动,酝酿着天翻地覆的大事。 那场突然而来的倾盆大雨,将很多人困住了,春风客栈一间不起眼的客舍内,正一站一坐两个人。 外间大雨如注,天地昏暗,被狂风肆虐的树枝剧烈摇晃,隔窗望去,像地狱里挥舞的无数魔爪。 “既然走不掉,我不妨再提醒你几句。”屋里没有点灯,坐在桌边的人隐在暗色里,看不分明,只他的声音冷得让人在春日里也遍体生寒。 躬身站着的人一言不发,似乎在等他说下文。 “我要的,不过是两件东西,一是慕家,这不消我说,你也很明白,慕绍堂和慕明成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宁愿你倒闭,也没有伸出援手,是我,也只有我,才可以救你,救你的铺子!”冷苛的男声愈发像数九寒天屋檐下的冰锥,寒芒毕露,足以刺破所有的虚妄。 站着的男人更年轻些,他无言以对,亦或是正被说中内心所想,他的头愈发低下去。 “还有一个……”冷如寒冰的男人拖长了声,仿佛是错觉,那声音软了几分,“自然是你堂妹了。” “这……”站着的男人猛然抬头,但一对上那双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他惊恐地又垂下了头。 男人轻笑,那笑声滑腻冰凉,像蛇吐信子:“怎么,少夫人的头衔还不够吗?我可不是我那二弟,已经有了十九房妻妾,近日还准备再凑一房。” “可是,她……她怎么可能任由我做主?”男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坐着的男人探身向前,邪魅道:“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她一个孤女自然由家里长辈做主,等你做了我的大舅哥,那些旧账,自然是一笔勾销的,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好买卖?” 站着的男人捏着拳头,咬牙点了点头。 此时,一道闪电劈下,天地骤然一白,坐着的男人,伸手掩面,只见他一身黑色暗纹锦衣,肤如淡墨,唇如薄刃,颔下半寸长的胡须修剪得很精致。 而站着的男人身形清瘦,着一袭松青色长袍,许是穿了多日,衣裳上满是褶皱和微尘,显得狼狈不堪。 雨下个不停,毫无停下来的意思,两个男人再无什么可说的,坐着的男人,皱皱眉,起身开门出去了,这时,站着的男人才像被抽了脊梁骨似地瘫坐在椅子上,大张着嘴喘气。 再说三生私学,慕锦成十分难得地在这里上了这么久的课,据说还是陪着新婚小媳妇一起上的,这让南苍县大大小小纨绔蠢蠢欲动,隔了三两日,钱溢、王老八、柳十二等人纷纷回到学堂上。 因着他们都是老生,不能和顾青竹韩秋生这样的新生在一起上课,但也让慕锦成再没法陪顾青竹。 老生课堂上原本就不安定,这些个膏粱子弟一来,睡觉放屁斗蟋蟀,磨牙吵架看春宫,弄得整个课舍乌烟瘴气,几位夫子都被气得称病不来了,单靠叶禀泉一人管着,实在力不从心。 他们不仅如此,还闹着要见顾青竹,慕锦成怎会让自己媳妇见这帮财狼,自然少不得又被他们说成是惧内。 慕锦成原本尚能容忍他们,虽平日里不和他们一般乱来,但也没觉得他们多有错处,可如今突然对这样的活法,生出十万分的厌恶,一刻也不想和他们一处待了。 这日晚间,他们回到妙机住处,慕锦成拧眉道:“青竹,明儿我们回去。” 顾青竹扎着围裙在灶台上爆炒青虾,她回头看他,有些意外地说:“怎么了?你前些日子,课不是上得好好的,叶夫子还说你有长进呢。” 因着这几日,慕锦成突然不想在私学饭厅吃饭,又不喜旁人做的,顾青竹只得让春莺每天早上出去采买,择洗干净,待她回来现炒。 慕锦成挠挠头:“我们离家十多日了,祖母和娘该想我们了。” 顾青竹扑哧一下笑了:“你找个躲懒的由头,也请过过脑子,我们出来上学,正是祖母和母亲巴望的,她们怎么可能会想我们半道回去。” 慕锦成早知糊弄不过去,只得搬出早就想好的一个说辞:“我都在这儿学了好几年了,夫子和教习教的东西,我都懂,再待下去,也没多大意思,倒不如回去慢慢研习妙机师父留下的那卷书,说不定大有裨益呢。” “你真想回去啊?”顾青竹盯着他眼睛看。 他的眼睛狭长飞挑,眸色如墨,宛如深海幽潭。 “嗯。”慕锦成连连点头。 顾青竹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好强求,遂道:“那好,明日我们和叶夫子告个别就回去。” 慕锦成赶忙说:“不要这样麻烦,一会儿,我吃了晚饭,去和他说一声就是了,另外,我让他把你的书找出来,一并带回去。” 顾青竹狐疑道:“为何这般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慕锦成见她起疑,只得实话实说:“钱溢等人来了,叶夫子被闹得有苦难言,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若走了,他们自然不会在这儿待,私学里就安生了。” 顾青竹一听这话,气恼道:“我们?你的那些狐朋狗友与我何干!” “是是是,他们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可你是我媳妇,他们……”慕锦成偷偷瞧见顾青竹变了脸色,遂顿住,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隔了会儿,他低喃,“所以,我就说要回去嘛。”声音几不可闻。 顾青竹烧好了菜,解下围裙:“我们先吃饭,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告个别,明儿一早就走。” “好。”慕锦成帮着端菜。 叶禀泉知慕锦成离开,是给他解围,故而也没有过多客套挽留,只将各种书籍收集了一些,送给他们夫妇。 路过韩秋生居住的新生居所,听见里面笑闹的声音,顾青竹说:“带来的宣纸还有好些,你送给秋生,他若愿意送旁人,也算是份情谊。” “我都听你的。”慕锦成拎着捆扎得结结实实的书,走在她身侧。 第二日,顾青竹和慕锦成很早起身,春莺昨夜就把东西收拾好了,正和宝应一件件往马车上搬。 “我们来帮忙。”韩秋生带着几个同班的男孩子,挽了袖子上前道。 “谢谢哈。”宝应笑嘻嘻地说。 他们来时,吃穿用度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堆了一马车,如今回去,东西少了些,却又添了书,总还是满满当当的。 叶禀泉和彭冲来送行,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慕锦成夫妇登车离开,这个时候,不过才传来惯常起早的学子说话洗漱的声音。 嗒嗒的马蹄声敲打着清晨沉寂的街道,这会儿的南苍县静谧安详,只有几家早点铺子开着门,橘红的火焰舔着锅底,高高的蒸笼屉子冒着滚滚热气,肉包菜包豆沙包的香气飘散在清冷的街市上。 春莺和宝应挤在车辕上,她有些冷,抱着双臂,吸了口气,轻声道:“真香呀。” “春莺,这时候回府太早,咱们先去梨花巷丁家面馆吃早饭。免得扰了老夫人和夫人。”车帘后,顾青竹浅笑道。 “好嘞!”宝应高兴地大声应下。 他一甩马鞭,发出脆生生的一声响,两匹骏马欢快地跑了起来。 梨花巷两边的梨花盛开如雪,一团团一簇簇,颤颤巍巍,压得枝条低垂,早来的蜜蜂嗡嗡嗡叫着,飞来飞去,繁忙一片。 还隔着百多步,就已经能闻到丁家面馆大肉包的香气,宝应再接再厉,抖抖缰绳,吆喝了一声,“驾!” 这会儿还不是满上客人的时候,但也有早起的左邻右舍坐在店中,慢悠悠吃着面条馄饨,站在门口大蒸笼旁卖包子的大丫,一眼瞧见跳下马车的宝应,急忙迎了出来:“青竹,青竹。” 慕锦成将顾青竹扶下马车,两个小姐妹立时拥着,兴高采烈的一起走了,慕锦成落在后面,好笑地摇摇头,他自然是不能争的,好似也争不过。 这会儿后厨不忙,方奎给他们四人依各自口味做了面,一早忙活到现在,热腾腾一碗面吃着,十分舒服熨帖。 “青松哥和招娣呢?”顾青竹边吃边问。 “我哥和招娣去鱼市街那边了。”大丫一股脑儿说,“你好些日子不来,鱼市街那边,只三两日就收拾出来了,东西也置办上了,总不好空放着,我哥前几日回顾家坳把青水哥、方玲和小花叫来了,说要先试试那边住户的口味,等日后你定下个好日子,咱们再正式开张。” “那我一会儿过去看看。”顾青竹点点头道。 大丫笑道:“嗯,你去,青水哥他们才来不久,跟我们当初差不多,忙得团团转,还做不出事来,这几日正发愁呢。” “这里住处太小,你们现在都搬去鱼市街住了吗?”顾青竹看了眼后院问。 滴二百六十六章 顾家面馆治无赖 大丫点头说:“嗯,女孩子都在一处住了,两人一间,奎哥不放心店里,他留在这儿睡,等以后鱼市街那边红火起来,我哥和青水哥也会和他倒换的。” 顾青竹想了想道:“鱼市街到梨花巷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坐车一刻钟,若是走路,恐怕得小半个时辰,咱们不如买个马车,来往快捷,以后买东西也方便。” “买马车啊!”大丫一脸兴奋,旋即,又焉头耷脑地说,“我哥连牛车都舍不得买,哪里肯买马车嘛,他总说,牲口吃得比人多,挣的钱都喂了无底洞了。” 顾青竹拍拍她的胳膊道:“放心,我一会儿见着他,与他说说。” 说话间,日上三竿,进来吃早饭的客人渐渐多了,店里只有方奎和顾大丫两人,一时忙起来,无暇和顾青竹说话,四人吃了面,打了招呼就往鱼市街去。 不过一盏茶工夫,马车就到了顾家面馆门前,拆掉的围墙,改成了一个宽敞的大门,看着颇有些气势,门头上空着,只差一个店铺招牌了。 顾青竹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屋里一声脆响,接着是桌椅倾倒的声音,她赶忙提着裙子往里跑,慕锦成脚下快走几步,挡在她前头进了院子。 只见屋里逆光站着几个面目可憎的不速之客,顾青山和顾青水挡在前面,将招娣、方玲、顾小花三个女孩子隐在身后,另有几个食客站在院内往里张望。 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一脚踩在凳子上,冷哼道:“这里是谁的地盘,你知道吗?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敢在这儿开店,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在我自家的铺子里卖东西,与旁人何干!”顾青水扬头怒瞪。 “但凡在鱼市街做买卖的,每月都要交一两银子开店费,若是不交,哼哼,你只等着我一天来砸八百次店,砸到你交为止!”男人用力一蹬,将凳子踢倒在地。 旁边的人好似得了暗号,举手就要砸东西打人。 “住手!”顾青竹闯了进去,怒道:“鱼市街在南苍县地界上,就是交税赋也是交给县衙,几时由你们说了算了!” “哎呦喂,哪儿来的一个美娇娘,啧啧啧,你想为他们几个穷鬼出头,也不是不可以。”男人转头一见顾青竹,淫笑着伸手,想要抓她,“让小爷快活了,什么都好商量!” 另几个男人跟着一起肆无忌惮地笑。 “青竹,快过来!”顾青山惊见是她,想都不想,举着板凳冲过来救人。 可还没等他到跟前,一个高大的人已经一脚将那领头的男人踹翻在地,踩在他脸上道:“哪家的狗,在这里狂吠,搅我生意!” “三爷!”紧紧攥着板凳腿的顾青山,欣喜地叫了一声。 慕锦成沉声吩咐:“把青竹带过去,这事,我来处理。” 原本还想冲上去救人的几个家伙,一见是慕锦成,立时傻了,一个个龟缩着不敢靠前。 “三爷饶命,三爷饶命!”被踩在地上的男人苦着一张脸,连声讨饶。 “孙子,你刚才不是还很横嘛,一两银子,我给啊,你敢拿么!”慕锦成咬牙,脚下的鹿皮靴用力碾压那张丑恶的嘴脸。 男子一双三角眼几乎被慕锦成踩爆了,他赶忙说:“肖六不敢,肖六不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我家大爷和您家里是亲戚,我们的大小姐还住在您府上呢!” “原来是宋家的狗奴才,宋允蟠卖假货赔了钱,想靠这里敲诈勒索填窟窿呢。”慕锦成蔑视道。 “哪能呢,这条街上,有宋家几间铺子,这不……这不是……隔壁邻居,帮着关照,关照嘛。”肖六腆着脸强行解释,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几处店面,只怕还是我姑母的陪嫁,记在她名下的,如若不然,只怕早被宋家变卖抵账了,如今你们不想着好好经管,倒干起这种花钱消灾,不给钱就砸店的勾当,宋家没落到如今地步,少不了你们这帮兔崽子的功劳!”慕锦成越想越气,一脚踢在他的胸肋骨上。 只听很闷的一声响,肖六立时捂住伤处,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你别想装死!”盛怒的慕锦成还想再踢。 顾青竹一把拉住他,朝他轻轻摇头,她蹲下细观肖六,见他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看着不像假装。 “这是个纸糊的么,踢一下就废了?”慕锦成冷哼。 他这些日子,每天训练,将各路功夫融会贯通,身手和力道皆与日俱增,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认得这人!”顾青竹惊讶地说。 慕锦成不相信道:“你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认得他?” “当初,我和大丫招娣在码头上卖包子,他不肯给下货苦力买,还动手抢我们的。”顾青竹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他那张脸被慕锦成蹂躏得不忍目睹,但那双三角眼却是不会认错的。 招娣凑过来一看,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哼,真该一脚踢死你!”慕锦成作势要补一脚。 肖六一把抱住他的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求:“三爷饶命,小的狗命不值钱,别污了你的贵脚啊。” 正在这时,一队巡街衙役接到报信跑了来,带队的正是张西,他一见屋里的狼藉,立时明白了几分。 慕锦成甩开肖六的纠缠:“你们来得正好,这帮人盘踞在鱼市街,仗势欺人,强行收取什么开门费,还将我的新店砸得一塌糊涂,这该怎么办?” “三爷放心,欺行霸市,压榨勒索,县衙自有公断。”张西拱手行礼,随即一挥手,“把人带走!” 肖六疼得无法行走,衙役只得指派两个人回富祥店铺里卸副门板来抬他。 “张西,满仓哥最近还忙吗?”顾青竹趁忙乱的工夫问道。 “前几日,宋家突然有了一笔钱赔给买家,赝品案不了了之,而聚宝钱庄之前一直没有头绪,前天,肖公子不知在哪里找了一个开锁匠,整整捣鼓了一日一夜,终于把地下钱库的锁打开了,在里面发现了失踪多日的肖老板尸体,已经…… 为了这桩案子,梁捕头这两日忙疯了,据说,那歹人不仅害了肖老板的性命,还偷了两箱金银,现在初步锁定是和肖老板同一天不见的葛五,刻到目前为止,他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青竹瞪大眼睛,一脸惊疑道:“肖老板死在地下钱库里?这怎么可能呢,那日我去找满仓哥,县衙的看门人还说,看见他锁门离开呢。” 张西摇摇头:“梁捕头问过看门人,他说的和你说的一样,可他年纪大了,又隔着一条街,他未必看得真切,见到的约莫是一个穿着同样衣裳,身形偏瘦的人刚巧从钱庄旁边经过。” 顾青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懂衙门办案,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张西忽然想起来道:“哦,对了,梁捕头说,让我带你们去看赏赐的山林,你们最近几时有时间?” 顾青竹看了眼慕锦成:“不如后日,今儿我们刚回来,总要在家里陪陪长辈。” “好,后日早上,我去你们府上候着。”张西点点头,他见衙役们准备妥当,遂告辞而去。 桌椅倒伏,碎瓷遍地,早上的生意显然做不成了,顾青山关了院门,几个人一起收拾,扫地擦桌子,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饭厅收拾干净。 招娣煮了茶,几人坐下来歇歇,顾青山叹口气道:“我们在这里开了六七天,你做的优惠卡片还是很有用的,刚有几个住户尝过味道,觉得不错,又带了朋友来吃,可经今儿一闹,生意只怕又不好做了。” 顾青竹啜了口茶,摇头道:“我瞧着,咱们挑破了脓疮,反倒好了,刚才的巡街衙役是谁找来的?肯定不是你们,那就是同样被欺负的其他店铺人偷偷叫的,往后大家都没了开门费,收入多了,再加上我们口味有保证,还有优惠,生意必定会好的。” 顾青山握着杯子,深深地皱眉:“所幸,这铺子是你的,如若不然,光靠咱们挣的钱,连赁金都付不起。” “这在准备开铺子时,咱们不就料想到了嘛,青山哥,你太担心,春茶马上就要上了,最多两个月,面馆就会有转机。”顾青竹倒是胸有成竹,笃定地说。 她向来聪明,顾青山自然信她:“嗯,刚好青水他们还不能完全上手,趁这个机会多练练。” “青山哥,咱们买个马车,一来,你们两处跑着也方便,二来,若是到东市摆摊,马车的位子大,人能腾挪得开。” “不行,不行,且不说买一辆马车得花六七十两银子,就是平日养一匹马,每日草料豆粕就得几十文,咱们上哪儿挣出这许多银子去!” “银子是靠挣的,光靠省能省出多少钱,别的不说,你们在梨花巷和鱼市街之间,靠两条腿走,来回得用大半个时辰,若是有马车,两刻钟就能往返,省下的时间又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 再就是,在东市摆摊,咱们以前只能挑担子,卖简单的馄饨和包好的包子,若是有了马车,就能卖更多的饭食,比如各种水面炒面,更甚至能把蒸笼带去,让食客能吃上口热包子,如此,这挣的钱可就要比去年多得多了。 还有,我们现在开了两处店面,用的主料配料都很多,现在可以用人背,以后等鱼市街生意红火了,若还按以往的方式,光采买就得耽误很多时候。 再说,咱们以后回顾家坳……” “好了,好了,买,买还不行嘛!”顾青山挠头,无可奈何地看着顾青竹。 他如果不答应,她能滔滔不绝讲出更多的理由,直到其中一条说服他为止。 第二百六十七章 银票不会变废纸吧 顾青竹一下子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得逞的小狐狸,慕锦成握拳掩在唇上,然而笑意已漫到眼角,哪里藏得住。 “我晓得刚过了年,面馆还没挣出什么钱,买马车的钱,我先垫着,等年底一起结算。”顾青竹笑着,从荷包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这次顾青山没有推辞,小心收了,转身和顾青水商量,想等下午不忙的时候,和方奎一起去牛马行相看相看,三个人有个商量,大几十两的一个花销可得慎之又慎。 “青竹,没事的话,我们该回了。”慕锦成在旁边小声提醒。 这会儿,私学可能早就将他们离学归府的消息传回慕家了,老夫人夫人若是久不见人回,必然担惊受怕,倘是派人出来寻,到时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顾青山看看外面的日头,催促道:“约莫巳时正刻了,你们快走,回去记得挑个好日子,咱们好热热闹闹开张。” “好。”顾青竹点点头。 四人离开,顾青山等人送出门外。 过街,斜对面是一家饭馆,二楼临街的窗口,站着两个年轻男女,正看见慕锦成扶着顾青竹上车离开。 男人清瘦,一袭青葱色的织锦长袍穿在身上,好似一棵久不见光,长得伶仃细条的葱,而穿鹅黄色绣百蝶逐花襦裙的女子生得极好,娉婷婀娜,面容精致,肤色更是洁白如玉。这两人眉眼间有那么一丁点模糊的相似,不是旁人,正是宋家堂兄妹,宋允蟠和宋允湘。 “之前,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今儿瞧见了,咱宋家如今落魄了,但大伯母留下的店铺田庄,我半点都没动过,还不是留给你将来做陪嫁用的。 如今,慕家老太太疼你,可架不住现在掌家的是那个乡下丫头,你瞧瞧,她才管家几天啊,就在外头置宅子开面馆,不知贪墨了多少。 咱们这家饭馆,虽说挂的是富祥的招牌,但谁不知是慕家三小姐带来的,咱不能和三生酒楼相提并论,但那丫头也不至于在咱店旁边开家吃食店,这不是明摆着挤兑你么!”宋允蟠说着,悠闲地走回桌边。 满桌的菜肴基本没动过,他提起酒壶给自个倒了一杯,端起酒,浅呷了一口,眉眼舒展道:“好酒!” 宋允湘沉默片刻,冷声道:“你找我来,就想说这些?店铺田庄你没捞着卖,是因为它们是记在我娘名下的,只有我才能继承,可你虽不能变卖,但每年的进项回报也不少,我可是半分没拿到,如此说起来,她,在哪里开店,开什么店与我何干!” “我的傻堂妹,你久居慕府,难道就以为自个是慕家人了吗?算起来,你今年也十八了,那一家子,谁给你张罗一辈子的事,老太太疼你不假,可说句天打雷劈不敬的话,她老了,只想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哪里想到那么多。 至于你大舅母,眼里只有慕锦成那个纨绔,前些日子,更是把掌家的大权直接交给一个乡下丫头,却对你这个出自名门的外甥女教都不肯教,而西府你二舅母,自个还是个美娇娘,又有生意要忙,更不会管你,允湘,你到底是姓宋的,我和我爹日日牵挂你呀。 我晓得你心悦慕明成,若是我宋家,富甲一方,家世显赫,就算他早定有娃娃亲,也能为你夺得姻缘,可如今你堂哥力不从心啊。”宋允蟠捏着酒杯,紧拧着眉头,仿佛正为宋允湘愁得茶饭不思。 “我看念棋是不能留了!”宋允湘心思急转,厉声道。 “关一个丫头什么事,慕家那点腌臜事,还能藏得住吗?”宋允蟠有些心虚,眨巴着眼睛,强辩道,“我说的这些也是听外头传的,你说什么也是我宋家姑娘,我自然分外留意,至于你的喜欢,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堂哥打小就看出来了,咱宋家就算再穷,也不可能亏待你的。” “你到底想要怎样?若想叫我让大舅借钱给你,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还是免开尊口。”这个换了芯子的宋允湘不耐烦与他周旋,自接了当地说。 宋允蟠一愣,旋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钱的事情,我已经解决好了,再过五日,你给慕明成送个信,我和他谈谈。” “谈什么?”宋允湘警惕地问。 宋允蟠淡淡地笑:“宋家和慕家说起来,也是正经亲戚,十多年前也是旗鼓相当,要谈的自然比较多,比如你的亲事,再有那乡下丫头贪墨家财,在外开店的事,另外肖六不能白白被那几个泥腿子打了。” 宋允湘眉头一跳,她喜欢慕明成,更想把顾青竹踩在脚底下,若是真能如愿,她就算是逆袭成功,改写结局了,到时,她就能从这个书中穿回去了,但,这是不是太平铺直叙了?一本好小说该有的跌宕起伏呢? 宋允蟠见她垂头不语,遂道:“你若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允湘压住心里的不安:“你说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你为啥不和我大舅说?” “我这不是留点回旋余地嘛,因着赝品的事,你大舅对我冷若冰霜,若我与他说这些事,只怕他以为我另有所图,难免不肯信我,倒不如先与慕明成说说,成,皆大欢喜,不成,我再想法子。”宋允蟠说得十分诚恳,由不得人不相信。 “信,我可以帮你送,只你……”宋允湘脸色微红,斟酌用词道,“只你不可逼迫大表哥,我以后还要见人呢。” “知道了,我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宋允蟠松了口气,面色愉悦地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 宋允湘接过,信又轻又薄,里面约莫只有一张纸,她仔细收在袖中。 两人各有所思,一桌饭菜全冷掉了,他们原本就无心吃饭,事已谈妥,便前后脚离开。 再说慕锦成和顾青竹坐马车回府,顾青竹忍不住说:“难怪鱼市街这么好的房子贱卖,我爹还当捡着便宜,却原来是宋家在这里捣鬼。” “你爹出门五年才回来,怎么知道这里便宜?”慕锦成疑惑不解。 顾青竹摇摇头:“他乍一回来,哪里里晓得什么贵贱,还是西府薛管家帮着买的。” “薛宁?”慕锦成笑,“不怕,待我回去,找他讨个字,当是今日受惊的补偿了。” “讨字做什么?”顾青竹不解得问。 “你几时和呆瓜一样呆了?”慕锦成伸手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子,笑道,“咱们还差一个‘顾家面馆’的匾额,薛宁擅写楷书,端正大气,气度雍容,最适合做匾额。” 顾青竹摸摸鼻子,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这人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 鼻尖上几点小雀斑在微微变红的肌肤上显得十分俏皮,让慕锦成莫名有些心痒。 顾青竹被他盯着不好意思,只得拧眉找个话题说:“聚宝钱庄的肖老板死了,我在那里的银票不会变成废纸。” “这……”慕锦成一时也说不好。 按理,寻常店铺里,老子把家业传给儿子,天经地义,一般都是平稳过渡,不会引起骚乱,但肖老板是被人害死的,外头还传丢了金银,这显然很容易造成恐慌。 若是再遇见有心人煽风点火,大量储户一起涌来兑现,很容易将一家钱庄掏空,因为,钱庄靠的是钱生钱,只有将钱贷出去,才能有的赚,再不济也是与同行拆借,有点利息收入,如此一来,一旦遭遇变故,资金很难回笼,一时间被抢兑,境况必定堪忧。 顾青竹心里着急,那一万一千两,可是她的家底和以后开垦万亩山林的资金来源,她忍不住说:“我们去看看。” “也好。”慕锦成见她一脸愁容,遂对外面的宝应道,“改去聚宝钱庄。” 在他心里,顾青竹就是个财迷,这刚得了笔横财,若真变成废纸,还不把她逼疯了啊。 宝应调转马头,扬起马鞭连抽了几下,辕马飞快地跑起来。 陡然加速,让顾青竹一个不稳,直接往车壁上撞去,旁边的慕锦成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清新的气息,一下子涌入鼻端,令人迷醉,慕锦成岂会放过机会,放由本心,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只当是为救她索一点回报。 唇上一热,转瞬无觉,顾青竹刚从惊魂一刻中镇定下来,只当是撞上了慕锦成,未曾多想。 顾青竹很想问宝应,是不是故意专拣大洞小坑上走,害得她上下颠簸,坐也坐不稳,只得由慕锦成抱着,才免于受伤。 马车很快就到了聚宝钱庄,他们一下车,立时被面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全拥在聚宝钱庄门前,大多是壮年男子,间或有几个妇人,他们一个个挥舞银票单据,大喊:“兑换,兑换!” 县衙拨了七八个壮衙役组成一堵人墙,每次只放十个人进去,待一批出来了,再放另一批,故而进程十分缓慢,等在外头的人心急如焚,生怕银票变成一张点火的废纸。 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地挤作一团的人,慕锦成头疼,想要从这里插队进去,只怕还没走到门口,就会被愤怒烧昏头脑的人打死了。 他灵机一动道:“让让,让让,大家伙让让,我是肖骏的朋友,带钱来的,请让我们先进去。” 一听他的话,原本像鸭塘般闹腾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人们纷纷转头望过来,见是慕家三爷,立时让出了路。 慕家三爷就是行走的银票,家底不用说了,慷慨是出了名的,这会儿他带钱来,背后就有三生支持,这样一想,挤作一团的人们心里安定了许多。 第二百六十八章 更好的法子 慕锦成拉了顾青竹就往里走,宝应和春莺想跟上,却被合拢的人群挡住了,急得宝应跳起来大叫:“爷,爷,咱们还赶着回去呢,免得老夫人和夫人惦记!” “你们在外面候着!”慕锦成回头看了他一眼。 宝应只得和春莺站在大门外的墙根下,他抬头瞄瞄太阳,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叹口气道:“嗳,咱们这位爷啊,自个的事尚且拎不清,又蹚这个浑水!” 春莺回眸瞪他:“胆肥了,爷的闲话,你也敢说?” “不敢!”宝应嘟囔一声,捂着嘴不说了,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慕锦成和顾青竹走到钱庄门口,时常跟着肖骏的小厮金盛自然认得他,赶忙上前迎了他俩,径直往里间带。 走过钱庄大堂,顾青竹瞥了一眼,柜台外面站着几个人,有穿短打的,也有着长棉布长袍的,都不像富贵人家,他们拍桌子打板凳,吵嚷不休,柜台里头有两个伙计,埋头算账,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夹着其中。 金盛将两人请进一间屋子,朝上拱手道:“爷,慕家三爷来看你了。” 屋中陈设简单,那张摊满账册的黑漆大案显得十分显眼,案后椅子上坐着一个浑身素袍,扎着孝带的年轻男子,他正掩面不知在想什么,听见金盛的声音,方才缓缓放下双手。 顾青竹看见他眼角处的肌肤发亮,显然是哭过了。 “阿骏,你没事。”慕锦成心里猛地揪了一下。 这才几日不见,平日里那个白净清爽的少年郎,几乎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颓废大叔,目光涣散,神情呆滞,他的眼珠循着慕锦成的话望过来,一眨,再眨,瞬间泪流满面! 他张张干得起皮的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苦涩的眼泪一下子灌进他的嘴里。 金盛给慕锦成夫妇倒了茶,又赶忙给他续了一杯:“爷,你喝点水。” 咕咚咕咚,肖骏好似渴极了,一口气就喝光了。 金盛走到慕锦成身边,哀求道:“三爷,你劝劝我们爷,自打发现老爷……,他整日不知道饥饱,若不给他吃食,他就不吃不喝,如给多了,吃撑了也不知道停,这可咋办?” “你去,我来劝劝他。”慕锦成挥挥手,金盛行礼出去了。 慕锦成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阿骏,伯父出了事,我们也伤心难过,可你得撑住了,你是肖家独子,你娘和钱庄可都指着你呢。” “锦成兄,我爹死得惨啊!”肖骏一把抱住慕锦成,泣不成声。 许是听到这边的动静,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走了进来,朝慕锦成和顾青竹行礼:“小老儿是肖家管家金福,见过三爷和少夫人。” 慕锦成拍着肖骏的背道:“金伯免礼,我上次来,阿骏尚未如此,今儿,怎的……” “嗳,我家老爷一辈子谨小慎微,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竟然这般残忍,将老爷捆在地下钱库里,用茶水打湿十数张账页蒙在他口鼻之上,那账页都是厚实的桑皮纸装订而成,吃饱水之后,哪里还能透气,竟是活活……将老爷……闷死了。 前日,少爷发现时……老爷尸身已经……,只能在仵作验过伤后,草草掩埋,丧事刚办完,钱庄就出现疯狂兑现的情况,少爷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了。”金福低声说着,不时用袖口擦眼泪。 “爹!”肖骏大吼一声,晕厥过去。 “阿骏,阿骏!”慕锦成心如刀绞,大声呼唤。 “无大碍,他这是急火攻心,迷了心智,不如让他睡一会儿。”顾青竹赶过来,搭过脉后,用银针扎了他的穴位。 肖骏很快就醒了,但整个人似没魂一般,呆愣愣的,不知看着何处。 金福唤了两个小厮将肖骏架到里间休息,这里原本是肖添寿的居所,里里外外一应俱全。 “少夫人懂医术,还请救救我家少爷!”金福俯身作揖。 “他的身病不难治,只他的心病,我是没法子的,不如快些请谭先生。”顾青竹不敢托大,她的医术治治伤风咳嗽还行,这种,她可不敢应承。 “小老儿何尝不想请谭先生,可少夫人也看见了,门口围着那些人,若是知道我家少爷病了,还不得把钱庄和肖家都砸了!”金福顾虑重重,叹了口气道。 顾青竹蹙眉:“我们来时,见他们嚷着兑现,你兑给他们不就行了。” 金福细细解释道:“少夫人多有不知,钱庄收进来的现钱大多是要贷出去的,钱库里最多留三成应付每日提款的人,如今,账本少了十几页,全被茶水弄花了,钱库里的银钱无法对账,外头人手里拿的兑现票据是真是假,我们还要一一甄别,最重要的是,钱库里的现钱有限,若是全部的人都来兑换,聚宝钱庄就要被提空了,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必定会做出更加丧心病狂的事来。” 顾青竹想了想道:“你既然是贷出去的,总还是你的钱,出了这么大的事,再要回来就是了。” 慕锦成前世学的是经管,多少懂点皮毛:“凡事哪那么容易,钱庄是靠钱生钱获利的,在契约上不仅约定了借贷金额,利钱几何,还明确了钱款使用期限和违约赔偿,这些本是为了保证钱庄稳定的获利,可现下,要想收回本钱,聚宝就得支付违约赔款!” “若是如此,小老儿甘愿赔款回笼资金,可惜,做不到啊!”金福懊恼地跺跺脚。 “这又怎么说?”慕锦成讶然。 金福叹口气道:“在南苍县,聚宝钱庄比不上三爷家里的三生分店遍布各地,也比不过钱家昌隆资本雄厚,大生意都紧这两家做了,聚宝也就做些零头巴脑的小买卖,比如大户田庄上买牲口种子,绸缎铺子去苏杭进货,粮行米店屯粮食,再有就是几家钱庄之间临时拆借,给个几分利钱。 现下正是春日,无论粮食种子还是绸缎布料,都是买卖进货的时候,今年钱贷出去的特别好,老爷还指望着夏天秋天能赚上一笔,哪晓得出了这样泼天的祸事! 自发现老爷失踪,有几家拆借了万儿八千的钱庄都陆陆续续还了我们钱,利钱随人家心意,多少也给了些,偏昌隆上月末在老爷手上周转了二十万两,这会儿怎么也不肯还,说是钱有财回老家清明祭祖,没有他的印鉴,拿不出钱来,你说,这不是急死人么! 这些七七八八加起来,统共有三十多万两亏空,而我们手里其他钱庄的银票,还不到十万两,钱库里也不会多过十五万两,这怎么能一次应付外头拿着四十多万聚宝钱庄银票的那些人!” “这么说,我媳妇手里的银票当真要变成废纸了!”慕锦成听他这么说,脸色难看道。 当初,卢氏让他存在三生,他非要赌气存在聚宝,这下别说利钱了,恐怕老本都要折了。依顾青竹财迷的性子,怎么能接受这种变故! “少夫人在聚宝存钱了?我在账册上没看见啊。”金福惊讶道。 “说来也巧,在肖老板出事的那天,我在县衙领的赏赐,图挨着近,我就存了,肖老板喜欢我那两个装金银的箱子,还用十两银子买了呢。”眼见着,要损失钱了,顾青竹心里不乐意,但肖家遭遇了巨大的变故,她同情心站了上风。 “金银?箱子?我在地下钱库什么也没见到啊!”惊讶的金福失声说道。 顾青竹一听急了,忙从荷包里拿出那叠银票:“我这里确实有肖老板给的银票,还没有动用过呢。” “不错,是聚宝出的票。”金福仔细验证过,沉思道,“坊间都传聚宝丢了金银,难道不是蛊惑旁人挤兑的噱头,难道确有其事?” “我是请衙门的梁捕头陪我来存钱的,你不信我,总得信他。”顾青竹本不想提梁满仓,他毕竟是衙门里的人,她担心金福误会,可这会儿,为了有个人证,她只得说了。 金福连连拱手:“少夫人,我不是不信你,账册被毁,聚宝近一个月的进出账都没法查看,我们钱庄虽小,还是讲信用的,但凡有一点能力,都会偿还,如今再添损失两万多两,我得记下来,免得忘了。” 顾青竹看着他佝偻着后背去大案后提笔记录,一时于心不忍,咬唇看向慕锦成。 慕锦成在袍袖下握了握她的手,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自责。 在里间迷瞪了一会儿的肖骏,突然又出来了,许是睡了片刻,他的精神好些了,不似刚才那般无助崩溃。 金福小声地和他说顾青竹金银的事,肖骏脸上青白一片。 “锦成兄,嫂夫人的钱,你容我些时日,我定会还上的!”肖骏愧疚地抱拳作揖道。 “如今既然发现金银不在,你该立刻报官才是。”慕锦成扶住他欲要弯下去的手臂。 肖骏叹息道:“兄长不知,我如今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般,外头那些抓着银票的人,就是被坊间谣传吸引来的,若我报官,坐实了传闻,那聚宝钱庄只消一天就会从南苍县彻底消失!” 慕锦成摇头:“那你拖也不是办法,别说等到夏天秋天,那些借款的人,卖货变现后还钱,只要十日,你照样会被提空,毕竟,你只有二十多万两现银!” “眼下,我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吗?”肖骏苦笑,“我不是没有想过向其他钱庄拆借度过难关,可三十万两,谁家有这个储备? 再说,我爹不在了,我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人走茶凉,也就是你来看过我两次,那些个平日里与我家走动频繁的叔伯们,全都不见我,只让管事的出来说话,讲点良心的,给个千儿八百打发叫花子,若是个心狠的,连门都不让进,如此,哪怕我想多找几家凑,也凑不出来啊!” 肖骏悲愤难抑,颌下胡须乌青一片,更显神色苍凉。 一旁的顾青竹心思急转,开口道:“肖大爷,或许有个更好的法子,也不一定。” 第二百六十九章 银票入股 “青竹!”慕锦成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聚宝钱庄是肖添寿半辈子谋划经营出来的,金福瞧着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样的人必定是跟着东家鞍前马后,经过大风浪的,连他都束手无措没辙的事,你一个十来岁姑娘能有啥办法! 听了她的话,肖骏呆愣当场,迷茫地看着她,而此时的金福,病急乱投医,只要是个机会都不会放过,若是平时,这个比他孙女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若敢说出这样不知高低的话来,他定是不听的,可这会儿,他半点不敢小瞧顾青竹,谦卑地拱手问:“少夫人有何高见?” 顾青竹曲身行礼:“高见不敢当,只我师父说,天下难事必作于易,聚宝钱庄眼下的困境,并不是资金周转不灵,而是外头那些听信谣言,疯狂兑现的人,如果我们能有什么法子让谣言不攻自破,自然就解了围了。” 她的话,仿佛迷雾中的一缕阳光,暗海上的一盏灯火,金福是何等精明的人,不待肖骏明白过来,他已经长揖到地:“少夫人师承何处?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顾青竹赶忙偏过身,不敢受他如此大礼,坦然相告道:“我师父是妙机道人。” “我的天!”金福睁大了眼皮松垂的眼睛,惊呼道,“这几日肖府忙乱,只听说妙机仙人时隔十多年云游归来收了弟子,却不知,原来是少夫人。” 金福转而向四处拜拜:“菩萨保佑,肖家今日得遇贵人,自不当亡。” 肖骏两道好看的剑眉拧在一处问:“福伯,少夫人说的是何意?” 金福拍着手,有些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走动:“少爷,我们一直被那个居心叵测的人牵着鼻子走,却没想到反其道而行之,少夫人这招釜底抽薪,妙啊!” 肖骏连连摇头:“可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怎么证明谣言是假,就算是骗,也骗不过去啊,这分明是个死扣,哪里能解当下危机!” 顾青竹知他伤心过度,无法思考,遂细说心中所想:“我们不叫骗,而是缓兵之计,就比如你的拖,你的拖是用钱吊着,而我的拖则是一句话,一个暗示,只要挨过清明,昌隆还上钱,你就不用担心了。” “一句话?哪有这样一句轻巧的话!”肖骏对她说的,毫无信心,颓然地坐在大案后的椅子上。 慕锦成隐约有些明白顾青竹的话,他自然是向着媳妇说话:“怎么没有?戏文里诸葛孔明唱的那场空城计,岂不是一曲退万兵。” “锦成兄,那戏台子的玩意儿如何当得了真!”肖骏苦笑。 他们经常一处玩闹,喝茶看戏逛园子,喝酒听曲游淮河,那时那日的风流恍若前尘往事,此时如何拿出来言说。 金福拱手道:“少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你那一万一千两就不要要了……” 慕锦成一听这话,当场急了:“不不不,我们正给你们想办法,金伯你怎么能不还钱呢!” “在南苍县能救聚宝的,除了三生就是昌隆,而昌隆占着我们的二十万两不还,其心昭然若揭,只怕暗地里早巴望着我们关门倒闭,而今只有也唯有三生可以救肖家,救聚宝!”金福突然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慕锦成一下懵了,急忙搀扶他,而金福坚持跪着,还转头对肖骏说:“少爷,咱肖家保不保得住,就看三爷和少夫人了,你赶快来求一求!” 肖骏虽一头雾水,但如今父亲不在了,只有这个老管家像长辈一样护着他,他的话,他自然是要听的。 慕锦成哪里能真让肖骏跪,他一弯腰,就被他死死拉住。 “金伯,你快起来,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慕锦成急切地说,接着又补了一句,“就是不能全给,给个整数总好,这可是皇家赏赐!” 金福俯身磕头道:“三爷误会了,我不是想赖账,只是想让少夫人凭银票入股聚宝钱庄,当然现下聚宝钱庄是一个烂摊子,一万一千两,翻倍按十一万算股,您只当日行一善,救我家少爷一命!” “行行行,我答应你,快起来说话。”慕锦成拧眉道。 “这……也太多了,是不是不太好!”顾青竹瞥了眼他,小声道。 她原本只是单纯地想帮他们摆脱困境,没想到,倒让自己的钱涨了十倍,这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金伯愿意给,你就拿着,不过是分红时按十一万来算,本钱还是原来的。”慕锦成赶忙解释。 这丫头虽是个财迷,但有一点好,那就是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来不贪。 “哦。”顾青竹明了地点点头。 金福起身在大案前研磨:“既如此,我们写个契约,都怪小老儿无能,若按常理,三生若能参股聚宝,理该白送几万股份,但钱庄如今朝不保夕,只能暂且将就,等日后情形好转,小老儿自当按市价补齐分红。” 说话间,金福刷刷几笔,写了一个简单的契约,他向肖骏招手道:“少爷,你快来签字。” 浑浑噩噩的肖骏提笔的手发颤,迟迟落不下笔,倒有一团墨滴了下来,晕染了两层纸。 慕锦成沉声道:“阿骏,我晓得,你舍不得你爹一手创立下的聚宝,被别人分出去一部分,你放心,我绝没有这种想法,金伯提议银票转股份,只是想靠三生的名头渡过眼前的难关,我本也可以空头答应,但到底没这个像,我答应你,等危机解除,诸事妥当,我们就来拿回本金,至于分红,有无都无所谓。” 闻言,肖骏的笔终于落下,他的手抖得不行,写得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慕锦成在顾青竹的后背推了推,轻声道:“是你的钱,自当你去签契约。” 顾青竹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顾青竹”三个字,清隽秀美。 一式两份,金福收了一份,顾青竹拿出银票,换了一张纸,她心里有些许不踏实。 “谢谢,小老儿送两位出去,还麻烦三爷陪我演一场戏。”金福拱手行礼。 肖骏走过来,一把抱住慕锦成,哽咽道:“阿骏无兄长,蒙你不弃,愿认你为兄,日后若有用的着阿骏的,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既是兄弟,何须说这些,我们走了,得空再来看你。”慕锦成张着手臂,片刻后,拍拍他的背道。 金福送两人出去,走到大门前,他恭敬地说:“东家放心,我们定将这里快快处置好。” “你可得加紧点,我爹特意让我来盯着,三生既然入股了聚宝,可不能再像过去一样了!”慕锦成面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看那些被衙役挡住的人,回头一挥手扬声道,“等这里扩建修葺一新,那些个三两五两的小散户,已经收的,没法子退,以后就不要收了,钱没有多少,保管起来忒费劲!” “是是是,小老儿知道了。”金福躬着身子,神色谦卑地连连点头。 门口,早有肖家仆人辟出一条道,慕锦成和顾青竹大摇大摆走了。 “爷, 你终于出来了!”宝应一见他,苦着脸,指指头顶上的太阳。 顾青竹抬眼看了看不远处一棵大榆树的影子,约莫快午时了。 慕锦成在他额上,弹了一个爆栗:“还不快去赶车,爷是办正经事,又不是胡闹瞎玩的。” 宝应捂着头,嘟嘟囔囔去解马缰绳。 “这能成吗?要不要留人下来看着?”顾青竹回望,低声问道。 慕锦成扯了她就走:“谁也不留,有消息,外头自然有风声,成不成的,一看金伯的三寸不烂之舌,二看肖家运道如何,我们能帮的,也就这些了,尽人事听天命!” 顾青竹只得随他走了。 再说金福,他假装一脸虔诚地翘首目送慕锦成夫妇离开,实则心里如重锤擂鼓。 眼见着马车离开,他再不好站在院子,只得低头,一步步往回走,他步子迈得很小,停顿时间延长,幸而,他须发皆白,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大,故而蹒跚而行,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当他快走到门口时,突然有一个人忍不住问:“喂,老头儿,三生入股聚宝了?” 金福脚下一顿,只觉背脊上一溜冷汗下来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定了定神,甚至调整了下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丝笑容,转身道:“这位小哥,问得好生奇怪,三生自然是入股了聚宝,要不然,三爷来做什么?” “你们以后真不收小散户了?”另一个穿短打的男子,皱眉问。 在南苍县,像三生和昌隆这样的大钱庄,大户的钱都收不完,小户根本不敢踏进半步,而且那里钱财保管费高,不像聚宝为了招揽客户,不管多小的钱都能存,而且费用只有大钱庄一半,故而能吸引一批小商小贩来存钱。 但他们这些人挣的都是血汗钱,一有风吹草动,立时如惊弓之鸟,生怕损失了一分一毫。 金福脸上的褶子拧在眼角:“嗯,三生来了,自然是按他们的规矩,但你们之前存的,三爷也说了,不会损害你们的利益,以后就不行了。 当然,我也给大家争取了原来低费用的福利,以后只能劳烦诸位多攒些钱来存,大家是熟客,我卖卖老脸,各位以后有了钱,只管找我,五十两起步,给大家开单子存钱。” “嘶!”有不少人吸气。 第二百七十章 聚宝暂时脱困 “你们也知道,三生和昌隆最低五百两起存,再少,我没法交代啊!”金福拍拍手,状似无奈道。 先前问话的那个男人思前想后,叹了口气:“算了,我不取了,取出来,别处不收,搁家里,又要日日防贼,下次要等五十两才能开单,这要凑到猴年马月去,罢了,罢了,不取了!” 他说完,转身走了,旁边的人见他如此,也有所松动,他们在这里等了一早上,到现在还没轮上,耐心早已耗尽,原本情绪有些焦虑暴躁,这会儿反倒庆幸没能兑现,故而也不愿意待了。 那些围堵叫嚷兑换的人,就像一面厚重的墙,一时走了七八人,一时又走了十来个,墙中的砖渐渐被掏空,最后还剩那么几个犹豫不决的人,金福大方地请他们进来兑换。 那些人手中的凭据加起来不过百两,金福站在大堂,一直看着伙计结算账目,支付钱款。 金福再出来,院外,已然空无一人,此刻,压在肖骏和金福心中厚重的墙,终于轰然倒塌,主仆两人心下都是一松。 “少爷,外面已经没人了,你吃了饭,睡会儿,慕家少夫人不愧是妙机仙人的弟子,一下子就解决这个大麻烦,我过了晌午去拜会拜会慕老爷。 咱们借这次机会攀上了三生,也算是因祸得福,少爷你不要钻牛角尖,千万想开些,聚宝钱庄归肖家独有固然好,可今时不同往日,老爷遭人迫害,账册被毁,你……你又不擅经管,若再来一场风波,定然是支撑不住的。 我必须尽快坐实三生入股的事情,给肖家找个靠山,咱们有了喘气翻盘的机会,才能找出凶手,为老爷报仇啊!”金福垂手立在大案旁,苦口婆心地劝。 良久的沉默后,肖骏哑着嗓子,咬牙道:“我听福伯安排,三生虽入股,不过一万多两银子,大东家还是肖家,明日起,我跟你学习管理钱庄,另外派人出去细细寻访,我就不信,葛五那厮真能上天入地不成!” “少爷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了。”仆人送来简单的饭菜,肖骏将案上账册推了推,腾出一片地方,转身端上饭菜。 肖骏接过筷子,半点不挑剔,埋头便吃,金福许是老了,眼神不济,看不见他低垂眼眸里的赤红火焰,那火焰熊熊燃烧,是恨,是杀气,是他扛下去的依仗! 金福退了下去,金盛在门口候着他:“爹,慕家三爷可真厉害,他一来,那帮人就走了。” “慕家将来厉害的,只怕是那位少夫人,当初三爷成亲的时候,有多少人不看好这个从乡下来的姑娘,又有多少人背地里笑话慕家娶了个上不了台面的媳妇,可架不住人家是福旺财旺的旺夫命,据我看来,不出一两年,她的锋芒就会狠狠抽那些人的嘴巴子。”金福重重舒了口气,仰头看看天,春日的天空,澄碧如洗,柳条儿爆了芽儿,桃花裂了朵儿,处处一派生机盎然。 “就她?”金盛有些不信地挠挠头。 那位夫人,清丽淡雅,生得倒是极好,可细细条条的,哪里有他爹说的夺人气势? “你这个傻小子,长脑袋光是吃饭的呀!”金福举手照儿子面上拍了一下,“你不想想,慕家二爷是怎样缜密细致的人,机缘尚且不够,唯有她的命好,入了妙机仙人青眼,得以真传,慕家将来不可限量!” “那……那……”金盛揉脸,嘟囔着不知说什么。 金福推推儿子:“与你说了也不懂,还是去吃饭,我过一会儿出去,你也赶快回趟肖府,告诉夫人这里的情形,也好请她放心,再就是,等到天擦黑的时候,找个面生的伙计去请德兴的谭先生来一趟,少爷的病,总要请他看过才好放心。” “嗯嗯嗯。”金盛一叠声地应着。 这边父子吃饭,再说慕锦成和顾青竹回家。 “今儿这事,咱们该和父亲二哥说下。”两人坐在马车里,顾青竹绞着丝帕道。 慕锦成不以为然道:“是你的银子入股,与他们又没啥关系,不用说了。” 顾青竹轻轻摇头:“你若不是三生的三爷,谁会看上我区区一万多两银子,还上赶着要我们入股,聚宝钱庄再落魄,一二十万两的家底还是有的。 你我都知道金伯不过是图三生的名头过关,若是真有有心人,当面问询父亲和二哥,到时露了馅,可就真救不了肖公子了,我们岂不是有了大罪过?” “可……”慕锦成十万分地不想见老爹,含糊道,“我晓得了,我有机会会说的。” 马车及到慕府门前,一群丫头婆子围上来,因着他们一早就离了私学,叶禀泉派来送信的人都回去一两个时辰了,寇氏卢氏婆媳久等他们不来,只得各自派了院里的人在大门处候着。 相较于慕锦成和顾青竹被一群人拥着,慕明成回来就只有一个长宁跟着,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落在宝应手里那捆书上,略停留了三五息,便撇开了。 “锦成,弟妹,你们回来啦。”慕明成的脸上挂着永远的三春笑容。 “二爷。”顾青竹矮身行礼。 这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在背人处,扯了下身边男人的袖子。 “二哥,你也刚回来啊,我正有件事和你说呢。”慕锦成挤过搬东西的婆子丫头,硬着头皮说。 “哦?那到玉兰院来。”慕明成并无意外,和煦地说。 慕锦成望了眼顾青竹,跟着他走了。 玉兰院外的玉兰林,除了一些后植的刚刚鼓起花苞外,其他大多数的玉兰花已经进入全盛时期,清风徐来,大片的洁白花瓣蹁跹飘落,林中已经散落了一层,原本傲立枝头,如玉似兰的花瓣,此刻萎失了生机,沾上了泥土灰尘,变得焦黄丑陋,即将与尘埃同腐。 “三弟出去十多日,错过花期了。”一片花瓣自眼前落下,慕明成伸手接住,有些惋惜道,“往年,咱们还一起喝过酒呢。” 慕锦成也拾取了一片新落的花瓣,拈在手里玩,嘻笑道:“这有什么,花开连连有,错过今朝,还有来年,二哥是文雅细腻的人,独享这片花香,依我看,你实不该做满身铜臭的商人,而是做吟诗作对的文人才好。” “三弟又笑我的蠢笨,二哥哪里做得了锦绣文章,倒是你的诗词,在歌姬那里传唱的颇有名声,再说,三生你不肯出来帮忙,我只能做个重利轻离别的商人。”慕明成似乎心情不错,一边煮茶一边与慕锦成闲话。 “‘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二哥最近去听了谁的曲儿?”慕锦成促狭地笑。 慕明成一下子红了脸:“哪里有闲工夫去听曲儿,不过是那日与其他几人应酬茶马司丁副使,叫了花间乐坊歌姬朝云助兴,她的琵琶弹得十分好,引得丁副使多问了几句,我方才知道是你写的词。” 慕锦成拈了块豆沙卷,眨了眨眼睛道:“朝云长得不错,可却是卖艺不卖身的,二哥,倘若你以后娶了子佩姐,是不是就不出门应酬了?” “喝茶,哪里有这些话!”慕明成分了一盏茶给他,转而问,“你适才想说什么来着?” “嗯……爹和你总说我不管事,我们今儿回来时,做了一笔生意。”慕锦成三两下吞了豆沙卷道。 慕明成啜了口茶,有些惊讶道:“做了什么?说来听听。” 慕锦成吹吹杯中的茶水,轻描淡写道:“我们拿青竹的赏赐入股了聚宝钱庄。” “什么?糊涂!”慕明成手中的杯中一倾,热热的茶水溅到他另一只手上,他丝毫顾不上擦。 “青竹让我告诉你和爹,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慕锦成一脸不满地嘟囔。 慕明成放下杯子,也不去管手背上烫出来的红,站起来急急地说:“我得去和爹讲一声,你这一掺和,钱是小事,整个南苍县的钱庄都得震一震了。” “不过一万一千两,哪里撬得动整个南苍县的钱庄?”慕明成不明所以。 慕明成叹息一声:“聚宝钱庄天降横祸,那些兑换出来的钱总要再找地方存,这就改变了原先各家钱庄在南苍县的客户分布,若不出我所料,已经有几家虎视眈眈,想要分食聚宝流出的客源。 可被你这么一插手,像捂住了沸腾的油锅,三生不接也得接,当初肖添寿在时,爹都看不上,如今,肖骏一窍不通,聚宝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接管聚宝,于我们来说,赔钱是小,惹恨是真!” 慕明成说完,不待他说话,急匆匆走了。 慕锦成垂头丧气地回到蕤华院,顾青竹已经重新绾了头发,换了衣裳,只等他回来收拾妥当,一起去请安。 顾青竹见他神色不对,遂问道:“二爷怎么说?” “他说我们做的事,不仅会赔钱,还会引起别家对三生的记恨。”慕锦成恹恹地说。 顾青竹不解道:“怎么会呢,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聚宝倒闭关门吗?” 慕锦成哪里晓得怎么办,只看着顾青竹发愣,顾青竹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如果金福没有说谎话,如果昌隆能在清明还上钱,如果失窃的金银能追到,如果那些散户没发现这个假象,如此,聚宝钱庄就不会倒闭,三生更不会亏钱。 可她的推断,大多建立在一切顺利良好的情况下,那么多的如果,只要少一件,聚宝就会像坠崖一样毁得一塌糊涂,到最后,还有搭上他们亲手捆绑上的三生,若想保全三生,就得抽刀断臂,到时必然元气大伤! 顾青竹想到这里,冷汗涔涔!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二十万两历练费 慕锦成见她变了脸色,有点担心地低问:“青竹……” 正在这时,右玉站在门外道:“爷,少夫人,琳琅姐姐来请了。” “请她进你们屋喝杯茶,我们马上就来。”顾青竹应了一声,转身帮慕锦成找出外裳。 那些事情尚未发生,也许并不会发生,这会儿担心未免太早,顾青竹想到这里,不由得定了定心神。 慕锦成一边扣衣裳,一边轻声道:“二哥急匆匆去告诉爹了,他们会不会撤销契约?” 顾青竹用篦子帮他抿了抿头发,望着镜子里那张白净如瓷的脸说:“咱们安安生生陪祖母和母亲吃了饭,旁的事,也急不在这一时,等会儿回来说。” 慕锦成回头,见她低垂眉眼,遂道:“爹若是责罚,你只管推在我身上,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打!” 顾青竹瞥了他一眼:“乱说。” 两人收拾妥当,带着春莺和右玉随琳琅去松芝院。 眼瞧着不远了,走过三岔路拐角一处蓬蓬的竹子,斜刺里突然跑出一个人,直直地往顾青竹身上撞来! 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慕锦成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她侥幸闪过,倒苦了身后的春莺,一下子被那人带倒,两人滚在地上,跌在一处。 琳琅拧眉低喝一声:“哪来的野丫头,在府里瞎跑什么!” 她是老夫人跟前的管事大丫头,比别的院的大丫头都高一等,在府里说话有些分量的。 右玉将春莺扶起来,只见她衣裳上满是灰尘,手掌破了,裙子膝盖的地方也磨出了洞,而撞她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破了一块,渗出丝丝的血水,她不敢擦,翻身跪在地上不出声。 顾青竹狐疑地问:“你是哪个院的,我瞧你这般眼生?” 穿一身水粉色细棉襦裙的丫头,战战兢兢道:“我……我不是贵府上的,是……是跟我们医女来的。” “你既跟你家主子进了慕府,就该守慕家的规矩,适才你这般乱跑,差点撞了我家少夫人,倘若有事,你有几条命赔!”琳琅厉声喝问。 “奴婢不敢了,再不敢了!”那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狠狠摔了一跤,已经很疼,再听这样的话,更加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顾青竹无心与一个小丫头计较,遂挥手道:“算了,你起来,以后注意些,府里比不得外头,别乱跑乱撞。” “谢少夫人!”小丫头麻溜地起来,本想跑,一时又记得顾青竹的话,终究一瘸一拐地走了。 “春莺,你怎样?”顾青竹转身关切地问。 “奴婢没事。”春莺忍痛道。 顾青竹看见她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吩咐道:“别逞强,右玉,你扶她回去上药,我们自己去。” 春莺一身狼狈,总不好这般去老夫人跟前,只得和右玉回蕤华院去。 “琳琅姐姐,慕府上下,之前不论谁病了,不都是请德兴的大夫吗?几时有了医女?”三人继续走,顾青竹问。 琳琅淡笑一声:“还不是那院里闹幺蛾子,说什么妇人怀身子,不好看男大夫,非闹着请个女医在她院里,大老爷被磨烦了,便答应了,这几日神叨叨的,不知搞什么,今儿是刚巧遇见这个毛躁的丫头,至于那个女医,我连长什么样貌都没见过。” 顾青竹有些心疼卢氏,低声道:“我不过出去十多日,怎多了这些变故。” 琳琅指指头顶:“每天的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但谁又敢说,它不是新的呢,变故是常有的,有些事总是要来,就连夫人也懒得花力气管。” 两人说着话,便进了松枝院,卢氏正陪着寇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他们回来晚,慕锦成又在玉兰院耽搁了时间,这会儿已经过了午饭点了,慕锦成愧疚自个让祖母母亲饿着肚子等,进屋便要跪下行礼。 “免了,免了,好生生回来就行,饿坏了,咱们吃饭。”寇氏拉着他的手,笑眯了眼道。 “请祖母、母亲安。”顾青竹矮身行礼。 “你也别拘着了,我都饿了。”寇氏又拉她的手。 慕锦成和顾青竹扶着寇氏到东暖阁,卢氏跟着过来。 四人坐下,小丫头们鱼贯上菜,琳琅在一旁布菜盛汤。 “今儿,怎么又不带丫头出门?”卢氏看了眼顾青竹。 慕锦成喝了口鱼翅羹说:“娘,我和她一起来的,大白日的,要丫头做什么!” 卢氏瞪了他一眼,当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自个不过才说一句,他就护上了。 “娘,您身子比之前好多了。”顾青竹讨好道。 “可不是,你娘就是操劳命,你替她管家时,她总不见好,你们去上学,她忙起来,反倒不治而愈了。”寇氏给两人搛了烤鸭,笑着说。 “娘,风园里还好。”顾青竹锲而不舍地巴结婆婆。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卢氏瞧她一脸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转而说起正经事:“说起风园,我正有一件事同你讲,府里管火烛、桐油、炭柴、帐幔等杂物的位置空着,我让你院里的陶婆子顶了,你没意见。” 顾青竹哪里敢有什么想法,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陶嬷嬷最讲究规矩,让她管这些,正合适。” 陶婆子原是老太太跟前的老人,又伺候过少夫人,再经当家夫人举荐做管事婆子,任谁也不敢有意见,就是风园总管,查实了魏婆子的张婆子,她一直垂涎那个位置,现下也是毫无办法。 当初,陶婆子连少夫人都能下狠手管教,底下的人知她是个厉害的,半点不敢怠慢,她虽从没做过管理发放物件的事,但熟悉了几日,便清楚了,收支一笔笔记录在册,婆子们见此,根本没空子钻,再没法糊弄,皆都死了心,只老老实实干活。 四人吃了饭,漱口擦手,闲坐喝茶说话。 而另一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一个锦衣男子正对跪在地上的一个男人大声喝骂:“蠢货,你长的是猪脑子么!人家轻轻松松几句话,就把你们打发了?” “慕三爷确实在场,还带着他媳妇,这怎么能是假的呢。”跪着的男人小声辩解。 锦衣男子气得一脚踹在他胸口上,将他踢翻在地:“我说你蠢,你还不信,最近,慕锦成和他媳妇正在三生上学,慕家就算想掺和聚宝的事,也不可能派这个纨绔来! 再说,同行是冤家,在南苍县,除了三生和昌隆,还有三四家小钱庄,我听说,当年肖添寿就找过慕绍堂,想和他联营,被慕绍堂一口回绝了,那时的聚宝还是鼎盛时期,如今肖家败落,慕绍堂更不会接手这个烂摊子,这分明是慕锦成为了哥们义气,空手套白狼做的障眼法,也就能骗骗你们这帮草包!” 被踢翻的男人伏在地上,颤颤地说:“爷,那小的再去召集人手。” “还不快去!”锦衣男子喝了一声,又说,“在我爹回来之前,我不想再听见肖家的一言一语!” “是!”男人爬起来,捂着胸口后退。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束光照进来,只见屋里的男子穿着一件深青色暗纹锦衣,他的肤色偏黑,颌下留着半寸长,修剪精致的胡须,仿佛那光惊扰了他,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很不喜地眯了眯。 于此同时在另一处,三生钱庄内堂。 聚宝肖家的金管家突然造访,慕绍堂心里有些惊讶,他早在肖添寿失踪那日,就让唐孝廉把他们之间往来结算清楚了,还特意嘱咐多给了一些利钱,算是一点心意。 待慕明成匆匆赶到的时候,金福已经把事情都说了,正与慕绍堂告辞。 “明成,你来的正好,替我送送金管家。”慕绍堂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挥手道。 “不用,不用,小老儿怎敢劳动二爷,我自个走就行。”金福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慕绍堂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锦成与我说了银票入股的事,我到底来迟了一步,没能阻止,爹,锦成心善,必是架不住别人的哀求,你别怪他。”慕明成懊恼道。 “你都知道了?”慕绍堂抬眸看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怪他了?” “爹,您有意入主聚宝?”慕明成有些不相信地问。 慕绍堂站起来,睨了他一眼:“那个兔崽子给我出了这么大个难题,想不想的,还由得了我吗?” “那契约上必定没有加盖您的印鉴,咱们是可以不认的呀!”慕明成着急地说。 慕绍堂掸了掸烟色暗纹长袍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开始搞事情了,他之前除了吃喝玩乐,醉生梦死,可做过其他的?如今,他既有意,不过是区区二十万两,由着他折腾去,成,得经验,不成,当长教训也好。 慕家家业大行当多,单靠你一人怎么能行?再说,日后东府有你管,西府还要他们自己做主,现如今,他愿意在我手上翻腾,总好过日后被别人骗得家业败落来得强。” 慕明成面色一顿,心里泛起苦涩,明面上,慕绍堂对慕锦成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全身上下都是挑不尽的毛病,可临到这会儿,却愿意拿二十万两出来给他练手。 二十万两啊,三生一年能挣出多少个二十万两! 他从十二岁做成第一笔买卖算起,大大小小的生意从来都是赚钱的,亏钱,且亏这么大数额的钱,实在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瞎琢磨啥呢,我虽说要让他历练,但咱们还是得回去问问那小子,他哪来的胆子这般胡闹!”慕绍堂负手跨出了门,慕明成紧跟着走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起受罚 待到父子两人回到慕府,刚进松芝院的门,就听慕锦成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寇氏和卢氏一阵笑,浅浅的欢愉声音穿过半开的窗户,像春风一般暖暖地迎面扑来,慕绍堂的脚步快了几许。 站在门外的璎珞赶忙回禀:“老太太,大老爷和二爷来了。” 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寇氏低声道:“让他们进来。” 慕绍堂走进屋里,向寇氏请安,卢氏则对他欠身福了福。 随后~进来的慕明成,也向两位女长辈行礼问安。 原本刚刚还眉飞色舞的慕锦成,一见他爹,仿佛被锯了嘴的葫芦,喏喏地站着,顾青竹偷偷拉他的袖子,两人一起行礼。 慕绍堂父子坐下,琳琅进来换了新茶,一时无话,屋里一下子安静得只听见水钟的滴答声。 “锦成……”慕绍堂啜了口茶,缓缓开口道。 “啊!”慕锦成吓得一激灵,惶恐地应。 慕绍堂觑眼瞧了瞧他,他生得分明英武雄健,可此刻怎像个无助可怜的孩子? 他心里恼怒的火苗蹭蹭地长,可他来不是为发脾气的,故而,他喝了一大口茶,方才堪堪压住。 “妙机道人离开私学了?”慕绍堂为了缓和气氛,明知故问道。 “是的,爹,师父走了七八日了。”顾青竹点头回答。 慕绍堂挑眉,在慕家,可没人敢在他面前抢话,这丫头是胆大,还是没规矩? “咳咳,你师父教你的东西,要好生领悟,必定受益终身。”她既已开口,慕绍堂只得顺势说了一句。 顾青竹眨着一双水润的杏眼:“是,儿媳知道了,叶先生也给了我不少书,师父不在私学,我也不便常去,打算就在家里学了。” “你呢?”慕绍堂转眸看慕锦成,威严道。 “我……我……也在家里……学!”慕锦成没想到,慕绍堂又突然转回来问自个,立时结结巴巴道。 慕绍堂沉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窝在家里看书,犹如闭门造车,不如出去亲自上手做做,成败得失,方能成为你自个的经验。” 慕锦成一时傻了眼,从小到大,慕绍堂一向看不上他做事,在他眼里,他做什么错什么,桩桩件件都不如他的意,至于生意上,也从来没叫他插手过,这会儿,听意思是要他去管铺子。 “我不……”慕锦成本能地想拒绝。 一旁的卢氏飞快地接口道:“你不懂,大可以向你爹请教,再不济,还可以问各家掌柜的。” 慕锦成看过去,哭的心都有了,在他爹手下管铺子,少不得要经受各种捶打,他娘怎么能这么狠心,是亲生的吗? 慕绍堂冷哼了一声:“你既敢接聚宝,还签了入股契约,自然是你去管,难道还要我派人去吗?谁给你背这个黑锅!” “锦成!你……”闻言卢氏变了脸色。 她虽是个内宅妇人,但掌家多年,外头大户人家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些的,从肖添寿离奇失踪到聚宝钱庄被疯狂挤兑,她有所耳闻,也思量过,这会儿听了这话,自然吓了一跳。 慕锦成垂头低语:“我只是不忍阿骏家破人亡,家业被毁,想要帮帮他。” “帮他?”慕绍堂冷嗤一声,“这天下穷苦人那么多,你帮的过来吗?南苍县哪年冬天不冻死人,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有今日,难道不是因为他平日不求上进,混吃等死该得的结果么!” 慕绍堂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慕锦成心上,痛得抽搐:“爹,你何必指桑骂槐,我只是用青竹的钱帮他渡过难关,并没有动用慕家分毫!” “哼,好一句,没有动用慕家分毫,你的脸,你的名字,哪一个不是打着慕家三生的标记,去掉这一身皮囊,你当你是谁!”慕绍堂厉声道。 顾青竹起身跪在地上:“爹,这不关锦成的事,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刚跟师父学了点皮毛,就想四处卖弄,不想闯了天大的祸,您要责罚,就责罚我。” 听顾青竹称他锦成,慕锦成心里又酸又涩,她从未这般亲密地叫过他,刚才在来时,他还让顾青竹将责任推给他,这会儿,她倒抢着领罚。 慕锦成挨着顾青竹跪下:“青竹是一介女流,她说什么,旁人怎会信,爹说得对,我是慕家人,错都在我,要打要罚,我一人承担。” 看他们两人并肩跪着,一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模样,在场的人无不感慨,一时倒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就在慕锦成顾青竹的腿都跪麻了的时候,寇氏开口道:“绍堂,聚宝钱家的变故来得突然,肖老板在时,经营还是不错的,他儿子也就是刚刚接手,约莫是周转不灵,倒也不至于烂到根上。 正所谓,救急不救穷,你当初不肯对宋家卖赝品赔钱施与援手,我也不怪你,毕竟你小妹不在了,他们欠着我们大笔的旧账还不上,可聚宝不同,锦成既然已经插手,咱三生担不起出尔反尔的名声,你总可以想想法子。” 慕绍台面上端着,低声道:“娘,法子自然是有的,也早与明成说了,只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不罚不行!” 这话里藏着点点老父不易表露的宠爱,慕锦成听不出来,慕明成却是百感交集,自个到底是个庶出! 寇氏拈着丝帕,掩住嘴角道:“罚,该罚,这么大的事都敢擅自做主,这以后还得了,今日就罚他们跪断腿,不许吃饭!” 慕绍堂眼皮跳了跳,自个分明没这么说啊。 他看了眼卢氏,只见她想求又不敢求,只得说:“咳,两个孽障,还不起来跟我去书房,商讨接下来怎么办!” “谢谢爹!”慕锦成和顾青竹答应着,双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 两人跪得太久,膝盖冰凉,一时站不起,琳琅和璎珞将两人扶到椅子坐,给他们慢慢揉揉。 慕绍堂有片刻不忍,撇开了目光。 寇氏看了他一眼问:“蔡氏这一胎怎么样?我瞧着最近阵仗不小,当初你媳妇怀锦成的时候,也没她这么能折腾!” 慕绍堂面上一窘:“听说是个男胎,蔡氏年纪不小了,照顾好点,将来生产时不遭罪。” 卢氏手里的丝帕抽紧,勒得手指泛白,却丝毫未觉。 见她如此,寇氏眼光一闪,幽幽地说:“我倒是没什么,孙子孙女都有了,我只盼着再过一两年,锦成媳妇给我添几个重孙,以后,明成和子佩也有了孩子,我就知足了。” 老太太无疑是在表明一个态度,她偏宠慕锦成是毋庸置疑的,慕明成虽说是二爷,但实际上就是长孙,他不论是嫡还是庶,单凭他经商的本事,在慕家也是有一席之地的,至于那个妾室生的孩子,无论男女,她都不在乎。 她这种态度是对卢氏当家主母的支持,也是对蔡氏的一种警告,她揣着孩子尽管蹦跶,等生下孩子,记在嫡母名下,还有什么可神气的,倒不如现在安稳点,以后才有日子过。 慕绍堂自然听得懂她言外之意,低头道:“儿子心里有数。” 卢氏手中一松,丝帕松散地垂下来,可以看见丝帕一角上绣的一簇海棠。 他们说话的工夫,慕锦成和顾青竹的膝盖渐渐缓了过来,已然能够站立了。 “娘,我先带他们下去了。”慕绍堂行礼。 “去。”寇氏挥挥手。 父子几个去了慕绍堂的书房,外头伺候的丫头进来上了茶,掩门出去了,庆丰在门口守着。 “你们各自坐。”慕绍堂坐在书案大椅子上,他的身后依旧挂着那张浅嗔薄怒的美人图。 慕明成常来的,他很自然地坐在左边一张椅子上,抬眼就可看见那张图,而慕锦成则坐在右边,顾青竹坐在他一旁,她记得陶婆子教的规矩,老老实实坐着。 “今儿过了晌午,肖家金管家拿着你们签的契约找上门来,你们说怎么办。”慕绍堂呷了口茶问。 慕锦成捻了捻袖边暗纹:“他既然能来,必然是我们的话起了效果,那些人放弃兑换,这事不就解决了么。” “你这个不过是一时的小聪明,唬得了一时,撑不了长久。”慕明成在一旁轻声道,“肖家的祸事,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所为何事,但明摆着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不出明日,还会有人堵门,甚至比今日还要人多。” “这……”顾青竹看了眼慕锦成,慕锦成同样回望她。 他们到底把事情想简单了。 “这会儿知道怕了!”慕绍堂哼了一声,“你们哪是做生意,分明是败家!” 顾青竹低垂着脑袋,小声辩解道:“爹,我在私学听韩掌柜讲咱们三生的经营祖训是,信、义、利,利本是商人最看重的东西,但在咱们三生却排在诚信和仁义之后,诚信不用说,自是经商的根本,而仁义讲的是道德天理,在旁人落难时帮一把,我们帮聚宝,虽然思虑不周,但也是遵循了祖训。” 慕绍堂瞪了眼慕锦成:“若不是看你们还占这么点理,以为这事还有的商量?” 顾青竹和慕锦成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不知其意。 第二百七十三章 什么时候明白我的心 慕锦成硬着头皮道:“爹,这事是我惹的,现下也只好求您拨点银子,让我了结此事,等秋天聚宝收回本金,我立时催阿骏还了我们,这事就算完了。” “你是慕家三爷,哪能说话不算话,既签了入股的契约,自当按入股的办。”慕绍堂曲着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 慕锦成有点懵,先前还说他败家,这会儿怎又要入股? 慕明成看出他的疑惑,摩挲着茶盏上精致的海水纹,轻声解释道:“三生钱庄一直做的是大户生意,聚宝则是做底层小户的,我们两家之前既没有交集,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若不是这次机缘巧合,三生根本不会考虑入股。 可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一面做,入股聚宝,刚好能弥补三生客源分布的问题,若是能够平稳度过这场风波,以后在南苍县,三生钱庄就是最大的一家,涵盖上上下下各种人等,这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只是,插手聚宝本不在我们计划之内,事出突然,就算三生紧急调配资金,最早也要到明天下午,其他钱庄的钱才能送来,若是明儿一早就有人蜂拥兑现,只怕有些来不及。” 慕绍堂叩叩书案道:“这样,明成,你一会儿把准备购茶的现银,拣零散的倒腾些出来,看能不能准备个十万两,多装几个箱子,先让他们应付着,挨过明儿一天也就差不多了。” “上次各家铺子为了银钱好运输,都换了银锭来的,碎银没这么多,不过不妨事,我过会儿把各家铺子的零散银子凑一凑,约莫就有了。”慕明成想了想道。 慕绍堂点点头,又对慕锦成说:“明儿,你大张旗鼓地拉了现银去聚宝钱庄,对外只说是二十万两,若当真有人坚持要兑换,一百两以下的,你直接给现银,一百两以上的,给他开三生银票,只说是……入股庆典优惠,但是保管费半点不能少。另外,明成,你知会下唐掌柜,咱们三生总店明天也配合搞一下这个活动,一百两起存。” 顾青竹看着慕绍堂思虑周全,有条不紊地吩咐,心里十分钦佩。 一旁的慕明成微微拧眉:“爹,你真要这么做吗?我们之前都是五百两起存,这突然一改,只怕昌隆会以为我们在公然抢客源。” “这不过是暂时的,而且眼下刚开春,小商小贩手上有闲钱的不多,三生百两起存,不过是表达一种同气连枝的架势,和整箱抬去的现银一样,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知道,三生确确实实入股了聚宝。 至于会不会转存,能吸引多少人到三生来,这不重要,也不必在意,依我看,并不会有太多人,因为但凡是个会算计的,都知道三生的保管费比聚宝贵一倍,谁也不是傻子,自然会做正确的选择。 你担忧的昌隆钱家,也大可不必顾忌,他们在我们背上搞的事情还少吗?咱们不玩阴的,光明正大地搞活动,他们有本事就降费吸引人,看谁斗得过谁!”慕绍堂眸光冰凉,冷冷地说。 慕明成还想劝:“爹,咱们之前一直对昌隆多有忍让,这回……” 慕绍堂不耐地打断他:“钱家的野心,人人皆知,锦成今儿一插手聚宝,就已经踩着他们的尾巴了,我们忍,他们就能让了吗? 一山不容二虎,三生和昌隆将来终有一天会公然翻脸,今年的贡茶之争,还不知鹿死谁手,之前,你和韩掌柜在南边访茶,遭的那些事,谁知道有没有他们的手笔。 我算是看透了,他们就是一群吃不饱的财狼,我们一味妥协,他们只当是嘴边肉,口边食,想怎么吃,想什么时候吃,只凭高兴,这样的人家,我们何须忍!” 慕明成缄默不语,钱家在南苍县确实一天比一天嚣张霸道,昌隆的商铺几乎涵盖南苍县所有的行当,从钱庄到赌场,从酒楼到茶行,从万花楼到棺材铺,无论活人死人,只要有钱赚,统统来者不拒。 钱家二子一女,分管这些产业,钱涨阴险狡诈,钱溢笑里藏刀,钱漫蛮横跋扈,钱有财明面上不出来主事,背地里掌控全局,不知出了多少坏点子。 慕绍堂平素里儒雅温和,最是能忍,就算别人骂到门上,都能笑脸相迎,这会儿倒不想忍了,慕明成猜不透,他到底是忍不了了,还是为了慕锦成能早日独当一面,宁愿出头得罪人。 正当他低头思量,慕绍堂又语出惊人,对顾青竹说:“明儿,你也跟着一起去!” “我?”顾青竹有些愕然。 她自是想去的,毕竟这事是她出的主意,若是不得善终,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她正在琢磨怎么找个由头,却不知被公爹直接点名,多少有些诧异。 “爹!”比顾青竹更惊讶的是慕明成,他顿了下,意识到自个失态,遂压了压拔高的嗓音道,“弟妹……她抛头露面,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可的,在咱们慕家,前有你们姑母,现有西府二夫人,她们都是女子,聪慧机敏胜过万千污浊男子,三生以才能用人,并不会因是女子就轻视践踏,以后子佩嫁进来,若她有心想管理铺子,我也不会阻拦的!”慕绍堂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继而,他又问顾青竹:“你既是妙机道人亲选的弟子,所学不同于旁人,注定做不了平凡的内宅女子,婉成和允湘识文断字,只做闺房消遣,你却要为慕家做更多的事,担更大的责任,你可愿意?” “儿媳愿意!”顾青竹连连点头。 她本是山野姑娘,生性自由自在,早不想困于内院高墙之内,周旋于小女子纷争之间,见公爹这般说,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慕绍堂见她一脸喜色,并不似作假,心里颇为受用,遂点头道:“那明日起,你先与锦成把聚宝的事处理得当,以后就跟着我和你二哥学习管铺子。” 慕锦成一听,媳妇要跟自个分开,急急地问:“爹,那我呢?” “三生入股聚宝,若还是你们手上那点钱,派不派人都无所谓,折了也损不了三生半点皮毛,可明天一二十万两真金白银拉了去,我们两家就算是同等大的股东,肖骏不谙经管,又居丧中,我们再不派人,这是想早点败完拉倒,还是咋的!”慕绍堂说着说着,猛地一拍桌子,气恼道。 “可我不也不懂嘛。”慕锦成低低嘟囔一声。 慕绍堂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冷哼道:“你倒有点自知之明,还不算不可救药,明儿,我让三生钱庄管事廖青跟着去,他可是钱庄总掌柜杨广儒的大徒弟,你好生跟着学!” “哦。”慕锦成不情不愿地答应。 照他爹的意思,他若不尽快学会管理钱庄,就别想和媳妇一处待着了。 这招狠,太狠!慕锦成郁闷之极! 慕绍堂很满意慕锦成那种有苦无处诉,不得不憋着的表情,既然顾青竹是他的软肋,他就拿捏住了,假以时日,何愁降不住这个混世魔王! 为了慕家将来的辉煌鼎盛,千秋大业,他这会儿做做恶人也无妨! 父子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将诸事安排妥当,慕绍堂挥挥手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各自准备去。” 三人行礼,鱼贯而出,慕明成自去准备散碎银两不提,慕锦成和顾青竹回了蕤华院。 右玉急急地迎上来,上下打量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适才悄悄让小丫头去问,说是跟老爷走了,你们没事。” “我们没事,春莺呢?”顾青竹关切地问。 “春莺无碍,只是伤了手,我让她歇着了。”右玉给他们倒了茶。 顾青竹坐在梳妆台前卸钗环:“她跟我在私学里,半日也没闲着,趁这机会,放她几日假,咱院里人多,也不是非她不可,再说,我们跟前也不需要太多人。” 右玉上前帮忙梳头:“少夫人体谅下人,我先代她谢过了。” 顾青竹抬眼看了看镜子里的右玉:“我说的并不是客套话,我们以后要出去帮忙管铺子,会忙一些,院里还劳你多管着。” 右玉手中一顿,欣喜道:“真的吗?这简直太好了!” “有什么好的,懒觉都没得睡了!”慕锦成还为不能和顾青竹同进同出生闷气,他一头歪在床上叹息道。 右玉刚想开口劝,却被顾青竹拉住,低声道:“别理他,由着他去,一会儿就好了。” 见没人理睬,慕锦成踢掉靴子,翻了个身睡,右玉只得忍住,帮顾青竹绾了简单的流云髻,用桃木簪子别着。 隔了会儿,屋里只剩他们两个,这会子还是初春,顾青竹怕他这样睡着了着凉,遂走过去,扯了锦被想给他盖上。 蓦然,她纤细的手腕被人一下子握住,轻轻一拉,顾青竹脚下不稳,连人带被子全都栽进一个宽广结实的怀抱里。 “你做什么?”顾青竹低哼,她想挣扎着起来,却被他用力搂住了纤腰,动弹不得。 “青竹,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管聚宝的事了。”慕锦成闷闷地说。 顾青竹挣不开,只得将堵住她口鼻的被子往旁边推了推,耐心与他讲:“爹不是说了嘛,咱们虽是莽撞了些,但总是占着仁义的理,再说,入股聚宝,咱们三生钱庄大小生意都能做,不是好事么。” 慕锦成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个傻丫头根本没理解他的话,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盯着她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喟叹:“和呆瓜一样呆的笨蛋,你什么时候明白我的心!” 第二百七十四章 结发为夫妻 顾青竹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水波流转,满满的情意仿佛要溢出来,她心跳加速,砰砰地仿佛听见捶鼓般的声响,她的脸一下子红,粉嫩柔美赛过三春桃花,圆圆的杏眼水润灵动。 她的娇俏引得慕锦成心下难耐,他闭眼在她唇上吻了吻,软的,甜的,有一点点茶的清香气息。 他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啄,顾青竹的耳尖就已经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她咬唇娇嗔:“大白日的发什么疯,一会儿右玉她们进来,看见了成何体统!” “我只是不想一整日不见你!”慕锦成伏在她颈窝里,恹恹地说。 顾青竹心里一窒,软得几乎要化掉,嘴上却是不依,佯装强硬道:“一个大男人能有点出息不?粘着女人算什么!” “有出息的男人都不爱媳妇的吗?”慕锦成偏了下脑袋,热热的男人气息,呼在她的脖子上,瓮声瓮气地说。 慕锦成来自现代,说这些本不算什么,可在顾青竹的眼里,平日里哪有人将情啊爱啊挂在嘴边说的,她一听这种闺房私语,且两人姿态暧昧,她一个姑娘家早就招架不住,缩了缩脖子,脸上更热几分。 她的耳朵生得轮廓分明,耳垂圆润,这会儿红的像一枚熟透的果子,慕锦成忍不住一口含了,见她不语,遂惩罚性地轻咬了一下。 “嘶。”顾青竹全身颤抖酥麻,连声音都软糯了,“别闹!” 她的声音透着别样的慵懒,分明是极诱惑的,这让慕锦成愈发意乱情迷,他急于求证:“青竹,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嗯……”顾青竹神思恍惚,已然不能思考,只能遵循本心。 她与他,从偶然相遇到后来的种种,如今又日日相对,潜移默化中,顾青竹对他到底有情的,只是在理智面前,她更想做自己的事情,不愿承认罢了。 她的呓语仿佛邀请,慕锦成如同得了特赦,他的吻密密地袭上来,从额头到眉眼,一点点往下。 顾青竹眉眼低垂,睫毛微颤,像暖风里伫立花间的蝴蝶,妙不可言。 就在满室春意流淌的时候,突然出了一个煞风景的声音。 右玉在门外说:“爷,少夫人,茯苓姐姐来说,夫人院里准备了晚饭,让你们早些过去。” 粉色泡泡瞬间爆裂,慕锦成气得只想撞墙,他哑着嗓子,恨恨地说:“我不饿,不……” 我的娘啊,啥时候不能吃饭!偏这会儿,他眼皮子底下的媳妇还没吃上,您老人家还要不要抱孙子了!慕锦成腹诽。 顾青竹一把捂住他的嘴,定了定神道:“我们这就来。” 右玉似乎听出他们声音的异样,赶忙说:“我……我去准备热水。”蹬蹬蹬,脚步声很响地离开。 完了,被她知道了。 顾青竹杀人的眼刀飞过来。 本想再腻歪会儿的慕锦成只得讪讪然地起身,把盖住顾青竹的锦被拿开,没话找话道:“我娘也真是的,不是刚一起吃了午饭嘛。” 顾青竹坐起来,捂着脸缓了缓,待面上的红潮退下去道:“我帮你把头发梳一梳。” 她常看右玉帮他梳头,渐渐也能简单地给慕锦成束发,慕锦成自然更愿意享受她的照顾。 为他束发别簪,又整理了床铺,两人洗脸匀面,一切如常后,方才让右玉进来帮顾青竹绾发。 右玉自是半句话不敢说,连眼光都不敢乱瞥,只专心给顾青竹簪了发髻,再戴上镶宝嵌玉的整套首饰。 收拾停当,慕锦成伸手挽她,极自然地握着她的手道:“咱们走。” 她细细指节上的薄茧不知几时悄悄消失了,握在他大掌里的只有细腻滑~润。 此时,外间暮色四合,两个小丫头在前面掌灯,右玉跟在他们身后。 及到朝晖院,西府的女主子罗霜降居然也在,能让她放下三生酒楼晚间的生意,实在罕见。 四人入座,卢氏今儿因着慕锦成终于要去管铺子,心情极好,不时给他们搛菜,罗霜降大概也在卢氏这里得了消息,也跟着高兴,将两个小的面前的盘子堆得满满的。 慕锦成放下筷子,无奈道:“娘,罗姨,你们再堆,我都没法吃了!” “不急,不急,慢慢吃,私学的饭食是不是变差了,我瞧着你都瘦了。”卢氏心疼儿子,但见没地方堆了,只得作罢。 “哪里瘦了嘛,在私学,我们大多时候都是青竹自己做了吃。”慕锦成咬了口烤鸡肉说。 “那还行。”卢氏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笑着说,“我正和你罗姨讲,过几日到慈恩寺上香,你们去不去?” 慕锦成摇头道:“我们明儿要到聚宝钱庄,后日约了看赏赐的山林,再往后都得学管铺子,恐怕没时间的。” 他这会儿恨不得立时学会管钱庄,好早些和顾青竹在一起,哪里肯浪费时间。 卢氏听了他的话,不但不恼,反倒笑了:“这样好,这样好,你们的赏赐山林在哪里啊?” 顾青竹放下筷子道:“我们也没去过,只是在县衙看过域图,瞧着离顾家坳近,距慈恩寺约莫也不远。” “弟妹,我们不若也后日去,刚好同他们一起。”卢氏转头看罗霜降,笑眯眯道。 “我听嫂嫂安排。”罗霜降面上飞起一片红霞。 慕锦成见她如此,狐疑道:“这会儿不年不节的,娘和罗姨为啥要去慈恩寺?” 卢氏瞪了他一眼,遮掩道:“小孩子家问这些做什么,拜菩萨只讲心诚,哪里还分年节!” 慕锦成不满地嘟囔:“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赶快生个小娃儿,你当了爹,就不是小孩子了。”卢氏掩嘴笑。 慕锦成哑然,随后说:“我们后日要进山兜一圈,看看界桩,万亩山林很大,路上大约不好走,得赶早去。” 卢氏倒是没有勉强:“你们多带些人先去,我们迟些,在寺里烧香吃斋,再等你们一起回家。” 边吃边说,四人吃了顿高高兴兴的晚饭,又坐着喝茶说了会儿闲话,方才散了。 入夜,蕤华院中,两人安寝,他们在私学时是分开睡的,这会儿隔了十多天又睡在一张床上,加之下午的事,两人多少有些不自在。 慕锦成放下帐幔,赤金珠柔和的光,影影绰绰映进来。 “青竹,你睡了吗?”慕锦成看了眼,离他远远的,蜷成一个大蚕蛹的顾青竹说。 顾青竹依旧背身睡着,轻声道:“明儿聚宝还不知什么情形,只怕有的折腾,还是早些睡。” 下午的时候,她几乎神昏意迷,把自个要离开的事给忘了个彻底,这会儿,她很怕慕锦成缠上来温存,到时,她该怎么选择呢。 慕锦成晓得这会儿她紧绷着,自不敢造次,只悄悄摸摸她散在枕头上的乌发:“我睡不着,你和我说说话。” “说什么?”顾青竹心里乱,也睡不着。 “爹说,让你出去管铺子,你就不用困在内宅了,是不是可以不走?”不知不觉中,慕锦成的语调就多了哀求。 “经过今儿的事,我不知道能不能管好慕家偌大的产业,我本心里更想回顾家坳去,虽说苦点,但没有这么多算计。”顾青竹实话实说。 “顾家坳有那么好吗?”慕锦成低语,将她的长发缠在手上,滑滑的,像一匹上好的黑绸。 顾青竹盯着帐幔上的暗花,用眼光描摹:“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有爹娘和弟妹,还有桑园茶园,若不是我爹一定要我嫁给你,我这会儿正忙茶园呢,头茬春茶该冒尖了,去年我已经能炒出秋茶,春茶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可惜……” 顾青竹语气里满满的失落,她心里盘算了下日子,离清明不过十来日了。 慕锦成心里一酸,自个在这丫头心里到底算什么,连一片茶叶都比不过,可她下午的时候,分明应了他呀。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良久,顾青竹只当他睡着了,却听他呢喃:“青竹,你若走,带上我好不好?” 一股热热的水汽涌到眼睛里,顾青竹用力眨了眨,生生憋着,她闭上眼睛假寐,他的话,让她怎么回答,她难道把慕家养尊处优的三爷拐去穷乡僻壤过活! 慕锦成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熟睡了,遂隔着被子将她搂过来,在她侧脸上亲了亲,低下头,抵着她后背道:“丫头,你在我心里下了蛊,我离了你,活不成的。” 顾青竹一瞬间全身僵硬,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他对她满怀情意,从不遮掩,她不是傻的,点点滴滴中早就感觉到了,只是,他情深如此,令她始料不及,也让她难以抉择。 经过这些日子,她毫无疑问地动摇了当初撒手离开的想法,可她想在茶叶上开辟新天地的心从来没有变过,面对他炙热的情感,叫她如何鱼与熊掌,兼而得之? 慕锦成搂着她睡了,不一会儿就呼吸绵长,顾青竹慢慢转了身,细细端看近在咫尺的男子,他生得极好,谪仙一样的人,剑眉凤目,面如冠玉,细若白瓷,纵使睡着,也难掩他的俊美,她微微低头,正看见他把他们长发的发梢结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细长的手指摩挲眉眼,他舍不得,她何曾舍得! “青竹!”梦里的呢喃。 “嗯。”清醒的回答。 顾青竹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子闭上眼睛,如果注定要分离,且让她偷这一刻的美好! 第二百七十五章 解围 良夜无梦,晨曦微露。 顾青竹醒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她伸手摸摸旁边的被筒,有些许余温,院中有呼呼的风声,她屏息听了听,好似舞剑的声音。 因着两个主子有事要忙,整个蕤华院的都起得早,顾青竹起身收拾被褥,如今两人同睡,便不要右玉铺床叠被了。 她洗漱后,换了件天青色金线绣木樨花的百褶锦裙,右玉进来给她绾发,顾青竹第一次选了一套华贵繁复的头饰,以及与之相配的耳坠手镯玉挂件,又让她给自己薄施了脂粉,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气势这东西很玄妙,她今儿就需要慕家少夫人通身的气派去镇场子。 慕锦成穿着玄色练功服回来,一见如此装扮的顾青竹,眼前一亮,她本是清丽淡雅的人,不爱胭脂首饰之类,极少如此,今儿猛地一打扮,姿态富贵雍容,端庄大方,倒是正合了世人眼里慕家少夫人的身份。 慕锦成今日心情极好,他早上醒的时候,顾青竹正像只猫崽似的,温柔无害地窝在他怀里,他收了剑,边入洗浴间,边说:“右玉,我也要一件这个色的长袍。” 他们是新婚夫妇,新裁的衣服都是鲜艳的颜色,故而找一件相似的并不难。 慕锦成换了天青色暗纹锦袍,右玉尽心为他绾了发,戴上紫金冠,他身高体健,更显英姿勃发,神采飞扬。 这两人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画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让人艳慕不已。 匆匆吃了早饭,一同出门,顾青竹坐了宝应赶的马车,慕锦成则骑了追云,西府管家薛宁调派了二十个身强体壮的府兵,由他们差遣,一众人等赶往三生钱庄。 三生钱庄掌柜唐孝廉早得了消息,天麻麻亮就候在铺子里,这会儿,正和慕明成在钱库里分装碎银,用十万两伪装二十万两,箱子有盖看不出来,但分量做不得假,自然是要往里装石头充数的。 箱子选用的是装五千两银子的最大款式,二十万两就是四十箱,一辆两驾马车最多拉四箱,慕明成从三生车马行足足调来了十辆马车,装扮一新,在三生钱庄门前一字排开,一时间人吼马嘶,极为引人注目。 隔了不一会儿,从街角跑来两队巡街衙役,共十个人,一个个背弓挎刀,一人一岗,分别站在马车旁,好不威风。 再加上西府府兵,一辆马车有三个人专门保护,就是飞天大盗来了,也只有望钱兴叹,干瞪眼的份儿! 钱庄里的伙计是用杠子将钱箱抬上马车的,一个个扎着红绸的箱子沉甸甸的,几乎压弯了二十来岁伙计的腰杆。 装车完毕,唐孝廉让伙计放了一通鞭炮,慕锦成骑马领头,车把式的鞭子齐齐凌空一甩,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车队缓慢地起步,廖青骑马走在车队中间,而顾青竹的马车跟在最后。 车上拉得都是重物,走不快,这会儿街市上刚热闹起来,赶早市买菜吃早饭的,开店营业的,出门采买的,都惊讶地驻足观望这一队由衙役押行的披红挂绿的车队。 廖青三十多岁,精明强干,今儿穿着一身簇新的藏蓝棉袍,他在马上抱拳,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三生今日入股聚宝,百元起存酬谢新老客户,大家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多多关照!” 闻言,街市上宛如往热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顿时噼啪炸裂开来。 “三生入股聚宝,原来是真的呀!” “你没瞧见吗?领头的正是慕家三爷,那个说话的是三生钱庄管事,这还能假!” “吴家阿婆,有三生做东家,你那个五两棺材本不用取出来了,免得被你侄子诓骗了去!” “对对对,这事闹的,一会儿说聚宝要垮了,一会儿说三生入股是假的,害得我几天没吃饱饭,睡好觉,下次再让我看见三癞子那个混小子,看我不骂死他!” “我也是呢,上次等了大半日也没排上,这回人更多,挤不到前面去,这下有三生参股,我也懒得换钱庄了。” 街坊四邻一时议论纷纷,有慕锦成做活招牌,廖青每走一段,就说上一句,不大会儿工夫,整个南苍县都知道三生入股了聚宝,更有好事的人,一路跟着车队去看热闹。 而此时,聚宝钱庄门前正围着黑压压的人群,比昨天不知多出多少,他们不仅叫嚣着还钱,嘴中骂骂咧咧,还试图推倒院门,强行闯进来,钱庄伙计如临大敌,一起堵住门口,少东家肖骏满面肃杀,握拳坐在黑漆大案后,而金福急得在大堂里兜兜转,只盼着慕家人早些来。 “让让让,慕家的银钱到了,要兑现的去后面排队!”慕锦成甩着马鞭,不耐烦地大声吆喝。 带头围堵的矮壮男人,头发油腻,一脸横肉,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短打,裹着裤脚,他一看身后突然出现的,挂着三生小旗,满载钱箱的十辆马车,一时惊地瞪大了眼睛,看这阵仗,起码得有二十万两,他心中暗忖,找他出头闹事的人,分明说,聚宝没有钱的啊!这又是闹哪一出? 男人眼珠乱转,朝混在人群里的一个机灵手下眨眨眼,那人会意,悄悄离开。 聚宝钱庄的人见着慕锦成如同见了救星,伙计们拉开大门,帮着抬钱箱,金福在钱库过数,满脸褶子笑得像一朵盛放的菊花,他连连朝慕锦成和顾青竹作揖。 “金伯,你暂时不要谢我们。”慕锦成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趁四下无人,低声道,“您看着这里是四十箱,但却只有十万两,我爹还在筹措资金,咱们先挨过今日再说。” 金伯抱拳感慨:“慕老板宅心仁厚,小老儿他日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他的搭救之恩,今日我定将兑换控制在十万两之内!” 聚宝大堂紧张忙碌起来,两队衙役依旧扎住入口,因外面的人太多,恐怕造成哄乱,这回改依次放行。 大堂上,临时安放了桌椅,顾青竹和慕锦成端坐其上,肖骏陪坐,廖青坐在下首,金福陪他坐在一旁,一对璧人是代表三生来的,一个富贵倾城,一个雍容雅致,让人一见便挪不开眼。 进屋兑换的人见着他俩,自惭形秽,无不规矩起来,若是三五两,钱庄张管事确认后,直接兑换,百两上下的,金福会亲自上前劝说,若是对方执意不肯存在聚宝,廖青就会给他开三生的银票,若还是坚持,那只好兑付现银,但一般人经过金福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说,都会再次存在聚宝,故而,廖青并没有开出几张银票,现银也没有动用多少。 金福刚把一位中年汉子劝走,一口茶还没喝到嘴,一个矮壮的男人就走了进来。 “兑钱!”男人将一叠银票啪地甩在柜台上。 张管事拿起银票数了数,脸色突变,他三步并做二步走到金福面前。 听张管事附耳一言,金福眼睛一阵刺痛,“五万两!” 矮壮男人冷嗤一声:“聚宝连这点钱都付不出来吗?刚抬来的那些箱子难道是空的?!” 金福陪着笑脸说:“我说这位小哥,你莫要急躁,现在三生入股了聚宝,区区五万两算什么,只是你这钱是赶着急用,还是继续存?我帮你看看哪个更划算。” “这是我的钱,我想怎么样用就怎么用,还要你指手画脚!”矮壮男人蛮横地说。 金福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他的话消失半分,嘴角反而咧得更开些:“是这样的,你若是不等着用,大可还存在这里,这里保管费低,再说,就算将来聚宝有个风吹草动,三生也会无条件兑付给你的,这个完全不用担心,若是还觉得不安全,三生钱庄的廖管事就在这里,他可以直接给你开一张银票。” “废什么话,快给钱,别耽误爷爷的大事!”矮壮男人凶狠地说。 “这真是你的钱吗?”一个轻灵的女声自他背后传来。 矮壮男人转过身,盯着顾青竹粉嫩娇俏的面容,一时呆住了,无意识地滚动了几下喉结。 慕锦成扬手将茶盏里的热茶,泼在他肥腻的脸上,怒道:“找死!” “我们少夫人问你话呢!”廖青拍拍桌子。 男人伸手抹了茶汁,暴跳如雷:“当然是我的钱,怎么,聚宝想赖账?” “你这全身上下,哪里配得上五万两银子!”慕锦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冷冷道。 男人面上一凝,有些不自然地吵嚷:“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好不容易攒下这些钱,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变成废纸么!” “五万两,靠省的?你是给我讲笑话吗?”慕锦成嘴角微扬,嘲讽道。 男人有些心虚,仍旧虚张声势道:“反正是我的钱,信不信随便,再说,这银票上也没写谁谁谁啊,在我手上即是我的,它既然不是假票,就得立刻马上兑换!” 慕锦成围着他转了转:“你是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以何为生,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你?” 顾青竹淡淡地说:“何需那般麻烦,他就住在一家牛马行的隔壁,家中没有妻子,平日里靠耍横斗凶过活。” “你……你怎么知道?”男人一下子傻了。 这怕不是个看穿人心的妖怪。 第二百七十六章 智斗 顾青竹粲然一笑:“你的衣裳久未清洗,沾着牛马的膻味,必是住在腌臜地,没有人料理生活,寻常百姓为了干活方便,一般会挽起裤脚,而不像你这般用布条裹腿,进来兑现的人,我也见了不少,只你的目光凶狠,这分明是惯常打架斗殴的,你这样的人会有五万两吗?或者说,你拥有五万两,怎么还过这种不惜命的日子?” 她的目光满是探究,仿佛要看穿他,矮壮男人愣在当场,金福猛地一挥手,四五个伙计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摁倒在地,金福盯着他的脸说:“所以,这五万两根本不是你的,说,是偷了谁家的!” “就是我的,就是我的!”醒过神来的男人拼命挣扎。 “是不是你的,去了县衙就见分晓!”慕锦成慢悠悠转到他面前,蹲下道,“我听说,县衙牢房里的牢饭不好吃,不仅是馊的,还有石子蟑螂苍蝇蛆虫加料,另外,牢里的耗子大过猫,经常趁人晚间睡觉,啃掉他们的手指脚趾,尤其喜欢胖的人,因为比较有肉。” 慕锦成盯着他的肥手,啧啧叹息,矮壮男人吓得双腿犹如筛糠,颤声道:“我不去县衙,不去县衙!” “不去也行,一般钱庄都有个规矩,抓着拿假银票的,就地惩罚,鞭挞一百,死伤不顾,对于这种事,就是县衙,也不太好插手。”金福厉声道。 矮壮男人彻底吓破了胆,嚎道:“我不能死,不能死,我上有瞎眼老母要养,还没娶妻生子延续香火,若是就这样死了,如何跟地下祖宗交代!” 顾青竹偏头说:“肖公子,今日是入股的好日子,不宜见血,不如给他一个机会?” “看在慕家少夫人的面子上,机会只有一次。”肖骏咬牙,厉声道:“说!谁让你来的!” “说!”伙计齐声大喝,用力抵住地上的人。 “我……我不知道啊!”矮壮男人涕泪横流。 “给你机会,你不要,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金福撸起袖子,对伙计们说,“将这家伙押到院子里去打,别脏了主子们的眼!” “我不知道是谁,我真不知道!”矮壮男人绝望道:“昨儿,我瞎眼老娘独自在家,有人把一个荷包给了她,里面就是这些钱,另外留话说,聚宝要倒闭了,让我召集人到钱庄兑换,人越多越好,我寻思这不是什么难事,就干了,哪晓得被你们识破啊!” “还有没有别的?”金福踢了他一脚。 “外头还有我四五个兄弟,他们手上没钱,就是到处拉人来兑换。”矮壮男人忍痛只得全都说了。 “我看外面不止他一拨人。”顾青竹走到窗边,半揭开窗户张望道。 慕锦成扯起嘴角,坏坏地笑:“那只好委屈你了!” 说着,一个手刀劈在男人的后颈,他连挣扎都没挣扎就昏过去了。 “锦成兄,你这是?”肖骏不解地问。 “张管事,钱庄后厨有鸡鸭吗?弄些血来。”慕锦成拍拍手,对一旁的伙计道:“用剪子将他衣裳都撕了,越烂越好!” “我把鞭子拿来。”金福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一会儿,钱庄大堂传来皮鞭呼啸的声音,夹杂着呜呜咽咽哭泣求饶的惨叫声,外面的人俱都不知情,全都伸长了脖子瞧。 不大一会儿,大堂里拖出一个堵住嘴,垂头耷脑的血人,伙计们将他牢牢捆在院中榆树上。 金福抱拳,向外头围观的人说:“今儿,三生入股聚宝,此人企图蒙骗兑付,被小老儿一眼识破,假票兑换,当如同贼,各位父老乡亲一定要擦亮眼睛,切不可被居心叵测的坏人怂恿。 我知道,你们都是聚宝的老客,我家老爷在时,多谢大伙关照,如今他蒙冤而死,你们不信我家少爷,也是情理之中,小老儿半点怨言也不敢有,但三生你们总不能不信,慕家三爷今儿亲自送银钱来,入股聚宝,就是看好我家少爷,诸位若是不急等钱用,大可放心存在这里。” 金福说完,长揖到底。 一个男人感叹道:“肖老板人不错的,当初我娘重病,在他手上借过十两银子,后来还时,他说我是孝子,利钱只收了一半。” 另一个中年汉子说:“聚宝的保管费低,虽说三生降低了存钱的门槛,可保管费高啊,净得的少,还不如存这里。” “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耽误我半日工夫,少做多少事!”一个穿着短打的男人最后望了眼院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嗐,咱们也走,虎父无犬子,慕家大老爷铺子那么多,总不会看花眼,将大把的银子打水漂玩,咱们那点钱算个啥哟。”先前的男人拍拍身上的灰尘,负手走了。 见有人走了,几个獐头鼠目的男人在人群里上蹿下跳,撺掇他们带来的人不要听信金福的谎话,更拖拽那些想要离开的人,拉拉扯扯间,人群愈发乱了。 大堂里有金福照料,慕锦成夫妇和肖骏上了二楼,隔着窗户,居高临下看得真切。 “瞧着是群小地痞,你认识他们不?”慕锦成拧眉问。 肖骏仔细辨别了下,懊恼地摇头:“不认得,我爹向来身子硬朗,没病没灾的,钱庄的生意,我从没想过这么早接手管,只当爹娘在,自己可以放肆的玩,我大多时候也就跟你一起,旁人我看不上。” “这种不上台面的,我也没见过,王老八是邻县的,约莫也不知道。”慕锦成掏掏耳朵,想了想,又道,“钱溢……嗯,还是算了,不问他了。” 肖骏颓然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仰头说:“锦成兄,我看就是查出这些人也不定有啥结果,捆在树上的那人不是最好的例子么,背后之人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定是做了最好的隐蔽,我怀疑那人和害我爹的是同一人,可他到底图什么?” “谋财害命?”慕锦成看了眼坐在屋中烹茶的顾青竹。 “我按乡下喝茶法子煮的,你们凑合喝。”顾青竹用托盘端了两杯茶来。 “谋~财~害~命~”肖骏攥着拳头,一字一顿地重复,恨意汹涌。 顾青竹摇摇头:“我看未必,若是谋财害命,何须这般大费周章,直接把钱库的银子搬空就是了,而且他还把肖老板留在钱库里,这也太嚣张了,明摆着是不怕查的,显然是有预谋。” 肖骏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骨节发白:“不管这人是为什么,待我抓住他,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给我爹报仇!” 慕锦成看了眼顾青竹,拍拍他的肩膀道:“阿骏,你先把钱庄经营好,照顾你娘,以后慢慢查,总会有蛛丝马迹。” “锦成兄,嫂夫人,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肖骏记一辈子。”一夕变故让一个少年瞬间成长。 慕锦成举着茶盏与他的碰了一下:“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及到午时,伙计送了饭菜上来,三人简单吃了点。 这会儿,外头又乱了一回,排队兑现的人等了一上午,肚子饿得咕咕叫,有人早不耐烦了,甩手要走,却被那几个人拉住,叽叽喳喳吵了起来。 顾青竹偏头看慕锦成:“让宝应快去梨花巷拿几屉肉包子来,让他们吃饱了等。” “还是我媳妇厉害!”慕锦成挑了大拇指,吩咐一旁的伙计传话。 不大会儿,热腾腾的包子就到了那些等待的人手里。 丁家面馆的肉包,皮薄馅大,鲜香扑鼻,一文钱一个,平日里买尚要排队,这会儿肚皮正饿着,又是敞开来吃,谁能抗拒得了。 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些吃了聚宝包子的人,只要还有一点良知,哪里经得住金福的劝,大多数人只是在大堂里转了一圈,分文未取就走了。 申时初,最后只剩那些张头张脑的人,守门的衙役见他们不进也不走,遂呵斥驱赶,那些人只得悻悻地离开。 又等了等,再没有人来,金福包了红包给领班的衙役,请他们兄弟喝茶,感谢帮忙,顺带将捆在树上的那个男人带走。 关了钱庄大门,张管事和廖青轧账,两人各算了一遍,又共同清点了剩余银子,今日统共兑现了七万一千四百五十八两银子,另开出了九千两的三生银票,勉强算是撑过了这一天。 及到天黑,唐孝廉又悄悄送来了剩余的十万两,钱库里现银充足,聚宝挤兑危机迎刃而解,慕家入股资金从一万一千两变成了二十二万两,金福重新拟定了一份契约,慕锦成依然让顾青竹签字,在场诸人俱未有异议。 顾青竹话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金福早看好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就是头一次和她打交道的廖青,也十分佩服她敏锐的洞察力和恰到好处掌握人心的本事,根本不敢小瞧这个只有十多岁的少夫人。 因着明日应了张西的约,慕锦成就将聚宝的事暂托与廖青,现下资金到位,根本不怕有人来兑付,这事一下子就变得异常简单,再者,两家以后要共同管理钱庄,有些事,还需要管事之间沟通协调,故而,廖青一口答应了。 两人离开的时候,一轮半圆月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有几点冷星点缀,街市两旁的店铺几乎没什么客人,有的已经关门打烊了。 顾青竹半掀开车帘问:“成衣店和书画店还开着吗?” 第二百七十七章 他对你好吗? 明日去看山林,刚好路过翠屏镇,她想着去学塾看青松和青英,这马上要换季了,她又不得空,只能给弟妹买现成的,再说,青松马上要考童生了,总要用好些的笔墨。 慕锦成自马上回头:“你要买东西吗?我带你去。” 他对各家铺子十分熟悉,去的地方自然是好的,宝应一直跟他的,自然也晓得,转了马头跟上。 慕锦成执意买了最好的笔墨,巴结自个的小舅子,自然不惜本,顾青竹拗不过,只得随他。 云裳成衣店的蒋老板一见慕锦成,原本干菜似的脸立时笑成了一朵娇花,这可是位出手阔绰的大主顾,这会儿带着女眷上门,定不会少买。 蒋老板的成衣店别具一格,衣料款式全部来自苏杭,除了男女衣裳鞋袜外,还有些绒线丝绸做成的精致饰品,主顾们只管挑选合意的物件,旁边自有俊美的伙计和清秀的女婢随行伺候,这里物品繁多,选中的东西都由他们捧着。 有常来的,会点相熟的伙计和女婢陪同,他们熟知店里的物件,也早摸透客户的喜好,自然能卖出更多更好的货品,故而,云裳成衣店一家独秀,力压三生和昌隆,在南苍县是顶有名的一家店。 顾青竹给青松和青英各买了两身衣裳,见一件石青色棉布长衫颜色周正,遂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他爹身上的衣裳实在不能再补了。 慕锦成四处逛逛,看见什么顺眼的,都扔进伙计的托盘里,他从楼下逛到楼上,迎面正看见一件烟霞色绣百合花的曳地长裙,挂在正中间显眼的位置,陪在一旁的蒋老板何等眼力,但见他的眼光停留了两三息,立时上前道:“三爷,这可是今年新出的料子,春日里穿正好,柔软舒适,颜色恰配少夫人。” “要了。”慕锦成挥挥手,他已经开始想象顾青竹穿这件长裙的样子,恬静唯美,像一副画一样。 顾青竹走来寻他,正见伙计抱着包好的衣裳,遂问:“你买什么了?” “你挑好了?”慕锦成笑着迎上去,“你帮我选一件。” 两人转到男装的柜面前,顾青竹细心帮他选,看了衣料,又比绣工,才定了一件海青色绣松针的长衫。 慕锦成指着旁边两件说:“梅子黄、宝蓝两色也要了。” “这两件是长袍,过些日子热了,不能穿的。”顾青竹转头看他。 慕锦成低语:“给你的,后日你出门学管铺子,总在男人堆里,穿这个自在些。” 顾青竹想了想便不再说了。 慕锦成又挑了几根发带,并一双鹿皮浅口靴,把顾青竹男装行头配齐了。 两人又买了些糕点,回到慕府,松芝院和朝晖院自傍晚起,已经分别打发几回人来问过了,顾青竹立时让左云去回话,见他们平安归来,两处又传话来说不用请安,自个歇着就行。 慕锦成洗漱,右玉帮顾青竹卸钗环首饰,低声抱怨道:“爷和少夫人忙到现在才回来,不知多辛苦,表小姐也忒不懂道理了。” “怎么了,宋允湘今儿闹什么了吗?”顾青竹捏了捏肩膀,今日太紧张了,这会儿只觉全身酸疼。 右玉撇撇嘴道:“琳琅姐姐来了几次,在我这里聊了三五句闲话,说表小姐一早去求老夫人,让她也出去上私学管铺子,可她为什么住在这里,心里难道不知道吗? 姑奶奶没了,老夫人疼她无父无母才接进府的,这会儿要走姑奶奶的老路,这不是往老夫人心里扎针么,简直太过分了。 她又哭又求,还说老夫人夫人偏心,讲了好些难听的话,差点把老夫人的闹厥过去,后来惊动了夫人,百般好言相劝也不管用,老夫人寒了心,说是女大不中留,正让夫人赶紧给她寻婆家呢。” “这话,你与我说说便罢了,自打我嫁进慕家,没来由的,她与我一直不对付,咱们少惹事,莫让人拿住了把柄。”顾青竹要到外头管铺子去了,不想多掺和内宅的事。 右玉将首饰归拢,低垂眉眼道:“我晓得的,奴婢只是为少夫人抱不平,并不曾和旁人说。” 顾青竹摸摸手上的赤藤镯,嘱咐道:“院里的小丫头们也要管好,不管表小姐,还是蔡姨娘,听着一言半句的,不要乱传,我们不常在,若是有个什么事,万一顾不上,反倒害了她们。” 右玉曲身行礼:“奴婢知道了,少夫人放心,我会管好蕤华院的。” “时候不早了,你去歇着。”顾青竹微微颔首。 慕锦成擦着头发进来,就见顾青竹散着头发坐在桌边反手捏肩膀。 “怎么了?”他走近问。 顾青竹抬眼看他:“没事,今儿有点累。” “你去,我一会儿帮你捏捏。”他摸了下她的肩膀,僵硬得很,想必是为了端着少夫人的气势,今儿半刻没有松懈。 前世的慕锦成,高中是篮球特长生,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他是队长,常给队友按摩,故而技术很娴熟。 洗漱后,两人盘腿坐在床上,慕锦成给她捏了两刻钟,她的肩膀太过瘦削,让他不敢使多大的力气,慢慢用药油才将两处僵硬揉开。 他轻声问:“你舒服点没?” “嗯,好多了。”顾青竹低低地应。 “睡。”慕锦成心疼。 别看她白日聪慧异常,思想活跃,点子又多,但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姑娘,这会儿松了心弦,自是更累些。 顾青竹困极了,打着哈欠像只猫崽似的钻进被子,面朝里,一闭眼就睡着了。 慕锦成放下帐幔,给她掖掖被角,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没心没肺的丫头!” 他刚才忍得辛苦,美人在怀,还要假做正经,实在太考验人了。 他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想起白天顾青竹的种种,她的娇俏,她的狡猾,她的聪慧,一颦一笑都映在脑海里,他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变深。 他侧侧身,刚想像往常一样抱顾青竹,却见她突然动了,吓得他赶忙闭上眼睛假寐。 旁边的人翻了身,居然拱到他怀里来,软软的头发蹭到他的脸上,痒痒的,那丫头不怕惹火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脑袋靠在他心口上,方才安稳了。 慕锦成僵着不敢动,生怕她一会儿醒了,又像只胆小的兔子似的,离他远远的,躲在角落里。 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浅浅,虽隔着各自的被子,仍旧透过薄薄的里衣喷洒在他滚烫的肌肤上。 “丫头,这可是你自己来的。”慕锦成心头火热。 缠绵的吻落在她的脸上,细细密密,却又小心翼翼。 …… 赤金珠的光华淡如月晕,而槿华院中灯火未熄。 宋允湘将念棋打发睡了,她独坐在桌前,一盏茶早已凉透,一个火漆封口的信封在她手上翻来覆去。 上次宋允蟠约她见面,让她五日后送信,这已经过了两日了,她仍旧犹豫不决。 今日,她豁出去试过了,老祖宗和管家的大舅母,都不肯让她出府做事,可她们对顾青竹为什么不以三从四德管束? 难道只因为她是那个疯道长亲选的徒弟? “算无遗策?那就让大家见识一下。”宋允湘暗暗地冷哼了一声。 次日,两人依旧早起,收拾妥当出了慕府,张西已等在门外,另有薛宁带着十个人也在候着他们。 慕绍台从罗霜降口中,知道他们要去山里,有些不放心,遂让薛宁亲自带人跟着。 虽然觉得这样有些大题小做,但事已至此,慕锦成总不好辜负一番好意,只得让他们同行。 众人皆都骑马,顾青竹带着物品坐了两驾马车,他们很快就出了南苍县到了翠屏镇。 柳家学塾里传来琅琅读书声,隔着院墙,顾青竹都听得真切。 “杨婶子。”慕锦成陪她入内,顾青竹对着背对她的妇人轻唤。 “顾家……大姐?”杨氏回头,微拧着眉头,有些吃惊道。 顾青竹一身华衣美服,钗环玎珰,虽眉眼未变,可寻常人也不敢认。 “是我,杨婶子,我弟妹可好?”顾青竹连连点头,将糕点送上。 杨氏赶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笑着说:“你有些日子没来了,他们好着呢,这会儿都上课,我帮你叫去。” 说着,杨氏出了厨房,往柳先生坐的屋子去。 不大会儿,青松就拉着青英跑了来。 “大姐!”青英一见她,立时撇了嘴,委委屈屈地飞扑到她怀里。 “青英乖啊。”顾青竹抱着她哄。 青英死死搂住她脖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瞧大姐夫给你买啥了?”慕锦成从袖袋里摸出一朵精致的五彩绒线串珠小花,在她眼前晃了晃逗她。 流光一闪,七岁的青英被它吸引,偏头看了看,伸手抓在手里玩。 “来,大姐夫抱,让你姐给你戴上。”慕锦成向她张手。 她竟然肯很乖地窝在他怀里,慕锦成示意顾青竹在他袖袋里拿。 那里居然还有三朵不同颜色的绒线珠花,都是小小的,极可爱的。 顾青竹给青英带了两朵在丫髻上,慕锦成抱着她去找镜子看。 屋里只剩姐弟两个,顾青竹问:“青松,你几时考童生?” 青松搬了凳子给顾青竹坐:“柳先生去县衙看过通告,说要过了清明。” 顾青竹坐下,将包袱递给他:“你姐夫给你买了笔墨,这里还有你们几件衣裳,你到时提前到南苍县来,我送你去考。” “我们有衣裳,去年的还能穿。”顾青松微微低下头。 顾青竹抬眼望望面前的阿弟,他的个子又蹿了一大截:“你们正长个儿,姐不在家,旧衣裳只怕短了。” “他……他对你好吗?”顾青松捏着衣角,别别扭扭地问。 第二百七十八章 山林的打算 “谁?”顾青竹一时反应不过来,旋即明了,哑然失笑,“他……挺好的,你该叫他一声姐夫的。” 半大的小子,扭捏半天,涨红脸道:“我又不是青英,才不会那么容易认他!” 顾青竹揉揉他的脑袋,有些无奈:“为啥呀?” “想叫我喊他姐夫,还早着呢,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我是你阿弟,他对你好原是该的,若对你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他!”小子捏着拳头,用力挥了挥。 顾青竹被他逗笑了,心里又酸又甜,她的阿弟,想要做她的依仗呢! “臭小子,我对你姐不好吗?” 慕锦成背着青英,一脚跨进来,正听见姐弟两人的说话,十分冤枉地叫屈。 青松白了他一眼,目光看向别处,溜到地上的青英跑去拉阿哥的手,朝慕锦成做了个鬼脸。 “嘿!”慕锦成哭笑不得。 不愧是顾青竹的弟妹,这两个小人精,敢情没那么好收买的。 顾青竹抿唇笑:“我们走,别让薛管家久等了。” 慕锦成转身出去了,顾青竹揽着两个小的说:“姐还有事,等得空了再来看你们。” “你忙,别惦记,爹时常来看我们的。”顾青松拉住撇嘴想哭的青英。 顾青竹心里发酸,低声道:“嗯,包袱里还有一件长衫是给爹的,他的衣裳该换了。” 待她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慕锦成和杨氏说话,瞥见她来了,遂匆匆告别,与她一起走了。 从翠屏镇进山,张西在前头领路,顾青竹改骑了匹矮脚马,慕锦成陪在她身侧,薛宁带着人跟在后面。 山里春天来得晚,这个时候的南苍县已经繁花似锦,而太华山脉才刚刚春意萌动,山间的草木换了嫩绿的新装,不知名的野藤铺陈到山路上,挡住行人的脚步,有星星点点的红点缀其间,一直蔓延到另一边。 一行人嗒嗒的马蹄声敲击着山路,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处群山环抱的山间平坦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足有三四个慕家东西两院合起来那般大,最难得的是,山脚下有一条山涧,溪水清澈,在低洼处汇聚出一汪与风塘一般的水面。 “县老爷也看中这里,说是有山有水,宜居宜养,再有这周围的五个山头,植被茂盛,物产丰富,是旁处不能比的,少夫人眼光极好,刚巧选了此处。”张西指点着介绍了一番。 “我看在这里造一个慕家别院,夏日纳凉观星极好。”慕锦成仰头看看蓝盈盈的天空笑。 薛宁接口道:“三爷这个主意不错。” 慕锦成苦笑:“算了,我就一说,若我爹知道了,准又要骂我贪图享受。” 薛宁倒不以为然,摇头道:“大老爷若是不允,还有咱西府呢,昨儿二夫人拨了一万两,吩咐我说,三爷和少夫人在山林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怕花钱。” “别院就算了,若按我的意,不如造个山庄。”顾青竹四下看过,踢了踢马腹:“咱们去看看界碑,刚好走走看看,琢磨琢磨能做点什么。” 山路难行,大多是山里采药打猎人踩出的小径,几日无人,疯长的草蔓枝丫就遮蔽了去路,薛宁让人在前披荆斩棘开路,他们跟在后面细细查看山中情况。 这片山林,有五个大小不一的山头,东边和顾家坳的老君山接壤,站在高处几乎能看见顾家坳的阡陌田地和炊烟农舍,而另一边紧挨着莲花菁的北崖,黄墙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钟鼓之声,隐约可闻,玉华菁也刚好被圈在这片地域之内。 顾青竹对此处十分满意,山石不多,泥土厚实肥沃,她看过几处朝阳的山坡,都是种茶的上好之地,她心里跃跃欲试。 众人继续前行勘察,突然,前面山林中,鸟雀呱噪惊飞,野兔等小兽四下逃窜。 薛宁面色一凝,猛地一挥手,十个府兵将慕锦成和顾青竹围在当中,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卒,短刀霍然出鞘,寒芒毕现! 一股风夹着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一头庞大的野猪咆哮着从山林中冲出来,它口涎直流,背上插着五六只白羽,鲜血一路淋漓。 野猪似乎疼疯了,完全不知避让,红着眼睛直直朝府兵冲来,就在这紧要关头,三支箭羽,齐头并进,宛若拖着白尾的流星飞奔而至。 “噗噗噗”连着三声,庞然大物轰然倒地,三羽微颤! 顾青竹被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她尚没从惊讶里缓过劲儿来,就见林中走出七八个猎户装扮的男子。 “你们是谁啊,这野猪我追一早上了,可不带这么拣便宜的!”领头的男人陡然见着面前的众人,也是一惊。 男人身形精悍,穿着黑色短打,手中握着大弓,他站在不远处,毕竟双方人数悬殊,他不敢贸然靠近抢猎物。 薛宁不服他的傲气,拧眉道:“这片山林是我家主人的,不要说一头野猪,就是一个野果,一片落叶也是有主的,你这样擅闯私地,告到衙门里,可是要受罚的!” 男人气笑了:“嘿!你为了不劳而获,贪墨我的猎物,居然还想出这样的烂招,我们在这里世代居住,怎不知这山林有主?主在哪儿呢,叫出来,我见见!” “莫天林,你还这么横!”顾青竹脆声说道。 隔着远,他的面容看不真切,但声音却是不假的。 对面的男人闻声一愣,往前走了几步,惊喜道:“妹子?” 薛宁仗剑一挡,十人府兵俱都横刀向前。 “哈哈,都是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莫天林连连摆手,嘻笑着上前,“她是你们的主,她还是我妹子呢!” 薛宁寸步不让,少夫人才刚刚看过弟妹,哪里冒出这么大一个哥哥! “薛管家,别紧张,他是我们认识的人。”眼见着剑拔弩张,慕锦成驱马上前。 “你小子也在!”莫天林半点不讲究地喝了一声。 慕锦成倒是不恼,笑着说:“这片山林都是青竹新得的赏赐,我们今天来看看,这么巧,又遇见你。” “赏赐?难怪我前些日子见几个官差来过,当时还纳闷,荒郊野岭的,到这里作甚,可这赏赐也太寒碜了,一不能种粮,二不能卖地,有啥子用!”莫天林挠挠头。 顾青竹淡淡地笑:“我想在这里建一个山庄,种茶卖茶。” “造房子?在那片山谷里?”莫天林眉毛一挑,狡黠地说,“你找我呀,采石伐木,我有人,不出一个月就能给你备齐,可就是……” “此话当真?”薛宁截住他的话追问。 他适才正想着造房子的材料不容易运进来,若是能就地取材,就省力多了。 “自是真的,就是……”莫天林做了个捻银票的动作。 薛宁明了,扬声道:“只要你说话算话,慕家还愁没银子给你赚吗?” 莫天林竖起大拇指,巴结道:“大管家就是爽快,我看我妹子的面子,价钱比外头低一成,你看好不好?” 薛宁想都不想,点头道:“成交!” 顾青竹看看慕锦成,后者耸耸肩,这两个正经主子一时仿佛成了摆设。 “好好,走走,到老鸦岭喝一杯去。”莫天林得意忘形,笑嘻嘻地邀请。 薛宁猛然挥剑架在他脖子上,厉声喝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山匪!” “妹子救我!我再给你便宜点,还不行嘛。”莫天林傻眼了。 大意失荆州啊,这会儿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跟他一起来的人急得一起涌上来,可又不敢硬抢,生怕薛宁一怒之下,抹了他的脖子。 顾青竹见他冷汗涔涔,白了脸色,遂道:“薛管家,当初的事都过去了,你别再为难他了。” “哼!”薛宁瞪了他一眼,哗啦一声收了剑。 莫天林咽了口口水,劫后余生地摸摸自个冰凉的脖子。 慕锦成幸灾乐祸:“走走,上老鸦岭,饭要吃,酒更要喝!” “酒就不要喝了,过会儿去慈恩寺,酒气熏天的,对佛祖不敬。”顾青竹给他泼冷水。 莫天林一下子乐了:“还是我妹子好!” 他转身招呼寨子里的人,将大野猪捆住抬下山去。 及到老鸦岭,厨房的张一刀和冯驼子带着人剥皮分肉,准备吃食,莫天林在屋里陪着说话。 顾青竹第二次上老鸦岭,这里物什和人大致未变,只是,她今儿是客,心境平和,和那日的慌乱完全不同,她端着黑黑的茶汁,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听他们说话,并不插言。 薛宁办事极有效率,隔了一会儿,他转身拱手道:“少夫人,我与他说妥了,山石和树木都由他提供,我再找批能工巧匠,约莫十日之后就可开工兴建。” 莫天林凑过来说:“妹子,你只管信我,我寨子里的劳力多,闲着也是闲着,也不多赚你钱,只图今年冬天好过些。” “这会儿正是春日,你们没田地山林忙的?”顾青竹讶然道。 这会儿的顾家坳家家都在忙茶园桑园,别说没闲工夫上山采石伐木,就是在外头打零工的都赶回来帮忙了。 莫天林搓搓手,有些难为情地说:“嗐,老鸦岭比不得顾家坳,这一片山地贫瘠,种啥也没大收成,寨子里的人就改打猎过活,可这样也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糊个肚圆,我今儿算是运气好,打了个野猪,够吃几天的,可后面天气热起来,肉食不好保管,总不及钱财用的方便。” 顾青竹盯他看了一眼道:“山石树木,我都要了,待山庄建成,你若愿意,就带着寨子上的人来住,我要种茶,反正是要雇人的。” 第二百七十九章 福条 “啊?好好好,我一百个愿意!”莫天林喜出望外,一叠声保证,“妹子,你放心,你的山庄我帮你看着,保管建得又快又好,不出半年,不,不出三个月就能住人!” 薛宁眉头微拧,抱拳道:“少夫人,您别被他花言巧语蒙骗了,他可是山匪啊!” “嗐,你这人没完了!”莫天林吸吸鼻子,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样:“我不就是抢我妹子一回嘛,又没咋的,最后还不是毫发无损地送他们回去了,反倒是我整个寨子里的人跑肚拉稀喝牛马尿,折腾了好几天,这怎么说,都是我吃亏了好。” 薛宁有些不相信地看了眼慕锦成,后者呲牙笑,并未言语。 这其中恐怕是有故事的,可薛宁不想知道,也不想听,他只想劝顾青竹改变主意:“一日为匪,终生是匪,少夫人不可不防啊!” “薛管家,我知道你是好意。”顾青竹抬手给他斟了一碗茶,继而说,“在翠屏镇,老鸦岭有山匪的传说不是一年两年了,可这几十年,谁也没见过,我猜,他除了截过我的道以外,并没有害过旁人,我想着,谁也不是天生做匪,若是给了活路,必定还是想过安稳日子的。” “妹子说的一点不错,我真只做过这一次,若有谎话,天打五雷轰!”莫天林急得指天指地地发誓。 慕锦成好整以暇地咳瓜子,面前地上吐了一圈瓜子壳:“不是我说你,与其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趁早将那个买通你的人招出来,也好洗清你的嫌疑。” “这……这不能说!”莫天林头摇得跟货郎担子上的拨浪鼓似的,他涨红了脸,咬牙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我穷是穷点,若再不讲信用,真是没脸没皮了。” 薛宁拍着桌上,怒道:“那个乌龟王八蛋是害你妹子的坏人,你做什么这般迂腐!” “我答应人家的,不能反悔!”莫天林微微退后,却还是坚持道。 “算了,我就晓得你会这样说。”顾青竹一点也不意外,“你若当真是个见风使舵,顺杆爬的,我反倒不敢将山庄托付给你了。” 莫天林哀求道:“妹子,我以后啥也不瞒,给你做牛做马,只这一件事,你就别问了,行不行?” “与你这个榆木疙瘩的脑袋说不通,罢了!”慕锦成拍拍手上的碎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正说着,冯驼子带着人来上菜,莫天林赶忙起身招呼,趁机岔开话题:“咱们吃饭,再细细谈谈山庄。” 薛宁自认身份低微,转身想到外头和府兵一处吃饭,却架不住慕锦成和莫天林一再劝说,只得和他们一起落座。 寨子里没啥调味料,好在肉食新鲜,只放点辣椒和盐煮煮,味道也不错。 因着慕锦成待会儿要上慈恩寺,不能喝酒,薛宁负有护卫之责,不便喝酒,故而,莫天林只能以茶代酒作陪。 三个男人边吃边说,热烈谈论着关于山庄的种种设想。 见他们越聊越离谱,顾青竹在一旁说:“这里暂且只造简单实用的房舍,今年春上要赶着尽快翻耕土地,早些将茶枝插条才是正事。” 莫天林一听,更来劲了:“这个好办,我们离着近,工匠造房子,我带着寨子里的人来做事,男人翻地,女人插条,三处并举,保管你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 慕锦成促狭地笑:“若真能如此,我就请你当山庄管事,这以后山庄里里外外就交给你了。” “你还别激将,不要说一个山庄管事,就是给我一个县城,我也能管好!”莫天林豪气地拍拍胸脯。 众人哄笑,只说他,喝茶都能醉了。 吃了饭,慕锦成和顾青竹告辞,薛宁留了五百两银票做定金,莫天林当天就组织人山上采石伐木大干起来。 慈恩寺上,卢氏陪着罗霜降拜菩萨,这里香火旺盛,求子嗣颇为灵验,每年初春都有很多人来拜。 待慕锦成和顾青竹来的时候,慈恩寺的了悟大师正给卢氏和罗霜降解签,他俩老老实实陪着坐了会儿。 “既然来了,你们也去拜拜,记得一定要心诚。”卢氏还想问慕锦成和顾青竹的子孙缘,遂打发他俩道。 慕锦成正想逛逛,一听这话,立时行礼,拉着顾青竹出去了。 两人并不知道拜哪里是好,只觉慈恩中各大殿宇恢弘,遂各处转转,忽见一处院中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木樨树,上面挂满红色丝带,随风飘舞。 慕锦成顺手捏住一根,只见上面写着蟾宫折桂,前程似锦八个字,落款章秀,字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想来是个信心满满应试的青年。 他又抓住另一根,一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清秀小楷映入眼帘,这个没名没姓,定是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所写。 “青竹,我们也写一个福条挂挂!”慕锦成笑盈盈地拉她的手。 顾青竹嗔了他一眼,却是抽不回手,只由着他握着。 两人拜了菩萨,在一边的长案上写福条,慕锦成一挥而就,他只写了三个字,顾青竹。 而顾青竹想了想才落笔,她写的字似乎比慕锦成的多,她写好后,犹豫了下,又添了几个字。 “你写的什么,让我看看!”慕锦成捏着自个的福条,凑过来说。 顾青竹将福条藏与身后,推推他:“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 慕锦成嘻笑作罢,到树前绑福条,他生怕旁人人看不见似的,执意搬了梯子,挂在高处。 顾青竹站在树下,将福条拴在一根树枝上,合掌默念了几句话。 两人又去别处看看,正当他们想要折返的时候,了然正从门前经过,见是她,立时叫住。 “青竹,我可见着你了。”了然急急地说。 “了然师父,怎么了?”顾青竹疑惑道。 “还不是炒茶的事嘛,你当初托付我,我日日忧心,眼见着头茬新叶就要萌出,可我还半点找不到炒茶的窍门,你说急人不急人!”了然愁眉不展道。 “这……”顾青竹瞥了眼慕锦成,走开几步,压低声音道,“过几日,我就回来了,到时再说。” “哦哦哦,好。”了然面上缓和了,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回主院去找卢氏,走到墙角处,慕锦成忍不住问:“你到底还是要走的,对不对?” 顾青竹闷头走,她心里何尝不纠结,根本不想回答这个扎心的问题。 慕锦成见她不说话,心里愈发气恼,不由得口无遮拦:“你说话呀,你让莫天林管山庄,是不是早存了其他心思,为自个留了后路!” “你长脑子,只用来吃饭?”顾青竹呛声。 这男人真是不可理喻,他们之间的恩怨爱恨,自是两个人的事,扯旁人算什么! “你……”慕锦成心中妒火中烧,根本听不出顾青竹话里的意思,只一味钻牛角尖,“我脑子不好使,你就要上赶着找别人!” “我懒得和你说!”顾青竹不想在这里和他吵闹,遂快步走了。 而此时,卢氏和罗霜降正为了悟大师说的一句话高兴,这位主持大师说他们将来子孙满堂,富贵无比。 “我们回,我累了。”慕锦成歪在椅子上,面色不佳道。 “怎么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卢氏这才止住满脸的笑容,看向两人。 只见一个精神萎靡不振,另一个紧绷着脸,一看便是闹了别扭。 新婚小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卢氏不以为意,笑着对罗霜降道:“这两人昨儿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会儿又折腾,当真是年轻,有大把的精力。” 罗霜降陪笑,柔声道:“嫂嫂,时候不早了,我们出来一整日,也该回去了。” “好,我也乏了。”卢氏挥挥手。 慕锦成护着两位长辈下山,顾青竹一个人落在后面,她心里酸酸的,仿佛吃了一整筐山杏,酸气都跑到眼睛里来了。 卢氏心疼儿子,不让他骑马,留他同乘一辆马车,顾青竹听了,垂下眼眸,折身去坐了自个来时的车。 慕锦成回头看她,正见她背对着他提裙登车,连一个挽留他的眼神都没有。 “没心肝的丫头!”慕锦成暗恨,索性坐了卢氏的马车。 两人回到蕤华院,各自洗漱,今儿跑了很多路,又生闷气,俱都累了,顾青竹晚饭只喝了一碗粥,就回内室去了。 待慕锦成进内,就见床上帐幔低垂,脚踏上摆着顾青竹的绣鞋,想来她先睡了。 虽说那低垂的帐幔不过薄薄两层,却像阻挡彼此的城墙,平日里,就算谁先躺下,也不会放帐幔,定是等两人一起的,可今日…… 慕锦成在桌边坐下,给自个倒了一盏茶,慢慢一口一口轻啜。 床上的顾青竹身心俱疲,可偏偏睡不着,她清晰地听见他喝茶的吞咽声,他足足喝了五杯,却还没有睡觉的打算,她有些悔自个在慈恩寺的态度,又恼自个不该先放了帐幔。 久久不见外间动静,顾青竹忍不住起身撩开帐幔,却见慕锦成趴在桌上,似是睡着了。 她忙趿拉上绣鞋,走到他身旁,轻轻推他:“怎么在这里睡,仔细着了风寒!” “青竹!”慕锦成猛地转身,一把抱住只着月白里衣的顾青竹。 第二百八十章 宋允湘跳湖 她的双手搭在他肩上,第一次没有推开他,而是任由他抱着,良久,春夜的寒意爬上背脊,冷得顾青竹打了个寒颤,慕锦成双臂收紧,恨不能将她揉进自个的骨血里。 “慕锦成,清明之后,我定是要走的,你……只当我亏欠你的,山林我算你一半股,另外……”顾青竹声音低低的,这会儿更低了几分,“你若……觉得……,我也可……” 说着,顾青竹反手开始脱慕锦成的衣裳。 他一把捉住她纤细的手腕,扬起赤红的眼眸,笑得凄凉:“我在你眼里,竟然如此不堪吗?” “不……是我不好。”顾青竹哽咽,“我们本是云泥之别,我有我一定要去做的事,你待我极好,我除了……,又拿什么回报你!” “我是想要你,从来没有避讳,但我要的不是这种,用报答来偿还!”慕锦成死死握着她的手,面色惨白,心头寸寸滴血。 自个真的暖化不了她吗?她宁愿拿身体偿他,也不肯爱他! 顾青竹被他的骇人的面色吓住了,蚊吟道:“我们合离后,我肯定不会再嫁的,我……你……”她到底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一时还没说明白,就已经红了脸,哆嗦着没法再说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慕锦成脱下外裳披在她身上,“你好好来,好好走,是我没出息,何必糟蹋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他年,你若没有遇见意中人,我慕锦成还会再娶你一次!” 顾青竹压抑地哭,哭得梨花带雨。 哪里有什么意中人,他早偷了她的心! 慕锦成裹紧她,她虽仍旧是瘦的,但女孩子像花骨朵儿似的,也许一日,或许几夜,她就悄悄饱满起来,这会儿的顾青竹早不是初见时的一马平川了。 “去睡,明日还要早起跟爹学管铺子。”慕锦成忍了忍,哄她,“是要我抱你?” 顾青竹摇头忍泪上床,慕锦成拧了热帕子:“把眼睛捂捂,明儿见人呢。” 她极听话地将热帕子搭在眼睛上,虽是不哭了,却一直不停地抽气。 慕锦成又换了一条,塞到她手里:“把脸擦擦!” 顾青竹依旧不说话,胡乱擦了,递还帕子,便歪到里间睡了。 到底是累了一天,适才又哭了一场,待慕锦成洗漱回来,顾青竹已经睡着了,他挨着她躺下。 “丫头,你执意走,我可以放你,但你一定等我,所有的烂桃花,一朵都不许有,我必定全给你掐了!”他将她揽在怀里,睡过去之前,最后的念头。 第二日,慕锦成早起练了剑,和顾青竹一起吃早饭,茯苓亲自送了凤梨酥来。 顾青竹接了,轻声说:“茯苓姐姐,这大清早的,你打发小丫头送来就是了,母亲那里早间那么忙,怎么能离的了你。” 茯苓偷眼看了看两人面上神情,一个眼皮微肿,另一个神态自然,显然是和好了,遂笑道:“夫人新得的,想着给你们尝尝,怕你们晚间回来不新鲜了,这才催着我来的。” 慕锦成翘着二郎腿,拈了块凤梨酥道:“我瞧着是我娘不放心,让茯苓姐姐来看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闹得把蕤华院的屋顶掀掉。” “三爷惯会与我玩笑,两位主子今儿都有大事忙,我就不耽搁了。”茯苓笑着行礼告辞去了。 “我去换衣裳,不能让爹和二哥等。”顾青竹匆匆吃了粥,起身进了内室。 不大会儿工夫,顾青竹换了身宝蓝的长袍,头发绾起,只用同色发带束着,她生得黛眉杏眼,有股子女孩子少有的英气,这般男子的衣裳穿上身,活脱脱就是个淡雅清嘉的粉面小公子。 慕锦成一时看呆了。 “我穿的不对吗?”顾青竹头一次穿,有些担心道。 “咳……右玉!”慕锦成尴尬地咳了一声,转头朝外间喊。 右玉闻声进来,看见顾青竹也是一愣:“少夫人?” “你把她的眉毛画浓些,面色再抹黑点。”慕锦成吩咐道。 “这……”右玉为难。 慕锦成心里微恼,抢白道:“什么这那的,她是去学经管,又不是去出风头,各处的大掌柜都是五十开外的年纪,最是守旧,不喜长得好看的草包!” 这说的是人话吗?他自个就是那个啥,也没见各处掌柜怎么嫌弃他。 右玉不敢说,顾青竹倒是挺信他的话,拿了螺黛递到大丫头手上。 顾青竹再出来,已经完完全全像个少年郎了,乌黑浓密的眉毛,浅麦色的肌肤,唯有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和忽闪的长睫毛让人过目不忘。 “走。”慕锦成恨不能用墨镜将她那对美目遮住,可这里啥也没有,也就想想罢了。 在门口等了半盏茶的工夫,慕绍堂和慕明成也出来了,见着慕锦成身边的顾青竹,父子两人俱都一愣,尤其是慕绍堂,若不是顾青竹曲身行礼请安,他差点没认出她来。 慕绍堂本还担心不好和各处掌柜的介绍顾青竹,见她这般装扮,倒是省事,遂嗯了一声,若无其事负手走了。 “弟妹既穿了男装,就行男子礼。”慕明成走过她身边,低声道。 “啊?好。”顾青竹连声应了,她看了眼慕锦成,急急地跟上去。 慕锦成看着顾青竹坐在车辕上,庆丰吆喝了一声,马车嗒嗒得走了,他翻身上马,自去聚宝钱庄。 廖青昨日和金福谈妥,两家共同管理钱庄,两家小主子,肖骏和慕锦成也由他俩一起教,几时教会,几时正式移交。 肖骏背负父亲的冤屈,慕锦成为了顾青竹,两人难得舍了懒性儿,一本正经地学,廖青和金福自然是倾尽所有的教。 慕锦成前世学的是经济管理,虽大学没正经好好上,但多少懂一些,人又聪明,当真用了心,倒真学进去了。 做男子打扮的顾青竹,跟着慕绍堂和慕明成到各处铺子里去,掌柜的见她低头顺眼,只听只看,不言不语的,只当是私学里的新出来见习的,并不放在心上。 平日里慕绍堂应酬多,顶多在铺子里听听有什么大事和棘手的事,关键的时候拿个主意,定个法子,其他的时候,都是慕明成带着顾青竹视察各处铺子。 因着她的男子打扮,又不曾开口与人说话,故而,两人同行,并没有引出什么非议,何况,顾青竹谨守做下人的本分,并未与他同乘同坐,自然心里坦然。 慕明成见她虚心上学,并不以得了妙机亲传而自傲,心里对她颇为赞赏,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故意多说些缘由和方法,变现地教她。 顾青竹聪慧,又肯用心琢磨,不过几日,已经将各家铺子都熟悉起来了。 两夫妻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晚间说的也是白日遇见的各种事情,彼此互相提点,举一反三,愈有进益,感情倒比往日更融洽了,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分别在所难免,两人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敢提,只夜夜相拥而眠。 这日晚间,慕锦成和顾青竹归来,刚换了衣裳,在朝晖院陪着卢氏吃饭,却见茯苓面色难看地来回:“夫人,表小姐跳了风园里的湖!这会儿已经着人去请谭先生了。” “这是怎么说的?她的丫头念棋和跟着的婆子们呢?”卢氏啪地放下筷子,皱眉道。 “听园子里喂鱼的婆子说,表小姐只身一人,并没有看见旁人,若不是她恰巧经过,只怕是……”茯苓咬住唇,不敢说下去。 “她为啥想不开?”慕锦成狐疑地问。 卢氏气得不轻:“她前几日冲撞了你祖母,老夫人让我赶紧给她寻门亲事,早些定下来,等下半年就把喜事办了,可她倒好,整个南苍县叫得上名号的人家子弟,她都看不上,还到老夫人那里说刁话,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好似我对这个姑奶奶家的外甥女多不上心,这会子又闹这一出,是想怎样!” “都不愿意?难道允湘心里有人了?”慕锦成偏头看了眼顾青竹。 卢氏叹口气:“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能遇见什么人,就算是鬼迷心窍,心有所属,大可说出来,哪怕是家境穷点,只要肯上进,慕家又不是帮扶不起,就拿宋家来说,姑奶奶都去了这些年了,不还是大把银子往里填么!” “她不是看上二哥了。”慕锦成咬着鸡腿,突然想起外间流言,信口说道。 “呸,你胡吣什么!”卢氏朝地上唾了一口,“慕家怎么说也是大族,外头什么人家配不上,再说,慕明成早定了谭子衿,你爹心里想什么,你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么,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任谁也拆不了!” “母亲别生气了,我想表小姐也不是真心寻死,我记得园子里喂鱼喂鸟都是有定时的,她约莫不太想这么快嫁人,所以才这般。”顾青竹给卢氏盛了碗鱼翅羹,小心地劝。 “那丫头不知那根筋搭错了,往日看着都是好~性儿的人,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地愈发作起来,老夫人说的对,女大不中留,早些嫁出去方是正经。”卢氏没心情吃饭,喝了两口羹,便扶着茯苓去了槿华院。 慕锦成看向顾青竹:“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我们去看看。” “你去,她一向与我不对付,我就不去招人嫌了,免得给她添病。”顾青竹低头擦手。 慕锦成往后一倒,歪在椅子上:“算了,我也累一天了,再说,她是大姑娘了,我也不适合到她院里去,待会儿,让右玉去看看。” “你……真不去啊,你们别为我生分了。”顾青竹有些局促地扭帕子。 第二百八十一章 顾青竹去哪儿了 慕锦成夺了她的帕子,拉她起身:“她终究是宋家人,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我们往后只是亲戚,能帮衬自然帮衬,若是日后为了生意争抢起来,难道还要让的?” 顾青竹默默无言,跟着慕锦成回去。 及到蕤华院,慕锦成立时吩咐右玉开了箱子,取了些滋补的药膏送去槿华院,两人自顾洗漱安寝。 槿华院内室,宋允湘盯着桌上那些滋补膏,仿佛是顾青竹,她眼中好似有万把飞刀,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府里各院都来看望,就连惯常爱清净的慕明成都隔着屏风来问过她,只有慕锦成和西府是派丫头来的,西府二舅是长辈,她自然不好计较,而慕锦成不来,必定是顾青竹撺掇的。 最近,大舅母一味给她找男人,想把她打发掉,她若不是被逼急了,谁乐意跳进又冷又腥的湖水里,踩一脚烂泥,她今儿这么一闹,又在老夫人跟前装足了可怜,这下可算是得了清净了。 宋允湘这般想着,恨意难消,忽然,鼻头发痒,打了大大的喷嚏。 “小姐喝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怯生生端了一碗药汁来。 宋允湘刚想端,就被烫了手,怒道:“作死了,这么烫,不会晾凉些吗?” 小丫头慌得赶忙跪下:“念棋姐姐和李嬷嬷都被关起来了,我……我没做过这个!” “算了,算了,放在凳子上,我待会儿喝。”宋允湘烦躁地挥挥手。 小丫头搁下托盘,躬身退出去了。 宋允湘半点也不想喝药,她只怕病得不够严重。 这天夜里,宋允湘受惊吓着了凉,突然起了高热,东府又闹腾了一回,因着她没人看顾,念棋和李婆子很快被放了回来。 第二日,慕锦成和顾青竹依旧一早出门,昨儿被闹得没睡好,早起没什么胃口,顾青竹只吃了一碗鸡蛋羹,慕锦成怕她饿,又不好与人要吃的,遂用帕子包了些核桃脆和芝麻酥,让她带着。 为着宋允湘的事,慕绍堂昨儿和卢氏吵了架,晚间歇在蔡姨娘院里,这会儿还没起,平日里,他惯是如此,慕明成也大抵知道,父亲难过美人关,他对蔡姨娘这种以色事人的没好感,况且这会儿还大着肚子,如何伺候得了人,想想都很别扭。 三人在府门前等了会儿,慕绍堂仍旧没有出来。 “我想起来,父亲今儿要到茶马司去,我们先走。”当着顾青竹对面,为了慕家颜面,慕明成不得不为慕绍堂遮掩。 “嗯。”顾青竹低低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去了。 慕锦成依旧骑马,他一路想着,怎么把现代管理方式引入钱庄,既合情合理,又不让人生疑。 他想得出神,一时信马由缰,所幸清早的街市,行人寥寥,偌大的青石板路,只他一人一马而已。 身后突然传力车马碌碌的声音,一个男人惊喜道:“锦成,好久不见!” 慕锦成勒住马缰绳,回头望去,只见钱溢从车厢里伸出那张青白的肾虚脸,朝他笑眯眯地招手。 “难得,你这一大早,是埋尸还是盗墓去的?”慕锦成扬起桃花眼道。 钱溢催着马车与慕锦成并行,口中埋怨道:“你这张嘴,不损我不得活是。” “瞧你这一脸菜色,是小翠嫌你不中用,把你赶下床了?”慕锦成继续挖苦他。 “你也太小瞧我万花楼的姑娘了,就是八十拄拐进去的,也能伺候得像十八小伙一样,夜夜七次!”钱溢张嘴胡说八道,目光龌龊。 “你悠着点,仔细闹出人命来!天下钱赚不完,该积德积德,该修心修心。”他的话,让慕锦成恶心,他抖抖缰绳,驱马前行。 “嘿,你等等我,我话还没说完呢!”钱溢抢过车夫的鞭子,抽了一下马屁股。 辕马受惊,嘶叫着往前冲,慕锦成不想一早上闹出什么糟心事,只得带住缰绳。 “你能有啥正经事!”他没好气地问。 “我刚才看见你家二爷的马车了,车辕上坐的那个小子挺标致的,他是新来的?我咋不认识?”钱溢谄媚地笑,一脸猥琐。 “你少打我家人的主意。”慕锦成沉下脸,冷哼道,“钱溢,你在外头做什么,我管不着,但爪子太长,信不信我剁了喂狗!” “哎呦喂,我不过见着了一问,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你家人,你家人,叫这么亲热,你若早看中了,与我明说,我还能和你争嘛。”钱溢腆着脸道。 “我赶着有事,懒得和你废话!”慕锦成抛下这句硬邦邦的话,一踢追云的肚腹,飞奔而去。 “哼,慕三爷,我看你能护到几时!”钱溢面上阴恻恻的,看着他的背影,撇嘴咂摸了一下,“那人到底是男是女?管他男女,我都要定了!” 慕锦成被钱溢坏了心情,又惦记顾青竹,一整日心神恍惚,及到下午,算错了账,所幸只是在后头复核,并无多大影响,廖青见此,只当他又犯了少爷脾气,忍不住说了他几句,可他心不在焉,连着又错了两次。 不待廖青再说,慕锦成便起身道:“我昨儿夜里没睡好,我先回去了,免得耽误事。” 金福见他面色确实不好,遂送他出门。 慕锦成骑了马,佯装在各家铺子转了一圈,许是走岔了,他几乎转了遍,也没有找到顾青竹,这一晃就到了傍晚。 他瞅瞅天色,想着,这会儿,他们约莫也该回家了,他便不找了,调转马头回家。 刚进蕤华院,慕锦成便问:“右玉,少夫人回来了吗?” 右玉正坐在廊下绣花,她放下针线道:“没有啊,爷今天回来得也晚。” 慕锦成的右眼皮一个劲地跳,他折身出了蕤华院,直往玉兰院疾行。 慕明成爱清净,玉兰院比不得蕤华院,伺候的人少,慕锦成猛拍院门,隔了会儿,安溪方来开门。 “三爷,你怎么了?”安溪看着满头大汗的慕锦成道。 “我二哥呢?”慕锦成心急火燎地问。 “二爷先前回来过,在门口捡到一封信,看完之后,连杯茶都没喝就走了,这是出了什么事吗?”安溪惴惴不安问。 “信?给我看下!”慕锦成挤进门内。 安溪一时也慌了,提裙飞跑:“我这就去书房找!” 慕明成平日里不喜旁人进他的书房,这会儿,慕锦成也顾不得了,直直地闯了进去,将书案上的账册挨个翻了一遍。 没有,啥也没有! 慕锦成头上的汗滚滚地冒出来,他心中万分不安。 “你继续找!”他情知这里不会有,但仍不死心。 既然慕明成回来了,顾青竹必然是一起回了,可她没回蕤华院,到底去了哪里? 老夫人和夫人那儿,他们两人向来都是等回来换了衣裳,同去的,断不会一人独往,再则,蔡姨娘宋允湘对她都不友好,她万不会去,至于慕婉成,她太小,根本说不上话。 她又不是爱玩闹的人,不会去风园赏景,西府的罗霜降这会儿肯定在三生酒楼忙生意,也不会找她说话。 顾青竹,她到底去了哪里! 慕锦成一路走,一路想,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依旧没有头绪,他一抬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府门前,他看见门口站着的男仆,赶忙上前问:“你们可见着少夫人回来了?” “少夫人出门了吗?”门口的男仆讶然道。 “是每天早上,同我们一起站在这儿的那个少年,她今儿穿着梅子黄的长袍。”慕锦成这才想起来,顾青竹换了装扮,门口的人认不出来。 “啊,那是少夫人啊,她先前就和二爷回来了,只是她被一个丫头拦住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出去了,我们只当她有事,并没有问。”一个稍高的男仆恍然大悟道。 另个清秀的男仆接着说:“对的,对的,二爷隔了会儿也出去了。” “丫头?哪个院里的?”慕锦成迫不及待地追问。 “不晓得,瞧着面生的很。”男仆们俱都摇头。 慕锦成拧眉道:“你们可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我听着,好似说什么面馆?”那个稍高的男仆摸着下巴,努力想了想,旋即放弃道,“那丫头说话太轻,我们没刻意听,只知道这个。” 面馆?是丁家面馆出了事,还是顾家面馆有了问题? 慕锦成不及细想,翻身骑上追云就跑。 他在南苍县向来恶名在外,这般纵马长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撞翻小摊,掀倒货架,街市上行人纷纷避让,留下满街狼藉和骂声,一路扬长而去。 “青竹来了吗?”慕锦成跳下马,直扑丁家面馆。 “没有啊!”方奎惊讶地说。 这会儿正是上客的时候,店里的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顾青竹就算来,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鱼市街那边也没事?”