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京城一霸》 第1章 展家出大事了 第2章 不懂规矩的新娘子 第3章 谁都别想拿捏她 第4章 目中无人 第5章 给你吃锅巴 第6章 老夫人实在不厚道 第7章 亲儿子也不管 第8章 大宅门里的路数 第9章 收服张嬷嬷 第10章 你们家的人太恶了 第11章 二公子,您可晒黑了 第12章 舅舅要打断他的腿 第13章 那乡下野丫头不能长久 第14章 七姜,你小心这个人 第15章 我可是从村头打到村尾 第16章 夫妻初见 第17章 娘子,有礼 第18章 这是我该做的 第19章 我们可以再拜一次 第20章 最美的女眷 第21章 不影响你升官发财 第22章 姜儿是你的娘子 第23章 总得有人给你生孩子 第24章 小姜儿 第25章 一家老小饿着肚子 第26章 倒春寒,我不乐意出门 第27章 跟少夫人学的 第28章 你比人家大了六岁 第29章 竟有些可怜她 第30章 展家大姑娘 第31章 现学现卖 第32章 我看起来好欺负吗 第33章 不论如何,我会护你周全 第34章 若都像云七姜 第35章 骂你的下场,应该不会太惨 第36章 我信你,可你不在家呢? 第37章 唯一的幸事 第38章 我很敬佩你 第39章 女孩子家,霸道些才好 第40章 那孩子有事瞒着我 第41章 展副将军翻了醋坛子 第42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43章 七姜最讨厌的事 第44章 少夫人和厨房杠上了 第45章 赏她二十藤条 第46章 头一回顶撞老太太 第47章 我们算不算两清了 第48章 他们辜负了你 七姜满不在乎地说:“想笑就笑吧,我也是随口说着玩的,不过我要睡了,今天可把我累坏了。” 展怀迁起身道:“我要到书房写两封信,晚些才能睡。” 七姜说:“记得把炕桌搬进来,不是我懒,如今让张嬷嬷和映春她们和其他人轮班了,再被别人瞧见不好。” “明白,往后都我来搬。”展怀迁说着,见七姜继续低头算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账,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独自往书房去。 之后忙完洗漱罢,再来卧房,窗下坐榻上已不见人,矮几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展怀迁搬起来往里走,只见云七姜睡在她那一边,听着声息,已经去见周公了。 搬着矮几犹豫良久,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下,每动一下都担心吵醒身边的人,好在七姜睡得很香很踏实,直到他躺下,也没把人惊醒。 放松下来,展怀迁记起她说,从出门就睡不好,反倒是与他“同房”后才睡得踏实,虽不是什么可以骄傲的事,多少也让他安心了些。 一个女孩子,跟着陌生人走那么远的路,其中的波折辛苦,至今没听她念叨一句,想必是下定决心,既然来了,就不愿自己可怜兮兮。 听说婚礼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是个温柔安静,好摆弄的新娘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见老太太、见族人、见大大小小的宾客,下跪磕头,一点不含糊。 直到好好去请安,却被祖母刁难跪了半天,还在答谢宴上,当着她的面对亲戚们说,会好好调教这个乡下孩子,张嬷嬷说,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个新娘子。 “难为你,本是想与我的人家好好相处,他们辜负了你。”展怀迁忍不住说出口,但很轻很轻,怕吵醒矮几那头的人。 一夜过去,隔日天未亮,府里上下已经起了。 今日大姑爷出殡,耽误不得,展敬忠作为家主,也没上朝,要带着子侄们出府设路祭。 大厨房忙着送来各处主子们的早饭,但从今天起,观澜阁不归他们管。 满心想着今早观澜阁必定乱成一团,二公子恐怕要饿着肚子出门,谁知派人偷偷去打探,竟说少夫人一早起来,把二十多号人的口粮全做完了。 还是头一回,展怀迁醒来身边没有人,而他起的比平日早,那云七姜就更早,不免有些担心,匆匆出房门,却闻见饭菜的香气。 七姜一早起来,熬了粥、做了饼,小厨房里食材不多,但一顿饭够用。 下人们轮流去吃饭,映春端着一大盘食物跟着少夫人过来,见公子站在屋檐下,高兴地说:“二公子,少夫人做饭可香了。” 然而展怀迁的目光,全落在云七姜的身上,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没摘下,衣袖被绑在肩上,露出半截白皙的胳膊,围裙系着杨柳般的腰肢,头发怕沾了油烟用布裹着,便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她面上的肌肤不如胳膊上的白皙,但自有年轻姑娘的细嫩清透,忙了一早上这会儿还红扑扑的,气色极好。 “我在厨房吃过了,等下嬷嬷还要给我弄头发穿衣服,不管你了。”七姜说罢,大大咧咧地进门去,到底是二十多口人的饭菜,累得她躺在榻上,不愿再动弹。 展怀迁跟进来,好生道:“往后你都要做饭吗?” 七姜没起身,只摆了摆手:“已经安排了人手的,今天特殊,起得早又有大事情要办,厨房里还没什么东西,怕手忙脚乱被外头笑话,总不能饿着肚子出门。虽然我也不是要过日子给他们看的,可头一顿就乱了,下回我又想出什么事情来,就不好办了。” 展怀迁好奇:“还有什么事吗?” 七姜稍稍抬起脑袋,很小声地说:“你知道我有多少衣裳吗,好些穿过一次就不让穿了,你们到底什么人家,是挖了金山银矿的吗?但这件事,嬷嬷不肯听我的,你先别声张。” 展怀迁笑道:“嬷嬷说的,该是见客的礼服,女眷在外高贵美丽,也是夫家的体面。” 七姜又躺下了,懒懒地说:“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会不会两年后我被养坏了,就赖着不走了。” 展怀迁说:“你本来就不用……” 七姜抬起头问:“什么?” 展怀迁摇了摇头:“我吃早饭去,父亲那儿也已经起了。” 七姜重重地躺下,很不耐烦地说:“可别再有什么大事,梳头实在太辛苦。” 话虽如此,等张嬷嬷来了,七姜还是乖乖让摆弄,至少这两年里,她也有她的责任,哪怕两年后展怀迁反悔了,她还能站得住脚,能心安理得。 夫妻再见面,七姜已装扮齐整,今日设坛路祭,妆容清淡肃穆,一袭深蓝如墨的广袖袍银褶裙,几件简单的珍珠玉饰,与展怀迁通身蓝黑长袍十分相称。 展敬忠还是头一回见到儿子和媳妇如此庄重地出现在面前,虽是白事,他始终没能见两个孩子身着婚服的喜庆,但这样郎才女貌的般配,也叫他很是欢喜。 四夫人带着儿媳妇去了侯爵府,玉颂被下人送来大老爷这边,乍见哥哥嫂嫂,玉颂也是愣住了,之后出门,怀逸就在她身旁轻声说:“二嫂嫂装扮起来,也是很漂亮。” 玉颂点头:“我觉得平日也好看,干干净净又利索。” 怀逸说:“二姐姐,得闲时,我们一起去观澜阁坐坐,都是一家兄妹,该多亲近些才是。” 玉颂看着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堂弟,为难地说:“逸儿,你还不知道秀景苑的规矩吗,你自己去吧。” 怀逸却说:“可是二嫂嫂下回,一定还会救你的,往后我们不在家,就安心了。” 听见这话,玉颂竟没有惊恐害怕,反而眼底有微弱的光芒,点头道:“先过了今日吧,我实在担心姐姐,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膝盖都发紫了、流血了……” 怀逸不禁握紧了拳头,就连他都知道,大堂姐在夫家过得不好。 很快,侯爵府出殡,绵长不绝的送殡队伍,因沿途答谢各府路祭,走走停停,好半天才来到太师府所设之处,七姜被从帐篷里请出去,跟着展怀迁站立等待。 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如此排场的殡礼,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想想人活一遭,饥荒时饿死的百姓,草席一裹就入了土,再看看这滔天富贵的人家,难怪人人都想往上流走。 甄家停车停马,大公子夫妻领着展玉颜前来磕头谢礼,展敬忠道了几声安慰,请他们继续前行,却见七姜主动上前,将孱弱的玉颜搀扶起来。 原本没什么可奇怪的,偏偏展怀迁这次看得真切,云七姜的确往玉颜手里塞了什么,而那一瞬间玉颜的紧张,也出卖了她们。 上一回有没有塞东西,展怀迁不敢确定,今日他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但这细小的事,除了他谁也不会在意,甄家的人重新上路,继续扶灵往城外去。 直到送殡队伍的末尾也走远了,展敬忠才带着孩子们回府,今日他不必入朝,展怀迁和怀逸也不用去衙门或上学,忙过这件事,也算偷得一日闲。 可是七姜不高兴了,她以为甄家会在今日就设宴酬谢宾客,谁知他们一家子要在城外忙许多事,因此明日才设宴款待曾去吊唁的亲朋好友,不知道是哪门子的规矩,对她来说,明天又要梳头穿戴,心里就毛躁。 张嬷嬷已经摸透了小娘子的脾气,好声好气地哄她高兴,还说明日一定梳轻便简单的发髻,不叫她辛苦。 七姜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说:“不拆了,就这样,明天直接去。” 张嬷嬷知道孩子一早起来做饭累、梳头也累,便由着她发脾气,还给盖了毛毯怕着凉,然而公子却进来了,张嬷嬷轻声问:“是要一起去沁和堂吗?” 展怀迁颔首,说道:“你们先下去,我还有几句话说。” 七姜听见动静,睁开眼看,却只有展怀迁一人站在榻前,他已经换了家常衣裳。 “有事吗?” “该去向祖母请安,告知今日之事。” 七姜不客气地说:“你自己去好了。” 展怀迁道:“不是不可以,但有句话要问你。” 七姜嗯了一声:“问吧。” 展怀迁看了眼窗外和门外,才道:“你给玉颜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很干脆的回答,七姜说,“我和她又不熟。” 展怀迁开门见山地说:“上回我就隐约看见,但不敢确定,今日我留心,果然,你握着玉颜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什么。” 七姜懒懒地说:“可你觉得,我能给她什么呀?” 展怀迁叹气:“我知道你不会有坏心,但我怕你好心办坏事,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给了她什么。” 七姜坐起来,丝毫没动摇:“我真没给她东西,你不信,我也没法子。反正我不会跟你去给老太太请安的,你自己去吧。” 展怀迁眉头轻蹙,严肃地说:“你是传递了字条吗,谁交给你的,你不识字,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七姜无奈地说:“没有东西,真没有,我只是客气去把她扶起来。” 第49章 何府家世 张嬷嬷从门外进来,见俩孩子无言对视,她悄声问:“这是……怎么了?” 七姜从榻上跳起来:“嬷嬷,替我拆头发,勒得我脑仁疼。” 她径直往妆台前坐下,展怀迁也收敛了情绪,说要去沁和堂向祖母请安,便离开了。 “少夫人,你们吵架了?” “没有,是他自己看花眼,非说我给你们大姑娘送东西。” 张嬷嬷越发听不懂了,一面为七姜拆下发髻,一面念叨着:“虽说姑爷没了,我们立时要接姑娘回来不合情理。但姑娘那身体,甄家若不能好好照顾她,怕不是要拉她去陪葬。” 七姜问:“既然知道大小姐在夫家受折磨,这么些年,你们家就没人去侯爵府理论吗?” 张嬷嬷说:“就说二公子,他从军出征去了,看不见管不着。大公子倒是有心,可他品级低微,还是捐的官,在侯爵府根本没人正眼看他,常常去了连姑娘的面都见不上,再有四夫人和老太太不理论,您说还能怎么办?” 七姜不明白:“不是还有大老爷,您说他是很厉害的大官呀。” “那是相当了不得。”张嬷嬷说,“甄家虽是侯爷,但有爵无职,在朝廷说不上话,不过是老祖宗传下的富贵。甄爵爷在先帝那会儿还管几件事,如今也就那样了,哪里像我们老爷,是万岁最倚重的大臣,当朝首辅。” 七姜生气地问:“那还敢欺负你们家小姐?” 张嬷嬷道:“这要是咱们大夫人的姑娘,莫说谁敢欺负她,是娶都不会叫他们娶的。偏偏不是,四夫人既然死活不管,大老爷再出面,外头就该说咱们太师府仗势欺人,多管闲事。” 七姜听明白了,绕来绕去,就是京城里这些官老爷官太太们,活得太累。 那展怀迁不也是吗,动不动外人如何如何,外人跟他祖宗似的,那甄家往死里折磨儿媳妇,他们就不怕外人说什么了? “您生气了?” “能不生气吗,就隔着几条街,虽说我家是农户,在你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可要不是离得远,我若在你们家受欺负,我爹和我哥会拿着锄头打上来的,嬷嬷你信吗?” 张嬷嬷笑道:“信,当然信,可奴婢不会叫您在这家里受欺负的,大不了咱们去惜园和大夫人一头住,您是明媒正娶的儿媳妇,难道受他们的嫌气?” 七姜这才高兴些:“嬷嬷,咱俩越来越投缘了。” 这一边,展怀迁兄弟俩,带着玉颂一起,随大老爷来向老太太问安,并告知路祭事宜。 上官清搬来凳子,请大伯父坐,又故意问:“二嫂嫂怎么没来,是不是累着了?” 老太太冷声道:“听听你问的什么,这家里还有人敢问二少夫人的事?” 上官清匆忙对展怀迁道了声“对不起”,一脸无辜地退回姑祖母身边,似乎很后悔,提了不该说的话。 展怀迁应道:“她身上有些不自在,才经历白事,就不来向您请安了,怕冲撞了什么。” 老太太说:“难为你这孩子,还知道描补些,罢了,何苦编瞎话,仔细鬼神真的上了门。我是不指望你那媳妇来给我请安的,但求她别再惹是生非,别再把这家里搅得人仰马翻。” 展怀迁抱拳道:“她年幼不懂事,孙儿一定好生管束。” 老太太问:“说起来,她多大了?” 展怀迁应道:“孙媳妇她十七了。” 老太太皱起眉头,问儿子:“二十年前的婚约,娶来个十七岁的丫头?” 展敬忠淡淡地说:“当时虽指腹为婚,但也说定,若不是女儿,就等一等,五年内得女,便娶为儿媳,不然就择一子与怀迁做兄弟。但神佛庇佑,云娘子三年后就有了姜儿,如今与怀迁花好月圆鸳鸯成双,皆是天意。” 老太太眼角轻颤,满腹怨气,冷声道:“但愿老爷不是瞎胡闹,被人抓了把柄,问你一个欺君之罪,咱们一家老小都要跟你去吃牢饭了。” 展敬忠云淡风轻地笑道:“母亲玩笑了,儿子怎敢欺君,连您都不敢欺骗。” 老太太便一手牵过上官清,说:“快给你伯父跪下。” “是。”上官清应声便双膝落地,“大伯父,清儿给您行礼了。“ 展敬忠平静地问:“母亲,这是何故?” 老太太叹道:“我将这孩子领来,原是要好好疼爱的,谁知我没有享儿孙福的命,多亏这孩子端茶递水、问寒问暖地伺候,我才多活了几年。” 展敬忠面无表情地说:“是儿子不孝。” 老太太道:“如今十八岁,该嫁人的年纪,不能把她耽误在我手里。上官家比不得京城大老爷们,就请你这个当伯父的,看在她替你媳妇、孙媳妇伺候我这个老太婆的份上,为她在京城谋一门体面的亲事。” 展敬忠问:“儿子忙于朝务,向来不问琐事,心里一时想不出哪家的孩子配得上清儿,不知母亲可有中意的,儿子好派人去提亲。” 老太太的目光,却是先落在了孙子的面上,将展怀迁看了又看后,才道:“司空府长孙,不还没娶么?亲家夫人每次来看我,回回都着急孩子的婚事,要不是司空府不讲究长幼有序,他的弟弟妹妹全要被耽误了。即便如今人口兴旺,早已四世同堂,可长孙媳妇没有人,终究不是事儿。我们与何家,不如亲上加亲,你看清儿的人品样貌,哪一样配不上,她与恒哥儿也算青梅竹马,不比外头找的强?” 展敬忠道:“清儿,你先起来。” 上官清刚要动身,老太太却冷声道:“你伯父答应了没有?” 于是她又跪下,磕头道:“清儿的终身大事,还求伯父做主。” 展敬忠淡淡地说:“伯父记下了,明日就去司空府为你相问,孩子,先起来吧。” “清儿多谢伯父。”上官清缓缓起身,抬眸与展怀迁对视,柔柔一笑里,却仿佛有万千不舍。 但展怀迁很快就挪开了目光,他心里明白,这事不能成,表哥若有这心思,还能等到现在? 更何况,祖母上官一家,不过是地方小吏,连京城都上不来。 司空府则树大根深,外祖位极人臣,大舅父授大行台尚书令,手握军政大权,二舅父今年才升了光禄大夫,除了何世恒,几位成年表兄弟皆已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大舅母更是当朝贵妃的胞妹,皇后于五年前过世后,贵妃便掌六宫事,乃后宫之尊,当朝太子的生母。 如此家世,实可谓当朝鼎盛,何家的门楣,岂是上官家想攀就攀得上,说老太太“痴心妄想”也不为过。 难得今日因上官清的婚事,老太太没刁难众人,离了沁和堂,弟弟妹妹都松了口气,怀逸便约姐姐:“我们去找二嫂嫂坐坐?” 可玉颂怯怯地摇头,轻声说:“母亲不在家中,我就不去了。” 怀逸笑道:“正是婶婶不在家才……” 可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婶婶在家时,得到她允许也罢了,不在家二姐姐私下来和他们亲近,被婶婶知道了,一定会责罚她。 展敬忠也没有强求,命人好好将二姑娘送回去,自己带着两个儿子走,路上问怀迁:“世恒有没有说过,他相中过哪一府的千金?” 展怀迁摇头,无奈地说:“爹,他说宁愿当和尚,也不娶不喜欢的女子。” 大老爷嗔道:“得亏你没学他,不然姜儿怎么办。” 怀逸笑着问哥哥:“您不顾父亲反对,非要从军出征,怎么婚事就这样顺从呢。” 展怀迁故作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你给我娶进来了,我还能退婚不成?” 怀逸笑道:“我看二嫂嫂就很好,哥你要实在不喜欢,就留着等我长大,反正是我把二嫂嫂迎进门的。” “胡闹!”然而父亲和哥哥异口同声,一人一边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脑门上,吓得怀逸捂着脑袋往后退。 展敬忠严肃地说:“不得拿你嫂子玩笑,再叫我听见,仔细你的腿。” 怀逸赶忙认错:“爹,我再也不敢了。” 展怀迁知道弟弟童言无忌,倒没那么生气,说道:“走吧,难得一日偷闲,你二嫂嫂最闲不住的人,你和她去说说话还热闹些。你二嫂嫂年纪虽小,经历颇多,说起故事来很有意思。 怀逸问:“嫂嫂给您讲过故事了?” 展怀迁却有些沉重地说:“讲的是她经历饥荒的事。” 弟弟很惊讶:“饥荒?” 展怀迁说着,看向父亲问:“既然与云家有婚约,二十年来,父亲为何从不提起,也不曾接济他们家?” 可他没得到答案,大老爷兀自前行,只叮嘱了小儿子:“玩一会儿就走吧,别吵着你嫂嫂。” 见父亲走远,展怀迁不敢再多问,便领着弟弟往观澜阁去。 路上,怀逸念叨着:“哥,你的婚事,仿佛家里只有爹一人知道,是不是连母亲也不知晓?” 虽然弟弟平日会称呼萧姨娘母亲,但此刻的母亲,自然是指他的嫡母,展怀迁应道:“母亲不知道,外祖家也不知道,天上地下,只有爹一个人……连你嫂嫂也不知道。” “嫂嫂不知道?” “嗯。” 怀逸问:“当年的随从呢?” 展怀迁说:“我查了,正因受到袭击,都不在了,父亲当年是九死一生。” 第50章 这个忙我帮了 兄弟俩回到观澜阁,七姜已换了一身轻便装束,浑身疲惫一扫而空,要带着映春去遛狗。 怀逸问哥哥:“张嬷嬷如今都不管了吗?” 展怀迁轻轻叹:“嬷嬷已经是你嫂嫂那国的人了。” 两处相见,怀逸作揖道:“给嫂嫂请安。” 七姜觉得自从展怀迁回来,这家弟弟变得开朗许多,不是头几日来给她请安时刻板的模样,昨天还在学堂打架,看样子性情脾气要比他哥哥强。 “我大不了你几岁,说过不用请安的。”七姜大方地问道,“今天不上学了吗,要不要一起去遛狗?” 怀逸看了看哥哥,展怀迁无奈地点头:“去吧,别玩太疯了。” 这话是对弟弟说的,还是对云七姜说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无法想象这个人,怎么就能心安理得地去遛狗,而不去给祖母请安,甚至不把这家里长辈放在眼里,可想着想着,脑中一个激灵闪过,他仿佛想通了。 云七姜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自己不是她的丈夫,父亲母亲也不是公婆,更别提老太太,那么规矩礼教与她什么相干? 家里谁对她好,她就以礼相待、和和气气,谁要和她过不去,云七姜不出口恶气,就绝不善罢甘休。 展怀迁忽然觉得呼吸顺畅、豁然开朗,胸口似有大江大河涌过,打胜仗从邻国主君手里接过降书那天,都没这么激动澎湃,他这是怎么了? 后院里,头一回近距离接触自家的大狗,怀逸还有些放不开,甚至感到害怕。 七姜却跟万兽之王般虎虎生威,大大小小的狗都听她指挥,在开阔的草地上,轻盈地带着跑、追着跑,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怀逸整个儿就呆住了。 等他跟着嫂嫂玩在一起,渐渐不再害怕,到底是男孩子,疯起来精力无限,家里的狗都玩累了,他还兴奋得紧。 “它们也要休息,走吧。”七姜看着春寒料峭下,满头大汗的少年,“回去换洗换洗,不然会着凉,你们这些公子哥儿那么娇弱,你昨天还挨打罚跪了吧。” 怀逸很不服气:“我不娇弱,二哥哥更不娇弱,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力气大得可以徒手举大鼎。” 七姜玩笑道:“难道他还上街卖艺,胸口碎大石吗?” 怀逸好奇:“嫂嫂,什么是胸口碎大石。” 七姜停下脚步,问道:“小公子,你没上过集市,没见过杂耍吗?” 映春在边上解释:“少夫人,三哥儿正念书呢,每日不在家里,就在学里,出门车马接送,鞋子都不沾地的,您让三哥儿去哪里看杂耍。” 七姜问映春:“你见过吗?” 映春高兴地说:“奴婢卖进太师府前,常跟我娘去集市上卖她做的荷包贴补家里,卖完了娘就带我去看杂耍吃烧饼。” 七姜很是可怜小公子:“你看,你还没一个丫鬟活得有意思。” 说罢,又问映春:“你卖进来几年了,回过家吗?” 映春说:“好多年了,奴婢从前只是个粗使的丫头,哪有回家的机会。不过我爹娘隔几个月会来后门见我一回,我好把攒下的月钱给他们。” 到底还是映春更可怜,七姜就不去追问,她爹娘为何如此狠心卖女为婢,自己也是穷人家来的,一家老小养不活的时候,真是什么都顾不得,在这府里,映春还能吃饱穿暖,怎么也比和家人一起饿死强。 “过几日,我和嬷嬷说了,放你回去几天。”七姜说道,“你不是涨月钱了吗,你爹娘一定高兴。” 映春嘿嘿笑道:“这些年,家里够吃了,爹娘就把我的月钱攒下,盼着给我赎身呢。可如今好不容易涨了月钱,还跟了您这么好的主子,奴婢不想走了,出去嫁了人,也是伺候男人公婆的,还不如在这里伺候您。” 七姜说:“那敢情好,可惜……” 映春问道:“您可惜什么?” 七姜不能说,她们只有两年的缘分,但两年也能给映春攒不少月钱,到时候再赎身回家,也挺好的。 她改口道:“可惜我不是好主子,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嫂嫂……”怀逸忽然插话,不大高兴地说,“我在这里,您怎么只顾着和映春说话。” “我跟你又不熟。”七姜说,“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吗?” 怀逸可怜巴巴地看着嫂嫂:“那、那我们多说说话,不就熟了?” 七姜笑起来:“你比你哥哥有意思多了,那你想和我聊什么?” 于是,叔嫂二人一路回来,怀逸好奇的,七姜但凡能说的都告诉了他,高高兴兴,就快到院门外,怀逸停下了脚步,躬身道:“嫂嫂,弟弟有件事想求您。” 映春机灵地说,她去传话烧水给少夫人和三哥儿擦洗,便先走开了。 怀逸又作揖,道:“二嫂嫂,往后您在家里,能护着些二姐姐吗,她身体不好,有惊恐之症,常常在祖母和婶婶跟前出岔子,出了岔子就挨罚,挨了罚又犯病,循环往复,真怕有一天要被逼疯了。” 七姜胸口郁闷起来,说:“你们家,还能有点好事儿吗?” 怀逸抿了唇,觉得自己僭越了,到底年纪还小,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七姜的气势却温柔下来,她到底心软:“不是怪你,你还是小孩子,不过我看出来了,虽然长辈糟心,可你们兄弟姐妹还挺好。这个忙我帮了,往后有什么事,我能出手的一定出手,就算是个陌生人,看人家要被打死了,我也不会不管,何况与你们勉强算一家人。” 怀逸高兴起来,小小少年变得开朗明亮,深深作揖:“多谢嫂嫂,待我长大了,一定保护起二姐姐,不辜负嫂嫂。” 七姜喜欢有担当的孩子:“先回去吧,你别着凉了。” 且说观澜阁里,今天头一回正经做饭,昨晚分派了采买、洗切、烧火、掌勺等等,大家各司其职,配合默契,按时做出了午饭。 主子们有像样的饭菜,下人们能吃饱吃好,花销也在嬷嬷的计算里,将来每个月多的银钱,七姜说了,就都分给大家。 怀逸在这里擦洗后,很自然要留下一起吃饭,可大院的丫鬟却来了,避开七姜和展怀迁,悄声对公子说:“姨娘请您回去用饭,姨娘说,二哥儿这头才和大厨房闹翻,您在这里吃,一来是吃哥哥嫂嫂的,再来大厨房的人会连带您一起记恨。不论如何,过阵子再说,您还是回去和大老爷一起用饭吧。” 怀逸有些失望,又不愿母亲为此焦虑,便对哥哥说:“父亲一人用饭怪寂寞的,我回去陪父亲一起,哥哥和嫂嫂慢用。” 张嬷嬷送小公子出去,不多久回来,一面给孩子们布菜,一面说:“必定是萧姨娘的意思,我们三哥儿都不会撒谎,大老爷用饭怎么会寂寞,今日赋闲在家,门下先生们都来与老爷讲文章论古今,书房正热闹呢。” 七姜早晨在厨房吃得太早,忙活一上午,已经饿了,而今天终于三菜一汤,两个人吃刚刚好的菜量,她看着就有胃口。 张嬷嬷就不怎么高兴,筷子转了几下,便没得挑了,平日里少说七八样菜,如今就这么三个菜、一碗汤,真是寒酸得很。 可展怀迁也吃得很好,还说比大厨房的有滋味,待夫妻俩放下筷子,碗里的菜和汤,几乎都见底了。 两个孩子吃完就离开了膳厅,张嬷嬷在桌边坐下,小丫鬟来收餐盘,问道:“嬷嬷,您怎么了?” “看看,像什么样子,哪有大户人家,饭菜见底的。”张嬷嬷说,“我心里知道这是好事,可外头知道了,真是要被笑话的,多不体面。” 小丫鬟笑眯眯道:“嬷嬷您快去用饭吧,咱们自己灶上做的,真是比大厨房香呢。” 不论如何,观澜阁里再无浪费粮食的事,七姜心里高兴,高兴了看展怀迁也顺眼一些,人家要她晚些再和张嬷嬷商量不做新衣服,省些布料的事,她爽快地答应了。 日落前,七姜又去后院遛狗,毕竟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活动筋骨的事,没想到展怀迁很快也来了,且亲自去马厩刷马,又看他骑着马,在草地上奔跑,英姿飒爽,果然很有架势。 今日虽一早去路祭送殡,可也因此,是七姜进门以来,太师府里最清静安逸的一天。 眼看着天黑了,不知明日会怎么样,晚饭后,七姜坐在屋檐下,看着慢慢升起的月亮,思念起远方的家人。 展怀迁站在门里看着,依靠在梁柱旁的人,那么瘦小纤细,十七岁而已,力气再大胆子再大,也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姑娘。 夜渐深,四夫人带着儿子儿媳回来了,自然侯爵府一家也从城外归来。 甄家大宅里,展玉颜拜过公婆、兄嫂,虚弱地回到房中,待侍女们都退下,才小心翼翼从胸前摸出白天收到的字条。 这已经是第二张了,因为第一张,她没有回应。 烛光轻晃,玉颜的心也跟着颤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慌,浑身似火团般灼烧,她急促喘息着倒下,知道自己是病得更重了。 忽然间,房门开了,甄夫人带人闯进来,一把抢过儿媳手中的字条,展玉颜拼尽力气只扯下一角,在婆婆又要来夺取时,塞进嘴里活生生地吞下了。 第51章 谁还不会哭咋地 “贱人,我儿尸骨未寒,你就想偷人了!”甄夫人的叫嚣,响彻在玉颜耳畔,更喝令下人来扒开她的嘴,要挖出那带着落款的一角,可已经被她吞进了肚子里,无论挨多少下掌掴,也再吐不出来了。 那之后天旋地转,两眼一黑,醒来时,在祠堂冰冷的地砖上,但甄家似乎怕她死了,施舍了一条棉被。 春寒尚严,一条棉被不足以裹身,玉颜身上烫得厉害,呼吸也艰难,自知大限将至,只是不甘心死在这甄家,不愿做甄家的鬼。 她吃力地爬起来,爬向佛龛供台,颤巍巍地将供奉的瓜果茶点取下来,她要吃东西,这是唯一的活路。 转天,是甄家设宴答谢亲朋的日子,展怀迁因公务在身,今日不再前去,但七姜要代替他和父亲,随婶母大哥同往。 就要出门上朝,展怀迁回房取朝服的腰带,便见云七姜生无可恋地坐在妆台前,任凭嬷嬷为她梳头,那一脸的不情愿和克制的毛躁,看得人又心疼又想发笑。 “我上朝去了。”展怀迁说。 “哥儿路上慢些,晌午记得吃饭,带着些点心没有?”张嬷嬷叠声叮嘱,就怕公子在外面饿着。 可七姜只是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对于今天将要做的事,从头发丝儿厌恶到脚趾盖。 展怀迁出门不久,张嬷嬷便为七姜收拾妥当,好声好气地哄她:“换做别人家,未必答应让新娘子参加白事,看在我们大姑娘不容易的份上,权当是娘家给撑个体面。毕竟四房是四房,您可是太师大人的嫡长媳。” 七姜问嬷嬷:“京城里头,嫡庶分得那么严吗,展怀逸比他哥哥矮一头吗?” 张嬷嬷说:“如今都是各家的事儿,从前是敢摆在明面上挑的,自从太子入了东宫,就没人敢嚷嚷出声。太子是贵妃的儿子,皇后仙逝五年了,看样子皇上不愿再立中宫,那我们太子永远都是贵妃的儿子,这般情形下,谁还敢明着提嫡庶呢?” 七姜问:“那皇后的儿子呢?” 张嬷嬷叹息:“皇后娘娘一生无嗣,但与贵妃情同姐妹,将太子视若己出,最是贤德大气,可惜英年早逝。” 七姜善良地说道:“能当上皇后,必定是仙人下凡,人世间走一遭,辅佐了皇上,功德圆满就回天上去了。” 张嬷嬷欣慰地说:“我们少夫人,也会说好听话呢。” 七姜当然会说好听话,可对她不好的人,好脸都懒得给,更别说什么好话。 今日出门,秀景苑套了两驾马车,观澜阁这边也备了一辆,上车前,展怀逍忽然让妹妹跟她二嫂嫂走,四夫人已经坐定,也不好在家门外嚷嚷,张望了一眼,就罢了。 于是玉颂被送上七姜的马车,队伍出发,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一路都低着脑袋。 “你很怕我吗?”七姜说,“一整天绷紧蜷缩着身体,累不累?” 玉颂怯怯地看向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七姜比划着说:“来,放松些,把肩膀松下来,把脖子伸出来,你是王八吗,总缩着脑袋。” 玉颂摇头,弱弱地说:“嫂嫂,我不是王八。” 七姜笑起来:“那是骂人的话,我在欺负你呢,傻丫头。” 玉颂当然知道那是骂人的话,但又能怎么样呢,她就是被欺负着长大的,莫说嫂嫂骂她王八,那些下人婆子都敢当面说她是丧门星。 七姜见玉颂还紧绷着,脖子越缩越短,无奈地一叹,索性坐过来,轻轻抚摸着姑娘的肩膀,搂着她温柔地说:“放轻松些,把肩膀松开,抬起头……” “二嫂嫂,我、我可以下车,我可以下车走路。”玉颂以为自己被讨厌了。 “怀逸拜托我,要我照顾你,有弟弟真好啊。虽说我在家的时候,我哥也疼我,但到底是哥哥,只有他使唤我的份,我做梦都想有个小弟,能跟在我后面,给我当狗腿子。” “怀逸吗?” “是啊,你的弟弟心疼你,托我照顾你。”七姜摸一摸姑娘的脑袋,说,“往后只要有我在,不能让四夫人打你,观澜阁的人消息灵通,你们院子里有什么事,我都会知道,被欺负了就大喊大叫,我会从天而降来救你。” 玉颂紧紧咬着唇,怕一张嘴就哭出声,可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怎么也收不住。 “可怜呐,你投胎的准头不行,都投这家里了,你往大夫人肚子里钻呐。”七姜用袖子擦拭小妹妹的眼泪,笑着说,“那可就了不得了,整个司空府给你撑腰,司空大人老太太他们,不得把你宠上天,想想都美。别哭啦,下辈子投胎,一定看准了知道吗?” 玉颂竟然点头了,七姜笑道:“傻姑娘,你不会信了我的鬼话吧,好好的不哭了,又不是你家死了人。” 很快到了甄家,第二回来,那刺耳喧嚣的诵经敲打和哭灵声都没了,转而摆开酒席,热热闹闹,若非府里还有些白幡缟素在,不知道的,只当主家有喜事。 依旧是大儿媳妇来招待他们,领着往内院去,展怀逍说要先去看望妹妹,大少夫人尴尬地一笑,说道:“有些事,不方便在这里说,舅兄和嫂夫人一会儿见了家母,自然就知道了。” 四夫人眉头挑起,警觉地问道:“可是我家玉颜,给府里添麻烦了?” 甄大媳妇欠身道:“亲家夫人,随我来吧。” 但没走几步路,四夫人忽然停下,对七姜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就不必在跟前,侄媳妇替我领着玉颂可好,这孩子胆小,今日宾客众多,怕她闯祸。” 七姜明白,人家四房的事不乐意大房儿媳妇参与,她也懒得多管闲事,更厌恶甄夫人那恶毒的人品,眼不见为净。 “婶婶忙去吧,我领着妹妹去吃点心。”七姜和气地一笑,拉起玉颂的手就走了。 甄大媳妇便道:“夫人、舅兄、嫂夫人,请随我来。” 如此,母子三人被带到了内院,本以为另有别府女眷在这里,不想冷冷清清,仿佛没什么人在。 一进门,就见甄夫人抱着次子的灵牌,一身凄惨素服,哭得眉眼通红。 “亲家母,保重身体。”四夫人上前,背上一阵恶寒,“您这是,怎么了?” 甄夫人抱着灵牌,嚎啕大哭:“我儿死得冤枉,尸骨未寒媳妇就偷人,儿啊,娘对不起你。” 四夫人听闻,如五雷轰顶,颤颤地问:“您、您说什么呢,玉颜她自从嫁进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亲家夫人,您可不能……” 甄夫人立时丢下灵牌,将一张残缺揉烂了的字条塞到王氏面前,恶狠狠地咒骂:“你看看你生养的黑心贱种,这是我昨晚亲自从她手里拿下的,你还想狡辩什么。她把这落款的一处吞进肚子里,还不是偷人心虚吗,你自己看,你们自己看……” 残缺的字条上,简短的几句话,告诉玉颜在何处等,好接她逃离甄家,但最后一块缺损了,看不出是谁写的,字迹一时也不好分辨。 “落款叫她吃了,这上头她的名字可还在,难道我是疯了吗,要糟践我的儿子,死了还要给他戴绿帽吗?”甄夫人哭着骂着,上前拉扯四夫人,拖着她往地上坐,“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展怀逍怒道:“凭一张纸条,凭您几句话,怎么就能判玉颜的罪过,甄夫人,您含血喷人,对得起死了的妹夫吗?” 甄夫人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好好,你们想让我闭嘴,想让我咽下这口恶心气是不是,那谁都别想好过了,出去评评理,看看你们太师府,教出来什么样的女子,你们不要脸,那我也顾不得了。” “怀逍,还不闭嘴,你妹妹做了丧天良的事,你还有脸?”四夫人斥骂儿子,上前拦着甄夫人道,“亲家母,您说,您说怎么解决,把玉颜送去尼姑庵、关到庄子里,您只管处置,我绝不二话。” 甄夫人缓缓起身,收了泪容,理一理衣襟道:“那要看展太师的诚意,听说中书令有空缺,朝廷正挑人呢。” 话音才落,有婢女闯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夫人不好了,夫人,您快去看看呐?” 展怀逍浑身一凛,冲上前问:“我妹妹出事了?” 那丫头结结巴巴地说:“外面,就、就在外面……” 展怀逍再顾不得了,径直冲出去,甄夫人也带着大儿媳妇匆匆忙忙跟出来,到了宴客厅,只见宾客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隔着人墙能听见女子的哭声。 “让一让,让一让!“ 扒开人群,展怀逍惊呆了,跟来的甄夫人、四夫人都吓懵了。 只见七姜、玉颂还有映春她们几个丫鬟一同坐在地上,七姜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展玉颜,她扯开嗓子又哭又喊:“杀人啦,侯爵府要拉我家妹妹陪葬,把人往死里打,丧尽天良……" 一旁玉颂也哭,映春也哭,叫着喊着:“救命,谁来救救我家大小姐,大小姐快死了。” 第52章 仕途前程你个头 展怀逍顾不得许多,上前将妹妹抱起,就要带回家中。 围观的宾客见状,纷纷让出一条路,甄夫人气得直哆嗦,指使家人阻拦,七姜立刻哭得更大声:“夫人行行好,放我们姑娘一条生路吧”,把他们都吓住了。 前来赴宴的,皆是京中有头脸的门户,谁家还没个女儿,慈爱的婆婆也多得是,不论发生了什么,这家才没了儿子,就把儿媳妇折磨成这样,谁都看不下去。 当玉颜被带走,七姜便拉着玉颂、映春起来,不哭也不闹了,跟着就出了门。 四夫人呆若木鸡,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跟来的雁珠没法子,硬着头皮和另一个丫鬟,架着夫人就往门外走。 载着家人的马车疾驰而归,另有小厮驾车去请郎中,玉颜被送回她原先的闺房没多久,郎中就到了。 把脉、施针,擦酒、喂药,一群人围着忙半天,大小姐才算缓过一口气,但身上依旧烧得厉害,且昏迷不醒,两位郎中会诊,又从宫里请来太医,皆是一样的话。 病人拖得太久,能不能活,就看天命了。 七姜早就回了观澜阁,张嬷嬷听说后直抹眼泪,也不在乎少夫人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哭闹是多不体面的事,只盼着老天开眼,留大小姐一条命。 日落前,子淑来了观澜阁,哭过几回的她,眼睛肿得厉害,向七姜欠身说:“相公他要我来道谢,他这会儿守着玉颜离不开,但一定要我谢谢你,弟妹,多亏你了。” 事情的经过,大嫂嫂已从玉颂口中听说,当时七姜领着妹妹退出去后,玉颂很想去看望姐姐,但问了几个下人,要么不知道,要不一脸尴尬地匆匆跑开。 再后来,是听见两个丫鬟私下嘀咕,说二少夫人在祠堂罚跪还敢偷吃贡品,七姜抓了一个丫鬟,拿簪子抵着她的脖子,要她带路,终于在祠堂见到就快死了的展玉颜。 七姜把玉颜背上身带出去,很快就遭到甄家人的阻拦,幸好带了几个丫鬟,玉颂和映春她们奋力纠缠,七姜则背着玉颜往外跑。 她深知一个人是跑不掉的,便往人多的地方去,到了宴客厅,又哭又喊,说甄家虐.待儿媳妇,要弄死她给儿子陪葬。 玉颂她们赶来,也跟着一起哭,那么多宾客在,甄家的人也不好动手,再后来就把展怀逍他们闹来了。 张嬷嬷听罢,心疼地摸了摸七姜的手臂,含泪道:“这么细的胳膊,哪儿来的力气背起一个人,少夫人啊。” 七姜却是叹:“嬷嬷,她都没剩下几斤了,甄家不给饭吃吗?” 子淑恨道:“不给饭吃,打她,还污蔑她,不知从哪里弄来半张字条,信口雌黄说我们姑娘偷人。” 张嬷嬷大怒:“放她娘的屁,那老婆子是不怕她儿子半夜从地底下出来爬她的床吗?” 子淑说:“可不就是,玉颜自从进门,一言一行都在他们家人眼皮子底下,上哪里去偷人。” 此时,丫鬟进门禀告,大老爷和二公子都回来了,子淑不得不离去,临走时想邀请七姜一起,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出来。 张嬷嬷送客到门外,回屋来问道:“少夫人,您为何不一起去,您说话也利索些,能解释得清楚。” 七姜笑一笑:“人救回来就好,我不是郎中,去了不管用。” 张嬷嬷碎碎念着:“黑心肝的毒妇,竟然说我们姑娘偷人。” 七姜干咳了一声,说她累了,要歇一歇。 秀景苑里,展敬忠归来后,老太太也带着上官清过来了,上官清进闺房看了眼,回来向姑祖母禀告:“表姐依旧昏睡,脸上有被掌掴的伤痕,嘴角也撕裂了,实在可怜。” 说着抹了抹眼泪,到了展怀迁面前说:“二哥哥,可一定要为大姐姐做主。” 展怀迁点了点头,避开她的目光,问兄长:“那字条呢,上面的字迹能不能分辨?” 大哥含怒摇头,说道:“当时只顾着带走玉颜,忘了拿字条,他们恐怕也不会轻易给,算是个证据,之后若再当面对质,我且仔细看看。” 展敬忠道:“玉颜就留在家中调养,甄家若来人要接,叫他们来问我。” 四夫人起身道:“侄女给您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实在无颜见大老爷,如今甄夫人说,倘若中书令的空缺能给了侯爵府,这件事就算了。” 老太太冷笑:“可别是下了套,他们家老大如今几品官,好多年没动了是不是?” 展怀逍道:“就由着他们狮子大开口不成,他们怎么不要金銮殿上的皇位?” 四夫人瞪了儿子一眼,继续道:“不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宣扬,如今被侄媳妇一闹,我们已经和侯爵府撕破脸皮。他们好歹是有爵位的人家,皇室里也有亲戚,真翻了脸,大老爷往后朝堂上难免有麻烦,孩子们的前程仕途都会被波及。清姑娘正要往何家说亲呢,若闹得满城风雨,大老爷还如何去向司空府开口呢。” 老太太皱起眉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中书令的位置,你能安排吗?” “不能。”展敬忠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儿子忠君之事,承蒙圣上信任,岂能做这等徇私舞弊之事,母亲,这件事没得商量。” 老太太很是尴尬,没好气地说:“我只是问一句,你这语气,仿佛是我在逼你?” 展怀逍听得不耐烦:“管他甄家要什么,玉颜还不知能不能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那老毒妇一命抵一命。” 子淑拉着丈夫退下,谨慎地说:“一切等玉颜苏醒,问过她再作商量,眼下还是大妹妹的命更重要。” 展敬忠起身道:“怀迁,派人去一趟司空府,老太太屋里收着保命丸,一时半刻药房里也配不上,先取来给你妹妹服下。” 提起司空府,展怀迁心头猛地激灵,方才听说字条,他就知道是云七姜给的字条。 可云七姜不识字,如何能写字条,昨晚想了一夜,这会儿都明朗了。 这些日子,和她走得最近的,不正是表哥吗? 展怀迁安排福宝去司空府取保命丸后,见兄长和嫂嫂出来,他上前问:“大哥,那字条上写什么?” 子淑应道:“和妹妹约了相见的地方,要带她离开甄家,那字条小小的,还撕了一块,句子都断了,但大概是这个意思。” 展怀逍又气又累,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别过兄嫂,送父亲回大院后,展怀迁便往观澜阁来,此刻家人还在怀疑字条的真伪,可他昨天看得真切,不出意外,就是云七姜递给玉颜的。 这件事,若是何世恒要行侠仗义,看在从小相识玩耍的情分上出手相助,那么他带走了玉颜后,接下来怎么打算,一个活人总不能凭空消失,玉颜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还有,云七姜到底为什么会答应送这张字条,恐怕还不止一次,万一字条不是何世恒给的,那人又是谁? 远远就见云七姜从观澜阁往外走,展怀迁屏退了随侍,独自跟在她身后。 然而七姜只是来后院遛狗喂马,和罗叔聊会儿天,展怀迁知道,罗叔也不识字。 她并没有接触什么奇怪神秘的人,做任何事都大大方方,要说奇怪,那就是何世恒之前几次来找她,一个外姓的表哥,总往新娘子屋里去。 七姜遛狗跑了一圈,不经意抬头,赫然见展怀迁在面前,不禁道:“你不声不响站在这里,吓唬谁呢?” 展怀迁说:“我们谈谈吧。” 七姜有些毛躁:“你怎么老要和我谈谈,我们又没话说。” 她牵着狗,从展怀迁身前走过,忽然听见人家问:“那字条从哪里来的,何世恒给你的吗?” 七姜故意装作没听见,带着几条大狗去找罗叔。 展怀迁走上前,再次道:“事关重大,我们好好谈谈。” 七姜无奈,转身看着他,但还是昨天的回答:“我没给过你妹妹任何东西,你再问我,也是这话,还要谈吗?” “何世恒给你的吗?” “我说的人话,你听不懂吗?” “表哥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帮她,你根本不识字,你知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七姜叹气:“那二公子,您就站在这里慢慢说,我可要去吃饭了。” 展怀迁不禁抓了七姜的手腕,严肃地说:“关乎玉颜的名节,你以为是小事吗,如今甄家抓了把柄,威胁父亲在朝堂安排职务,请你对我说实话,不然这件事我们家就是被动的。” 七姜生气地瞪着他:“你放开我,你冲谁凶呢,你见没见你妹妹都成什么样了,你怎么不去甄家把那老毒妇的胳膊拧断,你抓我的手干什么?” 展怀迁被镇住了,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对不起,我一时冲动,我不是怪你,我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小事,闹大了对父亲的仕途,对兄弟姊妹的前程……” “展怀迁,你妹妹要死啦。”七姜嫌弃极了,啐了口道,“你们的什么前程,那都八百年后的事了,眼前是什么,是你妹妹就快死了,还仕途前程你个头,我呸。” 第53章 小夫妻吵架 “好好与你说话,怎么又骂人?”展怀迁也是急了,“你实在不讲道理。” 他从不是木讷寡言之人,不论战场谈判,还是朝堂议政,即便称不上口若悬河,也能把话说清楚说明白,怎么每回都叫云七姜噎得死死的,这小丫头实在太厉害。 “我骂你了吗,你还动手了呢,拉拉扯扯,你像是要好好说话的?” “那不是因为你要走,根本不听我说话。” 七姜更生气了:“还有什么好听的,你妹妹又不是嫁去三天,是三年呀,现在快死了,你们假惺惺来救了,早干嘛去了?” “我……”展怀迁哑口无言,又一次败下阵来。 因主人们吵架,狗们也浮躁不安,一个个狂吠不止,把罗叔他们引来了,展怀迁不愿在下人面前继续和云七姜吵架,便失望地离开了。 待七姜回到观澜阁,展怀迁不知去了哪里,她独自在膳厅吃晚饭,张嬷嬷见她气呼呼的,就不敢多嘴。 让她心里发笑的是,桌上三样菜,少夫人的筷子都是一点一点夹,剩下的另一半该是给公子留的,俱是干干净净,很有教养。 七姜喂饱自己,站起来觉得胃里堵得慌,便一个人闷闷地去院门外散步消食。 不多久,映春追出来,告诉她:“福宝回来了,带了保命丸,亲家老太太还给了人参,听说好大一支。” “知道了。”七姜淡淡地应了声,继续低头踢石子。 映春以为少夫人会高兴,结果并没有,她小声问:“少夫人,您和公子吵架了吗?” 七姜很不耐烦:“才懒得和他吵架,是他非要拉拉扯扯,什么玩意儿。” 映春劝道:“哎呀,您和公子是夫妻,都同床共枕了,拉个小手有什么?” 七姜着急了:“谁和他同、同……没事了,你回去吧。” 映春笑眯眯地说:“奴婢听几位姐姐说了,同房的事儿,是大夫人传了话,说您年纪小,不能急,您也别着急。” 七姜怜悯地摸了摸映春的脑袋:“你可怎么办呀,傻姑娘,那天在大夫人那儿,我问你家公子要和离书,你也在吧,你都忘了吗?” 映春笑道:“您是开玩笑的,谁能把玩笑话当真。” 七姜无奈地点头:“是、是玩笑话,对了映春,那个保命丸很厉害吗?” 秀景苑里,福宝从司空府取来了保命丸,子淑用水研开后,小心翼翼喂进玉颜口中,直到一碗汤药都送下去,高兴地对相公说:“能喂药,就是好兆头,妹妹一定能缓过来。” 搀扶玉颜,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的展怀逍,却后悔不已:“都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那日去送喜帖,他们不让我见人,恐怕玉颜就是挨了打受了折磨的,我真是糊涂。” 子淑回眸看了眼,不见婆婆在跟前,便轻声道:“将来我们养着妹妹就是了,相公,那不怪你,颜儿也不会怪你的。” 展怀逍小心将妹妹放下,坐到床边说:“今晚我就守着她,你去告诉怀迁,明日替我到衙门告假。” 子淑应下,端着药碗出来,等在门外的展怀迁见一整碗都喂了,高兴地说:“能喂药,颜儿一定能好起来。” “方才摸着就没那么烫了,这会儿送下这碗药,必定能好。”子淑感谢道,“二弟千万替我们向司空府致谢,过些日子不忙了,我和你哥哥也会登门致谢。再有一件事,相公他要在家照顾玉颜,明日托你走一趟,为你哥哥告个假。” “是,还请嫂嫂和大哥保重。”展怀迁说道,“婶母正烦恼伤心,我就不去叨扰,先走了。” 子淑欠身相送,展怀迁带着福宝离开了秀景苑,走得远了,他才问:“府里怎么说,你遇见谁了?” 福宝应道:“和门前管事说了,一路通报进去,很快就送了保命丸和人参出来,命小的好生送回家,并没见到老爷夫人们。” “我哥呢?”展怀迁问。 “恒哥儿吗,小的不知道,府里人也没提起来。”福宝说,“您要是找恒哥儿,小的再去一趟。” 展怀迁负手前行,淡淡地说:“不必了。” 回到观澜阁,张嬷嬷一直等在廊下,见了他便说:“哥儿先把饭吃了,已经很晚了。” 展怀迁虽然气得不饿,但不想嬷嬷啰嗦,跟着来膳厅坐下,饭菜是热过的,但维持着原样,每样菜都被吃了一小半,留下整整齐齐的一大半。 “她吃过了?” “是……” 张嬷嬷偷偷打量孩子,照她的心思,是必定要给公子重新做新鲜热乎的菜,哪能吃媳妇剩下的。 可又想让哥儿看看,新娘子是有教养的孩子,她是真正爱惜粮食,而不是做做样子。 如她所料,展怀迁都看在了眼里。 他们不欢而散,云七姜心里有气,若故意把剩下的菜搅得一团乱,也没什么好奇怪,可她没这么做,就算生气也不能拿饭菜粮食撒气,小娘子是有原则的。 “哥儿,您和少夫人,没事吧?”张嬷嬷谨慎地问,“少夫人一直气呼呼的,眼睛也红红的,瞧着叫人心疼。” 展怀迁嗯了一声,不算肯定也不算否认,闷闷地吃饭吃菜。 张嬷嬷便安静地等着,直到饭菜都吃完,展怀迁放下筷子说:“我们灶上做的,确实比大厨房好吃,嬷嬷你觉着呢?” “是,大家都说好吃。”张嬷嬷笑道,“大厨房那头总整些华而不实的,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为难,每天那么多菜色,还要翻花样,是挺不容易的。” 展怀迁说:“司空府留了会做西北菜的厨子,改天把我们灶上的人送去学一学,别叫大舅母白费心思。” 张嬷嬷跟着公子到了门外,能看见远处卧房外间的窗户内,少夫人的倩影在灯火里微微晃动,一个人,孤零零的。 “哥儿,奴婢有句话,您听一听可好?” “嬷嬷您说。” 张嬷嬷温和地劝道:“您和少夫人,都是为了大姑娘好的,怎么还能吵起来呢,一起坐下商量商量多好。” 展怀迁满腹委屈,忍不住说:“她一天天跟刺猬似的,我哪里敢靠近,动不动就骂人。” 张嬷嬷说:“刺猬也好,毛躁也好,哥儿您想想,姑娘家千里迢迢到了陌生地方,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还净遇上些乌七八糟的事,她心里该多彷徨。您瞧见的,是少夫人急躁没耐心,兴许只是她用来强迫自己不要害怕呢?” 展怀迁心软了:“我知道,她很不容易……” 张嬷嬷笑道:“那就多包容些,咱们少夫人是最讲理的。” 展怀迁说:“大哥告诉我,她在侯爵府又哭又喊,当时宾客都在场,甄家要阻拦大哥,她又大声求甄夫人行行好,换个人可真做不到这样。恐怕今日外面都在等玉颜死活的消息,玉颜缓过来后,城里接着就该传说云七姜的事了。” 张嬷嬷心里也矛盾,但说:“少夫人可没通天的本事,细胳膊细腿的姑娘,能背着我们大小姐从祠堂到宴客厅,已是很不容易,那情形下,她除了把事情闹大,还能怎么办呢?” 展怀迁问:“是她把玉颜背出来的?” 张嬷嬷激动得眼泛泪光:“可不是吗,还抓了那府里的小丫头,用簪子插着人家的咽喉,逼她带路找祠堂在哪里。您说我们大小姐和她从不认识,统共没见几回面,少夫人这么拼命救她,图什么呢。” 展怀迁沉默了,深深呼吸后道:“嬷嬷,明日做些她爱吃的饭菜,这桌上都是我爱吃的,厨房是照着我的喜好来,告诉他们,菜不多,往后都做少夫人爱吃的。” 张嬷嬷欣慰不已:“奴婢会安排,您和少夫人奴婢都心疼。” 展怀迁勉强一笑,抬脚要往书房的方向去,张嬷嬷却跟上来说:“少夫人有件事还没办成,哥儿,您给办了吧。” 展怀迁不明白:“什么事?” 卧房里,七姜坐在窗下,映春给她点了好些蜡烛,炕上矮几上满是写坏的纸,好半天了,她圈圈画画,不知怎么才好,急得把纸揉成团。 展怀迁突然进来,七姜慌张地把纸张收起来藏到裙子底下,拿过算盘装模作样地一通乱拨。 “方才的事,恕我言语冒昧,得罪之处,请你多多包涵。”展怀迁走来,好生道,“有件事,还要麻烦你。” 七姜别着脸,不情不愿地说:“什么事?” 展怀迁脱了鞋,在矮几对面坐下,拿过纸笔道:“虽然你不承认,可我们毕竟是夫妻,你的爹娘便是我的岳父岳母,离得远顾不上,无法孝敬他们,我也该写封信问候,不然叫人知道,还当我们家嫌贫爱富、势利没教养。张嬷嬷说,你要捎东西回去,正好捎上我的信。” 七姜很小声地嘀咕:“外面的人,是你的祖宗吗……” 展怀迁没听清楚,但已铺好了纸、蘸了墨,说道:“顺便,你想对爹娘说些什么,你说,我来写。” 七姜这才回过头,下意识地把裙底下的纸团藏好,那都是她写坏的,她很想爹娘,想给他们写信,才发现不认字,是多么的苦恼。 “我不识字,我怎么知道你写的,是不是我说的。”七姜嘴硬道,“万一你乱写一通,叫我爹娘担心了怎么办,再说,我爹娘也不认字呀,就我哥还能看看,可你要是写得文绉绉的,我哥也看不懂。” 展怀迁好生道:“所以你来说,我原话写,写工整的大字,你哥哥一定能看明白。” 第54章 你说是就是 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出嫁”前,是与爹娘不欢而散的。 七姜生气父亲瞒着这件事,更怨他竟然在还没有女儿,甚至不清楚对方来历的时候,就把将来的女儿嫁了出去。 “我爹一定是失心疯了。”七姜忽然开口,展怀迁下意识地要落笔,一听这话,没来得及收住,纸上落了墨点。 “这话……” “不用写信了,谢谢你。”七姜下了地,忘了裙下藏的纸团,纷纷散落开,她慌忙捡起来,抱着跑出去,要去厨房的灶头底下烧了。 展怀迁放下笔,换一张干净的纸,看到角落里还遗留的纸团,展开看,光一个“爹”字就占了大半张纸,且从起笔到落笔,一笔一划越写越大,中间还有涂改。 心里一咯噔,云七姜明明是个单纯的不能再单纯的姑娘,是他太过分了。 玉颜的名节也好,父亲兄弟们的前程也好,又或是世家贵族之间的人情恩怨,她一个都不识字的姑娘怎么会考虑那么多,而她在乎的事,却被他们这些当兄长伯父的亲人无视了。 天大的事,能有生死大吗? 为什么不是三年前,玉颜第一次受折磨,就去把她接回来,为什么不是三年前,明知道甄家次子先天不足,从一开始就拒绝这桩婚事。 云七姜骂得对,他们早干嘛去了。 展怀迁沉沉一叹,提笔落字,工工整整地写下比平日书信往来要大两三倍的字。 向岳父岳母和舅兄嫂嫂问安,告诉他们七姜在京城一切都好,待朝廷军事不忙,他就带七姜回一趟娘家,请他们放心,他会与家人一起,照顾好七姜。 写完,七姜也回来了,看到桌上还摊着一张自己写的“爹”,赶紧跑来拿走,脸涨得通红。 展怀迁温和地说:“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写字,你不是没学吗,学了一定能写得好,你手上有力气,抓得住笔。” 七姜勉强一笑,把纸团藏进衣袖里。 展怀迁则将信纸摞起来,递给她:“给岳父岳母的信,你看看。” 七姜偷偷瞄了眼,别过脸道:“我又看不懂,你少膈应人。” 展怀迁耐心地说:“是想你看看,这么大的字,你哥哥看起来会不会好些。” 七姜这才伸过脑袋仔细看,一个个字工整又大气,看着就舒服,虽然她只认识几个,心里还是服气并感谢的。 展怀迁说:“我念给你听听吗?” 七姜反而难为情:“不必了,听你喊爹啊娘的,要给我难受死,我可不认他们是你的岳父岳母。” 展怀迁无奈地笑了,说:“你要给他们的东西呢,一并交给我,我派人送去。” 七姜便去柜子里拿来她的包袱,其实里头就几块料子、几件不怎么值钱的首饰,还有糕饼和点心。 展怀迁看着,不知怎么,格外的心疼,不论这人怎么霸道有胆气,明明只是个孤身在外、无依无靠,只能偷偷想爹娘的小姑娘。 一个月前,她还在家里被宠爱着,即便日子清贫辛苦些,哪有人天天逼着她下跪请安,哪有人会嫌弃她是个乡下孩子,当面冷嘲热讽。 “对不起。”展怀迁说,“我们的婚事,虽然我也没得选,但我还能放你走。两年后,你若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我一定想办法送你走,我说到做到。” 七姜愣愣地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展怀迁把信放进包袱里,说:“遇上天气好,快的话十来天就能送到,不过这糕饼已经捂了好几天了吧?这事儿交给张嬷嬷去安排,她会给你准备能放十多天的点心,万一捂坏了,岳父岳母吃坏肚子可不好。” 七姜答应了:“那就拿出来吧,我自己吃。” 展怀迁把剩下的东西包好,到门外找来张嬷嬷,请她再准备一些点心,而后派人送去西北。 张嬷嬷悄声问:“这东西也太少了,要不要奴婢再多准备一些。” 展怀迁摇头:“这是她的心意,嬷嬷准备糕饼的钱,回头也告诉她,不算家里的花销,算她自己的。” 张嬷嬷见哥儿如此体贴媳妇,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捧着包袱喜滋滋地去了。 再回屋子里,七姜正收拾桌面,她勤快又利索,虽然跟不上大宅门里富贵奢华的日子,甚至在他们眼里寒酸土气,可她干净整齐、落落大方,她有能养活自己的底气,到哪儿都能挺直腰杆。 “我听张嬷嬷说,你想在后面一块草地上种菜?”展怀迁进门问道,“这花园子的土地,能养活吃的吗?” 七姜很意外:“嬷嬷告诉你了吗?” 展怀迁点头,问道:“我虽然不懂农作,但也略知一二,不是所有的土地都能种植菜蔬粮食,不然也不会有土地肥沃与贫瘠一说,是不是?” 七姜一下自信起来,眼神也亮了,虽然不会写字,可她会种地呀,这人不会写字也饿不死,可不会种地,遇上没饭吃的时候,连野草和野菜都分不清。 展怀迁眼见她笑容明朗起来,心情也跟着好了,说道:“你想种的话,就去种吧,需要采买什么,请嬷嬷张罗就好。” 七姜却摇头:“我摆弄些花草打发时间就行了,你说得对,不能坏了那些农户牧户的营生,你们有钱,他们有菜,大家都有口饭吃。” 此时,门外的丫鬟来禀告:“二公子、少夫人,秀景苑传话来,大小姐醒了,能认人说话了。” 展怀迁面上一喜,很快又严肃起来,屏退了丫鬟后,看向七姜:“去见玉颜之前,我们先把话说明白可好,不论什么事我都不怪你,但我想听实话。” 可七姜还是那句话:“我说了,没给她任何东西。” 展怀迁急道:“玉颜若说是你给的呢?” 七姜说:“她说是我给的,就是我给的了吗,你可真有意思,既然你们说了算,还问我做什么,都怪我好了,就说是我和你们家大小姐私通,你看怎么样?” “你……”展怀迁才平和的心情,又要被气坏了,他打得了千军万马,竟敌不过这小丫头,努力忍耐下,问道,“那你去看看吗?” 七姜道:“不早了,我要睡觉,我不会看病,去了也没用。” 展怀迁忍不住说:“是心虚吧?” 七姜微微一笑:“你说是就是,你说了算。” 在被这丫头气死前,展怀迁赶紧走了,都不明白自己方才心疼什么劲,还煞有其事地反省,他做错什么了吗,真是…… “二哥儿,您怎么了?”福宝跟在一旁,小心地问,“您和谁生气呢?” 展怀迁没好气地问:“你说和谁?” 福宝问:“甄、甄家?” 展怀迁大步前行:“对,甄家!” 此刻,秀景苑大小姐的闺房里,四夫人听说女儿苏醒,也过来了,可玉颜不愿看母亲一眼,也不回应她的问话。 四夫人急得骂道:“死丫头,你到底说句话,不然我怎么给你做主,你是要坐实了与人私通不成,难道、难道你真的偷人了?” 玉颜充耳不闻,冷漠地看着床里的帐子,急得四夫人戳她脑袋:“你不如病死算了,你说说,除了给我添麻烦,您还有什么能耐,那样富贵的人家给你嫁了去,就活成这样子,你怎么就不能讨婆婆的喜欢,你是傻子是呆子吗?” “母亲,能不能让玉颜消停会儿。”展怀逍怒道,“您去歇着吧,我会照看好妹妹。” 子淑上前来劝:“相公,好好说话。” 偏偏婆婆不领情,舍不得打骂儿子,就冲着儿媳妇来,一把推开子淑,斥骂道:“有你说话的份吗,进门多少年了,你倒是给我生个孙子。你们一个个的,嫁出去的不省心,娶进来的也不中用,我辛辛苦苦拉扯你们长大,我图什么?” 展怀逍挡在妻子面前,四夫人见了更生气,厉声呵斥:“韩子淑,你给我跪下!” 床榻上的玉颜,猛烈地咳嗽起来,转身伏在床边,将吃下的汤药全吐了,四夫人嫌弃地后退了几步,反是子淑上前来照顾,展怀逍再次请母亲回去,四夫人也不愿再留下,怒气冲冲地走了。 出门往她的屋子走,却见展怀迁从院门下进来,拉了雁珠隐到暗处,待他进去了,才继续前行。 雁珠问:“夫人,好端端的,怎么避起侄儿来了?” 四夫人恨道:“叫他看我们的笑话呢,我才不愿意见他。” 雁珠问:“大姑娘这事儿,您预备怎么处置。” 四夫人进门坐下,直叹气:“都顾不上了,亏的那三千两银子,才是当务之急,我得想法子填上。” 雁珠轻声道:“不如您和亲家夫人商量,这中书令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安排的,三千两不算贵吧。” 四夫人眉头一挑:“怎么说?” 雁珠道:“难道我们姑娘的清白名节,真就不顾了吗,您咬死了这事儿,去求老太太,她侄孙女还等着配人呢。让老太太向大老爷施压,大老爷一旦松口,您那头和甄夫人挑明了,大老爷没银子打点也办不了,他们家拿三千两银子不难,甄夫人能开口,摆明了是挖空心思要给大儿子求功名的。” 第55章 十七岁的姑娘,花儿一样 闺房里,玉颜艰难地缓过气,丫鬟们将地上收拾干净,换了清爽的被褥后,展怀迁才进门来。 子淑温和地说:“颜儿还是很虚弱,二弟若有话,不急着今晚,见一面就先回去吧。” 展怀迁答应:“嫂嫂说的是,玉颜的身体要紧。” “二哥哥……”玉颜伸出手,目光往他身后看,见是独自一人来的,便是欲言又止,只道了声,“我会好起来,别担心我。” 展怀迁仔细看妹妹,昔日活泼可爱的姑娘,三年光景被折磨成这样,她才二十岁,却仿佛一朵即将枯萎凋零的花。 “安心在家休养,什么都别操心。”展怀迁心痛不已,自责道,“是哥哥不好,我不该一走两年,再也不管你。” 玉颜虚弱地笑道:“二哥哥说这话,叫大哥和嫂嫂怎么办呀。” 展怀逍说:“大哥就是没用,我自己最明白。” 玉颜含泪摇头:“婆婆不放我,母亲不要我,是哥哥们还护着我收留我,你们若再自责,我怎么办?” “好好好,都不说了,嫂嫂不许他们再说。”子淑赶紧为妹妹顺气,温柔地说,“回来了,就安心养身体,往后的事大伯父会做主。大伯父说了,甄家来人就找他说话,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你,更别说接你走了。” 玉颜点头,又咳嗽了几声,大口喘息着。 大哥问道:“颜儿,字条是假的,那毒妇诬陷你是不是?” 展怀迁本不打算问这件事,想让妹妹先休息,不料大哥性子急,到底还是问了。 三人紧张地看着玉颜,虚弱的人也缓缓看向他们,镇定地说:“字条是真的,前后有两回,是我的婢女出卖了我,她曾瞧见我烧字条,昨晚又盯着我,我以为人都走了,其实她还在,就去禀告了婆婆。” 展怀逍怒道:“哪门子婆婆,往后她不再是你的婆婆了,不许再叫婆婆。” 子淑要相公小点声,既然字条是真的,那事情可大可小,她谨慎地问:“颜儿,难道真的有那个人?” 玉颜咳嗽了两声后,说:“告诉你们字条是真的,是想你们应对甄家时,心里有个底。但字条哪里来的,谁给我写的,不必再问了,我不会说,也不会回应那个人。” 展怀迁不自禁上前半步,差点就要开口问是不是云七姜,可还是忍住了。 大哥则道:“我们心里有个底就好,这三年你在甄家日日夜夜伺候那病秧子,除非他们家都是瞎子,不然说不出你偷人的话。有没有那个人,那人是谁都不重要,玉颜,往后跟着哥过,大哥在一日,就养活你一日。” 子淑笑道:“好好的话,怎么说得怒气冲冲,好了,你们都歇着去吧,玉颜也该休息,太医说了,不躺上四五天不能下地,她太虚弱了。” 如此,安排了可靠的下人照顾玉颜,三人退出来,迅速合计了对策,咬定那字条是甄家伪造的,先告他们虐.待儿媳,无视王法,要逼活人陪葬。 生怕惊动了四夫人,说定后,展怀迁就先离开了。 此时夜已深,家宅各处皆熄了烛火,福宝掌着灯笼护送他回去,路上笑着说:“这下好了,大姑娘回来,您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回来这几日,是是非非的,总算能消停些,您看都没空闲去探望大夫人。” “家里的事,母亲多多少少知道些,不会怪我。”展怀迁说,“但明日上午,你替我去请安。” 福宝答应:“小的正想说,替您去给大夫人请安呢。” 展怀迁吩咐:“也带上少夫人的问候。” 福宝说:“这是自然的,只不过……” “什么?” “哥儿,夫人要是问小的,少夫人在家都做些什么,难道小的当真说,少夫人每天就遛狗喂马,无所事事吗?” 展怀迁道:“你就照实说,不许添油加醋,也不许胡乱描补,家里的事母亲都是知道的,你跑去撒谎被拆穿,张嬷嬷能饶你?” 福宝嘿嘿笑道:“您开了口,小的就不担心了,不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张嬷嬷总是能挑错的。” 展怀迁说:“嬷嬷管得严,你们才不会出错,才不会叫别处拿了把柄,婶母手下那些管事,是好对付的吗?” 福宝气道:“可不是嘛,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连厨房那几个,都敢欺负少夫人。” 展怀迁没再说话,闷声往观澜阁走,虽说就两年,可老太太和婶母并不知道,她们只会将云七姜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她才是名正言顺该接管这个家的女主人。 回到观澜阁,展怀迁心里有气,本想睡书房,可下人们伺候他洗漱后,就领着往卧房走,他不好意思开口,唯有硬着头皮进门。 房门关上,见矮几上已收拾干净,该是云七姜准备的,心想那丫头还算大度,便搬起矮几进来,果然,人家已将躺下了。 展怀迁轻轻放下沉重的矮几,边上的人就翻身过来,问:“你会反悔吗?” 展怀迁皱眉:“反悔什么?” 七姜说:“刚才你又生气了吧,会不会不给我把包袱送去家里,或者让嬷嬷换成你们家很贵的东西。” 展怀迁说:“我可没这么小气,我还光明磊落。” 七姜打量了他一下:“好,相信你。” 展怀迁无奈地摇头,吹灭蜡烛后,上床躺下,他练功最苦那几年,也没这几天心累来得辛苦。 矮几那边的人,翻了几下身,展怀迁问:“我若要对你做什么,这矮几能挡得住?” 七姜应道:“我相信你不会,摆这里,只是怕我滚过来碰到你。” “你睡相不好吗?” “不用你管。” 展怀迁道:“你姑娘家,就不能和气些,不能好好说话吗?” 七姜毫不犹豫地反驳:“那你男人家,能不能少管闲事,我睡相好不好和你有关系吗?” 这不是随便聊两句,怎么就变成多管闲事,展怀迁气不过,便道:“这么晚还不睡,你是怕玉颜把你抖出来,说字条是你给的,你心虚了?” 七姜打了个哈欠:“爱谁给谁给,我都说了,你愿意的话,就说我和你们大姑娘私通好了。” 展怀迁问:“你在家里也这么伶牙俐齿,爹娘说一句顶一句,还不讲道理?” 然而屋子里安安静静,七姜没有应话。 展怀迁等了又等,并没听见那头是睡着的气息,不禁又心软,说道:“可能我说的太过了,我的意思是,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七姜还是没应答,展怀迁有些不放心,起身伏在矮几上,就着微弱的光亮看向七姜这边:“你没事吧,是我说的话,让你伤心了吗……云七姜、云七姜,你怎么了?” 却听见闷闷的,仿佛捂着被子发出的声音,七姜说:“你不是嫌我话多,那我不说话了,让你安安静静的也不好吗?” 展怀迁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地躺回去,他早晚、早晚会被这丫头作弄疯了的。 那之后,彼此都没再出声,可展怀迁听得见气息,七姜并没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更鼓声,这都过子夜了。 “那些东西,会好好送去岳父岳母家,你放心。”展怀迁开口道,“我们争吵的那些话,是我小气了,玉颜的事若没有你,恐怕她已经死在了甄家祠堂,可即便她死了,甄家还是会拿玉颜的名节来威胁我们。你是对的,什么事都没有性命重要,玉颜往后就留在家里,甄家就是闹上金銮殿,我也不许他们再靠近玉颜一步。” 七姜应道:“你们挺难的,我算明白了,你说京城里的事,不像我们村里,是我家奶奶挨家挨户骂一天就能消停的。” 展怀迁说:“多谢你能理解。” 七姜翻了个身:“我不理解,只是觉得你们不容易,盼着你妹妹能过上好日子,她回来了,你家二妹妹也有人照顾,不用我了吧。” “什么叫不用你了?” “你弟弟托我照顾玉颂。” 展怀迁问:“你答应了?” 七姜说:“他那么求我,我就心软了,其实有些后悔,不想搀和你们家的事,好在你大妹妹回来,她们姐妹俩能互相照顾。” 展怀迁问:“那你后不后悔,给玉颜递送纸条,害她差点被打死。” 屋子里悄无声息,七姜没应话,但这一次的沉默后,她睡着了。 展怀迁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入睡。 梦里,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十多年前,母亲离开家的那一天。 他追着轿子跑,求娘不要走,拼命地跑,忽然被绊倒,将他惊醒了。 可睁开眼,却听见哭声,一下清醒过来,窗外天色渐明,已经能看清屋里的一切,他越过矮几,看到了在梦里哭泣的人。 “你醒醒,云七姜,七姜?”展怀迁唤了几声,伸手轻轻拍了七姜的脸颊。 梦里的人,缓缓睁开眼,泪眼迷蒙,懵懵地望着他。 “你做噩梦了,你哭……”可话未完,眼前的人,闭上眼又睡了。 展怀迁笑起来,伸手为她盖好被子,但见脸上挂着泪珠,便犹豫着,要不要为她擦去。 于是不经意,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好久,十七岁的姑娘,花儿一样,怎么会不美呢。 第56章 太师府的漫漫长日 再次入眠后,七姜又睡了绵长踏实的一觉,待天亮,是被仿佛张嬷嬷训话的动静吵醒,还以为睡晚了惹她不高兴,小心趴到外间的窗底下,才听清了。 “相处这些日子,少夫人什么样的人,你们都该清楚了,跟什么样的主子才有好日子过,你们心里也明白。外人说什么,那是外人的嘴,想在这里长久,就管好自己的嘴,今日的事我不再追究,下回再叫我看见或听见你们背地里议论主子,那就别在这里干了,自有好地方等着你们。” “是……” 丫鬟、婆子一并几个小厮,满院子的下人,纷纷压着声儿答应下,像是不敢吵醒房里的人。 七姜赶紧爬回床上,只能等外头散了再“醒”,但见一旁展怀迁的被子凌乱地堆着,嘀咕这么大人了,连被子都不会叠。 可伸手要收拾,不禁又笑了,他是公子少爷的命,这辈子都用不着他叠被子,而这两年里,恐怕也轮不到她来叠被子。 七姜再次躺下,觉得脸上有些痒痒,小心抓了抓,心口猛地一颤,翻身坐起来,忽然就想起了昨晚的梦。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会梦见展怀迁摸她的脸,梦见在大夫人花园的水榭台上,她钓上鱼来,被溅了一脸水,展怀迁就伸手替她擦去,还摸了她的脸。 “你、你混蛋,坏人!”明明是自己做的梦,七姜却对着展怀迁的被子拳打脚踢,抓着袖子使劲擦自己的脸颊。 此时张嬷嬷听见动静进来了,上前拦着说:“少夫人呐,傻孩子,这么俊的脸蛋子可要擦破了。” 七姜也舍不得伤了自己的脸,最后踹了一脚展怀迁的被子,对着嬷嬷哼哼唧唧表达她的不满。 “您想说什么呀?” “睡太久了,腰疼……” 张嬷嬷嗔道:“小孩子家家,哪儿有腰呢。” 七姜冷静下来,好奇地问:“嬷嬷,我到底是大人了,还是小孩子?” 张嬷嬷小心为她理顺长发,笑道:“不瞒您说,往后一辈子,您在奴婢眼里都会是现在这样儿,还有哥儿他,我头一回见他,就这么小点儿抱在怀里,虽说如今长成参天大树,都能上战场杀敌了,可在我眼里,还是这么点儿的奶娃娃。少夫人您还小,有一天您当了母亲,才能明白奴婢说的什么。” 七姜问:“嬷嬷自己的孩子呢,你的相公呢?” 张嬷嬷坦率地说:“自然是亏欠他们的,可若没这份亏欠,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吗?当年和如今这些被家里卖进来的丫头小厮们一样,虽说也有黑心肝的爹娘,可大多人家,若不是过不下去了,谁卖儿卖女卖媳妇呀?那会儿也一样,家里养不活了,我才来喂养公子的,也是运气好,当时好几个奶娘应选,大夫人留下了我。” 七姜善良地说:“我说给映春日子,让她回家看看,嬷嬷,您也回家去看看吧。” 张嬷嬷笑道:“用不着,其实啊,习惯了府里的日子,回家去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虽说是夫妻母子,二十多年不在一处,哪里来的感情。做人不能太贪心,他们过得好,我在府里也好,大家彼此就都安心了。” 七姜觉得是这个理,做人就要看开些,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在何处,往后两年在这家里,也别辜负了自己。 张嬷嬷说:“大姑娘已经退烧,只是还虚弱得很,整夜整夜地咳嗽,实在可怜。不过苦日子总算到头了,接来家里哥儿们护着、大老爷疼着,还有您这个嫂嫂做伴?” 七姜淡淡一笑:“不用多往来,四夫人不喜欢我,回头又和她闺女过不去,多没意思,她们亲姊妹互相照顾就是了。” 张嬷嬷说:“您和大姐儿一定投缘,出阁前,我们姑娘也是活泼伶俐的孩子。” 这会儿梳好了头发,平日里不戴假髻,只是盘起长发,七姜会觉得自己还挺好看,那赴宴时高高的发髻,跟上吊鬼似的,她实在欣赏不来。 嬷嬷说:“您先用了早饭,一会儿量尺头,天气越发暖和,得备着夏天的衣衫了。” 七姜惊讶地说:“这才春天。” 张嬷嬷应道:“一些刺绣很是费功夫,这会儿预备都不算早了,您不用担心,府里有绣娘干这活儿。” 七姜欲言又止,这毕竟和浪费食物不一样,她没那么理直气壮,只能再想想法子,找机会说服嬷嬷别再为了她花那么多银子。 吃过早饭,出门采买的下人回来了,原来是特地去买嬷嬷指定的糕点,俱是京城上百年的老铺,最地道的那一口,且宜久存,能挨过远去西北的路。 七姜尝了一块,好吃得很,又见自己的东西都好好的被装了箱子,展怀迁果然没骗她,嬷嬷也没嫌弃她寒酸,心里就高兴了。 可那之后,久等绣房的人不来,七姜急着要去遛狗,拉着映春跑来找嬷嬷说,却听见拐角另一侧,有下人对嬷嬷念叨:“绣房里出了岔子,几家布庄旧年的款子还没收到,府里说开年就给,都三月见底了还没续上。他们就联合起来,不给咱们家拿货,眼下连绣线都供不上了。” 张嬷嬷怒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么才说出来?” 那人说:“这也不是厨房,每日张嘴就要吃喝的,少了一顿都不行。绣房里的事,总是一季赶一季,平日没事儿,谁去算那里的账呢。” 张嬷嬷问:“这会儿,是老太太的针线也供不上了?” 下人道:“库房里总还有东西能使的,可四夫人若开库拿东西,都是要记账的,她打算怎么落笔?” 这些话不难懂,七姜带着映春悄悄地走了,说白了,有人亏空了该给布庄的银款,估摸着不是一笔小数目,不然至于闹到这份上吗? 映春小声念叨:“不止绣房吧,奴婢听几位姐姐说,家里突然要给二哥儿办婚事时,四夫人吓得脸都白了,必定是拿不出银子来心慌了。后来大部分都是朝廷赐下的,再有大老爷的体己,总算风光体面地办下来,大家都说,要是让四夫人从公中拿钱,短短半个月,她肯定拿不出那么多现银。” 七姜问:“四夫人偷家里的银子吗?” 映春连连点头:“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们必定是对半分的,早晚这家当,都被她们搬去上官家和王家。” 此刻,沁和堂佛堂里,上官清依旧安静地替姑祖母抄经,四夫人笑盈盈进门来,放下簇新的砚台笔墨,说:“前日谁家送来的,我也不记得了,但瞧着姑娘用最好,就给你留下了。” 上官清道:“多谢婶婶惦记着,可这样好的东西,该给哥哥们留着才是。” 四夫人笑道:“他们不如你细心,好东西都糟蹋了,姑娘来,我们坐着说会儿话。” 雁珠将闲杂之人带走,顺手关了门,佛堂里暗下来再无法书写,上官清没法子,只能跟随四夫人到了窗下坐。 “大姐姐可好些了?”上官清说,“我正想着,抄完这一篇,就去探望。” “她哥哥嫂嫂伺候着,时不时咳嗽得吐了,屋子里气味不好闻,过几日你再去吧。”四夫人说,“接回来了,好生养着就是,家里要紧的事多着呢。” 上官清道:“婶婶家里家外料理周全,实在辛苦了。” 四夫人轻轻抚摸她的手背,说:“我现下最在乎的,便是姑娘的婚事,等大老爷与何家说定了,咱们家就又要喝喜酒了。” 上官清淡淡一笑,垂首道:“婚姻之事,长辈们做主,清儿不敢多想。” 四夫人说:“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不想不行,如今婶婶对不起你,因为你那大姐姐,害得你恐怕要错过何家了。” 上官清摇头道:“我信大姐姐清白。” 四夫人说:“那也要甄家信了才好,甄家不信,早晚嚷嚷出去,你大姐姐这辈子也就那样了,怎么说都成,可你还没出阁呢,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如何使得?” 这一天,除了秀景苑里的咳嗽声,家里格外宁静,没有人和七姜过不去,子淑和玉颂也好好的,没叫长辈折腾。 于是比起吵吵闹闹的日子更加无聊,七姜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一遍后,枯坐在卧房里,闲得快长草了。 映春送茶来,见少夫人歪在炕上,笑着说:“要不奴婢让福宝去买些话本子来,可有意思了,比看正经书有趣。” “映春,我不识字……” “少夫人恕罪,奴婢忘记了。” 七姜坐起来,不满地说:“我又不是衙门里的大老爷,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往后不许这么说,我听不惯。” 映春委屈地咕哝:“您也就欺负奴婢,嬷嬷也说呀,您怎么不说嬷嬷?” 七姜坏坏地笑:“那我现在就去问嬷嬷?” 映春吓得赶紧求饶:“您饶了奴婢吧,要不咱们去遛狗。” 七姜叹气:“再遛它们要被我折腾死了,人家狗也要歇着的,可是你们家的日子,实在太漫长,还是吵吵闹闹的好,眨眼天就黑了。” 映春说:“看话本子能打发时间,过去大姑娘常常躲在二哥儿的书房偷看话本子。” “什么是话本子?” “就是说故事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神佛妖鬼啥的都有呢。”映春说,“但都不是正经书,家里规矩是不让看的,明明大家都喜欢。” 七姜不开心地说:“可我不认字,其实我也想学,学了能给我爹娘写信。” 映春笑道:“家里认字的人那么多,您挑一个喜欢的就是了。” 是日傍晚,展怀逸下学归来,去往沁和堂向祖母请安的路上,半道被“劫持”了,几个小厮簇拥着他送来后院马厩,见二嫂嫂正刷马喂草料。 “嫂嫂?” “三公子来啦,想不想试试?” 第57章 不是还有我? 跟着怀逸的下人总算有机会说话,赶上前道:“少夫人,我们哥儿还要去向老太太请安,可耽误不得。” 映春在边上抱着好大一束花说:“这是为老太太采摘的,哥儿就说,给老太太摘花赏玩来的。” “这……” “你们退下,我与嫂嫂说几句话就走。” 怀逸倒是淡定,兴致盎然地走来,从嫂嫂手里接过刷子,学着她的样子刷马。 七姜问道:“三公子会骑马吗?” “从小学便学,只是这马厩里的光景,没见过几回。”怀逸说:“嫂嫂还请叫我名字或是弟弟,不愿与您那么生分。” 七姜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求你一件事,那我们就爽快的,弟弟,我从来没念过书。” 怀逸惊讶得很礼貌,问:“那么嫂嫂是想念书?” 七姜摇头:“念书太深奥,只要认几个字,能给我家人写信就成了。” 怀逸坦率地说:“若只是一封简单的家信,观澜阁里几位嬷嬷也都是认字的,请她们更容易些,我每日要去学堂,一早一晚没多少时辰在家中。” 七姜笑道:“一来不想让嬷嬷们觉得我太笨,她们已经很包容我,二来呢,不想让你哥哥知道,你若答应教我写字认字,就要保密,连你的下人也要瞒着,只有映春知道。” 怀逸说:“嫂嫂只想写家书,不如这样,我作出几篇家书范文,嫂嫂照着背诵默写,知道每个字的意思和用法,您就能自己写信了。” 七姜佩服不已:“你看你多聪明,一下就想到办法了。” 怀逸说:“可要瞒着下人瞒着哥哥,就不那么容易,这家里到处都是人。” 七姜也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机会,能让他们每天正大光明地见一面,并逗留较长的时间,刚开始只想着怀逸未必答应,先问了再说。 怀逸又道:“嫂嫂认字必定不难,三五日内您就能认全一封家书,可要落笔写,就须勤加练习,这不是十天半个月能成的,您心里要有个准备。” 七姜连连点头:“这些我都明白,就是要怎么才能瞒着别人,我没想好。” 映春在一旁说道:“不如请三公子每日来向少夫人请安,不就能见面说几句话了?” “不成,躲不过张嬷嬷的。”七姜托着下巴思索,忽而灵光一闪,“不如我每天去向大老爷请安,大老爷回府总比你晚,我早些去等,就能和你说上话。我并不急着三五天就学成,这趟东西送回去,再捎回我爹娘给的,前后就要一个月,学一个月,向他们问好报平安足够了是不是?” 怀逸笑着说:“就按嫂嫂说的,您每日来大书房,那里闲杂人等不得进入,父亲不在家时,先生们也都在前院书房不会往里头来,最最清净了。” 七姜拍拍小弟的肩膀说:“我也不是白差遣你的,你看我把你大姐姐救回来了,就当你报答我。” 怀逸深深作揖:“我都听说了,实在佩服您,多谢嫂嫂救下大姐。” 七姜笑道:“好了,你赶紧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吧,别叫她又和你过不去,学写字的事儿,就拜托了。” 怀逸也不愿惹怒祖母,爽快地离去了,映春见少夫人高兴,好奇地问:“您为什么非要瞒着二公子呢,念书写字多好的事儿呀。” 七姜愣了一下,是啊,她为什么要瞒着展怀迁,随口敷衍:“我想自己争点气。” 映春笑道:“二哥儿不是那样的人,您想多了。” 七姜才不管:“总之别告诉他,嬷嬷也不能说。” 映春立刻捂起嘴,猛点头表示答应,她绝不会背叛少夫人的。 日头渐晚,展怀迁忙完了公务,回家走到半道上,又命车马调头,直奔司空府而来。 没有节庆喜事的日子里,司空府亦是静谧安宁的,到底是京城鼎盛之家,同样受规矩礼教的约束。 展怀迁跟随下人进府,规规矩矩,并不敢造次。 先去见外祖母,告知了昨晚连夜来求保命丸的事,老太太听了直叹气,命下人再准备一些滋补佳品,要怀迁替她送回去。 谢过外祖母,怀迁就要去找最想见的人,半路上遇见大舅母,何夫人方才在婆婆那儿,是话说一半,回去给孩子找了药丸,治咳嗽最好的。 “自然不敢乱吃,你拿给她的郎中瞧一眼,这里头写着方子呢。”何夫人谨慎地叮嘱,“吃是吃不坏的,可还是先问过你那婶子,道理迁儿你明白。” “是,请您放心。”展怀迁应着,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往外走,赶紧辞过舅母,追了出去。 何世恒没料到弟弟发现了自己,见怀迁追来,赶紧躲到一旁花坛后。 可他还在探头探脑观察弟弟的行踪,展怀迁早就绕到了哥哥身后,一把抓了他的肩膀说:“都多大了,还玩捉迷藏?” “是怀迁啊,你来了。”何世恒尴尬地一笑,“这不是,哄你几个小侄儿玩么,我也没什么事做。” 展怀迁打量兄长,问:“这是要出门的衣裳,哥要去哪里?” 何世恒说:“随便穿穿的,怎么了?” 展怀迁命随侍离远些,负手而立,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七姜和玉颜都守口如瓶,她们一定承诺了谁,又或是要保护谁,是你吗?” 何世恒面上一紧:“什么叫……她们守口如瓶?” “第一次带七姜去甄家,她就主动亲热地搀扶玉颜,这不是她平时的脾气做派,前天路祭,她又一次去搀扶玉颜,我亲眼见她往玉颜手心里塞了什么,而当晚,甄家就发现了所谓儿媳妇与人私通的字条。”展怀迁明明白白地说完,问道,“七姜不认字,更不可能写蝇头小楷,那字条哪儿来的,除了哥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何世恒笑道:“我怎么听着,好像亲热了不少?” 展怀迁严肃地说:“哥,是你,可你要救玉颜,为什么用那么极端的方法,倘若玉颜跟你走,接下来呢,你要把她送去哪里,她一个人怎么活?” 何世恒眼中的光芒变了,再不是平日里玩世不恭的轻浮:“怎么会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我?” 第58章 正大光明娶她为妻 “什么叫还有你?还有你是什么意思?”展怀迁一时不敢相信他所听见的,满心希望是他想错了。 “我会带她离开京城另谋营生,从此一生一世。”何世恒郑重地回答,“我喜欢展玉颜,过去每一次来你们家,都为了她。” “不可能,我从来都不知道。” “天上地下,只有我和玉颜彼此明白,你当然不知道。” 展怀迁问:“不可能,不然三年前,你不会放她嫁人。” 何世恒握紧了拳头:“三年前我在哪里,你忘了吗?” 展怀迁努力回忆,猛然想起玉颜出嫁那年,外祖母身体不适,舅母和哥哥陪她去温泉山疗养,在那里住了大半年,外祖母彻底康复后才返回京城。 难道就这么,阴差阳错? 何世恒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要离开,被展怀迁拉住了胳膊。 “哥,为什么不早些说,既然不止三年,既然是青梅竹马,为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说了不过是多一个人烦恼,姑姑和姑父变成那样,我怎么说?”何世恒苦笑,“我知道,何家不会再与展家联姻,姑姑即便愿意成全我,她还是会偷偷地感到伤心,还有我娘,她对我满心期待,那时候兄弟们都还没成家,和如今儿孙满堂不一样,我不忍心。” “哥……” “我努力做个好儿子,忍耐寂寞陪祖母疗养,满心以为回来得到爹娘家人的赞许,并考上那一年的进士,我就能开得了这个口,结果她嫁了。” 展怀迁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哥,对不起,我从来都没察觉你和颜儿,我、我……” 何世恒淡淡一笑:“怀迁,你从小就古板冷淡,你并不关心你身边的人,你一直都是我和玉颜最好的掩护,可你什么都不知道。” 展怀迁的记忆一片空白,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曾为哥哥和妹妹做过什么掩护。 何世恒说:“你若还当我是哥哥,回府后不要追问玉颜,先让她活下来,她若不能活,我会让整个甄家,还有你的婶母陪葬。” 虽说是兄弟,实则年纪差不满一岁,从小大大咧咧成天乐呵呵的表哥,心里竟然藏了那么深的事,竟也有一天,会说出这么狠的话,作为弟弟,展怀迁第一次对兄长有了敬畏。 “我不问她……那、那七姜呢?”展怀迁道,“她知道了吗?” “小姜儿不知道,我只说表妹可怜,想救她脱离苦海。”何世恒的笑容,不禁轻松了许多,“她爽快地答应了,真是个好姑娘,我要她不能告诉你,因为你是老古董,你会阻挠我们,她竟然到现在还保守承诺。” 展怀迁也松开了手,说:“路祭那日,我亲眼看见了,她还是不承认。” 世恒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怀迁,世上姻缘千万,叫我说来,一半都不得美满,人活一遭,匆匆数十年,别叫人家白来一趟。” “什么意思?” “小姜儿若不是你的姻缘,早早放了她吧。” 展怀迁沉默了,但他们总不能杵在这里,会惹来家人留意,眼下只有等待玉颜康复,再做之后的打算。 “怀迁,别告诉姑父,也不能告诉姑姑。”临别前,何世恒说,“事已至此,我不愿再委屈玉颜,不想偷偷摸摸带着她跑,我要正大光明娶她为妻。” “可是……” 何世恒很不屑:“你说的‘可是’,我都明白,试一试又不吃亏,甄家二郎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在他死之前,除了各府宴请上的偶遇,我们私下没有见过一回,没有通过任何书信,她对得起甄家,我也对得起天地良心。” 展怀迁皱眉:“照你这么说,倘若甄家二郎苟延残喘地活百年,你这一辈子,就苦等着他死了再娶玉颜?” 何世恒瞥了弟弟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开,撂下话:“什么‘倘若’,那人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那……我能告诉她吗?”展怀迁最后问。 “她是谁?”何世恒却哈哈大笑,“小子,你自己看着办。” 此刻,太师府里,二少夫人破天荒地要来给大老爷请安,三哥儿便邀请她书房坐坐,叔嫂二人在里头不知说什么,可大老爷的书房下人不能随便进,连萧姨娘也不例外。 映春守在门前,见萧姨娘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 萧姨娘倒是和气:“在这里冷不冷,里头暖和,不如进去又能取暖,又能伺候着。” 映春笑道:“奴婢一个低贱的丫鬟,实在不敢进大老爷的书房。” 萧姨娘无奈地张望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走远后,她的丫鬟轻声道:“新娘子的事一出又一出,怎么招惹上我们哥儿了。” 萧姨娘叹气:“怀逸虽是孩子,也是正经小叔子,哪有大嫂子和小叔子……罢了,等老爷回来再说。” 巧的是,展怀迁回府遇上了父亲,父子俩一同到家,进门后先去了秀景苑探望玉颜,昨日奄奄一息的孩子,已经救回半条命,能与大伯父说上几句话。 展敬忠要孩子安心养身体,其他都不提,见了四夫人,也只淡淡一句:“不必忌讳甄家,有什么事,让他们找我来。” 这句话听着,是冲甄家去的,实则另一层意思,是告诫弟妹:“玉颜的事你不必管了,一切由我做主。” 四夫人不仅听得懂,还不敢装不懂,恭恭敬敬送走大老爷,不再去看女儿一眼,回到房里生闷气。 眼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昨天出门前,得到噩耗,她投出去的三千两白银追不回来了,那可都是公中的钱,是全家老小等着吃饭穿衣的钱,去甄家时本就心里五味杂陈,谁知又闹得人仰马翻。 雁珠给端了茶,问道:“清姑娘到底不肯开这个口?” 四夫人闷得透不过气,捂着心口说:“她多精明一个丫头,不好骗。” 雁珠道:“就不怕大小姐的名声,耽误她的好姻缘?” 四夫人恨恨然说:“我们房里不是还有个小贱种,上官清心里明镜似的,大老爷不能亏了孩子们的事,她安心跟在后头就是了,她强出什么头?” 雁珠着急地问:“那可怎么办,夫人,今天绣房就出事了,观澜阁那头要给新娘子做夏衫,绣房连料子都拿不出来。” 四夫人骂道:“乡下小丫头,给她几块粗布得了,还真当自己……” 她是气糊涂了,什么乡下丫头,人家就是正经少夫人,就配绫罗绸缎穿,反倒是她,随时都可能被扫地出门。 雁珠说:“要不去甄家把姑娘的嫁妆要回来,姑娘的陪嫁,值上万两呢。” 四夫人眼睛一亮:“说得对,横竖是撕破脸皮了,他们还想霸占我姑娘的嫁妆不成?” 这一边,展怀迁随父亲过来,本是送到大院外,就要去沁和堂向祖母请安,不想这里的下人说:“大老爷可算回来了,少夫人等着给您请安呢。” 父子俩互相看了眼,就连展敬忠都忍不住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儿媳妇这是唱得哪一出? 可云七姜就在这里,不是大嫂嫂,也不是别家的媳妇,就是他们家刚进门的新娘子,人家规规矩矩站在书房外,等候大老爷的到来。 “这屋子里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多些闲书。”展敬忠看着儿媳妇,便是慈眉善目,满眼的欢喜,说道,“一直忘了告诉你,除了老太太和你婶婶院里,家中任何一处,你都能随意出入,不必拘泥。园子里好些地方都空着,你若喜欢哪里,就和怀迁搬过去,如今成了家,一些小事就自己做主,不用什么事都来问我。” “是。”七姜躬身答应,“没什么事,我先退下了,请您好好休息。” 展敬忠笑道:“歇着去吧,听说你们观澜阁自己做饭吃了,若有好菜,也叫我尝尝。” 七姜客气地笑笑,往后退了几步,便大大方方地走了。 周遭侍立的丫鬟小厮们,都看傻了眼,二哥儿还在呢,少夫人这就走了?刚才公媳俩说半天,也没二公子什么事,他就跟柱子似的杵在一旁。 “父亲……” “你媳妇儿走了,还在这里做什么?” 展怀迁担心地说:“爹,您不觉得她很奇怪吗,她都不认字,来书房?” 大老爷嗔道:“这是你媳妇儿的家,她爱去哪里去哪里,你在我书房里藏金银财宝了吗,怕她给你拿走了?” 观澜阁里,听说公子已经到家,下人们便张罗晚饭,七姜还不惦记吃,先躲回房里,偷偷拿出怀逸为她写的字。 半张信纸上,硕大工整的几个字,只是简单的一句:爹娘,女儿一切都好。 七姜指着字,一个挨着一个,反反复复地念,忽听外头有人向二公子问好,赶紧收起来藏在衣襟里。 展怀迁进门后,目光迅速落在她身上,七姜已经歪着,随手把玩一块手帕。 “你去父亲的书房做什么?” “是你弟弟请我进去坐坐,我只是去给大老爷请安的。” 展怀迁满心狐疑:“这么突然,你不是不愿意向任何人请安?” 七姜把帕子盖在脸上,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我实在太闲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第59章 一口梅花酒 “我去过司空府,兄长都对我说了。”展怀迁走来坐下,说道,“难为你信守承诺,不论我怎么问,你都不开口。” 然而盖着帕子的人没出声,展怀迁回头看她,人家安逸地半躺着,丝帕微微透出她的面容,但看不清神态,更猜不到在想什么。 “你胆子太大,根本不明白什么事儿,就答应替他传递。”展怀迁严肃地说,“若被甄家抓个现行,是能去衙门告你,你要上公堂挨板子吗?” 七姜还是没反应,直到映春进门说:“二公子、少夫人,晚饭摆好了,是去膳厅吃呢,还是端进来?” 她才一骨碌爬起来,轻盈地跳到映春面前:“去那屋吃,弄得这屋里都是气味不好,我可饿坏了。” 展怀迁又一次被撂下了,虽说他从没想过,将来的妻子要对他恭恭敬敬、言听计从,可夫妻之间本该互相尊敬,至少有问有答、有商有量,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人家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是强抢民女的土匪恶霸,彼此为敌。 “公子,您不去用饭吗?”映春折回来,高兴地说,“福宝从惜园带了梅花酒回来,只小小一盅,大夫人说给您尝尝解乏,不宜多饮。” “知道了。”展怀迁闷闷地应了声,起身往膳厅来。 今日的晚饭,有鲜蹄竹笋汤、鹅掌炖花菇、八宝鸡丁、荠菜豆腐,三菜一汤热气腾腾,自家院子里做的新鲜端上来,荠菜还是碧绿碧绿的,果然比大厨房走老远的路送到各处要强。 七姜等展怀迁来了才动筷子,她吃饭很香,虽不如那些千金小姐秀气优雅,但吃相极好,筷子只夹自己吃的,不会到处转,一口一口不急不慢。 展怀迁也渐渐有了胃口,许是从小吃大厨房的饭菜,早就吃厌了,这几日观澜阁自己做的,每样都好吃,更因为对面坐了个吃饭很香的人,对食物的虔诚,会让人心情愉悦。 张嬷嬷见两个孩子都吃得好,嘴上的笑容没下来过,为他们盛汤挑嫩笋尖,笑道:“这笋也是福宝带回来的,惜园后山的竹林出笋了,挑了最嫩的送来。” 展怀迁问:“老太太和父亲那里送了吗?” 张嬷嬷尴尬地一笑,心想这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转身给少夫人夹菜,笑道:“这几样菜,少夫人吃着可还好?” 七姜满足地点头,食材上她就不多嘴了,只要吃进肚子里不浪费,就是吃龙肉也没什么不可以。 此时,映春端来温好的梅花酒,小小一盅,打开盖子,顿时满室梅花香,七姜都不禁抬起头,好奇地往这里看。 展怀迁见状,问道:“要不要尝尝。” 七姜摇头,继续吃她的饭。 展怀迁还是斟了一小口,将杯子送到七姜面前:“尝尝吧,我娘和梁嬷嬷酿的酒。” 这酒闻着,仿佛眼前便是红雪白梅,不腻不甜,清高冷傲,就算是烫过的,还有骨气在。 七姜好奇极了,见展怀迁喝了,就也拿起杯子,闻着香气,将温热的酒送入口中。 然而一阵梅花香后,便是烈酒入喉的灼烧,长这么大,头一回感受到肚子里肠胃的形状,酒水沿着胃肠在她的身体里勾勒出了轮廓,并很快就顺着脊骨,直冲后脑勺。 七姜喝蒙了,迷茫地看着所有人。 见孩子眼神都傻了,张嬷嬷着急地问:“辣着了是不是,快喝口汤,快吃口菜,这酒烈得很,不然大夫人也不能只给这么两口。” 展怀迁眼中,七姜被酒水辣得说不出话,眼圈也泛红,平日里霸道厉害的小丫头,一下变得很乖很老实,嬷嬷给她喂饭,她就一口口吃下去,整个儿呆呆的。 他忍不住笑了,又怕被看出来,干咳了几声掩饰笑意,接着吃饭。 这个时辰,沁和堂的晚饭都吃完了,一大桌六道热菜、四道冷菜、二品点心,一碗汤,只有老太太和侄孙女两个人吃,每回端上来撤下去,都不见盘子里有什么变化。 饭后,上官清端来茶,老太太只喝了一口,便懒懒地说:“不喝了,夜里睡不着,原就心事重,老了老了,这日子越发不如从前。” “今晚风不冷,要不陪您出去散散步,风里都是花香,可惬意了。”上官清说道,“走动走动,夜里才好眠。” 老太太盯着孩子看了看,笑道:“我们上官家的姑娘,都是美人胚子,可你娘生的不好,她嫁进来的时候,我瞧着很不顺眼,好在你骨子里是上官家的血脉,错不了。” 上官清笑道:“家人都说,清儿最像您,可清儿觉着,还不及姑祖母一分。” 老太太长长一叹:“容貌也罢了,孩子啊,你的命可不能像姑祖母,儿女不寿,丈夫也早逝,留我一人孤苦伶仃。” 上官清忙道:“您又伤心了,不论如何,还有清儿在您身边。” 老太太摸一摸她的手,说道:“你放心,姑祖母一定给你风光体面地嫁出去。” 只见朱嬷嬷进门来,她身上有伤,且受了惊吓,走路都变得缓慢蹒跚,可眼神依旧嚣张刻薄,对二人说:“老太太,听说去年布庄的款银四夫人还没给人家,他们不给咱们供料子针线,再拖下去,就该宣扬出去了。” 老太太冷笑:“她是背着我,把公中的银子投出去,败了?” 朱嬷嬷说:“八成是这样。” 上官清起身道:“姑祖母,有件事儿本不打算瞒着您,只是觉得不要紧,就不给您添烦恼。但听您和嬷嬷说这话,似乎四夫人另有什么打算,她今日来找我,说不愿大表姐的事被传出去,想求大伯父把中书令给了甄家,要我开口求您向大伯父劝说。” 老太太问:“她怎么劝你的?” 上官清应道:“说清儿等着许配何家,若是大表姐名声受辱,何家就不能要清儿了,清儿没有答应,也不敢答应,四夫人叹了口气就走了。” 老太太听了直摇头,冷笑道:“她打量你和这家里的姑娘一样蠢么,好孩子,做得不错,她算什么东西,还来威胁你。” 上官清笑道:“都是姑祖母教导得好。” 朱嬷嬷说:“还有一件事,少夫人突然开窍,今晚去大院等着给大老爷请安,不知明日又是什么花样,她可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太太不屑地说:“随她去,城里已经传遍了,我们家来了个能坐地耍赖的人物,你们大老爷真是好体面,都等着看吧。” 其实今天一早,没等到展玉颜病逝消息的人们,就把话题转向了太师府的新娘子。 昨日侯爵府那场闹剧,宾客都看在眼里,展家的新媳妇了不得,竟是又哭又闹、坐地撒泼,还力大无穷,背着个人从祠堂闯到宴会厅,放眼京城,官宦贵族人家的年轻媳妇,哪一个敢这么乱来。 今早七姜被张嬷嬷训话吵醒,便是下人们听说了,私底下三三两两地议论,遭嬷嬷训斥后,才没人敢再提,一整日太平无事。 可家里是消停了,外头越传越离谱,不乏甄家人恶意散播谣言,眼下七姜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名扬京城。 喝了一口酒,就被撂倒的小娘子,正窝在美人榻上,等着浑身一阵阵的滚烫散去。 且说展怀迁饭后去书房处理公文,此刻过来,要找二舅母曾送他的一套羊毫,见七姜蜷缩着一动不动,走近了问:“不舒服?胃疼?” 七姜摇了摇头,一脸的辛苦。 展怀迁伸手抚摸她的额头,七姜猛地一惊,翻身坐起来,可身上发沉,起猛了只觉得天旋地转。 “看来你不能喝酒,是我不好,那么烈的酒。”展怀迁说,“别害怕,缓一缓就过去了,还好只喝了一小口,一会儿让厨房煮醒酒汤,吃下去就舒坦了。” 七姜没说话,笨拙地站起来,径直往外间走,要自己倒茶喝。 展怀迁跟来,拿过茶壶,斟茶递给她:“慢些喝。” “谢谢。”七姜轻轻应了声,捧着茶杯缓缓饮下。 待她放下茶杯,展怀迁说:“ 给玉颜传递字条的事,我并不怪你,如今知道缘故,更不能怪你了。但往后,你不能这么冲动,这不是你能帮忙做的事,至少,你和我商量一下。” 他说着,抬头看七姜,心头一颤,忍不住笑道:“别这样子看我,难道我在诓你吗,何世恒都告诉我了,真的,他告诉我了。” 七姜一脸淡漠:“我说了,没给你妹妹递过东西。” 展怀迁哭笑不得:“行,你没有传递,那你想不想听听字条背后的故事?” 七姜不为所动,她就觉得,展怀迁要骗她承认这件事,在与何世恒三面对质前,死也不搭理他。 心里盘算着,脑袋又晕乎乎,一时没留神脚下,不慎踩着地毯被绊倒,身子一软就要摔下去时,忽然被有力的胳膊抱住了。 “小心些,你真的醉了?”展怀迁稳稳地抱住了七姜,带着好笑的口吻说,“原来你也有不能的事?” 第60章 不要哭 七姜不愿被展怀迁抱着,但也明白人家没坏心,站稳后只是轻轻推开了他的手,慢吞吞地走回卧房,继续窝在美人榻上。 “让她们来伺候你洗漱,早些睡吧。” “也好……” 展怀迁又走近些,说:“若是哪里不适,早些说出来,千万不要忍着。” 七姜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疼痛难受的,就是那一口酒还在身体里没散去,酒劲散了,自然就好了。 展怀迁不再打扰她,出去后不久,丫鬟们就来了。 照七姜的脾气,早该爬上床蒙头大睡,可她还穿着白天的衣裳,脸上抹着胭脂,要是就这么躺下,丫鬟们必定会背后笑话她粗鲁不讲究。 她是无所谓被说什么,可如今丢的是张嬷嬷的脸,她们会说张嬷嬷没管教好,甚至为难她,七姜不忍心。 她已经有了在乎的人,不能像刚来的时候,那么不管不顾横冲直撞,一些些小事,她还是愿意忍的。 并且,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怎么会不舒服呢,每天有人伺候着所有的事,譬如那些华丽的衣衫她根本就不会穿,有嬷嬷和丫鬟们围着拾掇,也免去了她的尴尬。 张嬷嬷说,在府里二十多年,已经没法儿回家和丈夫儿子们一起过,七姜也害怕,怕两年后不能再过回原来的日子,怕她会有一天变得,再也不能吃苦。 洗漱罢,躺在床上,七姜伸出双手,离家以后,不用挑水劈柴捡牛粪,不用抡锄头挥镰刀上山挖野菜,每日香喷喷的膏子滋润着,喝杯茶都有人送到手边,才不到一个月,十指已经变得柔嫩起来,好像还白了不少,指甲盖也长得齐整饱满了。 “我还能回得去吗?”七姜喃喃一语,翻身裹上被子。 身下厚厚的被褥软而不塌,怎么睡都舒坦,家里的炕头比这床硬实多了,可娘还是说垫太多褥子小孩子会睡坏了腰,明明就是家里没有钱,舍不得用棉花做多的褥子,每年就那么些棉花,不省下来做棉袄,冬天怎么出去干活。 可是,烧火的炕头很暖和,娘的怀抱比这被褥更舒服,嫂嫂会省下布料给她做新鞋,哥哥会把他生辰那天的鸡蛋,偷偷喂给自己吃,还有爹…… 这里神仙一样的日子,可她是孤零零的,嬷嬷映春虽好些,还是每天都有合不来的事,一听张嬷嬷叹气,七姜心里就很难过。 其实,早就连遛狗都厌倦了,每天睁开眼,都想不到能做些什么,让自己一天能过得开心些,反而总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吵架、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也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把漫长的一天打发了。 也许有酒气作祟,七姜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哭了。 夜渐深,展怀迁回到卧房,如往日一样,将矮几搬进来挡在中间。 然而今天,只喝了一口酒的人儿,仿佛就醉疯了,四仰八叉地睡在中间,被子也被踢到角落里,他赶紧放下矮几,上来为七姜盖被子。 睡着的人,也知道冷,裹了被子就滚到一旁,展怀迁正叹气,只看见眼泪从七姜面上滑落,枕头也湿了一片。 他伸手摸了摸,泪水早就凉了,连带她的脸颊,也是冰冷的:“怎么又哭了,又做噩梦?” 展怀迁心里嘀咕着,转身取来丝帕,小心翼翼地为七姜擦拭。 可是这一次,七姜在梦里意识到了有人摸她的脸,猛地睁开眼,不等看清是谁在床边,就腾起身子,用尽力气把面前的人推开。 展怀迁毫无防备,仰面跌倒时才醒过神,一个翻身在地上打了个滚,才所幸没磕着脑袋。 他站起来,瞪着床上的人,而七姜已经用被子裹紧她自己,并没有盛气凌人的霸道凶悍,反而是令人心疼的惊恐。 “我见你哭了,想为你擦眼泪,吓到你了,对不住。”见到七姜如此害怕,展怀迁心就更软了,“别怕,方才你睡在中间了,还没盖被子,我……” 七姜已经清醒了,什么话也没说,挪动回她的位置,安安静静地躺下。 展怀迁无奈,再将矮几搬过来,可放下后就说:“不如我们还是分房睡吧,这样你能安心些。” 七姜偷偷地抹了眼泪,没有应答。 展怀迁便吹灭了屋里的蜡烛,躺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打仗的时候,光想着如何取胜,每天就只想这一件事,虽然行军赶路、风餐露宿十分的辛苦,但回家来,就再也不能那么简单地活着,我这几天,真是累坏了。” 七姜说:“那也不能总打仗,吃苦受难的还是我们老百姓。” 展怀迁道:“说的是,太平盛世下,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静了片刻,七姜听见展怀迁起身的动静,不知是要去喝茶,还是做别的事,片刻后才回来,却是轻声道:“我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想告诉你,表哥给的字条,不仅仅是救玉颜,我今日才得知,他们多年前就已情投意合。只因我爹娘分离,司空府虽不曾迁怒父亲,到底也不愿再与展家联姻,那时候外祖家的兄弟姐妹尚未婚配,表哥作为嫡长孙,他实在不敢开口,就想着先考功名,做个好儿孙。” 展怀迁的声音太轻了,七姜不禁转过身来,想听个仔细。 “可惜玉颜出嫁那年,我家外祖母病了,舅母和表哥陪同她去温泉山疗养,正好甄家向婶母提亲,前后不到两个月,玉颜就出嫁了,等表哥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心里有表哥,玉颜怎么不逃跑呢?”七姜忍不住问道。 “这要问她了,可笑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展怀迁苦笑,“我哥说,过去他每次来家与玉颜相会,我都是他们最好的掩护,可我却像个傻子和瞎子,没看出半点苗头,直到今天我哥告诉我之前,我都没敢想是这样的事。” 七姜很小声地念:“我可没给你妹妹送东西……” 展怀迁笑道:“说了,我信你。” 七姜嗯了一声,便问:“那往后呢,听张嬷嬷她们说,京城里的女眷少有改嫁的。我们那儿不一样,会盼着年轻妇人改嫁后,再多生些娃娃,都不用守孝,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提亲的。” 展怀迁说:“看来不论是京城,还是你们那儿,对守寡的妇人都不太好。即便是你的家乡,改嫁与否,依然要得到亡夫家中长辈的应允,她们自己做不了主。” 七姜偶尔也会觉得,展怀迁能和她想到一块儿去,本来嘛,她也相信这是个好人的。 “我哥说,他要正大光明娶玉颜,因此麻烦还在后头。” “我觉着甄家那个老毒妇,是不会答应的。” 展怀迁道:“她不答应,自然也有让她答应的法子,可伤筋动骨,少不得许许多多的麻烦,舅舅和父亲都会牵连进去,哪怕这些都能熬过去,就怕玉颜身心俱损,撑不到那一天。” 七姜问:“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绕过甄家的老毒妇吗?” 展怀迁说:“倘若甄家二郎生前留有遗言,允许玉颜在他过世后改嫁,那就好办了。” 七姜不禁坐起来:“就编个遗言好了,谁又知道真假呢。” 展怀迁摇头:“口说无凭,需有遗嘱,字迹印章,一样都不能少。” 七姜问:“字迹能照着写吗,你们写字不是都照着帖子的?” 展怀迁说:“伪造遗嘱,对逝者大不敬,若有人说甄家二郎阴魂不散,玉颜会害怕。” 七姜想了想,满不在乎地说:“那不是还有她爹吗,还有爷爷。” 展怀迁没明白:“我……不懂你的意思。” 七姜一本正经地说:“神仙鬼怪这种事,要信就大家一起信,你们家祖祖辈辈那么多,老祖宗在阴司间里,难道还打不过甄家的鬼吗?” 展怀迁呆住了,这是他一辈子都没听过的新鲜话。 七姜躺下说:“对活人在乎这个顾忌那个,我也不说什么了,人都死了,你们还在乎,我实在气不过。你想,要是能有遗嘱,就能绕过老毒妇,不是最容易的法子?我们又不是拿来干坏事,只是给你妹妹一个自由身,不让她再受折磨。” 展怀迁说:“我记下了,之后与他们商量,兴许能行。” 七姜满意了,她也算睡过一觉,不能再这么精神下去,不然后半夜就合不了眼了,于是舒展腿脚后,安生盖好被子,静静地闭上眼睛。 “你这两天,总是梦里哭泣。”展怀迁说,“想家了吗,还是做恶梦?” 七姜睁开眼,她在梦里哭了吗,至少今晚,她只是哭着睡着了。 “虽说我们约定了两年,但这两年里,我可以陪你回家乡。”展怀迁说,“或者派人将岳父岳母接来,不要哭,可以和我商量。” 七姜说:“不必了,我只想度过这两年,不想给你添麻烦。至于我爹娘,千万别接他们来,我一个人被指指点点嘲笑刻薄就算了,见到我爹娘也这样遭罪,我会受不了的。” 第61章 你有心上人吗 展怀迁很难过,起身道:“真正有教养的人,绝不会以贫富美丑来随意评判他人,若有下人嘲笑你,他们是嫉妒你,身入了奴籍,连心都低人一等;若有世家贵妇出言讥讽刻薄,更是嫉妒你,别看她们满身绫罗珠光宝气,关起门来,未必受丈夫敬重、儿女爱戴,家中婆媳、妯娌乃至夫妻母子之间,理不完的烦心事,偶尔光鲜亮丽出一趟门,心里还是苦,因此说话也苦。” 七姜转过脑袋,隐约能看见展怀迁坐着的身影,说道:“我没事,谢谢你……” 展怀迁说:“倘若在外被欺负,不论你怎么回击,就算打破头也不要怕,我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七姜笑起来:“我可没怕过谁。” 展怀迁心想,你在外面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回到家里,连做梦都在害怕。 他躺下,接着说:“父亲位极人臣,我亦有功名功勋在身,不论两年后什么光景,眼下你就是京城最显贵风光的夫人。不仅太师府是你的靠山,还有司空府,母亲是外祖与舅父们的掌上明珠,你我自然也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这京城里,除了皇室女眷,再无年轻贵妇与千金比你更了不起。至于那些封了诰命的夫人们,尊老爱幼是礼数,若有老婆子自己不尊重,你也不必将她们放在眼里,便是遇上皇族,还有国舅府乃至太子府为你撑腰。” 七姜呆呆地听着,索性翻过身来,小声问:“你怎么了?” 展怀迁道:“虽在京城举目无亲,可你总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我见不得你受欺负。” 七姜说:“我可不是向你诉苦,只是能料到,爹娘上京会很慌张,我们家又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厉害,何况路途遥远,我娘身子弱。” 展怀迁从没说过这么“放肆”的话,说完无比畅快,再次感受到了那一日,仿佛大江大河涌过胸前的激动。 七姜说:“不过,还是谢谢你,遇见你,是我在这桩荒唐的婚事里,唯一幸运的事。” 展怀迁心头一颤,侧过头,可矮几挡着,光线昏暗,他看不见七姜的脸。 七姜裹紧被子,找了舒坦的姿势准备睡了,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你要是也有喜欢的姑娘,像你的表哥和大小姐那样,你就去和人家好,不用管我的。” 展怀迁却问:“你有心上人吗,如此厌恶这桩婚事,不论如何都要与我和离,是不是在村里,也有青梅竹马的男子在等你?” “瞎说什么呀,我就是不甘心被我爹把一辈子都安排完了,你就是皇帝我也不想嫁给你。”七姜气呼呼地说,“我没有喜欢的人,难道非得喜欢什么人,才不愿意嫁给你吗?” 展怀迁笑了,分明黑洞洞的屋子,中间还挡着矮几,还是怕被七姜看见他的笑容,赶紧背过身去。 又是一夜过去,七姜已经数不清来这家多少日子,吃过早饭,晒着太阳坐在屋檐下,闷闷地看丫鬟们打扫院子。 昨晚那一口酒,让她迷迷糊糊,隐约记得和展怀迁说了许多话,但一早起来这人又不见了,她总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 映春从一旁走来,禀告道:“秀景苑传话来,大小姐想见您,今天四夫人去庙里烧香,您过去也方便。” 昨晚听了展怀迁说的故事,七姜就不怎么想见展玉颜了,心疼姑娘太可怜,而她帮不上什么忙,见了面心里更难受。 七姜问:“我能不去吗?” 张嬷嬷捧来绣了仙鹤的正红阔袖长袍,为七姜穿戴上,说道:“您可是大小姐的救命恩人,大小姐是想感谢您,只因身体弱不能亲自过来,绝不是拿大使唤您去相见。” 七姜无奈,被簇拥着往秀景苑来,这一家人之间还客客气气,张嬷嬷竟然准备了探望病人的礼物。 半路上,遇见大厨房的人从沁和堂撤下早饭,他们见了少夫人,都毕恭毕敬地让在一旁。 七姜不经意扫了眼,有一提食盒的盖子没盖严实,里头一整盘菜动也没动,而这些人手里大大小小的食盒,估算碗碟,一顿早饭就有十几品菜肴点心,一老一少哪里吃的完,一把年纪了,对老天竟是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不能多管闲事,别自寻烦恼。”七姜默默地告诫自己,调整好心情,继续往秀景苑来。 据说四夫人是为了女儿转危为安,去庙里烧香还愿,但昨天绣房的事,映春曾提到,四夫人初一十五去庙里烧香外,每个月另外还有好几趟,日子不定,总是突然就说去了。 家里规矩繁多,即便是当家夫人,四夫人一样不能随意出门,娘家王氏虽在京城,但不是高门大户,老太太看不上,何况出嫁的人不能总回娘家,会被人说闲话。 于是四夫人能名正言顺离开家的,只有去庙里烧香,可究竟做什么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刻到了秀景苑,子淑早就等在门下,见了七姜很是高兴,带着她往大妹妹的闺房来。 卧房里,玉颂正喂姐姐喝粥,见嫂嫂来了,忙起身行礼。 七姜微微一笑,看向病榻上的人,养了两天,气色果然好多了,眼珠子都变得清透干净。 “嫂嫂。”玉颜却看向大嫂,姑嫂俩眼神会意,子淑便道,“颂儿,我们吃早饭去,你二嫂嫂吃过了,请她照顾你姐姐。” 玉颂向嫂嫂和姐姐行礼后,规矩地跟着大嫂离开,张嬷嬷和映春自然更有眼色,带着这屋里的丫头,都出去了。 “你喝粥吗?”七姜端起粥碗,坐到了床边,“我喂你,你要多吃饭,身体才会好。” 玉颜却是深深鞠躬,再抬起头,已是泪水涟涟。 七姜尴尬地笑道:“你看,所以我说不想来见你的,你别哭。” 玉颜哽咽:“嫂嫂,字条的事……” 七姜忙道:“我没告诉任何人,你放心,我答应了他的。” 玉颜松了口气,虚弱地靠在床头说:“第一回收到您塞给我字条,把我吓坏了,后来我问玉颂,妹妹连声夸赞您,提起您的时候,她好开心好激动,我才明白,您是可以信任的。但我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二嫂嫂,这件事您能不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七姜说:“大小姐,你还比我大几岁,不要对我这么尊重,我会很为难。至于那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你们之间解决就好,我只是帮了个小忙。” 玉颜恳求:“嫂嫂,也请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二哥哥。” 第62章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这家里长辈都没有长辈的样子,兄弟姐妹倒是一团和气,七姜多少还能感受些人情味,想想展怀迁夹在中间长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我不告诉他,你放心,原本我也不知道什么。”七姜端起粥碗,温柔地说,“先把饭吃了,要好好活着,大小姐你才二十岁。” 玉颜道:“嫂嫂不要我用敬语,也请嫂嫂一样待我,叫我名字就好。” 折腾了那么多天,总算有机会细细看一眼二哥的新娘,十七岁的姑娘,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可也是个漂亮精神的女子,更有这满身朝气,叫人看着就欢喜。 玉颜缓缓吃下米粥,说道:“听说嫂嫂对老太太身边的朱嬷嬷动手了?” “连你都知道吗,又不是光彩的事,他们怎么到处传呢?”七姜直摇头,“看样子,我在侯爵府又哭又闹的事,也一定传遍了,我倒是不在乎,大老爷和展怀迁他们,会丢脸吧?” 听嫂嫂直呼二哥的名字,玉颜很是诧异,若说不懂礼数,听着不像,更仿佛是,兄嫂没有夫妻之实,彼此还当陌生人一般,自然,二嫂嫂很厉害,她不在乎规矩礼教,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玉颜便没有多问,而她如何从甄家祠堂被背出来的事,玉颂已经念叨无数遍,在妹妹心里,二嫂嫂就是大英雄,是她崇拜的人物。 喂大小姐吃完粥,七姜把帕子递给她,正经道:“既然回家了,我就把二姑娘转托给你,往后多多照顾她,你的母亲对她不好,不给饭吃还打她让她罚跪,你在家里,就劝劝四夫人。” 玉颜一脸沉重,咳嗽了几声后,欠身道:“让嫂嫂看笑话了。” 七姜摇头:“这可不是笑话,二姑娘多可怜。” “是,嫂嫂放心,待我身体好了,我会照顾玉颂。” “那你自己……” 七姜欲言又止,展怀迁叮嘱了不能说,何家大公子似乎另有打算,看来是大小姐在逃避曾经的感情,并不想改嫁到司空府,才会先后送了两回消息,她都不作回应。 眼下对何世恒来说,想要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最大的阻碍,反而是姑娘本身是否愿意,那么他的另有打算,应该就是要劝服大小姐,让展玉颜改变心意。 可这一切,连同传递的字条,都是何世恒的一厢情愿,在七姜获知这段往事前,她以为只是要拯救一个受尽折磨的姑娘,如今牵扯到了儿女情事,这就不该是一厢情愿的。 何世恒要正大光明娶展玉颜为妻,的确潇洒又磊落,可展玉颜就必须嫁给他吗,纵然曾经情投意合,那也是曾经了,谁也不该强迫谁。 “大小姐,我觉得瞒来瞒去很没意思,和我毫不相干的事,我为什么要背负你们那么多的秘密。”七姜大大方方地说,“何家表哥已经把话都对展怀迁说了,说你们从前相好,没料到他去了一趟温泉山,回来你就嫁了,后来他一直不肯娶妻,就是在等你。” 玉颜慌得脸色苍白,伸手捂住了七姜的嘴,探出身子往门外看,生怕叫人听去一字半句。 七姜倒是淡定,拨开玉颜的手说:“有张嬷嬷和映春在,没人能偷听。” 玉颜剧烈地咳嗽,才吃下去的粥几乎要吐出来,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软绵绵地靠在床头。 七姜担心地问:“没事吧,要不我去叫你的嫂嫂进来。” 玉颜摇了摇头,含泪道:“二嫂嫂,这件事再不能提起,他是何家嫡长孙,司空大人最钟爱的孙儿,即便眼下还没有功名,他其实满腹才华,只要花点心思,咳咳咳……” “你慢些说,别着急。” “二嫂嫂,他是要继承司空府家业的人,我配不上他。” 七姜听着心疼,看着更心疼,替玉颜顺了顺气,说道:“我就是想,虽然嫁给他,你会过得很好,可你若是不愿意,也不该是被他或是觉得好的我们强迫的。所以我告诉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等身体好了,再与他们商量。” 玉颜哽咽难语:“多谢嫂嫂……” 七姜想了想,又道:“可你心里若有一分愿意,为何不试一试呢,我去过司空府,和你们家完全不同,就更别说甄家那毒妇了,何家的长辈都非常好相处。” 玉颜绝望地闭上眼:“二嫂嫂,寡妇改嫁需夫家长辈应允,我的婆婆巴不得我活人陪葬,怎么肯放我走。” 七姜小声道:“昨晚我和展怀迁商量来着,你们可以伪造一份遗嘱,就说他允许你之后改嫁,你那亡夫的字迹,你熟悉吗?” 玉颜愣住了,这是在说什么话,实在了不得,于情于理都不该做的事,她家嫂嫂怎么敢随口就来。 七姜说:“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可我们也没干坏事,又不图甄家的钱财,大不了你的陪嫁就留给他们不要了,干干净净从那个家出来。” 玉颜冷静下来,解释道:“嫂嫂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可您说的是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但这绝不可能。我的婆婆一定会闹,一定会找人辨别遗嘱的真伪,万一他们闹赢了,我就要去衙门挨一百大板。” 七姜吓了一跳:“真的吗?” 玉颜说:“此外,大伯父会受牵连,倘若连他的事也被人发现,司空府一样会遭诟病。朝堂里党派权争,芝麻大的事,都能闹出天,更何况这不伦不孝不忠,二嫂嫂,千万使不得。” 七姜连连点头:“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着急。” 玉颜很感激:“多谢嫂嫂告诉我,眼下才捡回一条命,我什么也不敢想,只求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能不再回到甄家。” 七姜说:“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许我不该告诉你。” 玉颜摇头:“我虚长嫂嫂几岁,又嫁过人,见得多经历得多,容我真心说一句,嫂嫂做得对。那晚我若不吃几口供品续命,也许你在祠堂见到的已经是我的尸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做甄家的鬼,不要死在甄家祠堂,这辈子什么都没得选,死之前让我自己做主一回。” 七姜小时候,常听往来关口的人,说起京城是何等的繁华,心以为京城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没想到,在京城最富贵的大宅里,年轻姑娘们,活得还不如她这个农家女骄傲。 玉颜咳嗽后,温柔地笑道:“二嫂嫂,瞒来瞒去没意思,您说的对,这样我对二哥哥,也不必隐瞒什么,能敞亮地说了。” 七姜无奈地一笑:“他兴许会怪我,不过算了,我也不在乎。” 玉颜含笑看着嫂嫂,新娘子嘴上说不在乎,眉眼间的神情,可不像是不在乎的。 但有些话,不该她多嘴,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二哥哥有没有福气,就看他自己了。 这个时辰,京城里人来人往开始变得热闹,司空府的马车一早上转了好几条巷子,仙乐居才开张,最好吃的糕点就被一扫而空。 这会儿马车往回走,何世恒在车里清点他买的东西,等下见了怀迁,好让他带给妹妹,都是玉颜最爱吃的。 但马车忽然停下了,小厮在车外说:“哥儿,前头卖菜的翻了板车,滚了满地的山笋,且要等等,他捡完了才能走。” 何世恒掀起帘子看一眼,说道:“你们去帮忙,摔坏的就买下来,人家上山挖笋,运进城里来不容易。” “是。” 跟车的家仆得令,纷纷前去帮忙,何世恒刚要放下帘子,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的茶楼,两位光鲜体面的妇人走出来,身边跟着的下人,立刻到门外招呼自家的马车和轿子上前。 何世恒放下帘子,只露出一角,他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位,就是玉颜她娘,四夫人王氏,而另一位似曾相识,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在茶楼外道别,各自上了马车和轿子,刚好前路畅通了,分两边离去。 此时,家仆们回来,何世恒便吩咐一人:“去跟着那顶轿子,看看去了哪户人家,小心些,别叫人察觉。” 半个时辰后,何世恒带着满车瓜果点心,在兵部衙门外等表弟,怀迁匆匆出门来,担心地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何世恒反倒一脸轻松:“没什么事,我买了些吃的,你替我送给玉颜。” 展怀迁随手掀开马车的门帘,顿时唬了一跳,能坐三四个人的宽敞马车,被塞得满满当当,这是要把全京城的点心都搬去家里? 何世恒说:“不过,的确有件事,既然看见了,我就告诉你听。” 展怀迁微微蹙眉:“坏事?” 何世恒道:“我看见四夫人和甄老婆子的娘家嫂子私下往来,说得高高兴兴的,不知在算计什么。” 展怀迁理了理,才明白指的是谁,可婶母怎么会和甄夫人的娘家人有往来,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们能谈什么事? 何世恒冷声道:“你多留心些吧,她在你们家作妖还少吗,你们家是真不管,我都知道玉颜她娘拿着你们府里公中的钱,到处放贷,姑父就不怕朝廷查你们。” 第63章 太师府的糊涂账 昨日才被表哥说,从小并不真正关心身边的人,今天提起家中财务账目,展怀迁又是一问三不知。 “我只知道,他们不简单。”展怀迁坦率地说,“想来,京中那么多贵家女眷,单是放贷,绝不止我家婶母,朝廷不论派谁去查,都是牵丝扳藤,没几家人能逃过。于是这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何世恒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要娶玉颜,她母亲我是不管的,你们家爱管不管,别来找我,也别找你妹妹。” 展怀迁冷静地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再忍一忍,把该解决的问题逐一理顺,哥,这绝不是一件能凭你心意来的事,千万不能冲动。” 何世恒苦笑:“倘若当年玉颜及笄后,我能冲动些,就不会有今天。我真怕拖下去,哪天我一个转身,玉颜又被她娘卖了,那时候我才真要疯,我不能再傻等,玉颜已经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我一天也不想她再委屈。” 展怀迁道:“可如今不一样了,我知道了,还有七姜知道,我们会帮你守着她。” 何世恒不禁皱眉:“小姜儿知道了吗,你怎么那么瞒不住?” 展怀迁不服:“她什么都不知晓,就为你传递消息,你觉得公平吗,合适吗?” 何世恒别过脸,故作淡定:“那是我和姜儿的交情,嗯……她如今知道了,怎么说。” 展怀迁没好气地说:“你们还真是一样的人,她听说逝者若留有遗言,玉颜改嫁就不必得到甄家长辈的允许,立刻让我想法子伪造一份遗嘱,还说要是忌讳亡魂,就让祖父和四叔在阴司间摆平他们。” 何世恒猛点头:“谁家还没个祖宗。” 展怀迁嗔道:“逝者为大,不说玩笑话,总之我不会让玉颜再回甄家或嫁去别处,你不要着急,我们从长计议。” 然而门内有人找展大人,他不得不回去了,何世恒不忘叮嘱:“点心瓜果一定给送去,都是她爱吃的。” 此刻,太师府秀景苑内,一片肃静,下人们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谁能想到,老太太突然过来了。 七姜没能躲过,跟着大少夫人、二姑娘一起出来,让她恼火的是,没多久,两个女人竟然架着虚弱的大小姐,把她拖出来向祖母行礼。 玉颜叩首时咳嗽不停,伏在地上起不来,而这屋子没烧火,只一层地毯铺在冰冷的地砖上,一个险些病死的人,如何经受得起。 “张嬷嬷、映春,把大小姐送回去。”七姜走上前,吩咐道,“送回去好好暖着,用汤婆子捂她的脚心。” 少夫人都开口了,张嬷嬷和映春只能硬着头皮上来,不搀扶不知道,一摸孩子就剩一把骨头,心疼坏了,再不顾虑什么,和映春搀扶起大姑娘,就往卧房送。 “老太太还没问话呢,这叫什么规矩,少夫人,您在观澜阁怎么着都成,这儿是秀景苑,是您四叔房里,可轮不到您发号施令。”朱嬷嬷仗着老太太就在身后坐着,上前呛道,“您是家里没有祖母,不懂得如何尊敬长辈吗?” 七姜冷笑:“我家不仅有祖母,还是最最慈爱的祖母,儿孙若是病了,祖母必定喂药送饭亲自照顾,我真没见识过,孙女都要病死了,还让她出来磕头请安的祖母。” 朱嬷嬷嗤笑道:“亲家老太太什么身份,您也好意思拿来比我们老太太。” 七姜绕过朱嬷嬷,打量了一番上官氏,问道:“老太太是缺胳膊少腿吗,还是比别家祖母多长两只眼睛,又或是六个指头?朱嬷嬷,你也太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了,怎么能胡说呢?” “老太太,您听听,您听听……”朱嬷嬷转身搬救兵,煽风点火道,“如今我们家,到处被人笑话,少夫人还不知收敛,竟敢拿您来寻开心。” 上官清在边上劝道:“二嫂嫂,不论如何,这里是四叔父房里,您就少说几句吧。” 七姜白她一眼:“既然是四老爷房里,那不如派个人下去问问,他乐不乐意亲生女儿快病死了,还要到这冰冷的屋子来磕头请安,要不上官姑娘,你下去问问?” 上官清羞愤难当:“二嫂嫂,我好言相劝,你怎么总是咄咄逼人。” 七姜说:“真有意思,不去呵斥老刁奴闭嘴,来叫我这个少夫人少说几句,你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吗?” “都闭嘴!”老太太冷声呵斥,瞥了眼七姜后,将目光扫过大孙媳妇,问,“子淑,你婆婆呢?” 子淑上前道:“母亲烧香还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老太太问:“怎么不带上你?” 子淑尴尬地说:“因、因为大妹妹眼下离不开人……” 老太太问:“你婆婆一个月要烧多少回香,你们都在哪家买的纸钱香火?” 子淑紧张地微微颤抖:“都是雁珠为母亲张罗,孙儿实在不知道。” 七姜缓缓退到一旁,不和她相关的事,她自然不用多嘴,看得出来,老太太绝不是那么好心来探望孙女,她应该是来等儿媳妇的。 远处闺房,隐约传来玉颜的咳嗽声,七姜便道:“老太太,若没什么事,我去照顾大小姐了。” 老太太今日懒得理会七姜,没有应答,七姜也不愿意干等她开口,转身就走了。 朱嬷嬷立时火上浇油,挑唆道:“您真不管,她就该爬到您头上……” 上官清开口道:“朱嬷嬷,今日不是说这件事的,先忍一忍吧。” 朱嬷嬷讪讪一笑,便冲大孙媳妇没好气地说:“少夫人,老太太坐半天了,这屋子还这么冷,您就不知道派人烧火,哪怕端一盆炭来呢?” 子淑紧张地应下,亲自出来找人,可下人却告诉她,秀景苑的炭早就烧完了,只能等下人用柴火去把屋子烧热。 子淑莫名地问:“不是每年都有结余,今年冬天并没有格外寒冷,怎么会烧完了?” 下人轻声道:“这就要问夫人了,上回王家来人坐半天,人一走,夫人就把咱们库房的炭送了一半出去。” 第64章 你不怪我,也不生气? 就在子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四夫人回来了。 才进外院角门,就听说婆婆到了秀景苑,估摸着不能是好事,又听儿媳妇说没有炭给老太太取暖,怒道:“你是死人呐,不能请老太太去暖和的屋子,回头再收拾你。” 这边才凶完,立刻满脸堆笑地进门见婆婆,婆媳俩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老太太就吩咐:“子淑,领你妹妹下去吧。” 玉颂在一旁,早就僵得不知所措,可今天没有害怕得发抖出岔子,也许是因为大姐姐回来了,可她心里觉着,更多的,是因为二嫂嫂在这里。 姑嫂俩退下,来到玉颜的闺房,不想上官清也跟了过来,可她没能如愿进门,张嬷嬷刚好迎出来,将她拦下说:“大小姐才刚又吐了,屋里气味难闻,清姑娘这边坐,日头暖洋洋的,让小丫头给您沏壶茶。” 上官清忍耐下,隔着门道:“辛苦嫂嫂们了,有什么事请随时叫我,我就在外头坐着。” 屋里,姑嫂姐妹四人听见这话,互相看了眼,都不理睬。 子淑为玉颜将枕头垫高一些,把掺了冰片薄荷草的香囊递给她,担心地说:“老太太一走,母亲又该生气了,真希望你哥哥能早些回来。” 玉颜问:“嫂嫂,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子淑叹气:“自从母亲当家主事,她就开始拿公中的款银去外头放贷,确实挣回不少利钱,早几年还打算给你哥哥买私宅,后来因为我怀不上孩子,母亲就另有打算,但这些年放贷的事不曾断过。于是我猜,这两年边境打仗,又逢各地旱灾洪水,年景实在不如意,不知是放出去的贷一时半刻收不回来,还是有人卷款跑了,母亲手头已经没了现银,才会亏着外头的账,让人家讨上门来。” 玉颜咳嗽了几声,气道:“当年我出嫁,嫁妆都是大伯父置办的,哥哥和嫂嫂都给我一对金镯子,我娘只给添了几床棉被。大伯父不计较,她就真好意思,我实在无地自容。” 子淑苦笑:“妹妹风光大嫁,可转过身,她却日日挖苦我的陪嫁太寒酸,再怎么寒酸,也是我爹娘用心置办的,总比几床棉被强。” 七姜在一旁坐着,一个当娘的,混到儿媳妇和亲闺女一起数落自己,那是得多糟糕,别人家都是小姑子帮着婆婆对付儿媳妇,这家倒好,孩子们亲兄热弟,就上头几个长辈作妖,她们到底图什么? “弟妹,我虽懦弱些,可好歹比你早进门。”子淑看向七姜,温柔地说,“往后你还是忍耐些,不必事事处处都与她们顶着来,那清姑娘是最得老太太心的,你总人前人后地让她下不来台,她记恨你,回头煽风点火地撺掇老太太治你,实在不值当。” 玉颂也轻声道:“二嫂嫂,听说那天在大厨房,要不是二哥哥赶回来,您就要挨打了。” 七姜说:“他们有本事就打死我,不然打我一下,我必定打还十下,还有你们,明知道上官清阴阳怪气的,为什么要让着她忍着她,她都不是这家里的人。再有,为什么你总想着和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呢,哎,只怪我们出身不同,在我们边境,老百姓也是兵,外来的入侵没道理可讲,见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完烧成灰,不留一点痕迹。” 姑嫂三人,呆呆地看着七姜,七姜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对她们说:“你们讲道理,处处忍让,让跪下就跪下、让磕头就磕头,结果你们的日子好过了吗,只怕是一天都没有。大嫂嫂,你是好心,怕我眼下厉害将来吃亏,可你每天都在吃亏,说这话,您又能帮我什么?” 这一边,四夫人房里,老太太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媳妇,说道:“老实交代,亏了多少银子,别真等外头一家家上门要债,闹得满城皆知。到时候他顺水推舟,把你的当家大权收回来,现成的儿媳妇等着接手,那小贱人当了家,还能有你们母子的好,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四夫人哆嗦着说:“府里入春花销的三千两,那头的人跑了,还、还有之前投的两千两,要下半年才能收回来,正月里给您的二百两利钱,就是、就是这里头的……” 老太太冷笑:“可三千两的事,我并不知道。” 四夫人慌张地说:“是媳妇猪油蒙了心,那头说三个月三成利,我、我就想,三个月而已,哪怕收不到利钱,也不会亏了本钱……” 老太太大怒:“混账,你是穷疯了吗,现下连报官都不成,白白损了三千两银子,上下一百多口人要吃饭要发月钱,你去哪里弄银子?” 四夫人委屈地说:“媳妇可是把体己全垫上了,侄媳妇还去大厨房闹,非要单过,眼瞅着这个月过去,下个月她又该来要钱,原本采买那头还能先赊着,再迟几天的。” 老太太冷笑:“你当了十来年的家,到头来就这点本事,不应该啊,是你在这儿跟我哭穷装傻,还是我太高估了你。” 四夫人说:“媳妇到手的,只是府里每一季花销的钱,都是眼睁睁要花出去的,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变不出更多了。旁人不知道,您是最清楚的,这家里大宗的田地、商铺、庄园、宅子,全都在大老爷自己手里攥着,媳妇还能去他房里抢吗?” 老太太神情阴鸷,恨道:“未必在他手里,恐怕还在他媳妇手里,不然他那么忙,哪有功夫打理这些,每年收账放租交税银,总得有个人替他操心,既然家里找不出这么个人,那就全在那女人手里了。” “果然都在大嫂嫂手里?” “横竖不在我这个老娘手里,所以……”老太太摸了摸儿媳妇的脑袋,说道,“我们婆媳是一样苦命的人,我这个婆婆还在一天,总该护着你,你把眼下亏的账算清楚,我先替你填了。” “娘,真的?” “可你也要替我办事,倘若你办不好,或是转手卖了我。”老太太阴沉沉地笑道,“会是什么下场,你心里明白。” 四夫人挂着泪,迷茫地问:“母亲要我做什么?” 老太太说:“还记不记得,怀逸是怎么来的?” 四夫人眼神一颤,紧张地问:“娘,您是说……” 一盏茶的功夫后,老太太要回去了,上官清跟出来,故作委屈道:“清儿什么都没听见,她们防着我,姑祖母,是清儿没用。” 老太太朝孙女闺房那头看了眼,不屑地说:“随她们去吧,一个个就这命了,可你还有更好的前程呢,走吧孩子。” 四夫人送到院门外,婆婆走远后,才松了口气,方才哭得要死要活的神情,立刻就消失了,抹了把眼泪,对身旁的雁珠道:“有个爱算计儿子的老婆婆,我还怕什么,外头的账有人填了,我还得想法儿,把玉颜的嫁妆要回来。” 这日直到七姜回观澜阁,大半天也没见家里有什么动静,大少夫人和二姑娘都没被四夫人折腾,张嬷嬷派人再三打探,秀景苑里的确风平浪静。 虽然有些奇怪,可不挨罚总是好事,七姜还省得费力去吵架乃至动手,下午吃点心时,她忽然醒过味,问嬷嬷:“我为什么要护着她们,我和她们很熟吗,请个护院还得给工钱吧。” 映春笑着说:“还不是您心地善良,见不得好人受欺负。” 七姜捧着一块绿豆糕,莫名其妙地说:“我怎么就卷进你们家的事了?” 张嬷嬷不厌其烦地纠正:“不是你们家,就是您的家,大姑娘她们如今都是您的亲人了,哪有见亲人受欺负不相帮的,您最是心软的。” 七姜吃着绿豆糕,摇头道:“可我除了吵架动手,也没别的本事,时日一长就不管用了,我自己知道。” 张嬷嬷和映春异口同声地说:“您可以学呀。” 说起学本事,今天怀逸那儿的认字且要停一停,七姜另有一桩要紧事,赶着告诉展怀迁。 日落时分,她就在前院徘徊,这头的下人很少见少夫人,但七姜客客气气,他们觉着新鲜又好相处,并不是传说中多霸道嚣张的人。 有丫鬟来给少夫人搬凳子,七姜连声说谢谢,把人家都吓着了。 之后先是等来了三哥儿,被她打发走了,又等来展怀逍,有机会当面谢谢七姜,怀逍站着说了好些话,可七姜却心不在焉,就怕展怀迁今天不从这个门回来。 “我先走了,弟妹这是盼着怀迁呢,果真新婚燕尔。”怀逍玩笑了一句,便识趣地离开。 七姜方才就没听清楚大公子说什么,满心盼着要在展怀迁见他妹妹前,先和他把话说清楚。 终于,天色渐暗,凉风渐起,展副将军回来了。 “跟我走……” 怀迁一进门,还在与福宝说话,七姜就迎面跑来,抓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往里跑。 “怎么了?” “有要紧的事,你先跟我来。” “福宝,先把东西送回观澜阁……” 展怀迁匆忙吩咐了一句,就被七姜拉走,回到观澜阁外,周遭空旷无人的地方,七姜才停下脚步。 “到底怎么了?” “哎,你怎么都不喘气……”七姜跑累了,撑着腰缓过气息后,才正经道,“对不起,我违背约定,我把何家表哥的事,全告诉你妹妹了。” 展怀迁担心不已:“不是说先不提吗?” 七姜说:“他们彼此本就是明白的,所谓的不提,就是不说我们两个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吧?” 展怀迁叹气:“那我还怎么去见妹妹呢?” 七姜说:“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也许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可我觉得,不能因为你哥哥想娶她,完了我们觉得这是桩好姻缘,玉颜就必须听我们的安排嫁人。她愿不愿意,她还喜不喜欢你的表哥,这都不重要了吗?所以,她是最不能被瞒着的人,我们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计划,都该告诉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展怀迁静静地看着七姜,把这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说道:“我赞同你的说法,的确,三年过去了,受了那么多苦,玉颜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姑娘,眼下她只想活着,想有自由身。” 七姜很意外,不禁笑容灿烂:“你听懂了吗,你不怪我,也不生气?” 展怀迁道:“你在为我的妹妹着想,我为什么要生气?” 七姜很满意:“那就没事了,你忙你的吧。” 展怀迁问:“你在前院等我,就为了说这件事。” 七姜点点头:“不然呢?” 展怀迁迟疑了一会儿,笑道:“没什么。” 第65章 神神秘秘的叔嫂二人 看着七姜轻盈地跑开,展怀迁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转动了几下手腕,淡淡含笑:“这丫头力气可真大,拽得人生疼。” 观澜阁里,福宝带着小厮们,将各色点心瓜果搬了进来,那些糕饼小食尚不稀奇,可这个时节瓜果极少,皆是商贩从很远的温暖地方运来,寻常百姓家根本吃不起,好些七姜连见都没见过。 再说装了一车的东西,怎么可能全送去妹妹那儿,眼下一天比一天暖和,吃不完放着都该糟蹋了。 展怀迁便让张嬷嬷将东西分几份,先给老太太送去,再有父亲和怀逸那儿也分一些,大部分自然还是给了妹妹,秀景苑人口也多。 他进门换了衣裳,就要去书房,却满院不见七姜的身影,随口问:“少夫人遛狗去了?” 丫鬟应道:“少夫人给大老爷和三哥儿送吃的去了。” 展怀迁不免好奇,怎么她连着两天跑父亲那里,心里有个念头让她很不安,云七姜该不是装傻充愣,说她不认字不识字,其实是个精明能干的邻国细作? 越想越不对劲,展怀迁无法安心处理公文和书信,起身出门,径直往大院来。 实则七姜是才知道的,大老爷今晚去了司空府,于是不愿浪费一天认字的机会,借口送点心瓜果来找怀逸。 