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夫君是个大反派》 第一卷 第1章 覃家有女初长成 第一卷 第2章 “长出”个系统 第一卷 第3章 幸亏还有徐二哥 第一卷 第4章 换一座靠山 第一卷 第5章 进度条有了新变化 第一卷 第6章 辣椒再派用场 第一卷 第7章 亮相即胜出 第一卷 第8章 隔石有耳 第一卷 第9章 赢钱关键徐二哥 第一卷 第10章 冰山美男 第一卷 第11章 打死要嫁葛二郎 第一卷 第12章 芳期是个好工具 第一卷 第13章 八月原来有点“红” 第一卷 第14章 祖父 第一卷 第15章 老不正经的覃宰执 第一卷 第16章 关注不是没原因 第一卷 第17章 厌恶值疾增 第一卷 第18章 先要了婆母的命 第一卷 第19章 又见晏迟 第一卷 第20章 晏郎真是大手笔 第一卷 第21章 祖父的嘱令 第一卷 第22章 害命 第一卷 第23章 端午家宴 第一卷 第24章 峰生苑宴集 第一卷 第25章 计划进行时 第一卷 第26章 察实了 第一卷 第27章 退婚了 第一卷 第28章 芳期的疑问 第一卷 第29章 关于平行世界 第一卷 第30章 真的很危急 第一卷 第31章 可去找晏迟 第一卷 第32章 这一桌子美食 第一卷 第33章 答应了 第一卷 第34章 好像可以建交 第一卷 第35章 前方像条死胡同 第一卷 第36章 城郊探母 第一卷 第37章 妙音仙 第一卷 第38章 找上门来 第一卷 第39章 五妹妹是个小哭包 第一卷 第40章 二婶想争权 第一卷 第41章 鄂举对晏迟 第一卷 第42章 结交鄂霓 第一卷 第43章 赴宴去 第一卷 第44章 小点误会? 第一卷 第45章 隔江是地狱 第一卷 第46章 芳期“养”鱼 第一卷 第47章 少年“变心” 第一卷 第48章 不爱美食的辛大郎 第一卷 第49章 八字成一撇 第一卷 第50章 二姐别妄想 第一卷 第51章 狸猫诱 第一卷 第52章 把徐二哥也拖下水了 第一卷 第53章 晨省时过招 第一卷 第54章 暗助苗娘子 第一卷 第55章 让二婶吃了个甜头 第一卷 第56章 榆木开窍了 第一卷 第57章 原来是这样的莫须有 第一卷 第58章 徐二哥被拒绝 第一卷 第59章 将为权臣 第一卷 第60章 差点成了个狂人 第一卷 第61章 冯昭仪你会死 第一卷 第62章 晏迟献策 第一卷 第63章 只好出卖祖父了 第一卷 第64章 三伏 第二卷 第65章 今天真热闹 第二卷 第66章 覃芳姿的一撇 第二卷 第67章 晏迟是个劲敌 第二卷 第68章 夜谈 第二卷 第69章 这真是一场巧遇 第二卷 第70章 天钟山开赌 第二卷 第71章 暴雨是因人祸 第二卷 第72章 先取悦晏郎胃 第二卷 第73章 事故找上门 第二卷 第74章 挖出来的一个人 第二卷 第75章 原来是个倒霉的杀手 第二卷 第76章 说不定都是神棍 第二卷 第77章 要不先把我杀了 第二卷 第78章 被留饭 第二卷 第79章 九皇子险了 第二卷 第80章 晏郎还真不是神棍 第二卷 第81章 福宁殿里不福宁 第二卷 第82章 其实是人为摔跤 第二卷 第83章 冯昭仪真的死了 第二卷 第84章 姑姥爷不做人 第二卷 第85章 系铃人不靠谱 第二卷 第86章 私奔吧有情人 第二卷 第87章 芳期该背时了 第二卷 第88章 富春江畔 第二卷 第89章 我心悦你 第二卷 第90章 其实注定跑不成 第二卷 第91章 怒你怎么不私奔 第二卷 第92章 归来“战场” 第二卷 第93章 王夫人的反击 第二卷 第94章 只能先吃哑巴亏 第二卷 第95章 大哥哥的情事 第二卷 第96章 这下真成克星了 第二卷 第97章 晏迟回家 第二卷 第98章 晏郎有请 第二卷 第99章 晏郎还算有良知 第二卷 第100章 这回真是受宠若惊死了 第二卷 第101章 令堂贵姓? 第二卷 第102章 无忧洞、鬼樊楼 第二卷 第103章 兴师问罪 第二卷 第104章 穷得只剩一根媚骨 第二卷 第105章 黄家仅余的“骨头” 第二卷 第106章 升级 第二卷 第107章 外援只能晏郎 第二卷 第108章 王夫人的“尤物” 第二卷 第109章 覃翁翁的夫纲 第二卷 第110章 在罗家 第二卷 第111章 彭六郎仿佛再次“鸡飞蛋打” 第二卷 第112章 司马修 第二卷 第113章 官家你的眼光有问题 第二卷 第114章 这个帮助很嚣张 第二卷 第115章 三娘在干嘛? 第二卷 第116章 “月老分队”仍在行动 第二卷 第117章 低估 第二卷 第118章 太子要倒了 第二卷 第119章 人不可为? 第二卷 第120章 闹鬼了 第二卷 第121章 太子的剑 第二卷 第122章 宁死不为姬妾 第二卷 第123章 借钱 第二卷 第124章 宰执发了大威 第二卷 第125章 这回不中立了 第二卷 第126章 芳期“出使” 第二卷 第127章 这下“威名”必须远扬了 第二卷 第128章 跟翁翁的对赌 第二卷 第129章 纷纷侧目 第二卷 第130章 谁会赢? 第二卷 第131章 晏迟的贵客 第二卷 第132章 惊祸 第二卷 第133章 神医在此 第二卷 第134章 药膳的确有毒 第二卷 第135章 “神仙”助攻 第二卷 第136章 栽陷向进 第二卷 第137章 执迷不悟的王氏 第二卷 第138章 人情还了个相当随便 第二卷 第139章 有人没去成 第二卷 第140章 来了 第二卷 第141章 这一出悲从心来 第二卷 第142章 梅林好埋骨 第二卷 第143章 辩战 第二卷 第144章 拆穿 第二卷 第145章 多亏有个好女儿 第二卷 第146章 识晏竑 第二卷 第147章 彭子瞻的婚事终于定了 第二卷 第148章 除夕有约 第二卷 第149章 老神仙“卖”徒弟 第二卷 第150章 晏郎今晚挺健谈 第二卷 第151章 难得“善良” 第二卷 第152章 凶多吉少 第二卷 第153章 又得一支金簪 第二卷 第154章 定了? 第二卷 第155章 这是个毒坑 第二卷 第156章 疑似狂症 第二卷 第157章 又组一个小分队 第二卷 第158章 国师将“诞生” 第二卷 第159章 遇挫 第二卷 第160章 最后的路 第二卷 第161章 想不到的神助攻 第二卷 第162章 令孙女我管了 第二卷 第163章 临安城的大新闻 第二卷 第164章 有了铁靠山 第二卷 第165章 权臣已在位 第二卷 第166章 丁九山的家 第二卷 第167章 “你在我眼中” 第二卷 第168章 覃爹坑女 第二卷 第169章 跟着翁翁踢馆去 第二卷 第170章 讲场道理 第二卷 第171章 覃三娘做了件好事 第二卷 第172章 和亲 第二卷 第173章 救命 第二卷 第174章 任务完成 第二卷 第175章 来自系统的鞭策 第二卷 第176章 国师夫人竞夺战 第二卷 第177章 仗义相助 第二卷 第178章 逼杀 第二卷 第179章 摇摆不定 第二卷 第180章 罪大恶极 第二卷 第181章 八大益处 第二卷 第182章 西楼居士 第二卷 第183章 成事 第二卷 第184章 得子 第二卷 第185章 挣扎 第二卷 第186章 晏国师的聘礼 第二卷 第187章 赐婚 第二卷 第188章 合欢难绣 第二卷 第189章 新的开始 第二卷 第190章 用死亡嫁祸 第二卷 第191章 悼祭 第二卷 第192章 放生 第二卷 第193章 赎罪 第二卷 第194章 跟晏郎相亲 第二卷 第195章 游湖 第二卷 第196章 亲手佩香囊 第二卷 第197章 覃泽当爹了 第二卷 第198章 不死心 第二卷 第199章 国师夫人的“敌人”很多 第二卷 第200章 出嫁 第二卷 第201章 从此一个屋檐下 第二卷 第202章 清欢里 第二卷 第203章 “初夜”就开吵了 第二卷 第204章 拜门会郎 第二卷 第205章 晏先生和覃学子 第二卷 第206章 芳期受冷 第二卷 第207章 一片红枫 第二卷 第208章 晏国师的杀孽 第二卷 第209章 四郎说 第二卷 第210章 寂寞的国师 第二卷 第211章 国师夫人是个悍妇 第二卷 第212章 人间当得锦簇 第213章 国师收徒 第214章 这边有请 第215章 膝盖疼了 第216章 丧 第217章 一株老梅 第218章 国师难得窘迫 第219章 高孺人 第220章 多了个“帮厨” 第221章 又发雌威 第222章 从来不是太平世 第223章 突然生气 第224章 那时的晏迟 第225章 最“精明” 第226章 联手挫高 第227章 突飞猛进 第228章 谁是傻子 第229章 晏国师的笑点变低了 第230章 着急“战斗” 第231章 有来有往 第232章 青面獠牙和白脸丹梢 第233章 开眼界 第234章 靠象碁赢酒 第235章 两对 第236章 恩贞夫人 第237章 发作 第238章 气死人不偿命 第239章 噩预 第240章 大鱼要上钩 第241章 头脑被冲昏不能怪爱情 第242章 妾室联盟 第243章 败絮其中 第244章 招了 第245章 黄元林中计 第246章 夫人好见识 第247章 成功打击 第248章 一口变味的茶 第249章 又将死人 第250章 像西湖一样的陷井 第251章 在毁灭之前 第252章 正视 第253章 再来就放狗 第254章 故伎重施 第255章 狂症发作 第256章 根本没法比 第257章 诡异事件 第258章 居然也是假的 第259章 晏迟的托付 第260章 点醒梦中人 第261章 国师也在进取 第262章 沂国公可算回来了 第263章 牵手了 第264章 夫妻同心 第265章 晏竑 第266章 是不是巧合呢 第267章 这下子该怎么办? 第268章 辛郎讨酒 第269章 大有区别 第270章 千金应得千金 第271章 咬饵 第272章 这步棋叫投高氏所好 第273章 花开时节“动惊”临安城 第274章 野心从来未死 第275章 未听晏郎言 第276章 晏郎式取悦 第277章 人间已生恶浪 第278章 面圣 第279章 晏国师怎么可能也失踪 第280章 太子陷危局 第281章 落网 第282章 看你上谁的船 第283章 与恶魔同行 第284章 崩 第285章 这还真是应卦了 第286章 不是杀不死你 第287章 今年新人特别轴 第288章 告别熙和 第289章 高楼上 第290章 又见千金印 第291章 将要发作 第292章 无一能得宽恕 第293章 愿以死换心安 第294章 我的生死由你决定 第295章 田庄的偶遇 第296章 道破 第297章 亲下试试 第298章 教授新技艺 第299章 晏国师是真不厚道 第300章 悲亡 第301章 救下不该死的人 第302章 找妹子持公允 第303章 晏国师从来不讲道理 第304章 八月助攻 第305章 甜枣其实不大甜 第306章 今后 第307章 伏夏 第308章 不肯消停的老夫人 第309章 宰执公的坏事败露 第310章 为了大舅兄 第311章 “手软”者输 第312章 邬娘子也来助攻 第313章 这事不能干 第314章 国师又教学 第315章 睡着之后 第316章 亲了 第317章 又牵手了 第318章 晏迟的准则 第319章 夫人挖坑 第320章 小娘入瓮 第321章 毒牙露出了 第322章 话题逐渐容易歪楼 第323章 国师问案 第324章 让你逞能 第325章 谈一场“青梅竹马”的恋爱 第326章 晏郎的秘密 第327章 月老的盲棋 第328章 尊重夫人的选择 第329章 悍将折进来 第330章 扒老脸 第331章 终于见端倪 第332章 被围攻 第333章 总有人不自量力 第334章 还是得赚钱 第335章 郡主的孙女 第336章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第337章 两个成功的月老 第338章 又见西京遗梦 第339章 开宴 第340章 说什么“从此” 第341章 第二场大型舌战 第342章 立仇 第343章 评判难决 第344章 一方唱罢一方登场 第345章 侥幸得很 第346章 靠象碁“出道” 第347章 没脸了 第348章 晏郎待她是“真好” 第349章 这才是“真爱” 第350章 留客大舅兄 第351章 他就妒嫉了 第352章 能看懂就好 第353章 辛侍郎太辛苦 第354章 大舅兄能这样“用”的 第355章 我家有钱 第356章 被辱骂了 第357章 晏迟又出手了 第358章 郁闷的宰执公 第359章 覃芳姿很生气 第360章 遇见 第361章 覃二娘请自重 第362章 细节变则大局异 第363章 大舅兄的仕途 第364章 龚家人事 第365章 侯府最矜贵的女儿 第366章 果然是个狂生 第367章 犒劳 第368章 依然独自中秋 第369章 才两天小别 第370章 新班子 第371章 要揭穿了 第372章 双管齐下 第373章 兰陵周氏 第374章 隐情双曝 第375章 禁止求情 第376章 逼出翁翁的实话 第377章 未解 第378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第379章 露馅了晏国师 第380章 “夫人”的计划很完美 第381章 确断 第382章 贵妃的恨 第383章 最了解的人 第384章 顺便挖个坑 第385章 启发 第386章 父子斗法 第387章 毁于惺惺相惜 第388章 透露 第389章 风云人物 第390章 担当大任 第391章 论术士之用 第392章 翻转的态度 第393章 不识好歹 第394章 学不成 第395章 付出代价 第396章 好好活着 第397章 可怜的兄长 第398章 哭诉的男子 第399章 还是遗憾着 第400章 真有血光之灾这回事 第401章 粉墨登场 第402章 纰漏 第403章 怀玉楼的传说 第404章 怎么回事 第405章 迷不晕的女子 第406章 掉面具了 第407章 人心难经利益 第408章 夫人挨训 第409章 这样哄人可还行 第410章 晏国师这回是认真的 第411章 本色出演 第412章 贿赂无效 第413章 宣兰要和离 第414章 六郎丧 第415章 必须是国师的锅 第416章 收拾烂摊子 第417章 来了个正常人 第418章 救不了 第419章 芳期食恶果 第420章 太不幸 第421章 续弦都娶了“半个” 第422章 占据主动之后 第423章 浊罢宫住持 第424章 吃个“同行”的醋 第425章 巧遇 第426章 国师择妹夫的标准 第427章 续命之术 第428章 赌 第429章 生死约 第430章 国师发话了 第431章 年关 第432章 周小娘的醒悟 第433章 还记得当年那片丹枫吗? 第434章 嘉定二年 第435章 失控 第436章 不要辜负 第437章 请离 第438章 事情不算真过去 第439章 荣升师母 第440章 穆清箫来了 第441章 幸运的梁国公 第442章 伏险劫 第443章 恶意不是平白无故 第444章 爱好打耳光的人 第445章 看谁是真正的狠人吧 第446章 这才叫打脸 第447章 惹了不该惹的人 第448章 丁九山写的话本 第449章 近御大不容易 第450章 司马三郎很忙 第451章 恭喜覃大哥 第452章 初遇 第453章 覃夫人要做媒 第454章 晏迟抗旨 第455章 并不隔天堑 第456章 一片香 第457章 托付 第458章 分居 第459章 谣言生 第460章 明目张胆的嫁祸 第461章 宣战 第462章 他都想起来了 第463章 冬 第464章 这是她的抉择 第465章 覃翁翁的助攻 第466章 被捕? 第467章 上当是不可能的 第468章 你不会有儿子 第469章 计成 第470章 美丽的一夜 第471章 芳期叛变 第472章 临产 第473章 妖物 第474章 转运 第475章 一个术士的好处 第476章 司马修的醒悟 第477章 女眷,危 第478章 乱军头子 第479章 小别 第480章 淮王府一见 第481章 高蓓声故地重游 第482章 临安第一香饽饽 第483章 夫人不得空 第484章 行善是最不容易的事 第485章 “友军”的支持 第486章 雪亮的群众之眼 第487章 原来是她 第488章 葛推官有麻烦了 第489章 薛婕妤 第490章 穆郎开始助攻 第491章 晏国师的另一好处 第492章 龚佑是“证人” 第493章 内宅有丑行 第494章 淮王添丁 第495章 芳舒传话 第496章 新变势 第497章 大卫从此有湘王 第498章 立嗣 第499章 徐郎思远行 第500章 小人得志 第501章 挑衅更有难度 第502章 为人母的私心 第503章 师父这个偏心眼 第504章 王老夫人真“霸王” 第505章 这可才是强横 第506章 眼皮子下说暗话 第507章 湘王的坏主意 第508章 被泼出去的水 第509章 危情之前 第510章 辛九郎“正名” 第511章 小心眼的人更福气 第512章 太后逼婚 第513章 这个侄儿也狂横 第514章 患从内生 第515章 未当亲爹先当干爹 第516章 绣了花的草包 第517章 还得靠湘王 第518章 亲自示范 第519章 王妃还是心虚 第520章 谈给你看 第521章 一大帮“对手”回来了 第522章 将有汴王 第523章 大嫂在成长 第524章 顺手又挖一坑 芳期也听说了马氏的一番动作。 她这时正吃着湘王殿下亲手切成薄片的酸枣糕,细嚼慢咽吃完了一片,才道:“王樟只有一个庶子还未婚配了?叫什么来着?王伸还是王值?那些年他也常去太师府,十二、三岁了连本千字文都解不全,看着老夫人院里婢女,倒是很‘和气’,拉着人家的手问是个官奴还是良雇,叫什么名,还要教人家写字,老夫人那时还笑呵呵的逢人就夸他性情好,对婢女都不颐指气使。 徐姨母看不过眼,喝斥责教,那小子居然抓了把沙子暗中往徐姨母的茶盏里放,正好被徐二哥见着了,责备他,他倒反诬徐二哥污赖他,好意思狡辩是徐二哥往徐姨母茶盏里放的沙子,嫁祸给他,老夫人那会儿子还中意徐姨母,这回不说王家庶子性情好了,要责罚他。 马氏维护庶子,也被老夫人骂得哭哭啼啼,结果那回闹了个不欢而散。马氏故意养废的庶子,她还敢替这废物求娶薛小娘子?” 晏迟今日十分好情绪,支使罢愁铺纸研墨,他准备挥毫绘画,这个时候正在脑子里构思如何下笔,却还能一心二用:“王烁被高仁宽撺掇着,铁了心的要下权场,但高仁宽这样的人,他当然不会主动贡献出他的所有人脉,让王烁利用姻联扩张力势供他所用才符合高仁宽的一惯伎俩。 王烁只有一个嫡子王樟,王樟又只有王值这么个儿子没娶妻,薛奇儒虽然一度和龚佑对立,但现在随着朝局权争的势向变化,龚佑已经不把陈瑛当作敌人了,羿栩对于龚佑和陈瑛并无侧重,对薛奇儒更是寄予了期许,这就是王烁攀结薛奇儒的理由。 王婆子惯以洛阳王氏的家传为荣,王烁岂能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只不过因为岳祖翁的强干,从前王烁对岳祖翁这姐夫的话还能听得进去罢了,可岳祖翁不在临安,他就能被高仁宽钻了空子,王烁的功利之心仍然未死,于是在他看来,哪怕庶出的孙儿,尚且还是白身,但薛奇儒不过也是靠梁国公府起复,论根基,薛家不如王家,王家的庶子,堪配薛家的嫡女。” 他提笔霑墨,画出白张上第一笔线条。 芳期开始吃第二片糕:“我管王烁跟马氏怎样想呢?我横竖已经想好了,只要丁二郎和薛小娘子彼此钟情,我定会促成这事,且就算他们两个小儿女间没有缘分,薛小娘子还是可人疼的,总不至于让王伸还是王值这种货色给祸害了,我不管这么多,就算薛奇儒再打算卖闺女,这回哪怕是让梁国公发话,我也不会让薛小娘子所嫁非人。” 晏迟的画纸上已经勾成了远山的轮廓。 “薛家娘子还是很疼女儿的,薛奇儒虽为实现抱负送了长女宫选,但他跟王樟就不是一路人,而他现在已经成功起复了,对于幼女的姻缘肯定会慎重,所以王妃大可不必担心薛小娘子被拐进坑。” 芳期继续吃糕点:“晏郎怎么不早提醒我王烁在盘算跟薛家联姻?我猜这件事我家那位老夫人肯定又会掺和的,我要方才就知道这件事,就跟嫂嫂说了,问得丁二郎意愿就是,跟薛家娘子接触还是交给我,免得她又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晏迟开始用虚虚实实深深浅浅的墨色丰实那道山影。 “王婆除了一个尊长的身份,别的都好对付,而今她还不敢拿这架子来压人了,嫂嫂要是还不敢对其锋芒,今后怎么做得了覃氏一族的宗妇?王妃就当拿这件小事,让嫂嫂练手,万一嫂嫂实在抗不住了,咱们再出面。” 这话音才落,五月就入内禀报,说是有个潘内臣求见。 “难道又是羿诩召你入宫?”芳期将银签连着剩下的半片枣糕都扔碟子里,这回真有些不满了,要真又有突发变乱,晏迟保管先比皇帝收到消息,当然就会预备好宫里召见,不至于又是铺纸又是研墨的,装模作样在这儿作画,这天下太平的,羿栩又召她家大王进宫干什么?! 晏迟已经把笔放下了,冲着他那幅只起了个头的大作短叹一声,一边放下袖子,一边推测道:“要真是宫的宦官奉了圣旨来传诏,就不会说‘求见’这样客气,我猜是我早些日子抛下的诱饵起到作用了,我去见见这位潘内臣,看他拿了什么东西来敲湘王府的门。” 横竖没人陪,芳期就趁这一点时间小憩,等她睡醒时,却发现晏迟已经见完了客,而且把他那幅“大作”接着绘完,正背着手在那儿欣赏一对乌木挖填黄花梨镇纸下,那幅长卷,芳期也凑过去看,但见峰峦云涌,悬瀑雾腾,古松虬枝下,一头血眸黑豹似欲乘风腾云而起,她不由伸手,摸摸画上黑豹的脑袋。 “这就是晏郎饲养的那头灵兽?” “恩。”晏迟伸手扶了芳期的腰,另一只手虚虚在峰峦处一点:“钟离师修行的地方就在这悬瀑之上,密林之幽,常人不能及的地方,所以日常只有飞禽,腾猿,虎狼,犀象出没,但当然也有些山狸野犬,麂鹿貂兔一类的乖巧小兽,哪怕不能称为灵善,其实都是很有灵性的,我有时闲来无事,便爱驯教他们,比如我驯了一只犀牛,他一直保护着只野兔,野兔大剌剌出现在虎穴边,虎忌惮犀牛不敢出穴捕兔,那野兔把虎穴外头的草都啃光了,虎等兔跑走后,才敢泄愤似的出来吼两声。” 芳期:…… 原来晏迟曾经是山大王啊。 “你是在想念幼年清修之地了?”芳期问。 “勾心斗角日久,难免会怀念山中日月。” 这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今日饭桌仍是摆在寝房外的檐廊,芳期吃着一碗不见油星的鸡汤滑面,才想起小憩前的事:“既是鱼儿吞饵了,怎么晏郎连一餐饭都没留?” “他多大的脸,我还真得陪他吃吃喝喝不成?不过是给些个散碎银子让他自去花天酒地罢了,像他这样的角色,任是喂大肥的饵,自是不能指望他直接弑君的,我也无非是替陈皇后笼络一个帮手,但凡太后有什么动静,福宁殿里有这么一个人能替陈皇后吹吹风。 这个潘内臣,贪心有的,胆子小得很,让他直接跟太后对抗都不能够,不过他主动泄露了一件消息,司马芸现在的眼中钉包括有薛婕妤,认定陈皇后跟薛婕妤是司马钗最大的绊脚石,且陈瑛因为提携薛奇儒,多少也争得了部分士林文臣的信望,而今国务朝政,羿栩虽多依赖司马权为首的政事堂主决执管,可毕竟干实务的官员得有,所以羿栩对薛奇儒等臣公还必须示以恩恤。 司马芸一时半会儿拿薛婕妤无可奈何,所以盘算着限制薛奇儒势增,薛奇儒的长子已经娶妻,姻亲不是什么权嗣世望,司马芸还不至于计较,果然防范的是薛奇儒通过薛幼娘的姻缘扩势,她已经跟羿栩提过了,待太孙梁归卫,封了王爵,就赐婚太孙梁与薛细娘。” 听晏迟这样说,芳期觉得自己理应提醒嫂嫂加紧行动了。 “我有一个念头。”晏迟慢条斯理剥出几只白生生的虾仁,连碟子往芳期跟前一推,示意她吃完鸡汤滑面后把这适量的虾肉也吃了,又往另一个空碟子里挟了些颇棱、茭首,几片四季蕈,搭配好了妊期的营养餐,他才端着酒杯喝一口酒。 “王烁现已因高仁宽提携起复,在司马芸看来洛阳王氏毕竟还有余望,兼着如今又成了龚佑的党徒,王烁父子在朝堂上不难争得一席之地了,要是司马芸知道王烁王樟想跟薛家联姻,她就会把王烁归为司马氏的政敌,所以王妃的计划不如先停一停,让司马芸把王烁羞辱一番,彻底断绝日后司马家和王家的结盟可能。” 芳期一想:“罢了,横竖太孙梁没那么快归卫,羿栩总不能未等太孙梁回国,就先颁旨定下太孙妃,等两日我再请嫂嫂来一趟,一是问丁二郎的意愿,再跟嫂嫂说一说情势。” “吃虾吃虾,还有青蔬蕈菇,妊期荤素搭配得更加讲究。”晏迟不再说那些琐事杂务了。 怎知道次日,芳期还没急着又请董娘,倒是薛家娘子的拜帖先送到了太师府,芳期就回了一封答帖,请薛家娘子再次日晤谈,她拿着那拜帖给晏迟瞧,说她的判断:“薛小娘子跟六妹虽算是闺交了,不过我与薛家娘子仍少来往的,薛家娘子明知我有妊,见客颇有些不便,她还递了拜帖来,怕不是马氏逼得太急,薛家娘子心里着慌了?” “真要是这样,薛奇儒可就动意了,否则薛家娘子直接拒绝马氏便是,需不着搬王妃当救兵。”晏迟想了一想,道:“我猜是潘内臣雷厉风行,但他摸不清我的意图,导致陈皇后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不愿薛家和洛阳王氏联姻,却赞成薛小娘子嫁给羿梁,陈瑛立时对薛奇儒露了意,薛奇儒不情愿,却不敢抗旨,也不敢逆陈瑛的意,只好差遣薛母来我们家求情。” 被晏迟这么一提醒,芳期心里就越有了数,倒颇觉得几分欣慰:“看来薛侍郎已经坑了长女,毕竟不肯再坑幼女,要说来薛幼娘嫁给太孙是为正妃,薛侍郎只考虑名声利益的话并无损害,大可不必为此焦虑,只是因为太孙对薛幼娘着实不算良配,他不忍心再让幼女也陷身不幸。” 真是大卫的权场,见多的是为了利益不顾女儿终生幸福的官员,鲜少的是关心女儿喜怒哀愁的父亲,薛奇儒这回的抉择,芳期做为外人都颇觉几分感动了。 第525章 伸出一张老脸 太孙梁先不论品行,就比薛小娘子年长了一倍有余,且个人经历完全不一样,羿梁生于皇族却长于囹圄,二十余载的囚俘生涯是如履薄冰,是釜鱼幕燕,薛小娘子虽不能说是娇生惯养,但她的确没有真正经历过疾风险浪。 年龄、经历、性情如此殊异的两个人,他们结成夫妇也许能成就相敬如宾,但极少可能真为琴瑟和谐,相知相爱,这其实就有如覃敬和苏夫人。 芳期从不认为她的父亲覃敬有多卑劣,她的生母当年对父亲心生倾慕,正是因为认定了父亲面对着被俘虏的命运,同样敢站出来维护已经亡国的君主,是尽臣子之忠,风骨不屈的优点打动了母亲。 可母亲并不了解父亲。 父亲不是祖翁的亲生子,他只是个被王老夫人和王氏择中的幸运儿,他自卑,同时又觉庆幸,他想要赢得世人的认同,所以他完全按照多数世人,尤其是世族子弟应当遵循的礼法行事,他接受了这样的观念,所以根本看不起沦落风尘的母亲,在父亲固有的观念中,母亲是失贞的,是卑贱的,但同样因为固有的观念,父亲不愿直言他的看法,祖翁让他纳妾,他不满,但不能违逆亲长之命。 如果母亲了解父亲,肯定不会一厢情愿的勉强,造成一段孽缘,最后形同陌路的断交。 母亲的半生凄寂,实则就是因为“了解”二字,经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又何来的了解? 而且羿梁归卫之后,他的处境并不是否极泰来,也许仍要面临平地风波起,变测陡然生,薛小娘子呢?她一直生活在相对安顺的环境,连无端遭受折辱,都能让她羞愧悲愤不已,她没有能力应付嫁给羿梁后的那些风波险恶,倘若再与夫婿隔阂生隙,情况将会更加糟糕。 在父母眼中,这样的姻缘又怎算良缘? 所以芳期用十分热情的态度,招待薛家娘子。 为了让薛家娘子有受礼遇的感觉,这天芳期还特意去梅园请来了秦舅母,让秦舅母把薛家娘子迎入,待秦舅母找了个借口出了长英堂,芳期才听薛家娘子说起正题。 “王妃是个痛快人,妾身也就不说那些绕弯子的话了,今日妾身来拜访,是有事相求。” “娘子直言无妨。”芳期笑道。 “是为了小女的婚事。”薛家娘子也果然直奔主题:“原本小女才十四,因外子及妾身膝下也只有这样一个女儿了,本不急着议婚,可昨日忽听梁国公夫人的话,才知天家竟然欲择小女为宗室妇,这本是我们家的荣幸,不过小女性情怯弱,当是受不起这样的福份。 外子与妾身,甚至都不曾想过将小女嫁入高门望族,只望她能遇一个知心知意的儿郎。妾身也不怕王妃笑话了,因着毕竟是天家的恩顾,外子与妾身不敢瞒着小女,先问她的意愿,小女虽年幼,不多晓情爱之事,却有钦敬的人,便是拜读于王妃本家私学的丁二郎,小女称她不求日后的夫婿大富大贵,最要紧的是有担当,在小女看来,丁二郎就是有担当具刚骨的儿郎,外子与妾身都愿成全小女,可毕竟关及圣意皇旨……妾身厚颜,来求王妃成全。” 薛家娘子说完便起身,恭恭敬敬一个福礼。 芳期虽怀着身妊,这时还是过去扶了薛家娘子一把,直言道:“不瞒娘子,我原也有成全之意,不过因为这件事,其实还关系到了洛阳王氏,娘子应也是知道我与洛阳王氏间的恩怨……” “那王家子,绝非良配,外子和妾身当然不会认同,奈何马娘子只是用言语试探,并未言明联姻之事,妾身虽已委婉拒绝,可马娘子仍然纠缠不休。”薛家娘子简直欲哭无泪:“王家子虽与丁二郎年岁相近,可他时常与堂兄,甚至伯叔一辈的亲长留连妓家,寻欢作乐也就罢了,还犯下调戏娘家女子的劣行,说个不好听的话,哪怕世上再无别家儿郎可托媒聘,我们宁肯将小女久养闺中,断也不至于准允这门姻缘!” “是我的私心,我与洛阳王氏的仇隙难解难消,也知道薛侍郎简在帝心,日后必为朝廷肱股,方才引得洛阳王氏动了姻联之意,我虽不惧王家人,只碍于祖翁的情面,到底不能和本家的老夫人闹得太难堪,所以略使了些心计,结果反倒是让陈圣人误会了。 误会两句话说开就不打紧,倒真难得娘子与我想到了一处,放心,令媛不愿嫁的人,无人能逼令媛就范,只是我这人行事从来有些任性的,婚姻之事,我更在意的是儿女私情,令媛与丁二郎有缘无缘,我们多给他们两个小儿女一些时间,并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薛母便长长吁了口气。 着实他们也并不看好丁家子,并不急着为小女儿议婚倒是真话,所以马氏突然殷勤来往时,薛母固然很是抵触,只想到马氏若不能知难而退,明言是拒绝也就罢了,确也不需犯难和忌惮。 怎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母心里也是着了慌,才跟女儿透了底,居然才晓得一惯怯弱的女对她自己的婚姻大事竟也有了主张!!! 三桩姻缘放一起比较,薛父薛母才无奈选择了丁文翰,琢磨的是既然太师公对丁文翰当做覃氏子弟栽培,或许湘王妃也乐意成全,也只有湘王妃,才能扛住太后施压,所以薛母一听芳期的话,似乎还不勉强他们定择丁文翰为婿,一切烦难都解了,哪能不如释重负? 又过了一日,董娘再来了湘王府。 “丁二郎对薛小娘子只有一面之缘,他着实也说不上来对薛小娘子的感观,只道并无反感就是了,本是想着听从媒妁之言的,二叔说多了几句话,丁二郎就知道有三妹妹居中促成,他竟更谨慎了,称要是太草率决定,日后又不能让薛小娘子满意的话,对不住三妹妹的美意,提出如果薛侍郎和薛家娘子也认同,他可以往薛家拜访。” 芳期觉得这回做媒倒是十分有趣。 “那可正好了,逼就姻缘不是我的本意,最好是能让他们多些接触,横竖现下洛阳王氏掺和进来,咱们不急,让太后与洛阳王氏先打擂台去。”芳期对丁文翰更添一分赏识。 只是事后跟晏迟说起来,这人居然添了几分酸劲。 “唉?怎么丁文翰一听是你保的媒就更慎重了?对,我想起来了,当年丁九山似乎还打过让你做孙媳妇的主意,王妃肯定是看不上丁文翰的,可那小子的心时,分明还对王妃在意得很!” 芳期怔了好半晌,才笑着挨近前,把堂堂湘王殿下当只狸猫一般安抚:“多早远的事了,其间丁九山的盘算晏郎哪能不知?慢说我怎么想,丁二郎也从没打算过听从丁九山的摆布,无非我而今行事任性,全然不从礼矩的作风已经深入人心,他知道是我保的媒,肯定是偏心女儿家的,晏郎对我如何,举世皆知,丁二郎明知我待薛小娘子不一般,他能不慎重吗?快别喝陈醋了,晏郎明明不喜欢吃酸的。” 晏迟冷哼一声拔脚便走,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但没多久罢愁就来禀报:“大王交待了,既然王妃已经给了薛家娘子定心丸,大王总该对梁国公耳提面命,让他别自以为是画蛇添足,晚间仍是会回来陪王妃用膳的。” 且说薛母吃了颗湘王妃的定心丸,果然就更有耐性和马氏周旋了,把马氏的邀约拒绝了三两回,这天,就收到了王老夫人的邀帖。 马氏确然是黔驴技穷,不得已才来搬王老夫人出面,打的主意是就算这桩婚事没谈成,王樟要怪罪,好歹有姑母顶在前头,王樟也怨不着她没为庶子尽力。 马氏当然不乐意让庶子娶得薛家的嫡女,奈何她生的儿子都已娶妻,总不可能登薛家的门,求薛婕妤的胞妹做妾,翁爹之命,丈夫之嘱,由不得她推脱反驳,所以马氏只好不情不愿去了薛家,也料到庶子经她这些年着意的惯纵,名声毁得有如渣滓,但凡薛家人不是傻子,都万万不会把嫡女嫁给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儿郎。 她也明知王老夫人现今的处境,其实也有如个两头腐朽的房橼,虽说没砸地上,但众人都知迟早得砸地上了,王老夫人出不出面,这件婚事都成不了。 除非太师公出面。 但太师公可会出面? 马氏以为是必然不能的,那她正有话讲了,完全可以怂恿翁爹和丈夫,更加坚定不移攀附着高家、龚家。 王老夫人和马氏的想法当然完全不一样。 这天她便跟马氏道:“值儿虽是庶出,可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是洛阳王氏大宗嫡子,薛家是什么门第?不过就是有个女儿得了时运,入宫被封婕妤罢了,只薛婕妤根本就没指望诞下皇嗣,于家族而言就是一步废着弃子。 她那胞妹啊,还被姬妾之流羞辱过,抬不起头来了,我们洛阳王氏肯娶她为子媳,算是她的运数了,她那母亲还在推脱,要么是不知好歹,要么是欲拒还迎,无论是哪种想法,我活了几十年还有应付不了的?放心,这桩婚事只要我开了口,必定能成,我这就下帖子,请薛家娘子……她姓什么来着? 哦,张氏,我再给她个体面,保管她立时点头答应。” 马氏一声都没吱。 第526章 覃太师的确苦心 王老夫人是用太师府的名义给薛母下的帖子,但她却并不愿在太师府请客。 她笃定要是芳期听到了风声,必然又会下绊子,借湘王之势设障碍,为免这桩姻联横生枝节,王老夫人此番倒是考虑周道了,她跟覃逊说要和侄儿侄媳妇出外散散心,王樟和马氏孝顺,特地在西湖畔赁了一处游苑,请她去小住数日。 按道理覃逊做为姑丈,也理该享受这份“孝心”,不过王老夫人还有一番说辞:“四弟能得实授多亏了高家大兄,所以樟儿和侄妇自然是会请表嫂一齐去游苑消暑的,官人和高家闹了几番纷争,我也不勉强你再和高家修好了,只我去住几日,那就是姻亲间的普通来往,免得官人也去了,一边又还要提防高家大兄蹭太师府的光。” 覃逊一听这不无埋怨的话,脑子就疼,他原本还想跟着去,为的无非拦着老妻不要再被利用,可老妻既这样说了,他哪里还能纠缠?虽明知王樟夫妻两个打的是什么算盘,也只好由着老妻去自讨没趣了。 就这样,让老妻为洛阳王氏再尽尽力,等日后祸报临门,许老妻想着该做的她都做了,对娘家人能少点愧疚,或许还能看开些。 覃逊不是没有劝阻过王烁不要再涉权场,甚至点明了执迷不悟的话恐怕会彻底毁了洛阳王氏百年的基业,可王烁不听他苦口婆心的良劝,有如喝了迷魂汤,铁心要借高仁宽的势抓紧这“最后时机”,覃逊能怎么办?告诉他晏迟已经知道了他干的坏事必然不会放过他?这怕更会加速王烁自取灭亡的步伐,而且又得罪了孙女婿。 太师公就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 他把洛阳王烁一门子弟筛了个遍,觉着王烁的孙儿中,唯有庶子王梨的嫡三子王傍还算安分随时,心无旁鹜专注于走科举正途,不曾沾染众多伯叔父辈的不良习气,于是说服王烁把王傍送去石鼓书院求学,荐书是出自覃逊之手。 覃逊还特意让覃泽将此事告知晏迟,晏迟未作阻拦。 太师公真是煞废苦心,他这样做至少能为王烁一支留下个承祧家业的后代。 覃逊这日让孙儿覃治送王老夫人到游苑,交待他:“不用在那里陪着,三日后再去将太婆接返就是,你顺路去一趟裕嘉行,把文翰质押在那里的二十亩田契赎回。” “二郎质押了田产?”覃治奇道。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因为给丁九山治丧,他不得已才把田契拿去质押,我算着时间质押期到了,他也没钱赎回来,不需要再拿契券去赎了,就当我们把田契重新买回来。”覃逊叹道。 丁九山那老东西,不把亲孙儿当人看,难得丁文翰品行正直还不迂腐,又虽说为了生母和父祖反目,丁九山死后还愿意倾尽所有尽子孙之孝,没让那老货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孩子覃逊是愿意资助的。 “你把田契买回来,先不用交还给二郎,交给你小娘,让她抽空去看看那些田地,是雇人耕种还是干脆让佃农耕种获益大,是适合栽种水稻还是适合种些别的,要是周边还能买扩田地,那就让周小娘看着操办,文翰应考前,这些庶务让你小娘替他操持,所得的收益若够开个什么店铺了,那就让你小娘斟酌着办,她在这些庶务上头确然是有眼光的。” 覃逊琢磨着,日后他老人家闭了眼,长房二房分了家,覃牧一房是李氏这主母持家,不用愁,覃敬是肯定不会再续弦的,大郎妇董氏不仅要主持中馈,还得料理宗族事务,这么多的庶务也只有周小娘这个长辈能帮一把手了,但周氏毕竟是妾室,要不是由他这当家的尊长亲自打破常规,覃泽夫妇两个恐怕得受族人质疑,他这又是在未雨绸缪,为自己百年之后家族的稳定和睦考虑。 又跟覃治讲:“我已经交待你大兄,他这回奉旨出使辽国,会想办法打听你小娘的父母家人如今下落,并争取让辽主赦释他们归卫,如此你小娘还有望与母父兄弟团圆,三郎,你和大郎并非一母所生,但你们两个仍然是血亲手足,你要记得一直礼敬你的兄长,兄弟二人齐心协力保住家族基业。” “孙儿谨记祖翁教诲。”覃治连忙道。 覃逊颔首,阖目养神。 他终究是老了啊,近来越觉精神不济,所幸的是未有病痛缠身,却也不知哪一天就突然寿终了,而今这个家,倒也没多少让他放心不下的事,最悬心的无非他先走一步,留下老妻……两房分了家,老妻是由长房奉养,若无他的拦劝,恐怕老妻就会受高家人的挑唆再生是非。 趁太师府现在还是由他当家作主,该把二郎、三郎的婚事都定下来了,二郎的婚事倒不用他操心,儿子媳妇的眼光不会出差错,关键是三郎的妻室。 既要品性正直,能与长孙妇妯娌和睦,出身还不能太低,最好娘家人是高家人惹不起的硬茬,权勋门第。 可三郎毕竟是庶子。 覃逊一时也难想到哪家的闺秀才最合适。 王老夫人肯定是体会不到太师公的愁虑烦恼,她在西湖之畔的一间游苑门前下了车,爱搭不理护送她来此的孙儿覃治,伸手扶着殷勤相迎的王值的手,笑得嘴都合不拢:“值儿是越发出息了,我听你母亲说近前你写了一篇诗文,受到不少太学学生的崇赞,说是辞趣翩翩,才藻艳逸,日后必然能够蟾宫折桂。” “姑祖母谬赞了,孙儿的文才,远远不如三表弟。”王值背冲着覃治。 王老夫人轻哼一声:“你与他虽都是庶出,但你却是被嫡母教养长大的,他哪里比得上你?” 说完这话,王老夫人半转过身:“三郎回去,枉你在家学里读了这些年的书,却一点没有进展,你是庶子,不用肖想父祖荫职,理该的是寒窗苦读,不用在这里耽延。” 覃治目送着王老夫人进了游苑的门,摸摸鼻子。 他已经习惯了祖母的轻视,早就不会因为这样的责备伤心难过了,只是很不服气罢了。 王值能写出辞趣翩翩的佳作?他韵书怕都没谙读,那篇被不少太学学生称赞的诗文,也不晓得请谁捉的笔,大抵是半年前,王值在细柳馆里跟几个纨绔拟题作词,写的东西连平仄都不通,犯韵犯得那细柳馆的妓子都觉鄙视,揉成一团直接丢掷在地,闹出一场笑话。 唉,祖母这么称赞他,被人听了,连祖母都会被笑话。 覃治摇摇头骑马便走。 薛母是次日才来赴请,她带着女儿一同来了这处游苑。 因为王老夫人的帖子,说明了是让薛母携薛小娘子一齐来赏荷色,薛母虽知道王老夫人肯定是为了姻联,不过她既得了湘王妃的保证,自是不惧王老夫人威压的。 只不过为了防王老夫人和马氏暗算,薛母交待了女儿半步不离身边。 可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瞅着一张桌子上,王值竟赫然在座时,薛母还是震惊于洛阳王氏的作派。 此时的礼俗,虽然没有男女不能同席的说法,可讲究些的人家都还会有些避忌的,要是今日只她一人来,王值做为小辈,席上坐坐倒是无碍,但王老夫人分明邀请了个未出阁的闺秀,还让王值大剌剌坐在席上,这做法就大不讲究了。 “这便是小犬。”马氏装模作样引荐。 “知道。”薛母笑笑:“上元节的时候,逛灯会时,小犬便告之我不远处也在逛灯会的郎君正是尚书公行八之孙。” 王老夫人道:“令郎竟然早就识得了八郎?” “有过数面之缘。” “若无交识,令郎也不会特意告之娘子了。”王老夫人颔首一笑。 薛母险些忍俊不住。 什么交识?那天王八郎在灯会上可引人注目了,当众调戏个民家女儿,挨了那女子的一口唾沫星,女子是跟兄长一同来逛灯会,王值差点没挨女子兄长的拳头教训,也就是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纨绔,喊出王值是太师公的侄孙儿,才保住了王值没挨打。 所以当马氏试探时,薛母听马氏把庶子王八郎赞不绝口,压根就没动姻联的心思。 真要是逼不得已,只能在太孙和王值二人中择女婿,那必须是前者,王值绝无可能。 但真要将王值那天在灯会上闹的糗事在席面上说开,就很伤王老夫人的脸面了,薛母是温柔平和的性情,看王老夫人毕竟一大把岁数了,就没发作。 她耐着性子听王老夫人把王值夸成了临安城中最玉树临风、前程似锦的俊杰。 突听王值问:“未知薛小娘子有甚喜好?” 薛母心里极是厌恶,可还是忍耐着:“无非是跟着她嫂嫂学针凿女红。” “不如我来当向导,先领着小娘子在游苑里逛逛?”王值像没听出薛母答非所问似的。 “不妥。”薛母着实忍不住了:“小女本就怕生,连跟表兄、表弟都不亲近的,王郎君是外男,小女更是不敢交近的了。” 她又对王老夫人道:“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若是不严加管束女儿,很担心被人挑剔无礼失德,今日承蒙老夫人邀请,我很觉庆幸,也寻思着我家与太师府和洛阳王氏并非亲朋,怎么能幸得老夫人青顾了呢?现下又见老夫人不把我们母女二人当外客,受宠若惊之余,心里着实七上八下惶惑不已。” 这话的意思是,王值根本就不该出现在此张桌席上了。 第527章 权场不好混 王老夫人没有生气。 她反而笑着跟谢氏、马氏道:“我说了,虽然旧年时张娘子和薛女儿受了一场辱责,并不是他们的错,是那姬妾目中无人放肆挑衅,你们还半信半疑,听听张娘子这番话,她是很知道礼仪体统的,薛女儿看着也确然是个好孩子。” 就嘱咐王值:“八郎也当安心了,你父母亲长的眼光很是不错的,今日还由我替你把关,你还担心什么?快些因为刚才的冒昧跟张娘子、薛女儿赔罪。” 王值便起身当真行了一个大礼。 薛母眉毛都蹙紧了,她真是再次低估了王老夫人的狂妄无礼。 王老夫人示意王值离席,就像没察觉薛母的不满:“正如张娘子早前所说,太师府和洛阳王氏与你家并非亲朋近交,可我这大侄妇却屡番登门拜访,张娘子应当明白她是为了两家的姻联。 我看着薛女儿是好的,可为良配,今日我也算相看过了,早备下的一枝金钗,说起来还是德宗朝德贤皇后赏赐的一件御物,我这姑祖母送给侄孙妇的定婚礼,张娘子应当不会嫌微薄了。” 动手把一个婢女奉上来的檀木雕妆匣打开,现出正红牡丹绣锦托着的一支雀尾松石金苏钗,富丽灿艳的“躺”在匣中,这确然是王老夫人妆奁里极其珍贵的一件首饰了,论来也确然会让人眼中一亮。 王老夫人还没忘了当初荣国公夫人以强硬的手段给芳期插上的发钗,芳期纵便是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推拒,要不是后来周家子身患绝症的事传扬开来,覃逊揪着了周全隐瞒恶疾的把柄悔婚,哪怕芳期早已同晏迟“眉来眼去”,晏迟不照样不敢替芳期出头么? 王值未患恶疾,薛家寒微起步,张氏哪里敢拒绝洛阳王氏出身,丈夫乃堂堂太师,且还是将德宗朝皇后亲赐的一件御物当作相中礼给予的荣耀?! 王老夫人自以为已经足够给薛家人体面了,但薛母这时却被气得丹田灼焦。 再也忍不住那把怒火了。 “老夫人这样说,那我可得据理力争了,马娘子确然委婉提过姻联之意,但我也委婉回应马娘子,小女年龄尚幼,暂不考虑婚嫁,怎么老夫人送来的邀帖,明明写着的是请我们母女共赏荷色,话谈交近一番,结果居然一厢情愿认定了是相看之约?”薛母大声道:“老夫人误解,看你是长者的情面上,我就不追责了,这支钗子还是请老夫人收回。” 谢氏听到这儿,自然是要替王老夫人帮腔的:“这是怎么说?今日明明就是相看之礼啊,否则莫不然张娘子还真以为你们的家底,够得上太师府的夫人,使相府的夫人主动邀约?张娘子可得仔细掂量着,你们这样言而无信,张扬开去可就太跋扈蛮横了,可怜令媛已经因为旧年的一场事故贻笑大方,再受诽议的话……哟,好好一个孩子,难道只能嫁给贩夫走卒?” 王老夫人紧跟着冷笑道:“薛张氏你既这样说,那我也无妨真正坦言了,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盘算?使着你家的女儿攀交我家的孙女,图的无非是太师府里尚有两个儿郎未曾定亲,高攀图嫁!我本看不上你们一家人的德性,只是我本家的侄妇是个善人,瞅着薛侍郎并不容易,你家好歹还算个官宦门第,纵然有攀图富贵的想法辱没了读书人的气节,说到底八郎并非嫡子,本该在低一头的门第中择妻,她又可怜你的女儿无端遭遇横祸坏了名节,动了菩萨心肠,可我们先有怜恤卑贱之意,你们要是再不知好歹,将来你们家的女儿恐怕得被田舍翁都低鄙了!” “既然老夫人这样说,今日我就不给老夫人留脸了。”薛母拍案而起:“是,我无能,当初因为心存忌惮,不敢开罪权贵导致小女无端受辱,我悔愧至今,痛恨自己那时为什么没有一巴掌还给刘氏! 正因为如此,现下再被羞辱,我是不能再忍的了!小女有无攀图富贵,不由老夫人这张嘴巴说了算!哪怕是与洛阳王氏对薄公堂,我薛家也不惧!今日老夫人用御赏的金钗,逼得我将小女许嫁王值此一纨绔德行败坏的人,哪怕是洛阳王氏有通天的手段,请御旨将我一家治罪,我们甘赴刑场,也绝对不会再受洛阳王氏羞辱!!! 老夫人好歹有点自知之明,洛阳王氏名声已经臭不可闻,我今日赴请为了什么?是因为还钦敬太师公,是因为钦敬湘王妃,是因为老夫人是用太师府的名义下的邀帖,老夫人若直接用洛阳王氏之名,我必拒请!!!” 拍案而起之后当然只能拂袖而去。 不多久,洛阳王氏礼部尚书王烁的嫡长媳,以势相逼要胁户部侍郎薛奇儒姻联之事就成了临安城中的又一新闻。 王烁一听,哪里乐意?但毕竟他不是高仁宽,还考虑着王老夫人这亲姐姐的名声,根本就没想着把黑锅往亲姐姐脑袋上扣,绞尽脑汁一番,还以一种舆论。 说是薛小娘子先对王值动情,并使长兄主动攀交王值,把胞妹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王值动了主,说服嫡母提亲,哪曾想薛奇儒不知道女儿已经心有所属,其子也因疼爱胞妹一力促成,总之是薛奇儒夫妻两个认定是王家一厢情愿,才闹出这样的争端。 王烁公开放话,他们仍然愿意不计前嫌。 徐姨母听说这件事端,肺都险些没气炸了,但还是回了一趟娘家苦劝父兄悬崖勒马,无果,只好失望而归。 这件事自然被太后听闻。 于是召见了薛母,询问详细情由。 薛母悲愤不已:“小女根本不识王八郎,哪里来的私定终身,且小犬对王八郎人口深怀不齿,怎么会暗下促成这门姻联?王八郎的嫡母马氏,数番试探姻联,妾身明明已经拒绝……小女的确与太师府五娘、六娘有交谊,只限闺交,妾身发誓,不管是太师府的儿郎,还是洛阳王氏的儿郎,无论嫡庶,无论好歹,薛家之女,必定不嫁覃、王子弟!” 薛母如此斩钉截铁,太后也就放心了。 这天便召来陈皇后:“虽然这件姻联,是臣公之间,无关宗室,可毕竟关及婕妤薛氏的本家,你为中宫,怎能不闻不问?洛阳王氏仗势欺人,那王马氏简直目无礼法,王樟虽无官职,王马氏并非命妇,你也当申斥,以正纲法。” 陈皇后完全已经明白了晏迟的意愿,只作为难:“毕竟妾身的本家,也牵涉进这件是非中,那王马氏并非命妇,若妾身申斥……名不正言不顺,岂非更让诽议不绝?” “笑话,梁国公府为何也受牵连!” “大娘娘,薛侍郎为父亲所荐,朝野共知,若然妾身申斥王马氏……越发让此一事件扑朔迷离了。” 太后无法逼迫儿媳就范,越更认定梁国公府是赞成王、薛两门联姻了,她只能自己出马。 逼得羿栩彻底断绝了王值的功名之途,抓住了王值留连青楼此一在卫国世族子弟中,着实司空见惯的把柄,永久剥夺了王值入仕的机会不说,还把马氏之父的官职,罢黜了。 噩耗传来,连高仁宽都慒了。 他也没有别的途迳,只好往龚佑口中打听,龚佑气愤道:“王烁,你举荐的,他是疯了么?居然肖想和薛家联姻?你难道不知道太后的意图?分明是想让贵妃把皇后取而代之!!!薛奇儒是谁的人,是皇后的人!!!王烁笼络薛家,就是和太后作对!!!” “公侯,臣与王烁无非也是想着薛家未必不能争取……” “太后对薛氏女已经有了安排!”龚佑连连摇头:“你们行事前要与我先商量,我绝不容你们姻联薛家,你知道太后意图让薛婕妤之妹嫁给太孙么?” 高仁宽有若五雷轰顶。 “公侯,这许是湘王之计……” “不管这是谁的计,你给我听好了,我们不能掺和司马一族和晏无端之争,你活了这一把岁数,怎么还不明白?太后是太后,天子是天子!!!天下姓羿不姓司马!” 龚佑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记住了,我们忠于的是官家,并不是忠于司马氏,我不管你对湘王有多怨恨,你都得跟我咽下去!!!我今天不妨跟你直言,没有湘王的默许,你不能入职政事堂,别看我们两家是姻亲,你高氏一族若敢在这时和湘王反目为仇,我绝对会跟你们楚河汉界! 高相公,你现在还不明白么?司马一门为何如此忌惮湘王?因为只有湘王,只有他晏无端,才是官家统御下,唯一能和司马氏并驾齐驱之人!我们要立于安全之境,那就是两不偏向,高相公,我都不敢开罪湘王,你跟我说你哪里来的胆量?!” 高仁宽:…… “别为了你的孙女鸣不平,还不明白么?在湘王心目中,你那孙女连湘王妃小脚趾都难比,着实说我也诧异得久了,高相公,你好些孙女中,就高六娘最不堪,你那时究竟为何认为她能诱惑湘王?你就不该存此妄想的,要不然你何需我提携你入政事堂? 高相公,你是七娘的祖父,七娘是我儿媳,我敬你为长辈,可你也该明白了,与湘王敌对绝非明智,湘王视洛阳王氏为仇,我起实信了你的话,认为王烁并没冒犯湘王妃,也是问得了湘王的意愿,才让他起复,但他现在想干什么?” 龚佑真的气不打一处来:“你细想想,为何那薛张氏敢有些底气!!!” 第528章 马家的美人 芳期听说马氏登门求见的消息时,其实是觉得有点意外的。 就算意外还是见了。 马氏居然还是带着个女子来的。 那女子据马氏称,是她的侄女,芳期一看,年岁应当和自己差不离,只不过仍是在室女的妆扮,身材高挑,腰肢婀娜,发如乌云之色,肤胜霜雪之光,好一双秋波目,羞掩了潋滟眸情,更夺人琼瑶鼻,精致胜鬼斧神工……芳期承认用“鬼斧神工”形容女子的鼻梁,呃,她是有点妒嫉了。 很美貌的女子,有西子之态,无病怯之弱,具杨妃之艳,绝淫浪之俗。 马氏又说了这位侄女,正是因为红艳煞耽搁了婚嫁的那位侄女,因湘王点拨,已经遇一贵人,而今这位马小娘子已经定了婚事,这回是来拜谢恩公的。 芳期觉得有点可笑。 马家人之所以笃信这个女子命犯红艳煞,固然有占卦的前因,关键还是这女子的堂兄,竟然爱慕堂妹,晏迟当初告诉了马氏化解之法,他们听信而从,堂兄已然移情别恋,堂妹也有了姻缘。 不过马家人想必在儿郎迷途知悔后,就觉得将家中这样一个绝色闺秀远嫁岭南十分不值,所以才想方设法拖延婚期,呵呵,现在居然送来了湘王府。 马氏前番已经打算送个女子为湘王妾,未遂,且挨了羞辱,这回必不会再来碰湘王的钉子,芳期认为,马氏是另有居心。 所以当马氏央告,希望湘王府的婢女带着侄女去拜谢晏迟时,芳期答应了。 她就听马氏道:“妾身有一求,端的是不知从何说起才合适……唉,当初大王为四娘消厄,确然四娘往岭南一行,颇为顺遂,只是途中所遇那位贵人,毕竟只是捐有官职的商贾,四娘之母多少有些不情愿。 我那叔父就也犹豫了,琢磨着将四娘一直养于闺阁,但也生怕妨碍了改命,再引祸端,所以我今日来,其实是为了再烦动湘王,卜算四娘要留在临安会否再生变测。” 芳期不作声。 “王妃是否埋怨妾身不知好歹?”马氏问。 “马娘子多虑了,我又不会占卜,才不能胡乱给予马娘子回应。”芳期懒懒道。 没多久领着马氏女去见晏迟的五月就回来了。 “王妃,马小娘子在途中崴了脚,差点没摔断了腿……总之还算马小娘子幸运,轻伤,不过马小娘子说了,既然如此,说明她根本无福叩谢大王,这是天意。” 芳期:…… 马氏:…… “不管是否天意,马小娘子既然在我们家摔伤,大夫还是得请的。”芳期先道。 她仍然不给马氏一个正眼:“马娘子,我就直说了,你本家的侄女命煞能否得解,我是真没闲心关注,且马小娘子既然也都明言了,她‘无福’叩谢大王,我倒觉得令侄女真是个明白人呢,对于明白人,我总归还是会有几分照顾的,一阵间我会问她,究竟愿不愿意远嫁岭南。” 芳期没有交待,五月是不可能给马氏女脚下使绊的,马氏女这一摔,是她故意,她是用行动表明她来这一趟多么不甘愿,芳期对美人的心态多少了解,她现在一点不妒嫉了,且认同马小娘子是个明白人。 “湘王妃,我们是好意。”马氏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实话实说:“因为淑姐,造成王妃迁怒洛阳王氏一系,但实则我们对王妃可从无恶意啊!前番翁爹为八郎求娶薛家女儿,原因无非明知薛侍郎投靠的梁国公,与湘王府实属近密。翁爹是想通过这门姻联,弥补与湘王、王妃之间的嫌隙。 怎知为此,不仅是洛阳王氏,甚至连我本家父亲都被太后迁怒,我们事后打探,才知太后竟然是想择薛氏女为太孙妃! 王妃试想,薛氏女若真为太孙妃,今后必被太后把控,要是我家四娘嫁给太孙,不但挫毁了太后的计谋,洛阳王氏也是帮助王妃进一步笼络了薛家。” 芳期真的差点被马氏的话逗得捧腹大笑。 “王公联姻薛家不成,反而触怒了太后,这是被高公埋怨了?所以马娘子今日才厚着脸皮来我家,说了这么多言不由衷的话,以为把我说服了,我就能游说湘王,促成马四娘为太孙妃,如此一来太后纵然不会息怒,也许官家还不至于怪罪洛阳王氏。 薛侍郎任三司户部侍郎,虽职位不如高公,但也不由高官管属,高公这度支使要想把手伸进三司户部,才至于如此重视薛侍郎。所以高公让洛阳王氏姻联薛家的想法还没打消,以为若是官家认同马四娘比薛小娘子更适合为太孙妃,对洛阳王氏心生好感,哪怕你们已经在薛家娘子那儿碰了一鼻子烟灰,情势有了变化,这门姻联说不定就有了转机。 高公和王公打算利用我,是认为我一介内宅妇人智昏见寡,看不穿他们的居心,固执于和司马一门作对,有望踩进你们布下的陷井。” 马氏听芳期揭穿了己方的诡计,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王妃理应知道,湘王府和兴国公府间绝无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哪怕为了湘王日后的安危考虑,也不该拒绝与高、王、马三门联手结盟。” “我偏就是这样不顾大局。”芳期冷笑:“大夫人从前屡番陷害我,我在大夫人的连番毒计下,好容易才死里逃生,是,冤有头债有主,大夫人非王尚书之女,欲置我于死地也并不是受王尚书指使,讲道理我似乎不应迁怒王尚书。 但我还有一个仇家,那就是高家,王尚书既然选择了依附高使相,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一丘之貉,仇隙归仇隙,因为过去的冲突矛盾我也没想着斩尽杀绝,可你们还想利用我助你们飞黄腾达,那不能够,咱们各凭手段,我等着看高使相和王尚书究竟能不能仅倾朝野,反过来把湘王府践踏脚底。” 芳期说完,就伸手扶着胡椒的手起身,看都懒得再看马氏一眼:“送客,马娘子先走,令侄女既然在湘王府摔伤,我该去看望,你要是要等她一同回去,就在门外等。” 她真的去了看望马四娘。 马四娘也确然伤势不重,脚踝未肿,想来她故意扭的那一下并没狠心,见芳期来,连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礼:“若非大王、王妃相助,某红艳煞难除,姻缘无着终身无靠,许只能为家族所弃困于道观尼庵,所以某既不肯从亲长逼令行为忘恩负义之事,更不甘眼见着柳暗花明却又再反赴绝境。 还望王妃再次相助,请湘王殿下宣之世众,倘若某不远嫁岭南而长留临安,仍然无法摆脱红艳煞的劫厄,日后必祸及家门累阖族名声,这是某今日佯作听从亲长之令,随姑母前来王府的真正原因,就是为了当面相求王妃。” “那你刚才跟我直言便是,何必使这苦肉计?”芳期扶起她,示意她坐下说话。 马四娘抬起那双秋波目,这处花榭的琉璃窗,透入温柔不少的阳光,那跳跃的灿色落在她清澈的瞳仁深处,真又凭添几分动人的丽质。 “姑母曾经意图让族妹诱惑湘王,某不得不担心王妃误解某另怀居心,才想着用行动向王妃示诚,今日要非王妃的女使及时扶阻,某宁可直接摔下阶梯,便是摔跛了足,造成不良于行,也不肯顺从亲长的逼令。” “那就大可不必了。”芳期摇摇头:“我看四娘甚有主见,且具刚骨,虽说曾经命犯红艳煞,可那是命中的劫数,实则与貌美无干,红颜祸水的说法在我看来本就是那些色令智昏的男子委罪于人,正如四娘家中亲长,一边将四娘视为祸患,一边却还琢磨着利用四娘争谋利益,着实马家名声门风遭受质疑,都是他们的责任,哪怕四娘煞数未消,受苦的是你自己,诛连不到别个。” “某未来的婆母及夫婿,也如王妃一般看法,所以某方才认定,若错过此门姻缘,四娘再难遇良配。”马四娘微笑。 芳期也笑了:“我们虽是初见,也许日后也不会再见,但倒真有一见如故的情份,四娘放心,我会助你。” 她没有多留马四娘。 等回到清欢里,才见刚才避去渺一间的湘王殿下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驯着一只狸猫玩耍,那狸猫还是芳期上回听他说过擅长驯兽的话,特意让买了一只回来,验证晏迟是否在说大话,这才没几日,狸猫就能在晏迟的指挥下,以追咬尾巴把它自己变成停不下来的“千千”的方式,逗芳期一笑了。 这不一见芳期,立时又开始转圈儿。 “停。”晏迟拿着把竹尺,发号施令,又喝一声:“去。” 狸猫就头都不回蹿回了她自己的窝里,趴着只伸个小脑袋出来冲芳期“喵喵喵”。 晏迟听芳期说了马氏的来意,也哈哈大笑:“王妃的分析一丝不错,高仁宽正是被龚佑骂了一顿,却还没死心继续拉拢薛奇儒,才想出这么个自以为是的对策,王妃的应对也很妥当,马氏回去后添油加醋一番,王烁认定他既把我们给得罪死了,又成了司马芸的眼中钉,等高仁宽这靠山一倒,他就靠不上镇江侯了,再不想办法另找靠山,那就等着被兴国公府和我们践踏。” “就是我答应了马四娘助她远嫁岭南,我寻思着虽说她违逆了亲长,但回去后应当不至于受到责难,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当然了。”芳期为了马四娘,虚心向晏迟讨教起来。 第529章 人间月老 晏迟坐的椅子略靠后,方便他摇着折扇替芳期消热,道:“马家人之所以有悔婚把马四娘另嫁的主意,是因马矢非这回受了无妄之灾,官职被罢黜,才不得不博一回看能不能翻身,可他们不通过我,当然无法将命犯红艳煞的女儿嫁给羿梁这太孙为正妃,王妃已经断了他们这条路,他们若再逼着马四娘另嫁,岭南袁家就算不至于追究,索还聘礼是肯定的,袁家豪阔,且是真心实意求娶马四娘,给出的骋金不是一笔小数目,马矢非若再为难他家孙女,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没那么蠢,所以马四娘不至于受到责难。” 芳期又问:“只是马四娘的行为,肯定会激怒马矢非,马矢非会不会认定就算和岭南袁家姻联,今后也休想再从这个嫁出去的孙女身上牟取任何利益,就怕他有别的阴谋诡计。” “马矢非只是马四娘的祖父,而马四娘的父亲马弓藏,相比马矢非来更加精明强干,这样,王妃要实在不放心,我就请马弓藏吃回酒,示意他马矢非那五品官职本就已经到了头,一把年岁了也该告老致事,他要是有主见,把马四娘顺顺利利嫁去岭南,至少他日后的仕程,我不会下绊子。” 马家绝对不敢在触怒天子的前提下,继续与湘王为敌,晏迟出面示意他们自己不会追究,且马家人若是识相的话,说不定晏迟今后还能提携提携,湘王这般宽容好说话,原因就是湘王妃对马四娘一见如故,马四娘虽然未从父祖之令,但赢得了湘王妃的好感。 马家还敢责难马四娘么? “这回又有劳晏郎了。”芳期侧着脸冲湘王殿下笑出了两排贝齿。 又说王老夫人莫名其妙就触怒了太后,害得王烁竖敌兴国公府,虽羿栩没有因为太后的主张就把刚任命的礼部尚书也儿戏般的罢黜,可永绝了王值入仕的机会,哪怕王值只是洛阳王氏的一介庶子,入不入仕对于洛阳王氏而言并非致命伤,然而这种警诫性质的打压,还是让洛阳王氏的声望大大受损了。 王老夫人十分地沮丧。 她这回是真病倒了,头昏目弦胸口闷堵,覃逊只好亲自“侍疾”,想尽了办法劝慰:“夫人啊,我一直提醒你别再掺和这些事,为的什么?确然是我早看穿了高仁宽他空有野心实无才干,在权场上必受挫折,小舅子哪怕决心要起复,也不应听高仁宽的撺掇一味顾着利用姻联扩势钻营。 是,但凡权场中人,好好利用姻联确然有助于固势,但这需要真正具有远见,而不是只看眼前的利益,哪怕与薛家姻联确有好处,可那也得薛家人心甘情愿才行,夫人明知薛母已经婉拒了马氏,怎能再用施压的方式为八郎求娶薛氏女? 高仁宽明知太孙即将归国,且太孙年过而立尚未成婚,官家肯定会考虑择婚之事,他这在关头竟然撺掇小舅子与薛家姻联,是压根没意识到后头的利害,所以别管夫人用什么样的方式,其实都是这样的结果,夫人不必太过自责。” 王老夫人捧着头:“我要是先与官人商量,官人应当会阻止我。” “你这性情,我阻止有用?”覃逊拍着王老夫人的脊梁,替她顺着气:“夫人也是好心,这件事小舅子必不会埋怨夫人。” 覃逊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劝服了王老夫人喝下那碗汤药。 王老夫人看着病榻前,除了覃逊就是仆婢,竟没一个子孙后辈,心里又犯堵了:“我这回病倒,二郎、三郎竟没一个来侍疾的!” “是我不让他们来的。”覃逊好声好气劝抚:“儿郎家,当以学业为重,更何况今秋是大比之年,二郎也该应试了,三郎虽还得等些年,他一个粗手笨脚的毛头小子,我还怕他砸了药碗惹得夫人又动怒呢。” “大郎妇和覃芳姿呢,也是粗手笨脚的?”王老夫人气郁道:“我这回是真身上不爽利,哪里湘王妃再从宫里请太医来,我也不怕太医诬赖我是佯病!” “夫人又不中意他们两个,何必让他们两个来碍眼呢?” “我对六丫头总是和和气气的,她竟也不来。” 覃逊:…… “嗐,是我没告诉夫人,六丫头被三丫头邀去湘王府小住了,她都不知道夫人小恙一事,我寻思着夫人只是自责,积郁于五脏,不是什么大的症候,就没让人把六丫头接回来,再说了如果媳妇孙女们在,我总不便一直陪着夫人,难道夫人是嫌我老了,看我也觉碍眼得很?” 王老夫人才没再多说。 但仍有抱怨:“湘王妃不把我这祖母放眼里,不怕人责她不孝,光顾着争个手足和睦的好名声,她这样的跋扈,官人就不怕她把六丫头也带坏了!” “那不能够,六丫头可比三丫头听话多了,我让六丫头去湘王府小住,也是让六丫头劝着些三丫头,三丫头现今身子不便就罢了,日后等生了小世子,理当多回来进孝心。”覃逊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老夫人歪在榻上,把他看了一阵,叹道:“罢了,她现今可是湘王妃,我哪有那大福份让她时常回来侍奉,官人也别用这些话哄我,我难为不住她了,只当没有这么个孙女。不过我劝官人,别指着她占尽了福运真能一举得男,我听说她怀相好得很,都这些月份了,手脚未见肿胀,肌肤水润滑/嫩的,气色比未怀妊前更好。 怀相这样好,必是怀的女胎,不信我们就等着看。晏家人除了湘王外可都死绝了,湘王能不重传宗接代?她这回未得男嗣,必拦不住湘王另纳孺媵!” 覃逊光点头没说话。 他也知道老妻这是在泄愤,还盼着芳期不得好,也不想想湘王有什么本事,芳期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湘王能没个数?湘王根本不提另纳孺媵的话,说明无论芳期生的是男是女他都不介意,芳期这湘王妃的地位明明稳若泰山,老妻心中况怕也是明明白白的。 芳期请芳许去湘王府小住,实则是为了给丁文翰与薛小娘子加深了解提供便利,因为有了芳许,邀请薛小娘子时常来湘王府聚谈就顺理成章了,至于丁文翰嘛,跟着覃渊、覃治哥两跑来湘王府更不是什么蹊跷事,哪怕如司马修这般敏感,猜到湘王府在撮合丁文翰和薛小娘子,他也无可奈何。 王烁和高仁宽惹不起太后,可不代表晏迟和芳期也惹不起。 今日薛母陪着薛小娘子一同来,旁观了一阵丁文翰与女儿对弈,当然她这长辈关注的可不是棋局胜负,这时过这边游廊来,笑着跟芳期说话:“我的棋艺还是外子教会的,从前就胜不了婕妤,现在胜不了幼娘,可我刚才一看,丁二郎的棋着似比外子更加老辣,幼娘不是他的对手。 我只是见着他们两个对弈的情境,不免想到了外子和我年轻时,我思谋得久了,外子也不摧促,一边对弈一边交流,不觉间一个下昼就这样过去了。” 芳期听懂了。 薛母这是相中了丁文翰这准女婿。 等芳许在湘王府里住了月余,丁文翰和薛小娘子间已是有了几回接触,他还赴了薛奇儒的邀请,接受了未来岳丈和大舅兄的考较。 晏迟和芳期本就不是拘泥于礼矩的人,这天再请了丁文翰来湘王府,芳期便直问道:“二郎既然已经赴了薛侍郎的邀请,想来应当是对薛小娘子有好感的了?” “翰,多谢大王与王妃成全。”丁文翰也不废话,举杯先饮。 “你两个既然是相互倾心,那就先定下文约。”晏迟应了一杯酒,又问:“二郎今秋当也有下场应试之意?” “确然有此打算。”丁文翰道。 “你就不怕王烁刁难你,造成你落第?”晏迟再问。 “不怕。”丁文翰回答得十分严肃认真:“王尚书倘若真用考官之权打压,翰便往御使台申诉,翰有自信,无论是帖经、墨义还是诗赋,虽不能确保高登头甲,但必能名列三甲之内,倘若申诉无果,哪怕被判以永世禁下科场,翰也心服口服。” 晏迟没再说什么。 只事后才跟芳期道:“丁文翰确然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我已经示明了,但凡是个精乖的人,都会顺着我的话央我援手,不至于让我助他舞弊高中金榜,只求个主持公允,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他却掷地金声说有自信取中进士科,若遇不公,也会凭他一己之力申诉得公允,否则朝廷包庇考官利用职权扰乱科举,他不做官不入仕也罢。 很有刚骨,岳祖翁的眼光不错,当然王妃的眼光更加不差,这个媒保得好,王妃端的是世间月老,若要成好姻缘,拜王妃比拜泥菩萨有用多了。” 芳期笑道:“我只管拉红线,但晏郎还得说服羿栩另择个汴王妃,才是关键作用。” “嗐,汴王妃的人选可非薛小娘子一个,司马芸如此执着,无非是不肯让薛奇儒再和权贵大族姻联罢了,丁九山已经获罪,丁文翰未被父祖诛连但在司马芸看来也是个没根没底的罪徒之后,她哪里会把丁文翰放在眼里,她不会阻拦这门姻缘,羿栩哪能够强迫薛奇儒必须把女儿嫁给羿梁?我派不上用场了,这件事,都是王妃的功劳。” 湘王殿下完全不和王妃争功,点着王妃的鼻尖道:“一个马四娘,一个薛小娘子,外加岭南袁家那郎君,丁文翰,这四个人可都得谢王妃的成全之恩,尤其是袁家子,王妃可别小看了他是商贾子,袁家可称富甲广州,韶永行今后在岭南地界的商务,有袁家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势必锐不可当,王妃富甲临安腰缠万贯的愿想指日可待。” 今后湘王殿下要送王妃礼,千金印可拿不出手了,他真是娶了个摇钱树,要这世上是看钱财论贵贱……他反而得沾王妃的光? 第530章 一窝麻烦人 覃泽七月归卫。 他这一趟使臣,确然顺顺利利没有发生一点波折,不但平安带返了羿梁为首的宗室,且还有部分俘臣,这其中就包括了周小娘的家人,遗憾的是周小娘的父母都已经在辽国过世了。 太孙回国后,经历了一番皇室内部的虚伪过场,羿梁果然被封为汴王。 住进了曾经的魏王府。 转眼就是八月了。 芳期才见到了汴王殿下。 早在六月时,晏迟就已经请来了苏夫人,陪着芳期等待分娩,而羿梁被封为汴王后,竟正式前来礼谢苏夫人,所以芳期才能见到这位曾经的太孙。 羿梁被俘往上京时,方才是个三岁的懵懂孩童,他并非太子嫡长,只是因为先头的两位兄长均因战祸变乱夭折,他成为太子唯一的子嗣,那时北卫太子病情甚至比怀宗帝更加严重,所以怀宗帝在争得辽主的允许下,立了羿梁为北卫太孙。 羿梁仅比羿栩年长两岁,不过却比羿栩显老多了,芳期甚至见他一双手都粗糙不堪,只是想想当初大长公主归国时的貌态,芳期也并不觉得多么诧异,养尊处优的人,和囹圄囚徒生涯自是大异悬差,她并不至于生出多少感慨,倒是苏夫人见了汴王之后,忍不住泪水涟涟。 “当初到上京,汴王比阳春奴更小些,太子妃亡于城破之时,我还照顾了他一段时间,那么小的孩子,根本就不懂得为何境况忽然就不一样了,他从前是唤我姨娘的,一路上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后来抵达上京,他竟像忽然就知道了从那之后连我也不能再照顾他,他那天反而不哭不闹,跪地上跟我磕了个头,他说姨娘要保重。 转眼就这么多年,我没想过还能见着他,他才而立啊,我这个就快半百之龄的老妇,看他一双手新伤旧伤遍布,我真是……当时我无能,没法子给他争取更多优容,后来我就离开了辽国,更是无法再照济这个孩子了。 他竟然现在还记得我,特意来谢我,这些年他受了多少磨难,一字不提……生在帝王家,竟然是他一生的劫厄。” 芳期拿着手绢替母亲拭泪,安慰着:“汴王如今已经归卫,且他也勘破了尊荣富贵皆为虚无,汴王愿意放弃权位,换来余生平安,当也如大长公主,将得苦尽甘来。阿娘,我看汴王容颜虽见憔悴,幸的是体格很是康健,今后不再困禁于囹圄,既得养尊处优,定能无疾无恙。” 晏迟就坐在屋子外头的廊庑间,他非刻意,却听清了母女二人的对话,本是端在手里的一盏茶,未递唇边,就又搁回了案上,抬眼去看廊庑外秋阳洒在芙渠里,清淡的眸底有冷光淌过。 临近分娩,芳期越更不再关注湘王府外的纷扰,可是羿栩立皇嗣为储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是芳舒借着来看望她的机会,提起,芳舒自然是喜气洋洋的,她接过鹊儿递来的一个匣子,打开,把她亲手裁制的小夹袄给芳期瞧,却仍说着自家淮王府的事。 “其实立皇嗣为储,大王心里是笃定的,只一日未有旨意,到底胸臆里悬着这一件事,本是过继皇嗣一事,官家实则先请湘王卜问于天,太子时运无违天命是湘王亲口断决的,只大王到底还有忧虑,担心太子时运虽合,万一命数有变。 时今储位已定,满朝文武以及皇族宗室皆无异议,算是应合了湘王的卦卜,只有王妃还是放心不下,毕竟太子现今养于慈宁殿,虽太后、贵妃都是王妃的至亲,王妃当然也能时常入宫看望太子,终究不能亲自抚养,太子年弱,王妃日日担心会生疾恙,昨日见我已经将打算送给三姐的几件小衣裳做好了,就摧着我今日来拜望三姐。 王妃是想求个安心,毕竟时运归时运,可这世上鲜少有人因为时运旺便一直能得天佑,王妃现只想问个太子是否能得长久的康泰。” 这话是半真半假。 淮王让芳舒来问晏迟太子能否平安长大,这必定是为了司马修及他日后的计谋铺垫,利用芳舒给湘王府下套来的,但淮王即便不使芳舒,太子毕竟是芳舒亲生的孩子,哪怕上回已经有了芳期的保证,但因为现在情势有变,汴王以及这么多的宗室归卫,芳舒心里哪能安稳,她今日来,正是利用了受淮王遣派的机会,想再得个定心丸。 “五月,请大王至长英堂。” 芳期扶着腰起身,芳舒连忙扶住她,姐妹两个经霁桥往长英堂走,芳期道:“这些时运命理的事,我也不懂,还是请大王来亲自跟舒妹妹说妥当。” “那也是有劳三姐了。”芳舒笑道:“并不怪王妃心里忐忑,确是王妃上回入宫,见贵妃也是一脸忧愁,问起来,贵妃才道太后毕竟上了岁数,精神很有些不济,照顾太子的责任实际都是贵妃承当,可贵妃……三姐也明白,尚且与闺秀女儿无异,不曾生养,一下子担当这么大的责任,不能出半点纰漏。 贵妃最近啊,整宿整宿的噩梦,觉都睡不安稳。三姐眼看着也要分娩了,等小世子出生你就明白了,任是有奶母仆婢寸步不离服侍,可新生的婴孩儿多是娇贵的,看顾得再是周道都难免会有小灾小病。 有的婴孩儿反而是看顾得过了头,奶母们生怕着凉,衣袄穿得太多襁褓捂得太严实,造成发热,本不是什么大症候,结果郎中、奶母都怕耽搁了病情担责任,反而下了虎狼药,结果小症成了大症,这种事件慢说民间,皇宫里更不鲜见。 总之想到贵妃并无育儿的知识,王妃着实不能安心,说贵妃若像陈圣人一样,毕竟曾经生养最好不过了。” 这当然不是淮王妃的话,太子又不是淮王妃亲生的孩子,淮王妃心不坏,却也不会日日担忧别人生的孩子在宫里有没有被照顾好。 芳舒明知芳期已洞悉淮王的调包计,这是借机漏话了。 等晏迟来长英堂,听了“淮王妃”简略的诉求,毫不犹豫就拒绝了颁发定心丸:“正如淮王妃都知道的道理,一个人不管时运命数如何,只要还是凡胎俗体,吃的是五谷杂粮,就难免会生病恙,又岂有一回卦卜,就能断定寿元几何之术?我也只能占得太子的运命,无损社稷国祚而已了。” 芳舒没再多说。 等她告辞,芳期才问晏迟:“也不知舒妹妹明白晏郎的意思否。” “覃孺人应该明白了,我这是将计就计的说法,其实不需要她漏话,我大抵也能猜到司马修的诡计,这佯作中计,不肯断言太子能平安成年,告诉覃孺人实则是我早有了准备,这无异保证不让司马修诡计得逞了。” 晏迟现在不想多说这些阴谋诡计,把芳期的头顶揉了一揉:“这段时,闲来没事多听听琴乐笛箫,要不你动嘴皮子,让婢女们摘枝折花供瓶,再不然我不是找出来不少小品画册么?翻翻名家笔下的花鸟鱼虫,怡情怡性,少琢磨这些繁琐事。” 他又交待徐娘:“王妃分娩前,不管谁来见,一律谢绝。” 不过芳期能闲着,晏迟却闲不下来。 因为羿梁等宗室归国,这么多人未得爵禄,未赐居所,倘若连官职都不授任,堂堂天家血缘,那可就得忧愁一日三餐、养家糊口了,可羿栩对这些人都陌生得很,难断他们的心性,当然不肯轻易授予要职大权,于是嘱咐了晏迟、司马修分头和这些辽国送回的“麻烦”接触,商量出个安置之法。 晏迟只好忍着不耐烦,跟这些人应酬。 要说起来怀宗帝共有二十好几个儿子,除羿承钧外都被辽国一网打尽押往上京,如今活着的仅剩四子,按理均应封亲王爵,可要是封了这几个,怀宗帝的兄弟们当初便是亲王爵,哪怕都已经不在世了,但他们还有子孙,不封亲王也该封郡王、国公等等,不仅该白享爵禄,还需要给他们在临安城中赦造府邸。 羿栩根本不需要去计算他得花耗多少钱。 因为肯定是他掏不出也不想掏的数目。 虽则说羿栩打算借晏迟的嘴巴,告之羿承嘉等天命有示不宜广封爵禄,可这些宗室长年远囚辽国,对于晏迟这国师能有多么信服?而羿栩作为天子,也需要对皇室宗亲们加以安抚,不宜威压慑服,所以他便让晏迟和司马修齐心协力,劝服宗室们先莫急着讨要爵封,再闹得朝野争议不断。 晏迟就常往官驿跑——除汴王梁之外,其余宗室暂时都只能安置在隶属礼宾院的官驿。 羿承嘉和羿承安均由他“负责”,前者被俘往上京时才十七,后者十三,羿承嘉在北卫时本有广平郡王的爵位,且娶了正妃,奈何至上京,他的正妃被囚于别处,过世多年,羿承安当时未得封爵,也未娶妻,这两个人,一见晏迟就哭起鼻子来。 尤其羿承安,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我们在辽国,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起初七、八十号人,被圈禁在一处宅屋,屋顶漏雨,窗子漏风,没个修理的工匠,竟然让我们自己动手,我们哪里会干这些粗笨活?!只好淋着雨,挨着风,一年年过去,人倒是越来越少了,都是病死的。 那些辽人,一日只送给我们两餐饭,一碗清汤,几块干粮,隔上十日八日才能尝点荤腥,屋里院里都没人洒扫,只能眼睁睁看着蛛网越结越多,和蛇虫鼠蚁共居一所。” 晏迟极想翻个大白眼。 第531章 湘王府的大月亮 但湘王终究还是举起酒盏,以示安慰。 羿承嘉陪饮一杯,酒入愁肠,憋出两眼泪,倒没跟羿承安似的撕心裂肺,像个女人家似的一边抽噎一边叹息:“还没到上京,我就和妻儿失散了,还是覃判事使辽,我才得知内子已经病故,叹当时少年夫妻,以为能够白首偕老,却不想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所幸的是小犬幸免于难,只是他一直被囚禁,竟连启蒙识字都不曾,堂堂的宗室子弟啊,竟与贩夫走卒无异。 小犬如今也已是年过而立了,文不成武不就,辽人也根本不许他娶妻生子,慢说我对先祖先宗只觉惭愧无地,便连对内子,都觉日后泉下相见我也该以袖掩面了。 不是我们不能体谅官家的难处,只是像小犬这样的状况,或无爵禄,他也没法能力靠入仕为官立业,总不能湟湟天家宗室的子弟,真得靠劳力苦活为生。” 晏迟其实很想怼这两个人。 说实在他们可比阶下囚的日子优容多了,一日两餐管饱,十天八日的还有肉吃,没让他们做苦役,结果他们还指着跟过去似的呼奴唤婢,屋顶漏了不会拾掇,可不只能挨雨浇,窗户破了不会修补,可不只能被风吹,连扫洒都不会了么?那就是懒的,啧啧,怎么能忍受数十年来住在猪窝里?! 再说羿承嘉的儿子,的确被俘时还不及启蒙,可他总该是跟其余成年的宗室一块圈禁的?这么些长辈,都没有教后辈识字的想法,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认定会被一直圈禁,识不识字都不要紧,又懒又没志气,居然还有脸哭? 但晏迟根本懒得怼这两个窝囊废。 “官家怎会不知诸位的难处呢?只是这回与辽国协商,又增加了大笔纳币,恐怕还得加强军备防范辽国侵伐,为此不得不增加民赋商税,如果在此时大封宗室爵禄,百姓肯定会多生怨谤。 只诸位也不用忧心,官家定会想到妥善之计安置宗亲。” 晏迟说着这些套话,既不许诺又算预构了美好的前景,继续听这两人说在辽国时的凄苦生活,间中问上一两句话,引导他们告诉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那羿承嘉却又打起了歪脑筋。 他可是打听清楚了,湘王虽姓晏不姓羿,不是皇亲国戚,可天子对他这位外姓亲王的信重却胜过皇亲国戚,湘王虽然还不算是权倾朝野,可在卫国的富贵尊荣也非常人能够企及了,就算一时之间不能得封爵禄,只要能与湘王联成姻好,还用担心不得锦衣玉食? 这回归卫的当然不仅仅是皇子皇孙,还有当初被掳往上京的公主、郡主,只是哪怕现在最年轻的一位,都已经将近而立了,且慢说湘王已经娶了正妃,宗室女自然不能屈居孺媵的,就算豁得出面皮,湘王也不可能纳个比他年岁还要大的孺媵。 羿承嘉自己没有女儿,却是有母族的皇子。 所幸的是他的母族还没被掳至上京,现居临安,家里不乏正适龄的闺秀。 羿承嘉就借着一股酒劲,就直说了要攀亲的话。 晏迟这回就不跟他说套话了:“羿公方才归国,有些事还不大了解,虽说我的金屋苑里有不少姬人,但都有如女伎,我是无意再纳孺媵了,所以羿公的好意我只能心领。”见羿承嘉还想多说,晏迟把箸子一拍。 羿承嘉和羿承安都有短短的一怔。 羿承安甚至也很是尴尬地停了箸,把箸子无声地放在了止箸上。 晏迟却又微微一笑:“羿公的外甥女,若成了我府上的孺人,日后咱们再见终究是有些尴尬了,反倒不比现下自在亲近。我正寻思着,替羿公在临安城中置一屋苑,供羿公暂时住宿,倘若是纳了羿公令甥女为姬妾,本是我有意结交羿公,倒像成了施舍一般……” 羿承嘉一听这话,赶紧改了口:“是某今日过量了,一时兴起说了不妥当的话,原本是见无端年青有为,心中实觉钦敬,万万不存用亲族甥女牟利这一卑劣念头。” 却一字不提谢绝屋苑的话。 羿承安看看羿承嘉又看看晏迟,肚子里像生出只狸猫用爪子抓搔,把桌子上的山珍海味和美酒佳酿都视若无睹了,喉节处上下滚动:“无端,虽说临安城置居大不易,可那是对寻常人而言……” “于我而言,的确置上两处居苑不算难事。”晏迟也没有厚此薄彼。 羿承安顿时激动不已,跟羿承嘉两人,更加热情十倍地拉着晏迟觥筹交错,这一场酒,直饮至了将近三更。 晏迟在自家门前下马时,神情异常不快。 倒不是因为使出去的两所置屋钱,这本是湘王殿下预算要给出去的钱,虽不能说是笔小数目,但相比晏迟因为“弑君大计”要花耗的开销,并不算多,只是因为这段时间不得不和这起人应酬,眼看着芳期即将分娩,晏迟没法子一直陪在清欢里,尤其今晚被拉着喝了这么久的酒,搞得他越坐越心急如焚。 结果刚迈进门槛,就见付英守在那里。 “怎么了?” “殿下总算回来了,方才岳母来报,王妃正在分娩。” “你怎么不早些报去官驿?!”晏迟立时甩开大步就往清欢里去。 “王妃有令说不必惊动大王。”付英赶紧跟上,他这时自是不会跟去围观,但明知要被湘王埋怨,唯有一边亲自掌灯,一边辩解道:“王妃说稳婆是早请好了的,龚先生也赶来了王府坐镇,准备得这般妥当周全,还有苏夫人在清欢里陪着,必不会再有闪失,大王是奉圣令操忙的正事,不必干扰。” “那算狗屁件正事。”晏迟异常暴躁。 付英脑门上汗珠子直淌:“王妃作动,尚不足两个时辰,清欢里并无消息递出来,应当一切顺利,大王现在赶回来,也不算迟。” 晏迟劈手夺过了那盏风灯,不想再搭理付英,脚下生风一般直奔清欢里去。 刚进清欢里的门,就见徐娘陪着龚雪松出来。 “恭喜大王,添了一位千金,王妃分娩时也十分顺遂,现母女平安。”徐娘赶紧道。 晏迟方才喜上眉梢,一连声地“有赏”,后脑勺活像长了双眼睛似的,“瞧见”付英这才赶上他的步伐,添了一句:“唯付英不能领赏。” 付英:…… 遵王妃之令是从不许违背是谁的嘱令?他是遵令行事为什么不能领赏?湘王殿下不讲道理!!! 芳期现在都已经换了身干净的中衣,正看着奶母替刚出生的女儿拭洗,苏夫人当然也在,也一脸笑吟吟地看着白白胖胖的外孙女,就见晏迟直接闯进了产房,她也不说男子往还没散尽血腥味的产房里闯不吉利的话,心知既然湘王全然不讲究这一避忌,说明避忌并无道理,只从床边上让开。 “期儿分娩很顺利,没受多少苦头,孩子也康健,六斤足称,这都是三郎在期儿妊期时照顾得周全的功劳。” 晏迟笑着向芳期作了个揖:“王妃辛苦了,岳母也辛苦了。” 芳期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力乏,靠在软枕上,等着奶母替女儿穿好衣裳,围好襁褓,抱过来交给晏迟,湘王殿下难得因为第一回抱自己的亲骨肉有些束手束脚,但因他这一抱,刚才还在哭哭啼啼的孩子立时就歇了闹腾,闭着眼哼哼唧唧,他顿时就乐了。 奶母本对湘王极其敬畏,寻思着湘王妃生的又是个女孩儿而非男丁,就怕湘王心里不满,这时见主家眉开眼笑,她才壮着胆子过来凑趣:“仆还是第一次见似王妃这般顺利分娩的境况,且小娘子无论胎发还是眉毛都秀亮,虽还未睁眼,见那鼻子嘴巴都极秀气,长大后定是个美人。” “有赏有赏,清欢里,不,府里所有仆婢都赏。” 晏迟这回忘了强调“付英除外”,又笑着冲苏夫人道:“还有劳岳母替孩儿取个乳名。” “这怎么使得,取名的事还是三郎拿主意。”苏夫人情知晏迟有卜测吉凶的本事,她想外孙女平安喜乐,取名的事自然该让女婿决定。 “乳名无妨的,岳母莫太多虑。”晏迟坚持道。 他要是真随了钟离矶修长生,或许可能损误了子女平安,这是因为长生本就有违生老病死的天道,属逆天行事,多少会造成命格中其余方面,如妻室子女、财物权达方面的损失,否则钟离矶这老神仙也不会疏远亲族,就是担心连累后辈。 他弃了长生之道,并不担心连累妻小,有他庇护其实根本就不用担心妻小今后不得平安。 不过嘛,在给孩子取大名的时候还是该推演一番八字五行,好生斟酌。 苏夫人听“无妨”二字,才道:“这孩儿是长女,出生在凉秋夜里,乳名取个孟婵如何?” “孟为长,又有春花秋月一词,婵娟为月之代称,岳母这名儿取得雅致,要搁王妃,指不定就能想出个大月亮的乳名来。”晏迟欢喜得狠了,居然当众调侃芳期。 “大月亮哪里不好了,也十分有趣!”芳期瞪了晏迟一眼,她这时缓过些精神来,就伸手去把女儿“抢”过怀中,细看那一双眉毛真的是清秀乌亮,忍不住用手指拨抚两下:“婵儿,婵儿,你睁眼看看阿娘好不好?” “王妃别心急,这初生的孩子,多数得等上半日才能睁眼呢,认清人更得待几日后了。”奶母道。 哪知她话刚说完,孩子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快看快看,真的睁眼了,真是个听话的孩儿呢。”芳期简直又惊又喜。 “咱们两的孩子,必须聪明过人。”晏迟也是心中大悦,又对奶母道:“婵儿既有了乳名,你们也别多避忌,都唤她的乳名儿,让她尽早知谙自己叫婵儿,是外祖母给她取的乳名。” 奶母简直受宠若惊。 湘王殿下的嫡长女,官家至少得封个县主,说不定会破例封为郡主,她真能直呼小主人的乳名? 晏迟却根本不在意,在他看来羿栩封的什么郡主、县主头衔,那是远远不如岳母大人取的乳名珍贵,甚至王妃那“大月亮”的昵称,都比郡主、县主要稀罕多了。 第532章 洗三吉祝 湘王妃诞下一女,喜报大早上就送到了太师府。 王老夫人听闻喜形于表,这天竟跟硬着头皮来报喜的李夫人和董大娘子说,三日洗三礼时,她要亲自去湘王府道贺,把李夫人和董娘子闹得面面相觑,着实想不通王老夫人怎么就想通了转性了,突然真心实意的具有了身为祖母的慈爱之情。 也就只有覃逊心知肚明老妻是为什么喜形于表,老太师苦笑着啥都没多说。 洗三之礼,往往只告亲朋,主家人不会写邀帖,但礼数上收到喜报的人家在孩子出生的第三日都会往主家道贺,所以九月初六这一日,湘王府肯定要张罗着请亲朋们吃酒。 大卫又还有一个旧俗,这要是男子娶妻,过三载妻室才妊娩,又还是未得男丁的话,洗三礼时女家就得准备酒水食材,“贴补”男家,男家会用女家供送的酒水食材待客,这样的旧俗其实就是女家对男家表示歉意——真是惭愧啊,我家女儿未能宜室宜家,姻亲千万包涵。 女家示弱,有的男家就会得理不饶人。 哪怕是在平民寒户,婚姻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传宗接代,妻三年有妊且生的还是女儿,男家就算显示对女家的不满,也是合乎礼数的,甚至有的人家哪怕并不敢挑姻亲的理,在席宴上也会故意“挑剔”女家几句,迷信这样一来就能“消厄”,早日得子。 曾经有户人家,挑剔得狠了,女婿根本不出面招待亲朋,闹得前来贺喜的人只能在饮一杯酒后,扫兴而辞。 王老夫人期望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太师府众人这天是按着俗礼,辰正就赶到了湘王府,可王老夫人却见王府洞开的大门前,竟然已经摆着了长龙一般的扎着红绸的箱栊,她心里已经十分讶异了。 只是洗三之礼,不是大宴宾客,按理说王府的大门都不会打开迎送的,来贺喜的亲朋均是行角门,而且来贺喜的亲朋虽说得准备礼物,一般不会这么大的手笔,哪怕就是贵族之家,也多只送些参葺补品,金银裸子,锦绸布帛等应情之礼,还有就是人手一把葱。 洗三礼是替新生儿吉祝,葱偕音为聪,是祝福小儿聪慧,金银裸子则是进财的吉言,总之是预意大于价值,可王老夫人看今日湘王府门前这境况,不知道的还以为湘王是娶新妇了呢。 王老夫人眼见着王府的“下人”,正陪着一个青年后生出来,咦?这后生莫不是镇江侯世子?一定是她眼花了,湘王可是连洛阳王氏都不当为亲朋的,龚家是高家的姻亲,跟湘王府间又拐了一道关系,湘王府总不至于弃了洛阳王氏,弃了高家,反而往龚家报喜?! “那位可是龚世子?”王老夫人问扶着她下车的李夫人。 “阿家眼神可真好,正是龚世子。”李夫人道。 龚达本是和付英还在寒喧的,见太师府的一行人,赶紧前来见礼。 当然,主要还是跟覃逊、覃敬、覃牧父子仨寒喧,道喜祝吉的话不断,偏王老夫人特别的执着,插嘴道:“镇江侯府是也接到了喜报?怎么只见世子不见侯夫人?” 她心里暗忖:这要是湘王把镇江侯都当作“亲朋”先去报了喜,什么沈家、巩家的今日恐怕都会来吃酒了,太师府准备的“歉礼”可不足够,虽然说湘王越是如此越让覃芳期难堪,但太师府今日在席面上下不来台,丢脸的也不仅只覃芳期一个。 却听龚达道:“湘王府喜添千金,可惜敝门并非王府的亲朋,没有得报喜的幸运,但主动来礼贺祝吉是肯定的,正好敝门最近也有添丁之喜,先来贺祝,也希望能沾沾王府的喜气。” 王老夫人听明白了,这是自发来送礼但不吃酒的。 太师府不会下不来台,但她心里着实堵得慌,一来是为主动来送礼却不坐席的待遇,在现今的大卫只有屈指可数的门第,之前洛阳王氏有此风光,现在已经不用指望;再则,龚世子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湘王府得个千金有什么值得沾光的?七娘快临盆了,必定会生个男丁!!! 龚达还没走,晏迟已经迎了出来。 王老夫人这还是第一次受到湘王殿下如此的礼遇,她佯作没听见晏迟对太师府众人那番热情洋溢的欢迎,也同样把晏迟的满面春风定位为是故作姿态,眼睛四顾现在赶来送礼的都是各家各门的宗子嫡长,王老夫人觉得递把梯子上去让晏迟顺理成章显示他对芳期未娩下男丁的不满也算是时候。 手里拄着的鸠头杖,就往前移了两移:“大王快别这样客气了,王妃没那幸数,辜负了大王的期许,入门三载有多好容易有妊却不曾替大王诞下子嗣,敝门实觉惭愧无地,所以今日特按俗规备下酒水肉蔬,用以洗三礼时备下歉愧宴,哪怕大王因为失望而懒陪饮宴,敝门也绝不敢埋怨大王。” 当王老夫人要求准备酒水肉蔬时,覃逊等人无一拦劝,那也是因为风俗使然,太师府确然应该做出这样的姿态,但他们无一觉得湘王会收这些赔情礼,这会儿子听王老夫人竟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连覃敬都觉得甚是荒唐。 倒是晏迟今日一见王老夫人没有“称病”,猜准了这位老婆子怀的是什么心,果然听这番话,他咧开嘴笑得更是开怀:“这许多人都知道本王因为得了嫡长女乐得让好些家瓦肆勾栏代为宣扬,今日会大开王府正门备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文喜钱,于巳正、未正、酉正三时向自愿来祝吉的街坊颁发,凡拿湘王府今日喜钱者,均可至各家瓦肆、勾栏饮乐赏看歌舞,岳家虽是按常俗备下了赔情礼,但本王可不觉得岳家有任何赔情的道理,王妃诞下了我们夫妇的掌上明珠,迟理当感激岳家将王妃许嫁。 迟最钦敬岳祖翁的一点,便即哪怕家中妻室无出,岳祖翁慢说休妻,甚至于不曾动过纳妾的心思,不负白头偕老、甘苦与共的誓言,迟娶得贤妻佳侣,已比岳祖翁幸运百倍了,所以今日非但不能收岳家的赔情礼,理当热情招待各位前来道贺祝吉的亲朋,便是未获报喜却主动来贺的门户人家,虽因本王府中未备下这么多的酒水肴馔,着实为难尽请入府坐席,不过本王也交待了付长史,让韶永厨及沈厨、春风楼等,分别送上好酒佳肴往各家各户,待本王的长女满月礼时,必再邀请诸位,亲自敬酒礼谢。” 王老夫人被晏迟的话准确的击中了心口的陈年旧病。 她从来不曾有妊,这是她此生的最大遗憾,她唯有安慰自己哪怕不能生养又如何?她嫁给了这世上最重情义还最有本事的男子,才招至了上天的妒恨,覃芳期嫁得好,理应也跟她一样,这世上连她都无法赢获真正的美满,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此幸运。 凭什么,凭什么覃芳期明明生的是一个女儿,晏迟居然还这样发自内心的欣喜若狂?! 王老夫人极其的不甘,但又突然的泄气。 她好像是真的应该认输了,她必须承认世上存在比她,比洛阳王氏的嫡女更加幸运的人,她有如行尸走肉进了湘王府,鸠头拐用力拄在地上似乎都无法让她走出端正笔直的步伐,她麻木地看着陆续来贺喜的人——徐家、辛家、鄂家……甚至连淮王妃也来了。 呵呵,覃芳舒不过是淮王府的孺人,因为收到了湘王府的报喜自己来吃酒祝吉也就罢了,淮王妃竟然也认可有覃芳期这么一位亲朋么? 王老夫人一声不吭地听着看着,亲眼所见湘王确确将那刚出生的女婴奉若掌珠,后来,甚至连据说最得官家信宠的穆清箫也来了,他还带来了天子赐封的恩旨,竟然在今日洗三礼时,就封湘王的嫡长女为嘉颐郡主!!! 晏迟对穆清箫的来,既意外又不意外。 当然会抽一点空闲和穆清箫私话:“我可没张狂得遣人去宫里报喜,徒儿你怎么奉旨祝吉来了?” “师父如此铺张的替小师妹办洗三礼,羿栩耳朵要不聋哪能听不见消息?至于为什么让我来颁旨嘛,这都是因为宫里那位太后折腾的啊。”穆清箫挑着眉梢笑得很真诚:“小师妹眉眼像师母,骨相却像师父,我想师父定已经想好小师妹的名讳了。” “岳母取的乳名,叫孟婵,王妃淘气定的昵称为大月亮,我按婵儿出生的时辰和月份,取了子戌二字,日后她的弟弟们都按这名式排序。”晏迟道。 “师父还真是,完全没考虑过按族谱取名了么?” “讨打是,晏家人定下的字辈,我凭什么要遵照,我奠祀过晏家的祖宗么?”晏迟把拳头往茶案上一擂,可眼睛里还是一大片笑意。 穆清箫小小地调皮了下,就说起了正题:“徒儿不敢讨师父的打,倒是故意讨太后的厌恨,师父应当也知道了,汴王妃人选已定。” “我还真没顾上关注这事。” “是兴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妹妹,闵六娘。”穆清箫笑着道:“原本太后意中的是薛二娘,但薛侍郎却抢先择定了丁家子为女婿,太后想着丁家子没根没基的,倒也不大计较,要说来淑妃、贤妃的娘家都有合适的女儿,太后意在从中择选,不过我建议了建议,羿栩最终择定了闵六娘。” 晏迟很是赞许地颔首。 第533章 徒儿拉稳仇恨 闵家六娘,少有才名,琴棋书画熏陶长大的闺秀,且据说才貌双全。 闵家是司马家的姻亲,所以太后把闵家的女儿也看作了可以用来政治联姻的工具,为司马家扩张人势。 晏迟看着穆清箫:“司马芸原本打算的是促成闵家联姻衍圣公孔门,孔宜友的嫡长孙孔玠光尚未婚配,只不过衍圣公一系,子弟未得功名者一律不虑婚配,孔玠光眼看决定今秋下场,这时候清箫你却毁了司马芸一着妙棋,闵六娘是司马一门所有姻亲中,堪堪能配孔门郎的闺秀了,结果现在成了汴王妃,在司马芸眼中,本是一着妙棋,结果却成了废子。” “但是在羿栩看来,闵氏女的确远比胡、温两家的女子更加合适,一则羿栩更信赖闵家,再则闵家本是山东望族,闵六娘又是这般的饱受赞誉,择为汴王妃,岂不能让天下人都相信了羿栩对汴王的真心礼敬。 至于孔门,其实惯常择妇都有意避忌后戚,太后虽有这样的想法,将得天下士子敬崇的衍圣公孔门拉入司马家的阵营,衍圣公未必会愿意,我提醒羿栩,万一太后被衍圣公拒绝,多半又将游说羿栩借天子之威向孔门施压,那时羿栩岂不又会与太后争执?羿栩就下定决心了。” “司马芸肯定把你恨得咬牙切齿,她又怎么刁难你了?” “说她最近为噩梦所扰,卧不安寝食难下咽,让太医诊脉却都道并非疾患,还是请卜于道官,才知是我冲犯了她,逼着羿栩将我驱逐,羿栩明知太后是伪装,但着实不能再背不孝的指责,打发我来求师父,想法子让太后作罢。” “这可难办了,我又不能让司马芸自己揭下伪装,承认她买通了道官刁难你。”晏迟话虽如此,脸上却一点为难的神色都懒得作态。 穆清箫:…… 他为了开罪司马太后如此尽心竭力,师父当真连这么易如反掌的事都要袖手旁观么?有这么坑徒弟的师父?! “啧啧,看你这副委屈的模样。”晏迟一挑眉:“真是近墨者黑,你这两年总跟着羿栩,竟也变蠢了,一句打趣话都听不出了么?” 穆清箫苦恼的撑着头,好端端的,谁能料到师父会捉弄徒弟?他又不是个小孩子了,师父更加是当了阿爹的人,还如此的不稳重。 “行了,不就一个道官么?我连把柄都拿得揪,直接把他革黜就是,且看看还想吃官禄的那些个道官,还有没敢听司马芸指使的。”晏迟霸气十足一挥手,不再捉弄他这虽也学了一肚子阴谋诡计,可入世不足三载的徒儿。 “而今储位已定,司马修和淮王不会容现今这位太子存活太久……” 不等穆清箫把话说完,晏迟已然打断:“为何?” 这还能为何?穆清箫怔了怔,眉头不觉就微蹙,他思量了许久才道:“徒儿以为,司马修的计划虽说是想引师父动手,但并不至于一直被动消极,毕竟他不知师父会不会直接冲羿栩下手,所以至多三月内,要是师父仍然按兵不动,司马修定必先下手为强。” “他要污赖我弑杀储君,就不能告诉羿栩他和淮王的调包之计,那么到时他该怎么做才能让淮王的‘庶子’再继皇统呢?” “师父的意思是,司马修会待淮王妃再诞下嫡子?”穆清箫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到底还是涉世太浅,晏迟摇了摇头,拾起一枚花生,砸向徒弟的额头。 “你把轻重缓急完全搞反了。司马修不是司马芸,他只要助淮王子为储,并不固执储君一定要是司马家的女子所生,他只把我当作威胁,所以定然是把铲除我放在首位。你原先的判断没有错,他不会容现在这位太子久活,因为那小儿,是铲除我的工具。懂了吗?只要先除了我,淮王和淮王妃也好,跟别的孺媵也好,只要淮王再有子嗣,羿栩无论择哪一个过继立储,在司马修看来都不关要紧。” 穆清箫挨了一粒花生米,颇有些沮丧:“总之,师父可别因为沉湎于天伦之乐,疏忽了对手正在紧紧相逼。” “我还用你提醒了?”晏迟一笑:“王妃平安诞下婵儿,我也得开始行动了,不过别的人暂且得排在后头,最先死的人……” 高仁宽已经活够了。 这一日,芳期当然还不能出面待客,长辈们知道她平安,也没有都往清欢里来看望,免得刚刚分娩的产妇,为了礼数还要更衣梳妆起身见礼,反倒受一场折腾,却是阿辛、明皎、鄂霓几位闺交,跑来看望她没有那多顾忌。 几个女子叽叽喳喳的说笑,屋子里很是一团热闹。 “都说妇人生产有如在鬼门关外一个来回,多得阿辛安慰我说没那样艰险,我一直就没担心,果然是传言信不得,临盆前虽说也觉痛,尚能忍耐的,没多久孩子就生下来了,我在床上躺了两日,现在觉得便是击鞠也使得的。”芳期本来是想从床上起来陪着闺交们在外间坐着说话,结果被三个闺交硬是摁在了床上,她还觉得闺交们太不懂“科学”,一张口就说起了大话。 阿辛哭笑不得:“你可消停些,我那时安慰你,是免得你过于畏惧担心反而不利于安胎,我当时分娩,其实胎位是有些不正的,多得稳婆经验老道,才有惊无险,却比你要波折多了,耗了足有五个时辰。” “我是一贯好动的人,身体底子比你们这些大家闺秀要强些,却也不如阿期一般顺利的,三个时辰,孩子还没能临盆,疼得我又哭又喊说不生了,我娘在旁边直骂我娇气,威胁着说要动家法,我心里一委屈才咬牙鼓了最后一把劲,真是这样多的妇人生产,鲜少有阿期你一般顺利的,果然是嫁了个懂养身医理的夫婿不一样啊,我猜湘王教给你那套呼吸吐纳之术最关键。”鄂霓也道。 明皎羡慕得很:“我是不怕艰险的,且看着你们仨都有了孩儿,眼红得很。” 说着神色就有些黯然。 芳期几个都知道明皎葵水不调,这些年一直靠汤药调养,在妊娩一事上颇有些不易,虽说她的夫家并未因此为难抱怨,可明皎自己却难免有些心急,大家于是安慰了她一番,芳期就岔开话,问阿辛何时动身往南剑州。 “得等吃了婵儿的满月酒后。”阿辛其实很有些不舍临安,不过更加牵挂远在福建的夫婿,她拉着芳期的手:“这回去南剑州,亲长们让崆儿、岐儿哥两个都同往,他们年岁还小,路上更需经心,正因为有了两个孩子一同去,南剑州的住处、物用等琐杂也最好先备齐全,并不是专为了贺婵儿的满月礼才耽延行程。” 芳期却不因离别伤情,也拉着阿辛的手晃晃:“听说福建的冬季比临安更暖和,等阿辛先去南剑州安顿好了,我们这些闲人今后就能往福建避寒了,横竖现下行水路就能直抵南剑州,省了陆上的奔波,很是顺捷。” 她这时是真这样想的。 晏迟说两年之内弑君“大业”就能达成,那时他们就没有羁留在临安的必要了,虽晏迟想的是归隐林泉,而那处“林泉”还是在辽境,离福建极远,不过在归隐之前,他们完全可以先去福建盘桓一段,哪怕归隐之后,隔上三年两载,定也会入世看望亲友。 既是相见终有时,又何必为暂时的离别愁苦? 又或者是有那一日,卫国终能收复河山,如辛大郎、徐二哥他们本意不在权场,待海晏河清,定然也有云游四海之志,总之是一生仍长,不愁知己亲朋无那欢聚结伴的时日。 晏迟这天未陪客人多晚。 回到清欢里时芳期方才用香汤拭了身,正磨着八月和去忧允许她洗发,两个丫鬟一点都不通融:“王妃就别讲究了,没听说哪个坐褥的妇人能洗发的,这也已经过了夏季,都是凉秋了,且王妃一日三回篦发,哪里至于就生虱子了?消消停停过完这一月。” “这不是篦发就能成的,分娩那日我出了一身汗,不洗发光擦拭身体,总觉得还有异味扑鼻。”芳期十分嫌弃自己。 “篦发的是檀香梳,用的还是木樨油,这要还不能掩去异味,大王怕就会先挑剔了。”八月刚说完这话,一转身就见大王已经伫在屋子里了,她背过身去吐了吐舌头:哎呀,一着急,好像疑似诽议大王过于挑剔之嫌了。 晏迟其实确然挑剔。 但他现在还挺得意的:“王妃也是越来越讲究了啊,想当初为了沐浴之事,洞房花烛夜还跟我闹了一场脾气,怎么都不肯沐浴后再安寝,眼下这般特殊,臭点就臭点,哪个妇人不是这样臭过来的,我不嫌,王妃自己倒嫌弃起自个儿来。” 芳期越发没好气了。 “我哪里就邋遢了,当年跟现在能比?大冷天的确然没有朝早时沐浴,晚上还要沐浴的必要,我可求求大王了,这一月就别在这间屋子里纠缠,没你在近前我还能自在些。” “王妃确定?”晏迟笑道:“整个湘王府,可就只有我敢替王妃洗发了,王妃确定要把我赶出去?” “真能洗发?”芳期连忙问。 “妇人坐褥,忌的其实并非沾水,忌的是着凉,我来替王妃洗发,能担保王妃不会着凉了。”晏迟笑道。 就是得费些功夫,先得把这间屋子的火墙地热都启用。 第534章 他不是温暖的人 趁着兴师动众的准备时间,湘王殿下自己先去洗发沐浴。 清欢里正寝的这间浴室,本是晏迟花了不少心思营建,有蒸浴有浸浴,这季候若是洗发,蒸浴足够,可蒸浴间过于热,直接从此间回寝卧,哪怕是卧房里启用了火墙地热,仍有乍热乍凉之感,反而更易使人着凉,于是晏迟让将蒸浴间烧热,引蒸浴间的气暖到浸浴间,又令人把一张软榻搬入内,让芳期仰躺在软榻上,使一头秀发垂落,高度适中的架子上搁一盆暖汤,盛着秀发,晏迟才不慌不忙拿一木勺,将香汤暖沐湿透发根,指腹深入那柔软的青丝间,略加了力度的搓揉。 他听见某个数日不曾洗发的小女子满足地长叹一声。 “晏郎服侍过别人洗发么?”小女子闭着眼,好奇地发问。 晏迟仔细回想了回想:“服侍说不上,过去替清箫洗过发,他可没王妃这样的福气了,被我直接丢湖里,虽是四、五月间,长白山上的冻湖方才化开,小子被冻得眼泪汪汪。” “那要是日后,到了那样的冰天雪地里,我可没法日日沐浴了。”芳期幻想着“野人”生活。 “山上也有汤泉的,四处白雪皑皑,神水浮暖缭缭,我闲来无事,还在神水之处建成一间山苑,不如临安城的居邸精致,但别有一番野趣,日后王妃去看了就知道。”晏迟到底没服侍过人,手势大不熟练,一不小心手指就被青丝缠锁了,妙的是那青丝倒也爽/滑,尤其是在暖汤里,略一摆动手指就得解放。 他饶有兴趣地玩了几回,竟找回些幼年时潜入深涧在那绵长的水藻里穿梭的意趣,既粘稠又清爽的微妙感,当然指腹在发顶,在额端,在鬓靥处的触感,那温热的柔软的,透过表肤渗入血脉,竟像在他体内也生出了招摇的水藻,这种奇妙的体会俨然与过去所有的经历殊异。 这间浮暖氤氲的浴室里没有第三个人,而因为特殊的营造取水方式,大不必担心温水这么快地冷凉,晏迟缓慢移动着指腹在芳期的发根按揉,听她说话,开始还在讲幻想中的长白山,那些其实与她的描述大相迳庭的景致,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他们两个才养不久的狸猫,叫阿喵的玩宠,现下会跳芙渠里嬉鱼了,真的是嬉鱼,因为从来劳无所获。 渐渐话题又转到了婵儿身上,这孩子才三日大,一只眼还无法完全睁开,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但当娘的笃定女儿日后面颊会有梨涡,然后提出要一直亲自哺乳的要求。 “我把婵儿一抱在怀里,她的小嘴就咂,但在奶母怀中却不这样,我试过哺乳了,她显然更喜我的乳汁,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呢?我想我要是乳水足,需不着让她再服外人的乳汁,横竖我也一定执掌中馈,有的是精力哺乳……” 那喋喋不休还软绵绵的话,让坐怀不乱的品质比柳下惠更加坚定的湘王殿下,额头上都渗出了些微汗迹。 他方才沐浴后,其实只披了一件凉衫就绕出隔屏替芳期洗发,这凉衫内并未着中衣,这是因为他甚有自知之明,晓得从未服侍过人,做好准备会弄湿自己身上的衣衫,打算的是干脆服侍好小娇妻后,再着干爽的中衣,也就是说现在湘王殿下的凉衫之内,半裸着…… 凉衫的宽袖已经半湿了,但体肤无半寸感觉湿冷。 胸口处更是灼热得发慌,虽说那阖着眼正享受着服侍的人,身上的衣着很整齐,且还搭着张薄毡,掩了那让婵儿垂涎的饱润处,只能看见中衣底,锁骨纤巧的轮廓。 晏迟觉得连眼眶都已经躁热了。 他把那专门用来洗发的香樟盆,抽起一侧闸栓,待这盆子暖水都随着那空豁处泄坠到了底下的浊桶里,再用木勺盛另一个桶里干净的温水,洗净发上的香油,把盆架浊桶都移开,晏迟赶紧去相邻的蒸浴房。 那里蒸热好一叠柔巾,一张张地用来绞发,足够将水渍绞干,但发丝仍润,这个时候若归寝室已经无妨,完全不用再担心会受寒凉,可晏迟竟不想这么快离开此间暖气氤氲的浴室,尤其是当芳期调侃般的伸只手指,从他沾了些水渍的衣衫上滑过。 凉衫轻薄,蚕绸冰透,温热的指尖和炙烫的胸口间隔着这样的一层,却比直接的触碰更加干柴烈火。 神仙都忍不住。 晏迟深吸一口气就把人拉进了怀里,一个吻在唇舌间,游走未久,就延着那衣襟里透出的幽香,一路探秘,衣襟的衿结本易解开,在许多回亲昵时已然谙练,可是让他最心神大乱诱惑十足之处,却似自生了种无形的阻力般,明知道那端越是甜蜜,就越不应该放肆去掠夺。 纠缠和亲昵都是克制的。 只是这本对云雨之事的小女子今天竟然开了窍,那手指往哪里扯呢? 晏迟不无恼怒的按住了那放肆的手指,在腰腹边缘。 他喘着粗气,抵着某人的额头:“还不行,消停些。” “晏郎哪里不行?” 晏迟:…… 气得把那额头重重磕了下:“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坐褥期沐浴、洗发都还好说,经心些其实不会有妨碍,可不管妊期保养得再怎么好,你才分娩,不能行房懂不?” 芳期:…… 后知后觉地羞恼了,往湘王殿下的胸膛上推一把,只不过她这点子微末力道,推上去对方也是纹丝不动,见没法子“夺履而逃”,芳期只好化推为砸干脆就在这里泄愤了:“谁想着那种事啊?就是看你难受,发了善心像前些回似的帮你,大王你别多想,今后都别再想着行房!!!” 晏迟胸膛上挨那几拳粉拳还没事,一听把人给惹狠了,顿时收敛了调侃的心,伸手搂着某个气急败坏的人:“我说错话,是我的错还不行?娘子可行行好,千万别跟我置气,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想亲自哺乳月亮么?行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奶母还是请着,帮把手带着月亮。” “你怎么唤婵儿为月亮了?” “大月亮不是你给婵儿定的昵称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明明都是你说的!” “可很有娘子的风格不是么?且就咱们两个这样唤她,这是特权,唯爹娘旁人不许唤。” “那可不一定,等婵儿日后及笄,定要出闺成礼,跟她最亲近的就不是爹娘了。” 芳期本是随口的一句,还是气不过怼湘王殿下而已,哪知殿下却较真了。 踩着木屐,把凉衫一脱,三两下穿好那件干爽的中衣,拉了芳期的手就出了浴室,一边道:“我们的女儿,天下没几个儿郎能般配,便是般配,今后咱们也不嫁女儿,而是娶女婿。” “就算娶女婿,那不也是跟婵儿最亲近的人?”芳期笑得脚下直打跌,直接攀在晏迟的手臂上:“晏郎啊晏郎,你别不是连未来女婿的飞醋都要先喝一坛?想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全然一副断绝七情六欲的薄情样,我那时可畏惧你了,生怕接近一步,先被冻僵,真没想到肚子里竟酝酿着一汪醋潭,原来是这样活色生香。” 晏迟差点没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形容给气笔了,斜睨着眼,看散着一头青丝,似乎完全恢复了轻灵体态的女子,原本一只手已经推在了通往寝卧的那道门上,又收回来,这里灯火昏黯,朦胧间已经照不清楚那秀眉秋波,只见鼻梁的轮廓,和尤其鲜红的一抹唇色。 他笑,低下头去。 “你怕我么?那么怕还壮着胆子接近我?可别拿岳祖翁的名号辩解啊,要不是你自己愿意,我相信岳祖翁逼服不了你。芳期,你既看穿我是个断绝七情六欲的薄情人,何故还接近?” 他看不清芳期的神情。 也故意在这幽黯的地方问。 默数至五,没有听见回答,晏迟便推开了门,当寝房的灯火扑面而来,他的手又扣紧了她的手:“所以啊,皮相还是重要的,骨子里再怎样冷,眉眼生得英俊,还是会让扛冻的人如王妃,冒寒接近的。” 寝房里已经也是一片暖意。 晏迟拉着芳期一直往里间,他没有睡意,但还是陪着芳期安寝,靠在床头,等芳期的发丝已经完全没有了润意,他只是半刻没应声而已,果然这人说着说着话自己就睡着了。 晏迟才默默想在他心中埋藏了已经有些时候的隐事。 芳期的秘密,至今她仍然不肯坦言,他并不介怀这事,可是他心里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他也有一个埋藏至深,对任何人都没有泄露的秘密,如同是携着一大桶硝药前行,且他突然的预感是,芳期对他藏着的那个秘密或许便是火引,当两个秘密都藏不住的那一日…… 他害怕炸毁的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人生。 如果晏迟和覃芳期,终存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哪怕不离分,却终如已隔天渊,她回不到她原来的世界,他也去不了她立身之处,他们两个有如各处孤域,渐渐的,也许婵儿成为他们间的唯一牵绊。 这时晏迟的腰却被某个熟睡的人伸手搂住了。 无知觉却下意识往他怀里钻的人,仿佛习惯和深爱了如此亲密的姿态。 可这个人,并不知道不久的将来等待她的还有一个抉择,选择他,就将和现在的生活彻底割裂。 他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其实仍是残忍。 冷血无情,这才是晏迟。 初见时她对他的感观没有出错,现在的所感所识才是错觉。 晏迟没有叹息。 他只是将唇贴上长发分散处,她露出的光洁的额头,不管睡不睡去,此夜不离。 第535章 满月礼砸了 当嘉颐郡主的洗三礼后,王老夫人收到镇江侯府的报喜时,她心里的郁堵终于散了,因为高蓓朱娩下一子,明明高蓓朱对王老夫人连唤声“姑祖母”都已然十分敷衍,根本不再把她当亲长看待,可这并不妨碍王老夫人觉得扬眉吐气。 所以她理所当然的缺席了湘王长女的满月礼,而是热切期待着往镇江侯府吃满月酒,哪知盼望着盼望着,竟然盼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镇江侯府的满月礼不办了。 因为闹出件大事。 高蓓朱的夫郎龚骁竟然杀人,且被举告,虽说龚佑如今已是临安府尹,然而正因如此,他越不敢公然包庇行凶杀人的儿子,一身正气执法公允的葛时简现在可是临安府少尹,临安府并非龚佑的一言堂。 而且就算连王老夫人都听说了,被龚骁杀死的人,居然是龚夫人的外甥郭季礼。 这下可好了,高家两个女婿,一个成了杀人凶手极有可能被处死,一个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高蓓朱和高蓓声两个,一个大有可能守寡,一个已经守寡。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祸事?!”王老夫人难以置信的质问覃逊:“好端端的,龚四郎为何会杀害他的姨表兄?!必定是被嫁祸!” 覃逊早就和高仁宽恩断义绝,不过情知老妻必定会追问此事,他还是没有置之不问,已经去了一趟镇江侯府,这老狐狸其实心知肚明此桩风波和他的孙女婿湘王殿下脱不了关系,然而当打听清楚祸事因果后,心情仍然十分复杂。 “嫁祸?”覃逊难得的对老妻肃声厉色:“谁敢杀害堂堂镇江侯、临安公的外甥,再嫁祸给他的嫡子?而且龚四郎已经认罪了!!!为何杀人?因为他被高蓓声引诱与高蓓声暗通款曲,做下苟合淫交之事偏被郭家子撞破,争执起来错杀了郭家子!!!” 这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王老夫人简直像挨了十七八道雷霹,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倒流了:“六娘怎么会……” “怎么,夫人还要说她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就绝无可能犯下这等无耻之事?杀人的那处宅子,是龚四郎买办,屋契却为高蓓声收存,今日他们两个正在那里私会,不防被已经心存怀疑的郭家子尾随撞破,夫人你道高蓓声为何赶在今日约龚四郎在外私会?是因她悄悄找了郎中诊出有了身孕,笃定腹中胎儿之父是龚四郎,急着勒索龚四郎,倘若龚四郎今日不答应她提出的条件,明日洗三礼上,她就要告之众人她被龚四郎逼奸!!!” 王老夫人终于是跌坐在椅子里:“这、这要怎么办?这该如何是好?” 该如何是好? 现在正是龚佑夫妇两个正在烦恼的问题。 龚夫人是比龚佑更将痛心的人,她现在只想把跪在地上的高蓓声给活撕了,外甥是她疼爱的外甥,儿子更加是她的心头肉,现而今外甥死了,儿子眼看也要入刑,性命能不能保住尚是两说,造成悲剧的始作俑者在龚夫人看来只能是高蓓声,她现在端的是捶胸顿足。 “我悔不当初,是我悔不当初!!!我哪怕给季礼寻一门农家女子呢,是我瞎了眼才相中你这个淫妇!!!什么高门望族出身,我呸!我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相信你祖母和你那母亲的花言巧语,虽知道你是个恬不知耻的货色,竟以为你还能悔过自新,是我害了季礼,是我害了四郎,我有错,但你该死!!!” 刚刚才出月子的高蓓朱,因为长子的满月礼临时取消,她当然也不可能对这场天降奇祸一无所知,早前已经是来龚夫人院里哭闹了一场,可两个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女人,自然谁也不能安慰谁,到底是龚夫人更加歇斯底里,高蓓朱于是决定回娘家求助。 张氏闻知噩耗,也是五内俱摧。 先就去把长嫂曲氏好一番撕扯,巴掌直接扇在了曲氏脸上,还是当着婆母谢老夫人的面前。 “你磨着要把高蓓声嫁去镇江侯府时,我就知道后患无穷,只恨我当时没能阻止你游说阿家缠着侯夫人要联姻,也确没想到你的女儿不仅是蠢,竟能无耻淫/荡到如此地步!!!四郎可是她的妹夫啊,她竟,她竟,竟引诱四郎……可怜我的朱儿,她做错了什么?自嫁去龚家,孝敬翁姑和睦妯娌,龚夫人对她本是满意十分,所幸的是她方才为四郎诞下嫡长子,就因为你那无耻下贱的女儿,一切都毁了,一切都毁了!!!” 曲氏当然不会承认自家女儿是始作俑者,虽挨了一巴掌不敢还手,还嘴却是敢的:“娣妇可莫要听信龚家的一面之辞,就把所有错责都加诸六娘身上!她可才是使相府的嫡孙女,幼承庭训,她要是被龚家污篾为淫/荡无耻,娣妇以为七娘日后就能得好?使相府的颜面都荡然无存了,高家还怎能在临安府立足!!!” 张氏面如死灰。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妯娌了,顾私却懦弱,说不出也不敢说这样一番话,但现在却说了出来…… 那就是翁爹已经有了决断。 翁爹确然重视镇江侯府此门姻亲,但事已至此,郭季礼不能死而复生,已经承认了罪行的龚四郎也不能反口翻供,高家和龚家仇隙已固,最关键的是现在翁爹已经入了政事堂,他不会再允许高家再被人诟病,所以哪怕翁爹心知肚明高蓓声真干出了无耻事,但他不会承认,不能和龚家修好,他就要保住已经得手的权名。 可是她的朱儿该怎么办? 她的女儿还怎能在镇江侯府待下去。 张氏失魂落魄回到她的屋院,看着仍在悲哭的女儿,她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朱儿,高家在,你还有个依靠,哪怕是在镇江侯府待不住了,你大归,回家里,阿娘在,这里就是你的家,阿娘不在了,你的兄长也会照顾你。” 临安府尹龚佑亲自受理了郭季礼此起命案,并亲自盘问罪供,在判罪之前,他有无徇私枉法未定,当然没有御史会迫不及待弹劾,这就给予了龚佑暂时的主动权,让他有机会商量高家怎么解决这起事案。 龚佑自然是想保儿子一条性命,断定高蓓声为罪魁祸首,龚骁只不过是错杀了表兄,那么他再向天子求情,说不定龚骁连牢狱之灾都可免承当,无非是不能入仕而已。 虽说是前程尽毁,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只是高蓓声当然不会认罪伏法,这不当高家人赶来镇江侯府时,她再一次开口,仍然是狡辩开脱的套话:“四郎没说真话,他不敢说!因为他才是始作俑者,是他逼辱我!我本不从,可他竟威胁我,称我若不答应,他便告之侯夫人是我引诱他,侯夫人定信他不信我,我若再因此被休,不但一己是声名狼籍,甚至会连累父祖家门!” 镇江侯面沉如水气得不想说话,只能由龚夫人冷笑道:“高氏你还在污篾四郎!你昨日怎么跟四郎说的?你引诱四郎做下一时糊涂的事,以在外私会掩人耳目为借口撺掇四郎购下屋宅并将屋宅据为你有尚不知足,咬定你腹中胎儿生父为四郎,勒索四郎另替你置下一间商铺,好供你赁出牟那房缗钱,四郎若不答应,你就要在今日满月礼时将这丑事告之于众,分明是你为图财利,先施诱,再逼胁。” “侯夫人自是会相信令郎的一面之辞。”高蓓声寸步不让。 谢老夫人和曲氏均是得了高仁宽这家主示意的,曲氏便也声援女儿:“侯夫人心急于让令郎脱身刑狱,我们一样都是当父母的,这份苦心不是不能体谅,可侯夫人也不能只听令郎之言,就将罪责都推脱给我家六娘,六娘她又并非贫寒出身没享过锦衣玉食,怎会因为贪图财钱就做出这等……无耻的事体。” 眼见着龚夫人被气得浑身发抖,镇江侯也是怒火万丈,冷声道:“高公以为呢?到底是我那不肖子说谎,还是令孙女在狡辩。” “这……”高仁宽佯作羞怍,长叹一声:“高某情知家门不幸,出了个忤逆女,这孽障曾经因为执迷儿女私情,无视礼规教矩,做下自甘为妾令人鄙斥的事,可这孽障毕竟当年在湘王府时,哪怕被湘王冷落多年至少不算全然不知廉耻,尚且能守妇道,后来知错而悔,听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无贞妇之气节,受胁而就范确然也是羞耻,可要说她为了财物便彻底不顾体统,先犯淫诱该死的罪行……倘若真是如此,老夫必定不再庇容。”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推卸了。 “好啊,高相公原来也知道自甘为妾令人不齿,是无视礼矩有辱门楣!”龚夫人怒瞪着一双泪眼:“令孙女出湘王府时是处子之身是她尚知廉耻?那是她纵然使出了千般手段哪怕自荐枕席却丝毫不起作用,反而更加让湘王厌恨唾弃!湘王妃可从来都不认可高氏的品行……” “过去之事再提无益。”龚佑劝止了龚夫人,他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高相公想要凭证,好,我就给高相公凭证。” 镇江侯“出示”的其实是个人证,这人证是郭季礼、高蓓声夫妇二人院子里的一个婢女。 第536章 谈崩了 高蓓声自然认识人证,可她半点也不着慌,她出嫁时连个陪嫁婢女都没有,院子里的仆婢都是镇江侯府所雇,无一信得过,她跟龚骁做那苟且之事自然会防着这些人,这婢女能拿住她什么实据? 她最担心的是会再次被高家当作弃子。 可从祖父的态度上,她已经意识到这回祖父决定“选择”她,只要祖父不妥协,镇江侯府能奈何她? 把郭季礼错手推到井里溺毙的人是龚骁而不是她,龚家休想让她为郭季礼偿命! 高蓓声就放放心心地听那婢女作证:“奴婢贴身服侍高娘子,先是因高娘子忽然多了几件首饰觉得诧异,想着有些回高娘子借口出门应酬,跟郎君说要打几件新样的首饰,郎君却叮嘱高娘子要勤俭持家,本也不缺首饰簪钗,何必追求新样。高娘子虽说出了几回门,但并没有往首饰铺去,奴婢不知这些首饰从何而来,且光靠着侯府公中的月钱,也不够置办这多既新巧又名贵的首饰。 且奴婢一回收拾箱栊时,又见本是放衣裳的箱栊底竟有一木匣,打开瞧,居然是处房契,更有……高娘子本是月月上旬的信期,延迟竟一月未至了,奴婢便想高娘子多半是有了喜,可高娘子还瞒着,未告之侯夫人……奴婢想来想去还是将这些蹊跷告之了郎君。 郎君听闻,就去盘问了寻常跟高娘子出门的仆妇,那些仆妇说高娘子但凡独个儿出门,均是往妙明寺去,至那处就不让仆妇跟着了,打发他们去游逛吃酒,只定好了时辰让他们再到妙明寺来接人,高娘子称是爱听妙明寺的随安师太讲佛理。 郎君没问出什么来,就嘱咐奴婢要是高娘子再独个儿出门,立时知禀他,昨日奴婢正是听高娘子说又往妙明寺,便赶紧往书房告诉了郎君。” 龚佑待这婢女说完,又冷冷看向高仁宽:“高相公可是听明白了,关于那几样首饰,四郎说正是高氏讨索,指定要刘家翠铺的钗簪,盛家珠子铺的耳坠镯子;在外置宅屋也是她提出,说是方便私会掩人耳目;高氏去宅屋,回回都是先往妙明寺,找借口打发开仆婢后,她根本就没见随安师太,而是在妙明寺外赁车,潜去跟四郎相会! 要真如高氏所说,是四郎逼胁她,四郎怎么会一再满足她的贪欲,高相公可知她为何隐瞒有孕之事?她不是怕奸情败露,是担心一旦有孕之事公开,就没机会再去‘妙明寺’!她心急于借着有孕之事再次讹诈四郎,但若在侯府和四郎私会,一旦被人撞破,奸情败露,她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得被出妇的下场!” 龚佑说中了高蓓声的打算。 她其实在半月之前就笃定了自己有孕,不过真说不清腹中胎儿生父是谁,但在龚骁面前,必须咬定他为生父,高蓓声当然也想快些跟龚骁摊牌,只她的目的一句半句说不清,且上回让龚骁置屋时,龚骁已经很是犹豫了。 龚骁尚未入仕,自身没有收入,虽说对于儿郎,公中下发的月钱远多于内眷,只是要在临安买置屋宅、商铺光靠月钱是肯定不够的,只不过一来龚骁毕竟是嫡子,再则又已经成婚,龚夫人还是拿自己的嫁妆贴补了龚骁,纵然如此,应高蓓声的要求在录妙明寺左近买置那间屋宅,龚骁也已经把母亲给他的“贴补”花耗了三分之一。 再要在要闹地区买置商铺,龚骁就必须倾囊而出了。 高蓓声自知要胁只能作为辅助手段,关键还是要以情动人,可在镇江侯府怎么可能“以情动人”,必须得去外宅才能放开手脚。 于是高蓓声等着在侯府跟龚骁“偶遇”时,用约定好的暗语提示情郎私会的意愿。 但龚骁最近很忙。 他今年已经下场应了秋闱,获得了来年二月参加春闱的资格,虽说大卫自建朝就没了投卷的风气,不过准进士们为了在殿试中争得好名次,会试前扩扩名气还是很有必要的,龚骁把时间一番排,最终只有儿子满月酒的前二日居然才有空闲。 谁知道这多嘴的婢女,竟然在郭季礼面前挑是生非,导致了郭季礼盯梢跟踪,丢了性命,也坏了她的好事!!! 但现在不是咬牙切齿的时候。 高蓓声昂着头反驳龚佑的指控:“无论是首饰还是屋宅,都是令郎逼着我接受的,我起初还不知他为何如此,现在才明白,原来令郎一直提防着事情败露,他就好利用这些所谓的证凿来污篾我,把所有的罪责都推脱给我承当!他要胁我去外宅和他私会,我敢让家中仆婢知道么?我借口去妙明寺,支开仆妇,这怎能证明我是出于自愿而非受胁于令郎?! 我为何隐瞒有身孕?是我着实拿不准腹中胎儿究竟是谁的骨肉!昨日确然是我首回约令郎去外头相见,是因为我着实因为受胁于他,负愧于夫郎,我已经做了错事,怎么忍心再混淆夫家血脉?我昨日见令郎,是为请求他想办法助我落胎,我还求他就此放过我,莫再逼我继续行为此等见不得光的不齿之行。 我知道,自古以来但有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往往世人骂的都是女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男子总是受不住诱惑一时糊涂,但镇江侯及侯夫人要想让我为外子偿命而使令郎逍遥法外,我绝对不能信服,我为高家女,受父母养育大恩未曾报答涓滴,我可一己承当罪责,却不能连累父母家人也受唾骂;我为郭家妇,更不能眼见害死外子的无耻之徒全身而退,让外子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龚佑被这反驳气得险些没有吐血三升。 龚夫人更是悲愤难忍,再忍不住,终于把酝酿了两日的一巴掌重重扇在高蓓声脸上:“无耻,无耻!我从未见过如你般无耻之人!你竟还有脸提季礼,有脸称你为郭家妇,要不是你季礼怎会没了性命,你害了季礼也害了四郎,你竟还有脸称为季礼讨公道?!都是因为你的虚荣心,你自甘为妾,是贪图湘王府荣华富贵,见湘王不为所动,你们高家人才摇尾祈怜硬是求我为季礼作主娶你为妻。 结果你们高家舍不得再为你这等贱妇掏半文钱的嫁妆,季礼也不愿满足的你的虚伪贪婪,你心有不甘,对了,你连四郎妇的嫁妆都想贪图,四郎妇,你来说句实话,你的这位好堂姐有没有游说你将你的妆奁交给她打理!” 高蓓朱冷冷地看着高蓓声。 她是真的真的不甘心! 哪怕龚骁确然不如湘王,远远不如,才会和高蓓声这贱人犯下此等无耻淫/秽之事,可他们也曾有过如胶似漆耳鬓厮摩时,他是镇江侯府的嫡子,是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她刚刚才出生的儿子的父亲……他们本应长相厮守,相敬如宾,是高蓓声,是高蓓声毁了这一切! 高蓓朱的嘴唇开始颤抖。 这时张氏上前握了她的手。 “七娘,你了解六娘,同样也了解四郎,娘知道你心里现在比谁都苦比谁都难过,但你要冷静,也要坚强,你……” “没有。”高蓓朱松弛了紧张的脊梁,靠在了张氏的怀里,她垂着眼,避开龚夫人的迫视:“没有,六姐她没有贪图我的嫁妆,她还曾经在我面前哭诉,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我那时不知道六姐有什么心事,现在知道了,我现在知道了……官人他……他对不住我,辜负了我,更对不住孩儿,我可怜的孩儿该怎么啊……” 龚夫人脚下一个踉跄。 龚佑及时扶住了妻子,他看都懒得再看这一堂的高家人,只交待长媳把龚夫人先回寝房,他靠着整理袖口平息心头的怒火,归座,语气终于低沉了:“高相公,龚某明白了,高相公这是打定主意要过河拆桥,你现在终于是入了政事堂,你是位高权重的计相了,必须爱护自己的羽毛,既是如此,龚某今日也懒得再与你们一家理辩,令孙女,行六的是肯定不甘守寡的,相信郭家也不稀罕她为节妇,季礼的丧事都不用她在场装模作样的,她没带一文一物入我镇江侯府,今日就请她怎么来的,怎么滚出镇江侯府去。 至于行七的,既然为了高家背叛夫族,今日我就替四郎予她一封休书,她的嫁妆,镇江侯府自然不会贪图分文,从今之后,龚、高两家,一刀两断。” “休书一事,还望龚侯斟酌。”高仁宽既决定自保,当然也没再和龚家维持姻联友好的念想,不过若高蓓朱领了休书,对于高家而言自然也是一个污点,既是要一刀两断,他必须争取全身而退:“哪怕是令郎逼胁在先,不过六娘不曾坚守贞洁,说到底她也有不是,如若郭家为此休弃六娘,高某无语可说,但七娘并无错责,她自嫁入龚侯之门,侍奉翁姑友睦妯娌,贤顺于夫婿,且替四郎妊下一子,未犯七出,怎可为出妇?” “高相公这是想讨和离书?” “并非讨,只不过理当如此。”高仁宽道:“此事遮掩不住,但要若我方不再追究,风波早些平息,大有利于龚侯要为令郎求得恩赦。” 龚佑差不多被气得鼻孔都要外往喷火了,咬牙才忍住。 高仁宽虽说卑鄙无耻,但这话说得对。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保住儿子的性命。 第537章 致命的低估 高仁宽这回往龚家,领了两个孙女回来。 但对待两个孙女的态度当然大不一样,一个是安抚,一个喝斥。 受到喝斥的当然是高蓓声:“不争气的东西!你可别以为我真听信了你的话,以为你是身不由己!不知羞耻的孽障!若非你犯下这等无耻之行,好端端的我们高家怎会与镇江侯结仇!!!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禁于家祠一步不许外出!!!” 高蓓声能挣得一条命在已经如释重负,也自知这回再归娘家后不用奢想再得优容,她再不甘心,也只好忍此一时之辱。 等内眷们都散退,忧心忡忡的高纶才提出他的顾虑:“父亲为此事彻底得罪了龚家,就怕……龚侯会施报复。” “我也是别无选择。”高仁宽抬着眼:“龚佑自然希望我舍六娘,力保他的儿子不受刑责,但我要承认我高家出了个水性杨花的女儿,御史言官岂不借此弹劾我教导无方?那沈炯明因有晏无端的支持,可早就在觑觎度支使一职!我只能坐实了龚骁逼胁在先,舆情方才会对六娘更加宽容。 但我仍然不能再包庇六娘!将她禁于家祠只是暂时,等郭季礼下葬,就让她落发为尼,这是告诉世人,哪怕六娘是逼不得已,可错就是错,我高家不会包容失贞丧节之错,而六娘也情愿悔忏于佛前,赎偿罪过。” 这样一来,才能真正让高家立于道德高位,不受谤诽。 “至于龚侯,他得官家信重,我想来想去无非是官家对龚氏一门的补偿而已,因为贵妃诞下残障子,其实明眼人都知非贵妃不祥,实为官家之故,所以龚侯的得势,其实不是因为恩信而是因为安抚。 官家给予的安抚又能多长久呢?现在我们高家可也是今非昔比了,大可不必再顾忌镇江侯府。只是为防万一……今后我们还得多与兴国公府走动来往,要是能与司马一门友交姻联,就更不用再惧惮区区龚家了。” 高仁宽真是一番好算计,而龚佑夫妇二人,这天却求来了湘王府。 龚夫人强拖着自己的病体,明知在别人家中淌眼沫泪的不成样,却忍不下那口悲愤气,说着说着就落泪不止:“是我的错,吃了猪油蒙了心,明知如王妃这样的豁达人,对于高氏,乃至于对高仁宽那老货都极尽鄙斥定是他们的确龌龊,可当初竟然认定了高家好歹也是名门大族,季礼是白身,又是续弦,跟高家姻联可算高攀了。 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是不争气,受不住美色的诱惑,可他万万不至于行为逼胁高氏犯这违背人伦之罪啊,便是对季礼,也确然是拉扯时错手把季礼推跌到了井中……四郎已经及时让人相救了,谁知季礼先是后脑磕在了井壁上,摔下水时就昏迷了,等把人救上来……已经溺亡。 只如今高氏不肯认罪,自是也不会作证的,四郎若被判了故杀罪…… 这件案子外子不能亲审,要是让葛少尹审案,外子与我都明白葛少尹执法公正,不至于错判,但葛少尹亦为外子的属官,最妥当的还是由御史台刑案主审,沈中丞那里,外子说不上话,还得请大王出面。” “要说来,郭郎君这回真是遭了无妄之灾。”芳期叹息道:“就算令郎,他确有过错,可即便是判错杀,也得处以流杖充军之刑……” “外子舍出脸面去,幸许能为四郎求得官家的恩点,从轻处罚,只不过定先证实四郎是错杀而非故杀,但高氏毒妇一口咬定四郎逼胁她,这岂不反证了四郎对季礼早怀恶意?所以外子与我今日登门相求,为的只是大王能与沈中丞解释,莫让沈中丞只信那高氏的一面之辞。” 芳期心中也不落忍,答应道:“夫人安心,我会将贤伉俪之意转告外子。” 她当然不认为龚骁无辜,不过要是仅只是和高蓓声为苟且之事,身败名裂已经足够惩罚,如果被判故杀……那就是以命偿命,这对于龚骁的罪错而言,这样的惩罚过重了。 芳期心虚的是,她担心郭季礼的死其实是晏迟的策划。 她其实一点不确定晏迟会不会伸出援手。 这一日芳期在清欢里等晏迟回来等得有些心焦,她甚至连照顾婵儿时都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直到被婵儿的哭声“惊醒”,她还有些恍惚,以为女儿是饿了,抱起来时才发觉是尿了,临安城的十月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寒意,好在寝房里已经通了地热火墙,可芳期仍是不敢大意,替婵儿换尿布时未免有些手忙脚乱,正在这时晏迟就迈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听着婵儿哇哇大哭,晏迟不由蹙着眉。 “无事,就是尿了,我发觉得晚了些,她就哭闹起来。”芳期赶紧让八月把换下来的秽衣拿出去,抱着婵儿颠着胳膊直哄。 可小丫头却一点不买账。 仍蹬着小腿哭得直摆头,嚎两声还睁眼把芳期盯一阵,又闭着眼睛摆头哭,直到晏迟从芳期怀中把这丫头抱过来,婵儿立时不哭了,睁着清亮的眼嘴巴里还“吚呜”作声,不知道她在诉说什么。 “这小没良心的,肯定在告我的恶状。”芳期直咬牙。 “恩,确实在告状呢,说阿娘走了神,都忘了替我们婵儿把尿,害得婵儿尿床,婵儿也是会羞恼的不是?”晏迟逗了逗女儿,抬眼看着芳期:“王妃作何心不在焉?” 芳期迟疑了半天,才斟酌清楚言辞:“晏郎,镇江侯未在那莫须有名单上?” 晏迟又垂下了眼,可眼睛却又跟婵儿的一双眼对上了,这孩子虽刚满月,但眉眼看上去越更肖似芳期眉眼的轮廓,又黑又润的瞳眸,此时含着一派天真纯净,可如此的柔软纯真竟也化成了他的心头刺,不那么坚锐的扎了一下。 “龚佑的确不是我的仇人。”晏迟把孩子又交给了芳期抱着,他似乎有短促的一叹:“王妃或许不信我的话,但我确然没计划让郭季礼去死。高蓓声身边的婢女是我的人,是我让郭季礼起了疑心。 他跟踪高氏,从妙明寺跟去高氏和龚骁私会的屋宅,其实龚骁寻购屋宅时,就已经中了我的圈套,那处屋宅毗邻程钟南的住所。案发前几日,我使人损毁了程钟南的院瓦,程钟南家里人手不足,他只能另雇工匠整修院瓦,当然,他另雇的工匠其实也是我的人手。 郭季礼去到高氏偷情处,原本进不去,但毗邻的工匠看他来了,赶紧去如厕,郭季礼看见工匠留下的搭梯,搬过来,借此翻过院墙去。而工匠再出来,见搭梯搬来了邻舍墙上,故作摸不着头脑,通知了主家……自然不能是程钟南,是他的下人爬墙一望,我计划的是正好让程钏南的下人望见龚骁和郭季礼发生争执,当然还有高氏在旁。 我没有安排郭季礼殒命,他的确是被龚骁错手推进了井里。事实上有程钟南的家仆目睹龚骁和高氏通奸,我已经可以达到目的。” 芳期:她并没有不信,只是…… “程钟南是什么人?他的亲儿子逼辱母婢,他都能够大义灭亲,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类伤风败俗的事体,若要让他知道龚骁和高氏私通之事,自然会弹劾龚佑教子无方,追究龚骁的罪错,那么龚佑同样会把罪责都推在高氏身上,也就是说他和高仁宽仍会反目为仇,龚骁没了前程,镇江侯府被人笑话,龚佑一样会报复过河拆桥的高仁宽。”晏迟一口气把话说完。 芳期才终于辩解:“我哪有不信晏郎的话……” “芳期。”晏迟清冷的眼眸,盯着她:“郭季礼的死不是我造成,但我其实并非没想到他会殒命,龚骁固然不是蛇蝎心肠,但高氏为求自保,却干得出杀人灭口的事,在你看来郭季礼无辜,我承认他的确无辜,不过我没有这么好心,但凡无辜之人,我都会出手相救。 同样,我对龚骁没有同情心,我之所以答应龚佑替龚骁辩明,不是因为我心虚理亏,是因龚佑对我还有用处,我的眼里,复仇大计始终为先,是否诛连无辜从来都不在我的考虑。” 他起身,又离开了清欢里。 晏迟清楚他并没有埋怨谁,他从来都知道芳期骨子里是个心软的人,所以芳期才能一直生活在阳光之下明亮之处,吸引他也对那样的人那样的地方心生不受控制的欲望。 他只是懊恼只是担心。 他无法摆脱所处的阴秽,也留不住他在意的人一直相随。 在芳期的眼里,郭季礼和龚骁是人。 可是在他的眼里,他们和蝼蚁无异。 付英迎面而来。 “大王,高仁宽果然企图另攀司马权为靠山。” 晏迟冷笑:“司马权不傻,高仁宽低估了龚佑,司马权却心知肚明龚佑在羿栩心目中的地位,高仁宽已经把龚佑得罪死了,司马权倘若拉住了高仁宽主动伸出的手,无异于树敌龚佑,高仁宽和龚佑相比,可谓是轻如草芥。所以高仁宽会自取其辱,没有人能帮他,他就等着被龚佑剿杀。” 另外一个被拉下这个陷井的人,还有程钟南。 晏迟驻足在苍白的阳光底。 他好像突然忘了离开清欢里后,他本来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第538章 阴谋逼近 婵儿的满月礼后未久,因为紧跟着发生了龚骁事案,这天芳舒又来了一趟湘王府。 “这样的冷雨天,妹妹怎么还来了?”芳期拉着人进入寝房,摸着芳舒手上的凉意,赶紧让八月递一盏温热的银耳汤来,嗔怪道:“也不捧个手炉,仔细生冻疮,我记得那时天稍冷些,并不见你碰凉水,只是着了些寒风,指上就会生疮。” “来得急,一时忘了带手炉。”芳舒一边喝着银耳汤,很是感触芳期竟还记得她易生冻疮的旧事:“是幼年时在家里常帮着阿娘浣衣淘洗,年年生冻疮,后来那疮毒就像在手上生了根,天稍冷些自己就能长出来,还是三姐替我寻温大娘打问出了个法子,我年年防用着,当真再也没有生过冻疮了。” 芳期就看了跟在芳舒身边寸步不离左右的鹊儿一眼,她并没多嘴。 鹊儿却有些慌了,赶紧辨解:“孺人未提旧事,奴婢并不知孺人手上易生冻疮,这时候并不算天寒……” “三姐,不怨鹊儿,我来前打发她去做另一件事了,是身边的小丫鬟疏忽。”芳舒就岔开了话:“我急着来见三姐,是听说了镇江侯府那件奇事,这可真是天降的祸殃,怎么……虽然高家根本不算咱们的正经姻亲,可毕竟和那高氏,也算相识一场……我都替她脸红,她怎么能犯下如此无耻之事。” “咱们都知道高氏的德性,所以才不信她是被逼胁身不由己那套说法,可真是没法跟人启齿,当初她纠缠我们家大王,为的还是跟家族牟利,虽说这也算不得什么美德,好歹还算是父母之命,怨不着她本身。真没想到她说自己是知悔后改了,结果呢?