慕锦成见他们一个个安然无事,心中巨石愈发下沉,只是不死心地问。 方奎突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那边生意有了起色,青山刚还赶着马车来拿肉包子,青竹到底出了啥事?” “她不见了,慕家看门人说,听见一个丫头和她说什么面馆,她就匆匆出门了,可你们都没见她,她能去哪儿?”慕锦成捂着脸,全身慌得发抖。 “我们没去慕府,也不认识什么丫头。”方奎说着,扯下袖套,“青竹必是被人诓骗了,我们得去救她!” 第二百八十二章 寻人 “大丫,别做面了!”方奎冲进厨房,对顾大丫大声嚷道。 随即,慕锦成起身朝饭厅的食客抱拳道:“各位见谅,店里有些事,得马上关门出去,为表歉意,今日餐食,请诸位明日再来,依旧不收钱!” 食客大多是附近的邻居,一听这话,面面相觑,主家既如此说了,显然是遇着难事了,两餐,诚意满满,全没有闹的由头,于是吃完的,没吃完的,皆都呼啦啦起身走了。 “青竹怎么会不见了呢?”顾大丫听了方奎的话,吓得面色惨白。 “大丫,我和方奎先商议着,你快去把你哥找来,若是遇见张西,也叫他速来。”慕锦成灌了口茶,强打起精神。 这会儿,顾青竹必定出了事,他得抢时间找她! “嗳,我这就去!”顾大丫踉跄着奔出门。 她刚出了梨花巷,迎面正遇见骑马而来的梁满仓,她急忙张开双臂,一把拦住,一句话还没说,就先哭了。 “大丫,你这是怎么了?”梁满仓急忙翻身下马,惊讶地问。 顾大丫抹着咕咕而出的眼泪道:“青竹……青竹不知怎的,不知哪去了!” “她不是在慕府吗?怎么会走丢!”梁满仓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日子,南苍县不太平,宋家赝品案案发的蹊跷,结案也蹊跷,而聚宝的肖添寿死得不明不白,到今儿也没有一丝线索,若是顾青竹再平白失踪…… 梁满仓背脊一凉,不敢再想下去。 “三爷就在丁家面馆,你速去,我得找我哥来。”顾大丫抽抽噎噎,转身欲走。 “你别去了,我让张西骑马去,这样快些。”梁满仓一把拉住她。 跟他同来的张西立时翻身上马,大声吆喝着:“衙门办案,速速闪开。” 如此,硬生生劈开人流,奔驰而去。 方奎刚煮了茶,梁满仓和顾大丫就回来了。 慕锦成一把抓住壮实的男人,急切地求助:“满仓,你来得正好,青竹傍晚时分突然离家,不知所踪,你赶快调集衙役帮忙寻寻。” 梁满仓到底做了大半年捕快,他心里虽急,却不似慕锦成关心则乱,他安抚道:“三爷,你别急,南苍县这么大,没有具体目标,要想找一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 “我只有面馆这一个线索,可还是个假的!”慕锦成紧紧握着拳头,砸在桌上,他此刻太恨自个无用,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梁满仓沾着茶水,在餐桌上画了个简易的图:“我想必定有人假冒大丫她们传信,说面馆出了状况,青竹心急,徒步来的话,她为了赶时间,必定不会走大路,只是我们不知道她到底会选哪条小巷抄近道来。” “我们每一条都去找!”一个男人朗声接口,顾青山几乎把马抽疯,跟着张西,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梁满仓沉声吩咐:“张西,你画张简图,把周围的兄弟都调过来,从慕府到丁家面馆每一条小巷都去找,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她会不会直接去鱼市街那边?”慕锦成突然想起来问。 梁满仓想了想,摇头道:“若是有人故意诓骗她,不会选鱼市街,因为那里只有纵横两条街市,沿途没有遮蔽,不似梨花巷地势复杂,酒馆茶楼旅店密集,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藏人偷袭。” 说话间,张西已经把周围街巷画了简图,给每个人传着看了一遍,众人记在心里,全都分散出去找,顾大丫和郑招娣也跟着去了,丁家面馆只留顾小花和方玲看着,有什么消息,方便互相传递。 慕锦成等人忙着寸寸搜寻,而慕家也翻了天。 右玉见慕锦成和顾青竹久不回来,心里惴惴不安,急急忙忙去玉兰院,安溪心里同样七上八下,两个大丫头不敢隐瞒,赶忙去回禀卢氏。 慕家最重要的三个小辈都不见了,这还得了,卢氏急忙传了熊永年,让他尽数派人出去找。 熊永年担心人手不够,又去西府找薛宁借人,这一下子,东西两府全惊动了,足出动了二百多人去寻,可这些人撒进茫茫夜色的南苍县,仿佛往大海里滴了几点墨汁,根本连一点颜色都看不见就散了。 慕锦成坚持把每条小巷都走一遍,夜色漫溢,周遭的火把亮起来,人声嘈杂,恍惚是那一日的上元灯节,他和顾青竹被人群挤散,那时的他只是担心她认不得回家的路,而今日,他手心里俱是冷汗,完全是怕的,一种前所未有,令人心窒的恐惧,他害怕失去,唯恐再不能看见她的笑靥。 “这沟里有条丝帕!”前面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 慕锦成飞奔而去,他接过那条湿漉漉沾了污泥的丝帕,眼中一下子有了亮光。 “是青竹的帕子!” 这帕子一角绣着一丛野蔷薇,是他早上给她包核桃脆和芝麻酥的。 他夺过旁边人的火把,沿路细细寻找,几粒碎芝麻,数片薄片,显然是顾青竹袖子里掉落的残渣。 “这里通哪里?!”慕锦成赤红的眼睛问。 梁满仓心思缜密,细细分析:“从这里出去,大商户是春风客栈,昌隆酒楼,一品茶楼,小的还有杂货铺,车马行,粮油店等等十多家,再说,就算青竹在此处被人掳走,劫匪也未必一定从这里出去。” 慕锦成深呼了几口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劫匪掳走青竹,针对的并不一定是她本身,极有可能还是慕家,最近三生入股聚宝,恐怕挡了一些人的财路,他们若是要钱倒是好办,若是为了给慕家颜色,只怕我们得赶在劫匪前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无论她被藏在哪里,我今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无论如何找到她!” “那我们就从这里翻!”梁满仓咬牙,若是没有捷径,最笨法子的就是一家家查! 众人无言疾行,半刻钟就出了小巷,上了街市。 因着梁满仓带着衙役,他们两人分一组,再带上慕锦成等人,挨家搜查,各家商户无人敢拦,就是掌管昌隆酒楼的钱漫,见着杀气腾腾的慕锦成,也不敢上前质疑,任由他们各处查找。 将整片街扫荡了一遍,所有的犄角旮旯无一处遗漏,仍然一无所获,眼见天色愈晚,众人心里俱都发紧。 “不在这里,会在哪里!”慕锦成低吼。 顾青山跺跺脚:“我们再去下一条街市看看,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了!” “梁捕头,前面也有人在找人!”张西气喘吁吁跑回来道。 “谁?”慕锦成眸色血红。 “三爷?”薛宁急跑了来,一见慕锦成,惊喜道,“我可算是找着一个了!” “除了青竹,还有谁丢了?”梁满仓敏锐地追问。 薛宁拱手:“梁捕头,我家东府二爷傍晚出门,到现在也没有回家,他的丫头说,他拣了一封信匆匆走的。” “这……”梁满仓沉吟片刻,吩咐道,“张西,去把街面上的衙役都叫来,看谁在傍晚时分见过慕二爷。” “是!”张西领命而去。 “慕家一连丢了两个人,我看这事不简单,青竹的事,暂无线索,我们不妨先找找你哥,或许找到慕二爷,青竹也会有下落。”梁满仓拍拍慕锦成的肩膀,理智道。 慕锦成一言不发,全身僵硬,冰冷如铁,面色更是骇人得寒意深深。 不大会儿,几十个衙役就聚拢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回忆,终于拼凑出了慕明成的行踪,他最后~进了宋家的富祥旅店! 那家店在另一条街上,反向穿过刚才的小巷就到了。 众人一下子仿佛看见了希望,慕锦成率先发足狂奔,其余人紧紧跟随,薛宁急忙招呼慕家府兵家丁分几路赶过去。 富祥旅店门面不大,兼着宋家经济拮据,十多年没有重新装修过,门口廊柱红漆剥落,内里破败昏黄,这个时候,还没到茶市旺季,平日里,没几个人住店,故而,生意萧索,门可罗雀。 按理,守着这样不赚钱的店面,掌柜和伙计合该没精打采,躲懒偷闲才是,可这里的人个个瞪圆了眼睛,像防贼似的紧盯着门口。 慕锦成像一阵飓风刮进来,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已经一招锁喉,将想要喊叫的瘦干掌柜一把摁住,另两个伙计刚上前拉扯,就被顾青山等人制服。 “啊……啊……”瘦干掌柜用力抠慕锦成的手,呜呜咽咽地话不成句。 “说,你把人藏哪里了,……不说,信不信,我即刻送你上西天!”慕锦成手上用力,狠绝道。 慕锦成在南苍县作威作福惯了,无法无天是家常便饭,瘦干掌柜脸上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两眼上翻,只差背过气去,他扛不过,只得抬手指指楼上。 慕锦成手指略松,瘦干掌柜的破锣嗓子几乎把肺咳了出来。 “看着他!”慕锦成将他像破布一样甩出去,蹬蹬蹬地飞奔上楼。 自有衙役接管,梁满仓,顾青山等人紧跟其后。 楼上有十多间隔开的房间,廊道里光线昏暗,慕锦成一直往里挨个搜,靠墙一间屋子,斑驳的门头上钉着二零一的门牌。 慕锦成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出,这门和这家店一样老旧腐朽,他又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整个门完全招架不住,轰然倒塌,溅起地上微尘乱飞。 屋中一豆灯火,昏暗不明,慕锦成暴力破门,只闻一声女子惊呼。 “青竹!”不消见人,慕锦成已经大喜过望,他急不可待地闯了进去。 “啊!”顾青竹的尖叫刺破漆黑的夜空,也将慕锦成的心凌迟得千疮百孔! 第二百八十三章 出事 一架简易的屏风将屋内隔成两处,前面一张圆桌,几把椅子,后面则只有一张床。 此时如飞刀扎入慕锦成眼中的,是床上衣裳凌乱的两个人! 顾青竹鬓发散乱,梅子黄的发带松了,一头乌发披散了大半,身上的长袍领口大张,就连内里的月白中衣也扯下了,露出莹白的肩膀和胸前大片雪肌,而袍角更是上翻,纤细的长腿就在眼前,此刻,她大睁着杏眼,惊慌失措,双手不知是捂住胸口,还是要拉住袍角。 而床上另一个人竟是慕明成!他散着头发半躺着,身上的长袍里衣全部敞开,结实的半身肌骨印着几道血痕,他此刻满面潮红,眼神慵懒迷离,一副欲死欲仙的癫狂状态。 慕锦成奔波担心了半夜,陡然见此情形,心仿佛被扎了万千窟窿,纵是傻子也看出了端倪。 “你们!”愤怒绝望像海啸一般迅速淹没了他,他没法思考,无从辨别,满心满眼都是目之所见! 他转身就走,心中如被沸腾的热油浇过,一个是他的至亲兄长,一个是他的心爱的人,他们在做他小心翼翼维护,万般珍爱的事,他真怕自己控制不了,拆房毁屋杀人! 顾青竹狼狈不堪地捂住领口,泣呼:“慕锦成!” 慕锦成滞住脚步,用力扯下身上的苏绣锦袍,背身扬手,宽大的衣裳整个蒙住了顾青竹,她的热泪滚滚而下,而只着里衣的慕锦成昂首阔步而出。 这不过是三五息的工夫,紧跟着进来的梁满仓上前,正与慕锦成错身而过,他一愣,再见床角的凌乱,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他立时转身,堵住门口,不让其他人进入。 “大丫,招娣,你们把青竹带走!”梁满仓低声吩咐。 顾青竹被顾大丫和郑招娣架着出了旅店,方奎迅速赶着马车离开。 待顾青竹离走了,梁满仓入内探查,只见慕明成神色诡异,他躬身问道:“慕二爷,你怎么样?” “快让她走开!”他咬牙闷哼。 随即,他手中一物,银光微闪,只听扑哧一声,腿上皮肉刺穿的声音。 “你?!”梁满仓惊诧不已。 他低头细观,这才发现床褥已经被鲜血染红,细嗅之下,屋内隐约有一股子铁锈味儿。 “张西,快去叫薛管家!”梁满仓高声吩咐。 慕明成筋骨软得已经完全不能行走,薛宁叫了两个高大的府兵将他搀扶出去,一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封闭富祥旅店,速请仵作来勘验,另外,将这里的人全部带去县衙讯问!”梁满仓扬手高呼。 衙役们井然有序地行动,瘦干掌柜和两个伙计拼命挣扎,挨了没头没脑的几棍子才安生地被带走。 今夜的动静着实大了些,即使是晚间,也有很多人站在旅店外指指点点,梁满仓拧眉,慕家有麻烦了,这事恐难以收场。 顾青竹被带回鱼市街的顾家面馆后院,她整个人都是懵了,完全不知道,不过一两个时辰,已经发生了天塌地陷的巨变。 郑招娣打了热水给顾青竹擦手擦脸,又找了她自个的衣裳给她换上。 顾大丫搂着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吸吸鼻子问:“青竹,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青竹头昏昏的,后颈生疼,她伸手摸了摸,努力回忆道:“我今儿从铺子里回来,本想回自个院子里去,却有一个丫头拦住我讲,你们刚来过,留话说,丁家面馆里有事,叫我立时就去。 之前,顾家面馆就遇过地痞无赖,我一听这话就急了,本想抄小巷去快些,却不料被人打晕了,刚才门被大力踢开,才将我震醒,哪知……竟然……” 顾青竹想到慕锦成绝望杀人的目光,一时哽咽,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顾大丫一把抱着顾青竹,陪着哭:“这是哪个王八蛋害你!” “青竹,今夜之事,三爷他……只怕要误会了。”郑招娣眼泪不停地掉落,担忧道。 顾大丫气哼哼挥着拳头:“误会?我们青竹受了这么大罪,我还要找他算账呢,平日看着怎样怎样疼人,这会子可露出狐狸尾巴了,不说他没保护好,还不分青红皂白甩手就走,这什么意思,分明是不信青竹!” “你别火上浇油地闹了,快些让青竹歇着。”郑招娣拍拍顾大丫的手臂。 顾青竹抹掉眼泪,红肿着眼睛道:“我要回去!回慕家把事情说清楚,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藏着掖着,好似我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会儿太晚了,明天我们陪你去?”郑招娣只当她伤心过度,抚着她的背道。 顾青竹垂头低语:“我只怕错过今晚,再也讲不清了。” 她从来没有这般沮丧过,哪怕去年遇到那么多棘手的事情,她也总能想到办法解决,而不像今夜,让她如此无助彷徨害怕! 半晌,坐在外间的顾青山闷声道:“要回就回,我去套马车。” 此刻已是半夜,顾青山赶着马车行走在空寂的街市上,顾青竹浑身瑟瑟,她努力克制着,才不让自己发出牙齿打颤的声音。 及到慕府门前,顾青竹跳下马车,哑着嗓子拒绝了大丫和招娣的陪同,她站在阶下,仰起一张强装出来的笑脸与他们告别。 顾青竹穿着蓝布襦裙,头发用发带绾着,门口的男仆许是知道了今夜的事,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眼神复杂,但到底还是躬身行礼,让她进去了。 内里机灵的小丫头早跑进去回禀,顾青竹跨过高高的门槛,顺着甬道慢慢行走,她脚下虚浮,手腕上青紫一片,沿途遇见婆子丫头,她们一见她,立时低下头,迅速走开,顾青竹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她要找慕锦成,她要告诉他,这都是误会,她被人劫持陷害了! “少夫人!”蕤华院中,右玉看见顾青竹像一具行尸走肉飘进来,吓得一把抱着她。 “爷呢?”顾青竹苍白着脸问。 “爷……”右玉咬咬唇,“太晚了,我扶你歇着。” “他没回来吗?”顾青竹声音颤抖。 右玉结结巴巴地说:“许是……许是在朝晖院,二爷伤着了,约莫……约莫在那边忙着。” “我去看看!”顾青竹挣脱她的手臂,晃了晃,直往门外去。 右玉一把拉住她:“太……太晚了,少夫人,咱明天去!” “不,不,我今儿要说清楚,说清楚!”顾青竹突然泪如泉涌,偏哭不出声来。 右玉见她如此,心里不忍,遂道:“待奴婢取了灯,陪你去。” 趁右玉拿灯的工夫,顾青竹晃晃悠悠出了门,她和慕锦成几乎三不五时就要道朝晖院去吃饭,这条路是极熟的,哪怕这会儿,她的眼睛红肿的根本看不清路,她也能凭感觉走。 右玉急追上来,搀扶她,主仆二人走进朝晖院。 站在门口的樱桃一见布衣打扮的顾青竹,赶忙上前接住,轻声道:“右玉姐姐,这里已经乱成了一个粥,你怎么还把少夫人带来了。” 右玉偷瞥了神情恍惚的顾青竹,低声说:“我们院里那位今夜不知到哪去了,这位执意要找,你让我怎么办!” 顾青竹听不见她们说话,直往屋里走,她一心一意只想早点见到慕锦成。 朝晖院主院,慕绍堂卢氏夫妇和西府的慕绍台罗霜降坐在屋中,四人无言,间或叹息一声。 “回夫人,少夫人来了。”茯苓进来说。 “她?”卢氏愣了神。 她完全没料到罪魁祸首居然还敢回来。 卢氏恼怒道:“不见,叫她滚回自个院子去!” 罗霜降不相信顾青竹会做出这种下作的事:“嫂嫂莫恼,明成流血过多,晕过去了,事情一时说不清,我想锦成媳妇必然有苦衷,咱们不如听听她的话。” “是是是,与其我们在这里瞎猜,倒不如问问她。”慕绍台看了眼脸色铁青的自家哥哥,劝慰道。 慕绍堂冷声道:“让她进来!” 顾青竹一身棉布襦裙,碎发垂落,满脸泪痕,她双眼肿胀,看着眼前的物件人影都是模糊重叠的,她约莫认出四人是谁,矮身行礼。 “顾青竹,你今儿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卢氏气恼,用力拍打椅子扶手。 “媳妇冤枉,我今儿听信一个丫头的话,以为面馆出了事,结果在去的半道上被人打晕,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顾青竹跪在地上,低头说。 慕绍堂厉声道:“一个面馆值当什么,经过今夜一闹,你慕家少夫人的名声怎么挽回,更带累了三生!” 顾青竹强打起精神:“我与二爷清清白白,同时被人陷害,世人不去追究始作俑者,反倒要败坏我们的名声,这是什么道理!” 罗霜降喟叹道:“市井闲人哪管得了那些,谣言伤人,谁去追究真相,谁对谁错,只不过是将别人的苦难都做了下酒菜!锦成媳妇,今夜难过,往后日日更难过,你千万要想开些。” “我……”顾青竹身子一晃,她头重得厉害,用力甩出一丝清明,“三爷呢?”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卢氏捶胸顿足,愤慨道,“他把你这个乡下丫头当个千金难买的宝,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今儿为了找你,只差掘地三尺,你却……,这叫他往后怎么见人!” “他不在?”顾青竹眼前一黑,她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第二百八十四章 慕府乱了 “这……”罗霜降赶忙起身,一把抱住她,昂头看卢氏,“大嫂,错不在她,何苦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真真是冤孽啊。”卢氏咬牙,攥紧丝帕,转头吩咐茯苓,“快去请谭先生!” 待谭立德赶来的时候,顾青竹已经被罗霜降掐醒了,正歪在一旁的椅子上无声垂泪。 谭立德立时给她把脉,纤细的手腕上露出深深的勒痕,如同一条青紫的小蛇绕在她的皓腕上,看着令人心惊。 “这都遭了什么罪啊!”罗霜降想起自个的前世,不由得滚下泪来。 “少夫人被人重力打了头,才会晕过去。”谭立德让茯苓拨开顾青竹后颈的头发,探头一看,只见那里已经淤青一片。 “她要不要紧?”罗霜降站在一旁惊问,只怕顾青竹被打傻了。 谭立德伏在桌旁,笔走龙蛇,很快写了张方子:“我开些药给她先吃着,歹人下手太重,她这会儿又急火攻心,两厢夹击,哪怕是个铁人也吃不消,赶快着人扶回去慢慢修养,以防日后落下病根。” “茯苓,你找几个婆子把少夫人送回去。”卢氏看了眼顾青竹,此刻萎顿得像朵遭了霜的花,她心下终究不忍,扬手说道。 “父亲,母亲,爹,罗姨,媳妇真是被冤枉的,还请为我做主!”顾青竹头痛欲裂,仍坚持说道。 慕绍堂冷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且回去,这事非同小可,不仅关系到你和明成的清白,也关系到慕家三生的颜面,是非曲直,我定会查清楚的!” 顾青竹被两个婆子扶出去,外间右玉接了,自回蕤华院不提。 慕绍堂屏退屋里伺候的人,拧眉问谭立德:“明成如何?” 谭立德面色微寒,沉声道:“我探查了他的脉象,竟然中了迷魂和情花两种毒,所幸他心性坚定,宁愿用银簪刺伤自己,也没有丧失理智,酿成大祸!” 闻言,慕绍堂只觉心中绞痛,捂着胸口倒在椅子上,低叹一声:“可是苦了明成了!” “明成伤得可严重?西府有金疮药,我立时叫人拿来!”慕绍台身子前倾,急急地问。 谭立德摇摇头:“他腿上扎了两个洞,肚腹划伤了几处,我给他用了德兴最好的伤药,现已止住了血,只是这会儿人还未醒,夜里只怕还要起高热,我今儿就不回去了,亲自守着。” “谢谢老哥!”慕绍堂感激地握着他的手。 “客气什么,他是你儿,也是我女婿,他今儿吃了这么大的苦,受了这么大的罪,我心里和你一般疼。”谭立德用力回握他。 慕绍台心里憋屈,用力拍了下桌子:“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居然有人明目张胆用迷魂和情花两种毒药来害人,全不把我这个忠武将军放在眼里!” 慕绍堂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口气:“结合府里人的说词,我看这事是有预谋的,明成捡了信出去,锦成媳妇也被人骗了,一个喝了毒药,一个被打晕,关在一个屋里等着锦成出现,这明摆着是一箭三雕,是往死里毁我慕家啊!” 慕绍台叩了叩桌子问:“那封信哪来的?给锦成媳妇传话的小丫头又是谁?”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慕家家大业大,外人若是想要明着抢夺生意,必然不易,反倒是,从内里制造内讧乱起来,更容易毁灭一个大家族!”慕绍堂扫了眼卢氏,目光冰冷。 “今日府里出了这等事,我自然脱不了管理不善之嫌,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府里不说各院主子,就是底下丫头婆子,一个个的,我也不是尽都知道了解,如何防得了有心人的构陷!”卢氏拈着丝帕,摁摁眼角。 “不知道,就去查!信必是有人送的,丫头也定是有来由的,今夜就是不睡,也得揪出来!”慕绍堂将桌子拍的啪啪响,震得茶盏乱跳。 “这会儿晚了,明儿再查。”慕绍台见卢氏抹眼泪,忍不住劝道。 慕绍堂额上青筋直爆,圆瞪着眼睛道:“明日,你以为慕家还有明日吗?唾沫星子淹死人,今夜之事明显是别有用心的人做的,待到明日,外头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慕家笑话!” 慕绍台给兄长重新倒了一盏茶:“娘这会儿约莫已经睡下了,你闹将起来,咱们不是白瞒了吗?” “你们该查速查,不要让歹人跑了!你们无需瞒我,老婆子活了一把岁数,就是豁出去一夜不睡,也得还儿孙的清白!”寇氏拄着拐杖,由琳琅扶着,急急进来。 “娘,你不是睡了,怎又起来了?”四人赶忙起身行礼,慕绍堂兄弟忙不迭将她扶到软塌上靠着。 “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府里是安逸还是慌张,我还是知道的。”寇氏摆摆手,当机立断吩咐道:“立时关闭东府府门,其他各处也都落锁,只许进不许出,找几个得力的婆子,挨个查,松芝院也依规矩办,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但凡说不清来路的东西和人全都扣起来,严加盘问!” “是!”卢氏曲身行礼出去了。 一时间,慕府大门紧闭,内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卢氏带着七八个朝晖院的婆子,将各处院子都查了一遍,每个丫头必须互相指认,下人们住的屋子也全面,如此足足折腾到五更天,确实查出不少问题,但和昨日的事大多不相干。 卢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朝晖院,寇氏正歪在软塌上打瞌睡,见她回来,一下子惊醒了,赶忙问道:“查得如何?” “并没有什么,许是那人一早跑了也不一定!”卢氏端起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沮丧道。 此时,天色微明,婆母一夜没有休息,她只得强忍住困意,陪坐一旁。 隔了会儿,玉兰院的一个小丫头跑来说,慕明成醒了,慕绍堂和慕绍台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卢氏和罗霜降扶着寇氏跟在后面。 玉兰院中,慕明成半倚在床头,谭立德的汤药为他解了毒,但他失血过多,面色惨白无华,连喘气都十分费力。 “你怎么样?”慕绍堂坐在床边凳子上。 “明成不孝,让父亲母亲祖母为我担心了。”慕明成挣扎着想要起来,却牵动了伤处,疼得跌回床上。 “你好好养着。”慕绍堂心疼不已,微微侧目,“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谁陷害你们,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捡的信,信上到底说了什么,让你连长宁都不带就出门了,而后又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中毒?” 面对慕绍堂一连串的问题,慕明成瞪着帐顶,低声说:“昨日,我和往常一样回来,在玉兰院门口的台阶上捡到一封信,信是以宋允蟠口气写的,他让我到富祥旅店找他,说与我商量允湘的事,还有,因为赝品案,他无力偿债,想卖姑母陪嫁,我一急之下,就赶着出门了,全没料到这是个圈套。 我到了富祥旅店,掌柜的似乎知道我要来,直接将我领到二零一客房,可是左等右等,宋允蟠都没有出现,反倒是我喝了两盏茶就昏过去了。 后来,不知怎的就到了里间床上,弟妹……也被弄了来,我当时毒性发作,但……但我保证没有伤害她,半点也没有!” 慕明成越说越激动,一口气换不上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慕绍堂抚着他的背,心疼地说:“爹信你,信你!” “这是养出家贼来了!”听完他的话,寇氏嘴唇哆嗦,猛墩拐杖,连声道,“去,快去把表小姐叫来!” “娘,您别气坏身子,允湘是三妹的女儿,打小在咱府里长大的,不会做这种糊涂事,或许也是陷害?”慕绍台扶住寇氏,劝说道。 “我疑她,不是今儿这一桩事,最近这丫头不知中了什么邪,前些日子非闹着要出去上学管铺子,几天前,她大舅母给她相看姑爷,她没一个看中,还为这个跳了风园的湖,这才安生几日,又闹幺蛾子,这是被鬼上身了还是咋的!”寇氏恨恨地说。 “娘,此事虽与她有关,却未必是她所为,待我细细问个明白。”慕绍堂安抚道。 外间的婆子立时去了,不大会儿,宋允湘就被带到玉兰院一处厢房。 慕府陡然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注定不太平,加之,卢氏带人连夜搜查,阖府上下折腾得人仰马翻,宋允湘几乎一夜没合眼,脸上满是倦容。 慕绍堂看了眼外甥女,稳了稳情绪,和颜悦色道:“允湘,你打小在你外祖母跟前长大,除了不姓慕,和婉成是一样的慕家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请了西席教的,就是将来出嫁,舅舅也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陪嫁不会少于你母亲,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宋允湘低头不语,一副乖乖听训,等着下文的模样。 慕绍堂接着说:“今儿,你二表哥为了一封信遭了罪,你可知道?” “允湘近日身子不爽利,连院门都没出过,夜里,大舅母去查,方才晓得府里出了事情,至于什么信,我一概不知。”宋允湘弱弱地福了福,有气无力地说。 “都是你那个混账堂哥,心里怨恨我们没有花钱填他的无底洞,暗搓搓想这样下作的点子害人,你是不是与他勾结?!”卢氏见她装柔弱,忍不住气愤地说。 第二百八十五章 花间乐坊 “大舅母这么说,是要冤死允湘了!”宋允湘扑通跪在地上,耸动着肩膀,掩面哭泣。 慕绍堂见此,只得刻意压着嗓子,温和道:“我知道你是个心软面浅的好姑娘,你堂哥或者哄你送信,你一时不察也是有的,事情既然已经出了,舅舅不怪你年幼无知,只要你能说出实情就好。” “我没有!我没有!”宋允湘发疯地摇头,泪珠飞溅,“我再小,也知道谁是我最亲的人,宋允蟠虽说是我父亲那边的人,但我们到底是堂兄妹,我一日日大了,怎可随意出去见外男,更不会帮着旁人害家里人!” “你倒是分得清里外亲疏,也不枉我养你一场,这事,你这会儿说真话,我们原谅你少不更事,但若你今日隐瞒不说,他日被查实了,不要怪我心狠,慕家是容不得你了,你自回宋家去,只当我十多年养了一只吃人的白眼狼!”寇氏眼角低垂,沉声道。 她的话里满满的警告,其中意思极其重大,可宋允湘这会儿就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她原以为宋允蟠是真为她出头,却不料他竟然背着她对顾青竹下手,将他两人搞到一起,还给慕明成下了情花毒,这是没事,若是真发生点啥,慕明成岂不是被顾青竹那个女人玷污了吗?日后她若嫁了慕明成,想起来这事,那还不要膈应死了! “我没有,外祖母若是一定不信允湘,我只能以死明志了!”说着,宋允湘就要往墙上撞,被一旁的罗霜降猛地拽住。 寇氏瞧见罗霜降微微摇头,她心里也没有完全的把握,遂摇手不耐道:“罢了,罢了,着人送表小姐回去!” 婆子将哭哭啼啼的宋允湘送回了槿华院。 慕府闹腾了一夜,既没找到送信的人,也没有找到那个传话的小丫头,屋里一时沉寂无声,十分压抑。 慕绍堂握拳轻咳了一声:“二弟,天亮了,你照旧去官署,其他人都去歇会儿,我到县衙看看那边可审出什么结果来。”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众人都乏了,尤其女眷累得够呛,寇氏到底上了年纪,琳琅叫了软轿,抬回松芝院。 慕锦成一夜未归,顾青竹睁眼到天亮。 熬过一开始的伤心和无措,顾青竹翻来覆去想这件事的发生过程,推敲其中的细节,给她传信的小丫头面生得很,她好歹也是管过一段内宅的,时常各处走动,对府里的人,上至各院有头有脸的大丫头和管事嬷嬷,下到洒扫庭院的粗使婆子,以及端水倒痰盂的小丫头,虽说不能面面俱到都认得,但照过面的,大抵是有些印象的,不像这个,她见她穿的是慕府婢女的衣裳,就理所当然将她认作府里的人了,显然,是她大意了。 正当她细细思考的时候,就听窗外传来右玉和春莺在廊下的轻语。 “爷到底到哪儿去了?一整夜都没回来,少夫人这会儿多可怜,也没人安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纵然说千句万句,总不抵他一两句贴心的话!”春莺低低地抱怨。 “你小声些,别把少夫人吵醒了,少夫人不好过,你当爷心里就好受啊,他视少夫人如珍似宝,任谁……”右玉嘟嘟囔囔压住了声音。 春莺跺了跺脚:“这都是误会,少夫人不是没事吗?你赶快叫宝应去把爷叫回来呀!” 右玉戳了戳春莺的额角:“死丫头,只你最忠心,当我不想两个主子和和和美美的?昨儿,爷一头扎进了花间乐坊,正遇着钱家二爷和王八爷,你想他怎能脱得了身!再说,今儿府里只许进,不许出,你给宝应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去啊。” “可……”春莺的目光睃了窗内。 右玉微微叹息:“爷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嘛,他那一口气下去了,自然会回来,若是他想不通,八匹马也拉不回!你不见夫人都没法子管吗?” “昨儿出了那么大的事,外头还不知怎么传呢,等爷醒过味来,黄花菜都凉了,难道我们少夫人的冤屈是白受的。”春莺心里更偏向顾青竹,为她抱不平。 右玉推推春莺:“你甭乱嚷嚷,昨夜,夫人带着人亲自搜查,定是没啥发现,要不然今儿早传遍是哪个挨千刀干的了,如今悄没声息的,定是不好。 算了算了,不与你说了,快去看药熬好了没有,别一会儿被少夫人听着了,又要惹她伤心。”右玉说着,往厨房去。 春莺含糊地应了句什么,跟着右玉走了。 见外头清净了,顾青竹从床上起来,依旧穿着昨日的蓝布襦裙,头发用紫竹簪别着,她看见博古架上那对镶宝的匕首,顿了下,顺手拿了一把拢在袖中。 她洗漱停当,春莺正端了早饭和药汁进来。 “少夫人,你怎么起来了,谭先生说你要好好休养,免得落下病根。”春莺放下托盘,赶忙扶她。 顾青竹伸手摸摸后颈,那里疼得火烧火燎:“我没那么娇气,在乡下的时候,我挑柴禾也常把肩膀压肿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春莺将药碗端给她,心疼道,“那个恶人下手太狠了。” 顾青竹一口气喝了药汁,呡了呡唇,苦涩的味道充盈唇齿,只怕一张口,吐出来的口水都是苦的。 春莺刚说完,又有些后悔,原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她见她还穿着昨日的粗布衣裳,遂道:“少夫人,我给你另找一件衣裳。” “你别忙了,去朝晖院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形。”顾青竹低头喝粥。 她假装没听见她们之前的说话,轻声吩咐。 春莺不疑有他,爽快地答应:“行,我这就去。” 她前脚刚走,顾青竹就丢下碗筷,拢了拢鬓边碎发,出了门,院里的人只当是她们主仆二人一起去朝晖院,全都没有在意。 顾青竹拐过一丛腊梅,直往风园,她记得慕锦成说过,风园有一段矮墙,可以攀爬出去。 她本是山野姑娘,登山采药,爬树摘果子是常事,故而,她很容易就翻过围墙,顾青竹一身农家女装扮,在这个认衣裳甚于认人的市井街市里,她渺小地宛如一粒尘埃,没有人在意她是谁。 “你知道,慕家两个儿子为一个女人动了刀子,那个血流得到处都是,简直就是血流成河啊!” “昨儿晚间,我去看了,衙门都把富祥旅店封了,你说宋家可真够倒霉的,之前,出了赝品的事,厚着脸皮求到慕家,却被人一口回绝了,这会儿还被连累,我看他家今年的茶市生意是做不成喽!” “我记得慕家那媳妇不是个乡下丫头吗?就算长得再标致,还能美过谭家大小姐?慕家二爷也是糊涂油蒙了心了!” “我听说,那丫头是个厉害的,不仅把府里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还哄得妙机道人收他做了徒弟,再说,男人不就那个德行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 慕家两子争一女,兄弟相残大打出手的谣言,在无星无月暗沉沉的昨夜快速发酵,街市上的人三五成群,哄笑狎闹,污言秽语满天飞。 顾青竹闷头走了一路,耳朵也听了一路,在这样污水横流的市井之地,她若敢站住解释,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听,恐怕只有烂菜叶臭鸡蛋等着招呼她。 章台坊,顾青竹站住深吸了口气,这里的柳枝缀满新叶,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像极了那些女人们的水袖。 花间乐坊,在章台坊虽比不过昌隆的万花楼,但也算是一处难得风流之地,这里以曲乐闻名,倒是比万花楼搔首弄姿,卖弄风骚来得清雅。 此时已是辰时末,这里的人才刚刚起床洗漱进食,顾青竹跨进花间乐坊,入眼清澈的蓝,仿佛是水洗过的天空,轻灵空远,所有的帐幔垂挂都是蓝色的,只是蓝得千变万化,没有一处雷同。 正当她看得出神,耳边传来一个男人淡淡的声音:“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开!” 顾青竹转眸,只见面前的男人,一身白衣胜雪,衬得他的肌肤更白几分,他的眼睛像猫眼,仿佛上好的琥珀,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我找我家锦成,请先生让我带他回家。”顾青竹屈膝行礼。 “慕三爷?”白衣男子微挑眉梢,盯着她的衣裳,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原以为是乡下丫头进来瞧稀奇,撵出去就是了,却没想到是个上门讨人的,且讨的人,还是南苍县顶顶有名的纨绔榜首。 “是,我是他媳妇。”顾青竹被他探查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不卑不亢地说。 男人浅浅地笑:“少夫人胆子真大啊,这会儿的南苍县,你也敢出门?” “那些都是谎言谣言,我为什么要怕!”顾青竹挺了挺腰杆,“我若躲在家里痛哭流涕,反倒称了那些恶人的心了。” 男人似乎对顾青竹的言辞颇有些感慨,遂道:“少夫人随我来,在下只管给你们机会,三爷愿不愿意回,又或者愿不愿意跟你回,只看他自个拿主意了。” “谢谢先生!”顾青竹再次福了福。 男人很瘦,并不在意她的礼数,他行走起来,轻飘飘的,甩着两只长袖,像阵风似的,领头上楼,顾青竹赶忙跟着。 第二百八十六章 你跟我回家 一路无话,两人上了三楼,男人在一扇门前站住,曲手轻叩,他的指节细长且白皙,像弹琴一样,敲击得极有韵味。 顾青竹屏息静气,只听屋里泄出一星半点的琵琶声,以及女子低低的吟唱。 敲门声似是约定好的,不大会儿,门自里间打开了。 穿着一身云裳新出的烟雨色长袍的慕锦成,搂着个着抹胸襦裙的歌姬出来,他衣襟半敞,里衣凌乱,连头发都垂落了几缕,眼角晕着酒气,红的像遭雨的海棠,颔下淡青,新冒的胡茬,让他更添几分颓废。 “秦沛,进来喝一杯,听听我和朝云新做的曲子?”慕锦成眼角飞扬,魅惑不已。 “听曲子有的是时候,只有这会儿,有人来找你了。”秦沛往旁边让了让,露出了身后粗衣打扮的顾青竹。 慕锦成蓦然见到她,神色一窒,眸光微闪,随即冷嗤道:“秦沛,我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曲痴,却不料也是个世间浊人,你带她来做什么?!” “你们夫妻闹别扭,可不要捎带上我!”秦沛拂袖而去。 “慕锦成,你跟我回家!”顾青竹原本一双灵动的杏眼,经昨夜一哭,早已红肿的像个桃,一整夜没有睡,面色青白的似失了血色。 “回家?让我回去对着你这张瘆人的脸吗?”慕锦成毫不掩饰他的嫌弃,甚至将嘴凑到怀里美人耳边吹气,满满的男人气息,让她笑得花枝乱颤,躲痒似的,直往他怀里钻。 “慕锦成!”这样的羞辱,让顾青竹几乎将唇咬破,她的声音更是陡然拔高了几许,心尖上更是没来由地阵阵刺痛。 “三爷,你还是和少夫人回去,她这样,只怕是要生吞了我呢。”女人的抹胸很低,露出大半个浑圆,她一侧身,紧紧抱住慕锦成的胳膊,斜睨了眼顾青竹。 她这样分明是欲擒故纵,毫不顾忌地挑衅! “你这样说,好似她是个母老虎似的。”慕锦成嘿嘿一笑,轻佻德卷起她鬓边碎发,一圈圈绕在手上把玩,“还是朝云好啊,温柔可人,善解人意!” “那让奴家伺候爷啊!”朝云涂抹蔻丹的手指,肆无忌惮地伸进慕锦成的外袍,隔着里衣抚摸。 慕锦成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调笑道:“急什么,待我赶走她,咱们再快活,若是伺候不好,到时我可是要打你屁屁的!” “咯咯咯。”朝云伏在他怀里,娇笑不已。 “你先进去准备酒,我一会儿就来!”慕锦成眉头微动,推开她道。 朝云拈着帕子,朝慕锦成抛了个勾魂的媚眼,袅袅娜娜地进了屋。 “你也看见了,我在这里快活得很,不想和你回什么劳什子家!”慕锦成半倚在门框上,眼角微扬,瞥了眼顾青竹。 慕锦成竟然厚颜无耻到当着自个面,和妓子打情骂俏,顾青竹紧握着拳头,强忍住心头痛楚,仍旧咬牙道:“你跟我回去!” “你是不是蠢!”慕锦成突然爆发,大骂道,“顾青竹,你的头顶一片绿油油大草原了,你的傲气的,你的硬骨呢,在慕家吃了几天饭,那些都他娘的都喂了狗?! 你这会子贪恋慕家少夫人的头衔了,你不是日日口口声声要走的,这不是正好么,咱们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你别在这里假惺惺的叫我回家,我不稀罕!” 顾青竹涨红了脸,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慕锦成,我是想离开,也从没有对你隐瞒过,但昨日之事非我所想,也非我所为,更非我所愿,你回去,一见二爷,就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看到想到的那样,我自始至终都不曾对不起你!” 慕锦成脖子上青筋直爆,怒吼道:“我这种浪荡子,哪有什么资本指摘你,更不堪和我二哥相提并论,他与你是旧相识,又是温润如玉的性子,是个女的都会看上他!” 顾青竹气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既嫁你,又怎做他想!” 慕锦成红着眼睛,冷嗤:“哼,好一个嫁我,有道是,出嫁从夫,你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曾想到我,问过我,又哪来什么对不对得起!” 此时屋里,琵琶声响,缠绵悱恻,一个妩媚女声浅唱低吟:“……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乐曲入耳,声声伤人,滴滴化血,顾青竹猛地抹了下眼泪,从袖中拔出匕首,惨然一笑道:“好一个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我今日成全你!” 慕锦成见她猝然决绝,瞬间变了脸色:“你不要乱来啊,别以为你带把刀来,我就会乖乖就范和你回去!” “你是慕家三爷,回与不回,自然由不得我做主,今日之辱,当是我自找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你……一刀两断!”顾青竹泪雨纷飞,她拈起一边袖口,手起刀落,一截衣袖垂在她的手上。 顾青竹朝他抛下残破的衣袖,痛彻心扉,怅然转身离开:“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陌路,再不相见!” 慕锦成紧攥着蓝粗布,他的面上所有的伪装,瞬间龟裂瓦解,他刚迈腿扬手,却听隔壁有了动静,他生生刹住了脚步。 “这谁啊?这一大早吵吵,闹得人觉都睡不好!”隔壁房间的门开了,睡眼惺惺的钱溢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探出头来问。 “管她是谁!快来喝酒,喝不死,就往死里喝!”慕锦成没好气地扭身回屋,砰地关上了门。 “嘿,敢情这一早是吃了炮仗了,火气这么冲!”钱溢摇摇头,趿拉着鞋子去拍旁边的门,“王老八,还喘着气不?赶快起来喝酒!” 门开了,王宝耷拉着一张胖脸,似醒未醒,因为宿醉,满身的酒气还没散去,他哀嚎道;“我真不能喝了,再喝,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钱溢拉住他,挤眉弄眼地奸笑:“锦成的酒量,天下无敌,单靠咱俩是陪不好他的,你赶快把柳十二,宗彬他们叫来,今儿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喝痛快了,等会儿,让他搂着朝云颠鸾~倒凤一回,准保就把戴绿帽子那回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去,你去,我再去睡会儿!”王宝觑着眼睛看他,随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转身回屋了。 钱溢见他不搭理,颇有些失望,瞥见廊下擦拭美人靠的小丫头,上去猛地一把掐住她的细腰,咬着她的脸道:“去,将你们江妈妈叫来!” 小丫头吓了一跳,一溜烟跑了,不大会儿,一个身材窈窕丰满的女人,风摆杨柳似地摇到钱溢面前:“钱二爷,堂堂万花楼主人,在我这个清倌人乐坊里一待两日,知道的,说你讲义气为慕三爷解闷,不知道的,还当你是要和我打擂呢!” 钱溢的眼珠子在她的胸前流连,嘴上嚷嚷:“你可得好好谢我,三爷填了新词,秦沛谱了曲,朝云姑娘的新曲子满庭芳问世,你眼看着要挣得盆满钵满,还不快请我那些朋友来听听,也好帮你把这好事传扬出去!” 江妈妈在风月场打滚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她一挥帕子,晃了他的眼:“这是自然啦,柳爷和宗爷是我这儿的常客,我这就叫人去请!” 钱溢低头佯咳了一声,目光移到她的腰上:“既如此,就别那么扣扣搜搜的,你那些好酒好菜还不尽数端上来!三爷的这阕好词,多少钱财也买不来,我之前求他多少日子,让给小翠写一个,却是无缘得到,今儿却送了朝云,花间乐坊单凭这一曲,只怕就要在章台坊名声鹊起,红极一时指日可待!” “借二爷吉言,我这就让厨房准备着,半个时辰就能重开宴席。”江妈妈假模假式地福了福,笑眯眯地离开。 “还要那么久?那我再躺会儿。”钱溢伸了个懒腰,挠挠乱糟糟的头发道。 屋里,慕锦成闷头灌酒,已经拢住胸口,外罩轻纱的朝云,摁住他的手,担忧道:“三爷,您别再喝,当真要醉死才罢休吗?” “死了,更好!”慕锦成扬手挥开她,嘟囔道。 纤尘不染的白衣男子秦沛踱进来:“三爷,你可知少夫人与我说了什么话,才让我带她来的吗?” “她说了什么?”慕锦成一饮而尽,冷哼道,“她与我不过只说一句,‘跟她回去’,她当我是什么,一只丧家之犬?” 秦沛夺过他的酒杯:“她说,她是来找她家锦成的,还说她是你媳妇!” 慕锦成面色突变,旋即哈哈大笑,笑得热泪滚滚:“秦沛,你做什么琴师,你不写话本子,可惜了!” “我拿我的手起誓,这真是少夫人的原话,半句不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信,但少夫人今儿能顶着全城流言蜚语来找你,足见她是清白,有胆色的,你莫要糊涂,错怪了她!”秦沛见他目光呆滞,抢下他手里的碎蓝布,在他面前摇晃。 “是呀,三爷,戏,我已经帮你演了,少夫人哭得很厉害,若当真伤了她的心,毁了你们一桩良缘,朝云可就百死莫赎了!”朝云伏在案边,跟着劝。 “我的媳妇,我自然不会撒手,可她受的冤屈,我得帮她讨回来!要不然,我何以做她的夫!慕锦成劈手夺过碎蓝布拢在袖袋中,偏头问:“他们来了吗?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 第二百八十七章 流言 “你既有这样的打算,何苦故意气她?”秦沛讶然。 慕锦成捏着酒杯,入口全是苦涩:“慕家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是真是假,那些个始作俑者都会往她身上泼脏水,流言杀人于无形!再说,她原本一心想要回顾家坳去炒茶,如今出了这种事,我若真和她回去,她肯定不会走,要与慕家共进退,如此一来,势必误了春茶,我又怎么舍得她两难?” “可……你这个误会也太深了!”朝云绞着帕子,后悔自个是不是演过头了。 “她是个极良善的,我今日不下狠手,她怎么肯走?”慕锦成掂掂酒坛,笑道,“别废话了,去拿好酒来!” 朝云看了眼秦沛,只得去了。 “你到底能喝多少?你这么喝下去,我都当我的酒是水了!”秦沛拦住他伸向另一坛的手。 “秦沛,我麻烦你件事呗。”慕锦成低声道。 “说!只要我能做的,只是害人的事就免开尊口了。”秦沛给他倒了杯酽茶,换走了他手里的酒杯。 “不是啥难事,你着人盯着顾青竹,看着她平安回到顾家坳就行。”滚烫的茶冒着袅袅的白烟,模糊了慕锦成的面容。 秦沛愣了下,哂笑道:“三爷是不是喝多了,我一个穷琴师,哪有什么人?” “咱们是不是该重新认识下?琅景轩轩主,风雅集是你的,上至朝堂,下到市井,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这会儿告诉我,你没人?”慕锦成托腮,凤眼微眯道。 “你……”秦沛脸色微变,旋即笑道,“慕三爷,今儿当真让秦某刮目相看了!” “哪里,哪里,慕锦成不是草包,就这么吓人的?”慕锦成咧嘴笑。 秦沛笑着,拂袖而去,留下余音绕梁:“吓不吓人,暂且不说,能让琅景轩做事的,至今也只有您一位!得嘞,看少夫人的面子,我去安排一下。” 慕锦成重新将茶盏换成酒杯,他慢慢啜饮,只等那些人来。 且不说慕锦成如何破这场迷局,只说顾青竹,她僵着身子,直挺挺离了花间乐坊,浑浑噩噩走出章台坊,及到一处水边,宛如绑了铁块的双腿再也走不动道,她坐在岸边大柳树的垂枝下发愣。 这里分散住着一些居民,这会儿,日头正好,妇人们挎着竹篮,三三两两前来洗衣淘米,她们说话的声音,时不时飘进顾青竹的耳朵里。 “三嫂,今日三生米铺怎么没开张?我家里现等着买米呢。”一个敦实的妇人用力捶打衣裳,问旁边一个瘦高的女人。 “你还不知道呢?慕家昨儿出了件伤风败俗的大事,哪还有脸面开张!”瘦高女人神神秘秘地说。 敦实妇人摇头道:“你别乱说,慕家在南苍县可是头一份的大户人家,当家的大老爷人好心善,无论丰年荒年,粮食都没像别家那般疯涨过价,咱不能捕风捉影,造谣生事。” 旁边另一个妇人插嘴道:“大老爷自然没的说,出事的是下面的小辈,听说,三爷媳妇勾搭二爷,在外头做那种事,不想被三爷逮个正着,你想啊,慕家三爷本就是个出了名的混不吝,他能饶么,几乎把他哥扎得满身窟窿眼儿,这会子,抬回家去,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一个洗好衣裳准备离开的女人,忍不住接口道:“我听说,他们苟且的地方被衙门封了,梁捕头顾着慕家颜面,还把旅店的掌柜和伙计都关起来讯问,老话讲,红颜祸水,真是一句不假!” 捶衣裳的妇人,见大家都这么说,一时将信将疑:“哎呀,这可真是泼天的祸事,我听说,那慕家二爷打小就是个生意奇才,人又生得好看温和,怎会和弟媳搞到一起去嘛。” 瘦高女人叹了口气:“要我说,最冤的还是谭家大小姐,自个的男人莫名和妯娌睡过了,这以后嫁进慕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还不得憋屈死了!” “老话讲,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慕家当初不知为啥一定要娶一个乡下野丫头,这种没规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最是要不得,如今出了祸事,倒只知道做缩头乌龟!” “她这会儿哪还敢出来啊,不知多少人等着砸她骂她呢!” 顾青竹在一旁听得傻了眼,坊间流言如同瘟疫,正已一传十,十传百惊人的速度传播,她这会儿几乎被坐实了荡妇恶女人的名声,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站起来想要辩解,却觉头一阵阵发晕,天地河水倒了个,天旋地转起来,她一把扶住大柳树,勉强撑住。 自个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慕锦成又不肯听辩解,顾青竹心中绝望,慕家,对她来说,再不能回了。 顾青竹在街市上踯躅,她该上哪儿去,哪里又能容她! 不知不觉,她走进了梨花巷,巷中两旁雪白的梨花落了,换上了新萌的碧绿叶子,这会儿乱伸的枝丫,已经有了些许气势,挡住午间阳光,落下斑驳晃荡的树影。 顾青竹没有心情管这些,她在底下穿行,光线照在她身上,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暗,她恍若不觉。 “混蛋,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抽死你!”顾大丫撸~着袖子,站在丁家面馆门前跳脚骂。 一个胖妇人掸着身上的水渍,懊恼道:“哪来的野丫头,我说的分明是事实,你急赤白脸做什么,若不是做了亏心事,怕啥!” “快滚,丁家面馆不伺候你这种人!”方奎提着擀面杖冲出来,恶声恶气道。 “左右隔壁街坊们,丁家面馆店大欺客,大家都不要在这里吃了,奇了怪了,我有钱,哪里吃不上一碗面,非要受你这种气,呸!”胖妇人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痰。 “你速速走,我们这里不挣你这种缺德嘴欠的人的钱!”郑招娣向来性子软,连她都厌恶了,想来刚才定是起了不小的纷争。 胖妇人走了,她嘴里仍旧不干不净地小声嘀咕,围观的人也跟着散了。 郑招娣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顾青竹,立时心疼地奔过去。 待进了屋,坐下喝茶,顾大丫惊问:“你衣裳怎么了?” 顾青竹只觉喉咙里一股腥甜压不出,她用力吞咽几次:“我……我与慕锦成一刀两断了!” “这……不是没事嘛,他不肯听你解释?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顾大丫恨恨地说。 “你这话说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方奎脱下围裙道,“我还是去叫你哥来商量。” “青竹,你吃饭了吗?”郑招娣摸摸她的手,一片冰凉。 “早上吃了一点。”顾青竹眨了眨眼,那半碗粥,早与慕锦成吵架时就消耗光了,她这会儿一说,方才感觉肚子真饿了。 “我去煮面。”顾大丫急急地去了。 顾青山赶着马车来的时候,顾青竹正抱着一碗面低头慢慢吃,她肚子是饿的,可喉咙却似被塞住了,怎么都咽不下。 他大概在路上已经听方奎说了,并没有多问什么,只陪坐在一旁说:“青竹,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顾家坳去,之前就说要走的,只是这次……”顾青竹顿了顿,咬牙道,“只是走得不光彩,但我问心无愧,也没什么遗憾的。” 顾青山微叹了口气道:“回去也好,这里不似咱顾家坳,存着坏心思的人太多,山里人实诚,被他们欺负还无从辩解,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顾大丫接口道:“哥,青竹要回去,我同她一起,眼瞧着清明就要到了,咱家里茶园又要忙了,爹身子不好,娘一个人忙不过来。” 顾青山点头:“也好,你今日一闹,心里畅快了,生意却是要差些,你走就走,刚好陪陪青竹。” 他这个妹子就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他在鱼市街的顾家面馆也听了一耳朵,但这会儿,慕家的事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要想外人不议论说闲话,那是不可能的,与其让她在这里天天和人吵架,还不如让她回家安生。 按说,慕家是南苍县大家族,出了这种事情,且不论真假,被市井中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所难免,但这事似乎被人幕后操控,众口铄金,矛头一致指向顾青竹,这就有些蹊跷了。 他想要在食客中暗暗观察,收集证据,日后也好为顾青竹作证,大丫在这里确实不太适合。 “那我……”郑招娣也想和姐妹们待一起,却被顾青竹一把拦住,“郑叔时常在外头四处跑,你家里又没有山林田地,别为了我回去!” “招娣,你留在这里,帮帮我哥,青竹有我就行了,谁敢欺负她,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顾大丫挥挥拳头。 郑招娣一时红了脸,低头不语。 “青山哥,我想即时就走,你送我们一趟。”顾青竹实在吃不下,推开面碗道。 “送你没问题,可你今儿暂且歇歇,你这个样子回去,别说村里人生疑,就是世同叔见了,也要担心啊。”顾青山瞧了瞧她青白的面色,摇头道。 顾大丫跟着说:“对对对,你一会儿先休息,我和招娣给你买两身衣裳,咱们风风光光回去,旁人自不敢多言语,就是你阿奶和二婶那种无事平地起波澜的性子,也闹腾不出什么来。” 顾青竹无言,只是紧握着大丫和招娣的手。 “既如此,咱就走。”顾青山真担心,顾青竹一会儿晕过去。 第二百八十八章 归来 到了鱼市街的顾家面馆,顾青竹纵然一时不想睡,还是被顾大丫不由分说摁在床上,她昨儿一夜未睡,今儿又伤心伤肝地吵了一架,身体早垮了,只剩精神紧绷。 这会儿,在姐妹的照顾中,慢慢放松下来,拥着暖暖的被子,迷迷瞪瞪,恍恍惚惚睡了会儿,梦里全是支离破碎的哭泣和喊叫,不过一两个时辰,她就惊醒了,冷汗涔涔。 屋里光线暗淡,似乎到了傍晚,前院里已经有了吵杂的人声,她披衣起来,站在窗前,饭厅里上了灯,人影幢幢,看来生意比之前好了很多。 “你怎么起来了?”顾大丫拿了个包袱,推门进来。 顾青竹不忍姐妹担心,遂扯谎道:“我渴了,想喝水。” “你等着,我给你拿热茶去。”顾大丫放下东西又出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大丫就取了茶壶来,给顾青竹满倒了一杯:“快喝,我试过了,刚好能喝,不烫嘴的!” 顾青竹心里一下被暖意填满,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下来。 “你别这样,三爷不理解你,还有我们,我反正是要生生世世和你做姐妹的,他现在敢和你决裂,有种以后别后悔,若他以后还胆敢到顾家坳来,看我怎么收拾他!说到底,咱们不过欠他一个丁家面馆的人情,日后大不了我们不干了,还他就是了,有什么可拽的!”顾大丫递了帕子,大骂慕锦成,抱着顾青竹安慰。 某人在一堆大小纨绔中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可不待他细想,就很快被周围的人哄闹着继续喝酒。 顾青竹悄没声息地离了慕府,待春莺从朝晖院回来,右玉才发现她丢了,一时吓得变了脸色,这会儿,大老爷去县衙问情况,老夫人夫人都在休息,阖府上下,喘气声大点的,都得被瞪死,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当出头鸟。 右玉不敢去扰卢氏的觉,只得悄悄让院里几个口风紧的大丫头偷偷出去找,她巴望着,顾青竹只是心里闷得慌,躲在府里哪个亭台楼榭里散散心。 隔了一个多时辰,出去寻的人陆续回来,没有一个人见着顾青竹,右玉心里直发毛,她在蕤华院坐卧不安,顾青竹虽说着了恶人的道,但好在没出大乱子,慕锦成这会儿是在气头上,若他回来,见人丢了,以他平日里对她在乎的性子,还不得把慕府给拆了! 春莺出去探消息,刚一进院子,右玉就拉住她,急急地问:“朝晖院那边怎么说?” 春莺喝了碗放凉的茶,气愤道:“我听茯苓姐姐讲,老爷回来了,说县衙里也没审出什么结果,富祥的掌柜和伙计好似串通好的,一问三不知,只说是我们二爷在旅店要了包间等人,还给了他们一百两三生银票,说是叫盯着外头的人,若有异常,就上去报信,你说这说的什么话,分明是红口白牙地造我们二爷的谣,怎不让老爷气得慌,差点犯了心疾!” 右玉一脸愁容,在屋里转圈:“这可怎么办?老爷这口气还没下去,我们再说丢了少夫人,慕府岂不是要炸锅了!” “你别晃悠了,眼晕。”春莺拉住她,低声说:“依我看,你也别干着急了,眼见着天快黑了,赶快让宝应出去告诉爷,让他在外头也找找,再说,少夫人有面馆生意,说不定去那里待着了,也未可知。” “哎呀,瞧我急糊涂了,我直接让宝应去面馆找就是了。”右玉拍拍自个的脑门,急急地出二门找宝应。 宝应兜了一大圈,足花了一百文钱,买通看门的婆子,好不容易从厨房采买的小门偷溜出去,他找到梨花巷的丁家面馆,方奎恨慕锦成误会顾青竹,他们既然一刀两断了,他也无需客气,直接把宝应轰走了。 不死心的宝应又跑到鱼市街的顾家面馆,顾青山倒是没有撵他,只客气地问:“谁让你来的?” “自然是我们爷,三爷回家没见着少夫人,打发我来寻。”宝应满脸堆笑道。 他哪里知道顾青竹在花间乐坊那一段,他只想着赶快把少夫人哄回家去,遂撒谎道。 顾青山一把将菜刀甩在砧板上,冷哼道:“三爷好大的派头,想分是他,想和也是他,现下更是打发一个小厮来接人,这是太没规矩,还是当我们顾家坳的姑娘好欺负!” “这……”宝应愣住了,“这话怎么说的?” “回去问你主子!”顾青山拔起刀,啪地一声,将一个蒜头拍得稀碎。 宝应头皮发麻,不敢再问,只得垂头丧气离开,他虽没见着人,可看方奎和顾青山对他的态度,他也知顾青竹必定在面馆,但两个主子之间又出了什么事,他就不敢瞎猜了。 他趁着夜色,偷偷回到府里,将遇到的事一一告诉右玉,顾青竹既然有了着落,右玉心里到底松快了些,只是不敢对外声张,只说顾青竹在养病。 又是一个黑沉沉的夜,春日渐暖,顾青竹心情烦闷,连带着睡得不安稳,夜里一会儿热醒,一会儿又梦醒,可她不敢翻身,只怕吵了旁边沉睡的大丫。 第二日天蒙蒙亮,顾青山就套好了马车,送顾青竹和顾大丫出城。 城门一开,人潮拥挤,大批的人挑担赶车涌进来,又有很多人背着包袱担着行李离开。 顾青竹坐在马车上回望,越来越远的城郭,越来越模糊的旗帜。 “青竹,别看了,咱们回顾家坳去,再不来这里了!”顾大丫拉住顾青竹,赌气道。 “我以后还会来的,来卖新茶!”顾青竹转眸朝她笑笑。 顾青山赞许地看了眼顾青竹,笑着说:“对,南苍县又不是慕家的,他住得,我们倒来不得了么!” 这丫头从来都是有主意的,哪怕刚刚才经历那些痛苦的事,她也有勇气站起来,走自己认准的路! 顾大丫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青竹,我回去,立马跟你学炒茶,不吃馒头争口气,慕家三生不是茶行最大嘛,我们就要做出新茶来,让他们目瞪口呆,刮目相看!” 顾青竹揽着她的肩,两人依偎着,任春日的风吹拂着脸庞,仿佛要将那些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吹散。 一大早,路上行人稀少,马车比走路便捷多了,顾青竹和顾大丫说着话,很快就到了翠屏镇。 早晨山风微凉,两人爬到鸡冠子山,坐在光滑的大山石上休息。 “青竹,你山林在哪里?你下次带我去看看。”初升的太阳耀眼,顾大丫手搭凉棚眺望。 “沿这条山路一直往里走,玉华菁也划归我了,日后,等我修造了山庄,搭上台阶,冬日里,咱们就可以随时去看雪和红梅了。”被顾大丫鼓舞,顾青竹的目光也热切起来,指点着说。 顾大丫兴致勃勃:“这真好啊,我还记得今年春上,咱们去看雪,折了腊梅,往后,就到你的山庄上,吃喝玩乐,全都有了,想想,心里都畅快得很呢。” “嗯。”顾青竹点头,心里一下子熨帖了,离开南苍县的纠结和惆怅都被此刻的憧憬冲淡了。 两人休息了一阵,喝了些水,继续赶路,不一会儿就回到了顾家坳。 山里人向来起得早,这会儿,茶树桑树正在萌芽,村里人更忙些,除草理垄,整日不得闲。 扛着锄头,挑着担子的乡人们,见着顾青竹和顾大丫两人突然回来,都有些惊讶,但依旧热情的招呼。 “青竹,我先回家看看我爹娘,过会儿再来找你。”归家心切的顾大丫,飞跑着回家。 “好。”顾青竹朝她挥挥手,转头回自个家。 院门上了锁,顾世同一早出门行医了,她伸手在竹篱笆院门后的石头下摸了摸,幸好她家藏钥匙的习惯一直没变。 顾青竹进了院子,拴住枇杷树下的大黄,瞧见她,欢快地又蹦又叫,家里的鸡满院子跑,甫一见她,一下子惊地飞到高处,瞪着溜圆的眼睛咕咕叫,原本养的四只小野猪长大了些,这会儿正饿得哼哼叫,长鼻子乱拱,只差把用山石垒的猪圈掀翻了。 顾青竹提着裙子,绕过地上的鸡屎,开门进屋,屋里更乱,镰刀菜篮胡乱摆着,还有几件衣裳不知干净还是脏的,搭在架子上。 顾世同医术了得,可过日子的本事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这一点顾青竹小时候就知道,这会儿,好似更加没有章法了。 她放下包袱,换了家里的旧衣裳,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她先将大黄放了,让它出去撒欢,接着抡起大扫把将院里各处打扫干净,再用一把包谷碎将鸡引回鸡窝关起来,最后背着竹篓出门割草。 春日里,山里野草疯长,不大会儿,她就割了满满一篓回来,野猪哼哼唧唧抢食新鲜嫩叶,猪圈算是暂时保住了。 顾青竹拍拍手,回屋里收拾,院里大木盆里,丢进褥单、被里被面、里衣、外裳,一件件很快就堆满了,顾青竹又将拆下的被褥全搬出来晒。 烧水煮了皂角果洗衣,一院子清新的味道,顾青竹做事麻利,不大会儿,满院子挂满了衣裳,随风飘荡。 顾青竹叉腰环顾了一圈,进屋扫地擦桌子,收拾厨房。 秦氏这些日子都在忙桑园,偷空割了草送回来喂猪,一看见满院的衣裳被褥,立时惊喜地叫:“青竹,青竹,你回来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父亲的药 “是呀,秦婶子,我回来了。”顾青竹一边走,一边放下袖子,笑着迎上来。 她不停地忙碌,生生将那些伤心的事压住,只为在旁人眼里,半点不显。 秦氏将一篓猪草倒在檐下背阴处,连声道:“你回来真好,这会儿正赶上换季,我本想帮你爹拆洗,可他死活不肯,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寡妇都不怕,他倒把自个吓住了,我今儿还琢磨要不要改天喊孙嫂子一起帮忙,可巧你就回来了。” “谢谢秦婶子,你忙,我这次回来……会多住些日子。”顾青竹本想说,回来不走了,但怕秦氏刨根问底,遂临到嘴边,改了口。 “你既回来了,我就放心了,桑园里的草才锄了一半,我先忙去了,改日到婶子家里吃饭。”秦氏说着,匆匆走了。 待顾青竹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妥当,太阳已经慢慢落入西山,她拿着一截竹竿,将被褥一一拍打蓬松,抱回屋里铺上,今儿日头好,被褥满是阳光暖暖的味道。 “青竹?”顾世同背着医箱回来,惊见大变样的院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顾青竹手中搭着顾世同的长袍,从屋里走出来:“爹,你回来了,我还没做饭,你等我折了衣裳,擀面条,很快的。” “还是我来煮粥,今儿王家庄一户人家的小子做周岁,之前他拉肚子是我给看的,他爹娘给了我好些包子和米糕,咱们蒸了吃。”说着,顾世同从医箱里拿出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足有十多个。 “那行,我一会儿炒碗雪里蕻。”顾青竹点头,手上已经将长袍折叠得四四方方。 顾世同见她要进屋,随意地问:“锦成人呢?” 顾青竹脚下一顿,她没有回身,只淡淡地说:“他……要上私学,我一个人回来的。” “哦,他没来啊,我跟你说,我在家里好着呢,你别总惦记我,大户人家的媳妇不好当,进了夫家门,上有老下有小,丫头婆子一大堆,别让人挑咱们的理。”顾世同一手提着医箱,一手拿着布袋,跟在她身后。 顾青竹心里酸涩,面上强撑着,她低低嗯了一声,却掩盖不住细微的鼻音。 顾世同眉头一拧,心里有些许不安,但他没有再问,放下医箱,就去厨房熬粥。 把所有的衣裳折好,又整理了衣橱,顾青竹捂着脸,坐在暮色笼上来,变得越来越暗的屋里,她以为自己可以把情绪藏好,可老爹只一句话,就让她差点露了馅! 隔了小半个时辰,顾世同在厨房里扬声喊:“丫头,快来炒菜,青松总说我炒的没你炒的好吃,我今儿可得跟你好好学学。” “就来。”顾青竹揉揉脸,深吸了口气。 不大会儿,父女两个就坐在桌边吃饭,一盆黄澄澄的雪里蕻点缀几个红辣椒,看着就很下饭,一碗薄粥,就着包子米糕,吃着十分香甜。 “青竹,我听说,三生私学里的妙计道人收你做了徒弟,是不是真的呀?”顾世同瞅了眼顾青竹的脸色问。 “嗯,师父教我很多道理,只是我愚笨,只能理解其中一二。”顾青竹埋头吃包子,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 顾世同剥了一个鸡蛋,放在她碗里:“你年纪小,当下不明白很正常,等以后阅历多了,自然懂的,我瞧着你比上次回来瘦了,如今既然回来了,索性在家里好好养些日子,道理等以后再慢慢琢磨。” “谢谢爹!”顾青竹正愁不知要找什么理由留下久住,见顾世同这么说,立时答应。 “春日里,气候反复,冷热交替易得病,晚间,我给你配副养生的药,连着喝几日,强身健体,美容养颜。”顾世同瞥见她藏手腕上的伤痕,眸光微眯,却没有开口问。 “哦。”顾青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青竹,我前几日去李家沟,人家给了我一条腊肉,我不知怎么吃,你明儿就烧碗春笋腊肉,我好久没吃你烧的菜,馋了。”顾世同指指梁上挂的腊肉,没话找话道。 顾青竹收回神思,抬头望去,果见一条风干的腊肉,足有二斤多,遂说:“好,咱们这次吃一小半,剩下的留到青松和青英回来,学塾里快放春忙假了。” 顾世同见她恢复如常,心下稍安道:“我见旁的小孩都放了,青松要考童生,柳先生约莫管得严,迟些日子才会放,你如今回来,刚巧帮爹照顾他们。” 顾青竹三两下吃完了粥,收拾碗筷道:“爹,你放心,我回来,除了研究炒茶也没别的事,肯定能让青松安心复习,且把青英养得结结实实的。” “嗯,爹知道你是个好大姐。”顾世同点头,随即又有些心疼道:“茶园子里的事多,我明儿歇一日,和你一起去锄草。” 顾青竹从小炉子上的陶罐里倒了一碗茶,递给顾世同,笑着道:“爹还是行医去,农活我一个人干就行,不过几垄,我抓紧些,一两天就做了。” “爹会锄草的。”顾世同面上微红,他之前把菜地里的韭菜当野草拔了,被村里人笑了好久。 “我知道啊,可我觉得让爹这双替人把脉的手,拿锄头太可惜了,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做这种谁都能做的粗活。”顾青竹极认真地说。 “还是丫头心疼我。”顾世同笑眯眯地说。 父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顾世同喝茶,顾青竹洗刷碗筷灶台,外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大黄卧在廊下,鸡和猪都睡了,间或发出咕咕或呼噜的声音,山间暖风吹拂,春意泱泱。 顾世同喝了茶,转身回屋里,在医箱里寻了几味药材,用瓦罐在小炉子上煨着,直盯着顾青竹喝了,才去洗漱睡觉。 家中所有的旧物件都留着往日的记忆,连山风都是原本熟悉的沙沙声,顾青竹翻了个身,她赶了半日路,又做了很多事,终于沉沉睡去,再不被梦魇困扰。 第二日一早,顾世同喝了红豆粥,背着药箱出门,顾青竹追出来,硬塞给他一个熟鸡蛋,刚巧遇上挎篮子去溪边洗衣裳的徐氏。 “哎呦,青竹回来了。”徐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顾青竹回以微笑:“徐婶子早,我昨儿就到家了。” “你是南苍县大户人家的媳妇,连我家小花都得了不少照顾,你世根叔上次去南苍县看她,回来和我说起那个铺子,乖乖,又大又好,有住管饱还发工钱,那丫头干得一头劲儿,都不肯到德兴织坊去了!”徐氏瞥了周围,见没人,捂嘴低声笑道。 顾青竹心里针扎似的,勉力赔笑:“婶子,小花他们靠自个努力,等茶市开了,面馆的生意还会更好些,以后日子红火着呢。” 徐氏不知她心里的苦,絮絮地说:“对呢,对呢,你可是咱顾家坳嫁得最好的姑娘,全村人都巴不得沾光,我家小花,若有你一丁点福气,我睡着了都得笑醒!” 顾大丫远远走来,大声说:“徐婶子,你再不去洗衣裳,溪边的水就要被几个摸鱼的臭小子捣鼓浑了!” “哎呀,瞧我,一见着青竹,就欢喜得不得了,我这就去。”徐氏说着,急急走了。 “小花娘和你说什么?”顾大丫的手搭在顾青竹的肩膀上问。 “不过是些客套话,赶巧你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付。”顾青竹有些窘迫地笑。 顾大丫大咧咧地挥手:“我和你是姐妹,这有什么,今儿,我们干什么去?” “福叔和孙婶,不要你做事啊。”顾青竹有些讶然。 顾大丫掩着嘴,偷乐:“他们也没指望我回来帮忙,家里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我就溜出来找你。” “我爹昨儿不知咋的想吃春笋烧腊肉,咱们先去挖笋,然后收拾茶园,我瞧着天气回暖,只怕再有一两日,头茬莲心就能采了。”顾青竹仰头看看太阳,这会儿才辰时初,日头就已经有些晃眼了。 顾大丫唧了下嘴,催促道:“你说的,我都馋了,咱们在外头,样样都有好的,就是吃不到顾家坳最好的龙笋,咱们快去挖。” 顾青竹立时到放杂物的小间里拿了两个背篓,两把小锄头。 顾大丫眼尖,另拿了两个捕兽夹,笑嘻嘻道:“野鸡烧笋也好吃。” 顾青竹摇头,只得由她,两人背上竹篓,锁了门出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走进竹园,几乎惊呆了,园子里被糟蹋得惨不忍睹,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坑洞,以及丢弃的笋根笋衣,成年的竹子也被砍伐了百多根,有一片几乎被砍秃了。 顾青竹在家的时候,也会把成年竹子卖给篾匠,但她不会一次卖这么多,更不会成片的砍,这对竹林生长很不利。 因着顾青竹家的竹园在顾家坳祖坟附近,村里人忌讳,平日里很少来,故而,要不是顾青竹今日来挖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的惨况。 顾世同虽说回来了,但大多时候在各村各寨行医,家里根本顾不上,顾青竹用脚指头想也是她二叔家干的,去年,她们三个小的在家,朱氏还顾忌些,专挑晚上下手,这会儿,家里整日没人,朱氏只怕进竹园比去自家菜园子还自在,大肆挖笋砍竹,必定卖了不少钱。 两人在园子里转了一圈,顾大丫气得跺脚:“这肯定是顾大宝娘干的!” “就算我们知道是她,又怎样?没抓着现行,她不会认,所幸,她不敢动紫竹,她也晓得厉害的,若是紫竹少一颗笋,别说我,就是我爹,也是要豁出性命与她拼的。”顾青竹绕紫竹丛走了一圈,细细看过每杆竹,除了有一根送了苏暮春,其他的,安然无恙。 第二百九十章可以装不知道,但不能真不知道 “想抓现行,还不是很简单,瞧我的!”顾大丫狡黠地笑。 她拿出那两个捕兽夹子,藏在枯草丛中,小心翼翼地支起弹架,她走出几步,端详了一会儿,尤不放心,又抓了几把地上的干竹叶撒上,方才满意地拍手。 顾青竹并没有阻止,只站在一旁笑:“就你鬼点子多!” “哼,她平日里一副做贼,还有理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来气,这回可是该吃吃教训了。”顾大丫一叉腰,忿忿地说。 两人留下陷阱,绕到别处挖笋,因着园子里被偷得厉害,只挖到两家够吃一回的半篓便作罢了。 走出竹园,上了茶山,顾青竹细细看了茶树,今年雨水充沛,阳光明媚,芽头萌发得齐整,枝枝丫丫里万头攒动,是难得的好年景。 “青竹,你家的头茬比我家的长得大些呢。”顾大丫扒开一处,用手指比了比道。 “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娘带来的茶种不同,又种在向阳的山坡上的缘故,每年都比本地茶早采摘,今年,等采了春茶,我打算修下些枝条到山庄上扦插,你家修下的,不知能不能也给我。”顾青竹在茶垄里巡视了一番。 顾世福平日里代管她家的茶园,除草施肥照料周到,只是,春日里野草茂盛,几日不管,就又稀稀拉拉冒出来了。 顾大丫豪气地一挥手:“修下的茶枝本就不要烧火的,你拿去就是了,咱们姐妹,何必这么客气。” “扦插不知能活多少,等秋天收了种子,明天春天再播种一批,就更好了。”顾青竹打开炒茶的屋子,里面好久没有人来,积了不少灰。 两人在溪边打了水,洒扫擦拭,很快就窗明几净,锅灶清爽了。 顾大丫围着那个奇怪的灶台看了看:“我要学炒茶,也得像你这样,要一间单独的屋子,另支一口锅吗?” 顾青竹笑着说:“这房子本就是青山哥帮着造的,明儿让福叔在这里再垒一个灶就是了,又不是啥麻烦事。” “好好好,这个好,和你在一处,我学得也快些。”顾大丫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炒茶还要几日,我明儿想到山庄看看,你去不?”顾青竹在墙角拿出锄头。 顾大丫寻了把镰刀,高兴地说:“我肯定去啊,那还用说嘛!” 顾青竹锄茶垄里新长的野草,顺带将周围的土往根部堆了堆,顾大丫则将茶园周围攀长的藤蔓砍断,免得缠到茶树上,影响茶叶生长。 顾世福夫妇从茶园扛着锄头回来,正瞧见她们两个,遂一起过来帮忙。 孙氏怕顾青竹多心,赶忙说:“青竹,我正打算和你叔,过几日帮你把茶园再锄一遍草呢。” “谢谢婶子帮着照看,瞧这芽头长得这么好,就知道婶子平日里没少费心。”顾青竹十分感激道。 孙氏看了眼顾世福,有些不好意思道:“青山和大丫都在你的面馆做事,得你看得起,青山还兼管着面馆,挣得钱就快把债还上了,我们帮你这点小忙,当什么谢呢。” 顾世福一边锄草,一边问:“青竹,春茶就快上了,你家茶园是怎么打算的,今年和我们一样卖鲜叶吗?” 顾青竹摇头,将一棵蒲公英锄碎埋在土里:“我这次回来,会多住几日,准备炒春茶,去年的秋茶,福叔喝得怎么样?” “你泡的茶,滋味比茶饼清爽,颜色也好看,最重要的是,喝茶方便,不用煮,热水一冲,泡一泡就能喝了。”顾世福摸摸下巴,回味道。 “爹,咱们今年也炒茶,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青竹学的。”顾大丫一脸期待地说。 “这怎么行!”孙氏一听,有些急了:“卖鲜叶价钱虽低,可总是能得现钱,炒茶……” 没等她说完,顾世福就狠狠瞪了她一眼,孙氏讪讪然,不敢再说下去。 顾青竹担心顾世福生气,忙劝道:“大丫,春上鲜叶价钱最高,婶子自有打算,你就用我家茶叶试。” 顾世福拧眉,不满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整日只看见眼皮子底下一点,还瞎叨叨个没完,我瞧着青竹茶炒得不错,将来能不能取代茶饼,我一个山里汉也说不准,但多学一样本事,总没坏处,青竹去岁费了一季秋茶,才琢磨出来炒茶的法子,大丫今年跟着学,算是沾了天大的光,得了多大的便宜,就是浪费点,又能损失多少!” 顾大丫扁扁嘴,嘟囔道:“就是嘛,还是爹有眼光,要是炒茶学成功了,一斤干茶叶卖出的价钱抵鲜叶半篓呢,到时娘数钱时,保管不说了!” 孙氏被说得臊红了脸,她埋头干活,妥协道:“行行行,你们爷俩都看好,我什么都不说了。” 顾大丫欢喜地一蹦三尺高,抱着顾世福撒娇:“爹,我现在只差灶台和锅了!” “福叔,也被专门腾地方,那屋里宽敞,再垒四五个灶眼都成。”顾青竹赶忙说。 顾世福侧头想了想:“去年,我记得有几家要跟你学炒茶的,我明儿问问,要是一起学,不如一次垒了算了,大家一处干活,有问题及时问,不仅少费茶叶,也保证统一的品质。” 顾青竹心中豁然开朗,喜上眉梢:“福叔说的太对了,咱顾家坳的鲜叶本来就好,外头茶商都抢着收购我们的,若是干茶叶也能有一样的俏名声,哪里还愁卖不出好价钱!” “嗯,咱们的茶将来就要像丁家面馆一样,只要一提起,吃过的人都挑大拇指,没吃过的,都巴望这去尝尝,咱顾家坳的茶,将来定要将三生比下去!”顾大丫越说越高兴,口没遮拦道。 “嗯?”顾世福耳尖,闻言,睨了她一眼。 三生慕家是顾青竹的夫家,哪有媳妇上赶着要超过婆家的道理,这丫头兴过头了! “不是,我……我就是一说。”顾大丫后知后觉,蹙着眉头强行解释,“我就是……就是竖立一个……一个靶子,不……是榜样,榜样,人有……有了目标,才……才更有干劲嘛,对,爹!” 顾大丫说得磕磕碰碰,顾世福倒是没有疑她,只叹口气道:“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说话日日没遮没拦的,真让人担心,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谨言慎行!今儿是青竹不与你计较,若是遇着旁人,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自个还傻乎乎的,啥也不知道!” “她是我最好的姐妹,才不会多心呢。”顾大丫搂着顾青竹,眉眼飞扬,笑得和阳光一般灿烂。 “福叔,这是屋门的钥匙,我明儿打算去看看山庄那边造得怎么样了。”顾青竹拿出钥匙,递给顾世福。 “行,明儿,我就找世根他们来帮忙,一两日就能完工,保管不耽搁用。”顾世福将钥匙用布条穿了,和自家钥匙挂在一起。 四人边做活,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顾世福打发孙氏回家烧饭,顾青竹倒了一半笋子给她,其他三人继续干活,茶垄野草不多,下午几人再抢一抢,就能锄干净。 过了半个时辰,孙氏扛着锄头来送饭,一大罐粥,十来个苞谷面馒头,另有一盆腌菜炒笋片,几人站在屋里凑合着吃,笋片又白又嫩,吃着脆甜鲜美。 “婶子,青川呢?”顾青竹咬了口馒头问。 孙氏喜气洋洋地说:“我家里今年新添了五头小羊,你秦婶子也在外头买了两头,青川和铁蛋作伴,两个小子整日赶在山上放,中午都带了干粮,不回来吃的。” 顾青竹听了,一时笑弯了眉眼:“幸好青英不在家,若是看见们都有了羊,只怕也要闹我给她买了放。” “青英跟着青松去学塾,有些日子了,我还怪想她的。”孙氏给顾青竹搛菜,又递给她一个馒头。 顾青竹含笑摇头:“我这小妹,皮得很,等放了春忙假,她整日在山里疯跑,只怕没几日,就又是狗都嫌了。” “哈哈哈。”三人俱都笑了。 下午,四人紧赶慢赶,终于将茶园收拾妥当,顾大丫又帮着顾青竹,在山边上割了满满一篓野草,野猪早上喂的是秦氏昨儿送来的,这会儿只怕又要饿得拱猪圈了。 顾青竹回到家中,四只野猪果然在哼哼叫,一篓野草倒进去,引得它们挤来挤去抢食。 清风拂面,她坐在枇杷树下剥笋,将嫩笋衣和笋根留了些给鸡啄食,其他的都扔进了猪圈,这才将四个食量与日俱增的家伙喂饱。 因着茶园里冒头和刚冒头的笋都被朱氏偷了,顾青竹是凭经验挖的埋在土层下面的黄壳龙角笋,故而,笋肉洁白如玉,鲜嫩脆甜,和冬笋差不多。 顾青竹从梁上取下腊肉,举刀犹豫了半晌,最后切下一小半,约有一斤重。 烧热水洗去腊肉表层灰尘,改刀切薄片,在热锅里翻炒,须臾,肉片急速皱缩,变得油润透明,肉的焦香立时窜上鼻端,倒入汆水后的笋片,微微翻动,加豆酱、辣椒和水,大火烧开,小火微炖。 不大会儿工夫,腊肉特有的香气混合着笋片的鲜甜,再加上梅雨季节,久晒而成的豆酱,鲜香浓郁,唤醒味蕾,引人垂涎。 顾世同踩着微暗的暮色归来,闻着扑鼻的香气,在门口呆了呆。 他今儿去了趟南苍县,找了薛宁,他的女儿突然回来,还是带着伤回来的,他可以装不知道,但不能真不知道! 第二百九十一章 自家事自操心 在顾世同愣神时候,顾青竹突然提着一个篮子从厨房出来,抬眼见他,笑道:“爹,你回来了!” “嗯。”顾世同借着夜色,掩去面上的担忧,转而望向她用蓝粗布盖着的篮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今儿,福叔一家帮我锄了茶园的草,我送些春笋烧腊肉给他们尝尝,另外再送点给铁蛋。”顾青竹说着,往院外走,及到门口,又停下来道:“爹,我去去就回,你要是饿了,就先吃。” 顾世同站在厨房油灯泄出的一团昏黄光影里摆手:“不不不,爹不饿,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好,我很快就回来。”说着,顾青竹已经转过篱笆墙,往顾大丫家去了。 顾世同掩了院门,转身进屋,医箱随意丢在一旁,他靠在屋中藤条椅子上,怔怔地看高几处的牌位,呢喃道:“文卿,我当真错了吗?” 黝黑的牌位寂静无声,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顾世同疲惫地捏捏眉心,他若不去问,薛宁还不知道顾青竹已经回到顾家坳,正满城四处乱找! 他的女儿小时候也是极受父母宠爱的,虽说母亡父失踪的五年里,吃了很多苦,但从没被人冤枉欺辱成这般,还没处反抗,更因着怕他担心,而不敢实言告诉他这个父亲。 他越想,心里越难受,不由得深叹了口气,顾青竹既然不肯明说,他自然不能戳穿,只得陪她做闷葫芦。 “爹,吃饭了!”厨房里传来顾青竹的呼唤。 “就来!”顾世同抹了把脸,急急地应。 他转身从医箱里拿出一个印有德兴印戳的药包,解开绳子,将药倒在自个包药的纸上,屋里光线暗沉,隐约可见医箱里还有几个同样的,顾世同小心地收起药包纸和绳子,拿着药去厨房。 他虽可以通过望闻问切看出顾青竹心情郁结,但俗话讲,医者不自医,他找不出理由给女儿把脉,故而,不敢妄下定论,昨儿只是给她喝了点活血化瘀治外伤的药,今日知道了事情真相,他立时去问了谭立德,为免顾青竹起疑,他另配了一副同效的药拿回来。 见顾世同姗姗来迟,顾青竹将筷子递给他,随口问:“爹,你今儿累着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啊……是啊,最近好几家母羊产羔,不是胎位不正,就是多崽,牲畜不会言语,全靠人手上拿捏分寸,一点点推送,是挺耗费力气的。”顾世同点头,敷衍道。 顾青竹搛了两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在他碗里:“爹辛苦了,吃肉补补。” “丫头也吃,你一回来就忙个不停,又洗衣被,又干农活,以后别这么赶,仔细自个的身子。”顾世同在粗陶盆里帮她挑了一块大的。 “茶园现下没什么事,我明儿想到山庄上看看,莫大哥虽答应帮我管着,可我既然回来了,总不好不闻不问,把一摊子事都甩给旁人。”顾青竹说完,埋头喝粥。 “嗯,自家的事,还得自个操心,我明儿同你一起去。”顾世同连连点头,接口道。 “你不出去行医了?”顾青竹讶然,圆瞪着杏眼,不相信地追问。 “没事,没事,歇一日无妨的,你得了赏赐,我还没见过呢。”顾世同一脸与有荣焉的笑容。 “真的?”顾青竹偏头。 她怎么感觉老爹今儿怪怪的?平日里,哪怕打雷下雨,她爹也是要出门的。 顾世同垮下一张脸,委屈巴巴地说:“丫头,你是不是不想带我去啊,爹明天穿你买的那件长衫,保管不给你丢人。” 语毕,顿了顿,他又摸摸自个的胡茬补充道:“我过会儿就把胡子剃干净还不行吗?” 顾青竹瞬间头疼,她这个爹惯会扮猪吃虎,为了达到目的,这会子,连老爹的身份也不顾了。 “行行行,咱们一起去山庄,您怎么高兴怎么来,好不好?”顾青竹不得不像哄青英一样哄他。 “好,我给你熬药去。”顾世同喝完最后一口粥,笑嘻嘻地说。 顾青竹依旧收拾厨房,只是顾世同像个话痨似的,一会儿问赏赐的来由,一会儿又问赏赐了哪些东西,顾青竹只得一一和他说了。 父女两人,一个说,一个听,顾青竹说得轻描淡写,倒是顾世同听到惊险处,连连吸气,待她说到得赏的时候,又欢愉地舒展了眉头。 他早在薛宁口中知道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他不想顾青竹闷出病来,遂想着法儿逗她说话,纾解心情。 顾青竹哪里知道老爹的良苦用心,只当平日里家中无人,他回来没有人说话,她这会儿在家了,自然话多些。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顾世同催着她喝药。 “今儿,这药怎么和昨日的不同?”顾青竹喝了一口,拧眉道。 顾世同忙解释道:“哦,昨日的一味药没有了,我换了另外两种,你放心喝,药效都是一样的。” 他心里暗自庆幸,自个做了万全的准备,这丫头打小不仅鼻子特别尖,舌头也十分灵,一般人察觉不到的,她都能闻到尝出来。 顾青竹自然不会怀疑自个老爹,很快就喝完了一碗苦药汁。 “我明儿能不喝了吗?”顾青竹耷拉着眉眼,呡唇问。 顾世同耐心劝:“这药起码喝七天才有效,咱们都喝了两天了,不如再坚持五天,不然前面那苦药不是白喝了?你要嫌苦,爹改天到翠屏镇买一斤蜜饯给你吃。” “算了,别花冤枉钱,我不爱吃甜的,再说,也不是特别苦,就是太麻烦了,爹在外头翻山越岭奔波一天,已经很辛苦了,还要给我熬药,让女儿怎么过意得去呢。”顾青竹给顾世同倒了杯热茶。 顾世同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是我闺女啊,为你做什么都不觉得累,只盼着你好好的,我心里就安了。” “爹!”顾青竹心里一酸,偷眼看了下顾世同。 她突然觉得她老爹什么都知道了! “好了,没事早些睡,明日还早起呢。”顾世同掩口打了个哈欠。 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大丫早早就来等顾青竹,见顾世同也要去,更高兴了,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从老君山到五子山不远,约莫走上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穿过隘口,豁然开朗,几名工匠敲打石块的声音此起彼伏,溪边高地上,一排七八间房屋建到一半,已经初具规模,旁边大小不一山石堆得到处都是,另一处,搭着几个简易的草棚子,有老人妇人和小孩,在周围忙碌,一看就是老鸦岭的人。 顾大丫第一次来,兴奋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很稀奇。 顾青竹四下看了看,没发现莫天林,倒是冯驼子的驼背在一群妇孺中十分显然,她走过去问:“冯叔,你们村长呢?” 冯驼子一见顾青竹,心里高兴,唾沫飞溅道:“少夫人,您来了!天林带人去翠屏镇接牛和犁了,西府薛管家前儿傍晚来过,答应给咱们山庄添四头健牛开荒。” 顾世同听了,眉头跳了一下,薛宁居然连这里都找过,却不敢到几里地外的顾家坳来,只怕是担心顾青竹没回家,反被他骂。 “荒地开得怎样了?”顾青竹极目望去。 只见近处靠水源的荒地已经平整出一大片,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约莫有十来亩。 冯驼子笑嘻嘻地说:“天林最近日夜连轴转,铆足了劲干,不仅采了大量山石,还硬把这片荒滩开了出来,他说这里靠水,五月里种上庄稼,入秋就有收成,咱们将来是要搬过来的,有房有粮,过冬就不愁了。” “山上怎么样?”顾青竹更关注茶田。 冯驼子挠挠头,有些为难道:“开是开着呢,只是山上石头树根多,不如这里好弄,一天也整不了一亩,但是,我们马上有牛和犁,开起来会快些。” “你带我看看去。”顾青竹着急。 几人正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哞”的叫声。 “天林回来了!”大人孩子全都涌向隘口。 不大会儿,莫天林就被簇拥而来,冯驼子跟在他后面说话。 他见着顾青竹父女,一脸绽放的笑意像三春的阳光,明媚灿烂。 “义父,妹子,你们来得正好,瞧这四头牛,多结实。”莫天林紧走几步,指着身后道。 入眼,四头蹄大体健,毛光水滑的黄牛被牵了过来,一看就是正当壮年的好牲口,另外,又有四人肩头扛着崭新的犁杖,一村人个个面有喜色。 “嗯,牙口不错。”顾世同看了看黄牛的牙齿,点头道。 “去割些草来喂,今儿先让它们歇歇,明儿赶上山干活。”莫天林挥挥手,众人各自散开,妇人和孩子背着竹篓到山边割草。 “耕田的牛,光吃草可不行,晚间要给豆粕和苞谷的。”顾青竹有些担心道。 “这个薛管家早想到了,他前儿送了一批粮食来,里面就有黄豆和苞谷,他让我先用的,等过几日,再着人多送些。”莫天林拢拢歪斜的外裳,精神抖擞道。 顾青竹垂下眼眸说:“这是我的山庄,往后这里的开销,都由我管,你别找薛管家去了。” 莫天林有些莫名:“这是什么话,山庄虽挂在你的名下,但你是慕家少夫人,花钱造山庄,说到底也是慕家的,怎要分得这么清?” 第二百九十二章 山里的发现 顾大丫见他一口一个慕家,一口一个少夫人,厌烦道:“青竹的山庄,自然是她自个做主,难不成,我们不靠慕家,还造不成山庄了!” “你这小妹妹是谁啊?说话够辣的!”莫天林好笑地看她。 顾大丫冲他翻了个白眼:“别乱叫,谁是你妹妹!” 莫天林刚想接着逗她,却见顾世同摆摆手,截住他的话头道:“青竹一心想要做自个的事,我看,房子简单造几间就行,主要还是拾掇山林,我手上刚好有些积蓄,勉强够她用的,你如今只管听她的就是了,少不了你的工钱。” 莫天林见他们个个谈慕家色变,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他虽不知是何缘故,心中却已转了几个弯,笑道:“瞧义父说的,妹子早就叫我搬来管山庄,那是把我当一家人看,咱们往后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还分什么你我! 至于工钱,莫要再提,赚自家人的钱,我莫天林就是再穷,也干不出来,反正上次薛管家给了五百两定金,已足够村里今年一整年的开销。 咱们现下有了地,俗话说,人勤地不懒,自然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除了吃的,都能拿出去卖,再加上打猎换钱,日子肯定能越过越好。” 莫天林絮絮叨叨说了一番话,既表了忠心,又展望了未来,倒是十分合顾世同和顾大丫的心意。 顾青竹只想实打实地干,遂有些等不及道:“闲话少说,咱们还是看看山上开荒的进展。” 莫天林拍拍衣裳上的浮尘,连声道:“行行行,你来得正巧,我刚好有几件事要你拿主意。” “出什么事了?”顾青竹蹙眉。 莫天林领头往山上走,扬扬手道:“在这儿一时说不清楚,走,咱们边走边说,到地儿,一看就明白了。” 一行四人爬上朝南的山坡,就见老鸦岭的青壮年都在这一片刨地,地上的矮树和藤蔓都被砍了,可是地下根茎交缠错杂,大小坚硬的山石随处可见,眼巴前,刚刚整出一亩多地,一旁的碎石倒积了一堆,大家做的都是力气活,身上只穿着夏天的小褂,仍旧热得直冒汗。 一个壮实的男人有些丧气地说:“天林,牛拉来没?你瞧,我们在这里干了三天了,才弄出这么一点来。” 莫天林踢踢地上的石子,叹口气说:“牛是来了,可这到处都是石头,犁头三两天就得崩豁了口,多少也经不住这么用呢!” 他原本想着,靠上慕家这棵大树,只要活做得好,别说用坏几个犁,就是耕死几头牛,只怕也没什么大事,可现在顾青竹执意要用自己的钱,他就不太好意思可劲浪费。 顾青竹想了想道:“要我说,最妥当的法子,不如先用人力将显而易见的大石头挖掉,再用牛深耕一次,这样会比现在纯劳力干活快很多,而且也不那么费犁头。” 那个男人搓搓手,腼腆道:“少夫人说得有理,咱们虽然挖石头辛苦,但省了翻地的工夫,一天怎么也能开出两亩来。” “山庄离翠屏镇远,我寨子里的大明以前做过铁匠,到时候,咱们置办点家伙什,开荒犁头、镰刀、锄头都很费,以后自个修修补补,比送到外头省钱,还省时间。”莫天林挠挠后脑勺道。 “这个主意好,有个铁匠铺子,自个用着方便,我认得翠屏镇上的张铁匠,他家三丫头前几日被火星子烫伤,还是我给看的,明儿我们就去他那儿买东西。”顾世同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这事就这么定了,还有别的吗?”顾青竹接着问。 莫天林挥舞着砍刀将碍事的枝丫削去,带着人往另一处走:“我这些日子把山庄各处都看了个遍,发现前面一大片林子,长得都是果树,桃、李、杏、梨、枇杷、银杏、板栗、杨梅,还有一种特别香的矮树,不知是啥,这要都伐了,怪可惜的,若是留着,好歹能让小孩子们四季甜甜嘴。” 顾大丫一听,立时点头,掰着手指头说:“春有桃李杏,夏采枇杷和杨梅,秋天的板栗银杏和梨,这一年的吃食都有了,青竹,留下这个。” “瞧,就是那边!”莫天林抬手一指。 人还没到近前,花香就已经顺风飘来,山里的春迟,这会儿桃李杏梨赶着趟,次第开放,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大片的红粉白,像天边的彩云坠落山间,又像倾倒了染布的颜料罐,各种颜色交错晕染,十分好看。 顾大丫两只眼睛都不够看了,她拉起身边的女孩,急急地说:“青竹,快走,我只当玉华菁的红梅好看,哪知这里更美!” 顾青竹也被这里的似锦繁花晃了眼,心情随之开朗,两个姑娘,手拉手,直往前跑去。 莫天林陪着顾世同一起走,他轻声道:“义父,妹子是不是遇着麻烦了?你别担心,我定替你们出头,别说是慕家,就是官家,我也不怕的。” 顾世同看着女儿奔跑的身影,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青竹性子坚韧,给她忙些日子,自己就好了,咱们别插手。” 莫天林不以为然,晃着脑袋说:“妹子是个有主张的不假,但咱也不能任人欺负,要是用得上我,义父千万不要客气,虽说,青松才是您亲生的儿子,但他还小,又是个念书的人,有些事,真不是讲理就能讲得通的,不动拳头,有些人不晓得厉害!” 目光平静的顾世同看了一眼握着拳头的莫天林:“青竹为啥让你搬来住?你当她真把你当什么劳什子哥哥?她不过是心善,看不得老鸦岭上那些妇孺吃不饱穿不暖,尽自个所能,给他们一条活路,而不是跟着你过刀尖上舔血,有今朝没明日的日子。 虽说,你不是十恶不赦的山匪路霸,并没有日日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但我在南边打仗的时候见多了,肚饿体寒,真能把人逼疯,别说偷盗抢夺,就是平民百姓为了活命,吃光了草根树皮,易子而食也是常事,菜市上还有做这个的专门买卖。 青竹只想你们有家有田,安生过活,周遭村寨的人也能相安无事,又怎么肯让你为她逞凶斗勇?!你可明白她的用心?” 莫天林抬手将拦路的一根藤蔓扯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妹子是好人,她与我无亲无故的,却得她这般照顾。” “我这丫头,别看她面上冷,心里软着呢,你的外伤是我救的,她则要治你们的穷病,这万亩山林,物产何止一处,这里发现果林,也许下次就有各种草药,再或者矿藏洞穴之类也不一定,如此幅员广阔,总要有人巡山管理,你们有人,她有山林,大家刚好凑在一起,相互照顾,彼此成就。”顾世同实话实说。 她的女儿善良不假,但还做不成救苦救难的菩萨,那样的善良需要强大的钱财做底气,而她没有,也不会没原则地做。 “这么说,我还是有点用的。”莫天林抻抻短打衣摆,嘿嘿一笑。 “可不是嘛,起码现在,你就让她很高兴。”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那片绚烂得如同梦幻般的果林前。 而此时的顾青竹正被顾大丫拉着在林中跑来跑去,花瓣若雨飞雪,洋洋洒洒铺了一地,两个姑娘虽穿着寻常的衣裳,却似山中精灵,清脆的笑声,如银铃一般,穿山越谷,带着花香,传出好远。 “世同叔,你快来,这里的枇杷好大啊!”顾大丫跑到更远处,仰头望。 “走走走,去瞧瞧。”顾世同见女儿终于展了笑颜,心里也跟着高兴,遂招呼莫天林同去。 树上的枇杷是青色的,却在叶子下藏不住,果子比顾青竹家里的那棵树上结的还要大,顾世同绕着看了看,指着穿林而过的一条山溪水道:“这里有水源,山里的鸟兽大多到这里来饮水,嬉戏,自然会留下粪便,再说,成熟的果子没有人采摘,掉在地上,不是被鸟兽吃了,就是被沤成了肥,一年又一年,循环往复,自然土地肥沃,果树繁茂。” 顾青竹点点头:“嗯,这片林子里的果树树龄不一,可能原来只是几棵,后来慢慢繁衍,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这么大一个活的果子铺,咱们留着,到了收获季节,除了吃的,还能卖出不少钱呢。” “还可以酿酒,招娣要是来了,保管欢喜地不得了!”顾大丫两眼亮晶晶地看顾青竹,迫不及待地说。 顾青竹笑道:“只可惜咱面馆不卖酒,要不然酿酒可比单纯卖果子强多了。” “怎么不能卖?你要是肯做菜,我看在南苍县,也不比三生酒楼差到哪里去!”顾大丫呲牙哼哼。 顾青竹搂着顾大丫:“这话,我可不敢妄言,三生酒楼有罗……罗掌柜掌管,谁家抢过她的风头?咱们卖面挺好的。” 顾青竹本想说罗姨,可转念一想,她已经和慕锦成一刀两断了,还是称呼罗掌柜更恰当些。 除了顾世同,另两人并没有听出异常,只管又围着板栗银杏说开了,对未来的憧憬愈发心切。 “我上次来,也绕着走过一圈,怎就没发现这里?”顾青竹徜徉在林间,昂头看那些高大的树木。 她因着奔跑,面颊红润,阳光穿过新萌的绿叶,洒在她的脸上,像母亲的手,温情抚慰,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第二百九十三章 铁芒萁和干枝梅 “这儿离最近的山路还隔着一片榛林松林,一般人发现不了,再说,你们那时来,到处灰不溜秋,光秃秃的,啥树也分不出来,这是我上次巡山,突然内急……”莫天林突然闭住了嘴巴,他虽是个糙爷们,但当着两个姑娘面,还是要文雅些才好。 顾大丫瞪了他一眼,不禁腹诽:“你都说完了,还遮掩什么劲儿!” “这一大片果林,以前无人管理,靠天生长,遵循自然的优胜劣汰法则,有的稠密,有的稀疏,我刚瞧见几棵小树苗长在一处,不如趁现下和暖,移栽到外头空地上去,能多得些雨露阳光,再把林中那些长得不甚好的,也挪一挪,春日里雨水多,容易活,如今树木返青,修枝好似迟了些,待今年冬天再说。”顾青竹细细安排道。 此言一出,可就算把这事拍板定下了。 “好嘞,我就晓得你要留着。”莫天林拍了下巴掌,接着说,“义父,你见多识广,快来瞧瞧,这些是个啥树?” 莫天林领着三人往前多走了几步,就见一处矮树丛,错落生长,看着约有一亩地,春风拂过,送来一股清新的味道。 “没果子,没花的,一时也不好说,约莫是柑橘之类。”顾世同摘了片叶子,端详片刻,又揉碎了嗅了嗅,有些不确定地说。 “我闻着这味儿有些像香橼,我在……”顾青竹一时卡住了,轻咳了一声道,“我听人说,咱们这里管这个叫香泡,至于是不是,我没见过完整植株,不好下定论,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等看它结什么果子。” “我没听说过见过,更没吃过。”顾大丫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傻大丫,这个果肉不好吃,很酸的,偶尔有人将厚厚的果皮用糖腌制成蜜饯,酸甜可口,开胃化食。而大部分人则是为了果香,摆在屋里做摆设,十天半个月都是香的。”顾青竹搂住顾大丫,伏在她肩头笑。 这个吃货,和她小妹青英是一样的,满心满眼只惦记一个吃! “这个是不是卖得很贵?”莫天林关心的则完全不一样。 顾世同又围着看了一圈,点头道:“这若当真是香橼,不仅可以做香料,干品还是一味醒脾开胃,理气化痰的中药,价钱自然比果子高多了。” 莫天林一听,顿时两眼冒光:“那咱岂不是发达了!” 顾青竹摸着手腕上的赤藤镯道:“你高兴得也太早了些,这些还不确定,且不知到了结果的时候没有,倘若有果子自然好,若是没有,咱们还不得做旁的嘛。” 莫天林连连点头:“妹子说的在理,不过,这一片我得特别找个可靠的人看起来,别被不知道的人乱闯乱踩。” 顾青竹放眼望去,五座山峰连绵一片,她转头道:“五子山虽然划归我的,但附近的猎户药农偶尔越界误闯进来,只要他们不损坏咱们的东西,你也别和人起争执,毕竟咱们地多人少,怎么也看不过来的。” “我这几日一直在一点点巡山,这一片是新发现的,之前,我从老鸦岭过来打猎的时候,知道一处向阳山坡,牧草丰美,又有水源沼泽,足可以养上几百只牛羊,可惜我那时没有买羊羔牛犊子的本钱,现如今,你倒是可以试试,只是地方离这里有些远,不晓得在不在你的地界上,你今儿既然来了,索性就去看看。”莫天林转身往回走。 春日里,草木繁盛,人迹罕至的地方,实在难行,与其披荆斩棘的往前走,不如拐回山路上顺当些。 一行人走走停停,见着什么都要驻足下来说一说,但凡能有发展的,经过商讨,都充分利用起来。 眼见着前头没有现成的路了,好在这片以低矮的灌木为主,莫天林抡刀砍伐开路,顾世同左右观望,突然蹲下身子查看地上生长的一种长如羽毛的植物。 “世同叔,这是咱们山里吃的蕨菜吗?”大丫撑着膝盖问。 顾世同摘了一片叶子,在手里翻看,好似找着了什么宝贝:“这是铁芒萁,能止血,还能治蛇咬。” “这一片全是呢,挖也挖不完!”大丫挥手转圈,目之所见,在杂草中,这种毫不显眼的植物到处都是。 “是呀,很大!”顾世同脸上绽放着前所未有的笑容。 顾大丫东张西望,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青竹,快看,那是什么花?” 远处的草丛中,一簇簇淡紫色的花开得正盛,引得蝴蝶野蜂直围着打转,紫色的花原本不多,这么成片开放着,着实蔚为壮观,让打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的顾大丫也惊叹不已。 “咱们去摘一把,回去摆家里美美。”顾青竹全当今日出来散心,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跑了去,不多会儿,就每人捧了一捧回来。 “爹,我记得在一本医书上看过这个的,叫什么来着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顾青竹拍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干枝梅,活血止血,滋补强身。”顾世同瞥了一眼花,目光久久不曾离开。 顾青竹竖起大拇指,讨好道:“还是爹厉害!” “这才出去几日,就把医书丢下了,该打!”顾世同佯恼,轻轻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 顾青竹摸摸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好似记得还有句啥的,说是和什么东西有关,爹记不记得?” 顾世同一脸严肃道:“你不仅不记得,还记岔了,这要给人治病开方,可还得了!” 被老爹一顿训,顾青竹不敢确定自个记得对不对,遂不敢言语了。 见此,顾世同面色缓下来,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莫天林已经砍出了一条小径,连接外边猎户药农踩出的小路,顾世同走在最后,他回首再次看了看,记住地形地貌后,跟着走了。 那片草场确实很大,一溪涓涓细流绕经此处,在坡下形成一片泥沼,水不深,却好在不断流,总保持一汪水那么多,不增不减。 “要是青川知道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他肯定要在这上面翻跟头。”顾大丫席地而坐,摸摸身旁如同软垫般的细草,欢喜道。 “若我买了羊,最高兴的,只怕是青英。”顾青竹挨着她坐下,看着老爹和莫天林走下山坡去找界碑。 “你既然不回南苍县,以后山庄建成了,你是不是就要搬来住了?”顾大丫转头看她。 顾青竹折一簇干枝梅插在她的鬓角:“这里成片的茶树种起来,我就得过来照应,老鸦岭的人虽会做农活,但到底没伺候过茶,我打算边管边教,你放心,我不管去了哪里,都是你的姐妹,再说,咱们又不是再不见面的,我卖茶还是要去南苍县,你若回来住三五日,就过来玩,反正离着也不远。” “嗯。”顾大丫低低应了。 两个女孩相互依偎,阳光正暖,草木清新,山风吹拂着她们的发丝,鬓边碎发飞舞,身上的襦裙,袖口灌了风,鼓胀着,几乎飘飘欲仙。 “妹子,你福气不是一点半点的好!”莫天林从坡底跑上来,仰身一倒,躺在她们身旁的草地上。 顾青竹偏头问:“找着界碑了?” “找着了,还发现好些脚印,那界碑原本约莫是要打在沼泽里的,但扎不下根,后退十丈才埋在土里,我特意跑出看它前后几个界碑,却还在原来的一条线上,只有这一处让了,总之,你是赚大了!”莫天林折了一根草棒,在嘴里嚼来嚼去。 顾世同爬上来,他比不得莫天林年轻,说话有些接不上气:“这片草场确实好,既然……既然不越界,就别浪费了。” 莫天林兴奋地一骨碌坐起来说:“赶明儿,我们正好买打铁的家伙什,顺带买三百只羊羔?” 顾青竹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还是先垒好羊圈再说,夜里山里的野兽多,这三百只羊,还不够它们来打一次秋风呢,再说,野狼谷距此不远,只怕白日一个看管不慎,就有狼来搞偷袭。” “上次采的山石多,垒个羊圈不是难事,一天就能弄好,再说,老鸦岭穷归穷,但大多是猎户,谁家还没有一两条撵山犬,到时候找三个机灵的青年,带着狗放羊,若是晚上来野兽,那更好,只当加肉食荤菜了。”相较于顾青竹的担心,箭术惯以快准狠著称的莫天林,倒是半点不惧。 “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我们钱财有限,损失不起。”顾世同是医者,最讲究谨慎仔细。 莫天林点点头:“我懂的,咱们一下子要三百只羊,只怕牙行里没有这么多,咱们明天刚好预定一下,这样就要缓冲时间垒羊圈,两不耽误。” “嗯,那咱们明天就这么办。”顾世同赞同道。 空旷的山谷远远地传来悠扬的钟声,鸟雀振翅扑簌。 浑厚低沉的声音,仿佛天籁,洗尽万物尘埃,荡涤人的心灵,顾青竹凝神静听。 只觉山林、暖阳、春风、钟声、花草香气,每一样都让人心境平和,感受到生活中一点点安逸美好。 待钟声渺渺,顾青竹问:“这里是不是快到慈恩寺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古茶苗 “翻过那道山脊,就能看见慈恩寺的金顶黄墙了,妹子想去拜菩萨?”莫天林跳起来,拍打身上的草屑。 顾青竹拉着顾大丫,帮她拈掉裙子上的碎草:“我听寺里了然师父说,慈恩寺北崖有数棵老茶树,不知是地势还是茶种的关系,比我们种的茶采摘晚,我一直想去看看,但那里外人进不得,既然咱们山林挨着,今儿就去一睹为快!” “那还等什么呀,咱加把劲儿,看过了,也好早点回来吃饭!”莫天林领头就走,也不管头上身上的草沫子。 大半个时辰后,四人站在山崖边遥望对面,两山之间隔着一道数十丈深的山沟,沟不宽,但也绝对不窄,平常人是跨不过去的,这处断崖,形成了慈恩寺的天然屏障。 北崖上果然生长着七八棵古树,主干粗壮,整株高达数丈,遒劲苍郁,与顾家坳修剪护理得当的低矮茶树相去甚远,一个像不修边幅的浓髯大汉,另一个则似个精致奶娃娃。 “这些茶树不知是何人所栽,看着足有百年了。”风霜磨砺出岁月的痕迹,顾青竹感叹道。 “关于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二。”顾世同看着三个年轻人,娓娓道来,“茶最早是做药的,可解百毒,而后入食,而做饮品,则兴于僧侣,他们奉行过午不食的清规戒律,可夜间参禅悟道十分耗损精力,适度饮茶可解饥醒神,故而在寺庙里种茶、制茶、品茶盛行一时,不仅在僧侣之间流传,士大夫也十分推崇,之后才慢慢融入到平头百姓的市井生活中。 慈恩寺是古刹,百多年前有人种下茶树,自给自足,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长成这般却是出乎意料。” 顾青竹笑着说:“放眼北崖,并没有其他高大的树木,吃草的小兽也越不过去,阳光雨露尽得,占着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可不就长成了一方霸主嘛。” 莫天林笑着道:“采这个茶,恐怕还得先会爬树,没点本事还真不行!” “你倒是想爬,你爬得了嘛!”顾大丫没好气地说。 她从小就长得有点胖,爬树采果子常被人嘲笑会压断树枝,故而,她对旁人炫耀爬树技能十分反感。 “你……”莫天林仰头翻了白眼,自个分明没说啥,这人怎么就对他看不顺眼了,处处挑刺,但他不敢辩,这一路走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和顾青竹要好得很,不能得罪。 眼见着又要吵架,顾青竹拦开两人,吩咐道:“咱们不如四处找找,鸟儿冬日会啄食茶树种子,说不定在这附近会有落地生根的小茶苗。” 这里和北崖的植被形成鲜明的对比,四周树木高大,藤蔓遍地,就算有侥幸存活的,也抢不过这里的原生植物,但四人还是心存侥幸,一寸寸地找。 只要有叶,有根系,顾青竹就有本事将它种活。 半晌,只听顾大丫哇哇大叫:“青竹,快来看这个是不是?” 正在仔细辨别叶子的顾青竹闻声,赶忙跑过去一看,笑着说:“不是,只是长得差不多而已,你们来看我这棵,倒是有些像的。” 四人围着三棵小指头粗的树苗看了又看,大丫和莫天林,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吵得不可开交。 “要是我们能采一片茶叶过来,对比一下就好了。”顾青竹看着劝不好的两人,无奈地嘀咕。 顾世同也头疼,扶额道:“我明日去找找了悟大师,想来我与他讨要一根茶枝,还是没有问题的。” 两人越吵声越大,脸红脖子粗的,几乎要撸袖子打架了,顾青竹大喝了一声:“停!你们再吵下去,会扰了慈恩寺师父们的清修!” 两人立时哑了,停了会儿,莫天林嘟囔:“茶树还要不要?” “算了,咱们回去。”顾青竹也不确认,只得作罢。 四人刚想走,却听对面山崖有人问:“是青竹吗?” 此时,高大的茶树下站着一个灰衣僧人,面含微笑。 “了然师父!”顾青竹转身,惊喜道,转而又有些惭愧,“我们说话声太大,吵着你了?” “并没有,我只是来看看茶树有没有萌芽。”了然合掌回礼。 莫天林向来是想什么说什么:“你既来了,能舍几根茶枝给我妹子不?她为了茶,只差魔怔了!” 了然回身望望:“这些古树原由寺中前辈高僧所种,折枝损杆,实为不敬,恕我不能如你心愿。” “那说个屁啊,走走走!”莫天林被人拂了面子,心中微恼。 了然依旧微笑:“施主未免太过心急了些,容我将话说完。” 莫天林刚想开口,就被顾青竹拉了下衣角,只得生生将话咽下去。 “我前两年用茶种陆陆续续培育了二十几棵幼苗,现下倒是可以赠送一些给青竹。”了然不怒不喜,连语气都没有变过。 “那还等什么?”莫天林突然纵身一跃。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飘过山沟,站在山崖对面。 “你……”顾青竹吓得心跳加速,连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了然倒是没被他的莽撞惊着,淡然一笑:“待我找布袋和铲子来。” 见了然走了,顾青竹将双手掩在嘴边做喇叭状:“你老实站着,别乱动。” “你说啥?我听不见!”莫天林摇头,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盘腿坐在地上。 见他如此,这边三人方才定了心,顾大丫呲牙腹诽:“这家伙好似有点本事,可与满仓哥比,差远了!” 不大会儿,了然就带着物什回来了,莫天林帮着挖了十棵带土幼苗。 “我这里还有去年收的茶种,一并送你。”了然拿出一个小布袋,冲顾青竹摇了摇。 莫天林将小布袋揣在怀里,又将装树苗的大布袋背在身上,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莫天林郑重地拱手行礼,而后飞跃而过,稳稳落在顾青竹等人面前。 “谢谢了然师父!”顾青竹再次曲身行礼。 “我适才看过了,北崖的茶树尚未萌芽,你家里的如何?”了然回礼问道。 顾青竹答:“最近风调雨顺,日头好,再有一日就可采头茬莲心了。” “那便好。”了然说完,自去了。 这边四人新得茶苗,拿去比顾青竹发现的,果然还是有些微不同,只得放弃。 这会儿,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上,约莫快午时了,山中林木繁茂,四人沿山路返回,因不要到处去看,故而很快就回到他们住的地方。 张一刀和寨里的妇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饭食,冯驼子正在路边伸长了脖子望,见着他们回来,立时张罗着开饭。 因着顾青竹和顾大丫是女孩子,顾世同又是长辈,故而莫天林陪着他们三人单开了一桌,其他人则没那么讲究,在露天空场上,或站或坐,搛了菜自顾吃了。 说是单开一桌,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的菜,不过是山里的野菜和冬日腌制的野物,最近大家都忙着开荒,没什么时间打猎,但粮食是薛宁用马车拉来的,堆尖似的码着一个草棚里。 顿顿能吃饱,这对老鸦岭的人来说,弥足珍贵,有没有菜,菜的滋味好不好,都不重要了。 菜不够丰盛,莫天林觉得招待不周,面上讪讪然,可两个女孩子本就是乡下姑娘,并不会挑剔,且她们几乎跑了一早上,肚子早饿了,顾世同更是在挨过饥的,故而,他们极自然地搛菜吃饭,莫天林见此,方才笑了。 饭后,顾青竹在新开垦出的土地上打了茶垄,将十棵茶苗间隔着种上,又将茶种点在一片地里育苗,这会儿埋肥来不及,幸而土地肥沃,等活了再追肥也不迟。 一抹细小的,浅浅的绿,让开荒的男人们有了希望,更有了干劲,他们歇了一会儿,就又接着干。 经过一早上,山庄上该定的事大抵都定下了,顾青竹对莫天林说:“我回去了,你记得每日浇水,这茶苗来得不容易,千万得保住了。” “你放心,这可是咱山庄上第一批茶苗,是头等大事,我自是晓得的。”莫天林送他们离开,拍着胸脯保证。 三人离了山庄回顾家坳去,午后的阳光被大片的树荫遮挡,行走在山路上,并不觉得晒,反闻着遍地野花的香气混合着踩碎的青草味道,格外清新怡人。 “青竹,我听你一直山庄山庄的叫,你没给它起个名字吗?”顾大丫抱着干枝梅,还不忘摘花,手上很快又有了一把杂色的花束。 “还没想呢。”顾青竹轻笑,转头道,“爹,你给起一个。” “这是你的,叫什么都好,爹不管的。”顾世同和煦地说。 顾青竹想了会儿,有些没辙:“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啥来,要是师父在就好了。” “依我看,就叫青竹山庄,多好听。”顾大丫又掐了一朵,实在没处放,就往顾青竹手里塞。 “等我得空想想。”顾青竹索性接过她的花,让她腾出手去采。 顾世同没说什么,心里对这个名字颇为赞同,青竹山庄,名字虽然浅显,但其中不仅包含女儿的名,且山中更是遍地都是这种植物,竹在书中又有挺拔高洁的寓意,倒是恰当得很。 从老君山下来,一路走回村里,父女两人还没到家门口,就听一声惨嚎。 “臭丫头,你要了老娘的命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偷笋贼送上门 顾世同看了眼顾青竹,眉头深拧,不用看人,光听声儿,顾家坳无人不知道是顾家二房的朱氏。 顾大丫一听她如杀猪般的嚎叫,顿时来了精神,也不回家了,抱着花跟着去瞧热闹。 顾家小院门前已经围了一圈人,披头散发的朱氏抱着腿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哭得呼天抢地,众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的脚,那上面卡着一个捕兽夹子,褐色的裙角沾着一星半点的暗红。 “老二家媳妇,你这是做什么?”顾世同扒开人群,皱眉问。 自打上次顾世贵一家上门来闹过以后,顾世同便不再叫朱氏弟妹,而是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叫她老二家媳妇,生疏得很。 朱氏这会儿可计较不了这么多,她指着脚上的捕兽夹子骂:“你家坏心肠的丫头,用夹子绞了我的腿,我这一伤,家里的活就没人干了,你不赔我一百两银子,这事没完!” “一百两银子?” 众人哗然,这朱氏可真敢开口要! 顾世同是个医者,自南边归来还是在十里八乡做游医,家里这些个家伙什,大多是顾青竹后来置办的,他从没用过,并不认得是自家的东西。 朱氏见顾世同不言语,只当他理亏了,愈发嚎哭的大声,引得村里的狗,极其不安地跟着一声声狂吠。 “钱我有啊,二婶想要?可容我问问,你是怎么踩到了我布在竹林里的夹子的?”顾青竹出现在顾世同身旁。 “我……我……”朱氏眼珠子乱转,“我家的鸡跑到竹林里去了,我是撵鸡去的!” 顾青竹冷嗤一声:“你家的鸡可真厉害呀,越过各家的菜园茶园,还有河滩,专往我家竹林里钻,也是了不起得很!” 朱氏得意洋洋地说:“我家鸡厉害不厉害的,不关你的事,你只管赔我的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就行,一百两还是看在亲戚的份上给的低价,若是旁人,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顾青竹淡然一笑:“若你家的鸡当真跑进了我家竹园,捕兽夹子夹住的就不该是你的腿!” “我家鸡……福大命大……不行呀!”朱氏强词夺理,“你别管夹着谁的腿,反正都要赔钱!” 顾青竹眉眼一低,看着仿佛害怕了似的:“我家竹园里可不止一个夹子,既然夹了你,鸡自然跑了,咱们还是到竹园看看,万一再把鸡夹住了,你要我赔二百两,我可没有啊!” 朱氏心里有鬼,自然不想去竹园,她推脱道:“不去,不去,我家的鸡早回家了,你只管快点赔钱!” 顾大丫将花放在一旁的石头上,挤进来,嘻笑道:“朱婶子家的鸡真是神鸡,不仅认得青竹家的竹园,还认得回家,不过,它约莫与婶子有仇,专把你诱去踩夹子,这种吃里扒外的鸡,早该杀了吃肉了!” 众人被她这么一说,立时哄笑起来,叽叽喳喳,挤眉弄眼地议论。 “小丫头片子,关你什么事!”朱氏狠狠瞪了她一眼。 顾大丫伸手在她面前比划:“身正不怕影子斜,去竹园走一趟算什么,你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一天去八次。” “对对对,别一会儿夹着人,一会儿夹着鸡,闹腾个没完,我还等着下地干活呢。”一个妇人拄着锄头笑道。 “我腿上还夹着夹子呢,怎么去,你想痛死我呀!”朱氏找理由,就是不肯去。 “这还不简单!”顾大丫猛地双手一掰,将捕兽夹子拉开了一条缝。 “嗷!”朱氏大叫一声。 “呀!”顾大丫手上一哆嗦,握不住夹子,以至于夹子上的钝刺再次夹住朱氏的肥腿。 “我的娘啊!痛死我了!”朱氏这次是真的疼哭了,眼泪哗哗直流,在脸上冲出几道水痕。 顾大丫双手一摊,一脸无奈道:“这不怪我,我本是想帮你的,哪晓得你忍不住鬼叫,我差点被你吓死了!” “你你你……”朱氏趁机假装伤得很严重,哼哼唧唧地嚎,“我的腿这下可要断了!” 顾青竹家的捕兽夹子个头小,就是夹着野兔野鸡也只是困住猎物,并不会将其腿打断,更何况肥壮如猪的朱氏,顶多就是擦破点皮。 顾世同不知道这个,只当她伤得很严重,赶忙蹲下,喊了旁边一个男人帮忙,两人用力往外掰,却不想用力过猛,夹子直接散架了。 看着手上断成两截的夹子,顾世同脸色难看:“青竹,你给她看下伤。” 顾青竹十分不耐地揭开她的裙子看了一眼:“她没事,只是破了皮,流了一点血。” “别看没流多少血,那是因为我的骨头断了!”朱氏梗着脖子叫。 “你趁我不在家,跑到我家竹园偷笋伐竹,今儿踩了捕兽夹子,还敢明目张胆到我家里来闹,你是真当我傻,还是你聪明过了头!”顾青竹操起院门边的竹扫把劈头盖脸地打。 “你胡说,谁偷你家的笋,你家的竹子了?”朱氏跳了起来,用手臂挡住顾青竹的竹扫把。 顾青竹挥舞着竹扫把打得朱氏节节败退:“骨头断了,还这么能跑?若不是你偷的,你今儿能踩夹子上吗?” 被识破了,朱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抹满脸的灰,跳脚骂:“你这个贱蹄子,俗话讲得好,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你还有脸回来!村里人只当你嫁了高门大户,如今还不是被人家扫地出门了么,你得瑟什么劲!”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惊了众人。 顾世同恶狠狠甩了朱氏一个耳光。 “我不活啦,大伯子打弟媳妇喽!”朱氏顺势躺倒,在地上打滚。 “我的女儿,接回娘家来住几日,还由得你这个婆娘指手画脚乱说!你现在就跟我去竹园,若是紫竹少了一根,我不仅要打你,还要杀你!”顾世同气红了眼睛,指着朱氏怒吼。 在顾家坳,谁人不知道,顾青竹一家将紫竹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谁若想与顾老大家为敌,就不要命地去碰紫竹,保管家无宁日,会死得很难看。 “我不去,就不去!”朱氏赖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她量顾世同不会真对她一个妇道人家动手。 顾青竹听了顾世同维护她的话,一时呆了呆,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老爹已然什么都知晓,只是他心疼自个,一直假装不知道,从来不提罢了。 “朱氏,你胆子忒大了,当真是家贼难防,偷东西都偷到自家人头上了,咱顾家坳怎出了你们一家子坏种,偷鸡摸狗,勾搭外头的腌臜货,若不是看见你公爹的份上,早把你们赶出去了!”顾世福匆匆而来。 朱氏闹得鸡飞狗跳,早有人去报信,在顾青竹炒茶屋里垒灶台的顾世福,一听这话,急得连手都顾不上洗,满手黄泥巴就跑来了。 “我没碰那堆死人竹子,旁人不稀罕,卖不出价,我才懒得砍!”朱氏不怕死地嘴硬。 她一直疑神疑鬼,认为紫竹丛里藏着王氏的魂灵,平日里根本不敢靠近。 “你敢砍竹子,我就一刀劈了你!”顾世同面上涨得通红,愤怒道。 朱氏见平日里温和的顾世同像一头发怒的猛兽,心里一惊,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世根家的,世喜家的,你们架着她,今儿就是拖,也要将她拖到茶园里去,若是紫竹短少了一根,我也护不了你!”顾世福挥挥手道。 “娘啊,世贵啊,快来救我!”被架住的朱氏这下真怕了。 她虽没砍紫竹,可其他竹子,她砍得都不记得数了,更不要说,今年这季笋都被她一天天偷卖了。 村里人都恨朱氏一家子手脚不干净,尤其朱氏还爱招惹旁人家的男人,为一斤肉,一条鱼都肯在野地里脱裤子,故而,女人们更没有一个同情她的。 这几日,村里人都忙着干农活,都有些疲惫了,这会儿上演这么一出大戏,一个个都上赶着看热闹,乌泱泱的人群一直跟着涌到顾青竹家的竹园。 入眼的情形,将众人吓了一跳,虽然大家都猜到朱氏偷笋偷竹子是肯定的,可一个贼敢把别人家养护的很好的竹园糟蹋成这样,还是头回见到。 顾世同见此,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直往竹林深处跑去,顾青竹赶忙跟上。 “去,你们几个把吴氏和顾世贵叫来,这事不是她一个干得了的!”顾世福面容难看。 他曾亲口答应帮着照看山林田地,竹园被毁成这样,他竟然才知道,简直太失责了。 几个男人应着,飞奔而去。 不大会儿,吴氏和顾世贵被强行带来,见到这么多人站在竹园外,心里直打鼓,不由得打起小九九,正当他们想着怎么死不承认时,却瞥见瘫在地上的朱氏,心里彻底凉透了。 “说,这到底怎么回事!”顾世福目光狠狠地扫过来。 顾世贵本能地否认:“我不知道!” “我也不晓得!”吴氏正眼也不看媳妇一眼,紧跟着说。 “娘,世贵,你们不能这样不管我呀,你们最近吃的穿的,可不都是这上面出的嘛。”朱氏哭得满脸花,朝顾世贵爬去。 “你个贼婆娘,哄我们说是在山上挖药材卖的钱,却原来是偷大哥家的,若我早知道,就是饿死冻死,也不会吃用的,你等着,看我回去不打死你!”顾世贵一脚踢在朱氏的腰眼上,破口大骂。 朱氏吃痛,心里更比扎刀似的,当初撺掇她偷笋,给她找篾匠来收货的都是这对母子,如今眼见她要被顾世同打杀,他们这两个没良心的人不仅不帮她,反倒先下起了狠手!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九十六章 顾二妮回乡 “顾世贵,别把自个撇得跟狗舔似得干净!我且来问你,笋,你女人可以偷背出山去卖,成年的竹子几丈高,她一个女人能背动几根?这一大片,少说也有几百根,没男人帮忙,她早被发现了!”顾世福训斥道。 “我怎晓得,她跟外头哪个野男人合谋盗采的!”顾世贵打定主意,来个死不认账,哪怕给自个就地扣顶绿帽子,也在所不惜。 众人一听,哄得一下炸了锅,有人摇头,有人鄙视,更多人唾骂。 顾世福恨恨地说:“你最好在你哥没回来前,老老实实说了,别以为你死鸭子嘴硬,我就拿你没辙,我只要去翠屏镇上问问几家篾匠行,很快就知道了,到时,你少不得挨一顿家规鞭子,再送去衙门里受罚!” 一听要挨板子,顾世贵嘴角抽了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世同回来了!”村人眼尖,报信道。 “怎样?”顾世福迎上去,盯着顾世同的脸色看。 面若寒冰的顾世同摇头,跟在后面的顾青竹低声说了一句:“无事。” “哥啊,都是这个好吃懒做的婆娘惹的事,你要打要罚,只管找她!”顾世贵凑上来,心虚道。 朱氏见此,心寒至极,索性撕破脸皮道:“顾世贵,你这个杀千刀的,要不是我在外头偷摸点,你们一家子老老小小早就饿死了,这会儿,出了事,你只让我一个人顶缸,我就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顾世贵恼羞成怒,大骂:“你这个臭婊子,腰长得像个水桶似的,上下一样粗,哪里像个女人,平日里做活没力气,吃饭无人比,养这一身肥膘,是头猪还卖能卖几百文呢,你这些年给我家里挣出啥来了,还不够买你吃的粮!” “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朱氏被骂得无地自容,扑上来撕咬顾世贵。 吴氏哪里舍得小儿子被欺负,她虽干瘦如柴,却下手狠辣,她一把揪住朱氏的头发,用力拉扯,朱氏护痛,回手扑打吴氏,却被顾世贵趁机连踹了几脚,软在地上干咳。 “娘啊!”顾大宝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见此情形,肉坨子似的身形扑在朱氏身上干嚎,压得朱氏一口气上不来,脸色发紫,她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顾大宝推到地上。 傻子顾大宝一屁股墩在地上,疼得直哭:“娘打我!” 这一家子贼,这会儿哭得像死了人,村人没有一个上前劝,只站着看他们如何收场。 顾世贵厚颜无耻道:“哥,我和娘替你打她出气了,这竹子砍都砍了,你是大哥,何必和一个女人一般见识,我看,就……就算了呗。” “你这个混账东西!”顾世同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爹一辈子辛辛苦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在顾家坳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谁人见了,不恭敬地叫一声叔,可怎就生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我今儿就替爹教训你!” 说着,顾世同捡起地上散落的竹枝,劈头盖脸往顾世贵身上抽,顾世贵狼奔豕突地逃窜,顾世福,顾世根 等人有意围成一个圈,将逃到跟前的顾世贵推回顾世同面前继续受罚。 被隔在外面的吴氏凄厉地跳脚:“要死了,要死了,我还活着呢,你就敢打他,还把不把我这个老娘放在眼里!” “哈哈,活该,你也有今天!”朱氏翻身坐起来,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子。 “你这个贱货,要不是你瞎闹,怎会这样!”吴氏一听,又扑上来打媳妇。 朱氏怕顾世贵打,对吴氏平日里虽然没有好言语,但还不敢动手,今儿可算是看穿了,无所顾忌地还手,猛地一拳捣在吴氏的心口上,将干瘦的老太打翻在地。 “你不想活了!”吴氏捂着胸口,歪倒在地上,犹瞪着凶狠的三角眼道。 朱氏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冷笑道:“还是想想你们今儿怎么逃过这一关!” “哥,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不敢了!”被抽破衣裳,抽破脸的顾世贵扑通跪在地上,抓着顾世同的衣裳苦苦哀求。 顾世同狠抽了几下他的背,终于无言地丢下了手中光秃秃的一截竹竿。 竹园中一片沉寂,顾大宝早止住哭,正趴在地上,专心致志用肥短的手指抠蚂蚁窝,就是朱氏吴氏婆媳也停了争吵,大气不敢出。 隔了会儿,众人耳边传来风过竹梢的沙沙声,好似春夜蚕吃桑叶的声音,又仿佛一个人的喃喃低语,大家不约而同一下子想到了王氏温柔的语调,各人身上俱都一寒。 这里离顾家祖坟最近,天空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大片的云,遮蔽了晴朗的天,更把日头也隐没了,四下顿时一暗,更显竹园幽静。 顾世贵扛不住这种恐惧的威压,他倒退着想要溜走,却被一个纤细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二叔,你还没有赔我家的竹园,就想走?”顾青竹居高临下,蔑视道。 顾世贵拉拉身上破成布条的衣裳,恼火道:“我都被你爹打成这样了,你还想赔啥!” 顾青竹扯了扯嘴角,冷哼道:“我爹打你,是替阿爷教训你不该做贼,而你毁我竹园,卖我笋竹,哪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顾世贵死猪不怕开水烫,耍赖道。 “好,你有本事不要逃,我这就去翠屏镇报官,让衙门来主持公道。”顾青竹说着,就往外走。 “你这个死丫头,不准去!”吴氏一把拉住顾青竹的袖子,“反了你了,小辈儿敢告长辈,还有没有规矩!” “阿奶,二叔若懂规矩,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你若教他做人的规矩,你也不必受今日之苦!”顾青竹肃着脸道。 “啪……啪……啪……”三声拍巴掌的声音传来。 一个慵懒妩媚的女声:“顾青竹,几个月慕家少夫人没白做啊,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只是,可惜了……” 众人抬头,不知何时悄没声息的来了三个人,领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满头钗簪,全是晃眼的金饰,脸上描眉画眼,晕着精致的妆,她身穿绣百蝶的曳地绫裙,前凸后翘,腰却勒得很细,看着像一只野蜂。 她的身后左边站着一个一脸凶像的婆子,三角眼,塌拉眉,嘴角更是垮到了下巴上,右边则站着个胖乎乎白花花的中年男人,有事无事都是一脸的笑,两只眼睛被挤得只剩一条缝,葱头鼻子上红通通的,好似刚被蜂子蜇了。 顾青竹盯她看了看,浓重的脂粉让女人的年龄看着大了些,可这张脸看了十多年,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出:“顾二妮,你回来得正好,你爹娘偷盗我家竹园,赶快赔!” “呵呵呵。”顾二妮用丝帕掩住嘴角娇笑,财大气粗道:“闹这么大阵仗,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竹子,我给你二十两,够不够赔?” 顾二妮挥挥手,胖男人从袖袋里拿出两个白莹莹的银锭,托在手心里。 “二妮啊,我的亲闺女,你可回来了,你若迟回来一会儿,你爹可就被他们打死了!”一身褴褛的顾世贵一见银子,比见亲娘老子还高兴,一把夺了搂在怀里,痛哭流涕。 胖男人盯着突然空了的手看了看,脸上的笑容半点未变,可双脚已经轮番招呼在顾世贵的身上,一下比一下狠,直踹得顾世贵佝偻起了身子。 顾世福有些看不下去,喝问道:“住手,你谁呀,跑到我们村上撒野!” 顾世同抽打顾世贵,那是家族事务,长兄如父的教训,就算是抽破了衣裳皮肉,也没这个男人下手狠,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地打人,当他这个村长是摆设?! 胖男人停手,弯腰将两个银锭抢了过来,还不忘在顾世贵身上蹭了蹭灰尘。 “我是钱家管事,陪二爷院里的丫头回家省亲,这货就是顾大姑娘的爹?”胖男人鄙夷道。 “我的亲儿哎,你如今日子过好了,老娘日后可就靠你哦!”朱氏拐着腿,就想往顾二妮身上扑。 三角眼的婆子使足了力气一推,朱氏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她脚上不得劲,扭得生疼,不由得嗷嗷地叫。 吴氏见此不敢上前,只拉着顾大宝蹭到一旁,赔笑道:“二妮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家去说话?” “我当初走的时候,阿奶可没这么好言语呢。”顾二妮挑眉一笑,目光森冷。 “哎呀,过去的事休提了,你要真恼,阿奶给你跪下?”吴氏顿了顿,又腆着脸说,“可阿奶也不能折你的寿啊!” 闻言,顾二妮身后的胖男人脸上虚假的笑容几乎裂开了一条缝,而三角眼婆子更是冷嗤了一声。 “阿奶是长辈,二妮不敢生气。”顾二妮咬牙道,继而,转头看顾青竹,“只是今儿这事不解决,咱能安生回家吗?” 吴氏一时无语,讪讪然。 “顾青竹,怎么,二十两嫌少啊?”顾二妮拍拍手,向前走了一步,哈哈一笑,“说来也是,你如今已经不是慕家少夫人了,可不是很缺钱嘛!” 众人听了她是话,一时愕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 “顾二妮,你休要乱嚼舌根!”顾大丫冲到她面前,叉腰道。 “你别替她遮掩了,欺骗咱村里人老实!”顾二妮一把推来顾大丫,对周围的人说,“叔伯哥哥,婶子嫂子们,你们别被顾青竹骗了,在南苍县,她的名声早烂大街了!” “胡说八道,没影的事,小花在面馆干得好着呢,我家当家的前几日刚去过。”徐氏翻了翻眼珠。 顾世贵家的人,向来无理搅三分,村人大多和徐氏一样不大信的,俱都摇头。 “你们居然还不知道?”顾二妮故作惊讶道。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九十七章 后悔嫁女 “你少在这里污蔑人,还是管管你家里的烂事!”顾青竹冷清着脸道。 顾二妮出去几个月,倒是练出些忍耐的本事,她见众人不信她的话,遂道:“顾青竹,你在南苍县和大伯子在旅店亲热的时候,没想到被自个男人撞破,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让慕家成了一个大笑话,怎么还有脸逃回顾家坳来,要是我,早一头扎进龙潭死了,省得带累了咱们村的名声!” 顾世同大吼一声:“够了,闭嘴,带着你那一家子,滚!” 顾二妮黑炭描出的细眉微立,挑衅道:“大伯,我看你一点不惊讶,想来也是早知道了,顾青竹这般伤风败俗,合该沉塘!你满嘴规矩道德,今儿将我爹娘打成这样,我倒要看看,您如何处置你自己的女儿!” 顾大丫挡在顾青竹面前:“青竹是被人设计冤枉的,你今儿若敢闹事,看我不撕了你!” “你如此讲,那便就是有这事呗!至于真真假假,只怕只有顾青竹自个心里知道,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若真被陷害,逃跑做什么!”顾二妮扭着细腰,扑哧一下笑了。 “是真是假,你说我说,恐怕都不会让人信服,是非曲直,衙门里自有公断,我等得,你这个看热闹的,倒等不及了?我回不回顾家坳,是我的事,还容不得你来搅浑水,你既然衣锦还乡,还是先赔了我家竹子是正经!”顾青竹看了眼她身上低劣的衣料,粗大的针脚,讽刺道。 顾二妮嫌弃地挥挥手:“二十两,拿去!” 顾青竹淡淡一笑:“二十两?你莫不是眼瞎了,我这里整片成年竹子,被你家偷盗了几百根,而今年的冬笋春笋更被挖空了,我家的竹子是被宁江城凤翔灯铺预定做花灯骨架的,一根一两银子,至于笋子,罗掌柜给的价更高,一斤一两,你算算,一百个二十两,我倒是可以考虑勉强收下。” 众人一片吸气声。 去看过上元灯节花灯展的人无不知道凤翔灯铺,他家一盏小巧的荷花灯都得卖十两银子,一根竹卖一两,真不算贵,至于罗掌柜,村里人更知道了,三生酒楼收山货,出手大方得很,顾青竹家的龙笋独一份,又白又嫩,脆甜爽口,一斤一两,似乎贵了些,但人家是一家人,不过是左口袋掏到右口袋,乐意这么玩,碍不着谁的事。 顾二妮被戳着脊梁骨似的,一下子急了:“你红口白牙胡说,谁见着你卖这些东西了?” 一个男人在她身后接口道:“她说的,你不信,我说她讲得一句不假,你信不信?” 顾青竹闻声,立时回头,她仿佛被阳光刺着了,不由得杏眼微眯,目之所及,只见男人肩上坐着一个小姑娘,身边白马驮着一些包袱和一个少年。 “爹,姐!”少年跳下马,牵着小姑娘向顾青竹飞奔。 “三爷!”胖男人和三角眼婆子面色一慌,回身低头行礼。 “我当是谁,曹管事和梁嬷嬷今儿怎么有空到这穷乡僻壤来?”慕锦成一身藏蓝暗纹锦衣,挺拔俊逸,面露微笑道。 梁婆子低眉顺眼回话:“二爷院里的丫头前些日子求了假,今儿归省。” “钱溢这个色胚居然又收了一房?还是顾家坳的?我怎么不知道?”慕锦成说完,又拧眉改口问,“不对呀,上次不是才收了十九姨娘吗?” “只是丫头。”梁婆子依旧毕恭毕敬地说。 “哦,不过是一个通房,只是这通身的气派,看着倒似钱溢嫡妻,唬得我一跳。”慕锦成慢悠悠转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被揭穿了身份,顾二妮心中恨极了,咬牙道:“三爷心真大,被戴了绿帽子,还有闲情耻笑我!” 慕锦成半点不恼,笑盈盈道:“你大概还不知,今儿午后,县衙已经出了审理澄清的布告,是富祥旅店的掌柜嫉妒三生的生意,伙同一群飞贼做的陷阱,只我二哥是何等聪明的人,早一眼看穿,我们弄那么大阵仗,不过是陪他们演一场苦肉计,好顺藤摸瓜逮住那些飞贼,为百姓除害!” “怎么可能!我分明听说……”顾二妮急切地辩解。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曹管事警告声打断:“你回来只有几个时辰,太阳下山前,必须回府!” 顾二妮无力地垂下头。 慕锦成拍拍胖男人的肩膀:“曹管事,钱溢也忒小气了,她虽没有姨娘的身份,可也是他的女人,总不至于戴这么粗糙的鎏金首饰,再者,你们这些随从,身上没个千儿八百两银票,也敢说自个是钱府的,也不怕丢人!” “是是是,小的们出来匆忙,考虑不周。”胖男人垮下肩膀道。 慕锦成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我能为难你嘛,我媳妇说两千两都是算得便宜的,三生酒楼是我家的,多说几句好话就过去了,可凤祥那边,可是要实打实付违约金的,这笔钱,你们拿不出,我赶明儿问钱溢要。” “三爷……”胖男人一哆嗦,脸上的笑容终于冻住了。 三角眼婆子更是抖得厉害;“三爷,这不关我们的事!” 钱家向来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金银在他们手里过一下,都得留下些许渣渣,今儿出来一趟,平白就要钱溢多花两千两,他俩的小命也不值这个价啊,这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怕啦?”慕锦成笑,“祸事是你们惹的,谁嘴欠,你找谁!” 曹管事扬手就给顾二妮一个嘴巴子,梁婆子更使劲掐她的胳膊。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型施虐现场,顾二妮大概常被打,她当着全村人的面屈辱地忍着,一声不吭。 顾世贵一家吓傻了,根本不敢上前救人,只任由女儿被当场打得面颊肿胀,披头散发。 “停!要打,你们带回去打,别再这儿丢人现眼!”顾青竹搂着青英,捂住她的耳朵,喝止道。 曹管事和梁婆子停了手,用力甩了甩,显然是胳膊都打酸了。 狼狈不堪的顾二妮吐出一口血,惨笑:“顾青竹,你不用做烂好人,要不是你漫天要价,我今儿何受此苦!” “你受苦,是你自甘堕落,好好的姑娘偏要做人家通房!”顾青竹不屑道。 “你不是我,哪知我的难,我们的仇,这辈子都解不开了,以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顾二妮掩面而走,曹管事和梁婆子跟着离开。 顾世贵追了几步,招手喊:“哎呀,走就走,快把二十两银子留下!” “没良心的东西,回来一趟,啥也没给,还不如死在外头,我们还能得两个埋尸钱呢!”眼见着儿子没赶上,吴氏气得跺脚。 围观的人们,无语至极,这样狠毒的家人,世间少见! 慕锦成拱手道:“各位叔伯婶子,顾二妮说的都是谣言,大家不要相信,青竹回来是为了炒茶和建山庄,我打今儿起,也来山里住,大家不要嫌弃我不会干农活呀。” 他生得好,又懂礼,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很得婶子嫂子们的喜欢,他还帮村里卖山货,几乎家家都因他挣了钱,故而,在顾家坳,众人都愿意和他交往说话。 旁边的村人打趣道:“哎呦,世同,你女婿多好啊,富家小子还能帮你干活呢,难得,难得!” 徐氏羡慕不已:“还是青竹福气好,嫁到大户人家,还得夫婿宠爱!” 只有大丫气鼓鼓地朝慕锦成翻了白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假惺惺! 顾世贵趁大家说话的档口,偷偷溜了,朱氏扶着大宝也悄悄走了,吴氏本还想巴结慕锦成,得些好处,可他的目光根本扫都不扫她一眼,吴氏只得一脸难堪地离开。 竹园被盗,顾青竹根本没想能得到顾世贵的赔偿,就连他死不承认,她都预料到了,只是顾二妮突然回来说了南苍县的事,才让她恼地开了天价,这当然也只是争一时之气的气话,却不料被慕锦成一下子坐实了,不过依三生的人脉和实力和她家竹子的品质,当真卖给凤祥也不是什么难事。 故而,眼见着顾世贵一家子离开,顾青竹也没有出声,她心里正翻江倒海,只怕一时忍不住。 众人说笑了几句,纷纷自顾忙去了,顾大丫本还想跟着顾青竹走,却被顾世福一只泥手拎走了。 慕锦成牵着如风,跟在顾青竹一家后头,他心里如重锤擂鼓,当着全村人的面,顾青竹不会对他怎样,可过一会儿,能不能进家门都是问题! 进了小院,顾世同回身从马上将粗布包袱取下来,交给顾青竹道:“带你弟妹先进去!” 顾青竹低垂眉眼,无声接过,揽着一脸惊讶的青松青英回家。 眼见着屋门关上了,顾世同沉着脸,指着院门外道:“谢谢慕三爷刚才的解围,你……可以走了!” “爹!我不走,你听我说……”慕锦成紧紧攥着马缰绳,急切地说。 “我知道那事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但我在乎的,不光是她被人陷害,更重要的是你没有保护好她,出了事,也不肯信任她,甚至连解释都不愿听,她这是无事,若是有半点闪失,我不仅要追查恶人,更要打断你的腿!”顾世同越说越激动,他转身从柴禾垛里抽出一根杂树棍,梆梆梆地敲打地面。 慕锦成跪在地上道:“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是觉得打我能解气,只管打。” 顾世同没想到他能这般,手里的棍子反倒不好落下,只得恨恨道:“你走,赶快走,我原当你是虎父无犬子,却不料是个无用的绣花枕头,我如今十分后悔将青竹嫁与你!”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九十八章 熬不住的怂货 屋里,顾青竹背靠在门上,哭得泪雨滂沱,她一直对父亲仓促将她嫁给慕家有一丝埋怨,今儿听了顾世同爱女心切的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积攒了许久的伤心难过都在这一刻爆发。 “阿姐!”顾青英年纪小,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什么,她紧抓着顾青竹的手,扑闪着一双不安的大眼睛,害怕又无助地呼唤。 顾青竹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胡乱擦了眼泪道:“阿姐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一会儿就好了。” 青松静静地看,默默地听,他是个早慧的少年,几乎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按着顾青竹的肩头道:“阿姐,别怕,不论出了什么事,你还有我们!” “嗯。”顾青竹被他的话,又弄出很多眼泪,腾出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你去收拾,阿姐没事。” 青松也不多劝,挎上包袱,拉着一直回头看的青英进里屋去了。 院子里,翁婿两人不知又说了什么话,慕锦成坚持不走,顾世同拿他没辙,索性直接回家,哐当关上门,留他一个人跪在院子里,眼不见为净。 顾世同进屋对坐在桌边的顾青竹温言软语道:“丫头,今儿在山庄跑了一天,累了,你去歇着,晚饭爹来做。” “谢谢爹,我躺一会儿,就起来做饭。”哭红了眼睛的顾青竹低头进屋。 “丫头,是爹错了,若早知他是这样的人,爹打死也不会叫你嫁他的。”顾世同见女儿没了往日神采,心中大恸,心疼道。 “爹,都过去了,我……在回来前……就与他一刀两断了!”顾青竹咬唇道,心中却痛如刀绞。 顾青竹蜷在被子里,泪水打湿了枕头,她分不清自个为什么哭,有委屈,有伤心,还有一点点意外的不知所措。 顾世同坐在自己屋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想起很多事,和妻子的相濡以沫,对儿女的愧疚,在南边战场的艰难,与慕绍台缔结的婚约,自己以貌取人,当真错得这般离谱?! 顾家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如风都不敢打响鼻,只有大黄与慕锦成大眼对小眼,两厢对峙。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先前飘来的那片云,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如一座黑沉沉的山倒压下来,眼见着要下大雨了,在山林田地里忙碌的村人都飞奔着往家赶。 豆大的雨点猝不及防落下来,急切地敲打窗棂,将靠窗捧书的顾世同从思绪中拉回来,他探头看了眼院中,天色渐暗,枇杷树在风雨中摆动,鸡和猪都躲进了窝里,而慕锦成依旧跪在地上,头上身上都被打湿了。 顾世同丢下书,哗啦一声,开了门,疾言厉色道:“你赶快走,你是慕家身娇肉贵的三少爷,在我这陋室前跪着像什么话,若是着了风寒得了病,我可担待不起!” 慕锦成像截木头似的,跪得直挺挺的,却半点言语也没有。 “想在我这使苦肉计,没有用!我是绝不可能让你进屋的,还是速速离去!”顾世同真恨刚才没有把他直接轰走。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直往下淌,这会子虽是春日,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谁也撑不了多久。 见他毫无反应,顾世同也懒得再说,心中暗道,你越是这样逼我,我越不会妥协,今日倒要看看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少爷,到底能坚持多久! 顾世同转身进了厨房,熬了粥,把昨日剩的杂粮馒头热了热,又炒了一碗咸菜,在坛子里另搛了一些五香萝卜干。 他怕顾青竹看见慕锦成心烦,直接将饭食端进了她的屋里。 顾青竹迷迷瞪瞪睡了一会儿,被青英叫醒,看着屋里的饭菜,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一时睡糊涂了。” 顾世同递给她一个馒头:“快吃,今儿简单些,暂且将就将就,明儿爹到翠屏镇去,买些肉回来,你再好好烧顿美味,给青松青英吃。” “爹,我们在学塾里也经常吃肉,师娘单给我们做的。”青英喝了一口粥,脆生生地说。 顾世同有些讶然,转头问顾青竹:“你额外添了饭食钱?” 顾青竹一愣,突然想起那日,他们来看山庄,她从青松屋里出来,正见慕锦成和杨氏讲什么,见着她就匆匆告别而去,她问起,他却搪塞过去了。 “他给的?”顾世同微微叹了口气。 他像说哑谜似地问了一句,答案不言而喻,一屋子除了青英猜不到,全都默然。 一家子静静地吃了饭,顾青竹心神不属,依旧歪在床上,此时外头的雨小了,青英悄悄溜进厨房,两只小手各抓了一个馒头,探头往大屋看了眼,而后顺着墙根偷偷往慕锦成靠近。 “顾青英!”顾青松突然闪身出来,一声低喝。 可怜的青英吓了一哆嗦,立时转身,两只手背在身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啥也没干!” 顾青松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过她手里的馒头:“这是啥?” “阿哥,大姐夫多可怜啊!”顾青英撇撇嘴,却不敢哭。 “什么大姐夫,已经不是了!他欺负咱大姐,我没揍他就是好的了,你还给他吃的,你这个没良心的,阿姐重要,还是他重要?”顾青松戳着青英的额头,压着声音教训,生怕吵着屋里的两个人。 “姐重要!”顾青英垂着小脑袋,瓮声瓮气地说。 “那还不快点回去!”顾青松瞪了眼慕锦成,提溜着青英的衣领,将她拽走了。 全身湿透的慕锦成,嘴角翘起,弯成新月模样,有这样的弟妹真好啊! 身边的如风抖了抖鬃毛,身上的水撒了他一脸,将他的好心情破坏殆尽,连一匹马都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抹了下脸上的水,顺带挪了挪跪麻的腿,湿漉漉的衣裳裹在身上不好受,冰凉的衣物正一点点带走他的体温,在雨里跪这么久,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他也没吃过这个苦,可今日,他却吃得甘之如饴。 他在花间乐坊喝了两日一夜的酒,套出一些蛛丝马迹,迫使宋允蟠丢车保帅,让富祥掌柜顶罪,保全了慕家的名声,然而,他宋允蟠打死也不肯说出背后更大的主使之人,与此同时,慕家也是隐患重重,迄今为止,是谁给慕明成送的信,又是哪个小丫头和顾青竹说了话,一点头绪也没有,更没法查了。 慕锦成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顾青竹走了,虽然他请秦沛派人暗中护送她回家,但他发现他的心被她一起带走了,他虽然每天奔波,精疲力尽,可夜夜独卧,仍旧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身边少了一个人清浅的呼吸,没有满枕乌发供他缠绕,也没有一个人对他或瞠目瞪眼,或娇羞含笑,他的怀空了,整个人更慌了。 他按门房仆人的记忆悄悄画了一张图,让右玉和春莺在府里慢慢找,这件案子虽然了结了,算是给市井中人一个交代,但除了慕家人,知道内情的只有策划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既然这个小丫头没被逮出来,就是一个还有价值的棋子,她会被稳稳的安插在慕府中,慕锦成赌那个幕后主使还会再次出手,只要这个棋子在,就不愁捉不到,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这个时间,慕锦成耗不起,他得来追媳妇了! 他直挺挺跪着,脑子却在飞速转动,将这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他突然想到今日顾二妮说的半句被曹管事打断的话,“怎么可能!我分明听说……” 顾二妮到底听说了什么?慕锦成脑子咯噔了一下。 顾青竹的事,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但凡有耳朵的都听说了,这并不稀奇,可她居然还知道她回顾家坳了,且几天前就听说了,这才告假,急匆匆赶回来羞辱她,如此关注顾青竹去向,且消息这么灵的,除了受害的慕家,恐怕只有幕后黑手了。 难道这事里不仅有宋家,还有钱家? 