这会儿叔嫂俩躲在书房里,昨日那一句几个字,七姜已经记得很熟,怀逸拆开来考嫂嫂,嫂嫂也都认得,虽然写起来费劲,一笔一划也算齐全。 “嫂嫂在房里练字,张嬷嬷她们能不察觉?” “我用笔沾水在桌上写的,擦干就看不见了,还不费纸张。” 怀逸佩服又感动:“弟弟一定尽心教会您写家书,嫂嫂这样聪明好学,若多学几年,必定能成为才女。” 七姜忙道:“那可不行的,太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我们种地的虽累些苦些,好歹能吃上几口,可你们念上十几年书才能考功名,还不见得能考上。” 怀逸说:“嫂嫂很敬佩读书人?” 七姜点头:“我们村里有个老秀才,我哥哥就是跟他认的字,他只收些嚼谷,太穷的人家他都不要钱,只要娃娃肯念书,他都愿意教,就算至今没教出什么人物,他的学堂还开着。” 怀逸问:“嫂嫂为何不去学,是不让姑娘家念书吗?” 七姜眉眼弯弯地一笑:“是我不爱念书,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后悔,怎么会想到,将来有一天要给家里写信。” 怀逸挺起胸膛说:“嫂嫂放心,我一定教会您。” 书房外,萧姨娘站在不远处张望,展怀迁突然从身后走来,将她唬了一跳,尴尬地说:“二哥儿来了,大老爷今晚去司空府,您不知道吗?” 展怀迁也不自然,应道:“知道,就是……方才送了些点心瓜果来,我怕怀逸贪嘴吃多了肚子疼,跟来叮嘱一句。” 萧姨娘说:“三哥儿和他嫂嫂在书房里,昨儿就这样,也不知道叔嫂二人做些什么,没有老爷的允许,我们不能进书房,总觉得不合适。您来了正好,不如和他们说说,书房可不是玩儿的地方,弄坏了什么古籍藏本,老爷该生气了。” 听说弟弟和七姜在一起,展怀迁反而安心了,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就算他糊涂,父亲难道能随便叫个细作假扮了他的儿媳吗? 更何况,在他眼里,云七姜是个极为真实的姑娘,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有这种感觉。 怎么能把人家想成细作,他真是刚从战场回来,还没放下警惕,七姜若知道,是会生气,还是会笑得肚子疼? “二哥儿,您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还要去向老太太请安,那些点心送来不少,姨娘也请尝一尝。”展怀迁礼貌地说罢,转身离开了。 萧姨娘叹了口气,论辈分她虽长,可妾室并没有正经名分,在下人面前稍有几分体面,实则她还是这太师府的奴才,公子姑娘们待她客气,她却不能真把自己当长辈,哪怕看不惯什么,也只能忍着。 书房里,七姜趁怀逸写范文的功夫,在书架之间转了转,这间书房比她和展怀迁的卧房的内室外间加起来还要大两倍,快赶上他们家晒谷子的场院。 更不必说,满室书架上收藏的无数本书册,七姜刚开始还好奇数了数,没多久就数不过来,也加不过来。 “怀逸……” “是。” “这些书,大老爷都看过吗?” “我想都是看过的,但我也没问过父亲。” 七姜回到怀逸身边,问道:“大老爷这么忙,哪有功夫看书呢,他还睡不睡觉了。” 怀逸正经道:“别人家怎么样,我不清楚,但父亲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每晚都伏案过半夜,从我记事起,我们院里的灯火,总是全家最后才熄灭的。” 七姜说:“展怀迁告诉我,大老爷这叫胃急人臣,是不是很厉害的意思,当官和胃口有什么关系呢?” 怀逸努力想了想,才明白嫂嫂的意思,写下“位极人臣”四个字,解释给嫂嫂听,一并要她记下。 七姜笑道:“一句话用四个字就能说完,你们读书人真会省力气,我一定要好好学,不然以后和展怀迁吵架,他听得懂我说什么,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多吃亏。” 怀逸则好奇地问:“其实您来之前,我们还担心,您会和我们言语不通,嫂嫂不是没念过书吗,怎么会说京城里的话?” 七姜说:“我们村里人口虽不多,可关口镇上热闹得很,每天都有无数的商队往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金发碧眼的也有,他们的鼻子那么高,自然京城里的话也不稀奇,小时候觉得好玩就学了。” 怀逸笑道:“还以为,是亲家老爷特地找人教您的,好为了日后联姻。” 七姜的笑容却淡了,不再说话,拿起怀逸写的范文,里头大片的字她都不认识。 “嫂嫂,您不高兴了?” “有一点,因为你提起我爹了。” 怀逸不安地说:“嫂嫂请原谅,怪我勾起您思乡之愁。” 七姜说:“想家是每天都想的,但我不高兴的,还是和你哥哥的婚事。怀逸,将来你可不能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人家,一定等她长大了,问问她想要和什么样的人婚配,那可是你的骨肉你的孩子,不是个物件,不能随随便便就给出去了。” 怀逸腼腆地笑道:“嫂嫂,我还小呢……” 第66章 我哥这样的男子 “可不,你还是个孩子。”七姜一面轻叹,一面醒过神来,有些紧张地问,“我、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聪明的小公子,毫不掩饰地回答:“您想说,您说漏了嘴,不满意和二哥的婚事。” 七姜轻声说:“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好吗?” 怀逸道:“二嫂嫂您不说,我也看出来了,您和二哥完全不像夫妻,您也始终没有对父亲母亲改口,也不愿承认老太太是祖母,这就很明显了。” 七姜问:“那别人也看出来了?” 怀逸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 “二哥对这桩婚事,似乎没什么不满意。” 七姜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怀逸高兴地说:“我想象中,未来的二嫂嫂,就该是您这样的。” 七姜哎呀一声,拍拍他的脑袋:“小孩子撒谎可不好,要没有迫不得已的缘故,你们家怎么会娶农家女,张嬷嬷说,满京城的大官,都想把女儿嫁给你哥哥,要不是公主们没有合适年纪的,皇上也喜欢呢。” 怀逸却道:“自然不是出身,而是人品性情,反正我期待的二嫂嫂,就是您这样的。话说回来,倘若不是二十年前的婚约,是正经媒人上门提亲,知道我家兄长的样貌品行与才干,二嫂嫂,您会愿意嫁我哥这样的男子吗?” 七姜呆呆地看着怀逸,她还真用心想了想。 相处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展怀迁的脾气性情都不坏,他对兄弟姐妹好,对下人也好,不仅早早考了功名,还能上战场杀敌,到哪儿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一定要嫁人的话,展怀迁这样的男子,的确是上上选,若非实在看不对眼,又或是另有情郎,不然正经由媒人来提亲,彼此相看后,父母再做决定要她嫁,七姜至少不会像现在那么反感抵触,更不会怨恨父亲。 “二嫂嫂?” “那个……时辰不早了,我们明天接着学,我会多多练习写字。” 见嫂嫂要走,怀逸起身相送,七姜让他留步,带着写有“保重”和“好好吃饭”的纸条离开了,这是她今天新学的。 怀逸便收拾了书桌,熄灭烛火,刚走出书房,萧姨娘就迎了上来。 将儿子看了又看后,萧姨娘满眼担忧地劝说:“和嫂嫂究竟说什么话,怎么两天还没说完?哥儿,不论如何你们也是叔嫂,别人避嫌还来不及,怎么还亲近上了,叫人说了闲话,你父亲与兄嫂脸上挂不住,将来待你谈婚论嫁,那些府里也要挑不是的。” 怀逸坦荡荡地说:“家里关起门来的事,外人如何知晓,哪个下人多嘴多舌,母亲告诉掌事嬷嬷责罚他们便是。父亲说过,嫂嫂千里之外来,自幼见闻颇多,比我这个深宅大院的公子哥强百倍,要我多向嫂嫂讨教,母亲若不信,回头问父亲便是了。” 萧姨娘道:“话是如此,可新娘子与这家里格格不入,三番五次顶撞老太太,早晚是要出事的,你与她太亲近,终究不是好事。” 怀逸神情闷闷地说:“母亲,那什么才是好事,这几年大姐姐出嫁、二哥哥出征,家里沉闷得仿佛一宅子行尸走肉,我可快要憋死了,母亲希望我长成个傻子吗?” “我……”萧姨娘无言以对,勉强道,“我只是为了你好。” 怀逸知道生母在这家中的不易,自己这个儿子,是她今生唯一的依靠和指望。 身为庶出子,与父兄的亲密,决定了他的前程,母亲一直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即便大夫人离家十多年,她也不敢有任何僭越。 “母亲,我会有分寸。”怀逸好生道,“您放心,有什么事,我一定与父亲和哥哥商量。” 萧姨娘颔首:“你心里明白就好。” 怀逸又道:“大姐姐接回家,可甄家的麻烦并没解决,还有我们自家的琐事,近些日子恐怕不会太平,还望母亲不要搀和进去,老太太和婶母若找你麻烦,只管告诉父亲,你开不了口,就告诉儿子,儿子替你说。千万别受他们的威逼利诱,你要相信,这家里的主人从来都是父亲,她们若有能耐,也不会找上你了。” 萧姨娘笑道:“我在这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们不能找我。” 母子俩正说着话,大厨房的人来了,萧姨娘便上前接应,看着他们在膳厅里摆下饭菜,数了一数,今晚少了好些,自然要问缘故。 大厨房的人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冷冷地说:“大老爷今晚不在家用饭,姨娘不知道吗?” 萧姨娘道:“可三哥儿还要用饭,他该有的菜品,为什么不送来?” 大厨房的人没好气地说:“哥儿一个孩子,这些都不能吃完,做多了白白浪费。何况外头年景不好,姨娘是不知道如今采买的不易,不如您和大老爷说,给哥儿们都加一半分例,就能买得回菜来。” 说完,他们嘀嘀咕咕着退下了,那些话语虽没当着萧姨娘的面说,可无非是嘲讽她一个小妾还把自己的当正经主子。 怀逸来吃饭,对桌上的菜品少了几样并没察觉,但饭菜不可口还是老样子,但凡父亲不在家用晚饭,大厨房送来的菜肴就是这么敷衍了事。 萧姨娘见儿子没胃口,拿起筷子各样尝了尝,即便不是怪味道或不新鲜,可他们做得实在不用心,这家里什么时候连盐都吃不起了。 见母亲心里难过,怀逸说:“咱们也有厨房,回锅重新炒一炒就是了,母亲再忍一忍,二哥他们院子如今单过,院里下人都高兴,过些日子我与父亲说,往后我们也自己做饭。” 萧姨娘轻叹:“老太太可不会答应,那真是要分家了。” 这个时辰,司空府已经用罢了晚饭,天色不早,老太太怜爱女婿为国事辛劳,要展敬忠早些回去,何世恒便主动请命,要护送姑父回府。 “恒儿,回去吧,没多远的路,那么多家丁跟随。”站在马车下,展敬忠对侄儿道,“你不会是想借着送我回府,半途溜出去玩耍,最近京城夜市里,又有什么新鲜事?” 何世恒则一脸正经:“姑父,我决心考功名,来年春闱,便是侄儿金榜题名的日子。” 这话听着新鲜,展敬忠打量孩子,瞧着不像是玩笑,便道:“你自幼聪颖,与怀迁一同启蒙,先生们都说你更聪明,姑父就不问这些年你为何荒废,只要还有上进心,就是好孩子。说好了,明年春天,姑父等你的好消息。” 何世恒拍胸脯答应下,要搀扶姑父上马车,展敬忠见他一定要送自己回府,就不再阻拦。 路上闲谈,何世恒说:“母亲要再为祖母配保命丸,不如多配几丸,姑父收在房里,以备不时之需。” 展敬忠道:“府里派人配了,不必再麻烦嫂嫂。” 何世恒点了点头,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展敬忠想了想,便道:“日后功名一成,你的婚事更不能拖了,恒儿,你看我们家的清儿,如何?” 何世恒毫不犹豫地问:“难道您要给我和上官清说亲,姑父,您真不想和我姑姑好了吗?” 展敬忠嗔道:“胡闹,只问你怎么看待清儿。” 何世恒呵呵一笑:“那丫头的确是个美人,可是心太黑,从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时候我们一处念书,她见不得玉颜被先生夸,就假装摔倒,毁了玉颜的习字。这也就算了,结果散了课,她回去对老太太说,不是大表姐故意推她,求老太太别责罚大表姐,本来什么事也没有,她非要说一嘴,害得玉颜被叫去打了手心。那会儿才十来岁,姑父,哪家十来岁的姑娘能这么恶毒还耍心机?” 展敬忠说:“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清楚。” 何世恒忙掩饰道:“这不是您问我,我才想起来的,平日里没事我惦记她做什么?” 展敬忠轻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多年伺候在老太太身边,我该为她的婚事做主,如今老太太看中了你。” 何世恒立刻冲外头嚷嚷:“停车。” 马车停下后,他便抱拳道:“姑父,贵府我可不敢再登门,不然你家老太太自作多情,还以为我相中了她侄孙女。您就看在姑姑的份上,看在我和怀迁一同长大的份上,千万别把侄儿往火坑里推。我娘如今着急,是个女人她就能让我娶,您可千万别招惹她。” 展敬忠笑道:“在你眼里,姑父就这么糊涂吗,不然我怎么先问你,而不是问你爹娘。” 何世恒想了想,问道:“您的意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展敬忠说:“为人子女,姑父也有许多无可奈何,这桩婚事,司空府明明白白地拒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姑父才算能给老太太一个交代。不然她总以为我不尽心,以为我敷衍了事,你一日不娶,她就缠我一日,姑父也不胜其烦呐。” 只要不和上官清有瓜葛,一切都好说,何世恒笑道:“您要侄儿做什么,开口就是了,还绕那么大个圈子,吓死我了。” 展敬忠笑道:“那我们爷儿俩,打个商量?” 第67章 吃瓜小两口 因前门传话,说表哥送父亲回府,展怀迁便要前去相迎,来找七姜问她去不去,人家呆呆地坐在窗下,只看了他一眼,说不去。 展怀迁便不勉强,匆匆迎出来,然而没能见上表哥,父亲也没话要与他说,很快就回来了。 可来回一趟,少说一盏茶的功夫,窗下那位愣是一动不动,展怀迁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七姜的身影,便进门问道:“为何坐着发呆?” 七姜说:“我在想事情。” 展怀迁想了想,在一旁坐下:“你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看看能不能解释给你听。” 七姜端详他片刻,认真地说:“眼下我讨厌这门婚事,也讨厌你,是因为我不甘心被我爹安排了一辈子。可要是撇开这些,你这个人除了太在乎外人的看法,其他倒也没什么让我十分讨厌,万一两年后,我对我爹的气消了,和你也混熟了,我不想走了怎么办?” 展怀迁的心,不知怎么突然跳得很快,他努力镇定地回答:“那就凑合再过下去,也许第三年你又想走了,我依然会为你安排。” 七姜的眼神立时变得柔和,真诚地感激道:“你这个人也太好了,我对你就没那么好,总和你吵架,还骂你。” 展怀迁说:“一开始是让人头疼,现在想明白,你只是害怕。” 七姜睁大眼睛:“谁说我害怕了,我可没怕过你们。” 展怀迁笑笑,指了矮几上的水渍问:“洒了什么吗,让她们来收拾。” 七姜忙说不用,随手抹了几下,岔开话题道:”何家表哥送大老爷回来,没进门坐坐?” 展怀迁颔首:“可能是避嫌,不过我爹瞧着挺高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此时,映春将切好的瓜果端来,七姜问还有没有多的,让分给院里的大家一起吃。 映春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七姜拿起银签子,顺手递了一把过来。 展怀迁见状,便脱了鞋坐上来,拿过银签子一同吃果子。 七姜说:“我听嬷嬷念叨,这些东西可贵了,你家表哥没有功名,自然也没有营生,他都是花家里的钱吗?” 展怀迁点头:“用他的话来说,上辈子积了大德,才能投胎到这样富贵顶天,且长辈慈爱、兄弟和睦的人家,前世一定十分辛苦,这辈子才能来人间享福,既然长辈都乐意给他花,他花得天经地义、心安理得。” 七姜笑道:“我那天还说你二妹妹,投胎没个准头,都来这家了,怎么不往大夫人肚子里钻……” 但说着,自觉对展怀迁的母亲不尊重,放下银签子说:“对不起,我不该拿你的母亲开玩笑。” 展怀迁却道:“玉颂若真是我娘的女儿,我都不敢想,会被外祖一家宠成什么样,兴许是个小霸王,人间祸害?” 七姜嫌弃道:“就兴你是个好人,妹妹就该被宠坏吗?” 展怀迁问:“不是开玩笑吗,你拿我娘来玩笑,我也没说什么。” 七姜没得反驳,强行算扯平了,把大块的瓜果留给展怀迁,她插了小小一块,吃了后说:“今天在秀景苑,听你的大嫂嫂说了好些是非,你想听吗?” 展怀迁点头:“可以,也许我本来就知道。“ 七姜便把四夫人在外放贷,不知是不是出了岔子,眼下家里账上周转不开,绣房连针线都短了,大厨房那天死活不答应她的要求,也是因为没多少银子,怕她会开口一下子要几个月的,他们拿不出来。 展怀迁也想把大块的瓜果留给七姜,放下银签子不吃了,说道:“你怎么看?” 七姜正经道:“炭什么的,四夫人拿她自己的东西接济娘家,我觉得和别人没什么关系,顶多该和你哥哥嫂嫂商量一下。但是拿家里花销的银子出去滚利钱揣口袋里,那就不好了,不过,她能那么多年干下来,大老爷肯定也默许了是不?” 展怀迁说:“表哥撞见婶母与甄夫人的娘家嫂嫂私下见面,他急得不行,就怕她们折腾什么事又要算计玉颜,质问我为什么家里没人管管婶母,譬如她在外放贷的事,还是你看得通透,我爹当然是默许了,算是她操持家里的奖赏。” “可嬷嬷告诉我,朝廷不允许,抓了是大罪,大老爷怎么办?” “我爹最多被问治家不严,不必惊慌。” “那就好……” “明明是我爹定下的婚约,你为什么不恨他,还担心他,却要恨我?” 见展怀迁一脸认真地问自己,七姜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歉意说:“因为我不敢惹他啊,在发现你是个好人后,就把气撒在你身上了。” 展怀迁不禁笑道:“你不敢惹我爹,却敢惹老太太?” 七姜满不在乎地说:“她就是个老太太,还能有什么呢,你父亲可是大官。” 展怀迁心里明白,倘若祖母像外祖母那般慈爱,七姜不会如此反骨。 可惜这个家,永远都不会有司空府里母慈子孝的温馨,母亲就是受不了,也无法改变,才决心离开的。 “说起来,你不好奇我爹娘为什么分开吗?” “这个,其实我自己算过日子,差不多你弟弟出生后,大夫人离开家,是因为萧姨娘吗?” 展怀迁颔首:“我娘是独生女儿,二十多年前的何家,已是如日中天。我爹虽是探花郎,但展家家世单薄,根本配不上我娘这样的世家贵女。可我爹在外祖父门下那几年,他们彼此相识相知,加之外祖父器重,就成全了这门婚事,可惜……” 七姜小声问:“可惜有个坏婆婆?” 展怀迁长长一叹:“太多事,不知从何说起,我也是听舅父舅母说的。当年婚后,母亲对父亲的失望与日俱增,可父亲受皇上青睐,前程似锦,母亲就一直忍耐着。后来我也大了,直到有一天,萧姨娘上了我爹的床,还有了怀逸,我娘毅然决然地走了。” “果然……” “是我爹背叛了娘,他们曾约定,今生哪怕没有子嗣,夫妻二人一生一世,绝不纳妾。” 第68章 听我的,没错! 从一开始,七姜就不怎么信大夫人是在郊外独居养病,后来见了本人,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 当时还不知晓她与大老爷的过往,即便猜到了展怀逸和萧姨娘有牵扯,也没觉得大夫人是个苦哈哈的怨妇。 “你的母亲那么美,那么高贵,还与人好相处。”七姜说,“至少在城外过日子,清静太平,不用受任何人的气,若困在这家里,也太委屈她这一辈子了。” 展怀迁颔首:“小时候曾为此伤心,渐渐长大感受到了母亲的无奈,反而为我娘高兴,至少她还有娘家撑腰,还有地方可以去。” 七姜问道:“可是,司空府就不怪女婿吗。” 展怀迁说:“虽然对不起我娘,可我爹也只是做了世人都会做的事,他孝顺老太太没有错,婚后多年,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儿子,那时候四叔走了,我和大哥尚未长成,展家人口越来越少,我爹纳妾添丁,在外人看来也没有错。” 七姜无法认同:“话是这么说,可最初许诺时,说的若没有子嗣,也绝不纳妾,何况已经有了你,还有你大哥。又不是要大老爷去背叛朝廷国家,他有什么苦衷,非要纳妾伤你娘的心呢?” 展怀迁说:“你站在我娘那一头想,这件事是无解的,你若问司空府为何不与父亲决裂,自然是牵扯了朝廷利益,还有我的前程。再者,外祖父和舅父他们也是男人,为人子为人夫,能理解父亲的无可奈何。” 七姜问:“那你也理解大老爷,原谅他对你母亲的背叛吗?” 展怀迁说:“我理解,可我并不原谅,不然也不会从军出征,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打了胜仗,圣上召我回京,本以为此生就在军营里度过。” 七姜托着脸颊,轻轻叹气:“若真是一辈子躲在军营里,结果你还是活成了大老爷的样子,朝廷国家的事,我是不懂也不敢胡说,就这家里,你和老爷一样,在所有可以解决的办法里,都选了最安逸的法子。” “我……” “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管了,连你娘也不管了。” 展怀迁无言以对,这两年若不走,哪怕管不到侯爵府的事,即便祖母不喜欢他,看在司空府的面上,至少玉颂在家能少吃些苦,怀逸也不用看祖母脸色过日子。 “你为国出征,杀了那么多敌人,立下功勋,也是很了不起的,我并不是说你从军不对。” “我知道,是我的初衷不正。” 七姜听着都憋屈,忍不住问:“难道你们全家,就打算等老太太去找她小儿子的那天,这么一直耗下去,就没人想过好日子,分家不好吗。” 展怀迁苦笑:“哪有说的容易,祖母就剩下我爹这一个儿子,我爹若不奉养,早就被其他大臣弹劾了,不孝之人,如何忠君?” 七姜直摇头:“说这么多,又兜回去了,听得我一肚子气,不说了不说了。” 展怀迁见她下地要走,问道:“你去哪里?” 七姜浮躁不已:“胸口太闷了,我要出去走走,不然能憋死。” 展怀迁道:“夜深了,要不,我陪你去。” 七姜嫌弃不已:“不就是你给我说烦了吗,你可离我远点,你说你……哎!” 她重重一叹,恨铁不成钢似的,气冲冲地跑了。 没多久,张嬷嬷就进来,问道:“不是才好好坐着说话吗,怎么又吵架了?” 展怀迁摇头:“并没吵架,是她闷得慌,去透透气。” 张嬷嬷说:“园子里黑灯瞎火的,万一绊着磕着,如何了得,您不去瞧瞧?” 外头的确黑漆漆一片,七姜下意识地循着有光亮的地方走,要说她之前就奇怪,这么大的人家,为何夜里出门一盏灯都不见。 起初还以为是防盗贼,如今看来,该是四夫人把夜里点灯这一宗给免了,估摸着一年下来,能贪不少钱。 “七姜……” 身后黑洞洞,隐约有高高的身影靠近自己,七姜认得出展怀迁的声音,但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位前几天,还总连名带姓地与她说话,什么时候,把姓给免了? 来的果然是展怀迁,到了跟前说:“家里园子大,怕你迷路绕不回去。” 七姜不屑地说:“再大还能有我家村子大么,不用你,等下又说些让我喘不过气的话。” 展怀迁道:“嬷嬷不放心,一定要我来陪你,本来你半夜在外头闲逛,被人看见……” 话未完,月色下也能看清七姜正瞪着自己,展怀迁不禁住了口。 那些话仿佛成了他的口头禅,动不动就怕外人说三道四,可这会儿的光景,家里都没几个能看见,更何况外人。 七姜见他打住,也就不计较了,继续往前走,说道:“那你别说话,我可不想和你谈什么,就吹吹风透口气,还要回去睡觉的。” 展怀迁道:“夜里怪冷的,别走远了,前面都看不见。” 七姜说:“那你也没给我带件衣裳,还有,你都知道看不见,怎么不打一盏灯笼出来。” 展怀迁气道:“你自己不也没打灯笼?” 夜里安静,稍稍嗓门大些就格外响亮,七姜说完一句“我又不怕黑”,反而被自己吓了一跳,再嚷嚷就该把这家的下人喊来了,赶紧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展怀迁一面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追上来道:“别走了,再走到东头了。” 说完,将衣裳披在了七姜的身上。 忽然被温暖的外衣裹住,七姜吓了一跳,本能地要脱去,紧张地问:“这什么东西?” 展怀迁又给她按住:“我的衣裳,怕你冷,不是怪我没给你带件衣裳出来?” 七姜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结巴道:“那、那我也没说,要、要你的……” 话音未落,前方有人抹黑跑来,步履匆忙凌乱,像是很着急。 展怀迁自然地将七姜挡在身后,大声呵斥:“什么人,大晚上在家里乱闯?” “是、是二公子吗?” “是我,你是哪个房里的?” 听着声音,是个丫头,等她跑近了,一下跪在石子路上,哀求道:“奴婢是少夫人身边的,二公子求您快去,快去救救我们少夫人……” 问清楚后,这丫头是想去大院求老爷相救的,半路遇上他们夫妻,展怀迁和七姜赶到时,大哥正在撞四夫人的房门,他上前帮着,一起将房门撞开了。 映入眼帘,是雁珠拿着竹尺,劈头盖脸地抽打滚在地上的大嫂嫂,大哥上前一脚将她踹开,将妻子护在怀里。 七姜跟着进来,已经不打人了,可是看到大公子怀里的人,只穿着薄薄的寝衣,露出胳膊和小腿,上头全是肿起的棱子印,大嫂嫂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四夫人却怒视着她和展怀迁,冷声道:“我管教我的儿媳妇,东西两头离得那么远,怎么就妨碍你们了。怀迁,你若还敬我这个婶母,带着侄媳妇回去吧。” 却见展怀逍怀抱妻子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母亲:“这里是怀迁的家,该走的人不是他,是我们。” 四夫人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呢?” 展怀逍道:“早就想跟您说了,我要自立门户,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那些银子就当儿子最后孝敬您一回,您都留下,我们不要了。” 来的路上,七姜和展怀迁听丫鬟哭诉,原来是四夫人撞见大公子和少夫人在房里数私房钱,怀疑儿媳妇偷了她房里的银子,将少夫人拖去屋子里锁了门,又审又打,可明明那些钱,都是两口子多年积攒下来的。 “你疯啦,我辛辛苦苦一辈子,还不是为了你?”四夫人眼眸猩红,冲上来质问儿子,“你就为了这下不出蛋的母鸡,要抛下你亲娘?” 展怀逍说:“再留下去,子淑早晚被你打死,我不在家的日子,你怎么对她,只当我不知道吗?是子淑宽容,不让我为她出头,可换来的是什么,你在祖母跟前伏低做小,回过头就折磨自己的儿媳妇,我不想再和你们这一窝疯女人过下去,你就当没生养我,就当我跟着爹一道死了。” 展怀逍说完,就抱着妻子出了门,四夫人回过神来,哭喊着:“给我站住,来人来人,把院门锁了,给我把他们拦下。” 四夫人追了出去,七姜见那雁珠从地上爬起来,上前猛地一推,又把她滚到地下去,展怀迁拦住了她:“先去看大嫂嫂,她身上有伤,要你帮忙。” “你给我等着!”七姜指着雁珠,狠狠地威胁她,吓得地上的人抱住了脑袋。 这件事很快就闹大了,展敬忠尚未入寝,带着下人赶来,自然是好言相劝,总不能让侄子侄媳妇大半夜地离开家。 不多久,老太太也赶来了,在她心里,大孙子多少还有些分量,毕竟是小儿子唯一的香火,一时顾不得辨对错,只骂四夫人:“你要赶走我孙子,先赶走我。” 四夫人则哭:“孙媳妇偷银子,我能不管教吗,可您孙子有了媳妇没了娘,我能怎么办……” 七姜被吵的耳朵生疼,就在她快要炸了,展怀迁拉着她出去,离得远远的,耳根才算清净了。 “先回去吧,今晚也不会有结果,婶婶总不会再动手了。” “那天你说的,要让老爷把朱嬷嬷赶走,可她还好好在这家里。” “我说了……” “那就赶紧兑现,还有,把那个雁珠也赶走,你们家这乱七八糟的事,从清理门户开始整治吧,一个个的刁奴,就差趴在你们这些主子头上拉屎了。” 展怀迁嗔道:“姑娘家,说话文雅些。” 七姜气得扭头就走,可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轻声道:“你有本事,一辈子别拉。” 展怀迁又气又好笑:“怎么又是我的错了?” 七姜霸气地问:“你还想不想爹娘和好,想不想一家人团圆,那就先把这些刁奴赶走,听我的,没错!” 第69章 七岁不同席 母亲能不能归来,和撵走几个刁奴没什么关系,展怀迁心里是明白的,但既然说了要送朱嬷嬷回家乡养老,就不能让七姜白惦记着。 他们再要回去,只见大院嬷嬷出来,和气地说:“叔叔大哥房里的事,哥儿和少夫人都是孩子,不该插手。已经很晚了,早些回去歇着,莫再给老太太和大老爷添烦恼。” 展怀迁知道是父亲的意思,就怕七姜不明白,可身边的人竟然应道:“是,我们这就回去。” 他和嬷嬷都呆了一下,直等七姜走了,嬷嬷才催他:“哥儿也去吧,有什么事,自然会有人传话。” 展怀迁辞过嬷嬷,跟上了七姜,新奇地问:“难得,怎么让走就走了?” 七姜说:“张嬷嬷教过我,有些话大老爷不方便开口,因为他要威严有气度,所以那几位嬷嬷就会替他开口。刚刚那几句,应该就是你父亲的意思,他不让留着,我们就走呗。” 展怀迁莫名有些不服气:“你就这么听我爹的话?” 七姜说:“这不是有求于他吗,我好歹要在你们家呆两年,我可不想忍这些个刁奴两年,你们都不想过好日子,可我想。” “现在去哪儿?” “去你父亲屋里等着,等他回来说明白。” 七姜说罢,小跑着就往前去,展怀迁不得不叮嘱:“黑灯瞎火,你别绊着……” 大晚上的,二公子和少夫人突然来等着见父亲,少不得惊动这里的下人,大院里丫鬟婆子极少,大多是伺候萧姨娘的,展怀迁便命众人都退下,不必有人在跟前。 可是没多久,怀逸穿着寝衣裹了衣裳跑来,说他还没睡着,要来向哥哥嫂嫂问安。 “谁要你起来了,赶紧去睡。”展怀迁一派长兄的威严,嗔道,“衣冠不整就来见兄嫂,成何体统?” 怀逸不敢顶嘴,但见嫂嫂笑眯眯的,心里就欢喜,彼此高兴地交换了眼神,他才赶紧跑了。 叔嫂之间的默契,展怀迁都看在眼里,不禁问:“你和怀逸很熟了吗?” 七姜应道:“我这几天都来给老爷请安,弟弟会陪我说说话,一来二去自然就熟了。” 展怀迁隐隐有些不自在,问道:“婚礼那天,你见过怀逸吗?” 七姜摇摇头:“一整天盖着喜帕,谁也没见着,我第一个见的人,是张嬷嬷。” 展怀迁说:“那就好。” 七姜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的,等得有些着急了,没了耐心,便起身在屋子里转转。 这里是大老爷卧房的外室,虽十分阔气,并没有像侯爵府那样奢华的摆设,连瓷器都是一水儿的白地青花瓷,不像甄家那大花瓶子,五彩斑斓,办白事都压不住的张扬。 “别碰坏了,你就不能静着坐会儿?”展怀迁见七姜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心里明明觉得很活泼可爱,到了嘴边却说,“你在家做针线活,是不是也坐不住?” 七姜白他一眼:“我只是看看,又没动手,也是啊,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不配看你们家的好东西。” 展怀迁忙道:“我怎么是这个意思,是说晚上看不清,你不小心碰倒了,也不是故意,但心里愧疚,大家都没意思。你若喜欢,改日让张嬷嬷带你去库房里挑,喜欢什么,自己拿回去摆放。” 七姜不理他,负手站到门前去,正好明月当空,不过这大院不像观澜阁视野开阔,是四四方方,所谓院子不过就是个天井,夜空也自然被框住了。 “大夫人在家的时候,住这里吗?” “只住了没多久,她就去城外了,而我更小的时候,全家还没搬进这宅子。”展怀迁说,“这家里,几乎没有我娘留下的回忆。” 七姜问:“你盼着爹娘和好吗?” 展怀迁走来,一同看向四四方方的夜空,说道:“十年多了,我几乎不再想,正如你说的,我娘在那里自由自在,她并不是个被抛弃的怨妇,何苦强求她回来。” 七姜说:“我甚至想过,要是帮你把母亲劝回来,你会不会一高兴就放我走。可看多了你们家的破事儿,我再也不这么想了,大夫人要是回家来,成天应付婆婆和妯娌,她就不会那么美丽了。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见过最美最美的女子,就是你的母亲。” 展怀迁看向七姜,在她察觉之前,又将目光转向夜空。 七姜继续道:“也许因为,大夫人愿意放我走,在我心里她就像神女。” 展怀迁问:“你不是说,两年后消了气,与我相互熟悉,可能就不想走了吗?” 七姜说:“这么一想而已,我可受不了你们家的规矩,放心,你若有了喜欢的姑娘,我立马就把少夫人的位置让出来,绝不耽误你们。” 展怀迁一脸严肃地说:“除了外祖家的表姐妹们,我从不去结识别家的千金,便是自家姐妹,亦是七岁不同席,圣贤书说男女有别,不能坏了礼仪规矩。” 七姜听着不对劲,气道:“那你怎么跟我睡一张床,我不是女的吗?” 此时,大老爷回来了,二人上前相迎,展敬忠没往里走,说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七姜轻轻扯了一下展怀迁的袖子,自己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展怀迁不得不开口:“父亲,我想将朱嬷嬷送回她的老家,还有婶母房里的雁珠,最是挑唆惹事的,也从不把大嫂嫂放在眼里。” 展敬忠看了看俩孩子,说道:“这是女眷的内务,不该我过问,何况朱嬷嬷和雁珠都是老太太与你婶婶最贴身的人,服侍多年,这么送出去合适吗?” “儿子和媳妇都觉得合适,若想家宅安宁,先要撵走这些兴风作浪的刁奴。”展怀迁毫不犹豫地回答,“媳妇既然进了门,也该学着料理家务,既然父亲说是女眷内务,那就由七姜做主裁夺,只是多讨父亲一个示下,她也好有底气。” 大老爷看向儿媳妇,和善地笑问:“姜儿,这烫手的山芋,你愿意接?” 七姜点头,要装得稳重些,便只说:“是,我想为您分忧。” 大老爷想了想,说道:“就这么办吧,不要闹得太难看,若叫外人说我们刻薄下人,会丢了家里的脸。” 展怀迁道:“处置几个刁奴,是府里的家事,与外人并不相干,父亲不必多虑。”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且有理有据,展敬忠却见儿媳妇突然看向儿子,姑娘眼底那小小的惊喜和意外,已是他这个公爹,看不懂的儿女之事。 今晚本是心情极差,见了这双孩子,心里的火气都散了,笑道:“你们去办吧,说过多少遍,如今已成了家,不要事事都来问我,你们该自己做主。” 第70章 快刀斩乱麻 问过大哥和嫂嫂的事后,夫妻俩退出了大院,这里的下人给了两盏灯笼,各自提了照亮前路。 今晚的事,原本到大老爷允许他们清理门户,七姜都是很爽快的,谁知问起大公子两口子的事,又把她气得够呛。 展怀迁自知难免被殃及池鱼,不敢惹七姜,一路安安静静地回来,张嬷嬷她们早就等急了,赶忙将二人分开伺候洗漱。 好半天再回卧房,仍听见七姜在向嬷嬷抱怨:“这叫什么事,你们大老爷也太心软,凭什么凭什么,气死我了。” 事情是,今晚这一闹,展敬忠提起了弟妹在外放贷。 这都多少年了,头一回提起,四夫人知道是瞒不过的,只能低头承认。 可她却因祸得福,展敬忠答应出面平账,亏的三千两也补齐,唯一的要求是,将外面放出去的钱,不论多少,悉数放弃。 张嬷嬷好生安抚:“您就当,大老爷这钱是给大少夫人花的,是大老爷疼侄媳妇,不然四夫人心理不顺,岂不要天天揉搓儿媳妇。咱们大少夫人膝下连个孩子都没得傍身,事事处处都能叫四夫人挑毛病,很不容易呢。” 展怀迁进门,示意嬷嬷少说几句,嘴上道:“很晚了,您去睡吧。” 张嬷嬷问:“明日甄家头七,照着规矩礼法,大姑娘该是过去的,大老爷可有吩咐?” 展怀迁颔首:“大哥会过去,玉颜还在病中,宫里太医都说不能下床,甄家也不能强人所难,是他们把人折磨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七姜回头看他,展怀迁还以为自己要“挨骂”,可人家就是平平常常地看他一眼。 张嬷嬷以为俩孩子眉来眼去,赶紧就下去了,在外关门时,见映春端着点心过来,拦下说:“大晚上谁吃这个,走吧走吧。” 映春小声笑道:“嬷嬷您瞧见没,少夫人回来的时候,身上披着公子的衣衫呢。” 张嬷嬷一脸过来人的得意:“这朝夕相处同吃同睡的,就是仇人也化敌为友了,人心都是肉做的。” 卧房里,折腾半夜的两个人,已经躺下了。 冰凉沉重的矮几,依旧将床铺分成两边,也是这床榻够宽敞,展怀迁横过来还能伸直腿脚,七姜个头不高,自然怎么睡都成。 “你打算怎么办?”展怀迁先开了口,“强行将她们送走,还是找她们的错?” 七姜冷声道:“她们的错还用找吗,她们就没干过人事吧。” 展怀迁说:“是父亲为婶婶平账,你不高兴了?” “你高兴吗?” “我也……” 七姜说:“我生气,显得我在乎你们家的钱似的,其实大老爷就算把整个家都给她,也与我不相干的。就是觉得,四夫人那种人,她会认为以后只要折磨儿媳妇,就能让大老爷出钱,你的大嫂,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展怀迁道:“父亲会有分寸,你总不会觉得,能为皇上治理国家的我爹,会被小婶子算计?” 七姜问:“那你们家,为什么不像司空府那么好,还不是你爹不管?” 展怀迁说:“家里人口太少,不能互相监督制衡,倘若我的二叔三叔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住着,就不会是谁一人独大的局面。” 七姜难以想象四房同住的光景,这会儿就觉得胸闷了,摇头道:“你们家不分开过,是不能太平的,今晚我很佩服大公子,哪怕最终没走成,至少他反抗了。就冲他吼四夫人那几句话,说她和老太太是一窝疯女人,我觉得大嫂子嫁了他,这桩姻缘也不算太糟糕。” 展怀迁骄傲道:“我们兄弟自然是好的。” 七姜不客气地说:“我说大公子好,可没说你。” 还以为,方才在父亲跟前说不必顾虑外人,能让七姜对自己另眼看待,展怀迁是没见到七姜眼底的小小惊喜,还以为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 慢慢来吧,方才是刻意表现,仿佛有心讨好一般,若有一天,他能真正放下那些自欺欺人的顾虑,七姜一定会看见的。 “我想要几个力气大,又忠心的男仆,福宝那样可不行,他不够灵活。”七姜开口问,“你睡了吗?” “我醒着。”展怀迁问道,“你要男仆做什么?” 七姜说:“把朱嬷嬷和雁珠送走。” 展怀迁惊道:“直接送走?” 七姜霸气地说:“不然呢,去和你家老太太、四夫人讲道理吗?” 直到第二天早晨,展怀迁还以为那是七姜的气话,又或是他做梦记岔了,这要是突然之间强行将朱嬷嬷和雁珠送走,祖母和婶母不得闹翻了天。 可七姜今天起得很早,难得在他上朝前一起吃早饭,用饭时,有下人匆匆回来,从大管事那儿拿来的纸条,上面誊抄了朱嬷嬷和雁珠的老家住址。 “麻烦你替我去打听一下,这两个地方的粮米价格,我要算算每年给多少钱,够她们往后养活自己。”七姜把纸推到展怀迁面前,正经道,“最迟今晚能告诉我吗?” 展怀迁屏退了下人,问道:“你真要直接把她们送走,哪怕找个错,不揪错如何服众,老太太和婶婶不会善罢甘休。” 七姜吃着香甜的米粥,她在家的时候,真是一年也吃不到几回大白米,可这家里顿顿都有,这么好的日子,那几位怎么就不能好好地过呢。 展怀迁继续道:“眼下家里事多,玉颜和甄家的纠葛还未解决,我们府里若又闹……” 七姜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我们说甄家虐.待儿媳妇,把你妹妹抢回来,闹得满京城人都看笑话,结果一转身,原来太师府也干这勾当,你和大老爷觉得很光彩吗?倘若从大嫂嫂第一次挨打,就有人制止她,从你二妹妹被老太太骂丧门星起,就有人不许她再骂,会有今天吗?可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是不是过几年,等她们有人被打死了,你们再假惺惺后悔,来得及吗?” 展怀迁无话可说,从七姜面上收回了目光。 此时张嬷嬷进来了,见饭桌气氛不好,很是担心,又不敢多嘴。 展怀迁则收了纸条,匆忙吃完早饭,默默地离开了。 张嬷嬷跟出来,检查福宝带的东西是否齐全,就怕哥儿在外头饿了渴了,还怕外面的吃食不干净。 “嬷嬷。” “是……” “七姜想做什么,你们全力配合就是,昨晚父亲都应允了,既然她是这家的少夫人,本就该她当家做主。” 说罢,展怀迁大步离去,福宝和其他人赶紧跟上,张嬷嬷愣了半晌,只听少夫人在屋檐下喊她:“嬷嬷你来,我求你个事儿。” 第71章 办大事的好日子 今日阴沉沉的天,七姜出门走到半路,风里就卷了细雨。 京城的气候比起家乡,要多雨湿润一些,加之不再下地劳作,七姜的肌肤才迅速细嫩起来。 但张嬷嬷告诉她,再往南边去,雨水更丰沛,气候更温暖,这会儿时节,已是花团锦簇。 七姜说道:“我们家没有钱,也丢不开地里的活儿,不然都愿意出门走走。每回跟我娘去镇上,见着商队往来,我都想跳上车跟他们去。” 张嬷嬷嗔怪:“您跑丢了,亲家夫人该哭死了,可不能那么淘气。” 七姜说:“那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嫁得那么远,还不如跟商队走呢。” 张嬷嬷忙哄她:“二公子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将来带着您到处走走,去南方看看?” 七姜不服气:“我自己不能去吗,非得他带着我?” 说话功夫,她们到了秀景苑,那么巧,前头是去向老太太请安回来的玉颂,主仆几个没打伞,半路淋了雨,那几个丫鬟见着院门就往里跑,竟把玉颂丢在了外头。 映春打伞赶上前,将二姑娘护在伞下,用帕子擦拭她脑袋上的雨水,这雨瞧这不大,可十分细密,一阵风过,衣裳就能湿透了。 张嬷嬷进门去,将那几个丫鬟叫到跟前,呵斥道:“眼里没主子的东西,你们跟二姑娘多少年了,就这么伺候姑娘?等我回了四夫人,有你们好看的。” 这里闹出动静,屋檐下冒出许多人张望,只见雁珠站在台阶上,阴阳怪气地问:“大清早的,怎么惊动张嬷嬷来我们这里管教下人,观澜阁不该忙着做早饭吗,难道是没了盐巴?” 一面说着,真就使唤小丫头去拿盐罐头,却见少夫人领着二姑娘,缓缓走进来,将她唬了一跳。 四夫人正在里头换衣裳,今日是甄家二郎的头七,她和儿子要去,才吃了早饭换衣服,外头就闹哄哄的。 昨晚闹得虽难堪,可账面上的事都过去了,也不用卑躬屈膝从老太太手里拿,四夫人一夜安睡,今天本是神清气爽,心情极好的。 只见雁珠进门来,神情紧张地说:“少夫人来看望大小姐,听说您在换衣裳,就不过来打扰,让奴婢告知一声。” 四夫人不屑道:“不懂规矩的丫头,随她去吧,我也不稀罕。” 雁珠却说:“奴婢跟您一道去甄家吧,这新娘子,奴婢惹不起,昨晚还说,要奴婢等着给我好看的。” 四夫人白她一眼:“还能吃了你不成,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怕什么?” “可是……” “玉颜在家呢,还有那不下蛋的母鸡,如今她们和小媳妇好了,就得盯着些防着些,你留家里看着她们,有什么事晚上回我。” 雁珠没法子,只能想着不去招惹那头。 不久后,四夫人带着儿子出门去,但见怀逍脸上冷冰冰的,她骂了句:“我生你养你,还不如个外人,打她几下怎么了,要我去磕头赔不是吗?” 展怀逍没搭理,打着伞径直走了。 秀景苑里,雁珠躲在四夫人房中,不敢去招惹新娘子,听见外头有动静,不免又好奇。 她的小丫鬟跑来告诉她:“张嬷嬷领着人,在院里烧纸钱呢。” 雁珠睁大眼睛:“烧纸钱,哪有在家里烧的?” 然而院子里,在朝向甄家的方向,张嬷嬷带人摆下了香案,念念有词道:“姑爷今日头七,我家姑娘本该来祭拜,奈何眼下只剩半条命,你们夫妻一场,本是心意相通,还望姑爷在天有灵,明白姑娘的苦处。” 之后便领着丫鬟们,冒雨将纸钱燃尽,那冲天的旺火,看得人心惊胆战,可有年纪的下人都说,这是好兆头,姑爷都收下了。 卧房里,玉颜倚窗而望,回忆过去的三年,眼泪不禁从面上淌落,七姜递过手帕给她,问道:“那个人,对你好吗?” 玉颜颔首:“是个明事理的人,只是久病缠身、终日痛苦不堪,难免性情急躁、怨天尤人,他是个可怜人,我并不恨他,今日之事,多谢嫂嫂成全。” 七姜说:“这么想的话,一个好人能留下遗书,也不奇怪。” 玉颜泪中带笑:“嫂嫂又说笑话了,您还惦记着遗嘱呢,使不得。” 今早求张嬷嬷的,便是这件事,自然也是玉颜拜托七姜在先。 可想到太师府规矩繁多,祭奠之事一定有什么忌讳,这不是随心所欲能做的事,毕竟谁也不乐意有人在自家门前烧纸。 好在张嬷嬷听罢,说不妨事,眼下是正经有人没了,大姑娘为亡夫祭奠,合情合理。 那边烧完后,七姜便搀扶玉颜回床上,病人依旧十分虚弱,走几步路便喘得厉害,叫人看着心酸。 “你歇一会儿,我去看看你嫂嫂。”七姜说道,“她昨晚挨打,只穿了寝衣,好像也着凉了。” 玉颜沉沉地叹:“母亲比我那婆婆,有过之而无不及,嫂嫂那么好的儿媳妇,她还不知足。” 七姜说:“你什么也别管,养好身体才是头等大事。” 如此,安置好了玉颜,七姜出门来,抬头见阴云散去,风停雨歇,不禁心情大好,今天果然是办大事的好日子。 午饭时分,天已大晴,上官清在膳厅看厨房的人摆桌子,查点今日的菜肴。 一切妥当后,来请姑祖母用饭,却见朱嬷嬷跟着一个丫头往外走,这个时辰,嬷嬷不在老太太身边伺候,怎么还出去了。 进门来,老太太正写信,听说朱嬷嬷出去,头也不抬地说:“是她儿子来了,清儿,吃过饭,派人把这封信寄出去。” 说着,落笔将墨吹干,上官清见边上有写好的信封,上前搭把手,看了信封上的名姓,问道:“这位是?” 老太太说:“展家的族长。” 上官清不禁问:“大伯父不是族长吗?” 老太太说:“到他爷爷那儿,已是旁系了,且自立门户从不问族里要钱,虽然修了自家的族谱,可并未从宗族里除名,如今你大伯父位极人臣,也算光宗耀祖,我写封信问候问候。” 上官清知道,姑祖母绝不会搭理那些没有意义的往来,恐怕另有什么打算。 “饭菜都好了,您去用饭吧,一会儿我就把信寄出去。” “又吃饭了?”老太太叹气,厌弃地说,“哪有什么胃口,一天天的气也气饱了。” 话虽如此,还是挪到桌边动了几下筷子。 且说沁和堂的饭菜,大厨房从不敢怠慢,自然是色香味俱全,但世上能吃的东西有限,一年四季翻来翻去就这些花样,老太太早就腻歪了。 吃过饭喝了茶,在窗下看着春阳迷眼,正有些犯困,听见外头几个丫鬟说话,叽叽喳喳好没规矩,她不禁呵斥:“什么人吵闹?” 立时有人进来,着急地说:“大家正问,见着朱嬷嬷没有。” 老太太慵懒地说:“她儿子上京了,见儿子去了。” 那人却道:“奴婢问了后门的人,没说朱嬷嬷的儿子来了,他们也没见朱嬷嬷,嬷嬷能上哪儿了?” 第72章 人都去哪儿了 老太太眉头一紧,隐约觉着不妙,命院里的下人去家中找寻,连上官清也跟了出去,一个时辰后众人从各处回来,竟无一处找见朱嬷嬷的踪迹。 上官清问下人:“方才是谁来传话,我瞧见一个丫头带着朱嬷嬷出去的,只是没看真切。” 当时正传午饭,大厨房的人进进出出,下人们也轮班去吃饭,谁也没在意是哪个传的话,反倒是只有老太太听朱嬷嬷告假,说儿子来了,她去后门见一面。 “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从家里不见呢?”上官清说,“昨晚今晨,嬷嬷可对你们哪个,说过奇怪的话?”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昨夜四夫人那儿闹腾,回来夜深了,该睡的都睡了,值夜的几个也没和嬷嬷说上话,伺候朱嬷嬷的小丫头们和往常一样端茶送水,并没有奇怪的事。 忽然有个丫头说:“记得二少夫人那天在大厨房闹,二公子说,要禀明老爷后,将嬷嬷送回老家去。” 老太太立时想到了,喝令侄孙女:“去观澜阁要人,她跟了我一辈子,若不是被人绑了,绝不会无故失踪。” 上官清道:“倘若真是二哥哥与二嫂嫂所为,那二嫂嫂便是以女主人自居,清儿一个姑娘,亦非展家人,此刻闯去观澜阁要人,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老太太冷笑:“她若敢对你动手,我今日就要了她的小命,给我翻遍观澜阁上上下下,哪个敢阻拦,就从太师府滚出去。” 上官清得了“御令”,便带着人赫赫扬扬往观澜阁来,七姜正领着丫头们踢毽子,她们忽然闯进来,正要一脚飞过来,毽子险些砸中上官清。 “真是,不知道你们要来,清姑娘,砸到你了吗?”七姜绑着袖子,束起裙摆,一身干脆利落,轻盈地走到上官清面前,自行将毽子捡起来,热情地问,“要不要一起玩耍?” 上官清也不好冷下脸,和气地说:“朱嬷嬷不见了,倘若二嫂嫂见过,还请告知她的去处,不然……眼下家中各处都依照老太太的命令搜查过,观澜阁自然也要搜一遍。” 七姜手里把玩着柔顺的毽羽,缓缓走到院中央,同样客气地说:“你要搜,我是不在意的,但你二哥哥交代过,他在院子里放了不少军队里的什么密件,我不懂,可听他的意思,若是被人动了,被人偷看了,是要杀头的。” 上官清长眉挑起,质疑道:“军机密件,二哥哥怎么会随便放在家里?” 七姜说:“兴许人人都跟你这么想,就不会有人来家里找,不是挺好的?” 几个中年女人围上来,与上官清商量半天,虽然都觉得新娘子唬人,可万一是真的,牵扯上军机大事,她们个个儿吃不了兜着走。 上官清预想了无数种胡搅蛮缠的场面,最难堪就是大打出手,她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就打算来大吵一架的,没想到,这小村妇竟然不吵了,在这儿拿军机大事压人,那可是老太太也不敢说个不字的。 她努力压着火气道:“府里谁不知道,老太太离不开朱嬷嬷,二嫂嫂若是有朱嬷嬷的消息,还请派人到沁和堂告知一声。” 七姜微微一笑:“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你只是要来搜屋子呢,朱嬷嬷被她儿子回老家去了,你去告诉老太太,二公子已经和她儿子说明白,往后一年四季的粮米布匹,府里都会管着,不叫她受冻挨饿,她在府里辛苦几十年,也该歇歇了。” 跟来的那群人,顿时吵嚷起来,张嬷嬷大声呵斥:“都给我闭嘴,主子跟前,有你们说话的份?” 上官清忍不住了,怒道:“是不是你们将她绑了,房里东西一件都没收拾,怎么会说走就走。” 七姜问张嬷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张嬷嬷垂首应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七姜说:“二公子归还了朱嬷嬷的卖身契,她上了年纪没了男人,如今就是她儿子做主。清姑娘,我们太师府这样的人家,总不能跟强盗似的扣着人不放吧,她儿子要接走,我们有什么法子呢,至于她房里的东西,那都是太师府的,不该她带走。” “就请二嫂嫂跟我去一趟沁和堂,亲自向老太太说明白。”上官清冷声道,“朱嬷嬷是我们上官家的陪嫁,跟了姑祖母一辈子,就这么被你们打发了,说破天去,也是没道理的。二嫂嫂,您这么做,是要寒人心的。” 七姜说:“早晨下雨,我们厨房熬了姜汤,你要不要来一碗?” 上官清坚持道:“还请二嫂嫂跟我去老太太跟前说明白。” 七姜摇头:“又不是我把人接走,你让老太太找朱嬷嬷的儿子问话,与我什么相干?” 边上一个女人嚷嚷道:“后门角门哪儿哪儿都问了,谁也没见过朱嬷嬷和她儿子,朱嬷嬷根本就没出门,还在这府里。少夫人您别把话说满喽,夜里等二公子回来,请大老爷做见证,您敢不敢叫人搜这观澜阁?” 只见张嬷嬷一个箭步上前,扇了那女人一巴掌,骂道:“下贱东西,你指着谁说话,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 上官清冷脸道:“嬷嬷,我们可是代替老太太来的。” 张嬷嬷赔笑:“姑娘自然是了,怎地这些奴才也是,也太给她们脸了,姑娘别动气。” 七姜上前拉了张嬷嬷回去,揉揉她的手心说:“手不疼吗,你傻不傻?” 话音刚落,映春带着罗叔,牵来六七条大狗,这些训练有素的护院犬,最是会嗅气息,沁和堂来者不善,它们都能感受到,便是一心护主,露出獠牙冲着她们低吼。 上官清吓得花容失色:“二嫂嫂,你要放狗咬人吗?” 七姜上前牵过一条大黄犬,高兴地说:“它们不咬人,真的,我放给你看。” 吓得上官清连连后退,此时另有人跑来,在她耳边低语:“姑娘,秀景苑的雁珠也不见了,据说上午四夫人传话回来,让她找一件东西送去侯爵府,可刚才四夫人又传话回来,找的还是雁珠,她们这才发现,雁珠不见了。” “二嫂嫂……”上官清排开挡在她面前的女人,问道,“秀景苑的管事雁珠呢,她总不会也被儿子接走了吧,她根本没嫁过人。” 七姜很不耐烦地说:“怎么丢了人就问我,我是替你们看管人口的吗,不如衙门里报走失的,都算在我头上?你们一群人闯来吵吵闹闹,我客气忍耐你们,再这么胡搅蛮缠,可别怪我翻脸。” 第73章 都是我和我相公的 一次次因为云七姜而在下人面前丢脸,上官清已是忍无可忍,大声道:“自从嫂嫂进门,全家上下无不以礼相待,可祖母的怜爱、姐妹的和睦,都被你视如草芥。莫说高门贵户家的小姐绝不会这般没教养,就是小户人家,但凡家中有长辈,也不至于如此。嫂嫂殊不知,您肆意妄为、任性跋扈,丟的是亲家老爷亲家夫人的脸。” 七姜说:“你嘴皮子这么利索,怎么不去茶馆说书,我一定给你捧场。” 上官清怒道:“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七姜径直走到上官清面前,怼着她的脸说:“你说了一车子的话,我大半没听懂,可有一句听懂了,你说我爹娘没教养?” 上官清后退半步,别过脸道:“就事论事,二嫂嫂若觉得不中听,那就请做些中看的事来。” 七姜笑道:“我们家再没教养,也没把孩子送别人家养,听说你七八岁就来了,吃了展家十来年的饭,正好今天大家都闲着,把账结一下吧。” 上官清脸涨得通红:“我、我是老太太养大的。” 七姜说:“太老爷过世后,老爷就上奏朝廷,表明自己能赡养母亲,不敢再让朝廷费心,停了太老爷死后的抚恤。至于老太太手里那些产业,是展家祖上传下来,至今也写着大老爷的名头,仅仅是大老爷托老母亲照管着。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吗,连老太太都是儿子养的,你若算老太太养的,不还是吃展家的饭?都十年了,赶紧把账结一下,要是你爹娘太穷,就让老太太拿体己给你掏钱呗。” 上官清激怒,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无理取闹,你算什么东西,你敢不敢到老太太面前羞辱我、我爹娘?” 七姜闲闲地说:“沁和堂那个鬼地方,我是不乐意去的,你要是把老太太找来,我倒可以再说一遍。至于我,皇上钦赐指婚,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门的展家少夫人,这家里一草一木从今往后都是我和我相公的,你不如去金銮殿上告御状,看皇上怎么判,我就怎么招待你。” 上官清气得被丫鬟搀扶着才能站稳,指着七姜的手也不住颤抖:“你等着、你等着……” 七姜却再次牵过狗,故意装作拉不动,放着它们去追咬,将一群女人吓得逃窜出去。 随着她们散开,朱嬷嬷和雁珠不见了的事,也在家里传开了。 这两位平日什么做派,狗仗人势得罪多少人,府里七八成都是记恨她们的,如今被少夫人收拾了,个个儿在心里叫好。 秀景苑里,几个丫鬟婆子来玉颜和玉颂面前跪着说,平日里都是雁珠挑唆她们欺负二姑娘,她们若不欺负二姑娘,就会被雁珠折磨,她们实在没法子。 玉颂弱弱地躲在姐姐身旁,也不知该说什么,玉颜哑着嗓音道:“过去的都过去了,雁珠如今下落不明,待弄明白了去向,自有说法。即便她再回来,你们也不该受她教唆,你们的卖身契在展家,不是在雁珠手里,我不知要在家里待多久,可我在的日子,你们若还不把二姑娘放在眼里,就别怪我无情。” “是是是……”众人叠声答应,得到大小姐允许后才退下。 二姑娘闷了半晌,怯怯地问姐姐:“雁珠再也不回来了吗?” 玉颜摸了摸妹妹的脑袋:“颂儿不怕,她回不回来,都不会再让几个下人欺负你,咱们家就要好起来了。” 妹妹弱声问:“姐姐,你还嫁人吗?” 玉颜心口一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搂过妹妹轻轻安抚:“不论如何,我们颂儿总是要嫁人的。” 玉颂说:“我怕被婆婆立规矩,姐姐,将来家里若不叫我待了,我就去做姑子,我不想嫁人。” 玉颜很是难过,母亲和祖母将丧夫丧子的痛苦,发泄在一个可怜的孤儿身上,过去她在家时,还能为妹妹拦着些,这三年多,真不知玉颂受了多少苦。 “那姐姐就陪你一起去做姑子。”玉颜温柔地安抚妹妹,“颂儿乖,要多吃饭长身体,像二嫂嫂那样有力气。” 妹妹脸上一时有了光彩,眼底更泛起笑意,提起二嫂嫂她就高兴:“二嫂嫂叫我一起去遛狗呢,可我害怕它们咬我。” 玉颜笑道:“不怕,那些狗专咬坏人,我们颂儿是好姑娘。” 说着话,只见她的丫鬟匆匆进门,禀告道:“姑娘,听说老太太气得病倒了,正忙着请郎中呢。” 玉颜冷漠地说:“这些伎俩,老太太百试不爽,不知道对新娘子还灵不灵了,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这个时辰,展敬忠正在朝房里,与同僚们查看来自全国各地的折子,研究今岁春耕的情况。 位居太师数年,从不是那在家中喝茶逗鸟,等着各级官员孝敬,并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之辈, 朝野上下无不知晓,展太师一心为国,终日为百姓生计、家国安定忙碌,朝房里总能见着他的身影,圣上想知道任何事,太师随时随地都能为圣上答疑解惑。 当今登基十七年,以司空府为根基,展敬忠这支新芽早已落地生根,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与司空府连镳并轸。 然而这两棵参天大树,是为国家遮风挡雨,还是在朝廷遮云蔽日,不同人眼中看见的,自然是天悬地殊的差别。 此刻,内侍官匆匆来到展敬忠身旁,低声道:“大人,府上老太太病了,刚传话进来。” 展敬忠淡淡一笑:“我出门时便知道了,如今家中大小事,都由儿媳妇打理,这几日忽冷忽热,老太太伤风了,不妨事。” 一旁同僚笑道:“听太师大人的语气,对新媳妇很是满意?” 展敬忠心满意足地说:“实在是圣上英明,才成全我二十年的许诺。” 便有人好奇:“既然是大人二十年前就定下的婚约,为何不早早将那孩子接入京城悉心教导,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岂不是更圆满。” 展敬忠说:“云家敦厚朴实,那孩子眼里皆是百姓疾苦,儿媳妇千里迢迢,带着无数奇闻异事来,与我儿相辅相成,盼着他日后,能时时将百姓放在心中。” 第74章 她就是嘴上凶一些 “太师为国为民之心,实乃吾辈楷模。”众人纷纷作揖,连带着将新娘子也夸了一遍。 但展敬忠愿与共事的,绝不都是溜须拍马之辈,也有人当面直言:“听贱内提起,定安侯府近日与太师府有所冲突,不知下官能帮上什么忙?” 展敬忠平和地说:“甄夫人承受丧子之痛,眼下不论她做什么,都值得被体谅。可年轻孩子气盛些,不懂养育之恩,只见不得自家妹妹受委屈,儿媳妇见堂妹病得奄奄一息跪在祠堂里,还当是被她的婆母折磨,因此起了冲突。” 众人闻言,互相看了眼,家中皆有女眷,那日赴宴的不少,新娘子坐地哭喊救命的事,他们早就听说了,此刻听这一番话,也几乎是明说了缘故。 展太师看似不打算干预这件事,可甄家从头到尾都站不住脚,若不能息事宁人,闹到最后,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此刻,甄家二郎的头七祭奠已散了,送完宾客,甄夫人被搀扶着回到内堂,坐着的四夫人起身来,甄氏不屑地瞥了眼:“亲家母坐吧。” 四夫人说:“时辰不早了,家里都是孩子们,我也该回去了。” 甄氏冷声道:“就太师府那点人口,也值得你操心?” 四夫人说:“别的不妨事,玉颜那孩子眼下只剩半条命,吃不完的药,身边离不开人照顾,您说怎么办呢?” 甄氏直摇头:“你那女儿做出不要脸的事,她还能有脸活着,果然太师府的家教与众不同,我活了一把年纪,实在长见识了。” 四夫人道:“满京城谁人不知,玉颜进门后,各府各家的宴请都极少露面,三年来日日夜夜伺候在姑爷跟前,姑爷尸骨未寒,天上地下,他是最清楚明白的了。” 甄氏怒道:“那天在这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会子女儿都接家去了,四夫人态度当然不一样,挺起腰背说:“他们兄弟姐妹从小亲热,见玉颜回家浑身没一处好的,闹着要告官呢,孩子们血气方刚的,我真是拦不住。” 甄氏眯眼问道:“什么意思?” 四夫人说:“倘若府上出一份文书,从此与我家玉颜再无瓜葛,玉颜的陪嫁留三成将来给姑爷修墓,你们只需归还七成,那么大家各自太平,我也不会让他们去告官。” 甄氏拍案而起,怒骂:“不要脸的一家子,女儿偷人,你还好意思来跟我要嫁妆,既然你们家没脸没皮,那都别想好过。你听着,让展太师拿中书令,来换他侄女偷人的证据,不然展玉颜这辈子,休想再抬起头做人。” 这里吵闹起来,外头便有人进来,正是甄夫人娘家的嫂嫂。 她从四夫人面前走过,彼此对了眼神,四夫人接着佯装不熟悉,撂下话说:“孩子们脾气急躁,不知哪天就闹上公堂,您尽快做个决定吧。” 甄夫人气得大骂:“痴心妄想,给我滚出去!” 且说展怀逍在前厅,并不知母亲讨要妹妹嫁妆一事,甄家大郎倒是个不错的人,自知母亲的暴行,满心愧疚自责,既然彼此都有个强势蛮横的亲娘,展怀逍也不愿多为难他。 但见四夫人出来,无视任何人,趾高气昂地走出去,展怀逍不得不匆匆告辞。 母子俩坐一辆车回去,见儿子依旧不搭理自己,四夫人立时来了眼泪,哭道:“娘还能有什么指望,不是都为了你,你都二十五六了,还没个孩子,你就不怕被人耻笑?你以为我愿意当恶婆婆,你那媳妇就不是省油的灯。她多精明呐,骗得你五迷三道来和我过不去,我但凡心软些,就被她爬到头上去,我问她要个孙子,我还有错吗?” “您别说了,哭什么呢,我们家又没死人。”展怀逍好不耐烦地说,“儿子也把话撂下了,您再碰子淑一手指头,我们就走人。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寄居伯父门下,名不正言不顺的当着太师府大公子,您觉着我脸上很光彩吗?真没有,娘,这大公子的名头,我早就厌烦了,我怎么就不能自立门户?” 四夫人说:“怎么就不光彩了,你不是老太太的长孙吗,你那大伯父还指望你给他添丁添人口呢,要不是我还活着,怕是早把你过继了去。他上头顶着司空府,不敢纳妾不敢生儿子,难道他就不想子孙兴旺?” 展怀逍好生烦躁,懒得再听什么,之后一路将母亲的话当耳旁风,总算熬到了家门前。 一下车,就听府里人说,老太太病了,活活被少夫人气病的。 “怎么气的?”四夫人实在想象不出来,虽知道这气病了的伎俩已经用烂了,但能让老太太使出这一招,也多半是真没法子了。 下人们忙说:“四夫人,您赶紧回去吧,您房里的雁珠也不见了,还有老太太身边的朱嬷嬷,两个大活人,就这么从家里消失了。” 看着母亲火急火燎地往家走,展怀逍倒是笃定的很,问道:“有人知会二公子了吗?” 下人说:“消息都送出去了,不过大老爷和二哥儿那两头,都没有回音。” 展怀逍淡淡一笑,背起手,悠哉悠哉地往家去。 眼看着天色渐晚,何世恒从城外策马归来,进城后便有家丁等候,换了马车继续前行。 天黑时分,到了将军府外,展怀迁刚好出来,与将军府几位世兄别过,就上了表哥的马车。 “黄将军怎么样了?” “好多了,下午来时,正和夫人闹着要吃酒。” 何世恒笑道:“那必定是好了,等黄将军大安,我请他吃酒。” 展怀迁看着哥哥说:“不是要考功名吗,不在家温书,还有兴致吃酒?” 何世恒气道:“你托我办事的时候,我就不用温功课了吗?” 展怀迁忙作揖致谢,问:“那两个人,都安顿好了?” “朱嬷嬷还指望老太太接她回去,跟我的人放狠话呢。”何世恒笑道,“放心,不会饿着冻着,她要绝食把自己饿死了,我也没法子,已经派人去找她儿子了。” “雁珠呢?” “我的人让她自己选,是再被卖一次,还是让家人来接,她说家里有个哥哥,也派人去找了。” 展怀迁感激不尽:“多谢了。” 何世恒摆摆手:“我欠小姜儿人情,和你不相干,谁欺负她,就是欺负我。不过你们也太仁慈了,也怪不得她们嚣张,别人家哪有敢犯上的,早被打死了。” “她心地善良,既然她要求这么做,我们自然该成全。” “小姜儿?” 展怀迁颔首,淡淡地笑道:“她就是嘴上凶一些,说什么以牙还牙有仇必报的,其实心很软,很善良。” 何世恒打量着弟弟:“小子,我可好些年,没见你这么笑了。” “我笑了吗?” “你这不是笑,难道还是哭?” 兄弟俩在马车上匆忙见一面,何世恒将弟弟送到太师府,惦记着玉颜只往府里张望几眼后,就不得不走了。 展怀迁一路进门,福宝跟说书似的,把家里发生的事全给他捋了一遍,这会儿大老爷还没回来,老太太还“病”着呢。 “你先去禀告我回来了,我换过衣服就去向祖母请安,婶婶眼下在何处?” “四夫人回府后去看了老太太,后来就回秀景苑去了,并没找少夫人要人,听说一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房里。” 展怀迁轻轻一叹:“你去过沁和堂,再去一趟大哥那儿,问一问情况。” 福宝得令,胖胖的摇晃着往老太太那头去,展怀迁快步往家走,可回到观澜阁才知道,七姜又去父亲的书房了。 “她每天去那里,到底做什么?” “给大老爷请安呐。” 张嬷嬷这会儿可顾不上,四下看了看,拉着孩子进门,一脸喜色地说:“哥儿,你猜今天,少夫人说什么了?” 展怀迁一脸茫然,摇头道:“嬷嬷,我没有神通。” 张嬷嬷喜形于色:“少夫人进门那么多天了,头一回听见她称呼你‘相公’,哎哟……可把我乐坏了。” 展怀迁的心没来由地砰砰直跳,端着稳重问:“她提我做什么?” 张嬷嬷这才拉下脸,厌恶地说:“清姑娘狐假虎威地来要人,把我们少夫人一顿训,说她没教养没品行,连亲家老爷和夫人都带上了,我们孩子是好惹的吗?少夫人明着告诉她‘这家里一草一木从今往后都是我和我相公的’,让清姑娘把在家里吃了十年的饭钱结了,气得她脸都黑了。” 展怀迁禁不住笑道:“她倒是不客气,我爹还没说给我呢。” 张嬷嬷合十念佛,接着说:“哥儿,自从大夫人离开家,我就没像今天这么解气过,少夫人这孩子,真是有胆魄有气势,说一不二,清姑娘今天领着人,把家里上上下下都翻遍了,愣是没敢动咱们这儿。我都没想到,少夫人会说,这院子里藏了您的军机密件,被人动了是要砍头的。” 展怀迁奇道:“我怎么会把军机密件藏在家里?” 张嬷嬷乐呵呵地说:“够唬人就行了呗,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听了这话,一个也不敢动了。” 正说着,只见七姜轻盈地跳进了门,她没料到展怀迁回来,蓦地一紧张,捏紧了手里的纸。 今天怀逸教了她“不要贪凉,多添衣裳”,还夸嫂嫂聪明,不仅记得快,还会举一反三。 展怀迁习武之人,对旁人细小的动作十分敏锐,他看见七姜像是藏了什么,可如今不会再多心怀疑,若真是什么敌国细作,都混到这份上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他察觉到。 七姜回过神后,就关上门,跑来问:“她们都安顿好了吗?” 展怀迁比七姜个头高,低头看着一双晶亮透彻的眼眸,心又不安分地跳起来,不由得避开些,应道:“都照你的吩咐,过两天朱嬷嬷的儿子和雁珠的哥哥,会把她们接回去,表哥都办妥了。” 七姜高兴地拍了拍展怀迁的胳膊:“麻烦你们了,多谢多谢。” 第75章 你喜欢矫揉造作的女子? 展怀迁不自觉地看向自己被轻拍的胳膊,再抬起头,七姜已经走开了。 “我要去向祖母请安。”展怀迁道。 七姜回头看着他,没有应答,反而在等他说什么似的。 “我去沁和堂……” “你去哪里,为什么总要告诉我?” 展怀迁的心立时冷静下来,他在瞎想什么呢,便请嬷嬷替他取袍子,利索地换了衣服就走。 张嬷嬷送到门前,自己奶大的孩子,她能感受到二哥儿的失落,回眸看小娘子,自顾自坐在窗下,手指头在矮几上比划什么,完全没在乎她的相公。 “少夫人,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没不高兴,怎么了?” 张嬷嬷来到七姜身边,忧心忡忡地说:“还以为今天办成了大事,您会和二哥儿好好高兴一回。” 七姜懵懵地看着嬷嬷,那要怎么才算高兴呢。 不过她想起另一件事来,起身将嬷嬷搀扶着坐下,把一旁的瓜果推到她面前,好声好气地说:“有件事,想了半天还是要和您商量商量,您要是不高兴,也当面对我说,咱们别有误会好不好?” 张嬷嬷忙问:“这是怎么了,您有话只管吩咐。” 七姜好温和的商量语气,说道:“清姑娘带人来的时候,有个婢女冲我嚷嚷,您上去就是一巴掌,您手多疼呀。” 说着,抓过嬷嬷的手揉了揉,继续道:“嬷嬷,下回咱们不要先出手打人好吗?我知道您疼我,容不得别人冒犯我,但是爹娘从小教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要先动手。我从小都不先打人,可人家若敢打我,我都会往死里打回去,村头村尾哪个小子不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没人敢惹我。” 回忆起新娘子进门后发生的种种,别人眼里会觉得这孩子野蛮粗鲁,他们若肯再细想想,哪一次不是那些人先上门来惹麻烦,偏偏他们孩子不是好惹的。 “是,我记下了,下回绝不先动手。”张嬷嬷慈爱地笑着,“只是,若有人对您不敬,我还是要管束她们的,不然老实听话的那些,心里该多不好受,做错事眼里没主子的就该受罚。” 七姜很是满意,便和嬷嬷商量起之后的事,猜测展怀迁这会儿去了老太太跟前,会说些什么听些什么。 巧的是,展怀迁去往沁和堂的路上,父亲回来了,展敬忠便要儿子等一等,他换了衣裳一同前往。 沁和堂里,死气沉沉,早过了传晚饭的时辰,方才就听大院嬷嬷说,老太太今天没传饭。 将进祖母的房间,展怀迁瞧见佛堂亮着灯火,他并没有询问,可边上的丫鬟主动说:“清姑娘冒犯了二少夫人,被老太太罚跪呢。” 展怀迁浓眉轻蹙,向父亲示意后,径自往佛堂走来,果然见上官清跪在佛龛前,膝下竟是连蒲团也没垫一个。 “清儿,快起来吧。”展怀迁说,“本是些奴才之间的事,与你不相干,不该你受罚。” “二哥哥……”上官清回眸,泫然欲泣、楚楚可怜,一面艰难地要爬起来,但脚一软,又跌倒了。 展怀迁上前来搀扶,温和地说:“随我一同去见祖母,一定有什么误会,罚你做什么呢。” 上官清哽咽道:“是我不该冒犯二嫂嫂,都是清儿糊涂,清儿该劝说老太太的。” 展怀迁松开了手,说:“走吧,有什么话,对祖母说清楚。” 上官清再想靠在表哥身上,可人家转身就走开了,眉眼间掠过几分凌厉与不满,但很快就收敛下,跟着往老太太屋里来。 进门,恰好听老太太说:“你是铁了心,要用这小贱人来治我,先将我的人支开,再想法儿一点一点折磨我,大老爷行行好,不如给我个痛快的,看在我好歹生养了你的份上。” 展敬忠平平淡淡地敷衍着:“母亲息怒,这里头必定有什么误会。” 展怀迁走进来,躬身道:“祖母,孙儿会派人去找寻朱嬷嬷的下落,若真是叫她儿子接走了,要找回来不难。怕就怕,朱嬷嬷若偷了卖身契去,他儿子以此不再允许我们接回来,太师府也不能仗势欺人,反倒要赏几两银子,供她养老安身。” 老太太恶狠狠地瞪着孙子,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她冷笑道:“家里统共这几口人,你们在这儿跟我装傻,那我是不是该去问怀逍两口子。” 父子俩皆不言语,老太太便发了狠:“来人,把韩子淑捆起来,先打二十鞭子,问问她,把人送哪儿去了。” 展怀迁阻拦道:“祖母难道要将大哥一家赶出去吗,为了婶母责打嫂嫂,大哥已经要和家里翻脸,您若再对嫂嫂严刑拷打,这家就该散了。” “孽障,轮到你来教训我?”老太太随手抓过床头的茶碗,死命朝孙子砸过来,上官清看得真切,竟是冲上前挡住,叫茶碗砸中了背心。 虽说老太太没几分力气,时下天气还穿得一层棉衣,可这么生砸一下,到底是疼得厉害,上官清一口气没上来,跌在了展怀迁的怀里。 “清儿?”展怀迁忙将她抱起,送到一旁坐榻上,担心地问,“怎么样,你别乱动,立时叫人来替你查看伤口。” 上官清却摇头推开他,下地跪到了老太太跟前,含泪哀求道:“姑祖母,家和万事兴,这几日朱嬷嬷本就有些形迹可疑,指不定真是她偷了卖身契离家而去,看在她伺候了您几十年的份上,就放她走吧。清儿得您厚爱,养在身边十多年,愿意此生不嫁,代替朱嬷嬷继续侍奉您,还求您不要再责备大伯父和二哥哥,更不要再迁怒大嫂嫂二嫂嫂,若能换得太师府一团和气,清儿什么都愿意做。” 展敬忠淡淡地看了眼,转向母亲道:“您消气,儿子必定派人去找,怎么也得给您个说法,至于您说是新媳妇把人藏起来,她进门才几天,家里都还没走遍,到哪里藏两个大活人,下人们也不能听她的,那么小的孩子,哪有这本事,您太抬举她了。” 展怀迁则道:“求祖母看在清儿的份上,好生服药用饭,保重身体要紧。孙媳妇不敬重您,着实不应该,可她仗着是御赐皇婚,颇有几分骄傲,孙儿会慢慢教导她规矩。” 老太太却是嗤笑:“省省吧,你们爷俩一个样,在外头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一回家见了娘子,就跟老鼠见了猫。滚吧,少见你们,我还多活几年。” 展敬忠便也不多留,带着儿子退下,走到门外,见上官清送出来,凄楚温婉地对怀迁说了几句话,离了院子走远后,他忽然停下,看着儿子不说话。 “爹,怎么了?” “你喜欢矫揉造作的女子?” 展怀迁愣住:“儿子,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展敬忠指了指沁和堂:“上官清那样的,比起姜儿来,你更喜欢哪一种性情的女子?” “云七姜……的性情……”展怀迁好好应一句话,竟是脸红了,“她爽快利落,与她相处,心里很敞亮。” 第76章 你别什么都信 “这么些年,你看你大哥搭理她吗?”展敬忠嫌弃地白了儿子一眼,“难道这世上就数你心地善良。” 展怀迁怔怔地望着父亲,他做错什么了吗? “雁珠不见了,去看看你婶母,我就不过去了。”展敬忠预备要走,还撂下话数落儿子,“你这样子,像成了家的?” “爹,我……” 容不得展怀迁再多说什么,下人们拥簇着大老爷离开了,福宝跟上来说:“二哥儿,咱们去秀景苑吗?” 展怀迁问:“福宝,我怎么就惹怒父亲了?” 福宝呆呆地摇头:“小的在门外伺候,不知里头的光景,大老爷是生老太太的气吧。” 展怀迁嫌弃地拍拍他脑袋:“怎么瞧着你又胖了,如今吃几碗饭?” 福宝笑道:“咱们院里的饭菜,可比大厨房做的香。” 展怀迁嗔道:“明日一早,随我操练去,胖一些无妨,可不能太笨重了。” 福宝死命摇头:“哥儿,我跑不动……” 说着话,主仆俩往秀景苑来,展怀逍正领着玉颂吃晚饭,比平日晚了些时辰。 福宝在路上已经告诉哥儿,大公子他们等四夫人吃饭,可四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理会,就耽误到这会儿了。 “你大嫂在玉颜屋子里。”怀逍问弟弟,“你吃了吗,弟妹呢?” “我在黄将军府里用过了。”展怀迁应道,“您弟妹她,应该吃过了。” 怀逍笑道:“你比我忙,可也该早些回家,那日见弟妹在前门等你,新婚燕尔的,别总叫媳妇一人在家。” 展怀迁无奈地笑了笑,要玉颂安心吃饭,等大哥吃完了,兄弟俩才出门说话。 站在庭院里,能看见四夫人卧房微弱的光亮,下人们插蜡烛似的守在屋檐下,就怕夫人随时召唤她们。 “我娘大概在收拾东西。”怀逍说,“你来了也就这样,看过就行了,回去吧。” 展怀迁问:“婶婶要离开家吗?” 大哥摇头,命身后的人退下,轻声道:“雁珠知道我娘所有的事,突然人不见,她自然心虚了,怕雁珠抖落出去,这会子应该在收拾账本信函之类,忙着毁尸灭迹。” 展怀迁不懂:“婶婶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不成?” 大哥叹气:“我若说,怕是连人命官司也有所牵扯,你信不信?” 展怀迁不禁紧张起来:“哥,这话未免太严重。” “你以为妇道人家,就终日柴米油盐?”展怀逍长长一叹,“你眼里干净,因为你的母亲为人正派,大伯母是不会做那种事的。可我娘就不一样了,不知上辈子什么命,这辈子就钻钱眼儿里,那些个衙门里的官太太,她无不往来的,谁家上京求办事了,哪家惹官司了,她可没少仗着大伯父的体面,在其中调停。” 展怀迁问:“这么说来,婶母手头该是有些银两的,怎么家里前几日还会闹得周转不起?” 大哥苦笑道:“她一手赚了银子,一手就放出去滚利钱,我也不知道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何况家里的账是一回事,她是舍不得拿自己的银两出来贴补的,不过是说的好听。” 展怀迁听得心口发闷,自幼锦衣玉食,从不知外头粮米几钱,只顾着考功名,厌倦了家里的沉闷,就从军上战场。 其实他心里很明白,父亲虽然反对他出征,但若不是父亲暗中相助,怎么可能让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军营里崭露头角。 表哥说他为人淡漠,不关心身边的人,也绝不是玩笑。 展怀逍说:“父亲在世时,一心想和大伯父分开,可祖母不让,每每以死相逼,再后来大伯父连连高升,我爹心里就越来越苦闷。小的时候,还不懂,如今回想起来,我爹英年早逝,还不是拜老太太所赐,我爹郁闷不抒、积怨成疾,我可不想步他的后尘。怀迁,等玉颜的麻烦解决了,我和你嫂子就打算搬出去,玉颜往后不容易,我会劝她继续留在太师府,免得遭人欺负,玉颂我带走,离开这个家,她的病自然就好了。” “大哥,对不起……”展怀迁满心愧疚,握紧拳头说,“我从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才会让玉颜和玉颂受这么多苦。” 怀逍摇摇头:“难道让我爹抑郁而终的,是你吗?不,是老太太,是我娘。” 他上前来,拍拍弟弟的肩膀:“怀迁,你是大伯父的嫡子,司空府最宠爱的外孙,前途一片光明,你是要对江山天下有所作为的人,你看,大伯父连媳妇,都替你选好了。” 展怀迁道:“倘若家中能变个样子,大哥和嫂嫂是否愿意继续留在府里,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她太寂寞。” “你说弟妹?” “是。” 见弟弟如此诚恳,怀逍笑道:“横竖玉颜的事还没解决,我们还不急着走,如今雁珠走了,底下的人也懂得看风向,至少你嫂子不会再轻易挨打,我多少放心些。” 展怀迁深深作揖:“大哥,修身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家里的事,我不会再不闻不问。” 话音刚落,四夫人的房门开了,冷冷地叫几个丫头进去打扫,转身乍见展怀迁在院子里,她面上一慌,匆匆忙忙进门去了。 大哥便说:“你先回去吧,派人禀告大伯父,我们院里一切太平,就是丢了十个雁珠,也不要紧。” 展怀迁明白哥哥的意思,辞别后往父亲这里来,但萧姨娘说大老爷正沐浴,他便留下福宝等候回话,先自行回观澜阁。 路上想着兄长那些话,不敢相信婶母胆敢打着父亲的旗号,在外头插手官场里的事,平日里在老太太跟前就是个随意被揉搓的儿媳妇,哪知道出了沁和堂,就成了另一个人。 展怀迁深深叹气,回到观澜阁,径自步入卧房,见七姜背对着门外,正端详隔开外间与内室的屏风。 而七姜不知身后是谁,方才正与张嬷嬷玩笑,还以为是嬷嬷折回来,便问道:“嬷嬷,展怀迁真的五岁才断奶吗?” 展怀迁脑袋一轰,脸上瞬间烧得滚烫,竟还有几分晕眩,沉声道:“母亲提过,我一岁就断奶,过了生辰,死活不肯再吃了。” 七姜一哆嗦,转回来惊见是展怀迁,吓得绕到了屏风后,好半天才探出半个脑袋说:“我、我……” 展怀迁倒是冷静下来,说:“谁还不是从奶娃娃来的,你们闲聊无妨,但是嬷嬷爱开玩笑,你别什么都信。” 第77章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虽说人人都是从奶娃娃来的,但展怀迁好歹已经二十三岁,都上过战场杀过敌寇,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人,当面说他五岁才断奶,的确有些伤人。 可七姜也不是信口胡诌,方才张嬷嬷非拉着她说二公子小时候的事,自己并不好奇,就听得零零碎碎。 后来嬷嬷兴奋地不知去取什么来,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回来了,就随口问这么一句,是想逗嬷嬷开心的。 结果,成了这样。 彼此尴尬地对视着,张嬷嬷从门外进来,高兴地说着:“这就是公子五岁时,去司空府玩耍,看见了非要带回来给奴婢的手帕,说上面绣了奶娘的名字。” 嬷嬷捧着悉心收藏的手帕进来,见展怀迁已经回来,越发欢喜,笑道:“哥儿,将来见了绣着少夫人名字的手帕,您也会带回来吧。” 七姜缩起肩膀,一路小跑过来,拉着嬷嬷就出门,避开展怀迁后,才轻声说:“我得罪他了,嬷嬷你赶紧歇着去吧,我们明天再聊。” 张嬷嬷好奇地问:“眨眼功夫,您怎么就得罪公子了?” 七姜也红了脸,怪难为情地说:“我想逗你开心,以为是你进来了,就问了句,展怀迁是不是五岁才断奶,他全听见了。” 忽然见展怀迁出来,七姜赶紧跳开半步,怕他以为自己又在说坏话,佯装无事地沿着长廊走开。 张嬷嬷忍着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看哥儿憋着一张还没散去红晕的脸,闷声往书房去了。 七姜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回房,嬷嬷终于不来缠她,可以有功夫温书,静静地将“不要贪凉,多添衣裳”八个字记熟,并用笔蘸着水,在桌上誊抄默写。 直到丫鬟们来伺候她洗漱,七姜看了眼窗外,感慨一天又过去了,如今不下地不干活,不实实在在做些什么,总觉得时光都荒废了。 洗脚时,映春和几个丫鬟在边上窃窃私语,七姜抬头问:“有什么事吗?” 丫鬟们如今和少夫人混熟了,胆子也大起来,便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映春蹲下来说:“这就要四月了,初一城西有庙会,是个大集,东西南北的商贩过完年都带上新货进京来了。往年奴婢们都是托外门的小厮捎带东西,那些黑心种子,二十文的东西卖我们五十文,我们出不去,又想新鲜玩意,只能被他们坑了。” 七姜笑道:“是想让我和嬷嬷说,放你们出去玩?” 大家一下围着七姜蹲下来,七嘴八舌地说:“少夫人,您千万不能说是奴婢们撺掇的,嬷嬷一定打我们。” 七姜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们:“那你们带上我,我就不出卖你们。” 映春问:“您是要正大光明出去,还是偷偷摸摸的?”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皇上让我嫁来太师府,又不是来坐牢的。”七姜爽快地说,“就这么定了,初一你们领我去逛集,我也想见识见识,京城的集会是什么样的。” 大家正高兴,七姜忽觉小腹隐痛,之后去解手,果然是月信来了。 张嬷嬷得知消息赶来,询问少夫人过往的情形,将一应物件教给她如何使用,这大宅门里用的,果然比家里精致百倍,姑娘家被温柔地呵护起来,七姜早早就躺下了。 她虽然力大如牛,从小种地砍柴、下河上山无所不能,可打从初潮起,每月都腹痛难忍,这不白天还放狗怼刁奴的人,转眼就蔫了。 张嬷嬷很心疼,明日要请郎中来把脉,开些调理的方子,说她还小,调理好了将来受益无穷。 这些七姜都顾不得了,早早躺下,蜷缩着捂在被子里。 在家时,总要萎靡上三两天,可是娘会搂着她、安抚她,哄着她慢慢睡去。 嬷嬷虽好,终究不是娘亲。 夜深了,展怀迁回房,张嬷嬷关门前提醒道:“少夫人身上不自在,哥儿,夜里可不能嬉闹了。” 展怀迁不知道嬷嬷究竟怎么想他们,是不圆房也可以嬉闹的吗,但他不能说破,至于七姜什么不自在,他倒是明白的,于是轻手轻脚进门,搬了矮几放到床上。 不经意低头看,边上紧闭双眼的人,脸白如纸,眉头紧锁,怎么看都是正承受着痛苦。 “你怎么样了?”展怀迁关心道,“要不要服一些止疼的汤药,或者,我给你扎一针。” 七姜虚弱地睁开眼,便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黑暗里满身的痛苦,让她格外想家想娘亲,想到娘思念她时也会哭,七姜就更忍不住。 可是她不能哭,不能让人看不起,不能让人觉得她没用好欺负。 偏偏脑海里,想起离家那天,马车载着她飞驰而去,探出脑袋看见娘追着马车跑,被绊倒在地上,还哭着求马车不要走。 “娘,我好想你……”七姜用被子蒙着脸,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展怀迁抱着药箱进来,看见裹在被子里的人正抽搐着,还以为七姜不行了,慌忙上前扯开被子,将她抱起来。 却看见泪流满面的人,彷徨惊恐地看着他。 展怀迁一惊,心突突直跳,唯有顺势抓过枕头,让七姜靠着坐好,再拿来药箱说:“我给你扎一针,就不疼了。” 七姜胡乱地抹去眼泪,摇头说:“不用,谢谢你。” 展怀迁道:“会舒服很多,我从前也给玉颜扎过,我是有妹妹的人,姑娘家天经地义的事,不必害羞,就当我是郎中吧。” 七姜还带着几分哽咽,却嫌弃:“你顶多是个江湖郎中。” “你说是就是吧。”展怀迁淡淡一笑,准备好了银针,抓过七姜的手,她还没回过神,银针已经立在了虎口上。 一丝丝的酸胀后,没多久,七姜就感觉到,因小腹疼痛而让她恶心想吐的难受,不知不觉地散去了。 展怀迁见七姜脸色好转,也安心了些:“明日我到司空府去请郎中,外祖家女眷多,他们家千金科的郎中是最好的。” 七姜点了点头,垂下眼帘说:“对不起。” 展怀迁问:“怎么了?” 七姜说:“我的确是和嬷嬷玩笑,但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因为嬷嬷她说了好多你的事,我都记混了,才以为你五岁……” 展怀迁打断了她的话,哭笑不得地说:“要是真对不起,从此别再提了。” 七姜忍不住笑了,脸上还挂着泪水,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说:“你真大方,就是啊,人人都是吃奶长大的嘛,有什么可害羞的。” 展怀迁一本正经,看着她不说话,七姜才怂了,抱歉地点点头:“你别生气,我再也不说了。” 不论如何,大力云七姜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展怀迁看着时间差不多,摘下银针说:“早些睡吧。” 七姜道:“朱嬷嬷和雁珠的事,多谢你了。” 展怀迁抬起头,彼此四目相对。 屋子里静谧无声,隐约能听见院中下人的动静,还有自己的心跳。 他缓缓放开七姜的手,收回目光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第78章 我会好好待你 “若是真夫妻,自然不用谢来谢去,可我们是假的。”七姜活动活动手腕,裹着被子倒下,此刻已是浑身舒坦,慵懒地说,“我没念过书,可也有待人的礼貌,你别小看我。” 展怀迁收好了药箱,起身道:“怎么是假的,我们是真夫妻。” 七姜说:“外人这么看罢了,你我还不明白吗?” 展怀迁一脸淡定:“那也是两年后的事。” 七姜扭过脑袋看着他:“不是说好,两年后放我走?” 展怀迁说:“你想走,我自然送你走,可这两年里,我会好好待你。” 七姜哦了一声,想想又不对,再次重复:“但我们是假夫妻。” 展怀迁已经走开了,听见这话,回过身说:“除了那件事,我不会强迫于你,其他一切,我都当你是我的妻子,会用心待你。” 七姜看着他,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展怀迁的眼神轻轻一晃,应道:“因为我……因为你是好姑娘。” 七姜笑起来,揉一揉眼角还没干的泪花,安逸地闭上眼要睡了,念着:“你也是好人,将来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 展怀迁匆匆走出卧房,将药箱交给值夜的丫鬟,便独自站在屋檐下,缓缓深呼吸调整心情。 他方才脑子一热,差点说什么来着? 不可能不可能,那小丫头,成日里怼天怼地,脾气暴躁,进门才几天,就把家里搅得翻天覆地,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呢。 可展怀迁竟是笑了出来,不知自己在笑什么,再次深呼吸,收敛情绪后,才回到卧房。 就这么会儿功夫,七姜睡着了。 展怀迁静静地看着,见被头上隐约有泪湿的痕迹,方才她蒙着被子大哭,哭得浑身抽搐也不敢出声,身上的痛苦,还有思念家乡的无助,她一定难受极了。 “但愿,京城能成为你的新家。”展怀迁兀自念道,“我会好好待你,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 七姜朦朦胧胧,听着隐约有人在说话,但她太困了,仿佛是展怀迁扎针的效用,让她浑身轻松,很快就睡踏实,一觉醒来,天都亮了。 自然,身边的人不见了,矮几也搬走了。 望着空荡荡的床铺,昨夜的记忆渐渐清晰,回想起泪流满面的自己被展怀迁拎出被窝,七姜就浑身一哆嗦,又尴尬又难为情。 但眼前,却出现了那个人的神情。 他看起来紧张极了,像是真心实意地担心她,是不是以为她发病了,在被窝里抽抽。 七姜笑起来,脑中又闪过展怀迁的话,说会待她好的,还说除了圆房,都会把她当做妻子看待。 “明明是假夫妻。”七姜裹着被子又倒下,懵懵地急躁起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屏风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少夫人,您醒了吗?” “醒了,你们进来吧。”七姜很自然地应了,可心里却一咯噔。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衣来伸手的日子,习惯了一群丫鬟婆子围着她,她都会使唤人了,这才几天,两年后如何了得? 可容不得她多想,今天不能去遛狗,也不能出门,吃过早饭就来了郎中,把脉说少夫人并无病症,只是年纪小,还在长身体。往后每逢月事好生保养休息,过两年长成大人,自然就好了。 跟着郎中来的,还有司空府的下人,送来各色糕点果品,并几件玩物,都是老太太惦记孩子,还传了话说,过几日好了就去司空府住两天,外祖母没疼够外孙媳妇。 而沁和堂里,朱嬷嬷不见了后,众人各司其职,倒也没出岔子,这会儿送来司空府的礼物,上官清接了,亲自送到姑祖母跟前。 “听说新娘子来了月事,腹痛难忍,二哥哥去司空府请了千金科的郎中来看,何家老太太顺道命人给外孙媳妇送些吃的玩的,也给您准备了些。”上官清打开食盒,里头是精美的糕点,俱是外头见不着的好东西。 “拿去喂狗吧。”老太太嫌恶地说,“我还怕他们下毒,想害死我。” “不如一会儿分给下人们。”上官清说道,“因朱嬷嬷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清儿想着做些什么,告诉她们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朱嬷嬷不过是回家养老了,这家里仍旧还是姑祖母您说了算的。” 老太太苦笑:“也就你这孩子哄着我,却不知道你大伯父的歹毒。他若不孝,朝廷上过不去,可他的儿媳妇不孝,顶多问个治家不严,他是铁了心要利用那小贱人来挟制我,就差把我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上官清放下食盒,劝说道:“一个乡下丫头罢了,她那么毛躁粗鲁,早晚在京城得罪人,都不必您出手,也有人会容不下她,如今已经把侯爵府得罪了,甄夫人的账还没算呢。” 老太太却想着别的事,轻声吩咐道:“打听打听,郎中有没有给小贱人开药。“ 上官清眼神一颤:“姑祖母,您打算……” 老太太阴鸷狠毒地说:“我要眼不见为净,越快越好。” 上官清劝道:“万一叫人查出来,圣上怪罪,全家老小都要受牵连,您千万三思。” 老太太说:“哪能一气儿毒死呢,慢慢来,一点点把她拖垮,就跟我当年……” 话至此,老太太忽然打住了,讪讪一笑:“罢了,你到底不如朱嬷嬷,还是年轻孩子,胆子小、心里软。” 上官清却是冷静的,说道:“清儿是想,云氏若有什么事,恐怕耽误清儿的姻缘,清儿若能嫁入司空府,再回过头来为您整治她,比眼下贸然动手要强。” 老太太眼底有了光芒,轻轻抚摸过孩子的脸颊:“清儿,姑祖母委屈了一辈子,一定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此时门外通传:“老太太,四夫人到了。” 便见憔悴的人缓缓进门,给老太太福身请安,可忽然就跪下了,哭着说:“母亲,要给儿媳妇做主呀。” 老太太示意上官清退下,命儿媳妇跪到床边来,开门见山地说:“玉颂她娘怎么走的,你照样把那小贱人送走,不就天下太平了?” 四夫人尴尬地说:“母亲……您说什么呢。” 老太太嗤笑:“跟我装傻,难道是真的殉情?” 四夫人僵硬地点点头:“可不是吗,好多人看见的,她在四爷灵堂殉了情的。” 第79章 我给嫂嫂摘的花 隔着门,上官清听见了“殉情”二字,但在被老太太发现前,赶紧离开了。 回到房中,便细细揣摩婆媳俩能说些什么,据她所知,当年四老爷的小妾是吊死在灵堂里,丢下不足一岁的女儿,生生殉了情,虽不得入展家墓,府里也厚葬了她。 不过这些,都是曾听下人闲话里提起,当年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没上京来。 “看来,姨娘的死另有文章,四夫人手里,老太太手里……”上官清念叨着,从窗户瞧见负责洒扫佛堂的周嫂拿着拂尘进去了,便从桌上拿起经书,悄悄地跟了过来。 “姑娘,您要抄经吗?”周嫂见她进来,恭恭敬敬地问,“那奴婢一会儿再来打扫。” “不妨碍,你忙你的,我是来还经书的。”上官清说着,佯装在一旁柜子上摆弄几下,就闲聊起来,“周嫂嫂多久没回家,你家在京城吗?” 朱嬷嬷才失踪不见人,周嫂不免有些慌张,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上官清忙笑道:“与朱嬷嬷不相干的,早在嬷嬷离开前,我就和老太太说过,今年春节连着二哥哥的婚事,大家忙碌好几个月,实在辛苦了。” 周嫂谦虚道:“姑娘实在体恤下人,奴婢只在内院伺候,实在谈不上辛苦。” 上官清说:“记得我来家那年,周嫂嫂已经在了。” 周嫂点头应道:“小的是看着姑娘长大的,您刚来的时候,才这么高。” 上官清欠身:“多亏各位照顾了。” “不敢当、不敢当……” “说起来,就快到四叔忌日,不知今年怎么办,二哥哥才成了亲,家里那么喜庆,似乎也不合适。” 周嫂叹道:“是啊,今年也不知怎么才好,这每年办一场,就是老太太伤心一场,如今有年纪了,多多保重才是。” 上官清看她一眼,说:“还有二妹妹的亲娘,往年家里祭奠四叔,总也不提起那位姨娘,我年纪轻虽想到些,也实在不敢多嘴。如今二妹妹渐渐长大,已在将笄之年,她面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想,实在可怜。” 周嫂往门外看了眼,轻声道:“姑娘听奴婢一句话,这事儿您别搀和,何苦得罪四夫人呢。” 上官清说:“府里平日无人提起这件事,我不懂也不敢问,嫂嫂可知道些什么,教我几句道理,也好免了我做错事。” 周嫂搀扶她往里走了几步,谨慎地说:“奴婢不敢说指教的话,佛爷座下更不敢撒谎,姑娘且记着,那是笔糊涂账,您离远些才好。当年四老爷弥留之际,给姨娘放了休书,还送了宅子,让她离开展家自己过活。谁知没过几天,四老爷就走了,紧跟着姨娘就殉情死在了灵堂里,吊在那房梁上,把一家子人都吓坏了。” 上官清眼眸轻转,问道:“嫂嫂的意思是?” 周嫂说:“她屋里细软都收拾好了,本是在四老爷咽气前就要先走的,说白了,不像是要殉情的人,但有些话,奴婢也不好说了。” 上官清心里有了算计,刻意地感激道:“多亏嫂嫂提点我,不然我好心多嘴,倒成了我的不是,也伤了婶婶的心。” 一面说着,从袖口里拿出手帕,顺势落下几片金叶子,她捡起来交给周嫂:“这不值什么,嫂嫂哪天回家去,带给孩子们玩吧。” 离开佛堂时,四夫人刚好从老太太屋里出来,走得风风火火,没瞧见这头的光景,上官清也就没上前搭讪。 而四夫人怨气冲冲地往家来,一路上走得透不过气,身边少了雁珠,她连说句明白话的人都没有,看什么都不顺眼。 那么不巧,玉颂带着两个丫鬟刚好走出秀景苑,抬头见嫡母归来,吓得僵在了门前,直到四夫人走近,才被身后的人拉开。 “你怎么一见我,总跟见了鬼似的,成日里装可怜,好叫人说我虐.待你是不是?”四夫人扬手一巴掌,将玉颂打翻在地上,厉声斥骂,“你那下贱不要脸的娘怎么不带着你一起走,养不熟的小狐狸精,见着你就恶心。” 玉颂倒在地上,手里一篮子花全洒了,嫡母从面前走过,绣鞋狠狠地将花朵踩进了石子缝隙里。 没了雁珠,又被婆婆威胁,四夫人浑身不自在,又是骂人又是摔门,一顿闹腾后才进了房,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姑娘,咱们还去观澜阁吗,还是别去了,回头又惹夫人生气。”丫鬟怯怯地劝着,“回房去吧,雁珠不见了,夫人这几天都不能好,您千万别撞枪口上。” 篮子里的花朵,是玉颂亲手摘的,听说二嫂嫂身体不爽,大嫂和姐姐就让她去瞧瞧。 她心里高兴,想摘些花送给二嫂嫂看,还以为能赶着嫡母出门时出去,谁知没避开,还撞个正脸。 “我想去……”手里紧紧抓着花篮,玉颂却道,“你们回去好了,我自己去。” “二小姐,您不怕叫夫人打死了?” “姑娘,回吧,夫人这会儿火气冲天的,大公子也不在家。” “你们留下,没得牵扯你们。”玉颂的声音颤抖着,可内心是坚定的,“我要去探望二嫂嫂,大嫂嫂和姐姐还等着我回话呢。” 观澜阁里,被张嬷嬷好吃好喝暖着的七姜,已经闷得脑袋上要发出芽来,要不是听说如今好好养着,将来就不会再受罪,她真是呆不住。 而怀逸教她的那些字,已经翻来覆去烂熟于心,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就拿屋子里展怀迁的书看,结果满眼天书,又狠狠受了挫败。 这会儿趴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屋檐上鸟儿飞来飞去,映春进门说:“少夫人,二姑娘来了,在院门外问能不能进来。” 七姜笑道:“这孩子太客气了,请她进来吧,正好有司空府的点心招待她。” 一面说着,站在窗前张望,不多久便见瘦弱的女孩子捧着几枝花进来,但张嬷嬷半路将她拦下了,蹲下问了好些话,就领着玉颂去了厢房。 七姜觉着奇怪,立时跟出来,进门就见张嬷嬷在给玉颂洗脸,她手里的帕子挪开,小脸上就有被掌掴了的痕迹。 “你又挨打了?”七姜一拳头捶在门上,“是谁,她们也想和雁珠去作伴吗?” 可玉颂却高兴地看着嫂嫂,将一旁桌上的花枝递过来,气息鲜活地笑着:“这是我给嫂嫂摘的,听说您被嬷嬷关起来,不能出门,今天园子里,花儿开得可好了。” 第80章 清清白白来人间一遭 七姜并不知道,这几枝是从那些被四夫人踩碎的花朵中挑出来还完好的,她只知道二姑娘看起来很高兴,即便挨了打,但比起可以来见到自己,挨打都不算什么。 “二姑娘,奴婢可不敢把少夫人关起来,少夫人她肚子疼,您说是不是不能再放她出去玩耍?”张嬷嬷温柔地说着,“二姑娘反该替我多劝劝,让少夫人安心在屋子里养身体。” 玉颂点头,怯生生地说:“姐姐和大嫂嫂,让我来陪二嫂嫂解闷。” 七姜晃了晃手里的花枝,故意道:“你不是来看我,是知道司空府送好吃的来了吧?” 玉颂不明白,但很快就被嫂嫂牵着手带去她的屋子,映春摆开各色精致漂亮的糕饼,还有丫鬟送上一碗热乎乎的红豆羹。 “她们都不肯陪我吃,非要等我吃剩下才能吃。”七姜一面说着,把边上的张嬷嬷和映春瞪了一眼,对玉颂说,“咱们给它全吃完,不剩给她们。” 张嬷嬷笑道:“撑破肚子可不行啊,二姑娘,奴婢就把少夫人交给您了,咱们手里还有活儿要做。” 玉颂礼貌地答应:“是,嬷嬷您忙去吧。” 张嬷嬷怜爱地看了看孩子,和七姜交换了眼神,便带着丫鬟们退下了。 可到了门外,映春担心地问:“嬷嬷,能行吗,二姑娘回去,不得叫四夫人撕碎了?” 张嬷嬷说:“四夫人那么精明的人,可没正经和我们撕破脸皮,她和少夫人过不去,就是和大老爷过不去,她比老太太沉得住气。” 一面说着,吩咐丫鬟们:“没什么事,不要进去打扰,二姑娘来一趟不容易,让她安心和嫂嫂说说话。” 屋子里,玉颂安安静静地吃点心,七姜托着脑袋看她,那么小的脸颊,四夫人的手一掌劈下来,整个半边儿都肿了。 七姜问:“你挨了打之后,四夫人就准许你来了吗?” 孱弱的小姑娘,不自禁地颤了颤,放下勺子和糕点,轻声道:“母亲不知道我来这里,她心情不好,碰巧遇见我出门,没问我要去什么地方,风风火火地就回房去了。” 七姜恨道:“就这样,还不忘打你两下,真不是东西。” 玉颂低下了头,轻声道:“雁珠丢了,母亲心里不好受。” 七姜气得骂道:“狗屁的母亲,她又不是你亲娘,没生你也没好好养你,往后你就叫她四夫人,再不客气点,喊她王氏。” 玉颂使劲摇头:“嫂嫂,使不得……” 七姜无奈:“我知道,你会被打死的。” “不过,我愿意听嫂嫂的。”单是说这几句话,玉颂就紧张得微微颤抖,可她还是勇敢地说了,“嫂嫂说得对,我从小听话,不敢忤逆母亲任何吩咐,可结果她还是恨我厌恶我,只要大哥不在家,就打我骂我不给我吃饭,大哥若是和她理论几句,她会打得我更凶。” 七姜简直要气疯了,就算四夫人有一万个理由憎恨那位姨娘,拿无辜的孩子撒气算什么本事,不是个人。 玉颂说:“嫂嫂,我、我不是来向您诉苦的。” 七姜点头:“我明白,你今天能一个人来,还是挨了打之后,我猜你是终于想明白了。” 玉颂眼中含泪,应道:“横竖都是落得被打死的下场,为什么还要那样活着……” “不哭,咱们就高高兴兴的,反正我每天都没事可干,你来陪我解闷。” “嗯。” 七姜灵光一闪,笑道:“四月初一,我要去逛大集,带上你好不好。” 玉颂下意识地担心嫡母能不能答应,可又想到方才的决心,镇定下来,说:“我去,嫂嫂我想去。” 七姜说:“下回等你姐姐的病好了,我们再叫上她和大嫂嫂一起。” 玉颂正经地说:“可是嫂嫂,女眷是不能随意出门的。” 七姜很不屑:“那天和映春去逛,茶馆小二见我们并不惊讶,朝廷就没说过禁止女子出门吧,我看京城里上街逛的姑娘妇人家多着呢,怎么到了你们大宅门里头,就不能出去了?” 玉颂说:“那都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子,可高门贵府里,女眷在外抛头露面,是很不检点规矩的事。且一家子人连坐,倘若我在外头闹了笑话,人家之后见了姐姐和嫂嫂们,也会嗤笑一番,甚至连累家中姑娘的婚配。” 七姜嫌弃地说:“什么规矩,不过是以此作为借口,好等媳妇进门拿捏教训她们。再说了,我们大大方方地出门,不过是买些胭脂布料,在茶馆喝口茶歇歇脚,怎么到了那些人嘴里,就只剩下不要脸的勾当?我们连想都想不到的事,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可见是他们自己的眼睛嘴巴先烂了臭了,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他们一样没好事,还假惺惺地当什么君子。” 玉颂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这些话,仿佛头顶开了窍,豁然开朗,腰背也不自觉地挺起来,她清清白白来人间一遭,凭什么叫人作践。 七姜招呼妹妹继续吃点心,玉颂吃了几口后,想起一件事来,认真地说:“姐姐叫我转达的,二嫂嫂,如果朱嬷嬷的失踪和您不相干,怎么全家只有您知道她被儿子接回老家了,您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说是您干的。姐姐说,请您往后一定小心说话,您心直口快,会被人算计。” 七姜笑道:“可我就是要告诉老太太,我把她的贴身婢女弄走了,她能不能消停,不能下回就把她也请走。” 玉颂睁大眼睛:“嫂嫂……” 七姜大笑:“说着玩的,她毕竟是你们的祖母,我和她本是无冤无仇的。” 玉颂松了口气,好生劝道:“嫂嫂,您往后别太冲动了,自从您进门,我和大嫂嫂每天都为您提心吊胆。” 七姜苦笑:“那日我在沁和堂跪半天,老太太都不来见我,也不叫我起来,当时我就觉得,这家里烂透了。可后来熟悉了你们兄弟姐妹,又觉得这个家不那么糟糕,原本什么都不想管的我,不知不觉也卷进来了。” 玉颂垂下眼帘:“是我给嫂嫂添麻烦了。” 七姜正经道:“二姑娘,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毕竟……我也不能永远保护你。” 第81章 替妹妹教儿媳妇当家 玉颂以为嫂嫂是说她将来要出嫁,哪里知道兄嫂之间有两年的约定,只道:“大哥说,若没有好人家,就不叫我嫁。嫂嫂,我要是将来总在家里,您会嫌烦吗?” “怎么会呢,只是……”七姜不愿在姑娘才燃起的心火上浇一盆水,便笑着说,“只是你要多多来陪我,不然我会闷的。” 玉颂欢喜地点头:“嫂嫂,我会干好些针线活,我可以给家里干活,我并不想一辈子白吃哥哥姐姐们的。” 七姜答应了:“就该这样,得有养活自己的法子,眼下我没什么要做的,但入秋后,想给我娘和嫂嫂缝两件冬衣,到时候你来帮忙,我管你点心。” 且说这些精美的糕饼,既是司空府送来的,张嬷嬷就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回,揣摩着哄老太太开心,将院子里几盆少夫人亲手移栽的花,劳烦他们带回去。 这会儿,花草已经送到何家,女眷们都在老太太房里选料子预备做夏衫,听说是新娘子翻种的花草,都好奇地围过来看。 何夫人见了好笑,嗔道:“花花草草,你们难道没见过,这有什么新奇的?” 姑娘们却说:“可我们哪里会这些,只会拿现成的花枝插瓶。” 何夫人问:“你们都喜欢怀迁哥哥的新娘子?” 姐妹们纷纷点头,小侄女还问:“大娘,几时接新嫂嫂来家住几天。” 何夫人便对婆婆说:“亲家老太太病了,待媳妇登门走一趟,顺道给您把外孙媳妇接来,在我们家好好住两天。” 老太太问:“这好好的,亲家母怎么又病了?” 何夫人便将孩子们支开,随后告知婆婆太师府里发生的事,担心地说:“我听着虽解气,也着实替那孩子捏把汗,并非长久之计。” 老太太却高兴地说:“展敬忠总算不瞎,就当是给我翎儿出口气,过几日把孩子接来,我可要好好疼她。” 此时,二夫人从门外进来,何夫人见了,问道:“怎么不留你嫂子吃饭。” 二夫人说:“家里侄媳妇就要生了,她不敢出门太久,拿了东西便要走。让我给母亲磕头,给您问好,她就不来叨扰了。” 说罢,二夫人往门外看了眼,就命自己的婢女前去守着,别叫孩子们闯进来。 老太太问:“怎么了?” 二夫人坐近了说:“方才与嫂嫂闲话几句,怎么外头有传言,说玉颜那孩子是与人私通,才被甄夫人打骂,展家把人抢回去后,您猜怎么着,王氏竟然上门讨要女儿的嫁妆。” 老太太听着恼火:“你嫂子怎么知道的,外头已经传开了吗?” 二夫人说:“倘若传开了,咱们这儿怎么没消息呢,难道甄夫人故意只告诉几个人,传到我娘家去,再传过来?” “毕竟真宣扬出去,甄家也不体面,可若是他们传出来的话,也就捏了什么把柄在手里。”何夫人叹气道,“玉颜那孩子,小时候多招人疼,就这么被作践了,什么私通,我是不信的。” 老太太吩咐道:“本不该我们多事,说到头也是展家四房的事,可玉颜那孩子可怜,府里婆媳俩不做人,没有长辈出面,她就不会有好结果,你们留心着些,要紧时候帮一把。” 何夫人说:“媳妇心里也这么想,可问题在于,咱们往哪儿使劲呢,若处置不当,只怕反惹一身骚。” 老太太颔首:“咱们家自然不能卷进去,若要暗中相助,就得他们明着挑事,哪怕打官司也……” 话至此,婆媳三人互相看了看,二夫人说:“那就打官司呗,玉颜那孩子必定是清白的,不怕甄家拿出什么证据来,可她被打得奄奄一息,那么多人看见,他们没的说。” 老太太看向长媳,道:“初二你就去太师府,把姜儿接来,就当心疼你们妹妹懒惰,咱们替她教儿媳妇当家。” 何夫人笑道:“瞧瞧,娘就只疼自己亲闺女,您倒是行行好,让您那不成器的宝贝孙子也把孙媳妇给您娶进来。娘啊,世恒这小子到底算计什么呢,我真是要急死了。” 二夫人说:“嫂嫂,您没瞧见恒儿这几天都在书房用功?” 何夫人摇头,问:“他在书房吗?” 老太太不禁嗔道:“这当娘的也糊涂。” 二夫人笑:“嫂嫂还不知道吗,恒儿要考功名了,明年春天,咱们就能有好消息。” “他要考功名?”何夫人喜出望外,起身转了一圈,不知怎么高兴才好,便辞了婆婆和弟妹,急急忙忙往儿子书房来。 不看不知道,这小子当真在温书用功,隔着门,当娘的不禁合十祷告,其实她就求儿子能有个事业,哪怕去经商也好过在家混日子,等了那么多年,儿子总算开窍了。 何夫人冷静后,便吩咐下人:“去我屋里拿二百两银子来,笔墨纸砚,他要添好的只管添,不够花了再来回我。” 说着又道:“初二我去太师府,你们把给展家老太太和四夫人的礼物预备下。” 屋子里的何世恒,其实早就发现母亲来了,倒也不是装腔作势地哄人高兴,娘既然不进门打扰他,他就继续看书,也好让母亲看着高兴。 说要拿银子给他花的话,他听见了还在心里发笑,谁知下一句竟是说,要去太师府。 何世恒立时坐不住,抬头来看,可娘已经带人走了。 不多会儿,门外的小厮进门来,巴结着说:“哥儿,小的好久没见大夫人这么高兴了,明年您高中,大夫人怕不是高兴得要去设棚施粥做善事了。” 何世恒却淡淡地打发人出去,将书本合上,又翻开,告诫自己要冷静,眼下除了司空府长孙的名头,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荒废这些年,并不是赌气作践自己,若早早考了功名,不成亲是不可能的,甚至遇上皇帝赐婚,像怀迁那样没得选,那就什么指望都没了。 为了能以自由身等这一天,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浪荡子,如今一切重新来过,明年一定要考上功名,有了官职有了事业,他就能有底气养活玉颜。 不知不觉,一日光景过去,傍晚时分,七姜亲自送玉颂回秀景苑,刚好四夫人在玉颜房里,她们一起见了面。 七姜离去后,眼看着母亲一脸阴毒地瞪着玉颂,玉颜哑着嗓子说:“您这会儿要是打人,玉颂若有什么事,就是您和二嫂嫂过不去,也是和大伯父过不去。” 四夫人怒道:“你闭嘴,你可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帮着外人对付你亲娘?” 第82章 可以叫我怀迁 玉颜咳嗽了几声说:“娘,我这身体能不能活下去还不可知,但家里什么情形,您心里比谁都明白,您真想有一天被大伯父赶出去,我也拦不住。” 四夫人气得浑身发颤:“你们、你们这些孽障,我生养的儿女,一个都不向着我,我……” 玉颜冷漠地说:“在娘心里,我这个女儿又值什么呢。” 四夫人怒道:“把你嫁去侯爵府,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自己没本事讨婆婆开心,没本事在甄家挣下体面,你怪我?” 玉颜冷笑:“如此说来,娘是在展家挣下体面了?” 四夫人气得扬手要打下来,被玉颂扑上来挡在姐姐身前,哀求道:“母亲,姐姐病得沉重,您饶过她吧。” “都是你,都是你和你娘这对丧门星!”四夫人怒血冲头,拎起玉颂就往一旁墙上撞,可突然被人抓住了胳膊,巨大的力气将她往后拽,不禁松开了庶女,仰面摔下去。 玉颂只觉得天旋地转,睁开眼,却是二嫂嫂在眼前。 七姜将她挡在身后,问地上的人:“四夫人,您没事吧?” 四夫人狼狈地爬起来,大骂:“你,你敢对长辈动手?” 方才离去后,她想来想去不踏实,就折回来,借口掉了耳坠,让这院里的丫鬟帮忙找。 自己大大方方地重新回到玉颜的闺房,在门口就听见四夫人叫嚣,急忙闯进来,竟见她抓着瘦弱的玉颂往墙上撞。 情急之下,自然是把四夫人拽开,虽然气得要炸了,却又意外得很冷静,她不能跟四夫人大喊大叫,得先把所有人的这一波怒火压下去。 “实在没看清楚,还以为是哪个黑心婆子。”七姜一脸无辜地说,“您是不是和二姑娘闹着玩,被我打扰了?” 四夫人再欲发作,玉颜用尽力气喝止:“母亲,都是误会,都没事就好。” “你……” “四夫人对不住您,我手脚没轻重,请您息怒。” 眼看儿媳妇和下人都来了,四夫人不愿再丢脸,愤愤然离去,子淑便让丫鬟们也退下,过来搀扶了玉颂,问道:“出什么事了?” 玉颜猛烈地咳嗽,简直要把肋骨都咳断,缓过一口气后,虚弱地倒在床上,满头的虚汗。 子淑担心不已:“你别着急,一会儿又该烧起来了。” 玉颜却努力打起精神,吃力地说:“二嫂嫂,多谢您……顾全了我的体面。” 七姜没说话,摸了摸玉颂的脑袋,转身离开了。 走出秀景苑,可能是方才用力太猛,又怒火攻心,腹痛再次席卷而来,七姜一下抓紧了映春的手说:“扶着我些,难受得很……” 映春吓得不轻,赶紧搀扶少夫人回去。 入夜,展怀迁回到家中,进门就听福宝说,少夫人在秀景苑和四夫人闹了一场,他心里不免叹气,觉得云七姜实在太冲动鲁莽,就不能有一天太平日子。 回到观澜阁,院子里静悄悄的,进门时,七姜正窝在炕上,慢悠悠地喝粥。 “你又和婶母吵架了?”展怀迁顾不得换衣裳,走近问道,“不是身上不舒服吗,怎么又跑去东头,我知道你没有坏心,可家里天天闹得这么天翻地覆,你心里就痛快吗?” 七姜抬头望着他,却是伸出手:“再给我扎一针行吗?” 展怀迁反倒愣住了,但很快回过神:“你才吃了饭,再忍一忍,胃里克化些才能施针。” 七姜说:“胃里没东西,我才刚都吐了。” 展怀迁担心又紧张,急道:“所以你跑去秀景苑做什么呢,自己身体也不好,你对婶婶动手了吗?” 七姜摇头:“我没动手,她是你妹妹的亲娘,我怎么也不能当着玉颜的面打她亲娘吧。” 展怀迁没好气道:“是打算下回背过人再动手?” 七姜说:“可我今天不把她拉开,玉颂可能就要被撞死了,她抓着玉颂往墙上撞。” 屋子里静了下来,展怀迁震惊不已,为自己方才说的每个字而后悔,他怎么能不先把事情弄清楚,就怪七姜冲动鲁莽。 “对不起。” “玉颂很可怜,只因为来到这个人世,就成了天大的错,大老爷、大公子还有你,明明都是好人,却都救不了她。” 展怀迁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七姜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也许来月事时情绪会变得十分脆弱,说着说着,竟是流泪了,哽咽着问:“真的是我不好吗,我把你们家搅乱了。” 展怀迁摇头:“不是,是我们不好,你、你不要哭。” 七姜捂着肚子倒在靠枕上,展怀迁看得揪心,便上手抱起她,转身送进了内室,安置在床榻上。 那之后,直到扎了针,七姜才缓过气色,展怀迁问张嬷嬷:“郎中说的,当真不妨事?” 张嬷嬷道:“说是这么说,可这会儿又疼成这样了,不如再换几个郎中来瞧瞧,或是往宫里请太医。” 展怀迁颔首:“明日我安排,但你们最好别让她再激动。” 张嬷嬷却使眼色,要哥儿别多念叨,留下两个孩子,悄悄退下了。 很快,缓解了疼痛和恶心,七姜又活过来,靠在床头,隐约能看见屏风后换衣裳的人,她问道:“又要去请安?” 展怀迁应了,问道:“有什么事吗?” 七姜说:“我并不想管你们家的事,从一开始就想好绝不多管闲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屏风后没有动静,好半天展怀迁才换了家里的袍子,干净整齐地回到七姜面前。 七姜羡慕地说:“你一个男子,怎么每天衣裳还不重样的,我哥哥从前,几年才做一回新衣裳。” 展怀迁却在床沿上坐下,七姜下意识地往里头让了让,问道:“你、你干嘛?” “就算两年后要离开这里,在这两年里,你也是太师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展怀迁道,“不是多管闲事,反倒是你的责任,七姜,是我不好,还不能完全信任你。” 七姜懵懵地说:“怎么听不懂你的话,还有,别叫我的名字成吗,我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 展怀迁却学着七姜的口气:“难道你不叫七姜吗,你若乐意,也可以叫我怀迁。” 第83章 我说,我喜欢你 七姜觉得这个人古古怪怪,方才进门还想要训她的样子,要不是自己没力气吵架,又盼着展怀迁再给她扎一针,不然早翻脸了。 不过他的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大家彼此都不熟悉,谁不盼着家里太平,别说展怀迁不信任自己,七姜也没见得多信任这个人。 “我问过嬷嬷了,七岁不同席的意思是,男女有别,就算你和姐妹们长大了也不能再在一桌吃饭,没有避嫌。” “嗯?” “你怎么不和我避嫌呢,我也是女的。” “我们都同床……”展怀迁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我说那些话,不是要和你避嫌,只是告诉你,我和其他女子没有任何瓜葛,我也没有喜欢的姑娘,没有心上人。” 七姜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用那么费劲地解释,我没那么不识相的。” 展怀迁无奈地笑了,再道:“你可听见‘其他’二字?” 七姜毛躁起来:“又怎么了,你能不能一次说明白?” 展怀迁叹气:“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喜欢上除了你之外的其他女子。” 七姜仿佛听明白了,又似乎哪儿不对头,她道:“不是说了吗,你可以和你喜欢的姑娘……” “可我喜欢你。” “啊?” “我说,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展怀迁涨红了脸,脑袋一阵发晕,他在心里都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云七姜,可竟然当面说出了口。 七姜呆呆地看着他,醒过味来,猛地握紧拳头杵到展怀迁面前,霸道地凶他:“你别调戏我,我会揍你的,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展怀迁冷静下来,伸手在七姜额头上轻轻一推,她没防备,倒在了靠枕上。 “你想怎么样啊?” “我去向祖母请安,再去秀景苑看看。” 七姜手里还握着拳头,展怀迁却单膝跪在脚踏上,抓过她的手,轻轻揉了揉,说:“放轻松些,这里才扎了针,这么紧绷着不好,一会儿又该肚子……” “嘭”的一拳头,七姜另一只手挥过来,砸在了展怀迁的脑袋上,他同样没防备,额角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七姜已经抽回被抓着的手,蜷缩身子往床里躲,羞愤难当地瞪着他,声音颤颤地说:“我以为你是好人,你这个混蛋。” 展怀迁愣住了,脑袋上隐隐发痛,这丫头手劲真不小,要不是她身体还虚弱,普通人怕是能被一拳砸晕。 此时映春进门来,在屏风外问:“二公子,福宝问您还去不去沁和堂。” 展怀迁应道:“这就来。” 待映春下去,展怀迁便起身作揖:“惊了你,是我不好,但那些话并非调戏你,更不是轻薄你,至少活到今天,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姑娘,并不仅仅因为,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七姜别过脸,眼中含泪道:“可我不想和你有什么纠葛,今晚开始,你能不能睡到书房去,或者、或者我去睡厢房,我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这两年,你答应的,两年后放我走。” 见七姜哭了,展怀迁后悔又难受,一时不知怎么才好,是他冲动了鲁莽了,明明心里都还不能相信已经喜欢上人家,怎么就说出口了。 “你休息吧,我先去请安……” 七姜没搭理,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久后,面前的人终于走了,她才委屈地落下眼泪,胡乱揉一把脸抹去后,疲倦地倒下了。 离开观澜阁,展怀迁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福宝突然追过来问:“哥儿,您去哪里?” “不是要去给祖母请安?” “可您走反了……” 展怀迁站定看向四周,这是往后院马厩去,方向全反了。 “你去替我请安吧,就说我太忙。” “是,那您这会儿回去吗?” 展怀迁摇头:“我去马厩看看,过几天要上校场了。” 说罢,便丢下福宝,独自往后院来。 这个时辰已经有家仆牵着护院犬去巡防,他们家宅院大,又不能把围墙修得跟皇城那么高,稍有些拳脚功夫的人都能轻易翻进来,虽说普通百姓根本没这胆子,但也不得不防贼人。 罗叔正打扫狗舍,见了二公子,却是说:“少夫人今天没来,二哥儿是找少夫人吗?” 展怀迁笑道:“这里如今,成了她的地盘了?” 罗叔大笑:“可不是嘛,小的这么些年,见的最多的主子,就是少夫人了。” 展怀迁挽起袖子说:“给我刷子,我来刷马。” 罗叔跟着过来伺候,看着公子熟稔地刷去马毛,他道:“那日三哥儿也来了,跟着少夫人一道刷马,好些年没那么热闹,哥儿不在家的两年,若不是府里要用车,都没人惦记这里。” 展怀迁问:“听说少夫人昨天放狗咬人?” 罗叔摆摆手:“哪儿能呢,不过是吓唬吓唬那些人,少夫人只是牵着狗追,根本没撒开手。” “那要是她撒开手,它们能咬吗?” “能,嗅到对方来者不善的话,是会咬的。” 展怀迁点了点头:“是啊,她一直都是有分寸的。” 罗叔没听见这句话,但前头的事多多少少会传过来,他忍不住问:“老太太和四夫人,与少夫人不对付吗,哥儿,少夫人会不会像大少夫人和二姑娘那样被欺负?” 展怀迁说:“她不欺负别人,那几位就该烧高香了。” 罗叔不认同:“少夫人才多大,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别说少夫人一个姑娘家,便是小的这个年纪,您让我独自出远门,我心里还哆嗦呢。老太太和四夫人若是不待见,使法子作践人,少夫人不是白给吗?” 展怀迁看着罗叔,停下了手里的刷子:“看起来,你们都挺喜欢少夫人,她很与众不同吗?” 罗叔说:“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好孩子,没什么特别的。” 普普通通……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撞进了展怀迁的心里,必定是自家人太奇怪了,才会显得云七姜那么叛逆反骨,其实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没有通天的本事,还没有依靠。 “哥儿,您怎么了?” “往后这里,就是少夫人的地盘,她要添什么买什么,骑马遛狗你都伺候着些。” 罗叔爽快地答应:“这是自然的,大家伙儿都觉着少夫人好相处。” 展怀迁叮嘱:“别让她受伤,怕玩疯了没轻重。” 第84章 我们扯平可好 说罢云七姜的事,展怀迁打算挑一匹好马,过几天他就要去校场,眼下虽无战事,但三军操练不可懈怠。 却见前院的下人匆匆找来,他心头一紧,以为七姜出了什么事,但听来者禀告:“司空府大公子到了,找哥儿说话呢。” 生怕表哥闯去秀景苑,展怀迁赶紧往回走,但见何世恒在观澜阁的院子里晃悠,张嬷嬷和映春则把卧房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你看张嬷嬷,防我跟防贼似的,”何世恒玩笑道,“大晚上的,我能往你和姜儿屋里闯吗?” 展怀迁问:“哥,这么晚来做什么?” 何世恒见他紧张,轻声道:“你放心,我更不会去闯四房的院子,就找你说事情。” 公子来了,张嬷嬷稍稍松了口气,迎上来道:“恒哥儿,您大晚上跑出来,夫人们该着急了,赶紧回家才是。” 何世恒不在乎:“天黑了而已,时辰又不晚,我找怀迁商量事,嬷嬷您忙您的。” 展怀迁不想表哥再胡言乱语,也怕吵了七姜,就拉着他往书房去了。 进了门,何世恒口渴,便自行倒茶喝,转身见弟弟在窗口张望,问道:“怎么了?” 见院子里一切太平,展怀迁才来到哥哥身边,失落地说:“我方才脑子发昏,说了不该说的话。” “对小姜儿?” “是……” 何世恒灌下茶水,问道:“你说什么了,凶她了?” 展怀迁一脸的迷茫:“我说我喜欢她。” 何世恒问:“姜儿生气了?” 展怀迁不禁反问:“你不惊讶吗,我、我竟然会喜欢七姜。” 何世恒坐下道:“以你的性情,虽然心中不满,可皇上的赐婚、姑父的安排,你最终还是会接受,不论是谁嫁给你,你都会对人家好,但我知道,要你喜欢上一个姑娘,并不容易。可姜儿她,你不是今天才喜欢上,回来有些日子了,从你怀疑我和她有什么起,我就知道,这姑娘已经在你心里了。” 展怀迁问:“哥,你和玉颜,彼此表白过心意吗?” “早就互通了心意,玉颜若是不喜欢我,我还围着她打扰她,岂不成了登徒浪子?”何世恒道,“所以,倘若小姜儿真心不能中意你,你别仗着已经成了亲,就强迫她接受你,那只会两个人都痛苦。” 展怀迁坐下道:“可我……为什么会喜欢她?” 何世恒不懂:“什么意思?” 展怀迁道:“我心里是不明白的,她脾气暴躁、性情冲动,你是不知道我们吵过多少回,常常前一句还好好的,后一句就翻脸了,霸道又野蛮。” 何世恒笑道:“这么说来,你们已经无话不谈了,得有话说才能吵架不是吗,你那么闷的人,这辈子和哪个姑娘说过那么多话,就姜儿了吧。你再看看姑姑和姑父,莫说吵架了,连面都不见。” “哥,你非要在我心上捅刀子吗?” “别生气,我这不是想着,那是最容易明白的例子。” 展怀迁叹:“不说这些了,找我什么事。” 何世恒这才想起自己来,说:“我娘初二要来看望你家老太太,顺便把七姜接去司空府住几天。” 展怀迁道:“那就去吧,去司空府透透气也好。” 何世恒嗔道:“我的重点是,我娘要来你们家,玉颜会不会胡思乱想,你去告诉她,和我没半点关系,我娘是替奶奶来接小姜儿的。” 展怀迁答应下:“这不是什么难事,你用得着亲自来一趟?” 何世恒拍了下他的脑袋:“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姜儿知,我还能随便打发个小厮来传话?” 是啊,展怀迁心里叹,他是真糊涂了,方才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会说出口,把七姜吓成那样。 “你的额头怎么了?”何世恒伸手来掰着弟弟的脸颊,问道,“额头上怎么肿了个包,被虫子叮了?” 展怀迁无奈地说:“被她砸的,我说喜欢她后,她砸了我一拳。” 本以为表哥会哈哈大笑,可人家只是严肃地说:“别吓着她,你看你心里乱,还能找我说说,姜儿怎么办,她就一个人,她找谁说。” 展怀迁的心仿佛被狠狠抓了一把,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毫无疑问,她一定又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哭,她才十七岁…… “我真是糊涂极了。”展怀迁后悔不已,“她这两天身体还不好,我怎么就昏了头。” “好好给姜儿赔个不是,把你心里的话说明白。”何世恒正经起来,仿佛换了个人,“怀迁,你可以喜欢全天下的女子,你没有做错什么,但小姜儿不接受,你就不能再多僭越一步,哪怕她是你的妻子。” 展怀迁说:“以前总觉得,哥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例如女子本该出嫁从夫,可你却说我不能僭越,而我竟然觉得你有道理。” 何世恒直摇头:“旁人也罢了,偏是你不该说‘女子本该出嫁从夫’这样的话,想想你的母亲。” 不久后,展怀迁送表哥离开,在门外遇见回家的父亲,父子俩说起何世恒明年科考一事,展敬忠叮嘱儿子,要多多相助。 到了大院外,展敬忠问:“姜儿可好,听说今日请了郎中?” 展怀迁应道:“她月事腹痛难忍,郎中说她年轻,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父亲颔首,便说:“回去吧,好好照顾你的妻子。” 展怀迁欲言又止,望着父亲进门,终究是没开口。 不然,他很想问问爹,他的妻子呢? 闷闷地回到观澜阁,头一回见卧房的灯火熄灭了,他心里一凉,知道今晚该在书房过夜。 此时退出来的,是映春,她小心翼翼关上门,回眸见公子站在院子里,不禁走来问:“二公子,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展怀迁问:“少夫人睡了?” 映春道:“少夫人睡着了,奴婢刚去把烛火吹灭,不过好奇怪,少夫人怎么是横着睡的,奴婢也不敢惊动。” 展怀迁问:“横着睡?” 映春比划着:“就是头冲外头,跟奴婢家里睡炕头那样。” 展怀迁闻言,撂下映春,轻手轻脚地进门来。 果然,七姜并没有因为不让他睡这屋而霸占了整张床,她还是在平时的位置,裹着被子缩成一团,把一大半的床铺空了出来。 只是,她的气息,并没有睡着。 “我吓着你了,但你也打了我一拳,我们扯平可好?” “并非出言调戏,都是我的真心话,可你不接受,我能理解,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七姜……” “那就睡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七姜终于开了口,“我不怪你。” 第85章 客客气气的不对劲 回家以来,或是说成亲以来,第一个如此安静的夜晚,展怀迁有很多话相对七姜说,但人家再也不搭理他了。 不记得自己几时睡着的,但隔日醒来,七姜已经不在身边。 他猛然心慌,担心七姜的去向,胡乱披了件外衣就跑出来,但见厨房的方向有炊烟升起。 路过的丫鬟向他问安,一并告诉他:“哥儿,少夫人饿了,在厨房做吃的呢。” 七姜昨晚被四夫人气得腹痛引起呕吐,展怀迁回来时,她只喝了小半碗粥。 年轻姑娘,且是曾经干力气活的身体,怎么扛得住,一早生生饿醒后,不愿惊动还没起的下人,自己去厨房做饭了。 这会儿功夫,已经把自己喂饱,还给下人们做了一锅油煎饼,在家里,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吃上,这儿油和面都充足,她如今才知道,这世上真有人过着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 至于展怀迁的早饭,是下人们另做的,有水晶蒸虾饺、笋菇肉煎包、白菜鸡蛋饼、燕窝羹、鲍汁鸡丝粥和黄米面茶。 待练功归来,洗漱后来用早饭,桌上只有他一人的碗筷,边上伺候的,也不是张嬷嬷和映春。 “少夫人,还有张嬷嬷呢?”他问。 “嬷嬷陪少夫人去后院遛狗了,少夫人今天精神不错。”婢女应道,“但嬷嬷不放心,亲自跟着去了。” 展怀迁嗯了一声,拿起筷子用饭,但将满桌精致的点心看了又看,抬头道:“方才走过你们用饭的屋子,闻见香气很诱人,但不是这些的。” 丫鬟高兴地说:“少夫人今早给我们炸油饼了,可香可香了。” 展怀迁问:“为什么我没有?” 丫鬟奇怪地说:“那是下人们的早饭,哥儿,您这些都是另做的,您早起不爱吃油乎乎的东西不是吗。” 展怀迁有些失望,放下筷子道:“你去问问,炸油饼还有吗?” 丫鬟愣了愣,没敢再多嘴,跑去问了一圈,只见福宝跟着进来,嘴里鼓鼓囊囊,手里揣着半块油饼,也是剩下的最后半块了。 展怀迁瞪着他,气道:“晚上我回来,带你去后院跑操,你不能再胖了。” 福宝赶紧把半块油饼递给公子,正经说:“哥儿,这是撕下来的,我没拿嘴吃,要不您尝尝?” 眼看哥儿扬手要揍他,福宝赶紧带着饼跑了。 后院里,张嬷嬷提心吊胆地看着少夫人遛狗,好几条大狗站起来,都有少夫人自身那么高了,可它们在少夫人身边丝毫不凶,甚至憨憨的傻傻的,只爱撒娇。 七姜转了一圈回来,等罗叔去牵其他几条狗,但见院里的丫鬟送茶水来,一路说说笑笑的,到了跟前被张嬷嬷训斥:“没规矩,出了院门,你们就都是公子和少夫人的体面,岂能嘻嘻哈哈不成体统?” 众人低头挨训,但有活泼胆大的上前解释:“嬷嬷,我们在笑福宝,他一大早就挨公子的打。” 七姜真是烦透了这家里动不动打人,没想到展怀迁也这样不把下人当人。 可嬷嬷问缘故,那丫鬟却笑着说:“公子想吃少夫人给奴婢们炸的油饼,结果最后几块叫福宝吃了,只剩下半拉,他还贱兮兮地去给哥儿吃,把哥儿气得。” 张嬷嬷也笑了:“这臭小子,是该打。” 七姜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展怀迁,好在就心里想想,也没伤害了谁,不像那个人,动不动就张口怪她不好。 张嬷嬷对她说:“您乐意去厨房露两手,奴婢是不拦着的,可下回给公子留一些,咱们不能叫他眼馋吃不着呀。” 七姜淡淡地应了声,没多说什么,罗叔牵来另外两条狗,她就带着往远处走了。 见少夫人走远,罗叔则问嬷嬷:“昨儿才听说请郎中,少夫人没事吧?” 张嬷嬷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家的事不便对男人多言语,那阵劲过去了,自然就好了,张嬷嬷也是打从年轻过来的。 的确,七姜今天已经摆脱了腹痛,仿佛托展怀迁施针的福,比从前在家时快了许多,虽然出门活动还不大方便,至少肚子不疼,也不恶心发蔫了。 但昨晚的事,一直梗在她心里,没有能说心里话的人,也不敢再接近展怀迁,就怕他又误会自己什么。 想起来,那日说也许两年后相熟了,觉得日子不错就不想走的话,一定让他误会了。 如此,之后的两天,七姜几乎不和展怀迁打照面,夜里也不再说话,刚开始还没什么,但很快,张嬷嬷就察觉到了异样。 转眼,已是四月初一。 七姜身上利索了,又碰上大晴天,今日的大集一定热闹非凡,从昨晚就兴奋地睡不着。 展怀迁离家后,她便派映春去接玉颂,自己则在房里换衣裳。 张嬷嬷早起就见小丫头们鬼鬼祟祟,这会子听说,是少夫人应了要带她们去逛集,不禁骂道:“少夫人初来乍到,怎么能知道什么集会,必定是你们挑唆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骂完了赶来卧房,七姜已换了从家里带来的粗布衣衫,卸下绫罗珠宝后的姑娘,越发显着小,真真还是个孩子。 “少夫人……” “您还记得那日去见大夫人没见着,我拉着映春去逛街的事吗?回来时刚好遇见大老爷,大老爷说,等京城有集会,让展怀迁带我去。不过展怀迁那么忙,我就不麻烦他了,我带上丫鬟们,还有玉颂,我们吃了午饭就回来,不多逛,嬷嬷,您一起去吗?” 张嬷嬷看着孩子,这几日她察觉到,小两口像是有什么事,虽没有吵架,见了面也客客气气,可就是那份“客客气气”不对劲。 也罢,这样田头村尾奔跑着长大的孩子,困在这大宅门里实在可怜,既然大老爷提过,那就让孩子去透透气。 张嬷嬷答应了,还给跟去的丫鬟们,每人一把铜钱,把她们都乐坏了。 可是嬷嬷冷着脸说:“要让少夫人全须全尾的回来,哪怕磨破一点油皮,这会子你们手里抓多少铜钱,我就抽你们多少鞭子。” 大家知道,嬷嬷虽然严厉,但从不虐打下人,这话也只是要她们照顾好少夫人,一个个使劲点头拍胸脯保证,在院子里站了一溜,等着少夫人领她们出发。 刚好映春把二姑娘也接来了,今天正是四夫人出门烧香的日子,都不怕有人拦着,大少夫人和大小姐那儿告知了一声,顺顺当当就把孩子领来了。 七姜出门来,众人见她这身打扮,新鲜又惊讶,七姜笑道:“我这样出门,你们不说,谁知道我是太师府的少夫人,就谈不上什么抛头露面了不是?” 如此,观澜阁里主子和十来个年轻丫鬟,浩浩荡荡地出门去,消息在府中迅速传开,上官清正在佛堂陪老太太念经。 望着姑祖母的背影,七岁以来,除了屈指可数的几趟回家,日日夜夜都陪在老太太身边,早就记不得上回和年轻姐妹出门闲逛是几时,本来,她也没有姐妹,没有朋友。 第86章 仗着展怀迁 “那年进门,婚后你姑爷爷带着我去别家送回礼,路上遇见胭脂铺新开张,只是进去看了眼,什么也没买,可回家被丫鬟告了状,叫他母亲罚我在院子里站了半夜。” 佛龛下,老太太收起佛珠,举目仰望佛像,冷笑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进过一家胭脂铺,再也没独自出过门,如今呐,世道变了,我是从来也没赶上好时候。” 见姑祖母要起身,上官清上手来搀扶,老太太却抚摸着她的脸说:“可怜你这孩子,日日夜夜陪着我,早就闷坏了吧?” 上官清不敢表露心思,摇了摇头,满眼恭敬地说:“清儿这辈子,就陪着您,哪儿也不去。” 老太太说:“你今日不必伺候我,好生休息,明日何家来人看望我,你好好在一旁叫何世恒他娘看看,你那大伯父,是不中用的,不指望他了。” 上官清不免有些紧张,司空府早就送了拜帖来,告知何夫人明日要登门探望老太太,而提亲的事大老爷那儿一直拖着,老太太原打算亲自去一趟何家,没想到她们先来了。 她端着稳重,应道:“清儿一定好生准备,不叫您失望。” 此刻,太师府的车马已经奔向城西,渐渐远离了贵族官宦的居住之处,街上越来越热闹,叫七姜说来,终于有了人味儿。 为了不张扬,大家陆续下车,步行至庙会外集合,罗叔带人把马车停在两条街外,随时等候少夫人差遣。 但一群人一起逛,各有各的喜好,爱吃的爱美的,爱讨价还价又或是掏钱爽快的,总是等来等去,很浪费时间,逛得也不尽兴。 七姜便做主,就地解散,吩咐大家:“你们别落单,至少两个人同行,彼此能有个照顾。看天上日头,转到头顶心那会儿,回到这家酒楼前,我请你们下馆子,咱们吃了饭再回去。” 丫头们虽然高兴,可不敢丢下少夫人,七姜霸气地说:“你们自己别丢了就行,谁还能欺负我?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撒开了玩,可是仔细钱袋子,都捂紧了别叫人摸去。” 如此,高高兴兴地散了,七姜身边只留下映春和玉颂,姑嫂主仆三人,哪儿热闹往哪儿凑,映春买了想要的头花和胭脂,玉颂给大嫂嫂挑了漂亮的顶针,之后糖画、炸豆腐、肉包子、各种腌梅浆果一路吃了个饱。 这会儿经过玉器店,过几日映春能回家一趟,说她娘一辈子没几件首饰,想给娘买个镯子,就不知道这正经玉器店里,卖得贵不贵,也不懂分辨玉器的好坏。 玉颂柔柔地说:“映春,我会看玉,我替你看。” 七姜笑道:“我们二姑娘,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玉颂说:“大哥有位同窗,家里就是开古玩店的,如今全家去了南方,从前还在京城时,常和哥哥往来,哥哥也带我去过他们家,我跟铺子里的老掌柜学过一些。” 映春捂着钱袋说:“可又不敢买,怕我娘舍不得。” 七姜道:“看看又不花钱,太贵了就多攒几年再买,我也想开开眼界。” 说着三人进了门,虽然门前伙计打量他们的眼神,很是不对付,奈何今日大集,客流繁多,也不好明着赶客。 七姜大大方方地带着玉颂和映春到了柜台前,一时没有空闲的伙计招待她们,三人便安静地等,一面等,一面看边上人的光景。 “姑娘,这是本店最上等的北疆玉,从采石到打磨成镯,整整花了三年光景,属实是玉石难得,找到了最厉害的师傅,才敢动手。” 七姜见一旁柜台上,伙计将一只玉镯递给柜台前的女子,她不禁皱了眉头,果然,那姑娘伸手要接的一瞬,伙计先松了手,玉镯便从二人之间落下,在一片惊呼声中,落地摔得细碎。 周遭的客人见这光景,纷纷都走了,谁也不想惹麻烦上身。 “哎呀……” “姑娘,您怎么不接呢,您可得赔钱!” 那年轻女子,衣着华丽、气质高贵,瞧着就不是平头百姓家的姑娘,突发这样的事,她也懵了,等反应过来,只会说:“我根本没碰到玉镯,怎么是我摔的?” 那伙计便嚷嚷道:“自然是交到您手里了,大伙儿都看着呢,我在这柜上做了几十年,还能赖您不成?” 女子坚决否认:“我没有碰你们的东西。” 边上来了掌柜,叹气说:“这镯子价值三千两,姑娘若是执意不赔,咱们就报官吧,上了公堂先打五十杀威棍,您这身子骨,经得起吗?” 提起报官,七姜见那姑娘犹豫了,而一群黑心伙计和掌柜围着她一个弱女子,实在不要脸。 “少夫人,别惹事,咱们走吧。”映春见主子握紧拳头,就知道她生气了。 “我们走吧,二嫂嫂,和我们不相干的。”玉颂也害怕。 七姜却不理她们,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块刚在路边买的假玉挂饰,说:“掌柜的,我这里有一块千年老玉,托您给看看。” 那些人纷纷看过来,掌柜的见七姜一身贫女打扮,根本不放在眼里,派了个伙计来应付。 伙计便托了垫着绒布的漆盘,将漆盘放在柜上后说:“请姑娘将玉佩放下,待我拿了给掌柜的过目。” 七姜却径直将玉佩交给他:“拿去看吧。” 那伙计忙后退半步,背着手说:“姑娘请把玉佩放下,咱们行规,玉不过手。” 七姜哼笑一声,甩着手里的挂饰来到掌柜面前,将那姑娘挡在身后,说道:“我方才瞧着就奇怪,你们这里分明是玉器店,怎么给客人看货,直接往人家手里塞,敢情是见这位姑娘十分体面,是个有钱人,且落单孤身一个,就想讹她?” 掌柜立刻拉下脸:“姑、姑娘……你胡说什么?” 七姜大声道:“方才你们都说,是交到这位姑娘手里,怎么就不提玉不过手了?我不止看得真切,还听得真切,不是要报官吗,我这个人证,随你们一起去,我亲眼看见,玉佩是从这个人手里松开落地的。” 身后的女子上前来,对七姜道:“姑娘,多谢你,可上公堂不是闹着玩的,我……” 七姜微微一笑:“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还怕有理说不清吗?” 她转身瞪着掌柜,凶道:“三千两,你怎么不去街上抢,石头这玩意儿,你看得上,它能换一座城,你看不上,丢水里都不乐意听个响。掌柜的,你再算算,这镯子值多少钱?” 那几个大眼瞪小眼,最后憋出一句:“那……三百两。” 七姜笑道:“才刚三千两,一下又三百两,您这是看天气定价呢,不如三十文,让姑娘赔五十,多的你们买茶喝。” 伙计们顿时吵吵起来,说七姜一个穷酸丫头,在这里胡说八道。 七姜上前来,冲掌柜轻声说:“我是个穷酸丫头,可你不就是看上那位体面,才想讹诈她?掌柜的,这儿可是京城,丢块石头都能砸着皇亲国戚的地方,你就不怕惹上更大的麻烦,可别今日才骗了银子,明日就去吃牢饭?” 掌柜虎着脸说:“小娘子休要胡说,这市井街巷的地方,不过往来些平头百姓。” 七姜笑道:“收了五十文,大家各自安好,不然,我保准你明天关张大吉,不信,就试试呗。” 那位姑娘显然不想惹麻烦,但也是兜里有钱的,可谁出门逛街带三千两、三百两这么多,她从钱袋里摸出一块三两光景的银块,摆在柜上说:“就这么多,你们不要,那就报官吧。” 七姜便继续威胁道:“今天大集,整条街的铺子都想好好赚钱,你非要报官闹得人仰马翻,把人家的生意也搅黄了,往后还想在这条街上开店?” 掌柜的再打量那位女子,满身贵气、眼神淡定,真不像寻常人家的主儿,一时心里怂了,转身扇了闯祸的伙计一巴掌:“等我扒你的皮。” 他愤愤然离去,便有伙计收了三两银子,来赶七姜她们出去。 那姑娘跟着出来,摸了一块更大的银子要递给七姜:“多谢姑娘,不然我这一袋子钱,都要被他们讹走,这是我的谢意,请你们姐妹吃点心。” 七姜当然不要,但说:“你可看好钱袋,别叫他们回头派人来抢,就算他们不抢,也会有别的贼盯上,这世上自然是好人多,可坏人但凡遇见一个,就够糟心的了。姑娘,下回去玉器店,千万别伸手接东西,可要小心了。” 说罢,便带着玉颂和映春离开,映春回头看了看,好奇地问少夫人:“您怎么知道,他们说的那什么不过手的规矩?” 七姜笑道:“我们边境关口,最多的就是商队,西北还盛产玉石,这规矩我们那儿的小孩都懂。