越不成样子,现如今为了钱宅这样的身外物,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先不说郭家郎君和龚四郎间的关系,龚四郎是她的妹夫,她竟然……唉,我也难以置信。”芳期摇着头。 虽然说晏迟视高仁宽为仇,但以他的谋算,其实真不肖于算计高蓓声,要不是高蓓声自己干出了和龚骁偷情通奸这样的丑事,晏迟正好利用,日后就算龚家与高家反目,起因也应是权利之夺,芳期当初听闻高蓓声犯下的丑事时,确然觉得惊讶和羞耻。 郭季礼虽不能给高蓓声带来荣华富贵,又并非对她千依百顺,但也不像洛王那类四处拈花惹草的性情,做为丈夫,对高蓓声是不违情义的,所以在芳期看来,洛王妃还算情有可原,高蓓声的行为更加恶劣。 “只是我们知道高氏的德性,世人却多不知,高家人又带引舆情,现下世人更多谴责的是龚四郎,对了高相公近日还去拜访了兴国公,司马舍人跟我们家大王说,高相公称待郭家郎君下葬后,高氏会出家,落发为尼。” 芳舒的神情十分微妙。 芳期的神色也十分微妙。 盖因而今大卫,那些风流尼师的故事流传广泛,甚至于不少人把某些尼庵也当成了妓家,就说高蓓声当作“中转”的妙明寺,住持随安尼师确然很受推崇,不是那类名为清修实为风流的尼师,可妙明寺中也曾有小尼师犯下跟人私通的丑事,被随安尼师驱逐出了妙明寺。 不过芳期想了一想,又不觉得高仁宽会随意的把高蓓声送去某类尼庵了:“要是高氏再犯下别的丑事,高家那岌岌可危的名声就彻底保不住了,所以高相公不会再给高氏机会,我想,哪怕是连妙明寺这样位于闹市的尼庵,高相公甚至都不会考虑。” 大卫还有一种尼庵,性质其实类似“女牢”,专门收容那些犯了错却未够处刑的女眷,住持对尼师们看防十分严格,基本上困于寺中不许再见外人,自然也就惹不出丑谈来。 “高相公去拜访兴国公?”芳期留意见芳舒的透露:“我知道了,高相公大抵也想到这回算是跟龚侯结下了生仇大恨,防着镇江侯打击报复,才求庇于兴国公。” “可不是呢,更荒唐的是高相公竟还琢磨着跟兴国公府联姻。” 芳期:…… 她真是极其佩服高仁宽的“远计”:“难不成高相公相中了司马舍人作孙婿?” “他还不敢有这想法。”芳舒笑了:“高相公有一个孙儿,今后是打算走科举之途的,如今受王尚书教习,他竟说担保日后必定蟾宫折桂。” “可兴国公府,仿佛也没有女子待嫁闺中了啊。” “求的是远功巷司马宅的女儿。” 远功巷司马宅?芳期明白了,是司马极的女儿,司马极被贬官,成了庶民,从前所住的尚书府都被朝廷收回了,搬去了远功巷,高仁宽这是退而求其次。可高仁宽要和司马极联姻,怎么寻的却是司马权?这还不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跟司马权建交呗。 芳期笑问:“妹妹来告诉我这件事,莫不是因为司马小娘子要为使相府的孙妇了?” “大王是听司马舍人说的,兴国公可没兴趣作媒,不过司马舍人却找上了高相公,说他有一桩好姻缘,为的是撮合高七娘改嫁。” 芳期:…… 高七娘这才和离几日,就要改嫁了? 不过礼律倒也没限定和离妇什么时候改嫁。 “三姐是知道的,高相公过河拆桥,为了自身利益把镇江侯得罪死了,兴国公自是不会偏助高相公的,只不过湘王为了安抚那二位羿公,大手笔的舍出两所住宅,相比下司马舍人那边就落下风了,即便也立时去寻置宅屋,另二位羿公竟还抱怨司马舍人想得就是不如湘王周道呢。”芳舒笑道:“司马舍人就寻思着,皇叔央丧偶,高七娘和离,不如结成姻缘。” 皇叔羿承央,是怀宗帝现存儿子中年岁最长的一个,他被掳去上京时已经娶妻,元配也在上京时不幸病亡了,跟羿承嘉等人一样,羿承央在辽国时当然无法再婚,他而今虽然已过不惑之龄,且未得封爵,不过毕竟是天家贵胄,羿承央本人还有续娶的意愿,司马修为了羿承央的婚事也很是伤脑筋。 一个年过不惑的男子,而且还是续弦,自然没有哪个云英未嫁的闺秀自愿托付终生,又无论是权望门第还是世族之家,其实均不把羿承央看重,可要是给羿承央寻个平民女子,他还不乐意,觉得自己被辱没了。 司马修就觉得高七娘是个难得的合适人。 “高相公必然是同意了。”芳期道。 芳舒颔首:“高家那位长者,卖孙女毫不手软,高七娘和离归宁,他还能利用来攀交兴国公府简直就是欣喜若狂,不过司马舍人是多精明一人?高相公啊,日后也当尝尝过河拆桥被人白白利用一场是何滋味。” 芳期听懂了,淮王和司马修让芳舒来说这番话,就是要让晏迟和她知道,兴国公府没这么傻,为了高仁宽这颗草芥树敌镇江侯府此座山石。 她就笑:“那是自然的,兴国公连高相公所称的大有前途的儿郎都看不上,直言了无意做媒,司马舍人又哪里会真为了高相公得罪龚侯?” “司马舍人还说啊,高相公送了一笔重礼给兴国公府,兴国公原本不想受的,司马舍人却说服兴国公收下了,说官家正为了如何安置诸位皇叔、宗亲犯难,这笔礼金虽不足够,但其实也不能称为杯水车薪了。三姐,咱们可是知道的,高相公家境可不富裕,现下住的屋宅,可都还是伯翁施舍呢,他哪里来的这大一笔钱财?” 这是在套话。 芳期摆着手:“我虽不齿高相公的为人,但横竖他已经开罪了龚侯,很快就有大祸临头了,我犯不着再落井下石,且大王现今为着如何安置宗亲一事,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为着高家这桩不足挂齿的小事,我可不愿多叨扰他分心了。 更说来的话,我和高家间其实也没结下深仇大恨,主要是厌恶高氏,她已经落得出家为尼的下场了,我是真没闲心再管这一家人的死活安危。” 晏迟对高仁宽先热后冷的态度,别的人也许相信这是芳期和高蓓声之间“争宠”的结果,但司马修必然会生疑,所以他今日再让芳舒来套话,为的是诱出芳期所知的实情,芳期当然不会中计。 “湘王殿下最近真这么忙碌?”芳舒忽然又问,可却并不真待回应,就微蹙了眉头:“三姐,实不相瞒,今日我来也是为王妃所托,三姐可知道太子最近……总是腹泻,时常惊哭,太医称是肠胃不适,王妃却笃定乃明贵妃看顾未得当,三姐也知的,若是王妃提出不让明贵妃再照抚太子,大娘娘必定不允……” 芳舒是真的忧愁。 她比谁都清楚太子不是真病,肯定是司马修动了手脚,为的就是引湘王出手,促成让陈皇后照顾太子,而太子只要去了仁明殿,司马修就会加害太子嫁祸给陈皇后和湘王。 太子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亲骨肉,芳舒当然不甘她的孩儿被司马修、淮王利用为工具。 可倘若她不听令行事,太子立时就有性命之忧。 她只能寄望于已知真相的湘王能够挫败司马修的奸计。 “淮王妃当真如此不放心明贵妃继续抚养储君?”芳期也佯作中计,似乎是眼中一亮,心中一动,可还拿不准芳舒这话真是不真。 芳舒忍不住看了一眼鹊儿。 第539章 位上剑悬 一壶黄酒,初温。 细长的手指提了壶把,那长流倾斜,琥珀色的**注下白玉盏,七八分满时,司马修才抬眼看着来禀报消息的婢女,他甚至都不记得这女子名唤鹊儿还是燕儿,只有个“鸟名”的印象,他见婢女那双狡黠的眸珠,左偏斜挑,亮晶晶的期待着淮王的回视,司马修发出不露声的冷笑。 “覃氏真答应了带话给晏迟?” 听得这问话,鹊儿的眸珠终于是回复了安分。 她有些惧怕司马舍人。 “是,湘王妃确然是这么答应的覃孺人。” “覃孺人没说一个字多余的话?”司马修又问。 “覃孺人有些迟疑,但婢子在,孺人不敢露出痕迹来,婢子能看出孺人强忍下不安,极力游说湘王妃相信王妃确然不认为陈皇后会加害太子,是按殿下和舍人的交待……覃孺人说王妃心善,从不会恶意揣测他人,且王妃认为陈皇后曾经遭遇过丧子之痛,肯定不忍再伤害无辜的稚子,且陈皇后真心实意将太子抚养成人,太子必会报答抚养之恩,陈皇后也不用再担心凤印有失。” 鹊儿详详细细把她监视到的情形讲述清,眸珠又忍不住转向淮王:“殿下,覃孺人离开湘王府,对奴婢一直冷着脸,且回到居院后便倒卧不语,直到此时,都不曾搭理过奴婢。” “为了乐儿,这回确然是太委屈了阿舒。”淮王长长一声叹。 司马修的唇角勾一缕更深的笑意:“殿下该去宽慰安抚,也相信覃孺人会想通的,只要还有殿下的恩宠在,她日后不愁再无子女。” 长指终于是捏了白玉盏,司马修背过身去饮酒。 芳舒也很想大醉一场。 如果大醉之后就能大醒,结束这场关于人生的噩梦。 数百日夜,自从她被卷入这场诡计,就此悔不当初,她想如果这世上真有后悔药,饮完就能回到起初,她必定不会再相信淮王府能为她的归宿,只要安分的伏低在淮王妃之下,关于她的人生就将平安顺遂。 可现在放纵的大醉,又有什么用呢?她没法救出陷在泥淖里的儿子,她甚至没有十全把握庇护女儿的平安,她听凭安排的迈出这一步,好像就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淮王来了,芳舒还要打起精神听这个男人那番安慰的话,轻飘飘的钻进她的耳朵里,在脑海中却渐成风暴,凌厉的寒意,卷得她的头盖骨阵阵刺痛,她看着窗外那片白凄凄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情绪开始渐渐崩溃。 “别哭了,阿舒。” 她在哭么? 一抬手,摸在脸上果然是湿迹。 真好笑啊,她为什么连哭都不能哭?如果她真的言听计从,现在就只能一日一日地等着儿子的死讯传来,委屈?这是“受委屈”三字就能抹消的悲恨么?淮王可以不把她当人,但是平儿可也是他的亲骨肉!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亲骨肉当作工具?!送给司马修让他用为刺杀政敌的匕首!!! “只要能保殿下平安,保王府平安。”芳舒最终这样说。 此夜。 芳期突然被惊醒,她睁着眼望着帐顶,一时间只觉得全身都是汗意,又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明明晏迟是陪她一同安置的,但现在枕畔空空。 刚坐起来,锦帐便被掀开,白色中衣外只虚披了件青墨裳衣的晏迟挡了那一侧的烛火,芳期看不清他的眉目,但身形已然熟悉,她抱着衾被,下巴放在膝盖上,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怎么了?”晏迟被半边锦帐卷进银钩,他坐下来,终于有明亮的灯色照在了床上,他能看见芳期微有些润湿的发鬓,眉头蹙起:“是身体哪里觉得不适?” “做噩梦了。”芳期的声嗓有些发闷。 晏迟失笑。 都是当娘的人了,做个噩梦还要撒娇,怎么就这样招人疼呢,他把人连着衾被都搂进怀里:“说说,做了什么噩梦,要不要我替你卜一卦安安心?” “我想不起来都梦到了什么。”芳期靠着晏迟的胸口,才觉得心中踏实一些,她深吸一口那体肤上透出的一股幽幽的像苍松青柏似的香息,脑袋忍不住在怀里蹭了一蹭:“大街上好像到处都在杀人,似乎很多人在悲哭,我记不清那些人脸,谁在杀人谁被杀了也记不清。” 晏迟的睫毛安安静静垂下来。 或许,他的杀戮即将开始,所以芳期才有所感应,反应在梦境里就是乱糟糟一片,还没成为亡魂的那些人,已经在悲哭哀嚎,她当然是会不忍的,因为她和那些人其实都没有直接的仇恨。 “太子是会没事的?”芳期忽然问:“司马修究竟怎么害的太子患疾?接下来他又会怎么陷害陈皇后?宫里究竟有多少人手听令于司马修?晏郎要怎么阻止他的阴谋?司马修和羿杜真恶毒,稚子何辜?更不提太子还是淮王的亲骨肉!” 若说从前,芳期也许还无贴身体会,但她现在有了婵儿,从孩子第一声啼哭,从她抱着婵儿在怀里的那一刻,她就立时体会到了何为血脉相连,便是婵儿夜间由奶母照顾,离寝房有些距离的暖阁里,孩子一闹她竟然都能感应,芳期觉得自己要是与芳舒异身而处,她能把司马修、淮王都碎尸万断了。 “慈宁殿司马芸身边的宫人枣玉昌已经为我笼络。”晏迟在芳期的耳边低语:“枣玉昌当年与丈夫子女失散,她流落至济州,先是入了康王府为仆,后来进了宫,一直在司马芸身边服侍,但她的丈夫和子女却为刺探社所救,我接手刺探社后,察知了枣玉昌的踪迹,暗中安排她和她的女儿见了一面,她答应为暗线,不过她和她的家人其实都不知道真正效命的人是我。 枣玉昌同样也为司马相修所用,司马修让皇嗣患疾,利用的正是枣玉昌下手,但司马修当然不会让皇嗣死于慈宁殿,死于司马钗照管时,无非是借枣玉昌的手让皇嗣服了些牵牛子,些小剂量造成腹泻而已,倒并不至于妨害身体。 司马修的确在仁明殿安插有耳目,但陈皇后得了咱们的提醒,定然不会在饮食上疏忽大意,司马修的耳目是个宦官,也轮不到他来照顾皇嗣,下毒的手段司马修行不通,他肯定会用更加强硬的手段。 放心,我也已经做了安排,不会让司马修奸计得逞。” “那晏郎明日决定入宫了?”芳期问。 “入宫啊,皇嗣出了慈宁殿,才能保证不为司马修加害,我要是不将计就计,他就得改变计划了,皇嗣在慈宁殿遇害他也不是完全不能陷害我。”晏迟眉眼沉着,只有冷笑浮在唇角:“羿承昭和羿标已经作动了,他们正替羿杜挖陷井呢,我总该配合配合。” 紧闭的轩窗外,月色忽然黯消,是那如钩的残月,正潜入了大片浓烟般的乌云。 羿栩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立了太子,并赐名为圭,储位既定按说来荧惑守心的厄兆是该缓缓消散了,可羿圭偏偏又犯疾患,这其实并不算什么殃劫,着实世间这么多的稚儿,就没听说有哪个是无病无疾的长大,然则皇嗣断绝的凶谶正如一个噩梦,羿栩有时都不敢相信他自己能走出来。 万一羿圭再有个三长两短,再过继一个皇嗣? 不会再有臣民相信过继皇嗣就能打破凶谶,他们将质疑自己已为天命所弃,这些人不会仍是顺服于他的臣子,帝王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同样可能被积毁销骨,千百年间的皇位更替,国祚兴亡,现在成为了悬在羿栩头上的利剑。 羿圭的病情,怎能不牵动他的心? 更加恼人的是太医院的医官,无一敢断言皇太子的病情“不妨事”,他们满口的医理,头头是道却让人越听越不知太子身患何症,要不要紧。 皇帝着急,医官们也无可奈何。 牵牛子非毒,甚至有时还会被用作药引,皇太子这样的小儿脉象原本就不像成年人似的易得听判,虽腹泻又并未引发诸如高热、呕吐等症状,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肠胃不适,但“不妨事”三字重如千钧,说出来就必须承当后责,可小儿夭折算什么罕见的事?哪怕是在皇族天家,夭折之事也是极其常见。 又哪里需要患个了不得的症候?! 倒不是没有医官怀疑过皇太子是服了不该服的事物,可太子是养在慈宁殿,是明贵妃亲自照顾,医官有谁敢质疑太后、贵妃? 也唯有皇后才敢质疑了。 话也得斟酌着说,只好挑明贵妃不曾生养缺乏经验的漏,不敢讲这是故意为之。 可太后已经勃然大怒了,她指着陈皇后说中宫居心不良,因奇妒而陷害贵妃,怪罪医官无能,甚至牵扯上了晏迟,咬定皇太子是中了厌胜邪术,施术者就是皇后和湘王。 羿栩头痛而摇摆,看向皇后的目光愈见阴沉。 他知道拿不出证据,但他在考虑是否应当把责任再次推给后宫承当,这个决心难下,因为羿栩没有胜算,他曾经相信晏迟的话,相信他是违背天命之人,因为他心知肚明他确然弑君,而且亡父的陵寝塌陷至今原因未明,如果这回又再迁罪于人,可保一时,能保一世么?没有了晏迟还有谁能对付亡魂死魄的报复?! 司马修和淮王纷纷建议,可问湘王吉凶,察出皇太子为何患疾。 又正在这个时候,晏迟请见。 “召!” 随着羿栩一声令下,司马修的眼睑掩住了眼睛里的笑意。 晏迟终于是中计了。 第540章 “扳回” 陈皇后知其然又不知其实。 晏迟当然不可能跟梁国公讲大实话,告诉他现今这位皇太子非淮王真正的嫡嗣,所以皇太子的疾恙是淮王司马修的阴谋,意在将他们一网打尽,他只是暗示,只是“怀疑”,司马太后会利用皇太子罪陷中宫,而陈皇后大可将计就计,这虽得承担一定风险,不过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其实不需要晏迟苦口婆心的再“教育”梁国公了。 当晏迟往慈宁殿来的时候,自知与太后唯有刀剑相向的陈皇后还在满腹委屈的抱怨。 “妾自知不够贤能,可大娘娘指责妾奇妒之罪妾万万不能领认。”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天子现下是个什么情形世人不知后宫还有何人不知?连人道已是不能,所有的恩宠无非只是虚表,争风吃醋还有丝毫意义?奇妒?!真亏太后敢讲如此荒唐的两个字。 陈皇后可是恨死了太后。 老妇人执迷让司马氏将她取而代之,铁定是下了狠心要把皇太子利用为置胜之棋了,不过只要能将皇太子养在仁明殿,只要揭穿了司马氏的阴谋,她的中宫之位便将稳若泰山!这样一个小儿,只要她付出十分关爱,虽非她所生,日后必也能与她同心,便是司马环所生又如何?长大后太子会认定,他的生母,既是他姑祖又是祖母的太后,都曾经想过要将他置之死地。 太子是被司马氏抛弃的人,用作于梁国公府同归于尽的死棋。 太子会痛恨司马一门,甚至会痛恨淮王这生父。 她才是辛辛苦苦庇护太子的母后,将太子视如亲出的尊慈。 羿栩根本没把陈皇后的委屈和抱怨听入耳,自然也想不到陈皇后的心计,他在意的无非是羿圭能不能康复,谁敢给他保证他就相信谁,皇嗣不能再夭折,尤其当皇嗣已经被立为储君! 晏迟不是医官,他的“治疗”方法并非望闻问切,倒也先看了羿圭的气色,掐指默算,卜钱几抛,在满堂之人各色注视下,湘王殿下大卫国师泰然自若:“太子殿下是被冲犯,慈宁殿中,亲近之人,八字命格与殿下互冲,殿下方才有疾症显兆,倒也无妨,只要避开冲犯即可。” 羿栩终于听准了“无妨”二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但太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兀自冷笑:“当初天家因立嗣问于湘王,湘王为何不说储嗣养于慈宁殿有冲犯之嫌?!” “这冲犯,关及八字命格,自然也关及流年大运,太后不知卜算堪舆之术,臣述之详细无宜,不过辩明一点,关于慈宁殿中诸人八字,官家并无知会,臣又从何事先卜算诸位是否与殿下命格相犯?当然,臣不敢索问太后、贵妃八字,今日可当众书明与殿下冲犯者之生辰八字,谁需避忌,自然由官家理判。” 写出来的,当然正是司马芸和司马钗姑侄二人的生辰八字。 羿栩当下就拍了板:“一切以储嗣吉凶为重,自今日始,储嗣便转由皇后的仁明殿中教养。” 司马芸哪肯甘休?这回又是司马钗抢先一步:“妾遵旨,官家既与湘王、舍人等还有国事相商,便放心移驾,妾会好生劝抚大娘娘。” 司马钗真的甘心吗?她也很是不甘,不过是听了枣玉昌的一番劝教,情知事不可违,才硬着头皮拦下了太后的怒火,送走天子和扬眉吐气的陈皇后一行人,好番劝言:“大娘娘千万息怒,大娘娘难道看不出么?这也是淮王认同的……淮王想来还是不放心由妾照顾储嗣,想着定是哪怕储嗣在慈宁殿中有个三长两短,官家也必不会因此置罪大娘娘及妾,反而是在仁明殿……陈皇后不敢承当加害储嗣的重罪,储嗣才能确保安全。” “我就说羿杜狼子野心,必存二意,恨官家竟然信这孽障不信我这生母!”太后心念一转,意识到早前那番局面,淮王、淮王妃都不发一辞,任由陈氏“夺走”储嗣,简直就是痛心疾首:“羿杜如此也就罢了,环儿竟然也不同咱们一条心。” 司马钗默默的:我要是七姐,也算嫁得个真夫婿,有了亲骨肉,自然也是得时时事事都为夫婿子女考虑筹谋。 “大娘娘不必这般焦虑。”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规劝:“圣人不敢损及储嗣,湘王势必不甘任由司马一门的血脉承为皇统,储嗣养于仁明殿,湘王早晚会因此与后族仇立,咱们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唯今之计,大娘娘当筹谋仁明殿中,当有信任的心腹庇保储嗣康安。” 司马钗说中了太后心口梗着的怨尤。 哪怕再是如何厌恨羿杜,谁让亲儿子羿栩已经无法再有子嗣,也唯有羿杜的嫡子,还有一半司马家族的血统,太后心目中的皇统,只能是羿杜与司马环之子,她突然有种非常恶心的感觉,像她一直厌恨肥肉,无奈只有肥肉果腹,为了不被饿死,必须吞咽那油腻恶心的吃食。 “我不会让湘王、羿杜活着的。”太后咬牙道。 一旁的枣玉昌默不吭声。 她不知道湘王能活多久,但她明白司马一门早已树立了个强大的死仇,那幕后之人控制了刺探社,收编了无忧洞的一部人马,哪怕是在卫宫里,也能够轻易安插耳目,枣玉昌觉得太后才是命不久矣。 她对太后没有那么深的情分。 当年她和家人失散,流落济州,因无处立足维生,连证明是良籍都不能,结果被康王府“没为官奴”,她恳求过那时还是康王孺人的司马太后替她寻亲,这妇人怎么“规劝”她的?——就莫存那妄想了,自己好好活着,国难当前,连皇族都成了阶下办,受尽苦难,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哪里还能幸存?你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当她与失散多年的女儿重逢,也试探过太后能不能看在她多年兢兢业业,也曾为了“主人”出生入死的情分上容她出宫荣养,太后又是怎么说? ——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就别再一味贪图自在,宫里规矩虽多,你却享着世人艳羡的一份恩荣,放心,你虽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百年之后皇陵里总有你的葬身之地,你一直跟着我,寿终后还能享着这天家皇族的香火祭祀,你啊,真是顶有福运的人。 呸,没听说过光干活不拿钱莫名其妙成了奴籍,被阻拦着和家人团聚这样算福运。 真是恨极了。 如果不是羿姓帝王昏庸无道,大好江山怎会陷落蛮夷铁骑?凭什么羿姓的皇族还能在临安城养尊处优,对被他们连累的平民百姓颐指气使,这些人理解百姓因失家园,流离无依的苦痛么?口口声声的以民生社稷为重,分明却只在意他们的荣华富贵。 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人啊!!! 凭什么受了他们连累还该受他们奴役,难道贪图的就是断气之后皇陵的葬身之地?呸,她又不是没有子女替养老送终。 她想离开宫廷,想再见一见阔别近三十载的丈夫,她还从没见过她的孙儿孙女,为这朴素的愿望她敢冒豁出性命的风险。 枣玉昌见太后终于息了怒,斟出一盏热茶递上。 天子现在也终于喝了一口热茶。 “无端,圭儿当真无碍?”他仍然放下不心,趁着胸口受到的暖意追问。 “是,无碍,官家可安心。”晏迟回应得一点不含糊。 羿栩放下茶盏,眉心终于是彻底松开了,再听晏迟禀报另一件不算国事的国事:“连月以来,臣与两位皇叔及多位宗亲接触,问及所思所求,自是盼求爵禄者多,不过据臣所察,诸位贵人毕竟还敬奉怀宗先遗,因官家对于汴王的优容,很是感怀,又汴王殿下幸归故国,很是体谅官家之忧患。 臣建请,官家可授汴王与宋国公共执宗室内务,安抚诸宗亲勿躁于爵禄,倒是比臣与司马舍人这等未受囚之苦的人说些隔靴搔痒的话有用得多。” 羿栩的是安置宗亲的事,都打算点头了,听完后这个头才没点下来,这一显然的犹豫当然会被司马修紧紧把握住,赶紧插话:“不妥。” 为何不妥? 司马修语气不善:“汴王本是怀宗所立太孙,这一归国,难免会有居心叵测者利用这点生事,湘王却还要让他协管宗室之务,笼络赦归者的人心,你这意图可不是为官家着想啊。” 晏迟把眉毛轻轻一抬:“我是说我的看法,司马舍人有异议,大可提你的主张,动辄就说我居心不良……罢了,我不与你争这些私己恩怨,我只问你一点,官家何曾不尊怀宗遗令,官家已经示众要让位予汴王,是汴王一再谦辞,称他在辽人的看防下,只是略识了些字,不曾熟读经史,更不曾学习军政之务,无贤君之能,汴王认可了官家为君,又何惧居心叵测者借汴王之名生事?” “纵然如此,安抚也只是一时之计,不能解决根本矛盾,且官家封了汴王爵禄,还为汴王赐婚择婚,那些未得爵禄的宗亲还哪里肯听他安抚,反而会觉得不公允!” 司马修说到这里,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晏迟建议让汴王去行安抚之事,实际是不可能让汴王收买笼络任何宗亲,反而会招致诸位宗亲的不满。 但反对的话已经说了出口,司马修当然不会又吞回去,他在短暂的一愣后,说了他的一个主张:“官家,关于这事我也与淮王商量过了,不是安抚,而是安置!” 第541章 晏郎有所求 汴王大婚便在眼前。 芳期刚和付英、徐娘商量酌定好礼单,就听婵儿又哭起来,才把孩子喂饱肯定不可能转头就饿,察看了下也并没尿床,芳期顿时不知道这丫头又因何而哭了,一边抱着哄,一边打趣道:“别不是咱们月亮还是个守财奴叫,听着要送这么多礼出去就闹别扭了?” “是假哭,就是要闹着让抱呢。”奶母凭经验判断。 芳期就站起来,抱着婵儿踱步,丫头果然就收了哭声,那黑眼珠上才蒙成薄薄的水光,就“咯咯呵呵”地笑了起来,小拳头也松开了,嘴一嘟居然吹了个口水泡。 “哎呦这个淘气鬼,都会自己跟自己玩了。”芳期也被逗笑了,弹着舌头继续逗婵儿“咯咯呵呵”,道:“也不知道得等多久,我们家月亮才能唤阿娘呢。” “王妃眼下是总觉孩子长得慢,等婵儿长到启蒙的年岁,就会觉得孩子跟见风长似的了,真真只是转眼间,孩子大了,爹娘就老了,王妃那时又会觉着时间太快,当掌上明珠放在心尖尖上疼大的女儿,说着说着就要及笄出阁了。”奶母也笑道。 “婵儿长得快,她爹娘却没这么快老。”晏迟就在这时迈进了门槛,刚入内就把氅衣脱下来丢一旁,他跟着母女两个一块儿踱步,引着婵儿“吚吚呀呀”,当听见“呀呀”,晏迟嘴角就挑起了:“瞅瞅,婵儿先学会喊阿爷了!” 芳期拿胳膊肘子撞了晏迟一下:“别臭美,都讲谐音的话,喊‘姨姨’还在前头呢,大王还是先把这身带着寒气的官服先换了。” 那奶母就过去接过孩子:“王妃抱了有一阵儿,手定是觉得酸乏了,且孩子一阵间得午睡了,王妃就先陪着大王用膳。” 晏迟在内间,听见奶母的话,虽说他今日回家还没来得及抱一下孩子,但想到要跟芳期商量的事还算要紧,不让奶母在旁,孩子哭了尿了的就得打断,就不赶在这一时享天伦之乐也罢。 出来的时候膳桌是已经摆好了。 晏迟见今日的主菜,是一道黄焖牛蹄筋,醇厚的酒香味裹挟着剔透的筋条,少许汤汁还正被红泥小炉燃着的微火熬出蟹眼泡,不用尝,味蕾就像已经得到安慰般,他不由赞了一句:“三月完全已经被王妃调教出来了啊,她现在的厨艺,出去开一家食肆保管都能在临安城里立下名号来了。” 三月是把这道主菜亲自端上膳桌,还是由她亲手浇上那一勺续焖的浓汤,一听这称赞,没觉欣喜倒如受到了惊吓,白着脸结结巴巴道:“求大王开恩,奴婢只想侍候王妃,求大王莫要驱逐奴婢。” “真是个实诚人。”晏迟笑道:“别的官婢听说有赎籍的机会,定然是求之不得,更何况我刚才那话的意思,连立店的本钱都会替你出了,罢了,我也知道你不是舍不得湘王府,是舍不得王妃,其实很是呢,这世间的富贵功名原本都如浮云,所以才被归为身外之物,重要的是人和情,三月实诚,却很知道内心所求。 不过你跟八月两个,自幼就服侍王妃,王妃现如今都有婵儿了,便是仍留你们在身边儿,也不能由着你们终生不嫁,八月不像你一般腼腆,夫婿她能自己挑,倒是你的婚事只能由王妃作主,今日既提起这话来,不如本王来做这个媒,付英手下有个账房,叫刘余乐,他刚好求到付英面前说想讨媳妇了,小刘的品行我还是知道的,是个可靠人。” 三月万万没想到日理万机的湘王殿下忽然关心起她的人生大事来,羞得连脖子根都一片红,越结巴了:“疱厨还有事,奴婢先告退。” “那就当三月默认了。”晏迟没留婢子,却单方面地拍了板。 闹得芳期心中十分狐疑:“连罢愁、去忧的婚事晏郎都不上心,怎么心血来潮为三月做媒了?” “刘余乐先相中了三月才求到付英面前,付英却不敢跟王妃提,本是早几日就支支吾吾说起过这事,我忘了,刚才一见三月才想起来……刘余乐王妃应当是有印象的,他的妹妹不幸折在了辽国,所以关于他的心愿,我是乐意成全的。 我知道王妃一贯重视的是男女之间先要情投意合才能撮合成婚,但若要让三月先和刘余乐接触交往,她那样腼腆的性情,倒反而是为难她了,我瞧三月刚才是难为情并非不乐意,应当对刘余乐并不抵触。” 晏迟虽未细讲,但芳期听他说刘余乐的妹妹折在了辽国,就想到应当不是因为病折,多半是执行什么任务时遇难了,她是听徐娘说的,但凡刺探社的成员,有哪一家中,哪一人因令丧命,晏迟都会先将这一家的人都调回安全之地,而刘余乐的的父母至今仍潜于辽国不肯归卫,晏迟故而才把刘余乐调回湘王府中。 “晏郎的眼光我信得过,三月也确然是需要我替她作主姻缘的,就依你之意。”芳期道。 等吃完了午饭,稍坐一阵儿,夫妇二人往府里那片丹枫林散步时,晏迟又道:“有两件事,需要王妃相助,一是等汴王大婚,王妃尽量跟闵氏交好,我需要知道她是怎么想,好准确判断闵家的立场。” “闵家可是兴国公府的姻亲……” “闵家几个女儿,嫡长女嫁的是司马仪,她当然为家族看重,不过闵六娘的才貌更胜大闵氏,她的祖父闵申着实更喜这位小孙女。闵申也就罢了,不算什么能臣,几个儿子中,却独有个庶子闵冰澜端的是文武全才,而且颇富智计,他曾经跟着羿栩出征滑州,若无他的力保,恐怕羿栩已经等不到我出手相救了。 闵家有闵冰在,我往他们家安插人手竟大不容易,这些年了都打听不出几件秘要,只知闵冰颇愚孝,唯闵申之令是从,我不是太想和闵冰竖敌,所以应当尝试笼络闵申。” “只是闵氏想来也知道了她的这桩姻缘,是因清箫向羿栩进言,虽然闵氏不知清箫和咱们间的真正关系,可此时必定也清楚清箫为太后所不容……我要是与闵氏交近,怕会引起她的提防。” “闵氏未必就乐意和孔玠光姻联。”晏迟笑睨着芳期:“虽然衍圣公乃万世师表孔圣人的嫡脉,但也不是所有女子都把孔氏子弟当为良人佳侣,如王妃,当初不从未想过姻联孔氏子弟么?” 芳期:…… “不是我看不上人家,是有自知之明,晓得高攀不上。” 听芳期这样说,晏迟反而笑出了声:“我以为王妃会说你是以貌取人呢。” “我见都没见过孔门子弟,哪来的以貌取人,难道说……衍圣公那嫡长孙容貌可怖?” “我可没这么讲啊,我的言下之意是,孔玠光的相貌比不上我。” 芳期:…… 真是万万没想到湘王殿下在容貌上还有这般胜负心。 “王妃可不是低估自己的性情,我想就算衍圣公府当年主动往太师府求亲,王妃心里也不会乐意,他们家啊,因为万世师表的包袱,家规门风自来严厉,一言一行都要合礼合规,王妃若嫁去这样的门庭,那就有如困于囹圄。” 倒是这道理,芳期忍不住颔首,突地又回过味来:“晏郎怎知闵氏也会这样想?晏郎竟这样熟知闵氏的性情?” 晏迟一挑眉,也不知是不是冬阳照下来时,先染了丹枫的灿色,落在他眉梢眼角,这一刻竟然妩艳惊人,那笑意在艳光下,有如波光底里招摇的长荇。 芳期突然就想歪了:好像湘王殿下在容貌上的确该有这样的胜负心。 “闵六娘不但才华出众,更是倾国倾城,我对她原本也似如雷贯耳,所以……就略微了解了一下……” “这样啊,难怪大王如此有把握笼络闵公了,既然大王胸有成竹,我听令行事便是。”芳期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忽然的铿锵有力。 晏迟赶紧把人拉进怀里来:“好容易见王妃吃回醋,就想趁机让你多吃几口,但你要当真可就不好了,我对闵家的关注都在闵冰一人,我要真知道小闵氏是什么性情,还犯得着央王妃和她结交么?我还是听辛九郎说的呢,讲徐娘子曾经受小闵氏所托,寻他讨要过西京遗梦的手写本,就寻思着既然徐娘子和小闵氏有来往,说不定小闵氏对王妃也并不抵触。” 是个女子都会吃醋,芳期倒不觉得丢人,可莫名还觉得有几分怨气,推开晏迟:“要阿皎真和小闵氏交好,我怎么从未听她提过?大王其实不用绞尽脑汁的辩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七情六欲嘛,是个人都有,大王总说我贤惠,我哪里敢争风吃醋。” “行了行了,你眼睛里都不气了,嘴巴上还不饶人。”晏迟失笑:“我是不是狡辩你问下徐娘子就真相大白了,我有这么笨说个一戳就漏的谎话?” “总之我会和小闵氏接触,但能不能结交上我可打不成保票,大王就快说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一并!” 晏迟听芳期仍把他称作“大王”,就知怒是不怒了醋还是醋的,这感觉虽然受用,但不能一鼓作气把醋坛子都砸烂了,“小闵氏”这三字最近不能再提,于是“从谏如流”的说起另一件事:“我跟司马修、羿杜二人挖了个坑,但他们还没掉下去,需要王妃和覃孺人合力推他们两个一把。” 关于坑司马修和羿杜,芳期十分乐意效劳。 天!夫君是个大反派最新章节地址: 天!夫君是个大反派全文阅读地址:/read/144582/ 天!夫君是个大反派txt下载地址: 天!夫君是个大反派手机阅读:/read/144582/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541章 晏郎有所求)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天!夫君是个大反派》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542章 自以为没入坑 芳期约了芳舒去韶永厨吃火锅。 这天刚好下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如千丝万缕白絮,无声坠落清波,雪雾淡了山色,冰霜浓了湖光,不见的那接天莲碧,尚行的是画舫舆车,从酒阁子的轩窗望出去,湖面湖畔既清冷却不寂寞。 牛油的香味着实是浓郁,勾起了人更加浓郁的食欲,连一心为了淮王姬妾之实奋斗的鹊儿,此时此刻都难免因为这勾人的辣汤香味分神,连吞了好几口唾沫。 但她仍然守在芳舒身旁寸步不离。 “我还记得几年前的冬天,我们在秋凉馆里,也是三姐央了温大娘借厨房、厨具,还代买了食材,温大娘也是好本事呢,悄买了一斤牛肉,切成薄片,在辣汤里涮两下就能入口了,那是我第一回吃这红油辣汤锅,辣得一口气喝下半壶花酿,都忍不住一再下箸。” 那是她享受不多的欢惬时光,她以为从那之后日子会一天胜过一天,现在回望,才明白无忧无虑只有那短暂的一段生活。 怨恨的,明明她一点都不贪婪,命运却越来越吝啬给予。 已经越来越受得住辛辣的口味了,但芳舒却又把一盏花酿喝了个底朝天。 酒入愁肠,不敢化为辛酸泪。 芳期没有答腔跟芳舒一同“忆当年”,她只顾殷勤的劝酒劝食,可在这样的殷勤底下,连鹊儿都感察湘王妃今日的几分疏离,就时常看过去几眼,又感察今日湘王妃似乎总会垂着眼睑,那两排鸦羽似的睫毛像染了窗外雪雾的冷清,流落入浅浅的卧蚕,鹊儿莫名就有些焦虑,越是疑惑湘王妃是否已经看穿了覃孺人的“居心”。 覃孺人若露出破绽,引起湘王妃的警觉,她虽不至于被惩罚,可要是未完成淮王的嘱令,这段时日的努力就都付诸东流了。 “孺人也快敬王妃一盏酒。”鹊儿忍不住插嘴。 “我还不能饮酒。”芳期淡淡一句,她才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舒妹妹也得适量,若是喝好吃好了,咱们莫如出这阁子走走,底下有座小亭,往里烹水点茶赏赏这西湖雪景甚好。” 着裘氅执手炉,只是略在亭间小坐,倒并不至于让人觉得寒冷。 第一场雪才下,还未到临安最冷的季候。 可亭外的一枝腊梅已然吐香,又并不同于常见的浅黄花苞,是向外舒卷的白瓣,花蕊深处见浓紫,寂静的盛放在小雪里,妆点了红漆梁柱的水亭。 鹊儿和五月一个燃起了炭炉,一个摆置好茶具,鹊儿当然是一心二用,她始终留意着另二位间的交谈。 “今日看三姐,着实似乎像有心事。”芳舒似乎终于是忍不住了。 芳期才把目光从远处的波光浩渺中收回。 “不是我对舒妹妹有什么不满,但着实有些恼淮王及淮王妃。” 鹊儿正碾茶,手上的动作一停。 “上回舒妹妹代淮王妃相求,我也为人母,很能体谅淮王妃的心情,故而才费尽了唇舌,好容易劝得晏郎甘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替殿下卜占,结果也正合淮王妃的心愿。可晏郎为了安抚诸皇族宗亲,提出让汴王与宋国公共执宗正寺的事务,淮王与司马舍人却诬篾晏郎居心不良,不但不允汴王共执宗亲之务,还提出将诸位宗亲安置于各外州辖县,晏郎本有与淮王、司马舍人修好之意了,可淮王及司马舍人仍把晏郎当作政敌。” 原来是为这件事?鹊儿轻舒了口气,看来湘王一心想要让汴王掌权啊,竟嘱咐湘王妃通过覃孺人促进此事了。 她心里不由一阵激动,暗忖:要是殿下和司马舍人能挫毁湘王之计,我岂不是立下一件功劳? 同样的话,听在芳舒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了。 湘王真正的目的是不想让汴王共执宗正寺,且极其乐见把那些皇室宗亲安置在外州辖县,更重要的是,达成这一目的必须由淮王、司马修坚持主张。 芳舒心中有了判断,脸上却是忧惑:“三姐,这件事我并未听大王说起,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是淮王明知咱们两个要好,才有意瞒着舒妹妹。”芳期抬起一只手,握了芳舒的手:“妹妹不知道,让汴王共执宗正寺其实是我的请求,晏郎也觉得确然有益于安抚宗亲,故而才谏请官家采纳。” “三姐为何……三姐不是鲜少过问外务政事么?” “我的阿娘,曾经照顾过汴王一段时日,汴王为此还特意拜谢过我娘,阿娘她很是怜惜汴王本是金枝玉叶却受了二十余载俘囚之苦,现下虽是苦尽甘来,但终生闲散,心中必会憾闷。我寻思着,军政大事汴王无法管执,然宗族事务其实有如天家的家事,汴王应当与宋国公共执,这样一来汴王不至因为一无所为而苦闷自责,便是任宗正寺的少卿,位居宋国公之下,多少也会受到真正的敬重。” “原来是这样。”芳舒垂了眼睑。 “我没想到因为我这点私心,结果导致了晏郎陷于进退两难的地步,官家虽说还未下决断,可要万一采信了淮王、司马舍人的诬篾,岂不会是我让晏郎又承当凶险?舒妹妹,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干涉不了淮王的决断,但幸许你能说服淮王妃,要是淮王妃肯规劝,淮王多少还是会考虑的。 过去的嫌隙,晏郎已经放下了,淮王又何必步步紧逼?湘王府并无意和淮王府结仇,出于我的私心,更不希望今后和舒妹妹生份。”芳期诚恳道。 “我不敢担保,但答应会尽力。”芳舒也忙回应:“回去我便求王妃。” 又自然是不会真央求淮王妃的,这件事芳舒直接禀报了淮王。 司马修理所当然听说了。 “湘王妃的话不可信,但可信唯有一点,看来湘王是确然希望汴王能够共执宗正寺。”这是淮王的判断。 司马修冷笑:“我就说了晏迟必不怀好意,他的计划肯定是利用羿梁乃怀宗帝遗令的皇统之名,篡位弑君!” “可是若真让汴王安抚宗亲,不是会惹宗亲不满吗?” “那些人,看重的无非利益而已,羿梁不得给他们带来利益他们固然会不满,但要是羿梁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呢?且羿梁虽然已经辞绝了继位,正因如此满朝文武皆在称颂,赞羿梁重大局而轻权欲,为了社稷的安平国祚的久延,甘舍至尊之位! 五郎试想,要是晏迟紧跟着再行诡计,布置下几件所谓的天兆祸厄,利用羿梁,鼓召宗亲及徐、辛等臣子,逼迫二哥退位以谢天下……他当然还需要收买笼络禁军,配之兵谏!!!这件事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困难,但别忘了他是湘王,还有二哥对他的信重,只要给予他时间,他一定能够缓缓安插亲信掌控几部禁军!” 淮王承认司马修的分析确有几分道理,但他心中仍有狐疑:“纵然晏无端确然有这意图,只是何必利用妇人之言促成计划?他别不是真认定我会听从内子、阿舒两人的游说,助他成事?” “晏迟当然不至于这般糊涂。”司马修蹙着眉:“晏迟很清楚,二哥虽然尚在犹豫,不过肯定会对羿梁一直提防,十之**不会采纳他的谏言,他在这节骨眼上用这手段,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是为了让我们生疑,以为他真正目的就是要让宗亲们往外州辖县,我们若中计,就会被他利用了。” 淮王半天才颔首:“晏无端心机之深,的确可能行此计划。” “包括覃氏,她根本就不是真的信任小覃氏,她应当早对小覃氏这位族妹有了警防,反过来利用小覃氏迷惑我们而已。” 司马修坚定了要阻止羿梁共执宗正寺的决心:“不仅是我,五郎你更要成为二哥倚以重用的臂膀,五郎要成为诸宗室中最具威望的亲王,才有完全杜防羿梁东山复起,危及二哥,这件事,当由五郎对二哥痛呈厉害!” 他们终于是彻底踏进了晏迟挖下的陷井。 芳期这天从韶永厨出来,直接去了童家。 她是去见明皎的。 童崖日前已获实授,在临安城算是安定下来了,于是童母便干脆从扬州来了临安,与儿子、儿媳共居,这事芳期是知道的,所以她便不好意思空手上门,在韶永厨带了好些样软糯的点心,并十七、八种杂嚼,装满了两个三层雕漆提盒,带给童母尝鲜。 童母对明皎这儿媳本就满意,连带着对儿媳的闺交也是爱屋及乌,并不把芳期当成贵人应酬,把她也当成了自家孩子,拉到榻上来挨着坐,还往怀里搂:“这么冷的天,难得你来一趟,还记着给我带了这些可口的吃食,可不能这么急着走,留在家里吃了晚饭,再回去不迟。” 明皎刚想替芳期推托,芳期却一口应下了。 明皎心里觉得诧异,待跟芳期回到自己居住的屋苑,才笑着问她:“阿期你别不是跟你家那位闹了别扭,才肯在我家吃晚饭,丢下湘王,连带着婵儿都不搭理了。” “晏郎在家带孩子呢,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芳期也笑着道:“世母第一回留饭,是长辈的心意,我怎好拒绝?” “今日下雪,虽不大,却比前些天要冷些的,你怎么挑今日来串门?” “本是有件事,今日也恰好顺路。”芳期就问:“阿皎与闵六娘可熟识?” 第543章 一张情人椅 明皎因这问题怔了一怔,才道:“称不让熟识,阿期是从哪里听说我和闵六娘熟识的?” 芳期:…… 好啊,难道晏郎真是在说谎?! 她的口吻里便带着一些恼火:“听湘王说的呗,他硬说听辛九郎讲,阿皎因闵六娘所托找辛九郎讨过西京遗事的手稿!” 明皎把芳期看了一阵,着实忍俊不住:“就为了这事儿,值得阿期你顶风冒雪的跑来找我求证?还说没和你家大王闹别扭呢,这一股子酸醋味,熏得我鼻子也酸了。” 但明皎当然不会挑拨芳期和晏迟间的夫妻关系,又忙道:“这事是有的,要说起来我们家和闵家原本没有交情,不过闵六娘的小叔父跟辛大郎还算谈得来,所以一回,阿辛就引荐了闵六娘与我相识,闵六娘主动跟我来往过,但我和她之间确然称不上熟识,就是普通的交道。” “这样说来,倒是阿辛和闵六娘认识在先,既是如此闵六娘何必托阿皎问辛九郎要手稿?” 明皎又被问了一怔,追忆了一阵才想起来当时的情境:“原是闵六娘并不知道辛九郎就是西京遗事的著者,一回来我家闲话,见我屋子里有一本手稿,她才猜测我和著者认识,没打问著者是谁,就只托我能不能再求一本手稿。” “是我想和闵六娘交识,只不知她不会埋怨晏郎坏了她原本的姻缘,听晏郎说阿皎跟闵六娘有交情,所以才想来打听。”芳期道。 “原来是为这个,苏世母跟汴王是旧识,想来阿期也是愿意和汴王府交道的。”明皎想了一想,道:“我现在可拿不准闵六娘是何想法,不过我也确该趁这几日先去向她道喜的,或许能看出些端倪,再告之阿期?” 芳期不和明皎见外,不怕给她添麻烦。 她这天回家得有些晚,到家时雪都已经停了,雪后的晚空月亮姗姗来迟,残钩般的一道轮廓,晏迟还在廊庑底下饮酒,听见芳期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了看月亮,等脚步声更近了,他才拉长了语调:“月迟见,人迟归,真是孤单寂寞苦啊,王妃要再不回来,我就举杯邀嫦娥了。” 那金杯在玉指间轻轻一转,杯中瑞露映出赤红色一点灯影,似乎眉眼里稍含的那点薄醉,化作了唇角微挑处的那缕轻笑。 真是好大一个美男子。 芳期过去,把金杯夺走:“湘王殿下还犯得着邀嫦娥啊,金屋苑里那么些美娇娘,都等着大王召唤呢。” “她们可不敢来,现在啊她们心目中的主人不再是我,分明就是王妃,王妃有请她们才敢踏进清欢里,我的话,她们倒是会斟酌着听了。” “我有那大威风?”芳期横过去一眼:“好了,我听出来大王这是在抱怨,不如我这就请她们来。” “王妃可真是越来越贫嘴了。”晏迟还是端起了金杯,饮完杯中酒:“平白无故的害得无辜人担惊受怕,这可不符王妃的性情,就别口是心非了,你过来,坐近些,我得拷问你。” 他坐的这张椅子,是闲来无事时自己构设打造,椅背更往低倾,能供两个挨在一起躺靠,这椅子他只造了一把,结果第一回使用就一个人半躺着看了半昼的雪。 芳期听这样说,才发觉晏迟坐的椅子有点怪异,于是毫不犹豫就舍了自己那把“无依无靠”的绣墩,绕过小案坐过去,摸摸圆滑的扶柄,又用手去摁摁倚着靠背的软枕,然后就仰靠下去,发觉这样半躺着很是舒适,她满足的“唉”了一声:“这椅子的形式我从未见过,晏郎是从哪间铺子里寻见的?这椅子可有名儿?” 晏迟没理她。 就是覆身上去,带着酒气的嘴唇把女子的嘴唇“衔”了下,随之就是一个深吻。 芳期顿觉口腔里满布了酒味,她迷迷糊糊地想晏迟今晚喝的肯定是烈酒,光是他唇舌间残余的酒气竟然也能让她昏昏沉沉,腰像要彻底陷没在那软枕里在,聚集不得半分力,酒气还烧得嗓子里又痒又烫,极快便让她有了干渴的感觉。 一吻停歇,芳期听见晏迟急重的呼吸。 湘王殿下今日真是喝多了啊,那面颊上都透出了两分红影。 芳期用手指捏了捏晏迟疑似也染了红影的耳垂。 晏迟没好气地把她的手指从自己耳垂上挪开,握住:“且再等十日之后……我问你,今晚可是饮酒了,你嘴里怎么有酒味?” “大王可别冤枉人。”芳期怒道:“我可牢记着叮嘱,为了让婵儿饮母乳,一点酒都不敢沾,明明是大王嘴巴里的酒气染给了我,还反咬一口!” 晏迟又凑上去把嘴角轻轻咬了下,才翻身仰躺着,不追究芳期今日的晚归了:“这张椅子天下只此一张,外头可买不着,原本我打造出来是想等明春,婵儿大些了,那时天气也暖和起来,你们母女两个能一起躺在这椅子里晒太阳,结果今日发觉还有另一个用途,比如我们也能一起躺在椅子里晒月亮……要不就给它命个名,叫情人椅如何?” 命名的事芳期很有自知之明——要是由她来命名,保管就是简单直白的“躺椅”两字。 “对了,怎么不见婵儿?”芳期终于想起女儿来。 晏迟重重捏了一下手里握着的手指:“这都什么时辰了?丫头早就睡了,且她这么小,我还能让她在廊庑里吹冷风?奶母已经抱回暖阁去了,再等一阵,算着到了晚哺的时辰你再过去。” 其实晚间婵儿都是由奶母哺乳,不过今日芳期本就回来得晚,晏迟看她也不觉犯困,就想着拉着芳期再晒一会儿月光,正好等夜哺之时。 “晏郎,我前日没问你,司马修究竟为何要坚持把那些个宗亲安置去外州辖县?” “一方面他是不想让羿梁再塑威望,最关键的是他想再获羿栩对他能力上的认可。这么多宗亲留在临安城,就算不封爵禄,羿栩总归是要管这些人的吃喝,且这些人必然挑剔,索要爵禄以及贪图富贵之心不会死,这些人都聚在一处,极易被人煽动。 把他们安置往外州辖县,他们就有如洒出去的一把散沙,难有凝聚力,司马修就以为闹不起多大风浪来,而且由地方州县承当这些人的衣食住用,国库就能不耗分文。 当然,为防万一,司马修会让羿杜提议,派遣皇城司察部监视这些宗亲,只要羿栩准谏,扩充皇城司察部就成了必然,这件事,羿栩当然会交给羿杜和司马修二人执办,他们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多少能挽回几分颓势。”晏迟仰望着那把残钩,唇角也渐成残钩。 “可是司马修肯定是中了晏郎的算计,那些宗亲散于地方州县……” “他们甚至没有爵禄,更别说掌控地方兵政了,根本不可能犯上作乱,其实让皇城司察部监视他们大无必要,反而司马修让察子监视,那些察子在意的无非是宗亲们有无谋逆之心,关于这些人在地方违法乱纪胡作非为之行,察子们必会视若不见。 因为宗亲霸凌民财,地方百姓怨声载道之时,就是羿杜失信于羿栩之日,羿承昭和司马芸会连手将他置之死地。” 芳期忽然想到了芳舒…… “覃孺人现在视羿杜,已如杀子仇人了。”晏迟知道芳期心中的感慨,他一语道破:“可以说从羿杜答应司马修的诡计,将嫡庶调包,用覃孺人的儿子作为权位的献奠时,他们两个之间已经再无任何情分,且王妃可以放心,就算羿杜被羿栩处杀,司马环这淮王妃也不会受到诛连,连淮王妃都不承当罪责,更何况其余孺媵。” “我试着与舒妹妹异境而处,也必不会记淮王的半分旧情,但我仍为舒妹妹难过,命运对她着实太残忍,她从不求羿杜一心一意相待,她奢求的无非是安定和依靠,平平静静的生活,但羿杜偏要连她的孩子都要加害,就算羿杜死了,恐怕舒妹妹此生都难以释怀。”芳期叹道。 她以为等羿栩驾崩,芳舒的孩子就能顺理成章登上皇位,可到底是不能和亲骨肉母子相认的了,又或许连再见孩子一眼都难。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忧芳舒的缘故。 这晚上芳期做了一个梦。 芳舒在她的梦里放声悲哭,她跪在地上,拳头一下下地砸在胸口,梦里似乎还有一片冲天的火光,那火光就忽然把芳舒也袭卷入内…… 不是,是芳舒自己放的火,她一边悲哭一边点燃了屋子里的帐幔,她拆下了发上的钗环,脱下锦衣,长长的头发散垂着,她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血红着眼看火光渐成吞噬之势。 芳期猛地睁眼。 天已经亮了,她依稀能听见外间晏迟正在逗婵儿“咯咯发笑”,引她喊“呀呀”,她的生活仍然是一派祥和欢惬。 可芳舒的悲哭似乎同样仍在她的耳畔回响,真实得根本不似梦境。 她怔了半晌才起身,披一件薄氅,倚着隔扇看正在嬉笑的父女二人,这一刻她想梦就是梦,小时候她也做过噩梦,总梦见被王氏毒打,被覃芳姿划伤了脸,当年她也觉得噩梦极其的真实,可这些事并没有发生过。 太子会平安康泰,芳舒又怎会轻生? 第544章 高氏再醮 又过了两日。 明皎来了湘王府,说起她往闵家贺喜的事。 “总之我瞅着,闵六娘没有半点忧愁,倒是她的阿娘和嫂嫂看着就是强颜欢笑,我故意提起汴王来,闵六娘竟听得十分认真,那会儿子已是我和她两个在私话了,我还多讲了一句,惋惜汴王虽说性情坚韧又和气,终究是比闵六娘年长太多,且因为在上京被辽人软禁,对于琴棋书画一无所知,更不能吟诗作赋,与她或许喜好不能相投。” 芳期便问:“闵六娘怎么说?” “是向着汴王说话,道汴王虽比她年长十岁有余,又因自幼被软禁受了不少磨难,性情更比普通人要坚韧沉稳,她钦敬汴王久困囹圄却能不丧气节。” “听上去倒真不像不满这门姻缘。”芳期道。 “我还试着提了提,道等她和汴王大喜礼成,约她和阿期、阿霓我们几个时常小会,我们几个总归是能够投机的。”明皎继续道:“你知闵六娘怎么说?” “我并不会吟诗作赋,不谙音律,不擅书画,恐怕是不能和闵大才女投机的。”芳期很有自知之明。 “闵六娘说啊,她其实早想和阿期对局,且偶尔也会以击鞠为戏,又称苏世母对汴王曾有庇护之恩,既被汴王视为姨母尊长,她视阿期亦如长姐。” 这样说来闵六娘竟很乐意和她来往了? “阿皎,你可知那衍圣公的嫡长孙是否相貌丑陋啊?”芳期突然又把孔玠光这么个人给想了起来。 “这是哪里话!”明皎瞪着眼:“孔郎君虽比不上你家大王这个临安第一美男子,却也是仪表堂堂,不过我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似乎孔郎君已经有了倾慕的人。” “啊?!有这样的事?” “虽是空穴来风,但不少人都信了真有其事,据说孔郎君爱慕的女子是衍圣公府一个良雇婢女,他们虽然身份悬殊,不过女子却天资聪颖,还是被孔郎君教习的识字,对于经史很有独到见解,尤其擅长填词,孔郎君和这女子十分相投,相互倾慕,但因他作为宗嗣,所以衍圣公不能认可长孙娶平民女子为妻。 原本衍圣公属意的是兰陵周氏之女,可孔郎君告之周小娘子他已然心有所属,心中难容别个,兰陵周氏觉得是孔郎君有意辱没,拒绝了衍圣公的求亲,似乎关于孔郎君中情婢女的话也疑似兰陵周氏传生。” “闵六娘会因为这些风传对孔郎君不满么?”芳期并不能肯定。 明皎摇了摇头:“这就难说了,孔、闵两门姻联,说到底只是闵家长辈们一厢情愿,就算孔郎君心有别属,衍圣公又不认可长孙相中的意中人,却未必就会答应和闵家姻联,论理孔郎君对于闵六娘而言本无信义之约,谈不上负心绝情,闵六娘对孔郎君不应心存不满,但世上并不是人人都讲道理,闵六娘究竟是何心性,我们与她并不熟知,哪里拿得准。” “我那不满二字也说得并不确切。”芳期又道:“要说得更加准确些,是寻思着闵六娘会否因为孔郎君心有所属的风传,其实也一直抵触这门姻缘,故而官家赐婚她与汴王,正合她意。” “这我也说不准。”明皎摊着手:“我只是觉察,阿期对于闵六娘似乎过于在意了,其实不管闵六娘心中究竟怎么想,官家亲口赐婚,再过不到十日,闵六娘就将嫁入汴王府,这件事都是不能更移的了,连她自己也明白君令不可违,你却在这杞人忧天。” 芳期看着明皎,叹一声气。 她可肩负着湘王殿下交托的任务呢,却不晓得为何总有种闵六娘不好相与的预感。 汴王大婚当日,芳期总算见到了这位小闵氏。 可她真正“见识”汴王妃那清扬婉兮的姿容,还是当她除了那凤冠霞帔的礼服,清减去深螺浓脂的妆容后——是再过了几日,汴王携汴王妃拜会苏夫人。 当日苏夫人当然也邀请了女儿与女婿,芳期在母亲家中,跟汴王妃才有了近距离接触。 确然是个美人。 舒展如春叶的青眉,虽需螺黛增色,形态天生;清冷似珠玉的乌眸,或少滟丽之情,湛然于水;肌肤偷了霜雪之莹透,气态借了仙松之幽傲——偏生是,幽而不冷,傲而不孤。言笑时如孟夏涧泉潺潺,总是温和顺畅,静默了恰仲秋月轮脉脉,亦为皎柔安然。 明明有林下之风,咏絮之才,可也乐意跟她说着烟火饮食,探讨香药脂粉。 芳期这回没有放松警惕。 她还不至于忘了曾经初见丁文佩,先是以貌取人,然后又再错信了丁文佩和她喜好相投。 结果差点没被算计死。 画皮画骨难画虎,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教训得牢记。 汴王大婚不久,紧跟着就是羿承央和高蓓朱的婚礼,晏迟和芳期谁都没去。 而关于这桩婚礼,自然也在临安城中引起了不少议论。 达官显贵倒是不多有人关注这无关紧要的两人,便是高仁宽拉拢的一帮党徒,也就是去吃了杯酒而已,眉来目去间,多少都有些尴尬——这桩婚联说来也是天子促成,可皇叔央甚至不得爵禄,高娘子又是和离改嫁,她的前夫龚骁虽因官家特赦,免受杖责后再黥流充军的刑责,但仍被判了徒役三年,堂堂镇江侯府的嫡子,却落得个身陷囹圄,高相公和龚侯之间的梁子可算结得大了,他们是被逼无奈才站位——毕竟镇江侯看他们不入眼,想高攀居然也高攀不成。 只是嘛,这站位也不能太坚定,绝对不能在镇江侯的伤口上洒盐,为什么?呵呵,因为很显然隆恩圣宠还是普照着镇江侯的,大家低调些处事,也是给自己留后路,官场上嘛,要不是重大的利益之争,谁也不愿轻易树敌,更别说结个死仇了。 平民百姓却不管这么多。 贵族门第的风流韵事,原就有如升斗小民衣食住行外的调味剂,更何况这回竟然还闹出人命官司来,捉奸的人死于偷情的人杀伤,是意外还是预谋众说纷芸,热度还没完全消褪呢,好了,杀人者的前妻居然改嫁皇族宗室,就算此场风波还不能称为震人悚听,多少存在争议的意义,于是有的人咬定龚骁该死,有的人却笃信是高氏女水性杨花惹的祸,往往两起“人马”,拿别人家的事,争个沸反盈天。 就如勾栏瓦肆里,这几个兜售杂嚼果子的小贩,趁艺演开场放了栏栅不许他们入内叫卖的时候,围了一群又议论起来。 “皇叔央大婚,听说比汴王的婚礼可冷清多了,我那日特地去打望了番,高氏女改嫁,王尚书府虽然去了人,但太师府却没去喝喜酒,连王老夫人都没现身。” “王老夫人最重气节,高氏女改嫁,她哪里还肯去,怕是恨不得和高家从此划清关系。” “你知道个啥?王老夫人的礼数都在脸上和嘴上,骨子里没点子讲究,只是这回高氏女做的事太卑劣,王老夫人脸皮就算比城墙还厚,都拉不下来再贺另一个高氏女改嫁再醮了。” “你这样说可就不厚道了啊,再醮这位高氏女并不是跟人私通那位,堂姐做的事连累不上堂妹。” “堂姐不至于连累堂妹,祖父却连累了孙女,高相公这老家主行事都寡廉鲜耻的,养的孙女能是贤良淑德?要不怎么堂姐勾搭堂妹夫,堂妹见事不好赶紧再醮呢?” “高相公怎么成寡廉鲜耻了?明明是镇江侯府的郎君违背人伦,逼胁高相公的孙女才闹出的丑事……” “那只是高氏女的一面之辞,根本就不可信!自古这种风流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真要是被逼胁,堂堂使相府的孙女又不是没有娘家可靠,至于这么怕龚四郎?” “你不信,我却信,你想想高家本是名门望族,高六娘的祖父还是政事堂的高官,何至于养出个水性杨花的女儿,便是我们这些平民家里,有这样的丑事都会被邻里戳脊梁骨,哪里会这样纵容女儿。” “按你这样说,镇江侯府龚家以前也是世族,凭什么他们家的门风就不如高家了呢?高家养不出水性杨花的女儿,龚家就养得出不顾亲伦的儿子?” “我这样跟你说,我之所以笃定是龚四郎无耻,关键还是因为程御史,程御史至今可都还在驳判呢,坚持龚四郎是故杀,应当判斩决!程御史耿耿风骨、铁面无私,他总不会冤枉龚四郎!” 最终还是替龚家辩论的一方小贩败下阵来,因为实在无法反驳御史程钟南的主张。 是日,沈炯明的家眷单氏来见芳期,说的同样是这件事。 “那个程钟南,简直就是不识抬举!要不是他一直纠缠闹讼,这么件案子早就了结,苦主郭家都不追究龚家人了,恨的只是高氏女不守妇道才让他们家的儿郎遭此横祸,可程钟南却一口咬定龚四郎就是故杀,竟还敢弹劾外子与葛少尹包庇凶犯,活像满朝文臣除他一个人清正廉洁,别的都是贪官污吏! 还望王妃千万替外子在大王面前美言,并非外子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没彻底免了龚四郎的牢狱之灾,着实是程钟南一直紧咬不放。” 单氏一边愤愤不平,一边小心打量着芳期的神色。 第545章 舆情也很可怕 龚骁也该受几载牢狱之苦。 但芳期自然不会当单氏面前说这话,她手里笼着个紫铜镂雕花盖捧炉,几分慵懒地垂着眼睫:“那程御史,说来也确然太多事,他既不承当审决此案的职责,越发连目击人证都不是,怎么就敢一口咬定龚四郎是故杀呢?虽说御史可凭风闻劾事,然没有真凭实据的话,且毕竟关系到一条性命,在我看来他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可笑有那些不明就理的人,还深信他明察秋毫铁面无私。” “正是王妃说的这理。”单氏微微蹙着眉头:“可那些市井小民,竟不少都更相信程钟南的说法,外子确然也是因为人言可畏,才硬着头皮坚持要处龚四郎三载徒刑……外子还打听得,高相公虽从不曾公然支持程钟南的谏劾,却让他的长子,就是那高六娘之父与程钟南结交。” “结交?”芳期才缓缓抬起眼睫来。 单氏的语气又再压低了几分:“可不是嘛,高相公虽未用金银田宅笼络,听说送了一幅前朝画圣的真迹,程钟南爱不释手,收下当为珍藏,这件事外子也已经告之龚侯。” “都道程御史慎独,看来也是名不符实啊,只不过他贪图的不是钱财,而是墨宝,可无论金银抑或书画,说穿了都是身外之物,贪图其中哪样,又犯下了枉法失德之事,都与高风亮洁无干了。”芳期摇了摇头,给单氏一个笑脸:“龚侯当初求的也无非让龚郎君不获极刑,沈中丞断案既然公允,龚侯自然不会怪罪,既是如此外子也算不负龚侯所托了,沈中丞如此得力,外子日后定会愈多提携。” 单氏想听的就是这话,眉头顿时就松开了。 芳期打发了单氏,才出了长英堂经霁桥回寝房,见婵儿半靠在晏迟怀里睡得香甜,她便指了指北端的那一半厅室,晏迟很快就跟了过去,这半间的仆妇们很识趣去了南侧厅看着小主人,没打扰湘王夫妇说话。 “论起来龚骁的这件案子,该是沈炯明直接给晏郎交待,他怎么反而打发了单氏来见我?”芳期这才直抒疑惑,凭晏迟与沈炯明的“交情”,啥话不能当面解释?犯得着跟素无来往的人一样还走女眷试探这条远道? 晏迟笑了:“你当蝉音真能骗过沈炯明那老狐狸么?我故意让她去沈家显摆现在有多集宠一身,其实就是为了让沈炯明洞穿她在说谎。” “这是为何?”芳期虽说在湘王殿下的培教下,智计大有增进,不过有时候还是赶不上晏迟的脑子的转速,她既不知道晏迟为何要让沈炯明认定蝉音受宠,更不知道晏迟为何故意卖此破绽。 “为了让蝉音回到沈家,且在沈家占据一席之地。”晏迟本来就不想隐瞒计划,只是芳期之前没问,他就懒得多说,现在芳期问起来,他就不妨实述了:“荧惑守心之前,我利用蝉音误导司马修,是为了防着羿栩决意要处死我,好教你全身而退,那件事过后其实沈炯明就应当清楚固然我把他已经视为党徒,可视蝉音却跟别的姬人没什么两样,但他非但没有放弃蝉音这枚棋子,还自以为是的让单氏来劝谏王妃,容助蝉音得我宠顾。” 芳期一笑:“沈炯明跟别的人一样,都以为是因我妒悍不容姬妾,晏郎又惧内,无奈洁身自好。这也着实是别的男子,大抵都觉得左拥右抱方是常态,只守着妻室过日子的人,暗下也必怀着一颗三妻四妾的心。” “我就当王妃这是夸我的话了。”晏迟微眯了眼角:“关键是,我得让蝉音回去沈家,才方便日后把罪凿加诸沈炯明,他却不识趣,我总不便直接开口,否则他可得起疑了,所以我才故意让蝉音说谎,好教沈炯明心里头七上八下不安稳。 他先问了蝉音,是否这回又是听我嘱咐,蝉音一口咬定她根本没说谎,她是确然得了宠顾,而且我还答应她,只要她能诞下子女,我就会许她孺人的份位,沈炯明看出这仍是谎话,只拿不准蝉音究竟是否获得我的授意,他虽说不晓得高仁宽是陷害赵叔的凶手之一,却清楚程钟南干的好事,这回龚骁的案子,偏巧程钟南卷挟其中,把龚佑给得罪死了,沈炯明肯定又会怀疑是我在后头推波助澜。 做贼心虚,生杀事大,沈炯明决心试探,所以他跑来问我,可是当真许诺过蝉音孺人的份位,我故作满头雾水,沈炯明就说这是蝉音的原话,我一笑置之,只道她爱这么说就怎么说,沈炯明见我一字懒得辩解,他会怎么想呢?” 芳期对沈炯明这类人一点不存好感,撇了嘴角:“我又没跟沈中丞直接打过交道,哪里知道他的花花肠子。” “他会觉得蝉音魔障了,妄想受宠已经失了神智,如果让蝉音继续留在湘王府,惹出什么乱子来他怕是难以收场。所以这回他让单氏来,一则是向王妃示好的,暗示王妃他已经大彻大悟,明白怎么做才能让王妃满意;另外嘛,也是试探王妃是否对沈家两个心存不满。” 芳期:…… 嗔视着晏迟:“晏郎也不早点知会我,我要是知道沈炯明有这想法,哪会这般轻易就答应了单氏会替他们两个说情?总该让他们出一笔钱,做为善堂支出,好让更多贫苦百姓受惠。” “不用沮丧。”晏迟笑意渗出了那狡长的眼角:“沈炯明的家产,迟早都被抄没,王妃既然更愿意惠及贫苦,那我就容他多活一阵子,等他的钱财落不到羿栩手里时,我再清算他。” 芳期十分怀疑:“难道晏郎起先的打算是立时就要收拾沈炯明了?” “这个人多疑,颇怕死,老盘算着不担风险又能霸权夺利,我原本是打算借着收拾王烁时就把他给一并铲除了,不过我本来也在犹豫,毕竟沈炯明陷害赵叔的事知者甚多,且眼下无人不知他是我的党羽,我这么痛快就把他当作弃子,说不定会让别的什么人预知威胁,有打草惊蛇之患。 所以今天王妃倒是替我拿定了主意,不如等到羿栩已经拿我莫可奈何时才除沈炯明,到时别说打草,哪怕我直接把蛇窝给尽数端了,明晃晃的为赵叔复仇,也没半点妨碍。” 芳期觉得晏迟大不至于因为沈家的财物而冒风险,她就不多管沈炯明的确切死期了:“晏郎就这么自信,龚侯会连程钟南一起对付?毕竟程钟南很得百姓信服,美誉满临安,要是龚侯针对他,恐怕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 “龚佑这个人,虽不至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但只要是个人,眼睛里都容不下钉子。程钟南本来和龚佑无怨无仇,却非要把龚骁置之死地,他可不就是龚佑夫妇两个的眼中钉了?毕竟要没程钟南掺和,龚骁这回也就受点刑杖之罚,养好了棒疮就算了结,大不至于被囚三载之久。 而且哪怕龚骁已然被判徒刑,程钟南仍然不依不饶,紧咬着龚佑不松口。龚佑明知羿栩对程钟南厌恶非常,只是碍于舆情才心有顾忌,他只需要证实程钟南乃欺世盗名,就能除掉这颗眼中钉,但要证实这个难么?一点不难,因为程钟南已经为高仁宽所笼络。”晏迟胸有成竹得很。 “说起这件事,我也有狐疑,程钟南不会正因为一幅书画,就真被高仁宽所笼络了?”芳期道。 “程钟南看重的从来不是财物,但他最不能拒绝的是重臣高官对他的赏识,不管有多少人诽议高仁宽的品行,又或者程钟南过去也确然认为高仁宽是沽名钓誉之徒,但谁让高仁宽确然已经拜相呢?程钟南不至于因此就对高仁宽奉承谄媚,但高仁宽主动投其所好又是两说了。 程钟南自诩是君子,不过他也明知官场朝堂上,有的是人对他针对诃贬,且他也确然仕途不顺,因而长存怀才不遇的悲愤,高仁宽初露赏识,程钟南难免受宠若惊,就把高仁宽看成是伯乐,‘伯乐’的品行在‘千里马’看来当然是无可挑剔的,这也成了程钟南时至如今,还咬定龚骁既犯故杀,还逼辱姨亲嫂氏,不仅该当死罪,而且连龚佑也必须承担罪责的原因。” 芳期轻嗤道:“程钟南虽不贪图钱财,但并非不看重名利,否则也不会谁夸他的品行,他就认可对方的品行了,连我这样的女子,也晓得花言巧语不能当真的道理,程钟南自诩是饱学之士,且还是个言官御史,居然这样的武断,看别人说的话是不是顺他的耳,就做为判断他人是好是坏的标准。” “王妃这话说对了。”晏迟也跟着一声冷嗤:“所以难怪程钟南先是被丁九山利用为刀匕,后又被高仁宽也利用为刀匕了。” 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为衡量品德的标尺,这样的人其实比比皆是,不过程钟南与众不同的是,牺牲了儿子,就占据了道德高峰,所以不管他接下来的行为如何,不知就理的民众对他都先入为主了。 程御史是个好官啊。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程御史弹劾的龚家父子必须是罪大恶极。 第546章 一件正在酝酿的丑闻 眼看着又将一年新岁。 这天芳菲妹妹心急火燎来找芳期,大冷的天硬是急出一额头的汗珠子来,进屋子时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多得五月眼疾手快地把人扶稳了,芳期也忙把婵儿交给奶母,她不知道芳菲为何这样着急,拉了她往北边隔室私话。 结果芳菲话没说出口,眼圈儿竟憋红了。 “四妹妹莫急,缓缓地说。”芳期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心里也忐忑不安的。 只见芳菲深深吸了口气:“早两日我回家拜望亲长,太婆提醒我快...... 第547章 又生要案 慧灯做为管束庵尼、安排务值的住持之下“一把手”,留个漏子让高蓓声脱身不在话下,难度在于脱身之后怎样跟住持交待。 慧灯让高蓓声留下一封书信,声明她落发出家并非己愿,倘若无嗔庵一定要将她“扣留”,无异于逼她自绝,至于她的去向,则不需要无嗔庵“牵挂”,一再请托住持只需告之她的生母曲大娘子即可。 住持心里也清楚,高家人唯有曲大娘子是真舍不下这个女儿的,因为只有曲大娘子托以钱银,苦苦哀求她们对高蓓声加以照济。 像高蓓声这种正式出家的庵尼,名籍便与平民有所区别,若非无嗔庵出面开具凭留,高蓓声不用妄想再出临安城,要是她的家人愿意接纳她,她当然可以还俗,只不过这个条件也已经不存在,唯一愿意容纳她的曲氏非但做不了使相府的主,甚至名下都没有田庄别苑,唯一能“支援”女儿的,也就是极其有限的钱银罢了。 所以高蓓声从无嗔庵脱身后,除非立即寻到别的人收容,要么就只能寄身在杏儿弄这样的地方了。 这是慧灯知道的情况,住持也并非一无所知,住持当然担心庵尼逃脱后会惹出风波来,按理是要报官处置,至少也得知会高仁宽,这当中,就需要慧灯一番说服了:“住持,我看那明觉是个城府极深又有决断的人,她跟我们面前一口一声愿意苦修弥补旧时过错,取得我的信任后侍机逃脱,足证肯定是被逼着落发,她根本就受不了庵中的清苦。 咱们真要是报官,抑或告之高相公,明觉听信,真择了死路,高相公与咱们恐怕都会落得逼死无辜的指谪,那时该如何收场?莫不然就依明觉所说,只告之曲大娘子,其余的事就交给曲大娘子自己看着处置。” 无嗔庵的住持其实初见高蓓声,心里也清楚这女子就不是个安分人,暗中叫苦不喋——要高家人没一个在意的,她还能对法号明觉的这个弟子进行高压管制,下虎狼药治好她那“风流病”,偏偏跟别的犯眷不同的是,明觉是有生母维护的人,曲大娘子是未来高家的宗妇,指不定等到高相公有个三长两短的,明觉还能还俗。 高蓓声对于无嗔庵而言,就像人身上忽然长出的一个脓疮,狠不下心来受剜疮之痛,不把脓疮剜除又会一直受那零碎的肿痛折磨。 且住持终究是不愿承当一条人命的。 “住持,咱们虽然都是因为无奈才投佛门,可这半生以来,也总归参透了几分各人皆有各人命数的法理,明觉无心向佛,贪嗔之欲如若附骨,不管她今后有什么归场,那也是应她自心所求,佛法渡人向乐而不应毁人之命,依我所见,就任她随了她的缘法。” 再因慧灯这一句劝,住持终于点头。 曲氏情知女儿已从无嗔庵脱身,但慧灯自然不会直言高蓓声的去向,她本也焦虑难安的,而高蓓声根据慧灯的提醒刚往杏儿弄,就果然寻到了安身之所。 