他那日喝酒套话,钱溢也在,自个虽然对他多有防范,但旁人难免没有说错话,走漏风声的,他约莫就是那日知道顾青竹回顾家坳去了,因着有秦沛的人暗中跟着,他才从没有机会下手。 慕锦成想到这里,毛骨悚然,若是宋家钱家联手,慕家危矣! 此时的天空乌云翻滚,宛如煮沸的墨池,“咔嚓嚓”数道雪白的闪电像急速生长的树根,大力撕裂开重重黑云,漫天大雨倾盆而下,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响彻天际! 此时此刻,有了重大发现的慕锦成,已经顾不得其他了,他得回去,赶快告诉他爹,对钱家早做提防! 大雨浇在他的脸上,抹也抹不净,慕锦成的膝下已经汪了一滩水,他艰难从地上站起来,来不及揉跪僵的膝盖,攥着马缰绳,翻身上马,在电闪雷鸣中纵马狂奔! 白马上的藏蓝身影决绝而坚定,他没有回头,若他此刻转身,哪怕只是回眸一瞥,只怕就再也走不出一步! 在他骑着如风,越出院门的一瞬间,顾家大门开了,顾世同胳膊搭着一件蓑衣,而他身后,苍白着脸色的顾青竹正缓缓走来! 顾青竹人虽躺在床上,却一直半梦半醒,平地一声惊雷将她炸醒,瓢泼的雨声,更让她想起院里跪着的慕锦成,待她急急穿了外裳出来,就见他爹一只手握着门边,另一条胳膊上搭着他常穿的蓑衣。 她的目光自他的肩上扫过去,院中已没了人,低矮的篱笆墙外,白马黑衣在接天连地的雨帘中一闪即逝! “熬不住的怂货!”顾世同沉着脸,气哼哼地低骂了一声。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百九十九章 雨夜 顾青竹看着顾世同紧攥着门边,逐渐发白的手指,轻声叫道:“爹……” “啊……丫头,你看外头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去把鸡窝盖一盖,免得把鸡淋~病了,明儿不下蛋!”顾世同回身看她,已然换上一副笑脸,将蓑衣往自个身上套。 顾青竹并没有戳穿他,而是站在门口,看他从厨房抱了一捧干茅草,胡乱地盖在鸡窝上,又跑去把院门拴上。 “走走走,别站在这里,小心沾了湿气。”顾世同奔进屋里,脱下蓑衣甩了甩,仰头看看暗沉的天空道,“今儿下这么大雨,明日也不知能不能放晴,可别误了你的茶。” “春雨贵如油,不会下太久的,下半夜就该云散雨收了,得了这一场雨滋润,茶芽窜得快,明儿若是有太阳,下半晌就能下地采茶了。”顾青竹接过他的蓑衣挂在墙上。 “乖女儿,去睡,咱明儿还有事呢,别想那个没出息的兔崽子!”顾世同掩了屋门,温和地对顾青竹说。 顾青竹低垂眉眼道:“我下午睡多了,这会儿不困,这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现下只想着早些炒出茶来,看看能不能在今年茶市上卖出好价钱,若是可以的话,就将村里的茶都做了炒茶,这样,大家伙儿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嗯,咱家茶采摘得早,刚好适合试炒,若是找到一条挣钱的路子,村人就不用到外头打零工,被那些黑心商家压榨血汗。”顾世同赞同地点点头道,“等再过几年,山庄的茶上市,青松青英都大了,能帮得上你的忙。” “青松肯定是要读书的,至于青英,她将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是正途,我总供得起她。”父女两个说着话,往里屋去,顾青竹跟着进了他的房间,想起来问:“爹,你今日在山庄上是不是有事瞒我?” “你是问干枝梅?”见她这会儿提起,顾世同一点也不惊讶。 他这个女儿无论学医还是做事,都有一股子钻劲儿,要不然,她也不能单靠看医书就能给人治病,同样,她若没有不服输的精神,就不会用整整一季茶,在失败上百次之后,摸索出炒茶的法子。 顾青竹准备动手翻竹书架上的书:“我刚才猛地想起来,书上说,干枝梅下有铁矿石,可爹偏说没有这个记载,这会儿正闲着,不如查查。” “别查了,你说得对。”顾世同在桌边坐下,倒了两盏茶,“你既然睡不着,咱爷俩就说说山庄。” 顾青竹见他这样郑重,遂坐在桌子另一边。 顾世同呡了口茶,幽幽地说:“干枝梅下有铁矿一点不假,可今儿,爹发现的可不只这一样,铁芒箕在别处也有,可像山庄上那么成片大面积生长的,可是少见,你可知,它下面蕴含着什么?” “也是矿藏?”顾青竹顺着猜道。 “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底下是金矿。”顾世同语调平和,仿佛是与人闲话。 窗外又响了一声炸雷,顾青竹耳朵嗡嗡嗡响:“金……金矿?” 顾世同低声道:“这件事,你我知道便是了,千万不能对外人说,我今儿之所以不让你问,就是不想把这个消息扩散出去,大丫与你交好,自然是不会外传的,可莫天林,咱们对他还不是十分了解,这样天大的秘密,是福亦是祸,先不要告诉他。” 顾青竹有些不解道:“莫天林,我自然不会与他说的,照爹的意思,谁都不能说?” 顾世同瞧了眼外头漆黑的天色道:“盐矿、铁矿、金矿的开采权,历朝历代都掌握在国家手上,大黎国也不例外,盐矿和金矿归户部管,而铁矿既归六部的兵部管,也归五监中的军器监管。 南边战乱持续多年,铁器耗费巨大,国家这些年对铁矿的管理愈发严格,你看山庄上的犁头还要薛宁从南苍县买,便知民间的铁有多匮乏。 某处单有铁矿或者金矿,就已经是不得了的事了,而咱们山庄上竟然是金铁共生矿,这个惊人的消息,若是传出去,那还了得。 不但会惹得附近宵小觊觎,三不五时骚扰盗采,还会惹上朝廷的人,若有人存心安我们一个私采私冶的罪名,那可是要杀头抄家的,到时,不要说你没法种茶,说不定,连山林都要被收上去,更可能搭上全家性命!” “我知道了,爹放心,我断不会说出去的。”顾青竹一下明白了其中利害,点点头道,“那边我不种茶,只在那片周围种些高大的树木,旁人就不会往里面去了。” 顾世同想了想,叮嘱道:“间或种些樟树、云杉、柏树之类,不要种结果子的树种,那里是矿场,果树多多少少会吸附金铁,人吃了总归不好,我明日就让天林在别的地方,挖些幼苗在各处荒地上种一种,他不会起疑的。” “嗯。”顾青竹低低应了一声。 顾世同不忍女儿熬着,催促道:“好了,天色不早了,你想问的都知道了,快去睡。” 且不说顾家人在这样的雨夜里睡不安稳,只说慕锦成冒着狂风骤雨一路狂奔,所幸如风是匹宝马良驹,不仅识路,更无惧电闪雷鸣,它载着慕锦成如同一道闪电,划开重重雨帘黑幕,只半个时辰就回到了南苍县。 慕锦成全身上下淅淅沥沥淌着水,除了那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外,湿漉漉耷拉的头发,沾满泥污的锦衣,全没有了南苍县纨绔榜首的气派。 他正站在慕绍堂的书房内,脚下汇聚了一滩污水,等待他爹的到来。 因着蔡氏有孕,隔三差五找各种由头让慕绍堂夜里过去,次数多,过了不惑之年的卢氏也懒得为这个生气较劲,为着自个身子着想,且由着慕绍堂乱了规矩,夜夜留宿浣纱院。 这会儿已是一更天了,浣纱院卧房内,满室暖意,轻纱摇曳,隔绝了外间的恶劣天气,昏黄的灯光,醉人的甜香,让人意乱神昏,床榻上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呜咽声。 “老爷,三爷在书房等您已经有些时候,他全身湿透了!”庆丰粗鲁地推开香苹,站在院中拱手说道。 “知道了!”隔了会儿,慕绍堂低应了一声。 他轻推了下匍匐在他身上的人,见她毫不收敛,还恶意咬了他一下,不禁皱眉,之前的虚幻一下子破灭,他手上用力将女人从自己胯下扯开:“好了,这种事……以后不要做了!” “爷刚才分明十分受用。”只着抹胸的蔡氏捧着肚子,委屈道。 慕绍堂的目光从她浑圆的胸口滑到滚圆的肚子上,哑声道:“孩子重要,你好生养着。” 说完,他下床穿鞋,蔡氏一下子扑在他背上,伸出水蛇般的玉臂抱住他:“爷,请早些回来,妾一个人睡觉,害怕!” “今夜太晚了,我在书房歇息,你若害怕就让香苹进来陪你。”慕绍堂拽开她的手,拿了衣架上的外裳穿上,开门出去了。 门开了,复又关上,无孔不入的冷风裹着扑面的水汽涌进来,灯火随之跳了几下,蔡氏打了个哆嗦,拉了皱成一团的薄被盖在身上。 “姨娘?”香苹端了漱口水和痰盂进来。 蔡氏接过描莲花的碗,吩咐道:“老爷今儿不来了,你去把合欢香倒了,千万别叫人发现。” “奴婢这就去。”香苹将高几上的香炉取下来,用手帕包了香灰,悄悄出去了。 蔡氏漱了口,躺在床上,昨儿女医素娘教她的法子倒是有些用处,只是被慕锦成那个混小子搅黄了,要不然,这会儿…… 这家伙真是她天生的煞星! 蔡氏想到这里愈发怄气,忽觉肚子里的胎儿十分躁动,身下有一点晕湿,她慌忙拉扯垂在床边的细绳,那绳上系着一串铃铛,立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人快步走了进来,她约莫三十岁左右,相貌平平无奇,只是那双眼睛,美则美哉,却太过冰冷,仿佛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是死物一般。 “素娘,快来给我瞧瞧!”蔡氏面色慌乱,连连招手道。 女医比她冷静得多,探手在被褥中一摸,眉头微拧,用丝帕擦去指尖的鲜红,冷声道:“我早说过,夫人不能郁闷,你这孩儿娇贵得很,一点气都不能生!” “是是是!”蔡氏一连声应着,却没发现她的称呼,而是焦急地问,“我如今怎么办?” 她盯着被扔在地上的丝帕,那抹红刺得她眼睛生疼,只觉身下又涌出一股热流。 “吃了!”素娘从袖中一个瓷瓶里倒出一颗鲜红如血的药丸,塞到她的嘴里。 蔡氏一口吞了,连水都没喝一滴,直接梗着脖子咽下。 素娘冷森森地说:“记住,这个药,三十天内只能吃一回,再有下次,神仙也保不住你们母子,谁害你失去,你好好记着,等产下孩儿,再报仇也不晚!” “那……”蔡氏看了眼高几,香炉虽在,却早没了让人欲疯欲癫的袅袅青烟。 素娘什么也没说,径直出去了。 蔡氏莫名很怕她好似来自地狱的眼睛,对她的恭敬或不恭敬,都不敢指摘,只随她自便。 吃了药的蔡氏觉得腹中安稳了,她挪了个地方躺着,只等香苹回来给她换被褥。 她看着粉色的帐幔出神,再三思量后,觉得最近还是安稳些为好,慕锦成是气到她,但她刚才做那种事,确实兴奋过了头。 香苹特意换了衣裳才进屋回禀,却不知还有一堆事等着她,而这种事是天大的秘密,除了她,旁人是不能做的,故而,在风大雨急的深夜,她有的忙了。 慕绍堂根本不知道这些,他出了屋,接过庆丰手里的伞,沿着回廊去书房。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章 父子谈话 进了书房,慕绍堂一见慕锦成的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你今儿又到哪里胡闹去了,搞成这个样子做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爹,我今日去顾家坳,听见钱溢一个通房丫头说的话,我想大哥的事里,只怕少不了钱家的掺和!”慕锦成拱手道。 他穿着湿衣等了很久,管书房的小厮倒是机灵,生怕他病了不好交差,燃了个火盆在屋里,故而,慕锦成此时身上半干半湿,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一个贱婢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你就为了这个,把自个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慕绍堂只觉他是儿戏,瞎胡闹,拍着桌子喝问。 “她为了一句没说完的话,挨了钱溢院里曹管事和梁嬷嬷两人的打,足见这是个不足外道的秘密,只是这个女人愚蠢不知道罢了。”慕锦成站在这里良久,终于想通曹管事和梁嬷嬷怎么那么爽快就为他出气。 卖他面子是不假,但顾二妮好歹是钱溢枕边人,一个靠皮囊取悦男人的人,虽没有曹管事和梁嬷嬷得用,但毁了脸,回去总是不好交代,但曹管事打她根本没有犹豫,显然已经想好了交代的词儿,那就是她说错了话,所幸,她并没有完全说出来,他也没有当场猜到,故而,才侥幸保全了顾二妮一条贱命。 一个贱婢的话不足信,但钱溢心腹的行为就不能不在乎了,慕绍堂叩着桌子,细细思量。 隔了半晌,慕绍堂看着眼前略显狼狈的儿子:“你到底长大了,晓得为慕家,为三生考虑,钱家与慕家向来不合,生意上多有倾轧,暗地里使绊子也是常事,只是搞到家人头上还是头一回,咱们这次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要多加防范,你在聚宝钱庄学得怎样了?” “廖管事说我学得不错。”慕锦成规规矩矩地回答。 慕绍堂面色缓和了,有些像寻常人家的父亲:“自个夸自个,也不害臊,我明儿问过廖青,若是真如你说的,就回来管三生的铺子,你哥伤着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媳妇又突然跑了,这几日将我累得够呛!” 慕锦成垂首轻语:“爹容我几日,待我将青竹带回来。” “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受点委屈冤枉就跑了?这像什么话!这以后的大风大浪还多着呢,就这点城府怎么行!”慕绍堂呡了口茶,拧眉道,“你至多只有五天时间,因为我今儿收到燕安城金家的拜帖。” “燕安城金家?”慕锦成有些狐疑,“咱们三生珍宝行好像与他们并没有什么生意往来?” “你坐下喝杯热茶。”慕绍堂破天荒地指着一旁的椅子道,“是,金家与宋家的金银玉器行有买卖,宋允蟠之所以每次能低价赊欠金家的金银器,主要还是你姑母姑父当年留下的一点情意维系着,宋家人不擅经营,我看在你姑母和允湘的面子上不抢夺他的主业,故而,三生与金家并没有任何生意往来。” “那他们送拜帖所为何事?”慕锦成热热地喝了一口茶,身上终于有了些热乎气。 慕绍堂看了他一眼:“你肯定猜不到,这帖子是肖家的管家金福送来的,他与我说了一段二十年前的秘辛。二十年前,肖添寿还是金家一个小厮,有一年八月十五,金家大小姐,十六岁的金玉藻带着丫头婆子出门观灯,不慎与下人们走散了,金家派了很多人出去找,是肖添寿最先找到的,只可惜,金家大小姐已被人在小巷里凌辱了。 金玉藻本想一死了之,是肖添寿答应带她远走他乡,方才留下一条性命,金家当年在燕安城名噪一时,风头无二,就连宫里的主子都常订他家的首饰,出了这样的丑事,只好借口远嫁,舍弃了嫡长女。 金福是金家家生子,跟了主家姓,妻子是金玉藻奶娘,她舍不得大小姐受苦,所以一家子跟来,放眼整个大黎国,只有宁江城这个留都,既安静又繁华,还离得远,最适合避世了。 肖添寿也是个有骨气的,虽是依靠金玉藻的嫁妆起家,却也把聚宝钱庄经营得有声有色,多年来,为避祸端,少麻烦,和金家几乎不联系。 若不是最近出了这桩大事,金家不会这么早联系金福,拜帖上说,要来感谢慕家,感谢你们仗义出手,但我想他们来,不止这一个意思,宋家前些日子的赝品案闹得人心惶惶,只怕已经触怒了金家,这次会谈些什么,还不好断言,但总归对两家来说,往后会多了走动,也未尝不是好事。 金家到访,是今年极大的一件事,若是平日里,你们小夫妻爱怎么玩,怎么闹,我管不着,可你二哥现下伤着,不便见客,人家又指名道姓要面谢,到时,你们俩是一定要到场的,可别给我出什么岔子!” “儿子知道了,青竹是懂礼的人,断不会误事的。”慕锦成赶忙站起来道。 慕绍堂有些乏了,挥挥手:“钱家的事,我自会知会各大掌柜的多加防范,你且回去,早些休息,金家的事万不可误了。” “是。”慕锦成行礼,退了下去。 慕绍堂看着慕锦成出去,又听外间的庆丰与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转身看了眼身后那副美人图。 记忆里的人渐渐模糊了,他也一日日变老,鬓边染霜,只有美人依旧,青春飞扬,薄怒微嗔。 “今儿,我歇在书房。”他冲外面说了一句。 “是。”庆丰应了一声。 外间的雨停了,隔壁的厢房亮了灯,不大会儿,又熄了。 慕锦成回到蕤华院,已是戌时末了,两个主子都不在,右玉怕小丫头们话多惹事,俱都打发睡了,只和左云春莺坐在屋里绣花拉家常,防着老夫人和夫人那边来人问话。 她们甫一见狼狈的慕锦成,全都吓了一跳,只当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抢着上前问话。 “无甚大事,快弄些热水,给我洗洗。”慕锦成摆摆手,脱下靴子,赤脚进屋。 “啊,就来。”左云飞奔着去了。 右玉伺候他脱下湿重的外裳:“少夫人几时能回来?” “不知道。”慕锦成这会儿可没了在他爹面前的保证。 “少夫人心肠极好,哪怕面上生气,你若肯低头,多说些讨饶的话,她定是原谅你的。”春莺在一旁,将湿衣裳用盆装了。 别说低头了,今儿只差磕头了,他在雨里跪了这么久,顾青竹不也没管他嘛,这回,只怕是气极了,真要和自个闹合离,可他刚才还在老爹跟前说了大话。 慕锦成一想到这个,不禁有些头疼。 “我听婆子们常说,烈女怕缠郎,再说,咱少夫人对爷是一等一的好,不过是一时的误会,说开就好了,少夫人总归面皮薄,爷千万别气馁啊。”右玉将干净的里衣递给他。 “晓得了。”慕锦成转身去了洗浴间。 浴桶里已经盛满了热水,慕锦成沉进去泡泡,暖流环绕,整个人又活泛起来,顾青竹对旁人都好,可只有慕锦成知道,她的性子倔得很,若他硬要强来,只怕半点好处也没有,他得想个法子。 他微闭着眼睛沉思,不知不觉,水已微凉,他起身冲洗了头发,方才穿衣出来,却见三个大丫头还在屋里候着。 “少夫人不在,你们都去睡,晚间不用伺候。”慕锦成擦着头发道。 如今,顾青竹不在,他连擦头发换衣裳的事,也不要她们做了。 右玉递给他一杯姜汤:“爷今儿不是给了我们一副画嘛,我们仨各自悄摸出去转了转,虽没找着人,却也得了些消息,春莺本是老夫人院里的人,像琳琅姐姐玲珑姐姐这些大丫头不消说,底下打杂的小丫头,就算叫不出名,可也是认得出的,如今可以确认,这丫头不是松芝院里的。 今儿,夫人叫我去问话,我着意在朝晖院里多待了会儿,陪茯苓姐姐各处巡视,闲聊了几句,也不曾看见画上的人,约莫也不在夫人院里。” 慕锦成吹了吹姜汤,呡了一口道:“我娘的院子,我和青竹常去,大大小小的丫头,我们差不多都认得,且我娘不喜长得标致的丫头,会不会是园子里的?那里最是人多眼杂,藏一个不常露面的小丫头还是不难的。” 左云在一旁插嘴道:“爷难道忘记了?刚出事那晚,夫人带着婆子将园子里搜了个遍,最近,我听说,里面不相干,不是家生子的都被撵出去了,若是谁犯了事,一家子连坐,谁敢呢。” 右玉接着说:“要我说,这个贱蹄子还是藏在哪处院子里,老夫人,夫人,咱们院里都没有,那就是其他几处,二爷爱清静,婢女少得可怜,安溪是大丫头,也不过是中等姿色,约莫用那个狐媚子,咱们若得了机会,总要去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这还不简单,明儿从库房里拿些滋补的药材,你俩送到玉兰院去,就说是我们让去的,见不见我二哥,不打紧,只管和安溪说上话就成。”慕锦成一口喝了姜汤,辣得张了张嘴。 “爷吃个蜜饯。”春莺将一碟桃干推到他面前,幽幽地说:“二爷也好,四小姐也罢,都是爷的亲人,找个由头就能去一趟瞧瞧,可咱府里不止这两处啊。 头一个就是表小姐,瞧她往日对少夫人那个态度,我瞧着都膈应,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谱子倒是大上天了,再说,这次事情是在他堂哥的旅店出的,当真没她一点干系?纵使说破大天去,我却是不信的。” 第三百零一章 追媳妇 春莺是寇氏赏给顾青竹的丫头,因着这个,她从二等丫头,直接升了一等,再说,当初,又曾与主子在老鸦岭共过生死,故而,她对顾青竹比右玉左云更忠心,也更偏袒。 左云推推春莺,嗔怪道:“你呀,心直口快的,在我们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外头可不敢乱讲,表小姐终归是在咱府里长大的,怎么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不如咱府上的宋家,照我说,最可疑的还是蔡姨娘,她因着有孕,整日闹幺蛾子,夫人懒怠理她,她倒不知收敛,只差蹬鼻子上脸了!” 慕锦成一点点咬着桃干,听三个丫头说话,转而问:“蔡氏就是个没脑子的货,只怕被人当枪使,自个还不知道呢,她院里除了香苹和香芸,又添小丫头了?” “这倒没听说,熊管家最近忙着二爷的事,约莫顾不上。”右玉犹豫了下说。 慕锦成想起来道:“她院里不是来了个什么女医,上次一个小丫头还撞了春莺。” 春莺接口:“可不是,但我后来听说,这小丫头毛毛躁躁的,被打发出去了,现下只有一个女医在。” “那女医多大年纪了?”慕锦成丢下桃干,目光灼灼地问。 “听说三十多岁,就是长得再好,也不可能是十来岁的模样。”右玉明白慕锦成的心思,摇头否认。 虽然排除了一些人,但还是一筹莫展,慕锦成叹了口气,仰躺在椅子上:“我明儿去接少夫人,府里就靠你们查了,咱们在明,恶人在暗,你们就算是在府里,也要时时注意安全,小心那人恶狗咬人。” “奴婢们知道的,爷早些歇着,我们出去了。”右玉带着另两人退下。 慕锦成走到窗边,此时,夜空的乌云已被风吹散,有几颗寒星点缀在微微泛白的天幕上。 明日该是个晴天。 第二日,果不出顾青竹所料,雨住风停,朝阳自东山喷薄而出,鸟雀争鸣,鸡狗欢腾。 昨夜大雨,山林田地里泥泞一片,村人没法外出做活,女人们有做不完的家务,洗衣绣花做饭,男人则修理农具,清理鸡窝羊圈,勤劳的山里人总是不得闲。 因着和莫天林约好了,顾世同吃了早饭就去了翠屏镇,青松在屋里温书,青英被铁蛋喊去隔壁玩,顾青竹打起精神收拾屋子,把鸡窝里淋湿的草垫拿出来晾晒,又将猪粪铲到箩筐里,只等地面干了,挑到茶园里沤肥。 慕锦成昨夜睡得晚,起得却早,他匆匆吃了一碗粳米粥,对宝应交代了几句,便骑马往顾家坳来,行到鸡冠子山上,望见慈恩寺庄严的宝殿金顶,不禁心里一动,打马上了莲花菁。 慕家是慈恩寺最大的香客,除了四时八节的供养,还有其他各种捐赠,一年总要有万两之多,加之,慕锦成相貌出众,在南苍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而,看山门的师父一见是他,便让他进去了。 慕锦成将马拴在门口一棵榆树上,自个进去找,兜兜转转,他终于找到上次和顾青竹写福条的地方,那棵大木樨上,红色的福条似乎又多了几许,他急急地在树下寻,他记得顾青竹将福条系在一处矮枝上。 翻了很多条,俱都不是,昨儿雨太大,之前人写的字都模糊不清了,这让慕锦成越发着急。 “你在干什么?”殿里的小和尚,约莫十一二岁,没见过他,见他乱翻,遂警惕地问。 慕锦成根本没时间理睬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和尚见他衣着华美,相貌堂堂,并不是奸猾狡诈之辈,只得跑去找人。 “慕施主,你这是做什么?”了然被小和尚拉了来。 慕锦成上次见顾青竹叫他了然师父,像是很熟的样子,他只得停下,拱手道:“上次,我与青竹在这里写过福条,我来找找。” 了然合掌:“福条,福条,那上面都是祈福的话,她既没有告诉你她的心愿,你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呢,不怕失望吗?” 慕锦成淡淡一笑:“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她想要达到的一切,我都会帮她实现,我为我能为她做任何事而高兴,又何来失望?” “倒是小僧狭隘了,慕施主请便。”了然摸摸小和尚的头,带着他走了。 慕锦成定了定神,闭眼将那一日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她在哪里写字,怎么写,甚至脸上是什么表情,写完了,走了几步到树下,在哪根树枝上,打了一个什么结,他居然一点不差都记得。 他走到记忆里的那根树枝,一抬手就抓住了一根福条,入眼是顾青竹娟丽秀美的簪花小楷,虽然有些模糊,却依稀可辨:平安喜乐,顾青竹,而后还有三个添上的字,因为没地方写了,明显比前面字小了些。 慕锦成看着,怦然心动,那三个字是——慕锦成! 他狂喜地几乎要叫出去,顾青竹想要和他一辈子平安喜乐啊! 他把那根福条像宝贝似的,抚了好几遍,而后满怀信心地大步离开。 跃马扬鞭,慕锦成的心比那春风更暖更柔,只恨如风不够快! “三爷一早就出门遛马啊!”走过敞开的院门,村人热情地招呼。 “啊……是啊。”慕锦成心虚,磕磕绊绊地答。 走到顾家小院,他将如风拴在门外的榆树上,走进院子,正见顾青竹在清理猪圈,他挽着袖子道:“青竹,我来做。” 顾青竹干了一早上活,刚把昨日的不愉快压下去,见他又来,心里烦闷,只望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干活。 猪粪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慕锦成这辈子连同上辈子,别说干了,就是见都没见过。 可这会儿,为了追媳妇,不要说铲猪粪,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他眼皮都不带眨的。 只见高大的人影覆盖上来,眼前一黑,顾青竹直起身子,嫌弃道:“走开,哪来哪去,我那日已和你说的很清楚,一刀两断不懂么!” 慕锦成是纨绔榜首,耍赖的本事无人能敌:“你割郑招娣的衣袖给我算怎么回事?再说,你说断就断啊,出嫁从夫懂不懂,我不同意,这事就不算!” “那我割了自己的给你就是!”顾青竹丢了铁锹,顺手从袖袋里摸出那把镶宝匕首,举手就削。 慕锦成见她急了,哪里能让她真割,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她的袖子,顾青竹的匕首已然下来了,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手背,鲜血迸溅! 顾青竹没想到他敢徒手上前,她看见了他的手,但已经来不及,虽偏了刀锋,减了力道,但对于削铁如泥的玄铁匕首而言,只要沾上,就得见血! 血一下子溢出来,染得整个手背都是,一时不知划了多大的口子,也不知伤没伤着经脉,顾青竹盯着他血淋淋的手,一下子慌了,顿时红了眼圈。 慕锦成疼得钻心,却还安慰顾青竹:“没事,小伤而已。” “混蛋,你冲上来干什么!”顾青竹推开他,急急地出了猪圈。 她在井边打水洗手,对傻站的慕锦成嚷:“你先捂住进屋!” “哦。”慕锦成呲牙摁住伤处。 怎么这么疼,他没想用苦肉计呀! 顾青竹在门口换了鞋,奔进顾世同的房间,将医箱拿了出来。 厨房有放凉的白开水,她帮他冲洗伤口,所幸只是划伤表皮,伤口虽长,却不深。 顾青竹给他上止血生肌的药粉,慕锦成丝丝呼痛:“疼疼疼!” “别装了,上这个药根本不疼!”顾青竹冷声道。 “真的很痛啊,青竹,真的,你给我吹吹。”慕锦成皱着一张脸,比苦瓜还苦。 “吹吹?信不信,我再给你一刀!”顾青竹给他扎纱布,气恼道。 慕锦成一把抓住她的手:“青竹,你听我解释,若我说了,你还不解气,别说一刀,就是你把我剁碎了做肥料,我也不怨,只求你能听我说一说。” 他的手因为用力,鲜血渗透纱布,再次漏了出来。 “松手,你的血不稀罕,我家的药可不容易得!”顾青竹拍他另一只手。 慕锦成讪讪然放开手,用另一只手捂着伤处,可怜兮兮道:“我那日那样做都是骗你的,花间乐坊是清倌馆,朝云她们是歌姬,卖艺不卖身,我用一首词,换她帮我演一场戏。” “为什么骗我,你不知道我那时多么难过和痛苦吗?”顾青竹眼里蓄满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滴下来。 慕锦成万般心疼,却不敢有半点动作:“我知道你痛苦,但更不想你在世人的污言秽语里挣扎,所以我要你回乡避祸,让我能尽早拔掉罪恶的根源,找出幕后黑手,还你清白,虽然,到今日我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但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我不是什么大家小姐,暖房里长大的花,你怎知我不能和你共担风雨!”顾青竹杏眼一眨,一滴眼泪落下来,紧接着,一串眼泪滚下来。 “慕锦成,你王八蛋!”顾青松突然从里屋冲上来,对慕锦成一顿乱捶乱打。 他只是个十三岁单薄少年,个子还不及慕锦成的肩头,他站着,举着伤手,没有抵挡,更没有还手,任由小舅子为姐姐出气。 “阿弟,别打他了。”顾青竹抹了抹了眼泪,拉住顾青松。 顾青松咬牙切齿道:“阿姐,你别怕,爹一会儿就回来了,定将这无赖轰出去!” “臭小子,我对你那么好,关键的时候,一点忙也不帮!”慕锦成抖抖衣裳,摸摸他的头。 顾青松一犟,甩开他的手,他的头,爹摸得,姐摸得,这个背叛阿姐的男人,就是他的仇敌,摸他的头,就是挑衅!可姐不让他打,顾青松狠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第三百零二章 救兵 手上的血一直流,顾青竹只得重新给他包扎了一下,慕锦成缠上来:“哎呀,青竹,我头疼眼花,不知是昨日淋了雨,还是今儿血流多了。” “你昨儿不是回家去了么,今儿又来作甚!”顾青竹一把推开他靠过来的脑袋。 慕锦成索性拉着她的手,趴在桌子上,低声道:“你记得昨儿顾二妮反驳说的一句话吗?她还没说完,就被两个下人打了。” 顾青竹挣不开,没好气地说:“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钱家也很关注你,在这件事上或许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我昨儿连夜回去,是告诉我爹要早做提防。”慕锦成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开始打架。 “你少骗人了,你这张嘴,几时说的真,几时说的假,你自个分得清吗?”顾青竹有一点信,但心里还是恼的。 “青竹,你这次真误会三爷了。”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两人望过去,一个十分惊喜,另一个如释重负。 “满仓哥,你今儿怎么有空回来?”顾青竹用力摆脱他的手,起身让座。 “今儿……休沐,回村看看,这么巧,你也在,世同叔又行医去了?”梁满仓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慕锦成裹着的手。 “我爹和莫天林置办铁匠用的东西去了,约莫快回来了,满仓哥快坐,我去煮茶。”顾青竹转身去了厨房。 梁满仓指指他的手,压低声音,憋笑道:“慕三爷,你真豁出去了?” 一脸尴尬的慕锦成,觉得手疼得更厉害了:“没有,不小心……不小心划的。” 梁满仓摸摸下巴:“怕什么,为自个媳妇做啥都不丢人的,我看刚才的情形,不用我回来,青竹也原谅你了。” “那哪成!还有我老丈人呢,他们更愿意信你。”慕锦成嘟囔。 他决定放弃辩解,有心也好,无意也好,反正进了屋,比昨儿雨地里跪着强多了。 “要我世同叔信你,这点小伤不行!”梁满仓一脸严肃地摇头。 慕锦成瞬间垮了脸:“那咋办?总不能再来一刀。” “负荆请罪,明白不?我是从老君山骑马来的,比走山路快点,这会儿只怕世同叔已经进村了。”梁满仓又补充了一句,“荆条我给你准备好了,别犹豫了!” “好!”慕锦成牙一咬,心一横,要是挨顿打,就能得他们原谅,也值了。 半刻钟后,顾世同跨进院子,就见慕锦成身背荆条,直挺挺跪着,梁满仓手里掂着一个小儿手臂粗的木棍,绕着他训斥,顾青竹和顾青松则站在厨房屋檐下望着。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为青竹好?我呸,你有什么话明说,曲里拐弯的制造误会算怎么回事,糊弄别人?你连自个媳妇都敢糊弄,我今儿就让世同叔好好打你一顿,醒醒你这个猪脑子,看你还敢不敢了!”梁满仓拿出审犯人的威压,凶神恶煞地说。 慕锦成老老实实低头:“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梁满仓拔高了声音。 “没有,没有!”慕锦成的头垂得更低了。 “世同叔,这个案子我知道的,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现下都结了,市井流言也按下去了,这事,慕三爷想法是好的,就是办得不对,我刚教训他了,你要打要骂要出气,他不敢不服。”梁满仓将手里的木棍双手奉上。 顾世同没有接,而是看向顾青竹:“我打他做什么,他辜负青竹,自是听她定夺。” 梁满仓上前劝道:“青竹,他为了这个案子连轴转了几天,请动了琅景轩的主人,才查到宋家的蛛丝马迹,而今可能还牵扯到钱家,这事幕后真相尚未明了,他还在配合衙门继续追查,若你们就这么合离了,不正中了恶人的下怀吗?” “是他不信我!”顾青竹一时哽了嗓子。 “我信,青竹,我从未怀疑过,之前,我或许做得不够好,以后不会了,将来不管遇见怎样的风雨,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不躲不让,坚定地面对,平安喜乐过一生!”慕锦成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 “你……”顾青竹眸光闪烁,平安喜乐是她在慈恩寺许下的心愿。 “我找到了你写的福条,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咱们一起实现它!”慕锦成握她的手。 “我终有一天会长大,会一直盯着你,若你有一句假话,我定不会饶你!”顾青松在慕锦成的脚上狠狠踩了一下,揉着眼睛回屋了。 “青竹,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慕锦成软语哄道。 “不!”顾青竹摔开他的手,冲进厨房去了。 看着“砰”一声关上的门,慕锦成呆立当场,不知怎么办,女人心海底针,她刚才的眼神,明明原谅他了呀。 梁满仓摊摊手,他只负责解释误会,至于,能不能把媳妇带回家,他就无能为力了,毕竟,他自个还没娶媳妇呢,哪晓得女人的心思。 “你的手怎么了?”站在一旁的顾世同皱眉问。 “没啥大事,不小心划的,青竹帮我包扎过了。”刚刚因为用力,血又渗了出来。 “把你背上那劳什子东西扔了,既然在这里伤着了,就住下养几日再回去。”顾世同沉着脸,背着竹篓越过他,又道,“满仓,你来一下,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梁满仓冲他笑了下,紧跟着进屋了。 慕锦成大喜过望:“谢谢爹!” 日头明晃晃照着,院里的鸡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围着他打转,时不时啄一下这个陌生人,慕锦成心里无比畅快,看见顾青竹没做完的活,跃跃欲试。 “一边待着去!”顾青竹从厨房窗户看见他要跳进猪圈,万分嫌弃地喝了一声。 慕锦成讪讪然收回脚:“我可以做的。” “你去大丫家里,就说,满仓哥回来了,让福叔中午来吃饭。”顾青竹见他非要和猪粪过不去,只得支使他做别的。 “好呀。”报信的事,他会呀。 慕锦成颠颠地去了,正遇见大丫在院里剥笋,见他来了,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啥?” “请福叔到家里吃饭。”慕锦成朝屋里张望。 顾大丫站起来,手里的笋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我警告你,青竹不肯原谅你,请谁吃饭都是白搭!” “大丫,和谁说话呢,这么呛?”孙氏端着切碎的青草出来问。 慕锦成一脸笑意:“婶子,是我,福叔在家吗?满仓回来了,青竹让请过去一起吃饭。” 他的笑容向来无敌,孙氏见了,笑得满脸花:“在呢,在修羊圈,我这就去叫。” “满仓哥来了?”顾大丫拣了几个大笋,胡乱塞在篮子里,冲孙氏的背影嚷,“娘,我给青竹送笋去!” 之后,也不管孙氏答不答应,一溜烟跑了。 慕锦成笑着摇头,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的。 顾世福掸着身上的灰尘走近,笑着说:“世同女婿来了,你上次让青山带回来的药,还真不错,瞧我这个腿,比之前好多了。” “有用就好,我下次再让人给您捎点来。”慕锦成报以真挚的微笑。 顾世福连连摇手:“不用,不用,家里还有些呢,这药很贵,听说来路远,让你破费,多不好意思。” “福叔客气了,青竹不在家,爹又要十里八乡行医,山林田地少不得您照顾,您身体康健,对我们也好,不是么。”慕锦成拱手行礼。 “哈哈哈,年轻人就是会说话。”顾世福在井边打水洗手洗脸,笑道。 顾世福拎了一坛酒,两人回到青竹家里,猪圈已经收拾妥当,顾世同和梁满仓在院里喝茶,顾世福跟着坐下说话,慕锦成挽了袖子进厨房。 顾大丫正和顾青竹叽叽咕咕说悄悄话,见他进来,叉腰道:“你又想干啥?” “烧火啊,我真会烧火的。”慕锦成一屁股坐在灶间小杌子上,生怕谁抢了他的位子。 顾大丫朝天翻了白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会儿献殷勤,晚了!” 慕锦成不答,卷了茅草点火,还真把灶膛烧起来了。 通红的火光映着他那张脸,顾大丫撇撇嘴嘀咕:“瞎猫碰着死耗子!” 顾青竹一言不发,只管煮饭做菜,顾世同在外头名声极好,他买三斤五花肉,肉摊老板额外送了他一根大棒骨,虽说没什么肉,但可以熬一锅很鲜美的汤,还有一张干荷叶包的小鱼干,也不知谁给的。 顾青竹手脚麻利,很快就做好了饭菜,一锅猪骨笋片汤,一大盆腌菜笋块烧肉,一碟烩小杂鱼,另外炒了木耳笋尖,干蘑鸡蛋,雪里蕻肉丝。 每样都是大份装上桌,三个男人进屋,梁满仓唤出了顾青松,顾世福冲厨房里叫了一声;“世同女婿,出来吃饭了。”转而又与顾世同玩笑道,“啧啧,你这女婿还肯钻灶房,可真不错。” 顾世同不答,只顾倒酒:“喝酒,喝酒,管他作甚。” 厨房里的慕锦成起身,灶火烤得他额头冒汗,他伸手抹了一把,手上的黑灰蹭到了脸上,他浑然不觉,正要出去,却被顾青竹拦住:“洗了脸再去。” “福叔叫呢,迟了不好。”慕锦成说着,又抹了一下,整张脸都花了。 “你这满脸黑灰,出去像什么样子!”顾青竹瞪了他一眼,转身,舀了一盆水。 慕锦成拉她的袖子,“青竹,我手伤了,不能浪费药,你帮我洗洗。” “别得寸进尺不要脸!信不信我揍你!”顾大丫气哼哼,只差撸袖子了。 大屋里的顾世福又叫了一声,顾青竹拧了帕子,递给他,慕锦成用一只手笨拙地擦脸,一张花脸怎么也擦不干净。 第三百零三章 交流讯息 顾青竹看不过,只得一把夺了,慕锦成十分自觉地配合弯腰扬脸等她擦。 一旁的顾大丫张牙舞爪,只差扑过来咬他,慕锦成享受媳妇下手极重的粗暴擦拭,只当没瞧见顾大丫的愤怒。 慕锦成顶着一张擦红的脸,笑嘻嘻进屋去了,顾大丫拉住顾青竹小声嘀咕:“你可不能心软,别忘了他当初怎么欺负你的。” “我没有。”顾青竹搓洗了帕子,将盆里的水倒在厨房外的水沟里,回身道:“他的手是我割伤的,总不能不管。” “哼,城里人狡猾得很,约莫就是看中你不忍心!”顾大丫噘着嘴道。 顾青竹坐在灶间,拨了拨灶膛里的余火,眉眼低垂道:“如今事情说开了,都是误会,他做事虽只按他自个的想法,但总还是出于维护我的好意,而且,今日还劳烦满仓哥特意回来一趟,若我还纠缠不过,未免太小家子气。” 顾大丫搅动锅里的大骨汤,不满道:“我昨日和我爹讲起这事,我爹就一口咬定说他必有隐情,还让我不要胡闹,你说,我爹和满仓哥为啥都为这个无赖说话,气死我了!” “他们或许更看重事情的本身,这件事,按满仓哥的说法,案子虽结了,却没有抓住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要暗中继续追查下去,至于我,就不该使性子闹脾气。”顾青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你要跟他回去吗?”顾大丫瞪大了眼睛问。 “不想回去。”顾青竹摇头,“头茬莲心就要采了,我不能眼睁睁错过这一季春茶,再说,我们本就是云泥之别,门不当户不对,合离是迟早的事,这会儿,刚巧有个由头,不是正好么,也省得他做事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 顾青竹越说,声音越低下去,心里像被人拿针扎似的,不见血,却很疼。 “青竹,你别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顾大丫和她挤在一张杌子上,抱着她说。 顾青竹点点她的额头:“你傻呀,等满仓哥在衙门里再干几年,攒下些钱,在南苍县置办下一个小院子,就会回来娶你的。” 顾大丫连连摇手:“就算我将来嫁他,也只住在顾家坳,南苍县有啥好的, 吃棵青菜都得花钱买,哪像我们这儿,山里野菜菌菇那么多,只要肯出力,肯定能吃饱饭。” “瞧你这点出息!”顾青竹忍不住笑了。 “是不是该上汤了?”顾大丫颊飞红霞,打岔道。 “你盛一碗端去,我找青英回来吃饭。”顾青竹拍拍身上的草屑,端了一碗肉菜到隔壁去了。 慕锦成今日规规矩矩地敬酒,慕家是大户人家,礼仪周全,只是他平日里胡闹惯了,不肯受约束,这会儿倒让顾世福赞不绝口,直夸他懂礼,顾世同脸上没啥表情,也不多与他说话,幸而有满仓在旁帮衬,才没有太尴尬。 顾世福和顾世同的酒量都不好,喝了几回,老兄弟两个就改喝茶聊天了,顾青松只是个半大孩子,陪坐吃菜,慕锦成自认是顾家女婿,和梁满仓又喝了些,他今日让宝应寻他帮忙,没想到来得这么及时,他自然是要谢他的。 大丫端上大骨汤,顾世同让盛饭,慕梁两人喝了杯中酒,也随着吃饭了。 饭后大人们喝茶,顾青松回了自个屋。 慕锦成偏头悄悄道:“满仓,今日酒没陪好,等我带青竹回了南苍县,咱们在面馆好好喝一回。” 梁满仓一脸同情地说:“喝不喝酒,不打紧,你还是快点想法子说服青竹,她平日里性子虽好,可她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你若把这么好的姑娘丢了,以后有你一辈子后悔的!” 慕锦成苦笑了下:“你别说了,我肠子都悔青了,以后再不敢擅自做主,如今只能任打任骂,赖定这儿,求她原谅,早些跟我回去。” 梁满仓暗笑道:“慕三爷也有今日!” 顾青竹吃了饭,收拾了厨房,进来说:“爹,我去茶园了。” “我也去!”慕锦成想都不想,豁地站起来。 “你一身酒气,莫污了我的茶!”顾青竹冷着一张脸回道。 慕锦成捂住嘴,他本想说,自个喝这点酒,根本跟没喝一样,但瞅着顾青竹一脸嫌弃,他便不敢说话。 顾世同看了眼顾青竹,碍着顾世福和梁满仓在,开口道:“你啥也不会干,去了也是白搭,在这儿陪客人说说话。” “哦。”慕锦成老老实实坐下,看着顾青竹背着竹篓出了院门,一直见她拐弯没了身影,才回过头来。 顾世福笑着对顾世同说:“你家的茶比我们村里任何一家的都早,青竹约莫急着去看头茬莲心,这丫头一门心思都扑在茶上,将来定是能成大事的,大丫若有她一半,我就省心了。” “我这姑娘就是太有主见,我不求她成什么大事,只担心她脾气犟,要比旁人多吃苦!”顾世同呡了口茶,叹息道。 慕锦成又一次站起来说:“爹,我保证不让青竹吃苦,就是有苦,也是我吃!” “你这会儿好话说一箩筐,我也不信的!”顾世同白了他一眼。 顾世福磕磕烟锅子,劝道:“世同,不是我说你,和孩子置什么气,谁年轻的时候没糊涂过?再说,他还不是怕青竹受伤害嘛,你这个样子,叫青竹怎么办,她就是有心和好,也被吓住不敢了,难道你真要棒打鸳鸯?” 顾世同鼻子里重重地出了口气,没有言语。 “三爷,你今儿就委屈和我睡,趁天好,咱们把被子晒晒去。”梁满仓拉起慕锦成走了。 见两个年轻人出去,顾世福一边塞烟叶一边说:“当初,你要将青竹嫁给慕家,我和世根劝你一宿,你也听不进去,非说慕家百样千样的好。 如今,女儿受了委屈,你知道心疼了,知道护着了,可你晓得不,她这会子,不仅是你女儿,还是人家媳妇,有句话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捧着走,你女婿人不错,高门大户出来的富贵子弟,能这么低三下四的赔不是,足见他对青竹是上心的,你可别糊涂,多劝劝青竹,少年夫妻哪有隔夜仇。 过几日就跟着回去,别把好事闹黄了,你也知道,你弟世贵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家二妮也跟个讨债鬼似的,若是青竹当真合离,落了单,日后怎么找人家,还不得被他们一家子挤兑死了,再说,你常年在外行医,旁人若问起来,你也说不上嘴,我今儿说的话,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顾世福说完,点了烟锅子,用力嗅了一口,烟丝一下子烧红了,他惬意地吐了口白烟。 “老哥说的话,我怎么不明白呢,可青竹嘴上不说,心里难受,我这个做爹的,悔啊,如今你却要我对那个臭小子笑脸相迎,我怎么能做得出来呢。”顾世同抚着额头,为难道。 顾世福叩叩桌子:“真是看书看傻了,谁叫你跌身份那样做了,我瞧你女婿对青竹在乎得很,往后,但凡他们在一处,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容他变着法儿哄哄,青竹性子再犟,到底是女娃娃,不过是一口气,由她出了,不就好了,小夫妻团团圆圆回去,过一两年给你添个外孙,你以后的日子美着呢。” “行,我听老哥的。”天下做父母的,没有不巴望儿女好的,顾世同点头答应。 “就这么说,我还要回去修羊圈呢。”顾世福站起身,背身拿着烟杆走了。 再说,梁满仓和慕锦成坐在梁家院里晒太阳,梁满仓眯着眼道:“最近,衙门里的事奇多,这么舒服的日子真难得。” “肖家的案子还是没有眉目?”慕锦成双手抱头,看屋檐下,一对燕子飞来飞去,衔泥筑巢。 梁满仓拍了拍腿:“当真邪了门了,葛五就这么人间蒸发了,生死不知,查到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没消息或许并不是坏事,只要没死,总有一天要出现的。”慕锦成转头看他,“你晓得肖骏的母亲是谁吗?” “谁?”梁满仓有些意外地问,“我查案见过她几次,虽生得好,却只做寻常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慕锦成低声道:“我和阿骏这般要好,却从未见过她,据我所知,她从不参加贵妇人们的各种聚会和宴请,之前,还当她是小户人家出身,不惯应酬,却不知,她是燕安城最大的金银器世家金家的嫡长女,她为何嫁肖添寿,又为何搬来宁江城,都有隐情,这也是我刚听说的,但恕我不便说,这是一条线索,你不妨另辟蹊径,或许有不一样的发现。” 梁满仓思量片刻,点头道:“这倒有些意思,金夫人见我几次,只求我速速破案,为她夫君报仇,却从未提及过往,想必定是不堪回首,你给的讯息有点用,我会往这条线索上探探的。” “我家的案子,被强压下去了,幕后之人未达目的,必有后手,我已请薛管家派人多多关注,只是不晓得这贼人又想做什么,防不胜防啊。”慕锦成微微叹了口气,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挫败感。 “我总感觉,南苍县几件案子看着不相干,但暗地里都有关联,只是猜不透个中缘由,如同在迷雾中行走,没有方向。”梁满仓有些焦虑地搓搓大掌。 慕锦成伸了个懒腰,有些犯困道:“待我同青竹回去,就让我姐夫把卷宗一起调出来看一看,咱们再细细排查一下,我就不信了,狐狸再狡猾,那股子骚~味与生俱来,可是藏不住的。” 梁满仓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睡。” 第三百零四章 三日之约 慕锦成哂笑:“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在你来之前,我差点抱着青竹的手睡着了,人啊,养成一个习惯很难改的。” 梁满仓笑着拍他的肩头:“你这下见识了,青竹啥都好,就是犯起犟来,不留情面,你以后可得长教训了。” 慕锦成眉梢飞挑,凤眼灼灼:“将来若有人传我是个妻管严,你可别意外,反正我就是怕媳妇,哄媳妇,爱媳妇的楷模了。” 他的话,引得梁满仓爆笑不已,隔壁顾青竹家的鸡窝里,传来咯咯咯母鸡下蛋的叫声。 山中片刻,一派安逸。 两人说着话,慕锦成的眼光却一直往门前的小路上溜,远远看见顾青竹背着竹篓回来,立马起身迎上去。 梁满仓见他如此,笑着去饮马。 “青竹,我帮你拿!”慕锦成个子高,他一眼看见竹篓装着满满一篓野草,但底下不知有什么重物,背带紧紧勒着顾青竹单薄的双肩。 顾青竹侧身让了让,避开了他的手:“不用,马上到家了。” 她的话淡淡的,听不出是嗔是怒,慕锦成只得甩着袖子跟她回家。 顾青竹将野草喂猪,慕锦成忙到厨房打水拿帕子,殷勤道:“做活累了,快来洗洗脸。” 当她刚擦过手脸,慕锦成又端来了一碗茶,满脸笑地望着她。 顾青竹十分不适应,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慕锦成将茶碗递到她面前,一脸真挚地说:“青竹,之前不管我有多少理由,故意把你气走,都是我不对,我赔礼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顾青竹接过他的茶碗,并没有喝,而是放在矮桌上。 慕锦成一下子愣住了:“青竹……青竹,你不生气了?” “你没有错,我生你气做什么!”顾青竹将洗脸的水泼在地上。 慕锦成有些懵,顾青竹嘴上说不生气,可她的样子分明还是生气的啊。 “那你几时跟我回去?”慕锦成小心翼翼地问。 顾青竹心里被他问得火冒三丈,将拧干的帕子用力摔在盆里:“咱们不是早就说好要合离的吗?这次正好,也甭找别的由头了!” “合离?顾青竹,我不同意!这辈子,不,八辈子都不会同意,你想都别想!”慕锦成哪里受过这种气,忍不住吼道。 “不可理喻,回你慕家闹去!”顾青竹疾步回家,砰地关上门。 独立在院里的慕锦成风中凌乱,他怔怔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憋屈难受,丧气地坐在矮桌旁的小杌子上。 他这辈子在家里,在外头,只有人献媚逢迎他的,就是他爹,他也没这般低声下气过,大不了挨顿打,也不能折了他那身腰板,可如今对着顾青竹,负荆请罪,巴结讨好,他几乎把他生平最不屑做的事都做了,可仍然打消不了她要离开他的念头。 这丫头是属四季豆的啊,油盐不进! 顾世同喝了一点酒,本在屋里睡觉,被顾青竹大力关门的声音吵醒,他披了衣裳起床,透过窗棂看见慕锦成垂头丧气地坐在院里发呆,他侧耳偷偷旁边的屋子,寂静无声,顾青竹也不知在做什么,他犹豫了下,到底忍住了,坐在窗下看书。 一晃,夕阳西坠,彩霞漫天,慕锦成坐在院里想了很多,心底仍旧舍不得顾青竹,他时不时偷瞟大门,却没有勇气走进去,这若放在其他事上,照他的脾气,早一脚踏平了,可一遇见顾青竹,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世同女婿,你丈人呢?”顾世福一脸笑地进来问。 “约莫睡着呢。”慕锦成赶忙站起来,含糊道。 在屋里听见声音的顾世同放下书,开门迎出来:“老哥,怎么了?” “满仓难得回来,青松和青英也刚归家,你们晚上到我家里吃饭。”顾世福热情道,转而对慕锦成说,“你也来。” “谢谢福叔,我……我就不去,我酒量差,喝不了两顿酒。”慕锦成急中生智撒谎。 “好,有点可惜了。”顾世福看着慕锦成摇摇头。 顾世同见他这么说,遂道:“青竹最近太累,睡着了,就别叫她了,青英也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待我叫上青松。” “对对对,让青竹多休息,青英肯定在和青川铁蛋玩,跑不远。”顾世福连连点头,眼光却看着慕锦成,一脸你赶紧抓住机会的暗示。 不大会儿,顾家小院里只剩慕锦成和躲在屋里不知做什么的顾青竹,眼见天色将晚,慕锦成进厨房瞅了瞅,中午剩的菜还有好些,锅里也有饭,足够两人吃了,他想着稍微焖一下就可以开饭,这样也是个见面的机会。 很快,正在屋里缝补弟妹衣裳的顾青竹闻到了饭烧糊的味道,她立时丢下针线,三步并做两步,抢进了厨房。 只见灶上浓烟滚滚,呛得直咳嗽的慕锦成正准备揭开锅盖。 “小心!”顾青竹用力拉了一下他。 一锅热气喷薄而出! “青竹,我……”慕锦成脸上纵横几道黑灰,局促不安道。 顾青竹抢过他的锅盖盖上,又舀了半瓢水,洒进灶膛,一股烟窜了出来,她将他拉出了厨房,慕锦成愣愣地看被她拉住的手,根本不及思考,只顾跟她走。 暮色四合,顾青竹叉腰站在院子里,站在她身旁的慕锦成像个犯错的小孩:“我以为你睡了,想热饭来着,结果……火大了。” 顾青竹扶额,叹息道:“你现在知道了,你只适合做慕家少爷,而不是在乡下和我耗费时间,我眼下只想做茶,别的什么也莫提。” “你想做茶,我可以陪你呀,乡下又不是不能活人,为什么非要赶我走!”慕锦成挺了挺腰杆,幽怨道。 “你是一定要试试?好呀,三天,你若能熬三天,咱们再说其他的。”顾青竹撇下他进了厨房。 “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我也不怕的!”慕锦成心里乐开了花。 这显然是因祸得福啊。 因着锅里的饭全被烧焦了,只能喂猪喂鸡,顾青竹另做了两碗面条,两人就着中午的雪里蕻肉丝吃了。 “我晚上能不能洗浴?身上一股子味道。”慕锦成拈起自个的袖子闻了闻,烟熏火燎的味道。 “要洗,自个烧水。”正忙着剥笋的顾青竹,头也不抬道。 “好,你要不要洗?”慕锦成往锅里舀水,觉得话说得暧昧,赶忙纠正道,“我是说,你若也洗,我就多烧点水。” 顾青竹提着篮子去井边:“你管好你自个。” 慕锦成舀了满满一锅水,坐在灶间烧火,这里比不得蕤华院,要茶要水都得自个动手。 厨房里很快水汽氤氲,顾青竹拿了一个大盆来,又用布把窗户挡了挡,显然厨房既做饭也兼当浴房,这会儿屋里烧得暖暖的,洗澡不冷。 慕锦成惬意地泡了澡,约莫是自己动手的缘故,觉得今儿的水洗着十分舒服,洗完,他穿了里衣又套上外裳,将盆里的水打倒掉,又仔细洗了洗盆壁,这在蕤华院都是小丫头们做的事,在这里就得亲力亲为。 慕锦成散着头发,朝屋里说了一声:“青竹,我洗好了。” 做了酸笋的顾青竹原本以为厨房里会一团乱,却见洗净的盆倚在外墙边上,屋里的水渍也用拖布擦过了,不得不说,这位平日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这般行事,让顾青竹有些不适应。 “我在大屋里坐着,你洗。”慕锦成擦着头发说。 顾青竹揭开锅盖,果然还有满满当当一锅热水,想来他舀了之后好,又兑上冷水,用灶膛余火煨着,这种生活技能,让顾青竹意外极了。 “外头青草还有半篓,家里只有这些豆,你拿去喂如风。”洗了澡,顾青竹装了一碗黑豆出来。 如风是宝马良驹,在慕家有专门人喂养,顾青竹是知道的,可她家里,能拿一碗黑豆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慕锦成接过,他的手指触到她的,又暖又软。 隔了会儿,顾世同带着一对儿女回来,梁满仓则来叫慕锦成同睡。 趁顾世同和青英说话的时候,顾青松拉住顾青竹,轻声道:“阿姐,爹和小妹都倒戈了,你别怕,我会一直支持你!” 顾青竹揉揉他的头发:“姐的事,姐能自己处理好,你好好读书,离县试没几日了,咱可要一举考上童生,让爹高兴高兴。” “姐放心,我一定给你考个案首回来。”顾青松胸有成竹道。 闻言,顾青竹笑弯了眉眼:“那倒是好,让爹出门行医也跟着风光风光。” “你们姐弟说啥呢,这么高兴。”顾世同晚间多喝了两杯,笑眯眯道。 顾青竹转头道:“我俩说县试呢,爹明日出门,记得买块布料回来,我给青松做件新衣应试穿,上次买的,总不是很合身。” 顾青松连连摇手:“阿姐,不要买,我有衣裳穿,这多浪费钱!” “该的,该的,还是你姐想得周到。”顾世同点头道。 一家子洗漱安歇,春夜回暖,风润不燥,正是好眠时。 第二日,顾青竹早起开门,院里传来噼啪的劈柴声,只见慕锦成卷着袖子,将外袍掖在腰带上,抡着斧子劈柴,脚下已经散了一堆。 慕锦成见她出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着打招呼:“早呀,青竹。” 顾青竹不由得抬头看看天,慕锦成这么早起床的日子,在蕤华院几乎是屈指可数的。 这是要和她较上劲了? 第三百零五章 第一锅炒春茶 “满仓一早回南苍县去了。”慕锦成弯腰将劈好的柴禾抱到厨房的灶间,整整齐齐码着。 顾青竹拿出面盆准备摊饼子:“走这么早?该吃了早饭再走的。” “他着急回去办案子,再说,昨儿大丫不知给他多少吃的,满满一包,哪里饿得着。”慕锦成拍拍手,笑道。 顾青竹舀了一瓢白面和两瓢苞谷面在盆里,手上顿了下,又加了半瓢白面,而后添水揉面。 “我先去饮马,过会儿回来给你烧火。”慕锦成拾掇了院子,牵了如风就要走。 散着一头绒绒软发的顾青英跑出来,见着他,欢喜道:“大姐夫,我也要去!” “青英!”顾青竹两只手上满是面,跑出来喊住她,“越大越没有规矩,谁家小姑娘顶着鸡窝头出门的!” “阿姐!”顾青英噘着嘴,瞅瞅慕锦成,又看顾青竹。 慕锦成走上前和煦道:“你姐正忙着,去拿篦子,我给你梳头。” 顾青英欢快地像一只山雀,一蹦三跳地进屋去了,不大会儿,就拿了篦子和头绳出来。 顾青竹趁揉面的间隙,瞟了眼院里,小妹乖乖坐着,高大的男人拿着篦子,笨拙地一点点梳着,两人不知说什么,不时传来女娃娃软糯和男人低沉的笑声。 “阿姐,大姐夫给我梳了头发。”顾青英显摆地伸头进来。 只见她头顶上两个揪揪,一个软趴趴垂着,另一个倔强地站着。 蹭到门边的慕锦成挠挠头:“小时候,我常见嬷嬷给允湘梳头,三两下就成了,可今儿到我手上却不好弄。” 顾青竹实在腾不出手来,只得说:“你比我爹强点,暂且这样。” “走啦,走啦。”青英迫不及待地拉慕锦成,“我要骑大马。” “小姑娘不可以**,以后穿裙子不好看。”慕锦成俯下身子,让青英爬上他的背。 “阿姐穿裙子好看吗?”搂着他脖子的青英,咯咯笑地问。 慕锦成一本正经答:“好看。” 在厨房里揉面的顾青竹,听到这话,一怔,心里又酸又痛。 慕锦成在龙潭饮了马,又将如风放在山坡上吃了会儿草,顾青英跑来跑去,摘了一捧野花,她正儿八经地递给慕锦成,人小鬼大道:“我姐最喜欢花了,你一会儿给她,保管就不生你气了。” “你跟我出来,就是为这个?”慕锦成接过花,好笑地问。 顾青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嗐,阿姐不高兴,阿哥也不高兴,阿爹更不高兴,全家不高兴,我就不敢高兴了。” “你这个小鬼头!”慕锦成刮了下她的小鼻子。 这丫头主意太多,以后长大了,没点本事的男人可真降不住她。 两人回到家,厨房里正飘出红薯粥,苞谷饼子的香味,顾青英跑进屋里去了,慕锦成赶忙进厨房帮忙,他手里还拿着那束花,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只好搁在饭桌上。 顾青竹嗤道:“山里可不是给你踏青的!” “是青英采的, 让我送你,说你们都不高兴,她也不敢高兴。”慕锦成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禾。 顾青竹气恼道:“她才七岁,你和她说什么!” 慕锦成叫冤:“你整日板着个脸,哪还需要我说!” “你……”顾青竹压了压声音,瞥了眼外头:“你早些回去,哪里有这些事!” 慕锦成又塞了几根柴禾:“赶我走,没门!要么,你和我一起走,要么,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糊了!火大了!”顾青竹惊叫。 慕锦成七手八脚地将刚才的柴禾撤出来,没想到,燃着的火星掉下来,点着了灶间的草屑,一时烧着了,慕锦成慌得一阵猛踩,才算没出事。 “你出去!”顾青竹气得撵人。 慕锦成理亏,只得沮丧地出了厨房,这会儿,顾青松正站在大屋门口,看见他,冷哼了一声,又转身进去了。 在枇杷树下坐着,慕锦成想喂鸡喂猪,又怕做错了挨骂,只得看着鸡飞猪拱,隔了会儿,青英跑出来,和他一处坐着,用同情的眼光看他。 顾青竹装了小半瓢包谷碎出来,见两人大眼对小眼坐着,遂道:“进去去吃饭。” 青英扯了慕锦成进厨房,饭桌上已经摆了五只粥碗,中间是一箩黄灿灿的饼子,另有几样小菜,慕锦成目光睃巡,发现那束花被养在一个破口的陶罐里,摆到碗橱上,他立时笑了。 青英也看见了,冲他做了个鬼脸,爬到凳子上坐好,她凑到装饼子的小箩上闻了闻:“真香,阿姐今天放的白面多,肯定好吃。” 顾世同酒量不好,昨儿又喝了两顿酒,今日起得迟了,匆匆吃了饭,就出门了,野猪闹得凶,青松带着青英出门割草,顾青竹背上竹篓,就要去茶园。 “我和你一起去。”慕锦成跟着她出门。 顾青竹没说话,厚脸皮的慕锦成只当她是答应了。 两人进了茶园,顾青竹细细查看了茶芽,比昨儿又大了些,而且,经过昨儿一夜,茶芽上的水渍都干了。 顾青竹腰间绑上小竹篓,开始采茶,纤长的手指仿佛灵巧的蝴蝶,双手翻飞,朵朵莲心落入竹篓,慕锦成在一旁看呆了,他前世家中有大片茶山,他小时候也见过他母亲采茶,只是那双劳作的手,指尖乌黑、皮肤皴裂、青筋爆突,全没有这般美好。 “我帮你。”慕锦成不想顾青竹的手将来也变成这样,动手采摘。 “你不会……”顾青竹急切地阻止。 慕锦成摊开手掌,将一颗茶芽呈给顾青竹看:“是掰不是掐,我虽然慢,但还是知道怎么采的。” 顾青竹拈起茶芽看了看,见他说的做的都没错,也就不出声了。 慕家最大的行当就是茶,慕锦成是慕家三爷,虽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主,但懂点茶叶的皮毛也不奇怪,顾青竹为他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今年雨水阳光都十分好,茶园里,万芽攒动,茶芽长到半寸长就能采了,只见一个个紧紧包裹,毫毛遍布,看着十分喜人。 顾青竹和慕锦成走在一垄茶的两边,顾青竹双手齐动,不仅采自个半边,还管上面整片,慕锦成只采半边,才堪堪跟得上。 今儿,顾青竹穿了一身蓝色的旧襦裙,洗得有些发白,而慕锦成穿的是件杏花色的长袍,淡淡的粉,两人在碧绿的茶垄间行走,好似天边落下的两朵飘逸的云,引得过往的村人皆都啧啧称赞。 “世同家女婿还会采茶呢。” “家世好,懂礼数,相貌俊,还肯干农活,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还是青竹有福气,得夫婿宠,由着自个性子想干啥就干啥。” …… “哼,你们知道什么!”顾大丫越过那些婶子嫂子羡慕的目光,腹诽道。 “青竹家的头茬莲心金贵着呢,你可别糟蹋了!”顾大丫走进茶园,口气冲冲地嚷。 顾青竹拉住她道:“他做得慢,你去另一处采,今儿要炒出第一锅茶来。” 顾大丫转身去了另一垄,她虽不能像顾青竹那样双手采茶,但她比慕锦成可快多了。 慕锦成很快就沦为跑腿的,他来来回回将顾青竹和顾大丫采的茶,晾在炒茶房里的竹匾里,又将一些坏叶次芽剔除掉,屋里渐渐弥漫出一股清新味道。 头茬莲心比不得明后茶,今年虽长得好,一垄也采不了多少,两亩茶园不过采了三竹匾。 顾青竹准备炒茶,慕锦成自告奋勇烧火,他最近干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因着要教大丫,顾青竹只得由他了。 “大丫,你看着,炒茶不可贪多……快速翻动,千万不能糊锅……”顾青竹嘴上说着,手里快速搅动,抖散,茶叶由淡绿转成深绿,逐渐蜷缩起来,青草的味道由浓转淡。 “这叫杀青,现在出锅,趁热揉捻。”顾青竹在竹匾里双手不停,“要像揉面一样,挤出汁水,激发茶的香气。” 随着顾青竹双手不停变换着揉、碾、按、压的姿势,茶汁附着在茶芽表面,变得有些沾手,此时,茶香微露。 “小小地烧火。”顾青竹头也不回地吩咐。 “哦。”慕锦成立时挑着了灶间的火,又加了一根桑条。 锅中热了,顾青竹将茶芽倒进锅里,翻炒,挑散,抓~揉,定型,在她手上一气呵成,直到茶变得有些扎手,她才将茶拢到茶匾里摊开晾凉,此时,茶香四溢。 “这还没完全干,等我们将今日的都炒好了,再一起烘。”顾青竹指着匾子里薄薄的一层道。 “我瞧着也不难啊,青竹,我来炒一锅!”顾大丫跃跃欲试。 “我给你烧火。”顾青竹烧了另一口锅。 “两把够了。” “对。” “啊……好烫!我的手要熟了!” 出去刷锅的慕锦成一回来,就听见顾大丫的大呼小叫。 “糟糕,不能糊了!”顾青竹冲上去翻炒抢茶。 幸而抢的及时,茶芽只燎了一点边边,但茶香明显打了折扣,这一锅只能单独放,留着自个喝了。 “青竹,你的手不疼的吗?”顾大丫抱住手,苦着脸道。 “去年疼过了,这会儿倒不觉得了。”顾青竹淡淡地笑。 慕锦成听着,心疼地看她的手,整整一季秋茶,几百次的试验,几十万次的翻炒,早将她的手练成了铁手。 顾大丫有些担忧道:“我得练到什么时候?” 顾青竹鼓励道:“这个也有窍门,只要够快,也不是太烫的,你不如先只炒一把试试。” “好,再来,我就不信了!”顾大丫咬牙道。 第三百零六章 秘密 顾青竹亲自给她烧火,若是她自个炒茶,慕锦成火大火小,她自能掌控翻炒快慢,但大丫是初学者,就得有很好的配合。 顾大丫抓了一把茶芽放在锅里,量少,果然更容易翻炒些,顾青竹尽量控制着火,让她堪堪过了杀青这一步。 接着是揉搓,慕锦成看她的动作比顾青竹的差远了,遂急道:“你别用蛮力啊,手指、手掌动作要变换,一会儿冷了,汁水就出不来了。” 顾青竹听了他的话一愣,他说的比抄本上的更精准,甚至完整地概括了她琢磨出的道理,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你懂,你来!”顾大丫手上忙乱,嘴上却是不让,分明只是那么一小撮,却实在太难搞了。 “头茬莲心金贵着呢,几万头才可炒一斤,你可别糟蹋了!”慕锦成站住一旁看她狼狈的样子,笑着脱口而出。 这是刚才顾大丫说慕锦成的话,他这会儿全回怼给她了,可顾青竹听着,眼中却多了震惊之色。 不夸张的讲,在南苍县,只有她去年刚刚试出炒茶之法,今儿炒春茶还是头一回,可他慕锦成是怎么知道,几万头莲心才能炒一斤的? “青竹,我这样行了。”顾大丫直起腰问,打断了顾青竹的思索。 顾青竹上前捻了捻,微微点头道:“再把茶芽搓紧实点,就可以烘干了。” 一刻钟后,顾大丫炒的茶出锅了,看着一小捧自个动手炒出来的茶,大丫凑近闻了闻:“青竹,炒出的茶真香啊。” “要不要再试一次?”顾青竹笑着问。 顾大丫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手:“不了,不了,今儿统共就摘了三匾,这一匾都给我浪费了一半,剩下的,还是你炒,我多看多学,等我家茶叶上了,我再试不迟。” “也好,你先记住步骤,手法,每天在我这里试一锅,保管三天就学会了。”顾青竹也不和她客套,继续炒茶。 大丫学得十分仔细,眼睛看着顾青竹,手上模仿她的动作,五锅茶炒下来,站在炉灶旁的顾青竹汗湿了里衣,顾大丫也学会了炒茶的一套~动作。 刚才蓬蓬的三匾鲜叶,这会儿只有匾子中心一小堆,约莫有三四两的样子。 顾青竹将灶膛里的炭火扒了一炭盆,将未完全干燥的茶,隔着匾子慢慢烘干。 慕锦成在溪边洗了锅回来说:“我瞧着叔伯婶子都扛着锄头回家了,是不是到饭点了?” 顾大丫瞪眼道:“你一早上只干烧火一件事,难不成还饿了!” “我不饿,可青竹该饿,她忙了一早上,连坐下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慕锦成偏头看一旁喝水的顾青竹。 顾大丫上前揽着顾青竹:“走走走,去我家里吃,昨天还剩很多菜,我娘说,你们昨儿没去,今儿补上。” “我就不去了,我在这里看着烘茶,百步走了九十九,可不能毁在这一会儿上。”慕锦成搬了小杌子,坐在炭盆前。 “青竹,他不去,咱们走,瞧我多稀罕他去吃饭似的。”顾大丫赌气地拉着顾青竹就走。 “你仔细点,我一会儿就来,顺便给你送饭。”顾青竹临出门,不放心地叮嘱道。 慕锦成笑着挥手:“去,去,你多歇会儿,我不饿,不急着吃饭。” 坐在小杌子上的慕锦成,时不时地翻动茶叶,使其均匀受热,渐渐的,原来有些发软的茶芽在炭火余温下,变得硬挺,条索紧匀,这个时候,不宜再频繁动作,以免碰碎了干茶,所幸,炭火的热度已经散去,完全不用担心。 慕锦成极有耐心地将干茶里的碎叶茶梗,以及条索松散,形状不好看的,慢慢都挑了出来。 顾青竹来的时候,正看见他专心致志做这个,午间的阳光穿过窗棂,投在竹匾上,他的手正在那片光影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如玉刻雪雕一般无暇完美。 “吃饭。”顾青竹将一个蓝布蒙的竹篮放在桌子上。 慕锦成冲她露齿一笑:“等我拣好这些,很快的。” 顾青竹看他挑拣后的茶,条索紧匀,颜色青碧,白毫毕现,每一颗几乎都是一模一样。 慕锦成担心顾青竹不理解他的行为,耐心地解释:“头茬莲心这么珍稀,咱们就要做成精品茶,所谓精品,不是一锅炒得有多好,而是经过细致的挑选,保持统一的形状、色泽、口感。 这样的茶,物以稀为贵,才能得那些位高权重的权贵,以及挥金如土的土豪的追捧,如此,方能卖出惊人的天价。” “你到底是谁?”顾青竹一脸审视地盯着他看。 如果说,他会采茶是家族使然,而他对炒茶如此了解,早超出了顾青竹的想象,也完全不是她了解的,印象中的慕锦成。 “怎么?我就做这点事,你就感动地不认识我了?”慕锦成笑着打趣。 顾青竹沉下脸道:“我很严肃地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说,要不然……” “我若说是南边的朋友告诉我的,你信吗?”慕锦成试探地问。 他这会儿才发觉自个不知不觉说了做了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事,在这里,炒茶刚刚在南边兴起,南苍县,乃至宁江城还没有哪家制茶工坊会炒茶,这其中当然包括三生。 既然如此,他今日所说所做又是从何而知的? “这个假话,你去年就说过了。”顾青竹冷冷地揭穿他。 “那我说,我来自千年之后的未来,你信吗?”慕锦成瞥了眼屋外,压低嗓子道。 顾青竹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他:“你别装疯卖傻,千年之后?你咋不说,你是从星星上来的!” 慕锦成沮丧地说:“对,我或许真的是从另一个星球穿越来的,只是我的飞行器坏了,回不去了。” 顾青竹只觉他说得过于匪夷所思,只当他又要诓骗自个,遂跳起道:“你别耍花招,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上你的当!” “青竹,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的时代,蒸青茶早已不是茶中主角,就连炒茶也衍生出各种各样的茶品,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茶饮。”慕锦成一把拉住她,真挚地说。 看他的神情不像作假,他之前偶尔说出的话,也曾让人费解,倒是验证了他不属于这里的说法,可他说的事情,过于惊悚,顾青竹一时没法想象,慕锦成如何跨过千年来到这个世间,他是妖怪,还是神仙? 慕锦成见她一时回不了神,遂不敢多说,只喃喃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更不是妖魔鬼怪,如果你哪天愿意听听我的故事,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你,只是这个事,现下只有你一人知道,别告诉别人,就连爹娘也别说,好不好?” 他的眼中有期许还有一丝丝乞求,顾青竹软了声音:“这是你的事,说不说,对谁说,自是你自个做主,我不会乱讲的。” 慕锦成本想拉她的手,又怕她恼,只得拽着她的袖子,小声道:“这么多年,我终于不用一直忍着了。” 顾青竹还没从他的话里醒过味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推推竹篮:“你吃饭。” 她与他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几个月,衣食住行与常人无异,若说他是鬼怪志异里的狐妖蛇精,顾青竹是不信的,可千年之后穿越来的,这个说法更显荒诞,连戏台上都不敢这么演。 顾青竹看了眼吃饭的慕锦成,决定试探着问问:“你……你说的茶饮是什么?” “奶茶、柠檬茶、西瓜珍珠奶茶、抹茶奶昔,还有***茶、抹茶冰沙、乌龙茶……”慕锦成一边嚼饼子,一边如数家珍地说道。 那些远久的记忆,随着他说的话,又鲜活起来,甚至那些味道,都在慕锦成的舌尖味蕾上复活。 “这些都是什么?”顾青竹拧眉,她听见一个个茶字,却没法将奶、水果、花与它融在一起,更没法想象这些结合在一起会是什么味道。 “等回了南苍县,我试试能不能做给你喝。”慕锦成终于说出了深藏二十年的秘密,而且是与最心爱的人分享,他心情大好,说话便少了顾忌。 闻言,顾青竹冷嗤:“说什么千年穿越,我就知道你不过是为了哄我回去!” 慕锦成一下慌了神,饭也不吃了,死死拉着顾青竹的手:“青竹,你别生气,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在遇到你之前,我只盼着能早点回自个的时代去,所以只愿做一个玩世不恭,坐享荣华的咸鱼。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卖茶,进织坊,开面馆,你努力的像一束光,深深吸引了我,之前,我为了能回到自个的时代,从不会在乎一件事,喜欢一个人,可爱情从天而降,谁也抵挡不了,我……现在不想回去了,从今往后,为你新生,你千万别丢下我一人!” 他伏在她的手上,滚烫的泪烫了顾青竹的心:“你……你别这样。” 慕锦成的唇在她满是茶香的手背上摩挲:“青竹,我这次太蠢了,你走了,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将来不管你去哪里,顾家坳也好,南苍县也罢,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撒手。” “蹬蹬蹬”屋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 第三百零七章 没被白蜇 “阿姐!”当顾青竹急切地抽出手的时候,青英一头闯了进来。 顾青竹拿了帕子侧身给她擦脸:“怎么了?跑得这一头汗。” 慕锦成借机别开脸,抹了眼睛,继续埋头吃饭。 “青川哥……他……他在野葛丛里发现了一个蜂窝,这么大……”顾青英喘着气,张开两条小胳膊夸张地比划。 “山里的野蜂厉害着呢,你们别去招惹它们。”顾青竹说着,顺手拆了她的头发,重新扎了小揪揪。 “可是大丫姐已经去了,还有青川和铁蛋,我专门跑回来叫你。”顾青英扭头看她。 “简直是胡闹!”顾青竹急得跺脚。 山里的野蜂毒性大,这会儿又是采蜜繁衍的时候,比平日里更护巢,若是不小心碰到,蜂群群起而攻之,就是一头牛也会被活活蜇死。 以前遇着蜂巢,都是顾青山和方奎等年轻人带头割蜜,给村里小孩子们分食甜甜嘴,他们人多,机敏,跑得快,故而极少受伤。 可今日他们都不在家,大丫带着两个小屁孩就敢捅蜂窝,这不是找麻烦么! “咱们快点去看看,别真出什么事。”慕锦成三两下吃了饭,将茶叶收进小罐,和碗筷一起放在竹篮里。 顾青竹挎上篮子,锁了门,匆匆往家赶,一路叮嘱青英:“你在家里,不许跟着去!” “我得带路呀,不然,你们也不认识。”顾青英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见不让她去,嘟起嘴道。 顾青竹没法子,只得说:“那你记得躲得远远的。” “嗯嗯嗯。”顾青英的小脑袋点个不停。 回到家,顾青竹收了茶,取了帷帽,想了想又拿了块褥单,交到慕锦成手上,这会儿若是叫他不去,只怕也不肯,不如做好防护。 “阿姐,你们去哪儿?”顾青松听见外间的声音,走出来问。 顾青竹回头道:“你大丫姐去割蜜,我怕她被蜂子蜇,赶着去帮忙,你在家待着,运气好,晚上有蜜水喝。” “我看书乏了,正好跟你们一起去!”顾青松转身拿了斗笠。 “捅蜂窝可不是闹着玩,被蜇了,会很疼,还有毒。”顾青竹一把拉住弟弟,阻止道。 “青英能去,我比她大,倒要在家里等现成的吃?”顾青松不服气,转而又指着慕锦成道,“还有他,他也去?” “要去,就赶紧的,别一会儿蜜没捞着,顶一头毒包回来。”慕锦成从厨房里拿了和面的陶盆,催促道。 顾青竹背着青英,青松拿了镰刀竹篮,三人快步往山里赶。 顾大丫早到一步,正燃了茅草熏野蜂,青川铁蛋和其他几个半大小子在另一边割葛藤。 他们割的葛藤很奇怪,一个个全都是鼓包,看着像藤上长的瘤子。 “阿哥,我们也割一点。”青英咽了口口水道。 “好。”顾青松闷声答应。 顾青松在低处寻了几个,瘤子都比较小,他仰头看了看高处,倒有许多大的,只是够不着。 “我个子高,还是我来,你们要哪根?”慕锦成走过来说。 “这个!还有那个!”顾青英笑着跳起来指。 手起刀落,一截一截葛藤掉在地上,顾青英跑来跑去捡到竹篮里,还分给其他小孩一些。 见她如此高兴,慕锦成不解道:“这个好吃?” “嗯嗯嗯,可好吃了!”顾青英点头如捣蒜。 “这跟干柴似的,是煮着吃,还是蒸了吃?”慕锦成拿了一个在手里了看,好似无论哪种都不会很可口。 顾青松一刀劈开葛藤上的瘤子,露出里面黑色的碎屑,四五只肥嘟嘟,肉呼呼的淡黄色大肉~虫在里面蠕动。 “呜哇”慕锦成没想到是这个,恶心地简直要吐了。 他的表情引得其他几个半大小子哈哈大笑,顾青松很瞧不起地冷哼了一声。 “快走开,走开!”把头包的只剩眼睛的顾大丫大声呼喊。 只见被激怒的野蜂往这边飞过来,慕锦成赶忙张开褥单拢着青英青松等几个小孩子跑,青英年纪小,慌乱中,被地上的石头一绊,摔倒了,痛得哇哇叫。 慕锦成迅速将褥单塞到顾青松手上:“你快带他们跑!” 野蜂嗡嗡地追来,小子们撒丫子往坡下疯跑,褥单像鸟张开的翅膀,鼓荡着风,一路俯冲。 慕锦成抱起青英,解了衣襟,将小小的人包在怀里,他到底迟了一步,野蜂已近在咫尺,饶是他跑得脚底生风,还是无可幸免地被蜇了七八处。 被割下的大蜂巢占了满满一个盆,各家分了一些,慕锦成的脸肿得比盆小不了多少,顾青竹忙着给他擦药,顾青松拉着青英站在门边,安然无恙的两兄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大丫被顾世福狠狠打了一顿,罚跪不许吃饭,其他几个小孩吓得不敢出声,全都老老实实回家了。 “我没事的。”慕锦成的脸肿得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努力睁开眼看青英,“你摔的还疼不?” “大姐夫,我不疼!”青英撇着嘴,看着他的惨样,只差哭出声来。 慕锦成歪了歪脖子,“小子,你咋样?” “你跑得这么慢了,怎么做我姐夫!”顾青松一脸嫌弃地别过头,倔强得不让他看见他眼中的闪烁。 “嘿,臭小子!”慕锦成一听,乐了,刚一扯动眉梢,又疼得龇牙咧嘴。 得,这张俊脸没被白蜇,他赚了! “行了,快把这个解毒丸吃了。”顾青竹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一个褐色药丸。 “哎呀,我疼,我嘴张不开。”慕锦成嘴唇翕动,口齿不清道。 顾青竹蹙眉道:“我瞧你刚才,话不是很多嘛!” 慕锦成晃动着肿成猪头的脑袋不说话,顾青竹没法,只得取了小碗,化了水,一点点喂他。 顾世同傍晚回来,看他那样,也吓了一跳,把脉行针,又诊治了一回,方才放心。 他这个样子,实在不放心他单独睡在梁满仓家里,顾青竹收拾了放农具的屋子,临时给他置了一张床,以便照顾。 晚上的粥熬得软糯,入口即化,他借口伤着了,眼睛看不见,缠顾青竹喂。 “你给我吃了什么,又脆又香。”此时的慕锦成靠在被褥上,惬意地咀嚼,像个超大号的娃娃等着顾青竹送下一口。 顾青竹递上一勺粥:“你快吃,吃完,我告诉你。” 慕锦成慢慢吃了一碗粥,对那个从没吃过的小食十分喜爱,追问道:“到底是啥?” “就是你下午看见的虫子啊!”顾青竹轻笑,她的话里藏着作弄。 “啊!”慕锦成一想到那个蠕动的虫子,被他吃了,浑身的汗毛都炸了。 “刚才不还觉得好吃的?”顾青竹拧了热帕子给他,恶作剧道,“放心,油炸过的,村里还有人吃生的呢,据说,是鲜甜的口感。” “你别说了!”慕锦成干呕了两下,艰难地摆着手。 顾青竹好似终于出了心中的郁气:“你这下知道被人骗的滋味了。” “媳妇儿,我不敢了,再不敢了。”慕锦成摇着她的袖子讨饶。 只是他的脸太不合时宜,不然,月亮都得羞地躲到云朵里去。 “野蜂虽毒,但用药及时,不会伤着性命,不过难受些,养两日就好了。”顾青竹拂开他的手。 慕锦成虽然看不清,但明显感觉到顾青竹语气里的火气没了,他自然是打蛇随棍上,缠个没完:“你陪我说会儿话,我又痛又痒,总忍不住想要挠。” 顾青竹自然怕他挠破脸不容易好,只得说:“你等我洗了碗来。” 顾青英站在小凳子上洗碗,回头见顾青竹来了,小声说:“阿姐,今儿都是我不好,大姐夫,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的,养两天就好了。”顾青竹拍拍她的小脑袋,“知道怕了,以后遇着蜂窝要绕着走,不然就跟他一样!” “嗯。”顾青英有些后怕地低头应了一声。 慕锦成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顾青竹才捧着针线箩进来,她挑了挑灯芯,坐在一旁给青松缝新衣。 “青竹,我要喝水。” “青竹,我痒。” “青竹……” “好了,我陪你说话,你说,我听。”顾青竹无奈地放下针线道。 慕锦成用指腹轻轻挠自个的脸:“我小时候,家里也有一座茶山,所以我懂一点皮毛,我父母本是地道的茶农,因着没人进山收茶,我父亲头脑活络,就在镇上开了家卖茶的小店,专门卖自家和周边山头的茶,后来卖出了名声,也挣到了钱,他就进城开了家茶叶公司,茶山上也开始雇人采茶炒茶,可也打那个时候起,我父母开始天天吵架,后来,我父亲就不常回来了,我长大到城里读书,才知道,他在外头有了小三……” 细细密密缝衣裳的顾青竹,侧耳倾听,明白他说的是前世的事,她不太明白小三的意思,但约莫猜他说的是外室,这在大黎国不算什么,这里,以男人为尊,三妻四妾养在家中,另在外头明着暗着养一两房,只要不是太过,当家主母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留宿秦楼楚馆等烟火之地,不过是露水姻缘,当不得真,开明贤惠的主母更不会计较。 慕锦成顿了下,解释道:“我的时代,只许一夫一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厮守一辈子,倘若在外头有了异心,不仅要被道德谴责,还会受法律制裁,我母亲顾念我和我祖母,一直忍辱负重,我一直为她不值,我曾发过誓,绝不做我父亲这样的负心汉!” 一夫一妻,这个说法让顾青竹感到很新奇,世间女子,但凡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怎么肯愿意与旁人分享,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多少人期盼的愿望。 见她停了针线,陷入沉思,慕锦成深情表白:“青竹,我一辈子只娶你一个,也只爱你一个!” 第三百零八章 茶鸡蛋 顾青竹低头继续缝衣,莞尔道:“你在你的时代,没有遇见过心仪的女子吗?” “我……”慕锦成一下子想到顾篁,虽然他对她的样子都有些记不清了,却不可否认,他曾动心过。 “啊!”顾青竹轻呼,翻手一看,一滴血珠冒了出来。 屋里灯火不明,脸肿的慕锦成眼前模糊一片,只看见顾青竹隐约的影子,他着急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时候不早了,早些睡。”顾青竹含着指头,端了针线罗就走。 “青竹……”慕锦成扬手,却觉眼前一亮,原本坐在灯下的人离开了。 他有些懊恼,暗骂自个,有什么可犹豫的,且不说他回不去,就是现在能回去,也已经时隔二十年了,哪还有什么顾篁,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顾青竹又折身回来了。 “被手伸出来。”顾青竹的声音平和淡然,听不出喜怒。 慕锦成乖乖举着双手,有些忐忑地说:“青竹,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在这里,朝云小翠之流,都是你红颜知己,更遑论前世!”顾青竹说着,突然用布条将他两只手腕捆住,约莫心中有气,打结时毫不留情。 手腕内的嫩肉被布条裹住,生疼,慕锦成不敢呼痛,只战战地问:“你……你做啥?你若生气打我就是了,别把我捆回去!” “谁夜里有精神看护你,我这样,只是防着你睡着了挠。”顾青竹将布条系在床框上,他的手可以动,但抬不起来。 被捆住的慕锦成,脸上痒得如蚁爬行,脑袋直往枕头上蹭。 “你最好老实点,如若不然,破相留疤可别怪我!”顾青竹端来一碗草药捣成的汁,吓唬道。 “我一男的,怕什么疤,反正,咱们成亲了,你不嫌我就行。”慕锦成又蹭了几下。 顾青竹挑了药汁拍在他脸上:“若是为此失了风雅集榜首之名,不知要惹多少知己伤心。” 药汁凉凉的,很好地缓解了脸上的痒痛,慕锦成终于能转动脑筋和顾青竹斗嘴:“你……这是……吃醋了?” “吃个大头鬼的醋,赶快睡觉!”顾青竹将他抹成了一个青面怪兽,忿忿地说。 慕锦成虽然不舍得她走,但更舍不得她熬夜,只得说:“我这会儿不难受了,你快去睡,明儿还炒茶呢。” 顾青竹一言不发,拨暗了油灯,端了碗出去。 慕锦成没了盼头,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隔了会儿,门开了,一个纤细的人影走了进来,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一身泛白的蓝襦裙坐在床边凳子上,皓腕上的赤藤镯垂下来,她轻叹了口气,将布条松了松。 月影在树梢慢慢移动,每隔两个时辰,慕锦成脸上就被重新抹一遍药汁,天边渐白,两张椅子拼成的桌子上,一溜摆了四个空碗。 梦里总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摸他,这手和母亲的手一样温暖,却比母亲的手细腻滑~润,带着淡淡的茶香,这让慕锦成睡得十分香甜。 山中日出雾散,鸟雀啾鸣,慕锦成惬意地睁开眼,没错,他昨天被挤成一条缝的眼睛能睁开了。 他环顾杂物间,目光往下,触目心惊,而后又心疼不已。 只见床榻旁趴睡着顾青竹,侧脸伏在胳膊上,睫毛低垂,眉头深蹙,好似梦里都有很多纠结难解之事。 慕锦成想要将盖在被子上的外袍给她披上,奈何手还被捆着,只得小声唤:“青竹,别在这儿睡。” “嗯?”熬了一宿,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盹的顾青竹被吵醒了,懵懵地抬头。 “凉气重,当心着了风寒。”慕锦成偏头凑上去,在她昏昏然的脸上亲了一口。 慕锦成若是这个时候还不明了她的心,也太傻了,他自然要用自个的方式示爱,才不会管满是绿色药汁的脸,合不合时宜。 “脏死了!”顾青竹一下子惊醒,抹了下脸骂。 “哪里脏,我觉得又香又甜。”慕锦成转动眼珠,狡黠道。 顾青竹对着他消肿的脸看了看:“你真该被野蜂蜇成猪头!” “我就是要做拱你这棵白菜的猪!”慕锦成对她坏坏地笑。 他嘴角咧得大了,一时触到伤处,几个毒包相互牵连,一处疼,处处疼,慕锦成脸上笑意未去,痛感又来,哭笑难辨,精彩纷呈。 “活该!”顾青竹低骂,拢拢头发道,“你既然好了,这碗药汁,你自己抹,我得做饭去了。” 说着,她收了碗,就准备走。 “青竹,你快给我解开啊,我要……,憋不住了!”慕锦成在被子里绞腿,刚才太得意了,忘了这茬。 顾青竹一时红了脸,三下五除二解了布条,快步出去了。 因她夜里没怎么睡,顾世同不许她一早出门采茶,顾青竹只得在自个屋里睡下。 慕锦成脸上虽消了肿,但还时不时抽着疼,青英今儿哪儿也没去,乖乖在院里陪他玩斗草,兼看着鸡和猪,免得闹出声响,吵了顾青竹的觉。 顾青竹心里有事,平日里也极少赖床,她迷瞪了一个时辰就忍不住起来了。 “爹说,你今儿不能出门!”慕锦成一见她出来,立时拦住。 顾青竹背上竹篓道:“胡说,爹只让我补觉,我刚睡过了呀。” “你……你这样不行的,会生病变老的!”慕锦成急得拉住她的袖子。 顾青竹拍他的手:“快松开,我今儿不去,莲心茶芽就老了!” “那我也去!”慕锦成说着,忙要洗脸。 “你裹什么乱!”顾青竹跺脚,转头对小妹说,“青英,你在家看着他,若是他敢把脸洗了,立马给我赶出去!” 说完,顾青竹扯开他的手,快步出了院门,慕锦成呆在院里干瞪眼。 隔了会儿,顾大丫拿了个小箩来:“青竹……” “不在!”慕锦成闭眼仰在枇杷树下的椅子上,有气没力道。 顾大丫绕着他转了一圈,调侃道:“咦,你脸消了?是野蜂不够毒,还是你脸皮太厚?” “顾大丫,你别招我,青竹昨儿一夜没睡,给我涂的药,她这会儿又去茶园了,你最好赶快去帮忙,要不然,等我回了南苍县,必定告诉你哥,看他怎么收拾你!”慕锦成猛地睁开眼睛,恶声恶气道。 “我这就去,箩里是我娘煮的鸡蛋,说给你补补,你可别都吃了,给青竹留点儿!”顾大丫说着,放下小箩跑了。 “青英,来吃鸡蛋。”慕锦成揭开小箩上的粗布,看了一眼,遂朝厨房里叫了一声。 正在灶间烧水的青英说:“大姐夫吃,好得快。” 看着挨挨挤挤二十个鸡蛋,慕锦成灵机一动,笑着说:“青英,咱们煮茶鸡蛋吃。” “茶鸡蛋是什么,好吃吗?”小馋猫顾青英扒着门边问。 “好吃得不得了,看我来露一手!”顶着一张绿脸的慕锦成端着小箩进了厨房。 他把熬好的药罐子从小炉子上拿开,换上一个砂钵,加水,将煮熟的鸡蛋挨个磕破,露出里面白乎乎的蛋白,在茶叶罐里倒了些去年顾青竹炒的秋茶末子,看见厨房里的生姜,切了几片,又随手添了几个八角,最后寻到豆酱,毫不犹豫地加了一勺。 一锅黑乎乎的水泡着鸡蛋,顾青英见他这么糟蹋东西,小眉毛皱得紧紧的,大姐要是知道大姐夫这般胡闹,大概要生气的。 慕锦成倒是一脸气定神闲,他滤出药汁,晾凉,忍着苦味,一口气喝下,舌头顿时麻了,青英踮脚,在小罐里舀了一勺蜜塞到他嘴里。 这个时候,砂钵煮沸了,茶香酱香,相互交融,慢慢散开,慕锦成揭开盖子看了下,白色的蛋白已经染上了褐色,他撤了些柴禾,让小火慢炖着。 今儿出来迟了,茶园的茶芽又冒出不少,顾青竹有顾大丫帮忙,赶在午饭前将茶叶全部采摘了,只等吃了午饭再来炒。 早采为茶,晚采为茗,清晨采的茶,得雨露滋润,香气内敛,比经过一日阳光曝晒的茗的滋味要好,故而顾青竹宁愿少睡觉,也不肯耽误茶事。 还没等她走进院门,就闻到家里一股奇异的香气,细闻之下,有茶有酱,好似还有鸡蛋的味道,她心中疑惑,顾世同这会儿还没回来,青英又不会做菜,还能有谁? “阿姐,你回来啦!”顾青英笑嘻嘻蹦出来道。 顾青竹放下背篓问:“你们在家烧了什么?” “大丫姐送了鸡蛋,大姐夫煮成了茶鸡蛋,可香了,只等阿姐回来一起吃!”顾青英扬起小脸蛋,献宝似地说。 顾青竹惊讶地问:“他?茶鸡蛋?” “怎么,瞧不起人啊,青英已经熬了粥,单等你吃饭了。”慕锦成端出一碗黑乎乎的鸡蛋道。 顾青竹看了一眼,要不是闻着味道还不错,只怕要骂他败家,放着好端端的鸡蛋不吃,非捣鼓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顾青竹炒了一碗豌豆苗,又拨了些萝卜干,四人围坐吃饭,慕锦成给每人剥了一个鸡蛋,三人一起转头看着他,除了顾青英,谁也不信,他能弄出什么好吃的食物来。 “你们吃啊。”慕锦成率先咬了一口。 顾青竹拈起鸡蛋看了看:“若是不好吃,你今儿晚饭就吃它!” 说完,她咬了一口,蛋白软弹,蛋黄酥糯,最重要的是满满的茶香,瞬间绽放在舌尖之上,热水冲泡的茶,清爽淡雅,苦后回甘,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茶鸡蛋,茶叶融合了豆酱,又沾了蛋的荤味,完全摒弃了苦,略去了寡淡,只剩满足味蕾的富足香气,似一个入了凡尘,又不失本心的隐者。 第三百零九章 荠菜饺子 “真好吃!”顾青英喜滋滋地嚼着,冲慕锦成咧嘴笑。 就连顾青松也觉得味道好,可他不说话,只是细嚼慢咽地吃了。 “若是焖到晚上,味道更好呢。”慕锦成得意地扬眉。 顾青竹低头喝粥,轻声道:“留两个给爹回来尝尝。” 慕锦成听了,心花怒放,顾青竹虽没赞他,显然是认可茶鸡蛋味道的,他颇有些沾沾自喜,只觉脸上都没那么疼了。 吃了午饭,慕锦成执意要和顾青竹一起去茶园炒茶,顾青竹见他脸上好多了,只好由着他。 大丫约莫在家被什么事耽搁了,炒茶房里只有顾青竹和慕锦成两人,一个烧火,一个炒茶,倒是配合默契。 “青竹,我瞧着外头野地里长着肥嫩的荠菜,咱一会儿挖些包饺子吃,好不好?”慕锦成手上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在灶上忙碌的人说话。 “除了吃,你还有别的想法不?”顾青竹瞥了他一眼。 这家伙极聪明的,烧了几次锅,大抵摸准了火候,温度高低控制得很好,倒让她省了一个心思,只管揉搓定形,只是他好似变成了话痨,一直说个不停。 “有啊!”慕锦成往灶膛里递了一根桑条,仰头看她:“我最想的,就是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吃糠咽菜,还是食珍品馐,我都甘之若饴。” 顾青竹一阵头疼,这人总是没脸没皮,大白日的说这些,也不害臊! “咳,今儿的茶鸡蛋,我还是第一次吃,这是你那个时代的食物?”顾青竹轻咳了一声,打岔道。 “对呀,茶叶不仅可以煮鸡蛋,还可以卤茶干,做茶糕,至于大菜,像茶叶蒸鹿尾、茶香熏肉、茶汁烤鸡……”慕锦成说着,咽了下口水。 这些菜色,他在一家高级的私房菜馆里预定过,可惜,等不到他带顾篁去,他已经穿越来了这里,一晃二十年了。 慕家有南苍县最大的酒楼,厨子按他的法子做了,但味道实在差强人意,他爹更当他是瞎胡闹,现如今有了炒青,或许那些美食可再试一次。 “真的?”顾青竹眯着杏眼看了看他,琢磨道,“肉菜无所谓,倒是茶鸡蛋,茶干,茶糕可以做些,放在面馆里搭着卖。” “这主意好,茶鸡蛋可是拿如此稀罕的炒青煮的,怎么也得五文一个。”慕锦成笑嘻嘻地说。 “五文?三爷,你真敢讲,肉包一文一个,八宝面也才十文一碗!”顾青竹摇头,这位爷对市价完全没不懂,“鸡蛋外头卖一文一个,茶鸡蛋嘛……一文半,差不多有人愿意尝尝。” “这么便宜?还不如卖茶呢。”慕锦成嘟囔道。 “春茶自然不能用来煮鸡蛋,不光浪费了茶,茶味也不及秋茶重。”顾青竹淡淡地笑。 慕锦成讶然:“你怎知我用的是去年的秋茶?” 顾青竹将烘了大半干的菜叶摊在竹匾里:“我看见了卤汁里的茶梗大叶,再说,你多少也懂点茶,亲手挑出的精品茶,尝还尝过,怎么可能这般暴殄天物。” “新炒出的茶,不可立时就饮,需放上五六日才好。”慕锦成挑了灰烬盖住火苗,探头看了看。 “这也是你那里的规矩?”顾青竹背对着他,躬身摆弄茶叶问。 太阳西斜,余晖穿过屋门,斜照进来,顾青竹身形纤细,背上的蝴蝶骨微展,柔美的线条,至腰部不盈一握,百褶裙裾垂到脚面,遮住了修长的美腿。 因她正弯腰理茶,慕锦成的目光在她的挺翘上停留了几息,而后立时脸红心跳地移开目光,暗骂自个太流氓! 见他许久没有应答,顾青竹回身看他:“你脸怎么这么红?” “没啥,没啥,灶膛火烤的。”慕锦成在脸上挠了挠,遮掩道。 顾青竹不疑有他,有些担心道:“算了,你还是回去,别把蜂毒再逼起来。” “没事,没事,我坐远点。”慕锦成说着,往后挪了挪凳子,“你再有一锅差不多了。” “嗯,今天的莲心和昨日的差不多,明儿可能就要少些了,头茬也就这几日,我这两亩地,满打满算,能收一斤多精品干茶就算好的了。”顾青竹趁空喝了口水,六七锅站下来,身上早出了汗。 “这也太少了,卖不出大价钱来!”慕锦成有些惋惜道。 顾青竹继续杀青:“蒸青茶饼,我卖过一百五十文一斤的,算是高价了,炒青尚不知道市价,去岁,我听慈恩寺的了悟大师说,南边对炒青十分追捧,有市无价,想来价钱不会低。” “这么说来,我爹总想做贡茶,也不是没有道理,被茶马司定为贡茶茶商,是要将茶送到宫里给贵人们喝的,名气摆在那里,以后自然赚头不少。”慕锦成嘻笑了一声。 “我听韩掌柜说,慕家做茶已有百年,传到爹手上,想做出点名堂来,也在情理之中。”顾青竹颇为理解地点点头。 见她称呼未变,慕锦成偷偷瞧了眼顾青竹,轻叹道:“每年的斗茶大会,我哥的茶艺都能博得满堂彩,只可惜时运不济,总是差那么一点,所以,我爹就觉得是我们上头没人帮忙才导致落选的,故而,今年见你救了九公主,结识了七王爷,就又重拾信心,这一季,约莫是想好好拼一下的。” 顾青竹抬头剜了他一眼:“爹和二哥也是辛苦,你倒是乐得快活!” 慕锦成连声叫屈:“冤枉!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自打我和你一起上了私学,几时偷懒过?我来时,爹还说,等问过廖青,就让我帮着管铺子呢。” “那你还不回去,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顾青竹语气急促,不知是恼了,还是有些恨。 慕锦成难得一脸严肃道:“我来时就说过,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反正,慕家少我一个不打紧,但我没你,肯定不得活!” 闻言,顾青竹心里砰砰跳,所幸,这会儿没人,这家伙,说起这些话来,没羞没臊,若让旁人听了,不知要怎么笑话她。 顾青竹圆睁一双杏眼瞪他:“打住!堂堂慕家三少爷,能有点出息不?” 她的目光软得像山边涓涓的溪流,虽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也不过是水流偶尔调皮地跳过一块石头,激起的一朵水花罢了,慕锦成半点不惧,拼命说土味情话:“我最大的出息就是娶你!” 顾青竹拿他没辙,只怕再说下去,不知又招他说出什么胡话来,只得抿唇不语,仅剩一张俏脸绯红。 慕锦成心里窃喜,自个再加把劲,青竹保管就消气了,想到这里,他愈发卖力地干活,坐在炭盆前烘茶。 顾青竹提着镰刀和竹篮出去,这会儿正是初春,山里各种野菜遍布,她挖了些荠菜和野葱,茶园旁的香椿也萌出了深紫色的芽头,她拣大的,掰了几个。 “看,今儿也有半罐呢。”慕锦成已经收了茶,将茶室打扫干净。 顾青竹揭开看看,满意地点头:“今儿包饺子给你吃,算奖赏。” 两人回到家,两个小的听说要吃饺子,都来帮着择荠菜,顾青竹则在厨房和面。 将面和好,在一边醒着,顾青竹调馅,荠菜虽肥嫩,但总是野菜,她特意多搁了些油,切碎的青绿上亮润润的,看着就十分好吃。 一家子齐动手,顾青竹擀皮,青松和青英包饺子,眼见着青英包的都比自个好看,慕锦成有些泄气。 “青竹,我帮你擀皮。”慕锦成见顾青竹左右手同时动,一张饺皮三两下就成了,一时心痒道。 “你去揪剂子。”顾青竹手下不停道。 “哦。”慕锦成转身走到另一边。 “要一般大的呀。”顾青竹一看桌上的面团,大的大,小的小,有些急道。 慕锦成有些悻悻然:“算了,我还是烧火去。” 顾青竹看了他一眼,吃饺子,分明是他要的,这会儿,怎么跟晒了一天的萝卜似的蔫了? “慕锦成!”顾青竹叫了他一声。 他来几天了,顾青竹今儿才正儿八经叫他一声,慕锦成本能地回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换你来擀皮,我累了。”顾青竹将擀面杖递给他。 慕锦成笑嘻嘻道:“好好好,你歇着。” 这个活真的太难为他了,擀出的皮不是太薄,一包就破,就是太厚,捏都捏不住,顾青山和顾青英停下来看他,面对两个小的嫌弃的目光,慕锦成尴尬极了。 “是这样的。”顾青竹紧挨着他站着,手把手教他,怎么旋转面皮,又怎么推动擀面杖。 她身上茶叶的清新气息直往他鼻子里钻,她的手扶在他的手上,不过几日,他明显感觉到,她手中消失不见的薄茧又回来了,微微刮着他的皮肤,这让他很心疼。 “你试试。”顾青竹松了手。 慕锦成用她教的法子擀了一个,虽然不及顾青竹的好看,却是能用了。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见到成果,自然有兴趣精益求精,经过努力,他的动作虽笨拙,饺皮倒越来越像样。 饺子包好了,青松和青英去灶上烧火下饺子,他伸手擦了下汗,对于初学者来说,擀面皮也是个体力活。 手上的面粉沾在脸上,前襟上也蹭了不少,顾青竹收拾了饭桌,将他拉到门外枇杷树下,在暮色四合中,给他拍打衣裳。 “青竹!”他低唤。 “嗯?”顾青竹不明所以,抬头看她。 高大的男人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下,顾青竹吓了一跳,将手中的帕子塞到他手里,急急地跑回厨房去了。 “阿姐,你脸上也蹭到面粉了!”顾青英脆生生地笑。 夜风微凉,明月皎皎,慕锦成攥着帕子,站在院中傻笑。 第三百一十章 索吻 锅里的水沸腾了,胖嘟嘟的饺子翻滚着,踩着月色归来的顾世同,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水汽氤氲的厨房。 “今儿吃饺子?”顾世同嗅了下,看向三个儿女。 顾青竹用大铁勺兜底抄了抄,笑着说:“这时候荠菜最鲜美,过了时令就老了。” 灶台上一字排开八个大碗,倒入熬好的酱汁,再撒上野葱末,用热面汤一冲,香气扑鼻,顾青竹挨个舀了十多个饺子,除了他们五人的,另外三个碗又额外多添了几个。 饺子虽好吃,但做起来比熬粥摊饼子麻烦多了,故而,山里人轻易不做这个费事不挡饱的吃食,倘若谁家做了,就给要好的人家送一碗,你来我往,也能多吃几次。 “爹,你们先吃,我给铁蛋、大丫和郑叔送去。”顾青竹解了围裙,找出竹篮道。 刚拿起筷子的慕锦成又急急地放下:“我和你去。” 顾青竹一口回绝:“我一会儿就回了,不用你跟着。” “咳,你俩一起去,天黑了,有个伴。”顾世同想着顾世福之前的话,劝了一句。 有了老丈人的这句话,慕锦成立时有了底气,他抢过竹篮提着,两人出了院子,隔壁就是铁蛋家,秦氏白日里忙桑园,这会儿才回来,正窝在厨房烧水,铁蛋在院里关羊,看见顾青竹手里的大碗,立时笑着迎上去。 “娘,青竹姐送饺子来了。”铁蛋拉着青竹衣角,冲厨房里喊。 “啊呀,又送这么多,咱们娘俩今儿晚饭都够了。”秦氏将饺子倒出来,感激道。 顾青竹收了碗说:“秦婶,你下地做一天活,够累的了,赶快趁热吃,我还要给别处送呢。” 因着昨儿犯了错,顾大丫今儿下午被他爹罚去挖笋,这会儿正赌气坐在院里削笋根,任由她娘怎么叫,就是不肯吃饭。 “叫什么叫,让她饿着去,看她往后还敢闯祸!”顾世福在屋里哼了一声。 “大丫,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黑地里?”跨进院里的顾青竹瞧见她,忙上前问。 “给你的!”慕锦成将一碗堆尖的饺子递到她面前。 “荠菜饺子?!”顾大丫在衣摆上蹭了蹭手,迫不及待地拈了一颗塞进嘴里,“嗯,好吃!” 孙氏听见外面的声音,开门出来,见是他们,赶忙往屋里让:“青竹来了,进来坐。” “不啦,我还得给郑叔送饺子呢,不然一会儿坨了不好吃。”顾青竹摇摇手。 她们说话的时候,慕锦成对抱着碗吃饺子的顾大丫小声道:“谢谢你啊,幸亏被蜂子蜇了,不然,青竹不定啥时候原谅我呢。” 顾大丫嘴里塞着饺子,腮帮子鼓鼓的,却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气得瞪眼。 顾青竹回头,正看见两人怪异的表情:“你们说啥呢?” “没有,没有!”慕锦成扯了她的袖子就走。 招娣不在家,郑家禄又常在十里八乡帮衬红白喜事,家里平日里不开伙,今儿,他傍晚回来,到烧饭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的米面上次吃完,还没来得及买,他拿了碗,想到隔壁青水家借半碗米熬粥。 他迎面正遇见顾青竹,只听她说:“郑叔,我家里包了饺子,送点给你尝尝。” “这么巧,家里刚巧忘记买米了。”郑家禄拿出手上的空碗,笑道。 慕锦成跟着叫了一声:“郑叔。” 郑家禄觑眼看他,他总在外头跑,还是头回见慕锦成,淡淡的月华照在他的身上,轻轻浅浅,温和柔润,湖蓝色的袍子,在微风里,像一池荡漾的春水,又见他面上生得极好,虽背着光,眉眼却分明,此时两人站在一处,金童玉女一般,他待顾青竹如自个女儿,心下自然是喜欢的。 “你俩出来也不带个灯,黑灯瞎火的,快些回去。”郑家禄满意地挥挥手。 两人离了郑家禄的家,慕锦成的手开始不老实,从拉她的袖子,到摸上她的手,一把握着,任她怎样,就是不松开。 “放手!”顾青竹低喝。 慕锦成振振有词狡辩:“不放,我眼睛中了蜂毒,晚上看不见!” 顾青竹几乎被他气笑了:“净胡说,你刚才不是走得好好的。” 慕锦成厚脸皮道:“你不恼我了,我就看见了。” “好,我不生气了。”顾青竹生怕被村里人看见,明知他扯谎,也只得顺着他说。 “你既不恼了,自然可以拉手的。”慕锦成狡黠地笑。 “你……”顾青竹偏头瞪他。 一双杏眼,含嗔佯怒,蕴满星辰大海,月光下,更显妩媚动人。 “在我的时代,年轻男女婚前会先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牵手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了,我们都成亲了,怕什么!”慕锦成附在她耳边低喃。 热热的气息烫红了顾青竹的耳朵,她只得低声软语:“你别闹了,这儿可是顾家坳,叫旁人瞧见,还当我们不检点。” 两人正走到一棵大榆树下,树冠巨大的阴影将两人笼住,慕锦成笑道:“你亲我一下,我便放了你。” 顾青竹自是晓得他的性子,向来是不畏人言的,可这里毕竟是顾家坳,两人这般亲密,若叫马老太这个碎嘴的看见了,不知又要在村里传什么闲话。 她转转眼眸道:“幽娴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哪有良家女子在外头和人卿卿我我的,哪怕是自家夫君也不行。” 慕锦成本只是逗她,见她一本正经搬出《女诫》,便知自个唐突了,他与她的时代差着千年,若她当真能和现代女性一样,定会被这个世间不容。 他不会为一己愉悦,让她难为,且她一声娇娇糯糯的自家夫君,早将他的心叫化了。 “好,先记下,等以后慢慢还。”慕锦成捏捏她的手,不舍地松开。 两人回到家,顾世同父子三个已经吃了一半,碗里的饺子有些坨了,慕锦成却吃得十分开心,直呼好吃。 顾世同看着一脸莫名笑意的慕锦成道:“我刚才吃了茶鸡蛋,味道真不错。” 慕锦成听下筷子,颇有些遗憾:“我们正打算推广到面馆去卖,但眼下春茶金贵,只能等秋茶上的时候再说了。” “这么说起来,山庄上要不要养些鸡下蛋?翠屏镇上,林家炕坊的老林头,今儿卖鸡苗的时候,摔伤了腿,所以,我今儿才回来迟了。”顾世同挠挠头,想了想,又道,“他还有两三百只鸡苗,咱们不如都买了。” “爹呀!”顾青竹叹了口气,“山庄上住人的房子还没建成呢,又刚垒了羊圈,你现在想帮人家的忙,可鸡窝搭在哪里?又在何处圈地喂养,你想过没有?” 顾世同起早贪黑在十里八乡行医,一日日也挣不出啥钱来,遇着贫苦遭罪的人家,不仅舍医舍药,还会掏钱接济人家一些口粮,这次,居然要买鸡苗了。 “我瞧着他可怜呀,他婆娘有咳疾,一个女儿又嫁得远,那些鸡苗没了吃食,没人照顾,很快就会死的,多可惜!”顾世同看了眼女儿,有些讪讪然道。 “好,只这一次。”顾青竹无奈答应。 顾世同欢喜地点头:“嗯嗯,我明儿叫天林同去。” 见自家丈人将莫天林叫得这般亲热,慕锦成听了,心里莫名吃味。 睡前,顾青竹又给他涂了一次药,难得他没缠她,只一脸哀怨地看着她。 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顾青竹搡了他一把:“做这个样子干什么,有事说事!” “我如果和我二哥一样出色就好了!”慕锦成重重叹了口气。 顾青竹好笑地看他:“几时有了这种感悟?” 他平日里惯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这般沉重倒是少见。 “我二哥是嫡长子,生得好,又聪明,对人也和气,堪称世家子弟的楷模,谁家小爷犯了错,家里长辈无不拿他做比较,他完美到极致,跟天上的仙人似的,我都找不出他一丁点不好的地方。”慕锦成垂下眉眼,有些沮丧道。 顾青竹把最后一点药汁,细细抹在他脸上,随口道:“你不是从什么星星上来的么,还是千年后的星星,我敢说,你若和二爷一般用功,将来只怕是要超越他呢。” 慕锦成歪头想了想,自个这个穿越者真是窝囊极了,除了前世记忆,啥金手指也没有,和古人比拼生存技能,着实难了点,他一直期盼着回去,可二十年过去了,那张床跟个死物似的,八成是启动不了了。 如今,他娶了真心喜欢的媳妇,有了牵绊,就得好好为她谋幸福,再者,顾青竹不是个愿意被困在高墙大院的女子,既然她这么喜欢做茶,他不如就用前世的记忆,帮她在茶叶上做出更多的成就,妇唱夫随也是美事一桩。 “青竹,之前的事,咱们翻篇,从此以后,我会一直陪你做你喜欢的事。”慕锦成突然握她的手。 “这可是你说的,别一遇着事,就往那销金窟,温柔乡里钻,这样的男人,我看不上,哪怕是善意地骗我也不行!”这些日子,顾青竹心里一直挣扎,到底舍不下,但警告却是不能少的,“若有下回,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要合离的。” 闻言,慕锦成简直如蒙大赦,跳起来,举着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没下次!” “我今儿记下你的话了,你可别忘了。”顾青竹白了他眼。 这般闹腾,若让爹和弟妹看见了,像什么样子,还当她怎么欺负他呢。 说完,顾青竹端了碗要走,慕锦成却拉着她不放,小声哀求:“你亲我一下呗,这里又没人,当是晚安吻,好不好嘛。” 第三百一十一章 慕绍台登门 “什么?”顾青竹眉头微拧。 慕锦成想到顾青竹不懂,遂厚脸皮哄她:“旁人家都是这样的,临睡要亲亲,是礼仪。” 一张涂满药汁的脸,虽比昨日的青面兽好些了,可哪里能下得了口,顾青竹一脸嫌弃,可他跟扭股糖似的缠,她只得在他唯一没有药汁的唇上碰了下。 微凉软滑的触感转瞬即逝,慕锦成的心狂跳不止,面上更是热了起来,只是被药汁覆盖着,看不出来罢了。 顾青竹闻了一鼻子药味,她本是敷衍他的,蜻蜓点水一般,自是没啥感觉,见他傻愣着,转身离开。 她亲他了啊!还亲的是唇,这让慕锦成激动地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睡着。 第二日,慕锦成一早起床,劈柴打水练功,顾青竹在厨房做早饭,顾世同起来洗漱的时候,忽然发觉家里沉闷的气息消失不见,女儿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 昨日,他好似做对了什么事,他这样暗暗想着,心里松了一口气。 慕锦成依旧跟顾青竹去茶园采茶炒茶,大丫也来了,今儿茶芽少,不到中午就全都炒好了,大丫回家继续挖笋。 他们两人正商议中午吃什么,青松却突然跑来说,家里来客人了。 三人急急地赶回去,却见如风旁边另拴了几匹马,慕锦成一眼认出乌云,那是慕绍台的坐骑,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 “二叔怎么来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声。 金家还有两日才会来,就算他爹派人来催,最多是东府管家熊永年,怎么可能让一个长辈亲自来呢。 顾青竹听了他的话,心里也是一怔,难道慕家出了什么事? 及到家里,就见顾世同正陪着慕绍台,在堂屋里热烈地说话,显然是半道碰上了,一并回来的,下首陪坐着熊永年和薛宁,另有几个府兵站在院子里,慕绍台此行阵仗不大,但很明显是代表两府来的。 堂屋靠墙摆着一溜箱笼,足有七八个,想来是慕绍台带来的礼物,可这也太多了些。 “父亲。”慕锦成和顾青竹上前恭敬行礼,又与熊永年薛宁两人见礼。 “正说你俩呢。”慕绍台深深看了眼面前的年轻人。 两人显然是从一处回来了的,目光偶尔交汇,温暖平和,瞧着并不像吵架闹别扭,苦大仇深的样子,看来,家里女眷的担心是多余的。 “父亲今儿怎么有空来?”慕锦成坐下问。 慕绍台啜了口茶道:“你们不在家,你祖母嫌冷清,念叨过几次,我没放在心上,今儿早上恹恹的,不肯吃饭,我想她约莫想你们了。” 慕锦成有些紧张道:“祖母没事,婉成和允湘怎没陪着?” “她们怎么能和你们比?”慕绍台摇头。 “你今儿随父亲回去看看祖母。”顾青竹拉了拉慕锦成的衣袖,低声道。 慕锦成拧眉道:“那怎么行!我说过要陪你的。” “你俩一道回。”顾世同心软,见不得旁人为难,帮着劝道。 “爹,茶园的春茶正到了采摘的时候,我这会儿怎么能离开!”顾青竹瞅了瞅他,咬唇道。 慕锦成转而望向慕绍台:“请父亲转告祖母,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好,等忙完了春茶,我们就回去了。” “说到茶,你爹有一事让我转告,茶马司的斗茶大会清明后一日就要开了,可是……”慕绍台掩唇轻咳了一声:“可是你二哥伤了,茶马司的丁副使另外指派了人。” “谁,允湘吗?”慕锦成不经意地问。 慕家茶艺最好的当数慕明成,其次就是宋允湘了,慕锦成这么说,也是情理之中。 慕绍台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缓缓开口道:“你爹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可丁副使说允湘只是客居,代表慕家出战会让宋家不服,故而改了旁人。” “总不至于是我?”慕锦成狐疑地抬眼。 他喝茶如牛饮,连茶味都懒得品,如何表演茶艺? “不是你,是……”慕绍台的目光转向顾青竹。 “丁副使只怕是疯了,青竹怎么会呢!”慕锦成一听就急了。 能把茶艺茶道做到极致完美的,没有十年指尖流转,水火浸润,根本不能成事! 慕绍台剑眉紧拧:“你爹十分看重这次贡茶之选,这几日上下打点,曾想亲自上阵,奈何丁永道这回油盐不进,黄白珍宝都不收,只咬定要慕家媳妇上场,这事只怕难有回旋之地。” 慕锦成气愤道:“这……这明摆着难为人!以往斗茶大会都是二哥出战,每每还有不如意之处,这次居然指定青竹,南苍县谁人不知她是山里来的,这岂不是要在明面上看慕家笑话!与其到擂台上丢人,还不如索性找个由头不参加,反倒能保全慕家名声!” “我要参加!”相较于慕锦成的急躁,顾青竹语气平和道。 “青竹,你……你不懂!”慕锦成凤目飞挑,斟酌了下,缓和了语气道,“这事不能意气用事,咱不能做自个做不了的事。” “我喝过表小姐煮的茶,想那斗茶大会,斗的不过是茶的色泽、口感、香气,这有何难!”顾青竹淡淡地说。 “话虽这么说,可烹茶的工夫不是一息半刻能做到的。”慕锦成仍旧耐心劝道。 顾青竹想了想道:“离清明还有两日,我多多练习,总能有所收获,若我们连试一下都不敢,坊间只怕不会比我们落败少了非议,更何况,爹筹划这么久,若因我的胆怯又浪费一年,咱们做小辈的如何心安呢。” “既如此,事不宜迟,你们这就和我一起回去,你爹这几日急得头发又白了几许,若听你这样讲,只怕该高兴了。”慕绍台面色欣慰道。 顾世同看着女儿,慈爱道:“去,青竹,你一向喜欢茶,若这次能拿下贡茶之选,以后有慕家千亩茶山可供使用,你又何必拘在顾家坳的两亩茶园里捣鼓,退一步说,就算没有成功,但咱也尽力了,无愧本心,再有,咱家家门对你永远敞开, 你以后想回来做什么都行。” “爹!”顾青竹低唤了一声,只觉喉头哽住了。 “不急,不急,这都到了饭点,再忙也要吃饭,我家里已经备下了些粗茶淡饭,各位若是不嫌弃,就请吃一点,也算没有白到顾家坳走一遭。”顾世福背着手走进来。 “是是是,将军难得来一趟,正好尝尝咱们山里的野味。”顾世同起身附和道。 “既然村长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就叨扰了。”慕绍台拱手道。 众人又行礼客套一番,一起去了。 “青竹……”慕锦成追着顾青竹进屋。 “你昨儿刚说的话,不会今日就不做数。”顾青竹猛地回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怎么会!”慕锦成焦急道,“我只是……只是怕你太辛苦。” “你说过,会陪我做我喜欢的事,现在,你要做的,是想尽办法帮我,而不是试图阻止,况且,你阻止也阻止不了,爹怎么可能放弃今年的机会!” 顾青竹仰头看他,顿了顿,又道,“再说,我也有私心,若是咱们夺得了贡茶的名号,炒青在茶市面世就会多一份认可,若是爹同意慕家茶园都改做炒青,你想想,那时慕家茶将是怎样的盛况和荣光!” 她的眼里有渴望和期待,像燃着跳跃的火焰,慕锦成将心爱的女孩拥进怀里:“好,你既愿意,我自然奉陪到底!” 慕绍台虽不是慕锦成亲生的父亲,但他却是顾世同正儿八经的亲家,又是威名远播的大将军,他头一次上门,整个顾家坳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收到了他带来的礼物,衣料粮食和一小袋钱。 顾世福收罗了全村最好的吃食,郑长林新捞的几条鱼,顾世贵家的腊肉,青水娘和方奎娘刚挖的野菜,其他人家送来了鸡蛋和自家酿的酒,他还让孙氏把家里的一只正下蛋的肥母鸡宰了煨汤。 丰盛的饭食端上来,顾世福请了村里几个老成持重,又有些酒量的的长辈作陪,慕绍台是豪爽性子,今儿不负所托,终于要将慕锦成小夫妻带回去,心里高兴,自然多饮了几杯。 熊永年和薛宁陪着小酌,慕锦成是晚辈,又担心顾青竹的茶艺,几乎没怎么喝酒,只给桌上吃酒的人添酒盛汤。 顾青竹和顾大丫在厨房里吃,顾大丫一边啃鸡脚,一边说:“你今儿就要走啊?这也太突然了。” “斗茶大会对慕家很重要,对炒青也很重要,只是我走了,炒茶的事,就得靠你,村里想学的人,你尽量教,倘若炒青能在今年茶市上占了一席之地,咱们顾家坳的茶,就再不用贱卖鲜叶,一季赚的钱能比三季多,何愁往后的日子不好过!”顾青竹吃了一筷子香喷喷的香椿芽炒蛋,憧憬道。 “嗯,我家里的茶,约莫还有一两日就要上了,我到时再按你的法子练练。”顾大丫低头扒了一口饭。 顾青竹却道:“你明日就开始,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家这季茶就留给你们练手,反正我爹也管不了茶园,白让茶叶长老了,怪可惜的。” 顾大丫爽快地答应:“行,若是炒青真卖出大价钱,村里人有了活路,我让我爹管那些学炒茶的人家收点学费,约莫也不难的。” “这个不强求,我爹是个医痴,常得你们照顾,我心里明白着呢。”顾青竹摆摆手。 两人说妥,顾青竹吃了饭,便回家收拾东西,等前头男人们吃过饭,就要准备走了。 顾世同嘴上虽催顾青竹回去,心里到底是不舍的,他拉着青松和青英,眼睛红红的,叮嘱的话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天这样 “爹,我晓得了,您保重身子,遇着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别出门了。”顾青竹背着包袱,站在他们面前,接着又半蹲下身子,搂着弟妹说,“青松,阿姐在南苍县等你,还有青英,要听大人的话,别淘气。” “嗯,阿姐,大姐夫说我是大姑娘了,我没哭。”顾青英用力抹去眼泪。 “去,别让他们久等。”顾世同望了眼院外整装待发的几人。 “嗯。”顾青竹起身。 当她往院外走去的时候,顾青松突然说:“阿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姐信你!”顾青竹不敢回头,她的泪已经下来了。 慕锦成悄悄将他的棉帕子递给她,又将她扶上如风,而后翻身上马。 慕绍台又说了几句告辞的话,众人骑马离开了顾家坳。 因着之前,熊永年已经遣人回来报了信,慕府上下一片忙碌,及到未时末,慕锦成带着顾青竹回来时,就看见门口的婆子丫头站了一堆,都伸头焦急地等着。 他们两人回府,最忙的自然是蕤华院的右玉,院里虽每日打扫,她仍不满意,又让小丫头们将各处又擦拭一遍,就连角角落落也不放过,屋里更是换了个遍,到处都是簇新的,她还特意到风园花圃向二巧要了十多盆火红的茶花摆在院中,红彤彤一片,显得十分喜庆。 春莺早早带了小丫头在大门处候着,见着两个主子,立时打发小丫头回去报信。 “少夫人。”春莺迎上去行礼。 顾青竹扶住她:“春莺,你手怎么这么凉,在这里等久了。” “少夫人回来了,奴婢等多久都不算久。”春莺说着,眼中有了水汽。 “别在这里站着了,咱们回去,奔波了一路,让你们少夫人歇会儿。”慕锦成微微扶着顾青竹的腰。 他还记得她上次学骑马,时间长了,走不了道,如风是匹高大的马,这次路上又赶得急,颠簸了一路,只怕牵动旧伤不舒服。 主仆三人回到蕤华院,右玉领着丫头婆子跪了一院子。 “这是怎么了,搞这么大阵仗,好似我们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慕锦成一脸淡然的笑。 右玉在蕤华院年头最长,又是持重的大丫头,这会儿却有些忍不住,颤着声道:“奴婢恭迎爷和少夫人归家!” 顾青竹上前搀扶:“右玉,你快起来,都是我不好,当初我负气离开,老夫人夫人没有为难你们。” 右玉起身道:“都是奴婢未尽心,纵有责罚,也不敢有怨,所幸今日少夫人回来了,还容奴婢将功补过。” 慕锦成打断她们主仆:“快去准备热水,让少夫人去去乏,我们一会儿还得去给祖母母亲请安。” “是,奴婢这就去。”右玉领着众人退下,自去忙碌。 顾青竹放下简单的包袱,坐在铜镜前,春莺帮她拆了头发,重新回到这里,顾青竹陡然发觉,屋里的窗纱窗帘应季改了鲜嫩清爽的颜色,就连床上厚重的帐幔也换成了轻盈飘逸的纱绢,床上铺盖虽仍是大红色的,却另选了鸳鸯戏水的被面。 只是这屋里流转的气息仍是她熟悉的,墙上的莲花灯,书橱里堆着的书,以及那个粗陶罐子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原位。 顾青竹散了头发,脱去外裳,春莺将月白里衣递给她。 浴桶里特意搁了玫瑰香露,泡着解乏又舒适,顾青竹微微眯了眼睛,一路颠簸的酸痛,这会儿松快了些。 待顾青竹在外间擦头发的时候,慕锦成去冲了个澡,转眼就出来了,自个换了外裳,由右玉帮他束发,春莺则忙着给顾青竹梳妆更衣。 及到傍晚,两人由右玉春莺陪着到松芝院给寇氏请安,隔了会儿,寇氏带着慕婉成来了,各自行礼说话,今儿,罗霜降难得丢下酒楼生意,陪着慕绍台同来,斗茶大会在即,慕绍堂最近十分忙,却也赶在天黑前回来了。 一家子团团坐,寇氏看看身边围绕的子孙,问慕绍堂:“明成如今怎样了?” “谢母亲关心,明成伤口大好了,只是还没有痊愈,尚不能出行。”慕绍堂恭敬地回答。 寇氏点点头:“过会儿,将我收着的老参送一棵给他补补,这孩子吃苦遭罪了。” 慕绍堂赶忙站起来说:“老参,娘留着自用,年轻人用不上,你上次给他那些足够了。” “你既这样说,我就让琳琅另寻些送他,你坐,难得家里人这么全,咱们开饭。”寇氏挥挥手。 琳琅带着几个大丫头上来布菜盛汤,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吃饭,对之前的事半句都不说,仿佛从未发生过,顾青竹心里讶然,寇氏记挂伤了的慕明成,却只字未提往日十分宠爱的宋允湘,今日家宴也没请她,想来是真的寒了心。 吃了饭,众人陪着寇氏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便告辞了。 出了松芝院,慕绍堂叫住慕锦成夫妇:“今日,你们且歇一日,明日一早到书房来。” “是。”慕锦成规规矩矩应了,顾青竹跟在后面行礼。 慕锦成如今虽打定主意和顾青竹一起做事,但二十年来,藏在骨子里对慕绍堂的畏惧却半点不曾消散,故而,对他的话十分怵。 两人回了蕤华院,顾青竹卸妆更衣,慕锦成半倚在桌边喝茶看她。 他的眼神脉脉含情,连春莺都感觉到了,她很快退了出去,顺手关了门。 “晚间别喝茶了,一会儿夜里睡不着,耽误明早的事。”顾青竹散着头发,穿着月白里衣,走到他跟前道。 “嗯。”慕锦成果然推了茶盏,站起来脱外裳。 顾青竹弯腰铺了两个被筒,她先上了床,在里头半倚着,抬眼看他:“这往后一日日热了,右玉只怕要收起一床被子,这可怎么办?” 慕锦成想了想道:“我隔日想个法子将软榻要回来,咱们仍旧分开来睡。” “祖母和母亲只怕是不肯的。”顾青竹躺下,摇头道。 “青竹,这次若是能在斗茶大会上拔了头筹,我求爹让你专管茶行,你想做蒸青还是炒青都行,咱们是成了亲的,以后要一辈子在一起,总要生孩子……”慕锦成侧身看着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两人近在咫尺,声音再小,顾青竹也听得清楚,一张俏脸瞬间红透了。 “晚安!”她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就想缩到自个的被子里。 慕锦成愣了一下,想起自个昨儿为讨一个吻说的话,居然被她当真了,心里热流一动,快速伸手揽过她,薄唇覆上去,一点一点品尝美好。 他之前喝醉用强亲过顾青竹,她那时拼命反抗,远没有今日这般温顺甜美,她身上一直有淡淡的茶香青草的清新味道,唇间亦是,让人贪恋不已,舍不得放开。 慕锦成的手依随本心,隔着薄薄的里衣抚摸顾青竹的背脊,她太瘦了,紧致的肌肤下能感受到一根根肋骨,这让他很心疼,之前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被这些日子又折腾没了。 他的吻愈发温柔体贴,顾青竹从没感受过这般奇妙的感觉,天旋地转又意乱神昏,她软软地偎在他宽广的怀抱里,像一条干涸了的河里的鱼,紧紧攀附着他的臂膀。 慕锦成感觉到怀里人好似不会呼吸了,他赶忙松开她,抵着她的头,笑道:“傻丫头,吸气!”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顾青竹眨了眨水眸,犹有些怔怔地看他。 “笨蛋!”慕锦成在她唇上又吻了一下,牙齿一碰,轻轻噬咬那片柔软。 顾青竹被他磨疼了,神思回笼,低呼:“痛!” 慕锦成忍了忍心中火热,这丫头在这上面太迟钝了,也许是早早失去母亲的缘故,对床笫之事完全一窍不通,这还得他慢慢引导,以免日后生惧,反倒不美了。 “睡。”慕锦成给她掖掖被角。 顾青竹有些羞赧地问:“我们要天天这样吗?” “那当然了!”慕锦成毫不犹豫道。 以后,还不止这些。这半句,他留在心里说。 “可我们之前……”顾青竹揪着被子,不好意思说。 慕锦成顺了顺她的头发:“你以前总说要走,我若像今天这般,岂不是强人所难,禽兽不如,如今,咱们要做长长久久的夫妻,自然要亲密些。” 闻言,顾青竹缩了脑袋埋在被子里,慕锦成将她整个抱入怀,呢喃低语。 外间月影移动,有低低的虫鸣,微风穿过窗棂缝隙,轻轻吹拂低垂的轻薄纱幔,淡淡的赤金珠的光晕映进来,穿着月白里衣的两人相拥而眠,乌黑的头发交缠披散在枕上,一时没法分清是谁的,大红被面上,一对鸳鸯活灵活现,戏水荷叶间。 第二日,慕锦成很早就醒了,窝在他怀里的顾青竹睡颜恬淡,呼吸绵长,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抽身起床,隔了会儿,蕤华院的小园子里传来舞剑练功的声音。 顾青竹的睫毛微颤,她的手在身旁下意识地摸了摸,没有人,她一下睁开了眼! 瞪着绣着繁复花样的帐顶,顾青竹有一瞬间的愣神,隔了三五息,方才想起,他们昨儿回了慕府。 昨儿晚上的亲密,突然蹦进她的脑子里,她拍拍又有些起热的双颊,掀开被子起床。 “春莺,爷呢?”顾青竹隔着门问。 第三百一十三章 烹茶 “爷怕吵着少夫人睡觉,在小园子里练功呢。”春莺笑着进来服侍。 “哦。”顾青竹面上又红了。 春莺只当他们夫妻恩爱,心里也跟着高兴,一边帮她梳头,一边低声道:“如今的爷比之前不知好了多少,简直就是脱胎换骨,再世为人,这可都是少夫人的功劳。” 顾青竹连连摆手:“快别这样说,他本就是个好人,原本只是不屑做一些事,如今年岁渐长,明白事理,懂得父辈辛苦,自然知道分担。” “咱们这位爷,终究遇着懂他的人了。”春莺拿了一根镶宝点翠的步摇插在顾青竹的发髻上,看着铜镜里美丽的女子道。 “你俩说我什么呢?”慕锦成提着剑进来,笑着问。 顾青竹转头看他,入眼是他昨日吻她的唇,微薄,水润,饱满,她耳垂一下子红了,低声道:“你快去洗漱,一会儿还要去爹那里呢。” 春莺帮她收拾妥当,便出去了,左云送进来早饭,慕锦成冲了澡很快回来,见她正盛粥,遂从她身后抱住她,咬了下她仍旧红的耳朵,低喃:“这儿怎么这么红?” 顾青竹手上一颤,心里酥酥麻麻的,轻轻推他:“别闹,吃饭。” “多吃点,你太瘦了。”慕锦成松了手,挨着她坐下,将剥好的鸡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顾青竹正喝粥,听他这样讲,想起他昨晚摸她,必定硌手了, 一时走神,呛了一口,猛烈咳嗽起来。 慕锦成赶忙帮她抚背,内疚道:“都是我不好,吃饭时不该说话的。” “我没事了。”顾青竹埋头吃饭。 她发觉自个突然不敢看他,一看,就想起昨儿的亲密来,羞死人了。 见她一直低着头,慕锦成觉得怪怪的,小心问:“你怎么了?” 顾青竹飞快地睨了他一眼,强装蛮横道:“都说没事了!你快点,磨磨叽叽!” “还为昨儿羞呢,慕家少夫人这点出息!”慕锦成盯着她红透的耳朵笑。 “你还说!”顾青竹被揭穿了,举手就要打。 慕锦成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附在她耳边无耻低语:“以后多亲几次,习惯就好了。” “你……”顾青竹又羞又恼,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可他肌骨结实,根本掐不动,反倒像温柔的抚摸。 “晚上咱们再闹,我肯定让你随便摸。”慕锦成声音低沉,暧昧地朝她眨眼。 闻言,顾青竹像被蜂子蜇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整理衣裳头发,把碗里剩的粥吃了,慕锦成三下两下也喝了,顺手拿了两块松子蒸糕,一路走一路吃。 书房里,慕绍堂正和坐在轮车上的慕明成低声说话,他因中毒和失血,导致面色苍白,身形也瘦了些,藏蓝的衣袍穿在身上,直显得空落落的,只是精神很好,眼眸清亮。 慕锦成夫妇经庆丰通报,进来行礼问安,慕绍堂摆摆手,让他们坐,外头伺候的小丫头进来倒了茶,无声地退出去了。 “眼下斗茶大会迫在眉睫,金家的事暂且放一放。”慕绍堂望了眼小儿子,转头对顾青竹道,“我听永年说,你愿意参加斗茶大会,勇气着实可嘉,我亦感到很欣慰,但烹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此时现学,虽能得其形,却难获其魂。” 顾青竹站起曲身行礼:“爹,事情我都听说了,二爷尚在养伤,茶马司又卡住不允换人,若事有回旋,父亲就不会亲自到顾家坳去,我虽拙笨,但愿意竭力一试,若成,皆大欢喜,若不成,还望爹勿怪。” 慕绍堂有些沮丧,捏捏额角道:“这个时候,不说成与不成,只要将斗茶大会撑下来就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慕明成的目光在他鬓角的银发上逗留片刻:“爹切莫气馁,弟妹并不是一窍不通之人,她虽不会烹茶,但家里是种茶的,对制茶又极有天赋,我想她对茶的色泽,香气,口感的理解必然要比寻常人来得敏锐,只要假以时日,必然进步神速,咱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的把握。” “对对对,二哥说的极是,青竹肯吃苦,现在差的不过是一个好的教导先生。”慕锦成连声附和道。 “先生?这会儿到哪儿找一个懂茶的女西席?”慕绍堂摩挲茶盏,抬头望面前的三人。 慕锦成抬手一指慕明成:“爹何需另找,眼巴前不是有二哥嘛,他年年都参加斗茶大会,堪称茶艺一绝,茶汁清澈,茶味甘醇,茶香悠远,连风雅集都这样赞过。” 慕明成见他这般说,偏头看他,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探究,之前,他不过单纯好意送一个旧的算盘给顾青竹练珠算,为此,慕锦成还巴巴地出去寻摸个新的,执意将旧的还他。 这会儿,倒不忌讳顾青竹跟他学茶艺了? “这……”慕绍堂犹豫了会儿,旋即道,“事急从权,眼下一时难以找到旁人,先这么办。” 他们仿佛一起把宋允湘给忘了。 慕锦成感觉到兄长审视的目光,淡然笑道:“只是不知二哥身子可否允许?” “让三弟笑话了,我不过伤了腿,再有几日就恢复了,手还是能动的。”慕明成嘴角微扬,笑答。 顾青竹矮身福了福:“劳烦二爷了!” “既如此,你们抓紧时间,我出去看看茶行工坊,今儿头批莲心蒸青茶饼该成了,也不知品质如何,斗茶大会上等着用,可不能有任何闪失。”慕绍堂看了眼屋角水钟,急急站起来道。 “是。”三人俱都应道。 慕锦成很自然地上前推着慕明成的轮车,三人往他的玉兰院去。 此时,院外的白玉兰,花谢叶生,茂盛葳蕤,大片新生的叶子油润光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三人在书房中落座,安溪搬来茶桌,一应物件依次摆好。 慕明成从最简单的茶盏茶匙说起,他为了实现慕绍堂的愿望,在茶道里浸淫多年,几乎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能说出真知灼见来。 顾青竹用心聆听,就连惯是懒散的慕锦成也正襟危坐,将慕明成说的话细细记下。 说完一件件茶具用品,慕明成准备碾茶,因他用的是去岁的秋茶茶饼,故而需要在小火上炙烤,去除水分,激发茶香。 他极有耐心地慢慢两面翻烤,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慕明成指着炭火道:“烤茶烹茶的炭极讲究,茶枝最好,其次是桑、槐、桐,最忌松柏等含油脂的炭料,那样的,烟大味重,极容易坏了茶的香气。” 顾青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弟妹莫要紧张,这是去岁你家的茶,搁了一冬天,难免受了潮气,待到斗茶大会,必定用今春新茶,那时可以不烤的。”慕明成的话虽是对顾青竹说的,眼睛却看向慕锦成。 慕锦成面含微笑,淡然道:“这倒巧了,我这几日在顾家坳喝的也是去年的茶,今儿,倒要看二哥烹出什么神仙美味来。” 慕明成心里颇有些纳闷,那个目中无人,任性胡为,恣意怪诞的慕锦成,竟然几夕之间长成沉稳理性的大人了! 他微笑不语,低头敲茶碾茶。 茶叶在茶碾中发出咯吱咯吱清脆的声音,转眼间,片片齑粉,而后,他又拿出茶箩,细细筛动,只留下粉状的茶末。 慕明成挑了一点在手指上,轻轻捻动: “这个一定要细,否则会导致茶汤浑浊,饮时口感不佳,很影响评分。” 顾青竹盯着他指尖一点深绿,无声地点头。 旁边的风炉上,陶罐冒出袅袅的轻烟,三人静默片刻,只觉屋中茶香渐盈。 慕明成揭开盖子看了一眼道:“这煮茶的水十分讲究,纯净的山泉水最佳,其次是流动的江河水,万般不得已才用井水,总之活水为上。” 在他说话的时候,罐中渐沸,咕咕的水珠如同鱼目,慕明成挑了些许盐入内,炉中炭火旺,二沸紧跟而来,慕明成先舀出一茶盏水,再用竹夹在罐中搅绕,而后将茶末倒入,待到再次沸腾,倒入二沸之水止沸,至此,茶汤即成。 屋中水汽漂浮,茶香蒸腾,闻之让人心情愉悦。 慕明成用抹布包了罐柄,将茶汤倒出,分在三个茶盏内。 他低声道:“这叫分茶,一般分三盏或五盏,若是人多,亦不可多分,只能轮着品。” 他端起一盏茶,双手送慕锦成面前:“此为敬茶。” 他又递了一杯给顾青竹,而后,自端一杯,说道:“品茶也分几个步骤,闻其香,观其色,品其味。” 他一边说,一边做着相应的动作,顾青竹依样画葫芦抿了一口,唇舌之间,茶香萦绕。 三人坐在满是茶香的书房里,慢慢品茶,阳光照进来,橙色的茶汤清亮,轻烟袅袅而上。 “二哥,你忙活了好一阵,只得这小小的三盏,也不够喝呀。”慕锦成一口已将茶喝了大半,瞪着茶盏道。 慕明成轻笑:“斗茶,本是文人雅士的一种消遣,讲究茶、水,器、艺四项,若做解渴,倒不如山野大锅煮茶来得粗犷实用。” “二爷,我可否试试?”顾青竹俏笑,轻问。 “自然可以。”慕明成点头,唤了门外的小丫头将用具拿出去清洗,接着说,“这张茶桌是爹传下来的,年年斗茶大会都是用它,弟妹若是不嫌弃,可先拿它试用,韩掌柜已经在外头为你觅新的了。” “不必买新的了, 我觉得这个就很好。”顾青竹摩挲了下桌面,因着长时间的使用和茶汁浸润,整个茶桌古朴温润,像一位宽厚的老者。 慕锦成点头道:“对,我也觉得这个好,这桌子往斗茶大会上一摆,足以显示咱慕家一脉相承,在气势上就占了优势。” “若当真这样,晚间,我让安溪着人送到蕤华院去。”慕明成目光温和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顾青竹初试 说话间,小丫头将用品送了回来。 顾青竹动手烹茶,慕明成在一旁极认真的指点,顾青竹虽有些手脚慌乱,茶末,汤水四溅,最近却也勉强分出了三盏茶。 慕锦成抢着喝了一口:“唔……还……还行。” 他将含着的一口茶,连吞了两次,才咽了下去。 “这么难喝?”顾青竹见他的样子,低头呡了一点,懊恼道:“哎呀,刚才手抖,盐搁多了!” “都是我不好,刚才应该叫你少挑一点的。”慕明成看了眼茶汤,“不过茶色还不错的,清亮明媚。” 慕明成总是这种让人感觉温暖的人,无论事情做得多么糟糕,他都会从中找出一点值得赞美的地方。 “谢二爷,容我再来一次。”顾青竹汗颜。 慕明成想了想道:“斗茶大会的规则是在一个时辰内,三局两胜,一次失败不算什么,去年品茶人是五人,茶艺功底深厚的参赛者,能根据喝茶人的多少,熟练掌握盐与茶的配比,这对你来说,因着时间不够,难度有些大,你不如直接练习分五盏茶的,今年若是品茶人少,就分与观战者喝,这也是一种敬意。” “这主意好,礼多人不怪嘛,就照二哥说的,咱走走捷径。”慕锦成修长的手指叩着桌子道。 三人正说着,安溪领着茯苓进来,她曲身行礼道:“这会子到了饭点,朝晖院里备下了午饭,夫人叫奴婢请三位主子过去。” “三弟,你们去,我腿脚不便,又有饮食忌口,就不前往了,还请在母亲面前代为致谢。”慕明成脸上浮着淡淡的笑容。 慕锦成点头道:“好,我们也叨扰你半日了,你只怕也乏了,且歇会儿,我们吃了饭再来。” “好,我等你们。”慕明成微微颔首。 慕锦成携了顾青竹去朝晖院。 安溪进来服侍,将慕明成扶到卧房软塌上靠着。 “爷,你的伤怎样了?”安溪看见慕明成鬓角的汗,小心地问。 慕锦成声音低沉道:“无妨,已经大好了,不过还有些疼痛,你叫长宁进来就是了。” 他的话,尾音低颤,明显是强忍着,他的伤在肚腹和大腿上,都是隐秘之所,故而,他不要丫头们换药,每次都是叫自个的长随长宁帮忙。 安溪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出去了,这位爷打小就洁身自好,过了十岁,连洗澡都不要人伺候,这些年,就是管事大丫头安溪,夜间也不能随意进出他的卧房。 安溪遣了院里的小丫头,自个避到厢房,长宁很快进来,直接进了慕明成的卧房。 “我的伤还有多久才能好?”慕明成敞开衣裳,低声问换药的长宁。 长宁极轻地抹药,担忧道:“现虽已开始结痂,但仍需好好休养,今儿,爷坐得久,扯着伤口,很疼。” 伤处传来一阵阵的抽痛,慕明成咬牙忍着:“这伤来的太不是时候了,我知道这会儿,定有人想要在斗茶大会上看慕家的笑话,若搁以前,或许他就得逞了,可这回有了顾青竹,这胜败可就不好说了。” “可少夫人是山里来的,恐怕只会煮大叶子茶,茶艺这种高雅的事儿,她恐怕见都没见过,纵使她能跟爷学得了一些表面功夫,但在明眼人眼里,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长宁叹了口气,接着说,“小的斗胆劝爷一句,您的身子这次伤得重,再经不起折腾。” “这次比赛,我是不行了,但你也太不了解她了。”慕明成眯了眯眼,“蒸青茶饼,两家面馆,彻查风园,入私学,拜师父,凡此种种,只要她想做的,我瞧着,还没落空过,最重要的是,你瞧瞧三爷最近的变化,就晓得她并非寻常山野农女,昨日她能不计前嫌,为慕家折返,将来必是胸中有丘壑,心有大智慧的人。” “爷好似很欣赏她。”长宁为他掩上衣裳,垂首道。 慕明成浅笑:“这样的女子,有胆识,有气魄,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得她,慕家之幸,锦成之幸!” “我仍觉得谭大小姐好。”长宁嘟囔了一声。 “嗯,她也很好。”慕明成嘴角弯起,薄唇完美得像一轮新月。 安溪端了饭食进来,长宁扶他起来用餐,不过是些简单的菜肴和米饭。 朝晖院里,卢氏不停地给慕锦成搛菜,又心疼儿子晒黑了,直把杏仁牛乳端到他面前。 “娘给的,你快吃。”慕锦成将碗转到顾青竹手边。 卢氏又将蒸鲑鱼递过来,慕锦成照样传给身旁的顾青竹。 眼见母亲面色不善,慕锦成转头对自个媳妇严肃道:“你最近好好吃饭,注重保养,过几日就得上台打擂,慕家一门荣耀可都系在你一人身上,若是有个差池,谁担得起责任!” 顾青竹抬眸看了他一眼,婆母坐在一旁,她表现得很温婉,轻声细语地应了一声:“哦。” “别嘴上答应得好听,把这个吃了,还有那个。”慕锦成霸道地指挥,几乎将顾青竹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卢氏停了筷子,刚想说什么,慕锦成就将一碗燕窝鸡丝羹端到她面前,献媚道:“娘吃这个,春日里风大,你最近头疼的毛病没犯,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青竹做,她年轻劲头足。” 卢氏哪里听不出他的话,不由得睨了他一眼,这小子私心里疼媳妇,还要顾着老娘颜面,他几时变得这般周到了? 到底舍不得儿子为难,卢氏喝了羹,又吃了一点其他菜肴,就要了热水和帕子漱口擦手:“你们慢慢吃,前儿,王家主母递了帖子来,说她家园子里茶花开得好,邀我今儿午后去逛园子赏花。” “王老八家?”慕锦成转头问,“他家在邻县呢,坐车得走一多个时辰。” “正是呢,可平日里,我们两家有生意上的往来,我总不好拂了她的美意,我收拾下,就得走了。”卢氏站起来,由茯苓陪着进里屋去了。 顾青竹起身行礼,目送婆母离开,低声道:“我们也该走了。” “急什么,把这些都吃了才能走。”慕锦成将她拉坐下,递上筷子。 顾青竹没接,有些着急道:“我们快点去,别让二爷等。” 慕锦成强势地将筷子塞到她手里:“二哥伤还没好,他就是个铁打的,陪我们坐了一早上,也乏累了,你总得让他躺会儿歇歇,缓一缓,这般急赶着,直显得我们不讲人情。” 顾青竹一时哑了,无话可说,只得与碗碟里的美食奋战,慕锦成见她如此,甚是高兴,他拈了块白斩鸡脯,一点点撕了吃。 “早上爹说金家的事先放一放,金家可是又出什么事了?”顾青竹呡了口芙蓉蛋问。 “不是啥坏事,就是肖骏外祖家过几日要从燕安城来,咱们不是帮过聚宝嘛,说是要登门当面感谢云云。”慕锦成简略地说了说。 “燕安城来的?”顾青竹有些惊讶,着重问了一句。 聚宝之前差点被存户挤兑关门,若不是慕家出手,这会儿,恐怕连招牌都保不住了,这外祖家也忒靠不住了。 “嗯,肖骏的外祖是大黎国赫赫有名的金家,爹说,等他们来人时,我们也需到场作陪,意思是要与他们结交。”慕锦成正用热帕子擦手上的油腻,随口道。 “与宋家有生意的那个金家?你……早知道这事了?”顾青竹抬头看他,蹙眉问。 “是呀,知……知道啊。”慕锦成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赶忙丢了帕子解释,“不是我故意瞒你,我只怕你觉得我是为了一个目的才去的顾家坳,我虽答应爹要将你带回来见人,但若你一直不肯原谅接纳我,我宁愿陪你在顾家坳伺候茶园,也断不会说出这件事情,勉强你回来的。” 顾青竹心中一暖,情意涌动,抚上他的手道:“我吃好了,咱们去别处转转。” 见她如此,慕锦成有些讶然,他多少次拉她的手,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今儿却这般主动,他一时高兴地抓着不放。 出了朝晖院,两人慢慢往玉兰院去,这会儿正是饭后时光,各院主子大多歇了晌,丫头婆子趁机躲懒,府里各处并不见下人走动,慕锦成勾着顾青竹的手,在开满迎春花的小径上漫步,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女穿着广袖衣裳,风调皮的将两人的衣袖翻来裹去,纠缠在一起。 “青竹。”走到游廊深处的小亭,慕锦成轻唤。 “嗯?”顾青竹不解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 “我们会这样一辈子。”慕锦成似乎还不能从顾青竹转变的惊喜里回过神来。 顾青竹半倚在美人靠上,伏在栏杆上看亭外两棵高大葱郁的香樟树:“那两棵树有好些年了。” 慕锦成坐在她身旁:“祖母说,那是两位曾祖亲手植的。” “香樟头几年长得快,其后会越长越慢,岁月太过漫长,你确定?”顾青竹回眸看他,极认真地问。 阳光照进来,打在顾青竹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清辉,慕锦成看着她的眉眼,舍不得挪开目光:“我总之是不变的,不会纳妾更不会有外室,岁月再长,只愿与你厮守。” “你会回去吗?”顾青竹突然有些害怕,紧盯他问。 “二十年我都没走成,老天爷不会开这种玩笑的。”慕锦成笑着抱她,调侃道,“若有这一天,我一定带你一起离开!” “谁要跟你走!”顾青竹跳起来,一下子跑出了亭子,银铃般的笑声洒在阳光里。 怀里突然空了,慕锦成追出去:“别跑,让人瞧见,又要告到母亲那里!” 顾青竹负手站住不远处,偏头等慕锦成一步步靠近,牵起她的手。 第三百一十五章 湖心亭 朝晖院离玉兰院有些距离,两人又着意多走走消食,故而绕了些路,待他们来时,慕明成刚刚小憩起来。 顾青竹依旧烹茶,慕明成在一旁指点,一下午煮了三遍茶,每次都比前一次好些。 能有如此飞速的进步,连慕明成都有些意外,点评从鼓励慢慢变成了挑刺。 在他又一次讲茶桌要保持滴水不漏后,慕锦成有些护短道:“二哥要求也太多了!” 慕明成呡茶,笑而不语。 顾青竹忙说:“二爷说得对,人人知我是初学者,若是连表面功夫都没做好,还谈什么其他。” 慕锦成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今日就到这里,茶虽好,喝多了,也会醉。”慕明成搁下茶盏,“我能教你的就是这些,其他的还要你慢慢悟,还有就是比赛那日的衣裳首饰,已经吩咐了外头的铺子,明日下午会来量体挑衣料,珍宝行也会把当季最好的首饰拿进来给弟妹选,至于胭脂水粉,弟妹可以按自个的喜好,但最好不要味道过浓,以免热气蒸腾,将脂粉气混杂了茶的清香。” “谢谢二爷指点。”顾青竹点头,起身致谢,“今日给二爷添乱了,还请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弟妹客气了,你为慕家临危受命,我自当竭尽所能从旁协助,哪里当得起感谢二字。”慕明成坐在轮车上,拱手道。 两人告辞回去,隔了会儿,安溪就将茶桌和一应物件都送了来,安置在书房中。 喝了一肚子茶,晚上两人睡不着,洗漱后,坐在屋里聊起斗茶大会,顾青竹没见识过,往年,慕锦成倒是去凑过几次热闹,他不会烹茶,倒是对参赛的人了解得很。 茶马司的衙门虽设在南苍县的地界上,但它却管着整个宁江城辖下的茶市,故而能参加斗茶大会的商户,家里起码得有上千亩茶山,要不然,若真选上了贡茶,到时没有茶送进宫,那可就是杀头的罪过了。 光这一条就卡住了很多小茶行,像宋家和谭家,一个主打金银玉器,一个以药行绣坊为营生,他们两家都有几百亩茶山,但却没有参加斗茶大会的资格,在南苍县,除了以茶为祖业的慕家,就剩钱家了。 至于其他十几个外县,有的连一个名额都摊不上,除南苍县外,也就还有五六家大户勉强够格,慕锦成多多少少与他们子弟相熟,斗鸡玩蛐蛐,游湖听曲儿,没少在一起胡闹,虽正经事没干过,但各家底细倒是知道一些。 比如常和慕锦成玩的柳十二,他家里的大哥柳青茶艺十分了得,慕明成有几次都败在他手里,但他家的茶叶品种不行,春茶红叶太多,以至于制成的蒸青茶饼颜色不够好。 至于宗彬,他大嫂是京中刑部侍郎的庶女徐萍,在宁江城,无论衣着、妆容、首饰都是典范的人物,她的茶艺算不得多好,在慕锦成看来,还不及宋允湘,但她花式多,人又妩媚,看着就赏心悦目,常能博得好评。 再有王老八,他家的茶山其实不多,但他家和他二叔家一直没分家,对外宣传有千亩茶山,但在慕锦成看来,他家也是就是茶马司为着凑人头,看着好看而已,贡茶基本与他家无缘。 还有便是杜观渔,慕锦成与他在花间乐坊吃过一次酒,酒量不好,酒品不错,至于茶艺,他没喝过他烹的茶,但可以肯定,没有他二哥慕明成的好。 邓泽玉,是邓家幺女,十四五岁的年纪,很得家中长辈宠爱,高傲得像一只插了孔雀羽毛的鸡,她最看不上纨绔慕锦成,但也没拦住他九哥邓泽海和慕锦成称兄道弟,胡作非为。 要说慕锦成最不了解的人,当数谢莹了, 谢家是这两年才进的名单,不知是低调还是不屑,慕锦成从来没和谢家人打过交道,王老八为此还特损的说,谢家没男丁,但这话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因为每次出战的都是谢家大小姐,谢莹,一个长得不算漂亮的老姑娘。 顾青竹听他介绍了一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论茶艺,论美貌,论噱头,她好似一样也拿不出手。 见她趴在桌子上,情绪有些低落,慕锦成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怎么,吓着了?” “居然都是这么厉害的人,换做你,不怕呀?”顾青竹托着腮帮子,瞥了他一眼。 “厉害不厉害的, 咱们不正分析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慕锦成在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剥开,塞到她手里,“王老八家年年垫底,他堂哥王湛跟玩似的,根本不把这个当个正经事干,再有,邓泽玉也算不上对手,她喜怒无常,说好听点的叫性情中人,说难听的,就是没有自制力,茶艺最不稳定,还有,我前些日子听宗彬说,她嫂子有了身孕吐得凶,这次只怕不会参加,至于杜观渔,我从没见他排到前三名,也不足为虑。” “就算去掉他们四个,想争第一也很难。”顾青竹吃了一瓣橘子,忧心道。 “你这么想要第一?”慕锦成偏头看她,“爹不说,只要撑过斗茶大会就行了吗?” “要做,自然要做最好的!”顾青竹扬了扬柳眉。 “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慕锦成在她手上取了一个橘瓣吃,“柳青是强敌无疑,谢莹茶艺水平是否有突破,也不好说,最重要的还是钱家,钱涨不容小觑。” “真的没法子吗?”顾青竹咬了咬唇角。 慕绍堂嘴上说,只要撑过斗茶大会,但长眼睛的都看出他要的不止这些,骨子里要强的顾青竹又怎会不知。 “也不是完全没有,你想啊,撇开那四人,论样貌,谢莹不及你,论茶叶,柳家茶比不过慕家茶,唯一就是钱涨,他的茶艺赢过你,茶叶也不差,咱们得出新招奇招,才能绝地求胜。” “新招?奇招?”顾青竹垂眸低喃。 慕锦成拧了热帕子给她擦手:“算了,不说了,天色已晚,快些睡,明天还得练习烹茶呢。” 顾青竹望了眼外面,果然黑黢黢的,廊下的灯笼也不甚明亮,夜里巡夜的婆子正叮嘱院里的小丫头仔细火烛。 纱幔下,慕锦成与顾青竹耳鬓厮磨,腻歪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手,顾青竹刚刚开始接纳他,斗茶大会又迫在眉睫,慕锦成少不得再委屈自个几日。 春夜好眠,隐约听见几声猫叫。 第二日,慕锦成照旧起早练功,与顾青竹吃早饭的时候,兴趣盎然道:“风园里的春梅约莫开了,咱们去园子里烹茶如何?” “这主意倒是极好的,我听说表小姐常到梅亭去品茶,雅致得很呢。”左云端来一盘水晶蒸饺,笑着说。 “算了,不去了!”慕锦成有些扫兴道。 “为何不去?”顾青竹好笑地看他。 慕锦成挺了挺胸:“要去?那就去湖心亭,春日苇草新发,新绿可人,另外,还能观湖中万红争游,心胸开阔,或许能想出什么法子来也不一定。” 顾青竹给他搛了一块酱鸭舌,揶揄道:“只你嘴最能说!” “那奴婢这就去准备。”左云喜滋滋下去了。 两人说笑着吃了饭,右玉小心收拾了茶具风炉等一应物件,让小丫头们仔细拿着,又怕她们服侍得不周到,把春莺和左云都派了去。 春日的风园,一派生机,湖岸边的杨柳爆了新芽,蒙蒙的一层绿意,三两树垂枝海棠开得正好,红艳艳的颜色惹人喜爱,临水处,萌着一丛从低矮的新绿。 两人沿着九曲回廊走到湖心,湖心亭是个八角的亭子,上盖深色琉璃瓦,四根廊柱,内里宽敞,有石桌石凳,小丫头们摆上茶具,铺好软垫,都退到一旁,只有春莺和左云在廊上听吩咐。 点着风炉烤茶,顾青竹照慕明成教的一步步做,昨日还困于会不会烹茶,今日则想着要怎样仪态端庄,姿势优雅,在这一点上,慕锦成倒是可以指点她一二的。 分了五盏茶,顾青竹递给春莺和左云尝尝,慕锦成慢慢啜着茶,歪在亭栏杆上投喂锦鲤,不一会儿,湖中水波涌动,成千上万条各色锦鲤,奔游到湖心亭,其中尤以大红色为多,故而,远远看去,红色水波荡漾,仿佛一片红云托着八角亭,这景致,慕锦成曾取名叫红云渡水。 “今日的鱼好似少了些。”慕锦成拍拍手中的碎屑,拧眉道。 看着鱼群翻涌抢食,顾青竹站在栏杆边说:“还嫌不够,这分明已经足够壮观了。” “我瞧着,这里只有去年的大半,那条大尾红鲤就没来,或许是因为天气还没完全转暖的缘故。”慕锦成随口猜测。 两人正闲话,岸边忽然骚动起来,隐约传来小丫头惊恐的叫声。 湖心亭离岸边有些距离,慕锦成极目望过去,一时看不清,遂吩咐道:“左云,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隔了一会儿,左云回来说:“有个小丫头在岸边待不住,偷跑到假山后去玩,被园子里的猫抓着了,这会子已经送回蕤华院,让右玉请大夫来瞧了。” 慕锦成有些不解:“园子里的猫都是有人专门喂的,平日里只会躺着晒肚皮,几时这般凶悍了?” 顾青竹拧眉道:“我掌家时,因园子里偷卖果实,断了风园今年的补给银子,只让张婆子花婆子拿出钱来用,难道,她们为此,连猫粮都苛刻了?” 慕锦成摇摇头:“应该不敢,你上次大力整改,娘又将陶嬷嬷安插进来,前几日还把不相干的人都清理了,她们长几个胆子,敢在风口浪尖上作妖?” 第三百一十六章 异象 顾青竹拧眉吩咐:“春莺,你去寻管这一片的婆子来问问,今儿是小丫头误闯吃了苦,他日,夫人老夫人进了园子,亦或是请别家的夫人来逛园子,若是出了这样的事,那还得了!” “是!”春莺应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慕锦成心疼她道: “咱们是来烹茶赏景的,有事打发人告诉娘去,你忙着断这公案做什么?” 顾青竹偏头看他,认真地说:“娘整日忙得很,最近又要张罗清明祭奠的事宜,我若是不知,便也罢了,既然知道了,哪有推开不管的。” 两人说话间,春莺领着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婆子走了进来。 “给三爷,少夫人请安。”老婆子惶惶地行礼。 “嬷嬷瞧着面生,园子里这一片都是你管的?”顾青竹抬眼看她。 老婆子许是没见过世面,说话有些颤音:“奴婢姓于,原本是在花圃里做培土浇水的粗活,月前才新近转到这里来的,专管这片湖。” 顾青竹接着又问:“这里的猫鱼禽鸟可都是你喂的?” “嗯嗯,辰时、午时、酉时,一日喂三遍,奴婢不敢懈怠。”于婆子连连点头。 “管事张嬷嬷给的食料可充足?”顾青竹见她十分老实,转而问道。 “够的够的,我刚来不久,张管事特意让人送了半月的食料,并不曾苛待。”于婆子交握着双手说。 顾青竹柳眉微挑,声音严厉道:“食料既然够的,你又按时喂养,那为何园子里的猫还抓了人!” “这……这……”于婆子似乎被吓着了,愣了会儿,小声嘀咕:“春日里,猫叫春是常有的,被搅了……自然……自然……难免伤人。” 左云上前就给她一个耳光:“放肆,你这个粗鄙的婆子,昏了头了,在少夫人面前说什么胡话!” 于婆子瘦如干柴,她歪在地上:“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少夫人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且问你,湖里的鱼最近少了吗?”慕锦成负手走过来说。 “鱼?”于婆子瞪着浑浊的眼珠,“没……没有啊!” 慕锦成微微一笑:“你最好老老实实说,不然,我即刻去找张婆子,说你说话冲撞了人,立时将你赶出去!” “三爷,不要啊!”于婆子跪在地上哀求,“打我来第一天起,这湖里每天早上都有几条死鱼,我怕被张管事责罚,就将死鱼给猫和鹭鸟吃了,但每顿的食料都不曾少给,三爷若是不信,大可去查。” 