其实吧,玉石这东西虽好,可没有人买,你说它值一万两银子,也换不回一块馍。叫我说,不如真金白银,给你娘打一个银镯子,看得见摸得着呢。” 话音刚落,忽然有衙役官兵冲入人群,将百姓们拦到路边,七姜三人也被人潮推着靠边,但见不远处,方才玉器店里那姑娘,被官兵团团围住。 很快,一驾华丽的马车奔跑而来,从马车上下来几个体面的中年女人,在官兵的护送下,将那年轻姑娘搀扶上了马车。 其实官兵衙役们堵得严实,七姜也只略微看了个身影,若不是刚打过交道,未必知道这群人捉了谁。 “二嫂嫂,是那个姐姐。” “是呢,奴婢认得她的裙衫,天呐,这架势……什么人家呀。” 玉颂和映春,俱是又紧张又好奇,不住地念叨着。 那一头,玉器店掌柜站在屋檐下,吓得浑身打颤,着急忙慌地躲进去,命人关门打烊。 七姜笑道:“我就说,这里可是京城呐,什么人物没有,庙会怎么就只能平头百姓来,我还是太师……” 说这话,七姜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他们是假夫妻,她不能真把自己当什么少夫人,方才威胁掌柜的的时候,也仗着展怀迁了吧,不行不行。 第87章 他唯独满足了你 原本挺开心的出门逛半天,偏偏想起了展怀迁,七姜莫名其妙心情就不好,之后和丫鬟们汇合,进了酒楼,上来一桌好菜,她也没什么胃口。 巧的是,何世恒今日也与朋友来逛庙会,方才遇见几个观澜阁的丫头,知道她们这会儿来此处用饭,于是半路和友人分开,掐着点来见见小姜儿。 何公子一到,店主立刻开楼上宽敞的雅间,七姜见大家高兴,也就没推辞,跟着上来了。 如此映春她们一席,七姜、玉颂与何世恒一桌,但没动几筷子,何世恒就对玉颂说:“二妹妹,哥哥有些话和你嫂嫂单独说,你去那边吃可好,会不会委屈你?” 玉颂乖巧地笑了笑,捧起碗筷就过去了。 七姜看了又看,问道:“何表哥,什么要紧事,关于大小姐吗?” 何世恒干咳一声,轻声道:“小姜儿,听说我那傻弟弟,得罪你了?” 七姜立时紧张起来,红着脸道:“没有的事,我们……我和他还是老样子,凑合过日子。” 何世恒说:“咱们不绕弯子,你看我和玉颜的事,你都知道了,哥哥对你敞亮,你也对哥哥说说心里话,一个人憋在心里多难受?” 七姜毫不客气地说:“其实我和你,也不熟悉吧?” 何世恒尴尬地挠了挠头:“那倒也是,所以就更心疼你一个人在这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也没有。” 七姜低头吃东西,努力镇定地说:“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他会放我走的。” 何世恒便开门见山,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怀迁的人品没得说,既然你嫁给了她,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会待你好,可真正要他喜欢上你,并不容易,偏偏,他喜欢上了你。” 七姜无所适从,不知怎么才好:“何表哥,不提这些话行吗,我难得出门一趟。” 何世恒道:“若不是玉颜在家中,我就亲自上门来找你了,那么巧在这里相遇。” 七姜别过头,从窗口俯瞰街上的热闹与繁华,调整心情后,回眸笑道:“大小姐的身体还没好,甄家的麻烦也没解决,我还以为你会十分记挂,吃不下睡不着的,没想到你这么潇洒,还能和朋友一起来游玩。” 何世恒大方地说:“我在家里急死,玉颜也不见得能好,而我不是来风流戏耍,我是来观察民生民风,自然你若不信,也不妨碍什么。” 七姜倒是诚恳,欠身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何世恒温和地笑:“哥哥明白,你只是抵触怀迁的事,想转移话题。” 七姜继续低头吃东西,与其说抵触,不如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仿佛是自己说错话,让展怀迁有所误会,他们普普通通凑合过日子不好吗,两年后彼此都得自由。 何世恒问道:“姜儿,两年后,你十九岁?” 七姜点头:“虚岁也算二十了。” 何世恒说:“可展怀迁,就二十五六了。虽说这是他自己的事,可他答应两年后放你走,对于他本身,在京城里,贵家公子到这个年纪尚无子嗣,是会遭人嗤笑的。” 七姜最烦的事,果然来了,二十五六没孩子怎么了,京城人就喜欢管别人家闲事? “那表哥你呢,你也要等大小姐服完孝吧,不一样没子嗣?” “我和玉颜青梅竹马,你和展怀迁相识,还不足一个月。他大可以名正言顺与你成为夫妻,困住你一辈子,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说他不是,但他选择了放你走,那全天下人都会看他笑话,他唯独满足了你。” 何世恒喝了口酒,继续道:“这么说来,仿佛我在与你谈条件,仿佛他对你的好,你就该接受。姜儿,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怀迁的好。” 七姜轻轻一叹:“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也许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让他误会了。” 何世恒摆手:“他明明白白地喜欢你,这需要什么误会?” 七姜想要反驳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是啊,就算她的话令人误解,展怀迁要是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误会又有什么用? 何世恒笑道:“自然,这小子傻傻呆呆,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便是我和玉颜早早情投意合,当年互相表白心意时,也不曾如此直接草率。可话说回来,这不就证明了,怀迁不是有花花肠子的人,在对待儿女情事上,是值得托付的人。” 七姜认真地看着何世恒,这位哥哥既然来当说客,必定满口好话,可让她无奈的是,这些好话,在她心里都是被认可的。 何世恒单刀直入地问:“姜儿,你不喜欢怀迁是吗?” 七姜坦率地说:“我就是不明白,女子为什么非要喜欢男子呢?” 何世恒一愣,问:“难不成,你喜欢女子。” 七姜不禁笑了,刚认识那会儿,看着大白鹅在家里飞来跑去,她以为自己和这位表哥能是一路人,可没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真正说话能说到一块儿去的,竟然是展怀迁。 何世恒玩笑罢了,正经道:“小姜儿,你当然可以不喜欢怀迁,但你也可以喜欢怀迁,对于此,实在不必困惑。” 七姜越发听不懂了,什么叫,她也可以喜欢,便道:“可他说,那件事不会告诉任何人,结果找你开解我吗?” “不不不……”何世恒急于解释,“他的确在那天晚上告诉了我,可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直到昨天我去兵部衙门找他,见他坐着发呆,我心想完了,展怀迁发呆,那可是天大的事。” 七姜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人:“何表哥,你怎么跟说书似的?” 何世恒笑道:“不骗你,姜儿,怀迁从小到大,念书办公差,就是房顶塌了,也影响不了他,说不好听些,姑姑和姑父分开,都没耽误他念书。可你看看,为了你,他竟然发呆了,我这个哥哥,能不管吗?我是自己来找你的,敢对天发誓,绝不是怀迁的意思。” 七姜忙道:“不必那么严重,我知道何表哥你也是个好人。” 何世恒却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是好人,若非我犹豫不决,玉颜不会受苦。” 第88章 不说话的小两口 七姜却说:“大小姐有她自己的一辈子,就算嫁了甄家,倘若婆母慈爱、夫妻和睦,那么她的好日子,也是何表哥你给的吗?” 何世恒怔然,仿佛没听懂这些话。 七姜正经道:“既然不是,那她的苦日子,也与你不相干,打骂折磨她的是甄夫人,你为什么要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最初你的犹豫,是为了家族亲人考虑,难道有错吗,相反是你有担当,后来错过姻缘,即便你不在京城,大小姐她自己为何不反抗呢?” 何世恒眼圈泛红:“我至今……也不明白,哪怕她找怀迁说呢。” 七姜道:“我想,这也是我会在这里的缘故,一路上我有无数的机会逃跑,但是和大小姐一样,何表哥,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既然决定了,是苦是甜,都与旁人不相干,是我们自己要面对的。” 何世恒幡然醒悟,他的自责后悔,仿佛玉颜的人生是属于他的,是该由他来支配的,可明明他什么都不是,不该这么想,他该想的,是将来如何让玉颜过上好日子。 “话说,反正没人知道你和玉颜的事,亲家表妹病得重,你来探望探望,也没什么吧。”七姜轻声道,“夫人明天不是要来府里吗,你跟着一起来,我安排你去见玉颜。” 何世恒紧张地看着七姜:“这不合适,我怕害了她。” 七姜说:“没有人会知道的,从前你们不也大大方方的吗,再说了,我和展怀迁成亲后,你还往我们、往我和他的屋子里跑,这你都不避讳呢,所有人只会以为,何家大公子又疯疯癫癫了。” 何世恒这会儿,竟还有心思抠七姜言语中的细节,这丫头倘若真不在意怀迁,又何必那么刻意地避嫌,他默默记在心里,口中道:“话是如此,就怕我见了她会冲动,因此甄家治丧,我都没露面。” 七姜故意说:“果然呐,你连见面都不敢,又怎么让大小姐有底气想这件事。” 何世恒好奇地问:“姜儿,为何称呼玉颜大小姐?” 七姜说:“偶尔也会叫名字,但大小姐比我大几岁,我直呼她的名字,总是不太礼貌的。” “可你是她的嫂嫂。” “我……我不是。” 七姜垂下了眼帘,稍稍冷静后说:“吃菜吧,都凉了,明天你若是和夫人一道来,我替你安排。” 何世恒不再追问,说道:“对了,拜帖里应该没有提到,但祖母的意思,明天我娘会接你去司空府住几天,你可以收拾一些东西。” 听说这话,七姜喝汤的勺子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情愿,但没有当面说出来,继续吃饭。 午后,带着玉颂和丫头们返回太师府,正如出门前对张嬷嬷保证的,并没有瞎逛疯玩得没了分寸,更亲自送玉颂回秀景苑,没想到这个时辰了,四夫人还没回来。 “嫡母烧香,总是要一整天。”玉颂如今对着二嫂嫂,改口叫嫡母,不再称呼母亲了,说道,“今日初一,好些府里的夫人小姐都会去烧香,因此会有些应酬。” 七姜嫌弃道:“菩萨都要嫌烦了,她们不诚心去拜菩萨,不过是借口出去玩。” 玉颂说:“可是嫂嫂也带我出去玩。” 七姜摇头:“四夫人若大大方方,她去哪里都行,可她总是借口烧香拜佛去办别的事,回过头又不让你们正大光明地出门,这算什么?” 玉颂忙安抚道:“嫂嫂不生气,今天咱们多高兴啊。” 是啊,今天玩得很开心,七姜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看着她进门被大嫂嫂接走后,才折回观澜阁。 张嬷嬷早早就备好了热水,她一进门,就被要求沐浴,并将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换了,自然七姜还是不习惯有人伺候她沐浴,嬷嬷只是帮她洗了头。 洗头时,张嬷嬷问少夫人出门都吃了些什么,要全都记下来,以防之后肚子疼不舒服了,好找郎中对症下药,说是外面的东西不干净。 这府里的规矩如此,七姜就不反驳了,把吃过还记得的都报了一遍,接着就提到了玉器店里那位气质高贵的姑娘。 张嬷嬷奇道:“惊动了衙门官差?” 七姜说:“可不是吗,把我们都撵到路边去了。” 张嬷嬷啧啧道:“这来头可不小,便是我们府里,也不敢轻易惊动官兵。” 七姜问:“那么,就是比太师府还厉害的人家?” 张嬷嬷小声念着:“该不会是宫里的人吧。” “是公主吗?” “不能够,眼下没有在您这个年纪的公主。” “那是王府里的郡主?” “兴许吧……横竖您没得罪人,还帮了人家,总是好事。” 七姜笑道:“所以得多出去走走,才会遇见好事,嬷嬷您说呢?” 知道少夫人图什么,张嬷嬷嗔道:“那也不能见天往外跑,不成样子,少夫人,明日跟了亲家夫人去司空府,您也要端着些,司空府虽说融洽和睦,那也是规矩极大的。” 七姜的心情低落下来:“嬷嬷,我不想去。” 张嬷嬷奇怪:“您不是一直说司空府好,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七姜摇头:“她们的确好,可我跟她们并不熟。” 张嬷嬷手里轻柔地为孩子捋顺青丝,眼睛一转,笑道:“这事儿,奴婢不好做主,您和二哥儿商量,让二哥儿出面谢绝舅母,不就得了?” 七姜心底一叹,她都好几天没和展怀迁说话了,算了,大不了自己来拒绝。 是日夜里,展怀迁回到府中,最先见到了嬷嬷,问她:“今日玉颂跟出门,回来有没有被婶婶为难?” 嬷嬷摇头:“一切安好。” 展怀迁颔首:“那就好。” 见哥儿要往书房去,张嬷嬷问:“您就不问问少夫人?” 展怀迁有些尴尬,勉强道:“若有什么事,福宝早就说了,想必是没事。” 张嬷嬷说:“可少夫人的确有心事,哥儿不妨去问几句。” 展怀迁淡淡地说:“嬷嬷既然知道,就请告诉我,我若能办的,早早为她办妥了也好。” “哥儿……”张嬷嬷忍不住了,问道,“您和少夫人怎么了,前阵子还好好的,少夫人来月事,您还给扎针来着,怎么突然就生分起来?” 展怀迁说:“没有的事,我们和平日一样,只是我最近太忙了。” 张嬷嬷摇头:“您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奴婢,自然奴婢是不该多嘴的,可您看在少夫人孤身一人在京城的份上,多包涵包涵吧。” 第89章 坦坦荡荡地喜欢你 展怀迁淡淡一笑,想要安抚嬷嬷:“我们一切都好,您无须担心。” 张嬷嬷知道孩子的脾气,如此便是没得再追问,唯有道:“亲家夫人明日来家拜访,少夫人今天遇见恒哥儿,原来夫人来的目的,是接外甥媳妇家去住几天。” 展怀迁颔首:“我知道,嬷嬷,烦你为她准备些细软,还有分给姐妹们的礼物。” 张嬷嬷摇头,说:“少夫人不想去,这就是她的心事,她说司空府虽好,但与何家人并不相熟。” 的确,外祖家家人,与七姜只见过一回,人口兄弟姐妹多,她去了少不得一家子一起用饭,看着是热热闹闹,却不知她心里的寂寞孤独,还要打起精神一个个来应付。 “知道了,明日我等舅母来了再走,我来说。”展怀迁答应道,“嬷嬷放心,外祖家随时都能去,舅母不会不悦。” 张嬷嬷只能点头,之后由着哥儿去了书房,屋子里少夫人那孩子也不知在窗下忙什么,直到夜深安寝,看着公子进了卧房,她才安心几分。 门里还是平日的光景,七姜早早睡在她那一边,展怀迁脱衣裳搬矮几,吹灭烛火后,安静地躺下。 但今晚,那一边似乎故意弄出些动静,表示她还没睡着,可依旧没开口,没什么话说。 展怀迁缓缓吸了口气,便道:“我会向舅母说,不去司空府小住,但家里为了迎接你,必定有些准备,不好叫他们白忙一场,你是否愿意去做客半天,夜里我来接你回府。” “好……” 几天来,夜里躺下后的第一次说话,展怀迁下意识地扭过脑袋,可惜视线被矮几的桌腿挡住,刚好挡住了七姜的面容,只能看得清,她是仰面躺着。 “我也不想你难做,不想司空府尴尬,我愿意去做客,但你若很忙,不用来接我。”七姜说,“如今我出门,张嬷嬷都托了罗叔赶车,明日嬷嬷也会陪我同去的,晚上和我一起回来。” 展怀迁道:“我总要去问候的,顺便和你一起回来。” 七姜没应话,屋子里静下来,但气氛不再像前几天那么尴尬清冷。 展怀迁说:“倘若实在不愿我来接,我就……” 七姜说:“那晚你保证,不告诉别人,可其实早就告诉了何表哥,今天他都对我说了。” 展怀迁不禁坐起来,认真地说:“当时是在我告诉了表哥之后,但我没再对任何人提起。” 七姜翻过身,虽然隔着矮几,但看向了他,问道:“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展怀迁点头:“喜欢。” “那你喜欢我什么?” “我……” 展怀迁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喜欢一个女子,是什么样的,他也不知道。 只明白这几日,每每闲下来,都在想着七姜,简直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经历。 当年母亲与父亲分开,他伤心了一天,也就专心念书去了。 “是不是我说,两年后可能不走的话,让你误会了?”七姜诚恳地说,“谢谢你对我好,可我不想你因为我不愿走了,就要来喜欢我。我们一样没得选,你大可以去看看别家的姑娘,你会有很了不起的前程,就像大老爷一样,岳父家对你们的仕途很重要对不对,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展怀迁问:“你在考虑这些事?” 七姜没法子,只能坦率地说:“好吧,我只是想,温和一些地拒绝你。” 展怀迁的心一沉:“意思是,你不喜欢我。” 七姜点头:“不喜欢,哪怕喜欢也不是男女夫妻那样的,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好人。” 展怀迁反而躺下了,问道:“那么你知道,男女夫妻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七姜摇头:“不知道。” 展怀迁又问:“不是男女夫妻那样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七姜仔细想了想,说:“现在这样,我信任你,能放心让你躺在另一边。” 展怀迁说:“你明明都不知道男女夫妻的喜欢是什么样,又怎么确信自己的喜欢,不是男女夫妻的喜欢?” 七姜听得都晕了,忍不住就毛躁起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可别调戏我。” 展怀迁暗暗骂自己,怎么竟有一日沦落到,不叫一个姑娘骂两句心里就不踏实的地步,但不是,这不是普通的姑娘,是他的妻子,是他如今喜欢的姑娘。 “七姜。” “七姜……” 砰地一声,七姜踹了矮几一脚,骂道:“你还睡不睡了,你想怎么样,要不就真的分房吧,我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何况你爹娘都分开了,我们分个房有什么大不了?” 这句话后,卧房里静下来,七姜踹了那一脚的疼痛上来,她想伸手揉一揉,又怕弄出动静被展怀迁听见。 待疼痛自行散去,七姜又觉得心虚后悔,吵架就吵架,她为什么要提展怀迁的爹娘,那日提起大老爷和大夫人的过往,他的眼神是那么落寞和无奈。 “那个,对不起。”七姜开口道,“我们的事,和你爹娘不相干,我不该那么说。” 展怀迁却说:“昨日我在兵部,险些盖错了章,全因心里在想你我之事。” 七姜忙撇清干系:“那是你自己的毛病,我可不管啊,你小心点。” 展怀迁嗯了声:“于是我想明白了。” “什么?” “我要坦坦荡荡地喜欢你。” 七姜竟是气得被口水呛到了,猛地一阵咳嗽,展怀迁倒是不急,笃悠悠地等她安静下来。 “爱喜欢不喜欢!”七姜毛躁地背过身去,“可你别招惹我,不然我揍你。” “今天在集市,有没有新鲜事?” “我不和你聊天……” “不知道你遇没遇见官兵抓人,当时我还有些担心你,想亲自来看看,可惜被绊住了,后来听说没有牵扯到普通百姓,才放心。” “那个姑娘吗?”七姜不禁好奇起来,又觉得尴尬,她怎么那么沉不住气。 “咱们要相处两年,别那么刻意的生分,就当是兄弟,朋友?”展怀迁说,“你不想聊,我就闭嘴,你想说说,我就告诉你,你看见了是吗,是个年轻姑娘。” 七姜的好奇战胜了坚持,问道:“我也在想,调动了官兵,恐怕你知道些什么,张嬷嬷说没有这个年纪的公主,那是王府的郡主吗?” 展怀迁应道:“是太子妃。” “啊?” “要保密,不能对外人说。” 七姜嫌弃道:“你都告诉我了,还算什么保密。” 展怀迁说:“你可不是外人。” 第90章 久违的卧谈 “倘若是军事机密,你也这样告诉我吗,这可不行,年轻人啊,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七姜一本正经地说,“不论我是外人还是内人,你也该有你的、你的……” 展怀迁补充道:“职责操守?” “对,就这个。”七姜说。 “我听你的。”展怀迁谦虚地答应,“是我唐突轻率了。” 虽然人家脾气很好,一贯听得进好话,可七姜总觉得怪怪的,这人和刚认识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展怀迁道:“既然已经告诉了,不想再多聊几句?” 七姜问:“太子成亲了吗,我怎么不记得吃过喜饼,皇上的大儿子成亲时,普天同庆,我们县丞自掏腰包做了喜饼,发给我们吃呢。” “没错,太子尚未成亲,但太子妃已选定,早几年就养在宫里教养,今年秋天太子弱冠,就要大婚了,过几天是吉日,圣上会宣布此事。” “所以她是从宫里逃出来的?” “具体怎么逃出来我不知道,只是协助调兵。” “为什么不偷偷地带回去,这样弄得人家多难堪?” “自然是有人想让她难堪。” 七姜不明白:“皇上和娘娘吗,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选这个儿媳妇呢?” 展怀迁说:“我也是听来的话,与你随便说说,想听听吗?” 七姜没好气:“这不正问你吗,卖关子。” 展怀迁在黑洞洞的光线里,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便道:“太子妃陈氏,是已故皇后的内侄,太子妃自然也是她选的,皇后与贵妃情同姐妹,贵妃娘娘很是钟爱这个儿媳妇,早早就接入宫里亲自教养。” 七姜说:“可她有自己的爹娘啊。” 展怀迁道:“毕竟是未来的皇后,好些事家里是教不来的。” 七姜哦了一声,想了想说:“不知是听了这些故事,还是我自己的感觉,我觉得太子妃看起来不高兴,她一个人就出门了,连朋友都没有吗,我是外乡人,她呢?” 展怀迁说:“还有就是……” 他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七姜,七姜正竖起耳朵听后面的话,一时断了,急得拍打矮几催促:“什么呀,你还说吗?” 展怀迁笑了笑,继续道:“这是从何家传出的消息,但你放心,别家都知道,并非外祖家不保守秘密。” “你倒是说呀。” “太子早有良娣,听舅母说,太子妃为此不愿与太子结为夫妻。” 七姜问:“凉什么的,那是什么?” 展怀迁解释道:“太子早就有了妾室,太子妾室若有册封,称为良娣,也是将来的后宫娘娘。” 七姜更加奇怪了:“正头娘子还没娶呢,怎么先有妾室了?” 展怀迁道:“莫说皇子皇孙,就是普通官宦富贵人家的子弟,也会在娶妻前就有通房,太子妃娘家的族兄父辈们,亦如是。” 七姜叹气:“我听说过,有钱人家的丫鬟,会被主人睡了。” 展怀迁有些尴尬:“你说得也太……” 七姜不屑:“换个好听的说法,那些丫鬟的命就好了吗?那你呢,你的通房丫鬟呢,你去她们屋里睡吧。” 展怀迁严肃起来:“我不是早就说了,七岁不同席,我七岁之后就不再和女眷亲密了,哪里来的通房丫鬟?” “为什么你没有,不是都有吗?” “我不想有。” “何表哥有吗?” “我们兄弟都没有,你看大哥也没有,将来怀逸,我也会好好引导他。” 七姜说:“那不就是了吗,为什么好像太子妃的生气是没道理的,她家的男眷到底有没有通房,恐怕你也不清楚,既然你们兄弟都能在娶妻前不纳妾,太子为何做不到?你说贵妃娘娘喜欢这个儿媳妇,那还能答应儿子先找几个女人,来气自己的儿媳妇?” 展怀迁有些难以启齿:“因为、因为……” 七姜翻了个身说:“还大男人呢,说话都不爽快。” 展怀迁说:“因为在太子成亲前,皇室就急切地要知道,太子身体如何,能否诞育子嗣,能不能与女子同房。” 七姜压根儿没往这上头想,冷不丁听见,难免有些害羞,可她到底也是十七岁的姑娘,村里十七岁生娃都多得是,该懂得早就明白了。 展怀迁干咳一声,继续道:“只是没想到,会封良娣,太子与良娣生有一子,但前年不幸夭折,窦良娣为此伤心卧病,至今没有好转。” “皇帝家里,孩子也不容易养活吗?” “都是一样的,遇上先天隐疾,再多的太医神药,也养不活。” 七姜说:“我们村里也一样,怕养不活,就生好多好多,可是女人家生孩子,又不是母鸡下蛋,村里每年都有难产没了的媳妇,但前脚人没了,后脚就另娶,还理直气壮地说,不能没女人看孩子。我们两家,这一点倒是挺像,你的母亲只生了你,姨娘也只生了怀逸,是大老爷舍不得吗?” 展怀迁笑道:“父亲对子嗣并不执着,他一心为国事,并不只是想光耀门楣,我若出息,将来自有一番天地,至于他自己创下的家业,该散就散了,他只想为国尽忠到死的那一刻。” 七姜听得汗毛竖起来,裹紧被子说:“大老爷好像都不是人。” “怎么说话呢?” “我又没骂人……” 这一晚,仿佛将前几日没说的话都补了回来,展怀迁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七姜到后来困得不行,说着话就睡着,他也安心地闭上了眼。 隔天,府中下人早早开始打扫庭院,待日头明艳,司空府的马车就到了。 何夫人临出门时,儿子说要一起来,她很自然地就带来了。 展怀迁倒是没料到哥哥会来,相见时,见他只顾和七姜使眼色,就知道他们约定了什么,恐怕七姜做了保,要带哥哥去见玉颜。 这如何使得,在玉颜自由身之前,绝不能暴露出他们的情投意合,司空府固然压得住口舌是非,可玉颜往后如何在京城抬头做人。 何夫人牵着七姜的手,一路往沁和堂去,展怀迁便拽了哥哥慢行几步,问道:“来见玉颜?” 何世恒一脸“我没撒谎”的做作:“不看不看,我要看还等到现在?” 第91章 实在不识好歹 展怀迁神情严肃地说:“这几日秀景苑太平,玉颜身体也逐渐好转,你这一去,她或喜或悲,情绪激动起来,对她的身体有害而无益。哥,你若信得过我,玉颜得自由身之前,不要插手任何事,你安心考功名,我会护玉颜周全。” 何世恒老实下来,轻声道:“见一面也不行吗,倘若甄家不放人,我就一辈子……” “哥!” “怀迁,我一直想问她,当初为什么不找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会有机会问的,但不是现在。不是弟弟刻板,你要想清楚,外祖舅父若不将你撵出门,玉颜将来就是何家主母,若进门前就满身骂名,不论真假,将来如何服众?便是你抛下长孙头衔,从此自立门户,难道你要绝于世,你既不绝于世,玉颜就也要立足,你们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营生,如何养活自己?” 他们说这么多话,走得自然慢,何夫人在前方回眸张望,便有嬷嬷来传话,催促哥儿们赶紧些,不能叫老太太久等。 待俩孩子赶上来,何夫人嗔道:“什么要紧话着急这会儿嘀咕,快走吧。” 一面挽了七姜,亲昵地说:“几日不见,外祖母很是惦记你,见过老太太后,舅妈便接你回去,陪外祖母小住几日,叫她喜欢喜欢。” 展怀迁上前道:“舅母,住就不必了,玉颜的事眼下尚无定论,甄家随时会来找麻烦,七姜身为嫂嫂,该留在家中护她周全,您就接七姜去玩耍半日,夜里我来接她回家。” 何夫人摸了摸七姜的手说:“也是,新媳妇才进门,不宜在外过夜,实在是外祖母想念你,舅妈才动了心思,那就去玩半天,姐妹们也很惦记你。” 七姜松了口气,顺势看了眼展怀迁,彼此眼神交汇,她就当是谢过了。 说着话,已走近观澜阁,但见上官清带着丫鬟迎出来 今日一袭水蓝上襦、黛蓝下裙,发髻熨帖,玉簪珠钗华而不艳,没有那桃红柳绿的轻浮,满身沉稳气质,举手投足,看得出是世家贵族里,在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孩子。 “夫人,清儿给您请安了。”上官清恭恭敬敬地行礼。 “好孩子,还烦你出来迎我。”何夫人说着,将另一边手递给了上官清。 众人拥簇贵客进门,老太太在里屋暖炕上坐着,穿戴整齐体面,已不是前几日“病怏怏”的模样了。 “老太太可大安了?”何夫人进门来,和气热络地笑着,“前几日听说您身上不好,本是早该来问安的,想着府里请太医看郎中,必定十分繁忙,就不敢过来添扰。” 老太太客气地一笑:“我都好,烦你们惦记,亲家母可好?” 何夫人带着儿子行礼后,在一旁坐下,应道:“家里一切都好,只是惦记您的身子,必定是为迁儿的婚事忙碌,辛劳了。” 说着看向一双孩子,叮嘱道:“舅舅让我带话,要你们一定好生孝顺老太太,成了家都是大孩子了,再不可做小儿女状,不可胡闹没规矩,记住了吗?” 七姜随展怀迁行礼,该说的话,展怀迁都替她应了,只是不经意抬头,瞧见老太太一脸的不屑,想来她是不服气的,竟轮到外祖家的人跑来这里训孩子。 此时四夫人从门外进来,何夫人起身见礼,她忙请客人坐下,笑道:“才得的春茶,怕丫头们糟践了,我亲自去烹来,嫂嫂赏脸尝尝。” 何夫人一面吃茶,下人便送上礼物,俱是人参燕窝鹿茸这些名贵补品,另有玉佩香囊等等,说是给孩子们玩的。 “也不见你上家里来坐坐,如今我吃了四夫人的茶,总能请你一回了吧。”何夫人放下茶杯,笑道,“过几日老太太大安,我们在府里摆下赏花宴,烦你伺候老太太来赏光。” 四夫人无奈地说:“一来家中事务繁忙,再者姑爷才没了,总该避忌些。更何况甄家不做人,将我们姑娘折磨成那样,外头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我实在不敢出门,也不敢给府上添麻烦。” 何夫人叹气:“不曾想,定安侯府那样的门庭,竟做出这等恶毒下作的事来。” “就不说这些了,舅夫人难得来我们家坐坐。”老太太忽然开口,打断了这个话题,更是瞪了儿媳妇一眼,要她闭嘴。 四夫人没落好,讪讪地坐到一旁,但听婆婆说:“恒哥儿越发长成了,真真一表人才。” 何世恒没法子,再次上前行礼。 “这小子没个正行,哪里比得上怀逍他们兄弟。”四夫人笑道,“也就老太太您正眼瞧他。” 老太太微微一笑,看向儿媳妇说:“去吩咐厨房,今日午膳早一个时辰,招待舅夫人,切莫怠慢。” 四夫人猜想婆婆是要打发她,可她也不敢不从,虽然何夫人谦辞说不用饭不必忙,她还是出去了。 老太太如此刻意,必定有要紧话说,展怀迁便主动道:“孙儿有几句书不懂,想请教表哥,孙儿……” 老太太却说:“那你去把书拿来,岂能叫客人随你奔走,去吧。” 展怀迁微微蹙眉,心里觉着不对头。 老太太又道:“孙媳妇也去吧,将舅夫人赏的礼物送去秀景苑,让你那大嫂嫂来磕头,贵客上门来,她好没规矩。” 展怀迁应下,看了眼一旁的七姜,她反正不愿意在这里,用眼神回应,表示她可以走。 于是小两口也退了出来,可七姜不等人,径直往门外去。 展怀迁追上她,说道:“是不是安排了表哥去见玉颜?” 七姜反问:“我没告诉你吗,昨晚没说?” 展怀迁严肃道:“你的心意我懂,可要促成他们,困难重重,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他们彼此的忍耐。” 七姜想了想,说:“那好,我去问问大小姐,她若不想见,我也不能多此一举,可你妹妹要是……” 展怀迁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可是,你还想不想他们好?” 七姜不服气:“当然了。” 展怀迁道:“甄家不知在作什么妖,先摆脱他们,才能有之后的事,就和打仗一样,不能上去一通乱打,我们要有的放矢。” “放什么?” “放箭。” “你骂谁犯贱呢?” “我说放箭……” 院门外两口子仿佛要拌嘴,老太太这边,则笑呵呵地拉过侄孙女,对何夫人说:“舅夫人瞧我这孩子,若是配恒哥儿,您可看得上眼?” 从老太太打发那么多人走,却不让世恒走,何夫人就猜到她的用意,波澜不惊地笑着说:“您这话说的,我可要脸红了,清儿那么好的宝贝疙瘩,我们家的混小子如何配得起?就过年那会儿,娘家弟妹也提起过,被我骂回去了,她们实在不识好歹,不知道外甥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怕委屈了这么好的孩子。” 第92章 司空府大夫人 何世恒知道爹娘疼她,却不知疼到这份上。 只因他不肯娶亲,母亲急得但凡是个女人她就愿意娶来当儿媳妇,姑父当时提起这件事,叫他吓得不轻,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眼前这光景,都不用他出马,娘一句话就给回绝了。 何夫人起身来,挽着上官清的手说:“清儿啊,舅母早给你留心着呢,怀迁他舅舅那些门客学生里头,青年才俊无数,家世门第都是极好的,来年春闱之后,就该是给你说人家的好时节。” 说罢,瞥了眼儿子,正色道:“倘若明年你能有出息,妹夫便在你的同届里,往后可要互相扶持,多想着些清儿,在官场里互相照应才是。” 何世恒立时上前,抱拳道:“盼着上官妹妹好姻缘,老太太且放心,将来官场里,我们兄弟必定会扶持未来妹夫的。” 老太太气得几乎要打颤,方才何夫人那句“不识好歹”,哪里是说她娘家弟妹,分明是在骂她吧。 何夫人却仿若无事地坐下,喝了茶继续道:“待家里摆赏花宴,哪怕老太太不肯赏光,清儿一定要来的。你从小念书就好,到时候赋诗几首,在外人面前,也好不丢我们家那些傻姑娘的脸。” 上官清心中,并没有满打满算老太太开口这事儿就能成,虽觉耻辱难过,还能端得稳重,福身道:“夫人抬爱,清儿不敢不恭,赏花宴时一定前来。” 何夫人欢喜地说:“好好好,你来了,花儿都要被比下去。” 此时,司空府随行的下人进门来,向展家老太太见过礼后,大大方方地说:“才刚传话来,老爷一方古砚找不见了,说是夫人收着,老爷眼下急着要,请夫人早些回府。” 何夫人起身对老太太说:“您看,这家里总有琐事牵绊,半日不得闲,让您看笑话了,实在惭愧得很。” 老太太颔首:“舅夫人那么忙,还拨冗来探望我,今日不得留你用饭,之后我命下人装几匣点心送去,也请亲家母和孩子们尝尝。” 何夫人道:“您太客气了,就让姜儿那孩子送去吧,刚好外祖母正念叨她。” 说着便吩咐儿子:“不是要和怀迁讲学吗,讲完了就接姜儿到家中,之后不许乱跑,给我好生念书,老太太这儿,还等着你将来多帮衬侄孙女婿呢。” 老太太是半句话也插不上,敢情这里不是展家,自家孙媳妇能不能出门,她这祖母还没点头呢,这位就安排好了。 真真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至今也没个像样的诰命,皇帝要封她,每提一次,展敬忠就推却一回,就怕老母亲太光辉似的。 而眼前这位,正二品温舒夫人,丈夫是大行台尚书令,公爹位列三公,还有亲姐姐是贵妃,连太子都是她外甥。 老太太每每敢怒不敢言,哪怕生了个官至宰辅的儿子,也没能沾半分光彩,如今是连个乡下小贱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对了,还有住在城外的那位,堂堂一品诰命。 不久后,母子俩离开沁和堂,上官清要相送,被何夫人劝了回去。 待走远些,何世恒忍不住冲母亲傻笑,被何夫人骂道:“知道娘好了吧,还真能不分好歹都给你拉房里去?可你啊,别再拖了,明年不论能不能考取功名,都给我小登科,不然……” 何世恒死命摇头:“娘,儿子眼下一心求功名,不问红尘事,我不能再叫爷爷和爹失望了。” 当娘的知道儿子耍滑,也不想逼得儿子太紧,此时婢女凑到身边,低语了几句,她微微变了脸色,便道:“好了,一会儿把姜儿送去司空府,娘要进宫一趟。” “不是爹找您,是娘娘?” “别声张,我先走了。” 何世恒便又将母亲送了半程,才折去找怀迁和小姜儿。 此刻,展怀迁已换了官服,哪有什么书本要与哥哥讲,耽误了时辰,正要赶去兵部。 何世恒笑道:“你去吧,一会儿我送姜儿,正在等你们老太太拿点心。” 展怀迁说:“哥,别靠近秀景苑,我已经和七姜说明白了,你们千万要忍耐。” 他们兄弟说着话,七姜从秀景苑回来了,进门就没好气地瞪了展怀迁一眼,然后对表哥说:“我问了,大小姐不想见你。” 何世恒不免失望,苦笑:“我知道,她一定怪我当年……” “哎?”七姜伸出手,摇摇手指头,“说好了的,那是大小姐自己的选择。” 何世恒立刻打起精神:“没错,是她的决定。” 展怀迁都不知道这俩人在说什么,不过自从确定表哥的心在玉颜身上,再看他和七姜热络一些,自己心里就不难受了,回想起来,那种莫名其妙的不爽,原来就叫吃醋吗? “你们聊,我去兵部了。”展怀迁急着走,一时顾不得他们。 而他离家时,半路遇见了带着丫鬟送点心来的上官清,离得远就没停下打照面,上官清见他步履匆匆,也不好来阻拦,只是驻足望了片刻。 就在刚才,老太太说了,何家她说了不算,但展家…… “姑娘,您看。”边上的婢女提醒她,远处,何世恒和云七姜说说笑笑地走出来。 上官清心头一紧,他们关系那么密切,难不成方才的事,何世恒转身就往外说,告诉这乡下丫头了? “少夫人太不检点了,怎么和外眷男子亲热说笑。”边上的丫鬟嘀咕道,“实在是没规矩,这位恒哥儿也是,听说二公子还没回京,他就往新娘子房里坐。” “少说几句。”上官清压下心火,扬起笑脸,带着人迎上前。 这一边,司空府的车马飞驰至皇城门下,贵妃娘娘的近侍苏尚宫,早已在此等候。 一乘软轿,将何夫人接入内宫,步入祥英殿,便见年轻姑娘跪在殿中央,偌大的殿阁内,只有她和上首的贵妃。 “娘娘千岁金安。”何夫人向长姐行礼后,看了看地上的孩子,她神态清冷、目光憔悴,仿佛一夜未眠。 “温舒夫人安好。”未来的太子妃,跪着向何夫人欠身。 何夫人颔首回礼,虽说地上跪着的,很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后,但眼下太子妃也尚未册封,她还姓陈,只是陈阁老家的孙女。 “她昨日回宫后,不食不眠,是要跟我求死呢。”贵妃沉沉地叹气,“我如此疼她,就换来这下场?” “娘娘息怒,年轻孩子难免气盛,昨儿那样被抓回来,脸上挂不住了。”何夫人劝道,“娘娘,您召妾身进宫,可有什么吩咐。” 贵妃说:“我不能把她送回陈家,留在宫里又只能看她活活饿死,舍不得打骂逼迫,你带了去,找个清静地方,让她冷静几天。” 何夫人问:“那几天后呢,几天又是多少天?” 贵妃睨了眼妹妹:“你先带了去便是,你也来气我?” 何夫人笑道:“娘娘您看,家中小姑所居的城郊惜园,可否使得?” 贵妃才想起来,说:“我怎么把翎儿忘了,正好,她也是脾气古怪的,和这丫头对路,让翎儿好生照顾她几日。” 跪在殿中央的姑娘,不禁抬起头,贵妃却又冷声道:“你真要把自己饿死,我也拦不住,哪怕你我没有婆媳缘分,你也不该折腾自己死。更何况,这是最下乘的法子,不是未来皇后该有的手腕,我很失望。如今,让温舒夫人带你去冷静几天,宫里你住不下,就去外头透透气。不过,你只能在惜园里,并不能走出半步。” 何夫人走下来,搀扶孩子起身,温柔地说:“一哭二闹三上吊,最是使不得的法子,趁着娘娘还没改主意,去换了衣裳,随我去吧。” 第93章 我儿她,必是寂寞的 司空府中,何世恒接来七姜,本以为又会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七姜早已经记不得谁是谁,不料见她的,只有外祖母一人。 “他们都要念书,今天没什么事,就不给姑娘们放假了。”老太太慈爱地将七姜带在身边,一面吩咐孙子,“你也念书去吧,我和姜儿说说体己话。” 何世恒玩笑道:“奶奶,您可别欺负姜儿,怀迁不答应的。” 老太太笑骂着撵走孙儿,接着将婢女们也屏退,只留下祖孙二人,才对孩子说:“大舅母进宫了,要晚些回来,二舅母娘家有喜,她去看一眼也回来。姜儿,今日把你接来,我和你的舅妈们,是有要紧的事叮嘱你。” 七姜想不到什么要紧事,只是答应:“您请吩咐。” 老太太说:“甄家在外头传话,诟病玉颜那孩子与人私通,听说她母亲还上门讨要嫁妆,我们估摸着,等玉颜病好了,他们就该闹了。” 七姜听得恼火:“您说,四夫人去讨嫁妆?” 老太太颔首,苦笑道:“你与她不熟,想不出来也是有的,我倒是略知王氏的为人,也就不奇怪了。” 七姜心里恨,怕是玉颜若真被侯爵府逼死,四夫人还能去挖坟开棺,将女儿的陪葬挖出来换钱。 老太太说:“往后,你是太师府的主母,家里柴米油盐,凭你的聪明摸索着就能料理,可外头的事,如何应付京城里这些贵妇人,总要有人点拨指引些,你才能少吃亏。” 七姜问:“老太太,您接我来,是要教我什么吗?” 老太太抚摸着七姜的手,愧疚地说:“你那婆婆,叫我和你外祖父宠坏了,打小什么事都自己做主,却落得独居城外十年的下场。我从一开始的心疼难过,到后来随她去,已不愿再多管什么。但如今有了你,姜儿,她身为婆婆,本该教导你料理家务的本事,偏生她不管,那外祖母和舅妈们,就不能坐视不理,不能让我们孩子受人欺负。” 七姜抿着唇,在内心稍稍纠结后,起身道:“老太太,有些话恐怕您听了会不高兴,但我不想欺骗您。” 老太太看着孩子,说:“怪不得,我听说你称呼公公婆婆,依旧是老爷和夫人,姜儿,不愿叫我一声外祖母吗,那晚随怀迁来,是迫不得已叫的吗?” 七姜垂首道:“对不起您。” 老太太慈爱地说:“不妨,这里只有我们祖孙俩,若是不好听的话,我听过就当忘了。” 七姜握紧了拳头,坦白的一瞬,竟是很不忍心,不忍心伤害对她好的人。 老太太道:“好孩子,想说就说吧,不论怎么说,我早你几十年来这人世,还有什么没见过呢?” 七姜便鼓起勇气,说:“这件事,表哥也是知道的,我和展怀迁约定了两年,两年之后他放我走,先报我病了,再报我死了。我爹爹在还没有我这个女儿时,就安排下我的人生,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照我的心意,巴不得现在就离开。但那样太不合常理,我不想给展家添麻烦,也不想给自家惹祸,所以和展怀迁约好了两年,我和他只做两天的假夫妻。” 老太太问:“孩子,是怀迁不要你,还是你不要他?” 七姜握紧了拳头,这一刻,怎么满脑子竟只剩下展怀迁那句:我要坦坦荡荡地喜欢你。 她违心地说:“都有一些,我、我更多些。” 老太太见孩子为难,知道他们之间必然另有故事,只是温和地笑道:“傻孩子,便是两年后,难道这两年里的日子,就不过了?” 七姜坦率地说:“是,我也不想委屈自己,才会忤逆展家老太太的,她总是叫我跪,也没个道理。” 老太太道:“太师府那些事,还有那日定安侯府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心里别提多畅快。可这样的厉害,一两次还能唬住人,时间久了黔驴技穷,被他们摸清了底细,就该那些人收拾你了,你想想,但凡有权有势,还拿捏不住你一个小丫头?” 七姜点头:“我也知道,京城里不靠拳头说话。” 外祖母郑重地说:“怀迁如今官职虽不高,但太师长媳、司空府外孙媳妇的身份,就足够旁人不敢动你。可明着不行,他们能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以你的脾气,要让你出错乃至犯了律法都不难,不得不提防。” “是。” “姜儿你记着,好人家不会来和你过不去,因此面对欺负你的人,不必存什么善心。苏东坡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你若做不到,那就正面迎击。一旦出手,必须将他们踩得死死的,永无还击之力。” 七姜怔怔地看着老太太,没想到慈眉善目那么亲切的老人家,竟然会说出这样的狠话。 老太太正色道:“两年约定的事,除了恒儿,还有谁知道?” 七姜不知该不该说,为难地看着老祖母。 老太太却笑了:“你婆婆?” 七姜点头:“那天去拜见大夫人,和展怀迁吵架时,被大夫人听见,我就坦白了。没想到,大夫人竟然支持我,甚至让展怀迁当场给我和离书。” 老太太嗔笑:“我怎么养了这样离经叛道的姑娘,可没想到,又来个满身反骨的小孙媳妇。” 七姜却为自己和大夫人辩解:“我不是叛逆反骨的孩子,是展家那些人先欺负我,至于大夫人,我觉得她很开心呀,至少比起太师府,大夫人这十年一定活得比在大老爷身边更开心。” 老太太摸了摸七姜的脑袋,温和地说:“那你得闲了,能不能时常去看看她,外祖母也对你说句心里话,我可不满足于我女儿离开婆家就能活得高兴那么简单,我想要她事事顺心、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可那鬼影子都见不着的园子里,真的能有快活吗,又不是当姑子,人在红尘里,岂能清心寡欲。” “是。” “我儿她,必是寂寞的,可她不愿我担心,我也不愿她觉着没面子,不然,我只想把我的女儿带在身边。” 七姜看着老太太,竟是见她眼眶湿润了,慌道:“您别难过……” 外祖母道:“姜儿,得闲了常去看看她,哪怕就这两年里,有个如此可爱伶俐的孩子,和她一样古怪脾气,她会高兴的。自然,你不必当做负担或责任,哪天在太师府透不过气了,就去惜园住几日,儿媳妇去陪伴婆婆,没人会说什么,即便有人为难你,还有我呢。” 第94章 外祖母的慈爱 七姜心内,是说不出的滋味,不禁问:“老太太,您不过是第二回见我,怎么就认定我值得托付?” 外祖母怜爱地说:“你嫁给了迁儿,便是我的外孙,当祖母的不先好好疼爱你、信任你,你又如何信任我们呢。将来若是彼此辜负了,那将来再说,眼下我瞧着,就是个好孩子。这展家那么多年了,总算有了个硬气的小主儿,就你敢在甄家大闹,抢回玉颜的气魄,太师府也算有指望了。” “可是……” “孩子,两年后的事,两年后再说。”老太太语重心长地叮嘱,“同样的话,之后我也会关照恒儿和迁儿,再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这两年的约定,舅母们我也不会告诉。姜儿,做人不必那么老实的,你若不会撒谎,那就不开口,不说就不算撒谎。” “是。”七姜终于笑了:“您真好,还有夫人们也好,还有表哥……” 老太太笑道:“那能不能,叫我一声外祖母,恒儿这个表哥,你倒是顺口得很。” 七姜抿了抿唇,犹豫再三后,喊了声:“外祖母。” 这日傍晚,展怀迁来到外祖家,却没接上七姜,门下说少夫人没用晚饭,早早就回去了。 他便也不下车,命人传了话,径直就往家去。 福宝问他为何那么急,展怀迁才一愣,是啊,他在担心什么? 日落后的太师府,和往常一样冷清起来,展怀迁往观澜阁走时,遇见大厨房的人从沁和堂撤下晚饭,一排人都等在路边,请公子先行。 走了几步,他退回来问:“祖母胃口可好?”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他便打开食盒,里头的菜肴几乎没动过。 展怀迁道:“明日准备些祖母爱吃的菜肴,你们厨房的人,该上上心了。” 他们几个只是负责传菜的,面上应下,回去断不敢说,却不知二公子也非关心祖母,他只是突然好奇起了,这家里的铺张浪费。 自然,老祖母多吃几口菜,无可厚非,他也对七姜解释了这京城里的买卖营生,但奢华和浪费,终究是两码事。 “福宝,我们院子里的饭菜好吃吗?” “好吃啊,要紧都是热乎的,也不用看其他房里下人的脸色。沁和堂和秀景苑的人,总觉着他们比咱们高一等似的,吃口饭还排挤咱们,小的也是糊涂了,难道这家里,不是您和老爷的?” “这些话不必说,那你吃得饱吗?” “哥儿,您觉着呢?” 展怀迁看了眼福宝,这白白胖胖的小子,真是人如其名,不禁笑道:“下回少夫人给你们做好吃的……” 福宝机灵地抢答:“小的一定给您留。” 展怀迁拍了下他的脑袋:“我说了吗,是叫你少吃点。” 福宝揉了揉脑袋,见哥儿含笑往前走去,他也乐呵呵地跟上来。 前几天公子情绪低沉,每日闷闷不乐,今天终于好了,必定是有好事。 回到观澜阁,不见七姜在,以为她又跑去大院书房和怀逸作伴,展怀迁便没多问,换了衣裳,先去向祖母请安。 可归来途中,到了父亲院里,萧姨娘却告诉他,少夫人今天没来过。 展怀迁心里隐隐不安,再折回观澜阁,才见到和映春一起往回走的七姜。 而七姜见他满脸担心地走向自己,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问:“你怎么了?” 展怀迁问:“天快黑了,是去逛园子吗?” 映春在一旁应道:“少夫人晚饭吃多了,奴婢陪她去消消食,没走远,就绕着观澜阁转了几圈。” 展怀迁轻声念:“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七姜问:“你找我有事吗?” 这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的关系,总让展怀迁在失落和欣喜间折返,似乎只有夜里卧谈,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时,才能好好说几句话,而在人前,七姜总将她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以为你会在司空府用晚饭,我去接你,没接上。”展怀迁道。 “昨晚就说,不用你接的呀。”七姜不觉得什么,带着映春就走开了。 福宝眼看着他们家哥儿的情绪,跟着天色一起暗下来,天黑了,公子又不高兴了。 “哥儿,用晚饭吧,您站在外头做什么?”院门里,张嬷嬷召唤着,“福宝,快让公子回来。” 展怀迁不愿多出什么事来,提起精神进门,然而一个人的饭菜,不是头一回七姜吃剩下的那样,看得出来是另外准备,新鲜做起来的。 其实吃什么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和谁一起…… “张嬷嬷,我有些话想和他聊,你们能不能?”七姜忽然出现在面前,怀里抱着一大盒核桃。 “好好,你们聊着。”张嬷嬷眉开眼笑,麻溜地走了。 展怀迁面上也有了笑容,问道:“你喜欢吃核桃?” 七姜说:“喜欢是喜欢,不过现在吃不下,我是抱着装装样子的,这样走进来,比较自然不是?” 展怀迁哦了一声,不论如何,七姜坐在对面,他立时就有胃口了,问道:“有什么事吗?” 七姜抓了两颗核桃在手里轻轻盘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问你,苏东坡是谁?” 展怀迁愣住,怎么好好地提起苏东坡。 七姜继续道:“我和外祖母说话时,她突然说苏东坡说什么穿林大叶,仿佛念了两句诗,然后对我说,你要是做不到,就正面迎击。” “穿林?” “我真的一句都没听懂,我只能点头,外祖母说什么,我都说是。” 展怀迁忽然明白了,笑道:“苏轼,哦,就是苏东坡,唐宋八大家之一,他有一首《定风波》,头两句便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七姜点头:“听着像是这两句,可外祖母对我说,是什么意思?” 展怀迁耐心地解释:“苏东坡有一日赶路,遇上大雨,同行之人皆倍感狼狈,十分沮丧,只有他潇洒自然,在雨里吟诗诵曲,继续前行。七姜,外祖母是不是与你谈起家中琐事?” 七姜点头:“外祖母和舅母们,想教导我如何主持家业。” 展怀迁欣喜不已:“当真?” “你高兴什么?” “不,我是……就是很感激他们。” 七姜继续盘核桃,说道:“老太太哭了呢,提起你母亲,外祖母伤心了。” 展怀迁不禁放下了筷子。 七姜说:“我想到了我娘,此时此刻,她一定也在担心我。” 展怀迁很是心疼,问道:“你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些的?” 七姜真诚地说:“老爷和夫人之间的事,你不好插手,那外祖母和母亲之间,你总能说两句吧,外祖母觉得她的女儿,太孤独了。” 第95章 他们现在有秘密了 展怀迁将目光从七姜的面上收回来,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说道:“母亲是称病独居城外,因此城里宫内大小宴席,她都不能露面,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回司空府探望双亲。只有外祖母和舅母们,会隔些日子去探望她,但走动得勤了,又不免显得太师府太无情,也不能。” 七姜放下了核桃,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外祖母为何不去陪她的女儿,还要托我多多去探望,何况司空府的姐妹们都可爱活泼,难道就不会让夫人喜欢?虽然我答应她了,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夫人都在那里住了十年,京城里的人不过是嘴上不说,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是他们夫妻不好了。” 展怀迁无奈地说:“即便如此,也不得不维持表面的体面。” 七姜扒拉着盒子里的核桃,发出声响,都是她心里的怒气。 展怀迁问:“你生气了?” 七姜说:“我要是投胎了你们的命,绝不把自己活得这么憋屈,老天爷都要叹气了,费劲巴拉给你们送到这样的人家来,就活成这副鬼样子。” “七姜……” “我不在这里吗,你老叫我干什么?” 展怀迁眼底有几分笑意,但这会儿说正经话呢,认真起来道:“你成了我的妻子,某种意义上,老天爷也给你安排了这样的人家。” “才不是老天爷,是我爹,还有你爹。”七姜越发生气了,“你爹有个儿子了不起啊,到处讨人家的姑娘。” 展怀迁竟还有心思替父亲辩驳:“没有到处讨,只此一家。” 七姜把核桃拍回盒子里:“眼下有一件大事,看你什么态度了。” 展怀迁正襟危坐:“你说。” 七姜倒是放低了声量,说道:“外祖母那儿得到消息,甄家正四处散播谣言,说大小姐是与人私通才受罚的,如今我们不仅把人抢回来了,四夫人还登门讨要嫁妆。” 展怀迁眉头紧蹙:“婶婶去讨嫁妆?” 七姜气道:“外祖母说的,真真假假我不知道,但若是真的,你这个婶子也太……她这不是坏事儿吗,我还和大小姐说,大不了嫁妆不要了,干干净净从那家里出来。” 展怀迁疑惑:“外祖母既然知道,我们家怎么没听说?” 七姜摇头:“那就要去问甄家了,恐怕那些知道的人,也不敢多嘴,都在等着看好戏呢,毕竟两头都得罪不起吧。” 展怀迁问:“那你说的大事是?” 七姜挺起背脊:“打官司。” 展怀迁惊道:“告甄家,我们、我们能告什么?” 七姜拍了下桌子:“展副将军,你打仗打糊涂了吗,你妹妹被折磨得命都快没了,到现在还没好呢,当然是告他们虐.待儿媳妇,逼活人殉葬啊。” 展怀迁果然瞻前顾后、投鼠忌器,谨慎地说:“上公堂可不是闹着玩的,官宦人家若惹了官司,多以钱权压下,不然闹大了,不论输赢对错,都会颜面尽失。” 七姜呵呵一笑:“行,那你们就等着甄家传得满城风雨,说你妹妹与人私通。” 她气得起身就走,展怀迁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怎么又生气,我们不是在商量,我的意见也是值得考量的。” 七姜瞪着他:“我不管你什么意见,你就说告不告。” 展怀迁问:“外祖母和舅母教你的?” 七姜生气道:“怎么,我就不能自己想的法子吗?” 展怀迁小心翼翼把娘子又拉回座位上,连声道:“自然是能的。” 七姜却狡黠地一笑:“就是外祖母和舅母教我的。” 展怀迁松了口气,嗔道:“那你还发脾气?” 七姜一本正经地说:“外祖母和舅母说了,甄家也要脸面,哪怕再下作,也不会轻易摆到台面上,就要我们来把事情挑明,发狠闹一闹,外祖母她们便能在暗处使劲,帮一帮大小姐了。” 展怀迁很是意外:“她们要帮玉颜?” 七姜点头:“外祖母和舅母说,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知道她好,见不得她被人作践。” 展怀迁轻声道:“你觉着,若有一天她们知道我哥要娶玉颜,还能是现在的态度吗?” 七姜也不敢说大话:“到那天再说呗,先出口恶气,我想了个法子,你愿不愿意干?” 展怀迁问:“什么?” 七姜说:“那张字条,你就说是你写的,想要救妹妹出来,大小姐说上面的落款叫她吃了,那不是谁写都行吗,你能模仿表哥的字迹吗?” 展怀迁为人正派,从不去想这些心思,譬如之前七姜还提到,要伪造遗嘱,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但这件事,似乎能行得通。 “可以……” “那你赶紧把饭吃了,一会儿去见大小姐。” “叫玉颜的名字吧,她也会觉得亲切些。” “我比她小。” “你是她嫂嫂。” 七姜避开了展怀迁的目光,指了桌上的饭菜:“赶紧吃吧,都凉了。” 展怀迁一笑,便大口扒拉米饭,大口夹菜,吃得跟在军营里一样急,七姜坐在对面玩核桃,虽然彼此不再说话,可她一直在眼前。 吃了饭,二人结伴出门,张嬷嬷以为孩子们要散步,就不让福宝和映春跟着,还把他们叫到跟前说:“往后做事要有眼色,不该你们杵着的时候,都给我滚远远的,小两口若拌嘴吵架,我先打你们,听见了没?” 映春胆子大了,敢撒娇说:“嬷嬷没道理啊,又不是我们撺掇的,您也别说少夫人脾气不好,叫奴婢看,哥儿性情也古怪着呢。” 张嬷嬷拍了她一脑袋:“我几时说少夫人脾气不好,皮痒了是不是?” 福宝一脸自以为聪明地说:“嬷嬷,我可算看出来。” 嬷嬷没好气地问:“看出什么?” 福宝道:“哥儿如今是,少夫人高兴他就高兴,少夫人不高兴他就不高兴。” 张嬷嬷忍俊不禁:“好了,总之你们好好伺候,多有几分眼色,伺候好了,我一定赏你们。” 映春望着院门外说:“可是这会儿功夫,他们去做什么呢,嬷嬷,少夫人和哥儿现在都有秘密了。” 张嬷嬷眼睛一亮,欢喜地说:“这才好呢。” 第96章 天作之合 秀景苑中,吃罢了晚饭,展怀逍被母亲叫到跟前,如今雁珠不在了,四夫人好些话无处说,实在憋得慌,只能拉儿子来听。 今天的新鲜事,便是老太太要给上官清说亲,不料被何家大夫人一口回绝,她虽然被支开,总有耳朵长、嘴巴快的人在。 四夫人此刻眉飞色舞,十分的痛快解气,说道:“以为养在展家,就不姓上官了不成,老太太还当自己能养出只金凤凰?从来有好事儿,只顾着娘家人,嫡亲孙女在这儿呢,那会子怎么不往司空府去说,你妹妹的模样、才情、品性、门第,哪一样不比她上官清强?” 展怀逍听得实在头疼,正要找借口走,外头丫鬟来禀告,二公子和少夫人到了。 四夫人不禁长眉挑起:“这么晚了,他们来做什么?” 只见小夫妻进门来,先向四夫人请安,之后便要去探望玉颜,展怀迁趁机给大哥使了眼色,将他一并带走了。 “这么晚了,什么事神神叨叨?”四夫人站在门前张望,唤了小丫头,吩咐,“去窗底下听着,仔细来回我。” 可那丫鬟笨拙,才到窗下,就弄出动静,被大公子出门抓了现行。 展怀逍知道母亲在这头看着,故意大声责备,吓得那丫头仓皇逃走,又被四夫人一顿嫌恶。 玉颜的闺房里,见丈夫气哼哼地回来,子淑说:“你们聊着,你们大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去外头守着。” 展怀逍叮嘱:“别叫母亲看见你,又招她记恨。” 待大嫂嫂出去守着,七姜便开始讲述从司空府听来的消息,得知母亲竟然上门讨要嫁妆,玉颜气得连声咳嗽。 展怀迁对大哥说:“表哥曾撞见婶婶与甄夫人娘家的嫂子私下见面,如今看来,恐怕说的就是讨要嫁妆一事。” 怀逍一拳头砸在桌上,怒道:“私通的污名,再加上讨要嫁妆,她到底在想什么,往后玉颜还怎么在京城抬头做人。” 玉颜虚弱地靠在床头,嗓音依旧沙哑着,说道:“什么名声名节,我都不在乎,她去讨要嫁妆也好,若能将我与甄家斩断了纠葛,我也算解脱了。” 怀逍不答应:“且不论你将来如何,我也不许他们泼你脏水,我明天就去甄家,和他们把话说清楚。” 展怀迁看了眼七姜,七姜点头会意,他便道:“大哥,我们与甄家已经没道理可说,要说,就去公堂上说。我同七姜商议,打算告甄家虐.待儿媳,企图逼活人殉葬,这是皇上三令五申,必须废除的恶习,早就写进律法中。” 怀逍有所迟疑:“但这样一来,必定闹得满城风雨,玉颜的名声……” 展怀迁说:“大哥,先下手为强,那日我们将玉颜抢回来,已经是瞒不住的笑话,就不要再顾虑了。” “可是那字条,还在他们手里。” “二哥哥……” 玉颜着急打断兄长们的对话,紧张地看着二哥和七姜,生怕他们一时冲动,说出了何世恒的存在。 怀逍也再次询问:“玉颜,字条究竟是谁给你的?” 展怀迁则道:“不论是谁,就说是我给的。” 怀逍担心地说:“字迹如何对比,怀迁,你也没见过那字条。” 展怀迁看向妹妹,道:“那字迹,自然是玉颜最熟悉,你放心,我总能模仿出七八分,这都是小事。” 怀逍叹气,沉吟半晌后,问妹妹:“你若答应去告,哥不反对,玉颜,你做决定。” 玉颜苦涩地一笑:“名声名节,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和甄家断了纠葛,二哥哥和嫂嫂既然要告,那就告吧,我也想出口恶气,为我这三年,咳咳咳……” 七姜上前来为她顺气,握了玉颜的手说:“既然你不在乎,那我更不在乎,明天一早我就去敲京城府尹的鸣冤鼓,闹他个天翻地覆!” 展怀迁看向七姜,她的侧颜极美,更不论那坚定勇敢的目光,她是如此鲜活而明亮,仿佛能照亮玉颜的心,也驱散他心间的阴霾。 “七姜……”展怀迁默默念着,为自己许下了誓言,哪怕这段姻缘,是父亲与岳父的乱点鸳鸯谱,他也要让七姜能有一天相信,他们是天作之合。 “怀迁,怀迁?” “是,大哥。” “状纸谁来写?” “写状纸不难,只是……七姜不识字。” 七姜爽快地说:“我都想好了,让怀逸随我去,他学堂里停两天课,成吗?” 如此,大晚上的,观澜阁忽然来人,请三公子过去说话。 萧姨娘跟到院门外,忧心忡忡地张望,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姨娘,恐怕一时半刻哥儿不会回来,我们回吧。” “这么晚了,找他做什么呢,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丫鬟说:“不论如何,他们兄弟和睦亲昵,不是您所期盼的吗?” 萧姨娘淡淡一笑:“二哥儿自然稳重,可我不放心新娘子,她只比逸儿大三岁,我……” 丫鬟听出音来,连连摆手道:“姨娘,您想什么呢,不能够,怎么可能,我们哥儿还是个孩子呢。” 萧姨娘苦笑:“你个小丫头片子,又懂什么,不提了,往后也不许再多嘴。” 这一晚,连沁和堂都知道,几个孩子神神秘秘,在秀景苑、大院与观澜阁之间窜来窜去。 可派人打听,却什么事也没发生,老太太和上官清,皆猜不透他们要做什么。 翌日清晨,天还黑着,七姜就起来了,张嬷嬷也起得早,带着丫鬟们来为少夫人梳头。 这是七姜头一回觉着,戴假髻不那么辛苦,看着金簪凤钗插满头,镜中的自己越来越贵气,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展怀迁练功归来,七姜也梳成了妆容,忽然站起来,掌不住金银和假髻的头重脚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但腰上背上,迅速被稳稳地托住了。 “没事吧?” “没事……” 七姜努力站稳,适应一下脑袋上的沉重,一手扶着发髻,缓缓走去落地镜前,口中碎碎念着:“当贵夫人,还真不容易……” 可是从镜子里,能看见身后的展怀迁,这样竟然都能对上目光,七姜慌忙避开了,问道:“他们不会打我板子吧,京城里的公堂,打杀威棍吗?” 展怀迁望着眼前的人儿,霸气地回答:“满京城,没几个人敢同时得罪太师府与司空府,我说过,你是京城最尊贵的年轻妇人之一。” 七姜回眸看他,展怀迁心口一颤,华服美衣下的云七姜,真真高贵明媚,满身光芒。 “可偏偏你们,顾忌这个顾虑那个,就不能和甄家明着翻脸,让他们放了玉颜吗?”七姜一开口,又是霸道的小娘子,“还要我搞成这样子去打官司,真是不懂你们,什么不能仗势欺人,就欺了又怎么样。” 展怀迁忍俊不禁,好脾气地说:“你对我把脾气发完了才好,上了公堂,可千万讲道理。” 七姜促狭地问:“我要是揍了府尹大人或是甄家的人,你们管吗?” 展怀迁嗔道:“不准,你是去说理的。” 第97章 公堂之上 很快,七姜习惯了脑袋上的重量,脚下步子也越发稳健,在屋里晃来晃去,动不动就指着映春问:“堂下何人,所告何人?” 偏偏映春还愿意陪她玩,主仆俩嘻嘻哈哈的,哪有要去打官司的紧迫。 展怀迁出门前,怀逸被接来,小伙子亦是兴奋又激动,见他进院门时,一跃而入,不知道要去打官司的,还当是郊游去。 “记住了,别叫你嫂嫂与人动手,她心思单纯,但脾气急躁,容易被激怒。”展怀迁叮嘱弟弟,“这件事到最后,还是门第之见较量,你嫂嫂只是去挑事的,公堂之上,不必非争个短长。” 怀逸问:“哥,你同嫂嫂说了吗?” 展怀迁点头,笑叹:“说是说了,估摸着,没多大用。” “怀逸,你来啦……” “是,嫂嫂。” 展怀迁拍了下弟弟的脑袋说:“去吧,照顾好嫂子,你也长长见识。” 怀逸作揖保证:“二哥放心,弟弟一定不辱使命。” 不久后,家中有职男眷都出了门,外头街上也熙熙攘攘热闹起来,算着时辰差不多,七姜就带着怀逸、张嬷嬷和映春几人,赫赫扬扬直奔府尹衙门。 这个时辰,街上百姓虽不少,但衙门尚未开张,门前只有两个衙役守门,太师府的马车停在这里,引来他们询问何事。 怀逸上前自报家门,那衙役吓得结巴:“太、太师……” 话未完,七姜已行至鸣冤鼓前,抡圆了木槌,将鼓声敲得震天响。 附近百姓都被吸引来,平日里衙门办案,偶尔会允许百姓在门外围观,但今日见大门前站着衣衫华丽的年轻贵妇人,都不知是什么来头,想来这里可是京城,官宦人家哪有到衙门打官司的。 此时,衙门开了正门,出来五六个衙役,一个个面目严肃,带着那叫人心惊胆战的杀威棍,在衙门前一字排开。 一声“威武”后,为首的问:“门外何人击鼓,可有状纸?” 怀逸将状纸呈上,七姜大声道:“我乃太师展敬忠之长媳,状告定安侯府甄家,逼活人陪葬,望青天老爷做主。” 周遭百姓听得“太师”二字,都不敢相信,说话的人一多,那声可就大了,好在几位衙役也算见过世面,看过状纸,见识了来者的排场,便先客气地邀请:“少夫人请,大人立时就来。” 七姜大大方方地带着人进门,这公堂果然是肃杀庄重之地,虽不是阴森森,可也格外的冷,一旁沿墙摆放着各种刑具,每一样都足够让人掉一层皮。 府尹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出来,虽然他并不认识太师府长媳,可所告之事,连他都有所耳闻,来者自然不会是假充的,他根本不敢怀疑。 “少夫人,内堂请,贱内已备下热茶,请少夫人稍事休息,待下官与师爷看过状纸,再……” “见过大人。” 然而七姜,却是向着府尹跪了下去,连带着怀逸、映春他们都跪下了。 府尹吓得几乎和七姜“对拜”,又不敢伸手搀扶,蹲在地上说:“少夫人可不敢当,且不论太师大人,便是展副将军品级也在下官之上,您、您快快请起。” 七姜欠身道:“我们是来打官司的,这衙门公堂上,大人便是最大,哪有告状不拜官的道理,大人,请您为我家大小姐做主,赐她一条活路。” 不论府尹如何劝说,七姜坚持在堂上等候,他没的法子,唯有硬着头皮照章办事,发了传票命衙役去侯爵府拿人。 说是拿人,还是请人,纵然甄家有爵无职,那也是公侯世家,轻易怠慢不得。 消息一经传开,除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有被各家派来打探消息的下人,将衙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朝堂里,展敬忠与几位大臣,正在御前议政,内侍送了消息来,禀告皇帝:“宫外有传言,太师府少夫人在府尹衙门外击鼓鸣冤,奴才派人前去核实,又传来消息,确有此事,正是少夫人状告定安侯府虐.待儿媳。” 几位大臣纷纷看向展敬忠,皇帝不禁笑道:“就是那位,从西北边境来的新娘?” 展敬忠愧疚道:“臣治家不严,闹出此等笑话,有损侯府名誉,臣必定亲自登门,向甄侯爷请罪。” 皇帝说:“请罪倒也不必,是非曲直,自有公堂断案。想来,你家少夫人做得对,有什么事挑明辩个对错,好过私下收受、钱权交易,不然朕与诸卿修订律法,又有何意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外臣家眷。” 起初,甄家收到衙门传票,权当笑话,一杯茶也没给,打发了衙役,甚至宣称:“侯府高门,岂能过堂,莫不是折辱了皇恩诰封。” 但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这件事竟被送到了皇帝跟前,圣上不仅不恼,更当众夸赞公事公办好过私相授受,命府尹依律判处。 如此,第二张传票很快又送到定安侯府,甄侯爷气得指责妻子:“你看看你闹的,这要是把中书令一事再捅出来,你就等着我被削爵,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吧。” 甄夫人激怒之下,领着儿媳妇往衙门来,带着人证物证,要反告展玉颜私通淫秽、四夫人勒索豪夺之罪。 公堂上,七姜坐了有一个多时辰,终于把甄家的人等来,而他们家好大排场,马车停在外头,先有家仆进来,竟对府尹大人颐指气使:“将衙役悉数驱散,我家女眷到了,成何体统。” 府尹哪一头也不敢得罪,唯有命衙差们先下去,可再要命人搬椅子来,七姜起身道:“大人,方才我是等人,坐也就坐了,一会儿打官司,岂有我们坐着的道理,您还是把这张椅子也撤了。” “这……” “映春。” 七姜一声令下,映春和另一个丫鬟一起,费劲地把椅子挪到墙角去,此时甄夫人和儿媳妇刚好进门来,那趾高气扬、怒火冲天的气势,仿佛下一刻就要拆了这公堂。 她们进门后,便有家仆责问:“怎么连把椅子都没有,我们侯爵夫人难道要站着说话?” 府尹刚要开口解释,七姜上前道:“大人,这家奴才竟敢在公堂上胡言乱语,对您是大大的不敬,难道京城府尹的规矩,还不如我边境小镇的衙门来得威武?” 甄夫人怒道:“你想把我的家人怎么样,小小年纪,如此刁钻恶毒、颠倒是非。” 七姜笃然走到她面前:“甄夫人,您不懂什么是衙门吗,衙门里,府尹大人是替天执法,所谓天,便就是皇上。你家奴才敢不敢到朝堂上,为甄侯爷求一张椅子,甄侯爷又敢不敢上朝,让皇上等他一个时辰?” 第98章 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牙尖嘴利,太师府果然好教养。”甄夫人冷哼,“小娘子,我劝你识时务,倘若将展玉颜那些勾当抖落出去,她这辈子可就完了。” 七姜微微一笑:“我听大人说,妇人家若不便上公堂,可请人代为出面,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以为府上是去请讼师了,您怎么亲自来了?” 甄夫人心下恼怒,她从没想过打官司,一时半刻到哪里去找人替代,找来了也是说不明白的,更要紧是,竟然传到宫里去,皇上还下了口谕,要衙门秉公办理。 她绕开七姜,唯有向府尹施压:“大人,这堂还升不升,是在闹着玩吗?” 府尹无奈,一拍惊堂木,威喝一声:“升堂!” 肃静之后,师爷捧着状纸诵读:“展氏玉颜,年二十,夫死无子……” “胡说八道。”甄夫人赫然打断,怒道,“真真颠倒是非,何来无子一说?吾儿生前已将堂房子侄过继到膝下,自然也是展玉颜的儿子,大人,这状纸不念也罢。” 师爷捧着状纸,不知如何是好,府尹大人也从没遇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他在任这些年,可从没有官宦人家来打官司。 七姜问:“行过礼吗,摆过宴吗,有户籍文书吗?若凭夫人一句话,就算过继了,这天下岂不是乱套,想认谁当爹,拿着筷子饭碗就能去那家人吃饭,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甄夫人激怒,失态地指着七姜:“你强词夺理,你……” 七姜看向上首:“大人,您公务繁忙,实在不该为难您看几个妇道人家拌嘴,就直说吧,只要甄家写下文书,从此与我家大小姐再无瓜葛,他们虐.待儿媳,逼活人陪葬之事,太师府可以不追究。” 甄夫人冷笑:“谁家不教导儿媳妇,更何况是下作无耻之徒。” 说着,命人将那半张字条呈上,又拎出一个丫鬟说:“这丫头,亲眼见到展玉颜与外人私通书信,字条也是我亲手从展玉颜手中拿下的,大人,您说这是家务事,还是公事?” 那半张字条上,写着何时何地相见,要带展玉颜离开甄家。 府尹看过后,颇为为难地看向七姜,说道:“少夫人,可有此事?” 七姜淡定地说:“大人,这是我家副将军递给妹妹的字条,并没有什么外男,何来私通一说?” 府尹愣住:“展副将军?” 甄夫人叫嚣道:“敢不敢让展怀迁来验对笔迹?” 七姜淡淡一笑,并不理睬她。 府尹不得不说:“少夫人,若两边证词相悖,的确是要请副将军前来验证笔迹,您看这?” 七姜这才道:“不难,大人只管派人去找他,此外,我也有疑问。” 府尹道:“夫人请问。” 七姜看了眼甄夫人,转身道:“大人,字条上可有虎狼之词?” “没、没有……” “可有淫词艳曲?” “自然没有。” 七姜笑道:“且不说这是兄长给妹妹的字条,哪怕从别处来,书信从外界而来,信上写什么,绝非我家姑娘能掌控,凭半张字条就将本就病重之人毒打囚禁,这算不算滥用私刑?我朝律法,只有买卖的下人,契在命在,可从没说过,嫁进门的儿媳妇,能随便打死?” 甄夫人呵斥道:“人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哪个将她打死了?” 七姜瞪向她:“若真死了,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甄夫人浑身一震,不禁后退了几步。 七姜再道:“济世轩的叶郎中,太医院的秦太医、张太医,先后至太师府为我家姑娘救治,大人可以传召他们来,问问我家姑娘若迟一天得救,还有没有命活。” 府尹轻声道:“那个,少夫人,属实不必闹这样大动静。” 七姜又道:“再有,大人可以前去询问与太师府、侯爵府往来亲密的人家,我家姑娘嫁入甄家三年多来,参加了几次宴席,露过几回面,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在家伺候病人的女子,若还能与人私通,怕不是侯爵府本身,早就脏透了烂透了。” “小丫头,你说什么?”甄夫人气疯了。 “说的就是你们家,连我家大公子上门送喜帖,都被为难不得与亲妹妹相见,连自家兄长都见不上的人,还能和外男私通?难道是你们侯爵府,上上下下净这些污遭事,你眼里自然看谁,都是奸夫淫.妇了。” “你、你……” “母亲?母亲?” 甄家长媳搀扶着婆婆,看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吓得不知所措,不得不道:“二少夫人,你太过了,这说的什么话?” 七姜冷声道:“几句话而已,就要命了吗,把我们家姑娘折磨成那样,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接回家烧得跟火炉似的,一口汤药也喂不下去,皮包骨头没有多的一两肉。大少夫人,你们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你这个嫂嫂心里比谁都清楚吧?” 甄夫人气得说:“王、王氏……她母亲上门讨要嫁妆,伙同我娘家嫂子来骗嫁妆,这件事,你敢不敢叫王氏来对质?” 七姜笑道:“奇怪了,嫁妆归还与否,是两府的家务事,怎么甄夫人你家务事也要摆到公堂上来说?” “你……”甄夫人气得浑身僵硬,儿媳妇赶忙叫人搬凳子来,将婆婆搀扶着坐下。 七姜上前对府尹说:“滥用私刑、毁坏女子名节、逼活人殉葬,这三个罪名,您看怎么办,怎么审?” 府尹趴在桌上,轻声问:“少夫人,您当真只要侯爵府修书放人,就再不追究?” 七姜颔首:“不如,劳烦您派人走一趟侯爵府,请甄侯爷写下文书,我们立刻撤诉。” 府尹连连点头,请七姜稍等,下堂来与甄夫人商议。 可甄夫人已经被气得头昏脑涨说不出话,儿媳妇便来与七姜商议,看能不能各自先回去,过几日两家面对面,再好好商议。 七姜悠悠含笑:“你们打人之前,怎么不来和我们商量商量?自家儿子尸骨未寒,就上赶着给他戴绿帽子,你婆婆到底求什么,我想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听好了,要么放人,要么这件事,咱们就把官司打到底。大少夫人,逼活人殉葬可是要流放的,是你去,还是你婆婆去?” 甄家长媳无奈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人不是已经让你们接回去了吗?” 七姜冷下脸来:“我的话,你听不懂吗?” 第99章 少夫人高兴,公子就高兴 这件事,倘若甄夫人非要等来展家长辈再做商量,府尹也是可以耗一耗的。 奈何不知什么人,早早将消息捅进宫里去,使得圣上也知晓,传出那样的口谕,连甄夫人都不敢太过放肆。 上公堂之前,甄夫人想着不过是个小毛丫头,再厉害又如何,她总能将人唬住,谁料展家这小媳妇,竟是死咬着不放,步步紧逼,不讲半分情面。 如此,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衙差终于从侯爵府取来了文书,甄侯爷亲笔所书,即展氏玉颜与夫家义绝,从此再无瓜葛。 七姜命怀逸再三核查无误后,请府尹大人也盖了章,并收回状纸,不再追究展家的罪过。 甄夫人道:“你也写下文书来,口说无凭。” 七姜说:“不必,我现在就去告诉外面的人,大家都留个体面。” 甄夫人大惊,踉踉跄跄站起来:“小丫头,你要做什么?” 七姜信步走出公堂,大大方方地面对围观的百姓,怀逸展开文书,她指了指后,朗声道:“今日与定安侯府在这里,是商议我家大小姐的去留,甄夫人心善仁慈,念着儿媳妇侍奉亡夫三年实在辛苦,又念亲家母守寡可怜,因此与我们协议,要将姑娘送回娘家,从此与婆家再无瓜葛,我们便来请府尹大人做个见证。” 众人虽是窃窃私语,但人一多,也够闹腾的,更是对此将信将疑,七姜大声道:“这些日子,城内有些关于我家姑娘不好听的传言,过去的那些,太师府不再追究,可将来的,还请各位管好自己的嘴。” 其实这些话,并不是说给普通百姓听的,老百姓哪能知道谁是谁家的小姐,便是说给那些混在人群里,各府里派来打听消息的家仆,好让他们回去传给主子,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闭上嘴。 若说公堂上怼甄夫人那些话,还有外祖母和舅母们点拨一二,眼下这件事,就是七姜自己想的。 全因张嬷嬷认出了几张别家府里的脸,悄声告诉她后,七姜临时想到的法子。 很快,家里马车牵来,七姜带着家人大大方方地离开,可甄家的马车却绕到后衙,门外人群还没散去,甄夫人是死也不愿丢这个脸。 回家的马车上,映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平日里早就被张嬷嬷骂了,可今天嬷嬷只管一面听着,一面乐呵呵地看着少夫人。 七姜却是累坏了,捧着茶碗咕嘟咕嘟猛灌,张嬷嬷早命人准备了一壶茉莉花茶,这会儿不烫也不凉,正适合少夫人大口喝,方才那一顿说,孩子能不渴吗。 “少夫人,您方才那气势啊,我今晚做梦一定要再梦一遍。”映春兴奋地说,“奴婢长这么大,从没这么痛快过。” 张嬷嬷也道:“那甄夫人被气得嘴唇都白了,瞧着可怜吗,呸,她往死里折磨我们姑娘时,怎么不觉得姑娘可怜。” 七姜却憨憨地笑着:“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都不记得刚才说过什么了,可话说回来,嬷嬷您给我这身打扮,我这气息啊,自然就提起来了,今天您和映春都有功劳,还有怀逸。” 张嬷嬷嗔道:“您这是故意哄奴婢高兴呢?” 七姜大笑:“那是当然的,毕竟咱们观澜阁里,只要嬷嬷高兴了,大家就都高兴。” 张嬷嬷便去拧映春的耳朵:“小蹄子,你平日都教少夫人些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 映春吃痛,往少夫人身后躲,说道:“可是昨儿福宝说,往后只要少夫人高兴了,公子就高兴,公子高兴了,他才能高兴。”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张嬷嬷冲映春使眼色,映春赶紧坐回原处,她还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毕竟知道小两口夜里“隔开”睡的人,眼下还只有张嬷嬷。 “嬷嬷,我还渴。” “哎好,映春,再倒杯茶。” 不久,一行人回到太师府,七姜下车后,等怀逸的马车上来,接了他一起进门。 刚过中门,就见萧姨娘在此等候,见叔嫂归来,担心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听说上衙门去了?” 七姜笑道:“没什么事,不过今天要多谢怀逸,姨娘是在等他吗?” 萧姨娘淡淡一笑:“是啊,已经该传午饭了,哥儿跟我回去用饭吧。” 怀逸还想去见大姐,可母亲又说:“大小姐正病着,屋里人多她透不过气,等过些日子大安了,常去坐坐也无妨。” 七姜自然不在意,和怀逸道别后,径直往秀景苑来。 怀逸好生失望,看了看母亲,轻轻一叹,转身往大院去。 “哥儿,你们去衙门做什么了?”萧姨娘跟上儿子,担心地问,“为什么要带上你?” “娘,我也是这家里的人,家里有事我自然该担当的。”展怀逸停下脚步,险些和跟在身后的母亲撞上,他无奈地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要总是怕我摔着饿着,我的饮食起居,我自己也会料理。” 萧姨娘垂下目光,低声道:“我只是怕……怕你惹祸。” 怀逸见不得母亲如此,唯有道:“是跟着嫂嫂去打官司,逼得甄家放人了,从今天起,大姐姐和甄家再无关系,姐姐将来或嫁或不嫁,她能自己说了算。” “什么?”萧姨娘简直不敢相信,“就、就为了这事儿,闹上公堂?” “不然呢?” “多丢脸呐,和侯爵府也是要结了怨的。” “丢脸总比丢命好,多好的事?” 然而秀景苑里,四夫人是和萧姨娘一样的反应,不敢相信,小媳妇竟然逼得甄家答应放人,不仅写下文书,还对着路人大声宣扬。 她不愿和七姜争吵,也知道吵不过这丫头,只能急匆匆往沁和堂去,要向婆婆禀告。 闺房里,玉颜将文书看了又看,早已是泪如雨下,捂在心口哭得直哆嗦。 七姜小心翼翼拿走了纸张,折叠好放入带锁的匣子里,再次交给玉颜,笑道:“可别被眼泪打坏了,要好好收着,往后一辈子,你可以为自己做主了。” 玉颜却缓缓爬起来,跪在床榻上,就要向七姜叩首,吓得她不知所措,连声喊:“大嫂嫂,快帮我按住她。” 子淑上前来,含泪劝道:“若是真想谢谢姜儿,就把身体养好,不白费她一番心血。” 此时有丫鬟来,请少夫人去看看汤药的火候,子淑为妹妹擦了眼泪后便离去,七姜就让映春去门前守着。 “我知道瞒着你不好,但想办成了才告诉你。”七姜说道,“这件事,其实是外祖母和舅母们教我做的,是她们派人往宫里送的消息,才压得府尹和侯爵府不敢和稀泥。也是外祖母教我怎么用讲道理来骂那个毒婆娘,不然我可能直接动手了,外祖母教的那些话,可真管用。” 玉颜很是意外:“是何家老太太?” 七姜笑道:“还有表哥的母亲,她也很热心,她们说见不得你被欺负,是看着你长大的。只是这件事,甄家一直不挑明,她们也无处使劲,和我商量后,我巴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呢,我就看不惯这家里,什么不能仗势欺人的说法,再和你哥哥商量后,就决定速战速决。” 玉颜说:“不论如何,我心怀感激,来日会慢慢报答你们。” 七姜摆摆手:“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可别惦记报答我,不过……如今你自由了,司空府的长辈又那么疼你,还暗地里帮你,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何表哥吗?” 玉颜冷静地说:“二嫂嫂,你看看我娘,二嫂嫂,我若是成了司空府少夫人,乃至未来的主母,就我娘这德行,她能做出无数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以不恨她不怨她,但我不能坑了何家。” 七姜想了想,问道:“所以当年?” 玉颜颔首:“事到如今,也许我走了一条最糟糕的路,可我依然坚定,我不能嫁给他。” 第100章 自信骄傲的背后 说完这句话,玉颜累得闭上眼休息了片刻,再睁开眼,却见眼前人怔怔地发呆。 “二嫂嫂?” “嗯?” 七姜回过神来,问道:“有、有什么事吗?” 玉颜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七姜抿了抿唇,不是她不愿告诉玉颜,而是方才脑袋里太多的事打成一片,她的心更是乱的。 玉颜说:“我们往后,没有外人长辈在时,就互称名讳可好,听你叫我玉颜,比大小姐亲切多了。” 七姜笑道:“好啊,玉颂和怀逸也罢了,他们比我小,叫我嫂嫂还成,你分明比我大几岁,我听着总是不得劲。” 玉颜问:“七姜,往后能多来坐坐吗,等我能下地行走,我可以来观澜阁吗?” 七姜爽快地答应:“当然能,不过你先安心养身体,我会常常来看你。” 玉颜笑道:“只要二哥哥不嫌我。” 七姜敷衍地笑了笑,说道:“我要回去换衣裳,这发髻实在太沉重了,你歇着吧。” 如此离开了闺房,刚好子淑带着玉颂端来汤药,看着姐妹相亲、姑嫂和睦,不知四老爷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可他的孩子,个个儿都是好的。 一路往观澜阁走,映春在身边说:“奴婢方才等在外头,四夫人跟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奴婢听见她口中碎碎念着很难听的话。” 七姜问:“多难听?” 映春很不高兴:“说什么小贱人,挡我财路……” “财路?”七姜叹气,“四夫人还指望着,从甄家拿回些嫁妆吗,据说大老爷给侄女准备了很丰厚的嫁妆。” 映春猛点头:“那是,当年姑娘出嫁,可风光了,都是大老爷给置办的。” 此刻,沁和堂里,上官清正伺候姑祖母用午饭,四夫人突然闯了进来,老太太眼皮子也不抬地挖苦:“怎么这个时候来,大厨房不给你们饭吃?” 四夫人恨道:“娘,您就真由着那丫头在家里横行霸道不成,她竟然跑去跟甄家打官司,完全不把您放在眼里,这下好了,和侯爵府翻了脸。” 老太太本就胃口一日不如一日,这下更是扫兴,冷漠地望着她:“别废话,你想说什么?” 四夫人抬眼看了看一旁的上官清,上官清倒是识趣,放下碗筷说:“我去瞧瞧,小厨房里的补药熬好了没有,婶婶,请您照顾一下老太太。” 四夫人和气地笑了笑,等她们都走了,才坐到婆婆身边说:“玉颜的嫁妆,若是能要回来,您这儿少不得孝敬,那可值不少呢。” 老太太幽幽一笑:“你把我当什么了,惦记自家孙女的嫁妆?” 四夫人忙道:“怎么能够呢,现如今都不算一家人了,拿回嫁妆是明公正道的事,若是拿回来,自然该先孝敬您。” 老太太问:“呵,那你要我做什么?” 四夫人轻声道:“媳妇问清楚了,甄家只说了放人,文书上并未提及嫁妆如何处置,今晚大老爷来向您请安时,您就当面告诉他,让小媳妇把嫁妆也一并要回来,没得便宜那一家子脏心烂肺的。” 老太太说:“要回来了呢?” 四夫人愣了一下,忙道:“您、您要多少,便是多少。” 门外窗下,上官清听得“嫁妆”几个字,眼底带着冷笑来到小厨房。 老太太的补药已经好了,她挽起袖子滤药,然而心里想着事,竟把药泼了出来,不慎烫了手。 指尖吃痛,手一松,药罐子都砸了,引得丫鬟们纷纷围拢来。 “不妨事,你们再熬一罐。”上官清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就回自己的屋子,找烫伤膏来抹一抹。 偏生丫鬟笨拙,一时找不见,她便自己来翻,却在平日并不怎么开启的药箱里,发现了一只已经陈旧得有些褪色的荷包。 记忆一下回到了当年,她被接来京城的第一个春节,七岁的孩子,头一回收到装着银锭子的压岁钱,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转身,爹娘就把银子收走,只丢了这个荷包给她。 如今想来,四夫人和姑祖母,为何身在富贵家,仍旧贪不完的钱财,还不是因为都在娘家穷怕了,上官家是,王家亦是。 可是真的穷吗,恐怕比云七姜的家里要强百倍,那又为什么,穷苦人家出身的丫头,会如此自信骄傲,她怎么做到的? “姑娘。” “怎么了?” 有丫鬟进来,打断了上官清的痛苦,禀告道:“四夫人回去了。” 言下之意,四夫人走了,该她接着去伺候老太太了,上官清的心火,无声无息地燃起来,她和丫鬟奴才,究竟有什么区别? 观澜阁里,七姜被伺候着拆了发髻首饰,脱下厚重的华服,懒懒地倒在炕上,听映春说要把午饭端来这里吃。 七姜摆摆手:“我不饿,这会儿没胃口。” 张嬷嬷进门听见,担心地问:“可是哪儿不舒服,早饭用得早,又累了半天,必定是该饿的。” 七姜软绵绵地说:“嬷嬷,我想补个眠。” 小媳妇大白天睡觉,搁谁家都不像样,可如今观澜阁,早没了那些刻板的规矩,张嬷嬷定下了新的规矩,那便是少夫人怎么高兴,事事就怎么来。 “是该好好睡一觉,我们少夫人辛苦了。”张嬷嬷亲手捧来毯子,给孩子盖在身上,见七姜困倦地闭上眼,她便带着映春退下了。 听得关门声,七姜才小心睁开眼,见屋里果然没有人了,她才四仰八叉地翻了个身。 卧房里香喷喷的,不知又点的什么香,这炕头上的褥子,隔两天就有人换干净的,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什么都好。 小时候种田累得蹲在地里哭时,也幻想过,能有一天过上神仙日子。 没想到,真有这一天,更没想到,神仙日子比她想象得还要“神仙”。 进门这么多天了,七姜还是常常会为了一些小事惊讶,这家里过日子,各方各面的讲究,是她记也记不过来的。 前天在司空府,也是拘束又紧张,什么都跟着别人学,连端茶碗的姿势也看姑娘们的手来模仿。 七姜忽然毛躁起来,蹬腿踢脚地在炕上滚了两圈:“烦死了,真是烦死了。” 被子蒙着头,眼前暗下来,又想起大小姐那句话,她说她也许走了一条错路,但绝不会嫁给何世恒。 当时就想到了自己,她不知道,眼下正在走的路,和将来要走的路,会不会也是错的。 七姜满心迷茫地念了一声:“展怀迁,喜欢我什么?” 第101章 我也觉得足够了 展怀迁喜欢谁,仿佛是与她不相干的事,但明明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们一桌吃饭、一床睡,并不因为是“夫妻”才那么自然,只是在确信那是个好人后,七姜决定省去些麻烦,横竖这两年,是躲不过一起过日子的。 可偏偏,那个人说喜欢她。 七姜算过了,两年后展怀迁放她走,若报妻死,他就要服丧,丧期过后才能重新相看、择亲、成新家。 少说要再折腾上两三年,两年又三年,于是就为了放她走,怕是要等到三十岁,他才会有子嗣…… 七姜闭上眼,无奈地一叹,想起了何表哥那句话:他唯独成全了你。 很快,过了午饭的时辰,院里下人们收拾收拾准备躲个懒,却见二公子回来了。 张嬷嬷迎出来,惊讶地问:“哥儿,有什么事吗,怎么白天就回来了?” 在别人家,老爷公子们早早回府或许不稀奇,可大老爷心系朝政,从无逗鸟赏花的闲情逸致,因此哥儿随了父亲,朝政军务也是矜矜业业。 展怀迁道:“父亲派人召我回来,大哥也回来了,等下换了衣裳,就要去侯爵府。” 他一面说着,一面四下张望。 张嬷嬷看出孩子的心思,笑道:“睡了,少夫人饭也没吃,说要补眠,在卧房外间的暖炕上睡了。” 展怀迁问:“我已经知道了结果,但中间顺利吗,甄夫人有没有欺负她?” 张嬷嬷摇头,比了个大拇哥:“咱们少夫人,真真气派极了,怼得甄家婆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您是没见那场面,怪可惜的。” 展怀迁笑道:“那也不能总让她辛苦这些事,不见也无妨。” 张嬷嬷问:“您进屋子换衣裳,还是?” 展怀迁心头轻轻一颤,此刻进去,必定是见到七姜的睡容,虽说是夫妻,可他们…… “哥儿?” “你们不必忙,我自己进去。” 展怀迁微微一笑,便径直往门里去了。 张嬷嬷忍着笑,招呼屋檐下候命的丫鬟们都走开,院子里立时半个人影也不见了。 房里静悄悄,七姜在炕上蜷缩成一团,露出半张脸,一动也不动,真是睡着了。 暖炕连着明窗,正是阳光浓艳时,展怀迁缓缓走近些,便看得真真切切。 熟睡的人儿,微微鼓着腮帮子,本该十分可爱,可仔细看,七姜的眼睛是红的。 “怎么……又哭了?”展怀迁心头一沉,他可能是见过云七姜最多眼泪的人,但每次过后,她都只字不提,她从不装可怜,却是真的可怜。 这一觉,七姜睡狠了,直到太阳落山,饿得在梦里烤馍吃,才猛地睁开眼。 好日子过久了,竟是再也饿不起,七姜下意识就使唤映春,见了便说:“给我弄吃的……” 这会儿功夫,都该传晚饭了,厨房里早早预备下,不消片刻,吃的喝的便端进来,她披了件衣裳就盘腿在暖炕上,大口大口地吃。 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时,展怀迁突然进来,七姜见他穿得山青水绿,不是去兵部的衣衫,口齿不清地问:“你回来过了?” 展怀迁说:“你睡着的时候,没敢吵醒你。” 七姜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系好腰带,偏张嬷嬷跟进来,另摆下一副碗筷,带着映春出去了。 展怀迁在那头脱下外袍,净了手,大大方方地过来,坐在了七姜对面。 “这个好吃……”七姜指着一盘糖醋排骨,笑道,“我们家有点糖,都留着补身子,只有生病了才能吃,我小时候就老盼着生病,哪里舍得放菜里,可是真好吃。” 展怀迁便夹了一大块排骨,放到七姜碗里:“往后岳父岳母,还有哥哥嫂嫂,都能顿顿有糖吃,你放心便是。” 七姜勉强一笑:“因为攀上了你们家是吗?” 展怀迁摇头:“在饥荒年份里,你们家能平安度过,可见岳父岳母持家有方,如今田地房舍虽是我们家给的,但往后如何经营,还是看岳父岳母自身。再者,是岳父救了我爹,若没有你家……” 七姜吃了排骨,却说:“那你也是司空府的外孙,还能日子不好过?” 展怀迁笑:“是了,这话不该我说。” 七姜细细咀嚼排骨肉,缓缓咽下后说:“我问了玉颜,即便已经摆脱甄家,她还是不会动摇,不愿和表哥好。” “为何?” “她说当年的想法,和现在还是一样的,因为四夫人。” 展怀迁立时就明白了,婶母的品行为人,在何家根本就上不了台面,两位舅母家的家眷,无不是知书达理,和气太平的好人家。 展怀迁说:“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们尽人事,他们自有他们的主意。” 七姜赞同,低头继续吃饭,这会儿已经没刚醒来那么饿急了眼,能细细品尝菜肴的美味,而且,两个人吃饭,比一个人有意思多了。 展怀迁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从哪里来?” 七姜抬起头,小兔子般吃下一根芹菜,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问,我并不关心你去哪里了。” 展怀迁说:“我随父亲去了侯爵府,向甄侯爷赔不是。” 见七姜凶巴巴地瞪着自己,他却是忍俊不禁,好脾气地说:“总要做些场面上的功夫,父亲亲自登门,明着是道歉,实则也是给他们施压,往后甄家再不会欺负玉颜,也再无瓜葛了。” “好吧。”七姜放下筷子,说道,“玉颜的事暂时摆平了,我想跟你说说我们的事。” 展怀迁眼眸一亮,也放下了筷子:“你说。” “就是两年后……” “对了!”然而展怀迁,打断了七姜的话,“我想先问你,白天睡觉前,为什么又哭了。” 七姜脸上发烫,不知会不会红,忍不住往后挪了挪,嘴上硬撑着:“什么话,什么又哭了?” 展怀迁道:“已经好多次了,见你哭着睡过去,更不说来月事那天,你哭的那么伤心。” “我可没哭,你别胡说八道。” “那还是我哭了?” 七姜毛躁起来:“你这人怎么那么烦呢?” 展怀迁说:“是心疼你,心疼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疼你总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七姜怔怔地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后,认真道:“我方才是要和你商量,这两年里,你要不纳一房妾,给你生个孩子吧。” 展怀迁眉头紧蹙:“说什么?” 七姜道:“我算过了,要是两年后我离开,你再折腾几年,至少……” “云七姜,你不是不关心我的事,也不在乎我每天去哪里吗?”展怀迁严肃地瞪着面前的人,“那你又凭什么,来安排我的事?什么纳妾生子,被我纳来的女子,为什么要为了你我牺牲她一辈子,放着外面正头夫妻不配,来给我当妾生子?你倒好,你爹安排了你的人生,你浑身不自在,一心一意要与我分开,怎么,你就有资格来安排我的人生,安排其他女人的人生?” 七姜仿佛定住了似的,红唇紧抿,一向展怀迁说一句,她能顶十句,可这会儿,脑袋里一片空白。 展怀迁继续道:“我知道你本心不坏,你只是在为我的两年后做打算,大可不必!哪怕这辈子,和你只有这两年,至少眼下,我也觉得足够了!” 第102章 足见她爱惜自己 七姜抬起头,方才被说懵了的迷茫,渐渐从眼底消失。 “我长得好看吗?” “什么?” 七姜微微一笑:“倘若我是个美人,你还会问什么吗?” 展怀迁不禁蹙眉,他只是忽然之间没听清楚,他当然觉得七姜漂亮。 七姜道:“我不是美人,性情也不好,对你们家的任何事都没有耐心,我还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不懂什么礼仪规矩。去你的外祖母家,即便长辈和姑娘们友善又好相处,可从进门起我就紧张,偷偷学着她们走路,学着她们说话,连饭前洗个手都很麻烦,我与她们、与你,是完全不同的人。” 展怀迁听得心内沉重,不禁垂下了目光。 七姜说:“我想象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也许你只是觉得,我和你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瞧着几分新鲜。你方才说,哪怕这辈子和我两年也足够了,可我的一辈子,只有两年吗?” 展怀迁立时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姜颔首:“我明白,可你能期待两年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我实在看不见。见面以来,一心一意要和你分开,不是因为你不好,也不是真的恨我爹,我今天想了很多很多,才明白过来,我是给了自己一个指望。” “可是……” “所以我才会说,也许两年后我不想走了的话,是玩笑,也是真的,因为我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将来。”七姜欠身道,“二公子,谢谢你对我好,我说纳妾生子的事,是我错了。” 展怀迁心疼不已:“是我方才语气重,是我不好。” 七姜说:“我因为害怕才会哭,还有想我娘,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展怀迁着急地说:“没有误会,我当然没有误会。” 七姜还是方才那笑容,孤独的、彷徨的,心平气和地说:“今天这样要去打官司,我昨晚还稍稍有些期待和兴奋。除此之外,我每天睁开眼都很害怕,因为不知道一整天又会发生什么,可我不能害怕,那样会被欺负,每天都这样。” 展怀迁道:“对不起,是我不合时宜地向你表白,吓到你了。” 七姜垂下眼帘:“也许不用两年,两个月后,你就不再喜欢我。可你不喜欢我,你还是太师的儿子,还是司空府的外孙,什么都不会改变。而我没有了你的喜欢,恐怕连张嬷嬷也会跟着嫌弃我,我会被欺负被嘲笑,甚至过上玉颜曾经在展家的日子。那天在大厨房,你祖母派了家丁来抓我,再有下回,我恐怕就被她打死了。不如现在这样,我们先普普通通地过,你不喜欢我,也就不至于讨厌我,那我能平安地活下去,两年后,两年后再说。” 展怀迁轻轻握了拳头,他怎么也没料到,玉颜的事摆平了,以为能高高兴兴和七姜庆祝一番,却换来她如此恳切认真的拒绝。 他又是高兴的,欣喜于自己的眼光不差,并不仅仅因为几滴眼泪生出的怜悯,又或与众不同的气质性情,才喜欢眼前这个姑娘。 云七姜的确没念过书,不通礼仪规矩,脾气还毛躁野蛮,可她很冷静、很清醒,堪堪十七岁年纪,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她爱惜自己,更尊重别人对她的好。 展怀迁松开了拳头,温和地说:“好,我收回那些话,我们像刚认识时候那样,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我再也不说喜欢你的话。” 七姜浑身一松,眼中的笑意也明朗起来,心知这会儿不该说谢谢,毕竟人家的“喜欢”是好意,可她心里是感激的,感激展怀迁能明白她的意思。 “吃饭吧,菜都凉了。”七姜又坐近了些,拿起筷子说,“我们院子里自己做的饭菜,就是比大厨房送来的好吃,那些中看不中吃,一大桌子都不知道从哪儿下筷子。” 展怀迁也端起碗筷,说:“老太太屋里的饭菜,每日都整桌整桌的浪费,不是我这个孙子舍不得祖母多吃几口,就是奇怪,为什么不做些她爱吃的东西,这人活着,怎么连口好饭也吃不得。” 七姜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你家老太太为什么要活成这样呢,亲儿子亲孙子她都不稀罕,就连小儿子的儿女们,她也不见得多喜欢。难道她活着,就为了让别人不好过,这是她的乐子吗?” 展怀迁见七姜愿意攀谈,自然乐得开口,彼此仿佛都放下了方才那些无奈,反而更亲近了。 他说道:“我没见过太祖母,只听说太祖母对祖母极为严苛,若说太祖母恶毒,我没亲眼见过不敢下定论,张嬷嬷也是曾听几位如今已经不在了的老下人说过,祖母年轻时,隔三差五被太祖母做规矩,罚站罚跪这些事都不稀奇,再加上夭折的两位叔叔和姑姑,她的处境可想而知……” 七姜听得皱起眉头:“你的太爷爷不管吗,你的爷爷也不管吗?” 展怀迁说:“大部分人家,男人不管女眷的事,也许他们干预过,这我都无从知晓了。” 七姜问:“上回,就是接旨那天,我听见老太太说大老爷害死了他的弟弟和妹妹,我们聊过的,真有这回事吗?” 展怀迁道:“姑姑夭折那会儿的事,我不清楚,但四叔的病,不是早几个时辰请太医就能救的,当时已回天乏术,恰逢皇上染了风寒,太医不能随随便便请出来,并非父亲代母。” 七姜感慨不已:“我就说,大老爷怎么会那么无情呢,必定有些缘故。” 展怀迁说:“那你呢,分明是我爹促成的婚事,为什么对我爹这么崇拜服帖,你该恨他才是,都冲我来算什么意思?” 七姜大大方方地笑起来:“我到京城前,每天每天都恨他,现在么,我告诉过你,因为他是这家里的老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展怀迁笑道:“你倒是识时务,聪明得很。” “我当然聪明,外祖母教我的,我都记住了。”七姜骄傲地说,“今天在公堂上,甄家那老婆子被我说得哑巴了,可是看她坐那儿喘不过气,我都不够解恨,恨不得再上去给她两拳。” 展怀迁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七姜忍不住凶道:“你这个人呐,顶顶没意思,你说你们打仗,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吗,这句话最讨厌,你凭什么替玉颜饶恕他们?” 展怀迁心底的沉重,忽然消失了,但他克制了情绪,克制了欢喜,只道:“是,不饶恕,绝不饶恕。” 第103章 不被喜欢,也就不会被讨厌 吃罢了饭,映春带人来收拾,丫头们下去后,她说:“方才听讲,秀景苑又闹腾了,四夫人晚饭也不吃,缠着大公子哭四老爷呢。” 七姜看向展怀迁,他便道:“恐怕是为了嫁妆,今日与甄家说定,玉颜的嫁妆我们不要了,留在侯府,往后为他们家二郎修墓所用。” 映春担心不已:“少夫人,四夫人白天才说您挡她财路,这下该记恨您了吧。” 七姜不在乎:“她本来也不待见我,随她去吧。” 正说这话,张嬷嬷从门外进来,说亲家公子派人来,有要紧的东西,必须亲手交给二哥儿。 展怀迁去了不久,带回来两张文书,皆是朱嬷嬷的儿子和雁珠的家人按了手印的。 她们的卖身契皆已勾销,往后虽是自由身,但不得再进入太师府,交由她们的儿子和兄长照养。 七姜分明不识字,展怀迁却特地拿给她看过后,才送去大院,张嬷嬷和映春都看在眼里,哥儿如今对新娘子,是越来越有心了。 七姜倒没有当回事,展怀迁一向这么细致,连早晨出门也要告诉她,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她的主意,给她看一眼文书并不奇怪。 要紧的是,今晚终于把话说清楚了。 然而展怀迁的心底,终究是失落的,来见父亲时,就被看出有心事,但问起缘故,他只是笑了笑。 当爹的便不再追问,另叮嘱:“陈阁老家的千金,正在惜园由你母亲照顾,不知要住几天,总之这些日子,你和恒儿都不要过去。” 展怀迁不解地问:“为何要去惜园小住,是惩罚她私自出宫吗?” 大老爷说:“不是惩罚,相反她自己绝食不眠,折腾身体,贵妃娘娘不忍心,只能先送出来安养一阵子。” 展怀迁唏嘘不已:“何苦来的,皇上和娘娘不如另选,这便是大婚封了太子妃,往后也不会太平。” 大老爷却问:“话说回来,你和姜儿怎么样了?我们家虽不敢比东宫,可这门婚事也牵强得很,更难为她千里迢迢孤身来嫁,迁儿,不论什么事,多包容些。” 父亲明明是发问,可他说着说着,又把话圆完了,仿佛是不在乎答案,又好像明知道结果,直接给了儿子台阶下。 “是。”展怀迁便也淡淡地应了。 “还有一事。”大老爷说,“你祖母往宗家寄了信,过些日子家里可能会有客人来。” 展怀迁不禁蹙眉:“我们家从太祖父起已是旁系远亲,且自立门户,从不麻烦宗家任何事,他们来摆什么祖宗的款,又或是要沾您的光?” “你这是……”展敬忠含笑看着儿子,“这话听着,颇有几分姜儿的语气,和媳妇日子久了,被她带过去了?” 展怀迁面上一红,躬身道:“是儿子失言,父亲恕罪。” 大老爷道:“你我父子,就不能说说笑笑,我偶尔与姜儿说几句话,也觉得比你亲切些。” 展怀迁面上是淡淡含笑,心里却并不好受,纵然儿时记忆渐渐模糊,但依旧记得,父亲也曾与母亲说说笑笑。 “怎么不走,在想什么?”展敬忠问儿子。 “还有一件事。”展怀迁回过神来,应道,“那日老太太亲自向舅母提亲,要将清儿许配给表哥,舅母当面婉拒,还说来年春闱后,要为清儿挑选夫婿。” 展敬忠笑道:“还是你舅母厉害,本来这女眷的事,就该女眷来解决,我和恒儿还假模假样地想对策,至于清儿的婚事,我也会好生替她挑选。” “是。”展怀迁行礼道,“儿子退下了,您早些休息。” “迁儿。”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展敬忠说:“你就要去城外练兵,恐怕往后三五天才回来一趟,新婚便要分开,姜儿实在委屈。不如你这告假几日,带姜儿去京城里外逛一逛,暮春好时节,莫要辜负了。” 虽然答应了父亲,可展怀迁心里没底,七姜都不让他说喜欢,又怎会与他一同去游春。 但提起了这个念头,就时时绕在心上,夜里入寝,听着矮几那一头的气息尚未入眠,又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展怀迁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不睡吗?” 七姜说:“睡了一下午呢,怎么能困。” 展怀迁问:“那你在弄什么东西?” “翻花绳,我吵到你了吗。” “不是,我只是对气息和动静比常人敏锐些。”展怀迁道,“此外……有件事。” “哎,听着不像好事。” “父亲命我带你去游春,我怕他看出我们有什么古怪,因此就答应了,本该先和你商量才是。” 展怀迁不得已撒了谎,他真心想带七姜出门游玩,可晚饭时才说好的话,不能出尔反尔,唯有顺水推舟,赖在父亲身上。 七姜想了想,应道:“不如全家一起去踏春,我看玉颜的病,总闷在屋子里也不会好的,该出去透透气,何况她如今是自由身了。” “好、好……” “不过我说的全家,是指兄弟姐妹们。” 展怀迁笑了:“这是自然,我也请不动老太太和婶母。” 话音刚落,便见七姜起身跳下床,光脚走到窗边,推窗看夜空。 展怀迁撑起脑袋,月色下,脱下层层衣衫,只穿着寝衣的姑娘,瘦得叫人心疼。 “瞧着明天天气不坏。”七姜跑回来,钻进被窝欢喜地说,“能出门我就高兴,你放心,往后大老爷吩咐这些事,不用和我商量。” 展怀迁道:“我要先去兵部告假,不是明天就能出门。” 七姜有些失落:“是呢,我怎么忘了。” 展怀迁不忍心,便道:“倘若我早些回来,我们……可以带着玉颂和怀逸,去听一场书。” 七姜来了劲头:“好好,我等你回来。” 虽然不是习武之人,可屋子里很安静,于是七姜也听见了矮几那头轻轻的叹息。 她侧过脸,只隐约能看见轮廓。 她知道,展怀迁对她是真好,认识以来,纵然有争吵,可事事顺着她依着她,就算被骂了,也不会动怒恼火,哥哥和爹,都不能如此耐心对待嫂嫂和娘。 可是,七姜不敢把这份好当福气,她怕转身就没有了,不被喜欢,也就不会被讨厌。 “展怀迁。” “嗯?” “谢谢你……” 第104章 他眼底一笑,她心口一颤 那一声谢谢后,屋内再无动静,云七姜的花绳也不翻了,过片刻,她睡着了。 展怀迁不禁伸出手,然而指尖触碰的,是冰凉的矮几桌腿,亦是他们之间的高墙。 弱冠那一年,他决心从军,没多久,西南便起了冲突。 出征在即,到惜园辞别母亲,进门前想好了,倘若母亲不舍,要挽留他不赴险境,他就留下不走,不愿娘亲伤心。 然而比起父亲,母亲更为洒脱,只含笑说一句:“保重身子,早早归来便是。” 彼时初秋,枫叶微红,满园橘树梨树皆是硕果累累,小丫鬟摘了一筐青橘来,母子俩坐在亭中,母亲玩笑着剥了橘肉给他吃。 那浓郁芬芳的酸,至今想起来,还能叫展怀迁眉头紧锁,透彻的,不掺一丝丝甜的酸,母亲却甘之如饴。 她说:“这几棵树,是你舅舅南下带来给我,最是甘甜清嫩,养了两三年才结果。虽是南橘北枳,然种橘得枳,便安心食枳,他年得橘,又多食橘之趣,人生一世,当及时行乐。你愿从军,便金戈铁马去杀一场,娘不愿叫人困着,自然也不会困着我儿。” 转眼到了今日,展怀迁也有了不愿困住的人,他想留七姜在身边,但舍不得她余生都不再快活。 “便是两年,也足够了……” 展怀迁闭上眼,心口竟是一阵钝痛,相识的日子那么短,也会有情深如此吗? 是啊,他究竟喜欢云七姜什么? 一夜静谧,隔日天晴,万里无云,上午就有人传话到秀景苑,说二公子若得闲,要带妹妹一道去听书。 四夫人这几天精神萎靡,管也懒得管,反倒是玉颜听了,将妹妹叫来跟前说:“待姐姐好了,满京城的茶楼咱们都去得,眼下还是留下陪我,二哥哥和嫂嫂难得出门一回,不论是听书去,还是游春去,咱们都别跟着。” 玉颂连连点头,眉眼弯弯地说:“姐姐放心,我心里明白着呢。” 且说展怀迁今日回兵部告假,本不是什么难事,奈何打算回府时,叫一桩事牵绊了,待他匆匆赶到家中,早已过了午饭的时辰,观澜阁里一片静悄悄。 “二哥儿,您回来了。”屋檐下打瞌睡的小丫鬟,醒来上前道,“少夫人出门去了。” 展怀迁问:“出门?” 他心里想着,说好的,让七姜等他回来,带她去听书。 小丫鬟却递给他一张纸条,还带着几分困倦说:“少夫人不知怎么的,今天一直坐在那儿,后来就带着嬷嬷她们出门去,嬷嬷说,您要是回来,请您照着这里找去,少夫人在那儿听书呢。” “好……”展怀迁接过纸条,是张嬷嬷的字迹,他记下茶馆的名字,立时进门换了衣裳,外头丫鬟们还没回过神,哥儿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暮春好时节,踏春游玩的多,茶馆听书的少,七姜来到时,还有宽敞的雅间能坐,底下大堂坐了四五成,不那么吵得人耳朵疼,倒也安逸。 “嬷嬷,公子会来吗?” “一定会来。” “那为什么不等公子到家,咱们再一起出门呢?” “早早来占个雅间,不好吗?” “今天也没什么客人呐。” 见映春呆呆的,张嬷嬷懒得再解释,她是心疼小娘子,早起不知什么缘故,就见她在院里徘徊,问了才知道,二哥儿答应带她出门玩,后来就坐在屋檐下等,又乖又叫人怜爱。 自然,以少夫人的脾气,想出门没人能拦着,可那样多多少少惹些麻烦,再者,她对京城根本不熟悉,有个人带着,听最好的书,喝最好的茶,岂不便宜。 但又想,哥儿应该是让公务绊着了,不然答应了的事,他不会爽约,张嬷嬷不愿少夫人空等一场,就商量她们先来,只说是占个座。 这会儿台上正讲哪吒闹海,敖丙被抽了龙筋,七姜听得激动,不禁靠在了栏杆上。 便见一身墨绿长袍,胸前绣着苍劲青竹的人走进来,原本底下,不过是一众普通的茶客,这下可好,全成了凡夫俗子。 展怀迁站在堂中央,清俊挺拔,叫人挪不开眼睛。 随着店小二到身边,展怀迁抬起了头,恰好与正看着他的七姜对上了目光。 他眼底一笑,七姜心口一颤,忙地冷静下来,挥了挥手:“这儿呢。” 楼台上,佳人娇笑,明眸善睐,展怀迁一恍惚,只觉得背上发烫,直冲天灵盖。 “公子,这边请……”店小二殷勤领路。 “我自己上楼便是,上层所有位子,我包下了。”展怀迁说着,摸出一块银子交给小二,“这不是茶钱,是你的赏钱。” 小二眼睛发光,喜不自禁,送到楼梯口说:“您仔细台阶。” 雅间这头,张嬷嬷和映春都起身了,七姜心系陈塘关大水,听得张嬷嬷说“哥儿,您可来了”,她才回过头。 便见展怀迁缓缓走上台阶,先露出温和含笑的脸,再是挺拔的身姿,轻盈潇洒地来到眼前,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衣裳好看,还是穿衣裳的人好看。 “怎么说封神榜?” “少夫人喜欢听,特地点的。” 展怀迁坐下道:“倒也合你的性子,我以为你会喜欢些才子佳人。” 七姜说:“小时候跟我娘去镇里赶集,路边有人说书,听到陈塘关发大水,天色不早我娘要带我回去,我怎么闹都没用。可从那以后,再也没遇上一回说封神榜的,后来是哥哥去问了村里的秀才先生,再讲给我听,可他嘴笨,哪有说书的好听。” 张嬷嬷和映春,不知几时已经退下了,展怀迁自己斟茶,说道:“本该早些回来的,被一桩事牵绊住,已经告了假,明后两天若是晴好,我们去城外游春。” 七姜点头,但眼睛忍不住在他身上瞟了瞟,说:“你又穿新衣裳了,你到底有多少衣裳?” 展怀迁低头看了看,无辜地说:“我只是随手抓了一套,换上就出门了。” 七姜说:“真好看……衣服,真好看。” 展怀迁笑道:“说实话,一个男子被夸衣衫好看,怪难为情的。” 七姜笑得几分狡黠,便继续听底下说书。 展怀迁为她续茶,七姜眼睛看着台上,伸手拿茶杯,一个没来得及松手,一个就抓了上来。 第105章 可以让他不得不娶你 微凉的指腹,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后,展怀迁便见七姜抽回手,看似仿若无事,却由此变得无比僵硬和紧张,收回去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展怀迁的心砰砰直跳,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喝了茶,随手掰了一块糕点,说道:“这茶楼,是上回遇见表哥的?” 七姜依旧看着戏台,应道:“不是,那家说得不好,嬷嬷说这里好,她带我来的。” 展怀迁说:“嬷嬷也知道这里吗,还以为,她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 七姜这才回眸看他:“你以为的事而已,就好像,也不是所有姑娘家都爱听才子佳人的,我就不喜欢。” “为何不喜欢?” “这公子佳人,怎么能一见面就喜欢上,喜欢得爹也不要了、娘也不管了,万一对方是个坏人,岂不是白白赔进去一辈子,男子更要冷静,万一遇上个妖精变的姑娘呢。” 展怀迁笑问:“你信鬼神吗?” 七姜渐渐从方才的慌张里冷静下来,挑了块核桃仁慢慢吃,一面说道:“旱灾洪涝的时候,我也会跟着爹娘求神拜佛,但你问我信不信,那当然不信,我只信那些旱灾时挑水,洪涝时筑堤的人,人吧,还是要靠自己。” 展怀迁满眼的欣赏,纵然没念过书,可从小与天斗才能挣口饭吃的人,自然是心胸宽广,所谓的人心与鬼神,哪有天降灾害来得可怕,她自然无所畏惧。 但这份无所畏惧,是敢于面对,她又分明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儿,也会害怕,也会哭。 七姜问:“既然能有两日的假,不如去看望大夫人,虽然我并不想打扰大夫人,但答应了外祖母的事,总该做做样子。” 展怀迁道:“眼下你去得,我去不得,还记得太子妃吗,她被贵妃娘娘送去惜园了,男眷都要回避。” 七姜很是好奇:“为什么,是你们家的亲戚?” 展怀迁道:“自然不是亲戚,但贵族世家之间,往来密切,总是认识的。” “贵妃娘娘不要她了吗?” “具体的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被抓回去后,绝食不睡觉,折腾了一天一夜,就是舅母来我们家那天,娘娘将舅母召进宫里,把人接去了惜园。” 虽然这一层没有其他人,七姜还是压低了声音,生怕叫人听去似的,问道:“她不想嫁给太子,宁愿死去吗?” 展怀迁点头:“也想不出别的缘故了,听说这几日,窦良娣的身体也越发不好,贵妃娘娘怕是头都大了。” 七姜问:“太子呢,太子怎么看待这件事?” 展怀迁道:“我回京后,还没私下见过太子,这两年不在京城,只记得更早些的事,表哥曾提过,太子并不喜欢太子妃。” “看吧!”七姜轻轻拍了下桌子,“太子妃必定也是明白的,就算当了太子妃,将来成为皇后,一辈子被自己的丈夫讨厌着,这日子怎么过?” 展怀迁说:“中宫之位,历来是最大的权术,皇帝未必要娶最爱的女人,而嫁给皇帝……” 说着,他也四下看了几眼,实在是太想和七姜攀谈,不论什么话题都想和她聊,一时忘了分寸。 七姜见状,默契地摆摆手:“回家再说,我知道这是大事情,不能在外头乱说,我不好,不该问你的。” 她转过身继续听书,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着核桃仁,眼前人儿是如此可爱聪慧,展怀迁瞬间就卸下了紧张和自责,换做了下不来的笑容。 记忆里,极少有这般闲情逸致的时候,从小到大,除了念书便是练功,或文或武,只想早早挣下一番事业,早日自立门户。 过去那些年里,被表哥缠得不行了,才会偶尔陪他出来坐坐,就今天这茶楼,他都着实找了一阵才找来。 好在来得不晚,书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寥寥几笔的上古神话,从说书人口中讲来,别有一番意趣。 与此同时,一封信到了太师府,下人们麻利地送来沁和堂,上官清接了,念与姑祖母听,老太太便道:“封二百两银子,给他们当盘缠。” 上官清劝说:“姑祖母,二百两,未免太多了些。” 老太太哼笑:“总该有几分太师府的阔气,我是请他们来做客,来给晚辈讲讲规矩,可没请他们来爬到我的头上。” 上官清只能应下,拿了钥匙去取银子,回来后,老太太已写好了回函,和银子一道封了箱子,命人即刻送去。 “清儿,你把左手柜子底下,抽屉里的匣子拿来。” 听姑祖母这般吩咐,上官清便照着做,摸出小小一方匣子,老太太接过后打开,里头是拇指大的一只小葫芦,小的仿佛才出芽,就给摘下来风干了。 “姑祖母,这是什么?” “药,是当年,让萧姨娘上了你大伯父床的药。” “这?” 上官清浑身一紧,手里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袖。 老太太却拿起她的手,将五个手指掰开,把小小的葫芦放进她手心,冷笑道:“朱嬷嬷被绑走前,替我置办下的,这么多年,她没少照顾你,也算最后尽一份主仆心了。” 上官清的手,微微颤抖:“姑祖母,您这是……” 老太太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明面上的事,我会尽量为你安排,可哪怕云七姜今天就死了,展怀迁不肯娶你,也是没法子的。但你可以让他不得不娶你,这东西厉害得紧,只要往酒水里加些许,事就成了。” 上官清已是双颊通红,手心里不住地冒汗,几乎滑得要捏不住小葫芦。 “清儿,不妨事,女子总有那一天,横竖是你将来的丈夫。” “是,姑祖母,清儿明白。” 当太阳西下,茶楼里的书讲完了,茶水点心也吃了个肚饱,七姜起身来,慵懒地舒展筋骨。 比起那天突然跑了,知道回府必定不太平的情况下听的书,今日什么都不用担心,且一样的故事,这里讲得也更有意思,她实在心满意足。 展怀迁还不想结束这半日的美好安宁,问道:“回府,还是继续逛一逛,京城的夜市,也是很热闹的。” “可我吃不下东西了。” “那正好逛一逛,消消食。” “行吧,反正我是更喜欢外……啊!” 七姜一面说话,一面下楼,回头看展怀迁时,没留神脚下,不慎踩空,崴了脚脖子,整个儿失去重心摔下去。 “姜儿……” 所幸这楼梯拐了半层,不至于叫她一路滚到底下去,展怀迁跳下来,不敢触碰七姜的身体,只是唤她的名字。 七姜睁开眼,懵懵地看着眼前人。 “脖子能动吗,摔着头没有?” 照着指示,一一做出反应后,七姜说:“好像就是脚疼……” 展怀迁这才敢抱起她,所幸没伤了颈椎脊骨,他方才真是魂魄都吓得散了一半。 “少夫人!” “客官您这是?” 展怀迁抱起七姜,冷静地吩咐嬷嬷:“让马车过来,我们回府。” “我自己试试,能走……” “别逞能了,摔得不轻。” 第106章 他踩着我裙子了 马车迅速奔回太师府,路上颠簸的这一阵,七姜已经缓过来了。 她并不是那身娇肉贵之人,这么摔一下只是刚开始有些发懵,身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从前在家做农活,哪有不受伤的。 如此到了家门外,展怀迁要抱她下车,七姜抓着车门死活不答应,不得已说:“你当差做什么去了,并不天天在家里的,我可是要天天应付你们家那些下人的。” 展怀迁无奈,命人传了园内用的轿子,搀扶她上了轿子,这才往观澜阁去。 张嬷嬷见公子吩咐福宝去请郎中,上前笑道:“看样子少夫人伤得不重,只是少不得脱了鞋袜检查筋骨,虽说郎中面前不必忌讳,可我们新娘子才进门没几天,哥儿,你给看看便是了,若不好,再请郎中不迟。” 展怀迁倒不介意那些,但的确该问问七姜,便一同回到观澜阁,待她安顿下,便问:“是我替你看看,还是请郎中来,你乐意就好。” 七姜转动了几下脚腕,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大事,就刚摔完还没缓过来,我经常摔,皮实着呢,你们不用担心我。” 张嬷嬷上前来,脱下七姜的袜子,卷起中裤裤腿,脚脖子果然是红肿的,不知该多疼。 “公子他从小习武,会些推拿接骨的本事,让他给您看看,别落了伤,将来雨雪天该受罪了。”张嬷嬷好生相劝,便让出了位置。 七姜看着展怀迁,展怀迁也看着她,僵持了须臾,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热乎乎的大手,摸上了脚丫子,七姜很是害羞,但强撑着不表露出来。 展怀迁倒是没什么其他念头,只怕她摔坏了骨头,仔细摸骨检查,幸好,应该只是普通的崴伤,休息几日就能恢复。 “身上呢,哪里疼吗,有没有磕着脑袋?” “没事,我好着呢。” 张嬷嬷那会儿在楼下,不知道上头是什么情形,心疼地说:“好好的,怎么摔了呢。” 七姜说:“下楼的时候,他踩着我裙子了。” 张嬷嬷一听,便是连声抱怨:“哥儿也太性急了,走路千万仔细些,特别是这上下楼梯,你这人高马大的,少夫人那么瘦……” 展怀迁瞪了眼七姜,七姜故作镇定地别过脸,等嬷嬷念叨好一阵出去后,他才问:“我踩着你了?” 七姜不好意思地说:“不然我能被嬷嬷说到明年,她太能啰嗦了,就委屈你一下,展副将军,您大人有大量。” 展怀迁自然不在乎,可惜了明后两天,他道:“摔坏了,还怎么出去逛逛,是怪我,不该在你下楼时说话。” 七姜急道:“当然可以出去,我,我有个拐杖就行了。” 此时大嫂嫂带着玉颂来了,听说七姜受伤,特地前来探望,不多时,怀逸也到了,只是没进屋。 展怀迁出门来见弟弟,怀逸说:“明日考学,我不能告假,哥,下回再同你们一起去游春。” “这么不巧啊,那就,下回吧。”展怀迁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高兴。 “没什么事,我就先退下了。”怀逸向哥哥行礼后离开,没多久大嫂嫂和玉颂也出来了,在观澜阁外追上了他。 子淑问:“逸儿,你说了吗?” 怀逸颔首:“说要考学不能告假,嫂嫂呢?” 子淑道:“我们也说好了,逸儿,下回等你大哥得闲,一定带你们出去逛,难得你二哥有几日清闲,咱们凑什么热闹呢。” 怀逸是高兴的,可心里总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失落,回到大院,向父亲禀告嫂嫂的伤势,之后回自己的屋子,一个人枯坐了半晌。 “哥儿,这是怎么了?”萧姨娘送来茶水,担心地问,“这两天总见你闷闷不乐。” 怀逸摇了摇头:“没什么,念书累了,我歇一会儿。” 萧姨娘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倘若不舒服,别自己扛着,念书是辛苦,不然怎么说,十年寒窗呢。” “知道了。”怀逸淡淡的,没理会母亲,起身走到榻前,直挺挺地躺下了。 萧姨娘看了片刻,只能退出屋子,关上门后,却又怔怔地站在门前发呆。 “姨娘?”有侍女过来,提醒道,“老爷的参汤快好了,小厨房请您过去看一眼。” 萧姨娘却问:“观澜阁那边,到底怎么样?” 丫鬟应道:“听说没什么事,您看也没请郎中,是二公子心疼少夫人罢了。” 萧姨娘摇头:“我是说,明日他们是不是还要一起去游春,还有谁同行?” 丫鬟道:“秀景苑那头都不去了,谁好意思跟着才新婚的人呀,今日去听书,哥儿还在学堂不算,秀景苑里大少夫人和二姑娘,都推辞没跟去。” 萧姨娘说:“也不知怎么了,哥儿从观澜阁回来就不高兴,说起来,这两天都没什么精神,还当他病了。” 丫鬟笑着说:“许是前些日子,二少夫人时常过来大院,哥儿念书必定枯燥辛苦,可少夫人古灵精怪,又见过外面的世面,哥儿听着新鲜,那会子高兴,这几天不来了,就闷了。” 萧姨娘不禁蹙起眉头,径自往小厨房去,丫鬟那些话,恰恰是她担心的。 一家里小叔子和小嫂子亲昵,算怎么回事,又不是差了十几岁,长嫂如母那般的关系,再过几年怀逸蹿了个儿,站在一起,谁还知道他们是叔嫂? “真是……”萧姨娘心中很不安,她不喜欢云七姜,觉着她粗鄙野蛮,倒也不是担心什么难堪的事发生,怕就怕儿子将来也中意这样的姑娘,可名门高第里,哪有这样的千金小姐? 偏偏此刻,展怀迁正在给七姜讲太子妃的事,她没想到,京城大官的家里,也会有这样“反骨”的姑娘。 “太子妃,关乎着太子身后的势力,而皇上另有皇子,太子不仅要提防自己的兄弟,还要防着叔伯们,他们也是先帝的血脉。”展怀迁解释道,“因此,选太子妃,第一是出身,第二是才学品行,第三才是容貌,而最不被在乎的,就是太子能否与之恩爱,毕竟他们可以不恩爱,但一定要和睦。” 七姜轻轻叹:“还好没有选司空府的姑娘,幸好你也没有嫡亲的妹妹。” 展怀迁笑了笑:“我没有嫡亲的妹妹,可司空府有适龄的嫡女,不选,自然有不选的道理。” 七姜本就聪明,怀逸都夸赞嫂嫂会举一反三,这话她听着有些古怪,轻声问:“是不是皇上不信任你们?” 展怀迁颔首:“不错,皇上也要提防太子,东宫外戚太过强大,也不成。” “啊?那可是亲儿子呀。” “皇权之下,哪有什么亲儿子。” 第107章 只得听令于七姜 见七姜一脸悲悯,展怀迁软下心来,好生道:“这便是个人的命数,世上从无完人,也无事事遂心,他们天潢贵胄来到人世,总要舍去些什么。” “可是……”七姜困惑地说,“难道父子兄弟,活着是仇人,死了才是亲人?” “皇权之大,可杀人可灭世,而今彼此掣肘监督,可免除多少朝廷大患。”展怀迁耐心地说,“复杂深刻的背后,至少还有人在为国为民,舍得他们几分亲情,换天下太平,你觉得值吗?” 七姜想了想,点头道:“我越来越明白你说的那些话,你们不容易,我们农家同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好处。” 展怀迁笑了,起身从七姜脚踝上取下帕子,凉水里又洗了一把,再小心翼翼盖上,崴伤的脚踝瞧着已是消肿不少,没伤着筋骨,实在幸运。 “我、我明天还想出门。” “那……明日我们去城东登楼,可以俯瞰京城风光,下来后,我便送你去惜园,如此也算完成外祖母的交代,日落时我再来接你。”展怀迁说,“到时候顺路回府,能经过夜市,今天没能去成,怪可惜的。” 七姜稍稍动了下脚踝,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路,爬楼怕是更困难,但她想不出别的去处,不管了,只要能出门,总比闷在这家里强。 “后日,去城外钓鱼,顺路带你去看看校场的位置。”展怀迁说,“大后天,我就要出城练兵,会住在军营里,四五日才回来一趟,此番操练为期一月。” 七姜不明白:“为什么要带我去,军营重地,是不让女眷靠近的吧。” 展怀迁道:“至少该让你知道,我在哪里,没有说女眷不得靠近,只是不能乱闯,任何人都不可以乱闯,但有正经事,你当然可以来找我。” “我没有事……”七姜稍稍犹豫,改口道,“也好,万一你家老太太发疯了,我还能找你来救我。” “救我”两个字,刺得展怀迁心口一疼,虽是明白七姜在玩笑,可一旦这不是玩笑,对她该是多大的伤害。 此时,见张嬷嬷进来,说道:“哥儿,要为嫂夫人洗漱了,您回避一下吧。” 展怀迁便说:“你们忙,我去见父亲。” 张嬷嬷见孩子走出门时神情凝重,以为两口子又拌嘴,却见少夫人笑眯眯的,还问她:“嬷嬷,城东有什么楼,很高吗?” “是啊,少夫人怎么知道的?” “展怀迁要带我去,我们明天就去。” 张嬷嬷这才放心了,便张罗丫鬟们来伺候洗漱,而不知不觉,七姜竟然已习惯这仆从婢绕的日子,甚至不再觉得尴尬,想来也是,哪有凡人不爱过神仙日子的。 大院书房里,展怀迁见到了父亲,展敬忠说:“怀逸已经禀告了,姜儿没伤着筋骨,你何必特地过来一趟,多陪着姜儿才是。” 展怀迁道:“有件事,我来请父亲示下,您若答应,儿子这就吩咐下去。” 大老爷叹气:“说了多少遍,往后有事,该你们夫妻商议,你怎么不长记性?” 展怀迁显然还不习惯拥有这样的权力,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可以做多深的事,但问:“倘若我要求家中所有男仆家丁,只得听令于七姜,换言之,倘若祖母发狠,要他们动手捉拿七姜,他们不可以从,父亲觉着合适吗?” 展敬忠摇头:“你自己看着办,不要问我。” “爹……” “我给你把媳妇娶进门,是为了让你事事都来烦我吗,养你这么大了,你还断不了奶?” 原本只是一句责备的话,听过便听过了,偏生某位姑娘曾经误会他五岁才断奶,此刻父亲提起,展怀迁竟是脸红了。 “走吧。” “爹,那我就吩咐下去了……” “还问?” 展敬忠抓起手边的镇纸,佯装要打儿子,展怀迁退开几步,不敢再惹怒父亲,赶紧走了。 如此,没过多久,消息便传开。 沁和堂里,老太太已经睡下,上官清才刚沐浴完,正在镜台前润头发,听得外头有动静,她问:“什么事?” 有丫鬟进来,禀告道:“姑娘,方才二公子传下话来,从今往后,家中各处所有家丁,都要听从二少夫人的指派。” 上官清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丫鬟们互相看了眼,一人小声道:“那日二少夫人去闹大厨房,老太太不是派朱嬷嬷带了男仆去抓吗,如今说来,往后老太太若要动家法,那些男仆是不能听老太太的,也不能动少夫人,奴婢说的对吗?” 上官清一时激动,不禁瞪着她,吓得那丫头跪下道:“姑娘,是、是奴婢多嘴了……” “不不,你起来,我没说你不是。”上官清收敛了恼怒的神情,叹气道,“可不正是这个意思,就差把你们也算进去了,许是打量着,你们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件事连夜在府内传开,大管家带着人亲自到各处说明,来到秀景苑,四夫人客客气气地说知道了,但一转身就翻脸,闯来儿子的卧房,得亏夫妻俩还没入寝。 “听见了吗,下一步就该把我们撵出去了,展怀迁也太放肆了,还有他祖母和我这个婶母当家呢。”四夫人追着儿子说,“我不管,你立马给我纳妾,给我生个孙子,不然我就把韩子淑卖了。” 子淑垂首站在一边,对于婆婆,她的心早就凉透了,这些话已经伤害不到她,不论如何,她嫁的男人值得依靠。 果然,展怀逍戏谑了一声:“除了在籍的奴才,私下买卖人口是要杀头的,娘,我可不想去菜市口给你……” 四夫人狠狠捶了儿子一拳头:“畜生、畜生!” “韩子淑。”四夫人舍不得打儿子,便将火气冲儿媳妇来,“我最后给你一个月,怀不上,我就休了你,要不是看在你爹的交情,犯了七出的,早该休了你的。” 展怀逍怒道:“子淑才多大,怎么就犯了七出,就算今生绝嗣,我也不会休妻。您若看不惯,我们走就是了,这么一天天的闹,您不想长命百岁,我还想活呢。” 第108章 怎么觉着自己,上了贼船 太师府人口少,各处有什么动静,很快就能传出来,七姜便同时听说自己拥有了管束派遣所有家丁男仆的权力,以及秀景苑的闹剧。 彼时张嬷嬷和映春说好些话,她都没插嘴的机会,直到夜深人静,才问床那头的人:“为什么让我管府里的男仆?” 展怀迁说:“不是管,只是怕老太太又命他们对你动手,平日里你不必理会任何事,但若祖母发难,你只管告诉他们,不怕死的尽管试试……” 这一晚,七姜是带着笑容睡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就是心里高兴。 这份欢喜,在隔天醒来时,随着睁眼就涌入心间,坐在镜台前梳头,都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少夫人,出门就这么高兴?” “反正后院的狗挺高兴,它们一定都烦我了。” 张嬷嬷大笑,身后小丫鬟也笑,展怀迁练功归来,在外间隔着屏风听到,也禁不住唇角上扬。 因展怀迁练功,他们各自吃的早饭,直到出门时,七姜才见到他。 这位公子,今日又换了新衣裳,泛着竹青光泽的白袍,不知是白丝缠了青丝,还是青丝缠了白丝,远看如竹间绕云,近看能分辨出竹叶的绣纹,腰上细细一根靛青腰带,不似朝服玉带那般规整肃穆,轻盈又潇洒,另有白玉打着银丝绦子从腰间垂下,愈发显得体格修长。 七姜忽然发现,这人的肤色白了好些,眉眼肌肤都变得细嫩了,何表哥身上那京城贵公子的气质,原来他也有。 “看什么?”展怀迁见七姜盯着自己,干咳一声,“嬷嬷给我拿的衣裳,我并不记得自己平时都穿什么,她给我什么,我就穿什么。” 七姜笑道:“我觉着嬷嬷是把你当闺女养了,哪有养小子,天天给换漂亮衣裳的?不过么,你马上要去练兵了,过几天又顶个大黑脸回来,这日头可是越来越晒了。” 展怀迁说:“男人家,白面有什么好看,你一个小丫头才这么想。” 七姜啧啧道:“天天换漂亮衣裳的人,可不是我。” 说罢,一瘸一拐往外走,展怀迁跟上来伸出手臂,七姜稍稍犹豫后,搭在了胳膊上,不过没走几步路,外头就有轿子等着,一路把送去宅门外换马车。 今日随行简单,只有福宝和映春,马车都是福宝赶的,映春与他一起坐在外头,公子和少夫人坐里头。 行走间,隐约能听见二位的相谈,但马蹄车轮声下,听不真切。 福宝乐呵呵的,对映春说:“好些日子,没见哥儿这么高兴了,我说的没错吧,如今少夫人高兴,公子就高兴。” 映春则好奇:“去爬个楼,这么早出门做什么,今天还去别处吗?” 福宝说:“要送少夫人去惜园,但这会儿功夫,的确太早了。” 映春想了想,嘀咕道:“去得早些,没有闲杂人挤在一块儿也挺好。” 这话,叫她说中了,展怀迁之所以早起带七姜来登楼,就是想着人少些,清清静静,更重要的是,他能把七姜背上去。 当站在塔底,展怀迁突然背对着自己单膝跪下,要她上背上去,七姜都愣住了。 “要不,抱你上去?”展怀迁扭过头,看着发呆的人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你那么轻巧,谁叫父亲一定命我带你出来转转,刚好你也想出门,我特地早来,没有人会看见,更别提家里的下人。” 七姜说:“我慢慢走,能爬上去。” 展怀迁不再多说,伸手拽过七姜的胳膊,她没有防备,重心一偏,扑在了这人的背上,还没回过神,就被稳稳当当地背了起来。 映春赶忙上来替少夫人理一理裙衫,还说:“公子,您走前面,奴婢在后面跟着。” 展怀迁能感觉到,背上的人僵硬而紧张,温和地笑道:“放松些,我不会摔着你。” 七姜问:“我说,大老爷他,真的命令你带我出门吗,我怎么觉着自己,上了贼船?” 展怀迁毫不犹豫地“撒谎”:“你可以去问父亲,坐好了。” 忽然开始爬台阶,七姜重心后仰,不得不抓紧了展怀迁的肩膀,但之后稳当了,她也慢慢放松下来。 塔高七层,有几层楼梯陡峭,但对这个人来说,哪怕背着一个姑娘都不是难事,转了一层又一层,终于到了塔顶。 “虽不如你家乡的山头高,可看见的风景不同。”展怀迁搀扶七姜,走到栏杆边,看得出来,他身边的人已经惊呆了。 “京城……可真漂亮。”七姜目之所及,再不是土房草棚,满城气派的瓦房鳞次栉比,街道宅邸间虽拥挤了些,真真是这份拥挤,才象征着繁华。 “这里一圈都能欣赏风景,往那头去,便是城外的山河。”展怀迁说,“慢慢看,我扶着你走。” 七姜却仰望日头,估算时辰来分辨方向,缓缓挪到了西北角。 展怀迁起先没留神,见城外风光,只顾介绍:“那条河,从这里一直流进宫里,再穿过皇城,一路南下……” 提起南下二字,展怀迁才察觉,七姜正在望她的家乡。 “想家了吗?” “嗯,可惜什么也看不见,那么那么远,就算飞到天上去,也看不见。” 展怀迁说:“家信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能看到岳父岳母的消息。” 七姜回眸看着他:“岳父岳母……” 展怀迁稍稍犹豫后,说:“至少眼下是,不然我怎么称呼他们,我已经答应你,不再说什么喜欢,但这些小事……” 七姜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猛然一阵风过,七姜迷了眼,展怀迁抬手用阔袖为她挡风,七姜一回头,就撞在了这人的胸膛上。 咚的一声,结结实实,这哪儿是人的胸膛,简直是一堵墙。 展怀迁低头看,七姜的额头恐怕蹭在了那些竹叶刺绣上,都蹭红了。 “撞疼了吗?” “你的身体,怎么跟石头一样硬。” 展怀迁搀扶七姜往里走些,好避风头,笑道:“不然怎么杀敌,要不你去杀敌?” 七姜捂着额头瞪过来,迎接她的却是春风般温和的笑容,心口没来由地直跳,在胡思乱想前的一瞬终于冷静,故作神秘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杀过人?” 第109章 逮着机会就欺负人 那一瞬而过的警觉,令展怀迁自己都发笑,便是坦荡荡地说:“你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我心里一直有些提防,前些日子你突然爱往父亲的书房去,我还想过,你是不是什么邻国细作。” 七姜往后退了半步,一脸的坏笑:“也许是,你千万别大意。” 展怀迁问:“真的杀过人?” 七姜笑了,小声道:“只见村里杀过人,越境来偷东西,被失手打死后,悄悄给他焚了,不能留下踪迹。” 展怀迁严肃了几分:“你们胆子忒大,不过这也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不然叫他们找见尸首,只怕要爆发两国交战。” 七姜说:“我们那边的,不如西南吧,他们不敢来冒犯。” 展怀迁道:“但可以有其他强国,怂恿他们做狗腿子,打又不来打,却日夜搅得我们不得安宁,难道为了他们,让老百姓迁境不成。” 正说着,又一阵风,映春的手帕被吹了出去,她急急忙忙要去追,傻丫头都忘了外面是七层高的塔顶。 七姜惊得大声喊她,可映春的身子已经探出去,展怀迁一跃而起,将几乎翻出去的映春拽了回来,责备道:“糊涂东西,命不要了,手帕值什么?” “哦……好厉害!”七姜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兴奋地问展怀迁,“你会飞啊?” 展怀迁嗔道:“人怎么会飞,这也是极限了,再出去我跟着一同……” 他看向映春,训道:“冒冒失失的,你跟着少夫人,两个一起冒冒失失,还能有好?你说,要不要告诉张嬷嬷?” 映春摇头哀求,吓得躲来少夫人身后。 七姜凶巴巴地瞪着展怀迁:“你说谁冒冒失失,我让你救我了吗?” 展怀迁道:“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人从楼梯上滚下去。” 七姜气得红了脸,一时不说话,在塔顶阅尽风光后,便死活不肯让展怀迁背了。 可真自己走,碰上陡峭的楼梯,要不坐着挪动屁股一级一级下去,就没法儿用脚走。 “好了,是我冒冒失失,我说错话了。”展怀迁哄着七姜,在第五层将她背起来,轻轻松松地下了楼。 到了底下,七姜仰望高塔,感慨道:“这得建多少年呀,怎么把木材和石头运到那么高的地方,实在了不起。” 展怀迁说:“这塔楼比我爹年纪还大,可惜没能见到当年建造的盛况,不然还能给你说说。” 七姜笑:“你要是见着了,不就是老妖怪了。” 展怀迁也不客气:“就没一句好话,姑娘家家,逮着机会就欺负人。” 本该再十句奉还顶回去,可七姜却愣住了,心里噗通噗通地跳,感觉到脸上发烫,生怕红起来叫人笑话,便故意用帕子遮挡,假模假样地说:“这太阳可真晒……” 展怀迁没在意,待马车来,只管搀扶她上车。 一路去往惜园,福宝和映春,就听得车里二公子不停地说话,映春实在好奇,趴在车门上贴着耳朵听,而后闷闷地对福宝说:“说打仗呢,血呼啦哈的,少夫人怎么乐意听这些。” 福宝笑道:“这不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映春觉得有道理:“是啊,京城里那些小姐们,怕是听不得的,和二哥儿就说不到一块去了。” 城外,惜园湖水畔,春风徐徐、杨柳依依,陈茵独自垂钓,身后十步远,跟着随行而来的苏尚宫。 有婢女缓缓而来,到了苏尚宫跟前,禀告道:“夫人派奴婢告知尚宫,今日我家二少夫人前来请安,不知小姐是否愿意相见,若不然,就不叫我们二少夫人来打扰了。” 苏尚宫想了想,应道:“自然要见的,请转告夫人,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丫鬟领命离去,苏尚宫便行至太子妃身边,道:“小姐,今日展家的新娘要来请安,您去见一面吧。” 陈茵抬起头问:“一定要见吗?” 苏尚宫屈膝蹲下,好生道:“也不是日日都来,既然来了,礼数不能亏待。况且奴婢听说,这位少夫人很了不得,前日还闯去京城府尹击鼓鸣冤,为太师府四房的大姑娘,从定安侯府换回自由身。奴婢觉着,这样的人,性情当是与您合得来的,太师府长媳,京城一等一的贵妇人,往后您总要往来的。” 陈茵放下钓竿,擦了擦手说:“倒也听说了,甄家治丧那日,她把玉颜姐姐从祠堂背了出来。” 苏尚宫嗔道:“那些小宫女,又跟您嚼舌头了。” 陈茵淡淡苦笑:“苏尚宫,您总不希望我是个聋子瞎子吧。” “奴婢说玩笑话呢。”苏尚宫伸手搀扶她,彼此都起身后,便道,“咱们去换一件衣裳,少夫人就快到了。” 庄园外,展怀迁只能将七姜送至第一道大门前,不得再往里进入母亲所住的惜园,这里也派了内廷侍卫把守,众人见了展怀迁都是客客气气。 因马车不得入内,而七姜脚上有伤,清早就派人来知会过,因此有妇人抬着步辇等在门里,只映春一人跟着进去。 见抬自己的女人们,都在三四十岁年纪,虽说是园内粗使,个个儿结实健壮,瞧着就有力气,可她们年纪都比自己大,坐轿子也罢了,眼里看不见,这步辇无遮无挡的,七姜心里就不踏实。 她不禁看向展怀迁,眼底有几分求助的意思,展怀迁察觉到,轻声问:“怎么了?” 七姜说:“我娘也就四十多岁,让她们抬着我,我觉着不好受,坐轿子好歹还看不见外面。” 展怀迁笑道:“那不是自欺欺人,坐轿子也是她们来抬,你放心,她们只负责这一桩活,每日辛劳都有限,我记得你说过,人在这世上,总要有一份营生,这几位凭力气挣口饭吃,不好吗?” 七姜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便与展怀迁道别,梁嬷嬷接了孩子进去,搀扶她上了步辇,便往园子深处去。 七姜起先还有些紧张,但看着满园春色,渐渐放松下来,这时节在这么美的园子里,果然坐轿子是浪费的,可惜她崴伤了脚,不然大好风光,真该自己走一走。 “少夫人,陈家千金此刻,与夫人在一起。”梁嬷嬷跟在一旁,如今再看新娘子,已是满眼喜欢,温和地说,“她虽是未来的太子妃,可眼下尚未册封,见了面不必向她行礼。” “展怀……”七姜顿了顿,改口道,“二公子他,与我说了。” 第110章 都是可怜孩子,命不由己 水榭台上,铺了一地鲜花,大夫人安逸地裁剪插瓶,陈茵坐在一旁,时不时帮忙递过花枝。 “有件事,还是要告诉你的。”从花束后露出目光,看着对面的孩子,大夫人道,“窦良娣,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陈茵垂眸:“是,我知道她前些日子,茶饭也送不进了。” 大夫人放下剪子,命水榭外的丫鬟来取走花瓶,吩咐送去司空府给母亲,之后才接着道:“温舒夫人问过太医,窦良娣之病,皆因伤心而来,丧子之后一蹶不振,最终抑郁成疾。” 陈茵颔首:“贵妃娘娘也对我说过。” 大夫人温和地说:“我想着,不论如何,你都还没算嫁给太子,倘若就先将自己弄病了,值得吗?” 陈茵摇了摇头:“夫人,我别无他求,只不想困在他身边一辈子。” 大夫人不经意抬头,见远处步辇缓缓而来,笑道:“茵儿,我家新娘子到了。” 陈茵便起身,理一理衣衫,顺着大夫人的目光看去。 步辇上,年轻少妇并未穿戴华服美衣,也没有高髻云鬓,只轻便利索的一身裙衫,长发绾起,简单几支簪子,若叫外人见了,哪里能想到,是堂堂太师府长媳。 再近些,忽然觉着,似乎在哪里见过。 没过多久,七姜被抬到了水榭台下,梁嬷嬷搀扶着她走进来,大夫人见孩子一瘸一拐,问道:“怎么弄伤了,既然伤了,在家养着多好,何必过来看我?” 七姜向大夫人行礼,再看向一旁的太子妃,大方地笑道:“在玉器店,我们见过。” “原来是你……”陈茵这才想起来,那件事她虽满心感激,但当时情况复杂又突然,加上突然被抓回宫里,脑子乱哄哄的,没能仔细记住七姜的模样。 更何况,哪怕此刻的衣衫不华丽,也比那日粗布衫要强许多,她压根就不会去想,太师府少夫人,会装成平民丫头上街逛。 大夫人问:“原来你们见过了,都坐下吧。” 梁嬷嬷搀扶少夫人坐下后,朝夫人使了个眼色,方才退下。 七姜解释脚踝如何受的伤,对着大夫人,就不必再玩笑是展怀迁踩的裙摆,本就是她自己不小心。 大夫人果然不会像张嬷嬷那样啰嗦,反而好奇:“哪家的书,说得好吗?” 七姜笑道:“比头先我自己去的那家茶馆要好,这几天人少不吵闹,听得也清楚。” “茵儿,你去茶馆听过书吗?”大夫人问。 “没有去过茶馆,府里摆宴时,会有戏班子或说书人助兴,但也不常请,祖父不爱这些事。”陈茵应道,“反是宫里,常常有戏看,娘娘们爱看戏,可我不爱看戏。” 大夫人说:“下回,让姜儿带你去听书,兴许你能喜欢。” 两个姑娘,互相看了眼,笑得都很不自然。 大夫人见状,便道:“在我看来,你们是能投缘的,一个死活不想嫁给太子,一个盼着早日能拿到和离书。” 七姜本就知道太子妃的事,听了也不惊讶,至于自己的事,既然大夫人觉得可以提,她是不介意告诉别人的,和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只不过…… 她定了定心,把那有些乱了的心思压下去。 但陈茵就不同了,之前已听闻几句太师府新媳妇的事,如今算上玉器店的偶遇,再来大夫人这一句“和离书”,她看七姜的目光,与方才枯坐在这里时截然不同,满眼的崇拜和惊讶,满身气息也变得鲜活起来。 大夫人看在眼里,便说:“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坐,不必起身相送,姜儿腿脚不便。” 离开水榭台,梁嬷嬷早就在不远处等候,见了夫人眉开眼笑,轻声道:“上回来,那一股子剑拔弩张的气势隔在两个人中间,这回呀,瞧着像两口子了,不知在外头商量什么,最后哥儿把媳妇哄高兴了,才把人送进来。” “他们这又是逛街听书,又是爬楼登高的,倒也凑得起来,迁儿那傻小子,从前哪喜欢这些闲事。”大夫人心中欢喜,但也冷静,“让他们慢慢磨合,我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强扭的瓜不甜。” 梁嬷嬷说:“哪儿是强扭的瓜,奴婢瞧着,就是并蒂连理枝。” 大夫人回眸看了眼水榭台,念道:“她们若能投缘,就更好了,都是可怜孩子,命不由己。” 水榭台上,七姜能感受到,陈姑娘对她的态度一下亲近了,陈茵更是主动介绍:“我姓陈,单名一个茵字。” 七姜笑了笑:“我不识字,但陈姓我能记住,陈姑娘不用这么客气。” 陈茵更惊讶了:“你不识字?” 七姜说:“农家女儿,哪有闲时念书,不过也不妨碍什么,我不是长这么大了。” 陈茵苦笑道:“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我就不认同了,倘若我家不穷,倘若我们村里有女娃上学,我也会去。”七姜说道,“那就不用上街才能听书,我的丫鬟说,可以买戏本子在家看,偏偏我不认字。” 陈茵道:“如何使得,那些话本子戏本子,皆是庸俗之物,岂能进太师府的门。世家贵女之间,若有人做这些事,是会被人耻笑的。” 七姜问:“你也这么想吗?” 陈茵摇头:“我就是被排挤的那个人,所以怕你将来,被其他府里的女眷嘲笑。” “才不乐意见她们,没什么可嘲笑的,不过这都是空话,我不认字,还看什么。”七姜很是不屑,说着便更奇怪,“你是未来的太子妃,还有人敢排挤你吗,你的姑母不是已故的皇后娘娘吗?” 陈茵道:“正因为姑母不在了,东宫还有良娣,在她们眼里,我已经输了。” “你和谁比了吗?” “比?” “不然怎么叫输了?” 陈茵新鲜地看着七姜:“你说话真有意思,我像是听得懂,又好像没明白。” 七姜哼道:“她们是天王老子吗,看她们脸色做什么,往后别理会,你都能威胁贵妃娘娘,还怕……” 她说着,心里一紧张,立刻正经起来:“其实那天回去,展怀迁就告诉我,被抓走的是未来太子妃,也就是你。之后你来了这里,我们也会有消息,所以宫里的事,多少知道了一些,但我不会到处去说的,方才一激动,没有想要冒犯你的意思。” 陈茵看着七姜,好奇地问:“方才听你告诉夫人,如何与二公子游春,此刻再提起二公子,我不明白,你们好好的,怎么就要和离呢?” 七姜喝了茶,不甘心地说:“婚约是二十年前的,我是十七年前出生的,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还没出生呢,凭什么把我嫁了?” 第111章 这叫打情骂俏 陈茵欣赏这份不甘心之余,也为七姜感到可惜,她与展怀迁的婚事是圣上钦赐,岂能和离或休妻,又不忍当面说穿,仿佛说了,会连自己的心火一并熄灭。 至于七姜,即便大夫人提了和离一事,她也不打算到处说两年之约,事情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陈茵道:“我与太子之间的事,司空府既知,自然太师府也会知晓一些,怀迁哥哥都对你说了吧。” 七姜颔首:“我心里是很佩服你的,但不敢多说什么,毕竟我只是听一两句,而这么多年在宫里的人是你。” 陈茵心头一震,万般委屈涌上来,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你、你别哭……”七姜慌张地摸出手帕递给她,为难地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我不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不然给展怀迁和太师府添麻烦,就是我的不是了,倘若我冒犯了你,你就当面骂我吧。” “不,怎么会要骂你。”陈茵哽咽道,“这么多年,人人都只当我在宫里何等风光,却不知深宫日子的苦闷。我不是妃嫔、不是公主,为了避免遇见皇上,我不能单独走出我的殿阁,除非娘娘传召,不然,我只能在自己的殿阁里,想看一眼御花园的花都不成。” 七姜说:“这日子,可怎么过?” 陈茵苦笑:“其实也不难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要学很多东西,乃至反复地学。只因姑母英年早逝,贵妃心中有执念,一定要将我培养成未来最好的皇后。” 还记得展怀迁的话,皇室里父子兄弟互相提防,虽然太子是太子,可未来谁做皇帝还真不好说,不过这话是绝不能说出口的,七姜很明白,说了就是死罪。 只见眼泪轻轻滑落,七姜细细地看眼前的姑娘,陈家女儿真是仙女一般的容颜,此刻落泪,怕是谁看了都会心碎。 “可这些苦,都不算什么……” 见陈茵含泪而笑,那样苦涩凄楚,七姜的心也跟着揪起,她知道,太子不喜欢未来的妻子。 “不谈了,我们初次,不,第二次相见。”陈茵匆忙抹去眼泪,笑道,“我已经很满足,那日回宫后,我也会想起你,会幻想年纪相仿的你我,将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没想到,你竟然就是太师府的新娘。” 七姜微微一笑,也许一回生二回熟,有一天她会和太子妃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但眼下,还是要处处有分寸,这里可是京城。 这日傍晚,展怀迁准时来接七姜回城,因见起风,梁嬷嬷安排了轿子,晃晃悠悠到了庄园门前,帘子掀起,她抬头就见展怀迁在眼前。 “你早早就来了吗?” “才到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巧。” 七姜将信将疑,但也无所谓,被搀扶着往马车走去,不忘转身和梁嬷嬷道别。 伺候少夫人上了车,梁嬷嬷便问公子:“这是直接回府,还是再去别处转一转。” 展怀迁笑道:“叫您猜中了,顺路能赶上夜市,想带她逛逛。” 梁嬷嬷便再三叮嘱道:“少夫人脚下不方便,千万仔细了,吃东西也要小心,外头不干净。” 待展怀迁回车上,七姜就很小声地说:“梁嬷嬷比张嬷嬷还唠叨,今天一天在我耳边嗡嗡嗡,我都要烦死了。” 展怀迁比了个嘘声,掀起帘子最后打了招呼,就命福宝前行。 “梁嬷嬷是我娘的陪嫁,司空府出来的人。”展怀迁道,“何家展家两重责任在身,自然也就两倍的啰嗦。” 七姜笑道:“怪不得,忽然就觉得张嬷嬷不那么烦人了。” 展怀迁却捉了把柄,玩笑道:“在嬷嬷跟前那么听话好摆弄,背过人就说坏话?” 七姜不以为然:“我可是当着张嬷嬷的面,都说她烦的,你吓唬谁呢?” 展怀迁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丫头,但见她心情不坏,看来与母亲和陈茵相处得不赖,便问道:“太子妃见到你,是不是很惊讶?” 七姜先是眉眼弯弯地一笑,但很快又难过起来:“也许大夫人是想我开解太子妃,所以对她提了我想和离的事,反而闹得太子妃心里为我不好受。她说她甚至想过,我们年纪差不多,我这个自由自在的平民丫头,能代替她好好地活着,没想到,我也是卷入不如意的婚事里的人。” 展怀迁不禁干咳一声:“除了你我都被强行婚配外,这桩婚事里,还有什么不如意,我自认对你是极好的。” 七姜一本正经看着他,老太太、四夫人什么就不提了,就展怀迁本身,真是挑不出一点不好,连不让他喜欢自己,他都愿意答应。 “没有拜堂。”七姜忽然冒出这句,可是脸一下就红了,所幸天色晚了,彼此都看不太清。 “可是拜堂我……” “怎么解释,就是没有拜堂……”七姜抢先道,但又心一软,说,“你会不会听话,我的意思是,太子妃觉得我不如意,我又没说我自己不如意。” 展怀迁故意看向别处,口中念:“那还要什么两年之约。” “你又来了。”七姜霸道地唬人,“不是说好了,往后都不挂在嘴边吗。” 展怀迁说:“一直以来,动不动就提约定的人,不是你吗?” 七姜想了想,问:“你白天做什么去了,怎么拿我来撒气?” “我……”展怀迁睁大眼睛,真是又气又好笑,“可算知道为什么每次都吵不过你,你总是指鹿为马,一没道理,就开始东拉西扯,是不是你?” 马车外,福宝贴心地给映春带了条毯子,可她顾不得裹着毯子,就好奇里头吵什么,忧心忡忡地说:“是吵架吗,你听听啊,是不是吵架。” 福宝为难地说:“听不见啊,再说好好的,做什么吵架呢,不能够。” 映春嘀咕道:“你说我们哥儿,从前那么闷的一个人,在家能一整天都不和人说话,是不是去过军营了,性情变了。” 福宝乐呵道:“说你傻吧,那公子和少夫人斗嘴,能叫吵架吗,这叫打情骂俏。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还能怎么地,这不是成家了吗,成家才是最重要的。” 第112章 敢惹姑奶奶我 车马途径夜市,一整条街张灯结彩,宛若白昼。 在七姜的家乡,下了黑可就没人出门,也不会有人舍得,在大晚上浪费那么多的灯油烛火。 “这条街在皇城中轴上,一直往北,就是皇宫。”展怀迁领着七姜,告诉她,“先帝在位时,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兄,战死在边境,先帝怕儿子天黑后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命人将皇城正门前的路照亮。后来有一回,先帝深夜来此悼念二皇子,想起曾经与二皇子微服出访逛过集市,就命人将这里变成夜市,皇上为了纪念先帝和兄长,也一直保留了下来。” 七姜唏嘘不已:“还有这么一个故事呢,我还以为皇帝家里,没有一点人情味。” 展怀迁道:“今日这般不算热闹,初一十五或逢大节下,怕是都挤不进去。” 然而七姜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就不说话了,仿佛也没有要融入这份热闹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着。 “怎么了?”展怀迁关心道,“是冷吗?” “你们京城里的人,太闲了,成日里光想着怎么玩怎么取乐。”眼前的繁华,颠覆了七姜长这么大以来看遍的艰苦辛酸,她承认,她都嫉妒了。 “那些摊贩呢?”展怀迁却温和地说,“他们也是京城里的人,也要起早贪黑,便是人人都享乐,也要有能享乐的去处,而这些去处,少不得人来打理,我们在茶楼,店小二说书先生那些,忙碌一整天,同样是为了生计。” 七姜的心态,缓和了好些:“是,这世上又不是种地才苦,既然能国泰民安,一定是人人都辛苦,是我小气了。” 展怀迁笑道:“并不是你小气,只是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哪有人天生来,就懂世间万千道理的?” 七姜抬头才能看见展怀迁的脸,而这个人在大街上站着,高高个头英俊容貌,格外显眼,人来人往都会偷偷看他一看,自己在身边,仿佛是个随侍的小丫鬟。 展怀迁说:“走吧,进去逛一逛,前面更热闹。” 七姜晃了晃脚丫子说:“在这里看看就好,等我脚灵便了,再来一趟成吗,这我逛着也没劲。” 展怀迁道:“那你在这里等,我去给你买些吃的来。” 说罢,展怀迁融入人群里,他个头高,不用找都能看见,七姜望着离去的背影,感慨一样是走路,这人怎么能走得这么潇洒挺拔,举手投足间的仪态气质,真是没的说。 “小娘子来逛夜市?”忽然,有几个衣着富贵的男子,嘻嘻哈哈地靠拢,看着就不是正经人,一人靠近时,还带着酒气,张口便调戏,“公子我知道哪儿最有乐子,不如同行,我给小娘子做个向导。 只因不想打扰公子和少夫人,映春和福宝在别处看马车,没有跟来,展怀迁一走开,七姜便落了单。 她的穿戴不华丽,只是比寻常人体面些,瞧着必定就不像大户人家的年轻夫人,便让这几个畜生起了色心。 “不想死就滚远些。”七姜瞪着面前的男人,大声骂道,“你姑奶奶我见着你恶心。” “哎哟喂,还是个泼辣货,公子我喜……”这男人一面猥琐地说笑着,一面就伸手要拉扯七姜,但突然脸色煞白,浑身紧绷,紧跟着双手捂着下面,痛苦地倒地。 就在刚才,七姜往这畜生的裆下,猛踹了一脚,踹得他子孙后代魂飞魄散。 同行三四个人,先是一愣,接着去搀扶的搀扶,还有上前要来找七姜算账的,个个儿都卷起了袖子。 可是正要动手,边上一个忽然拽了拽同伴的胳膊,他们看向七姜的背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逼近,满身杀气,人还未到,已经将他们镇住了。 七姜哪里知道展怀迁在身后,见这几个怂蛋退缩,越发勇武起来,大声斥骂着:“敢惹姑奶奶我,不要脸的东西,见着个姑娘的就犯痴,你们是发癫的驴子吗?” 却见一道身影,从身边闪过,展怀迁一手托着才买的糕饼,一手就掐上了其中一人的脖子。 那男的个头虽不大,可体态肥胖,即便如此,还是被展怀迁掐着脖子双脚离地,重重地摔到了路边。 在众人的一片惊愕声中,七姜冲上前要再补一脚,却被展怀迁拦腰抱住,说道:“仔细脚疼,我们走吧。” 说着,把点心塞入七姜手里,打横将她抱起,迅速离开了人群。 “我、我可以自己……” “你走得慢,我们还是快些离去的好,没得等来官差或别的麻烦,暴露了身份。” 七姜问:“你不可以打架的是吗?” 展怀迁摇头:“不是我的事,我不愿别人知道你被调戏了,是我不好,夜市虽热闹,但鱼龙混杂,我不该让你落单的。” 七姜说:“与你不相干的,是那些畜生不好,夜市大路朝天,姑娘家怎么就不能单独一个人来逛逛,该死的是他们。” 展怀迁笑道:“你没被吓着就好。” 七姜捧着热乎乎的点心,说:“你力气可真大,那人那么胖,你怎么就举起来了?” 展怀迁道:“他要是晚饭多吃一口,我就举不动了,一时激怒,大意了。” 七姜哈哈大笑,这一头守在马车旁的福宝和映春,忽然见公子抱着少夫人回来,少夫人还是开怀大笑,两个人都眼放精光,赶紧牵马过来,打开车门放下踩脚凳。 路上,七姜吃了展怀迁买的炸萝卜丝饼,分毫没有扫了兴的不悦,说到自己猛踹了那男人一脚,就显摆起小时候从村尾打到村头的英雄事迹。 展怀迁起先还乐呵呵地听着,后来越听越心疼,这要不是被欺负了,她能和人打架么,那些天杀的混蛋,欺负个姑娘算什么东西。 回到府中,没说得上话,七姜就被张嬷嬷和丫鬟们带走了,展怀迁另有公务要去和父亲商议,两人再见面,已是夜深。 七姜和往常一样窝在床的一边,展怀迁搬来矮几,刚放下,就瞧见她眉头紧锁。 “不舒服吗,吃坏东西了?” “我脚疼。” 展怀迁眉头一紧:“你用伤脚踹的?” 七姜点头:“那不然我站不稳啊。” “你真是……”展怀迁将矮几放一边,上床坐到了七姜的脚边,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七姜探出脑袋看他一眼,用被子半捂住脸颊,轻声说:“那你别给我掰折了。” 展怀迁无奈地摇头,从被子里摸出七姜的脚丫子,才触手就是发烫,脚踝果然肿得更厉害,他摸了摸骨头,七姜虽然喊疼,但还能忍得住,应该没伤得太重。 “明天不能出城钓鱼了,一定要休养几天。”展怀迁说,“先给你冷敷,你转过来睡,这么不方便。” 七姜小声恳求:“别告诉嬷嬷,她会烦我。” 展怀迁道:“外间有凉水,我自己弄,不叫她们。” 第113章 我是怎么了? 冰凉的冷敷缓解了疼痛,展怀迁好像还给抹了什么药膏,然而大清早就出门,七姜这会儿已经困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后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一觉醒来,屋子里微微有亮光,但不同于往日,她今天好好地床头床尾那么睡着,下意识地坐起来,便见那头美人榻上,高大个头的男人,睡得很挤很辛苦。 东方破晓,晨光透过明窗,屋子里越来越亮,展怀迁仿佛能在梦里看见天明,到了时辰便醒来,翻身坐起,他该练功了。 然而睁眼看见的,是床上坐着的人,正呆呆地望着他。 七姜没料到展怀迁会突然醒来,一时愣住,不知该躺下,还是说些什么。 窝在美人榻上一宿,浑身都不自在,展怀迁很想站起来伸个懒腰,又觉得不雅观,便缓缓起身,问道:“醒了吗,脚还疼得厉害?” 七姜摇头:“不疼了,也许下地会疼,可是……你怎么睡这里,去外间炕上睡也好啊。” 展怀迁摇头:“那里会有下人进出,瞧见了多事,何况,我还担心你晚上不舒服,在外面听不见。” 七姜轻轻哦了一声,裹上被子又躺下了。 展怀迁便绕过屏风,伸展筋骨,松了口气后说:“你睡吧,我去练功。” 见七姜不出声,他也不再多说,换了衣裳就出门去。 随着天亮起来,院子里开始有下人打扫的动静,七姜翻了个身,偌大的床铺,她可以来回随意地滚,只是习惯了横着睡,习惯了矮几隔开两个人,挪回到原来的位置,才觉得舒坦。 翻身朝向展怀迁那一边,七姜的心一下一下,跳得越来越急。 昨天那个人说她坏,逮着机会就欺负人,她当时就懵了。 她的确欺负人了,可为什么,总要欺负展怀迁? 七姜用被子蒙住脸,缓缓呼吸让自己平静,耳边却响起赶集那日在酒楼,大白鹅表哥对她说:“小姜儿,你当然可以不喜欢怀迁,但你也可以喜欢怀迁。” 这句话里,每个字都让她的心揪起,展怀迁对她太好了,不论是作为夫妻还是朋友,七姜都幸运自己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可什么才是喜欢呢,她喜欢展怀迁什么呢? 昨天还是笑着醒来,今天就忽然好悲伤,心口像是堵了什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纵然思念父母,纵然想要回家乡,可这已经不是她会感到难过的事,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为什么心里那么难受。 “真是的……”七姜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透气,一手抓紧了寝衣的衣襟,再次蜷缩起来,“我是怎么了?” 大清早,一匹快马飞奔至惜园,陈茵才梳了头,就被夫人请去。 来的是宫里人,隔着纱屏向二位禀告:“窦良娣病危,想见小姐一面,还请小姐立刻回宫。” 陈茵往后退了一步:“她要见我做什么?” 传话的人道:“小的实在不知,还请小姐即刻动身,这是贵妃娘娘的旨意。” “夫人……”陈茵看向大夫人,用力地摇了摇头,用眼神向她求助,她不想去见窦良娣。 然而这是宫里的传话,大夫人并不能违背,唯有走来握着孩子的手说:“也许见一面,能解开些心结,去吧。” 陈茵还是摇头:“夫人,我不想见她。” 大夫人好生劝道:“你是心底善良的孩子,倘若不去相见,令窦良娣抱憾而终,往后的日子你都会内心不安,你若是狠心的人儿,也不至于如此了。” 陈茵眼中含泪:“他们是要一起羞辱我吗?” 大夫人道:“好孩子,你并没有可以被人羞辱的事,这是你该有的底气,你怕什么?” 贵妃急召陈茵回宫的事,尚未传开,但各家各府在宫中皆有几分眼线,展敬忠早起就得到消息,窦良娣快不行了。 展怀迁练完功,就被父亲叫到跟前,叮嘱道:“良娣若丧,殡礼必然难免,届时姜儿要随你去举哀,进了宫诸多规矩,你如今就该告诉她了。” “太医怎么说?”展怀迁问道,“当真熬不过了吗?” 展敬忠道:“怕是不行了,方才还得到消息,贵妃娘娘已将陈家女儿从惜园召回宫中,据说是窦良娣想见她一面。” 这话传到七姜面前,她正在吃醪糟卧鸡蛋,嘴里忽然就不甜也不香了,放下勺子说:“何必呢,太子妃心里该多痛苦,我们虽然还不熟,但我能感受到,她对太子对窦良娣的厌恶。” 展怀迁轻声道:“我似乎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七姜问:“什么?” 展怀迁说:“从前,太子妃她很倾慕太子,这是宫里传出来的话,早年皇后还在时,太子也正年少,他们在宫里算是青梅竹马,人人都以为,这会是一段好姻缘。” 七姜呆住了:“当真?” 展怀迁道:“真真假假,如今都不重要了。” 七姜心里很难过,这份难过于此刻,更是比昨日看见陈姑娘的眼泪还难受,怎么会这样,原来怪不得,怪不得她说困在宫里没有自由都不算苦。 “公子、少夫人,看谁来了?”只见映春笑悠悠地进来,身后是玉颂和一个丫鬟搀扶着玉颜,好些日子没见玉颜打扮整齐,今日一见,果然气色好,精神也好了。 展怀迁搀扶妹妹坐下,七姜问她们用过早饭没,玉颜的嗓子还是哑的,但不再没日没夜地咳嗽,气也顺了不少,笑着说:“就是吃了早饭,不能总躺着,下地走了几步,觉得还行,就一路过来了,不论如何,我总该亲自来谢谢二哥哥和嫂嫂。” 七姜头一回见大姑娘,她就是憔悴虚弱的,如今终于见到她原来的模样,哪怕才恢复了五六成,她眼底有了光,笑容明媚起来,真真是个美人儿。 仔细看,玉颂也生得好,展家的儿女,都生得好。 “二嫂嫂,您怎么了?”玉颂见嫂嫂发呆,问道,“怎么看着大姐姐发呆?” 七姜忙道:“你姐姐仿佛变了个人,我都有些认不出来,看傻了。” 可心里想的是,玉颜和何表哥,是不是也很久没见过了,表哥等了那么多年,他等的该是从前青梅竹马的玉颜,可玉颜,再也回不到从前去了。 “公子!”只见张嬷嬷紧张地进来,说道,“不好,窦良娣殁了。” 玉颜轻轻一叹:“今年这春天,是怎么了。” 第114章 七姜的分寸 展怀迁迅速换了素服,要随父亲进宫,却见观澜阁里喜庆的红灯笼,原本为他和七姜婚礼添彩的一切装饰,都撤下了。 只是太子府殁了良娣,官宦私宅中虽不必持服,但也不得余庆,一切还要等上谕,再看如何操办窦良娣的身后事。 院门旁的走廊下,七姜正站在那儿,看着丫鬟摘下灯笼,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巧华丽的灯笼,上头还嵌着琉璃宝石,就这么挂着,也不怕个贼来偷。 “七姜,我要进宫去了,你在家等候。”展怀迁走来,温和地说,“只是,向来家里都报母亲养病,母亲是不出面的,倘若说母亲养病,又说你伤了,我家女眷都不出面,就不合适了。” 七姜问:“老太太和四夫人呢?” 展怀迁摇头:“祖母和婶母的诰封都是随祖父和四叔的,品级太低,平日里没有特召是不能入宫的。” 七姜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也没有诰封……” 展怀迁道:“你是圣上赐婚,即便没有诰封,也是太师长媳,身份不同。” 七姜坦率地说:“我也不是怕进宫,就是我的脚,一瘸一拐的,看起来不好。” 展怀迁微微严肃了神情:“那你还在这里站着,不回去休息?” “我刚送玉颜去了……” “快回去歇着。” 说着,展怀迁伸手搀扶了七姜,将她送回卧房安置后,才急忙往大院去见父亲。 收拾灯笼的丫鬟们,聚在一起说悄悄话,张嬷嬷从外头回来,责备道:“偷懒说闲话,麻利些把活干完了,不有的是时间说话?” 一个丫鬟笑道:“嬷嬷,方才您没瞧见,少夫人在这里看咱们收灯笼,二公子心疼少夫人脚疼,给亲手搀扶回去,真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张嬷嬷舒展眉头,心里高兴,嘴上还是严肃地说:“不许背后嘀咕主子,你们可越来越放肆,是瞧着少夫人好说话,都不分尊卑了不是?” 丫鬟们忙笑着说不敢,纷纷收了灯笼送去库房。 卧房里,七姜趴在窗前,将外面的光景都看在眼里,不知道嬷嬷又训斥丫鬟们什么,但瞧着没生气,丫鬟们也不害怕,观澜阁里的下人们,要比这府里别处的人鲜活得多。 提起鲜活,看惯了满院子的红绸和花灯,看惯了这屋子里初初贴着大红喜字,忽然之间全都收走,七姜竟有些不习惯。 更可笑的是,分明还记得刚开始,这满屋子的喜气,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好生厌恶。 人呐,怎么就变了呢。 “少夫人。”张嬷嬷进来了,说道,“奴婢教您一些进宫的礼仪规矩,恐怕您不得不走一趟的,不然大夫人不出面,老太太和四夫人没资格出面,咱们家没有女眷在,叫人看笑话。” 七姜点了点头,心里不说抗拒,就连一丝反感也没有,仿佛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她的责任,只能安慰自己,说好了两年的,她要配合展怀迁,做好他的少夫人。 果然,不到晌午,宫里就传来消息,以窦良娣生前遗愿,丧礼一切从简,但三品以上大臣及女眷仍要至东宫举哀,张嬷嬷便忙着为少夫人梳妆打扮。 今日不同去甄家的光景,七姜要着正经严肃的素服,可新娘子才进门,谁家哪能做那么些素服摆着,唯有去秀景苑,借了大少夫人的素服来。 这不借不知道,张嬷嬷为七姜穿戴时,不停地心疼着:“少夫人,您太瘦了,大少夫人瞧着就瘦,可您的腰怎么还赶不上她的。不是说总在地里干活吗,这小身子骨,能干得起农活?” 七姜说:“我、我才十七,嬷嬷,我还在长身体呢。” 张嬷嬷把这一茬忘了,可不是嘛,这二十多岁光景的身量,自然不是十几岁姑娘能比。 七姜笑道:“其实我胖了好多,嬷嬷给我喂得好。” 张嬷嬷不禁抱怨:“哪里就吃得好了,顿顿三菜一汤,少夫人,咱们打个商量成不,四菜一汤如何?你看哥儿他成日里练功啊练兵啊,又那么高的个子,而您呢,还在长身体,莫说四菜一汤,就是七八个菜你们也吃的完。” 七姜倒是正经说:“他就要去练兵了,我一个人的时候,三菜一汤实在是够了,但他回家里的日子,嬷嬷你就多准备几个菜吧,我不说话。” 张嬷嬷立时眉开眼笑:“哎哟哟,我们少夫人也会疼起相公来了。” 七姜脸颊一红,转过身去,由着嬷嬷为她将腰带束紧些,慢慢冷静下来,她脸红什么呢。 打扮齐整后,一乘软轿将七姜送至大门下,再由马车接了送去皇城下。 这里人就多了,马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比起甄家治丧,此刻聚集在皇城门下的,无一不是京城贵眷,众人按照夫家品级而列,司空府几位早就进去了。 “这不是展副将军家的新娘子,你怎么也来了?”人群里,忽然有人看着七姜说,“上谕三品以上诰命进宫举哀,少夫人是替太师夫人前来的吗?” 这会儿的光景,不是逛集市,也不是甄家私邸,七姜便是再如何毛躁,也不会不分轻重,更何况,她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七姜没说话,默默地跟着内侍官走去她的位置,却又听见有人说:“太师夫人的病,到底是什么病,多少年头了?” “十年了吧,皇后过世那年,那么大的事,她也没来,到底是司空府嫡女。” “少说几句吧,今天不是念叨这些的时候。” “快看,定安侯夫人……” 七姜听得正恼火,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是一样穿着素服的甄夫人,她满眼的凶戾厌恶,傲慢地瞪着双眼,身旁的婢女便讥讽:“让开吧,好狗可不挡道。” 七姜微微握紧了拳头,不论如何都要忍耐,大不了下回冲去侯爵府打一架,若是在这里吵,岂不是着了她们的道。 却是此刻,一驾马车缓缓而来,七姜不经意转身,一眼就看见梁嬷嬷先下来,而后便是同样身着素服的大夫人。 虽是一身素服,可大夫人举手投足间的高贵优雅,仿佛自云端而降,自瑶池而来,将方才那群多嘴的女人,都比成了烂鱼烂虾。 人群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女眷们都惊讶于眼前见到的光景。 大夫人下了马车,立时有礼官和内侍官上前来问候,可大夫人的目光,却温和地看向这一边,朝着自家孩子道:“姜儿,到娘这里来。” 第115章 初次进宫 这世上的事,就讲究一个缘分,大夫人有心来护一护自家小媳妇,那么巧就让她碰上了。 许久不出入这样的场合,一眼望过去,俱是些生面孔,十年了,各府各家都有了新的女主人,太师府也一样。 七姜脚上有伤,方才下车后,每走一步都钻心得疼,可为了不在人前太丢脸,咬牙走得稳当。 但这一刻,见到大夫人来,她的心就放下了,一手扶着张嬷嬷,再无顾忌,脚下一高一低地走来。 大夫人满目怜爱,问道:“从这里到东宫,还要走很长的路,成吗?” 七姜点头:“走得慢一些,或是给我个拐棍就成。” 张嬷嬷在一旁说:“夫人,奴婢出门时,预备了手杖,您看合适吗?” 大夫人道:“交由侍卫检查,不妥再说。” 如此,七姜跟着大夫人,不必再依序等候,早早地进了皇城,有手杖加持,她走得还算灵活,只是仪态什么,都顾不得了。 然而冗长的宫道,怎么也走不到头,七姜还未见识皇宫的大气磅礴,就已经被夹道的宫墙压得喘不过气。 这墙高得,仿佛能倒下来,抬头望一眼,天空也被挤成了长长的一条。 终于到了东宫,让七姜惊讶的是,这里治丧的排场,还不如甄家私邸,更是安静肃穆,不似甄家那般沸反盈天。 她见到了外祖母和两位舅母,可老太太见到女儿,却是淡淡的,几乎没什么眼神交流,就擦肩而过。 七姜偷偷看了眼大夫人,心里很不踏实,但也不敢出声,跟着举哀叩拜,礼成后,就退了出来。 自然,她没见到太子,也没见到陈姑娘。 到了宫门外,便有宫女来领路,恭敬地说:“夫人,贵妃娘娘请您到祥英殿相见。” “是,烦请领路。”大夫人应下后,看了眼身边的孩子,温和地说,“一会儿贵妃娘娘若问话,你愿意答的,就自己说,你不愿意答抑或不想说的,就看我一眼,我替你回答。” 七姜手心发汗,坦率地说:“夫人,我很紧张,还有些害怕。” 大夫人笑道:“外祖母和舅母们都在,不怕。” 说着话,轻轻抿一抿孩子鬓边的碎发,微微一笑后,便带着七姜前行。 远离东宫后,七姜忍不住开口:“夫人。” 大夫人应道:“什么?” “展怀迁呢?” “他应该在太子身边,怎么了?” “其实……”七姜犹豫道,“我不是想问展怀迁,是方才遇见外祖母和舅母她们,为什么外祖母都不看您一眼呢,她是和您生气了吗?” 大夫人满眼宠爱,含笑看着七姜:“傻丫头,那样的场合,就要目不斜视,你该不会冲着外祖母和舅母们笑了吧?” 七姜连连摇头:“张嬷嬷交代过的,绝不能笑,也不能轻易开口说话,方才您来之前,甄家那婆子又跟我过不去,我都忍耐下了。” 大夫人欣慰地赞许道:“真是好孩子。” 七姜心口一暖,但又生出几分愧疚。 她从没有将大夫人当婆婆,可是夫人,却什么都包容她。 方才在宫门外,那句“到娘这里来”,她真是差一点就哭了,觉得自己何德何能,遇上这样好的“婆婆”。 祥英殿内,何家婆媳,贵妃与何夫人的娘家女眷,正坐在一处饮茶。 贵妃看起来并不悲伤,毕竟是早就料到的事,若非封了良娣,都不必劳师动众的让大臣和家眷们进宫举哀。 “可怜我那孙儿,也罢,他们母子能做个伴了。”贵妃轻轻叹着,看向老太太说,“没想到翎儿会来,窦良娣竟如此体面?” 老太太应道:“娘娘见笑了,她近来身子养的不错,比往年强多了。” 贵妃说:“老太太就别逗我了,翎儿病不病的,那是与外人的说辞,我还不知道她的脾气。” 说话间,宫女前来禀告:“娘娘,太师夫人携长媳,正于门外恭候娘娘传召。” 贵妃娘家的几位年轻女眷,都站了起来,不多久,便见大夫人带着年轻孩子进门,但那孩子,竟是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 七姜紧张得不行,根本不敢抬头,这娘娘的殿阁香喷喷的,又明亮又宽敞,人很多,低头都能看见边上站了好多宫女,却安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跨入最后一道门槛,便听见热络的声音:“我说呢,什么风能把何大小姐吹来,果然是心疼儿媳妇。” 七姜浑身僵硬,一直盯着大夫人的裙摆,见她下跪,也跟着跪下,向贵妃行礼。 贵妃娘家的几位年轻女眷,前来搀扶她们婆媳,便听贵妃说:“孩子,你走近些我瞧瞧,如今你在京城,可是颇有名望,连宫里都在传说你的事。” 七姜紧张得几乎要昏厥了,他们小地方的村子,见个县太爷都顶天了,她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跑进皇帝的家里来,被贵妃娘娘喊一声“孩子”。 “姜儿。”只见大夫人挽着她的手,将她轻轻带到贵妃跟前,笑道,“娘娘可要给我这个婆婆面子,别吓着我们孩子。” 贵妃嗔道:“给你稀罕的,还能抢了你的不成?” 说着便打量孩子的容貌,眉眼含笑甚是满意,但捧起七姜的手,贵妃不禁蹙眉,抚摸过手掌上的茧子,说道:“真正农家的孩子,才多大年纪,就磨一手的茧子,亏得有你们,天下百姓才能有口饭吃。” 七姜稍稍冷静了些,不禁悄悄看了眼贵妃。 记得展怀迁说,太子今年满二十岁,上头还有几位公主姐姐,那么贵妃少说也该有四十多,可是眼前的人,哪里像四十多岁,以为见过大夫人是绝世美人,没想到,人外有人。 “快去坐下,怎么伤了脚,怀迁那孩子不好好照顾你吗?”贵妃温和地说着,“我听人提起,他过几日又要去练兵了是不是?” 老太太应道:“娘娘说的是,承蒙圣上器重。” 七姜被搀扶着坐下,一动不敢动,偏生她今日是最新鲜的人,谁都盯着她看。 贵妃笑道:“人家孩子脸皮薄,都别看她了,既然人到齐了,想和你们说说茵儿的事。” 七姜心头一震,不禁抬起头,那位窦良娣也算是贵妃的儿媳妇,可是……这才半天,东宫那头还有人排着队祭拜,可其实,已经被遗忘了吗? 第116章 姜儿被吓着了 那之后,七姜整整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贵妃说什么,女眷们说什么,她听不明白也不愿意听,直到宫女通传有几位王妃、郡主到了,众人才要散去。 站起来的时候,浑身僵硬,心里正觉得尴尬怕出错,大夫人伸手扶了她一把,将她带到贵妃跟前,行礼告退。 贵妃赏赐了玉如意和金簪,邀请七姜常进宫坐坐,之后都是些客套话,七姜也没往心里去,或者说,她心里并不喜欢这位娘娘。 自然,皇家的事与她不相干,她也不讨厌谁,只是觉着,说不出来的心酸。 直到出了皇城门,也没敢问一句,陈姑娘在哪里? 司空府和太师府的马车一起过来,大夫人来搀扶母亲上车,老太太含笑看着女儿说:“还以为,我生了块石头,怎么,如今也有叫你心软的事了?” 大夫人笑道:“娘,那孩子怪可怜的,我不忍心。” 老太太问:“那这会子,你是回太师府,还是……” 大夫人摇头:“不去那地方,我们姜儿对付那几个不成问题,今日实在是怕她头一回进宫害怕,才来给她撑撑腰的。” 老太太说:“这不是有我们呢,我也喜爱这孩子,你嫂嫂们都喜欢。” “娘和嫂嫂们疼她是一码事,我是想让那些人看明白,太师府的少主母是谁。”大夫人傲然道,“姜儿是个聪明孩子,这样的孩子,帮得起。” 此时有更多的女眷从宫里退出,两府车马不好总堵在这里,便是长话短说,送了母亲和嫂嫂们离去后,便要和七姜分开坐车,各自回家。 “夫人,今天谢谢您……”七姜站在车下,仰着脑袋真诚地说,“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大夫人满眼温柔的宠爱:“好生回家歇着,窦良娣的身后事一切从简,之后也没什么事了,你休息几天,养好了伤,来惜园我们钓鱼去。” 七姜欠身答应,后退几步,便由着马车前行,她也很快被搀扶上了车,一家人迅速离开皇城。 车上陪坐的,是张嬷嬷和映春,本是要跟着一起进宫的,但大夫人来了后,她们就留下了。 这会儿细细地看少夫人脸色,张嬷嬷心疼地说:“少夫人,您吓坏了吧,这小脸白的,气色很不好。” 七姜无奈地一笑:“走近和贵妃说话时,把我吓得都不会喘气了,虽然娘娘很温和,还那么美……嬷嬷,我以为大夫人是神女天仙一般,方才见了贵妃,哎呀,怎么说呢,真是美极了。” 张嬷嬷笑道:“那是必然的,大夫人还做姑娘那些年里,贵妃娘娘可是京城第一美人,且门第高贵,才情也颇高。” 七姜问:“既然这么了不起,为何只能嫁给皇子当妾室?” 张嬷嬷笑道:“王府的侧妃,那可不是一般的妾室,更何况,往后这天下都是她们母子的,正头夫人和妾室,又有什么差别呢。” 七姜轻轻叹:“怪不得……” 张嬷嬷问:“什么怪不得?” 七姜一笑,说:“没什么。”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一顿忙碌后,七姜独自靠在暖炕上的明窗下,望着外头走来走去的丫鬟们。 虽然卖身在这府里为奴,可至少在观澜阁,她们过得都不错,没有人打骂,能说说笑笑,能吃饱肚子,还能有月钱贴补家里。 七姜忽然想,陈姑娘她会羡慕这些丫鬟吗,是做千金小姐未来的皇后好,还是…… 只见一个丫鬟送了点心进来,七姜问:“我回来就没见过映春,她去哪儿了?” 丫鬟应道:“映春的爹娘来了,她去后门见他们。” 七姜心头一紧,她用这个借口送走了朱嬷嬷,兴许老太太那边,也会一样对付她的丫头。 “你们去看看,见到她立刻来告诉我。” “是……” 可是七姜心里很乱,下地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指间抓紧了门框,恨不得抠出几个窟窿来。 好在,映春平安回来了,她一路小跑着到了跟前,还喘着气问:“少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七姜竟是眼圈一红,说:“没、没什么事,你没事就好。” 映春笑容灿烂地说:“您腿脚不好,奴婢实在不忍心回家去,就托人捎话,让爹娘来一趟,把银子给了他们。” 说着举起一大包东西,高兴地说:“我娘炸的馓子,少夫人您尝尝吗?” 七姜连连点头:“我可好久没吃过了。” 这一日,展怀迁天黑后才回到家中,本该和七姜去城外踏春钓鱼的日子,偏出了这样的大事,他在太子身边,心里却惦记着七姜,后来听说母亲竟然进了宫,他才松口气。 之后的事,忙忙碌碌也不知转了些什么,这会儿进了宅门往观澜阁走,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最先见到了张嬷嬷,展怀迁问:“我娘怎么来的,你们在宫里遇上的吗?” “您说这天底下的缘分,我们少夫人在宫门外,正被甄家那婆子刁难呢,大夫人就到了,那婆子立时气都不敢出……” 嬷嬷说起来,便是啰啰嗦嗦一大车的话,可展怀迁就想先进屋看看七姜,不料张嬷嬷最后告诉他:“少夫人不在屋子里。” “去遛狗了?” “说是去园子里散散,不知走到哪一处,有小半个时辰了。” 展怀迁一面已解开素服的腰带,说道:“那我去找她,她的脚有伤,您怎么不拦着……” 张嬷嬷说:“因为心疼啊,不知怎么,总觉得少夫人今天兴许是被吓着了,回来整个儿闷闷的,眼圈也红红的,只要不和她说话,她就发呆。” 展怀迁眉头紧蹙,再不多说什么,脱了素服,就提着灯笼往花园来找。 太师府的花园虽不如惜园那么大,单独找个人也不容易,七姜走累了,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就看见远处一小团火光,行色匆匆地到处晃。 “少夫人,那边是找咱们的吗?” “也许吧。” “奴婢过去瞧瞧……” 七姜没拦住,映春就跑了,留下她一个人,倒也清净得很。 天气越来越暖和,这会儿坐着也并不冷,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一阵一阵的凉。 没过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七姜随口问:“是找我们的吗?” 却听展怀迁的声音说:“你脚上有伤,还走这么远,夜里又该疼得睡不着了。” 带着灯笼的人走进来,亭子里被照亮,七姜仰头看着展怀迁,不知为什么,心里一股好大的委屈涌上来,收不住,还没开口,忽然就落泪了。 “怎么哭了?”展怀迁单膝跪下,放下灯笼,看着面前的人,“七姜,你怎么了?” 七姜的双手,抓紧了裙摆,憋了半晌才说:“我、我害怕……” 第117章 我不是旁人,也不是外人 眼前的人,死命忍着不哭,可眼泪还是往外掉,仿佛落进自己的心里,展怀迁第一次懂了何为心碎的痛。 他抬起手,要去擦七姜的泪水,可意识到的时候,已将将她拢入怀中,让七姜靠在了他的肩头。 彼此的视线错开,七姜就哭了,展怀迁手中极轻地拍了几下背,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无力。 当压抑在心口的彷徨随着眼泪宣泄出来,七姜渐渐冷静,才发现自己靠在了展怀迁的怀里,不得不轻轻推开,转过身去,赶紧把眼泪抹了。 展怀迁这才起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她。 七姜抽噎了几下,缓过气来,难为情地一笑:“我这是怎么了,你、你可不许对任何人说。” “不说,谁都不说,我娘也不说。” “嗯。” “可我想听你说说,怎么哭了?” 七姜垂下眼帘,手指不安地缠绕着衣袖,今天的事,一件件从眼前过,她道:“其实,我白天就差点哭了,和好多人在皇宫外面排着,就有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认识我的人,问我怎么去了,她们说,要三品以上的诰命才去,我连诰命都没有对吧。接着又开始议论大夫人养病的事,我心里正恼火,冤家路窄碰上甄家婆子,我真是很努力忍耐了,她的婢女还骂我好狗不挡道……” 展怀迁听得心火燃起,那些女人,未必敢得罪太师府和司空府,可她们就是欺负七姜外乡来的,欺负她年纪小,欺负她本身没有诰命、没有品级。 “再过几年,我一定为你求得诰命。”展怀迁道,“至于那些小人,我曾与你说过,他们的心太苦了,因此说什么话都苦,不必放在心上。” 七姜点点头,望着展怀迁说:“我是没放在心里,可看见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叫我去她身边的时候,要不是那么多人在,我当时就要哭了。你的母亲,真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我娘最怕的,就是我来了京城,日日叫婆婆做规矩,怕我不讨婆婆的喜欢,她若是见到今天这事儿,一定会很高兴。” 见七姜说着说着,又眼眸含泪,展怀迁温和地说:“倘若你不是好姑娘,我娘不会多看你一眼的,她心疼你想护着你,不论我们之间三年还是两年,当时当下,你就是她的孩子。” “大夫人对你,也这么好吗?” “怎么说呢,我是男子,母亲就不会将我捧在手心里宠,但我知道,娘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七姜毫不犹豫地说:“我信。” 展怀迁道:“连张嬷嬷都看出来,你今天不高兴,别把事存在心里,我能不能听听?” 七姜深深吐了口气,说道:“我跟随夫人,还有外祖母舅母他们去了贵妃娘娘的宫殿,我本以为只是去坐坐的,没想到,贵妃是要和夫人们商量陈姑娘的事,说如何才能让那孩子安下心来,她就要着手准备太子的大婚了。” “是吗……” “你说说,人早上才没的,都还没过夜呢,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展怀迁神情沉重,道:“太子很伤心,坐在上书房一句话也不说,原本窦良娣的后事,不打算惊动文武百官,是太子最后求来的,给了窦良娣一个体面的丧礼,可即便求来了,贵妃还是提出了条件。” 七姜睁大眼睛:“那可是她的亲儿子……” 展怀迁说:“在贵妃眼里,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而不单单是她的亲儿子。” 七姜苦笑了一下:“条件,是不是娶陈姑娘为太子妃?” 展怀迁颔首:“没错,你很聪明,贵妃提出为窦良娣体面发丧的条件,便是今秋弱冠礼时,太子同时娶陈阁老家的孙女,册封为太子妃。” 七姜眼底掠过一丝惊恐,被展怀迁捕捉到了,他凑近了些,问道:“你害怕贵妃?” “不是怕贵妃,是怕你们所有人。”七姜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甄家二郎还没凉透,他娘就不惜给儿子戴绿帽,也要利用玉颜来逼大老爷为他们家长子谋前程,如今贵妃又这样,你们京城里的人,没有骨肉亲情,没有人性……” 展怀迁说:“也有司空府那样,外祖母多疼你,何家上下和睦融洽,并非家家如此。” 七姜摇头,问道:“展怀迁,夫人在城外十年,真的是她任性吗?” 展怀迁心头一震,七姜这么问,无疑是扯下了两府之间最后一层遮.羞布。 朝廷为重、前程为重、家族兴旺为重,外祖父再如何深爱自己的女儿,他还是放弃了女儿。 展怀迁道:“倘若我的女儿,在夫家遭受委屈,我一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她接回来。” 七姜难过地说:“也许将来,你也会变的,不要把话说得太满。” “所以,你厌恶这一切是吗?” “我并不厌恶,这是你们的活法,只是觉得你们所有人,都活得太难了。” 展怀迁愣了一下,所以,这小人儿躲在这里哭,并不是真的受了委屈,而是在悲悯天下? “所以你哭了?” “我、我没有……” “看见我就哭,还以为我惹你伤心了。” “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我眼下最信任的人,只有你。” 展怀迁嘴角扬起笑容,道:“荣幸之至。” 七姜微微脸红,垂下眼帘道:“谢谢你待我好。” 展怀迁说:“一直以来,都是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照着做,七姜,能不能换我要求你一件事。” “你先说来听听。” “不要对我说谢谢,你高兴了,我就高兴。” 七姜的心砰砰直跳,撑着桌子站起来,打算回观澜阁去,随口敷衍着:“我也是有教养的,哪怕没念过书,做人的道理我爹娘都是教的,受了旁人好处,怎么能不谢谢?” 展怀迁说:“我不是旁人,也不是外人。” 七姜凶起来:“你看你,你又来了。” 展怀迁不理会,伸手就将七姜抱起来,看着怀里发懵的人说:“老实点,你的脚踝还要不要了,明知道脚疼还走那么远,叫我好找,夜里又疼得睡不着,我可不管你了。” 七姜在展怀迁怀里,就是小小的一团,拼力气拼不过,打也打不过,再者她真是脚疼,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歇着。 “回去了……” “你放我下来。” “再闹,把你扔池塘里。” 第118章 咱们家里 这日夜里,入睡前,七姜又多说了一件事,便是她担心老太太报复她,怕映春丢了那会儿,真的急坏了。 “我不怕树敌,怕的是对身边的人有了感情。”七姜说,“来到这里的头一天,我见谁都觉得看不起我,她们偶尔说悄悄话,我也觉得是在嘲笑我讽刺我。自然,这样的人是不少,可也有不是的,是我太多心了。” 展怀迁道:“我听嬷嬷说了,婚礼之前派去伺候你的人,都是婶婶挑的,可想而知。” 七姜说:“往后,我不打打杀杀,不和她们吵了,毕竟老太太不能把我怎么样,可底下的人就难了,我不想提心吊胆的。” 展怀迁劝她:“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该吵的就吵,你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要相信邪不压正。” 七姜想了想,问道:“那咱们家里,能不能多一个规矩?” 咱们家里……偏偏就这四个字,撞进了展怀迁的心。 七姜没留神自己说了什么,接着道:“能不能立个新规矩,不能随意将下人打死,若是犯了大错,交由大管事查问清楚后,或是报官,或是撵走……” 展怀迁道:“正因家丑不可外扬,不会有人家将犯大错的下人送去报官,话说回来,老太太真要了谁的命,我们又能如何,难道将老太太送官?可她并没有触犯律法,奴籍是契在命在,顶多那人赔家里几两银子。” 七姜气道:“哪天老太太真打死了映春,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是吗?” 展怀迁无奈地回答:“你做不了,不论你打伤还是打死老太太,都是触犯律法的,而她只是处置了一个奴才。” 七姜的家乡虽然穷苦些,可他们是农户,不受什么人奴役,以前从没有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人的性命,是不属于自己的。 她不禁叹气:“那就没必要立新规矩了,只有靠我保护好映春。” 展怀迁道:“家里的新规矩立与不立都一样结果,但这件事,并不是不能改变。” “怎么?” “若有一日修订律法,就能从根本上解决。” 这就是七姜不敢想的事了,她不禁坐起来问:“你是说,修改朝廷的律法?” 展怀迁道:“彻底废除活人殉葬,便是皇上登基后立下的,修进律法,后世皆不可改,这是皇上的仁政。” 七姜问:“那会不会有一天,可以废除奴籍。” 展怀迁说:“太遥远了,牵扯到所有人的利益,乃至宫中的内侍与宫女制度,这需要长久的时间来慢慢推行和改善,比起活人殉葬,奴籍的生死去留,是极其复杂的一件事。” 七姜躺下了,长长一叹:“容我再想想,不论如何,我要护着我们观澜阁里的人。” 展怀迁唇边有笑意,想起方才那句“咱们家里”,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看来七姜终于对他有了几分安心。 翌日,阴雨绵绵,大厨房的人将早膳送到沁和堂,打着伞只顾不叫雨水渗入食盒,他们自己都淋湿了。 上官清见了,每人赏了一把铜钱,高兴得他们连声道谢,就差给姑娘磕头。 不久后,老太太来膳厅,看了眼桌上的吃食,懒懒地说:“成日里都是这些,看着就倒胃口,你还给他们赏钱。” 上官清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厨房里的人,姑祖母您想吃些什么,清儿记下回头告诉他们。” 老太太望着门外的雨,叹道:“纵然想吃,又能吃几口,心里不顺,龙肉也咽不下去。” 上官清问:“还是为了二嫂嫂的事吗?” 老太太叹气:“你没听说,昨日何氏进宫了,这么多年真是破天荒,皇后故世她都没露面,可真是做得出来,不怕叫人诟病。” 上官清摸透姑祖母的脾气,说道:“是啊,都进城了,好歹来给您请个安。” 老太太哼笑:“不敢当,她是堂堂一品诰命,我算什么。” 上官清说:“圣上以仁孝治国,自然长幼为先,尊卑在后,大伯母实在不应该。” 老太太拿起筷子,随意拨动了几下,冷笑道:“司空府我的确惹不起,可既然她那么在乎小媳妇,就不能让她如意,不过是个野丫头。” 上官清偷偷瞥了眼姑祖母,心里明白这是有所算计,但老太太不开口,她也不接话,勉强对付了早饭后,便借口去账房,离开了沁和堂。 这个时辰,秀景苑也才撤了早饭,四夫人最近心情不好,一样没什么胃口。 自从雁珠离去,到如今也没挑出一个值得像雁珠那般被她信任的人,好些事四夫人不得不亲力亲为,便更添了怒气。 上官清到来时,四夫人正责骂儿媳妇,韩子淑站在台阶下,头上淋着雨,还是上官清打伞上前来,好生劝道:“嫂嫂可别着凉了。” 四夫人冷声道:“姑娘找我有事?” 上官清将伞递给大嫂嫂,走进屋檐下,含笑轻声道:“有件事,要私下与婶婶相谈。” 四夫人打量她几眼,心里虽不服气,还是端着客气,呵斥儿媳妇退下后,便道:“我们屋里坐,外头潮气重。” 玉颜的闺房里,她站在窗口看半天了,若非实在没力气去和母亲争吵,岂能容她那般折辱嫂嫂。 见上官清来到时,心里还有几分感激,可又见她随母亲进屋关门说话,不免存了疑。 “颂儿,已经没事了,别害怕。”玉颜走回床边,从角落里拉出妹妹,安抚道,“你不在母亲跟前,她是不会想起你的,何况如今还有姐姐在。” 玉颂怯怯地点头:“我知道……只是可怜大嫂嫂。” 玉颜问:“且不说嫂嫂的事,颂儿,这些年,你上官表姐和母亲走得很近吗?” 玉颂想了想,应道:“表姐不常来我们这里,若是去沁和堂,总是一团和气的,母亲并不喜欢表姐,但也不好得罪。” 玉颜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一面安抚她,一面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上官清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她来找母亲,就不能有好事。 第119章 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 脚伤,雨天,被困在屋子里的七姜,倒也不寂寞。 张嬷嬷领着丫鬟们为二公子收拾行囊,他明天就要去校场,可看着他们忙忙碌碌装了好几口箱子,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展怀迁要出远门。 七姜忍不住说:“他说四五天就能回来一趟,嬷嬷你准备这些,都够他出门几个月了。” 张嬷嬷道:“哪里够呢,何况军营里也没个服侍的人,好些事是要哥儿自己做的,不多预备些,到时候要什么都抓瞎。” 七姜好奇地问:“嬷嬷,展怀迁那些漂亮的衣裳,也是您给预备的吗?” 张嬷嬷笑道:“您瞧着可还妥当?” 七姜竖起大拇哥:“他要不是个小子,嬷嬷你得把他打扮成天仙了吧。” 便见丫鬟们,捧来了展怀迁的衣衫装箱,忽然有人说:“嬷嬷,这件衣裳开线了,还是别带了。” 张嬷嬷道:“这是哥儿最喜欢的练功服,要紧是料子难得,再穿一阵也该破了,就带去吧。” 说着上前来翻看,忽然心生一计,回眸看着七姜问:“少夫人,奴婢们忙不过来,不如您替哥儿补两针。” 七姜说:“我的手工可粗糙了,你们放心吗?” 张嬷嬷笑道:“这有什么,缝结实就成。” 边上的映春机灵地送来绣篮,七姜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挽起袖子,穿针引线,将袍子上开线的地方重新缝好。 拾掇完后,张嬷嬷来拿,翻看针脚,一面夸少夫人谦虚,一面又说:“咱们哥儿,如今也是有媳妇给缝衣裳的了。” 七姜面上一红,胡乱地收拾绣篮里的东西,不想一把抓到了藏在里头的针,扎得她生疼,血珠子也冒了出来。 张嬷嬷和映春紧张不已,七姜被她们抓着手查看伤口,说实话,对她来说这真不算什么,可眼前的人,却那么地在乎,心头不由得暖洋洋,说道:“嬷嬷、映春,你们对我太好了。” 嬷嬷和映春都愣住了,之后大笑:“少夫人,您说什么呢?” 七姜说:“是因为展怀迁才对我好吗,倘若有一天,你们二公子有了喜欢的姑娘,纳了姨娘,你们是不是就不会再对我好了?” 张嬷嬷心疼地说:“您怎么这样想呢,且不说奴婢们对您几分真假,就说二哥儿,奴婢敢用性命打赌,他绝不会纳妾,也不会多看别家女子一眼。” 七姜反而慌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映春说:“少夫人,是您先对咱们好的,这家里在您来之前,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自从您来了,咱们观澜阁多热闹呀。” 若是平日,张嬷嬷会责备映春口无遮拦,但此刻,她亦由衷地说:“原先家里只是沉闷,后来哥儿去打仗,这日子就更没盼头, 度日如年四个字,奴婢算是明白了。幸好幸好,老天爷把您送来了,虽说刚开始有些摩擦,可看明白您是个好孩子后,奴婢这一天天,嘴角就没下去过,皱纹都多了好几条。” 映春问:“少夫人,您怎么想起说这些?” 七姜决心把话说开,她如今有了牵绊,会害怕张嬷嬷和映春被老太太她们欺负,可自己又不愿因此就束手束脚,盼着嬷嬷和映春她们,都能够保护好自己。 张嬷嬷听得眼圈儿都红了,摸了摸孩子的手道:“少夫人放心,这里是京城,是有王法的,老太太不能够乱来。您说得对,不论是和奴婢们真心好了,还是别的缘故,千万不要被牵绊束缚,那样就不是您了。” 七姜愣住:“不是我?” 话音才落,丫鬟通报有客人到:“陈阁老家的大小姐,正在中门外等候。” 张嬷嬷忙起身道:“是贵客,怎么让人等在中门外,快迎进来。” 一面招呼众人收拾东西,命映春为少夫人换一身体面衣裳,亲自打伞迎出去,半路上接到了陈家女儿。 “您怎么突然来了,派下人知会一声,奴婢也好去门外迎接。”张嬷嬷和气恭敬地说,“这还下着雨呢,该用轿子把您接进来。” 陈茵客气地说:“嬷嬷好久不见了,我上一回来太师府,得有六七年了吧。” 张嬷嬷不敢多说什么,只管领路,陈茵问起大小姐,便托嬷嬷派个人,替她去问候一声,她今天就不过去了。 观澜阁里,七姜站在门里,果真见陈茵从院门外进来,映春在一旁小声嘀咕:“陈姑娘怎么出宫了,不会又是偷跑出来的吧,宫里这不正在办窦良娣的丧事。” 七姜说:“我也不知道,昨天在宫里都没敢问,也没见着。” 而陈茵见了七姜,立时小跑上前,一脸灿烂的笑容,说:“七姜,我跑来见你,你不烦吧。” 七姜忙道:“怎么会烦,不过……陈姑娘,你是偷跑出来的吗,贵妃娘娘会不会又派人抓你回去。” 陈茵含笑摇头:“我是正大光明出来,放心,也不会连累你。” 七姜便请她进门说话,张嬷嬷带人伺候了茶水后,就招待陈府跟来的下人去歇脚,留给年轻孩子们单独说话的空儿。 “陈姑娘……” “七姜,我比你大一些,长辈们都唤我茵儿,你若不嫌弃,叫我茵儿姐姐,我们能亲近些。” 七姜笑道:“可、可您是太子妃啊。” 陈茵说:“我还没册封呢,不到大婚那一天,我都不是太子妃。” 七姜好奇地问:“贵妃娘娘怎么想通放你出来了,她不要你当太子妃了吗?” 陈茵喝了茶,深深呼吸后,说道:“我和娘娘约定,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在宫外像个普通人那样过一段日子。一个月后,我就回家或回宫,安心等待大婚,从此心甘情愿、踏踏实实地辅佐太子。” 七姜听着好心酸,一辈子,就这一个月? “那……”七姜问道,“昨天早上,你见到窦良娣最后一面了吗?” 陈茵垂下眼帘,清冷地一笑:“不知道算不算见着,赶到的时候,她还有口气在,看着我向我伸出手,但实在没力气说话,转眼就咽气了,接着太子抚尸大哭,我就被苏尚宫带走了。” 七姜说:“昨日,我也见到贵妃娘娘了,她真美。” 陈茵颔首:“娘娘年轻时,是京城第一美人,所以……太子他样貌也格外英俊,小时候常常见面,那会儿也不懂,有一天忽然开窍,却又开错了门,那时候,竟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 第120章 我们能做朋友吗?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观澜阁外,上官清匆匆而来,不论如何,陈家姑娘是未来的太子妃,长辈们或许不必那么刻意地表现殷勤,可她身为同龄人,且未来几十年难免打交道,就应该来打个招呼。 奈何在院门外就被拦下,需得通传,片刻后陈府的下人才过来,抱歉地说:“我家姑娘竟是在少夫人炕头睡着了,实在不成体统,但少夫人不让叫醒,说姑娘累了。上官小姐,过几日姑娘再来,必定与您好好叙旧,您请回吧。” 大白天的睡什么觉,上官清的手,在广袖中暗暗握了拳,面上端着和气大方:“那我先回去了,请你家姑娘好生休息,我家二嫂嫂一定会照顾好她。” 说罢带着人离去,因心中气愤,脚下步子越走越急,打伞的丫鬟跑着才能跟上来,而她又忽然停下,被狠狠撞了背心。 “混账!”上官清反手便是一巴掌,扇在那丫鬟面上,但又猛地一惊,露出怜悯的神情,“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丫鬟被打懵,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上官清随手摘下一支簪子塞给她:“赏你了。” 之后亲手拿过雨伞,丢下丫鬟不管,独自跑开了。 雨越来越大,噼噼啪啪的嘈杂声,引得七姜和陈茵一同看向窗外,七姜说:“这个时节,家乡若能有这么大的雨,全村百姓都会出来敲锣打鼓感谢老天爷,不知今年怎样的气候,不知收成能不能好。” 陈茵道:“前几日听说,今年春种,各地风调雨顺,尚没有恶劣的灾害,但愿不是地方瞒报,愿你的家乡能有好收成。” 七姜问:“在宫里,这些事也要学的吗?” 陈茵颔首,一一数给七姜听,可哪里数得完,她道:“后宫虽不得干政,但必须知天下事,将万民苍生系于心中,这一点,是我唯一不反感的事。” 七姜笑叹:“我还以为,娘娘们只是每天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是一等一的好命。” 陈茵坦率地说:“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命,可伴君如伴虎,自身出了事,连累娘家,娘家若出了事,也会连累自己。那些娘娘们,看似风光无限,谁又知道明日是什么光景,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七姜没接话,她不懂,也没见识过,就单单皇城里那高耸的宫墙,已经叫她喘不过气,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因上官清到来,被打断的话,再次继续,陈茵望着窗外的雨幕,说:“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我在祥英殿的窗下,听见他对贵妃说,不喜欢我,不愿娶我做太子妃。” 七姜睁大眼睛:“太、太子亲口说的?” 陈茵颔首:“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厌恶了,于是处处小心,不敢再主动说半句话,有他在的场合,能不露面,我就不列席。可还是没有用,总有要相见的时候,他的冷漠和厌恶溢于言表,再后来,窦氏有了身孕,生了皇孙,封了良娣……我的心,就彻底死了。” 七姜紧紧抓着手里的茶杯,听得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张嬷嬷提过,因窦氏已经封了良娣,陈茵若与她相遇,反而是要向窦氏行礼的,想必那些年里,必定有过这样的事。 陈茵抬眸看向七姜:“窦良娣的册封,是太子求来的,彼时母子间僵持,几乎要闹到圣上跟前,贵妃生怕皇上震怒,不愿再闹大,才答应了。” 七姜问道:“我听展怀迁说,皇上十分喜爱太子,好些国家大事都交给他处置。” 陈茵说:“的确,皇上与贵妃情谊笃深,自然十分宠爱他们的儿子,太子敏而好学、刻苦勤奋,大臣们对东宫,也无不夸赞,唯独……” 她顿了顿后,苦笑道:“我不知是哪一天,惹怒了他,不知什么事遭他如此恨我,他有多喜爱窦氏,我看不透,可我知道多多少少,他也想恶心我。” 七姜难过地说:“茵姐姐,别这样说自己。” 陈茵含泪道:“不打紧,窦氏走了,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后宫,我这辈子是恶心不完的。” 彼此静了片刻,见陈茵冷静些了,七姜才问:“既然已经豁出去,向贵妃娘娘表明不愿成为太子妃,为什么又妥协了,茵姐姐,别怪我说话直,用一辈子换这一个月的自由自在,不值得,当真不值得。” 陈茵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凄凉地笑道:“横竖我这辈子,也不能过得好,被皇室退了婚,娘家若不养我,再为我择婿,去了夫家一样是场笑话。七姜,你从小自由自在,能漫山遍野地跑,你一定不会用一辈子换这一个月,可我不是,对我来说,这一个月足够了。” 七姜想了想:“那,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陈茵说:“今天倒完这些苦水,我再也不提宫里的事,至于要做什么,我没想好。眼下只打算每日睁开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在屋子里躺尸一月,总之谁也别管我。今天头一件事,就想来见你,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一个真正怜悯我的人。” 七姜呆呆地说:“我?我怜悯你吗?” 陈茵道:“所有人,莫不是俯视我,责备我不听话不服从,便是仰视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除了你。” 七姜真是想不起来,她对陈茵说过什么了不起的话,不过能让人高兴,总是件好事。 “七姜,我们能做朋友吗?” “啊……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陈茵眼眸骤然亮起,欢喜地直起身子,抓了七姜的手说:“姜儿,我、我……” 七姜担心地说:“茵姐姐,你别哭。” 陈茵冷静下来,道:“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姜儿,你和展怀迁是圣上赐婚,是不能和离的,展怀迁也不能休妻,你明白吗?” 七姜苦笑:“我来京城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还有爹娘和兄嫂,我也不能逃跑,不然犯了罪过,会连累他们。” 陈茵放心了:“你明白就好,我真怕给你泼了冷水,那眼下,你和展怀迁关系如何,你们……圆房了吗?” 七姜瞬时脸红起来,拼命摇头:“大、大夫人说,我太小了,不许我们圆房。” 第121章 太子的恳求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雨越大,天越黑,展怀迁坐马车到皇城下,缴械后由内侍领着入宫,先他一步,何世恒已经在东宫。 今日没有人来祭拜,东宫冷冷清清,太子盘坐在灵殿中,静静地望着窦良娣的牌位。 “贵妃若瞧见,又该生气了。”何世恒在弟弟耳边低语,“我劝了,不管用,你试试吧。” 展怀迁深深呼吸后,上前道:“殿下,请节哀。” 太子说:“怀迁,陈茵出宫了。” 展怀迁并不知道,回眸看了眼哥哥,何世恒耸肩,他也不甚清楚。 太子继续道:“母妃说,陈茵与她做了一个月的约定,让她自在逍遥一个月后,从此心甘情愿成为太子妃。” 展怀迁问:“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冷声道:“你们能不能让她,永远也别回来了?” 展怀迁心头一震,何世恒上前问:“殿下,您、您该不会是想……” 太子回眸,布满血丝的眼眸里,透着无尽的哀伤:“想她死吗,怎么会,只是不想她,一辈子都被困在这皇宫里。” 展怀迁听不懂,何世恒也不明白,太子这究竟是厌恶陈茵,还是想要保护她。 太子起身,为窦良娣上了一炷香,退出灵殿后,何世恒才问:“殿下,若我和怀迁做不到,最终您还是要娶陈茵,这……” 太子无情地打断:“我不会娶她。” 事到如今,展怀迁也顾不得了,问道:“殿下,您讨厌她什么?” 太子的眼中,掠过已经被压抑的愤怒,可还是曝露了他的内心,手中更是紧握拳头,冷冷一笑:“没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们替我将她弄走。” 展怀迁单膝跪地:“恕臣无能,这件事,臣不能答应殿下。” 何世恒眉头紧蹙,待要开口,却见太子也单膝跪下,抓着展怀迁的肩膀道:“怀迁,这辈子,能不能让我有一件事,可以为自己做主?” “殿下!” “怀迁,我不想娶她,倘若你们还想我这个太子继续做下去,就成全我。” 展怀迁正视着太子,严肃地说:“您不能有这样的想法,您是国之储君,您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轻易将社稷作为赌注,殿下,臣不能答应你。” “怀迁,我求你、我求你……咳咳……”太子过于激动,一口气没提上来,何世恒见状,来帮着一起将太子搀扶到内殿,因不敢惊动圣上与贵妃,将宫女内侍都屏退了。 靠在床头,两天一夜没合眼,也没进什么米水的人,已疲惫到了极限,何世恒喂下半碗茶后,好生道:“怀迁耿直,您还不知道吗,这件事待我们商量过,再给您一个交代,横竖有一个月的时间,您别急于这两天。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千万保重。” “表哥……” “臣不敢当。” 太子吃力地说:“让陈茵走……” 展怀迁站在一旁,与哥哥目光交汇,何世恒冲他摇了摇头,兄弟彼此会意,展怀迁终于松口:“殿下,待我与世恒想出应对的法子,再向您禀告,请您节哀,以玉体为重。” 待太子入睡,兄弟俩才退了出来,何世恒冲弟弟叹气:“你啊你,说你什么好,你要是逼得他一口气上不来,咱们都别活了。” “这件事,是你我能办到的吗?”展怀迁瞪着哥哥,“答应他又如何,不过是拖一个月的空想,到头来,只要贵妃不松口,太子妃就不会是其他什么人。” 何世恒好脾气地说:“你冲我嚷嚷有什么用,刚才那情形,我真怕他吐出一口血来,太子心里想什么,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 展怀迁神情严肃地说:“可他是太子,除非他哪天不做太子,不然作为臣子,我不能糊涂,不能由着他放纵自己。” 何世恒气恼弟弟的古板,一时急了说:“难怪当年玉颜不找你商量,指不定你也教训她一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上赶着把她送去甄家。” 展怀迁道:“这是两码事。” 何世恒叹气:“这人呐,总不得圆满的,你多好,前途无量,家有娇妻。” 提起七姜,如冲破雨幕的一道阳光,展怀迁心中的郁结散了不少,但他不想拿姜儿当笑话,只道:“我想你清楚一件事。” 何世恒微微蹙眉:“什么?” 展怀迁道:“玉颜已是自由身,往后谁想娶我妹妹,我这个二哥还是说得上话的,某些人,最好别得罪我。” 何世恒干咳一声:“姜儿眼里,我这个表哥十分可靠,说话也有分量,某些人最好也别得罪我。” 上风立刻落到下风,展怀迁一时语塞,何世恒也不敢得意轻狂,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行了,太子正伤心,我们怎好玩笑,总之先拖两天,也许过几天他又冷静了。” 展怀迁道:“我明天就去练兵了,哪有功夫管陈茵的事。” 何世恒无奈地说:“我管我管,怎么就摊上你们这两个表弟。” 离宫后,各自回家,展怀迁自然没遇上陈茵,只在进门时,听福宝提起,今日陈阁老家的千金来做客。 头一天离宫,就来找七姜,展怀迁能估摸七姜在陈茵心中的分量,偏偏太子开了那样的口,让他隐隐不安,怕七姜也卷进来。 下了一整天的雨,入夜后比前几日凉多了,展怀迁换了衣裳,还要去向祖母请安。 不知是不是和七姜待久了,从前习以为常的事,如今他也觉得麻烦,天天请安问候,并不是什么天伦之乐,而是动不动就被挖苦讽刺几句,何苦来的。 “您可不能学少夫人,过几年少夫人习惯了咱们这里的日子,一些规矩也会再捡起来的。”张嬷嬷絮絮叨叨地念着,“哥儿,去校场的行装都给您收好了,您最喜欢的那套练功服……” 展怀迁说:“那件袍子开线了,我忘了与你说,别收进去了。” 张嬷嬷笑道:“少夫人给您缝好了。” 展怀迁一愣,竟有几分腼腆地眨了眨眼睛:“她缝的,怎么、怎么想起来缝我的衣裳。” 张嬷嬷说:“娘子给相公缝衣裳,有什么稀奇的?” 展怀迁嗔道:“嬷嬷,您逗我也罢了,别去逗她,姑娘家脸皮薄。” 却见七姜从里间出来,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只看着展怀迁说:“你多久能回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展怀迁道:“去见过祖母就回来,你吃晚饭了吗?” 第122章 你有病吧? 七姜喝了一下午的茶,哪有胃口用晚饭,自然茶不果腹,让她难受的,是太子和陈茵姐姐那些事。 一想到明日就要去军营,相见时间越来越少,展怀迁愈发不想去见祖母,便是出门唤来福宝,吩咐道:“替我去沁和堂向祖母请安,就说……随你说什么。” 张嬷嬷立刻命人将饭菜送到这里来,免得少夫人再挪动去膳厅,更将侍女们都打发了,给小两口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今晚多了两道菜,是嬷嬷怕哥儿明日去了军营就吃不好,可惜展怀迁和七姜都有心事,菜越多,看着越没胃口。 “好歹吃两口,不然又被嬷嬷念叨。”展怀迁给七姜夹了大虾仁,说道,“不然半夜饿了,你又不愿意惊动什么人,白白饿着多不好。” 七姜说:“你先吃饭,吃了饭再谈事情,不然胃口全倒了。” 展怀迁笑道:“不至于,我虽然年轻,但也经历了不少大事小事,自认内心还算坚强,我们边吃边聊。” 说罢大口吃饭,不愿七姜扫兴,而七姜吃了虾仁,因菜肴美味,多少勾起些食欲,对面还有个吃饭香的人在,心情也好多了。 展怀迁吃着饭,忽然从身下摸出一块手帕,七姜看了眼说:“是茵姐姐的。” 她接过手收起来,一面说:“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真如你说的,她曾经一心一意要嫁给太子,但是有一天,太子突然开始讨厌她,厌恶得巴不得她从这个世上消失。一开始,茵姐姐处处忍耐,躲着太子顺从太子,可后来有了窦良娣,甚至有了皇孙,她的心就死了。” 展怀迁道:“我今日突然被太子叫去,表哥也在那里,你猜太子交代我们什么?” 七姜却是谨慎地提醒:“我知道你信任我,和我信任你一样,可你朝廷的事,皇帝家的事,不用什么都告诉我,我知道不是你嘴巴不牢,我只是不想害了你。” 展怀迁好奇地问:“旁人眼里,你总是大大咧咧、冲动又莽撞,可事实上,十分细心谨慎,七姜,这些都是岳父岳母教你的吗?” “这人活着,总得有个活法,我就是这么活着呀。”七姜反问道,“就跟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这不是人自身该有的吗?” 展怀迁很是惊喜,他喜爱的姑娘身上,有着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无法教会的,是她从娘胎里带来,能在任何地方都好好活下去的本事。 展怀迁说:“不妨事,我岂会为了和你有话说而嘴巴不牢,我们之间,没什么话不可说。” 七姜没点头,但也不反驳,低头吃了一口菜。 展怀迁便道:“殿下听说陈茵离宫后,要我和表哥想法子,让她再也不回去。” 七姜吓得睁大眼睛:“要杀了她吗?” “不不不……”展怀迁笑道,“怎么你和表哥一样的反应,不是,太子为何要杀了陈茵。” 七姜正经问:“那是什么意思,他总让你们弄茵姐姐做什么呢,他不想娶,他就去对皇上说,对贵妃娘娘说,他折腾一个姑娘算怎么回事。” 展怀迁伸手拍了拍七姜的手,安抚道:“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 七姜已经生气,这下真没胃口了。 展怀迁哄道:“事情比我们看见的要复杂得多,他们彼此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眼下我和表哥能判定的,是太子从小就不满事事处处都被贵妃安排,因此才对我们说,这辈子哪怕有一件事,希望能由他自己做主。” 七姜说:“太子当然可以不喜欢茵姐姐,可他做得不漂亮,我瞧不上。” 展怀迁耐心地说:“这件事,太子不是没有反对过,但贵妃一直压在后宫,哪怕隐约传出些什么,外头的人也不敢大肆传说。若真有一天,闹到皇上跟前,或是殿下在公开场合提起此事,那不仅仅是陈茵的名誉受损,太子会遭大臣弹劾,皇上会面临皇室和文武百官的施压,皇子中能干精明的,何止太子一人,为了一桩婚事,搅得天下大乱,不值得。” 七姜听得恼火:“贵妃娘娘这么自私,皇上也跟着自私吗?” 展怀迁说:“自然是考虑到将来,圣上与贵妃的想法是一致的,这就说来话长了。” 七姜听了直苦笑:“只要能派上用处,摆个人偶在那里当太子妃也成是吗?” “可以……这么说。” “原来做皇帝也这么难,我想皇上若是普通人,身为父亲,他不会那么随便就毁了儿子的婚事。” 展怀迁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七姜道:“不必上至皇帝家,你们家就够无情了。” “好好说话。” “那你爹都不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就给你定了婚事。” “我喜欢你,喜欢云七姜。” 七姜呆住,之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凶巴巴地问:“你答应我什么,你又来了?” 展怀迁从容含笑:“这话,不是你挑起来的吗,那我不回答你,岂不是很没礼貌?” 七姜放下筷子,不打算和展怀迁继续吃饭,被轻轻拉了手腕,拦下说:“怎么又生气,我不好,不该逗你。” 七姜的目光,盯着展怀迁抓着自己的手,赫然发现他手腕上多了一道疤痕,不禁问:“受伤了吗?” 展怀迁收回手,说:“不妨事,今天不小心蹭的,已经结痂了。” 七姜给了自己台阶下,便不走了,清了清嗓子说:“茵姐姐只是想让我这个月里,能多陪陪她,并没有拜托我为她做什么,你这边呢,已经答应太子了吗?” 展怀迁道:“我死活不答应,急得殿下险些吐血,最后表哥应下了,只能先拖延着。” 七姜好不耐烦:“到底图什么呀,我觉着你们这些当官的当皇帝的,就爱把简单的事情搞得麻烦,还急得吐血,茵姐姐还没吐血呢。” 展怀迁问:“你一口一个茵姐姐的,已经这么亲密了吗?” 七姜点点头:“至少茵姐姐什么都对我说了,我觉着还算投缘,反正我也没朋友。” 展怀迁问:“那以后,会不会有话只对她说,不对我说?” 七姜不禁皱起眉头,这话听着怪怪的。 展怀迁自嘲道:“这人呐,之前心疼你没有亲人朋友,没有能说贴心话的人,如今真来了一个,我却没那么高兴。” 七姜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有病吧?” 展怀迁哭笑不得:“又凶人,你一个姑娘家的。” 第123章 你穿礼服,一定很美 “姑娘家怎么了,难道男子就可以骂人,我们女子是没长嘴吗,怎么我们就骂不得?”七姜霸道地瞪着展怀迁,“你调戏我,我就能骂你。” 展怀迁冤枉道:“我怎么就调戏你了?” 七姜说:“我只是和茵姐姐多说几句话,你吃什么醋?” 这句话后,屋内瞬间静了下来,展怀迁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看得七姜脸上做烧。 她当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对天发誓,她没有半点想要让展怀迁误会的意思,偏偏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 展怀迁凑近了些,轻声道:“我不告诉别人,你放心。” 七姜都慌得冒汗了,憋了半晌说:“吃、吃饭……” 原本没什么胃口的人,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和不安,死命往嘴里塞吃的,展怀迁想阻拦,又怕七姜是真的饿,便只默默看着,时不时劝她慢些吃。 但这一下,还是把七姜吃顶住了,夜里该入睡的时辰,怎么也躺不下来,胃里堵得难受,气也不顺畅,她倒是想吐出来才好,又觉得太丢脸,死活忍着。 展怀迁从书房回来,见七姜满屋子转悠,还是不是拍心口揉肚子,便知道是吃撑了。 “外头雨停了,空气极好,方才从书房过来,忍不住吸了好几口,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的脚还不灵便,大晚上的,算了。” 展怀迁道:“不妨事,我搀扶着你慢慢走,你现在不是走得挺好?” 七姜才发现,由于胃里太难受,她都忘记脚踝的疼,兴许也是今天在家歇了一整日没动弹,原本就不是伤筋动骨,好得便快。 展怀迁取了一件披风,七姜摆摆手:“我热得不行,不用穿……” “吃撑了,胃火重,自然会发热。”展怀迁拉过七姜的手,在穴道上揉了揉,说,“怪我不好,明知道你吃多了也不拦着。” 七姜的手,就这么任由摆弄,她没有逃,展怀迁也没有得寸进尺,之后只是交给她一条胳膊,让她搭一把手。 “你拿我的披风做什么?” “外头冷,带着有备无患。” “你对我好,我又不领情,你不觉得没意思吗?” “我怎么觉得,你也对我好,不是吗?” 走下台阶,七姜抬眼看他,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屋外空气清冷,带着花香、草香、泥土香,七姜闭上眼,仿佛能想象是回到了家乡。 深深呼吸后,觉着肠胃开始动弹,凉爽的空气,终于将她满身的浮躁压了下去。 展怀迁带着她,往园子里转了一条顺道,右手臂给七姜当扶手,左手掌着灯笼照亮前路。 半路上,有螳螂循着光芒扑到了灯笼上,七姜徒手就抓了给扔出去,见展怀迁惊愕地看着她,问道:“你们京城的姑娘们,不玩虫子吗?” 展怀迁说:“玉颜和玉颂都怕虫子。” 七姜狡黠地一笑:“下回捉了去吓唬她们。” 展怀迁道:“别把她们吓哭了,不和你玩。” 七姜轻轻一叹:“其实天天玩,真的也没意思,像你多好,可以去忙公务去练兵,哪怕是何表哥,他如今也准备考功名不是?这人啊,就得有件事等着去做,不论是眼前的,还是一辈子的。在家时,好歹盼着四季耕种,盼雨盼太阳,可是在这里,我什么事也没有。” 展怀迁说:“之后几天我不在家,你夜里会闷吗?” 七姜立时瞪过来,在他胳膊上砸了一拳:“你、你胡说什么呢?” 展怀迁憋着笑,改口道:“眼下家里的事,都是婶母掌管,这宅子里的,轮不到你插手,但外面还有好些产业,惜园那片庄头,每年也是有收成的,你想不想去管?” 七姜问:“他们种地吗?” 展怀迁点头:“种,不如这样,明天一早,我先送你去惜园,你就在母亲身边住下,四五日后我从校场回城,顺道接你回府。我娘那里,又清静又自在,你还能找点事情做。” 七姜却道:“秀景苑,咱们就不管了吗?” 展怀迁这才想起妹妹们来,一时也有些为难。 七姜说:“反正我的脚还没好,我在家多养几天,顺便照顾玉颜她们,等你回来后再去校场的日子,就送我去惜园。” 展怀迁觉着合适,但问:“你愿意和母亲住一块儿吗,那日你说不愿意在司空府留宿。” 七姜点头:“我不愿在司空府住,实在是因为家里人太多了,我记不过来,又怕怠慢了她们,我也不懂规矩。” 展怀迁说:“去了母亲身边,你若是想学,可以让娘教你,不只是礼仪规矩,念书写字都行,我娘文采可好了。” 七姜不禁想起这些日子,都落了怀逸那头的课,好在学会的字,她每天都有练习,不曾荒废。 展怀迁则补充道:“你想学便学,不用勉强自己。” 七姜说:“我并不想遵守你们的规矩礼仪,可事实上,人一多,我自己就会想做得好一些,没得叫人白白看不起。” 展怀迁笑道:“那就跟母亲学,下回再进宫,你就不害怕了。” 七姜摇了摇头:“我害怕贵妃娘娘,不想与她亲近,可是嬷嬷说,端午节、中秋节,还有太子弱冠礼,我都要和你一起进宫赴宴,她已经在为我做礼服了。” 展怀迁说:“你穿礼服,一定很美。” 七姜使劲抓他的胳膊,可她那点力气,在展怀迁这个练家子身上,跟挠痒痒似的,毫无震慑力。 展怀迁见她不高兴了,正经道:“不是逗你,我说真心的,还记得去甄家那天吗,你从屋子里走出来,晨光落在身上,那样高贵,美极了。” 七姜清了清嗓子,瞥了这人一眼,匆匆避开目光说:“我有几斤几两,我是知道的,不过呢,来京城后,穿了那么多漂亮衣服,戴了那么多首饰,我觉得自己最好看的,是成亲那天。” 展怀迁倏然停下了脚步,满眼委屈地看着七姜。 七姜见他真被自己逗傻了,忍不住大笑,霸道地推了他一下:“逗你玩儿呢,叫你总是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反正,我是不会再穿什么嫁衣了,你也见不着。” “七姜……” “嗯?” “你是不是,也有些喜欢我了?” 七姜整个儿定住,好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再次冲上脑门。 第124章 怎么会忽然舍不得 即便这句话,会让七姜再次将自己推开,展怀迁也不后悔,但多少有些不舍,怕七姜从此与他生分,更怕惹她伤心。 夜风拂来,展怀迁周身微凉,便担心七姜穿得更单薄,抖开披风要为她裹上,七姜挡开他的手:“我热死了,不要穿。” “出汗了吗,吹风更要着凉,你虽自诩多能耐,身底子并不强。” “那是自然的,家里哪有顿顿吃肉的,能和你们比吗?” 展怀迁见她不再躲开,也没发脾气,便还是给披上了。 “我要回去,走不动了。”七姜笨拙地提起披风和裙摆,大大咧咧地往前走。 “走反了。” “你不是说顺道,我原路返回不行吗?” “那你也走岔了。” 展怀迁上前来,拨开披风抓了七姜的手,笑道:“慢些,仔细脚疼,这边走……” 七姜呆呆地看着两个人的手,再抬头看眼前的人,眼神轻轻一颤,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没想挣脱开。 展怀迁已是心花怒放,按捺住忐忑与激动,牵着七姜的手,掌了灯笼,缓缓走回观澜阁。 一夜过去,展怀迁便要出城去校场,清早起身练功后,至大院向父亲道别,再到沁和堂来辞别祖母。 老太太这个时辰还在梳头,上官清迎出来,代为转达:“姑祖母请二哥哥一定保重身体,刀枪无眼,千万小心,眼下多雨时节,土地泥泞,骑马也不可大意。” 展怀迁道:“辛苦你伺候祖母,如今朱嬷嬷不在了,多挑几个得力的人手才是。” 上官清笑道:“不妨事,二哥哥放心练兵去。” 展怀迁便没再多说什么,向祖母房内的方向作揖后,就转身离去。 上官清送了几步,停在屋檐下,看着挺拔潇洒的身姿从院门前消失,心底便是一沉。 身后的丫鬟说:“姑娘,二公子回来这么久,奴婢今天才仔细看哥儿的模样,打了两年多的仗,怎么越发俊俏了,那眉眼真是刀刻的一般。” 上官清淡淡地说:“大老爷和大夫人本就是郎才女貌的,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是人中龙凤。” 丫鬟道:“叫奴婢看,新娘子可真配不上二哥儿。” 上官清问她:“你觉着二少夫人不漂亮?” 丫鬟想了想,说:“那么粗鲁,那么野蛮……” 上官清面上一笑,转身回老太太房里,可心里却明白,即便是丫鬟都无法违心地说一句云七姜丑。 她不仅不丑,自有她天然无邪的美貌,不是脂粉堆里的俗气,也不是超脱于世的清高,她便是纯粹的,一个漂亮姑娘。 这会子,观澜阁里正热闹,福宝带人将箱子一一搬出去,展怀迁回来见这阵仗,才知道嬷嬷给他准备了多少东西。 “下回,你拦着些。”他悄声对七姜说,“她这是要给我搬家么?” “我可拦不住,要说你自己说,嬷嬷又不是我的奶娘。”七姜从门前转回来,忽然见原先堆着箱子的地方都空了,心里竟也跟着空了一块,莫名就不高兴了。 “我四五天就能回来一趟,若没什么事,兴许能每天……” “你要有别的事,请自便,你要是说什么惦记我,想回来看我,可千万别。” 展怀迁忙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昨晚回房后,两个人并没有尴尬,也没有再进一步说什么喜欢与否,只是高高兴兴地睡下,闲聊一些过去的经历,七姜是说着话睡着的,睡得很踏实。 今早起来,展怀迁把矮几搬走时,七姜刚好睁开眼,彼此对视,虽不说话,可眼底都有笑意。 展怀迁心里知道,他昨晚没有冒险,七姜的心门,已是缓缓为他而开。 眼下,七姜见他紧张,干咳一声道:“你们京城里的姑娘,都不懂什么是战乱,我就不同了,练兵是顶顶重要的事,别把我搀和进去。” 展怀迁立时抱拳作揖:“是,末将听令。” 七姜一愣,不禁脸红了,转身跑回里屋去。 不久后,展怀迁换上了戎装,七姜送到屋檐下,见他站在院中与张嬷嬷说话,那日茶馆里,叫她眼前一亮、心中乱跳的翩翩贵公子不见了,军袍上身,这人就有了大英雄的气魄。 “七姜,我走了。” “嗯……” 七姜回过神,再看展怀迁,他的长发全束了起来,愈发显出面上的棱角,那眉骨、鼻子、下巴、脖子,每一处都刚刚好。 可她想再多看一眼,人家已转身离去,七姜不禁走下台阶,展怀迁到院门前才回过身,彼此目光交汇,他温和地一笑:“我很快就回来。” 七姜的手,轻轻抓着衣袖,她怎么,怎么会忽然舍不得。 一路往门外去,怀逸在半路上等着哥哥,兄弟俩说话同行,又见玉颜和玉颂也在路边等他们。 “不过是城外校场,你们这是要送我出征?”展怀迁嗔笑道,“玉颜啊,千万保重身体,二哥回来时,想见你活蹦乱跳的,你好了,还能多陪陪你二嫂。” 玉颜笑道:“我才不是来送哥哥的,我就是去陪二嫂的,你可别自作多情啊。” 见妹妹如今能开玩笑了,展怀迁心里很高兴,叮嘱几句后正要走,但见下人领着何世恒从中门过来。 他兴冲冲地跑来,嚷嚷着:“可算赶上了,祖母要我给你送一对护膝,我给忘完了,这要是没送到,奶奶又该念……” 忽然见到弟弟身后的玉颜,何世恒浑身一震,猛地停下了脚步。 玉颜倒是淡定,与妹妹一同欠身:“表哥。” 怀逸上前来,替哥哥接过护膝,转身却见哥哥姐姐们神情都很不自然,他问:“二哥……你不走吗?” 展怀迁回过神:“是,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说罢上前来,一把搂过哥哥,抓着何世恒就往门外去。 “怀迁?” “哥,你别这样……” “玉、玉颜,她怎么瘦成了这样?” “这都是好的了,你没见她被七姜从甄家祠堂抢出来时的模样。” “该死的畜生……” “何世恒。”展怀迁停下脚步,冷声道,“玉颜已是自由身,你千万别去找甄家的麻烦,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125章 世恒,对不起 “怀迁,我想去见她。” “今天不行,玉颜突然撞见你,她心里必定也乱。” “那也该我亲自和她把话说清楚。” “哥,你冷静些,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接近她,传出去,只会败坏玉颜的名声,只会让人说,司空府长孙为了个女人,荒废自己、作践自己。” 何世恒眼眸猩红,一手紧紧抓着弟弟的胳膊,若非展怀迁一身功夫,怕是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展怀迁严肃地说:“玉颜好不容易活过来,给她些时间,让她好好想一想,这辈子该如何重新开始。七姜说得对,我们所有人都该问问玉颜自己,往后要怎么过。” 何世恒终于松开了手,深深吸气后,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见何表哥离开,怀逸这才走近,担心地问:“二哥,您和表哥怎么了?” 展怀迁随口敷衍:“你表哥念书念烦了,怀逸,上学去吧,要好生念书,不可贪玩。” 怀逸笑道:“二哥放心,我也会照顾好二嫂嫂的。” 展怀迁微微挑眉,说道:“你一个小孩子,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说罢,兄弟俩各自分开,一边坐车去学堂,另一边跨刀上马,奔赴城外校场。 大宅深处,玉颜没有继续往观澜阁去,姐妹俩回到秀景苑,刚好遇上大厨房送早饭来。 展怀逍见妹妹从外面回来,问道:“去送你二哥了?” 玉颜颔首:“二哥已经出门,让我传话,家里的事请大哥多多照顾。” 展怀逍点了点头,便等了子淑一起去向母亲请安,玉颜自己既然都出门了,不能再不当一回事,也带了妹妹一起过来。 四夫人乍然见四个孩子,没好气地说:“一大早来我这里插蜡烛,你们想做什么?” 展怀逍道:“来向您请安的,还能有什么事,厨房已经送来了早饭,儿子伺候您用早饭。” 四夫人冷笑:“你们少伺候我些,我还能多活几年,别杵在这里,我瞧见你们就心烦。” 展怀逍便拉了子淑的手要出去,四夫人忽然喊住,说道:“雁珠走了,我身边始终没有趁手的人,你舅舅给我挑了几个丫鬟过来。子淑,等下人来了,你跟我一起挑吧。” 韩子淑不得不从,展怀逍则奇怪:“好端端的,从外面挑什么下人,家里那么多……” 四夫人冷脸道:“与你什么相干,男人家管什么家务事。” 展怀逍不屑:“舅舅他们能挑来什么好人,真是多此一举。” 四夫人怒道:“什么话,王家怎么就挑不出好人,你娘我就是王家的女儿,你也是王家的骨血。” 展怀逍懒得理会母亲,拉着子淑就出去了,玉颜带着玉颂要走,四夫人忽然道:“你这些日子看病,花了不少银子,你两手空空回来,往后就是你哥哥和我养着你,接下来每个月的钱,就不给你了,我替你收着。” “母亲喜欢,就收着吧。”玉颜淡淡地应了,带着玉颂出来,让妹妹去和大哥一起吃早饭,她独自回房。 丫鬟们送来汤药,玉颜命她们放下,她已经吃烦了吃厌了,再吃下去,心都要苦了。 独自坐到镜台前,镜中露出一张病弱憔悴的面容,纵然比刚回来时强百倍,也再不是从前的模样。 短短三年,何世恒心爱的展玉颜,已经不在人世了。 “对不起……”玉颜痛苦万分,抓着自己的领口,咬牙不敢让自己哭出声,好不容易平静后,才再次睁开眼,看着镜中的泪人,哑声道,“世恒,对不起,我们不能。” 司空府中,何世恒怒气冲冲地回到家,何夫人远远见到儿子,就察觉出异样。 “大清早的,他去哪里了,这么火气冲天地回来?”何夫人很是担心,吩咐丫鬟,“去打听清楚,过来回话。” 不久后,丫鬟来到老太太这边,对婆媳几人禀告道:“公子一早去了太师府,说是老太太为迁哥儿缝的护膝忘了给,赶着时辰送去的,送了就回来,但不知怎么就不高兴,自己生闷气。” 老太太问道:“和他弟弟吵架了?” 何夫人说:“迁儿那脾气,还不是处处让着他哥,他们兄弟可不能吵架,必定另有什么事。” 老太太想了想,对儿媳妇说:“孩子大了,我们别管得太紧,横竖他不能闯什么天大的祸,二十郎当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一辈子就这么几年,由着他去吧。” 何夫人笑道:“您呐,就宠着,回头他爹狠揍他,媳妇是不拦着的。” 二夫人问:“嫂嫂,明年咱们恒儿若高中,必定是要成亲了,您心里有没有待选的人家?” 何夫人摇头:“他脾气古怪,京城里若有看得上的,还等到现在?我都想着,皇上若没有指婚的恩旨,要不就像怀迁那样,选个平民女子,挑个好人家的孩子,能和他投缘就好。” 二夫人说:“恒儿的媳妇,可是我们何家未来的主母,嫂嫂可不能玩笑。不是我看不起平民女子,姜儿那孩子就招人喜欢,可即便如此,那日在祥英殿您也见到了,来我们家时多灵动一丫头,在宫里见了贵妃,吓得话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 提起这一茬,老太太问:“听说陈茵离宫了?” 何夫人点头:“昨儿一早离宫的,与贵妃做了一个月的约定,这一个月里,不论是陈阁老家,还是娘娘那头,都不能管束她。” 老太太不禁叹息:“可怜的孩子,一辈子兴许就这一个月了。” 何夫人道:“这世上安能两全其美之事,别家姑娘想进宫想做太子妃,圣上与贵妃还看不上呢。虽说媳妇也觉着茵儿那孩子可怜,但这是她的命,她若能振作起来,将来成为名垂青史的贤后,千千万万的百姓受到恩惠,她这辈子也不白辛苦。” 话音才落,下人进门禀告:“老太太、太太,恒哥儿又出门去了,这回换了骑马装,直接从后门骑马走的。” “这小子……”何夫人知道儿子的脾气,他必定是碰上什么了。 第126章 她又作什么妖? 日上三竿,观澜阁里已经开始忙活午饭,七姜为了尽快把脚养好,不去遛狗也不出门,实在闲不住,就和映春坐在屋檐下,一面晒太阳一面帮厨房摘菜。 秀景苑的丫鬟到来时,见这光景简直不敢相信,呆了一呆后,才回话:“大小姐和二小姐今天就不过来了,请二少夫人不必等她们用午饭。” 张嬷嬷从边上走来,问:“我听说四夫人那儿正热闹,什么事?” 丫鬟应道:“四夫人挑选新的下人,王家送来六七个。” 张嬷嬷微微蹙眉,打发了这丫头后,不禁嘀咕:“家里那么多人,还挑不出一个好的吗,王家又来凑什么热闹。” 七姜不在乎:“只要别欺负玉颂,谁都一样。” 此时厨房的人来收菜,笑着说:“少夫人,这是吃嫩芽的,您这摘得可不干净。” 张嬷嬷立时骂道:“混账,你和谁说话呢?” 七姜却笑:“我是舍不得,瞧着浪费,行,下回我再摘好一些,要不这菜留着晚上做,我再给你拣一拣。” 厨房的人冲嬷嬷笑,张嬷嬷气道:“你们一个个都无法无天,改日子收拾你们,把少夫人当丫头使唤呢?” 大家笑着散去,七姜哄嬷嬷说:“她们逗我高兴呢,不然我一天太闷了,您别生气。” 张嬷嬷这才笑了,说:“少夫人还是好好享受眼下的清闲,过几年呐,您当家做主,门里门外大小事情都要您操心,再添上一男半女的,小娃娃终日缠着您,那时候您就会怀念能坐着发呆晒太阳的日子了。” 七姜尴尬地一笑:“嬷嬷……说什么呢。” 她起身回房,映春端水来伺候,七姜洗了手,自行来妆台前,从小瓷盒里挑了香膏要抹手,香气散开的瞬间,她心里一咯噔。 伸出手,曾经干活留下的伤痕开始变淡变浅,指甲养得莹润饱满,根部也再无半点死皮,手背越来越细嫩甚至白了好些,也许这一切都不重要,真正让七姜紧张的是,她竟然洗完手,自己就跑来抹香膏。 转身看向屋子里,一件件精美华丽的摆设,上上下下每日都有人拂尘打扫,卧房里永远都是香喷喷的,天天从起床到入睡,每件事都被伺候得周到妥帖。 她已经开始融入这一切,甚至将曾经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变得习以为常。 而昨晚,展怀迁牵着她的手,她就让他牵着,他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她,她都没发脾气。 “可是,到底怎么样才算喜欢……”七姜不禁捂住心口,分明该高兴的事,为何会心痛? 午后,又下了雨,原本听雨声还有几分热闹,可是听嬷嬷说,下雨天,哥儿就该带着将士们在泥浆地里翻滚,七姜忽然就心疼了。 展怀迁都没来得及带她去探路,她甚至不知道,校场在东西南北哪个方向。 站在屋檐下发呆时,张嬷嬷过来问:“少夫人,您想什么呢?” 七姜看向嬷嬷,嘴上没说,可心里明白,今晚等不到那个人回来,她觉得很没意思。 此时,有丫鬟撑着伞从院门外进来,抬头见少夫人和嬷嬷都在这里,便快走几步,禀告道:“点心已经给大小姐、二小姐送去了。” 张嬷嬷问道:“四夫人挑好丫头了吗?” 丫鬟应道:“说是挑好了,四夫人房里留了一个,大公子房里也添了一个。” 张嬷嬷满心狐疑,打发了丫鬟后,对七姜道:“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奴婢估摸着,四夫人是要给大公子纳妾,哪里是挑丫头,是挑给她生孙子的人。” 七姜想了想,却问:“嬷嬷,大夫说过,是大嫂嫂不能生吗?” 张嬷嬷连忙摆手,轻声道:“这话您放在肚子里就好,虽然奴婢也早就想过,兴许不是大少夫人不能生,可这事儿,实在太丢人了,且不说四夫人如何,咱们也要顾忌大公子的体面。” “大嫂嫂就活该天天被骂被嘲笑吗,凭什么……”七姜说罢,按下不愉快,信心十足地说:“好在他们夫妻那么恩爱,不论谁不能生,彼此都不算事,这就算把仙女养在屋子里,只要大公子不愿意,她还能去喝女儿国的河水不成?” 张嬷嬷心里很不踏实,当年萧姨娘怎么会上了大老爷的床,至今是个谜团,没有人去探究,也没有人敢去追究,横竖是大老爷自己承认了,还有什么说的。 那之后,为了陪七姜解闷,张嬷嬷带着映春她们,一起和少夫人打牌,七姜都不会打京城的麻将,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学了几圈。 都说新手手气好,可嬷嬷觉得是少夫人聪明,不仅很快就学会了京城的玩法,还一家赢三家,把映春都急哭了。 不论如何,一整天也算热热闹闹地过去,直到夜里,看着丫鬟将蜡烛一盏一盏吹灭,七姜的心才又空荡荡起来。 刚进门那几天,想着展怀迁就要回来了,就要有个人跟她睡一间屋子,紧张害怕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结果怎么也没想到,会遇见那样好的人,反而让她能踏踏实实地入睡,毫无顾忌地“同床”。 忽然之间,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七姜如今不再害怕,可她会寂寞。 七姜在床上打了个滚,四仰八叉地平躺着,闷闷地叹了一声,忽然听见动静,以为展怀迁回来,心头一喜,却是张嬷嬷的声音:“少夫人,您睡着了吗?” “还没呢,嬷嬷有事吗?” “秀景苑出事了。” 当七姜穿戴衣裳,裹了披风,匆匆赶到秀景苑,大老爷已经在了,见到她便说:“姜儿,你进去看看你大嫂嫂,不要多话。” 七姜点头,往大嫂房里来,便见子淑脑袋上裹着棉布,有血迹从额头渗出来。 “出什么事了?” “我娘打了大嫂,她撞到了头,正等郎中来看,眼下已经止血了。” 七姜恨得咬牙切齿:“大晚上的,她又作什么妖?” 玉颜拉着她到一旁,轻声说:“我娘……往我哥床上塞人,大哥仿佛迷了心智,嫂嫂冲回来拦下,把我娘气坏了。” 第127章 也配放在我眼里? 要是真气坏就好了,七姜心里这么想,碍着玉颜的面子没说出口,四夫人这人再不好,也是玉颜的亲娘,不能让玉颜难堪。 不久,叶郎中到了,为大少夫人查看伤势后,告知病者需静养,若几日内没有呕吐晕眩等症状,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皮外伤。 “但不可大意,需时刻有人在身旁守候。”叶郎中叮嘱,“少夫人万不可情绪激动,不可再受什么刺激,静养为上。” 七姜看了眼玉颜,她也面露难色,不必说彼此都明白,大嫂嫂在这院里住着,就不能安生,她娘今晚闹完了,明日还能接着作妖,嫂嫂这些年,哪一天不是被婆婆欺负着过的。 “你陪着嫂嫂,我送客。”七姜留下玉颜,跟着叶大夫出来,见四夫人那屋灯火通明,她鄙夷地瞪了眼,而后问,“叶大夫,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东西,能催.情的吗?” 叶郎中问:“少夫人为何如此发问?” 七姜说:“我听书里说起,只是好奇。” 叶郎中是医者,即便面对女眷,也不必避忌,应道:“自然是有的,催欲致幻,令人失去理智,乃至疯狂发癫。但这都是邪门歪道的蛊医,我等正经医馆药房,断然不售卖,朝廷也是严令禁止。” 七姜欠身:“多谢叶大夫。” 下人们送叶郎中离去,七姜便往四夫人这头来,展敬忠见了儿媳,便问:“见过郎中了?” 七姜应道:“郎中说,大嫂嫂暂时没有大碍,这几日必须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情绪激动。” 展敬忠颔首:“知道了,姜儿,你先退下。” 七姜临走时,看了眼四夫人,刚好她也看过来,但仅仅一瞬的接触,那人就慌张地避开了。 转身出门,还没走远,就听见大老爷说:“这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怀逍的性情你最明白不过,今晚侄媳妇若不拦着,明日他也会同你闹翻,何苦来的?” 便听四夫人哭道:“大哥,您四弟可就留下这一根独苗,我还不是为了他的香火,媳妇娶进门多少年了,我里里外外被人笑话,我又何苦来的?” 大老爷说:“你也不该往他房里放人,先商量好,明公正道地纳进门,不是更周全?” 四夫人毫不犹豫地说:“大老爷,我可是他的亲娘,我还能作践自己的儿子不成。我只是给他房里添了个丫鬟,他自己看中了眼馋,这在谁家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您那侄媳妇倒好,一盆冷水浇上去,她如此悍妒,还了得!” “少夫人,我们走吧……”映春拉着七姜,很小声地劝道,“大老爷出面了,和咱们就不相干。” 七姜都快气疯了,甩开映春的手,一步跨进门内,她突然杀回马枪,叫展敬忠和四夫人都吃了一惊。 “就算你儿子嘴馋丫头,你也要弄清楚那丫头干不干净吧,淋一盆水死不了,可你儿子要是得了花柳病,有你哭的日子。”七姜冲着四夫人怒斥,“我出一趟门回来,嬷嬷都要将我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就怕外头脏。你倒好,来路不明的丫头,就敢让她往你儿子身边躺,你就不怕断子绝孙啊?” “你你你……”四夫人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她这辈子再不济,也不至于被指着鼻子骂。 “姜儿,不得放肆!”展敬忠起身,话虽出口,可看着孩子的眼神,到底怔住了。 七姜谁也没放在眼里,指着四夫人说:“你自己生了一儿一女,女人家生孩子的事,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就不想想,万一是你儿子不能生,你弄来这种外头的女人,给你怀个野种生下来,四老爷的香火,可真够光彩的!” “姜儿!”展敬忠不得不再次出声,“快退下!” 七姜却一样愤怒地直视着大老爷,虽然总对展怀迁说,不敢得罪他爹,因为这里他是老大,可心里是真把这个人恨得入骨,看大夫人能在城外住十年就知道,管他二十年前到底为了什么定亲,展敬忠都不是好人。 “姜儿,退下。”展敬忠稍稍温和了一些,“不得对你婶母放肆。” “她是我哪门子的婶母,我是你们展家养大的吗?”七姜说,“一个个都想来给我当长辈,你们这家里的人有长辈样子吗?” 四夫人抓着机会就嚷嚷:“大哥您看见了吗,这孩子连您都不放在眼里,平日里在家横行霸道,从不把我和老太太放在眼里……”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放在我眼里?”七姜冲到四夫人跟前,“虐.待庶女,折磨儿媳妇,亲生女儿只剩半条命,你就算计着那点嫁妆,你干过一件人事吗?” “你……”四夫人气急败坏,冲着大老爷喊,“大哥,您不管吗,您真的不管吗?” 七姜却走来大老爷跟前,大声道:“我就不明白了,皇上既然让我嫁进来,我是您的长媳,为什么我们家要让一个外人来当家?既然母亲身体不好,在外头养病,我这个儿媳妇就该替她分忧,父亲,明日起,这个家我来当。” 四夫人浑身一震,冲过来道:“什么意思,侄媳妇……云七姜你什么意思?” 七姜回眸看她:“什么什么意思,我说的人话,你听不懂吗,你投胎投了什么道?” 展敬忠呵斥:“姜儿,你太放肆了,快退下。” 大院的嬷嬷和映春赶进来,死命拉着少夫人退下,映春急得都哭了,玉颜听见动静赶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屋子里,四夫人哭着跪在了地上,哭她死了的男人,说她孤儿寡母活不下去。 展敬忠冷静后,说道:“弟妹,这么多年你一贯是很体面,家里的事也料理得极好,我和你嫂嫂心怀感激。为何这些日子,越发颠倒失态,长此下去,实在不敢再劳烦你料理家务。” “大老爷……” “我答应过四弟,一定会照顾你们母子,因此你不必担忧生计,也不必担心怀逍的前程。”展敬忠道,“但还有一句话,我的孩子,你最好离他们远一些。” 四夫人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大老爷。 展敬忠道:“彼此都留一分体面,百年后,也好去见四弟。” 第128章 那一年,你来到了人世 观澜阁里,张嬷嬷焦急地等在屋檐下,谁知等回来满身火团似的孩子,即便刚开始她们有冲突那会儿,她也没见少夫人这么生气过。 “映春,怎么了?” “嬷嬷您跟去该多好……” 映春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将事情说了,听闻少夫人竟然指着四夫人的鼻子骂,甚至不理会老爷的呵斥,张嬷嬷也是愣了。 跟进屋里,只见少夫人正大口喝茶,张嬷嬷来搭把手,又给斟了一碗。 七姜猛灌下,把茶碗拍在桌上:“气死我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家呆着。” 张嬷嬷道:“可您不是才和老爷说,要当家?” 七姜看向嬷嬷,又看向映春,映春低下脑袋,怯怯地说:“少夫人您太大声了,外面都听见了。” 张嬷嬷已经笑了:“不如趁热打铁,就把当家大权从四夫人手里拿回来。” 七姜嗔道:“嬷嬷,你不关心大公子,也不关心大嫂嫂吗,那么多的事儿,就记了这一句,什么破家,我才不稀罕当,我只是想气死她。” 张嬷嬷说:“也不是奴婢不心疼大公子和大少夫人,奴婢心疼也不顶用不是,可您当家就不同了,早在圣旨赐婚的那天,奴婢就盼着四夫人赶紧撒手让权。” 七姜满不在乎:“大老爷若真应了我,四夫人面子往哪儿搁,她好歹也在这家操持许多年,说出去也不好听,哪怕我是不在乎的,可有人在乎。所以啊,嬷嬷你就别做梦了,她不会撒手,大老爷也不会管的。” 张嬷嬷越发觉着,这毛毛躁躁又冲动的孩子,是有大智慧的,嫁进门才不久,这家里的事,她早就都看透了。 夜深人静,七姜独自躺在床上,想到大嫂嫂那么惨,就难过得无法闭上眼。 侧过身看向床的那一边,她此刻正睡在平日的位置,只是中间没有矮几隔着,也没有展怀迁在那一头。 “你多好啊,一走了之,家里的破事都不用管。”七姜似自言自语,但也的确是在对那个家伙说,“你说你这个爹,到底怎么想的呢,朝廷上那么厉害的大官,家里一团糟,连家都管不好的人,真的能管好国吗?” 而这个时辰,城外校场的营帐里,灯火依然亮着,展怀迁才和属下商议完之后的练兵计划,正准备洗漱。 打开箱子,映入眼帘便是他最喜欢的那套练功服,他翻看了之后,找到了七姜为他缝合的针脚。 在外出征两年多,展怀迁从没有过睹物思人,偶尔会担心母亲可好,但那也只是偶尔,战事紧张时,根本想不起家里任何人。 不知未来再有战争,他会不会在沙场上想起七姜,至少眼下,一旦空闲了,满脑子都是那个霸道的小丫头。 “但愿天下太平,永无战事,我能时常陪在你身边。”展怀迁抚摸过那些不精致但细密扎实的针脚,“六岁时,爹娘尚未分开,我启蒙念书习武,再也不得无忧无虑玩耍,世人只当我勤奋好学,谁又知道我也曾长夜啼哭,一心只想做个孩子。好在,那一年,你来到了人世。” 一夜过去,隔日清晨,展怀逍才彻底清醒,然而等待他的,是子淑脑袋上的伤痕,是妻子满眼的痛苦和无助。 “子淑……” “相公,我们能走吗?” 展怀逍握紧拳头:“走,今天就走了。” 忽然房门被破开,四夫人闯进了儿子的卧房,展怀逍挡在床前大声质问:“娘,你到底让那丫头对我做了什么,娘,我是你儿子,我是你亲生儿子。” 四夫人道:“那我的孙子呢,我孙子在哪里?更何况,我怎么你了,你自己看见漂亮姑娘嘴馋,你怪我吗,你把持不住,你怪我吗?” 展怀逍头疼欲裂,捂着脑袋说:“我肯定是中了什么迷香迷药的,不然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做那猪狗不如的事。” 四夫人冷笑:“不如说,是你这媳妇天生一块木头,下不出蛋的母鸡,你日日守着她,都快守成和尚了。” 展怀逍没有力气争吵,怒问:“那你现在,又要做什么?” 四夫人背过身道:“那丫头你碰过了,不能白玷污人家清白,我来告诉你一声,已经回过你大伯父,纳做姨娘,今晚起,你就睡她的屋子。对了,这丫头还不是我挑的,是你媳妇替你挑的,你要怪就怪她。” 展怀逍懒得再对母亲说什么,他当然不会相信,子淑会给他选通房,分明是母亲用丫鬟做幌子,之后有了事,还能往儿媳妇身上赖。 “韩子淑,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别怪任何人。”四夫人冷声道,“不是我这个婆婆非要和你过不去,我也等你好多年了,仁至义尽。” 说着,竟是将那新姨娘叫进来,命她给二人行礼。 展怀逍怒不可遏,将母亲连同那女子都赶了出去,重重地关上房门。 “相公……” “我们走,子淑,除了我的官印,你拿几件贴身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要了,今天就走。” “玉颜和玉颂怎么办?” “大伯父不会不管她们,我如今自顾不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我娘折磨死,我们走。” 丈夫如此果断,韩子淑也坚定地点了头,起身来穿戴衣裳,展怀逍将官印公文等打了一个包袱,子淑挑了几件衣衫,又将他们积攒的金银带上。 展怀逍站在窗口往院子里看,见母亲带着那姑娘出去,看样子该是去沁和堂。 不久后,夫妻俩拿着简单的行囊走出卧房,展怀逍紧紧抓着子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去。 “大公子?” “大公子,少夫人……” “少夫人你们要去哪里?” 消息传到观澜阁,七姜正在用早饭,听说大公子和大少夫人离家出走了,她高兴地再添了一碗粥。 “展怀迁都不如他哥哥爽快。”七姜吃着馒头,嘴里鼓鼓囊囊地说,“还有你们大老爷,也不如自己的侄子,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夫人这辈子,都叫这个家耽误了。” 张嬷嬷提醒道:“少夫人,有些话可说不得。” 七姜咽下馒头,不屑地说:“就是总这样什么也说不得,才搞得所有人都痛苦,替你们心累。” 第129章 大小姐 张嬷嬷轻叹:“日子久了,您就不会这么说了,这京城里,又有哪件事是简单的。不过,奴婢还是愿意见少夫人您,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七姜淡淡一笑,低头继续喝粥,但心里想,永远是多久,也许两年后、三年后,张嬷嬷就要换个新主子了。 想到这里,七姜心口一疼,顿时没了胃口,一手捂着衣襟,放下了勺子。 “少夫人,您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总是、总是心口疼。” 七姜不敢说,是每每想起展怀迁,她才会心口疼,总是在高兴欢喜的一瞬后,忽然很悲伤,很想见到他。 张嬷嬷大骇:“这可了不得,映春,赶紧找人去请叶郎中来。” “不不不,我没事……”七姜赶紧阻拦,说道,“我、我没事的,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张嬷嬷不答应:“有病不能不看,讳疾忌医使不得。” 七姜抓着嬷嬷的手说:“嬷嬷,我没有病,我自己知道,我真的知道。” 不等映春去找人,就有丫鬟找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四夫人气疯了,一路从沁和堂跑回去,大公子和大少夫人,早没影了。” 张嬷嬷冷声道:“你们收敛些,不要在外头轻狂,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 说罢,又低头仔细看七姜,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关切地问:“真没事吗,心口还疼吗?” 七姜使劲摇头:“不疼了,不疼了。” 此刻,秀景苑内,气疯了的四夫人,将儿子屋里的摆设器皿砸得稀碎,坐在椅子上,想哭却又憋不出半点眼泪。 追出去的下人无功折返,跪在门外说:“小的们跟丢了,实在不知道哥儿去了哪里。” 四夫人说:“再去找,他还能离开京城吗,就是翻遍整座京城,也要给我找出来。” 下人问:“是否要派人禀告大老爷?” 四夫人冷笑:“不必了……” 有些话,她没当着下人的面说,可心里明白,她丢了儿子,老大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这么多年,韩子淑下不出个蛋来,做大伯的不闻不问,他根本就不关心四弟的香火,恐怕早就想把他们孤儿寡母撵出去。 玉颜从门外进来,看着满地狼藉,弯腰捡起一幅画,无奈地叹息。 四夫人抬起阴鸷的双眸,冷声道:“我一直以为,是玉颂那贱丫头命硬,如今看来,却是你。” 玉颜平静地卷起画轴,过去的三年里,受尽甄家的羞辱折磨,这辈子什么难听的话,都伤不了她了。 四夫人摇摇晃晃走到女儿跟前,双眼猩红,含泪怨怼:“你爹死了,你出嫁男人死了,回娘家来,又把你哥哥赶跑了,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你们兄妹俩,是我的现世报吗?” 玉颜看着母亲,淡漠地说:“娘,你才是我爹的现世报吧。” “畜生……”四夫人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女儿的面上,“给我滚出去,我不养你这个扫把星,你给我滚出去,滚!” 玉颜放下画轴,欠身道:“您省点力气,别把自己急出好歹来。” 离开兄长的房间,再次听见了瓷器碎裂的巨响,伴随着母亲凄厉的哭声,玉颜的心,也跟着碎成了粉末。 她这辈子,没有指望了,摊上这样的娘,还有什么资格走到何世恒的面前,司空府如此高贵鼎盛的家族,她从头到脚都配不上。 是她不好,是豆蔻年华小儿无知,是那要不得的红鸾星动,是她错了。 “姐姐……”玉颂从角落里冒出来,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十四岁的姑娘,眼底毫无光芒。 “放心,大哥不是不要你了,他们走得急,一时还顾不上我们。”玉颜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温和地说,“姐姐会护着你,还有二嫂嫂。” 玉颂含泪问:“姐姐,你也挨打了吗?” 玉颜摸了摸半边发烫的脸颊,笑着摇头:“不妨事,她自己也手疼。” 此时,上官清带着丫鬟从院门外进来,向玉颜欠身后,就命丫鬟带她去见四夫人。 “清儿。”玉颜出声,将她拦下,上前道,“你婶婶这会儿正烦闷,不愿见人,有什么事,你同我说便好。” 上官清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老太太派我来看一眼,担心四婶婶,也想知道大哥哥到底去了哪里。” 玉颜说:“稍后会派人向老太太禀告,你先回吧。” 上官清眼底掠过几分挑衅:“姐姐回家养身体,安心凝神才是,家里的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妹妹会替老太太和婶母分忧。” 玉颜冷声道:“这太师府还是姓展,妹妹别搞错了。” 上官清含笑道:“妹妹不曾搞错,怕别是大姐姐您搞错了。” 玉颜明白,这丫头是说她虽然姓上官是外人,可自己这个姓展的,也不是什么嫡系的大小姐,她们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体面些。 玉颜坚持道:“姑娘回吧,有什么话,稍后就派人禀告老太太。” 上官清微微欠身:“那就麻烦大姐姐,我先告退。” 待这丫头走远,玉颜回眸看向母亲的屋子,大哥昨晚显然是被人下药,怎么能那么巧,就在上官清鬼鬼祟祟来找娘之后,事情就发生了。 玉颜转身往新姨娘的屋子来,今日仔细看,不过是个十八九岁姿色平平的姑娘,面上瞧着恭敬,但眼睛里透着精明狡猾。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些事,大公子拉着我上床,我没法子……” 玉颜满脸怒色:“大少夫人赶来时,你们衣裳都还没脱吧。” 新姨娘别过脸道:“横竖都那样了,姑娘又何苦细问,大公子都不在家了,我还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活,您做什么要为难我。” 玉颜道:“放你走,给你条活路,从此不许再靠近太师府半步。” 新姨娘慌张地说:“夫人和老太太,都给了奴婢名分了。” 玉颜厉色道:“想活的,趁早离开,想死的,我一定让你死的明明白白。” “大小姐,您、您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是这家的主子,我想怎么说话,还用你来教?” 玉颜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说道:“晌午前离开,给你封银子,过了晌午,我就来教你太师府的规矩,从扒你一层皮开始。” 第130章 展怀迁这大傻子 新姨娘兜手想了半天,最后伸出一个巴掌,颤颤地说:“倘若、倘若大小姐您能给我五百两……” 玉颜冷然颔首:“收拾东西。” 她走到门外,唤来自己的婢女,交代明白后,便回房写了文书。 不久,七姜和张嬷嬷来了,四夫人听说动静赶来,到底迟了一步,新姨娘已经在文书上按了手印。 玉颜身无分文,哪里来五百两银子给人,这笔钱是问观澜阁借的,七姜带着张嬷嬷来,拿了一百两现银,和两张二百两的银票。 四夫人大怒:“你们好大的胆子,如今这家里换你们做主了吗,这是我买来的人,与你们什么相干?” 七姜走来四夫人面前,毫不客气地说:“这会子把人打发了,事情到此为止,大家都留几分脸面,不然追究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后果了。” “小丫头,你威胁我?” “我一个晚辈,怎么敢威胁长辈,您可别吓唬我。” 玉颜则对那姑娘说:“你是按了手印的,倘若再与我府纠缠,那就公堂见。这么多银子你拿回去,好生经营,一辈子都不愁吃喝,将来正经找个人家,或是自己过活,都没人能把你怎么样,望你好自为之。” “是是是……” 眼看着那丫头拿起东西往外走,四夫人呵斥道:“你走什么,你是我的人……” 可掌不住张嬷嬷办事利索,两个中年妇人早就等着,根本不听四夫人说什么,架着那姑娘就往外送。 “站住!站住……”四夫人追到门前,气得脸色煞白,回身指着玉颜和七姜,颤抖得说不出话。 玉颜吩咐门前的下人:“夫人身体不适,你们还不快把夫人送回卧房休息,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七姜走上前来,说道:“要不要我来搀扶您?” 四夫人手指七姜,激怒地喘不过气:“你、你等着。”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门外的下人也跟着散了,玉颜这才对七姜道:“银子将来我会还,七姜,多谢你了。” 七姜笑道:“这是展怀迁的银子,你们兄妹去算吧,不用谢我。” 玉颜沉沉一叹,问道:“方才你对我娘说,追究起来不知是什么后果,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七姜坦然道:“昨晚多问了叶郎中一句话,他说世上真有能让男人神志不清的药,会想要做那些事,你大哥必定就是中招了。” 玉颜眉头紧锁,想着对七姜不必顾虑,便道:“虽然我不该平白无故冤枉什么人,但这件事,兴许和上官清有关,就是她来找我娘后,才生出这事端。那丫头,也许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她也绝不是好人,从小就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们兄弟姐妹,碍着亲戚之间客气,不点穿她罢了。” 七姜脱口而出:“何表哥也这么说,他头一次见我就说……” 话未完,见玉颜神情微恙,七姜不由得后悔,愧疚道:“玉颜,对不住,我不该提的。” 玉颜不介意,淡淡地说:“其实昨天我们碰面了,送二哥哥出门时,他正好替何家老太太送东西,迎面遇上的。” 七姜还真不知道,努力按捺着小小的激动,谨慎地问:“然后呢?” 玉颜苦笑:“二哥哥把他拉走了,话也没说一句。” “哎呀……展怀迁这大傻子!”七姜气得直骂人,“要他什么事儿,烦人烦人。” 玉颜的笑容,却变得柔和起来,歪过脑袋来看七姜,她家二嫂嫂那清澈莹亮的眼眸里,像是比之前多了些什么,能甜到人心里去。 七姜尚不自觉,只是抱怨:“他这么刻意,反而叫人多想吧,亲戚之间打个招呼怎么了,从前不也大大方方的吗?” 玉颜带着七姜离开这屋子,走在廊下说:“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展玉颜,连容貌都变了,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整个儿僵住,他一定觉得很陌生很疏远,已经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呢,过些日子你就养好了,还会和从前一样好看。” “皮肉或许养得起来,心呢,我这暗无天日的三年,不知要再花多少个三年才能疗愈,我至今还是会做恶梦,梦见我婆婆……” “什么婆婆,你没有婆婆了,记住了吗?”七姜打断了玉颜的话,霸气地说,“三年都过去了,什么再花多少个三年来疗愈,你从今天开始,就高高兴兴地活着不好吗?” 玉颜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七姜说:“可你今天就做得很好,你方才说那姑娘的气势,还有在你娘面前的样子,说真的,你和大公子真是亲兄妹,你们是随了四老爷吗,反正……不会是你们母亲。” 玉颜想了想,轻叹:“我都记不得我爹长什么样了,至于他的性情,也并不见得有多好,他一辈子都想摆脱老太太,到最后真是彻底甩开了。” 七姜对此略有耳闻,感慨道:“我原本以为,老太太偏疼小儿子,四老爷和她的关系是很好的,后来听了一些事,才知道四老爷并不是这样。” 玉颜说:“我爹没做到的事,我哥做到了,可他泉下有知,却不知该欣慰还是苦笑。不论如何,他有对不起我娘的事,我娘也对不起他,我就当替他们两个互相赎罪吧。” 七姜无法认同:“不论如何,四老爷都不在了,哪怕他对不起你娘,也不该是你和大公子来承担,更不该由你来恕罪。玉颜,你才二十岁,先把身体养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二人走下台阶,便见院门前有人进来,是沁和堂那边的下人。 来者乍见二少夫人在此,立时谦卑了不少,躬身道:“大小姐,老太太要您过去一趟。” 七姜拦在玉颜身前,说:“大老爷吩咐过,大小姐身体不好,哪儿也不必去,你去回老太太,有什么事,直接派人来说一声就好了。” 那妇人为难地央告:“这是老太太的命令,奴婢怎好擅自做主,实、实在不行,要不少夫人您随奴婢走一趟?” 玉颜拉住了七姜,说道:“不过是骂我一顿,我身子不好,她们不会对我动手,你放心。我去了,把话说清楚,也免得日后麻烦。” 七姜道:“就是担心你们有事,我才多在家留几日,我答应展怀迁会照顾好你们,不能不作数。我和你一道去,谁敢动你一手指头,我把她胳膊拧了。” 第131章 那是我的东西 玉颜劝说了几句后,带上七姜一同来到沁和堂,四夫人早已哭成泪人,别着脸不看亲生女儿一眼,对云七姜,更是恨之入骨。 让她们意外的是,老太太没有责骂也没有羞辱,只是冷冷地吩咐:“明日宗家族长与主母到家中小住,你们要规矩一些,切莫丢了太师府的脸。” 玉颜听着古怪,但问:“家中与宗族多年不往来,为何突然上京,且族长德高望重,乃宗族之砥柱,岂能轻易离开家祠?” 七姜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便是家乡小地方,也有族长大如天的规矩,隔壁村中一整个村子都属于一家姓氏,甚至比起朝廷律法,他们的族规更大。 倒是自家所在的村子,乃各地移民散户拼凑而成,家家户户各自安好,村长也要按律法办事,而非私刑枉法。 自然,两种规矩各有短长,七姜不敢说谁更好些,但眼门前这事儿,指定不能好。 老太太将她们扫了一眼,说:“不过是亲戚往来罢了,但族长和主母之尊,你们切不可怠慢无礼,便是你们的公爹和大伯父,见了族长也要礼敬三分,我亦如是。” 玉颜欠身道:“孙女谨记,请祖母放心。” 老太太看向七姜,幽幽一笑:“好自为之,二少夫人,别怪我没提醒你。” 待她们离去,四夫人起身到门前张望后,才回到老太太跟前,哭过的人声音还哑着:“昨晚她亲口对大老爷说,要掌家大权,母亲,我真是没有活法了。” 老太太冷笑:“这么些年,我瞧你做得也是有模有样,一心以为你是有些能耐的,怎么最近把自己弄得越来越难堪?” 四夫人垂首道:“她身后有大老爷撑腰,还有惜园那位,乃至司空府,媳妇……除了您,还有什么指望?” 老太太摇头:“叫我看,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瞧见我与她不对付,便干岸上站着,等我们两败俱伤了,你好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那云七姜不按常理出牌,一通乱杀,坏了你的算计,可如今你想站在我身后,我的心也叫你寒透了。” “母亲,求您做主。”四夫人跪下道,“媳妇大半辈子都跟着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您死去儿子的份上。” 老太太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才道:“只要你老实安分,照我说的做,别再动歪脑筋算计我,自然有你的好日子。” “是是是……” “我问你,怀逍神志不清,是不是你下药?” 四夫人连连摆手:“没下药,真没下药,我承认弄来那丫头,是想给怀逍通房生孩子的,可我怎么能下药呢?是他自己乱了心智,觉着丢脸不愿承认,赖在我这个当娘的身上罢了。” 上官清在一旁,淡漠地看着四夫人,四夫人起身时,也将目光转向这里,彼此匆匆交汇,又默契地分开了。 这一边,七姜送玉颜回秀景苑后,便要返回观澜阁,路上与张嬷嬷说起展家族长和主母的事,却是连张嬷嬷都十分陌生。 “多少年不往来了,老爷一直淡淡的,他们也不好意思来贴。”张嬷嬷不屑道,“这是闻着什么味了,巴巴儿地跑来,才方暮春,他们就要来打秋风不成?” 七姜问:“我可以不搭理他们吗?” 张嬷嬷道:“老太太虽然煞有其事,可这里太师府,又不是老展家宗祠,他们说了不算。总之,那头若是以礼相待,咱们也好好的,他们要不做人,您也犯不着受气。” 七姜无奈地叹气:“原本展怀迁昨天就要接我走的,一来我脚伤没好,二来担心玉颜她们,我才多留两天,不然这会子在城外多自在。” 张嬷嬷好生道:“虽然奴婢也想您去城外过得自在些,可是这太师府的一家一当交给那对婆媳,您真的甘心吗?” “我……”七姜本想说,她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又不是她的家业,但不知怎么,突然就说不出来,改口道,“我也懒得管,再说了,家里就是些柴米油盐,等我先去学如何掌管庄园的大本事,嬷嬷你说好不好?” 嬷嬷心里一合计,还真是,关起门来不过些婆妈琐碎的小事,哪有外头大宗的田地商铺来得复杂,喜笑颜开地说:“好好好,如今您和哥儿有商有量,还怕有什么事不成的。” 说着话,到了前天晚上路过的地方,七姜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起那宽大的手掌,暖暖地抓着她,仿佛此刻还能感觉到,展怀迁握剑拉弓留下的茧子,在她的肌肤上轻轻磨过。 七姜的心砰砰直跳,忽然就热乎起来,拿手扇着风:“京城的夏天,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这日午后,又是一场雨,府里派出去好多人,愣是没找见大公子夫妻俩的落脚地,衙门那儿展怀逍倒是去了,忙公务见不上,日落时又听说,在衙门外蹲着的人,也给跟跑了。 张嬷嬷念叨:“这么逼着追着,别把孩子惹急了再出点什么事,先彼此冷静几天不好吗,四夫人真是疯了。” 可惜她们的话,秀景苑那儿是听不进去的,四夫人今天一面派人去找儿子,一面敦促府里上下洒扫收拾,并腾出一处院子,预备迎接贵客。 自然这贵客,七姜不放在眼里,观澜阁里过自家的小日子,谁也不碍着谁。 隔天上午,难得晴好,七姜在后院遛狗,只见小丫头跑来说:“少夫人,前门传话,是有您的信函。” 算算日子,爹娘的回函是该到了,她激动地问:“信呢,在哪儿?” 丫头说:“没送进来,前门只是派人传了话。” 七姜立时将绳子交给映春,提起裙子就往外跑,急得映春提醒:“少夫人,你仔细脚疼。” 脚踝的伤早就好了,有爹娘的信函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在一路下人惊愕的目光里,七姜奔跑着冲到东角门,气喘吁吁地问:“我的信呢,我家送信来了?” 门前下人紧张地禀告:“回、回少夫人的话,连带您家里送来的包袱,都被送去老太太房里了。” 七姜脑袋一嗡:“为什么,那是我的东西?” 下人尴尬地应道:“方才送来东西时,刚好宗家族长和主母也到了,老太太亲自迎出来的,不知说了什么,就把您的东西扣下了。” “他们会拆开看吗?” “这……小的实在不知。” 问了也白问,七姜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没用,她不认字,跟怀逸学的那二十来个,都凑不成两句话,家里的回信,她都看不明白。 可即便如此,老太婆也没资格扣押她的东西,更没资格看信件,她恶心坏了。 “少……少夫人?” 门下的小厮,见少夫人抽了他们守门用的棍子,吓得不轻,可想要阻拦又不敢动手,眼睁睁看着怒气冲天的人,手提长棍,往沁和堂去了。 第132章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宗家来了族长和主母,一并他们两个七八岁大的孙子孙女,七姜提着棍子来到沁和堂时,那俩孩子在门前玩耍,吓得哇哇乱叫跑进去,上官清立时迎了出来。 “二嫂嫂,您这是要做什么?” “把东西还给我,我家里送来的。” 上官清毫不犹豫地让开道,说:“在堂屋里,二嫂嫂请。不过,您这拿着棍子,里头可是有客人在的,实在太失礼。” 七姜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径直闯入门内,大声问:“我的东西呢,立刻还给我。” 堂屋里,一边坐着五十来岁的男人,应该就是宗家的族长,身旁一位是他的妻子,两个人在老太太跟前倒是年轻辈,但已是族长之尊。 老太太坐在他们的对面,手边就是已经被打开的包袱,七姜冲上来要拿,老太太对族长和主母笑道:“就是这孩子,疯疯癫癫没半点规矩,这要不是让她来取东西,还请不动她来给二位请安呢。” 包袱已经被打开了,也不知有没有少东西,娘缝的袖套、鞋垫、手帕倒是都在,还有几包干果,这些七姜都顾不得数,她翻了两遍,都没见到信函。 “信呢?”七姜瞪着老太太,“我的信呢?” “在这里……”坐在对面的女人,忽然拿出信封,信纸已经在外头,她目光犀利地瞪着七姜,“没见过哪家的媳妇,是你这般品行,我们自然要看看娘家到底是什么教养,这看了才知道,固然粗鄙不堪。” 七姜二话不说扑过来,从这婆子手里抢下信函,将自己的东西包好,就要离开。 老太太说:“孙媳妇,族长与主母在此,你行礼后再走吧。” 七姜讽刺道:“原来展家老祖宗传下来,净是些偷盗的本事,我可不拜贼祖宗。” 族长摸了把胡子,摇头道:“竖子不可教也,老太太,宗家里可从没有这样的孩子,堂堂太师府,家风扫地,如何使得。” 老太太分明年长些,却欠身道:“族长所言极是,奈何我年岁已高,膝下单薄,仰仗儿孙过活,只求一处喘息之地,家中事务早就不插手,也不敢插手。” 七姜懒得听他们废话,带着东西就往门外走,可一脚跨出门槛,惊见张嬷嬷、映春和观澜阁里七八个丫鬟在院子里跪了一地,都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的。 上官清对她微微一笑,进门去,便听见她的声音说:“观澜阁的下人都带来了,请族长示下。” 七姜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她冲到张嬷嬷身边,呵斥那押着嬷嬷的女人:“撒开手,听见没有,撒开手?” 张嬷嬷的嘴都被堵住了,只是呜呜地发出声音,满眼哀求地看着孩子,她想让少夫人赶紧走,生怕她吃更大的亏,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激得孩子大怒,用棍子打边上的人,要她们滚开。 张嬷嬷跌倒在地上,扯掉了口中的布团,恳求道,“少夫人您走,别管我们。” “不行!”七姜棍指走出门来的三个老货,骂道,“你们发什么疯,是故意的吗,故意把我引过来?” 那主母一脸铁青,呵斥道:“你年轻无知,我不与你计较,必定是平日受刁奴挑唆,今日老太太请我们来,便是来整肃家规,莫说这几个刁奴,二少夫人,按照族规,我连你也管得。” “放你娘的屁,你算什么东西?”七姜大怒,一面又怒骂边上的人,“把我的人全都放开,你们想清楚了,这两个老东西能在这家里长住吗,他们敢弄死我吗?既然他们早晚要走,而我永远都是你们的主子,你们现在撒手,我一概不追究,你们若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要你们的命!” 上官清忽然上前道:“今日族长与主母主持家规,家规大如天,你们若不听命老太太与族长、主母,不必等将来,明日就卷包袱走人,太师府撵出去的下人,哪个人家还敢要你们,往后如何营生。” 老太太看向一旁两个粗壮的女人,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 话音才落,那两个女人就扑向七姜,她被猛地一撞,猝不及防手里的棍子落地,被一左一右架住,拖到了一旁。 七姜力气再大,也不过是个瘦弱姑娘,左右两个膀大腰圆,稍稍用力,七姜就挣脱不开。 老太太道:“云七姜,你记着今日的教训,你……” 七姜厉声打断了她:“别打她们,你要我做什么,我照办,只求你别打她们!” 老太太冷笑:“丫头,你这是求人的口气?” 七姜说:“我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主母在一旁道:“过来,先好好行礼,给你家老太太磕头赔不是,我们再决定如何惩罚你的目无尊长、野蛮霸道。” 两个女人松了手,七姜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而后走向老太太这边。 “少夫人?” “唔唔……” 张嬷嬷和映春都不忍,又被边上的人按住了,七姜怒道:“不许你们动手,我现在就给老太太赔不是。” 说着,她走到了台阶下,老太太、族长、主母,还有上官清,四张脸凶戾狰狞地俯视着她。 七姜有一瞬的晕眩,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一跃而起,扑向了那位主母。 一阵惊叫声中,七姜扼住了主母的脖子,手里已经拔下一支发钗,用最尖锐的一端,抵着她的咽喉。 七姜大声道:“把我的人放了,不然我就杀了她!” 众人慌乱不已,倒是老太太淡定,骂道:“放肆,云七姜,我量你也没杀人的胆子,你若不松开手,我现在就将她们乱棍打死!” 猛听得一声尖叫,老太太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往后退了一步跌在上官清怀里,云七姜竟然拿簪子狠狠扎了主母的脸,那血珠子突突往外冒,死不掉,可必定疼疯了,脸也毁了。 老太太惊魂未定:“云七姜,你疯了吗?” 七姜冷笑:“要再来一下?” 那主母已经吓得瘫软,脸上泪水混着血水,哀嚎着:“放人,快放人,她是个疯子……” “姜儿,住手!”却是此刻,展敬忠闯了进来,他还穿着官袍,不知是不是一路跑进来,气息很乱,喝止七姜,“住手,姜儿,快把人放了。” 七姜道:“不许她们打我的人!” 展敬忠答应:“有我在,不会有人挨打,姜儿,你先松开手。” 七姜还是信任展敬忠的,也知道他可以主持大局,她自然是不愿杀人,甚至不愿伤人,可她就是死,也不向任何人下跪。 “张嬷嬷,把少夫人送回去。”展敬忠一面吩咐,一面命人去找郎中,而后向族长作揖道,“小儿无状,让您受惊了。” “不、不敢当,太师大人……是我们来的唐突。”族长犹在慌乱中没回过神,但总算还明白,面前的是当朝太师,不是他这个族长能随意逞威风的。 看着姜儿被带走,展敬忠松了口气,他原只是因为今日宗家的族长和主母到来,下朝后早早回府前来相见,谁知刚到门前,就说沁和堂出事,他都多少年没这么跑过了。 观澜阁里,纵然所有人全身而退,也是被闹得人仰马翻。 原来方才七姜高兴地跑去东角门拿信,前脚刚离开,老太太那边就派人将张嬷嬷、映春她们都锁了。 这会儿七姜坐在炕上,看着跪在脚踏上哭泣的映春,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别怕,没事了……” 张嬷嬷到底经历多些,虽然心中怨恨,此刻还能冷静,端着水盆进来,对映春说:“不许哭了,去歇着吧。” 七姜却道:“嬷嬷,你也去歇着,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张嬷嬷不放心:“少夫人,您……” 七姜说:“我这会儿脑子还炸着,让我静一静。” 张嬷嬷无奈,便拉了映春出去,房门合上,屋子里安静下来,七姜长长舒了口气。 这个家,太可怕,太恶心人了。 七姜低头看向自己的一双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凭什么?” 当叶郎中被请来,莫名其妙地为所谓的主母处理罢伤口,正要离开时,外面下起了大雨。 他站在屋檐下,等待下人取伞来,却见院门外有人匆匆而来,便主动让到了一旁,听得那人进门后,慌张地说:“大老爷,张嬷嬷说,二少夫人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 “她们将府里都找遍了,最后见到少夫人的,是西门的看门小厮,恐怕从西门出去了。” 叶郎中站在屋檐下,看着下人进进出出,最后太师大人都出来了,被人拥簇着,打着伞离开了沁和堂。 自从接掌了医馆,为这家行医数年,从来也没见太师府如此“热闹”过,他最近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一个外人都嫌烦了,府里这些金贵的主子们,他们不烦吗? 