大卫的佛寺庙庵,其实多半都受市井商贸发达的俗情影响,僧尼经商者众多,佛寺有经营丝织布料的,有制作铅粉胭脂的,有放利钱的,有贩茶贩药的,甚至还有曾经大相国寺的惠明和尚,擅长烹饪,烤猪肉做得可口,他自己一顿就能吃五斤,以至于大相国寺一度食客如云,市人多以“烧猪院”代称…… 有的是“酒肉穿肠过,佛字心中留”的和尚,和尚不仅食荤,甚至还能携妓饮酒。 虽说卫律严禁出家人娶妻婚嫁,有“诸僧道辄娶妻,并嫁之者,各以奸论,加一等,僧道送五百里监管”的法令,不过这也至多能震慑临安的僧人,远如广南,因为“市众坐估多僧人为之,率皆致富”,原嫁给僧人的妇人众多,和尚娶妻生子乃至于纳妾,市人都可谓见怪不怪了。 既然有的是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很多的女尼们也纷纷效之。 有的庙庵公然经营女尼们的绣品,还有女尼制作的领抹、花朵、珠翠、冠子等物,这还是靠贾业牟利,而那些天生来俊俏妩媚的女尼,先是为纨绔膏梁引诱,被勾起了风流心思,与之谈情说爱、露水之欢,再后来渐渐有所谓的才子名士,竟也觉得女尼的风情又较那勾栏的伎人不同,来往间,各许情意,居然公然相约女尼泛舟、饮宴,穿街过市都不需在意市人侧目了。 民众们见怪不怪,女尼们就渐渐形成了一种更加不良的风尚。 如杏儿弄,有的是女尼脱身庙庵置赁私产,布置成“禅闺”,专门接待“有缘人”,以“参禅悟道”为名,行“皮肉买卖”之实,这些削去了三千烦恼丝的姑子,在她们的“禅闺”之内,穿着绫罗锦缎,食享美味佳肴,不知“修行”的什么。 如若高蓓声仍然是堂堂使相府的闺秀,她自然不会羡慕这些女尼的生活,但现而今她深刻意识到自己已为家族所弃的悲惨命运,把杏儿弄跟无嗔庵一对比,两样生活,判若天渊。 而她的容貌和“才情”,虽说暂时无法“自立门户”,但往杏儿弄,随意叩开某个“禅闺”的门,肯定能被“主家”殷勤收留,共营生计。 高蓓声寻到了安身之处,便立即知会了曲氏。 曲氏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蓓儿,这杏儿弄可不是个干净地方,你要是陷于此处,日后可就免不得受人谤毁了,你的终生大事应当如何?” “娘,你可知道我在无嗔庵那鬼地方过的是什么生活?!那才是真正的腌臜地,那些女尼,又老又丑,她们竟逼着我给她们清洗恭桶!!!我在那里是一天都不能留的了,阿娘若还逼我回去,我宁肯吊死在杏儿弄里!” “她们怎么敢……” “她们有什么不敢的?阿娘,清楚一些,我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还怕什么人言谤毁?!阿娘不是也无能为力么?我难道不想守着冰清玉洁的名声?我难道就想淹蹇在杏儿弄这样的地方?!但阿娘有办法另寻个地方安置我?可还有办法让我嫁得个良人?! 我在这里,或许还能靠自己挣扎出一条锦途,阿娘,别小看了杏儿弄的女尼,像我此时栖身的禅闺,闺主有个长客,他的父祖,可是扬州富贾!他显然对我更加钟情,已经答应了我,说他的妻室就快病死了,只等那妇人一咽气,他必将我明媒正娶。” 曲氏就被说服了。 她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哪怕是日后翁爹婆母都过了世,高家也轮不到她作主,要想把女儿接回家去已不容易,更休想再让女儿风光大嫁,可是她视如掌珠的女儿,怎舍得眼看着受苦受累,结果居然得去侍奉无嗔庵的那些尼姑? 如果女儿真能嫁给富贾之子…… 已经是现今最好的归宿了。 曲氏默许了高蓓声的选择,高仁宽且还以为孙女在无嗔庵“一心向佛”呢,他早把这枚弃子抛之脑后了,又哪里想得到高蓓声竟然流落到了杏儿弄。 高蓓声也是一门心思的奉迎“未来夫婿”,收容她的姑子看在眼里,不系心中。 这姑子在杏儿弄已经住了三、五载,听惯了海誓山盟,看多了喜新厌旧,她收容高蓓声,无非是相中高蓓声不仅姿容出色,且还会琴棋书画,相比起青楼那些名妓来也不逊色,是棵摇钱树,且这姑子还心知肚明高蓓声的身份,虽说没用来作为招引更多欢客的旗号,暗地里也有她自己的一番小算盘。 也真是活见了,堂堂宰相的嫡孙女,居然栖居在杏儿弄,这时虽不能声张,引来高使相的怒火烧了她这间禅闺,但那高使相都多大年纪了?还能活多久?等高使相过世,曲大娘子若能把女儿给接回去,自不会吝啬给她一笔封口钱,要是高使相一死,高家就衰落,干脆就再用前宰相的孙女这名号“招财进宝”。 是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姑子没想到的是收容高蓓声还未多久,杏儿巷居然就出了人命,虽然和她无关,只不过引来了临安府葛少尹亲自来盘察,姑子可留着意呢,葛少尹当日分明已经认出了高蓓声!!! 葛时简哪能认不出高蓓声?郭季礼的案子,虽然沈炯明是主审,但他也协助了判案,还亲自盘问过高蓓声,哪怕这一回见,高蓓声是女尼的装扮,葛时简却办久了刑案,打个照面就认定了“故人”。 他只不声张而已。 因为这起命案,确然和高蓓声无关,更和葛家无干,他都懒得过问高蓓声为何会流落至杏儿弄。 无非因为弟媳妇的本家,和高家是亲戚关系,葛时简没有把这事瞒着高堂而已。 但收容高蓓声的姑子却作了慌,因为她又听见了一些风吹草动。 “阿高,可不是我食言,反悔不再收容你了,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高相公追究,我可没法子承当政事堂重臣高官的雷霆怒火,光是妙因的命案也就罢了,葛少尹虽认出你来但一直风平浪静,显然不会将你在杏儿弄的事宣扬出去,可是现今……又再发生了一件要案!这回可不是临安府衙的官员办案了,是皇城事察部的人来盘问严察!兴国公府可是与使相府有交情的,司马舍人……他要是知道了你如今在杏儿弄,必会告之你家祖翁,那我该如何是好?” 高蓓声惊道:“又发生了哪件要案?!” 第548章 被捕 禅闺的正主都忍不住冷笑了:“我的明觉师妹哦,你这段时间口尽顾着在檀郎身上用心思,盼着他八抬大轿地娶你过门,你原是宰相府的女儿,不比得我们这类卑微的出身,虽说想求个安稳的愿望做回正头娘子的用心我是能够体谅的,不过现今你到底还陷在杏儿弄,这巷弄里头,可不只是风吹草动了,眼看就要掀起惊涛骇浪来,你这还觉得岁月静好呢! 也不知是多早晚时,外头就传开了风言风语,讲道龚贵妃本不是不祥之人,都是官家不仁义,先有弑父害兄之疑,又有弑母杀侄之实,触怒了先人神佛,为上苍所诅咒,所以有皇嗣断绝之厄惩,龚贵妃诞下残障之子,本是为官家连累,还替官家承当了罪名,这才是官家虽然处死了贵妃,非但没有迁怒镇江侯府反而对镇江侯越发宠重的因果。 本是一件陈年旧事了,却越传越广,官家听闻后震怒不已,下令皇城司察部追察,结果源头竟是起自杏儿弄,司马舍人这都盘问了好些门户了,指不定哪日就要盘问到咱们这里。” 这番话听得高蓓声心头怦怦乱跳。 高蓓朱嫁给皇叔央,就是司马修保的媒,在高蓓声看来自家祖父和兴国公府当然是关系融洽的,她还相当清楚的是,祖父绝对不容她继续留在杏儿弄,若知她在此,肯定会逼近她再回无嗔庵! 又或者是,干脆让她暴病,永绝后患!!! 高蓓声先是想着求她的檀郎替她另寻个安身之处:“郎君既说了家中那丑妇就快病死,又答应了我明媒正娶,既是咱们两个早晚都得结发合巹,我寻思着我继续留在杏儿弄是大不妥当的,莫如郎君就先在外头替我置上处屋宅,我好还了俗,蓄了发,安安心心的等郎君娶我过门。” 那檀郎确然是富贾之子,但也确然是欢场老客了,在青楼禅闺这样的地方,说出去的话就没一个字兑过现,从前那些情人也没有找他兑过现,谁知道高蓓声竟然当了真?嘴巴上支支吾吾一番,竟一去不复返,连杏儿弄都再不光顾了。 高蓓声苦等了些日都没等到音讯,再使人去寻檀郎,檀郎竟连面都没露,她还想自己去见,就被姑子拦住了:“杏儿弄也好,换别的青楼妓家都一样,就没有登门去纠缠酒客的道理,你坏了规矩,连我都会受到连累,我这里今后就没有酒客再敢光顾了!” “师姐,不能让司马舍人看见我在杏儿弄,还请师姐支些钱予我,好教我先往客栈盘桓一段时日,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仍然回来。”高蓓声又想到另一个办法。 姑子冷笑:“不是我吝啬这几个钱,是不能放你就这么走,皇城司察部的人可是这么容易瞒骗的?左邻右舍的人,都晓得我近来收容了个人,莫名就不见了,司马舍人问我要人我给不出个说法,谤害官家的罪责就得落我头上!” 不但不支钱,哪怕是高蓓声寻曲氏资助,这姑子也不肯就这样放高蓓声走了。 因为她这几天又听闻了风声,竟有别的禅闺,咬定那些传言就是从她这里流出,姑子脑子一动——高家与镇江侯府本就闹得水火不容,这话还真指不定就是高氏一时嘴快说出去的,为了嘲鄙镇江侯府所谓的圣宠是出卖女儿换得!!! 姑子而今完全没有了驱逐高氏的打算,因为相比高使相的肝火,皇帝的雷霆之怒才会彻底把她的禅闺轰成齑粉,两害相权取其轻,姑子并没有经过摇摆就拿定了主意。 走投无路的高蓓声也做了一个决定。 正月十一,晏迟跟芳期往太师府拜岁,这天葛二郎和芳菲、李七郎和芳莲,共三对小夫妻都是家宴上的娇客,正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之时,连王老夫人都露出了少见的笑脸,还问起了覃敬,关于覃治的婚事。 覃渊今年得考春闱,不过婚事是已经定下了,王老夫人对这个孙儿娶哪家闺秀过门并不关心,她仍然只认覃泽、覃治两个孙儿,又因覃泽的婚事她没能干预,所以对覃治就更加关注了,她老人家相中的是李家的闺秀,不过这个李家,可不是李夫人的李家,八杆子都打不上关系。 李圩上是高仁宽的党徒,至他曾祖父那一代科举入仕,虽一连四代人了,并没有出过能入政事堂的重臣高官,但也能称得上是累宦之族,根底在王老夫人看来相当扎实,且她还看好李圩上既有高仁宽提携,指不定日后在政事堂就能占据一席之地,李圩上的嫡幼女有资格成为她的孙媳妇。 王老夫人就语重心长地叮嘱覃敬:“李圩上进士出身,他的祖父甚至是进士及第,累续四代的官宦之族,我曾经在你舅舅家中见过他家的女眷,李家大娘子出身是书香门第,如今唯有行三的嫡女尚且待嫁闺中,虽未及笄,不过求亲者也很是不少了,那李三娘,温柔敦厚,知书达理,既通琴棋书画,又谙女红针凿,要不是你舅舅于李圩上而言有如伯乐,他们是必不肯让嫡女屈就庶子的,这门婚事若成了,你可得念着你舅舅的人情。” 覃敬虽晓得儿子的婚事其实不由他作主,不过听着李家的门第很是不错,另则又是嫡母亲口提出的,便连连颔首,周小娘却一眼眼的只看芳期的神色,竟没看出些微痕迹来,就闭紧了嘴只做她的闷葫芦,只在心中思忖着:老夫人最近常跟高家王家的人来往,难道竟没听闻半点风声?官家因为贵妃代祸的传言震怒,这把火指不定立即就要烧到高家门头了,高仁宽被烧成了灰,李圩上会不会受牵连还是两说呢,只是……如果这门婚事当真使不得,湘王妃不会坐视不管? 她又听王老夫人叮嘱覃治:“三郎你今年春闱虽不用下场,却也莫忘了得闲时多向你的两位舅翁请教经史赋策,尤其是你嫡亲的舅翁,今春是他主持会试,三年后定然仍是他替君国庙堂选擢良才,你要能得堂堂尚书公大业师的指点栽培,仕途经济肯定不输于等闲。” 说到“等闲”二字,王老夫人还意瞥了覃渊一眼。 她反正是叮嘱了弟弟王烁,不用给予覃渊青顾,她很肯定覃渊必定会名落孙山。 芳期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温大娘烹饪的菜肴了,全身心都沉浸在大快朵颐的愉快情绪中。 晏迟举杯敬了四妹夫一盏酒,他从葛二郎的神色中看出几分凝重的显露,不由微微一笑: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也唯有王婆子还在洋洋自得。 王老夫人不是聋子,她自然也听说了闹得满临安突然又再风声鹤唳的那起事故,只非但不以为忧,甚至沾沾自喜——这可真是天要亡龚家,之所以突然有这些传言,肯定是因程御史坚持不懈,舆情于是才挖出这件陈年旧事,嘲鄙龚佑牺牲了一个女儿,争得的荣华富贵,这原本就不算什么要秘,只是诸多权贵心照不宣而已,可现在遮遮掩掩的事实见了光,官家出为了扼制事态,肯定会彻底冷落疏远龚佑。 龚家再也不足为患了。 一场家宴未散,就有人上门“哭丧”。 谢老夫人带着儿媳张氏。 所幸的是芳期已经吃饱喝足,此时此刻也不再抱怨不速之客扰了她大快朵颐的兴致,放下箸子气定神闲听婆媳二人大放悲声。 “二妹妹,这回你和妹夫可千万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啊,相公他、他……太师府如果这回再不施助,相公的冤名就再难洗清了!!!今日本是孙女孙婿来家拜岁,一大家人欢欢喜喜的宴席,忽然就有凶神恶煞一帮子人闯门,嘴上说是奉圣令,把相公父子几个都押走了,说是相公犯了谤上、贪占等几项重罪,官家下令要严审,还要抄投我家的家产……这肯定是镇江侯府污告啊,龚佑他怎么敢!” 谢老夫人的控诉有如在王老夫人头顶上劈下一道重雷。 张氏略微沉着些,眼见着王老夫人呆愕着,而覃太师却无半分震惊之色,料到自家这起横祸其实早被覃太师风闻,而覃太师甚至都没有事先报讯,又怎能指望他伸出援手替高家化解危难?这不是王老夫人哭一哭求一求就能促就的事,张氏于是一转身,“砰”地一声跪在了芳期的膝下。 “湘王妃,妾身明白因为六娘数番触怒,你对整个高家都心怀芥蒂,因为旧时的过节妾身本不应当再奢望王妃相助,只这回险难,确然是生死攸关!龚侯这回确然是有意污陷翁爹及外子,还有诸位伯叔,他这是要将高家置于死地啊!王妃若是见死不救,定会连累殿下也受诽议,王妃可得顾虑啊,再是对高家有何嫌隙,毕竟与镇江侯府相比,高家才是王妃的亲戚,镇江侯是外人……” 芳期看着张氏,心里着实觉得荒唐:跪都跪下来了,舍了姿态嘴巴上说的却是硬话,生死攸关了难道还要使“恩威并济”那一套?也不看看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一套? 芳期不吃威逼,但王老夫人却如醍醐灌顶了。 “三丫头,这回可由不得你还计较从前的过节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怕诽议,可湘王殿下却要在庙堂立足的,担着六亲不认的恶名,御史言官可会弹劾湘王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晏迟斜挑着眉眼听王老夫人说完这番话,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 第549章 谁是他?他是谁? “六亲不认?”湘王殿下笑了起来:“晏永当时被抄家灭族,慢说我替他们求情了,事后边服丧都未经一日,我还怕看着高仁宽父子人头落地,被弹劾见死不救?他是我哪门子的亲族啊?就凭他的姑母,是王氏你的生母?王氏你是年高智丧了么?一再忘记我的提醒,看在岳祖翁的情面上,我才不追究你一再苛虐我家王妃,我连你都不当长辈看待,我还认高家人为亲戚?” 覃敬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他真是越发不喜晏迟的跋扈,奈何晏迟只是他的女婿不是他的儿子,当岳父的张不开嘴教训,因为这认真论来同样不符礼矩。 晏迟却还留意着老丈人十分不悦的神情,没再继续针对王老夫人讥刺,口吻越发冷厉:“谢氏、张氏,你两个听好了,关于高仁宽将获罪的事,我的确一早知情,但这件事案非我负责察办,是官家信任我才预先各会,我当然不会暗下声张,不过既然高仁宽及一众嫌犯已经被捕,那我不妨告诉你们其中的详实。 你们一口咬定是龚侯污陷,但据我所知,龚侯根本不曾指控高仁宽谤上,只是察实了高仁宽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国财公款,他管执度支司才多久?以权谋私的赃款,这还未算上受贿所得,居然就有价值万金之多,还有他行贿收买程钟南,污陷镇江侯及沈中丞那幅名画,据察是他任成都知府时,强取豪夺之物。 犯下这几桩罪案,大不至于处以极刑,不过又被司马舍人察实,他有谤上之实,指控高仁宽的人并非别个,正是高六娘,她承认是落发前听父祖伯叔论及龚贵妃是代官家替罪一事,结果她栖居杏儿弄时,一回喝多了酒,跟嫖客提起,才导致这些话传扬出去,不过那嫖客咬定并未听高氏说过这事。 司马舍人再经盘察,又有……就是王氏你刚才提起的李圩上等人,证实高仁宽确然说过镇江侯不足为惧,因为官家对镇江侯并非当真信重,无非是镇江侯牺牲了嫡女之命,换来的要职圣宠,这只是官家和镇江侯的协商。 这说法,既然是源于高仁宽之口,那定然就是他声张传播,官家雷霆震怒,外加高仁宽所犯的其余罪行,下令重惩。” 王老夫人被惊得再度呆怔,半晌方才喃喃道:“这怎么会?蓓儿不是在无嗔庵么?她怎么会流落到杏儿弄?” “这有什么奇怪的?”晏迟冷笑道:“高氏并非自愿落发,完全是被高仁宽所逼,以为如此就能完全争取舆情,洗清高家的恶名,怎奈何高氏可没有舍己为人的觉悟,她受不了无嗔庵的清苦,宁肯效仿娼妓。 程钟南不是笃定高氏无辜,因弱质女流,才不得不屈服于龚骁的淫威么?结果呢?事实证明高氏为了日子过得更舒适,轻易就能舍了廉耻,完全就是自甘下贱的作派。高仁宽枉称士族风骨,满口的仁义道德,高氏可是他亲自教养,栽培重视的第一孙女,做尽了下流无耻之事,高仁宽这祖父,能是个什么德性? 程钟南是被贿买,才一直攀咬镇江侯,我还怕这样的人弹劾我么?所以王氏你,大可不必为我的声名着急,我要是哪天被程钟南之流表彰了,那才是我的耻辱呢。” 覃逊一直没说话,但现在他必须表态了,冷沉着脸道:“高仁宽自作孽不可活,这回是罪证确凿,所以才得官家降罪,不是我这亲戚见死不救,是我身为臣子,应当先以忠君为重,二位先请回,亲戚一场,覃家只能在钱银上再予资助了。” 高仁宽父子几个的罪刑极快宣告——判死,罚没家产,女眷、孙辈虽未受诛连,但均被驱回原籍,不过高家原籍在洛阳,此时已为辽国占据,谢氏等等是回不去原籍了,朝廷也没搭理他们在何处安身,只不许留在临安而已。 皇叔央立即请旨,他要休妻。 这事还是汴王妃元宵过后来湘王府串门时,告诉芳期的:“皇叔本就对高七娘不满意,他竟还想着娶个清清白白的闺秀为妻,不甘高七娘是和离再蘸,只是高七娘带着笔嫁妆,皇叔又琢磨着高仁宽从前是计相,能一直补贴孙女孙婿的开销,他才答应了这门婚事,怎知尚才新婚燕尔,高家就败落了,皇叔为了摆脱高七娘,竟……” 闵妃说着说着都觉难以启齿:“硬说高七娘逼着他为娘家人说情,他不肯,高七娘就对他又打又骂,亮着手臂上的一块淤青,说这就是罪凿,外子情知这是皇叔信口开河,却规劝不住,官家又因高仁宽一案余怒未消,准了皇叔休妻,高七娘不肯离开临安,竟然去求镇江侯夫人,说她要是留在临安,还能偶尔见见孩子。” 芳期对高蓓朱并没有多大的同情心,直言道:“若真是舍不得孩子,当初就不该睁着眼睛说瞎话为高六娘开脱,要是高七娘当初一心向着夫家,而不曾因为维护娘家的名誉颠倒黑白,镇江侯夫妇也不至于迁怒她。” “阿期说得很是。” 芳期听汴王妃这样称呼她,还是很有些诧异的,因为她虽主动示好,不过跟闵妃之间的关系远远未到昵称为谓的地步。 闵妃莞尔:“我对阿期着实慕名已久,早盼着能与你结交了,遗憾过去总不得机会,实不相瞒,现下还有的人,多少觉得高七娘落得这样的处境很是不幸,生有同情心,便是不觉高七娘可怜的,嘴上也懒得再讲落井下石的话,与其被人议论心狠,不如博个善良的美名,也只有阿期会直言心里话了,确然是跟我看法一致。” 芳期有些不信“慕名已久”的恭维,但想想既是要和闵妃交道,对方主动拉近关系甚是称心,于是一笑置之了。 当然芳期知道的事态,比闵妃更多更全,比如高蓓朱因为被皇叔央休弃不得不跟谢氏等一同离开临安,曲氏动因高蓓声连累听说被谢氏给休回了娘家,而高蓓声因为已经落发出家,倒没被此案诛连,她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杏儿弄呆下去。 还真有不少的浮浪人,觉得前计相的孙女在杏儿弄而言是个新鲜的身份,纷沓而至寻欢捧场,高蓓声也再无顾忌,她露着光头,身穿灰袍,只描了长长的眉,和浮浪子穿街过巷,有回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还特意提出去韶永厨就餐,故意为难了为难“老熟人”吴娘,吴娘来拜望芳期时,随口提起。 “妾身倒未觉气,只是当日作东的食客,应是个方才来临安城不久的郎君,听高氏那话,才晓得韶永厨实则是王妃开设的,且妾身过去也是金屋苑的姬人,后得王妃信任,才负责管执韶永厨,那位食客就生怕被高氏连累,反而把她喝斥了两句。” 芳期不多搭理高蓓声的生活。 两个人,早已经不在同条道迳,哪怕还有巧遇之时,也是陌路的人了,高蓓声甘于在泥淖里,是黯然神伤还是洋洋自得,都跟芳期没有干系了。 她只不过偶尔会异想天开,揣度着在原本的世界,没有她涉入晏迟的生活,晏迟在收拾了高仁宽后,高蓓声会落得什么下场,难道也是栖身在杏儿弄,后来才名载孽嬖篇? 但这样的好奇心,转眼就被别的琐事磨灭了。 芳期依然没有再主动呼唤系统。 可是她越来越频繁的做起噩梦来,而每一场梦境,也越来越清晰。 她梦见过千军万马正在交战,狼烟烽火终于侵过了淮河,辽人的铁予刺穿了卫人的心胸,无数百姓被掳掠杀害。 她还梦见了卫人与卫人间似乎也在自相残杀,不知什么人振臂一呼,农人、工匠举着那些并不能称为兵器的用具,他们杀的是富贾是贵族,也对抗身着铁甲的兵勇。 大卫的皇宫被熊熊烈火吞噬,临安城里兵荒马路人心惶惶,有的在奔走哭嚎,有的茫然失措,有已经收拾好行装的平民,但他们却喃喃:天啊,到处都是战乱,我们该往何处安生? 还有谁在哭泣? 是闵妃,她紧紧拉着一个人的手,那个人的面目,芳期很觉陌生。 “叔父,现在该怎么办?”闵妃也是茫然失措的神色,脸上遍布泪痕。 被她称为叔父的人紧紧咬着牙:“大卫亡了,我只能做的是,舍出这条性命抵抗辽军灭我华夏江山而已。” “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就是他的目的,我瞎了眼睛,认错了人。” 他是谁?谁是他? 这样的噩梦越来越多,终于也让芳期时常发怔,婵儿一天天的长大了,不仅仅会笑,她学会了抬头学会了翻身,在榻上翻个身,眼见着娘亲没有及时表扬,还会“唔唔”的表示不满,用肉呼呼的巴掌拍着毛毡,撇着嘴。 每当这时芳期就回过神来,暂时不再琢磨那些噩梦究竟是不是预示。 二月初,关于程钟南的判决也已公布,他没被处死,只是因谋私枉法的罪名被罢免,遣出临安。 这日晚上,晏迟跟芳期说道:“我要出一趟门,大约得需要两日时间。” 芳期看着晏迟没说话。 “程钟南肯定不会被处死,但我不会容他活下去,他已经离开临安,我是去追杀他的。”晏迟道。 芳期没有阻拦晏迟。 第550章 狼来了 程钟南辛辛苦苦积攒了半辈子的名声,其实尚且未因收了高仁宽的贿赂就“摧枯拉朽”的坍塌,百姓们对于受贿的事着实相当有包容度,受贿无妨,只要不因受贿就欺凌贫苦,那就不是罪大恶极。 可渐渐就有一种传言,在临安城里滋生。 高仁宽收买程钟南的那幅名画,原为成都府一小商贾偶然所得,偏那小商贾甚爱书画,得了画圣的真迹,根本就没想过转售给别人,因为和高仁宽是好友,就邀高仁宽共鉴大家名作,怎料到高仁宽因此动了贪心,不好明面索要,居然使人买通了小商贾家的仆从,把那画作盗出,小商贾遗失了珍藏,痛不欲生,但他甚至不知道是谁盗取了珍藏,珍藏落在了谁的手里。 小商贾因此郁郁而终。 是商贾之子,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放弃寻找画卷的下落,而那被高仁宽收买的下人,也终于受到了怀疑,被商贾之子逼问,交待出盗窃的罪行,只不过说不清楚他究竟被谁收买,因为他并不认识收买他的人,当年无非是贪图五十两银,财迷心窍窃取了主家的财物。 商贾子因听父亲说过,知道他藏有画圣真迹的人寥寥可数,商贾子并没有锁定高仁宽,因为他着实不相信堂堂名门家主,朝廷命官,竟然会做下这等卑鄙无耻的事。 只是远在成都的商贾子,也听闻了高六娘私通苟且的丑事。 他的信心产生了动摇,因为其实成都府的人,无不知高六娘曾经最得高仁宽这祖父寄重的事,高仁宽亲自培教的孙女竟然如此卑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俗理。 商贾子来了临安,费了不少心思打听,终于打探得高仁宽曾经相赠了程钟南一幅画圣真迹,他于是找到了素有声望的程钟南,恳求一见此画,证实是否为他的亡父曾经珍藏,岂知程钟南矢口否认了曾经收受高仁宽赠礼一事。 但事实证明,程钟南是因为贪图名画,虽心知肚明高仁宽有窃取他人珍藏的卑鄙行迳,却包庇瞒骗苦主,毫不体谅那小商贾因为遗失心爱珍藏,积郁成疾药石无医的悲凄。 当程钟南在家待罪时,气愤不已的商贾子便登门质问——君大义灭亲,宁处逆子死罪,成就自己的清名,谁能想到被世人百姓钦敬的直谏清官,竟然为了贪心,包庇高仁宽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那高仁宽的孙女高氏,如今可是杏儿弄的娼尼,程君竟然笃定她本是知书达理的名门之后,被迫无奈才为龚郎君奸/辱,呸,明明是你收了高仁宽的贿赂,才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算什么风骨铮铮,只不过在你这等货色看来,儿子还不如一幅画作,更不如你的清名。 程钟南最终是灰头土脸离开的临安城。 他出城之后,就跟家眷分道扬镳,倒不是丢了官位就打算抛妻弃子,只不过他自认为是被谤害,悲愤不已,不愿意灰头土脸的归籍,而想着去名山大川游历一圈,消散心头的郁积。 这夜,尚离临安不远,程钟南寻了一处道观栖身,他打算的是在此处盘桓数日。 晚间时饮多了几杯山脚下沽上的清酒,他还填了一首词,抒发冤屈不得申昭的悲恸心情,倒头大睡,哪知半夜竟然就被冷醒了。 睁开眼,视线所及,是夜空上的一弯冷月,闪烁的星子也有如明灭的冷眼,风声凄号。 仔细一听,又觉那风声竟不似风声,更如狼嚎。 怔怔之余,茫然坐起,更看清了渐渐接近的火把,一个人影,在火光里清晰了眉目。 湘王晏迟!!! 程钟南更加迷茫,他不知道湘王为何出现在这里,这样的疑惑让他甚至没顾上疑惑下自己明明睡在道观里,怎么一睁眼就从荒山野岭醒来。 他一点都不认同晏迟的为人,这个人以鬼神之说谄言惑上,不敬他的恩师丁九山,程钟南几次都想弹劾晏迟,可他有他的顾虑——毕竟湘王占知了燕赵地动,也是湘王平复了福建叛乱,湘王因此甚得民众尊崇,如果他笔伐湘王,也许会被湘王的广大信众质疑怦击。 不能和湘王硬碰硬,于是程钟南才决定挑沈炯明这个湘王党下手。 难道就因为这样,湘王才施以报复?! 程钟南渐渐平静了。 他先冷笑:“我只道受此奇冤,是为镇江侯、沈炯明联袂陷害,想不到湘王才是元凶主谋,阁下追到此处,想是决定了斩草除根,我自知在劫难逃,阁下动手。” “长夜漫漫,不必着急。”晏迟轻笑,非常愉快的露出了八颗牙齿:“程钟南,你说得没错,我今天是来取你狗命的,不过可不是为了斩草除根,你一个丧家犬,还没草芥那般坚韧,犯得着我跑老远路亲自赐你一死?我杀人,是因为你活着我会不舒坦,当然,也是因为你该死。” 程钟南一声冷嗤。 “姓程的,你曾经受丁九山的指使,弹劾东平公与赵娘子私通乱/伦,你身为御使,却谤害无辜,滥用职权,成为了昏君奸小的帮凶,你是不是罪该万死?” “丁公之言,绝对不是杜撰……” “是么?就因为他是你的老师,所以无论他怎么血口喷人,你都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你就凭你自己的认为,毫无证凿,就敢加罪于人,虽然你确然没有做过恃强凌弱滥杀百姓的恶行,大半辈子以来,除了贪图高仁宽送你的名画,没有收受过一文钱贿赂,所以你就觉得自己真是个正人君子了?” “赵氏当年,确然不敬婆母,背离夫家……” “那何丘嗜酒,借醉虐打妻儿,难道东平公不该为了嫡亲胞妹出头,助妹妹及外甥摆脱何丘这样的烂人?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何丘的恶行,你亲眼目睹过何丘殴伤路上行人,为此你上前拦劝,连你都挨了何丘的拳头。” “即便如此,可赵氏身为妇人,本该遵循三从四德,她仗着有兄长的维护,竟然要胁与夫家和离,就是不守妇道!” “你说漏嘴了啊?你说的是‘维护’二字,说明你也不信东平公会违背人伦,只不过你以你的道德标尺衡量此事,认定是赵娘子的错,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标准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你明知高仁宽盗窃了好友的珍藏,害得好友郁郁而终,可是因为你不想交还已经得手的画圣真迹,竟然包庇高仁宽,你这是什么行迳?” 程钟南闭上了嘴。 晏迟知道他不是因为理亏,干脆蹲下身来,盯着在石泥地面上,尚且装模作样正襟危坐的人,他眯了眼角:“我知道你不怕死,否则其实早就让你死了,容你多活这许久,为的就是让你死前先身败名裂,程钟南,你错过了为保声誉以死为证的时机,你真的觉得不懊恼?” 他很愉快的在程钟南的眼里发现了懊恼的情绪,杀人诛心,这才是晏迟坚持自己动手的原因,而那些已经付出代价的人中,也只有程钟南方才获此殊荣。 “谤害只存一时,我相信世人不会长久受你等的愚弄!” 听程钟南尚还存此妄想,晏迟哈哈大笑道:“你自己都利用过舆论杀人,竟然还奢想世人能够洞若观火,再说你真的清清白白么,谁会跟天子唱反调为你这样的伪君子申冤?所以你就别想着恢复名誉了。 我来告诉你你死后会发生何事,你栖居的道观及周边这片,从来没有出现过虎豹恶狼等野兽,但今晚不少村民都听闻了狼嚎,一阵间几头恶狼还会袭击道观,不过死于狼口的只有你一人,那么将有什么样的传言呢? 你那儿子,死后化身恶兽,他是来寻仇的。你这当父亲的是个伪君子,未曾悉心教导,儿子犯过,身为人父却不自责失教,把儿子送上刑场,图个大义灭亲的清名,你以为世人皆被你愚弄,但上苍有眼,报应不爽,天许你子化为凶兽使你死无全尸,这定是判决你面上伪善,心肠狠毒,你的行事不能载入青史,倒是会被人撰为传奇话本,以警世人何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过上个千百年,留下的也是个骂名。” 晏迟起身。 野岭上的丛林,渐渐有黑影显现,是好几个人拽着铁链,而那铁链拴着的,正是恶狼。 狼嚎声越更清晰了。 程钟南终于忍不住浑身乱颤,他似乎已经闻到了恶狼口中的阵阵腥臭气息。 “晏迟,你嘴上称是为赵清渠报仇血恨,但你心里清楚得很,光是我的弹劾不能将赵清渠置之死地,真正的元凶首恶是羿姓皇族,先帝虽亡,但当今天子也不清白,可是你拿他们无可奈何,你甚至为了荣华富贵在天家膝下摇尾乞怜!” 无可奈何? 晏迟冷笑,他越发觉得舒坦畅快了。 “程钟南,你越是恨怒,说明我的目的完全达到了,我就是要让你死不瞑目,至于你说的那些元凶首恶……你以为羿承钧是怎么死的?可惜的是,你看不见羿栩会怎么死了。” 他转身,走远。 没有听见程钟南的惨叫,因为程钟南发不出声音,但他会清醒着,清楚感受狼牙的锋利,然后他残缺的尸身会被扔回道观。 驯兽是门好技能。 他可不是只会调教狸猫玩犬而已,原本就培教了好些人手负责驯养猛兽,是为羿栩预备着,程钟南倒是先赶上了趟。 如此也好。 第551章 春闱 晏迟未归时,单氏再度登门,这回她完全没有再绕弯子,开口就说要把蝉音给领回去。 “那女子心太痴,可湘王殿下根本对她无意,王妃是大度宽容的,倒是纵得蝉音有如魔障一般,外子就商量着我,若是再把蝉音留在贵府,非但不是好意反而是让殿下和王妃闹心了,所以还请殿下、王妃许可,让我们将蝉音接回去替她调养。” 芳期当然不会拒绝:“外子虽并无意真纳蝉音为妾室,不过倒是很认可她的才艺,故而蝉音在金屋苑时,衣食物用都是不曾亏待她的,她心里有股痴意,我也从不曾为难,就担心夫人是想替我们分忧,蝉音却以为我们容不下她,一时想不开,反是害了她。” “那女子确然是有些倔强,不肯屈从的性情,外子也不愿迫着她,所以决意让我认她为义妹。”单氏连忙道。 沈炯明虽然已经纳了妾,而且跟单氏早步入了老夫老妻的状态,可单氏仍然不希望家宅内院多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原本沈炯明并没明讲如何安置蝉音,可既然芳期先提了起来,她就立时接下话碴,单方面敲定了蝉音今后在沈家的身份地位。 跟着又道:“王妃放心,我会想办法安抚蝉音,让她跟我回去‘暂住’一段时日,更保管不会让世人因此而诽议王妃。” 于是乎蝉音就这样成了沈中丞的妻妹,被单氏接了回去,芳期自是不过问单氏如何打消蝉音的痴意,让她心甘情愿住在沈家,她近期关心的是春闱,堂兄覃渊终于要经此“大浪淘沙”了,他可是覃门此辈中第一位下场应试的子弟,芳期还是十分期待堂兄能不负寒窗苦读的。 这日却忽然来了一位客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辛远声。 远声往福建出了一趟公差,近日才回临安,等忙完了面圣复令,一来是替妹妹捎一封书信予芳期,再则也是为了来见阔别数月的好友晏迟,不曾想晏迟并不在家,只有芳期与赵瑗招待他。 辛远声料到了高仁宽父子获罪,并不仅是源于镇江侯的报复。 芳期大大方方承认了晏迟的确参与了这件事。 “三哥虽说明知高氏与龚骁苟且,设计了揭曝这件丑事,导致龚侯与高仁宽反目,不过龚骁错杀表兄的事却并不在三哥计划之内,真正是一件意外。”赵瑗生怕辛远声误解,赶紧替晏迟辩白。 “我很清楚无端再是如何痛恨陷害赵叔之人,都不至于滥杀无辜。”辛远声笑着肯定了赵瑗的辩白,表示他并没有误解。 芳期却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不再提这一事件。 晏迟是次日回家,听说辛远声回了临安,又主动邀了他来家中喝酒,这晚上几乎不曾痛饮了个通宵达旦,芳期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闹醒了,闭着眼跟还没睡意的“酒鬼”有句没句的闲聊,突然听得辛郎君的好事近了,才睁大了眼:“当真?” “怎么,王妃难道觉得这事是假的?”晏迟撑着头,侧着身,眉弓弯弯。 辛远声有了娶妻的打算,怎么他家王妃竟然怀疑啊?!难不成不满辛远声移情别恋,指望着辛远声终生不娶?! 心里突然就堵得慌。 “这可是件大喜事啊!”芳期脑子里还有些浑沌,没察觉某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醋意:“辛郎才回临安,总不会是立时就相中了闺秀淑女,应当是在福建得来的姻缘好运?” 晏迟方才觉得心里的郁堵疏通了,伸手点了点芳期的鼻尖:“正如王妃所料,这家伙这趟公差出得不冤,在福建结识了个很投机的士子,被邀请去了家里,竟然又被那家的主母给相中了,那户人家姓朱,在福建很有些名望,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朱郎君有个妹妹,虽已二九芳龄,却誓称非远见卓识的郎君不嫁。 更加巧合的是,那位朱小娘子还拜读过辛遥之写的劝民安书,虽未曾谋面,竟对辛遥之的才华很是钦敬,她倒也听说过遥之的经遇,全然不介意那些诽传,遥之跟朱小娘子一番见谈后,想着他继续形只影单下去,家中亲长总是不能安心,又确然对朱小娘子及其家人均有好感,故而这回,主动让辛公使媒求亲。” 芳期喜道:“难怪阿辛给我的信中,说想捎些福建土法腌制的猪胆干来,只最好是等十月当年腌制的口感最佳,辛郎君此番回临安未赶上,不过到十月时说不定就能拜托另一人捎带了,阿辛说的这人,肯定便是朱小娘子,想来她定是也见过了,且觉着与咱们都能投机,这可好了,等朱小娘子嫁来临安,我们又多了一位知己。” “王妃哪有那多闲睱跟知己聚会?”晏迟低头,舔了舔某人那诱人的鼻尖,嘴唇就悬停在近前,他已经用薄荷清露漱了好几遍口,再嚼了枚芸芝香丸,气息里不露些毫酒气了,只有咽腔里的暖意甚是熏人:“有我陪着王妃,王妃难道还会觉得寂寞?我不比别的人情趣多了,王妃何至于心心念念祈着再添一个知己。” 芳期的睡意似乎彻底无影无踪了,她伸手在晏迟腰上掐了一把:“晏郎能陪我对弈,谈天说地,还能陪我聊胭脂水粉,钗环装扮不成?且接下来晏郎还有多少大计要推行,怎有空时时陪着我闲话?你说的这话我就只当花言巧语,听听也就是了。” “也是,今年事多,我的确得忙碌起来了,不过嘛,这两日还是有空闲的。” 话说完就落下深吻,帐子里的两人的一呼一息,又逐渐的急重了。 三日之后,临安城里贵庶,不少都听闻了程钟南的匪夷所思的死讯,传得神乎其神,引起震惊一片,于是关于一代谏臣的下场,几乎无人再觉冤枉悲惜,这当然很让天子觉得称心如意,程钟南声败名裂,证明他的审决就是严明公正,而司马修虽说觉得程钟南的死跟晏迟有关,不过这时也不敢再提出让天子败兴。 对于高仁宽和程钟南的死,最是惶惶不安的人便即王烁。 他倒没有因此而怀疑晏迟,忧虑焦灼的是在官场上再无凭仗,若换作从前他还不至于如此慌乱,可高仁宽的下场让他震惊于镇江侯龚佑的手段,王烁怎么也想不通高仁宽会败得这么彻底还迅速,为什么天子对镇江侯如此看重,难道天子对于龚贵妃,真有如此深重的负愧? 这极其不符情理。 因为无论换作哪个皇帝,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会牺牲妃嫔平息物议,臣子也应该具备这样的觉悟,如果心存抱怨反而是不忠,皇帝因此补偿龚佑,已经提拔了他为临安府尹,且还赦免了龚佑的死罪,已经足够恩恤了,何至于明知忽有谣传的事极其蹊跷,却视龚佑的嫌疑不管,反而将高仁宽处死?! 高家虽盛势不若从前,毕竟是积代官宦门第,名符其实的世族,论及名望,远胜于龚佑这样的寒微起步,天子权衡利害,论理不应舍高家而护龚门。 可王烁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还担心他毕竟是为高仁宽举荐提拔,虽未参与高、龚二门的恩怨,不过龚佑仍然不会坐视他继续担任礼部尚书此等要职。 王烁左思右想,只能求助于覃逊。 覃逊还是那句话:“若求安宁,唯有辞官,韬光养晦,祈日后还有厚积薄发之机,盼着子孙后代出个芝兰玉树的俊秀之才,方有望重振洛阳王氏的名业。” 但覃逊也明知王烁这位小舅子,应是听不进他的良劝了。 一个人的贪心已经复炽,不真遭遇重大挫折,怎会这么快就幡然醒悟退回原地,覃逊也只能尽人事而已了。 王烁心里对覃逊果然不无抱怨。 他甚至忍不住对王老夫人口吐怨言:“姐夫只知告诫我明哲保身,却丝毫不考虑湘王对王氏一门的恶意,我若仍旧隐忍避退,洛阳王门的声誉必将不存,还怎能期望子孙后代奋起再振?” 王老夫人答应了会替王烁想法子解决忧难。 原本高仁宽“在位”时,就暗示了王烁好些回他有意提拔的贡生,而大卫如今的科举虽说为了防范舞弊,已然规定了糊名制、誊卷制等等措施,不过其实担任主考的官员要行舞弊的话,也并非没有办法。 只现在王烁失了靠山,他当然不得不谨小慎微了,彻底断绝了这回主持会试时徇私舞弊的念头,打算公公正正擢拔人才,先积下政绩,也是避免让人抓到他的把柄。 他这一“公正”,丁文瀚和覃渊就顺顺利利的通过了会试,成为了光荣的准进士,只待殿试之后,确定是进士及第还是进士出身,最不济也是同进士出身了。 于是太师府喜气洋洋的便先开宴席邀请亲朋。 芳期当然是会回家贺喜的,这一天王老夫人也是喜气洋洋,就像忘了她曾经“预测”过覃渊会落榜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而且对待芳期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过的和蔼可亲。 抓着芳期的手不让她离开寸步,就连对徐姨母,也不再阴阳怪气了。 还当众把芳期好一阵夸:“我这么多孙女中,就只有三娘最有福份,她现今也是越发明理了,也确然该她有这样的造化。” 芳期明知这话全是水份,但今天也很乐意跟王老夫人配合一出祖慈孙孝的戏码,笑得跟朵花似的。 第552章 入宫看戏 王老夫人的目的其实不在芳期,她打算的是从芳期跟其余客人的交谈中,提取有效信息转告王烁钻空子。 芳期满足了王老夫人的需求。 今日的主角虽然是覃渊,女眷群中,王老夫人和李夫人收到最多的恭贺,但芳期沾了湘王殿下的光,又还被王老夫人有意“推崇”,所以她一直也算“中心人物”,这不就连跟太师府弯来绕去的七姑八姨,从前连芳期、芳菲姐妹两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亲戚,今日好容易能跟芳期说上话,纷纷发出了邀请。 芳期趁机就道:“长辈们可别怪我不识好歹,确然是最近刚答应了梁夫人一件事,要替她的内侄请启蒙的西席,我打听来打听去,还并没有适当的人,有负所托,总得向梁夫人赔声不是,寻别的机会弥补,待忙完了这一件事,我一定亲自邀请长辈们乐上一日。” “三娘说的梁夫人,不知是哪家的贵眷?”一个妇人问。 “是宋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原来是那位梁夫人,怎么要论品阶的话,三娘还在梁夫人之上,还需要这般礼敬着她?”另一个妇人想当然地问。 芳期微笑道:“殿下虽是亲王,却怎比得宋国公是正正经经的皇室宗亲,且官家对宋国公也是十分倚重的,若非是几位皇叔及那多位宗亲近期归国,不宜复封宋国公亲王爵位,官家着实是打算再度恩予宋王爵的,又正因如此,官家对宋国公更怀愧疚,殿下一意为官家分忧,我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 王老夫人却顿觉已经掌握了关键,她极其相信自己有钻营取巧的能力,于是连忙告诉王烁:“虽说过去宋国公只任着宗正卿,仿佛不管用,但而今境况已经大大不同了,这么多宗亲被赦归,皇叔添多了四位,还有个怀宗帝时封的太孙,宗正寺的事务岂止繁杂数番?我还打听得知,晏无端曾经谏言过让汴王和宋国公一同管执宗正寺,官家未允许,这说明什么?说明相比起别的宗亲,官家到底是对宋国公更加信重的。 巧的是,宋国公世子夫人梁氏,为她本家的侄儿四处寻觅启蒙西席,拜托到覃芳期面上,她却没本事替梁夫人寻到个妥当的人,也是晏无端本就没什么根底,覃芳期更不认识什么名士儒师,他们两个办不成的事,四弟却是不在话下的,只要先和宋国公世子结交,就是最顺畅的门道。” 王烁自是喜出望外,因他看来宋国公一个正正经经的皇族宗亲,当然是不需忌惮镇江侯的,而洛阳王氏虽然大不如前,毕竟因为时任礼部尚书,替梁门幼子寻个妥当的启蒙先生不在话下,他甚至还有把握推荐一个小有名气的儒师,此人曾经教出了四位进士出身。 梁氏也的确拜托了芳期替她寻个启蒙西席,但这其实就是个“行贿”的托辞。 羿承昭自从和羿标“勾搭成奸”,就一意打算笼络晏迟,可这个人的贿赂却不能收,芳期完全是遵从晏迟的叮嘱,婉拒了梁氏的“请师礼”,当然根本没有真下力气去替她请师,留着这机会,专让王烁去殷勤。 梁氏本就是官宦世族出身,娘家侄儿其实大不必烦托外人请师,可王烁现而今毕竟是礼部尚书,刚刚主持完今春的会试,宋国公听闻他选擢的好几篇策赋,甚得天子赞许,王烁又是主动示好,宋国公当然会纳为羽翼——虽则说,晏迟夫妻两个都并不认洛阳王氏这门亲戚,宋国公只以为就算看在覃太师的情面上,湘王与湘王妃总不至于把洛阳王氏当作仇敌,且他也根本不会助着王烁和湘王作对,无非加以利用而已,王烁的“投附”于是顺顺坦坦就成了功。 三月殿试,丁文翰、覃渊皆赐进士出身,由于这是羿栩即位后的首回大比,羿栩决定亲自赐宴嘉定朝的首拨天子门生,与宴者除了金榜题名的新秀们,尚书公王烁自然也被邀请,另有如汴王这样的王公重臣,在进士宴此日都被邀至了明晖园参与宫庆,因为正值阳春,天子自然也会照恤太后与命妇赏春同乐,芳期于是也获得了一封邀帖。 “今日宫里会有变乱。”晏迟携芳期入宫之前,仿佛随口提起。 芳期:…… “司马修挑在今日动手,他打算不利于太子并嫁祸陈皇后,当然,最终也会祸及我的头上。”晏迟微微一笑:“但他们当然不会得逞,所以王妃只消等着看戏就是。” 芳期于是怀揣着看戏的心情入了宫。 明晖园座落在整座皇城的最西端,自来就是宴赏新科进士的御园,而取中进士者,素以蟾宫折桂赞誉,明晖园于是便遍种了月月桂,虽值春季,桂香轻薄而失厚郁,只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里,游走的香息正因这般的轻薄更富逸韵,时而、有无,也是泌人心脾。 芳期先见的是一座玉台高楼,飞檐上未坐瑞兽,悬垂着的是大小错落的铜铃,这里就是供宫眷命妇饮宴之处,登楼一眺,先见的就是仿照古意凿蓄的曲水,旋绕着疏密有致的桂树,水边设宴,那是天子和臣公们占据着。 太后不待见芳期,芳期也识趣地远离太后。 陈皇后今日自然不会缺席这样的场合,她倒是很想和芳期亲近,奈何分身乏术,唯有叮嘱身边的女官悉心照顾湘王妃。 芳期其实也并不需要谁的照顾。 她眼看着司马太后刻意对王烁的长媳马氏大加礼遇也有如毫无察觉。 让她稍觉意外的是薛家娘子今日竟然也获邀入宫——薛奇儒虽还算获重,不过羿栩并没有对他许以高职,所以薛家娘子只有令人的品阶,论理并无资格获邀宫宴,更何况司马太后对薛婕妤怀着的是满腹牢骚,当然不会“破例”恩予薛母殊荣。 “我正想着改日再往令人家中贺喜呢,没想今日竟就在宫里碰面了。”芳期的询问十分委婉。 贺什么喜?自然是贺薛家的准女婿高中进士,薛母听得明白,笑着应道:“是陈圣人特意召请,妾身原也不曾想到还能来明晖园开眼界。” 芳期未免觉得几分诧异,在她印象中陈皇后可不是个热衷于逞强使威的人,纵然已经与司马太后是水火不容,但按陈皇后的一贯性情,也不大做得出特邀薛家人来给太后添堵这样的事,因为这有如置气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但她转念一想,又能想通陈皇后为何会这么做了。 陈皇后不是为了给太后添堵,而是为了冲薛家示好。 换作从前,陈皇后再是看重薛婕妤这个内廷的帮手,大无必要对薛母也许以恩荣,可而今丁文翰已经成了薛家的准女婿,又显而易见的是太师公对待丁文翰很是器重,薛家虽说是和丁家联姻,事实上增多了一门太师府的亲好,这对于后族来说就更重要了,所以陈皇后才有这样的态度。 芳期就笑道:“今日进士郎们会行曲水流觞之事,令人该带令媛来凑趣的。” 这完全就是一句打趣的话,怎知薛母竟道:“圣人是特意嘱咐让小女一同入宫,只明晖园的宫宴,就没有别家闺秀破例获请,圣人也想到了小女会觉拘束,又行关照,只让小女去见婕妤,她们姐妹二人正是许久都未见了。” 薛母才说完这话,汴王妃便带笑而至,芳期于是又跟这位寒喧起来。 司马太后瞧着芳期跟闵妃有说有笑,她心中越是不满了。 太后一直觉得闵妃嫁给汴王,可谓浪费了一枚好棋。 于是她早前就很想从闵妃口中听到几句怨言,但任凭她如何引导,闵妃只莞尔说汴王的好话,对这门姻缘极其满意的模样,太后心中大觉烦躁。 汴王既和湘王走得近,就是太后的敌人,太后有时自己安慰自己,觉着闵妃至少还能起到监视汴王这点微末的作用,今日抛下个话引,以便来日再耳提面命,结果呢?这枚棋子居然不听话,一心一意地要做汴王的贤妻了,冲着湘王妃不断的献殷勤。 中午酒宴之后,闵妃干脆跟着芳期躲到了远离人群的翼楼,两人在这里,反而更能看清底下正在召行的曲水流觞之会,只不过仍然听不清交谈,芳期也是这时才发觉新科进士中,有三位是身着朱纱袍:“那三位应当就是头甲三元?” “今年的状元郎是孔郎君。”闵妃道。 芳期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 “所以太后今日才特意提起那件旧事,拿外子与孔郎君作比较,我听着觉得甚是可笑,衍圣公府的子弟确然才德兼全,不过外子难道就非良配了?世上女子如若都以嫁状元郎才感美满,那么这世上有多少不幸之人?太后或许还认定了我会心生遗憾,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不仅是孔郎君已经有了意中人,其实衍圣公也并不乐意与权门联姻。” 闵妃望出翼楼,目光抵达曲水畔最热闹之处,那里一群紫袍、朱衣、青衫的男子,柔长的睫毛在春风里如轻颤的蕊丝。 “莫说我与孔郎君未曾谋面,相互不知喜好/性情,就算我倾心于孔郎,也深知情爱之事不能因一厢情愿而执着,于我而言,最悲苦的不是不能与倾慕之人长相厮守,最悲苦莫过于让倾慕之人厌恨。” “所以王妃其实并不乐意顺从太后之愿?”芳期问。 闵妃扶着翼楼上的栅栏。 是的,她从来就不乐意被人利用听从安排,被那些所谓的贵人玩弄于股掌。 第553章 进士确实是主角 “我早想到了太后不能遂愿。”闵妃莞尔:“衍圣公之先祖,乃万世师表,哪怕是皇权相逼,也未必能够威服,且更不消说孔郎君早有了心悦的女子,他甚至不愿听从父母之命。所以我从来不曾担心过,今日跟太后说的话,也无一句虚言。 我与外子从前虽不相识,年岁相差也大,境遇、性情其实两异,不过我钦敬外子的是他不迷恋权势,有淡泊名利的冰心,处于逆境时不怨天尤人,现在身处富贵,又不忘过去的苦难,他只盼社稷安平,余生静好,这一愿望同样是我的期许。 外子还细心体贴,毫无金枝玉叶的骄纵作风,待我很是爱重,我不觉得这门婚姻于我而言是委屈不幸,太后想利用我监督外子,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外子根本无心权位,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祈求上苍能够庇佑官家,在湘王等等国士能臣佐助下,能中兴社稷,最好是征复淮河以北的失土,一雪国耻。” 芳期没说话。 她心知肚明晏迟并不符合汴王的期望,但当然晏迟也没有必要符合汴王的期望,可是中兴社稷、征复河山不仅仅是汴王的期望,同样是如辛远声、徐明溪等等竭尽全力希望达成的志想,可是只有她心知肚明将来也许会发生怎样一场祸难,系统的警告,原生世界千年之后的吕博士,告诉她如无意外的话大卫的社稷终被辽国颠覆,而在这个平行世界也许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那么这些“意外”是否已经足够改变卫辽相争的局势了呢? 生为卫国子民,纵然像芳期一样并无远大抱负的小女子,她的期望同样是天下太平,有生之年不会发生战祸,所有人都能远离狼烟烽火的威胁,如果卫辽之间只能存一,芳期当然希望的是辽国覆灭。 刚思及此,芳期就见那曲水上的托盘,缓缓地停在了第一位朱袍郎的面前,这是今科的状元郎孔玠光要诗酒唱酬了,芳期只能堪堪看清状元郎的眉眼,是不指望能听清这位第一名门之后,高中魁首的大才子即兴吟唱什么诗词的,一阵后,她唯有听见的是欢呼击掌声。 自来进士宴,就算是皇帝亲自主持,也从无朝堂问对的拘谨严肃气氛,才具有风雅集会的意趣,故而与会者大不必因为皇帝在场就屏息敛声,该叫好就叫好,想击节就击节,喧哗说笑皆可纵情,说起来比这座楼上太后“坐镇”的宴会看上去要有意思多了。 “想是状元郎作了一首好词。”闵妃道。 芳期又看了一阵,觉着有些诧异:“就算官家对状元郎的词作大加赞赏,召去近前夸奖,也不至于赞美之词说起来滔滔不绝啊,这都耽搁了几十句话的功夫了,酒杯还是没有浮动起来。” “听阿期这说法,很想下去看看热闹啊。”闵妃笑。 芳期也是一笑:“今日的意趣都在曲水流觞诗词唱酬,本不是高楼赏春,我虽不会吟诗作赋,倒也有颗向往风雅的心,且家中的兄长,还有友识,今日都在楼下水畔,我是很想去见识他们能为今日这场进士宴,吟唱出什么样的诗词。” “难道不是因为湘王殿下在那厢,阿期才心向往之。”闵妃轻声打趣。 芳期睨着她:“小闵和汴王殿下才值新婚燕尔如胶似膝呢,反调侃起我来,我真没料到你竟这般淘气,真是错认了你,从前只料你是个端庄淑女,不苟言笑。” 两个女子都没猜到楼下水畔现正发生何事。 早前新科状元孔玠光,借着酒盏泊停面前的机会,饮酒后吟唱一首小令,既不颂圣,又不抒发志气,也与今日情境无关,竟是有关郎情妾意两相悦好的内容,不过意境极为风流雅致,将儿女之情表达得缠绵美妙,确是佳作,引起击节叫好,孔玠光又借着这一机会,竟直言此厥小令真切表达了他对意中人的情感,奈何心悦的女子非官宦士族出身,家中亲长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的思虑,反对他与意中人结为夫妻,孔玠光恳求天子能允婚,成全有情之人。 卫人并非没有贵族子弟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先例,不过如孔玠光这般在进士宴上,直接恳求天子为媒的事例却是首回,天子也不无犹豫。 司马修见天子为难,他便代为分忧:“不是官家不肯成状元郎之美,实乃官家对衍圣公极为敬重,婚姻大事,子孙自然当顺循于亲长,官家若越衍圣公之权……便等如违背了君臣之义啊。” 今日这场进士宴,担着个“翰林待诏”职位的穆清箫也有参与,听司马修这样说,便出言反驳:“官家对衍圣公府的敬重,实则是敬重先贤孔圣人,然有关圣人择婿,《论语》有记,子谓公治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 后人皆言‘圣人之爱其女,与人同也,乃其择婿,不问田宅,不问贵显,其取公治长,不过曰无罪,其取南容,不过曰谨言,皆论其德,而无他论焉。近世婚姻,非富贵,则容色,而男女性行美恶,皆非所问。若孔子者,可为万世择婿之法矣’。 时继衍圣公,为先贤嫡后子孙,为其孙择婚,却不论性行美恶而论门第,岂非不从先贤之法?官家便是允婚孔郎君求娶良籍女,正是提醒衍圣公勿忘先尊之教,而从近世之俗,这怎能称为越衍圣公之权,有违君臣之义?” 晏迟原本没想着干涉衍圣公府这件这事,这时却听清箫显然很有成人之美的愿望,在心底笑了声:这小子,他志在林泉幽谷,没想到却天生一根热心肠,倒是跟芳期一样的脾性,能伸手时就敢伸手,乐于帮衬自己看得顺眼的人。 于是湘王便也“添砖加瓦”:“穆郎说得是啊,衍圣公应当明白自家子孙的性行,绝不至于仅因容色而许女子情意,衍圣公也并未指责那女子品行不端不堪婚配,在意的只是女子出向平微,与孔门不相当对,这可是衍圣公有违先贤的教诲了,经官家劝正,想来衍圣公也会翻然悔悟。” 羿栩因清箫的话,就已经有所倾向,此时又有了晏迟的建议,再无顾虑,于是曲水流觞就继续进行下去了。 晏迟虽然在水畔坐着,但并没有参加诗词唱酬,却不妨碍他品酌着宫里的美酒,坐等变故发生,而且做为一个六识过人的“异士”,他一抬眼,还能望见芳期跟闵氏两个站在翼楼上,扶着栅栏望下来,晏迟连芳期的神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此刻暗忖着:瞧着她跟闵氏交往得还算投机啊,笑得这样明媚动人的,当不会报怨我安排给她这项任务了。只不过…… 心念一转,晏迟就蹙了一蹙眉头。 想芳期的性情,一但认可了某人,就会以真挚的心情对待,要是日后发觉了他的目的,虽不是直接加害闵氏,但也难免让闵氏身受其苦…… 正为这件事顾虑,晏迟又发现了他所期待的“不速之客”,总算是出现了。 来者是个宫女。 这宫女晏迟虽认识,但司马修却觉得陌生,就更别提羿栩了,皇帝此刻正听另一个新科进士吟唱着其实早有腹稿的颂圣诗,虽明知这根本不足以证实此位进士的才华,可又觉得十分的悦耳,神色越发的愉快了,待那进士唱出最后一个字韵,这回是天子抢先击节叫好。 晏迟懒得搭理羿栩的心情,他注意着宫女,却见“自己人”先是跟另一个就在此处值务的宫女交谈几句后,竟没有按计划般直接向羿栩禀事,而是直奔丁文翰的座席,冲他说了一番话。 晏迟不由挑眉:看来有节外生枝啊,这宫女怎么找上了丁文翰? 他正思谋,就见丁文翰已然站起了身,打断了羿栩对那个“颂圣”进士的赞扬。 “官家,据此内人禀报,有心怀叵测的人意图加害太子殿下!” 一时激起千层浪,惊呆的绝不仅止是羿栩一个人。 “什么人胆敢加害太子!”羿栩是又惊又怒。 “还请官家允许,让湘王、汴王及臣等等见证,公正审问此一突发事案,否则臣唯恐有小人奸徒进谗言,既无法使太子殿下转危为安,更会嫁害中宫之主!” 慢说别人,就算早已经洞察了“先机”的晏迟也万万不料丁文翰在禀报危情之后竟然还有这样的坚持,先用冰凉的眸光扫向司马修,果然就见司马修印堂发乌,俨然聚集了一股子既晦暗又恼火的气焰。 他都差点忍不住莞尔一笑了。 其实须臾之间,晏迟差不多猜到了产生哪条节外生枝,虽与计划有异,不过有益无害,大可不必由他这时出面抢占先机。 又果然等到了司马修抢攻。 “丁二郎,你方得功名,未获实授,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干预禁内要案!还不如实禀明,太子殿下究竟现在何处?!” “司马舍人这声喝问,俨然已知太子殿下已经不在中宫,敢问司马舍人为何如此笃定?官家,臣虽未获实授,然则通知此内人向臣示警者,正是薛婕妤之胞妹,臣与薛小娘子已有婚姻之下,薛小娘子既然将生死安危拜托于臣,臣怎能置之度外?!臣恳请官家下令,以救太子、婕妤及薛小娘子生死之险!!!” 第554章 清凉苑和崇光阁 太子今日是在仁明殿并没有被陈皇后带来此处殿苑,陈皇后因不放心,还交待了薛婕妤今日留在仁明殿照看,论来太子在皇后的寝宫并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羿栩才会震惊于这起突然降临的殃祸,他这时紧紧蹙着眉头对丁文翰道:“你是外臣,何故宫中女使会向你报讯而不立时将变故禀知于朕,你一张口,就质疑司马舍人就是那居心叵测之人,丁文翰,薛婕妤姐妹二人今日在仁明殿,薛婕妤是奉皇后之令负责照看太子,朕实难相信宫中有何人会如此大胆,闯入仁明殿企图加害太子,除非是薛婕妤打算借此时机不利于太子!” 不是羿栩不在意太子的生死,而是他心里很清楚,今日能够加害太子者,就是有限的几个人,如果真凶是皇后及薛氏,皇太子现今必然已经遇难,就算他赶去仁明殿,也只不过审断谁是罪徒而已。 羿栩并不心急,的确在他看来,陈皇后,薛氏姐妹,太子这些人的性命加在一起,与他的权位稳固相比都是轻如鸿毛,他需要的不是阻止或许已经来不及阻止的谋杀,关键是他必须察明凶手,免得再次被诽议“天子失德,上苍降罪”。 天子不急,丁文翰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臣只知道,仁明殿的内臣何双图意图将太子带离仁明殿,薛婕妤警觉赶去阻止,何双图却将薛婕妤及薛小娘子逼禁在清凉苑,多得这位崔内人在清凉苑中当值,目睹险情,将薛婕妤及薛小娘子带至僻静处暂时躲避何双图为首的内臣追杀,薛婕妤已经为崔内人提醒,带着太子殿下脱身,前往何处只有薛小娘子知道,薛小娘子让此崔内人赶来明晖园知会臣,托臣千万劝服官家率湘王、汴王等等赶往清凉苑,如此方能确保太子殿下不被加害。” “何双图是陈皇后殿中内臣,薛婕妤也是得陈皇后亲口嘱令协助昭看太子,而今却闹出这样的风波……”司马修冷笑道:“薛婕妤姐妹二人,为何一定要让官家率湘王、汴王及丁进士等人往内苑呢?她们是明知自身难脱嫌疑,慢说嫁祸于人,恐怕根本难以说服官家相信他们的狡辩,为了达成目的,急于找帮手呢。” 羿栩蹙紧了眉头。 晏迟这才开口:“司马舍人这是咬定了我与汴王外加丁郎,都是陈圣人及薛婕妤的同谋?” 他却又在司马口张嘴时,抢先道:“官家,前不久我才为太子行占卜,卜卦显示陈圣人为太子贵人,太子在陈圣人的庇育下便遇劫难,多数也能逢凶化吉,今日之事倒像是应卦了,所以臣不担心储君的安危,可既然宫里既发生了这样的事,区区宦官竟敢作乱意图加害储君,当然是需要察明他究竟是得了谁的指使。 此案不仅仅关系储君安危,甚至更关系到官家的安危,官家本应亲自审问涉案众人,将案情公之于众严惩凶徒,司马舍人却企图遮遮掩掩,甚至担心让臣等与那何双图在君前对质……在臣看来,司马舍人分明才是做贼心虚。” 羿栩眼看着晏迟又再跟司马修成了对立的双方,逼得他从这二人中必须取舍,太阳穴都再隐隐作痛了。 “既然事涉陈圣人,太后也理当作为判者之一,臣请官家速作决断,禀知太后此起意外,速究此案。”晏迟干脆利落主动提出让太后审夺,因为横竖……司马芸也不会坐壁上观的。 司马太后既被惊动,芳期理所当然也会跟去看戏了,又因汴王也被无端端的卷进此场事端,闵妃怎能置身事外?不过像马氏等些外命妇,还没有一窝蜂涌去做这场争端见证人的资格,她们被暂时下了封口令外加逐客令,各怀惊疑。 马氏一回家,就把封口令抛去九宵云外,立时把宫里突然发生的这起大事告知了翁爹及丈夫,王烁父子二人竟然都是喜上眉梢。 “太子为淮王嫡子,淮王妃出身兴国公府,太后、司马舍人怎会对太子不利?而太子为中宫抚养,正是晏无端的谏言,这才多久?果然就闹生了风波,此案必定是陈家串通晏无端策划安排,意图嫁害太后家族!”王烁先作出了判断。 王樟差点没因心中雀跃而手舞足蹈,纵然不至于那样轻狂,嘴角的两边圆涡,也被笑意给盛满了:“晏无端如此嚣张跋扈,无异于自取灭亡,他想杀害太子嫁祸兴国公一族,名正言顺地把覃孺人所生的淮王庶子推上储君之位,但太后怎能容他?!” 唯有马氏忐忑不安,犹豫了几番才道:“可是那晏无端,诡计多端,怎会没想到逼着官家在母族及他间做取舍,他毫无胜算?” 王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马氏一眼。 王烁倒没有嫌弃长媳,缓缓道:“唉,我们只是那样说,实则一眼就能看分明,这场事端不是晏无端主动挑起,而是太后方的诡计,所以太子才会安然无恙,可太子就算无恙,晏无端意图陷害太后及兴国公难道就非大罪了?太后方既然动手,就绝对不会容晏无端全身而退。” 马氏这才跟着喜上眉梢。 而宫内,此时芳期却觉心中震惊!!! 不是因为太子遇险这起事故,而是她在羿栩身边的护卫中,认出了一位梦中之人。 正是被闵妃称为“叔父”者。 此护卫竟能在羿栩身边而不解佩剑,应是极获天子信任的内殿近侍,芳期心中其实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多半就是闵妃的小叔父闵冰字冰澜者,她现在大觉震惊的是,晏迟分明对闵冰极为重视,才嘱咐她结交闵妃,而闵冰竟然是内殿近侍……在她的噩梦里,被闵冰咬牙切齿说有眼无珠信错的那位,会不会就是晏迟? 是晏迟利用了闵冰,导致大卫彻底亡国? “小闵,怎么我瞅着官家身边那边护卫,与你竟然有些相似?”芳期按下心头的猜疑,低声问闵妃。 “那是我的小叔父。”闵妃低声回应道:“叔父本是镇守四川的将官,当云涛观事变后才调回临安,兼授内殿近侍之职。” 闵妃并没多提关于叔父的事,她现在内心未免忐忑,因为太子遇险,生死未卜,假若不得平安,大卫朝堂上无疑又将掀起血雨腥风,闵妃已为亲王妇,虽说情知汴王与她多半不会受到此起事案的波及,不过她为之忧愁不安的不仅仅是“小家”的安危。 她抬眸,看向圣驾之后的某个身影,不由握紧了芳期的手,声嗓越发的低轻了:“阿期,事发虽在禁内,不过湘王已经确信太子平安,要若万一……” “没有万一。”芳期对于太子的安全,十分信任晏迟的担保,她拍了拍闵妃的手:“此起事案断非外子心怀叵测而挑发,显明就是别的居心叵测之徒意图嫁害陈圣人及湘王府,薛婕妤机警,既然将太子带离险境,确保的是太子肯定能够毫发无伤,太子安全,凶徒的阴谋就不能得逞。” 她说完这话一抬眸,清凉苑已经不远在望了。 从仁明殿到明晖园,清凉苑可谓必经之处,这里其实就是位于禁苑的一座花园,只有东、西向两处门禁,若是到了暑夏,因为清凉园凿有渠池,又植着满园的巨榕,是极适合乘凉的地方,所以宫中的嫔妃们常爱来此游逛,可现在是春季,清凉苑里还颇有些冷意,几乎没人来此逛玩,这处着实显得冷清。 崔内人就是负责打理清凉苑的宫女,午间时其实并不用工作,若换寻常她定会在值舍小寐,这也是在清凉苑当值几个宫女的惯例了,她们从夏忙碌到秋,冬与春在整理维护好苑中的清洁后,尽可享受这两季的闲睱时光。 但崔内人明知今日将有变故发生,而且她还需要负责团结几个“同僚”帮助薛婕妤,保薛婕妤与太子平安,自是不会小寐的,她等在靠近仁明殿方向的东门,好确保圆满完成晏迟交待的任务。 这位崔内人,是刺探社的成员,她可比司马芸身边的枣玉昌要“心腹”多了,她直属于晏迟管令,别看她在大卫禁宫里是个毫不起眼的宫女,可是在湘王阵营中,她却担负着联络约束宫中所有耳目的重任,崔内人机敏之外,当然也会一身好武艺。 她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听令于司马修的何双图一伙太监制服,但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 原本十拿九稳的计划,却因薛婕妤的过于警慎而发生了变故,崔内人此时心中多少也不那么冷静,担心薛婕妤从清凉苑脱身后未听她的建议躲去确保安全之地,反而再被何双图察实了匿身之处,导致太子遇害。 湘王殿下千叮万嘱,可是交待她必须保护太子平安。 直到进了清凉苑,目睹着何双图等被一拥而上的侍卫制服,薛小娘子毫发无伤从藏身之处出来,亲口告知薛婕妤脱身前的告诫,竟仍然是躲进了她所建议的崇光阁,崔内人稍怔之余,倒是舒了一口长气。 崇光阁外,有暗探防护,若真遇紧急之险,暗探必将何双图等拳杀当场,这样一来至少太子得保安全,至于郎主……崔内人并不担心郎主败给司马修的唇枪舌箭之下。 她很安心。 于是更加沉着地跟着羿栩一行,继续前往崇光阁。 第555章 谁说此处不祥? 崇光阁,已被封锁。 这里不是禁地,最先是为宸妃所居,做为被羿承钧这先帝极宠一时的女人,她的居所自然美轮美奂,可红颜已成枯骨,不过因为并非被明正典刑而死,崇光阁那时还未被一把铁将军隔绝,羿承钧偶尔还会旧地重游,当海棠盛放时,他望着那娇艳的芳朵,追悼着并非崇光阁的旧主。 又或者羿桢,当年还是太子时,也曾经偷偷来过这所宫阁,他怀念和哀悼的,才是宸妃。 羿栩登位,崇光阁有了新主人——龚贵妃。 很讽刺的是,崇光阁这位新主人同样没有真正得到帝王的宠爱,而龚贵妃的下场更加凄凉,她是做为生下残障子的不祥之人被处杀,所以崇光阁也被连累了,成为不祥之地,羿栩其实并没有下令锁禁此处,可妃嫔们自然不会愿意踏足此处,心照不宣的避忌远离…… 但无人居住的宫苑,也不能任由荒废颓朽,被尘埃蛛丝彻底打上不祥的印记,又因这里,距离清凉苑不远,所以同样由崔内人她们负责洒扫,崔内人却并不掌管崇光阁的钥匙,钥匙是为仁明殿的女官收存,每当崇光阁需要洒扫时,都先需要女官开锁,事后再由女官锁禁——按道理是这样的程序。 不过这样的麻烦的程序,久而久之自然会被宫人们“变通”。 崇光阁有一小门,原本也是供宫人宦官出入,当这里荒废了,小门也没了实际作用,负责扫洒的宫人和掌管锁钥的女官“心有灵犀”,为省事,小门就不从里头落栓了,也就是说崇光阁的正门虽被下了锁,其实后头这扇小门却是一推就开。 薛婕妤今日正是从这扇小门进入崇光阁。 现在天子一行人也正站在这扇小门外。 芳期已经站在了晏迟身边,看显得有些暴躁的皇帝用拳头重重擂门。 好半晌,门才被打开,惊魂未定的薛婕妤怀抱着懵懂未知的太子殿下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她颇显得几分狼狈,本是长长的宫裙被撕下半截,露出白色的裤管,但那白色的地方也沾了灰土,发上的簪子应当也不知跑丢在了何处,一络发丝散垂了下来。 “圣人,妾幸不辱使命,殿下安好,即便受了一场惊吓竟连啼哭都未有一声。” 薛婕妤只冲皇后娘娘道。 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大多数人这时都仍觉得一头雾水,于是在皇帝的带领下鱼贯而入,羿栩也懒得再择别的地方,干脆就在崇光阁问案。 芳期是第一次踏足这间颇为“传奇”的宫阁。 在穿过一条厢房傍守的夹道后,豁然开朗处,只见乌枝上已有红棠俏立,仿佛越是人烟荒芜的地方,花树越是活跃一般,无人居住的崇光阁,春意反比别处艳闹。 衰败处 ,是那堂舍里,即便雕梁光色未曾黯沉,桌椅砖面也并没积尘,隐隐的却总有股腐朽的味息浮荡在内,让众人都蹙了眉头。 “薛氏你可知罪?!”太后先发制人,她分明并闹不清来龙去脉,却当然不会放过将太子重新“夺回”慈宁殿的契机,又认定了这场闹剧,必然是陈皇后和薛婕妤“贼喊捉贼”,大娘娘毫无畏惧,芳期想她这时,应当正在嘲笑陈皇后是蚍蜉撼树。 芳期挨晏迟坐着,乖乖的当个看客。 薛婕妤并没有急着争辩,太子已经不由她抱在怀里了,她做为“待罪之人”也没被允许落座,她穿着被撕破的裙子顶着散乱的发髻,狼狈却不局促,静静地听太后判夺她犯了几项罪错。 “今日是官家召请众位俊杰的进士宴,你竟故意搅扰,闹生诽乱来你该当何罪!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衣衫不整蓬头垢发,竟然还使你的胞妹要求召诸多外臣来见,以储君皇嗣为威胁!!!你可知一项有辱皇室体统的罪名,便足够将你赐死!” 