慕锦成回眸看了眼顾青竹,后者也有些讶然,按理,春日里并不闷,这么大的湖面怎么可能天天死鱼呢。 隔了会儿,顾青竹问:“你起来,这里之前是谁在管?” “回少夫人,是花婆子家的女儿,听说最近犯春癣,所以才让我顶了这个差事。”于婆子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道。 “你以后仍旧精心喂养,至于死鱼,你每日记个数,别给猫和鹭鸟吃了,都埋在树下花下做肥料。”顾青竹挥挥手。 于婆子抹了把汗,慌忙行礼,春莺将她带了出去。 “我说湖里的鱼怎么少了呢!”慕锦成拧眉道。 “花婆子的女儿约莫也发现湖里每天死鱼,她怕回禀了担责任,才托病不干了,于婆子还以为拣了个好差事,却不知是个被拉来顶罪的。”顾青竹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 “可,谁没事,毒鱼做什么?”慕锦成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咱们日后留意些便是。”顾青竹也想不明白,只得摇摇头。 “瞧这事闹的,坏人兴致,咱们还烹茶不?”慕锦成转头看石桌上的茶盏。 “你想喝,我就烹。”顾青竹朝他粲然一笑。 慕锦成挨着她坐下,嘻笑道:“这会儿,日头正好,喝着媳妇煮的茶,再和媳妇聊聊天,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吗?” “贫嘴,该打!”顾青竹轻骂了一句,低头碾茶。 慕锦成托着腮帮子,他的眼睛几乎挂在顾青竹身上,从眉眼到纤指,怎么看都不够。 “嗯嗯,这回的味道好!”慕锦成呷了一口新分的茶,连连称赞。 顾青竹低头闻香:“我才不信你的话呢,你连我烹的第一杯都敢说好,分明都是假话。” 慕锦成翘着二郎腿,自夸道:“我之前是不屑学品茶,可跟二哥喝了一天茶,怎么也懂点。” 两人正笑闹着,一个清冷的声音嘲讽道:“我当风园怎么这般热闹,瞧这阵仗比夫人来了还排场,却不知是你们俩。” 慕锦成立时冷下脸道:“宋允湘,你少在这里夹枪带棒的,只许你霸着梅亭装风雅,倒不让我们喝茶赏湖景了?” 宋允湘看着茶桌上的茶汤道:“三表哥这话可真是冤枉死人了,我听说三表嫂要参加斗茶大会,特意过来喝喝她烹的茶,说不定以后做了贡茶,想喝一次都难呢。” “既是来喝茶的,就请坐。”顾青竹双手奉上描海水纹的茶盏。 宋允湘观色闻香品茶,而后却不说话了。 “你有没有礼貌?喝了我们的茶,连句谢都不说的吗?”慕锦成瞪她。 “我不信是她烹的茶!”宋允湘语气里有深深的疑惑。 “你们都在?可否赏我一杯喝喝?”长宁推着慕明成进了湖心亭。 顾青竹笑意盈盈:“二爷稍待,湖上风大,茶有些凉了,容我新烹一次。” 重新从烤茶做起,顾青竹已然娴熟淡然了许多,十指纤纤,姿态柔美,每一步都力求做得完美,转眼,便分出了五盏茶。 “二爷,表小姐请品尝。”顾青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这味道……”慕明成啜了一口,含在嘴里,口舌生津。 慕锦成着急地问:“如何?” “与我教的,差得远了。”慕明成摇头。 “怎么可能呢?”慕锦成端起茶盏凑到慕明成眼前,“你瞧,多好的颜色,多香的茶味,二哥怎么能说差!” 慕明成淡然一笑:“三弟误会了,烹茶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同样的茶,同样的水,遇着不同的人,茶汤的味道也是千差万别,我的茶,恭谨温和,规矩有礼,而弟妹的茶,观之,色如胭脂,闻之,淡香似兰,尝之,茶味充盈,甘甜醇香,我虽浸淫茶道十多年,今日却要甘拜下风了。” “呵,二哥这是说青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呗!”慕锦成眉飞色舞道。 顾青竹一把拉住他:“你别乱说。”转而又对慕明成行礼,“二爷谬赞,我怎么可能一夜胜过你去。” 慕明成摆手,坦然道:“若是平常闺阁女子,定是无法在一两日内有这般突破的,而你与茶打交道的时日并不比我少,烹茶不过是将经过火蒸炭烤的茶叶,在水中复活而已,你与烹茶之间缺的不过是一点点法门,其他的都是顺理成章。” “这么说,我们能赢了!”慕锦成大喜过望,手舞足蹈道。 “这……我可不敢说,毕竟我从来没赢过。”慕明成笑,眼底如此时阳光,暖意一片。 慕锦成与有荣焉,几次想拉顾青竹的手,却又怕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意思,只得说:“青竹,你瞧二哥都觉得你可以!” “二爷只是谦词,你却当了真,呆瓜!”顾青竹偏头睨了他一眼,尾音极低地嗔道。 慕明成看着他俩小小的亲密,笑道:“谢谢弟妹,好茶喝过了,我也得回去了。” “我也和二表哥一起走。”宋允湘搁下只喝了一口的茶盏。 “也好。”慕明成颔首。 长宁推着轮车走到梅亭,慕明成突然道:“允湘,我们不如在这里坐坐。” “啊?”宋允湘一愣,他们一路什么话也没说,这会儿,他会同她说什么,宋允湘心头狂跳。 慕明成见她如此,低声问:“你有事,赶着回去?” “没,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绣花烹茶罢了。”宋允湘急忙摇头。 换了芯子,穿书来的宋允湘喜欢慕明成,有这样大好的机会接近心目中的男神,任谁也不会错过呀。 长宁将慕明成扶进亭子,站在亭外不远处等候。 “二表哥,你看三表哥的得意劲儿,顾青竹的茶怎么能胜过你呢。”宋允湘低声抱怨。 慕明成肃着脸道:“允湘,你该正经称呼她一声三表嫂,你将来出嫁,她可是你的娘家人,至于她的茶,你也是研习茶艺多年的,难道还需我讲吗?” 宋允湘有些吃不住慕明成的威压,憋着火气道:“我并未品出什么非凡来!” 慕明成叹息一声:“你是极聪明的人,如何糊涂了,我们与茶,是欣赏者与被欣赏者的关系,是永远隔着一层的观望,我们局限于前人定下的规矩,还想极力达到前人所描述的感悟,却常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她的茶里,豁达、自然、纯粹,就如她的人,见真,见暖,见心,若我是斗茶大会的品茶人,必定会给她高分!” “我看未必!”宋允湘恼怒地站起来,“二表哥若是为了在我面前夸她如何好,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眼见着她要走,慕明成淡淡地说:“我希望你和槿华院的人在斗茶大会结束前不要出府!” 第三百一十七章 茶糕 “二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真将我当贼人吗?舅舅尚且没有对我这般苛刻!”宋允湘回头,眼中水雾氤氲。 慕明成低头抚摸广袖上的花纹:“我是为你好,自打上次事情之后,府里一直是外松内紧,你最好不要乱闯,以免生出事端,反倒说不清。” “上次的事与我无关,再说,我能到哪里去?难道二表哥疑我给宋家送信?可宋允蟠也得有资格参赛啊!”宋允湘说着,不禁滚下串串热泪。 慕明成脸色淡漠:“我什么都没说,倒是你一直在胡言乱语,你记着我的话便是了,若是让旁人逮住,瓜田李下,只怕百口莫辩。” “谢二表哥提醒!”宋允湘咬唇行礼,仿佛受了极大的折辱,飞跑着离开了梅亭。 “爷,你这是……”长宁进来搀扶慕明成。 “顾青竹的茶艺水平,现下是慕家最高机密,照眼下的情形,她再练两日,在斗茶大会上,或可一鸣惊人,夺得头名,这个谁也不能透出半点风声去,你这几日盯着槿华院,一个苍蝇也别放出去!”慕明成坐上轮车,沉声道。 “是!”长宁拱手,接着问:“可明日是清明,外头人多手杂,难免内外勾连,传递消息,那时怎么办?” 慕明成拍拍扶手道:“我们只需防住内里,外头自有有熊永年和薛宁,好在清明过后,就要开始比赛,对手就算明日晚上知道了内情,只怕也没想不出什么招数应对。” “爷病中尚要如此操劳,今年老天爷总该开眼了。”长宁推着轮车,低声道。 不说他们主仆回玉兰院,且说风园湖心亭中两人。 “青竹,茶我喝了四盏,为啥这么饿啊?”慕锦成揉揉肚子,苦着脸看顾青竹。 “饿?”正品茶的顾青竹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来道:“你上次说,你知道用茶做的吃食,我们不如做一些,到时和茶一起呈上去,是不是够别致,算不算是你说的新招?” 慕锦成两眼冒光道:“那还等什么,咱回去试试!” 两人命人收拾了一应茶具用品,打道回府,茶蛋茶干倒是好做,加上佐料和茶末,不过费些时候在锅里焖着,只是茶糕,顾青竹试了几次都不十分满意,用茶粉混合面粉,蒸出来的太干,混合糯米粉又过黏。 顾青竹想起村里人过年蒸米糕,有的人家买不起糯米,只得用粳米,那样的米糕,手上力气大了,一捏就碎,吃在嘴里也是松散的,吃时常要用手兜着碎屑,不然都糟蹋了。 她想到这里,又让厨娘磨了些粳米粉,试了几次粳米和糯米混合的量,蒸出不同的米糕,有一种终于让慕锦成尝出了最合适的口感。 “就是这个!”慕锦成吃到久违的味道,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顾青竹拈了一块深碧色的糕点:“我尝尝。” 入口软糯,茶的微苦遇上米粉的甘甜,清新淡爽,唇齿留香。 “咱们给娘和老祖宗送点尝尝。”慕锦成连吃了两块,喜滋滋地说。 “嗯。”顾青竹点头,让春莺找出两个食盒,各装了一碟。 这会儿,已到了午饭的时间,寇氏正对着一桌子菜索然无味,见着慕锦成夫妇来了,立时笑开了颜,拉着两人入座吃饭。 “祖母,你最近没什么胃口吗?”慕锦成看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各色菜肴问。 寇氏拍着慕锦成的手,慈爱地说:“人老了,不中用喽,春日里烦困得很,懒怠饮食,你放心,已经请谭先生来看过,无甚大事,莫要挂怀。” 慕锦成笑道:“今儿青竹做了道稀罕的点心,祖母可愿尝尝?” 寇氏茶饭不思好些日子,但又不好拂了慕锦成的孝心,只得佯装欢喜道:“是啥呀,叫我老婆子瞧瞧。” 顾青竹从食盒里端出茶糕,柔声道:“还热着,祖母请用。” 见惯雪白米糕的寇氏,见到如此碧绿的,有些疑惑道:“这是什么做的?” “祖母吃一块便知。”慕锦成搛一块放在寇氏面前的小碟中。 “……茶做的?”寇氏吃了松软的茶糕,欣喜道。 慕锦成偏头笑:“正是呢,祖母要不要再来一块?” 顾青竹赶忙拦住他:“茶糕里有糯米粉,祖母不宜多吃的。” “好吃,好吃,我留着下午小憩后起来吃,现在吃饭。”茶糕甜而不腻,清香的口感,让人食欲大开,寇氏似乎感觉到了饿,搛了片蘑菇吃。 两人在松芝院吃了饭, 陪着寇氏说了会儿话,方才起身到朝晖院来。 路上,顾青竹轻扯慕锦成袖子道:“你一会儿别将今日风园的事告诉母亲,一则,目前没出啥大事,且我们已经问清楚了,二则,若是有事,我们没凭没据的,徒惹母亲烦忧,不如咱们不声张,先不要打草惊蛇,只在背地里慢慢查,到时也能有个具体的说法。” “好,都听媳妇的。”慕锦成眉眼飞扬,攥着顾青竹的手,半刻也不松开。 两人例行请安,卢氏这几日都忙着清明祭奠的事,很是疲乏,见着他俩来,强撑着坐下。 “明日便是清明,你公爹指着你参加斗茶大会,你就安心准备,今年的清明祭奠,就不指望你张罗了,只是以后这等事情,还得你来主持。”卢氏看了眼低眉顺眼的顾青竹。 顾青竹连忙表态:“谢母亲体恤,我一定不负所望。” 慕锦成在一旁帮腔:“娘就放心,青竹的茶艺,连二哥都自愧不如呢。” 卢氏笑着嗔怪:“尽说胡话,你二哥在茶艺上的造诣,岂是别人一朝一夕便能比的?他不过一句谦词,你倒傻憨憨地当了真!” 卢氏对慕明成的感情很矛盾,虽不喜他是浣娘所生,但却很欣赏他的努力和勤奋,私心里总想慕锦成也如他一般。 慕锦成不服,赌气道:“哎呀,娘为什么不信我的话,待后日青竹拔得头筹,你只管欢喜。” 卢氏淡淡一笑:“若当真拔了头筹,慕家女主子的位子,我便让她来坐,我也能安心地和你祖母似的颐养天年了。” 顾青竹吓得赶紧起身福了福:“母亲说哪里话,您正当壮年,家里自然还是您做主。” 卢氏看了眼诚惶诚恐的顾青竹,挑眉道:“怕什么!你好好做,慕家女主子迟早是你的。” “娘,你就不要吓青竹了。”慕锦成拈了块茶糕递给卢氏。 “这个味道,倒是头一回吃到,还蛮清新独特的,又是秋月斋的新品?”卢氏吃了一口问。 “是青竹做的,特意送来孝敬您。”慕锦成十分得意地说。 卢氏将半片糕搁在盘中:“是不错,不过,你该拿出更多的时间练习茶艺才是,而不该在这三不着两上花心思。” “儿媳记下了,这就回去练习。”顾青竹再次行礼。 走出朝晖院,慕锦成安慰顾青竹:“约莫这几日,爹为斗茶大会的事着急上火,给娘脸色看了,她这才心情不佳,你刚才大可解释,做茶糕是为了斗茶大会。” “娘说得不无道理,茶好才是第一位的,茶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彩头,若是没有好的茶汤滋润,任何食物都黯然失色。”顾青竹摇摇头。 “我对你有信心,后日肯定能赢!”慕锦成心疼地捏捏她的手。 两人回到蕤华院,成衣店的师傅带着各色上等衣料已经在等着了,这些有慕锦成帮忙,很快就定下了丁香色的彩云绫,飘逸轻灵,很合顾青竹淡然出尘的气质。 成衣店的师傅刚走,珍宝行的掌柜温如礼就亲自来了,成套上好的首饰装了几大盒,一字排开,放在顾青竹的面前,任由她选。 顾青竹本对这些不懂,一时更是看花了眼,觉着每样都是差不多的,她只得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慕锦成。 “就要那套珍珠攒宝头面。”慕锦成指了指。 温如礼笑着颔首:“三爷的眼光毒得很,整个南苍县只此这一套,也只有少夫人这般的,才配得上。” “这话我爱听,只是那对白珍珠耳坠,颜色有些素淡了,若换做南海赤金珠,或者红宝便更好了。”慕锦成挑眉道。 “三爷说得有理,赤金珠难得,红宝倒的有一些的,容我半日,必定做一对出来。”温如礼拱手行礼。 “谢温先生,那就这么定了。”慕锦成回礼。 见他难得礼数周全,温如礼笑着告辞离开。 “选这些是不是比烹茶还难?可还有胭脂水粉之类没有选。”慕锦成笑着握顾青竹的手。 顾青竹微微蹙眉,纠结道:“二爷说,不要让茶香染上脂粉气,我就不抹那些了。” “虽然你肌肤很好,做日常打扮时,天然去雕饰很美,但盛装之下,若没有些许胭脂做底,难免让人觉得气色不佳,眉眼无神,到时,比赛中的气场就弱了。”慕锦成摸摸她的脸,耐心劝道。 “可这到哪里去寻没有浓郁香气的脂粉?”顾青竹有些为难。 慕锦成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别急,我明日去南苍县各家胭脂铺子寻寻,若是没有,我便到宁江城去,偌大的留都,就不信淘买不到。” “爷,少夫人,你们瞧,谁来了?”右玉兴冲冲地进来说。 慕锦成和顾青竹齐齐转身,只见门口进来一位袅娜娉婷的姑娘,眉如远黛,眸似秋水,楚腰蛴领,冰肌雪肤,端是世间少有的好颜色。 第三百一十八章 春帖 “谭大小姐!”顾青竹惊喜道。 “二嫂!”慕锦成嘻笑着起身。 谭子衿被他叫得面上微红,奈何慕锦成一直这样叫,无论她怎么纠正,他都不改,时间一长,她也就随他了,毕竟她将来是肯定要嫁给慕明成的,做他二嫂是迟早的事。 顾青竹赶忙让座,右玉送了茶。 “二嫂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难道是因为我二哥在家养伤,你在外头见不着,想他了?”慕锦成坐在她旁边,打趣道。 “你呀!”谭子衿又好气又好笑,看他如同看爱玩闹的小孩,“我是为你夫人来的!” “为我?”顾青竹有些讶然。 谭子衿微微点头:“我听说,茶马司指定你来参加斗茶大会,旁的,我约莫都帮不上忙,但有一样,你肯定是需要的,当是我预祝成功的礼物。” 说完,谭子衿朝门外道:“萱儿,把东西拿进来。” 萱儿送进来一个珐琅彩的圆形盒子,整个盒子以天空蓝为底色,绘有几支翠绿点金的孔雀羽毛,轻盈细腻,纤毫毕现,一看就不是等闲凡品。 “这是什么?”顾青竹转头看谭子衿。 “笨!这是方便携带的妆奁,可以带在身上出门用的,你打来看看,里面一应俱全。”慕锦成宠溺地在她头上弹了一下。 顾青竹摸摸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拧开盖子,内里被分成了几个格子,胭脂水粉果然样样都有。 “没闻出什么不一样来?”谭子衿笑着问。 “香气……很淡?”顾青竹嗅了一下,眨了眨杏眼,突然笑了。 “二嫂,你这个礼送得很及时呢。”慕锦成讨好地给她斟茶。 谭子衿呡了口茶道:“这也是赶巧了,宗家徐氏有孕,她上次到我的绣品铺子买小孩儿的东西,和我闲聊,说她婆母不让她浓妆艳抹,故而想托我买些香味淡的脂粉。 我寻摸了很久,前些日子才刚在宁江城找到几件,除了卖给她,其他打算留着自个用,刚巧,你要参加斗茶大会,我想着茶香最清雅,万不能被香脂气盖住,故而,想着送你一件。” “谢谢谭大小姐,您有心了。”顾青竹福了福。 “一家人客气什么!二嫂,我们一会儿给二哥送茶糕,你和我们一起去呗?”慕锦成投桃报李地笑。 “好呀。”谭子衿面上又红了,但却大大方方答应了。 顾青竹忙叫春莺去准备,三人在丫头们陪同下一起去玉兰院。 慕明成午休后,正在书房审查账目,他一边算账,一边伸手摸碟子里的糕点,手指划了一圈,却是空的,他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对外间说:“安溪,添些点心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二哥,尝尝青竹做的新糕点。”门开了,慕锦成的脑袋探了进来。 待看到他们身后的谭子衿,他不免有些惊喜,眼眸中一片温柔,他丢下账目,迎上去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二哥是嫌我和青竹多余吗?”慕锦成促狭地笑。 “三弟,你别乱说!”慕明成拧眉,他低低斥了一声,语气却是极温和的。 慕锦成抿唇一笑,歪在椅子上,谭子佩微微抬眸看了眼慕明成,又迅速低眉,瞧见他走路有些不稳,眼底心里俱是担心。 安溪送了茶,四人围着在桌边,慕锦成着意拉顾青竹坐在右手边,而腾出左边的位子给他们两个坐。 慕明成是坦荡君子,纵使谭子佩是他打小就定下的娃娃亲,对她仍旧彬彬有礼,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不会越雷池半步,做过多亲昵之举,四人交谈中,眼神偶尔交汇,也是清清淡淡,与旁人无异。 四人坐着喝了一回茶,吃了茶糕,谭子衿见他桌案上还散着很多账册未看,心下不忍道:“明成哥事务繁重,还请多多保重身子。” 慕明成淡淡地笑:“无妨,每日看惯的,若让我整日闲着无所事事,专门养病,反倒要病症加重了。” “二哥,你这十年就不累的吗?”慕锦成叩着桌面道。 “累呀,你快来帮我。”慕明成面容温和,像春日拂面的暖风。 慕锦成挠挠头,有些讪讪然道:“爹上次说等问过廖青,就让我回来帮着管铺子,可这些日子慕家上下都在忙斗茶大会,他约莫忘记这茬了。” 慕明成点点头:“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斗茶大会,若是成了,咱家的茶业将是宁江城最大的一家,到时少不得再买茶山,扩建工坊,有的忙呢,若是不成,爹只怕要受打击,他上了年纪,身体不济,外头还得咱们兄弟撑着,自然也是要忙的。” “青竹上过私学,又是妙机道人亲点的徒弟,我想,不管斗茶大会成不成,都让她出去管铺子,要不然,白耗在内宅,可惜了她的才能。”慕锦成将茶糕往兄长面前推了推。 “让弟妹出去抛头露面,你真这样想?”慕明成有些吃惊。 这世上的男人都将女人困在高墙大院里,相夫教子,伺候老人,更有那些贪心不足的,娶上几房姨娘姬妾,坐享齐人之福,岂不知,女人多了,免不了争宠夺爱,祸及无辜,反倒害了好人家的女儿。 “她喜欢茶,也爱琢磨茶,我想成全她的喜好,还望二哥到时帮我在爹跟前说几句好话。”慕锦成很认真地说。 慕明成看着他俊美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这个弟弟还是原本那个淘气顽劣的慕家三爷吗? 顾青竹扯了扯慕锦成的衣袖,低声道:“你别让二爷为难了,我可以每季回顾家坳一段时间,也不耽误什么事。” 慕锦成急着抓她的手:“那怎么行?你若走,我也要跟着走的!” 慕明成见他俩如此,笑了笑道:“我不是不肯帮忙,咱慕家人丁单薄,若是弟妹能出来帮着打理铺子,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管理铺子不是件轻松的活,我只怕弟妹吃苦,你到时心疼不让她干,爹可是会骂人的。” 顾青竹耳后红了,抽出手道:“谢谢二爷,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是想做茶而已。” “茶是咱家的祖业,爹若听了这话,定要高兴了。”慕明成微微颔首。 四人又聊了会儿,谭子衿心里舍不得慕明成累,遂提出要回去,三人方才离了玉兰院。 “二嫂,你咋不和二哥多说一会儿话?刚才都是我们一直在说。”慕锦成仰头看高大笔直的玉兰树。 “我无事,听你们说话就很好。”谭子衿温婉地笑。 阳光穿过枝叶,淡淡洒下来,她穿着烟色绣玉兰花的襦裙,如那些花树一般淡雅别致。 “你们还没成亲呢,怎么搞得跟老夫老妻似的,一点都不想念惦记吗?”慕锦成嘟囔了一句。 谭子衿的目光滑到他俩交握的手上,淡然一笑:“在彼此心上,白首亦少年。” 慕锦成深深看了她一眼,或许,他们更愿意深藏爱意,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的默契,才是他们追求的心灵抚慰。 慕明成的含蓄,他学不来,就像他亦学不会他的热烈。 在慕锦成的世界里,爱,就要晒在阳光下,温暖的,触手可及的,不用去猜去想去琢磨,他愿意给顾青竹创造惊喜,也愿意与她分享欢乐和苦恼,简简单单,浓情蜜意。 谭子衿走了,慕锦成又陪顾青竹烹了两壶茶。 因着他们最近刚刚和好,难得有时间在一起,善解人意的右玉将小丫头们都赶在院子里伺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独处。 “青竹,我要吃茶干。”慕锦成逮着机会就要腻歪,他这会儿正趴在桌上看着新出锅的卤豆干噘嘴。 “你吃呗!”顾青竹细细观察手中的茶,思考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根本没工夫看他,只将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慕锦成用小银叉,挑了一块递到顾青竹嘴边:“你尝尝。” 正专心想事情的顾青竹听话地张嘴衔住半边,还没等到她把整块吃到嘴里,慕锦成已经凑过来,在她嘴上咬去了半块。 “啊!”顾青竹一愣,张嘴出声。 狡猾的慕锦成趁机入侵,缠缠绵绵的吻,让午后的阳光都淡下去了。 怕她再被憋着,慕锦成在她唇上又啄了几下,才意犹未尽地放开。 “你胆子忒大了,这会儿……”顾青竹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还是白日呢,这家伙就这般亲她,简直太没廉耻了! “放心,她们不会进来的,没人能靠近屋子。”慕锦成揽住顾青竹瘦削的肩膀,悄声道。 “你……”此刻的顾青竹瞪大了杏眼,半嗔微怒,眸中秋水盈盈,更兼粉面桃花。 此刻的她十分撩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慕锦成在她颈后吻了吻:“我喜欢你,别拒绝我好不好?” 脖颈处的酥麻仿佛像遭了雷击,顾青竹全身都软了,她回身抱了抱慕锦成,几乎耳语道:“我也喜欢你,像你喜欢我一样。” 热热的气息,糯糯的话语,慕锦成内心狂跳,胸口如同被大锤擂过,他用力回抱,将下巴抵在顾青竹的肩窝里摩挲:“如此甚好,我想要这样和你一辈子,和风同尘,每一天都有明媚的阳光。” “好。”顾青竹闭上眼睛答应。 “爷,外头接了钱二爷的春帖,说是邀请您明日晚间赴宴。”右玉在门口问。 “钱溢?”慕锦成眉头锁在一处。 第三百一十九章 茶醉 顾青竹离了他的怀抱,有些羞赧地整整衣裳,望向他道:“这会儿,他找你做什么?” “谁知道他又搞什么。”慕锦嘀咕一声,起身抻了抻衣袍,开门拿进一张洒金帖子。 “春日宴?”他展开一瞧,只见洒金纸上几行飘逸潇洒的字,一看便知不是钱溢那厮写的,八成是找了哪个掌柜代笔。 在大黎国,清明这一天,各家各户一早祭奠先人,年轻男女午后出门踏青,赏花折柳,整个三月都可以相邀结伴出游,聚会饮宴,故称为春日宴。 “这哪里是什么春日宴,分明是刺探消息的鸿门宴!”慕锦成折回来,笑呵呵地将帖子给顾青竹看。 他着重指了指宴会地点:“他为了让我能出席,竟然将宴会选在八仙楼,而不是他惯去的万花楼,这是让我找不出理由拒绝呢。” “你会去。”顾青竹抬眸看他。 “你……希望我去?”慕锦成有些意外地问。 “师父说,上兵伐谋,兵不厌诈。”顾青竹嘴角弯起来,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咱俩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有此意。”慕锦成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接着说,“等我探了他们的消息,再散点迷雾好了。” “你要少喝些酒。”顾青竹叮嘱道。 “放心,论喝酒,你夫君是海量,他们通通都是手下败将!”慕锦成哈哈一笑。 他转头朝外面说:“右玉,你让人去回下,就说我明儿一定到!” 晚间,慕绍堂打发茯苓送来了几块莲心茶饼,是三生茶坊前几日刚刚制的,还说,顾青竹做的茶糕十分好吃。 顾青竹抱着茶饼闻了又闻,舍不得放手。 她之前练手的都是去岁的秋茶,而斗茶大会用的是今年的明前莲心,虽说烹茶的技艺是一样的,但春茶和秋茶到底是有区别的,火候的掌握,沸煮的时间上都得重新试。 若说,秋茶让顾青竹学会了茶艺,那么这个春茶就是她是否能赢斗茶大会的关键。 “不早了,今儿别练了。”慕锦成夺了茶饼,帮她摘了头上的钗簪,将她推进洗浴间,佯装道:“你若不好好洗漱,我可就进来与你共浴了!” 这话羞得顾青竹红了脸,她只得乖乖洗漱上床睡觉。 第二日一早,慕府上下忙得团团转,及到巳时,慕绍堂带着东西两府的人一起到祠堂祭拜,罗霜降和顾青竹是新妇,两人跪在祖宗牌位前磕头,慕绍堂亲手将她俩的名字写到族谱里。 这一套规矩流程走下来,就到了中午,两府人都聚在松芝院吃饭,这是除过年外,第一次大家庭聚会,就连蔡氏都来了。 她如今的肚子显怀了,加之她走到哪里,都用手托着腰,圆滚滚的肚子让人无法忽视,卢氏索性推说头疼,只在里屋陪着寇氏说话,图个眼不见为净,慕明成和慕锦成两兄弟惯是不搭理她的,顾青竹又不是好惹的,蔡氏也就只能和亲生女儿慕婉成闲说几句话。 慕婉成好不容易熬到吃过饭,她急于摆脱唠唠叨叨的蔡氏,遂对旁边的宋允湘道:“表姐,今儿日头好,咱们一会儿到淮河堤上放风筝去。” “啊?”宋允湘本能地抬头看了眼慕明成。 只见他眼中一丝严厉一闪而过,转瞬消失不见,仿佛是她眼花了,但宋允湘心里很明白,这是慕锦成的警告。 “我和你说话呢,你看我二哥做什么?”慕婉成眨眨眼睛,有些不解道。 “二表哥伤着,舅舅又忙着斗茶大会的事,咱们就别出去添乱了。”宋允湘强摁心里的波澜道。 慕明成点点头说:“允湘说得有理,昨儿,我见风园的樱花和海棠开了,你们去园子里放风筝,也是一样的。” “放风筝要人多才好玩,二哥肯定来不了,三哥……”慕婉成往人群里张望。 “我们有事呢,没工夫陪你们玩。”慕锦成拉着顾青竹,匆匆走了。 慕明成缓缓走过来,笑道:“不过是放风筝而已,我怎么就不能玩了?四妹这是小瞧人呢。” 慕婉成喜滋滋地说:“这么说,二哥是要同我一起去?那我多带些风筝,让丫头们也跟着放一放。” 翠烟听了这话,立时回榴华院准备,念棋也被宋允湘打发回去拿风筝。 三人告辞长辈,一路说笑着,去风园放风筝。 慕锦成夫妇回到蕤华院不久,王老八和柳十二陆续派了人来请,看来,钱溢今儿是非要见到他不可了,慕锦成由顾青竹服侍着,换了件颜色鲜艳的衣袍,带着宝应出去了。 他一走,顾青竹便开始烹茶,她慢慢一点点摸索,不知不觉已是日暮,她烹了四五壶茶,每壶五盏,差不多都被她在不断纠错中喝了。 “少夫人,爷不知从哪儿得了这个,叫立时送来给你!”右玉捧着一套木质模具,兴冲冲地进来。 “这是啥?我瞧瞧。”顾青竹接过,放在桌上。 打开模具细细观看,只见一整块厚木条上,镂空挖出十二个洞,内里雕着各式花样,有荷花、莲蓬、莲叶、竹叶、寿桃、花生这些好彩头,还有福禄寿喜财发吉利字。 这模具小巧玲珑,每个花样只比铜钱大不了多少,更兼雕工精细,看着十分惹人喜爱。 “爷没说什么其他的话吗?”顾青竹上上下下看了看模具。 这模具虽然被洗过了,但她还是在细小的缝隙里发现了米粉的踪迹,显然这是做吃食的。 “宝应啥也没说。”右玉摇头。 “厨房里的茶蛋和茶干做好了吗?”顾青竹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啊……中午就煮了,这会儿正焖在锅里呢。”右玉愣了下,立时道。 “那我们就拿这个做茶糕。”顾青竹笑着挥挥模具。 “那也太好玩了。”右玉一听,欢喜道。 主仆几个一起动手,不大会儿就蒸出了一锅,一个个模样逼真,小巧细致的荷花莲叶摆了一碟,碧绿的碧绿的,看着就十分讨人喜欢。 “既然茶糕这般精致,茶干和茶蛋也要做出花样来,这样的茶食和茶一起端上去,必定好看。”顾青竹拍拍手道。 “少夫人想要什么花式,奴婢都能做出来。”一个胖胖的厨娘笑着说。 “你们再蒸些茶糕,花式,我自己来想着做一下。”顾青竹点头。 准备妥了茶食,顾青竹洗漱后,继续烹茶,现在她已经能依春茶的特质烹出一壶好茶,如今,在茶桌上,一滴水渍半点茶末都找不出来,一切都很完美。 及到一更天,慕锦成还没回来,顾青竹觉得有些头疼,约莫昨日在湖上吹了风,她怕耽误了明日的比赛,便先去睡了。 慕锦成回来的时候,有了几分醉意,看见桌上小巧的茶糕,不禁笑着拈了一块吃,而后洗漱,抱着顾青竹入睡。 第二日是斗茶大会,右玉很早起来准备,却久不见两位主子起身,她等了又等,可看着时间就要来不及,只得不顾责罚,在窗外叫:“爷,少夫人,该起床了,今儿是斗茶大会的日子!” 她连喊了几声,把慕锦成吵醒了,他猛然翻身坐起,再看怀里的人,全身发抖,面色惨白! “青竹,你怎么了?” “右玉,快去请谭先生!” 窗外的人来不及问,蹬蹬蹬飞跑着去了,慕锦成几乎吓得魂不附体,他飞速撩开帐幔,翻身起床,胡乱套上外裳。 顾青竹突然病倒的消息,像一滴墨落在清水中,急速化开,寇氏卢氏和罗霜降全赶了来,就连慕绍堂和慕绍台也在堂屋坐着,这个节骨眼上,若有一点差池,今年的斗茶大会就会是慕家的奇耻大辱! 谭立德紧跑慢赶,一头薄汗地跨进来。 慕绍堂一把抓住他的手,焦急道:“老哥,你快给她看看,也不知得了什么急症。” “放心,放心!”谭立德连连说。 此时的顾青竹在昏迷中已经吐过一回,这会儿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谭立德给她把脉,又看了看她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他转身拧眉道:“她这几日喝了多少茶?不要命了,醉成这样!” “茶醉!”慕绍堂心头一紧。 “快去弄点蜂蜜水给她喝喝!”谭立德走到外间,吩咐道。 右玉不大会儿就端了一碗来,慕锦成将浑身筛糠似的顾青竹抱在怀里喂水,可她昏迷中,根本一口也咽不下,全都从嘴角漫出去了。 “青竹!”慕锦成毫不犹豫地含了一口,口对口撬开她的牙关,将蜜水送进去。 在场的人俱都偏头不忍见,慕锦成如此喂了四五口,顾青竹幽幽醒转。 “我这是怎么了?”顾青竹只觉浑身无力,腹中翻滚。 “快喝些解醉,你昨儿下午晚上一人喝了多少茶?何苦这般拼命!”慕锦成将蜜水递给她,心中绞痛道。 “我……”顾青竹一句话没说出,喉间上涌,刚才喝下的蜜水全都吐了出来。 “谭先生!” 慕锦成紧张地大呼,他从来没这样怕过。 “继续喝,吐了也要喝!”谭立德心下不忍,却没有旁的法子。 顾青竹趴在床沿上,几乎把黄胆都吐出来了,她颤巍巍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斗茶大会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慕锦成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心疼道:“都这会儿,你小命差点不保,还管什么斗茶大会!” “我要去!不然,我今儿的罪……岂不是白受了?!” “你……” 顾青竹仰头喝光了蜜水,挣扎着起床。 寇氏卢氏惊诧,这样倔强坚韧的女孩子世间少见! “祖母母亲,请恕我如此无礼。”顾青竹只着里衣,散着头发行礼。 “好孩子,你为慕家做到了最好,你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人,那些个虚名不要也罢!”寇氏一把拉住她的手,哽咽道。 第三百二十章 斗茶大会 “你祖母说得对,你身子最重要,万一有个好歹,叫锦成如何是好?”卢氏也在旁劝道。 “咳咳咳。”外间传来慕绍堂剧烈的咳嗽。 “谢祖母母亲体谅,我感觉好些了,一会儿喝点粥就没事了。”顾青竹白着一张脸道。 “春莺,进来服侍少夫人洗漱更衣!”慕锦成咬牙道。 他心里比谁都心疼顾青竹,但他更了解她,若此时不让她去,她定会懊恼悔恨许久,与其那样,不如让她全力一试,尽人事听天命。 成,是幸,不成,是命! 顾青竹转眸看慕锦成,她脸色不好,更显得那双杏眼黑白分明,那里面有淡淡的笑意和无需多言的了然。 见他们夫妻一体,婆媳三人又难过又欣慰,只得依了他们。 卢氏和罗霜降扶着寇氏出去,与慕绍堂慕绍台坐在一处,母子、夫妻互看一眼,万语千言都不消说了。 内室里,顾青竹洗漱更衣,坐在梳妆台前,春莺给她戴首饰。 顾青竹从铜镜里瞥了眼垂首坐在床沿上的慕锦成,淡笑道:“今儿多亏有谭大小姐送的那套妆奁,春莺,你一会儿给我选艳一点的颜色,让脸色好看些。” “嗯。”春莺压抑着,极低地应了一声。 右玉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来,里面按谭立德说的,搁了许多红糖,慕锦成接过,帮她慢慢搅动。 顾青竹虽不爱吃糖,但茶醉唯有甜食可解,她只得慢慢一点点吃了。 腹内有了温糯的食物,顾青竹感觉好些了,她问道:“茶食都准备好了吗?” “一早就准备妥了。”右玉点头。 “今儿,我与你同去!” 此时,慕锦成已经将自己收拾清爽,换了件湛蓝暗纹的锦袍,如外间水洗过的天空一般。 “好。”顾青竹的目光在书橱上逗留了片刻。 顾青竹带着两个丫头出去,慕锦成跟在后头,心领神会地将书橱上的粗陶罐子塞在袖中。 “爹、父亲,都是儿媳不好,耽搁了时间。”顾青竹在外间行礼。 此刻的她盛装红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宛如春日里一朵娇花,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她适才差点病得起不来床,只有扶着她的春莺,感觉到她身体的无力。 “你既已经准备好了,就出发。”慕绍堂极力保持面上的镇静,淡然道。 他无法想象她粉润的胭脂下是怎样一张惨白的脸,他不是不近人情,但此刻,箭在弦上,多少人的眼睛像饿狼一样盯着他,他是慕家家主,根本容不得感情用事! 一众人等匆匆出门坐车,直往茶马司赶,其他物件自有熊永年安排,一阵乱糟糟后,慕府暂时归于平静。 而这平静之下孕育的惊涛骇浪,像一只蠢蠢欲动的野兽,随时想要破笼而出,吞噬一切! 昨夜微雨,今日阳光甚好,茶马司后院青石铺就的大台上仍有水渍未干,廊房下计时的水钟却在滴答滴答走个不停。 坐北朝南的廊房开阔的平台上摆着一张长桌,五位长者端坐,其下东西各有四处空位,一边自左手起,分别是钱家的钱涨、柳家的柳青、杜家的杜观渔、王家的王湛,另一边则是谢家的谢莹、邓家的邓泽玉。 另两处是空的,宗家徐氏有孕,今年告了假,一时没有哪家够格替补,故而空置着,如此便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另一个应该是慕家的,往年,参赛的慕明成都是排在另一边的首位,与钱家呈犄角争斗之势。 而今年被指名的慕家新妇到现在还没来,且慕家也无一人到场,这是要放弃比赛吗?! 大台下摆着很多椅子,这会儿已经座无虚席,他们都是茶业行当里的人,不仅有参赛家族的助威团,还有来窥探将来市场走向的小茶行的东家,毕竟他们本小利薄,万一落伍跟不上行情,茶叶积压在手上,隔年就变成陈茶,烧火都点不着! 众人一边观看茶艺表演,一边窃窃私语,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慕家这次没有合适的参赛人选,连面都不敢露,自动退出了,看来今年的茶业第一只怕要易主了! 钱溢坐在其中,听着耳边不断附和过来的恭维话,扯了扯嘴角,邪魅地笑。 他面上说着谦词,心里却万分得意,昨儿那个糊涂三爷并没有说假话呀! 正当他与旁人拱手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抬了茶桌进来,场上之人,只要是常来看比赛的,一眼就认出这张古朴浑厚的茶桌。 慕家来人了?! 顾青竹穿着一身丁香色窄袖彩云绫襦裙,在一片不可置信的唏嘘中缓缓走来,这种面料是苏杭新出的,它本身并没有花,可在阳光下一照,会因反射的光不同,而显现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如同将五彩斑斓,变化万千的彩霞绣在身上。 这一身足以惊艳全场,再加上罕见的整套珍珠攒宝首饰,粉润精致的妆容,宛如春风般的笑颜,此时的顾青竹挺拔修长,富贵雍容,气度非凡,宛如九天玄女,引得观者讶然,就连对面正在烹茶的王湛和杜观渔都忍不住望过来。 “一个乡下丫头,再怎么打扮,还不是一只土鸡!”旁边的邓泽玉不堪被比下去,口出不逊道。 世人皆知慕家少夫人是山里来的,坊间对她褒贬不一,至于她的相貌,见过的人甚少,故而人人只靠自以为是,笃定她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山野村姑,容貌根本不可能与大家小姐相提并论。 可今日一见,完全打破了他们的认知,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不假,衣裳首饰拔高了她的容貌气质,可那种威压赛场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钱涨的眼皮跳了跳,他不是第一次见顾青竹,但她似乎早不是去年那个背着竹篓卖茶的小姑娘了,他分明感觉到前所未有,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场上唯有柳青和谢莹没有做出过多回应,一个对自己有疯狂自信,而另一个从来不是靠美貌。 顾青竹对场上不一而足的反应,甚是满意,她来迟了,往日她一直秉持的谦虚礼让,只会让对手打压自己,倒不如以睥睨所有的气势出现,反而能在气场上略胜一筹。 顾青竹坐定,趁挽袖的工夫,眼角余光扫过斜对面,钱涨已在搅动茶夹,显然他第一局的茶即将完成。 经过慕锦成完美分析,这场上所有的人,顾青竹只将他视作敌手! 淡定净手,碾茶、罗茶,一沸、二沸、三沸,顾青竹全神贯注烹茶,就连旁边人陆续到高台上献茶,她也没有掀动一下眼皮。 待顾青竹献茶的时候,才看清五位品茶者,居中是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人,左边是身披袈裟的了悟大师和一位穿着制式衣裳瘦高个的人,年纪约莫二十余岁,右边是县老爷苏瑾和做读书人打扮的老者。 他们依次闻香观色品茶,俱都一言不发,只在各自面前的纸上,提毫写了一笔。 顾青竹第二次献茶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烹第三局的茶了。 看水钟的小厮突然报了剩下的时间,很显然,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第三局了! 观看席里的钱溢几乎要笑出声,在他看来,钱家胜券在握,顾青竹来与不来都是一样失败的结果,只不过,待会儿宣布比赛成绩时,会更打慕家的脸。 他虽对茶艺一窍不通,但他也知道,这是个长期研习的细致活儿,单凭顾青竹学了三天,就想胜过他哥,简直是画虎似猫,痴人说梦! 顾青竹回到茶桌前,忽然从桌底抽屉里拿出一个粗陶罐子,春莺见状,立时送上来一个崭新的清洗干净的陶罐,以及五个描红梅玉瓷大盏。 主仆二人交接不过几息工夫,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却引得底下看客一阵骚动,没人知道顾青竹在这个时间紧迫的关头,不把风炉的火扇到最旺,却选择换陶罐做什么。 场上突发了变故,看客伸长了脖子张望议论,都想知道这个如天仙般的美人,在最后所剩无几的时间内,用什么法子反败为胜。 旁边的邓泽玉烟眉微拧,冷嗤了一声:“哗众取宠!” 顾青竹只当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静等。 陶罐里的水咕咕地冒出热气,鱼目般的气泡很快翻滚成大浪,她将沸水从风炉上拎下来,袅袅的轻烟下,修长细白的手指捏住茶匙,从粗陶罐里拨出一些条索紧实的干茶,均匀地放在五只茶盏中。 她的动作,她的茶,让远观的慕绍堂目瞪口呆,更让高台上的五位品茶人也生出了好奇之心! 顾青竹站起来,拎起陶罐,热水缓缓注入,她的动作舒缓而优雅,茶芽在热水中不停上下翻滚,舒展绽放,在如玉的茶盏底部缓缓挺立,如同仍旧活在枝头一般,茶香随着烟气喷薄而出! 沏茶不过是一两息的时间,而此时,其他人快慢不一,皆都没有完成地上局。 顾青竹逆势反超,成了送上第三局茶的第一人! 她莲步款款,茶香随风四溢,随茶送上的还有春莺捧在手上的茶食。 走过钱涨面前的时候,他正死死盯着顾青竹托盘里的五只白玉描梅大盏,却不料风炉上三沸翻涌,烫到了他的手指。 “嘶!”钱涨忍痛地将二沸留汤倒入,杀人的目光锁定观看席上的钱溢。 而此时,微笑得体的顾青竹已经上了廊房平台,居中的官服中年人看着杯中茶,惊讶和惊喜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这……” 第三百二十一章 绝地险胜 “回大人,这是民妇今年新制的炒青,还请品尝。”顾青竹曲身行礼。 “茶叶如生,茶汤碧绿,茶香清雅,滋味甘醇,果然是春茶莲心,极品,极品!”官服中年人微呷一口,连连称赞。 其他四人依次品茶,俱都露出赞许之色。 “这又是什么?”官服中年人指着顾青竹身后的茶食问。 “回大人,这是民妇用茶做的吃食,搭配茶饮,可防茶醉。”顾青竹接过托盘,放在桌上。 “这糕点别致又有趣。”官服中年人拈取一块品尝,不由得赞叹,“茶入了食,竟然是这般味道,美哉,美哉!” “这是茶干和茶蛋,味道也很好。”顾青竹赶忙接着介绍。 切成菱形的茶干,一块挨着一块垒在碟中,旁边配了几个胡萝卜雕的花,色彩艳丽,瞧着十分好看,而茶蛋被从中间刻出波浪纹,一分为二摆在盘中,褐色的茶汁浸润,让鸡蛋散发出浓郁的茶香。 了悟大师尝了一块茶干:“软弹有咬劲,茶的味道很浓。” “鸡蛋还能这么吃?真不错!”做读书人打扮的老者吃了一口,由衷地笑了。 官服中年人心情十分愉悦,他向观看席上招手:“慕家老爷,你来一下!” 被宁江城知府林坤林大人亲自点名,慕绍堂慌忙提袍小跑着上前。 林坤摸着胡须,笑眯眯道:“我刚才差点以为你家弃赛不比了,却不知藏着这般好茶,显见是有备而来啊!” “这……”慕绍堂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今日心头作痛,早上,顾青竹忽病,吓得他一身冷汗,适才,他百求不得的炒青,突然现身赛场儿媳身上,又惊得他摸不着北,这会儿就算再出点啥意料之外的事,他也能接受了。 “都是民妇少不经事,耽搁了比赛。”顾青竹矮身福了福。 “不愧是宁江城茶业第一家,做事就是有底气,保密工夫也做得相当不错,蒸青和炒青同场出现,今年,你是憋足了劲儿呢。”林坤调侃道。 “草民惶恐。”慕绍堂头上出了薄汗。 这到底是夸,还是损? 正说着,其他几家陆陆续续开始献茶,慕绍堂和顾青竹暂时避让一旁。 待六人看清五只大盏里的茶和桌上的茶食,俱都面有异色,柳青垂下了眼眸,王湛和杜观渔吃惊得大张着嘴巴,几乎能塞下一整只鸡蛋。 三局两胜,第三局,顾青竹出其不意,以炒青完胜,不仅夺回了前面失去的时间,还抢占了先机,更用茶食霸占了品茶人的味蕾,蒸青没有炒青的鲜嫩,厚重的茶汤,在鲜美食物之后,黯然失色。 七家呈上干茶供品茶人做最后的评审,顾青竹提交了两份,蒸青茶饼和炒青干茶,都是上好的莲心。 前两局的评分咬得十分紧,而慕家独占炒青,五位品茶人争执不下,遂转到室内商讨去了。 七家参赛人都站在青石平台上耐心等结果,王湛和杜观渔夺冠无望,反倒心态最好,与观看台上的人大声说话,邓泽玉今日发挥失常,她把这归罪与顾青竹。 而钱涨在第三局烹茶时分神,茶汤明显老了,今儿就是没有顾青竹,他也胜不过柳青,但他不会这么认为。 谢莹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柳青似乎已经预知了结果,有些失落。 头顶上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顾青竹之前全靠一口心气支撑,这会儿,只觉身上冷汗涔涔,里衣尽湿,头重脚轻站不住。 “少夫人!”春莺上前扶住她,偷偷将一片参片塞到她手里。 顾青竹借着拈帕掩唇的机会,悄悄放在舌下含着,她看到慕锦成在观看席上和几个人打闹说话,眼光却不停地瞥过来,她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先前那个穿制式衣袍的瘦高个男人出来宣布:“今年茶马司斗茶大会第一名是……慕家!” “哦……”观看台上,哄闹起来,显然这个结果在大多数人的意料之中。 “停停停!”男人面有不悦地压压手,接着又说:“至于今年的贡茶之选,还要看与其他几个州城抽签的结果,但愿今年慕家能代表宁江城入选贡茶!” 说完,他环顾四周,不知所谓的目光在顾青竹的身上定了几息,顾青竹朝他矮身行礼。 不用说,他就是茶马司副使丁永道了。 “行了,今儿就到这里,都散了。”丁永道挥挥手。 茶马司的差人开始收拾桌椅,看了一场精彩比赛的众人嘻笑着离开,慕绍堂是慕家家主,今年斗茶大会的赢家,他自然被留了下来。 慕锦成撇开旁人,迎上顾青竹低声问:“你怎么样?” “能坚持!”她几乎是咬牙说的。 慕家的马车等在最近的路口,顾青竹登上车,立时就软在慕锦成的怀里。 “少夫人!”春莺只差要哭了。 “有我在,她不会有事,你去叫老冯把马车赶稳当了。”慕锦成低声道。 “是!”春莺掀帘子出去,和老冯坐在车辕上。 老冯在慕家做了近二十年,南苍县街街巷巷他跑了个遍,是慕家最好的车把式,他不晓得东家出了什么事,但赶好车是他的本分,他自然全力做到。 顾青竹在斗茶大会上一举夺魁的消息,早被人送了信回来,东西两府都得了消息,一家子又欢喜又担忧,各院都派了丫头婆子在门口候着。 慕锦成就在慕家上上下下仆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将顾青竹直接抱回了蕤华院。 右玉和春莺帮她卸掉首饰和脂粉,让她能睡得舒服点。 寇氏卢氏和罗霜降又来看望了一次,各种补品补药送了一堆,寇氏见她睡得十分不安稳,少不得叮嘱右玉用心照料,她们略坐了会儿,就被慕锦成劝走了。 罗霜降慢慢走回西府,想起前世种种,心中惶恐不安,但她不敢在阖府欢庆的时候,说没根由的丧气话,她只盼着这次不要抽中才好。 慕锦成也欢喜不起来,顾青竹半梦半醒,不是出汗,就是呕吐,她除了早上勉强吃下的一点米粥,吐出来的不过是些酸水,他不嫌脏,只心疼她连眼周都吐出了血点。 及到傍晚,顾青竹好些了,锅里一直焐着米汤,慕锦成衣不解带地伺候她喝了一点。 顾青竹拥着被子坐起来,对他虚弱地笑:“钱家是不是气疯了?” 慕锦成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气疯算什么,我还让他们出了点血。” “怎么出的?”顾青竹好奇地问。 慕锦成哈哈一笑:“钱溢昨日信了我的话,今儿一早在昌隆赌坊挂牌,一比十赌我们输,我偷偷匿名买了个大的,又让宝应他们买,还请秦沛的人给街巷的乞丐们散了钱去买,至于花间乐坊的人买没买,我就不知道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会儿,赌坊掌柜的脸只怕都赔绿了!” “我说呢,刚才怎么不见你,可你是不是傻,怎知我一定能赢?”顾青竹睨了他一眼。 慕锦成上前拥住她:“人家都说你是福旺财旺的旺夫命,只有我知道你是有多拼命,答应我,以后咱不这样了,好不好?争输赢有下次,我不想失去你!” “好。”顾青竹闭眼靠在他胸口,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让她很安心。 “睡。”慕锦成像哄孩子似地拍拍她的后背。 夜里,慕锦成尽心尽力照顾顾青竹,几乎没怎么睡,而另一处,也有人通宵未眠。 “你都套出来什么狗屁消息!”一双永远也睡不醒的眼睛,此刻瞪得有些骇人。 “我哪里晓得,那个蠢货自个也不知道那臭女人身上有炒青,还害我的赌坊赔了那么多钱!”一张面色青白的脸,在暗淡的灯光下,仿佛青面獠牙的鬼一般。 “老二,你说他蠢,我看你才蠢到家了,若不是故意有人为之,谁会买慕家赢,你给他下套,却分明钻了他的套子!”那双眼睛的主人,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我……你……”青面“鬼”结巴了两句,反击道,“你今儿连柳青都没比过,我看你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去!” “够了!现在是搞内讧的时候?!”暗影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喝。 “爹!”两人同时低头。 “我瞧着,这事越来越刺激了!”暗影里的人玩味道。 “爹,你想怎么样?”两人齐问。 “怎样?自然是继续玩咯,他既然赢了,咱索性就赌命玩个大的!桀桀桀……”苍老的声音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可那边……”那双眼睛的主人欲言又止。 “他是什么心思,咱一时摸不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苍老的声音不屑地哼了一声,“在这世上,我就没遇见不爱钱的人,若是有,那就是欲壑未满,钱没到位!” 此时的两人,非常有默契地相互看了一眼,深以为然。 而另一处院中,深夜的窗上映出一个瘦高的模糊身影,他许是站了很久,仿佛被刻在窗纱上一般,一动不动,屋里有隐约的说话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明,但始终是一个胆战心惊的人在说,却一直听不见任何应答。 此情此景,诡秘异常! 第三百二十二章 父子和解 顾青竹躺了两日,寇氏卢氏和西府那边,每日三次打发人来问,这让她十分不好意思,这日略微有些好转了,立时和慕锦成到各处请安。 “你这次伤了脾胃,瞧瞧,又瘦了,你那院里的厨娘不行,以后都到祖母这里来吃饭,让小厨房给你专门调理调理。”寇氏拉着顾青竹的手,让开点距离,觑着眼睛看。 “不用,不用,祖母,孙媳年轻,过几日就好了。”顾青竹急忙摇头。 “年轻时不知道保养,以后落下病根,可难治了,你以后还得给我生曾孙呢,听祖母的,每日和锦成一起来,有你们陪着,我也能多吃一口饭。”寇氏慈爱地拍拍她的手。 顾青竹被她说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接口。 慕锦成笑道:“那敢情好,咱们每日来叨扰,蹭吃蹭喝,时日久了,祖母可别嫌我们烦呢。” “你这混小子!”寇氏佯怒,举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 他们陪老太太说笑了一会儿,就转去朝晖院,难得慕绍堂也在,两人赶忙恭敬行礼。 “你好些了?”慕绍堂瞥了眼顾青竹的脸色。 “谢爹挂念,儿媳好多了。”顾青竹曲身福了福。 “你……”慕绍堂似乎有些犹豫,顿了一下问,“你在斗茶大会上的炒青是哪里来的?” “是我回顾家坳时,用自家茶炒的。”顾青竹眉眼低垂回道。 “你自个炒的?”慕绍堂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信。 炒茶刚在南边寺庙里兴起,去岁收秋茶的时候,慕明成和韩守义专门去了一趟寻访,托了人,花了大价钱,见了茶,也喝过,可那些僧人对炒茶技艺讳莫如深,根本不肯外传。 而她一个连南苍县都没出过的妇道人家,是怎么会炒茶? “你要说实话!”慕绍堂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在斗茶大会能赢,多半是这炒青的功劳,小聪明用一次就够了,若是慕家茶当真入选贡茶,茶马司开口要几百上千斤炒青,我们拿什么交货!” 慕绍堂的不信任,让顾青竹感到憋屈:“只要有鲜叶,我就能炒出来!” 慕锦成忙在一旁帮腔:“爹,青竹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她炒的。” “好好好,那你告诉我,炒茶是谁教你的?”对顾青竹的顶撞,慕绍堂有些气恼道。 “这……”顾青竹回眸看了眼慕锦成。 慕家家底殷实,又是茶业大家,去年下半年茶叶行情不景气,必然已经出去多方寻找出路,可如今却没有任何结果,就连一直与慕家作对的钱家,也是一无所获,可见了然师父给她的炒茶抄本,是多么珍贵的资料。 而且,斗茶大会上,了悟师父见了她的茶,没有表现出熟悉的样子,想来也是知道抄本的重要性,不想给慈恩寺招来不必要的纠缠和麻烦。 “你说呀!”见她不语,慕绍堂不耐道。 “是……师父。”顾青竹的头愈发低下去。 “妙机道长?这……”慕绍堂沉吟。 妙机道长云游四海,偶得制茶之法也在情理之中,且他当初执意收顾青竹为徒,说要保慕家三代富贵,而茶业是慕家祖业,倘若秘传独一无二的法子,岂不正应了他的承诺! 想到这里,慕绍堂点点头,一下子认可了这个说法。 顾青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了然师父也是喊师父啊,只不过不是慕绍堂理解的师父罢了。 见气氛缓和下来,卢氏插言道:“都坐下说话,她身子还没全好呢。” 慕锦成拉了顾青竹挨着卢氏坐,随手拿了花生脆饼给她吃。 自打顾青竹不顾身体不适,夺得斗茶大会第一后,卢氏对她刮目相看,不再计较她的出身,另外,更重要的是,慕锦成拿她当掌中宝,宠爱得不得了,根本由不得她这个做娘的说什么,故而,她也就泄了之前那一股子莫名邪气,万事顺其自然,反倒和乐了。 和婆母坐在一起,十分不合礼仪规矩,顾青竹屁股还没沾着软垫,就想要坐到下首去。 卢氏低声道:“你坐下,别一会儿凉着了,又添新病。” “哦,谢谢娘。”顾青竹咬了口花生脆饼,乖乖坐下。 屋里一下安静了,只听得慕绍堂间或喝茶的声音和屋角水钟滴答的流水声。 隔了会儿,他面容淡淡道:“锦成媳妇,我听明成说,你喜欢茶,这次斗茶大会上,你为慕家争了第一,之后不管入不入选贡茶,等你大好了,就出来管茶行。 你既然有炒青技艺,切莫辜负了如今正当时的春茶,至于具体的安排,你找韩掌柜,我已与他说过了,他亦十分欣赏你,会协助你的。” “谢谢爹。”没想到,这事如此容易就成了,顾青竹喜得站起来福了福,脸上灿烂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慕绍堂似乎被她的笑感染了,脸上有了几分波澜:“锦成,我前儿问过廖青,他赞了你,不管是真是假,你明儿就开始跟我巡查各处铺子,不许懈怠,听见没有!” “好,我听爹的。”慕锦成笑着回头看顾青竹。 青年男女情意绵绵,连相望的眼睛都是发光的,这触动了慕绍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微咳了一声道:“昨儿肖家的金管家来说,金家人走水路来,路上遇着浅滩,耽搁了时间,估摸还有几日才能到,你明日开始着重和温掌柜学习,别到时,人家说话,你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还有……” 许是惯性使然,慕绍堂说着说着,语气就变得严厉起来,幸好,他及时掐断了后面的话。 慕锦成平日里听惯了他长篇大论的训话,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入脑入心的,今儿老爹态度明显好转,他高兴还来不及,根本没在意后面没说完的是什么。 “爹可知来的是什么人?”他笑嘻嘻地问。 “我听金管家提到说是少东家,估摸是金家小一辈的,或是肖骏表兄弟也不一定。”慕绍堂沉思道。 “年轻一辈的好,我肯定能和他谈得来。”慕锦成微微松了口气。 若真来个和他爹一样的古板老头儿,他可没把握能和人家相谈甚欢,若来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就十分好伺候,他本就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里手,别的不敢说,陪吃陪玩陪花钱,还没谁能胜过他的。 “到时,有你表现的时候,别耽搁正经事就好。”慕绍堂看他脸色,心里多少明白他的想法,摇摇头道。 他们父子俩能如此说话,是卢氏盼了多少年的,这会儿,她心里五味杂陈,笑着推推点心碟子:“好了,你们爷俩一见面就说公事,吃点秋月斋新出的桃花酥。” 慕锦成拈了块粉色的糕点,转头递给顾青竹,探身问:“爹,咱们今年能不能被选上贡茶?” 慕绍堂曲着手指,慢慢叩了叩桌子道:“这是官家的事,我也不好上赶着追问,但宁江城好歹是留都,连着几年都没出过贡茶,今年怎么也该轮上了。” “咱们有炒青,明显比其他州城有优势啊,不选我们,还能选谁去!”慕锦成颇有些自信道。 “你说的有些道理,我听你姐夫私下与我说,那日斗茶大会评选,他因沾着亲,不好表态,后来还是了悟大师说了一句炒青难得,才将头名给了我们,这实属侥幸。”慕绍堂面色沉郁道。 顾青竹静默了会儿说:“今春,上至宁江城的官老爷们,下至市井中的老叟妇孺,都知慕家二爷伤了,按常理,这无疑就已判定慕家输了,而强行指定我,不过是个堵住旁人闲话的借口罢了,只不过我让他们失望了,以致于没能借此打倒慕家,反而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慕绍堂抬头看了眼顾青竹,他好似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媳妇,她的眼睛明亮得像万千星辰,整张脸白净得仿佛会发光,她吃得了旁人吃不下的苦,还有一般人没有的细致心思,他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什么知道的?”慕锦成傻乎乎地问。 “我那日虽身子不爽利,但看人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林知府对我的炒青,惊讶大过惊喜,他连说了几次藏茶,保密之类的话,他的意外隐藏得很好,尚属含蓄的,可那个丁副使就没这等涵养了,他宣布比赛结果的时候,十分不耐烦,后来几乎是将前来观看的人驱赶出去的。”顾青竹耐心分析道。 “照这么说,他们原先就内定了第一名?”慕锦成揉揉额角,接着猜道,“难道是钱家?” “或许是,但就算他们不让我们得第一,钱家这次也不可能夺冠,因为钱涨第三局的茶烹坏了。”顾青竹娇俏地笑。 “你怎么知道的?苏瑾确实说钱涨第三局的茶老了,简直是近几年来,大失水准的一次!”慕绍堂惊诧地问。 他之前也琢磨过这事,却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年斗茶大会,钱家都是钱涨参赛,按理,技艺娴熟的人是不可能发生这种,初学者常犯的毛病的。 “我献茶的时候,走过他的茶桌前,他想偷看我的杯中茶,结果茶汤三沸过头,还烫了他自个的手!”顾青竹眉眼飞扬,像春风拂过湖面。 “你是故意的。”慕锦成笑得直拍腿。 “不行吗?”顾青竹杏眼圆圆,狡黠道,“谁让他们兄弟联手使坏,一个刺探我们虚实,另一个还想在赛场上压制我,得亏,你那日放了假消息,才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慕绍堂听着他们的话,一时沉默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砸灶 俗话说,后生可畏,现下看来果然不容小觑。 他这乡下来的儿媳妇本就是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性子,又有机缘,得妙机点拨,如今更把慕锦成这个混世魔王带上了正途,看来以后得好好栽培,慕绍堂在心里这样默默地想着。 “时候不早了,我让小厨房准备些菜,今儿就在这儿吃午饭。”卢氏起身道。 顾青竹赶忙跟着站起来,为难地说:“可……祖母适才说,让我们每日到松芝院去吃饭。” “那……好。”卢氏看了她一眼,有些失望道。 她本还想趁着他们父子关系融洽了,能吃一个她心目中的团圆饭。 “爹,娘,祖母爱热闹,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慕锦成笑嘻嘻地打圆场。 慕绍堂看了眼发妻,她那点小心思,他哪有不知道的,顺水推舟道:“也好,咱一家子去陪陪娘。” 咱一家子,这几个字重重敲在卢氏的心上,她有些惊喜地望过去。 卢氏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让慕绍堂羞愧,自个最近是不是真的有些糊涂了? 陪长辈吃了饭,慕锦成借口顾青竹身子还没大好,急急将她带回了蕤华院,强逼着她躺下休息。 “我睡不着。”顾青竹无奈道。 “那我上来陪你说说话。”慕锦成说着,举手就要解衣袢。 顾青竹一下羞红脸,朝里翻身背对着他:“大白日的,没脸没皮,我不和你说了。” “好了,好了,只说话,不闹你。”慕锦成忍笑,坐在床边小杌子上哄道。 顾青竹转过头来问:“你想说什么?” 慕锦成犹豫了下道:“刚才在朝晖院,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只是爹在,没凭没据的,我没敢说。” 顾青竹倒是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卖什么关子,快说!” “你还记得我上次去顾家坳找你那天,顾二妮说的话吗?”慕锦成神神秘秘地说。 “这……”顾青竹一愣。 那时,慕锦成就怀疑害慕明成和顾青竹的,除了宋家还有钱家,而今再想斗茶大会上,若不是顾青竹以不为人知的炒青险胜,这会儿,只怕第一名就是钱涨了。 这样好的既得利益,不得不让顾青竹将前后两件事联系起来,这样看来,钱家确实心肠歹毒,先要一箭双雕害两人,污蔑慕家名声,这件事,虽被慕锦成以富祥掌柜顶罪躲过,但幕后之人一直没有查到。 如今,钱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再次利用慕明成的伤做文章,想要趁机抢夺慕家在茶业上的地位,果然是阴险狡诈! “钱家!” 两人互看一眼,异口同声道。 慕锦成肃着脸道:“你也这样想,就证明我推断的不错,钱家为了夺取四大家族之首的名号,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顾青竹心里一紧,低声说:“钱家两次失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咱们还得多加提防。” 慕锦成握着她的手,不无担心道:“你手上掌握着独一无二的炒青技法,这以后只怕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好!”顾青竹突然翻身坐起,急急地说,“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怎么了?”慕锦成讶然地看着她。 “我忘了我二叔!他为了赌钱,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这会儿,钱家恐怕已经猜到我是在顾家坳炒的茶,他们一定会让我二叔偷炒茶技艺的!”顾青竹掀开被子下床。 她完全没想到,斗茶大会当天,她会突然茶醉,当时骑虎难下,她只能以炒青取巧,如今,炒青以这样突兀的方式高调现世,让整个南苍县,乃至宁江城都知道她是唯一一个会炒青的人,在这个蒸青茶饼日渐没落的时候,她无疑成了众矢之的。 倘若有心人追查她的来路,很容易查到顾家坳,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猜错,不是钱家,可其他茶业世家,对炒青技艺,哪个不眼红,谁不蠢蠢欲动! 见她穿上外裳,慕锦成走到廊下,对绣花的右玉道:“让春莺进来给少夫人梳妆,另外叫老冯准备马车,我们一会儿出去下。” “啊……这会儿?”右玉有些惊讶,但她还是很快转身去了。 因着赶时间,又是回顾家坳,顾青竹只做了简单打扮,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很快就离了慕府。 山路难行,骑马亦是颠簸的,但这会儿,顾青竹归心似箭,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山里的花花草草比上次更加繁茂,花树次第开放,在成片的碧绿里,间或夹杂着几株红粉白,十分惹人喜爱。 远远看见茶垄,依稀有人行走其间,慕锦成不用顾青竹催,立时夹了下马腹,如风小跑了起来。 村里的人都忙着采茶,顾青竹和慕锦成径直往顾大丫家走,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孙氏尖利的声音:“你炒了个啥,上好的旗枪都被你糟蹋了,你能有青竹的能耐?你这死丫头,白瞎多少钱!” 顾青竹望了眼慕锦成,心里莫名定了。 “我咋就不行!”顾大丫约莫被骂很了,哭天抹泪地从家里冲出来。 “大丫!”顾青竹一把拉住她。 “青竹,呜呜呜……”顾大丫伏在顾青竹的肩上哭得伤心。 孙氏听见外头的动静,出来一见他们夫妻,有些讪讪然道:“这丫头,主意大了,我说她两句就不爱听。” “孙婶,福叔在家吗?”慕锦成笑了笑道。 “你福叔在茶园里呢,我这就替他回来。”孙氏说着,背着竹篓匆匆去了。 顾青竹将顾大丫扶在院里小杌子上坐,低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顾大丫抽噎道:“我娘说我没你炒的好,害怕卖不上价,整日只想卖鲜叶赚钱。” 顾青竹安抚道:“走,给我瞧瞧你制的茶。” 三人进屋,顾大丫从自个屋里拿出一个罐子,倒出一些干茶给顾青竹看。 茶色不一,条索松散,整体看着不太整齐,顾青竹拈起一粒,捏了捏,倒是很干燥,一捏就碎了。 顾青竹试探地问:“你可将炒茶之法,教给旁人了?” 顾大丫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个还是半吊子呢,哪里能教人,且,这会儿是价钱最好的春茶,谁家舍得拿出来试炒,照我娘说的,只我一个憨憨,旁人只等我练熟了,再拿不值钱的夏茶向我学。” 顾青竹松了口气:“没教正好,我只怕你教了谁呢。” 顾大丫有些疑惑道:“你为这个专程回来的?难道我炒的茶当真不行吗?” “咱们是姐妹,我说话就不拐弯了,我本以为,我只要将技艺教给你,你便能炒出和我一样的茶,却忽略了熟能生巧的重要性,婶子的话没错,拿春茶练手,确实太浪费了。”顾青竹苦笑了下。 “青竹,这会儿,不中不晌的,你们怎么突然来了?”现下虽是春日,顾世福却走出了一头的汗。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与福叔说。”顾青竹面色沉静道。 “大丫,倒些茶来。”顾世福见此,抹了把脸,在桌边坐下。 顾青竹将斗茶大会的事说了一遍,又着重说了炒青的重要性,顾世福点了点头道:“难怪,这几日,我卖茶时,见有生人打听顾家坳,咱村子入口隐蔽,可总防不住村里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慕锦成望了眼顾青竹,心下暗道:“好险,今儿可是来对了!” “外人暂且不论,我二叔最近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顾青竹问了最关心的事。 “世贵?我没见着他,听二狗子说,他最近不知在哪儿发了一笔财,整日泡在赌场,人影子都不见,这几日,倒是看见你阿奶和你二婶,常到菜地菜园里去。”顾世福想了想道。 “她们没到我家炒茶房去?”顾青竹有些奇怪,难道她猜错了吗? “这时节,家家都忙得很,哪有工夫盯着她们。”顾世福摇摇头,接着拧眉道,“难不成,她们是要把你炒茶的技艺偷卖给别人?!” 顾大丫忍不住在一旁插言道:“爹,你还记得我昨日说的话不?我明明看见有人在屋外偷看我,你们还不信!” “作死了,顾家坳这是要出家贼了!”顾世福一拳砸在桌上,气恼道。 “她们瞧见多少?”慕锦成着急地问。 “我是背身炒茶的,挡住了大半,应该没看见啥,再说, 我是青竹手把手教的,尚还不能熟练炒出一样的茶,更别说她们根本不懂,再经她们转述,旁人还不知捣鼓出啥来呢。”顾大丫捂嘴笑。 顾青竹微微摇头,不赞成道:“话虽这么说,但我也不敢掉以轻心,想知道这个秘密的,大都是茶业大家,虽没有完全掌握炒茶技艺,但总是见过尝过炒青,人不怕失败,只怕不敢试,更何况,这样的人家根本不差钱,更不差试炒的鲜叶,只要能摸着一点门道,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顾世福也觉察出事情不妙来,炒茶技艺竟成了烫手红薯:“反正大丫炒的也不行,青竹,炒茶屋是你的,你说,要怎么办?” “如今,为避祸事,还请福叔把炒茶灶砸了。”顾青竹忍痛道。 “可……”顾世福刚抬起手,又无力地垂下去。 这样一来,顾家坳一条有希望的出路又被堵住了。 慕锦成凤眼微挑道:“福叔,你让婶子去砸,最好是在和大丫吵架的时候干,一气之下干的,这样朱氏婆媳才能传话,外头的人也就死了骚扰顾家坳的心。” “你……”顾大丫瞪着慕锦成,压着声音道,“你分明是为之前的事报复我!” “冤枉!”慕锦成叫屈。 第三百二十四章 虎视眈眈 “大丫,别胡说,他这是救你!若不如此,只怕外头的人,很快就要将你绑了去炒茶。”顾世福摸出烟杆,深吸了一口。 他想了想又说:“你娘一直对你炒茶颇有些怨言,待会儿她回来,你索性激她发火,让她好好数落你一顿,趁机把灶砸了,你千万记的,这事要闹大,闹得全村人都知道,你根本没学会炒茶,咱家以后就改卖鲜叶了。” 手上烟锅子亮了一下,顾世福抬头又嘱咐了一句:“还有,这事,我就不提前和你娘说了,免得她一会儿演得不像,反倒让人生疑。” “好。”顾大丫看了眼顾青竹,委委屈屈地答应。 “大丫,你别伤心,我以后在山庄上垒炒茶灶,反正两处离着不远,你可以去那里练习。”顾青竹揽着她的肩膀安慰。 一旁的慕锦成感激道:“福叔,为了弥补你的损失,你家的茶,翠屏镇的三生茶行全收了, 价钱也会比旁家高三成。” 顾世福咳了一声说:“算了,这样做太明显,不仅外人觉着有问题,就是村里人也会看出不对劲,到时反倒引人非议。” 慕锦成觉得他思虑周全,便点头道:“那……那行,总之是三生欠您一个人情,你以后有啥需要的,只管说。” 顾世福抬头看了看他,黝黑的脸上,皱纹如刀刻的一般,他缓缓道:“我一个山里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里刨食,没啥旁的想法。 只是青竹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她手上攥着的炒茶技艺,是一门独活,在我看来,好也不好,好处,你心里自然晓得,不用我多说,可坏处,你想过没有?外头人心险恶,你可有万全的法子对付?” “福叔放心,青竹喜欢茶,我爹已经安排让她管茶行,这正合她心意,至于您担心的,也是我最担心的,我已经和家里的管家说了,以后青竹出门,明里暗里都会安排人手跟着的。” “这还差不多。”顾世福满意地点点头。 “谢谢福叔。”顾青竹心里一暖,顾世福为她想得深远。 顾世福摆摆手:“这有啥好谢的,你回家看看,你爹这几日回来都挺早的,这会儿,也不知到家没?” “那我们走了。”慕锦成拱手,和顾青竹离开。 院里,青英挥着扫把扫地,顾世同在喂猪,顾青竹疾走了两步,高兴地喊:“爹,青英,我们回来了!” 顾青英抬头一见,立时丢了扫把,飞跑向院门口。 “怎么这会儿来了?”顾世同拍拍手,看了看顾青竹的脸色。 顾青竹牵着青英走近,笑道:“为一点事回来找福叔的。” “在家里吃饭,我这就去做。”顾世同走在她身旁道。 顾世同鬓角的白发刺了顾青竹的眼,她道: “爹每日翻山越岭已经够累了,还是我来做,咱们今天吃面条,好不好?” “好,我最喜欢吃阿姐做的面条了。”顾青英笑得眉眼弯弯。 顾青竹挽了袖子进厨房,青英缠着慕锦成要骑马,他只好带她出去玩。 “丫头,你最近病了吗?瞧这脸色白的!”顾世同在灶间烧火,担心地问。 “没有,只是喝多了茶。”顾世同是医者,只要一把脉,什么都瞒不住,故而,顾青竹实话实说。 “嗐,是为了斗茶大会?我在翠屏镇上听人说了,你呀,性子太要强,难免身子要吃亏!”顾世同心疼,却拿她毫无办法。 “爹,我无事的,老夫人夫人和西府二夫人对我都很好,送了我好些补品补药,只是今儿回来得匆忙,没带回来些孝敬您。”顾青竹有些懊恼道。 顾世同叹了口气:“我倒不稀罕那些,大将军上次送的,还堆在屋里,我只怕你年轻不晓得爱惜身子,将来病痛加身,要后悔的!” “我晓得的,爹,我以后不这样了,行不行?”顾青竹傻笑着哄老爹。 “行不行的,我也不能时时跟着你,凡事还得靠你自个保养。”顾世同往灶膛里塞了一根柴禾道,有些赌气道。 顾青竹说了几箩筐好话,又哄又保证才将老爹安抚住。 这时,锅里的水沸了,顾青竹将擀好切细的面条,散开放进锅里,不大会儿,就翻滚起来,她又冲了些葱酱汁做调料。 “姐,不好了!” 顾青英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顾青竹刮了下她挺翘的小鼻子:“这刚出去会儿,能有啥事,你大姐夫掉龙潭里了?” “我好好的!”慕锦成跟在后面进来,苦着一张脸。 这丫头啥不好说,偏说他掉水里了,她可知道,前世,除了篮球,游泳可是他最拿手的,就是如今,他也能在千亩风塘里游三四个来回,放眼整个南苍县也没人比过他。 顾青竹看了眼他憋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慕锦成顿时觉得屋里都亮了。 青英可不管他们如何,早在一旁手舞足蹈道:“爹,大丫姐和孙婶刚才吵得可凶了,孙婶还把大姐炒茶的灶台砸了个稀巴烂,说再也不让大丫姐炒茶了,还说她根本不会,尽是白糟蹋钱!今儿全村人都去了,大丫姐哭得好可怜啊!” 说着,顾青英还吸了吸鼻子。 “这……我去看看,别真出什么事!”顾世同一听,顿时急了。 “爹,你别急着去!”顾青竹拦住顾世同,转而问青英:“全村人都去了?阿奶和二婶在不在?” “在啊,她们还跑进炒茶房里去看热闹,被生气的大丫姐扔的竹篮打在脸上,竹刺划了二婶的脸,她刚捂着脸回去了,阿奶还想和大丫姐吵架,结果,被孙婶一顿噼里啪啦的话气走了!”青英忽闪着大眼睛说。 “行了,没事了,咱吃饭。”顾青竹笑着盛面条。 “真没事?”顾世同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试探着问。 “爹,赶快吃,面坨了不好吃,你想去,就去看看福叔,我今儿见他又咳了。”顾青竹将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顾青英将在屋里读书入迷的顾青松拉了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姐,我刚才看书,没听见你们回来。” 顾青竹笑着道:“没关系,你用功是好事,坐下吃。” 接着,她又说:“县考在即,你今日就跟我去南苍县,省得到时还要爹送你。” “这……”顾青松回头看顾世同。 慕锦成激他:“都是要考童生的大小伙子了,看爹做什么,跟姐夫回家,还能少了你的吃喝不成?” 顾青松仰着头道:“谁说要住你家了,我要和青山哥他们住!” “小样!”慕锦成个子高,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要去南苍县,就得住我家,不然我就把你送到县学里去!” 这句威胁,对爱读书的顾青松来说,根本只能算是好处,他摸着头道:“那你还是送我去县学。” 慕锦成无奈地转头看顾青竹。 “算了,就快考了,由他高兴,想住哪里就住哪里。”顾青竹倒十分宠溺这个弟弟。 大家族规矩大,比不得顾家坳随意,青松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到底是外男,若是碰见什么犯忌讳的事,惹了麻烦坏心情,还不如在顾家面馆自在。 慕锦成揉揉脸,叹气道:“小舅子赶考,不住在家里,旁人会说闲话的。” “你今儿怎么这般婆婆妈妈了!”顾青竹挑了面条吃,斜睨了他一眼。 慕锦成不说话了,老实吃饭。 “爹,青松去应试,青英独自在家,总不是事,你最近别出门了,行吗?”顾青竹偏头问。 “好,最近天气和暖,我正想着要种些菜,就不出去了,十里八乡,我都跑遍了,那些老病患家里都有药,十天半月的,不碍事。”顾世同咬了口萝卜干,点点头道。 顾青竹担心旁人因炒茶对常在外走动的顾世同不利,心里想着,只要挨过谷雨,最好的春茶就结束了,那些茶业大家也能暂时死了心。 顾世同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心里惦记着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不要缺医少药。 吃了饭,天色渐渐暗下来,顾世同催促道:“要走,就快些,晚了,山路难行。” 顾青竹帮顾青松收拾了几件衣裳,顾青松则拣几本重要的书带上。 山间雾霭笼上来,顾世同领着青英送到村口,直等着他们三人拐上了老君山才回去,他到底不放心,特意绕到顾世福家里坐了坐,劝解几句。 如风驮着行李,三人很快出了山,老冯一直等在翠屏镇,姐弟两人转坐马车回了南苍县。 顾家面馆的生意十分火爆,顾青山见顾青竹将青松送来,赶忙丢下手里的活,给青松安排住处,大丫回家了,招娣搬去和小花她们挤挤,给青松腾了间房。 “青山哥,我帮你打下手。”顾青松放下包袱道。 “不用,不用,这间屋子靠里,还算清净,你用心读书,一举考上童生秀才,给咱顾家坳争口气,我就高兴了。”顾青山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左不过还有两日就下场了,看书也好,休息也罢,你自个安排,也别太有负担。”顾青竹低头给他整理衣物。 顾青松有些讶然:“阿姐,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这会子,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姐还是认为,工夫在平时,你付出多少努力,就会有多少回报。”顾青淡淡一笑道。 “我记下了。”顾青山很认真地点头。 “那我们回了,到下场那日早上,我们再来接你。”顾青竹将书本堆在桌上。 顾青山送他们到门口,回头望了眼热闹的饭厅:“你在斗茶大会上夺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这几日生意好得不得了,就是有人拐着弯问你,我都以不知情搪塞了,这不会有事。”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上任 顾青竹摇了摇头:“无事,不过是些想知道炒青的人,你只管专心做生意,旁的不用搭理,对那些故意闹事的,千万不要接茬,直接叫外头巡街衙役来处理。” 顾青山眼中有深深的担忧:“这个我晓得,也知会过方奎,怎么做,我们心里有数,只是担心你在风口浪尖上,要格外注意些才好。” 慕锦成上前抱拳道:“你们别担心,我早做了打算,慕家若是连我媳妇都保不住,岂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年四大家族之首!” “三爷如此说,那便是最好了!”顾青山拱手回礼。 两人辞了顾青山,回到蕤华院,顾青竹坐在桌前,研磨提笔,唰唰写了一封短信,递给慕锦成:“你明日让宝应送到山庄上给莫天林。” 慕锦成取了绿釉荷叶灯台上的蜡烛,滴了点蜡油封住信口:“你想让他保护顾家坳?” 暗影里的顾青竹凝重地点点头:“大丫今儿这么一闹,虽能糊弄住我二叔他们,但总得防着钱家狗急跳墙,在南苍县,他们不好明着对我怎样,而顾家坳偏远,我们鞭长莫及,只有他离着最近,也就只能指望他了。” “请人做事,哪有空手的?”慕锦成点头,继而转身问外间伺候的人:“右玉,我的体己银子还有多少?” 右玉不知内情,走进来急道:“爷可别难为我了,自打爷上次在外头留宿听曲儿,走丢了少夫人,夫人便不让我给你乱花钱了!” 慕锦成软语求她:“我这次是有正经事,好姐姐,快拿出来!” 顾青竹帮着解释:“放心,是要办件紧要的事,另外,将我的月例银子也一并算上。” 右玉见顾青竹这般说,方才信了,她到里屋,从锁着的箱子里拿出两个荷包,一个湛蓝色的,一个海棠色的。 慕锦成坐在桌边,迫不及待道:“青竹,你快数数。” 顾青竹拆开来一看,湛蓝色荷包里有一沓银票,一百两的居多,另有三张五百两的,一千两的只有一张,鼓囊囊的海棠色荷包里都是现银,大大小小加起来,最多不超过五百两。 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慕锦成嘀咕道:“统共还没有五千两,怎么才这么一点儿!” 一旁的右玉笑道:“阿弥陀佛,二十年了,爷几时晓得钱财多寡,之前不知流水似的花出去多少,这些还是少夫人几个月的月例和最近老夫人夫人赏的,近日才攒下一些,要搁以前,我手上可是水洗般的干净,分文没有呢。” 慕锦成想起自个之前,和那般狐朋狗友,斗鸡纵马,胡吃海喝,不仅到铺子里耍横拿钱,还时常要二哥贴补背锅,一时无话可说,可这会儿懊恼也为时已晚。 顾青竹盘算道:“暂且先给他三千两,也够用一阵子了,其他的,我们再想办法挣。” 慕锦成叹了口气,第一次为钱发愁:“到哪儿挣呢,你现下虽出去管铺子,月例银子能涨点,可也是有定额的,三五百两顶了大天了,再说,你常要出门,四时衣裳,首饰胭脂总少不得花钱,能剩多少?” “我这会儿也没啥明确的主意,但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莫急。”顾青竹倒是能沉得住气。 右玉见他们确实有事,便点出几张大面额,凑够了三千两,将剩下的又收了起来。 两人洗漱安歇,春夜好眠,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第二日,慕锦成早早起来练功,待他回到屋里,就见顾青竹已经收拾妥当,正在盛粥。 “你身子还没大好,怎么不多睡会儿?”慕锦成单手揽着她的腰。 现下是春日了,衣裳不似冬天厚重,顾青竹纤腰盈握,慕锦成更喜欢这般亲昵地环着她。 顾青竹偏头看了看他道:“你今儿要跟爹出去巡铺子,我一个人待着,闷得慌,不如早些去茶行看看,别误了茶事。” “好啊,那咱们中午的时候就能在一起吃饭了。”慕锦成低头在她唇上偷亲了一下,转身跑去洗浴。 顾青竹摸了下唇,她渐渐习惯他这样的出其不意,只是面上的红潮依旧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两人吃了饭,慕锦成悄悄唤了宝应,将信和钱给了他,又交代了几句话,而后一起走到府门口等,隔了不大会儿,慕绍堂带着庆丰走了出来,他见着顾青竹,面上一愣。 “爹!”两夫妻恭敬行礼。 “锦成媳妇,不是让你养几日的吗?”慕绍堂拧眉道。 顾青竹垂首回答:“爹,明前茶已经错过了,现下离谷雨还有十来日,正是旗枪大量上市的时候,我想着尽快熟悉茶行,不管咱家选不选得上贡茶,今年,炒青肯定是要作为慕家茶的新品精品上市的。” 闻言,慕绍堂不免心动,遂道:“炒青能赶上雨前茶,自然是最好,这样,你今儿和韩掌柜细细研究一下,明天议事厅议事,你也来,把你的打算说给各位掌柜的听听,也请教下他们的意见。” 顾青竹一听这话,赶忙行礼答应。 慕锦成在一旁朝自个媳妇竖了竖大拇指,慕家的议事厅早已有之,是家主和各个铺子掌柜议事的地方,历年来,在那里做出过很多英明的决定,挽救或发扬了慕家,是慕绍堂最为注重的地方。 顾青竹刚上任,就能入议事厅说话,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就是慕家商业天才慕明成,也是坐了一段时间旁听的冷板凳,才有机会发表自个的想法,而慕锦成二十年连门边都没靠近过,可见是慕绍堂对顾青竹青眼有加。 慕绍堂瞥了他一眼:“你明日也一并去!” “是!”慕锦成慌忙改手抱拳。 慕绍堂也不看他,转头就走,自顾上了自个的马车,慕锦成则和顾青竹同坐一辆。 离了嘉盛大街,最近的是三生粮铺,慕锦成在路边下车,陪慕绍堂入内巡查,顾青竹依旧坐着马车往茶行去。 顾青竹进来的时候,韩守义正在柜台里埋头算账,算盘珠拨得噼里啪啦响。 “这位夫人,你想买点什么茶?”店里的小伙计不认识她,客气地问。 “我是来找韩掌柜的。”顾青竹笑盈盈道。 听着声音耳熟,韩守义抬头瞄了一眼,立时笑着迎出来:“少夫人,快请,快请,小余儿刚来做学徒,眼拙不认识您,莫怪。” 顾青竹客气地摆摆手:“无妨,我日后也要常来和韩掌柜学习,自然就熟悉了。” “学习不敢当,老爷前两日刚与我说了,却不知道少夫人今儿就来了,快坐,快坐,待我手上的事情了一了,我带少夫人各处转转。”韩守义谦逊道。 小余儿约莫十四五岁,手脚勤快,又机灵,很快就端了茶来。 顾青竹浅呷了一口,是去岁的雀舌茶饼。 这是密集的烹茶品茶训练,给她的额外馈赠。 顾青竹有些不解,三生是南苍县最大的茶业大户,去岁的春茶还有积存?这看似不太可能,难道是留着自个喝的?可现在春茶已然上了,她好歹是慕家少夫人,又是头回来,小余儿看着不笨,怎么可能分不清新茶和陈茶? 不大会儿工夫,韩守义收了算盘,走出柜台,顾青竹推了茶盏,也站了起来。 韩守义看了眼剩下的茶汤,心下明了,却没有解释,只是对小余儿说:“你好生在前头看店,我带少夫到前厅后场转转。” “是,师父放心。”小余儿连连点头。 韩守义带着顾青竹将三间前厅看了一遍,撩开一处帘子,跨过一道门槛,又走了一段狭长的甬道,方才到了后场。 顾青竹早几年来过,在这里看茶工们怎么制茶饼,今儿故地重来,却已是翻天覆地,换了身份。 “这里是前年扩建的厢房,还没派上用场,暂时堆着杂物。”韩守义指着一排簇新的青砖瓦房道。 顾青透过窗纸的缝隙看了一眼,果然是些制茶的用具和其他烘茶的架子等物。 院里的茶工正在赶制蒸青茶饼,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韩守义向他们介绍了顾青竹,众人好奇地看了看这位传说中的少夫人。 茶工大多是粗汉,口拙舌笨,并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恭维话,也就是腼腆地笑笑,算是打招呼。 顾青竹并不介意,冲他们点头微笑,继续跟着韩守义各处看看。 两人走到深处几间房子,韩守义打开房门,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搁着很多木架子,上面分门别类摆着茶饼。 “这……”顾青竹有些讶然。 “少夫人聪慧,约莫刚才喝茶的时候就有所察觉。”韩守义苦笑道。 “这难道都是去年没卖掉的?”顾青竹拿起最近处的一块茶饼,隔着包裹的纸闻了闻,茶香悠然。 韩守义在木架子间穿行,指点道:“去岁茶市不景气,三生茶行整一年都是亏本的,春茶时蒸青茶饼就已滞销,除了莲心和旗枪行情好点,雀舌的价钱跌得不像话,二爷就做主留着自个待客。 至于后面的四茬硬片价钱更低,勉强能卖出人工钱,本以为夏茶和秋茶会有点起色,却不料只有夏至茶和白露茶好点,其他的都没啥销路,以至于都积压在这里。” 顾青竹四处摸摸看看,却几乎不见灰尘,显然屋里是常打扫通房的,越往里走,茶香越盛。 “今年的春茶已经上了,这些怎么办?”顾青竹拈起一块茶饼问。 “在春茶上之前,各家铺子都领了茶去待客,尤其三生酒楼用得多,所以,去岁春茶剩得不多,只有夏茶和秋茶,品质虽不差,但拿出去招待客人,未免丢了慕家茶业大家的脸面,故而只得一直积压着,暂时没找着啥好出路。”韩守义愁眉不展道。 顾青竹望了望满架子的茶饼,沉吟道:“韩掌柜,若我有法子,能将这些茶用掉,只是赚不到纯茶饼的钱,你说我爹会答应吗?” 第三百二十六章 去岁茶饼 “这……少夫人是有啥主意了吗?”韩守义有些惊喜道。 时日不等人,眼下春茶已经上了,库房里的茶饼眼见着就要变成陈茶,他和东家没少为这个操心,能想的门道也都试过了,却不知这位初来乍到的少夫人还能有啥新点子。 “我在斗茶大会上,用炒青险胜,韩掌柜大概已经知道了,可我还有三样配茶饮的茶食,外头可听见有人传?”顾青竹试探着问。 “到铺子里问炒青的多,至于茶食,倒也有不少人来打听,少夫人是想做这个?可三生卖吃食的,上有罗掌柜的酒楼,下有关掌柜的粮铺,再有就是周掌柜的杂货铺子,可我觉着哪家都不太适合。”韩守义倒是直爽,开门见山道。 顾青竹微微摇头道:“您误会了,我并没有打算在三生哪家行当里添做这个,茶食说到底不过是一种类似于点心的消闲吃食,既上不得高档酒楼的席面,也不适合在粮食铺子里卖,至于杂货铺子就更不行了,相较于果脯蜜饯,茶食都是现做的,摆几日没人买,就会坏掉了。” “那你……”韩守义猜不透,眯了眯眼,静等着顾青竹的下文。 “您约莫知道的,我有两家小面馆,我打算在那里做,佐料锅灶齐全,人流量也大,可以搭配面食出售,也可也单独售卖,只是本小利薄,三生茶饼都是精品,恐怕给不了原有的价钱。”顾青竹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 这或许就是他们昨日一直想要的赚钱出路。 “价钱方面,我一时也做不了主,不如等到中午,老爷过来吃饭的时候,咱们再说。”这些积压的茶叶仿佛鸡肋,留着一时卖不掉,出手又怕亏太多,价钱能低到多少,韩守义也吃不准。 两人又到别处看了看,后场地方很大,前几年行情好,慕绍堂陆续买下隔壁两家的空地,扩了院子,但随着整个茶市下滑,日渐入不敷出,山庄和茶行的日常开销难以自给自足,要不是茶业是慕家祖业,有其他铺子挣的钱顶着,只怕早被拖垮了。 故而,整个后场有近一半的空地,为了不显得荒芜空寂,沿墙根下,都种上了些低矮的花草树木点缀,这会儿,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姹紫嫣红开得正好。 韩守义指着那一片道:“哎,老爷当初买下那两块地,是花了大价钱的,本打算扩建茶房,将茶饼的产量翻一番,可这会儿却只能植树种花,白可惜了。” “茶业的将来,恐怕不会是单一的蒸青茶饼,不说完全被炒青取代,但也会被占去半壁江山,我爹当初没有执着在蒸青茶饼上发展,是明智之举,至于空地,以后终归会有用处的。”顾青竹望着那些花木说。 阳光下,新生的花叶娇艳明媚,微风拂过,花翻叶涌,白闪闪的光晕仿佛粼粼水面,亮了人的眼睛。 韩守义垂头低叹一声道:“少夫人所言极是,如今正是旗枪上市的时候,每日几百斤的鲜叶送进后场,全做成了蒸青茶饼,然而,去岁价格不喜人,今年行情尚不可知,但想要重回之前的巅峰,料想是不可能了。 旁人看着三生茶行每天车来人往,十分热闹,却不知我心里整日惶惶,只怕重蹈覆辙,再次积压啊。” 顾青竹点头道:“您在茶叶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您的担忧不无道理,炒青自去年起就已经开始冲击蒸青茶饼,南苍县茶市行情一路低迷,就已经很好地说明了人们的喜好,我爹有意让我今日与您先谈谈炒青的事,待明日到议事厅再一起讨论。” “这自然的再好不过的事了,咱们去前厅说。”闻言,韩守义颇为高兴,躬身做了请的手势。 顾青竹谦让了一番,与他回到前厅,韩守义煮了壶旗枪茶饼,两人边喝边谈。 两人虽然年岁差着几乎可做父女,却谈得十分投机,对好些事情都是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共识,一晃,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快给我喝一杯茶,渴死我了。”慕锦成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拿了顾青竹的杯子一饮而尽。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爹呢?”顾青竹见他衣襟上沾了茶汁,忙将帕子递给他。 “爹在门口遇见熟人,被拉住说话,我就先来了。”慕锦成随意掸掸,大大咧咧坐在顾青竹身旁。 韩守义起身拿了两个新杯子,回身正见他俩低头含笑小声说话,一副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模样,这让他的眸光闪了闪。 “师父,饭摆上了。”小余儿进来回禀。 “好,知道了,就来。”韩守义挥挥手。 正说着,慕绍堂大步走了进来:“人都在呢,快吃饭。” 因着三生茶行有百多名茶工,忙时为赶工,会提供一日三餐饭食,故而,慕绍堂和慕明成若是不回家,就来这里吃饭,形成了几十年的惯例。 饭菜简单,不过是些时鲜蔬菜和一点肉食,慕绍堂并不讲究,与他们三人一桌,就着蔬菜吃了半碗粳米饭,喝了一碗菊花脑蛋汤,便作罢了。 “锦成媳妇,你可与韩掌柜谈妥了?”慕绍堂一边擦手,一边问。 “已经说定了,只等明日上议事厅了。”顾青竹点头回答。 韩守义在一旁说:“少夫人看了去年的茶,说有法子处置,只是价钱……不太好,还请老爷定夺。” “哦?”慕绍堂有些惊讶,转头道,“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慕家茶从来没像去年那般积压过,几乎将他愁白了头,他四处想法子,在年前拣好茶多少卖出去一些,可眼巴前春茶已经上了,谁还会买隔年的茶? “是这样的,爹,我想在面馆推广茶食,旁的都是寻常食材,只这茶叶难寻,我瞧见库房里的,一时就动了这个心思,只是茶食本小利薄,没法按正价买茶饼。”顾青竹捻了捻袖边的花纹,有些忐忑道。 “这……”慕绍堂沉思。 去年的蒸青茶饼赔本已是定局,就是他冬日卖出的那些茶,说到底也是赔钱赚吆喝,心里舍不得好茶蒙尘罢了,至于价钱早就不能与当初市价相比了。 现下,库房里夏茶秋茶居多,再放下去,待到梅雨季节,恐怕只剩霉烂的下场,若是能派个正经用场,倒也不亏。 想到这里,慕绍堂道:“你是我慕家媳妇,用茶哪里还需花钱买,用多少只管拿了去就是了。” 闻言,顾青竹愣住了,她转头望了望慕锦成:“这……” “谢谢爹成全!”慕锦成聪明得很,立时欢喜道,“面馆虽说是青竹的,但茶食,我们会注上三生的标识,打包的油纸上也会印的。” 慕绍堂有些意外这个儿子的机智,他分明只是单纯不想浪费茶,三生名头足够响,也根本无需这种不起眼的宣传,而他这样做,奠定了三生对茶食的所有权,而茶食和炒青同时出现,也间接证明正宗炒青出自慕家。 当下,茶食比炒青更容易做,也能更早地渗入到人们的寻常生活中去,久而久之,人们会牢牢锁定对炒青出处的认知,名声远比暂时的获益更重要。 明面上,这批陈茶分文不赚,却背后的好处却不可估量。 “这回双赢的算盘打得不错,这小子何时这般长进了?”慕绍堂心中暗喜,面上却沉静无波。 “对对对,茶不能白得,利钱我会和韩掌柜在商量的。”顾青竹补充道。 “算了,一家人谈什么利钱,你那点小买卖一年能挣下多少,还供着那些人的开销,三瓜两枣的,也就顶个房租钱,自个留着花。”慕绍堂呷了口茶,摆摆手道。 慕家家大业大,不怪慕绍堂看不上,就算面馆一年能挣出几千两银子,他也没眼看的。 “谢谢爹,我下午就会送一些茶叶过去,茶食明日就能上市。”顾青竹起身福了福。 她自然知道慕绍堂不为钱,只是被慕锦成说的三生标识打动了,她得赶紧的。 “嗯,这事你自个做主,三生的生意足够大,门当也多,若你还想忙点自个的,自顾忙去,只要不耽搁正事,全当给你练手,我不会阻拦苛责,但若经营不善,关门歇业,我也不会插手管的。”慕绍堂淡淡地说。 “像面馆这种小吃食店最容易做了,只要味道好,诚信无欺,可能赚不到什么大钱,赔本亏钱却是不会的。”顾青竹颇有些信心道。 “诚信无欺!”慕绍堂抬眼看了看她。心中暗道,这媳妇倒没白跟妙机学,胆识见识都不低。 父子两人略坐了坐,说了些别的话,便又去了旁的铺子,顾青竹拿了五十张秋茶茶饼用布包着,与韩守义告辞,直往鱼市街的顾家面馆去。 这会儿,正是午间歇晌的时候,街市上人不多,鱼市街没法和西市比,自然更冷清些。 顾青竹到的时候,虽然没啥客人,但顾青山他们正在忙,青山青水两人剁馅,方奎擀面,三个姑娘调馅,包包子。 这里生意一日日好起来,加之地方宽敞,又有马车往来,故而梨花巷那边已经不单独蒸包子了,只在这里拿现成的过去在蒸灶上热着卖,省了很多事。 眼见顾青竹背着好大一个包袱进门,郑招娣赶忙迎上前接住。 包袱看着很大,入手却并没有多少分量,招娣好奇地问:“这都是什么呀?” 顾青竹刚想说话,却见顾青山放下菜刀走过来,笑道:“人可真经不起念叨,我们刚刚正说你呢。” “说我什么?”顾青竹偏头问。 第三百二十七章 险况 “自从你赢了斗茶大会,外头那些人也不知哪来的本事,竟连你与我们的关系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前几日有不少人来问炒青,被我们一口回绝了,这些天,又来了拨人询茶食,得亏你不在,要不然,可有的烦了。”顾青山摇摇头道。 “原来是这事啊,那可太巧了,我带来了三生茶饼,咱们今儿就可以做茶食,明天上新开卖!”顾青竹喜笑颜开,挨桌子坐下,轻轻拍了拍包袱。 “三生茶饼那可都是上好的菜饼,你拿来做茶食?这得卖多少钱一个才够回本?”顾青山一听,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急白了脸色。 “茶饼不要钱!”顾青竹笑嘻嘻拆开包袱,拿出一个递给他闻了闻。 “不……不要钱?”厨房里的其他人也被这话惊得跑了出来,齐齐站在她面前,好似看着一个从天而降的硕大馅饼。 顾青竹见他们这般,赶忙道:“钱是不要的,但有一样,茶食要打三生的招牌,还有零卖的油纸上也要印上三生标识。” “就这些?”顾青山紧拈着茶饼,尤然不信。 “这些还不够吗?”顾青竹仰头看他们,“茶食是你们做的,却要挂三生的招牌,你们不委屈?” 顾青山搓了搓手道:“嗐,啥委屈不委屈的,你是慕家的媳妇,说到底,哪样不是三生的,如今,慕家老爷还容你在外头自由开面馆,给我们挣钱的机会,就已算是大人大量了,再说慕家这次还提供了茶,给茶食冠三生的名,原也是名正言顺,该的。” “既如此,那咱们就干,店里鸡蛋、豆干和米粉有吗?”顾青竹挥挥手臂道。 这本就是一举两得的事,顾青竹原本怕他们想不通,见如此,倒放心了。 “鸡蛋是常备的,豆干不多了,米粉不常用,要出去现买。”顾青山扳着手指道。 “我去买,你们在店里先准备着。”说话间,方奎已经擀好了面皮,拍拍手去套马车。 “明日先试试行情,暂且少买点,豆干五斤,糯米粉十斤,粳米粉四斤。”顾青竹追出门,又缀了一句,“记得到卖油纸的铺子印标识,要加急的!” “晓得了。”方奎答应着,一扬鞭子,马车欢快地跑起来。 馄饨馅很快就剁好了,包子也上了蒸笼,青水照顾着灶膛,三个女孩子帮着生炉子煮鸡蛋,顾青竹细细碾茶末,众人忙碌着,心里多了期盼,干活更欢快了。 “这些佐料够不够?”顾青山将厨房里的各种佐料都拿出来给顾青竹看。 “够的,要是有大酱就好了,增鲜提味还上色。”顾青竹望了一眼道。 “这会儿,恐怕一时难寻,对了,我听外头食客说,对面街上新开了家调料铺子,里面有一种叫酱汁的调味料,和我们山里人自个晒的大酱差不多,只是它是水样的,据说味道非常鲜美,要不然,咱们打一小罐来试试?”顾青山想了想道。 “行,要是真有这么好,买来用倒是方便。”顾青竹点点头 。 顾青山兴冲冲提着罐子出去,不大会儿,他和方奎一前一后回来了。 此时,顾青竹已碾好了茶,她用手指蘸了点酱汁尝尝,味道确实不错,并不比大酱差。 鸡蛋已经煮熟,顾青竹教他们磕破外壳,浸没在调好的调料汁中慢炖,茶干也是同样的,相较于这两种茶食比较耗时间,茶糕制作起来就比较快,没有慕锦成那套精美小巧的模具,顾青竹就暂且做成团子状。 “青山哥,我一会儿画几个花样子,你找木匠师傅做两套模具。”顾青竹手上搓着团子道。 “好。”顾青山将蒸好的包子倒腾到竹匾里,空出锅灶蒸茶糕。 这些茶食做起来并不复杂,三个姑娘很快就跟顾青竹学会了,这会儿,正兴致勃勃地做团子,招娣突发奇想,把团子捏成小猪小兔子的样子,惹得其他人笑个不停。 顾青竹洗手画花样,她特地和顾青山比划了模具大小,斗茶大会上的茶糕讲究精致,而在面馆,食客们除了口味外,最在乎的还是价钱实惠,要是在面馆还做那么小的,就有些华而不实了。 这样一番忙碌之后,夕阳西下,出去买笔墨的顾青松回来了,姐弟俩说了几句话,老冯在门口露脸张望了下, 顾青竹知他怕回去晚了,府里人担心,故而,她嘱咐了他们几句便出了院门。 “少夫人,您没别处去了?”待顾青竹上了车,老冯殷勤地问道。 “嗯,没有了,回家。”顾青竹低声道。 “好嘞。”老冯一扬马鞭,高声应道。 鱼市街只有纵横交错的两条街市,这会儿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街面上有三五公子相邀去饭馆喝酒,也有挑担子卖菜的小贩,老冯熟练地驾车,避让行人摊贩。 行到十字路口,他轻带缰绳,让两匹辕马拐弯,这本是寻常的一件小事,却不料迎面街巷突然冲出一匹发狂的黄骠马,直愣愣向顾青竹的马车冲来! “吁!” 老冯一眼望见,紧急操纵缰绳,往旁边避让。 坐在车厢里的顾青竹,被突然的变故从座位上甩到车厢壁上,而后又跌坐在地,多亏她及时用力抓住座位扶手,才没有掉出车外。 而那匹惊奔的黄骠马上,坐着一个人,他也看见了马车,本能得也想让,奈何惊马完全不受他的掌控! “啊!”他惊叫出声。 老冯饶是最好的车把手,可他驾着两匹马,又有庞大的车厢,已经避无可避,眼见就要马死车毁! 眼见惨祸就要发生,千钧一发之际,却见街市上飞奔来一匹白马,快如闪电,而屋顶飞檐处也跃下一个黑影,惊若奔雷,两人齐齐向这里赶来! 黑影仿佛一只矫健的苍鹰,飞跃到两匹马的马背上,双手用力抓住辔头,激得两匹马前蹄高高扬起,丝丝嘶鸣! 而白马上之人在靠近黄骠马时,半点没有减速,迅速松开脚蹬,飞掠到黄骠马上,抢过马上人的缰绳,硬生生扭转方向! 如此,马车和狂马方才堪堪避开,可街市上却被冲得一片狼藉,马蹄将小贩的菜篮踩得稀巴烂,路边商家摆在外面的小摊也被掀翻了,万幸的是,没有伤着人。 “哎呀,我的马呀。”老冯跳下来,看着两匹马嘴角流下的血,心疼地直跺脚。 “这是怎么了?”顾青竹揉着被撞疼的额角,撩开车帘问。 “青竹,你没事。”飞马救人的人扑到马车旁,急切地问。 “没事。”顾青竹听见慕锦成的声音,从车上出来。 慕锦成赶忙伸手搀扶,见她额角红肿一片,心疼不已。 “见过三爷,三夫人!”徒手制服两匹马的黑影抱拳道。 声音清丽,竟然是个女子! 顾青竹好奇地望过去,只见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修长,浅麦色的肌肤,样貌干净,她穿着一身玄衣,清爽干练。 “你……”慕锦成的目光在她脸上睃巡,迟疑道,“你是熊吉?” “是!”女子似乎话很少,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你几时从缥缈峰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慕锦成走到她面前,负手笑道,“以前的小黑泥鳅,现在变了样,叫我不敢认。” “我昨儿刚回来的,爷和少夫人回来得迟,自然没见过我。”熊吉并不似旁的丫头自称奴婢,态度也不是特别谦卑。 顾青竹瞪着迷惑的眼睛看慕锦成,后者感觉到她的目光,赶忙解释:“你不认识,她是熊管家的女儿,很小就被送去缥缈峰学艺,大概有十多年没见过了,这次恐怕是为了你才被他爹唤回来的。”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顾青竹冲她笑了笑。 熊吉见到她如此,许是有些吃惊,明显呆了呆,赶忙拱手行礼,却没有说什么。 这边说着话,而另一边驾驭疯马的男子则不好过,摊贩和店主们都围着他索赔,他自知理亏,连连行礼,并不讨价还价,掏了银子赔钱,这才平息了众人的怨气。 老冯心疼马,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男子与他说了几句,就朝慕锦成夫妻走过来。 “慕三爷,慕少夫人,在下惊扰了车驾,实在抱歉。”男子理了理衣裳,拱手行礼。 顾青竹适才只看见他的背影,这会儿见着面,发现竟然是认识的人,遂矮身福了福:“柳家大爷。” 慕锦成可没这般客气了,他拧眉道:“柳青,你若不会骑马,就坐马车,你这样横冲直撞,伤了人怎么办?你柳大爷可不似我和老十二,惯是纨绔子弟,声名狼藉,不怕市井谩骂,你可得像鸟儿爱惜羽毛一般爱惜名声啊!” “慕三爷教训得是。”柳青并不辩解,只又揖一礼,腰比刚才弯得更低。 “这会儿正是晚间客流大的时候,依柳大爷沉稳的性子,怎么可能这般莽撞,定是出了意外。”顾青竹拉了拉慕锦成,意叫他不要这般得理不饶人。 闻言,柳青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 他们不是亲眷,也并不熟悉,男子紧盯着一个女子看,是很不礼貌的,故而,他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三二息。 顾青竹忙解释道:“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在斗茶大会上见过,那时,无论我迟到了,亦或拿出炒青,你都没有表示出太多惊讶,甚至连手上都不曾停顿,足见柳大爷自信稳重,心定如磐石,如此的人,怎么会出今日的岔子?” 慕锦成没有耐心和他虚礼下去,自接了当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对我,为慕家是何其重要,柳大爷不消我说,也该知道,我是事主,要知道缘由,你既是冤枉的,还请把事情说清楚,若不然,只能告到衙门里去。” “我……”柳青顺来路回望。 第三百二十八章 进议事厅 此时夕阳完全沉下去,暮色苍茫,街市上行人脚步匆忙,经过刚才惊险一幕的人皆已四散。 马车和黄骠马以及如风都停在路边,走过的人顶多扫上一眼,只当他们是路遇熟人驻足聊天,并没有足够的八卦心思,将满地散落的菜叶瓜果和一场险些酿成大祸的事件联想在一起。 “你在找谁?”慕锦成警惕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人流汲汲,哪里还是刚才的模样。 柳青回身拱手:“并没有什么人,只是马突然失控,都是在下的错,幸而少夫人没有出大事,三爷想要如何责罚,柳某人都愿一力承担。” “你……”慕锦成一甩衣袖,恼怒道,“那就衙门里见!” 显而易见,这个意外并不是单纯的意外,可他不愿讲,慕锦成也不能拿棍子撬他的嘴。 顾青竹扯了扯慕锦成的袖子,温和道:“罢了,我并没有伤胳膊断腿,何必为这点小事,兴师动众闹到衙门里去,知道的,晓得你是不想冤枉柳大爷,不知道的,还当我如今在风头上,仗势欺人。” 慕锦成偏头看她,瞧见她眼里水盈盈的光波,分明蕴着另一番言语。 他佯做不耐烦道:“这会儿晚了,家里人该惦记了,既然我夫人不想与你计较,那便暂且作罢,以后出门小心点,可不是每次都有人赶巧救场!” “谢三爷,少夫人,在下明日登门致歉。”柳青面色不变地说。 “倒歉就算了,我也不稀罕!”慕锦成丢下硬邦邦一句话,上前搀扶顾青竹。 顾青竹朝柳青矮身福了福,登车入内,慕锦成不放心,也跟了进去。 老冯惊魂未定,马车赶得慢吞吞的,熊吉牵了如风走在马车旁。 柳青一直躬身行礼,直到马车走远,方才直起身子,望着披挂着烟色流苏的马车后厢,若有所思。 “分明是有人的,他有什么苦衷不能讲?”坐在车里的慕锦成拧眉道。 “我在斗茶大会上见到的他,孤傲决绝,想来对自家的茶,自个的茶艺是十分自信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干这种,得不到就要毁掉的下三滥之事,他想隐瞒什么,亦或想保护什么,明儿他来了,不就自见分晓了吗?”顾青竹倒是半点不烦恼,捂着额头说。 “不管他说出什么来,左不过是冲着你的炒茶技艺来的,真烦人!”慕家将顾青竹揽在怀里,气愤道。 两人无话,静静拥抱了会儿。 回到慕府,慕锦成赶忙叫右玉拿了冷帕子给顾青竹敷,又在药箱里翻找出活血化瘀丹,顾青竹虽觉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老老实实吃了,毕竟明日可是要进议事厅的,头上顶个包,一看就是毛手毛脚,做事不踏实的表现。 顾青竹让春莺给她重新梳了一个发式,留下几缕发丝,刚好遮着了红肿,如此才在松芝院的晚饭桌上,蒙混过关。 晚间,两人洗漱安歇,慕锦成今夜抱得格外紧,傍晚的事情,他是真吓着了,在那一刻,有没有炒青,做不做得了贡茶,他全然不在乎,只怕顾青竹有半点闪失。 顾青竹被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气,在他怀里挣了挣,仰头看他的眼:“你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想你了。”慕锦成垂头吻她,从额头到眉眼。 “我们不是中午才见过,不过隔了……”顾青竹的细语还没说完,悉数都被慕锦成吞了。 他的吻十分细密缠绵,显得万分珍惜,顾青竹心里软化了,第一次大着胆子回吻他。 她笨拙的回应,仿佛邀请,激得慕锦成更加心猿意马,手也不老实了,直往她薄薄的里衣下面钻。 她的肌肤滑腻白皙,在赤金珠的光晕下,像上好的羊脂白玉,又比玉石软香,这会儿更泛出桃花般的粉嫩,慕锦成意乱情迷,湿漉漉的唇舌滑过耳后,直扫脖颈。 “爷,少夫人,老爷派人来说,明儿辰时前到议事厅,不得耽搁。”右玉在廊下低声道。 闻言,慕锦成一激灵,隔了半晌,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外面的右玉头低下去,自个怕是又犯错了。 被这么一搅,扫了兴致,慕锦成身上一下出了密密的汗,他在顾青竹唇上又吻了吻,起身再去洗浴,耽搁了很久才回来。 顾青竹半梦半醒睡着,见他掀开帐幔,带进冰凉的水汽,迷瞪道:“今儿浴间没有热水了吗?” “用完了,我懒得叫小丫头添,就冲了凉水。”慕锦成钻进被子里。 “你莫要受了风寒。”顾青竹闭眼翻了个身,面对他。 潮湿温润的呼吸打在他脸上,软软地发痒。 慕锦成搓了搓手,伸手抱她:“无事,我身子好着呢,睡。” 顾青竹似睡非睡,眼皮沉重,懒怠说话,只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熟悉的位置,像只猫似地蜷着睡。 刚刚压下的热流再次流窜,慕锦成在她挺翘的鼻子上吻了下:“磨人的丫头,你几时给我吃?” 今儿确实不适宜,总不能明日让那帮老人精看笑话。 春日悠悠,他们还有大把时光,来日方长,不急。 两人心里都揣着事,一早便醒了,慕锦成照旧去练功,顾青竹像个寻常人家的媳妇一般,给夫君挑选衣物,只是慕锦成十分讲究,每日必要有一件和顾青竹同样的东西,比如一般无二的白玉簪,紫竹簪,亦或同色的衣料,最次也得有相似的花纹。 顾青竹今天穿了件丁香色的百蝶穿花襦裙,她给慕锦成选了身浅紫色的暗纹长袍,颜色相差无几,在姹紫嫣红的春日里,穿着格外应景。 慕锦成身形高大,最近勤于练功,肌骨又结实了几分,撑着衣袍饱满,远比那些衣着空落落的文弱书生,看着养眼。 两人吃了饭,离辰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便离了蕤华院,他们是头回上议事厅,自然是要早去的。 议事厅离慕绍堂的书房不远,是座独立的院落,平常极少人来,就连门口的丫头都是不苟言笑的,顾青竹和慕锦成都是第一次到这个庄严又神圣的地方,两人进了门,不免张望了一番。 这里的家具和装饰均以黑色为主,显得凝重肃穆,屋中正厅悬着一块大匾,上书诚实守信四个大字,四字个大如斗,苍劲有力,不知出自谁人之手。 “三弟和弟妹来得早。”两人正看着,慕明成走进来说。 “二哥的腿好了!”慕锦成盯着他的腿,分外高兴道。 “歇了这些日子,再不好,就得长霉了!”慕明成难得玩笑。 顾青竹矮身行礼,在一旁看他们兄弟说话,她明显感觉到慕明成比之前活泛了,以往,他总是一直笑的,无论生气还是愤怒,他的笑容都不会变,可如今眼底似乎有了光。 小丫头送了茶来,三人坐下,慕锦成比他们早进议事厅,故而将这里的典故都说与他们听,在他们交谈中,各家铺子的掌柜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见着顾青竹在场,都有些讶然,但还是客客气气行了礼。 慕慕明成一一介绍,有眼尖的掌柜看出顾青竹是之前女扮男装的年轻小伙计,一时又多说了些话。 慕绍堂最后来的,面色不太好,众人不敢问,只依次坐下,顾青竹和慕锦成今儿初来乍到,自然坐在末尾的椅子上。 连喝了两盏茶,慕绍堂才开口道:“今儿照常议事,头一件,先说下粮铺的事,眼巴前青黄不接,关掌柜,咱们囤的粮食,约莫能撑到什么时候?” 关百昌站起来道:“自打去年安南战事了了,国家减少了征粮,秋天的粮食一下子多了,价钱跌了不少,稻谷趁机多囤了点,可今年北边突然闹旱灾,小麦受影响,面粉恐怕要涨价,我们库存小麦有几万斤,限量卖,能撑到芒种,那时附近其他州县小麦就开镰了,能接应上。” 慕绍堂微微颔首,赞同道:“既如此,到立夏看行情,若是北边粮食来不了,咱们就限购,价格上尽量波动不要大,等新麦上了就好了。” 关百昌无声地点头。 慕绍堂顿了会儿,转而看向三生钱庄大掌柜杨广儒:“杨掌柜,今年三生钱庄的总账出了吗?底下各分店盈利如何?还有和聚宝的合作,如今还有什么问题?” 杨广儒一头白发,年岁最长,他拱手道:“今年三生钱庄是历年盈利最多的一次,咱们的铺子遍布整个大黎国,名声大,信誉好,大户存的多,又皆是长期的,各家铺子钱财周转灵活,掌柜们多选可靠的行当放贷,故而都是有的赚的,至于聚宝,有廖青坐镇,一切正常,肖家小公子也很上进,过不了几日,廖青就该回来了。” “嗯。”慕绍堂应了一声,“过几日,把底下的账册都给明成过过目,若是没问题,去年的账目就该结算清楚,封存了。” “我前儿已经叫各处送账册了,明日开始分批送进府里,最迟三五天就齐全了。”杨广儒干这行二十多年了,各种规矩早就烂熟于心,并不要东家额外操心。 “如此甚好,你们还有别的事要说吗?”慕绍堂的目光在各家老伙计脸上扫了扫。 罗霜降站起来道:“我想问问锦成媳妇那日斗茶大会上所做的茶食,最近到酒楼吃饭的人,天天问我何时能尝鲜,想来若是做这个,必然大火。” “这……”慕绍堂看向顾青竹。 众人的目光也跟随而去。 顾青竹笑盈盈站起来道:“罗姨,茶食我已让面馆做了,不过,您放心,你要多少,面馆都可以直接送货上门。” “好呀,后日开始,先每天送五十人份的。”罗霜降投过来赞许的目光,随即又夸了一句,“你这商机抢得不错。” “罗姨谬赞。”顾青竹微微红了脸,曲身行礼。 “既然说到茶了,你就将你的打算一并说来听听。”慕绍堂淡淡的目光看过来。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过关 “啊……好!”慕绍堂突然这样讲,顾青竹有些意外,她以为要等别的掌柜都说了,才会轮到她,这会儿十多双眼睛看过来,她只得低咳了一声,定定神,“现下,正逢春茶上市,我想在三生茶行推出炒青,昨日,我与韩掌柜谈过,去年蒸青茶饼行情萎靡,市价一路下滑,几近谷底,今年茶市恐怕也不容乐观。 故而想要趁早安排炒青上市,这样做,一则为入选贡茶做准备,二来,西市茶市已开,不知多少茶商翘首以盼,一睹炒青真容,今年的三生茶行是否能反转逆势,也只看这一个决定是否能付诸行动。” 顾青竹说完,曲身福了福:“这都是我一时的粗浅见解,权做抛砖引玉,还望各位叔伯多加指教。” 三生杂货铺的周俭是个壮实的汉子,他首先开腔: “指教谈不上,炒青在宁江城确实是横空出世,惊艳一时,大家都很看好,但是想要大批量炒制,面世销售,光凭少夫人一人只怕难以实现。” “确实不能靠我一个人单打独斗,三生茶行后场有百多名茶工,只需选出十几二十来位,与我学习炒茶技艺,他们本就熟识茶性,只要略加点拨就可快速学会。”顾青竹对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准备,淡淡一笑道。 “将炒茶技艺传给茶工,这万万不可,要知道外头多少茶业大家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个茶工被人高价挖走,这门技艺就不独属于慕家,这以后还靠什么赚钱!”温如礼连连摇头。 他是做金银珠宝的,但凡他设计的款式,在出成品前,都是严格保密的,新制的图样就连店里的伙计也是看不到的。 顾青竹理解他行业里的规则,不由得解释道:“温掌柜执掌三生珍宝行多年,珠宝自然是独一无二最好,而茶业则不同,我既然能学到炒青技艺,假以时日,旁人也能从不同的地方学到,这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现在不抓住先机,拖延的时间越久,反倒会错失领先的地位。” 慕绍堂适时咳了一声,缓缓道:“如礼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们独占技艺的时间越久,奠定的地位越牢靠,守义,这次,你亲自选茶工,工钱翻倍,但要选那些老实的家生子,或者签了死契的,再就是那些身边没有羁绊的,可以直接安排住在后场,旁人拿不住软肋,自然生不出背叛之心。” “好的,老爷,我随后就办。”韩守义拱了拱手。 “你们还有啥别的说的,今儿一并提了,不用跟小辈客气,她今儿就是来听批评意见的!”慕绍堂朝下面挥挥手。 唐孝廉站起来,笑笑道:“少夫人头回来,能架住两位大掌柜挑刺,着实不容易,大局已经定了,我只提个小问题,少夫人的炒茶技艺除了您自个,还有谁会,咱也要防着茶行外的人不是吗?” “炒青是我在顾家坳炒的,见过的人不少,但只教过村长家的女儿,我前几日回去,已经和村长说妥了,变了法子,对外宣称没学会,我保证外人无法从顾家坳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顾青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唐孝廉笑容不改,继续追问:“少夫人想得周全,我还接着问一句,既然炒青的用炒的,必然是要用灶台的,这可与寻常的锅灶有区别?” “唐掌柜不愧是三生钱庄总店的掌柜,想得太细致了,炒青是用灶台的,只是和一般家用做菜的又有不同,我已想好,不用外间泥瓦匠,只叫面馆里几位哥哥来帮忙,他们见过我家炒茶灶,也断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 顾青竹捏着帕子的手心里俱是汗,多亏她做了万全的准备,要不然,今儿可就出丑难堪了。 “少夫人果然了得,事事考虑周详,我没有什么问的了。”唐孝廉拱手坐下。 “守义,你不说点什么?”慕绍堂目光移到老伙计身上。 韩守义站起来,朝在座的各家掌柜抱拳:“我老韩没啥说的,尽快推出炒青,我和少夫人是一样的想法,谢谢诸位的意见,少夫人机智聪慧,非一般女子可比,她有心为百年三生茶业再开新枝,我自然是千百万个愿意,也会竭尽所能帮衬她,我想,不需要多久,大家都能见证三生茶业再现繁荣昌盛!” “好!说得好!” 听着他激动人心的话,众人一起鼓掌叫好。 慕绍堂眸光闪烁,百年三生或许在他手上会绽放出有更耀眼的光彩! 待大家安静下来,他接着问:“其他人还有事吗?” 旁的几个掌柜赶忙回事,都不是什么特别棘手的问题,一会儿就处理完了。 事情谈妥,各家掌柜起身告辞,慕明成和慕锦成夫妻是小辈,站起来送客,这些掌柜走过顾青竹身边,看她的目光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有了一点点佩服和欣赏。 “守义,你留一下。”大案后的慕绍堂,低声喊住走在末尾的人。 “好。”韩守义回身,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三个年轻人回来,一起坐在大厅里。 慕绍堂看着四人,很严肃道:“炒青的事,就这么定了,各处都抓紧准备起来,我们这批雨前茶搞不好就会被选为贡茶,品质上一定不能出错。 守义,你今儿就着手选人,记住,牢靠第一位,另外,放陈茶的屋子靠里,僻静,今日尽快腾空,明儿就开始垒灶,再加砌一道墙与外头隔开,防着有心人窥探。 明成,你的伤好了,明儿就带人到茶庄上亲自盯着,咱茶山的茶要应采尽采,别让他们偷懒,另吩咐下面的茶行,要加大收茶力度,进山收购或者适当涨价都可。” 慕绍堂指挥若定地分派事项,如一位战场上的将军般运筹帷幄,韩守义和慕明成俱都无声地点了点头。 “爹,我们做什么?”慕锦成试探着问。 “眼下炒青最重要,你们俩就在茶行帮忙,别的铺子若是有事,我会让人去叫你。”慕绍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因着顽劣,慕锦成从小见他,如同老鼠见猫,父子俩仿佛天生犯冲,不是儿子挨打,就是老子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久而久之,彼此越发看不对眼,也更没有什么话说。 如今这般融洽,也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好似暖阳融化了寒冰,父子之间的天堑渐渐弥合了。 慕绍堂的目光在顾青竹的脸上扫过,难道这个媳妇还真应了二弟那句话,是福旺财旺家旺的旺夫命? 慕明成看着慕绍堂眼中过于明显的赞许,心中不免微微酸楚,他是长子,打小就被人捧成商业奇才,为博父亲一个笑容,一句赞美,背地里不知付出多少努力,而今,难道真的要嫡庶有别? “好。”慕锦成喜滋滋应了。 他只要和媳妇在一起,心里就畅快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熊永年突然来了,说,柳家大爷来访。 慕锦成不敢隐瞒,将昨日傍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慕柳两家向来没什么来往,这会儿,冷不丁造访,旁人不知道这个内情,定是有很多猜忌,故而慕绍堂并未露面,只让慕明成代为接待。 作为赔罪,柳青带了不少礼物,慕明成客客气气见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自然拐到了炒青上。 好在,他除了表示祝贺和羡慕外,并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 慕明成含笑应对,并没有套出他的话,自然也不会提其他实质性的事了。 两人打太极似的你来我往,柳青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慕明成让熊永年在府里库房寻了些布匹补品作为回礼,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并着意在门口站了会儿。 他好些日子没出门了,只觉外头的阳光都比府里的炙热。 他四下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水里的游鱼一般,杂乱地穿梭,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目标,为温饱,为富贵,努力地去靠近它。 他离开太久,有些想念奋勇向前的自己,明日就可像他们一样跃进时光的长河里,为一个执着的目标劈荆斩浪。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口气,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 蕤华院中,慕锦成在屋里跺来跺去,向右玉春莺描述顾青竹和诸位掌柜的对话。 “啧啧啧,你们是没见着啊,你们少夫人又美又飒,舌战群儒,连我爹都点了头的。” “这么厉害!”春莺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两眼冒光地问。 “别听爷乱说,我那会儿慌着呢,帕子都差点拧出水来,只不过心里憋着劲儿,一心只想做成炒茶这件事,自然就豁出去了。”顾青竹呷了口茶,笑着说。 “还是少夫人平日里思虑周全,要不然,再有想成事的心,没准备,也扛不住几位大掌柜这般逼问啊。”右玉将点心往顾青竹面前推了推。 自打她上次茶醉后,右玉格外注意,只要她喝茶就给她递点心,又知她不喜甜,在外头买的就少了,只让小厨房里的厨娘做一些。 现下他们常出去,回来也是在松芝院那边吃饭,两个厨娘平日里无事,几乎是白拿着月例银子,心里终归惴惴不安,生怕被当闲人撵出去,故而变着花样做点心,一日日的,倒精致起来。 顾青竹拈了块豆沙卷吃,对慕锦成说:“我一会儿去趟面馆,找青山哥明日来帮忙。” “我与你一起去。”慕锦成不放心道。 “不是有熊吉吗?”顾青竹抬眼看她。 第三百三十章 选人 “我刚才悄悄问熊叔,他说,熊吉在外头野惯了,怕进了内宅,不懂规矩,遂只叫在外头候着。”慕锦成无奈地摊手。 “这……好。”顾青竹低头继续吃东西。 慕锦成伸手将她嘴边的几点碎屑抹去,继续说:“她在暗处也好,能看见明面上看不见的东西。” 顾青竹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他的手,把吃剩的豆沙卷搁着不吃了。 见两人如此,两个丫头笑了笑,抱着绣棚出去了。 “你以后别在旁人跟前对我动手动脚的。”顾青竹娇嗔道。 “嗯,都是我不好,就该让那碎屑沾在你脸上,等会儿给祖母瞧,慕家少夫人是怎么贪嘴的。”慕锦成一本正经道。 “你……” 顾青竹瞪大了杏眼。 慕锦成冷不丁在她腋下挠了挠:“好了,在自个院里,怕什么,在外头,我保证不损你慕家少夫人半点高贵端庄的威仪。” 顾青竹忍不痒,歪倒在他怀里,缩成一团道:“你倒有理了?” 慕锦成顺势抱着她,拿她的手捂在自个胸口上,低声道:“在我这儿,无论何时,都是你有理!” 顾青竹一愣,仰头怔怔地看他。 长身玉立,眉眼如画,这样的人,这样的话,世间几时有? “咱们该去松芝院了,别让祖母等。”慕锦成爱恋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顾青竹如梦初醒,从他怀里站直了,抿了抿鬓角的头发,又将他的衣袍整了整。 两人陪寇氏吃罢午饭,就去了顾家面馆,将诸多事情都与顾青山说了。 顾青山一口应承下了,准备明日挂牌歇业一天,三人早晚抓紧点,约莫也能做好。 待店里的客人都走了,众人一起赶到三生茶行。 韩守义做事十分利索,这会儿青砖砂石都运了来,一堵墙已砌起了一半。 见他们到了,韩守义迎上来问:“少夫人来得正好,那些茶饼,老爷答应给你了,这会儿是全部运走,还是暂时搁在空置的厢房里?” 顾青竹回头看顾青山:“我们后院有地方存,就一次拿走,再说,以后不光我们面馆用,还要给三生酒楼送货,隔三差五来拿也怪麻烦的。” “嗯。”顾青山点头答应。 收拾茶饼的事,就交给三个女孩子,郑招娣将茶饼按春、夏、秋分开来打包。 屋里的木架子都搬到外间厢房里,连通的几间大房子,空荡荡的,一下子显得宽敞起来。 顾青竹抓了把草灰,在屋里做了标记,哪里垒灶,哪里砌台子,都一一交代清楚。 “灶眼的位置,我先定下,青松明日下场应试,我先送了他再来。”顾青竹拍拍手道。 “放心,误不了事,明儿一天保管完工。”顾青山笃定地说。 顾青竹自然是信他的,待招娣她们收拾了茶饼,他们便一起回去了。 而这会儿,韩守义已经将人手选好了,一共二十六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而身份大多是依傍慕家生活的家生子,再有几个就是签了死契的。 “三爷、少夫人,人都在外头候着呢,你们过过目,若是觉得不顺眼,或者太过愚笨的,我好趁早换。”韩守义将名册递上来。 慕锦成接过看了看,只见名册上写着名字年纪,父母兄弟,以及哪里人,看着十分详实明了。 “好,挨个叫进来。”慕锦成在屋中桌边坐下,顾青竹则靠后坐在另一边。 两人将二十几人一一见了,慕锦成近距离看了他们的手,还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这让那些茶工有些莫名其妙,当然,慕三爷从来就是个怪胎,不说正常话,不做寻常事,如此想来也就没啥奇怪的了。 “如何?”韩守义走进来问。 “这个不要,这个也不要。”慕锦成别扭地捏着毛笔,一下子划去了四个名字。 “这……”韩守义目瞪口呆。 这也太草率了。 慕锦成用毛笔杆戳名册,一一点着:“这个人一身烟味,这个人有狐臭,这个手指太短,还有他,没媳妇……” “没媳妇?”韩守义忍无可忍。 烟味、狐臭、手指短不适合,可没媳妇算什么错! “瞧这上面写着,他父母是慕家的老人,都在茶庄上做活,他二十出头,长得不赖,却还没媳妇,这肯定不是因为缺钱,那是为啥呢?”慕锦成瞥了眼名册,手指叩着桌子,不答反问。 “为啥?”韩守义的汗下来了。 慕锦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不是赌,就是嫖,或者抽烟膏,不信你去查,看看是三毒俱全,还是只占一二。” “这……”韩守义汗颜,“算了,我立时换人。” “韩掌柜,就这剩下的二十二,三爷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实证,就不必对外说了。”一直沉默的顾青竹在一旁道。 “是。”韩守义答应着去了。 慕锦成剑眉上扬,得瑟道:“你夫君厉害。” 顾青竹无声地笑,西垂的夕阳从瓦的缝隙里撒下来几缕慵懒的光,将她温柔笼罩,光影里漂浮着细小的微尘,上上下下飘荡。 外头传来压抑的说话声,有人低低地嘟囔,被韩守义一顿呵斥,顿时归于平静。 “青竹,钱真是好东西,一下子就瞧出这些人不好把控。”慕锦成听着外面的声,冷嗤道。 “人心向来最不容易看透,我要掌握的也不是这个。”顾青竹淡然一笑。 两人说着,就见韩守义又走了进来,他微微有些尴尬道:“这些个家伙,仗着是多年的老人了,平日里纵得没规矩,让三爷和少夫人见笑了。” “无事,只要老实规矩地做事做人,慕家又不是容不下。”顾青竹轻轻浅浅地笑。 韩守义搓搓手,躬身问:“三爷、少夫人,你们看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顾青竹眨了眨眼道:“那就麻烦韩掌柜了,教炒茶时,我还需要要几扇大屏风,不要什么好的,将就能用的就行,炒茶分三个步骤,我想将这些学艺的人也分成三组,每组只教授其中一个步骤。 这样一来,既能保证速度,也能很好的保护炒茶技艺,毕竟外头人想要一套完整的技艺,必须集齐三个人,这就比较有难度了。” “如此甚好,甚好,我明日一早就去准备。”韩守义连连点头。 “那我们明日再来。”顾青竹起身道。 韩守义将顾青竹夫妇送出茶行,站在门口,愣了会儿神,随后笑着摇摇头,回后场看着泥瓦匠砌墙去了。 两人回府,进门时,正遇见慕明成要出去。 慕锦成忍不住好奇问:“二哥这个点儿还出去,有什么事?” “明日开县试,姐夫请县学里的沈鸿沈教谕和几位夫子吃饭,叫我去陪一陪。”慕明成掸了掸深青色的长袍,笑道。 “我也要去!”慕锦成凤眸微挑,突然说。 “姐夫还请了柳青、宗彰、邓泽硕等别家几位大公子,你确定要与我同往?”慕明成好笑地看他。 “算了,不去了!”慕锦成有些丧气道。 这些人个个自诩是正人君子,慕锦成与他们实在不对付,不要说和他们一起吃饭,就是干坐着,他都觉得会把自个憋出毛病。 “柳青今儿来,我旁敲侧击了问半天,他也没说出个子卯寅丑,我猜他来,道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约莫是想向我们示好,毕竟,谁不想分炒茶这一杯羹呢。”慕明成低声道。 慕锦成轻哼了一声:“这么遮遮掩掩的,连一点小事都说不清楚,半点诚意都没有,还想这想那的,岂不是白日做梦!” “爷。”长宁赶了马车停在阶下。 “随他去,不必在意。”慕明成与他们打了招呼,撩袍走了。 两人吃了饭,沿着花径散步,晚风拂面,裹夹着花草鲜活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你适才为啥非要跟二爷去?”顾青竹偏头问。 “松弟明儿就要下场考试,这一考就是三日,做学问,我帮不上忙,但他到底年纪太小,我想着与他们先认识下,到时能关照一二,可惜了,有那些人在,我半刻钟都不想待。”慕锦成勾了她的手,歉意地摇了摇。 “何必为难自己,阿弟打小和我一起吃过苦,不过三日,他能照顾自己,放心。”没想到,他考虑这般周全,顾青竹有些感激道。 慕锦成点头:“明日,我们早些出门,顺道在秋月斋买些糕点,给松弟带进去吃。” 顾青竹笑:“青山哥今天肯定会给他准备很多吃食,你再买,这三日到底是应试,还是吃呀!” 慕锦成执拗道:“我不管,他做他的,我买我的。” 顾青竹心里一暖,不说话了,只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一株盛开的樱花,满树芳菲层层叠叠,微风摇动,云霞般的花瓣,如雪飞坠,落在两人的肩头发梢,交握的双手上。 第二日,两人天蒙蒙亮起身,洗漱吃饭,走到大门处,只见熊吉一人在等候。 顾青竹疑惑地问:“咦,宝应呢?” 慕锦成随意道:“他今儿不跟我,我打发他做别的事去了。” 两人坐车出发,半道上,慕锦成硬是强行叫开秋月斋的门,拣看上眼的点心买了一大包,若不是顾青竹拉着,只怕每样都得拿。 及到鱼市街顾家面馆,郑招娣早已帮青松收拾了东西,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这么多?”顾青竹惊讶道。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送考 “招娣姐,我说不用带这么多的。” 顾青松无奈道。 顾青竹细细看了,只见吃食一包,衣物一包,笔墨纸砚收在布包里,蜡烛碗筷茶饼用食盒装着,就连晚间睡觉的被褥都带了两床厚的,再加上慕锦成买的,简直堪比搬家了。 顾青竹无法,只得重新整理,将一些用处不大的拿了出来,她刚取出那两张茶饼,就听招娣劝道:“这个要带的,青松考三天,中午,晚上没有茶怎么行!” “这是三生旗枪茶饼,哪怕是去岁陈茶,也太过招眼了些,还是带我们自家的。”说着,顾青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罐,里面是去年做的散茶。 “你呀,人家都巴不得显摆,只你将好东西都收着。”招娣拗不过她,只得接过收起来。 被顾青竹再次分拣后,包袱变小了,夫妻两人带了顾青松出门上车。 县学距鱼市街不远,只是今儿是赶考的日子,车马人,行李担子塞满了大街,眼看离着还有段路,马车便已经走不动了,三人只得下车,各自背着些东西,徒步前行。 “青松,青松!”隔着人流,张昭拼命冲三人挥手,他身旁站着几个一般大的少年,地上摆着一堆行李。 “等我!”顾青松奋力往那边走,慕锦成为他挡住蜂拥的人群。 “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先生呢?”顾青松左右张望。 一旁的少年插嘴道:“尚景不知怎的走丢了,先生急着回去寻他,只让我们在这里等。” “时间还早,县学应该还没放行。”几个同伴往路边靠了靠,伸头张望。 不大会儿,果见柳元领着一个矮个少年挤过来。 “柳先生。”顾青竹矮身行礼。 “顾家大姐,你们送青松啊。”柳元颔首,朝慕锦成抱拳:“谢谢慕三爷一早派马车接我们,要不然,今儿可就要迟了。” “柳先生何须客气,他们都是松弟的同窗,若是有考中的,也好结伴上学。”慕锦成回礼。 顾青松一言不发地仰视他,见他望过来,旋即转头看向前方。 一行人在拥挤的人潮中向前走,及到县学门口,送考的人就不能进去了,几人站在一旁的榆树下等放行。 “阿弟,你年纪小,咱头回下场,尽力就行,晚间记得盖好被子。”顾青竹将顾青松拉到一旁,细细叮嘱道。 “晓得了,阿姐,我瞧着张昭他们带的吃食不多,我能分一些点心给他们吗?”顾青松抬眼问。 “这些是你姐夫买给你的,自是你自个做主。”顾青竹拍拍他的肩膀。 顾青松给每人派了两个糕点,又给了柳元两个, 秋月斋的点心,味道十分好,光闻着就十分香,几个少年小心翼翼接过,连连致谢,却舍不得吃,都收在包袱里。 差人开始查验身份,放人入场,顾青松赶忙与他们一起去排队,顾青竹眼巴巴盯着。 柳元在一旁道:“顾家大姐放心,我这一群学生,就数青松最聪明,今年肯定能考上童生。” “谢柳先生吉言。”顾青竹回身行礼。 “青竹!”梁满仓从不远处走来,“你来送青松的?他人呢?” “嗯,在那儿!”顾青竹扬手一指。 “小子窜了个儿,穿起长袍还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梁满仓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感慨道。 顾青竹问:“满仓哥平日里很忙,今儿怎么到这里来了?” “县老爷十分重视县试,这三天,为防着出什么意外,我们都在外围帮忙,我日夜值守,会格外留意他的,你放心。”梁满仓笑了笑说。 “小娘舅!”苏暮春拎着书箱,紧走了几步,惊喜道。 慕锦成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好些日子不见,今年要是考不上,你可别在大庭广众下叫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自个都考不上,还好意思说我?”苏暮春好久不见他,不由得顶嘴道。 “瞧见我小舅子没?顾青松,他是要考案首的人,你可加油。”慕锦成很得意地指指顾青松,炫耀道。 “顾青松?翠屏镇柳家学塾的顾青松?我读过他写的文章,辞藻妍丽,笔力老到,没想到,年纪竟然这么小!”苏暮春眯了眯眼。 闻言,慕锦成呵呵一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好似夸的是他似的。 “公子,你快去排队,莫误了时辰。”眼见着学子们鱼贯而入,梁满仓在一旁提醒道。 “哦哦哦。”苏暮春赶忙接过研墨的包袱,匆匆往前去了。 隔了会儿,有衙役找过来,梁满仓有事,告辞走了。 随着时间推移,差人不断地吆喝,到了时辰,就将入内的栅栏关闭了,原本拥挤的县学门口,送考的人渐渐离开。 “柳先生,你在这里住三天,三生客栈离这里不远,我给你开了间房。”慕锦成拱手道。 “那怎么好意思,我带着钱呢,一个人用不着住这么好。”柳元有些局促道。 顾青竹诚恳道:“柳先生,你别客气,你是青松的启蒙先生,既到了南苍县,合该我们招待,你在这儿的一日三餐,全由我们安排,请千万不要推辞。” “那……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盛情之下,柳元只得答应。 正说着话,宝应和老冯各赶着一辆马车过来,慕锦成叮嘱宝应几句,他接上柳元走了。 “这里有满仓哥,咱们还是快些去茶行。”顾青竹回望了眼县学,对慕锦成道。 “走。”慕锦成伸手搀她。 两人赶到茶行的时候,顾青山三人已经垒了三眼灶台,屋子门窗大开,凉飕飕的穿堂风呼啦啦刮进来。 “青山哥,垒十五个灶眼足够了。”顾青竹在心里盘算了下。 “行,后面留出的场子,可以晾茶。”顾青山点头,手上却是不停。 因韩守义叫了几个昨天选定的人来帮忙和泥搬砖,他们三人只管垒灶,速度显然很快,中午在茶行吃了饭,三人只坐着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接着干活,及到傍晚上灯时分,终于完工。 顾青竹和慕锦成一直陪在一旁,顾青山惦记明天要给三生酒楼送茶食,遂婉拒了韩守义留饭,三人赶回了面馆。 “我们也有事,先走了。”顾青竹与韩守义告辞,不忘叮嘱道,“灶台刚垒好,不要碰撞,明日风干一天,后日差不多就能用了。” “是。”韩守义点头应下。 两人出了茶行,街面上各家店铺俱都点了灯,照得街市煌煌摇曳,行人三五结伴出来采买游玩。 “我想去书画店买些笔墨送柳先生。”顾青竹掀开车帘张望道。 “前面拐角就有一家,他家的墨锭十分好的。”慕锦成扬手一指。 果见前面有一展旗帜高悬,在夜风里飘荡,虽天暗看不分明上面的字,却是极有气势的。 老冯将马车停在路边树荫里,慕锦成和顾青竹下车进店选购。 西市各家店铺掌柜没有不认识慕锦成的,都拿他当财神爷供着,见他进来,立时笑眯了眼,只把店里最好的笔墨纸砚拿出来给他选。 “只要些中上的就行,太好的,只怕柳先生嫌贵重,不肯收。”顾青竹在一旁小声道。 “我晓得,他有他的清高。”慕锦成看了眼托盘里东西,冲掌柜的摆了摆手。 旁边一个小伙计十分有眼力劲儿,立时拿出了另一些,送到两人面前。 “我瞧着这个好,松竹梅岁寒三友。”顾青竹拿起一块黑亮的墨翻看。 掌柜的赔笑道:“少夫人眼光独到,这些虽不比刚才的,却也是极好的徽墨,坚而有光,入纸不晕,万载不褪色……” 慕锦成见他喋喋不休,忙打住他的话头:“就要这款,再寻一块来,凑一对。” 掌柜的喜滋滋地去了,不一会儿就另找了一块,顾青竹将两块墨锭细细瞧了,方才包了起来,又选了些纸笔和书籍。 两人付了钱,一出门就听见站在树下的老冯大着嗓门,语调急切地和人说话。 “这是怎么了?”慕锦成紧走了几步,拧眉问。 “三爷,我一直在这里候着,半步都不曾动,可这位公子偏说马车撞了他的头,还要拿马车抵账。”老冯涨红了脸道。 他是老实本分的人,整日只跟马和马车打交道,这会儿遇着个不讲理的, 他嘴笨吵不过。 顾青竹走过来,就见光线暗处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一身桃花色的锦袍,映着一双大大的水润眼眸,唇红齿白,整个人明艳的像带着光。 “公子面生得很,不知家住何处?”慕锦成瞥了他一眼问。 “怎么?欺负外乡人?你的马车撞了我,还想抵赖不成?”少年一开口,满满的燕地口音。 慕锦成眯了眯眼:“我们停在这里的时候,前后根本没有人,公子不知看了何处风景,花了眼,撞上我的马车,你吓着我老仆老马,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敢提赔偿?” “南苍县人都这么无赖吗?”少年立眉挑衅。 他的眉精致纤细,竖起来的时候,像两片薄薄的新萌柳叶。 “很不巧,你今儿遇着南苍县最无赖的人了,在下慕锦成,你不会没听过?”慕锦成微微弯下腰,邪魅地笑。 “你就是慕锦成?!”少年的目光像一把刷子似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临阵磨枪 “哈,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声传得这么远的?看来,不论拼长相,还是比无赖,你是不是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了?”慕锦成负手而立,存心逗他。 少年瞧着年纪不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没吃过苦头的富家子,他一时红了脸,正想开口争辩,却见街角急匆匆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仆人打扮,正东张西望地往这边走来。 见此,少年顾不上理睬慕锦成,撒腿就跑。 慕锦成扬声道:“输就输了,跑什么?鬼催呢!” 年少的仆人听着声儿,发现了少年,追赶道:“小……公子!当心摔着……” 慕锦成和顾青竹站在路边,就见主仆三人在街市上,上演话本里公子赌气出走,仆人满街寻找的桥段,老者跑得慢,落在后面,顾青竹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 “走,别瞧了,咱还要去看望柳先生呢。”慕锦成拉了顾青竹上车。 “这都是什么人!”气还没消的老冯嘀咕了一声,随即,啪地一扬马鞭,辕马欢快地跑起来。 这一天,宝应一直陪着柳元,因着慕锦成提前知会过,三生所有的店铺对柳元都是的,宝应带着他吃饭看戏喝茶,晚上本还要和他去三生酒楼吃饭,硬是被柳元拒绝了,只在客栈随意吃了点。 外头的花团锦簇见识一番便罢了,柳元自知自个只是个教书匠,沉心教书,才是他的本分,外间的那些撩人的繁华与他不相干的。 宝应闲坐抠指头,柳元便教他认写自个的名字,宝应有些小聪明,一学就会,接着,又学其他人的名字,一老一小倒是找着个乐趣。 “柳先生。”顾青竹上了楼来,敲门道。 “这么晚了,你们那么忙,怎还惦记我这个老头儿。”柳元赶忙将他们迎进来。 “你要在这里住三日,我怕你不爱热闹,就买些了些书和笔墨给你解闷。”顾青竹笑盈盈递上礼物。 柳元来连连推辞:“这如何使得,我在这里吃住都是你们的,又怎么能收这些呢!” 慕锦成将东西接过,放在桌上,笑道:“宝应是我的小厮,幼时太皮,不肯用功,这几日跟着先生,若能偷空教他识几个字,自是感激不尽。” 宝应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慕锦成一个严厉的眼神逼回去了。 “这……没问题,他其实挺聪明的,瞧他刚写的名字。”柳元指着一张纸道。 慕锦成顺手拈过来瞧,掩住嘴角的笑意道:“宝应,你好好跟柳先生学。” “是。”宝应低头应了一声, 他跟主子这么久了,早知道他这样狐狸般地笑,必定不是好事,可他除了硬着头皮上,好似也没别的法子了。 两人略坐了会儿,和柳元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此时约莫酉时三刻了,已过了饭点,松芝院只怕早开过晚饭了,慕锦成带着顾青竹去了三生酒楼。 酒楼里,依旧人满为患,罗霜降一见他俩,忙让伙计招呼客人,她带着两人去了慕家专用的雅室,不大会儿,小伙计就送来了慕锦成平日喜欢吃的饭菜。 “罗姨,你和我们一起吃一点。”顾青竹给她盛了半碗火腿豆腐羹。 “好。”罗霜降接过,用小勺子慢慢搅动,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从哪里来的?” 慕锦成嚼着鹿铺道:“我们在茶行看垒灶台的,之后又去了别处,所以耽搁了。” “你们……当真要做贡茶?”罗霜降犹豫,但还是忍不住问。 “这……”顾青竹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慕家上下不都盼着这一天吗? 罗霜降望见她黑白分明的杏眼,莫名心虚:“我……我的意思是说,做贡茶会很辛苦。” 顾青竹给她搛了块鸡肉说:“这是公爹一直以来的心愿,今年恰巧有这么好的机会,若放弃,白可惜了。” 罗霜降顿了顿道:“我只觉得一家子在一起和和美美就好,天下钱财挣不完,名声也挣不完。” 对于做贡茶,顾青竹第一次听见不同的声音,她愣怔了。 慕锦成在一旁笑:“罗姨,你这话若是被我爹听着了,少不得要发脾气的。” 罗霜降搁下小勺,嗔怪道:“嗐,我就一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可别往外传!” 正在这时,一个伙计匆匆上来道:“掌柜的,今儿客人太多,后厨的鹿肉只怕不够了。” “教过你多少次了, 怎么还是个死脑筋,你既知道鹿肉没有了,不会推荐羊肉么!”罗霜降有些不悦地说。 见小伙计慌得手都没地方放,顾青竹劝道:“要不,罗姨还是先去看看,一会儿若是闹起来,就不好了。” “那……我先去忙,你们慢慢吃。”罗霜降站起来,袅袅娜娜地下楼去了。 顾青竹看着一口未动的火腿豆腐羹,疑惑道:“罗姨,不是没气魄的寻常女子,她今儿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但一个酒楼毕竟不能和皇商贡茶相提并论,她约莫心里没底,缺你这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慕锦成笑着给她搛菜。 “你又笑我!”顾青竹横了他一眼,灯光下,妩媚撩人。 “吃,咱早些回去,省得家里人担心。”慕锦成捏捏她的脸。 两人吃了饭, 下楼来的时候,正见罗霜降在招呼客人:“今儿吃的羊是北境草原上放养的,味美不膻,待这天气再热一点,可就没了,大家若想吃,就得要等大半年呢。” 其中一个食客许是喝多了,张嘴喊道:“罗掌柜只管吹,燕地边界上虽通商贸,却也不许随意买卖,大多是官家以茶易马,哪里能买到羊!” 罗霜降一甩帕子,笑道:“这位小哥说话,我就不爱听了,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道,我拿银子买东西,只要味道好,怎还管他从哪里来的,自是他说是哪儿就是哪儿!” 食客们哄然而笑,继续埋头吃喝。 “你们回去,路上小心。”罗霜降送到门口叮嘱道。 “我已与青山哥说妥,他明天就可以给酒楼送茶食了。”顾青竹想起来道。 “好。”夜风吹拂,鬓边发丝乱飞,扑到到罗霜降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沧桑。 慕府,两人前脚刚回到蕤华院,后脚慕绍堂就叫人来传话,让他们明早不要出府。 因为燕安城的金家人,今儿傍晚在西市渡口上岸了。 听了这个信儿,慕锦成慌慌张张扒拉开桌上的东西,坐下翻书:“坏了坏了,老金头昨儿给我一本书,我还没看完呢,明日若是丢了脸,少不得挨爹骂。” 顾青竹赶忙吩咐右玉准备热茶糕点,她则陪在一旁绣花。 慕锦成纯属临时抱佛脚,一本册书翻着容易,可要通通记下背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那书里介绍的内容,十分生僻拗口,比前世高考题还难背。 顾青竹见他一脸急躁,遂丢下绣棚,给他续了杯热茶,宽慰道: “人家明儿是登门致谢,又不是考校你学问的,再说,金银玉器各有各的美,有人好热闹,恨不能珍珠珊瑚宝石扎堆地垒起来,有人喜素净,一支白玉簪就尽得风雅,你自小生在慕家,不是没见识的人,又何必非要循规蹈矩背这个劳什子?” 慕锦成有些意外地抬头盯着她看:“那若是人家问起来,我一窍不通,岂不是显得我太愚钝!” 顾青竹可是头一回叫他不要太努力,这可不像她平日里的做派。 “你这个不比我烹茶,烹茶只要勤于练习,就能达到熟能生巧,而金银玉器没有长久的学习和丰富的阅历是不行的,别说一夜不睡,就是十夜不睡,在人家眼里,仍然是个门外汉,充其量,就是个知道点皮毛,人云亦云的门外汉。”顾青竹拧了热帕子给他。 “如此说,我怎么办?”慕锦成抹了把脸,求救似的望着她。 “你不是号称纨绔榜第一名吗?”顾青竹促狭地笑。 “咱说正经事呢,你好端端提那些做什么?我自打娶了你,除了上次去过花间乐坊,再没踏足过旁处。”慕锦成抓着顾青竹的手,急切地分辩。 “谁问你这些污糟的事!”顾青竹一下红了脸,狠拍他的手,“我想告诉你,在金银玉器上,你可能对质地、成色、工艺、产地不甚清楚,但你必然对花纹、寓意、款式、匠心更有见地,如此另辟蹊径,扬长避短,不是更适合你吗?” 慕锦成一听,立时喜笑颜开,突然抱着顾青竹,猛亲了一口:“还是我媳妇最聪明!” 很暧昧的唧一声,脆脆的响,顾青竹连耳后都红了:“快放开!” “不放!”慕锦成耍赖,抱着不撒手,像小狗似的,将她脸上细细吻了个遍。 顾青竹软软地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怀里,低声道:“等……等炒茶上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绵绵糯糯,带着动情的颤音,像纤细的手指拨了琴弦,余音缥缈,又似一颗石子投到湖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嗯?”慕锦成一愣,旋即,心跟浸在蜜里似的,他垂头轻咬她的耳垂道:“好。” 顾青竹面上几乎滴出血来,将脑袋更贴进他的胸膛,强有力的心跳,震动她的耳膜,也让她分外安心。 她从来没有这般依恋过他,慕锦成摸摸她顺滑乌亮的头发:“青竹,你信我,我定能给你最想要的生活。” 第三百三十三章 访客 . “好。”顾青竹轻声答应。 慕锦成抚了抚她纤细的背:“时候不早了,你先睡,我再看一会儿书,好歹能记多少是多少。” 害羞的顾青竹答应一声,一低头,跑进了洗浴间。 慕锦成剪暗了油灯,继续坐在桌边看书,他的承诺,要用行动证明。 顾青竹洗漱后,乖乖睡下了,只是留着帐幔,没有放下来。 第二日,天色微明,帐幔低垂的床上,顾青竹睫毛微颤,似要醒了,她习惯地探手,被窝里没有人,只剩余温。 睁开星眸,入眼是绣着繁复花样的帐顶,她...... 《农门茶香远》第三百三十三章 访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宝珠 慕绍堂脸色微变,他站起来道:“我有事出去下了,锦成你好好招待肖公子和金大小姐。” “是。”慕锦成看见他眼中异样明亮的光,想来并不是坏事。 在熊永年陪同下,慕绍堂很快走了。 “蒋管事好。”一直规规矩矩坐着不说话的顾青竹开口道。 “少夫人客气。”蒋安赶忙行礼,眼皮都没敢抬。 他进来时,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的女眷,与慕家三爷坐在一处,想来就是肖骏口中那位了不得的女子。 “去年,我们在码头上见过的,蒋管事不记得我了?”顾青竹施施然站起来说。 “码头上?”蒋安疑惑地望过来,转瞬,眉眼展开,惊喜道,“没想到,慕家少夫人竟然是你!” “你们怎么会认识?”慕锦成惊讶道。 顾青竹笑道:“我与蒋管事只是一面之缘而已,那时,我为了多挣钱,到码头上卖包子,正遇着心善的蒋管事,不仅给码头上的苦力买包子吃,还把我剩下的都买了。” 蒋安摆摆手说:“少夫人过谦了,说到底,还是少夫人包子做得好,我到今儿还记得这个味儿,只是昨儿晚上按图索骥去了梨花巷,丁家面馆不知为何没开张,真遗憾没尝尝你说的其他面食。” “昨日几位哥哥歇业,都来给我帮忙,你明日放心去,现在比去年又多了几种花式,必定能找着合你胃口的。”顾青竹笑得眉眼弯弯。 “你就是风雅集上说的那个山野村姑?”金宝珠圆溜溜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她。 “金小姐说得没错,我是山里来的。”顾青竹身姿修长,笑容浅淡,正如那月下翠竹,清丽挺秀,却又傲骨天成。 “你这一身,啧啧……”金宝珠瞧不上地撇撇嘴,目光下移,突然顿了顿,“你这块玉佩……” “金宝珠,这里不是燕安城,你别太过分!”肖骏用力一扯金宝珠,有些尴尬地对慕锦成解释,“我舅舅只这么一个女儿,金家上上下下把她当眼珠似地宠,说话做事没轻没重,锦成兄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她的娇蛮劲儿,我们昨儿就见过了,我媳妇才不会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慕锦成揽着顾青竹,乜斜了她一眼。 “你这玉佩哪里来的?”金宝珠仍旧不依不饶地问。 她不信顾青竹有,也不信三生会有这般好的玉料和雕工。 少府寺管着燕安城皇宫中的金银玉器,珍宝古玩,金家名声虽大,却也没做成皇商,宫里的贵人们偶尔叫人出来采买,他爹都是战战兢兢侍奉着,还常被挑刺说,玉料不好,雕工粗糙,而面前这件几乎极致完美,堪称绝品。 “金宝珠,你没完了?你要再这般无礼,就滚回燕安城去,我可没脸和你一起丢人!”肖骏恼怒道。 