叶郎中抬头看,不禁皱眉:“这雨,可越来越大了……” 大雨滂沱,乌云蔽日,将将才过午后,京城竟宛若黑夜般压抑暗沉。 展怀迁策马从校场而来,今早得知宗家族长和主母到府,才想起来忘记叮嘱七姜这件事,生怕她的脾气与人起冲突,于是趁着将士们午歇,打算回家看一眼。 雨地跑马,视线模糊,到达城门下,他勒马擦了把脸,可睁开眼,却见远处一抹瘦弱的身影缓缓前行,这么大的雨,孤零零地也不打伞。 展怀迁觉得奇怪,又多看了眼,抓紧缰绳待要进城,忽然心口一紧,慌地调转马头,追着那身影而来。 大雨之下,七姜根本听不见什么马蹄声,猛地连人带马闯到她面前,她吓得脚下打滑,跌坐在了地上。 面前坐在马背上的人,如大山一般要向她倾倒,七姜一时害怕,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姜儿?”却听见熟悉的声音,马上的人一跃而下,来到她身边,将她从泥浆地里抱起,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兜头裹住,口中慌乱地问着,“你为什么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姜儿?” 七姜一口气提上来,被雨水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看清了展怀迁的脸,虚弱地说:“我要回家……” 第133章 不怕,娘在这里 大夫人见到孩子时,姜儿已然意识模糊,在儿子怀里小小的一团,两个人都淋透了,一路还淌着水。 梁嬷嬷带着人给少夫人更衣,已然不清醒的人,却能感觉到有人要脱她的衣裳,死死抓着衣领不让碰。 大夫人便亲自来,温言软语之下,七姜才放松警惕,终于拾掇清爽送到床上,浑身已烧得发烫。 “娘……”迷迷糊糊的人,嘴里唤着娘亲,可是得不到回应,害怕得闭着眼睛哭泣。 大夫人将姜儿抱起,轻轻拍哄她:“不怕,娘在这里,姜儿不怕……” 烧成火团的人,渐渐陷入昏睡,展怀迁换好衣裳赶来,见母亲怀里的七姜,烧得嘴唇都裂开,不禁双拳紧握,指关节咯咯作响。 “出了什么事?”大夫人安顿好七姜,一面为她换额头上的凉帕子,一面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展怀迁道:“儿子在城门下见到她,她一个人走在雨里,我起先只当是陌生人,险些要错过,可忽然觉得,那背影就是她,策马追上前一看,我、我……” 大夫人蹙眉:“府里有事?” 展怀迁道:“早晨得到消息,宗家的族长和主母到了。” 大夫人好生厌恶:“什么族长,太师府早已自立门户,何来的族长?” 展怀迁说:“那头并未除名,还在宗谱里,因并不往来,父亲就一直没追究这件事。” 大夫人冷冷一笑,为七姜换了凉帕子,说道:“我查了她身上,没有伤痕,看样子不是挨打了,但必定也是无比屈辱的事,逼得她小命也不要了,只想往家走。” 展怀迁说:“儿子这就回府,去问清楚缘故……” 话音才落,却见梁嬷嬷带着张嬷嬷进来,一见少夫人躺在榻上,张嬷嬷直掉眼泪:“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她冷静下来后,说是城里实在找不到,就想少夫人会不会来找大夫人,于是才赶来了。 “她不是来找我,是迁儿半路捡回来的。”大夫人怜爱地摸了摸七姜的面颊,说道,“被雨淋透了,现在烧得像个小火炉,真怕寒气侵入肺里,她还那么小。” 梁嬷嬷说:“奴婢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您别担心。” 大夫人看向张嬷嬷:“到底怎么了?” 张嬷嬷含泪道:“亲家送来信和包袱,被老太太截下,骗少夫人去东角门后,就派人把奴婢们都抓了……” 大夫人听着,柔和的目光渐渐凌厉,俯身用额头抵着七姜滚烫的脑袋:“姜儿不怕,娘给你做主。” 展怀迁则问嬷嬷:“信呢?” 张嬷嬷摇头:“当时一团乱,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大老爷命我们把少夫人带回观澜阁,这会子就是想去沁和堂找,他们也未必肯给,也未必还收着。” 展怀迁怒不可遏:“我去要!” 大夫人起身道:“回校场去吧,你还在当差,不能没规矩。” “可是母亲……” “我去要。” 展怀迁眼眸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梁嬷嬷、张嬷嬷都呆呆地看着大夫人,她们也以为是听错了。 是日傍晚,雨停天晴,本该日落下黑,却比白日里还明亮些。 四夫人从秀景苑过来,路上听婢女说:“还没找着呢,您说二少夫人能去哪里?” “能去哪里,永远不回来才好呢。”四夫人恨道,“我恨不得那贱丫头……” 话未说完,就见远处有人来,赫赫扬扬十几个侍女相随,为首之人,竟是她多年没见过的何翊翎。 “夫人,是大夫人?” “我看见了,闭嘴……” 四夫人抚平衣襟,理一理发鬓,迎上前,端得和气恭敬:“大嫂嫂,您怎么回来了?” 然而大夫人看都没看一眼,径直从她面前走过,跟着的侍女们,也都是从惜园来的,完全不把四夫人放在眼里。 四夫人踉跄着给这些丫鬟让路,踩到泥地里,裙子都弄脏了,扶着身边的丫鬟说:“你去瞧瞧,赶紧的,我、我就不过去了。” 沁和堂里,展敬忠正意兴阑珊地听族长讲述宗家近些年的光景,讲述哪些子弟考了功名,分散在何处当官。 他正觉得无聊透顶,想要找借口离开,只见一个丫鬟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老太太,大、大夫人……” 梁嬷嬷率先进来,一把推开那丫头,腾出道来,很快,大夫人身着宝蓝银丝绣百鸟朝凰广袖裙袍,威仪凌人地踏进门来。 “翎儿……”展敬忠惊愕地看着妻子,上前道,“你回来了?” 何翊翎的目光,却落在老太太的面上,微微欠身后道:“我来替孩子拿回她的家信,亲家送来的东西,可是您派人收着?” 老太太冷冷一笑,对边上的族长道:“这是我家大夫人,他们婆媳……实在惭愧,族长您都看见了。” 何翊翎目光扫过那男人,冷声道:“还有一位主母也来了?” 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说:“托我们少夫人的福,给人家脸上捅个窟窿,腮帮子都穿了,好狠毒的丫头。” 何翊翎看向丈夫:“把他们撵出去,立刻,马上。” 展敬忠眼神一晃,手里微微握了拳,吩咐下人:“来人,把人请走。” “展敬忠?”老太太站起身,厉声道,“你疯了,你把族长赶出去,让他们流落街头,你不怕遭大臣弹劾?” 展敬忠把心一横:“马上,把人撵出去。” “太师大人?你们、你们好没有规矩,你们斯文扫地……”那族长都还没弄明白状况,从门外涌入更多的下人,将他直接拉出去。 在厢房养伤的主母也被从床上拖下来,唯一善待的就是两个孩子,但也一并跟着他们的祖父母,被撵出了太师府。 上官清匆忙过来,双手捧了包袱,紧张地说:“大伯母,清儿一直替二嫂嫂收着呢,还想之后送去观澜阁。” 梁嬷嬷上前拿过,但又跨前一步,逼得上官清后退,根本不让她靠近大夫人。 “老太太,太师府早就自立门户,您儿子就是族长。”何翊翎瞪着婆婆,傲然道,“我奉旨娶的儿媳妇,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她若有错,也该由我这个婆婆来管教,轮不到你们任何人插手。” 老太太气得嗓子都哑了:“那你这个儿媳妇又如何……” 何翊翎道:“那就等老太太你也封了一品诰命,再来和我提指教。” 展敬忠劝道:“翎儿,孩子的事,我们慢慢说,不要闹得都不愉快,姜儿她……” 何翊翎回眸,冷冷地瞥了眼丈夫,待梁嬷嬷确认信件和东西差不多都在,便撂下一众人就要离开。 走到门前,她停下脚步,背对着屋里的人,面对着屋外的下人,不怒自威的气势,镇得沁和堂上下一片肃静。 大夫人冷然道:“若再有人,敢对少夫人动手,敢动她的东西,敢动她的人,我要你们的命!” 第134章 是责任,还是心意? “翎儿……”展敬忠追上前,可没能得到妻子的回眸,眼前的人,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老太太冷笑道:“你位极人臣又如何,在你婆娘面前,不过是窝囊废。” 展敬忠背对着母亲,沉重地深呼吸后,说:“儿子欠您的,与孩子们无关,母亲,请您高抬贵手。” 老太太颤巍巍起身,含泪道:“欠我的,能把你的弟弟妹妹还给我吗,展敬忠,为什么不是你死,为什么不是他们活着。” 展敬忠双拳紧握,不愿再多说一句,大步走出了厅堂。 上官清赶来搀扶姑祖母,劝道:“您别气坏了身子,姑祖母,这不值当。” 老太太看向她,咬牙切齿地说:“清儿,便是我死了,你也要替我继续纠缠在这家里,不让他们有一天的好日子,他们休想摆脱我,休想……” 上官清觉着老太太身子越发沉重,必定是气得无力支撑了,忙喊人:“快过来搭把手。” 沁和堂外,大夫人如一阵风来,如一阵风去,仿佛什么都没留下,却又震慑得整个家安宁下来。 展敬忠回到大院,进门就见萧姨娘等在门下,揣着手低着头,神情很是紧张。 “你在这里做什么?” “妾身听说大夫人回府了,在此恭候。” 展敬忠淡漠地说:“她已回惜园,你各自忙去。” 萧姨娘称是,让在一旁请老爷进门,直到展敬忠入了书房,她才松了口气。 “姨娘,听说是大夫人来给少夫人撑腰的,只是拿回亲家捎来的东西。”有丫鬟跟进来,轻声对她道,“您别担心,大夫人不能回来,就老太太那样,她怕是一刻都不愿在这家里。” 萧姨娘颔首:“知道了,你们不要嘀咕。” 只见怀逸从他的卧房出来,要去向父亲请安,萧姨娘上前拦下:“纷纷扰扰一天,老爷心里必定不好,今晚就别请安了,收拾收拾,该用晚饭了。” 展怀逸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萧姨娘笑道:“没什么,该吃饭了。” 怀逸尚不知嫡母归来的事,因今日功课颇有些深奥,他也无心管别的事,便又回房去看书,等待母亲找他吃饭。 萧姨娘又松了口气,吩咐身边的人:“别在公子跟前嚼舌头,不是什么大事。” 这一日,当展怀迁在校场练完兵,再赶回惜园,也是深夜。 七姜依然昏睡,身上烫得吓人,太医直言凶险,若是寒气入了肺,即便捡回一条命,往后也会缠绵病榻。 倘若今晚过去,病人能不再发热,才是好兆头。 大夫人从太师府归来后,便衣不解带照顾在孩子的身边,为她用烈酒擦身,更一口口将汤药送下去。 “娘,我来照顾她。”展怀迁说,“别把您累坏了,七姜会过意不去。” 大夫人问儿子:“你会照顾人吗?” 展怀迁颔首:“过去必然不会,可儿子打仗两年多,风餐露宿下,早就会照顾自己,也会照顾别人了。” 大夫人道:“要时时刻刻观察,万一越来越烫,一定来叫我。” 展怀迁应下,送母亲到门前。 大夫人看着儿子,笑问:“是责任,还是心意?” 展怀迁一愣,呆呆地望着母亲。 大夫人举起手才能摸到儿子的脑袋,笑道:“好好的,娘为你高兴。” “是……”展怀迁腼腆地笑起来,“娘,我喜欢她,我从没想过这辈子,真的会爱上一个女子。” 大夫人说:“一时一刻的喜欢,或是容貌或是性情,要长长久久一辈子,绝非易事。娘只想我的儿子,能一生坦荡从容,若有一日,你不再怜爱姜儿,若有一日,姜儿对你亦心灰意冷,就好好放开手,还她自由。” 展怀迁听得心头发紧,委屈道:“娘,我、我们还隔着千山万水,您便说这话,儿子可要慌张了。” 没想到这么大小子了,还能对娘亲说慌张,大夫人很是欣慰,轻轻戳了一下儿子的肩膀,笑道:“傻儿子,慌什么,娘不过是多嘱咐一句,一句话你都要慌了,一辈子你还扛得起吗?” 展怀迁笑道:“一辈子太长,我只想眼下对她好,疼她护着她,不叫姜儿再受委屈。” 大夫人心满意足:“如此,娘就放心了,好好守着姜儿。” 送别母亲,展怀迁回到床边,为七姜换了凉帕子,梦里的人不知被什么惊了,眉头紧蹙十分痛苦。 皴裂的嘴唇像是干得黏在一起,一张口,就裂出血口子,七姜痛苦地喊着:“娘,娘……” 展怀迁忙握住了七姜的手,心疼地应着:“姜儿,是我,不怕,我在你身边。” 也许是听见了展怀迁的呼唤,也许是梦中的噩境散去,七姜渐渐平静下来,展怀迁能感觉到,掌心里那绵软的小手,也变得放松了。 漫漫长夜,七姜在病痛和噩梦中挣扎,但每一次仿佛要踏入深渊,手上都有一根红绳牵绊,将她一步步拉回人间。 忽然睁开眼,浑身剧痛,口中干燥得一张口就能脱层皮,她下意识地说:“水、水……” 没等第三声,就被轻轻抱了起来,温热的白水送进口中,七姜如逢甘霖,一口一口喝下去,能感受到四肢百骸都复苏了。 “还要吗?” “嗯……” 她被轻轻放下,睁开眼仔细看,果然是展怀迁,只是记忆有些模糊,暂时想不起来大雨之后发生了什么。 展怀迁又端着一碗水,单手抄起七姜的背脊,将她轻轻安放在自己的怀里,把水送到她嘴边。 七姜这一次,喝了半碗就喝不下了,已经足够了。 展怀迁伸手摸她的额头,觉着不真切,说了声失礼,摸向了七姜的后颈。 “果然退烧了。”展怀迁面露喜色,拿了枕头垫高,好让七姜靠着,问道,“饿不饿?” 七姜摇头,但避开的目光,又缓缓回到展怀迁面上,虚弱地问:“你是来找我的?” 展怀迁摇头:“半路遇上,把你捡回来的,后来我想了想,这必定就是你我夫妻的缘分和羁绊,纵然你走去天涯海角,我也能跟上。” 七姜白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弱弱的生气看起来更可爱,只骂道:“我都要死了,你能说句人话吗?” 第135章 万千宠爱 “能骂人,可见没事了。”展怀迁说罢,还是冷下脸,“可你是在作死,那么大的雨,不知道躲一躲,你能走到哪里去,死在半路上?” 七姜眼神一软,是啊,谁能知道她当时的羞愤和委屈,谁又明白不知哪条路才能回家的绝望,今天的事她看似没吃亏,却真真被那几个人恶心透了,她不是赌气也不是冲动,就是不想再在太师府待下去。 可是一头冲出来,才发现自己太天真,连一场雨,她都敌不过。 “不高兴了吗,是我语气重了吗?” “嗯。” “我不好,你都受委屈了,我还说你。” 七姜轻轻咬着唇,还是没忍住,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又觉得好丢脸,双手一顿乱抹。 展怀迁伸手轻轻擦去,七姜不禁一哆嗦,嫌弃地推开他,却反被展怀迁把手捉在掌心,温和地说:“我可伺候你一晚上了,你再哭坏了,我岂不是白辛苦?” 说罢,坐到了床上,让七姜靠在自己的怀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封家书。 七姜心头一喜,忙拿过手,拆开翻看,的确是哥哥的字迹,虽不认得几个字,可她很熟悉。 “我念给你听?” “不要……都被他们看过了。” “那又如何,你还扎了那女人的脸呢,姜儿,你可够心狠手辣的,哪里来的胆子。” 七姜才不在乎,安逸地躺在展怀迁的怀里,许是发过烧了,浑身骨头都疼,在这人怀里仿佛能得到最好的安放,很是舒坦。 “妹妹,爹娘与我与你嫂嫂,皆安好,不要挂念。你在京城,照顾好自己,寒时要添衣,暑热莫贪凉……” 七姜捧着信纸,展怀迁指着上面的字,一句一句念给她听。 舅兄的信写的很直白,但字里行间都是对小妹的关切,最后那一句“若是过得不好,便回家来,哥哥养你”,展怀迁念得有几分不情愿,可怀里的人,已默默掉下了眼泪。 展怀迁替她折叠好信纸,装进信封,交到七姜手里,说:“娘为了你,回了一趟太师府,替你拿回了东西。听梁嬷嬷说,娘还警告了阖府上下,往后谁再敢动你的东西,动你的人,她就要他们的命。” 七姜抬起头,满眼惊讶地问:“真……的?” 展怀迁颔首:“我都吃你的醋了,这十年多,我还半大不小的时候病倒了,我娘也不会来看我。” 七姜很难为情,她何德何能,大夫人竟然为了一封信,为她去了一趟太师府。 展怀迁问:“想解手吗?” 七姜更害羞了,眼神轻轻晃着,也不知该不该回答。 展怀迁便将她放下,出门找人,不多时进来几个丫鬟,七姜虽不认识,但已经习惯了被伺候,一顿捯饬后,身子越发轻松了不少,肚子里一咕噜,她知道饿了。 而展怀迁离开的功夫,便是去寻来吃的,厨房里一直备着米粥,配了几碟清爽小菜,亲自端来七姜面前。 “马上就要天亮了,你去睡会儿吧,我好多了。”七姜说,“你白天还要练兵呢。” 展怀迁道:“打仗时曾有三天三夜不合眼,这不算什么,我陪你吃罢了,直接回校场,还能捞着一个时辰补眠。” 七姜忙端起碗,大口喝下米粥,展怀迁嗔道:“慢些吃,慢……姜儿,你是想我早点回去休息?” “没、没有啊,我烦你在我眼门前晃。”七姜口是心非地说,“啰啰嗦嗦,比张嬷嬷还烦。” 展怀迁眼底的笑意,比蜜还甜,为七姜夹了一筷子小菜,说道:“才发了烧,肠胃很弱,将就吃些。张嬷嬷今晚也在园子里住下了,天亮会过来,你别淘气,好好安心养身体,该吃的药不能不吃。” 七姜点了点头,继续喝粥,利索地吃完后,有丫鬟来伺候她漱口,展怀迁便去换了衣裳,到底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子,纵然一夜未眠,面上也不见倦容。 “夜里再来看你。”展怀迁道,“别和张嬷嬷吵架,有件事要提醒你,我娘虽是最温柔好相处的人,但管教起孩子来,也是十分严厉的,我这个亲儿子都被她揍过,你可别不听话。” 七姜才不是被吓大的,嫌弃道:“省省吧,谁能像你似的讨人厌,我才不会惹对我好的人生气。” 展怀迁说:“那我对你好,你怎么总气我?” 七姜躺下,用被子半捂着脸:“你别招惹我,等我又发起烧来,大夫人真要揍你了,赶紧走吧,展副将军。” 展怀迁凑近了些,好生道:“安心养病,什么事都别管,晚上我就来看你,从校场过来惜园,比进城便宜。” 七姜点了点头,虽然发烧让她的容貌有些变样,但眉宇间抽走了平日里的霸道野蛮,眉眼弯弯地一笑,无比柔弱娇俏,叫展怀迁的心咚咚直跳。 “闭上眼睡,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七姜到底还病着,闭上眼后,就感觉困倦袭来,耳朵里听着展怀迁离开的脚步声,听着开门关门的动静,听着他吩咐丫鬟说的话,安心的人儿,很快又入梦去。 这一觉,没了发烧的折磨,睡得更好更安稳,七姜再次睁开眼,窗外天色大亮,是雨后的一个大晴天。 她觉得口渴,见桌上有茶笼,便起身来倒水喝,刚好大夫人和梁嬷嬷她们进来,就见这孩子光着脚站在桌边,捧着茶碗大口喝水。 梁嬷嬷和张嬷嬷着急忙慌地围上来,把七姜按回床上去,张嬷嬷更是把她的脚丫子捂得严严实实,不住地嘀咕:“少夫人太淘气了,昨天烧得那么凶险,都不记得了?” 七姜抬眼见大夫人走向自己,便恭恭敬敬地欠身,感激道:“多谢夫人,谢谢您为我拿回家里的东西,展怀迁都告诉我了。” 大夫人含笑道:“那我若想听一声娘,作为谢礼,你愿不愿意?” 张嬷嬷使劲冲七姜眨眼睛,可七姜正看着大夫人,完全没察觉。 大夫人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逗你玩儿的,好孩子,安心养身体。” 七姜却是认真的,红着眼圈说:“起先,我是不愿意改口的,可如今,我又觉得自己配不上,您那么疼爱我、照顾我,我却一心想要……” 大夫人比了个嘘声:“说好了不提的。” 七姜委屈地说:“可是那天,您一下就告诉茵姐姐了。” 大夫人被逗乐了:“你这是来捉婆婆的不是?” 七姜使劲摇头,呆呆的模样叫人忍俊不禁,大夫人爱不释手地揉了揉她的脸颊说:“乖,先养好身体,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第136章 这病有人能治 上京以来,七姜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安心感,哪怕还开不了口叫一声“娘”,大夫人在她心中,也早已是母亲般的存在。 嫁来太师府后,有比她想象得还糟糕的人和事,但也有,她从不敢想的好。 不论如何,她是幸运的,幸运得常常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张嬷嬷在一旁说:“太医就快到了,说起来,少夫人这几日曾说心口疼,也一并叫太医看看才好。” 大夫人担心地问:“怎么心口疼了?” 七姜红着脸,僵硬地摇了摇头,怯怯地与大夫人四目相对,善解人意的婆婆,立时就从小娘子眼底,看出了端倪。 “心口疼不必对太医说,这病有人能治。”大夫人话有深意,替儿媳妇挡开了啰嗦的张嬷嬷。 不久后,太医到了,再次为七姜诊视,说病症来得急,去得也急,看似康复了,实则损耗极大,不过是身体年轻气血旺盛,才瞧着不坏。 “务必卧床静养两日,少夫人若有胃口,荤腥禽蛋不必忌讳,只不过分油腻便可。”太医向大夫人禀告道,“此外,少夫人天生肝火旺盛,需清心调养,自我收敛,不然长久下去,损伤五脏,百害无一利。” 张嬷嬷轻声嘀咕:“怪不得脾气那么急躁,还那么小的孩子。” 七姜大概听明白几句,就是不懂什么肝火旺盛,待太医离去,张嬷嬷大惊小怪地说:“少夫人您听见了吗,往后可不要乱翻脾气,肝火太旺对身体不好。” “没人招惹我,我发什么脾气?”七姜不服,这就又生气了,“我平日里和你们,不都好好的吗?” 大夫人温柔地哄道:“张嬷嬷也太小心了,那些太医是在宫里伺候主子们的,说话像来谨慎,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有他们的分寸,可咱们有咱们的日子。姜儿啊,不高兴的时候,该发脾气就绝不要忍着,肝火抒发了才对身体有益,憋着才要出大病,记着了吗?” 七姜连连点头,再看向张嬷嬷,颇有底气的骄傲起来。 张嬷嬷道:“大夫人,您从前可不是这样宠哥儿的,这是要把少夫人宠坏了,何况,您不怕亲儿子吃醋?” 大夫人搀扶七姜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好生道:“我知道,你是闲不住的人,可为了将来能随心所欲地闲不住,先把身子养好。” “是……”七姜应道,“已经麻烦您许多许多的事,一定不再给您添乱了。” 大夫人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捏:“这么客气,可不讨人喜欢,你是最大方的孩子,是不是?” 七姜高兴地点头,婆媳俩又玩笑几句后,大夫人才离开了。 转眼,已是晌午,太师府里,大厨房正往各处送饭。 大院这边,白天大老爷和三公子都不在,只有萧姨娘独自用饭。 她虽不是正经主子,但吃穿是和主子一样的待遇,不敢比沁和堂,可秀景苑有什么吃的,萧姨娘也都该有。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且不说家中事务由四夫人掌控,众人也都知道,萧姨娘并不得太师宠爱,不过是安安分分在大老爷身边做些杂事,又有个儿子傍身,才换回几分体面。 因此,府中下人大多不把萧姨娘放在眼里,中午这顿没有正经主子在时,总应付了事,而那些本该花在萧姨娘身上的饭菜钱,自然就落到了厨房人手里。 今天亦是如此,送来的菜,连个摆盘都没有,仿佛其他屋子里剩下的边角料,那东坡肉见不到一点精瘦,大块大块的肥油,看得人直倒胃口。 “姨娘,您就这么一天天忍着,凭什么呀,您吃大老爷的饭,又不是吃四夫人吃那些奴才的饭。”她的丫鬟受不了了,本该为姨娘布菜的,气得放下碗筷说,“这还怎么吃,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萧姨娘倒是好脾气:“我又不是正经主子,能有口热饭热菜,已经知足了,我更不是天生的富贵命,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日子。” 丫鬟气道:“那也是从前了,眼下这些该您的,怎么就由着那些畜生糟践,哪怕、哪怕……您对老爷撒娇说两句,老爷不会不管的。” 萧姨娘缓缓吃着米饭:“安分些吧,又不是不能吃,过些日子,大权落到二少夫人手里,日子会好起来的。” 丫鬟说:“二少夫人脾气不好,不像是能当家做主的人,就盼着咱们三少夫人将来进门后,好好给您吐气扬眉。” 萧姨娘道:“痴人说梦呢,哪家千金小姐,愿意认姨娘为婆婆,若真遇上了,那是我福气好,不然也是应该的,她的正经婆婆在惜园,是司空府的大千金。” 丫鬟轻声道:“没看出来,大夫人竟然那么宠爱小媳妇,据说这门亲事,是连司空府都不知道的,大夫人她到底知不知道呢,不然平白无故的喜欢一个乡下丫头。” “放肆!”萧姨娘立时拉下脸,冷声道,“你们可千万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害了我,什么乡下丫头,是太师府长媳。” 可提起“长媳”,至少在家里,大少夫人还是韩子淑。 如今夫妻双双离家出走,原本天大的事,被昨天宗家来人一闹,闹得都给忘了,这会儿大厨房还送了大少夫人分例的饭菜,送到秀景苑才想起来,两口子走了。 用饭前,玉颜来向母亲请安,纵然满桌菜肴散发着香气,可桌边一人独坐,更得冷冷清清。 “娘,我伺候您用饭。”玉颜道,“老太太那儿已经去问候了,不必我们过去。” “你出去吧,见着你,我更没胃口。”四夫人叹了口气,幽怨地看向窗外。 “是,那您趁热用。”玉颜欠身后,便要离去,但母亲又在身后叫住了她。 四夫人冷声道:“你哥联络你了吗?” 玉颜摇头:“他们恐怕还没安顿好,这才几天。” 四夫人气得心口发堵:“我以前怎么不觉得他有能耐,我派人蹲在衙门外,都能给他跟丢了。” 玉颜心想,指不定那几个小厮,已经被哥哥买通了,横竖在母亲这里讨不到好处,不如帮着公子,还能有赏钱。 “下午我自己去,我去堵他。” “娘,闹得大了,哥哥如何在官场立足?” 四夫人拍着桌子说:“他以为能瞒多久,早晚会被人知道的,他都不在乎了,我在乎什么,我只想我儿子回来,不能叫韩子淑那狐狸精拐跑了。” 第137章 你受伤了? 玉颜深知母亲的脾气,唯有搬出大伯父来,告诫道:“若是闹得难堪,丢得是太师府颜面,大伯父必定不会让大哥流落在外,不如先由大伯父出面安顿好一切,我再帮母亲劝说哥哥回来。” 四夫人冷笑:“他巴不得我们孤儿寡母滚得远远的,还会帮你哥?少做梦了,这么多年韩子淑生不出孩子,他问都不问一声,你在甄家过得不好,他来关心过你吗?” 玉颜不愿和母亲分辨,神情严肃地说:“您心里很明白,大伯父到底想不想赶我们走,既是屋檐下讨吃的命,就该有讨生活的分寸。今晚您若去堵大哥,在衙门外闹得天翻地覆,那真就如您所愿,咱们都能滚出去了。” “放屁!”四夫人怒道,“我生的崽子,没一个向着我,什么叫讨吃的命,当年若不是你大伯父不肯从宫里请太医,你爹能死吗?” 玉颜道:“娘……您这辈子,就不能说几句有道理的话,就不能清醒一回吗?” 四夫人冷笑:“世人皆醉你独醒,我是疯子我是痴人,展大小姐你满意了吗?可我好歹在这展家站稳了脚跟,当了十年的家,你呢,被夫家扫地出门,按上私通偷人的污名,我当年怎么没在襁褓里把你掐死。” 玉颜心灰意冷,淡淡一笑:“您想去堵,就去吧。” 母女俩不欢而散,午后大厨房的人来收拾东西,发现主子们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都不由得叹气。 军营里,展怀迁和将士们一道吃罢了午饭,趁着午休要歇一歇,虽说年轻力壮熬一夜不算什么,但想着今晚回去多陪陪七姜,这会子能打个瞌睡也好。 可惜闭上眼,才要入梦,就被属下在门外唤醒,他困倦地睁开眼,问:“何事?” 属下应道:“晋王来了校场,请副将军一见。” 展怀迁立刻起身,穿戴好铠甲,持剑迎出来。 但见几匹高头大马,在校场门内徘徊,为首之人,锦衣华服贵气逼人,头上戴的金发冠,将午后的阳光晃得刺眼。 “末将参见晋王。”展怀迁上前行礼,“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 “怀迁啊,你回京有些日子了,怎么不到本王府中坐坐。”晋王翻身下马,满身绫罗锦绸与校场内的严正肃杀格格不入。 “诸事繁忙,没顾上向王爷请安。”展怀迁抱拳道,“请王爷恕罪。” 晋王说:“皇上即将派我走一趟南边,我想带几个随身护卫,只是好些年不出远门了,也不知道外头什么光景,领他们来与你练练手,替我好生调教一番。” 展怀迁微微蹙眉,不等他应答,随行而来的三名护卫,竟齐齐上前,只见寒光掠过,他们都亮出了兵刃。 “王爷?” “怀迁,你练兵辛苦,让他们一起上吧,恐怕三个人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就不拖延时间了。” “王爷……” 不容展怀迁拒绝,那三人已经冲向他,展怀迁飞身躲过第一招,反手抽出了佩剑。 刀光剑影、沙尘飞扬,动静大了,惊动了午休的将士们,涌出来观摩这一场切磋。 可名曰切磋,只见杀气腾腾,晋王的护卫一招一式皆下杀手,展怀迁以一敌三,迂回了几十招后,意识到来者不善,唯有发狠反击,将其中两人踢出数丈远,最后一剑锁喉,差一寸便能要了那人的性命。 护卫弃剑认输,沙尘落地,将士们齐齐喝彩,声势滔天。 展怀迁敛势收剑,调整气息后,来向晋王“告罪”:“末将唐突了,拳脚无眼,还请王爷恕罪。” 晋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果然英雄出少年,怀迁,你越发精进了。” 几句夸赞后,晋王便带人离去,如此来去匆匆,乃至莫名其妙,另一位副将军走来,轻声道:“怀迁,他什么意思?” 展怀迁摇头:“晋王向来行为古怪,我与他只能算是相识,并不是什么朋友之交,今天这一架打得,实在摸不着头脑。” “怀迁,你受伤了?” “不碍事,那三人身手了得,我也算领教了。” 但同僚还是去唤了军医,展怀迁回到营帐,扯开衣袖,手臂上很长一道血口子,所幸伤口不深,流血也不多。 顾不得伤痛,展怀迁此刻满心疑惑:“晋王,这是图什么?” 转眼,日落黄昏,七姜睡了一天,实在闷得慌,得到了大夫人的允许,穿戴暖和,在园子里小小走动了半个时辰。 回来后,七姜觉着身上黏糊糊,想必是昨夜发烧盗汗,衣衫都沤在身上,很不舒服。 可她才淋雨发热,生怕沐浴又着凉,张嬷嬷她们不让洗澡,小娘子软磨硬泡,有人去回了大夫人,大夫人便命人将浴房烧得暖如酷暑,让七姜舒坦地洗了个澡。 这会子,又变回香喷喷的人,乖乖地坐着由张嬷嬷为她擦干头发,嬷嬷不禁感慨:“年轻真是好,病了睡一觉就好,奴婢这个年纪已经不行了。” 七姜笑道:“嬷嬷,你年轻过,而我也会老,大家都是公平的。” 嬷嬷夸赞道:“这话说的是,虽说羡慕年轻人,其实谁都是公平的,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弄完了头发,七姜催嬷嬷去用饭,自己躺回榻上,大夫人已经派人为她换了全新的被褥,绵软干爽,自在地打了个滚,越发觉得身上病气全消。 一道白影闪过,七姜揉了揉眼睛,她竟然在屏风底下看见一只兔子,下床来追着兔子抓,一路追到了门外廊下。 展怀迁走来时,便见七姜一袭月牙白寝衣,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忽然抱着一只兔子站起来,夜风抚过,衣袂飘飘,月色烛火下,抱着兔儿的云七姜,仿佛嫦娥仙子来了人间。 “兔子,怎么会有兔子?”七姜扭头见了展怀迁,兴奋地举起来给他看,“好肥好肥的大兔子。” 展怀迁大步走来,笑道:“惜园那么大,总会有些什么跑进来,往日都有下人定日驱赶,恐怕最近庄头那边耕地太忙,都疏忽了,得亏是兔子,这要是头野狼野猪……” 七姜放开手,由着兔子跑回园子里去,拍拍巴掌笑道:“野狼野猪我也不怕,我可是山里跑着长大的。” 展怀迁伸手摸了摸七姜的额头:“怎么这么精神了,昨晚可是烧得昏昏沉沉。” 七姜骄傲地说:“我年轻啊,张嬷嬷……” 可她微微皱起眉头,因为自己香喷喷的,就很敏锐地闻到了展怀迁的怪味,抓过他的手臂闻了闻,问道:“你怎么那么臭?” 展怀迁大窘,嗔道:“什么臭,是膏药。” 七姜问:“你受伤了?” 展怀迁收回手臂,满不在乎地说:“不碍事,练兵哪有不受伤的。” 七姜却很担心:“那快把衣裳脱了,你这军袍也太紧,绷着多难受。” 第138章 有我们自己的家 张嬷嬷吃了晚饭,想来看看少夫人有没有好生歇着,一进门就见小两口对坐在床塌边,哥儿的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一半肩膀和胳膊,少夫人低头摆弄着什么,嬷嬷面上一热,赶紧退了出去。 门外有丫鬟来送茶点,被她催着走了,丫鬟问嬷嬷怎么这么高兴,张嬷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笑成了花。 卧房里,七姜小心翼翼地为展怀迁清理了伤口,重新换上家里的膏药,再用干净的棉布裹上,扎得不松不紧。 展怀迁笑道:“你还挺会照顾人。” 七姜说:“我们小时候磕了碰了,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哪里像你,一屋子丫鬟嬷嬷围着,五岁才断奶。” “云七姜!” “你爹没教你,连名带姓喊人不礼貌?”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难道不叫我展怀迁?” “那你不是叫展怀迁吗?” 展怀迁气得牙根痒痒,可嘴上又忍不住笑:“和你拌嘴,是我傻,是我不好,不该连名带姓地叫你。” 七姜嘿嘿一笑,不忍心再欺负人,说道:“其实我在家,我爹娘叫我丫头多些,我哥也叫我妹妹,反而来了京城,大夫人大老爷他们,总是姜儿姜儿的叫我,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儿还挺好听的。” 展怀迁嗯了一声,他是不敢造次,不敢像爹娘那样爱称七姜,但几次情急之下,会脱口而出,唤她姜儿。 爹娘自然是将七姜看做孩子般宠爱,而他每次唤姜儿时,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护着她,不愿她受伤害。 七姜要去放药箱,忘了自己才发烧一场,一下起猛了,竟是两眼一黑,手里的药箱也摔落在地上。 但她自己没有摔倒,展怀迁及时抱住了她,搀扶她缓缓坐下,摸了额头问:“哪儿不舒服?” “起猛了,不妨事。” “额头不烫,我能摸摸你后颈么?” 七姜呆呆地看着展怀迁,僵硬地点了下头,便感觉温暖的手掌摸上了她的脖子,此刻倒是脑筋飞转,说:“我觉着你手热,那就是我不热喽?” 展怀迁颔首:“没发烧就好,你别乱动了,到底病了一场。” 说罢,起身捡起散落的药箱,不经意抬起头,却撞进七姜的眼睛里,他笑问:“看着我做什么?” 七姜的眼眸轻轻一转,说:“这屋子里不是你就是我,我不看你,看鬼吗?” 展怀迁嗔道:“小姑娘家家,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七姜指了指他的胳膊,问:“就算练兵会受伤,今天一刀,明天一刀的,练兵结束人都伤完了,还怎么保家卫国,有意思吗?” 展怀迁放好药箱,走回来说道:“今天出了些意外,晋王忽然来了校场,带了三个高手与我切磋,他们三个一起上,我就没能全身而退。” 七姜顿时气坏了:“三个高手打你一个,晋王是谁,他有病吗?他和你有仇,还是和大老爷有仇?” 展怀迁道:“还记得夜市那条街吗,晋王就是当年战死的二皇子的独子,当今皇上是他的叔叔,已经三十来岁了。” 七姜问:“你碍着他的事了吗?” 展怀迁坐下道:“只是相识,从没什么往来,也没有过节。他是个闲散的王爷,二皇子当年手中握有我朝一半兵力,在他死后,兵权散落,并没能传到儿子手中。本来嘛,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能容他做个闲散王爷,已是圣恩浩荡。” 七姜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展怀迁略严肃地说:“即便兵权没传到晋王手里,可旧部以及旧部的子子孙孙,不知道有多少人,仍旧效忠二皇子,那么他们也很可能会继续效忠晋王。你说,这对于皇上而言,是不是威胁?” 听到这里,七姜明白了,想了想道:“这么说来,倘若当年二皇子没死,现在的皇帝,也许就是二皇子?” 展怀迁点头,轻声道:“这话出了门可不能提,要掉脑袋的。” 七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干咳一声说:“那以后,咱们别聊这些了,动不动就砍脑袋。” 展怀迁笑道:“我还挺喜欢和你说这些,你很有灵气,我说什么你能听得懂。” 七姜说:“那倒也是,和你说话并不费力,我本来以为我和何表哥比较投缘,但是我说话,他并不能都听得懂,不是一路人。” 展怀迁心里高兴,特地凑到七姜面前说:“可见我们,还是很般配的。” 照七姜的脾气,有人这么调戏她,早一拳头打过去,可如今她舍不得了,舍不得对这个人动手动脚的,更舍不得拿拳头招呼他。 “你又来了……”她只是软乎乎的一句,便躺下钻进被子里,说道,“你回军营去吧,我今晚不会在发热,不用守着我了。” “我已经告了假,明早才回去。”展怀迁说,“今晚住下了。” “那你……睡哪里?” “这床,好像不够宽,横过来,我的脑袋就出去了。” 七姜伸手摸了摸,足够两个人睡得宽敞,但展怀迁个子太高,不能像观澜阁的卧房那样横过来睡,除非…… 七姜说:“那么多屋子呢,你让梁嬷嬷给你收拾一间。” 可是这个人,就可怜巴巴地站在床边,不说要躺下,也不说去别处屋子,就这么好委屈地看着她。 “你、你一个大男人,装什么可怜呀,把你的眼神收回去。” “姜儿。”展怀迁却单膝跪下,伏在床边问,“我们是夫妻吧。” 七姜的心砰砰直跳,直觉得浑身发热,生怕自己又要病了,她可不想又给大夫人添麻烦,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展怀迁说:“姜儿,你早就不再躲着我,也不讨厌我了。” 七姜避开他的眼神,委屈地说:“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很没面子。” 展怀迁问:“什么没面子?” 七姜无奈地看着他:“我要是喜欢你了怎么办?” 展怀迁的心,彻彻底底被眼前人的可爱所俘虏,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他伸手抱起七姜往床里头送,而后大大方方地躺下了。 七姜坐了起来,拿了条枕头挡在中间,可展怀迁二话不说就扔到床尾去,侧过身来看着她:“睡吧,我累坏了,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七姜想让他背过去,但发现那样会压着受伤的胳膊,还是作罢了,往后稍稍挪了挪,裹上被子说:“你这个人,这样子……我以后还能走吗?” 展怀迁闭着眼睛说:“我不想你走。” 七姜说:“可我不喜欢你们家。” 展怀迁睁开眼,温和地说:“那是我爹的家,将来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家。” 第139章 想到你,我就会心口疼 七姜没敢对视,使劲闭上眼,五官都皱在一起,分明丑丑的,展怀迁却觉得无比可爱。 “吹蜡烛……” “哦,对。” 展怀迁翻身起来,将屋内灯火一一熄灭,再回到床上,发现七姜已经背过身去了。 不论如何,都比隔着矮几要强,他心满意足地躺下,说道:“过几日病好了,带你去校场转一转?” 七姜没有回应,展怀迁也不追问,他两天一夜没合眼,这会儿身心安宁,很快就困了。 同床共眠那么些日子了,即便中间隔着什么,彼此的气息都是很熟悉的。 自从对展怀迁放心后,往日大多是七姜先睡着,可今日躺了一整个白天,哪里能困倦,便听得见身后的呼吸声,能分辨出,这个人已经睡熟了。 七姜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来,屋内还留有一盏油灯好方便起夜,于是能看清展怀迁仰面而卧。 他的额头、鼻峰、嘴巴、下颚……七姜这辈子是没见过多少人,可在他见过的所有男子里,这家伙真是长得英俊。 何表哥自然也是翩翩公子,只是七姜并没有仔细盯着看过那位的面容,但展怀迁,她早已看了无数次,就快分不清,是这人长得好看,还是她觉着好看。 七姜伸出手,想摸一摸展怀迁的鼻子,但手指悬空半天,到底没碰上去,害羞地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然而白日睡得太多,这一晚七姜始终浅眠不得安宁,待凌晨展怀迁醒来,稍稍有些动静,就把她惊醒了。 浅眠的疲惫,比不睡还累,展怀迁见她睡眼惺忪、满脸困倦,温和地说:“我回校场去了,你好生再睡一会儿。” 七姜嗯了一声,展怀迁摸了她的额头,又摸了后颈,确定七姜不再发烧,叮嘱道:“白天不要跑跑跳跳,等你大安了,哪儿都能去得。” 眼看着展怀迁起身,知道他又要离开,七姜心口一阵隐痛,难受地皱起眉头。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展怀迁看在眼里,挂着穿了一半的衣裳就赶过来,“胸闷吗,透不过气?” 七姜把脸埋在枕头里,摇了摇脑袋:“我没事。” 展怀迁担心不已:“这不是闹着玩的,不要任性,我去请郎中。” “别……”七姜抬起头,只见满颊绯红,一手抓着展怀迁的胳膊,气息短促地说,“别找郎中,我没病。” 展怀迁严肃地问:“哪儿不舒服。” 七姜轻轻嗫嚅:“我心口疼。” 展怀迁更紧张了:“小时候有过旧疾吗,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被我家气出来的?姜儿,是不是没告诉过郎中,嬷嬷她……” “就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七姜突然毛躁了起来,打断这人的啰嗦,“不知道哪天开始,只要想到你,我就会心口疼,这会儿看你又要走了,我、我就难受了。” 她急躁地说完,一颗心都快跳出咽喉,抬眸瞪向展怀迁,本想狠狠凶他几句,但他那看人的眼神,将惊讶、狂喜和感激,揉成了一潭春水,怎么会有男子的眼眸这般漂亮,七姜觉着自己多看一眼,都要溺死在他的温柔里。 “姜儿……” “我就是觉着,很没面子,好像、好像是喜欢你了。” 展怀迁单膝跪在脚踏上,捧了七姜的手,小心翼翼捂在掌心里,声音都微微发颤:“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闲下来就想你,想你时,也会心口疼。” “你现学的吧?” “是真的,我、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姑娘。” 七姜害羞地别过脸:“那也不过是,你不得不娶我了,看着我新鲜,也许哪天,你就再也不喜欢我了。” 展怀迁用力摇头:“管他什么将来以后的,我只知道眼下的每一天,我都更喜欢你。我承认,起先是觉着你新鲜,我甚至有些许抵触,想着你我并不是一路的人。可慢慢的,我脑子里只剩下你,第一次见你落泪,我才知道了,心碎是什么感觉。” 七姜软绵绵地笑起来,终于有勇气,直视着展怀迁的眼睛,谁也不说话,彼此看了好一阵,展怀迁捧着七姜的手亲了一口,吓得她一哆嗦。 “我去校场,今晚还回来。” “那你别再受伤了。” 展怀迁笑道:“看样子,我得谢谢晋王。” 七姜立刻虎起脸:“你是不是傻,他打伤你了,你还要谢谢他,你个大傻子!” 展怀迁大笑,胆子越发大了,又亲了一下七姜的小手,才起身将衣衫穿戴好,七姜则躲在被窝里,一直一直看着他。 展怀迁离开惜园时,满身抑制不住的欢喜雀跃,扬尘带风地走出去,这光景口口相传,传到了何翊翎的面前。 梁嬷嬷正为大夫人梳头,在耳边轻声道:“夫人,看样子,俩孩子圆房也是早晚的事。” 大夫人摇头:“姜儿还小,还是等一等的好。” 梁嬷嬷说:“别人家,十七岁媳妇生娃娃也多得是。” 大夫人不赞同:“别人家我管不着,我的儿子媳妇,还是能管一管的。他们亲亲热热怎么都行,可那些事怀迁难道还等不起一年,总不能让姜儿用药避子,缺了大德。” 梁嬷嬷笑道:“可小儿女卿卿我我,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一屋住着一床睡着,您还真管不了。” 大夫人透过镜子,瞪了梁嬷嬷一眼:“怎么管不了,展怀迁他管好自己就是了,今晚他若还过来,让他先来见我。” 梁嬷嬷心疼地说:“咱们哥儿可不小了,这个年纪,别府里孩子都满地跑了。” 大夫人说:“今日怎么这般啰嗦,他们俩自己还是孩子呢,不许再提了,我儿媳妇可不是来给展家传香火的,谁也别打她主意。” 这会儿功夫,张嬷嬷已经来伺候少夫人,七姜今天还是要卧床,因此不用梳头,倒也轻松不少。 早饭送来后,见外头阳光明媚,七姜想去屋檐底下吃,嬷嬷也不嫌烦,陪着一起出来。 但见少夫人大喇喇地站在阳光底下,嬷嬷不禁笑道:“您不怕晒黑了呀,京城官宦贵族人家的女眷,最怕晒太阳了。” 七姜却张开手臂,深深呼吸,由着温暖的阳光沐浴全身,笑道:“展怀迁也不白嘛。” 嬷嬷会心一笑,招呼道:“少夫人,快来用饭,都摆好了。” 七姜转回身,忽然想起什么,问:“嬷嬷,我是不是该先去向大夫人请安。” 张嬷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少夫人,竟然主动要去给长辈请安? 第140章 谁又来度您呢? 自然大夫人从不拘泥这些礼节,张嬷嬷还是哄着小娘子先把早饭吃了,一大一小晒着太阳,说些园子里的趣事,七姜问嬷嬷:“夫人为什么这么疼爱我,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 张嬷嬷笑道:“这有什么配不上的,说不好听的,上官家那姑娘若是个好的,我们大夫人一样也会疼爱她,您是好孩子,就该招人疼。” 七姜嘿嘿一笑,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回头给我多准备一些干净的棉布,展怀迁他受伤了,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又添什么伤口,我好给他包扎用。” 嬷嬷一面答应,一面很心疼:“哥儿是练别人的,他怎么自己受伤了?” 这话,七姜后来见了大夫人,又说了一遍,提起晋王,大夫人亦是好奇:“闲散那么些年,怎么突然派他南下,这一走,可是要生出许多风波的,而他还不怕张扬,领着护卫去挑衅怀迁。” 张嬷嬷久在京城,朝廷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谨慎地说:“您看,是不是该禀告司空府和大老爷。” 大夫人道:“晋王的一举一动,都在群臣的眼皮子底下,因此他反而无所顾忌,司空府和你家老爷,必定早就知道了。” 梁嬷嬷在一旁怨道:“好端端的,怎么拿我们公子开涮,咱们得罪他了不成。” 大夫人面上不语,心里却想,儿子才领兵回来,他的能耐,约摸就是眼下皇权兵力的强弱,晋王莫不是要用怀迁,来估量他自己的实力。 见七姜乖乖坐一旁不说话,大夫人笑问:“姜儿,你怎么看?” 七姜摇头:“我不认识他。” 梁嬷嬷和张嬷嬷都笑了,七姜不禁有些难为情,大夫人见了心疼,责备嬷嬷们:“欺负我家孩子,笑什么笑?” 二人连忙赔不是,七姜更不安了,大夫人见她被逗得脸都红了,赶紧把梁嬷嬷和张嬷嬷都支走。 只剩下婆媳俩后,大夫人问:“姜儿,在这里住了两天,还习惯吗?” 七姜说:“这里清清静静,我很喜欢,但……夫人,说实话,我竟然有些惦记玉颜和玉颂。” 大夫人颔首:“她们姐妹也怪不容易的,玉颜如今可好些了?” 七姜应道:“还是很瘦弱,秀景苑里又不太平,大公子和大嫂嫂离家出走了,如今只剩下她们姐妹和四夫人一起,四夫人成天骂女儿,玉颂的病也时好时坏。” “姜儿,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您?” 大夫人道:“我这个大伯母,原本可以管一管,或是将她们接来照养,但我什么都没做。” 七姜很认真地看着婆婆,想明白才说:“人各有命,您又不是菩萨,哪能普度众生呢,谁又来度您呢?” 大夫人眼眸一亮,惊喜地看着孩子,这样的悟性,可不是读书参佛一辈子就能换来的,但这孩子,随口就说出来了。 七姜自己却很紧张,欠身道:“要是我说的不对,请您原谅。” 大夫人摇头,摸了摸七姜的脑袋:“姜儿,娘真是很喜欢你,老天是疼我呢,还是疼我儿子,把你送来人间。” 七姜腼腆地笑了:“我也没想过,将来会遇见您这样好的婆婆,我娘最担心我的,便是无法与婆婆和睦相处,现在她一定安心了。” 大夫人温柔含笑:“这声婆婆,听着可甜了。” 七姜却是心头一酸,她曾经不愿改口喊父亲母亲,是无法认同这门婚事,是世上爹娘只有一个,哪能便宜地随便乱叫。 可如今,她心里有了展怀迁,他们更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再看大夫人,她心里就不一样了。 偏偏别扭了那么久,眼下想要好好喊一声母亲的时候,怎么也叫不出口。 “傻孩子,怎么哭了?” “没有哭……” 大夫人轻轻擦去七姜眼角的泪水,心疼地说:“想你爹娘了?” 七姜不自觉地,伏在了婆婆的膝头,大夫人一愣之后,便只剩满眼的怜爱,轻轻拍哄:“姜儿不怕,在这里娘疼你,将来怀迁随你回家去,也盼着亲家母能多疼疼他。” 梁嬷嬷从门外进来时,本不愿打扰这安宁美满的一瞬,但客人到了,她不得不来通报。 七姜才擦干净眼泪,就见陈茵一路小跑着进来,衣袂飘飘、轻盈洒脱,如今见到的人,和之前很不一样,这反而叫她更难过。 都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月后,茵姐姐又会变成从前的样子。 是日午后,春阳和煦,晒得人直发困,太师府里忙完了午饭,下人们偷得半刻闲,各自找地方躲懒。 映春明日就要去惜园,今天特地来探望一下大小姐,问有没有话要带给少夫人,可人才进门,刚说上两句,外头就一阵吵吵嚷嚷。 玉颜起身站在窗前看,便见中门的下人跑来,一时分辨不清四夫人上房在哪里,被丫头指路后,才跑去母亲房门外。 玉颜跟出来,只听那人说:“四夫人,甄家打上门来了,这会子前门的人拦着呢,就怕拦不住。” 众人闻言,都齐刷刷看向大小姐这头,玉颜上前来问:“甄家的人,谁带来的?” 四夫人从门里出来,她方才也正打盹,此刻脸上浮肿,脑瓜子还没清醒,烦躁地问:“甄家?他们反了吗,这里可是太师府。” 下人说道:“夫人、大小姐,前门传话说,甄家的墓园被砸了,他们认定是咱们府里干的。” 四夫人清醒了,骂道:“真是疯了,我们能干这丧尽天良的事吗,谁带来的人,让他们带头的进来跟我说话。” 玉颜阻拦道:“不许放进来,甄家的人不配进太师府,我去见他们。” 四夫人不禁嗤笑:“你去,你去说什么,你有脸见甄家的人吗?” 玉颜懒得和母亲理论什么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蠢话,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 “展玉颜,你给我站住,臭丫头,你回来……”四夫人急得不行,奈何衣衫不整,也不好追出去,忙打发边上的下人,“快跟去瞧瞧,你们都是傻子吗?” 第141章 休想左右我的人生 太师府门外,甄家披麻戴孝来了十几号人,为首是甄侯爷庶弟的媳妇,玉颜曾经唤一声婶母,最是泼辣刁钻之人,因一家子托赖长兄过活,硬生生活成了哥哥嫂嫂的走狗。 见是玉颜出来,这婶母立时便硬气了,冷声道:“侄媳妇,太师府好大的威风,是为了给你出口气吗,可你们哪怕带人打上门,怎好做掘坟挖墓这般丧尽天良的事。今日,若不给一个交代,休怪我们不客气。” 玉颜立于台阶之上,漠然道:“夫人唤哪个侄媳妇,这里有你的侄媳妇?” 婶母讥讽道:“你是曾嫁我甄家的人,便是你将来再嫁八百回,到了阴曹地府,还是我甄家的鬼。” 玉颜冷笑:“夫人如此熟悉阴曹地府之事,莫非不是阳间人,既然如此神通,怎么还弄不清是谁毁了贵府家墓,胆敢跑来太师府门外撒野?” 婶母勃然大怒:“小丫头片子,少在这里与我伶牙俐齿,从前见你倒还老实,没想到一肚子狐狸坏水,你识相些,赶紧去禀告,找个能做主的来与我说。” 玉颜傲然道:“我便是能做主的,这里是展家,由不得你放肆。” 生母嗤笑不已:“不过是寄生在太师膝下讨吃的命,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 玉颜说:“我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轮不到你废话,今日这件事,我代替伯父略表同情,但除此之外,你们若要胡搅蛮缠,那就再没半点情面可讲。” “你们做了丧尽天良的事,还敢在这里耀武扬威,少拿太师来压我们,难道我不知道这里是太师府?” “证据呢,若凭你一张嘴就判案定罪,岂不是天下大乱?” 婶母叫嚣道:“我甄家向来乐善好施、广结良缘,除了太师府,除了你,还有谁能跑去恶意毁坏祖坟来泄愤?” 玉颜问:“莫不是盗墓之人?” 那婶母背过身去,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少废话,找个能做主的来。” 玉颜不屑:“我就能做主,夫人若还不带人离开,也别怪我们不客气,天子脚下、王法之地,岂容你一个刁妇颠倒黑白,来人……” 那女人回过身来看,便见玉颜吩咐:“去府尹报官,有人寻衅滋事,欲于太师府门外动干戈,以下犯上。” 这婶母眼珠子一瞪:“你少吓唬人,这门前的路也是你们家的不成,谁都能从这里过,我自然也能在这里站着,怎么就寻衅滋事,太师府是打算仗势欺人吗?” 玉颜看向边上的小厮,问:“今日扫街了吗?” 下人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尚未洒扫,大小姐?” 玉颜说:“我瞧着尘土飞扬的,还有柳絮烦人,大老爷出入都从这里走,你们也太敷衍了,赶紧来泼水扫尘。” 小厮眼睛一亮,大声应下,带了几个人进去,又有好几个持棍的家丁出来,将门前堵得严严实实。 “展玉颜,你想做什么?” “自家门前,勤时洒扫,今日格外龌龊,且要清净清净。” 话音落,便见下人陆陆续续提着水桶来,在门前站成一排。 那女人叫嚣道:“展玉颜,你敢动手,是你们先做出丧尽天良的事……” 玉颜冷声道:“赶紧打扫,别脏了太师府的地。” “是!” 家丁们大声领命,一桶桶冰凉的井水便兜头泼向门外的人,一片混乱中,那婶母也没能躲开,淋成了落汤鸡。 玉颜故意问:“想动手吗,带着人和家伙事来了,还不动手吗?” 这里是太师府,这婶母哪怕奉甄夫人之命来挑衅,也万万不敢轻易动手,不过是虚张声势,怎想到展玉颜会和她们硬碰硬。 玉颜道:“回去,弄清楚是谁毁了贵府家墓,若有委屈为难之事,太师府必鼎力相助,为你们讨回公道。可若再胡搅蛮缠、诬陷诟病于太师府,那就公堂见、朝堂见,天子脚下,还怕有理说不清吗?” 婶母叫嚣道:“展玉颜,你且等着,看看将来哪一家敢娶你,有我甄家在一日,就绝不让你安生。” 玉颜淡淡一笑:“什么时候,定安侯府如此霸气,连朝廷律法、人伦礼教都不放在眼里,成了一窝子土匪强盗?” 家丁们持棍一步步驱散那些人,这里是太师府,有人来犯,他们动手没有错,可甄家的人若敢动手,便坐实了以下犯上。 本以为能缠一缠这家的老太太和四夫人,没想到会是展玉颜亲自出来,那婶母带着人仓皇离去,但走远了,还不忘骂一句难听的。 门前家丁听不惯,好心道:“大小姐,您先回去吧,小的们收拾门前。” 玉颜却说:“去打听打听,甄家墓园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会儿功夫,四夫人才穿戴整齐赶出来,见门外满地都是水,又见下人们拎着水桶往回走,她着急地问:“你对他们做什么了?” 玉颜淡漠地说:“洒扫门前罢了,母亲不必担心。” 四夫人又问:“甄家墓园的事,到底怎么了?” 玉颜继续往前走:“派人去打听了,稍后我知道,母亲自然也知道。” “展玉颜,我同你说话呢。” “娘,你我母女一场,我会奉养你、伺候你,可这不意味着,我是你的奴才。”玉颜回过身,冷冷地看着母亲,“从今往后,不要对我大呼小叫,我耳朵好使,你有话慢慢说,好好说。” 四夫人伸手要拧女儿的耳朵,却被玉颜抓住了胳膊,她的身体日渐恢复,力气也回来了,四夫人根本挣扎开。 “展玉颜!” “娘,我回来了,我会为你分担家事,今日我便对大伯父去说,往后太师府当家理事,算我一份。” “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展太师嫡亲的侄女。” 玉颜松开了母亲的手,淡定从容地说:“三年前,我走错了一步,几乎毁了我一辈子,三年后,既得自由身,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左右我的人生。大伯父待我恩重如山,该是我这个侄女报答他的时候,母亲年纪渐长,好些事力不从心了,往后,就交给女儿吧。” 第142章 不能不懂不知道 四夫人万万没想到,云七姜都不和她争的事,女儿会想要与她抢。 然而未出阁的姑娘在家当家,是名正言顺的事。 一来能学本事,再来论起亲疏,未出阁的小姐,的确比嫁进门的媳妇要娇贵些,譬如遇上要伺候宴席的日子,姑娘们能坐着吃席看戏,忙里忙外的都是媳妇。 因此,展玉颜一旦与她大伯父提起这件事,比起将管家大权直接交给云七姜,显得不近情理,若从弟媳妇手上交给侄女,就合情合理,自然得多了。 “展玉颜!”四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威胁,“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 “死有什么可怕的,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玉颜轻松地一笑,“母亲往后,就安心惬意地过日子,再不必操劳了。” 四夫人抡起拳头,死命往女儿身上砸,下人们见了,纷纷上前来劝说。 “孽障,畜生……”四夫人尖叫着,“你们展家、你们展家没一个好东西,展玉颜,你这个畜生!” 玉颜淡漠地看着母亲:“娘,歇歇吧。” 消息传至沁和堂,只知道母女俩大打出手,尚不知是展玉颜要夺管家大权,而因宗家之事,老太太委实被气到了,病恹恹地躺了两天,也没人来探望她。 上官清倒是端茶递水无微不至地伺候,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前程没有着落前,老太太绝不能有事,不然她就会被送回去,连京城都上不来。 “这丫头是死过一回,什么都豁出去了。”老太太冷笑道,“她倒是很精明,总不能在家叫人白养活,可将来未必能再有好人家,不如在她伯父膝下站稳脚跟,好过外头寻人家。” 上官清道:“可这也不长久,大夫人那日气势汹汹,显然以后是要把家业交给云七姜的,岂能让侄女把持着,早晚还得闹。” 老太太看向侄孙女,捧着她的脸颊说:“清儿,你可想好了,还要等下去吗?” 上官清的心突突直跳:“我、我听姑祖母的,您、您怎么说,清儿就怎么做。” 老太太道:“那小贱人怕是要在惜园住上几天,可朝廷有事,展怀迁总要回来的,你千万把握好机会。” 上官清很紧张,她以帮助大公子得子为诱惑,骗得四夫人在他儿子身上用药,就想看看朱嬷嬷这所谓的药,是不是真管用。 没想到,一贯对妻子专情的展怀逍,竟然真的性情大乱,搂上不相识的女子欲行云雨…… “清儿?” “是。” “前程,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上官清牙关紧咬,一颗心重重地撞击胸膛,终是僵硬地点头:“清儿……知道了。” 当明媚的阳光渐渐泛红,日落就在眼前了,陈茵知晓展怀迁会来惜园,便不好意思留下,临别时依依不舍,想问明天她还能不能来,但自知太打扰大夫人和七姜,没能说出口。 不料七姜主动邀请她:“明日我要去庄头上看看田地,茵姐姐,我带你一起吧,教教你农耕的本事。” 陈茵喜出望外,见身后大夫人也是温柔含笑,没有半分赶客的意思,亲热地抱了一下七姜,又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大夫人走来,对七姜说:“京城里的女孩子,就差在腿上绑绳子,莫说这般撒开腿奔跑,便是步子迈大一些,也会被责备嗤笑,茵儿她,一定也从小都想这么奔跑。” 七姜问:“您以前,也会想奔跑吗?” 大夫人笑道:“娘是你外祖父外祖母的独生女,这世上,从没有人委屈过我。” 分明很骄傲的一句话,却叫七姜格外心疼,说什么没有人委屈过她,那为何还要在这里住十年,自己若有十年光阴,什么都不必操心,她一定要去游山玩水,走遍大江南北,怎么也不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 “姜儿,你们玩了一下午,该歇歇了。”大夫人说罢,便回身进屋。 望着高贵的背影,七姜心头一热,跑上前来,挽了婆婆的胳膊,头一回喊了声:“娘……” 大夫人心底一片柔软,含笑看着七姜,眼底是惊喜、是意外,更仿佛有几分,与过去岁月和解的超脱。 “娘,我、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吗?” “你说。” “我想学认字,之前曾偷偷托怀逸教我,想吓唬吓唬展怀迁,可后来家里这事儿那事儿的,总也耽误我去找怀逸。”七姜很是难为情,“我想,能有一天自己给爹娘写信,也能看懂我哥的信。” 大夫人道:“娘可以教你,但不仅仅是写字,还有许许多多的事。你若与怀迁长长久久,就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事,你与这世俗礼教的格格不入,在我眼里是讨喜可爱的,但在其他所有人眼中,都是无法容忍的。娘并不愿我的姜儿,变成和那些女眷一样没有心的人,所有的礼教规矩,你可以不做不屑,但你不能不懂不知道。” 七姜懵住了,怯声道:“我、我……只是想写一封家信。” 大夫人认真地说:“那么怀逸足够了,你想好了,再来和我商量。” 七姜问:“娘,您生气了吗?” 大夫人笑道:“生气,自从姜儿来了我们家,我都快忘了生气是什么了。” 七姜稍稍松了口气,憨憨地笑起来。 大夫人逗她:“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就改口了?” 七姜只是笑,没敢开口,她实在不敢说,因为心疼婆婆,心疼这个说着没有人委屈过她,却承受着莫大委屈的人。 她总是这么不自量力地悲悯他人,展怀迁一定又要笑她了。 这个时辰,校场上结束了下午的练兵,展怀迁与几位同僚在帐中商议一些事,出来时,遇见自家的下人,想着不过是每日寻常的传话,便边走边听。 “甄家的墓园被毁了?”听见这句,展怀迁倏然停下脚步,看着传话的人问,“后来呢?” “大小姐把甄家的人撵走了,但恐怕事情还不能完。”下人应道。 “谁做的,有眉目吗?” “并不清楚,但派人去看过,整个墓园一片狼藉,像是遭了贼。” “莫不是碰上盗……”展怀迁说着,心里却一个激灵,不至于不至于,难道是何世恒? 第143章 为何非要好人让步? 有了念头,心里压不下去,展怀迁还是趁着太阳落山进城,直奔司空府而来。 何世恒正在书房用功,下人送展怀迁到门口时,还玩笑说:“公子如今对念书是真上心了,盼着来年考取功名,老爷们都高兴,迁哥儿,您一定给出出主意。” 展怀迁却问:“公子这几日,可出过门?” 下人道:“就那天给您送护膝去,不知怎么不高兴了,回府后又出了一趟门,气鼓鼓的。” 展怀迁蹙眉:“然后呢?” 下人反而奇怪:“然后?然后公子就回来了。” 展怀迁白问的,便定了定心,将他们打发了。 有人推门进来,何世恒还当是催他用晚饭的下人,淡淡地说:“我写完这篇就来,别催。” 展怀迁道:“是什么振聋发聩的惊世大文章,弟弟也想拜读。” 何世恒抬起头,问:“怎么来了,不是在练兵吗?” 展怀迁绕过桌案,看了几眼兄长的文章,笑道:“果然不错,这京城里的人,看你笑话也好些年了,明年春天,就该让他们都闭嘴。” 何世恒并不在乎这些,问道:“找我有事么,你得闲还不如回去陪姜儿,顺便、顺便照顾一下玉颜。” “这几日外头的事,你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姜儿跑了,大雨天一个人出城,高烧一场,差点要了小命。” 何世恒惊愕地看着弟弟:“人呢,到底怎么回事。” 展怀迁长话短说,稍作解释后,便道:“今日还有一件大事,甄家带人闹到太师府门前,说我们家派人毁了他们的家墓,以泄私愤。” 何世恒望着弟弟,目光交汇,他们自幼就是最默契、最了解彼此的,他猛地一拳头砸在弟弟的肩头,骂道:“臭小子,你以为是我去砸了甄家的墓园?” 展怀迁笑了:“这不,亲口听你否认,我心里踏实。” 何世恒生气道:“你就不该不踏实,在你眼里,我是那么下作的人吗,哪怕冲去侯爵府把那婆子撕碎了,我也不会暗地里下手。” 展怀迁问:“下人说,那天你回来又出去,生气得很,为了什么?” 何世恒没好气地说:“我都要气炸了,去外头跑了几圈散心,照我的心思,恨不得一把火把甄家烧成灰烬,那我也会光明正大地烧给世人看。” 展怀迁说:“消消气,有一件高兴的事。” 何世恒好不耐烦:“你特地跑来逗我呢,臭小子,别以为我不敢揍你,我好歹都是你哥。” 展怀迁笑道:“今日玉颜可长脸,骂退了甄家的婶母,又在府里和四婶婶大吵一架,隐约听说,玉颜要家里的掌事大权。” “当真?” “等我细细问了,再告诉你,左右错不了。” 何世恒惊喜不已,笑道:“她本就是最能干的姑娘,她能站起来,能重新活过来,比什么都强。” 展怀迁说:“甄家的事,不如我们派人查一查,免得他们诬陷诋毁,又和玉颜纠缠不清。此外,我大哥和嫂嫂离家出走,我这几日分身无暇,无法去照应。” “知道了,怀逍将来是我的大舅哥,我自然要多多照应。” “这就大舅哥了?” “你少来,怎么我见你……”何世恒细细打量弟弟,说,“小子,你春风满面的。” 展怀迁眼底含笑,藏不住的得意和轻狂:“姜儿接纳我了。” 何世恒好生高兴:“当真?” 展怀迁说:“还不敢太高兴,若想姜儿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家里的事就必须解决,我都想过,要不也搬出去,自立门户。” 何世恒很不赞同,生气地说:“凭什么,从姑姑让到姜儿,凭什么?为何不把老太太送走,为什么非要好人让步?” 展怀迁无言以对,多少年来,遇事,他总会将“息事宁人”作为首选,难道因为好人大度善良,做出退让就是天经地义的吗? 何世恒道:“除非姜儿不稀罕,不然你没资格替她做决定,她是堂堂正正的少夫人,展家未来的主母,为什么要自立门户?” 展怀迁颔首:“这些事,我都会和她商量,绝不擅作主张。” 此时下人来催晚饭,老太太听说外孙到了,要孩子们一道过去用饭。 展怀迁自然是顾不上,他还要出城去惜园,便索性不去请安,请哥哥代劳。 兄弟俩走出来,何世恒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怀迁,我有件事,不得不拜托你。” 展怀迁笑道:“先说来听听。” 白了弟弟一眼后,何世恒依旧态度诚恳,说道:“姜儿初来乍到,你给她掌家大权,她也顾不周全,能不能……就先让玉颜管家一阵子。” 展怀迁说:“你想让玉颜名声在外是吗,如此,将来到了司空府,一样能当家主事。” 何世恒笑道:“成吗?” 展怀迁道:“估摸着不必我出面,只要玉颜开口,我爹就能答应,毕竟她是婶婶的亲女儿,和姜儿不同,这话就两说了。自然,玉颜若不开口,或是婶婶不让她开口,那我再想法子,总要给你也给玉颜一些底气。” 何世恒抱拳道:“兄弟,哥哥谢过了。” 待离了司空府,展怀迁直奔城外来,紧赶慢赶,夜还是深了。 步履匆匆地进门,见卧房亮着灯,他心里一阵高兴,可惜进了屋子,七姜却不在。 “姜儿?”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他转身出门来,廊下也不见侍女,往外走了几步,才见到一个人,问,“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房里。” “她不在。” 那丫鬟不禁慌了,放下东西就要去找,展怀迁要她们先别声张,便提了灯笼自己找出来。 心想着,可能又是野兔子跳进来,七姜捉了兔子去放,在惜园里,她不至于不高兴赌气做什么傻事。 果然,从正门绕到侧门,便见远处小桥上,有个人影晃来晃去,展怀迁心下一松,上前来问:“在这里做什么?” 七姜一脸奇怪,看看展怀迁,又回头看了看,问:“你从哪里来的?” 展怀迁说:“从外面来,怎么了?” 七姜指了指这里的路:“我怎么没见到你?” 展怀迁忍俊不禁:“傻子,这条路是去我娘院子的,你怎么能等到我?” 七姜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方向,还傻等好久,又窘又尴尬,但展怀迁已经靠近,摸了摸她的手问:“冷不冷,等多久了?” “不冷。” “特地等我吗?” “嗯……我怕你又被晋王打,这么晚了。” 展怀迁心头一暖,牵着七姜往回走,笑道:“不能够,他若天天来找茬,我就参他。” “什么叫参他?” “就是跟皇上告状。” 第144章 心怀悲悯 知道七姜特地等自己回来,展怀迁又高兴又心疼,告诉她京城里的事,告诉她甄家又去找麻烦。 “怕是何世恒干的,就去司空府问他,来回一趟耽误了时辰。”展怀迁道,“好在是我多虑了,他不做那背地里下手的龌龊事。” 七姜则气呼呼的,恨不得自己在场,能帮玉颜一起把坏人骂走,展怀迁哄她道:“玉颜本就是很有主见的姑娘,不论三年前她为什么要顺从地走那一步,如今她重获新生,是该给她一番天地。姜儿,你若不介怀,家中掌事大权,暂且交由玉颜来打理可好?” 七姜自然不在乎:“我也没说过,要给你们当家呀。” 展怀迁笑道:“我知道,你是最大度的,虽然年纪小小,可心胸宽广得很。” 七姜却凶巴巴地说:“总说我小,你好欺负我是吗,我可不小,我一点都不小。” 展怀迁正笑着,有下人找来,说是大夫人请公子过去。 “这么晚了,母亲还没安寝?” “夫人一直在等您呢。” 七姜冲展怀迁摆摆手:“和我不相干啊,我和娘今天过得可好了,下午茵姐姐也来了。” 展怀迁一怔,仿佛是自己听错了,方才七姜称呼什么,娘? “你快去吧,别叫母亲等太久了。”七姜说着,自顾去倒水喝。 “我也渴,一路跑马来的。”展怀迁跟来道。 七姜喝着水,指了指桌上,说:“你喝呗。” 展怀迁却拿过她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低头见小娘子气呼呼地瞪着他,忍不住笑道:“一杯水都那么小气?” 七姜嫌弃不已:“你没手吗,自己不能倒,我又不是你的丫头。” 展怀迁一时不知道,是自己唐突了,还是七姜故意逗他,呆呆地站在了桌边。 七姜回眸见他不动,急道:“看什么呢,娘在等你呀,赶紧去。”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展怀迁上前道:“以后,我给你倒水喝,再不抢你的了。” 七姜这才意识到,是刚刚那几句话把人唬住了,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大傻子……” 展怀迁松了口气,嗔道:“一天天的,到底谁欺负谁?” 说罢这句,便让七姜早些睡,他往母亲的院子来,这个时辰大夫人早就安寝了,只是一直没睡着,听说儿子回来,就让他过来。 因是见儿子,大夫人懒得再穿戴,隔着屏风说:“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再多叮嘱一句,姜儿还小,你心里要有分寸。” 展怀迁没能及时理解,问:“母亲说的分寸是?” 大夫人开门见山地说:“你和姜儿圆房的事。” 展怀迁脸红起来,结巴着:“娘……这、这个事。” 大夫人道:“情到深处、你情我愿,娘必然是盼着你们好的。若不然,七姜还小,你千万不能强迫她,别吓着她。” 展怀迁的脖子都红了:“您大半夜叫、叫儿子来,就说这些?” 大夫人反问:“在你眼里,这不重要?” “不不,娘说的是。” “这可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人性天赋罢了,难道要你父亲说,你才觉得合适,那我还觉得,他不配提起姜儿,那才是不论不雅的。” “娘……” “这话不是冲你爹,不必你护着他,总之我的话,你记住了吗,你舍得姜儿十七八岁,就给你生孩子吗?” 展怀迁急了:“怎么、怎么我就让您觉着您儿子不是好人?” 大夫人这才笑道:“傻小子,你懂事就好,去吧。” 展怀迁则问:“娘,方才听七姜改口了,她头一次对我提起您时,称呼您母亲,她是不是当着您的面也?” 大夫人道:“是了,托展公子的福。” 展怀迁心情大好,辞别母亲后,回到住处沐浴更衣,收拾完再进屋子,七姜还没睡,桌上已经摆了饭菜,她在桌边等。 “嬷嬷说,你还没吃晚饭,你不饿吗?” “外祖母留晚饭的,可想着见你,就赶回来了。” 七姜不理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赶紧吃吧,别浪费。” 展怀迁的确饿了,坐下先喝了一碗汤,见七姜只是坐着不动筷子,问道:“不一起吃吗?” 七姜说:“什么时辰了,谁大晚上吃饭,我又不饿。” 展怀迁道:“那你也不馋?” 七姜不屑地摆摆手:“女孩子不能嘴馋,容易被骗,我爹娘教的,其实也不是不馋,我就是不饿,你赶紧吃。” 展怀迁大口吃下半碗饭,一面听七姜说白天的事,他好奇地问:“姜儿,为什么突然改口,是因为我们好了,你便愿意承认我娘这个婆婆吗?” 七姜摇头:“是因为母亲待我好,还有就是,我知道你一定会笑话我,我是心疼她。” “心疼?” “娘说,她是外祖父外祖母的独生女,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让她受委屈,可明明她在这里住了十年,这么委屈的事,她都不计较。” 七姜说着,满眼的难受:“哪怕这十年,到处游山玩水,也好过困在这里,我想不通。” 展怀迁早就发现,七姜对这人世心怀悲悯,虽然她只是个小小的姑娘,但心胸之宽广,装得下天地正气,也装得下人情冷暖。 “你吃饭,看着我做什么?” “我一天都没见到你了。” 七姜嫌弃地伸手在展怀迁眼前挥了挥,可眼底是高兴的笑意,她也一整天没见到这个人了。 “明日我和茵姐姐去庄头看看,娘让我出门了,我都好了。” “还头晕吗,胃口也好了?” 七姜说:“反正把我关在屋子里,我才要病的,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也不会闷。” 展怀迁说:“不要太辛苦,我知道这话不合适,但往后,你不是种地的人了,你是管种地的人。” 七姜眼里,有几分不舍,除了爹娘和哥哥,将她养大的,就是土地。 “还有一件事。”她想起来,眉头轻轻一蹙,“我想跟娘学认字,可是娘说,要一并连规矩礼仪都学,不然她不教我。” 展怀迁很诧异:“虽然我也想着,你可以跟娘学,但她自己并不是遵循礼教的人,我没想过,她会强迫你学。” 七姜说:“没有被强迫,娘是让我自己考虑的,而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我、我……” 展怀迁问:“怕不学不好?” 七姜点了点头:“我真没念过书,我怕学不好,怕自己太笨,母亲会失望,会觉得我是扶不上墙的泥巴,那也太丢脸了。” 第145章 田地里走出来的孩子 展怀迁不认为母亲,是会逼七姜遵循礼仪规矩的人,细细问道:“娘怎么说的?” 七姜道:“娘说,我可以不在乎也可以不守规矩,但我不能不知道不懂,那样就会被欺负。” 展怀迁这才觉得合理了:“我对表哥说,将来自立门户,不让家里那些事烦你,表哥却说,凭什么从我娘到你都要是做出退让的那个人。姜儿,我想过了,将来咱们如何过日子,你想做什么,都遵循你的本心来,我会站在你这边。” 七姜托着腮帮子,轻轻叹:“这人想的事,都不能作数,我还想两年后就走呢,可现在……” 展怀迁笑意浓浓:“不走好不好?” 七姜故意别过脸去:“看我心情吧。” 展怀迁笑道:“因此这礼仪规矩,你实在不愿意学,也不会有人强求你,娘若因此不教你认字,我来教你,教你给家里写信。” 七姜咕哝道:“其实我拜托过怀逸的,我已经认得好几个字了,后来事情一多,给耽误了。” 展怀迁恍然大悟:“原来你成天去找怀逸,是跟他学认字,真是舍近求远,难道我不能教你吗?” 七姜却是有些委屈,清澈的眼眸里,盛着展怀迁的笑容,但她笑不起来,认真地说:“我什么都不如你好,其实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可是反过来,我就有好多好多可以喜欢你的事,你长得英俊、身手又好,能为国为民去打仗,也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你考功名也是一回就考上了对不对,你写字也漂亮,念过好多好多的书,还有最重要的,你对我好。” “七姜,我……”展怀迁被夸得,都有些难为情了。 “可我,什么都没有。”七姜说这些话,心口隐隐发痛,“所以我总觉得,在你眼里,我只是和旁人不同,是你瞧着新鲜。” “你平日欺负我,我都能当你是和我闹着玩,唯独这话不能说。”展怀迁放下碗筷,捧了七姜的手道,“我在外出征两年,从未思念过家人,可我笃信,再有出征的那一天,我日日夜夜都会思念你,放不下你。” 七姜眼圈微红:“我们才认识几天呀……” 展怀迁说:“越往后,我们认识的日子不就越长了?” 七姜这才笑起来,抽回自己的手:“快吃饭吧,凉了都。” 当小两口躺下歇息,已经过了午夜,七姜安安静静不说话,只想让展怀迁多睡几个时辰。 不过这人就不太老实,竟然悄悄抓了她的手,让七姜不甘心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想挣脱开的反感,就这么由着他,直到渐渐睡过去。 隔天醒来,展怀迁已经离开了,短暂的失落后,想到今天能去下地,心里又高兴,张嬷嬷进门时,就见少夫人是从床上窜起来的,真真是个孩子。 映春今日到了,给大夫人请安后,就来了七姜身边,玉颜托她带话,说家里一切安好,让七姜在这里安心住着,自然昨天的事,映春也都告诉了少夫人。 “甄家是遭了报应的,必定是遇上盗墓人了。”七姜说,“可他们不知道反省,还出来闹事,等着他们老祖宗,半夜去抽他们大耳刮子。” 张嬷嬷嗔道:“少夫人,女孩子家家,说话要文雅些。” 七姜却还比划了几下,霸道地说:“那婆子下回再跟我过不去,我就抽她。” 张嬷嬷没法子,不再多劝,为孩子梳头穿戴整齐后,七姜便来向婆婆请安。 大夫人还在梳头,就见个小丫头欢快地跑进来,嘴里甜甜地喊着:“娘……” “今天这身打扮,好生利落,只是越发显得瘦了,姜儿啊,可要好好吃饭,你怕是还能长个儿。” “我好像已经长高一些了,天天大鱼大肉,张嬷嬷把我养得可好了。” 张嬷嬷在一旁说:“您呀,在夫人跟前嘴甜夸奴婢,背过夫人就可劲欺负奴婢,多炒一个菜都要噘嘴巴。” 大夫人却是护犊子,笑道:“我们孩子勤俭,别人家想要还要不来。” “娘,您和我们一起去吗,您今天有事儿吗?” “我倒是想去,怕扫了你们的兴,你们孩子一处玩,更自在些。” 七姜说:“怎么会不自在,娘,一起去吧,我给您好好露一手,我也是有本事的。” 张嬷嬷笑道:“夫人,咱们观澜阁里的花圃,全叫少夫人翻了一遍,这孩子是真闲不住。” 大夫人很是高兴,便对梁嬷嬷说:“把首饰都摘了,我也像姜儿这样,简单绾个髻,别沉甸甸的戴着了。” 不久后,婆媳俩一同用了早饭,等候片刻,陈茵便到了。 今日也是一身利索干练的装扮,摒弃了那华丽贵气的阔袖长裾,束腰窄袖、长发绾起,满身灵动活泼,哪里能想到,她曾是被锁在深宫的金丝雀。 惜园的住处与庄稼地隔开极远,一驾马车将大夫人与两个孩子送到田头,七姜落地时,见到那排列在地里的农户,就不禁皱了眉头。 “娘,他们都是干活的吗?” “没怎么见过,理应是了。” 七姜道:“哪有干活的人,穿得这样板正,是不是有人告诉他们,今天我们要过来玩耍?” 大夫人回眸看向梁嬷嬷:“派人说过吗?” 梁嬷嬷尴尬地应道:“这是自然的,您和少夫人、小姐过来,总要派人驱散些闲杂之人,再者……平日里这些人,面朝黄土总是、总是……有些邋遢,怕……” “多事,你家少夫人可不高兴了。”大夫人说,“她就是从田地里走出来的孩子,还能不知道农家是什么样?” 说着话,只见七姜脱了鞋,卷起裤腿,一深一浅地走入水田,陈茵便跟着学,把跟她来的下人吓得不轻,可掌不住小姐往地里走,拦也拦不住。 而陈茵一脚就陷下去了,死命想要抽出自己的脚,却疼得骨头都要断了。 “茵姐姐,你别用蛮近,轻轻地晃出来,一步一步走,重心要稳。”七姜在那头,已经端起了秧苗,说道,“别急,慢慢来。” 第146章 你和爹,是不是太生分了? 梁嬷嬷守着大夫人,谨慎地说:“孩子们下去玩就罢了,夫人您……” 大夫人瞥她一眼:“知道了,但往后不必多事,这一片地如今都归少夫人管,下次再有什么事,要先问过她。” “是。” “准备热水去,一会儿她们上来了,好洗一洗。” 侍女们各自去忙碌,那几位特地穿得板板正正的农家们,这会儿目光都被两个水灵灵的姑娘吸引,有几个妇人脱下了外衫,卷起裤腿,下地一起帮忙,大夫人则沿着田埂,走得离孩子们近一些。 日子朝着五月去,早晚虽还有几分寒意,只要日头一出来,便是暖洋洋的,七姜好久不干活,稍稍一动就出汗,直起腰来喘气,不慎用手摸了一下脸,蹭到了泥。 “姜儿,你成大花脸了……”陈茵指着她大笑,结果没站稳,一屁股坐进了泥地了。 “小姐、小姐!” “快、快搀扶起来……” 站在水田外的陈家下人们,个个儿急得不行,偏又不敢下来,在田边乱嚷嚷。 大夫人已是笑得扶着梁嬷嬷才能站稳,召唤着:“茵儿快上来,该着凉了。” 远处,一驾马车缓缓而来,似乎是听见这头的动静,半路停下了。 展怀迁从车上跳下来,说道:“殿下,他们就在前方。” 太子挑起窗帘,望向人多的地方,便见陈茵被人从泥地里捞起来,满身狼狈不堪,却笑得放肆畅快,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愈发得明媚耀眼。 “殿下,要过去吗?” “不必惊动夫人,我只是想看一眼。” 今日,展怀迁早早回到校场练兵,万万没想到,太子竟然微服出行来找他,忽然说,想见一见陈茵,但一早就听说,陈茵去了惜园。 展怀迁只能护驾而来,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玩疯了的场景,她还以为,七姜只是带陈茵来看看田地,怎么就下水田插秧了。 “怀迁,她们在插秧?” “可能是,今年春天气候暖和,雨水丰沛,比往年早些。” 太子又看了一会儿,见陈茵被一群丫鬟嬷嬷簇拥着,已经看不见她本人,才放下帘子:“我们走吧。” 展怀迁上得马车来,坐下后说:“殿下,您……并不厌恶陈茵是不是?” 太子淡漠地摇了摇头:“怀迁,我该回宫了。” 展怀迁还想追问一句,可君臣有别,他不能对太子太过放肆。 “对了,听说晋王找你麻烦?” “不算找麻烦,王爷带了几个护卫,来和臣切磋剑术。” 太子道:“我这个堂兄,性情古怪,你们要谨慎些。” 展怀迁心里自然早有提防,但不能当着太子的面宣之于口,只是抱拳领命,便命车马前行。 太子再次挑起窗帘,已经看不见田边的光景,他眼底掠过几分失望,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的光,也随着帘子放下而黯淡。 展怀迁看着他,太子抬眸对视,苦笑道:“看什么?” “臣,不敢问。” “怀迁,你还比我长几岁,曾经我们也像兄弟一般,像……像你家少夫人与陈茵那般玩耍。” 展怀迁沉了沉心:“殿下,陈茵究竟做了什么事,让您一夕之间对她深恶痛绝。她被困在深宫中,起居行止皆不得自由,臣实在想不出,陈茵会做出什么出格又或恶毒之事。殿下,您不说,这件事便无解,万一是误会呢?” “不是误会,但不是她的错。”太子平静地说道,“只不愿她的人生,重蹈覆辙。” 展怀迁听得心中疑惑,但话至此,太子若愿意细说,早就告诉他了,既然不说,他再问也毫无意义。 可是,看得出来,太子绝不是厌恶陈茵,能说出不愿重蹈覆辙这样的话,恐怕“深恶痛绝”的背后,反而是一份保护。 车马离开庄园,展怀迁一路护送太子回到宫中,离开时,恰好遇上了父亲,他们父子已有好几日不相见。 “姜儿身体可好,听说淋雨高烧,太医怎么说?”大老爷很是惦记儿媳妇,说道,“但也别叫你母亲太辛苦,让嬷嬷们伺候便是了。” 展怀迁将惜园中的光景一一禀告,提起护送太子归来,因不愿多事,就没有提及陈茵。 大老爷说:“晋王去找过你?” 展怀迁颔首:“原来朝堂上都知道了,太子今日也提起,只是剑术切磋,即便儿子胜了,王爷也未纠缠。” 大老爷郑重地说:“这不是小事,三日后晋王便要南下,之后一路都会有人盯着他,怀迁,你要随时预备着……” 父子俩对视,展怀迁不禁握了拳头,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 临别时,展敬忠又叫住了儿子,说道:“姜儿活泼可爱,在你母亲身边,能为她解闷,姜儿若是愿意住在惜园,不必惦记着回来。” 展怀迁淡淡地看着父亲,关于母亲,他总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对父亲说,但每一次话到嘴边,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展敬忠又道:“玉颜想要掌管家中事务,眼下你祖母不答应,过几日我再劝说一番,时机成熟了,就交由玉颜来掌管。你与姜儿说,早晚都是她的,只是她还小,且不懂京城的人情世故,玉颜接手后,将来再转交给她,要比从你婶母手里拿回来强百倍。” 展怀迁很是高兴,下意识地抱拳躬身:“多谢父亲成全。” 展敬忠一愣,有些难过地看着儿子,失意地笑道:“迁儿,你和爹,是不是太生分了?” “不,儿、儿子只是……” “是啊,你离家才两天,就逼得姜儿羞愤离家,是爹不好。” 展怀迁道:“您不必自责,说到底,是您和祖母之间的事,姜儿不过是殃及池鱼,但您和祖母之间的事,儿子又不能随意插手。倘若祖母慈爱,儿子能像在外祖母跟前那般,儿子必定为您周全,偏生不是,自幼儿子便知,自己是遭祖母厌恶的。” 展敬忠苦涩地一笑:“罢了……怎么在这里谈起家务事,你回去吧,练兵不可耽误,皇上越器重你,你越要用心。” 展怀迁问:“儿子这几日在城外,城里的事知之甚少,族长他们被撵出去后,可有下文,不知会不会有大臣借题发挥,在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第147章 他还是个孩子 宗家那几位,展敬忠早就打发了,岂能容他们在京城街头乱窜,此番也会将自家从宗谱中除名,他们父子之于宗家嫡系早出了五服,更何况太师府的门楣,已不是宗家能高攀的。 “这么多年,为了大事小事弹劾你爹的还少吗,不多这一桩。”展敬忠淡淡一笑,打发儿子说,“回校场去吧,你的职责,是为皇上带好兵马。” 展怀迁行礼告退,匆匆离开皇城,展敬忠立于高阶望着儿子远去,心却隐隐一空。 这几日没有了儿子儿媳妇的家,清冷得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 “自然,也该多陪陪你娘。”展敬忠轻轻念了一句,“姜儿这孩子,是个福星。” 转眼,一日过去,太师府马车从学堂归来,怀逸下车进门,走到大院门外,却停下脚步,朝着观澜阁的方向望去。 “哥儿,少夫人还没回来,听说要在惜园住下了,刚好二公子从校场过去比进城便宜。”下人殷勤地告知,“观澜阁的下人,今天也过去了一拨,看样子,不住上十天半个月,二公子和少夫人不会回来。” “知道了……”怀逸心里很失落,闷闷地转身回院子,低着头也没看前方的路,连母亲等在门里都没瞧见。 萧姨娘眼睁睁看着儿子从面前走过,发愣的当口没顾得上唤他,而方才的光景她看得真真切切,这两天都是一样的,怀逸在盼着他二哥回来,不……恐怕,是盼他的二嫂回来。 每每想到这里,萧姨娘就心口揪紧,怕就怕儿子心里有了什么念头。 这一两年的还不算什么,四五年后他该娶妻生子了,若还走不出去,岂不是要闹出大笑话。 闹笑话还是小事,怕就怕老爷和二哥儿因此与怀逸生了嫌隙,他一个庶出子,将来就什么都没了。 偏生这些话,这些念头,只能在萧姨娘心里,天上地下无一人可倾诉,难道眼睁睁看着儿子,陷入逆伦的情网中。 “不会不会,他还是个孩子……”萧姨娘不得不告诫自己,“别多想了。” 天色渐暗,展怀迁紧赶慢赶到了惜园,还是过了晚饭的时辰。 担心七姜会等他,脚下步子走得极快,带着一身风尘到了房门外,可屋子里又是静悄悄的。 张嬷嬷不知从哪儿走出来,悄声说:“哥儿今天怎么不换衣裳就回来了,瞧瞧这一身的土。” 展怀迁说:“怕耽误,想着回来再换。” 张嬷嬷便命丫鬟预备热水,好伺候公子洗漱更衣,一面又道:“少夫人今天玩累了,下午回来吃了几口点心就睡着了,大夫人不让叫醒,晚饭还没用呢。” “我白天见到她了,在水田里嬉戏,那么凉的水,她光着脚进去吗。”展怀迁说着,往里屋伸了脑袋,可惜一切都叫屏风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倒也没着凉,那会子日头烈得很,少夫人玩得一身汗。”张嬷嬷无奈地说,“还是大夫人宠的,谁家媳妇敢这么闹腾,回到家里都成泥猴了。” 展怀迁笑而不语,沐浴更衣后,便来向母亲请安。 大夫人正临帖,头也不抬地说:“白日里,你去了庄园吗,我隐约见到一驾马车。” 展怀迁走近些,轻声道:“是护送太子来见陈茵的。” 大夫人不禁停下了笔,问:“这是怎么说?” 展怀迁道:“儿子觉着,太子并不厌恶陈茵,背后必定还有什么缘故,他说了一句,错不在陈茵,眼神里没有半分憎恶。” 大夫人放下笔,展怀迁便拿了帕子递给母亲擦手,母子俩走到桌边,他又给娘递了茶水,大夫人一愣,嗔道:“怎么这样殷勤,像个小媳妇似的?” 展怀迁不服气:“伺候母亲怎么就殷勤了。” 大夫人欢喜地看着儿子:“这成了家,就是细心了,长大了。” 展怀迁抱怨:“我可是您亲儿子,不带这么逗着玩的。” 大夫人笑着吃了茶,又正经地说:“太子和陈茵之间,我们不得轻易插手,太子并非糊涂偏执的人,而陈茵呢,也是天生有骨气的。他们自有他们的姻缘,他们也有他们的责任,储君和未来的中宫,儿女情长在家国之前,又算什么呢?” “是,儿子也这么想。”展怀迁道,“儿子不会帮着太子做糊涂事,您放心。” “去用饭吧,这几日怪辛苦的,瞧着都瘦了。”大夫人说,“往后回来了,不必日日过来请安,娘若是想见你,自然会派人去找。” 展怀迁道:“关于由您来教导姜儿的事,我们还没商量好,她心中有些自卑,怕自己太过蠢笨惹您不喜欢,倒也不是抵触这些京城的规矩礼教。” 大夫人说:“太子和陈茵有责任,你和姜儿一样有责任,姜儿若愿与你长长久久,她便注定避不开这世俗。更何况,有朝一日陈茵当真成为了皇后,身为皇后的闺中密友,姜儿就有更多身不由己的事。她如今十七岁,可以霸道发脾气,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二十七岁呢,三十七岁呢?” 展怀迁说:“娘的心意,儿子都明白,可儿子更珍惜七姜身上本来的纯真,不愿她被世俗污染。” 大夫人淡定地说:“莲出淤泥而不染,世俗再脏再龌龊,只要人心是干净的,她就永远还是最原来的她。相反,儿子啊,你难道就不会变吗,不如先管好你的内心,姜儿想怎么活,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为什么要遵循你的喜好和心意?” 展怀迁怔怔地看着母亲,是啊,他不喜欢他不愿意,又算什么呢,那不是七姜的人生吗? “怪不得,您会喜欢她。”展怀迁感慨道,“表哥……” 大夫人望着儿子:“恒儿?他怎么了。” 展怀迁险些说漏嘴关于何世恒和玉颜的事,慌忙岔开话题:“表哥也说,姜儿很像您。” 大夫人点了点头,但很突然地问儿子:“你哥为什么突然想考功名,他是不是有了心事,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展怀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说道:“可能就是到了年纪,兄弟们各有成就,他坐不住了。” “也是……”大夫人觉着有道理,“他原本就不是爱胡闹的孩子,且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 此时,梁嬷嬷进门来,笑道:“才传话过来,哥儿的晚饭送过去了,少夫人也醒了。” 大夫人便道:“去吧,明日起就不必过来请安了,多陪陪姜儿。” 第148章 娘,我来保护您 展怀迁回到房中,七姜才起身,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人还是傻乎乎的。 隔着屏风,听见张嬷嬷说:“年轻孩子才睡得着呢,如今呀,奴婢的觉越来越少,想睡还睡不着。” 七姜笑了,之后便问:“展怀迁呢?” 展怀迁自然地接道:“在呢。” 屏风里却没声了,不多久闪出明媚活泼的姑娘,粉粉嫩嫩的裙衫,如满枝的春樱,轻盈美丽,七姜那腰肢,细得不盈一握,平日里还能藏在宽大华丽的外衣中,这会子利落地束起,叫人看着又喜欢又心疼。 桌上摆好了饭菜,张嬷嬷和映春便带人退下,这里的厨房并没有观澜阁三菜一汤的规矩,但量少精致,纵有七八个菜,七姜觉得她和展怀迁能吃完。 “我娘挑食得很,惜园里的厨子,都是外祖母和舅妈精挑细选送来的,又怕我娘吃絮了,每年都换人。”展怀迁说,“为了不让我娘在这里过得太闷,外祖母舅母们,想了无数的法子。” “那老爷呢?”七姜随口一问,却把人问住了。 展怀迁给七姜夹菜,说道:“今日送太子回宫,遇见了父亲,他让你安心在惜园住着,可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眼神,颇有几分寂寥落寞,你我不在家中,太师府必定冷清极了。” 七姜小声嘀咕了什么,展怀迁没听清,她便气呼呼地重复:“这才几天就寂寞了,他想过母亲在这里十年多,是怎么过来的?” 展怀迁道:“咱们随便聊聊的,你别不高兴,爹娘已然如此,再影响了我们,多没意思。” 七姜轻轻叹:“这件事上,你从来也没做好过,可是怪你又好像站不住脚,还是不提了,反正娘都不嫌弃你,我更没资格代替她生气。” 展怀迁如遇大赦,又给七姜夹菜,说:“多谢娘子包容。” “哪个是你娘子嘛……” “自然是云七姜。” 展怀迁如今,也学会了七姜的“胡搅蛮缠”,所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把七姜的招数用了,她就懵了。 “你这个人,太讨厌了。”七姜软乎乎地怨了一声,自顾低头吃饭。 “那我给你讲故事,不生气好不好?”展怀迁笑着,将今日太子偷偷来看陈茵的事,告诉了七姜,这是七姜没料到的,更没想到,被看见的,是茵姐姐满身泥浆被捞起来的时刻。 “为什么呀?”七姜呆呆地望着展怀迁,“太子殿下,到底想什么呢?” “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哪怕那时候不牵扯儿女之情,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反目成仇。”展怀迁轻叹,“天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我估摸着,太子的目的,就是放陈茵走,不愿她被深宫吞噬。” 七姜直摇头:“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非要绕啊绕,害得人家姑娘那么伤心。” 展怀迁若有所思,不禁微微蹙眉,说道:“的确,若不能用几句话讲清楚,那便是天大的事,甚至是会动摇皇权国本的事。” 七姜嗔道:“你可别吓唬人啊,茵姐姐一个啥也干不了的小姑娘,她能动摇什么?” 展怀迁摇头:“自然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与她相关的人,那……就是皇后和陈阁老。” 见这人掰着手指数数,七姜坏笑着伸过自己的手:“这么大了,还算不清呐,借你使使。” 展怀迁眼明手快地捉住了,七姜再要收回去,就由不得她了。 “你撒手。” “不是借我使吗?” 七姜扬起另一只手要打,可又被展怀迁抓住了,即便是闹着玩,她也完全不是展怀迁的对手。 “你再不撒手,之后别让我逮着机会揍你。” “姑娘家,不要凶巴巴的。” 展怀迁笑着,放开了七姜一只手,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亲了一口另一只手的指尖,亲完了才松开。 七姜害羞得脸颊通红,收回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忽然坏笑道:“我今天可是在泥浆里扒拉了一整天,你不嫌脏吗?” 展怀迁说:“我的手,沾过人血,拧断过敌人的脖子,砍断过他们的胳膊,那你不嫌脏,你不怕吗?” 七姜却是满眼的崇拜:“你真了不起,若在我们那里,是要给你塑像建庙,给你封神的。” 展怀迁说:“该被悼念的,是那些战死的将士,这一次,能把黄将军从鬼门关拉回来,三四十年后再想起来,我依然会热血澎湃,可能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果断最了不起的事。” 七姜知道,展怀迁之所以会立大功,是因为主将黄将军遇袭受重伤,他这个年轻的副将军才接替黄将军统帅大军,不然二十出头的毛小子,轮也轮不到他。 “对了,黄将军大安了,好几次派人催我,要我带你去做客,黄夫人很想见见你。”展怀迁说,“我是黄将军的下属和晚辈,理应我们上门请安的,可你若不愿意也不打紧,将军府最是爽快利落的人,将来总有机会相见。” 七姜落落大方:“皇宫我都去过了,没什么地方去不了的。” 展怀迁很是高兴:“待我安排了日子,黄夫人一直很想见你。” 七姜觉得他们好像嬉闹着忘了什么,歪着脑袋想半天,才想起来:“方才你掰着手指头数什么呢?” 展怀迁说:“我算着,太子与陈茵反目,的确是在皇后仙逝后,记得皇后缠绵病榻那阵子,我进宫亲眼看见太子安抚陈茵,还亲手为她擦拭眼泪。” 七姜想象着那样的光景,再回想茵姐姐提起太子时的痛苦无奈,仿佛在听展怀迁说故事,在说完全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怎么就突然恨透了呢。 心里正感慨着,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张嬷嬷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哥儿,园子里进了贼。” 七姜立刻跳起来,挽起袖子要去抓贼,展怀迁赶来把她拦住:“园子这么大,你去哪里抓贼,老实待着。” 七姜挣扎开:“那你去抓贼,我去娘身边守着。” 说完,她转身就跑了,展怀迁真真哭笑不得,打发下人跟上去,他回房取了佩剑,与外面的家丁汇合。 这一边,大夫人已经歇下了,听见孩子的声音,才坐起来,就见七姜跑进来,手里拿着根门闩,霸气地说:“娘,园子里进贼了,我来保护您。” 大夫人心口一颤,怔然看着眼前的孩子,她甚至不愿去想,这门亲事是展敬忠二十年前私自定下的,他有什么本事,能早二十年选下一个都还没来到人世的好孩子。 大夫人眼底泛起浅浅的泪光,笑道:“能进到这里来,那可要有通天的本事,姜儿,没事的。” 第149章 大老爷到了 惜园太大,单是划为大夫人住处的地界,就可与城内太师府比肩,大半夜要抓个贼,并非易事。 展怀迁不愿分散人力,不能让贼寇趁机侵入母亲的住处,便带人来将母亲的院子守住,只派了少数几人入园搜查。 待他进门来,就见七姜抓着门闩守在母亲房门外,气势汹汹,就这小身板子,却一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霸气。 “抓到了吗?” “没有,太晚了,园子又大,更难保不是监守自盗。” 七姜说:“胆子也忒大了,不是本地人吧,梁嬷嬷说,娘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头一回遇见贼,哪个不晓得这里住了什么人。” 展怀迁听着,像是联系起来什么,带着七姜来见母亲,说道:“定安侯府的家墓被盗被毁,今晚我们园子里又有贼,不知二者是否有联系,恐怕京城里近来,多了些不安分的人。” 大夫人道:“未必有联系,但也不能不提防,方才姜儿说,贼人是不是外来的,我却觉得不是。这园子从外头看来,不过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才播种的时节,连个菜叶子都偷不着,若是不知情的外乡人,又怎知我在园中住着,能偷些金银珠宝呢?” 展怀迁颔首:“您说的是,儿子会派人去查,今晚家丁会在院外守护,明日白天再入园彻底搜查一番。” 大夫人倒是淡定,吩咐孩子们:“早些睡去吧,不妨事。” 七姜很不放心:“我回去了也不踏实,娘,今晚我守着你。” 大夫人笑道:“外头那么多家丁呢,何况我心里本就不害怕。” 展怀迁明白七姜是心疼母亲,横竖回去了,这丫头也不能睡踏实,便道:“总不能守了您这儿,我们那头落空,今晚我和七姜就在这里对付一觉,娘您睡吧,那么多屋子,我们哪儿都能睡。” 大夫人看看两个孩子,终是答应:“你们照顾好自己,去吧。” 展怀迁无意识地牵了七姜的手,他真心不是要在母亲面前显摆什么,可意识到了,又颇为紧张,牵上了手若再撒开,岂不是叫七姜难堪,七姜甩开他倒也罢了,本就是他轻挑了。 然而七姜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牵了手,还叮嘱母亲要小心,今晚掌灯睡,最后乖乖跟着他走出来,到了廊下,也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 “你笑什么?”但七姜忽然觉得古怪,问道,“从刚才就在笑,现在是笑的时候吗,家里进贼了。” “没、没什么……“展怀迁一脸做作的老实。 梁嬷嬷听说公子和少夫人要在这里睡,赶紧命人抱干净的被褥棉被去隔壁的屋子,展怀迁适时地松开了手,七姜依旧没有察觉,就跑去帮丫鬟们抱被子了。 待两口子安定地躺下,彼此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七姜侧过脸看身边的人,展怀迁已经闭上了眼睛。 “明早你安心回去,不能告假也别急着来,我会和梁嬷嬷她们一起保护好娘的。” “嗯……我对你很放心。” 七姜被夸赞了,很是得意,也安逸地闭上眼。 “姜儿。”但展怀迁又开口,“若真有人故意在京城制造骚乱,即便有家丁下人,我还是不放心你们住在惜园。” “那你打算?” “请母亲回太师府是不可能的,至少想劝她回司空府住一阵子,待风波过去了才好。”展怀迁认真地说,“这件事,能不能拜托你,替我把娘劝回司空府。” 七姜说:“这有什么难的,好好和娘说就是了。” 展怀迁侧过头看向她,难得今晚掌灯而眠,能把身旁的人儿看得清清楚楚。七姜虽然腰细纤瘦,到底年纪小,脸上还有几分奶气,这么看着,两颊肉鼓鼓软乎乎的十分可爱。 七姜则正经说:“你们都有怪病,总爱把简单的事想复杂,你就大大方方跟娘说,娘还能不答应吗,弄得多沉重多为难似的,你一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心里就发毛。” 她说着,翻过身去,背对着身后的人。 展怀迁实在哭笑不得,问:“我……我又错了?” 七姜哼了声:“别理我。” 夜已深,今晚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展怀迁也累也困,之后轻轻拍了七姜两下,七姜勉强仰面躺着,他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但心里有事,两人都睡不踏实,隔日天未亮,先后起来,出门来看外头的光景。 与此同时,惜园半夜遭贼的消息,也送回了城里。 展敬忠躺在床上闻言,立时起身,催促下人为他梳头更衣,比往日上朝更早的时辰,就出门去了。 萧姨娘送到院门前,看着大老爷疾步往外走,心里知道他是要去惜园,待人走不见了,才转来儿子的卧房。 “父亲这么早就上朝?”怀逸还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说,“我在学里,没听说朝廷最近有大事。” 萧姨娘说:“似乎是惜园进了贼,我知道的也不多。” 怀逸一下站了起来:“她们没事吧,二嫂嫂也在惜园里。” 萧姨娘眼底打颤,努力定了定心说:“住了十来年的园子,家丁下人都是最老道的,还能叫人欺了大夫人和少夫人吗?” 怀逸念叨着:“二哥哥不知去没去,他在就好了。” 萧姨娘忍不住说:“哥儿,再过几年,给你提亲的人就要上门了,你也是大孩子了,叔嫂有别,往后不要人前人后地提起二少夫人,叫人听着很没规矩,说你轻浮。” 怀逸蹙眉看着母亲,纵然年少,也知世事人情,他隐约意识到母亲在担心什么,可又觉得十分滑稽可笑,说出来若不是,彼此心里添堵,说出来若是,又如何呢? “知道了……”怀逸敷衍了一句,舒展身体说,“我今日也要早些出门,轮到我领晨课。” 萧姨娘暗暗松了口气,也不愿和儿子生嫌隙,便不再提惜园,不再提云七姜,围着儿子一顿忙碌,给他填饱了肚子,好送出门上学。 日头渐渐升起,展怀迁早已赶回校场,没能遇上父亲的马车,而园外家丁见老爷来,也是诧异,展敬忠不愿耽搁换什么轿子,命马车长驱直.入,径直到了妻子的院门外。 “大老爷?” “大老爷到了……” 下人们一路通传,七姜正和大夫人用早饭,她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离席站起来。 “姜儿,坐下。” “是……” 大夫人淡漠地吃着早饭,冷声问梁嬷嬷:“你们送消息去的?” 七姜偷偷抬眼看,梁嬷嬷果然向她求助,她干咳一声说:“娘,那个、这个……” 不等她憋出半句话,展敬忠就进门了,神色匆匆、满目焦虑,见了面就问:“翎儿,你们,可受惊了?” 第150章 翎儿,我很想你 人都到眼前了,七姜不得不站起来,礼貌地道一声:“大老爷。” 展敬忠点了点头,走到桌边,满目担心地望着妻子:“昨晚,没事吧?” 大夫人淡漠地放下碗筷,抬头问:“这是多早出的门,还没用早饭吧,梁嬷嬷,伺候老爷去用饭。” “是……”梁嬷嬷好生为难,一面应着,一面冲少夫人挤眉弄眼。 七姜倒也是见识过爹娘拌嘴吵架的,可这两位哪里是拌嘴吵架,这都分开十多年了,她这会子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姜儿,你、你和梁嬷嬷去吧。”展敬忠说的话,自己都觉得古怪,他要孩子去干什么、去哪里? 但七姜已领命,跟着梁嬷嬷出来,刚到廊下,梁嬷嬷便长长舒了口气。 “少夫人,奴婢去为大老爷准备早饭,您能不能等在这里?”梁嬷嬷恳求道,“万一、万一里头吵起来,您就硬着头皮进去,哪怕什么也不说,他们好歹不能当着孩子的面翻脸。” 七姜道:“可是……娘会生气的。” 梁嬷嬷摇头:“不会不会,夫人也许当时当刻不高兴,但绝不会和您置气。这么多年了,夫人和老爷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她从来也不会找别人撒气,从来不。” 七姜并不是怕被婆婆撒气责怪,她是真的心疼,心疼这个孤独地过了十年的女子。 “您就在这儿,横竖不是不能听的话,少夫人……”梁嬷嬷眼中含了泪花,“就当奴婢求求您了。” “行,我、我要是听见他们吵架,我就进去。”七姜说,“我不说话,我就进去。” 梁嬷嬷满心感激,向少夫人欠身后才离开,七姜便跟罚站似的贴着门,隐约能听见里头的动静,但说实话,零星蹦进耳朵的字眼,并不能连成句子。 她不想听壁脚,也不想轻易干涉婆婆和公公的事,那么多家人守护着,十年都没有任何改变,她算什么东西。 屋子里,何翊翎已经没有胃口再动筷子,展敬忠坐到了妻子的对面,说道:“近来恐怕有些不太平,翎儿,你回城里住吧。” 何翊翎避开了丈夫的目光,淡淡地说:“稍后会有安排,大人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 “翎儿……”展敬忠道,“家里、家里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宗家的事我也摆平了,你放心,再不会有人欺负姜儿,我们有个好儿媳妇。” 何翊翎终于看向丈夫,可神情依旧清冷:“大人,二十年前的婚约,为何连我也瞒着?” 展敬忠眉头一颤,垂首道:“当时感沐云家救命之恩,一时激情,说实话,我后来是反悔的,便想着云家横竖也不知道我是谁,就不必提起,不必让你也添一份惦记。” 何翊翎问:“那又为何不反悔了,你就不怕找到云家,人家也没当回事,早就把女儿嫁了?” 展敬忠仿佛公堂上被审问的疑犯,本说的都是实话,却无端地慌张,他道:“怀迁出征后,我便想到他领功归来,圣上若赏,必提及他的婚事。我不愿怀迁被卷入利益联姻,不愿与他未来的岳家有所牵扯,于是想到了云家女儿,派人去寻,没想到,真有这孩子。” 何翊翎眼中浮起浅浅的厌恶,问道:“于是你就盯着人家,直到皇上赐婚的一刻。” 展敬忠颔首:“我承认,儿子的婚事,我太过于算计。” 何翊翎冷冷一笑:“若不算计,倒也不是你了,算计得好,算计得好。” 展敬忠知道,这句话里每个字都是讽刺,可他无言以对,毫无反驳之力。 何翊翎说:“你乱扯的红线,朝堂上的事,为你规避了无数麻烦,这我都不计较,也计较不过来了。但家里的事,但愿你能清醒,云七姜不是你养大的孩子,你没资格再利用她,来对付你的母亲,展家的破事顶好离我的孩子远一些,她不是你的棋子,不是你的筹码,你还欠着云家一条命的恩情,你配吗?” “翎儿,为何非要这般想我,难道我没有善待姜儿?”展敬忠这句话,声音高了不少,站在门外的七姜,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大人还是去善待你的母亲吧,我们不配。”何翊翎冰冷的眼神里,盛满了厌恶,“善待你的朝政、你的抱负,善待你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展大人,在您眼里,妻儿又算什么?” 展敬忠用力摇头:“翎儿,这不是你会说的话,你亦是将天下山河放在心中的女子,你那样的大气从容,何苦这般……” 何翊翎道:“这般什么,刻薄?” “不是……” “大人请回吧,家事国事事事离不开您,我这里不必记挂。” 展敬忠眼眸通红,闪烁出几分泪光:“翎儿,我很想你。” 何翊翎淡然含笑:“多谢了。” 屏风后,七姜已经又退出去了,方才突然听见大老爷的声音,以为他们翻脸吵架,她匆忙赶来,可听见母亲的话,她再不敢往前挪动步子。 回到门外,贴着墙站立,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一瞬的灼热和刺眼,她不得不伸手遮挡。 七姜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她很难受,说不出来的感到悲伤。 很快,展敬忠出门来,见到孩子在门外,倒也不惊讶,只是神情疲倦地说:“姜儿,那日的事,爹未能给你的交代,叫你受委屈了。如今宗家已经被我送回故里,我们父子也从旧宗谱中除名,往后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你是我们家堂堂正正的少主人,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多谢大老爷。”七姜只是客气,谢不谢的,其实大老爷做不做这些事,她都无所谓。 “姜儿,好生陪着你娘,替……替父亲照顾好她。”展敬忠说,“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和怀迁回来,太师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七姜没有答应,她不喜欢太师府,厌烦展家的破事,如今心里有展怀迁,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事,与太师府不相干,与展敬忠也不相干。 儿媳妇倔强的神情气质,像极了她婆婆年轻时,展敬忠无奈地一笑:“进去吧,爹这就走了。” 第151章 回城 目送展敬忠离去,七姜在门前犹豫良久,才跨过门槛进来。 一步步靠近,透过架子、屏风,隐约能看见母亲的身影,待到完全映入眼帘,便见她静静地坐着,平日那般温柔美丽的眼睛,此刻是冰冷而决绝。 不悲伤,不难过,没有半分凄楚哀怜,七姜在婆婆的眼里,看到了淡漠和不屑。 直到大夫人察觉孩子的到来,才一瞬又回到了慈母的温柔,笑道:“没吃饱吧,还没凉,再来吃两口。” 七姜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大夫人向她招手:“姜儿,过来……” 房门外,当梁嬷嬷带着下人,端来新鲜热乎的粥羹点心,已经晚了,廊下的丫头告诉她,大老爷早就离开了。 “还以为,能留得住……” 梁嬷嬷叹了一声,命丫鬟们退下,只身进门来,但见一大一小对坐着,少夫人乖乖地吃着早饭。 “夫人,园子里正在搜查,各处各道门也在查点是否有缺损之物。”梁嬷嬷说罢,垂眸道,“大老爷……已经回城了。” 大夫人吩咐:“梁嬷嬷,替我收拾细软,拣几样要紧东西便好,不必太多了。” 梁嬷嬷一时不明白:“您是要?” 七姜应道:“娘要回司空府住一阵子,若是真有人捣乱,损了些金银玉器不值得,伤了人就不好。” 梁嬷嬷问:“那少夫人您?” 七姜虽不大情愿,还是说:“我回太师府。” 梁嬷嬷不舍:“少夫人何不一起跟去司空府,司空府不缺屋子,单独给您辟一处院子也不在话下。” “你啊,合适吗?”大夫人嗔道,“我是不在乎展家体面不体面,没得叫何家被人念叨,好像我们家仗势欺人,孩子们还年轻,你家公子还在朝堂行走呢。” 梁嬷嬷说:“这不是,怕您舍不得孩子。” 大夫人爱怜地看着七姜:“日子还长着呢,等风波过去了,我们娘儿俩再搬回来,逍遥自在多好。” 七姜嘴上是答应了,可心里并不痛快,若是可以,她愿意和母亲一起去游历山川,总好过再十年,再再十年,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凭什么? 大夫人吩咐:“你们去收拾吧,赶早进城,还能带姜儿去街上逛一逛。” 梁嬷嬷说:“可是……您合适露面吗,世人都知道,您是养病避居在此。” 大夫人满不在乎:“我不在脸上写何翊翎三个大字,哪个知道我是谁,更何况,我就不能病好了?” 晌午,展怀迁忙完校场的事,趁着将士们吃饭午休,想要赶回惜园一趟,不想却先见到了园中来的下人,告诉他大夫人和少夫人回城了。 “母亲回太师府了?”展怀迁不敢相信。 “不,大夫人回司空府,少夫人回太师府。”下人尴尬地说,“还有就是,今天一大早,您离开没多久,大老爷来了。” “父亲?”展怀迁眼中一亮,心里竟有几分高兴。 “还有一句话,是梁嬷嬷命小的带给您。”传话的家丁,下巴都快贴上胸膛了,低声说,“大老爷和夫人,又是不欢而散。” 这不是很寻常吗,果然是他奢望了,展怀迁心里苦笑,随口吩咐:“回去吧,我知道了。” 且说进城后,婆媳俩逛街下馆子,午后听书喝茶,日落前大夫人才将七姜送到太师府门外,而她未做停留,马车迅速离开,径直往司空府去。 下人们都不敢多问,敞开东角门迎少夫人进府,好几天不回来,又走过这道门,七姜本以为会是满心抵触和厌烦,意外的,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半路上,就遇见从秀景苑赶来的玉颜和玉颂,姑嫂几人结伴回观澜阁,说说笑笑很是亲热。 一行人从大院前经过,婢女们瞧见了,各自传说消息,萧姨娘正在为儿子缝制新袜,怀逸到了猛长个的年纪,袜子鞋子隔一阵就小了,她得提前准备好。 “回来了?”萧姨娘听说外头的动静,抬起头问,不慎一针扎进了指尖,生怕血迹染了儿子的新袜,她抽回手,抿了一抿后说,“你们谁去一趟,就说我问候少夫人。” 丫鬟道:“少夫人是晚辈,您好歹是姨娘呀,没这个必要,更何况,少夫人都不会去沁和堂给老太太请安的。” 萧姨娘说:“什么长辈晚辈,她是正经少主子,我不过是个侍妾,替我去一趟,你们兴许还得几把赏钱。” 丫鬟们退下后,萧姨娘看了看指尖,虽然不再冒血珠子,可隐隐还有几分刺痛,低头看了眼缝了一半的袜子,心下觉着不吉利,顺手抄起剪子,把袜子都绞了,一面自言自语:“在城外不好吗,回来做什么……” 观澜阁里,随着少夫人归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丫鬟们排着队来向七姜请安,叫她都不好意思了。 玉颜说:“我心里是矛盾的,既想你和大伯母在惜园清静自在,又舍不得你在家的热闹。这些日子,家里死气沉沉,从前虽然也这样,可由奢入俭难,离了你,真真没意思极了。” 七姜笑道:“我也挂念你们,心里想回来又不想回来,拿不定主意,也狠不下心。” 玉颂好奇道:“二嫂嫂,那又为什么回来了?” 七姜说:“甄家家墓被盗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昨夜啊,我们惜园也进了贼。你二哥哥觉着不太平,恐怕有什么人在捣乱,惜园太大了,又在城郊,出了什么事不好应付,因此劝我和娘回来。自然,娘是不会到这里来,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司空府了。” 玉颜和玉颂互相看了看,姐妹俩欢喜地笑起来,玉颂娇然道:“二嫂嫂,您终于改口了?” 七姜有些难为情,笑道:“人心都是肉做的,母亲待我那样好,我发烧那晚整夜陪着我照顾我,我不能没良心。” 玉颜说:“二哥哥可该高兴了。” 七姜不服气:“不与他相干的。” 说着话,大院的下人来了,是替萧姨娘来问候的,在门前说了两句话,张嬷嬷就替少夫人应付。 她一面打赏了铜钱,一面说:“你们回姨娘才是,少夫人是晚辈,哪有长辈来问候晚辈的,不可乱了纲常,请姨娘往后不必这般客气,我们少夫人该多多去向姨娘问好才是。” “是是是……”丫鬟拿了赏钱,叠声应诺后,怯怯地离去了。 张嬷嬷却是抱臂站在院子里,皱了眉头说:“何苦来的,讽刺我们少夫人不懂规矩,不去给老太太请安吗?” 第152章 若能再遇良人 越想心里越不得劲,张嬷嬷进门来,说道:“少夫人,趁着天还亮,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吧,好歹出门一趟回来,不声不响的总不合礼数。” 七姜毫不犹豫地拒绝:“都翻脸成那样了,还假惺惺去请安问好吗,我可做不到。她又不是天王老子,她也没养大我,我不怕她,我也不招惹她。” 张嬷嬷说:“那就奴婢走一趟,老太太也没得折腾我一个下人,不然话又让他们说去了。” “不许去,谁都不许去。”七姜生气了,“她有什么话好说的,就她长了嘴吗,她要是乐意大街上嚷嚷去,我还给她赏钱呢。” 玉颜拉了拉七姜,摇头道:“别生气,不值得。” 张嬷嬷知道小娘子的脾气,自己若真是去了,一准不高兴,好不容易回府里来,可别又给气跑了。 玉颂弱弱地问:“二嫂嫂,倘若你没有人撑腰,二哥哥和大伯母他们都不帮你,你也会像现在这么厉害吗?” 七姜说:“我是没得选嫁来的,谁也别想为难我拿捏我,哪怕谁都不帮我,横竖还有一死,我绝不会屈服。但若正经两家相看,那就另说了,我非要嫁哪个人,嫁了之后所有的事儿,就该我承担的,不是说活该被欺负,至少还能商量,能有进退。” 玉颂轻声道:“倘若我能一辈子不嫁人,就好了。” 七姜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笑道:“那就不嫁呗,那就跟我们过,对了……大公子怎么样了?” 玉颜说:“还没消息,不知在哪里落脚,我娘去衙门堵着,都叫他从后门走了,如今已是传开了,我娘要面子,就不再去折腾。” 七姜打心底佩服,安抚玉颜:“大公子还能每日去当差,必定是过得安稳,展怀迁一定有法子找到他们的。” 自然,展怀迁早就知道大哥的所在,只是他分身无暇,因此托了何世恒。 这个时辰,司空府的马车停在一处小院外,院门轻轻开了条缝,露出韩子淑的面容,但很快,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笑道:“世恒,你怎么来了?” “怀迁在校场走不开,托我来照顾大哥和嫂嫂,我带了些吃的用的,都是家里胡乱拿的,嫂嫂别嫌弃。”何世恒说着,吩咐下人搬东西,很快就把不大的院子堆得满满当当。 韩子淑不知如何是好:“世恒,这么多东西,我们也用不了。” 何世恒说:“您选一选,不要的我回头再取走,过日子嘛,总是不嫌多的。” 韩子淑很是过意不去:“给你们都添麻烦了,我们带了些银两出来,过日子不愁,你哥哥每月还有俸禄,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何世恒说:“大哥好歹是个官,要有当官的体面,不然朝廷也不答应。这院子您先将就,等我回家命人收拾出一处宅子,您和大哥搬过去暂居,将来另置田地房产,将来再说。” 韩子淑忙道:“这如何使得,再惊动司空府,我们就更愧疚了。” 说着话,展怀逍回来了,他刚进巷子,见车马人群堵在门外,吓得不轻,还以为母亲来抓人,几乎冲进来,生怕子淑吃亏。 见是何世恒,松了口气,笑道:“怎么找来的,怀迁告诉你的?” 大公子回来了,何世恒才跟着夫妻俩进门喝口茶,毕竟不算十分亲热相熟,方才就嫂夫人一人在,他一个青壮男子往屋里坐,实在不礼貌。 何世恒和韩子淑自然不计较,也没当回事,几句话后,便提起了家里。 “怀迁说,玉颜妹妹要当家,眼下不知怎么安排,姑父应该不会不答应。”何世恒说道,“因甄家和惜园接连发生怪事,姑姑暂回司空府,我出门时,她已经安顿下了。” 展怀逍颔首,道:“不止是甄家和惜园,前日张尚书的公子在郊外打猎,也突遭袭击,伤势惨重,幸而不损性命。” 何世恒蹙眉:“可看清是什么人?” 展怀逍道:“说是土匪模样,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哪里来的土匪?” 子淑紧张地问:“已经这么严重了吗,若是同一伙人,什么人胆敢在京城闹事?” 展怀逍安抚妻子:“真闹得人心惶惶了,也是该收拾他们的时候,你安心过日子,他们若真有本事,何苦在城外东一枪西一棒的,早就进城了。” 子淑定下心来,便道:“大伯母回了司空府,我们本该去请安的,只是眼下还没安顿,怕去了司空府,反给府里惹麻烦,世恒,请替我们代为问候。” 何世恒抱拳应下,看了眼展怀逍,问道:“大哥将来,会把玉颂接来吗,我、我听怀迁提过。” 展怀逍说:“我们打算安定后,就把玉颂接来,但玉颜还是留在大伯父身边的好,有太师府撑腰,多少体面些。” 何世恒点了点头:“是啊,玉颜她……本该过更好的日子。” 子淑道:“玉颜当家,她必定能比母亲做得更好,怕就怕老太太和母亲使绊子,怕那些刁奴欺负少主。” 展怀逍笑道:“如今可不同了,还有弟妹呢,小霸王似的人物,又有大伯母撑腰,府里几个刁奴算什么。” 子淑摇头:“你们大男人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好了,你陪着世恒坐坐,我给你们弄饭去。” 何世恒忙道:“嫂嫂不必忙,出门时说了回府用饭,我这就要走了。” 展怀逍便不留客,道是来日方长,亲自送何世恒出来,玩笑道:“从前见你和玉颜玩得好,那时候我还幻想,玉颜若能嫁你,一辈子享不完的福气。奈何我们兄妹并非太师府嫡系,实在高攀不起,连想都不该想的。” 何世恒不禁紧张,努力笑道:“什么高攀不起,我是我们家最没出息的,我、我才配不起玉颜,她才情高、样貌好,有教养性情又温和……” 展怀逍笑道:“世恒啊,若有好人家,替你妹妹留心着,我是不强求的,可若玉颜能再遇良人,又何尝不好呢?” 第153章 瞒着谁,也不能瞒着您 回府的路上,何世恒陷在懊恼和后悔中不可自赎,哪怕当年的顾虑和犹豫不是错,他为何连怀迁都要瞒着,倘若怀迁知道,一定会阻止玉颜嫁入甄家,她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玉颜……”何世恒唤着心爱的人,一拳砸在马车窗框上,那并不结实的木框,竟是裂开了。 下人们听见动静,将马车缓缓停稳,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调头,去太师府。” “是……” 黑夜降临,玉颜领着妹妹从观澜阁归来,实在是太多的话和七姜说,姐妹俩一坐就忘了时辰,这会子赶着回秀景苑,还要伺候母亲的晚饭。 才过大院,玉颂忽然说:“姐姐,二哥哥回来了。” 玉颜抬眸张望,远处过来高大的身影,可她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二哥,是何…… “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脚下绊了一下。” 玉颂一手搀扶着姐姐,一面望着远处,那高大的身影渐渐近了,便看得清,原来是何家表兄。 “恒哥哥。”玉颂亲热地唤了一声,“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何世恒虽一头闯进太师府,到底还没勇气直接去秀景苑找人,可今天他若不来一下,怕是一夜都不得安生,不管不顾地走进来,怎会想到,竟又一次和玉颜迎面遇上。 “我来找姑父。”何世恒到了跟前,嘴里回答着玉颂,可目光落在玉颜的面上,“找姑父说几件事,白日里忙,来得晚了些。” 玉颜避开了他目光的“追逐”,看向一旁,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 “玉颜,身体可大安了?”何世恒挪动步子,把自己送到玉颜的眼前,关心道,“可再请太医瞧过,别落下病根。” 灯笼映照下,彼此的模样都和白天有些许不同,黑夜里的光影,能遮掩不能让人看见的心事。 “一切安好,多谢。”玉颜匆匆回应,伸手抓了妹妹就要绕开,可玉颂没料到这一出,还高兴地打算与恒哥哥说几句话,被姐姐猛地一拽,失去重心就摔倒了。 何世恒立时将妹妹搀扶起来,玉颂倒也没吓着,还笑呵呵地说:“姐姐,你急什么呀?” 玉颜何止急,还不安惶恐,不得不吓唬妹妹:“回去晚了,耽误母亲的晚饭,她又该发脾气。” 何世恒不禁蹙眉:“府里那么多下人,哪个不能伺候四夫人晚饭,何苦你们去?” 玉颜抬眸看着他,狠下心道:“表公子管得太宽了些,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玉颜?” “就此别过。” 玉颜搀扶着妹妹就要离开,哪成想,何世恒竟然一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心口猛地一惊,还好还好,这人还有几分理智,他立时松开了手。 彼此的目光匆匆交错,玉颜留给何世恒的是慌张惊愕,而何世恒留给她的,是缱绻难舍。 看着瘦弱的身影越走越远,何世恒心头的冲动终于熄灭了,转身对领路的下人说:“姑父既然还没回府,我就不等了,替我向姑父请安。” 下人们不敢多问,照着做便是,横竖这位哥儿从小就这般脾气,且在太师府自由出入,谁也不会计较什么。 一路离了展家,何世恒直奔家中而来,正是传晚饭的时辰,好几位嬷嬷等在外头,说老太太她们就等他回来开饭,菜都要凉了。 屋子里,祖母、母亲、婶母还有姑姑,倒是不见嫂嫂弟妹和姑娘们。 老太太嗔怪:“等你这么晚,孩子们都要饿坏了,已经打发她们回去用饭,再者你姑姑也不爱热闹。恒儿,先去给你爷爷和爹请安,立时过来用饭。” “恒儿,姑姑难得回家,你就这么招待我?”大夫人笑道,“天晚了还往外跑,又寻着什么新的去处?” 何世恒摇了摇头:“只是去办事了,我如今可收心养性,一心考功名。” 何夫人嗔道:“别胡吹了,赶紧去给爷爷和你爹请安,都等你呢。” 他走开几步,回眸望了眼姑姑,大夫人承接了侄儿的目光,不禁笑道:“怎么了,几天不见姑姑,你不认得我了?” “姑姑,我有些话想对您说,单独说。”何世恒道,“我去向爷爷请安,就不过来了,您用罢了晚饭,能来一趟侄儿的书房吗?” 大夫人颔首:“去吧,我一会儿过来。” 看着孩子离去,大夫人望向嫂嫂:“他怎么了?” 何夫人说:“他最近的确有些古怪,怀迁去校场那日,他就发了一天的脾气,后来自己好了,问他什么,他也敷衍搪塞,我心里又担心,又不愿多插手干预,他不是小孩子了。” 老太太看着女儿,叮嘱:“可别什么事都浑答应他,不许纵着他胡闹。” 何夫人笑道:“可见不是什么好事,心里知道只有姑姑能宠他,和他姑姑一模一样。” 姑嫂间亲密如姐妹,几句玩笑话,彼此乐一乐,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但知道侄儿有心事,大夫人总有些不安,之后用罢晚饭,茶也不吃,便往世恒的书房来。 他似乎还被祖父、父亲绊着,人并不在,大夫人随手翻阅一册书,在治世经济的书页上,赫然写着一行小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大夫人笑起来:“臭小子,这就叫收心养性?” 不多时,何世恒回到书房,还穿着刚进门的衣裳,大夫人不禁问:“在爷爷那儿没吃饭吗?” 何世恒应道:“和爷爷还有我爹,说了些城郊怪事,原来张尚书家的公子,也遭人袭击。我今日见了怀迁的大哥,听他说的,爷爷他们也早就知道了。” 大夫人问:“饿不饿,让下人给你准备饭菜。” 何世恒摇头,走近姑姑,神情郑重地说:“饿着才好,饿着才能冷静,我知道我不是冲动,该冲动的事我已经做了,此刻与姑姑说的,都是正经话。” 大夫人端坐,笑道:“说吧,又要给姑姑寻什么麻烦?” 何世恒掀起长袍,竟是跪下了。 大夫人不禁收敛笑容,问道:“恒儿,你闯祸了吗?” 何世恒说:“姑姑,瞒着谁,也不能瞒着您,因为我知道,您厌恶展家,可玉颜投生在展家,她没得选,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大夫人长眉轻颤,她听懂了,那叫侄儿愿与之生死契阔的,竟然是展玉颜。 何世恒紧张得额头冒汗,但还能冷静:“姑姑,我可以娶玉颜吗,您会因为她是展家的孩子而反对吗,我知道,您心里必定不愿何家再与展家联姻……” 大夫人微微含笑:“我的儿子,叫展怀迁,难道,我要恨全天下姓展的人?” 第154章 是姑姑太执着 “姑姑……” “方才见你在书中写生死契阔,我委实高兴了一阵,原来我的傻恒儿,到底是动心了。”大夫人搀扶侄儿起身,温柔地看着他,“只不过没想到,会是玉颜,但又一想,真真是那个孩子的坎坷,才能让你说出生死契阔这样悲壮的话。” 何世恒说:“是我不好,我、我若早知道姑姑您如此豁达,我不该顾虑,就不会让她嫁去甄家……” 听孩子说完三年前,乃至更早的事,大夫人到底是自责了。 “我还是伤害了无辜的人。”大夫人苦涩地一笑,“耽误了你们这对小鸳鸯,恒儿,不是你傻,更不是你错,是姑姑太执着了。” 何世恒拼命摇头:“您不能这么说,那我就更无地自容,不说的人是我,不信任姑姑的人也是我,何止是姑姑……我连怀迁也瞒了。” 大夫人起身,伸手捧了侄儿的脸颊,温柔地:“现在还来得及,玉颜自由了,只要她还愿意和你在一起,至少姑姑,会站在你这一边,就当是姑姑赔你们的三年。” 何世恒热泪盈眶,但依旧摇头:“您不要这么说,姑姑,恒儿也心疼您。” 大夫人笑道:“那日巴巴儿地跑来惜园,傻乎乎看着我不说话,讨了零花钱就跑,我知道你小子一定有心事,真是为难你,藏了这么多年。” 何世恒不敢掉眼泪,胡乱揉了一把说:“姑姑,您猜第一个知道的,是谁?” 大夫人嗔道:“原来不是我?” 何世恒说:“是姜儿,甄家从玉颜手里抢夺的字条,就是我托她递给玉颜的。” 大夫人很是惊讶:“姜儿?” 何世恒说:“她真是个可靠的姑娘,怀迁疑心她,不论怎么问,她都不说。她甚至还劝我,要尊重玉颜的选择,三年前哪怕是我错过了,可决心嫁去甄家,没有向任何人求助的,是玉颜。她说,不能因为我还恋着玉颜,玉颜就必须跟我,那玉颜这辈子,就永远也不能为她自己做主。” 大夫人的惊喜溢于言表,姜儿那孩子,怎会如此通透,小小年纪,从哪里悟出这些道理,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见就喜欢,仿佛前世今生的缘分。 何世恒道:“姑姑,明年我一定高中,高中后头一件事,我就要向玉颜提亲。当然了,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征得玉颜的同意。可眼下,她躲着我不理我,怀迁告诉我,因为四夫人是她的拖累,她知道自己配不上我们家,不愿害了我。” 大夫人蹙眉:“王氏的确是个麻烦,但她生养玉颜一场,玉颜不愿放下她的母亲,我们谁也不能苛求。恒儿,玉颜是千疮百孔的人,你不能太性急,她的伤口还在流血,我若是她,一定想让你看见完美的自己,她是个姑娘,哪有姑娘不爱美的,不论是容颜,还是心。” 何世恒咬着唇,终是哽咽道:“姑姑,可我想陪她疗伤,我想愈合她的伤口,我想靠近她……” “傻孩子,你这是哭了?” “我没哭,我、我是个男人。” 大夫人笑起来,揉一揉侄儿的脸颊:“姑姑帮你,姑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哪怕你要姑姑搬回太师府。” “不不不!”何世恒立刻否认,“只要姑姑将来,在祖父祖母跟前,在我爹娘跟前替我撑腰,其他的事,我当年如何错过了玉颜,我就要如何将她找回来。除非她铁了心不要我,不然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挡我。” 大夫人很是欣慰,但不得不提醒:“你这辈子,可不只是有玉颜,你还要明白,你能给玉颜什么。恒儿,你可以为了玉颜奉献你的一生,但你不能为了玉颜冲昏头脑,不要让玉颜成为千古罪人。” 何世恒郑重地行礼:“姑姑,我记下了,只要您不反对,我就踏实了。” 大夫人笑问:“所以,怀迁也知道?” 何世恒点头道:“他后来知道了,只有他和姜儿。” 大夫人回忆起之前和儿子的对话,果然他当时的紧张不安,是背后隐藏了秘密,真真傻小子,对自己这个当娘的不设防,险些就说漏嘴了。 夜渐深,观澜阁里,七姜洗漱罢,该入寝了。 今晚听了无数遍,母亲霸气归来,为她讨回家书,并告诫府中下人不可欺压少主的故事,凡是见她的人,亲眼见的或听说的,每个人都要讲一遍。 七姜倒也不烦,只是听得多了,就很想能赶紧告诉展怀迁,让他也为自己高兴。 “少夫人,睡吧,哥儿应该不会回来的。”张嬷嬷进门来,放下茶笼说,“练兵是一桩,惜园里排查盗贼是一桩,进城一趟路更远,就算回来了,明儿一早天不亮就要走,可那会儿城门还没开呢,因此不会回来。” 七姜闷闷地应了一声:“我没等他,晚饭吃多了,我消食呢。” 张嬷嬷笑道:“那您慢慢消食,奴婢先退下了,有什么事,门外值夜的丫头只管使唤。” 七姜点了点头,目送嬷嬷出门,可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忍不住开了房门。 “少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嗯,睡去吧,不必值夜,我没什么要你伺候的。” “可是……” “去吧去吧,你守在这里,我睡不踏实。” 丫鬟当然乐得能睡觉,便不再坚持,行礼后退下了。 七姜缓缓走出门,天气越来越暖和,穿着单衣夜里出门也只是微微有几分凉意,而今晚的月色,美极了。 但那之后,上上下下将门口几级台阶走了无数遍,才终于敢承认,她想展怀迁了,她想展怀迁回来。 “算了,大不了等我去校场找你。”七姜安慰自己,最后看了眼明月,转身要回房。 “姜儿?”然而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七姜猛地回头,院门下,铠甲映着月色,银光灿灿,高大挺拔的人一步步向她走来。 “你在外面做什么?” “等你啊。” 展怀迁一愣,立刻卸下身上的甲衣,迅速来到七姜面前。 “你饿不饿?” “不饿,就是渴了。” 七姜便拉起展怀迁的手,往屋里去:“嬷嬷给我留了茶笼,还是暖的呢,我给你倒水喝。” 第155章 遇见你,真好 被微凉柔软的小手握着,展怀迁满身疲倦都散了,天知道他今天多忙,天知道赶路的时候多心急,可进院门的一瞬就见到七姜,什么都值得了。 “喝水吧。”七姜把茶杯递给他,可这人也不抬手,就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她不禁恼了,“你看什么,我还能下毒害你?” “好好说话……”展怀迁接过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笑着说,“前几日,你还不愿意给我倒茶呢。” 七姜说:“我这是给展副将军倒的,辛苦将军练兵守护百姓。” “是,展怀迁要喝水,一定自己动手。”他配合着玩笑,一面利索地脱下层层衣衫,轻松地舒了口气后,回过身,见七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合适吗?我、我去别的屋子……” “你又没脱光,不妨事。” 话虽如此,七姜还是脸红了,跑回里间去,隔着屏风嚷嚷:“快洗洗睡吧,很晚了。” 展怀迁的目光,落在炕头的矮几上,喉结微微一颤,才意识到,这是他们回来的第一晚。 哪怕在惜园,已经能拉着七姜的手睡去,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他竟犹豫起了,该不该再将矮几搬到床上去。 门外有下人来,说是预备好了热水,请公子去洗漱。 “知道了。”展怀迁应了声,走来摸了摸这笨重的楠木矮几,一面道,“姜儿,我去洗漱了。” “去吧去吧……” 展怀迁前去洗漱的工夫,七姜在房里来来回回转了无数遍,纠结着要不要提前将矮几搬过去,她甚至搬了一次,又给挪回原处。 累得半死,几乎要恼火,最后把心一横,在往日的位置躺下了。 展怀迁收拾清爽归来,见七姜还是横着睡,心里咚咚直跳,站在屏风后犹豫半天,就去喝了碗茶。 而七姜听见杯盏碰击的动静,还以为展怀迁要搬矮几来,心里莫名地一阵失落,但没多久,烛火一一熄灭,微弱的光芒下,边上有人躺下,这一次,中间再没有任何阻挡。 “甄家墓园被盗,惜园遭贼,张尚书之子狩猎遇袭,还有好几件事。”展怀迁自顾自说着,“姜儿,多谢你劝说母亲,她去了司空府,我就安心了。” “不是我劝的。” “不是你?” “也许是大老爷,反正他走后,母亲就说,要回城住一阵子。” 展怀迁侧过身来:“梁嬷嬷传话说,他们不欢而散,又吵架了是吗?” 七姜说:“我只听见没几句,算不上吵架,可他们的确不好,我以为大老爷走后,娘会难过会悲伤,结果我看见的,只是不屑,娘真是太厉害了。” 展怀迁沉沉一叹:“就是这样,所有人都以为我娘很痛苦很悲伤,至少我没见过,我见到的,只是她对这一切的厌烦和不屑。” 七姜咕哝着:“我还是很心疼她。” 展怀迁顺势挪过来一个身位,霸占了原先矮几的地方,再差一点,就要和七姜挨上了。 “你那头这么大地方,你过来做什么?” “想挨着你……” “那你不许拉我手。” 然而丝绸锦被摩擦的动静,在屋里一阵一阵响起,展怀迁忽然发出一声闷响,卧房内静了一瞬后,便是一顿慌乱,七姜坐了起来。 “踢坏了吗?” “没没……只是顶着我的腿。” “我给你揉揉吧。” “啊?” 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话,七姜羞得满脸通红,恼火地砸了展怀迁一拳:“你再这样,我和你分房睡了。” 展怀迁却悠悠含笑,伸出手,七姜稍稍犹豫后,还是递了过去。 这人轻轻一拉,就将她拢入怀里,给她余地能舒服地躺着,但又霸道地搂着她,不让她离开。 自然,七姜也不想离开,这是她心心念念盼回来的人,只想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真是没道理的,突然有一天,连呼吸都是喜欢。 “你睡吧,很快就要出门了。” “好……” “明天,就别回来了,你总是来来回回,我也会心疼。” 展怀迁不舍得:“我会安排,并不辛苦,比起行军打仗,这算什么。” 七姜坚持道:“别回来了,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不想耽误你练兵,何况还有其他好多的事,万一你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最近不太平。” 七姜抬起头,威胁道:“就算你回来,我也不让你抱我了。” 展怀迁笑了,用额头轻轻抵在七姜的脑袋上,他的双唇不安地蠕动了一下。 如今才知道,想要肌肤之亲,全然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事,情到深处,心灵与肉体的结合,皆是上天赐予的福报。 七姜缓缓闭上眼睛,在困倦安逸中,回忆这一个多月的日子。 还记得初次相见,多看一眼都觉得烦心,只想着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家,想着能和展怀迁解除婚约。 这才过了多久,他们同榻同枕同安眠,她竟然依恋这笨拙但真诚的怀抱,孤零零地飘了千里来到这里,终于,身和心都有了家。 “遇见你,真好……” 七姜不记得有没有说出这句话,但隔天醒来,即便床榻空了,她的心也是满的。 张嬷嬷一早来给少夫人梳头,只见孩子春光满面,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 偏偏这时候,映春气呼呼地进来,一问才知,厨房去采买的人,不仅空手归来,还和人大吵一架,险些动起手来。 七姜要问清楚缘故,映春便将厨房的人带来,才知道,是大厨房的采买压着,不让那些菜农把菜卖给他们。 “咱们买的少,自然会贵一些,他们就说我们坏了规矩,扬言若是再卖菜给我们,他们都不买了。”厨房的人,不甘心地说,“他们还联合其他府里的,一起威胁菜农,不让小的们买菜。” 七姜看向嬷嬷,张嬷嬷道:“是这样,各家各府最能捞油水的差事,在家卑躬屈膝老老实实,出了门都是山大王,外头都偷偷喊爷的,各府之间还有交情,这些个下人,比主子们还热络。” 七姜问:“换个地方买呢,也不卖吗?” 厨房的说:“轮不上我们买,别处也是有大宅里订下的,小的已经安排人去街上零买,但花销必然就多了。” 正说着话,大院的嬷嬷来了,客客气气地向七姜传话:“待大老爷午前归来,有要紧事,请少夫人到时候去一趟,届时四夫人、大小姐她们,都会来。” 七姜眼眸一亮,看样子,大老爷真是要把当家大权交给玉颜了。 第156章 姑嫂联手 不等消息传至沁和堂,四夫人就风风火火来找婆婆相帮,偏是连人都没见上,上官清挡在佛堂外说,姑祖母谁也不见。 四夫人恨道:“姑娘,我们就这样、这样叫他们爬到头上?” 上官清平静地说:“婶婶,您持家十来年,多少辛苦为难的事,自是比旁人清楚百倍。大姐姐一个弱女子,不论做姑娘还是嫁人,从来也没正经当过一天家,太师府那么大的宅子,怕是她一人撑不起来。您不如先安心等一等,等她来请您求您,等她撑不下去了告饶,到时候当娘的还能不帮一把,顺理成章再把大权收回来,眼下您若非要和大伯父争辩,只会显得您小气。” 四夫人泄气地一叹:“除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法子,都是白生养的小畜生。” 上官清关切地问:“婶婶,大哥哥可有消息了,想来,是我好心办坏事,实在愧对您。” “傻丫头,偏生这家里,只有你替我惦记这件事,我若要怪你,早说出来了。”四夫人虽然对上官清有所戒备,但下药催子的事,并不怪她,毕竟那件事若成,来年她也是能有孙子的人了。 上官清欠身道:“过些日子,大哥哥一定会回来的,您别气坏了身子。” 四夫人冷笑:“我还真不能气坏了身子,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什么本事。” 转眼到了中午,展敬忠自朝堂归来,今日大老爷回府用饭,萧姨娘早已张罗齐备,这桌上的菜肴立时就丰富体面起来,连那些送菜的人,也比往日客气。 只是大老爷不急着用饭,今日还有重要的事要商谈。 不多久,该来的人到了,厅堂里,四夫人孤坐一侧,七姜和玉颜坐一边,最后来的是上官清,她自然是代替老太太来旁听的。 展敬忠长话短说:“玉颜遭甄家欺侮,如今外头依旧风言风语,我总想着如何给孩子长脸,莫让人以为,她只是从此依附家人,庸庸碌碌地活下去。” 玉颜起身道:“大伯父,都是我没用,让您一次次为我操心。” “傻孩子,你是最无辜的,大伯父不疼自己的侄女,又疼哪一个?”展敬忠爱怜地说罢,便看向四夫人,“弟妹,我打算将掌家大权交付给玉颜,对外是个体面,对内也解你多年辛苦。我对不起四弟,不曾好生照顾你们,还烦你掌管家事这么多年,实在愧疚得很。” 四夫人一口银牙都要要碎了,却不得不端着体面:“大老爷这话,叫我无地自容了,我们孤儿寡母若非得您照顾,岂能有安生日子。