芳期听着只觉好笑:过去周太后写书修礼,现在司马太后空口立法,横竖都是一样的人,觉得自己成了太后就能对他人生杀予夺了呗。 “真难怪大娘娘急怒,婕妤的确有违礼律。”跟着开口的是羿承昭。 今日连汴王、洛王及众位皇叔都是进士宴的客人,宋国公自然也获邀请,又因他是大宗正,宫里发生的这起事案理当有大宗正参审,羿承昭出现在此并不奇怪,芳期觉得奇怪的是羿承昭居然会帮着太后? 司马氏可肯定不会赞成洛王嗣子登位,羿承昭讨好太后有何作用?就算要利用太后对付淮王,也不至于冒着得罪湘王府的风险?芳期正疑惑呢,就听羿承昭说了下半截话。 “不过老臣想,若非事急,薛婕妤也不至于如此形状还惊动官家及外臣,是否情有所原,大娘娘还是应当先听婕妤辩解。” 这个老狐狸! 芳期明白了,羿承昭就是株老墙头草,这……不是传说他性情暴躁跋扈嚣张么?这样的人也玩得转左右逢源的一套? “大宗正说得对。” ——插话的人是穆清箫,论官职他现在不应该在此,但羿栩觉得没什么不应当,清箫也就跟着来了。 但来了其实也不应该插话。 芳期立时用余光瞄了一眼太后。 这位大娘娘果然气得剃光的眉毛都要立时长出来般,眉骨都在使劲突了。 清箫好徒弟,他不是在帮腔,是为了刺激太后,跟他那老奸计滑的师父,还真是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啊。 “一介外臣,你有何资格插嘴皇族之事?!”太后斥道。 清箫能忍羿栩不能忍,皇帝总算开了口:“薛氏,你从头细说,今日仁明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出于什么缘故才惊扰进士宴。” 皇帝的口吻不多么厉肃。 芳期觉得这都是清箫好徒儿的功劳,六个字的挑拨离间,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发生了什么事?薛婕妤着实觉得连她自己都还云里雾里。 今日的仁明殿,其实跟过去一样风平浪静,皇后娘娘因要出席明晖园的宴会,前二日就叮嘱了薛婕妤来仁明殿照看太子,服侍太子的都是保姆、宫人,均为陈皇后精挑细选的心腹,只是一日而已,原本不需要如此的小心谨慎,但太子的安康让皇后绷紧了神精,就算只有一日,她也觉得必须让薛婕妤来“主持大局”。 让薛小妹入宫,实则就是陈皇后给予薛婕妤的“福利”。 婕妤要见家人,并不是那么容易,薛婕妤因为本来就不是个多事人,所以哪怕挂念母亲和小妹,从来都没有仗着陈皇后的信重就屡用特权,她真是许久没有见妹妹了,只听说妹妹婚事已定,准夫婿考取了进士出身,薛婕妤觉得欢喜之余,又寻思着不知妹妹是否对那丁郎君确有好感,她的这一世,姻缘已毁,无望再遇两情相悦的良人,薛婕妤只望妹妹婚姻能得真正的美满。 姐妹两个团聚在仁明殿,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薛婕妤依然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跟妹妹闲话处,也有太子及照顾太子的宫人在,她随时都能看见太子,太子哪怕哭喊一声,她都能立时过去察看。 太子还小,却并不爱哭闹,更何况有这么多宫人照顾着逗哄着,看着香钟哺乳、把尿,冷不着热不着,太子一如既往的安静,偶尔发出笑声或者吚吚呀呀的“语言”,均属正常,薛婕妤起初并不觉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她一心只顾着和胞妹享受得来不易的相会时光,根本就没想着打听进士宴如何。 午时,太子困乏,睡着了。 薛婕妤才和妹妹用饭,饭后坐一阵,饮了点茶,才又陪着妹妹就在仁明殿里散步消食。 怎晓得就有了变故。 是何双图来禀报,称慈宁殿的枣女官代传太后之令,太后让将太子抱去明晖园,薛婕妤犹豫了一番,觉着倘若拒绝恐怕会引起一场争闹,便答允了,但她不放心,打算跟去明晖园,那何双图却道:“圣人之前就有交待,恐怕大娘娘今日会借机为难婕妤,要是太后今日有令,由奴婢护侍着奶母送太子往明晖园,这样一来,大娘娘再是如何,都挑不出圣人及婕妤的过错了。” 何双图这内臣,是陈皇后亲自择选的仁明殿总管,薛婕妤自然对他没有提防。 可是等何双图一行出了仁明殿,薛婕妤仍然觉得忐忑,颇有些心不在焉,正在这时,却见宫人银叶竟然在平地上绊了一跤。 银叶是薛婕妤身边的宫女,薛婕妤一直知道她是太后安插的耳目,上回还借机把银叶敲打了一番,银叶表明上不再如过去似的嚣张跋扈了,似乎对薛婕妤多了几分忌惮,可薛婕妤心里清楚,这个宫人并没有这样容易就被慑服,所以她但凡来仁明殿,虽然没有干脆阻拦银叶的跟随,可银叶休想接近太子。 银叶的魂不守舍,让薛婕妤更觉不安。 主动一逼问,银叶“砰”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婕妤,奴婢亲眼所见,何总管私下曾与枣女官碰面……奴婢担心,何总管虽在仁明殿当值,却跟奴婢过去一样,唯大娘娘之令是从,事涉太子殿下安危,奴婢自知如若何总管真对殿下不利,奴婢也难辞其咎……” 薛婕妤笃定了大事不妙!!! 她很清楚银叶的话信不得,倘若何双图真是太后的人,那么银叶引她前往阻拦何双图,定然是有别的居心,可她要是不去阻拦…… 太子殿下有危!!! 第556章 机智得让所有人都怀疑的崔内人 仓促之下薛婕妤的决定只能是不带银叶前去阻拦,而且还令仁明殿里的两个靠得住的宫人将“好意”通风报讯的银叶扣押,她甚至来不及回端明阁去调派其余人手,便追赶何双图去了,薛小妹眼见情势危急,心里虽然惊惧,却也毫不犹豫跟着姐姐一路小跑。 何双图却等在了清凉苑外。 当薛婕妤叙述到此时,芳期留意见她强调的是一个“等”字。 芳期刚才去过清凉苑,知道那里既是往明晖园去的必经之途,而且还相对僻静,因为尚属内廷范围,清凉苑并没有安排宫卫宿守,后来发生的事除了何双图一行及薛婕妤姐妹,也只有崔内人等值守在清凉苑的宫女是知情人,司马修分明是故意择中了清凉苑做为杀害太子之地,但要是薛婕妤不至,何双图便为显然的凶手。 何双图虽说也是仁明殿的人,隶属陈皇后管令,但如此明目张胆杀害太子,他难脱罪不说,恐怕也无法说法官员臣公相信陈皇后就是真凶,司马修根本不能达到陷害陈皇后、薛婕妤以及湘王府的目的,因此何双图才要“等候”。 当薛婕妤拦下何双图,夺回太子,被何双图逼入清凉苑,何双图就能动手杀人。 虽说薛婕妤一方,有奶母等人,可早有准备的何双图已经召集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宦官,他们一定安排了人在清凉苑另一侧的西门外看守,薛婕妤只要被逼入清凉苑,根本无法从这个宫苑脱身。 清凉苑的宫女就算会保护薛婕妤及太子,何双图只以为她们不过是弱质女流,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的凶行,更或者司马修起初的安排,银叶还有另一个关键重用,她潜藏在薛婕妤身边,趁薛婕妤不备,动手将太子杀害,太子只是一个襁褓小儿,连刀匕都用不上,夺过来直接丢进清凉苑的水池中,就可以造成太子被溺毙。 何双图得手后,完全可以反诬陈皇后及薛婕妤趁着太后嘱令将太子带去明晖园的时机,拦截杀人,栽陷太后及他用以狡辩脱罪,仁明殿众人就算有活口,但天子怎会相信皇后一方人手的证辞,将太后定罪? 至于太后,根本不知会有这样的事故发生,自然没有令枣氏去仁明殿传令,太后也肯定会发现事有蹊跷,但这样的情势下,只能坐实陈皇后、薛婕妤以及湘王府的罪行。 枣氏和何双图都是听令于司马修。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司马修只需要如实告知太后,被杀害的太子其实根本不是淮王妃所生,而是覃孺人所生,他之所以行此调包之计,只是为了铲除陈皇后及湘王,太后难道还会追究司马修先斩后奏的行为? 可司马修低估了薛婕妤,更加想不到清凉苑的宫女崔内人是晏迟的人手,他的计划不会成功,太子不会死。 芳期此时虽已经完全洞悉了司马修的阴谋,以及晏迟的应对计划,心里却清楚司马修不会因为事态有变便手足无措,他仍然会狡辩,哪怕太子还活着,司马修也不会放弃继续坐实陈皇后和湘王杀人未遂。 她只听薛婕妤继续说道:“妾身令保姆尚宫抱着太子返回仁明殿,却被何双图等逼入清凉苑,何双图等凶徒紧追不随,却还喊叫着妾身欲对太子不利,多得清凉苑的宫人崔氏闻听事故,接应妾身躲入清凉苑中的一处小院,并栓上了院门,何双图等在外撞门,妾身情知在小院也难保安全。 妾身问崔氏,小院可有别的门可脱身,妾身当时不及细想,只盼着经那一阵拖延,妾身可经清凉苑的西门出,绕还仁明殿,可崔氏提醒妾身,就怕何双图既有阴谋,早已安排了人手守在西门外。 崔氏提醒妾身,小院后墙略矮,且那处小院本就是宫人们的值舍,还有器具杂物房,所以有便梯,清凉苑的便梯备有数张,一人先上墙头,接过底下人递来的便梯,往墙外放稳,就能越墙而出。 崔氏还提醒妾身,何双图因在清凉苑中受阻,只怕会调出几人伏藏在回仁明殿的途中,所以为保太子安全,最好是先找地方藏匿,遣人奔往明晖园去,将险情禀知官家,藏匿之处也为崔氏建议,说崇光阁距离清凉苑不远,宫里的人均知崇光阁被锁禁,却鲜有人知崇光阁尚有一小门,其实并没有落栓,如果妾身往崇光阁躲藏,何双图等一时半会儿绝对不会想到。” 薛婕妤说到这时,有一停顿。 芳期看了一眼杀手何双图,这个白白胖胖的宦官此时双眼无神,芳期便想他的内心肯定正在崩溃——崔内人在宫里,应当从来就没有引人注目,若是机智能干的宫人,多数都会安排在后妃的殿阁服侍,要么就是在各房署供职,而在冷冷清清的殿苑里值守的,其实均为负责扫洒的粗使宫婢,这些人在何双图乃至于司马修看来,都是既懦弱又迟钝的,一点价值没有,也根本不需在意。 他们又怎能想到崔内人竟然是晏迟极为重要的下属? 正因为崔内人身担要职,晏迟才嘱咐她不能太引人注意,何双图要知道崔内人在宫中职务虽低,在湘王阵营中却无异于一员大将,或许就觉得他这回栽得不冤了。 “崔氏设想得如此周全,妾身心中却突然起了警觉。”被崔内人的冷静和机智震惊者不是何双图一个,还有薛婕妤:“妾身当时想,万一崔内人也是帮凶,妾身前往崇光阁便如自投罗网,当时情势紧急,妾身不能细致计较,也知道太过犹豫恐怕不能保全太子,于是告诉崔氏,我另有安全之处藏身,倒不必往崇光阁,又让崔氏往明晖园通风报讯。 妾身情知何双图胆敢谋害太子,必是听人指使,且这人就连圣人也不得不忌惮,何双图才敢铤而走险,如果妾身只将此事报知圣人,圣人赶来,虽能救下太子,但恐怕会受污陷,妾身需要求助于能够明察此案的臣公,妾身虽知官家邀请了湘王及湘王妃,但着实拿不准湘王的性情是否会推辞今日赴宴,如果湘王不在场,妾身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应该求助何人。 还是妾身的小妹想到,湘王及湘王妃就算不在场,丁郎君为新科进士之一,必然在场,且小妹笃断丁郎君不会置身事外,所以妾身出于种种考虑,才嘱咐崔氏先越墙而出往明晖园报讯,经丁郎君之口,禀报官家,丁郎君若见湘王,必会按照妾身的嘱咐谏言官家让湘王参与此件案审。 妾身不敢尽信崔氏,想法乃是就算崔氏是帮凶,她离开后,也必会通知何双图等妾身没采纳她的建议藏身在崇光阁,那么崇光阁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而将太子隐藏在崇光阁的事,除了妾身,唯有小妹知情,妾身原本是想让小妹护着太子殿下脱险,妾身留在清凉苑,等见官家,再告知官家太子殿下的下落,可小妹坚持留在崇光阁。 小妹称她对内廷不熟悉,甚至不知崇光阁在何处,乱冲乱撞的极有可能落入凶徒手中,无法确保太子殿下安全,妾身细想来确然有理,才答应小妹的建议。妾身在保姆尚宫的帮助下抱着太子越墙而出,保姆紧随其后,妾身交待保姆尚宫也往明晖园去,防范的是万一崔氏是帮凶,保姆尚宫也能通知丁郎君。” 这就是薛婕妤的全部经历。 说完要紧的过程,她最后方才补充:“因越墙而出,且妾身还抱着太子殿下,为了行动更加便利,妾身才不得不撕去半截长裙,衣着不整面圣及见诸位外臣确有无奈之处。” 陈皇后听到这里只觉惊心动魄,十分庆幸她小心谨慎今天安排了薛婕妤在仁明殿值守,否则莫说保母尚宫等宫人没有如此机智,就算换个别的妃嫔,况怕也会因为惊慌失措落入圈套陷井,要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哪怕坐实了何双图为凶手,但何双图可是她仁明殿的宦官,她同样难逃干系。 皇后就忍不住说道:“婕妤何错之有?太子的安危最最要紧,你是为护太子安全才落得这样狼狈,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羿栩忍不住想要颔首,头还没动,就僵住了。 陈皇后和薛婕妤都是清白的话,那么指使何双图害杀太子的人还能有谁? 必然就是太后!!! 但太后怎么可能伤害太子?就算太后对淮王一直心存提防,可太子的生母却是司马氏的女儿,太后的嫡亲侄女。 于是羿栩就道:“何双图,你怎么说?你为何要加害太子?!” “冤枉啊,奴婢求请官家明察,奴婢确然是听了枣女官的传令,才叫了几个小宦官护送保母尚宫及太子往明晖园,哪知刚到清凉苑,薛婕妤便阻拦,让保母尚宫抱着太子殿下避入清凉苑,薛婕妤行事如此蹊跷,奴婢怎能不生疑?以为薛婕妤是想加害太子,自然会紧追不舍,哪知清凉苑里也有接应薛婕妤的人,就是这宫婢崔氏! 等奴婢等好容易撞开了被崔氏关上的院门,薛婕妤及太子已然不见踪影,只有薛小娘子几人,奴婢若要加害太子,必将薛小娘子等灭口,但薛小娘子等人,官家见她们可曾受了毫发之伤?”何双图已经失了手,没能把太子杀死在清凉苑,此时当然不能放弃狡辩。 但他话音刚落,已有反驳之人。 “微臣有言,望官家容禀。”上前一步的是丁文翰。 芳期这时很有闲情观察一双小儿女间的神态,她就想知道眼看着丁文翰不负所望,一再维护,薛小妹现下是什么的心情,眼睛便直盯着乖乖巧巧站在薛婕妤身边的薛小妹。 第557章 晏迟出马 薛小娘子永远无法忘怀的是与丁郎在太师府的初会。 水廊间,那个挺身而出维护覃小郎的男子,他明明是个无靠的人,甚至于寄人篱下,可他丝毫不惧宋国公之孙,宗室子弟,因为他视覃太师为恩师亲长,所以就视覃小郎与手足无异。 她当时就想,如果丁郎也视她如亲人,当她遇到险难时,丁郎必定会出面相护。 可她和丁郎非亲非故。 一想到这点薛小妹就觉得遗憾,瞬间又为这样的遗憾羞耻自责。 她不敢面对真实的内心,已然情窦初开,将丁郎视为良人。 当知道父母高堂属意丁郎,她和丁郎已有婚约时,薛小妹简直欣喜若狂,她想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能得此一良缘。 所以今日身陷危局,当姐姐举棋不定,担心湘王及湘王妃均未赴宴不得臂助的时候,她毫不犹豫提议请托丁郎。 她想丁郎既然乐意与她定婚,虽说还没有正式成婚,可她在丁郎心目中,必然不再是个无关要紧的外人了,她笃定丁郎会像当初维护覃小郎一样,维护她和姐姐。 现在,又听丁郎再次仗义执言,薛小妹只觉脸上发热,心跳不已,她想再也不用羡慕别的人了,她也有了一个不计利害,只想护她周全的良伴,他将与她厮守终生,这样的人也值得她用余生漫长的岁月,报以全心全意。 很想抬眸望向他,让他感知她的喜悦和感激,把此时此刻的他,铭心刻骨的牢记着,但薛小妹又不敢,在众目睽睽下跟意中人眉来眼去,这样做,万一会让他觉得她是轻浮的人该怎么办?丁郎是守礼的人,他也肯定希望未来的妻子知书守礼。 可怎么忍,也忍不住嘴角上扬,心中雀跃。 芳期把薛小妹的神态看够了,才又听丁文翰反驳何双图的狡辩。 “内臣何双图的目的,俨然是加害太子殿下并嫁祸给陈圣人和薛婕妤,他若是把婕妤及薛小娘子灭口,那无异于自证居心,论是巧舌如簧,也无法狡辩脱罪,所以当他率众凶徒破门而入后,眼见婕妤已护太子殿下脱身,情知事败,就更无必要再加害薛小娘子及清凉苑中的宫人了,所以薛小娘子毫发无伤,根本不能证实何双图清白无辜。”丁文翰在被允许发言后,不慌不忙禀报。 他虽说刚刚才考取功名,未获实职,更别提判案审狱的经验,不过经遇了今日这起事案,他能肯定的是薛婕妤没有说谎。 如果实情真如何双图所言,陈皇后、薛婕妤的目的无非是要嫁祸太后,那就大无必要利用何双图,因为何双图是仁明殿的宦官,表面上跟太后毫无瓜葛,坐实何双图的罪行,根本不能诛连太后,薛婕妤何必为行这件毫无把握的事,把嫡亲的胞妹也裹挟其中? 有如此胆量行事者,必定有恃无恐,情知就算不能得逞,天子也必会包庇,无论陈皇后还是薛婕妤在天子心目中都不存在这样的份量,谁是主谋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丁文翰正要直言他的判断…… 晏迟总算不再袖手旁观了。 这个楞头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质疑太后,岂不是逼着羿栩必须坐实陈皇后、薛婕妤的罪行?还是涉世太浅啊,看不透天家审案,根本不是基于是非黑白,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逼着皇帝做抉择,那得先看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光讲道理根本无用。 晏迟便道:“丁进士的质疑确然有理,在臣看来,何双图确为狡辩,你说薛婕妤是后来赶到,那请问薛婕妤怎能清楚预判你刚好行至清凉苑?你走快几步走慢几步都将错过,薛婕妤哪里可能恰好赶到?” 何双图被问得哑口无言。 晏迟是在逼司马修“拔刀”,司马修果然据理力争:“薛婕妤并不用预判何双图的行速,陈皇后必为薛婕妤同谋,保母尚宫当然也是他们的同党,薛婕妤只要嘱咐保母尚宫按照训练好的行速,就能算好时机赶到清凉苑前。” “司马舍人,奴婢从未训练过行速,更不曾得到圣人及婕妤的指令,奴婢根本不知今日大娘娘会突然召见,当时行至清凉苑前,何双图忽然叫停止前行,说在清凉苑等候片刻,奴婢心中就觉得奇异,只那时万万没有想到何双图蒙受圣人的信任,却竟然胆敢加害太子殿下。 直至薛婕妤赶到,让奴婢随她回仁明殿,何双图却令宦官们抢夺太子时,奴婢尚且只觉震惊,不及多想,就随薛婕妤避入了清凉苑。”保母尚宫连忙分辩。 “你自然是会如此说的。”司马修冷笑:“我且问你,何双图若想加害太子,为何非得选择清凉苑?难道只有在清凉苑里才能动手?今日明晖园里召开宫宴,内廷不少人手都已经调集到了明晖园,从仁明殿到西华门的一段,既无宫卫,又鲜有宫人经行,分明是陈皇后及薛婕妤,早已经买通了清凉苑的宫人,你们想污陷的人并非何双图,而是太后,你们只要坐实了何双图有罪,游说官家对何双图用刑,何双图必然会招供他是受太后指使,意图加害太子未遂。” “司马舍人这样说,我倒是想通了何双图为何一定要在清凉苑动手了。”晏迟挑着一边眉弓,慢条斯理道:“因为内廷事务,皆为皇后执管,清凉苑的宫人就算并非皇后亲自指派,但皇后也难辩白是否为她授意,何双图若在清凉苑外加害太子殿下,嫌疑只在他与保母尚宫之中,根本不可能关涉到太后。 皇后怎么可能指使自己人用如此方式谋害储君?那岂非百口莫辩?满朝文武恐怕都不会信服于这样的裁决,你为了让皇后获罪,顺便再污陷我是皇后的同谋,才嘱令何双图在清凉苑动手,而且还引诱薛婕妤前来阻止,这样一来,有清凉苑的人证,皇后跟薛婕妤才有自辩的余地,你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余地,才能使整起事件更加合理,让朝廷百官心服口服。” 司马修和晏迟的争辩,羿栩听来都很有理,但他更加相信司马修:“湘王,司马舍人绝对不会加害淮王子嗣,你……” “臣也想不通,司马舍人为何要加害太子,不过臣却知道自己清白无辜,问心无愧,官家也明白,司马舍人对臣的敌意可为时不短了,这也不是他第一回诬篾陷害于臣,请官家允准,由臣当众审问嫌犯银叶。”晏迟不再和司马修纠缠。 羿栩没有道理不允许。 银叶还被扣在仁明殿中,她根本不知事态发展,司马修没料到薛婕妤一直对银叶心存提防,导致这时根本无法和银叶串供,情知不妙,但他仍然要抢占先机:“银叶本是薛氏的宫人,她自然会咬定是受何双图指使,而何双图又必会攀咬太后,晏迟,今日这起事案,分明是你针对太后的诡计!” “我怎么盘问银叶,那是我的事,银叶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言,也该由官家评判,司马舍人你要不是做贼心虚,可敢在一阵后暂时缄口,不要打断我的盘问,像刚才一样,提醒何双图倘若受刑,就攀咬太后不松口。”晏迟微笑,却咄咄逼人。 芳期又用余光观察太后的神色。 这位大娘娘在这件事案中倒是清白无辜,但肯定不会坐视陈皇后往她身上泼污水,哪怕晏迟现在针对的人是司马修,太后对司马修这侄儿也心怀不满已久,可相比晏迟,亲疏远近显而易见,太后也无法接受司马修背负罪名。 只现在,因为晏迟的一番话,太后心中恐怕也在犯狐疑。 因为其实口口声声将她牵连进此件事案的人,并不是陈皇后、薛婕妤,反而是她的亲侄儿司马修,这情形诡异,太后没料到,尊贵如她,居然也有沦为棋子被利用的一天。 未久,银叶到场,这个时候保母尚宫已经将太子抱离了厅堂。 除了晏迟之外,没有人说话,银叶自然不知太子的生死。 “犯婢银叶,经薛婕妤指控,你为害杀太子殿下的帮凶,你认罪还是不认罪?”晏迟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事成了!!! 银叶悬了半日的心,堪堪回落——何双图一再确保,只要太子死,陈皇后和薛婕妤就难辞其咎,太后必然会力保她脱罪,那么她就能够达成心愿,她可不愿在深宫熬成白头宫娥,待风烛残年时靠着追忆似水的流年自/慰,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嫔妃的宫人同样不是好宫人。 可天子已经不能人道,银叶只好打消了力争妃位的壮志,她的眼睛,在各位亲王中搜巡…… 现在正在盘问她的湘王,曾经是她相中的人选,可惜湘王脾性太跋扈,湘王妃又妒悍,这两人都是太后不能慑服的,且太后视湘王为死仇,湘王的荣华富贵有限,日后大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银叶最终择中的人选是淮王。 淮王妃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必然不会不容她,她要是能为淮王开枝散叶,争个孺人之位不在话下,在淮王府里除了司马妃,谁也不敢怠慢轻视她,她不再是奴婢,从此为王府的主人之一。 但现在俨然不是憧憬将来的时候,银叶先得小心应付盘问。 她悲悲戚戚地喊冤:“奴婢不知婕妤因何陷害奴婢,奴婢今日在仁明殿,突然就被婕妤下令拘禁,奴婢不知太子殿下会被婕妤在清凉苑加害,又怎是害杀殿下的凶徒?” “你要不知案情,怎知太子是在清凉苑遇害?你直接从仁明殿被押来此处,这里是崇光阁,并非清凉苑,你便是想当然,也该说太子在崇光阁遇害才对。”晏迟觉得这宫女比想象中的还蠢。 他似乎盘问这样一人,很有些胜之不武啊。 第558章 择清太后 银叶真是得意忘形了。 以为已经成为淮王府的准孺人,心猿意马之余,说话完全没有经脑,这阵间被湘王抓住了破绽,才如五雷轰顶般僵怔当场。 “我再告诉你,太子殿下根本没有遇害。” “太子怎会没遇害?!”银叶把心里话脱口而出的。 晏迟差点没笑出声,睨了眼活像被臭狗屎糊了满脸的司马修,他的眉眼间倒是春意盎然:“司马舍人,如果银叶是受薛婕妤指使,她哪里会一口咬定太子已然遇害?事实很清楚,如果陈皇后和薛婕妤有加害太子的恶意,太子现在怎会安然无恙?银叶做为薛婕妤的同谋,她必然认定太子不会有危险才符合情理。 再者说银叶要是同谋,薛婕妤根本不会将其拘押在仁明殿,必然会让银叶随往清凉苑,把银叶做为指控何双图的人证,可刚才银叶听闻薛婕妤指控她加害太子时,虽然否定了罪行,却半点不觉震惊,当然司马舍人仍然可以狡辩,说银叶是在装模作样,不过坐实了银叶的罪行,她可必死无疑,这个罪婢是凡胎肉体,头颅被砍下来不会再生?薛婕妤指证她是帮凶,她竟然还肯为了薛婕妤送死?” 银叶这时才翻然醒悟。 太子居然没死!!! 那就是说太后的计划失败了,陈皇后和薛婕妤不会获罪,而太后为了脱罪,要将她置之死地!!!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用肖想,她已经成为了太后的弃子!!! 一个贪图富贵的人,往往深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但真要面临危险时,偏偏不会再有宁死无憾的觉悟,银叶就是这么个既有野心欲望,而且贪生怕死的普通人,被湘王殿下的“结案陈辞”一惊吓,自信心顿时就摧枯拉朽般崩溃了。 “奴婢认罪,奴婢认罪,但奴婢是被何双图逼胁!奴婢原本就听令于大娘娘,在端明阁监视薛婕妤,可薛婕妤却早已洞察奴婢心怀二意,上回就坑害了奴婢失信于大娘娘,薛婕妤还警告奴婢……这回何双图令奴婢配合加害太子,奴婢若拒绝,更为大娘娘不容,所以奴婢被逼无奈,只能听令行事,官家请恕奴婢不死,毕竟太子殿下毫发无伤,而奴婢只是听从于大娘娘的嘱令……” 真是个蠢货!!! 司马修险些把两颗后槽牙咬得粉碎,这贱婢端的可恶,明知薛氏已经提防她,她却还不实说,佯作多受薛氏信任的模样,害得他信以为真,居然把这样一个蠢货当作关键人!!! 但司马修不可能举手投降,冷哼道:“这犯婢就算听令于何双图,可何双图绝无可能是受太后指使,晏迟你这番盘问,只能证实此犯婢有罪,但休想诬陷太后!” “我可没有指控太后。”晏迟的神色更加惬意,口吻也极其温柔:“区区犯婢的供辞,不足为信,但通过此婢的供诉,却能佐证薛婕妤所言不虚,意欲加害太子者必为何双图,且他并非听从皇后与婕妤的指使,择中清凉苑下手是何双图的主意,清凉苑的宫人崔氏等,确然是救护太子有功,关于我的这一判断,司马舍人总没有凭据再否定了。” “清凉苑的宫女崔氏,遇此惊变缘何认定薛婕妤无辜,何双图却是凶徒,这本身就是疑点,晏迟,你难道相信区区一介宫婢,竟然如此机警沉着?!”司马修已经有点强辞夺理了。 晏迟却不再和他针锋相对:“今日之前,我也不认识崔内人,从何而知她竟有这般机警沉着?关于崔内人当时为何会痛下决断,让她自己说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崔氏身上。 这是个双九年华的女子,已经不见青涩,但则眉眼普通,身姿纤弱,看上去很是平常,但面临着这样的大场面,她此时却一派沉着之态,若说这样的行止,倒也看得出是个机警睿智的人。 崔内人没急着开口,她这时仍等着天子的令许。 羿栩等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不先令许,宫里的宫人不应只听从湘王的话,就从这一点来讲,足见银叶与崔氏二人,谁比谁更加懂得分寸进退。 崔内人当得天子令许,才答辩:“熙和三年,奴婢应征召令入宫为婢,受司言署教令,一直禀从于分内,不敢僭越违纪,至此逾八年宫龄,从未受到罚惩。” 这就是回应了司马修,她虽是区区一个宫女,不过受司言署教诲,考核成绩突出,八年未犯过失,只不过也没什么功劳,未获提升,机警沉着符合情理,难道一定要后妃身边的高等宫女才能机警沉着么?银叶倒是端明阁的高等宫女,可她机警在何处,沉着在哪里? “奴婢自从调为清凉苑值守,负责日常洒扫,也承当巡看清凉苑中各处馆榭亭阁,察知若有毁损,当报入内内侍省勘令修缮,之外,亦当防范馆榭亭阁发生走水事故,所以日间,东、西二门未下栓闭时,便是午后小憩,奴婢因牢记职责也从来不敢疏忽,稍闻动静必定惊醒。 今日午后,奴婢惊闻薛婕妤及保母尚宫惊呼,大喊何双图要加害太子,立时唤醒了同在清凉苑值守的众宫人,奴婢率先出值院察看,见薛婕妤一行在前方不远处往西门处奔逃,何双图率领的好些宦官在后紧追不舍。 奴婢因屡常往仁明殿禀明值事时,便见陈圣人对待薛婕妤十分信任,且负责照顾太子的保姆尚宫俨然是听从于薛婕妤,奴婢立时断定薛婕妤是真想护太子安全,正为何双图所追杀!太子生死攸关,奴婢怎敢犹豫?故而果断接应薛婕妤等人避入值院,想尽办法助太子殿下避开追杀。” 崔内人深深吸一口气:“奴婢跪请官家明断,倘若司马舍人指控圣人为实,是薛婕妤故意避入清凉苑,奴婢也是听令于圣人意图陷害太后,那么奴婢斗胆询问司马舍人,薛婕妤应当如何控何双图入清凉苑追夺太子?总不能是薛婕妤直言要将太子溺毙在清凉苑!何双图的供述根本不符情理。” “何双图,崔氏,保姆尚宫显然都是听令于陈皇后,演出这场贼喊捉贼的闹剧,目的便是指控太后意图加害储君,彻底杜绝太后再坚持教养储君于慈宁殿,甚至于内廷事务,从此太后也再难干预!陈皇后一直怀疑太后,提防着司马贵妃夺其凤位,才借着今日时机,欲陷太后于不利!”司马修仍在狡辩。 崔内人也不放弃据理力争:“据奴婢分析,要若陈圣人真有此险恶居心,且与湘王殿下早有串通,那么太子殿下今日必然不会毫发无伤,太子殿下为淮王妃亲生,若遇难,圣人及湘王殿下坐实太后之罪,必将谏言立淮王庶子,即覃孺人所生的子嗣为储君,薛婕妤及奴婢,又何需竭尽全力保太子殿下安全。” “简直一派胡言!”太后怒道:“太子虽非官家亲生子,不过其生母为我司马一门的女儿,是我嫡亲的侄女!我怎会加害骨肉至亲,下令何双图溺毙太子!” “太后息怒,奴婢亦不认为太后会行此罪事,指使何双图者,必另有其人。” 这人是谁? 崔内人只用眼睛看向司马修。 “薛婕妤下令保姆尚宫不许前往明晖园,返还仁明殿,却被何双图等逼入清凉苑,如若不是崔内人等相助,何双图等夺过太子后将太子溺毙在清凉苑,薛婕妤难辞其咎,淮王嫡子虽不幸夭折,但陈圣人、薛婕妤及我都被陷害谋杀储君的罪行,官家自然会将我等处死,太后与司马修,必定不会谏言立淮王庶子为储,理当是待淮王妃再次诞育子嗣后,再过继为皇储。 臣可不是不敢怀疑太后,牺牲太子之命铲除陈皇后及臣,好让兴国公,从此再无阻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这话,当然也只有晏迟才敢直说。 他说到此处还顿了一顿,坦然迎接太后的怒目而视,竟然莞尔一笑:“太后跟司马舍人均视我为眼中钉,视我为兴国公府司马一门的头号死仇,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仇私怨,原也没有什么好避讳不说的,不过嘛,今日我见太后听闻祸事后,又惊又怒,等眼见太子殿下毫发无伤时,苍白的脸色才有好转,臣能观世人气色,便卜断世人运数,自然也能一眼谙知,什么人在装模作样,什么人是当真庆幸太子逃脱一劫。 太后今日便是真情挚意的在庆幸太子平安,臣才打消了太后为幕后指使的猜测。臣以为,指使何双图者只能是司马修,太后虽为司马修的姑母,不过一直被瞒在鼓里。” 晏迟的笑眼,这才转向司马修:“司马修,我懒得跟你争辩,只提出一条,就能揭穿你的阴谋,陈皇后和我若真处心积虑要陷害太后及你,该如何控制太后宫里的枣女官,传太后指令要求将太子送往明晖园呢?我断定,太后既然无此令下,枣女官必然也是被你收买!” 晏迟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枣玉昌。 芳期觉得很是惊疑,她知道枣玉昌其实是晏迟的暗棋,虽说枣玉昌并不知刺探社为晏迟实际掌控,但肯定已经得到了提醒,今日会相助陈皇后与晏迟,可要是晏迟坐实了枣玉昌之罪…… 太后正要“保下”心腹和侄儿。 在她想来,哪怕这一切真是司马修暗中布局,该怎么惩罚这个胆大妄为的侄儿,是她的权力,今天必须坐实陈皇后、晏迟的罪行,她大可以说是陈皇后故意引诱,她才提出要将太子接来明晖园。 只是枣玉昌已经抢先回应了。 “老奴今日往仁明殿,并没有提出要迎太子往明晖园,实乃太后嘱咐老奴,时常往仁明殿去看望太子殿下,确定太子殿下安康,今日老奴只是循例往仁明殿,问得太子一切如常,且虽然皇后今日不得空闲,由薛婕妤负责在仁明殿中照看殿下,担保不会出现任何闪失后,老奴便告辞了。” 枣玉昌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何双图不由大惊失色! 第559章 再一回原谅 “枣女官,你可不能将罪责尽都推在我身上!明明是你得知太子午睡未醒,被保姆尚宫拦 着不让看望后,转身告知我,太后下令接太子往明晖园,让我禀知薛婕妤!”何双图既惊且怒,他明知司马修要害太子性命,且这件事分明还是瞒着太后/进行,虽司马修一再保证必会保他脱罪,但何双图还是给自己留有后路的。 那就是他要求慈宁殿的宫人,必须有一个人承认太后有令接太子往明晖园。 今天枣玉昌来“传令”,虽然没有被别的什么人知闻,但就有如司马修再次做出保证,何双图才能安心。 结果呢?枣氏竟然当场否定!!! “今日老奴并未随太后往明晖园,太后便是下令迎太子殿下去进士宴,怎会让留在慈宁殿的老奴前往仁明殿传令?柳女官听令于太后之旁,太后若有口令,理当直接指派柳女官,且陈圣人今日一直在太后身边侍奉,太后想见太子,何需隐瞒陈圣人?陈圣人也绝不敢拒绝太后的指令,所以不管是柳女官,还是陈圣人身边的女官,往仁明殿传令皆合情理,唯有老奴传令,透着蹊跷。”枣玉昌沉着应对何双图的指控。 她没有理会太后看向她的,狐疑的目光。 芳期听到这里,基本已经猜到了晏迟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迷魂药,她悠然垂下了眼皮,坐壁上观的十分安逸。 耳朵只听晏迟道:“何双图,到这时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必死无疑了?司马修的指令是,你必须把太子殿下溺毙在清凉苑,界时官家惊闻噩耗,令护卫来清凉苑中,待在清凉苑的池子里打捞起太子的遗体,锁定凶手,必在你,以及薛婕妤之间,那时候司马修就会坐实薛婕妤的罪行…… 司马修为了让你安心,计划其实是让银叶动手,薛婕妤若信银叶,准她跟随,那么银叶就能骗取心慌意乱的保姆尚宫把太子殿下交给她这么个更年轻,行动更加利落的婢女抱着逃生,哪怕是被清凉苑中崔氏等等宫人目睹银叶将太子抛入池子里,也必会误解是薛婕妤加害太子,她们就能成为指证薛婕妤的人证。 何双图你还能佯作相救太子,跳入池子里,但你们当然不会真将太子救上来,清凉苑的池子是活水,太子被抛入其中,会被水流冲移,池子这么大,一时半会难觅太子在何处符合情理。 可惜啊,薛婕妤谨慎,并没有被银叶蒙骗,而且有了崔内人等相救,你,何双图并没有能将太子溺毙在清凉苑,司马修见他的计划有了这么大的挫折,只好将你当作弃子,他根本就不想再助你脱罪,而是企图狡辩,陷害陈皇后与我。 司马修确信的是太后会替他圆谎,不过他万万没料到太后身边的枣女官是个睿智人,明知我有的是办法戳破太后的弥天大谎,竟然掌握先机抢先拦阻下太后。” 晏迟举食指,轻轻叩了两下扶手,一笑:“这下子太后是彻底能够置身事外了,不过何双图你肯定难逃一死,因为你的谎话无人配合,司马修会咬定你配合陈皇后,主演这出贼喊捉贼的闹剧。” 何双图彻底崩溃了:“官家容禀,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不敢求官家宽恕,但奴婢再不敢一字相瞒,奴婢的确是听令于司马舍人,是司马舍人令奴婢借今日之机,谋害太子殿下,嫁祸皇后及薛婕妤! 奴婢本蒙皇后信重,才有幸担任仁明殿的内侍殿头,只司马舍人察获了奴婢的……奴婢一时糊涂,借纳妾摆酒的宴席,收了几个官员的贿礼。” 在大卫,做到内侍殿头这样的级别,宦官也能被尊称一声“中贵人”了,在宫外建别墅,娶妻纳妾不为律法所禁,可收受贿礼的行为仔细究来可得获罪,不至于判死,但从“中贵人”沦为罪徒却大有可能。 何双图已经习惯了“中贵人”的荣华富贵,哪里能忍受沦为阶下囚的悬差,更别说出于对太后族的惧怕之外,他还有攀附上更加牢靠一座“金山”的贪心。 而此时,荣华富贵眼看是保不住了,多半连小命都得葬送,何双图自知已入绝境,把始作俑者司马修简直恨之入骨,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何双图是一头胆敢对储君下毒手的豺狼,临死前必须也得把司马修给咬一口。 司马修也是必须死不认账:“何双图,你竟还敢含血喷人!” 晏迟不作声了,俨然懒得参与的模样。 羿栩却抬眼看了看他身边服侍的宦官潘吉。 潘吉默不作声。 他因为受了些湘王殿下指头缝漏下的小恩小惠,故而曾将自己的上司入内内侍省都知简七部正在调察何双图受贿一事透漏给了湘王,以为湘王会因为何双图是陈皇后的人手,想办法保住此人不受罪检,湘王却让他静观事态,他这一“静观”,不曾想就观得司马舍人竟然告诫简都知,暂时不要动何双图,停止调察。 潘吉心里不免就犯疑惑了。 太后分明将皇后恨之入骨,司马舍人为何会暗保太后的人? 湘王又再嘱咐,让他把简七部受司马修告诫放过何双图一事,侍机泄露给官家知情。 这点小事,官家一笑置之。 只是潘吉万万没有料到何双图竟然惹出这样大一件祸事! 他明明与此祸案无关,但今日直觉胆颤心惊,一个字都不敢插嘴,生怕被卷涉进这场风暴中,又担心湘王为了把司马舍人置之死地,拉他出来作证,冷汗爬满脊梁骨,膝盖骨一阵阵的发软。 可羿栩和晏迟谁都没有让潘吉出来作证。 羿栩现在却相信了司马修确然是指使何双图的人。 他固然对司马修有所偏心,但是基于对司马修绝对不会伤害太子的信任,可何双图最后一番供述,摧毁了羿栩对司马修的信任,他不能容忍司马修为了对晏迟的私怨,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他的信任,完全不顾他的利益。 如今有这么多宗亲回国,这其中难免有对权位虎视眈眈之辈,他需要兴国公府、梁国公府、晏迟,等等勋贵、臣公戮力同心巩固他的皇权,可今日太子若死于谋杀,他必须在太后、司马修及陈皇后、晏迟两主阵营中择一舍一,于他而言,不是断左臂就是斩右臂,无论怎么取舍都是重创。 羿栩哪怕与司马修再是交情深厚,现而今都对他产生了抱怨甚至嫌恨。 可羿栩依然舍不得把司马修处死。 他看向宋国公,口吻十分沉肃:“大宗长,今日这起事案,司马三郎及湘王各执一词,双方都有道理,但却都拿不出实据,朕只能判定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尤其是薛婕妤都万万不存加害太子的恶意,何双图、银叶既都认罪,该当处死,就算了结此案。” 这显然是极其不公允的判决。 不过羿承昭并无意坚持彻察,在这个时候触怒天子,他颔首道:“在老臣看来,也确然是两个下人对皇后及婕妤心怀恶意,勾搭成奸商量的这起阴谋,打算利用太后及司马舍人将皇后、婕妤置之死地,官家如此处置十分适当。” 羿栩又再看向晏迟,刚努力露出点笑容来…… 晏迟便道:“臣可再容忍司马舍人一回。” 他既然已经表了态,陈皇后、薛婕妤都不再多说什么,就连丁文翰也没有再坚持彻察真凶处以重刑,他虽涉世尚浅,还没有真真正正经官场历练,因为自身的经遇颇坎坷,却也并不是个书呆子,对天子的审决不再发异议。 等晏迟一行人告辞,羿栩才厉声质问司马修:“说,你为何要阻止简七部察检何双图受贿之罪?要不是你早已借这把柄要胁何双图听从于你,你为什么要费力气包庇仁明殿的内臣!你为什么要加害太子,难道真如晏无端的指控,你为了把他置之死地,不惜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羿栩质问司马修时,连清箫都已离场,只有太后仍在,于是连太后都不再袒护司马修,痛心疾首的也加入了质问:“太子可是环儿亲生,你可是他的亲舅舅,你哪怕真恨毒了晏迟,誓将他除之后快,你也不该对太子下毒手!!!” 若换成了别个,这时恐怕就会说出太子其实不是淮王妃亲出的隐秘了。 但司马修却知道调包之计不能说。 因为他很清楚天子的性情,在意的并非太子的生死,天子难舍的是陈瑛党、晏迟党这两股势力,天子之所以震怒,是因他想要毁了这两股势力,如果他现在实话实说,务必会将淮王也牵连进来。 他不怕受天子的怒火,更不惧被太后怪罪,但淮王承受不住。 所以只能继续撒谎:“我的确买通了何双图,不过根本没有指使他对太子下毒手,无非是交待他监视陈皇后而已,二哥,因为晏迟的相助,陈皇后才能如愿将太子从姑母殿中夺至仁明殿,他们打的是何主意?明知二哥和姑母绝对不会容覃氏所生的庶子得储,他们才计划着将太子掌控在手里……” “荒谬!”羿栩勃然大怒:“你还在狡辩,若不是你的指使,何双图哪来的狗胆自作主张加害一国储君!他这样一个贪婪成性的人,明知性命不保,还宁愿助着皇后、晏无端诬篾你?三郎,我对你一再宽容,才纵得你如此的胆大妄为。 从今天始,皇城司的事你不用再掌理了,你跟我老老实实待在家中闭门思过,不许再惹是生非,再有下回……你记好了,我绝对不会再轻饶!!!” 羿栩拂袖而去,好心情消失殆尽,他回到仁明殿时,却见穆清箫刚做成一盏点茶,羿栩饮着茶汤,品鉴着香炉里盘旋浮出的一股颇为宁神静心的幽香,心头的躁怒却并没得到任何安抚,他撑着额头,长叹一声:“三郎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清箫,皇城司察部的事,你来替我掌管一阵……” “官家厚爱,只可惜某自知才疏学浅,万万不能承当这样的重任。”清箫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现而今,我最信任都唯有清箫。” “皇城司察部之事,除了司马舍人外,淮王殿下也极熟谙,今日这起事案……总不能是淮王殿下也不惜牺牲太子,意图将后族、湘王一网打尽,且官家只是一时的气恼,今后不少政务,还需要司马舍人分忧呢,若是官家就将察部人事交托予我……等气消了,又得烦恼如何安抚司马舍人。” 穆清箫的谦辞,到底引得羿栩露出一丝苦笑来。 还是穆郎知道他的心意啊,懂得他越是珍惜和司马三郎一直以来的情谊,才越是因为这起事案愤怒。 第560章 淮王才是目标 慈宁殿里。 皇太后也是余怒未消,但她已经不想再责备司马修这个嫡亲侄儿了,她在审问心腹枣玉昌。 “你真未对那何双图说过我下令接太子至明晖园的话?” “不敢再瞒太后,奴婢虽未对何双图说过那话,却因司马舍人的嘱令,代话给何双图,答应他奴婢会配合他行事。” 太后眉头顿时往高一挑。 “司马舍人言是太后指令,奴婢才应允,却不知太后为何会有此指令,更不知何双图究竟会如何行事,奴婢越想越觉疑惑,暗忖大娘娘若有所计划,且嘱令奴婢配合,何不在昨日或者今晨亲口下令,反而借司马舍人之口。 直至事案发生,奴婢才依稀明白了司马舍人的计划,奴婢明知大娘娘绝对不会加害太子殿下,这事是司马舍人自作主张。”枣玉昌不慌不忙地应对。 太后的眉头就放下了。 不过口吻仍然不悦:“纵便如此,你也犯不着拦着我替三郎转圜,倘若今日我说了是陈氏引诱我将太子接来明晖园的证辞,未必不能将她和晏迟置之死地!” “大娘娘,湘王殿下既引诱大娘娘出头包庇司马舍人,必有后手,让大娘娘难以自圆其说,正如奴婢说的那番话,奴婢今日并未随大娘娘往明晖园,且柳女官等,也未离大娘娘左右寸步,大娘娘究竟让何人传话给奴婢,让奴婢去仁明殿代传口令呢? 奴婢指证何双图说谎,虽说何双图供出了司马舍人,但他是罪徒的口供,并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才是给司马舍人留有余地,官家不用在大娘娘、司马舍人及陈皇后、湘王之间择一舍一,这起事案方能仅以处杀何双图与银叶了结。” 太后半晌才颔首:“要怪只怪三郎太愚蠢!” “大娘娘,奴婢有一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太后不再埋怨枣玉昌,还赐座道:“你跟着我这些年,我一直对你都是信任不疑的,今日之所以质问你,是因你自作主张的缘故,不过细细一想,官家缘何会因为那何双图的供辞,就认定三郎是始作俑者呢?这当中恐怕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的供述,倒是给了官家将大事化小的余地。” 枣玉昌告了座,才道:“今日进士宴,官家邀请了淮王入宫,淮王却忽然称病告缺,奴婢起先还未多想,但因闹生这起事故,越想越是心惊。论来,司马舍人不应有加害淮王嫡子的恶意,却下了这样的狠心……淮王难道真对此起事案一无所知?” 太后眉头又高高挑起:“你言下之意,淮王也是帮凶?!” “恐怕淮王才是主谋。”枣玉昌压低了声:“大娘娘不是也一直疑心淮王明面上忠于官家,私下里却对皇位怀有企图?且如今官家身边的穆待诏,不也正是淮王向官家举荐?结果呢,穆待诏却屡屡助着湘王,打压司马舍人,淮王却袖手旁观,竟任由他举荐的人,在官家跟前挑拨离间。 淮王若真对皇位怀有企图,必定会忌惮大娘娘及兴国公府,恐怕淮王根本就不愿让嫡子继承储位,大娘娘细想,今日要是太子遇害,陈皇后在湘王的帮助下摆脱了嫌疑,司马舍人恐怕就……官家再是顾念与司马舍人间的情义,毕竟储君被害,一味包庇袒护司马舍人,如何让满臣文武心服? 官家会否因为那穆清箫早有提醒,今日才认定司马舍人为主谋?淮王称病告缺,他就是想置身事外啊。司马舍人获罪,大娘娘的家族元气大伤,这时候湘王要是建言立淮王庶子为储,淮王也附议的话……” 太后眉头都要从眉骨上“起飞”了:“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笼络晏迟党!!!” 见太后悟了,枣玉昌不再多话。 光听着太后痛心疾首:“三郎这个蠢货,他倒是挖心掏肺对待羿杜,全不料羿杜楚心积虑要把他和司马一门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怪我,怪我当初心慈手软,不曾把羿杜这个祸害斩草除根!” “大娘娘还当告诫司马舍人……” “我教训他还教训得少了?他可曾听得进耳朵一个字?一个他,一个环儿,一个为情所困一个过于宅心仁厚,亏我如此看重他们兄妹二人,竟没一个顶用!环儿现如今还把那覃氏所生的孽庶抚养膝下,视若亲出,她也没有看穿羿杜的狼子野心,她怀胎十月所生的孩子,都险些被羿杜害杀,白白便宜了孽庶,日后登极九五!” 至晚间,太后再次听闻了福宁殿发生的事。 穆清箫竟然建言淮王全权接手皇城司察部的事务,天子竟然允准! 太后再不怀疑淮王的阴谋,虽未得逞却也坐享了渔翁之利,主动叮嘱枣玉昌:“不能泄露,要是三郎及环儿晓得我们对羿杜这孽障已生提防,他们肯定会泄露,如今官家身边有穆清箫在,官家也势必不肯听我们对羿杜的质疑,要除羿杜只能暗中进行。” 枣玉昌长长松一口气,她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接下来就等着那位神秘的主公,算计得太后党一败涂地,那时她将会被准许出宫荣养,和亲人团圆,哪怕粗茶淡饭呢,只要能再享一日的天伦之情,她都可以含笑九泉了。 淮王为什么会因病告缺? 芳期是知道真相的人。 淮王并不是想置身事外,让司马修孤军作战,他是真的病了,忽然腹泻不止,病得这么巧,自然是人为。 昨日淮王因为笃定太子将死于非命,再次安抚芳舒,芳舒饮得酩酊大醉,淮王也很是愧疚的作陪,结果他虽没醉,却闹起了腹泻。 今日才会称病告缺。 晏迟的目的不在将司马修置之死地,他的目的是要让淮王羿杜成为太后的眼中钉,首要铲除的心腹大患,他目的达成,回到湘王府后自然会庆功,却也不忘安抚芳期:“太后必然忌惮淮王感知她的计划,如若针对覃孺人,俨然毫无意义,因为就算覃孺人被害,难不成还能阻止淮王再度纳我这个湘王党营的女子为孺媵? 加害覃孺人,在太后看来就会让淮王警觉,太后不会弃重择轻,所以覃孺人没有性命之忧。” “那清箫呢?他也未必不是太后的心腹大患。” “太后不是不想动清箫,是她动不了。”晏迟对于清箫的安危就更不担忧了:“清箫长居在福宁殿,福宁殿中虽有太后的耳目,但那些人对清箫用强无疑自寻死路,若是用毒,慢说一般的毒药对清箫全无用处,太后也肯定会投鼠忌器,害怕误害了羿栩,毕竟在太后眼里,一万个清箫和淮王,都难比羿栩的毫发。” 芳期看着晏迟的眼睛。 她曾经因为这双冷清的眼睛心生惧意,当时在这双眼睛里完全看不见一丝情绪,像某些话本传奇里写的玄冰之目,从纸墨上跃然而出,生长在了这个人的眉下鼻侧,可渐渐的她就能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悲与喜,冷酷和柔情,像她这时再看向这双眸底,那表面的一层清冷下,明明是让她心中充满了暖意的情绪。 如果不是因为她,晏迟不会在意太子的生死。 今日的计划就会更加万无一失,晏迟根本不需嘱咐崔内人助太子脱险,崔内人如此关键一个暗探,不会从此成为引人瞩目的人物。 为了救太子平安,晏迟承当了很多没必要的风险,让他的全盘计划,伏下了许多不可测的变数。 多得是今日,薛婕妤机警,否则崔内人难免还会阻止银叶行凶,虽说她一定会注意隐藏身怀武艺,但不是就没有暴露的风险。 可即便如此,芳期仍然会请求晏迟保住太子的性命。 这件事案能够像现在这样了结,她也觉得如释重负,这个时候在假模假式的表示愧疚和过意不去,就十分的矫情了,她很清楚晏迟为什么如此在意她的愿望,哪怕需要冒着风险成全和满足,皆源于爱慕和深情,如果她要报偿,同样当为爱慕和深情,世间除了交予晏迟,不能再交予另一人的心意。 她起身,绕过食案,夜里春风,把廊庑里的灯影晃得暧昧,廊外那株金连翘淡香浮沉,那极轻的味息,似乎染在了人的襟边袖角,当芳期靠近时,晏迟忽然觉得那香息攸而就浓郁了。 “不喝了。”修长的手指,移走酒盏,那笑意从倾斜的眼角,也如花香一般淌出,女子的口吻含着娇嗔,低轻,入耳又觉酥痒:“我想沐浴。” 她想沐浴,就不让他喝酒了。 晏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七个字的内涵,笑意从眉头舒展到了眉梢,微颤着。 王妃今晚真是主动啊,这是邀他共享汤沐。 当暖汤经那黄铜管注满那完全能容两人惬意享受浸浴的香柏木桶,芳期已经拆散了发髻,晏迟已经很主动地先躺进浴桶里,看着灯色里靠近的女子,披一件轻薄如蝉翼的白纱衣,衣襟轻敞,抹胸上那朵红海棠异常夺目,晏迟微眯着眼看她挽了一角几案上备好的提篮,似有意捉弄他般,把那半篮子香花桃瓣直冲他头上洒落。 晏迟笑了一笑,身体沉下去,使那满头的桃瓣浮入水中。 他在水下时感觉到了浴桶里多了一人。 当他浮出时,就和女子的身体亲密的接触了。 芳期主动献吻,贴上了晏迟被香汤湿润的,让人备觉温暖的那张薄唇。 《天!夫君是个大反派》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天!夫君是个大反派请大家收藏:()天!夫君是个大反派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561章 交锋仍在继续 夜色已经是最深浓的时刻。 傍着轩窗坐着的女子,看着已经被她剪成碎片的一盆子襁褓衣衫,似乎想要专心的看清那面料上精致的绣纹,但窗前没有点灯,月色更不够明亮,芳舒看得眼睛又酸又涨了,竟也完全不能看见什么。 她只还记得那完成一针一线时的心情。 彼时的她,尚且期待着孩子的出生,一件件的襁褓,小衣小裤,春秋四字,她做这些时怀着的是雀跃的心情,那时她哪能想到她的孩子,原来根本不可能穿着她为他精心准备的衣物。 昨晚,她的丈夫告诉她,今日就是孩子的死期。 呵呵,看上去愧疚不安的男人,还是残忍地对她宣判了这无情的结果。 那男人竟然还有脸安慰她不要难过。 她看着他喝了那盏加入泻药的酒,她真恨不得干脆在酒盏里落下鸩毒。 芳舒再一次抬眼去看窗外,阴森森的夜色时,她听见了脚步声。 淮王现在已经不腹泻/了,不过仍然觉得疲惫乏力,他推开门时,见屋子里只点一盏昏灯,以为芳舒已经安歇了,他觉得有些诧异,以为芳舒今晚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阖眼的,又紧跟着,就看见窗前一个身影。 芳舒没有像过去似的起身相迎,但想要知道儿子安危存亡的迫切心情,还是让她侧转了头,望向淮王,她刚才听说了司马修出宫之后立时就来淮王府,不知跟淮王说了些什么,她一直在猜测,心想淮王这么久还没来这里,多半是他们的计划没有得逞,湘王早有了防范,湘王妃暗示她会保护太子,当她最后一次见湘王妃时,王妃送给她两盒子香药,说是自己配制的,其中一盒让她代转司马王妃。 她听懂了暗示。 其中的一盒,盒盖上雕着连翘,是她最爱的花朵,那是湘王妃给她的。 她拿回来,仔细分辨,发觉其中一枚香药无香,趁鹊儿不备,她把那枚香药剖开,果然发觉里头藏着一张字条。 让她在进士宴的前晚,导致淮王腹泻不能入宫赴宴。 她完全不曾犹豫,就依计而行。 可芳舒还是害怕的,因为司马修安然无恙出宫,她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有没有得逞,湘王是否被司马修陷害,如果湘王自身难保,她的孩子万万没有生机,她甚至都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湘王真的失了手,今晚,她将和羿杜同归于尽。 可是羿杜的命,哪里比得上她的孩儿。 芳舒看着羿杜一步步接近,她的心跳似已停滞,窒息感牢牢扼紧了她的喉咙。 “失败了。”羿杜在芳舒对面坐下:“太子还活着,三郎被官家怪罪……” 他看见芳舒很轻很轻地笑出了声,羿杜顿时蹙紧了眉:“你,难道盼望着这样的结果?” “否则呢?”芳舒继续笑:“大王认为我应当盼着平儿遇害么?难道大王以为我是心甘情愿舍下平儿给你们利用?你们用薇儿的安危要胁我,我要是不顺从,不配合你们的阴谋,平儿我保不住,薇儿我也保不住,大王可知道我这些时日来,每一日都如同行尸走肉,我不敢怨恨大王,我一直谨记着我的身份,可我是一个母亲啊,我想让平儿活着,想让薇儿活着,我痛恨自己不能保护我的孩子,我今天一直等着,等着大王告诉我噩耗,我无法与大王一同庆祝,我想只有我去死,九泉之下陪着我那可怜的孩子……” 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只有脸上仍在笑着,泪眼一直盯着淮王。 羿杜避开了芳舒的注视。 “舒娘,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们母子,我也无颜请求你原谅我。”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似乎也觉如释重负:“三郎早前跟我商量,经此事件,陈皇后必定对太子的安危会更加上心,且再找机会的话……平儿有个三长两短,官家也必会怀疑又是三郎的阴谋。 三郎不会再加害平儿了,你知道的,王妃她其实根本无意让乐儿被立为储君,三郎之前的计划,针对的主要是晏迟,可一计未成,再不能利用平儿陷害晏迟,三郎和太后不一样,他从来不在意日后的君帝,是否有司马一门的血统。” “那妾身真该叩谢司马舍人,他终于肯放过我的孩儿了。” 羿杜似乎犹豫了番,又道:“有一件事,还需舒娘相助……宫里有个姓崔的宫人,三郎怀疑早被晏迟收买……” 给她吃颗定心丸,原来还是想利用她去湘王妃口中套话啊。 芳舒心中遍布冷意,却抬手用指腹拭去脸上的泪痕:“怎么司马舍人这样的本事,却摸不透一个宫人的底细么?” “那宫人早在旧岁时,就调去了清凉苑,这人事调动看上去寻常,三郎无法察到任何破绽。” 羿杜蹙着眉,因为司马修和他都并不认为晏迟早已勘破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具体的计划,连芳舒都不知就里,所以绝无可能是通过芳舒之口泄露给晏迟知情,但那个崔氏,却是摧毁他们这起计划的关键人物! “湘王已经知道了司马舍人的诡计,又如何还肯信任我?大王也知道,我那三姐也极警慎,经遇今日这起事案,必然已经怀疑淮王府明面上虽有意跟湘王府化干戈为玉帛,实则却与司马舍人串谋侍机加害。” “晏迟应当并未怀疑我。”羿杜道:“也多得昨日我不知怎么就肠胃不适,今日并没有赴宴,没有助着三郎指控晏迟获罪,且毕竟在晏迟看来,太子为我嫡子,我没有动机加害……更显然的是,穆清箫虽我所举荐,然而因为太后屡屡为难,他对司马一门积怨颇生,主动攀交晏迟。 这回是因为穆清箫的谏言,官家虽然责令三郎交卸皇城司的职事,却让我暂时负责掌管,倘若晏迟已经对我生疑,穆清箫必不会有此谏言。” 这不是真话。 司马修不蠢,枣玉昌的变供,外加穆清箫竟然谦辞执掌皇城司察部两件事,司马修已经怀疑这是晏迟的离间之计,为的是陷害淮王。 可司马修笃信太后虽会中计,然而他已经无法说服太后提防枣玉昌,这回事案,枣玉昌掌握了先机,司马修就算供认上回太子腹泻,是他指使枣玉昌行事,枣玉昌并非太后心腹,可枣玉昌完全可以否认,并反咬他一口,说是他有意报复。 司马修一点都不怀疑自己那姑母的脑子,肯定会选择相信枣玉昌的花言巧语,而绝对不信他这个屡番顶撞不服管教的嫡亲侄儿的话。 但太后怎么以为,司马修懒得计较。 只要天子始终相信淮王。 他想利用芳舒,主动将“破绽”卖给晏迟,引蛇出洞,这是他在再次遭遇挫折之后重新制定的“除晏大计”,至于“调包计”产生的后遗症,让芳舒所生的孩子占据了东宫之位,司马修倒是的确不急于“纠正”——天子还年轻,虽说有难言之隐,可隐疾并不能导致性命之危,关键是要除掉晏迟这个祸胎。 一个孺人还怕她有本事兴风作浪? 哪怕最终也难有契机纠正嫡庶调包的谬误,在司马修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淮王毕竟是太子的生父。 且众所周知的是太子生母为司马王妃,哪怕太子与司马一门并非血亲,可这件事本就被他瞒得严实,只要在铲除晏迟后再铲除覃孺人,名义上太子就是司马一门的血亲,具有天然的亲近,日后便是太子登位,无论于天子,于淮王,还是于司马一门,都为有益无害。 淮王的嘱令,芳舒知道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次日便带着重礼去了湘王府,又是理所当然的,身边仍有鹊儿这么个耳目,芳舒只能假模假式的代表淮王、淮王妃对湘王殿下表示了感激之情。 “大王和王妃今日本应亲自来的,只是大王疾症尚未痊愈,王妃昨日惊闻变故,也又是后怕又是震怒,今日不入宫亲眼看一看太子总归放心不下,且说起来昨日突发的事案,毕竟与司马舍人脱不开关系,王妃心中十分愧疚,又觉无颜来见三姐,千叮咛万嘱咐,托我来拜谢,另则是代她陪罪。” 芳期听这番话,赶紧择清:“要说来晏郎真没帮到什么,尽忙着自证清白了,淮王与王妃要感激,首先是薛婕妤,再是崔内人,另外则是陈圣人,晏郎跟我全然没想到司马修竟然会对太子心存歹意,昨日事案突生,我们两个可是都被吓得不轻,我也不瞒舒妹妹,我事后细想了想,心里还很埋怨你呢,因为要不是你跟我一直说,淮王妃原来一直放心不下太子由明贵妃抚养,竟反而希望陈圣人养于膝下,我没把这话跟晏郎讲,他也牵涉不进这件事案来,真要说的话,昨日谁是始作俑者,已经不需要再争执,司马修若未得淮王同意,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不惜加害太子,意图诬陷晏郎。” “三姐可别误会,大王哪里知道司马舍人竟会这样的……昨日大王听闻事案,也是又惊又怒,晚间把司马舍人一番怒斥……三姐,你得信我,司马舍人自作主张的恶行,慢说我一点不知情,大王和王妃同样都被瞒在鼓里。” 芳期把芳舒看了好一阵儿,才犹犹豫豫道:“我其实也不信舒妹妹会听司马修唆使加害我,另外我也是当娘的,着实也不相信淮王妃竟能狠得下心来将亲骨肉置之死地,我也在寻思着呢,莫不然是司马修一个人疯魔了,他把晏郎恨之入骨,才导致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可不正是这样。”芳舒长长一声叹:“只是三姐,司马舍人的心肠,三姐夫肯定也心中有数,我昨日听闻事案后,其实跟大王、王妃一般想法,应当三姐夫是早有防范,才没让司马舍人的毒计得逞,那位崔内人,应当是听令于三姐夫?!” 第562章 噩梦越来越吓人 这就是真相。 比起崔内人的身份,芳期更加想不明白的是晏迟究竟怎么探知得司马修的具体阴谋,早早把崔内人安排到位,要说来司马修不像如此不警慎的人,会把关键计划告诉无关人员,以至于败露,让晏迟做足了准备,就等着他迈入陷井。 晏迟告诉芳期,其实司马修下令何双图及银叶在清凉苑溺毙太子的详细,连枣玉昌都不知,枣玉昌是昨日才收到了司马修的指令,让她假传太后口令,提供给何双图“押送”保姆尚宫及太子往清凉苑的契机。 晏迟起初掌握的情报仅为,司马修对何双图用威逼利诱的手段收服 何双图虽是隶属于仁明殿的宦官,但他并不负责照顾太子,他没有机会利用下毒的手段暗杀太子,因此晏迟推断何双图只能用更加直接的方法造成太子殒命,但他要污陷陈皇后获罪的同时洗清自己的罪名却不容易,公然在仁明殿行凶的话,就算陈皇后难辞其咎,何双图必遭处死,何双图贪财,却也怕死,这样两败俱伤的行动计划他不可能听令执行。 必会利用太后,使太子离开仁明殿后动手。 但一般情况下,警慎的陈皇后不会只让尚宫和内臣带着太子往慈宁殿,定会亲自跟随,且仁明殿距离慈宁殿不远,正常情况下途中不乏来来往往的宫人,甚至值守在两间殿苑间,负责值守的内卫,何双图当众行凶且成功嫁祸谈何容易? 晏迟令崔内人等耳目,留意何双图的动向。 发现了何双图和端明阁的宫女银叶暗中来往接触。 晏迟便推断银叶也是凶徒之一,那么在司马修的计划当中,薛婕妤会被牵涉进来。 穆清箫又从羿栩口中知闻,司马修建议羿栩今年亲自举行进士宴,且还建议,太后因不得不将太子交给陈皇后抚养,心中一直不满,对羿栩难免有些埋怨,为了安抚太后的怨气,可邀请太后也参与进士宴,召内、外命妇在进士宴当日陪着太后饮谈一日。 晏迟便猜度着羿栩打算的是进士宴当日动手。 从来进士宴,均开明晖园。 仁明殿往明晖园,清凉苑是必经之所,值此季候时清凉苑中少有嫔妃逛玩,更何况当日宫中召开进士宴,嫔妃们除了被陈皇后委以重任的薛婕妤外,都会往明晖园作陪,清凉苑可不就是杀人害命的绝佳场所? 司马修的计划,其实都是靠晏迟推断测演出来,可警慎如他,当然不会把底牌亮给陈皇后和薛婕妤“周知”,只是暗中布局,他相信崔内人能不辱使命。 哪怕薛婕妤没有那般的机警,事态的发展也会按照晏迟的安排进行,太子殿下有惊无险,关键人证枣玉昌会“变供”,何双图被逼无奈只好供述实情,羿栩因潘吉提醒在前,会认定司马修有罪。 但芳期当然不会顺着芳舒的话承认湘王殿下料事如神,并且胆敢在内廷禁苑安插耳目。 她轻轻一笑:“晏郎虽能卜测吉凶,却并非神仙,能洞察所有人的心思,哪能料到司马修竟然胆敢会谋害太子?至于在内廷笼络宫人为己所用,这样的罪行可犯了刺探禁秘往重里追究,逃脱不了蓄意谋逆,舒妹妹可不能这样说,若是引起了官家的误解,晏郎和崔内人可都难逃罪究。” 芳舒结果是“无功而返”。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芳期不用商量晏迟,凭她自己也能想到司马修有何目的。 正是要让晏迟意识到司马修已经怀疑上了崔内人,而且淮王也会立时安排皇城司察部的探子去摸察崔内人的底细,晏迟担心崔内人会露出破绽,杀人灭口太明显,但也许会暗中使人警告提醒崔内人,司马修是打算顺籐摸瓜,察实晏迟笼络宫人为己所用的证凿,坐实晏迟大逆不道之罪。 她送走了芳舒,根本没立时去见晏迟。 今日,晏迟和付英等等在得月楼议事,应当是紧密安排接下来针对淮王的计划,芳期根本不觉得芳舒的“泄露”,值得在这时知会晏迟,她照常料理了料理家务,就将心思用在照看逗哄婵儿这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上了,当午后,婵儿睡着了,她也陪着小憩了一阵。 稍晚,当晏迟回到寝房时,不见婵儿,只见坐着发呆的湘王妃。 “怎么了?今日怎么没抱着婵儿往花苑里散步?”晏迟挨着芳期坐下时,芳期的魂魄都有如尚未归窍般。 天气在一日日的回暖,绵绵的梅雨季节未至,阳光明媚温柔的下昼,此时,芳期总会带着奶母、婢女们,轮换着把婵儿抱去花苑里逛玩,但今天,她竟坐在这里发呆。 芳期抬手揉了揉眉头:“午睡时像被魇住了,提不起精神来。” 她刚才是又做噩梦了。 其实根本就没有睡沉,脑子里却晃过一幅幅的情境,她还明知是在梦里,一切都不是现实。 冲天的火光,哭泣的芳舒,这回她也出现在了梦境里,接受芳舒的质问。 “三姐答应了我要保太子平安的啊?为什么救了太子一回,结果又害太子性命?!” “稚子有什么罪?三姐也经遇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为何这样的狠心?” “太子死了,薇儿也死了,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三姐,日后你每当看见婵儿在笑,会不会听见我和我的孩子在哭?” 情境一换,她又看见了汴王妃,被汴王拼了命的推出火海,汴王声嘶力竭地喊着,让闵妃逃身,大火和浓烟成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屏障,无法破除的隔绝,当闵妃跑出着火的殿堂,回望时,只见横梁塌陷,发出“轰然”巨响。 她再也听不见汴王,看不见汴王。 她无助的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她回过头来盯着她。 “外子何辜?为什么要杀害他,为什么?!” “阿期也觉得外子有罪,该当偿命么?” 火光黯淡了。 战场上,闵冰澜被数十支箭簇刺穿了身体,他双膝跪地,手上残破的军旗撑着已经无力的躯体,虚睁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彩。 又是一个人死去。 闵妃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质问仍在继续:“阿期,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么?捍卫河山的将士,他们都死了,死在了辽人的刀下,箭下,华夏九州,再也没有希望,我们都成了亡国奴,亡国奴!!!” “我当你是知己,真正的知己。” “阿期,我所有的亲人,爱人,他们都死于你们固执的私仇,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家破人亡,活着的,也永会被异族奴役。” “我不会当亡国奴。” 闵妃终于又倒在了血泊之中,就倒在了她的小叔父身旁。 芳期这时看着晏迟。 他微微蹙着眉,显然为她的梦魇担着心,他抿着唇角,可这时的他看上去并不显得冷洌,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息的温暖,不用靠着男子的肩头,她也能觉得可靠和安稳。 晏迟在她的心目中,早已不再是冷酷无情的人。 婵儿也从来不会觉得父亲凉薄,让人畏惧,孩子一见晏迟总会乐呵呵,她还这么小,就如此依念着父亲。 “只是被梦魇住了,现在已经缓过神来,你陪我逛逛。” 芳期主动拉了晏迟的手。 他们走进清欢里的春光明媚,桃枝梨花相傍的小径,曲曲折折,暗香环绕,燕雀在花枝间嬉闹,狸猫在身边跳跃着陪随,这样的生活,悠然宁静,是被世上芸芸众生都切盼着的美好。 杀戮和狼烟,梦境里的血液和哀号,那是地狱。 芳期忽然驻足。 “闵妃的叔父闵冰,很得羿栩信重,晏郎打算怎么利用他?” “如果他不会破坏我的计划,我会说服他离开临安。”晏迟似乎一点不介意芳期这突然一问。 “离开?” “辽于邓州设榷市,与卫通商,这是莫为刍的主张,他的目的在于助辽廷快速积累财富,以弃军资,尽快使辽廷具备发动全面战的实力,为了暂时维持两国之间和平的局面,我不能拒绝辽国这一条件,只能另想法子破坏莫为刍的计划,你可还记得上回使卫的辽国使臣骨刺机?” 芳期点点头,她虽不知闵冰的离开和骨刺机间有任何联系,不过晏迟乐意详细说,她自然乐意仔细听。 “骨刺机背叛了辽国旧贵族集团,投诚莫为刍,又被辽国贵族视为了眼中钉,但辽主却很认可他的功劳,授予了他主设监察邓州榷市的美差,这就是相当于,但凡有资格进驻邓州榷市的商贾,都需要获得骨刺机签发的入榷令,辽国跟卫国情况有些不一样,他们的富贾豪商,其实都有贵族出身的背景,这等同于,辽主允许了莫为刍**,笼络部分中、小贵族,莫为刍日后就更具备与大贵族集团抗衡的实力。” 晏迟干脆斜倚着一株桃树,抱着双臂,问芳期:“你有没想到什么?” “邓州榷市设立,却为莫为刍党营获利,这就导致了他与辽国大贵族间的矛盾更加激烈。” “没错。”晏迟微微一笑:“当今辽主,大有作为,大贵族纵然心怀不满,但并不敢不遵王命,所以我安排了人,居中挑唆离间,为了阻止莫为刍党营继续扩势,大贵族已经联合起来,遣人将骨刺机暗杀了。” “骨刺机已经死了?!”芳期低呼道。 “死得不能再死了。”晏迟眨了眨眼。 芳期:…… “为什么不直接暗杀莫为刍?” “因为莫为刍不那么好杀。”晏迟道:“辽主对他很是看重,调拨了精兵亲卫保护莫为刍的安危,大贵族不是不想冲莫为刍下手,是根本不可能成功。” “莫为刍应该不会吃这哑巴亏。”