顾青竹嘴角微扬,轻声道:“金小姐这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今年上元灯节,偶然遇见九公主,这是她赏下的,七王爷还另赏了一对金玉莲花灯,只是这会儿不便,不好拿给你看。” “这怎么可能……”金宝珠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蒋安上前解围:“大小姐,这会儿还早,咱不如到三生珍宝行和温掌柜谈谈合作的事吧。” 金宝珠悻悻地咽下了其他的话,挥手道:“那走吧!” 慕锦成命人小心拾掇两件玉器,笑着说:“将这两件拿给金老头瞧瞧,他保管高兴。” 一群人离了慕府,直往三生珍宝行,温如礼早接了熊永年的消息,已经在铺子里候着了。 一阵寒暄后,众人分宾主入座,仆人送上那两件玉器。 “这两件可是谢蒋之作?”温如礼细细观赏后问。 蒋安点头:“温掌柜果然好眼力,碧玉如意确实是家兄蒋瑞所作,至于这个玉碗,底部存有铭文,无刀正是家兄师父谢彦。” “谢先生去世多年,这约莫是最后的物件了。”温如礼摩挲了下玉碗边缘,凉薄如未开锋的刃。 “是大姑奶奶保管得好,如今整套存世的不多。”蒋安看了眼玉如意,叹息道,“我哥再没有雕出比这对更好的的玉如意,前年也封刀回乡下老家了。” 众人唏嘘了一番,温如礼亲自收了两件玉器,两个掌柜到内室详谈合作事宜去了。 金宝珠在铺子里看了一圈,摇头道:“这些不是料子不好,就是图式僵硬过时,也就能卖给你们这里没啥见识的人。” 总被这个自诩京城来的小丫头压住头,慕锦成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了,索性撕开伪装,偏头道:“我家的从金银玉料也是从各地大商户进的,怎的,放眼整个大黎国,只你金家样样都好!” 金宝珠瞅了眼他腰间的流苏:“你这块羊脂白玉是籽玉吗?” “这……当然了!”慕锦成不确定,但还是挺挺腰道。 “呵呵呵!”金宝珠拈着帕子,掩嘴笑,“若这当真是块籽玉,你早被抓起来蹲大牢去了!” “金宝珠,你为何这般说?”肖骏拧眉。 “他那分明是块山料,正宗和田玉籽玉只供皇家使用,他连这个都分不清,当真是不学无术!”金宝珠得意地仰头。 慕锦成半点没被打倒,反而说:“山料又如何,这件和合二仙白玉佩,寓意吉祥,图样精巧,莲叶和两个和尚的面部表情,雕琢得惟妙惟肖,俗话说,各花入各眼,我喜欢它,便天天戴着,碍着旁人什么事。” “狡辩!”金宝珠哼了一声,倒是没再说什么。 顾青竹赞许地看了看慕锦成,肖骏则耷拉着脸坐在一旁,早知这丫头这般不省事,就不带她一起来了。 正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一个男子:“金小姐,你几时来的,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到码头上接你去。” “哼!”金宝珠一见那日,冷嗤了一声,往肖骏后面挪了挪。 “宋公子,我舅舅早前已与你说明白了,金宋两家的生意就此断了,还请不要纠缠。”肖骏站起来,拦住宋允蟠。 “你说什么?金……金伯父是你舅舅?”“宋允蟠喉头滚动了一下,脸上像瞬间失了血似的,惨白一片。 金宝珠瞪了他一眼:“怎么不信啊!” 宋允蟠一脸谄媚,赔笑道:“肖骏,你有这么厉害的舅舅,咋不早说?” “他有骨气,没有你脸皮厚!”金宝珠跺了跺脚。 慕锦成回头看了眼顾青竹,发现她也在看他,目光交汇,是同一种眼神。 这是场好戏啊。 宋允蟠紧走几步,上前诚恳道:“金小姐,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虽是宋家唯一的嫡子,但只要金伯父一句话,我立时可以北上入赘的。” “呸,你那一家子拿这话骗了我爹多少年,当姑奶奶我也是好哄的!”金宝珠豁得站起来道。 “冤枉啊,这话是怎么说的?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宋允蟠又往前走了一小步。 金宝珠怒笑道:“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这些年,我家金银玉器都是以极低的价钱赊给你,我爹实指望你能像你大伯似的,勤勤恳恳撑起宋家,将来也好和金家门当户对,谈婚论嫁,也算感谢你大伯和大伯母当年的援救之恩。 可你这些年都折腾了什么,不说赚出多少钱,最近还闹成赝品案,你自个自绝后路,不要拖累金家,这次,我爹是伤透了心,你也别再有什么妄想了。” 宋允蟠突然一把抓住金宝珠的手,激动地说:“金小姐,是我没用,但我对你的心,一如既往,日月可鉴!” “放手,你这个泼皮无赖!”金宝珠一脚踢在他的膝骨上,猛地抽出手,怒斥道,“我昨日分明在章台坊看见你进了万花楼,这就是你说的日月可鉴!” “不不不……”宋允蟠吃痛,低身抚摸,眼光溜过慕锦成的背影。 “还敢说不?昨日可不是我一人所见!”金宝珠恨恨道,“翠翎,你来说!” 一直站在金宝珠身后的丫头走上前道:“昨儿傍晚,宋大爷从富祥金银玉器行出来,上了肖六的马车,连家都没回,就赶到章台坊的万花楼,宋大爷好似是那里的常客,老鸨专在门口候着。” 宋允蟠一愣,转瞬摆出一副深闺怨妇的模样:“你们一定是看错了,我昨儿一直在家中,根本没有外出,金家想要甩掉我,另择他枝,明言就是,何必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泼我脏水!” “宋允蟠,你这种倒打一耙的本事了不得,不做戏子可惜了!”金宝珠气得柳眉倒竖。 “怎么?舍了我,你爹是不是看中了他?”宋允蟠指着慕锦成道,“要将你嫁给这个纨绔?” “是又怎样?你管得着么!”金宝珠想都不想,惊人之语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四座俱哑。 隔了半息,原本正看戏的慕锦成跳起大喝一声:“打住!” 他心中暗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俩纠缠不清,扯上他做什么,自家媳妇还坐在这儿呢,若是听进去了,他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今儿晚上还不得跪一夜! “做贼心虚了?慕锦成,你行啊,吃着碗里,还霸着锅里的!”额头青筋暴起的宋允蟠,手指头只差戳到慕锦成的脸上。 “你他娘的疯了吧,我若不是看在故去姑父面子上,我理都懒得理你,更不想掺和你们的烂事!”慕锦成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开,嫌恶道。 宋允蟠扯着嘴角苦笑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以为金家的生意这么好做的?金玉平若不是为这丫头找婆家,会看上慕家吗?”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会上当 “我媳妇好端端坐在这里,宋允蟠,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抽死你!”慕锦成瞥了眼绷着脸,一言不发的顾青竹,气急道。 “你装什么装,她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怎么能和金家带来的好处比,就是傻子也知道怎么选!”宋允蟠赤红着眼睛,恶狠狠地说。 “肖骏,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句话呀!”慕锦成转头问道。 若金家有着这样糟心的打算,这生意别管挣多少钱,都不能谈了! 肖骏一时也是懵了,赶忙道:“锦成兄,没有的事,都是宋允蟠胡诌!” “宋允蟠,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高攀的心思,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就是要嫁他!”金宝珠突然呛声道。 这话出乎意料,慕锦成脸色顿时十分难看,他紧盯着金宝珠,恨不得用眼刀把她杀了。 宋允蟠冷哼道:“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还在这儿装什么真情,少夫人,你看见了,我说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只铁拳已经砸在他脸上,慕锦成爆喝:“滚……” 宋允蟠右脸上立时红肿一片,眼泪哗哗地流,他捂住脸,痛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肖骏一把将他拖向门口:“宋允蟠,你今儿抽什么疯,你再乱说,被他打死可是活该!” 宋允蟠痛得龇牙咧嘴,骂骂咧咧走了。 暴怒的慕锦成冲到内室门口,一脚踢开门:“把话说清楚,否则这生意不要谈了!” 蒋安和温如礼都吃惊地回头,看向炸毛狮子般的慕锦成。 顾青竹走过来,拉住慕锦成衣袖,淡淡地说:“这会儿,快到午饭点了,咱们该回去陪祖母吃饭。” 慕锦成紧紧握着顾青竹的手,指尖微颤,心中更是狂跳不止,生怕她会一气之下离开。 温如礼走到门口问:“三爷,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点小事,我们先回去了,今儿中午你请金小姐他们到三生酒楼吃饭。”顾青竹面色如常道。 “那好。”温如礼看了眼外间。 只见肖骏正低声与金宝珠说着什么,两人虽压着声音,但明显是在炒架。 “青竹,你一定信我,我根本没有要娶她!”马车上,慕锦成急急地解释。 “金小姐家世好,人也生得漂亮,你娶她不是正好嘛,门当户对,以后还能多个有力的岳丈帮衬。”顾青竹低头看自个放在膝盖上的手,额发覆盖住了她大半的脸,看不出喜怒。 慕锦成一听,只差要跪下了:“你别信她的鬼话,她好与不好,与我不相干,我说过,我一辈子只娶你一个,永远都不会放手!” “无论如何境地,你都能这般吗?”顾青竹突然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慕锦成立时举起手:“对,我发誓,若有违背,天打五雷……” 顾青竹一把捂住他的嘴:“不必说了。” “青竹……”慕锦成在她手上吻了下,“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顾青竹反问。 “你不生气就好,宋允蟠和金宝珠都是乱说的。”慕锦成将她的手拢在大掌里。 顾青竹微微一笑:“金宝珠并不是坏人,不过是个在蜜罐子里长大,得到太过宠爱的小姑娘罢了,她心直口快,说那些骇人之语,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我与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气的。 反倒是宋允蟠今日言语十分异常,若是宋家与金家当真有点什么儿女婚约之事,也是他们两家的事,总不至于追到我们店铺里,急赤白脸地说,况且,他比我们更熟悉金宝珠的脾气,情急之下,会有什么反应,大概都被他算计到了。” 慕锦成沉吟:“你这么说,难道宋允蟠他是故意的?激怒金宝珠,引导她说要嫁给我,那目的……” 顾青竹接口道:“目的再明白不过,就是要让我像上次一样,一气之下离开慕家,离开南苍县!” “早上爹急匆匆走了,莫不是贡茶之选定下来了?”慕锦成飞快地调动所有能想到的线索。 “约莫就是了,他们下手可真快!”顾青竹挑了挑眉,“只是可惜,我不会上当!” “青竹。”慕锦成深情地抱住她。 “若让我有一日离开,必须是你亲口说,你要另娶她人!”顾青竹在他耳边低喃。 “不,不,永远没有那一天!”慕锦成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仿佛要将她揉进自个身体里。 若有那一天,他定是先不能活了。 两人回到慕府,在松芝院草草吃了午饭,刚放下筷子,就被慕绍堂叫进了书房。 “我早上去了茶马司,丁副使告诉我,三生选上了贡茶!”慕绍堂喜滋滋地说。 慕锦成和顾青竹对望了一眼,齐声道:“恭喜爹!” 慕绍堂摆摆手,望着顾青竹说:“这会儿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贡茶要赶在立夏前送到燕安城,除去路上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天时间,十天制一千斤蒸青茶饼不成问题,可炒制五百斤炒青,你可有把握?” 顾青竹站起来施礼:“明日新砌的灶台便可使用,我用一二天时间教会茶工,其他的,只要鲜叶保质保量,五百斤炒青肯定能完成。” “鲜叶,你放心,山庄上有明成盯着,各处收茶铺子都涨了价,守义更把得力的伙计都派下去,深入各村各寨,不愁收不上鲜叶。”慕绍堂胸有成竹道。 “如此,我们只管盯住炒茶就好。”慕锦成点头道。 慕绍堂喝了口茶,微微拧眉道:“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金家来人,你好生陪着,今儿倒好,你把人扔给温如礼不管,自个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爹,事情是这样的……”慕锦成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把他和顾青竹的猜测提了出来。 “宋家?他这是报复我们在赝品案中,没有伸手帮他。”慕绍堂双手交握,想了想又说,“锦成媳妇,宋允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金慕两家并没有这等休妻再娶的荒唐事。” 顾青竹无声地点头。 她自然知道,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公爹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让她安心炒茶。 慕锦成却不如担心道:“爹,我瞧着,这事并没那么简单,金宝珠说她亲眼看见宋允蟠进了万花楼,而宋允蟠死不承认,反咬金宝珠是为了甩掉他,设的陷阱,此后的话头才转了风向。” “万花楼?钱家?这就好理解了,宋家并没有争贡茶的资格,而钱家却有,今年若不是你媳妇以炒青险胜,这次贡茶就是钱家的了,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啊!”慕绍堂愤慨地拍桌子。 顿了下,他又接着说,“因着你姑母,慕家对宋家从来不曾薄待,每年不知搭进去多少银钱,若不是这次闹得过分,我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和他们断,这次倒好,一下看出人心了!” 慕锦成咬牙道:“宋家不过是钱家捏在手里,对付我们的傀儡,上次害二哥和青竹不成,这次又来设计让青竹离开,咱们以后对宋家大可不必仁慈!” “话是这么说,可……”慕绍堂叹了口气,“你祖母年纪大了,又有允湘住在家里,明面上,慕家和宋家还是姻亲,还是私下多多提防。” “爹说的是,我想得简单了。”慕锦成低头应了一声。 “你们明儿开始,只管去茶行,与金家合作的事,暂且让温如礼去谈,我已经知会过他了,若是有损慕家颜面利益,直接放弃,金家这块热豆腐,看着软和,却烫嘴,不好吃呢。”慕绍堂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免有些烦闷。 “我们知道了。”慕锦成见他乏了,遂站起来道。 “你们回去,也准备准备,接下来几天必然是苦的。”慕绍堂挥挥手。 慕锦成夫妇行礼,退了出去。 两人走在种满紫藤的游廊下,一串串紫色花穗一嘟噜一嘟噜垂着,这会儿,花还没有开,就已引得蜂蝶乱飞。 慕锦成为顾青竹挥手赶开嗡嗡叫的蜜蜂:“昨儿难怪遇见金宝珠时,她说南苍县都这么无赖,我当时还纳闷,她见了几个无赖,现在想来,她约莫在章台坊看见了宋允蟠进了万花楼,气得跑出来,暗色里,恰巧撞了老冯的车,遂将她那一肚子邪火都发在我们身上。” 顾青竹蹙眉道:“难道他们还真有婚约?” 慕锦成嗤笑:“大约是宋允蟠一厢情愿,金家若是真想找个上门女婿,偌大的燕安城,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是遍地有的。 至于金宝珠,不过是不甘心众多爱慕者之一的人竟然背叛她,还是到最低贱的勾栏瓦舍,她一时气愤而已,倒不是真许了宋家,又悔婚,试想,金家泼天的富贵,精明的金玉平怎么可能找一个这样的草包继承人。” “算了,不说他们了,上次风园里死鱼的事,有眉目了吗?”顾青竹有些头疼,将目光投到不远处的溪水问。 慕锦成摇头:“没啥大的发现,鱼每天还在死,可于婆子日日熬到半夜,连个人影子都没看见。” 顾青竹摸了摸手腕上的赤藤镯,低喃道:“这倒稀罕了。” “我改天和熊永年说说,这么下去,这一湖的鱼还不死绝了。”慕锦成弯腰折了一支娇艳的芍药递给顾青竹。 硕大的粉紫色花冠颤颤巍巍,顾青竹小心捧着,只怕它一下子耷拉下来。 两人回到蕤华院,见院里多了几盆雍容富贵的牡丹,慕锦成笑道:“我本还想带一支春给你们瞧瞧,却不知二巧送了这些,倒把这枝比下去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教茶 “这枝也很好看,等我拿花瓶来养着。”右玉接了花,匆匆去了。 春莺帮顾青竹换下沉重的头饰,慕锦成端来了一杯茶。 顾青竹接过,啜了一口道:“明日就要炒茶了,我还是去茶行看看,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 慕锦成站起来掸掸长袍上的微尘说:“我同你一起去,免得出什么岔子。” 夫妻两人坐了老冯的车,直接到了三生茶行,入内没见着韩守义,只有他儿子韩秋生和小余儿在前头招呼主顾。 “三爷,少夫人,你们来了!”韩秋生热情地招呼。 “你怎么回来了?私学里放春假了?今年好像有些早。”慕锦成有些奇怪道。 韩秋生笑嘻嘻地说:“今儿三生选上了贡茶,叶先生知道铺子里肯定忙,就提前几日放了,有路远的一个同窗,家境贫寒,没有路费回去,我就把粮行的差事让给他了,不仅管吃住,还有工钱拿,也算帮了他一把。” “连私学里都知道了?这消息传得够快的。”慕锦成点点头,接着问:“你爹呢?” 韩秋生见他如此问,有些沮丧道:“他在后场新围的院子里,不知在忙什么,连我也不让进。” 慕锦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和顾青竹转到后场去了。 隔开的院门从里面栓住了,慕锦成叫了几声韩叔,韩守义才匆匆走来开门。 韩守义重新关上门,引他们进去:“三爷和少夫人也来看灶台吗?我适才摸了摸,就快干了。” “我瞧瞧其他的物件是不是都齐了,免得明日临到用的时候,一时找不到。”顾青竹四下望了望。 “对对对,少夫人瞧瞧,若还短少点什么,这会儿现买还来得及。”韩守义指指堆在地上的竹匾柴禾屏风等一应物件。 顾青竹随手折了一根烧火的树枝,在鼻端闻了闻。 韩守义急忙说道:“这些都是按少夫人的要求,在茶庄上收集的茶枝和桑条,都是临时急要的,料旁人来不及作假。” 顾青竹点点头,丢下枝条,边走边说:“我瞧着还需要几个炭盆,最后烘茶要用的。” “哦哦哦,瞧我一忙,把这个忘记了,只是这会儿春日了,早不用炭盆,我立时叫秋生到周掌柜的杂货铺里去寻。”韩守义急匆匆去了。 慕锦成陪着顾青竹又在屋里细细看了一遍,各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 “明日只等鲜茶了。”顾青竹坐在小杌子上道,“可我这心里总有些不放心,只怕钱家和宋家不会这般善罢甘休。” 慕锦成不忍她担忧,安慰道:“你别想那么多,自打春茶上了,三生就一直在做蒸青茶饼,攒到现在,离一千斤也不远了,再说,二哥现在已经亲自在茶山督促,加派人手采茶,鲜叶应该还是有保证的。” 顾青竹蹙眉低声道:“现下正是旗枪上市的时候,按理,五百斤炒青根本不成问题,只是时间太紧,若是鲜叶被人高价截了去,一旦断供,只怕会出问题。” 慕锦成私心里不愿发生这样的事,遂强行分辩道:“如今,蒸青茶饼市价不好,高价截鲜叶,那些人又不会制炒青,难道囤着蒸青茶饼等着赔本吗?” 顾青竹转头望他,目光灼灼地问:“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专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与钱家接触多,你觉得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会不会丧心病狂不择手段?” “这……”慕锦成沉吟不语,而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钱家若不如此,如何能在短短十几年间,就从籍籍无名之辈,一下子跻身四大家族,还敢处处掣肘百年三生,觊觎慕家的地位。 “但愿是我多想了。”顾青竹捏捏额角。 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钱家跟一个噩梦似的,让她觉得不安稳。 慕锦成想了想道:“这事关系到三生以后的经营,爹早吩咐下去了,定会全力保证供应,若是钱家敢从中作梗,丁副使也不会放任不管的,毕竟慕家贡茶是经茶马司报上去的,若是有个意外闪失,他也不好交差。” “嗯,但愿如此。”顾青竹微微定了心。 两人待韩守义回来,又交代了几句话,便起身回去了。 傍晚时分,晚霞红遍了西山,慕锦成与顾青竹一起走进慕府,今儿家里喜气洋洋,婆下人们的脸上俱都挂着笑容,见着他们两个,老远便停下行礼。 回到蕤华院,慕锦成一见右玉就问:“今儿家里丫头婆子怎么了,个个跟得了赏似的。” 右玉帮他脱下外裳,笑盈盈道:“可不是,夫人刚给各院派了喜钱,我们院里格外多些,小丫头们喜得找不到北,这会子还不知躲哪儿乐呢,烧水煮茶都找不着人了。” 慕锦成摆摆手:“由着她们玩闹,我们跟前有你们仨就够了,一会儿,拿我的体己银子出来,另封三份赏你们。” 右玉掩嘴笑:“爷约莫忘记前几日为几千两银子焦心了,这会儿又想大手大脚打赏。” 慕锦成一拍脑门,懊恼道:“哎呀,我忘记了!” 顾青竹在一旁笑:“右玉去拿,等面馆里茶食做上来,后面就会宽裕些了,还不至于短了赏你们的钱。” 右玉摇摇头:“夫人的赏是按份例的,我们仨本就比小丫头们多,又哪里还要贪心要爷和少夫人的赏。” 顾青竹看了眼慕锦成:“那暂且记着,等贡茶顺利交割了,我们请他们去面馆里吃饭,如何?” 慕锦成对她说的“我们”十分受用,遂赞道:“这主意十分好。” 三生争得了贡茶之名,整个慕府都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晚间,松芝院开了晚宴,菜品十分丰盛,不仅有慕家厨房做的,还有三生酒楼送来的,罗霜降和慕绍台也一起来了。 男人们喝了酒,席间一时不似以前那般安静拘束,一个个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寇氏今日比过年还高兴,自然由着他们闹腾,卢氏紧守规矩,并不插言,赔笑坐在一旁,只有罗霜降面上看不出喜色,还隐隐有担忧之情。 顾青竹只当她与自个一样,在外头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为炒茶担心,遂以茶代酒敬了敬她。 罗霜降恍然后觉,笑着呡了口茶,面上随之浮出些笑容。 她心里纵然有万千个不赞成,但这会儿,箭在弦上,已经由不得她反对,且她又该拿什么理由反对。 难道承认她是个重生来的?而前世种种不堪,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就算她能说,慕绍台又该如何看她! 想到这些,罗霜降心头颤栗,她不想失去慕绍台,更不想失去现下十分珍贵的亲情。 她低头百般思量,饭桌上却很热闹。 慕绍台是武将,酒量不低,而慕绍堂之前已有心疾先兆,谭立德不允他饮酒,今儿,慕明成尚在茶庄,故而,大多时候都是慕锦成在陪,叔侄两人旗鼓相当,喝得十分尽兴。 眼见第三坛酒就要搬上来,寇氏开口阻拦:“好啦,酒多的是,待日后庆功时再喝不迟。” 慕绍台豪爽道:“好好好,留着,留待皇上封赏时再喝!” 众人吃了饭,又喝了一回茶,才各自回去。 外间月色皎皎,春日的夜风暖意融融,夹着花草香气,扑面而来。 慕锦成脸色微红,他有一点点醉意,脚下不乱,心里又极畅快,比这春风更惬意,他握着顾青竹的手,无论她怎么说,就是不松,反正借着酒劲,耍赖皮。 顾青竹不知他的酒量,哪里晓得他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只好一路由着他牵手,慕府上下都知慕锦成是个古怪性子,又极得老夫人夫人的宠爱,故而,远远见了,都避开了。 “青竹,我热。” “青竹,我要喝茶。” “青竹,我想亲亲……” 梨花白果然是很烈的酒,入口绵软,后劲十足,洗漱后的慕锦成酒意上头,抱着顾青竹闹了会儿,就歪着睡着了。 顾青竹将他脸上垂下的青丝拨开,他生得极好,剑眉凤目,此刻面若桃花,呼吸间,酒香流转。 “我们会一辈子。”顾青竹轻笑。 第二日,天色微明,两人便起身了,收拾妥当赶到三生茶行。 韩守义比他们更早,已经将屏风围好,为了方便顾青竹识别学习三道不同工序的人,他给他们带戴了不同颜色的袖套,这样认起来就很方便。 茶工的工钱一直是按量计算的,炒茶的工钱是蒸青的一倍,故而,顾青竹并不需要额外多说什么,那些人都瞪大了眼睛学。 炒茶分杀青、揉捻、烘干三个基本步骤,顾青竹每做一步,慕锦成就会放开一边的屏风,让学习的人观看,而到下一个步骤,就会换开另一面屏风,故而,顾青竹炒制一遍茶,就是在教三组人。 单一的步骤学起来很快,韩守义挑选的茶工都是年轻有经验的,对茶十分了解,他们在看过顾青竹炒了三锅茶后,便想要尝试。 因着杀青是炒茶最重要的步骤,顾青竹让学习揉捻,烘干的茶工暂时先退出去,专门指导十个学炒茶的茶工。 从火候到手法,顾青竹教的十分仔细,要求也很严,半点差错也不许有,如此方能保证十人炒出的茶,仍旧如出一辙。 经过反复练习,这些人很快掌握了技法,杀青做得有模有样,而后轮到揉捻,春茶娇嫩,男人的力气天生比顾青竹大,五人就足以能够快速完成十人杀青后的揉捻。 至于烘干,虽也要揉搓定型,但只是顺势而为,比杀青的初次塑性要轻松些,主要还在火候把控上。剩下的两人需要在炭盆上做最后的烘茶,这个除了耐心,就是统一挑拣的眼光,在一堆干茶中只保留条索紧致,茶形相似的精品茶。 第三百三十七章 出事 顾青竹和慕锦成从辰时初到申时末,在三生茶行足足待了五个时辰,除了中午简单吃了点饭菜,都在指导茶工练习,这一日光鲜叶就耗费了一百多斤,各种错漏更是不少,虽然得到的精品茶有限,但已经能看到茶工的技艺一次比一次好。 见外间夕阳西垂,慕锦成拍了拍巴掌,招呼道:“今儿时间不早了,就到这里,明天咱们再接再厉,争取多出好茶,多挣钱,另外,诸位最近可能要辛苦些,我让韩掌柜给大家添肉菜!” “好!”茶工们欢呼道。 两人与韩守义告别,将今天少量精品炒青交给他,其他的残次品也另外包了起来。 慕锦成拉着顾青竹匆匆离了茶行:“咱们快些,松弟该散考了。” 及到县学,应试的学子陆陆续续出来,慕锦成到前面去了,顾青竹站在大榆树下,抻着脑袋东张西望。 “顾家大姐,青松和我们一起回吗?”柳元走过来,他身后站着几个少年,旁边还堆着很多行李。 顾青竹矮身行礼:“柳先生,青松还没出来呢,眼见着天色将晚,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明儿,我一准将他送到学塾去。” “既如此,那我们就先走了。”柳元点点头,带着少年们离开。 隔了会儿,顾青山挤过来说: “青竹,你那么忙,还来接青松?” “阿弟第一次下场,不管考的咋样,我这做大姐的,无论如何都该候着他的。”顾青竹微微一笑道。 正说着,就见顾青松顺着人流,肩扛手提,拿了很多东西,顾青竹高举着手,冲他摇了摇。 一见着他们,顾青松欢喜地喊:“阿姐,青松哥。” 慕锦成上前接过他的东西,顾青松扭捏了下,低声唤:“……姐夫!” “臭小子!”慕锦成被他那股子别扭劲儿逗笑, 腾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走,吃饭去!” “招娣在面馆烧了很多菜,正等着我们回去。”见他们如此亲近,顾青山笑道。 “这……”慕锦成扭头看顾青竹,“我本打算带他到三生酒楼大吃一顿呢。” “我们还是去面馆,都是自己人,自在些。”顾青竹拔腿往外走。 “好好,都听你的。”拿着行李的慕锦成急急跟上。 鱼市街,顾家面馆,方玲待一波食客走了,赶忙将歇业的牌子挂在院墙上,顺手关上了大门。 几人七手八脚将桌子拼在一处,又把各色菜肴端了上来,众人落座,以茶代酒,欢欢喜喜吃饭。 “青松,这次考得如何?”方奎搛了一块红润润的五花肉,放在顾青松碗里。 “还成。”顾青松眉眼微拧,埋头吃饭。 顾青水举杯与他碰碰:“瞧这笃定的架势,定是有指望的,来来来,咱提前庆祝下。” 慕锦成望着此刻的顾青松,仿佛看见了前世刚高考完的自个,不由地端杯解围道: “哎呀,先别说他了,今儿哪里还缺值得庆祝的事,三生茶行新出了第一锅炒茶, 你们怎么不祝贺我们呢。” “三爷这话说的,咱们昨儿就听说三生入了贡茶之选,来来来,祝贺祝贺。”几个男人都抢着和他碰杯。 顾青松转头看了眼大姐,一抹浅浅的笑挂在他的嘴角。 “青山哥,明天麻烦你送青松回柳先生的学塾,另外,帮我留意下翠屏镇收茶的情况,三生争得了贡茶之名,于我们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有些人就未必了。”顾青竹咬了下唇,低声说道。 原本喧闹的屋里,被她的话说得立时安静了。 “怎么?你们遇着麻烦了?”顾青山放下茶盏道。 “暂时没有,但我心里到底有些忐忑不安,只怕在鲜叶上出什么幺蛾子。”顾青竹摇摇头。 顾青山拍拍桌子:“青竹,你别担心,我明儿刚巧要回家取几件褂子,会和我爹说的,翠屏镇的三生茶行向来价稳秤准,去年茶饼滞销,很多茶行都拒收鲜叶,只他们还坚持给茶农一点活路,单凭这点,咱山里人也不会忘本。” 慕锦成紧跟着保证:“你和福叔讲,只要往三生送鲜叶,价钱绝对不是问题,肯定是最高的。” 顾青山点头:“晓得了,我爹在村里还是有些威望的,再说,大家伙儿肯定会帮自家人。” “嗯,你这样讲,我放心多了。青山哥,这几日茶食卖得如何,三生酒楼要得多吗?”顾青竹想起另一件事问。 “最近茶食十分火爆,不仅来吃面的食客必点,还有人专门找来,买了回去吃,三生要的多,给的价钱也高,只差价一项上,就赚得比面馆卖得多了。”顾青山乐呵呵道。 “这也没啥稀奇的,三生酒楼毕竟是豪门大户聚饮的地方,吃的也不全是饭食本身,若是菜品过于廉价,反倒丢了请客人的面子。”顾青竹淡淡一笑。 “赚得多,自然好,只有一件事挺奇怪的,罗掌柜隔天结一次账,给的全是现银,她还说,让我别存到钱庄,留着给你。”顾青山拧眉道。 “她……知道山庄上要用银子?”顾青竹转头望慕锦成,“你与罗姨说的?” “没有啊,或许是薛宁说的也不一定。”慕锦成猜测,转而道,“她既是好意,你就收着,银票还要提兑,没有现银用着方便。” “如此一说,那等我攒够一个整数,替你送到山庄上去。”顾青山点点头,接着说,“罗掌柜人真不错,她最近想在鱼市街买处僻静的小院子,说是给身边丫头的陪嫁,我给她寻了几处,只等明日相看。” “秋雁多大了?就要嫁人了,家里怎么没听说这个事?”顾青竹有些惊讶地问。 慕锦成也是第一次听说,一头雾水道:“我也不甚清楚,秋雁原是祖母身边的人,到了年龄,许配人家是正常的事,她现在去了西府,见着少了,谁没事总念叨一个小丫头?倒是罗姨出手大方,想着给她买处小宅子,日后自住或是赁出去都是好的。” 几人说话吃饭,不知不觉,外间的天黑透了,顾青山不好多留,出门送他们上了马车。 打第二日起,顾青竹和慕锦成便搬到了三生茶行住,每日卯时正刻开炒,至酉时正刻闭灶,除去中午吃饭休息一个时辰,其余五个时辰都忙得脚不沾地。 不是监督炒茶,就是检视挑选的干茶,中间若有任何一点关于炒茶的事,韩守义都会来和顾青竹商量,俨然已将她当做这次贡茶的主心骨。 慕绍堂一天总要来几趟转转,查看鲜叶品质,以及炒青进展,见他们夫妻两个做事认真细致,心里十分高兴。 梁满仓结束县学的帮忙,就按县老爷吩咐,带着人到了三生茶行,毕竟贡茶是皇差,不能出任何岔子。 茶行里,除了炒茶院子有人看守,他还让韩守义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放贡茶,他命衙役用木条钉死了窗户,大门处更是十二个时辰不断人,严阵以待。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五日,茶工的技艺愈发娴熟,每天挑剩下的残次干茶越来越少,一切顺遂如意,这让顾青竹觉得自个之前简直就是杞人忧天,太过担忧了。 这日,一如往昔开炉炒茶,未时正刻,顾青竹照旧在炒茶灶间巡视,却见韩守义一头大汗匆匆进来。 “三爷,少夫人,老爷来了,请到前厅说话。”韩守义拧眉站在廊下。 慕锦成丢下挑拣出的茶梗问:“怎么了?我正忙着呢。” 顾青竹右眼皮一跳,心里猛抽了一下,她拉起慕锦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韩守义等不及到前厅,一路走一路急切地低语:“可不得了,我们进山收茶的几个伙计出了事!” “什……么!”惊诧的慕锦成刚一张嘴,又生生将声音压住了。 顾青竹一瞬间手脚冰凉,强撑着道:“老爷怎么说?” “正等着和你们商量。”韩守义说着推开了前厅书房门。 两人行了礼,慕锦成屁股刚挨着椅子,立时迫不及待地问:“韩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守义面色阴郁:“我听侥幸逃回来的伙计说,一群蒙面山匪,号称是老鸦岭的,在鸡冠子山上袭击了他们,不仅抢了他们的钱,还把人和茶都推下山崖,他幸而被树枝挂住,方才拣了一条命。” 顾青竹想都不想,一口否决:“这怎么可能!莫天林分明在我的山庄上,有屋住,有钱用,怎么会出来做这等事,再说,三生入选了贡茶,他就是再次沦落到做山匪,不说忌惮慕家,就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也不会做下这般抢财杀人的勾当!” 慕锦成立时附和:“青竹说得对,我与他认识一场,他虽看着有些痞气,但这般心狠手辣的事,断然不是他干的。” “那……” 座上四人都有些心惊,也都隐约有了猜想。 “老爷,外头几家丧主寻来了,正在门前哭哭啼啼。”小余儿在门外道。 慕绍堂挥挥手:“守义,你去处理下,请他们进来说话,别围在门口,叫旁人白看了热闹。” 韩守义应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爹,报官,这事不查,祸患无穷!”慕锦成急切道。 为了不让慕家顺利完成贡茶,这帮丧心病狂的家伙,青天白日就敢冒名杀人,若他们一味忍让,便是对恶人的纵然,日后还不知会闹出怎样更大的事情来。 “庆丰在我来后,已经去衙门报案,可我只怕这又是一桩无头案。”慕绍堂面色铁青,接着说,“现下,不仅要安抚丧主,更重要的,还得找茶叶,贡茶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咱自家的茶山不也有千亩吗?二哥一直在山庄上监工,各家铺子又高价收购,就是短少了一些,鲜叶怎么也该够的。”慕锦成有些不明白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遇袭 慕绍堂面色凝重地说:“你说的没错,若搁平日里,千亩茶山一季怎么也得有两千斤茶,可茶马司限定了日子,留给我们的时间有限,加之,最近几乎一旬没有下雨,山上茶芽长得慢,哪怕人工浇树,也收效甚微,你没见最近运来的鲜叶一天比一天少了吗?若再没了外头的收购茶,贡茶……” 不待他说完,慕锦成抢住话头道:“爹,贡茶一定能成,咱们再想想,办法总比困难多。” 慕绍堂咬了咬后槽牙:“这次贡茶之选是你媳妇好不容易争来的,我断不会舍了去,三生蒸青茶饼,名声早已有之,无需多虑,而炒青是新出的,定要借机做成无人超越的精品,才不枉咱慕家百年茶业大家之名,并以此牢牢坐稳南苍县茶业第一的位置。” 顾青竹手里绞了帕子,有些担忧道:“爹,儿媳赞成你的想法,可如此一来,要做好浪费的准备,现下也就山庄上能确保供应,其他的暂不好说,但光靠这个,无法同时保证蒸青和炒青的用量。” 慕绍堂沉吟一会儿道:“贡茶选下的次等,再分一分,可以按级卖,并不算浪费,如今蒸青茶饼约莫还差二百斤,现下只有先停下,全力保全炒青用的鲜叶。” 慕锦成惊诧:“当真这般严重?各处铺子不是在全力收购吗?” 慕绍堂转头看他,目光幽深:“你可知道,这短短三五日工夫,鲜叶价被其他几家哄抬,已经从去年的三十文涨到了五十文一斤,各处铺子每天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将当日收购价再加一成,照这样涨下去,就快到去年旗枪茶饼的价钱了。” “明白人都知道当下蒸青茶饼滞销,那些人高价抢购鲜叶,能落什么好处?”慕锦成捏着拳头,气愤道。 慕绍堂叩了叩桌子,肃着脸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贡茶是皇差,若是不能按时按量送达京城,慕家就犯了欺君之罪,百年三生一夜倾覆,南苍县的茶业将会重新洗牌,这么巨大的利益和茶饼滞销损失一些钱财相比,又算什么,再说,茶饼滞销,若没有将鲜叶制成茶饼,又何来滞销?” 听了这些话,慕锦成发间沁出薄汗:“他们将收来的鲜叶都扔了?” 顾青竹在一旁接口道:“扔不扔,我们不好说,但东市低迷的行情摆在那里,除了三生还在制茶,别家的茶山只怕都不采茶了,只眼见着茶芽在茶树上老去。” “你说这话,让我想起来一件事,或许能解燃眉之急。”慕绍堂眼中一亮,提着袍角,急急走了。 “爹也不知想出什么法子来了?”慕锦成望着顾青竹。 “约莫是的,可今儿还得先将鲜叶短缺敷衍过去,不然,茶工慌乱,害怕挣不到钱,我们到时更难应付。”顾青竹看着外面,若有所思道。 两人来到制茶作坊,茶工们俱都停了手上的活,躬身行礼。 慕锦成抬抬手道:“诸位辛苦了,最近,茶行里赶工,大家都没有好好休息,今儿,我做主放小半日假歇一歇,回去看看爹娘孩子,陪陪媳妇儿。” “好!谢谢三爷!”众人高高兴兴应答。 茶工们很快结束了活计,次第离开了。 慕锦成和顾青竹松了口气,转身准备回炒茶院里去。 “青竹!”梁满仓自外间匆匆而来。 “满仓哥,你这是……”顾青竹见他一身戎装,背弓佩刀,讶然道。 “鸡冠子山上出了命案,害得附近山民人心惶惶,连茶叶都不敢出来卖,县老爷让我速去查案,我这一走,只怕顾不上你这里,不过我安排了张西,你大可放心。”梁满仓面色沉静道。 “好,我知道了。”顾青竹点头,还不忘提醒:“满仓哥,这事并不是什么老鸦岭山匪所为,定是他人假冒其名。” 梁满仓拱手告辞:“我见过莫天林,心中也不信什么山匪的谣言,此去定会细细查访。” 顾青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扯了下慕锦成的袖子:“你说,能查清吗?” 慕锦成拧眉:“我看悬,那些人都蒙着面,只留下一个被吓得半死的活口……” 顾青竹心思急转:“你快些回去,让熊叔将那个伙计藏好,将来可是要上堂作证的!” “啊?我这就去!”慕锦成一下子明白过来,疾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别离开这里,熊吉会保护你!” “嗯,你快去快回!”顾青竹焦急地说。 慕锦成骑马飞奔回府,顾青竹进了炒茶院子,茶工们仍在有条不紊地炒茶。 顾青竹定了定神,将新挑选的干茶检视了一遍,方才允许茶工包装起来。 外间的蒸青茶饼停了,鲜叶全用于炒青,也只刚够撑到酉时初,顾青竹照着慕锦成的说法,将茶工们安抚过去了。 黄昏后,夜色慢慢笼上来,坐在临时的起居室里,顾青竹方才感到背上的黏~湿,这一日,又累又惊,慕锦成商未回来,这让她莫名担心。 春莺是她的贴身丫头,跟了来伺候,这会儿端了茶进来,见她在暗影里孤坐,忙点上了灯。 “少夫人,天晚了,厨房里的饭菜要不要热一下?”春莺上前问道。 “等会儿,说不定,爷一会儿就回来了。”顾青竹呡了口茶,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道。 “那我去前厅瞧瞧。”春莺转身出去了。 又等了会儿,夜色如墨般浸没到屋中,顾青竹等得心焦,站起来出了门。 他们临时居所就是后场空置的那排厢房中的一间改的,而其中一间还被改成了贡茶存放室,这会儿,张西正和两个守门的衙役说话。 “青竹姐!”张西见着她,热络地打招呼。 顾青竹本打算去前厅,听见他的声音,回头望,入眼,除了他们亮着昏黄灯火的临时居所,就数存放贡茶的屋子被木条封住的窗户最明显,加之,门前杵着的人,一看,就是闲人莫近的重要地方。 顾青竹心里咯噔一下,脚下轻缓地走过去:“我听满仓哥说了,这几日要辛苦你守着。” 张西拍拍胸脯:“师父带人去山里查案,这里交给我,我保证不会丢师父他老人家的脸的。” “捕快们都去了吗?”顾青竹状似无意地问。 “没有,师父不放心这里,只带了一半人,其他人都在茶行外围暗中守护呢。”张西笑了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两人正说着话,慕锦成快步走来,腰间流苏激荡飞扬。 “我回来了。”慕锦成微扬眉梢,“我饿了。” “我这就叫春莺热饭。”顾青竹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 不大会儿,春莺摆上饭菜,慕锦成给她搛菜,心疼道:“我没回来,你就先吃,何必饿着等我!” “我刚才在外头瞧着,放贡茶的屋子太显眼了些。”顾青竹低头喝了口香菇火腿羹,心思不定道。 “你好好吃饭,别想那么多,我一会儿出去看看,现下蒸青和炒青加起来,已经有一千多斤了,搬是不可能搬的,容我想个别的法子。”慕锦成舀了颗乌鱼丸给她。 两人吃了饭,慕锦成让春莺伺候顾青竹洗漱休息,他转身出去了。 待她从洗浴间出来时,慕锦成刚巧回来,笑嘻嘻道:“好了,搞定!” “你怎么弄的?”顾青竹问。 “放心,保管没事。”慕锦成接过她的帕子,帮她擦头发。 顾青竹被摁在椅子上,什么也没看见,听他这样一讲,心里跟着松了口气,困乏之感很快袭上来,等慕锦成洗漱后,她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 慕锦成换了身黑色劲装,他弯腰在顾青竹脸上亲了下,随即将帐幔放下,捻灭灯芯,抱剑坐在桌边。 夜色愈深,整个南苍县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鸟雀不鸣,猫狗不叫,唯有月移影动,风吹叶摇。 “喵……”茶行里养着捉老鼠的大黄猫似被什么惊着了,突然凄惨地叫了一声。 慕锦成瞬间睁开凤目,从窗户缝隙往外看,只见一条黑影仿佛是从夜色里挤出来的,悄然落在茶行墙头。 他刚想纵身入内,就见一把雪刃直奔他的喉头,他迅速翻手格挡。 “铛!” 极脆的铁器交接的声音。 两道身影腾挪躲闪,就在墙头上,缠斗得你死我活。 很快又飞跃来第二条,第三条,乃至七八条黑影,仿佛是早有准备,另一方立时有人出头迎战。 交战双方互有输赢,一人不敌,立时有同伴出手补救,故而,这场只有兵器铿锵之声的苦战,没有哪一方占得先机,堪堪打成平手。 慕锦成在等,等对方亮底牌。 “噗……”一支火箭随着弦响,直钉封堵的窗户。 接着是三根,五根,更多根! 火箭熊熊燃烧,很快点燃了窗户,烧得木板噼啪作响。 “救火啊,救火啊!”两个衙役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 对面屋脊上的持弓者蔑视一笑,转身退后,他的人也跟着撤出了混战的圈子,慕锦成飞身而起,运功直追那道黑影,其余人等俱都跟上。 茶行里一时乱了,暂住在此的茶工睡得迷迷瞪瞪,听见起火了,全都拿了盆桶跑出来,因着茶行后场制作蒸青要用火,为防万一,常年有几个大水缸满满蓄着水。 夜色浓黑,情况紧急,谁也没有细辨,只管舀水灭火。 顾青竹被吵杂的人声惊醒,发觉身边没人,她快速翻身起床,绾发穿衣,待她跑出来的时候,火已经熄灭了,地上污水横流,一片狼藉。 “出什么事了?”顾青竹心惊胆战地问。 救火的茶工,一个个筋疲力尽,垂头耷脑地走过她身边,连回她的话都懒得说,只默然地摇摇头。 第三百三十九章 止痛药 熊吉悄然从暗处闪出,护在她身旁道:“少夫人,莫慌!” 顾青竹情知熊吉不会骗她,但她心里到底没着落,还是提起裙摆,一脚踩进污水里:“我去看看贡茶!” 熊吉不语,只走在她身侧,将她与逆行折返的茶工隔开一人的距离。 这一排厢房坐北朝南,顾青竹夫妻住着东边第一间,因着最后一间离围墙太近,故而,存放贡茶的房间选在靠近外口开阔处,方便将来装车运输。 顾青竹记得是东边数第三间,当她抬头看时,却发现原本钉在窗户上封堵的木条全都没有了! “这……”顾青竹讶然。 她刚想问,却见门吱呀开了,张西和三四个衙役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个个手上都拿着威力强劲的连弩。 “你们这是……”顾青竹瞥了屋里,一切安然无恙。 “青竹姐,还是三爷这招偷天换日的主意妙,不仅茶叶完好无损,还引得贼人自投罗网!”张西伸手往前一指,飞跑着去帮忙。 他身后的衙役,除了留下两个守门,其他人都跟着去了。 顾青竹顺着他们的背影望过去,西边的屋子,门窗大开,像个野兽张着巨大的嘴,不断往外吐出呛人的烟气,饶是这般暗夜里,也能看出浓烟滚滚飘向天际,眼见贡茶有惊无险,她略微松了一口气。 “爷呢?”顾青竹四下张望,并未见人,心不由得又拎了起来。 “三爷带着西府府兵追贼人去了。”熊吉在一旁低语。 “他……”顾青竹本想说,他怎么能行! 但此刻忙乱之下,实在不能说这种丧气的话,她抿唇,压下心里越来越深的担忧。 “锦成家的,贡茶怎么样了?”慕绍堂急匆匆奔来,长袍最下面扣错了纽子都不曾发觉。 “爹,多亏之前处理得当,贡茶现下无事。”顾青竹赶忙行礼。 听了顾青竹的话,慕绍堂仍旧不放心,还想当场确认,遂抓着韩守义道:“咱们去看看!” 晚间,韩守义骤然听见起火的呼喊,惊得汗如雨下,他赶到后场,发现并不是存茶的房间失火,赶忙让儿子韩秋生带人灭火,他则赶到慕家报信,所以,慕绍堂才能这么快赶来。 两个中年人入内查看,只见货架上蒸青茶饼和炒青干茶分开摆放,井然有序,地上每隔三个货架,还放着一个盛满炭灰的瓦盆,这是用来吸附室内湿气,保持茶叶干燥的。 慕绍堂在瓦盆表面拈了点炭灰,手指微捻,碎屑发出细微的脆响,这让他十分满意。 见一切如故,慕绍堂才将心重新放回肚子里,精神头也好了很多,他看了眼周围,这才发觉慕锦成不在面前。 “锦成呢?今儿出这么大事,他去哪里了?!”慕绍堂面上有隐隐怒气。 “他适才追贼人去了,还没归来。”顾青竹赶忙回答。 “他……”慕绍堂一时卡住。 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小儿子还有这般胆识,竟敢夜半追贼,同时,他又揪了心,生怕他一时逞能,被恶人所伤。 “庆丰,你速去看看。”慕绍堂转身吩咐。 “是。”庆丰拱手道。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一阵骚乱,步履匆忙吵杂。 “锦……爷!”顾青竹一见跨进来的人,眼中迸发出欢喜的光,急忙迎上去。 一身黑衣的慕锦成,左手捂住右肩,一滴鲜血在暗色中,顺着剑鞘无声地落入泥土,而他全然不觉,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四处。 顾青竹赶到他面前,一股子铁锈味钻进了她的鼻子:“你……流血了?!” “不碍事,一点小伤而已。”慕锦成一见她,安然地笑了。 心焦的慕绍堂大手一挥:“快去请谭先生!” 庆丰急急地去了。 顾青竹急于知道他伤得如何,遂将他扶进临时居所,慕绍堂和韩守义也跟着入内,黑夜黑衣掩盖了伤势,此刻在昏黄的灯火下,顾青竹松开扶他的手,却见掌心留下一大片血腥黏~湿,鲜红刺了她的眼。 顾青竹是医者,虽不会治什么大病,但跌打皮外伤还是常看的,山里人进山采药打猎,一不小心受伤见血是稀松平常事,她不是没处理过,只是见不得慕锦成伤成如此。 她心乱如麻,急急忙忙找了块干净帕子捂在他的伤处,慕锦成感觉到她的手指都发颤了。 “我无事的,你别怕。”慕锦成低语,他额上的汗珠在灯火下泛着点点水光。 三生茶行突然着了火,焦糊的味道飘了大半个城,谭立德被守夜的伙计叫醒,急忙叫人备车赶过来,半道上正遇见庆丰,听说慕锦成受了伤,急得不停催促,车夫将马鞭甩得噼啪作响。 谭立德下了马车,几乎是跑了来的,半句寒暄都不及说,他用力撕开慕锦成的衣裳,“刺啦”一声,一道砍在肩膀上的刀伤赫然入目,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糊了整片胸膛,众人见此,皆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怎样一种疼啊! “锦成!”慕绍堂顿时湿了眼眶。 顾青竹的眼泪顷刻崩堤,她紧咬着唇,无声流泪,努力不让自个哭出声来。 韩守义面露不忍,更多的是自责,三爷在茶行出了事,他怎么也说不过去! 春莺按吩咐端来了热水,谭立德快速清理伤口,仔细检查后,撒上伤药,用细棉布包扎。 “谭兄,锦成伤势如何?”慕绍堂追问。 “万幸伤口不深,没有伤着经脉,只是皮外伤,但血流得太多,需要好好休养,我开个补血生肌,促进伤口愈合的方子,先照着吃几日。”谭立德伏在桌上,笔走龙蛇开药方。 “好好好。”慕绍堂一叠声地应下。 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如释重负。 谭立德打发人去取药,收拾东西道:“今夜,这里到底怎么了?” “有人想用调虎离山之计,火烧贡茶,陷害慕家,我若不是被人暗算,早将那歹人捉住!”慕锦成气愤地一擂桌子,震得伤口跳着疼。 顾青竹隐在他身后,暗暗扯他的衣角,慕锦成回眸,报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慕绍堂面色一变,顿悟道:“你是说,杀害收茶伙计只是这个连环计的一部分,他们想趁捕快查案不在的时候,毁掉贡茶!” 慕锦成收敛了怒气,点头道:“不错,他们本想偷入放火,却不想被我找薛宁借来的西府府兵和另一半捕快阻拦,他们最后采用了火箭,点燃了窗户上的木条,他们的目标很明显,就算火烧不到茶,但救火的水也会将茶毁于一旦,这样一来,在剩下的时间,我们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难完成贡茶要求的数量。 所幸今日青竹及时发现了不妥之处,我偷梁换柱改了封窗的房间,才侥幸避过此难,我带人追出去的时候,本可以抓住领头人,却被背后人偷袭,后得各位府兵兄弟相助,方才脱险。 但我们这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到底抓住了一个落单的贼人,这会儿打晕了,正严加看管着,只等明儿送到县衙牢房关押审理。” “这到底是谁干的?!胆大包天,丧心病狂,不仅一而再,再而三和慕家过不去,还害了那些无辜人的性命!”慕绍堂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痛苦道。 “扳倒慕家,谁得益最多,自然就是谁,这个谁,当下不是呼之欲出吗?”谭立德眉头深锁,淡然道,隔了会儿,他又说,“绍堂,依我看,贡茶一天不装车贴封条,像今儿这样的事,保不齐还会发生,明日起,我家八百亩茶山的鲜叶全部送到你这里来,只盼着早一日完工, 少一些担心。” “谭兄,你这般仁义,叫我怎么感谢你才好!”慕绍堂紧抓着他的手。 “撇开小辈的亲事,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不是纸糊作假的,关键时刻,我不帮衬你,你还能指望谁去?”谭立德微微叹了口气。 他是个醉心研究医药的痴人,几乎不懂经营,对名声看得也淡,他私心里对什么第一,贡茶之名,完全没兴趣,也不屑去争,但慕绍堂想要,在当下的困境里,他不管对与错,都会全力支持。 “有谭叔这句话,贡茶定是没问题!”慕锦成笑,眉眼飞扬。 “今儿闹腾了半夜,锦成吃了药,就睡会儿,我们也回了。”慕绍堂掩唇打了个哈欠。 “好。”顾青竹曲身行礼。 她刚想跟出去送送,慕绍堂挥了挥手,阻止她:“你照顾好锦成,也抓紧歇会儿,明早迟点开工也无妨。” 几人离开时,天边已露了鱼肚白,慕绍堂叮嘱韩守义加派人手看护,还把庆丰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不说慕绍堂返回慕府如何和慕绍台商讨防御之策,单说暂住三生茶行的两人。 春莺在厨房熬药,顾青竹拧了热帕子给坐在椅子上的慕锦成擦脸。 瞥见他鼻尖上都沁出了汗,顾青竹眼眶又红了:“很痛。” “人家都说,亲吻可以止疼,你多亲亲我,我就不疼了。”此刻只有他们两个,慕锦成低低地笑言。 伤口火辣辣地疼,堪比上辈子折了腿,他强忍着,舍不得顾青竹哭。 “胡说!”顾青竹的眼泪凝结在长长的睫毛上,似坠非坠,而面上却火烧起来。 “我骗你作甚,激吻产生的荷尔蒙能够达到一片止痛药的效果,这是经过现代科学论证过的,你不信试试?”慕锦成将脸凑过去。 “真的?” 顾青竹低头,杏眼一眨,一滴泪珠落在慕锦成的脸上,冰凉一片,而她温润的唇却似最温柔的春风,拂过他的面庞,暖意传到四肢百骸,令全身毫毛颤栗。 慕锦成微微偏头,双唇相接,含住那片柔软,缱绻情深,不舍分离。 第三百四十章 梦里梦外 顾青竹慢慢阖上眼,如果她真是一片止疼药,她愿意他的痛苦少一些,再少一些。 “青竹,你是我的药,专属的,一辈子的,旁人不可用,也无效。”慕锦成抱住她的腰,将脑袋靠在她身上,低低呢喃。 身上压着很重的分量,顾青竹轻声道:“我扶你去床上躺着,那样会舒服些。” 慕锦成没有应答,环着的手突然垂落下来,顾青竹一惊,声音不禁带了哭腔,一叠声地叫:“锦成,你怎么了,怎么了?” 隔了会儿,只听见极低的声音:“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若你再叫我声夫君,我就能起来了。” “你……”顾青竹眼角的泪落下来。 他刚才约莫疼晕过去了,但他宁愿这般耍无赖,也不肯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点痛苦和脆弱。 顾青竹吞咽了几口口水,润了润被焦灼烤干的喉咙,低声道:“夫君,咱们去床上。” 这话单听着极暧昧,引得慕锦成一阵轻笑。 他一只手撑着桌面站了以来,身形晃了晃,很自然地将长臂搭在顾青竹肩上,由她扶到几步外的床上半坐着。 春莺很快送了药来,顾青竹搅了搅,递到他面前,指望他用左手端着喝。 “我伤着呢。”慕锦成不接,只把嘴巴张着等。 顾青竹缩回手,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唇边。 慕锦成笑,一口含了,苦得他皱眉,可还是老实吞了,一连喝了几口,满嘴都是黄连般的苦,几乎比痛还让人难忍。 “咱们一气喝了,吃颗杏脯压压就好了。”顾青竹边搅边吹,见他一张俊脸皱成苦瓜,遂像哄小妹青英似的说。 慕锦成伸出左手拿了碗,仰头一口喝了,顾青竹赶忙拣了一块杏脯塞到他嘴里,或许是错觉,慕锦成觉得她的手指比杏脯更甜。 “睡。”顾青竹服侍他躺下,给他掖掖被角。 “嗯。你呢?”慕锦成吃了药,困意渐渐涌上来。 “我过会儿就睡。”顾青竹捻暗了油灯。 他是皮外伤,最怕起热,安然熬过今日,方才能放心。 顾青竹坐在床边脚踏上,春莺进来道:“少夫人,闹腾了半夜,你好歹迷瞪会儿,我来看着爷。” “不用,时候不多,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天亮了,我得去盯着炒茶,这里就得靠你了。”顾青竹勉力露出一点笑容道。 “这……好。”春莺只得答应,关门出去了。 顾青竹抓着他被褥里的手,他的手掌因着练剑的缘故,掌心里有些薄茧,她的手亦不是大家闺秀柔若无骨的细嫩,交握间,有贴合,有摩擦,是真实的烟火气。 慕锦成沉入睡眠,可痛感毫不留情地侵扰他,他清醒时,可以插科打诨蒙混过去,可这会儿却是最无助的呻吟。 顾青竹忙拧了帕子给他擦汗,见他疼得眉头紧锁,无奈之下,只得凑过去吻他,期望真如他所说,能够减轻几分痛苦。 梦里的慕锦成跋涉在烈日高照的荒原上,没有水,没有树,只有一望无际被太阳烧灼的,几乎冒出火星的光秃秃大地。 他昏昏沉沉,却一直有一个念想指引着他,强撑着他不倒下。 忽然有风来,些许微凉,飘荡着几点雨丝,他贪婪地用力吸吮,只盼着雨更大些。 顾青竹狼狈地抽身逃离,这家伙太凶狠了,像野兽似的,几乎将她的唇咬破。 “水……”床上的人低吟。 “就来!”顾青竹赶忙倒了一杯暖焐子里的温茶。 她略试了下水温,才一点点喂给他喝。 慕锦成大口吞咽,梦中荒原变成绿洲,有水禽嬉戏,鸥鹭飞翔,更有青衣女子遥遥立在漫天蒹葭之中。 “青竹!”深情的呼唤溢出口。 “我在,我一直在!”顾青竹抓他的手,用力握紧。 梦里的女子粲然一笑,倾城倾国,慕锦成踏水而行,追寻所爱。 顾青竹看见他嘴角浮起的笑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刚冒出来的胡茬有些扎手。 这一夜,注定是慌乱不太平的。 另一处,瘦高的身影依旧映在窗帘上,而地上跪着的人已被他一脚踢翻。 被拉着像一道霹雳的身影暴怒:“要你们这些废物何用!今日大好的机会竟然白白糟蹋了,明日起,慕绍堂的府兵必然介入,这以后再难得手!” 被踢翻的人,翻身跪伏在地:“请爷恕罪,我们低估了慕家那个纨绔,难道他一直都是装的?现下,老五下落不明,还望爷帮忙打听一二。” 风起,身影摇曳不定,冷酷道:“你们都是死士,感情这东西最要不得,无用还会丧命,他若被俘,自会自我了断,不过是具尸体,寻与不寻有何区别?” 窗外,月冷风住,内外无声,死一般静寂。 次日,太阳破云跃出,天色越来越明盛,白亮的光透过窗幔缝隙,投进屋里,顾青竹见慕锦成终于安静了,用手试试他的额头,熬过最初的几个时辰,刚才的热度下去了些,她心里亦随之安定了。 昨儿闹了大半夜,还伤了慕锦成,韩守义特意嘱咐茶工迟两个时辰开工,故而,这会儿,外间才有了说话走动的声音。 顾青竹收拾妥当,出来道:“春莺,爷先前起了热,但这会儿已经退了,一会儿谭先生来瞧,你如实说,我赶着去炒茶房,爷还没醒,你片刻都不能离了这屋,知道吗?” “少夫人放心,奴婢肯定做到。”春莺将早饭摆在桌上,关切道,“您吃点再去,爷伤着,您不能再累垮了。” “好。”顾青竹坐在桌边。 血糯粥,温牛乳,红豆卷,水晶饺,都是平日里蕤华院常备的,可今日吃着,味如嚼蜡。 顾青竹恍然想到,她自嫁到慕家,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吃早饭,心中针扎般的痛,她草草吃了一点,便去了炒茶房。 慕锦成受伤是后来之事,救火的茶工并不知晓,他们见如常巡视的顾青竹面色不佳,只当是昨夜受惊没睡好,并不十分在意,照旧忙忙碌碌地干活。 谭立德亲自送了鲜叶来,又给慕锦成瞧了瞧,连连点头:“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好,扛过了夜里的热,以后慢慢养着就是了。” 他刚走,卢氏便和罗霜降来了,同来的除了她们随身的丫头,还有左云。 卢氏一见睡在床上,苍白着脸色的慕锦成,立时忍不住哭了:“我的儿!” “大嫂,锦成吉人天相,春莺刚才说,谭先生都断他无事了,你就别太伤心了。”罗霜降连忙低声劝。 她面上强装镇静,心里又如何不惊,前世种种,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几次都被魇住了,得亏慕绍台就睡在她旁边,连抱带亲,才将她安抚下来。 如今见慕锦成如此,正一步步走到那个梦的深渊里去,她怕,却无法说出来。 “我这儿子,打小就三灾五难的,都是那张床护着,如今才来这里几天,就伤成这样,我如何能不伤心。”卢氏拈着帕子抹眼泪。 屋里亮了许多,人来人往的, 慕锦成迷迷瞪瞪醒了:“娘,我没事了,过两天又是您生龙活虎的儿子。” “我把你吵醒了?”卢氏坐到床边小杌子上,紧张地问。 “我只是……饿了。”慕锦成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没有看见顾青竹,一时有些失望。 “少夫人去炒茶房了,她叫我留了粥给爷。”春莺上前道。 卢氏瞪了她一眼,气恼道:“三爷伤着,光吃粥怎么行!我熬了参鸡汤,快盛来,给他趁热喝一点。” 慕锦成抬了抬左手,笑道:“娘,我饿极了,先吃碗粥垫垫,再喝汤不迟。” “好,就依你。”卢氏向来对慕锦成没辙的,更何况他伤着,这会儿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血糯粥不冷不热,慕锦成半靠在床栏上,自个端着,几口就吞了,好似真饿极了,害得卢氏连声说:“你慢点,慢点。” 参鸡汤有些烫,慕锦成只让搁在桌上晾着,并不要丫头伺候。 “我的儿,你怎么把自个弄成这样,宝兴呢,他不是该保护你的吗?”卢氏心疼儿子,忍不住问。 “我让他留在茶行了,当下,还是贡茶重要。”慕锦成轻轻浅浅地说。 在他心里,比贡茶更重要的,是顾青竹,熊吉轻功了得,逃跑没问题,但若真遇着硬茬,还得宝兴这种碾压式的骇人力量,他带人追敌,但不会留她孤身涉险。 “在娘心里,什么都比得了你!”卢氏说着,又伤心了。 慕绍堂正跨进门来,闻言,喝了一声:“糊涂,妇人之见!” 慕锦成出生时,天降祥瑞,慕家老夫人夫人将他当个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硬是将他养成了一个混不吝的霸王。 这些年,慕绍堂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十多年都扳不正,这会儿好不容易上进了,他那里容得卢氏如此胡言乱语。 卢氏一见他,立时收了声,矮身行礼,罗霜降亦见了礼。 “锦成如今大了,以后这种不顶事的话,自个想想就是了,他是个男人,将来是要撑门抵户的,你难道要溺爱他一辈子,将来等咱们死了,他又该怎么活呢!”慕绍堂冷着脸道。 “爹,娘只是心疼我罢了,至于其他的事,轻重缓急,我心里自有分寸。”慕锦成忍不住为卢氏辩白一句。 闻言,慕绍堂面色缓了缓,接着说:“知道就好,现下你只管安心养伤,你父亲已经派了薛宁带人来守卫茶行,以后这里苍蝇也难飞进一个。” “既然如此,这里条件简陋,不适合养病,锦成,你不如跟娘回家,再说,那张床对你痊愈也有好处。”卢氏赶忙劝说。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丁永道督查 “祖母年纪大了,我这样回去,必然吓着她,若再闹上病,该是我不孝了,不如就让我在这里,饭食药汤都和家里一样的,我看着茶,心里不慌,说不定能好得快些。 ”慕锦成婉言拒绝。 卢氏心知这个傻儿子是舍不下顾青竹,但她也真不敢贸然将慕锦成伤着的消息告诉婆婆,若有万一,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故而,她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锦成受伤的事,不仅不能告诉母亲,更不可让旁人知道,你们妯娌俩一会儿出门,到别家衣料首饰铺子里转转,拣贵的好的买一些回去,切记,一定要让人看见你们的欢喜。”慕绍堂看了眼老妻,冷声道。 她是卢家嫡女,慕家主母,应当明白他的意思,更能做到滴水不漏。 果如慕绍堂所想,卢氏只愣了下,便垂下眼睑,低声应了一声。 “大嫂,让锦成好好养着,咱们就走,我这几日有些反胃,正想买些蜜饯来吃吃。”罗霜降上前扶起卢氏。 “你不是……”卢氏有些讶然地望着她。 “怎能呢。”罗霜降低声轻笑。 两人带着各自的丫头,一路低语离开。 慕绍堂在床边的小杌子坐下,目光停留在慕锦成略显苍白的脸上:“你觉得怎样?” 慕锦成有些不自在,二十年来,这个爹几时这般心平气和地和自个说过话? 慕绍堂见他拧眉不言语,只当他疼痛难忍,遂道:“我隔会儿让庆丰去德兴,看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止痛。” “不用,别麻烦了,并不是很疼。”慕锦成突然想到顾青竹温软滑香的唇,心间酥麻,当真是最好的止疼药。 见慕锦成面上突然红了,慕绍堂以为他在强忍痛苦,心里越发不舍:“我知道你如今大了,晓得为家里分担,但以后这种冒险的事还是少做,若是有个好歹,叫你娘和你祖母怎么活?” “爹,我知道了。”慕锦成轻声应道。 慕绍堂正想再说什么,就听外间韩守义来回:“老爷,茶马司的丁副使来了。” “啊?我就来!”慕绍堂眼底阴郁,坏消息传得太快了。 他起身,给慕锦成掖掖被角,转身吩咐左云和春莺:“你俩在这守着,片刻也不能离人!” “是。”两个丫头齐声答应。 慕绍堂掸掸了衣袍,快步出去了,低声交代了韩守义几句。 茶行前厅,穿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的丁永道,正弯腰饶有兴趣地看柜台里的茶叶,韩秋生陪在一旁。 “丁副使,您来了,怎么不打发差人提前来说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慕绍堂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慕老爷,咱们都这么熟了,何须讲那些虚礼,再说,三生正赶制贡茶,我怎好白耽误你的工夫。”丁永道眯着狭长的眼眸道。 “既来了,还请丁副使移步,赏脸品品新出的炒青。”慕绍堂躬身相邀。 “喝茶不急,你还是带我到后场看看,毕竟这趟皇差不仅是你的荣光,还关系到我在这小小的茶马司是否能坐得安稳,就连宁江城林大人也很看中,昨儿还特意将我叫了去叮嘱。”丁永道摸了摸唇上精心修剪的胡子,不容置喙道。 “好啊,好啊,丁副使能亲自督查,当是茶工们的荣幸,容我先打发人叫他们穿戴整齐,免得袒胸露臂,污了您的眼。”慕绍堂恭恭敬敬道。 “不必了,都是男人,有啥好忌讳的,再说,炒茶是少夫人教的,她一个女子能看得下去,我如何见不得了。”丁永道半点不给他机会,话虽说得平常,却步步紧逼。 “那……既如此,丁副使请随我来。”慕绍堂面上笑容未减半分,躬身前头引路。 两个人及到后场,地上的污水经过阳光照耀,只在青砖地上留下一片深色的印渍,放贡茶的屋子重新钉上了木条,两个衙役守在门前。 丁永道望了一眼,又觑着眼睛看最西边烧焦的屋子:“这是怎么回事?” 慕绍堂陪笑道:“昨儿夜里冷,守夜的仆人在那屋里点了火,不小心烧着了窗幔,幸而救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这是他昨儿想好的应付外面的说辞,贡茶是皇差,若是传出半点不利的消息,对慕家都是致命的打击,故而,除了几个信得过的人,他对谁也不能说真话。 丁永道收回探究的目光,满是警告道:“还是小心些为好,若是误了贡茶,你我都是百死莫赎!” “是是是,丁副使说的极是,我已经令韩守义妥善处理这件事了。”慕绍堂拱手行礼。 两人踱进炒茶院,丁永道指着摊在地上晾着的鲜叶道:“我听说,因着慕家选上了贡茶,鲜叶价钱都赶上了去岁蒸青茶饼,可有此事?” 慕绍堂点点头;“丁副使果然明察秋毫,不瞒您说,鲜叶价钱确实涨了,但这是一时的,您也知道今年的蒸青茶饼的价钱仍旧低迷,除了慕家的炒青,谁家要那么多鲜叶?待到谷雨节气之后,雀舌和硬片的价钱只怕会一路跌到谷底,届时十文八文一斤,也是稀松平常。” “炒青原来是这么制得的。”丁永道目不转睛盯着炒茶工飞速翻转的手看。 顾青竹走到他面前,矮身行礼:“见过丁副使。” 丁永道的目光追着那捧杀青过的茶叶,只可惜顾青竹拦着他说话,耽误他看揉捻,遂有些严肃道:“你这一天能出多少茶?会不会误了时间?” “三生做的是精品茶,每天出的量并没有固定的数,但肯定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顾青竹偏了偏身子,又行一礼。 那捧茶转到了第三人手上烘干,顾青竹好巧不巧地挡住了丁永道的目光,这让那男人眉头跳了下:“少夫人何以有这么大的信心?” 顾青竹眉眼飞扬,轻笑道:“三生有最好的鲜叶,最强的茶工,如若不然,怎么能当得起贡茶之名?” 一旁的慕绍堂再次邀请:“丁副使,后场忙乱,咱们还是去前厅喝茶,新上的旗枪炒青,我也没喝过,不如一起尝尝?” 丁永道环顾四周:“你家两位小爷呢,少夫人一介女流都在这里帮忙,他们又到何处去了?” 慕绍堂幽幽叹了口气:“说起来,不怕丁副使笑话,小老儿命苦,统共两个儿子,二子明成是个听话的,去茶山督工好些日子了,三儿锦成被他娘宠坏了,见我们这厢忙得顾不上,这会子也不知野到哪里厮混去了,往后还不知怎么办是好!” 丁永道摸了摸下巴道:“不至于,我听旁人说,三爷自打娶了媳妇,长进不少,连花间乐坊这种清水馆舍都不去了。” “嗐,家丑不可外扬,小老儿心里苦,没处说啊。”慕绍堂悲愤,只差要捶胸顿足。 “爹!”顾青竹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慕绍堂是有意隐瞒昨夜的事,可瞧着丁永道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她少不得再加一把火。 “你先去忙,等他回来,我不会饶他,定为你做主!”慕绍堂接话接得天衣无缝。 丁永道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不知听进去多少,又信了几许。 隔了三五息,他挑眉道:“走,慕老爷,咱尝尝新茶去。” 慕绍堂在前厅厢房陪丁永道喝了一回茶,说了些关于贡茶的话,临行,硬塞给他一斤炒青,方才将这尊菩萨送走了。 慕绍台心里记挂慕锦成,在宁江城的官署点了个卯,就找了个借口回到南苍县,他没有回家,直接进了茶行。 一直睡着,慕锦成只觉周身骨头疼,可起床活动又怕伤口裂开,故而,躺也难受,坐也难受,正当他渐渐发毛的时候,慕绍台一步跨了进来。 “你跟我也学了些时日,怎工夫还是这般不济?居然遭人背后暗算!我早说过,剑乃君子,适宜修心养性,阵前对敌,遇着耍阴谋诡计的,还得靠狠厉的刀!”慕绍台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毫不留情地说。 “刀?偷袭我的就是一把长刀,刃薄如纸,刀身狭长,并不是我们这里常见的。”慕锦成细细描述昨夜的惊鸿一瞥。 当时,若不是他本能地用剑格挡了一下,只怕他右胳膊已经被当场卸掉了,且他是先摸到了血,才感觉到疼,如此可见,那把刀真的太锋利了。 “长刀?”慕绍台面色瞬时凝结了。 “有何不妥?”慕锦成敏锐地捕捉到他眼里的讶然。 慕绍台呡了口茶,缓缓道:“你说的这种刀,并不是大黎国所有,最早是外邦朝贡之物,但据我所知,大多数被留收在宫中,轻易不会拿出来赏人,再就是东南沿海的海寇,他们的佩刀与此相似,难道……” 慕绍台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想象,安南战事之后,朝廷明令加强了海禁,片帆不得入海,虽然沿海百姓日子难熬,但寻常人也根本登不了岸,海寇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了内陆? 再说,慕家只是做茶的商贾之家,与海寇风马牛不相及,怎可能惹上这帮杀人如麻的家伙? 慕绍台心中暗忖,难不成是自个惹了祸? 安南战事之所以拖了五年,其中少不了海寇不断的滋扰和趁乱抢夺,慕家军自然要分出精力对付这些比海里的鲨鱼还要狡猾凶残的家伙,久而久之,也算是知己知彼,慕绍台名震安南,对那几个海寇头子,同样如雷贯耳。 可他如今已解甲归田,离了燕安城的权力中心,身边只有几个老兵,又能对谁构成威胁,令海寇如此穷追不舍?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审讯 “海……寇?”慕锦成惊得舌头打了结,旋即瞪眼急道,“是不是很危险的人物?我们昨儿逮住一个,堵嘴捆脚绑了一夜,这会儿只怕已经秘密送到衙门里去!” “什么,竟有此事?”慕绍台腾地站起来,“我得去看看!”说完,他也不管慕锦成,匆匆走了。 慕绍台迫切地想知道缘由,若是能留下个活口,无论是直接逼问,还是设计抓人都是极好的。 他骑上乌云,半刻都没耽搁,打马直奔南苍县县衙,看门的衙役不等他报上名来,就放他进去了。 谁还不认识娶了漂亮女掌柜的慕家二老爷? 慕绍台大步入内,正遇见拿着卷宗的主薄杨立昭,他逮着他问:“三生茶行送来的那个人呢?” 杨立昭拱手回道:“慕将军,那人现押在牢里,县老爷和梁捕头正审着。” “快带我去,迟了,只怕要出事!”慕绍台抓着他的肩膀道。 杨立昭只是个研墨拿笔的书生,那经得住他的大力,一时疼得咧嘴,只得暂且搁下手上的事,引着慕绍台到了牢房入口。 一个衙役接上他,凭身上的腰牌,领着慕绍台穿过几道关卡,又走过一段暗长的甬道,扑面而来一股晦暗潮湿的气味,这里显然是县衙关押重刑犯的地牢,由于地牢暗无天日,大白天也点着油灯,昏黄的灯火因着慕绍台的疾行带进的风跳跃不止,模糊了一地的影子。 披头散发的罪犯仿佛地狱的幽灵,闻到不同于地牢里霉烂的新鲜味道,一起涌到栅栏前,伸出魔爪似的手,凄厉地喊:“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牢头杜金海身形魁梧,天生一张黑炭脸,人送外号黑面阎罗,他听着声儿,一言不发,抽刀就砍,刀刃碰撞在铁栅栏上,迸射出刺眼的火星,那些个犯人如同见鹰的兔子,立时缩回到黑暗中,连同那些鬼嚎之声也一起湮灭了。 慕绍堂不理周遭的吵杂,隔着半间房,就听里面人厉声喝问:“快说,谁指使你来的?” “不要让他说话!”慕锦成大吼一声,震得牢中嗡嗡作响。 这一声虎啸极其熟悉,梁满仓本能地执行,他正站在犯人身旁,见他想要咬牙,此时再将扯下的布条塞回他的嘴里,已然来不及,他反应敏捷,一把扣住犯人的下颌,用力一拉,致使他的整个下巴瞬间脱臼。 “啊……”犯人痛得涎水直流。 慕锦成奔进来,正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朝梁满仓投去赞许的目光。 梁满仓猛一见他,立时拱手行礼:“见过慕将军!” 苏瑾亦起身行礼:“慕将军怎有时间来?” “自是为了此人,你们审出什么来了吗?”慕绍堂瞥了眼犯人。 乍一看,不过是玄衣打扮的普通人,二十郎当岁,既不魁梧也雄健,只是他有一双极不相称的眼睛,饶是落到如此境地,依然是饿狼噬人般的凶狠。 苏瑾无奈摇头:“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人不知是个哑巴,还是听不懂我的话,只一味拿那双眼睛瞪我。” 如果那犯人是条狼,慕绍堂就是一头虎,他居高临下睨视道:“要逼他说话,得先把他藏在牙里的毒药找出来,最多三十二颗牙,若是一直找不到,就一颗颗挨个拔了!” 那犯人听了这话,呜呜咽咽不知说什么,但看他脸上一点点龟裂的凶残,可见他打心里怕了。 苏瑾命负责记录的县丞林涛人搬了一张椅子来:“慕将军既然来了,今儿就劳烦坐镇,与我一起审案。” 一个瘦高个的衙役拿了一根铁筷子在犯人嘴里粗暴地翻找,另一个白胖的衙役找出一个大钳子,在一旁颠着,只等找不到毒药,开始拔牙。 脱臼的下巴合不上,嘴里又被瘦高个捣得满是血,鲜血和着口水一直流到衣襟上,耻辱至极。 “找着了!”瘦高个终于在后槽牙里拨出一个褐色小药丸,小心取了出来。 “再找找,这帮海寇最擅于狡兔三窟!”慕绍台冷哼了一声。 “是!”瘦高个衙役继续查找。 “海寇?慕将军说的可是安南海寇?”梁满仓惊诧道。 “你知道安南?是征南军中人?”慕绍台有些讶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在下梁满仓,追随将军在安南作战五年,隶属飞鹰营。”梁满仓拱手,毕恭毕敬行礼。 “梁满仓?”慕绍台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看。 苏瑾急急地说:“南苍县是内陆,下官对此知之甚少,还请将军明示。” 慕绍台将一丝疑虑暂时搁置,回道:“据传到宁江城官署的邸报所述,如今海寇猖獗,早不局限于安南那一小片海域,瀛洲、琉国更是连成了片,故而,他是哪一拨,又如何潜入内陆,也是我急切想知道的。” 说话间,瘦高个又找出一颗药丸,此时,犯人的嘴里已经没有一块完整肌肤,梁满仓略一用力,将他的下巴推了上去。 “说,你是谁,来干什么?”慕绍台靠在椅子上,目光如刀。 犯人用力吐出一口血水,叫嚣道:“呸!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慕绍台悠闲道:“你是陈枝江的人,还是胡先武的人,亦或是吴镇雄的人?” “你?”犯人一时愣住了,不知这位穿着绣豹子绯袍的男人到底知道多少。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了?”慕绍台冷嗤了一声,“哪怕你死了,我也能在你尸体上找到想要知道的信息,我劝你最好乖乖合作,免得吃皮肉之苦!” “哼!先有棍棒加身,后有怀柔安抚,这不过是审讯的雕虫小技,你以为能诓骗的了我?”犯人不屑地扭头看向一边。 “海寇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不定哪天出门,活人就变了尸体,为了方便将来收尸还家,你们在加入海寇时,都会剃光后脑勺的头发,纹上自个的名字,然后等一个月头发再长出来,就跟着老海寇上岸作乱了。 至于那些能报得上号的大小头目,他们还会在另一处头上纹,只不过,据我看来,你还不够格,应该轮不上。”慕绍堂的目光在他的胯间逗留了三五息。 闻言,犯人傻了眼,又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不由得夹紧了双腿。 将他一系列的反应看在眼里,慕绍台挑眉,继续说:“你是自个说,还是我让人来剃光你的头发?据我所知,被俘海寇一旦被剃,就视同背叛,不仅再也做不成海寇,家里的父母妻子还会被欺凌和侮辱,你最好想好了再选。” 犯人拼命咽口水,却一句话也不说。 慕绍台不急,只要是个活的,没有他问不出来的。 地牢冷寂,连灯火也似乎失了热度,一缕缕黑烟直冲而上。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更不知晨昏时辰,但隔了一夜,又拖延了这么久,居然没有一人来救他,这个犯人心里早就不安了,当慕绍台识破他的身份,讲出很多只有海寇才知道的秘密,他更慌了。 进是死,退亦是死,然而此刻,没了自我了断的毒药,他连死都是奢望! 仿佛是熬鹰,慕绍台有时间,有耐心,他啜了口茶,静静等待。 又累又渴,又疼又怕,犯人终于垂下脑袋,嗫喃道:“你给我松绑,我就说。” 苏瑾挥挥手,两个衙役解了他身上的绳索。 “你们什么也休想得到!”犯人猛地扬起手。 一抹寒光直奔他的颈部要害处! 梁满仓毫不犹豫,挥刀一斩,顿时鲜血喷涌,几根手指混夹着一根银针掉在污泥里! “啊!”十指连心,饶是一心求死的犯人也熬不过这种痛苦。 几个衙役后知后觉,一起扑上去,将那犯人压住,重新捆绑起来。 梁满仓小心拈起那根沾满灰尘的针,仵作立时接过检验。 “叫狱医来给他止血,千万别死了!”苏瑾黑了脸,转身对慕绍台道:“都是下官思虑不周,差点酿成大祸!” “这不怪你,我也没想到,他除了牙齿里的毒,身上还有其他东西。”慕绍台眉头紧锁。 若他不出现,这犯人早就咬毒自杀了,怎么可能还留着这么多余的一根针? 隔了会儿,仵作来报,针上有剧烈蛇毒,只要刺破一点皮肤,三五息就会要了人命。 犯人宁死也不肯招供,慕绍台只得让人将犯人后脑勺的头发剃掉,显露出几个字符,按安南语念出来,叫阮仲六,显然就是他的名字。 “将他单独关在暗牢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接近半步!”苏瑾深知此人是个极危险的角色,半点不敢大意。 “是!”衙役答应了一声,将敷了伤药的阮仲六推搡走了。 “你既是慕家军中人,念着旧时袍泽之谊,用你的腰牌送我出去。”慕绍台别有深意地看了梁满仓一眼。 苏瑾连声道:“梁捕头,你送送慕将军。” 梁满仓躬身前面引路,慕绍台错后半步,跟在他身侧。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牢房外的阳光下,慕绍台瞧着周围没人,低声问:“梁满兜是你什么人?” 梁满仓作揖,垂首道:“那是在下的嫡亲哥哥。” “你果然是那个在征南大军中四处申述的人,虽我不信梁满兜会叛国,但众口铄金,当时情形对你哥哥十分不利,我是慕家军领军人,若不强制压下来,只怕上头降下罪来,要害你连坐,即使抵上军功,也无法全身而退。”慕绍台放在身侧的大掌,不由得握成了拳头。 第三百四十三章 我有你 想起那时,征南大军的统帅大将军裴应都,为此事专门把他找了去,痛骂了一顿,他为了保全梁满仓性命才违心压了他的申述。 “谢慕将军的信任,我哥地下有知,定能得些许安慰,只是我哥死的蹊跷,不能身背这样的千古骂名,我得为他讨个公道!”梁满仓单膝跪地道。 “你既有心要查,还得细细寻访,若有需要,可到幕府找薛宁,只是如今,我已不再掌管军务,恐帮不上你什么忙。”慕绍台伸手扶起他。 “有慕将军这句信任,我便知足了,其他的,实在不敢叨扰。”梁满仓再次行礼。 “阮仲六的毒针来得不寻常,你私下里要多加留意。”慕绍台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 “在下知道怎么做。”梁满仓挺起胸膛,肃然道。 远远见有人往这边来,慕绍台甩了甩衣袖,朗声道:“谢梁捕头相送。” 梁满仓立在原地行礼,看着他离开。 出了县衙,慕绍台急奔回府,薛宁当年可是最熟知海寇的谋士之一,他得将今日之事与他好好研判一下。 苏瑾加派了地牢的守卫,并增设了两道暗牢关卡,这让县衙大牢宛如铜墙铁壁,等闲人等根本没法闯进去。 而在衙门后院,一个无人发觉的僻静角落,一只鸟扑楞着翅膀,飞越繁茂的枝丫,直冲远处。 顾青竹完全不知道,经过昨夜,多少风起云涌波澜诡谲都在暗暗的酝酿中。 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她惦记慕锦成的伤,一歇了工,就回来看他。 “你这会子感觉怎样?”顾青竹洗了手,在他头上靠了靠。 “疼!”慕锦成觑着眼睛看她,语气里满是撒娇的意味。 顾青竹扒拉他的里衣:“谭先生来过,怎么没让春莺给你换药?” “爷嫌我们粗苯,只要少夫人服侍!”春莺交手站在一旁,打趣道。 顾青竹不好发作,只得横了他一眼,对春莺说:“等会儿吃饭,先给他上药。” 春莺很快就药膏拿了来,转身出去了。 顾青竹帮慕锦成褪下里衣,慢慢揭开细棉布,入眼,只见血已止住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让他如玉的肌肤红肿滚烫。她轻手轻脚地给他抹药膏,害怕他疼,不停地给他吹气。 温暖的热气喷在伤处,像小刷子似的,撩得慕锦成心里酥酥麻麻的,连痛也减了几分。 药膏湿漉漉的,绑上三层细棉布,一时穿不上衣裳,只得半敞着,露出半边结实的胸膛,顾青竹见此,面上起热,拉了被子将他盖住。 慕锦成盯着她红透的耳后笑。 顾青竹回眸,正瞧见他的坏笑,狠瞪了他一眼:“我看你也不是很疼,今儿就自己吃饭。” 慕锦成瞬间垮下脸,皱着鼻子道:“不不不,我其实很疼,刚才的样子都是装给外人看的!” 顾青竹也没真要他自个吃,见他如此,转身偷笑。 因着慕锦成伤着,人来人往不方便,遂用几个屏风将厢房隔成里外两小间,春莺和右玉将饭菜摆在外间,顾青竹端了一些合慕锦成胃口清淡的菜到里间喂他。 慕锦成心安理得地接受媳妇的服侍,待吃了三五成饱,开始嫌这嫌那,顾青竹舍不得浪费,少不得与他一起吃了,待把这个磨人精喂好,顾青竹不知不觉也吃饱了。 伸手帮他穿上里衣,慕锦成拉着她的衣摆:“瞧你这黑眼圈,昨儿定是没睡,这会儿赶快躺躺。” “你伤着呢,我在桌边打个瞌睡就好,免得碰着你。”顾青竹拍拍他的手。 慕锦成拉着不放:“床这么大,你睡觉十分老实,哪里就能磕碰了?” “嗯?”顾青竹狐疑地看他。 她一直认为自个睡觉是个老实的,可慕锦成总说她夜里乱动,还会钻他的被窝,以至于她都差点信了,可这会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锦成眼看说漏了嘴,遮掩道:“我是说,现在只剩半个时辰休息时间了,你若再僵持下去,就白白浪费了,这样,你睡,我不睡,保管不让你碰着。” 顾青竹打了个哈欠,昨儿后半夜提心吊胆,半分也没敢合眼,今儿又忙了一早上,这会儿困意袭上来,她脑袋沉重,实在没精力想慕锦成话中哪里不对。 “那我睡了。”顾青竹脱了外裳,蜷在床边躺下。 不过三五息,坐在旁边的慕锦成就听见顾青竹的呼吸变得平缓,他的右手抬不起来,只用目光慢慢描摹她的侧颜。 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弯弯的柳眉,挺翘的鼻尖上,几点俏皮的小雀斑,红唇微抿,像一弯起晕的新月。 在慕锦成眼里,半个时辰好似只是那么短短一瞬,外间却已经响起三三两两交谈的说话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茶工们开始干活了。 顾青竹也在这个时候醒了,她翻身起来,急急地穿衣裳,嘟囔道:“我怎么一下子睡着了,是不是迟了?” 慕锦成安慰她:“没有迟,你别急,茶工们都做了五六天了,就是你不去盯着,他们也知道怎么做的。” 春莺听见说话声,送热水进来,替她抿了抿头发,顾青竹洗了脸,抹了点面膏便匆匆出去了。 这一忙便到了傍晚,慕锦成午后迷瞪了会儿,睡不着,只得瞪着窗外的天色发呆,好似过了漫长的时光,才将刺眼的光亮熬成薄雾般的昏黄。 “青竹怎么还没回来?”春莺进来点灯,慕锦成抱怨道。 春莺拿着火折子,点了桌上的灯,笑着说:“照平日的惯例,这个时辰该过秤入库,爷稍安勿躁,少夫人左右就在这会儿回了。” “嗳……”慕锦成深深叹了口气。 顾青竹正进门,听见这一声犹如闺中妇人的幽怨叹息,不由得问:“这是怎么了?” 春莺抿唇不说话,快步出去了。 “……”顾青竹用大眼睛问他。 “我饿了!”慕锦成慌忙打岔。 两人依旧在床边吃饭,慕锦成想起慕绍台说的话,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顾青竹。 “竟然有这种事?”顾青竹讶然道,“难道不是钱家为难我们?” 慕锦成摇摇头:“这也不好说,从根上论起来,钱家在南苍县算是无根之萍,不知何年何月来的,短短十几年,风头就要越过在南苍县扎根百年的慕家,而他到底是什么来路,谁也不知道。” 顾青竹喂了他一口鸡丝羹,有些担忧道:“今儿丁永道到炒茶房督查,我见他一个劲儿盯着杀青茶工的动作,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他还问起你,被我和爹搪塞过去了,你说,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他将三个步骤都看去了?”慕锦成囫囵吞下羹,急急地问。 顾青竹淡淡一笑:“哪能那么容易叫他偷学了去!我挡在他面前说话,揉捻和烘干,他没看清。” 慕锦成挠挠头,气愤道:“约莫钱家买通了他,我瞧着,他要再来几趟,就得偷学个七七八八了。” 顾青竹倒是不太赞同他的话,慢慢说道: “今儿是因为出了意外,他才有借口来,如今离谷雨不过还有四日,眼见就到了交货的日子,我想他不会来了,毕竟他是官,我是商,来往密切,难免引人遐想,相较于钱家给的好处,总大不过他的仕途,他有今日在茶房所见,已足以应付钱家。” 慕锦成颇为担心道:“那钱家岂不是离炒青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按了悟师父的话练习炒青,几乎用了一季秋茶,后来有了正经的抄本,详细的炒茶法子,我才最终成功,试想,像这种经他人之口传授的,又怎能得炒青的关键所在? 就算钱涨如我一般拼命练习,今年昌隆也难在炒青上与三生抗衡,三生炒青入选贡茶,别家见着这般大的好处,总会削尖了脑袋去钻营,明年是什么行情,恐怕谁也预料不到。 再有,说句爹不爱听的话,商人逐利,将来炒青必然普及,会占去蒸青一大部分需求,这在你的时代就得到了印证,所以,就算钱家掌握了炒青技艺,我们也没什么可担忧的,能够不断开拓新的制茶方法,这才是长盛不衰的为商之道。” 慕锦成被她的话鼓舞,有些憧憬道:“对,除了炒青,我还知道很多茶,每一样,都够他们跟着学好一阵子了。” 顾青竹惊讶地望着他:“真的吗?每一样你都会啊?” 被媳妇一脸崇拜地看着,慕锦成尴尬了:“我见过喝过,也大抵知道其中制法,就是……,不过我有你啊,你最擅于实践,咱们将来珠联璧合,一定能行!” “你这个假把式,差点被你骗!”顾青竹笑着唾了一口。 两人边说边吃,不一会儿就将碗筷收拾出去了,顾青竹给他擦洗换药,又喂了汤药。 晚上,顾青竹执意不肯睡床,只让春莺搬了个窄榻来,挨着床边放,铺上被褥凑合着休息,这样既能夜里照顾慕锦成,也不会压着他的伤。 窗外夜色深沉,有晚风穿过窗棂缝隙吹进来,油灯的火苗跳了跳。 顾青竹给慕锦成掖掖被角,在他唇上亲了亲:“你要是疼就叫我。” “好。”慕锦成老老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是心疼媳妇的人,才不会半夜吵她睡觉。慕锦成这样想着,合上眼假寐。 顾青竹难得见他如此,多盯他看了会儿,见他果真闭眼睡觉,这才在榻上躺下。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你不是想赖账吧 连日来的辛劳,让顾青竹头刚挨着枕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床上的慕锦成却睁开了眼。 今夜的风很大,刮得树枝乱撞,发出沙沙的声响,枝丫晃动的影子映在窗幔上,仿佛成群鬼魅张牙舞爪。 慕锦成怔怔盯着不断起伏的窗幔一角,好似一闪神,就真的有邪祟闯进来。 钱家是劲敌,因着炒青,几乎已经不屑与慕家周旋,也再不肯在表面上维持太平,而柳家、邓家、谢家、杜家、王家,甚至有一个刑部侍郎庶女做大儿媳妇的宗家,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除了南苍县,慕家在其他州县各处茶铺收购鲜叶的价钱,一日日蹭蹭地涨,已经很好地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家家羡慕嫉妒恨,只是,他们是各自为政,还是联手对敌,就不好说了,偏他这会儿伤了,要不然还可找不管家族事务的王老八和柳十二套套话。 慕锦成思前想后,精神亢奋,半点睡意也没有,他越想越烦躁,连带着伤处也更疼了。 他一直保持一种睡姿,引得各处不舒服,他企图换个侧身位,却不想一下子拉到伤处,痛得长嘶了一声。 “怎么了?”窄榻上的顾青竹一下子惊醒了。 “无事,只是想动一下。”慕锦成头上的汗一下子下来了。 “是不是碰着伤处了?你怎么不叫我?”顾青竹赶忙起身。 她跪在床上,胳膊小心绕过他的右肩,将慕锦成上身微微抱起挪了挪,这时候的他们,几乎比任何一次都亲密,慕锦成靠在她怀里,鼻尖全是她身上的草木清气。 她较之前长开了,这会子只穿着里衣,又与他贴着这般近,妙曼身姿不仅目之可见,更唾手可得,只可惜他伤着,也就只在心里想想罢了。 “你是现在喝药,还是过会儿喝?”顾青竹拧了热帕子给他擦汗。 “端来我喝了,省得过会儿你惦记着再起来。”慕锦成的疼劲儿过去了,笑着说。 药汁焐在暖焐子里,顾青竹试了试,温度刚好,她挨着床边坐下,正要用小勺喂,却被慕锦成接过了碗。 “你去拿个桃干来。”慕锦成瞅了眼桌上盛着蜜饯的盘子。 待她转身回来,慕锦成已经像喝酒似的, 一口闷了药,苦得咧嘴。 “快吃。”顾青竹赶忙拈了一块,塞到他嘴里。 却不知被慕锦成连手指一起含住了。 顾青竹一时傻了:“你咬着我的手了!” 慕锦成恶意地用舌头裹了裹她的手指,那上面沾染着浓郁的茶香。 “快松开!”顾青竹纵然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可这般暧昧,她还是羞红了脸。 牙齿在她指上轻轻磕了一下,慕锦成吐口,将她的手指放了出来。 “你是属小狗的呀。”顾青竹看着手指上的牙印,虽然不疼,但实在太怪异了。 慕锦成心情愉悦,逗她道:“嗯,专欺负你的小狗,汪汪汪!” “你……”顾青竹哭笑不得,只得骂一句,“小狗赶快睡觉!” 慕锦成突然很正经地讲:“青竹,自打你赢了斗茶大会,我们出了多少事,如今还冒出了海寇,我觉着这些也不是一个钱家能干出来的。” 顾青竹被他前后判如两人,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沉吟了会儿才道:“你是想说,除了钱家,还有旁人在暗处捣鬼?” 慕锦成偏过头来说:“我睡不着,也只是这么一猜,上次柳青莫名其妙冲撞了你的马车,后来,他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邓泽玉最是个小气鬼,她居然没来找你茬,莫不是她大哥在背地里为她出气?” “旁人的心思,我们哪里能猜透,炒青的好处,谁都想要,只是有人光明磊落,有人心思龌龊,更兼着,我们站在明面上,当下,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没啥其他应对法子。”顾青竹给他掖掖被子,宽慰道。 “我心里急得很,外头还不知怎么传我们昨儿的事呢。”慕锦成拢着眉头,担忧道。 顾青竹抚了抚他的额头:“你若想知道这个还不简单,明儿,我让熊吉叫青山哥来一趟,面馆可是个好地方,上到皇上,下到乞丐,啥话都能听到。” 慕锦成觉得自个有点过虑了,心里打了退堂鼓:“算了,他那么忙,若当真有啥不利你的消息,他早跑来告诉我们了。” 顾青竹倒是比他心大,她打了个哈欠:“就是嘛。” “快睡,约莫二更天了。”慕锦成瞅了眼窗户。 这会儿,外间的风好似住了,枝枝丫丫像花窗的棱子,将窗幔的花纹分隔开来,倒显出几点美来。 顾青竹吹了灯,摸黑上榻,摸摸他的手,嘟囔道:“我睡了,你疼要叫我。” “嗯。”慕锦成反握了她一下,心里温妥得一塌糊涂。 她就是这般困,也还一心记挂着他呢。 一夜无梦到天亮,顾青竹一醒,就探手试了试慕锦成的额头,凉凉的,令她安心。 “青竹!”慕锦成没有完全醒,仿佛梦呓似地唤。 他拉她的手在唇上亲了下,倒是没像昨晚那般无赖。 顾青竹早已习惯他这般早晚的亲昵,退下床道:“你退热了,再好生养上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了。” “我巴望着赶快好呢,二哥上次伤着,足养了一个多月,我可等不及。”慕锦成慵懒地睁开凤眼。 “你有什么了不得事,等不及伤好。”顾青竹背着他穿外裳,顺嘴道。 闻言,慕锦成一下子急了:“顾青竹,你不是想赖账!” 这话说得顾青竹一头雾水,她扭头问:“赖账?我曾答应你什么了吗?” “你……”慕锦成挣扎着要坐起来,一下子扯着伤处,疼得哇哇叫。 “你做什么,要是再把伤口撕开了,可怎么得了!”顾青竹冲上去,一把扶住他。 “你当真忘了你的话了?”慕锦成单手撑着坐起来,一脸焦急。 顾青竹摇头,但怕他再弄伤自己,只得说:“你提醒我一下?” “你前不久在床上说的!”慕锦成有些憋屈,偏不肯直说。 “我……”顾青竹偏头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我应了给你绾发更衣?” “不是!”慕锦成眼皮耷拉着。 “我答应……的晚安吻?”顾青竹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是!”慕锦成垂下嘴角。 “那是……许你抱我睡?”顾青竹越说越小声。 “不是!”慕锦成脸色愈发难看。 “那是啥嘛?”顾青竹心虚。 自打他们开始参与慕家经营管理,一天里,也就晚上吃饭睡觉的时候,有时间见面说话,这些日子,杂七杂八说的话没有几千句,也有八九百句,这家伙,也不知记下什么了,非要她现下说出个子卯寅丑,她哪里记的嘛。 慕锦成扭头不看她。 因着他伤了,难免闹小脾气,顾青竹只得凑上去,也不知说啥是好,只得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哄道:“你告诉我呗,我保管不食言。” “你也太潦草了!”被她这么哄,慕锦成早没气了,只是被她软软的唇引得心痒。 “这样?”顾青竹伸舌头舔了舔唇,俯身印上他的。 她的样子又惶恐又诱人,慕锦成加深了这个吻,缠着她亲了好一会儿。 “我先收点利息,你一日想不起,天天利滚利!”慕锦成瞧着她面上红的不像话,只得松开她。 “你莫不是诳我。”顾青竹满脑子还在想她到底说了什么话。 “等我好了,再和你算账!”慕锦成敲敲她的额头。 “你越来越嚣张了!”顾青竹捂着脑袋,气恼地只拿眼瞪他,却是没辙的。 “少夫人,你起了吗?”春莺在窗外低声问。 顾青竹拢了拢衣裳,吸了口气道:“怎么了?” “宝应刚得了新的风雅集,想着给爷解闷。”春莺依旧轻轻地说。 屋里低碎的声音,她虽听不清讲什么,但还是知道他们醒了,故而才有刚才一问,见她语调平常,才放了心。 “拿进来给我瞧瞧,我正想呢。”慕锦成心情极好道。 春莺和左云送进了饭食,顾青竹在外间接了册子,转身入内递给慕锦成。 早上被他一闹耽搁了,时间有些迟, 春莺给她绾了头发,顾青竹极快地吃了碗粥,三个汤包,又被逼着喝了半盏牛乳,匆匆去了炒茶房。 有了谭家茶的支援,炒青和蒸青都铆足劲儿干,及到晚间,今日比前几日的分量都要多,韩守义噼啪啦敲了遍算盘珠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们能按时完成?”顾青竹瞧了眼算盘,有些兴奋地说。 “照这个进度,咱们不仅能保证贡茶,还能有个十来斤的结余,到时是卖还是留在府里喝,都是上好的雨前炒青茶呢。”韩守义心情好,一扫前几日的焦虑。 顾青竹脸上泛着温和的光:“统共就这么一点,卖是不会卖的,公爹约莫是要送人的,谭先生,茶马司总不能少,韩叔最近辛苦,也该得一些尝尝。” 韩守义连连摆手:“我哪敢奢侈喝精品炒青,那些选下来的残次干茶,我瞧着有一两百斤,等贡茶完工,怎么也得有两百来斤,等在那里面选出个二三等可卖的,剩下的干茶末也不会少于十多斤,到时,我与其他掌柜喝上这个,就足够旁家掌柜羡慕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被媳妇训 顾青竹笑盈盈道:“韩叔,这话可说得不对,各家铺子都是慕家的脸面,人人都知我们做了炒青,若见着你们喝的是茶叶末子,该如何想炒青,想慕家呢。” 韩守义有些讪讪然:“是在下思虑不周,只想着节省了。” 顾青竹接着说:“韩叔想的本没有错,春茶最好的,莫过于明前,雨前,过了这两节气,茶芽一夜一个样,我想着等忙完了这批贡茶,茶山上雀舌和硬片也该上了,咱们多制点炒青,若是卖,定能卖出好价,若是待客,也十分有面子。” 韩守义微微颔首:“少夫人说的是,我冷眼瞧着今年东市上,蒸青茶饼几乎无人问津,一些认识多年的外地茶商,都上门来打听过好几次,只等着咱家的炒青上货呢。” 闻言,顾青竹欣喜道:“如此正好,炒青不需拿到外头卖,也免得入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手。” 韩守义笑了笑:“他们也不是白等的,这些老狐狸哪个是吃素的?茶税是按斤两计的,每斤三文,他们自然是要买价钱高的划算。” 顾青竹听了,直点头:“原来如此,等雀舌炒青上时,该定多少价,我可就不太在行了,还得韩叔掂量裁决。” 韩守义摆摆手道:“这个不急,等二爷回来,我们一起和老爷商量不迟。” “嗯。”顾青竹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左云急匆匆跑来:“少夫人,爷找你呢。” 顾青竹一下子被吓着了,赶忙问:“怎了?他疼得厉害?有没有去找谭先生?” “不……不是。”左云偷瞥了眼韩守义。 “少夫人也累了一天,这会儿天就要黑了,快回去休息。”韩守义站起来收拾账本和算盘。 “那……我便回去了。”顾青竹说了一声,急急地往门口走。 左云朝韩守义矮身行了礼,脚下小跑着跟上顾青竹。 “他到底怎么了?”顾青竹瞥了眼错后半步的人。 “爷见你总不回来,发了脾气,不喝药也不吃饭。”左云小声嘀咕。 “这是仗着受伤要上天啊!”顾青竹气哼哼地说。 早上,她百般让他,看来都是错的,这家伙该吃教训了! 主仆两人刚跨进外间,就听慕锦成恼道:“拿出去,我不吃!” 顾青竹脚下不停地入内,左云则退到廊下去了。 “这会子,贡茶有多忙,你心里没数吗?你这样裹乱,和害我们的钱家有什么区别!”顾青竹沉着脸道。 “你回来啦!”慕锦成听见她的声音,本是高兴了,可一见她的脸色,立时像锯了嘴的葫芦,哑了。 “你为什么不喝药不吃饭?你若这样,我明儿就叫熊管家将你接回去,由着你在蕤华院闹!”顾青竹冷冷地看着他。 “不,我不回去!”慕锦成一口否认。 “那就喝药!”顾青竹接过春莺的药碗,往他面前一递。 慕锦成老老实实接过,一口灌了,连苦也不敢说。 春莺收回碗,低头行礼出去了。 顾青竹没给他蜜饯,而是板着脸坐在床边小杌子上说:“谭先生家的鲜叶送得及时,现下,离贡茶期限没几天了,茶房那边都在赶制蒸青和炒青,我今儿不过和韩掌柜多说了几句话,你就这么闹,若是以后晚间赶工,你还不得把房顶掀了!” “青竹,我以后不这样了!”慕锦成低眉顺目地小声道。 他的手指悄悄勾顾青竹的衣角,像做错的小孩,乞求原谅。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顾青竹肃着脸,威严地说。 “哦。”慕锦成捻她衣上的花纹,几如蚊吟。 见他消停了,顾青竹便让春莺摆饭,两人依旧在床边吃,顾青竹生气,今儿没服侍他,只将一个勺子塞到他的左手里。 慕锦成不敢像昨日那般要这要那的折腾,他本不惯用勺子吃饭,又是左手,一时间,饭菜吃的少,撒的多,幸亏,顾青竹给他预先铺了一大块布,才没有弄脏被褥。 “青竹……”慕锦成第三次将鸡肉丸子舀掉了,他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抱着碗。 被他的目光盯着,顾青竹终于心软,只得夺了碗来喂他。 两人吃了饭换了药,夜深休息,慕锦成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这倒让顾青竹不适应了。 “我今儿和韩掌柜说炒青,谈了价钱的事,咱们完成了贡茶,还得为后面的夏茶和秋茶做准备。”顾青竹在窄榻上铺被褥,埋头说道。 “我晓得了,你为慕家,为三生尽心尽力,我今儿不该闹脾气,拖你后腿。”慕锦成瓮声瓮气地说。 “我知道你一人躺在屋里无聊,又担心我,说,风雅集上都说什么了?”顾青竹折身在他脸上亲了下,而后躺在榻上。 慕锦成心里酥麻,比任何一次被亲都激动,他甚至有点没出息地想要哭了。 顾青竹就有这点好,她是爱憎分明的人,你若真做错了,她该怎么说还怎么说,但她也会为对方着想,比如现在,她其实很累了,但还是愿意安抚一下他受伤的小心灵。 “那上面将斗茶大会上的你夸得好似神女下凡,不仅美貌无人能敌,茶艺更是世上无双,是集实力和好运为一体的天命之女,慕家有你相助,必然要开百年繁盛之景。” 慕锦成一人在屋里,早将那册子翻看了很多遍,心里高兴,几乎把赞美之词都背了下来。 慕锦成顿了下,接着说:“还有啊,那册子上说的和你昨日说的差不多,也认为炒青将来会占据茶业的半壁江山,慕家早于别家得了先机,将来一定赚的盆满钵溢。” “这么捧杀,秦沛这是嫌我们树敌不够多吗?”顾青竹合眼躺着,带着淡淡睡意低语。 “我倒觉得他这一番言论对慕家不无好处,试想,慕家借着炒青的东风,飞黄腾达本是必然,若是有朝一日出点什么意外,看过册子的人必然会猜测是有人看不得慕家好,市井流言可杀人,但还有一句空穴来风,总不全是捕风捉影。” 慕锦成说完停下,却不见顾青竹回应,他侧耳听听,榻上之人呼吸绵长平缓,显然是睡着了。 慕锦成的心里更内疚了。 此后几日,制茶十分顺利,鲜叶供应及时充足,蒸青茶饼很快就达到了一千斤,因着市场行情不景气,只接着做了少量,剩下的全制炒青,因着杀青工只有十名,要想抢着多制茶,制好茶,顾青竹时不时亲自上阵,她越发忙碌,有时还要开夜工赶制。 库房一日日充盈起来,茶架密密匝匝,茶香流溢。 慕绍堂临到最后的日子,越发有些患得患失,每日总要来几趟,验茶,看登记册子,只怕哪里出什么岔子。 然而,这几日却太平得很,不知是西府府兵守得好,还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觉得失了先机,没了胜算,一夜之间竟然偃旗息鼓,就连收鲜叶的铺子也消停了,收购价再没涨过。 但一百文一斤的收购价已经是近几年的天价,今年风调雨顺,价钱又高,这一茬茶卖下来。茶农们终于有了点笑脸,顾家坳人自然也不例外,因着顾青竹不在家,顾世同又不会伺候茶园,顾世福帮着代管,也帮着卖茶,倒比他外出行医挣得还多。 只他是个痴人,在家里种了几日菜,便又十里八乡地去行医,他虽挣的还不够贴补穷苦人的,倒是有一样好,但凡他开口,家里有茶山茶园的,都愿意将茶卖到三生,这也算是一种报答。 顾青竹不知道她老爹还为她默默做了这些,眼见着明日就是谷雨,她心里异常兴奋,这些日子的苦和累,似乎都熬到了头,见着天光了。 这天晚上,慕明成风尘仆仆从山庄上回来,他回府给祖母和母亲请了安,便赶到了三生。 他一见着躺在床上的慕锦成,眉头就没松过:“三弟,你这苦吃得大了!” 想那时,他腿上不过是被银簪子扎了几个洞,而他可是被生生砍了一刀,这得多疼啊。 “我没事,过几日就会好。”慕锦成现在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你可别逞强,总要将养一两个月才行。”慕明成劝阻道。 两兄弟说着话,慕绍堂走了进来:“你俩在正好,我刚从茶马司回来,等会儿将贡茶的几件事定一定。” “叫青竹来听听,她辛苦一场,总有权利参与。”慕锦成赶忙道。 “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不仅要叫上她,还得喊上守义,人多主意多。”慕绍堂点点头。 及到晚间,众人吃了饭,都聚到慕锦成和顾青竹的临时居所。 慕绍堂微咳了一声:“明儿就是谷雨,茶马司要来验货收茶,咱们蒸青和炒青都有些富余,就是挑出些小毛病,也有法子补救。我今儿听丁副使的意思,他想要我们也出些人跟着去献贡茶,这个你们怎么看?” “丁永道好似和钱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上次他来督查,明显是想偷艺,他这次又是打着什么主意?”顾青竹本能的不喜丁永道,心里对他没好感。 慕绍堂呡了口茶道:“你说的,我也有所考虑,若是只由茶马司押送,路上出点什么意外,咱慕家就算不被治罪,也会名声扫地,如此,还不如派人跟着去,私学里有好几个功夫好的教习,让他们乔装跟着,我更觉稳妥些,现下,就是派谁去的问题。” 第三百四十六章 交茶 “东家,不如我去,我是三生茶行的掌柜,于情于理都合适。”韩守义站起来道。 慕锦成在茶行里出了这么大事,慕绍堂竟然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他,他心里自然想着法儿赎罪。 “韩叔,你年纪大了,此去燕安城,没有千里之遥,也得七八百里路,你身子吃不消,我若是……”慕锦成丧气地说不下去。 明儿就要启程,他这会儿还伤着,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这些茶,都我盯着制的,对此最清楚不过了,若是允许女子面官……” 顾青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齐声打断:“不行!” “你不能去!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行坐都不方便!”慕锦成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三爷说的是,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再说,茶行也缺不得少夫人。”韩守义附和道。 “就算路上太平,茶行顺遂,我也不可能让一个妇人送贡茶,难道慕家没男丁了!”慕绍堂眼皮微掀,冷冷地说。 “爹,这次还是我去。”慕明成看了眼慕绍堂,端起茶盏道,“我虽没亲眼看见炒茶,但已经亲口尝过,炒青沏的茶,颜色碧绿,茶汤青透,味道鲜香,微苦回甘,果然妙不可言。” “二哥,你伤势刚好,又在茶山上操劳了这些日子,如何再长途跋涉几百里路去燕安城。”慕锦成有些担心道。 慕明成露出春风般的招牌笑容:“我如今已经大好,早不碍事了,此去一路和茶马司的差人同行,住有官家的驿馆,吃则由沿途的三生钱庄分号负责,至于行,马和马车都准备上,这样想来半点也不累,倒似游山玩水一般。” “东家,我陪二爷去,炒茶上的事务,我还是知道些的,另外,一路上与二爷也有个照应。”韩守义接口道。 慕绍堂抚着眉心,想了想说:“如此也好,明成到底年轻,有守义跟着,我便放心了。” 慕锦成伤得自顾不暇,只得听从这个安排。 “爹既然同意了,我今儿晚上就叫长宁着手准备。”慕明成面上的笑容像一道光,照得他眼睛熠熠生辉。 慕绍堂点头:“我明日一早亲自去私学一趟,你虽有长宁,但到底人少力单,我再找彭冲安排几个武艺高强之人混在仆人中间陪你们一起去,他们属于慕家私下请的护院家丁,不像西府那些府兵,原是有军籍的,无故不能入京城。” “谢谢爹,我定不辱使命!”慕明成站起来,神情严肃道。 慕绍堂拍拍他的肩膀:“实在太辛苦你了,不过,熬过今夜,明儿巳时交接了茶,封条一贴,入了茶马司的库,咱就安心了。” “爹说的对,我今儿也在这儿守着。”慕明成坐下喝茶。 慕锦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爹和二哥都回去休息,西府府兵和县衙捕快早将这里围了几层,而且今日是最后一天,大家都打着精神防范,那贼人断不敢来的。” “那好,咱们就走,你累了几日,好好睡一觉,锦成伤成这样,不宜现身,他媳妇又是个女子,到底不方便,明日少不得还是你和守义负责清点交接。”慕绍堂站了起来,对慕明成说。 他看了眼慕锦成,欲言又止,走到门口,又折身道:“明日若是有人问起你,我自然是没有好话说的,这次为了慕家,只能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这些年,我确实混得不像话,爹你多骂几句,我心里舒坦。”慕锦成眼睛一下子红了。 慕绍堂一时有些发愣,说起来,慕锦成是他唯一的嫡亲儿子,可他这个儿子一直是扎在他嗓子眼里的一根刺,咳不出,咽不下,每每打他,就像自己抠那根刺,血水不知往肚里流了多少。 难道他儿媳当真是福旺财旺的旺夫命?这会子刚成亲几个月,那根梗了他二十年的刺,居然就软了化了,变成了他心头最软的肉。 “爹……”慕明成见他怔怔的,遂低声唤了一声。 “哦……走。”慕绍堂一扬手,径直走了,慕明成跟在他身后。 “青竹……”慕锦成转头望向身旁的女子。 “怎么了?”顾青竹收拾桌上的茶盏,拿出药膏。 慕锦成挪了个位置,背对她坐在床边,低声问:“你说爹是不是对我有所改观?” “我也看出爹改变了对你的态度,这是好事啊,二爷马上要出远门,家里铺子少不得人照料,你若能早些好了,帮爹分忧,还怕不得爹欢喜吗?”顾青竹轻轻给他抹药,慢慢开解道。 “韩叔和二哥一起出门,你是不是得天天到茶行去?”慕锦成低头说着,看不出情绪。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顾青竹有些跟不上,默了会儿道:“春茶期间是必然的,韩叔之前提过,有几个相熟的茶商等着三生出炒茶,再说了,没有谁眼见着钱不挣的,更何况是这种没有人争,独一份的钱。” “你这个财迷!”慕锦成小声嘀咕了一声,尾音却是笑的。 顾青竹手上重了一下,算是警告,慕锦成缩了缩肩膀,不敢说了,谁让他这会儿还得求人伺候,不能轻易得罪,他可不想自个用勺子吃饭! 对他的老实,顾青竹无声地笑,又继续抹药,他伤口一日日见好,不然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顾青竹照顾他洗漱躺下,又将自个拾掇妥当,就听见外头更夫敲梆子吆喝的声音。 “快来睡!”慕锦成偏头叫她。 “瞧着时候不早了,你既没睡,就把药喝了。”顾青竹从暖焐子里倒出药。 慕锦成现在喝药都喝出了酒的豪气,咕咚咕咚一口见底,半点磕绊都不打,他倒不是喜欢喝药,而是太怕舌头尝那个苦味,若是顾青竹恼了,不给他蜜饯,他睡一晚上,苦味都消不掉,并且这种可怕的记忆会直接影响下次喝药的心情,只要看到药碗,不等张嘴,就已满嘴苦味了。 这次顾青竹倒是没跟他计较,照旧给了梅干,但她没拿手指头给他拈,而是找了把冰凉的小银叉子。 慕锦成有些失望,觉得一个梅干根本压不住一日三遍累计下来的苦味。 “老实睡觉,把胳膊露外面做什么,这会子还是春日里,若是着了风寒,又得磨折人!”顾青竹一脸嫌弃地爬上床给他掖被子。 “哎呦,青竹,我眼睛眯着东西了!”慕锦成突然叫道。 “怎么会呢,这帐幔是新从库房拿来的。”顾青竹虽这么说,但还是急急地俯身扒拉他的眼睛。 此时,两人姿势十分暧昧,顾青竹几乎是半趴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脸近在咫尺,男人的雄浑气息和女子的草木清气交缠在一起,鼻中交换着彼此的呼吸,慕锦成情难自抑,伸出左手将顾青竹脑袋摁向自己。 软唇上的甜,才是慕锦成唇舌间的苦的唯一解药! 顾青竹微微挣扎,但又怕碰着他的伤处,只得放弃了,任凭他索取,许是昨儿吃了教训,慕锦成今日倒是不大敢放肆,只温柔如水地吻她,缠缠绵绵,让人心尖上发颤。 第二日是雨生百谷,清净明洁的谷雨节气,更是慕家极重要的日子,不仅寇氏和卢氏来了,就连平日里交好的人家也来观礼,谭立德带了谭子衿,肖骏则是和金管家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个大家。 顾青竹梳洗装扮了一番,她最近赶制炒青,睡眠不够,脸色不太好,但耐不住春莺和左云出神入化的化妆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将她打扮得面如桃花,眼若星辰。 慕绍堂从私学回来,陪客人坐着喝茶闲聊,为了避免寇氏看见受伤的慕锦成,顾青竹则陪着寇氏和卢氏在另一处说话。 时间飞快地消逝,眼看快到中午了,慕绍堂心里升起不安,正着急的,就见丁永道和茶马司的差人姗姗来迟,慕绍堂迎上去和他寒暄,丁永道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匆匆指挥差人查数装箱。 “丁副使,这些茶要不要打开验货?”慕绍堂见差人们只登记数量,而没有检验茶叶品质,不由得问道。 “按说,是要查验的,但我和慕老爷都这么熟,又有慕家的金字招牌在这里摆着,查不查都一样!”丁永道喝了一口茶。 他许是喝到了一枚茶叶,细细嚼了嚼,而后朝外头一唾:“三生一直想要做贡茶,如今即将达成所愿,我信慕老爷不会做以次充好,投机取巧的事!” “那是自然,诚实守信,童叟无欺,一直是慕家遵循的经营之道,之前的蒸青茶饼,我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在南苍县,没有谁家能比,至于炒青,更是优中选优的精品,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慕绍堂只差拍着胸脯保证。 “有你这句话,可真省了我很多事,我刚从宁江城回来,知府林大人额外叮嘱说,咱们南苍县头回办皇差,可得思虑周全,尽心尽力。”丁永道说着,从怀里拿出厚厚几张纸递给慕绍堂。 “这是什么?”慕绍堂扫了一眼,疑惑地问。 丁永道收回纸,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个空白处说: “办皇差就是这么麻烦,说白了,这个不过是走个过场,慕老爷只管在最后一页上签名就好了。” 说着,身边一个差人将毛笔递了上来。 “容我看看。”慕绍堂赔笑道。 “嗐,这有什么可看的!”丁永道极不耐烦道。 第三百四十七章 规矩 他的态度实在蛮横,慕绍堂有些尴尬:“这……” 他的话没说出口,今儿是三生的喜日子,他不想触霉头,少不得忍了忍。 “慕老爷,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我把丑话说在前头,皇差不是人人都能办的,办得好,有赏,金银珠宝皆大欢喜,办不好,也有赏,坐牢砍头家破人亡! 当然啦,至于这个好与不好,可由不得你申辩,就像这官文,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要我看啊,还是赶紧签了好,若你不签,今儿茶叶便不能封箱,这趟皇差可就算黄了,上头要是怪罪下来,恕本官护不住你!”丁永道接过毛笔,强塞到他手里,一副嫌恶模样。 旁边的差人听见这边的动静,俱都停了手中的活,等着丁永道示意。 顾青竹一直在帮慕明成和韩守义,听见声儿,他们一起望过来,正瞧见慕绍堂躬身赔笑的样子,顾青竹心中一窒,平添了疑惑和不安。 慕明成掸了掸长袍,笑着走上前:“丁副使公务繁忙,还要为三生贡茶的事奔走,必然操心不少,待会儿过了数封了箱,我请大家到三生酒楼喝酒吃饭可好?” 丁永道瞥了眼慕明成,清了清嗓子道:“我虽只是茶马司副使,可正使大人远在燕安城,他老人家既然放心将茶马司交给我管,我自然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再者,我拿了朝廷俸禄,吃苦受累原本是该的,喝酒吃饭,我就算了,只我这帮兄弟,日后还要为三生押送贡茶,二爷自当好好款待。” 慕明成拱手笑道:“丁副使说的是,您今儿当给三生一个感谢的机会,一会儿千万别推辞。” 谭立德领着其他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赶过来圆场:“是呀是呀,丁副使一同去,咱们也沾沾喜气!” 丁永道环顾了四周,突然问慕明成:“我上次来就没见着你三弟,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来的?要论喝酒,你们都不行,唯有和三少爷对饮,才得劲儿。” 慕明成脸上浮出一点愧色,压低声音道:“丁副使,你也是知道的,我这弟弟天生顽劣,偏又得家里老祖宗疼爱,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前几日,全家上下为贡茶忙得焦头烂额,他倒好,跑去旁的州县斗鸡遛狗,还被人讨债追到家里来,这不,不堪被我爹责罚,赌气跑出去几日了,到今儿还没找着呢。” 丁永道咧了咧嘴,嘲讽道:“三爷可真是逍遥快活命,有慕老爷和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慕明成连连作揖:“莫说他了,慕家往后还要仰仗丁副使多多关照。” 这边闲扯了几句闲话,慕绍堂抓紧草草翻看了那几张纸,大抵都是之乎者也的官话,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丁永道忽然转身问:“慕老爷,你看也看了,时候不早了,你再不签,这贡茶还收不收库了?” 一屋子制好的茶饼炒青,此刻已是箭在弦上,加之,贡茶之名仿若魔咒,已容不得慕绍堂犹豫,他深吸了口气,提笔签名,三个字,一挥而就,只用了短短三息。 丁永道接过纸,吹了吹墨迹未干的字,将笔扔给旁边的差人,大手一挥道:“继续装箱!” 差人们立时行动起来,紧锣密鼓地搬运,慕明成和韩守义陪着清点,盯着装箱贴封条。 丁永道坐在大榆树下临时搭的桌案前,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道:“慕老爷,明儿一早茶马司就要出发了,慕家打算派谁一同前往?” “锦成不争气,自然是明成,这次为了稳妥起见,韩掌柜也会跟着去,一路上还请丁副使照顾包涵。”慕绍堂拱手道。 春日正午的阳光透过新萌的树叶投下来,丁永道取了帕子在额头上擦了擦汗:“想来你也知道,宁江城的茶马司不比川地的,他们的茶主要用于边境易马,而我们除了官茶还有商茶,最近,正逢春茶旺市,司里有事走不开,押送贡茶的事,我交给了陆丰铭陆掌事,你放心,他是个十分认真谨慎的人。” 他说着,遥手一指正在和慕明成核对数目贴封条的一个差人,慕绍堂望过去,瞧着约莫二十来岁,脸型方正,眉目清晰,看着不像奸佞酷吏。 “多谢丁副使告知。”慕绍堂挥了挥手,庆丰送上来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三生有今日贡茶之选,都是慕老爷多年操持的功劳,我何当重谢!”丁永道微微推了推。 慕绍堂谦逊地说:“丁副使客气了,三生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您提点。”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丁永道用长袖盖住木盒,藏在袖袋中,而后感慨道,“我来任上快一年了,也得了慕家不少支持,日后,咱们还得相互关照才好。” “是是是,丁副使说的极是!”慕绍堂连连点头。 两人说话间,那边已经完成了交接,陆丰铭和慕明成一起拿了册子过来给丁永道签押。 丁永道拿起册子翻看了一遍,随口道:“陆掌事,可都清点清楚了?” “是,卑职和慕二爷一起清点的, 并无半点错处。”陆丰铭抱拳回道。 “既是你办的,就由你签字画押,这趟差事既然派给你了,从头至尾都该是你操办,将来若是办得好,得了封赏,有这些记录在,也可堵住那些眼高手低之人的悠悠之口。”丁永道将册子还给陆丰铭,挑眉道。 “可这个,好似不符司中规矩!”陆丰铭有些忐忑地说。 “陆掌事,你办差做事样样都好,就这人情练达上还缺些火候,押送贡茶明摆着是立功得赏的好事,慕家更不是小气之人,旁人打破头都想争,你倒还和我讲什么劳什子死规矩。”丁永道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睑,端盏喝茶。 被他一顿呛,陆丰铭犹豫道:“那……我就签了?” 丁永道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茶道:“签签签,我们都看见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般胆小如鼠,以后还让我怎么提拔你?” 陆丰铭签了字,又交给慕绍堂签了,他这才收了册子,躬身退到一旁。 丁永道站起来,虚行一礼:“慕老爷,贡茶收妥,合该立时入库,我就不在此耽搁,告辞了。” 慕明成赶忙开口道:“我即刻就到三生酒楼,恭候丁副使和各位差人大哥赏脸赴宴。” 丁永道负手点头:“今日慕家大喜,你既然盛情相邀,我也不好扫兴,待贡茶办妥入库,我们会去的。” “谢丁副使赏光!”慕明成笑着行礼。 “走了,走了。”丁永道也不多说,朝装满箱笼的马车队挥挥手。 差人们牵着马鱼贯而走,丁永道出了三生茶行,骑马先行,陆丰铭慢悠悠跟在后面压阵。 三生茶行里,慕绍堂和慕锦成招呼各位来客到三生酒楼宴饮,顾青竹推说头疼,没有跟着前往,卢氏自是知道她要留下照顾慕锦成,遂帮着将女眷都带走了。 不过一个多时辰,闹哄哄的人声就跟退潮的海水似的,全都消失了,留下一片纷乱的脚印和一些茶叶碎屑,后场瞬间安静了,只听见穿堂风吹得空了的库房窗户纸呼啦啦作响。 顾青竹心里莫名感觉空落落的,在院里站了会儿,转身回到临时居所。 “外面人都走了?”慕锦成正努力从床上下来。 “你伤着呢,着急起来做什么?”顾青竹赶忙上前扶住他。 “想起来活动活动,再睡下去,骨头都酥了。”慕锦成缓缓起身。 “你练练也好,咱们晚点也该回府,为着不让旁人知道,进门几步还是要你自个走的。”顾青竹搀着他在屋里慢慢踱行。 慕锦成见顾青竹一脸担忧,为免她担心,玩笑道:“说说看,爹今儿是怎么编排我的?” “爹今儿被丁永道一顿抢白,我瞧着都难受,多亏二爷机智,才将事情糊弄过去,丁永道果然向二爷问了你,二爷说你被爹打出去,找不着人了。”顾青竹并不觉得好笑,蹙眉回道。 “被打出去的?这下好了,不用装,我这个样子就已很像了。”慕锦成低笑了一声,旋即又问:“丁永道为何事为难爹?” 顾青竹想了想道:“确切的,我也不知道,我远远瞧着是个官文什么的,他不允爹细看,硬逼着签字,不然就不给清点装箱,二爷与他多说了几句话,给爹争取了一些时间,想来约莫不是什么要紧事,爹后来还是签了,丁永道的态度转好,还和爹喝茶聊天来着。” “什么喝茶聊天,不过是偷偷给他好处,按说慕家一年四季,逢年过节打点的钱也不少,这个丁永道何以就成了钱家的人?”慕锦成有些想不通道。 “或许钱家给的更多?”顾青竹试探着一问。 “怎么可能!你瞧钱家干的都是些什么营生,除了茶行和酒楼勉强上得了台面,烟馆赌场,哪个赚的不是损阴败德的死人钱,至于钱庄放高利贷,万花楼虐待妓子,更是不胜枚举,这样毒辣的人家又能大方到哪里去!”慕锦成不赞成道。 抽烟膏,赌钱都是家破人亡的结局,慕锦成说这是死人钱也不为过。 “那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缘由了。”顾青竹摇摇头。 “你也别为那些烦恼了,今日贡茶顺顺利利入了茶马司的库房,他就和慕家捆在一根绳上了,若是慕家不好,他的乌纱帽恐怕也保不住。”慕锦成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抚道。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双喜临门 顾青竹回抱他,不言不语,但心里总有一丝不安稳。 这时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听春莺说:“爷,少夫人,吃饭。” 慕锦成搭着顾青竹的肩,两人慢慢走了出来,春莺讶然:“爷……” 这位爷平日里金贵着呢,这回受了这么重的伤,才过去几天啊,就自个起来了?! “春莺,去找件暗色的宽松长袍来。”顾青竹急忙开口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哦。”春莺虽不解,但还是很快去了。 顾青竹将慕锦成扶坐在椅子上,刚端起碗,却被他接过去了:“我今儿就回家了,大喜的日子少不得到祖母屋里,人多眼杂的,难道还要你喂吗?” “你……你能行吗?”顾青竹有些不放心,鼻子很不争气地发酸。 想这几日,他伤着,她又一心顾着炒茶,对他少了照顾和陪伴。 “你男人行不行的,试过不就知道了?”慕锦成看破她心里的担忧,故意恶作剧地说。 “慕锦成……”顾青竹压着嗓子,连名带姓地叫。 这家伙,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 顾青竹竖眉瞪眼的,活像一只龇着乳牙的小虎崽,惹得慕锦成一阵轻笑。 春莺找出一件深蓝提花锦袍,顾青竹横了他一眼,但还是很温柔地帮他穿上。 “吃饭,吃饭。”慕锦成拿上筷子扒饭。 顾青竹拣他喜欢吃的菜,搛了一些在他面前的小碟里,两人偶尔说几句闲话,很快就吃了饭。 这一顿饭,吃得慕锦成汗湿里衣,他为了不让顾青竹担心,极力忍住肩上的疼痛,保持微笑。 顾青竹递了热帕子给他:“我晓得你疼得厉害,去躺会儿,我让春莺和左云收拾东西,咱们一会儿就回去了。” 慕锦成伸手,顾青竹弯腰扶了他一把,又将他送到里间床上,放下了帐幔。 因着顾青竹日后还要继续来看盯着后场炒茶,为方便起居,这里大部分东西都不带走,只把慕锦成的物品和一些换洗衣物带回去。 顾青竹专门整理慕锦成各种外敷内服的药,春莺和左云则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半点声音也不敢弄出来。 主仆三人细细拾掇了一番,眼看着到了未时,这会儿,慕府上下都在歇晌,基本没什么人走动,悄悄回去最合适不过了。 宝应的车子一直候在外面,左云将他叫了进来,这样可以避过外面行人的目光。 顾青竹扶着慕锦成登车,春莺和左云挎着两个包袱跟在后面。 春日午后,阳光慵懒,店招旗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街市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就连铺子里的小伙计都歪坐在太阳下打瞌睡。 宽阔的街市上行走着一辆孤零零的两驾马车,它走得很慢,好似在炫耀它身上披挂的青色丝线流苏,不过,它确实很好看,在阳光下,因着马车的行进,流苏微微晃动,泛起潋滟的光,像湖泊里刚涨起的春水一般。 听着声儿,瞌睡的小伙计微睁了睁眼,旋即又闭上了。 这是慕家的马车,整个南苍县的小伙计第一个要记住的就是这个,它走得慢,却并没有要停留的意思,再说,今儿是慕家烈火烹油的好日子,根本不会有闲工夫出来逛街。 及到慕府门前,卢氏早悄悄打发茯苓带着婆子在门口守着,见他们回来,一起拥上来,倒是很好地遮了旁人的耳目。 走上通往蕤华院的花径,顾青竹伸手扶慕锦成,却被他紧紧攥着,手心濡湿的汗,让顾青竹一阵心疼。 右玉早拾掇了屋子,里里外外都重新布置了,就连院里的花都换成了琼花,大朵大朵如雪团一般,挤挤挨挨的,煞是好看。 入了屋,顾青竹伸手帮慕锦成脱外裳,她实在担心他刚才独自下车时,是不是将伤口抻裂了。 慕锦成见她弯腰解他腋下的衣袢,好似投怀送抱一般,他咬着她的耳朵调笑:“媳妇儿,这般急的?” 顾青竹仰头看他,正想骂不正经,却见他额上的汗沁得鬓边发亮,遂垂下眼帘不做声,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雪白里衣上果然浸出一些鲜红血渍,幸而外裳是深蓝色的,才没被人发觉。 顾青竹轻轻剥下他半肩衣裳,细细查看伤处,所幸只是一处结痂破了,她又上了一遍药,服侍他换了里衣。 “我没事的,青竹。”慕锦成见她一脸难过,遂低声安慰道。 “你今儿晚上……”惊觉自个语气里的哭腔,顾青竹刹住了声儿。 “我有你呢,家里父母二哥都知道,他们会帮着遮掩的,你放心好了。”慕锦成伸出左手拍拍顾青竹的纤细的背,好似她才是受伤的那个。 “你先躺躺,晚上没一个时辰是熬不下来的。”顾青竹扶着他的胳膊。 “这几日你太辛苦了,要不也睡会儿?”慕锦成坐在床边看她。 闻言,顾青竹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我得赶快让右玉找张榻来!” 慕锦成恨不得咬掉自个的舌头,媳妇已经好几天没和他同床共枕,他本想哄她躺会儿,谁知倒提醒了她,看来最近都得分床睡了。 “你躺着。”顾青竹不由分说,将慕锦成摁在床上,扯了被子给他盖,也不等他回话,匆匆出去了。 慕锦成侧耳,听见右玉一连声的应答和杂乱的脚步,不一会儿,熟悉的药味飘了进来。 显然顾青竹去了厨房熬药,慕锦成本还想着外头不方便,回了自个屋里能和媳妇腻歪腻歪,看来是没指望了,他只好闭眼小憩。 悠闲的时光总是很容易溜走,慕锦成再睁眼,暮色已经起了,天地间好似一缸被墨笔洗过的水,朦朦胧胧的,让人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外间的景象。 顾青竹端了药汤进来,见他醒了,遂道:“先喝药,一会儿琳琅该来请了。” “唔。”慕锦成睡了会儿,肩上明显不那么疼了,他一口将汤药灌了。 顾青竹给了他一个密制的杨梅,酸酸甜甜的,一下子盖住了苦味。 果不其然,春莺刚收了药碗去厨房,琳琅就过来传话,她约莫知道慕锦成伤着了,特意在外间请了安,顾青竹出去寒暄了几句,又让右玉多赏了些钱。 及到天色全黑下来,慕府各处都上了灯,顾青竹才和慕锦成一并到松芝院去。 今儿全家都陆陆续续到齐了,就是平时里一直在避嫌的宋允湘,也被慕婉成拉来了,一屋子其乐融融。 慕锦成夫妇照常向寇氏行礼,卢氏爱子心切,拉他坐在身边,不许他多动。 等到慕绍台从官署回府,带着罗霜降一起过来,慕家的晚宴正式开席,众人依次坐了,为了避免寇氏对慕锦成生疑,慕绍堂和慕绍台一左一右坐在寇氏身边,其下是各自的媳妇,卢氏旁边是慕锦成,而后是顾青竹,接着慕婉成和宋允湘,最后一个空位自是慕明成的。 “哎呀,你们今儿怎么都挤到我跟前来了?”寇氏搛了一块鳜鱼,发现慕锦成离自个太远,遂不满地抱怨。 “儿子想吃。”慕绍堂端起面前的碗递到她筷子下面。 “你……”寇氏突然笑了,这个大儿子打小就是一副正经过头的样子,这会儿一把年纪了,竟然向她讨吃的,她筷子一松,道,“给你好了!” 卢氏赶忙搛了一块鳜鱼放在慕锦成的碗里说:“娘,锦成吃着呢。” 寇氏觑着眼睛望了望他们母子婆媳三人,嘀咕一句:“那个红烧老鹅不要吃,骨头硬,容易划破嘴。” 卢氏不知所以的应了一句,将筷子伸到别处。 顾青竹心里倒是清楚的很,老鹅是发物,身上有伤的人是不宜吃的,难道老太太已经看出来了? “娘呀,你也别只顾着锦成,这还有您一个孙子呢。”慕绍台给寇氏盛了碗鱼翅羹,笑着说。 寇氏笑得眼角纹皱成一朵菊花:“对对对,老二媳妇,你可得好好养着,酒楼那边若是忙不过来,就暂时别去了,让绍堂临时指派个实诚掌柜去帮帮忙,如今咱慕家终于做成了贡茶,名声钱财都不缺,只盼着人丁兴旺!” “娘,还早呢。”罗霜降明知慕绍台是拿她分散老太太的注意力,仍然红了脸。 “立德说你一月有余了,正是要紧的时候,可不能马虎,你和绍台年纪不小了,有一个孩儿不容易,不管男女,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寇氏给她搛了一块鸡肉,叮嘱道。 “谢谢娘,媳妇记下了。”罗霜降低下头摸摸平坦的小腹。 “行了,今儿双喜临门,都别拘着了,自个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寇氏挥挥手道。 府里的人除了今日才回来的顾青竹夫妻,其他人都知道罗霜降有喜,顾青竹站起来,以茶代酒道:“罗姨,恭喜你呀。” 慕婉成人小鬼大,她冷不丁道:“三嫂,二婶马上就要有孩子了,你啥时候有?” 顾青竹被她突兀一问,一时愣住,粉面飞霞。 慕锦成朝慕婉成翻了白眼:“你傻啊,罗姨是长辈,她的娃娃叫我哥,我这会儿若是有了孩儿,叔侄一般大,以后我孩儿长大了多尴尬!” 他这么一说,将桌上人都逗笑了。 寇氏捂着笑疼的胸口道:“你这泼皮猴子,那你说,你到什么时候有?”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定海神针 “起码……也得等二哥有了孩子。”慕锦成瞥了眼顾青竹,将嘴里的话打了旋,方才说出口。 “锦成这么一讲,倒是提醒了我,这阵子你们父子只顾着忙贡茶,得空也该议一议明成的亲事了。”寇氏转头看向身边的大儿子。 慕绍堂连连点头:“是呀,之前子衿一直说要等子佩及笄掌家才能出嫁,如今眼瞧着也快到日子了,我打算等明成送了贡茶回来,就正经操办这件事,今年腊月里,一定风风光光将子衿娶进门。” “这……这怎么就说到我头上了?”慕明成含笑道,“爹,我不急的。” 慕绍堂今儿高兴,不由得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与子衿虽自小定下娃娃亲,但三媒六聘一样不能少,这桩桩件件做起来,繁琐得很,总要忙个大半年,上次锦成的亲事过于仓促,这次要好好的办一场。” 卢氏听了这话,心里极不舒服,要她这个当家主母为一个庶子大肆操办婚事,总是很膈应,但今儿是喜日子,她不便发作。 宋允湘不知是没眼力劲儿,还是存心的,她默坐半天不说话,这会儿突然道:“那今年可真是好年景,三生年初选上贡茶,二舅母接着有了身子,年底二表哥要成亲,再过几个月,蔡姨娘就该生孩子了,咱家可算是喜气连连呢。” 这话一出,饭桌上立时冷了场,众人都有些不自在,慢不说她拿西府正经女主子与一个姨娘相提并论,就是即将嫁进来的谭家大小姐,身份都不知比一个姨娘尊贵多少,遑论百年期盼一朝实现的贡茶了。 卢氏听了宋允湘的话,尤为扎耳,最近蔡氏仗着肚子大了,逾矩要这要那,慕绍堂忙于贡茶的事,被她缠不过,只得顺嘴答应,这让卢氏十分难堪又难做,她正等着贡茶事了,好好给蔡氏上规矩,这会儿宋允湘一提,莫名压不住火。 “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什么话都敢对外说,你身边的李氏呢,是个死的吗?将你教昏了头!”卢氏放下筷子,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势,厉声道。 茯苓见状,立时打发两个婆子去寻李氏。 宋允湘被冷汗一激,方才想起,这里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对有身子,生孩子之类的话题,听到都当没听到,更别说插嘴议论了。 “大舅母,我……我只是一时高兴,口没遮拦,不关李嬷嬷的事!”宋允湘赶忙起了身,行礼。 “哼,你这是在家里,若是出去和小姐妹们一处玩耍,说了这些混账话,叫人家怎么想慕家,这到底是我这个主母没教好,还慕家轻慢你,不给你学习礼仪!”卢氏面色沉的几乎要拧出水来。 也是活该宋允湘倒霉,因为蔡氏,卢氏心口积了一堆堵心的干柴,遇着一丁点火星,嘭的就燃起来了,就凭她几句不咸不淡的解释,根本是救不下来的。 “我……”宋允湘一口气梗在胸口,出不来,咽不下。 她刚才确实是想哄老太太高兴,一时忘记了身份地位之分,可刚才慕婉成也说了呀,怎不见卢氏生气?这分明欺她是外姓人! 李婆子很快就被带来了,今儿府里有喜事,人人都得了赏,她正和守门的婆子沽了酒来喝,正喝到兴头上,就被两个婆子揪着头发带来了,可怜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卢氏面上怒意森然,不禁打了个哆嗦,扑通跪下了。 “你这婆子喝马尿喝昏了头,表小姐都被你教坏了!”卢氏看着她黑红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李婆子翻了翻迷离的老眼,借酒壮胆,昏昏然道:“表小姐主意大呢,奴婢哪里教的!” 宋允湘气得几乎厥过去,咬牙道:“李嬷嬷,你乱说什么!” “好了!还吃不吃饭了!”寇氏低声喝道。 “外祖母,允湘有错,但绝不是故意的!”宋允湘被李婆子坑了,几乎要哭了。 寇氏额角青筋跳了跳,她用手抵住:“你也不小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应避讳,心里要明白,你大舅母也是为你好,今儿家里逢着喜事,没人计较你的言语,若是在外头,进了夫家门就不行了。” 宋允湘强咽下心中的怨气,乖觉道:“允湘知道了。” “无事了,接着吃。”寇氏扬扬手。 可到底坏了气氛,一时没人说话,就连筷子勺子都轻拿慢放,生怕弄出点声音,惹人侧目。 隔了会儿,寇氏放下筷子道:“我今儿中午贪嘴,多吃了两颗糯米圆子,这会子不太想吃了,你们慢用。” 寇氏说着,伸手搭着琳琅的胳膊站了起来。 慕绍堂兄弟以及一桌子人都站了起来,卢氏担心地问:“娘,要不要请谭先生来瞧瞧?” “不碍事,莫要麻烦,我躺躺就好了,你们一会儿自散了,不必再来扰我。”寇氏转身进了内室。 老太太走了,余下的人不管吃好没吃好的,都没有再坐下吃的理,俱都走了。 慕绍台携罗霜降离开,慕绍堂特意打发几个婆子跟着,一直送到西府。 宋允湘埋头独自走了,就连自个的丫头念棋也不肯等,慕婉成不高兴,一路走,一路抠指甲,今儿是她拉宋允湘来的,闹得祖母没胃口,真扫兴! “你们先回去,若是没吃饱,我让朝晖院的小厨房给你们做点夜宵。”卢氏和慕锦成顾青竹一起出了松枝院的门。 “谢谢娘,蕤华院有小厨房,我想吃啥,叫青竹做就行了,免得兴师动众,白惹口舌是非。”慕锦成淡淡一笑道。 “也好。”卢氏见他这般说,只得作罢。 路边的灯笼将脚下照出一片昏黄,顾青竹本能地想要扶他,却被他抓了手,霸道得十指相扣。 顾青竹偏头看了眼他,并没作声,宽大的广袖彼此交缠,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好似一棵树长出的两个枝丫。 “祖母好似知道你伤着了,她今儿是故意提前离席的。”顾青竹低语道。 “你别看爹整日在外头忙生意,娘又掌管家中事物,可咱家里最聪明通透的,还数祖母,她就是慕家的定海神针。”慕锦成轻笑。 两人回到蕤华院,顾青竹检查了他的伤,见并没有什么大碍,便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今儿不吃了,只是我好想你做的虾籽面啊!”慕锦成一脸神往,还不忘唧了下嘴,好似在回味记忆里的美味。 “你还真不愧是个会吃的,再等几日,待到夏至,我做一回,让你解解馋。”顾青竹好笑道。 “好呀,我让右玉打发人留意买外面抱籽的虾。”慕锦成兴冲冲道。 “哪里要这般麻烦,我让青山哥找陆小七就是了,他常送鱼到面馆去的。”顾青竹弯腰给软榻铺上褥子。 “咦,明日县学里是不是该放榜了?”慕锦成突然想起来问。 “辰时正刻放榜,等送了贡茶,我就去瞧瞧。”顾青竹转身从橱子里抱出枕头被子。 “我也要去!”慕锦成激动地两眼冒光,好似是自个下场考了似的。 顾青竹无奈地看着他:“你别去了,万一被人撞了,那还得了!” 慕锦成拉她的手:“我等不及要知道好消息,让我陪你去,我只在车里等还不行吗?” “你若忍得住疼,就随你,只是不知你非要去做什么。”顾青竹有些想不明白。 “青松是你的弟弟,自然也就是我的弟弟,他若考上了童生,我不也跟着风光嘛。”慕锦成嘻嘻哈哈道。 与他相处日久,顾青竹早不会被他的表象迷惑,她向他挪了两步,几乎走进了他的怀抱里,顾青竹站着,坐在床边上的慕锦成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她灿若星辰的眼眸,他有些不确定的欢喜。 她突然欺下身来,挡住了不甚明亮的灯光,慕锦成眼前一暗,猝不及防的,一个潮湿温润的吻印在他的脸颊上。 “谢谢你!”顾青竹抽身后退。 慕锦成的心突突地跳,几乎是本能的,他左手一带,顾青竹就跌到他怀里。 “丫头,惹火还跑,没你这样的!”慕锦成轻笑,低下头去。 烛火跳了一下,噼啪爆了一个灯花,这个声音惊着了顾青竹,她忙从他的腿上逃走了。 慕锦成呡了下唇,这丫头的味道,一直很好。 第二日天蒙蒙亮,慕家人就起了,顾青竹服侍慕锦成穿衣,为防意外,特意在肩上多铺了几层细棉布盖着伤处。 卯时,彭冲带着私学里几位教习赶到慕家,他不放心旁人,遂亲自来了,他们和慕家家丁组成了二十人的小队,由慕明成和韩守义领着,先行到茶马司和负责押运的陆丰铭会合,跟随车队出发。 慕绍堂领着全家人坐车赶到县城门口送行,就连寇氏也来了。 约莫辰时初,一行十数辆满载的马车浩浩荡荡从茶马司出发,前头的车驾上竖着一面黄色的旗帜,随风飘展,陆丰铭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端,慕家家丁和茶马司的差人各走马车一边,慕明成的马车缀在最后。其后隔着一段距离,又有骑马和走路的人,想来是送行的。 整个车队气势恢宏,引得路人驻足张望,马车上整齐划一的棕色箱笼,都贴着盖有大红戳子的封条,远远看着,让人心生敬畏。 车队走出城门,在路边稍歇,送行的人依依惜别。 因着是贡茶,不仅苏瑾亲自来践行,宁江城知府林大人也派了人来参与。 苏瑾说了一番慷慨激昂勉力鼓舞的话,又敬了茶水,便挥手命令出发。 慕锦成站在人群里,目送二哥远行,却敏锐地感觉到身边气流涌动的凉意。 “三爷,别来无恙!”一只大掌往他的右肩上压来! 第三百五十章 再添一喜 慕锦成腰身一拧,肩膀微侧,抬手接住了那只大掌:“谢钱大爷惦记!” 钱涨看似无意地用力握了握,热络地说:“三爷如今神龙不见首尾,在南苍县都难觅踪影,若不是今日贡茶启程,恐怕还是难以见上一面啊!” 慕锦成嬉笑道:“难得,钱大爷也来送行,你也知道,我不过是慕家一个闲人,前几日去外县玩,被我老子逮着打了一顿,到今儿还缓不过来呢,昨儿下午……”他的目光飘到顾青竹背影上,却不说了。 钱涨的目光追过去,嘴角一扯,满含深意道:“要不怎么说,你是富贵人,娶了个旺夫命的媳妇儿,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他的话满是嘲讽,慕锦成故作不知,沾沾自喜道:“这倒不假!” 见他似个傻子一样,钱涨没了兴致,抽回了手道:“我家里还有事,改天,咱们一处喝酒。”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呗!”慕锦成扬手。 钱涨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慕锦成往无人处咧了下嘴,刚才为了扛住那一握,他整个肩膀就像被劈开了一样,他明显感觉到濡湿的热流渗透了衣裳,所幸他穿着黑色暗纹锦袍,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顾青竹刚才就站在慕锦成前面,自然听见他与钱涨的交谈,她拼命忍住不回头,这会儿,方才悄悄退后,抬眼看他,心猛地一揪,额角的冷汗,暗淡的唇色,比任何语言都更好的描述了他糟糕的状态。 一直被送行之人拖住讲话的慕绍堂,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他草草敷衍了几句,挤过来道:“你与暮春最要好,今儿县学放榜,你快去瞧瞧,若是中了,先代我祝贺一下。” “爹,我阿弟也考了,容我也去看看。”顾青竹赶忙道。 “去,去,记得先到德兴药行给你们祖母拿药!”慕绍堂挥挥手,叮嘱道。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向马车,待离开人群,走出一段距离,顾青竹才低声道:“快去德兴药行!” 宝应轻应了一声,马鞭噼啪在空中爆了个响,两匹辕马小跑了起来。 “你要不要紧?”顾青竹拉着他的手。 他们等下还要进药行,顾青竹不敢脱他的衣裳,只怕一会儿再难穿上。 “没事,你带口脂了吗?给我抹点,要不然太难看了,有损我风流倜傥的慕三爷形象。”这时候的慕锦成还能笑得出来。 顾青竹袖袋里带着谭子衿上次送她的那个小妆奁,她咬唇,拿出口脂,涂在慕锦成略显苍白的唇上,慕锦成感受到她手指的冰凉和止不住的颤抖。 “我告诉你一个事,在我们现代,男子也用润唇膏的,只是没颜色而已。”慕锦成用左手握住她的纤指,调侃了一句。 “别打岔,我没怕。”顾青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人下车,走进药行,春日里冷暖不定,染风寒咳疾的人不少,谭立德和章平津都在诊室里忙。 “小哥,我来拿我家老祖宗的药。”顾青竹走到柜台前,和气地说。 “慕少夫人,抱歉了,谭先生还没开方子呢。”里面的小伙计有些局促道。 “那……那我去问问。”顾青竹指了指诊室方向。 “我领你们去,刚好让先生歇会儿,他忙得连早饭都还没吃。”小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食盒。 顾青竹和慕锦成跟着小伙计进了诊室,谭立德开了药方,让病患跟着小伙计出去了。 “你们怎么来了?”谭立德的目光在慕锦成的脸上扫了一眼。 “他的伤口可能裂开了!”顾青竹声线发抖。 谭立德脸色一凛,顾不上吃饭,立时检视他的伤口,入眼几层细棉布都湿透了, 待慢慢揭开,果见肩上伤处裂了,他赶忙着手处理。 “怎么这么不小心!”谭立德慢慢揭掉裂开处的结痂。 这个过程十分疼,跟剥皮一般,慕锦成咬牙忍着,汗珠直滚。 “都是钱涨害的!”顾青竹紧紧咬住下唇,好似疼在她身上。 “我想他或许听闻了一些风声,有意验证一下,幸亏我没有被他摁住肩膀,要不然,就不是现下的情形了。”慕锦成长长地呼了口气,挺直腰杆。 “这个王八羔子,好歹毒的心!”谭立德低骂了一句。 万幸的是,慕锦成的伤口只裂了一小部分,谭立德给他重新上药包扎,顾青竹小心翼翼地帮他整理衣裳,为怕外间人起疑,谭立德飞快地写了一张药方递给他们。 待他们走了,谭立德将染血的布藏到布帘子后面,方才叫下一个病患进来。 待两人抓了药,赶到县学,榜单早就贴出来了,看榜的人大多已经走了,顾青竹独自走上前,目光急切的。 从中间开始,往后看到最后一名,没有! 不死心,她又往前看,没有,仍旧没有! 前面还有十几个名字,顾青竹的心忽悠悠地下沉,她虽对青松说,这次只是练练手,但谁不想一举中第,而且今年若是考上童生,明年就能参加三年一次的府试,若是错过了,还要再等三年。 “怎么样,找着了吗?”慕锦成等不及,下车来问。 顾青竹有些沮丧地摇头。 慕锦成不信:“约莫人太多,你看花眼了,我来瞧瞧。” “咦,这不是吗?”慕锦成扬手一指,笑道:“第一名,顾青松。连暮春都排他后面呢,青竹,你是怎么看的嘛。” “什么!”顾青竹万万没想到,她吃惊得抬头,目光飞上第一个名字。 顾青松!一字不少,一笔不错! “阿弟真考上了!”顾青竹激动地捂住嘴,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慕锦成在阳光下笑眯了眼:“不仅考上了,还是榜首,我说什么来着,我这小舅子就是念书的料,你就等着,将来说不定连中三元,给你挣个诰命呢。” 守着榜单的两个差人巴结道:“恭喜三爷,原来这位是您的内弟,适才一群人来看过,刚刚走。” “赏。”慕锦成高兴,挥手道。 宝应从荷包里抓了两把铜钱,也不过数,直接给了那两人。 “谢三爷,谢三爷。”两人拢手兜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县学是清水衙门,月例大多依靠宁江城学政拨下的钱财,像他们这种差人,一个月有两银子已经顶天了,这会儿,不过说了几句好话,这位财大气粗的爷就赏了百多文,日后若是见着那位榜首可得小心伺候着。 “你也太会花钱了!”顾青竹小声嘀咕。 “你这就不懂了,这到哪儿不得先铺路啊,青松日后就要来这里学习了,你若想他少些麻烦,专心读书,这些钱是不能省的。”慕锦成一副洞察世事的表情。 “我送你回去,你的伤得赶快躺下歇着。”顾青竹这会儿没心思考虑哪些,担心道。 慕锦成摇摇头:“我不要紧,青松他们这会儿可能到顾家面馆去了,我们这会儿赶去,说不定还能碰上,快走。” “可你……”顾青竹犹豫。 “我将你送去,就回家。”慕锦成笑,拉她的手。 顾青竹在鱼市街下车,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的喧哗,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看着马车掉头离开,慕锦成半掀着车帘,笑着朝她挥手。 “青竹,你来了,青松在呢!”郑招娣出来扫地,一见着她,立时欣喜地说,“我们今儿去看榜了,青松考了头一名!” “我也刚看了。”顾青竹压了压心里对慕锦成的担心,浅笑道。 郑招娣锁了院门,也不扫地了,和顾青竹一起进屋。 “今儿,贡茶启程,我以为你没时间过来看呢。”顾青山笑着给她端茶。 “怎么会,我就是再忙,心里也惦记着这个事。”顾青竹挨着青松坐下,朝他竖了竖拇指,“阿姐看见了,我家青松很厉害!” “阿姐!”顾青松今天收获太多恭喜,被顾青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这考上了,是不是马上就要到县学去上了?”方奎好奇地问了一句。 “嗯,三天后报到。”顾青松十分期待地说。 顾青竹接口道:“到时,我去接你。” 顾青松摇头:“阿姐,你那么忙,就别操心了,张昭也考上了,到时,我与他结伴来。” “那……好。” 顾青松终究要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顾青竹纵使疼爱他,也只能放在心里,要结交的朋友,该吃的苦,谁人也替代不了。 “三爷,怎么没和你一起来?”顾青山疑惑地问。 “今儿送贡茶出城,家里还有好些亲戚朋友要应酬,他将我送来,就回去了。”顾青竹不想他们跟着担心,便找了个由头遮掩过去了。 好在顾青山没有接着问,而是提到了另一件事:“青竹,罗掌柜有喜了?她上次看妥了房子,钱都付了,只等拿了房契到县衙换户头,结果又说,服侍的丫头不急着嫁人,要伺候她生孩子,还请我帮忙看房子。” “罗姨确实有喜了,秋雁原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丫头,心思细腻,手脚勤快,罗姨用着顺手,恐怕一时半会儿不想换新人。”顾青竹啜了口茶,接着说,“这房子,既是你牵线的,不如帮忙帮到底,暂且代管着。” “也只好如此,所幸离我们这里不远,过一条街就到了,比这里清静,住人是极好的。”顾青山点点头。 “最近茶食卖得怎么样?”顾青竹低头剥花生吃,想起来问。 第三百五十一章 谁的小舅子 顾青山喜滋滋地说:“三生的名号响,茶食又新鲜稀奇,自开卖以来一直很火爆,如今东市茶市开着,好些茶商掌柜和伙计都慕名而来,每天不到晚,茶食就先卖光了,当初你将这里开了面馆,还真有远见。” “不过,咱们生意好,也让一些人红了眼,我最近发现对面富祥饭馆在仿制茶食,前几天我悄悄托人买来尝过,味道不及我们的。”顾青山的目光飘过窗户,瞥了眼外面。 “仿制?青山哥,你甭管,由着他们闹腾,不要说咱们老卤中添加的佐料配方他们没有,就是三生的茶饼,又是谁家都能用得起的?”顾青竹倒是不担心,反而有些瞧不上他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小伎俩。 “富祥虽然味道没我们好,但我担心他压价,图便宜是人之常情,到时只怕还是会有些影响的。”顾青竹虽然这样说,但顾青山仍旧很担忧。 为给他一个安心,顾青竹解释道:“这个,你完全不用理会,富祥宋家只有几百亩茶山,若他用的是去年的陈茶,还有降价的余地,但不会持续太久,咱们耗得起,可他若用的是今年的新茶,试想鲜叶一百文一斤制成的茶,做茶食,本就近乎亏本,他还敢压价吗?” “嗯,听你这么说,是这么个理。”顾青山点头,转而又问,“我们库存的茶饼也不多了,日后怎么办?” “没了贡茶又大又急的需求,春茶鲜叶价钱马上就要跌了,更何况夏茶秋茶,往后除去夏至茶白露茶,其余的茶几乎卖不上价,就算做炒青也不会多的,但我可以多制一些,专门留着做茶食用。”顾青竹胸有成竹道。 “这主意好,我前些日子刚给莫天林送了一笔银子,这两天还在愁以后攒不下钱怎么办,今儿听你这么一说,心里安定多了。”顾青山挠挠头,咧嘴笑了笑。 “我好些日子没去山庄了,他们可好?”顾青竹顺势问了一句。 顾青山脸上浮出笑意道:“你放心,山庄上好着呢,高坡上的几排大屋完工了,他们又在底下挑了块平坦的地,造了房子,我瞧着,妇孺已经提前搬进先完工的房子住了,鸡窝羊圈牛棚也垒上了,茶苗全部成活,新播的茶种也发了芽。 莫天林有了铁匠的家伙什,做事开荒快了许多,不仅开荒种了蔬菜,还打算种些旱庄稼,他让我带话给你,说他们什么都好,过个三年五载的,自给自足,解决温饱不成问题。” “如此甚好。”顾青竹听着高兴,“种茶前期总是最耗钱的,起屋盖舍,养活劳力不说,地里回本还慢,茶苗要长三年才可少量采摘,十年方能进入全盛期,若他三五年就能养活全寨子的人,倒是给我省钱了。” 说话间,顾小花端了菜来,热情地说:“别光顾着说话,吃午饭。” 今儿顾青松考上了童生,顾青山做主歇业半日庆贺,三个女孩子在厨房里忙活一早上,做了一顿好吃的,煮鱼炖肉烧鸡,一连上了八个肉菜,又有几样时鲜蔬菜,满满摆了一桌子。 众人搬桌子拖椅子,围在一起开开心心吃喝,从赢得贡茶大会聊到茶食热销,再谈及青松考上童生,大伙儿只觉日子越过越有奔头,一个个心头火热,干劲十足。 吃了饭,顾青山赶马车送顾青松回顾家坳,顾青竹担心慕锦成,与大家告别,徒步往家走。 她刚拐过路口,就见宝应赶着马车来了。 “你怎么来了?”顾青竹上了车问。 “爷一直惦记着少夫人,他刚才说,你约莫要回来了,打发我来接,可巧就赶上了。”宝应笑嘻嘻道。 顾青竹不说话,安静地坐在车厢内,耳后却热了起来。 这人难道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不仅知道自个担心他,还晓得她几时会回去? 午后街市上人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顾青竹就在慕府门前下了车,春莺在门房候着她。 她带着春莺进府没走多远,就遇见迎面走来的慕绍堂,她赶忙站在路边曲身行礼。 “我听锦成说,你兄弟考了第一名?”慕绍堂站定,随意地问。 “是。”顾青竹轻声应答。 “上次明成应了县学捐款修学舍的事,明日熊管家去交割钱款,我让他在沈教谕面前提一提,不说多偏袒,他年纪小,生活上照顾一二还是可以通融的。”慕绍堂面色依然如无风的水面,淡淡道。 “谢谢爹!”顾青竹又福一礼。 “一家人,客气什么,今日茶行歇一天,明儿照常开工。”慕绍堂说完,看了她一眼,径直往书房去了。 “知道了。”顾青竹微微拔高了声音。 那声音里的喜悦,让慕绍堂的脚步顿了一下,不过,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无事一般地走了。 顾青竹心里又感激又高兴,走小径,穿花廊,几乎一路挟着风回了蕤华院。 “慕……”她猛地推门进来,一见屋里的人,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 “母亲,祖母。”顾青竹规规矩矩行礼,一瞬间变成了乖顺的小媳妇。 “你兄弟考上了童生,怎么没带到家里来玩?”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寇氏按了按眼角,回头问道。 “我如今伤成这样,没法陪小舅子,等他上了县学,还怕没时间来玩吗?”半倚在床栏上的慕锦成嘻笑道。 “对,以后他和暮春做了同窗,自然会常来的。”卢氏接口道。 “嗯嗯嗯。”顾青竹一叠声地应着。 看这架势,老太太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慕锦成伤着了,顾青竹不知他们怎么说的,生怕讲错了话,只得含混应答。 “嗯,都是好孩子,有出息的。”寇氏拍拍慕锦成的手,站了起来道,“你好生养着,祖母过两天再来看你。” 琳琅伸手扶住她,卢氏也跟着离开了,顾青竹恭恭敬敬送出院门,方才折回来。 “青竹,我要喝茶。” 前一息还在母亲祖母面前装男人的慕锦成,一见顾青竹,就想撒娇讨宠要福利。 顾青竹自然不会与一个病患计较,给他倒了杯茶,吹了吹,递到他手上。 “你刚才风风火火进来想说什么?”慕锦成惬意地呷了一口,抬头问。 适才,祖母和母亲都是背对着门坐的,唯有他估摸着她要回来了,一直往门口瞟,她闯进来的那一瞬,眼中的光,脸上的笑,是他见过最美的模样,只是时间太短,仿若昙花一现。 顾青竹有些害羞,低头道:“你是不是把青松考上的消息告诉全家人了?” “这不应该吗?”慕锦成偏头看她,“咱凭真本事考的,还不兴得瑟得瑟啊!” “我回来时,遇着爹了,他说让熊管家与县学的教谕打打招呼。”顾青竹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这是好事啊,我爹这波投资倒是做得对,若是青松一路顺遂地考上去了,将来有了功名,总能照拂一二。”慕锦成握着杯子,颇为赞同地点头。 顾青竹听不懂他说的投资,但能明白大概意思,不由得皱眉:“说这些是不是太早?毕竟他才考了个童生而已。” “什么叫而已?第一名呢!”慕锦成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知道科举有多难考吗? “哦。”顾青竹不知所谓地应了一声。 这不怪她,青松念书从来没让她操心过,以往逢着茶园里忙的时候,青松也是要下地干活做事的,今年因为凑不上束脩,入学还迟了,故而她看榜时,是从中间往两头看的。 第一名,她想都没敢想过,因为,她自认为没有给他最优渥的条件,凭什么要他考第一名。 慕锦成见她懵懂,遂细细说道:“你放心,青松读书很聪明,将来能不能中状元,我不知道,但走仕途是肯定行的,这次就算没有我爹,县学也会重点培养青松这个好苗子,毕竟不是每个生员都能考上秀才,如今,我爹愿意帮衬,给他创造更好一些的机遇,不是锦上添花嘛。” “你真认为青松能考出名堂,出人头地?!”顾青竹被他远大的设想惊着了。 “那当然了,你也不看是谁的小舅子!”慕锦成得意洋洋。 顾青竹这会儿被他说的一愣一愣,全然没在意,他那句话到底是在夸谁。 外间右玉回话:“爷,少夫人,金公子递了帖子来,说要与你们辞行。” “他这么快就要到燕安城了?”顾青竹有些惊讶。 “咱们见他一下,他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再见呢。”慕锦成掀开被子,冲外面说,“请他到前厅一叙。” 顾青竹找了件黑色绣海水纹的锦袍,小心给慕锦成穿上,又替他抿了抿头发。 两人拾掇妥当,去了前厅,隔了一会儿,肖骏果然来了,他手上提了几盒糕点,都是秋月斋的新品。 慕锦成迎上去,拉着他,与他在厅堂内坐着说话。 隔壁厢房里炉子上的水烧开了,顾青竹沏了三杯旗枪炒青,用托盘端上桌。 “好香的茶!”肖骏接过,连声道谢。 “你若喜欢,我送你一斤。”慕锦成吹了吹袅袅的热气,只见茶芽在沸水中舒展绽放,美轮美奂。 “哥哥送我炒青,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我明日就走了,以后再不能一起喝茶。”肖骏垂下眼帘,神情沮丧。 慕锦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说什么丧气话,到了燕安城,向你舅舅好好学习经管之道,将来,我若去燕安城玩,可就指望跟你混了,到时候可别给我拿金家人的架子,不搭理我啊!” 第三百五十二章 炒青火爆售卖 闻言,肖骏愣了下,旋即一本正经地纠正:“我姓肖的,我舅舅妻妾几房,这些年却只得宝珠一个女儿,偌大的家业时常被其他族亲觊觎,如今他年纪大了,就想我过去帮衬帮衬,待日后表妹择了上门女婿,我还是要回来的。” 慕锦成展了眉眼:“倒是哥哥误会你了。” 肖骏叹了口气:“无事,锦成兄一句玩笑算什么,你最近忙,恐怕还没听见外头的传言,比这个过分的多了去了,要不是金宝珠从中作梗,我早几日就走了,省得听那些腌臜话。” 见识过金宝珠的刁蛮,慕锦成仍然讶然:“怎的了?” 肖骏搁下茶杯道:“蒋安和温掌柜先前一直谈得不错,多少进价,如何送货都谈妥了,前几日,金宝珠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附加一个什么条件,温掌柜不敢做主,一直在等你爹定夺,可刚巧卡在贡茶的节骨眼上,只得又多等了两日。” “那如今可有说法了?”他的话勾起了慕锦成的兴趣,他爹一直对与金家合作抱着希望,他很想知道结果。 “我适才出门的时候,正见蒋安回来,因着船起锚的日子是早定好的,他哀温掌柜今儿一起来见你爹,可我瞧着他脸色不太好,八成是没说拢。”肖骏拧眉道。 “可知是为了何事?好端端的竟然谈崩了!”慕锦成摸摸下巴,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我问了,蒋安支支吾吾没说,我这个表少爷到底隔着一层,也不好怎么打听。”肖骏摇摇头,遗憾道。 慕锦成倒是坦然:“算了,只是机缘不到罢了,再说,就算三生珍宝行接了金家生意,只怕也会被富祥闹得不得安生,不如暂且搁着,等日后你在那边站住脚跟,机会有的是。” 肖骏默默点头:“锦成兄说的在理,我这次去,就是想学真本事,不仅帮衬我舅舅,还要结交衙门和宫里的贵人们,为我爹查案伸冤。只是我娘,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娘家,我晓得她舍不得我爹,唯有这一样让我忧心。” “你放心,只要慕家在,没人敢动聚宝和肖家,我爹让廖青留在聚宝做事,金管家能多些时间顾着府里,我们得空也会常去看看的。”慕锦成安慰他。 “我自然信你,咱们在一处恣意快活过,也一起经历过磨难考验,我心里早将你视若至亲兄长。”肖骏低头摩挲茶杯上的红梅道。 见他情绪低落,慕锦成笑道:“你这么说,我考虑考虑,加把劲儿,把慕家茶行开到燕安城去,你看这样如何?” “哈哈哈,如此最好不过了!”肖骏笑得开心,举臂就想像往常那样与慕锦成勾肩搭背。 顾青竹一见,情急之下,将热水壶往中间一伸:“你们别只顾着说话,快喝一口,我给你们兑水,茶泡两开,滋味才最纯正。” 滚烫的壶横亘着,肖骏伸到半道的手差点烫到,赶忙缩回手,端杯喝茶。 两人又说了会儿惜别的话,肖骏就离开了,慕锦成当真送了他一斤旗枪炒青。 顾青竹和慕锦成慢慢走回内院,夕阳西下,天际烧着火红云彩,红艳艳一片,十分好看。 “你说,肖骏也是来试探你的吗?”顾青竹仰头看他,忍不住问。 慕锦成摇摇她的手,慢慢道:“我瞧着不像,他若是想图点什么,直接改了金姓不是来得更快吗?再说,他爹遇害,聚宝遭抢兑,钱家却占着他几十万两银子不还,这其中的阴险,他看不透么,怎么还会和钱家勾搭在一起。” “是我想多了,最近有些草木皆兵了。”顾青竹有些不好意思地踢地上的小石子。 “你那么在意我的吗?”慕锦成低低地笑。 顾青竹飞了他一眼,呡唇,什么话也不说。 慕锦成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她的担心在意,全在不自觉的小表情和各种照顾的行动上,又何必需要最没有分量的言语明说呢。 他最近十分喜欢与顾青竹十指交握,是一种隐蔽的,令人心动的亲密。两人慢悠悠晃回来,小厨房飘出了久违的饭菜香气。 右玉迎上来道:“爷,少夫人,夫人将她院里小厨房的柳嬷嬷,派到咱们这儿来了。” “那怎么行呢,娘那边不能没人伺候!”顾青竹有些急道。 慕锦成轻轻捏了下她的手:“你别操心了,来就来,娘那里人多,不差这一个,我记得柳嬷嬷最擅煲汤,右玉,你去问下,今儿喝什么汤?” 说完,他拉着顾青竹回屋。 晚间,两人吃饭,慕锦成给顾青竹盛了碗火腿竹荪汤,问:“你不好奇,金宝珠到底提了什么附加条件,连爹那么想合作的人都拒绝了?” “这有啥奇怪的, 必然是不利于慕家的呗。”顾青竹专注喝汤,想都不想。 前几日一直在茶行赶工,他们在吃食上不太讲究,今儿见她吃得开心,慕锦成笨拙地给她多搛了几样肉菜,看她像个小兽似的埋头吃,心里欢喜。 他搅着汤勺道:“依我看,只要有一丁点赚头,爹都不会放弃和金家的合作,毕竟金家的金银器品质确实好,而且他在皇城,掌握着宫中贵人,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的喜好,款式必定是最新最全的,就是王老八家也是看京中风向的,说白了,也就是模仿金家。” “那照这么说,这生意没谈成,岂不是亏了?”顾青竹吃了半饱,放下筷子道。 “金宝珠提的那个要求,必然是比与金家合作更重要的事,才让爹忍痛放弃了。”慕锦成脑中灵光一现,心中恍惚一怔,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赶忙摇摇头,强行压了下去,这……不可能的! “你这么了?”顾青竹见他好似见鬼似的白了脸,关切地问。 “快来喂我,你夫君都饿昏了!”慕锦成将汤碗推到她面前,打岔道。 顾青竹刚才只顾吃了,没发现他左手也能用筷子,她乖乖地接过碗,把他当头猪似的,喂饭喂汤喂菜。 慕锦成一口不拒,顺带偷亲她,倒是美食美色两不误。 两人吃了饭,在小园子里溜达,那只白鹦鹉呆瓜见着他们就喋喋不休地叫:“三爷,少夫人。” 它约莫是跟喂它的小丫头学的,声音清脆稚嫩,像极了人声。 “我好些日子没练功,肚皮都松了。”慕锦成捏捏腰,圆滚滚的。 他一直很想在顾青竹面前秀下腹肌,色诱一下她,可惜之前天冷,如今又伤了,真是天不遂人愿! 顾青竹瞧了一眼,分明是刚才吃撑的,她翻了白眼道:“我明儿得去茶行了,你好好吃药换药,早些恢复,可别想装伤犯懒。” “我哪有!”慕锦成喊冤。 他恨不得日日与她同进同出呢。 顾青竹抬手拈去他肩上一朵落花:“我记得师父之前给你书的,你待好些,没事研读研读,薛管家是父亲的谋士,必定对兵法谋略十分精通,又有实战经验,你不妨向他求教一二。” 慕锦成凤眼微眯,勾起嘴角道:“你几时将我的心思猜得这么透的?” 顾青竹仰头,眼中笑意荡漾,如月下的湖水,幽暗而潋滟。 “你若再能明白点别的就更好了!”慕锦成在她额上亲了下,嘀咕一声。 顾青竹蹙眉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夜里风凉,咱们回去。”慕锦成握紧她的手。 次日一早,顾青竹便出门去了茶行,雀舌鲜叶大量上市,为了感谢谭家雪中送炭,慕绍堂决定帮谭家炒制炒青,直到春茶结束,韩守义随慕明成去了燕安城,慕绍堂让茶行管事邓寒江暂时接手管理。 蒸青茶饼市价低迷,除了制一些上好的精品茶,茶行几乎不再多做, 顾青竹就请邓寒江物色几个稳妥的人进炒茶院子,这样十五个灶台就全部用上了。 三生茶行开足马力,连干了五天,东市茶商盼望已久的炒青终于对外售卖了。 往年最好的雀舌蒸青能卖到一百文到一百二十文一斤,如今炒青往上直涨了一百文,卖两百文一斤还供不应求,三生茶行门前,过了四更就有人揣着钱袋来预定第二天的。 这种火爆只此一家,南苍县别家的茶行几乎都在苟延残喘,制茶饼,卖不掉,不制茶饼,只等看着茶叶一日日变老,割了沤肥。 由于茶行制茶能力有限,又要保证品质,一天顶多出百来斤干茶,如此,只能限制预约,当天拿到预约牌子的商家若是肯转让,立马就能得十两银子的牌子钱,但谁也不肯放弃采买的机会。 随着雀舌鲜叶渐入尾声,采购权的争夺也更加激烈,两百文一斤的价钱,已经被茶商们硬生生抬到了两百六十文,这个结果让顾青竹吃惊,但这已经不由她控制了,毕竟价由市定,采购有多疯狂,外面的需求就有多紧张。 最后一批雀舌炒青的价钱涨到了三百文,这是前所未有的高价,短短十天,不仅完全弥补了之前收购贡茶鲜叶付出的价钱,还赚了一些。谭家也跟着受益很多,算是眼光最对的赢家。 炒青空前的热销,让慕绍堂十分高兴,也让更多茶行的东家看到了炒青巨大的利益,他们羡慕有之,嫉妒有之,仇恨的也不少,仿佛山里的饥肠辘辘的饿狼,只等着三生这块肥肉掉下来,分而食之! 有几家小的茶行入不敷出,慢慢支持不下去,南苍县接连关闭了三五处铺子,有的小茶园甚至把茶树都挖了,改种高粱大豆等旱谷,若冬天再种一茬麦子油菜,算算收成比种茶还强些。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五十三章 旧案 顾青竹知道这个消息,赶忙让顾青山送信,叫莫天林请顾世福一起去看茶树,若是好就买下来,种在山庄荒地上。 莫天林对外只说自个是山里人,见今年的鲜叶价钱好,就打算多种些,指望来年卖个价钱,茶园园主正愁没法处置茶树,遂也不说破当下的行情,只当他是个送上门的傻子。 因着蒸青茶饼卖不上价,又被一些人要挟着,一季春茶浪费大半,园主亏得只差吐血,更没闲钱请人挖茶树,见莫天林要,便让他自个带人来挖,园主只象征性地收取几十文钱一棵的价钱。 顾世福种了一辈子茶,他选的全是十年左右的壮茶树,只要移栽活了,好好伺候夏秋冬三季,上足肥,不缺水,锄草修枝,明年开春就能直接采茶,这可比从茶苗慢慢长快多了,而且现在山里气候适宜,最容易成活。 莫天林为山庄做事不惜力,他把从三个茶园移来的茶树分开种,放眼望去,估摸着也有一两百亩的样子,看着有些茶庄的气势,山庄上一下子有了新气象,众人都添了不少干劲儿,在顾世福的指导下,小心翼翼照顾那些像命~根子似的茶树。 若是这些茶树全部成活,他们根本不需要苦挨三五年,明年就能靠炒青过上好日子,故而,全山庄的人,上至老叟,下至孩童,谁都拿茶树当个宝,一个枝丫都舍不得碰。 送贡茶的车队一去十天,慕绍堂隔一两天都会收到沿途钱庄派人加急送回来的信,封封都是平安顺遂,虽只有寥寥数句,却也让他一直悬着的心安定不少,看了日子,他在心里盘算,下一封信该从燕安城送来了。 经过最后一番抢购,东市茶市夏至前几日开始歇市了,各地茶商整理货品,带着仆从,陆陆续续上了早就定好的商船,将茶叶销往各地,东市码头上,整日人来人往,船帆点点,热闹非凡。 春茶最后一茬硬片鲜叶上了,没有拥挤吵嚷的茶商日日要货,硬片炒青价钱随之低了下来,因着之前抢鲜叶做贡茶,茶山上难免采的狠了,慕绍堂有意减少采摘,让茶树休养生息,如此,顾青竹方才松快了些。 回到蕤华院的慕锦成,不知是睡那张古床的缘故,还是药物治疗和各种食补起了作用,伤势日渐恢复,虽不能和未受伤之前相比,但已经好了很多,吃饭起居基本没有问题。 顾青竹再也不用喂他吃饭,也无需帮他擦洗,这让慕锦成惆怅不已,但他还是更愿意早点好起来,与她日月并肩,同她朝夕同行。 这日,顾青竹从茶行回来得早,慕锦成在小园子练功,他还不能舞枪弄棒,只是扎扎马步,单手举举石锁而已。 “肖骏走了一旬了,咱们今儿刚巧有空,去看看他娘。”顾青竹将帕子递给慕锦成。 “好。”慕锦成接过,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 两人换了衣裳,带了些人参燕窝等滋补礼品,坐上老冯的车出门,肖府偏居一隅,并不与什么高门大户相邻,却离着聚宝钱庄不远,两处步行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往返,可见肖添寿对这个家是多么看重。 金福得了门房的禀告,亲自迎了出来:“三爷,少夫人,你们可是贵客啊,快请进,我们夫人刚还念叨呢。” 肖府不大,贵在精致安静,雕花游廊,花草繁盛,仆人们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更是悄没声息,不过是三进的院子,却显得过分空旷寂寥。 金福领着顾青竹夫妇一路往里,进了厅房,忙唤小丫头上茶,不大会儿,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头走了进来。 妇人约莫三四十岁,一身素衣却难掩风华,若不是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愁苦,定是个风韵雅致的美人。 “肖夫人。”慕锦成和顾青竹行礼。 “慕三爷,慕少夫人,快请坐!”妇人正是金玉藻,她面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分宾主落座,金玉藻道:“贵府生意繁忙,谢谢两位还惦记着我,今儿,阿骏捎了口信来,说他已经到了京城,他特别提到,进城时遇见你家二爷了,还约着等事情办妥一起吃饭。” “这么巧的?阿骏迟走一天倒早到了。”慕锦成欢喜道,“我爹这几天也数着日子呢,若他知道贡茶进了城,也该放心些了。” “如今过了枯水期,淮水上游化冰开河,水路宽阔,又可日夜兼程,若是风向对了,自然比陆路快些。”金玉藻脸上的笑容闪了一下,就隐没了。 “原来如此,肖夫人也不要过于担心阿骏,他年轻聪明脑子活,在舅家定能独当一面的。”慕锦成安慰道。 “嗳,他大了,有自个的主意,纵使我舍不得,也不能将他困在身边一辈子,只希望他一切好,我哥哥只这么一个外甥,料定也会尽心尽力教他的。”金玉藻微微叹了口气,满脸愁云笼罩。 “金夫人还请放宽心,聚宝有廖管事管着,肖公子也是个上进的,日后有大好的日子呢。”顾青竹见不得人伤心,尤其是与她娘年纪相仿的妇人,就更忍不住了。 “谢慕少夫人一番好意,像我这样的,下半辈子还有什么好日子?以往家里人少,阿骏他爹一天三顿饭都回来陪我吃,也会和我说说钱庄和外面的事。 那时阿骏淘气,他总劝我说,少年人,哪有不犯浑的,长大了,自然就好了,当时是多寻常的事啊,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现下,阿骏晓得上进了,他却看不见了!”金玉藻说着,猛烈咳嗽起来,眼泪扑簌簌直落。 “肖夫人,你想开些!”顾青竹赶忙上前帮她顺气。 隔了会儿,金玉藻拈着帕子摁了摁眼角:“让两位见笑了,家里好些时候不来人,我怎么一下说到这上头去了。” “无事,我们是小辈,你只管拿我们当阿骏待,只是肖叔去了有些日子了,你总这么郁郁寡欢,熬坏了身子,肖叔地下有知,恐也难安,还是要多多保养,替肖叔看着阿骏娶亲生子,享受天伦之乐。”顾青竹抱了下她的肩膀。 金玉藻衣裳穿得宽大,顾青竹触到她突出的骨头,一日日的暗自神伤,好似吸血吞肉似的,让她渐渐瘦脱了形。 “他死得不明不白,叫我如何笑着独活,我们自打来了南苍县,一直都很低调,不要说得罪人,就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到底是谁要害他?!”金玉藻垂头,佝偻着微微颤抖的身子。 “我相信县衙迟早会找到凶手的。”顾青竹倒了盏热茶递给她。 “青竹说得对,我姐夫但凡有一丁点线索都会查下去的,金夫人放心,假以时日,定会还肖叔一个公道!”见她哭得显出老态,慕锦成心里跟着难过。 金玉藻平复了下情绪,呡了口茶道:“谢谢两位了,和你们说说,我这心里敞亮多了,你们说的有理,我得活着,才能见到伸冤的那一天!” 顾青竹看了眼慕锦成,后者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交汇,是心有灵犀的默契。 两人又坐了会儿, 陪金玉藻说些外间有趣的事,见她心情好些了,方才告辞回去。 慕锦成坐在马车上,紧锁眉头道:“ 肖家的案子到今儿也没有眉目,我们虽能安慰一时,总不是长久之计。” 顾青竹交叠双手,搁在膝上,轻声道:“葛五这个关键的人证,一日找不到,这案子就没法推进下去,我上次听满仓哥说,葛五八成还活着呢,只是不知藏在什么犄角旮旯。 我瞧着这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干下的,那日我来存钱,也没见他是多么头脑灵活的人,如何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惊天大案来,再说,人总要吃喝,满大街张贴着悬赏他的布告,城门口又盘查得严,却愣是没一个人见过他,这不是很奇怪吗?” 慕锦成握她的手,默默点了点头:“如今说什么,都只是猜测,我们除了等,也没啥好法子,以后尽量隔三差五来看看。” 顾青竹不再说什么,往他身边靠了靠。 金玉藻说的一句话打动她,当初的寻常,再也回不来了,这句话太过悲伤,让失去母亲的顾青竹感同身受。 顾青竹难得如此依恋他,慕锦成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怎么了,马车颠着难受了?” “没有,就是想这般靠着。”顾青竹闭了闭眼。 “行,你放心,我什么时候都是你的靠山!”慕锦成偏头与她的脑袋碰了碰,他只当她这些日子忙炒青累了,遂哄道。 两人回府,已是傍晚时分,刚一进蕤华院,正撞见红着眼睛要离开的茯苓。 “这是怎么了?”慕锦成眼尖道。 茯苓一见他们,慌忙行礼:“三爷,少夫人,你们去看看夫人,她头疼病又犯了!” “婆母好些日子没这样了,请谭先生了吗?”顾青竹关切地问。 “谭先生来过了,也开了药,只是……”茯苓咬唇不说了。 慕锦成跺脚:“你倒说呀,我娘这次到底病得如何了?” 顾青竹抬手掸了掸他锦袍上的细褶道:“别问了,咱们快去瞧瞧。” 两人急急地赶到朝晖院,只见院里的婆子丫头个个焦着脸,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 他们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传出卢氏气恼的声音:“我晓得,你巴不得我立时死了,给她腾地方!” 第三百五十四章 你果然聪明 “你胡说什么!简直无理取闹!”慕绍堂一脚踹开门,一脸怒容的走出来。 见着门外站的儿子媳妇,他一愣,黑沉的脸蒙上了一层尴尬,他略顿了下,也不理他们行礼,甩袖要走。 “爹!”慕锦成突然开口。 慕绍堂止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何事?”他的语气极不耐烦。 慕锦成望着他的后背道:“今儿,我和青竹去看肖夫人,她说,肖骏捎信回来讲,他在京城见着我二哥了。” “哦……知道了。”慕绍堂无波无澜地应了一声。 但慕锦成分明看见他好似松了口气,肩膀不自觉地垮下来,连带着背都有些弯了。 慕绍堂顿了一会儿,说:“……去看看你们娘,叫她好生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是。”慕锦成低声答应。 慕绍堂不再停留,将双手负在身后,往书房去了。 两人进屋,卢氏许是已经收拾过了,穿着家常的衣裳,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正歪在软榻上,皱眉喝苦药汤汁。 夫妻两人行过礼,慕锦成挨在一旁坐下问:“娘,你怎么又病了?” 卢氏推了药碗,有气没力地说:“前几日,你舅舅做寿,你们都不得空,我便独自去了一趟,许是路上累着了,受了风寒。” 慕锦成将软塌上一个薄毯子搭在卢氏膝盖上:“你既病了,就该好好歇着,何苦和爹闹?” “哪里是我和他闹!是……”卢氏话说得急,一时呛了,躬身咳个不停。 顾青竹连忙帮着抚背顺气,对慕锦成使了个眼色,意叫他不要说了。 卢氏好不容易缓过来,喝了一点水,却坚持要一吐为快:“之前,家里都忙着贡茶,我怕你爹闹心,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对蔡氏各种折腾不愿多管。 如今贡茶进京,你爹达成多年夙愿,心里高兴,这些日子常宿在浣纱院,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只想着保重自个身子,不理这些糟心的事。 可我越如此,那贱人越以为得了势,日渐嚣张跋扈起来,前几日非闹着要换碧云纱的窗纱,陶婆子不肯给,被她院里的香苹带人打了。 今儿早上旁的管事代为回禀,说是折了两根肋骨,躺在家里起不来,差事也没法办了,我立时拘了香苹,要发卖出去,那狐媚子就缠着你爹闹。 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别看你爹在外头生意事上,杀伐果决,可一进了内院,偏就犯糊涂,妻妾不分,嫡庶不辨,胡乱允了她多少荒唐事!我今儿就是拼着身子不要了,也不能纵容她胡作非为!” 卢氏一口气说了一堆话,气短神虚,歪在靠枕上喘气。 “碧云纱的事,在我手上就处置过一回了,蔡姨娘如何又闹起来了,这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顾青竹蹙眉。 她有些不相信蔡氏愚笨到这种程度,上次,她借着这件事,将风园彻查了一遍,今儿,她怎么还敢往刀尖上撞,且她大厅内室上次就已经用了碧云纱,这回,还有什么地方要换? “她能有什么缘由!”卢氏冷哼道,“她不过是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当家主母的权威,如今,我就好好收拾收拾这家里的乌烟瘴气!” 顾青竹想了想道:“娘,蔡姨娘说起来也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是不是该请谭先生来看下?” “你说什么!”卢氏挑眉,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是她的嫡亲儿媳妇,在这个时候,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还想着给那个贱人请大夫,这是要气死她么! 眼见着卢氏脸色变得难看,慕锦成赶忙说:“娘,你听青竹解释,我和她绝对是支持你呀。” 说完,他扯了扯顾青竹的袖子,他虽不知媳妇为什么这么说,却坚定地选择信任她。 “娘,您听我说,蔡姨娘自打有喜,只请过章大夫来看过一次,她年纪不小了,有了身子,还……难免……万一……,娘能明白我意思吗?”顾青竹语焉不详道。 她的医术不及她的父亲,但不妨碍她站在医者的角度上想事情,但要在婆母面前讲,且讲的是公爹和他的小妾,她难免有些说不出口。 “你是说……”卢氏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她活了一把年纪,当了二十多年主母,又生过两个孩子,顾青竹的话一下子就提醒了她。 顾青竹点了下头,原来婆母听得明白,她耳后不禁一热。 慕锦成听得一头雾水,他张着嘴,看看顾青竹,又瞅瞅卢氏,这两个女人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似的。 “我晓得了,会从长计议的。”卢氏面色缓和了几分。 “娘,你和青竹在说什么?”慕锦成不满她们当他是个摆设。 卢氏没力气解释,挥挥手道:“天色不早了,我也乏了,想歇着,你们回自个院里吃饭。” 被亲娘赶了,还是生平第一遭,慕锦成愈发好奇她们婆媳到底交换了什么神秘消息,可路上又不好问,他只得一直憋到蕤华院。 “你刚才和娘说什么了?”晚饭桌上,慕锦成又问。 “都是女人家的话,与你不相干,快吃。”顾青竹给他搛了鱼。 “连我也不能告诉?”顾青竹越不说,慕锦成越是抓心挠肝地想知道。 顾青竹瞪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饭菜也堵不上你的嘴!” 慕锦成泄气了,只得低头剔鱼刺,而后裹上酱汁,放在顾青竹的碟子里。 见他如此,顾青竹想起一件事来问:“上次,你说让熊管家派人盯着死鱼的事,可有眉目了?” 慕锦成喝了一口菌菇老鸭汤道:“盯是盯了几日的,可没发现什么,后来茶行出了事,人都抽到那边去了,就把这事耽搁下来了,最近又跟着二哥走了一些人,家里恐怕没有人手专门盯这个。” 顾青竹想了想道:“我现在每日只是在家和茶行之间往返,无甚大事,不如让熊吉来盯,她是女孩子,又是生面孔,旁人不太在意的。” 慕锦成半点余地都不给,断然拒绝道:“那怎么行!下次不许说这种胡话,鱼死了可以再买,你若出了事,我还活不活了!” “算了,当我没说。”顾青竹垂下眼帘,将纤指盖在他的手上。 慕锦成翻手握住,微微用了些力,好似惩罚她刚才说错了话。 第二日,顾青竹仍旧回来得早,慕锦成推迟了午饭时间,特意等她回来一起吃,顾青竹在内室换妆,就听外间摆饭的左云和春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顾青竹走出来问。 春莺望了眼左云,两人低头回道:“奴婢不该妄议主子,该打!” “说说看,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顾青竹用小勺搅了搅碗里的莲子羹。 “我中午听看门的婆子说,昨日被关的香苹放回去了,她把陶嬷嬷肋骨打断了两根,只得了关一夜柴房的教训,未免也太轻了,下人们都说……”春莺看了眼顾青竹,不敢说下去。 “说什么?”慕锦成边走,边整理腰间玉佩的流苏,一脚跨了进来。 “说……说夫人怕……”春莺结结巴巴刚说了头,就被顾青竹一个眼神打断了。 “说那些做什么,不过是些闲话,下人们哪知其中要害,不过见着什么就顺嘴一说罢了,难道我们还要入心入脑,纠结不成?!”顾青竹将手边的碗筷递给他道。 慕锦成挨着顾青竹坐下,对春莺说:“以后这种三不着两的话,不要在咱院里传了,省得带坏小丫头们,你们不知道内情,小丫头们年纪小,更会以讹传讹,若是传到外头可不得了,到时挨了打,还不知为着什么事。” “是。”春莺和左云面上一红,答应着行礼退下。 顾青竹听春莺说,香苹被放了,就知道一些事情应了她的猜想,可照昨日的情形,身边的男人根本不知缘故,他如何知道让春莺她们不要乱说的? “看我做什么?我脸俊得让你移不开目光吗?”慕锦成轻笑,故作自恋道。 顾青竹偏开脸,她怎么忘了,这家伙从来就不是个老实的,昨儿虽然没有明着告诉他,但今儿发生的事,定然瞒不过,他哪怕用猜的,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两人吃了饭,正准备到小园子去逛逛消消食,却听见外间传来茯苓的声音。 “夫人说,少夫人家的舅少爷考上了童生,还是榜首,她没啥送的,就将从徽州带来的笔墨纸砚送一套给他贺喜。”茯苓进来回话,几个小丫头鱼贯入内,将东西摆了一桌子。 “我弟弟还是小呢,如何用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顾青竹有些惊讶。 她虽对这些不甚精通,但一看就不是平常物件。 慕锦成翻看了一下道:“娘给你的,你就拿着,徽州盛产这些,舅家的买卖里也有书画行,八成是娘回去祝寿给的回礼之一。” “如此,我得去谢谢娘。”顾青竹拢了拢头发道。 “我同你一起去,当是走走。”慕锦成跟着说。 两人同茯苓去了朝晖院,卢氏依旧歪在软榻上,只是精神看上去好多了。 “谢谢娘。”顾青竹一进来就行礼。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你兄弟念书用。”卢氏挥挥手,对茯苓道,“去沏茶。” 慕锦成坐在她身旁问:“娘,今日可好些了?” 卢氏呷了口自个面前的白水道:“早上谭先生来过了,给我换了个药方,刚吃了一副,觉着好似好些了。” “那便好,等娘身子强些,我们到慈恩寺上香去,保佑娘和祖母身体康健。”慕锦成顺嘴道。 “确实该去烧烧香了。”卢氏淡淡笑了一声,转而看顾青竹,“你果然是个聪明的。” 第三百五十五章 故人 顾青竹不说话,只拿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她。 屋里一时静默,隔了会儿,卢氏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她拒绝给谭先生把脉,我便将香苹放了。” “媳妇不过是小聪明,还是娘有大智慧。” 顾青竹矮身行礼。 一旁的慕锦成连连摩挲自个的胳膊,啧啧有声道:“停停停,我见过人家婆媳整日互掐的,可没见过你们这般互捧的!” 卢氏拍他的手,没好气地说:“你这臭小子,难不成还想看我们婆媳斗成乌眼鸡不成!” 慕锦成嘻笑:“怎么会,我巴不得你们关系亲近的跟母女似的呢,那我就不用为了心疼媳妇哄娘了。” 卢氏笑骂:“照你这么说,我就是个专害你媳妇,十恶不赦的坏婆婆!” 闻言顾青竹一下急了,赶忙辩解:“娘,不是的,锦成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没这样想过。” 听到她情急之下的称呼,慕锦成笑弯了眉眼。 卢氏含笑点头:“好啦,我知道你们夫妻一体,这些日子,你为慕家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之前,我对你要求严,你没抱怨,也没记恨,还做得很好,是一个合格的慕家主母该有的风范。” “娘身体康健,年华正盛,如何说这种话!”顾青竹有些意外,忐忑道。 卢氏微叹一声:“我总是要老的,过个一两年,终归要交到你手上。” 而她心里另外的想法却是,慕明成已经足够强,年底娶了谭子衿进门,这可是位及笄后就掌管谭家内外大小事务的大小姐,二房如此男强女强,若是再不把掌家的权利交到顾青竹的手里,日后三房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慕锦成哪里猜到这些,只想她约莫是被病痛折磨得意志消沉,遂打岔道:“娘既有一套笔墨纸砚送我小舅子,可还有送暮春的?他今年也考上了呢。” “有有有,不仅有他的,还有婕成和小柔儿的礼物,只是我一回来就病了,东西都堆在我的私库里,还没挑拣整理出来呢。”卢氏连连点头。 慕婕成是庶长女,性子温婉,又嫁了县老爷, 卢氏对她不错,但凡家里孩子有的,总少不了她的,如今添了外孙女,衣料物件自然是双份,至于苏暮春这个便宜外孙,她也时时事事记的,一心为慕绍堂做个人人称赞的贤内助。 慕锦成提议道:“让茯苓找出一套来,我一会儿同青竹去县学,顺带也看看他。” 卢氏自然对他百依百顺,立时让茯苓开了私库,不仅拿了文房四宝,还将两匹苏绣找了出来。 卢氏指着衣料道:“这是你外祖母给你们的,都是今年时兴的花式,她原本以为你们要去,巴巴叫人到苏杭寻来的。” 慕锦成拉着顾青竹的手:“等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定去看看外祖母,多给她磕几个头。” 卢氏横了他一眼:“你们赶快给她添个重外孙才是正经!” 顾青竹脸一红,挣脱了慕锦成的手。 “我们走了,一会儿该迟了!”慕锦成见状,怕卢氏再说出点什么来,赶忙抱起衣料就走。 顾青竹起身行礼,拿了文房四宝跟着出去了。 卢氏望着顾青竹窈窕的背影,摇头嘀咕:“我瞧着她也是好生养的,怎么进门这些日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茯苓低声劝道:“夫人莫急,少夫人自嫁进来,几时安生得闲过,等下半年安稳了,好好调理,孩子总会有的。” “她若不抢在前头生下长孙,我如何将掌家之权顺利交给她!”卢氏揉揉额角,她的头又疼了。 且不说卢氏的烦恼,只说慕锦成陪着顾青竹去县学。 两人坐车,走到半道上,顾青竹突然说,想要去书画店转转。 慕锦成只当她嫌少,遂道:“这些足够松弟用一段时间了。” 顾青竹摇摇头:“张昭与青松一道从乡下考上来的,我们给阿弟送好的用具,相较之下,张昭难免自惭形秽,久而久之,必然影响两人的友情,不如我再买一套相似的送与他,当是鼓励,也免得他尴尬。” 慕锦成拍手,有些后悔道:“你刚才没说,要不然,我跟娘多要一套了。” 顾青竹一脸正色地摆手:“那怎么行,娘能惦记青松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我如何开口再要呢。” 两人说着下了车,慕锦成对街市店铺十分熟悉,很快就买到了相似的物品,又额外买了些点心笔墨书籍,备着送人。 顾青松进县学已经好几天了,教谕沈鸿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青松本就是好苗子,他又得了熊永年的提示,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他交给县学里最年轻有为的夫子卫泽来教。 顾青竹和慕锦成赶到县学的时候,正赶上下午的最后一堂课,两人不便喧哗打扰,只得跟着仆人先去见沈鸿。 慕家三爷谁人不知,沈鸿收了礼物,笑着陪说话。 慕锦成最不喜读书,骨子里是不想来这种地方的,但他为了青松,言语上十分恭敬:“沈教谕,我内弟在这里读书,还请多多照拂。” 人都道慕家三爷秉性乖张,今日见着,分明是嫉妒他容颜的谣传,沈鸿的好感蹭蹭上涨:“三爷客气了,熊管家上次来,不仅交了二爷上次应允的善款,还另加付了一万两,慕家这次可是修缮学舍出资最多的乡绅,县学里适当照顾一下子弟也是应该的。” 慕锦成的嘴跟抹了蜜似的,什么好听说什么:“沈教谕果然是爱生如子的好夫子,我爹十分推崇您,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我只这么一个内弟,交到您手上,必定成材,将来也能为县学争光。” 沈鸿被恭维地眉毛都飞起来了:“那是当然了,别看顾青松年纪小,又是在乡下学塾念的书,可他聪明得很,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比一般的学生都好教,很得卫泽卫夫子的赏识。” 慕锦成看了眼顾青竹,有些讶然道:“卫泽?宁江城学政大人那位得意门生?” 沈鸿也颇为惊讶:“你们认识?这可就巧了,既是故人,那便更好办了。” 慕锦成心里沉了下,这个故人可不是啥好说话的,自个当初抢谁的马不好,偏抢了他的,被他告到衙门里,好似态度也不太好,这下报应来了,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这会儿要走,只怕来不及, 因为仆人进来回禀,卫泽来了! 慕锦成硬着头皮站起来,拱手笑道:“卫夫子。” 他只盼着他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鸿不知他心里所想,上赶着介绍:“这位是慕三爷,这位是慕少夫人,就是顾青松的姐姐。” 顾青竹矮身行礼:“卫夫子,好久不见。” 卫泽看了看他俩,一下子想起之前的事,惊讶道:“你们……竟然……做了夫妻?” 顾青竹含笑致歉:“是呀,当初为了救我小妹,还抢了您的马,实在抱歉得很。” 卫泽摇摇手道:“这事当初已经说清楚了,我并未记在心上,三爷重情重义,倒是值得托付。” 慕锦成暗暗松了口气,这卫泽虽书生意气,倒是个直爽的人,比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好相处多了。 他笑着邀请:“咱们也算有缘,当初你的马救了青英,如今又做了青松的夫子,晚上三生酒楼,我请客,来不来?” 卫泽淡笑:“恭敬不如从命。” 慕锦成转而对沈鸿道:“沈教谕,您和县学里的夫子也一定要来!” 沈鸿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县学是清水衙门,三生酒楼的一桌宴席,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不说它的价钱,就光定位子就得提前三天,更何况那些地道的山珍海味,光想想,就忍不下口水了。 听见外面响起喧闹的声音,顾青竹站起来道:“这会儿散学了,我去看看青松。” “好,我让仆人带你们去。”沈鸿抬手叫进来一个机灵的小子,低声叮嘱了两句。 那小子领着顾青竹夫妇去了生员住处,那是一长排房子,散了学的生员,有的三五聚着斗草,有的在洗衣裳,还有的拿出碗筷准备去饭厅吃饭。 机灵小子将顾青竹夫妇带到一扇门前,慕锦成给了他一些赏钱,他喜滋滋走了。 顾青竹屈指在门上敲了敲,里头传来顾青松的声音:“张昭,你跑哪里玩去了,今日的书还没背呢!” 慕锦成推门,只见顾青松背身坐在书案前,正在写着什么。 落日余晖将门口两人的身影拉得印着墙上,顾青松回头,夕阳金灿灿的光给两人镀上了一圈亮影,刺得顾青松看不清。 他站起来,犹豫道:“阿姐,姐夫?” “青松!”顾青竹心里发酸,上前拉住他。 不知是太用功,还是在窜个子,顾青松依旧瘦的,长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臭小子,这里的伙食不好?你咋瘦得跟麻杆似的!”慕锦成随手翻了一下他书案上的书,立时就合上了。 一看整版竖排的字,他眼睛就花了。 “这里一切都好,隔几天还能吃上一回肉。”顾青松摇头。 慕锦成皱眉:“你这年纪吃食得跟上,明儿我让家里给你送饭,你这个样子,别说考秀才了,能不能熬过三天考试都难说!” “我不要!”顾青松一口回绝。 慕锦成终于知道,顾青竹的犟不是偶然,这个小舅子也不是好说话的。 眼见着两人大眼对小眼,顾青竹赶忙打圆场,两边劝道:“算了,大家都在县学学习,吃食自然是一样的,若我们专为他送饭,难免被人看做异类,这不是引得旁人孤立他,排挤他嘛。 至于青松,听姐的话,你最近确实瘦了,读书固然重要,可身体才是根本,有空的时间,你到鱼市街的面馆去,青山哥会给你做好吃的补补的。”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五十六章 燕铁衣 “姐,我……”顾青松刚想说自个身体好,不用担心,眼角余光却瞥见门口一暗,他止住了话。 进来的正是张昭,他手上拎着湿漉漉的木盆,一看便是洗衣裳去的。 “顾家阿姐,顾家姐夫,你们来看青松啊。”张昭热情地打招呼。 “是呀,恭喜你考上童生,一点笔墨留着用。”顾青竹忙将准备的贺礼递到他面前。 “这……我怎么好意思呢。”张昭扭头看青松,胖胖的圆脸上,欢喜的笑容藏不住。 “青松也有,你们俩都是翠屏镇来的,又住一处,以后要一起学习,相互照顾呀。”顾青竹笑眯眯道。 顾青松站起来说:“我阿姐送的,客气什么,你只管拿着,上次夫子还说你墨里水兑多了,把字都写花了。” “那……我就谢谢了。”张昭将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方才宝贝似地接过,捧到自个书案上去了。 “这是你的,里面还有两件换洗衣裳。”顾青竹将包袱递给他,又从荷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子,“这些,你收着,万一短点什么,我和爹没顾上,你就自个添置。” “阿姐,我不要,爹交过束脩了,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缺。”顾青松不肯收。 慕锦成一下来气了,杵到他面前道:“嘿,臭小子,是不是欠收拾!给啥啥不要,你这以后要和同窗出去踏青吟诗,赏景作对,难道揣两个馒头?这也太煞风景了,你若这样,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顾青松下意识退了半步:“你凶什么凶!我收着就是了!” 这别扭劲儿! 慕锦成看了眼顾青竹,一副讨赏的表情,顾青竹掩唇俏笑。 “青松,今儿饭厅有肉,咱快点去,不然……”门口进来一个人,好似很熟稔地说。 “苏暮春!”慕锦成冲上去,惊喜道。 “小娘舅?你……你怎么来了?”苏暮春不确信地眨了眨眼睛。 “来看青松,也给你带了礼物。”慕锦成将另一份物品塞到他怀里。 “见过小舅母。”苏暮春行礼。 苏暮春的年纪比顾青竹大,这让她有些不适应,尴尬道:“别……别了。” 慕锦成摆摆手:“该有的规矩还是要的,但也只限于慕家,至于暮春和青松,他们是同窗,想做朋友,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不必拘泥。” 说话间,门口走过三三两两的学子,叽叽喳喳说话,都是赶着去饭厅的。 “你们仨去吃饭,我们也该回了。”慕锦成对他们说。 看着他们结伴一起去了,慕锦成低声问:“青竹,你怎么没说带青松去三生酒楼吃顿好的?” 顾青竹睨了他一眼:“你没见苏暮春在这里都是和其他学子一起吃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例外,另外,你请教谕和夫子吃饭的事,还是不要让青松知道,他现在小,只管读书就好了。” 慕锦成拉她的手:“你这个做姐姐的,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两人离了县学,直奔三生酒楼,这会儿刚到饭点,食客不算多,罗霜降正在柜台后面和新来的掌柜董旭交代事情,见着他们,立时迎了出来。 “今天怎么想着出来吃饭了?”罗霜降笑问。 “我今儿请了县学的教谕和夫子,一会儿劳烦罗姨上些好菜。”慕锦成靠在柜台上,见小碟里有梅子,他便拈了一颗吃,许是太酸了,他只咬了一口就吐了。 “一桌菜而已,小事儿。”罗霜降转身对董旭道,“你去厨房吩咐一声,搛好的烧一桌。” 董旭应了一声,撩袍去了。 罗霜降身形依然苗条,顾青竹好意提醒:“罗姨,你怎么没歇着?” “说起来好笑,我这也不知怀了个什么,我听旁人说,妇人怀子,必定吐得死去活来的,到我这儿,除了想吃酸的,根本啥动静也没有。”罗霜降连吃了两个梅子,眉开眼笑道。 “有些人体质特殊,不吐也是有的,但还是要格外注意些。”顾青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嘴里却已经口水泛滥了,看着就觉得太酸了。 罗霜降点头道:“你们父亲也这么说,我晓得,这孩子来得不容易,董旭是你爹力荐给我的,我打算教他一段时间,等他能接手了,我就回家养胎。” 三人正说着,一个小伙计来回话,后厨一个师傅没来,活一时忙不开,罗霜降匆匆去了。 慕锦成盯着顾青竹的荷包道:“给我一张银票。” 顾青竹捂着荷包,警惕道:“你想干什么?吃一顿饭哪里要用一张银票?” 慕锦成催促:“你快给我,一会儿客人就要到了。” 攒钱不容易,顾青竹不想给他乱花,可这会儿酒楼到处都是人,也不好与他吵,她只得解开荷包,里面一百五百的银票上次都给了莫天林,只剩一千两的了。 “就要这张。”慕锦成探头过来瞧。 “等会儿回家,你要是说不清将钱用到哪里去了,我可得和你算账!”顾青竹将银票用力拍在他手上。 慕锦成将银票收到袖袋里,笑问:“那我要是办得好,是不是有赏?” 顾青竹从鼻子里低哼了一声,没睬他,这个花钱如流水的主,还能指着他办出什么物超所值的事? 慕锦成得了钱,又逗了会儿顾青竹,外间的天就黑了,沈鸿和县学里七八个夫子都来了。 满面笑容的慕锦成迎上去说话,领着他们上了三楼雅间。 顾青竹不便同席,只在柜台里坐着,帮着招呼客人,晚间的三生酒楼,人来人往,座无虚席,有来迟的,散坐在柜台前等桌,顾青竹让小伙计泡了茶,上了些小点心。 有客人玩笑道:“三生酒楼就是不一样,连等座的茶水都是炒青呢。” 与他同来的接口说:“这就得说,罗掌柜大气了,有这一口鲜香喝着,比那茶楼也不差了,再长的时时辰也等得。” 众人皆笑,一边品茶,一边闲聊。 食客去去来来,流水似的,罗霜降处置了后厨的事情,很快回到柜台里,点菜结账,虽忙碌却麻利得很,顾青竹几乎插不上手。 刚得了一点空闲,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几句体己话,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来定酒席,罗霜降扒在柜台上和他细细定菜单。 这时走来一个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高大魁梧,深目美髯,穿一身藏蓝长袍,一双鹿皮靴沾着细细的灰尘,好似远行人,一看就不是宁江城本地的。 “老板,结账!”他开口道。 他的话音,有点像金宝珠的燕地腔,但却有些生硬。 见他拿出一张百两银票,顾青竹指了指墙边一行字:“我们这里只收现钱的,再说,您只有一位,用不了这么多钱。” “统共多少?我身上碎银不多。”男子讪讪然笑了一下,探手到袖袋里摸钱。 罗霜降的目光瞥过来:“一份酱牛肉,一只烧鸡,一碟辣椒炒肉,一坛蓬莱春,一共九两八钱银子。” 男子摸出一个银锭,笑道:“老板娘好记性,我给十两银子,多的,向您打听个事。” “你想问什么?”罗霜降多看了他一眼。 男子礼貌地问:“你这里既然是三生酒楼,那么三生茶行可是你们一家的?” “是一家,你有何事?”罗霜降与顾青竹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听说,三生茶是今年的新选上的贡茶,特意慕名而来采购。”男子搓搓手道。 顾青竹开口说:“是贡茶不假,可你来迟了,东市茶市早些时候就结束了,现下三生只有硬片蒸青炒青,价钱不高,但品质却不可与旗枪雀舌同日而语。” 男子有些讶然她的年纪,眯了眯眼:“你是?” “她是三生慕家少夫人,你要买茶,问她就对了!”一旁的食客抢着说。 “原来是少夫人,失敬失敬。”男子拱手,“我从南方一路至此,路上耽搁了行程,可既然来了,不管怎样,总要多少买一些回去,才不枉此行。” 顾青竹矮身回礼:“先生明日去茶行,蒸青炒青都有,旗枪和雀舌应该还有一些精品蒸青茶饼,你若想要,也可买一些。” 男子一下子有了兴趣,高兴道:“在下燕铁衣,京城人氏,开了家小店,以卖茶为生,我想预定贵行明年的旗枪或雀舌炒青,不知可否?” 顾青竹有些讶然:“预定?你连三生的茶都没见过,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谁说我没见着?”燕铁衣淡淡一笑,“刚才,我还向跑堂的小哥讨了一杯来喝,再说,那些食客说的,又岂是假话?” “既如此,你明日和邓掌柜说,预定多少,让他记下来,明年除了贡茶,优先卖给你。”顾青竹点头,有些纳罕这人生得粗犷,心思却十分细腻。 “我今日既然遇见正经主子,又何必多费一遍口舌。”燕铁衣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柜台上,“我就要这个数的。” “一千两?”顾青竹翻过来一看,以为他喝醉了,“今年雀舌炒青最高卖到三百文一斤,你这一千两,起码得三千斤。” 燕铁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这里一斤只卖三百文?去年蒸青茶饼贱卖到几十文一斤,南边谣传了这个价,但有市无价,今年外头可以买到一些,但要一两银子一斤!” “啊?”顾青竹吃惊,旋即又释然了。 难怪那些茶商半夜就来排队,还把炒青的价钱一抬再抬,原来一转手就可以赚这么多! “这样,我只要一千斤,旗枪雀舌都可,价钱多退少补,少夫人,你看这样如此?”燕铁衣十分有诚意地商量。 第三百五十七章 惊变 “行。”顾青竹应了。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炒茶工再经过夏茶秋茶一番练手,残次品会越来越少,明年除去贡茶,一千斤炒青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便说定了!”燕铁衣一脸喜色。 罗霜降准备了纸笔,顾青竹现写了一张字据,交给燕铁衣。 待他走了,顾青竹还有些不确定,她拿着银票看了又看,问:“罗姨,这张不是假的?” 罗霜降前世被无良姐夫卖给一个富商做小妾,陪着他四处应酬,没少见这种银票,她瞥了大红印鉴道:“这是燕安城金家的银票,整个大黎国任何一家钱庄都可兑换,如何做得了假。” 顾青竹小心收了银票,又一次抬头看楼上,罗霜降笑着说:“你放心,锦成没事,我让小伙计上的是淡酒,那些个读书人酒量不大,不过是图个风雅,大家亲近亲近。” 正说着,就听见楼梯响,一个苍劲的声音低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接着一个青年欢快地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好诗,好诗,慕兄好才情啊!” 一众人等迤逦下楼来,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醉眼迷离,却又精神激昂亢奋,嬉笑着相互搀扶,就连沈鸿也聊发少年狂,和青年夫子们,一起高声吟诗。 外头的马车是早就安排好的,顾青竹站在门口相送,几个小伙计麻利地将一群东倒西歪的夫子们送上马车,赶车人一挥马鞭,哒哒地走了。 最后下来的是慕锦成和卫泽,两人手抓着手,好似故友重逢,一直絮絮说个不停。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卫泽面颊通红,目光狂热,他连念数遍,感慨道,“慕兄,你从商,可惜了!” “我不过是侥幸,还是夫子们的诗寓意深远,感天动地,尤以卫兄为首!”慕锦成恭维道。 “慕兄过谦了,我们改日再一起聚会唱和如何?”卫泽脚下踉跄,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楚。 “好呀,待到端午,我再攒一个局,大家聚一聚。”慕锦成连连点头,随之,话锋一转道:“我那内弟初投到你门下,还请多多教导,下次也好带出来见识见识。” 卫泽被外间的风一吹,酒气散了散:“你放心,青松极聪慧,假以时日,中个秀才举人,不过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说实在的,不是我吹牛,我这个内弟,我还真不担心他学业,只他身子单薄,还请卫兄在饮食上额外关照一二。”慕锦成说着,将银票塞到他手里 。 “这是做什么?我是他的夫子,如何能收这个钱!” 卫泽推拒,头重脚轻地直打晃。 慕锦成一把握着他的手:“我晓得卫兄清廉,这真不是贿赂你,只想你借夫子之名,给青松弄点吃的,他身子强健了,才能更好的学习,这是个长长久久的事,哪有叫你白掏钱的道理。” “既如此,我且收着,你这个姐夫也不容易,我会帮你照顾的。”卫泽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的月例有限,真没有多余的钱,给一个半大小子添菜,于是,他也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 一辆空马车停在阶下,慕锦成亲自将卫泽送上马车,还嘱咐车夫赶慢点。 慕锦成回到酒楼门口,握着顾青竹的手问:“你吃晚饭了吗?” 顾青竹眨眨眼,刚才一直忙个不停,觉不出来饿,竟将吃饭忘记了。 “咱们回去吃,还是在这里吃?”慕锦成一看她傻了的样子,就知道她没吃了。 “回去,罗姨太忙,咱们别裹乱了。”顾青竹摇摇他的手。 慕锦成轻笑,两人进了酒楼,与罗霜降告辞。 蕤华院的小厨房有了柳婆子打理,什么时候想吃都行,故而,他们虽然回来迟,但很快就有三菜一汤端了上来,慕锦成在酒席上光陪酒吟诗了,饭菜都没怎么吃,这会儿,刚好陪顾青竹吃一些。 “你今儿又背了谁的诗?”顾青竹一针见血地问。 慕锦成哈哈笑:“还是媳妇了解我,诗仙李白的,要不要我背整篇给你听听?” 顾青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她见过夫子们的狂喜,半点感觉也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点什么不好,非要喝酒,酒喝完了,不当饱,还磨折人。 比如这会儿,刚吃了饭,慕锦成就开始借酒撒疯,一会儿要抱抱,一会儿要亲亲,跟个黏糊糊的虫子似的,霸着她,缠着她。 今晚没来由的闷气,外间一丝风也没有,顾青竹被他闹得一身汗,好不容易挣脱他的魔爪去洗漱。 “我今儿聪明,将钱直接给了卫泽,松弟能拒绝我们,可不能拒绝夫子。”慕锦成洗漱后,散着头发,往顾青竹睡的软榻上躺。 “这里睡不下两个人!” 顾青竹推他。 慕锦成躺不成,就拉顾青竹:“那你和我睡大床嘛,我都好了,不怕你碰。” 顾青竹哪敢让他用力,赶忙坐起来道:“你小心你的伤,再抻裂了,娘非得杀了我。” 见她一脸无奈,慕锦成伸手兜住了她的膝盖和腰肢:“我抱你!” 顾青竹很轻,比他每日练习的石锁重不到哪儿去,他轻轻松松就将她抱在怀里,这可吓着了她,这会儿已入了夜,她不敢叫,也不敢动,只得一把揽住他的脖子。 所幸从软榻到床不过三五步,转个身就到了,慕锦成将顾青竹放在床上,见她红透了脸,只在她眉心吻了吻:“别多想,快睡觉。” 顾青竹气得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钻到被窝里去了。 慕锦成笑着走到桌边吹了灯,借着赤金珠的光放下帐幔,躺下时,长臂一伸,将顾青竹揽在怀里。 肩上的伤还要养些时日才能大好,可他等不及,身边好似空了许久,今夜怀中又有草木清气萦绕,让他十分安心。 两人相拥而眠,顾青竹逐渐熟悉习惯他的怀抱,厚重宽广,给她安稳与熨帖。 暗夜漫长,慕锦成踢了被角,半条腿露出了被子,这才刚过立夏,竟如此闷热。 外间黑沉沉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边突然滚动轰隆隆雷声,雪白的银链咔咔作响,仿佛吹腐拉朽一般,一阵地动山摇之后,瓢泼大雨倾倒而下,天地混沌一片。 顾青竹被窗外的电闪雷鸣惊醒,她翻了个身,搁在她腰上的手一紧,慕锦成含混呢喃:“还早呢,再睡会儿。” “这才春末夏初,怎么下这么大的雨?”顾青竹动不了,侧耳听了听。 外间除了狂风骤雨,只剩树叶被刮得哗哗作响的声音。 轰隆又是一个炸雷,好似就在他们头顶上似的,窗口突然冒了一簇红光,这把慕锦成的瞌睡也吓跑了。 两人起身,透过窗户张望,隐约看见风园那边起了一个火团,但雨实在太大,不一会儿就浇灭了,天地间又恢复漆黑一片。 “不会有事?”顾青竹担心道。 “若是打着房子或是人,早闹开了,我猜是风园里那棵老梧桐树,今年看着没发什么芽,许是被雷打着了,不碍事,睡。”慕锦成打了哈欠,拉着顾青竹重新躺下。 而此时,从嘉盛大街漫天大雨中,冲过来一人一马,马上男人在慕府门前勒住缰绳,他似乎很疲惫,下马时,脚下崴了一下,可他顾不上这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火速冲上台阶,大力拍门。 “来了,谁啊,这个鬼天气!”门房披了衣裳,打着哈欠来开门。 “给老爷的,十万火急!”男子将一个竹筒递了进去。 “啊!我就去!” 门房一见外面全身淌水的男人,瞌睡都惊没了。 他顾不上打伞,一头冲进了雨幕中。 半盏茶后,庆丰隔着窗户道:“老爷,二爷来信了。” 他的声音向来跟寒冰似的,无论喜悲都改变不了他半分。 蔡氏正以打雷害怕缠着慕绍堂,这会儿听见庆丰的声儿,实在恼火,他抓着慕绍堂的衣角不松手,可怜兮兮地说:“爷,你别走,妾身害怕,妾身肚里的孩儿也害怕。” “时辰不早了,你若怕,就多叫几个丫头进来陪你。”慕绍堂用力扯掉衣角,飞快地起床穿衣。 他心里知道,若不是十分棘手的事,庆丰不会在这个时候叫他的。 见他们主仆两人匆匆走了,蔡氏恨得牙痒,香苹进来服侍,蔡氏看了眼高几上的香炉,香苹心领神会,倒了炉灰自去了。 蔡氏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再说慕绍堂进了书房,从竹筒里抽出来一封信,他一看蜡封,是燕安城钱庄的,心里猛烈地突突跳了几下。 慕绍堂找出剪刀,细细裁了封口,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上面不过寥寥几个字。 慕绍堂一眼扫过,喉间一股腥甜,像潮水般翻涌上来,他强忍着,又瞪眼看了一遍。 “贡茶被封,二爷下狱!” 八个字如同八把锋利的刀,噗嗤一声,齐齐捅进在慕绍堂的胸口! 他再也忍不住,口中血柱喷射! “老爷!” 庆丰扑过去,一把揽住他软下的身子,自个被血溅了满头满脸。 庆丰拥着昏过去的慕绍堂坐在地上,低喝一声:“来人!” 立时有两个仆人打扮的男子从门外转进来,拱手行礼。 脸上沾着血的庆丰,面色狰狞:“林易,去通知夫人和三爷,林尔,去请谭先生,记在,一定不要惊动其他人!” 第三百五十八章 揭秘 两人应了一声,飞快地去了。 暗沉的夜,瓢泼的雨,整个慕府像一叶扁舟,挣扎在怒吼的海上。 蕤华院中,如柱的雨水击打在檐下青石上,发出噗噗的声音,而屋里却十分闷热,顾青竹醒了睡不着,心情莫名烦躁,遂翻身起了床。 慕锦成见她起了,自个一个人睡没意思,也跟着洗漱穿衣。 暴雨将院里的花打得七零八落,外间守夜的右玉瞧见屋里亮了灯,不敢怠慢,正准备叫厨房烧水,却听见院外紧急的敲门声,她周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忙撑了伞去开门。 慕锦成和顾青竹也听见了外间的动静,下这样大的雨,什么事如此等不及? “爷,少夫人,老爷传你们到书房去。” 右玉站在窗外,低声道。 她不过在院子里走了个来回,衣裳下摆已经全湿了。 “就去。”慕锦成皱眉应了一声。 一种不祥的预兆爬上了他的心头。 外间天气如此恶劣,若是好消息,完全不必在意这一时半会儿, 想来定是个坏消息,而且是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 如今,贡茶已经进了京城, 茶行的炒青供不应求,慕家一切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鼎盛,会有什么事情让老爹连一场雨都等不起了?! 顾青竹没有想那么多,她简单收拾了自个,又给慕锦成找了件斗篷,风大雨急,他又伤着,不能沾生水。 府里各处照亮的灯笼全都被浇灭了,所幸这会儿,天边微明,慕锦成和顾青竹,顶着风雨,一路蹚水去了书房。 两人在廊下收了伞,解下湿漉漉斗篷,春莺另带了鞋子,两人换了。 推门而入,书房灯火暗淡,屋内的摆设模糊不清,一道身影投在大案上,晦暗不明。 “娘?”慕锦成低声唤。 “儿啊,你爹……”卢氏转身,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爹怎么了?我昨日见他还好好的呀。”慕锦成上前扶着卢氏,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 “你爹,你爹突然吐血了,谭先生正在里头呢。”卢氏指了指,一门之隔的内室。 那是慕绍堂平日里休息的地方,床榻桌椅俱全。 三人急急地进去,只见桌上燃着两盏灯,慕绍堂瞪着空洞的眼睛,面如金纸地仰躺在床上,身上前襟沾着血渍。 谭立德坐在床前椅子上,正给他把脉。 三人再有多想知道缘由,此刻也只能干等着。 慕锦成低声问庆丰:“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庆丰也不隐瞒,将一张沾满血渍的纸递上:“老爷接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一时受不住打击,吐了血。” “什么消息能……”慕锦成边说边打开纸,上面浓墨重笔的八个字,全被喷溅上了点点鲜红,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震得慕锦成后退了两步:“这不可能!” 顾青竹也瞥见了上面的字,心里陡然一惊,五脏六腑都似被人狠狠揪住,不要说慕绍堂,就是她也觉得气血翻涌,难以自抑。 卢氏则更不要说了,她两眼一翻,差点当场厥过去,多亏顾青竹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将她扶坐在软榻上,用力掐她的虎口,方才没有出大乱子。 而另一边,谭立德已经足足诊了一刻钟的脉,他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你怎么可能中合欢散的毒?”谭立德似在问慕绍堂,又似在问自己。 “中毒?”一旁的三人齐声惊诧道。 慕锦成更追问了一句:“我爹与人无仇无怨,平日里又有庆丰陪着,旁人如何给他下得了毒?” 谭立德皱眉:“我起先也不敢确定,但经过细细探查,他确确实实是中了毒,他今日吐血,也不全是急火攻心引起的,大部分是因为他中毒日久,气血翻滚奔涌,不受控制导致的。” 慕锦成握紧拳头,低声问:“合欢散到底是何毒,竟然如此霸道?” 谭立德清了下嗓子,沉吟了片刻,看了顾青竹婆媳一眼,最终还是放下顾虑道:“合欢散原本多现于秦楼楚馆,妓子笼络恩客催情所用,可中毒这般深的,可是头一回见。” 床上的慕绍堂猛地咳嗽,血涎流于嘴角,他张嘴,想要为自个分辩,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庆丰扑通跪在地上:“夫人,三爷,庆丰没有照顾好老爷,罪该万死,但若说老爷流连瓦舍勾栏是万万没有的事!” 谭立德跟着说:“我也知道谭兄素日为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但这毒千真万确,到底如何来的?” 正说着,茯苓突然冒雨赶来,附在卢氏耳边说了几句话,又将一个包着东西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将那贱婢带进了!” 卢氏全身颤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不一会儿,香苹被两个婆子押了进来,她们将她扔在地上,转身和茯苓一起出去了。 “姨娘怀着慕家的骨血,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香苹嘶吼着爬起来。 庆丰对她早已厌恶至极,一脚踢在她的肋骨上,香苹疼得蜷起身子,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谭先生,你看看这个。”卢氏抖着手,将帕子交给谭立德。 她心里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谭立德细细捻了捻帕子里的粉末,又将沾了玫红色粉末的手指,伸到鼻端嗅了嗅,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偏开了头。 “如此精纯的合欢散,哪里来的?!” 谭立德掩了帕子,面色难看道。 “精纯?谭叔,这是怎么说的?”慕锦成心头一动道。 谭立德阴沉着脸:“一般秦楼楚馆用的合欢散,不过是合欢花晒干研磨的粉末,置在香炉上熏,而这个是经过提纯精炼的,只要一点就足以让人神昏意迷,陷入情爱幻觉,就是这些燃过的粉末,若被误吸误食,也具有同样的毒效。” 慕锦成看了眼顾青竹,上次,她到浣纱院去了一趟, 回来半道上就跟中了情毒似的,看来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了。 “说,到底是谁叫你这么干的?”慕锦成一脚将香苹踢翻,爆喝道。 “这都是我自个在外头买的,与旁人没关系!”香苹嘴角沁血,咬牙道。 卢氏用淬了毒的眼神死盯着面前的香苹:“你以为你揽下所有的罪责,就会有人来救你吗?自打你被从柴房放出来,我就派人盯上了你,要不然,今日怎么可能在风园抓住你!” “我不过是赶巧路过那里,我啥也没干!”香苹舔了舔嘴角的血,冷哼道。 顾青竹逼近一步:“你既然不肯说实话,还是我来说,你平日里都是下半夜去,今夜风大雨急,你以为外头没有人,就想早点处置了,好回去睡觉,却不知被人当场抓住。 你并不是今日偶然一次,而是一直往风园的湖里倒香灰,因为只有风园的流水通外面的风塘,这样一来,旁人永远没有办法抓住你的把柄。 可是,你却没想到风园湖里的鱼,被你香灰毒死,园子里的猫误食了鱼,被催情,抓伤了我院里的小丫头,这件事让你安定了一些日子,为此,于婆子才没抓着你,之后,你见风头过了,又隔三差五去倒香灰,因为你这两日太过得意,一时大意,才导致今日被抓。” “你……你们……是故意的!”香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顾青竹冷笑:“说什么故意不故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没有想到我一直想要抓住的人,竟然是你,这纯属意外!” “蔡……”床上的慕绍堂用拼命撑起身子,他的手扒着床沿,手指苍白,手背青筋暴起。 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整,血已喷溅而出! 香苹见此,一时吓傻了,手脚发软,瘫在地上。 她和蔡氏合谋用合欢香,不过是想在慕府站稳脚跟,得到更多好处,根本没想到要害慕绍堂,可他如今仿若垂死的样子太可怕了。 心惊胆颤的慕锦成飞扑上前,一把扶住慕绍堂:“爹!” 顾青竹的眼泪如雨般飞坠,她一言不发,和慕锦成一起跪在床边。 卢氏也慌了,吩咐庆丰道:“把这贱婢拖出去,好生看着,等候发落!” 庆丰拎起香苹的衣领,将她像一条死狗似地拖了出去。 一直伏在书案上琢磨药方的谭立德道:“锦成,快去抓药。” 慕锦成深知此事不能被外人知晓,遂亲自骑马去了一趟德兴药行。 被风雨肆虐的街市,一个人也没有,慕锦成单人独马,一路狂奔,一盏茶的工夫就赶了回来。 顾青竹接了药,拿到蕤华院亲自熬煮,慕锦成天天吃药,在他们院里熬药最适合不过。 隔了一个时辰,慕绍堂灌下了一碗药,谭立德又帮他针灸排毒,足忙了一个上午,慕绍堂的病情才安稳下来,他一时体力不支,直接睡过去了。 慕锦成犹豫道:“谭叔,我爹……他会没事?” 谭立德微微叹了口气:“他的身体,只怕再不复从前了,他上次就有心疾预兆,如今合欢散的毒无法去除得一干二净,且最打击他的,还是京中传来的那个消息,若有可能,还是再确认一次,毕竟关系着慕家荣辱以及你二哥的生死。” 谭立德的脸色不太好,谭子衿虽还没有嫁给慕明成,但他早将他视做半个儿,这会儿,若不是急着救慕绍堂,他只怕早坐不住了。 “我明日就去肖家问问。”慕锦成压下心里的惶恐,点头道。 第三百五十九章 蔡氏将亡 “我的儿……”卢氏用力抓着慕锦成的衣袖,泪眼婆娑道,“你爹……他……,如今可就指着你了!” 前所未有的压力像遽然飞来的一座山,重重地压在慕锦成的肩上,他深吸一口道:“娘,你别担心,爹会好的!” 一旁的顾青竹,悄悄伸出柔荑握住他的手,她微凉的指尖,将慕锦成汗湿的手心实实在在地填满。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动,但什么也没说,目光流转,是彼此明了的情意。 与此同时,浣纱院内,蔡氏睡了个回笼觉,外间风雨不歇,她裹着锦被,不愿醒来,可她小腹的疼痛却一点点加剧。 这疼像一颗种子,打她诊断出有了身子就埋在她体内,从顶破土层到伸展枝叶,再到一天天茁壮成长,这疼便从针扎一般一日日发展到痛不欲生。 之前素娘还可用艾灸帮她压制,后来吞服药丸,管用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从一开始一个月一次,到现在隔一两天发作一回。 而今天,显然是又发作了! 蔡氏用力够床边的细绳,铃铛猛烈的摇晃,发出冷脆杂乱的声音,像极了她心里的恐惧。 然而,素娘没有像往常一样及时出现,纵使她摇的手都酸了,也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一股濡湿的温热从她两腿间流了出来,蔡氏忍痛大呼:“素娘!素娘!” 冷漠的女医并没有出现,就连向来警醒的香苹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外间风狂雨急,像恶魔一般拍打着屋檐窗棂,发出呼号凄厉的声音,将她低弱的呼救声掩埋。 蔡氏探手在被褥上一摸,眼前满指淋漓血色,她大惊失色,另一只手用力一扯,坠着小铃铛的细绳颓然崩落,铃铛砸在满铺的富贵花开地毯上,只发出叠加的细碎声响。 “来人啊,来人啊!”蔡氏掀开锦被,惶惶地尖叫。 不知是怕的,还是晕血,她一下床,就歪在地毯上,挣扎几次都起不了身,她只得匍匐爬行,身后留下一路血迹。 “咣当”一声响,一个人闯了进来。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 小丫头吓得面如土色,看着扎眼的鲜红,不知所措。 蔡氏勉强抬头,见是香芸,颓然地倒在地上问:“女医呢,香苹呢?” “我没见着女医,外头雨大,我想向香苹姐姐借木屐,也没找到她!”香芸跪在她旁边摇头。 平日里,蔡氏嫌香芸年纪小,又没有城府,故而只让她做些打扫的粗活,屋里的事,从不叫她。 “哈哈哈。” 蔡氏突然发出瘆人的笑声,她云鬓散乱,鲜血迤逦,看着如同鬼魅一般。 素娘遁走,她并不惊讶,而对她最忠心的香苹不见了,她心知肚明是何缘故,此时此刻的她,如同崩塌的城堡,只剩断垣残壁,她知道,她不久于世了。 “姨娘,姨娘,你别吓我!”香芸想要扶她,可她却重得仿佛一整块石头,不是她那个小身板能挪动的。 蔡氏惨白的脸上浮上一丝笑容:“香芸,你我主仆一场,我对你不好,但这会儿却能保你性命,快去叫夫人,就说我有话对她讲。” “可……可……”香芸眼见着鲜血像潮水似的将她粉色的里衣染透。 “你再不去,就……就迟了!”蔡氏用力推了她一把。 香芸抹了把眼泪,飞快地跑了。 蔡氏攀住桌腿坐了起来,她看着不断漫出来的血,反而不觉得疼了。 他终究留不住,到底是她痴心妄想! 她一点点站起来,在衣架上寻了见绯红色的襦裙穿上,又洗手净面,坐在镜前,细细描画眉眼。 卢氏扶着茯苓匆匆而来,屋里血腥的气味让人窒息。 “你……”卢氏看向端坐在桌前的蔡氏。 她的面上堆着厚厚的脂粉,外间光亮不明,折射在她脸上,仿佛泥做的假面。 蔡氏扯了扯嘴角:“夫人请坐,恕妾身没法给你行礼。” 卢氏目光下移,看见她坐的椅子下,裙角滴滴答答,血将地毯晕湿了,颜色发暗。 她大惊失色,厉声道:“你怀的是老爷的孩子,容不得你这般作践!茯苓,去请谭先生!” 茯苓飞奔着去了。 蔡氏惨笑:“夫人何必假惺惺,我有如此下场,不正如了你的愿吗?” 卢氏低喝:“休要胡说八道,你能怀上慕家子嗣,是你的福运,岂容你借此胡作非为!” 蔡氏咬牙切齿,仿佛要将什么生吞活剥:“夫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不过是幅活着的画,蔡如媚,蔡如媚,终究只是像罢了!我夜夜都要听他叫一个人的名字,却掩耳盗铃当他叫我,夫人可知我的苦楚!” 卢氏眼中燃着通红的火球,恨不能将她杀死千万次:“这就是你用合欢香害他的缘由?毒妇,贱婢!” “你……你怎么知道合欢香?”厚厚的胭脂,遮挡了蔡氏的恐惧,而她放在桌上的手却在不停发抖,“我没有害他,我没有!我只是要他只想我一人!” 门再次打开,风雨灌入,冷得让人汗毛倒立。 “你!”入眼屋中情形,谭立德就已知回天乏术! 谭立德给她把脉,小的已经无救,总不能眼见大人血崩而死。 “先生,他是男孩。” 蔡氏眼底有一簇微光。 谭立德沉声道:“他早在两个月前就胎死腹中,谁帮你用禁药保住假象的?” “不,不可能!他昨日明明还在我腹中踢打!” 蔡氏死抓着谭立德的胳膊,仿佛濒死之人,看见一线生机。 谭立德抽出袖子,拿出一卷银针:“那都是你的幻觉!死胎化作腐肉留在你的身体里这么长时间,禁药早已荼毒了你的身体,再不彻底清除,你恐怕就要血尽人亡了!” “不,素娘不会的!” 蔡氏眼前一阵阵发黑,仍不相信道。 卢氏怒目挥手:“茯苓,你带几个婆子搜查浣纱院,将所有人等全部关押,至于那个女医素娘,一定要给我揪出来!” 茯苓点头出去了。 卢氏低声对谭立德说:“谭先生,请务必留她性命,府里诸多蹊跷的事,只怕都与她相关。” 蔡氏被卢氏带来的两个婆子摁到床上,谭立德开了方子,又给她施针。 可惜她身体彻底坏了,精神也垮了,谭立德用尽了各种办法,虽减慢了血崩之势,却无法挽救她的生命。 谭立德朝卢氏摇摇头,退到一旁,卢氏焦急地冲上来,揪住蔡氏的衣襟道:“你说,谁给你的合欢香,女医素娘又是谁?” 蔡氏的眼中再不复光彩,她吃力道:“我要见爷,见爷……” “你有何脸面见他,因你的合欢香,他中毒吐血,到这会儿还睡着,慕家怎的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害他!” 卢氏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我没有,没有……,我拿命偿他,偿他……” 蔡氏的眼皮愈发沉重,一点点合上了。 “你不能死,你死也要说明白!你害了他,你害了慕家!”卢氏情绪激动,幸而茯苓及时赶来,将她一把抱住。 谭立德上前探了探鼻息,低声道:“她昏过去了,但最多只有一个时辰的寿命了。” 卢氏转头问茯苓:“可抓着人了?” “没有。”茯苓摇头:“但我在女医的屋里发现了这个。” 一张人~皮面具放在桌上,虽是少女的容貌,却惨白的瘆人。 “去叫少夫人!”卢氏眉头微皱。 顾青竹正陪着慕锦成看顾慕绍堂,听茯苓说了浣纱院的情形,赶忙叫她去带香苹,她则急急先赶来了。 “你去瞧瞧。”卢氏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顾青竹一看,了然。 那个骗她去顾家面馆的小丫头一直找不到,如今,可算是有了答案,那个小丫头竟然是女医假扮的,难怪当时将慕府几乎翻了个也没查出来。 香苹很快被带了来,她对满屋的血气竟然半点也不惊讶。 “蔡姨娘快不行了,你们主仆一场,去见最后一面。”顾青竹冷声道。 香苹脚下一踉跄,扑在床边哭了:“姨娘,姨娘!” 蔡氏慢慢睁开眼,用朦胧的目光看了看香苹:“我错了,错得这般离谱,害了自个的孩儿,还害了爷。” “姨娘!都是奴婢的错,若不是听信昌隆杂货铺掌柜的吹嘘,我如何能买这合欢香!”香苹的头一下一下磕在床沿上。 蔡氏青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她微微一笑:“不过是贪嗔痴作祟,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孩儿死了两个月了,素娘早已晓得,却一直瞒着我,还给我吃禁药,只是近来无法再拖延下去。 她叫我借碧云纱闹事,可惜设计栽赃夫人不成,又让我引爷情动,意图造成意外小产,她说是为了保住我的地位,如今见我功败垂成,却跑得连影儿都没了,可想而知,她是有别的心思企图,只可惜我是个瞎的,到死才看清。 如今,我就要去见自个的孩儿了,你好好活,将咱院里的事,统统和夫人说,只当将功折罪,企盼爷能千秋万岁!” 蔡氏说了一大段话,气喘如牛,她扭头死死看着卢氏。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卢氏走过来,看了她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蔡氏低低哀求道:“夫人,我就要死了,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婉成尚幼,还望夫人心存善念,为她择个好人家,哪怕穷苦些,也不要让她做妾!” 第三百六十章 女医之谜 卢氏垂下眼睑,转头道:“茯苓,你去把四小姐请来。” “不……不,我不能这样见她!”蔡氏伸出苍白的手,急切地说,“我如此不堪,就不要带累她了,还请夫人不要因为我轻贱她。” “我是她的嫡母,自然会为她尽心考虑,你……只管放心。”卢氏烟眉微拧。 蔡氏这个妾室像一根扎在指甲里拔不掉的刺,无论吃饭睡觉,还是绣花喝茶,都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若有可能,她也不愿在她和慕绍堂之间有这么个妾! 而此时,她已将死,卢氏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哪怕不是出自本心,她也应了。 “谢夫人。”蔡氏想要起身磕头,奈何已经撑不起。 她软在血泊里,气息微弱,那双美丽的眼睛大大睁着,却渐渐没了神采,片刻之后,皓臂一松,耷拉在床沿上。 “姨娘!” 跪在床前的香苹大哭起来。 谭立德上前,弯腰探视鼻息,须臾,他朝卢氏摇摇头。 卢氏深吸了口气,威严道:“赵婆子,你带几个人操办蔡姨娘的丧事,一应事项按规矩办,不必特别来请示我,再有,老夫人上了年纪,最好不要惊动她,若是有谁走漏了风声,挨了重罚,不要怪我没有事前提醒!” “是,奴婢知道了!”赵婆子毕恭毕敬地行礼。 她是卢氏身边积年的老人了,素来办事妥帖,深得卢氏信任,这次自然更加不敢怠慢,立时招呼人忙碌起来。 卢氏盯着香苹看了一眼,转身带着顾青竹走了,赵婆子推了她一把:“你们姨娘为你求了保命符,还不快跟着去!” 香苹被她一推,歪在地上,她跪直了,哽咽地磕了三个头,一抹眼泪,爬起来跑了出去。 朝晖院中,一间厢房内,卢氏端坐在桌旁,顾青竹坐在下首,香苹跪在地上。 “说,你是从合欢香说起,还是从蔡氏有孕说起?”卢氏面沉似水道。 香苹头发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流进了脖子里,一路往下,后脊冰冷寒凉,她打了个哆嗦道:“打去岁爷病了一次后,身子不如以往,那什么也……不太……” 香苹顿了一下,偷瞥了一眼卢氏,飞快地越过这个尴尬话题,接着说:“姨娘变着法儿给爷炖补药,可收效甚微,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陶罐,打发我偷偷出去买。 因怕被三生掌柜询问,我就在昌隆杂货店买了一个,哪知那日那般凑巧,一个中年男人神神秘秘向掌柜的买合欢香,说他家老爷,年逾花甲,马上要纳一房年轻美妾,要在洞房花烛夜用。 我听了这话,一时动了心思,也向他买了一束,回来给姨娘试了,果然比食疗药补更有效,那时老爷正为三爷的亲事与夫人不睦,时常歇在浣纱院,一来二去,姨娘就有了身孕。” 因着外间风雨不停,寒气又起,厢房里燃了一个火盆,香苹脸上的雨水干了,整个脸干巴巴的,她揉了揉,接着说:“姨娘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她的的孩子,许是因合欢香来的,一直不太安稳,她害怕孩子没了失宠,便叫我出去想办法。 我本是想去德兴找谭先生, 可半道上看见女医素娘为人诊病,不仅给人接骨,还治妇人各种病症,我便将姨娘的病症说给她听,她十分笃定能治,我便将她带了回来。” “蠢货!” 卢氏唾了一口。 顾青竹盯着地上的人看了会儿道:“香苹,你平日里聪明得很,却看不透昌隆掌柜设局骗你?亦或是,你即使知道,仍然想要和你主子一起火中取栗?” 香苹直挺挺跪着,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你接着说!”卢氏胸口起伏,闷声道。 香苹垂首低语:“姨娘吃了女医的药,立时不疼了,对她深信不疑,后来又出了几件事,也是素娘帮着拿的主意,故而,姨娘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在准备贡茶期间,姨娘为自个争取了各种好物件,可她的痛和流血却日益频繁,直到有一天,素娘和她说,孩子再也保不住了。 姨娘为此很难过,还担心,孩子一旦没有了,再也得不到老爷的疼爱,素娘便为她想了计策,就是闹大碧云纱的事,只等着夫人训斥责罚,那时孩子没了,正好推到夫人头上,不仅能得到老爷怜惜,还能重创夫人。” 卢氏冷言道:“你们的算盘打得好呀,可惜,我并未上当!” 她偏头看了顾青竹,当初若不是媳妇一句话提醒,今儿气得慕绍堂吐血的就是她了。 “夫人的确聪慧,姨娘哪里敢给谭先生诊脉,此法只能作罢,素娘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让姨娘加大合欢香用量,诱老爷情动,到时,意乱情迷之间,动作难免粗重,便可将失去孩子算在老爷头上,唯一失算的是,老爷今日突然被庆丰请走了,所以……” “荒谬,无耻!” 卢氏不待她说完,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老爷为了蔡姨娘这一胎,坏了多少内宅规矩,你们居然这般不知足,临了,还要算计他!” 香苹跪伏在地:“夫人,姨娘原本不是这样的人,都是听信了素娘的话,加之,她一闹,老爷就允了她,才导致今日之恶果。” “这么说,还有我的不是了!”卢氏怒目以视。 香苹哭泣道:“奴婢不敢,如今姨娘已逝,还请夫人成全我们主仆一场,容我为她守灵送终。” 卢氏只差把香苹身上瞪出窟窿来,但总不好与一个死人斗气,只得挥挥手道:“罢了,你去。” 外间的婆子将香苹送回了浣纱院,院里的婆子和丫头都被关在东边厢房里,正屋除了赵婆子带来的几个婆子,就只有香苹和香芸在灵前烧纸。 “娘,我叫茯苓进来,服侍你歇会儿,我这就去瞧瞧爹。”顾青竹上前,对卢氏低声道。 “青竹,我的儿,那女医太可怕了,我差点就着了她的道!”卢氏抓着顾青竹的手,心有余悸道。 这会儿,她才真的把顾青竹当慕锦成一般看待。 顾青竹安慰道:“那女医与钱家有关系,毋庸置疑了,她会易容,只怕早趁乱逃走了,姨娘死了不打紧,只要爹和二爷的事没有露出风去,咱们都能慢慢查。” 卢氏点点头:“你一会儿去找熊永年,将那院里的人交给他细细盘查,别再藏着内鬼,咱慕家可禁不住风浪了。” “好,娘先休息,我这就去办。”顾青竹低声应了。 卢氏头疼未愈,又折腾了到现在,早已神困体乏,她恹恹地点头。 顾青竹急急地去了,隔了一会儿,回到书房。 慕锦成正在床前守着,见她回来,赶忙问:“谭叔亲自看着熬药去了,蔡姨娘当真死了?” 顾青竹看了眼床上睡着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慕绍堂对这个迟来的小孩一定十分喜爱,要不然,怎么可能容忍蔡氏一而再, 再而三破坏规矩,然而,如此一来,反而助长了她的贪念,也给了恶人可乘之机,反过来差点害了他的性命。 “你在想什么?”慕锦成见她神色肃穆,低声问。 顾青竹抬眼望他:“师父当初说,煮小鱼不能乱翻,油盐调料就是规矩,一个家族一个铺子的衰败,总是从坏了规矩开始。我这会儿,细细想来,确实如此,若是蔡氏谨守规矩,如何有今日之死。” 慕锦成微微叹了一声:“所幸,今日意外爆发出来,若不然,那女医一直潜伏在慕府,二哥的事只怕很快就会被钱家传遍南苍县,咱们就更难办了。” 顾青竹面色凝重道:“那女医明面上,看着是为钱家做事,可我刚才又琢磨了一番,也不完全像,当初,她把我骗出去,想要制造我和二爷的丑闻,意图让慕家坏了名声,不能参加斗茶大会。 但二爷刺伤了自个,这个结果大大出于众人预料,而你更是及时抓了富祥掌柜顶包,事情反转,很快平息了这场风波,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指定我参加斗茶大会,入选贡茶,二爷送茶进京,后面种种事情的发展,就不是一个小小钱家可以控制的了。 若我的猜测更大胆一点,今年贡茶之选,就是一个连环圈套?是有人早知道我手上有炒青,并笃定我会拿出来争第一?” 慕锦成显然被她的话吓了一跳:“除了钱家,还会是谁呢?丁永道?贡茶出了问题,他这个茶马司副使不也当到头了吗?” 顾青竹脑中思绪纷乱,像一团乱麻,一时理不清,她疲惫地摇摇头:“要是爹好好的,说不定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慕锦成无言,二哥被囚,老爹重伤,自个却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简直太不中用了! 众人忙碌了一天,中午没啥胃口,晚上也只简单吃了点,今日下了整整一日的暴雨,傍晚时分,天色就全暗下来了。 卢氏下午又来看过,慕绍堂半分起色都没有,仍然昏昏沉沉睡着,他身上滚烫,热烧得不轻,谭立德不放心,留在慕府看护。 慕锦成说了一堆好话,才将顾青竹劝回蕤华院休息,他和谭立德在书房守着。 入夜,风雨不歇,反而更加疯狂,老天好似动怒,雷电白闪不停,震耳欲聋,撕裂长空。 这样的夜,无人能安睡。 浣纱院中,廊下,白灯在风中剧烈摇摆,内室白帐飘浮,黄表纸燃烧的呛人烟味,让人暂时闻不到之前的血腥之气。 焦雷炸裂,银蛇扭曲,一处火起,然后是两处,三处,火舌借着风势,贪婪地吞噬着白帐,窗幔,轻纱,而后将整个屋子变成火海。 一个麻衣女子静静坐在乌黑棺木旁,她的嘴角噙着笑,眼中没有一丝恐惧。 第三百六十一章 烧画 “姨娘,我随你去了,黄泉路上不孤单!” 油灯倾覆于地,点燃了富贵花开的地毯,像一滩水,迅速扩开,织物烧焦,梁柱开裂,大火席卷一切,通红的火光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待慕家仆人来救,浣纱院已经变成了一堆巨大的火焰,人力微不足道,头顶上暴雨如浇,可惜灭不了自内而起的火,直待屋顶烧塌,墙壁倒毁,方才将火灭了气势。 熊永年赶忙清点人数,除了原本关在别处院子的丫头婆子和被打昏丢在厨房的香芸,只少一个香苹。 他带人进内查看,除了灰烬瓦砾,哪里还有什么剩下的,棺木完全烧毁,而在旁边发现一枚烧黑的银簪,经香芸和其他人辨认,正是香苹的。 他只得命人在四周拢了一些灰,装在两个白瓷罐中。 天雷击中浣纱院主屋,慕家姨娘蔡氏和贴身婢女香苹葬身火海。 这是之后熊永年呈到县衙销户的证明。 浣纱院一夜之间被烧了个干净,卢氏站在窗前,熊永年刚刚隔着门帘向她回禀了此事,她一遍一遍摸着保养得很好的指甲。 “夫人,天还没亮,你再歇会儿。”茯苓拿了斗篷披在她身上。 “不了,去书房,看看老爷。”卢氏紧了紧斗篷,低声说道。 茯苓忙叫了樱桃,小丫头们做事毛躁,老爷吐血之事更不可与人言,故而,这个时候少不得她们两个辛苦。 浣纱院的火早惊了众人,顾青竹已经赶到书房,正在屋里陪着慕锦成,见卢氏也来了,急忙起身行礼。 “免了,你们爹如何了?”卢氏摆摆手,急切道。 “夜里吃了两回药,这会子虽还没有醒,但热已经下去些了,我让谭叔先歇着了。”慕锦成眼底通红,颔下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却见床上的慕绍堂动了动。 慕锦成赶忙扑到床沿上,轻轻呼唤:“爹,爹!” 慕绍堂转转眼珠,半掀了眼皮问:“外间为何这么吵?” “爹,并没有人,是雨声。”慕锦成侧耳听听。 来不及流走的雨水,汇成了裹夹泥石的污水,四处横流,发出小溪般潺潺的水声。 “这雨下了这么久?”慕绍堂看了眼窗外,暗沉沉的,比他醒的时候更黑,“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爷,你睡了一天一夜,要不要吃点什么?”卢氏弯腰凑近了问。 “我居然睡这么长时间?我怎么觉着只是一小会儿。”慕绍堂愣了下,随即,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有粥吗?我真有点饿了。” “有有有。”卢氏连声应着,茯苓和樱桃立时去了。 “我没事了,你们也去歇着,我和你娘说会儿话。”慕绍堂朝慕锦成夫妇挥挥手。 两人互看了一眼,行礼,退到外间去了。 庆丰开了旁边的厢房,里面临时放了软榻,可以将就休息。 “你睡会儿,天亮了,咱们还有的忙呢。”顾青竹推了推他。 慕锦成熬了一天一夜,全靠一点意念撑着,这会儿,慕绍堂醒了,他松了口气,困顿立时袭了上来。 他合衣歪在榻上,让出身边的位置:“你也上来躺躺,一会儿去肖家,别一脸菜色,把人家夫人吓着。” 顾青竹没有多想,侧身躺在他怀里,慕锦成扯了锦被,盖住两人,不一会儿就沉沉睡着了。 书房里,一下子只剩慕绍堂和卢氏,两人对望无言。 隔了会儿,慕绍堂说:“你去把那张画拿来。” 他没有明说,但卢氏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幅,她有些气闷,但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 床边燃着火盆,炭火忽明忽暗,像人在眨眼睛,慕绍堂只觉热了,他撑起身子半靠在床栏上。 卢氏很快取了画,她懒得慢慢卷,只提着两头的轴走了进来。 慕绍堂将画摊在床上,痴痴地看,还伸手慢慢描摹画上人的眉眼,卢氏看不下去,背身让到一边,图个眼不见为净。 “我知道你不喜欢浣娘,更不喜欢蔡氏,如今她们两个都死了,都是我的贪心害的!”慕绍堂突然将画扔进了火盆里,溅**滴星火。 原本看着将要熄灭的火盆,突然蹿起一个大大的火苗,一瞬间将画点燃,那张绝美的脸顿时没了。 “你……”卢氏大惊,想要捡那张画,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烧灼了一切。 被火吞噬的画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的呻吟。 “你何必如此!”卢氏摇摇头。 卢氏不喜欢那张画,也不喜欢那两个妾,但这么多年来,这画就是慕绍堂心念所向,她虽有怨有恨,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毁掉这个。 “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蔡氏死了吗?”慕绍堂轻轻一笑,“我刚才虽睡着,但却能听见声音,外头的吵闹,你们的谈话,我都能听见,只是睁不开眼罢了。” 卢氏见他如此说,只得如实相告:“蔡氏的孩子早在两个月前就胎死腹中,她本身又中了合欢散的毒,到今日已是大限,谭先生尽了力,也就拖延了一两个时辰罢了,我本吩咐赵婆子办丧事,但不料夜里遭了天雷,主屋全烧了,什么也没留下,还死了香苹。” “我想是香苹放的火,烧就烧了,烧了干净!”慕绍堂无力地往后靠了靠。 卢氏默不作声,她并没有说要怎么责罚香苹,她却用这种方法自行了断,想来也是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 慕绍堂看着炭盆中冒出的袅袅黑烟,垂首道:“我以后都不再纳妾了,余生只一心一意陪你过,但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明成!” 卢氏低语:“我并没有说不救。” 她心里不痛快,他的话,好似她是多么恶毒的女人,逼着自个男人用不纳妾作为救庶子的代价。 许是看到她面上的阴沉,慕绍堂微咳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是我想多了,你别往心里去,可咱慕家不能没有明成!锦成他……” 后面的话,卢氏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她不想听,遂打断道:“我知道了,不论花多少钱,我都支持你救,如此,你总该安心了。” 慕绍堂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再没有下文。 屋内一时寂静,炭火烧了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会儿完全熄灭了,卢氏给他拉了拉被子,陪坐在一旁,却是没什么话说了。 茯苓和樱桃提了食盒来,拿出一碗温热的小米粥,还有几样小菜,慕绍堂吃了半碗,就推开了。 此时外间天色微明,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好似青梅竹马的低语嘻笑。 顾青竹一直没有睡着,她躺下,只是给慕锦成一个踏实一个安慰,这会儿见外间放晴,想着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由得蹑手蹑脚起了。 “青竹!”慕锦成还迷瞪着,身边灌进冷风,他习惯地伸手。 顾青竹被他拉着手,轻声道:“你再睡会儿,我瞧瞧爹娘去,另外叫右玉准备些去肖府的礼物。” 慕锦成摸到了她腕上的赤藤镯,温温滑滑的:“我也不睡了,和你一起。” 两人收拾了衣裳头发,进来问安,瞧着慕绍堂精神好多了,心里松了口气。 慕绍堂见他们夫妻同来,开口道:“你们先出去打听一下,若有消息便好,若是没有,少不得要派人亲自去一趟燕安城查探消息。” “好的,我们这就去准备。”慕锦成和顾青竹出了书房。 慕明成出事,是慕家当下最大的秘密,除了少数几个人,旁人都被浣纱院的事吸引了目光,但慕锦成和顾青竹一直往书房去,慕锦成更是整晚都没回来,右玉隐约觉得出了大事,她不敢问,只将院里的婆子丫头都管了起来,不许乱嚼舌根。 因着暴雨,院里的花花草草全被打烂了,树枝花叶泥土散了满院子,小园子里更是一团糟,左云一早带人清理,这会儿都去了后头,故而,顾青竹和慕锦成回来时,只有右玉春莺看见了,她们赶忙迎了上去。 “春莺,你赶快准备些热水,我们洗漱后要出去,右玉,你在库房里找些燕窝老参。”慕锦成不待她们行礼,急急地吩咐。 两个丫头答应着,各自忙去了。 昨日,两人多多少少都淋了雨,却又不太敢耽搁时间,匆匆沐浴后,更衣上妆,右玉偷空端来了早饭,两人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点,很快就出门了。 外间的雨彻底停了,太阳沉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肯露面,街市上一片狼藉,仿佛是什么怪物过境一般,树倒花翻,好几家的旗帜都被刮没了影子,低矮处的店铺进了水,高处的则吹落了瓦片打烂了窗棂,家家掌柜伙计都在忙自家的事情,巡街的衙役充当临时的苦力,正清理街上的杂物。 老冯赶着马车,小心避让地上倒伏的树木,风从掀开的门帘吹进来,凉飕飕的,完全不像初夏的样子。 肖家也在整理收拾,所幸他家院子小,金福见他俩在今日这种天气上门,不由得讶然,但还是领着去见了金玉藻。 主仆寒暄了几句客气话,金玉藻问:“今日天气实在不好,怎么不在家里歇着?” “雨下得太大,我心里惦记着肖夫人,恐有什么事,故而和锦成来看看,肖骏最近有消息来吗?”顾青竹面色如常,捏了帕子,笑着问。 第三百六十二章 各怀心思 金玉藻呡了茶,淡然道:“阿骏只上次来过一次信,我想他忙着跟他舅舅学本事,一时无事便没给消息,再说,这天气如此糟糕,陆路水路都不好走,耽搁日子也是常事。” “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着他头回出门,必定会舍不得您呢,却不知他是个心大的。”慕锦成强装出笑容道。 “我晓得你们兄弟情义深,若他日后有只言片语捎回来,我定让金福去府上告知你,也免得你惦记他。”金玉藻将点心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阿骏说你喜欢吃咸口的点心,这是昨儿自己厨房做的,你尝尝。” 慕锦成拈了块酥饼,勉强吃了一口,放下道:“肖夫人,昨儿雨大风急,家里可有什么损坏的,我认得人多,找人来修也方便。” “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些花木倒伏了,吩咐下人们弄就好了。”金玉藻摇摇头。 “既无事,我们便告辞了。”慕锦成坐不住,遂起身道。 “在这里吃午饭,厨房里准备起来很快的。”金玉藻轻声挽留。 “昨夜,家里一处房子被天火烧了,我们这才赶着来看夫人的,如今府上一切安好,我们就放心了,这会子得赶回去处理家事。”顾青竹也站起来说。 慕家大火烧了那么久,几乎照亮了南苍县半边天,今日就是他们不说,流言也会很快传到他们耳朵里的,还不如自个说个清楚明白。 “阿弥陀佛,可伤着人了?”金玉藻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姨娘和她的丫头不幸没了。”顾青竹笼统地说。 “我听说姨娘怀着……,嗳,作孽了!”金玉藻惋惜地低叹了一声,“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们了。” 金福送两人离开,转身回到主屋。 金玉藻望了望外间阴沉的天空,轻声道:“我上次和你说的事,尽快去办了。” “夫人真要这样吗?不再想想?”金福有心劝说。 “月满则亏,花盛易落,他们必是为了什么事来,既没有明说,定不是好事,再说,天火焚屋,不是吉兆,你赶快去办。”金玉藻拧眉挥手。 金福深知这个主子,平日里温吞水似的好说话,但若她打定了主意,任谁也改变不了,他自然只能照办。 顾青竹和慕锦成坐在回家的马车上,车轮辘辘的声音,单调地让人烦躁。 半倚在床上的慕绍堂,似乎早已料到这般结果,听了他们的话,几乎没有半刻犹豫,吩咐庆丰道:“去把熊永年叫来。” 熊永年藏蓝衣袖上沾着泛白的灰烬,慕绍堂盯着望了一眼,将枕边沾血的信递给他。 “这……怎么会这样?!”熊永年展信一看,瞬间大吃一惊,拿着信的手不禁有些发抖。 慕绍堂低声道:“贡茶是我看着装箱的,绝对没有问题,可这里面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我一时也想不通,单凭这几个字,也不好判断,我这会儿一时动弹不得,就劳烦你尽快收拾下,带几个人过去,将事情来龙去脉摸清楚,咱们该怎么救,也好有个数。” “老爷只管好生养病,我这就去安排,争取早些出发。”熊永年拱手。 “熊叔,你坐船去,顺风顺水加上夜航,能提前三两天到。”慕锦成想起金玉藻的话,急忙说。 “我一会儿派人打听打听。”熊永年点点头。 他正要走,顾青竹拦住他,从荷包取出一张银票:“熊叔,这是燕安城一位茶商给的定金,他叫燕铁衣,在京城有茶行,你去了,凭这个找他,或许能打听出点什么。” “谢少夫人。”熊永年接过,收在袖袋中。 慕绍堂想起来什么,探身嘱咐:“永年,你走前去找杨广儒开张单子,沿途三生钱庄的钱,听你调动,另外,我们之前一直保持联络的关系,这次也要动起来,切记,无论花多少钱,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确保明成无事!” “是,我知道了。”熊永年再次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慕绍堂似乎用光了力气,他靠在床上喘了口粗气,转头对慕锦成说:“你下午仍旧出去喝酒玩耍。” “爹,你为何这般说?” 慕锦成讶然,“我早不这样了!” “慕家现在需要你这样!”慕绍堂用力吸了口气,“晚间将探得的消息告诉我。” 慕锦成明了,低声应了。 “爹,我照旧去茶行。” 顾青竹紧跟着说。 慕绍堂看了眼面前的媳妇,点点头,她是从小山村来的不假,可她的聪慧却是无人能比的, 他还没开口,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们去,先去看看你们祖母,有谭先生在这里,不用担心。”慕绍堂强撑的这口气几乎耗尽,他疲惫地挥挥手。 顾青竹和慕锦成离开书房,直往松芝院去。 经过暴雨狂风洗礼,花枝倒伏,墙垣坍塌,慕家乱做一团,仆人婆子四下穿梭忙碌,更有一座被烧得黑皴皴的破败院落杵在那里,如此大的动静,想要寇氏不知道,也太难了。 两人到的时候,卢氏已经在陪着说话了。 寇氏用帕子摁了摁眼角:“这怎么弄的,好端端就烧着了?蔡氏也是个苦命的,可怜见的,一尸两命,还带走了个丫头。” “娘放心,我一早发了抚恤银子,还额外多给了些。”卢氏在一旁劝着。 寇氏点点头:“这倒是该的,咱慕家向来有仁义的名声,虽是天灾,与咱们无涉,但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命,多给些也是可的。” 顾青竹并未插言,只在一旁听着, 卢氏将那些不堪都遮掩过去了,也没有说慕绍堂吐血的事,只为不让寇氏担心。 她默默地望了眼慕锦成,后者也在看她。 寇氏想起来道:“府里主子不得去,一会儿,让婉成去磕个头烧个纸,她好歹是她肚里生的,全了一份心意。” 卢氏轻声道:“老夫人仁慈,我已经让赵婆子去请四小姐,约莫已经到了。” 寇氏见诸事俱都办妥,颇为认可,遂点了点头。 卢氏看了眼顾青竹,微微松了口气。 慕锦成挨到寇氏身边,陪她说了会儿话,他向来最会哄人,不一会儿,寇氏便展颜笑了。 隔了会儿,琳琅进来摆饭,卢氏只道自个头疼,喝了一碗火腿豆腐羹便不再吃了,慕锦成和顾青竹陪着寇氏吃了一些。 饭后,慕锦成对寇氏说,两人要到铺子里看看,防着大风大雨损坏了东西,寇氏当他知道上进,自然满口应允,还催着他们快些去。 卢氏略坐了坐,也走了,走前,她特意嘱咐了琳琅一番。 因着大雨初停,无法采摘茶叶,茶行里都歇了工,顾青竹就在前厅看账盘点,邓寒江将最近的买卖悉数报了账。 顾青竹问:“昨日可有一个京城口音的男子来买茶?” 邓寒江望了眼门外:“昨儿风大雨大,一整日都没什么生意,只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要了些硬片炒青,他还问我有没有精品蒸青茶饼,我便卖了一些给他,统共入账五百两,说好了天晴来拿货付钱,所以,我还没有出货记账。” “嗯,许是昨日天气不好,他派了管事来的,他名叫燕铁衣,另外,他跟我定了明年的炒青,一千两定金我已经收着了,你额外记一笔,以免遗忘。”顾青竹嘱咐道。 邓寒江点点头,挥毫写就。 眼见着这季春茶就要结束了,顾青竹便将这段时间的账轧了一遍,鲜叶多少,出的蒸青炒青又各是多少,茶工的工钱,山庄的开销,盈利亏损也一一细算清楚了。 相较于顾青竹这般细致辛苦,慕锦成也不快活。 他去柳家找了柳十二,说自个闷得发霉,想去花间乐坊听曲儿。 柳十二乐颠颠地陪他去了,还巴巴派人把王老八、宗彬、邓泽海、钱溢等人都叫了来。 朝云在屏风后弹琵琶,声脆人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袅娜妙曼的身影,映在丝绣屏风上,引得钱溢直吞口水。 “喝酒,瞧你这副色鬼的样子,以后别和我们一起,丢不起人!”慕锦成喝骂一句。 “美人当前,你就不想的?还是被你家里那个母夜叉给榨干了?”钱溢猥琐地笑。 “色字头上一把刀,小命要紧,你还是收敛些。”慕锦成翻了白眼。 钱溢转转眼珠问:“咦,我今儿怎么听说,你爹那个姨娘被火烧死了,是不是真的啊?” 慕锦成淡淡一笑:“你消息倒是灵通,昨儿电闪雷鸣,不仅打了她的院子,还把风园里一棵梧桐树也烧着了。” 钱溢不信,嘟囔道:“这倒是桩奇事,别处可没听说过。” 王老八跳出来讲:“钱老二,你这就孤陋寡闻了,我家山上被雷劈了好几个树,山火烧了半边山,今年的茶可算完了!” “你这话说的,好似不烧,你家茶就值钱了似的!”宗彬揶揄道。 “我家是没法和你宗家比哦,有个刑部侍郎的亲家就是管用,不管茶好不好,只管往各个衙门里塞,比慕家贡茶还大卖呢。”王老八伸出肥短的手指,戳宗彬的胳膊,“你几时也给我家介绍点门路啊。” 宗彬并没有反驳王老八的说法,而是打岔道:“去去去,王老八,你嘴没个把门的,说什么胡话,锦成还坐在这里呢。” 慕锦成喝了一口酒,不在意地挥手:“你们聊,你们聊,谁不知道我在家里不管事的,不管什么门路,只要你们挣了钱,记得多请我喝几回酒就是了。” “那是自然,谁让咱们是兄弟呢。”宗彬嘻笑道。 邓泽海端杯与慕锦成碰了碰,插言道:“锦成,咱们几家都是做茶的,若真论起来,当下炒青风头无二,这以后,合该我们求你夫人才是,到时若有机会一定要记得兄弟呀。” 第三百六十三章 应对 “要是这么说,我们柳家也要求一求的。”柳十二也举杯凑过来。 慕锦成与他们分别碰了杯,仰头一饮而尽,豪迈道:“九哥可真抬举我,若当真有那一日,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会请的。” “嗷嗷嗷,锦成就是比宗彬靠谱!”王老八带头闹起来。 众人一顿胡吃海喝,天南地北胡诌一气,喝醉的钱溢大谈各色美女的差异,从身材到体味,引得众人嘻笑唾骂。 及到晚间,几人喝干了五坛青玉~浆,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钱溢拉着众人去万花楼,王老八刚喝了半杯牛乳,就吐得一塌糊涂,众人扫兴,遂不顾钱溢挽留,都辞了,各自回家。 慕锦成回到蕤华院,顾青竹已经准备了醒酒汤,待他喝了,方才与他一起到书房来。 一碗冒着烟气的黑稠药汤放在床边小几上,慕绍堂半倚靠在床栏上,似一直在等他们。 “外间如何?”慕绍堂挺了挺腰背。 “柳十二将几个做茶的大家子弟都请来了,虽还不知是谁在搞鬼,但显然他们还不知道燕安城的事,要不然,今儿可就没这么客气了。”慕锦成坐在床边椅子上。 “你慢慢将情形说一说,哪怕细枝末节也不要遗漏。”慕绍堂的脸被帐幔遮住了半边,隐在暗色里。 “是这样的……”慕锦成一边想,一边说。 他说得极慢,所幸,他酒量好,喝那么多酒,不仅没有醉,还能将桌上几人的表情,腔调记得清清楚楚。 慕绍堂听得很仔细,待慕锦成说完,还着重问了几句。 隔了半晌,慕绍堂咳了一声道:“钱家与我们不对付,早已有之,钱溢与你们聊的,半句都未涉及炒青,因为他早有坑三生的计谋,而宗家有强大的姻亲关系,茶叶基本不愁销,但燕安城的老爷们谁不想尝鲜,南苍县出了炒青贡茶,这对宗家来说,压力很大。 至于邓家为什么这般急切,是因为茶是他们家第二大产业,这个行当总花钱,不挣钱,底下那些小铺子挣得三瓜两枣还不够填这个窟窿,我猜,邓家已经开始减少各院的月例,要不然,邓泽海哪会提这个话头! 再说柳家,茶叶是大房柳青爹主管,而柳十二的爹是老幺,本就是吃饭不管事的主,柳十二能跟着讨你一句便宜话,也算是没白长个吃饭的脑袋,晓得为三房争利益。 王家就更不要说了,两府合起来,不过千亩茶山,茶和金银器相比,根本只算是不入眼的小行当,故而懈怠管理是常事,被山火烧了半个山头都没被发现,可见平日里就不上心,如此,炒青蒸青对王家来讲,都是挣不了大钱的,根本不会在这上面多花心思。 他们对金家更有兴趣,前几日,王延晋不知打哪儿知道我们和金家谈崩了,他还想托我撮合,被我一口拒了,今儿想来,只怕是又添了一个记恨的。” 慕锦成愣了愣,老爹的分析透彻明了,他有些懵,当初,他整日与那帮家伙厮混,老爹到底是真管不了,还是有意为之,只为通过他一探别家虚实? 而那些个家伙,面上装愚钝痴傻,骨子里都不是省油的灯! 慕锦成觉得自个二十年来白活了,愚蠢至极! 见慕锦成一脸错愕不搭话,慕绍堂继续说:“还剩杜家和谢家,虽不能听他们言语,但心思约莫也差不多,说到底,不过一个钱字作祟罢了。 ” “那我们如何办?” 慕锦成这会儿是打心眼里佩服老爹,诚心诚意地问。 “你二哥是必须救的,故而,熊永年肯定要去一趟燕安城,至于你……”慕绍堂定定地看他,“还做你的三爷,只是凡事要留心眼,你大了,将来也会有孩子,慕家终归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如何来做,不消我多说。” “爹!”慕锦成惶惶地叫了一声。 不知是他多心,还是这两日事烦,他怎么听着老爹像在交代遗言? “你今日喝了不少酒,快去歇着。”慕绍堂连咳了几声,挥手道。 “那我们走了,爹好好歇着。”顾青竹拉了慕锦成的胳膊,两人离开。 雨后的夜,风里都是泥土的味道,腥而冷,两人在昏黄的灯火一起回蕤华院,为防隔墙有耳,并不敢提什么,竟然一路无话,默默回来了。 柳婆子熬了薄薄的粥,慕锦成喝了半碗,便吃不下了。 “怎么了?”顾青竹坐在一旁喝茶陪他。 “青竹,我觉得我傻透了!” 慕锦成拉住她的手,满是悔意。 “打今儿起,用心努力,并不算迟。” 顾青竹翻手覆在他宽大的手背上。 她的手骨节分明,细而长,与他的大掌比,实在太小了,可却温暖而有力,让他一下踏实了。 “青竹,你怎么这么好。”慕锦成呢喃。 顾青竹不说话,自己喜欢的人啊,顺境逆境,不都得一块走吗? 第二日一早,熊永年来辞行:“少夫人,老爷病中,夫人身子也不爽利,府里少不得麻烦你,我此去,每两天往回送一次信,若是有什么不好,少夫人还请速拿主意。” 顾青竹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如此凶险?” 熊永年拱手:“少夫人莫要过于担心,这一切尚不可知,只是我们要有最好的期待,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顾青竹看了慕锦成,少年夫妻脸上都是无法遮掩的不确信。 熊永年带着五个人走了,他们在东市码头雇了一艘船,日夜兼程,赶往燕安城。 顾青竹和慕锦成没有出门送,按惯例,这个时节,慕家都会去各地视察铺子,往年不是慕绍堂就是慕明成,可今年慕明成押送贡茶未归,而慕绍堂爱妾刚死,熊永年带人出门,也算是合情合理,并不显得过于突兀。 每日,顾青竹照常去茶行,春茶渐渐到了尾声,往年茶工们到了这会儿,大多去茶庄帮忙干活,锄草、翻土、修枝,上肥,等这些事忙定下来,就又得开始积肥,如此循环,一年得闲的时候不多。 今年顾青竹额外注意炒茶工的去向,只派在南苍县附近的山庄上,还让邓寒江事先摸了山庄管事的底细,而另两组人,则派到其他地方,虽然他们都是签了死契的人,可当下再不能节外生枝,故而,顾青竹小心又小心。 三生其他铺子,顾青竹也常去走走,像粮行,珍宝行、杂货铺等几家大掌柜都是三生老人,日常没啥大事,小事也不用麻烦她,故而,她在每日的繁忙中还能喘口气,得空处理内宅的事情,所幸,之前整治过,各处管事婆子都安分得很。 慕锦成又变成了吊儿郎当的纨绔,整日流连茶馆乐坊,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有一次,顾青竹提刀带人,将万花楼的招牌当场剁了,还差点砍伤了钱溢。 这么猛的慕家少夫人,家家秦楼楚馆都不敢招惹,此后,慕锦成最多只能到花间乐坊听朝云弹曲,钱溢对此,恨得牙痒,却也没辙,毕竟谁不惜命。 熊永年一去六天,沿途送来的都是顺利的消息,水路果然快,再有一天一夜就要到燕安城了。 经过卢氏精心照料,慕绍堂的病情日渐好转,虽合欢散的毒一时无法清除干净,但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若不是卢氏拦着,他都想要到铺子里去。 因着有慕锦成夫妇在外,一个管理铺子,一个盯紧外间反应,慕绍堂倒也省心了不少,每天两人都要将一日发生的事告诉慕绍堂,如此一来,他虽不在外走动,却也能掌握各方消息,做出各种判断和决策。 经过慕绍堂如此手把手的实地教授,顾青竹和慕锦成都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很快就能和慕绍堂达成一致,还因为慕锦成来自现代,他前世所学,仿佛在这里全部被激活,有几次还得了慕绍堂意外赞许。 转眼,又到了慕家开议事厅的日子,各位掌柜在厅堂上见到顾青竹不奇怪,看见慕锦成则有些意外,这位爷整日在外鬼混,如何还敢坐在这里? 慕绍堂清瘦不少,只是精神尚好,他故意不睬他们的疑惑,上来直接处理事情。 “老爷,粮行的存粮不多了,眼看着南边的夏粮要下来了,要不要像往年那样放船过去多囤一些?”三生粮行的关百昌摊开账本问。 慕绍堂敲了敲桌子:“先将存粮卖完,等相熟的粮商送到南苍县来,咱们再买。” “这……”关百昌一愣,有些意外,但还是想着争取了一下,“若是等粮商送货,时间不定,价钱只怕也不低。” 慕绍堂面上波澜不惊道:“放一趟船,囤太多粮,把钱压住了,若是算算银钱周转的费用,和夏天雨水大,造成的粮食损耗,其实也差不多。” “那……好。”关百昌虽然想不通慕绍堂为什么改变一直以来的生意习惯,但还是答应了。 温如礼第二个开口说:“如今已入夏,有几户夫人小姐来问珍珠首饰,我想要不要进一批南海珍珠来卖,今年京城中时兴这个。” “珍珠摆着时日长了,容易失去光泽,你少进些,这年头,今儿当个宝的,明儿就弃之敝屣,也是常事,咱们不能盲目跟风。” 这次,慕绍堂倒是没有阻拦,却第一次插手温如礼进货,这让他不由得多看了慕绍堂几眼。 死了一个小妾,怎么人都变了? 后面几家掌柜想用钱,都被慕绍堂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有些必须的开销,也被慕绍堂压缩再压缩。 散会时,三两个掌柜边走边说话,话里话外都不理解慕绍堂这般做是为了什么。 顾青竹跟在后头,故意对慕锦成说:“爹说,要再买一座茶山,比翠屏镇那个还要大,你可打听到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金家的消息 慕锦成嘟囔:“哪那么容易,急什么,这不正找着嘛!”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但能确保被几位掌柜的听见。 听了这话,掌柜们不再说什么,相视一笑,各自离开。 慕家茶成了贡茶,暂时收紧钱财,筹备买一座茶山,是再正常不过的打算,各家掌柜心下明了。他们都知道慕绍堂是谨慎的性子,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约莫是不会公开说的,也只有这两个小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遮没拦的。 倒不是顾青竹和慕锦成非要演戏骗人,贡茶之事尚没有查清,这会儿若不给个能糊弄过去的理由,反而让各家掌柜起疑,他们都是人精,到时胡乱打听猜测,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众多掌柜,慕绍堂只留下了三生钱庄大掌柜杨广儒,熊永年在他那里开了单子,沿途各家钱庄接待了他们一行六人,杨广儒必然已经接到了消息。 两人转到书房商谈,杨广儒道:“老爷莫要过于烦恼,永年老弟约莫就要到了,燕安城的钱庄最近也没有消息来,证明事态并不十分严重。” 慕绍堂面色暗沉,并不太看好杨广儒的话:“但愿如此,各处钱庄最近把能收的赁钱都收一收,别再放出去了,另外,把其他家的银票都兑成金银,记得,去别的州县兑换,特别是昌隆钱家的,切莫让人生疑!” 杨广儒有些犹豫,拧眉道:“这……都不放?这会儿初夏,农庄、布店、首饰行都在备货旺季,要不,留一部分,放一部分?要不然,只怕秋上没啥收益,今年可就赚不上什么钱了。” 慕绍堂语气有些急躁:“你听我的,明成若是无事,不过折些钱财,若是有事,只怕金山银山都不够用的,哪还管什么九牛一毛的收益!” 杨广儒低头微叹了口气:“嗳,好。” 他花白的头颅让慕绍堂心里不好受,这些个掌柜不说跟着他爹,就是跟着他也有小二十年了,慕家万一有个变故,他们老来也要吃苦了。 慕绍堂给他续茶,平复了下情绪,缓缓道:“你放心,若是有个不好,我定会将你们提前安排妥当的。” 杨广儒满脸讶然之色,他有些激动道:“老爷何出此言,慕家茶,我们有目共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其中必有蹊跷,二爷定是被冤枉的,若起风浪,我们更当和三生共进退,如何只想着自个脱身图安逸!” 慕绍堂眼角微微濡湿:“有杨大掌柜这句话,我三生他日纵使有难,也不会垮掉。” 杨广儒不说话,只喝了一口茶,汤汁入喉,苦,而后回甘。 议事会后,各家铺子照旧运转,顾青竹每日必先到茶行,而后巡查各家铺子,跟着她的是熊吉,她常穿黑色男子衣裳,又不开口说话,旁人只当是府里派的,并不多疑。 最近慕锦成斗鸡遛狗,纵马长街,才好了没几天的恶名,又满天飞了,市井中人对他的风评再次变差,倒惋惜顾青竹嫁错了人。 这日,顾青竹刚想出门,就见金福匆匆来了,她赶忙将人让进僻静的厅房。 金福一脸急色,抹了把汗道:“我家公子刚捎了信来,上面有慕二爷的消息,我不敢耽搁,立时送来了。” 顾青竹尽量稳住砰砰的心跳,展信观看,许是这封信在路上走的时间有些长,有些字都被雨水浸花了,上面提到礼部验茶不过关,慕明成被关押的消息。 这比燕安城钱庄那封只有八个字的信详实多了,起码知道了一点原因。 顾青竹又细细看了一遍,将信交还给金福:“谢谢金叔来告诉我。” 金福见她并没有过于惶恐,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既然人家好心送信,顾青竹自然坦言相告:“是的,我们前几日已经收到消息,但只知道二爷身陷囹圄,你这封信来得很及时,告诉了我缘由。” 金福低声问:“要不要让我家夫人给金家送个信,帮着细查查?” 顾青竹摇摇头:“金叔,实不相瞒,熊管家几天前就已经赶去了,若是有事,他会找上门求助的。” 金福搓搓手道:“如此也好,若等我们这边送信,又得耽搁小十天,只怕是来不及。” 顾青竹矮身行礼:“谢谢肖夫人和金叔。” “少夫人折煞小老儿了,当初你和三爷帮了肖家,我们时刻记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当如何!”金福哪里敢受她的礼,偏了偏身让过,转而又道,“少夫人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听闻最近三爷又和那帮膏粱子弟混在一起,如今家里出了这等事,还是要多劝诫才好啊。” “金叔说的是,我记下了。”顾青竹又行一礼。 金福摆摆手,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在淮河游船上和一帮人喝酒赏景的慕锦成,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道:“哎呀,我好似着了风寒。” 王老八递过一杯酒,打趣道:“可不能够,你成亲也有数月了,孩子没影儿,身子就不行了?” 钱溢凑过来,猥琐道:“他家那个母夜叉,上次提刀一下砸了我的万花楼,这闺阁之中,我瞧着,谁上谁下还不知道呢,至于他的身子……” 慕锦成面如冠玉,清雅俊秀,他的目光上下睃巡,慕锦成被他看得十分恶心,一巴掌拍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胡吣什么,我明儿歇歇,养养脾胃,再不和你们这般胡吃海塞了。” “嗳,你们听说了么,聚宝最近不放贷了,说是肖夫人想儿子,打算关铺子北上。”柳十二端了酒盏过来靠在船沿上。 “是吗?”慕锦成面上不显,心里却讶然。 他们上次去看金玉藻,肖骏多日没来消息,她看着也是淡淡无事人似的,这会儿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这还有假,我爹……咳……”柳十二意识到说错了话,猛地咳了起来。 “喝口茶,我说你,说就说,谁还不晓得了你家里的事情,不过是手头拮据,想借点用用,有啥可瞒的!”邓泽海递给他一杯温茶,补了一句道:“我虽还没到借贷过日子的份上,但也比你好不到哪去!咱大哥不说二哥,心照不宣。” 原本还闹哄哄的船舱里,被他这么一说,一下子沉默了,只有歌姬妖娆撩人的歌声,但听着,全是悲音。 “哎呀,好好的,说这些真无趣,我明儿也不来了!”宗彬嘟囔道。 “就是,每次不都带你们玩的么,钱财没出大头,好酒女人又没少你们的,说这些作甚,败兴!”钱溢将两个花生酥捏碎,撒到河里,引得游鱼围拢过来吞食。 “算了算了,今儿钱我来出,大家喝酒喝酒。”王老八最好热闹,眼见着几人不愉快,赶忙挥舞着胖手道。 听着钱溢话里话外的嘲讽,邓泽海有些气愤道:“咱虽穷点,也不是属狗的,还是靠岸。” 慕锦成一直冷眼旁观,这会儿赶忙劝:“都消消气,不过是话赶话,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不抵一句废话么,九哥只当是个屁,放了呗。” 话头是柳十二起的,他心里更恼火些:“锦成和老八对咱一直不错,每次组局,吃喝玩乐都少不了我们,你们两位可就不敢恭维了,哪次也没单独请过,还回回拿我们涮着玩!” 钱溢瞪着细长的眼睛:“怎么着,不服气啊,有本事,你们单请一回酒,别老跟在别人后面混吃混喝,也不怕丢人!” 几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又都喝了酒,一言不合,就要开打,撕扯间,桌掀酒倾,歌姬尖叫着跑出了舱房,船家管事急来劝,好话说了一箩筐,方才将几个安抚住了。 一时间偃旗息鼓,但也没了喝酒的兴致,王老八朝船家挥挥手:“走了,走了,靠岸!” 几人登岸,个个都是一肚子气,也不打招呼,各自散了。 慕锦成乐得如此,瞧着天色尚早,刚到午饭时间,他便到三生茶行来寻顾青竹。 “你今儿……”顾青竹正吃饭,见他进来,不由得一愣。 “饿死我了,我要吃饭!”慕锦成大咧咧往她身边一坐,伸手就要拈菜吃。 “啪”顾青竹一下子拍在他手上,“快洗手去。” 慕锦成在水盆里随意洗了洗,顾青竹转身取了碗筷,给他盛饭:“不知你来,只有这些菜,你将就吃。” “我天天吃那些,早腻了,正想吃点清淡的。”慕锦成挑了几根韭菜,塞到嘴里大嚼。 “今日不是游湖去了么,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顾青竹给他舀一碗菊花脑蛋花汤问。 “他们为一句话闹崩了,提前散了。”慕锦成大口扒饭,享受顾青竹给他布菜盛汤。 “今儿,金叔送了肖骏的信来,二爷看来是真的因为贡茶被关起来了。”顾青竹面色凝重。 闻言,慕锦成停下筷子,有些讶然道:“这么巧的?柳十二说,聚宝钱庄不放贷了,还说要关铺子北上。” “真的?”顾青竹搛菜的手一顿。 这事是巧合,还是早有计划,亦或者金家给了另外的消息,慕家要出大事,所以急于撇清? 多少种念头在顾青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她一时也拿不住,只得说:“咱们过会儿回家,和爹说说。” 两人吃了饭,在铺子里转了转,及到下午便回去了。 慕绍堂身体看上去已经无事了,有蔡氏之死的借口,他许久没有出现在店铺里,旁人也没理由多想,他平日里除了到松芝院和朝晖院走动,大多时候都待在书房,看书写字作画。 那幅美人图没有了,原本看着缺一块的墙,今日挂上了另一幅画。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这事不简单 画上,山峦连绵,郁郁葱葱,有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彩霞漫天,鸟雀飞翔,远处则有广阔的水面,波光粼粼,船帆点点。 不得不说,这整张画,虽寥寥数笔,却气势磅礴,让人看着心潮澎湃。 两人进来的时候,慕绍堂正盯着画出神。 “爹!”两人齐唤。 慕绍堂回身坐下,望了他们一眼道:“今儿有什么事?” 两人将白天的事细细说了,慕绍堂把玩桌上羊脂白玉的镇纸,想了想道:“肖夫人不愧是金家嫡女,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已经嗅到了危险,你们上次去,她大概就已经知道出事了。” 慕锦成根本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若她当真这般厉害,聚宝那时何至于差点被人挤兑到差点倒闭?” 慕绍堂抬眼,不看他,反而望了眼顾青竹:“金玉藻是金家嫡长女,十几年完全是按大户人家当家主母培养的,因着出了意外,她才下嫁肖添寿,为了维护男人的颜面,她甘愿在内宅相夫教子,将身家都托付于他。 而今,肖添寿不在了,她自然要张开原本收敛的翅膀,就说当时,若你们没有碰巧相助,单凭肖骏送来了那两份谢礼,聚宝也不会真的倒闭,遑论其他。” 慕锦成吸了口气,金玉藻看着真的是极淡的人,宛如秋日蒹葭,苍茫而悠远,如今想来,这份淡泊没有背后的强大,是装不出来的。 顾青竹更关心眼下,她蹙眉问:“肖夫人既已知道,旁人是不是也会跟着晓得了?” 慕绍堂淡定道:“金管家既然能给你送信,就不会对外吐一个字,他对慕家没有恶意,若是有人第一个爆出这件事,那么他就很可能与陷害慕家有关,故而,现在就是谁预先知道了,大抵也不敢对外讲,只等着邸报或者风雅集出消息了。” 他的话,再次刷新慕锦成认知,他很惊讶老爹知道风雅集,他惯是清冷严肃的人,怎么可能会关注一本讲八卦,说绯闻的册子,莫不是他都看过? 慕绍堂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惊讶之色,思考起另一件事:“肖骏信上说,礼部查验茶叶不过关,这不过关,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数量不够,二是品质不够。可这两种都不可能啊,为怕茶叶有损耗,我还特意让明成每包都多放了一两半两的,至于品质,能赢斗茶大会,又能评选中的,岂能有差?” 顾青竹无言地摇摇头,她也想不明白,她在金福走后,将所有的事都理了一遍,根本没发现哪里会出岔子。 “我们装车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可贡茶在茶马司摆了一晚上,而且这一路上,是不是也有可能被动了手脚,我们无心那里斗得过有意!”慕锦成想问题向来天马行空,他的猜测格外大胆。 “这……”慕绍堂心里跳了一下。 若说贡茶有问题,茶马司是主管进贡的衙门,怎么可能免责? “丁永道最近在干什么?”他突然想起来问。 慕锦成摇摇头:“没见着人,也没听他们说起,前几日大雨,冲垮了几处村庄城镇,姐夫带人下去赈灾,就连宁江城的衙门都忙起来了,何况是他呢。” 慕绍堂想来想去,没头绪,遂道:“还是等永年的确切消息,按理,他也该来消息了。” 隔日一早,慕绍堂没有等到熊永年的信,反而是杨广儒来了。 他似乎有些激动,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幸而慕绍堂一把扶住了。 “这是怎么了?”慕绍堂微微拧眉。 “金……金家,今儿送来了二十万两现银!”杨广儒咽了口口水,他是唯一知道慕明成出事的外人,也是他亲自在悄悄兑换真金白银,故而,他十分惊诧,以为走漏了消息。 “没错,金家已经知道消息了,你也别紧张,他既然将入股股本兑成现银给我,就算是帮我了,这可比分我多少利钱都顶用!”慕绍堂给他倒了一杯茶。 如果慕明成的事情一旦坐实,慕家的生意将一落千丈,三生钱庄必将会被疯狂挤兑,到时,除了现银,还有什么可以挽救? 慕绍堂攥了攥了拳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事定案! 杨广儒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说来,金家倒是知恩图报。” 两人又说会儿话,杨广儒就离开了。 慕绍堂在屋里待得气闷,遂准备去松芝院看望母亲,他一路想心事,却不知顺路绕到了浣纱院,原本焦黑的屋子院落都拆了,改成了一个花园,工匠们正忙着造亭子,院里那些丫头婆子也不知打发到哪里去了。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投射下来,怔怔发愣的慕绍堂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炙热。 他眯着眼睛,有些恍惚,这里到底是住着陪她一起长大的浣娘,还是一个酷似浣娘的女人? 庆丰脚步匆匆赶来,他附耳低语:“熊管家来信了!” 慕绍堂顿时清醒,扭头就走,半点没有迟疑。 在书房中坐定,庆丰递上一分蜡封的信,慕绍堂一看信封笔迹,果然是熊永年的。 拆封,取出信笺,满满两页纸,慕绍堂先扫了眼大概,而后细细看了一遍,面无表情地抬头对庆丰说:“你去将锦成和他媳妇叫回来。” 庆丰应了一声,急急出去了。 慕绍堂回头,久久盯着那幅新画看。 昨儿,几人闹僵了,慕锦成今儿无所事事,就跟着顾青竹四处看铺子,为了保持纨绔的表象,时不时还要闹个脾气,瞎指挥一通,有顾青竹在,自然是雷声大雨点小。 庆丰很快找到他们,顾青竹佯骂:“你肯定又在外头闯祸了,这次还要连累我被爹责备!” 慕锦成大声辩解:“没有的事!我今儿不是好端端和你一起看铺子了嘛,哪里又惹爹生气!” 两人拉拉扯扯上了马车,快速回家了。 慕绍堂将信给他们看了,慕锦成低呼:“长霉?怎么可能?” “正常情况,确实不太可能,可防不住人动手脚啊。”慕绍堂想到慕锦成之前说的话,喟叹道。 顾青竹想不通:“按二爷送回来的信上说,他们一路住在驿站,吃则在沿途的三生钱庄,宵小如何有机可乘?” “二哥带去的人自然没问题,可茶马司押送的人中是不是有内鬼就不好说了。”慕锦成拧眉道。 慕绍堂屈指,叩了叩桌子:“如今纠结这个问题,已经为时过晚,熊永年说,请了金玉平出面帮忙,看能不能算作意外,赔钱了事,毕竟宁江城到燕安城,几百上千里路程,茶又娇贵,出点纰漏也是防不胜防的。” “上次生意没谈成,金家倒还有这个肚量帮忙?”慕锦成有些意外,毕竟金宝珠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摆在那里,有其女必有其爹。 “金家是做金银器的,常年与礼部官员往来,这点关系还是有的,再说,他当年欠着你姑母和姑父的人情,这次,熊永年信上说,额外答应了一个条件,金家才肯出面,我想,这条件不过是钱财,这会儿,但凡能救你二哥,就是要慕家一半家财,也无所谓了。”慕绍堂微微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这事终于有了眉目,三人俱都松了口气,晚饭在朝晖院吃的,倒是有了些胃口。 慕绍堂让钱庄加紧筹钱,只怕哪天熊永年就开口要赔款,且这笔钱必然不是小数目,他得多多准备。 慕绍台自打暴雨第二天就出门赈灾去了,今儿一回来,听说东院的院子被天火烧了,还死了人,急忙赶过来探望。 这事,罗霜降倒是早知道的,但她怀着身孕,卢氏派人送了信,叫她不要独自过府来,怕她招了邪祟,她这个年纪有喜,本身就不容易,且慕绍台不在,若是出点意外,谁也担待不起。 兄弟见面,自然无需隐藏,慕绍堂便将贡茶变故讲给慕绍台听。 “竟有此事?”慕绍台愕然,旋即道,“不对啊,出了这种事,丁永道还怎么升迁到雅州茶马司做了正使?” “嗯?”慕绍堂双眸瞬间瞪大。 雅州茶马司不同于宁江城的茶马司,那里是真真切切主管边茶的,茶马交易的权利大,油水足,他这一调动,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我们出了这种事,他反倒升官发财,这是何种道理?”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钱家能允诺的好处,慕绍堂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慕绍台也是一头雾水:“如今茶马司主事的,是知府林大人麾下,原本一个九品知事擢升上来的,这几日刚请了我们吃酒,故而我才知道茶马司换人了,若我早知明成之事,定要问个明白!” 慕绍堂摆手:“二弟莫急,这事不可张扬,若是这般说起来,这事不简单,不知牵扯了什么重要人物,我想,金家定然帮不了这个忙了,我打算亲自去一趟燕安城!” “这……”慕绍台一愣,“你的身体行不行?” “无碍。”慕绍堂急促地说。 慕明成困于牢狱,慕绍台知道兄长救子心切,拗不过,只得说:“若如此,我给你写几封信,我虽没本事在京城为官,但到底有几个过命交情的袍泽,他们都是位高权重的,若知我有事相求,定然会全力相帮的。” 慕绍堂想了想道:“也好,不过,到底是皇差出了问题,为免给人家添麻烦,信你不必写那么清楚,只要能让我见着人即可,我当面说也是一样的。” “行,我这就回去写。”慕绍台匆匆走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一家子的晚饭 门缓缓关上了,屋里转暗,外间的亮光无孔不入,透过窗棂缝隙透进几束,光影缓缓地交叠又拉开,再由短变长,一点点往慕绍堂坐的大案移动。 慕绍堂手上无意识地把玩镇纸,他的眼睛盯着案角某一处,神思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得尽快将可能遇见的事情想得更周全些。 光影像捉迷藏的孩子,悄悄地爬上黑漆大案,在青花瓷的笔筒上一跳,慕绍堂伸手遮了下眼睛。 那道调皮的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屋角水钟,不知不觉,他已经独坐了近两个时辰。 他微咳了一声问:“庆丰,锦成回来了吗?” 庆丰隔窗回道:“三爷和少夫人刚才来过,见您关着门,就先到夫人那里去了。” 慕绍堂起身,方觉腿坐麻了,他揉了揉说:“今儿去那边吃晚饭。” 今儿这顿与她来说的团圆饭,卢氏想了好些日子了,她心下高兴,叫小厨房多做了几道菜,摆上桌时,异常丰盛。 慕绍堂换了身家常长袍道:“有酒吗?” 他已经很少在朝晖院吃饭留宿,更不要说喝酒,卢氏见他这样说,哪有不应允的,赶忙叫茯苓将她上次从娘家带来的玉泉酿拿出来一坛。 樱桃另取了四个琉璃盏,放在每个人面前。 慕锦成伸手遮住顾青竹的酒盏:“青竹不会喝的。” 慕绍堂瞥了他一眼:“咱一家子喝一点,能喝就喝,量浅的,呡一口就是了,又不强求。” 见他十分有兴致,又如此说,慕锦成只得收回了手。 玉泉酿甘醇浓香,闻着清冽,入喉绵甜,是徽州卢家名酒。 卢氏有些酒量,今儿又格外高兴,难免多饮了几杯,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看着比平日生动了几分。 慕绍堂起身,诚心诚意在卢氏酒杯口沿下碰了碰:“夫人,我敬你,这些年,你为慕家操持,着实辛苦了。” 卢氏又惊又喜,眼角几乎翻出泪花来:“这些都是我该做里的,老爷不嫌我粗苯,已是对我肯定,哪里当得起辛苦两字。” 慕绍堂点点头:“请,夫人。” 两人同喝,一饮而尽。 卢氏赶忙给他搛菜:“老爷身体刚刚有了起色,不要喝这么猛,还需多多保养才好。” “你也吃。”慕绍堂给她夹了一块鱼。 卢氏几乎愣在当场,那个温柔缱绻的男人,好似又回来了。 他们已是二十余年的老夫老妻,平日无事,早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而今,他陡然这样对她,竟让她露出初为人妇的羞涩来。 慕绍堂吃了几口菜,转而端杯对慕锦成夫妇道:“我也敬敬你们,这段时间,在外面不容易。” 慕锦成吓得腾地站起来,局促道:“爹……爹怎么这么说,该……该我们敬您才是。” 顾青竹也跟着站起来,在她的印象里,慕绍堂从来都是威严不苟言笑的,今日怎么这么古怪? “坐坐坐,都说是家宴,你拘束什么,父子喝酒不是常事嘛。”慕绍堂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仰头喝了。 慕锦成额间鬓角已经沁出了汗,他赶忙也一口干了,顾青竹少少地喝了一口。 “你成家了,以后要记得孝敬你祖母和母亲,你媳妇是个好的,要真心待人家。”慕绍堂接过茯苓的酒壶,给自个满斟了一杯,又给慕锦成倒上。 “爹,你放心,我以后和青竹两个好好孝敬你们。”慕锦成嘴皮子向来十分溜,可今儿只觉涩得很,说什么都是词不达意。 “孝敬?好呀,你俩赶快给慕家添个娃娃,你娘肯定会欢喜的。”慕绍堂意味深长道。 “是呀,你们趁年轻多生几个,我也有精力帮着看护,再说,你们祖母比我更盼着呢。”卢氏附和道。 “爹,娘,这事……这事急不来嘛。”慕锦成挠挠头。 “总之要抓紧了,你们成亲也有些日子了,早些有了孩子,也免得外头人传什么闲话。”慕绍堂嘴角微扬,又将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卢氏担心他喝多了身子不适,便劝道:“今日少喝些,待你身体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嗯,以后……”酒意上涌,慕绍堂眼神迷离地冲她一笑。 他少时定是个美男子,此时染了酒色,眼角眉梢都令人怦然心动,卢氏好似重活了一回,还是二十多年前,满心都是十六岁在屏风后偷看,见到来提亲他时的惊喜。 “以后……咱们好好过。”慕绍堂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整个人都歪了过去。 “爹!”慕锦成吓了一跳,急急地唤。 “没事,他只是醉了。”卢氏抱着他,像抱一个大孩子,她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语气十分温柔。 “那……”慕锦成有些尴尬,回头看了顾青竹。 “娘,我们先回去了。”顾青竹拉了拉他的袖子。 卢氏眼皮也没抬一下道:“好,去。” 两人回到蕤华院,慕锦成还不能从刚才的事里醒过味来,他逮着洗浴过的顾青竹问:“爹今儿是怎么了,中邪了吗?” 家里一派祥和,顾青竹将她先前的疑惑压住,对他道:“尽瞎说,约莫是二爷的事有着落了,他心里高兴,乐得喝点酒去去乏,再说,出了蔡姨娘的事,爹心里对娘多多少少有些愧疚,刚巧借着酒劲把话说开,不是一举两得嘛。” “那我们是不是要……”慕锦成眨了眨眼睛,生怕这个暗示不够明确,还直盯着她的肚子看。 “你眼睛进沙子了?快去洗漱,伤处还要搽药呢。”顾青竹转身去拿药膏。 因着慕锦成一直要在外头喝酒应酬那帮纨绔,肩上的伤始终没有彻底痊愈,顾青竹一心惦记这个,哪里晓得他的歪心思。 “我没事了!”慕锦成气哼哼道。 这丫头万般好,就是太不解风情! 顾青竹翻了白眼,将他赶去了洗浴间。 慕锦成泡了一会儿回来,认命地让顾青竹给他上药。 伤处依然红肿,惹得顾青竹又是一顿碎碎念:“早叫你出去少喝点,那么实诚做什么,不会偷倒了吗?或者吐掉?” 慕锦成起先还老老实实应答,最后忍不住翻身吻她,将那些呜呜咽咽都吞进肚里。 两人都喝了酒,吻便来得更热烈些,顾青竹的里衣不知不觉卷了上去,露出雪白纤细的腰身,慕锦成滚烫的手无处安放,顺着牛乳般的肌肤渐渐往上。 意乱情迷的慕锦成想要更多,但他的右肩一扯,立时疼得闷哼了一声。 听到呼声,被吻得全身发软的顾青竹一下子清醒,脸红耳赤之际,赶忙推他。 慕锦成翻了个身,躺在顾青竹的身侧,他整个身子跟火烧似的,滚烫若沸,他大大地喘了口气,扯了被子盖住衣衫不整,衣襟微敞的顾青竹。 这个伤真得太拖后腿了! 他起身去冲了凉水,隔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帐幔,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顾青竹从被子里探出头,偷看了他一眼,刚才这人跟要吃了她似的。 “睡觉!”慕锦成鼻音很重地嘟囔了一声,将胳膊搭在她的被子上。 顾青竹扯过被子半边,将他盖住,而后蜷了蜷,靠着他安然睡去。 朝晖院中,慕绍堂闭眼躺着,卢氏侧躺在他身侧,有多少年,他们没这般亲密了,是从慕锦成诞生,还是纳了蔡氏?时间太久,好似都想不起了。 卢氏不胜酒力,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黑暗中,慕绍堂睁开了眼睛。 他怔怔的瞪着帐顶,听外面初夏的风声,暗色中,他仿佛能感觉到夜风穿过屋中所有的缝隙,鼓荡着轻薄的帐幔,像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对不起,为了三生,我不能不救明成!”慕绍堂低低地呢喃一句,眼角有一滴泪没入了枕头。 次日,慕绍堂很早起了,等顾青竹和慕锦成来了,一家子给寇氏请安,还留在松芝院吃了早饭。 “我今儿和你们一起到铺子里看看。”慕绍堂负手走在前面。 慕锦成和顾青竹哪敢说什么,瞧这架势,是要当场考校功课啊,两人立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茶行,粮铺,杂货铺,珍宝行,每到一处,慕绍堂都提了些问题,幸而顾青竹这些日子一直在跟各家掌柜学习,虽说得有些磕绊,但已经让慕绍堂十分惊艳了,只是他很吝啬,只肯给她一个点头的肯定。 及到钱庄,慕绍堂对慕锦成夫妇道:“你们去三生酒楼看看你们罗姨,顺便说,我晚上要请各家掌柜吃饭,让她多准备一些。” 两人应了一声,立时去了。 “钱筹得怎么样了?”走进钱庄僻静的内室,慕绍堂问杨广儒。 “加上金家送来的,各处钱庄现银约莫有一百多万两了,老爷觉得,可还够?”杨广儒倒了一杯茶道。 “事情可能没有之前想得那么简单,我准备亲自去趟燕安城,一百万两,我先带过去,你再继续筹措些,以防不时之需。”慕绍堂慢慢啜了口茶。 “可……”杨广儒顿了顿道,“若再要从钱庄拔钱,只怕要动存户的钱了,只怕到时……” 慕绍堂屈指叩了叩桌面:“我晓得,你尽量把外头赁钱都收回来,一直以来,存在三生的,都是些大户,他们一时不会急用钱,你维持周转就行,我尽量速战速决,只要消息没有泄露,短期内不会出问题。” 杨广儒拢着眉头,担心道:“可我们光收不赁,已经有几家常年的老主顾开始问了,他们的钱存在我们三生不假,但也从三生赁钱出去做买卖,这要是……,只怕撑不了多久。” 第三百六十七章 慕绍堂作别 慕绍堂深深呼了口气:“我这一去,多则一月,少则十天,事情如何,很快就会有眉目,你尽量拖延时间,若是实在挨不过,就少赁一些,锦成他们现找了个买茶山的由头,你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拿来用用。” 杨广儒无奈,只得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两人又谈了些细节上的事,慕绍堂交代清楚后,没有再耽搁,而是离了钱庄去了县衙。 “岳丈怎么来了?我正想将手上的事忙歇下来,就和婕成回家看看呢。”穿着便装的苏瑾迎上来。 “无甚大事,你忙,我来看看柔儿。”慕绍堂笑了笑道。 “不忙,不忙,她这会儿正和婕成在园子里,我陪您去。”苏瑾躬身在前头引路。 慕婕成听说了天火烧屋的事,一直想要回家看看,但苏瑾不在,柔儿又太小,离不了人,她只能在心里急,这会儿见着父亲,少不得与他多说说话。 “都过去了,家里没事的。”听完慕婕成絮絮的问话,慕绍堂只回了这一句,便专心逗怀里的小外孙女。 这孩子得来不容易,慕婕成喂养得好,柔儿长得雪白~粉嫩,软乎乎地像个面团子似的,那双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和外祖母,她一点不认生,瞪着溜圆乌黑的眼睛看着眼前人。 慕绍堂鬓边有几根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慕婕成十分心疼:“爹,二弟三弟都长大了,生意上的事多交给他们办,您辛苦了这么些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是的呢,我约莫老了,觉得这样能和柔儿玩一天。”慕绍堂摸摸小婴儿的手。 柔儿抓住他一根手指,紧紧的不肯松开,慕绍堂从袖袋里摸出一对金铃铛,挂在柔儿藕节似的手腕上,轻轻一摇,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立时吸引了小娃娃的目光,她咧嘴咯咯地笑。 慕婕成不再说什么,她娘早死了,现在蔡氏也死了,这世间让他留恋的东西不多了,若这娃娃能给他一些安慰,倒是福气。 慕绍堂坐了会儿,见柔儿有些闹觉,便将她交还给慕婕成,起身要走。 “岳丈难得来,咱们翁婿一处坐坐。”苏瑾笑道。 慕绍堂于苏瑾有知遇之恩,当年在他的仕途上没少用心花钱,而后更把女儿嫁给他,如此,他们较寻常的翁婿关系更好。 “好啊。”慕绍堂满口答应。 苏瑾的书房不大,窗户却亮,这会儿,西斜的阳光投进来,正照在一株盛开的茶花上,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慕绍堂呷了口茶,随意地问:“暮春外祖身子可好?” 苏瑾撩袍坐在他一侧:“他好着呢,上个月,我听说,他在朝会上,吹胡子瞪眼与人大吵一架,把人家直接气昏过去了,他倒啥事也没有。” “这位老爷子可真是老当益壮呢。”慕绍堂浅浅地笑。 “岳父京中有事?”苏瑾投过来探寻的目光。 “无甚大事,不过一问而已。”慕绍堂摇了摇头。 苏瑾原配夫人林氏死了好几年了,慕婕成才嫁给苏瑾做了继室,但饶是这样,京中林家也十分不满,但苏瑾远在宁江城做个七品县令,又没有官复原职的野心,林家才一时拿他没什么办法。 慕绍堂心下暗忖,他纵使有天大的事,也不会自取其辱,送上门作践自个。 苏瑾前倾身子,关切道:“岳丈若是有事,但说无妨,我写信给暮春舅舅也是一样的,我与他关系不错的,我见邸报上讲,他最近升了官,调到兵部做了侍郎,主管马匹军械一类。” “没事。”慕绍堂仍旧微笑摇头,继续闲话道,“我听说,丁永道升迁到雅州去了,之前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苏瑾摇摇头道:“这事,我也是临时知道的,听说,原来的雅州茶马司正使,为谋取私利,暗地里和黑茶商买卖茶马,现被突然押解回京受审,据传,此事牵连甚广,连皇家都有人参与其中。” 慕绍堂却不认为这事是偶然:“按理说,边茶沿线不止川地一处,要想擢拔正使,陕、甘两处怎会没有能人,何须从内地调个完全不通庶务的人去呢。” “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上头或许是怕他们原本就有勾结,相互遮掩,所以才硬塞个别处来的,能让他们多少避讳忌惮一点。”苏瑾想了想,猜测道。 连苏瑾都不知内里情形,慕绍堂懒怠问了,遂摆摆手道:“罢了,不说他了,新来的副使,我还没见过,改日让锦成去拜访拜访,总该联络下感情。” “新副使叫赵良洲,原本是府衙里的一个知事,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人还不错的。”苏瑾忙给他介绍。 翁婿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眼见着太阳快要落山了,慕绍堂离开了县衙。 他在街市上闲散地漫步,遇见相熟的掌柜,便和人家聊两句,也有老主顾认得他,少不得站住寒暄客套几句。 落日余晖撒在他黑色织锦长袍上,金芒闪烁,仿佛将天上的寒星缀满衣裳。 慕锦成和顾青竹在三生酒楼接待各家掌柜,直到暮色四合,方才见慕绍堂姗姗来迟。 “爹,大家都到齐了。”慕锦成迎上去道。 “那边开席。”慕绍堂挥挥手。 他走过柜台,见到里面的罗霜降,站定道:“弟妹,你也是慕家掌柜,也一起来,刚好锦成媳妇可以陪你。” “好,我就来。”罗霜降赶忙交代了董旭几句,跟着上楼了。 罗霜降安排的是最大最好的一间雅间,此时各家掌柜已经坐定,见他们进来,又赶忙起身招呼。 慕绍堂压压手示意道:“坐坐坐,大家都别拘着,之前一直忙贡茶,如今得了空,咱们也热闹热闹。” 他举起面前满斟的酒杯,接着说:“这里除了罗掌柜,其他人都是三生老人的,像杨大掌柜,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慕家,我慕绍堂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你们为三生的付出,我都记在心里,感谢了!” 慕绍堂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跟着喝了一杯。 大家难得聚得这么齐整,一时都十分有兴致,又有美食当前,喝酒聊天,好不欢畅,慕绍堂是东家,各家掌柜轮着敬了一杯也就罢了,回敬都是慕锦成代劳,他是小辈,少不得要多敬几个回合,表表心意。 待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慕绍堂又站起说:“我过几日要出去,到周边看看茶山,三生就交给锦成媳妇代管,各位掌柜可要多多帮衬她啊。” 粮铺掌柜关百昌笑道:“少夫人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之前红豆有些积压,我怕到了夏天被虫蛀了,这几日她给我出了不少点子,十分管用呢。” 周俭是个喝酒上脸的汉子,他说话直来直去:“老爷实在是有眼光,少夫人管铺子不比二爷差!” 慕锦成腆着脸敬酒:“周叔,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呀?” 周俭咕咚一口掀了酒杯,抹了下嘴道:“你这小子,摊着这么好的爹娘哥哥,还娶了那么能干的媳妇,你说我是夸你,还是骂你?” 众人皆笑,只有罗霜降捏着拳头,一言不发,坐在桌边。 她怎么听着慕绍堂这话说得十分悲凉? 莫不是……,她心里一惊,手心里全是汗。 “罗姨,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没事?”坐在她旁边的顾青竹抚了抚她的背。 “没事,约莫有些闷。”罗霜降低声道。 慕绍堂看到这边的情形,赶忙对顾青竹说:“这里酒气,油味大,你扶你罗姨出去。” 顾青竹应了一声,忙搀着罗霜降下楼。 “青竹,家里是不是出啥事了?”罗霜降捏着顾青竹的手问。 她手上的汗凉了,也带走了温度,显得冰冷潮湿,顾青竹看见她眼中的急色,根本来不及细想她是怎么知道的,便连连否认:“没有啊,啥事也没有,罗姨怎么这么问?” 贡茶之事是天大的秘密,罗霜降怀着孩子,不要说顾青竹,就是慕绍台也不敢把这个消息,贸然告诉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罗霜降搓搓手,小声嘟囔道。 顾青竹本还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却见门口有食客进来,只得将话咽了下去,帮着招呼客人。 楼上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宾主尽欢,方才一起下楼来。 门口早停着一溜揽客的马车,慕锦成一一安排,将各家掌柜送走。 待到慕绍堂和慕锦成夫妇回到府里,已经过了酉时,三人走到岔路口,慕锦成正想说话,却听慕绍堂沉声道:“你们跟我来一下。” 慕锦成看了眼顾青竹,两人茫然,只得和慕绍堂去了书房。 三人坐定,仆人上了茶。 “我打算明日一早启程去燕安城。”慕绍堂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啊?!”慕锦成忍不住惊呼,“熊叔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还有爹亲自去?” 慕绍堂拧眉:“慕家贡茶出了问题,事主被关进了监牢,而宁江城茶马司主管副使丁永道却升迁了雅州茶马司正使,这事怎么都透着古怪,我不亲自去,怎么能放心呢。” “这狗日的,上次他来督查,我就瞧着不对劲!”慕锦成忿忿道。 “爹,此去燕安城几百里路,你身子刚好,实在不能长途跋涉啊。”顾青竹担心道。 “对!青竹说的对,若一定要去,不如让我替您去。”慕锦成急切道。 第三百六十八章 危机 听了儿子这般体贴的话,慕绍堂心中万分欣慰,他微微一笑道:“这次还是我去,燕安城中,我有熟识的人,你二叔还给我写了几张拜帖,到时上门探探消息,再做打算,你们放心,必然不会有事的。 倒是你们在家,一要妥当地看管铺子,二要照顾好你们祖母和母亲,这两件事,担子都不轻,我希望你们能挑起来,千万别让我失望。” 见他如此说,慕锦成只当他看不上自个做事,遂也不好再说什么,再则,老爹向来是十分稳妥谨慎的人,他只得点头答应了。 晚间,慕绍堂和卢氏说起这事,卢氏虽觉突然,却也知道拦不住,赶忙连夜收拾东西,穿的用的准备了一大包。 慕绍堂走近,揽着她不再纤细的腰身道:“不用这么多,不过十天半个月,我就回来了,切记,别告诉娘,免得她担心。” 卢氏忽然感到心中一阵针扎的疼,她往后靠了靠,倚在他的臂弯里,幽幽道:“你说过,以后要陪着我好好过的。” “嗯。”慕绍堂低声应道。 次日,天边刚一破晓,慕锦成和顾青竹就起了,他们赶到朝晖院时,慕绍堂正在吃早饭,卢氏不知去了哪里,并不在屋里。 “来得这么早,你们吃了吗?”慕绍堂穿着一件黛青色暗纹长袍,气定神闲地问。 “吃了。”慕锦成意外地吞了下口水。 他们两个昨晚研究了半天,总觉今日之行不同寻常,可见慕绍堂这般,又觉自个猜错了。 “今儿的鸡汁汤包味道十分好,你们也来尝一尝。”慕绍堂似乎没看见他眼中的疑惑,自顾道。 樱桃送上碗筷,慕锦成和顾青竹相互望了一眼,只得坐下,慕锦成吃得漫不经心,差点被滚烫的汤汁烫着。 慕绍堂接过热帕子擦手,淡淡地说:“你呀,做事还是得沉住气,心里有什么事,脸上就露出来,万万不行的,你这样,我如何放心将慕家和三生交给你?” “爹教训得是,但您此去会不会有危险?”慕锦成不管慕绍堂的责备,担心地问。 “这世上,何时何地没有危险?出门走在大街上,也可能被马车撞,我已经周密安排过了,你不必担心。”慕绍堂微微摇头。 “爹,这是九公主的玉佩和七王爷给的荷花灯,你带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顾青竹将带来的小包袱放在桌上。 慕绍堂解开蓝色的细棉布,只见里面静静躺着黄玉牡丹佩,和两盏收拢的金瓣玉盏的荷花灯。 他取了一盏灯,道:“我只要这个就好,玉佩还是你带着,搁着失了光泽,没灵气了。” “好。”顾青竹将玉佩挂在腰间。 慕绍堂叮嘱道:“你们在家好生照料铺子,掌柜们都很好,可做主家的不能懒,凡事都推给下面人,迟早要出事的。” “嗯,我们晓得的。”慕锦成答应了,转头张望,“我娘呢?我怎么没见她?” “她昨儿说要上慈恩寺求平安符,我叫她不要去,可今儿天没亮,她就走了,约莫就要回来了。”慕绍堂望了望外间的天色。 今儿是个好天气,过了初夏,阳光一日日炙热起来,一早便将金芒遍撒,刺得人睁不开眼。 及到辰时末,卢氏匆匆而回,她将一个刺绣精美的湛蓝荷包挂在慕绍堂腰间,着意抚了抚,嘴唇翕动,不知念叨了句什么。 “好了,我该走了。”慕绍堂握了握她的胳膊。 卢氏一怔,冲他笑了一下:“早些回来。” “放心。”慕绍堂大步离开。 卢氏和慕锦成夫妇送到门口,直到慕绍堂的马车走过拐角看不见了。 慕锦成只觉身边的卢氏往他身上一歪,他低声惊呼:“娘!” 顾青竹赶忙伸手一把拉住,两人将卢氏扶了进去。 卢氏头疼未愈,又来回急急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心焦加上吹了凉风,病症又加重了,慕锦成赶忙派人去请谭立德。 都是积年的老毛病,一时发作起来,谭立德也没什么好法子,不过用药将养着。 卢氏一醒,就把慕锦成和顾青竹赶到外头管铺子去了,她心里明镜似的,慕绍堂虽把事情说得简单,实则越是这个时候,越容易出问题。 这些话,她自然不会对从小娇养的小儿子说的,只叫他们盯紧了铺子。 慕绍堂带着庆丰几人走了两日后,杨广儒让钱庄的脚力行雇了一条船,张大了帆,将一船沉甸甸的货送往燕安城。 钱庄的脚力行,表面上接些送货押货的零散买卖,最重要的是按杨广儒的安排,给各家分店倒腾现~货金银,平衡各处的库存和兑换需求,他们都是钱庄花钱养着的,手脚工夫不弱,为保万一,这次慕绍台还额外指派宁渡押船。 宁渡原是慕家军蛟龙营主将,天生神力,肩可扛鼎,擅使双锏,十分骁勇善战。 虽说有过军籍的兵士不得入燕安城,但宁渡是死里逃生,花名册上早被红笔勾去了名字,故而,慕绍台才敢让他押船进京。 陆路水路,一路平安,一晃就过去了数日。 慕锦成和顾青竹不敢懈怠,每日都到铺子里去,慕锦成每到晚上,就扳着手指头,和顾青竹盘算,他爹几时进燕安城,见了什么人,会遇见什么事。 慕绍堂临走时说是去寻茶山,他带人出南苍县,也被很多人看见,故而,当时并没有多少人起疑,可一走十多天没回来,且慕家二爷去了燕安城,眼看着已经一月有余还未归,南苍县渐渐传出不好的风声。 首先是三生粮铺被人连着抢购了好几日,这时节,小满将了,虽说南边的粮商还没过来,可早过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其他家的粮行都没啥大动静,偏三生被挤得水泄不通。 顾青竹让关百昌挂了限购的牌子,三生在灾年都没涨过价,此时自然更不会将囤货起价的罪名,揽在自个头上。 而后是三生珍宝行,温如礼进了一批大颗的南海珍珠,个个溜圆玉润,可之前一直有意要买的夫人小姐,突然以各种理由不买了,幸而,他听了慕绍堂的话,只进了原来的三成,虽说压了资金,却是不多。 再就是三生钱庄,每日来兑现的人比往日多了不少,杨广儒早按慕绍堂的话,在南苍县准备了足够的现银,就算存户全部兑换,他也能应付。 三生酒楼晚间的生意,第一次出现了空座的情况,听了这个消息,在家里养胎的罗霜降第二日立时赶到酒楼,从进的食材到厨师手艺,她仔细查了一遍,半点问题都没发现,可食客就是如退潮似的流走了。 而与三生产生鲜明对比的是钱家和宋家,这两家的生意不知为何,突然好得过了头,就连宋家那处破败了十几年的旅店都重新装修过了。 这所有的一切,容不得旁人不多想,市井流言一夜间便传开了,慕家的贡茶出了问题,慕明成被关押,慕绍堂赶去救了。 这般接近真相的流言,肯定是有人故意散播,这是谁,连等邸报和风雅集的时间都不给了。 众家掌柜听了这个消息,立时都到茶行来找顾青竹夫妇,此时已经隐瞒不下去,顾青竹只得实言相告,掌柜们见是真的,一时震惊不已。 “这可怎么办?二爷和老爷都不在,谁来主事?”周俭是直性子,急赤白脸地嚷嚷。 “我记得老爷那日请我们吃饭,说让少夫人代管三生。”关百昌抬眼道。 “她……”另一个掌柜没把话说完,但他的口气已经不消多说了。 顾青竹上前行礼:“各位叔伯,你们都是三生的老人,请相信我,这次不过是一时的坎坷,只要我们齐心合力,一定能度过难关,慕家贡茶如何,大家有目共睹,老爷和二爷肯定会很快平安归来的!” 慕锦成跟着拱手:“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不懂事,没少给各位掌柜添乱,但打今儿起,我必定用心努力,还请各位与慕家与三生共进退!” 难得见他如此严肃诚恳,众掌柜面面相觑,沉默无言。 杨广儒微咳了一声道:“大家听我倚老卖老一回,老爷这些年待诸位不薄,咱们与他主仆一场,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不管,少夫人既是老爷安排的,我们自然是要听她的,大家且忍耐些,不日就会柳暗花明也说一定。” 他在三生是极有威望的,大家见他这般说,也不好反驳,只得各自回去管理自己的事。 南苍县中被人一步步紧逼,而燕安城那边已经好几天没消息了,慕锦成和顾青竹为了稳住卢氏的病情,只得一直撒谎,说慕绍堂在那边事情办得很顺利,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 可是外头的境况越来越糟,各家铺子几乎卖不动东西,而钱庄每天都在被疯狂兑现,这显然是想要生生拖垮三生啊。 顾青竹已经连着好几日睡不好觉,一则担心燕安城那边出意外,再则三生钱庄一再告急,除了南苍县,其他分店也开始出现只兑不存的情况,杨广儒给的时间是十天。 也就是说,过了十天,三生钱庄就再付不出钱了,若是发生存户挤兑现象,恐怕连十天都撑不过去! 第三百六十九章 慕绍堂重伤归来 顾青竹绞尽脑汁想主意,慕锦成更是把他知道的现代促销手段都搬了出来,两人和掌柜们反复商议,将能用的法子都用了,比如打折、买赠、加购、试吃试用、购物奖励等等,虽然掀起了一时的热潮,但所卖有限,价格又低廉,故而,并没有赚到多少钱。 南边的粮船过了往年来的时间,仍然没有来,粮行无粮可卖,只得挂了歇业的牌子,关百昌急得带人出去打听消息。 温如礼将一些珍品玉器和金家送来的那两件玉雕,都收进了珍宝行的地库封存,这些东西都是传世之作,若有变故,必然落入贼人之手,他不得提前防备。 罗霜降经过最初的恐慌,已经坦然接受了当下的变故,慕家终究还是按她上辈子听到的那样,发生了泼天的祸事,她虽不能改变这个进程,但她重生了,并如愿嫁给慕绍台,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她要拼命一搏,改变原来的结果。 南苍县的每一天都是不好的消息,燕安城那边更是半点讯息也没有,卢氏的病情反反复复,顾青竹和慕锦成日日一早出门,傍晚归家,忙得焦头烂额,心身俱疲,还要想着怎么宽慰卢氏,瞒住寇氏。 晚间,顾青竹有时等不及慕锦成洗漱就已经睡着了,慕锦成只能草草在她睡颜上吻一下,然后抱着她睡觉,为下一个白天养足精神。 这日傍晚,夕阳如血,渐沉西山,路上行人脚步匆匆。 南苍县县城外,远远的跑来一辆马车,赶车人用力抽打驽马,车厢后腾起滚滚灰尘,惊得归巢老鸦呱呱乱叫。 守城的兵士刚想上前盘问,宛如受惊的马车连顿都没顿一下,像一阵风似的卷入了城,只留下呛人的烟尘。 “慕家的马车?”有眼尖的兵士看见车厢上青色的流苏,虽然沾满了灰尘,但依然闪着丝的光亮。 “真的?也不知是哪位回来了。”另一个兵士觑着眼睛望。 马车驰骋在街市上,半点没减速,转眼已经跑远了,他在暮色中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慕府门口,满身灰尘的庆丰勒着缰绳,他飞快地跳下马车,朝门房的仆人招手:“老爷回来了,快去报信!” 此时,天色已然暗下来,正是各家吃晚饭的时辰,这条长街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庆丰掀开车帘,将面如金纸的慕绍堂扶了出来。 慕绍堂勉强跨进大门,走不远,便再也忍不住,哇得吐出一口鲜血,幸而他及时扶住了影壁,才没有一头栽倒! 此时若仔细看,他身上的黑色长袍,满是一团一团的深色印记。 慕锦成和顾青竹正在朝晖院陪卢氏吃饭,听了这个消息,立时出来,见此情形,吓得猛扑到跟前。 “爹,你怎么了?”慕锦成毫不犹豫俯下身子,将老爹背上。 卢氏跟在后头,拐过一丛花木,正见伏在儿子身上的慕绍堂,和顺着影壁流淌的鲜血。 她眼前骤黑,身形一晃,茯苓紧紧扶住她。 “娘!”顾青竹赶上来,用力捏她的虎口。 卢氏强撑住一口气,急急道:“锦成,将你爹送到朝晖院,庆丰,你快去叫谭先生!” 庆丰转身飞跑而去。 慕绍堂不住的咳血,被子上绽放出无数冶艳的血色花朵。 顾青竹和慕绍堂齐齐跪在床前,卢氏软在床边的椅子上,手脚半点力气也没有,只怔怔地盯着床上的人。 谭立德很快赶来,诊脉行针,好歹是将血止住了。 “谭叔,我爹到底怎么了?”慕锦成无助地问。 谭立德看了眼昏沉沉的慕绍堂,摇头道:“他上次中毒,身体受损还没恢复,又车马劳顿奔波几百里,再说,他早有心疾之兆,这次不知出了什么事,令他气血逆行,身体又挨了毒打,只怕……” “毒打?”慕锦成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转而问,“庆丰,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庆丰扑通跪在地上,堂堂七尺男儿泣不成声,他黑色的衣裳上满是灰尘和一块块盐碱印,头发更是板结在一起,眼泪将脸上的灰尘冲出几条沟壑。 “你倒是说呀!”卢氏颤着声催促道。 庆丰狠狠地抹了把眼泪道:“我和老爷日夜兼程赶到燕安城,却听燕安城三生钱庄掌柜冯渊说,熊管家请金老爷从中斡旋二爷的事,非但没成,反被关进了府衙大牢,老爷亲自去求了各处关系,钱财花得跟流水似的,才好容易将熊管家救了出去。 为了见关在刑部大牢的二爷,老爷拿着二老爷的拜帖不知求了多少家,那些人当面说得好听,背地里不知有什么龌龊心思,没一个当真帮忙的。” 顾青竹在一旁问:“我给了爹莲花灯,难道没去找七王爷?” 庆丰吸了下鼻子,接着说:“找了,可七王爷自个都自身难保,他因为提议开海禁,被皇帝关进了大理寺,其他大臣还在不断上折子,说他参与雅州倒卖茶马的案子,皇后娘娘为此犯了旧疾,九公主进宫伺候去了。” “天亡我三生啊!”卢氏惨叫一声,一口痰堵在喉头,令她咳嗽不止。 “娘!”顾青竹赶忙帮她抚背顺气。 “那到底可见着二哥了?”慕锦成急切地问。 “后来宁渡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找了一位和我们二老爷一样的四品武将,通过他的关系,才得以见到二爷。”庆丰突然哽咽,“可怜的二爷本就身子单薄,在狱中被折磨多时,他原本伤的那条腿又被打折了……” 庆丰再次忍不住泪奔,屋里人俱都身上一凛! “后来又如何?”慕锦成额头青筋直爆,愤怒地问。 “后来,老爷花了大价钱买通狱卒,请了个大夫给二爷看腿,但到底迟了,只怕这辈子都……”庆丰咬了咬后槽牙,气恨道:“老爷为了早日将二爷救出来四下打听,可还找到没有什么眉目,就被刑部抓了,说是伙同七王爷勾结海寇,游说大臣,意图造反!” “这……”顾青竹倒吸一口凉气。 饶是她不甚通晓律法,也知造反是死罪,慕绍堂被施以重刑,明显是要屈打成招,构陷忠良! 庆丰接着又说:“老爷被突然抓了,宁渡也在同一天意外失去了联系,我和冯渊只好去找那个狱卒,在另一家钱庄,用他的名字存了一万两,他方才答应用一个将死的死囚替代老爷,对外只说是打死了,借扔尸之际,我才侥幸连夜带着老爷回来!” 听了他的话,慕锦成定定神,朝他伸手:“你起来,无论如何谢谢你。” “都是我护佑不周,方才出了大乱子,我有何脸面当得起谢,合该请三爷责罚!”庆丰哑声道。 慕锦成一把抱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若你真要受罚,就和我一起救我二哥!” “在下听三爷安排!”庆丰挺身站立。 卢氏发疯地抓住慕锦成的衣袖,嘶哑地叫:“不,不,锦成,你不能去!” “他是我二哥啊,他被冤枉下狱,备受折磨,娘,你不心疼吗?”慕锦成讶然道。 卢氏拼命摇头,手上紧攥着不松:“他不是你哥,他已经把你爹害成这样,断不能再害你了!” “娘,你急糊涂了!”慕锦成反身拥住卢氏,安慰道。 “他不是你哥,你才是慕家唯一嫡子!”卢氏眼泪扑簌簌掉落。 坐在桌边写方子的谭立德手一抖,一大滴墨晕在纸上,他只得重新拿了一张来写。 “啊?!”这话如同一个焦雷,将慕锦成打蒙了。 慕锦成忆及之前种种,方才发现,如论慕明成如何讨好,卢氏都不喜欢他,就连给她买了翠屏镇最好的茶山做生辰礼物,也吝啬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而慕明成那般清冷的性子,原来也不是天生而成。 “二哥……二哥可知道?”慕锦成结结巴巴地说。 “无论他知道不知道,你都不能去!”卢氏哭得妆都花了,显出苍白的脸色。 “咳咳咳!”慕绍堂剧烈地咳嗽,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爹!”慕锦成撇了卢氏,伏在床边问,“爹,你感觉如何?” “锦成,你一定要救你二哥,你们是兄弟啊!”慕绍堂睁不开眼,气若游丝道。 “老爷,你不能糊涂,锦成可是我的独苗,你不能拿他去救浣娘的儿子!”卢氏忿忿地说。 “无论是谁生的,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要我舍了哪个好?”慕绍堂气息不稳,顿了顿道:“桂香,算我求你了,明成若没了,我死不瞑目!” 慕绍堂说完,大口大口呕血,谭立德施针也止不住。 慕锦成于心不忍:“爹,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定会想方设法救二哥的!” “儿!庆丰日后就跟着你了,你得尊他敬他!”慕绍堂满嘴血沫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是,我听爹的。”慕锦成忍痛答应。 “老爷!”庆丰再次湿了眼眶。 “大哥!”慕绍台旋风似地卷进来。 入目惨状,令这个见惯生死的人也红了眼。 慕绍堂突然圆睁双目,切齿道:“二弟,我悔啊,若我不贪念贡茶之名,何至有今日之祸,是我把慕家害了,到了地底下,叫我如何向爹交代!” 慕绍台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大哥,你会好的,不过是小波折,咱慕家历经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对,三生会好的,让明成和锦成去做,我累了,想睡了。”慕绍堂的眼皮颤抖着,就要合上。 “爹,你别走,别走,我错了,错了,你打我骂我,再教教我!”慕锦成心中大恸,呼号道。 第三百七十章 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的儿!”伴着嘟嘟的拐杖声,门口传来一个颤巍巍,苍老的声音。 “祖母!”顾青竹赶忙上前搀扶。 寇氏脚下踉跄,颤着声问:“儿啊,你怎么弄成这样啦?” “娘,孩儿不孝!”慕绍堂的眼睛又睁开了。 此刻的他眼神清明,甚至连脸色都好了些许,一旁细观的谭立德,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他朝茯苓递了个眼色,茯苓匆匆出去交代了樱桃几句话。 “绍堂,你……你……”寇氏抖着手,抚着他身上的血,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了此时此刻,母子两个早不需要言语,慕绍堂勉力一笑,寇氏努力忍住眼泪,慈爱地摸摸他的鬓发。 慕绍堂闭了闭眼,泪珠滑落,他做慕家家主二十余年了,早已习惯是一大家子如山的依靠,他的身份,容不得他做深情的丈夫,慈祥的父亲,他甚至不记得,自个少时还曾是个讨母亲欢喜的儿子。 他的生命在快速流逝,慕绍堂用尽全部力气,紧紧抓住慕锦成的手,转而又举目寻找顾青竹,卢氏明了他心意,将身边的媳妇推了过去,慕绍堂将他俩的手叠加在一起,用力握了握。 顾青竹的母亲是难产死的,满床的血迹,浓重的血气,宛如当年重现,可她已不是十岁孩童,并不觉得害怕,她只担心慕锦成无法承受这突发的一切。 “慕家茶,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他一字一句说完,已然用尽了所有的心力,他双手一松,眼中神采瞬间涣散,永堕黑暗! “爹!”慕锦成和顾青竹声嘶力竭地呼唤。 外间匆匆跑进来两道倩影:“爹!”“舅舅!” 慕婉成哭得满脸泪痕,一时软在翠烟的怀里抽抽噎噎。 穿书而来的宋允湘对慕绍堂并没有多少感情,但满眼的鲜血淋漓,将她吓也吓着了,她一想自个,恐怕再也回不去了,父母还不知怎么难过,触景伤情,不免哭得涕泪横流。 “爹!”得了消息的慕婕成连衣裳都没换,哭着一路闯了进来。 后面跟着苏瑾,他怀里的柔儿,不知事,见一屋子人哭,她也跟着哇哇大哭。 慕府各处的仆妇丫头,听见高高低低的哭声,俱都站住了,跟着抹眼泪。 此时,外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天幕低垂,无星无月,不透半点亮光,就连风也没有一丝,只怕将那凄凉的哭声传到别处。 慕府一夜变白,满院子白灯笼,白纱帐飘飞,所有的下人俱都扎了白腰带,灵堂中,黑沉的棺木,冰冷的牌位,肃穆而凝重,长明灯昼夜燃烧,黄表纸将陶盆烧得漆黑如墨。 披麻戴孝的慕锦成和顾青竹,一直跪在灵堂守灵,谭子衿不顾世人眼光,以媳妇身份同跪。 在南苍县,与慕家相熟的人太多,整日从早到晚都有人来吊唁,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个时候,都会讲几句安慰的话,慕锦成两眼空洞,连一句客套话都不会说,只知僵硬地磕头还礼。 世人皆知他自小就有癔症,这会儿显然是发作了,就算那些人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可见慕锦成如此,也只得摇头叹一声。 慕家完了! 钱涨和宋允蟠结伴而来,假惺惺行了礼,瞧见跪着还礼的人,钱涨那双睡不醒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宋允蟠向来垂涎谭子衿,不仅因为她貌美无双,更因为她极有经商才能,是南苍县公认的大家闺秀。 自打赝品案慕绍堂寒了心,没有帮宋允蟠填窟窿,还和金家谈上了生意,虽然最终并没有达成协议,但在宋允蟠看来,金家断了他的低价货源,就是慕家捣的鬼,他为了报复慕家,已经死心塌地和钱涨混在了一起。 此时,慕绍堂已死,慕明成关在狱中,迟早也是个死,他胆子越发大了。 他眼见谭子衿与顾青竹一般披麻戴孝,嘴角不禁抽了抽:“我没记错的话,谭大小姐还没嫁入慕家,这是唱得哪出啊?还讲不讲大家规矩!” 顾青竹横眉怒目:“放肆,二哥和二嫂早定有娃娃亲,成亲是早晚的事,且这是慕谭两家的事,何容一只吃里扒外的野狗乱吠!庆丰,将他撵出去!” 庆丰蹬蹬蹬上前,板着一张冰碴脸道:“宋公子,你是自己走,还是我将你倒提出去!” 宋允蟠摸了下鼻子, 庆丰铁塔似地站着,他心虚地转身。 一旁的钱涨嘿嘿一笑:“少夫人还是这么辣的性子,可惜我二弟房里那个丫头被磨了性子,要不然如少夫人这般,用起来一定很泻火,我听说,她和你还是堂姐妹,改日一定要试试!” 顾青竹豁得起身,怒斥:“无耻之徒,你站脏了我的地,还不快滚!” “少夫人急什么,我还有一句喜话要告诉锦成呢。”钱溢弯腰凑近慕锦成的身边道:“恭喜啊,爹死兄坐牢,慕家从此以后就是你的了!哈哈哈。” 顾青竹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干脆而响亮:“你,滚!” 钱涨没想到顾青竹真动手,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捂着脸,恶狠狠道:“好,好得很,咱们走着瞧!” 钱溢和宋允蟠离开后,顾青竹挨着谭子衿道:“谭大小姐,今儿让你受委屈了。” 谭子衿微微摇头:“没什么委屈的,这都是我自个的决定,明成哥不在家,我必须替他尽孝,往后,你别叫我谭大小姐了。” “二嫂!”顾青竹紧紧抓着她的手。 谭子衿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顾青竹的手上。 谭立德那日回家,不仅告诉她,慕绍堂的噩耗,还告诉她,慕明成只是庶子的惊人消息。 可她依然不顾父亲的劝阻来了,以媳妇之礼守灵,因为她在内心深处早就认定了慕明成,不管他是什么身份! 三日后出殡,事无巨细都得顾青竹拿主意,她连嗓子都说哑了。 及到晚间,顾青竹收到了三封燕安城钱庄的信,一封说钱庄遭到疯狂挤兑,现银告急,一封是慕明成的判决结果,贡茶出错,秋后流放边关,最后一封好似与慕家不太相干,讲的是七王爷的案子越扯越多,牵连出很多人。 顾青竹将最后一封收在大案抽屉里,盯着那两封沉思。 慕锦成自打慕绍堂去世后,就有点恍恍惚惚,但他始终记得顾青竹。 这会儿,他洗漱后,散着头发走过来,挨着顾青竹坐下。 “钱庄要保不住了,二哥也要被流放,慕锦成,你打起精神来啊!”顾青竹用力晃了晃他。 “青竹,你别这样,我晕!”慕锦成委屈道。 “慕锦成,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打倒另一个,纵使有人将你踩在脚底下,只要你不认输,就总有逆风翻盘的机会!如今爹没了,二哥又在狱中,你要撑起慕家,救二哥,为三生洗刷冤屈!”顾青竹提着他的衣襟,咆哮道。 “不!”慕锦成打了寒颤,捂住脸道:“我不行,我不是二哥,我做不到!” “你看着我!”顾青竹强势扒开他的手,正视他的眼睛,坚定地说,“你行,你一定行,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和你一起撑起慕家!” 她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慕锦成泣不成声,呜呜咽咽中只有两个字:“青竹!” 顾青竹张开双臂抱住他,像抱住一只觉醒的小兽。 屋外,右玉一直不停地抹眼泪,左云和春莺也陪着抽噎。 “别哭了,这下好了,咱们爷有少夫人陪着,一切都会好的。”右玉吸了吸鼻子,红肿着眼睛道。 另两人默默点头,各自忙去了。 第二日,顾青竹夫妇一早起了,去松芝院问安,卢氏正陪着寇氏,婆媳两个都红着眼睛。 “祖母,母亲。”两人上前行礼。 “锦成?”卢氏的目光满是惊喜,她上下打量慕锦成。 刚才,她们两个还在担心慕锦成,这会儿见他和往日一般无二,心下不免欢喜。 “祖母,母亲,我以后一定撑起这个家,再不让你们伤心难过。”慕锦成拱手道。 “好,好!”卢氏侧身摁了下眼角。 寇氏挥挥手:“你们去忙,外头事多,不必每日问安,我和你们娘会保重的,不给你们添乱!” 两人告辞出去,直奔茶行,现下不比往日,根本没时间坐在议事厅里慢慢商议事情,故而,为了方便,茶行几乎成了议事的场所,各家掌柜的,有事就直接到这里来找。 顾青竹打发宝应去请各家掌柜,不大会儿,众人都到齐了,她将两封信给他们看了。 杨广儒拧眉道:“不仅燕安城的钱庄现银告急,其他五处也陆续派人来过,全都是要现银兑付的,上次老爷带出去的一百万两估计花得差不多了,外头能收的赁金也收了,有些存户要到秋后才能回笼资金,这会子逼也逼不出钱来。” 顾青竹想了想问:“秋后能回笼多少?我们不妨拿着契约和别家钱庄暂时拆借一些,不过是付些利钱,平稳渡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七家钱庄加起来,怎么也得有七八十万两,可现在咱们三生不比之前了,我昨日就问过几家钱庄,别说全额拆借,就是打个对折,都没人肯接手,这世道,锦上添花大有人在,雪中送炭寥寥无几!”杨广儒重重叹了口气。 顾青竹绞着丝帕,一筹莫展:“那怎么办,慕家向来诚信经营,存户挤兑必然是受人蛊惑,眼下,钱庄要钱,为二爷伸冤也要钱。” “把其他铺子卖了。”一旁的慕锦成突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第三百七十一章 祸不单行 掌柜们一听这话,立时炸了锅:“三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三生哪个铺子不是打老太爷老爷手里置办下的,如今到了三爷手里,怎么就只剩卖了!” “对,这不是败家么!” “钱庄周转不灵,凭啥卖别的铺子!” “铺子卖了,旁人定不会要我干了,叫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 掌柜们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除了杨广儒几个老成持重的外,其他人都激动地大声嚷嚷。 顾青竹静静坐着,听掌柜们各种数落抱怨。 正在此时,门口忽然一暗,有人走了进来:“丫头!” 顾青竹转眸,心中陡然酸楚,低低唤了一声:“爹!” 进来的是顾世同和顾青山,刚才还是滚滚油锅似的屋内一时静下来,在场的掌柜讪讪然,俱都止住了话头,你望望我,我看看你。 “丫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见说卖铺子?”顾世同扫了眼众人沮丧的神情问。 “爹,你别管了,你今儿怎么有空来?”顾青竹上前拦他。 “三生当真到了卖铺子的的地步了?”顾世同盯着她躲闪的目光,顿了顿说,“你若急用钱,就先把鱼市街的房子卖了,好歹能抵挡一二,我手上还有些积蓄,明天也可以给你。” “爹!”顾青竹湿了眼眶,哽咽地叫了一声。 顾世同根本不知道,三生钱庄差的不是几百几千两,他那点钱投进去,连个水花都泛不起来,但他疼女儿的心让屋里的人,汗颜不已。 杨广儒拱手道:“亲家老爷来了,咱们就先走了,那事,改天再说。” “好。”顾青竹点点头。 众人鱼贯走了,慕锦成对顾世同说:“爹,咱们回府里说。” “嗯。”顾世同闷闷地应了一句。 四人坐上马车,顾青竹问:“青山哥,慕家不太平,面馆可还好?” 顾青山摇摇头:“茶市结束了,食客本就少了一些,坊间又传流言,食客更少了,最近三生酒楼生意不济,茶食也卖不动。 照这样下去,每日进账还不够开销,如今村里各家茶园要做活,青水和小花他们都回去了,要是再这样下去,还要维持两家店,可就太不划算了。” “我现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也顾不上,要是生意实在撑不下去,你们就把鱼市街的店面关了,丁家面馆附近都是街坊邻里的老客,做下去,应该不难。” “好,我听你的。”顾青山低头应了一声。 马车碌碌,很快到了慕家,顾世同给慕绍堂的牌位上香行礼,而后到松芝院向寇氏问安,卢氏刚巧也在。 “亲家老爷还是头回登门,不必多礼,快请坐。”寇氏连连招呼。 “咱们乡下消息闭塞,要不是昨儿到翠屏镇买药材,还不知锦成爹的事。”顾世同坐在下首椅子上,垂着眼睑说。 寇氏轻拍了下手,抱歉道:“亲家老爷莫怪,我大儿去得突然,又有贡茶的官司缠身,是我做主不叫绍台告诉你的,亲家少爷还要考功名,断不能耽误了。” 顾世同站起来拱手:“多谢老夫人顾念,可我们毕竟是儿女亲家,若是有事,又如何撇得干净?以后有事,还请告知,我亦可尽些绵薄之力。” 寇氏拈帕子摁了摁眼角:“到底是亲家老爷,咱府里这会子正是多事之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就是你还肯仗义相帮。” 顾世同连连摆手:“咱们无需这般客气,我刚与青竹说了,若是差钱,就把鱼市街的房子卖了,如今青山他们生意也不好做,挣不上啥钱,能顶一时算一时。” “卖房子?锦成,这个怎么说的?”寇氏惊讶地望着孙子。 慕锦成赶忙解释:“爹之前用钱庄一百多万两打点燕安城里的各处关系,如今他一走,各处钱庄都出现了挤兑风潮,亏空近百万两,另外,外头放出去的赁金一时收不回来,拆借也行不通,我就想着卖铺子。” “糊涂!”寇氏喝了一声,“这些铺子都是你爹和你阿爷太爷手上置办下的,你爹才走几日,如何能在你手里败了!” 慕锦成急切道:“阿奶,你有所不知,现下不仅三生钱庄缺钱,其他铺子也不挣钱,货基本全积压着,就连三生酒楼都门可罗雀,而粮行,也因为南边运粮船被人半道截了,已经多日无米可卖!” “怎么会这样?”寇氏松弛的面上抖了抖。 她深居内宅,刚刚熬过老年丧子的痛苦,根本不能再承受又一个。 一旁卢氏白着脸,哑声道:“锦成,那些铺子都是你爹的心血,你别卖了,我给你徽州舅舅写封信,纵使凑不出百万两,五十万两还是可以的,另外,我还有些玉器首饰的陪嫁,你都拿去卖,好歹也能有个几万两。” 寇氏也跟着说:“对对对,我也有些首饰珠宝,都拿去,总能过了这个坎。” 慕锦成沮丧地低下头:“阿奶,娘,三生珍宝行已经很久不开张了,那些珠宝首饰,根本没有人肯买,换不成钱!” 寇氏紧攥着帕子,颤声道:“这么说……这么说,非得卖铺子了?” 顾青竹不忍老人伤心,赶忙道:“阿奶,娘,我们会留下茶行的,等度过难关,我们保证再把铺子买回来,还慕家往日繁华!” “我的儿!”寇氏掩面轻泣了一声。 顾世同无言陪坐,多少安慰的话,在这会儿都显得太过苍白。 屋里气氛压抑,一时无人说话,寂静地只听见屋角水钟枯燥的滴答声。 “少夫人,温掌柜急着找你。”琳琅急急地进来回话。 “就来!可说是何事?”顾青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不知,只说很急。”琳琅摇摇头。 慕锦成豁得站起来,两人急匆匆去了书房。 顾世同见女儿如此忙,便将那些想了一路的安慰话又咽回了肚子,他起身告辞,和顾青山一起走了。 温如礼早等在书房里,他的额头上青紫一片,一见着他俩,急急地说:“我刚才回到珍宝行没多久,就来了一群官差,强硬叫我把南海珍珠交出来,我说我是正经买卖,他们就把我打了,还直接抢了珍珠,说什么是海寇的赃物,当真是世风日下啊!” “是县衙的人?”顾青竹讶然问。 “不是,听领头人说话,好似燕地口音。”温如礼捂住额头揉了揉道。 顾青竹头脑里嗡得一声响,她想起那封被她收起来的第三封信。 “庆丰,二老爷是不是在官署?”顾青竹焦急地问。 “是,二老爷销了假,今儿该去宁江城的。”庆丰拱手回道。 顾青竹神思飞转,急切地说:“快,快去找西府薛管家,就说宁渡约莫被抓了,叫他早做应对!” 而此时,宁江城官署内,早乱成了一锅粥。 一队官兵携了刑部拘人的指令上门抓人,罪名是拉帮结派,勾结海寇,意图造反。 慕绍台被平白冤枉,岂会束手就擒,立时拔刀反抗,他被人围着,从官署一直打到院子里,饶是他武功高绝,但也架不住人多势众的车轮战,况且刑部那些人功夫也不弱。 交战中,一招不甚,四五把明晃晃的刀,瞬间横在他脖子上。 领头的人,穿着一身华丽的官服,他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慕绍台,我手上人证物证俱全,待你入了刑部大牢,有的是你说理的地方!” 慕绍台吐出一口痰,不屑道:“呸,江岑,你这个软蛋,窝里横算什么,有本事,沙场上别怂!” “你这个内鬼,今儿可算逮着了,不给你看看证据,你是不肯就范的!”江岑挥手,一个兵士拿上来一个小口袋。 “瞧瞧,这是什么?你还敢说没有勾结海寇?!”江岑从袋中拈出一颗淡粉珍珠,在慕绍台面前一晃。 圆润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柔美的光泽,亮得江岑眼睛一眯。 “你胡说八道,这分明是珍宝行新进的货!”慕绍台目眦欲裂,颈项间青筋暴起。 他是武将出身,几时受过这等冤屈! 江岑尖声大笑:“是吗?海寇孝敬你的,你居然还敢拿出来卖,可见是有多么嚣张贪婪!” “你含血喷人!”慕绍台恨不能扑上去,将他的头拧下来,踩个稀巴烂。 “慕将军,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到了刑部再慢慢说。”江岑皮笑肉不笑,朝其他人一挥手,“带走,去他家里搜查余孽!” 慕绍台立时被五花大绑,他的佩刀则由一个兵士拿着。 江岑早做了准备,甚至连囚车都准备好了, 他们一路赶往慕府,沿途百姓见此都大吃一惊。 慕家大老爷新亡,二老爷又被抓,这到底还有多少祸事,要临到百年慕家头上。 薛宁得了消息,早带人出了城,按顾青竹说的,去往山庄暂避。 他本想将在家养胎的罗霜降也带走,但她坚持不肯,她是慕绍台的夫人,若是连她都跑了,必然会引人起疑,薛宁等人也藏不住,藏不久。 幸而顾青竹和慕锦成很快来了,他们是过继在西府的,这会儿自然要一起面对。 西府人少,出了这种事,必不能连累无辜,罗霜降拿了些银钱,让顾青竹将愿意走的都打发了,只有少数几个无处可去,她则反复叮嘱,让他们不要说漏了嘴。 囚车走得慢,从宁江城到南苍县足走了一个多时辰,但这也只够罗霜降三人处理完这些事情,坐下来喝一杯茶,定定神的时间。 第三百七十二章 解除过继 一杯新沏的雀舌刚晾着能入口,大门外,刑部官兵已经搡开门房,直接涌进西院,丫头婆子见到这么多身着皂衣,腰挎长刀的男人,纷纷尖叫着躲避。 慕锦成迎了出来,面色不悦道:“这里是慕将军府,你等如何敢这般放肆!” 江岑盯着他身后的罗霜降移不开目光,偏头问道:“你就是慕绍台新娶的婆娘?” 罗霜降扬起头道:“你是谁,将军名讳岂是你这种低阶武官叫的!” 江岑被她的傲慢刺激到了,愤怒地隔空指指戳戳:“什么狗屁将军,他勾结海寇,证据确凿,今日已是阶下囚,你们最好将其他同党都交出去,否则没你们好果子吃!” 慕锦成挡在她们前面,声色俱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府里除主子外,俱是仆妇,你想拿她们充数邀功么!” 剑拔弩张之计,散出去搜查的人,陆陆续续回到主院,他们都朝江岑摇了摇头。 江岑拧眉低咒骂娘:“这怎么可能!我分明看见宁渡出入镇远将军府,他原是蛟龙营的主将,除了慕绍台,谁会收留一个被勾去名字的活死人!” “你既没搜到人,快放了我家老爷,他是冤枉的!”罗霜降突然抬脚往外冲。 不能让这群人在院里待太久,毕竟很多痕迹只是草草收拾,若是仔细找起来,难免会露出端倪。 “拉住那个疯女人!”江岑气急败坏道。 几个官兵反应过来,朝罗霜降追了过去。 慕锦成抓住墙角一根木棍,骤然出手拦截,顾青竹和秋雁护着罗霜降跑向大门,江岑没料到慕锦成功夫了得,几个官兵围攻,都不能将他拿下。 江岑赶到院外,罗霜降已经奋力挣脱门口官兵的束缚,扑到囚车上,泣不成声。 一路行来,慕绍台细细捋了捋这些天细碎零散的消息,已经大概猜到了一些情况。 南海珍珠被莫名当作海寇赃物,那么他给大哥写的那些拜帖,只怕已经成了诬告他联络其他武将的信函,再加上宁渡身份曝光,有人由此给他精心捏造了一个最恰当不过的罪名——通敌叛国。 而这个罪名并不是单纯针对他这个解甲归田的闲散将军,而是要将他做为一柄利剑,伤害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人。 那个人是谁? 大理寺关着的七王爷? 谋划了这么大一个圈套,谁又是这件事背后的始作俑者? 慕绍台想得脑袋发胀,也没有得出明确的结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人要将他,将慕家置之死地! 罗霜降抱着囚车的柱子哭得梨花带雨,慕绍台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柔声安慰:“夫人莫怕,你信我,我是被冤枉的,待我到刑部说明了情况,很快就能回来了。” “老爷,老爷!”罗霜降紧紧抓着他的手,好似一松,他就不见了。 江岑站在台阶上骂兵士:“你们都瞎啊,还不把人赶开!” 顾青竹和秋雁奋力抵挡那些兵士,防着他们拉扯罗霜降,兵士们虽是奉命行事,但也不是强匪恶霸,见两个女人如此拼命,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只是象征性的拖拽。 江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巡街的衙役早飞跑去告诉苏瑾,他这会儿急匆匆带着人赶来。 苏瑾并不认得江岑,拱手道:“刑部到此办案,怎没有知会本县?本官也好全力配合。” 江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还不知道你们的关系,若是提前告诉你,我还能抓得住人吗?” 苏瑾不卑不亢道:“这位兄台,此言差矣,本官虽只有七品,却也知善恶忠奸,法不容情,若是慕将军当真有罪,岂会偏袒,但他若无罪,也不能胡乱抓人!” 他在京中任职的时候,这江岑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混着呢,可这会儿倒狐假虎威摆起了官架子。 “有罪没罪的,容不得你一个县令说三道四,还是管好你一副三分地的事!”江岑翻了翻眼珠子,不耐烦地说。 见他如此嚣张,苏瑾也不想与他多客套,遂板着脸公事公办道:“大黎律法规定,京官到了地方办事,要交割衙门证明文书,你这样无凭无据就想从我地界上拿人,连句说法都没有,可算是知法犯法?!” “哼,拿着鸡毛当令箭!”江岑从马袋里拿出一份公函,掷给苏瑾身旁的衙役。 院里的官兵被慕锦成一步步紧逼,节节败退到外间。 苏瑾唤了一声:“锦成,罢手!” 慕锦成自然知道见好就收,他将木棍往地上一墩,怒喝道:“滚!” 几名官兵灰头土脸地退到台阶下,江岑奉命办事,若不是上头有意留着慕锦成还有别的用途,他早将他以妨碍办案的罪名,一并关进囚车带走了。 慕锦成走到囚车前,单膝跪下:“父亲,孩儿无能!” 慕绍台探手扶在他肩上:“锦成,自今日起,我只是你的二叔,之前所有俱不作数,只一样,你罗姨以后就要靠你们照顾了。” 他说完,转头看苏瑾:“苏县令,麻烦你做个解除过继的见证!” 他这一去,生死难料,慕锦成现下是慕家唯一自由身的男丁,若他本身有个万一,怎么能将他拖下泥沼,故而,他要亲手毁掉之前的过继之约。 慕家连遭不幸,苏瑾也是做过几年京官的,慕绍台的顾虑,他自然明了。 苏瑾点头:“慕将军放心,清者自清,下官会向知府大人反映情况,将为你陈情的折子一路递到宫里去。” “费心了!”慕绍台抱拳。 江岑哪容他们多说话,一挥手道:“出发,回京!” “老爷!”罗霜降险被官差推倒在地。 “霜儿,好好保重!”慕绍台扒在囚车上大喊。 罗霜降伸手抚在肚子上,手心突然被轻轻一顶,她的泪水再次决堤。 “罗姨,地上凉,你快起来。”顾青竹将她搀扶住。 “我没事。”罗霜咬住嘴角,目光死死盯着远去的一行人。 门前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人多眼杂,苏瑾和慕锦成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再说什么,带着人离开了。 慕锦成指挥人关门收拾,顾青竹扶着罗霜降进了内院,屋里被翻得一团糟,桌翻椅倒,箱笼里的衣物丢得满地,秋雁将软榻拾掇出来,给两位女主子坐,她转身整理去了。 顾青竹将水铫子捡起来洗净,烧水沏茶,转头看发怔的人:“罗姨,二叔不在府里,你又怀着孩子,单住总不方便,不如和我们去东院。” “我要在这里等老爷。”罗霜降双手捂在肚子上,淡淡回道。 卢氏得了消息,立时赶过来,进门时正听见这话,赶忙劝道:“西院被翻得乱七八糟,伺候的人又少,若有个闪失,将来如何与二叔交代。 弟妹听大嫂一回,这里断然不能住了,你还是搬来东院与我同住,咱们妯娌也好有个照应,过不了多久,二叔就会回来了,到时把西院修葺一新,迎接小公子,岂不是更好。” 罗霜降被说动了,她微微点了点头。 刚才那一动,她已经真切地感受到孩子的存在,她无论如何都得将他平平安安生下来。 众人担心怕寇氏受不住又一个打击,遂由卢氏出面,只对她说,罗霜降月份大了,接过来方便照顾,寇氏自然十分高兴。 隔了两日,徽州卢家回了信,信上婉转表示,这会儿钱财都压在货上,只筹措了二十万两银子,不日将送达最近的钱庄。 接了信的卢氏气得头更疼了,她一挥手,将信拂在地上。 一百万两或许太多,可五十万两对于家大业大的卢家来说,根本不是事,而且这些年来,她从未对娘家开过口,可到了今儿这般危急时刻,兄长竟然如此薄情寡义! 罗霜降捡起地上的信,扫了眼道:“大嫂,你别生气,若只是大哥的事,令兄断然不会不帮,可绍台顶着叛国通寇的罪名,任谁也不敢多沾,令兄能冒险支援二十万两,已是仁义。” 卢氏揉了揉额角:“可二十万两,只是杯水车薪,如何能解钱庄挤兑的燃眉之急!” 罗霜降沉吟:“不如我将三生酒楼卖了,好歹也能凑一些。” “你也想到卖铺子?”卢氏一愣。 罗霜降毫不犹豫地点头:“三生旺盛的时候,铺子遍地开花,酒楼茶行,粮铺珠宝,差不多的行当都有,当时开店,也未必是图个个都能赚大钱,可如今受此重创,还铺这么一大摊子,着实不现实。 现下,各家铺子每日卖不出货,可工钱饭食等开销却是一样不能少,依我看,三生实在没能力继续维持下去,唯有卖掉一些,力求保住三生的招牌。” 卢氏思忖片刻道:“是呀,大老爷临终时,千念万念的,只是慕家茶,倒没说旁的。” 罗霜降给她续了一杯茶:“我想大老爷也预料到了今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锦成和青竹整日在外奔波,与其守着不赚钱的铺子一起拖死,还不如丢卒保车,先留住招牌,再图以后翻身,所有的铺子,除了珍宝行和茶行,其他的,只要有钱,随时都能开。” 卢氏拍拍她的手:“如此看来,只能先卖几家不打紧的铺子,三生酒楼是慕家给你的聘礼,不到万不得已,断不敢卖的。” 罗霜降摇摇头:“大嫂,只要慕家在,哪分什么你的我的,你能从娘家借来二十万,我又怎会舍不下这些?” 第三百七十三章 放饵 卢氏感慨道:“如今,咱们慕家,长辈只剩我们这些女人在跟前,大事做不了,总要多想些法子帮衬他们小辈才好。” 罗霜降双手叠在桌上,附和道:“对呀,锦成和他媳妇,年纪轻轻的,肩上就要担这么重的担子,能撑着不放弃,实属不易。” 两人说了会儿话,吃饭歇晌,下午,两妯娌结伴去了松芝院,与寇氏说了两人的打算,寇氏默了许久,将一杯茶端起又放下,终究忍痛答应。 晚间,慕锦成和顾青竹过来问安,卢氏留他们吃饭。 席间,卢氏问:“今儿外头什么行情?你舅舅筹到二十万两,过几日送到就近的钱庄,你别怨他凑得少。” 慕锦成连连摇头:“二十万两,真是太好了,我怎么会怨呢,感谢还来不及呢,有了这个,总可以缓口气,现下钱庄的钱差不多耗尽了,我们正打算明日和掌柜们再说说卖铺子的事。” 毕竟卖铺子不是小事,他做这个败家子不打紧,但还是要征得大家的同意。 卢氏给他舀了一碗火腿笋干汤:“铺子是慕家的,你自然做得了主,想卖就卖,掌柜的再有意见,也阻碍不了东家的决断,我今儿和你罗姨说通了你祖母,慕家的铺子,除了你爹要留的,剩下的,你全权处置。” 慕锦成讶然道:“娘?”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确定,他娘的态度怎么这么快就转变了? 卢氏拍拍他的手臂:“傻儿子,咱慕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你们,是三生的招牌,是祖上留下的茶,其他的都可以重来。” 一旁的罗霜降接口道:“你娘说的对,酒楼也归你们做主!” 坐在她一侧的顾青竹,眸光闪烁:“这怎么使得?” 罗霜降含笑道:“有何不可,别忘了,我也是慕家人啊!” 慕锦成激动地站起来道:“娘,罗姨,你们放心,慕家今日失去的,他年,我定会一样样拿回来!” 次日午后,顾青竹和慕锦成在茶行和掌柜们再次商议卖铺子的事,反对的人仍然占大多数。 顾青竹坐在桌边静静听着,待他们说累了,才缓缓站起来道:“各位掌柜与三生的感情,我能理解,可如今钱庄遭人恶意挤兑,别的铺子又完全卖不出货,钱财接续不上。 这事显然是有人借机故意为之,想是毁三生的招牌,慕家走到今日,已是生死关头,与其一起拖死耗死,不如断尾求存,方能有一线生机。” 慕锦成站在她身旁,身量挺拔如松:“青竹说得不错,我已得到家里长辈的许可,卖掉一些铺子才是眼下解决危机的唯一法子。” 一个年长的掌柜有些惶惶道:“铺子是慕家的,你们是少东家,自然是想卖就卖,但你们可曾想过我们这些人,在三生做了一二十年,拖家带口,年岁又大了,若丢了这份工,我们下半辈子靠什么过活?” “想当初我们都是念老爷的好,才一直在三生死心塌地的做,哪曾想,到了你们小辈手里,铺子说卖就卖,根本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另一个掌柜用力捶了下桌子。 旁边一个胖掌柜连连点头赞同:“对对对,我们做过慕家掌柜,若是之前,有这份资历,别家恨不能高价挖了我们去管铺子,可如今,说句诛心的话,慕家接连倒霉,二爷被抓,老爷暴亡,连带着我们也不招待见,试想,哪个东家肯沾晦气要我们!” 顾青竹目光平和,扫视面前神色各异的掌柜,而后开口道:“大家若是顾忌这个,我在这里倒是可以给诸位吃个定心丸,老爷说过,没有各位叔伯,就没有三生,将来铺子不管卖给谁,我都会跟买家谈妥,留用所有的掌柜和伙计,毕竟你们对铺子非常熟悉,又有老客的关系。 若是对方坚持不同意,慕家也会发放足够的安家费,掌柜的每人二百两银子,在燕安城开个小铺子或者回乡下买几块地都是足够的,伙计则多发半年月例,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另外找个事做,你们看这样安排可好?” 众人俱都没料到顾青竹会做这样周密的安排,慕家缺钱,连老夫人夫人饭桌上的菜都减到了三菜一汤,她居然还给每个离开的人发放安家费,这些加起来,怎么也得有几千两银子。 细想之下,慕家对掌柜和伙计在南苍县是极好的,从来不曾拖欠月例,逢年过节都有额外的红包,就是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也没有少过工钱,这几千两若是搁在别家,就是打破头也不会拿出来的。 掌柜们一时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隔了半晌,杨广儒搁下茶盏,朗声道:“我在三生干了半辈子,眼下已到了花甲之年,今日不知明日事,身边攒的钱也够埋这把老骨头,我愿意听从少夫人安排!” 顾青竹感激地矮身行礼:“谢谢杨大掌柜,有您的支持,我们一定能保住三生的招牌!” “那……你们打算卖哪几家铺子,咱们也好有个准备。”一个掌柜试探着问。 顾青竹的眼光扫视一圈,瞧见各家掌柜或多或少松了口气,都在等着她的回答,像等着最后的判决。 “茶行是慕家的祖业,万不能丢,珍宝行的货品这会儿出手,未免会被贱卖,暂时也不考虑,其他的,包括酒楼,都有可能会被卖掉。”顾青竹吸了口气,语气平缓道。 掌柜们听到茶行和珍宝行不卖,心里颇有不甘,可听到酒楼也要被卖,立时又泄了气。 若按赚钱能力来说,哪个掌柜管的铺子顶得上罗霜降的酒楼? 西府二夫人的聘礼都要被卖掉,遑论其他! 众人都不言语,杨广儒微咳了一声:“大家没事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咱们在三生干一天,就还是三生的掌柜,不能亏良心。” 掌柜们不吵不闹,怀揣着各自的烦心事,慢慢走了。 杨广儒转头问慕锦成:“三爷,接下来如何安排?” 慕锦成屈指叩了叩桌子:“让人写几张布告,拣街市上显眼的地方贴一贴,广而告之,三日后三生卖铺子,价高者得!” “三日?时间是不是太短了?”杨广儒两道长寿眉拧到一处。 慕锦成扬眉:“我们等得,钱庄等不得,三日之期,刚刚好,若是那些人不来,我会和青竹亲自上门去请,他们一直在看慕家的独角戏,如今也该他们粉墨登场,演一出大戏好戏了!” “三爷既有决断,我立时便去办。”杨广儒看了看外间渐暗的天色道。 “好,劳烦杨大掌柜了。”慕锦成拱手。 顾青竹交代了邓寒江一些话,明日或许就要有人来,一应接待不可失了慕家风范。 待两人办妥事情,暮色已经笼了上来,庆丰的马车一直等在外头。 “我们快些回去,免得娘她们担心。”慕锦成扶着顾青竹上车。 庆丰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自打慕绍堂临终时,让他跟了慕锦成,他便将他当慕绍堂一般待,做事尽心尽力,就连赶车都是亲力亲为,他将所有的遗憾和愧疚都弥补在慕锦成身上。 街市上行人匆匆,这会儿街市上车马稀少,庆丰甩了个响鞭,驽马轻快地小跑起来。 “哎呀,这牛车发什么疯!”初夏的街市,飘来行人突兀的咒骂声。 随风送来的, 还有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臭味! 庆丰回头一瞟,赶忙驱马靠边,一辆满载粪桶的牛车好似受了惊,一路飞奔,粪桶左右晃荡,黄色的污秽随之漫溢,四处飞溅。 幸亏庆丰躲避及时,若不然就要被直接撞上了。 慕锦成捂住鼻子,撩开车帘看了看:“这拖粪桶的怎么走到大街上来了?” 南苍县县城里每天都有人挨家挨户收污秽,然后拖到外头田庄村子里售卖,但这个味道实在太大了,衙役不让走大路,只许在小巷里牵着牛车穿行。 顾青竹张望了一眼:“这不是出东门的路。” 东门外是农田山庄,而牛车却往南边去,这一路可是往宁江城去的方向。 慕锦成没心思管那辆奇怪的粪车,他退回车里坐着,庆丰很快将车赶回家。 临到下车,慕锦成抬眼看了看黑皴皴的西院,轻声道:“庆丰,你让庆余注意下门户,如今府里人少房子多,夜里多加几次巡视,也让守门人警醒点,免得生出什么岔子。” “是。”庆丰简单应了一句,立时去了。 两人在朝晖院吃了晚饭,回到蕤华院,顾青竹烧水沏茶。 慕锦成坐在桌边问:“青竹,你说明日会有人来吗?” 顾青竹用竹夹拨了旗枪干茶,言简意赅地回答:“当然会!” 慕锦成托腮望着她:“你如何这般笃定?” 顾青竹淡笑:“你心里早有答案,何须问我?” 见她如此聪明,一点就透,慕锦成觉得少了些许乐趣:“只是不知他们会不会上钩?” 顾青竹将热水冲入茶杯:“饵做得好,再狡猾的鱼也脱不了钩!” 狡黠的笑容浮上慕锦成的俊脸,他盯着翻腾绽放的茶叶道:“那么想赢,先过了火与水的淬炼再说!” 第三百七十四章 暗潮 两人终于有片刻闲暇,坐下来喝一杯上好的茶,说几句彼此心照不宣的话。 却不知南门外,那辆发了疯的马车狂奔出城后,后轮在路边一块凸起的石块上一磕,粪桶剧烈的蹦跶,污秽几乎要将盖子掀翻了,最后一个桶更是直接跌到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赶车的人仿佛被鬼追似的,玩命地跑,好像根本没听见车后的动静,连顿都没顿一下。 那个掉落的粪桶,骨碌碌滚到路边低坎茂盛的草丛里,不大会儿,自那里居然冒出一个浑身黑乎乎的人来,他很快与夜色交融在一起,往南边去了,若是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只是他身上有股子难闻的味道,引得几条野狗一路尾随。 次日,慕锦成和顾青竹赶到茶行,邓寒江已经登记了几个报名的人。 慕锦成拿过册子看了一眼:“谢莹?看她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也不常与外人交流,消息倒灵通,这一早就来过了。” 完全的意料之中,顾青竹连眼皮也没掀:“这有什么,从来都是买铺子的慕家今儿开始卖铺子了,谁不想趁乱分一杯羹!” 慕锦成好似看话本,漫不经心道:“杜观渔这厮居然一个人偷偷来,看来也是相中了咱家的铺子。” 册子上还有几家小商户,邓寒江一一做了介绍,慕锦成和顾青竹细细听了。 这些铺子都是慕绍堂花心思购置的,眼下虽到了不卖不行的地步,但也想寻个踏实可靠的商家,好好将生意做下去。 顾青竹到底是女子,慕家的少夫人,她不便直接见那些来登记的人,只坐在屏风后面听,外间留给慕锦成和邓寒江应付。 吃了午饭,王老八晃晃悠悠来了,他太胖了,浑圆地像个球,这会儿才初夏,走一点路就已经满头大汗。 “先喝口凉茶。”慕锦成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给他。 王老八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不过瘾,又喝了一杯,方才抹嘴坐下来道:“这是咋的了,何至于卖铺子?” 慕锦成拧眉摆手:“我也不想顶着这个败家子的名声啊,可不卖铺子,钱庄周转不灵,坏了三生的招牌,我可就真是慕家罪人了!” “咱们是兄弟,你也知道我,有两花三,攒不下钱,要不然也能帮你一把。”王老八叹了口气,他那个肥硕的大肚子跟着起伏了一下。 慕锦成淡笑道:“无妨,你若肯加点钱买间铺子,我就十分感谢了。” “我爹让我问你,珍宝行可卖?”王老八顺水推舟地问。 “这……暂时没打算。”慕锦成早知他心中所属。 王家是做金银器的,若是买下珍宝行,就可顺势进入南苍县,花最少的钱得最大的好处,更何况在珍宝行坐镇的,是鉴宝行家,素有“金一眼”之称的温如礼。 王延晋明里暗里不知试探过多少回,许的工钱也高,但都没有打动温如礼,让他选择离开三生,而今有这么个现成的机会,他自然是要争一争的。 “那卖个屁铺子啊!”王老八急赤白脸地骂。 慕锦成倒是不恼,依旧笑着说:“除了茶行和珍宝行,别的铺子,你就没看中一个?趁价钱公道,何不入手一个,当练练手也好啊,免得你爹老认为你不成事,若他对你失望了,再纳房年轻貌美的姨娘,过个一年半载的,给你生弟弟,那你咋办!” “老头子他敢!”王老八气哼哼地说。 慕锦成撇嘴一乐:“他是一家之主,有何不敢,依我看,倒是你不太敢,毕竟你离了王家一天也活不下去啊!” “那我买一间?”王老八龇牙。 慕锦成双手交叉,慢悠悠道:“我看你买杂货铺不错,东西都是干货,周俭是个好掌柜,你我是朋友,我才优先推荐给你,你这会儿不预先定下来,若是被别人抢了先机,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王老八懒得琢磨,自然是慕锦成说什么是什么:“好好好,就这间。” 两人正喝茶,柳十二陪着柳青来了,这可是稀罕事。 柳青是长房嫡孙,向来是看不上时常要靠当物借贷过活的三房人,他对柳十二恐怕只局限于认识,就算在路上遇见了,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柳大爷,十二爷来了,快请坐。”邓寒江热络地招呼。 因着之前,柳青的马差点撞了顾青竹的马车,慕锦成对他很冷淡,柳十二不停地在中间说话调和,柳青倒是能耐得住性子,陪着他们说了些闲话,兜兜转转,又回到铺子上。 “我看见外头的布告,慕三爷这些日子着实辛苦。”柳青啜了口茶道。 慕锦成懒得和他兜圈子,自接了当地问:“柳大爷平日里甚少和我们玩,但能来看看,我也是感激不尽,不知可有看中的铺子?” 柳青见他如此单刀直入,嘴角扯了下,露出个模糊的笑容:“不知茶行可卖?” “柳大爷的胃口不小啊!”慕锦成猛拍了下桌子,腾地站起来道:“慕家就是因为贡茶才落到今日地步,柳家还想步我们的后尘?还是认为,你的运气比慕家好?” 柳青瞥了眼身边的堂弟,柳十二赶忙站起来道:“锦成莫急,你也知道,茶是柳家第二大产业,我大哥早想开发制茶新工艺,如今慕家此番伤了元气,大哥只是不想断了炒茶的发展,才这般问的。” 王老八讥诮道:“老十二,要点脸,往自个脸上贴金也不是这么个贴法的,我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般牙齿伶俐过呀。” 柳十二脸一红,手和眼睛都没地方放。 慕锦成拍拍他的肩膀:“茶在柳家只排第二,而在慕家可是头一份,你们知道,我爹临终时说什么话吗?”慕锦成停了一两息,“他说,慕家茶,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屋里忽然寂静,几乎能听见柳青的呼吸重了一下。 默了三五息,坐在屏风后的顾青竹突然开口道:“柳大爷也不用失望,若你考虑买慕家一间铺子,秋茶上的时候,我自有法子投桃报李。” 柳青听见顾青竹的声音半点不惊讶,反倒十分安心道:“我在市价上加一成买铺子,条件是秋茶改夏茶。” 屏风后无人应答。 “两成?” “三成!” “五成!!!” 几番心理战后,顾青竹轻笑:“柳大爷爽快,不知想要哪间铺子?” 柳青转头看柳十二:“十二弟,你来选,当是你的谢礼。” 柳十二陪着笑脸道:“我想要粮铺,民以食为天,不管灾年丰年,人都要吃饭的。” 慕锦成赞了一句:“十二的眼光不错,关掌柜熟悉粮食行情,又与各地粮商十分交好,只是我家粮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灾年不囤货加价,你若接手,若能做到这点,咱们这些年的朋友不算白交。” 柳青语气淡淡地说:“三爷放心,柳家做生意还是有底线的,可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柳大爷也会背后骂人?”门口进来一个人,阴阳怪气道。 “我可没有指名道姓,钱大爷何必捡骂!”柳青眉梢微挑,不屑道。 “好利的一张嘴,可惜,我今儿不是为你来的。”钱涨往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慕家卖铺子,钱家不来凑个热闹似乎说不过去。” 慕锦成淡然道:“我既卖东西,没有挑拣主顾的道理,只要你出的价钱够高,铺子自然是你的。” 钱涨拍拍椅子扶手,财大气粗地说:“我就要这里!不仅是铺子店面,就连这店里的人都一并买了。” 慕锦成摊开双手,遗憾道:“可惜了,茶行不卖,你另择一处。” 钱涨脸上抽了一下:“茶行不卖?你可知这是一笔可观的钱,不仅可解你钱庄之困,还能让你不用卖其他铺子,这种两全其美的事,上哪儿去找!” 慕锦成斜睨了他一眼:“茶是慕家的根,是无价之宝,你纵然将钱家所有身家都给了我,我也不会卖的!” 柳青呷了口茶,气定神闲道:“就算卖,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我起码还排在你前面。” 他已经和顾青竹达成了一个协议,自然是不愿意让钱涨在中间将事再搅黄了。 钱涨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将他记上一笔。 “我对别的没兴趣!”他站起来,拍拍屁股道:“锦成,你哪天若是想起来卖茶行,可一定记得叫我!” 慕锦成磨了磨后槽牙,最终还是忍住了:“钱大爷好走,不送。” 其余几人略坐了坐,到底没什么交心的话说,隔了会儿也都走了。 顾青竹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屋中的桌椅道:“柳家有野心,可钱家得不到的,岂会容他得到?” 慕锦成则有些担忧:“我觉得钱涨今日讲话十分古怪,是不是该将炒茶工另外单独居住?” 坐在桌边的顾青竹摇头:“不必,我们只要外松内紧管好茶山就好,这十几个人,都是堂堂七尺汉子,只要他们不想离开,谁还能将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偷走?若是可以,钱涨只怕早这么干了,哪里还会到这里痴人说梦!” 慕锦成沉吟:“那些人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是和慕家签了死契的,一辈子为奴为仆,若是逃跑,抓住是要被乱棒打死的,就算告到衙门里,也是凭契约说话,我们待他们不薄,实指望他们不会忘恩负义。” 第三百七十五章 谭立德仗义疏财 顾青竹给了他一个安稳的浅笑:“且放心,不会耽搁太久的时间,等铺子的事了,夏茶也该上了,二叔和二哥都被关进了刑部,咱们终归是要到燕安城走一遭的,后面的事得抓紧安排。” 慕锦成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你说宗家如何能这般沉得住气?” 顾青竹反比他有信心:“急什么,不过才第一天,若到了第三天早上他们还没来,少不得我们上门去请。” 慕锦成拧眉,颇有些顾虑道:“我虽与宗彬混玩得熟,可他大哥宗彰却只看得上我二哥,如今,我们求上门去,热脸贴人冷屁股,只怕难以成事。” 顾青竹俏皮地斜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找宗彰了?” 一听这话,慕锦成来了兴致,忙给顾青竹倒了杯茶,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儿话。 第二日一早,邓泽硕亲自来了,他比不上柳青大度有钱,连请中间人都省了,慕锦成与邓泽硕半点交情也没有,故而彼此说话也没啥客气的,自接了当,倒也干脆。 他的目标也是茶行,慕锦成学顾青竹,用她对付柳青的法子,令他加价五成买铺子,条件和柳青一样。 邓泽硕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咬牙应下了。 下午来的还有些小商户,慕锦成和顾青竹细细筛选了一番,初步定了几家可以入选的商户。 及到傍晚,谭立德和谭子衿突然来了。 慕锦成赶忙招呼:“谭叔,二嫂,快坐。” 两人落座,谭立德没心思唠嗑,开门见山道:“我前儿晚上看见慕家卖铺子的布告,想来是到了最难的时候,刚巧,子衿最近一直在处置织坊和绣坊,今儿现得了二十八万两现银,我们打算尽快到燕安城去,所以想着要把钱送来给你救急。” 慕锦成低呼了一声:“二嫂,织坊和绣坊何止二十几万两?!你去年刚培养出一批缫丝熟手,如今春茧正上市,这会儿卖掉织坊太亏了!” 谭子衿低头绞帕子:“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道,可我耗得起,你哥等不起,他的腿若是不及时治,只怕会越来越糟,我们一家子说好了,全家搬去燕安城,我爹能在药行当个坐堂郎中, 我到织坊绣坊都能找到活做,只是委屈子佩要与我们一起背井离乡。” 慕锦成又问:“那德兴药行,只有章平津大夫坐镇?” “他的医术不错,德兴暂时交给他打理,你祖母和母亲的病找他也是一样的,我已经将她们的病情都和他交代过,他也一一记下了。”谭立德接口回答。 顾青竹起身行礼:“还是谭叔和二嫂想得周到,我和锦成本是想把家里的事情处置妥当后,再到燕安城去,现在你们先去也好,只是不用寄人篱下,延安城的三生钱庄兑付完结后,谭叔可以拿来开家药行分店,这样,我们心里才能好受些。” “这……”谭立德愣怔了。 开店,进药材,雇人,没个十万两,根本办不起来。 慕锦成宽慰道:“谭叔放心,我们有法子渡过眼下的难关。” 谭子衿也很爽快,点头道:“我爹就是个医痴,你们这么安排再好不过了,这样,二十八万,我们一边一半,两边不耽搁。” 慕锦成感激道:“就按二嫂说的办,这钱只当我们借的,待以后我终归会还给你的。” 谭立德抹了下眼角道:“说什么还不还的,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说这话太过生分,你爹不在了,我怎么能不帮你把慕家撑下去。” 顾青竹给他们续茶,想了想道:“此去路途遥远,你们就是把现银兑成银票也不安全,我让熊吉跟你们一起去,她功夫好,熊叔刚巧也在燕安城,他们父女团圆,还能帮着张罗照看药行。” 谭立德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永年那丫头就是绍堂让叫回来的,是为了专门保护你的,如何能跟我们走!” 慕锦成帮着劝:“让熊吉跟着去,现下庆丰和庆余都在府里,再说,我天天与她一起进去,形影不离,断不会有事的。” 谭立德看了眼谭子衿,心中暗忖:他们父女怀揣巨款出远门,两个女儿又生得极标致,若是半道遇见贪财好色的宵小,没个能动手帮衬的,确实不太妥当。想到这里,他只得点头答应。 慕锦成让庆丰通知杨大掌柜,让脚力行的人趁天色未晚,赶忙去德兴运货。 第三日是布告上的最后一天,慕家所有待卖的铺子差不多都有人预定,有的铺子位置好,客源多,还被几家看中,到时只能看谁出的价更高。 今日来的人更少,顾青竹专注研究茶行账本,将那些各地茶商,用小册子一一记下。 眼见着快中午了,慕锦成见她半点不着急,遂道:“咱们吃了午饭再去?” “嗯。”顾青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睛根本没有离开账本。 慕锦成摇摇头,默默地出去找邓寒江备饭。 吃了饭,顾青竹对邓寒江说:“将雀舌炒青装一小罐,我一会儿要用。” 邓寒江不知她的打算,但还是半点不犹豫的答应了,立时出去准备。 “咱们就这么去?”慕锦成有些傻眼。 顾青竹偏头笑,卖了个关子:“怎么瞧不上啊,这个,可比那些金银珠宝值钱多了。” 她既这么说,慕锦成自然不疑,两人稍稍收拾,便出门了。 因着早上已经送过拜帖,及到宗家,门房很客气地请他们进去。 内里由小丫头领着,穿过几重院落,在东边一处院子停下。 慕锦成被直接领进了客厅,有丫头上茶上点心,却不见宗彰的人影,慕锦成气定神闲,坐下喝茶赏花。 而顾青竹跟着带路的小丫头往内室去,还未见着人,就听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清脆响声。 领路的小丫头似被吓着,缩着脖子,停滞不前。 “别怕,这又不关你的事,你家少夫人脾气一直这么爆吗?”顾青竹和颜悦色地问。 小丫头吞了口口水,低声胆怯道:“之前,少夫人性子高傲,却没这么大火气,可自打有了孩子,这脾气跟点着的鞭炮似的,一天比一天吓人!” 顾青竹轻笑:“咱们快走,别一会儿,让少夫人久等,又该要责罚你。” 小丫头一听,脚下疾行,很快上了台阶,和近身服侍的大丫头说:“絮儿姐姐,慕家少夫人来了。” 絮儿穿着一身水蓝色襦裙,面容娇俏,她朝顾青竹看了一眼,曲身行礼,而后~进屋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絮儿出来,展颜对顾青竹说:“慕少夫人快请!” 顾青竹冲她点点头,随之入内。 外头的屋舍宽阔气派,内里更显华丽精致,家具装饰无不透着奢华贵重,看着比慕家更胜一筹。 宗彰的嫡妻徐萍抚着肚子,恹恹地坐在软榻上,纵使一副没精神的模样,该有的头面妆容,却半点不马虎,故而面色看着还很红润。 顾青竹上前问安:“宗少夫人好。” “你好。”徐萍打量眼前人,上次斗茶大会,她没参加,今儿见了,这位乡下来的慕少夫人,也不过容貌周正些,瞧着也没有多出众。 无论服饰头面,还是脂粉妆容都不及她,她心里莫名有些松快。 絮儿让小丫头上了茶,顾青竹瞥了眼道:“宗少夫人近来是不是内火有些旺?” “嗯?”徐萍有些吃惊。 她一点也不想怀孩子,不仅身材走样,脸上长斑,而且,心火大, 半点不顺心就想发火,宗彰已经被气了几回睡书房,若不是她爹是刑部侍郎,只怕他早纳了个温柔似水的妾了。 顾青竹浅笑道:“我和我爹学过几年医,懂些皮毛,一时心直口快,讲得不对,徐姐姐莫怪啊。” 徐萍见她一副乡下人胆小的样子,遂露出安抚的笑容道:“也不是不对,是有些不好,府里的大夫只说是害喜,待孩子生下来就好了,没啥法子治。” “双身子的人比旁人火大,也属正常,徐姐姐要不要试试我家的炒青?泡个六七颗的淡茶,比蒸青味道清冽爽口,我前些日子着急上火,嘴里起了泡,喝了三五日就好了。”顾青竹将袖袋里的青花小罐拿了出来。 徐萍眼前一亮,慕家制出了炒青,宗彰在她面前念叨过好几次,而且上次给各衙门送蒸青茶饼,人家或明或暗都在提及炒青,言下之意,自然是想弄点时兴货尝尝。 如今顾青竹送上门来,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徐萍不是没见识的妇人,她盯着那小罐看了又看,笑道:“慕少夫人可是有什么话说?我如今身子重,府里的事都是爷在管,我做不得主的。” 顾青竹面上笑容不变,俏笑道:“生意上的事,自然是爷们谈,咱们在一处,不过是闲话家常,我恰巧有茶,自然是想徐姐姐怀小公子不那么辛苦。” “那便谢谢妹妹了。”徐萍见她说得情深意切,遂对外间候着的丫头道,“絮儿,烧水。” 不大会儿,白瓷茶杯和沸水送了进来,顾青竹亲手沏了一杯茶。 七八颗两叶一心的雀舌,在雪白的杯底渐渐舒展,整齐的站立,宛如枝头新生,轻烟袅袅,茶香满溢,沁人心脾。 徐萍一直盯着顾青竹的动作,见她将茶端来,方才收回目光。 “好香的茶!”徐萍掸拢了轻烟到鼻端闻了闻,由衷地赞。 “外间盛传炒青滋味比蒸青清冽淡雅,徐姐姐不如尝尝看。”顾青竹浅浅地笑。 徐萍端起茶盏,微呷了一口,茶汤青碧,进口微苦,汤汁在口中一裹,入喉却又泛起些许清甜之气。 滋味果然不同寻常,徐萍不由得多饮了几口,身上那股子邪火倒下去了些。 顾青竹将青花茶罐搁在软榻旁的小几上,暖心道:“徐姐姐,你怀着身子,只宜喝淡茶,一天只这一杯就够了。” “多谢,只是……”徐萍看了眼那个小罐。 第三百七十六章 说动宗家 哪怕每天只喝七八颗,这一点大的小罐能装多少,十天二十天就喝完了。 顾青竹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面上却露出一副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的纠结表情。 “俗话说,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慕家的事,徐姐姐不会没有半点耳闻,钱庄被人恶意兑换,我们如今连招牌都几乎不保了,茶自然是不太能……” “罢了,罢了,不说那些糟心事!”徐萍打断了顾青竹的话,转而对絮儿说,“爷上次从京城带回来的柑橘还有没有了?你去再要些来,给慕少夫人尝个鲜。” 絮儿答应着退了出去。 徐萍向顾青竹招手:“妹妹来这里坐,你既是医者,就给我把把脉,看是男胎还是女胎。” 顾青竹不用诊脉,也会说是男胎,足月之后,若是真生下个男孩儿,自然皆大欢喜,若是生个女孩儿,到时自然推说是她医术不精,只是现下,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想要个男孩,她又怎会扫她的兴。 两人聊得热络,隔了好一会儿,絮儿才端来一个水晶盘,里面装着七八个黄澄澄的柑橘。 “妹妹快吃,这个味道酸甜可口,咱们这里买不到。”徐萍拿了一个,又塞了一个到顾青竹的手里。 顾青竹接过,眼角余光扫过屋角水钟,她若无其事低头剥皮,清新的味道萦绕在指尖鼻端,顾青竹拈了一瓣细细品尝,果肉酸甜细嫩,汁水充盈饱满,果然是极好的。 两人边吃边聊,顾青竹顺着她的话头,从吃食到绣品,再到金银玉器,每个方面她们都能说上几句,倒是十分尽兴。 而另一边,慕锦成几乎将一朵肥硕的蔷薇花看化了,宗彰才终于迈进了客厅。 他满面笑容,热诚地说:“刚才有点小事耽搁住了,让慕三爷久等了!” 慕锦成迎上去,谦让道:“无妨,宗大爷生意忙,我们并没有提前约访,你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见我,已是万分荣幸了。” 宗彰与慕锦成分宾主坐下,瞥了桌上只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朝外头道:“这是什么茶,怎么拿出来待客,简直太怠慢了,快换旗枪来!” “大爷莫恼,我一个顽劣之人,不懂茶,也辨不错滋味好坏,慕家深谙茶道的是我二哥,只可惜他……”慕锦成黯然地摇摇头。 “你二哥如今怎样了?”宗彰紧跟着问了一句。 慕锦成搓搓手,万般无奈道:“谢大爷挂念,燕安城钱庄来信说,判决下来了,说是秋后流放,按我本心,我是要为他投状申诉的,可现下家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也只能先委托那边的掌柜帮忙照应着。” 宗彰拧眉,转动手上的玉戒道:“我与你二哥相交多年,他性格谨慎持重,做事细致入微,实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慕锦成连连拱手:“难得大爷也觉得我二哥是被冤枉的,在下有一事相求,若能得您丈人刑部侍郎徐大人相助,此事或有很大的转圜余地。” “这……”宗彰面上一怔。 他没想到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不过客套一问,他竟然如何直截了当顺杆爬。 慕锦成端起那杯凉掉的茶:“大爷放心,我不会白要你帮忙,我必以此相报。” 宗彰是聪明人,立时明白他的意思。 慕家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他原不想见慕锦成这个纨绔,本打算让他等得不耐烦,自己走掉,却不料絮儿找了他,说了顾青竹的一系列的行为,这让他对这俩夫妻产生了兴趣,故而才匆匆而来。 宗家的产业虽多,但茶业还是占着大头,蒸青茶饼已经慢慢没落,他今年勉强将茶山上的茶卖出去了,但不知陪了多少笑脸和好话,今年可以糊弄,明年怎么办,以后又该怎么办? 三个舅子今年钱分得少,已经催逼了好几次,他迫切需要炒青,才能保住他日后源源不断的财源,而现下拥有炒茶技艺的慕家人就在眼前,条件相当诱人,而他付出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种显而易见的好处,是个傻子都会选。 宗彰掩唇轻咳了一声:“我是很同情明成兄的,至于我岳丈,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侍郎,只怕……” 慕锦成赶忙接口道:“我并不需要徐大人做什么逾矩的事,只要能引见帮衬一二即可,旁的自然还是慕家来。” 宗彰颇为满意慕锦成的说辞,遂顺水推舟答应道:“既如此,我给岳丈写一封信,劳他老人家问一问。” 慕锦成赶忙起身,拱手致意:“多谢,多谢,待夏茶上时,慕家自会兑现诺言。” 宗彰瞧了外间,端起茶盏道:“三爷客气,瞧着天色将晚,留在府里吃个便饭?” “不啦,不啦,家里老人还盼着我们回去呢。”慕锦成连连摆手,他自然知道,他这是送客的意思。 慕锦成出了宗府,在停在拐角小巷里的马车上刚坐下,顾青竹也跟着出来了。 “这么巧?我也是刚到。”慕锦成打帘子,伸手扶她。 “徐萍要留饭,我哪有不走的道理?”顾青竹在车厢里坐定,拢了拢裙子。 “他们夫妻倒是默契,连送客的说辞都是一样的。”慕锦成忍不住笑。 “瞧你心情不错,都谈妥了?”顾青竹横了他一眼,温柔妩媚。 “按你的法子,几时出过错。”慕锦成嘴角眉梢都是笑意,挑帘吩咐庆丰驾车回家。 马车碌碌,身形摇晃的顾青竹倒没有自得,反而问:“宗彰是不是到未时才去见你?” “你怎么知道的?”慕锦成张着嘴,错愕道。 顾青竹摸了摸手腕上的赤藤镯:“徐萍让絮儿去找宗彰拿柑橘,试想一个大家族的长子怎么可能管一篓柑橘放在哪里?再说,絮儿去了很久才回来,我便猜是徐萍让她去的,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对炒青动了心。” “还是我媳妇厉害,把人心猜得透透的!”慕锦成挑了大拇指赞。 顾青竹靠在车厢小几上说:“炒青的诱惑这般大,我早已知道,只是宗彰是宗家长子,未来的家主,怎么会如此信他夫人的话?而且,我瞧他们的屋子装饰得十分豪华,难道宗家的财富并不像外间看见的那样?”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之前我听宗彬喝醉酒说过一次,很多年前,宗家老爷子宗令显坐船出门做生意,偶遇徐萍父亲徐立言携家眷赴任,那时他还只是个七品小县令,家境清贫,没有钱雇大船,只能和一帮子贩夫走卒一起挤在一条肮脏的小船里。 那时正逢秋日,风大浪急,小船人多,一不小心便倾覆了,徐立言一家几口恰被过路的宗令显救了,宗令显见他行李物品全都丢了,知他是去外地赴任,不仅送了金银衣物,还好心送了一程。 当时徐立言嫡妻正怀孕,为了感谢救命之恩,徐立言酒后与宗令显议了儿女亲家,只是可惜徐夫人连生三胎都是男丁,直到纳了一房姨娘才生了徐萍,她虽是庶女,可却是宗家唯一的女孩,又生得貌美嘴甜,故而很得徐立言夫妻的喜爱。 如此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两家再无缘得见,徐立言一路官运亨通,早把当初的承诺忘到脑后去了,再说宗彰及冠,到了议亲的年纪,媒婆几乎将他家的门槛踩低了,宗令显一时没法抉择,反倒想起之前的约定。 他请人去徐立言任上查访,几经辗转,多方打听,却发现当年落魄的小县令已经成了刑部侍郎,而且家中还有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儿,宗令显得了这个惊人消息,立时带着宗彰去了趟燕安城,备了厚礼,上门拜访。 虽说当年之诺是一时感谢,可身居高位的徐立言不可能违背约定,若是闹僵了,宗家一定要个说法,天子脚下,只怕被有心人抓住弹劾他的把柄。 如此,徐立言只能忍痛将女儿嫁与宗彰,若不是有这种渊源,一个商户之子怎么可能娶到官家女子,哪怕她是个庶女,也全无可能。 徐萍当初自然是不愿意远嫁的,但父命难违,再说,宗家为了迎娶她,新造了院落,并收罗了当时所有最好的物件,添置在她的房内,几乎是当公主敬着。 现下,她怀了孩子,宗家上下,不要说宗彰不敢给她半点气受,就是宗令显在她面前都不敢摆脸色,而且,徐家认为她识大体,觉得低嫁亏待了她,她那三个哥哥都在各处衙门里任职,关系盘根错节,帮宗家销茶,根本不算事。” 顾青竹轻笑:“原来如此,当初听二爷讲斗茶大会的事,我对她印象颇深,不仅茶艺了得,还是宁江城引领服饰妆容第一人呢。” 慕锦成有些心疼顾青竹,将她顺滑的鬓边碎发别在耳后:“你今日素面朝天,又着意去了头面和玉佩,就是想让她放松敌对情绪吗?” “我是去办事的,又不是与她斗美,再说,你也知道,我不喜那些,戴着沉,还怕丢,好贵的。”顾青竹有些不好意思道。 “你呀,旁人只恨少,你倒好,竟嫌弃。”慕锦成伸手揽着她的肩膀,喟叹一声。 顾青竹握着他的大掌,扳着他的手指头:“如今好了,柳家、邓家、宗家都被搅了进来,我就不信,单凭一个钱家,如何能同时对付三家,他若是想干掉他们,只怕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第三白七十七章 生乱 慕锦成将她的手包裹在他的大掌里,拇指在她的手背细腻的肌肤上摩挲:“你自嫁了我,总没过一天顺心的日子,待这一切都安定了,你说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好不好?” 顾青竹抬眼看他,清澈的眼眸宛如一潭深水:“若我说,我要跟你回你的时代去看看,如何?” 慕锦成突然将她抱紧,将脑袋搁在她的肩窝里揉了揉:“如果能回去,我请你吃各种茶美食啊!” 他的语调夹杂些许鼻音,顾青竹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拍他的手臂道:“快放开!” “不放!”慕锦成手臂略松了松,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顾青竹只得由着他抱着。 他自小就是温柔乡里生,富贵窝里长的,哪里经过这种事,这些日子的变故接二连三,他能熬着不倒不疯,已经很不容易了,顾青竹对他这会儿一点小情绪流露,只当看不见。 两人回到慕府,刚下车,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慕三爷,慕少夫人,请留步!” 慕锦成闻声回头,颇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人:“谢小姐?” 顾青竹含笑上前:“谢小姐这么晚在这里等我们,必然是有事,若不嫌弃,请来府里喝杯茶。” “求之不得!”谢莹半点不客套,提裙上了台阶。 慕锦成看了眼顾青竹,夫妇两人约莫猜到她的来意。 在前厅坐定,小丫头上了茶,谢莹低头轻呡,叹一声:“为这一口清香,磋磨了多少人!”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顾青竹不答反问:“我见谢小姐第一日就在茶行登记过了,今儿是最后一天,可是有什么要改动的?” 谢莹或许是等久了,也不虚假客套,直接道:“我听说,有几家大商户早早与慕家定好了铺子,我去得早,不了解这个规则,不知这会儿可还来得及?” 慕锦成翘起嘴角,露出惯常痞痞的笑容:“我一直认为谢小姐是足不出户的,却不知消息也这般灵通,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有几家提前和慕家谈妥了,可他们给得价钱高,谢小姐可确定一定要按他们的来?” 谢莹抬眸,她那双不大的眼睛有极亮的神采:“有多高?” “加价五成以上。”顾青竹呷了口茶,好意提醒道:“谢小姐看上的可是酒楼,若是按这个价格,可是要超过二十万两的。” “钱,我有,我只是好奇你用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加价,从而让你筹够救钱庄的银两,据我所知,柳家大少爷是第一个,可是他……”谢莹没有说完,而是很有耐心地等顾青竹的回答。 顾青竹觉得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和这样的人说话,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个过于愚蠢。 她直言道:“我们除了手上的这些铺子,就只剩制茶技艺了,慕家时运不济,若按当下被踩踏的行情,根本卖出我急需的钱财,就只能用制茶技艺换了,谢小姐对此似乎也有想法?” “既然已经有人参与,自然不在乎多一人还是少一人,酒楼,三十万两内,我都能接受。”谢莹说得面不改色,好似三十万两只是三十两一般。 慕锦成拧眉问:“谢小姐好气魄,巾帼不让须眉,只是你说到柳青,他怎么了?” 谢莹轻抚袖边花纹,淡然道:“此事过去有些日子了,少夫人可记得那一日,在鱼市街,柳青的马差点冲撞了你的马车,当日,我正在自家的布店里, 亲眼看见,他在路边拐角处,和钱家大爷钱溢站着说话,而后骑马离开,不过十来息,就发生了冲撞事件,这件事,难道不蹊跷吗?” 顾青竹微微点头:“多谢告知,我们会注意的。” 谢莹又喝了一口茶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明日茶行见。” “好,我送送你。”顾青竹起身。 走出大门,两人客气告别,顾青竹看着谢莹上了她家的马车,方才回去。 两夫妻在松芝院陪三位长辈吃了晚饭,略坐了坐,便被寇氏催着回去休息。 不管好过还是难捱,日子过得流水似的,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园子里的夜来香开了,晚风将馥郁的香气隔湖吹过了,沾了水汽的味道,闻着倒清雅起来。 “咱们转转。”昏黄的灯火下,慕锦成挽住顾青竹的手。 “也好,今日刚巧晚了点,咱们四下悄悄查一查。”顾青竹轻声道。 两人走在小径上,慕锦成问:“你说,谢莹说柳青的话,有几分可信?” 顾青竹看着天边几颗淡星,慢慢说道:“她或许看得不错,但柳青和钱涨到底说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按理,就算他们图谋什么,也不能立时就在大街上实施,而且,那日你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有回头看街角。 由此可见他的马突然失控,并不是他故意为之,若按我猜想,他大概也是怀疑钱涨在他的马上做了手脚,只是他没有确凿证据,并不好直说,另外,他那日上门致歉,本想解释误会,但又怕二爷说他推卸责任,故而只是白跑一趟。” “钱涨委实可恶,可谢莹早不说,晚不说,偏拣今天说柳青的事,她想挤掉柳青取而代之?”慕锦成将脚边一颗石子踢到一旁,惊了草丛里的青蛙,只听扑通一声水响。 此处溪水流经紫藤花廊,这会儿正是疯长时节,藤叶茂盛,花枝垂坠,加之今夜月色不明,廊中黑漆漆一片,那一声响惹出了一声娇呼,随之是一个含糊的男声。 “里面的人,快滚出来!”慕锦成疾走几步,大喝道。 此时家中只有三位女长辈,熊管家和薛宁都不在,看家护院的人也大多被带去了燕安城,现下只有庆丰几个有限的人手,偌大的两处院落,看护起来实在有些吃力,难免会被一些不安分的人钻了空子。 黑暗中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慕锦成将顾青竹掩在身后,点着了火折子,他惯在风月场所混,这种声音,只用想的,便知不是好事。 里面的人以为被两头堵住了,吓得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隔了一会儿,从花荫处走出两个人。 慕锦成一看两人穿着,一个是园子里丫头打扮,另一个是二门外的小厮衣着,这两人的腰带慌乱中系反了,丫头腰间系着松绿色的,小厮则系着桃红色的,想来刚才必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两人抬眼一看是慕锦成,慌得一下子瘫在地上起不来。 慕锦成四下张望,见不远处来了两盏灯笼,他吼了一声:“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原本打算晃荡一圈就回去喝酒打牌的两个婆子,立时跑了来,远远的就陪着笑脸问:“三爷,少夫人,这么晚,你们怎么在这儿?” “来瞧瞧你们怎么查的夜!”慕锦成铁青着一张脸,像极了地狱阎罗。 一个胖婆子走近,拿着灯笼一照,吓了一跳道:“要死了,朱家小子,你几时混到这里来了?哎呀,春妮,你娘要是知道你这般胡来,可得要打断你的腿!” “三爷,都是奴婢一时糊涂,不关朱哥的事!”春妮跪在地上哭泣。 “都是谁家的丫头小子?”慕锦成不耐烦地问。 那个胖婆子赶忙回禀:“这小子是风园总管事张婆子的儿子朱栓,在二门当差,那丫头是管园子里花木的花婆子女儿春妮,现每日看护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奇怪了,这两人怎么搞到一起来了?” “先将这两人捆起来,叫他们家人速来回话处置。”慕锦成撇开目光,带着顾青竹走了。 另一个婆子小跑着去了,胖婆子站在一边看着,她连连唾口水:“你这个骚蹄子,作死作到外面来了吗,屋里不够你浪,还要在这里鬼混,居然还被三爷逮个正着,你想死,别连累我们熬夜不得睡!” 眼看着喝酒打牌泡了汤,胖婆子可劲儿骂。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跑了来,三下两下就将人捆住了。 张婆子先赶到,她一脚狠踹在春妮身上:“你这个臭婊子,以为生米煮成熟饭,就能做我朱家媳妇了,做梦。” 花婆子跟着来了,她推搡张婆子:“我女儿不好,你儿子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公猫不撩,母猫能翘尾巴吗?” 一旁的胖婆子不耐烦地说:“你俩有完没完,三爷等着问你们话呢!” 两个老妇人嘟嘟囔囔,骂骂咧咧,一起赶往白天回事的屋子。 慕锦成本不想惊动卢氏,可婆子们说话做事声儿都很大,卢氏听着不对,打发茯苓出来查看,正遇见两个互骂的婆子。 在府里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自然是不能留了,当下,慕家正是多事之秋,卢氏不想节外生枝,直接将两人打了一顿赶出去。 至于张婆子和花婆子,卢氏早就想收拾了,她直接削了张婆子总管事之位,只让她们两个一起管花木,如此争吵的机会越多,犯错的可能也会更大,只待机会成熟,将她们全都赶出府去。 折腾到一更天,慕锦成和顾青竹才回到蕤华院洗漱休息。 慕锦成气恼道:“家里出事才几天,这些家伙们就胆敢如此胡来,今日恰是被我们撞见,若是被婉成或允湘两位小姐遇着了,这可怎么得了!” 顾青竹帮他擦头发,温和道:“依我看,今日之事出得好,你有没有想过,待我们夏至去了燕安城,家里如何安置?” 第三百七十八章 竞拍第一天 慕锦成回头望她,想了想道:“今儿不过是个意外,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体不好,罗姨又有孕在身,若到那时,我会将私学里的教习调一些过来护院,再说,姐夫是南苍县县令,又有另外四家牵制,就是钱家有心作妖,量也翻出什么大浪来。” 顾青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第二日,慕锦成和顾青竹直奔茶行,邓寒江领着小余儿和韩秋生在门口迎客。 不大会儿,茶行里已经座无虚席,慕锦成说了卖铺子的规则,特别提到要新东家留下掌柜和伙计,每个来竞拍的商户只有在同意书上签了字,才能参加竞价。 邓寒江一锤敲响,慕家铺子从小铺子开始拍售,商户竞争十分激烈,每一百两加价一次,成衣店已经从一万两加到了两万两,经过半个时辰,价钱还在一路上扬。 成衣店铺子看着不大,只有楼上楼下四间房,楼上卖男女成衣,楼下有布料和裁缝间,三生成衣店有一对夫妻裁缝,既可按客户需要量身定做,也能做出苏杭最新最好的款式。 懂这行的都知道成衣店的价值所在,他们想要的,并不是明面的房子和积压了一季没卖到的布料,而是那两个手艺精湛的裁缝。 接下来是杂货铺,看着成衣店价钱一路飙升的王老八,急于得手,直接在底价上加了五成,一下子惊了在场的人,趁大家还没回过神的工夫,王老八催着邓寒江一锤敲定。 后面的车马店是邓泽硕预定过的,他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在座的人都抓紧报价,也有的学精了,二百,五百往上加,邓泽硕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喊价,足加到七成,后面的商户觉得没赚头了,才纷纷撤了。 郑泽硕终于松了口气,但好歹完成了约定,再说,车马店真实的价值,也在这几轮的竞拍中得到了验证。 这样激烈的竞拍,持续了一整天,有的铺子被热捧,但有的铺子因为地理位置不佳,本身没有附加的价值,只能按底价卖出去。 因着这次竞拍只收现银和三生银票,杨广儒带了钱庄的几个伙计亲自在场,清点银钱和票据。 忙到傍晚,慕家店铺只卖出一半,大多是小铺子,竞拍到的商户欢喜地离开,更多没买到铺子的,则有些沮丧,明天都是些大铺子,照今日的火热程度,价钱恐怕还得往上翻,没点雄厚的家底,只怕是来也白来。 今日的情形,完全超过慕锦成和顾青竹的预期,他们原以为各家商户会忌惮慕家之前的坏运气,以及钱家潜在的威逼,却不知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能阻挡。 这可算是给慕锦成和顾青上了鲜明真实的一堂课,比妙机道人讲得更透彻。 两人在回家的马车上一直在热烈地谈论这些事,只听外头传来一声呼唤:“青竹!” 顾青竹挑帘一看,惊喜道:“满仓哥,好久不见你了。” 庆丰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顾青竹直接跳了下来。 慕锦成撩袍下车,责怪道:“急什么,当心摔了。” 梁满仓下马,牵马走过来说:“是啊,我最近一直在外面查肖添寿命案中葛五的下落,今早得了一些线索,正要赶去查验。” 慕锦成惊讶道:“真的?这倒是个好消息!” 梁满仓盯着他们脸上看了又看,而后拍拍慕锦成的肩膀:“慕家的事,我也是回来才知道,刚见着你们的马车,就想着和你们说一说,瞧你们精神头不错,也不消我多说了。” 顾青竹笑道:“放心,今儿店铺竞拍得不错,明儿再有这样,我们就能将慕家最艰难的时刻撑过去了。” 梁满仓点点头:“那好,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路,等我回来再细说。” 顾青竹望了望他身后:“你怎么一个人去,张西呢?” 梁满仓撸撸追云的鬃毛:“现下春茶了了,春茧刚上,他和其他捕快跟杨主薄下乡收赋税去了,没个三五天回不来,我担心葛五狡兔三窟换地方,就想着先赶过去抓住他再说。” 顾青竹见他破案心切,只得叮嘱道:“那你万事小心。” 梁满仓翻身上马,挥挥手道:“不过一个钱庄伙计,只要见着了,没有逮不到的理。” 他的自信,让原本有些担心的顾青竹稍稍安定了些,她目送他飞奔出了南门。 两人回到家里,在松芝院吃饭,顾青竹见卢氏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心地问:“娘,你前些日子头疼不是好些了吗?今儿又难受了?” 卢氏给她搛了块鱼:“我没什么,你们忙了一天,安生吃个饭,早些回去休息。” 见她不肯说,顾青竹转而看罗霜降。 罗霜降架不住她探寻的目光,只得说:“你娘也是怕你们多烦忧,因着昨儿做了丑事,受了罚,今儿花婆子的女儿春妮,在她自家屋里上吊……” 慕锦成急问:“死了?” 罗霜降摇头:“没有,被去串门的人救下来了,今儿一早花婆子就来你娘面前号丧,求你娘做主将春妮嫁给朱栓,这样一来,名声虽不好,但也不会太丢人,若是春妮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背着偷人的名声被赶出去,这辈子也别想嫁人了。” 顾青竹气愤道:“他们已经被赶出去了,嫁也好,娶也好,与我们慕家何干?这两人干出这般伤风败俗的事,花婆子还有脸来求,真是恬不知耻,再说,昨儿的事,错不在春妮一个人,朱栓既然做了那等下作的事,为啥不娶?这不是玩弄人家姑娘吗?” 罗霜降叹了口气:“问题就在这儿, 张婆子原就看不上春妮,说她好吃懒做,不会伺候人,朱栓是个没主见的,又没挣钱的本事,哪里拗得过他强悍的娘,自然是缩在家里,不敢出声,由着春妮闹得要死要活。” 慕锦成脱口骂了一声:“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做男人!” 顾青竹搁下筷子,劝道:“娘,你也别气恼了,这事闹到这般地步,阖府上下大概都知道了,按说,二门的小子想要进内宅,得过两道门,素日里,都有人看守,昨儿晚上,看门的婆子干什么吃去了?倒让他钻了空子,可见平日里,婆子懒散喝酒赌钱是常事。 他们两个的丑事不仅害了自个,还连累慕家的名声,咱们府里现下主子少,丫头婆子一大把,今儿不是到了慕家拮据地开不出她们工钱的地步,而是为了安生起见,不如将园子里的人都辞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罗霜降赞同道:“青竹说的有道理,今日花婆子没羞没臊地闹了半日,没得逞,明儿必然还会再来,不如借这个由头,把园子里乱七八糟的人都清出去,门户紧实了,庆余他们也好看护些。” 卢氏明白眼下慕家的处境,遂答:“也好,趁这个机会,将各院里偷奸耍滑不安分,与外头勾连的人都撵了,咱们也落个自在清静。” 慕锦成低头,有些惭愧道:“都是儿子没用!” 卢氏拍拍慕锦成的背:“这不关你的事,平日里家中只我们三个女眷,根本要不了那么多伺候的人,白养着他们,反生是非龌龊,不如赶了,只留几个贴心的,用着也顺手。” 慕锦成想了想道:“如此,外头的小厮,我让庆丰看着裁,他跟爹时间长,家里下人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比我清楚些。” 卢氏抚了抚额角:“我回头让茯苓理一理,那些跟你爹和二哥出去没回来的下人家眷,只要没大错,慕家自然是要讲情理,留下照顾的。 女的可以补充到各处院子里,男的自然在外头听差,其他的人,尽快结算工钱,慕家百年,虽然家生子经过几代,早攒下一份家业,日子好过得很,但该我们主家给的,也别少了他们,免得在外面说我们的闲话。” “嗯。”寇氏点头,“咱慕家虽一时受挫,但百年大家的气度不可少。” 吃了饭,慕锦成和顾青竹回了蕤华院,将明日要竞拍的铺子又理了理。 而另一处,一家父子三人就没这般安生了。 钱涨将茶盏重重墩在桌上,褐色的汤汁撒出一滩:“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将慕家打压得一块布头都卖不出去,只等着耗到钱庄倒闭,毁掉三生招牌,没想到,今日的铺子居然卖得这么火爆!” 钱溢抖着二郎腿,讥诮道:“大哥,你可别忘了,那乡下丫头可是得了妙机亲传的,再加上慕锦成本就是个不讲常理的人,你今儿的败绩也不算什么。” “老二!”钱涨豁得站起来,瞪着那双睡不醒的眼睛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败了!你在慕家事上出了多少力,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的成败!” “够了,你们是想气死我吗?”钱有财猛地一拍桌子,气急败坏道:“兄弟两个见着面就吵吵,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子么!” 钱涨重新坐下,偏头看向窗户,而钱溢也不抖腿了,敛了笑容道:“爹,这不过才第一日,明儿,我去看看,总得给他搅黄几家。” 钱有财干瘦的脸抽了抽,昏黄的灯火下,仿若骷髅,分外狰狞:“宁江城的事该动动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钱溢搅局 钱涨恶狠狠道:“昨儿就让人放出风去了,据看着城门口的人回来说,那家伙已经连夜赶去了,只怕明日就会有消息,等掀了慕家最后一座靠山,我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蹦跶的!” 听了大儿子的话,钱有财十分满意,他干笑了几声,尖锐而恐怖,好似山中食腐黑鸦见着死物的叫声。 钱涨和钱溢也跟着桀桀地怪笑,惊得外间树上夜宿的鸟儿扑棱棱飞了。 第二日,来竞拍的小商户明显少了很多,倒是来了几位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宗彰、柳青、杜观渔、谢莹等都到了,隔了会儿,钱溢突然也来了。 见众人都是一副见鬼的表情,钱溢摇着一把洒金折扇道:“锦成卖铺子,你们各家都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凑个热闹呢。” 他大咧咧往桌边一坐,邓寒江给小余儿递了个眼色,小伙计给钱溢送了一杯茶。 邓寒江站在桌前,公事公办道:“今日时辰已到,慕家铺子继续竞拍,钱二爷是新来的,还请签了同意书,否则无权参与。” “什么同意书?别家可没这玩意儿!”钱溢将那张纸翻得哗哗响。 “钱溢,你大哥上次就来过了,他对我家这些铺子都没兴趣,你莫不是背着他来的?”慕锦成眉梢微扬,挑衅道。 在南苍县,钱家二子面和心不和,早不是秘密,长子钱涨把持着钱家赚钱又体面的行当,只把赌坊和妓院给次子钱溢管,赚的钱大部分还要交给钱有财,故而钱溢虽是个纨绔,但花钱并不大方。 慕锦成此番言语,无疑是暗指他没钱参与竞拍,还厚着脸皮在同意书上找茬。 “签就签!”钱溢夺了小余儿的笔,鬼画符似地写上自个的名字。 竞拍如常进行,宗彰只象征性的看中了一间瓷器铺子,几家冲着瓷器铺子来的小商户,一时傻眼了,刚想加价,宗彰已伸出一只手,朝高台上翻了翻。 邓寒江高兴地大声道:“宗大爷加价一倍!” 小商户立时泄了气,加一倍的价,早超出了他们心里的价位,再说,这间瓷器铺子也是从外头贩来的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宗彰见旁人都盯着他看,显然他有些操之过急了,遂道:“我媳妇怀着身子,性子变得十分古怪,最近不知怎的突然喜欢上瓷器,我索性买间铺子给她折腾。” 宗家高攀徐家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徐萍性子刁钻傲慢,不是一天两天了,旁人看他的目光多了些同情。 柳青定的是粮铺,如今店里没有存粮,价钱是实打实的,很多邻县的粮行对它都十分满意,想要借这个现成的跳板,直接介入南苍县的粮食买卖。 一百,两百,你来我往,其他商户轮番加价,柳青只默默看着,并没有急于参与。 只等邓寒江最后问:“还有没有加价的了?” “我加一千两!”柳青扬手,沉声道。 “还有没有了?”邓寒江连问三遍。 无一人敢跟着加价,粮铺自然归了柳青。 这价钱比之前他预定的五成,涨了不少,但他面上半点都没显露出来,城府之深,让慕锦成心惊。 连着两个店铺都被大户收入囊中,小商户们唉声连连,邓寒江适时放了小铺子出来调剂,钱溢不断在中间挑刺,可竞拍还是很快进入白热化的争抢,一百两一百两蹭蹭往上加。 见情形完全不由自个掌控,钱溢转而对一旁的杜观渔道:“这些个小铺子,钱家多的是,别看这些傻子抢得欢,其实根本不挣钱!” 杜家并不是极其大富大贵的人家,自家店铺在生意上被钱家倾轧也是常有的事,杜观渔早见识过钱家的阴险狡诈,这会儿钱溢无缘无故与他这般说,他虽不甚明了他的目的,但也不敢乱接腔,只与他虚与委蛇,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借口去方便离开了。 杜观渔相中的是胭脂铺,自古女人的钱最好赚,之前成衣店引发的竞拍热潮就可见一斑,他在外间绕了一圈,见谢莹坐在其中,以为她也属意于此,便坐在她后面,低声说了会儿话。 谢家是这几年突然来的,行事低调,不常与别家走动,故而外人不大了解她家的来历和背景,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大家都是生意人,对方正经说话,谢莹自然客客气气与他问答了几句,经过旁敲侧击一番,杜观渔发现她根本意不在此,心中倒是松了口气,遂坐等胭脂铺子。 钱溢仍旧坐在哪里喝茶观战,旁边的人却一个个离开了,后面的人挤挤挨挨,他那一片倒空着好几个位置,众人见着他,跟避瘟神似的。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慕家的待卖的铺子已经拍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除了一般人买不起的酒楼,就是一些不太被看好的小铺子。 各家商户经过几轮竞价,有实力有胆魄的抢到了合意的铺子,而一些想着捡便宜的,稍一犹豫,就错失了机会,故而,下午还有很多人期待着最后一搏。 慕锦成只觉钱溢坐在那里碍眼,不耐烦道:“你不买铺子,在我这里干坐,算怎么回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去万花楼盯着你的生意去,我昨儿听王老八说,有人要给小翠赎身,你这个摇钱树要是挪了位置,小心你爹把你的皮揭了蒙鼓敲!” “谁说我不买了?”钱溢瘫在椅子上,斜睨他一眼:“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你今儿落难,我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自然是要买下酒楼帮帮你。” 慕锦成扯了扯嘴角,讥讽道:“酒楼底价二十万,你拿得出吗?” 钱溢色眯眯地讪笑:“二十万两不算贵啊,让慕家二夫人给我钱家做掌柜,我爹说了,二百万两也值!” 慕锦成义正辞严的纠正:“钱溢,你休要胡吣,南苍县世人皆知,三生酒楼是慕家送我二婶的聘礼,她是主子,不是掌柜!再说,你能不能拍到,掌柜厨子肯不肯跟你干都难说呢!” 钱溢嘿嘿一笑:“瞧瞧,我就一说,你急什么,知道了,当你这个侄子维护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肚里怀着你的种呢!” 慕锦成见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气得挥拳就打,钱溢躲闪不急,被一拳揍了个乌眼青,疼得嗷嗷叫。 邓寒江冲上来抱住捂眼跳脚,一副拼命架势的钱溢:“钱二爷,莫恼,你与我们三爷相处日久,他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何故惹他!” “我我我……他打我,倒是我的不是了!”钱溢又踢又闹。 “打的就是你这个嘴里不干净的家伙!”慕锦成撸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 之前借口净面洗手小憩,顾青竹一直在临时居所陪着谢莹,这会儿出来,见此情形,她看了眼慕锦成,见他这幅样子,显然没有吃亏,也就不想多管。 谢莹望着这场不大不小的闹剧,一言不发,只回到自个之前的座位上。 钱溢没捞着好处,还白给慕锦成打了,在旁人面前丢了面子,故而越发不肯走。 午后,邓寒江见其他商户来得差不多了,便继续竞拍店面。 零零散散的小铺子,在几轮竞价后,就被陆陆续续卖掉了,最后只剩下三生酒楼。 “二十万两起价,有没有加价的?”邓寒江敲了一下小锤。 “二十一万两!”谢莹眼都不眨,直接加了一万两。 “二十五万两!”她的话音刚落,钱溢突然开口叫价。 场上还有些商户没走,他们都在等着看这最后一场精彩竞价,听到钱溢的话,立时哄闹起来。 慕锦成有些担心地看着顾青竹,钱溢今日来,必是来捣乱的,慕家与钱家,已是仇家,若让钱溢占了三生酒楼,这是多么让人恶心的事。 慕锦成先前用最粗暴的方法都没能将他赶走,如今只能等寄希望在谢莹身上。 顾青竹之前将谢莹带到她原来住的临时居所,借口休息,已与她谈妥,钱溢不插手酒楼便罢,若是他搅合,无论酒楼加价到何种价位,谢莹都一定要取得最后的所有权,而顾青竹给的条件,不仅是酒楼最终按三十万两结算,还有夏茶的优先权。 谢莹面对这种万无一失的交易,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一念之间,酒楼的价钱已经飙到了三十万两,竞价的两人好似已经不在乎酒楼本身,而只单纯斗气拼家底,场上的人全都屏住呼吸,等着再一个高价爆出。 正在这时,庆丰突然走了进来,附在慕锦成耳边说了一句话。 “什么?”慕锦成腾的站起来,面色巨变。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竞拍台,聚集到他的身上,顾青竹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但肯定不是好事,赶忙站起来道:“邓管事,今日竞拍就到这里。” “不行!今儿必须竞拍到底!”钱溢瞪着猩红的眼睛,如狼一般道。 邓寒江赔笑道:“我们少夫人说结束,就是结束,钱二爷可是签了同意书的,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主家有权随时叫停。” “那几时再拍?”钱溢一脸恼火道。 “明日。”慕锦成闷哼一声。 “我明儿再来,可别再扯别的!”钱溢说完,怒气冲冲推倒椅子走了。 谢莹走到顾青竹面前道:“出了什么事,我们的约定还继续吗?” 顾青竹沉声道:“不论出什么事,钱溢都不能拿走酒楼,明日还劳谢小姐帮忙。”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谢莹转身离开。 茶行交给邓寒江打理,顾青竹和慕锦成急急忙忙坐车离开。 “到底出了什么事?”等不及回家,顾青竹蹙眉问道。 “宁江城府衙的人在县衙内院挖出了两箱金银,就是你存在聚宝钱庄,而后不知所踪的那两箱!”慕锦成面色凝重,白皙的肌肤仿佛被雪冻住了。 第三百八十章 圈套 “这怎么可能?!”乍听这样骇人的消息,顾青竹捂住嘴巴惊呼。 “我们自然知道不可能,但出了这件事,姐夫已经被知府的人带走了!”慕锦成用力握紧了拳头。 “满仓哥昨儿刚去抓捕葛五,今儿怎么就挖出金银,这事也太蹊跷了。”顾青竹根本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样,我们赶快去看婕姐和柔儿,这会儿她们定然吓坏了。”慕家成缓了缓口气,苏瑾突然被抓,慕婕成带着个小奶娃,根本不可能应付得了这种突然变故。 顾青竹满腹疑问,也只能等到了苏家再说了。 庆丰将马车赶得又快又稳,很快就到了苏家,苏瑾当初为了处理公务方便,只在县衙附近置办了一个小院子,故而家和县衙紧挨着。 此时的苏家乱成一团,门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慕锦成和顾青竹直接从大敞的门走了进去。 苏家丫头婆子本就少,这会儿也不知躲去了何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两人入内,走不多远,就听见柔儿大哭的声音,赶忙疾步走了过去。 “婕姐!”慕锦成看见抱着柔儿缩在角落里的慕婕成,痛心地呼唤。 “三弟,弟妹!”见着慕锦成夫妻,慕婕成的眼泪刷地奔流而下。 顾青竹接住柔儿,抱在怀里,轻声哄,慕锦成则将慕婕成扶了起来。 三人坐在桌边,慕锦成焦急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弟,你一定要救你姐夫! 今儿下午,我刚哄了柔儿睡觉,就见府衙的官差冲了进来,一下子将家里翻得乱七八糟,还把你姐夫的一些书信拿走了,我跟他们讨要说法,领头的说,你姐夫收了杀人害命的钱。 我自打跟了你姐夫,虽说没过什么苦日子,可也只有一点俸禄银子,手上也并不宽裕,若不是靠我的嫁妆补贴一二,连家里使唤的人都请不起,如何会收旁人的贿赂,且又是杀了什么人,害了谁的命!” 慕婕成拈帕掩面,心神慌乱,痛苦流涕。 慕锦成此刻没精力思考那些缘由,只想早些将无依无靠的家人带走:“婕姐,你收拾收拾,暂时回家住,我们进来时,大门洞开,仆人都跑光了,你和柔儿住在这里可不行!” “啊……好!”慕婕成显然已经没了主见,听了慕锦成的话,慌忙起身收拾。 “小娘!”苏暮春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慕婕成的陪嫁丫头红霞和顾青松、张昭。 “大公子!”慕婕成回眸一看,刚忍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怎么从县学回来了?你爹是被冤枉的,我们会帮他把事情查清楚的。”慕锦成上前说道。 “小娘舅,我爹被抓进了知府大牢,我还有什么心思读书!”苏暮春悲愤交加,原本瘦削的脸上,隐见牙关紧咬。 慕锦成见他如此,便不再劝,只说:“你既没心思向学,就赶快给你外祖和舅父写封信,让他们过问一下这件事,你爹的案子实在令人费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暮春两道眉毛几乎拧在了一处。 “我也只知道一部分大概,你坐下,我与你说说。”慕锦成把苏暮春拉到桌边坐下,将他知道的一些事细细说了。 而另一边,顾青竹拉着顾青松看了看,低声问:“你们送苏公子回来,县学里可安排妥当了?” 顾青松又长高了,不用像小时候那样仰头和顾青竹说话:“阿姐,没事的,我们回去补交一篇文章就成,卫泽卫夫子待我好着呢,他为了奖励我学得好,这个月请我吃了三回肉呢。” “那便好。”闻言,顾青竹欣喜地点点头。 顾青松的脚尖在地上碾了碾,有些犹豫道:“阿姐,你瘦了,慕家的事,我听旁人说了,只恨我太小,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只管好好读书,身体结结实实的,就算帮姐忙了。”顾青竹伸手揉他的脑袋,“苏公子不打算去县学,你们两个趁天亮,赶快回去,免得夜路不好走。” “嗯,好!”顾青松老老实实答应。 顾青松是个大男孩了,极不喜欢旁人摸他的头,可遇着他阿姐,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在他阿姐眼里,他是她的阿弟,并且是永远的阿弟。 待这边说完了话,慕锦成也把仅知道的一些事情与苏暮春说了,顾青松和张昭和他告别,结伴回县学去了。 红霞做事利落,很快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及一些细软首饰,扯了两块布打了两个包袱。 慕锦成对她道:“你陪婕姐回慕家去,对夫人说,是我让回的,栀华院原是婕姐以前住的,常年都有人打扫,这次回家,还住在那里。” “奴婢知道了。”红霞屈膝行礼。 “婕姐,这里交给我们,你快去,庆丰在外头,你坐他的马车回家。”慕锦成投给她安慰的目光。 柔儿哭累了,这会儿在顾青竹臂弯里睡着了,慕婕成接过抱着,红着眼睛和红霞走了。 三人锁了门,出一条小巷,就到了县衙门口。 此时,天色已晚,看门的老衙役老荆头,正在门房里,就着咸萝卜自斟自饮。 慕锦成折身在旁边的一家卤菜店里,斩了半只肥鸭子,油脂渗透油纸,鲜香的味道挡也挡不住。 已经半醉的老荆头眯着眼睛,循着味儿嗅了嗅,开门一见慕锦成,笑道:“三爷,小的正等您呢。” 慕锦成将盐水鸭放在四方的小桌上,含笑道:“您老可真是神机妙算呢,真不愧是当年名震四方的大刀荆捕头!” 老荆头眼神迷离,咧着缺了门牙的嘴道:“上辈子的陈芝麻烂谷子,三爷怎也晓得了?” 他哆嗦着手解开细绳,直接拈了块肥鸭腿撕咬,嘴上嘟囔道:“三爷,少爷,快别站着,和老头子喝一杯!” 慕锦成上前,恭恭敬敬给他倒了一杯酒:“荆爷,我现下实没心情陪你,改天,我让庆丰给你送两坛上好的梨花白,你今儿先把县衙的情况告诉我,我姐夫还等着我救呢。” “看在鸭子的份上,我就和你说说。”老荆头滋溜了一口烧酒道,“这事也他娘的太邪性了,这几个月来,满仓差不多掘地三尺找葛五,甚至将他各处亲戚都查访遍了,连个头发丝都没找到。 昨儿早上,我一觉睡醒,就看见门缝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葛五藏在宁江城一个废宅子里,因着当初是贴了悬赏布告的,我寻思有人想要拿那个赏金,胡编乱造了一个地址,我没理会,就将那张纸扔在桌上出去买油条烧饼。 哪曾想,出去两个月的满仓就在昨儿回来了,他问我南苍县有没有什么事,我就将慕家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告诉了他,末了,也是我多嘴,就说了那个纸条的事,结果他当了真,任我怎么说,他非要去一趟,你们说,就凭我我这把老骨头,哪里拦得住他呀。” 老荆头迷迷瞪瞪说了一堆不相干的话,慕锦成只得说,我们昨儿在街上遇着满仓,瞧着他出了南门。 老荆头不理慕锦成的话,啃着鸭脖子,继续颠三倒四地絮叨:“嗳,都是命,我今儿还惦记他是不是上了当,结果,却等来了府衙的官差。 他们说,葛五昨儿傍晚报了官,说满仓伙同海寇杀了聚宝肖掌柜,将他抓住关在那处废宅子里多时,还把那两箱劫来的金银送了县老爷,目的是为了联合他,与慕将军一起造反。 府衙的人还说,葛五是趁满仓大意,跳进收粪水的桶里,才侥幸偷跑出来求救的,林坤听了这话,紧急命人在废宅设伏,刚巧等到了赶来的满仓。 只是天太黑,满仓功夫又好,好不容易逃出包围,我听说,有人射了他一箭,至于有没有伤着,我就不知道了。” “都是胡说八道,我爹怎会干这种事!”苏暮春怒目圆瞪。 “这个圈套做得简直天衣无缝!”慕锦成咬牙道。 老荆头将骨头往桌上一扔,伸手抹了下油腻腻的嘴:“做的再像也不是真的,试想,若我得了两箱带着官印的金银,早在黑市熔了重铸,哪会蠢到埋在县衙墙角,等人来挖,这不是将舌头伸到别人嘴里,等着被咬嘛!” 顾青竹急切地问:“既然没抓住满仓哥,府衙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知府林大人难得雷厉风行一次,宁江城今儿晌午就贴了悬赏告示,他们丢给我一些,让四处张贴,可县衙上下,除了县老爷被抓,就只有县丞在,其他的人都出去收赋税了,现下叫我一个人贴,我才懒得动!”老荆头踢了一脚桌边卷成一团的纸,气恼道。 慕锦成陪着说了一句:“他们毛都没长齐,就敢支使您,太不像话了!也不想想,当年是谁破了宋家大案!” “嗐,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那个白夜到底还是被他跑了,可惜了慕家三姑奶奶!这些年得你父亲照顾,又给我在这里谋了个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差事,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啊!”老荆头突然好似又清醒些,拍了拍桌子,感叹道。 能打听的都打听了,慕锦成拱手告辞:“谢谢荆爷,今儿就不叨扰了。” “行了,你快走,只别忘了你答应的酒!”老荆头也不挽留,挥了挥手。 “明日一定给你送来!”慕锦成等人退了出去。 三人刚走出门,里面就传来呼噜呼噜的鼾声,慕锦成凑近窗户破洞一看,老荆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面馆寻人,家中理事 三人往外走,就见庆丰的马车停在路边,被云层遮蔽的暗淡月光,像被蒙了一层黑纱,灰蒙蒙的,周遭的房屋树木都显得格外冷寂。 “暮春,你暂且在家里住些日子,咱们遇事也好一处说说。”慕锦成回头望苏暮春。 “如今我也只能靠小娘舅了。”苏暮春垂眸。 夜风吹起他两鬓的碎发,遮掩了他面上的表情,但语气里的沮丧却是藏也藏不住。 “别担心,还有我呢。”慕锦成拍拍他的肩膀。 却真切地感觉到自个的身上又多了一份责任。 慕锦成将苏暮春送上马车,对庆丰说:“你先把他送回去,再到梨花巷丁家面馆来找我们。” 庆丰无声点头,赶着马车快速离开。 “咱们走。”慕锦成挽顾青竹的手。 “我想满仓哥定然受伤了,如若不然,照追云的脚力,他早该回到了南苍县,但幸而他耽搁了,否则正好被府衙的人抓个正着!”顾青竹既担忧又庆幸。 “这会儿,城门已经关了,他若没进城最好,若是进了城,还没被抓,就只能是在丁家面馆,咱们一去便知。”慕锦成压低声音道。 慕锦成对南苍县极熟,他带着顾青竹穿街走巷,不大会儿就走到了丁家面馆。 此时已是酉时正刻,屋里食客并不多,顾青山正低头收拾蒸笼屉子。 “青山哥!”顾青竹走近唤了一声。 “咦,你们怎么来了?”顾青山猛回头见着他们,立时一脸担忧地问。 顾青竹瞥了眼屋里三三两两的食客道:“我们今儿突然想吃三鲜面,就来了。” “里面坐。”顾青山面上缓和了一些,转头朝厨房里叫了一声:“方奎,两碗三鲜面,肉丝青菜多加!” “好嘞!”厨房内传来方奎洪亮的答应。 顾青竹见此,便知梁满仓并不在面馆中。 不大会儿,招娣将两大碗面端了上来,见是他们,十分高兴,又跑进厨房,将家里带来的小菜端了好些出来。 两人忙到现在,滴水未进,也真是饿了,就着家乡小菜,顾青竹将面全吃了,慕锦成更是将汤都喝光了。 “要不要再来点?”顾青山见他俩好似真没吃饭,心里莫名紧了紧。 这两天,慕家卖铺子的事,他早听说了,据传,竞拍得很火爆,按理,这算是个好消息,起码能先把钱庄的挤兑应付过去,但不管如何忙,慕家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开晚饭?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饿着肚子就来了? “吃饱了。”顾青竹笑着搁下筷子。 在他们吃饭的档口,那些食客陆陆续续走了,顾青山走到门口将门关上了。 他折身回来,十分严肃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慕锦成抹了下嘴角道:“我姐夫,南苍县县令,今儿下午被府衙的人抓走了,罪名是满仓勾结海寇,杀人劫财,向他行贿,意图拉拢他,和我二叔一起造反!” “狗日的,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方奎气愤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顾青竹面色沉静如水:“苏县令已经被抓,满仓哥中了埋伏,侥幸逃走,只是不知受没受伤,宁江城已贴了悬赏告示,明天南苍县也会贴,咱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满仓哥被抓。” 顾青山拍了拍方奎的臂膀,示意他不要急躁:“满仓若是进了城,发现县衙出了事,必定会到面馆来,我想他八成还在城外头,我们明日出城去寻寻,一定不能让他自投罗网。” 慕锦成点头赞同:“对,明儿,我让宝应几个在四个城门口外头守着,你们出南门,往宁江城方向找。” 顾青竹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满仓哥若是受了伤,肯定不敢在外头治,说不定会回顾家坳找我爹。” 招娣赶忙接口道:“我明日就回去一趟看看,我爹常在十里八乡走动,我让他多听听风声。” 顾青竹转了转手腕上的赤藤镯,沉吟道:“青山哥、奎哥、招娣,无论你们在哪里找到满仓哥,一定让他到我的山庄暂避,南苍县是不能回的,村里人多眼杂,我二叔又与钱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走漏了风声,府衙查抄顾家坳,不仅保不住满仓哥,还会连累你们。” “嗯。你放心,我们若寻到他,会妥当安置,也会及时通知你的。”顾青山点了点头。 顾青竹的山林毕竟是御赐之物,府衙就是想搜,也得掂量掂量自个的理由是不是充分,再说,他之前给莫天林送银子,早注意到整片山林连绵起伏,树木繁盛,而入口却十分狭隘难找。 或许是因为莫天林山匪出身的缘故,他有意无意将进口修得十分牢固,基本上属于易守难攻的架势,如今薛宁带着人去了,恐怕里面也早修筑了防御工事,就算真打起来,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梁满仓到那里养伤避祸,当然是最好的。 几人将能想到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连一些细枝末节都讨论过了,以确保万无一失。 如此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慕锦成和顾青竹离开面馆时,月亮升高了,它奋力穿破乌云,将清辉洒在寂静的街市上。 马车在摇曳的树影下穿行,车轮碾过青石板,只留下沉闷重复的碌碌声,两匹辕马偶尔打个响鼻,算是给这单调的声音一点起伏。 琳琅和茯苓在门房等着他们,一见马车回来,立时上前行礼。 “时候不早了,祖母和母亲还没休息?”慕锦成轻声问。 琳琅低语:“主子们都在等三爷和少夫人呢。” 四人进了灯火通明的松芝院,慕家人全都在,寇氏半倚在软塌上,柔儿盖着小被子睡在她旁边,卢氏安坐下首椅子,罗霜降肚子渐大,她的椅子上有软垫和靠枕,慕婕成坐在绣凳上,两眼红肿的如同桃子,另两个姑娘慕婉成和宋允湘,则坐在靠门的小杌子上,一个慌乱,一个茫然。 两人给长辈行了礼,又和姐妹们见礼。 慕锦成劝道:“祖母,娘,你们身子不好,天色已晚,别这么熬着。” 卢氏满脸担忧:“我的儿,你姐夫这一出事,咱慕家最后的庇佑可算是倒了,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娘,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和青竹早做了打算,你别担心了,而且,姐夫显然是被冤枉的,暮春已经给他京城的外祖家写信了。 虽然林家不喜姐夫续弦,但姐夫到底曾是他们的女婿,且我们待暮春不薄,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再说,若是姐夫的罪名当真坐实了,难保幕后人不会把黑手伸向林家,叛国通敌,聚众造反,这种罪名任谁都担待不起。” 寇氏点点头,拈帕子摁摁眼角:“也只好如此,只是苦了婕成和小柔儿。” 慕锦成转而对慕婕成说:“婕姐,外头的事,你别担心,家里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体不好,最近诸事繁杂,你回来刚好可以帮帮母亲。” 慕婕成一直忍着泪,鼻音很重道:“谢谢三弟,我一定帮母亲将家里打理好。” 慕锦成想起来问:“娘,园子里要清理出去的婆子丫头可都列好名册了?” 卢氏指了指小几上的两三张纸:“陶婆子午后倒是报了个名册来,刚看一半,婕成就回来了,这不又丢下了。” 慕锦成淡淡地说:“不急,慢慢理,姐夫出了事,也算是多了面照妖镜,恐怕很多人不用我们清理,也会自己走,倒是省了我们口舌了。” 慕婉成突然插言道:“三哥,我院里也不需要那么多下人,你也一并裁了。” 慕锦成不赞成:“你一个小姑娘,院里没人不安全,府里再怎么样,也不会裁减你的人的。” 慕婉成噘嘴道:“哪里就不安全了, 我吃饭睡觉不过一间屋子,陪在我身边的也只有翠烟几个,其他的婆子丫头不是偷奸耍滑,就是乱嚼舌根。 上次姨娘死了,还有个婆子在我跟前说,让我跟母亲闹,被我一巴掌打了,才闭了嘴,你说,留着这些刁奴,若是当真来了歹人,还能指望她们舍身护主吗?” 顾青竹心中微动,紧接着问:“那婆子是谁?” “是王婆子,她原是姨娘身边的人,当初,姨娘有了身孕,说不方便照顾我,便将她打发来看护我,结果,这老妇好吃懒做,还最会挑拨是非,现在被我打发去扫院子了。” 慕锦成点了点头:“婉成说的不无道理,既然你想清静,明日便把名册报给婕姐,让她一并处置。” 宋允湘赶忙跟着说:“我院里也减一些人。” 慕婉成虽是庶出,但到底是慕家小姐,她都自请减人,她作为一个寄居的外姓人,岂会看不明白,再说,她是现代穿书来的,这具身体里原本那个宋允湘越来越式微,最近好似在沉睡, 整个身体都被她一个人强占着,没了原本的大家闺秀做派,她的言谈举止再模仿,都有些许破绽,她当然希望围在她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免得露了馅。 慕锦成拧眉:“婉成有自个的道理,你又何必跟着如此!” 宋允湘敛眉垂眸道:“我本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如今慕家这般艰难,我虽做不了什么大事,但管好自己,管好自己的人,不给家里添乱,还是能行的。” 慕锦成的烦心事太多了,他也没细想,遂道:“那好,你自己看着办,和婉成一样,明儿列个名册给婕姐就行。” 寇氏掩唇打了哈欠,慕锦成见此,赶忙说:“今儿实在太晚了,都休息。” 慕锦成和顾青竹送慕婕成回栀华院,一路上,月华如水,照见打着青色花苞的栀子花缀满枝头。 第三百八十二章 再起波澜 “爹曾说,他最喜欢白色的花,你这里的栀子和二哥院外的玉兰,都是他心中所爱,我在一本闲书上看到,当栀子开花时,梅雨就要来了,可它不会因为怕被雨淋,就放弃开花,故而,栀子也代表着坚强,永恒,我想这也是爹对你的期望。 婕姐,你答应我,为了柔儿,还有暮春,一定要坚持住,爹在天上看着我们,慕家不能垮,也不会垮!”走到栀华院门口,慕锦成握着慕婕成单薄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极认真地说。 慕婕成吸了吸鼻子,挺直腰杆道...... 《农门茶香远》第三百八十二章 再起波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三章 金福竞价 杜仲、续断、三七……,入眼全是骨伤用药! 见此,顾青竹心中一沉,慕锦成不识药材,但他看见顾青竹嘴角微垂,便知事情不好。 章平津抬头见他两人面色严肃,遂关切地问:“三爷,少夫人,你们怎么来了?老夫人夫人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慕锦成动了动眉眼,露出温和的笑容,拱手道:“家里长辈都好,谢章大夫惦念。” “那你们……”章平津有些犹豫地问。 一旁的顾青竹矮身行礼:“章大夫,眼下形势紧急,我们就不和你绕弯子了,我们想知道谢家是谁受了伤,伤得重不重?这件事对慕家很重要,还请如实告知。” “少夫人,这……”章平津赶忙还礼。 他是医者,按理,应该为病患保守秘密,可谭立德临行前,嘱咐过,若是慕家有事,要不惜一切代价帮忙。 他思及此,遂据实相告:“是谢家大小姐,她伤得不轻,磕了头,又伤了腿,这会儿还昏迷着,她的腿虽没有完全断,但一两个月内肯定是下不来床的。” “多谢章大夫!”顾青竹又行一礼。 她转头看慕锦成,看来谢家并没有欺骗秋生,谢莹果然翻了车。 至于谢家为什么说一半留一半,不外乎是想自保,谢莹是谢家当家主事的人,若她有什么不好,只怕被有心人趁机搞鬼,毕竟谢家在南苍县根基尚浅,又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家族。 谢莹今日受伤,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钱家在这里面有没有动手脚,慕锦成没精力猜,他唯一确定的是,谢家无法参加酒楼的竞拍。 两人出了德兴药行,已是巳时,太阳高悬,蒸腾着昨夜刚下的雨,空气中潮湿又闷热,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慕锦成眯着眼睛,回望德兴的招牌,若是谭立德或谭子衿在,今日尚可请他们出面为慕家与钱家竞价,可他们一家去了燕安城,如今叫他到哪里找人来保酒楼? 韩秋生看看日影,小声提醒道:“三爷,咱们赶快去茶行,邓管事这会儿只怕扛不住了。” “走!”慕锦成一挥手,撩袍上车。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终归是要有个说法的。 此时的三生茶行,已经宛如沸油炸锅,七八个商户围着邓管事高声叫骂,吵嚷着要退铺子,邓寒江鬓边额角全是细汗,他讲得嗓子都哑了,商户们也不肯听他半句,小余儿本想帮着劝,却被那些人推搡到一边去了。 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的污言秽语,慕锦成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厉声道:“这是做什么,生意不成仁义在,你们都活了一把年纪,若我爹在,我还得尊称各位一声叔伯,这会儿堵在我店里骂爹骂娘,也不怕坏了你们的名声,昨日,是谁一个个生怕抢不到,今儿倒上赶着要退! 咱们同意书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若是成交后反悔的,要扣三成违约金,你们想明白了,就在邓管事这里签字画押,到三生钱庄领钱,我慕家如今是有些时运不济,但拿出区区十几万两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或许是他的气势太大,亦或是他语气过于强硬,那些原本闹着要退铺子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句话也不说。 慕锦成撸起两边袖子,抬脚踩在凳子上,痞痞地笑:“刚才不是还很能闹么,我来了,怎么都不说话了?今儿,小爷心情好,允许你们退铺子,赶明儿,遇着我不高兴,若再提这茬,将你们狠揍一顿也说不定,如今我爹不在了,我姐夫也不做县令了,谁还能管得了我!” 他这一番话,终于让那些商户想起来,眼前这位可是当街纵马,勾女欺男,拿东西不付钱的纨绔之首,当初还有慕绍堂和慕明成为他收拾残局,如今父死兄入狱,可不就成了脱缰的野马,当真是无法无天,没人管束了! 这几个月,他家中坏事连连,这会子已经败家卖铺子了,倘若真把他惹急了,打一顿出气都是轻的! 商户们大多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中年人,扒拉算盘珠子是内行,论打架就不中用了,慕锦成放了狠话,他们一时又怕了。 商人最擅于揣摩人心,计较得失,慕锦成这会儿虽是笑着说可以退铺子,可若前脚刚退,后脚被他偷摸打个半死,还赔上三成违约金,想来想去都不划算。 之前的话已经放出去了,这会儿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商户们一个个像鹌鹑似的挤在一处,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 钱溢摇着扇子走过来道:“锦成,这些小铺子算什么,你退给他们,我过会儿在酒楼上给你多出点,不就扯平了嘛。” 慕锦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真大方,只是可惜了,谢小姐今早伤着了,没有人和你竞拍,酒楼没法卖了!” 钱溢转身就拽出一个胖呼呼的中年人:“别介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是遍地都是,你看,我这就给你找了个竞价的来。” 连陪着假装竞价的人都找好了,显然,钱溢早已知道谢莹来不了。 慕锦成挑眉一笑,对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道:“万老板,你几时与钱二爷走得这么近了?我记得你家小女儿快及笄了,二爷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夸过,说万小姐美艳不可方物,若是…… 呵呵,瞧我,话说得有点多了。 您几时招女婿?凭钱二爷和您的关系,不考虑一下他?” “没有的事!”万老板像看一条毒蛇似的又惊恐又厌恶。 慕锦成不恼,仍旧笑道:“既然不打算翁婿联手,你自认为你有多少资本,敢跟钱二爷叫板,竞买三生酒楼?” 万老板是被钱溢一万两好处费骗来的,这会儿想到钱溢变态好色的品行,生怕他糟蹋他的小女儿,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钱溢眼见万老板打了退堂鼓,立时上前道:“锦成,你哪那么多话,就不能成全我想帮你的心?” 慕锦成敛了笑容,肃着脸道:“为公平起见,找不到一个真正有实力的竞买对手,我是不会卖酒楼的,要不然,旁人会对慕家竞拍心生怀疑,慕家百多间铺子,总不能因为你一人,让大家觉得自个买的都不值。” 钱溢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慕锦成,你家的酒楼迟早是我的!” “这可不好说!”门口进来一个人,扬声道。 “金伯?”慕锦成诧异地看向来人。 金福快步走到慕锦成面前,骤然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慕锦成没有防备,金福又是使足了劲儿,他白皙的脸上,立时鼓了五道红痕! 事发突然,众人都懵了,顾青竹拦在慕锦成面前道:“金伯,你这是做什么?” 金福情绪激动,歇斯底里道:“做什么?他姐夫吞了你存在聚宝钱庄的钱,我家老爷就是被你们夫妻间接害死的!我就说,你们放着自个的大钱庄不存,为啥偏存在肖家这么个小钱庄里。 我今儿才算看明白了,你们原来是联合起来害我肖家,最后还假惺惺入股帮阿骏,我们眼瞎啊,对自个的仇人还抱着感激之情,今儿,谁也别拦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拍下酒楼,让你们知道自家家产被仇人谋夺的痛苦!” 顾青竹赶忙解释:“金伯,你别被外面的谣言骗了,苏县令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满仓哥也一直在帮肖家追查凶手,怎么可能是杀害肖老板的真凶?” 金福狠狠推了她一把:“你走开,我不和女人计较!” 顾青竹蹬蹬蹬后退了几步,慕锦成赶忙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声问:“你怎么样?” “我扭着脚了。” 顾青竹攥着手,朝慕锦成眨了下眼睛。 旁人看着,只当顾青竹娇气,忍不住疼,似要哭了。 “我扶你进去。”慕锦成意会,半扶半抱着顾青竹,往内室走。 “嗳,别走啊,赶快竟拍酒楼!”钱溢只当他们要走,不甘心道。 金福凑过去,拉住他,低声道:“钱二爷,一会儿竞拍,咱们结个对子,你高抬贵手,容我拍下酒楼,出出气,也全了我们夫人的心,她今儿得了这个坏消息,已经哭厥过去好几次了。” 钱溢翻了白眼道:“那怎么行!我早相中酒楼了。” 金福咬牙,豁出去道:“肖家是势在必得,钱二爷不肯也不要紧,反正,我会奉陪到底,直到你放弃为止!” 钱溢气得跺脚:“你是不是蠢,你这样是报仇,还是给他们送钱!” 金福铁了心,半点听不见劝,反倒拧着脖子道:“钱二爷与慕三爷交好,你是想送钱为他脱困,我则是要报仇,不仅要用原来的掌柜伙计厨子,还要挂三生的招牌,但赚的钱却要流进肖家的口袋,我就是想这样日日寒碜他们,让慕家永远记得这个耻辱!” “算你狠!”钱溢扯了扯嘴角。 隔了会儿,慕锦成一个人走了出来。 钱溢幸灾乐祸道:“现在有两个人了,开拍!” 金福跟着催促:“对,快点拍,我还赶着拿了酒楼房契,去回夫人。” 慕锦成脸色铁青,将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其他人也不叫嚷退铺子了,全都围了过来。 他将场上的人都看了一遍,幸灾乐祸的有之,作壁上观的有之,还有的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能真正为慕家和三生讲一句公道话的都没有。 慕锦成绝望地闭了闭眼,哑声对邓寒江道:“开拍!” 邓寒江走到高台上,举锤敲了一下:“三生酒楼,底价二十万两,每一百两加价一次。” “二十一万两!” “二十五万两!” “二十六万两!” “三十一万两!” …… 第三百八十四章 竞价真相 一开场,钱溢就一万一万的往上加,金福大概气糊涂了,他直接几万几万往上摞,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好似肖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半点不心疼。 观战的人全看傻了,一个个大张着嘴巴,这般挥金如土,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不仅要有雄厚的家底,还得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酒楼的价钱就飙升到五十万两,已经翻了一倍有余,钱溢抬袖子抹了把汗,偷瞟了眼金福,见他眼珠赤红,双颊鼓胀,显然是不得酒楼不罢休的架势。 说实在的,三生酒楼虽好,但五十万两已经超出了它在钱溢心中的价值,与其和金福继续竞价,让慕锦成得到更多救钱庄的钱,不如就像金福说的,让酒楼成为慕锦成一辈子的耻辱。 想到这里,钱溢一拍桌上道:“算了,算了,金管家一心护主,我也同情肖老板的不幸遭遇,酒楼我 不要了,归你了。” 金福朝他揖了揖:“多谢钱二爷成全。” 邓寒江最后敲了一下小锤:“三生酒楼,五十万成交!” 慕锦成板着一张脸,他原生得面若桃花,可这会儿却满面寒霜,极不情愿道:“金管家既然得了酒楼,就请到里面交割。” “哼,你也有今天!”金福一抖长袍,昂首走进了内室。 而那些在退不退铺子间摇摆不定的商户,全都伸长了脖子张望着看热闹,巴不得慕锦成邪性发作,把金福打得屁滚尿流撵出去。 邓寒江见此,催促道:“各位老板,若想退铺子,请到这边签字,若是无事,还请早回,莫耽误了诸位的生意。” 众人彼此观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为难。 一个商户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急什么,我瞧过金管家的房契,再说不迟!” 旁边的人俱都附和,慢慢散开,各找相熟的人坐下聊天,钱溢摇着扇子,混在他们中间。 赶不走,劝不动,邓寒江没法子,只得坐在柜台里,眼睛不错地盯着这帮人,韩秋生和小余儿把着内室的门,不让他们靠近。 内室中,金福一入内,就要撩袍跪下:“小老儿该死!还请三爷原谅我情非得已!” 慕锦成一把扶住他:“金伯,你打我一巴掌算什么,今儿该我们给你磕头,感谢你救了酒楼。” 顾青竹走到慕锦成身旁,两人郑重其事地给金福行礼。 金福哪里肯受这般大礼,赶忙侧身避开:“三爷,少夫人,折煞小老儿了。” “金伯,你如何知道我们遇着事了?” 慕锦成将他让到桌边坐下,顾青竹给他沏了一杯茶。 “早些时候,我家夫人叫我卖了钱庄和房子,以及一些用不上的物件,在离南苍县十里外的村子上买了几十亩田地,我们搬到那里去了,原先遣散的仆人,他们有的还留在南苍县做点小生意,昨儿县衙挖出金银的事,就是他们给我们送的消息。 我家夫人虽没与县老爷打过交道,但因着老爷的事,与梁捕头见过几次面,她认定他不是凶手,必是被人陷害,她叫我今儿进城来打听消息,还着意让我来看看你们。 没想到,钱家还真在闹事,看来我家夫人预料得不错,慕家出事,钱家逃不掉干系!”金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慕锦成面色阴郁:“钱家觊觎我家的产业地位不是一天两天了,钱溢一心想得到酒楼,羞辱我,昨天谢家小姐刚与他竞价,今天一早就翻了车,压折了腿,这其中必有蹊跷,而且,他今日还想拉一个人假装竞拍,虽我被揭穿,但依然不依不饶,若不是金伯您来了,今儿还有的闹呢。” 金福连连摇头:“嗳,这算什么,与你们当初冒着风险,出手救聚宝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慕锦成拱手:“金伯,今日价钱虽拍到了五十万两,但酒楼价值,我心里有数,你只按三十万结算便可。” “夫人在家里帮你算过,没有一百万两,三生钱庄是保不住的,我们卖了聚宝,买了田庄,还剩下五六十万两,本就打算拿来帮你。” 金福说着,翻开长袍衣襟内里,那儿有个暗袋,他从中取出一大叠银票。 慕锦成感激道:“肖夫人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可我们也不能只顾自个,阿骏虽去了燕安城,但终归是要回来的,成家立业,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呢。 再说,我舅舅给我筹了一些,谭叔也借了我一点,加上卖铺子的钱,现在七七八八也凑得差不多,再有二三十万两,就足够了。” 金福见他坚持,只得说:“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反正三生酒楼还是三生酒楼,半点没有变化,就是赚的钱,我也是代你保管。” 慕锦成面色泛红,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如今慕家天塌了,各处生意都不景气,酒楼若能维持收支平衡,都是金伯操劳的心血,我哪里还能要利钱,若当真能赚一些,自当是肖家拿着。” 金福也不与他争,只宽慰道:“现将眼前的事应付过去,其他的以后慢慢再说。” 顾青竹将酒楼房契找了出来,又写了一张买卖契约,金福签了字,数了三十万银票交给她。 外面的人等得心焦,见内室的门开了,一窝蜂涌上去。 金福抖着房契,洋洋得意道:“打今儿起,三生酒楼就是肖家的了!” 众人的目光越过金福,瞥见房门半掩处,慕锦成一脸阴沉怒意,好似要杀人喝血一般。 金福收了房契,出门坐车,扬长而去。 钱溢扯了扯嘴角,他虽没有直接买下酒楼,但有肖家的仇恨在,想来慕锦成的日子更不好过,他重重呼了一口气,自个一文钱没花,就如了愿,可真太划算了。 他摇着洒金扇子,哼着靡靡小调,满意地跨出了三生茶行,直往万花楼去了。 各家商户不知谁带头,纷纷找邓寒江签字,要求退铺子。 慕锦成凶神恶煞地走出来,将大把的银票摊在桌子上:“退铺子的,也别到钱庄了,都到我这儿来现领!” 众人见此,更加确信金福是来报仇的! 退铺子的商户战战兢兢,被慕锦成杀人的眼刀看得瑟瑟发抖,他们硬着头皮等着拿银票,心里半刻也不想多待。 正在商户们排队难捱的时候,外头进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生得不算漂亮,倒是眉清目秀。 她见到屋里排队的人,有些惊讶,遂走到邓寒江面前问:“请问今儿酒楼竞价结束了?” 邓寒江抬眼看了看她,点头道:“是呀,请问你是哪家?” “我们谢家还没有到,怎么就将酒楼拍出去了?!”女子拧眉急道。 “你是?”顾青竹走出来问。 女子胆子倒大,她上下打量顾青竹,曲身行礼:“少夫人,我是我家小姐的管事大丫头,您叫我忍冬就好。” 顾青竹有些惊讶一个丫头能代主子出面,谢莹来历不明,她家的背景看来不是外人能估量的。 她和煦道:“忍冬姑娘,你家小姐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正想得空去看望,至于酒楼,非常抱歉,经过正常竞价,已经被肖家买去了。” “那……”忍冬眼珠转了转,看着那些拿着银票离开的人。 “他们反悔了,在退铺子。”顾青竹浅浅一笑,解释道。 “他们退的,我全要了!”忍冬毫不犹豫道。 她们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被那些商户听见了,当他们听到忍冬语气里那种如获至宝的迫切感,立时又觉得自个好似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瞬间生出了动摇之心。 可惜,等不得他们开口,顾青竹已经一口答应:“好呀,请随我到里面结账。” 顾青竹和忍冬进了内室。 商户们的心思蠢蠢欲动,慕家的铺子果然还是好,他们刚退,就有人来接手,悔不该听钱溢那厮蛊惑,白损失三成本钱不说,还得罪了面前这位一副吃人模样的阎王爷。 这些人心思不定,患得患失,做不了大生意,挣不上大钱,也是情理之中,慕锦成懒得看他们变幻不定的脸,坐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见邓寒江空闲下来,就将银票点出十万两,让他慢慢挨个退。 商户打心里怕他,见他起身去了内室,心里反倒松快了。 慕锦成进去的时候,顾青竹正和忍冬说话。 “我们答应谢小姐的事,自然作数,还请忍冬姑娘好生照顾你家小姐,愿她早日康健。” 忍冬起身行礼:“谢少夫人,我家小姐说您最值得信任,果然是没错的,我这就回去告诉小姐,让她放心。” 顾青竹点点头,将她送了出去。 待她折返,屋里已经没了人,邓寒江正在收拾账册算账,他手指噼里啪啦一阵拨弄,抬头笑着说:“少夫人,咱们这十几间铺子一进一出,赚了三万多两!” 顾青竹笑着说:“不止呢,谢家每间铺子加价五成,这两项加起来,差不多额外多出十万两。” 邓寒江扶额感慨道:“三爷和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三生钱庄的困境总算能渡过去了!” 顾青竹拍拍柜台:“这些天辛苦你了,我们马上将钱送到钱庄去,你关了店面,好好歇几日,夏茶就要上了,还有的忙呢。” “是不是该通知茶工回来了?”邓寒江问。 “不了,这里不安生,我打算换个地方。”顾青竹摇摇头。 邓寒江见她没有明说,遂也不多问,只道:“那这里的炒茶房怎么办?” 第三百八十五章 药方结交 顾青竹望了眼通往后场的门:“眼下情形不好,这里暂时用不上,你找人将门窗全部封堵,院门锁死,夜里找几个得力的人看守。” “好,我知道了。”邓寒江点点头。 慕锦成收拾了东西,走出来道:“青竹,咱们走。” 两人在三生钱庄中,看着杨广儒将五六本账册反复算了好几遍。 两刻钟后,杨广儒拎着算盘横梁一荡,上下珠子归位,他如释重负道:“三爷,少夫人,有了这些钱,三生钱庄再不怕存户挤兑了。” 听了这话,慕锦成和顾青竹俱都松了口气。 慕锦成说:“这些钱还请杨大掌柜亲自调配,毕竟总额有限,免得一处多了,另一处又不够。” “三爷放心,这点事,我还是能做好的。只是上次脚力行的一些人,到燕安城送钱,被刑部认为是宁渡的同党,一并拿住,下了大牢,这会儿要往各处送钱,只怕人手不太够。”杨广儒皱眉,脸上的褶子拧在了一处。 慕锦成肃着脸:“没有人手怎么行?这可是我们最后的家底,万不可出一丁点意外!” 顾青竹咬唇沉吟:“薛宁带的人和满仓哥都有一身好功夫,可是他们一个不能出山庄,一个下落不明,这一时半会儿,上哪里找可靠又得力的人去?” 三人一时没头绪,又商量不出个结果,喝了一杯茶,慕锦成和顾青竹便先回家了。 及到蕤华院,右玉送进来一小篓红樱桃和一张花样,顾青竹不解,偏头看她。 右玉忙说:“今儿早上,门房说,有个姑娘送来这些,说是给少夫人的。” 慕锦成拈了颗晶莹剔透的果子吃:“现下已是五月了,樱桃可是少见呢。” 顾青竹拿起花样,细细看了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匹脚踩祥云的乌黑骏马。 她突然笑了,对右玉说:“樱桃娇嫩,不能久放,我们留一些,其他的送给老夫人和夫人尝尝。” “好。”右玉捧着篓子出去了。 慕锦成一脸疑惑,挤在她旁边,低声问:“你瞧出什么了?” 顾青竹笃定道:“青山哥他们回了南苍县,满仓哥已经找着了。” “你怎么这么确定?”慕锦成不明所以。 顾青竹指了指花样上的马蹄子:“这是大丫的花样,给满仓哥绣荷包的,另外,这时节的樱桃只有慈恩寺北崖有,那里紧挨着我的山庄,把这两个联系在一起,不就是满仓哥到了山庄嘛。” “还是我媳妇聪明!”慕锦成笑,不得不说,这种暗语也只有她们知根知底的小姐妹们懂。 两人吃了午饭,还为没有人手发愁,琢磨了几种方案,都因风险太大,全都否决了。 隔了会儿,茯苓来请,说卢氏有事要和他们商量。 “娘,出什么事了?”慕锦成刚跨进门就着急着问。 “你别急,瞧这一头汗,先坐下喝口凉茶。”卢氏心疼地拉住他。 慕锦成心急火燎,端杯子灌了口茶,等着卢氏开口。 卢氏看了眼儿子媳妇,叹了口气道:“刚才,私学的叶夫子来过,他说,私学的生员大多都走了。如今,慕家的铺子卖了大半,也确实不需要继续培养掌柜。 另外,青竹上次代理家事,只给私学拨了半年资金,他的意思是,私学既然无人可教,不如就关了,免得浪费银钱。我今儿叫你们来,就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慕锦成垂头道:“关便关了,依慕家现在的能力,当真供不起,光那么大一片房产找人看,每月还需不少费用。” 卢氏接口说:“叶夫子说,他在私学干了半辈子,不想走,自愿留下来看房子,当然,我们也不能白让人看,总得给他一些钱的。” 顾青竹想起来问:“我记得私学里有十来个教习,除了彭教习带去燕安城的,应该还有七八人,他们是什么打算?” 卢氏望了她一眼,无奈道:“我听叶夫子的意思,他们在私学干久了,在外头一时没法找着活,他婉转地问我,能不能给他们在别处派活,看门护院也行,可我不晓得你们的意思,没敢答应。” 顾青竹暗暗扯了下慕锦成的袖子,他们刚还为人手发愁,这不正好嘛。 慕锦成也想到这个,遂道:“若他们愿意留下来,钱庄的脚力行刚好缺人,只是这行当风餐露宿,远途奔波,要比私学里辛苦些。” 卢氏摆摆手说:“叶夫子讲了,只要有活干,他们都愿意,再说,脚力行虽辛苦,但拿的钱多,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男人,开门七件事,哪样不要钱啊。” 慕锦成慢慢喝了口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要不要我现在去一趟私学?” “你难得在家半日,别去了,让廖青跑一趟。”卢氏心疼儿子。 这才两个月,慕锦成就瘦了一圈,做母亲的,嘴上不说,心里不是滋味。 “廖青?”慕锦成意外道。 卢氏解释说:“是你认识的钱庄管事廖青,前不久肖家卖了聚宝钱庄,咱家的钱庄也撑不了多久,最近家里诸事繁杂,熊永年留在了燕安城,薛宁也没法回来,外头没个管事的总是不行,他家几代都是咱府里的家生子,又是你爹送他上的私学,人靠得住,我便问杨大掌柜要了他来做管家。” 慕锦成笑了笑:“之前,我与他打过交道,廖青做事认真细致,母亲的眼光极好。” 卢氏扶额道:“也得亏是他啊,将外头多余的小厮仆从都打发了,要不然还得闹一阵子。” 慕锦成问:“园子里的丫头婆子都清理了吗?” 卢氏苦笑一声:“那些个势利的,眼看婕成带着柔儿住在家里,心里估摸着慕家没了靠山,一个个跑得贼快,倒省得我多说废话了。 至于其他的,都交给婕成处置,她到底做过县老爷夫人,说话做事自有一套,办事十分妥帖,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慕锦成不失时机地哄老娘高兴:“婕姐有今日,都是娘在家里教的好。” 卢氏感慨:“嗳,我也是庆幸自个当初待她并没有过于苛刻,读书、女工,琴棋书画一样不差的请了师父教的,不然,哪有今日的得力。” 母子婆媳又说了些旁的话,卢氏歇晌,两夫妻才回去。 入了五月,天气渐热,外间日头白花花的刺眼,右玉送了温水进来,两人净面洗手,方才舒服些。 顾青竹伏在书案上写字,慕锦成提袖替她研磨。 低头瞧着像一个药方,慕锦成问:“你写给谁的?” 顾青竹没抬头,一笔一划地继续写:“谢莹,她伤着头和腿,德兴伤药有名,但我爹治跌打也很在行,我送她一个方子,她用也好,不用也好,总之,是我们的心意,她当感谢还是结交,都可。” 慕锦成不解道:“她虽未食言,但我们也没有违约,你这又何必如此上心呢?” 顾青竹将饱蘸浓墨的笔锋在砚台边舔了舔,低声道:“她之所以翻车,十之八九是因为竞拍酒楼的缘故,再者,我看谢家不像寻常人家,一个大丫头就能做十几万的主,你看忍冬和右玉,同样是大丫头,差距却明显得很。” 慕锦成望了眼窗外,此刻的右玉大概正坐在廊下绣花,她很好,但处置事情的机敏,却远不如忍冬。 “这会儿日头大,你要亲自去吗?”慕锦成见她搁下笔,遂问道。 “不,让廖管家去,额外再送两样礼物。”顾青竹摇摇头,抽出一张慕家专制的信封,将折好的信笺放了进去。 见慕锦成不甚明白,遂道: “我若去,难免惹人注意,再则,我去了,她少不得要亲自见我,可她伤着,总不方便,如此,不如不去。” 慕锦成点头:“嗯,不管她是什么来路,上赶着,难免做作,倒不如这样淡淡之交,反倒好了。” 顾青竹将信递给慕锦成:“我不去,自然还有其他的安排,咱们过了晌,去趟山庄,见见满仓哥,府衙那边只怕要审案了,咱们总要先理清整个案件的进展,方才好帮你姐夫翻案。” “好。”慕锦成答应了,走出门,将信交给右玉去办。 夏日日头长,过了未时,太阳还高高挂着,两夫妻出门坐车,直奔翠屏镇。 顾青竹自打上次来过,又隔了几个月,山庄已经大变样了,狭窄的入口修得十分牢固,还有人藏在山石后专门看守,见是他们,早有人飞跑着去通报。 莫天林疾步迎了出来,远远地扬手打招呼:“妹子,你可算来了!” 他身上穿着件粗麻衣裤,难得没有补丁,也还算干净。 莫天林对慕锦成视而不见,只围着顾青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羊长大了,鸡下蛋了,茶树全活了。 顾青竹顿了顿脚步问:“我满仓哥呢?” “我就知道,你是为他来的!”莫天林叉腰,既怨愤又无奈道,“义父正给他诊治呢!” “你吃哪门子醋,我有时候都顶不上他,你还想比?”慕锦成朝莫天林瞪眼,低语。 莫天林不理他,昂头走到前面带路去了。 山坡上有一溜三排大屋,门窗都装上了,梁满仓就躺在中间一排最东一间,顾世同正给他换好药的伤口包扎。 “爹,满仓哥!”顾青竹走进来唤。 “青竹!”梁满仓扬起失血的脸,露出一点笑意来。 “你们怎么来了?慕家这会儿处境危难,你们该在县城守着。”顾世同回头见女儿女婿,皱眉道。 第三百八十六章 山庄安排 慕锦成赶忙说:“爹,你放心,我们今儿筹够了钱,三生钱庄有救了。” 顾世同将梁满仓胳膊上的布条打了个结:“哦,那便好,但你们也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坐会儿,就赶快回去,家里只剩妇孺,实在叫人不能放心。” 顾青竹嗔道:“爹,我又不是来玩的,是有正经事找满仓哥,苏县令被抓了,不日就将开审,我们肯定是要去理论的。” “好好好,不妨碍你们说话。”这个女儿向来有主见,顾世同遂不再多说什么。 他收拾了药箱,和莫天林出去了。 顾青竹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道:“肖家案一夜之间变成叛国案,简直匪夷所思,满仓哥,你将查到的事情都与我们说说。” 