至于管家,都是家里人,谁管都一样。” 展敬忠道:“还是弟妹心胸宽阔,可怜我四弟无福。” 四夫人微微欠身,努力做出几分悲伤的模样。 展敬忠又对玉颜说:“玉颜,你年轻经历少,遇事不能太率性,不可太着急。这家务事,瞧着不过是柴米油盐,却也是有大学问,御下不严,奴仆生乱,治下太严,则怨声载道,往后凡事,要多多与你母亲商量。” “侄儿记下了。”玉颜说罢,起身走到母亲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道,“娘,您的养育之恩,女儿从未能报答,女儿婚事坎坷,福薄命小,此生注定无大作为,就让女儿代替您料理家事,为您分忧,权当是报恩了。” 四夫人恨不得将自己生的小畜生活活掐死,可眼下,非但打不得骂不得,还要将自己十年辛苦付之东流。 她早就回忆不起来,当年生下女儿时夫妻俩的喜悦,早就记不得,玉颜还小的时候,粉团一般的小人儿,日日甜着她的心。 眼前的,是孽,是债,是她不顺心的一辈子。 “千万别辜负了大伯父对你的期望,好好办事。”四夫人忍耐着冲天怨气,从怀里摸出一套黄灿灿的铜钥匙,“这是家里大小库房的钥匙,账目对牌等等,稍后自然有人交接给你,你要谨慎,要公正,要……” 玉颜双手抬起,预备接下钥匙,四夫人重重地放进她手里,下狠劲压了压,但玉颜承受住了。 她收好钥匙,向母亲磕了头,又来向大老爷磕头,挺起身板说:“大伯父,我一定好好料理家事,为您为祖母为我娘,为二嫂嫂分忧。” “大老爷……”四夫人忽然开口,说道,“这么多年,我也没求过您什么事,眼下只一桩,求您出面,让怀逍两口子回来,大不了我这个当娘的,给他们下跪赔不是。” 展敬忠道:“弟妹言重了,小孩子发脾气胡闹,该是怀逍和子淑回来,给你磕头赔不是。你不要伤心,怀逍这次做的不好,我这个大伯父也不会轻饶他,他是越大越糊涂了。” 四夫人讪讪一笑:“那就拜托您了。” 展敬忠说:“午饭都备好了,一起用了再散吧。” 上官清起身道:“清儿还要去伺候姑祖母,就不领宴了,大伯父见谅。” “好孩子,辛苦你了。”展敬忠说着,目光却落在儿媳妇的身上,仿佛是故意当着上官清的面,说道,“姜儿,也不可再淘气,下着大雨跑出去,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你爹娘交代。” 上官清看向七姜,七姜一面应了大老爷,一面就朝她看过来,反叫上官清愣住了。 “听说我的家信和东西,是清姑娘为我收着的。”七姜欠身道,“多谢了。” 上官清尴尬含笑:“嫂嫂客气……” 然而七姜话锋一转,说道:“过去的事,我不再计较,但将来的事,作为嫂嫂,我想多说一句,不知清姑娘愿不愿意听?” 上官清勉强维持体面:“请嫂嫂指教。” 七姜说:“老太太接你来,是心疼宠爱,是为了照顾你,自然你也尽心尽力侍奉,全家人都很感激你。” “清儿不敢当……” “这份感激,你自然当的,只是家里大小事务,就和你不相干了。”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七姜,展敬忠都没料到,儿媳妇突然说这些话。 上官清屈辱不已,死撑着道:“嫂嫂的意思,清儿不甚明白。” 七姜说:“我不会拽文,说的都是大白话,我说,亲戚来家是做客的,不是管事的,往后大家都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和玉颜,自然好好招待你。” 第157章 她心软了 上官清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大院厅堂,不记得后来又听见什么、说过什么,只记得去往沁和堂的路,只有在那里,她是体面的金贵的。 众人看着上官清离去,四夫人心里一面暗暗痛快,一面又怕了这小媳妇,天知道云七姜下一句会不会当着展敬忠的面冲她来,还是先走为上。 展敬忠没有挽留,但弟妹离去后,到底还是对七姜说:“方才那些话,太过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姜儿,往后你还会遇见更多的人,难道见一个为自己树一个敌?” 那日站在高阶上,凶戾狰狞地俯视她,巴不得她跪下磕头,巴不得打她折磨她的人里,上官清就是一个。 要不是还有几分善意遏制了冲动,七姜当时就对上官清动手了,很可能会在她的脸上扎个窟窿。 谁也别想欺负她,谁也别想。 “遇见坏人,我不树敌人家也不会善待我,好容易投胎来人间一遭,我要对得起自己。”七姜向展敬忠欠身,“那日宗家来人,上官清也是煽风点火的帮凶,我向来有仇报仇,没当日开销了她,已经是她运气好。” “姜儿……”展敬忠叹气,“小小年纪,不要戾气深重,你要大度一些,从容一些。” 七姜微微一笑:“她们不配。” 展敬忠怔然,竟不知如何“教导”这孩子,不仅仅是她们不配,恐怕他也不配。 玉颜起身道:“大伯父,还有许多事要交接,只能辜负您赐饭,我和二嫂嫂先退下了。再者,为了方便日后行事,我打算另择一处院子住,如此下人们进进出出,也不会扰了母亲。” 展敬忠很想留孩子们用饭,奈何他们都不愿亲近自己,唯有笑着说:“去吧,慢慢来,多向你母亲讨教讨教。” 七姜和玉颜行礼后,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萧姨娘很快便进来,问道:“老爷,您用饭吗?” 展敬忠颔首,而后挪步来到膳厅,满满一桌的菜,不知怎么,看着就倒胃口。 萧姨娘见老爷神情不对,忙道:“原以为夫人姑娘们一道留下用饭的,厨房就多预备了些。” 展敬忠说:“天渐渐热了,气候一热我便没胃口,往后我若回府用饭,清淡几样就好。” “是……” “你挑几碗喜欢的菜色,拿去吃吧。” 萧姨娘含笑答应,命丫鬟取走了两样菜,可放眼偌大一张餐桌,竟没有她的位置。 目光落在展敬忠的面上,这么多年了,他宁愿一个人吃饭,也绝不会让自己坐下,从没有说过一句:坐下一起吃。 萧姨娘收回目光,欠身道:“老爷,您慢用。” 展敬忠颔首:“你也去用饭吧,辛苦了。” 好歹,还有“辛苦了”三个字,萧姨娘心口一松,眼底有了笑意,静静地退了出去。 观澜阁里,玉颜跟着七姜来用午饭,虽是三菜一汤,可俩姑娘吃得很香。 张嬷嬷将一整套钥匙全都清洗干净,亮澄澄地送到姑娘跟前,说道:“恭喜大小姐,从今往后,咱们府里也终于有指望了。” 玉颜说:“往后还请嬷嬷多帮我,我虽然高兴,实则心里也没底,走一步算一步了。” 张嬷嬷不多说什么,由着孩子们用饭,她先退下了。 七姜胃口极好,一碗米饭很快下了肚,再要添时,映春进门道:“大小姐,各处管事已经来了,在外头等着见您呢。” 玉颜说:“让他们吃饭去,我回头会逐一传唤。还有,命管各处院落钥匙的,吃了饭速速来,我要另开一处院子搬过去。” 说罢回过头,见七姜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玉颜有几分害羞:“我是不是太装腔作势了?” 七姜连连摆手:“我瞧着喜欢,真想让……” 玉颜明白她想什么,低头吃了口菜,缓缓咽下后说:“昨晚他来了,你知道吗?” 七姜摇头:“没听说呢,何表哥吗?” 玉颜道:“不知哪儿受了气,浑身浮躁得很,但愿他事事顺遂,不要受那些闲气。” 七姜听不懂:“你怎么知道,他告诉你了?” 玉颜摇头:“猜的。” 回想起来,昨夜何世恒那缠着她绕的目光,寸寸是深情,亦是旧情,三年前,他就这样看着自己,原来三年过去,他一点都没变。 偏偏,回不去了,她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展玉颜,再也配不上了。 “少夫人,大小姐……”忽然,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姑嫂二人的情绪,是从秀景苑跑来的丫头,喘着大气说,“快,夫、夫人……二小姐她……” “玉颂!”玉颜猛地想起来,妹妹还一个人留在家,放下碗筷便往外跑。 七姜自然是跟着一起来,她跑得还比玉颜快些,闯到秀景苑,院子里丫鬟们跟插蜡烛似的杵着,都不敢动不敢出声,有人悄悄摸摸用手给少夫人指路,告诉她大夫人和二小姐在哪里。 冲进膳厅,便见大夫人将玉颂逼在角落里,捏着她的嘴,拿一碗汤死命往她嘴里灌。 “给我吃下去,一天天的装什么可怜,我饿着你了吗,我不给你吃的吗?”四夫人疯了似的,全然不顾汤水饭菜也弄在自己身上,只想把展玉颂往死里折磨。 七姜上前拽着四夫人的衣领,一把将她托开摔在地上,转身抱起玉颂,扒拉开她脸上的饭菜,扶着她让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几乎窒息的姑娘,终于缓过一口气。 玉颜跟着跑来,已是精疲力竭,见满地狼藉,见妹妹倒在七姜怀里,又见母亲吃力地爬起来,颤抖着指了地上的人骂道:“云七姜,你敢对我动手?” 七姜搀扶玉颂,将她护在怀里,本有一车子骂人的话招呼,指不定还要动手,可看到站在门前喘气的玉颜,她心软了。 不值得,这种烂人骂死了也不会让她悔改醒悟,没得伤了玉颜的自尊,玉颜已经很可怜了。 “玉颂,我们走。”七姜没再理会,搂着小妹妹就往外头去。 走出膳厅,怕被丫鬟们瞧见二小姐狼狈的模样,七姜脱下了外衣,将玉颂裹严实了。 却见玉颜走出来,对着院里所有人说:“四夫人浪费粮食,对天地不敬,秀景苑的人,明日起断粮米三日,以作惩罚。” “展玉颜!”四夫人冲到门前叫嚣,“你……你这个畜生!” “你们做下人的,不能一味奉承讨好,要时时规劝,夫人不听的,往后来回我。”玉颜全然无视母亲,对所有人说,“今日起,太师府大小事务,由我做主,都别忘了。” 第158章 为什么我没有爹娘 七姜没料到,玉颜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谓断粮米,可不仅仅是大厨房不给送饭,是秀景苑三日不得开伙,不论四夫人还是下人们,屋子里若没藏些什么干粮点心,就要生生饿上三天。 亲生女儿把亲娘饿三天,虽然饿不死,也饿不出什么大事,但说出去必定满城风雨,坐下大逆不道、不孝不悌的罪过。 可是看一眼怀中的玉颂,被折磨得双眼涣散、惊恐颤抖,七姜又懒得去考虑那么多,哪怕全天下人都指责展玉颜不好,何世恒也会站在她的背后,那就足够了。 再顾不得秀景苑里的事,七姜带着玉颂回到观澜阁,可是要为妹妹解衣沐浴时,她害怕得不让任何人碰她。 不久后,玉颜再次赶来,在姐姐的照顾下,玉颂才放下戒备,被拾掇清爽送到厢房的卧榻上。 此刻,七姜坐在床边,掀起玉颂的衣袖,瘦得不见几两肉的胳膊,还是硬生生被掐出好多淤青,乃至新伤叠着旧伤,外人瞧不见,可玉颂一定很疼。 “姐姐她去选院子了,今晚就搬过去住,往后你和姐姐住一处,再不回秀景苑。”七姜温柔地说,“玉颂别怕,你好好吃饭,长大长个子,以后四夫人再打你,你就打回去,知道了吗?” 玉颂抓着七姜的手,声音颤颤地说:“二嫂嫂,方才方才嫡母她说,当年怎么没有将我和我娘一同掐死,二嫂嫂,这是什么意思?” 七姜心头一惊,问道:“她说的?” 玉颂点头,眼泪不住地落下:“二嫂嫂,我娘是不是被她掐死的,我娘会不会不是吊死的?” 七姜回眸看了眼,屋内没有旁人,她轻声道:“不论是什么,玉颂,我们也不能嚷嚷,过去好多年了,几句话不能作数,但还能想法子查,可你要沉得住气。” 玉颂哭得很伤心:“我就知道,娘不会不要我的,她不会丢下我……” 七姜好生道:“妹妹,就算四夫人罪该万死,看在玉颜姐姐的份上,我们好好商量,倘若四夫人真的杀了你娘又被抖落出来,大哥哥和姐姐怎么办呢,他们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污名。” “我知道……” “是真是假,我们先查,查完了若能家里解决,我至少能代替你二哥哥说句话,一定给你和姨娘一个公道,好不好?” 玉颂说:“二嫂嫂,我不想害了姐姐和大哥哥,他们对我那么好,可是我娘、我娘……” 七姜抱过妹妹,轻轻拍哄她:“玉颂乖,哥哥姐姐们一定给你个交代,玉颂不怕。” “二嫂嫂,我好想有娘,为什么我没有爹娘……”玉颂嚎啕大哭,孱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哭得最后没了力气,倒在床上还在抽噎。 过了许久,玉颂才睡过去,刚好玉颜回来,已经选好了院落,下人们正在打扫,并将原先屋子里的东西都搬过去。 “她睡着了?”玉颜看着妹妹,叹气道,“是我不好,哪怕中午不合适带她去大伯父跟前,也不该将她一个人留在秀景苑,我娘是见了她就恨,玉颂连喘口气都是错的。” 七姜望着玉颜,心里无比地难过,玉颂的娘若真是被四夫人害死的,她和大公子心里该多痛苦,哪怕不闹得人尽皆知,也是他们一辈子的阴影。 “姜儿,怎么了?”玉颜见她神情奇怪,不禁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大老爷刚才派人来问了,他总是那么‘及时’。”七姜苦笑道,“我才来多久,怎么就那么巧,永远事情完了,他来了。” 玉颜道:“大伯父为国为民,家里的事能有多大,只要天下百姓能吃上粮米,能过上安定的日子,我们能多担待些,就多担待些。” “我也是打心眼里佩服他,佩服他们父子。”七姜真诚地说,“我总以为,官老爷们的日子,无非是遛鸟逗狗听小曲儿,过神仙般的日子,大老爷什么位极人臣,却忙得不能安生吃口饭,真不容易。” 玉颜说:“这样的人自然不少,但这世道,一定还是好官说了算,不然岂不是天下大乱。” 聊着聊着,把七姜担心的事岔开了,她要先和展怀迁商量,不能唐突地告诉玉颜,这件事要给玉颂一个交代,但若能保全大公子和玉颜的体面,那就更好了。 “怎么,我也开始顾虑这个,顾虑那个……” 回到房里,七姜被自己愣住了,呆呆地想了好久,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将彻彻底底变成个京城人。 傍晚,玉颂睡醒后,被接去了新的住处,而那头各处管事来来往往,十分忙碌,七姜去帮着照顾了一会儿妹妹,就不叨扰玉颜,先回来了。 路上遇见大厨房的人,给沁和堂送晚饭,其实隔着老远,他们就毕恭毕敬地站在路边等,映春先几步过来,传少夫人的话说:“你们只管送饭去,把老太太的饭菜等凉了如何使得,少夫人不会计较。” “是是是……”几个人连声应下,提着食盒匆匆而去。 沁和堂膳厅里,当下人摆好了饭菜,老太太闷闷地挪来,难得不见侄孙女在,问下人:“姑娘呢?” 下人怯然道:“姑娘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方才去问了,也说不吃饭。” 老太太蹙眉问:“中午在大院那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丫鬟们纷纷摇头,一人道:“只清姑娘自己进去的,奴婢们都没跟着,兴许四夫人知道些什么,不过秀景苑眼下不太平,奴婢们也不好去打听。” 老太太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冷笑道:“也好,把人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却见上官清出现在门前,理了理仪容后,走到桌边:“姑祖母,清儿伺候您用饭。” 老太太仔细看孩子,双眼红肿,面上脂粉都卸了,清清素素一张脸,这孩子的眼眉,真真生得不差,上官家的血脉错不了。 “你想通了?” “清儿想通了,让您担心了。” 老太太问:“到底受什么委屈了,展敬忠让你下不来台?” 上官清为姑祖母盛汤,淡淡地说:“二嫂嫂要我明白宾主之道,清儿只是来做客的亲戚,不能拿自己当主子。” 第159章 好好活着 “你打算怎么着?” “清儿,要做主子。” 上官清说罢,将汤送到姑祖母跟前,祖孙彼此对视,老太太终于在这孩子的眼里,看见了怨恨和屈辱。 抬手抚摸孩子的发鬓,她道:“姑祖母若来不及,清儿,将来一并连他们对我的亏欠,也讨回来。” 上官清道:“您一定长命百岁,还有无尽的福气等着您。” 老太太不屑地一笑:“我享不享福不打紧,只要他们不好过,知道了吗,他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夜色渐深,七姜在床上躺成个大字,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想不通,这么大的宅子,那么丁点人口,还能天天闹得人仰马翻。 她是真不喜欢太师府,惜园的日子,多清闲多自在。 忽然就明白,也许在她在旁人眼里,母亲独居城外是份委屈,但拿来和太师府的日子相比,惜园莫不是瑶池仙境。 “好好的日子不过……”七姜翻了个身,看向展怀迁空荡荡的那一头,伸过脚丫子,在他的褥子上蹭了蹭,今晚展怀迁不回来了,他特地派人传了话的。 可七姜还是忍不住仰起脑袋,望向窗外,唯有安抚自己:“一个月很快就过去,这就已经过了好些天。” 长夜漫漫,太师府各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文仪轩还亮着光,下人们来门前张望好几回,玉颜终是道:“都歇着去吧,我这里不必你们伺候。” “大小姐,这账一夜是看不完的,往后且有您忙的日子,保重身体要紧。” “我知道了,你们都歇着去吧。” 丫鬟们退去,玉颜起身又端了一盏烛台放在桌上,再去喝了几口茶,便回到书桌前,继续翻看账目。 虽说太师府大宗的房产田地等等,都不在母亲手里,可偌大的宅子,主子家仆上百口人,一并亲戚族人,一年到头的花销往来,也绝不是一件小事。 但母亲持家十多年,外人瞧着是多了不得的事,实则家中人口少,说不好听的,连个与她争吵的人都没有,只要上头哄着老太太心满意足,下面就是死了人,一张草席裹了拖去乱葬岗,谁敢对她说个不字。 人命尚且如此,何况这账目,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母亲当家十余年,不知贪下府里多少真金白银,可她还不知足。 若说为儿为女,总算还是个体面的借口,偏偏不是,她从没想过孩子们是否过得好,她只想,孩子们能否让她过得好。 玉颜随手翻翻,就能察觉账目的混乱,乱到了她不知该从哪里下刀子,巴不得狠下心将一群人全都撵走,可这必定会引起风波,叫太师府成了京城的笑话。 “黄豆一斤,八钱银子,你这是吃的金豆子?”账目越看越离谱,玉颜气得合上了账本。 文仪轩很宽敞,最大的这间屋子,被她定为议事厅和账房,往后会在这里过问家中所有的事,不论如何,她终于有事做了。 今日搬得匆忙,这屋子里到处还空落落的,玉颜起身端了烛台,缓缓走过每一个角落。 不经意回眸,看向堆积着账本的书桌,仿佛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就这么过一辈子吧。”玉颜吹灭了手里的蜡烛,走来将所有的灯火都熄灭,把自己深深地藏进黑暗里。 她闭上眼,缓缓呼吸后,便睁眼要离开。 却见明月高悬,皎洁月色自窗棂倾泻而下,将屋子里照得半亮。 玉颜恍了恍神,回眸四处看,原来不点蜡烛,这屋子里,也并不是漆黑一片的。 推门而出,站在屋檐下望向夜空,月色沁入了眼泪,从她面上落下了夜明珠。 “好好活着……”玉颜含泪带笑,“我要好好活着。” 之后两天,春雨绵绵,只是这雨水不似秋雨凄凉,每一场都带着温暖的潮气,一场场雨之后,露出云端的日头,愈发浓艳猛烈,园中百花肆意绽放,迎来盛夏前最后的荼蘼。 秀景苑断粮米一事,老太太不过问,大老爷也不过问,四夫人和一众下人足足饿了三天,到这一晚,大厨房送饭菜来,丫鬟们一面摆饭等着伺候主子,一面巴巴地盼着能赶紧放他们去吃饭,都饿得头昏脑涨了。 “清姑娘……” “清姑娘来了?” 四夫人抬起头,便见上官清进门,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她们放下食盒,取出几碗汤羹。 “姑祖母说,您饿了好几天,先进些汤羹米粥,好克化。”上官清说道,“姑祖母还说,原本是要替您出面的,可想着……” 她回眸看了眼,四夫人一挥手,命人都退下。 丫鬟们一个比一个走得快,她们屋子里可不够藏三天口粮的,都快饿死了。 上官清这才道:“登高方能跌重,老太太说您委屈几日,换一场捧杀,将来当家做主的还是您,千万忍一忍。” 四夫人心里明镜似的,老太太养着这丫头,无非是要让上官家蚕食了展家的家产,虽说展怀迁有了云七姜,可云七姜又不是不能死,那丫头一旦死了,太师府少夫人的位置就又空出来。 不过,这上官清也十八了,两年内再无动静,她只剩下被人挑的份。 “婶婶,您千万保重身体。”上官清欠身道,“听说大伯父已经找到大哥哥了,过几日一定能回来,您就不必担心了。” 四夫人虽说没活活饿三天,但屋子里那些点心也是不管事的,活了一辈子,几时受过这样的苦,她这会儿纵然心里有气,身上也没力气多说什么。 如此,上官清交代完了老太太的话,便带着人走了,偏不巧,遇见从文仪轩回去的云七姜,她定了定心,抬起头迎上来。 文仪轩虽好,但离观澜阁稍远些,七姜每次往返,都会路过大院和四房,这会子撞见云七姜,算算也两三天没见了,太师府果然大,只要相安无事,几乎可以当另一方是不存在的。 “二嫂嫂。”上官清欠身道,“是传晚饭的时候了,您还没用吗?” “不客气。”七姜淡淡地回了三个字,径直走开了。 映春跟在后面,偷偷地回头看清姑娘,离得远了,她才忍不住说:“少夫人,您这样人前人后不给清姑娘脸面,真不怕把她逼急了吗,万一做出些什么,如何了得?” 七姜很是不屑:“我只是不和她说话罢了,她想把我怎么样,杀了我吗?映春,为什么非得我哄着她,让她高兴,而不是她心平气和些,尊重别人不想和她说话的权力?” 第160章 姜儿,对不住了 “可是……”映春常常觉得自己,听不懂少夫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只能少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再不提起了。 回到观澜阁,张嬷嬷高兴地说:“今儿还没人来传话呢,估摸着二公子能回来。” 七姜心头一喜,但不敢露在脸上,只是借口:“我还不饿,晚些吃饭吧。” 张嬷嬷知道,小娘子是想等相公回来一起吃,她自然不催促,命厨房随时待命,捧了几块料子来,请七姜挑一挑。 “若不是窦良娣没了,这阵子该是各府摆宴请女眷赏花的日子,眼下都在张望,不知哪一府起头,再晚花期就过了。”张嬷嬷一面拿料子在七姜身上比划,一面念叨着,“往年呐,最热闹的便是司空府的赏花宴,不论是排场,还是院子里的景致,都是别家比不上的。” 七姜问:“太师府请吗?” 张嬷嬷摇头:“咱们府里都没有体面的女眷,大夫人离家前也不爱这些事,从来也没请过。” 七姜说:“我和娘一样,不爱这些事,一大群女人坐着,皮笑肉不笑地假客气,能把我膈应死。” 张嬷嬷道:“再怎么膈应,一些应酬也不能免,还能打听到好些事,若是结交几个投缘的闺中密友,将来大事小事,人情上也便宜。” 七姜却是得意洋洋地显摆:“你家二公子说,将来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爱应酬就不应酬,不爱与人打交道就不打交道,只看我高兴。” 张嬷嬷听得心里发甜,便相中了大红的锦缎:“年轻媳妇,就该鲜亮喜庆,这块料子好,回头绣上百蝶穿花,底下配褶裙,一步一动,蝴蝶啊花儿呀,就跟活了一样。” 七姜笑道:“嬷嬷,过去您也这么花心思,成天打扮展怀迁吧?” 张嬷嬷收拾着料子,很自然地说:“我们哥儿那么俊,不好好打扮,岂不是辜负老天爷,生来这样好看的脸,不就是让人瞧着欢喜的?” 七姜听着,竟是害羞了,自然她不会大大咧咧地说,她爱极了展怀迁的容貌和身段,听着怪不正经的。 可话又说回来,难道只许男人欣赏女子的容貌,就不许女子挑剔男人的模样,七姜甚至曾一度安抚自己,不论如何也算嫁了个俊的,不亏。 张嬷嬷抱着布料要出门,想起什么来,说道:“您天天去文仪轩,有没有跟着大小姐一起,学学如何料理这家里的事?” 七姜摇头:“玉颜一心想有件事做,我去插一手,好像我多舍不得,哪怕她不这么想,下人们也会嘴碎。更何况,我也不在乎,就等着城外的风波过去了,我好回惜园去,我想管庄头上的事。” 张嬷嬷听着倒也高兴,毕竟外头才是大宗,家里不过柴米油盐小打小闹罢了。 她心满意足地抱着布料离去,门外有丫鬟催问:“嬷嬷,少夫人不饿吗,时辰可不早了。” 嬷嬷欢喜地说:“再等等,公子就快回来了。” 此刻,展怀迁才刚从校场的营帐出来,身上换了常服,侍卫牵来马匹,他叮嘱道:“明日若有事,到太师府寻我,我若不在,你们再往司空府送消息,我得到消息会立刻赶回来。” “是。” “夜里仔细巡防,若有可疑之人,千万留活口。” 说完这些,展怀迁便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城门而去。 夜间策马,展怀迁不敢跑得太急,即便这条路连他的马匹都熟门熟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就着月色盯紧前路。 忽然间,不远处一道细弱的银光闪过,展怀迁眉头一紧,猛地勒紧缰绳,马匹扬蹄嘶鸣,硬生生停了下来。 展怀迁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燃后往前一扔,但见火苗顺着丝网迅速燃烧,方才若策马撞上去,他必定会被甩出数丈远,伤筋动骨还是小事,磕着脑袋摔了脊椎,或死或残,这辈子就完了。 越紧张越敏锐,听见兵刃出鞘的声响,展怀迁想要策马绕行,奈何马匹见火后激怒失控,眼看着黑影逼近,唯有弃马落地,便见刀光剑影劈头盖脸而来,他抽出佩剑,不做任何周旋,招招逼命。 对方虽势众,但身手较浅,见有人被杀,露出几分胆怯,展怀迁厉声呵斥:“不想死的,只管上,今晚小爷我就陪你一场!” 银剑划过夜空,将沾染的污血洒出,凌厉之势逼得这群黑衣人节节后退,展怀迁趁势上前,待要出手,却听得身后风声,判断是箭矢齐放,他眉心一紧,一手护着心脉纵身躲避,但还是不幸中箭,右臂剧痛,整个人飞摔在地上。 可容不得他示弱,眼看着黑衣人逼近,展怀迁徒手折断箭矢,换左手握剑,奈何伤重寡不敌众,左臂又被刀刃划破。 “一起上!” “上……” 恐怕今晚要死在这里,展怀迁眼前掠过七姜每每在夜色中等待他的身影,鲜血流过手掌,指尖仿佛还能触及她微凉柔软的双手。 “姜儿,对不住了!”展怀迁伤重力竭,最后念了声,“娘,儿子……” 但听得远处马蹄声轰隆,月色下也能见沙尘飞扬,求生的念头激起他最后的力气,砍杀了一个逼向自己的黑衣人。 “撤,快撤!”那群人见势头不对,立刻四散于夜色中,展怀迁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右臂中箭,左臂被砍伤,他当真没力气再握住剑柄。 马队赶来,火把聚拢,四周被照亮,有人大声喊:“是副将军,在那里……” 城中太师府,早已过了晚饭时辰,七姜不愿下人们苦苦等候,就先独自用了饭。 可心里惦记着展怀迁,胃口实在提不起来,每样菜不过动了几筷子,饭也只吃了小半碗。 这会子丫鬟们收拾撤下,忽然一声清脆,猜想是有人摔了碗碟,她走到门前看,便见管事的嬷嬷责备:“毛毛躁躁的,摔了碗碟,从你月钱里扣。” 七姜想开口求情,那嬷嬷又说:“傻丫头,别割了手,去拿笤帚来。” 她不禁一笑,管事们最是嘴硬心软,想来都是当下人的,何苦彼此为难,日子好过是一天,不好过也是一天。 “少夫人,喝茶吗?” “不,夜里睡不着,我……” 七姜不知怎么,心口疼得厉害,抬眸望天,她今晚这是怎么了,是等急了吗,怎么心慌意乱的。 第161章 我是展怀迁的妻子 展怀迁重伤的消息,同时传入司空府与太师府,大夫人连夜出城,展敬忠自然也等不及穿戴就命人被马车,萧姨娘被惊动,出门时,竟见老爷穿着中衣就往门外走。 “出什么事了?”她赶不上老爷的步子,拉了门前的下人问,“秀景苑又怎么了吗?” 下人颤颤巍巍地说:“像是大公子受了重伤,这三更半夜的,实在吓死人了。” 萧姨娘眉头一紧,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而这么大动静,自然把儿子也惊醒了,怀逸跑出来问:“怎么回事,走水了吗?” “童言无忌,岂能提这两个字。”萧姨娘怕儿子着凉,要催他回房去,说道,“二哥儿在军营里受了伤,老爷赶去瞧瞧。” “二哥受伤了?” “刀剑无眼,练兵总会受伤的。” 怀逸激动地说:“不可能,一些小伤,二哥怎么会让人往家里报,必定是重伤。” 萧姨娘无奈地劝道:“你干着急也没用,老爷的马车这会儿都走了,你难道还想一起去不成?” “不……”怀逸想了想,回房拿了衣裳胡乱裹上,一头往外冲。 “哥儿你要去哪里,怀逸,怀逸?”萧姨娘追出来,抓着儿子的胳膊,慌张地说,“大晚上的,你再有什么事,如何使得?” 怀逸说:“我只是去告诉二嫂嫂,我不去校场。” 萧姨娘厉声道:“大晚上的,小叔子往嫂嫂院里闯,成何体统?不过是传句话,我打发人去就是了,再不行我去,我去好不好?怀逸,你赶紧回去,回房去。” 怀逸从没被母亲如此严厉的责备过,甚至从来没大声对他说过话,但此刻,母亲无比的强势,拉着他的胳膊,吩咐身后的丫鬟:“快去观澜阁向少夫人禀告,二公子在校场受伤了。” 眼看着丫鬟跑去,萧姨娘对儿子才缓和下语气:“回去吧,怀逸,你还是个孩子,不要给大人添乱,你再有什么事,我如何向老爷交代?” 怀逸抽回了自己的胳膊,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娘亲:“我知道了,二哥有任何消息,请立刻告诉我。” “好,一定。”萧姨娘感受到了儿子目光的不同,避开他的眼神道,“去歇着吧,二哥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没过多久,大院的丫鬟到了观澜阁,七姜还没睡,院子里安静,突然有人闯进来就听得格外清楚,她不由自主地坐起来,一颗心跳得发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不好的事。 “少夫人,少夫人……” 三更半夜,司空府和太师府的马车,先后从城门下过,守卫们才喘口气,又有马车赶来。 可七姜没法子证明自己是谁,哪怕马车上挂着太师府的灯笼,赶车的罗叔也无法说服守城护卫。 幸而此刻,黄将军府上的车马到了,七姜听闻是黄将军,立刻跳下车来,跑到车下说:“我、我是展怀迁的妻子,黄将军,他们不让我出城,您能带我一程吗?” 车帘掀起,黄将军很是诧异,再看一旁的展府马车,张嬷嬷上前来说:“黄将军,您还认得奴婢吗?” 黄将军道:“你是怀迁的奶娘,这孩子……真是怀迁的娘子?” 张嬷嬷叠声道:“是是是,是我们少夫人。” 黄将军便与守城护卫道:“放行,我带着他们,不会有事。” “是!” 如此,城门才再次打开,七姜跳回车上,罗叔驾车紧跟着黄府车马,直奔校场而来。 展怀迁清醒时,感受到有人在抚摸他的额头,睁开眼,便见是母亲温柔的面容。 大夫人含笑看着儿子:“失血多了些,且要静养,往后十天半个月,可得老实了。” 展怀迁试着挪动胳膊,便是一阵剧痛,大夫人淡淡地说:“你若想这辈子都拿不动剑,只管动弹,横竖家里那么多下人,喂你一辈子也不愁。” “娘……” “军医说了,未伤筋骨,可你若不好生保养,伤口一而再地撕裂,那就没底了。” 展怀迁心里松了口气,反过来关心母亲:“您怎么来的,大半夜的。” 大夫人说:“你爹也来了,我是世恒送来的,军医说忌讳人多,怕不干净伤口感染,就只放我一个人进来。” 话音才落,外头一阵动静,便听得何世恒嚷嚷:“姑姑,姜儿来了。” 展怀迁一激动,几乎要坐起来,但双臂的剧痛,很快就把他撂倒了。 大夫人看着儿子,又心疼又无奈,说道:“娘去换了姜儿来,你别急,就差这一时半刻?” 展怀迁却说:“别让她进来,我怕吓着她,娘,我没事的,告诉她,我死不了。” 大夫人摇了摇头,再不理会儿子,出门便见军医拿煮开的艾草水给七姜洗手,又给她穿上和自己一样的干净袍子,而七姜一见婆婆,眼圈儿就红了。 “娘先回去了,这里是军营,不该留太多家眷在。”大夫人说,“姜儿,娘把怀迁交给你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了吗?” “是……” 病榻上,展怀迁忍受着伤口的疼痛,时而迷糊时而清醒,难得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听见七姜的脚步声。 他侧过脑袋,望着走近自己的人儿,努力扬起笑容说:“吓坏了吧,我没事。” 七姜眼中见到的人,脑袋上缠着纱布,胳膊被五花大绑,面上还有擦伤,那么英俊的脸,划得一道道血口子和淤青。 “会死吗?” “傻话,不能够。” 七姜坐下来,伸手轻轻抚摸过展怀迁的面颊,她根本不敢触碰那些伤痕,可离得近,看见血和肉,眼泪就掉下来了。 “不许哭,这里是校场,是军营。” “你可别说话了,你有能耐,你怎么打不过人家,你不是很厉害吗?” 展怀迁又好气又好笑,故作委屈地说:“疼疼我,我快疼死了。” 七姜懵懵地看着他,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想了半天,跪坐在脚踏上,她不敢挪动展怀迁的胳膊,只能自己凑过来,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轻轻亲了一口。 展怀迁愣住了,除了亲吻,有温暖的泪水,低落在他的指尖…… 活着真好,他笑了起来,方才以为自己寡不敌众要命丧今夜时,回忆起来的,是七姜那微凉柔软的手,仿佛临死前对世间最后的留恋,他从不敢想,这世上真有一个女子,会与他的性命并重。 “活着真好,姜儿……”展怀迁吃力地说,“再让我遇见他们,一定将他们大卸八块,给你出气。” 第162章 早知道,我就不喜欢你了 “你可拉倒吧,你又打不过他们,你不能跑吗,你是傻子吗,打不过就跑啊……” 门外,众人忽然听见这一句娇嗔埋怨,长辈们皆是会心一笑,黄将军与夫妻二人道:“这孩子和怀迁很是般配,敬忠啊,你眼光可毒。” 展敬忠谦虚地说:“是个好孩子,往后还请将军多多照顾。” 何翊翎亦欠身:“这几年,小儿多亏将军提携教导,妾身感恩不尽。” 黄将军摆手:“莫谈什么感恩,我这条命还是怀迁拖回来的,从此我看待他如同看待儿子一般,你们二位莫要吃味介怀,我就满足了。” 展敬忠是位极人臣的文官,黄将军是一身功勋威震四海的武官,品阶上虽是展敬忠更高一些,但黄将军比他年长两岁,且相识于微时,两府历来交好,这些客气话说几句,便切入正题,是谁伤了怀迁,又是谁在城外作乱。 说起展怀迁获救,多亏他自己机敏,当时火烧了拦住去路的丝网,火光引起了校场高塔岗哨的注意,又见副将军的坐骑发疯似的空跑,传递下去,另一位副将军立刻带人马赶来。 若非如此,展怀迁必定被乱刀砍杀在荒郊野外,且待天明有人路过时,才会发现他的尸身。 一想到这些,七姜就后怕不已,那之后直到天明,守在展怀迁身边,时不时就去摸一摸他的鼻息,怕他睡死过去。 展怀迁重伤失血,难免发烧昏睡,迷迷糊糊时,听见几次哭声,奈何他太过辛苦难受,眼皮子都掀不开,一次次担心一次次睡去,直到被叫起喂下汤药,他才清醒几分。 “怎么哭成这样了,脸上肿得这么厉害?”展怀迁心疼地望着七姜,哭坏了的人儿,何止眼眉红肿,整个小脸都肿了,原来他昨夜梦里听见的哭声,是真的。 七姜没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丑成什么样了,只是不耐烦地说:“我没哭,你别说话了,吃了药赶紧躺下。” 展怀迁说:“昨晚,我在梦里就听见你哭了。” 七姜瞪着他:“做你的梦吧,我有什么好哭的,你睡了,我自然也睡了。” 展怀迁满眼的心疼,毫不在意七姜的烦躁,只是愧疚地说:“怪我学艺不精,没能打得过,害你这样为我伤心。” 七姜的神情软下几分,其实见展怀迁能这么好好与她说话,她已经安心极了,哪里舍得吵架,哪里舍得埋怨他,不过是掩饰自己的难受。 昨晚,一想到展怀迁若死了,一想到自己会去见血肉模糊的尸首,她就害怕得瑟瑟发抖,哭得收不住。 且这样的恐惧,一阵一阵的来,怎么也放不下抛不开。 “不哭了,姜儿,我没死。”展怀迁说,“你摸摸,我是热乎的,我活着呢。” 七姜委屈地撅着嘴,泪水在眼中打转,展怀迁的手臂不能动,不然真想抱抱她,告诉她自己不会死,不让她再害怕。 “过来。”展怀迁说,“姜儿,过来。” 七姜挪到了床边,在床沿上浅浅地坐下,刚好手落在展怀迁的胳膊边,他立刻就握住了自己。 “早知道,我就不喜欢你了。”七姜还在伤心,“高兴的事没几件,天天不是想你,就是等你,我才多大就犯心口疼,你还一下伤了这里,一下伤得要死,还有、还有你家的破事,我真是倒了大霉,才摊上的你。” 展怀迁念过的书里,金戈铁马有,风花雪月也有,多少诗词寄情,都不及七姜此刻一番抱怨,字字都是情愫,叫他心生暖意。 展怀迁说:“那我上辈子、这辈子、下下辈子,都是积了大德的。姜儿听话,不哭了,我活着呢。” 七姜轻轻摸了摸他的手,手背上的伤痕已经结痂了,这人倒是体质强健,但愿他胳膊上的窟窿和刀伤,也能好得快些。 “是不是晋王,他怨恨你那日灭了他的威风。” “晋王已经离京了。” 七姜说:“可他的人能留下继续做坏事,你去参他一本吧,让皇上抓他。” 展怀迁好脾气地说:“没有那么简单,他是皇室之人,若参必要有证据,怎么能凭我一张嘴来说。” 七姜很是挫败:“京城太可怕了,动不动就要人性命,怎么一不高兴就要人死呢。” 展怀迁道:“若非私怨,杀到我头上来,那背后的阴谋就大了。” 七姜小声咕哝:“可你只是个副将军,品级都不大,上回进宫,人家还嘲笑我。” 展怀迁说:“可我是功臣,才领兵打了胜仗回来,我若缺胳膊断腿了,就是扫皇上的颜面,人家才不屑杀我。” 七姜问:“那你能不干了吗?” 展怀迁反问:“姜儿,你想我做什么?” 静默了片刻,七姜摇头,坦率地说:“没想过这些,只是见不得你一会儿伤了,一会儿又要死了,跟着提心吊胆。但我知道,人不能这样小气,你是要为国为民辛苦的,我不能妨碍你。” 展怀迁道:“从没有妨碍我什么,相反,你才是会懂我的人。你知道戍边的艰难,知道百姓的疾苦,受我庇护的百姓到不了我跟前,可你一笑,我就明白,什么都值得了。” 看着眼前这人,七姜心绪翻腾,怎么会忽然这样,世上就多出一个叫她放不下的人,好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要死,别丢下我……” 展怀迁含笑点头:“我一定不死。” 七姜摸了摸他的手,温和地说:“睡吧,军医说,你要多休息。” 展怀迁这才想起父母来,问道:“我娘呢,她回去了吗?” 京城里,今日朝堂气氛极其凝重,谁能想到,下一个遇袭的人竟然是太师之子,皇帝派下四路人马,要彻查这些人的来历,散朝后,展敬忠留在了御前。 皇帝道:“校场里有奸细,早些抓出来。” 展敬忠明白圣上的意思,若不是校场有内应,如何能知道展怀迁的行踪,如何能安排部署,在他回城的路上截杀。 皇帝又道:“恐怕这宫里,朕的身边,大臣之中,已经有不少人投靠了他,兴许下一个遇袭的,便是朕。” 第163章 这条路,我愿意走 离开皇宫,展敬忠径直来了司空府,将皇帝的忧虑告知岳父与二位舅兄,翁婿父子几人商议了一个多时辰,老太太派人来,要留女婿在家用午饭。 展敬忠再来向岳母请安,见了面,老太太温和地说:“瞧你一脸倦容,昨夜必定没睡,罢了,今日早些回去,补个眠才好,过些日子再来,我们好生吃顿饭。” 说话间,何翊翎与嫂嫂一同进门来,倒是没料到展敬忠在这里,但她也不回避,这里是娘家,是司空府,她若还要退让,真真连自己都辜负了。 “怀迁这孩子,实在叫人心疼,我听恒儿说,过了几日伤势稳定,就要搬回城里来。”何夫人说,“他养伤要紧,没得再应付什么探视,我已经对家里说了,谁也不必过去,恒儿也不让他去,让怀迁安心养伤,有姜儿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老太太亦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小两口成亲以来,也不曾好生相处过,往后十天半个月的,他们多在一处,也好增进感情。” 展敬忠却没把这些话听进去,目光一直落在翊翎的身上,应付了嫂嫂和岳母后,便开口说:“昨晚你也没睡吧,今日多多休息才好,才刚收到消息,怀迁的伤口处理及时,没有引起感染,他已经退烧了,静养一阵子,伤口愈合就好。” 老太太望着女儿,朝她使了眼色,何翊翎却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淡漠地坐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 展敬忠也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冷淡,在岳母和嫂嫂面前,都不值得提什么丢脸,是他错,是他辜负了妻子,是他对不起翊翎。 “母亲,嫂嫂,我先回府,怀迁没有大碍,还请放心。”展敬忠向岳母行礼告辞,得到老太太应允后,最后看了眼翊翎,到底是退了出去。 何夫人客气地送到院门前,展敬忠请嫂嫂留步,何夫人道:“瞧着儿女姻缘美满,翎儿她心里必定会有所触动,你们夫妻本是最恩爱的,有什么话撂下十年都不愿意说开呢。” 展敬忠说:“是我辜负了翎儿,有了怀逸那孩子。” 何夫人叹气:“我们司空府虽不兴纳妾,可世道如此,你以为翎儿真是那看不透的人吗?她的尊贵,她的骄傲,岂会将一个姨娘放在眼里,更别说什么她容不下一个庶出子,难道在你眼里,司空府大小姐,只这一点子心胸?” 展敬忠迷茫地望着嫂嫂,何夫人无奈地摇头:“罢了,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迁儿的伤要紧,把那些贼人揪出来要紧。” 展敬忠道:“是,请嫂嫂多多照顾翎儿。” 待他离去,何夫人转回内堂,听见婆婆对小姑子说:“何苦来的,亏得展敬忠大气好脾性,你也不能太过了。他如今可是当朝首辅,在我们跟前卑躬屈膝的,凡事要有个度。” 何翊翎淡淡地说:“倘若早十年和离,相见我必定客气,可我们既然还是夫妻,夫妻之间的事,娘就不必插手了。” 老太太叹气:“怪这一家子人把你宠坏了,你以为离了家,也该人人都绕着你、围着你?” 何夫人忙进门,笑道:“当着亲闺女的面,您怎么都是道理了,在我和她二嫂嫂面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娘啊,可别把闺女惹急了,咱们家谁惹得起大姑奶奶。” 何翊翎起身要走,不忘说母亲:“亏得您有可靠的儿媳妇们,不然这家,我也不愿回来。” 母女婆媳间的玩笑,哪怕是拌嘴也无人会往心里去,可一样是做婆婆,太师府里老太太和四夫人之间,从不会有这些乐子,至于母女,四夫人眼下更是巴不得亲手掐死展玉颜。 此刻,上官清进门来,说道:“有消息传来,二哥哥已脱离险境,过几日会回府疗伤。” 四夫人眼底掠过失望,暗暗叹气,展怀迁那小子,命还真硬。 老太太问:“他身手了得,怎么会伤得那么重?” 上官清应道:“怕是要等大伯父回来才能知晓,这会子传得天花乱坠的,我也听糊涂了。” 老太太看向儿媳妇说:“怀逍必定会回来探望他弟弟,到时候你自己把人留住,你这个当娘的,还降服不了自己的儿子?” 四夫人讪讪一笑,没得继续留下受挖苦,便借口告辞,匆匆离开了沁和堂。 而她一走,老太太便命侄孙女靠近,拍了拍她的手道:“他在家十天半个月的,这一回,千万别错过了。” 上官清冷声道:“只怕云七姜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清儿插不进去。” 老太太不以为然:“她婆婆如今在司空府,少不得要去见一面,不会时时刻刻都在,哪怕她不去,我也能打发她去,只要你狠得下心,姑祖母必定为你周全。” 上官清不禁紧张起来:“姑祖母,万一有闪失,我……” 老太太说:“能有什么闪失,怕什么,女人家都有那一天,你想长长久久留在太师府,只有这一条路。” 上官清不禁双手紧握:“姑祖母,这条路,我愿意走。” 老太太道:“出了事之后,我必定让他们给你个交代,但不能拿姨娘的名分,妾不可扶正为妻,这是朝廷的规矩,因此你不能为妾,将来才有机会等云七姜死了,将你扶正。” 上官清颔首:“清儿明白。” 老太太说:“倘若能有个一男半女,就更稳当了,你自己要好生把握,没什么可怕的,不嫁展怀迁,将来和其他男子也终有这一天。” 想起一次次被云七姜羞辱,上官清对于头一遭的害怕就淡了:“清儿不怕,还有什么比被送回家里,随便配人更可怕的,清儿便是死也要死在太师府。” 这日傍晚,一夜没合眼,又精心照顾大半天的七姜,坐在床边就睡着了。 展怀迁没舍得叫醒她,直到七姜自己歪倒,一头撞在床架上,疼得醒过来。 但夫妻俩没说上话,军医和其他几位副将陆续来见展怀迁,七姜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听不懂的话,又或是看窗外练兵的阵仗。 看将士们挥舞沉重的大刀长矛,看他们互相摔打,看他们来来回回无数次的奔跑,七姜时不时会回头望一眼展怀迁。 这人,比她想象得还能吃苦,行军打仗的艰苦,他从不挂在嘴边,总是轻描淡写的。 “夫人,我们告辞了。”最后一波人离去,七姜礼貌地相送,刚好伙房送来晚饭,一回头,就见展怀迁笑眯眯地看着她。 “辛苦娘子喂我吃饭。”展怀迁笑道,“待我伤口愈合,将来换我照顾你。” 七姜不屑地说:“我可没有五岁断奶的命,自然不配叫人伺候的。” 展怀迁气道:“都说了不是五岁,你还提。” 见七姜笑得欢喜,却又满面倦容,展怀迁既欢喜又心疼,说道:“今晚,挨着我睡吧,没人会进来的。” 七姜脸一红:“我不要,这里又不是家,外面全是你的兵。” 第164章 示威 展怀迁怕七姜生气,忙道:“是我孟浪了,不该说这样的玩笑。” 七姜都不知道“孟浪”什么意思,也懒得多问,将茶几拖到床边,摆上饭菜,自己吃一口,再喂展怀迁吃一口。 “你老实吃饭,别盯着我看。” “这屋里不是你就是我,我不看你还看谁?” 七姜觉着这话很熟,像是在哪里听过,早忘了是她曾经对展怀迁说的,只是霸道地伸出手指头要戳他的眼珠子:“再看试试?” 展怀迁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思,也不躲开七姜的威胁,昨晚以为自己要死的那一刻,先于爹娘,竟是先想到了七姜。 是他不孝,可他不后悔,也不自责,都要死了,还不能想一想心里最在乎的人吗? 七姜继续喂他,问道:“他们查得怎么样,是晋王吗?” 展怀迁咽下食物说:“在被我杀了的人身上,找到一些线索,详细的结果,没那么快。” 七姜问:“晋王想造反吗?” 展怀迁摇头:“也可能是有人陷害他,皇子皇孙何其多,想当皇帝的何止晋王,何况晋王未必想当皇帝。” 七姜叹道:“怪不得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老虎不仅仅是皇上吧,还有好多好多和你们敌对的人。” 展怀迁很是惊喜:“姜儿,你真是很聪明,能把一件事想得更深更远。” 七姜才不管什么更深更远,又喂展怀迁一口饭菜,说道:“我只是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不像你们,什么都藏一半。当然了,我可没说你们不好,越来越明白你们的难处,虽是顶天的富贵,可也是拿命来抵的,今日不知明日事,是生是死都不在自己的手里,太难了。” 展怀迁很是动容,他知道,七姜开始理解京城的一切,她那么聪明,早晚会看通透。 七姜再要喂饭,见展怀迁嘴边沾着米粒,指了指让他自己舔。 可这人太笨,不得要领,半天也没找到,她一时毛躁起来,伸手去拨开,展怀迁哪里料到她会抬手,舌头不慎就碰到了七姜的手指。 七姜自己并没察觉,找手巾擦了米粒后,拿起勺子再要喂饭,却见展怀迁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都冒汗了。 “脸这样红,又发热了吗?”七姜慌忙放下碗筷,伸手摸了摸展怀迁的额头,“是不是吃太多了,可是军医说,你要多吃饭才能把血补回来。” 展怀迁晃了晃脑袋:“我没事,天越来越暖和,我、我怕热……” 七姜取了帕子,轻轻擦去他的汗水:“我都来伺候你了,你就别跟我客气,哪儿不舒服一定说,你要是死了,我该多难过。” “姜儿……” “怎么?” “想、想……我很想抱抱你。” “烦人!”七姜白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不愿意,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凑上来,轻轻抱住了展怀迁的肩膀。 他身上有伤,实在舍不得触碰,不然她好想靠在这个人的怀里,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还活着。 “姜儿,今夜不要再哭,我会心疼的。” “那你也不能死,别再让我担心。” 这一晚,七姜到底是躺在了展怀迁的身边,自然不会有人闯进来,外人也不会看见。 抓着展怀迁的手,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人,心里踏实后,很快就睡得深沉。 之后两天,皇帝派出的人马,围着京城将郊外的山坡树林翻了个底朝天,据说抓了不少可疑之人,但这些事,展怀迁只零星听个消息,他不再参与决策,皇帝命他养伤为先。 这日,数十名侍卫护驾,将展怀迁送回太师府,观澜阁上下已洒扫熏蒸干净,就等着公子归来。 知道张嬷嬷会把展怀迁照顾好,七姜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洗澡,富贵日子过久了,人也精细起来,将自己里里外外拾掇干净,才觉着是回家了。 她再来看展怀迁,玉颜和玉颂已经在了,姐妹俩心疼哥哥,见他满身是伤,眼圈都红红的,反是七姜,终于能大大咧咧地笑:“他死不了,你们别难受。” 偏是这时候,门外通报上官清到了,是代替老太太来看望孙子的。 玉颜劝说嫂嫂:“她是替老太太来的,没得驳了祖母的面子,反倒是我们小气了。” 展怀迁见七姜不高兴,知道是为了家书被拦截,且家人遭羞辱,她恨透了祖母和上官清,怕是这辈子都没得缓和,实在没必要强迫她去做表面功夫。 “玉颜,把屏风架起来,我衣衫不整,不宜见女眷。”展怀迁吩咐罢,看向七姜,好生道,“你不乐意见她,就和二妹妹回避,玉颜陪我就好。” 七姜却挺起背脊:“凭什么我让开?” 她走来,坐在了床沿上,展怀迁趁机捉了她的手,轻轻一捏,用眼神让她消气,没得为了一件小事不高兴。 不久后,纱屏架起,上官清从外间进来,一见这阵仗,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往里走。 玉颜在一旁和气地说:“二哥哥衣衫不整,清儿你是亲家妹妹,如今也大了,少不得避嫌。” 透过纱屏,隐约能看见靠在床头展怀迁的身影,坐在他身边的,必定就是云七姜。 上官清定下心来,欠身道:“二哥哥,姑祖母很是担心您,原是要亲自来看您,就怕您在乎礼节规矩,怕牵动伤口,故只命我传话,要二哥哥安心静养,早日痊愈。” 展怀迁道:“替我谢过祖母,待我好些了,便去向她老人家请安。” 隔着纱屏,上官清看见云七姜伸手去捋展怀迁的头发,她不说话也不搭讪,却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轻浮轻挑很没有教养,这样粗鄙的丫头,凭什么…… 然而屏风后,七姜只是百无聊赖,见纱帐没勾好,抬手整理几下,连碰都没碰展怀迁,更别说什么向外面的人示威,她压根儿就不把上官清放在眼里。 “二哥哥,请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上官清的声音又响起,仿佛故意道,“二嫂嫂连日照顾,您实在辛苦了。” 七姜一脸冷漠,就是不乐意搭讪,展怀迁眼底是嗔笑,哄她高兴些,口中则淡淡地说:“多谢你来一趟,平日里照顾祖母,妹妹也辛苦了。” 上官清冷冷一笑,转身就走了。 玉颜客气,送到屋檐下,却亲眼见上官清下台阶时一脚踩空,幸而有丫鬟搀扶没摔倒。 见她满身怨气地离去,玉颜轻叹:“何苦来的,该是你的总是你的,老太太接你来,谁成想是害了你。” 第165章 把世道让给她们,凭什么 “姐姐,我们回吧。”听得玉颂的声音响起,玉颜回眸,见妹妹已经退出来,还轻轻带上了门。 玉颜问:“他们歇下了?” 妹妹笑道:“听见二哥哥问二嫂嫂困不困,我想不论困不困,咱们还是别叨扰了。” 见玉颂眼眸明亮,还透着几分小机灵,仿佛打心眼里为她的哥哥嫂嫂高兴,玉颜知道,只要离开母亲,离开那些折磨她的人,妹妹的病就能好。 而七姜的到来,更是一剂猛药,何止将妹妹从深渊拉回来,也让她醍醐灌顶,想要好好的活下去了。 “姐姐,你发现没,二嫂嫂和二哥哥越来越亲近了。” “小夫妻过日子嘛。” “咱们是不是就快当姑姑?” “小丫头片子,不害臊。” 屋子里,七姜蜷缩在床榻里,已经听不见这些玩笑。 她是真的累了,洗了澡满身轻松,困倦便一阵阵袭来,和展怀迁说话时,都困得揉眼睛,被他哄了几句,就安安心心躺下了。 展怀迁这辈子,念书用功、习武刻苦,从不在这两件事外耗费精力,此时此刻,却能静静地看着七姜,只是这么看着,就心满意足。 “难不成,喜欢上什么人,自己还能变傻?”意识到的时候,不记得自己看了多久,他怎么会这样子,分明还有好多事等他去探究和操心,怎么脑袋里只剩下,云七姜那么可爱。 “疯了魔怔了……”展怀迁自嘲了一句,赶紧躺下闭上眼,他还得盘一盘这几日的事,盘一盘究竟是哪一拨势力在捣鬼。 两口子睡到午后起来,张嬷嬷送来饭菜,没等她张嘴,七姜就说:“您忙去吧,我喂他。” 看着小娘子大大方方地照顾相公,张嬷嬷心里别提多高兴,正乐呵着,映春却进门道:“公子、少夫人,晋王府送来帖子。” 展怀迁本该出门相迎,但王府的人说,念副将军重伤,免一切礼节,让下人径直将帖子送了进来。 七姜展开帖子,举着给展怀迁看,歪过脑袋问:“说什么了?” 展怀迁眉心微蹙,又细细看了一遍,而后才将目光落在七姜面上,说道:“这是王妃发的帖子,邀请你大后日去王府赏花。” 七姜很是不情愿:“一定要去吗?” 展怀迁道:“自然可以报你伤病,但……” 七姜想起什么来,忽然来了劲头,轻声道:“我去我去,我给你打听些消息回来。” 展怀迁忙道:“不用,你不乐意去,何苦强迫自己,我与晋王不过泛泛之交,王府若因此恼我,也不过是他们小气。” 七姜不在乎,自顾自地问:“就让我一人去吗?” 展怀迁道:“还有玉颜,也一并邀请了。” 张嬷嬷便命人去问大小姐,不多时玉颜传话来,说嫂嫂去她便陪着,嫂嫂不去她自然也不去。 “若真是去了,这是咱们大小姐头一遭露脸,说实话,大夫人她们若不在,奴婢心里很没底。”张嬷嬷忧心忡忡地看着七姜,“少夫人啊,千万不能打架,要有什么事,您实在是气不过,就走人,那也好过和谁大打出手。” 七姜笑道:“嬷嬷,我不傻,不仅不傻我还很聪明呢。” 张嬷嬷还想让哥儿劝几句,可这孩子眼里只有傻乐,看着他媳妇儿,怎么看怎么美,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从没见他这么傻乎乎过。 七姜说:“就是我什么也不懂,她们是不是会念诗,还有别的什么规矩吗?” 展怀迁心疼地说:“不去了不去了,什么消息我打听不到,没得折腾你。” 被迁就和疼爱,七姜心里是高兴的,可也有她的想法,说道:“我想带玉颜去,想让她走出家门,哪怕免不了被那些闲的要死的女人指指点点,可若因此害怕,就把世道让给她们,凭什么呀?” 张嬷嬷说:“司空府年年都摆赏花宴,少夫人不如过府一趟,请夫人们指点一二,再将咱们京城时兴的花花草草认一认,不论如何做些准备,心里有底气。” 七姜爽快地答应:“刚好我也要去见娘,告诉她这人伤养得不错,别叫娘担心。” “什么‘这人’,我是你相公。” “那就……不是人了吗?” “故意的是吧?” 张嬷嬷见俩孩子这就拌起嘴来,全然没了公子刚回来那会儿的生分和客气,事实上那会儿连客气都算不上,少夫人心心念念着,是不想要这门婚事吧。 她悄悄退了出去,合上门时,还听见少夫人霸道地说:“你现在打不过我,好了,快张嘴吃饭……” 张嬷嬷走到屋檐下,合十祝祷:“老天保佑,莫要再给这对孩子什么坎坷,他们都是最好的孩子,您老人家就多疼疼吧。” 日落前,七姜出门去往司空府,消息传到沁和堂,上官清被老太太叫到了跟前。 “两日后,那小贱人要去晋王府赴宴,到那天,我领你去观澜阁,你见机行事。”老太太说,“我会让张氏几个都跟着去,不会妨碍你。” 上官清紧张地说:“白天吗?” 老太太说:“白天才热闹呢,你怕什么,后面的事我来周全。从此以后,你就能长长久久留在展家,不再是客人,是主子。” 上官清僵硬地点了点头:“清儿知道了。” 老太太说:“你对着展怀迁,若也这般木头似的,他可不会动心。自然你有你的尊严,可上了床,谁不是赤条条的,还有什么体面什么尊严?” 上官清脑袋发烫,想起了今日屏风后,云七姜那暧昧轻挑的举止,不禁握了拳头,应道:“姑祖母放心,清儿绝不让您失望,也不辜负自己。” 祖孙俩算计人的功夫,七姜已经坐车来了司空府,进门半路上就遇见来接她的梁嬷嬷。 见少夫人端庄文雅,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梁嬷嬷爱怜地笑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在城里见您,原来我们少夫人在城里,是另一个模样的?” 七姜如今与梁嬷嬷也十分亲昵,不好意思地说:“司空府里人太多,外祖母和舅母们那样高贵,我就不敢放肆,嬷嬷,我到现在还没把姐姐妹妹们认全,一会儿您一定帮帮我。” 梁嬷嬷连声称是,又问:“少夫人怎么这个时辰来了,特地来陪夫人用饭吗?” 七姜道:“司空府没接到帖子吗,晋王王妃请我去赏花,我来向舅母们学规矩的。” 梁嬷嬷很是惊讶:“您愿意去?” 第166章 未来的主母在哪儿呢 一路进司空府,七姜端得稳重得体,可临近老太太的院落,见母亲在门里等候,她便收不住,奔跑着过来,欢喜地喊着:“娘……” “仔细绊着,不跑。”大夫人满眼宠爱,一面说,一面已张开了手臂,由着这小人儿亲亲热热地扑进她怀里。 “娘,展怀迁的伤好多了,他可厉害,军医说也有我的功劳,我好吃好喝地伺候他,他才能长肉。”七姜忙不迭地告诉婆婆,又夸自己又夸展怀迁,“他真厉害,换药剔腐肉都不带吭声的,我佩服他。” 大夫人含笑听着,轻轻拨开孩子的碎发,温柔地说:“辛苦我姜儿,都累瘦了。” 七姜眉眼弯弯地笑:“他能好,我就高兴了。” 大夫人将孩子带到母亲跟前,今日两位嫂嫂各有忙碌的事,老太太已经传话,家眷都不必过来,也不必七姜去行礼。 但何世恒还是闻风而来,被祖母嗔怪:“你是真不讲究,大伯子总缠着小婶子,外人看笑话。” 何世恒不以为然:“是那些人的眼睛脏,心也脏,我不在乎,姜儿也不屑。” 大夫人自然知道侄儿的心思,故意道:“姜儿,玉颜和你一同去,有什么规矩礼数,你跟着玉颜学就是了,论才情品貌,玉颜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好,不会有错的。” 何世恒就在一旁,七姜越听越紧张,故意岔开话题:“娘,万一她们欺负我,我真的不能吵架吗?” 老太太笑道:“都是体面人,她们说刻薄的话,旁人也都是长耳朵的,姜儿,过来……” 七姜起身,来到外祖母身旁,被老太太搂在怀里说:“心肝肉儿,怎么越发瘦了,必是照顾怀迁辛苦了。” “是是是,他那人难伺候极了……”七姜只想岔开话题,怕提起玉颜让何世恒不自在,怕他在长辈面前暴露了什么。 老太太爱不释手地搂着外孙媳妇,对女儿说:“瞧瞧,有了媳妇疼,到底不一样。” 何世恒大方地说:“奶奶,您直接指我就是了,这是看不起姑姑,还是看不起姜儿,以为她们听不懂?” 老太太嗔道:“你啊,你得想想你娘,我们何家未来的主母在哪儿呢,她心里始终都不能踏实。” 七姜知道,二舅舅的长子比何世恒大,早已成家有儿女,可在别人家打破头的家业继承,在这家里,没人争没人抢,哪怕何世恒至今尚未婚配,也耐心等他未来成家后,家里迎来新的女主人。 这一家子,大大小小几十口人,怎么能如此和睦,太师府里单手数得过来的人,老太太和四夫人作妖都作上天了。 大夫人道:“姜儿,你和玉颜别落单,就不会出岔子,若真遇上刻薄的,没得忍气吞声。倘若司空府、太师府的不够他们敬畏,你外祖父舅舅们,都白忙活了。” 老太太嗔怪:“都教孩子什么呢,我们两府从不在外仗势欺人,自然了……姜儿不怕,我倒要看看,哪个敢为难我家孩子。” 七姜问:“舅母和嫂嫂们都不去吗?” 老太太说:“像是这回,都请了年轻媳妇和姑娘,我们家人口多,都去了跟吃席似的不体面,只你大嫂嫂和二弟妹去,姑娘们就不去了。” 那之后,外祖母将两位孙媳妇找来,与她们交代了一些事,叮嘱她们多多照顾姜儿,该传晚饭的时辰,老太太要留饭,大夫人知道孩子惦记家里的人,便替七姜谢过,亲自送孩子出门。 “姜儿,那件事,娘已经知道了。”快到门外,大夫人拍了拍孩子的手说,“下回别那么紧张了,不妨事。” 七姜懵懵地问:“娘,您知道什么事?” 大夫人笑道:“世恒和玉颜,他们两情相悦。” 七姜紧张地看了看左右,轻声道:“您怎么知道,表哥告诉您了吗,不能说不能说。” 大夫人被孩子的模样逗乐了,想到这样可爱的姑娘成日在自家儿子跟前晃悠,真真替那傻小子高兴,若是老天将自己的姻缘都分给了儿子,她也心甘情愿。 “他都告诉我,我也答应了。”大夫人说,“我和展家的事,与旁人不相干,他们是无辜的,倘若三年前就告诉我,我也会促成他们。” 七姜软乎乎地看着母亲:“娘,您真是好人……” 这日夜里,马车一到宅门前,下人们就见少夫人一阵风似的跑进府。 他们当差多年,从也没见哪位女眷这么肆意奔跑,可自从少夫人进门,都不再稀奇了。 观澜阁里,张嬷嬷正喂公子吃药,听见外头一阵热闹,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哥儿脸上已经挂了笑容,盯着门前看,等他的心上人。 便见七姜跑进来,华丽的裙袍被她胡乱提着,张嬷嬷都皱眉头了,可展怀迁瞧着就是活泼灵动,招人喜欢。 “嬷嬷,我、我喂他。”七姜急忙去洗了手,跑来接过药碗,还喘着气就说,“您去歇着吧,哦不,麻烦给我弄晚饭,我还没吃呢。” “是是是……”张嬷嬷憋着笑,迅速离开,好让小两口说悄悄话。 展怀迁苦在胳膊不能动弹,不然真想替七姜擦一擦额头的汗,这会儿只能说:“大晚上还疯跑,摔了怎么办?” 七姜眼眸晶莹,不住地溢出内心的欢喜,眉飞色舞地说:“娘知道了,表哥和玉颜的事,娘都知道了,她还答应表哥,会成全他们的。” 展怀迁很是意外:“当真,我哥说的?” 七姜摇头:“是娘亲口告诉我,你快说说,我想了一路,也不敢下决心,还是要和你商量,你说咱们要告诉玉颜吗?” 展怀迁亦是举棋不定:“若是说了,似乎我们逼着玉颜答应,让她心里有负担。” 七姜点头:“我也这么想,可是又觉得,该让玉颜明白,她顾虑的所有事,在长辈眼里都不算事儿。” 展怀迁先吃了药,让七姜自己擦擦汗,一面说:“再等几天,等这一波麻烦过去,城外恢复太平后,我们都坐下来,开诚布公地把这件事摆上台面说。” 七姜放下药碗,猛地想一件事来,转身道:“光顾着你受伤,有件大事忘了告诉你。” 展怀迁镇定地说:“别慌,慢慢讲。” 七姜便把四夫人折磨玉颂时,说漏嘴的那句话告诉了怀迁,她不信玉颂能编出这话来诬陷嫡母,但也不敢确定,四夫人是真的说漏嘴,还是一时激怒口不择言。 展怀迁冷声道:“嬷嬷们都提过,当时四叔已经放书让姨娘走,还给了房产田地让她自己过日子,姨娘若铁了心要殉情,就不会让四叔这么安排。” 第167章 二哥哥,很难受吧 太久以前的事,展怀迁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不能轻易下定论,再如何不待见婶母,也不能乱冤枉了人。 七姜说:“我让玉颂先藏在心里,要为大哥哥和玉颜考虑,她是愿意的,她说哥哥姐姐对她好。” 展怀迁轻叹:“我们家若非还有兄弟姐妹们是好的,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七姜亦是感慨:“今天外祖母又提到表哥娶亲的事,那么一大家子人,一等一的富贵都不争不抢,咱们家才几个人呐,还能翻了天。” 展怀迁喜欢“咱们家”这三个字,但不是因为七姜终于接纳了家人,是孤身千里而来,他的姜儿终于有了安心之处。 “你做的很对,玉颂也懂事,越懂事就越该心疼。”展怀迁道,“这件事,我一定给她个交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婶婶若当真虐杀了姨娘,就不能让她逍遥法外。” 七姜说:“抓去坐牢吗,大哥和玉颜怎么办?” 展怀迁道:“自然还有家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七姜眼中含笑,很是欣赏地看着面前的人,展怀迁反而被盯得不好意思,嗔道:“怎么,我又说错话了?” “你如今手被绑着,反而不和稀泥了,刚认识你那会儿,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什么事都在乎别人怎么说,好像日日被捆着,没出息得很。”七姜毫不客气地说,“幸好我把你拉回来了,不然你越来越像你爹,这辈子完了。” 展怀迁不仅不生气,还由衷感激,他就是被七姜的脾气感染,被她的恩怨分明影响,被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震撼,人活着,就该为自己活着。 那之后两天,展怀迁安心养伤,家里伺候的人多,七姜也得以好好休息,绣房赶工为少夫人和大小姐准备礼服,张嬷嬷卯足了劲,要让自家孩子在赏花宴上艳压群芳。 转眼,到了晋王府宴请的日子,七姜一早就被催起来梳头,隔着屏风,都能听见她和嬷嬷斗智斗勇。 展怀迁起身活动活动腿脚,但果然伤得重,躺着尚可,起身一活动,伤口就要撕裂般疼痛。 为了这辈子还能上战场,为了能给七姜最安稳的怀抱,他老老实实躺了回去,不敢再乱动。 “哥儿,醒着吗……”张嬷嬷忽然进来,笑道,“少夫人打扮好了。” 展怀迁坐起来,便见映春搀扶少夫人绕过屏风,他心口一颤,立时就看呆了。 一袭银白广袖褙子,以金线绣暗纹,富贵且低调,底下正红褶裙,鲜亮而不张扬,压住了银白的素净。 今日的发髻也十分简单,既是去赏花,没得满头花,只有鬓边一支金凤衔珠,高贵又灵动。 张嬷嬷问:“哥儿,您瞧着可好?” 展怀迁都看傻了,回过神来,又不得不谨慎:“很少见贵妇人穿白色,别有什么忌讳。” 张嬷嬷说:“带着红呢,不妨事。但今日赏花,姹紫嫣红的,穿什么都被花儿比下去,唯有白色最亮眼,人群里一站,必要将那些桃红柳绿、莺莺燕燕都比下去了。” 七姜是不在乎和谁比,摸了摸衣裳,没出声,只是用口型问展怀迁:好看吗? 展怀迁点头,一样没出声:美极了。 七姜心满意足地笑了,今天就去好好会会那些年轻贵夫人和小姐们。 之后,等待玉颜梳妆,算着时辰差不多,姑嫂俩便出门了。 消息一路传至沁和堂,丫鬟们哪里知道老太太和上官清的计划,只忍不住嘀咕:“少夫人今天可太美了,平日里瞧着疯疯癫癫,穿得也随便,这一打扮起来……” “行了,我、我还要抄经,你们退下吧。”上官清随口打发丫鬟,“还有,厨房炖的鸡汤,你们看好火候,别煮干了。” 丫鬟怯怯地应了,她们退出去后,上官清才长长舒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手,正紧紧握着那一枚精致的小葫芦,葫芦里装的,便是她的前程和命运。 今日出门,因是晋王府,张嬷嬷和映春都跟着去了,展怀迁少了嬷嬷在身边“聒噪”,难得清闲一天,双手虽不方便,翻动书页还不算太难。 奈何心里惦记着七姜,怕她在王府受欺负,半天也看不进什么学问,无聊至极,才知道什么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日头才上了正午。 这几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展怀迁常常不觉得饿,只有七姜喂他,他才有兴致吃饭,今日她和嬷嬷都不在,便吩咐丫鬟不必预备午饭,他几时饿了再说。 不想,大中午的,从来也不待见他的祖母,竟兴师动众地来了。 观澜阁的下人都被唬了一跳,小心谨慎地伺候招待,展怀迁坐着向祖母欠身:“孙儿不孝,让您操心了。” 老太太难得慈祥,问道:“怎么今日张嬷嬷不在,该摆饭的时辰,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不吃饭怎么行呢?” 话音落,丫鬟端来一锅鸡汤,上官清亲手盛了一碗,端在手里说:“二哥哥,这鸡汤是姑祖母一早命人炖的,您喝几口,补一补才好。” 老太太起身,从孙女手中接过,来到床边坐下,望着孙儿说:“奶奶好久没这么照顾你了,你还那么小的时候,天天围着我绕。” 展怀迁觉着祖母是在说梦话,他的记忆里,可从没有什么与祖母嬉闹的天伦,祖母从来也不正眼看待他。 “喝吧,奶奶喂你。”老太太笑着,将一勺汤吹了吹,送到孙子的嘴边。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展怀迁无比警觉,偏偏还那么巧,仿佛知道七姜不在,特地挑着此刻来。 可他再怎么怀疑,祖母终究是祖母,总不能在汤里下毒药,总不会要他的命。 无奈,硬着头皮喝了汤,祖母一勺接一勺地喂他,展怀迁心里很是毛躁,喝了大半碗后说:“祖母,我够了,才刚吃过东西。” 老太太将汤碗递给上官清,温柔地为孙儿擦了嘴,摸了摸他的脑袋:“歇着吧,过几日奶奶再来看你。你别见怪,我实在和你的小娘子不对付,我惹不起她,只能趁她不在家才敢来看你一眼。” “您言重了,姜儿她最是孝顺的……” “是啊,是我这个祖母不慈爱,罢了,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迁儿,好生保重。” “请祖母放心。” 展怀迁欠身时,眉心一紧,胃里火烧似的,仿佛喝了半斤高粱,想着是鸡汤太过油腻,惹得烧心,他没做声。 很快,一屋子人退了出去,走出观澜阁,老太太忽然停下,摸了摸手腕,对上官清说:“我的佛珠落在你哥哥屋里了,去替我取来。” 上官清眼神飘忽,在祖母怒其不争的目光里,努力定下心来,转身回观澜阁。 “清姑娘?” “老太太的佛珠落在房里,我进去找一找,你们不必动,二哥哥睡下了,别吵醒他。” “奴婢替您去……” “你们不认得。” 上官清强行拦下了丫鬟,只身进了卧房,口中说着今日风大,顺手就关了门。 “二哥哥?” 定下心后,上官清走近些,在里间门外唤了一声。 此刻,倒在床上的展怀迁,浑身如烈.火焚烧,身下起了不该有的反应,直觉得血.脉偾张,理智和清醒正被一寸寸蚕食。 “姜儿、姜儿……”展怀迁痛苦地支撑起身体,便见屏风后绕过年轻女子,奈何他视线模糊,看不清来者的模样,理智更是被打得节节败退,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意识的驱使。 上官清眼中的人,再不是儒雅温润、风度翩翩的二公子,没有了英雄气概,也没有了书生文气,只是个眼眸猩红,随时要猎捕她的野兽。 “二哥哥,很难受吧……我、我满足你。”上官清眼中含泪,痛苦地解开了衣带,事到如今,她退无可退,她只求太师府一席立足之地,只求能有真正的富贵荣华。 凭什么一个乡下野丫头,能朝夕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而她辛辛苦苦在这家伺候老太太十年,还被嘲讽是个不懂分寸的客人。 展怀迁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女子正缓缓褪下衣衫,他餍足地一笑,便凑上前来。 然而扑入鼻息的香气,瞬间激醒了记忆,他慌地伸手将面前的女人推开,双臂的刀伤箭伤被撕裂,比香气更猛烈地唤醒了他。 “上官清?”展怀迁的视线终于清晰了,奈何药劲又一阵上来,他晃了晃脑袋,在上官清伸手拉扯他时,再一次将人推开。 “你们下药了?”展怀迁低吼,踉跄着后退,他扯开了吊着臂膀的棉布,为了让自己清醒,抬起左手,死命捏住了右臂的箭伤。 伤口裂开,鲜血涌出,衣衫尽染,剧痛终于让展怀迁抵抗住了药性,趁着清醒跑出了房门,大声呵斥:“来人,来人!” 下人们应声而来,见公子手臂淌血,吓得不知所措,可公子却踉跄着走向一旁预备夏日养荷花的水缸,猛地一头扎进去。 “二公子?” “哥儿您这是做什么……” 展怀迁抬起头,甩得满天都是水,怒声道:“进去几个丫鬟嬷嬷,把上官清捆了,传话晋王府,请少夫人立刻回来。” 第168章 算了? 晋王府中,七姜正与玉颜并何家二位嫂嫂同席用饭,一旁还有晋王妃和别家女眷。 今日一切还算顺利,晋王妃和和气气不似那刻薄尖酸之人,至少表面功夫看来,七姜不讨厌这位。 主人家如此态度,客人自然不好放肆造次,再者司空府两位少夫人在,她们也不敢轻易得罪。 不过玉颜的出现,还是引来众人瞩目,七姜今日白衣配红裙,是一份轻盈的庄重,玉颜就张扬了,本该寡居持服的她,一身鹅黄锦衣明媚耀眼,更有天生丽质、高贵优雅,若不相识,谁能想到,这是才刚脱离苦海的人。 有人假惺惺对玉颜说“节哀”,玉颜淡淡一笑不作回应,那些人话多了,七姜就飞过眼刀问:“你们见侯府来人了吗,王妃既然邀请我们姑娘,其中的道理还不懂吗,要不要我领你们去王妃娘娘面前问个明白,怎么这么多话呢?” 那些年轻夫人和小姐们,从没见过这么直白怼人的,都不敢招惹七姜,渐渐就闭嘴了。 此刻,花厅摆宴三席,七姜能与王妃同席,全仰仗太师府和司空府的风光,自然她也当得起,仪态举止学着玉颜和二位嫂嫂,华服美衣下,自有高贵美丽不输任何人。 下人们上菜,十几人穿梭于席间,却有一人停下,在王妃耳畔低语。 晋王妃微微蹙眉,问清楚后,对七姜道:“太师府传话来,展副将军伤势复发,请你速速回府。” 七姜心口一紧,起身道:“多谢王妃娘娘赐宴,待展怀迁痊愈后,我们夫妻再登门向您谢恩请安。” 玉颜也起身告辞,随七姜一同离开了花厅,在王府不敢多言语,直到出门上马车往家走,姑嫂俩才开口,玉颜不明白:“二哥哥最是谨慎的人,怎么会旧伤复发呢。” 七姜一脸凝重,展怀迁的伤很重,右臂的大窟窿在长好之前,光是腐肉就剔了两回,若是再坏了,又要重新长一遍,他很可能还要承受剔除腐肉的痛苦。 玉颜从没见过七姜如此严肃,眼底有愤怒有泪光,脸上就差写上两个大字:心疼。 但她还是为二哥哥高兴的,大伯父乱点的鸳鸯谱,促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从今往后,有人心疼有人爱护。 待马车赶回太师府,恰遇叶郎中也到了,七姜嫌药童跑得太慢,拎起他的药箱就往观澜阁去,叶郎中都没跑过少夫人,到了门前还喘大气。 “怀迁,开门,展怀迁?”然而卧房的门被反锁了,七姜拍门喊他,“为什么要锁门,我回来了,叶郎中也到了。” 张嬷嬷抓了边上的丫鬟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还算口齿伶俐,说了七八成,她不知道的是,公子为什么把自己反锁在卧房里。 听说上官清被捆了,听说展怀迁把自己的脑袋扎进水缸里,七姜猛然想起那晚大公子的遭遇,怒火直冲天灵盖,转身跑来抓了叶郎中说:“他可能被下药了,和大公子一样的……” 张嬷嬷喊来福宝几个,把门撞开,叶郎中提着药箱进门后,拦下众人道:“诸位就不必进来了,在下一定照顾好副将军。” 他说这话,看向七姜,好生道:“我想,副将军并不希望被夫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我会设法缓解他的辛苦。” 七姜颔首:“请您照顾好他,他右臂上是个大窟窿,别再让他疼了。” 叶郎中转身进去,七姜亲手关上了门,都舍不得往里张望一眼,她知道,展怀迁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他最狼狈的样子。 张嬷嬷在一旁问:“上官清呢?” 丫鬟应道:“公子让我们捆了她,但老太太派人来接走了,听说已经给大老爷传话。” “他们想怎么样?” “老太太说、说……二哥儿轻薄清姑娘。” 张嬷嬷还没想到下药的事,大声斥骂:“放她娘的屁,怕不是她们算计好了,上赶着要把侄孙女往孙子床上送?” “张嬷嬷,别嚷嚷。”七姜意外的十分冷静,反而劝说嬷嬷,“我不想这件事闹大,我不愿展怀迁沾了脏东西。” 张嬷嬷问:“那怎么办,就算了?” 七姜抬起凌厉的目光,反问:“算了?” 沁和堂里,上官清也将自己反锁在卧房内,姑祖母虽然接她回来,可骂她没有用,到嘴边的鸭子还能飞走了,是扶不上墙的泥,注定没有富贵命。 但事情既然出了,几个嬷嬷去捆她的时候,她衣衫不整,露肩露胳膊的,这话已然说不清楚,老太太说,只要一口咬定展怀迁轻薄他,那头就没得抵赖。 至于下药,更是毫无根据的事,不怕他们追问,死不承认便是了。 此刻门外有脚步声,上官清紧张起来,云七姜那暴躁的脾气,她能在宗家主母脸上捅个窟窿,也能在自己的脸上扎个洞,她害怕得从绣篮里摸出剪刀,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再受云七姜的羞辱。 “姑娘,姑娘您听得见吗?” “怎么了?” “听说少夫人带人大闹秀景苑,都和四夫人打起来了。” 上官清愣住,怎么回事,云七姜疯了吗? 秀景苑里,四夫人的房门被拍得震天响,可七姜不仅反锁,还搬了桌子顶住,谁也进不来。 四夫人被她逼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撑着最后的面子怒斥:“小贱人你真的疯了吗,我到底怎么你了,你平白无故来折腾我?” 七姜冷声道:“你不说,我就把你勒死在这里,想死还是想活,你自己选。” “疯子,你真的是个疯子,你要我说什么?” “给你儿子下的药,哪儿来的?” “我……” 七姜扑上来,要用绳索绕四夫人的脖子,四夫人吓得胡乱挣扎,最后竟然真的被锁上了,她双手抓着绳子瑟瑟发抖,眼底的惊骇,仿佛还带了更深一层的恐惧。 “上官清,是上官清给我的。”四夫人立刻就坦白了。 “我就知道是她,但得拉你这个人证,之后到老爷跟前对质,你若敢反水,我就把你吊在菜市口。”七姜松开了手,警告道,“你最好想明白,这件事站在哪一头对你有好处,不想死的,就老老实实交待。” 四夫人脱离险境,愤然丢开绳索,骂道:“你这丫头,眼里有没有王法,动不动就生啊死的,你以为杀人跟捏个蚂蚁一样吗,你要伏法,你要坐牢的?” 七姜淡漠地说:“你们这些烂人,除了怕死,还怕什么?” 第169章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就在七姜大闹秀景苑的时候,展怀迁得到叶大夫的治疗,缓解了药性。 然而即便伤口能重新包扎固定,那东西太烈,影响了展怀迁的血气,他又是个习武之人,一剂猛药下来,并强行对抗,对他的身体伤害极大。 加之失血,浸泡冷水,又添感染的风险,虽然药性缓解,但展怀迁开始发烧,很快陷入了昏睡。 七姜从秀景苑归来,叶郎中终于允许她进门,看到地上被换下的沾满血的衣衫和棉布,若非不想事情闹大,不愿展怀迁被外人笑话,此刻她杀人的心都有,哪怕豁出一切,那祖孙俩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少夫人,二公子习武之人,强行对抗药性,对身体损伤极大,今晚若能平安度过,之后便可大安,就怕……”叶郎中道,“少夫人,二公子此番之后,一月内不可行房事,望您知晓。” 这会儿都顾不得什么害羞不害羞了,何况夫妻之间,医患之间,提起房事二字又有什么要紧的,七姜大方地应下:“我知道了,多谢您。” 于是叶郎中下去开方子,福宝跟着去抓药,张嬷嬷带人进来收拾屋子,要处理那些染了血的衣物时,七姜却说:“归拢放一处,我要拿给大老爷看。” 说着走到床边,为展怀迁重新换了一块冰凉的帕子。 这些天来,除了换药包扎,她都舍不得碰展怀迁一下,就怕他伤口裂开,怕他疼。 结果,她如珠似宝宠着的人,就被这么糟蹋,亲孙子在那老妖婆眼里,跟牲口似的,随随便便拉去配种。 “嬷嬷……” “是。” “萧姨娘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爬上老爷的床?” “不好说,奴婢只能说,以大老爷的人品,若不是迷迷糊糊,他断不会与什么女人苟且,您是没见过大老爷和大夫人恩爱的时候,那么好的夫妻,说断就断了。” 七姜点头:“那么多年了,她也不换个招数,可惜人换了,她不能如愿了。” 张嬷嬷问道:“少夫人,您去闹四夫人,那接下来打算?” 七姜起身,她身上还穿着赴宴的礼服,霸气地走到门外,吩咐道:“备好车马、绳索,找六位结实的中年妈妈,八个高大的家丁,打包上出远门的细软,随时待命。” 张嬷嬷跟出来问:“少夫人,您要出门?” 此时有丫鬟跑来,禀告道:“少夫人,大老爷回来了。” 展敬忠听闻儿子旧伤复发,撂下朝务就往家里赶,路上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直气得脸色铁青。 此刻匆匆往观澜阁走,却在半路被儿媳妇拦下,七姜带着人迎过来,欠身后道:“父亲,我们去沁和堂吧。” 展敬忠问:“迁儿身体如何?” 七姜冷声道:“若是死了,就更应该为他报仇给个交代,若是命大死不了,我只想他醒来后,事情已经解决,再也不要恶心他。” 展敬忠沉声道:“姜儿,你打算做什么?” 远处,玉颜带着四夫人来了,四夫人慌慌张张,先头被七姜吓得魂都没了,一见大老爷就哭诉:“大哥,您这儿媳妇疯了,她要勒死我,这事儿和我不相干,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我做什么?” 七姜大骂:“嚎你娘的丧呢,我为难你什么了,你一会儿要不老老实实说,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掐死你。” 四夫人躲到展敬忠身后:“大哥,您听听,您听听……” 展敬忠脑袋发嗡,被弟妹拉扯着,只能对七姜说:“好好说话,姜儿,先和爹把事情捋顺。” “捋什么捋,去沁和堂说。”七姜走过来,一把扯过四夫人的胳膊,“跟我走……” 四夫人吓得不轻,又是喊大老爷,又是喊玉颜,奈何七姜力气大,拖着她已经走开老远。 展敬忠没法子,只能跟着往沁和堂来,半路上玉颜匆匆告诉他:“二嫂嫂要把祖母和上官清送回老家去。” “老太太也送走?” “是……” 很快,一群人杀进沁和堂,闲杂下人都被撵出了院子,不许任何人多嘴。 正屋厅堂里,张嬷嬷将公子换下的沾血衣衫和棉布扔在地上,展敬忠看得心惊肉跳,老太太则避开目光,冷声道:“你们这么多人来,是要拆了沁和堂吗?” 展敬忠痛心疾首地看着母亲:“娘,您对怀迁做了什么?” 老太太冷笑:“我这个当祖母的去看望他,坐了几句话的功夫,我能把他怎么样,你说我能做什么?” 七姜走到老太太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吓得展敬忠冲上来拉扯,玉颜也慌地过来拦住嫂嫂。 老太太没料到这野丫头这么猛,捂着脖子瞪大眼睛,怒斥:“展敬忠你看见了吗,把这丫头给我捆起来,乱棍打死……” 那一边,张嬷嬷又带着几个人,撞开了上官清的卧房,将她带了过来。 上官清一进门,就扑向边上的绣篮,摸出一把剪刀抵在咽喉,哭着说:“你们若是逼我,我就死在这里,是二哥哥轻薄了我,除了以死明志,我还有退路吗?” “赶紧死,赶紧死!”七姜挣脱开玉颜的束缚,指着上官清骂道,“吓唬谁呢,你今天要不死在这里,你就是畜生养的。” 老太太起身,猛地推了一把儿子,骂道:“展敬忠,你想逼死我是不是,你的儿子犯下大错,你来找我兴师问罪?” 七姜转身把四夫人推到前面,霸气地警告:“说话,说完我就让你走,你不说我跟你没完。” 四夫人都快被揉搓碎了,不敢看婆婆,也不敢看七姜,颤颤巍巍地说:“我、我那晚给怀逍用的春.药,就是清儿给我的,她说能帮我要孙子,我就用了,她、她有这东西。” “你胡说……”上官清这才明白,云七姜跑去闹四夫人是做什么,她竟然气成这样,还能想到先拉个证人,她以为云七姜就是个乡下丫头,只是有勇无谋、暴躁冲动的蠢货。 “我说完了,让我走吧。”四夫人快疯了,几乎哀求七姜,“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敢对天发誓。” 七姜转身看向玉颜,玉颜便上前来搀扶母亲,带着她离开了。 “父亲,我已经命人备好了车马,今天就把老太太和上官清送回上官家,往后四季口粮会按时送去,但这两个人,不能再留在京城。” 话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老太太气得浑身打颤,走到儿子跟前,含泪望着他:“你敢?” 七姜却将她推开,转身瞪着公爹:“你不答应,那就最好把我捆起来,不然明早就来给她们收尸。” 展敬忠沉声道:“姜儿,不至于打打杀杀,你不要动不动就以死相逼,拿命威胁人。” 七姜怒问:“展怀迁要是死了呢,他还没醒呢,你儿子为了不让自己发狂,把长好的伤口撕开,这血你看见了吗,你见血都不怕是吗,非要见了棺材你才知道疼吗?我再说一遍,让她们滚,不然,就让她们死,有本事的,你先杀了我!” 老太太威胁儿子道:“展敬忠你想明白了,不孝不悌是何等大罪,你敢送我走,我也能毁了你。” “听见了吗,爹,你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娘。”七姜道,“你为什么要孝顺这样的娘,你的妻子儿子都赔上了,她也不待见你,还要毁了你。爹,若是因为你娘毁了你,而你毁了展怀迁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忽然,上官清尖叫着举起剪子冲向七姜,七姜因背对着她,没能最先察觉,只见父亲扑向自己,抱着她一转身,上官清的剪子,蹭过展敬忠的胳膊,扎在了地毯上。 众人惊慌失措,纷纷围上来,将上官清死死摁住,她疯了似的挣扎着哭喊着:“凭什么、凭什么……我在你们家辛苦十年,我什么都不是……” “姜儿,没事吧?”展敬忠惊魂未定,搀扶着孩子站稳,“姜儿,你受伤了吗?” 七姜倒是不怕,但见父亲的胳膊沁出血,心下一软,说道:“父亲,先给您疗伤吧,这剪子也不知生锈没有,不能大意。” 展敬忠一手捂着胳膊,回眸看向母亲,母子间无声的交锋,可老太太的威严已荡然无存。 “姜儿,你做主。”展敬忠终于开口,“该送走的人,就好好送走,不要为难她们,不要羞辱她们。” 七姜欠身道:“媳妇明白,父亲,您去疗伤吧。” 展敬忠冲她微微一笑,眼底的悲凉无奈,是让七姜也不敢多看一眼的。 她知道公爹这辈子,必定有很多很多的无奈,是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恩怨,他自幼以来几十年承受的一切,比眼下要更难更辛苦。 七姜不能轻易指责公爹过去的不作为,但面前的事,她和展怀迁经历的事,就不容许展敬忠再和稀泥。 “小贱人,你想怎么样?”老太太撑着最后一分体面。 “送你们祖孙回老家,你们好好上路,就体面地走,你们要闹,就捆着走。” “你敢?” 七姜淡淡一笑:“要么走,要么死在这里,给你们半个时辰收拾东西,金银玉器随便拿,半个时辰后,我来带人,或者收尸。” 第170章 只有我可以欺负他 且说玉颜送四夫人回秀景苑,见屋内一片狼藉,就是方才七姜来闹的,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收拾。 如今这院子,只有母亲一人住着,丫鬟婆子也跟着走了不少,他们兄弟姊妹的屋子都空了,实在冷清得很。 她动手收拾,捡起地上的东西,四夫人却过来将她推开,哭着骂道:“你滚,天杀的畜生,就由着你娘这么被人欺负,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玉颜退开几步,四夫人又坐下捂脸大哭,呜呜咽咽地说着:“我造了什么孽,生了你们这两个孽障,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到头来都不要我……” 此时有丫鬟进门,禀告道:“大小姐,大老爷被清姑娘刺伤了,这会子已经回大院疗伤,听说沁和堂的事,交给二少夫人做主,外头车马都备好,要送老太太和清姑娘走呢。” 四夫人一下蹿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就惊愕地问:“当真,要送老太太和上官清走?” 丫鬟应道:“恐怕这回,大老爷真是伤透了心,二公子高热不退,自己又被刺伤,您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玉颜冷声道:“告诫下去,不许乱嚼舌头,老太太只是去疗养静休,倘若有人造谣惹事,我决不轻饶。” 丫鬟领命,毕恭毕敬地退下,玉颜转身对母亲道:“事已至此,娘,您是想继续留在府里过富贵荣华的日子,还是想回王家去?” 四夫人恶狠狠地瞪着女儿:“我若是被撵走,我一定先掐死你,难道只有云七姜会喊打喊杀吗,人被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玉颜说:“您是觉得,我会干坐着等您来掐死我?” “你?” “你们做了坏事错事的人,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伤人害人的时候,从不觉得自己错,轮到清算了,就是全天下人都要害你。” 四夫人冲过来,要扇女儿的巴掌,被玉颜挡开了,淡漠而不屑地看着母亲:“您不想好过的,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送您回王家。” “呸,我是展家的媳妇,轮得到你来送我走?”四夫人恼羞成怒,斥骂女儿,“哪个像你,被婆家撵出来,你瞧瞧,云七姜进门还不到两个月,把这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把老太太都赶走了,再看看你,一样是给人当儿媳妇的,怎么你还不如一个乡下丫头?” 玉颜还有事要和七姜商量,懒得与母亲纠缠,最后好言相劝:“这家里任何人都不会亏待您,母亲何不把日子过得体面些,别再执迷不悟了。” “放屁……”四夫人随手扔了个什么,可女儿已经离开了,她又气又恼又害怕,虽然曾无数次诅咒婆婆,巴不得她滚,巴不得她死,这一下真要走了,往后连最卑微的庇护都讨不来,她若还想在这府里住下去,真真要夹起尾巴做人才行。 观澜阁里,玉颜赶来时,进院门就见七姜坐在卧房外的台阶上。 午后阳光浓烈,照得她满身光华,但走近些,就能看见小娘子面上的疲惫和憔悴。 “姜儿……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子,才去找你娘闹的,要不拉个人证出来,她们又颠倒黑白,大老爷也会动摇,他总是那样。”七姜的嗓音哑了,这会儿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几分血腥气,她一点力气都没了,方才嬷嬷给她水喝,她连茶碗都端不动。 “地上凉,起来进屋。”玉颜说,“我娘的事,你已经给足了我体面,我怎么都不会怪你的,这次也算给我哥出了口气,她们婆媳都一样,儿子孙子在她们眼里,仿佛只是配种的牲口。” 七姜笑了:“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说不出这么粗鄙的话。” 玉颜摇头道:“什么千金小姐,旁人讽刺我也罢了,姜儿,你是知道我的。” 七姜点点头,软绵绵地靠在玉颜的肩上,吃力地说:“我总这么闹,真不是办法,可我也实在没办法,我不想展怀迁醒过来还要面对这些事,还要被这个人问,被那个人审,这世上,只有我可以欺负他。” 玉颜笑道:“是,这世上,我二哥哥也只心甘情愿叫自己媳妇欺负。” 七姜哽咽了,但揉了揉眼睛不愿流泪,说道:“我给她们半个时辰收拾东西,金银玉器随她们拿,一会儿就送走。” 玉颜便道:“我便是来与你商量的,上官清尚未出阁,送回上官家合情合理,但祖母若回娘家,真是要引起是非,对大伯父对二哥哥都不利。” 七姜坐起来,不甘心地说:“怎么,要留下她?” 玉颜说:“不不,我的意思是,将祖母送去别庄,对外就说是静养,横竖她在京城也很少离开太师府,都算不上是圈禁,自然也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说好不好?” 七姜觉得还在理,只要不再和老妖婆同一屋檐下,送去哪里都成。 如此,又另外安排了人手和车马,上官清回她自己的家,老太太送去展家需走两日路程外的别庄,沁和堂里愿意跟去的下人可以去,不愿意的就继续留在太师府,当地自然也会另外安排人手,必定好吃好喝地供养着老太太。 消息传到大院,展敬忠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因有一件要紧的朝务,正与几位门客在书房相谈。 萧姨娘在门前听说了,命丫鬟回话:“老爷忙完朝务,我立刻转达,既然老爷请二少夫人做主,我想二少夫人和大姑娘拿主意便是了。” 传话的人离去,萧姨娘长长舒了口气,她身边的丫鬟轻声道:“二少夫人也忒厉害了,竟然连老太太都扳动了。” 萧姨娘冷声道:“不许念叨,没听嬷嬷的话吗,老太太是去静养了,你们若胡说被打死,我也救不了你们。” 丫鬟轻声说:“老太太一走,大夫人是不是要回来了?” 萧姨娘眼神一震,避开目光说:“这里本就是大夫人的家,大夫人愿意几时回来就几时回来,轮不到你我多嘴。” 丫鬟道:“姨娘……奴婢是担心您呀。” 萧姨娘甩开她的手:“浑说什么,我、我就是个侍妾,和你们一样,是这家的奴才。” 第171章 怀迁,疼不疼 半个时辰后,车马直接停在了沁和堂外,将分别接走老太太和上官清,自然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上官清房门紧闭,老太太则要挟谁敢动她,就撞死在这里。 下人们要去回老爷,被七姜拦下,她先带人闯进老太太的屋子,凭她如何威胁叫嚣,命两个中年妈妈将人抬起,直接送上马车。 “云七姜……”老太太的声音尖锐刺耳,斥骂着,“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老太太,马车跑得快,您千万坐稳了,摔下来可就活不成了。”七姜冷漠地说,“你一没养大我,二没善待我,本来你这个人死也好活也罢,我是半点不在乎的,可你动展怀迁,对不住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 下人们怔怔地看着少夫人,难以想象一个不足双十的小姑娘,能有这般魄力,若早十几年,大夫人也这般对付婆婆,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 “出发吧。”七姜吩咐道,“不必急着赶路,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颠簸,你们将老太太好生送去别庄,回来后,大小姐会重重赏赐你们。” 众人领命,马车缓缓而去,上官清忽然跑出来,可追着马车跑了没几步,就被边上的妈妈们围上前困住。 另一架马车过来,就要将她接走,上官清死命挣扎:“云七姜,我不会让你们好过,就是死了,我也要拉着你……” 七姜都懒得多说一句话,挥挥手命下人将她送上马车,里头几个丫鬟抱着包袱出来,七姜不查看不翻动,命她们直接装车,说好了金银玉器随便拿,她就不会小气,自然上官清也不客气,她果然识时务。 “云七姜,啊……” 随着马车前行,上官清最后嘶喊了一声,下人们都皱起了眉头,唯有七姜淡定地走进沁和堂,众人便跟着进门来。 “屋里的东西,照原样看管,每日要打扫。”七姜吩咐道,“这里是老太太的院子,你们要好生照料,老太太只是去静养一阵子,很快会回来的。” 众人低着头,不知该不该答应,她们分明都知道,老太太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七姜问:“要是没听明白,我再说一遍?” 众人纷纷摇头,七嘴八舌地答应下,几句话说得乱糟糟。 七姜倒是好脾气:“往后你们只负责洒扫院子,月钱一个铜板也不少,若有别处的下人欺负你们,就到观澜阁、文仪轩找我和大小姐,会有人给你们做主。” 一位稍年长的妈妈说:“奴婢说句实话,往后老太太和清姑娘都不在,这院子里的活儿,实在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丫头们闲散养着,就该闲出事端了。她们如何,奴婢不多嘴,但奴婢愿意去别处当差,只求不让主子们白养着。” 七姜说:“这些事,大小姐日后会安排,或留下,或给你们安排别处,绝不亏待。” 大家这才定了心,纷纷谢恩,脸上也有了喜色,毕竟老太太多难伺候,彼此心里都明白。 离开沁和堂,七姜带人回观澜阁,映春搀扶着她,轻声道:“少夫人,老太太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七姜摇头:“我不知道,但眼下,我不愿她再恶心你家公子,这家里就从来也没个道理,做错了事不用付出代价,凭什么?今天这件事,若留到明日再解决,我能呕死在今晚,我不答应。” 映春忙劝道:“少夫人别动气,事情已经解决了,您再气出病来,不值得。” 七姜长长吐了口气,说:“哪怕她们死了,展怀迁也已经受了欺负,什么也补偿不了。也许所有人都以为我现在很爽快吧,才不是,我的人还躺着呢。” 提起展怀迁的伤,七姜加快了脚步,回到观澜阁后净手更衣,走进卧房的一瞬,七姜一直嗡嗡作响的脑袋和耳朵,终于清静了。 展怀迁依旧昏睡中,凉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还是烧得厉害,仿佛回到了受伤的那晚,一切又打回原形。 七姜坐在床边,轻轻摸过他的脸颊:“快好起来,杂鱼烂虾我都给你打发了,绝不让他们恶心你,怀迁,疼不疼?” 说着这话,又委屈又心疼,眼泪禁不住落下,滴落在展怀迁的脸上,昏睡中的人,眼珠子微微一颤,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梦境中,自身宛若一叶小舟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的压抑,转瞬风停雨歇,沿着河流轻飘,便见柳暗花明、豁然天地。 “姜儿……”展怀迁在梦中唤了一声,那之后,便陷入沉睡,连梦境都不再有,身上的痛楚难受也不再感知,酣甜踏实的一觉醒来,睁开眼,只见晨曦倾泻,天亮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七姜端着一盆水进来,没察觉展怀迁已经睁开眼,兀自坐在床边绞了帕子,拿起来要给他擦脸时,才发现这人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一夜没睡吗,姜儿,累不累?” “你……疼吗?” “疼,你替我吹吹?” “傻子,你是小孩儿吗?” 七姜说着话,眼泪又掉出来,展怀迁爱怜地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爱哭,天不怕地不怕的云七姜,原是个小哭包?” 七姜哽咽着说:“你要是疼得厉害,叶郎中能给你开汤药,喝了就睡,就不疼了。” 展怀迁忙道:“我不疼,真的不疼,我逗你玩儿的。” 七姜小心为他擦了脸,明明这人疼得青筋突起,还死撑着。 展怀迁说:“姜儿,我没有对不起你,但我的确太笨了,老太太能按什么好心,我竟然觉得她不会毒死我,就敢喝她的鸡汤,是我太蠢了。” 七姜摇头,端来茶水,喂展怀迁喝了几口,一面说道:“我把她们都赶走了,老太太送去别庄,上官清回上官家。” 展怀迁很是惊讶:“当真?” 七姜说:“昨天下午就送走了,我不想你睁开眼,还要被恶心,不想你还要一个个去解释发生了什么,我都给你摆平了。” 展怀迁不敢相信,不是不相信七姜的魄力,而是不相信父亲他,竟然能应允这件事。 七姜说:“上官清要拿剪子扎我,父亲拉着我躲开了,但他自己受了伤,看在这份上,我就不和他计较过去的事。但昨天的事,我是和他吵翻天的,他一开始还想和稀泥呢,我说他不答应,就等着给老太太和上官清收尸,我一个也不放过。” 展怀迁不禁笑道:“你就这么厉害,动不动喊打喊杀,还有没有王法了。” 七姜气道:“我可是为了你。” 展怀迁忙说:“是她们不值得脏了你的手,姜儿,她们不配。” 第172章 七姜的香气 一句话,就把七姜的毛捋顺了,不论如何,展怀迁一直努力和她走一条道,即便一开始有碰撞有摩擦,乃至翻脸吵架,可他愿意听、愿意改,比他老爹强多了。 七姜脱了鞋,从床尾爬进来,小小一团躺在展怀迁里侧,困倦地说:“我要累死了……” 展怀迁心疼不已:“睡吧,我没事了,真的。” 七姜打着哈欠说:“一会儿他们进来怎么办?” 展怀迁不在乎:“我挡着你,不妨事。” 七姜眯着眼点了点头,裹上被子,很快就闭上了眼。 听着气息,知道七姜还没睡熟,展怀迁缓缓躺下,七姜下意识地朝他凑近了些。 淡淡的香气扑入鼻息,展怀迁安心地笑了。 “你知道一开始,我怎么清醒的吗?” “嗯?” “就是那药。” 七姜睁开眼:“你不想说,我不会问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展怀迁说:“是她身上的香气,我闻到了,虽然当时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眼前的女人,一定不是你。” 七姜皱着眉头:“什么呀,怪恶心的……” 展怀迁说:“咱们第一次在这屋里过夜,我睡在美人榻上,隔天早晨把被子扔进床里,结果一靠近床铺,闻到的全是你上的香气,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 七姜犯困得厉害,听得懵懵懂懂:“记住什么了?” 展怀迁说:“你身上的香气。” 七姜笑起来:“你是狗啊。” 展怀迁苦于双手不能乱动,不然真想捉了这小丫头,好好教训教训,从来也不正经说话,他正告白自己的心意,全让她搅和了。 “你生气了?” “有一些。” “那……我醒了给你赔不是,我真是困死了。” 七姜说着,伸手出被窝,轻轻握了展怀迁的手,面上憨憨的一笑,很快又闭上了眼,她实在困极了。 转眼,日上三竿,司空府内与往日一般热闹太平,何夫人却匆匆往老太太屋里来,进门见小姑子正悠哉悠哉喝茶,忍不住说:“我的大姑奶奶,家里那么大的事,也不回去看看,自己儿子在那儿躺着呢。” 大夫人放下茶盅,很是淡定:“要有什么事,早送消息来了,没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 何夫人气道:“我们怀迁难道是捡来的吗,那是你身上的肉,别喝茶了,快回去看看,孩子们不定吓成什么样了,姜儿才多大?” 老太太问儿媳妇:“现在怎么样了?” 何夫人应道:“您这外孙媳妇,是真厉害,才刚打听到,她把展家老太太和那个上官清,全送走了,昨天傍晚就送走了。” 大夫人继续沏茶,面上微微含笑,她知道,姜儿一定能摆平这件事。 老太太惊讶地问儿媳妇:“展敬忠能答应吗,这可不是小事,堂堂太师宰辅,弃养生母,不孝不悌的大罪,连皇上都袒护不得,还不得被参个七八本。” “对外是说静养,展敬忠又不傻,您就别操心了。”何夫人一面说着,过来拿开茶具,板着脸道,“我这个嫂嫂说话,是真不管用吗,听话,回去瞧瞧,我陪你一起去,赶紧换衣裳。” 大夫人不乐意,就被嫂嫂拉着往外走,之后半推半就换了衣裳,出门时,何世恒赶来,要一同去探望怀迁。 “臭小子,你是担心怀迁吗?”做姑姑的,起了逗孩子的坏心思。 “是,我担心姜儿。”何世恒一脸的委屈,又不敢怼姑姑。 何夫人看向他们,急道:“姑侄俩说什么呢,赶紧走吧。” 大夫人朝侄儿使了眼色,便挽上嫂嫂,玩笑着说:“都当祖母了,怎么还这么急性子。” 何夫人嗔道:“我可不比你大几岁,别把我说老了……” 待司空府的车马到了太师府门前,玉颜亲自迎出来,如今她当家主事,来了贵客且是长辈,绝不可怠慢。 “真送走了,哎。”何夫人带着玉颜,一路往观澜阁去,说道,“家里没个长辈坐镇,你们年轻孩子不容易,往后若有什么麻烦,只管来司空府,一家人不必客气。” 展怀迁和姑姑走在她们身后,大夫人眼看侄儿都要在玉颜身上盯出个洞,挥了挥手说:“太不稳重了,叫玉颜看不起你。” “姑姑,她好多了。”何世恒却高兴地说,“身子养好了,您看气色那么好,光彩照人的。” 大夫人说:“所以啊,你要明白,玉颜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的,而你又能给玉颜什么?” 何世恒猛点头:“姑姑,我会有分寸。” 到了观澜阁,张嬷嬷已经迎在门下,何夫人问:“两个孩子呢,迁儿退烧了吗?” 嬷嬷一一作答,只是提起孩子,不得不道:“少夫人守了公子一夜,天亮才合眼,这会子睡得正香,奴婢进去送过一回药,公子不让惊动。” 何夫人说:“是不必惊动,只要他们好好的,过几日再见不迟,我是太担心了,才急着过来看一眼。” 玉颜稳重谦和地说:“大舅母,您都来了,请移步花厅喝杯茶,也让我招待您一回。” 何夫人笑道:“也好,不然来去匆匆的,外人还当什么事,你母亲呢,请来一起喝杯茶才是。” 玉颜察觉到何世恒一直看着她,忽然想,不如就让大家见识见识,什么是云泥之别,何世恒一定能死心了。 可她刚要开口,被大夫人打断,毫不客气地说:“不必了,我不想见展家其他人,玉颜,我和大舅母喝杯茶,姜儿若还不醒,我们吃了茶就走。” 玉颜无奈,只能应下,待要领路往花厅去,却见远处过来一行人,只听张嬷嬷没好气地念了声:“她来做什么?” 匆匆赶来的,是萧姨娘,几乎小跑着赶来,跪地行礼道:“妾身给夫人请安,给舅夫人请安。” 何夫人避开目光,轻轻一叹,天知道是这萧氏太卑微,还是心机深重,从来不被待见,还上赶着来扎眼。 大夫人果然看都没看一眼,对玉颜说:“走吧,你大舅母爱喝白茶,府里用的什么水?” 第173章 不然就别嫁 一行人远去,萧姨娘还在地上跪着,张嬷嬷上前来搀扶她,和和气气地说:“不知大老爷伤势如何,姨娘先回吧。” 萧姨娘道:“只是皮外伤,郎中说不妨事,但伤口不浅,疼几天总是有的。” 张嬷嬷便说:“辛苦姨娘了。” 萧姨娘淡淡道:“嬷嬷说的哪里话,伺候老爷本是我该做的,只是,我以为夫人会想知道些什么,才特地赶来请安,并不是有心惹夫人不愉快。” 张嬷嬷笑道:“哪里的话,今日天热,夫人口渴急着喝茶呢,姨娘先回吧。” 萧姨娘欠身谢过,即便在张嬷嬷这样的下人跟前,也十分谦卑,低眉含胸地带着人离去。 她一走,张嬷嬷才拉下脸,气呼呼地进院门,口中念着:“什么意思,十多年了,大夫人几时待见过你,何苦来膈应人。” 此刻,花厅里,玉颜亲手侍弄茶水,茶道之艺自幼所学,京城贵女之间,场面上该学的东西,玉颜全都由名师指点过,自然仰仗的是大伯父的体面,也是大伯父有心养育她,特地派人请来的。 何夫人看着玉颜优雅娴静的仪态,笑道:“真真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大伯母年轻那会儿,都不爱这些事,不过应付罢了。瞧瞧你,单是看你这么摆弄,就已是赏心悦目,这茶必然也更好喝了。” 玉颜欠身道:“您过誉了,好些年没摆弄这些,生疏得很。” 何夫人是个爽快人,有话不藏着,说道:“这三年实在委屈你,想来你和甄家二郎上辈子也有瓜葛,这辈子才要你送他一程,如今两不亏欠了,老天爷自会给你安排更好的前程。好孩子,你什么都没做错,只管坦荡荡的,哪个敢和你过不去,还有你大伯母和我给你撑腰。” 大夫人在一旁闲闲地说:“嫂嫂就爱大包大揽的,敢情全天下孩子都是你的?” 何夫人嗔道:“你今天是怎么了,非要我拿出嫂嫂的款来教训你几句,不听话,还处处和我顶嘴。” 一面说着,向玉颜告状道:“你这个大伯母啊,怎么让她生了你二哥哥那么好的儿子,她还跟捡来的似的,都伤成这样了,也不回来看一眼,我三催四请才把她押来。” 玉颜暖暖地笑着,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与女眷长辈说说笑笑,被宠爱、被关心,又看她们和睦融洽,拌嘴都是欢喜的。 而她一笑,何世恒就高兴,若非碍着母亲,怕被看出端倪,他恨不得将一双眼睛黏在玉颜的身上。 自然,玉颜感受到了,可她比自己想象得要淡定,也许是何世恒从来都这么看她,也许是真的不在乎,总之她不再慌张,是否抵触是否欢喜,都不考虑了。 不巧的是,账房有要紧事,请大小姐做主,下人们犹豫再三还是传话过来。 玉颜大方地应了,向二位长辈告辞,说下回得闲,再好好请大伯母和舅母品茶。 大夫人说:“忙去吧,我和你舅母再坐一会儿,姜儿若还不醒,我们就回去了,你不必来相送。” 何夫人亦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去吧孩子。” 玉颜起身行礼,礼貌地退了出去,何世恒的目光追着她,好在此刻母亲和姑姑都在看玉颜,不会显得他很奇怪。 “恒儿,去看看你弟弟吃什么药,把方子抄来我看。”大夫人忽然吩咐侄儿,“抄仔细了,别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何世恒知道,姑姑是给他机会去追玉颜,立时站起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望着儿子的身影,何夫人嫌弃道:“跑什么,这小子怎么就长不大,愁死我了。” 大夫人问嫂嫂:“咱们家就非得恒儿来继承吗,世惟世恪他们,也太清心寡欲了,我都觉着不真实。” 何夫人感慨:“天底下有坏人,自然就有好人,老何家祖上积了大德,叫咱们遇上这一辈孩子,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抱负,强求不得。再者说,你真以为继承家业当家,是什么风光无限的事,你呀,生来富贵享福的命,你若和展敬忠好好的,没有去惜园那十年,哪怕你们夫妻和睦,这家里家外的琐事,也够磨人了。一天天的,我就想着儿媳妇赶紧进门,我能退下来享受享受,我都是当祖母的人了。” 大夫人笑道:“小儿子媳妇们,亲闺女似的宠着疼着,大儿媳妇进门,就该做牛做马?” 何夫人不以为然:“若是好孩子,我自然也放在眼珠子里宠着,可宠归宠,那孩子也有她的责任,不然就别嫁,这是明摆着的事,我不稀罕只盼不劳而获的人。” “娘……”忽然,远处传来软软的呼唤,二人抬眸张望,便见是姜儿飞奔而来。 何夫人笑道:“她这么小小的,到底哪儿来杀伐决断的魄力,这孩子真是灵气极了。” 七姜欢喜地跑进花厅,先给大舅母请安,再给母亲请安,大夫人早早张开手臂,将孩子搂到身边。 何夫人嗔道:“头发也不梳,就这么跑来了,姜儿,你好歹是少夫人,不能这么胡闹。” 七姜乖乖地点头答应,依偎着母亲说:“我怕你们等不及走了,就急着赶来了。” 大夫人轻轻捋着孩子的头发,对嫂嫂说:“如今这家里也没外人了,她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这个婆婆还没说什么呢。” 何夫人白了妹妹一眼,怜爱地看着七姜,问道:“怀迁可好些了,昨儿那么大动静,你有没有伤着?” 七姜摇头:“我没事,怀迁清晨就退烧了,这会儿精神也好,就是伤口愈合再要花些日子,若是生了腐肉,又要再剔一回,太疼了。” “有你心疼着,怀迁就能忍得住。”何夫人说着,又问道:“姜儿,你怎么就能狠心把这家老太太送走,你怎么说服你爹的?” 七姜看了眼母亲,见婆婆含笑点头,她才放开了说,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威胁,也许过几天展敬忠醒过神来,又反悔了。 说着话,离开花厅往观澜阁去,何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姜儿,倘若你爹要把老太太接回来,你别与他闹,他也有他的难处,当朝宰辅,被人说弃养生母,是天大的罪过,你能明白吗?” 七姜抿着唇,摇了摇头。 何夫人温柔地问:“哪一句没听懂?” 七姜说:“不孝是罪过,那不慈就不是罪过了吗,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几十年无止尽地折磨儿孙,要是掰扯掰扯罪过,都够死八百回了。” 何夫人焦虑地看向妹妹,大夫人轻轻耸肩,笑得云淡风轻,心满意足。 第174章 我再也不放 凤仪轩内,玉颜处理账房的事,虽然被气得不行,还是能端得冷静稳重、恩威并施,不论如何,八钱银子一斤的黄豆,绝不容许再出现。 府里十来年的假账乱账,并非一朝一夕能拨乱反正,玉颜耐得住性子,慢慢来,只盼将当家大权归还七姜时,能给她一个干干净净像样的家。 交代完事情,账房的人陆续退出,屋子里静了,便能听见外头的动静,妹妹正高兴,说着:“恒哥哥,我佩服极了,二嫂嫂真是很了不得……” 玉颜出门来,便见何世恒和玉颂站在屋檐下,颂儿小小的个头,仰着脑袋才能和哥哥说话,扭头见自己,欢喜地招手:“姐姐,恒哥哥找你呢。” 何世恒显然局促了几分,努力装着大方说:“姑姑要看怀迁的方子,命我抄一份,我来寻你取方子的。” 玉颂奇怪道:“恒哥哥,二哥哥的药方自然是观澜阁收着,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何世恒说:“我想、我想……你姐姐当家,什么事都要从她手里过的” 玉颜淡淡地说:“我这里的确收着方子,家里人用药都要留档,请稍等,我这就去取。” 看着玉颜进门,何世恒的脚动了动,却不敢跟进去,正犹豫踌躇,玉颂拉着他的衣袖说:“恒哥哥,进去抄吧,姐姐屋里有纸笔。” “哦哦,好……” 何世恒如遇大赦,如此被妹妹带着进门,柜子前翻找东西的玉颜见他们进来,亦是淡淡的,翻找出二哥哥的方子后,便放在桌上,也不说让不让抄,自己顺手接着收拾柜子里的东西。 玉颂热情地过来,帮着铺纸研墨,何世恒这才坐下,提笔誊抄时,就想多待一会儿,故意连着抄坏了三张纸,书桌上裁好的宣纸刚好用完了,玉颂便蹦蹦跳跳地跑去外头,问下人要宣纸。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玉颜关上柜门,就往门外走。 “玉颜……”何世恒起身喊住了她,“我们说几句话可好,你不要总躲着我。” 玉颜定了定神,回眸微微含笑:“那就长话短说,多谢表哥心里至今还有妹妹,但妹妹不能成全您的心意了,你我殊途,绝非同归人,还望各自珍重。” 何世恒绕过桌子走过来,他越走近,玉颜就越往后退,生怕她转身出门,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玉颜,我只问你,若没有这三年,若没有你母亲,我们……” “世上哪有如果,不过是痴人做梦,我得伯父兄嫂收容,此生必定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表哥所愿,无非是妹妹能好,那就请您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好。” 何世恒倏然冲上来,拉住了玉颜的手:“不要说狠心话,玉颜,你是怪我,怪我三年前没有抢回你。” 玉颜到底没撑住,眸中含泪道:“这是什么胡话?” 何世恒痛心地问:“你当年向怀迁哭诉时,为何不提我,玉颜……你根本不愿嫁甄家,为何不告诉怀迁?” 玉颜甩开了他的手:“过去那么多年,我都不记得了,但我眼下很清醒很冷静,都是大人了,再不能如小儿女那般拉拉扯扯,望表哥自重,也别害了我。” “害了你?” “是,别害了我,我本就名声不好,你这样闯进来,孤男寡女共……” 话未完,何世恒猛地抱住了玉颜,玉颜被吓懵了,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越抱越紧。 “你放开我!” “我不放,我再也不放。” 玉颜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开怀抱,痛苦又着急,终于哭出声,放弃了挣扎,任凭何世恒托着她的腰背。 分明有无数的话要说,这一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何世恒只想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抱着她,不再让她受任何伤害。 玉颜哭得浑身颤抖,渐渐无力站稳,但有人抱着她、托着她,绝不会让她摔倒。 “是我不配……” “不许说不配。”何世恒打断了玉颜的话,“我不会为了你放弃什么,司空府的家业也好,我的前程仕途也好,我都不会放弃,只有我足够强大,才配得上你,才足以保护你。我不要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放下一切过什么避居归隐的日子,玉颜,你从不欠这世道的,你没做错任何事,我不许你看轻自己。这世上能让我放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心里再也没有我,展玉颜,你敢不敢说?” 玉颜泪眼迷蒙,痛苦地抽噎着,她说不出口,她说不出来。 何世恒捧起她的脸颊,轻轻擦去泪水,眼眸泛红地说:“玉颜,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 观澜阁里,展怀迁见到娘亲和舅母,怪不好意思的,大夫人自然舍不得逗儿子,到底大病一场,儿子脸颊都瘦凹陷了,她心疼还来不及。 于是姑嫂俩坐一坐便要走,可展怀迁忍不住问:“娘,老太太这一走,怕是不会再回京城了,您会回来吗?” 大夫人淡淡看了眼儿子:“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嘴。” 七姜在一旁冲他摆手,眼神示意他少说话,不料被母亲看见,她很不好意思,怯怯地躲到了展怀迁身边去。 只听舅母说:“张嬷嬷,派人去找一找恒儿,这小子抄方子抄到哪里去了。” 大夫人便不管儿子和媳妇,走去说:“我们先回吧,兴许逛园子去,这家里他从小就来,丢不了。” “什么丢不了,是没规矩,还有女眷在家呢,岂能容他到处乱逛。” “谁能计较这些,园子里的事,关了门没人知道。” 听着这些话,展怀迁不禁对七姜道:“我娘在舅母外祖母跟前耍赖时,你就和她一模一样,都不讲道理。” 七姜瞪他一眼:“你啊,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娘回不回家来,是因为老太太吗,是因为你爹,大傻子。” 说完,撂下展怀迁就去送客,刚出门,就遇见何世恒从外面来。 何夫人嗔怪儿子:“你跑哪里去抄方子……这孩子,你眼睛怎么了,哭过了?” 何世恒揉了揉眼睛,敷衍道:“被虫子飞进眼睛里,才冲洗过,不妨事的。” “一天天的,不干正经事。”何夫人说罢,吩咐道,“去见见怀迁,我们就该走了。” 何世恒走来,到了姑姑跟前,大夫人温柔含笑,侄儿虽是哭过的模样,但瞧着并不沮丧,甚至眼底还有几分光芒,想来这一次相会,不算太糟糕。 “嫂嫂,我们先走吧。”她上前挽了嫂嫂,回眸对七姜道,“不必送了,招待一下哥哥,让他说完话赶紧出来,别吵着怀迁休养。” 七姜欠身相送,待母亲和舅母走远了,才跑回房里,一见到何世恒满脸灿烂的笑容,她心里就高兴,欢喜地问:“哥哥,玉颜终于和你说话了?” 第175章 有多少人活得真正自在 何世恒满心感激:“姜儿,是你的功劳,多谢你把玉颜从甄家抢回来。” 听这话,七姜好生得意,转身看向展怀迁,那人亦是满眼的赞许,即便抬不起胳膊,还不忘冲她比个大拇哥。 何世恒激动地说:“玉颜答应不再躲着我,她会给我机会,但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还没能完全缓过来,我们不能急,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不然我没资格娶她。” 展怀迁道:“玉颜最是冷静克制的,既然她给了你余地,这件事就有指望。哥,听我的话,之后不论遇到什么坎坷,千万别冲动,我们一起商量。” 何世恒点头,看看七姜,又看看弟弟,说道:“你啊,赶紧好起来,姜儿跟着你,七灾八难的,能不能消停点?” 展怀迁白了兄长一眼:“赶紧走吧,舅母和我娘还在外头等你。” 七姜送客到门外,何世恒让她留步,目送表哥走远后,她才跑来展怀迁跟前,但只是眨了眨眼睛,就被猜中了心事,展怀迁说:“去吧,去看看玉颜。” “那你好好歇着,别乱动啊,我很快回来。”七姜欢喜地跑向门外,但又觉得把这人独自留下怪可怜的,又跑回来,轻轻抱了他一下。 展怀迁受宠若惊,笑道:“好了,去吧,玉颜怕是这会儿正慌呢,去陪陪她。” 七姜说:“我今天真是快活极了,是我来你们家顶顶快活的一天,把讨厌的人赶走了,玉颜和表哥之间还有了指望。” 展怀迁故意嗔道:“你家相公都伤成这样了,你还高兴?” 七姜不耐烦起来,霸道地说:“又不是我弄伤你,我没日没夜伺候你,你还不满足呢?” 展怀迁哭笑不得,和这丫头开玩笑,她永远分不清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永远不知道哪句话会惹毛她,她也不会假装生气,生气了就是生气了。 “老实待着,我很快回来。”七姜一脸嫌弃地撂下话,急急忙忙跑了。 太师府外,何世恒出来后,上了第二辆马车,前头姑嫂二人的车驾便也出发往家去。 何夫人挑着帘子,看了会儿车外的光景,放下后说道:“太师府这外墙,是不是修过了。” 大夫人满不在乎:“嫂嫂问我?” 何夫人抬手在妹妹额头上敲了一下:“你今天怎么总气我,仔细我再不理你了。” “说起来,嫂嫂……”大夫人蹭在嫂子身边,问道,“恒儿的媳妇,你想过该是什么样的人吗?” 何夫人正经说:“早些年想过,后来就不敢想了,其实吧,你哥和父亲早就不耐烦了,不成家像什么样子,是我和母亲劝着压着呢。我寻思,娶个媳妇还不容易,可这媳妇,是要和我儿子过一辈子的,委屈谁也不能委屈我儿子,他既然看不中,那就再等等。” 大夫人问道:“倘若恒儿相中什么姑娘,但对方家世不好,又或是身上有官司,怎么说呢,就是外人眼里横竖配不上我们何家的,你能答应吗?” 何夫人轻轻一叹:“我自然想要最好的,可若是那傻小子真心喜欢,只要姑娘本身人品不坏,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大不了我替亲家了了。但这是我的意思,你哥哥和父亲,能答应吗,那可是何家未来的主母,你哥哥呀……” 大夫人说:“嫂嫂,若真有那天,哥哥和爹我来劝说,要紧的是,你得帮着自己儿子。” 何夫人眉心微蹙,满眼试探的目光,问道:“老实交代,恒儿是不是有动静了?” 大夫人笑道:“你天天见你儿子,还来问我,我才回家几天?” “你若敢瞒着我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夫人将妹妹的耳朵轻轻一拧,“你得站在我这边,不许和孩子瞎闹,都是当婆婆的人,怎么还长不大呢?” 大夫人眼中浮起淡淡的委屈,依偎着嫂嫂说:“可是家里,有人站在我这边吗,这么多年,我都没想到,真正来心疼我的人,会是从未见过面的儿媳妇。嫂嫂,咱们这些千金小姐,算上贵妃娘娘,究竟有多少人是活得真正自在的,我会尽全力护着姜儿,嫂嫂,将来你也要多疼疼恒儿的媳妇。” 嫂嫂叹道:“可你连家都不回,你怎么护她,说得好听。” 事实上,不论舅母怎么看待,在七姜心里,她就是有婆婆撑腰的人,哪怕母亲不在身边,她也底气十足,至少这太师府里,还没怕过谁。 来到凤仪轩时,玉颜正见大厨房的管事,七姜便在边上旁听,大厨房的人都是怕了少夫人的,本还想压一压大小姐,谁知七姜会突然杀来。 大厨房的账一向混乱,前些日子还仗势欺人,在外头压着菜贩子不让他们卖给观澜阁的采买,哪里知道府中突然变天,没嚣张两日,就老实了。 “老太太是去静养,过阵子就会回来,因此沁和堂的灶头不能撤,随时要伺候老太太用饭。”隔着屏风,玉颜吩咐道,“但这些人,等不来老太太的日子,闲散着也不成,我会另安排差事,你回去把名单列好。” “是……” “大厨房往后,只负责大院里大老爷、三公子和萧姨娘的饭菜,秀景苑明日起自行开伙,将原先四夫人灶上的人拨过去,每个月的账,也从秀景苑的账走。” “大小姐,那、那您这儿?” “文仪轩也自行开伙,账房那头,我会交代。”玉颜淡定地吩咐,“下人用饭,另有安排,从今往后都与你们不相干了。” 大厨房的管事,听得目瞪口呆,辩解道:“若是如此,各院各自采买,是要被抬价的,咱们府里在菜市也没了说话的分量,若是别府里压着咱们,小的怕是一片菜叶子也买不回来。” 七姜冷冷道:“我们观澜阁自行采买,贵是贵了些,可算下来,还是比你们过去报的账要节省不少,你们到底去哪里买菜了,皇宫里吗?” 玉颜说:“嫂嫂才嫁来,哪里吃过八钱银子一斤的黄豆。” 七姜怒道:“八钱银子一斤,你们也太黑心了,不怕噎死吗?” 管事慌张地说:“这、这也不是小的一人的事,四、四夫人她……” 玉颜冷声道:“我说过,既往不咎,但你们若心存怨恨,之后要和我对着来,我也不是好惹的,还望好自为之。” 第176章 我心里有他 打发了大厨房的人,丫鬟们来撤了屏风,玉颂端来茶点给嫂嫂和姐姐,轻轻拉了七姜的衣袖,姑嫂俩便退到门边说话。 “二嫂嫂,恒哥哥不知对姐姐说了什么,他走后,我见姐姐哭得好伤心。”玉颂很小声地说,“恒哥哥眼睛也好红,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七姜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还有别人瞧见吗?” 玉颂摇头:“我瞧见了后,就没让人进去。” “真乖,不过不是坏事,等我和你姐姐说完了,再细细地告诉你可好?” “二嫂嫂,恒哥哥和姐姐从小就好,他们会不会是两情相悦了?” 果然是大姑娘了,七姜忍着笑意,显然已经不用瞒着什么了,玉颂那么懂事,忙捂了嘴轻轻说:“我懂我懂,我不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说完,小丫头一溜烟地跑了,七姜这才来到玉颜面前,她正对镜梳妆,蜜粉能遮盖泪痕,奈何泛红的眼眶,今天是藏不住了。 “他可高兴了,拉着我谢了又谢,谢我把你从甄家抢回来。”七姜拿起梳子,轻轻理顺玉颜的青丝,轻声道,“展怀迁说,他哥这股子劲,明年考个殿试头名也不在话下,玉颜,什么是殿试头名?” “就是状元郎。”玉颜看着镜中的七姜说,“可真若得了殿试头名,他更不能娶我了,皇上自然会为他指更好的姻缘。” 七姜说:“那不如在科考前,先把你们的婚事定了。” 玉颜回过身来,为难地说:“七姜,我是一时心软,方才没能撑住,我心里还是明白,我配不上他,配不上司空府的。我本该守寡持服之人,一年未满就要定婚事,我脸皮再厚,何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若因我和他而遭人诟病嘲讽,你觉得我会心安吗?” 七姜最爽快:“那就别考状元,别答得太好了,状元谁爱当谁当。” 玉颜知道七姜不懂科考之事,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横竖嫂嫂是好心来的,没得太过计较,便道:“我并没有完全答应他,说好了,容我再想一想。” 七姜拖了凳子,坐在一旁,正经道:“你有什么顾虑,都告诉我,我和你哥给你想法子,倘若你是不喜欢他,不要他了,我绝不让他们强求你。” 玉颜手里摩挲着精致的小瓷罐,轻轻一叹:“所谓顾虑,都是眼前的现实,姜儿你想想,我娘那样的人,若是成了司空府的亲家,不敢想,我都不敢想将来的事。” 七姜托着腮帮子道:“这么说来,唯一麻烦的就是你娘,至于什么家世经历,都是可以不在乎的,只有你娘的胡搅蛮缠,算是个实打实的麻烦。” 玉颜说:“我总不能把她也送走,我们家成什么了?” “是啊,方才大舅母说,今天已经有人参了大老爷。”七姜叹气,“那些个当官的,真是太闲了,不想着如果让老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就知道和对家过不去。” 玉颜说:“大臣之间互相监督掣肘,是势力权衡的好事,你只见他们参大伯父,没见过大伯父这头,也不知参了多少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七姜受教了:“朝廷的事,真是复杂又麻烦,总是和我想的不一样,害我说出来的话,都傻乎乎的,展怀迁也总笑话我。” 玉颜温和地说:“慢慢就能明白,谁也不是生来就通晓天下事,你是我见过最灵气的姑娘。” 七姜笑道:“那我想听一句简单的真心话,你愿意说吗?” 玉颜猜到了是什么话,不禁垂下眼帘,稍稍犹豫后,不等七姜发问,便主动道:“我心里有他,这三年支撑我活下去的,便是曾经的回忆,还有幻想,幻想我若没嫁甄家,在他身边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他。” 七姜动容地抓了玉颜的手:“那就在一起,有情人就该在一起,三年前谁也不知道,可三年后,如今有了我和你哥哥,谁也别想拆散你们。” 玉颜冷静地说:“嫂嫂,没有指望,也就不会绝望,我的脆弱彷徨,不求你们感同身受,但求能给我几分余地,容我胆怯容我犹豫,好吗?” 七姜连连点头:“我们不逼你,我、我就是太激动了……” 玉颜毕竟年长几岁,经历又坎坷,不会如七姜这般率性自由,她平静地说:“眼下,我只想把家里的账理清,制定新的规矩,还不能只是应付这些年的,得考虑到将来。得是将来你和二哥哥生儿育女,我们展家又人丁兴旺后,还能沿用的规矩。如此,算是我对大伯父对二哥哥,也对你的报恩了。” 七姜不禁念叨:“家里才这点人,怎么能这么乱,司空府里几十口人,大舅母她怎么管家的?” 玉颜说:“京城里大家族比比皆是,反倒是我们太师府这样冷清是特例,偏偏大家族规矩森严,事事都有据可循。哪里像咱们家,老太太一言堂,老太太的话才是规矩,我娘又一味奉承,什么都不公平。” 七姜为难地问:“待你嫁了表哥,这些事……都归我管了吗,大嫂嫂呢?” 玉颜笑道:“我记得,你是主动问大伯父要过管家大权的,把我娘吓坏了。” 七姜说:“就是吓唬吓唬你娘,我才不稀罕管呢。” “可将来都是你的,宅子里的,外头的。”玉颜说道,“大伯父膝下只有二哥哥和怀逸,哪怕分一半给怀逸,你依旧要当家。至于我哥,我们是寄居的子侄,已经仰仗伯父家太多太多,我哥他虽然资质平庸,可也有骨气,他从来没想过要争大伯父的家产,只有我娘,成日里痴人说梦。” 此时,院子里有动静,有人嚷嚷着:“二小姐,慢些跑,仔细绊着了……” 玉颜不禁含笑:“妹妹这几日,越来越活泼了,离了我娘离了老太太,她的病就不会发作。” 七姜却是眉心一紧,她忘了玉颂的事,说好的,姨娘的死要给玉颂一个交代,倘若真是四夫人下杀手,玉颜身上的包袱就更重了。 “七姜……” “什么?” “这个家有你,真好,真的好。” 第177章 云七姜真是多事 这日傍晚,展敬忠回到府中,叶郎中早早等候,赶着要为太师大人换药。 因公爹是救自己才受伤,七姜得知消息,便主动来大院问候,此刻正等在卧房外。 “二嫂嫂……”怀逸从自己的屋子出来,跑来七姜面前,说道,“好些日子没见您了,二哥哥的伤可好些了?” 分明一个家住着,却难得见面说话,大宅门里的兄弟姐妹,要想感情好,还真是不容易,像怀逸和展怀迁这般差了十岁的兄弟,怕是从来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你是不是长高了,你哥哥个头高,你将来必定也不小。”七姜笑着说,“别总坐着念书,会长不高,去骑马练功,身体才结实。” 怀逸笑道:“嫂嫂如今说话,更像个嫂嫂了。” 七姜明白弟弟的意思,但嘴硬说:“我本来就是你嫂嫂,哪有像不像的。” 怀逸则问:“最近事那么多,耽误嫂嫂学写字了,您还学吗?” 七姜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事多是真的,我偷懒也是真的,再说不和你哥哥赌气,事情一多我也不那么想家了,写信的念头淡了,就懒得学。” 怀逸并不介意,说道:“嫂嫂几时想学,几时来找我,我准备了好些……” 七姜打断道:“你念书那么辛苦,我不再叨扰你了,你哥哥愿意教我,还有母亲,只是母亲要求严格,除了读书写字,还要教我礼仪规矩,我还没想好。” 怀逸眼中有淡淡的失落,说道:“每日回家,都做一样的事,念书、吃饭、睡觉,那几天给您上课,我才觉得有意思些。” 七姜说:“你是寂寞了吧,也是啊,总是独来独往的,二妹妹她本该和你说得到一块儿去,但过去碍着四夫人,她也不敢和你多走动。怀逸,不如往后你下了学,去文仪轩温习功课,让二姐姐陪着你一起念书,她也好长进长进,你们差不多年纪,说得上话。” 怀逸问:“嫂嫂,您去吗?” 七姜想了想:“这阵子去不了,你哥哥养伤呢,我得照顾他,过阵子他养好了又该忙碌了,反正我闲着也闷,时不时来学几个字。” 怀逸高兴起来:“那我这就去文仪轩问大姐。” 少年郎说罢,转身往外跑,撞见萧姨娘,她阻拦道:“就快用晚饭了,哥儿去哪里?” 怀逸说:“去文仪轩,明日起我下了学,就在文仪轩温书,和二姐姐一起。” 萧姨娘很是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那里,大小姐当家主事多忙碌,各处管事在文仪轩进进出出,你如何能静下心来,不妥不妥。” 怀逸不免扫兴,指了七姜说:“反正二嫂嫂答应了,您就别管了。” “哎?哥儿,哥儿……”眼看儿子从面前溜走,萧姨娘没抓住,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催小丫鬟跟上去。 刚好叶郎中从里屋出来,七姜寒暄几句后,就到门前问候,得到父亲允许,便进门去了。 萧姨娘怔怔地看着,心里好一阵毛躁,连叶郎中到了跟前都没察觉。 “姨娘?” “哦……是,叶大夫,您有什么吩咐吗?” “不敢当。”叶郎中应道,“太师大人的伤口恢复得不错,这几日忌辛辣刺激,保持整洁,但不要浸泡,就没什么大碍了。” 萧姨娘欠身:“多谢您了,我会照您的吩咐,好生照顾老爷。” 屋子里,展敬忠和七姜隔着屏风说话,大院嬷嬷伺候老爷穿戴齐整后,才将屏风推开。 公媳二人不宜独处,嬷嬷便也留下,七姜只是问候了几句,其他也没什么要说的。 反倒是嬷嬷提起:“老爷,今日夫人和亲家大夫人并恒哥儿一起,回府看望了二公子,还在花厅喝了茶。” 展敬忠看向儿媳妇,说道:“姜儿,你娘有没有提起什么事?” 七姜不爱弯弯绕,反正那天在沁和堂对着老爷吼也吼过了,她现在不怎么怕这位了,爽快地说:“您要是问母亲愿不愿回家来,我就真不知道了,不如您亲自去司空府将母亲接回来?” 展敬忠好生尴尬,但事已至此,姜儿是进了门的儿媳,是一家人,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便放开怀抱说:“姜儿,我和你娘的事,几句话说不清楚,但父亲敢说,这十余年来,我每一刻都盼着她回来。” 七姜问:“您去接过吗?” 展敬忠点头:“接过,都无功而返。” “您就不想再试试?” “怕把她惹急了,你娘的脾气,你只略知一二。” 七姜便顺着话说:“便是了,我不了解母亲,也不了解您,展怀迁是亲儿子都没替你们调和呢,您可千万别指望我。父亲,母亲关照了展怀迁,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嘴。” 展敬忠笑道:“姜儿,你是真改口了吗,还以为只有冲我发火的时候,才会喊一声父亲。” 七姜干咳一声,欠身道:“我不懂事,说话不过脑子,若是冒犯了您,请父亲多多包涵。” 展敬忠欢喜地说:“你都愿意叫一声父亲了,爹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如此你和怀迁安定下来,爹才真正高兴呢。” 七姜应道:“至少眼下,我不怨恨您了,也不恨我爹了,反正这辈子要么不嫁人,要么总得嫁人,倒也不是我认命,是展怀迁对我好。” 展敬忠待要说什么,门外下人通报,有官员前来求见。 “安排在前厅,我这就过去。”展敬忠吩咐罢,起身对孩子说,“姜儿,你去告诉怀迁,让他安心养伤,至于我和你娘的事,过几日我们父子几人坐下,好生谈一谈。” 七姜应下,恭送大老爷去前厅,他走了自己也该走,但到门前,萧姨娘赶来,请她留步。 “姨娘有什么事吗?”张嬷嬷教导过,论身份地位,七姜远在萧姨娘之上,但家里过日子,总是孝为先,因此平日里客客气气,将萧氏当个长辈看待,不必过分亲近,也不必太过摆架子。 萧姨娘道:“三公子他虽勤奋好学,到底是个孩子,这个年纪正是管不住自己的时候,方才听说,您应允他往后去文仪轩温书,妾身觉着很是不妥。” 七姜说:“只是想让弟弟有个伴,怀逸和玉颂是堂姐弟,也有忌讳的吗?” 萧姨娘应道:“姐弟之间自然不必多避忌什么,可您……少夫人,您是嫂嫂,三哥儿日渐大了,叔嫂之间,多些谨慎分寸,既体面又和睦,您说呢?” 七姜明白了,萧姨娘是不让她和怀逸玩在一起,也许真是叔嫂之间该避讳,可怀逸难道不是孩子? “我知道了。”七姜淡淡一笑,带着人离开了。 萧姨娘松了口气,但手里又不禁握了拳头,这事儿必定又要惹儿子不高兴,他们母子的关系近来很不好,再雪上加霜,这云七姜真是多事。 第178章 你别欺负我 夜深人静,七姜吹灭烛火,从床尾爬进展怀迁里侧,一天天的也不知忙些什么,却累得她浑身酸痛,重重地趴在被褥上。 “明天别再有什么事了,让我清静两天,昨天和你爹掰扯,我这会儿嗓子还疼。” “怎么不找叶郎中瞧瞧?” “没事,就是吼着急了,多喝几碗茶就行。” “千万别硬撑……” “先管好你自己吧。” 趴着的人,朝着枕头蛄蛹了几下,绸缎寝衣包裹着纤瘦的身体,屋内留有一盏引路的烛火,隐约朦胧间,展怀迁一扭头,就看见七姜浑.圆挺翘的屁股,他心口一热,匆匆把目光避开了。 七姜慵懒地爬到枕头上,就不愿意再动弹,哼哼着:“比种地还累,我好想回家种地。” 展怀迁说:“仔细着凉,这几日不烧火了,我手不能动,你自己盖被子。” 七姜胡乱扒拉了几下,但被子被她压在底下,啥也没盖上。 “听话,着凉该肚子疼。” “嘿嘿……张嬷嬷以前也这么哄你吗?” 展怀迁嗔道:“说正经的,快盖上。” 七姜便滚来滚去,终于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但从头到尾都没睁开眼睛,懒懒地说着:“我爹娘干活累了,夜里我都给他们踩背,如今我不在家了,没人伺候他们了。” 展怀迁说:“父亲如今也不用自己干活,不会像过去那么累了。” 七姜点了点头:“但愿他们能享福,别闲不住,不过只要他们乐意,爱怎么过怎么过,以后也会有孙子孙女给他们踩背的。” 一面说着,七姜吃力地翻了个身:“我也没做什么,浑身疼得要命,是不是京城的气候潮湿,这我要是去了南方,是不是要化成水了。” 展怀迁说:“叫个小丫头来给你按按,这些日子你既要照顾我,又要对付他们,身上累,脑子还绷得紧,自然……” 他还没说完,七姜仿佛就睡过去了,许是身上酸痛,依稀能看见她眉头微蹙、鼓着腮帮子,睡得并不踏实。 “姜儿?”展怀迁唤了一声,但睡着的人,已经没有回应了。 他静默地端详片刻,胸膛里的心越跳越急,确信不是药物残留的作用,是他发自内心的,想亲一口心爱的人。 展怀迁稍稍起身,鼓起勇气凑过来,他原本只想亲一口香嫩的脸蛋,谁知七姜忽然扭头,他这一吻,正正中中地落在软绵绵的唇上。 七姜猛地睁开眼,离得太近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是个人,是张脸,是展怀迁。 展怀迁反而镇定了,又在七姜嘴上轻轻压了压,才收回身子躺平,但心里做好了准备,迎接小娘子的拳打脚踢。 然而身边的人,只稍稍动弹了几下,展怀迁偷偷用余光瞟,七姜是背过去了。 “对、对……”展怀迁想道歉,可他又觉得,这不该是道歉的事,他不甘心。 “最好别惹我,我给你留着情面呢。”七姜轻哼,“等你伤好了,我再揍你,你个下流东西。” “你生气行,不能骂我下流。” “还有理了是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揍你。” “哪怕我手断了,你也打不过我,谁给谁留情面呢?” 七姜一下翻身起来,展怀迁真以为要挨揍了,小人人却趴到他身上来,避开他胳膊的伤,双手捧着他的脸,猛地亲下来。 展怀迁整个儿傻眼了,可软绵绵的嘴唇实在可爱得紧,他瞬间仿佛被下了蛊,什么理智清醒都荡然无存。 但身上的小老虎突然发威,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虽不至于受伤,也把他疼清醒了。 七姜又狠狠地揪了他的脸颊,霸道地说:“这次饶过你,下回再偷偷亲我,给你牙齿一颗颗拔下来。” 那一下咬的并不疼,很快就不觉得什么了,他们彼此该多亲昵,才能叫七姜恼得上嘴啃,展怀迁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傻笑着、凝视着,满心的欢喜。 “你别欺负我,我当然、当然知道夫妻之间该做些什么,可叶郎中说,你要禁房.事,那药太猛了,你强行抵抗,伤了身体。”七姜温柔下来,好声好气地说,“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了,都把你放在心里了,不着急成不成,娘都说我还小呢。” “我错了,是我不好。”这一回,展怀迁心甘情愿地道歉,“我下回再也不了。” 七姜摸了摸他的脸颊:“给我揪疼了吧。” 展怀迁摇头:“你那点力气,算什么,蚊子叮似的。” 七姜哼了一声,躺回原处,但只是脑袋稍稍凑过来些,因为不能碰这人的胳膊,他的伤口还没好呢。 展怀迁说:“等我的胳膊好了,猜我想做什么?” 七姜说:“练武吗?” 展怀迁说:“想抱着你,抱着一整天不撒手。” “没出息……”七姜憨憨软软地笑了,接着说,“你也就想想吧,你好了又该忙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展怀迁说:“说起来,我哥这人还是冷静清醒的,我很怕他为了玉颜放弃一切,那就太没出息了。” “玉颜不值得吗?” “可是,让玉颜跟着他喝西北风?” 七姜明白了:“你是想说,你也不会为了我放弃一切?” 展怀迁道:“得看什么事,倘若有一天,非要在你和权势地位之间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你,可若能共处,我们还要继续在权势富贵中过日子,我们都有责任去应付所有的麻烦。” 七姜说:“玉颜说过差不多的话呢,我虽然不喜欢你们顾虑这个那个,不喜欢你们把简单的事搞复杂,可我也承认,我从前就是个今日吃饱明日看天的小人,不像你们,嗯……就是、就是想得很多。” 展怀迁笑道:“你是说格局,心胸,眼界?” 七姜说:“是这些吗,总之,我常常会觉得,跟不上你们,会觉得我要仰望你们。” 展怀迁摇头:“至少我绝不要你仰望,所谓的格局眼界,不过是为我们的诸多无奈贴金罢了,谁不想肆意妄为地活着,谁又比谁强些。” 七姜小声道:“你觉着,我该跟娘学本事吗,读书写字学规矩。” 展怀迁说:“不必勉强,我说真心话。” 七姜说:“我也是真心的,我有那么一些些,想为了你而学的念头,想你有个体面的夫人。” 展怀迁心头动容,相识以来,七姜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毫无保留的。 厌恶便是厌恶,抵触就是抵触,于是到如今,她也会大大方方地说她喜欢,说她把自己装进了心里,好让他爱得坦坦荡荡。 第179章 怀逸的出身 那晚午夜后,一场风雨,吹得落花满地,然晨起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七姜走出屋子,不觉半分寒意,这春天真真要过去,端阳节就在眼前了。 今日总算太平,七姜能有心思下厨,给展怀迁做了他心心念念的油饼,可惜念想和喜好果然不是一回事,加之大伤大病才缓过几分,油腻的食物他吃不下去,便宜了福宝他们。 七姜自然不生气,又做了薄如蝉翼的春饼,卷上新鲜菜蔬,漂亮清爽又好吃,展怀迁看着就喜欢,胃口大开,一个人吃了半斤饼,若非七姜拦着,怕要吃撑了。 下午展怀迁养伤补眠,七姜便来文仪轩找玉颜姐妹,玉颂高兴地拉着嫂嫂去看书房,是为怀逸准备的,好让他往后下了学在这里温书。 “我打算向大伯父请示,为玉颂请先生,之前都是跟着我学的,这三年没正经念过书,明年及笄,是大姑娘了,再多念几本书也好。”玉颜说着,问七姜,“你想好了吗?” 玉颂好歹是念过书的,请先生来教,是锦上添花,七姜大字不识一箩筐,哪怕有先生愿意教她,她也不敢学,光想一想心里就害怕。 “我再想想,反正这几日要照顾你哥,我也没心思学。”七姜又敷衍了,随手翻动桌上的笔墨纸砚,忽而想起萧姨娘昨晚的话,说道,“怀逸未必能来,萧姨娘不让他来。” 