芳期判断道:“死了个骨刺机,莫为刍的党营中,应当还有人手可以接任骨刺机的职权。” 晏迟又是一笑。 第563章 小叔父的志向 湘王觉得湘王妃如今的见识,便是出仕当个官,能力都是绰绰有余了。 “莫为刍手下的确还有很多可用之人,不过却没有出身贵族的了,毕竟他是卫人,是降臣,这样的身份是为辽国贵族鄙夷轻视的,要是为了利益向莫为刍投诚,这对于辽国贵族而言是件极其耻辱的事,出个骨刺机已经很罕见了。所以莫为刍的党营虽然依旧能够把控邓州榷市,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王妃还可还能预测?” 芳期只思索了片刻。 “如果是骨刺机掌控榷市,对于那些中、小贵族集团而言尚且有块遮羞布,换作别的官员……莫为刍要想成功设立邓州榷市,看来只能重用被辽国俘虏的卫国商贾了!!!” “聪明。”晏迟颔首:“莫为刍利用这些商贾,他能够从中牟取财富,却并不能因为邓州榷市的设监扩充权势,而他越是富裕,就越会引得辽国贵族眼红,不仅仅是大贵族,中、小贵族都将妒恨莫为刍,他在辽国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他建议的政令会被越来越多的贵族反对,暗中阻碍,难以顺利实施,这将限制辽国的壮大和发展。” 芳期明白了,晏迟没有办法直接铲除莫为刍这个祸害,但因为他的计策,莫为刍有如被束缚住了手脚,即使有辽主的大力支持,他的作用将大大受到限制。 “另外,我会向羿栩建议,暗使官员往山东,与诸山东义军商量,卫廷将暗中资助,让他们持续骚扰河南、河北等沦陷为辽廷统治之地,消耗辽廷的驻军,尽力解救遗民,身强力壮者可编入义军,老幼妇孺,卫廷将接返安置。”晏迟继续道:“这需要一个既果勇,又机谋的官员才能保证完成使命,同时,此人还必须为羿栩所信任,不能是辛遥之,因为羿栩对辛门并不算信任。” 芳期终于明白了。 “晏郎是觉得闵冰能当重任。” “我的确觉得他是个适当的人选。”晏迟看向芳期:“不管闵冰对我是何看法,我不可能说服他弑杀羿栩,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跟我同仇敌忾,我需要确定的是他和司马修间的关系,如果这两人同仇敌忾,我对闵冰就不能不提防。 限制辽廷,会使我积攒更多威望,等羿栩无心问政的一日,即便由我主决军政,不会引起文武百官的抗拒,而等到我蚕食了君权,弑君,易如反掌。 羿栩驾崩,我将隐退,到时朝堂必然会有震荡,卫国内乱,对于辽国有益,我当辛远声是好友,知道他的志向和抱负,我如此在意闵冰,就是为了给大卫的日后,尽量留下一员能臣勇将,有他,有辛远声,有辛公、徐公、鄂将军等齐心协力,或许能抵御辽国入侵。” 芳期长长吁了口气。 晏迟没有将大卫江山拱手相让辽国的打算。 这个平行世界,很多人事毕竟和当初不一样了。 如鄂将军还活着,她的祖父也活着。 祖父虽然是一只老狐狸,但芳期明白覃太师跟徐公、辛公至少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保住大卫社稷不崩陷于辽国的侵夺,或许在这个世界,结果会和原生世界大不一样,那些噩梦不过是她的心理阴影罢了。 是的啊,在原生世界,没有她的影响,太子恐怕已然遇害,晏迟只管自身脱罪,根本没有必要保下太子。 太子又怎会死于那场大火? 梦境就是梦境,不是现实。 放下了心理包袱,芳期轻装上阵,这天她主动邀请了闵妃来见。 两人先是议论了一番进士宴上发生的事,芳期对司马修极其的愤慨:“小闵也知道,淮王府的孺人是我族妹,我跟她在闺阁时就亲近友睦,虽各有了归宿,时常来往是从来不曾断绝的,司马修正是因为这个,笃定外子与我有拥立淮王庶子夺储的念头,他自以为太子哪怕夭折,淮王、淮王妃日后还将有嫡子,所以才企图用如此丧心病狂的阴谋,陷害外子!” “也多得官家未曾被司马舍人的狡辩蒙蔽,虽说仍然有意包庇,不曾降罪于司马舍人,到底也没有错责无辜。那日我可出了满身的冷汗,外子事后也直称惊险。” “司马修以为谁都跟他似的,眼里只有私利,慢说外子与我,哪怕是我那族妹,眼看着淮王妃忍着骨肉分离的痛苦,担心太子殿下的康健安危,成日里食不知味卧不安寝,她可不想受同样的磨折。” 芳期说到这儿,又是话锋一变。 “我也不瞒小闵,我虽知道汴王的心性,绝无可能跟司马修同流合污,只是小闵的几位兄长……听说跟司马修来往频密,经遇这回事件,我们湘王府已经跟司马修是完全决裂了,维持面上和气都大无必要,那日舒妹妹来,我跟她都是直言,道淮王若还有替司马修说合的想法,连舒妹妹今后都不必再来我家,今日这话,我同样跟小闵如是讲。” 闵妃怔了一怔。 才苦笑道:“我也不瞒阿期,家祖父、家父,均以兴国公之令是从,所以我的几位兄长,不仅是和司马舍人,对待兴国公世子更是敬重,我是女子,在父祖眼中,迟早都会外嫁,做为联姻他姓的纽带,我从来也知道,非是亲长们对我太凉薄,这只是他们所信奉的义理罢了。 可人毕竟是人,我虽无大志,但也不甘完全沦为棋子器具,在闺阁时,我还常听小叔父教诲,明白父母之命虽不可违,可父母之上还有君国,还有社稷,道分主次,义有大小,论情,更有正邪之分。 国为小叔父的教诲,我其实对湘王殿下,对大卫的国师,久怀钦敬,如今更因外子,将苏夫人也视为理当钦敬的尊长,论亲疏远近,司马舍人在我心目中是无关要紧的人,更不要说他的种种行为,我从不认可赞同。” 听闵妃主动提起闵冰,芳期正好继续这一话题:“我那日虽是初次见令叔父,不过却听外子提过一些令叔父的事。” 闵妃眼中就是一亮:“湘王殿下对小叔父有何评价?” 看来是相当在意晏迟的看法啊。 芳期脑中突然有些糊涂,像心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杵了下,导致血液缓了一缓,不及提供去脑子里似的。 有一个梦境里,闵冰说怪他眼瞎看错了人,这如果也完全出于她的臆想,那闵妃现在颇有些迫切的情态又该如何解释? 脑子里的条理虽不那么清晰了,芳期却没有呆怔,她只是避开了闵妃含着期待的眼睛:“外子说当初若不是闵君,他恐怕无法与官家巧遇了,论起救命恩人来,官家应当感激闵君。也说过闵君虽非武官世家出身,甚至在滑州之役前并未上过征场,于军事一道上的见解却很令人称奇,有运筹帷幄之能。” “殿下真这样说?”闵妃的雀跃之情更显示在了语气里:“小叔父私下里对殿下也十分钦敬,曾言国朝复兴,驱逐辽贼的大志,非殿下辅佐君上外不能达成,今时的朝野其实不乏志士,亦有勇将,只罕有统筹全局的能臣,小叔父其实早有与殿下结交之心,只是……过去犹豫不决,因不知湘王殿下是更重于权势,抑或全心于大体,若非同道中人,则必话不投机。” 晏迟拿不准闵冰是否趋附司马修,闵冰也同样看不透晏迟的心性,他们同样都具有复杂的城府,彼此也都能感应之间的隔阂。 芳期缄默了。 闵妃却很是热心:“小叔父起初是为探究湘王殿下,才有意结交辛郎君,几回交道,却为辛郎君赤子之忱所打动,虽说辛郎君曾批小叔父,既有大志,则不该愚从亲长,为权名利益所困,小叔父非但不以为意,更甚感怀辛郎君的坦言不讳。 兴国公府与湘王殿下交恶,小叔父却不得不听从祖父之令,为兴国公府效力,他内心也十分挣扎,越是烦闷恐怕彻底无缘再和湘王殿下相交了,家中这么多尊长,唯有小叔父认为我嫁给汴王,许是幸运。 小叔父那时还担心我为诸位尊长的抱怨所影响,心中先对汴王存下不满,叮嘱我要靠自己的心目去识人,而莫盲从人云亦云,小叔父说在他看来,皇族宗室虽多懦夫,汴王却大不同于那些庸常,虽因经遇所限,不具定倾扶危的才干,但却有捐躯救难的心怀,这一点,甚至是当今天子所不及!” 闵妃能把出于闵冰之口的,如此要紧的话说给外人听,芳期心中也觉震动。 “我钦敬我的小叔父,小叔父一直是我最钦敬的亲长,生为女子,困于闺闱,其余亲长对我的教导,从来都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或者为了家族效力,只有小叔父会跟我说,他生为丈夫的抱负,身为人子的苦闷,阿期,我希望小叔父能达成他的志愿,我希望国朝不再偏安一隅,我也祈求淮北隔江,那些被辽贼俘虏的遗民能摆脱被奴役的命运,他们能够重新得以安居乐业,不再挣扎于饥寒交迫之中。 或许,或许湘王殿下能否,与小叔父撇开党营对立之见,剖心长谈,或许他们能达成一致,商量该如何解救大卫之危。” 闵妃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出来,情态越发的迫切和期翼。 《天!夫君是个大反派》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天!夫君是个大反派请大家收藏:()天!夫君是个大反派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564章 渐多不安事 这也正合晏迟之意。 芳期答应了,说会将闵妃的话转告给晏迟。 她不仅转告了,还肯定闵妃说的都是大实话,闵冰应当不是司马修的一丘之貉,她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支持她的判断,所有的认定都是出于直觉。 晏迟肯定了芳期的直觉。 芳期又觉得不满意了,无理取闹道:“大王什么时候这么轻信‘直觉’了?” 晏迟微微蹙了眉头。 他家的小娇妻每当对他有意见时,就会“国师”“大王”这样称呼他,可他表现得如此言听计从,又是哪里让芳期有意见了呢?想来想去,只能是芳期根本就不愿意利用闵妃试探闵冰? 他的预感没有错,芳期的心目中,有很多人和事都是重要的,像汴王妃,和她有所接触才多长时间?可是当她感受到了汴王妃的善意,体会到了汴王妃接近她不是为了算计她的真诚,于是她就当汴王妃是知交好友了,她会自责于她自己的不真诚。 晏迟的心情有些沉重。 “如果闵冰澜接近我意在加害,他通过辛遥之更容易达成目的,不必要差遣他的侄女通过王妃取信于我,更何况汴王妃根本没有楚心积虑取悦王妃,倒是王妃主动邀她相见时多,所以王妃虽然没讲出理据,我却知道王妃的直觉因何而生。” 晏迟捧起茶盏,饮茶时眼睛安安静静看向芳期:“我没有骗你,从始至终我都没打算利用闵冰澜,就算他是司马修的同谋,我的计划也仅是将这颗绊脚石先搬开,因为闵家,闵冰澜非我之仇,我对他们没有恨意。 王妃以为司马修就没有驱逐辽贼的想法么?他有,但他没有这样的才干,所以哪怕闵冰澜和他结党,我也笃定闵冰澜其实是辛遥之的同道之友,我会留下他,将来和辛遥之,和鄂将军并肩作战,我这样做不是出于为江山社稷考虑,仅仅是因为我视辛遥之为友,我不愿看他失败,看他心灰意冷。” “我没有埋怨晏郎……”芳期也醒悟过来她自己情绪上的波动,垂下了眼睑。 晏迟一笑:“你不是埋怨我,你在埋怨你自己。” 而且你好像也认定了,日后会发生不幸的事,辛遥之、闵冰澜还有徐明溪,他们的努力都会因我而付诸东流,他们会仇恨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我同样不能否定你的直觉,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愿望达成,或许就有无数人的愿望会毁灭。 我现在所做的事真的有用么?我不知道。 但我无法停止复仇,所以芳期,我明知道你会自责却无法终止计划,理亏的是我,你该怪责我,我只希望你的怪责不是和我决裂的方式,我现在尽力去帮助辛遥之,拉着你一同去帮助他,就是不愿真的到了一切都覆灭那天,你选择离开我而跟他们同生死,你也尽力去补救了,我希望你能够觉得问心无愧。 晏迟又喝了一口茶,道:“明日,明日我会邀请闵冰澜共饮,他要是愿意往山东,我立时会向羿栩建言,接下来朝堂上的风波不会断绝,他留在临安,会被卷挟其中无法自拔,如果他现在已经觉得苦闷,将来他会觉得更加苦闷。” 芳期知道晏迟其实一直在和鄂将军商讨如何攻破辽军,而诸如那些阴谋诡计,晏迟从不让鄂将军沾染,她相信晏迟对闵冰澜,一如对待鄂将军。 晏迟的凉薄无情,其实也一直讲究“投桃报李”的,他甚至于对司马修的恨意,都远远没有高仁宽、丁九山等强烈,为什么?因为司马修只是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已,晏迟清楚针对东平公的事案,年纪尚小的司马修并没有参与,司马修不是谗害东平公的帮凶。 复兴社稷,驱逐辽贼,如果这真是闵冰澜的志愿,那么无论晏迟弑不弑君,他都没有对不住闵冰澜,晏迟只要不助辽国覆灭卫国,就不是闵冰澜的仇敌。 所以噩梦是不会成为现实的? 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结果。 “闵冰澜,确然可谓社稷的忠良。”这天,当晏迟回到清欢里,是如此告诉芳期的:“他听闻我接下来针对辽国的种种计划,几乎摁捺不住立时就想动身,原来他也琢磨过可以联合山东诸部义军消耗辽廷兵力,只是向羿栩谏言,羿栩尚还犹豫未决。” “但凡是不利于辽国的谏言,当今天子似乎都是很犹豫的。”芳期都觉得见怪不怪了。 晏迟挑着笑:“因为羿栩就怕激怒辽主,辽主立时对大卫用兵,他却没想辽主若真有与大卫开战的实力,何至于再度议和?辽廷胜在兵强,然则治理疆域的经验却大大不足,他们一时难改游牧旧习,且如今,西夏与卫修好,漠北之部族,与辽廷也时有摩擦,辽廷需要屯兵以防漠北等部族的劫掳,他们需要大卫的纳币以充军资,如果不是逼于无奈,又或是遇绝佳的契机,他们根本不敢对大卫宣战。” 但辽主意识到羿栩是个懦弱的君主,他才会时常用“开战”威胁。 “那晏郎有把握说服羿栩?” “光用嘴巴不能说服,必须使用一些手段。”晏迟道。 芳期是想不到晏迟要用什么手段打动羿栩这颗懦夫的心,这天,她听徐娘说起一件来源于刺探社察获的情报。 “辽太子之女,便是和亲西夏王那位郡主,谁想到竟是那样一个机智的女子,她自知西夏王与王后恩爱无比,她若是争宠逞强必引西夏王厌弃,竟将西夏王称为姑丈,对王后以姑母相称,听说日日侍奉于王后身侧,王后对之,竟生‘我见犹怜’的爱惜之情。” 听徐娘这样说,芳期先是怔了一怔。 半晌才回过神来:“我都差点忘记了,官家认了辽国郡主为义妹,促成辽、夏联姻,辽郡主若依官家之妹这身份,确然可以称大长公主为姑母。” “那辽郡主称她听从君父之令和亲西夏,所奉的唯一使命则是促使夏、辽、卫三国永结盟好,希望西夏王及王后答应与辽廷携手,慑服漠北诸多小部族。” 芳期因刚听晏迟剖析了辽国所面临的困境,十分的敏感:“夏王和大长公主不至于答允。” “怎么不至于答允?”晏迟正好在这时过来,他刚出了趟门才回家,还没回房更衣,就见芳期和徐娘在这凉亭里闲聊,抬脚就往这儿走,凭借着灵敏的听觉,已把刚才两人间的交谈听得七七八八,此时接话道:“平定了小部族,西夏就能与辽国瓜分那些部族的疆域和人马,这对于西夏的壮大十分有利,西夏虽与卫国是邦交,但于自己国民有利的事,西夏王为何要拒绝?” “晏郎有无方法阻止?”芳期忙问道。 “这世上的事,我无法件件阻止。”晏迟坐下,看芳期一脸的担忧,摇了摇头:“漠北的那些小部族,完全还是以游牧为生,年年寒冬他们都面临着饥寒之苦,所以对辽、夏二国城邦不乏骚扰劫掠,他们既对辽、夏二国均以构成威胁,二国联手从根本上打压其实是必然的趋势。” “可是若无这些小部族滋扰牵制辽国,更甚于辽国因此增强了国力,那么岂不就有了与卫国开战的实力?” “辽主是有为之君,辽太子也极具智勇,卫国要想抗击辽国不能仅靠限制辽国发展壮大,因为这不是长期之法,最关键是要增强自己的实力,毕竟要想不被打,自己得具备有力的拳头,否则便有如饮鸩止渴,永远都在垂死挣扎,现在的局势对卫国已经十分有利了,毕竟西夏绝无可能助辽攻卫。 我已经给卫国争取了太多时间,接下来就看闵冰澜、辛遥之等等,他们能不能赶在辽廷之前充分备战。” 晏迟的话,芳期听懂了。 也的确在此平行世界,因为大长公主顺利和亲西夏,使西夏王成为了卫国的盟交,即便与辽国之间仍有联动,不过绝无可能再助辽攻卫,而他所计划的,仅是铲除淮王、洛王,掌控卫国军政大权,最终达成弑君的目的。 无论是羿杜、羿标,还是天子羿栩,他们的生死,其实对于社稷的危亡都无关要紧。 甚至于在晏迟掌权的时间,还能给予辛郎、闵君等志士更大的职权,以便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所能,充分备战,抵御夷敌。 芳期才安心。 不久又听闻了让她不安的消息。 这回来见的是帽子陈,他是有事相求。 芳期听闻帽子陈求见时十分意外,因为她只与帽子陈家的孙女要好,常有走动,帽子陈若有什么烦难事,从来不会借陈銮女之口,都是直接寻晏迟解决,为此她还觉得帽子陈十分知趣,虽是商贾,但没有那许多花花肚肠,行事颇为直接干脆。 怎么这回忽然就改走弯道了? 芳期思忖了一番,还是决定见见这位临安巨富,听听他究竟有何事相求。 哪知一听,才知这根本不是帽子陈的烦难事,而有关于她自己。 原来帽子陈当初听芳期主动说起韶永行寻求各地商贾产售特色杂嚼的商业计划,引荐了不少生意伙伴,这两年给韶永行带来了不少利润,其中一家,是建宁府的沧盛行,沧盛行的大东家姓巩,有个诨号称巩万贯,足见在建宁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贾了,巩万贯和帽子陈还有些盘根错节的姻亲关联,两家关系更比普通生意伙伴近密。 巩万贯除了与韶永行合作外,主营的是典当业,因为家资巨富,在建宁府自然招至了不少商贾妒嫉,常有人针对沧盛行寻衅滋事,而这一回,巩万贯开设的海带场,就被人砸毁了。 而海带场,正是巩万贯与韶永行合资开设。 第565章 国之病灶 海带场主要是养殖海带的产场,设置其实不需要多少资金,损失也不大,就是雇工们辛辛苦苦养殖的海带被劫掠一空。 帽子陈说到这里,神色间并无多么惊怒,在芳期看来他并不觉得事态有多严重。 “本是一桩小事,巩老弟自己也并非处理不了,实则他已经托了宁宁社,察知砸抢海带场的人是越久社,连委托越久社的是哪家商贾,那批海带现在谁家手中,巩老弟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原是托宁宁社出面解决,怎知……那家商贾去建宁府告了宁宁社的恶状,也不知建宁府的知府这回收了多少贿金,竟然要将宁宁社法办! 这事件已非巩老弟能控制了,所以才送信给草民,让草民相求王妃斡旋。” 芳期把前半截事态听明白了,但后头一小半截,听得如坠五云雾里。 “什么宁宁社,越久社又是什么?” 帽子陈拍着自己的额头:“草民糊涂了,疏忽了王妃并不曾亲自执管商事,从来没有和这些集社接触过,简而言之,这些集社就是市井闲散人员组成,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如若发生砸抢事案,不是应当报官么?怎么巩员外反而是托宁宁社索要回财物?这些市井组织只能靠逞强要还财物,也以律法有违?”芳期仍是不解。 “建宁府可不是临安,天子脚下。”帽子陈无奈道:“实则这样的事,各州县官衙虽说受理,却不会认真管办,因此真要想挽回损失,只能托给各集社……巩老弟与宁宁社一直有托雇的关系,实则巩老弟的家宅商行,这些年来都靠宁宁社的人手看护。 官衙对于大小集社的存在也一直是默准的态度,只因为仅靠官衙的吏役,着实无法维护地方平定,不生砸抢之事,这回若是宁宁社被打压……巩老弟袖手旁观的话,今后再无望请托别的集社承当他的商行安全。” 芳期蹙着眉头:“陈员外的言下之意是,让我出面干预建宁府的官员行使职权?” “草民是想着,徐门子弟正有一人在福建任官……” 帽子陈的想法是,虽则徐明溪并不是在建宁府为官,且官职也比建宁府知府要低微,可毕竟是太傅府的子弟,建宁府知府总归要顾及太傅府的情面。 芳期却有自己的顾虑,不能一口应允。 她想来想去,也只能和晏迟商量。 “这算什么事?用不着扯太傅府这面大旗,我找人敲打一下建宁府知府就罢。”湘王殿下根本就没把这么件鸡毛蒜皮的事放心上。 芳期却忧心忡忡:“晏郎是要干预地方官员行使职权?” 晏迟怔了一怔,半晌“呵呵”笑了出声:“行使职权?你当那些集社是因何起源的?” 芳期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所以然。 “那会儿子开封就要沦陷了,不少贵族逃离淮北南迁,也有不少平民百姓预感到危险,也随之南迁,百姓们迁逃,途中更加难保安全,因此才结为集社,彼此保全,待羿承钧在临安称制,建立南卫朝廷,一时间却没有这么多的田宅安置这些百姓,有的百姓为了维生,才以集社之名承揽活计,羿承钧执政时,默许这些集社存在,也是为了不使这些百姓因为生计无着,干脆落草为寇,和南卫朝廷作对。 这些集社,多数都定有自己的行规,那就是不行劫财之恶,宁宁社其实无违行规、律法,反而是越久社成了害群之马。我猜那建宁府知府,多半是受了越久社后头商贾的贿赂,故意打压巩万贯和宁宁社,巩万贯是老实人,不敢自作主张仗着湘王府的名义要胁官员,所以才会托帽子陈,先向王妃言语一声。”晏迟甚是耐心地向芳期解释。 芳期仍是不安:“可是难道商贾百姓,只有依靠这些集社才能免受盗劫,这么多官衙反倒靠不住?这些集社,按晏郎的说法,如宁宁社倒还无妨,像越久社这样无法无天的,跟贼匪有何区别?这样的集社存在,怕是不利于社稷安定。” 芳期从未出过临安,她难以想象看上去歌舞升平的南卫治域,竟然要看“江湖集社”维持社会秩序。 “当朝政腐败,贪官污吏泛滥,尸位素餐的官员多据地方要职,市井集社的存在,其实于百姓而言并非一件坏事。” 晏迟不是君主,他也从没有夺位称帝的想法,对于帝治专政,他抱着天然的不屑一顾的见解,如果一个有为的君主,凭仗着手中之权,身据之位,真能使治下海晏河清,那么再多的集社都不可能成为拥有军队的政团的威胁,律法真能够维护小民的权益,民心之所向,又怎可能是市井江湖的组织? 正好比在卫国的强盛时期,为什么生活在“地下”的鬼樊楼等罪寇,虽难为朝廷剿灭荡清,却为百姓们视为贼盗呢?不是当时的百姓愚昧,而是当时的君帝确为朝野臣民真心拥戴,臣民们愿意遵守君国的礼律,不容那些违反律令,为非作歹之徒。 可现在呢? 集社尚能花钱消灾,诸多地方的官衙却只知贪贿,受着百姓商贾的“供奉”,却毫无作为。 芳期生活在天子脚下,又是富贵中人,她不知道临安之外,其实早已不见花团锦簇、现世安稳,晏迟人虽在临安,耳目却遍及九州,要说这世上最大的集社,正是为他所掌控的刺探社,如果把各大集社比作黑社会,晏迟无疑就是最大的黑社会头目。 刺探社不行越货之事,但却会杀人!!! 芳期心中隐隐的不安,让她忍不住对苏夫人说起关于集社的事。 苏夫人也很无奈:“期儿,有的事我本不愿让你知道,因为你就算知道,也是无能为力……大小集社还不用担心,而今如蜀州、黔州等地,由土族纠集,不少劳苦因为衣食无着,生计逐渐艰难,竟甘为匪寇,操行打家劫舍之事了,如商行,要非各地集社护卫,实难提防被劫掠财物,而朝廷对土族,一直无可奈何,各地官衙的吏役,也着实无法荡剿贼寇,因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已失半壁江山,国力日渐衰微了。” 大卫的江山,其实已经岌岌可危。 “这些隐患,如覃太师,如徐太傅,如辛相公,其实并非不知,可卫廷眼下之重,的确在于备战抗辽,只有先稳定社稷不失,才有余力治内,期儿你曾经讲过,你体内的系统之所以打造这平行世界,正是想免除大卫倾危,我想,或许系统会有办法。”苏夫人试探着提起系统。 她也知道自从晏迟上回遇险后,芳期已经与系统“决裂”的事。 “阿娘,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远远不如阿娘的胸襟。”芳期叹息一声:“我觉得系统是在利用晏郎,吕博士有她自己的目的,她从不以晏郎的安危为重,而在我心里,将晏郎的安危放在首重。我不愿再为了别的人事置他于险境,而且晏郎也告诉我,他为大卫能能够抗击辽廷,已经尽了人事,我其实在这件事上根本不能起到什么作用,系统找上我,其实是需要我左右晏郎而已。” 苏夫人没再勉强芳期。 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她也知道晏迟的安排,早晚会离开临安甚至卫国,如果女儿与女婿日后都不在这里,她对于临安也并无任何留念,当离开后,大卫的存与亡,其实对她将不成影响。 让她揪心的是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如果社稷倾覆,将何以聊生? 苏夫人是经遇过一场灭亡祸殃的人。 她亲眼目睹过原本能够安居乐业的百姓,在那场祸殃中变得一无所有,他们沦为奴役,辛辛苦苦的劳作换来的只是如蝼蚁一般生存而已,他们动辄就会受到一场毒打,原因仅仅是主人那日心情不畅快。 成为亡国之奴后,生活将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千万人,衣不蔽体,食难果腹,死亡无时无刻的威胁着他们,恐怖更胜于悲恨,苏夫人曾经看多了那些人无助的眼睛,到后来那些眼睛里连泪水都没有了,麻木空洞着。 她难过,却无能为力救这么多的人脱身水火,她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劝说辽太子对隶属分配到他名下的“仆役”们多些优容,使极少一部分的遗民至少不受虐打。 真希望卫国的君主能够收复失土,解救万千遗民,最害怕的就是辽国的雄兵彻底摧毁卫国的社稷,让更多的臣民永陷于苦难之中。 苏夫人太担心卫国现今呈现出来的,似乎如一个久病的患者,回光返照。 芳期这晚上,又有梦境。 她梦到的是阿辛,还有徐姨母,她们不知身处何地,似乎是一简朴的民宅,建构跟大卫的民宅很不相同,无论院墙还是房屋都显得更加低矮,她们身着丧麻,徐姨母抱着一个孩子,阿辛正拆开一封书信。 阿辛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那张信纸从她的手上跌落,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摇头,哭泣,哭泣,摇头。 芳期就在晏迟的怀抱中惊醒了。 “又做噩梦了?”晏迟的嗓音有些低哑,口齿也不那么清明。 他摸着芳期的额头,指掌中感觉到了凉凉的汗迹。 芳期没有说话,她把额头抵在晏迟的肩头,她说服自己这肯定就是噩梦,她这段时间太不安,噩梦才会接连不断,也仅只是噩梦。 第566章 引蛇 春意更浓的时分。 闵妃邀了芳期一同去六和塔赏牡丹,芳期也很愿意去散心,欣然赴请,这天有汴王同行,晏迟自是也陪着芳期共赴雅会,闵妃又邀请了徐明皎这位“大闲人”,芳期听闻后特意叫上了鄂霓,她们现在正登塔远眺。 六和塔筑于月轮山半腰,年年四月,牡丹争艳,更引游人无数,又因此处是眺览钱江的佳境,登塔能见江水滔滔,江山朦朦,使此旖旎春光,凭添了雄浑清韵,多少文人墨客,便将月轮山上六和塔视为必当一游,他们带着美酒,邀约佳人,兴之使然便在牡丹丛中席地而坐,写出诗篇来供歌姬琴伎弹唱。 芳期这时,就听得底下隐隐的琴唱之音,往下细看,却也只能看清红衣白裙的女子,乌发上那朵新摘的牡丹花。 这天的聚会很是欢愉。 但六和塔附近未设酒肆,赏景之后,一行人就行下月轮山,沿着湖堤南岸前行大半里,面向湖江的地方,这里就有一家食肆,闵妃定下的是座翼石而设的凉亭,凉亭里饮美酒食佳肴,很是不俗的情致。 越发酣快时,就见官兵巡卫入园。 领头的人倒是认得汴王、湘王二位贵人,不敢唐突,恭恭敬敬上前来道扰:“殿下恕某等叨烦,实因兴教寺内险生命案,凶徒走脱,吴某今日恰好负责巡防南岸一线,负盘查之职,虽知二位殿下定与凶案无涉,只担心此凶徒若不逮获,或许更将危及两位殿下,所以……还望殿下暂时莫出此间酒肆,并允许巡卫营在此护侍。” 兴教寺险生命案? 芳期心中一惊,不由看向晏迟。 晏迟放下酒杯,淡淡看着那巡卫营的领队:“我跟兴教寺的大和尚相熟,因着今日赴汴王之请先往月轮山,打算的是下昼时顺路去一趟兴教寺,一来是跟老友叙谈,再则等消磨到晚间,夜宿月轮山上,不曾想还没往兴教寺去,那里竟然就险生命案了,惟善大和尚还好吧?” “惟善法师安好。”吴姓领队连忙道,他似乎又犹豫了下,才继续道:“那两员凶徒,正是混于信众中入寺,悄悄伏藏于寺中因渡亭不远,为寺中巡防的法师惟难发觉,是惟难法师险遭凶徒毒手,凶徒遗下的箱椟中,有两把手/弩,吴某原本不明两名凶徒为何伏藏于兴教寺中,且还携带有此等军中利器,听殿下这么一说……” “我回回去兴教寺,大和尚都是在因渡亭款待。”晏迟一声轻笑:“看来凶徒是冲我和汴王来的啊。” 吴姓领队的神色立时就更加紧张了。 “他们的伏杀计划既然已被惟难觉察,连凶器都不及带走,是必进行不下去的了,此二凶徒应当早不在这附近,不过他们不在月轮山设伏,不在此间酒肆设伏,还专门挑了兴教寺,应当是只能确断我与汴王会往兴教寺中,也就是说走漏风声,跟这两个凶徒通风报讯的人,不是出在湘王府和汴王府,只能是兴教寺的和尚,跟他们里应外合。”晏迟须臾间便有了判断。 “是,吴某这就去盘问寺中僧人。”吴姓领队大彻大悟。 因为这起突发的事件,接下来的行程自然继续不下去了,晏迟先让谭肆回府,调集更多亲兵,分别护送汴王、明皎等人安返——汴王虽然也是亲王,且还是正儿八经的宗室亲王,不过羿栩对待这位前太孙,可远远不如对待晏迟这般信任,未许汴王府拥有亲卫私兵,当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巡卫营理当负责汴王的安全,但湘王府既有亲兵,晏迟就没再动用“公器”。 他与芳期反而是最后回到湘王府的。 “今日这件事……” “不是我安排,但应当说是我促进。”晏迟道:“卫辽之间再度议和,条约上新加一则,卫国应当允许辽人入卫国国境,这其实无异于卫国公开允许辽人的细作在卫国活动,这一条件不仅是我,满朝文武包括司马修之内其实无人认同,但羿栩生怕不答应的话,辽廷会罢止和议,他也无非强调辽国不得派遣兵士入境,前来卫国的辽人必须遵守卫国的律法而已。 然则这样一来,卫廷就不得再逮捕辽国细作了。莫为刍的计划,有一条被我探知。他情知汴王与咱们来往频密,故而想到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正是利用辽国细作达成,今日那两名凶徒,其实就是辽国细作。 我只是提供了莫为刍一个契机而已,惟善大和尚的确与我相熟,所以他收留了惟难,惟难是刺探社的人,他早发觉了辽国细作暗中收买了兴教寺的僧人,因为我偶尔会往兴教寺,辽国的细作意图毒杀我。” 芳期:!!! 晏迟轻轻一笑:“王妃莫紧张,他们得逞过,成功投毒,奈何发觉毒药对我根本不起作用,他们知道我会解毒之法,彻底打消了用毒这一手段,所以今日才打算铤而走险,伏在暗处用手/弩射杀,不过他们今日打算射杀之人不是我。” “可是辽贼一计未成,今后难防会再次安排伏杀!”芳期哪里可能不紧张。 “在卫国境内伏杀朝廷重臣谈何容易?便是辽国细作,也难以携带强弓劲弩此等武器入境,今日他们的手/弩,其实是我使人私售给予,结果就被发觉缴获了,他们手头没了足以致命的武器,伏杀根本不可能成功,且他们今日打算射杀的是汴王,而射杀汴王真正的换在于嫁祸我,很快他们的奸计就会被拆穿,辽廷伏杀汴王不会再有意义,而他们想要杀我,没有强弓劲弩毫无成算。” 晏迟见芳期仍不放心,干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那个领队,倒很是巧合,你知道他是谁?” “谁?”芳期怔怔地问。 “吴湛。”晏迟咬牙吐出这个名字。 芳期又怔了半天才想起吴湛究竟是谁:“就是杀害赵娘子的真凶?” 晏迟重重点了点头,眉眼间遍布森寒:“高仁宽死了,王烁还活着,我猜到王烁会提携吴湛,也果然如是,他向宋国公举荐吴湛,吴湛才得以选入巡卫营担任都头,这就有了日后擢入宫卫担任御侍的基石。” 芳期听得心惊胆跳的:“难道宋国公也打算弑君?” “弑君未必,但若不行政变,洛王休想成功夺位,他们已经在布署铺垫,王烁的野心,只在高官厚禄,他却没想到羿承昭、羿标的贼船,会带着他陷入万劫不复。” “若是谋逆大罪,那会否连太傅府也将牵连其中?!” “我像这样没有分寸的人吗?”晏迟笑了笑,眉眼间的森寒像被春风卷散的薄雾,突然就淡去了:“太傅府、太师府皆为洛阳王氏姻亲,两家都会安安稳稳留在岸上。” 因为兴教寺事案,忧心忡忡不仅是芳期。 明皎虽未遭遇危险,不过徐砥在听闻事故后,还是与长子徐明江一同来拜会晏迟,这起事案因在上报天子后,被分派给皇城司察部负责究办,徐太傅和徐砥明知不能打听进展,徐砥父子二人今日来见,其实也是担心晏迟的人生安全。 手/弩这样的利器,杀伤力极强,自然也非普通人所具有的,这种利器出现在兴教寺现场,足证刺客身份绝不简单,进士宴上先是有何双图暗杀太子意欲嫁害湘王未遂,没多久又再发生了刺客预伏兴教寺事案,当然易让人将相继发生的两件事案产生某种联想,而天子却令皇城司察部负责究办后者,这样的决定不免让徐砥更加担忧。 何双图是为谁指使,虽然天子并未公之于众,但其实如覃太师、徐太傅等臣公,却都明白司马修才是始作俑者,司马修执管察部多年,且又与淮王私交甚密,如果兴教寺的事案同样是出自司马修的谋划,察部能究办出什么名堂? 天子对司马修的一再包容,着实让徐太傅深觉忧愤。 晏迟听闻徐砥父子二人的来意,一笑置之:“二位过虑了,司马修再是张狂,也不敢盗造手/弩行暗杀之事,这件案子,淮王殿下已经察明,获官家允准,也已将案情告之于我。兴教寺被刺客收买的僧人没经住盘问,老老实实交待了联络刺客的地方,淮王殿下赶到时那里虽然已经人去宅空,但这回察部的探子还算能干,还是逮获了凶徒。 他们原本是辽国的细作,直接听令于莫为刍,所以虽是细作,但竟都是卫国的遗民,莫为刍的指令其实是射杀汴王,紧跟着在卫国国内发散谣言,罪控官家是暗杀汴王的真凶,好煽动卫国内乱,莫为刍打算的是官家为平物议,多半会将罪责推托在我身上,因为那日虽是汴王邀我去月轮山,提出往兴教寺去的人却是我,凶案发生在兴教寺,受害者是汴王,我原本也有嫌疑。” “这真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徐砥闻言,不无愤怒:“虽然各为其主,但那莫为刍身为卫人,却甘心为辽主卖命,屡献诡计,意图毁卫之社稷,如此叛国求荣的奸贼,委实可恨。” 徐明江脾性更加平和些,没有跟着斥骂卖**,只忧愁道:“现今辽国的细作,甚至可以于临安招摇过市,更加让人担忧的是,他们居然还具有手/弩此等利器,此回暗杀计划虽未得逞,只怕今后……若不将之剿除,临安城中,臣公恐怕人人自危。” “据刺客称,手/弩是他们入临安后,暗中打听得有私造兵器的歹徒,花重金才购买了两张,又据淮王验看,那两张手/弩威力确然有限,并非官造,军营中流出,故而虽说没法子将私造兵器的歹徒也一网打尽,只要加强防范,或不至于酿成大患。”晏迟道。 他提供给刺客的手/弩,其实就是伪劣产品,射杀普通人也许可以,好比付英这类身手的武者,其实都能轻易躲开袭击,根本就无法用在军事作战上。 晏迟是故意的。 第567章 晏迟之谏 不管是床弩,还是手/弩,辽国其实都没有掌握制造机窍。 手/弩的射程比普通弓箭更远,威力更强,朝廷对于此类利器的管控也一直严格,当然禁止私造及暗中贩售,若有触犯,将按谋逆大罪处以极刑。 但是民间的亡命之徒,仍有私造手/弩牟取暴利的行为。 他们所造的手/弩其实都是有其形,而缺其效,射程和射速都难与官造手/弩匹敌。 所以羿栩就算发现有人私造手/弩,还不至于紧张,否则这两张手/弩毕竟是刺探社提供给辽国细作,天子下令严加追察,万一刺探社露出了破绽,导致人手损亡,晏迟这回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脚了。 反正在他的计划中,也是必须挫毁莫为刍的计划,没想过让汴王真命丧于刺杀。 但晏迟心知肚明,徐砥父子两个却不真相,徐砥便道:“还是想办法彻底杜绝才好。” “我也正想向官家谏言,此回事案不能再以妥协了之,务必向辽国问罪,并借机作罢允许辽人入我国境的条款。”晏迟只说了他的部分计划。 徐砥主动提出,若此谏言天子不纳,他也会在朝会上再谏。 晏迟并不意外太傅府在此事案上如此积极,因为原本卫国的臣公,心知肚明卫辽之间早晚会决一死战,有谁会乐见辽国能够大摇大摆往卫国公派细作的荒唐事? 有谁会相信辽国提出这个条件只是为了与卫国长期维持友好关系?辽国细作企图刺杀汴王煽动卫国内乱,该怎么做才能真正杜绝再有下回? 当然是拆穿辽国的毒计,遣使公然质问,辽国之计告之于广众。 今后,汴王也好,还是别的宗室也罢,只要再遭伏杀,辽国才是最大的嫌犯,他们可休想再煽动内乱了。 不过晏迟认为,如果连他都不能说服羿栩痛下决心的话,徐太傅及徐砥的谏言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 这天,羿栩果然与淮王商量。 “那几个刺客,虽称是莫为刍指派,奉的是辽主的御令,不过他们可都是遗民,是卫人非辽人,我们若以刺客的供述质问辽主,辽主完全可以矢口否定,反诬咱们意图毁背和约,所以我的看法是,莫不如以这几个刺客意图离间卫辽之盟了结,将他们斩首示众,如此也是给予莫为刍警告了。” 淮王表示认同。 他真是有苦说不出,因为司马修听闻此一事案,还笃定刺客是晏迟安排呢,要不是天子怒气未消,拒绝了三郎的求见,他都拦不住三郎火上浇油的冲动劲。 无论如何,此案就此终结也罢,就算是晏迟的阴谋,横竖对于他和三郎而言,都没有半点害处。 但淮王还是相信这回事件除了是针对晏迟之外,和晏迟其实并没有干系。 因为他不觉得晏迟这么做,牺牲几个人手被当作辽国细作死于铡刀之下,能获得任何利益。 淮王并没有离开,晏迟就入宫了。 他果然提出了谏言,并极力打消天子的顾虑:“我朝虽答应了辽人入境,辽廷却并不允许遗民脱逃,这几个刺客,拿的是辽廷签发的通关令才得以入卫,他们为了方便返辽,通关令肯定还留着,淮王殿下既然逮获了这些细作,并察实他们的身份,肯定是凭借他们身上的通关令。 有此凭证,还留下了活口,辽王就无法推托这几个细作仍是我卫国的遗民,与辽国无干。官家,兴教寺事案,必不能大而化小,官家深思,这回若非兴教寺中僧人惟难机警,发觉了鬼崇之人欲行诡害之事,呼喊众僧人缉拿刺客,将其惊走,使辽廷阴谋受挫,汴王若遇不测,在辽国细作的煽动下官家再次蒙受残害手足至亲之恶名,国中人心浮乱,变乱迭生,对于官家自身,以及社稷江山,将造成何等严重的损害? 若官家连这一事案,都将大而化小,辽主更加认定了官家懦弱好欺,接下来如此类暗杀计划势必层出不穷,大卫将防不胜防,所以此一事案,官家理当将辽国的阴谋公之于众,并问责于辽廷。” 淮王虽因司马修的提醒,对晏迟这一谏言应当怀存提防,可他听了这番道理,竟也觉得唯有如此才能震慑辽廷。 羿栩则一脸的犹豫,两道眉毛几乎在鼻梁上端打成死结。 “辽国细作公然入卫,我国却碍于条约不能将其逮拿,官家该怎么防范这些细作为祸?所以当初臣等才对此条约谏言驳回,事实也证明辽国坚持这一条约果然居心叵测,故而官家大可借这回事案,要求卫辽之约取消允许辽人入我卫境的条款,给予辽主时限,使其召还辽国国民。 否则,我方但凡察实辽人潜居于国境者,皆以细作论惩。”晏迟再谏。 淮王又想到司马修曾经的想法,对于辽人可出入居住卫境的条款同样觉得是莫大的隐患,他不由感慨,要是晏迟真没有为赵清渠复仇的计划,对羿姓皇族不存恶意,湘王和三郎未必不能携手,有他们两个齐心协力辅佐官家,为大卫社稷效力,何愁不能抗击夷敌,再复卫国强盛时期的国力? 但,淮王还是有担心的地方。 “要是如此,势必激怒辽主,倘若辽主立时起兵讨伐我朝……” 淮王的话说中了羿栩心中的忧惧,他干脆就不开口了。 承认自己畏惧他人,无异于承认自己就是个懦夫,身为一国天子实在难以启齿,但淮王既然提出了担忧,羿栩就可以拿淮王作遮羞布:不是我懦弱啊,我虽为君主,却不能不听取各位臣公的良谏,越是这样的大事,就越是要慎重三思。 “辽主理亏。”晏迟先说了四字,再说对策:“事涉两国邦交,我方大可相请与卫、辽皆存秦晋之好的第三方,西夏王廷做为见证。” 羿栩看了看淮王,见淮王俨然正在思时,他就忍不住开口:“无端就认定,辽廷对于夏廷真有这多顾忌?” “辽主现今正期待西夏王能出兵,和他合力平定漠北,不是辽廷对夏廷有多顾忌,而是辽主必须解除后顾之忧,才能放心针对江南用兵!”晏迟微微向前倾身:“臣早有判测,卫辽之间的决一死战在所难免,臣就算竭尽心力,也只能维持三、两年的和平,官家经此事案,理当认请辽廷的意图了,他们需要这三、两年的和平,但最终的计划,就是彻底侵吞大卫江山!” “人心不足蛇吞象。”羿栩憋出这样一句话,脸色白得把鼻骨都越透出来,他很想再痛斥辽主几句,但这样的气急败坏实际不能挫敌分毫,更刚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好看向晏迟,心里想着应不应当让亲自恩封的这位异性王再行卜测,却更顾虑得出什么不吉的卦象,那又应当如何?就这么提心吊胆地等着厄运临头,接受亡国/之君的宿命?他真是太惧怕这非常人能测的天命时运了,隐隐觉得天时不会再眷顾他。 “夷国势强,则天下即成大争之局,这也为天道使然,不过荧惑星犯枢的厄状暂消,我朝社稷尚还未呈崩亡之象,若能扼制北辽继续兴壮的势头,积极备战,不使辽国攻我措手不及,胜负仍能一争。”晏迟洞悉羿栩的心思,沉声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还瞥了淮王一眼,见这位也是满脸的忧虑,俨然已经沉浸在将有一场存亡之战的恐惧中,根本没有和他针锋相对的心情。 羿承钧从前也并非多疑的人,年轻时候,东平公与之性情相投,结为挚交,羿承钧甚至一度以手足之情相待,那时的主臣二人,想必也是肝胆相照,可命运突然有了覆转,愿望只在济州逍遥自在的康王,只能承当起天子之责,他登上了从来不敢奢望的宝座,从此手握这个国家的最高权柄。 优越之后,随之便生长出一颗疑心。 因为体会了权力的美妙,就笃定这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事物。 羿栩本就比羿承钧要多疑,而且更懦弱,他要是有辽主的三分本事——辽太子文武兼休,智勇双全,虽母族势大,曾一度能够限制王权,这样的一位储君其实很难不为君父顾忌,可辽主却从来不担忧储君势大则图夺位,他令辽太子参政,并允太子府拥兵,辽主不是没有城府,是因为自信。 储君再强,得人心所向者仍然是他这君父!!! 羿栩若也是这样的君主,晏迟承认不可能离间他和淮王反目。 因为显而易见的是,淮王羿杜压根就没有夺位的野心,他可谓是羿承钧几个儿子当中,最儿女情长的一个,淮王的忧愤在于被生母和嫡兄冷落,表面上待他极为慈和的司马氏其实也是想要利用他,他敏感的心灵实在感激世上还有羿栩、司马修二人,对他是真诚相待,为了这两人,他心甘情愿放弃夺位,一心一意做个顺从的臣子。 羿栩但凡是个明智的人,都不至于怀疑淮王怀有二心。 但羿栩不是个明智的人。 晏迟不觉得这是幸运,因为要羿栩真是个明智强大的人,他当初不会选择助羿栩夺位,羿栩将是他第一个铲除的对手。 在短暂的停顿后,晏迟开始提出他如何遏制辽国的种种计划,他眼看着随着他一条一则的剖析,一条一则的解释该如何应对,羿栩则罢了,羿杜反而更像热血沸腾、胸有成竹般…… 他知道今天的谏言,必然会被羿栩采纳。 第568章 采纳之后 天子让司马修闭门思过的斥令简直就如白讲。 司马修根本没一天待在兴国公府,而如干脆把淮王府当成了家,就这天,连司马王妃都有些嫌弃他了,却顾虑着司马修被天子斥责,不便在当他面前说嫌话,而是跟芳舒一番抱怨:“我也知道三哥心里郁结,却总不能日日都缠着大王借酒浇愁,他们虽都是壮年,可这样下去对康健总归无益,阿爹阿娘也是的,也不来劝劝他。” 芳舒不用再多观察淮王妃的神色。 世人都知司马修跟淮王是什么样的“情义”,可偏偏只有司马环相信二人是管鲍之交,天真的以为司马修是缠着淮王借酒浇愁而已,芳舒不知道应当怎么就这事交流,也就笑笑不说话罢了。 淮王妃反而怔住了,她用眼睛寻找芳舒的眼睛,两双眼睛却未曾碰见,她在沉默了一阵后才道:“阿舒当是埋怨三哥的?我知道三哥这样行事不对,但我相信三哥的初衷不是要加害太子,否则大王也不会原谅他,更不要说开解安慰他了。” 像一枚银针,在心尖尖上刺了一下。 单纯如司马环。 也不知道她是真不相信人心可以那样恶毒,还是一味地只想闭着眼睛不去正视,但无论前者后者,司马环都是事不关己才会如此容易就相信了司马修的诡辩,又或者司马修根本不曾对她辩解,因为司马怀心里不觉痛,她才会理所当然去判断,太子不是还活着吗?太子活着,就不能证实司马修真的打算害杀太子。 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如果是她的孩子呢?是她的孩子险些丧命在深宫呢?她会相信谁?司马修还是湘王?她还会如此轻描淡写说出“相信”二字? 芳舒更加不想多说什么话,质问或者斥怨,并无意义。 她和司马环从来都不在一个等高,过去是她太天真,以为遇见司马环这样的主母是幸运,可司马环就算对她并无恶意,但也不会真的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就像司马环庆幸“调包”,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愿意让安儿入宫享那荣极之尊,司马环的认为,她身边既有薇儿,就可以接受和安儿骨肉分离了。 一个母亲,因为有两个孩子,那就能忍受送走其中一个孩子的剜心之痛了? 司马环要这样认为,就这样认为。 嫁人出阁,为母为妾,这几年的经遇让芳舒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处于卑弱的境地时,最荒唐的就是向尊高者要公允,像羿杜和司马环,他们还真不算铁石心肠的人,所以他们还愿意对你示以歉意,然后他们就心安理得了,再多索求什么,是你无理取闹,是你得陇望蜀。 如果真要讨公允,那就必须自己强大起来,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那时才可以还一句“对不住”,和气的微笑着,轻飘飘就抹杀了他们心中的痛苦。 “阿舒,五月家父过寿,今年也不打算大摆宴席,自限亲朋聚会,莫若那日阿舒也同大王与我一起赴宴,把薇儿也带上,我与你就如姐妹无异,家父家母定然视薇儿如同嫡亲的外孙女。” 听司马环这样说,芳舒才又挤出一丝笑颜来:“王妃的好意,妾身感怀。” 她不是不想拒绝,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寄人篱下,有如靠乞食为生,“主人”一而再三的示以优容,在拿腔作调就是不识抬举了,再说她可以不去,却不能阻止薇儿去贺“外祖父”寿诞,她不能让薇儿也离开她身边,女儿还这么小,习惯了母亲的陪伴,如果跟陌生人去到个陌生的地方,她肯定会着慌。 她已经遗弃了一个孩子,又怎能遗弃唯一的孩子。 芳舒看着司马环松了口气,看着司马环脸上的笑容更柔和,她把指间捏着的银针,精准无误的扎在了丝绸上,那朵牡丹,不着痕迹般多了一针的艳丽。 淮王并没有饮酒。 司马修把茶盏重重一顿。 “五郎怎么没有阻谏,竟由得晏迟举荐闵冰澜往山东?!” “我怎么阻谏?”淮王难得也上了火气,闷着声道:“三郎到这时还怀疑兴教寺事案是晏无端策动?如果是这样他必将那几个刺客灭口,可事实是活口被咱们一网打尽,晏无端根本不惧辽廷会抵赖,除非晏无端有通天的手段,竟能说服辽主同他应合,三郎要将晏无端打成叛卫投辽的国贼,慢说满朝文武,就连二哥都不会尽信!” 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晏迟真已经投诚了辽主,是辽主派遣来卫国的奸细,他为什么要再三挫毁辽主的阴谋?为什么要稳固西夏与大卫的邦交,如果西夏与辽国联盟,又何需内奸,恐怕早便兴师侵伐襄阳,大卫又岂能抵抗辽夏联军的夹击! “三郎,你清醒些,事实证明晏无端或许是兴国公府的对头,但他对二哥并无逆意,如今卫辽存亡之战虽说不是迫在眉睫,但也必不可免,晏无端的种种计策,皆为保卫抗辽,我们若再设阻碍,社稷崩国祚终,这就是阖墙之祸让辽国坐享渔翁之利,晏无端举荐闵冰澜往山东,执行此要秘之令有何不妥?难道三郎连闵冰澜都信不过?!” 司马修翻着眼睑,这么把淮王盯了一阵,眼睑才又垂下来:“闵冰澜去了山东,侍御都统一职便将空缺,如果晏无端让他的人继任此职,二哥便有危险。” “那我们只针对此一事件加以防范便是。”淮王没有再和司马修继续争执。 自来皇帝近身的侍卫,皆称侍御,而都统一职有二,分左都统及右都统,闵冰澜担任的就是右都统,而侍御都统虽然隶属于宫卫营,不过并不受宫卫营的统将辖制,是直接听令于皇帝,因为他们最重要的职责是护卫御驾,所以担任侍御者,无一不是深信皇帝信任的心腹,尤其侍御都统。 所以这一要职的任命,除了皇帝之外,其实无人可以干预。 说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现有的侍御中再提拔一人担任都统,不过这当然又将造成侍御中有一空缺,总之因为闵冰澜的调职,侍御队会补入一个“新人”。 这样的一件事,羿栩竟交给了穆清箫决断。 穆清箫先是推脱:“宫卫营中这么多人,我与他们无一交识,着实不知哪一位忠心可鉴之余,又机警勇武,官家将此重任交托予某,某固然感念官家对某的信任,可着实是难当重任。” “我正是想借此时机,让穆郎熟悉宫卫营的人事。”羿栩毫不隐瞒他的良苦用心:“京卫营中,多从禁军将士选任,而能选为侍御者,往往都是官宦门第出身的子弟,你与他们交道,对你大有益处,放心,即便是你选出来的人 ,当用不当用自有我再次考核。” 羿栩是想给穆清箫这个特权,使他获得贵族官宦的重视。 穆清箫见皇帝如此热忱,便不再固执了。 结果闻讯后最先来攀交穆清箫的一位,竟然是宋国公。 穆清箫被攀交了,但心情很是不好,他的情绪一消沉,羿栩自然立时就察觉了,羿栩追问,穆清箫也不能隐瞒,干脆就抱怨开来:“宋国公荐了一人,并非京卫营,而是巡卫营的军士,据说也不是官宦之后,乃平民子弟从征召令选为禁军,宋国公称他姓吴,名湛,正是这回兴教寺事案中负责巡防南岸一线的领队,不但救下了惟难法师,还察获了兴教寺中被辽国细作收买的僧人。 宋国公使金贿买,却又要求我务必提擢这吴湛任右都统,竟有要胁之意,说这吴湛,有礼部尚书王烁作保,虽非官宦子弟,身家也可保清白,绝对不是奸妄之徒。宋国公还说我和湘王交近,但王烁与湘王、湘王妃不和,如果提擢吴湛,在世人看来我就不在湘王党营,日后即便是湘王遇祸,我也不会受到牵连。” 羿栩摇头笑道:“我的这位族伯,他就是这副脾性,明明是想为党属谋利,却拉不下大宗正的脸面,非得说几句硬话他才好下台。不过嘛,他的野心倒是有限的,知道如今众多宗亲回国,论来几位皇叔比他更有资格担任大宗正,他之所以还能据大宗正之职,多亏了我的保全,他对晏无端心存不满,也是因为晏无端曾经举荐汴王共执宗正寺事务罢了。 箫郎不必介意宋国公的态度,那个吴湛,我可以见见,如果机智勇武,倒并非不能授他右都统一职。” 穆清箫却没消气:“官家任用吴湛,我无非不用退还宋国公给予的贿金罢了,但钱财于我何用?我结交湘王,也只是听从官家的示意,便是真觉得与湘王相投,后头是自情自愿与他来往,官家也必清楚我与湘王之间完全无涉权利之事,湘王遇不遇祸,有官家的羽翼袒护,我都不会被祸事波及。” 对于吴湛入不入选的事,穆清箫的态度一点都不积极。 倒是羿栩全然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宋国公既然向你开了口,若没成事,依他的脾性,必定埋怨你不识抬举,虽说有我维护,箫郎并不惧开罪宋国公,可我起初让你负责擢选侍御是为你能结交更多的人缘,反害你被大宗正埋怨,那就事与愿违了。” 清箫没作声。 当宋国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明白过来必是湘王殿下使计的结果,吴湛在湘王的必杀名单中,他不可能积极举荐,却得达成让吴湛入侍御队的目的,需用的是巧力,现在用力恰当,结果大快人心。 第569章 湘王动恻隐 淮王和司马修听说羿栩有可能任命吴湛为右都统的消息时,这回没有再发生分歧,两人都觉得其中有诈。 “穆清箫虽是五郎举荐,还由我摸清了他的身份,但谁能想到他为二哥信重后,竟然反而会跟晏迟串联,虽然这回他举荐的吴湛,说是王烁的党徒,表面看来非但和晏迟无关,甚至还是敌对,可这个人,当真不是被晏迟收买,先行安插到了王烁的阵营?”司马修以为确实找到了证据,证明晏迟利用兴教寺事案的阴谋。 关于穆清箫此人,淮王也觉得十分羞愧,他摸着鼻梁,长叹一声:“我当时,一心只顾着安抚二哥因周郎亡引生的悲郁之情,怎么也没想到穆清箫竟然会为晏无端笼络。” “这不能怪你。”司马修此番的心情要沉着多了,不过眉头却紧锁着:“要不是我那姑母对穆清箫屡番打压,意图将他置之死地,他也不至于视我司马一门为敌仇,晏迟奸滑,利用这一契机拉拢了穆清箫,最让我焦虑则是,竟然是二哥建议穆清箫与晏迟来往,就算穆清箫助着晏迟,二哥竟然也不会生疑。” “我这就让察部去摸吴湛的底,如果能证实他与晏迟有勾结……” “没有用。”司马修上前,一手搭在淮王的肩头,弯着身,嘴唇贴近淮王的耳畔:“覃芳舒故意泄露我们要对宫人崔氏下手的事,晏迟却根本没有搭理,而是紧跟着策动兴教寺事案,造成闵冰澜被调离,你以为我们能察实吴湛和他之间的勾联?晏迟,他是比狐狸更加狡猾,比虎狼更加凶狠的敌人,我们找不着他的破绽,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察觉后施加障碍,挫毁他的阴谋。” 商量毕,鉴于司马修仍在“思过”中,能够向羿栩谏言的只有淮王,淮王单枪匹马就入了宫。 他没有直接说吴湛必有异心,而是提出了侍御,尤其是侍御都统的人选务必要警慎擢选,吴湛非官宦子弟,虽有王烁保荐,这样的出身仍然不够资格选为侍御,更遑论右都统?淮王还直接举荐了一人,此人姓霍名赴峡,是皇城司察部的指挥,他的父祖皆为武官,且两代都曾入选侍御,出身根正苗红,在察部的表现也很突出,堪当右都统一职。 羿栩很犯难。 任用不知根底的吴湛担当如此重要的职位,他其实也觉得不怎么放心,可考虑到有利于穆清箫的“名望”,才打算开此特例,正打算召见王烁,从他口中打问明白他是否能用洛阳王氏阖族的生死,担保吴湛绝对会忠于天家,没想到淮王就保举了一位在他看来更加适合担当右都统的人选。 霍赴峡的祖父霍恭,曾经是怀宗帝的侍御都统,当年怀宗帝迷恋青楼女子兰蕴,与兰蕴常于樊楼私会,一回私服前往樊楼,却不料途中遭遇逆匪暗杀,多得霍恭舍命相护,怀宗帝方能毫发无伤脱险。其子霍义骁,也因开封沦陷时,为护怀宗帝离京,在抵挡辽国追兵时身死,虽然怀宗帝这回未曾脱险,不过霍家两代人忠心护主的义行和功绩,不能抹消。 羿栩一犯难,清箫就很识趣了。 “官家不需犯难,淮王殿下举荐之人确然更宜担当侍御都统的要职,横竖某原本也没打算真听信宋国公的话,保举吴湛。” 清箫越是“消极”,羿栩就越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任命霍赴峡为右都统,但提拔吴湛入侍御队——普通侍御,虽然也可携带长剑护卫圣驾左右,却正常情况下不似都统一般可以近身,只是一个侍御有弑君的逆谋,也万难得逞,且羿栩也并不认为宋国公有篡位的野心,他倒不是相信宋国公的忠心,而是因为宋国公并非怀宗帝之子,与皇统的血缘其实已经疏出五服,宋国公理当明白他若夺位,皇族宗亲以及满朝文武定无一人心服。 篡位,可不是谁把皇帝杀死谁就能夺得宝座,宋国公虽是大宗正,但手里无兵权,更无继承皇统的名义,这才是羿栩对宋国公不设防的根本原因。 只不过吴湛擢入侍御队,就必有一人得“让位”,羿栩经过深思熟虑,将一名在职的侍御也调拨给了将往山东执行要令的闵冰澜差遣,横竖扼制辽国军事的任务是重中之重,闵冰澜需要更多的帮手。 司马修与淮王均没想到,他们一番处心积虑,在皇城司察部中保举了霍赴峡补缺,就是为了维持侍御队的“完整”,彻底断绝吴湛入选的可能,谁曾料羿栩为了让宋国公领穆清箫的人情,竟然做出这样的变通! 他们没料到,晏迟却早料到了他们会如此安排。 当晏迟听闻这一消息时,一点都不觉意外,交待付英:“绵谷之事可以促进了。” 绵谷属利州管辖,这回归卫的宗室之一,前蜀王世子羿承杰便即被遣至绵谷安顿,这羿承杰有个女儿羿婉婉,是他被拘禁在辽国时与旧宫奴所生,当时虽然被看监报予了辽主,辽主却并没有处责,羿婉婉活了下来,这回也随羿承杰一同归卫,她年岁才十七,正合适婚嫁,所以当羿承杰往绵谷之前,就将女儿许配了人家。 羿婉婉的夫君姓陈。 霍赴峡的妻子也姓陈,羿婉婉该称霍陈氏一声姑母。 “郎主究竟是怎么预料见淮王必会举荐霍赴峡任右都统的啊?!”付英啧啧称奇。 “司马修要想排压吴湛,务必会举荐一位皇城司察部的人,如此才会造成御侍队继续满员,吴湛根本没有机会补入,而且这个人还必须是羿栩信任的心腹,让羿栩不能驳绝,这样的人选就只有霍赴峡一个。否则你以为我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会暗中促使羿承杰把女儿嫁给陈家子?” 从来晏迟的构局都是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每走一步都务求精密,司马修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他若不预先构局,怎能担保瞒过司马修的眼睛? “今日闵君还会来拜会郎主,郎主与闵君相见太过频繁的话,是否会让司马三郎动疑?”付英又问。 晏迟笑了一笑:“司马修比我要了解闵冰澜,他既然曾经举荐了闵冰澜出任右都统,就认定闵冰澜绝对忠心耿耿,他现在应当巴不得闵冰澜与我来往频繁呢,眼看着覃孺人不顶用,他必然寄望闵冰澜可以赢获我的信任,我也许会透漏一些计划给闵冰澜,闵冰澜是个孝子,只要闵申还是兴国公府的党徒,司马修就不怕闵冰澜会忤逆尊长,做出有损兴国公府利益的事。” 晏迟当然不会让闵冰澜洞谙他的计划,蛛丝马迹都保准不会显露。 但他这日与闵冰澜再是一番饮谈后,趁夜深,却独上无情楼,登楼约近两刻,他便听到了一阵步伐自下而上,他听出是芳期的步音,就转过身来,胳膊肘撑在窗框上,唇角渐渐勾起了笑意。 芳期是哄了婵儿睡着,才往无情楼来。 这座高楼晏迟已经有些时间未去“光顾”了,芳期察觉他是心情不畅时,往往才会独自登楼,因为这座楼上几乎能将梅园尽收眼底,那里虽说有了极大的改动,不过残酷的记忆始终还存在晏迟的脑子里,关于沂国公府的一切,仿佛依然是他的逆鳞,不让别人触及,自己也不愿多触。 如有一回,府里有个管事喜得麟儿,那管事也是晏迟的得力臂助,故而喜滋滋的来清欢里送红鸡蛋,晏大王本也是笑呵呵的,顺口问了管事给新生儿取了什么名,管事道单名一个永,晏大王神色虽没变,却说永字不好,竟然多事的把人家儿子的名给改了。 晏永,尸骨已寒,但晏迟对他的恨意并没消除。 芳期不知晏迟今日为何又独自登上无情楼。 她刚走上阶梯,到了高楼顶层,身体还没转过来,就先侧了脸,楼上只有两盏灯火,昏暗中只能看见晏迟的身影,看不清他的神色,走近前,才能看清那庸庸懒懒的笑意,被唇角挑着。 晏迟伸手,揽了芳期的腰,他还是背对着天上的星辰和冷月,恍如已经沉睡的梅园,更远处的市井却灯火璀璨,御街上有行人来往络绎,仿佛这个帝国,仍然欣欣向荣,富强昌盛,从来没有显露颓势和败象一般。 “见我久久不回清欢里,王妃等不及就亲自来摧促了?”晏迟低着头,贴着女子散发着清香的发鬓,微微还有些润意,定是才绞干了发,就迫不及待来此,她明知他就算心情有些烦郁,大不至于想不开从无情楼上一跃而下,他也不会在这里一直吹风,其实她要是不来,他也打算回清欢里了。 “我其实不喜欢无情楼,要不干脆拆了。”芳期答非所问。 晏迟笑了出声:“这楼上风光独好,拆了可惜。我原本也想着改了无情二字,又想我们在临安也待不了多久的,就不必费事了。” “今天跟闵君谈得不融洽?”芳期撑着晏迟的肩,看向他。 “很融洽,不能再融洽,闵冰澜居然自说自话我是在替他饯行,硬是喝了我几大壶玉沥酒,这酒除非辛遥之,连岳祖翁我都不想拿出来招待,被闵冰澜一歇就喝掉了我几大壶,我一点不觉可惜,这能不融洽?” 芳期非常怀疑,怀疑就露在眼睛里。 晏迟又是一笑,他这才转过身,看底下那灯火灿烂的市井之夜。 闵冰澜今日,意在托孤。 第570章 过的个好寿 闵冰澜之妻,生子时不幸亡故。 当年闵冰澜人在滑州,回家才知噩耗,他这一世做得唯一一件忤逆父母之命的事,就是拒绝再娶。 他和他的妻子识于稚拙,后结发合巹,夫妻恩爱,只可惜妻子早逝,不能白首偕老。 他这回往山东,情知一去经年,若不能功成而返,便决心埋骨异乡。 闵冰澜不放心小儿,不是害怕小儿不得照顾,是担心父兄的教导下,他的儿子也似几个侄儿一般,眼里只有功利,心中唯存权益,营营苟苟于仕场,浑浑噩噩于生途。 山东若然事败,还不知大卫社稷能否得保,如果有倾覆之灾,闵冰澜其实断定他的父兄必会心系荣华,很有可能干出屈膝降辽的事,他的儿子,就算不可能效他,宁为国祚献身,但也绝对不能对敌国献膝,所以闵冰澜拜托晏迟,若有万一,务必带他的小儿远走,宁为乡野草莽,也不做降臣辽奴。 晏迟心中都少觉得震动。 “我有时在想,闵冰澜、辛遥之这样的人是不是傻子,不求名利也就罢了,逍遥于林泉岂不自在?他们不是卫国的君主,却宁为卫国的国祚舍生忘死,这样的大义真的有意义么?即便大卫收复了失土,不再畏惧辽国,可羿姓之人,羿栩就不说了,羿标、羿杜,乃至于羿承昭、羿承央之辈,他们能为明主贤君?他们不管是谁据坐龙椅,百姓都不可能得以安乐。” 芳期拉着晏迟转身,望向窗外:“现在羿栩执政,他并不是个明君贤主,或许不能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可晏郎看看,百姓们至少还有希望的不是么?就算有的人挣扎于劳苦,可至少不用担心沦为奴役,我想闵君、辛郎,他们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并不是为了一姓卖命,他们维系的不是羿姓国祚,他们想要捍卫的是华夏江山,晏郎应当不是想不通他们的心态,晏郎只是替他们不值,或者说得更准确的是,晏郎对他们心怀钦敬。” 钦敬么? 晏迟看向市井,看向那条其实显得狭窄许多的,更远处的御街,他品度着钦敬二字,却一言不发。 极罕见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想法,被芳期指出来,心里仍是糊涂的。 送闵冰澜离开时,看着他一边挥手一边前行,没回头,月色灯影下影子在脚跟后头拉得老长,他忽然就觉得心里有点堵,想把人拉回来淋一锅子解酒汤,告诫他大无必要陪着羿姓皇室走至穷途末路,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这数十载,各人只对各己的生命负责才是正理,闵冰澜你多大的心,竟然操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把你的小儿托付给个都不算相交的人? 他们真的太痴太傻。 晏迟指着底下,穿流不息的人,尚在灯火辉煌里消耗享受的那些人,不仅是锦衣贵族,还有布衣平民,这么多的人,有几个甘为这天下社稷把自己献祭,他们醉生梦死,不是完全没有预见祸殃将至,安幸不长,他们只是抱定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地陷下去有矮个儿填入的饶幸,他们不会感激闵冰澜和辛遥之这类人的甘于奉献,他们享受着荫凉,却从来没有兴趣去打问植树的人究竟是谁。 他指着,又懒得说。 芳期把他的手按下来,抓着没放开:“闵君和辛郎,还有许多的人,他们想维持的其实就是芸芸众生的歌舞升平,如果他们的竭尽心力,换来的是人人自危,是风声鹤唳,是恐怖气氛笼罩下的胆颤心惊,那他们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晏郎不需要为他们打抱不平,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人生,我曾经听明皎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其实个中的道理不深涩,无非就是,以己度人。” 晏迟眼珠子一滑,嘴角再度挑起笑容:“与卿一席话,烦郁顿消释啊,王妃现在宽慰起人来,还真是功力见长了。” “晏郎过奖了,我功力并没见长,只仗着跟晏郎越更熟悉的便宜,你的心思,我总比外人更能摸得透。”芳期也笑,还是很自得的笑。 这晚他们从无情楼上下来,徐徐地回到清欢里,那时月色已经注满了芙渠,廊庑底下摇曳的灯火照抚着,情人椅上一双相靠的鸳鸯枕。 逮获的刺客,这回由辛远声担任使臣押送往辽国上京,晏迟并没有出面替辛远声争取这趟差使,而完全是羿栩的决定,他竟觉得辛远声生母毕竟仍是辽国的王妃,所以让辛远声出使再度跟辽国谈判成算更足,辛远声没有半字推讳,他欣然承担了这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使命。 转眼就到了兴国公的寿辰。 既然只是招待亲朋,湘王府理所当然未获邀约,晏迟跟芳期也没打算去送礼就是了,这日夫妇二人带着婵儿去看望了西楼居士,老人家最近身体不适,赵媛已经在西楼居住了有小半月,做着煎汤送药的事,西楼居士也没和赵媛多客套。 天气已经开始转热了,但西楼居士仍得穿着夹袄,不至于卧床不起,但神色日渐憔悴。 芳期私下间问赵媛:“姨祖母这症候,究竟要紧不要紧?我劝说她老人家让晏郎替她诊脉,她却总是不肯……” “约是寿数到了吧。”赵媛神色有几分黯淡,不过口吻尚算平静:“居士心里也清楚,但并不想让三哥占断吉凶,她说人生最大的趣味其实就在莫测,若预先知道了什么时候长辞,接下来的时日就难有安乐了,不如一直存着期望,总归还有些日子是惬意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这并不全然是讽刺的意味。 长辞前,终归有难舍的人和事,正如西楼居士,她或许早已期盼和丈夫和儿子泉下相见,但人世间,仍有她所牵绊的,死别仍会伤感。 芳期沉默了半晌,才道:“这段时日,我也尽量抽时间多陪陪姨祖,阿媛若觉得姨祖不好了,也千万记得使人告知我一声,姨祖这一生,亲朋虽多,却难有几个能在这时候时时陪伴身边的,便是真到了寿数,也不能让她最后之时,身边太冷清。” “都说幼儿最能感知亡厄,我看婵儿今日见到居士就喜笑颜开,全然没有畏惧之状,又觉得居士大不至于已近天寿,或许就是年纪大了,稍有小症候,康复得慢,精神难以恢复而已。”赵媛道。 芳期只想但愿如此吧。 这天她原没想着这么早告辞,打算让婵儿多陪陪姜姨祖,不想刚刚吃完午饭,闵妃就寻来了西楼居。 “出大事了!”闵妃满脑门的汗,一见芳期就这样说,俨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覃孺人一双子女均中了毒!!!” 芳期也被这晴天霹雳惊得不轻,瞠目许久才反应过来闵妃所说的“覃孺人一双子女”这话,其实有一半不实,芳舒的儿子是太子,但这事没几个知情,闵妃所说的“子”,其实应当是淮王妃所生。 可是女儿…… 薇儿怎会中毒?! “小闵细细说,情况究竟如何?” “覃孺人之子,年岁太弱,已经不治身亡,小郡主经太医医治,虽未传出噩耗,但现在也是生死未卜!” 芳期觉得两眼直冒金星,脊梁上也不断冒出冷汗来。 晏迟这时过来,俨然也已经听闻了此件大变故,他伸手摁着了芳期的肩。 芳期才觉意识清明了不少。 “普通的毒我可以解,现在就赶去兴国公府,你先带着婵儿回去吧,等我的消息。” 芳期看着晏迟。 她不知道这件事故,是否也在晏迟预料之中。 从西楼居到湘王府的一路之上,芳期才听闵妃说清楚来龙去脉。 闵家既为兴国公府的姻好,兴国公过寿,自然会邀请汴王夫妇二人,闵妃虽说更愿意接近芳舒,但总归得照顾淮王妃的体面,所幸的是淮王妃今日一直拉着芳舒相伴身旁,妻妾之间如姐妹无异,闵妃不用刻意疏远谁接近谁,她倒觉得兴味盎然。 而今日太后竟然也驾临。 当太后驾临,无论是淮王妃还是芳舒都得陪在太后身边助兴,太后对淮王妃十分体谅,让她自在去,淮王妃也不知怎么想的,拉了芳舒同去“自在”,闵妃本就不大受太后待见了,也没在那里碍眼,不过太后开口留了两个孩子在左近,淮王妃并没拒绝。 闵妃虽看出芳舒有些担忧,但觉着薇儿还这样小,不懂人事,太后总不至于为难这样的孩童,她还安慰了几句芳舒不用焦虑。 怎知道宴席还未正式开始,就传出两个孩子中毒的噩耗!!! “小郡王已经能用些糜粥了,说是服食的糜粥中投了毒,且小郡主的乳母突然不知所踪,太后本欲重惩覃孺人的,不料小郡主也毒发,又因淮王力保覃孺人,太后这才作罢,不过笃定的仍是小郡主的奶母汪氏投毒…… 淮王妃数番晕死,覃孺人也是六神无主,竟然是司马三郎稳定住局面,也不知他跟太后说了什么话,太后……我是留意见的,太后两番情态大不一样,与司马三郎见谈后,竟像当真悲痛。” 