梁满仓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淡淡的红色:“说来惭愧,肖家案,我查了几个月,几乎将与葛五有关系的人家都跑遍了,连个人影都没发现,我甚至怀疑葛五是不是早就不在人间,可偏那日老荆头收到一张纸条,他劝过我,恐是个骗局,只可惜我破案心切,一时竟上了当!” 顾青竹接着问:“你去了废宅,可见着葛五人了?” “我自始至终都没见着葛五,那日,我赶到宁江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过了时辰,城门还没关,这会儿想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只等我上钩。 那个废宅很好找,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我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人,正打算走的时候,府衙的人就点着火把冲了进来,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来抓我的,还和他们说,葛五不在这里。 直到他们抡刀砍过来,我才自保逃脱,那时城门已经关闭,我骑着追云,跑了大半个宁江城,才甩掉那些衙役,但是我胳膊被箭射中了,又不敢到医馆看,直到第二天傍晚,我换了粗布衣裳,混在人群里出了东城门。 因着东门离南苍县远,夜路难行,直到第二天,青山在城外找到我,将我送到山庄上,讲了县衙的事,我才发现,肖家杀人案居然被人生生做成了一个陷害我和苏县令的圈套,亦或者,肖添寿之死,本就是圈套的一部分。”梁满仓面色凝重道。 顾青竹转了转手腕上的赤藤镯:“肖添寿是燕安城金家的女婿,因着这门亲事男女地位悬殊太大,金家并未向外公开,知道这事的人甚少,若说是有人故意弄死肖添寿,难道是把金家也谋算在内?” 慕锦成坐在桌边,手指绕蓝花粗碗的边缘画圈:“以慕家的贡茶之名为始,二哥入狱,二叔被冤,这些事都不是偶然,我姐夫就更不会是巧合,所有的事情都在幕后人的掌控中,如今,慕家已近倾覆,但这恐怕还不是那人最终想要的结果,至于是不是还会牵连其他人,皆不可知。” 此言一出,屋里一下沉寂了,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到目前为止,连那个幕后人是谁都猜不出来。 隔了会儿,梁满仓说:“令兄,令叔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眼巴前,若想为苏县令翻案,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地牢里的那个海寇,但这是最后的筹码,轻易不要拿出来,以防被杀人灭口。 另外,知府林坤不可信,据老荆头讲,自打慕将军被刑部带走后,苏县令每天一道上奏申述的折子递到府衙,要求知府大人上达天听,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惹怒幕后人,加快动手。” “海寇关在地牢里,牢头杜金海可靠吗?”慕锦成拧眉问。 梁满仓点点头:“可靠,他素有黑面阎罗之称,这个说法,不仅是说他对待犯人下手狠辣,对于县衙里的人也是这般不通情理,我去了这么久,他除了买老荆头的账外,其他的人,没有苏县令的同意,地牢里的犯人谁也休想靠近,这也是他为什么脾气那么臭,苏县令还留用他的原因。” 慕锦成端起碗,喝了口茶:“如此便好,暮春已经给他外祖写了信,我们只要拖延府衙审案,让这件案子有机会调到燕安城去查,我姐夫才能有机会洗刷冤屈。” 梁满仓忿愤道:“过几日,我的胳膊就要好了,我会回南苍县查那张纸条的事,幕后人诱我上当,但也留下了破绽,我就不信,循着那骚~味,揪不住狐狸的尾巴!” 顾青竹担心地摇摇头:“宁江城和南苍县到处都贴着你的悬赏告示,你这样回去,太危险了。” 梁满仓毫无惧色地笑了笑:“俗话说,灯下黑,恐怕谁也想不到,我会有胆子在这种情况下返回南苍县,再说,我是慕家军飞鹰营的,刺探暗杀,躲避追踪,是我们最擅长的事,退一万步讲,就算衙门里的那些兄弟见着我,也只会帮忙遮掩,断不会为难的。” 慕锦成屈指叩叩桌子:“你要回去查,我也不拦着,这毕竟关乎你的名声,在南苍县,遇着衙役们不打紧,但你若见着钱家宋家人,一定记得避开,他们不定憋着什么坏,且不知与林坤有多深的勾结。” “我晓得。”梁满仓若有所思地点头。 三人正说着,顾大丫拎着食盒,一步跨进来:“满仓哥,我娘给你熬了鸡汤!” “大丫!”顾青竹笑眯眯地迎上去。 “哎呀,你们来了,可我只带了满仓哥的。”顾大丫一脸懊恼。 慕锦成站起来打趣:“瞧你说的,我纵使好吃,也不至于和伤患抢吃的呀。” 顾大丫的脸一下红了,她绕着衣角,不自在地看了眼顾青竹。 慕锦成伸手拉顾青竹的衣袖:“咱们去山庄上转转,顺便看看薛管家。” “你们别走啊。”大丫看着他俩离开,脸更红了。 虽说进了五月,山里远比县城凉爽,风卷起鬓边碎发,扑打在脸上,酥酥麻麻的。 莫天林见他俩出来,忙邀功似的领着去看茶园,了然上次赠的茶苗全都活了,用茶种种的,苗出得也很整齐,还有一大片地专门用来扦插,为了区分,还划了片,几垄是青竹家的茶枝,几垄是大丫家的,还有方奎家的,青水家的,这些都是各家春末修枝剪下的,莫天林生怕茶种不同,一一做了标记。 长势最好的,还是在外头买来的成年茶树,经过细心照顾,已经全部定根存活,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嫩芽,为了明年春茶有一季好收成,今年的夏茶和秋茶都不采。 三人人站在高坡上,莫天林居高临下,伸手划拉一个半圆:“妹子,你让青山给我的钱,我都没有乱花,瞧这一片,还有那一块,都是我在外头买的,福叔上次说,我这里成年茶树起码有千儿八百亩了。” 顾青竹手搭凉棚,望着底下绿油油的茶垄道:“茶苗和扦插的,隔一两年就能少量采,只有茶种种的时间长,有了这些,我们等得起。” “眼看着天热了,我怕茶树移栽不活,最近没敢买,山庄里没啥事,我琢磨着开些地,种上苞谷和红薯,冬天的口粮就有了。”莫天林与顾青竹商量道。 他虽没有去南苍县,但薛宁某日突然带人来了,梁满仓又受伤,再联想外面的流言,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自然晓得慕家出了事,惹了大官司。 顾青竹从来没对他说过境遇有多难,但这个时候,他这个义兄可不能光嘴上说说,总得拿出点行动来,他想来想去,也就能从自力更生上下些功夫了,能省些粮食钱也是好的。 顾青竹望了他一眼:“山里没别的,就是地多,想种什么你自己看着办,不必事事和我说,另外,我想在山庄炒茶,你可有合适的房子?” 莫天林领头往里走:“除了那三排房子和我们自住的,薛宁还在别处造了,我领你去看看。” 三人拐过一片榛子林,豁然开朗,砖石木材散了一地,薛宁正带人砌墙。 “三爷,少夫人!”薛宁一见来人,急忙丢下手里的活,迎了上来。 顾青竹透过还没完全围起来的围墙,看出房子已经完工了,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院墙边有一溜厢房。 薛宁指指忙碌的众人:“这里是少夫人的山庄,以后少不得要常来,没个像样的住处可不行,外头的离入口太近,不安全。” 顾青竹听了这话,心里想着另一件事,遂问:“除了这里,可还有别的?” 薛宁扬手一指,繁盛的树叶后露出一片屋脊:“还有一处,离这儿不过百步,已经造好了,少夫人放心,这里我们都做了防御,也留了其他通道,来去都很安全。” 慕锦成看过之后,提议道:“再造一处,与这两处形成呼应,外围再加些房子,内外兼顾,可防可守。” 薛宁赞许道:“三爷说的是,我正有这种打算。” “既如此,炒茶房就放在这里,外头的房子给茶工们住。”顾青竹想了想道。 薛宁点点头:“这里明日就能全部完工,少夫人想怎么安排都行。” 慕锦成和薛宁去周围看看,细细讨论安全的问题。 莫天林陪着顾青竹站在树荫下,他踢着旁边的小石子问:“慕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些,如今都到了卖铺子的境地,你索性搬来山庄住,离了那些纷争,落个清净。” 第三百八十七章 陆丰铭的良心 阳光穿过摇曳的树枝,将点滴碎金洒在顾青竹的发顶,她看了眼莫天林:“炒青是我制的,若不是我年轻气盛,太想赢,就不会有今日劫难,我既是慕家媳妇,就不能藏头缩尾求自保,我要证明慕家茶不负贡茶之名,更要解救因此被冤屈的亲人。 再说,就算我想退让,想清净,可一心想着慕家覆灭的钱家不会同意,制造冤案的人更不容我安逸!” “钱家?”莫天林拧眉,低低重复了一句。 “你认得?”顾青竹疑惑地看他。 “钱家有位大小姐吗?”莫天林突然问。 “没有啊。”顾青竹本能地回答。 “你认得钱漫!?”绕了一圈回来的慕锦成,刚巧听见这句话,他眯起狭长的眼眸,极危险地盯着莫天林看。 钱漫排行老三,在顾青竹的意识里,她是钱家三小姐,却不知旁人为了恭维她,一直叫她钱大小姐。 莫天林瞪了他一眼:“什么认识不认识的,我连她长啥样都没见过,当初,有个男人找到冯驼子,说钱大小姐出一百两银票,叫我绑一位新娘做压寨夫人,仅此而已。” 慕锦成气哼哼道:“所以,你就绑了青竹,还为一百两银票,死守着什么道义规矩!” 莫天林拧着脖子分辩:“我守道义规矩没错啊,错的是钱家,如今他害我妹子,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话说得还像个爷们!”慕锦成一拳砸在他胸口上。 “那必须的!”莫天林挺了挺结实如铁的胸膛。 两个男人击掌握手,哈哈大笑。 顾大丫循着声找来:“青竹,我该回去了。” 顾青竹拉着她的手说:“大丫,我打算在山庄上炒夏茶,你让福叔明日带人来,帮我在这房子里垒炒茶灶,十五六个灶眼就行。” 顾大丫满口答应:“行,最近村里没啥事,世根叔、青水青石他们都在家,一天就能垒好。” 顾青竹感激道:“天快黑了,回去路上小心,代我谢谢福叔。” “我们姐妹客气什么,我走了。”顾大丫挥挥走,拎着食盒离开。 “青竹,咱们也回。”慕锦成看看天边的金色的云彩,太阳沉入西山了。 “不留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莫天林问。 “过几日就要来常住,天天吃,只怕你嫌烦呢。”慕锦成玩笑道。 莫天林送他们出去,几个三四岁的小孩打打闹闹,绕着慕锦成跑来跑去,他笑着站定,挨个摸摸他们小脑袋,又从袖袋里摸了一把铜钱赏他们。 顾青竹看着他,想起他对青英的照顾,想来,他十分喜欢小孩子的。 慕锦成好不容易脱身,正看见低着头的顾青竹红了耳垂,莫天林在跟前,他不好问。 庆丰赶着马车出了山,一路往南苍县赶。 “你刚才耳朵怎么红了?”慕锦成低声问。 “没有啊。”顾青竹矢口否认。 “我分明看见了!”慕锦成刨根问底。 “蚊子咬的。”顾青竹下意识地搓搓耳朵。 “真的?没别的?”慕锦成凑近了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又圆又亮,乌黑水润,像月夜下湖水一般泛着潋滟迷人的光,看久了,让人恨不能溺在里面。 顾青竹被他盯着发毛,生怕他窥破她那一时的臆想,她往后让了让,推了他一把:“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你脸也被蚊子叮了,这么红!”慕锦成笃定她有事瞒他,但她不肯说,他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只得作罢。 当然,因着她不肯说实话,惩罚还是要有的,他趁她抬头辩解的时候,飞快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顾青竹被惊着了,一时把要辩解的话全忘了,呆愣愣地看着他。 这时候的她一脸憨傻,与平日里聪慧机敏判若两人。 慕锦成心中爱意翻腾,他好想抱住这样的顾青竹,可又怕被不解风情的她暴打。 两人回到蕤华院,洗手净面,刚坐下准备喝茶,廖青就来回禀说,明日茶马司叫各家茶商去议事,还特别要顾青竹亲去。 慕锦成有些气恼道:“夏茶有什么好议的,这个赵良洲不知要搞什么!” 顾青竹倒是心平气和:“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是立威风,就是讨好处,我们如今这般处境,只怕送他一座金山也是不顶事的。” 在果盘里拿了个桃子,狠咬了一口,慕锦成道:“我姐夫说他是个好相与的,如今看来,他也是个黑心肠的主。” 顾青竹续了一杯茶,淡淡地说:“他是林坤提拔上来的,不害我们就算好的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纵然知道,茶马司这次召见不会太愉快,慕锦成和顾青竹还是按时到了。 柳家、邓家、宗家等大户也跟着陆陆续续来了,因着不知赵良洲什么态度,别家对慕家就非常微妙,既不热络,也不怠慢,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两夫妻早有心理准备,对此也不介意,再说,顾青竹与他们私下有约定,这会儿也实在不是暴露这层关系的时候。 议事厅里气氛有些尴尬,众人各自坐着喝茶,鲜少交谈。 钱涨是最后一个来的,他一见慕锦成夫妻,立时走上来,故作惊讶道:“咦,你们也来了?” 慕锦成站起身,冷笑道:“今儿是茶马司议事,钱家难道已经把茶山都卖了,走错门了吗?” 钱涨摸摸颔下整齐的胡子,讥讽:“你们今年把贡茶搞砸了,要是我,可没脸坐在这里!” 慕锦成半点不怵,回敬道:“你想像我一样,起码得先挣个贡茶的名头来再说!” “好了,吵什么吵!”一个穿着制式服饰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两人退开,众人俱都起身抱拳,齐声道:“见过赵副使。” 赵良洲挥挥手:“免了,我今日找大家来,有两件事说一下,第一件事,因着蒸青茶饼市价低迷,今年东市夏季茶市时间缩短,至于秋季开不开,还得听上头安排,另外……” 他的目光瞥过来,在顾青竹的面上停了三五息,肃着脸说:“慕家送到燕安城的贡茶发了霉,导致礼部贡茶数量不足,特褫夺慕家茶贡茶的名号,永不录用!” 慕锦成霍地站起来,气愤道:“慕家茶是赢了斗茶大会的,各位有目共睹,皆是见证,至于贡茶发霉,其中必有蹊跷,此事不能如此草草定案!” 赵良洲猛地一拍桌子:“这是上头的命令,你有本事到燕安城告去!” 顾青竹拉了拉慕锦成的袖子,慕锦成忍气坐下。 钱涨笑眯眯道:“赵副使,快莫与他一般见识,一会儿,我陪你到三生酒楼吃顿便饭,现在三生虽然还叫三生,但已经易主喽。” 钱涨虽是与赵良洲说话,眼角余光却瞟着慕锦成。 慕锦成原本余怒未消,索性咬咬牙,装出一副气愤难当的样子。 赵良洲见他如此,十分解气,哈哈一笑:“好啊,早就听说三生菜品如何如何好,往年都是一桌难求,今儿托你的福,大家都去尝尝。” 钱涨那双睡不醒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锦成,你不会因为介意而不去。” 慕锦成恶狠狠地说:“我也好久没去了,正馋着呢。” 这个约请不过是钱涨讥笑慕锦成的,当不得真,众人嘻笑一场,散了各自乘车离开,钱涨屁颠颠地跟着赵良洲进了内室,他的两个伙计抬进去一个大箱子,他已经明目张胆到完全不避人了。 慕锦成和顾青竹走在最后,刚走出门,一片衣角在影壁后一闪,顾青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来不及说话,提了裙子就追,慕锦成担心她上当,紧跟了上去。 那人并没有跑多远,而是站在一棵两人抱的大榆树下,显然是在等她。 顾青竹低声喝问:“陆丰铭,你与二爷一起押送贡茶,怎么他入了大牢,你倒安然无恙!” 陆丰铭一直低着头:“因为慕老爷签了契约,是茶户自行进贡,茶马司的差人只是协助。” “这有什么区别?” 顾青竹想起那日丁永道收茶时,软硬兼施让慕绍堂签的那几张纸,难道猫腻藏在那上面? 陆丰铭看着脚下的阴影,解释道:“大黎国贡茶分三种,府县进贡,守备进贡,士官进贡,后两种量少不稳定,贡茶大部分由各地府县的茶马司管,而这也分两种,一种是茶马司直接送,一种是茶户自行送,后者一般是茶户离收茶点很近,比如,你们若给留都的礼部送,从南苍县出发,到宁江城,不过半日路程就能完成。” 慕锦成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丁永道害我慕家!” 陆丰铭抬头望了眼慕锦成:“我对慕二爷的事十分遗憾,虽然路上走了十天,但我们一直小心翼翼,万分谨慎的,早晚都是用油布盖住车子,连露水都不曾沾过,我实在想不通,茶叶怎么会发霉!” “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顾青竹深深吸了一口气。 陆丰铭长出了一口气:“慕二爷待人和煦亲切,我在路上偶感风寒,他半夜里叫人去请大夫,这样的人,实不该有这种不公平的遭遇,我虽没什么大本事,救不了他,但总该和你们说一说,否则,良心上万般过意不去。” “多谢!”慕锦成拱手致意。 陆丰铭回礼:“不必客气,你们快走,赵良洲与钱家沆瀣一气,不比丁永道时差,还请多防备着些。” 慕锦成和顾青竹赶忙顺原路返回,在影壁处,恰遇钱涨走出来。 他有些讶然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第三百八十八章 安排 “人有三急,你能进副使内堂,还不容我找个野地儿方便一下啊!”慕锦成翻了白眼,拉着顾青竹就走。 他本是纨绔,耍起无赖来轻车熟路,倒是顾青竹心惊,手心里满是汗。 “哼!看你还能嚣张几天!”钱涨冲着他们的背影,重重唾了一口。 两人上车,慕锦成抱臂默坐,心思百转千回,陆丰铭的话证明了一点,贡茶发霉是人为的,那这种人为就有两种可能,一是贡茶入茶马司库房当晚,被人直接用霉茶掉包,二是沿路有人不断往茶包上浇水,加上晚上捂着油布,十天,什么茶都得霉透了。 而今,放眼整个南苍县,不要说谁家有炒青,就是一千多斤蒸青霉茶也不好找,显然最保险又方便的方法就是每天往茶包上浇水,茶叶干透了,每天浇一点,全吸到里面去了,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 坐在一旁的顾青竹见他敛眉沉思,低声道:“看来咱们这次,得按二爷走的路线再走一遭,咱们只有逮住那个鬼,才能救二爷。” 慕锦成探手,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柔荑,顾青竹总是最懂他的人,很明显,他们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顾青竹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两人相依无言,只听见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沉闷声音。 两人刚在慕府门前下车,就见苏暮春从里面匆匆出来。 “小娘舅,舅母,你们回来了!”苏暮春疾走几步迎上来。 “你慢些,你自个的身子,自个不知道么!”慕锦成拧眉喝住他。 苏暮春抚着心口,脸色苍白道:“府衙那边传信来,说我爹的案子,明日开审,我着急找你商量。” “走,咱们进屋说去!”暮春揽过他的肩膀,扭头回家。 慕家大门紧闭,街巷里依然热闹,卖糖葫芦的,磨剪刀的小商小贩川流不息,叫卖声此起彼伏。 苏暮春和慕锦成在前厅说话,顾青竹到后边的厢房找廖青。 “少夫人,你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让右玉姑娘打发人叫我一声就好。”廖青正伏案写着什么,见她来,赶忙起身给她让座。 顾青竹挨着书案坐下,眼光在桌上扫过,虽没看清写的什么,却觉字迹工整,干净整洁。 廖青上前将写了一半的纸递给顾青竹看,有些局促地搓搓手:“我虽在钱庄干了十来年,自认是细致谨慎的,但做了几天管家,才发觉得管好一个家真不容易,我正将这些天做的事,一条条记下来,等熊管家回来,给他过目,以免有什么错漏。” 顾青竹细看了一遍道:“最近遣散仆从的事,确实繁杂难理,熊管家是府里的老人,那些人的功过是非,俱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处置起来,自然顺手些,而今,刁奴欺你初来乍到,但也无需惧怕,只按规矩办即可。” 廖青点点头:“少夫人说的是,夫人仁慈,遣散费给的都比旁家高,存心闹事的也就那几个混小子,若他们再胡搅蛮缠下去,我便报官处置。” “嗯。”顾青竹低应了一声,将纸交还给他,转而问,“昨儿将药方送到谢家,可有什么说法?” 廖青接过纸,想了想道:“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谢小姐身边的忍冬姑娘,出来说了句客套话,她说,‘我家小姐最信你家少夫人。’仅此而已。” 正因为是句寻常感谢的话,廖青昨儿晚上忘记说了,倒让顾青竹一直惦记着。 “我知道了。”顾青竹对这个回复十分满意。 谢莹信的,不仅是那张药方的治疗效果,还是在接受顾青竹悄然传递的善意。 廖青转身泡了一杯茶来:“前几日,宋家大公子宋允蟠派人给表小姐送信,我早叫人给槿华院递了消息,可表小姐迟迟未曾来拿。少夫人,您看……” 顾青竹淡淡地说:“宋家就是匹养不熟的白眼狼,如今他与钱家狼狈为奸,他是不是想拉拢表小姐,我不好妄下定论,但若表小姐真拿了信,你记得让人盯紧槿华院那边,咱慕家如今已经遍体鳞伤,再受不住内里再来一刀狠的。” “我记下了。”廖青躬身站着一旁,连连点头。 顾青竹呡了口茶,抬眼问:“山庄上的茶工怎么样了,最近可有什么异象?” 见她问这个,廖青面色一松,道:“还是当初老爷的决定英明,那些茶工签的大多是死契,咱们这边动手遣散仆从,他们心里也少不得担忧,毕竟他们的契约握在慕家手里,若是被转卖,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再遇到像慕家这般通情达理的东家。” 顾青竹倒不显乐观:“茶工们身不由己,被契约所困,旁人可不会这般老实,慕家百年,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仆人之间亲上加亲的不在少数,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这边遣散的人中,或多或少牵连着山庄上的人,或父母子女或兄弟姊妹,他们也未必真沉得住气。” 廖青在书案上翻出几张纸道:“先前夫人将名册筛了又筛,只怕牵扯太深,但一些曲里拐弯的旁系,以及隔了几代的,不要说夫人,就是我爹娘难免一时也想不周全,错漏恐也是有的,为此,山庄上少不得人心浮躁,传出些难听的闲言碎语。” 顾青竹看了眼那些被涂改过好几次的纸:“人心总是贪的,有一还想二,明日你和宝应将茶工全送到我的山庄上去,以免夜长梦多,惹出事端来,薛宁在那里,会安排妥当的,至于那些个闹得凶,不安分的,这次一并打发了。” 廖青赞同地点头:“这样好,茶工换到稳妥的地方,我处置那些人再不必投鼠忌器,山庄上一次肃清干净也好,日后管理起来方便。” 顾青竹站起来,叮嘱道:“这事不要和无关的人说,明日,我让庆余带人与你们同去,路上注意安全。” 廖青面色严肃道:“这个我懂!” “那你忙,我回了。”顾青竹说着,转身离开。 廖青送到门口,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顾青竹拐过一丛葱郁的修竹,他才折身回去。 一家子午饭是在松芝院吃的,虽然也有鱼有肉,但早没了年初时的排场,只是些寻常的家常菜。 寇氏给罗霜降搛了块鱼,关心道:“你多吃点,人家怀孩子都长胖个十斤八斤的,你怎还这么瘦。” 慕绍台被冤入狱,罗霜降作为穿越人士,早知后面的结局,心里日日煎熬,哪里还能长出肉来。 卢氏在旁赔笑道:“娘,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光吃不胖,今儿章大夫来请脉,还说弟妹怀的孩儿好着呢。” 寇氏环顾饭桌上的人,目光停留在慕锦成的脸上,心疼地说:“嗳,瞧咱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一屋子女人,单指望锦成一个,够他累的。” 慕锦成盛一碗蛋花羹递过去,笑道:“祖母,夏至后,我和青竹去趟燕安城,定将二叔二哥救出来,过几年,二哥娶了子衿姐,二叔的娃娃满屋跑,你只等着热闹。” 卢氏吃惊道:“你们要去燕安城?” 慕锦成郑重地点点头:“今儿,茶马司褫夺了慕家茶贡茶的名号,且以后都不能再入选了,我心里不服,我不仅要救人,还要正名,我要让大黎国上下都知道,慕家茶的贡茶之名,当之无愧!” “可……”卢氏左右为难,欲言又止。 慕绍堂蒙冤而死,她更想讨公道,可一想到要儿子只身犯险,又不忍了。 顾青竹连忙安慰:“娘,你放心,我们有打算的。” “如今,你爹不在了,慕家终归是你们的,你们做什么决定,娘都可以不管,只一样,娘盼着你们好好的,别再出什么岔子。”卢氏再怎么忍,也忍不住喉间的哽咽。 她的话引得一桌吃饭的人,俱都红了眼睛。 坐在旁边的慕锦成,一下子搂着卢氏,没心没肺地笑:“娘,咱慕家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列位祖宗都能守得住,何况我这个自带祥瑞的人,你从来都说我是吉人福相,这点小坎坷算个啥呀,迈过这道坎,咱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卢氏做了十几年嫡女,二十多年当家主母,几时这般不庄重过,她拍掉他的手:“你这孩子!没个正行!” 见他们母子如此,寇氏掩唇笑了笑,众人见老祖宗这般,都不敢再露出悲戚之色。 吃了饭,慕锦成陪着长辈插科打诨,讲了好几个笑话,直到将他们逗乐了,方才和顾青竹回到蕤华院。 两人刚进院子,就被惊着了。 只见院里密密麻麻摆满了茉莉花花盆,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右玉见两位主子被堵在门口,着急道:“二巧,你快着点!” 春莺和左云将花搬了几盆到廊下,方才腾出一条只够放一只脚的道。 “怎么这么多?”顾青竹目测了下,怎么也有三四十盆。 这会儿,纵使打着苞,也已有了隐约的香气。 二巧满手泥污,遗憾道:“花圃里还有很多呢,只可惜小园子也放不下了!” 慕锦成心思一动道:“明儿宝应去山庄,不如将这些一车拉了去,少夫人的万亩山林,别说一个花圃,就是十个花圃也够你种了。” “那太好了!”二巧兴奋地拍手,她的脚要不是被花盆卡住了,只怕要蹦起来! 顾青竹轻扯了下他的袖子:“莫天林说开荒,是打算种旱谷的,哪有现成的地种花呀,再说,在他眼里花花草草哪如红薯藤苞谷苗好!” 第三百八十九章 府衙辩案 二巧生怕顾青竹不允,大声求道:“少夫人,我不怕苦,只要有地,我可以自己开荒的!” 慕锦成也跟着劝:“种花能要多大的地儿,莫天林有牛有犁,半个时辰就能开一块,剩下的让二巧自己弄就是了。 再说,咱们那块扦插的茶地,茶垄间隔太大了,我还打算在茶垄间种上桃、李、杏、梅花、石榴、玉兰、桂花、以及苍松翠柏。” “你确定要在茶园里间种这些?”顾青竹一脸疑惑地问。 “我自有道理。”慕锦成弯腰,在她耳边轻语。 他们挨着很近,这般亲密的交谈,慕锦成做得很自然,顾青竹倒一下子羞赧了。 耳尖发烫,顾青竹顾不上他所谓的道理,急促地低喃了一声:“好。” “我这就和宝应说去!”二巧得了允许,乐颠颠地跑出了院子。 “哎呀,你先收拾花呀!”右玉急急地说,只差跺脚了。 “这会儿不会有人来,由着她放着。”慕锦成翘起嘴角道。 他揽着顾青竹回屋,两人坐下,春莺送来了新鲜的杨梅,乌黑泛亮,酸酸甜甜的果子,吃着十分可口。 顾青竹烧水,沏了两杯茶,递给他时问:“明日就要审理苏县令的案子,苏公子外祖家可有消息?” 慕锦成将果核吐在小碟中,拧眉道:“暮春正是为这个着急,看来林坤也是想到他外祖家可能会插手此事,想着赶在他们前头,将这案子变成不容推翻的铁案!” 顾青竹将手搭在他的大掌上:“我们目前并无翻案的证据,但拖延时间,咱们还是能做到的,只要林家动作够快,苏县令总有希望。” “也只能暂且如此了。”慕锦成将另一只手覆在顾青竹的手上。 窗外传来了几声闷闷的雷声,右玉站在廊下,抬头看天空堆积的乌云,嘀咕道:“天就要下雨了,这些花怎么办!” 不大会儿,果然落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慕锦成和顾青竹一时出不了门,刚巧得闲半日,歇了午觉起来,继续谋划之后的事情。 小雨缠绵,自午后一直下到半夜,方才停了。 第二日,依然艳阳高照,二巧天边刚露鱼肚白时,就起来了,她将花全搬了出去,得亏她常年干活的,三四十盆吸饱水的花,可不轻呢。 慕锦成和顾青竹也起得早,今儿要到宁江城府衙去,雨后道路泥泞,他们不能耽搁。 两人赶到大门口,苏暮春已经候在那里,两辆马车停在积水的台阶下。 宁江城是留都,虽比不上燕安城,但较南苍县却繁华多了,清晨,城门刚开,大街上就已满是匆忙的车马行人,街市两边商铺更是错落林立,各色旗帜招展翻飞。 三人无心赏景,只嫌道路拥堵,车马难行,不长的街市,足走了两盏茶的工夫。 今日林坤十分敬业,一早就升堂审案,慕锦成等人赶来的时候,他刚对苏瑾用了鞭刑。 林坤见苏瑾在重刑之下,仍然咬牙拒绝认罪,气恼道:“别以为你死扛着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 说着,他的手就要伸向签筒里的红签。 苏暮春被衙役挡在门外,他看见地上衣衫褴褛,满身鲜血的父亲,大声疾呼:“冤枉!我爹是冤枉的!” “谁在外面喧哗,立刻轰出去!”林坤不耐烦地拍了下惊堂木。 “林知府,草民夫妻是事主,应该到堂作证!”慕锦成拱手道。 “哼,苏瑾收受贿赂,试图谋逆,证据确凿,何须你作证!”林坤倨傲地瞪视他。 顾青竹挤到慕锦成身边,肃着脸道:“被你说成贿赂的金银是我的赏赐,难道,我不能知道事情真相吗?” “原来是她的呀,遇着这种事,真太倒霉了!” “快放让她进去,瞧瞧那个黑心的县令!” “她是重要的人证,该听听她这么说。” …… 林坤为了快速结案,定苏瑾的罪,府衙前几日就贴了布告,他今日特意容许周边百姓来看热闹,可这会儿,善良的人们全都同情上了顾青竹,一起帮着说话。 外头闹哄哄的,群情激动,衙役们几乎没法挡住那些人,林坤脸黑得像锅底,他完全没想到,他请来的人,竟然帮别人说话,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眼看着外头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林坤无法置之不理,只得挥挥手,极厌恶道:“放他们进来!” 衙役松开了杀威棍,苏暮春顾不上自个的心疾,猛冲进来,一把抱住遍体鳞伤的苏瑾,大呼一声:“爹!” “暮春,爹没事,你小娘和柔儿可好?” 苏瑾只是书生,又年近不惑,哪吃得住这样的暴打,身上纵横的伤口,好似火烧,疼得他眯了眼睛。 鲜血沾满了苏暮春的手,他哽咽道:“她们都好,我们搬去外祖家住了。” 苏瑾自然知道这个外祖是指慕家,他心头略松,疼痛立时占据上风,他头一歪,昏过去了。 “爹!”苏暮春惊呼。 一旁的顾青竹赶忙蹲下把脉,隔了会儿道:“苏县令这几日受苦,又挨了打,疼晕过去了。” 林坤坐在大案后,拧着两道稀松的眉毛,猛拍惊堂木:“你们进来可不是看他死没死的,有何说的,赶快讲,不要耽搁本官审案!” 顾青竹起身道:“金银既是我的,还请让我看一看确认一下。” 林坤两眼一翻,蔑视道:“哼,赃款早已封存,哪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顾青竹冷声回怼:“这两箱金银是我的御赐之物,林知府是真不知道,还是存心想对皇上大不敬?” 她的话比冬日的冰雪冷,比捕快腰间的刀锋利,林坤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完全没想到,这乡下来的丫头竟然拿皇家压制他! 林坤强吞一口气道:“来人,将苏瑾受贿金银拿出来!” 很快,几个衙役就将两个一大一小的箱子搬了出来。 顾青竹认得箱子上的独特花纹,纵使在土里埋了几个月,满是泥污,她还是一眼确认了那个箱子。 她抬手就将装银子的箱子打开,里面整齐地码着银锭,白花花的,泛着晃人眼的光。 顾青竹凭记忆拿开一块银锭,底下是同样的崭新银锭,她又拿出一个,露出来的,依然没有变化,当她想要拿第三个的时候,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接着,她听见林坤气急败坏的声音:“大胆刁妇,假借查看证据,耽误时间!” 顾青竹不急不躁,屈膝行礼:“林知府容禀,民妇当初得了封赏,可是用过一块银子的,在聚宝钱庄存钱的时候,并没有一千两,但肖掌柜看中了这两个箱子,添了寻常银锭进去,补齐了一千两的数额,如今那块不一样的银锭怎么不见了?” 林坤一愣,他挖出这两个所谓的证据,根本没有打开细看过,哪知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他脑筋急转,辩解道:“这还不简单,苏瑾有俸禄,替换一块官银不是很正常吗?” 顾青竹沉下脸,言辞犀利,不容反驳:“林知府休要混淆视听,皇上御赐之物,都出自内务府,哪怕是银子,下面的落款怎会和户部的俸禄一样?不要说苏县令没有,就是被你们判定行贿的梁捕头也不会有!这一点,你作为朝廷命官,怎会不知道!” 林坤被逼进了死胡同,只得抽出一张白签,猛扔在地上:“去,查!” 几个衙役将整箱银子都翻看了一遍,一水的内务府督造官银,连一点细微的差别都找不出来! 听了衙役的回禀,林坤脸色青白交加,对顾青竹恨声道:“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你说肖添寿补了普通银锭,可有人可以证明?” 顾青竹嘴角划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当然有,肖老板和梁捕头都在。” “他们一个死了,一个畏罪潜逃,你用他们作证,分明是戏耍本官!”林坤终于逮住了顾青竹的错漏,大喝道:“来人,将他们轰出去!” 顾青竹胸有成竹道:“且慢,他们是不能作证,但还有一人可以,他应该就在府衙大牢里。” 林坤有意让外面的人见证他的公正,遂多问一句:“谁?” “葛五!”顾青竹语调很轻,却似炸雷。 外头站着的,大多是市井小民或小商小贩,他们茶余饭后,早私下将肖家案分析地头头是道,这会儿,听见葛五的名字,立时兴奋起来。 躁动的人群,不知在谁的带领下,齐声高呼:“葛五,葛五!” 林坤再次感受到脚疼得厉害,谁的脚能被自个搬起的石头,连砸两次? 他觉得自个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他眼珠赤红,紧盯着顾青竹,恨意满满。 这乡下丫头居然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无论他想不想跳,今儿被逼到这个地步,都由不得他了。 “带葛五!”林坤几乎把满口牙咬碎了。 很快,一个蓬头垢面,面容枯黄的男人被带了进来,陡然一见,顾青竹差点没认出他来。 “啪!”林坤猛拍惊堂木:“葛五,你好好看看,可认得她?” 葛五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地看了看顾青竹,不知是怕的,还是傻了,一个劲儿的摇头。 顾青竹盯着他的眼睛问:“葛五,你从哪儿来的?” 男人不知所以地摇头。 “葛五,你偷了钱庄的金银?” 男人本能躲避着摇头。 “葛五,你杀了肖老板?” 男人瞪圆了眼睛摇头。 “葛五,你被梁捕头囚禁?” 男人歇斯底里地摇头。 …… 顾青竹一句接着一句,葛五被她语气里的紧迫压得喘不上气来,只一味地摇头。 第三百九十章 一条道上的人 “杀人,抢钱,谋反!”葛五答非所问,浑身抖如筛糠,嘴里反反复复念叨这几个词,一声比一声快,好似他一旦停下不说,就会有人拿刀砍他一般。 此刻的葛五面色青紫,神形怪诞,他的的慌乱和恐惧,早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反应,顾青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两指一搭,脉象浮虚无力,细弱不数。 顾青竹正想继续细细探查,却听林坤一声大喝:“休要在这里玩弄什么雕虫小技!公堂之上,岂容你儿戏!”继而又转向两班衙役说,“来人,将葛五押下去!” 林坤见顾青竹三言两语就把葛五逼出原形,担心她窥破迷局,猛拍惊堂木,两个皂衣衙役将一身脏臭的葛五迅速拖了下去。 慕锦成看了眼顾青竹,心中了然,冷声道:“葛五被人囚禁几个月,只怕早已神志不清,林知府宁愿相信一个疯傻之人,却不愿听事主一句真话,你到底想将此事办成一桩什么案子! 苏县令虽只是七品芝麻官,但也是朝廷任命的,你这般歪曲事实,不仔细甄别证据,肆意冤枉栽赃,如何让咱老百姓信服你的裁定,又如何对得起皇上的器重!” “苏县令是好官!”外头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 “对!不能冤枉好人!” “抓住真凶,严惩真凶!” …… 外间的百姓们一起挥舞着拳头,大声叫嚷,群情激愤。 今儿的审理全被顾青竹搅乱了,这让林坤十分恼火,他本想一次就让苏瑾伏法认罪,毕竟单凭葛五的疯癫证词,根本经不起推敲,若他这里出了岔子,他的仕途只怕也要到头了。 他本想偷偷摸摸审案定罪,可上头非要他制造出全城皆知,唾弃苏瑾的毁灭目的,可眼下看来,马上要被毁灭的却是他了。 “将犯人押下去,退堂!”眼见外头闹得不可开交,激动的人群几乎要冲击大堂,林坤起身拂袖而去。 因着苏瑾伤得严重,两个衙役找了一块门板,将他抬走了。 “爹!”苏暮春万分担心,连追了几步。 “暮春,咱们走,托关系找个大夫进去给姐夫治伤要紧。”慕锦成一把抓住苏暮春的胳膊。 苏瑾的手耷拉在门板边上,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灰尘里,绽放出一路刺眼的红花。 见父亲如此,苏暮春含泪咬唇,一步三回头地被慕锦成拽走。 他们三人刚跨出门槛,府衙的大门就被砰地关上了。 “一个疯子的话怎么能信?” “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昏官当道,好人遭殃啊!” …… 门外的百姓指指点点,却也只能无奈地散去。 顾青竹没来过宁江城,根本不认路,苏暮春这会儿正伤心,完全没心思,两人都跟在慕锦成身后,往热闹处走。 “三爷!”一个挑着菜担子的老头儿,突然靠过来,低声唤了一声。 慕锦成偏头,惊讶低语:“金伯!” “前头回春医馆见!”金福脚下不停,挑着担子走了。 顾青竹走到他身侧,轻声道:“金伯居然也来了!” 慕锦成攥了攥拳头:“肖夫人毕竟是金家嫡女,胆识谋略不是寻常妇人可比,虽知今日是场冤案,依然让金伯来,自然是有她的目的。” 两人边走边说,慕锦成眼角余光时不时瞟一眼错后半步的苏暮春。 他将他的沮丧伤心,全都看在眼里,慕锦成的心钝钝地疼,这会儿的他和当初的自己何其相像,只是他的爹无可挽回,而苏瑾还有很大的机会,他绝不允许惨剧发生。 三人走进宁江城最大的医馆回春堂,立时就有小伙计笑脸相迎:“这位爷,你是看病还是抓药?” 慕锦成环顾偌大的大厅,到处都是病患和他们陪侍的家人或仆人,二楼楼梯拐角处,他看见换了衣裳的金福。 顾青竹也看见了,赶忙上前道:“谢谢小哥,我家亲戚从乡下来看病,我们是来找他的。” “那请便。”小伙计听了这话,躬身让行。 而此时,金福已经上了楼。 回春堂医馆与德兴药行不同,一楼供普通百姓看诊,二楼则被隔成几个单独的房间,接待富贵人家的病患,可以休息等待,也可以单独诊治,甚至专门有女医为夫人小姐们看病。 如此一来,隐秘性强,深得高门大户的喜欢,生意好的不得了,遇着季节交替,天气不好的时候,常常一房难求。 金福拐到楼梯的背面,推开了一扇门,慕锦成三人隔着几步,跟了上去。 他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正欲举手敲门,门却直接从里面打开了。 三人快步走进,只见屋内很小,除了软榻桌椅,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屋里除了金福外,肖夫人金玉藻正端坐在桌旁。 “肖夫人,你也来了!”慕锦成赶忙上前问候。 顾青竹和苏暮春跟着行礼。 “府衙审理先夫冤案,自然该来的。”金玉藻穿一身素衣,面色不甚好,她招招手,让他们坐。 金福上前拱手道:“夫人,今日我一直带人在外面看着,多亏慕少夫人据理力争,才见着葛五,可也正如你所料,葛五说的是假话,只是他已经疯了,而不是被人收买。”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逼疯,他们比我想的更可恶!”金玉藻脸上闪过一丝痛恨。 顾青竹曲身福了福:“多谢金伯相助,若不是百姓呼声高,林坤骑虎难下,今日恐怕也难见葛五。” 金福赶忙还礼:“少夫人客气了,你们是替苏县令伸冤,而我们只为求一个真相,当然是一条道上的人,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慕锦成惦记苏瑾的伤,焦急地说:“敢问,肖夫人在回春堂可有相熟的大夫,我姐夫伤得不轻,万不能耽搁,需得赶快医治。” 金玉藻指着旁边的椅子道:“三爷莫急,不妨坐下喝杯茶,黎大夫马上就来了。” 金福一边斟茶,一边解释道:“这里是宁江城最大的医馆,黎大夫常给达官贵人看病,各处衙门都会给他一点薄面,就是府衙大牢也是来去自由的。” 苏暮春静坐一旁,听了这话,心里稍定,方才端起茶盏呡了一口。 金玉藻抚着手指上一个普通镶宝的戒指问:“三爷对此案怎么看?” 医馆的茶具精致,慕锦成手指捻过茶盏上描金腊梅,顿了顿道:“夫人既然问,我就说下我的愚见,在我看来,杀人夺财只是假象,栽赃嫁祸才是幕后人的最终目的,可这个人未免算计地太准,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且事情一直在按他想的一步步实施,这未免太离奇了。” “这么说,先夫之死,只是偶然?”金玉藻依旧在抚摸深绿的戒面,却是不相信地摇头。 慕锦成被她这么一说,一下子愣住了,将赏赐金银存在聚宝,只是他一时冲动的决定,不过是为了赌一口气,难道,幕后人将他这点小心思都算计到了? “肖夫人,肖老板裹进这件事在所难免,赏银我是在县衙领的,不管我愿不愿意存聚宝,都会有人劝我存的,因为,县衙内有内鬼!”顾青竹语出惊人道。 金玉藻吃惊地张着嘴巴不说话,只拿疑惑的眼神看她。 顾青竹言之凿凿地说:“补在银箱里的那个银锭,肯定是我拿出来做赏钱的那一个,我记得那日只有林涛、杨立昭和四个帮忙抬箱子的衙役在,只要问出谁最终留下银锭,谁便是帮凶,如此顺藤摸瓜不怕找不着幕后黑手!” 金玉藻拈帕子摁摁眼角道:“少夫人果然聪慧!” 顾青竹有些不好意思道:“肖夫人谬赞,此事不仅关系到肖家的冤屈,还牵连着慕家的名声,就交给我们秘密查。” 金玉藻点点头:“也好,若要帮忙,只管来张家庄来找我们。” 几人正低低说话,门外传来敲门声,他们立时打住了话头,金福走去开门。 黎大夫是个和气的中年人,金玉藻直截了当地说了目的,或许求他帮忙的人太多,进出牢狱已成平常,他竟然一口答应了。 “我能不能跟着去?”苏暮春站起来,急切道。 “这……”黎大夫打量了他一眼,“你自胎里带了心疾,凡事不要过于悲切,我看,还是不要去了,与你有害无益。” “他是我爹呀,我怎能……”苏暮春痛恨地握拳,这个身体太不中用了。 “嗳,算了,难得你一片孝心,你就扮作我的药童一起去。”黎大夫见他如此,不忍道。 “谢谢!”苏暮春感激地作揖。 “不可,不可,苏公子折煞在下了!”黎大夫连忙避开一旁。 慕锦成拍拍苏暮春的肩膀:“你去,我们大牢外面等你。” 顾青竹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谢谢先生,这是药费,以后几日还请多费心些。” “放心!”黎大夫并没有推辞客气,而是笑着接过收进了袖袋。 收钱办事,这样的人原比那些奸佞小人更好打交道些。 黎大夫带着苏暮春赶往府衙大牢,慕锦成夫妇与金玉藻又说了会儿话,才离开回春堂。 在大牢旁边的小巷,慕锦成和顾青竹坐在一家包子铺里,一边喝着面汤,一边吃包子,目光则紧盯着牢门。 不大会儿,就见黎大夫出来了,后面跟着背药箱的苏暮春。 慕锦成赶忙迎了上去,将两人带到包子铺。 黎大夫面露难色道:“没想到,苏县令被打得如此重,好在这时节不太热,勤换外敷药能防溃烂,只是狱中没法熬汤药喝,恐怕要拖延难愈,若是再挨打,可就……” 第三百九十一章 暮春救父,锦成谈案 三人心里十分明白,他没有说完的话里的含义。 苏暮春紧紧攥着药箱背带,急切地说:“最多十日,十日后,我外祖必定会来救我爹的!” “黎先生,苏县令为官清廉,暮春外祖是京城的林尚书令,你放心,洗刷冤屈只是时间问题,他日若是衣锦还乡,必定百倍感谢你!”慕锦成将顾青竹递给他的银票,塞在黎大夫的手中。 “这……”黎大夫瞥了银票的面额。 一千两,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什么清廉,什么尚书令,都不及眼前的既得利益,来得更让人踏实。 顾青竹屈膝行礼:“黎先生,今日,苏公子既然做了你的药童,为免怀疑,以后数日,少不得还得带着他同来,我们没别的想法,只求他能在回春堂医馆熬一碗药,日日带进去给苏县令喝。” 黎大夫深深看了眼顾青竹,这两夫妻唱起白脸黑脸来,连个商量的眼神都不给对方,就能接得这般顺畅。 不过,有两千两垫底,顺带送一碗药,也不是什么难事。 黎大夫掩唇佯咳了一声:“苏公子的孝心感天动地,黎某没有不成全的道理,如此,你就暂时住在医馆里,后场有药罐火炉,你需每日自己熬药,至于一日三餐,若是不嫌弃,就和医馆伙计一起吃。” “谢谢黎先生!”苏暮春感激地一揖到地。 黎大夫让了让,怎么说,他也是官家子弟,虽然,苏县令入了狱,身居高位的外祖又远在京城,但这样家世的人的礼,可不是他一个开铺子为生的人能受得起的。 “你先随黎先生去,待我回到南苍县,即刻让研墨赶来。”慕锦成拍拍苏暮春的肩膀。 他本不强健,这些日子着急上火,更瘦了几分,入手都是骨头,慕锦成皱了皱眉头。 苏暮春一心救父,哪里顾及到自己,见他这么说,连连点头。 顾青竹将几张银票卷成小卷,塞到慕锦成手里,后者意会,他伸手用力握了握苏暮春的手。 掌心里传来异样的感觉,苏暮春刚想问,却听慕锦成说:“你独自在外,照顾好自己,放心,你爹断不会有事的。” “谢谢小娘舅。”苏暮春缩回手,握拳掩在长袖下。 “慕三爷,没啥事,我们就走了,医馆里病患多,耽搁不起。”黎大夫手搭凉棚,看看外头的天。 “那有劳了!”慕锦成抱拳行礼。 黎大夫回礼,撩起长衫下摆出了门,苏暮春背着药箱跟着离开。 慕锦成和顾青竹一直目送他们上了医馆的马车,远远地走了,方才离开包子铺,去寻庆丰。 出来一趟,一下子就花了五千两,卖铺子的钱补上钱庄的窟窿,所剩不多,后面每一步都不是省钱的事。 慕锦成做了二十年纨绔,从来都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今儿为钱发了愁。 “咱们还剩多少钱啊?”慕锦成苦着一张脸问。 “怎么了?”顾青竹偏头看他,疑惑道。 平日里,他不管银钱账目,就是卖铺子,大多也是顾青竹和掌柜们商量着定价,这会儿倒想起来问。 “没什么。”慕锦成抿唇。 他心里很明白,钱固然重要,可再花多少钱,苏瑾也要救。 顾青竹看着他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浅笑道:“难得你也会操心钱的事,放心,今儿花出去的钱,以后得翻倍地起作用。” 慕锦成挑眉:“你是说林家?他会领我们的情吗?” 顾青竹托腮靠在小几上:“若是没有苏公子,林家领不领情,真不好说,可如今有苏公子在,林家不喜苏县令娶婕姐,说到底只是家务事。 若是上升到官场倾轧,派系争斗,你说,林家能坐视不管吗?如果苏县令当真获罪,苏公子的前程怎么办,林家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林尚书令会比我们想得更清楚明白!” 闻言,慕锦成豁然开朗,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夫人有理!” 顾青竹一愣,张嘴一咬,恶狠狠地像一只没长牙的虎崽,慕锦成的心一下子软化了。 “青竹!”万般情愫压抑太久,只换这低低一声。 “怎的了?”顾青竹不解地抬眸,杏眼溜圆乌黑,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 “没什么,你累了,要不要靠着我睡会儿?”慕锦成拍拍身边的软凳。 顾青竹警惕地看了看他:“我不困。” “那我累了!”慕锦成不由分说,窜到顾青竹身边,与她挤在一条凳子上。 “你……”顾青竹完全没反应过来。 慕锦成已经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别小气,让我靠靠!” 微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上,顾青竹到底没有推开他。 马车很快出了宁江城,昨日的雨让道路变得十分泥泞,庆丰为了减少颠簸,将马车赶得很慢,整个车厢像一个很大的摇篮,顾青竹在摇晃中慢慢有了困意,不一会儿就合上了眼睛。 两人依偎,慕锦成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怀抱里的人,依旧瘦得让人心疼。 “青竹,太辛苦你了!”慕锦成呢喃一句,小心翼翼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及到慕家门前,顾青竹还睡着,慕锦成本想抱她下车,可刚一动,她就醒了。 “到家了?我怎么睡着了?”顾青竹揉揉眼睛。 慕锦成知她要强又害羞,赶忙撤回手道:“今儿路上颠簸,你回屋继续睡,我找研墨去。” 顾青竹拢了拢鬓边碎发道:“不如交代宝应去说一声,我和你得赶快去衙门找老荆头。” “也好,再带两坛梨花白。”慕锦成说着,跳下马车。 他吩咐庆丰去拿酒,又让门房把宝应叫了来,他叮嘱了几句,宝应飞快地去了。 两人在衙门口下车,此时天色将晚,西山的火烧云映红了半边天,鲜艳如血。 老荆头刚在炉子上煮了一锅干蚕豆,盛了一碟上桌,转身倒酒,才突然发现,昨儿贪杯,把最后一点梨花白都喝尽了。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嘟囔道:“都怪慕锦成那个臭小子,把我这个嘴养刁了!” “荆爷,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慕锦成隔着窗户笑问。 “要是没有酒,我可不依!”老荆头哗啦一声,开了门。 “瞧瞧!”慕锦成献宝似地搬进来一坛,手指上还勾着两个油纸包,闻着味儿,就知道是盐水鸭和猪头肉。 “就一坛啊,忒小气了。”老荆头的眼珠子都要掉进酒坛里了。 “这里还有一坛。”庆丰随后送进来。 “这还差不多!”老荆头唧了下嘴,满意道,“来来来,陪我喝一杯。” 两人挨在桌边坐下,老荆头给两人倒上酒,偏头看见顾青竹道:“丫头,锅里有蚕豆,你自个盛了吃,我这儿除了酒,可没别的招待你。” “荆爷不必客气,我带了茶叶来,刚好给你们沏一杯。”顾青竹走到炉子边,熟练地打水烧水。 “你这个媳妇不赖!”老荆头端起酒碗,和慕锦成碰了一下,小声道。 慕锦成笑,仰头一饮而尽。 两人你来我往,喝了几个来回,老荆头抓着油滋滋的鸭腿啃:“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你今儿想问啥?” 慕锦成放下酒碗道:“今儿,我们去了府衙,查验了赏赐的金银,其中一块银锭原被青竹打赏用掉了,存钱的时候,肖老板为了凑整,添了一锭寻常的银子,可今天,银箱里却是一水的白亮官银。” “照这么说,咱县衙里有内鬼?”老荆头滋溜了一口酒,接着说,“少夫人打赏给谁了?若是谁留下银锭,那谁便最有嫌疑。” 顾青竹没看见正经的茶盏,就用蓝边碗泡了两碗茶,端上桌道:“那日我来领封赏,只有县丞林涛、主薄杨立昭以及四个衙役在,林涛让我查验金银,我顺手就赏了他们一锭银子。” 老荆头吹了吹茶碗的热气,低头啜了一口:“如今苏县令在押,县衙暂由林涛在主事,倒也兢兢业业,没出什么岔子,至于杨立昭,他出去收赋税好些天了,估摸着快要回来了,那四个衙役,你可知道名姓?” “我并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那日满仓哥也在,他定然知道的,只这会儿,没法问他。”顾青竹有些失望道。 老荆头摇摇头:“这个暂时不打紧,有县丞和主薄,那四个衙役最多就是分点钱,因为南苍县的县衙,是真真正正的清水衙门,十两银子可是大数额,一般人兑换不开。” “您觉得林涛和杨立昭哪个更可疑?”慕锦成拈了颗蚕豆,在嘴里慢慢嚼。 “这一时还真不好说。”老荆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猪头肉,“据我所知,林涛可是中过举人的,杨立昭不过是个秀才,若论家境,林涛家更殷实些,不过,杨立昭很实诚,每年东市开市,外地客商为了要块市口好的地,多少会给他一点好处,他大多不敢收的。” “林涛与林坤可是亲戚?”慕锦成突然想起来问。 “没听说,这世上,重名的都要,还不带人家同姓的?”老荆头不赞成道。 顾青竹忽然开口说:“苏县令被抓,林涛代管县衙,凭他的资历,走走林坤的门子,完全可以升任一县之主,他难道不是在这件事里,得到好处最多的人吗?” 慕锦成激动地连连拍桌子:“对对对,这就是那什么来着?动机,目的!” 老荆头刚想喝茶,见他这样,放下了碗,训斥道:“少夫人说的有些道理,但断案可不是单凭想象臆断,得有证据,证据懂不懂!” “时过几个月,到哪里找证据?!”慕锦成被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闷声道。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九十二章 入贼 “是有些难。”老荆头换了酒碗闷了一口,看在好酒的份上,他语气缓了缓,“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不过多花些时间在上头,少不得慢慢查,细细查。” 慕锦成没说话,举碗在他碗边碰了一下,陪着灌了一口。 “肖老板出事那日傍晚,我是瞧着他锁了铺子离开的,我虽老了,但眼睛还没有瞎,一个人走路惯常的姿势怎么可能看错呢?”老荆头扬手指了下窗外。 慕锦成顺着他的手望过去,外间完全暗下来,黑皴皴的,什么也看不见,更不要说隔着一条街的聚宝钱庄了。 “若他当真回家了,怎么会死在钱庄地库里呢?”顾青竹轻声问。 老荆头喝了口酒,摇摇头道:“满仓也这样说,且他问过肖夫人,肖添寿那日自吃过午饭就没有回家过,故而,我那时也曾怀疑自个看错了人,可现在看来,这才是唯一的疑点所在。” 慕锦成越喝越清醒,屈指敲着桌子说:“谁能让一个每天准时回家吃饭的人,折回了钱庄,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得在那日开地库?” “你这话可算是说到了点子上,这样,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两件事都交给我来查。”老荆头虚虚点了点手指,转而问:“满仓几时回来?” 顾青竹惊讶地看向慕锦成,后者则不可置信地望着老荆头。 老荆头腮帮子鼓鼓地嚼蚕豆,笑着说:“我以为你们两位更了解满仓,他受了这么大冤屈,岂会缩在你们的山庄上苟延残喘,有的人啊,生来就是宁折不弯的命!” 顾青竹捻了下腕上的赤藤镯:“荆爷说得不错,满仓哥说,等伤好些,就要回来查纸条的事。” 老荆头喝完碗里的酒道:“是个爷们该干的事,你们若是见着他,让他只管来找我,老荆头在南苍县混了半辈子,三教九流还是认识些人的,哪个犄角旮旯不藏人,还能真被林坤那个龟孙抓了去了!” “好,我若见着他一定告诉他,不过,满仓要查纸条来路恐怕也不容易,毕竟是凭空出现在您这里的。”慕锦成想了想,抿唇道。 老荆头慢慢喝了口茶,摸摸下巴道:“这几件事相互交缠,若是其中一个有眉目,其他的自然迎刃而解,我打算和满仓将案子从头细细梳理一遍,看哪里还有疏忽之处。” “若能如此,那便太好了。”慕锦成拱手抱拳。 老荆头挥手赶人:“时候不早了,你们回,这酒啊,我还得留着明儿和杜阎罗喝一回呢。” 慕锦成赶忙说:“够不够?明儿,我再让人送几坛来。” 老荆头摆摆手:“这些足够了,那家伙管着大牢,滴酒不沾,也就能和我喝个三五杯,再说,你也别常来我这儿,有了消息,我打发张西找你们去。” “好,我们这就走了。”慕锦成站起来行礼,和顾青竹一起离开。 “小子,越来越像你爹了。”老荆头半眯着眼睛,看着掩上的门呢喃。 慕锦成和顾青竹回到慕家,已经过了酉时,平日里这会儿大多已经歇息安置了,可今日却见下人们匆匆来去,两人正纳闷,瞧见廖青走过来,慕锦成疾走几步赶上去问:“这是怎么了?” 廖青忧心忡忡地说:“回三爷,适才巡查的护院,发现有人跳进了表小姐的槿华院,跟进去查,却没找着人,这会儿正借口丢了东西,全府盘查。” “允湘现在何处?”慕锦成拧眉问。 “二夫人怀着身子,与夫人同住,现下晚了,不好惊扰朝晖院,这会儿表小姐正在老夫人那里呢。”廖青低声道。 “慕家东西两府,再加上园子,地方大得很,晚上黑灯瞎火的,别说藏一个人,就是藏十个也不在话下,我们不晓得来人的目的,待护院挨个查过后,你再叫各院里都警醒些,特别是表小姐和四小姐的院子,她们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坏了名声。”顾青竹跟着叮嘱道。 廖青点头:“老夫人已经让琳琅姑娘接四小姐去了,今日大概是要在松芝院歇息了。” “你去忙,我们到松芝院看看。”慕锦成拉了顾青竹就走。 还未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抽噎声,显然是宋允湘在哭,又听有人轻轻地劝,是婉成的声音。 “祖母!”慕锦成和顾青竹进内行礼。 “你们可是刚回来?外头忙,家里也不省心,这么晚还到这里来。”寇氏心疼地招手。 “我们回来时,刚巧遇着廖管家,他说了家里的事。”慕锦成挨着寇氏身边的椅子坐下,探头看掩面哭泣的宋允湘,“表妹,你没事。” 寇氏代为回答:“没啥事,约莫吓着了,由着她哭会儿,纾解纾解。” 与宋允湘一处坐着的慕婉成,站起来福了福,慕锦成挥挥手,让她坐下。 一旁的宋允湘拈帕子摁了摁眼角,起身给慕锦成和顾青竹行礼:“三表哥,表嫂。” 慕锦成看她哭肿的眼睛问:“是谁跳进你院里,可看清了?” 宋允湘哑着嗓子道:“我那时正准备洗漱安寝,忽然听见院里一个花盆打碎了,就让念棋去看看是不是园子里的猫又来了,她一开门,就见一个蒙面人站在院里,她吓得大喊大叫,那个贼人就跳墙逃走了。” “可怜见的,今儿吓得不轻!”寇氏轻抚她的后背。 “若是谋财,那个蒙面人一刀就能将念棋杀了,何至于跳墙逃走?再说,若单纯为财,他该跳蕤华院的墙才是。”慕锦成捻着垂下的一缕碎发道。 宋允湘绞着帕子,急切地说:“三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舅舅没了,二表哥入狱,慕家遇着泼天的祸事,我纵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也晓得安分守己,恪守本分,并未给慕家增添一点麻烦,那个贼人为何而来,我半点不知情!” 她虽是穿书而来的现代人,但这本书一直是连载状态,书中后续故事如何发展,她根本不知道,但从简介来看,慕家要要经过大毁灭,才能重新崛起。 慕明成入狱,慕绍台被冤,慕绍堂死暴亡,百多间铺子一夜易主,她算是见识到作者的心狠手辣,为给后续情节铺垫,可算是不惜一切,她最近一直躲在自个院里,生怕被想起来,拿她做了牺牲品。 而今,好巧不巧的,这个该死的蒙面人就跳进了她的院子,她纵使是个现代人,也被吓得够呛,这会儿惊魂甫定,慕锦成这般问,难道是暗示她与外人勾结,谋害慕家?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再次开口道:“上次廖管家派人来说,宋允蟠给我送了信,我晓得宋家与我们不睦,为了避嫌,我到今儿都没去拿,三表哥怎可不信我!” 寇氏见她又要哭,忙拍拍她的手:“好啦,你三表哥在外头奔波到现在才回来,不过是心急多说一句,你又何必恼了。” 慕锦成无奈地捏捏额角:“表妹莫急,三表哥自然信你,只是想要多了解些,知道他们的目的,才能更好的有的放矢。” 说话间,卢氏和罗霜降带着各自的丫头也来了。 “怎么把你也闹起来了?”寇氏忙挥手,让琳琅取软垫靠枕来。 “娘,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惊到您这里了,我哪有装死自顾睡的道理。”罗霜降捧着肚子坐下。 夏日衣裳单薄,她的胳膊依然纤细,直显得她的肚子很大。 “娘,你歇着,让我将允湘和婉成带到朝晖院去安置。”卢氏赶忙说。 寇氏摆摆手:“不必了,我这里大,已经打发婆子们准备了,再说,你院里住着老二家的,照顾好她,才是紧要的事。” 卢氏将见婆母坚持,只得作罢,陪坐一旁。 院外,更夫敲着梆子吆喝声传来,慕锦成看了眼屋角的水钟,一晃就已经二更天了。 寇氏打了个哈欠道:“廖青他们估计得查一夜,你们也别在这里熬了,都回去睡。” 人仰马翻折腾到现在,一个个都累了,寇氏年纪大了,更吃不消,见她这么说,众人俱都起身离开。 回蕤华院的路上,慕锦成紧紧攥着顾青竹的手,生怕丢了似的。 “你怎么了?”顾青竹用力摇了摇,她的手被他捏疼了。 慕锦成后知后觉,略松了送,焦急地说:“青竹,这贼人的胆子太大了,若我们去山庄炒茶,家里只剩祖母她们,叫我如何放心?” 顾青竹心里沉了沉,黯然道:“若是只是不服遣散的小子们干的,尚不打紧,若是那些别有企图的人,防得了今日,防不了明日,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时日长了,难免疏忽。” “这可怎么办是好!”慕锦成只觉自个头痛欲裂。 “我之前就问过你这个问题,但当时岔过去了,今儿,不得不旧事重提,你想没想过,咱们举家搬到山庄上去住?”顾青竹抬眼看他,眸光闪烁。 “这……”慕锦成愣住了,旋即道,“我去哪里都无所谓,只是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体不好,二婶又怀着孩子,这要大肆迁徙,她们可就折腾了。” 顾青竹摇摇头:“薛宁已将房屋造好,到时只需搬家过去即可,不过是三两日不安定,总好过眼下日日担惊受怕。” 慕锦成依然有些担心:“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她们身子都不好,万一……”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九十三章 劝不动卢氏 顾青竹截住他的话头:“小毛小病,我自可医治,若是祖母的消渴症,母亲的头疼病犯了,乃至罗姨生产,还有我爹,山庄离顾家坳很近,走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你说的不无道理,我明日和祖母母亲说说,可山里生活毕竟不如这里,若她们不愿搬,也只能将脚力行里的人抽调些来给庆余用,加大巡查的人手。” 顾青竹低下头,慕锦成说的没错,慕家女人养尊处优惯的,不像她自小在山里长大,对山林草木有天生的感情,如同亲人朋友一般。 “别担心,这些事交给我来办。”慕锦成觉察到顾青竹低落的情绪,揽着她的肩膀安慰。 “好。”顾青竹低声应了,显得有些疲惫。 蕤华院中,右玉正带着婆子各处查看,左云和春莺指挥着小丫头们,将院里各处又加放了许多灯笼,亮如白昼。 “这是怕贼人不知道这里是蕤华院吗?”慕锦成哑然失笑。 “由着她们折腾吧,贼人若是有心要来,不过是费些时间,还不如这般,免得他瞎闯乱撞,惊了旁人。”顾青竹单手叉腰,站在院里四下打量。 “时候不早了,赶快休息吧。”慕锦成拉着顾青竹进屋。 夜里,待顾青竹睡着了,慕锦成将守在外面的春莺唤了进来,让她在屋里陪着,他则穿着黑色练功服出去了。 庆丰隐在院中大榆树繁盛的枝叶间,见慕锦成跃上了屋顶,赶忙现身出现。 “你回去歇会儿,我来守着。”慕锦成低声道。 “万万使不得,爷累了一天,应该好好休息才是,这里有我守着就行。”庆丰拱手道。 “我们累,你也没闲着,进来的这个贼,不抓住是不行的,明日,庆余有的忙呢,你少不得帮他,这会儿,这人只怕正猫在哪里躲避搜查,我替你几个时辰不妨事。”慕锦成挥挥手。 庆丰见他执意如此,只得行礼退出蕤华院,跃过几处屋顶,往自个住的地方去了。 慕锦成抱刀坐在屋脊上,深蓝的天幕上,一轮满月挂在他的头顶,清辉遍撒,树叶摇曳,将月华的清冷化作习习凉风,碎发拂到脸上,酥酥麻麻,像爱人在耳边的呢喃。 四下里安静极了,除了间或几声蛙鸣,就是或有或无的微弱猫叫。 一夜无事,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庆丰就来了,慕锦成回到屋里,担心扰了顾青竹的觉,便合衣在软榻上休息,春莺轻手请脚地出去了。 果然如顾青竹所言,慕家实在太大了,庆余带人查了一夜,连半个人影都没找到,这让阖府上下充满了紧张担心的气氛。 及到天亮,廖青着人悄悄去那几个小子家里查看,发现有的在家睡觉,有的去了赌坊青楼,俱都彻夜未归,如此一来,实在不好判定,昨夜到底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人干了糊涂事。 慕锦成和顾青竹去看望寇氏,略坐了会儿,卢氏和罗霜降也匆匆来了。 “昨儿的人没抓到!”卢氏有些丧气地说。 因着昨儿没睡好,她的脸色暗淡无华,纵使抹了脂粉遮掩,也盖不住微肿耷拉的眼皮。 寇氏精神头也差,她歪在软榻上,叹了口气:“嗳,慕家那时人多热闹,走到哪里都没个清静的处所,如今倒显得格外空旷了,虽说不上荒草连天,但已经大得顾不上了。” “祖母,母亲,罗姨,我正有一事与你们商量。”慕锦成逮着机会说道。 “何事?”卢氏有些紧张地问。 慕锦成微微探身,看着卢氏说:“过一两日,我和青竹就要去山庄上炒茶,最近家里不太平,我怕我们走了,旁人更加肆无忌惮,你们可愿和我们一起搬去山里住?” “这……”卢氏完全没料到他说这个,一时愣怔住了,随后有些气恼道,“慕家最近虽祸事不断,却还不至于逃到山里过活吧!” 顾青竹赶忙解释:“娘,若是万事顺遂,住在南苍县自然好,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这会子就有人来闹幺蛾子,待我们炒了茶,随后要到燕安城去,到时是要带一些人走的,那时慕府防守必然薄弱,我们不早做打算,怎么能放心呢。” 慕锦成连连点头,跟着附和道:“青竹说的没错,山庄上有薛宁,他已经造好了房子,各处的防御措施也做得很好,完全不用担心贼人潜入的问题。” 这件事说得太突然了,众人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都缄默不语。 隔了会儿, 罗霜降开口道:“我觉得青竹说得有道理,炒茶卖茶,进京伸冤,我们都帮不上忙,就别让他们额外担心了。 我不碍事的,当年十几岁时,也曾流浪在外,没饭吃没地睡的日子没少经历,山中固然简陋,比不得家里舒适,但住着安心,远比这样担惊受怕强。” 卢氏连连摆手:“不行!你怀着身子,若是有个万一,山中野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我如何向慕家祖宗和二老爷交代!” 慕锦成赶忙安抚道:“娘,这个你别担心,你忘了我丈人是游方郎中,他常年在十里八乡走动,医术了得,不要说罗姨生产,就是祖母和您的老毛病,我看他也治得,如今谭先生不在,章平津也只是按老方配伍,不如叫我丈人来给你们看看,说不定有别的好法子。” 寇氏心疼孙子,也跟着劝卢氏:“罢了,树挪死,人挪活,既然锦成已经考虑周详了,咱们就这么办吧,孩子们做事不容易,肩上担着一家子的责任,咱们就别给他添乱了。” 卢氏有些急道:“娘,在家千日红,出门一时难,举家搬迁不容易,事无巨细都得从长计议,这岂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 寇氏拍拍她的手:“这会子离夏至还有十来天,足够咱们筹划了,现下天气渐热了,先着人将四季衣裳打包送过去,再将必要的家具运走,其他随身物件,最后与人一起过去,其他的东西还搁在这里,缺了再来取便是了。” 卢氏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娘,昨儿或许只是意外,咱们暂且不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隔几日大概就过去了。” 寇氏望了眼慕锦成,沉声道:“若是两天内查不出是谁,我们必须跟锦成走,他可是咱们唯一的依靠,难道你要他一心牵挂两处,处处不得安心么!” “我这就让廖青继续查!”卢氏垂下眼眸,低声道。 她不是不心疼儿子,可若举家搬迁到山中居住,看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慕家垮了,夹着尾巴被赶出了南苍县。 慕绍堂曾那么渴望在自个手里将慕家茶做出名堂来,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她为他不甘,无论如此,她也要为他守住这个家! 坐在一旁的宋允湘听说要搬去山里住,心里十分不情愿,她现代的爷爷奶奶家就是农村的,她小时候有一年放暑假,被父母送去住了一段时间。 满地的鸡屎,到处乱飞的苍蝇,整晚嗡嗡叫的蚊子,到现在都是她的噩梦。 穿到这里后,对一个习惯流水洗手,用抽水马桶的现代人来说,已经有诸多不便了,若再到山里生活, 面对脏乱差,她肯定受不了了,一定会发疯的。 她心里巴望着卢氏千万不要同意,但昨日的半夜惊魂也让她十分忐忑,一时间,倒无法抉择了。 坐在她旁边的慕婉成倒是一脸向往,她是真真正正的闺阁小姐,就算随卢氏去了慈恩寺,也只能在嫡母眼皮子底下走动,别处风景再美,也是去不得的。 这两位各有神思,一旁的慕锦成和顾青竹,已经陪长辈们说完了话,起身告辞,她俩慌忙起身福了福。 夫妻俩本想去丁家面馆,看看有没有梁满仓的消息,却不料被柳青在大门口堵了个正着,慕锦成只得让庆丰陪着顾青竹单独去。 慕锦成将他让进会客厅,宾主坐下,小丫头上了茶,刚寒暄几句,廖青就来说,邓泽硕登门拜访。 “柳兄稍待,等我迎了邓兄来。”慕锦成笑着起身说道。 催债的上门,与其费两次口舌,不如一次说了吧。 柳青剑眉微拧,但他涵养好,并没有多说什么。 邓泽硕甫一见到屋中的柳青,脸色变了变,神情莫测。 慕锦成招呼小丫头上茶:“邓兄坐呀,你与柳兄,俱和我二哥相熟,不用客气。” 邓泽硕先发制人,调侃道:“柳公子未免急了些,据我所知,你家的夏茶还没完全长出来吧。” 赵良洲上次议事时说过,今年的夏茶东市开市时间缩短,这就意味着,谁家有茶,谁家先得利,茶商到日子就走了,若有多余剩下的,还得自个找门路销出去,故而,谁都想抢占炒青的先机。 柳青面色淡淡,眉眼微抬:“最近听闻邓公子操心过度,肠胃不佳,今儿一见,确实如此,连柳某家的茶发不发芽,都要管一管,确实太辛苦了。”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里火药味十足。 慕锦成不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得干笑两声道:“两位哥哥,想必是为炒青来的,我们早已说好的事,必然不会变卦。” 邓泽硕弃了柳青,转而对慕锦成说:“当日,我是冲着三生诚信的招牌信了你们的话,如今,总该给了说法,眼看着夏茶要上了,这炒青怎么弄?”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制茶顺序 慕锦成笑意盎然,宛若春日阳光般明媚:“自然是给各家制出炒青来啊。” 见他说得如此轻松,连柳青也不淡定了:“你且说说如何制?” 慕锦成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放眼整个南苍县,谁人不知慕家式微,百多间铺子卖得只剩三个,府里上上下下遣散了不少仆从,可还有几十口人,我们夫妻如今就指望制茶技艺活人,可若是上门给你们制茶,不是我心眼小,只怕被人偷学了去。 如此一来,只得你们辛苦些,年初,我媳妇得了万亩山庄的封赏,我们打算在那里制茶,到时只管早上送鲜叶来,晚上拉炒青走,半点都不用你们操心。” 邓泽硕心下不满道:“在如今情形下,慕家想独占炒青技艺,养活一大家子,我也能理解,但就算不到各家去制,也可在三生茶行制啊,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山庄,路上耽搁不说,万一遇着心怀不轨的人,抢了炒青怎么办!” 慕锦成摇头苦笑:“你们不知,三生茶行也不安生,当初做贡茶时,就有人夜袭,如今慕家早不复当日繁华,我姐夫又丢了官,哪里还敢在茶行制茶?除非你们不怕你们的茶被人一把火烧个精光!” 柳青和邓泽硕对视了一眼,又迅速嫌弃地撇开目光,他们对三生茶行的大火记忆犹新,却不知还有这等隐秘的缘由。 屋里静默了片刻,邓泽硕嘟囔:“你只想保住自个的炒茶技艺,我们路上的风险可大了去了!” 柳青呡了口茶,悠然道:“若是邓公子没有足够的人手,我家车马行里的人手,倒是可以租给你用。” 本想谈条件的邓泽硕,恼他拆台,硬邦邦回怼:“我买了三生车马店,哪里还愁车马人手!” 柳青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不早说!我倒忘了,如今邓家的车马行在南苍县可是最大的一家。” “你……”邓泽硕气得只差当场翻白眼。 柳青清清淡淡地一笑:“你说的这些,都是鸡零狗碎,根本不值得一提,不如我来问句正经的。” 慕锦成收起看热闹的心,倾身说: “柳兄请讲。” 柳青敛了笑意,直直地盯着慕锦成:“据我所知,与三生订着特别契约的人家不少,可打今儿算起,满打满算,离夏至不过十来日了,我想问,你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安排各家制茶顺序。” 说句心里话,对慕家,柳青更看好慕明成,但最近慕家的糟心事,一桩连着一桩,慕锦成夫妻能扛到现在,还顺利保下了三生的招牌,还真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慕锦成装傻充愣:“自然是按先来先得的顺序啊。” 这两个都是各家未来的家主,与他二哥一般的精明人物,他不必表现得太过聪明,免得他们早早存了戒备之心,反倒不利于慕家。 闻言,邓泽硕一下子就急了:“那怎么行,难不成等柳家的茶都制完了,才轮到我家?” 慕锦成将两道锋眉拢在一处,见他不同意,立时改了主意:“那……各家一起来?” 柳青喝了一声:“胡闹!那岂不是更乱了!” 慕锦成整张俊脸都皱起来了,不知所措道:“那如何是好?” 柳青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烂泥糊不上墙!自己刚对这个纨绔有点改观,他立马就现了草包原形! 邓泽硕想了想道:“要不然,抓阄定先后?” 柳青往椅背上一靠,揶揄道:“愚蠢!你笃定你能抓第一?” 邓泽硕也是邓家骄子,哪能平白挨他的骂,立时恼了:“嘿,你怎么说话呢!” 碍于在慕府做客,两人只能用眼神绞杀彼此,就在此时,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青竹,你回来得正好,柳兄和邓兄都要打起来了!”慕锦成佯装惊慌地迎上去,眼中的幸灾乐祸藏不住。 “柳大爷,邓大爷,有事好商量,何必闹得不愉快!”顾青竹不紧不慢洗了手,给两位续茶。 邓泽硕端起茶盏,心中不平,又重重放下,语气强硬道:“慕少夫人,现下三生的难关已过,该轮到兑现咱们说好的事情了,可如今时间有限,你打算给各家怎么安排先后?” 顾青竹淡淡一笑道:“这有何难的,与慕家签契约的不止您两家,按买铺子的总价算,三万两一百斤夏茶,从高到低排日子,你们看如何?” 听了这话,柳青眉眼一下子舒展了,他踏踏实实地往椅背上一靠,柳十二要了粮铺,当时他虽没有显露出来不高兴,但还是有些心疼的,可现在看来,倒要感谢他了。 邓泽硕则涨红了脸,当时,他只想着有这个资格就行了,只随意拣了便宜的,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顾青竹将他两人的反应看见眼里,解释道:“我这样定,也是对大家不同支持的不同感谢,其他几家虽没来,我也会排好顺序,给各家送信的,这样有序又公平。” “这样很好,慕少夫人几时开炉炒茶?”柳青十分满意,站起来道。 “今儿下午就会排好顺序,送到各位的府上,明日的时间留给第一家准备,后日在山庄开工。”顾青竹将事情安排地井井有条。 “那好,我回去静待消息。”柳青拱手离开。 相较于柳青满心欢喜,邓泽硕则十分懊恼,他在来之前,早打听过了,谢莹虽买的都是小铺子,奈何她买得多,总价有十多万,其次是柳青,他比不过宗彰,甚至连王老八也排在他前面,只堪堪胜过杜观渔罢了。 可这怨不着谁,他当初没有想明白这一层,如今也只好听安排。 顾青竹当然不会在之前就明说,如今,谁给过慕家最大的帮助,她自然就会给予最大的回馈,这是一种诚信和互助,也是表达感谢的方式。 将两位客人送走,顾青竹和慕锦成回到蕤华院,关于给各家制茶的顺序,两人早就商量过的,信写起来很快,不会儿工夫,慕锦成将六封名帖交给廖青去送。 两人去松芝院吃午饭,卢氏面色依旧不好,想来,那个贼人还没有抓住。 寇氏到底年纪大了,昨儿熬了会儿夜,身子就有些不济,只勉强吃了半碗山药粳米粥,就搁下了筷子。 琳琅扶着她入内休息,罗霜降有些担心道:“大嫂,要不要请章大夫过来给娘瞧瞧?” 顾青竹望着她们的背影道:“祖母是昨儿没休息好,胃口不开,今儿晚上睡个安稳觉就能缓解。” 卢氏听了她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 今儿只剩半日,庆余将整个慕府都查过了,连片衣角都没逮着,若那贼人有自知之明,自个逃离了,倒是好说,若他半夜再出来闹腾,这一家子妇孺,哪还有安生日子过。 不要说老太太扛不住,就她这个当家主母也熬不起,更不要说怀着身子的罗霜降,以及两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卢氏想到这里,只觉头又疼了。 顾青竹夫妻昨日的提议,突然在她的头脑里闪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饭桌上一时沉闷,像暴雨将来的午后,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吃罢午饭,慕锦成夫妇陪长辈们坐了会儿,就被卢氏赶回去补眠。 头顶上的日头一日比一日热了,晒得廊下的月季卷了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青竹,你今儿去丁家面馆怎么说的?”慕锦成喝了一口茶,想起来问。 “我今儿去巧了,满仓哥假扮老贺的儿子,跟着他送柴禾的牛车刚进来。”顾青竹顺手拿了绣绷,低头绣花。那上面的湛蓝海水纹,就要完工了。 “他胆子太大了,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来!”慕锦成忍不住嘀咕一句,话里藏着钦佩之意。 “你可记得,有一日一辆运污秽的牛车差点撞着我们?”顾青竹将绣花针在乌黑的头发里擦了几下,看了他一眼问。 “怎么不记得的,那牛车跟疯了似的,粪水撒得到处都是,整条街都臭了!”慕锦成讲到这里,不由得捏了捏鼻子。 “我今儿将这事讲给老贺听,他十分惊讶,还说,整个南苍县运粪水就那么几家,他根本没听人提起过,你说这事奇不奇?”顾青竹继续低头绣花。 “或许人家觉得丢人,不愿说也是有的。”慕锦成想了想道。 “老贺也是这样讲,可我只觉这事透着蹊跷,满仓哥说,得空会查查的。”顾青竹绣完最后一针,抚了抚精致的花纹。 “你可将老荆头的话带到了?”慕锦成将晾凉的茶递到她面前。 “我说了,满仓哥打算天黑了再去,大白日的,他一个榜上有名的通缉犯,大摇大摆到衙门口溜达,总不太好。”顾青竹放下绣绷,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那倒也是。”慕锦成想想那个场景,不觉笑了。 顾青竹盯他眼睛看了会儿:“你去睡,照今日情形,你晚上少不得还要和庆丰倒换着守夜。” 慕锦成有些惊讶:“你都知道了?” 顾青竹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你起身换衣,还把春莺叫进来,这么大的动静,我怎能不知,我还晓得,你在屋顶上站起来七次,还走动了三回。” 慕锦成看着顾青竹,目光怔怔的,有些发愣。 他没想到,他一直想要守护的人,也一直默默地守着他。 第三百九十五章 以词换消息 顾青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推了他一下:“快去!” “你和我一起睡会儿呗。”慕锦成抓着她的手耍赖。 顾青竹自是拗不过他的,两人放下帐幔午睡,窗外的右玉将小丫头们打发到旁处去了,省得叽叽喳喳吵着他们。 这些天忙得像陀螺一样,一刻都不得闲,今儿难得空了半日,顾青竹却只睡了大半个时辰就醒了,她心中装着太多的事,哪怕是梦里也放不下。 她偏头看慕锦成,他正侧向顾青竹睡,剑眉高鼻,面容俊美异常,好似害怕顾青竹丢了似的,他的胳膊隔着薄被搭在她的腰上,霸道地拥着。 也许眼前的男人太过完美,鬼使神差的,顾青竹抬起纤指从他浓黑的眉毛描起,触到低垂的睫毛,滑过高挺的鼻尖,白皙紧致的肌肤又滑又弹,她的手指流连到他的唇角。 薄唇水润潋滟,好像五月粉嫩多~汁的桃瓣,顾青竹羞了,一时心跳如鼓,仿佛是个偷了东西的贼,赶忙缩回手。 “怎么了?我哪里让你不满意?”男人的气息欺上来,带着将醒未醒的慵懒。 顾青竹哪知自个惹了祸,想躲,却是迟了,微凉的唇准确地覆盖上来,男人翻身,将她整个笼住。 慕锦成早在她手指落下时就醒了,他存着逗她的心,想知道她会不会偷偷表达爱意,却不知这个羞涩的丫头最终选择弃甲逃走。 难道自个的容貌勾引不了她? 这令慕锦成十分气恼,唇舌间便多了卖力。 “还是白日……”顾青竹被他吻得面红耳赤,一口软糯的声音却带着更深的邀请。 “青竹,咱们成亲也好些日子了。”慕锦成咬她小巧的,红如樱桃的耳垂,呢喃道,“不如做了真夫妻……嗯?” 长长的尾音像一根羽毛,在顾青竹的心尖滑来滑去,酥麻难耐,意乱情迷。 正在此时,“咔嚓”一声脆响,是屋顶瓦片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三两声。 院中传来右玉的惊呼,慕锦成一下子跃起,拢上外衣出门。 只见屋顶上,庆丰正与一个蒙面人打斗,你来我往,刀剑相交,铿锵有声,点点寒芒迸射。 慕锦成屈指吹了一个口哨,声音高亢尖锐,很快,别处的护院都往这边赶来。 眼看要被生擒活捉,蒙面人猛砍出几刀,抽身逃离,庆丰拔腿要追,却被慕锦成叫住了。 不是他不想抓住贼人,而是因为他已经看出那人的轻功十分好,再说,他并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同党埋伏在外面,若是庆丰中计,他又少了一个帮衬的人。 庆丰从屋顶跳下:“爷,我在园子里的库房发现他的,一直追击到这里,可惜还是被他跑了!” 其他几个护院也赶到了,大家都为没抓住贼人感到遗憾。 “庆丰,你带我去看看他藏身的地方。”慕锦成撩起长衫下摆出门。 那原是间堆窗帘帐幔的库房,东西搬走后,留下了些旧物,竟被他搭成了一个简易的床铺,甚至还有水囊和几个包子。 慕锦成捏了捏包子,松软有香气,尚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在厨房偷的新出炉的。 这人是昨儿刚来的?看着不太像。 昨日之人,见着小丫头叫几声,就逃走了,而这人虽同样蒙着面,但从与庆丰对战中不难看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招招致命。 三生的招牌刚刚保住,慕家后院又生事端,那些不服遣散的小子闹腾,不足惧,而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的爪牙,可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 慕锦成拧眉挥挥手:“庆丰,你叫廖管家带人来,将园子里各处房屋全部封死,其他人各司其职,抓紧巡查,以免还有漏网之鱼。 ” “是!”众人拱手,各自去了。 慕锦成在园子里看了看,风景依旧,只是各处杂乱的残存,无不透漏着潦草和惶恐。 待他回到蕤华院,顾青竹已经烧水沏了茶,慕锦成端了一杯喝,入口刚好。 “青竹……”慕锦成有些愧疚地望着他。 他想给她安稳富足的生活,可眼下,连安全都难保证,他有何脸面要她以身相许?! “你别说了。”顾青竹一下子截住他的话,咬咬唇,羞赧道,“以后会好的!” 慕锦成一言不发,将面前的女孩搂紧,他在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给她好日子! 顾青竹的脑袋贴在慕锦成的胸前,砰砰的心跳敲击着她的耳膜,强劲而有力,是让她安心的怀抱,顾青竹闭了闭眼,伸手环住他的腰。 两人无声地拥抱了会儿,慕锦成的下巴在她头顶上揉了揉,轻声道:“我们明天就要忙了,母亲又不肯搬,我一会儿得出去想办法。” “嗯,好。”顾青竹垂下胳膊。 慕锦成十分舍不得这一刻的温存,在她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方才放开她。 他走到书案前,挥刀裁纸,顾青竹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还是帮着研墨。 提笔饱蘸浓墨,慕锦成奋笔疾书,一行行字显露在上好的宣纸上。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顾青竹低声默念,心中漫生凄凉。 慕锦成写完最后几个字,拿起纸吹了吹:“我们就要到山庄上去,可不能做聋子瞎子,待我拿这词去换取消息。” “你要去花间乐坊?”顾青竹仰头看他。 “反正你也有男子衣裳,不如与我一起?”慕锦成怕她生疑,更不愿和她分开。 “你去吧,我得和廖管家说说往后家里的安排。”顾青竹摇摇头。 “好吧,我很快回来。”慕锦成将纸收在袖袋里出门了。 顾青竹也没闲着,随后,带着春莺去找廖青。 花间乐坊中,秦沛一见这首词便被惊艳到了。 他默念了好几遍,方才不舍地放下:“此时的三爷不会有这么好的兴致,专为送一首词来吧?” “聪明如你,怎么会猜不到我想要的?”慕锦成低头品茶。 秦沛遗憾道:“慕家的案子涉及太广,牵扯甚多,恐非一般人所为,不是秦某不肯帮忙,而是实在找不到撕破迷雾的口子。” 慕锦成微微一笑:“揭开全局之谜,当然还得靠我自己,我想琅景轩帮忙的,不过是南苍县最近的动向,我想,这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最近,并没有什么异常啊?”秦沛拧眉,有些茫然道。 “昨日,我家里进了贼人,今儿才找到,但却让他逃脱了,贼人背后到底是谁,不用查,也能猜到一二,只是他要干什么,才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慕锦成坦诚相告。 秦沛想了想,不解道:“你家里,还有什么值得旁人惦记的?金银钱财,大抵都用在了钱庄上,至于制茶技艺,又握在少夫人手里不外传,难道他们还能把少夫人强掳了去?” 慕锦成轻轻摇头:“我也不知,故而,想请你多关注一下钱家宋家的动静。” 秦沛满口答应:“行,你这首词,我抓紧让朝云唱熟,花魁大赛就要到了,少不得掀起追捧热潮,到时自然方便打探消息。” “那便有劳了。”慕锦成起身抱拳行礼。 “不必客气,有了你这首词,朝云夺魁又多了几分胜算,另外,让你家仆人记得抢购风雅集。”秦沛还礼,笑着说。 慕锦成出了花间乐坊,直奔三生钱庄,杨广儒正指挥着唐孝廉等人轧账,见他来了,赶忙将他让进里间。 “这是全部兑换完了?”慕锦成瞥了眼高高摞着的账册。 “对,到今儿中午,五家钱庄都闭门了。”杨广儒语气里有释然更有不舍。 慕锦成深吸了一口气:“杨大掌柜,你信我,熬过眼下,三生会重新站起来的。” “嗯。”杨广儒点点头,旋即问,“三爷今日来,可是有事?” 慕锦成直言道:“如今钱庄闭门了,脚力行里的人闲下来,我想找几个本领高强的,去府里护院。” 杨广儒只当缺人,并未问缘由:“慕府确实太大,多些人总好些,私学里那几个教习工夫好,不如我让他们今儿就跟了你去吧。” 慕锦成颇为赞成这样的安排:“也好,他们与庆丰熟,一处搭伴做事更好些。” 杨广儒想着钱庄的事,微微皱眉道:“等这里事情结束,钱庄就闭门了,上至掌柜下到伙计都没了生计,我想给他们写几封举荐信,到别处也好谋生。” 慕锦成点点头:“行,这原是该的,只要别家不嫌弃三生的名声,另外,少夫人说过离开的掌柜和伙计的补偿,因着他们辛苦,你再酌情加一些也是可以的。” 杨广儒是极重规矩的人,他连连摆手:“补偿的钱就按少夫人说的办,说多少就是多少,万不可逾矩。” 见他如此,慕锦成也不好再说什么,坐了会儿, 杨广儒便陪他去了脚力行。 因着无事可做,脚力行里的人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打牌,见他俩来了,方才起身行礼。 眼见后来的几个教习有了新活,原来的脚力行的人就有些憋气。 有一个壮实的青年忍不住站起来道:“我们为慕家也是做了很多事的, 别的铺子卖了,掌柜伙计还有活干,如今脚力行没卖,我们反倒没事做了!” 本要离开的慕锦成,听见这话,站住回身道:“谁说的?你们的活还多着呢,只怕你们胆子不够!” “三爷莫要瞧不起人!”青年拍了拍鼓囊囊结实的胸口。 “和我一起上燕安城,你敢不敢?你们敢不敢?”慕锦成的目光扫过所有人,问,而后又问。 “怕了球!砍头不过碗大个疤!”青年明显被激将了,慷慨激扬道。 慕锦成上前拍拍他的肩:“兄弟,放心,只要有我在,砍头轮不到你!”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夜战对敌 “我们都是三生的老人,如今竟这般憋屈,别说三爷忍不下,我们也忍不了!” “之前,咱们认老爷,如今我们跟三爷干!” “对,算我一个!” …… 这些男人都是血性汉子,一个起头,其他人都站了起来,掷地有声道。 “好!谢谢诸位哥哥,今日且说定了,以后少不得麻烦!”慕锦成十分感动地抱拳致意。 他爹给他留下的,不仅是挽救三生的财富,还有团结一致的人心! 慕锦成离开脚力行,回到家中依然感慨万千,与坐在桌边缝荷包的顾青竹说个不停。 “瞧你高兴的,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了。”顾青竹搁下手里的女红,给他续了一杯茶。 慕锦成顺手拿起那个绣着海水纹,尚未完工的荷包问:“这不是你一直绣的那个么,是给我做的?” 顾青竹一把夺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本来打算端午送你的,可一直没时间绣,直拖到现在。” 慕锦成满心欢喜,笑眯眯道:“我不急,媳妇啥时候送都行!” 理了理线头,顾青竹撇嘴:“你也别太高兴,明日,我要到山庄上去,还不定什么时候能给你呢。” 慕锦成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心愿我领了,只是别太累着自个,与我而言,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若你一定要选一个日子送,七夕也行,中秋更好。” 顾青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拍他的手:“你这张嘴,油嘴滑舌,到底哄过多少女子?” 慕锦成不松反将她抱住,附在她耳边道:“这世上,让我用真心哄的,只有三人,除了祖母和母亲,你委屈下,勉强位居第三。” “你……”顾青竹耳朵烫了,一直烫到心里。 这样的表白,比海誓山盟更撩人。 “咳,我明儿……明儿先去山庄上准备准备!”两人姿势太过暧昧,顾青竹佯咳了几声,强行岔开话题。 慕锦成放开她,一本正经道:“我让庆丰送你去,我打算去宁江城看看暮春,林尚书令若是想救我姐夫,也该派人来了。” 他一向最爱缠人,这会儿不闹了,顾青竹莫名有一丝丝的小失落,但她很快就将这种奇怪的念头压了下去。 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顾青竹点点头:“也好,苏县令若是转去了燕安城,咱们夏至去京城,可以将事情一并解决。” 两夫妻又说了些其他的安排,隔了会儿,琳琅来请吃饭。 “琳琅姐姐,祖母可好些了?”走在路上,顾青竹问。 琳琅微微叹了口气道:“大老爷去了,二老爷被抓,二爷又关在牢里,老祖宗心里日日跟油煎似的,最近那些闹腾的事,她虽不大管,但总也听了一耳朵,烦闷气恼总是免不了的。” 慕锦成低头踢路边的石子:“嗳,总是我无用,祖母这么大年纪了,我没能让她安享晚年,还连累她担惊受怕,实在是不该!” 琳琅安慰道:“三爷切莫过于自责,老祖宗每每与我们说起,总心疼你少时多病多灾,老爷在时,又常挨打受气,如今还要一人担着全府的担子,着实不易!” 慕锦成赶忙纠正:“不是我一人,还有青竹!” “三爷说得对,还有少夫人!”琳琅掩嘴窃笑。 顾青竹被他一句话,闹了个大红脸,幸而天色已暗,看不分明。 晚饭桌上,寇氏依然没有什么胃口,可她为了不让慕锦成担心,勉强吃了一小碗三鲜面。 庆丰将蒙面人赶走了,卢氏心里仍然不踏实,面上却不敢过于显露出来,只将宋允湘和慕婉成带去朝晖院同住了,慕婕成带着一个小婴儿单住,她不放心,晚间又让茯苓将她们娘俩接了来,幸而朝晖院够大,一起住着倒不显得拥挤。 此时已是夏天,虽还没热到汗流浃背的地步,但也是天干物燥的时节,所幸今夜的风很大,吹着人很凉爽。 下半夜,慕锦成抱刀坐在屋顶,地上有庆余带着巡查的人不停走动,他居高临下,整个慕府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倏然,随风而来的草叶花香中掺杂了一丝焦糊味,好似帐幔之物烧着了。 慕锦成极目远眺,只见西边一处院落隐约有腾腾的火光,他屈指吹了声口哨,身影直往那边奔去。 而在他走后,一个黑衣人从巨大暗沉的树冠里挤了出来,不甚明亮的月光,照在他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脸上,清冷如冰。 黑衣人轻手轻脚跳入蕤华院中,他辩了下方向,直往主屋摸去。 突然,一道白光挟着寒气直奔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举剑格挡,“当啷”一声脆响,屋里的灯火一跳,突然变得明盛。 黑衣人定睛一看,拦住他的,居然是刚刚离去的慕锦成! “调虎离山?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慕锦成反手砍出一刀,直削黑衣人的左肩。 “请君入瓮?慕三爷果然藏得深!只是你能不能擒住我,还要看你有没有真本事!”黑衣人身形急转,避开时,剑锋直奔慕锦成的胸口。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难分胜负,而另一处,栀华院中烧着了一间厢房,众人都赶去救火。 奔跑声,吵嚷声,自然惊了松芝院和朝晖院里的人。 琳琅拦不住,寇氏披衣起身,站在院里听动静,而后又打发珍珠去朝晖院探消息,得知人没事,方才放了心,由着琳琅将她扶回屋子。 黑衣人的行动被慕锦成识破,便存了速战速决的打算,毕竟那边的火救下来,慕锦成的援兵就到了,他在一刻钟内没有击败慕锦成,遂虚晃一招,跳墙逃走。 慕锦成没有追,收刀站在院中,淡如霜华的月光笼住了他。 顾青竹衣裳整齐,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落寞而倔强的身影。 “锦成!”她止步轻唤。 她极少这般亲昵地叫他,语气里满是心疼。 “吓着了吧,怎么还没有睡?”慕锦成换了笑容走近,伸手揽住她。 他身上有月华的清冷,与这个蝉鸣蛙叫的夏日夜晚,格格不入。 “我……”顾青竹笑了笑,自然地偎在他怀里。 她不说缘由,慕锦成亦是知道,他清醒地坐在屋顶,她不会独自睡去。 “今日算是过去了,咱们可以放心睡觉了!”慕锦成玩笑着,和她一起进了屋。 不大会儿,庆余来回禀,将失火的事情说了一遍,因着慕婕成是匆忙搬去朝晖院的,火烛不慎,不无可能,但点着窗帘,就有点太过人为了。 这个蒙面人到底是想害苏瑾的家眷,还是要强掳顾青竹,阻止制茶,亦或是两者都有? 慕锦成猜不透,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强防范,他低声嘱咐了几句,庆余领命而去。 两夫妻囫囵睡了两三个时辰,天便亮了,顾青竹起身洗漱,慕锦成陪着她到松芝院和朝晖院请安辞行,因着昨儿闹了半夜,寇氏和卢氏还没起,顾青竹只在门外行了礼。 庆丰驾车送她,顾青竹看见宝兴坐着车辕上,讶然地回头看慕锦成。 “家里不安生,庆丰恐怕不能留在山庄保护你,且让宝兴跟着你吧,不然我不放心。”慕锦成低声道。 “可……你怎么办?”顾青竹担心地问。 她知道,宝兴是慕锦成性命的最后一道保障。 “你还不信你男人的功夫?”慕锦成坏坏地笑。 顾青竹斜睨了他一眼,这男人这会儿还能没心没肺地玩闹,想来无甚大事! “快去吧。”慕锦成拍拍她的背。 他心里舍不得她,很想一直陪在她身旁,可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顾青竹提裙上车,望了他一眼,千言万语皆不用说。 目送马车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慕锦成骑上如风,往另一个方向去。 山庄上,莫天林得了消息,一早起来便打发寨子里的妇人开始收拾,屋里的床铺桌椅都是现打的,被褥帐幔也是新做的,就连地上都铺了一层青砖。 二巧知道顾青竹要来,特别选了几盆盛开的茉莉和月季送来,屋里一下明媚了许多,就连粗人莫天林看了也觉得漂亮,遂不再埋怨二巧占着好地种花草。 顾青竹进了山庄半刻也没闲着,检查炒茶房,看望茶工,又让莫天林收拾一片晾茶的地方,至于通往外界的路,则有薛宁带人出去平整,山路狭窄,拓宽是不可能的,只是割了荒草,将路垫得平展些,让马车容易通过。 一直忙到下午,莫天林进山打了一头麂子,本想给顾青竹晚上加菜,可她想回顾家坳,莫天林无法,只得分了一条腿,让宝兴扛了去。 眼下正是夏茶将上的时候,顾家坳人大多都在茶园里忙碌,夏茶虽没有春茶那般讲究,一茶分出几个等级,但嫩芽总好过大叶,故而,大家都不敢大意,毕竟现下的茶,得露水滋润,一夜就能窜出一截。 “大丫!”顾青竹一眼就看见顾大丫正在她家的两亩茶园里拔草。 “青竹?”顾大丫直起腰,摘下草帽扇风,抬眼到处寻找。 “我在这里!”顾青竹从她身侧蹦出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这是要回来炒茶了?”顾大丫眉眼带笑,欣喜道。 “对呀,你上次学了半拉子,要不要继续来学?”顾青竹盛情邀请。 顾大丫有些沮丧道:“我当然想啊,只是家里要抢摘茶叶,恐怕没时间。” 顾青竹搂着她的肩膀道:“我这次来,要在山庄上住十几天,你每天晚上来学一个时辰,耽搁不了事,再说,福叔和孙婶难道不想将茶叶制成炒青,卖个高价?” 《农门茶香远》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农门茶香远请大家收藏:()农门茶香远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九十七章 乡人的犹豫 顾大丫鼓起腮帮子,嘟囔道:“我爹倒是想,可拗不过我娘,她整日只想卖鲜叶,说这个省事又卖得快!” 顾青竹脸色一暗,低声道:“今年春上,慕家因着贡茶急要的原因,收茶价钱高,可眼下别说收鲜叶,能在夏至前把自家茶炒出来,就已经算好的了。 至于别家制的蒸青茶饼,茶商们大多看不上,收购价钱只会一低再低,如此一来,鲜叶的价钱一定会被打压得比往年还要贱,甚至会到无人收购的地步!” 顾大丫一听这话,顿时急了,拉着顾青竹胳膊道:“走走走,赶快告诉我娘去!” 两人急急地往家走,宝兴扛着麂子腿跟在后面,村里见着顾青竹都客气地与她说话,眼睛却在那肥硕的肉上直打转。 “孙婶。”孙氏面前堆着不少莴笋,她正半蹲着削皮,顾青竹客气地叫。 “青竹回来啦。”孙氏直起身,两手在围裙上胡乱地擦了擦,“快,屋里坐,你福叔在茶园里还没回来呢。” 顾青竹回身指指宝兴肩上的肉:“我家里平日总少不得麻烦婶子和福叔,今儿山庄上刚好猎了一头麂子,带点回来给你们尝尝。” 孙婶接过沉甸甸的肉,笑着说:“乡里乡亲的,客气什么,青山在南苍县也多得你关照,今儿晚上,你也别回家做饭了,就在婶子家里吃。” 孙氏喜滋滋地去拾掇肉,大丫和顾青竹坐在院里继续削莴笋,宝兴拿了菜叶斗小鸡玩。 不知不觉,晚间的薄雾笼了上来,厨房里飘出煮肉的香气,两个女孩子将莴笋切成长条,放在匾子里晾着,顾世福踩着最后的天光走进了院子。 “青竹?你几时回来的?”顾世福一见她,惊喜道。 “刚来一会儿。”顾青竹麻利地干活。 “让大丫做,你进来喝茶。”顾世福朝屋里指了指,背着手进去了。 顾青竹知他是想问她话,只得丢下活计,拍拍手跟着进屋。 “慕家如今是什么情形?你怎么突然一个人回来了?”顾世福倒了两碗凉茶,低声问。 他知道顾青竹倔强的性子,上次为了点误会,差点闹和离,这回当真出了事,难道慕家还将她赶了出来? 顾青竹淡淡一笑:“福叔放心,三生的招牌保住了,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明儿开始,我要在山庄上炒茶了。” 听完她的话,顾世福的心定了定,他喝了一口茶,悠悠点头道:“上次青山回来说了慕家的事,我这心里担心地很,又不敢瞎打听,如今没事就好。” “福叔,今年夏茶,你怎么打算?”顾青竹抱着碗呡了一口,仰头问。 “还不是跟往年一样卖鲜叶,家大业大的慕家尚且一夜倾覆,咱们小小的茶农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顾世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顾青竹咬了咬嘴角:“福叔,今年的夏茶鲜叶价钱,恐怕还不及去年,你真的不想做炒青?我猜今年东市的炒青会卖到两百文一斤,甚至更高,你算算,这得卖多少鲜叶才能赚到!” 她的猜测,并不是信口开河,整个南苍县只有她这一处制炒青,然而,就算她日夜赶工,也不可能将所有茶山的鲜叶都制成炒青,再说,为了控制其他几家的茶量,按顾青竹定下的规则,东市夏茶最多上市一千五百斤左右,而这些茶,怎么可能满足各处茶商的胃口,价钱上涨是必然的事。 “多少文一斤?”孙氏母女正在厨房做饭,听到价钱,孙氏忍不住撩开门帘探头问。 “两百文!”顾青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这么贵?”孙氏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连眼角的皱纹都撑开了。 顾青竹点了点头:“时下,炒青正被追捧,蒸青茶饼一统茶业的局面,必然要被炒青打破,俗话说,物以稀为贵,价钱自然是水涨船高,孙婶,一边是鲜叶贱卖,一边是炒青高价,你难道不想多赚钱?” “嗳,咱是吃茶叶饭的,谁不想三季茶都卖上好价钱,可……”孙氏看了眼顾青竹,低头揉捻衣角。 顾青竹知她心里所想,接口道:“孙婶,慕家确实是因贡茶获罪,但那是旁人陷害的阴谋,我制的炒青,连慈恩寺的了悟大师都说好,况且,明儿起,宁江城有名的几家茶叶大家,都要到山庄上来制茶,也许我制的茶,暂时不能打三生的招牌,但茶仍是好茶!” 顾世同摸出烟杆,慢慢抽了一口:“青竹,你婶胆小没见识,你莫要同她讲,我知道无论是蒸青还是炒青,价钱都比鲜叶贵,你劝我做炒青也是为我们好。 这样吧,明儿,大丫就跟你去山庄学制茶,现下夏茶刚上,茶叶不多,我们先卖着看看,若是实在不行,再做别的打算。” 白色的烟雾袅袅地飘散,顾青竹无声地点点头,村人穷苦惯了,不敢做没把握的事。 正在这时,顾世同背着医箱,急走了进来:“我刚进村,小虎子就告诉我青竹回来了!” “爹!”顾青竹站起来,接过他的医箱。 顾世福摸出一个碗,倒了凉茶:“今儿青竹带来了麂子腿,晚饭就在这里吃,我再把世根世喜两人叫来,咱们喝一回酒。” “爹,我和青竹去请!”顾大丫挑帘子进来说。 “行,你们去吧。”顾世福挥挥手。 山里的夜黑皴皴的,顾大丫提着昏黄的马灯,也只能照见脚下巴掌大一点地,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很快就请来了两位客人。 顾世喜的眼疾经过顾世同的治疗,比以往好多了,虽看东西仍然有些模糊,但已经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事,他盲了好些年,这样漆黑的夜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 四个老兄弟坐下喝酒吃肉,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青川放羊回来,就去找铁蛋玩,这会儿他饱饱吃了一碗肉,又惦记着给小伙伴解馋,他偷偷摸摸拿一根骨头,却被孙氏逮个正着。 “娘,这根骨头上没多少肉,就给铁蛋吃一点吧。”顾青川紧紧抓着骨头不放。 孙氏看了眼顾青竹,骂了他一句:“臭小子,我一点名声都被你败坏了,这是你青竹姐带来的,我装一碗,你送去记得说。” 话毕,孙氏满满盛了一碗肉,用竹篮装着,顾青川高高兴兴地答应着去了。 宝应吃饱了,捧着肚子坐在灶间看火,顾青竹帮着收拾厨房,漫着酒香的里屋渐渐哄闹起来。 顾世喜举杯敬酒:“世同啊,我这眼睛好了,可顶不少事呢,青水今年采茶,我就能给他送饭了,不似往年,他要顾茶园,还要顾我这个瞎子。” “你有福气,得青水这么个孝顺儿子!”顾世根笑着打趣。 “嗐,都是我这眼睛拖累他,如今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家里还没钱给他说上门亲事。”顾世喜摇头叹气。 “青竹说,今年的炒青说不定能卖到两百文一斤,你要不要让青水去山庄上学炒茶?”顾世同搛了块肉,放在他碗里。 顾世喜呷了口酒,将信将疑道:“青竹之前最好的莲心茶饼也才卖一百多文吧,夏茶能卖这么高的价?” 顾青竹端了一大碗骨头汤,进来说:“四月有人向我订明年春茶,数量一千斤,价钱一两银子一斤,我已经收了定钱,按这个算法,夏茶两百文一斤,其实是低的。” “一两银子一斤?” 众人咋舌,却不太相信。 “我回去问问青水,看他是什么打算。”顾世喜半倾着身子说。 这样的价钱,若说不动心是假的,然而,慕家的败落,皆是因茶而起,旁人有所顾忌也属正常。 顾青竹本是一片好心,想要帮乡人们多挣钱过上好日子,可没有眼见为实,种了一辈子茶的茶农们不敢冒险。 “好。”顾青竹扬眉,脆脆地答应。 不过三五日,东市茶价就会传来消息,她,等得起。 几人吃吃喝喝,聊了大半个时辰,彼此都有了醉意,方才散了,青水来接顾世喜,顺带把顾世根也带走了。 喝得满面通红的顾世同,变得十分唠叨,父女两人带着宝兴回了家,他就一直说个没完。 “爹,水烧好了,快洗洗吧。” 顾青竹掸掸身上的草屑道。 “青竹,爹要是早知今日,当初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顾世同抓了抓头发,懊恼道。 “爹,慕家成全了我制茶的心愿,今时今日不过是一时的挫折,我和锦成都相信,慕家茶没有错,慕家人更没有罪,我们一定能还他们清白!”顾青竹面色沉静道。 “你不怨爹吗?”顾世同抬眼看她。 顾青竹微微一笑:“未嫁时,女儿私心里自然是怨过,但他待我极好,又容我做我想做的事,如今,贡茶案因我而起,我自当与他携手并肩,共同面对各种困难,纵然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爹以后再无需自责。” 顾世同吸了吸鼻子:“丫头,爹没别的奢望,只想你一辈子安乐顺遂。” 顾青竹摇晃顾世同的手,像小时候一般撒娇:“会的,肯定会的呀!” 得了女儿的话,顾世同了了心事,洗了澡便去睡觉,顾青竹将宝应安排在青松的屋里住下,她这才抽空将家里收拾了下,幸而青英去了柳家私塾,家里乱得比上次好些。 第二日,天蒙蒙亮,顾青竹就起来洗衣裳,待阳光洒进干净的院子,粳米粥的香气,弥漫在开满蔷薇花的小院里。 顾世同起来洗漱,看着院里滴水的衣裳,讪讪然道:“我可以自己洗的。” “我洗着快,半个时辰的事。”顾青竹背了一篓带着露珠的青草回来。 顾世同看见顾青竹额角闪亮的汗珠:“那四个野猪,天林上次带走了两个,这两个,你得空让人也带去吧,我不常在家,总麻烦你秦婶不好。” “行,等炒完茶,我让莫天林赶车来接。”顾青竹弯腰喂草道。 “要什么车,我今儿就可以直接把它们带走!” 宝兴拈着草逗猪,头也不抬道。 顾世同听了他的话,吓了一跳,这两头猪起码有两百斤了,又是会挣扎的活物,如何赤手空拳带走? 第三百九十八章 山庄第一锅 见他们不信,宝兴弯腰一捞,将一头野猪夹在腋下,转头又将另一头逮住,两只野猪受惊,嗷嗷嚎叫,拼命乱蹬,而宝应威如铁塔,仿若左右抱着的,不过是两只猫崽而已。 “你……” 顾世同目瞪口呆。 慕家军中不乏臂力强悍之人,这样骇人的,却是第一次见。 为防野猪半道跑了,顾青竹找出几根布条,将猪腿捆住,两只猪挣扎累了,躺在枇杷树下哼哼唧唧。 “吃早饭吧。”顾青竹在井边洗了脸,甩甩手上的水珠道。 顾世同早将粳米粥盛了晾着,三人坐在院里,就着几样小菜吃饭。 宝兴饭量大,锅里的粥,除了父女两个吃了一碗外,其他都被他一人吃了。 “爹,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顾青竹看看日头,估摸着谢家送茶叶的马车就快到了。 “你去吧,在山庄上别太累着!”顾世同疼惜地拍拍女儿单薄的肩膀。 “晓得了。”顾青竹满口答应。 顾青竹带着宝应离开顾家坳,遇着扛着锄头下地的男人,或者挎着篮子去河边妇人,都停下来热情地打招呼,乡人们对夹着两头野猪的怪力宝应,皆都多看了两眼,惊讶、胆怯、畏惧,各种复杂的感受藏在他们的眼底。 两人穿过一小片山林就到了山庄,莫天林接过野猪,不由得大赞宝应:“你简直太厉害了!” 叮嘱莫天林照顾宝应,顾青竹转身直到入口去,慕锦成已经赶来,和薛宁带着人守在那里。 “薛先生,在这儿摆张桌子,账册笔墨都准备上,另外,再把秤抬到这里来,当着主家的面过秤。”顾青竹挽起袖子,指指外头的空地道。 “是,少夫人,我立时叫人搬来!”薛宁拱手答应。 他转身吩咐了几句,有两人飞快地去了。 “少夫人,这会儿都辰时正刻了,谢家会不会来?”薛宁有些忧虑道。 相较与薛宁心里没底,顾青竹倒是半点不着急:“莫要担心,谢大小姐虽伤着,但她的丫头忍冬不是平常之辈,南苍县夏茶炒青头一份,她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价值。” 正说着,远远的,似乎有马蹄声,薛宁仰头看入口一处凸起的山石,上头竟然藏着一个人,他正朝他挥舞着旗子。 顾青竹瞧不明白他们交流了什么讯息,但她从薛宁的脸上看出来,是谢家车队进山了。 片刻之后,一行马车迤逦而来,忍冬坐在第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见着顾青竹夫妇,赶忙跳了下来。 “慕三爷,慕少夫人,劳您们久等了。”忍冬上前行礼。 “山路难行,辛苦忍冬姑娘,进去坐坐?” 顾青竹客气地说。 “时候不等人,还是先过秤吧。”忍冬站在一旁道。 顾青竹向薛宁挥挥手,几人麻利地过秤记账。 忍冬靠近顾青竹,低声道:“我家小姐在车上,请慕少夫人移步一叙。” 顾青竹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好。” 为防万一,慕锦成不敢离开顾青竹半步,见她答应,急忙道:“我陪你过去!” 两人随着忍冬走到最后一辆马车跟前,她撩开帘子,顾青竹提裙躬身入内。 谢莹半躺在软铺上,见她进来,不甚红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车厢布置的仿若一个缩小的闺房,不仅可以躺,旁边的小几上还有一个茶壶和两只茶盏,卧处有一个两层的小书架,书格里搁着几本边角翻卷的书,想来是常看的。 顾青竹关切地问:“大小姐的腿可好些了?山路颠簸,你大可不必亲自来,我虽是女子,但答应的事,自当兑现。” 谢莹一脸正色地说:“我来,只是想说一句感谢,你给的药方,十分好用,我的腿伤好得很快。” “我爹是山里的游方郎中,治跌打损伤还是有些本事的。”顾青竹笑了笑,并不过于自谦。 “你和三生的诚信,我真切感受到了,经过这次合作,我们不需旁的虚假客套,他日,你若要我帮忙,尽请开口。” 谢莹真诚地说。 顾青竹看着她并不美艳的面庞,想不出自家天大的麻烦,她能帮上什么忙,但人家诚意满满,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遂含笑点点头。 “大小姐快些回去吧,午间日头烈,热着了,与养伤不利。”顾青竹劝道。 “好,来日再见!”谢莹颔首。 顾青竹退出了车厢,忍冬在车下行礼,慕锦成接了她,两人一起离开。 前面的茶叶已经过了秤,忍冬留下管事和一辆马车,其他人和车都走了。 马车缓缓而行,忍冬进车厢服侍:“小姐,你当真要帮慕少夫人?” 谢莹接过她递过来的茶,微呷了一口道:“义父来信说,京中形势微妙,想要来留都躲清静。” 忍冬浅笑道:“老爷果然神机妙算,早知有今日的变局,提前几年就让我们先来这边扎根。” “为免麻烦,这些年,谢家并不与别家交往,生意做得马马虎虎,所幸义父对钱财不甚在意,我倒也轻松,这次若不是为了得些炒青送给爱茶的义父,也不会蹚慕家的浑水,却不想钱家的胆子如此大!”谢莹摸着伤腿,眸眼微眯。 忍冬咬牙道:“小姐莫恼,待回禀了老爷,看钱家还有什么命在南苍县苟活!” 谢莹交还手中的茶盏,摇摇头:“义父平生最恨污蔑,我们手上没有钱家毁车的证据,所以惩治钱家,只能以后慢慢图之。” 忍冬不甘心,但也不便逾矩,只得说:“所以,小姐想要帮慕少夫人?” 谢莹抽出书格里的一本书,淡然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再说,她虽是乡下来的,却颇有大家风范,将百年慕家的经商之道学了个十成十,又是妙机道人的亲传弟子,这几个月轮番打击下,她还能保住三生屹立不倒,倒是个有骨气的,极对我的脾气。” 忍冬默默点了点头,谢莹又问:“这些暂且不提,今儿接茶的事,你安排得如何了?” “已经妥了。”忍冬十分有把握地说。 忍冬做事向来周全,谢莹看了看她,不再说话,低头翻书。 忍冬帮她掖了被角,躬身退了出去。 她家小姐看书不喜人打扰的。 不说谢莹主仆如何,单说接了鲜叶的顾青竹,已经带着山庄上的人忙碌起来。 几车鲜叶赶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压实发热,顾青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摊晾,幸而昨儿就让莫天林腾了地方,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铺陈开来。 莫天林在寨子里选了十几个勤快老实的妇人来帮忙,顾青竹手把手教她们挑拣残梗老叶,为炒茶做准备。 炒茶房里一溜二十个灶眼,顾青竹有十五个熟练的炒茶工,剩下的,刚好给大丫和青水练习。 为图吉利,薛宁特意选了个好时辰,十五个灶眼同时开火炒茶,经过春茶高强度的练习,炒茶工的技艺十分娴熟。 夏茶较春茶老,只宜轻杀,连揉捻塑形也比春茶要柔和,经过一锅茶的试验,大家很快掌握了其中的变化,对技艺做了微微调整,很快就制出了完美的夏茶炒青。 慕锦成不会炒茶,却也没闲着,一直帮着协调,前期的选茶,后期的烘干,都是他在管。 顾青竹在炉灶间巡视,不时指点纠正一二,此时已是榴月,外有太阳炙烤,内有灶火蒸腾,不要说挨着火灶的炒茶工,就是顾青竹也已热湿了里衣。 男人们脱了外衣,赤脚只着小褂,还是热的汗流浃背,顾青竹一边吩咐打开所有的门窗通风,一边让莫天林煮消暑的绿豆汤和凉茶,另外,午饭再加一份肉菜。 纵使这般热,顾青竹始终没离开半步,从早到晚,都陪在炒茶房内,她是女子,衣裳鞋袜必须捂得严严实实,东家这般能吃苦,茶工们都十分钦佩,个个热情高涨,干活分外卖力。 及到傍晚,谢家送来的茶全部完工,薛宁看着过秤,一百七十余斤,顾青竹在心里盘算了下,夏茶鲜叶更出茶,约莫六成左右,而春茶只有三到四成。 谢家管事见着六篓乌青的炒青,眼睛都直了,他赶忙让人搬上车。 薛宁抱拳道:“此刻天色将晚,我们派人送你们到翠屏镇,剩下的路,就得你们自个走了。” “多谢薛管家!”谢家管事感激地拱手。 薛宁挥挥手,他身后走出几个强壮的男人,护送着马车前行。 “这是第一锅炒青,不知会惹多少人红眼。”慕锦成目送马车离开道。 “谢大小姐吃过亏,她是极聪明的人,断不会重蹈覆辙。”落日余晖遍洒山野,顾青竹如镀金光,发丝眼眸熠熠生辉。 “但愿一切顺遂。”慕锦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 “妹子,你出门好歹也带个丫头吧,我这里都是粗使婆娘,怎么照顾你!”莫天林拧眉,急匆匆走过来。 “怎么了?我能照顾自个。”顾青竹扭头看他。 “瞧你这一身,汗了一天,快去洗洗吧,我让二巧帮你打了水,可她就不是做精细活的,一双爪子比老爷们的手还糙呢。” 莫天林嘟嘟囔囔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姑娘!”顾青竹不满得瞪了他一眼。 “脸皮黑得像块炭,胸口没二两肉,挖土翻地跟个爷们似的,哪里能让我觉得她是姑娘!”莫天林撇撇嘴,万分嫌弃道。 薛宁转过身来,意味深长道:“莫老弟这般挑,想来是喜欢上二巧了,我认得她的父兄,要不要我给你保媒?” 莫天林的脸刷得红了,跳脚辩解道:“怎么可能,没有的事!” 而在此时,二巧走了来,正听见赤红着脸的莫天林说的半句话,她摸不着头脑问:“出什么事了?你脸怎么这么红,生病了吗?” 莫天林欲辩无言,慕锦成、薛宁和他们身边的人全都毫不掩饰地爆笑,就连顾青竹也忍不住笑了,二巧不知所以,扯着嘴角,跟着嘿嘿了两声。 第三百九十九章 操心饭食 此时日落西山,山风徐徐,倦鸟结伴归巢,山林里闹喳喳的,应和着山中人的笑声。 “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 顾青竹转头对慕锦成说。 “哦……”家中不安定,纵使慕锦成不愿意与顾青竹分离,却也没有别的选择。 “三爷放心,少夫人在这里十分安全。”薛宁拱手行礼。 “我自然信你,我走了。”慕锦成接过如风的缰绳,翻身上马而去。 顾青竹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二巧不惯做服侍人的活计,她刚拿出顾青竹的衣裳,粗糙的手就将精细的丝料刮花了。 她束着手,惶恐道:“少夫人,我不是有意的!” 顾青竹在带来的包袱里找出一瓶手脂,递给她:“没事,你去忙,我这里不用伺候。” 手脂是南苍县最有名的凝脂胭脂铺的,那是个素白精致的小瓷瓶,摸在手上顺滑细腻,如小孩子柔嫩的肌肤一般。 二巧脸一下红了,嗫喃道:“我做错了事,少夫人怎地还赏我?” 顾青竹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喜欢种花草,可你也是十来岁的姑娘,是花儿一样娇美的年纪,纵使常和泥土打交道,手也该好好保养,花和你都该是美美的。” “谢谢少夫人!” 二巧被她说得心中一暖,她攥着小瓷瓶,矮身行礼。 顾青竹是头一个这样关心她的人,母亲早逝,她又没有姐妹,父兄常在外奔波,根本没人和她说女孩子该怎样,原来园子里的婆子和丫头,都看不上她痴迷花草,别说劝导她,不嘲讽她就算好的了。 “你去。”顾青竹笑着说。 二巧退出,顺手关了门,在院中守着。 顾青竹洗浴更衣,一天的疲劳尽去。 昨日的麂子肉还有一些,藏在阴凉的山洞里,勉强保存了一天,莫天林让妇人们今日全都做了,山里人吃食没那么精细,架上炭火,放入调料,一锅煮熟便是了。 茶工们辛苦一天,此刻是最欢畅的时候,三五人围着一盆肉食争相下箸,麂子肉又麻又辣,鲜香味美,最是下饭,他们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顾青竹也不矫情,与老鸦岭的妇人们坐在一起吃饭,因着肉大多都省给干活的男人们吃,老幼妇孺只有些没肉的骨头和煮烂的土豆,能每人分到一勺肉汤就已经很好了。 “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莫天林端了一碗肉,走过来寻她。 “和婶子嫂子们在一块挺好,你与薛管家一处吃。”顾青竹嘴里咬了一块土豆,酥酥烂烂的。 “你怎么能吃这些!”莫天林急了,“你在蒸笼房里熬了一天,只吃这些,万一累垮了,我怎么向义父交代!” “明儿多买些肉,看他们瘦的。”顾青竹接过他的肉碗,环顾了下身边面黄肌瘦的人。 “我也想啊!可……”莫天林挠挠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周围的人都盯着那碗肉,顾青竹没空追问缘由,朝他摆手:“肉留下,你快去吃饭了。” “你一定要把肉吃了。”莫天林边走边回头叮嘱。 顾青竹看莫天林走了,将碗往中间推了推:“你们吃。” 妇人们相互看了眼,谁也没有伸筷子,而是低头用力扒饭。 顾青竹搛了两块肉:“我吃不得辣,你们分了,不然浪费了多可惜!” 一个小男孩忍不住抢了一块肉,他母亲劈头就给了他一筷子,打得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把肉放回碗里。 见儿子不听话,妇人又扬起了筷子,顾青竹一把拦住她:“婶子,你这是做什么,小孩子要吃肉才能长得好。” 妇人垂下手,低声道:“少夫人,这是村长给你的,若不是你的山庄收留我们,别说吃肉了,我们一天三顿,连这白米饭都没的吃,我们怎么能不知足呢。” 顾青竹将肉碗递到她手里:“你们既然是我山庄上的人,我自然该给你们饱饭暖衣,现下虽困难些,但日后总会好的,肉给孩子们分了吃,山庄以后可得指望他们呢,没有结实的身体可不行。” 妇人拗不过,给几个小孩每人派了三五块肉,剩下的一点肉汤给了一个老妇人。 顾青竹刚吃了饭,顾大丫和顾青水就来,他们各背了一篓鲜叶。 炒茶房里余热未消,茶香弥漫,顾青水嗅了嗅,笑道:“这茶味可真香啊。” 顾大丫春上学过几天,看顾青竹炒了一锅,便到旁边自个动手,顾青水则细细看了两三遍,才学着试炒,他倒是比大丫有天赋,第一次杀青揉捻,就做得像模像样,引的顾青竹连连夸赞。 大丫可是学了两季的,心里极不服气被比下去,她埋头苦练,终于炒出一锅令顾青竹挑不出瑕疵的茶。 一篓鲜叶只得了这一捧合格的茶,顾大丫依然十分高兴,而顾青水毕竟是第一次学,他制的茶,揉捻和塑形还需些工夫练习。 顾青竹找了马灯送他们离开:“青水哥,今儿夏茶第一天,鲜叶可好卖?” 顾青水叹了口气:“慕家不收茶,钱家茶行在翠屏镇一家独大,价钱由着他们高兴,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今儿第一天,只收二十文一斤,这还不够翻山越岭的脚力钱,且钱家伙计惯会缺斤少两,照这样下去,我看今年的夏茶鲜叶不卖也罢。” 顾大丫嘟囔道:“要是炒青真能像你说的,卖到两百文一斤,我哪怕像今日这样,一篓换一捧也比卖鲜叶合算啊!” 顾青竹将他们送到出口,安慰他们道:“明儿一早,就有炒青在东市开卖,价钱如何,很快就能知道。” 顾青水接过马灯,犹豫了片刻说:“咱们村上,观望炒青的人家不少,都看着我和大丫能学出个什么名堂,若是价钱高,只怕都想来试试。” “不是我不想教,有手艺不带着大家致富,眼下慕家的困境摆在这里,你们几家,我信得过,若是旁人保不齐为了一丁点钱财,就把炒青技艺泄露给外人,再说,慕家如今自保尚难,就算大家都肯为我保密,可也架不住恶人歹毒,若是为此害了大家伙儿,我心中难安。”顾青竹望着漆黑的夜色,沉声道。 “你放心,我们晓得其中利害,定不会外传的。”顾大丫郑重地点点头。 “你们的炒青留到东市最后几天去卖,那时别家都快没有了,价钱自然上涨,而且茶商收了茶,转天就会离开,不会有人知道你们也会制茶。”顾青竹低声嘱咐。 “无论如何,干茶总比鲜叶价高,这样,我们晚上来制茶,白日还装作卖鲜叶的样子,村里人见我们这样,也就不会存其他念头了。”顾青水想了想道。 顾青竹颔首,两人下山回去了,山野里流萤点点,虫鸣不绝,顾青竹看着那一抹昏黄一点点变小。 薛宁走过来道:“少夫人,咱们茶山上的鲜叶也到了采摘的时候,你看……” “今儿炒茶头一天,茶工们摸索改良,费了点时间,但也出了一百七十余斤干茶,若是以后按二百斤一天算,全部制完谢、柳、王、宗、邓、杜六家的茶,起码需要七八天的时间,今年茶市只开十二天,也就是说,我们能出的自家茶,一千斤都不到。” 顾青竹目光望向更深山野,细细分析道。 薛宁有些质疑道:“给别家制茶的七八天里,咱们茶山上的鲜叶都不采,岂不是浪费了?” 顾青竹微微摇头:“适当地采一些,今年春上采得狠,夏秋两季少采一些,更有利于茶树生长,至于采下的鲜叶,一部分送到茶行制一些蒸青茶饼,其他的运到山庄上来。 那六家,除了谢家需要整整做满两天外,其他的人家大多没那么多,剩下的时间,我们接做旁人家的,容易乱,不如见缝插针做自个的,晚上再加紧些,这样积少成多,也能攒一点。” 薛宁看了看眼前高瘦的人,有些不忍道:“若如此赶工,少夫人实在太辛苦了。” “我倒不算苦,只是耗时间看着,真正吃苦的还是茶工。”顾青竹想起适才莫天林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而:“薛先生,山庄上是不是没有银子了?” “少夫人如何得知?”薛宁有些讶然。 顾青竹抬眼看了看他:“今日吃的是莫天林猎的野物,我让他明日多买些肉,他好似很为难,故而……” 薛宁不好隐瞒,只得实话实说:“莫天林没说假话,山庄上除了稻谷,确实没多少钱了。” “这……”顾青竹呡唇,旋即道,“眼下,炒茶到了节骨眼上,茶工从早到晚做活,饭食不能差,一两日好将就,若是时日长了,精神体力跟不上,茶叶品质和数量都会打折扣,我这里卖铺子还剩下一些钱,怎么也得把这十来日抵挡过去。” 说着,顾青竹就要摘腰间的荷包。 薛宁摆手:“少夫人不必了,肉食的事,我和天林商量过了,咱们守着这么大一片山,还怕没肉吃吗?我已经让兄弟去找山庄里的张铁匠,连夜锻打箭头,此时,正逢夏季,母兽大多产了崽,咱们每日只猎当日的吃食,还是很容易的。” 薛宁和他那帮兄弟,都是行伍出身,打猎对他们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 “好。”顾青竹松了手,多加了一句,“妇人和孩子的量,按折半算上,他们虽做的不是大事,但放羊拾柴,缝补浆洗,采野菜摘菌菇,片刻也没闲着。” “知道了。”薛宁点头。 夜色愈浓,天边挂着几点不甚明亮的星子,床铺被褥有山野清气,仿若顾家坳的家中,顾青竹半点不认床,在蟋蟀纺织娘的叫声里安睡。 二巧躺在外间,她的枕边有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怎么看都是满心欢喜。 而此时的南苍县慕家,灯火未熄,人影绰绰。 第四百得章 得弩 如风是宝马良驹,它撒开四蹄奔跑,比风更快,慕锦成纵马奔驰,很快就在通往南苍县的大道上,看见了谢家运茶马车的后车厢。 此时夜幕四阖,旷野幽暗,谢家管事约莫也是心急的,马鞭甩得噼啪作响,车后更腾起了滚滚烟尘。 慕锦成不想吃灰,打算快马加鞭越过去,正当他挺身张望迎面有没有车马来人时,却瞥见一棵树后露出的一星红点,他的眼力一向很好,他确定,那是一根点着的火箭箭头。 “小心!”慕锦成拍马上前示警,与此同时,他从马袋里抽出了刀。 大刀高举,寒意森森的刀面,映照出无数红点! 不是一支火箭,而是箭雨齐发! 慕锦成已经卷入战局,只能拼命格挡,近身的羽箭纷落,然而密集如蝗虫般的箭矢,非他一人一马可以阻挡。 马车毫无悬念地被点燃,木头布料迅速被烧焦,车厢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 慕锦成几乎急红了眼,这可是顾青竹辛苦了一天的成果,纵然是谢家的茶,但也是慕家的制茶技艺,可他这会儿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手抢茶。 眼见纵火完成,躲在树后的人准备撤离。 慕锦成猛蹬马腹,如风一纵,往林中跃去,他心中愤懑不已,到底是谁要毁茶! 那些黑衣蒙面人,根本没想到慕锦成敢孤身涉险,见他一人一马,他们停下不走了,反而折回身,弯弓搭箭,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毁人茶叶!”慕锦成横刀于前,半点不惧,厉声问道。 领头的是一个矮壮的男人,他阴恻恻地说:“慕家茶已经完了,南苍县今年乃至以后都不会出现炒青,谁有谁死!” 他虽极力模仿,但慕锦成依然听出他口音里的不同:“你不是本地人,谁指使你干的?!” “你废话太多!去地府问你爹吧!”男人极其不耐烦,挥手向同伴示意放箭。 须臾,利箭挟着尖锐的风声,如同毒蛇吐信。 慕锦成已经做好格挡的准备,却不可置信的发现,将他团团围住的黑衣人全部被箭射穿后心,整齐划一地栽倒在地,大片的血洒在青草上,触目惊心。 而那个领头人到底有些本事,发觉声音不对,已然拔身飞遁而去,树枝摇晃间,已经没了身影。 “谁!”慕锦成心中一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多谢慕三爷相助!”树后走出一群手持连发箭弩的黑衣人,同样蒙着面。 慕锦成的刀不敢放下。 这种连发箭弩,他在现代真人CS游戏中没少玩过,威力惊人,而在这个时代,他还是头一次见,但光看那些姿态一致,伤口一致的死人,就知道这是比弓箭强许多的武器,且这群人比刚才的人,强悍而有组织,更像训练有素的兵士。 “三爷,我们是谢小姐的人。”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拱手致意。 “你们来迟了,那车茶都被烧了!”慕锦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只是迷惑敌人的空车,茶车刚被我的兄弟护送过去了。”男人眼角微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慕锦成拧眉接着问。 “敢与谢家做对的,不管是什么人,都是死有余辜!”男人的口气十分霸道。 他似乎对那些人的身份完全没兴趣,只当杀的是野狗一般。 慕锦成转念一想,歹人出来作乱,必不会带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他就是有心要查,也是没头绪的。 在慕锦成分神的工夫,那男人已经指挥人,将那些尸体拖到山林深处去了,夜里山里饥饿的野兽,会来解决这些麻烦的。 “三爷,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男人拱手告辞。 “你那手持连弩可否送我一个?”慕锦成盯着他手上的家伙,眼热道。 “当然可以,只当是今日相助的谢礼了。”男人挥挥手,后面的人递了一把过来。 慕锦成接过,在手上掂了掂,倒是比现代的重些。 “三爷喜欢,这些箭矢也一并送你。”男人解下身上的箭筒,抛给他。 “多谢!”慕锦成抱拳行礼。 男人恭敬还礼,带着十几个手下,很快就消失在丛林中。 慕锦成将手~弩和箭矢收入马袋中,待他折回大路,那辆燃烧的马车不见了,除了路边的野草突然变黄了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敢在南苍县近郊射杀十多人,且全不当回事的人,不是寻常来头,而他背后的主子,谢莹,又该是什么身份? 慕锦成一时想不透,不过好在顾青竹聪明,早早用一张药方与她交好,她这次来,敢直言不讳说帮忙,看来是有些背景的。 是友非敌。 这让慕锦成愈发感念顾青竹的好。 眼看城门就要关了,慕锦成撇开那些烧脑的未解之谜,纵马狂奔。 前面出现了一队穿着皂衣,赶着马车的衙役,慕锦成不想惹事,勒了勒缰绳,让如风缓慢前行。 纵使他晃晃悠悠跟着,可骑马总比走路快,他很快就走到了衙役队伍后面。 “三爷!”张西听见马蹄声,扭头一看,惊喜道。 “是你们?这是收赋税回来了?”慕锦成没想到是他。 骑马走在前面的杨立昭,听见声儿,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打招呼:“三爷,这是从哪里来?” 慕锦成对他的热情有点不适应,众人皆知他姐夫被下了府衙大牢,唯恐避之不及,张西因梁满仓与他有几面之交,遇着打招呼是常理之中,而这杨立昭,与平常无异,难道还不知道县衙之事? 这好像不太合情理啊! 人家既然问,他不好不搭理,慕锦成驱马上前,错后半步道:“今儿去山庄上的,耽搁了时间,若不是遇着你们,只怕误了城门时间。” “距关城门还有一盏茶的工夫,来得及。”杨立昭淡淡一笑。 已经能看见南苍县城郭上的旗帜,慕锦成不好拍马离开,只得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过是乡下收成如何,又有哪些有趣的风土人情之类。 两人的交谈十分愉悦,慕锦成半句没说县衙的变故,杨立昭也只字未提,两人很快就结伴进了城。 此时天色已暗,路边有几个顽皮的小孩在蹴鞠,不知哪个用力一踢,那竹球竟然不偏不倚直往杨立昭的脸上飞来。 慕锦成在他身后半步,虽有心想救,却已来不及。 杨立昭只是个文弱书生,他本能的抬左臂遮住面颊,竹球打在他的广袖上,迅速弹开,滚到地上去了。 小孩子们见闯了祸,像一群惊着的鸟儿似的,连球也不要了,瞬间撒腿跑得没影儿。 “你没事吧?” 慕锦成盯着他左袖上的一点灰尘问。 “无妨。”杨立昭随意拍了拍,看了眼前面的道路,拱手道:“三爷,我赶着回衙门交差,他日再叙。” 慕锦成回礼,往右拨转马头停下,目送一行人离开。 杨立昭左手遮面的动作,让慕锦成心生疑惑。 慕锦成前世是有些左撇子的,虽然在外人眼里根本看不出来,但教练却说他的左手比右手更有力量,扣篮也更准,他穿到这里,还曾为了气先生,用左手写字,不幸的是,他左右手写的字都一样丑。 难道,杨立昭是和他一样的隐性左撇子?他会不会用左手写字? 慕锦成一路想着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脑子涨得太阳穴生疼。 慕家门前已经挂上了灯笼,细碎的流苏飘荡在晚风中,地上的光亮被灯笼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 “三爷,您回来了。” 候在门房的宝应,跑出来牵马。 “家里无事吧。”慕锦成扫了他一眼。 “无……无事。”宝应的目光游离不定。 慕锦成扔下缰绳,几步跨上台阶,连门房的招呼都没听见,一阵风似地裹进了朝晖院。 朝晖院里,主院灯火不明,看门的婆子,见了他,急忙道:“夫人和二夫人带着小姐们到松芝院去了。” 慕锦成心急火燎,他们才出去半日,家里可不能有事。 还未近前,就听见人声,章平津被琳琅送了出来。 “章大夫,我祖母怎的了?” 慕锦成疾行几步,赶上前问。 “三爷。”章平津恭敬行礼,“老夫人这几天没睡好,身子倦乏,昨儿夜里许是呛了风,今儿有些咳嗽,我已开了药,静养几日便好了。” “谢谢章大夫,有劳了。”慕锦成拱手。 章平津说了句谦词,便跟着琳琅出去了。 慕锦成进了松芝院主屋,一家子女人都在,他一一行礼,见慕婕成眼圈红红的,便问:“小柔儿呢?” 卢氏代为回答:“昨夜许是吓着了,小柔儿有些起热,已经给她乳母吃了药,晚间再喂一次奶,就该没事了。” 慕锦成看了眼母亲,说道:“我去看看祖母。” 卢氏欲言又止,她本想拦,但肯定拦不住,只得作罢:“你去吧,只是老祖宗犯了咳疾,你别引她多说话。” “我知道的。”慕锦成应了一声,转身入内。 寇氏躺在床上,呼吸粗重,见着慕锦成进来,抱怨道:“这个宝应越来越不中用,不是叫他不要告诉你的嘛,你这一天来回奔波,着实辛苦,我又无甚大碍,又折腾你来这里做什么。” 慕锦成挨着床边坐下,笑着说:“不关宝应的事,祖母最疼锦成,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来给您请安,谁也拦不住。” 寇氏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慕锦成的臂膀:“嗳,最近可苦了我的乖孙,里里外外都得操心,今日炒茶可还顺利?” “今儿好着呢,一天就制了一百七十余斤,谢家高高兴兴拉走了。”慕锦成刻意瞒下了其中曲折,只为博祖母开心。 “那便好。”寇氏微微松了口气。 珍珠端了药来,慕锦成服侍寇氏喝了。 “你回吧,明儿还有的忙呢。”寇氏擦了嘴,挥手赶人。 慕锦成行礼退出,此时,外间只有卢氏在,其他人都被她劝回去睡觉了。 “娘,夜深了,休息吧。”慕锦成挨着她身边坐下。 “锦成……,今儿,你祖母和小柔儿都病了,娘错了吗?”卢氏满脸苦涩地看着儿子。 第四百零一章 战略转移 “娘,我知道你舍不下这个家,舍不得爹挣下的偌大家世,可……”慕锦成顿了顿,斟酌了下用词道,“可现下情形于我们不利,咱们不如暂且搬去山庄,养精蓄锐,另谋东山再起。” 卢氏拈着帕子摁了摁眼角:“我的儿,我的心思还是你最了解,你爹去了,我日日做梦梦见他,他不停地说,让我保住慕家,保住三生,我们这一走,可就真如那丧家之犬,四野逃窜,他年,我到了九泉之下,叫我如何面对他,又拿什么交代!” “娘!”慕锦成缓缓地拍拍卢氏的背,“咱这是战略转移,等以后机会成熟了,我和青竹一定将你们风风光光接回来,再将这府里扩一扩,不然,不够你的孙子们撒欢!” 慕锦成嘻皮笑脸,指手画脚地一顿比划,引得盼孙心切的卢氏破涕为笑。 过了会儿,她迷茫道:“啥叫战略转移?” “这……”慕锦成一愣,自个怎么嘴巴一秃噜,冒出这么一句,他赶忙胡诌遮掩,“就是假装退让,实则是保存实力,以图后事。” 卢氏想了想道:“嗯,娘懂了,我在明,敌在暗,那些个歹人夜夜来滋扰,就算不伤咱们的人,也乱了咱们的心,长久以往,必然疲于应对,倒不如避到山庄上去,隐于暗处,他们就无处下手了。” 慕锦成逮着一阵猛夸:“我娘简直太聪明了,花木兰也不及您呢!” 卢氏有些不好意思,拧着帕子笑:“什么花木兰,娘不过爱看戏文,那戏台上不都是这么唱的嘛。” 慕锦成抱了抱卢氏的肩膀:“娘,那咱们明日就搬吧。” “搬!听儿子的!”卢氏深吸了一口,坚定地说。 母子俩正说话,廖青寻了来道:“苏小公子刚回来,说要连夜赶往燕安城,可这会儿,天黑路远,万一……,我劝不住,特意来请三爷拿个主意。” “暮春回来了?是不是他爹被刑部接走了?”慕锦成一下子站起来,对卢氏说,“娘,我去看看。” “去吧,多劝劝他,这孩子,事情再急,也要注意自个安全啊!”卢氏轻轻拍了下桌子。 慕锦成抬脚走了,廖青刚想跟着出去,却被卢氏叫住:“廖管家,明儿收拾收拾,准备举家搬去山庄。” “夫人……”廖青愕然道。 这些天夜里闹腾不休,一老一小俱都病倒,搬家的事,顾青竹一开始就提过,当时卢氏可是极力反对的,这会儿,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卢氏挺了挺腰杆:“我信锦成能重振家业,离开,只为更体面的回来!” 闻言,廖青心中一震,抱拳道:“好,我明儿一早就着人准备。” 卢氏挥挥手:“搬家诸事繁杂,少不得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廖青答应着,躬身出去了。 慕锦成快步去寻苏暮春,厢房内,研墨正拉着苏暮春肩头的包袱不放:“公子,这会儿夜黑难行,你又有心疾,断不能骑马的!” “你走不走?不走,别拉着我!”苏暮春赤红着眼睛,大吼。 “研墨,你撒手,让他走个试试,照他这样逞强,只怕还没到燕安城,半道就要气绝身亡了,看谁给姓苏的喊冤!”慕锦成一脚踢在半掩的门上,沉着脸走进来。 雕花木门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小娘舅!我……”苏暮春的眼泪汩汩滚下来。 慕锦成缓了缓口气道:“你爹到底怎么说?是你外祖至今没消息,还是已经被刑部押走了?” 苏暮春低头呐呐地说:“今儿傍晚,刑部来人将我爹提审带走了,可他的伤还没彻底好,我怕他挨不过……” 慕锦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若是为了伤的事,完全没必要这般急,谭先生已经在燕安城开了医馆,连我二哥的伤腿都能治,何况你爹将好的伤?” “可是……”苏暮春抬眼看了他一眼,后面的话被他咽下去了。 “你不信我?”慕锦成偏头问。 苏暮春一言不发,自顾摇头。 慕锦成微叹了一声:“慕家钱庄虽不开了,房子也租给了旁人,但传递消息的通道还在,我马上写一封信,请谭先生和熊管家多多留意你爹的案子。 过几日,我要和你舅母送茶到燕安城,你若一定要去,就和我们一路吧,这样也好有个照顾,好过你这会儿跟个无头苍蝇似地乱跑!” “谢谢小娘舅!”苏暮春吸了下鼻子,鼻音浓重地说。 “谢什么谢,咱们还是兄弟不!”慕锦成将他肩上的包袱拿下来,转身递给研墨。 苏暮春沮丧地坐在桌边,好似虚脱了似的:“我今儿回县衙拿我爹的私物,听说林海和杨立昭都要升官了,当真是人走茶凉!” “你爹被抓,县衙不可没有主事的人,林坤竟然提拔他们两个,没有塞他的心腹来,这倒是件稀罕事。”慕锦成摸了摸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接着问,“往日,你和你爹就住在县衙里,据你观察,杨立昭可会用左手写字?” “左手写字?!”苏暮春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慕锦成。 “没有吗?是我多想了?”慕锦成摸摸脑门,自言自语道。 苏暮春突然灵光一闪,抓着慕锦成的衣袖,迫切地问:“小娘舅,你怀疑什么?” 慕锦成想到老荆头说过的话,遂道:“我就是瞎咧咧,没根据的,当不得真。” “哦。”苏暮春眼中的光亮暗淡下去,像极了此时外间漆黑的夜空。 慕锦成心中不忍,佯装看不见道:“快洗洗睡吧,明儿跟我到山庄上去帮忙过秤记账。” “好!”苏暮春觉得自个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用处,眼珠又活泛起来。 慕锦成非让研墨提灯送他,苏暮春不疑,自顾洗漱去了。 “你适才做得对,你家主子身子差,万不可让他做过激的事情,明儿去了山庄,旁的事俱不要你管,只需照顾好他一人就好。”慕锦成边走边说道。 “小的明白,谢三爷煞费苦心安排。”研墨郑重行礼。 “我们两家总归是姻亲,我不为暮春,也得为婕姐和小柔儿打算,苏县令断不能事。”慕锦成摇摇头。 两人走了一段路,慕锦成伸手接过研墨手里的灯笼:“你回去吧,就说我临时改主意,巡查去了,不要你送。” “是!”研墨站在暗影里拱手。 慕锦成提着灯笼,四处走走,遇着三五一队巡逻的人,就站下问一问,今儿出奇的安逸,竟半点事都没有。 他刚准备绕回蕤华院,庆丰从旁边高大的白玉兰树下走出来行礼:“爷。” “我瞧着明面上没什么事,你和庆余在暗处可有其他发现?”慕锦成朝他走了几步,轻声问。 “也没有。”庆丰低语,他鼻翼微翕,拧眉问:“爷今儿遇着事了?” “怎么这么说?”慕锦成有些意外。 “爷身上有火油和烟熏的味道,还有……”庆丰吸了下鼻子,“还有些许很淡的血腥气。” 慕锦成抬袖闻了下,果然有烟火气,他今日穿的是织锦长衫,这种面料极容易吸附味道,他回来去了几处,丫头婆子就算闻到了,恐怕也不会多嘴说,而卢氏和暮春关切的事情,并不在他身上,忽略这种味道很正常。 可杨立昭与他走了一路,居然也完全不察吗?况且,他只是说去山庄,并没有说去山庄炒茶,他为什么不问他身上的烟火气?除非…… 慕锦成的脑子,今日一天用的,比之前十多年都多,这会儿实在转不动了,只得暂且作罢。 “爷……”庆丰见他发怔,遂试探地问。 “没啥事,今儿山庄上吃烤麂子肉,可能沾上味儿了。”慕锦成不想他担心,为装得像一点,又补充了一句,“肉可肥了,又香又烂,好吃得很。” 庆丰张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慕锦成只当骗过去了,接着说:“我一会儿写封信,你明儿一早交给杨大掌柜,让他派人快马加鞭送到谭先生手上。” “是。”庆丰拱手。 慕锦成提着灯笼,往蕤华院去了。 庆丰看着他的背影,呐呐道:“烤肉不加调料,如何能好吃,且今日山庄炒茶,怎么可能弄这么大味道的吃食,难道不怕坏了茶叶的自然清气?” 可慕锦成着意隐瞒,且他并没有受伤,庆丰只得假装不知。 蕤华院的三个大丫头齐齐站在院中,见慕锦成回来,方才偷偷松了口气,一人进屋沏茶,另两人赶忙去厨房端来点心和乌鸡参汤。 慕锦成进屋直奔书案,大笔一挥,写了一份信,用蜡封了口,递给右玉道:“庆丰在外头,你速去给他。” 右玉急急地去了,又很快折了回来。 “爷,吃点点心吧。”左云低声劝道。 “我有一件事和你们说。”慕锦成呷了口茶,面色严肃道。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惯不会在丫头面前拿主子架子,可今日情形,一看就是很紧要的事。 三个丫头俱都心头忐忑,脸上凝重起来。 慕锦成缓缓道:“夫人同意明儿开始搬家了,山里不比家中,条件艰苦不说,恐怕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底下小丫头和婆子,你们前些日子打发了一些,明儿与她们好好说说,尽量与父母团聚,或者去投亲靠友。 至于你们三个,春莺是老太太赏给少夫人的,我自然是动不了的,右玉左云,你们若是有好的去处,就别跟我们走了。” 春莺松了口气,站在一旁不说话,她本就是孤身在这里,若一定要她走,那可真是无家可归了。 第四百零二章询 东市询价 右玉和左云是家生子,爹娘兄弟之前已经立户单过,家里也买了一二个伺候的小丫头,她们回去,虽比不得大家的小姐,但也是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消息来得太突然,两人互看一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右玉哽咽道:“爷,我们打小就在蕤华院伺候,虽不敢高攀说什么情同一家,但您穿衣吃饭,起居洗漱,都是我们服侍惯的,您和少夫人那么忙,又怎么能为这些琐碎小事操心。” 左云伏在地上抽抽噎噎:“爷,您别赶我们走,吃糠咽菜,我们也跟定您和少夫人了!” “嗳,你们两个何必如此实诚,按慕府往年规矩,你们出府,我娘会给你们挑一门合意的亲事,就算眼下临时没有看上的,起码二十两陪嫁是不会少的。 但去了山庄上,恐怕就没有这个条件,不要说没有小丫头和婆子使唤,恐怕连粗活累活都得你们亲自干,说不定还会拖大你们的年纪,白可惜了你们的青春年华!”慕锦成叹了口气,设身处地地劝说。 “我们心意已决,爷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奴婢的心意。”右玉和左云弯腰磕头不止。 “好吧,你们既然执意留下,明儿就开始收拾吧。”慕锦成无法,只得挥手让春莺将她俩扶了起来。 “是!”三个姑娘齐声回答。 慕锦成揉揉额角:“时候不早了,你们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三人躬身退出。 此时约莫子时了,慕锦成奔波到现在,似乎忘记自个尚未吃晚饭,他拈了几块点心囫囵吃了,潦草地喝了一碗汤充饥。 简单洗浴,他趴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如水一般的月华静静流淌过千家万户,树影无声地从东窗移到西窗。 “啪!”在这沉静的夜色里,瓷器砸在地上迸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蹲在窗台上打盹的肥猫,滋溜一下,异常矫捷地跳开,飞一般地逃进黑暗中。 “我养你有什么用!一下子折了我十几个人,你咋不一起死了!”那双永远睡不醒的眼睛,此刻正冒着吃人的怒火。 跪在地上的矮壮黑衣人,捂着沁血的额角道:“大爷,我们烧了茶车本打算走的,偏遇见慕家那个纨绔跳出来搅事,我想着给他吃个教训,结果却着了别人的道!” “好啊,慕锦成,你居然还留着这一手!”钱涨咬牙切齿,颔下原本修剪整齐的胡子扭曲难看。 站在一旁的白夜拧眉道:“大爷,我看那些人并不一定是慕家的,若他真能驱使那帮人,就不可能让丁武几次从慕家逃脱。” 钱涨半点不信,鼻孔朝天道:“不是慕家?那慕锦成怎么会好巧不巧出现在那里!再说,不是慕家,难道是没有男人主事的谢家派来的?” 跪在地上的丁武,指缝里的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糊了半边脸,黑色的衣裳前襟颜色逐渐变深,他向白夜投去求救的眼神。 兔死狐悲,白夜不动声色地求情:“大爷,无论怎么说,那个乡下丫头制的茶,都被丁武一把火烧了,明日东市上,见不着一根炒青,其他人家可就得好好想想要不要和那丫头合作,大爷这招杀鸡儆猴还是管用的,至于谢家,约莫嫌上次吃的教训不够,这次只怕是要彻底老实了。” “哼,钱家没有炒青,南苍县就不可能有炒青!”钱涨狂妄至极道。 “大爷,咱们今儿可还要到慕家去?”丁武硬着头皮问。 “去什么去!那死丫头都去了山庄,你之前带着那么多人,都不成事,今儿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快滚下去治伤,免得弄脏我的地儿!”钱涨气恼道。 “爷一直想要活的,小的自是不好弄。”丁武小声嘀咕。 “滚!”钱涨气得一脚踹在丁武的肚子上,歇斯底里地大吼。 “快走,快走!”白夜连连挥手。 丁武连滚带爬出了屋子,急匆匆奔去上药了。 “你明儿知会翠屏镇的掌柜,不要收鲜叶了,再让老二屋里那个女人回顾家坳去,我就不信,那丫头能眼看着村里人饿肚子,也不教他们炒茶!若她敢这样,只等着众叛亲离,被乡下人唾沫星子淹死吧!”钱涨冷笑道。 白夜抱拳恭维道:“爷的计谋向来天衣无缝,这招借刀杀人,极妙!” “我得不到的,只有毁掉!”钱涨阴恻恻地说。 白夜后背生凉,他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可与钱涨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天边的月亮仿佛也被钱涨的话吓着了,扯了骗乌云遮住自个日渐丰满的身形。 一夜无梦,晨曦微露,慕锦成又生龙活虎地起来练功。 整个慕府似乎都沉浸在忙碌中,婆子丫头脚下都快了几分,来去匆匆。 慕锦成让老徐驾车先送苏暮春去山庄,今儿东市开市,他得去转转。 刚到门口,就见庆丰牵着马在等他。 “我走了,你回去吧。”慕锦成翻身上马。 “爷,让我与你同去吧。”庆丰紧攥着如风的缰绳。 “比起我来,家里更需要你。”慕锦成飞了一眼高挂的慕府匾额,弯腰抚摸马鬃,低声道:“这几日家里搬家,你额外留意些,不要将祸害带进山庄,另外,钱家和宋家,也额外关注下,免得节外生枝。” “是!”庆丰拱手行礼。 慕锦成一揽缰绳,双脚一蹬。 “驾!”如风乘风而去。 庆丰站在原处,一人一马很快消失了。 东市依然热闹,收茶的帐篷挨挨挤挤,只是伙计们很闲,抱着胳膊闲聊嗑瓜子的,大有人在。 慕锦成往年不曾经管过这些,收茶的掌柜伙计大多不认得他,倒方便他四处打听。 “掌柜的,今年茶叶什么价?”慕锦成走到一个帐篷前,笑着上前询问。 “进来喝一杯?”喝茶的胖掌柜抬眼看了看他,许是他太无聊了,或是见面前的青年生得标致养眼,乐得和他聊几句。 “多谢,叨扰了。”慕锦成笑容灿烂,撩起长衫下摆,坐在胖掌柜下首。 胖掌柜洗杯斟茶,一盏澄清透亮的茶汤摆在慕锦成面前。 顾青竹学烹茶的时候,他可没少喝,观茶、闻茶、品茶,慕明成教的礼仪,这会儿做得倒也像模像样。 慕锦成生得俊美,举止得当,举手投足之间,宛如行云流水,一下子就让胖掌柜有了好感。 “你家里是制茶的?”胖掌柜呡了口茶问。 “祖上留下几亩山茶,今儿东市开张第一天,故而出来打听打听。”慕锦成露齿一笑。 “你约莫也四处转过了,茶市不景气,如今蒸青茶饼不好卖,只得这个价。”胖掌柜伸出两根圆滚滚地指头。 “八十文?”慕锦成试探地问。 闻言,胖掌柜望了眼自个的手,努力蜷住中间的三指,又比划了一下:“六十文!” “这也太低了!”慕锦成先前觉得八十文都低,这会儿却只有六十文。 胖掌柜嗤了一声:“低?你过两天来试试,四十文顶大天了!” “这咋弄!”慕锦成佯装叹气。 胖掌柜端茶的时候,嘴角撇了撇:“我听说,慕家有炒青,这帮家伙宁愿耗着不买蒸青,也在等。” 慕锦成望过去,对面的帐篷里,管事模样的人,遇见上门问价的,开口第一句,就是问是不是炒青,当回答为不是时,他连理都不理,直接挥手赶人。 “蒸青不过六十文,炒青又能是什么价呀!”慕锦成深深叹了一口气。 胖掌柜吧唧了下嘴,摸摸下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儿若真有炒青上市,东市都得疯了,我估摸着没有三百文一斤,根本抢不到。” “哎呦喂,今儿是刮着什么风,难得慕三爷有闲情,到东市上逛逛?”钱涨摇着扇子,看似随意地走了进来。 “是钱大爷,稀客,稀客,快坐。”胖掌柜客气地起身让座。 钱涨在钱家主管茶行生意,东市茶商大多认得他。 “老潘客气了,你我是旧相识,算什么客,这位才是难得一见的贵客,慕家鼎鼎大名的三少爷!”钱溢说话阴阳怪气,语气里夹着奚落和嘲讽。 茶商老潘目光里饱含探究,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拱手道:“是我眼拙了,三爷和二爷到底兄弟,还是有几分像的。” “潘掌柜认得我二哥?”慕锦成眼角微挑。 “在南苍县,哪个茶商不认得慕家茶呀!”潘掌柜笑了笑。 “认得又如何,慕明成还不是去吃了牢饭!”钱涨倚在椅子上,肆无忌惮地笑。 一语戳到痛处,慕锦成面色紫红,脖颈上的青筋暴凸,他的拳头,紧紧握着。 “怎么,你还想打我?”钱涨伸了伸脖子,一副欠揍表情。 慕锦成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展颜道:“今儿,谢家有炒青上市,我是来瞧热闹的,钱大爷难道也有这等闲情逸致?” “胡说!”钱涨仿佛坐在针毡上,一下子蹦起来道。 “是不是胡说,咱们等着看啊!”慕锦成扯了下嘴角,痞痞地笑。 “哼!”钱涨心里没底,站起来就走。 正在这时,不知哪家的小伙计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下子撞上了钱涨。 “混蛋,着急忙慌干什么,眼瞎啊!”钱涨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小伙计被打得冤屈,捂着脸道:“谢家来卖炒青了,我急着给我家主子报信去!” “什么!” “真的?” …… 这个消息仿佛一个炸雷,周围的茶商再也坐不住了,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钱涨仿佛海水里的一块顽石,被蜂拥的人挤得直打转。 “钱大爷,要不要一起去看会热闹?”慕锦成心情大好。 “你……你们……”钱涨面色乌青,整张脸都气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