玉颜说:“论理,姨娘不能管束怀逸,怀逸若执意要来,她也拦不住,只是闹得不愉快,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何况怀逸一直以娘亲相称。” 七姜好奇地问:“说起来,母亲和怀逸说过话吗,母亲离家前,怀逸已经出生了吧?” 那会儿玉颜才七八岁大,很多事记不清,但后来家里都有人嘀咕过,的确大伯母离开展家之前,怀逸和萧姨娘已经在这家里了。 “我听雁珠提过,那时候萧姨娘跟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说萧姨娘若能平安分娩,就让她留在府中,万一孩子保不住,再将她打发了。”玉颜说道,“雁珠是这么说,换个人又换种说法,我也不知道真真假假,我和二哥哥那时候都还是孩子。” 七姜说:“原来萧姨娘是在老太太身边生下怀逸的吗,张嬷嬷怎么没对我提过。” 玉颜叹息:“张嬷嬷也觉得可气,不愿提起吧,婆婆帮着一个侍妾恶心正头夫人,司空府没吵上门来,那是何家有涵养。” 七姜不禁气道:“涵养能当饭吃吗,自家姑娘受那么大的委屈,我若是外祖父外祖母,这宅子都给他烧了,谁也别想欺负我闺女。” 玉颂在边上笑悠悠:“二嫂嫂,那你赶紧给我生个小侄女,我一定会很疼爱她。” 七姜一愣,不禁害羞了,玉颜拍拍妹妹的脑袋:“活泼起来,就收不住了,不害臊,你就这么欺负二嫂嫂,仔细二哥哥骂你。” 玉颂笑道:“那我去给二嫂嫂沏茶赔罪。” 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出去了,玉颜对七姜说:“这孩子一下释放天性,有些收不住,你别和她计较,我会好好管束的。” 七姜反而笑道:“多大点事儿,姊妹之间亲热,不都说这些话吗,我才不在意呢。” 玉颜知道嫂嫂最大方,便不再提这一茬,两人离了书房往她的屋子去。 “不过话说回来,萧姨娘那一晚上就怀上了?”七姜轻声道,“能这么厉害的吗,一晚上就有了?” 玉颜微微脸红说:“便是正经夫妻,要是有了也是一晚上的事,这又不是能积累的。” 七姜不禁清了清嗓子,她不是不懂,就是觉着不可思议:“这么说来,那一晚,也怪那什么的……” 玉颜嗔笑:“七姜,房中之事,你都明白吗?” 七姜憨憨地点头:“当然懂,说不正经的,我家那土墙草房能有多大,爹娘年盛,哥哥嫂嫂年轻,嘿嘿……” 俩姑娘傻乎乎地笑成一团,但笑着笑着,七姜忽然想起来,玉颜嫁人三年,不知与甄家二郎有没有过肌肤之亲,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该被顾虑的事,但玉颜总说她配不上何世恒,就怕在她心里,这也是过不去的坎。 见七姜眼神变化,玉颜猜到了几分,进了门后问:“你是不是担心我?” 七姜立刻晃了晃脑袋,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这不算事,男人可以纳妾通房的,我们怎么就、怎么就,该怎么说呢,我不稀罕和男人比这些事,何况也不是没有坏女人,反正都一样,我不看不起他们,他们也休想对女人指手画脚。” 玉颜说:“他久病之身,不能人道,总之,是可怜人。” 七姜好生道:“我知道他对你还算好,并没有冒犯他的意思,何况人都不在了。” 玉颜轻叹:“我时常想,往后清明中元,我该不该祭扫他,自己一个人怎么都成,若真能和世恒在一起,我不能不顾虑他的感受。” 七姜一本正经地说:“祭扫这种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能知道什么呀。难道还有什么活人,要你去做这些事来撑门面吗,你想换取什么好名声吗,既然都不是,还想他做什么?玉颜,这三年你尽心尽力,你谁也不亏欠,你只亏欠了你自己。” 玉颜说:“可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心里……” 七姜不屑地说:“都是骗人的,真要举头三尺有神明,甄家老妖婆头一个就该被雷劈死了。” 玉颜忍俊不禁,笑道:“七姜,你真是很有意思,天不怕地不怕,但又不是没道理的泼辣刁蛮,光是听你说话,心里就畅快。” 七姜很是得意:“展怀迁也这么说我,其实我们那儿的人都这样,是你们这些京城里的公子小姐被规矩礼教管傻了,人话也不会说,一天天的净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傻不傻?” 玉颜不由得挺起背脊:“是,从今往后,我就以嫂嫂马首是瞻了。” 七姜问:“马首什么?” 但不等玉颜解释,外头一阵吵吵嚷嚷,更听见茶碗摔碎的动静,姑嫂俩出门看,见是四夫人闯来,那么巧碰上玉颜端茶水,全给她摔了。 第180章 嫡庶有别 四夫人没料到七姜在这里,面上掠过一丝害怕,毕竟这野丫头是会动手,她不愿再在下人面前丢脸。 可七姜有分寸,四夫人再不好,那也是玉颜的生母,她要顾着玉颜的体面。 她走上前,四夫人果然往后退,满身防备害怕她的攻击,但七姜只是带走了玉颂,带她离这婆娘远远的。 四夫人见七姜不为难她,便几步走来女儿跟前,横眉竖目地责备:“秀景苑自行开伙,你和我商量过吗,什么意思,连厨房的账都要从我这里走,太师府家大业大,是多我一口嚼谷要撑不下去了吗?” 玉颜看了眼地上碎裂的瓷器,吩咐道:“摔碎的东西,估价算进秀景苑的账,直接从下个月的分例里扣除。” “展玉颜,我是你娘,我摔你个茶碗你都要跟我算吗,那我把你生出来,将你养大二十年,你要不要与我算算?”四夫人怒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当家做主,就拿亲娘立威,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玉颜冷漠地看着母亲:“女儿从不曾想用您来立威,是您再而三地不给女儿体面,我既然当家做主,就要事事公允,观澜阁、秀景苑还有这文仪轩,如今都自行开伙,难道母亲,想和大伯父平起平坐?您不必来吵闹,哪怕您去大伯父跟前,我也依然是这个处置,没得商量。” 四夫人咬牙切齿地问:“你是巴不得那些奴才,都爬到我头上去,我这个当娘的颜面扫地,你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玉颜道:“若有人敢不敬母亲,教化不服的,母亲只管来找我,我必定给您个交代,岂能亏待了您,岂能让下人爬到您的头上去?可母亲若自己不尊重,惹得丫鬟婆子们背地里嗤笑您,女儿也爱莫能助,还望自重。” 四夫人扬手要扇打玉颜,但听七姜的声音传来:“要打人吗?” 气疯了的人,也顾不得害怕了,恨道:“当娘的管教女儿,轮得到你多嘴,你以为人人跟你似的,有人生没人养?” 七姜负手而来,慢悠悠踱步到四夫人跟前:“这话听着,像是在指责父亲母亲,怪他们不教养儿媳妇,是不是?” “你、你少颠倒黑白!” “是不是颠倒黑白,回头问了父亲便知道,婶婶,您一个长辈,老和我们孩子过不去作甚?往后有冤屈,有不如意,请去找大老爷,父亲一定会为您做主的。” 四夫人知道自己吵不过两张嘴,便强行道:“我不管,秀景苑的饭菜必须由大厨房做,并不与我的分例算在一块儿,不然我就满天下去宣扬,你展家要饿死我一个寡妇。” 玉颜说:“母亲若要绝食自尽,我拦不住,只能事后为您风光下葬。” 四夫人叫嚣:“展玉颜,你说的是人话?” 玉颜淡漠地说:“厨子下人都给您拨过去了,灶上的花销依旧还算着大哥大嫂的份,您一个人怎么吃都吃不完。娘,别闹了,太师府再如何家大业大,也吃不起八钱银子一斤的黄豆,您真不怕大伯父翻旧账?” 四夫人语塞,一时结巴起来:“什么黄豆,什么八钱银子……我当家十来年,是干干净净,对得起天地良心。” 玉颜懒得再多说,吩咐下人:“送四夫人回去,查一查这茶壶茶碗的价,记在秀景苑账上。” 说罢,她转身回房去,四夫人要追,被七姜拦下,笑悠悠说:“您请回吧,玉颜很忙,无暇招待您了。” 四夫人冷笑一声:“云七姜,有你哭的时候,单是老太太被送走这件事,大老爷在朝堂上就未必兜得住,早晚还得迎回来。到时候,你若不被扒一层皮,我跟你姓。” 七姜推手拒绝:“千万别,我家祖宗看不上你,还是你们王家的祖宗大人大量,能容得下不肖子孙。” 四夫人气得瑟瑟发抖,说下去也不过是徒增怨恨,她愤愤然离了文仪轩,一路咒骂着回秀景苑去。 大院门前,萧姨娘正看人修剪花枝,老远就见四夫人风风火火的身影,边上的丫鬟说:“必定又去找大小姐闹了,真是没脸没皮的,这么多年装得当家主母范儿,全给扒干净了。” 萧姨娘责备道:“少说几句,四夫人好歹是正经主子,别惹了她。” 丫鬟道:“叫奴婢说,您可比四夫人体面多了,将来等咱们三哥儿出息,当了大官,指不定还能为您求个诰命呢。” “胡说,诰命是这么便宜的吗?”萧姨娘道,“老太太熬了一辈子都没轮上,我一个侍妾算什么,入了朝廷上了官场,三哥儿的母亲只能是大夫人,他是司空府的外孙,听明白了吗?” 丫鬟瘪着嘴说:“您倒是把大夫人当佛爷一样供着敬着,可大夫人眼里,昨儿您也瞧见了,大夫人连看都不看您一眼。” 萧姨娘藏在袖中的手,默默地握了拳头,冷声道:“我一个奴才,也配叫大夫人看吗,闭嘴吧。” 丫鬟不甘心,又问:“姨娘,今天哥儿下了学,真要去文仪轩温书吗?” 萧姨娘立时愁绪上头,叹气道:“先等他回来再说。” 转眼,日落时分,学堂散了学,等来小厮收拾东西,怀逸催促了几回,匆匆忙忙要往外走。 “展怀逸。”忽然有同窗叫住他,怀逸闻声停下了脚步。 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围上来,其中一人道:“听说你家老太太被赶走了,这是怎么说的?” 怀逸冷声道:“祖母是去静养,你们不要道听途说,胡乱传话。” 一人道:“太师大人都被参了好几本了,怎么能是道听途说,只怕皇上也要过问了。” 怀逸镇定地说:“你我学孔孟之道,求经世治国,当心怀天下,先生可从没教我们,议论他人家务事,何况祖母的确是去静养。” 有个孩子道:“且不说这件事,听说你的嫡母回城了,这么多年,贵府那点事,连我们都清楚。展怀逸,待嫡母回了家,你还能风风光光来这里念书吗?” 眼前几个孩子,家世门第虽不及太师府,但都是各家嫡子,他们这一斋,只有怀逸是庶出子。 虽然碍着太子乃贵妃所出,如今没人敢堂而皇之地分嫡庶对待,可各家关起门来,难免分个尊卑,像他这样的庶出子,别人家都不会送来这学堂。 第181章 母子生嫌隙 “怀逸,我们走吧。”上回还大打出手的江侍郎家公子,走来拉了怀逸的胳膊,白了这些人一眼,“就你们长嘴,背书也不见你们这么利索?” 怀逸不愿好友再与他们起争执,便主动跟着离开,到了学堂外才说:“不必为了我和他们翻脸,他们看不起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兄弟拍拍他的肩膀,彼此都还有几分孩童的稚气,但已互为兄弟,自认生死之交,说道:“什么看不起,他们又是什么东西,你别放在心上,只想想太师大人如何待你,兄弟姐妹如何待你,若叫外人一句话就否决了,岂不是辜负了亲情。” 怀逸立时高兴了几分,之后在学堂外别过,太师府的车马,便将三公子接回家中。 进门时,随行的小厮便告知,大小姐在文仪轩收拾了书房,怀逸心里更欢喜,加快步伐回到大院,父亲尚未回府,他便不再等待,收拾了文房四宝,就要往大姐的院子去。 萧姨娘从小厨房赶来,拦在身前道:“文仪轩那么多的事,大小姐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再要照顾你,岂不是给她添麻烦。哥儿,你是念书的,哪里念不得,若是寻姊妹们玩耍,那就安心去玩耍,总好过三心二意,白费了光阴。” 怀逸不耐烦道:“我便是去念书的,大姐姐也容不得我三心二意,连书房都预备下,难道叫大姐姐白费心一场?” 萧姨娘说:“等下子你二嫂嫂也去了,姑嫂们叽叽喳喳说玩笑话,又有管事们来来往往,你哪里来得耳根清净,你平日里念书,丫鬟们连喘气都捂着嘴,谁敢打扰你?” 怀逸无奈地望着母亲:“我是出家当和尚了吗,就算和尚庙里还有人念经,我成日里连个人声都听不见,我只配念书活着吗?” 萧姨娘觉着儿子越来越陌生,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么听话那么内敛的孩子,忽然之间,事事处处都要和她对着来,言语之间已不是顶嘴那么简单,渐渐的拿出了小主子的款,仿佛在儿子眼里,她这个娘,就快真的成为姨娘了。 “怀逸,念书不是闹着玩,谁不让你玩,哪个又束缚你了?”萧姨娘不肯退让,苦口婆心地说,“玩归玩,念书归念书,月末考学在即,千万别分心,好生温书才是,倘若考得不好,大老爷责罚,又何苦来的呢?” 怀逸冷冷地说:“从小到大,还没有我考不好的学,姨娘也太费心了。” 一声“姨娘”,让萧姨娘浑身一颤,这孩子打从学说话,除非不得已的场合,何时叫过一声姨娘。 她面上虽不敢大大方方地应承,可心里总是欢喜的,既然无人纠正,无人强迫他改口,那一声声“母亲”,她便听得心安理得。 怀逸不愿再理会母亲,绕开她径直出门,带着人一路往文仪轩去。 萧姨娘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没动弹,是婢女来问她,才醒过神,吩咐道:“去文仪轩跟着,倘若他不好生念书,和少夫人、小姐们玩闹,立刻来回我,我只能求老爷做主了。” 然而文仪轩内,玉颜岂能纵容弟弟荒废学业,问了今日的功课,指点了几句后,就不许下人再打扰,待得晚饭时分,再来叫他。 虽然时不时有各处管事来回话,但院里院外安安静静,大院跟来的下人都静候在书房外,一切规规矩矩,就是该读书的样。 萧姨娘听得这样的传话,心里更是过不去,儿子抱怨什么在大院里听不得半点人声,难道在文仪轩不是一样吗,他哪里是怕寂寞,就是不要她这个当娘的了,是翅膀硬了,想往外飞了。 “少夫人呢?” “少夫人没去,听说在观澜阁给二公子做饭,少夫人可真行,把二公子哄得五迷三道的。” 观澜阁里,七姜亲手做了晚饭,都是软和好克化的,展怀迁卧床数日,胃口不好也不易消食,这些她都考虑到了。 而展怀迁只要和七姜一同用饭,不论饿不饿,都能吃下不少,再者七姜的手艺,比起家中的厨子,虽粗放原始一些,却能还原食材本来的美味,对于山珍海味堆里长大的他来说,每一口都无比新鲜。 双手不能活动,自然要劳烦娘子喂饭,七姜和之前一样,总是自己一口展怀迁一口,也不委屈自己。 此刻,张嬷嬷从门外进来,禀告道:“大老爷派人传话回来,今夜在陈阁老府中用饭,要晚些归来。” “知道了。”展怀迁应道,“父亲还有什么吩咐吗?” 张嬷嬷说:“只说了这句,没有其他的,倒是大院那头,听说萧姨娘带着下人,将三哥儿的饭菜送去了文仪轩。” 展怀迁莫名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玉颜还能不留弟弟吃口饭。” 七姜说:“她是故意的吧,让大家都难堪,怀逸舍不得他大姐姐尴尬,下回就不去了呗。” 展怀迁问:“什么意思?” 七姜直白地说:“萧姨娘似乎不愿意大家和怀逸多往来,她很不喜欢我和怀逸多说话,说什么叔嫂有别,大家有些分寸体面才好。” 张嬷嬷怒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她算什么,还来指教您?” 七姜道:“怀逸毕竟是她的亲骨肉,盼着儿子好,本身也没错,至于什么叔嫂的,若有难听的话传来传去,的确也不是好事,我们村里人都是忌讳的。我就是觉着,怀逸还是个孩子,我就没考虑,既然人家不欢迎我,我少去就是了。” 张嬷嬷不屑道:“她这心思就不正,少夫人,往后还是和大夫人一样,眼色都不必给一个。” 展怀迁也不高兴,说道:“怀逸从小寂寞,若愿与你亲近,就多多照顾,他还是个孩子,有什么可顾虑的?萧姨娘这是把你看得不堪,还是觉着怀逸小小年纪就要动坏心思,实在愚蠢得很。” 七姜继续给展怀迁喂饭,满不在乎地说:“随缘吧,我不强求。” 张嬷嬷念叨着:“好好的孩子,就怕给教坏了。” 第182章 叔嫂谈心 晚饭后,展怀迁在门前屋檐下踱步消食,七姜拿了一件衣裳要为他披上。 奈何这人个子太高,而双臂左右都吊着,不免有些溜肩,衣裳便挂不住。 “你腿没事吧,蹲下……” “别那么凶,好好说话。” “给你拿衣裳,还挑三拣四?” 在霸道挥舞的拳头下,展怀迁屈膝俯身,把自己放低一些,好让七姜给他系上衣带,一面还要被数落,说他就是闲不住,非要出来晃悠。 “你才十七岁,怎么这么爱唠叨,比张嬷嬷还啰嗦。” “嬷嬷,展怀迁说你啰嗦。” “恶人先告状!” 院门前,怀逸跟着丫鬟进来,就见二嫂嫂围着二哥哥转悠,笑得那么开怀,受伤的二哥行动笨拙些,却一味宠着嫂嫂逗她开心。 七姜先见到了弟弟,挥手问:“怀逸,你怎么过来了?” 怀逸上前来,向兄嫂行礼,说道:“听说二哥哥好些了,我便过来看望。” 展怀迁打量弟弟,笑道:“几日不见,你似乎长高了。” 怀逸腼腆地说:“这阵子膝盖也疼得厉害,请叶郎中瞧过,说我长得太猛了,过了这一阵能好。” 张嬷嬷从边上过来,说道:“三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让大厨房给您炖大骨头汤,以形补形才是。” 七姜问弟弟要不要进门坐会儿,怀逸推辞道:“我来看看二哥哥,哥哥安好我就放心了,不坐了。” 展怀迁看了眼七姜,七姜点头,便下了台阶说:“怀逸,我送送你。” 怀逸眼眸一亮,高兴起来,但口中说着:“不必了,二嫂嫂那么辛苦……” 即便如此,七姜还是送怀逸出来,问了她萧姨娘送晚饭的事。 果然玉颜大度稳重,并没有表现出被萧姨娘冒犯的不耐烦,而是将萧姨娘送去的饭菜摆在一起,姐弟三人一同享用。 “母亲后来就回去了,看她的样子,很不甘心。”怀逸说道,“最近,不知是我自己反骨叛逆了,还是母亲管得越来越紧,我们总是为了一点小事争吵。她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做,我急了语气重一些,她伤心,我又不忍心。” 人家是亲生母子,七姜不会说什么挑唆的话,只是她和展怀迁的心意一样,不愿因为萧姨娘,让弟弟与他们生分了。 “姨娘总是为了你好的,你多些耐心,好生与她讲道理。”七姜温和地说,“家里最近出了那么多事,姨娘心里不安,为你担心,也是情有可原,过阵子家中太平,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怀逸停下脚步,认真地问:“二嫂嫂,母亲她会回来吗?” 这一声“母亲”指的是谁,七姜心里很明白,她道:“我不知道,你想她回来吗,怀逸,你和大夫人说过话吗?” 怀逸摇了摇头,但道:“嫂嫂不必顾虑我,人伦礼法如此,大夫人亦是我的母亲,我敬重二哥哥,必定也会敬重母亲,哪怕……她从来没和我说过话。” “怀逸,你委屈吗,玉颂虽然被四夫人折磨,好歹也算是四夫人拉扯大的。”七姜说,“但是娘她从没管过你,甚至,从没当你存在过。这话不好听,仿佛挑拨离间,但也是真心的,我想你和大夫人之间,彼此都不要有期待有指望,就是最好的。” 怀逸不明白:“嫂嫂,您的意思是?” 七姜说:“你是弟弟,将来不论如何,二哥哥他都会管你、帮你、扶持你,我和他也是一样想的。可你并不是母亲的儿子,她没道理来照顾你任何事,同样的,母亲也不能要求你像二哥哥一样,敬奉她孝顺她。这辈子,你的事与她不相干,她的事也与你不相干,这样是最好的。” 怀逸听懂了:“您是想,我和母亲保持分寸和距离,什么都不用做,就是最好的。” 七姜笑道:“真聪明,怀逸你不要觉着委屈,至少母亲她绝不会迫害你排挤你,不论她是否回到这家里,你是太师府三公子这件事,是你哥哥心爱的弟弟这件事,不会有任何改变。说白了,大人事,咱们少搀和,我和你二哥一样,轮不到咱们管。” 怀逸心里的包袱,霍然放下了,若说学堂里那些闲话他不在乎,那是假的,他从小都知道,嫡母“不待见”他。 七姜说:“怀逸,你好好和姨娘说话,她总是为你着想的,但一个女子在这大宅门里头,不去看看外面的世道,她的心不够大,也不是她的错。” 怀逸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解释心眼小,二嫂嫂,您太善良了。” 七姜说:“将心比心而已,我和你娘无冤无仇的,我为什么要把她想得那么坏,更没得挑唆你们母子不和睦,你二哥也不会答应。” 叔嫂二人并肩走来,各自提着灯笼,虽保持距离,但说得高兴,彼此脸上皆是轻松喜悦。 七姜每每笑起来,从不像玉颜那般文雅内敛,总是浑身都散发着快活的气息,能感染到身边的人。 可是这一幕,在萧姨娘看着,就很不得体,她没掌灯,站在黑洞洞的院门外,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转身回去了。 不多久,便听见云七姜的动静,说着:“怀逸,要好好念书,早些休息吧,我回去了。” 儿子则说:“二嫂嫂,您照顾二哥太辛苦,也请保重身体。” 萧姨娘走出来,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看着云七姜的身影远去,怀逸转身,猛地见一道身影,接着越走越近,灯火照映出母亲的面容。 “娘……您怎么站在这里不出声?” “我在等老爷回府呢,怕他在陈府饮酒,万事都要准备着。” “下人们会伺候,您早些休息吧。” “这么多年,你父亲身边的事,都是我在打理,假手他人我不放心。” “是,那您继续等,我先回房了,父亲若未醉酒,我再去向父亲请安。” 萧姨娘点了点头,看着儿子去往他的屋子,手里的拳头越攥越紧,深深吸了口气:“不行,我不能让你们抢走我的儿子……” 第183章 几分眷恋,几分意犹未尽 夜渐深,陈府门外灯火通明,太师府的马车等候多时,因大人晚归,前后又增派了十几名护院前来相迎。 展敬忠自府内而出,半路遇上特地等待他的陈茵,其父不免责备:“无礼的丫头,成何体统?” 陈茵全然不在乎父亲的话,径直问展太师:“世叔,怀迁兄长的伤,可好些了?” 展敬忠温和地笑道:“恐怕你不是在意怀迁,放心吧,他好多了,因此你嫂嫂也清闲得多,茵儿啊,常来府里坐坐,与你嫂子结伴多好。” 陈茵喜不自禁:“是,多谢世叔。” 待展敬忠回到太师府,夜已深,萧姨娘在大院门前迎接,刚要开口说话,展敬忠便道:“往后不必等我。” 萧姨娘却追上两步:“老爷,妾身有件事,想请您示下。” 展敬忠停下问:“何事?” 萧姨娘怯怯然道:“大小姐在文仪轩,为三哥儿设了书房,三哥儿说他往后下了学,就去文仪轩温书。” 展敬忠说:“很好,玉颜自幼饱读诗书、敏而好学,性情也最是稳重,怀逸跟着长姐,有人教导指引,是好事。” “可是……”萧姨娘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还想求老爷别叫怀逸去叨扰大小姐。 “什么可是?”展敬忠问。 “没,妾身是说,如此甚好。”萧姨娘欠身道,“老爷辛苦了,您早些歇着吧。” 展敬忠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嬷嬷和小厮们跟去伺候,萧姨娘便退到一旁张罗,这么多年,她从来都只有在这里看的份,对儿子说什么老爷身边的事都是她在打理,话是没错,可事实上,老爷身边从没有她的位置。 不论如何,之后几天,七姜真正过上了清闲太平的日子,没有人作妖,没有人闹事,虽然每天都和展怀迁拌嘴吵架,可彼此都只想逗对方开心,哄着宠着还来不及,谁会真的生气。 唯一让七姜难过的,便是展怀迁的伤口又剔了一回腐肉,好在比之前军营里要强些,这次伤口收得不算太遭,而展怀迁看到七姜在一旁红着眼睛,满脸那藏不住的焦虑心疼,他顿时什么痛觉都消失了。 转眼,四月见了底,展怀迁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左臂的刀伤好得快些,已经能活动自如。 七姜不知道,还每天耐心地喂饭,直到有一天发现这人偷偷地在屋子里用左手挥剑,可每到吃饭就撒娇,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气得她把展怀迁一顿“毒打”,半天都不理他。 但家中太平无事,主子下人都高兴,可代价也不小。 算日子,老太太和上官清早就被送到了目的地,且不说上官家如何对待自家女儿,老太太在别庄,依旧和家里一样,是仆从婢绕、好吃好喝地供着,但即便如此,朝廷上弹劾展敬忠的折子从未停歇,乃至有人亲自追去展家别庄一探究竟。 七姜听张嬷嬷念叨,心里很不踏实,来问展怀迁,却得到轻描淡写地回答:“他们一年到头盯着我爹,我爹出行多带几个护院,也会被参一本,说他僭越礼制、狂妄自大,何况这么大的事,不被大做文章才奇怪了。” 七姜不理解:“可是,父亲不是很大很大的官吗,那些人怎么敢惹他?” 展怀迁说:“再大的官,也是臣子,皇上要盯着,朝廷要盯着,对家更要盯着,乃至邻国都会盯着,我爹出门上朝,先迈左腿还是右腿,都有人事无巨细一一详录。” 七姜说:“以后,你也会这样?” 展怀迁认真地说:“不只是我,还有你,倘若你不愿过这样的日子……” 七姜摇头:“还没过上呢,不说丧气话,将来真有一天过不下去了,大不了跟你和离。” 展怀迁抬起左手,在七姜嘴上轻轻一点:“不许说这两个字,我听得心都会疼。” “矫情……” “不许说!” 这人真严肃起来,七姜倒是有几分慌张的,避开他的目光,眼眸轻轻转着道:“不说就不说。” 展怀迁却不罢休:“看着我说,还提不提了?” 七姜生气了,狠狠瞪着道:“凶什么,我怕你吗,偏说和离,和离和离和……” 展怀迁忽然凑上来,吻住了她的双唇,七姜慌地要挣扎,可人家的大手托着她的脑袋,不轻不重地给摁住了。 七姜情急之下,张嘴要咬,偏偏牙齿碰到唇瓣的那一刻,她是真舍不得。 而展怀迁也终于松开了,并没有离开很远,脸依然贴得那么近,仿佛随时又要吻上来。 七姜呆呆的,没有再挣扎,也没有躲开,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说实话,她没有生气,也不讨厌。 “还说不说?”展怀迁问,“好好回答。” 七姜软乎乎地白了他一眼,就是说不出话。 要知道那天,发现展怀迁左臂分明好了还装死,她真的拳打脚踢了一番,吓得张嬷嬷要来拉架。 可是这会儿,照她的脾气,该跳起来狠揍这人一顿,她的心却是软绵绵的,甚至,有几分眷恋,有几分意犹未尽。 “再也不许说了。”展怀迁在七姜额头上轻轻一吻,“那两个字,真会叫我心碎,姜儿,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七姜点了点头,她很想被展怀迁搂进怀里,可这人右臂还吊着呢,千万碰不得。 “等你好了,一定要抱抱我。”七姜委屈地笑了,“我喜欢在你怀里躺着,可踏实了。” 展怀迁含笑点头:“不是说好的,抱一整天都不撒手。” 七姜浑身一哆嗦,嫌弃地跳开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你这个人,平日不是挺正经的吗,怎么、怎么……你看你这要是个花花公子,得多少好姑娘被你骗得团团转。” 展怀迁嗔道:“就不能说些我的好话,成日里编排我,我都给你记着,咱们慢慢算。” 七姜竟是脸红了,朝他做了鬼脸,转身要往门外去,只见张嬷嬷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紧张地说:“哥儿,殿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第184章 大耳光抽他 太子微服出宫、轻车简从,若非大管事刚好在宅门前与人交代事情,怕是小厮们还认不出来,吓得他要开正门迎接,被太子拒绝了。 展怀迁与七姜迎出来时,太子已经到了观澜阁前,笑着说:“果然,瞧着大安了,是躲在府里偷懒么?” 众人行礼,太子和气地对七姜说:“我找怀迁有些事,应该不打扰他休养吧?” 七姜听出话外音,欠身道:“妾身去准备茶水,殿下想用时,请随时传唤。” 太子微微颔首,便径直往门里去,展怀迁看了眼七姜,彼此眼神会意,他便跟着离开了。 张嬷嬷念叨着:“殿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只带了几个随从,这要是遇到些什么,可还了得。” 七姜挽着嬷嬷,天上地下的指了一番,说:“不知多少暗卫跟着呢,连咱们府里也闯得进来,您别担心。” 张嬷嬷笑道:“咱们少夫人懂得还不少。” 七姜不禁得意起来,自然这些都是展怀迁告诉她的,终于也轮到她卖弄一回。 之后预备好茶水,太子不宣,他们也不敢送进去,只是百无聊赖地等待,足足候了半个多时辰,七姜自己喝了好几轮茶,念叨着怕夜里睡不着。 此时,有雀儿飞来落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七姜怕吵着屋里的人,就挥了手帕来撵。 “姜儿……” 忽然听见亲切的声音,七姜回眸,但见茵姐姐蹁跹而来,一袭轻盈的樱绯纱衣,随着她的奔跑飘逸灵动,仿佛风吹树摇、落英缤纷,这衣裳旁人穿来,不定成什么样,可是在她身上,便是如仙子一般。 “茵姐姐,你可真好看。”七姜看呆了,不打招呼就忍不住夸赞,“这是什么料子做的,这样轻盈,实在美极了。” “你若喜欢,我送给你,料子的确难得,家里只裁了这一身,幸好我没有姊妹,不必争不必……” 陈茵说着话,一抬头,赫然见太子与展怀迁站在门里,天知道他们几时在那儿,方才进院子,她只顾着看七姜,都没留意边上的光景。 七姜见她的神情,就猜想了几分,顺着目光看过来,果然是太子出来了。 “殿下。”七姜欠身行礼,问道,“您、您要茶水吗?” “就要回宫了,下回再来品尝少夫人的茶艺。”太子淡淡地说罢,便跨门而出。 七姜退让到一旁,却见陈茵站在原地没动,而太子径直从她的面前走过,没有计较她的“无礼”,也没落下一道目光,全然无视了她的存在。 这一幕,院子里所有人都看见了,张嬷嬷瞧着也揪心,又见七姜站着不动,上前来提醒:“少夫人,您和哥儿一道去送客吧。” 七姜回过神,赶紧跟出来,见太子和展怀迁在前方说话,她便不远不近地候着。 这一头,太子一脸冷漠地看展怀迁说:“瞧见了吗,她在宫外如此鲜活,这样的人,你们忍心让她在宫内枯萎吗?别忘了你和世恒答应我的事,这就要五月了,不如端阳节前,给我个交代。” “端阳节太匆忙,殿下,何况端阳节上,陈茵也是要进宫赴宴的。” “你们尽量,但我的确等不及。” “殿下,您觉着,我们编出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服皇上和娘娘?” 太子漠然转身:“便是真的,他们不信也强求不得,既然如此,假的又如何,只要陈茵从此消失,就错不了。” 说罢,他大步而去,展怀迁无奈,只能回身召唤下人跟随。 七姜上前来,问道:“太子又提那件事了吗?” 展怀迁颔首:“方才的光景你也看到了,过去类似的场景发生过无数回,人前人后的,太子从不给她体面,因此才会传得沸沸扬扬,让陈茵十分难堪。” 七姜很生气:“堂堂太子呀,何苦这样折腾一个姑娘,他怎么不自己去找皇上说呢,真是……” 展怀迁轻轻捂住了七姜的嘴:“仔细祸从口出。” 七姜难过地说:“人还在里头呢,茵姐姐那么高兴的来,还穿了漂亮的新衣裳,这一下弄得,她恐怕几天都缓不过来。” 展怀迁说:“陪她去逛逛,你们姑娘家好说话,她见我必定也尴尬极了。” 七姜无奈地点头:“那你歇一会儿,说了好半天话,累不累,太子找你什么事?” 展怀迁眉心一紧,道:“事情不简单,夜里告诉你。” 夫妻二人回到观澜阁,陈茵已经在厅堂等候,张嬷嬷伺候了茶水,留她一个人静静的。 七姜别过展怀迁,独自进门来,努力扬起笑容:“我们园子里新养了孔雀,想去看看吗?” 陈茵摇头:“我坐一会儿就走,是觉着突然走,很没面子,姜儿对不住。” 七姜走来,好生道:“我们院子里的下人,都是最好的,她们不会乱嚼舌头,你信我。” 陈茵苦笑:“我是不信自己,我早该习惯了的,可还是落得这样难堪。姜儿,我不想对你倒苦水,不想总拉着你说丧气话,可我心里不好受,我也装不来。” 七姜连声道:“没事没事,咱们不是朋友吗,要讲义气,茵姐姐你有为难的时候,我就该陪着你。” 陈茵问:“姜儿,若是你在我这个处境,你会怎么做?” 七姜坐下来,歪着脑袋想了想,直接说出了心里话:“想大耳光抽他。” “什么?” “扇他两嘴巴,狠狠地。” 陈茵笑了出来,不知被戳中了什么,竟是笑得停不下来,笑出了泪花,半天缓过一口气,用帕子轻轻擦拭眼角,说道:“听着就解气,行,下回再撞见他,我就抽他。” 七姜说:“你敢吗?” 陈茵苦笑一下,摇头:“不是不敢,是不舍得,我啊,又卑微又懦弱,没出息透顶。” 七姜说:“那你想吗?” “想,很想。”陈茵眼中是一片心灰意冷的绝望,即便如此,也没能恨起来,“横竖是一死,再有下回他如此羞辱我,我一定一定……” 七姜上前握了陈茵的手:“别怕,若要下大牢,我陪你一起坐。” 第185章 你身上的好 这日,在七姜的陪同下,陈茵逛了大半个太师府,好些地方七姜也是头一回去,一起见识了孔雀开屏,后来玉颜姐妹也来,姑娘们玩了半天,陈茵才打道回府。 姑嫂三人一起送到宅门前,刚好遇上宫里传旨的太监,奉贵妃娘娘旨意,免了行礼,将帖子送到了七姜手里。 “去年前年因边境战乱,宫内大小节日少有宴请,端阳节算得是此番大捷后,头一个正经节日,皇上宴请群臣,也是彰显国威,不会因为窦良娣的去世而免去。” 一行人往府里走,玉颜对七姜解释道:“小时候随大伯父大伯母进过宫,后来大伯母离家,我也长大了,就不能去了。” 七姜问:“为什么?” 玉颂在一旁说:“二嫂嫂,我和姐姐只是大伯父的侄女,那些名门千金,可都是大房嫡女,譬如陈茵姐姐,我们是比不上的。” 七姜叹气:“都是两只眼睛两条胳膊,怎么就比不上了,不过那皇宫,我还不稀罕去呢,我不喜欢那里。” 玉颜道:“这可由不得你,这帖子上写了,你和二哥哥要随大伯父一同进宫赴宴,好在这回男女宾不分开,二哥哥能一直在你身边。” “不分开吗?”七姜把帖子翻来覆去看,其实没几个字认得,她问道,“怎么可以同席呢,那天去东宫吊丧,都是分开的呀。” 玉颜说:“这宴会是在上林苑举办,好大的园子,一府一席,若是万岁雅兴,曲水流觞,也是很有意思的。” 越往后的话,七姜开始听不懂了,待别过玉颜和玉颂,便兴冲冲跑回观澜阁,展怀迁在书房,他也实在闲不住,竟用左手处理一些积压的公文。 七姜把帖子递给他,说道:“一定要去吗,我不喜欢进宫。” 展怀迁看过后说:“那就报我伤还没好,咱们不去。” 七姜问:“屈水流伤是什么意思?” 展怀迁随手画了一张草图,在边上写下“曲水流觞”,他小时候念书无聊时,练过几年左手执笔,那字迹笔力自己虽不满意,但在七姜眼里,已是了不得的本事。 只不过,听他解释完,七姜更紧张了:“还要作诗?” 展怀迁笑道:“我们不去,就算去了,不是还有我吗?” 七姜心里不痛快,闷闷地坐到一旁去,展怀迁放下笔跟过来,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我虽然觉着不念书不识字也能活得挺好,可我既然决心和你过下去,往后的日子那么长,我总不能回回都生病吧。”七姜坦率地说,“我是不喜欢皇宫,不喜欢这府那府的宴请,可撇开不喜欢,我心底就是露怯,是自卑。因为我没念过书,你看连玉颜随口说四个字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在外面就更丢脸了。” 展怀迁说:“你身上的好,也是她们没有的,一场宴会念几首诗,不过短暂的风光,可长长久久的日子里,是你活得比任何人都自在逍遥,这还不好?” 这话听着心里舒坦,七姜笑起来:“你是一向这么会哄人,还是单哄我一个?” 展怀迁说:“我以前都不爱说话,也不知怎么,忽然话就多了。” “就是,腻歪得很。” “不喜欢?” “那倒也不是……” 展怀迁单手搂着七姜,彼此的额头蹭了蹭,七姜便软乎乎像猫儿似的依偎着他,说道:“要不我下决心,跟娘学本事吧,和娘说好,我若学得不好、不耐烦的时候,她要罚我,就都罚你,这样我就不怕了。” 展怀迁嗔道:“只听说过,伴读书童代替小主子挨罚的,几时有相公替娘子挨罚的?” 七姜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怕学不会,我知道念书很苦,我坐不住。” 展怀迁心疼了:“那就不学了,我真不在乎。” 七姜摇头:“我要学,我不想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大不了别跟娘学,玉颂教你都绰绰有余,再不行我教你,慢慢来。”展怀迁正经道,“先启蒙,启蒙后再跟着娘念书,你就不慌了。” 七姜说:“跟着玉颂也好、怀逸也好,又或是你,都跟玩儿似的,我不想学偷懒了,你们会宠着我纵着我,只有跟娘学,我害怕我就不敢偷懒。” 展怀迁愣住了,摸了摸七姜的脑袋:“这些事都考虑上了,娘若知道,哪怕你学不好没耐心,她也舍不得罚你,别怕。” 如此,约定好了明日待叶郎中来过后,展怀迁若能出门了,就一同到司空府请安,并向母亲提起教七姜念书学规矩的事。 而提起母亲住在司空府,展怀迁说,短时间内,娘还不能回惜园。 “城外的事还没摆平?” “太子今日找我来,便是商议这件事,抓到的人审不出什么明白的结果,对方真真有备而来,这步棋不是胡乱下的。” “会是什么人呢,你说过,皇子皇孙都想当皇帝。” “那一头是什么人尚未明了,但皇上的意思,已经明了了。” 七姜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我说真心的,你别什么都告诉我,真的……” 展怀迁笑道:“好,我不说,没得吓着你,可你不好奇吗?” 七姜摇头:“好奇归好奇,可我怕自己哪天说错话说漏嘴,再害了你们,那就罪过大了,我不听我不听。” 见七姜捂起耳朵,展怀迁忍俊不禁,他眼里的人儿,一举一动都那么可爱,并不是傻傻憨憨,就是招人喜爱,莫说人在身边,就是见不着七姜时,想起她的一笑,心里就能乐呵半天。 “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展怀迁不禁把心声露出来,自从有了七姜,自己的性情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变成什么样?”七姜问。 展怀迁回过神,岔开话题道:“我说那些想做皇帝的人,怕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一边,陈茵回到家中,一路往闺阁去,半路遇见了听说消息后迎出来的母亲。 陈夫人道:“宫里下了帖子,端阳节赐宴,你也要赴宴。” “母亲,您别忘了,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 “娘娘说了,补给你一天。” 陈茵蹙眉:“这算什么?” 第186章 好好学规矩 端阳节皇帝赐宴,司空府自然不会缺席,隔日便要拟定赴宴名单送上去,因家眷众多,不可能都进宫,何世恒便将自己的席位让给了二弟夫妻俩。 这会子来到姑姑的房中,替祖母问一声姑姑是否赴宴,大夫人笑道:“你爷爷是老糊涂了吗,怎么突然要带上我,我以何家小姐的身份入宫,还是怎么?” 何世恒笑道:“恐怕爷爷是想,进了宫就给您安排到展家的席位去,指不定都和姑父说好了。” 大夫人手里摆弄着花瓶,是园中新开的木槿,虽说春花已尽,但夏花赶着就来,四季常在,便是这人世间的美好。 何世恒坐下道:“我心里,不想姑姑去。” 大夫人抬眼看侄儿:“说说,又想麻烦我什么事?” 何世恒便不藏着掖着,大方地说:“那日是端阳节,宫里过节,咱们府里也要过节,您就留在家里和侄儿孙儿们一起,再顺道,把玉颜姐妹接来。他们府里冷冷清清的,姑父和怀迁七姜进了宫,还过什么节呢。” 大夫人摇头:“不成,出师无名,我算什么,接他们来过节?” “您可是大伯母……”然而才几个字,说到后面就没底气了,他愧疚地低下头,“姑姑,我错了。” 大夫人含笑道:“我既不曾与展敬忠和离,我当然还是她们的大伯母,那就让大伯母,接侄女来家过节吧。” 何世恒眼眸一亮,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走时又跑回来:“那您早些下帖子,千万别忘了。” 大夫人则语重心长地说:“千万别荒废了学业,来年给姑姑长脸。” 如此,隔天上午,叶郎中查看过展怀迁的伤,松口让他出门后,夫妻俩就直奔司空府来,原是来向母亲求学的,却提起了端阳节接玉颜玉颂过府的事。 “不如将大哥和嫂嫂也请来,瞧着更自然些。”展怀迁道,“至于婶母,王家早就来信,让她回府过节,倒也不尴尬。” 大夫人说:“你安排吧,怀逍两口子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了。” 母子三人来见老太太,外祖母本是很心疼孙儿,但见他养得那么好,脸上都长肉了,不禁说:“这些日子必定把姜儿辛苦坏了,将来你若敢对姜儿不好,外祖母第一个不饶你。” 展怀迁看了眼身边的人,在家就跟小霸王似的横行霸道,可每每来司空府,她就又老实又乖巧,没有人比她更会看眼色,往大了说,能审时度势,把云七姜放哪儿,她都能活得好。 一家人坐着说话,其乐融融,好容易等何世恒散了课,展怀迁便单独离开,来书房找哥哥说话。 说的,自然不是玉颜,而是陈茵。 何世恒叹气:“挑明了吧,告诉陈茵,太子要她消失。” 早晚是要走这一步的,但展怀迁和七姜一直瞒着陈茵,是觉着事情还能有转圜,可昨天太子的态度再强硬不过,他是铁了心不娶。 “绑了,藏了?”何世恒好不耐烦,叹气道,“我后悔了,那天就该和你一样,死活不答应。” 展怀迁瞥了眼哥哥:“现在你知道了?” 何世恒原本心情美好地期待端阳节在家中见到玉颜,期待她能来高兴地玩上一天,谁知又搀和进太子和陈茵的事。 “拖着,怀迁你听我的,咱们啥也别干,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何世恒说,“死拖着,和我们什么相干,再不济,贵妃娘娘总会帮我们说话。” 展怀迁淡淡地说:“你将来不做官了,太子登基后,你就带着何家上下从朝堂引退?” 何世恒无言以对,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把太子得罪完了,往后几十年还有什么指望? 展怀迁说:“端阳节必定来不及,且那样大的场合,若横生枝节,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过了端阳节,咱们先对陈茵挑明,她若肯死心配合,我们把她藏起来就行了。” 何世恒问:“那我能安心和玉颜过节?” 展怀迁无奈地摇头,嗔道:“行,哥哥您安心过节,有事弟弟服其劳。” 何世恒笑道:“这是你头一回和七姜一同进宫吧,那么大的场面,姜儿成吗?” 展怀迁信心十足:“她一个人进宫都没事,带上我还能有事?” 这一头,大夫人手把手地教七姜如何行礼,起先太紧张,七姜手脚僵硬,渐渐的感受到母亲的耐心和温柔,半点不嫌弃她笨拙,放开后,便也学得有模有样。 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心疼地说:“姜儿别紧张,到那天乌泱泱的人,你自己想找个人都难,别人也不会盯着你的。” 大夫人让七姜休息一会儿,说道:“接下来,你是每日往返司空府,还是在司空府住下,隔几日回展家?既然是正经念书,每日课时都会安排好,其他的事,你就都做不得了,可要想明白。” 老太太将外孙媳妇搂在身边,说道:“别那么正经,孩子大了,比不得稚儿启蒙,这年纪学东西可快,她又聪明,你别吓着她。” 大夫人说:“这几日,先把进宫的规矩和礼仪学好,读书写字的功夫,单单几日是抱不起来的,到那天,有怀迁在你身边,哪怕有人为难,他也会替你解决。既然你铁了心要学,娘也会用心教你,不能玩笑不能偷懒,你要做好觉悟。” 七姜点头,虔诚地说:“娘,我想好好学,我不想听不懂别人的话。” 于是,端阳节前的日子,七姜每日往返司空府与展家,潜心跟着婆婆学习宫廷礼仪,不仅仅是行礼问安,连如何拿筷子如何举酒杯,乃至表情眼神都要谨慎。 自然是很辛苦,七姜再怎么聪明,要在几天内改变十七年的习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一日,七姜从司空府归来,张嬷嬷去绣房取来礼服,本是要少夫人最后再试穿,可一进门,孩子倒在外间的炕头上就睡着了。 展怀迁从书房过来,瞧见这光景,默默地取了毯子给七姜盖上。 “少夫人这几天,胃口都不好了,只能吃平日里一半还很勉强。”张嬷嬷心疼地说,“您还没回京那几天,奴婢天天看着这么个孩子,心想完了,展家没指望了。可这才两个月,少夫人变了个人似的,把您放在心里,连奴婢都成了她在乎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心眼这么好的孩子。” 第187章 人嘛,哪有事事顺心的 七姜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今日在司空府,与母亲还有外祖母舅母们,一遍又一遍预演进宫后要做的所有事,头顶着书本在廊下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是真累坏了。 然而先头还是熟睡,后半程开始做梦,梦见进宫赴宴,她没有换礼服,在那高墙压迫的宫道上急得团团转,偏生展怀迁径直往前走,怎么喊都不理她。 “展怀迁……”七姜猛地惊醒,但眼皮子沉重,好半天才掀起,可睁开眼,才刚在梦里不理她的人,正温和地看着她。 “做噩梦了?”展怀迁在七姜额头上轻轻一吻,一手拍哄她,“不怕,我在呢,梦里都是假的。” 七姜安心了,缓缓起身,展怀迁在她身边坐下,将人搂进怀里。 “这会儿什么时辰,天都黑了?” “饿了是不是?” “倒也不饿……”这几日紧张着进宫赴宴,七姜总也不觉着饿,都是长辈们和张嬷嬷要求她吃饭,她才应付着塞下几口,根本不惦记这事儿。 但不吃饭不行,展怀迁也不容许,很快便唤来张嬷嬷和映春,她们体贴少夫人没胃口,只备下清粥小菜,七姜见着不至于腻歪。 她洗漱后回到炕边,见展怀迁端起粥碗说:“你只管坐着,我喂你吃。” 七姜吓得赶紧夺过来,嗔道:“我没手没脚吗,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黏黏糊糊的。” 但低头扒拉了几口,拿起筷子要夹小菜,忽然想起什么,再抬头看展怀迁,人家半点没生气,只是笑悠悠笑悠悠地看着她。 被宠爱,心里总是暖的,七姜后悔刚才又凶人,好生问道:“你不吃吗?” 展怀迁摇头:“我用过晚饭,吃得比你好,这几日身子多活动,胃口也上来了。” 七姜伸手摸了摸展怀迁的脸颊,欢喜地说:“那天外祖母不提,我还不觉着呢,比起你刚从边境回来,这会儿脸蛋都奶呼呼的了,你也不大嘛,才刚二十出头。” 展怀迁的确被养得“白白胖胖”,自然身材还是如之前那般结实健瘦,可脸上,又长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皮肉,不再是从边疆回来时,瘦得骨相嶙峋那般锐利,瞧着富贵柔和多了,终于像个才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儿。 可是,展怀迁眼里的人儿,却瘦了。 起先照顾自己养伤,七姜就辛苦了好一阵,接着又预备进宫赴宴,连着几天学规矩练仪态,将过去十几年的习惯一点点掰过来,这会儿坐着吃饭,也不似之前那么洒脱随意,腰背挺得笔直,碗筷亦是轻拿轻放。 从头一回同桌吃饭,展怀迁就不觉得七姜有什么不足之处,她固然不如那些贵妇千金们优雅端庄,可是和那些人吃饭实在倒胃口,谁不乐意看个吃得香又不粗鲁的,七姜就是。 眼看着七姜累得小脸都快瘦没了,展怀迁是真心疼,偏偏人家自己那么拼,哪怕嘴里喊着累,也没抱怨半句,也没说不进宫的话。 “姜儿……” “嗯?” “我心里舍不得你这么累,不忍你被规矩礼教束缚,更不愿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展怀迁说,“倘若是为了我,你可以放下吗,明日我们不进宫,往后都不进宫,只要你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强迫你做。” 七姜憨然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高兴了,你不记得我说过的吗,人活着,总要有个营生,如今我是你的夫人,就有我该有的活法。” 展怀迁道:“让你那么辛苦为难,你心中不怨吗?” 七姜还真是想了想,坦率地说:“原先我们约定两年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两年里要配合你当好这个少夫人,如今咱们要长长久久在一起,难道我反而不干了吗?我心里不怨恨,自然烦还是烦得很,人嘛,哪有事事顺心的,比起吃不饱饭、生病没钱治,这都不算什么。” 展怀迁伸手拨开七姜鬓边的碎发,她眉眼弯弯地一笑,喝了一大口粥,腮帮子鼓鼓囊囊,甚是可爱。 他忽然觉着,自己的心疼是辜负了七姜的心意,有这功夫,不如再上进些努力写,待有一日,身在朝堂拥有父亲、外祖父那样的地位,让七姜成为京城最尊贵的夫人,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那才是他该做的。 翌日,端阳佳节,圣上赐宴,一大早,皇城外便是车水马龙,王公大臣携家眷进宫赴宴,好不热闹。 几位亲王、郡王进宫后,司空府、太尉府、将军府等陆续而来。 此刻,展家的车马到达皇城外,侍卫和內监前来领路,展怀迁先下车搀扶父亲,待展敬忠落地,他才折回后面的马车,来搀扶七姜。 两侧依序排列着等待进宫的人家,太师府便是来得晚些,他们也要等着,自然展敬忠不会摆架子,只是依序而来,不至于故意为难人。 今日享宴,不必着朝服,但展敬忠穿得还是官制礼服,过去大小宴会皆是这身打扮,并不稀奇。 展怀迁虽也有官制礼服,可七姜没有诰命,夫妻俩不能成双,于是张嬷嬷另外筹备,绣房连日赶工,才有了今日的打扮。 众人眼里,展怀迁一袭黑底广袖长袍,以银丝配绛红绣绘山河,乍一眼瞧着,颇有几分花里胡哨,直到见马车上下来华贵明艳的年轻小妇人,那一袭白底染绛红祥云,仿佛晨曦初绽的礼服,才明白,是新娘身上的华彩,点亮了新郎的张扬。 任凭谁见了,都知道这是一双人。 展怀迁搀扶七姜稳稳落地,温和地说:“今日可美极了,瞧见那些人没有,都看傻眼了。” 七姜并不在乎,抽回了手,缓缓吸了口气:“咱们有话,回家说,一会儿我可就不开口了。” 展怀迁颔首,便领着七姜随父亲一同入宫,然即便是去往上林苑,依旧要走过那长长的宫道,那抬头连天都被拉长的地方,今天有展怀迁在一旁,七姜觉着没那么透不过气了。 忽然,展敬忠停下了脚步,七姜一直留心着公爹的身影,因此也缓缓停下了。 抬起头,只见前方有人来,为首的一袭黄灿灿礼服,绣着腾飞的巨龙,正是太子殿下。 第188章 姜儿,我今天丑吗? 三人行礼,太子缓缓走来,淡淡地说:“展太师,我与怀迁借一步说话。” 展敬忠躬身称是,便带着七姜走远些,回眸见两个年轻人神情凝重,他问七姜:“姜儿,你可知道,殿下和怀迁商议什么事?” 七姜微微摇头:“回父亲的话,朝堂之事平日里我们夫妻很少提起,媳妇并不知道。” 展敬忠却是一怔,仔细打量这孩子,见她仪态端庄,谈吐也和往日不同,这几天往返司空府,真是学了不少规矩,只是奇怪翎儿,竟舍得用这些礼教来束缚儿媳妇,又或是,仅仅为了应付今日的宴会? 那一头,太子已然离去了,展怀迁赶过来,对父亲道:“我们可以继续走了。” 展敬忠问儿子:“殿下找你何事?” 展怀迁冷静地说:“宫内不宜详谈,回府后再向父亲禀报。” 父子有默契,自然不再多问,之后往上林苑去,半途中展敬忠被皇帝叫走,只小两口到来,展怀迁领着七姜向各位王爷、郡王行礼问候,最后转到了司空府席上。 老太太欢喜地望着两个孩子,如此鲜亮明媚,贵气庄重又不失灵动,不禁对儿媳妇道:“张嬷嬷真是会打理,怀迁从小就是靠她捯饬,如今有了姜儿,可把她乐坏了吧,瞧把我孩子打扮得仙女似的。” 何夫人道:“翎儿不就是仗着张嬷嬷可靠,才做甩手掌柜,怀迁也是好福气,遇见那么好的奶娘。” 老太太问孙儿:“你父亲呢?” 展怀迁应道:“皇上召见,父亲去了大殿,命孙儿和七姜先过来。” 老太太说:“是了,你外祖父和舅舅也在,那你们先过去吧,一会儿也该有人来问候了,今日那么多人,你们不必再过来,应付好自己的事是正经。” 二人领命,随内侍官去了太师府的席位,正如玉颜所说,上林苑十分宽敞,与一般宴请不同,所谓的各家席位,都是带顶带篷轻纱缥缈,前后左右离得较远,说话都不必压着声。 “还好吗,走累了吧,皇宫那么大,这园子也大。”展怀迁温和地看着七姜,见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递过帕子道,“七夕前,宫里不会再有宴会,往后两个月,就没这些事了。” 七姜轻轻擦拭了额头,将展怀迁的帕子折叠好藏入怀里,缓缓舒了口气,依旧挺直腰板,端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地说:“接下来两个月,我要跟娘学念书,闲不得。” 展怀迁说:“倘若去不得惜园,还是要往返司空府吗,会不会太辛苦了。” 七姜道:“不远,又有马车代步,何况娘独自住一处院子,家人们白日里不会过去打扰,我也不怕人多。” 展怀迁道:“那我每日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七姜这才侧过头,嫌弃地说:“你可少发愿,展副将军那么忙,回头又接不上我,让我空欢喜。” 见七姜又露出平日里的霸道娇蛮,展怀迁心里松了口气,轻声道:“你还是这样和我说话,我才安心。” 七姜白他一眼,轻声道:“你又欠揍了是吧。” 很快,列席的王公大臣并家眷陆续到齐,接着是宫里的娘娘、皇子和公主们,展敬忠入席没多久,圣上、贵妃娘娘和太子便到了。 七姜随众人行礼,起身时,不经意瞧见陈府的纱帐下,茵姐姐盈盈而立,她穿的衣裳制式与旁人的不同,仔细看,竟是与几位娘娘一般,仿佛是宫袍。 且朱红锦绸,绣张扬的牡丹,那气势,全然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俨然东宫女主的尊贵。 “茵姐姐,穿得和我不一样。”落座后,七姜轻声问展怀迁,“那是宫服吗?” 展怀迁颔首:“该是宫里做了送去的,陈茵从小就穿内造的衣衫,自然小时候,是皇后娘娘的恩宠,娘娘故世后,贵妃秉持了这份恩宠,四季裙衫几乎都是内造,何况这宴会上的礼服。” 七姜轻叹:“可是这么漂亮的衣裳底下,茵姐姐的心上全是窟窿。” 展怀迁拍了拍七姜的手背,好生道:“过了今日,把话对陈茵说开吧。” 此时雅乐奏起,七姜头一回欣赏宫廷歌舞,说实话,雅乐并不好听,歌舞也不好看,还不如集市上杂耍卖艺的,什么都一板一眼,那些离得远的人家,怕是根本看不清。 不过这样规规矩矩也好,七姜内心的不安和紧张渐渐散去了,觉着比晋王府的赏花宴还省心,不用应付什么人,展怀迁还一直在她身边。 可几轮歌舞后,内侍官前来禀告,龙舟已备下,请皇帝移驾观赛。 展怀迁起身,抬手搀扶七姜,七姜却反过来捧着他的胳膊,说道:“你要悠着些,仔细伤口疼。” 展怀迁左臂的刀伤已经愈合,右臂的窟窿也长齐全了,只是伤筋动骨难免还有些隐痛,且尚不能发力用劲,他自己常常忽略,反是七姜最在乎。 皇帝移驾,众臣及家眷相随,七姜望见那一抹耀眼的朱红,被单独带到了贵妃的身边,没说几句话后,又被送到了太子身边。 七姜心底一叹,收回目光,可没走几步,前方都停下了。 她抬起头,见一位大宫女匆匆而来,到了展敬忠父子三人跟前,躬身道:“少夫人,贵妃娘娘有旨,召您到前面去。” 七姜倒是不怯场,稳重地向父亲欠身后,看了眼展怀迁,便跟着这位大宫女走,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贵妃驾前。 贵妃和气温婉,笑道:“和你茵姐姐作伴吧,不必太拘谨,皇上赐宴便是请你们来玩乐的,你们玩得好,皇上才高兴,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恩典。” 七姜躬身领命,别过贵妃,跟着宫女来到陈茵身边。 离得近了,看得更仔细,茵姐姐今日的妆容也和往常不同,分明待嫁的姑娘,分明不足双十,如此浓艳明媚,若非天生贵气,怕是撑不起来。 “茵姐姐……” “我们走吧,去看赛龙舟。” 七姜颔首,随陈茵一同来到湖边,内侍引导各家的站处,人虽多,可一切井然有序,甚至安安静静,直到击鼓声响,才渐渐热闹起来。 “姜儿,我今天丑吗?”喧嚣声中,陈茵终于开口,苦笑着问,“我这身打扮,很奇怪吧。” 七姜坦白:“很美很华贵,但不适合你,这是我家母亲该穿的衣裳。” 第189章 你只管让我难堪 陈茵目视前方,淡漠地说:“这是贵妃娘娘特地派人送到家中,命我今日穿戴,连脑袋上的凤钗金簪,都是娘娘送来的。” 七姜望向不远处,娘娘正与皇帝说笑,看得出来,帝妃情意笃深,边上的娘娘们根本入不了圣上的眼,即便渐渐有了年岁,娘娘依旧美艳无双,不愧是当年京城第一美人。 可是,在七姜看来,她并不是个十足的好人,强扭一段姻缘,无情地决定一个姑娘的人生,全然不顾她是否愿意,是否快活。 此时,内侍官们端着粽子前来,太子随手拿了一只,面无表情地扔进湖中,内侍官又请陈茵和七姜取粽子,不料太子说:“行了,你们下去吧。” 陈茵抬起的手,悬在半空,那内侍端着粽子,一时也愣住了,可见殿下神情严肃,不敢再多问,唯有迅速退下。 周遭有人瞧见这光景,不禁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不多时,皇上那儿放纸龙,赐予太子和陈茵,内侍们举着过来,太子向父皇母妃躬身谢恩后,像模像样地抬手碰了几下算作祈福,可是全程将陈茵和七姜挡在身后,完了就命人退下。 这一来,不只是周围的人看得清,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非还有七姜在陈茵的身边,她能活活被众人灼热的目光烧死。 而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只不过从前,太子还没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让她下不来台。 七姜偷偷看了眼御驾那头,皇上和贵妃依旧说说笑笑,不知是不在乎方才发生的事,还是帝妃二人强大的气场镇得住一切,总之在诡异微妙的气氛下,没人敢多嘴,众人随驾落座,等待龙舟开赛。 一声喝令下,水中龙舟齐发,伴随着鼓声和岸边的欢呼声,湖面仿佛炸开了锅。 七姜原是最爱这些热闹的,可身边有个伤心失意的人在,才刚发生了那么令人难堪的事,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陈茵自然也是一脸淡漠,这世上所有的热闹,都与她不相干。 “姜儿……” 赛程过半时,陈茵想对七姜说话,奈何太吵了,她若不贴着七姜的耳朵,就要用嚷嚷的,七姜冲她摇了摇头,此刻实在不宜说话。 而此刻,太子忽然离席,有内侍报去帝妃那头,不知说的什么,太子则不等父皇母妃应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纷纷起身相送,目光顺着太子远去,自然也回过来再落到陈茵的面上,少不得有人嗤笑嘲讽,满眼的幸灾乐祸。 要知道,这些王公大臣家的女儿们,哪怕眼下挣不上太子妃的位置,可将来家中再有年轻姑娘,一样能往宫里送。 贵妃既然能生出个太子,熬走了正宫,未来的贵妃、未来的娘娘们,怎么就不能把陈茵比下去。 更何况,太子不喜欢陈茵,他们只要在一起,谁都能看出来,太子对陈茵,几乎是从头发丝厌恶到脚趾盖。 陈茵重新坐下后,看着龙舟在远处打转调头,手里抓着裙摆越捏越紧,直到七姜将手放在她的手背,她才缓缓松开。 “茵姐姐,别伤了自己。”七姜劝道。 “姜儿,我……”看着眼前的姑娘,陈茵晦暗的眼底渐渐亮起了光芒,她拿开了七姜的手,霍然起身离席,七姜跟着站起来,想要追上去,但转念一想,又端庄优雅地坐下了。 陈茵的离席,自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七姜稳稳地坐着,瞧着似乎不合时宜,又似乎很稳重,意味着没什么事发生,不论陈茵离开后要去做什么,这湖边的场面,竟是被个乡下丫头镇住了。 七姜鼓掌为湖中飞梭的龙舟喝彩,虽然都是装的,可心里明白不能乱、不能慌,这是娘教过她的,任何情况下,只要还有一个人稳住,就不会乱。 这一头,渐渐远离喧嚣的湖边,陈茵追上了太子一行,内侍宫女们纷纷让开道,也有人提醒太子,陈家小姐追上来了。 “项景渊,你站住!”陈茵大声呵止,小跑着追上来,绕过太子到了他面前。 “有事?”太子一脸的冷漠,皱眉俯视着面前的姑娘。 陈茵望着他,满腔怒火直冲天灵盖,脑子里只剩下七姜那句话,猛地伸出手揪起太子的衣襟,紧跟着另一只手挥过来,结结实实地扇了这人一巴掌。 太子错愕地看着她,陈茵双手猛推他的胸膛,在周遭内侍宫女惊恐的目光下,指着太子说:“你只管让我难堪,再有下回,我还抽你。” “姑娘,您疯了吗?” “小姐,使不得!” “您怎么样了,殿下?” 宫女嬷嬷们围上来,将两人分开,方才那一巴掌,又脆又响,太子挨打时先是震惊,此刻才开始感觉到疼痛,边上嬷嬷聒噪地嚷嚷着:“都肿了,小姐,您、您怎么那么大劲……” 越过一丛丛人头,太子眼里只有陈茵的面容,那骄傲、愤怒、憎恨的目光,直透他的心房。 陈茵推开了拉扯她的宫女,狠狠瞪了眼太子,转身离开了。 “殿下?” “这……” 宫女嬷嬷们不知如何是好,想去追陈茵,可又放不下这头的太子。 太子一手捂住脸颊,冷声道:“不必追了,也不许声张。” “可是殿下……” “若惊动了母妃,一个不饶,我只是不小心撞了。” “殿下……” “想死么?” 众人垂首领命,不敢再多嘴。 太子放下捂着脸的手,任凭红肿的伤痕露出来,目光所及之处,陈茵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可方才她的眼神,却在脑海中前挥之不去。 “回宫……”冷冷的一声后,太子转身离去。 湖边,展怀迁来到七姜身边,夫妻俩对视一眼,彼此皆不说话,他带着七姜离开这里,径直回到了父亲身边。 “姜儿,殿下和陈茵,出了什么事?” “回父亲,殿下身体不适先行回东宫,茵姐姐前去探望了。” 展敬忠颔首,看了眼边上的内侍,那人点头会意,默默地退下了。 展怀迁在七姜耳畔轻声道:“他们会把话传出去,姜儿,你方才做得很好。” 七姜微微一笑,依旧稳重端庄,时时刻刻都记着,此刻在宫里,正享宴。 第190章 三公子的怒气 时近正午,司空府的端阳宴也将开席,未进宫的孩子们跟着姑姑过节,玉颜兄妹也一并被接来,家里热闹又自在。 大夫人见子淑和自家小侄孙玩得那么好,也心疼她婚后多年没有孩子,自然过日子不见得非要有孩子,可看得出来,子淑很喜欢。 只见韩子淑牵着孩子的手,缓缓走来道:“大伯母,膳厅传饭了,我们来接您。” 大夫人笑着蹲下来,张开双手要抱小侄孙,可那孩子却不要姑祖母抱了,缠着子淑不放手。 说笑几句后,一行人往膳厅去,大夫人问道:“不打算回府了是吗,我听恒儿说,宅子已经打点好,就等你们搬过去。” 韩子淑应道:“是,我们夫妻商量,还是不回去了。这些日子两个人过,很是安逸,怀逍从小就顶着太师府大公子的头衔,可人家面上敬一句,背地里就笑骂十句,哪怕他听不见,他也逃不过自己的心魔。父亲就是被困在家里抑郁成疾,怀逍这辈子,只想自己靠自己,虽然他天赋不高,脑袋也不如弟弟们聪明,至少还能养活自己养活我,我们都满足了。” 大夫人颔首:“所谓的精明,总还有更精明的在,你们能冷静清醒,便是最难得的。不论如何,你们是迁儿的兄嫂,往后有什么事,他不会不管,你们搬出去成,但兄弟情分别断了。” 子淑说:“二弟受伤那几日,怀逍一直想去探望来着,奈何知道母亲难缠,想着姜儿必定会照顾好怀迁,我们就没去,还请大伯母见谅。” 大夫人笑道:“什么见谅,我这个当娘的也没照顾他一天。” 说着话,他们到了膳厅,未入宫赴宴的孩子们都聚在一起,却不见何世恒和玉颜,但家人似乎都没在意,孩子们叽叽喳喳满屋子乱窜,就都顾不得了。 唯有展怀逍问了妻子一声:“玉颜呢?” 子淑摇头:“我接大伯母去了,没留神。” 怀逍又问二妹妹:“颂儿,你姐姐呢?” 玉颂擦着手,懵懵地回答:“我光顾着玩了,没见着。” 怀逍不禁嘀咕:“来司空府做客,她也不能乱跑啊,玉颜几时这般没规矩。” 然而不多时,玉颜就和梁嬷嬷一起来了,端着像是特地制作的精致点心,送到了大伯母的面前。 见妹妹和大伯母说笑,展怀逍这才松了口气了,倒也不是在何家觉着拘束不自在,而是玉颜的经历,让她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倘若又落下什么不规矩的口舌,吃亏的还是妹妹。 再后来,何世恒也入席,众人便举杯相庆,共度佳节。 与此同时,太师府大厨房也准备好了膳食,送到大院来。 萧姨娘带着人来到膳厅,见桌上普普通通的菜色,顿时心火燃起,压着几分怒意质问:“今日过节,你们就送这些来,平日里你们亏待我也罢了,今日三哥儿在家过节,你们也这么瞎应付?” 厨房的人倒也不敢直接顶嘴,只轻声嘀咕:“鸡鸭鱼肉都有,怎么就不好了,难道还想吃龙肉不成……” 只见怀逸进门来,察觉气氛不好,随口问:“怎么了?” 厨房的人便先问:“哥儿您看看,今日这菜色可还满意?” 怀逸扫了一眼,淡淡地说:“反正吃来吃去都是这些,我也不挑。” 萧姨娘握紧了拳头,待厨房的人都退下,见儿子仿若无事地拿起筷子要吃饭,她劈手夺过,怒道:“哥儿,你、你就这么由着下人欺负你?” 怀逸一脸茫然:“又怎么了?” 萧姨娘说:“今日过节啊,端阳节那么大的日子,中午就吃这些,你心里不难过吗,那些下人都爬到你头上来了。” 怀逸眉头紧蹙,又看了眼桌上的菜肴,鸡鸭鱼肉、各色菜蔬该有的都有,虽然瞧着不那么惊艳,没有华丽精致的装点,可都还新鲜,闻起来也香。 萧姨娘怒气不减,说道:“大夫人为什么不把你也接去,听说连大公子都找了,怎么独独落下你,不带这样的……” “娘,你说什么呢?” “所以那些奴才,才敢看人下菜碟,你是不知道,平日你和老爷不在家,他们中午都给我送什么吃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也罢了,你可是这家里正经的公子哥儿啊。” 怀逸原本有些不耐烦,但听说母亲被欺负,不禁问:“他们胆敢苛待您?” 萧姨娘苦笑:“不提了,我本就连半个主子都不算,不计较,可我不能让他们这样欺负你。三哥儿,你可是堂堂太师之子,满京城比过你的人能有几个,怎么好随随便便叫下人欺负了?” 怀逸并不在乎自己这顿饭吃什么,转身问一旁的丫鬟:“大厨房的人,常给母亲送不好的饭菜吗?” 那丫鬟委屈道:“可不是吗,虽说不是馊的坏的,都是些边角料、锅底剩的,糊弄糊弄就送来了。” 怀逸含怒看向母亲,问:“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告诉父亲。” 萧姨娘道:“一点小事罢了,都怪她们多嘴,吃什么都一样,太师府里还能有不好的?” 怀逸却站了起来,冷声道:“便是这些小事积攒在您心里,渐渐成了大事,这顿饭我瞧着没什么不好,可您心里就是不舒服,还不是前仇积怨在作祟?” 萧姨娘一时摸不清儿子的心思,唯有服软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快坐下吃饭。” 可儿子却转身往外走,萧姨娘愣了一瞬后,着急忙慌地追出来,拦着儿子说:“怎么又生气了,我不是说不说了吗,怀逸,娘怎么会和你过不去呢?” 怀逸道:“不是和您置气,是要去大厨房给您讨个公道,知道母亲被欺负,还坐视不理,我这个儿子还管什么用?” 萧姨娘再次愣住,眼看着儿子走出院门,又追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厨子,回头他们在你饭菜里吐唾沫,你都不知道啊。” 怀逸一身正气,怒道:“还有没有是非王法了,哪有让着小人的道理,我今日就要办了他们,倒要看看,谁敢往我的饭菜里吐唾沫。” 第191章 太子要让你消失 所有人眼中的孩子,总会有长大的那天,大厨房的人怎么也没料到,三公子会闯来他们的地盘,为了萧姨娘平日饭菜的不合规矩,将他们狠狠训斥。 怀逸大声敬告众人:“今日我来理论,尚给你们颜面,你们若不知悔改,心生怨恨,变本加厉地亏待姨娘,待大小姐来和你们理论,就是安排你们去留的时候。不要太自以为是,这世上要找个会做饭的人,很难吗?” 不待见萧姨娘的饭桌,不是一天两天了,厨房上上下下心里都有数,虽不敢当面承认,可面对三公子的指责,也没人敢轻易抵赖。 就说今天过节,照着往日的规矩,中午这顿该是很丰盛隆重的,偏偏今年谁也不在家过节,就留这么一对母子,厨房裹粽子都懒得去问一声,三哥儿和姨娘爱吃什么馅的。 说白了,这就是欺负他们,欺负一个是姨娘,欺负一个是姨娘养的。 可他们巴结着,要再给三公子做一顿端午宴,却被怀逸拒绝了,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来是为萧姨娘说话,与今日过节不相干。 而说起饭菜,宫中的宴席,叫七姜大开眼界,每一道菜都精致得仿佛古玩店里的摆件,食材之考究奢靡,哪里感想,这也是人间吃得的。 可惜,再好吃的东西,也只能轻轻一筷子,七姜不是贪吃嘴馋,是真觉着浪费,眼看着一道道菜几乎纹丝不动地从眼前被端走,到后来,吃着都没味道了。 展敬忠不经意回眸,看见儿媳妇的神情,笑问道:“姜儿,不合胃口吗?” 七姜抬眸,也不敢说实话,只道:“怀迁去了好久不见回来,有些担心他。” 但说曹操曹操到,展怀迁此刻回来,先去了御前,不知说些什么,圣上瞧着挺高兴,之后才回到自家席位。 “不妨事,父亲。”展怀迁这般说罢,坐下后,待宫女上了新的菜肴,却轻声对七姜说,“你猜怎么着?” 七姜摇头:“哪里猜得到,茵姐姐哪儿去了?” “陈茵已经离宫,临走前,赏了太子一个耳光,我瞧见的时候,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戒指划的一道血口子,把东宫的人都吓坏了,可太子只让说是他自己碰的。” 七姜呆住了,今天从头到尾都稳重优雅的小娘子,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僵硬得跟木头似的。 展怀迁问:“怎么了,放心,虽然伤了太子是能杀头的大罪,可太子都说不追究,也不许旁人多嘴,就不会有事。” 七姜小声道:“是我,就太子来家那天,后来我和茵姐姐单独说话,她问我怎么看待这些事,我说、我就想抽太子一个大耳刮子。” 展怀迁立时警惕起来,四下看了眼,确认不会传到谁耳朵里,毕竟陈茵动手也不会有事,但他们多一嘴,兴许就是大祸。 “回家再说。” “我知道了……” 话虽如此,七姜还是很不安,要说心里爽快那是必然的,可这不是村尾小孩打架,今天打完明天又一起和泥巴玩,那可是太子殿下,碰一手指头都要命的,何况一个大耳刮子。 七姜的心早已飞出皇宫,急切地想见一见茵姐姐,之后那些珍贵的菜肴再怎么浪费,都不入她的眼,雅乐不好听也不在乎了,只想着宴席赶紧散,好放她出宫。 又熬了一个时辰,端阳宴才散,展敬忠另有朝务,暂不离宫,展怀迁便领着七姜,跟随外祖家的女眷一道退出去。 众人拥簇老太太上马车,老太太见七姜在边上满脸着急,体贴地说:“你们先回去吧,好些人排着呢,别给其他各府添麻烦。” 七姜轻轻扯了一下展怀迁的衣袖,这要是等外祖母、舅母、嫂嫂们挨个儿上车,要好半天呢,可他们家的马车已经在那头等着了。 展怀迁会意,便向长辈们告辞,牵了七姜的手往自家马车去,何夫人瞧见,对婆婆说:“到底还是孩子,不过啊,今日姜儿的仪态气质真是没话说,翎儿偏不自己来看看。” 老太太不在乎:“有什么可看的,自家孩子多好,还要别人来证明不成,都上车吧,回府。” 如此,皇城外各府马车依序离去,展怀迁和七姜直奔陈阁老府中来,比陈家的车马到得还早,太师府自然是座上宾,门下管事小厮都认得展怀迁,七姜一进门就催促:“你家小姐呢?” 陈茵没料到七姜会追来府中,听丫鬟通传,高兴地迎出来,她早就换下了那华丽明艳的礼服,一袭墨染纱袍,清素淡雅,这才是她这个年岁该有的轻盈秀气。 “你怎么来了,我总想着请您来府里坐坐,可我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家,也就……” “茵姐姐,你真的抽太子大耳刮子了?” 陈茵苦笑:“都知道了,娘娘震怒没有?” 七姜连连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太子不让说,只告诉了展怀迁,太子说是他自己碰的,谁抖落出去就是死罪。” 陈茵不屑地说:“那我也不会感激他,姜儿,我今天爽快极了,不止扇了他一巴掌,我还警告他,下回再让我难堪,我还抽他。我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遇见了你,管它将来什么样的日子,就眼前,我再也不要委屈自己。” 七姜很心疼,这份痛快背后的代价,是多多少少的委屈,真的痛快吗高兴吗,恐怕只有茵姐姐自己才明白。 此时展怀迁到了闺阁外,经丫鬟通报后,他一个外眷男子,进闺阁终究不合适,便在园子里挑了四面开阔的亭子,下人们不远不近地候着,能看见一切光景,但听不见声,他们能大大方方地说话。 落座不久,展怀迁便开门见山:“瞒了你好些日子的事,就不绕弯子了,原本今天,我就该给殿下一个交代,可皇上宴请群臣,实在不敢在这样的日子闹出什么来,又拖了一天。” 陈茵淡淡一笑:“怀迁哥哥,你这也不像是要长话短说的。” 七姜便道:“茵姐姐,太子要让你消失,不是要你的命,就是要你这个人,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脸地活下去,要这世上,再没有陈茵这号人。” 第192章 捆住了翅膀、拔掉了羽毛 从太子几乎呕血的恳求,到惜园庄头的远远相望,还有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无视和羞辱,陈茵仿佛重新认识了一个人,连带她长久的委屈痛苦,都变得莫名其妙。 展怀迁说完一些话,就先离开了,凉亭里只剩下七姜和陈茵,他远远地站着,眼看陈家的人回府找来跟前,他主动迎上去,好不让他们打扰正伤心的人。 但陈茵没有哭,更仿佛不曾伤心,只是静默地看着园中精致,看着飞鸟停在枝头,又看她们展翅离去。 “姜儿,你知道夫人的闺名吗?” “是说我家母亲吗?” “是。” “我听父亲还有舅母们,都唤母亲翎儿。” 陈茵望着她说:“夫人闺名何翊翎,我想在她出生时,司空大人和老夫人为独生女选这个名字,就是盼她来日能自由翱翔,不被世俗约束、不被礼教压迫,可惜事与愿违,夫人最后还是被捆住了翅膀、拔掉了羽毛,从一个笼子,挪到另一个笼子。” 七姜不知道“翊翎”两个字怎么写,但能明白陈茵的意思,可能外祖父外祖母也曾期望他们的女儿能自由快活,不受礼法规矩的束缚,可最终还是败给了皇权富贵,和离不得,和睦不得,宁可放她一人在城郊独居十多年。 “茵姐姐,你打算……”七姜开口问,“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那就消失吧。”陈茵说,“我不是求着喊着要取消婚约吗,既然太子成全我,我该感谢他才是。” 七姜着急:“可是……能消失到哪里去呢,我们以后都不能再见面了吗?” 陈茵淡淡地说:“总有法子的,横竖我也不愿在这家里待着,爹娘祖父们见我,都仿佛陈家的兴衰系于我一身,他们的功名利禄都成了笑话,我不想活成他们的祭品供奉,我对这个家没有留恋,对皇宫就更没有了。” 七姜含泪道:“为什么又是、又是……你们这些京城里的千金小姐们,怎么这么苦? 陈茵眼圈泛红,但忍着悲伤和泪水,努力扬起笑容:“至少,还有你真正心疼我们,夫人那么疼爱你,必定是有缘故的,恐怕天上地下这么多年,只有你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媳妇,真正心疼过她一回。” 展怀迁在陈府前厅,与陈茵的父兄喝了两盏茶后,才等来七姜。 今日的云七姜,是端庄优雅的贵家小妇人,纵然为了茵姐姐厌恶这家的人,还是礼貌地行礼问候,举手投足皆是高门女眷该有的尊贵,得到了长辈们的夸赞,和和气气地送客出门。 回府的马车上,七姜独自坐在角落,望着一颤一颤的帘子缝隙间,能看见的车外光景。 茵姐姐的那句话,刺痛了她的心,母亲的十年,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挪到另一个笼子,而今她也走上了这条路。 再想想自己,倘若遇见的不是展怀迁,她还能全须全尾到现在吗,第一次反抗就会被毒打,想要跑,也会被抓回来绑手绑脚地关着,最可恶的是,这一切在她根本还不存在的时候,就定下了。 车子突然颠簸,展怀迁伸手护着她,七姜低头看那双本该十分漂亮,但因为练武而不满茧子的手,再抬起头,眼前是英俊而温和的脸。 不只是女子可怜,每一个身不由己的人都可怜,倘若她是个恶毒刻薄的女人,展怀迁何辜,要与那样的女子结为夫妻,纵然他是个出身高贵的男子,也不过是成为了父亲权术的祭品。 十几二十年后,困在权贵中的展怀迁,可能也不得不继续压迫他的孩子。 诚然,之于江山社稷、家国大事,个人喜悲不足挂齿,但一切总该有个度,怎么动不动就要人命,动不动就毁人一辈子。 “姜儿,她怎么说?”展怀迁知道七姜心情不好,一直也没问,此刻见她眼神动摇了,才敢开口。 “茵姐姐说,那就消失吧。”七姜难过地回答,“马车能调头吗,我们去司空府。” 展怀迁道:“不必急于今日找我哥商量,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家。” 七姜摇头说:“不是找哥哥,我想见娘,我很想见她……” 展怀迁立刻下令转道司空府,马车飞驰,到外祖家时,一家子女眷正在园里吃茶,比不得宫里规矩大,闲闲散散好不惬意。 七姜跟着展怀迁一路来,远远就见到母亲,她没在席上坐着,带了两个小侄孙在一旁放风筝。 “我想去见母亲。”七姜小声问,“我可以直接过去吗?” “去吧,外祖母跟前,我会解释。”展怀迁温和含笑,“别跑太猛了,那头石子路不好走。” 七姜感激地一笑,转身就跑向母亲,大夫人也早早看见了小美人,将风筝线交给了丫鬟,等着孩子跑向自己。 “婶婶撒娇呢” “婶婶羞羞……” 两个小娃娃,看着姑奶奶抱了婶婶,围着她们嘻嘻哈哈,被梁嬷嬷命乳母带走了。 大夫人摸了摸七姜的脑袋,松开怀抱说:“外祖母和舅母都说了,我们姜儿今日可了不得,你多聪明,才几天就学会了。” 可是孩子瞧着,半点不高兴,眼中更多的是惆怅和悲悯,她这样小的年纪,不该是没心没肺的时候吗? “怀迁欺负你了,还是在宫里被人欺负了?”大夫人严肃地问,“姜儿,谁欺负你了。” 七姜摇了摇头:“就是就是,忽然很想见您……” 大夫人眉心微蹙,打量着孩子的神情,但下一刻又变得温柔,捧了七姜的脸蛋说:“还真没见过,这么会跟婆婆撒娇的儿媳妇,姜儿啊,你就不怕娘烦你,我们可是婆媳。” 七姜摇头,千里迢迢来京城,婆婆是第一个对她好、让她安心的人,她不会看错人。 大夫人满眼的宠溺,搂过孩子说:“咱们回房去,这里人多,今天累坏了吧,饿不饿,宫里的饭菜不好吃。” 老太太这边,展怀迁来行礼,也见到了大哥夫妻俩,子淑羡慕地说:“和睦的婆媳也多,可是像大伯母和姜儿这样的,真是少见,原来姜儿也会撒娇的。” 展怀迁道:“她只是外头瞧着霸道些,心思可细腻了。” 第193章 想为这世道做些什么 子淑见弟弟眼中的笑意和牵挂,不禁道:“得亏是大伯母带姜儿走,不然你该着急了,巴不得姜儿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是不是?” 展怀迁少不得腼腆起来:“嫂嫂莫要取笑我,不过是……跟着大哥学罢了。” 怀逍嗔道:“你能跟我学什么,你哥我文不行武不能的,要说对媳妇好,我真有能耐,也不会叫你嫂嫂受那么多委屈。” 子淑轻轻拉了丈夫的衣袖:“胡说什么,做客呢。” 怀逍接着说:“过几日我们搬去新宅子,都是世恒打点的,回头你和姜……” 他一面说着,一面四下寻找何世恒,但一处处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他的身影。 展怀迁不仅没见到表哥,也没见到玉颜,生怕大哥察觉什么,岔开话题说:“父亲的意思,是不干涉您和嫂嫂的决定,但太师府永远是你们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都成,有什么事找家里商量,千万别瞒着撑着。” 子淑感激不已:“我们心里有分寸,怀迁,替我们问候大伯父,过些日子,我们再去请安谢罪。” 展怀迁说:“父亲本是答应了婶婶,要接你们回府的,但如今老太太去静养,玉颜当了家,婶婶不免有些孤立无援,也就不再闹了。不过你们放心,家里绝不会亏待婶婶,一定将她照顾好。” 怀逍轻声问:“祖母真的是去静养吗,这一阵闹得可不轻,都问到我这里来了,仔细对家捉了大伯父的把柄。” 展怀迁说:“父亲有他的考量,这么多年,大小风浪之下,这都不算什么。” 怀逍道:“我向来都是给大伯父拖后腿的,怀迁,你千万要保重身体,早早为大伯父分忧才好。” 如此说着话,将何世恒和玉颜都不在场的事敷衍过去,不久后玉颜带着玉颂和梁嬷嬷一起从别处过来,众人说笑玩乐,谁也没放在心上。 展怀迁便辞别众人,单独来找寻哥哥,还以为今日心上人在侧,有的人会无心温书,哪知来到书房,哥哥正专心致志写文章,丝毫没有分心。 “真难得,我猜你会躲起来傻乐。”展怀迁走近后说,“又或者,不是写文章,而是诗词寄情,要不要托我这个二哥传递?” 何世恒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不能再荒废,多荒废一日,玉颜就多受委屈一日,哪个像你,大小登科都齐全了,瞎嘚瑟。” 展怀迁说:“哥,随我走一趟,商量陈茵的事。” 何世恒这才停了笔,抬头问:“说了?” 展怀迁点头:“去找我娘一起商量,七姜心里不好受,应该是告诉母亲了。” 何世恒无奈地一叹,便放下笔,随弟弟一同去见姑姑。 这日傍晚,太师府车马回到家中,展怀迁和七姜带着玉颜、玉颂归来,司空府自然是留了晚饭,但七姜心情不好,展怀迁不愿她在人前强颜欢笑,和妹妹商量后,全家都回来了。 “二哥哥,嫂嫂怎么了?”进门后,见七姜自顾自往前走,连话都不说,玉颜不得不关心,“似乎从宫里回来,二嫂嫂就不高兴。” 展怀迁说:“累着了,宫里规矩那么大,又奢侈浪费,她很看不惯。” 此时门下管事上前禀告,尴尬地说:“二公子、大小姐,大厨房的人今日得罪了三公子,晌午那会儿,三公子亲自到厨房去,将那些人训斥了一顿。小的打听到,是为了萧姨娘被怠慢,似乎大厨房里,平日老爷和三哥儿不在家用午饭时,总送些锅底剩的或是边角料糊弄姨娘。” 玉颜不禁蹙眉:“当真有此事?” 管事应道:“真真假假,小的就不知道了,但三公子发了威,大厨房的人也不敢吭声。” 玉颜向兄长欠身道:“二哥哥,是我疏忽了。” 展怀迁忙说:“与你什么相干,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玉颜道:“过去不与我相干,但我当家也有些日子了,疏忽了这件事,就不能不管,二哥哥,我去见萧姨娘,我先走了。” 展怀迁想说什么,但如今是玉颜当家,她自有她的道理,家务事上,他不该轻易插手。 眼下最大的事,便是让陈茵“消失”在这世上。 七姜很难过,他们和母亲商议时,她一句话都没说,问她什么,也只是摇头。 观澜阁里,张嬷嬷原本高兴地等来孩子们回家,谁知少夫人蔫蔫的闷闷的,进门后便枯坐着一动不动,像是有天大的心事。 待展怀迁跟来,嬷嬷便拦在门外说:“哥儿,少夫人在宫里被欺负了吗?” “嬷嬷,预备热水沐浴,她累坏了,累得何止今日,还有这些天的辛苦。”展怀迁道,“宫里一切都好,您别担心,没有人欺负她,圣上面前,谁敢造次?” 张嬷嬷听得出来,孩子们有话不能告诉她,但哥儿也不会骗她,既然说今日没出事,那必定是顺顺当当的,她便去张罗热水,好伺候少夫人沐浴。 打发了嬷嬷,展怀迁进屋后反手关了门,走到七姜身边说:“快的话,就后天,倘若你舍不得,明日去陈府一趟吧,好好道个别。” 七姜摇头:“宫里查到我老去找茵姐姐,会找我来问的,岂不是添乱?我不去了,你们把茵姐姐安排好,过了这一阵风头,总有相见的日子。” 展怀迁坐下来,温和地问:“你起气坏了是不是?” 七姜只是凝望着他,好久才说:“一开始觉着是我们女子的悲哀,后来就觉得,是所有人的辛苦。父亲他位极人臣又如何,脱下官袍回到冷冰冰的家里,他高兴吗,可兴许有人要问我,难道他不高兴吗?大权在握,国事天下事都归他说了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不高兴吗,是啊,我又凭什么去悲悯他,反倒是我自寻烦恼了。” 展怀迁含笑看着七姜,这丫头当真没念过书吗,可她想事情说事情,怎么能做到如此深广的心怀,读圣贤书的人,都不见得如此通透。 七姜正经地问:“我忽然想你说的,下人们契在命在的制度是可以改的,但不容易改,你说若一定要有人来打破和推动这些,我成吗?” 展怀迁一愣,认真地问:“怎么从陈茵的事,跳到下人们的事上来了?” 七姜说:“万一茵姐姐又被抓回去,最终还是做了太子妃当了皇后,我想和她一起,为这世道做些什么,成吗?” 展怀迁心口一热,郑重地点头:“当然成,不过,你希望陈茵被抓回去吗?” 七姜苦笑:“我不甘心,我若是茵姐姐,哪怕要走,我也要先揪着太子的脑袋把话问清楚,他凭什么?” 第194章 内子何在 然而七姜的不甘心,改变不了任何事,太子一意孤行,陈茵心灰意冷,帝妃强定的姻缘无人欢喜,唯有顺从他们彼此的心意,从此再不相见。 展怀迁伤愈后第一次回校场,一早出的城,到晌午前,陈阁老府上的人便找来了,他们家姑娘丢了。 张嬷嬷应付打发后,回来嘀咕:“指不定哪儿逛去了,陈家的人也太小心,不是说好了,给姑娘一个月自在日子,这还没到吧。” 彼时七姜正在练字,从一笔一划开始,每天描红誊抄十页纸,隔日要送去司空府给母亲查阅,这几日人虽不必过去,可功课并不少。 自然,简单的笔画,她都写得极丑,在家能背起半身高一捆的柴火徒步下山,如今却拿不动一支笔。 刚开始还写不完一页纸,都仿佛拿了千斤锤在手中,十页纸的描红能写到三更半夜,好在有展怀迁耐心地陪她。 但今日,展怀迁去了校场,两三天后才回来,而茵姐姐……也该“消失”了。 七姜放下笔,抬头望向窗外,不知茵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她真是不甘心。 自己若是陈茵,就回去当太子妃,当未来的皇后,只有这条路,才能把欺负过她的人都踩在脚底下不是吗? 可是,欺负茵姐姐的人是谁,帝妃、太子,又或是陈家的每一个人,而这些人,她都报复不得。 “少夫人,您写得比刚开始好多了,过几日去见大夫人,必定会夸赞您。”张嬷嬷哄着孩子笑道,“练字急不来,哥儿他虽聪明好学,小时候习字也是花了好多年的,没少挨手心板子。” 七姜笑道:“娘说了,只要我用心不偷懒,哪怕学得不好也不罚我,她舍不得。” 张嬷嬷欢喜地说:“奴婢就没见大夫人这么疼过亲儿子,全给您了,指不定上辈子,你们就是母女。” 七姜说:“那我还是想要我自己的亲娘,我只是见不到她,只是不提起来,我每天都很思念她。” 张嬷嬷心疼了,温柔地说:“今年最忙的事,便是太子弱冠和大婚,过了秋天就好了,到时候让公子带您回家去,在岳父家过了年再回来。” 七姜摇了摇头,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帝妃找不到人,动了怒,不定要牵扯谁遭殃,什么弱冠大婚的,什么回家过年,她都不敢想。 张嬷嬷不知道这些,还笑着说:“只要大夫人点头,老爷不会不答应的,哥儿是正经女婿,就该去给岳父岳母磕个头才是。” 七姜勉强作笑:“嬷嬷,你不嫌我爹娘不配。” 张嬷嬷嗔道:“这是什么话,奴婢哪怕势利些,那也是对付坏人的。” 七姜问:“嬷嬷,什么才是坏人,老太太那样,上官清那样的?” 张嬷嬷叹道:“不好说,至少杀人放火的,不能是好人。” 七姜重新提起笔,说道:“叫我看,贵妃娘娘就不是好人。” 张嬷嬷忙劝说:“童言无忌,少夫人,咱们不说这些话。” 这一日,展怀迁在校场不归来,陈家也没能找到女儿。 他们原想多瞒一天,隔日再想法子去寻,那么不巧,贵妃赐下新的夏衫,宫里来的人不见小姐出来受赏,陈夫人更是紧张尴尬支支吾吾,虽然当面没拆穿,回到宫里如实秉告,贵妃便知道出事了。 陈夫人被连夜宣召进宫,贵妃出动御林军满城搜索,未出阁的女子,擅自在外夜不归宿,纵然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也是坏了名节的大事,未来的太子妃,岂能背上这污名。 城里“兵荒马乱”的动静,并没有传入太师府,可七姜还是一夜不得安眠,猜想着宫里一定知道了,担心展怀迁会卷入风波,怕皇帝震怒,要杀他的头。 时梦时醒,昏昏沉沉的一夜后,早晨起来,嬷嬷就告诉她,昨晚城里找了一夜,也不见陈家女儿的踪影。 但这件事,对外尚未言明,是展敬忠上朝前,吩咐全家人今日不得擅自离府,而外头的动静,是那些值夜的护院传进来,张嬷嬷便估算着,陈家女儿恐怕真的找不见了。 七姜静静地吃了早饭,哪怕刚来的那几天,都不如此刻盼着日头快一些,快一些,这阵风波才能过去,快一些,贵妃娘娘才能早日死心。 然而度日如年,七姜以为自己写完十页描红至少能过去半天,却不知书写越来越熟练,放下笔才将将过了一个时辰。 “少夫人,去文仪轩坐坐吧,总闷在屋子里不好,您最近不爱动弹了呢。”张嬷嬷关心地说,“出去逛逛,眼下天气还不热,等真正酷暑来临,奴婢才不让您出门呢。” 七姜答应了,起身稍稍拾掇了一下衣衫和发髻,出门来映春已经打了伞,笑着说:“日头越来越毒,不能把您晒坏了。” 七姜抬头望天,明晃晃的阳光刺入眼眸,她抬手遮挡,眼前一阵恍惚,依稀见有人闯进来。 “怎么回事?” “谁让你们进来的?” 待七姜看清楚,张嬷嬷和映春已上前阻拦,可来的几人气势汹汹,大管事都被他们挡在身后,为首的是个太监,公鸭嗓子喊着:“少夫人,贵妃娘娘有请。” 然而七姜并不是被请进宫的,那首领太监都不答应张嬷嬷说,要给少夫人换件衣裳的话,立刻就命两位大宫女把人带走。 七姜没有反抗,她知道宫里的人惹不起,更不想吓坏张嬷嬷,顺从地跟着走了。 嬷嬷一路追到宅门外,眼睁睁看着少夫人被送入马车带走,这架势怎么瞧都不会是好事,慌得她说话都打颤,吩咐门下小厮:“快,快传话去司空府,还有,快拉马来,骑马出城去校场,告诉二哥儿,少夫人被贵妃带走了。” 门下的人,还意识不到轻重,奇怪地问:“嬷嬷,少夫人一会儿就送回来了,您别担心。” 张嬷嬷急道:“你们懂个屁,赶紧去传话。” 当罗叔策马赶到校场,待展怀迁再飞驰进城至皇宫外,七姜已经被带进宫近三个时辰。 夕阳西下,展怀迁站在一片血色般的暮光里,被侍卫挡住了去路。 但宫门里,有人在等他,贵妃殿里的掌事嬷嬷出门来,温和恭敬地说:“何夫人已经来过一回,有什么话,您去司空府商量吧。” 展怀迁眼中带着杀气:“嬷嬷,内子何在?” 嬷嬷微微一笑:“奴婢已然说明,请公子回司空府商量。” 第195章 就你这样,还想当皇帝? 皇宫闯不得,展怀迁此刻纵然有放火烧了这座城的怒气,他也要估量自己做不做得到。 眼下七姜已经被困,倘若自己再被束缚了手脚,谁去救她,谁去保护她。 展怀迁握紧拳头,转身离开宫门,策马奔往司空府。 此刻,祥英殿幽暗的后院里,七姜整整坐了一下午,除了喝水和解手,便是一动不动。 虽然没有人来为难她,可门窗紧锁,起初还能看见几缕阳光透进来,随着天色渐暗,屋子里便漆黑一片,即便还能从缝隙间看到外面的光,可它们进不来了。 忽然,门开了,以为又是来看管她解手的宫女,七姜冷冷地说:“我不用,我很好。” 却见瘦瘦高高的身影走向自己,说道:“快走吧。” 七姜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听声音有几分熟悉,而她坐着不动,这人就更着急,命令道:“赶紧走,外头有人接应你。” “太子……殿下?” “快走。” 太子浮躁不已,但不便伸手拉拽七姜,喝令门外的宫女进来:“赶紧把她送走。” 只见两个宫女围上来,拉扯她的胳膊,七姜下意识地反抗,宫女的力气不敌她,被推开了。 “云七姜,我放你走,你在犹豫什么?” “我走了事情就解决了吗,贵妃娘娘不就是要拿我来换回陈茵,我走了,我走去哪里,再换一个人进来接着被要挟吗?” 边上的宫女呵斥:“展夫人,你可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七姜骂道:“太子啊,还有谁,你不认识太子吗,你瞎了吗?” 那宫女愣住,这、这叫什么话? 项景渊压着脾气道:“不会再有什么人换进来,你赶紧走。” 七姜冷笑:“都找到我头上了,还能有好?我出去了,不是展怀迁进来就是何世恒进来,贵妃娘娘随便挑一个,不就是凭她心情。殿下,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不去解决,你还指望能有什么结果?反正我今天也未必能活着出去了,这话不想憋进棺材里,恕我直言,殿下,你连这点事都摆不平,你还想当皇帝?” “放肆!” 两个宫女异口同声,在她们眼里,这小娘子实在不知好歹,又不敢惹怒太子,便再次一左一右拉扯七姜,要把她送出去。 忽然,灯火骤亮,不大的屋子一下涌进来十几号人,将这里照如白昼后,才见雍容华贵的贵妃缓步进门。 “太子,你也在?”贵妃一脸淡漠地望着儿子。 “放她走,母妃,这件事和云七姜不相干,和谁都不相干。”太子从被抓个现行的惊慌中冷静下来,说道,“是我把陈茵送走,我不想娶这个女人,您不必找了,找不到的。” 贵妃淡定地说:“自然不找,大动干戈做什么,闹得不体面,咱们就等着吧,等他们把人送回来。” 太子眉头紧蹙,上前恳求:“您放了云七姜,不与她相干。” 贵妃没有看儿子,反而踱步到七姜面前,但立马跟上来两个结实的大宫女,死死把七姜按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贵妃问。 她们应道:“娘娘,您不是不知道,这位少夫人名声在外,都不知和多少人动过手了,怕伤了您的玉体。” 贵妃满不在乎地一笑:“这是个懂事识相的孩子,她不能够。” 七姜的惊恐,在进宫路上都吓完了,被关到这里后,她越来越冷静,知道自己死不了,相信展怀迁和娘一定会接她走,唯一不确定的是,茵姐姐会不会回来。 她心里很矛盾,又想茵姐姐回来,索性走上这条路,将欺负过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可又不想她回来,也许这一阵屈辱过去后,她真的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这么反反复复地矛盾,驱散了内心的恐惧,即便贵妃就站在她面前,她也不害怕了。 “母妃?” “殿下回东宫吧,明日还有诸多朝务,等着你为皇上分忧。” 母子俩,话说不到一处,眼下的情形,太子也根本无法强行带走七姜。 “我不想娶陈茵为妻,母妃,我说过……” “天就要黑透了,殿下若不想走,也可以在这里旁观。” “旁观?”太子眼神一晃,旁观什么,他不明白。 贵妃回眸看向七姜,幽幽一笑:“你知道陈茵在哪里,本宫原不想伤害你,可从白天等到黑夜,他们不识趣不来换你,也不在乎你,本宫都没兴致再等下去。” 话音落,更多的人进来,手里不知捧着什么,而太子被四五个人拦了出去,贵妃跟着一同离开,房门反锁,只留下几个膀粗腰圆的大宫女。 屋子里灯火通明,外头的光景反而看不见,七姜只听见太子的声音,在请求贵妃手下留情。 “时辰到了。” “是” 随着宫女们话音落,便上来两个人将七姜的手脚绑在了椅子上,她力气再大也抵不过块头大过她两个的人,不等挣扎,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 一人手里捧着托盘,缓步上前:“少夫人,您说出陈家小姐的下落,能少受皮肉之苦,奴婢们并不想为难您,您说了实话,立刻就能走。” 边上一个宫女,从托盘的红绸底下,抽出手指那么长的金针,在烛火中轻轻一晃,便抵在了七姜的指尖。 “母妃,你们做什么?” “不要聒噪,不想旁观就请殿下回东宫去。” “母妃……” 窗外传来无情的对话,七姜脑中一片空白,面前的宫女凑近了,阴森森地问:“少夫人,说实话吧,娘娘一定放您走。” 七姜闭上眼睛,摇头:“我不知道。” 瞬间,指尖被金针刺入,剧痛直往心里冲,那针尖仿佛顺着血液遍布全身,明明只是指尖受了折磨,可疼得七姜胸口发窒,身子打颤,不得不大口地呼吸。 “少夫人,赶紧说吧,奴婢们不想作孽。” “我不知道,可是太子知道,你们……你们怎么不去扎太子?” “放肆!” 七姜睁开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你们的脸,我都记住了,放心,有我活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这些宫女,专是在宫中训诫惩罚宫人乃至后宫妃嫔的,一个个心肠比铁还硬,哪里能忍受这样的挑衅,又狠狠扎入一根金针,咬牙切齿地说:“少夫人,老实交代为上策。” 七姜疼得喘不上气,转头看向窗外,大声嗤笑:“殿下,就你这样,还想当皇帝?” 第196章 该回来找些事做做了 “这小丫头,果真天不怕地不怕,太师府这是娶了个小刺头?”屋外窗下,贵妃对儿子道,“你猜第几根针,她能说实话,或者,你能说实话?” “母妃,您太过了……”太子满眼的不可理喻,转身冲到门前,一脚一脚踹开房门,边上来拦他的宫人都被推开,里头的宫女们听见动静,也不敢再动手。 房门被踢开,太子冲进来,一手掀翻了那放满了金针的托盘,见七姜双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都插了针,他揪过一个宫女喝令:“立刻取出来,不许伤了她。” 这金针刺入指尖,疼如万箭穿心,实则取出来,更不啻地府抽筋之苦,七姜的四个手指,每根金针都刺入指根,再一一抽走,疼得她牙齿打颤、浑身战栗,冷汗如雨得湿透了衣衫。 松绑后的人,瘫倒在椅子上,双手不住地滴血,她想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止血,可疼得稍稍动一下,就撕心裂肺般让她喘不过气。 “送她出宫,母妃,放她出宫!”太子看向门前,母亲已然在那里,他大声说道,“我和陈茵的事,不要再牵扯无辜的人,不然,我这个太子……还是让贤罢了。” 贵妃目色凌厉,并不在乎儿子的威胁,冷声道:“看在太子的面上,云七姜,你回去吧。但记住,明日午前,陈茵若还不出现,怎么放你走还能怎么抓你回来,到时候,你这漂亮的手,可就真保不住了。” 太子挡在七姜身前,怒道:“我说了,不要再牵扯无辜的人,母妃,您真的要试试吗?” 贵妃微微一笑:“那就都赌一把,殿下若愿意有人为你而死,就只管让他们去死。” 太子身体晃动,挪动了几步才站稳,眼看着宫人们簇拥母亲离去,灯火撤下,这屋子的光线又暗下了。 “你们送她出去,一定要送到宫门外,展家应该会有人在,交到他们手里,再来回话。”太子下令后,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着七姜,心中有愧,可又有储君的骄傲,他不能说对不起,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七姜被搀扶起来,她疼得脚下发软,若无人支撑,已经站不稳,自然也没力气再说话,由着两个宫女架着她往外去。 直到出宫的路走了半程,七姜才缓过几分,挣脱开了搀扶她的宫女,靠自己继续前行。 伤口依旧在淌血,顺着指尖滴落,断断续续,染了整条宫巷。 一道道门,一道道槛,终于走到皇城外,但并没有展家的人在,她强撑着剧痛,问身边的人:“太、太师府,往、往哪个方向?” 灯笼下都能看出小娘子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两位实在不忍心,便说要安排人送七姜回去。 七姜谢绝,坚持道:“我自己能走,只是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宫人们也不愿多事,便指了方向:“那一头,直道到底左拐,后面的路您应该熟悉了。” 七姜定了定神,举步独自往前走,察觉到指尖还在淌血,便忍痛攥紧拳头用衣袖捂住,背上一阵阵盗汗,风一吹格外冷,也格外清醒。 而她没走远几步,就有车马从司空府方向来,展怀迁远远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顾不得身后的马车,翻身下马飞奔而来。 “姜儿……” 七姜仿佛听见有人喊她,可她疼得听觉都模糊了,还以为是自己臆想的,有一阵夜风吹过,冷得她浑身哆嗦,脚下一软就要摔倒时,身体被稳稳地抱住了。 “姜儿,你怎么了?”展怀迁抱着七姜,惊恐万状地打量她,“他们对你用刑了,姜儿?” 马车在近处停下,不等下人搀扶,大夫人便跳下马车,见儿子怀里的七姜奄奄一息,顾不得伤感心疼,下令道:“抱上马车,先回家。” 展怀迁不敢再犹豫,迅速将七姜送入车内,待母亲上车后,便亲自驾车,扬鞭而去。 “怀迁,你往哪里走?”大夫人在车里问。 “回太师府,张嬷嬷映春在,七姜才不怕。”展怀迁应道,“在观澜阁,她才能安心。” 车厢里,七姜倒在婆婆怀中,虽然看不清,可大夫人摸到孩子颈下都是汗水,她小心地擦去,又很轻地摸了摸孩子的身体,一时不知七姜遭了什么罪,直到在衣袖上摸着黏腻的血迹,抬起手,自己的手指都被染红了。 她揭开孩子的衣袖,能看见满手的血,立时怒火冲头,压着恨意问:“姜儿,他们用了夹棍吗?” 七姜虚弱地应:“是针……” 大夫人眼中一震,要抓孩子的手来看,七姜慌张地哀求:“不要碰,疼,娘,我好疼……” 马车飞驰,晃动得也厉害,大夫人抱着七姜,好让她少受颠簸之苦,终于回到府中,展怀迁命下人开了大门,马车长驱直.入,停在了观澜阁外。 回到明亮的卧房,母子俩才看清了七姜的伤,她的四个手指被金针自指尖刺入指根,流血之外,已经肿成两三倍粗,十分可怕。 当展敬忠赶回家中,叶郎中已经到了,正在为七姜疗伤,眼下还不确定是否伤了筋脉,若是指筋被挑断,手指自然就不能再灵动自如,等同是废了。 “贵妃竟下此狠手?”展敬忠眼中有火,“她是将我与司空府,都不放在眼里了?” 大夫人冷漠地看着丈夫,问道:“一整天,太师大人去了哪里?” 展敬忠眼神弱下来,没敢直视妻子:“朝中有件大事,我……实在走不开。” 大夫人轻轻一叹:“太师大人日理万机,这些小事,本不该劳烦您的。” “翎儿……” “展敬忠,有句话,我先撂下了。” 展敬忠蹙眉:“什么话。” 大夫人回眸看了眼里屋,奈何屏风阻挡,不知姜儿此刻正受什么苦。 展敬忠感到不妙:“翎儿,难道你要?” 大夫人冷声道:“在外头闲了十年,我是该回来找些事做做了。” 展敬忠绕到妻子面前:“翎儿,你不要冲动,你想做什么?” 大夫人微微一笑:“怎么,我说什么了吗?” 展敬忠太了解妻子的脾气,经此一事,她绝不会放过贵妃,可皇权岂是能随随便便挑衅的,贵妃今日能扎云七姜的手指,明日也能要了何翊翎的命。 “翎儿,别冲动,我们从长计议……” “与你不相干,我只是先打个招呼,免得你将来不知所措。” “翎儿!” 大夫人怒道:“展敬忠,你这辈子谁也没护着,难道你还想拦着我保护我的孩子?” 第197章 家庭地位 “姜儿……”里屋突然传来展怀迁的呼唤,大夫人立时进门来,但见叶郎中施针,床上的孩子已不省人事。 “出了什么事?”大夫人努力镇定地问,“她昏厥了?” 叶郎中应道:“回夫人的话,十指连心,少夫人今夜必定疼痛难忍、无法安歇,因此为少夫人施针助眠,有利于养伤,少夫人是沉睡了。但今晚不能离人,需时时刻刻守护,少夫人还有几分风寒之症,切不可疏忽。” 大夫人问:“孩子的手还能恢复吗?” 叶郎中坦白地说:“这要等少夫人自己才能判断,这金针没入指根,实在太酷烈,不敢想宫里……” 大夫人示意叶郎中不要再说下去,且道:“宫闱之事,还请叶先生出门便忘了。” 叶郎中跟了太师府多年,深知个中轻重,抱拳作揖后,便要带人去开方抓药。 大夫人来到床边,展怀迁让开了位置请母亲坐,大夫人嗔道:“你突然叫唤,吓着我了,还以为姜儿出了大事。” 展怀迁紧绷的神情稍稍松了一些,应道:“儿子是慌了。” 大夫人问:“校场那头,放得下吗?” 展怀迁颔首:“儿子养伤那么久,黄将军早就换了人练兵,儿子去也只是从旁协助,不去不打紧。” 大夫人道:“那也该言语一声,不能没规矩,何况是军营,你去一趟将军府,告知详情,向黄将军告假。” 展怀迁迟疑不决,轻声道:“娘,儿子不想离开七姜。” 大夫人严肃地说:“你若不立身,将来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我好歹还有个娘家倚靠,姜儿有什么,她未必要仰仗你,可你不愿护着她?” 展怀迁急道:“娘,您、您不能说这话,说句不孝的,那日遭人围攻命在旦夕,儿子先想到了七姜,才想到和您诀别……不敢想,这世上除了父母兄弟,会有一个人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将来我必定要立身扬名,为姜儿撑一片天。” 大夫人觉着儿子傻乎乎的,心里好气又好笑,这会儿功夫了,还感慨这些话。 说起来,他们母子返回皇宫,是接到太子的消息,命他们来接人,母子俩立刻动身,没想到还是来迟了。 此刻,七姜的手被敷了阵痛的膏药包扎起来,即便看不到伤口,那一层层棉布,也能把人的心揪紧。 “娘,贵妃下此毒手,全然不顾司空府和太师府的颜面,您觉着,背后有皇上的意思吗?”展怀迁冷静下来,便开始思考,握紧拳头说,“若是贵妃个人的意志,皇上会怎么想?” 大夫人抚摸七姜的额头,怕她因风寒烧起来,好在温润不烫手,且呼吸轻盈,是睡得安稳的模样。 听见儿子的话,她冷声道:“管他们怎么想,这笔账我都会讨回来,那么多皇子,那么多娘娘,凭她?” “母亲?” “怀迁,你出来一下……” 展怀迁惊愕之余,听见父亲的呼唤,才知道他一直在外间隔着屏风,见母亲无异议,便应声出来。 “你娘气坏了,她不会放过贵妃,你多劝劝。”展敬忠开门见山地对儿子说,“我方才又听见半句,她是不是也对你提起了?” 展怀迁点头又摇头:“父亲,娘说的不过是气话。” 展敬忠无奈地说:“气话?你娘一辈子都不会说气话,迁儿,你好生劝劝她,贵妃动不得,万不可意气用事。” “可是,她没把您放在眼里,贵妃娘娘这针,难道不是扎进您和外祖父、舅父的手指?”展怀迁无法苟同,垂首道,“儿子只知道当差,皇上吩咐什么做什么,今次亦是东宫之命,纵然后悔也无法违逆。儿子忠君之事,至于母亲要做什么,就不该是我干涉的,父亲有话,自行对母亲说吧。” 展敬忠道:“迁儿,这一次你太糊涂了。” 展怀迁抬眸看着父亲道:“爹,您觉着是贵妃打压您,还是皇上授意贵妃打压您?” “恐怕,你们都想错了。”展敬忠道,“等姜儿醒来,你再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你再想一想,贵妃娘娘到底要什么?” “难道不是陈茵?” “陈茵怕只是其一。” 展怀迁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一时想不到贵妃所图,但提起陈茵,他道:“姜儿说,明日午前陈茵若不回去,贵妃还会将她抓进宫里,父亲您今日从头到尾都没出面,还望明天能在圣上面前求个公道。” 展敬忠颔首:“爹会出面,但这件事,你们不要瞒着陈茵,她一日不出现,就会多一日的麻烦。儿子,你以为皇上真的不敢动我吗,陈茵背负得起那么大的罪过吗?” 大夫人忽然从屏风后绕出来,父子俩俱是一震,也不知怕的什么,都住了口。 “怀迁,去将军府告假,你一个后生晚辈,不要得意忘形。”大夫人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来去不过半个时辰,我替你照顾好姜儿。” “是……”展怀迁道,“可是母亲,陈茵的事怎么办?” “你们藏哪儿了?” 展怀迁应道:“其实就在城里,藏匿一个人最好的地方,便是最危险的地方。” 大夫人道:“顺路告诉她,让她自己决定,这是她的命格,本不该有第三人插手,去吧。” 展怀迁看了眼父亲,见他不说话,心里轻轻一叹,唯有速去速回,才能安心陪在七姜身边。 儿子走了,剩下夫妻俩,展敬忠道:“翎儿,你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替你出,你贸然行动,能做得了什么,你真要带着司空府的势力,另选后宫和皇子,与贵妃分庭抗礼?” 何翊翎冷漠地看着丈夫:“偏偏好些女人家的事,是太师大人不懂的,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一个女子,能有什么能耐,胡诌唬人罢了。” 越这么说,展敬忠心里越不安,他太了解妻子了,说出来的话,她一定会做到,世人以为她清高自负、冷漠疏远,实则是精明深藏于心的人,这世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只有她不想做的事。 “翎儿,我会请皇上出面,为姜儿讨一个公道,那些伤她的宫人,一个都别想逃。”展敬忠说,“你不要蹚浑水,你若有闪失,姜儿如何心安?” 何翊翎微微一笑:“太师大人,您说完了吗,说完了请出去吧,儿媳妇的卧房,当公爹的还是少来的好。” 第198章 我算是栽在你手里 叶郎中的汤药和施针,虽然使得七姜沉沉地睡了一觉,但当药效渐失,疼痛再次袭来,梦里就回到了祥英殿,贵妃要对她用夹棍之刑。 “疼、疼……”七姜从梦中惊醒,夹棍的恐惧虽然消失了,可手指的剧痛让她浑身抽紧,在宫里受刑一声不吭的人,痛苦地哭了出来。 不等她睁开眼,身子就被抱起来,下意识地挣扎后,一声“姜儿”就让她安静了。 展怀迁抱着瑟瑟颤抖的人,七姜疼一分,他的心就碎一寸,叶郎中说头两天必定剧痛难忍,往后几日会有所缓解,但再往后,伤口长好之前,会又疼又痒,至少十天半个月才能摆脱折磨,而后便是看,指筋是否受损,手指还不能不能像从前那么灵活。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答应太子,他和陈茵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展怀迁自责不已,“哪怕我有本事将陈茵藏匿起来不被找到,可我与太子亲密,你与陈茵亲密,摆脱不了被怀疑,就会有无止境的麻烦,是我太傻,是我太自以为是。” 七姜渐渐适应了疼痛的折磨,横竖就是这么疼了,咬牙忍着呗,她睁开眼,吃力地笑起来:“跟着你,就没好事,我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展怀迁低头亲吻七姜的额头,说道:“不说话,闭上眼睛睡,睡着了就不疼了,叶郎中的汤药和施针,虽然能让你安睡,可不能多用,会伤身体。” 七姜说:“我知道,还会变傻子,在军营你剔腐肉时,军医告诉我的。可是,怀迁,太疼了,我好疼……” 怀里的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展怀迁紧紧抱着她、亲吻她、安抚她,七姜忍不住哭了。 后来,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梦里又做奇奇怪怪的梦,梦见烧灶火燎了手指,梦见锄地砸了手指,梦见缝衣裳被绣花针扎了,反反复复地受伤,挥不去的疼痛,再次醒来,屋子里亮堂堂,一夜过去了。 只见展怀迁靠在床尾睡着了,还穿着出门的衣裳,就这么守了一夜。 这个人长得好看,闭眼睡觉都这么好看,还记得那会儿七姜安慰自己,千不好万不好,总算也是嫁了个瞧着顺眼的,每天看看英俊漂亮的脸蛋,气也能消一些。 但没想到,何止脸蛋好,人家心也好。 此时,门外有人推门,很轻的动静,展怀迁就机警地醒了,但先看见了七姜,关心地问:“姜儿,是不是还很疼?” 七姜说:“好些了,能忍住,我要吃饭,饿了。” 张嬷嬷刚好端着水盆进来,她担心孩子一夜没合眼,晦暗的脸色因为听见七姜说要吃饭,顿时有了光芒,高兴地说:“少夫人稍等,奴婢这就去张罗,厨房里都备着呢。” 七姜笑看展怀迁:“报应不爽吧,骗我给你喂了那么些天的饭,轮到你了,你喂我。” 展怀迁嗔道:“什么话,是你受苦,报应了谁?” 七姜还有心思逗他,苦哈哈地说:“也许,我不是个好人,还连累你……” 展怀迁一时分不清真假,正要着急,七姜却裂开嘴笑,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姜儿?” “别腻歪我,你赶紧出去找映春她们来,我要解手。” 展怀迁顿了顿说:“我帮你,我们夫妻……” 七姜瞪大眼睛,用脚踹他:“走开走开!” 展怀迁下了床,说:“昨晚你醒来时,没来得及告诉你……” 七姜见他的眼神,心里猜了几分,说:“茵姐姐回去了?” 展怀迁点头:“听说你的事后,毫不犹豫地就回去了,这件事也算了了。” 七姜苦笑:“那你怎么向太子交代?” 展怀迁单膝跪在床下脚踏上,好不叫七姜抬头看他那么辛苦,说道:“昨天在宫里,发生了什么,爹要我问你,他说贵妃娘娘不仅仅是要陈茵回去,还另有所图,可我想不明白。” 七姜急着解手呢,委屈地说:“你不急,我急呀……” 展怀迁忙站起来,匆忙出门去,不多久映春她们进来,小心伺候少夫人,好在七姜只是手指疼得厉害,腿脚还灵便,不至于像展怀迁伤得那么重,躺着不能动。 “娘呢,大夫人昨晚回去了吗?”七姜记起来,是婆婆和展怀迁一起接她回家的,但后来疗伤就没再见过母亲。 “大夫人回司空府了。”映春惋惜地说,“我们都寻思,大夫人昨天能留下过夜呢,结果没能够。” 七姜一直觉着,母亲离家并不是因为婆媳不和,问题全在展敬忠的身上,恐怕母亲那样的骄傲,从来也没把老太太或是萧姨娘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上。 而此刻,司空府的马车到了太师府门前,门下管事见大夫人归来,忙要张罗府内的软轿来接,大夫人不理会,径直往里走,管事转身才见何夫人和恒哥儿跟进来。 “你姑姑走那么快……”何夫人追了一会儿,就追不动了,扶着儿子的手说,“我昨晚没睡好,今天走路都累,娘娘她可真是,这都叫什么事。” 体谅母亲心烦,何世恒没说话,继续搀扶着往观澜阁去,那么巧,半路遇见了从文仪轩来的玉颜。 “大舅母万安。”玉颜行礼,收敛着目光,又道了声,“表哥万福。” 何夫人停下喘口气,便问:“玉颜,你嫂嫂怎么样了?” 玉颜应道:“一早去时,嫂嫂还没醒,二哥哥在房里我就没惊动,但听说昨晚睡得还好,也没发热,叶郎中妙手回春,很是可靠的。” 何夫人干咳一声,问:“那、那姜儿手上的伤,你瞧见了吗?” “没有亲眼看见,是听张嬷嬷说的……”一面回答,玉颜看了眼何世恒,见他轻轻摇头,便说,“张嬷嬷也没瞧真切。” 何夫人直叹气,继续往观澜阁走,玉颜跟随其后,背着何夫人与何世恒对视。 他们自幼就默契,此刻不说话也能互通心意,玉颜明白,何夫人眼下处境尴尬,毕竟贵妃娘娘是她的亲姐姐,娘娘下手如此狠毒,就压根儿没把司空府和太师府放在眼里。 第199章 我看起来像菩萨? 一行人到了观澜阁,展怀迁正喂七姜吃饭,听得通传,忙起身相迎,七姜也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不多久,母亲便进门来。 大夫人见这架势,身边也没有丫鬟在,知道是儿子在照顾媳妇用饭,便笑道:“来的不是时候,你们慢慢吃,我和你舅母喝杯茶,赶路太急,口渴了。” 七姜懵懵的,展怀迁又跟出来,才见到表哥和舅母进了院子,他不禁说:“母亲怎么不等等舅母?” 何夫人叹:“你娘生气呢,迁儿,你怨我吗?” 展怀迁忙道:“怎么会,这件事与您不相干,舅母若揽在身上,七姜又该如何自处。眼下陈茵回去了,贵妃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方才听七姜讲了昨日发生的事,娘娘她……” 何夫人问:“娘娘怎么了?” 展怀迁才意识到,这不该对舅母提起,改口说:“娘娘也是等了很久,才动怒逼问的,我们若早将陈茵送去,也就没事了。” 何夫人道:“这不是不知道人在哪里吗,等找你来都耽误了,我若知道陈茵在何处,进宫求娘娘放人的时候就给带去了,哎……可怜了姜儿。” “嫂嫂,我都说了不和你相干,你可别来给我的孩子添堵,他们正吃饭呢,让他们安生吃一口。”大夫人了解嫂嫂的性情,也知道她两头为难的处境,即便恨透了贵妃,这笔账一定要算,也不会迁怒长嫂,说罢便看向玉颜,“上回的茶,再伺候我们吃一回,玉颜你得闲吗?” 玉颜欣然答应:“是,请大伯母和舅母到厢房稍事休息,我命丫鬟取茶具来。” 如此,展怀迁送母亲和舅母到厢房后,就被打发走了,再回卧房,便见七姜在人后露出痛苦的表情,疼得她眉头紧蹙、牙关紧咬。 展怀迁担心不已:“姜儿,实在忍不住,有药。” 七姜顶着一头虚汗,还扯起笑容:“不妨事,这不是我一个人了,没人给我分心吗,所以你别离开我。” 若是平日,这样的情话能叫展怀迁动容,眼下却只剩心疼。 这小丫头又倔又坚强,虽然疼得要掉眼泪,也没有被昨天的事吓到,没有抱怨、没有后悔,只是愤慨太子的窝囊,鄙夷贵妃的自私。 展怀迁总会在某一瞬间,因为七姜而感慨自己何德何能,此生竟能遇见这样好的姑娘。 “多吃些,皮肉才长得快,当药吃,总比药强。”展怀迁坐下,继续给七姜喂饭,一面说,“一会儿见了舅母,别嫌她啰嗦,实在是处境尴尬,她毕竟在外祖母跟前还是儿媳妇呢,外祖母那么疼爱母亲和你,她的亲姐姐把你伤成这样。” 七姜说:“若是能不见就好了,我实在没精力应付谁,娘也是,我少见几个人,就少费力气,我真是很疼,你陪着我就好。” 展怀迁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去说,你就安心歇着,不见就不见。” 七姜高兴起来:“我是不是天底下第一个敢撵婆婆的儿媳妇?” 展怀迁满眼宠溺地嗔道:“是,你多了不起,敢当面讽刺太子无能,说实话,贵妃娘娘没要你的命,已经是给了司空府和太师府体面。” 七姜说:“那我想未必能活着出来,我还把这些话带进棺材里吗,骂得可痛快了。” 展怀迁气道:“童言无忌,不许胡说八道,你这张嘴,总是没轻重。” 七姜又吃了一大口米饭和肉,咽下后问:“母亲说没说,茵姐姐进宫了吗?” 展怀迁端起汤,道:“必定进宫了,你别担心,贵妃不会责罚她。” 七姜霸气地说:“我若是茵姐姐,就把这太子妃当起来,将来再当个皇后,管他什么将来是造福百姓,还是祸害人间,反正谁也没对我好过,那些人也都别想好过。” 展怀迁劝道:“你小小年纪,不要总说这么厉害的话,你并不是心狠的人。” 七姜一脸怀疑地打量他:“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我看起来像菩萨?” “又胡闹了。” “你的眼神不好使啊,展怀迁,我可是不留隔夜仇的人,除非斗不过,不然谁跟我过不去,我必定十倍奉还。” 展怀迁无奈地一叹:“是,我家夫人最了不起,数你最霸道。” 七姜说:“那几个扎我的宫女,脸都记下了,等茵姐姐当了皇后,再收拾她们。” 展怀迁一脸严肃地说:“陈茵若册封皇后,意味着当今就不在了,这是大不韪的话,不许再说,给我牢牢记着。” 七姜收敛了几分,可想想又道:“那我换一个说法,等茵姐姐当了太子妃,我去收拾她们。” 展怀迁忍不住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你不疼了是吗,一天天的就知道张牙舞爪,都伤成这样了,还……” 可因为脑袋被敲了一下,七姜下意识地抬手,扯动了伤口,都给她疼懵了,不是被训话不高兴,是她疼得没缓过来。 展怀迁很快就意识到,顿时懊恼又心疼,心头一热,便凑下来,在七姜唇上亲了一口。 七姜软乎乎地说:“你别这样,我才吃的饭……” 展怀迁愧疚道:“你想说什么便说,我知道你在外面是最谨慎的,在家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我有那么一点高兴……”七姜憨憨一笑,忍下疼痛说,“你又能在家陪我了,不过说出来,怪没出息的,我可不要靠男人过日子。” 展怀迁道:“是,你靠你自己,云七姜多厉害。” 小两口此番虽谈不上因祸得福,也算是多几日温存亲昵,相爱相许的人,苦中也自能作乐,但心意相悖、情意不通的,强扭在一起,便仿佛没去芯的糖莲子,最后终究是苦的。 此刻,陈茵正跪在祥英殿的石阶上,已经半个多时辰,展怀迁猜错了,贵妃还是惩戒了她,命她罚跪思过。 宫女们侍立在廊下,来往的内侍官都能看见,消息一点点传出去,到底是把项景渊招来了。 太子大步跨入母妃的殿阁,便见陈茵直挺挺地跪在石阶上,无奈摇了摇头后,上前来道:“起来吧,出宫去。” 陈茵抬起头,淡漠地看了眼:“然后呢,再抓一个人进来,直接砍手指?” 第200章 既然哪条道都是黑的 “你和云氏待久了,说话也学她?”太子皱着眉头叹气,“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回来,明知我不愿娶你。” “我很想嫁给你吗,我很想回来吗?”陈茵冷笑一声,收回目光,说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求了娘娘八百回,如今逃也逃过,你还想我怎么样?眼下只盼不让我身边的人卷入麻烦,不让他们再遭罪,横竖一辈子就这样了,怎么活都是活着,当太子妃也挺好不是吗?咱们就耗着吧,殿下,您将来一定要登基继承大统,这样才能废了我。” 眼前的人,忽然变得很陌生,太子近来总是很恍惚,觉着陈茵不再是陈茵,可她分明又是她。 “起来吧。”太子伸手拽起陈茵的胳膊,纤瘦的人若不抵抗,轻而易举就被拎起来。 可她跪了那么久,膝盖双腿都僵硬了,于是还没站稳,太子一松手,她就摔倒在地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这些年早习惯了。” 陈茵不在乎,踉跄着爬起来,揉一揉膝盖,抬起头看着太子:“殿下可还有指教?” 太子却生气了,重复道:“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陈茵微微一笑:“我也说了,我习惯了。” “你……” “殿下若没有别的事,臣女告退。” 陈茵行过礼,转身往外走,跪久了腿脚终是不灵便,一瘸一拐地,有宫女上前来阻拦,被她嫌恶地推开:“娘娘答应我的一个月,还没到日子呢,到日子了我自然就回来。” 太子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陈茵的背影从宫门前消失,他沉沉一叹,待要离开,却听母妃在身后唤他。 太子躬身作揖,恳求道:“母妃,是我让她走的,不过您放心,她不会再逃跑,求您不要再牵扯其他人。” 贵妃淡淡一笑:“这不是,好歹说上话了,这几年你们彼此疏离,连话都不说,如何了解对方,不了解,你自然就喜欢不上。就从今日起,多和茵儿说说话,多相处,你们自然又好了。” 太子望着母亲,无奈地说:“再怎么相处,儿子也不愿娶她,母妃,眼下父皇有大事要办,儿臣只想尽力为父皇分忧,但事情过后,儿子和陈茵的事也必须有个了断,母妃,我不愿娶她。” 贵妃淡定地说:“到时候再议,尽力为皇上分忧去吧,殿下能将国事先于儿女情长,我很是欣慰。” 话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子不愿再和母亲争辩,行礼后,大步离去。 皇城外,陈府的马车接了大小姐,但小姐执意要去太师府,不惜扬言威胁要跳车,吓得随从们不敢不答应,调转方向往展家来。 因七姜不愿见人,大夫人和何夫人都包容了孩子,此刻早已打道回府。 玉颜出门来接陈茵,一路到了观澜阁,展怀迁避嫌让出去,好留她们说话。 “茵儿,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说吧。”玉颜在门外道,“最好长话短说,她疼得厉害,没什么精神。” “是,多谢姐姐。”陈茵欠身后,便独自进门去。 玉颜帮着关了门,走下台阶,却见二哥哥在院门前招手。 兄妹俩见了,展怀迁道:“你们会不会被舅母发现,是我多心了吗,如今再看你们两个,总觉得有些什么,心里不踏实。” 玉颜倒是笃定:“哥哥心里有念想,才觉得我和他有什么,不然只是亲家兄妹罢了,我们从小就热络,长辈们都是知道的。” 展怀迁道:“你们想没想过,一并告诉舅母,瞒着也是错。” 玉颜说:“大伯母她觉着还不合适,二哥哥,我们的事不急,我眼下只想把家里的规矩改一改,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做。” 妹妹从小就有主意,展怀迁不再多虑,说道:“玉颜,三年前哥哥没能帮你,实在追悔莫及,不论将来怎么样,哥哥一定不再让你受委屈,嫁或不嫁,哥哥都会护着你。” 玉颜莞尔一笑:“还以为哥哥心里有了嫂嫂,都想不起妹妹了。” 兄妹俩同时看向院子里,不知此刻卧房里的人正说什么,展怀迁感慨:“她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都不知该怎么心疼了。” 屋子里,七姜正憨笑着说:“茵姐姐,你别哭了,我真不疼。” 陈茵低头擦去眼泪,哽咽道:“不必骗我,宫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酷刑,我都知道,没几个人能挨得住,你、你还被扎了四根针……” 七姜说:“那是我嘴欠,骂她们把她们激怒了,现在想想,我随便编个谎话,能少吃些苦,能拖延一些时间等展怀迁来救我多好啊,我太傻了。” 陈茵眼中含怒:“怎么是你傻,是她们太歹毒。” 七姜道:“我把脸都记下了,等你当了太子妃,替我教训她们,这仇我一定要报。” 陈茵凝望七姜,想从这张憔悴但依然鲜活的脸上索取些什么,深深呼吸后,冷静地说:“我想通了,这辈子既然注定不会再有更好的境遇,不如风风光光当个太子妃,姜儿,多谢你。” 七姜心里高兴:“茵姐姐,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你能为天下做很多事,展怀迁此生要为天下而忙,我很敬佩他,做他的妻子,我不能在家吃吃喝喝游手好闲,以后我帮你行吗?” 陈茵愣住了,半晌才道:“姜儿,你想做什么?” 七姜说:“譬如家奴制度,为什么下人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至少,总该有活着的权力。展怀迁说,这牵扯极大的利益,绝非轻易能改变,但若有人推动,就像殉葬被废除一样,会有那一天的。” 陈茵的眼眸明亮起来:“你说的是,佛说众生平等,偏偏虔诚礼佛的权贵们,从不提这四个字。” 七姜笑道:“既然哪条道都是黑的,咱们只管往前走呗,茵姐姐,至少我能陪你。” 陈茵郑重地答应下,更云淡风轻地说:“这是往好了想,也许我即便当上太子妃,将来他继承大统后,头一件事就是废了我。姜儿,若有那一日,我不愿回陈家,我若无处可去,就来找你,给你当丫鬟也行。” 第201章 知子莫若母 心疼七姜没有太多的精力说话,彼此立下决心后,陈茵便早早离开了。 出门时展怀迁不在,只有玉颜等她,想到展家大小姐,也是历经磨难的人,想到是七姜将奄奄一息的她从甄家祠堂背出来,陈茵忍不住道:“玉颜姐姐,倘若没有太师大人二十年前的婚约,没有七姜的到来,我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 玉颜淡淡一笑:“恐怕我已经不在人世,姜儿是个福星,遇见她之后,我就想好好活着。” 两个姑娘并肩往府外去,路遇带人从园子里归来的萧姨娘,见她身后的丫鬟,采了好几篓花,彼此打招呼时,萧姨娘解释道:“老爷一贯不爱熏香,因此时常采些鲜花制成干花,装入香囊后摆在卧房里,气息自然清雅,四季变化,又有新意。” 玉颜道:“姨娘有心了,这几日大厨房可有怠慢?” 萧姨娘欠身道:“实在不敢当,多谢大小姐费心。” 说罢,她让出道路,请两位姑娘先行。 陈茵与这位不相熟,自然不多说什么,但她知道萧姨娘的存在,也知道大夫人和太师之间的纠葛,不禁感慨富贵人家的女子们,有多少是真正活得潇洒自在,大夫人与世俗礼教格格不入的背后,又有多少无可奈何。 也许,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真可以为世间女子做些什么,为那些命不由己的人,争取活着的权力。 走出太师府,陈茵神清气爽,腰背也挺直了,姜儿说得对,既然哪条道都是黑的,拼死往前走就是了,不走就永远困在黑暗里。 目送陈府车马离去,玉颜带着下人往回走,却见母亲在半道上等候她。 四夫人今日倒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好奇观澜阁出了什么事,讪讪地说:“你倒是有本事,如今这家里的下人,嘴巴都紧得很。我只知道昨天宫里来人把云七姜带走了,后来的事,竟是打听不出来,可你看这人一拨一拨的来,司空府都惊动了,必定是大事情,云七姜怎么了?” 玉颜淡淡地说:“既然是母亲打听不到的,那就不该母亲知道,您悠闲自在地过日子不好吗?” “你……展玉颜,我还是不是你娘,我不过是关心问一句,怎么,我已经不是这家的人了吗?” “难道母亲希望女儿是个长舌妇,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四夫人恨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这些日子何翊翎一趟趟地往这里跑,怕是转天就搬回来了,她这个大夫人一回来,家里还能有你什么事,你啊,白忙活一场。” 玉颜说:“我从一开始,就只打算把这个家治理齐整后交给二嫂嫂,母亲以为呢?” 四夫人啧啧不已:“你是菩萨吗,你是佛祖吗,展玉颜,你要想想你自己,一个被婆家撵出来的寡妇,不抓些营生在自己手里,你往后靠谁?” 玉颜问:“兄长们都愿意养活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四夫人嗤笑:“养活,你看看我如今的下场,你大伯父口口声声说得好听,做得又如何,连亲娘都能赶走,还差我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母亲要的太多了。”玉颜道,“不是人人都像你,自然也不是人人都像我,娘,往后我们各自安好成不成。” “什么各自安好,你们一个个都断我财路……”四夫人恼怒地说着,忽然眼珠子一转,冷笑道,“展玉颜,有件事你别忘了,你还打算嫁人吗,那你最好别得罪我,不然将来大家都别过好日子。” 玉颜淡漠地一笑:“母亲,您和老太太真是前世的缘分,今生才做婆媳,不如把您也送去别庄,你们做个伴?” “你……”待四夫人要发作,展怀迁从前方走过,她不得不收敛几分,也懒得和展怀迁说话,愤愤然走开了。 展怀迁见母女在此,本是诚心要来向婶母行礼,但见她气呼呼地离去,玉颜面上也不好看,知道她们还是起了争执。 “别往心里去,多少年都这样了。”展怀迁安抚妹妹道,“将来总有法子,不让她去闹司空府,说实话,我觉着婶母若知道是司空府,她反而会识相。” 玉颜苦笑:“哥哥是不知道京城里那些官太太们平日里如何抱团的,我娘仗着太师府,颇有些人脉和手腕,这要是再攀上司空府,可了不得了。” 只见福宝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哥儿,少夫人找您呢,问您去哪儿了。” 七姜的依赖黏人,让展怀迁不禁露出笑容,玉颜看在眼里,亦笑道:“哥哥快去吧,嫂嫂见了你才不会疼。” 见兄长匆匆而去,玉颜叹了口气,想起母亲方才的威胁,心里凉了半截。 但不去想了,不是才和茵儿说好的,她们彼此都要好好活着,不能输给七姜。 此刻,跟随母亲和姑姑跑了一趟太师府的何世恒,已经回到家中书房,安心读书写文章。 然而过于专心,没察觉屋子里有人,不经意抬起头,竟见母亲在书架旁站着。 “娘?”何世恒放下笔,起身道,“您几时过来的,怎么没听见动静。” 何夫人道:“这些年就盼着你上进,好容易有了这光景,我只想静静地看着,怎么也看不够。” 何世恒笑道:“您坐着看,我不嫌烦,若没别的事,我继续用功了。” 何夫人说:“喝完茶,茶能明目。” 说着,便为儿子斟茶送来,何世恒抬手接过,却见母亲细细地打量自己,茶碗已经接过手,她却不松开。 “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看你累不累,气色好不好。” 何世恒放下茶碗,搀扶母亲坐下:“您到底怎么了,还在为了七姜的事自责吗,这不与您相干,回头我进宫给娘娘磕头赔罪,是我纵容了太子。” 何夫人摇头:“不必了,息事宁人吧。” “娘?” “我走了,你继续用功。”何夫人说罢,便起身离开,沿着长廊走远后,才停下脚步看一眼儿子的书房。 知子莫若母,她不会看错的,那孩子心里…… 何夫人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成不成,恒儿,你爹你爷爷如何能答应。” 第202章 那碗茶,您也没拦着啊 午后,展敬忠从宫里归来,车马径直到了司空府,下人们和往日一样,领着他往岳父书房走,可他这会儿不是来见岳父的。 静谧清幽的小院里,何翊翎正百无聊赖地看梁嬷嬷绣手帕,主仆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门前忽然有人来,不经通报,展敬忠已进了院门。 梁嬷嬷忙起身相迎,收拾了针线,命丫鬟奉茶水来。 何翊翎长眉轻蹙,不耐烦地看着这人,展敬忠径自过来坐下,待梁嬷嬷上了茶,便道:“都退下,我与夫人说几句话。” 众人迅速消失在庭院内,展敬忠走得急了,口渴厉害,便自己斟茶,偏生茶水滚烫,难以入口。 何翊翎手边,倒有一碗凉得刚好的,展敬忠毫不客气地伸手来拿,一顿牛饮喝完了。 扬名天下的展太师,喝碗茶都如此潦草,十多年了,不,二十多年了,这个人一点都没变。 他可以为了税赋多一厘少一分与群臣争辩数日,不惜树敌得罪人,也要为朝廷为百姓谋利,可除此之外,任何事在他眼里,都能“就这样吧”。 展敬忠喘了口气,说道:“陈茵的事已经过去了,皇上暗示我,他会约束贵妃,就不要和贵妃过不去,更不要和太子过不去。当今登基十七年来,正因为后宫祥和,朝堂才得以顺遂,翎儿,我把那几个动刑的宫女找出来,让姜儿出口气可好?” 何翊翎冷笑:“出了气,我儿媳妇就能当没被扎过,太师大人,您要不要试一试,长针从指尖扎入指根,我家孩子是十恶不赦、通敌叛国的罪人吗?” 展敬忠无奈地说:“可已经这样了,不是我说,姜儿那孩子,总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说什么。在家里冲我冲老太太也罢了,我总能包容,老太太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可那是在宫里,在贵妃、太子的面前,你猜姜儿说什么,她当着太监宫女的面,讥讽太子这点能耐,还想当皇帝,你听听这话。” 何翊翎反问:“这话怎么了,在你看来,太子能成为明君吗,他懦弱得连自己的母亲都争辩不过。对了,太师大人也是如此愚孝之人,怪不得看太子,也就察觉不出什么不妥。” 展敬忠道:“你揶揄我也罢了,岂能冒犯太子,姜儿便是学的你,又仗着你宠溺,才如此轻狂。她分明可以不受折磨,聪明一些、圆滑一些,这些道理,你为何不教她?” “我家孩子清清白白,为什么要教她这些世故?你怎么不去教贵妃,不要滥用私刑,不要自私狂妄?”何翊翎心火窜上来,起身道,“但凡有你无法左右的事,便开始推脱旁人的罪过,展敬忠,旁人是柿子挑软的捏,你不是,管它软的硬的,你是只捏自家树上的。” 展敬忠慌忙解释:“你别生气,我不是怪姜儿,更不是怪你……” 何翊翎道:“话都说出来了,还想怎么描补,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说罢,转身往房里去,展敬忠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急道:“我们好好说话,翎儿……” 何翊翎奋力甩开了丈夫的手:“说什么,说了二十年还是这些话,有点新意吗?” 展敬忠道:“翎儿,贵妃你不能动,更何况,你打算怎么动她,宫里的嫔妃和其他皇子,论出身地位、论外戚势力、论天赋资质,都及不上太子。太子在贵妃跟前虽懦弱些,可面对天下事,面对大臣们,自有他储君的气魄在,太子心里也是装着天下的。” 何翊翎道:“你看看,到底也是你手下出来的学生,太子和你这位先生,真是一模一样。” “我……” “太师大人,宫里的事,你当真不知晓吗?” 展敬忠眉头一紧,沉下眼色道:“宫里向来太平无事,你我不过是臣子,当谨言慎行。” 何翊翎冷然道:“在太师大人看来,当是谨言在先,还是慎行在先?” 展敬忠一脸严肃:“翎儿,这不是你能动的事,你不想想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连皇上都不追究吗?” 何翊翎傲然别过脸:“不追究是一码事,天下人该不该知道,又是一码事。听怀迁转述昨日宫里发生的事,我才明白,贵妃何止是要找陈茵,她还利用了我家孩子,逼得太子反抗。她并不怕儿子忤逆自己,只怕儿子不够强大,宁愿牺牲母子情分,也要把太子逼上明君之路。可是,别人家的孩子,就活该受罪吗,更何况,是我的孩子。” 展敬忠叹气:“你也看出来了?” 何翊翎道:“不如给你个选择,要么你我和离,要么我做什么事,你少插手。告诉你那些话,不是让你来劝我的,只是给你心里留个底,毕竟你还是我儿子的爹。” 展敬忠起身道:“翎儿,你也过了四十了,脾气就不能改一改吗,难道全天下人都要顺着你,事事都要和你心意。” 何翊翎眼底掠过笑意,她已经连失望都懒怠了,平静地说:“合我心意但不顺你心意的事,你不是正在问我吗,太师大人,你正当盛年,怎么就糊涂了?” 此时有丫鬟从院门外进来,怯怯地禀告:“老爷请姑爷过去,有要事相商。” 展敬忠无奈地一叹:“知道了,就过去。” 何翊翎转身进了卧房,展敬忠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走了。 梁嬷嬷一直在不远处旁观,此刻匆匆来到房内,忧心忡忡地劝说:“夫人,何苦来的,就不能好好说回话,曾经那么好的夫妻……” 大夫人苦笑:“你也说了,是曾经。” 梁嬷嬷问:“真就没得转圜吗,或许,您给太师指条道?” 大夫人摇头:“已经走到头,哪儿还有什么路,若非怀迁,我巴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他。” 梁嬷嬷道:“您说的是气话,是狠心话,方才那碗茶,您也没拦着啊。” 大夫人失笑,深深吸了口气:“就是路人,渴了也能舍一口水吧,是你们想太多了。” 第203章 这里头一定还有事 展敬忠与岳父商议完国事,离去时,遇见妻子往岳母的院子走,可他快步上前,人家仍未有停留的意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样的光景虽然丢脸,司空府上上下下实则早已习惯,展敬忠自己都不在乎了。 然而回到太师府,一进大院就闻见花香,很是香腻烦人,他没好气地问:“怎么回事?” 下人应道:“萧姨娘在为老爷晒制干花,好熏香用。” 展敬忠恼道:“用不着,弄得乌烟瘴气,我去观澜阁一趟,赶紧都处置了。” 当萧姨娘听说动静赶来,老爷已经走了,下人为难地说了缘故,她只是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 这一边,展敬忠到了观澜阁,自然不会将脾气撒在孩子们身上,还有要紧事要与七姜商量。 卧房内架起屏风,展怀迁坐在床头让七姜靠在自己的怀里,待父亲进门后,便隔着屏风说话。 “怎么了?”七姜很小声地问展怀迁,“宫里又出事了吗?” 展怀迁摇头,没做声。 但听父亲的声音响起,展敬忠道:“姜儿,爹有件事要拜托你。” 展怀迁替七姜说:“父亲吩咐便是了,不过她现在要静养,什么也不能做。” 隔着屏风,能看见父亲的身影坐下了,他叹了一声:“姜儿,你娘气坏了,势必要贵妃付出代价。可她能对贵妃做什么呢,无非是拥立其他皇子,从贵妃手里夺权,从太子手中夺位,这是天大的事,堵上了性命的。” 七姜很是诧异:“可是父亲,母亲一个女子,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吗?” 展敬忠道:“东宫之位从来便不稳固,众皇子皇孙对皇位虎视眈眈,朝堂风云朝夕可变,姜儿你以为天大的事,可能只在一瞬间,天下就易主了。” 七姜怔怔地看着展怀迁,这话越说越吓人,至于吗? 展敬忠继续道:“眼下能劝说你母亲的,只有你,姜儿,爹答应你,那几个动刑的宫女,爹一定找出来供你出气,你能不能劝说几句,让你娘放下执念。” 七姜问:“母亲已经拒绝您了吗?” 展敬忠道:“昨晚便是说不通,今日我特地去司空府找她,反被嘲讽了一顿,不欢而散。” 七姜冲口而出:“父亲,娘为什么这么讨厌你?” 展怀迁吓了一跳,立时冲七姜皱眉,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能再多问。 但听屏风那头长长一叹,父亲像是苦笑道:“是爹做了对不起你娘的事,有了怀逸,不论如何,都是爹的不是。” 七姜却问:“父亲当年,也是被人下药……” 展怀迁慌忙捂住了她的嘴,皱眉瞪了七姜一眼,七姜也生气了,霸道地瞪回来。 展敬忠不知里头的动静,但听“下药”二字,只是淡淡地说:“没有那回事,姜儿,你心地善良,你该知道一件事,怀逸是无辜的,已经发生的事,不论什么缘故,也不该让他背负污名。” “父亲,劝说母亲的事,我和姜儿一定帮您。”展怀迁道,“的确不是小事,母亲太冲动太高傲,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虽然我也恼怒贵妃,恨不得以牙还牙,但我们身为臣子,不能只有私欲,还要为天下想一想。” 展敬忠道:“你们能理解,爹很欣慰,那好……让姜儿早些休息,早些把伤养好。” 展怀迁将七姜轻轻放下,出来送父亲,展敬忠要他留步,独自离开了。 目送父亲走远,展怀迁才回到房内,见七姜气呼呼地瞪着自己,他也严肃地说:“你太放肆了,他们是长辈,是你的公公婆婆。” 七姜别过脸,不理他。 展怀迁坐下,好生道:“我不凶你,我们好好说。姜儿,这是我爹和我娘都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一层层疤痕看似结得很厚,但其实底下伤口还没愈合,你一下猛地给揭开,只能见到血肉模糊,没有半分好处。” 七姜摇头:“什么疤痕,什么血肉模糊,娘才不要和他放在一起说呢,没好的只是你爹,娘早就好了。” “你才认识我娘多久?” “那你做了二十三年儿子,你又管什么用了?” 七姜说完这句,一下没了力气,她的手还很疼很疼,疼得心都抽起来,只不过强打精神,虽说吵架拌嘴能分心让自己不去感受疼痛,可似乎这一气,痛感更敏锐了。 展怀迁见她脸色煞白,立时心疼了:“不吵了,疼得厉害了吧。” 七姜委屈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凶我,你受伤的时候,我是怎么照顾你的,轮到你来照顾我,就不耐烦了,还骂我。” 展怀迁掀起衣袖,上面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是当日打斗受的伤,是七姜不小心抓的。 便是那日被发现他左臂已经能使劲,还装伤病骗七姜喂饭,七姜气得对他“拳打脚踢”时,不小心抓伤的。 “我右胳膊还吊着的时候,你就揍我了。”展怀迁道,“你说,你怎么照顾我的?” 七姜不服气:“是你先骗人,我才打你的。” 展怀迁问:“那眼下,我是真的没耐心,真的没照顾好你吗?” 七姜心头一软,展怀迁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 自然这公子哥儿,没了朝堂的事,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琐碎辛苦的活也有下人来干,不像家里,小时候生个病,爹娘还要顾着田头地里的庄稼,她甚至还要自己爬起来烧水喝。 可也正是这养尊处优的人,从小连衣裳都有人给穿的人,愿意为了她做那么多的事,这辈子头一回伺候人,就都给了她。 “爹是不是被下药的?”七姜说,“为什么都回避呢,怀逸的名声是要紧的,那母亲连个交代都不能有吗。都拖了十年,索性就别解决了,还强求什么呢?” 