闵妃这样说,她其实已经在怀疑今日这起中毒事件,必为司马太后主使了! 第571章 命运就是如此残酷 傍晚。 晏迟回家,芳舒带着薇儿也跟来了湘王府,芳期忙去看望,芳舒这回一见芳期便痛哭出声。 她一个仆婢没带,这次连将鹊儿也撇下了。 芳期安抚着芳舒的脊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听芳舒边哭边道:“多亏得湘王及时赶到,才救回了薇儿,我是不敢再回淮王府去了,薇儿饶幸才逃脱一场殃劫,我怎能让她再入火坑!” 芳期只觉芳舒连衣衫都被冷汗浸透,对她的惊魂未定亦觉感同身受,虽明知湘王府就此收留她们母女二人有些不现实,这时也只好顺着芳舒的话说:“别回去了,就让薇儿在这里好好休养,放心,晏郎既然已经替薇儿解了毒,就必然能保薇儿康复。” 她把芳舒劝了好一阵,芳舒才肯被仆婢们服侍着沐浴更衣,因为晏迟这时在“接见”淮王,芳期只能问付英薇儿的安危,付英虽说不如晏迟的本事,也是很懂得医术的人,他告诉芳期:“中的是鸩毒,郎主赶到时情况已经十分不好了,小郡主可谓命悬一线,不过郎主有钟离公遗下的丹药,及时喂小郡主服下了,又经施针,小郡主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小郡主年幼,又是用丹毒攻克鸩毒的方法,对身体到底造成了不少损伤,至少需要半载调养才能完全康复。” 薇儿一时昏迷未醒,芳期也无法询问清楚龙来去脉,好在是今天除了奶母汪氏之外,薇儿身边仍有两个婢女照顾,她们不似鹊儿,没有别的企图,早前已经将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芳舒,等芳舒沐浴更衣毕,身上清爽了,芳期又劝着她好歹用了些饮食,芳舒的情绪稍稍平静些,主动告诉了芳期今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司马芸那毒妇今日虽留了两个孩子下来,她却根本不想搭理薇儿,她抱着乐儿哄玩,乐儿却哭闹起来,司马芸以此为借口,说乐儿身着的新衣裳衣料不够柔适,支开乐儿的奶母回淮王府去取乐儿往日着的旧衣,让汪氏替乐儿准备糜粥,定是司马芸在糜粥里投了毒,把汪氏灭口,企图嫁祸予我。 但她没料到……薇儿日常随我去淮王妃面前问安,淮王妃都会留我们一同用饭,乐儿虽还未知事,却对薇儿很亲近,乐儿未断奶,其实不大吃得惯糜粥,薇儿懂得,为了哄弟弟吃粥,都是自己先吃几口做表率。 今日也是如此……薇儿是替我这当娘的挡了祸殃,要不是薇儿也中了毒,司马芸就会咬定是我指使汪氏投毒,毒死了乐儿,陷害兴国公府,陷害她这太后!” 芳舒说着话又是悲从心来,她是自宁死也不愿女儿遭这番罪的。 因为女儿中毒,让芳舒没法保持冷静,哪怕明知她孤身带着女儿投靠湘王府肯定会引起淮王的怀疑,甚至她根本不顾“亲生子”的横死,不闻不问接下来的丧葬事宜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她所能虑及的,只能是让薇儿脱离险境,淮王府不安全,谁知道司马芸会不会丧心病狂,没法将她处死,干脆设计再一次毒杀! 她的死活无所谓,可她要是死了,还有谁能保护薇儿呢? 芳舒丧失了冷静,淮王也未必还能冷静如常,但因为有司马修的提醒,他现在还是跟来了湘王府“索还”内眷。 晏迟当然会拒绝。 “令媛虽已脱险,不过体内毒性尚未完全驱除,还需要极长的时间调养,普通的医术难保令媛康复,这需要用道医之法,可以说世上除了钟离公,唯有我可担保小郡主转危为安了,覃孺人是内子的族妹,她今日也算经遇了九死一生,心中惊痛,殿下也当体谅,容内子安慰族妹。” 湘王的婉拒很在情理之中,况乎淮王更加心系的是淮王妃的好歹,想着悲痛欲绝的妻子,尸骨未寒的嫡子,他也实在没有耐心跟湘王在这关头斗智斗勇,有气无力说了几句客套话,赶紧告辞。 晏迟才回清欢里去见芳期。 芳期有些欲言又止。 晏迟端坐着,半晌才道:“我知道司马芸会在今日动手。” 他果然知道。 芳期得到了答案,心中却越觉茫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司马芸其实没有打算毒杀小郡主,这是一个意料之外。” 芳期觉得晏迟的目光又现森冷,她的心就往下沉坠,并非是因惧怕晏迟无情的一面,更惧怕的是接下来,随着事态发展,也许会有越来越多的血腥之事会发生,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牵连,被卷进残忍的杀戮。 淮王或许应当自遗其咎,可那尚还不知人事的稚儿,他既不能成为威胁更没犯下罪孽,芳期不忍,当为人母后,她的心更加柔软了,她不认为淮王妃的儿子应当被牵连,可是她又无法埋怨晏迟。 晏迟的果狠,也是为了护她和婵儿处于安全。 芳期明白如果晏迟的计划失败,婵儿同样会被牵连,羿栩和司马修这样的人不会因为婵儿是稚子就宽容放赦,更不要说还有刺探社这么多人员,如徐娘如付英,如谭肆兄妹等等,这么多人的安危祸福都系于晏迟的成败,晏迟又怎能妇人之仁? “司马芸,为什么急着陷害舒妹妹?”她终于只是问出这一句话。 “司马芸对羿杜已生杀意,她想除掉羿杜这个心腹大患,仅有羿承昭相助还不够,她需要我也不作为,乐见羿杜的死。司马芸现在怀疑的是我已经为羿杜笼络,企图让太师府取代兴 国公府,成为羿栩依赖的臂膀,而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企图呢,必须是羿杜私下答应了我,将来会让覃孺人所生的庶子继承皇统。 所以,她必须先除覃孺人母子,毁损我和羿杜之间的联盟。在司马芸看来,我虽有众多党徒,但真正倚重的必为岳家的亲好,因为我并没有自己的族人,她将我和王妃之间的情分,看作的是利益场上的结盟,那么当羿杜已经不能保证让太师府,我的岳家受益,我理所当然不会再为羿杜出生入死。” “那晏郎该怎么救舒妹妹脱险?” “不需要我救。”晏迟将琉璃壶里的凉饮,斟满芳期手边的琉璃盏:“羿杜必须救,否则覃孺人为求自保,肯定会揭穿调包计,现在她的儿子才是太子,羿杜和司马修谁都不敢说实话,她有何必要指使汪氏毒杀淮王妃的儿子,嫁祸给司马芸?所以不管是司马修,还是羿杜,都不会眼看着覃孺人为司马芸所陷害。” 晏迟的确没有考虑过怎么让芳舒脱险,因为他认定芳舒并非不知自救的弱者,甚至当他听闻淮王府的小郡主中毒时,内心也毫无波动,只是突然意识到芳期会难过,乃至于胡思乱想,他才临时决定赶去兴国公府救治,他现在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这样的拖延着,隐瞒着,到头来其实还是会让芳期面临抉择。 “现在司马芸,必知宫里那位太子其实并非司马环所生了。”晏迟道。 芳期心中又是一惊。 “但司马芸没有再害杀太子的机会,她其实也明白,司马修使的调包计,一旦揭露,羿栩必会生疑,上回太子险些被杀害在禁宫的事案,不仅仅是司马修一时糊涂,极有可能就是司马一门的计划,最后由司马修出头背了罪责,羿栩堂堂天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哪怕司马芸是他的生母,司马权是他的亲舅舅,但也肯定会心生愤慨。 所以司马芸不敢再轻举妄动,她只能再从长计议,将起先的策略全盘推翻,但不变的是,淮王必死。”晏迟直盯着芳期:“羿栩无子已成注定,司马芸情知不可能再有亲孙儿,她要保住司马一门富贵荣华不衰,只有一条路。” 芳期额头上冒出冷汗来:“难道是要让司门氏夺位?” “夺位可没有这么简单,司马芸再蠢,但司马权、司马修尚有自知之明,再者言,和他们相比,羿栩毕竟是司马芸的亲骨肉,司马芸总不至于干出逼亲儿子退位的事。” 芳期又糊涂了。 “司马芸会自认罪行,掩盖调包,将错就错,以此应付过去这回的危机,她会加强与羿承昭之间的合作,唆使羿承昭鼎力支持她先除羿杜,司马家族还有别的女子,入宫没有任何意义了,联姻宋国公府尚有价值,若能诞下子嗣,司马芸就会将那个小儿做为皇统备选,有了这个备选之人,她才能更进一步说服羿承昭对现在的太子下毒手,然后,一网打尽。” 晏迟轻笑:“我猜,淮王妃不久将会有孕了,但这个孩子已经并非羿杜血脉。” 芳期觉得自己的脑子里,被晏迟强行灌进了一桶浆糊。 司马芸的确现在慈宁殿大发雷霆。 可却无人承当她的怒火,只是瓷器接连被摔碎,连她用了多年的,盛夏时节离不开的玉枕,这回也难逃“粉身碎骨”。 她杀的人,居然是本应被立为太子的嫡亲侄孙儿,哈哈,人死了才被告知真相,这是故意让她尝一尝悔不当初,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脚的滋味么?!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荒诞的事?! 嫡亲的侄儿挖了个陷井让她把嫡亲的侄孙给扔进陷井里?! 司马芸真的恨不能把司马修给碎尸万断了。 第572章 善后 这回计划,只有司马权配合司马芸行动,当然为了提防事先泄密,他们没有告诉几乎是在淮王府吃住的司马修,司马芸之所以必须出现在司马权的寿宴上,是因为她不到场,司马权这个寿星,还有做为女主人的郑氏,夫妇两个都没有理由“扣留”淮王的子女,且要想用这并不精密一看就有蹊跷的借口成功陷害芳舒,除太后之外兴国公夫妇显然还不够份量。 那汪氏,身份也不普通,她之前是女官,当年还是受周皇后的恩赦允其辞宫嫁人,淮王府的小郡主出生时,因晏迟卜占其命格有利父祖及伯叔等亲长,羿承钧对这个孙女十分珍爱,令周皇后亲自替她择选奶母,汪氏于是才又入了淮王府。 这样的人司马芸不能尝试逼诱,所以她决定将汪氏杀害,造成她行凶之后潜逃的假象,可汪氏的丈夫、儿女均在临安,她就这样抛夫弃子孤身远走肯定不那么符合情理,也只有太后出面威压,才能够将此横祸办成铁案。 否则,淮王妃也许反而会受质疑。 司马芸只是下令枣玉昌负责投毒,然后她就带着枣玉昌大剌剌出现在寿宴上,而司马权负责的事就是安排心腹害杀汪氏后处理尸身,司马芸自然没想到小儿竟必须在小郡主“以身作则”下,才肯吃糜粥,结果芳舒亲生的女儿竟然也中毒命危。 可这个节外生枝,并没让司马芸放弃计划,她一口咬定发生这样的意外不为芳舒预料,也是天意使得“毒妇”自遗其咎,仍然坚持要把芳舒当众处死。她事先已经让侄儿司马仪贿买笼络大宗正羿承昭,这样的事案,生于宗室内部,按惯例理当让大宗正审决,大宗正这回站在她的阵营,天子也不可能因为淮王府区区一介孺人质疑她这母后,司马芸仍然对诡计得逞胸有成竹。 谁知司马修见事不妙,竟然告诉她“调包”的机密,警告司马芸,若再相逼,覃芳舒势必会当众道出实情,这件事若被天子得知,必疑太后及兴国公府共犯欺君之罪。 司马芸此时只能向心腹枣玉昌抱怨:“谁曾料三郎竟做下这等荒谬可笑的事,他亲手,把覃氏那贱人所生的儿子送上了储君之位,哪怕是为了诱除晏迟,他也不该将这等大事瞒着他的父亲,瞒着我这姑母!” 枣玉昌低眉顺眼的,一直没打算主动火上浇油,听司马芸自己这样说,才用劝慰的口吻安抚太后息怒:“奴婢细想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觉着,三郎恐怕仍是被淮王哄欺了,淮王与湘王早有勾联的事,至此再无可疑。肯定是淮王要求三郎瞒着太后及兴国公,淮王也必然将真相告诉了湘王,所以湘王根本没有中计,结果三郎摁捺不住失了耐性,被淮王一蛊惑怂恿,于是才铤而走险,指使那何双图谋害储君。” 司马芸本有疑心,听这话后越发笃断:“我真是低看了羿杜这孽障!万万没想到他竟有本事做下这等精密的布局,他恐怕也早就料定了,经上回事件,我会怀疑他,他乐见瞒在鼓里的我,错杀环儿的亲子,为保我司马一门不被天子责疑,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大娘娘因何有这计划,是否为淮王诱使,还请大娘娘冷静忆析。”枣玉昌现在已经在为自己谋后路了。 这个计划根本不是她向太后谏言,她只不过听令于太后,可是今日在兴国公府,司马修分明想让她顶罪,用言语挑唆太后舍她这枚棋子收拾残局。 她是太后的心腹,可慈宁殿里的人,不是只有她一个心腹。 如柳氏,同样为太后信任,枣玉昌心知肚明这个计划其实是太后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与柳氏私下商量过。 司马芸这时,也想到了柳氏。 和枣玉昌不同,柳氏本是宫人,不是从潜邸就跟随她,而是她入宫之后,渐渐才笼络到了身边,但柳氏机智,且素有“上进”的野心,不似枣氏一般谨言慎行,所以关于种种大计,她倒是跟柳氏商量时更多。 这个计划本是太后先有了构想,并非为柳氏所诱,但所谓疑心生暗鬼,司马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现在下意识就相找个替罪羊,于是一“忆析”,竟觉得自己果然是被柳氏唆使了,先有了这样的认定,于是就生出更多的猜疑来。 司马芸“砰”地一声拍案:“是了,那时羿杜未封王爵,还住在宫里,柳氏也正值青春年少,她便时常主动前往羿杜的殿苑,送时鲜果子,把她的针线活拿去讨好。” 柳氏若在此处,这时一定会喊冤,她当初之所以接近淮王,不是因为尚为德妃的大娘娘您,一心一意要笼络淮王,造成淮王与亲母及亲兄长离心么?勤快上进现在也是罪责了? 司马芸仍在找柳氏的罪证:“也是柳氏屡屡提醒我,银叶不可信,因为银叶图的是给羿杜为妾,她分明是对银叶早生妒恨,意图借我之手除了银叶,否则我要真将银叶安插进淮王府去,岂非不利羿杜?!” 柳氏肯定是淮王的人!!! 司马芸认定羿杜冲柳氏使了美人计,早就和柳氏暗通了款曲,在慈宁殿中,她的身边安插了柳氏这个奸细!!! 枣玉昌见稍经引导,司马芸就决定把柳氏献奠了,暗忖刺探社在宫里的那个耳目给她出的计谋果然不错,为防又再节外生枝,她当然要再接再励,提醒道:“大娘娘,柳氏若真是淮王的人,她肯定知道调包之计,就怕她狗急跳墙,为保性命攀咬大娘娘与兴国公,大娘娘可不能容她有面圣狡辩的机会啊。” “这是当然!”司马芸刚刚经过一场悲怒之下的痛哭,花了妆容,净面后还没闲心重新描妆,露出了光秃秃的眉骨,未经螺黛压着怒火,神色此时显得越加阴森可怖,冷冷道:“你去赐柳氏鸩酒吧,一阵间,我也该让官家来此了。” “还有一件事,老奴经深思熟虑,不得不提醒大娘娘。” 司马芸颔首。 只听枣玉昌道:“大娘娘错杀了淮王妃的亲生子,淮王应当会以此为由离间淮王妃对大娘娘心生怨恨,今后大娘娘恐怕再难从淮王妃口中打问了淮王府的内情了,还必须提防着,淮王妃为淮王利用,对大娘娘不利。” “你提醒得很是。”司马芸长叹一声:“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我的两个嫡亲侄,都因犯情痴为羿杜玩弄于股掌之中,环儿产子后,我时常召她入宫,她若肯对我说实话,我怎会将她的亲生子错杀?!那孩子虽是羿杜的孽种,可也同样是我司马一门的血脉啊,他本应成为储君,贵继皇统……” 只是事已至此,追悔无用,司马芸连淮王妃也一并迁怒了,她已经不能再容忍羿杜还有“孽种”存活于世,虽说太子现在已经不在控制中,她现在的手也再难伸到仁明殿里去,一时片刻没有办法斩草除根,但这事不急。 她的儿子正当壮年,孽种不可能立时登位,还有的是时间筹谋布局,寻找契机将其铲除,幼子不成心腹大患,心腹大患是羿杜! 如果用暗杀的方式,让羿杜死得不明不白,这样的风险太大,因为晏迟必然会想方设法牵连上司马一门,司马芸经过这许多回的交手,事实结果告诉她绝对不能再低估晏迟此一对手,所以的计划都必须更谨慎更周密。 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让天子亲自下令,处杀羿杜,介时连晏迟都不敢淌涉,才能够一举将羿杜除杀,而要让天子下令处死手足,也只有谋反大逆这一项重罪了! 问题是淮王妃毕竟是司马家的女儿,司马芸必须将淮王妃择清,方能确保司马一门不被诛连。 留下淮王妃可以,但不能再留下羿杜的孽种,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果留下后患,司马芸但觉如鲠在喉。 可淮王妃经遇了丧子之痛,若再有胎孕,务必会更加小心,司马芸想与其总是“亡羊补牢”,肯定是未雨绸缪更加稳当。 淮王妃现在痛不欲生,还没有心思去提防去戒备,现在就是绝佳契机。 司马芸又生一毒计,但她先得处理的,还是如何收拾残局。 于是重新上妆,才让宦官去请天子。 羿栩这时竟还未听说兴国公寿宴上发生的横祸,他正在和清箫对弈,输了一局,心情反而很畅快,一边瞧着清箫脸上淡淡的笑容,一边正想再下一局,努力告负,再赏“佳人”莞尔,就被太后请去了慈宁殿,途中时还问那宦官:“阿母今日不是出宫为兴国公贺寿去了么?我以为怎么也得等晚宴后才回宫,竟这么快就回来了?” 宦官脑袋埋得低低的,未得太后允令也不敢多话,只好含糊应付过去。 羿栩直到见了太后,才知道太后为何这么快回宫。 “这件事是我糊涂了,听柳氏蛊惑,就信了覃氏对环儿有不善的居心,为了夺回她的儿子自己教养,意图加害环儿,我想先除了覃氏,彻底断绝她的念想。还是三郎这回警慎,一审问柳氏,竟审得她居然是周氏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周氏虽然死了,可柳氏还对旧主忠心耿耿,她故意让我针对覃氏,意图是激化我司马一门与湘王府的矛盾,斗个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我本想留着柳氏这活口,交给二郎你来处置的,一个不防,竟让她服毒自尽了。这样也好罢,柳氏已死,担了罪责,覃氏虽死了个儿子,饶幸的是她的女儿大难不死,我既听从了三郎的劝阻,不再追究她,想来她的怨气也能消了。” 羿栩呆若木鸡。 第573章 挑拨并非无效 太后如此敷衍,天子当然知道柳氏其实就是个替罪羊。 司马芸也是故意如此,她明白用这样的说辞不可能让天子相信,为了不让天子有被玩弄于股掌的憋屈感,太后方才没有再用心杜撰另一套更细致的说辞,她干咳两声:“罢了罢了,我承认这回都是我思虑不周,因怨恨晏迟帮着陈氏,又害得三郎被官家责罚,打算借降罪覃氏敲打敲打他。 确实是三郎提醒我,别看覃氏和晏覃氏不是亲姐妹,但晏覃氏待覃氏却胜如亲姐妹,依晏覃氏那气性,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晏迟才刚给官家立下一功,事情闹大了又会让官家左右为难,我才如同醍醐灌顶,也算是悬崖勒马吧。 不过柳氏的确有煽风点火的行为,她死得不冤,也该当罪责,官家若觉这样宣判不能服众,我也只好承认罪责,只是你舅舅,他其实先不知情,是我今**着他他才肯处置汪氏的尸身,官家就别怪罪他了。” 羿栩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真将生母治罪吧,太后都自认错责了,连斥怨都显得多此一举,他只好唉声叹气道:“这件事阿母做得确不妥当,认真是太冒失了,关键是现在覃孺人怎么想,她若不依不饶,湘王妃必会替她出头的。” 堂堂天子,至今仍对湘王妃的泼辣劲记忆犹新,眉头不自觉便纠紧了:“我还得先召见无端,让他劝劝府里的内眷善罢甘休,湘王妃若是答应了,就不怕覃孺人还会胡闹。” “也不仅是覃氏肯不肯放下,淮王也很重视覃氏,他怎么想,官家也不能忽视。”太后见缝插针提醒羿栩淮王有问题。 羿栩却不把这提醒放在心上:“五郎必不会为难我,怨怪阿母。” 羿栩离开了慈宁殿。 这段时日,淮王及其引荐的右都统霍赴峡,屡屡提醒他务必提防吴湛,导致他反而对御侍队的人事格外上心,也看得出吴湛正受同僚、上司的排压,在御侍队颇有些举步维艰的困境,这样的局面一定是不为羿栩乐见的。 御侍队,重要使命就是护卫天子安危,做为近身侍卫,他们既不能结党,又务必讲究精诚合作,不能太过交从,更不能勾心斗角,淮王也就罢了,霍赴峡的行为多少让羿栩大失所望,觉得霍赴峡固然是忠勇之后,却似乎并不似其父祖般碧血丹心,有些顾私,这样的品行似乎不堪担当右都统这样的要职。 可是淮王却一直在替霍赴峡申辩,称霍赴峡因为原先任职皇城司察部,对排察奸佞之事尤其擅长,故而其排压吴湛的行为也是一心为护君帝安全,并非顾私——吴湛的资历,远远不及霍赴峡,霍赴峡并不用为固职权才排压吴湛。兼且,御侍队自来不授非官宦门第出身的军士,吴湛为其余同僚犯忌疏远,是因他能享特例的缘故,并不是因为霍赴峡利用职权,结党排压。 羿栩这才打消了贬斥霍赴峡的念头。 只他留意吴湛,虽受冷遇,却安然自若,并不心急于摆脱困境就行为争取笼络的事体,纵便独来独往,也毫无郁愁之态,大宗正宋国公对吴湛的困境毫无察觉,并没表现出不甘不满,宋国公府的子弟,俨然对清箫的态度一改,主动亲近来往,这些都证实了吴湛没有将御侍队内的人事,泄露声张。 羿栩默默看在眼中,对吴湛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赏识。 他现在突然想起这件事,其实对淮王的看法,多少产生了几分动摇。 不至于一下就怀疑淮王不忠,只不过在衡量淮王对覃氏的态度。 淮王只有二子一女,嫡子过继为皇统,却将庶子养于淮王妃膝下,羿栩起初认为淮王有这举措,无非是为安抚淮王妃,但现在他却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淮王妃将庶子认作嫡长,这牵涉到了日后爵位继承。 淮王妃今后应当还会有嫡子,可现在庶子在宗室碟谱中,已经有了嫡长子的名号,也就是说日后会以覃氏所生的长子为嫡长,根据礼律,得封此子为淮王世子。 那淮王真是为了安抚淮王妃?抑或是,对覃氏的宠爱更胜淮王妃。 可淮王从前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所有女子当中,对淮王妃的情分最深,羿栩真正介意的是淮王对他有无隐瞒,更触动心中警觉的是,淮王为什么要隐瞒。 现在覃氏所生的儿子被太后毒死了,淮王会是什么样的态度,羿栩其实很想立时召见他,趁这时心绪大乱,看会否真情流露。 天子把他的怀疑和想法诉诸清箫,他觉得清箫看人颇准,正如针对霍赴峡,他身边有不少老于世故的宦官,自诩观人无数,对人心好歹洞若观火,可是却对霍赴峡的深浅支支吾吾犹犹豫豫,唯有清箫和他的感观相同,也觉得霍赴峡私心甚重,这不算什么大毛病,只不过担任御侍都统这样的职位并不是那么适合。 于是羿栩就把兴国公府发生的惨案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清箫。 “太后可真是……”清箫摇着头:“说什么担心覃孺人谋害淮王妃,这根本就是杜撰,倒是给湘王一个教训还有几分真确,某估摸着,最让太后耿耿于怀的还是覃孺人所生之子,已是淮王名义上的嫡长子,淮王妃不计较,但太后计较日后世子之位会旁落。” 羿栩挑眉道:“穆郎也认为淮王会为覃孺人所生之子请封?” “若非如此,又何至于一定要将小王子记名在淮王妃名下?” 原来是如此简单的道理?羿栩怔了一怔,目光闪烁,颇为奇异一直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为何视而不见,直到现下才恍然大悟。 “其实淮王爵位的继承,又有什么要紧,值得太后用如此果狠的手段争夺?”清箫淡淡地说。 “一阵间我会先召淮王入宫,穆郎也一同见他,我想确断,淮王究竟对淮王妃的情分更深,抑或对覃孺人宠爱更重。” 清箫也挑眉,看向天子。 “怎么?”羿栩觉得清箫的神情似乎有些诧异。 “我以为官家应当明白淮王真正爱重的人是谁,无论淮王妃还是覃孺人,其实谁都不能逾司马三郎之上。” “这不同。”羿栩才明白过来清箫为何诧异:“正因为三郎和淮王之间情笃,淮王理当待淮王妃更加优容,我起初也一直这样认为,淮王更是如此表现,所以他让嫡子继为皇统后,将孺妾所生的庶子记名淮王妃所出,交淮王妃教养,我一直没有多想,忽视了淮王府爵位继承一事。 淮王妃还年轻,今后还会诞下淮王的子嗣,然而既然宗谱玉牒上淮王已有嫡长子,自然当册此子为世子,淮王若只是想安抚淮王妃,大可不必急着将其长子记名为嫡出。” “我明白了。”清箫将棋盘上最后一枚白子,拈起放入棋瓮中:“官家是怀疑淮王对官家有所隐瞒,乃至于对司马三郎的情分也十分有限,淮王真正珍爱的人,是覃孺人。” 羿栩未置是否。 淮王赶在宫中下钥前才赴召,他神情哀切,无精打彩,多少让羿栩觉得有些尴尬,少不得一番抱歉,也说了“怂恿”太后干下这桩糊涂事的宫人柳氏已被处杀,措辞颇是情真意切,态度也十分惭愧痛心。 淮王入宫前,受司马修的提醒,不能在天子面前表现得过于哀痛,更加不能流露些毫对太后的抱怨之情,他其实很想发几句牢骚,这时也只能隐忍着,只颓丧着肩,耷拉了头:“大娘娘这么做,还是因为难咽皇后争养太子这口怨气,弟理解大娘娘的心情,只是乐儿虽非内子亲出,出生以来,却一直为内子抚养,内子将乐儿视为亲出,这回乐儿遭此横祸,不幸夭折……内子十分悲切,弟因为要照顾内子,实在顾不上安抚大娘娘。” “五弟先不用担心阿母,她着实也是悔愧不已,只……兄也着实难以启齿,这件事案,恐怕只能以柳氏行凶了结,相信七妹妹不至于埋怨阿母,只是覃孺人……况怕还要托五弟多加安慰。” 淮王有气无力点点头,才道:“薇儿虽说幸免于难,只一时间还难以康复,为了薇儿,覃娘现寄居在湘王府,以便无端就近诊治,我虽觉得这过于哪扰无端,打算将她们母女二人回家,只是……覃娘不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或许只有湘王妃,才能够真正安抚她早日节哀。” 君臣一番交谈,天色已晚,宫门下钥,淮王只好在宫中留宿一晚,若是从前,羿栩定是会备下美酒佳肴款待,但今日眼见着羿杜定是没有那样的兴致,只交待他早些安歇,等淮王去了下榻处,羿栩才问清箫如何。 “淮王是有备而来,并非真情流露,倒是覃孺人,一双子女险些同日遇害,故而连对淮王都难免心生怨愤,不肯再归淮王府,这才是常理常情。” “我也觉得,淮王的情态太过冷静了。”羿栩想的是那时得知生母遇害周郎时,他着实都难忍愤慨,淮王的亲骨肉被太后毒杀,他怎会一个字的抱怨之辞都没有? 便是当着别的人不敢抱怨,可在他面前,为何连哀切之情都克制得那样适当?! 这是在作态! 羿栩心中已经有了认定。 第574章 苗头 次日清晨,淮王辞宫,羿栩问昨日负责服侍淮王的宦官,宦官因早得了叮嘱,此时“对答如流”:“殿下至宁思阁,即沐洗歇息了,老奴暗中留意,殿下其实一直辗转反侧未能成眠,至三更人静时分,老奴于窗外竟听闻殿下低泣出声,早起时殿下也只硬咽下两口清粥,因知官家今日有早朝,只让老奴转告官家他就不等罢朝之后当面拜辞了。” 这才是真情实感! 亲骨肉夭折引生悲痛本不奇怪,淮王哪怕锤胸顿足哭出来都合情合理,反而是如此克制的行迳着实蹊跷,天子心中的破土而出的猜忌之苗,就此又再长高了几寸。 鉴于那苗头还未生成力杆,蔓出枝节,天子并未感觉到抓心搔肺的焦灼感,针对有所隐瞒大不坦率的淮王他还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就像有的人腋下新长出来的肉疙瘩,不痛不痒的只有自己能够察觉到,大无必要就有将它剜除的想法,相比起淮王,怎么说服晏迟接受以宫人柳氏的死了结太后行凶这桩命案更让天子觉得伤脑筋,这天他备下了酒席,才让潘吉去请晏迟入宫,喝着尚酝局的佳酿,羿栩少不得假惺惺地关心一番小郡主的身体。 晏迟跟刚从冰窑里出来似的,大热天也一身寒气。 “现在都还没清醒,慢说妻妹,连内子昨晚都是一夜不曾合眼,寸步不离守着小郡主,臣今日奉诏入宫时,还挨了内子一个大白眼。” 羿栩:…… 干咳两声,竟觉嗓子真是又涩又痒的,没忍住又真咳了两声,神色很是尴尬:“湘王妃还是该多劝劝覃孺人,不幸已经造成,切勿哀毁太过……” “说起哀毁来,妻妹倒不至于。”晏迟微微蹙着眉头,似乎想说什么话又忍住的模样,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今早上,淮王令人来请臣之妻妹回府,说是该筹备丧仪了,内子亦觉虽说淮王府的事该是淮王及淮王妃主持,不过妻妹毕竟是淮王府大郎的生母,幼儿不幸,惨遭毒手,这最后一程送葬,妻妹若不参与怎能心安?因此内子虽然明知妻妹牵挂小郡主的安危,又因大郎遇害一事对淮王妃多少有些埋怨,才不愿归家,不过鉴于淮王此番遣人来接妻妹是为正事,内子非但不能驳绝,还小心措辞劝说妻妹先归淮王府。 但妻妹自己却拒绝了,她说她不信人死后还有亡灵,否则世间多少被陷杀谋害的无辜,怎会纵容凶徒逍遥法外……” 羿栩没忍住又是一阵咳。 暗忖着:孺人覃氏这话,分明是对太后的怪怨,她胆子倒大,也罢了,念在她经遇丧子之痛,有几句恨怨之辞也懒得追究。 “妻妹还说她既不能为子女申告重惩严办元凶,日后已是注定悔愧难安,慢说在丧仪上哭灵,哪怕是以身殉葬,泉下也无颜再见骨肉,与其在丧仪上装模作样,不如精心照顾好饶幸逃脱一劫的小郡主。” 这话里,也是明知天子会包庇太后的罪行,杀害骨肉的真凶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惩罚的“觉悟”。 羿栩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上一口气了。 “唉,这件来我心里明白,都是大娘娘的不对,想来覃孺人及湘王妃,心中都有怨气……” “内子闻知凶讯,立时就要更衣,穿着命妇服再往丽正门击登闻鼓……” 羿栩:!!! “官家安心,内子倒也不是全然不知分寸的人,且妻妹却也看得透彻,称哪怕是将太后的恶行声张,官家又能如何呢?由古至今,以孝治国,身为人子怎能斥罚生母?官家也只能是代母受过,可为臣民者,又怎能逼君主代受罪罚呢?那是逆臣,是不忠不孝。” 羿栩用指头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 “官家召臣入宫,妻妹与内子都想到了定是为昨日的事案,妻妹对臣说,臣能解小郡主体内剧毒,她已是感激不尽了,万万不敢再给湘王府添麻烦,她不会再追究什么。” 羿栩心情复杂地和晏迟喝完了这场酒。 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就觉得无法将这件事彻底放下,蹙着眉头闷坐着,到晚间,才终于是把晏迟的一番话,向清箫复述,也说了他的困扰:“按理说,这件事算是了结了,覃氏一介孺妾并不敢逼君也是情理之中,苦主都忍退了,纵然湘王妃狂慢,这件事其实于她丝毫无损,她也作罢更符合情理,可我总觉得哪里似有蹊跷,又着实理不清头绪,穆郎也琢磨琢磨,究竟是我多虑了呢,还是真有不符合情理的关节。” “湘王殿下是话里有话!”穆清箫斩钉截铁道。 羿栩心头跳了一跳,却依然不能立时抓住关键的头绪。 “湘王是觉得覃孺人的态度有蹊跷,对于亲生儿子遇害似乎并无哀痛,连丧仪之事都漠不关心,官家试想,官家已然察觉了淮王对覃孺人情分更深,既是如此,覃孺人哪能毫无感知?按理说覃孺人纵然迁怒于淮王妃,总不至于涉及淮王,淮王亲自去湘王府接她归家,她竟避着连淮王都不见面,要说覃孺人是在置气吧,可还不忘提醒湘王勿为这件事案叩请公允……某觉得覃孺人,固然埋怨太后,却似乎更加埋怨淮王般,竟大有与淮王决裂之意。” “听穆郎这样一说,我也越发觉得怪异了。”羿栩紧紧蹙着眉头。 清箫度察着羿栩的神色,续道:“湘王或许也在犹豫,所以未尽直言,莫如某过上几日,借口往湘王府探望小郡主,私下再与湘王一谈,湘王或许肯更多点拨。” 羿栩允从了。 他对清箫与晏迟交往越多的事毫不介怀,一来自然是笃定晏迟并不好男风,甚至于连清箫,也非“同道之人”,经这些年的共处,清箫虽则渐渐认同他为挚交,不过他但有更加亲昵的举止,清箫着实是有几分不自在的抗拒,羿栩反而不敢唐突,更无奈的是他因为身患隐疾,于情欲一事竟是有心无力了,所以也只好局限于“神交”。 再则,晏迟行事,自来随心所欲,疏狂不羁,这样的性情倒是跟清箫极为近似的,性情相投者,往往易为友朋,实在是自然而然之事,他非但不介怀,甚至乐见其成。 晏迟对清箫不设防,湘王府中事,清箫多少能够知闻,对于天子而言,权臣之事自然知道得多胜于知道得少,羿栩既然认定了清箫为“良伴”,对清箫当然最为信任,态度大有别于对待晏迟这样的权臣。 他笃信不管清箫与晏迟有多清的友谊,都不敌和他之间的情分。 薇儿是三日后才清醒的。 孩子能睁眼了,也恢复了知觉,时常喊痛,泪水盈眶,芳舒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背过身越是咬牙诅咒司马芸不得好死,更关心的仍然是薇儿的病况。 晏迟也不瞒着她:“丹药具毒,我用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解了鸩毒,但丹药之毒还需慢慢拔除,令嫒现在呼痛,是因骨骼内脏确有痛感,这样的状况还得维持一月左右才会消解,半载可停施针,一载才能完全停服汤药,孩子十岁之前都必须用药膳调养身体,或许不至于损及寿元。” 芳舒整个人都如虚脱般,不自觉就往芳期身上靠去。 “薇儿总算是醒来了,舒妹妹也该听从医嘱,调养调养自己个儿的身体里,你这一连几日,总共恐怕都未睡够五个时辰,更没有顾上好好吃上顿饭,就算铁打的身子骨都怕是熬不住了,今日必须听劝,先吃饱肚子,再养足精神,不许再折腾自个儿了!你放心,薇儿我替你照顾着,必不会有任何闪失。”芳期劝她几句,又立时叮嘱仆妇们准备饭菜。 芳舒红着眼眶:“三姐提醒得是,薇儿还没大好,我是连病都不能病的,只我着实没有胃口,还是得麻烦殿下再舍我几丸药。” “胡说,就没有把药当饭吃的道理,你就权当把饭当药吃吧。”芳期叹了口气。 一连几日,芳舒吃不下几口饭,不靠加了参葺养气的药丸撑着,她早就倒下了,可这哪里是长久之法? 今天无论如何都得逼着她吃好睡好。 晏迟不便在芳舒暂住的客院久留,替薇儿施了针就离开了,又正好今日清箫来见,他干脆就留了清箫喝了场酒,至傍晚,等芳期也回了清欢里,他才道:“我已经遣人通知了羿杜,他的女儿算是彻底脱险了,羿杜明日应当就会来接覃孺人回去。” 见芳期立时就要发脾气,晏迟忙安抚她:“淮王妃生的儿子夭折了,她哀毁过度,卧床不起,丧仪根本没有女眷可以主持,羿杜尚能遮掩过过去,可覃孺人对‘亲生子’的丧仪不闻不问,居然留在我们家,丧仪上连面都不露,这样的事大不合乎情理,如今司马芸虽然知道了调包一事,羿栩尚且被瞒在鼓里呢,羿杜想不到如此周全,司马修肯定会从旁提醒,今天清箫来,已经知道小郡主转危为安的事,必然会禀报羿栩,羿杜肯定会逼着覃孺人归家。 我知道王妃心里有怨气,为覃孺人打抱不平,但我觉得覃孺人最心系的,无非她一双子女的安危,太子就罢了,有陈皇后护着太后难下毒手,可小郡主若是回淮王府去,司马芸应当不会放过她。 覃孺人答应羿杜继续配合顺从,却可以与羿杜谈判,先将小郡主留在湘王府,在我们家,司马芸才是鞭长莫及,哪怕她恨毒了羿杜要将羿杜的子女斩草除根,也休想再动小郡主毫发。” 芳期情知晏迟的话才是正理,脾气就发不出来了,只郁郁道:“今日点了安神香,才让舒妹妹睡了这些时辰,这会儿子我可不能再让她闹心了,等明日吧,明日我再劝一劝她。” 芳舒却并不需要芳期劝服,次日她终于见了淮王,而且也终于答应回去淮王府。 只是在离开前,流着眼泪将薇儿拜托给了芳期,硬着心肠转身。 这天的太阳有点毒。 芳舒却直盯着那轮毒日。 她是绝对绝对不会放过司马芸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她要亲手杀了司马芸,就算如此都不能消释薇儿无端遭受这场苦痛的恨意,她发誓,一定要让司马芸死不瞑目!!! 第575章 就要败露了 清箫回宫的时候,羿栩正在看来自辽国的奏章,是陪着辛远声屡行职差的副使送回,这个人是兴国公的党徒,虽然也是出使,但职责只有通风报信这一条。 羿栩看完密报,心情还是愉快的。 果然如同晏迟的分析,在西夏王的助攻下,辽主的态度十分易得“通融”,承认了“妄信谗言”的过错,使卫辽之间的本应“稳如磐石”的邦交产生了裂缝,但辽主并没有交待妄信了谁的谗言,就更不说惩罚妄进谗言的人了,辛远声没追究,羿栩也觉得合理的作法是见好就收,现在辽主还在犹豫卫国开出的条件,没有决定要不要把允许辽人自由居住临安的约定一笔勾销。 希望很大。 但其实就算希望不大,羿栩也大不至于感到焦虑就是了,因为他最注重的一点,其实还是卫国国内不会因此事案产生诽责他过于怯弱的质疑,这是燃眉之急,防范对抗辽国大可以徐徐图之。 总之清箫回宫,看见的是羿栩一张轻松的笑脸,纵然满面油光,确比愁眉苦脸的时候较为赏心悦目了,清箫没打问羿栩为了什么开怀,羿栩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些琐事和废话,他看见清箫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的虑事就翻了篇。 “湘王心中确然有疑问,正是因为覃孺人对其子遇害的悲痛几近于无,不过湘王转念一想,覃孺人之子出生未久就已然送至淮王妃居院,虽经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险,然则并不由她抚养,论及情分来,不如一直养在膝下的小郡主也是情理之中。 又多少,因为湘王妃之故,湘王既视覃孺人为妻妹,无确凿凭据,总不至于就因为疑神疑鬼便于官家面前提出,湘王原本的打算是留心试探一番,只是今日淮王殿下听闻小郡主清醒,亲自将覃孺人接了回去,正好我又问起,湘王经深思熟虑,认为还是不能隐瞒了,才如实细诉。” 清箫这样回应羿栩的询问。 羿栩追问:“无端认为不能再隐瞒,难道说孺人覃氏又有了蹊跷的行迳?” “倒并非是覃孺人又有什么作为,是淮王,听闻小郡主清醒,到湘王府却并未看女儿一眼,湘王还道,他侧面通过湘王妃探问,湘王妃说覃孺人对于淮王妃抚养其子一事非但没有不满,甚至言早有预料,极少提起此事……说得多的,是淮王妃如何牵挂太子殿下,湘王细询下发现一点蹊跷,说自从荧惑守心之后,覃孺人回回见湘王妃,身边总跟着一个婢女。” “这有何蹊跷?” “在那之前,覃孺人与湘王妃说体己话,都会打发开身边的婢女,湘王妃倒并没觉着吊诡,只道是覃孺人从前身边没个心腹,渐渐的也有了不用避忌的人,只是听湘王格外关注那婢女,湘王妃往深处想才品出来一些怪异。” 羿栩的眉头不自觉就蹙起来。 清箫对羿栩的小动作已经了若指掌,知道这位帝王,蹙眉其实并不一定代表不满或者疑惑,往往是心里有了笃断的时候,才会这般的轻轻一蹙,只在两边眉端,露出点微细痕来,细痕不会这么快散去,至少得显现个三、五十息。 他现在是心里有了笃断。 果然,未久,等眉端细痕抹消之后,清箫就听羿栩说:“我只道湘王妃已经是个极精明的女人了,没想到她也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时候,覃氏根本就是在利用她,想让她游说无端出面,助着皇后将太子抚养膝下!” “官家怀疑湘王也是出于私心?” 羿栩缓缓点头:“否则无端不至于格外留意覃氏,甚至还会迂回打问,告知你此事不宜再瞒。湘王妃吹了枕头风,再则无端对兴国公府又甚为防忌,他当是琢磨着纵然太子为淮王妃所出,可要是由皇后自幼抚养,日后当然与皇后的情分更胜于太后和贵妃。” “据某对湘王的了解,他的性情,可不会一直为他人打压,确有可能为长远计也行顾私之事。” “他是聪明人。” 羿栩牵扯嘴角:“曾经无端就跟我说过,他志不在林泉,也不在富贵,在于内心真正的舒坦,他认为什么是真正的舒坦呢?就是让曾经践踏他的人,匍匐在他脚下,比如晏永,他的生父,无端的乐趣就在于看晏永比过去更恨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而要达成他的原想,富贵就是工具,我一直知道他有野心,且还眦睚必报,所以三郎说他会为赵清渠复仇的时候,我其实也是怀疑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官家为何不直接将湘王处死?” 羿栩摇了摇头:“因为他不蠢,从前便罢了,而今他已知三郎对他的怀疑仍然没有消释,他一再容让,其实很清楚的知道三郎和他在我心目中,份量悬殊,晏无端哪里可能会为了赵清渠这么个,骨头已经腐烂成泥的死人不顾生杀?他对富贵看得不是那么重,但我不相信真会有将权利视如粪土的人。 有富贵生杀在上,没什么仇怨放不下,无端他想有所为,赵清渠的旧案就必须放下,他现在跟入世之初大有不同了,当时他心目里最重要的是如何折磨晏永,一血幼年时所受的虐待之辱,而眼下呢?他有了貌美如花的妻室,有了孩儿,他享受着无数人的追捧,他心中自会有所衡量。 既受不得林泉寂寞,有涉足权场的野心,长享这临安城里的尊荣繁华,随心所欲,谁能给他这样的权限,谁能给他这样的优容?荧惑守心的危局,他为何愿意替我消解?这是他的抉择,所以他因为湘王妃的游说,与后族结党,我不介意,有所求的人,才能为我所用。” 清箫内心在哈哈大笑,但脸上却平静得很。 师父真是个鬼才啊,把羿栩的心思拿捏得不要太稳准,所以才敢行使这么大胆的计划,把私心都剖出来摆在台面上,完全不介意羿栩会像不满淮王有所隐瞒一般,对他也耿耿于怀。 想想也是,羿栩视师父,一直是过河拆桥的桥,鸟尽弓藏的弓,兔死狗烹的狗…… 不存在任何情分。 一个人,往往介意的是情人的变心,好友的异心,对待工具,是趁手则用不用则弃若担心为他人所用,毁。 不管是弃还是毁,都不会伤筋动骨,心痛神伤。 “官家其实也乐意让皇后教养太子殿下?”清箫又问。 羿栩一笑:“皇后的家族,我是不会委以重权的,所以就算皇后对太子有养育之恩,陈氏也休息操纵太子如傀儡,太子现今还年幼,将来够了启蒙之龄,也必是为兴国公教导的,一国之君不能长于妇人之手,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岂能不知? 就连无端也有预料,所以他应当知道我不会介意,且他既然参与了这件事,能肯定的是皇后对太子便不会加害。” 清箫再度沉吟了一阵。 攸地一挑眉:“可是官家,为何淮王妃也放心让皇后抚养太子呢?” 此回,天子的眉心出现了一道深折,这是他疑惑时的小动作了。 清箫再接再励道:“湘王怀疑覃孺人身边那婢女其实是监视覃孺人,这个人只能是淮王、淮王妃指派了,那定是淮王夫妇二人授意覃孺人利用湘王妃说服湘王,岂不怪异?无论是太后,抑或明贵妃,都是淮王妃的血亲,按说来淮王妃更加放心太子在慈宁殿承欢太后膝下。” 羿栩久久不言。 他的脑子里须臾间掠过了不少事。 孺人覃氏对其子遇害似乎的无动于衷,淮王克制的悲痛之情,兴国公府事案前的清凉苑事案,还有淮王妃,虽说太子遇险,她也入宫控望,尽表关注之情,不过对始作俑者司马修据察并未有任何埋怨,至少不像这回…… 听说王府大郎遇难,淮王妃竟直接怒斥太后!!! 十分的不对劲。 “穆郎你在怀疑什么?”天子眉心的蹙痕更深,这已经是愠怒的显征了。 清箫却丝毫不惧:“我听湘王的言下之意,他也有怀疑,淮王妃因养子夭折神智崩溃,覃孺人却更加关心小郡主的安危,再有清凉苑事案发生后,覃孺人往见湘王妃,神色也极其焦灼悲愤,对司马舍人……怨不绝口。” “两个孩子只隔了一日出世。”羿栩闭目,良久,才冷笑出声。 晏迟能想到有清箫的一番话,羿栩定会疑心大动,他其实并不需要清箫再送来任何确切的消息,这天深夜,他再次替薇儿施了针,与芳期缓缓往清欢里走的时候,夏夜里,只见甬道上映着月色银光,柯叶的影也翊翊在眼下脚前,雀鸟偶尔的一声呢喃,被风送来,抬头看时,满眼的星光烁闪,像极一明一灭的心事。 他突然就有了决心。 他告诉芳期,在他的计划中,羿栩先笃断的一定是调包计,羿栩会知道宫里的太子其实并不是淮王妃所生,这将会成为羿栩的一大罪状,这看似很危险,但其实很安全,这场事故中,死的人只有羿杜。 “我猜到了。” 芳期很冷静。 她伸手拉着晏迟的手,走那条弯弯折折的小径,她现在仍然很信任晏迟,虽然晏迟并未告诉她那么多的细节,但他现在既说了,她就这样认定。 她也抬头看月亮。 想起芳舒回淮王府的那一天,拥抱她时,贴近在她耳边低且沉的说的那句。 我想羿杜去死。 第576章 闹鬼 车厢微微摇晃,刚刚驶进淮王府前的那条甬街,芳期就听见了夹道两旁的呜咽和啼哭。 这是小世子死后的第七日,从今日始,非淮王府的亲眷,也该陆续前来吊唁的了,早几日,羿栩追封了夭折的侄儿一个世子的名号,是为让稚童的丧事能合礼合情的操办得更加**,可这死后哀荣,想来也并不能够让淮王夫妇心中慰籍的了——这二日,市井间尽在议论此件怪异之事。 慈宁殿的宫人,居然在兴国公寿宴上毒杀了淮王长子,虽据官方说法是那柳氏为周逆孽党,似乎柳氏确有理由杀人,可百姓中也有老于世故的人,他们纵然距离丽正门内那座皇宫的争夺十分遥远,可活的年月长了,不乏耳闻一些事案,闲时讨论剖析几句,也不能说他们的想法完全荒谬无凭。 罪庶桢及周全死了这么久,便是旧党徒中有漏网之鱼,好容易隐匿下来,突地又行此大恶之罪,自己固然落得个死罪,还牵连了父母家人均被没为官奴,无半分好处,为什么还要替旧主出生入死? 哪怕那柳氏耿耿忠心,执意为旧主报仇血恨,为何不干脆害杀太子?须知太子才是淮王妃亲出的嫡子啊,无论于司马太后还是兴国公,乃至于官家及淮王,心目中无疑是太子更加重要,柳氏害杀覃孺人所生的庶子算什么报仇血恨呢?淮王、淮王妃今后若再诞育嫡子,就会将这件事案抛之脑后了。 这是一怪。 另有一怪,是忽然有兴国公府正在闹鬼的传言,说源生自一个婢女,她在兴国公府值夜时,听见了有小儿一阵哭一阵笑,婢女起初也疑是自己听错了,哪知又亲眼目睹了一个小儿在花园里爬来爬去,那张脸上,稚嫩的口鼻忽然鲜血如涌…… 婢女将耳闻目睹上报兴国公,兴国公却斥婢女胡说,婢女不敢在兴国公府留下去,回家央告父母,她的父母借遍了亲朋,筹得赎身钱赔付给兴国公府,解除了雇约。 如若真是柳氏下的毒手,纵然小世子阴魂不散,冤有头债有主,死魂也不该留在兴国公府才对,这一怪更令市井的闲汉妇孺疑议不止。 芳期也听说了兴国公府闹鬼的传闻。 这不是晏迟的行为,那就肯定是天子的安排了。 她在淮王府正门前下车,在同样一身素服的晏迟旁边站定,立时就有淮王府的长史上前迎了他们进门。 前来吊唁的客人,固然神色沉肃,却都不至于淌眼抹泪,那些呜咽悲泣者其实都是淮王府的仆婢,他们的哭声,是为今日的丧仪增添悲痛的气氛罢了,芳期听着这一路的悲音入内,跟着晏迟先向淮王见礼。 亡者虽是小儿,但因追封为世子,且在宗室玉牒上记名的是淮王嫡长子,不幸夭折,淮王得为儿子服丧,他似乎也因悲伤多日转为麻木了,眼里不见泪痕,只见泪肿,神情颇有些呆滞,言谈更懒。 芳期只把他看了两眼,就关注淮王身后的芳舒。 她自是应当身服丧麻,摒饰粉脂,足踩草履,两眼的泪肿更甚,低着头立在那儿,万念俱灰的模样,芳期明知芳舒在丧仪上的作用其实就是“摆设”,看她佯作一个合格的“摆设”,内心更觉此情此境无比的荒唐。 闺阁时候的欢愉虽短暂,但现今忆来却还历历在目呢。 那时的芳舒尝得鲜甜的果子就忍不住眉开眼笑,喋喋不休在乡郊时等着道旁的枣树结了果,举着长杆子打下枣儿,溪水里洗了就往嘴里送,被酸得直打激零却觉得无比快活的趣事,那时的她是多么豁朗的情性,那样的年月隔得并不十分远,可现在面前的人,已经看不出那时的模样了。 眉眼间,敛藏尽了悲喜,仿佛对于什么样的人事都能应付自如,芳期从这时才深刻意识到芳舒已是淮王府的孺人了,不管她心里有多么痛恨淮王,哪怕亲手将淮王送入阴冥,她的身份不变,一双子女就是她和淮王府的牵绊。 小小的灵柩和偌大的灵堂,彼此相衬着,显得更加荒谬。 “内子哀毁过度,卧床难起,只好由覃姬引王妃入西苑。”淮王道。 芳期觉察见这个“悲痛”的父亲,在暗暗留意她的神色。 她不用作态,心中也觉悲凉,去握了芳舒的手:“妹妹节哀。” 婢女鹊儿今日又在芳舒身边如影随形。 大卫治丧,若非逾百岁的老人寿终,是不存“喜丧”一说的,更遑论淮王府为稚儿之夭,今日不会设下丧宴,只是吊唁的人,依然要往请了僧道超度亡灵的场所小坐,听一番经诵,才算是尽了吊唁之事。 淮王府今日分为东、西二苑道场,男宾往东女宾往西,淮王妃卧病不能理事,又因芳期身份特殊,是以淮王才只好让芳舒先引芳期往西苑,略作陪候。 芳舒都已经转过了身。 却又听一声唱吟,原来是又有吊唁的客人来了。 是清箫。 如此一来,芳舒难免就要在灵堂略作耽搁,再陪着淮王谢唁,芳期跟晏迟先在灵堂外的廊子里略作等候,等清箫行毕礼数,淮王交待府里的下人,暂止迎入前来吊唁的客人——如晏迟和清箫,都需要丧主更加郑重的礼待,不是可以随意让属官、下人迎送的宾客。 就这么略作了一阵耽搁。 芳期竟突然听闻一阵骚乱。 她才循着哄闹处一转脸,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踉踉跄跄往廊子那头转过来,中衣外只披了件素白的大袖衣,芳期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人竟然是淮王妃司马环。 饶是心里有了准备,芳期仍被吓了一跳。 这才多久?淮王妃竟然瘦成了这副形容! 芳期似听见一声极轻极低的冷笑,可等她一转眼,看见的芳舒只是一脸愣怔的呆立着,那冷笑竟如错觉般。 “你们怎么容王妃来此?!”是淮王上前,他挡在淮王妃身前,急而无力地训斥着惊慌失措跟着淮王妃跑来这里的婢女们。 淮王妃抓着淮王的手臂,身子却避开淮王的阻挡往前探,削瘦得使颧骨颇显突出的面容上满是哀切,只两眼却不知为何闪闪放亮,她盯着晏迟,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让芳舒又吃了一惊。 “湘王,湘王殿下,求你告诉我,乐儿的亡魂还留在兴国公府是真的?他必是不甘心就这么离世的,殿下行行好,施法召乐儿的亡灵与我相见,他们不让我回兴国公府去,我只能求你召乐儿的亡魂回家,我不送他走,我一直陪着他,只要我还能见他,就别无所求了!” 淮王妃这样哭喊着,身体却觉乏力,完全像是瘫软在了淮王的臂弯。 “司马王妃节哀,那些不过是谣传……”晏迟自然不会答应淮王妃的哀求。 “不是谣传,不是!乐儿必然知道的,害死他的……” “王妃!!!”淮王不得不提高语气重喝一声。 他真是又急又惊,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是他还是司马修,费尽了唇舌都无法安慰淮王妃减轻几分悲痛之情,幸好淮王妃哀毁太过,竟卧床难起,虽说这也多少算是蹊跷,却还不愁找到措辞遮掩。 只万万料不到的是,那些三人成虎的谣言竟然能传进妻子的耳中!!! 正手足无措,淮王却听一句:“淮王妃果然是哀毁太过啊,难怪今日灵堂之中,只见覃孺人代行丧母之礼呢。” 这话颇有些意味深长。 淮王心中又是一惊。 他不用转身,也能辨认话是出自清箫之口,这个人若是心生了怀疑,必然会在天子跟前挑拨离间!!! “还不将王妃扶回去!”淮王加重了语气,再次斥令婢女。 淮王妃哪里肯罢休,只她确然无法抗拒好几个婢女的扶架,她刚才是听嫂嫂闵氏讲市井间滋生了不少谣言,劝导她要早早节哀顺变,打起精神来收拾残局,方才能把这件事案了结,她听后只觉心头一阵狂喜,让心腹婢女来灵堂打听,打听得湘王、湘王妃正好来吊唁,她从内院一路奔过来,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淮王妃嘶哑的悲哭,渐渐随着她的人影不见不闻了。 淮王才松了口气,转身,对晏迟等人道:“小犬虽非内子亲出,却一直为内子抚养,内子也着实视小犬与亲生无异,几位都是知道内情的人,想也能够体谅内子因为小犬夭折,一是哀痛,再则愧疚,才至于如此失态。” 晏迟与清箫都没有作声。 芳期便道:“还是由我安抚安抚淮王妃,虽是一时不能消解王妃的丧子之痛,或许淮王妃能听得进如何让亡灵得以安慰的释讲。” 淮王妃神智不清,羿杜怎会放心,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内子的病情极重,着实不能太过伤神,一阵间就会服安神药,湘王妃的好意心领了。” 芳期没有勉强。 她随着芳舒往淮王府的西苑去,说的都是薇儿的近况,直到芳舒折返灵堂之前,芳期才故意当着鹊儿的面道:“今日我见舒妹妹,倒是比前几日略好转了,始觉安心,你可千万不要再效淮王妃般的哀毁,乐儿已经去了,舒妹妹得替薇儿着想,淮王妃虽是仁慈的人,可毕竟嫡母比不上生母,薇儿离不开舒妹妹。” “三姐就放心。”芳舒半抬着眼睑:“我和世子的缘分注定就这样浅,他已往极乐,非我所能庇及了,可薇儿还活着,我得留着一口气在,再不能让薇儿受罪受苦!三姐劝我的字字句句,我必刻骨铭心。” 第577章 有情还是无情 芳期在淮王府的西苑见到了龚夫人。 两个其实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了。 因为龚骁事案,虽说龚夫人并没因此埋怨芳期,不过她先是没了个外甥,连亲儿子都被发配,虽说高家已经被镇江侯府报复得家破人亡,高蓓声彻底沦落至烟花巷,成了个为世人嘲笑不耻的暗娼,导致高仁宽死都死了还不时被人言“鞭尸”,龚夫人的一口恶气总算是消了大半。 然而,龚骁前途已毁,甚至骨肉一时间不能团圆,龚夫人还哪有闲心跟过去似的忙于应酬接交?要不是今日是为来淮王府吊唁,她都是没有心情出门的。 见了芳期,悄悄的说几句闲话。 “太子险些遇害才过去不久呢,转头淮王世子又遇横祸,如此扑朔迷离的局,我是看不懂的,就连外子也觉稀里糊涂,只叹道,连淮王府都是如此,当初他真不该有所妄图,又悔又恨。” 话没说明,但芳期知道龚佑在悔恨什么,是不应送贵妃入宫吧,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还盼着贵妃母凭子贵,带携着镇江侯府鸡犬升天。 关于淮王府这件事案,芳期不想搭腔,她只听龚夫人话题一转。 “高氏蓄了发,投身在洗衣巷的女户家,现在啊,可是连青楼勾栏的女伎看她都是两个白眼,也唯有贩夫走卒才乐意在她身上花个七、八文钱。” 洗衣巷是临安城中颇为著名的暗娼聚居处,“女户”其实就指暗娼,龚夫人不是宽容大度的人,她留着高蓓声一条性命,无非就为了不断的落井下石,可芳期着实不想再关注高蓓声了,她转眼一见闵妃,才应付了龚夫人几句,跟闵妃坐在一块。 今日无酒宴,丧主却是会招待一顿茶饭的,哪怕宾客们都不稀罕,也得意思性的用完茶饭才好告辞,这时还不到上茶饭的时候,所以芳期跟闵妃也在窃窃私语。 她们两个都是听不进诵经的人。 “阿舒可知,司马家与宋国公府正在议亲。”闵妃低声道。 芳期岂能不知?但只好装作不知:“兴国公府才经一场事案,这么快就在议亲了?” “不是兴国公府的女儿,是司马极的孙女,听说要和宋国公的孙儿婚配。”闵妃声音越低了:“司马极已被罢职,他家做这门婚事倒并不至于引人注目,可我听家母说,这其实也是太后的主张,可就真奇了,淮王世子尸骨未寒,尚未殡葬,太后缘何在这时急着联姻宋国公府?” 芳期情知闵妃已经动了疑,看她一眼:“小闵是聪明人,又何必道破呢?从三月时发生的那件事,关联着这桩桩件件,太后也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明眼人都能看出几分蹊跷来,可越是看出来,越是不能关心。” “只家父家母与家兄,都并非明眼人。” 芳期又垂了眼睑:“糊涂着也好。” 闵妃没再多说什么了,她不想同流合污,但血缘亲情难断,她难免担心太后越发放肆的行迳,最终会诛连娘家,这回替太后顶死替罪的是宫人柳氏,下回太后真捅漏了天,拿宫人顶罪是不行了,会不会就轮到闵家? 湘王妃的话,多少让她觉得是安心的吧。 这一日忙忙碌碌。 晚间,淮王却仍然是与司马修推心置腹。 对于穆清箫或许已生猜疑的事,司马修却并不十分介怀,安慰羿杜道:“若真是瞒不住了,至多不过我向二哥坦诚交待,这件事本是出自我的主意,二哥便是怨责我,我领着就是,总之不会让五郎你受惩处。 我只担心覃氏,她在湘王府住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把实情告诉给晏覃氏?虽说结果还是那结果,但若她真已经背叛了五郎……日后五郎的子嗣,恐怕就会遭此妇的毒手了!” 羿杜一阵犹疑,终究是摇头道:“覃姬不是个硬心肠的人,用安儿替乐儿入宫,她虽埋怨我,但安儿现在毫发无伤,反而还成了大卫的储君,她何至于恨我入骨?当日她去湘王府,是因薇儿也险遭不测,对大娘娘……”羿杜看了司马修一眼,没接着往下说。 “妇人家狠起来,是什么样的心地看我那姑母就知道了,目下的情形是覃氏把薇儿也送去了湘王府,她还清楚安儿有陈皇后庇护,连太后都是鞭长莫及,她已然有恃无恐,需要什么顾忌?五郎对她不得不防。”在司马修看来最佳防范方式莫过于先下手为强,让覃氏病故,才能够安枕无忧。 羿杜眼中晃过一道不忍,他干脆避开了眼睛:“覃姬不至于对我不利,且我能担保她不曾将安儿的真正身世泄露,湘王若知道此件事,肯定会利用来打击兴国公府,那么这件事根本就再瞒不住世人,这又对安儿何益呢?虽说二哥不至于急着废太子,不过二哥对安儿心生嫌恶,安儿日后但凡有过失,这都将作为另立储君的由头。” “五郎,你这是在强辞夺辩。”司马修冷沉了脸色:“说到底你对覃氏动了真情,不愿除她这后患。” 羿杜不由苦笑:“三郎,你明知我心目中,谁是最重要的人,你却还要拿这话刺我。是,我对覃姬确有不忍心,我逼着她将亲骨肉送入深宫,她明明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安儿为乐儿‘替死’,她无可奈何只能答应,她还由着鹊儿无时无刻几乎寸就不离的监视,为了保住薇儿,她忍着委屈诱导湘王对她的亲骨肉下手,三郎,就这样我还要害她性命,我可还是个人?算我请求你,莫再针对覃姬不依不饶可好?” “你以为我是在和覃氏争风吃醋?!”司马修的脸色更加冷沉了:“五郎,我们交识这么多年,我以为彼此早已相知,我没想到我知你你却不知我。” 羿杜看司马修情绪激动地拂袖而去,他也十分苦恼地撑着额头呆坐,隐隐地,他还能听见那些僧道日夜不绝的诵经声,低着头看杯盏里,残余的茶汤映出此间凉亭上方悬挂的白纸灯,那一点惨白似成无尽的哀凄,刺痛了他的眼睛。 在很早很早之前,他萌生出远离临安城的念头,离群索居,贪一份林泉之间的自在,可是三郎不想走,他就打消了这样的愿想,因为他舍不得和这人世间,唯一诚挚待他的人分离,可是既然选择了留下,就必须接受身不由己,他没有办法以同样的纯粹对待三郎。 三郎应该懂得的,他从来没有办法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当作无血无肉的工具,利用一尽之后眼都不眨就毁弃。 他要真是如此果狠的人,就不会对太后一再的容忍。 明月高悬,清冷地注视着这片人间。 两只酒杯相对高举,是晏迟和清箫也在对酌,清箫今日会在外逗留一晚,这是羿栩早就批准了的事,他现在已觉几分微曛,目光不由看向水阁里,那个在宽榻上爬来爬去似乎不知疲倦的女娃,清箫渐渐就笑了,他其实很难相信有朝一日,他的师父也会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过着具有烟火气的生活。 晏迟也转过身。 但他的目光先停在了坐在榻畔的女子身上。 芳期看顾着婵儿,防着她从榻上跌下,不过那孩子却是个鬼灵精,回回到榻沿儿就止住了,她先坐下,往后一倒,再翻身往另一侧爬,她现在爬行还不十分熟练,显得几分吃力,但她就是乐此不疲,自己能玩个不亦乐乎。 但现在已经有些晚了。 芳期抱起婵儿,哄着她结束今晚的“游戏”,见她没哭,才交给了奶母让抱回去,忙完这件事,转身才见师徒两个既不饮酒又不说话,四只眼睛都盯着这头。 “这是怎么了?难道今日的酒菜不合口,你们二位竟喝得意味索然?”芳期过去,挨晏迟坐下,笑问清箫。 “刚才看小师妹那样欢愉,就恨时间过得太慢,我真是迫不及待想听她唤一声师兄了。”清箫笑着应:“不觉又想起师兄,当初是最烦孩童的,真难预料有朝一日,他竟然也能做个慈父。” “我烦孩童?”晏迟挑着眉:“你小时候,我不是还教会你骑豹子的?我什么时候烦过你?” “我算有幸的,不幸的是山下镇子里姓乌的小娃,回回见了师父都兴高彩烈的,取了他家父亲猎的野兔讨好,不过是想央着师父带他进山玩,师父却一拂袖,把人掸出老远,小娃伤心得哇哇大哭,师父只不搭理。”清箫毫不讳言,直揭晏迟的老底。 “那娃恐怕自从出生就没洗过澡,身上没一寸是干净的,脏兮兮的就往我身上粘乎,我自然不待见他。”晏迟现在说起来,还十分嫌弃,皱着鼻子。 “别人只是天生肤黑,哪里有这样埋汰。” “你不嫌他,怎么不带他进山里玩儿?” “他又没有央我。”清箫摸摸鼻梁:“我也十分困惑,师母说说,我这皮相也不差吧,怎么就是不合那乌小郎的眼缘?” “许是乌小郎被晏郎伤多了心,只道你也一样会嫌他,才不愿自寻没趣吧。”芳期笑道。 晏迟拉了芳期的手,眉飞色舞道:“才不是,那镇子里的人都以为山里多妖兽,小娃进山不安全,可镇子里的小娃都信我是有本事的人,能护住他们不被妖兽所伤,看清箫,却是弱不经风,不能驱赶妖兽,谁愿意央他带上山。” 清箫:…… 他拜了个什么师父啊,怎么就爱在师母面前挤兑他?! 晏迟却不再继续挤兑下去了,看向清箫:“好了,现下婵儿并不在跟前,咱们也该放心大胆说些阴谋诡计的事了,别再讲什么乌小郎了,他一个辽国的小娃,不待见你就不待见你吧,何至于伤心。” 清箫不由一怔。 他险些忘了,那条镇子上的男子们可不是什么普通猎户,只要辽国对大卫正式宣战,他们就得服从征兵令,也许乌小郎,有朝一日也会斩杀卫人。 第578章 大白 阴谋诡计是针对淮王。 “兴国公府闹鬼的事是羿栩的手段吧?”晏迟问,但他其实已经笃定了答案。 就连芳期也不会怀疑还存在别的可能,果然就听清箫道:“确然,羿栩其实已经笃断了羿杜这弟弟对他并不坦诚,再因我的提醒,他已经在怀疑调包计,昨日他就交待我这起疑案由我与师父联手察证,准我今日留在湘王府,也是为了让我与师父想出如何察证的策略。 偏巧是今日淮王妃一场闹,又露出不少蹊跷来,小世子命夭,生母覃孺人却比嫡母淮王妃更加沉着,且羿杜分明还有阻挠师母接触淮王妃的言行,等我将此事回禀羿栩,羿栩必不会轻信羿杜那番遮掩的说辞。” “可这件事不能只凭猜测,务必得有实证。”芳期插话道。 “当然。”晏迟颔首:“羿栩需要的就是我们找出实凭。” 实凭的事其实不难,根本不需在座三人绞尽脑汁集思广议,可需要略费思量的是让羿栩坚信太子其实不是淮王妃嫡出后,暂时不将此事声张,怪罪于芳舒,甚至怀疑晏迟夫妇两个也早知情,为除羿杜,使羿栩与司马修决裂,晏迟可从没想过付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的代价。 “师父是最先提醒羿栩覃孺人态度可疑的人,因而羿栩才会放心让师父也参与察证的行动,我认为关键是覃孺人如何在羿翊面前自辩,就不知师母,还能否找到机会提醒覃孺人。”清箫道。 芳期觉得恐怕难有这样的机会。 晏迟却道:“不需要串供,覃孺人知道如何自辩。” 芳期困惑地看向晏迟。 晏迟却不多解释,他只嘱咐芳期,待小世子出殡后,可以请芳舒来湘王府探望小郡主。 薇儿的身体并未见明显的好转,她现下还在拔毒期,常觉疼痛,当这时就越发想念母亲,芳期有时为了哄她入睡,得将她在怀里抱上个把时辰,薇儿好些的时候,也常抽泣着问芳期:“姨娘,小娘是否不要薇儿了。” 芳期听她这样问,就觉得胸口扎着疼,免不得重复安慰:“薇儿是得在姨娘家治病,你小娘才送你来这里,又因薇儿家里最近也有事,小娘脱不开身,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望薇儿,等过些天,薇儿就能见到小娘了,薇儿知道姨娘有多疼婵妹妹吧?姨娘这么疼婵妹妹,是因婵妹妹是姨娘亲生的孩子,就像薇儿,也是小娘亲生的孩子,姨娘有多疼婵妹妹,小娘就有多疼薇儿,她哪里舍得不要薇儿呢?” “阿弟也是小娘亲生的孩子。”薇儿小声道:“但小娘就不疼阿弟,小娘把阿弟送去了母亲房中,还嘱咐薇儿,不要常去看望阿弟。” 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敏感的心思了。 芳期没法跟这么小的孩童解释大人间复杂的心计和行事,只能加倍体贴关爱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想芳舒也肯定是切盼着淮王府治丧事毕,好来看望薇儿,孩子是爹娘的心头肉,便是生在帝王家,盼望着能得爹娘的疼爱也是孩子的天然之情,孩子纵然如是,何况母亲? 这天,天降暴雨。 闷雷声声,在暴雨停歇后仍然不绝于耳,可芳期一点不怀疑芳舒会因为天气原因取消这趟行程,果然,哪怕是阴沉沉的黑云堆积在上空,眼见着恐怕还将有一场暴雨,芳舒也趁着雨势暂时消停出得了门的时间,赶来了湘王府。 她的身后,自然跟着鹊儿。 “薇儿中毒之后,淮王殿下这当爹的还一回没来看望吧。”芳期颇为不满。 听这话,鹊儿才没盯着今日长英堂里,那个颇为面生的仆妇打量。 她刚才觉得有些狐疑,因回回见湘王妃,湘王妃身边不是八月、五月,就是胡椒、常映,在清欢里进进出出的,也总是邬氏、白氏等熟脸的仆妇,怎么今日却立着个陌生人? 可这一点小蹊跷,自是比不过湘王妃对淮王似有抱怨的紧张感。 鹊儿竖着耳朵满面凝重的留意芳舒怎么回应,她就没觉察那陌生仆妇这时才冷冷地盯着她。 “殿下本是要一同来的,可王妃……因为那传言,更加哀毁,这些时日来常常哭闹,旁人难劝住,也只有大王的话王妃还算肯听,大王着实是抽不开身,也是关心薇儿的,一直讲等王妃有了好转,他必亲自前来重谢湘王殿下。” 鹊儿也忍不住插话道:“大王今日本都打算出门了,怎知听闻王妃又闹着要回兴国公府,王妃确是心中不安,自责是她未照顾妥当小世子……原本王妃要归宁,并无不妥,可王妃哀毁过度,此时行步路都是不易的,大王哪里放心?只好留在家安抚劝慰。” “这可真是个机灵的婢女。” 忽闻又冷又沉满含讥讽的一声话,鹊儿吃惊地盯着说话人。 就是那个陌生的仆妇!!!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又听一句:“覃孺人,今日有贵人要见你这婢女,失礼了,还望孺人能行个方便,让此婢女跟晏某走一趟。” 鹊儿一转头,再吃了一惊。 湘王踱入长英堂,眼睛并没看向她,鹊儿却猛地打了个冷颤。 一声闷雷,很应景的,轰隆隆在阴云深处响起,长英堂里像忽然卷进了一股寒风,让鹊儿接连打了好几个冷颤,她不由尖声回应:“奴婢虽是下人,却并非湘王府的下人,殿下这是要迫着奴婢去见谁?孺人,湘王如此无礼,势必不怀好意!” 芳舒蹙着眉头看向芳期,欲说什么。 芳期却避开了芳舒的眼睛:“舒妹妹,今日之事,我着实也无奈,还望舒妹妹体谅。” 芳舒深深吸了口气:“三姐,鹊儿若不能安返,恐怕这事……她是良籍……” “孺人不必担心,只要这婢女识相,她好端端来的必然能够好端端的回,如此,晏某就把她带走了。”晏迟态度十分强横。 而随着他话音一落,让鹊儿觉得眼熟的胡椒、常映一同进来,这二位把鹊儿胳膊一架,鹊儿也只能跟着她们走了,她的步子但凡迈得慢些,就觉胳膊像要被扯下来般生痛,不由得她不跟随。 覃孺人定是出卖了淮王!!! 此时的鹊儿还有闲心愤怒,琢磨着湘王肯定不敢害杀她,无非是进行一番威逼利诱而已,等她脱了身,定要将今日在湘王府的遭遇如实告诉淮王,到时覃氏可就别想活着了! 得月楼上。 被轻轻一搡,鹊儿就跪在了地上,她抬眼看向上座之人…… 眨眨眼再看,揉揉眼再看,然后就成了一只呆鸡。 “看来,朕不需再说朕究竟是谁了。”羿栩又细又长的眼角,渗出冷光。 便是登位之后,天子偶尔也会私服往淮王府,鹊儿虽只是普通婢女,但因好奇也远远观瞻过龙颜,更何况天子今日身着龙袍,她哪里会认不出?? 只虽然说比起普通人来,做为淮王府的婢女,仿佛大有机会接近圣驾,可鹊儿除了远远观瞻龙颜之外,从来不敢想竟会为天子接见,此时婢女心惊胆颤地赶紧垂下了眼睑,毫无章法的行礼,只是尽力的匍匐下去,半张脸孔都贴在了楼板上。 羿栩对审问这样的婢女毫无兴趣。 清箫开口:“淮王让你监视覃孺人?” 鹊儿差点把整张脸都贴到楼板上去。 “当着官家的面,若有半字虚言,可都是犯了欺君大罪。”清箫很温和地“普法”。 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比不过人头落地的威胁,对于鹊儿这样的婢女而言,其实根本不算见过大世面,淮王固然能予她富贵,但天子却能直接决定她的生死,甚至连个罪名,都稀罕去找,这就是鹊儿的认定,她交待得无比干脆利落。 但羿栩当然不会只信区区婢女的一面之辞。 未久,在长英堂的那位仆妇——不,应该称她为宫人,她甚至职任一署尚宫之职,就连陈皇后见她,多少都需要给予谦恭的态度,这位叶尚宫入内,都懒得再瞥鹊儿一眼,直接敛首回禀:“湘王妃已从覃孺人口中问得实情,覃孺人承认了太子殿下其实为她所出,小世子才是淮王妃亲出,覃孺人还道,太子腋下一颗红痣,其实她的腋下也有,老奴已经确认过,覃孺人腋下红痣,与太子殿下腋下红痣位置竟分毫不差,都是在腋窝正中,如同针尖大小。” “覃氏现在何处?” “正在楼外跪候。” “召。”羿栩冷沉着脸一挥手。 所有的环节都已经套联起来了。 淮王调包,用庶子顶替嫡子,不是为了让覃氏得益,而是意图害杀太子后嫁祸给皇后、晏迟,岂知节外生枝并未得逞,三郎那个傻子却出面为淮王顶了罪责。淮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太后竟然会因此事故毒杀了他真真正正的嫡子,淮王妃亲生子被毒害,才至于如此悲痛欲绝!!! 羿栩只觉得荒谬,深恼淮王竟出此下策,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和晏迟、后族同心协力呢?他们明明知道如今情势远非太平盛世,为什么急着排除异己?晏迟能解决的事,他们有哪一件也能四平八稳的解决?他们几回谏言,反而酝酿了后患无穷! 可身为天子的我,怪罪过你们么,因此冷落过你们么?! 兴国公府照样权倾朝野,淮王之子照样被立为大卫日后的储君!!! 为什么不能暂时放下私心,为我的大业,为我的处境着想?! 羿栩心中愤怒,看着芳舒的眼神便十分的森冷。 第579章 我不答应! 芳舒现在却觉极其的雀跃。 她想让羿杜死,却不知怎么才能让羿杜去死,更不知羿杜死后,她该怎么保全薇儿和安儿,她只有决心却难成计划,她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被仇恨噬心蚀骨的煎熬,攸忽之间,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暴雨天,曙光却忽然笼罩下来。 当湘王态度强横的带走鹊儿,当芳期苦口婆心劝她实话实讲时,她脑子里一片清明,她知道这就是让羿杜去死的机会。 就真的实话实讲了。 然后就被带来了这里,她看见天子时,一点不觉意外。 难点是她必须掩藏她欣喜若狂的情绪,表现得颤颤兢兢。 “罪妇,罪妇……”哆哆嗦嗦重复了好几遍这样的自称,芳舒将额头紧贴在手背上,手心紧贴在楼板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但心情却无比的亢奋。 这把刀,务必插得稳准狠。 “覃孺人,你是从何时知道的调包计?”询问的人是清箫,他仍然是和气平静的口吻。 芳舒似乎因此得到了安慰,深吸一口气使情绪也平静,仍是匍匐着:“生产之日。罪妇生产时一直维持清醒,胎儿呱呱坠地时就迫不及待瞻察,亲眼目睹孩子腋下,与罪妇有一模一样的红痣,还将此事告诉了立时赶来看望的大王,大王当时就变了颜色,问罪妇有此胎记之事可曾诉诸旁人。 因红痣是生在隐密/处,罪妇并未告诉旁人,大王眼见着调包的事不能瞒着罪妇进行,才如实告诉…… 罪妇情知大王对安儿视为弃子,利用为刀匕,当然不肯顺从,可是大王委婉警告罪妇,称薇儿的平安喜乐,就在罪妇一念之间。罪妇也想过告发大王,然而转念一想,官家对大王友如手足,便是得报举告,也必会宽容,可罪妇肯定会被害杀在淮王府,罪妇之命不足为道,罪妇只难舍一双子女。 罪妇甚至想过提醒湘王妃提防,可一直有鹊儿这个奴婢在罪妇身边盯梢,罪妇根本不敢泄露,罪妇只能安慰自己,万一大王并没得逞呢,且就算是……罪妇无能保住安儿,但至少还能保住薇儿!” 芳舒说到这里,悲哭出声:“罪妇糊涂啊,差点也累得薇儿受毒害,罪妇实在想将实情揭穿,可真话就到了嘴边……太子殿下毕竟安然无恙,罪妇担心官家知情后,会诛连太子。罪妇别无所求,只望官家仁慈,处死罪妇,赦免太子殿下和薇儿,哪怕是将殿下废位,另择皇统,只要安儿、薇儿能平安长大,罪妇甘受死罪!” “官家要是真处死舒妹妹,臣妇可不答应!” 随着芳舒的哭诉告一段落,芳期却昂头挺胸的直闯进来。 羿栩一见湘王妃就觉脑子痛,没忍住:“你怎么又闯了进来?” “这是臣妇的家,臣妇居苑的阁楼,怎么叫闯?”芳期轻哼一声。 晏迟哭笑不得:“嗐,我不是跟王妃说了吗?定然会为妻妹母子三人求情,让你安心等官家的决断,你怎么……就听不进句话呢?” 羿栩:…… 顶撞天子在湘王口中成了“不听话”?呵,爱卿你是在朕面前演示啥叫“宠妻狂魔”? 芳期冷笑道:“不是我不想安心,我也得安下来心,那日听大王跟穆郎商量,我且觉得你们两个也太多疑了,再怎样,淮王也干不出亲手害杀亲生儿子的禽兽事!今天亲耳听舒妹妹这样讲,我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蛇蝎心肠的人,干出猪狗不如的事! 舒妹妹不过是被胁迫,淮王根本不把她看作人,她为了保亲生女儿安全,才忍着血泪和锥心的痛苦,她受的罪还不够多么?官家若还要治她个欺君之罪,那敢问淮王该当何罪,司马修该当何罪,知道实情后仍然包庇兴国公府,一个字实话不说的太后又该当何罪!!!” 羿栩两眼怒瞪,却一句话说不出来,这一刻深深讷罕晏迟究竟是怎么能够容忍得了家中这位悍妻的? 晏迟闷咳了数声,才憋出话来:“内子就这性情,尽说大实话,还望官家体谅,确然官家若要怪罪妻妹的话……大失公允。” 羿栩这下子连怒瞪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抬手扶额:“我何曾说过要治罪覃孺人了?她不得已,被逼无奈才屈从,我难道不知情有可原?这件事我会跟无端商量,担保不会治罪覃孺人,湘王妃,你可心满意足了?要是安了心,你且先走开。” 跟这个妇人相处极其的不愉快,多说一句话都有减寿的感觉。 芳期的任务完成,她还更不想再跟这个窝囊天子虚以委蛇呢,干脆利落的礼辞了,连听壁角的兴趣都没有半分。 羿栩喘了好一阵,才让心情重新平静,只脑子里纷杂的想法一时不知从何议起,看看晏迟又看看清箫,眉头渐渐纠了起来。 “淮王有异心之事,官家现在暂时莫要声张为好,官家与淮王毕竟有手足之情,若淮王只是为了针对湘王……”清箫看了晏迟一眼,晏迟冲他微微一笑。 就接过了话头:“要若是淮王只为陷害我,横竖未得逞,我也能大度不计他这小人之心,官家要行宽谅,我也愿意守口如瓶。可淮王为了害我,竟然甘舍他亲儿子的一条性命,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我怎么想,都觉难以置信。 总之淮王究竟有何目的,官家还得继续往下看,不够坦诚不为罪,但若是心生不臣之图,那官家当然不能纵容。” 总之就是,此时不宜声张。 这也正合羿栩之意。 晏迟又道:“不过太子殿下应当如何,官家还得先作考虑了。” 这也是芳舒更加关心的一件事,此时她已经不再匍匐,只觉心跳急促,壮着胆子观察了一下天子的神色。 她看见天子的眉头紧蹙着,晃眼看去,鼻梁上端像细细的延伸到了额头。 “无端是否认为,应当将错就错。” “虽说我以为皇太子不管生母是什么人,但确然是天家宗室的血脉,继为皇统,可以立为国之储君,不过我当然明白太后是不容外姓女所生的子嗣继为皇统的,届时必会以太子有失贤德之名义,谏言官家另立皇储。”晏迟徐徐地说道,他倒是留意见了芳舒微微蜷起的手指。 但目光没在芳舒身上停留,晏迟神色淡然:“臣无意干预皇统之事,只望届时官家便是另择皇统,也多体谅臣之妻妹的经遇,莫治罪于废太子,容其归淮王府,如此妻妹能与亲子骨肉/团圆。” 羿栩轻轻舒了口气。 他不可能再让淮王的血脉继承皇统了,哪怕是淮王妃再有嫡子,他也绝不允许“拨乱反正”。 可是公布调包计,以此为名废太子,就必须重惩淮王欺君大罪,也必会牵连兴国公府和太后,他就失去了最信任的臂膀。 而且废太子之后,谁又能继承皇统呢? 羿栩一时间想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废太子之事就不必操之过急。 所幸的是晏迟的态度,似乎并不至于坚持“将错就错”,提出的条件是只要不伤害覃氏之子的性命,且继续让这母子二人富贵荣华,他就可以拥立别的宗室之后为储君,这看来不合情理,却正是聪明人应当做出的抉择。 从来君帝的信任才是立命安身的根本,急着借储君之势作“长远打算”的人,往往会事与愿违遭到疑弃,重则性命不保,轻也得远离权枢。 羿栩最终严令芳舒和鹊儿——今日之事务必守口如瓶,倘若泄露,让淮王察觉天子已知真相,太子必死,她两个更是休想活命。 羿栩深觉他的命还长得很。 现在的太子只不过是襁褓小儿,只要不得晏迟的拥护,太子身后的后族根本不足为虑,待日后,有了更加合适的人选取代皇统,只要随便找个太子不够聪慧,难当国君之重的借口,将其废位便是。 那时说不定连辽国已经不成威胁,荧惑守心的灾厄之象因为社稷的复兴已经被臣民遗忘,再多的宗室都不可能动摇他的帝王权威,天下九州对他这君上再无质疑,只是废太子另立皇统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羿栩虽然已经有了决断,但事情却并未从根本上得到解决,这日回宫,他才跟清箫说心里话:“孺人覃氏所生的庶子据太子位,我只恐时长日久,无端的心意难免会有改变,那时他若借天命为由,阻止别立皇统,那就会再生风波了。” “官家竟在担心这个?”清箫十分错谔:“太子生母虽是覃孺人,但只要据太子这位,他的身世就不会公开,世人,以及太子自己都会认定他是淮王妃嫡出,试问太子又怎会远兴国公府,而近湘王殿下呢?” 某以为官家是考虑到,汴王已经大婚,若汴王妃诞下嫡子,官家又公开淮王犯欺君之罪,决意废储的话,朝堂上的那些臣公,以及众多的宗室会谏言过继汴王子为皇统呢!” 羿栩还真疏忽了汴王。 不由一拍大腿:“是了!淮王与无端有仇,论起来汴王与无端间的关系更加亲近,且汴王毕竟是祖父亲封的皇太孙!如果与我亲如手足,洛王无亲嗣,淮王之子也不宜继承皇统,理当立汴王之子!” 如果说羿栩对淮王现在是深深的怀疑,那么他对汴王则是从来没有打消过猜忌,汴王既受宗室拥戴,又有晏迟的亲从,如果他的儿子继为皇统,他还有什么理由阻挠汴王干政呢?! “所以官家,湘王说他不干预皇统废立之事,且赞同不将太子的真正身世公开,其实就是向官家剖明,他与汴王虽然交近,但仅限私交,事事仍以官家为重,毕竟数载之后……官家件件志望达成,天下安荣,盛世中兴,万千臣子无不诚服官家为贤主圣君,又有多少人记得汴王曾经是皇太孙?”清箫道。 羿栩不觉颔首。 如果晏迟想拥立汴王,这就是个绝佳的时机,他必然会将太子的身世公之于世,借机铲除兴国公府,还能让太后…… 从此再也不能干预政事。 第580章 夫妻两个都“上火”了 清箫再次来湘王府时,薇儿体内的毒已经拔清,已经进入了服药调治的阶段,不再受疼痛的折磨,小姑娘渐多欢颜,有时候芳期会由着她和婵儿一同嬉耍,像今日,天气很是闷热,下昼时芳期就在居院里那棵古榕树边上的亭子里乘凉,往亭子的木地板上铺一张软褥,软褥上再铺一张苇席,让两个小丫头,一个坐上头,一个爬上头。 晏迟陪着清箫过来,清箫见过了芳期,自然也见到了薇儿,他没在这里逗留多久,就跟晏迟一同去了得月楼。 得月楼上的东窗看出去,隐隐的,能见那古榕茂盛的树冠,和荫凉笼盖的亭子里,还把玩着蝶戏牡丹的羊皮拨浪鼓,逗哄着婵儿爬向前的小郡主。 清箫转过头看着正点茶的晏师父,踱步近前,坐下时脸色竟有几分凝重:“小郡主此番中毒,当会影响寿元,所以她的印堂隐现晦色,论来师父是有把握将小郡主完全治愈,这晦色应当不至于影响命枢,可我现在见测,小郡主实有短折之相。” 晏迟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睑,手上动作未停,那茶筅击着茶汤,节奏丝毫未乱,一手持壶点汤时,清水注入,汤漾平稳,一如他平稳的口吻:“你现在,都有把握区分意外造成的晦涩之气及命犯劫煞的晦厄之气了?” “一般情况下能够区分,但要是造成劫煞者为师父,徒儿还没有这样的能力。”清箫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晏迟就垂了眼睑,他没有回应。 清箫等了一歇,着实忍不住:“师父明知师母因覃孺人之故,对小郡主也十分的疼惜,可要是师父并无意让小郡主摆脱劫煞,又或者是……日后师母怪罪师父,师父当如何?” 茶筅这回停滞下来。 晏迟将茶筅一撂,端起茶盏就将那盏已生乳花的白汤泼进了身边的水盂里,险些没将茶盏也直接丢水盂里去——若不是这套茶具他甚是喜爱的话。 把茶盏放下,晏迟再抬起眼睑:“你不是仅只关心我和你师母间会不会因此闹嫌隙,你这心肠,其实同样对稚子有种天然的怜悯,认为稚子无辜,他们就不该因为权斗仇恨累及,是不是?” 清箫深深吸了口凉气。 晏迟惯常喜怒莫测,但他现在竟然因为此件试探大发雷霆,必是逆鳞被触,才将火光现于面上言外,也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他的师父,是真的没有放过淮王之女的念头。 那么童稚天真的小姑娘,才经过死里逃生,忍过了疼痛噬骨,但这也只能是短暂的存活,而她之所以“有幸”得此短暂存活,是因她现在活下去对师父而言尚有几分价值。 清箫原本以为他明白师父的计划,对师父的目的了然于胸,可他现在深深的怀疑了。 “你要只是对羿杜之女心怀不忍,大可不必犹豫摇摆。”晏迟冷着脸,眼底泛凉,吐出的言辞似剑锋出鞘时森厉的寒意:“羿承钧当年到底是留了阿瑗的性命,既然王妃喜爱覃孺人之女,视她为自家晚辈,我可以饶过羿承钧的这个孙女。” 清箫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凉。 “如果你不愿继续,现在可以撤出,只要你能够放下父祖惨死的仇恨,从此真正安于林泉,如你阿娘所期望的那样,平安喜乐活下去,并不用担心我的计划会受挫折,无非是,我再采用另一个计划,那个计划虽需要更多的时间,但其实并不会承受更多的风险,我已非孑然一身,我有妻女,我的性命更加珍贵了,势必不会跟羿栩等货色,拼个玉石俱焚。”晏迟的心情已经飞快平复了。 他从来没有打算勉强清箫。 正因为清箫跟他有相似的心结,他才把清箫拉进这个计划,如果清箫因为复仇又缔结另一心结,也非他所愿。 清箫垂下了眼睑。 其实人的性命,本无贵贱之分,成人只有一条性命,稚子只有一条性命,他其实明白权场上的这些人,他们的稚子成年,从父祖手中继承了权势,他们就会剥夺别的人的性命,他们现在是无辜,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们永远不会伤及无辜? 就像辽国那位生活在山下小镇的少年郎,他现在已经开始学习杀人了,他不会再像幼年时,对师父钦敬孺慕,镇子上的人其实清楚他们不是“族人”,他们对卫人没有仇恨,但他们的君主想要侵吞卫国的江山,奴役卫国的臣民,他们视卫人,如敌如奴。 他们不曾攻击山里的修士,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不敢,是因为明知不是对手,所以默认了隐居于被他们视为“神山”里的修士,与别的卫人不一样。 如果乌小郎得知曾经被他钦敬的“仙人”是当今大卫的湘王殿下…… 曾经无辜的稚子,纵然明白不是湘王的对手,也势必会豁出性命争取击杀敌仇。 现实就是如此冷酷。 “奴婢鹊儿并没露出任何破绽,所以淮王对危险毫无察知……” 清箫说起了他今日来湘王府的“正题”。 芳期仍照看着两个小姑娘,她细心的发觉了薇儿喘息声似变得急促,就没让她再嬉耍了,抱着哄她睡一小会儿,婵儿稍微有些醋意,嘴里呜呜喊着,努力冲母亲伸着手,芳期哭笑不得,瞧薇儿已经睡熟了,交给奶母抱回屋子里,才又抱着自家女儿哄,低着额头蹭婵儿的额头,小声打趣道:“真是个小醋包,平时都爱自己玩自己的,在我怀里片刻都安静不下来,看我抱薇姐姐,你就不乐意了啊。” 婵儿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小手紧紧抓着芳期的衣襟,直到眼皮子打架时,才松开了。 又正好这时,闵妃来见。 芳期把婵儿轻手轻**给奶母抱着,也不回屋子去另换一件衣裳,就穿着居家的半旧袄裙,往长英堂去,她跟闵妃其实已很算熟络了,彼此都不对彼此见外,当见闵妃在长英堂等她时,已经是饮了大半盏加了冰的酸梅汁,这会儿正尝糖霜韵果,她笑道:“这么闷热的天儿,小闵怎么来了?” 闵妃也没起身,把那一小口韵果咽下,才笑应:“今日给司马家的大娘添妆,顺道就拐来了。” 司马极的孙女司马牡子,将要嫁给宋国公的孙儿羿塔——正是曾经欺辱覃小弟被丁文瀚当场教训那位,芳期早知道这件事,稍觉意外的是婚期竟然这么快就定下了,足见司马芸笼络宋国公的心情有多迫切。 “这么热的时候,赶在三伏天里摆婚宴,也确是少有的事,只是大宗正娶孙妇,外子与我总不好缺席的,未知那日,阿期是否会去赴宴?” 芳期都没收到宋国公府的请柬,就直讲了:“宋国公情知我家和司马极不对付,他与司马极联姻,就不用指望外子跟我去捧场了,没有来讨嫌,我又免了一遭应酬。” 闵妃的神色就很是羡慕。 “早前在司马极的家中,我巧遇了覃孺人,她也是去添妆的,覃孺人本是想跟我一同来的,奈何淮王殿下叮嘱她,淮王妃的病症总不见大安,淮王府的事务少不得覃孺人管执,莫要再外多逗留,覃孺人又说三日前才来看望了小郡主,今日未得淮王允准,她是不好来的了。” 芳期轻哼一声:“我那舒妹妹,又不是淮王府的仆婢,要换我,才不搭理淮王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呢,只是她性子温柔,再是埋怨淮王放纵毒害小世子及小郡主的凶手,为了薇儿的日后,仍只有忍气吞声受淮王的奴役。” 闵妃也轻叹一声:“孺人听说我要往湘王府来,还一再请托,让我替她看一眼小郡主,说三日前虽才见过小郡主已是大有好转了,只问起来胃口终归是不佳,这几日也不知有没好转,不管如何,过几日我们应是在宋国公府会再遇见的,好歹告诉她一声。” “不巧薇儿刚睡着了,小闵要看望恐怕还得等上些时。”芳期就细说道:“这一日两剂药,得服六碗,药汤我闻着都觉嗓子里发涩发苦,也是薇儿乖巧,从来不喊药汤难饮,可把药当饭吃,孩子总是觉得辛苦的。 她的饭菜,都是我亲自下厨烹制的,这几日倒是又比前几日用得多些了,外子说再等五、六日,汤药减为一剂,薇儿的胃口就能更加好转了。” 她们两个正说着话,不曾想赵瑗却忽然回来了。 芳期心中不由一沉。 这段时间赵瑗一直在西楼居照顾姜姨祖,今日突然回来,不由得芳期不多想。 好在赵瑗立时便道:“王妃莫急,不是姜居士病情加重了,是……”她看了一眼闵妃,颇有些踌躇。 闵妃虽近段与芳期多有接触,却同赵瑗并不熟络,又感知赵瑗欲说的事恐怕不宜外人听闻,就起身道:“阿期既有事,今日我便先告辞了,横竖我们两家隔得近,等明日我再来看望小郡主。” 也不让芳期送她,摆摆手就带着婢女离开了长英堂,芳期才听赵瑗道:“也不知太师府的王老夫人怎么听说的姜居士患疾之事,让人传了话来,说她到底和姜居士姐妹一场,眼看老妹妹不妥了,总该是来送上一送的,这话听上去就不怀好意,我也不敢跟居士说,只担心隔几日王老夫人真来了,难不成还能闭门拒客?便是居士不愿见,万一王老夫人闹将起来……居士病情虽未加重,却是受不得气的。” 芳期心中顿觉拱火,咬牙冷笑。 第581章 堵门外 晏迟送走了清箫,正想今晚芳期会准备什么美味佳肴呢——为了让薇儿多吃几口饭菜,芳期这几日一日三餐都是亲自料理,既横竖要下厨,自然顺便也会满足晏迟的胃口,晏迟这几日一步不舍得外出,哪怕不得已要出外办事,管保也不会错过了饭点——可他回屋子里一望,只见芳期一脸煞气坐在榻上,俨然不是在计划晚餐,倒像是计划杀人放火似的。 一问,才知道在发什么邪火。 晏迟笑道:“王婆子无非是瞅着王烁攀上了宋国公,宋国公又和司马极联了姻,司马极虽然成了条难翻身的咸鱼,不过这门婚事众所周知是司马芸的主张,王婆子就以为王烁靠上了兴国公府,她的腰杆子又壮了,一时间没由头挑衅我们两个,打听得西楼居士生病,就来了精神。” “那你还笑。”芳期挑着眉:“老夫人跟姨祖虽说一直不和睦,这些年来总也没想过去西楼居闹事,要不是听说晏郎和我常去拜访姨祖,何至于有这念头!” “你让阿瑗仍回西楼居去了?”晏迟挨了训,仍是笑问。 “阿瑗一直在西楼居,忽地回了来,姨祖不免会动疑,病中的人本就敏感,要是姨祖胡思乱想反而添了病症怎生好?阿瑗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话带到,就急忙回去了。”芳期斜着眼睨晏迟,终究是没再继续迁怒他:“老夫人自己长着腿,便是翁翁也拦不住她出门,真要在西楼居前闹将起来,姨祖听闻了,能不动气。” “姨祖的心性看来王妃还并不深知啊。”晏迟一点都不觉紧张:“老人家不曾丧失生志,为的是身边一直关心着她的友朋,可终究不愿积极延寿的,应是明知人生百年终有撒手的一日,觉得靠着施针延药苟延性命大无必要,所以才一直拒绝我去替她诊治,可姨祖不是最鄙恶王婆子的为人么?说不定知道王婆子在兴灾乐祸,一置气,反而就不肯让王婆子趁愿了呢? 当然也不能让王婆子把姨祖给气狠了,分寸当由咱们拿捏,岳祖翁既拦不住王婆子出门,咱们可以拦着王婆子进门不是么?” “怎么拦?老夫人也没说她哪日才去看望,薇儿身边又离不开我,若是带着薇儿一同住去西楼居,多少是不方便的。” “这有什么?天气这样热,咱们正好往无情居去避暑,那里离西楼居这样近,还怕赶不到王婆子前头?我跟钱塘门的城门卫打声招呼,王婆子只要一出钱塘门,咱们接到口讯赶去西楼居都不迟。” 芳期想想,觉得此计倒是可行,可再一想,眉头又蹙起来:“堵得了她一回,还堵得了她接二连三去闹事?” “王婆子还是要脸的,有一回受了咱们的气,哪肯接二连三再去讨气受,再说我还有后着呢,管保让她没脸再有下回。”晏迟胸有成竹。 于是次日,湘王夫妇果然就拖家带口的往无情居去避暑了。 薇儿听说无居情在西湖边上,不用出门在家就能看赏此季的西湖莲荷,她倒是很有兴头,只没忘了提醒,还没出发呢,就念叨了好几遍:“姨娘莫忘了送话给小娘,告诉小娘我们去别苑了,小娘若来看望我,得往西湖别苑去。” 这孩子现在也知道了她那幼弟已经夭亡,更招人心疼的是,这丁点大的年岁,却因经遇了一回死里逃生,竟然懂得了生与死的差异,有日许是做了梦,哭醒的,依偎在芳期怀里抽泣,道她梦见小娘一直在哭,因为没有她这份幸运的弟弟,小娘喊着“乐儿”哭得晕倒了,她怎么唤小娘都无法把小娘唤醒。 可是当芳舒看望她时,薇儿一个字都不提弟弟,还安慰芳舒,说哪怕小娘抽不出空闲来看望她,她也会听姨丈姨娘的话,乖乖地吃药,她会快高长大,一直陪着小娘。 只毕竟还是挂念母亲的。 芳期暗暗留心,发觉薇儿每日间都会藏起一枚蜜饯,当芳舒来看望她后,就数蜜饯有多少粒,这样她竟能估摸着芳舒有多少日没来,还有多少日能来了,预料着芳舒来的那一日,定会早早的起身,趴着窗户一直望着游廊。 芳舒知道后,也必不肯令女儿失望,所以芳舒来看望她,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推延。 此时距离芳舒来看望薇儿的日子,还有五日。 还没到芳舒母女两个聚见的那一日,这天,甚是晴好,一大早就有明晃晃的炙照,却又不缺阵阵清风,把连日的闷热驱散了三分,虽不至于让人觉得凉爽,相较着还算惬意了,王老夫人就拣这日出门“探病”。 数日之前,马氏来太师府看望她。 说的都是好事。 王烁主持的首届试举,很有幸的成为了衍圣公之后孔玠光的“师门”——虽然说有卫以来,进士皆为“天子门生”,不再为考官的门生了,但这也只是说法上的“变革”,长期以来形成的传统不会这么容易废止,进士对于考官,仍然需要礼敬。 这其中,当然也存在利益关联。 一般来说有资格主持试举的考官,不但于仕林存在极大影响,深受士子的敬崇,且还为皇帝所赏识,位高权重,因此考生们入仕授官后,都希望能得到考官的青顾,好风凭借力,扶摇而直上。 受人提携,当然也得知恩图报,否则就会受到诽议,遭遇排挤,导致仕途受挫。 当官的人,至少得需要个高风峻节的表面,若是沦为奸小,除非能走通近幸的路子,多半仕途就到了头。 所以王烁沾沾自喜,以为他有了孔玠光这位“门生”,必定声望陡增。 他却不想想,他能担任此届考官,一无仕林敬崇,又非皇帝赏识,并不属于“一般情况”,慢说孔玠光需不需要他的提携,真需要,他也无力提携,纯纯粹粹地饶幸撞巧,这不是件坏事,却也与好事根本沾不上边。 马氏说的另一件好事,自然就是宋国公对王烁的极度赏识了,表现为——王烁举荐的吴湛,竟被宋国公荐为了天子的近侍! 马氏的丈夫王樟,据说往宋国公府拜会,竟然都是由宋国公世子亲自迎入的待遇了,就连洛王,也时常招待王樟为座上宾,又这回宋国公娶孙妇,也不忘送给了尚书府请柬,总之王老夫人听马氏的话,王烁入阁拜相似乎都已指日可待铁板钉钉了。 怎不叫王老夫人心花怒放? 她又想到了曾经疼爱得有若掌上明珠的侄女,也即徐姨母,有两个嫡子,徐明江虽说调入吏部,但为兴国公及其党属压制,根本没有实权,徐明溪更是外放至福建,名门子弟,却不得锦绣前程,端的是可悲可叹。 就问马氏:“兰娘最近可有回本家?” 马氏很是傲慢:“不曾回,许是也没有颜面再见翁爹及她的兄长了,妾身还是听外人说起,兰娘最近倒是常去西楼居,因是姜家姑母不好了,兰娘四处寻问良医呢。” 那老婆子也足够命长了!!! 王老夫人暗忖,却又听说连长孙覃泽,都在替西楼居士四处寻问郎中,她好不气闷,喊覃泽来一番斥责:“我们家和姜氏从无来往,跟仇人无异,你上赶着献什么殷勤?” 覃泽不曾见过姜姨祖,也知道祖母对姜姨祖有多年的宿怨,只称虽无来往,却有亲缘,既为晚辈,闻知长辈患疾,尽心尽力实乃情理之中。 王老夫人自己揣度着,定是芳期请托的覃泽——她原也知道芳期常往西楼居,连带了晏迟竟然也视姜居士为亲长,又想到晏迟夫妇两个对她的数番折辱,顿时把对姜居士的旧恨,又添十笔新仇。王老夫人从来视姜居士,是个既命硬又无耻的人,过去是不稀罕跟她来往,只现在晏迟和芳期竟然与姜居士亲近,她顿时就有了公然折辱的念头。 气得姜氏死不瞑目岂不痛快?!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王老夫人今日就气势汹汹杀去了西楼居。 西楼居大门紧闭,大门两侧,左右院墙,基脚长了成片的绿苔,王老夫人从车窗里看去,只觉已是凄凉衰败的气象,她心里先就觉得痛快起来,也不下车,只让仆妇去拍门。 门打开,出来的是个老苍头,一边听着仆妇报来历,一边看了眼那辆打横停在门前的,极其华贵的马车,却既不将门扇彻底拉开,又不上前相迎,只大声道:“我家主人在病中,恕不能接待来客。” 老苍头本是听力不大灵光了,所以难免会不自觉地提高嗓门说话,并不是故意嚷嚷得惊扰四邻,谁知王老夫人带的那仆妇却是有心要闹事的,一听老苍头果然是挑衅的态度,顿时就兴奋了。 也敞亮着嗓门:“你这门仆好没道理!难道没听见我说的话么?来者可不是常人,我家主母是太师公夫人,与你家主母更是姨表亲戚,听闻你家主人病重,特地前来探望,早些人已经按照礼数递了拜帖,你竟然胆敢拒之门外?! 西楼居士身出名门,夫家亦为望族,必不会如此傲慢无礼!莫不是你们这些刁奴趁主人病重,不能理事,就躲懒拒客?!又或是西楼居士丧夫丧子,多年守寡,现弥留之际,你等刁奴竟敢串通私昧主家遗财!” 西楼居虽位于钱塘门外,地属临安城郊了,不过这一片慢说有不少民居,甚至更多的是贵族官员置建的别馆游墅,两番高嗓门一喊,肯定会惊动邻里,卫人好事,也多的是热心调和争执的人,于是立时就有了探头探脑的看客,甚至有人听闻喧闹,干脆近前观望的。 王老夫人仍坐在车里,嘴角已然翘了起来。 第582章 可悲的人 王老夫人不待见姜居士,也心知肚明姜氏同样不待见她。 她先送了帖子,姜氏肯定会交待门仆把她拒之门外,就此打道回府可不行,当然得用话拿捏门仆,才能顺利走进西楼居的大门后再当面说折辱的话,气得姜氏瞪眼咽气。 王老夫人对姜氏的怨恨,其实始于幼年。 姜氏之母,为王老夫人的姑母,当年姜家得势,王姑母虽出嫁,却一直极受娘家的关爱,王姑母因看不惯侄女骄纵,对王老夫人多有斥教,就连王翁,也疼爱外孙女胜过疼爱亲孙女,王老夫人对姜氏是又妒又恨,又无可奈何。 就连婚事,起初看来姜氏也比她要强百倍!!! 庆幸的是覃逊虽然起步寒微,后来却得平步青云,可姜氏因有一子,又让王氏意难平。 更庆幸的是姜氏相继丧夫丧子,改嫁,又未遇良人,为了争回私财,一怒之下状告夫婿,结果还身陷囹圄,虽然最终被释放,不过在王老夫人看来,姜氏已经是声名狼籍,彻底输给了她这个人生赢家。 但真的是这样么? 要真是这样,王老夫人何至于对姜氏一直“念念不忘”,仇隙难消。 真正的强者不至于对弱者不忘妒恨。 王老夫人现在只想亲眼目睹其实已然半辈子没见的,她甚至都想不起来的“老冤家”怎样承认一败涂地,怎样因气恨交加死不瞑目,她没想过,其实如果真认定了自己是赢家,就不会有这样的意难平。 同样风烛残年了啊,当年故识,现在还剩几多? 王老夫人翘起的嘴角,自己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有多么的刻薄和……可怜。 她只听那老苍头答话:“确是家主近来卧病,无力招待亲朋,这些时日除了自请侍疾的后辈,往前与家主相交的故知都未接待。”并无一句自辩,却坚持不启门迎客,竟似全然不惧人言诽责一般。 王老夫人的嘴角就放了下来,她还不至于认为让一个老门仆受到邻里谴责,就算达到目的心满意足了。 在车厢里坐不住,王老夫人才亲自出马。 她真正面对着西楼居,突地又想起了听闻的那些,关于这处宅院以及宅院里的主人,明明已成卑贱之人无儿无女不守妇道的寡妇,可他们还硬是夸赞,什么高风峻节,什么惊才绝艳,说什么西楼居里,往来从无俗客,什么茶酒之话,如入俗尘的世外桃源……真是荒谬,姜氏分明与风尘妓子无异,所谓的西楼居,也正如柳巷青楼。 可耻得她简直羞于揭穿。 王老夫人的嘴角再度扬起,她一步步走近西楼居,走近她从未来过却深恶痛绝的一个地方。 围观的人,起初听仆妇那一嗓子敞亮的叫嚣,都知道了车里下来这个老妇人是什么身份。 这时只见传言中的太师公夫人,上了年纪是一目了然,一头黑发没夹杂半丝银霜,带着高高的假髻,簪了金钗翠钿,银盘大脸上描着精细的眉,涂匀香粉,也看不出原本的肤色,绣了牡丹纹的大袖锦衣,襟领上镶米粒大小的鲛珠,真是富贵中人,原来西楼居的主家,竟然有如此富贵的亲戚么? 邻人们多见过姜居士。 老人家除了与众不同的气度,吃穿用度都极寻常,家中只有几个使唤的仆婢,要论奢华铺张,着实连小商贾都比不上。只是老人家好酒,还时常在湖畔乘凉饮酒,邻人们好奇,她也愿意和邻人唠家常,老人家身边的小婢不但识字,还有一把好声嗓,有时唱出词令,竟比勾栏里那些歌女还动听些。 从这些来看,姜居士定然也不是普通布衣,邻人们却谁都不会往名门望族的家世揣度。 那些贵妇人,不应当都如王老夫人这般么?目中无人、心高气傲,出则仆婢成群有如众星拱月,哪里会和他们这些穷酸谈笑风生甚至围桌夜饮?邻人们想起家中每每做了腌菜,送去给西楼居士品尝,她都会亲自接过并且道谢,还从来不忘报以谢礼,有时是一篮鲜果,有时是几只鸡卵,尝到腌得入味的干菜,也不忘特地来称赞一番,那不是客套啊,问得还有,干脆再讨要一些…… 他们做的那些食物,哪里能让贵人称奇? 只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过,邻人们立时又注意听王老夫人接下来的话。 “你家主人病重,既差遣了我家长孙四处打问良医,何故我来看望她却闭门拒客呢?她过去虽然孤标傲世,占人好处连声谢也不道,不是她不知礼,是因曾经生于富贵后却家境衰凋,故而自卑自伤,唯有故作清高掩示难堪,可现今既知寿终在即,她无儿无女的,总该为身后之事打算了。 我既主动来见,她绝对不会拒见,除非是你们这些刁奴故意阻拦,企图贪占主家所余不多的遗财,这处宅屋,还有你家主人多少珍藏的金石书画,你们拿去变卖了,也是一笔横财!你要是再加拦阻,那我只能将你送官法办了!今日,当着四邻的面,我最后警告你等刁奴一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见我那老姐妹一面。” 邻人们面面相觑——怎么姜居士竟病重到此地步了?细想来,仿佛确也是好些日子都没见过居士出门了,若是往年盛夏,居士可不是常常在湖畔柳下乘凉,甚至还会乘舟访友,月升方归,已是半醉,他们就见过小婢扶着居士下船,一边抱怨居士兴致一来,竟又过了量。 听起来,王老夫人确然是关心姜居士的,可怎么又觉得王老夫人那话有点刺耳呢? 王老夫人喝呆了那老苍头,就想直接闯进门去,门却拉开了。 “是湘王妃!”有一小童大是惊奇地喊一声。 他的父亲连忙低头望向小童,俨然很是惊奇儿子居然认识湘王妃? “阿娘生病,住了几日善堂,我随阿兄去看望,正好见到湘王妃也在善堂,湘王妃还安慰我,说阿娘只是小病,没几日就痊愈了,果然阿娘很快就好转了,湘王妃像活菩萨,我见一回就记住了。”小童惊奇之后又很是兴奋。 王老夫人也被唬了一跳。 她倒不至于被芳期吓唬住,是因芳期身边还伫着个晏迟。 这两个人为什么在西楼居? “老夫人见谅。”芳期福了一福:“姨祖在病中,不耐叨扰,确然嘱咐了下人闭门谢客,老夫人的问候三娘迟些会代转,这时……只好替姨祖谢过老夫人不辞辛劳亲自看望的好意了。” 把姜氏一口一声姨祖,却把自己一口一声“老夫人”? 王老夫人气结,仗着今日有这多看客在,当然更仗着洛阳王氏已经复起,正好借这时机,拆穿芳期有多么跋扈不孝! “我真是有个好孙女啊,我有疾时,三娘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倒是姜氏,没予你一粥一饭,你倒是赶来替她送终了。” 王老夫人背对着看客们,不知道她这话一出口,有无数眼睛都在瞪视着她的脊梁骨。 这一带的民户,有好些人都在韶永厨帮闲,靠着赚湘王妃的工钱使家人衣食无忧,便是没那幸运的,也都听说湘王妃筹办的善堂,凡有疾痛,前去求助,都受到过照济,就说正对着西楼居那户人家,其实见过好些回芳期来看望姜居士,只是芳期来西楼居,自然不会打出湘王府的仪仗,故而邻人们竟都不知她就是湘王妃。 若然知道常来姜居士家中的就是活菩萨,早把姜居士都当菩萨拜了,王老夫人居然指责活菩萨不孝? 必然是血口喷人、无理取闹。 “老夫人患疾,三娘听闻后还专程去请了太医,便是不曾回家侍疾,也是翁翁一再劝阻,称家中既有婶娘、嫂嫂这些人服侍,老夫人又何需孙女们都服侍榻前呢?”芳期不慌不忙回应。 晏迟却早听得不耐烦了,挑着眉:“王妃还跟王氏留着颜面呢,我却摁捺不住恼火了。王氏你生的是什么病自己不清楚么?装病折腾儿媳、孙媳还嫌不够,连已经出嫁的孙女都要用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刻薄折磨,要不是皇后让太医来替你诊脉,你的病且好不了。 我都告诫过你多少回了,王妃曾经在闺阁时,要不是岳祖翁维护,早被你们两个王氏女,一个祖母一个嫡母虐杀,王妃要是不孝,一再为你这老毒妇求情,我早就请旨法办,让你罪有应得了。” 这话音刚落,看客们顿时“轰”地一声吵闹起来,指责王老夫人的恶毒行迳。 “湘王,你休仗着官家几分宠信,就血口喷人!!!”王老夫人一张脸涨得血红。 “我血口喷人?”晏迟冷笑:“今日众多邻人可都亲眼目睹在场耳闻了,你是来探病的么?你几日之前,遣人送来帖子带来话,口口声声诅咒姜姨祖,就算今日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你敢不敢说明白些,姜姨祖占了你什么好处?就我所知,姜姨祖不屑你的品行,早便与你断绝了来往,这么些年来你从不曾来拜访过表亲,何故? 是因你心知肚明,姜姨祖根本不认你这门亲戚,你来也是自讨其辱,势必会被拒之门外,今日你来,是打听得姜姨祖在病中,故意上门气辱,你安的是什么心?你以为姜姨祖无儿无女无人送终,特意来炫耀你有天伦之幸么? 王氏,你怕忘了你自己也只有养子?你的亲侄女,长子媳,覃王氏亲出的女儿覃二娘,连她都把你恨之入骨,你以为谁会真当你为亲长?姜姨祖的确无后,不过我们这些晚辈却是真心愿意奉养她,她的身后事不用你操心,只有我们替她老人家操办,你要真有闲心,还是为自己的身后事忧愁。 将来纵有埋骨处,亦必为子孙后代弃忘,本不配为人者,哪里来的资格享受钦敬追思,亏你竟然自信有炫耀之处,你也不看看这些邻里,他们现在究竟是更钦敬姜姨祖,还是你这个老妇!” 第583章 孟获 芳期听见了几声低咳。 她连忙绕过床前设着的那张画着明月大江的屏风,和赵瑗,一人一边挽挂好青帐,合力扶起了刚刚才睡醒的姜姨祖。 因为这处养病的屋子,本就位于后一重宅院,刚才还熏着安神香,所以无论西楼居的门前才经过怎样一番喧争,都不至于惊扰姜姨祖,此时王老夫人已经因气急败坏灰头土脸的铩羽而归了,过了足两刻,姜姨祖才醒来。 老人家半坐着,只冲芳期笑:“期儿还守着啊。” 芳期这才把刚才那番事故含含糊糊说给了姜姨祖知情,自是省去王老夫人那些诅咒的话。 “你有心了。”姜姨祖神色仍是平静,只拍了拍芳期的手。 她坐了一阵,像是酝酿好精神,才让芳期跟赵瑗服侍她梳洗,披了件大氅,被掺扶着缓缓走出屋子,坐在屋檐下,看此时偏西的一轮金日,仍是生机勃勃的阳光,院子里的一棵玉皇李,将要挂果了,她就看着那柯叶又发了好一番怔。 “我不想见王煐,倒不是听不得她的话,就是我这眼里,懒见憎恶的人罢了,其实她今天怎么也进不得西楼居的门,无非你们拦着她,我更清净和舒心。期儿你也是个不怕人言议论的,你这样的恣意,倒是洒脱,我就不跟你道谢了。” 芳期听姜姨祖这样说,抿唇笑了笑:“我腰粗,再多的风言风语也折不了。” “阿瑗听听,期儿虽写不成诗,作不得词,说的俚语却是很有趣的,也可惜了她有这灵性,却是个懒惰的性情。”姜姨祖也笑了,她拢拢风氅,看看正当年华的两个女子,突然就觉心中豁然开朗:“我比王煐有福份啊,对这人世理当更多眷念才是,婵儿我是见过了,可还未曾看着阿瑗你与九郎结发同巹呢,你们两个若有了孩子,不论男女,由我亲自启蒙很是件有趣的事。” 她想着儿子够了启蒙之岁,她和丈夫就争着要为儿子的启蒙之师,现下是没人再和她争了。 时时忆起凄凉,但她总还算个饶幸的人。 比丈夫和儿子,经遇了更长的人世之乐,那些悲欢积累着,成了诗文,却还没有写尽,其实一个人跋山涉水,身边却从来不乏友朋,她的生活,不曾冷清过,灵魂也没有孤寂过。 “期儿,让三郎替我诊脉,我这病若还有治,我也还想有与你们痛饮一场的机会。” 一阵风起,西天的红云渐成大片火烧的灿烂,晏迟终于才从屋子里出来,芳期和赵瑗都迎了上前,两人的眼睛都望着晏迟,迫切想从神色间探视出结果,却又都不追问。 “无妨。”晏迟先说了简洁的二字。 两个女子顿时雀跃了。 这下子一句接一句地追问。 “连龚先生都不敢确断,晏郎真确定无妨?” “三哥,居士什么时候能痊愈?” “晏郎可写下药方?我这就交待下去按方配药。” “三哥的医术竟这般高妙了?” 晏迟拍着额头,拍两下又摆了摆:“我刚给姨祖施了针,老人家才歇下,咱们走远些说话。” 却也没走出太远,就在内院的凉亭里坐下来,晏迟才道:“姨祖母上了年岁,原是肝脾五脏都已衰弱了,并非什么大症候,主要还是因为内虚,普通的医者,也只有用参葺调养的办法,这着实得看姨祖是否还有幸数,自是不能确断的。 我学的是道医,当然不仅是施针就能养虚,姨祖务必还得积极配合我教给她的养气法门,如此才能健内康体,另配合我开的食养之方,只要积极自治,长则能逾百寿,便是发生了闪失意外,十载寿数亦是能保的。” “三哥过去教我那调息之法,难道亦能益寿?”赵瑗问。 晏迟瞪了她一眼:“当然是对你大有益处的,不过你那几年心结郁集,我也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勤于内修,若是逼你,你心神不宁的反而有害无益,这就是长寿这要,在己不在人,在心不在术的道理。且阿瑗你要记住,人的体质不同,益寿的内修之法也有区差,我教给你的,你要是让辛九郎按法修练,无效还好说,或许于他大有害处,他想要益寿,不能靠你,让他自己来求我。” 赵瑗:…… 半晌才醒悟过来晏三哥是在调侃她,脸就涨红了,起身就跑出了凉亭。 芳期看着赵瑗的背影,倒是笑了出声:“看来阿瑗的心结,终究是解开了,现在女儿家的情态越见越多,不似过去,倒跟晏郎像亲兄妹一样,休想从她神色里看出喜怒哀愁来。” “都是王妃的功劳。”晏迟由衷道。 他和芳期趁着晚霞归去无情苑。 等晚间,月色在西湖的波光里弥漫,远处灯火辉煌的画舫缓缓而过,隐约的丝竹之声隔水传来,入耳便有了清润的感触,从莲荷间伸出的一截栈桥,隔着膝案对酌的夫妇,一袭凉衫,相对着青襦茜裙,琥珀杯里的琼浆,是小口小口的浅下去。 芳期的琥珀杯里盛着的其实不是酒。 婵儿未曾断奶,她就未得解禁,但馋酒却馋得眼红了,于是今日才坚持用琥珀杯装盛熟饮,取个在饮酒的意思而已。 这天入夜后,很是凉爽,晏迟断定是不远处下了雨,雨势未及临安,凉意却被卷来了,芳期不知这话真不真,但晏迟既说今晚无雨,她就放心大胆的让把宵夜摆在了栈桥上——这里离哪处亭馆都有不近的距离,真要突降大雨,无疑会被淋成落汤鸡。 “晏郎所说的还有后着是什么?”芳期这时突然想了起来。 要说来今日王老夫人落了这么大件自讨没起,几乎是在四邻的起哄声中狼狈奔回,不会再有往西楼居闹事的士气,可芳气乐见让王老夫人更受一记打击。 “王樟的儿子王迁,旧岁时终于选入国子学,却在小考时作弊,这件事被王烁遮掩了,这点小事,我本不想搭理,但王婆子既不识趣,我也不妨揭发,有沈炯明他们一起子追究,连羿承昭都抹不平,王烁自然明白是我使的绊子,他要不约束着王氏,就等着王迁被赶出国子学。”晏迟打蛇,从来知道何为蛇的七寸,王氏现在最在意的无非洛阳王氏这本家,王烁一支的子侄,偏王樟、王迁等等都是窝囊废,把柄不要太多。 晏迟说到这儿,放下酒杯:“王迁舞弊,借用的是个寒门士子的诗文,那人也是穷急了眼,才肯将诗文转卖给王迁采用,别说,那篇诗文中有一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颇有些点睛之力。” “晏郎可知寒门士子姓名?”芳期立即问。 晏迟挑了眉,把芳期看了一阵,才缓缓道:“怎么?因此一句,王妃竟也成诗文作者的拥趸了?” 他家王妃因为看《西京遗梦》追捧辛九郎还不算咄咄怪事,毕竟这样的杂书,写的是男欢女爱,闲时翻看确是王妃的消遣,只那些士子所写的应试诗文,抒发忧国报国的情志,这样的诗文并不在他家王妃的阅读范围,而那句诗,仅论以诗意,并不算什么惊人发聩之语,只是好比徐太傅等等老臣读来,感慨写下这句诗的后生,与他们也算同道中人——但了解到“著者”竟然是王迁,都默然不语了——哪怕没想到王迁竟敢舞弊,也情知他笔下的诗文,写的不是心中的真语。 总之这句诗文离了真臆,根本就不值得颂赞传扬,虽说其实并非王迁所写,可就算是那寒门士子所写,原作者为了衣食糊口就助人舞弊,又怎是为了家国利害就不计个人祸福的赤心报国之士?诗文虽说写得是不错的,但如徐太傅,如辛相公,如闵冰澜,以他们的才华,其实都有这样的笔力,何至于关注这样的无名之辈。 晏迟不知道这句诗,对芳期而言是震耳发聩的。 因为有一回,小壹为了鼓励她以社稷兴衰为重,就引用了这句诗,而且告诉她这句诗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一名官员所作,这个官员曾经行为了“虎门销烟”的壮举……总之这句诗,不应为当今时人所作,芳期立时闪过的念头是小壹已经“离开”了她,或许找到了别的宿主。 芳期不知该怎么解释,正琢磨呢,晏迟竟不计较了,道:“寒门士子姓孟名获,因见王迁因此诗文得到国子学博士的佳评,他又不甘心了,屡番向王迁讹诈钱财,王迁怎会受他无止境的勒索?反而以势威协,害得孟获连临安都不敢留了,现寄宿在新登的一间佛寺里,我让人寻他检举王迁,只不过许予十两银,他就一口应允,这人就算有些才华,却无品行,根本不值结交。” 晏迟给孟获“定了性”,芳期就不好再说“结交”的想法了,只寻思着暗中找机会跟那孟获接触接触,试探一番他是否和自己有相同的经历。 要让大卫社稷不亡,晏迟才是关键人,小壹曾经说过择她当宿主是要利用她影响晏迟,如果换孟获为宿主,说明孟获在吕博士看来也有影响晏迟的可能,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芳期着实无法安心。 这件事交给谁去办才好呢? 芳期择中的人选是梁启。 第584章章 孙女虽坏 芳期还未及安排接触孟获呢,不想覃太师就给予了借口和时机。 当王老夫人在西楼居的门前“大发雌威”时,王迁舞弊之事已然闹开,而后沈炯明等就立即开始了动作,要求国子学将王迁除名,晏迟将事情做得如此明显,就是为了让王老夫人心中明白王迁因何遭此厄运,王老夫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宋国公府将办喜事,王烁总不能挑这时候给他添晦气,入宫找太后求情?王家一个子弟的前途,且还如此不光彩,太后哪里肯淌此浑水? 又就算太后肯,晏迟必会不依不饶,区区小事案,就将闹得朝堂尽知,说不定得惊动天子审断,胜负难料不说,也着实太过滑稽。 王烁也只能让王老夫人退步——西楼居士守寡多年,原本和洛阳王氏早已断绝了来往,既不成威胁,更加不存生仇大恨,王烁着实也有些埋怨她这位胞姐多事,为了个无关紧要的妇人,害得嫡孙遭了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王老夫人先服个软,就不定晏迟还肯高抬贵手,放过这回。 王老夫人不肯服软,于是也只好在覃逊跟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腾,覃逊就只好让人来请芳期回太师府一趟了。 竟让李夫人亲自来接。 李夫人这段时间也着实忙碌,路上就忍不住的抱怨开来:“二郎授了官,他与林家女儿的婚事先前就经了纳征,立时就要请期、亲迎,接着还有六娘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你二叔与我,相中的都是鄱阳公袁家的次子,鄱阳公生前,跟姜居士夫妇二人皆为知交,他虽过世了,几个儿子却仍奉姜居士为尊长。 你二叔虽跟鄱阳公的长子袁谪凡是同期的进士,可袁谪凡宿有名士之志,不热衷仕途,他的次子一表人才,颇有祖父之风,所以袁谪凡对于这桩婚事很是犹豫,我本寻思着求请徐家姨母作个媒,袁谪凡看着姜居士还当徐家姨母是侄女的情面上,说不定就应了这门亲事,这样一来许儿得个良婿佳侣,我就放下大半个心。 谁知道老夫人竟闹这一出,让我还怎好跟徐家姨母张口?期儿是知道许儿的,老夫人不待见她,她也从来不学老夫人的傲慢无理,比起五娘来,性情是跳脱不少,心眼是好的,品行也不怕被人挑剔,生生被家里的老祖母连累了,冤是不冤?” 李夫人提起袁小郎来,芳期对他竟很有印象。 不久前,晏迟突然心血来潮,把梅夫人遗物中几幅无名氏的古书画搞了个赏鉴会,没发邀帖,就是散发了消息出去,让有兴致的人自己登门赏鉴,不过为防那些有意攀交者混入,设置了门槛,但凡赴会者的书画能先入他这湘王殿下眼的,才有资格获得赏鉴佳作的机会。 袁小郎的书画,就获得了晏迟的首赞。 芳期也去赏鉴会上凑了下热闹,自然关注了下能获晏迟首赞的小郎君。 眉极清秀,眼极清亮,是个美男子,言行气态不俗,哪怕束发之龄,即为湘王待以上宾,却既不骄狂,又不宠惊,很有几分泰而不骄的风格。 也是经那回,芳期才从晏迟口中听闻鄱阳公袁鹤梅,他生前虽不曾高官厚禄拜相入阁,甚至一度还因奸小进馋被贬,却在逆境中写下了《预谏十篇》,曝揭当时几大谬政,事实证明袁鹤梅绝对不是杞人忧天,怀宗当年若能听谏,何至于汴京不保,沦为俘囚。 袁鹤梅是因北卫之殃忧愤而亡,因其祖籍鄱阳,故仕林尊称其为鄱阳公。 鄱阳袁氏不算权贵门第,但覃牧和李夫人却十分热忱的想将女儿嫁入袁门,看中的当然是袁小郎袁子高的才品,这才是真正的相女婿。 “二叔和婶娘真是好眼光。”芳期笑应道,又安慰李夫人:“我也见过袁小郎,看其言谈举止,足见鄱阳袁门家风清正,必不会因为老夫人的糊涂之行就对六妹妹心怀成见,想来之所以还有犹豫,是因别的缘故,婶娘且放宽心。” 李夫人颔首:“我们虽有诚心,不过也深知儿女姻缘勉强不得,这件事还未得袁家回应,便瞒着许儿提都不曾提,只是期儿既这样说了,那我还是求一求徐家姨母,袁君为何犹豫,这事成还是不能成,我们心里总该有个数。” 李夫人不把这事托给芳期,也是心知肚明,袁家的人不重功利,更不畏权贵,要是这桩婚事托给湘王府,兴许反而会坏事。 其实这件事托给姜居士更加妥当,只不过姜居士与太师府从无来往,且现在又还病着……李夫人也知道这事难成。 她就怕姜居士因此迁怒芳许,不但不说好话反而会阻绊。 “老夫人闹出的事故,论来我也该往西楼居代表太师府向居士陪个不是,就是顾虑着……居士直言了不和太师府来往的,我不怕自讨没趣,就担心更惹得居士不愉。”李夫人又道。 “陪礼倒是不用了。”芳期想着姜姨祖的性情,定然不会计较,但她一品,也体会得李夫人真正的顾虑,道:“我从前在姨祖母跟前,偶尔也说起过五妹妹、六妹妹,姨祖母清楚六妹妹跟二姐不一样,她老人家虽说不愿跟翁翁和老夫人来往,其实连我都不嫌恶,既未见过六妹妹,必然也不会有成见的。” 李夫人叹一声气:“翁爹原不想理会王家的事,奈何经不住老夫人闹腾,对湘王,翁爹又着实觉得难以启齿,今天才会让我来接期儿你回去,应是想让你劝劝湘王,放过王迁,我却是巴不得王迁被国子学革退才好呢,真不知王尚书是怎么想的,他主持礼部,担责考举选士,却姑息孙儿舞弊,这还是国子学的小考,要是日后府试、会试,难不成也要放纵王迁舞弊考得功名?” “王尚书根本没想让王迁考功名。”芳期轻笑:“入国子学,是为扬名,之后走恩荫授官的路子,就和直接恩荫入仕有所差别了,拜相是没有指望的,混入六部却大有希望。” 李夫人先是一怔,才拉了芳期的手:“我竟不如期儿了,果然湘王待你极好的,这些事,湘王也肯细细讲析给你知悉。” 芳期才惊觉此时的自己,似乎的确比许多官眷都要“见多识广”了。 的确是湘王殿下培教之功。 覃逊是在风墅见的芳期,让覃泽陪在一旁。 老奸计滑还当翁翁啊,居然争取了兄长做说客,芳期虽清楚覃太师的算盘,不过到底没有拉着脸,她温文尔雅地听自家翁翁一番说辞。 “这件事是你太婆的错,也该得她挨孙婿一番数落,我也清楚,孙婿是为了告诫你太婆,才拿王迁做筏,太婆也答应了,今后绝对不再去西楼居闹腾,三娘也消消火,好生劝一劝孙婿,王迁在孙婿眼中,只怕比个蜉蝼的份量还轻些,就省得孙婿脏了鞋底,由他自生自灭罢。” 这话说得奇妙。 覃逊俨然是在委婉的提醒芳期,横竖晏迟都不会放过王烁的,便是放王迁一马,还怕王迁将来会飞黄腾达不易对付? 芳期正想答应下来…… 覃泽这个“说客”却出声了:“王迁舞弊,已经为苦主揭发,若然不加惩责,一来于法理不容,再则更会连累舅祖父,此事舅祖父应当责令王迁认罪挨罚。” 覃逊把长孙看了好一阵,眉毛都险些愁掉了:“大郎,那你该如何安慰你祖母?” “翁翁本也不该一再纵容祖母。” 覃逊:…… 好头痛,是的,托我的福,你摆脱了再娶王氏女的宿命,可是乖孙儿,你娶了个贤惠的妻子,又哪里体会得妇人家蛮不讲理起来的厉害?!我不纵容,我不纵容难道眼看着你祖母真的自挂东南枝? 芳期看着祖父一脸哀切的模样,差点笑出声,突然觉得其实祖父也挺可怜的,心就当真软了一软,才道:“兄长说得有理,王迁理该被国子学除名,他无才无品,本无资格入仕为官,晏郎好心好意告诫王尚书,王尚书还确实应当及时止损,免得为了一个不肖子孙,赔上了晚节声誉。” 覃逊听这话,给了芳期一个大白眼。 “翁翁兴许还不知道,王迁买了那孟获的诗文应试,转头还逼得孟获在临安城都待不住了,孟获攒着一肚子怨气,他不肯撤诉,继续闹腾下去,受罚的可就不仅王迁一人了,王迁舞弊,国子学的学生本就早有质疑,是王尚书利用手里的职权压下来这些诽议,现在王迁舞弊事被证实,晏郎若不肯罢休,势必会让王尚书也丢了官帽的。”芳期顶着白眼继续说。 覃逊继续翻白眼。 哄谁的话呢这是?湘王要真让王烁丢了官帽,那才是高抬贵手大发慈悲,洛阳王氏避免了覆门之祸。 真是要被这孙女给气死了。 无非就是让她,退一步,好教老妻多过几天好日子,就这点子善心,她都不肯施舍了!!! “翁翁劝劝老夫人,我已经答应了寻那孟获,让他见好就收莫要得寸进尺,王迁被革名,无非是不能再入仕,王尚书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孙儿,留得王尚书这座青山在,洛阳王氏才不愁没柴烧,王迁哪怕不入仕,日后过的也是衣食无忧呼奴唤婢的日子,算什么祸劫呢?相信老夫人对晏郎的脾性,眼下是真真正正的了解了,也当明白,我能劝服晏郎留下王尚书这座青山让王家人不断柴火,已经是大不容易了。” 覃逊的眼珠子才骨碌一声掉下来。 也是,他只需要个说法暂时安慰住老妻,管王迁被不被革名呢,孙女虽坏,但仍是个机智的孙女。 第5855章 王妃要“偷见” 虽然说覃翁翁给了芳期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接触孟获,可芳期自己知道这个理由其实只能糊弄他人,让孟获息事宁人,只需要晏迟安排,哪里至于真让她去“说服”?所以跟孟获的接触还是需要瞒着晏迟进行的,需要用到梁启。 正好这段时间住在无情苑,距离韶永厨不远,梁启现今已经从酒博士升任了韶永厨的掌柜,芳期让他送帐薄来无情苑,问一问经营情况符合常理,这点子小事晏迟根本不至于留心——芳期是这样以为。 梁启领命,很顺利就跟孟获接触上了。 他这天又来无情苑复命,芳期看他大热天的从韶永厨过来,脑门上全是热汗,就先让八月端了一碗凉水给他,并不急着说正事,而是问起梁启的妻小来,今年新旦,梁启携同家眷往苏夫人的府邸拜岁,那日芳期也在,见过梁启的妻小,他们一家五口人,小女儿才三岁大,看着虽瘦小,性情却活泼,两个儿子体格却健壮,如今也在学习打马球,应是想从操/他们父亲的旧业。 芳期一问,梁启心中很是感慨。 “那年草民巧遇殿下与王妃,着实家境已十分艰难,孩子们都还小,家母卧病在床,拙荆又一贯体弱多病,草民焦头烂额,真真是逢了机缘,有幸得殿下和王妃的关照,家母虽说已经病故了,可拙荆却渐渐养好了身子,这才有了小女。 现草民的两个小子,在球社为学徒,大郎明年就能赚薪酬了,虽说现在家里的衣食用度也不需他的薪酬帮衬,只是我们这样的门户,大郎有养家糊口的能力,日后才能被能干的女家相中,娶个勤俭持家的媳妇,日子大有盼头。” “我听说你还有个弟弟,他们一家子现在富安庄子里为佃户?”芳期记起来似乎听薛姬提过一句。 梁启就更是感激了:“是,草民那时受了伤,在球社里待不下去,一度反而要靠弟弟接济,家母一场病,把弟弟的家底也掏空了,还向主家告了贷,弟弟本是别家田庄里的佃农,苏夫人听说舍弟因要还债,三年都要白干苦工,着实是难以糊口,就替舍弟先还了债,舍弟转为苏夫人在富安田庄的佃农,虽也要以收成抵偿债务,不过苏夫人仁善,延长了债期,不让舍弟一家为衣食发愁,这几年我也帮着舍弟还了些钱,债务已经是清偿了,如今舍弟一家靠耕种所得,亦能够丰衣足食。” “难得你们一家,兄弟手足竟这样齐心,经历贫苦时也能相互照济,你可问问令弟,他若有意,我可将富安田庄的五十亩良田低价折卖予他,一时筹不够钱款也不要紧,按期交偿钱款便是。”芳期笑道。 惊得梁启险些把水盏都砸了,好半天才回神,就想行大礼拜谢,芳期忙道:“不需如此,这些年来你在韶永厨兢兢业业,将酒肆当作自己的产业管持,你家娘子还时常去韶永厨帮杂,一文钱的工钱都没要,我还听吴娘子说,你们夫妇二人节衣俭食,省下的钱,竟常拿去供给善堂,直说也要尽尽心,你们并不富裕,却有照济贫苦的志意,所谓好心有好报,当得起大王与我的赏识。” 五十亩良田啊,虽不能靠这些良田发家致富,但弟弟一家从此就能在富安安居乐业了,梁启从不敢想靠他们两家,有朝一日竟能在富安买置下田产,一时间竟完全忘记了说正题,只道不尽的感激。 芳期想的是日后。 当临安事毕,晏迟跟她是要离开临安的,必然不会将母亲舍在此处,那时韶永行怎么处置她还没有想好,但韶永厨却是要直接交给梁启了,吴娘子虽能干,但毕竟是女子,没了湘王府这个后盾,经营酒肆多有不便,还是交给梁启更加适当。 但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 她才主动问起孟获一事来。 梁启举手重重一拍,差点没将额头给拍肿了:“草民受宠若惊,竟忘了正事!那位孟郎君,倒并不难结交,尤其一听草民是韶永厨的掌柜,他恨不能反过来结交草民,一连几日主动往韶永厨去吃酒,装模作样要付酒菜钱,草民略一推辞,他就赞草民大方磊落,收起了酒资。” 芳期:…… 听上去这个人很爱占小便宜,就这样的人能影响晏迟? 又继续听梁启讲:“草民问都不曾问,孟郎君就主动说起了他检举王迁舞弊之事,原来他替王迁拟写那篇诗文时,还留了点心眼,草民因不通文墨,听了个半懂,大意是诗文里有一句诗,用的一个‘存’字,其实犯了平仄,本该用‘据’,只是孟郎君之父的名讳里有‘据’,孟郎君为避讳,就用了‘存’。 而这一句诗,孟郎君曾经在一场文会上采用过,当时就被另一个士子指出过错谬,他当众解释了为何明知错谬却故犯,王迁不知这事,照用了此篇诗文,所以孟郎君就有了证据证实这篇诗文为他所作。” 芳期笑了一声。 她没有文采,不会写诗,但因为身边有不少“诗人”,经过耳濡目染,也知道便是要避讳,何需偏要采用过不合平仄的字呢?孟获当时故意让人指出谬错,他又当众解释一番,博一个不忘孝道的美名,这个人啊……不仅爱占便宜,还是个钻营博巧的心性。 就这样的人哪里可能得晏迟的赏识?恐怕做湘王殿下的棋子都不够资格。 “孟郎君也知道让他揭发王迁的人是殿下,对殿下赞不绝口,说什么殿下贵为亲王,却能为寒门士子主持公允,难怪受到臣民钦敬,为官家赏识信任。又大骂王迁,说逼占了他的诗文不说,还逼得他不得不离开临安,他是来临安游学的,为的是拜得名师,日后能够考取功名报效君国,无奈之下,唯有栖住在临安下县,可幸的是如此一坚持,就盼得了殿下的青顾。” 芳期扶着额头。 真是哄鬼的话,孟获想考取功名不假,因为这样的寒门士子想要入仕,只有走科举这条路迳,但他不是临安籍,为什么一定要赖在临安?拜什么名师啊,这人还没入仕呢,就打算攀交权贵,为日后的仕程铺路了。 晏迟这回没瞒着孟获,就是他想要让王迁身败名裂,是因晏迟目的就是要敲山震虎,让王烁知道王老夫人再度触怒他,孟获居然就自说自话,称晏迟对他青眼有加? 再听梁启接着往下说:“不过孟郎君又讲,接他回到临安的人是付长史,他并不曾有幸见过殿下的真容,只望日后能有幸运,亲耳听殿下教诲。” 他怕是没这样的机会了。 “付长史叮嘱孟郎君,王迁被国子学革名就罢了,让孟郎君不需再上告,孟郎君又是大赞殿下仁慈,不曾因为洛阳王氏子弟的些微过错,就针对王尚书严办,这是君子之风。” 芳期:…… 她觉得有些恶心,都不想再和孟获接触了。 “草民已经按王妃的嘱咐,告诉了孟郎君,称时常光顾韶永厨的一位官眷夫人,因读了他的那篇诗文,很是欣赏孟郎的文采和志向,于是打算款待孟郎一席酒,孟郎喜不自禁,连连追问是哪家官眷,草民不肯实说,他才罢休了,也欣然答允下来必会赴宴,就看王妃哪日才有空闲去一趟韶永厨了。” 芳期见梁启已经“不辱使命”,也只好憋屈自个儿,想想道:“三日后。” 三日之后,晏迟答应了某个“党徒”的邀请,要去“寻欢作乐”,她正好有机会见一见孟获。 这天一大早,晏迟果然准备出门,已经是打扮妥当了,却还在磨磨蹭蹭,非要看婵儿吃饱后他才肯外去,把芳期闹得又是羞又是窘——昨日这人也说要看婵儿吃饱,结果呢,婵儿吃饱了,他却喊“饿”,闹得她直到午时才能出寝房,刚迈出寝房,迎面就见常映,这丫头嫁人后也没见多懂事,张口就问她——王妃连早饭都没吃,眼看着午饭都险些错过了,饿了? 不饿,王妃饱着呢——晏迟在后头说。 芳期现在是既听不得“饱”字,更听不得“饿”字。 “湘王殿下,咱们现下可是在无情苑不是湘王府。” “那又怎样?”晏迟难得的错谔了。 芳期忍着气:“你今天要去的可是凤山园,再磨蹭,可就迟了!” “婵儿又不是我,吃饱哪里需要这样久,王妃真是夸大其辞。”晏迟挑了眉,伸手去拨芳期的衣襟:“我今日只是单纯想看婵儿吃饱,特别单纯,王妃多虑了。” 芳期抬脚就往晏迟的膝盖踹上去,看上去凶猛,挨着膝盖去轻无力道,她也早预料见“厚颜无耻”的某人不会躲避。 晏迟却趁势往榻上一倒,抱着膝盖:“腿断了。” 他这样低喊一声,婵儿却像听懂了似的,仿佛也当了真,竟然立时“哇哇”大哭起来——这回不是假哭,真哭出了两串泪珠子。 晏迟先着了慌,连忙起来跳了几跳,又凑上去摸着婵儿的小脸蛋:“别怕啊宝宝,阿爹骗你娘的,没想到骗不着你娘,却骗着了你这傻丫头,哎呦你可真是个小人精,这么小就知道心疼阿爹了?快看快看,阿爹一点事都没有,你娘样子凶,其实也是舍不得阿爹被伤着的。” 芳期哭笑不得,瞪着晏迟:“大早上的非要闹得孩子哭一场你才满意是不是?有你这样当爹的么?行行好就快点出门去,等婵儿吃饱了,我还要去看薇儿呢!” 因为她今天还要出趟门,去韶永厨,一下子就好像忙碌不已了,芳期真是嫌晏迟“调皮捣蛋”,巴不得念声咒,立即把晏迟先变回临安城里去。 第586章6 另有其人 酒阁子里,摆置着一张孤山琼宇的夹缬屏风,孟获隔着屏风看,只能看见屏风后头,一个坐着,两个立着,共三个女子隐约的身姿,他顿时奢想着两只眼睛能瞪出火光来,烧了那面碍事的屏风,好将“红颜知己”看个清清楚楚,怎样的眉眼,怎样的风情,自来巾帼有巨眼,他也终于得到了脂粉英雄的赏识。 芳期使用这样一面屏风,其实已经对孟获的长相丧失了兴趣。 不对,她本来就对孟获长什么样没有兴趣,只不过想通过他的神情判断言谈的虚实,心性的优劣,但她现在觉得毫无必要了,孟获就是一个庸人,若非她心头还存着那点疑惑,今天连交谈的兴趣都没有。 “夫人设宴款待,鄙人不尽荣幸,只是有此画屏相隔,饮谈怎能尽兴?鄙人并无唐突夫人之意,只是甚盼能见予鄙人赏识之高士真容,夫人身边既有婢侍,便无私会之嫌,何不撤下屏风,坦诚相见。” 芳期听孟获一开口,竟然就是这样的话,心中对他的人品又有了更加卑劣的认定。 这个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不是因为“好色”,完全是因为想要探清她是哪家的官眷,便于攀交,功利心太明显。 城府不足,野心太炙,小壹眼瞎了么?找的宿主还能一个不如一个。 “我设宴招待孟郎,自己却无陪饮的兴致,只是有几句话想要问清楚,孟郎若能为我释疑,从此在韶永厨的花销,都记在我的名下。”芳期道。 孟获心中一阵失望,不过想到韶永厨的美味佳肴,又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却还要说大话:“夫人的盛情,鄙人心领,不过韶永厨的梁掌柜,与鄙人亦为挚交,鄙人虽囊中羞涩,可既有知交款待,倒不需靠钱囊买酒的。” 芳期:…… 算了,和这样的人何必计较。 “我是俗人,让孟郎笑话了。孟郎既为梁掌柜挚交,不需我包办酒资,那不如……为表感谢,我予孟郎十两银酬金如何?” 孟获??? 好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十两银能和一直在韶永厨白吃白喝相比? “孟郎想来是视钱财如粪土,这十两银,我不如让家人换置笔墨纸砚,交梁掌柜转酬孟郎。” 孟获:!!! 如果再不答应,应是笔墨纸砚都没了。 “夫人有何疑问,鄙人必知无不言。” 此时酒菜其实未上,芳期隔着屏风看一眼那个贪财的士子,毕恭毕敬拱手的身影,觉得自己竟然莫名犯起了吝啬病,很是计较这样一个人,居然从晏迟和她手中讹走了共三十两银子,她还搭上了几餐韶永厨的酒菜!又幸好孟获装了一装样子,总算是省下了日后更多的酒菜去喂这样一副肚肠。 “我爱看杂书,曾看过一本传奇,不知哪位古人所写,说的是他的一段奇遇,大意是能与科技世界的人神交,从此知悉了很多现世之人无法掌握的知识,我是幼年时看的,连将书名都记不大清楚了,未知孟郎是否看过这样一本书,或者听说过这样一本传奇,倘若孟郎能提供一二线索,让我能够再阅此本传奇,必感激不尽。” 芳期不肯说实了以什么酬谢,是她根本就不想再让孟获占便宜,于是画了这样一个大饼为诱,哪怕诱得孟获说出了他也有此奇遇,横竖她也只是“心存感激”。 孟获却根本不曾犹豫。 “这……夫人恕鄙人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说这样的杂书,科技世界是何意?还望夫人能点拨。” 芳期一时间拿不准孟获这话的真假,她决定施一施压。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一句诗,孟郎应是听说过。” “正是鄙人所作。” “真是孟郎所作?”芳期冷笑一声。 屏风那端,孟获的手抖了一下。 “我今日问的这些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我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其实是为孟郎考虑,但要若孟郎迫使我说出身份,才肯实话实说……”芳期留下半句威胁的话。 孟获的脑子就紧急转动起来:这间酒肆的背后东家是谁,原本就是世人尽知的事,梁掌柜在多少高官面前尚能不卑不亢,却能为这官眷所差使,想来屏风后的女子出身绝不普通,说不定与湘王妃交好! 当下便不敢再说肯定的话,支吾道:“不瞒夫人,这一句诗本是鄙人为王迁要胁写的那篇诗文中的一句,整篇诗文的确为鄙人所作,只是这一句……当日为了让王迁满意,鄙人冥思苦想,不觉何时睡去,在梦中得了一句……” 芳期蹙了蹙眉。 单以孟获的语气判断,这话不实,不过要是系统告知他的这一句诗,说成梦中所得又似乎有几分道理,那小壹,是个多话的系统,说不定告诉过孟获她曾经寻找过别的宿主,孟获万一怀疑她就是小壹的前宿主,犹犹豫豫的用这说辞应付,也大有可能。 还得再逼一逼。 “梦中所得?”芳期再是冷笑:“我方才告诉过郎君,我爱看杂书,除了那一本传奇,还看过一本杜撰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官员,于虎门销毁番邦进献的大烟……” 孟获猛地起身。 常映忍不住抢前一步,拳头都握紧了,只要孟获有唐突的举止,她立即就要舞拳相击。 “夫人真看过这本书?”孟获干咳两声,又坐了回去。 芳期看了常映一眼,冲她摇摇头。 “鄙人惭愧,再不敢相瞒……鄙人并未看过夫人所说的故事,却是听,是听鄱阳公之嫡孙袁四郎子高说起过有这样一本传奇,是作者虚拟的故事,那一句诗,那句诗正是书中人物所作……鄙人因耳闻后,对故事里自号为‘俟村退叟’的林公甚是钦敬,于是当以报国抒志为题,替王迁代笔时,引用了那一句诗。夫人应知,鄙人那篇诗文,长处并非是在某一句诗作……” 孟获意图长篇大论解释他这“抄袭”的行为,自辩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芳期对此却毫无兴趣。 这句诗的来处竟然是袁子高?而且袁子高竟然还详知那段故事?!看来袁子高才是系统择定的宿主,这也更加合情合理! 晏迟对袁子高,可是颇为赏识的! “孟郎君。”芳期打断了孟获的自辩:“你公然‘引用’这句诗,难道就不担心袁四郎追究?毕竟鄱阳公的嫡孙若揭发这句诗的来处,士子们肯定信他不信你。” 孟获生生咽回了自辩的话,活像囫囵吞下去个未剥毛刺壳的板栗,把嗓子都彻底扎哑了。 芳期也瞬间明白过来。 这孟获,还真是打算把王迁往死里坑呢,他先前肯定是没料到湘王殿下会令他揭穿王迁舞蔽,横竖那篇诗文,王迁会一口咬定他是原著,没有请人代笔,纵然被袁子高看到那篇文章中的那句诗,遭到指责的人也是王迁,和他孟获并无关系。 不过后来因为难拒二十两银的诱惑,硬着头皮揭发了王迁,兴许心怀饶幸,毕竟他只引用了一句诗,夹杂在一篇长文里,不至于引起世人的注意,也兴许早就打好了腹稿如何狡辩,又就算情知会受到非议…… 孟获敢拒绝湘王殿下的嘱令么?非但不敢,在他看来,名声稍微受损,这点子害处,远远比不上攀交湘王殿下的利益。 “孟郎与袁四郎交好么?竟能耳闻袁四郎讲述他闲时看阅的杂书。”芳期转而问道。 孟获稍稍舒了口气。 “鄙人与袁四郎并无交情,只是当初鄙人因囊中羞涩,和一友人联资赁居,友人无志科举,正是以写话本谋生,他竟投了袁四郎的机缘,袁四郎常来我们的赁居处饮谈,一回袁四郎跟友人争论起来,说纵然是话本传奇,也并非局限于才子佳人、儿女私情可写,就说了这本杂书,且将……那句诗写下与鄙之友人共勉。” 芳期再无什么可问。 这间酒阁子,开两处门,不用绕过屏风经孟获面前出去,她带着婢女走另一道门先行离开了,见梁启候在外头,就交待一句:“这餐酒菜就罢了,日后,不许再让这人白吃白喝。” 梁启也不奇异王妃为何有这嘱咐,笑着称“是”,又道:“汴王妃和覃孺人一同来光顾了,两位亦知王妃今日在韶永厨,说在酒阁子里等候。” “她们来了?”芳期笑道:“也好,我就懒得回无情苑去用饭了,她们来了多久?” “王妃前脚刚进酒阁子,两位后脚便到。” 嗐,感情自己刚从无情苑出来,她们两个就登了门。 芳期本不至于多想,许是她刚才用完脑的缘故,还有些惯性,攸忽觉得哪里有点蹊跷,一边往闵妃、芳舒的那间酒阁子走,一边琢磨——是了,不提闵妃,芳舒今日往无情苑来应是为了看望薇儿,便是她不在家,下人们也不会阻拦,怎么芳舒却前后脚的跟来了韶永厨? 正寻思,芳期又一眼看见了鹊儿。 鹊儿守在酒阁子外,不再寸步不离芳舒左右了。 也是当然的,这婢女纵然对淮王有所企图,为保项上人头,自然是不敢违抗天子之令,她再非淮王耳目,又哪里还有“贴身照料”芳舒的必要呢? 芳期刚推开门,就听一句打趣。 “阿期这个大忙人,总算是抽出空闲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