展怀迁道:“当年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说父亲不提,娘也不提不是吗,你觉着娘想要个交代吗?那最好的交代是什么,难道不是让萧姨娘离开,让怀逸也离开。” 七姜说:“可母亲离家的时候,怀逸已经出生了,娘是忍耐过一阵子的是不是,那后来又是什么,把娘逼走的,肯定不是怀逸,这里头一定还有事。” 第204章 那是个孽障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激得母亲离开展家,小两口靠猜是猜不出来,且不论发生了什么,如今是否还能有破镜重圆的那天,谁说了都不算,唯有母亲一人可以决定。 展怀迁道:“曾听大舅母说过,我娘的气性,根本不会把萧姨娘放在眼里,也不会觉得怀逸是她的眼中刺,她根本就‘看不见’他们的存在,姜儿,你能明白这话吗?” 七姜当然明白:“所以我才会对怀逸说,放开什么嫡母庶子的包袱,彼此互不惦记,反正你永远是他的哥哥,这就够了。” 展怀迁很感激,说道:“我心里并不容萧氏,她若能走,我也不会心软,只是怀逸可怜,他是无辜的,被夹在中间。” 七姜说:“我那日听张嬷嬷提起,在别人家,庶出儿女不能称呼生母为母亲,只能喊姨娘,姨娘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还要低一等是不是?” 展怀迁颔首:“各府规矩或有不同,但大多如此,怀逸去的学堂,也只有他一人是庶出。虽说碍着太子是贵妃所出,如今不敢有人明着分嫡庶,可总有偏心的,更何况各家正房夫人,又岂是吃素的,自然是把一切好的,都给自己的孩子。” 七姜嫌恶道:“为什么只可以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不能有好几个丈夫。” 展怀迁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唯有道:“反正你我只有彼此,管别人做什么。” 七姜说:“男人左拥右抱、喜新厌旧,女人一个又一个,新鲜完了丢一旁,这些女人不去和男人争辩,却自己先打起来杀起来,我真是要气死了。” 展怀迁哭笑不得:“你别和自己生气,与我们并不相干。” 七姜直摇头:“这会子又不相干了,萧姨娘和怀逸呢,你呀……我知道,你骨子里并不像插手父亲母亲的事,但又盼着他们能和好,最好哪天突然就和好了,你就高兴了。” 展怀迁说:“真有那一天,我为什么不高兴?” 七姜愣了一下,那倒也是,真有一天公公婆婆突然就好了,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展怀迁搀扶她躺下,说道:“好了,先养伤,一会儿又疼了。” 大院里,展敬忠归来后,已经将干花的事都忘了,进门洗漱更衣,用了些晚饭,再后来怀逸从文仪轩回来,和他讲了几句功课,便让儿子早些休息。 萧姨娘虽不近到老爷身边,但洗漱用饭这些事,都是她张罗着下人们伺候,直到老爷去书房,有几位门客来相谈,她才退到自己的屋子。 卧房里,到处都是还没晒干的花瓣,方才老爷让处置了,她并没有扔,都收到自己的房里,而院子里的香气也并没有散尽,是老爷心情好了,就不觉得烦腻,与这些花香本身毫无干系。 这么多年了,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她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不重要,展敬忠不会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上,她连生气失落都是不必要的,因为没人在乎。 “母亲……”怀逸从门前进来,见满屋子的花瓣,问道,“您要做干花吗?” “是呀,老爷不喜欢燃香,自然的花香果香才好些。”萧姨娘走来看了儿子,问道,“哥儿怎么不在房里温书,有什么事,打发下人过来就是了。” 怀逸道:“五月二十九是大夫人的生辰,大姐姐和二姐姐商议为大夫人准备什么贺礼,我也想备一份,来和母亲商量。” 萧姨娘道:“哥儿想送什么?” 怀逸说:“我一个孩子,总不能送金银玉器,想着过了五月就该炎热起来,想送一把团扇给大夫人。” 萧姨娘道:“那我明日派人,去扇子铺挑几把回来。” 怀逸说:“不必了,我与大姐姐二姐姐约好,后日下了学,她们来迎我,我们一起去买。” 萧姨娘嘴角一扯,勉强笑道:“哥儿不是来同我商量贺礼,只是来告诉我一声?” 怀逸道:“您看送扇子可好?” 萧姨娘一时没克制住:“不是都要和大小姐逛去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怀逸怔然,望着母亲半晌,才道:“那我回房了。” 但儿子要走,萧姨娘又不甘心,拉着儿子的手说:“买的扇子,千篇一律的,放在那铺子里,不知哪些人手里摸过,岂能配得上大夫人。不如自家做一把,扇面你来书画,我来绣入扇面,这才好呢。” 怀逸很犹豫,但那些话他说不出口,很显然,还不如买的好,嫡母怎么可能收下姨娘绣的扇子。 萧姨娘说:“这是你我的心意,不必对大夫人明言,送的时候就说买的,就两全其美了。” 怀逸不忍心驳了母亲的好意,便道:“那就照您说的,我来画、您来绣,我和大姐姐去逛时,买一方锦盒回来,装着体面些。” 萧姨娘松了口气:“这才好呢。” 如此,两日后的傍晚,玉颜带着玉颂来接弟弟下学,一同逛了几家商铺,为大伯母选定了生辰贺礼,姐弟三人玩尽兴了归来,却见太师府外,停着司空府的车马。 “亲家大夫人到了,来探望二少夫人。”门下管事禀告道,“来了有一会子,再晚些怕是该回了。” 玉颜便命弟弟妹妹先回文仪轩,独自往观澜阁来,如今是她当家,府里来了贵客,即便是亲戚,也该出面接待。 巧的是,刚到观澜阁,就见何夫人被簇拥着出来,笑盈盈地说:“今日来得不巧,没讨着你的茶吃,不过你嫂嫂瞧着恢复得不错,气色也好了,我才安心呢。” 玉颜行礼后,上前搀扶了何夫人,说道:“舅母怎么傍晚才来,便是我在府里,也不该伺候茶水,怕您吃了夜里睡不着。” 何夫人微微一笑,另一只手轻轻一挥,随她的下人便明白,带着这府里的下人一并往后退开。 见这光景,玉颜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但稳住了不动声色,只听何夫人道:“我这几日的确睡不好,有件事落在心里,一来惦记你嫂嫂,二来……玉颜呐,舅母也算看着你长大的,咱们娘儿俩说话,就不避嫌了可好?” “舅母只管吩咐,我听着呢。”玉颜的心砰砰直跳,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那日带你哥哥来探望姜儿,没见着姜儿,又烦你烹茶。”何夫人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孩子说,“喝茶那会儿,我明眼瞧着,何世恒看你的眼神不对,我养他这么大,从没见他如此看待一个女子。” 玉颜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半步,垂首道:“我……不明白舅母的意思。” 何夫人说:“玉颜啊,你哥哥日后若说什么荒唐话欺负你,你别往心里去,只管告诉舅母打他,那是个孽障,我定会好生管束他。” 第205章 她放弃了 那日二哥哥说,瞧着他们不对劲,怕在大舅母面前露馅,彼时玉颜还觉着,是哥哥心里有念想,才会看他们暧昧,没想到,是真没藏住。 玉颜有过一瞬的念头,想此刻就对何夫人坦白她与世恒的情谊,可到底没有勇气。 事情就此结束,受伤害的只是她与世恒,可坚持下去,就会让更多人难过。 不论舅母是觉着何世恒举止轻浮,还是知道了他们的情愫,眼下这番话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她不同意、不接纳,但也给足了自己体面,只说是何世恒的错,与她不相干。 玉颜顺着台阶下,自此太平无事,若不然,司空府当家大夫人,是轻易能惹怒的吗,还有她办不到的事吗? “舅母言重了,我与恒哥哥自幼相熟,恒哥哥性情爽朗外放,不拘泥礼教,待我们姊妹十分亲切。”玉颜努力稳住心神,说道,“但舅母的顾虑也是对的,我们兄妹之间清白冷静,旁人未必如此,若不谨慎些,还如孩提时那般玩耍,实在怕叫人误会。不相干的人倒也罢了,哥哥未来还要娶妻成家,叫新嫂嫂和亲家误会,便是玉颜的罪过了。” 何夫人微微一笑:“是啊,他就是没分寸,姜儿刚进门那会儿,也听说他老往新房里钻,真真没规矩极了。亏得姜儿也是个开朗大度的孩子,换做别家,大伯子往小婶子屋里坐,还不得闹得天翻地覆。” 玉颜笑道:“二嫂嫂更是礼法之外的人,舅母不必担心。” 何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玉颜的发鬓,为她将一支簪花戴周正,温和地说:“你是顶好的孩子,过两年,舅母一定为你相看好人家,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你的相貌人品,多得是倾慕之人,你还那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玉颜麻木地欠身:“多谢舅母爱重,眼下只想将太师府的规矩重新立起来,以求报答大伯父的养育之恩,不想其他的事。” “真是能干的孩子,又孝顺又善良。”何夫人道,“好了,你别送我,该用晚饭了吧,我也走了。” 话虽如此,玉颜还是送到了宅门外,恭恭敬敬地看着司空府的车马远去。 一阵热风吹来,玉颜恍然醒过神,这过了端午,连夜风都是热乎的,热得人心里烦躁,浑身针刺般毛躁,难受得很。 回身往府内走,脚步格外沉重,不知道那头母子俩会如何提起这件事,照何世恒的脾气,恐怕还未知晓他母亲的心思,不然早就闯来了。 而自己呢,方才那句话,便是向夫人表决了心意,她放弃了。 “对不起,世恒……”玉颜默默呢喃,“这是早料到的结果,没有我想得那么难受,哪怕不能在一起,知道你心里有我,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玉颜的脚步轻盈起来,挺起腰背,深深吸了口气。 她要好好活着,可活着不见得非要与谁结为夫妻,良缘是人生的锦上添花,若不得,那便继续好好过日子。 一辈子那么长,纵然海誓山盟,纵然有情人得成眷属,谁又能陪伴谁一辈子,真正地爱过一场、恋过一场,足矣。 转眼又过了两天,七姜的手已经不用再包扎敷药,从宫里回来时肿得两三倍粗的手指,也恢复了纤细。 但翻开手掌,能清晰地看见皮下从指尖扎入指根的伤痕,血印已然发黑,叶郎中说待完全褪去,恐怕要几个月甚至半年。 丑一些倒是不打紧,重要的是,手指能否像从前那样灵活,七姜眼下觉着自己能动弹,但皮肉正在生长,动一动还是会牵扯发痛,因此不敢乱来,再要等等。 虽说手指尚未痊愈,但七姜的身体已经完全养好了,再也闲不住屋里呆着,展怀迁一去当差,她就到处逛。 去后院看罗叔遛狗跑马,去文仪轩和玉颜玉颂玩笑闲话,没有了老太太和上官清作妖的家里,太平又安逸。 这一日,和陈茵约好,姑娘们一起去茶楼听书,只因陈茵为数不多的自在日子,就快结束了。 七姜带着玉颜和玉颂坐马车来到茶楼,店小二殷勤地领路到楼上雅间,可姑嫂三人等了半个时辰,底下书都说了半本,也不见陈茵来。 “我去陈家瞧瞧,你们接着听。”七姜起身道,“若有什么事,也该派人来说一声,我觉着不大好。” 玉颜说:“嫂嫂你容易冲动,我陪你一起去。” 而玉颂胆小,不敢独自留下,拉了姐姐的衣袖说:“我也去……” 张嬷嬷见这架势,劝道:“少夫人和姑娘都坐下吧,奴婢走一趟,说不好听的,人真的来不了,难道还抢不成,谁去都一样。” 于是不等七姜答应,张嬷嬷便下楼来,命随行小厮牵来马车,径直去往陈阁老府中。 果然,门下的人告诉张嬷嬷,贵妃娘娘派人将大小姐接入宫中,是要住下,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张嬷嬷叹了口气,分明还有几天的,贵妃怎么出尔反尔,她回到茶楼,七姜和玉颜也猜到了是这个结果,这一下,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她。 “我要怎么才能进宫?”七姜问玉颜,“有什么人,是可以随意进出皇宫的吗?” 玉颜笑道:“没有这样的人,除非皇上或娘娘另有皇恩,除了两位长公主,无人有此特权,便是贵妃的娘家人,何夫人也……” 提起何夫人,玉颜心里一颤,忙岔开话题说:“嫂嫂别想了,就算是大伯母,也要贵妃点头她才能进宫。” “不知道展怀迁说了没……”七姜则自言自语,冷不丁地想起了展敬忠的托付,这会子已经没心情听书了,便道,“不如我们去司空府,也向外祖母报个平安,我没事了。” 玉颜眼神一晃:“你去吧,我和玉颂先回去了,虽说是亲戚,但我们姐妹俩到底隔了一层,随随便便登门打扰,太没规矩。” 七姜笑道:“也是,免得将来外祖母和舅母知道了你和表哥的事,想到你三天两头地往司空府跑,还以为你早有算计,让她们心里多想就不好了。” 玉颜勉强一笑:“是啊,谨慎些总是好的。” 第206章 他们母子还能好吗? 既是没了听书的兴致,姑嫂三人便要各自离去,下楼出了茶馆,商量着是先送七姜去司空府,还是先把玉颜玉颂送回家。 正说话,一乘破轿子从路边走过,忽然有人大声喊:“少夫人、少夫人……” 七姜自然以为是叫自己,可那声音她不认得,反而听玉颜在边上念了声“莲香”,她扭头问:“玉颜,那人是在叫你吗?” 玉颜冷声道:“这声音若没错,是我在甄家的丫鬟,就是出卖我,告诉甄老婆子我与人私下通信的丫头。” “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七姜再回头看,便见那破轿子晃动得厉害,前后两个人被晃得抬不住,领路那个汉子骂骂咧咧回头来,就见轿子里的人滚出来摔在地上,看得清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 “少夫人救我,少夫人救我……”那个名唤莲香的丫头,大声呼喊着,“少夫人救救我。” 彪悍的汉子走来将她一把揪起,照着脸上就是一巴掌,随便掏出块破布堵上她的嘴,又把人给塞回了轿子里。 这一头,随行的护院们已经挡在了少夫人和小姐们的面前,张嬷嬷劝道:“姑娘,别理了,吃里扒外背叛主子的东西,管她什么下场,都是活该。” 七姜回头看玉颜,见她眼底有恻隐之心,知道她善良心软,看架势,这丫头必定是要被卖去不好的地方,若只是拉了人家去配,不至于这么拼死呼救。 “玉颜,管吗?” “我……” “终究是一条人命,要不去问一句,能管就管,不能管咱们也不是天王老子,哪儿来通天的本事。” 七姜说罢,就命一个护院上去询问,那头的人往这厢打量,见年轻妇人和姑娘穿着体面,代步的马车华丽富贵,身边更是一丛丛男仆女婢的跟着,一时也不敢轻易得罪。 讲述了缘故后,护院回来禀告:“的确是甄家卖出的丫头,要送去……送去勾栏之地。” 七姜不懂,问玉颜:“勾栏是什么地方?” 玉颜道:“青楼伎院,买卖皮肉之地。” 张嬷嬷劝道:“姑娘,再怎么着,也是甄家的买卖,咱们也没道理管。” 七姜却说:“可以再买下来吗?” 张嬷嬷不高兴:“花那钱做什么,少夫人您不是最恩怨分明的吗,那丫头可是害苦了我们姑娘,怎么还以德报怨呢?” 嬷嬷的话,自然也是七姜心里想的,可撇开这些事,一个清白女子被送去腌臜之地,从此任人欺辱,哪怕她曾经做错事,那也是她对不起玉颜,甄家的人,凭什么这样作践一个活人。 玉颜说:“主仆一场,她好歹伺候了我三年,纵然有错,我也不忍心看她余生凄惨,可我没有钱,我没有银子赎她。” 七姜笑道:“展怀迁有钱啊,他有好多钱呢。” 说着,便命护院去交涉,而那汉子不是拿主意的人,也要回去禀告才能处置,七姜就派两个人跟着,务必将这件事办妥。 之后家里的马车先送玉颜姐妹回府,七姜再往司空府来,如今门里门外的人,都认得她,无不客气殷勤,许是母亲在家中,七姜再来司空府,也不像从前那么紧张了。 到了老太太跟前,自然被外祖母好一番心疼,甚至捧着她的手亲了亲,叫七姜都害羞了。 “你年轻,皮肉长得快,过一阵子就看不见了。”老太太爱怜地搂着七姜说,“要是瞧着害怕,就让张嬷嬷给你缝手套,别吓着自己。” 七姜的手眼下是真不能看,那日四夫人“特地”来探望她,不死心地要打听出了什么事,她直接把手摊开,吓得四夫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不敢再多问一句。 可她自己并不害怕,从小下地上山干活,身上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伤痕,有些留疤的,有些消失的,早就忘了。 何夫人到来时,刚好听七姜说方才的事,说那个出卖玉颜的丫鬟被甄家卖了,她们打算用钱买下来,放她一条生路。 何夫人感慨:“玉颜这孩子,能以德报怨,心底跟菩萨似的。” 七姜有心夸赞玉颜,刻意地说:“舅母,她并不是一味的心软,这回也只是给那丫头一条生路,可不会带在身边的,她不糊涂。” 何夫人勉强笑了笑,但问:“那私下传递一事,究竟有没有,是谁给玉颜捎信,姜儿,你知道吗?” 七姜不禁紧张,僵硬地说:“没、没有啊……” 大夫人出言解围,说道:“有或没有都过去了,这会子提起来,岂不是在孩子心上捅窟窿。嫂嫂,咱们当闲话聊,孩子身上可是一辈子的伤痛。” 何夫人叹:“可怜的孩子,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自然,她很想知道,想知道所谓的书信,是不是自家儿子传递的。 那日虽然和玉颜挑明,揣摩着那孩子的应答似乎是没事的,她稍稍安心了一晚后,又忽然矛盾惆怅起来,怕伤了儿子的心,怕自己处置的不妥当。 若这书信,当真是儿子递进甄家,何夫人不敢想,展玉颜在儿子心里的分量有多重,再有一天知道是亲娘早早替他斩断了姻缘,他们母子还能好吗? “嫂嫂,您想什么呢?”大夫人见嫂嫂出神,笑道,“还盘算着,给我张罗生辰宴?” 何夫人回过神来,说:“今年没赶上赏花宴,咱们家那些人情总要还的,就托赖你的生辰,热闹一回可好,你都来家住了,总该替我分担分担。” 大夫人嗔道:“嫂嫂,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嫂嫂满不在乎地说:“哪个求你,改天我就发帖子,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七姜笑道:“玉颜她们,已经为母亲准备好生辰贺礼,娘,我没有钱,您想要什么贺礼,不能太贵才行。” 何夫人诧异地问:“姜儿,你怎么没有钱,怀迁的私房可不少呢,他不给你花吗?” 七姜依偎着外祖母,骄傲地笑道:“那是他的钱,我不稀罕。” 何夫人指了指妹妹,嗔道:“你们婆媳俩,真是前世注定的,一模一样的脾气,还说一样奇怪的话。” 第207章 棋要一步步走 玩笑过后,老太太要家里的郎中再来给七姜诊视一番,大夫人另有事务去忙,众人稍坐坐便散了。 见七姜和母亲聊得欢喜,大夫人便悄声离开,到了大嫂嫂门外,见四五个管事候着,她问:“怎么不进去?” 他们应道:“夫人还没传呢。” 大夫人便径直往嫂嫂屋里来,只见她在明窗下坐着,手里捧着一本册子怔怔地出神。 “外头等着夫人传话呢,都能凑一桌麻将。”大夫人进门笑道,“嫂嫂发什么呆?” 何夫人回过神,匆匆看了眼手里的册子,说道:“恍神了不是,你以为我真年轻呢,渐渐也力不从心了。” 大夫人道:“小儿子媳妇、侄子媳妇们,为何不差遣,都是最听话能干的孩子。” 嫂嫂轻轻一叹:“这家业将来并不是给他们的,自然他们也不贪,可既然不给,何苦让她们白忙一场,总该公允些,何况都有孩子了,不是闲人。” 大夫人便帮着嫂嫂处理了几件事,将外头等候的管事都打发了,之后丫鬟奉了茶,姑嫂俩才坐下歇一口气。 “姜儿呢?” “和母亲聊得正好,我过来看看你。” 何夫人不禁觉着奇怪,放下茶碗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天天见面?” 大夫人微微含笑:“嫂嫂,你有心事吧,能与我说说吗?” “我……还能有什么形式,都是那个孽障。”何夫人长长一叹,犹豫片刻后,到底是开了口,轻声道,“方才我问姜儿的话,心里是真悬着,玉颜那孩子到底和谁私下通信,我怕,我怕是恒儿。” “就是他,打发姜儿给送了两回信。” “什、什么?”何夫人错愕地瞪着妹妹,“翎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大夫人含笑:“那俩孩子从小看对眼,青梅竹马的,三年前你和恒儿送娘去温泉山疗养,赶上甄家向玉颜提亲,活生生错过了。你想想这三年,不论我哥怎么打怎么骂,那小子就是不学好,不考功名也不务正业,更别说相亲成家,你以为他真的疯吗?” 到底是贵门出身,司空府的当家主母,何夫人很快镇定下来,毕竟这结果,在她心里早已被盘算过。 大夫人这会儿也不玩笑了,正经道:“我只比嫂嫂早几日知道,当年世恒谁也没说,是顾虑我和展敬忠,不成想就错过了。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后悔的事,害了一对小鸳鸯。” “恒儿亲口告诉你的?” “是,他到如今仍旧顾虑我与展敬忠,我答应他,会尽力成全他们。” 何夫人恼道:“你说得轻巧,横竖不是你的儿子。” 大夫人欠身告罪:“嫂嫂要骂,都冲我来,孩子多可怜?” 何夫人直摇头:“这要不是甄家二郎走了,他难道为展玉颜独身一辈子?” “这也未必,可三年又三年的,一辈子也就眨眼功夫,将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玉颜那孩子,倒是沉得住气,那日我与她挑明,她没有露出半分惊慌,我瞧着真以为,是我那孽障轻挑混账。” 这一下,轮到大夫人惊讶,问道:“嫂嫂找过玉颜了?” 老太太这头,七姜正陪外祖母说她和展怀迁的趣事,下人找来,说夫人请少夫人去一趟。 “什么事,她们怎么不过来?”老太太问道,“姜儿身子还弱呢,没得来来回回,让她们过来才是。” 七姜起身道:“外祖母,我早就好了,巴不得多走动走动,舅母和娘都是长辈,哪有她们为了我奔波的道理,我去去就回来。” 老太太爱怜地说:“慢些走,不许跑跑跳跳,摔着了再碰了手,该疼哭了。” 七姜觉着在外祖母跟前,她就跟个小娃娃似的,自然哪有不愿被宠爱的,又想到展怀迁便是这样长大的,心里又憋着坏,要回去逗他玩。 没料到,来了舅母和母亲跟前,竟是说表哥和玉颜的事,虽然被舅母一顿责备,可有娘在身边,她倒也不怕。 这会儿把事情说明白了,七姜小心地问舅母:“您不找哥哥来问一问吗?” 何夫人说:“我才把他的心上人得罪了,想着怎么圆呢,见他也就那些话,不说也罢。” 七姜看向母亲,大夫人含笑道:“姜儿,你现在就回家去,告诉玉颜,大舅母知道了,大舅母不反对,那日的事都是误会,要她别放在心上。” 何夫人急道:“哪个不反对了,翎儿你别乱教孩子。” 大夫人淡定地问:“那嫂嫂是反对?” “我是心疼我的儿子,哪里知道是那么长久的事,是我糊涂了,竟以为他只是瞧上玉颜的美色。”何夫人后悔不已,“想来这小子再混账,何至于此,是我看轻了自己的儿子。” 七姜来舅母身旁坐下,乖巧地说:“那您就成全了哥哥和玉颜,玉颜她可能干了,太师府如今在她手里,规规矩矩,连下人们的嘴巴都严实了。我进宫的事,四夫人死活打听不到,不惜亲自跑来看我。” 何夫人长眉微蹙:“玉颜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她的好,可她那个娘……” 说到这里,她瞪向妹妹:“怪不得,那天你就是套我的话呢,你一早知道,王氏是个麻烦。” 大夫人含笑道:“这棋不得一步步走吗,嫂嫂莫怪,您当时不也说了,还有您摆不平的事?” 何夫人无奈地一叹,摸了摸七姜的脑袋,冷静平和地说:“姜儿,你回去告诉玉颜,既然何世恒不是一时情起,他们是两情相悦,舅母愿意再斟酌。不是说不反对,而是成全这件事不容易,我不愿给她太多的希望,到最后没得落场。姜儿,告诉玉颜,那日我的话,绝非嫌弃她,当娘的总是盼着儿子好,如今也一样,我必要先考虑我的儿子,才会考虑她。” 这话如此中肯坦率,七姜心里好生敬佩大舅母,起身来周正行礼,感谢舅母的包容大度,之后得到娘的允许,便立刻离了司空府,恼恨马车那么慢,她巴不得立刻飞去玉颜的面前。 第208章 下辈子,还给您当儿子 文仪轩中,为了端午节派往宗亲各处的节礼不均,玉颜正训斥经管此事的下人,当七姜飞奔进院子,着实被这里凝重的气氛唬了一跳。 “都下去吧,今次的账先记下,缺的东西今晚就送出去,不得再耽误。”玉颜吩咐道,“再有下回,定不轻饶。” 众人领命退下,对少夫人也是毕恭毕敬,待他们都走了,玉颜才软下神情,关心道:“什么要紧事,跑得这样急?” 七姜笑容灿烂,看了眼左右,便拉着玉颜进门,反手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仔细你的手……”玉颜阻拦不及,担心地说,“碰着了该多疼?” “我可没那么娇气,我这会子心里高兴,哪儿还知道疼呢。” “高兴?” “天大的好事。” 既是从司空府回来,且特地来告诉自己的好事,玉颜想不出除了她与何世恒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七姜高兴成这样。 可她和何世恒,还能有什么好事呢,大舅母已然明说,不愿接纳她。 “何苦瞒着我们呢,大舅母那日傍晚来看我,临走时与你说的话,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哥。”七姜心疼地说,“你该多委屈、多伤心,你不相信我们吗?” 玉颜苦笑:“大舅母都说了?” 七姜把司空府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玉颜,说大舅母那晚回去后,反而越来越不安,她不知道儿子的情意有多深,想到会因此伤害了儿子,就后悔太冲动。 今日总算把话说开了,为了儿子,她愿意接纳玉颜,但这件事要成全起来不容易,她不能说拍胸脯的话。 七姜感慨着:“一个娘生的,怎么差那么多,大舅母什么事都为儿子考虑,那个贵妃姐姐,她都不把自己的儿子当人,还太子呢。” 玉颜道:“正因为是太子,大舅母的儿子是儿子,贵妃的儿子可是未来的君主,又岂能一样呢?” 七姜叹气:“道理我也明白,就是觉着……” 她猛地想起来,今日去司空府,其实还有一件事,是要劝说母亲放过贵妃,结果被外祖母心疼了半天,又说起玉颜的事,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望着玉颜,七姜奇怪道,“你怎么不高兴,我高兴得巴不得立刻飞回来告诉你,你也太冷静了。” 玉颜坦率地说:“不瞒你说,我高兴,可我不敢高兴得太早,也许等我们成亲那一日,我才会真正放开了高兴,七姜,别为难我。” 七姜又欢喜又心疼,不知说什么好,便展开双臂抱住了玉颜,玉颜眼眶一热,哽咽道:“七姜,谢谢你把我从甄家抢回来,活着真好。” 日落时分,何世恒在书房才下了课,为了他考功名,祖父在诸多门客中挑选了几位来指点他,如今每日早起至傍晚,课业排得满满当当,明年春闱,他志在必得。 丫鬟来伺候茶水,说起展家少夫人今日来过,何世恒道:“看来恢复得不错。” 可丫头却说,后来少夫人飞奔离去,不知遇到什么要紧事,一路的下人都见着了,瘦小的人儿跑得飞快。 何世恒不禁有些担心,七姜每次来这头,皆是规规矩矩十分斯文,她也明说过,来外祖家觉着拘谨,加之人口众多,她顾不上来。 这是闹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气得她能不管不顾,手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如此不等喝茶,何世恒便往外祖母这里来,半路遇见母亲,他几步跑到跟前,担心地问:“姜儿怎么了,谁惹她伤心了?” 何夫人却抬手拧了儿子的耳朵,何世恒猝不及防,被拧疼了,嚷嚷着:“怎么了,娘,撒手疼啊……” “小畜生,白生养你一回,娘在你心里,是不值得信任,不值得托付的吗?” “怎么了?” “你还想不想娶展玉颜?” 何世恒愣住了,一手捂着耳朵,呆呆地望着母亲,半晌咽了咽唾沫道:“您……都知道了?” 见儿子这般忐忑紧张,当娘的倒是心疼了,何夫人道:“我已经托姜儿向玉颜转达,我这一关她不必顾虑,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玉颜的经历和出身,你爹和爷爷那一关不好过,乃至皇上和贵妃那一关都不好过,儿子,你得自己有出息。” “娘,我……”何世恒眼圈泛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要哭吗?”何夫人嗔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为了个姑娘在你娘面前哭,是要挑唆将来的婆媳和睦?” “不是,我不哭,我太高兴了。”何世恒冷静下来,“娘,我何德何能,能当您的儿子。” 何夫人叹道:“你呀,留着眼泪,等你爷爷你爹打你的时候再哭吧,这件事,你爹一准不答应。我和你姑姑商量好了,先说服老爷子,让你爷爷点头,到时候让老爷子去说服你爹。” 何世恒解释道:“儿子不急着立马就娶玉颜,玉颜也要些日子从过去走出来,您放心,明年春闱,儿子拿个殿试头名回来,爹就不怨我荒唐了。” “不成,春闱之前必须先把婚事定了,如此你便是考了状元,皇上也不能强行指派你的姻缘。”何夫人估摸着可能发生的事,对儿子说,“太子弱冠并大婚之后,这件事就必须办下,来年你才能放手去考功名,拿着你的功名,把玉颜娶进来。” 母亲细致如斯,是真真正正要成全他们,何世恒后退一步,跪下道:“娘,儿子下辈子,还给您当儿子……” “又说胡话了,你下辈子还是放过我的好。”何夫人嗔道,“快起来,一会儿下人见了,该乱传说什么,到你爹耳朵里就不好了。” 何世恒起身后,忍不住道:“娘,我、我是真心喜欢玉颜。” 当娘的反而红了眼圈,嗔道:“傻儿子,三年前就告诉我该多好。” 何世恒却看得开:“横竖都到现在了,您就盼着咱们往后的好,娘,我、我想……” 儿子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何夫人嫌弃道:“去吧去吧,去见见玉颜,替娘赔个不是,那一日我必定吓着她了。” 如此,司空府的下人们,在见识了七姜飞奔出去后,又见大公子冲出家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有什么大事,可分明又一切太平。 当他赶到太师府,刚好遇见七姜要出门,七姜怕自己不在家,惹得下人多想,便陪着一起来文仪轩,娘记恨贵妃那件事,晚些再说也不迟。 映春一路跟着少夫人,忍不住说:“恒哥儿怎么总是风风火火,这是要去见谁?” 七姜干咳一声:“去教怀逸功课,还能有谁?” 映春小声道:“少夫人,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恒哥儿他是不是喜欢上咱们大姑娘了?” 七姜好奇:“怎么看出来的,下人们传闲话了?” 映春说:“郎才女貌的一双人,光看着都高兴,他们从小就认识,不比外头找的强吗?” 第209章 一个盼着另一个 这话听着怪别扭,仿佛到了年纪没成亲的,就该赶紧找个人嫁了娶了,人活着,怎么就非要凑成双,成双固然是好事,‘凑’就大可不必。 但映春也没坏心,七姜不必太顶真,只是道:“你家大小姐多不容易,你随口一句玩笑,都能叫她被唾沫星子淹死,这些话可说不得。” 映春这才意识到轻重,请求少夫人不要告诉张嬷嬷,她保证再也不多嘴。 七姜安抚了几句,便进了文仪轩,玉颂早早在门下等候,领着嫂嫂一同去了怀逸的书房。 外人眼里,姑嫂几个并何世恒、怀逸都在一处,实则进了书房,何世恒和玉颜就单独去了里间,只有七姜和玉颂、怀逸在外头。 此刻,怀逸睁大眼睛,新奇地看着姐姐和嫂嫂,脸上还憋着几分笑,他也是半大小子了,学堂里的孩子们个个儿机灵,该懂的不该懂的,肚子里都有。 玉颂拿出几分姐姐的款,说道:“好生念书,看着我们做什么。” 怀逸不服气:“你们都跑来吵我,我还怎么念书。” 七姜笑眯眯地说:“怀逸啊,你看见什么了?” 怀逸使劲摇头:“什么都没看见,恒哥哥只是来给我温功课的。” 七姜欢喜地摸摸弟弟的脑袋:“你想要什么,回头和二哥说,他一定给你办到。” 有弟弟妹妹和七姜守护,玉颜才能安心在里屋与何世恒说几句话。 只是两个人,太多太多的话无从说起,见面后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直到听见外头的笑声,玉颜才微微脸红,轻声道:“这下,连怀逸也知道了。” 何世恒说:“我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待我们成亲那日,必要风风光光,我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何世恒娶了展玉颜。” 玉颜冷静地说:“可不敢太招摇,我只想咱们安安稳稳、长长久久的。” 何世恒抓了她的手,轻轻抚过纤细的手指,而后捧到嘴边亲了一口,再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怪腻歪的,你一个大男人……” “这口气听着,像姜儿。” 玉颜笑道:“和她一起久了,连玉颂说话都像她二嫂嫂。” 何世恒便放开了她的手,正经道:“眼下祖父为我安排了先生,每日课业繁重,春闱之前,我不能常常来见你。你若是想我了,不,必定是我先想你,咱们就托七姜带话,约一处好生相聚,不要像这会儿偷偷摸摸的,男未婚女未嫁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玉颜答应了:“你我各自做好该做的事,我要报答大伯父的养育之恩,我想把展家料理好再交给七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放心,我在家里过得极好,虽然……我也会想你。” 何世恒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嗔道:“这会子说这样好听的话哄我,之前是谁,处处躲着我不理我,那时候,我的心都疼了,是真的疼。” 玉颜笑道:“这话叫七姜听去,她会在你心口砸一拳头,堂堂男子汉,还撒娇。” 话虽如此,手却轻轻抚在他的心口,温柔地摸了两下:“还疼吗?” 何世恒笑道:“展怀迁若这样子,会被七姜揍吗?” 玉颜点头:“那会儿二哥哥左臂的伤好了,却装着不好继续骗七姜喂饭,被她发现后,狠狠揍了一顿。” 爽朗的笑声从里屋传出来,七姜都不知道是她和展怀迁被笑话了,还以为有情人相见这么高兴,跟着欢喜了一顿。 玉颜他们也有分寸,不消半刻便出来,何世恒还就像模像样地给怀逸讲了一篇文章,那时候七姜几人都退了出去。 讲完功课,何世恒要走,怀逸轻声道:“哥,你几时来娶我大姐姐?” 何世恒正经地说:“明年高中,我就八抬大轿来娶你姐姐,怀逸,暂且替哥哥保密,你姐姐不容易,外人说闲话,风大了能把她吹跑。” 怀逸抬手和表哥击掌,高兴地说:“在那之前,我一定替您把姐姐照顾好。” 因了这件事,怀逸无比欢喜,恒表哥离去后,和姐姐嫂嫂们一起吃了晚饭,从文仪轩回到大院,见谁都面带笑容。 萧姨娘来见儿子,竟然听他嘴里哼着小调,不禁说:“这可不好,瞧着怪轻浮的,你是大家公子,嘴里哼小曲,不成体统。” 怀逸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哼调子,他只是因为大姐姐终身有托心里高兴,但公子少爷的确有礼仪规矩,哼小曲这般,算是很轻浮的举止。 “我知道了,母亲提点的是。”怀逸淡淡地应了,继而岔开话题问,“给大夫人的扇面,您绣好了吗?” 萧姨娘道:“缺了几色丝线,等着绣房去采买,不会耽误的,你放心。” 怀逸点头,说道:“那日司空府摆宴,不知我去不去,若是不去,托大姐姐带去就好。” 萧姨娘嘴角一抽,冷冷道:“你好歹是大老爷的儿子,二哥儿还亲兄热弟的呢,司空府总不能……” 怀逸打断了母亲,说道:“这些话,往后您放在肚子里,不要再说出口,大夫人与司空府的确不曾厚待我,但也不曾亏待我,彼此两不相欠便是最好的,做人不能太贪了。” 萧姨娘平白无故被儿子教训了几句,心里越发不舒服,但很快展敬忠回府了,她不得不收起心神,去料理大老爷的事。 今晚,展怀迁是和父亲一道回来,进府半路上遇见七姜从文仪轩跑来,她来的时候没见着公爹在一起,一路嚷嚷着到了丈夫跟前,才发现父亲也在一旁。 彼时展怀迁憋着笑,七姜羞得脸红,倒是展敬忠云淡风轻的,还不忘逗一句:“小两口过日子,不正是这样吗,一个盼着另一个。” 七姜躲在展怀迁身后没说话,待父亲独自离开后,才气得揍他一拳:“你怎么不提醒我,让我丢脸。” 展怀迁则板着脸说:“你身体还没好呢,这么到处跑,大晚上的摔了怎么办?” 说罢,竟是将七姜打横抱起,轻巧地捧在怀里,容不得她挣扎,就抱着往观澜阁去。 七姜一开始还害羞,渐渐放松下来,只是担心:“你的胳膊,能使劲了吗?” 展怀迁说:“皮肉都长好了,是该好好练练,抱着你练,我不觉着累。” “你又来了,不许说这黏糊糊的话。” “我说得可不黏糊,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 七姜最烦拽文,只道:“今天有很高兴的事,高兴得我都忘了提醒母亲别找贵妃麻烦,明儿我还得去一趟司空府。其实我现在心里快活,都不怎么恨贵妃了,反正她是死是活和我不相干。” 展怀迁抱着她一路进了门,小心放到炕头,问道:“那陈茵呢?” 七姜不禁叹气:“是呀,还有茵姐姐。” 展怀迁笑道:“知道我今日在朝房,陈茵派人找我,让我给你带句话,她在宫里会好好活着,不辜负你,也不输给你。” 第210章 符咒 七姜呆呆地问:“什么不输给我?” 展怀迁笑了,故意说:“这就要问陈茵,你们总会相见的,对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七姜得意洋洋起来:“你先谢我,我再告诉你,怎么说也有我的功劳。” 展怀迁便看着她,越凑越近,鼻尖轻轻碰上时,七姜才害羞地躲开:“做什么呀……” “不是要谢谢?” “下流东西……” 话虽如此,两个人还是腻歪了片刻,七姜伏在他的肩头说了玉颜和表哥的事,展怀迁大为动容,赞叹大舅母爱子之心。 七姜问:“我怎么听着,你有几分抱怨娘了,娘对你不好吗?” 展怀迁嗔道:“一天天的没好话,对我也罢了,这辈子任你欺负就是,可在外头还是要改一改,你看看?” 说着摸了摸七姜的手,依旧是心疼,说道:“那日若能圆滑一些,少受多少苦?” 七姜忽然想起外祖母的宠爱,想好了要回来逗一逗这个人,一时便起了坏心思。 门外头,张嬷嬷领着下人要来伺候二公子洗漱,刚到门前,就听见少夫人的笑声和求饶声,那娇滴滴软绵绵的“我错了,我不敢了……”直叫人听着脸颊泛红,她赶紧挥手让丫鬟们退下。 如今小两口越来越亲密,张嬷嬷、映春他们时常插不进手,福宝也早就不日日夜夜地跟着了,但凡二公子在家不忙正事,俩孩子就形影不离。 张嬷嬷站在屋檐下举头望月,笑着憧憬未来的日子,三四年后,这院子里必定就能有奶娃娃落地了。 转眼又过了两日,七姜手指的伤到了最后恢复期,开始发痒发疼,每日抓心挠肺的难受,脾气也变得不好。 所幸家中太平无事,又有众人细心照顾,咬着牙挺过最难受的日子,终于有一天醒来,不疼也不痒,即便弯曲活动还不灵便,可没有残了废了,她已是心满意足。 再过几天,便是大夫人的生辰,司空府已广发请帖,并求了恩旨,家中男眷那一日都不入朝,自然也会有其他皇亲和官员前来赴宴,比起往年只招待女眷的赏花宴,要更为隆重。 不过这些事,在司空府都不新鲜,从上到下都是经办宴席的老手,七姜几天没过去,都能从观澜阁采买的妈妈口中听说,司空府又买了什么,来估算那一日宴会的排场。 张嬷嬷则日日盯着绣房,给俩孩子做了新衣裳,这一趟不进宫,且是自家地盘,张扬的大红只管往身上穿。 比起上回进宫含蓄低调的成双,此番除了男女制式不同,从颜色到绣纹,连配饰都是成对的,衣裳做好了送来,七姜就嚷嚷:“这不是嫁衣吗?” 提起嫁衣,展怀迁心中总是缺了一块,没能见过新娘的模样,就有了妻子,七姜说那是她这辈子最美的一天,可偏偏身边没有新郎。 而去司空府赴宴的礼服,只是华贵隆重而已,展怀迁也不会骗自己,说这就是嫁衣。 “嬷嬷,我做什么要和他穿一样的衣裳。”七姜发现自己的裙衫,和展怀迁成双成对的,抱怨道,“他长得好看,个头又高,自然穿什么都好看,把我都比完了。” 张嬷嬷说:“怎么会呢,少夫人您虽然个头不高,但身条好,您先穿上试试。” 展怀迁从里屋出来,耐心地哄着:“嬷嬷忙好几天,咱们穿上试试,要是不好看,再换别的。” 这一头,小两口吵吵闹闹地试新衣,大院里,萧姨娘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绣扇面。 丫鬟端茶水进来,抱怨道:“绣房的人紧着给二公子和少夫人做新衣裳,您要几色丝线都拖了好久,她们真是看人下菜碟,非得要大小姐再去训斥几句才好吗?” 萧姨娘满不在乎地说:“计较这些做什么,横竖赶得上。” 丫鬟忍不住问:“这要是知道您绣的,大夫人能收下吗?” 萧姨娘头也不抬地回答:“不说便是了,这是怀逸的心意,谁绣的都一样。” 丫鬟吐了吐舌头,放下茶碗便退了下去,萧姨娘停手喝了口茶,往窗外看了眼后,伸手打开了炕头柜子最深层的抽屉,从带锁的匣子里取出荷包,又从荷包里,拿出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黄澄澄的符咒。 怀逸为嫡母画的,是一幅高山流水图,这道符咒便被萧姨娘缝进了群山中,隐藏在山石间,若有人使得,便是日日相伴。 萧姨娘眼含笑意,心满意足地一针一线将符咒隐入扇面里,生辰贺礼,总要花些心思才好。 皇城中,陈茵正跟随礼官学习宫廷祭祀的礼仪,熟记历代先祖的忌日,贵妃派人来找她,要她过去说话。 陈茵走向正殿时,有人从宫门外进来,几个内侍官散开后,便是项景渊大步流星地跨进门。 彼此见了,太子还是那副不耐烦的神情,可眼前的人不再卑微怯弱、不再诚惶诚恐,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就让到一旁,请太子先行。 项景渊莫名有几分挫败感,没理会陈茵,径直往母妃跟前去,很快另有宫女来请陈茵,要她一同入内。 贵妃见到两个孩子,慈和含笑:“司空府摆宴,皇上已赐下酒席,太子学业和国事繁重,无暇前去,我命茵儿代你去赐宴,你看怎么样?” 太子躬身道:“一切凭母妃吩咐,不过是司空府家宴,倒也不必兴师动众。” 贵妃道:“司空大人德高望重,是朝廷重臣,这是你父皇的恩赏,谈不上什么兴师动众。” 太子应道:“既是如此,儿臣自己跑一趟,不会耽误回宫办正事。” 贵妃笑:“那你们就一起去吧,茵儿,届时你留下享宴,晚些时候宫里再派人来接你。” 陈茵欠身道:“既然殿下前往,臣女就不必去了。” 太子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不禁皱了眉头。 贵妃却很有耐心:“你不是最爱热闹,还能见到那小云氏,年轻孩子别总困在屋子里。就这么定了,你随太子去赐宴,这样的事,将来还会有,多学着点也好。” 第211章 奇怪的念想 离开祥英殿,一群宫女嬷嬷簇拥着陈茵,早先她就对七姜说过,因不是后宫也不是公主,成年的外眷女子在内宫,做什么都会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说不好听些,是怕她勾引了皇帝。 皇后在世时,陈茵还小,且有姑母庇护,在宫里的待遇和公主帝女一般无二,刚好宫里也没有她这么大的公主,那时候真是受尽宠爱,为了讨好中宫,其他的娘娘们也待她是极好的。 于是陈茵从小就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爱她,直到姑姑走了,直到太子人前人后地无视她,乃至羞辱她。 她才明白,昔日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假象,当声色犬马散去,这世上,竟是没有一个人对她真正的好。 偏偏,她曾经真心实意地倾慕这个人,努力让自己成为一等一的名门闺秀,就为了有一天能配得上太子妃的尊贵,为了能有一天,能骄傲地站在他身边。 然而所有的期待,一夕之间的幻灭,毫无防备、毫无预兆的嫌恶铺天盖地而来。 一边是风光无限的前程,是未来太子妃的尊荣,而另一边,是所有人的嗤笑嘲讽,皆拜项景渊所赐。 “陈茵……”太子忽然叫住了她。 宫女嬷嬷们都停下脚步,还有人提醒:“姑娘,殿下叫您呢。” 陈茵冷漠地回过身,项景渊朝她走来,一脸不耐烦地说:“你不必去了,到时候我自会向母妃交代。” 陈茵道:“去不去,我自己会看着办,去也是奉贵妃之命,太子殿下最好和贵妃商量清楚,再来对我发号施令。” 项景渊眉头紧蹙:“你说的什么话?” 陈茵道:“殿下听不懂吗,你我都是京城人士,难道还有什么方言家乡话?” 边上的嬷嬷要开口劝阻,太子却伸手让她们退下,冷冷地说:“你不要这么尖锐,对你没好处,为什么要回来,既然决定走了,回来做什么?” 陈茵轻轻一叹:“说来说去就这几句,下回有新鲜的事,殿下再指教吧,这几句我实在听腻了。再有,我并不尖锐,这里可是皇宫,难道我还能比扎入云七姜手指的金针更尖锐吗?” “那日是我救了她,云七姜没告诉你吗?” “可真好意思说。” “你放肆!” “那就请殿下赐我一死,不然,指不定一会儿你惹毛了我,我又大耳光抽你。” 项景渊目瞪口呆:“陈茵,你不要命了吗,你在说什么?” 陈茵转身看向边上的嬷嬷宫女:“你们听见了吗?” 宫人们都离得远,委实没听真切,但知道不会是好话,不然殿下何至于那么生气。 “殿下看见了吗,他们摇头。”陈茵道,“这大逆不道的话,只有您一人听见了,要杀要剐,全凭殿下做主。” 项景渊简直不认识眼前的人了,放出宫一个月,怎么就能变了一个人。 是因为云七姜吗,难怪连展怀迁最近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那小娘子,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但见远处有内侍飞奔而来,有紧急的朝务,皇上急招太子。 项景渊这才匆匆离开,可忍不住回眸看了眼,却见陈茵一脸不屑的神情,那趾高气昂的架势,是她从来都没有过的,她是真把自己从眼珠子里摘出去了。 这日天色将晚,展敬忠父子被急招入宫,果然江南有了异动。 晋王此番南下,并没有规规矩矩按照朝廷指派的路线行走,中途乔装易容离开了大部队,可惜未能查到下一步动静。 眼下京城郊外的骚动,在皇帝的压制下已然平息,但各部会审竟查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至今无法揪出幕后黑手。 此刻,殿内只留下展敬忠,君臣之间再无顾虑,皇帝坦言:“为了太子将来能顺利登基,晋王之流不能再留存于世,然而暗杀只会搅得人心惶惶,朕要他们死得其所。” 展敬忠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皇权之下,没有亲情血脉,只有输赢和生死。 皇帝淡漠地说:“敬忠,你当真舍得下这一步棋?” 展敬忠躬身应道:“这步棋来得突然,是臣也不曾预料的,果然事事皆有变数,然变数之后的局面,就不是天命而是人为,臣愿为皇上为太子效忠。” 殿内君臣密谋大事,殿外,怀迁一脸莫名地看着太子,从大殿出来后,太子都瞪着他好半天了。 “殿下……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能不能让云七姜,离陈茵远一些,都把她带成什么样了?” 展怀迁心里还担心晋王的事,本没有玩笑的心情,偏偏这句话,还是让他觉得有意思,咬着唇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太子没好气地说:“她现在变得无法无天,对着我大呼小叫,她……她这是真不怕死吗,一旦传出去,一旦被父皇母妃知晓,又或是陈家的人,要因此惩戒她怎么办,她疯了吗?” 展怀迁咽了下唾沫,仿佛在未来太子妃的身上,看见了自家小霸王的影子,可他不能把姜儿卷进来,立刻解释道:“这与云七姜无关,原本陈茵小时候,也是活泼有主意的姑娘,殿下都忘了吗?” 太子不禁皱眉,记忆返回幼年时,的确,小时候的陈家女儿,明亮如天上的星星,是皇后去世后,她才渐渐变得晦暗沉静,自然,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殿下,您究竟厌恶陈茵什么?” “都说了,我不厌恶她,我只是不想她死在这皇宫里。” 展怀迁脑中,掠过一瞬奇怪的念想,但不敢细想,也根本不敢去想。 不会的,绝不会是那样的事,是他记了太多前朝旧事,脑袋里历朝历代的权谋争斗打了起来,才会孵出这奇怪的念想。 “夫人生辰,我要替父皇来府中赐宴,但我只是坐坐就走,陈茵会留下享宴。”太子拍了拍展怀迁的肩膀,说道,“想法子把她弄走。” 展怀迁断然拒绝:“臣不愿再冒险,臣不能眼睁睁看着内子再受酷刑,她只是个弱女子,倘若娘娘能冲微臣来,臣还愿意为您一试,可娘娘显然挑中了臣与家人的软肋,云七姜何辜?” 第212章 贵为皇后 不过如此 “你……你好啊。”项景渊无奈地瞪着眼前人,他并没有立场责怪展怀迁,最终也只能是逼急了拿出东宫的威严来强迫他,可展怀迁若是能被强迫的人,他们也不会成为朋友,乃至兄弟。 “各国朝贺之礼,就快送来了。”展怀迁冷静地说,“殿下,您若无法尽快与陈茵达成共识,若无法说服皇上与娘娘放弃这段姻缘,再过几日,这件事就没得改,不然,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项景渊没好气地说:“大不了,新娘不是她,横竖、横竖不能是她。” 面对太子的偏执,展怀迁实在猜不透缘故,不久后展敬忠从大殿出来,一起目送太子离去,父子俩才顶着夜色离宫。 “皇上,要清理门户了。”回家的马车上,展敬忠轻声对儿子道,“这么多年,皇上顾念手足情深,也是一忍再忍,奈何人心不足,为了朝纲社稷,为了东宫稳固,终是要走这一步。” 展怀迁深知其中利害,皇权之下,生死不足重,江山为重。 展敬忠道:“皇上要他们死得其所,迁儿,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明白爹为国为民的心意。” 这样的话,何须父亲多言,记事以来,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国事、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他连家都不要了,连妻子都不要了。 “为难姜儿那孩子,本该嫁入我们家享受荣华富贵,赶上了这么个节骨眼儿,总也不得太平。”展敬忠淡淡一笑,说道,“总是会过去的,待天下太平时,爹为你向皇上告假,带上姜儿回一趟你岳父家,顺道游山玩水,领着姜儿去看看我大好河山。” 这日夜里,七姜总觉得展怀迁心事重重,熄灯躺下后,她往相公怀里一钻,软乎乎地问:“朝廷要出大事了吗?” 展怀迁抱着她蹭了蹭,慵懒地嗯了一声。 七姜问:“你会有危险吗?” 展怀迁摇头:“也许会有,不好说,但我会保护好自己,你看我如今往返城郊,都不再单枪匹马了。” 七姜厌恶地说:“那么多当官的,怎么就冲你来,要是抓到坏人头子,我要把他的脑袋踩烂了。” 展怀迁轻轻拍哄,温和地说:“不要为了还没发生的事生气,傻乎乎的。” 七姜说:“真怀念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在乎你,也不喜欢你,你怎么着都与我不相干,也就不会有烦恼,不会生气,不会难过……” 展怀迁亲了亲她,耐心地哄道:“不是你说的吗,人这辈子哪有事事顺心,咱们好的时候,咱们高兴的时候,难道还抵不过这些麻烦?” 七姜抬起脑袋,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他,伸手在冒出胡渣的下巴上摸了摸,却被展怀迁捉了手,很温柔地亲了一口:“还疼吗?” “偶尔牵扯一下会疼,还握不住笔。”七姜坦率地说,“使筷子已经没事了,张嬷嬷说,我是有口福的人,耽误写字也不耽误吃饭。” 展怀迁笑道:“人活着,不就靠一口饭续命?” 玩笑了几句后,问起母亲生辰那日,父亲是否赴宴,展怀迁才道:“原来你不知晓吗,虽说在司空府摆宴,用的却是父亲的名头,所以那一日,父亲自然要去的。” 七姜还真不知道,但听说陈茵会与太子一道去司空府赐宴,且茵姐姐还会留下来,她就高兴了。 展怀迁则想起一事,侧过身,很轻地在七姜耳畔说:“我今天脑袋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只对你说可好?” 七姜嗔笑:“你又来了,展副将军,你嘴上就不带把门的吗?” 展怀迁正经说:“那因为是你,我能对别人说吗?” 七姜嘿嘿一笑,暧昧地把耳朵贴上来,展怀迁轻轻揪了一下,可惜这会儿嬉闹不得,他要说很严肃的事。 “我怀疑太子的另有隐情,可能是知道了什么宫闱秘闻,他总说怕皇宫吞噬了陈茵。”展怀迁轻声道,“虽说皇上的后宫多年来祥和太平,但嫔妃之间争风吃醋的事也并不少,皇上子嗣亦不少,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争斗还是存在的。” 七姜嗯了一声:“所以父亲才担心母亲,要拥立其他皇子和贵妃娘娘不对付。” 展怀迁说:“我想的是,能让太子动摇,感受到宫闱恐惧的事,不该是来自那些地位低下的嫔妃,很可能来自贵妃本身。” “贵妃?” “再有,宫里谁和陈茵有关联?” 七姜不假思索地回答:“皇后娘娘呀,她是茵姐姐的嫡亲姑母。” 展怀迁比了个嘘声,更轻声地说:“姜儿,你说会不会皇后的死,和祥英殿有关?” 七姜脱口而出:“就像、就像玉颂的娘吗?” 展怀迁眉心一紧,更强烈地意识到,他自以为的胡思乱想,未必不可能,宫里的事,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 七姜轻轻戳了他一下:“怀迁……” “怎么?” “娘,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展怀迁不自觉地坐了起来,七姜也跟着起身,屋里光线虽暗,但能看到彼此的眼眸。 “如此说来,母亲才那么笃信她能威胁到贵妃。” “可这不好查吧,都过去好多年了。” 展怀迁沉声道:“太子自幼被皇后视若己出,贵妃若是严母,皇后便是慈母,所谓生恩养恩,皇后娘娘除了没有生下太子,其余种种,养恩亦是大如天。当年皇后故世,太子悲痛欲绝,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七姜说:“倘若我们猜的是真的,那太子不愿和茵姐姐成亲,恐怕不仅仅是觉着宫里苦,还因为知道自己的亲娘杀了……” 展怀迁轻轻捂住了七姜的嘴,郑重地说:“姜儿,别说出口。” 七姜的心砰砰直跳,待展怀迁松手后才道:“我以为玉颂的娘,是身份低微才会死得不明不白,不敢想,贵为皇后也不过如此吗?” “眼下都是我们的揣测,兴许没有这回事。” “不如我们去问娘?” 展怀迁摇头:“不能问,姜儿,不瞒你说,我选定了太子要扶持他,在我眼里,太子能成为明君。” 七姜嫌弃不已:“就他那个人,你都没瞧见,他在他亲娘面前,连句整话都说不了。” 第213章 他们重修旧好了? 展怀迁道:“太子堪堪双十年华,已然能舌战群臣,你没见过他朝堂上的威仪,懂事起便将百姓放在心中,国事天下事,事事皆知。” 夫妻俩再次躺下,七姜说:“你说他好,我自然是信的,可我瞧见的太子,也属实窝囊得很。说来说去,忽然想起一个人,觉着太子很像他。” 展怀迁问:“什么人?” 七姜笑了笑:“你爹。” 展怀迁皱眉一想,也不禁失笑:“我爹的确教过太子几年,学生像先生,倒也不奇怪。” 七姜又道:“你猜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展怀迁叹息:“这就是关键所在,倘若皇上知晓,却又放任不管,我娘若与贵妃过不去,岂不是和皇上过不去?自然也可能,皇上不知道,帝妃情谊笃深,皇上眼里的贵妃娘娘,那是完美无瑕的。” 七姜说:“倘若母亲都知道的事,皇上竟然不知晓,他是不是瞎呀?” 展怀迁伸手在她嘴上轻轻拍了一下,七姜捂了嘴,愤愤地瞪着双眼,但又知道是自己说错话,没得发脾气。 “你要改,听见了吗?”展怀迁严肃道,“不错,我是说过,你在家能随便说,想说什么说什么,可你还是要改,要改这个张口就来、没有分寸的坏习惯,不然小命都保不住了。” 七姜赌气翻过身去,又被展怀迁扒拉回来,扯开她的手问:“打疼了?” 疼是自然不疼的,就是那一下的威慑力,让七姜心里很是不爽快。 她才不要怕展怀迁,可不得不承认,自己理亏的时候,这人真生气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怕的。 “不许再对我动手。”七姜说,“不疼也不许,不许你吓唬我,不许你凶我,不然我不同你好了,我又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奴才,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媳妇动手呢。” 展怀迁凑上来亲了口:“我错了,下回好好和你讲道理,绝不再动手动脚。” 七姜说:“当然了,我揍你就是另一码事,总之你别惹我。” “嗯……”展怀迁意味深长地应了声,却在被子底下把手伸到七姜这儿,那小蛮腰不盈一握,真就一个手掌能托住,最重要的是,这小人儿怕痒。 七姜已是缩成一团,还没等展怀迁收拾她,就求饶了,黏黏糊糊地说着:“别、别……一会儿给我手弄疼了,咱们睡吧。” 嬉闹归嬉闹,正经事小两口也不能耽误,太子和陈茵的事儿,若不能好好解决,早晚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太子得先把心门打开,不然他一个人憋着,谁也使不上劲。 转眼,到了五月二十九,是母亲的生辰。 天气越来越热,七姜本以为厚重的礼服会让她很不耐烦,但富贵人家做衣衫,一年四季的料子都不同,同样隆重繁复的裙衫,到了夏日,上身轻了至少一半。 七姜穿戴齐整后,在屋子里转圈圈,转得晕了,被展怀迁一把搂住,两人相视而笑,都不在乎张嬷嬷和映春是否在一旁。 虽说去司空府享宴,可他们算主人家,自然要早些出门,夫妻双双往大院来,怀逸也穿戴礼服,在门外等候父亲了。 七姜难得见怀逸打扮如此隆重,笑着问:“怀逸,我和你哥成亲那天,你穿得是新郎礼服吗?” 怀逸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我只是代替哥哥迎嫂嫂进门,我不是新郎。” 展怀迁把七姜捉回身边,虎着脸递过眼色,知道这丫头又使坏戳他的不甘心,轻声道:“满头的发簪首饰,别乱跑乱动,该散开了。” 但见四夫人一行过来,玉颜和玉颂才刚过去将母亲请来,虽说王氏的身份地位,司空府的赏花宴也去不了,可今日是大夫人的生辰宴,她是亲妯娌,便成了上宾。 一家人到齐后,便出门登车,展敬忠一辆马车,四夫人母女三人一辆车,见玉颂怯怯的,似乎不敢与嫡母同车,七姜便让展怀迁去了父亲的车驾,她拉着玉颂就上了自己的马车。 四夫人在车上瞧见了,冲女儿抱怨:“那小贱人如今作妖得很,她可别忘了,她是我名下的孩子,哪日真把我惹火了,把她卖到……” “母亲,今日司空府内皆是贵宾,皇亲国戚不在少数,皇上还派了太子赐宴。”玉颜打断了母亲的话,平静地说,“您千万谨慎言行,女儿倒是不怕丢脸,您落得自己难堪,何苦来的。” 四夫人眼眉挑得老高,啐了一口道:“轮到你来教训我吗,是,她们都是贵妇人,一等一的金贵体面,我算什么呢?可你别忘了,你是我闺女,你又能好到哪里去,要怪就怪你爹,事事处处都被老大比下去,一个娘生的,人家能当宰相,他到死才混个四品哀荣。” 玉颜心底有几分绝望,不知道母亲今日会做出什么令人难堪的事,大舅母若看在眼里,对她和何世恒的将来还有指望吗? 但或许,也是件好事,早早将一切都摆上台面,大家彼此都能谨慎考虑,他们都有的选,谁也别为难自己。 四夫人则一副看好戏的心思:“你说老大与那何翊翎站在一起,那是什么光景,算是对外头宣布,他们重修旧好了?” 玉颜淡淡地说:“大伯母只是避居养病,母亲说什么呢?” 四夫人嗤笑:“罢了,那两位才是你亲爹娘,也算你聪明,会拣高枝儿攀登。” 一路说着话,便到了司空府,到底是京城第一门户,一场家宴的气派排场,就叫四夫人看得弹眼落睛,贵气之下,她不敢放肆胡来,端着体面稳重,随众人来向老太太请安。 七姜和展怀迁今日成双成对,满身华贵喜气,叫外祖母瞧着好生欢喜,但祖孙几人还没说上话,外头就通报,东宫已然动身,该接驾了。 虽说太子驾临至少还要小半个时辰,但不敢怠慢半分,展怀迁带着七姜,随父亲母亲在正门前迎候。 七姜还是头一回见太子正式出行的排场,站着光看那一队队走过的太监宫女和侍卫,少说有上百人,她都站累了,愣是没见太子的身影。 直到数不清第几拨人过去,骤然间,前方礼乐齐鸣,众人纷纷下跪行礼,她也赶紧跟着跪下了。 太子下马车,受礼后便亲手搀扶展敬忠起身,展怀迁则上前搀扶母亲,七姜跟着起身来,便见金灿灿的銮驾后,陈茵从马车上缓缓下来。 太子稍稍回眸,而后向展怀迁递了眼色,便邀展敬忠一起进门。 展怀迁搀扶母亲相随,匆匆对七姜轻声道:“太子的意思,让你照顾陈茵。” 七姜求之不得,等嬷嬷将茵姐姐送来,便上前搀扶,姐妹俩相视一笑,跟着进门去了。 第214章 太子会是什么下场? 繁复的礼节之后,太子与众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该回宫了,不然留在这里,会妨碍旁人享宴,皇帝的赐宴,就变得毫无意义。 众人才将太子迎进门,这就要送出去,七姜赶来跟随在展怀迁的身边,然而太子离去时,没在人群里见到陈茵,不禁微微蹙眉,便又给展怀迁递了眼色,这才登辇。 当冗长的队伍完全从司空府门前走完,展敬忠才要带着家眷进门,何夫人身边的大管事匆匆而来,恭敬地告知,老太太要女儿女婿前去开席。 展敬忠看向身旁的妻子,何翊翎今日一袭绛红万蝠祥云礼服,衣衫之精致,连中衣交领上,都用金线细细地绣上祥云,举手投足光华万丈,凭谁看一眼,都不难猜她是今日的主角。 “翎……夫人,走吧。”展敬忠伸手,想要让妻子搭一把,但做好了准备随时收回手,毕竟在何翊翎的面前,他是有多远滚多远的好。 意外的是,令七姜和展怀迁都惊讶的是,母亲竟然伸手搭在了父亲的手腕上,仪态端庄地迈开步子,在父亲有些错愕的局促中,夫妻俩双双进门去了。 七姜和展怀迁对视,这人眼底一瞬而过的惊喜,让她颇有些心疼,他是多么盼着父亲母亲的和睦,但心里又明白,眼前的不过是敷衍外人的体面,他不能高兴得太早。 “走吧……”七姜温柔一笑,拉了拉展怀迁的衣袖,但跨进门就松开,优雅斯文地走在他身边。 在得到岳父岳母的应允,向舅兄致意后,展敬忠与何翊翎共同举杯感谢宾客光临。 一番祝福与客气后,鼓乐响起、歌舞升平,传菜的下人井然有序地游走在宴席之间,因男女宾客分席而坐,七姜随公公婆婆和展怀迁一起见过贵客后,就退回到了女眷这边,来伺候外祖母。 “去吧孩子,只管自在些。”老太太爱怜地说,“不必在我身边做规矩,听说太子托你照顾陈家女儿,去陪伴她才好。” “是。”七姜乖巧地应下,向在席的几位长辈问候后,便往陈茵的坐席走去。 老太太身边,皆是何家宗亲里德高望重的女眷,今日算是头一回正正经经地打量这展家的新媳妇,纷纷对老太太说:“外头的话果然不可信,这孩子不仅模样生得好,气质仪态也是大家风范,这年头的人心太脏了,那么小的孩子,碍着他们什么了,传得那样难听。” 亦有人道:“皇上赐婚,果然不是玩笑的事,他们必定是眼红了。”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日久见人心,我们孩子才不计较呢。” 这边厢,七姜来到陈茵身边,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戏文,七姜坐下说:“那日姐姐没来听书,我和玉颜玉颂都扫兴了,下回可一定得补上。” 陈茵道:“我没什么机会再出来了,要不你们多摆几次宴席,我兴许还能来。” 这话听着心酸,可说话的人并不忧郁,七姜能感受到,陈茵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她不再哀愁、不再幽怨,她开始凌驾于贵妃强加给她的人生,凌驾于太子的无理和无情。 “茵姐姐,你让展怀迁对我说,不会输给我,是什么意思?”七姜问。 “要像你一样,好好为自己活着,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没有这样的意识。”陈茵给七姜斟酒,两个姑娘轻轻碰杯,她说,“想通了之后,不用离宫我也解脱了,我要对自己好,谁也不指望。” 彼此都不太会喝酒,小小一口都辣得皱起眉头,偷偷掩面笑作一团,投缘的人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直到有人去向大夫人敬酒,七姜才不得不离去,作为儿媳妇在一旁帮着婆婆答谢。 婆媳俩今日皆是光彩照人,虽说做姑娘那会儿,贵妃娘娘才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可何家大小姐亦是绝世佳人,如今,岁月也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在座的女眷,何止几年,几乎都是十年没见过她,上一回还是窦良娣殡礼,皇城门下的匆匆一眼,那庄重清高的太师夫人之威,早就让人明白,城郊十年,不是什么苦哈哈的心酸事,何翊翎活得好着呢。 一旬酒过,大夫人让七姜回席去歇着,可才说话,下人匆匆而来,道是晋王妃驾临。 晋王妃今日本在受邀之列,但前日忽然派人传话,说身上不爽不来了,这会子突然又来,少不得兴师动众,展敬忠也放下酒杯,随妻子一道迎出来。 晋王妃说:“本该早些来,但听说太子前来赐宴,我不敢冒犯,这会子却又晚了,很是失礼。” 大夫人恭敬又和气:“娘娘驾临,妾身倍感荣光,还请娘娘上座入席,允许妾身为您敬酒。” 晋王妃笑道:“夫人与先父王母妃同辈,本是我与王爷的长辈,实在不必这般客气,今日寿星为大,你我一同入席才好。” 大夫人上前搀扶,七姜规规矩矩地跟在一旁,晋王妃见了她,笑道:“那日赏花宴,没能尽兴,我时常盼着妹妹再来府中一聚,妹妹可千万别见外。” 这声“妹妹”,七姜实在担当不起,唯有端着笑容假客气,她少开口说话就不会错。 一番折腾后,筵席重开,晋王妃与老太太几位列上座,方才老妯娌姐妹间玩笑说话的自在没有了,年轻的王妃坐在一群老太太中间,她再怎么落落大方,旁人也少不得拘谨些。 果然,王妃驾临后,女眷这边的热闹就淡了,方才还有年轻媳妇和姑娘们在席间走动,这会儿只剩下传菜的下人。 七姜回到陈茵身边,才吃了两口菜,就有随行的嬷嬷来提醒,说:“姑娘,王妃跟前,您该去行个礼,怎么说,也算是您未来的嫂嫂。” 陈茵悠然抬眸,淡淡地问:“那是嫂嫂大,还是太子妃大?” 嬷嬷怔住,尴尬地相劝:“可您还没册封呢?” 陈茵笑道:“是呀,我还没册封,可太子妃该有的尊贵和憋屈,我都有了,我还以为,我已经是太子妃了。” “这……” “一会儿我和茵姐姐过去,嬷嬷不必担心。”七姜打了圆场,手底下却偷偷给陈茵比了个大拇哥。 “近来的麻烦事,矛头都指向晋王府。”陈茵则悄声在七姜耳畔说,“你别看晋王妃云淡风轻的,心里不定怎么慌呢,晋王留她在京城,未必不是丢给皇上的人质。” 七姜却望着陈茵,陷入了犹豫,她和展怀迁对皇后之死的怀疑,到底要不要告诉陈茵,会不会让她内心的世界再次坍塌。 “姜儿。” “嗯?” “你说晋王要是谋逆成功,太子会是什么下场?” 第215章 女中豪杰 七姜抿紧双唇,摇了摇头,这话说不得,展怀迁再三叮嘱过,关于皇权的事,在外头千万谨言慎行。 陈茵说:“想到要随他一起死,我很不甘心,我还没活够呢。” 七姜唬得不轻,这才开口:“不会有那一天的,茵姐姐,你太多虑了。” 陈茵笑道:“这不是把最糟糕的先打算好,剩下就只管逍遥吗,可我真不想有那一天,你替我向展怀迁说,哪怕从此隐姓埋名躲一辈子,到时候也要把他捞出去,我不要和他死在一处。” “茵姐姐……” “姜儿,并非我杞人忧天,对着你危言耸听,皇上恐怕也每天都会想一想,若有一日遭逼宫谋反,他该何去何从。”陈茵拍了拍七姜的手,说道,“将来我真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就更要居安思危了。” 小时候听老人家说,捡金子是要拿命抵,七姜以为是神鬼传说,如今才明白,京城里这些顶天富贵的人家,真是把脑袋揣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原来是这个意思。 今日这场宴席,里里外外的花销,恐怕够他们整个村子十年管饱还有得多,她若是这会子回村里去说,乡亲们也只会笑话她是吹牛说大话。 即便如此,过着平凡日子的他们,或许怕天灾怕挨饿,但不怕人心、不怕算计,不用担心脑袋随时会掉,遇上吃席的好日子,老老小小都欢天喜地,哪里像眼前这般,光鲜亮丽的贵人们,一个个眼珠子转悠着,不定心里在算计什么。 “好没意思……”七姜望向男宾席所在的方向,她突然就想展怀迁了。 忽然,随着一声尖叫,紧跟着瓷器碎裂,惊得人心慌。 七姜回身来,便见老太太那头的人慌乱地四散开,女人们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刺耳,她站起来才听清楚,那一声声魂飞魄散的“蛇、蛇……” 上座老太太的席位下,不知从哪里钻来一条青环,那是见血封喉杀性极强的毒物,这会子已经爬上了晋王妃的裙摆,吓得她花容失色、呆若木鸡。 外祖母被丫鬟们架走了,整席女眷都散开,只留下晋王妃僵硬得不敢动,她惊恐地看向众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色惨白得吓人。 有人取了棍子来,想要将毒蛇挑开,却因此触怒了它,那翻飞的信子,吓得人节节后退,更怕它一口咬伤了晋王妃。 外头纷纷攘攘,叫人的叫人,想法子的想法子,展敬忠和两位舅老爷赶来,展怀迁也紧随其后,一进门,就见七姜去到了晋王妃的身边。 “姜……”他不及喊出名字,七姜已伸手抓起了毒蛇,展怀迁再顾不得满屋子女眷,猛地冲上来,生怕七姜被咬。 可是七姜却掐着蛇头,一抖一拉扯,再往无人站的地上扔去,抡起一旁的凳子砸下去,将那毒物砸了个稀烂。 展怀迁呆立在一旁,满堂几十号人鸦雀无声,七姜收拾完了抬起头,才发现一屋子的木头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死、死了……”七姜干咳一声,“没事了,放心吧。” 众人回过神来,厅堂内顿时沸反盈天,夸赞七姜的,去搀扶吓得腿软虚脱的晋王妃的,大夫人上前来将自家孩子拉到一旁,翻看她的手掌,担心地问:“没咬着吗,姜儿你太大胆,你不要命吗?” 七姜回眸看展怀迁,这位也是板着脸满眼的严肃,但禁不住她笑得甜,到底是露出了赞许,有什么话自然回家去说,满堂宾客还等着安抚。 消息传到男宾这头,展敬忠回来,就被众人恭维,夸赞少夫人女中豪杰,与沙场归来的展怀迁,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这些话展敬忠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干净整洁的司空府内,今日高朋满座,人来人往,那毒物断不会出现在这宅子里,这劳什子多在南方湿.热之地,能远道来京城,实在蹊跷。 此时有下人来传话,说晋王妃要离开,展敬忠带着儿子前来相送,晋王妃被吓得不轻,寒暄的话也不再说,叫丫鬟们搀扶着,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惊扰了娘娘,臣夫妇罪该万死,不日便登门请罪。”展敬忠送到门外,站在马车下恭敬地说,“臣亦会向圣上禀明此事,求皇上降罪。” 晋王妃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摆了摆手,丫鬟便放下帘子,车马与随从浩浩荡荡地离开,展敬忠与何翊翎躬身相送,好半天才直起身子。 “翎儿,母亲怎么样?” “老太太没事,女眷们这会子杯弓蛇影的,都不得安生,我和嫂嫂商量,早早将宴席散了为好。” 展敬忠道:“难得你生辰,如此扫兴,不如宾客散去后,我们家人再……” 何翊翎淡淡地看着丈夫:“生辰年年都贺,怎么就难得了?” 展敬忠无奈:“我们好好说话,别总挑我的刺。” 何翊翎苦笑一下:“是啊,显得我小气又偏执,怎么就不能与你好好说话呢。” 言罢,目光轻轻一转,那头穿戴正红锦袍黑金底裙的小两口,正说着悄悄话。 展怀迁竟这么“光天化日”地拉过七姜的手,仿佛还在担心她会不会被咬伤,两人不经意抬起头,见爹娘看着他们,才撒开手规规矩矩地站好。 何翊翎温柔一笑,说道:“姜儿,我们回去吧。” 七姜称是,看了眼展怀迁后,便走向母亲,搀扶她往门里去。 展怀迁则来到父亲身边,都不知道爹娘方才又不欢而散,只道:“父亲,姜儿她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何事?” “那毒蛇没有牙。” 展敬忠眉头紧蹙,问道:“当真?” 展怀迁说:“我这就派人去细查,恐怕还没处置。” “赶紧去,不要惊扰宾客。” “是……” 回到席上,因晋王妃的离开,女眷们又松动起来,七姜被自家姐妹们围住,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不害怕。 七姜本有好多故事能讲,但眼下正摆宴,那些贵妇人们都看着自己呢,她得体地言语几句,悄声劝姐妹们赶紧回席,好半天才把人打发了。 陈茵的佩服,已不需多言,但她常年在宫里,什么事都会多想一层,和七姜一起,将在座每一位的面容扫过,揣摩着,会是谁把那劳什子带进来。 “茵姐姐,闹着一出,图什么?” “司空府怠慢了晋王妃,可是有文章能做的。” 第216章 未来婆婆的体面 “怪不得,那青环没有牙,且青环不是我们这儿有的。”七姜说道,“什么人,能弄来这异域的毒物?” 陈茵很是惊讶:“你还认得那是什么蛇,还知道是异域的毒物?” 七姜毫不谦虚地说:“诗词书画我是不懂,规矩礼仪我也不通,可这些之外的事,我知道的必定比你们多,我们关口地方,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都不稀奇。” 陈茵很是羡慕:“姜儿,你多好呀,从小能见到那么大的世界。” 七姜说:“各有各的活法罢了,我想不明白的,便是我家母亲,我若是她,绝不在惜园待十年,我要去游山玩水,到处看一看才好。” 说着话,不远处的席上,有姑娘的笑声传来,七姜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便是四夫人和玉颜玉颂那一席。 她们母女三人虽不在上座,但陪席的是大房的二儿媳妇还有二房的长媳,是老太太、何夫人和二夫人之外,家中最尊贵的女眷。 但司空府给足了体面,玉颜也端得端庄稳重,偏生就有人愿与她过不去,七姜差映春去打听,才知道,她们在议论,玉颜从青.楼买了个丫头,还是原先在甄家伺候她的。 “就数她们长了嘴。”七姜怒道,“方才就该把青环往她们身上扔,横竖不咬人,吓吓她们也好。” 陈茵则道:“说起来,今日定安侯府没有人来,还是单单没来女眷?” 七姜不屑地说:“都没来,大舅母就没下帖子。” 陈茵道:“虽说甄家与贵府有了恩怨,但司空府并非当事人,这么挑明了不对付,不像是司空府会做的事。” 然而不等七姜解释,就有宾客要离席了,这会子酒过三巡,戏也唱了好几出,加之方才的闹剧,都是有眼色的人,该尽的礼数尽到了,不愿再给主家添麻烦。 这一走,里里外外好些人都要告辞,七姜自然要随父亲母亲来送客,忙活半天,府里便只剩下宗家亲戚,家人们夜里还有一聚。 但陈茵并非族人,跟来的嬷嬷请她回宫,陈茵不肯,要吃了晚饭才走。 “您这样,奴婢们不好对苏尚宫交代。”宫人们愁眉苦脸地说,“您任性一回,贵妃娘娘不过是责备几句,可落到奴婢们身上,是没好果子吃的。” 陈茵冷漠地说:“少来裹挟我,你们大可以辞了伺候我的事,我不是好主子,也根本不是主子,你们只管去回贵妃娘娘,我今日必要用了晚饭才回宫。” 她甩了脸色,径自走开,反倒是七姜和气,说:“一会儿就派人进宫请旨,司空府出面请姑娘留下吃顿饭,贵妃娘娘不会不答应的。” 那几个嬷嬷都知道,展家这位少夫人不好惹,难得她如此客气,若是再不领情,怕不是要当众翻脸,只能讪讪地答应下,请司空府尽快去请旨,免得她们遭埋怨。 这一边,四夫人和玉颜、玉颂作为亲戚,自然也被留下来,被丫鬟们带到厢房稍作休息,但何家的下人一走,她便喋喋不休起来。 玉颂怯怯地躲在姐姐身后,不敢与嫡母对视,而玉颜对着镜子稍稍整理发髻,也帮妹妹收拾一番后,就打算出去,找府里的姑娘们一处坐。 “你真把莲香那丫头买了,人呢?”四夫人看完了这屋子里的摆设,想起什么,过来问女儿,“真从那脏地方买出来的吗,花了多少钱?” 玉颜说:“送她回家里去了,没花多少钱,那边知道我们的来历,也不敢漫天要价,甄家原也没卖什么钱,不过是恶意打发她。” 四夫人啧啧道:“你真是嫌钱多,那丫头坑害你多苦,你是菩萨吗,我看你也只是个泥菩萨,先顾好你自己吧。” 玉颜看了眼母亲,一手牵了妹妹道:“母亲稍坐,我和妹妹去找几位姑娘坐,您若没有去处,就好好休息,夜里还有热闹。” 四夫人不让她们走:“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算什么名堂,他们家也没个人来招待我。” 玉颜说:“今日那么多客人,且都是大伯母的长辈,实在是顾不过来了,您就担待些。” 四夫人不愿意:“你们去哪儿,我也去,不就是坐一处说闲话,我不碍着你们。” 玉颜微微蹙眉,无奈地说:“母亲很少赴宴,不知各家的规矩,主家既然安排您在这里休息,就是不愿意您到处晃悠,自然我和玉颂是受了邀请,要去闺阁坐坐的。” 四夫人冷笑:“你这是什么话,看不起我?” 玉颜道:“谁又看得起谁呢,母亲不是一样看不起我?” 话音才落,门外有脚步声,很快就见雍容华贵的何夫人进门来,笑着说:“妹妹果然在这里,正找你呢,我家姑老太太上了牌瘾,没有你可不热闹。” 四夫人有些受宠若惊,装腔作势地说:“嫂夫人这话说的,我什么也不会,岂不是闹笑话去。” 何夫人热情地挽了她的胳膊,说道:“赶紧的,姑老太太难得来家一趟,哄高兴了,我们老太太体面,我一定好好谢你。” 说着话,就推了四夫人出去,临出门时回眸看了眼玉颜,眼底是让孩子放心的温柔,却叫玉颜顿时热泪盈眶,半天没回过神。 “姐姐,大舅母真好。”玉颂见姐姐发呆,小声说,“大舅母太给姐姐体面了。” “我……”玉颜都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 当七姜随展怀迁来外祖母这边问候长辈,见四夫人竟然与老太太们同席打牌,小两口都瞧着新鲜,但不敢露在脸上。 而女眷们能得半晌闲暇,男人们就不能如此安逸,展怀迁辞过长辈们,就要随父亲进宫去请罪。 不论如何,晋王妃在司空府受了惊吓,哪怕有惊无险,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虽然以展敬忠在御前的地位,只是走个过场,但他们先端正态度,皇帝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展怀迁今日穿得太张扬,换了表哥的衣衫才要进宫,七姜亲自为他收拾,而后送到院门外,见玉颜和玉颂从远处过来,才不打算再送了。 “我去去就回,不妨事。”展怀迁说罢,便跟着下人大步往外院去。 七姜等来了玉颜和玉颂,刚好家里的姐妹们也行礼出来,她们最是活泼,拉着便要去园子里逛。 但玉颂没跟着,一直黏在七姜身边,好不容易得了落单的机会,赶紧对嫂嫂说:“我娘的事,嫂嫂和二哥哥可以不追究了吗?” 七姜很惊讶:“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 玉颂说:“大舅母对姐姐可好了,倘若嫡母真做了不好的事,会连累姐姐的,二嫂嫂,反正、反正我娘都不在了,就算了吧,我不想姐姐再伤心。” 第217章 我有俸禄了? “嫂嫂知道了,会好好和你哥商量,你别放在心上。”七姜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话还是说了。 玉颂为了姐姐,宁愿放弃找寻母亲死因的心意,值得被在乎,可一切都不急于眼下,有什么话将来再说也不迟,何苦把小妹妹逼急。 那一头,姑娘们招呼她们去玩耍,七姜便拉了妹妹的手,欢欢喜喜地跟上。 此刻,司空府一隅幽静的院子里,大夫人才换下厚重的礼服,轻纱薄衣慵懒地靠在明窗下,屋内桌上地下堆满了来自各处的贺礼,梁嬷嬷正带着人收拾。 大夫人不耐烦地说:“嫂嫂真是,怎么就送到我这里来了?” 梁嬷嬷笑道:“这是给您的生辰贺礼,自然要送来的。” 大夫人说:“我一件也不稀罕,你们分了吧。” 梁嬷嬷谨慎道:“那也得过几天,总有人盯着的,您转身就分给下人们,那几位该不高兴了。” 大夫人满不在乎,今日摆宴,她已是给足所有人体面,之后的事,顶好谁也别来烦她。 梁嬷嬷一面说着,托了两方锦盒,一盒沉甸甸的,打开巴掌大的白玉貔貅一对,她笑道:“这是怎么想的,怎么给您请了貔貅来。” 大夫人不在意,懒懒地看着,嬷嬷又打开一方锦盒,里面是一柄精致秀雅的团扇,竹节为骨、轻丝为面,扇面上绣的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这是……三公子的贺礼。”梁嬷嬷翻看锦盒上贴的纸笺,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没仔细看,本就不该送到夫人跟前来。 “看着是家里人绣的。”大夫人拿起团扇,略略扫了眼,“绣工还真不错。” 京城名坊出卖的扇子,皆会有各家独特的标记,既然没有任何印记,那便是家中做的,在大夫人看来,她会更喜欢这些独一无二的。 “您要留下吗?” “倒也不必,不定是谁绣的,也许是他娘。” 说着话,大夫人的手轻轻抚过扇面上的刺绣,感受到针脚的细腻,然而群山之下,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随手摘下发簪,在绣面上轻轻一挑,绣线之间果然露出黄色的东西,梁嬷嬷见了,赶紧拿来剪子,将这一片刺绣绞开。 “这是……”梁嬷嬷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黄纸放在手心,递给夫人看,“奴婢眼神不好了,这上头是不是写了字?” 大夫人瞥了眼,还有心思玩笑:“是道符咒吧,祝我寿比南山?” 梁嬷嬷怒道:“怎么可能呢,那女人能安什么好心,只怕三公子也……” 大夫人却淡淡地说:“他是个孩子,不必计较,你去打听清楚,是不是萧氏绣的,再来回话。” 梁嬷嬷问:“若是萧姨娘,您打算怎么处置?” 大夫人将团扇丢回锦盒里,冷声道:“留着她,日后算计我姜儿吗?” 梁嬷嬷很是意外:“您,就为了少夫人?” 大夫人不屑:“我又不在那家住,犯不着和谁计较,可我孩子住着,难道指望他?” 话音才落,门外丫头通报,宫里传旨了。 大夫人眉头一紧,本是笃定晋王妃受惊一事,能得到皇帝的宽恕,可伴君如伴虎,是他们大意轻狂了,忘了君臣之间,生死只在朝夕。 立时换了衣裳,抿好发髻,匆匆赶来前厅,两位哥哥已经在等候,嫂嫂们很快也到了,传旨的内侍官很是和气,恭恭敬敬地说:“奴才瞧着,太师府少夫人不在此处?” 众人扫了一眼,果然不见年轻孩子们,下人们立时往园子里去找,七姜被簇拥着到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夫人上前来,扶正七姜鬓边的簪花,便带着她一起接旨。 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见宫里来人的架势,大夫人已经料到不会是坏事,果然,皇上竟然要褒奖七姜救下晋王妃的英勇,将有贵妃主持,册封七姜诰命。 直到宣旨的内侍官离去,七姜还是呆呆的,没闹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夫人则是沉着冷静,只吩咐梁嬷嬷和张嬷嬷:“带少夫人去梳妆打扮,一刻钟后,我们进宫谢恩。” 七姜被嬷嬷们带走,忍不住嘀咕:“就不能好好过一天生辰吗,怎么那么多的事?” 两位嬷嬷互相看了眼,孩子果然是孩子,张嬷嬷高兴地说:“少夫人,您要有诰封了,虽说随着二公子品级还不高,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您还有俸禄呢。” 七姜眼前一亮:“我有俸禄了?” 张嬷嬷笑道:“可不是吗,您总念叨着没有营生,连家里的月钱都拿得烫手,但这下,是朝廷给您的俸禄。” 七姜问:“那我也是沾了展怀迁的光吗?” 梁嬷嬷说:“怎么能呢,是您救了晋王妃,这是皇上单独给您的恩赏。” 张嬷嬷则说:“往后再进宫,您就有诰命服穿,谁都别想看不起您。” 七姜倒是不在乎什么诰命服,不在乎别人看不看得起,反正张嬷嬷每回都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高兴的是自己有了俸禄,她能养活自己了。 既然展家少夫人要进宫谢恩,几位嬷嬷又来撺掇陈茵回宫,陈茵不愿意,径自来等大夫人和七姜,请她们带话给贵妃,她要用过晚饭才回去。 大夫人应下后,便带着儿媳妇出门,婆媳俩同车,少不得说些贴心话。 “怀迁说他选定了太子,他欣赏太子在朝堂上的威仪。”七姜对母亲说,“娘,我的事将来再算也行,您非要和贵妃过不去,展怀迁就难做了。” 大夫人问:“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 七姜抿着唇,心中很是矛盾,眼眸轻轻一转后,却说道:“娘,大舅母怎么带着四夫人和姑老太太们打牌,大舅母已经在为将来铺路了吗?” 大夫人颔首:“四夫人虽颠倒些,在你舅母眼里,也不算什么。” 七姜说:“颠倒贪婪些,这都可以不在乎的,但恶毒心狠,做了伤天害理的坏事,那就不该被原谅了。” 大夫人淡淡地看着孩子:“家里出事了?” 七姜沉重地说:“那日四夫人虐打玉颂,自己说漏嘴的,说当年怎么没把玉颂和她娘一起掐死,玉颂心里就觉着,她母亲死的有蹊跷。” 大夫人颔首:“这件事当年就有人怀疑过,被老太太压下去了,当时你四叔都放书让她走了,实在没道理殉情。” 七姜问:“母亲也这么想?” 大夫人无奈地说:“可是,一个姨娘的命,没人在乎。” 第218章 婆媳的默契 七姜苦笑:“从小只知道,京城遍地金银、处处富贵,哪里能想到,在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下人的命没人在乎,姨娘的命没人在乎,父亲、外祖父他们做再大的官又如何,也怕皇上要他们死,是不是?” 大夫人温和地说:“姜儿,不必如此消极,你眼前的一切,是人为,亦是世间的自然法则,没有什么事,会从一开始就十全十美,这是你我都要接受的现实。” 七姜点头:“因此也不是不可改变的,怀迁说,殉葬就是皇上登基后废除的,多少女人家因此保住了性命。” 大夫人笑道:“你们小两口,还谈这些,倒是叫我刮目相看。” 七姜腼腆地一笑:“我们什么都聊,我喜欢听他讲故事。” 大夫人则拉回正题,问道:“那么玉颂的事,你们预备如何处置?” 七姜道:“玉颂才刚求我,她说她不要真相了,若真翻出来是四夫人下的毒手,玉颜该如何自处,她又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恒表哥,配不上司空府。今日大舅母这样善待四夫人,已是在为将来的事做准备,四夫人若有什么,连大舅母的心意都白瞎了,这是玉颂的话。” 大夫人微微颔首,但问:“那你怎么想?” 七姜说:“查必然要查的,那可是一条人命,我顶顶看不惯展家的,就是做错了事只管糊弄,父亲永远等事情完了他来了,连展怀迁那回的事,他都愿意息事宁人,把我气得冲他大声嚷嚷,硬是把老太太和上官清撵走了。” 大夫人将孩子揽入怀里,温柔地说:“怎么说着还气上了,脸蛋都涨红了,姜儿啊,大夫说你天生肝火旺盛,可不能不当一回事,不生气了,听话。” 七姜伏在母亲怀里,被一下下安抚着冷静下来,难过地说:“玉颜若知道这件事,以她的性情,必定只想给妹妹一个交代,可玉颜也苦,好不容易大舅母都点头了,又摊上这样的事。” 大夫人说:“若真有其事,被你们查出来,又或被谁抖落出去惹上官司,牵扯的何止玉颜,还有她大哥,有个罪籍的母亲,前程仕途都要被耽误了。” 七姜便认真地说:“可见,家里的事尚且如此为难,娘,您要对贵妃娘娘做什么,岂不是更难?我真没事了,娘,我不想您有事,若只是为了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大夫人忍俊不禁:“我们少夫人如今说话,也懂得循序渐进,至少这会子,玉颜玉颂的事不是重点,你只想让娘不要去招惹贵妃是不是?“ “是……”七姜恳求道,“娘,就算了吧,事情太大了。” “太大了?” “不、不是……” 大夫人细细端详孩子的眼眸,知道他们有话瞒着,但只微微一笑:“好,娘答应你,这笔账先记下,我不出手。” 待婆媳俩进宫,苏尚宫早已等候,径直将二位请至祥英殿,今日只是来谢恩,御前已经免了行礼,贵妃既然接见,自然是有话要说。 礼毕后,贵妃离座,亲自将大夫人搀扶起,一旁苏尚宫则搀扶七姜。 贵妃大方地拉了七姜的手,翻看后见指腹上还留有长长的血痕,不禁道:“那日我急火攻心,唯恐事情闹大了,惹来朝堂非议,而你这孩子也实在嘴硬得很,叫人生气。” 大夫人看向七姜,严肃地说:“姜儿,娘怎么教你的?” 七姜一愣,母亲几时教她什么了,可婆媳之间已然有了默契,她脑筋一转,便领会婆婆的意思,跪下道:“妾身当日被吓坏,稀里糊涂不知说了些什么,求娘娘降罪,是妾身罪该万死。” 贵妃微微一笑,命苏尚宫搀扶起来,对大夫人则道:“你心里必定怪我了,如珠似宝的孩子叫我那样折腾。” 大夫人道:“娘娘岂会如此狠心,必定是那些宫人心存积怨,憋着坏要给娘娘添不是。” 贵妃看向苏尚宫,苏尚宫忙道:“这两年为了边境打仗,娘娘缩减宫闱开支,可把她们委屈着了,暗地下要报复娘娘,必是有的。” 大夫人搀扶贵妃坐下,说道:“娘娘慈悲心肠,却叫小人糟践,还请您狠下心肠,好生整治一番。” 贵妃道:“苏尚宫自然会去办,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也是姜儿的好日子,翎儿,在你的生辰给儿媳妇赐诰封,再体面不过了吧。” 大夫人欠身道:“惊扰了晋王妃,妾身与家人本是罪该万死,皇上和娘娘却降下隆恩,说来也是姜儿这孩子有胆气,阖家上下,都托了她的福。” 贵妃看向七姜,问道:“你小小年纪,竟然不怕蛇?” 七姜说:“回娘娘的话,怕是怕的,当时只想着,不能让晋王妃娘娘有所损伤,不能连累家人,其他的就顾不上了。” 贵妃感慨:“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愿陈茵与你相好,也能将性子定下来,凡事多为大局考虑。” 七姜一一答应下,那之后说的,俱是些不痛不痒的话,坐不过半个时辰,婆媳俩就退了出去。 苏尚宫一路将二位送到宫门下,见展太师父子已然等候,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先行离开了。 “翎儿,贵妃说了些什么?”展敬忠上前来,关切地问妻子,“上一回姜儿的事……” “怀迁,和你爹同车。”何翊翎无视丈夫的问话,径直朝马车走去,梁嬷嬷带着丫鬟忙上前来伺候,七姜看了看两边,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吧,回家再说。”展怀迁倒是淡定,这样的场景他早已见怪不怪,一面说着,轻轻推了七姜。 父子和婆媳分坐车马返回司空府,展敬忠眉头紧锁,一语不发,展怀迁坐在父亲身边,倒也不算太尴尬,他更在意七姜方才是如何应对贵妃的。 “怀迁。” “是,父亲。” 展敬忠看向儿子:“明晚之前,查到青环蛇的来历,能做到吗?” 展怀迁还以为父亲在为了母亲的事不高兴,突然提这一茬,他立刻认真地说:“儿子尽力,但父亲为何如此着急?” 展敬忠道:“若是晋王府的苦肉计,倒还容易对付,就怕另有一股势力搀和进来,故意挑唆皇上与晋王的关系,不能不提防。” “儿子记下了,定尽快查明来历。” “还有姜儿的诰封,看得出来,是贵妃对她的补偿,可你娘能不能领情,就难说了。” 展怀迁试探父亲:“您如此担心,是知道母亲手里,捏了贵妃什么把柄吗?” 可展敬忠没有被儿子套话,只淡漠地说:“不交代你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第219章 殿下很是关心您 生辰日过得兵荒马乱,但圣上赐宴,又有七姜得了诰封,不论司空府、太师府,都占尽风光。 然而外人眼里的荣耀,在何家、展家却是不得不谨慎的大事,夜里家宴虽热闹,可七姜意兴阑珊,结束后来送陈茵回宫,姐妹俩亦是依依不舍。 望着车马远去,七姜心里空落落的,忽然被搭了肩膀,抬头便见是自家相公。 “父亲交代了差事,我这就去办,回去早些休息,不必等我。”展怀迁说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这么晚了,还能办什么差事,危险吗?” “不妨事,我尽早回来。” 七姜拉着展怀迁的衣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撒开了手:“千万小心些,打不过就跑,别逞能啊。” 展怀迁笑了,若非门前灯火通明,还有那么多下人在,他很想亲一口七姜,想好好安抚她。 只见张嬷嬷和映春她们出来,说道:“夫人吩咐,要您不必再回去行礼,让直接送您回家去。” 一面说着,怀逸、玉颜他们也都出来了,怀逸今日一直和司空府的男孩子们在一起,七姜都没怎么和他说上话,这会子还有表弟们来送他,玩得很是投缘。 再后来,四夫人出来,只见是何夫人身边的几位嬷嬷簇拥着她,热情又客气,得意洋洋四个字,都快拓在她的脸上。 难得见四夫人心情这般美好,连七姜都有一瞬忘了,她曾那么狠毒地对待庶女。 最后,便是展敬忠,二舅舅送他出来,七姜与众人一同行礼,彼此叮嘱客气几句后,便纷纷登车。 当七姜回到家中,陈茵的车驾也抵达皇宫,和往日一样,从进宫起就有十几号人跟随,更不提这天黑夜深,宫里的规矩,千万错不得。 偏生冤家路窄,行至岔路口,另一队人从边上过来,领路的内侍互相交代了几句,这边跑回来对陈茵说:“太子殿下正要走过,请姑娘稍等。” 陈茵漠然颔首,静静地看着眼前那行人横穿过路口,可项景渊走到路中间,忽然停了下来。 彼此都在灯火的中央,能看清山眉海目间的情绪,她才挪开视线,余光就见太子向自己走来。 “殿下。” “殿下,很晚了,您……” 项景渊无视嬷嬷们的阻拦,径直走到了陈茵的面前,开口便问:“这么晚才回来,宫里的规矩,你当儿戏?” 陈茵微微一笑:“殿下这么晚还在内宫走动,实在不妥,窦良娣尸骨未寒,难道要传出太子与后宫有染的丑话?” “陈茵,你疯了吗?” “大晚上的,殿下跑来挑我的不是,又图什么呢?” 项景渊又气又无奈,压着声音道:“方才那几句,就够你受的,你真以为母妃舍不得罚你吗,别再学云七姜疯疯癫癫口不择言,仔细你的小命。” 陈茵说:“我是太怂太懦弱,才不敢求死,可我并不怕死,殿下不必用小命来威胁我,比起死,生不如死才最可怕。” 项景渊眉头紧蹙:“你到底怎么了,为何变得如此尖锐,我是在劝你好话。” 陈茵毫不退让:“殿下觉着我尖锐,只因你我话不投机,至于好话,殿下不如收着,对旁人去说。” “我说一句,你就要顶一句。” “那也好,从今往后,我在殿下面前当个哑巴。” “陈茵你……” 边上的嬷嬷们,虽没听见俩人的对话,可不得不上前提醒:“殿下,夜深了,您和姑娘在这里说话,实在不合规矩,奴婢们还等着送姑娘回殿阁,好向苏尚宫交代。” 项景渊却充耳不闻,虽有满肚子的怒气,也没冲她们去,只待冷静了几分后,说道:“听说司空府闹蛇,晋王妃险些遇害,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陈茵没说话,仿佛决心要做个哑巴。 项景渊倒也不挫败,自问自答地说:“咬了你也活不到这会儿了,没事就好,早些回去歇着吧。” 陈茵欠身,而后退开几步,她再怎么嘴上不饶人,再怎么甩项景渊的脸色,太子终究是太子,没有她先走的道理。 项景渊无奈地一叹,转身离开了。 当前方路口的人群都走完,陈茵这边才动身,回到殿阁后,被宫女们伺候着沐浴更衣,从头到脚不能带回来宫外任何东西,此刻忙停当,坐在镜前,由着宫女为她拭干长发,却见苏尚宫来了。 宫女们退下,苏尚宫接过象牙梳,轻盈地打理青丝,一面说道:“奴婢听闻,方才您和殿下遇上了?” 陈茵满不在乎地说:“苏尚宫想问什么,直接问吧,不必客气。” 苏尚宫却道:“奴婢听说,殿下并非途径那一处,是知道您还没回宫,特地去等着,等了好半天。” 陈茵问:“所以呢?” 苏尚宫一愣,忙道:“您看,殿下很是关心您。” 陈茵抬起眼眉,望着镜子里的苏尚宫:“是娘娘命你来说这些话的吗?” 苏尚宫忙摇头:“奴婢只是忽然想起来,不是娘娘的命令,奴婢绝没有撒谎。” 陈茵说:“那往后,请不要对我说太子的事,若是娘娘的命令,我不为难你,不然,请苏尚宫也不要为难我。” 苏尚宫眉头紧蹙,绕到陈茵面前来,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何苦呢?” 陈茵道:“正是不想再苦了,苏尚宫,这些年的事你都看在眼里,有什么话,大家彼此都摸着良心吧。” 夜渐深,展怀迁回到家中,各处灯火已灭,他没让下人跟着,自己提一盏灯笼便往观澜阁走。 不想进了院子,却见小小一团人坐在石阶上,见了他便挥手:“可算回来了。” 展怀迁大步走来,担心地问:“地上多凉,很晚了,你还不睡?” 七姜指了指屁股底下:“垫着呢,我实在睡不着,屋里好闷热,我出来透透气,顺道等你。” 展怀迁放下灯笼,坐到七姜身旁,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哪儿不舒服,心口闷吗?” 七姜一笑:“是心口不舒服,想你想的。” 展怀迁嗔道:“又胡闹,快进屋去,你知道什么时辰了吗,还不睡。” 七姜则问:“事情办完了吗?” 展怀迁一面将她抱起来,一面说:“照着今日宾客的名录,近来与南疆有关联的都查了,明日再细究。” “有晋王府吗?” “有……” 第220章 一个月还没到 回想宴席上晋王妃的失态,七姜觉着那不像是装的,若真是晋王府的苦肉计,兴许王妃根本就不知道,她自己都被算计了。 “那么多人,就那么巧,爬在她的裙上?”隔着屏风,展怀迁在那头洗漱,七姜在这里晃悠,“你说会不会,晋王妃的衣裳里有什么特别的气味,把它诱去了?” 展怀迁个头高,脑袋能直接越过屏风,说道:“有道理,这东西若是从外面进来,岂能一路进了主桌还不被人发现,即便是有人刻意放到桌下,又怎么保证它一定只爬晋王妃,但它偏偏就爬了晋王妃,而想要在晋王妃身上动手脚,那不只能是晋王府的人吗?” 七姜抱着双臂道:“他们是不是傻,这么容易拆穿的局,骗三岁小孩儿吗?” 展怀迁道:“也有可能,我们顺着这个逻辑,叫幕后黑手先算到了,于是这么做,简简单单就把自己藏了起来。” 七姜听着头大:“你们要长多少个心眼才够用呀?” 展怀迁说:“心眼再多,也经不起查,这是个活物,总得有来有去,从那么老远的地方弄来,必定带了不少,不然半路死了怎么办。” 七姜说:“为什么不找本地的,上赶着让人去查他们呢?” 展怀迁绕过屏风,惊喜地说:“姜儿,你若多学些本事,能去大理寺办案,你又说到重点了。因此父亲才怀疑,会不会有人故意挑唆皇上和晋王的关系,咱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然鹬蚌相争,对皇上和太子都不利。” 门外的丫鬟来收东西,展怀迁喝了茶,命她们都退下休息后,便自行灭了烛火,就着昏暗的光线,来七姜身边躺下。 脑袋才沾着枕头,身边的人就腻过来,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这天开始闷热了,七姜身上凉凉的,软绵绵地贴着,惬意极了。 可七姜却说:“你身上热乎乎的,好舒服。” 展怀迁问:“天再热一些,你就不爱这么腻着我了吧。” 七姜仰起脑袋,暧昧地一笑:“那等天热了才知道,你要是不乐意,那我就……” 她说着往后退开,但展怀迁的手臂已经伸过来,结结实实地将她搂满怀。 夏日里富贵人家常用玉席、珍珠衫来避热,可那些东西硬得硌人,哪有香香软软的小美人搂着惬意,展怀迁的心神一时走偏了,身上越发热乎起来。 “一个月,还没到呢……”七姜不是傻姑娘,她都是有相公的人了,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展怀迁的反应,温柔地说,“刚好过几日我也该不方便了,你、你再忍一忍呀。” 展怀迁干咳一声:“说什么呢?” 七姜笑起来:“哎哟哟,怎么还害羞了?” “那什么……”展怀迁强装镇定地说道,“娘不是告诫过,你还小,你说你小脑袋瓜里,整天想什么呢?” “你要是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你自己也想了是不是?”七姜才不会被唬住,一脸坏笑着,“我不说你就好了,你还说上我了,唬谁呢?” 展怀迁是斗不过这张嘴的,可他能亲这张嘴,翻身就把七姜压在身上,温存缠绵了片刻,才彼此依偎着睡去。 隔天一早,展怀迁接着去查青环的来历,七姜吃过早饭,就发现来了月信。 比起从前,比起刚来那会儿,被张嬷嬷细心养了快三个月,这是她长大以来,头一回没什么痛苦,七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更加听话,好生在屋里歇着,盼着往后每一回都能轻轻松松地度过。 她不出门,玉颜和玉颂就来观澜阁,姑嫂三人说着昨天的事,玉颜说:“大舅母们热情款待,把我娘高兴坏了,说实话,再多的不是她也是我亲娘,我偶尔见她那么高兴,我竟然也有些快活。” 七姜说:“这是自然的,不论如何,她是生养你的人,你若真不在乎四夫人,也不会因为她伤心了呀。” 说着话,她偷偷看了眼玉颂,妹妹在那头教映春写字,这些日子七姜仗着手伤,好久不碰笔墨,桌上的东西,若非丫头勤打扫,都该蒙一层灰了。 此时,下人们抬进来一口箱子,七姜好奇是什么,玉颜起身道:“都是我小时候念过的书,还有些话本子,比正经书有意思多了,你都能看看。” 七姜说:“我还不认识几个字呢。” 玉颜笑道:“这不是给你备着吗,大伯母说了,再养几日,你又该去上学了。” 七姜心里怯怯的,但又很向往,不论如何苦上几年,她就能跟上这京城人文绉绉的说话了。 玉颂放下笔,跑来翻箱子,说她也想看看话本子,可姐姐从来也不让。 七姜和玉颜互相看了眼,姑嫂二人心领意会,自然是有些话本子,自己小时候能偷看,但轮到比自己更小的弟弟妹妹,就觉着不能带坏了好孩子。 “二嫂嫂,这都是画的,没有字。”玉颂从箱底翻出一本小册子,里头都是图画,她一面翻开,一面对七姜说,“嫂嫂,这没字的你能看。” 玉颜眉头一紧、瞪大眼睛,眼看着妹妹翻开那了不得的画面,她扑过来一下夺走了画册,脸涨得通红说:“不能惯着嫂嫂,她得认字才行,玉颂啊,你、你不是要去找罗叔遛狗吗,这会子太阳不毒,玩儿去吧。” 玉颂呆呆地看着姐姐,见她把画册往衣袖里藏,小丫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抿着嘴憋笑,被姐姐拍了下脑袋,嗔道:“玩儿去吧,不许太疯,仔细绊着。” 看着妹妹和映春离开,玉颜松了口气,赶紧扒拉箱子里还有没有什么小时候留下的荒唐书,七姜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小声说:“玉颜,你小时候这么淘气的吗?” 玉颜害羞极了:“这不是、不是……你可别欺负人了。” 七姜则眼巴巴地望着她:“我想看看。” “啊?” “我还没见过呢,我真没见过。” “那、那不能说是我给你的。” “当然不说啦,我和谁去说呀?” 玉颜犹豫再三,还是把袖子里的那本画册递过来,往七姜的怀里塞,不好意思地说:“你阅过即焚吧,万一被下人瞧见了,怪丢脸的。” 第221章 是谁最不正经 姑嫂俩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生怕又混进去什么了不得的书,不能带坏了弟弟妹妹。 那本画册,七姜虽收下了,可眼下不敢看,玉颜走后,她在屋子里团团转,终于找了个张嬷嬷和映春都不会碰的地方藏起来。 而这一天,展怀迁利用父亲的势力和眼线,清查外乡入城登记,排摸与南疆有往来的每一户人家,试验何种气味能吸引青环蛇,照着配制气味所需草药,顺藤摸瓜找到了医馆。 这家开在城中犄角旮旯的医馆,已然人去楼空,果真是有猫腻。 “大人,您看……”角落里,展怀迁的手下捂着口鼻,满脸嫌恶地说,“大人,都死了。” 展怀迁赶来,死的并非人,而是青环。 如他所料,千里迢迢从南疆弄来的毒物,不多弄一些,难道不怕半路都死了。 “大人,我们去查周遭百姓。” “不要惊扰百姓,不要吓唬他们。”展怀迁叮嘱道,“问清楚医馆的来历就好。” “是……” 众人散去,只留下展怀迁和两名手下,他走进柜台,翻开账目和医方,一一打开药材的抽屉。 这里的一切看着,都不过是家普通的小医馆,虽不如济世轩那么大的营生,也救治过不少人。 可是,究竟什么人,绕这么大的圈子,只为了在生辰宴上…… 不,展怀迁忽然想起来,母亲的生辰宴是大舅母临时起意,就算处心积虑要有这一出,不论如何都赶不及从南疆带来这些毒物。 攻击晋王妃的青环是没牙的,只能吓唬人不能伤人,幕后黑手若不是不敢伤晋王妃,就是不能伤。 展怀迁定下心来,吩咐手下:“将此处所有东西原封带回,留暗哨看守,观察这几日是否有人返回此地。” 这日入夜,迟迟不见展怀迁回来,七姜意兴阑珊地用了晚饭,时不时命人去大院打听,有没有二公子的消息。 张嬷嬷见少夫人坐立不安,不禁问道:“哥儿时常晚归,您今日似乎格外焦虑,难道有什么事吗?” 七姜摇头,敷衍道:“没什么,就是想他了。” 张嬷嬷忍不住笑:“少夫人如今,能大大方方说思念,实在叫人高兴,奴婢至今还记得,头一回去惜园,您说要和公子和离,把奴婢吓得魂飞魄散。” 七姜亦感慨:“是呀,这才过去多久,仿佛好些年了,其实才不过三个月,春天刚过,夏日才来。” 张嬷嬷命人在屋檐下摆了躺椅,夜风暖暖的,吹着很惬意,这时节不再怕着凉,既然孩子思念相公,就让她安心等着吧。 院里的丫鬟都退下了,七姜拥着一层薄薄的毯子,安逸地望着夜空。 身边有驱蚊的香炉,茶几上有点心瓜果,怕少夫人坐久了冷,边上另备了一床厚毯子。 “娘啊,爹,还有哥哥,我这神仙一样的日子,说了你们也不信吧。”七姜喃喃自语,轻轻地一叹,“这些日子,我不再时时刻刻想你们了,但想起来,还是会难过。倒也不是思念,而是总觉得不真实,仿佛做梦一般,娘,女儿真的可以过这样的日子吗,我竟然还有了诰封。” 院内一片静谧,无人听无人应答,月末了,残月如勾,被星辉遮盖了光芒,而这繁星满天,自然不见凄凉,看着看着,七姜还是笑了。 便是这片星光下,一袭黑衣的展怀迁,潜入了晋王府,飞檐走壁来到晋王妃的卧房,在确认无人察觉和跟踪后,轻轻揭开了两片红瓦。 “娘娘,冒犯了……”展怀迁确认了屋内都有谁在后,将一条死了的青环,从屋顶扔了下去,并迅速合上了瓦片。 很快,屋顶下传来尖叫声,展怀迁一面确认自己的行迹是否会被发现,一面仔细听底下的动静。 只听晋王妃喊道:“怎么回事,家里为何会有,你们到底弄了多少,是不是那气味还在屋子里?” “娘娘,是死的,您别慌……” “死的?” “是死了的,不动弹。” 这是展怀迁想要的答复,但他不能确保自己是否暴露行迹,是否又一次陷入晋王府的圈套,于是没有迅速离去,还要观察晋王妃之后的动静。 整整一夜,七姜没有等回来丈夫,在屋檐下拥着毯子,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值夜的下人不敢惊动少夫人,悄悄地抱了棉被来给少夫人盖上,倒也不至于着凉。 晨曦微露,展怀迁终于从外面归来,他已经换下了夜行衣,很平常地走进太师府。 途径大院时,命下人待老爷起身后,立刻通报到观澜阁,之后便径直回家来,一进院门,就看到七姜躺在屋檐下。 “你们糊涂,这还没到盛夏,着凉了怎么办?”展怀迁有些生气,将熟睡的人抱起来,转身就回房。 七姜倒是睡得很沉,这么挪动她也没醒,展怀迁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无奈地叹:“傻乎乎的,在屋子里不能等吗?” 可转念一想,不正是屋子里憋屈吗,那么自由自在的人,如今在屋檐下望一望天,都是奢侈的了。 “晋王的风波过去后,我就向皇上领外差,咱们海阔天空地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光景。”展怀迁说着,俯身亲了七姜一口。 此时,下人来通报,大老爷起身了。 展怀迁便要去见父亲,想起有一件东西要交给爹,便往一旁的柜子里找,翻了两个抽屉,不经意在一方锦盒底下发现一本画册,他随手翻了两页,顿时眼睛睁得老大。 “你的?”展怀迁回眸看向床榻,不知该笑该气,“小丫头片子,成日里想什么呢?” 七姜睡得正香,哪里知道自己藏匿的画册已经被发现,挪到床上睡得更舒坦,惬意地翻了个身。 展怀迁取了他找的东西后,走来为七姜盖好被子,忍不住在屁股上轻轻一拍:“骂我下流东西,是谁最不正经?” 不过,眼下不是暧昧的时候,他收敛心神,带上东西往大院来见父亲。 这一大清早的,二公子就来了大院,萧姨娘出门见到,很是诧异,问身边的丫鬟:“昨晚出什么事了?” 丫鬟应道:“没什么事,兴许是朝廷大事,大老爷今日也起得早。” 第222章 他是没有心的人 父子俩在书房说到日头东升,展敬忠该上朝去了,叮嘱儿子回去歇着,午后再相见。 展怀迁辞过父亲,出来时怀逸已穿戴齐整等在屋檐下,要向父亲请安。 “天气渐渐热了,酷暑寒冬最是念书辛苦的时候,不可偷懒。”展怀迁叮嘱弟弟,“你的功课在学里一向是最好的,难免骄傲些,或是哪一日被人赶上了,满心的挫败,有什么想不通的,来找哥哥说,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怀逸笑道:“这些日子放了学,都去文仪轩和大姐姐二姐姐一道温书,大姐姐会问我学里的事,给我讲道理开解我,受益匪浅。” 展怀迁颔首:“这样才好,进去请安吧,父亲已经好了。” 兄弟俩就此别过,一个进屋子,一个出门去,萧姨娘这头打发了大厨房的人,已经摆好了早饭,她身边的丫鬟轻声道:“真叫您说中了,二哥儿不留下用饭,不用摆他的碗筷。” 萧姨娘淡淡的没说话,只是到展敬忠卧房外等着,不久后父子俩出来,她温柔地说:“老爷,早饭预备好了。” 展敬忠道:“今日迟了些,不必了。” 萧姨娘有备而来:“食盒也预备下,命下人带着,您路上垫几口才好,朝会那么严肃庄重,空着肚子如何使得。” 展敬忠点了点头,便往门外去,萧姨娘带着儿子送到院门外,目送大老爷走远后,才折回来。 “哥儿快用早饭去,如今天气越发热了,早些出门才凉快。”萧姨娘说着,比了比儿子的个头,“哥儿,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怀逸说:“不算什么,大家都在长个,如今斋里比我高的同窗也有,兴许是我年纪小些。” 萧姨娘骄傲地说:“年纪小些,念书还比他们强,这才了不得。” 怀逸想说什么,可见母亲这么高兴,也就咽下了,径自去膳厅用饭,只想早早去学堂。 观澜阁里,展怀迁归来,七姜正梳头,他去洗漱的功夫,张嬷嬷命人将早饭送来卧房,小两口收拾好了,便清清静静地对坐用早饭,听说相公在晋王府蹲守了一整夜,七姜就心疼了。 待填饱肚子,困意袭来,展怀迁歪在炕头就睁不开眼,慵懒地说:“不想动弹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午后父亲归来,还有要事要谈。” 丫鬟们来撤下早饭,七姜将矮几推到一旁,抱了枕头毯子来,展怀迁任凭她摆布,已是困倦得睁不开眼,之后摸着七姜的小手,安心地睡了过去。 张嬷嬷进门来,见少夫人盘腿坐在哥儿身边,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打量着她的相公,立时知趣地退下去,悄悄关了门,不许任何人打扰。 屋子里,七姜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人,大白天的,什么都看得清,连他熬夜一宿眼底多出的细纹也能看得清。 不知看了多久,院子里忽然传来下人的动静,虽然很快就被喝止,七姜还是听见了,她抬起头,心底猛地一个激灵,她在做什么呢? 低头看看熟睡的人,七姜被自己吓着了。 她这是怎么了,傻乎乎地守着一个睡觉的人,还看不够似的,那么多事儿能去做,她怎么就…… 一时脸颊滚烫,七姜咽了咽唾沫,悄然下地,离开远一些。 怎么敢想,喜欢一个人,会变得这么傻,正经事不去做,光守着看人都高兴。 满身燥热起来,她拿手当扇子不得劲,在屋子里转了半天,翻出一把展怀迁的折扇,呼哧呼哧地扇风,总算凉快了。 冷静下来后,七姜决定出去透口气,刚到门外,就有下人进来,捧着礼盒说:“少夫人,这是司空府为大夫人,给各府送的生辰回礼。” 七姜不禁有些为展怀迁心疼,哪有往自家送回礼的,明明这家里,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也罢,母亲这么做,必定是有道理的,七姜只是舍不得展怀迁难受,便吩咐张嬷嬷:“收好吧,不必提起来,我们收到就是了。” 而这些回礼,一样送去了秀景苑和文仪轩,甚至连大院都有。 萧姨娘听闻大夫人送来回礼,以为是给儿子的,没想到,竟然还有她的。 连下人都惊讶不已,若猜得不错,几乎是大夫人十多年来,头一回给萧姨娘眼色。 萧姨娘诚惶诚恐地接下,命人将儿子的东西送去他房里后,就带着大夫人给她的东西回了卧房。 自己做过什么,萧姨娘心里再明白不过,倘若是大夫人将那把团扇退回来,她的好日子就该到头了。 双手颤抖着,解开包裹礼盒的锦缎,萧姨娘头上一阵晕眩,可逃避不是法子,唯有逼着自己打开锦盒,却又闭着眼睛不敢看。 忽然鼻息间闻到香气,她才睁开眼,但见盒内是装着上等的胭脂水粉,她才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萧姨娘虚软地坐下,才沾着椅子,又猛地窜起来,转身冲出房门,闯入儿子的卧房。 幸好幸好,大夫人给儿子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她真是害怕大夫人会把团扇直接退还给怀逸,儿子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机和恶意,母子之间就完了。 萧姨娘重重地坐下,额头脖子里满是汗,一颗乱跳的心,总算缓过几分。 半个时辰后,司空府中,梁嬷嬷来到大夫人的面前,禀告道:“各府的回礼,都送出去了,太师府也都收到了。” 大夫人颔首:“你记得把账算清楚,别叫大嫂嫂替我兜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梁嬷嬷劝:“怕是夫人不答应,您就别执拗了,这里是您的娘家呀。” “那么多孩子呢,金山银山也有限,算不清的可比算得清的多,能算清一笔是一笔,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大夫人停下手中的笔,对梁嬷嬷说,“日子还那么长,连我们小姜儿都知道人活着得有营生,我不能不为将来打算。” 梁嬷嬷很无奈,这话就先不提,转而说道:“您这是头一回给萧氏东西,奴婢实在气不过,何不将那团扇退还给她。” 大夫人说:“没得打草惊蛇,她是个聪明人,展家老太太那么强势,她能平平安安度过十年,还能没些本事?” 梁嬷嬷气道:“奴婢实在不明白,大老爷他……” 大夫人淡淡含笑:“他是没有心的人,你和他计较才傻,而我何苦将一个侍妾放在眼里,是不能让她伤了我的孩子,这个夏天,她就换个地方去过吧。” 梁嬷嬷眼神一冷,欠身道:“奴婢这就去安排,必定将萧氏远远地送走。” 第223章 七姜的醋意 转眼,入了六月,京城的夏天不容小觑,但不必劳作不用辛苦,每日丫鬟嬷嬷一堆人伺候,七姜还是头一回过夏日不带出汗的。 而今夏,京城里最忙的,是入秋后太子的弱冠礼及大婚,这会子各国使臣已陆陆续续进京,加之晋王府的事还没解决,展怀迁忙得见不着人影,还不如练兵那会儿。 两口子聚少离多,自然分外想念,偏生今日难得能聚在一起,却是宫里来人颁旨赐诰封,而后夫妻俩要去晋王府谢恩并谢罪。 展怀迁如今官位品级尚不高,七姜的诰封随夫,自然也不高,因此只礼官内侍前来宣旨,不如母亲大舅母那般,会进宫得到皇后、贵妃的亲自赐封。 去往晋王府的路上,七姜得知,母亲的一品诰命是当年皇后亲自赐封,而在她那个年纪诰封一品夫人,几乎不曾有过。 “可说白了,还是随了父亲的官位,你不如说,父亲年纪轻轻做大官才了不起。”七姜不服气,替婆婆打抱不平,“娘若是个男儿,一定比父亲更了不起,什么宰相太师的,就没父亲什么事了。” 展怀迁嗔道:“你对我说有什么用,你去爹面前说?” 七姜白他一眼:“那可是你爹,你要是不在乎,我当然也不在乎。” 马车忽然颠簸,七姜跌进了展怀迁怀里,但心里赌气这些日子忙得见不着人影,她立时坐端正了,抚平簇新的诰命服,假模假样地说:“别给我弄脏了,头一天穿。” 展怀迁含笑看着,这些日子太忙,不是见着七姜熟睡,就是在她熟睡时离开,父亲突然向皇上举荐了他去接待外来使臣,这本不是他一个武官该做的事,但皇上竟然也答应了,因此一面追查晋王府的动向,一面要接待络绎不绝的使臣,实在顾不上枕边人。 展怀迁道:“今日没什么事,我必定早些回来。” 七姜不禁蹙眉:“听这话的意思,从王府出来,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展怀迁忙道:“我可以先送你回府。” 七姜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少跑一趟少些辛苦,也少叫我心疼,可是,怎么就你忙呢,京城里没别的官了?” 展怀迁抓了七姜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父亲有心历练我,他年轻时常常出使外邦,你知道的,我爹和岳父的缘分也是因此而来,才有了你我。到如今,父亲也想我多拓展眼界,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拘泥于庙堂,日久天长变得狭隘自负。” 七姜很是嫌弃:“说起来一套一套,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 此时,车马到了晋王府,因事先送过拜帖,早有大管事在此等候,恭喜了七姜后,便领路将贵客迎入厅堂。 晋王妃姗姗而来,展怀迁和七姜叩拜行礼,为了王妃受惊一事告罪,亦为了七姜受封而谢恩。 “谁也不想的事,何来的罪过,我该多谢妹妹救了我。”晋王妃大度温和地说,“快快请起,怀迁你年轻有为,王爷时常夸赞你,待王爷南下归来,一定要来府上陪王爷喝几杯才是。” 夫妻二人起身,抬眸却见晋王妃身旁,站着年轻女子,衣衫华丽自不必多说,那容颜之美,也是叫人观之难忘的。 “怀迁,我们好久不见了。” “郡……郡主?” 七姜还没明白过来,便见展怀迁行礼,她跟着施礼,听他称呼什么“鱼出郡主”。 晋王妃笑道:“有七八年了吧,瑜初随皇叔离京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这些年也不回来,如今为了太子大婚,总算回来了。” 展怀迁行礼后,便介绍七姜:“郡主,这是内子云氏,不知郡主已至京城,臣失礼了。” 瑜初郡主莞尔一笑,上前来细细地看七姜,却很快将目光挪到展怀迁面上,笑道:“什么臣呀,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好吗,太子哥哥面前,你也这么客气吗?” 展怀迁严肃地说:“君臣有别,臣不敢造次。” “我又不是君,你若真要这般生分……”郡主看向七姜,笑道,“那就是在乎嫂夫人,怕嫂夫人吃味?” 晋王妃笑着说:“瑜初啊,快别逗他们了,凉亭里备了薄茶,我们去那里坐着才凉快。” 展怀迁推辞:“再过一个时辰,有外邦使臣到达京城,臣要出城相迎,唯有辜负娘娘赐茶。” 郡主好奇地问:“你不是从军了吗,外藩之事不该与你相干。” 展怀迁应道:“臣只是从旁协助,并非臣主理。” 郡主轻轻一叹:“罢了,这话越说越客气,只怪我们分开太久,过几日王府收拾妥当,待我搬回去,就请你来坐坐,还有司空府的姑娘们,好久没见过了。” 七姜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而这位郡主渐渐的,也将她从话语中撇开,仿佛太子无视陈茵,母亲无视父亲那般,这么个大活人站着,人家愣是看不见。 若是从前,七姜才不在乎呢,可现在不行了,初次相见,话都没说过的人,已经被她列入此生不愿再往来的名单里。 不久后,夫妻俩退出王府,展怀迁搀扶七姜上马车,却被她甩开了手。 “姜儿……” “我自己有手有脚,不必你费心。” 展怀迁猜想是方才的事,惹七姜生气了,可难道是他的错? “我和郡主只是相识,她离京已有七八年。” “那你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呀,表哥说过,你性情冷淡不愿与人往来,也从来没正眼看过别的女子。” 展怀迁无奈:“怎么就生气了,难道你以为……” 七姜反问:“我生气了吗,我看起来很生气吗?” 不论如何,这是晋王府门外,话不能说开,展怀迁唯有放下帘子,吩咐下人:“好生送少夫人回府,近来京城人来人往,切莫在外停留。” 七姜在车里坐着,气得拿拳头砸靠垫,那个什么鱼郡主,实在太没礼貌,上来打量她的时候,一副挑选物件的目光,满眼的看不起。 但她生气的,不是被看不起,而是那丫头对展怀迁的不客气,什么叫“像小时候那样”,都七八年没见面的人,脸都变样了,至于吗? “怪不得嬷嬷说,满京城的姑娘都想嫁给你。”七姜苦笑,“偏偏便宜了我,我这该多招人恨。” 第224章 哪儿来的? 回到府中,张嬷嬷一眼就看出少夫人心情不好,拉了映春问,小丫头说她在厅堂外候着,并不知道里头的光景,反正少夫人出来就不高兴了。 张嬷嬷只能硬着头皮来问,七姜则反问她:“展怀迁和一个叫什么鱼的郡主,很熟吗?” “什么鱼?” “鱼什么来着……”七姜连名字都忘了。 “您是不是说,瑞王府的瑜初郡主?”张嬷嬷先想起来,但道,“郡主不是跟随瑞王去了东边吗,好多年没有音讯,难道回京了。” 七姜没好气地说:“太子要大婚了,他们都上京来祝贺。” 张嬷嬷把这一茬忘了,笑道:“可不是嘛,外邦使臣都到了,各家王爷皇亲们,岂敢不到。” 七姜问:“瑞王府,也是皇上的兄弟吗?” 张嬷嬷应道:“郡主的祖父老瑞王,是先帝的兄弟,瑞王爷与皇上是堂兄弟,不及晋王府来得亲,且晋王是亲王,瑞王爷只是郡王,差了一截呢。” 差了几截七姜不在乎,她只想知道,展怀迁和那位郡主,过去到底有没有瓜葛。 “也就是宫里赐宴,或是各府摆宴时,小孩子们玩在一起。”张嬷嬷回过神来,忙解释,“少夫人,您千万别多想,没有的事,哥儿他是个死读书的孩子,打小除了练功就是念书,连恒哥儿找他都三催四请才动弹一回,别说什么郡主小姐了。” 七姜生气地嘀咕:“那他隔了七八年,还一眼就认出人家,那郡主啊,就差围着展怀迁转圈圈了,故意在我面前显摆她和展怀迁多亲密似的,什么意思。” 张嬷嬷不敢信:“当真?” 七姜气道:“她还这么斜眼打量我,又当面问展怀迁,如今和她那么生分,是不是怕我吃味,还说等王府收拾好了,请展怀迁和司空府的姑娘们去做客。她说的明明白白,就请展怀迁,不带我。” 小娘子满身醋劲,张嬷嬷都馋螃蟹了,南方这会儿该吃上六月黄了,她得想法子弄些来,给少夫人尝尝鲜。 自然这会儿可不是算计螃蟹的时候,张嬷嬷好生安慰:“郡主再如何轻狂,那也是郡主的事儿,您若因此气哥儿,他岂不是冤枉?” 七姜别过脸,霸道地说:“我不能冲郡主嚷嚷,当然只能拿他撒气。” 张嬷嬷笑道:“少夫人淘气了,这怎么行呢。” 七姜很不高兴:“我可没有什么旧相识,来围着我转圈圈。” 话音才落,映春进门道:“少夫人,司空府来了马车接您过去。” 七姜以为只是外祖母和舅母们,要恭喜她得了诰封,特地没换下诰命服,想来叫老人家高兴高兴。 谁知恭喜是有,可母亲接她来,只是为了教功课学写字。 自从被贵妃扎了金针,起初是养伤不能握笔,后来日子久了脑袋里的弦松了,也没有什么紧迫的事逼着她学,越偷懒越懒,不知不觉就荒废了。 被扎针前,七姜已经能迅速写完十页描红,握笔有模有样,可今日拿笔都打哆嗦,但她的手指早就灵活了,至少使筷子一点儿不带打颤的。 越慌张,越写不好,突然被母亲抽来查功课,哪怕昨晚提前说一声,她还能临时抱佛脚。 见七姜又“打回原形”,大夫人冷声道:“人生在世,每日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外界虽不可抗拒,但还能自我约束,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必须做,正是你所谓的营生。姜儿,你若一直这般态度,还是别学了,毕竟天天都会有事情绊着你,何必来我这里应付?” 七姜心里本就因为郡主的事不高兴,母亲这番话,又让她意识到自己满身的不足,心里多了惆怅,少了底气,还有委屈和愧疚。 这一日,待展怀迁忙完外藩事务回到家中,太阳已然落山,父亲正与几位大臣和门客在前厅议事,他便命下人代为请安,径自回观澜阁去。 瑜初郡主的事,让他很惦记七姜,怕她还在生气,不出所料,观澜阁里难得的死气沉沉。 张嬷嬷从边上迎出来,展怀迁开口就问:“她还在生气?” “哥儿……”张嬷嬷却拉着公子到一旁,轻声说,“少夫人挨打了。” 展怀迁瞪大眼睛:“谁打她?” “大夫人。” “娘?” 张嬷嬷说:“从晋王府回来后,司空府就派人来接,还以为是老太太们要恭喜少夫人受封呢,哪晓得是大夫人查功课。您知道的,少夫人把先头的功课全荒废了,大夫人动了气,打了手板。” 展怀迁心疼极了,不知说什么好,问道:“你瞧见了?” 张嬷嬷说:“映春跟着去的,说是大夫人亲自动的手,少夫人挨了好几下。” 展怀迁小时候,并非天生就听话内敛,淘气到上房揭瓦的日子也曾有,母亲不是那暴怒冲动的性情,甚至会由着他疯玩,可严厉起来,当他明知故犯一些错误时,就会被狠狠收拾。 “还有郡主的事……”张嬷嬷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了,嬷嬷,我不叫你们,你们别进来。”展怀迁说罢,定了定神,便往卧房里来。 卧房外间的炕头上,七姜正盘腿坐在桌前,回家后便一直练字,但所谓练字,还是在一笔一划这儿停滞不前,满桌满炕的纸张,都是写坏了的,那么久不握笔,竟是连描红都歪歪扭扭。 展怀迁走近,七姜知道是他,忍住了没抬头,可手中的笔出卖了自己,好大一团墨落在纸上,这张描红又写坏了。 见七姜手上沾满了墨,展怀迁便没说话,转身取来水盆,上手拿开她的笔,将两只黑乎乎的手放进水里洗。 “水凉不凉?” “不凉……” 没多久,展怀迁捧起洗干净的手,用棉布裹起来擦干,再打开,一双手又变回了白嫩纤细,他翻开七姜的左手,在掌心轻轻一挠,笑道:“挨打了?” 七姜委屈坏了,瘪着嘴轻轻打颤,见展怀迁张开怀抱,便再也忍不住,立时躲进他怀里。 “我可是告诫过你的,你是不是仗着娘宠你,就不当一回事。” “才不是……” “还疼吗?” “不疼,娘没用力打我。” “但没面子是不是,羞死了是不是?” 七姜挣扎了几下,仰起脑袋瞪着他:“不许说。” 展怀迁却趁机亲了一口,不满足又亲了一口,直到七姜拿手捂着他的嘴。 七姜委屈地说:“我一定要好好学,要给自己争口气,你别闹我了,我不能再荒废。” 展怀迁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柜子:“有的人,把心思放在不正经的事上,还能学好吗?” 七姜都忘了自己藏过什么,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胡说什么呢,我几时不正经了?” 展怀迁松开怀抱,走去取出那本画册,七姜猛地想起来,急得要过来抢夺,却不小心从炕上摔到了地上。 “你看你?”展怀迁大惊,赶回来搀扶,担心地问,“摔坏了没有,摔哪儿了?” 七姜则劈手夺走了画册,死死捂在怀里,脸涨得通红,气道:“你凭什么乱翻我东西?” 展怀迁席地而坐,目色暧昧地看着她:“哪儿来的?” 第225章 我们是夫妻呀 “不是我的……”七姜捂着怀里的画册,下意识地否认,“这、这不是我的。” “那你藏什么,拿来一起看看。” “你不要脸?”七姜急了。 展怀迁一脸好笑地望着她,手指在七姜的手腕上轻轻一点,肌肤与肌肤的触碰,那一瞬,他自己的心也乱了。 七姜更是无法自制,慌张地拉了衣袖,将手腕藏起来。 “反正、反正不是我的东西。”她自言自语着,抱紧画册摇摇晃晃起身,可裙摆被绊住,她起得太猛,刺啦一声,才穿两天的藕色轻纱长裙被撕开大口子。 “你干什么呀?”七姜恼了,丢开了手里的画册,捧着裙摆翻看,气得嚷嚷,“我才穿两天呢,嬷嬷说这纱可贵可贵了,做什么踩我裙子,你……” 眼前的人,已从地上捡起那本画册,饶有兴致地翻开,天知道玉颜小时候淘气成什么样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真刀真枪还带水彩,里头打架的人,该有的眼睛鼻子胳膊腿,不该有的那什么什么,都齐全。 “老实交代,哪儿来的?” “展怀迁,你混蛋……” 七姜竟是急哭了,展怀迁一愣,忙将她搂入怀里,连气息都带着宠溺地说:“怎么还哭了,好好,是我坏,不该逗你,要不你打我两下?” “我还没看过,我、我都没好意思看呢。”七姜委屈地说,“你就这么诬赖我,你欺负人。” 展怀迁大笑:“那要不我先出去,给您老人家时间仔细看几遍?” 七姜转身扑上来,捧着他的脸颊一顿搓:“你才老人家呢,老得都不行了,我很丑吗,我不讨人喜欢吗,我天天在你身边,你都、你都……展怀迁,你是不是不行?“ 展怀迁不由分说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凶道:“说什么?” 七姜的心砰砰直跳,浑身的不耐烦,也不敢直视眼前的人,目光渐渐弱下来,便小猫似的伏进相公的怀里。 展怀迁抱着她,稳稳地站起来,七姜怕自己摔了,主动伏在他肩头。 于是看见了落在地上的画册,摊开的那一页,冲破纸张的艳色无边,仿佛将满室的气息都染上了绯色。 她害羞地收回目光,展怀迁已抱着她进了内室,将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 “天还没黑透,我不睡觉,我、我还没吃晚饭……” “嗯。” “那、那你让我起来。” “方才从炕上掉下来,摔着没有,哪儿疼?”展怀迁坐在床边,温和地问,“哪儿疼,别忍着。” 七姜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抬起手,说:“手疼。” 展怀迁接过手,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七姜身子一颤,呆呆地望着他。 “不好好念书,该不该打?” “那也轮不到你,你放开我……” 七姜挣扎着要抽回手,展怀迁却从指尖一寸寸吻下来,更轻轻推起衣袖,露出雪白的胳膊,一直吻到了肩膀。 左肩靠近心房,他听见了七姜的心跳,小小的身体里,咚咚如擂鼓般,不禁叫人心疼。 抬起头,便见平日里怼天怼地的小霸王,紧张得闭着眼睛,眼角还有晶莹的泪花沁出,展怀迁的喉结轻轻滚动,便欺身而上,吻在了七姜的眼角。 七姜浑身一哆嗦,害羞地睁开眼,偏偏看不清面前的人,他们鼻尖轻轻抵着,这么近的距离,啥也看不见。 “姜儿……” “嗯。” “害怕吗?” “我、我不知……” 不等七姜说完,展怀迁便吻上了柔嫩的双唇,七姜懵了一瞬,很快也主动起来,在这之前,他们已然亲亲过无数回,这是她最熟悉的温柔,也是只属于她的缠.绵。 可今日不同,展怀迁没有满足她,很快就离开了双唇,七姜正不安,那温柔的吻便顺着下巴从脖子滑入肩窝,衣领被一寸寸扯开,在她想要挣扎的时候,腰带被霸道地抽走了。 衣衫散落,七姜被展怀迁搂着背,从堆起的纱衣间抱起来,仿佛从花朵中摘出的花芯,身上的微凉,让她不受控制的紧张,可面前的人却说:“替我解开。” 七姜懵懵地望着他,展怀迁拿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系带上…… 这一日,观澜阁的厨房很晚才开火,张嬷嬷亲自来下厨,做了满满一桌的菜送去主子的卧房。 但进进出出的下人,都没见到公子和少夫人,直到饭菜齐全,张嬷嬷隔着屏风说了一声,便美滋滋地退了出去。 内室卧榻上,七姜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脑袋,展怀迁站在一旁穿戴衣袍,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问:“真的不起了,不饿吗?” 七姜捂住了脸,闷声道:“你先出去,我再起来……” 却被展怀迁拉开被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要不,我给你穿。” 被子底下,七姜不着寸缕,却丝毫不害怕,憨憨傻傻地笑着,展怀迁在被褥间一顿翻找,才找出她的小兜,隔着被子伸进手来,小心翼翼地替她系上,指尖不经意划过温柔时,眼前的人每一哆嗦,都颤动他的心。 他们彼此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下初涉人事,动情、动心,每一缕呼吸都是缱绻欢喜,这人世间的美好,诚不我欺。 用饭前,七姜自行将被褥收拾了,上面有些不愿意给任何人看的痕迹,展怀迁也都依着她,拖来一口大箱子,一股脑全塞进去,等以后再处理。 说来,两个人都是落地头一遭,纵然展怀迁大几岁懂得多,也难免笨拙,折腾了好久才步入正轨,翻云覆.雨后,七姜这会儿,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慢些吃……”饭桌上,展怀迁给七姜夹菜,见她腮帮子鼓鼓囊囊,劝道,“没人抢,仔细噎着。” 七姜心情好,整个儿泡了蜜似的,相公说什么便是什么,又乖巧又可爱。 展怀迁说:“嬷嬷若是问你,你怎么说?” 七姜很是大方:“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们是夫妻呀。” “真乖……”展怀迁很是高兴,夹了菜喂到七姜口中,原本担心七姜害羞,如此私隐之事,不愿被人提起,但张嬷嬷是伺候他们的人,大宅门里的规矩,有些事嬷嬷必须要过问,他怕七姜不乐意。 “对了,那个瑜初郡主,是不是喜欢你呀?”七姜放下碗筷,面上分明还带着娇媚春色,就提起正经事来,凶巴巴地问,“嬷嬷可是说过,全京城的千金小姐都想嫁给你。” 展怀迁道:“非要在这么好的日子,提起不愉快的事?” 七姜挺起腰背:“我可没有不愉快,我只是想弄明白那丫头什么来路。” “那丫头?” “郡主了不起吗,对别人的丈夫有所企图,就不是正经人,我看不起她。” 第226章 你怕我会死吗? 展怀迁不以为然,说道:“她是堂堂郡主,岂能做自甘下贱的事,我与你的姻缘是皇上钦赐,她若有非分之想,连带王府都会遭殃。瑞郡王素来体弱,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眼下尚未过继皇室子弟来继承香火,听说王爷是打算到他这一代就结束,但这要皇室说了算。” 七姜还有几分吃味,小声念:“你知道得可真不少。” 展怀迁嗔道:“除了他们家,其他府里的事,我也都知道,难不成,你要挨个儿吃醋去?” “谁吃醋了?” “是是,我吃醋了……” 七姜不服气:“可没有什么人会来对我说,好久不见,你必定觉着我小气,我不与你争辩,哪天你看谁与我说话时不顺眼了,你心里才会明白。” 展怀迁给七姜夹菜,说道:“怎么不明白,怀逸迎你进门,还有早先时候你和我哥说说笑笑,比对我友善多了,那时候我就已经小气,没对你说罢了。” 七姜美滋滋地笑起来,吃着碗里的菜,张嬷嬷炖的鱼鲜嫩又入味,那什么鱼郡主,就随她去吧。 展怀迁说得对,堂堂皇家女儿,岂能自甘堕落,去招惹有妇之夫呢。 “不过,你不是一直在接待上京的人,怎么那个王爷来了,你不知道?”七姜问,“她为什么住在晋王府?” 展怀迁道:“瑞郡王体弱多病,七八年前离京去东边,名义上有差事,实则是皇上放他去养身体。皇后去世时,也只有王妃独自一人回京吊唁,王爷走不了远路,此番也仅郡主一人前来,想必轻车简从,被忽视了。” 七姜问:“他们与晋王交好?” 展怀迁颔首:“晋王的父亲,也就是我提过的先帝二皇子,最早就是在老瑞王麾下并肩沙场。如今的瑞郡王自幼体弱多病,二皇子当年遍寻名医,屡次亲自前往险要之地采摘草药,才保得他平安续命,并留下郡主这一息血脉。” 七姜听着,不禁放下碗筷:“怪不得先帝要为他照亮回宫的路,这位二皇子听着是个好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那么好的儿子,先帝那时候,一定生不如死吧。” 展怀迁道:“那是自然的,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且是大不敬,倘若二皇子在世,当今就不是当今了。” 七姜想不通:“怎么他的儿子却神神叨叨,那个晋王啊,就不算你被偷袭那次,单单他带人去校场三打一对付你,我就记恨他一辈子。” 展怀迁无奈地说:“小小年纪,别总是恨这个那个的,要大度宽容。” 七姜说:“我偏不,凭什么放下,我来人世一遭,是为了受气的吗,我又不是菩萨。” 展怀迁道:“叶郎中说你天生肝火旺盛,姜儿,咱们细水长流可好?” “你怕我会死吗?” “呸,你又来了,说话没个轻重。” 七姜潇洒地说:“人都要死的,死不可怕,活着没个盼头才可怕,咱们活着在一起,就好好的,将来谁先走了,另一个也别太难受,下辈子再见呗。” 展怀迁蹙眉看着这小丫头,禁不住道:“非要在今天这么好的日子,说这些话吗,你才十七岁,说什么看破红尘的话,七十一岁时再说,我或许还能听一听。” 七姜收敛几分:“你不高兴了?” 展怀迁道:“是有一些,想来你我性情本不同,一些事上看法见解不同,那是必然的。” 七姜说:“那……要是扫兴了,我赔你?” 展怀迁没多想,问道:“赔什么,怎么赔?” 七姜眼波婉转,起身来挨着相公挤一张椅子,仰起脑袋,轻轻眨了眼:“别生气,我再也不说了,那你想怎么赔,都、都行……” 展怀迁喉结轻轻一颤,这小丫头是尝了甜头,通了任督二脉不成,天长日久的,他能满足她吗? 不不不……他猛地清醒,他胡思乱想什么呢,了不得了,到底是七姜不老实,还是自己不正经。 “逗我呢?”展怀迁定下心神,在七姜脸上轻轻一戳,“小娘子,你以为男女是一样的,能不能心疼一下你夫君?” 七姜一脸憨笑,窝进展怀迁怀里,箍着他的腰肢:“怎么会这样,才见面的时候我可烦死你了,那会子多烦,如今就多喜欢,这才多久,人这辈子太不可思议了。” 展怀迁轻抚长发,亦是感慨:“我半路接到消息,突然就被成亲了,心里别提多无奈,只想着太太平平把日子过下去,哪里知道,是老天赐我的珍宝。” “我吗,是宝贝?” “稀世珍宝……” 展怀迁满眼爱意,他们才从温柔乡回来,气息里的暧昧尚未散尽,一个眼神一句话,哪怕轻轻吹口气,都会心神荡漾。 这顿饭,小两口吃了许久许久,很快就夜深了。 此刻,祥英殿中却是灯火通明,皇帝今晚移驾此处,贵妃正等待接驾,奈何国事繁多,从日落便开始等,宫人们都有些耐不住了。 唯有贵妃淡定从容,在灯火下翻阅书籍,一页页翻过,终究是迎来了圣驾。 皇帝面带倦容,进门便道:“怎么不先歇下,那么晚了。” 贵妃上前来为皇帝宽衣,宫女捧来水盆,她亲昵地帮着洗手,彼此说说笑笑,从不避忌宫人们在一旁。 待洗漱罢坐定,皇帝喝了参茶,舒口气道:“这几日越发觉着,年轻孩子们都立起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甚好甚好。” 贵妃笑道:“还是皇上眼光独到、任人唯贤,朝堂上下自然是欣欣向荣。” 皇帝说:“对了,有件事与你商议,瑞郡王给我的折子里,请求为瑜初赐婚,朕一问,瑜初那孩子都十九了,竟是耽误了这么多年?” 贵妃应道:“不是耽误了,是瑞郡王夫妇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舍不得早嫁,臣妾一直留心着呢。” 皇帝说:“既是如此,也不急这几日,待明年春闱,朕也替瑜初榜下招婿,将青年才俊指婚于她。” 贵妃附和道:“如此甚好,瑞郡王必然也欢喜。” 皇帝说:“世恒若能高中,便选他如何,瑜初毕竟是郡主,总不能真将寒门学子赐婚于她,不合适。” 贵妃长眉轻轻一颤,定下心来,温和地笑道:“世恒是要继承司空府家业的孩子,叫他夹在王府和司空府之间,皇上,臣妾觉着不合适。” 第227章 何世恒的婚事 皇帝轻转手中的玉扳指,说道:“你是怕瑞王府被晋王府牵连?” 贵妃坦言:“臣妾的确有所顾虑,瑜初此番上京,只有晋王府知道她的行踪,不等上谕便接入府中照顾,已是违了规矩。自然,自家子侄,皇上不会计较,可他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难道是臣妾多心了吗?” 皇帝道:“朕便是要将他们割开,才有此一想,瑜初嫁了何家,利益便与晋王府分裂,他们再无瓜葛,朕也好少些杀戮。” 贵妃起身坐到皇帝身边,抬手为他舒展眉头,温柔地说:“皇上莫要心焦,您已然是最仁慈的君主,是晋王狼子野心,这不是杀戮,是为江山社稷。” 皇帝淡淡一笑,道:“你说,若是皇兄还在,若是皇兄做了皇帝,他会比朕做得更好吗?” 贵妃摇头:“皇上何苦陷入这假设的苦恼中,皇兄早已离世,何来的比较,臣妾只知道,您是英明的君主,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黎民百姓。” 皇帝轻轻拍了她的手背:“你啊,一味地哄着朕。” 贵妃笑道:“大臣们逆耳忠言,您还没听够呐,臣妾不敢指摘朝堂之事,不过是陪您解闷罢了。” 皇帝挽了贵妃的手,一同踱步到床塌边,四下看了眼,问道:“各国使臣陆续到来,京城里委实忙碌纷乱,朕以为你也忙,瞧着似乎也没什么事。” 贵妃笑道:“臣妾白日里都忙完了,哪能让您晚上过来跟着操心,自然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比往日的宴席排场更隆重些,太子弱冠和大婚的礼仪,一应都是现成的,臣妾偶尔叮嘱几句,女官内侍,并各部大臣们,可比臣妾有能耐多了。” 皇帝坐下,贵妃便屈膝为他脱龙靴,忽然皇帝的手盖在了自己的发鬓上,贵妃抬起头问:“皇上……怎么了?” “多少年了,你头一回为朕脱鞋的模样,仿佛还是昨日。”皇帝搀扶贵妃起身,将她拢入怀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臣妾也一直还记着,在上林苑第一次见到您的模样。” “那时候,你们这些千金小姐眼里,只有二皇兄吧。” “自然不是,这三生石上的姻缘,早把臣妾的心刻入您心里,臣妾眼里,从来都只有您。” 皇帝笑道:“你啊,从不害臊说这些话,上了年纪也不收敛,自然朕爱听得很,可怎么咱们的儿子,跟个木头似的,和陈茵就处得不共戴天了?” 贵妃道:“他们就快好了,皇上放心,好事多磨,皇后娘娘若在,一定也会这么说。” 皇帝眼底掠过一分冷漠,淡淡地说:“不提了。” 长夜过去,七姜一早被雨声吵醒,果然是六月天,再不是细雨绵绵,那乌云暴雨,大雨点子砸在地上,又急又密。 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展怀迁还是要去当差,风雨无阻。 “晚上备下姜汤,便是淋雨了也不怕,回来热乎乎地喝一碗,就暖和了。”七姜依依不舍地送到屋檐下,“若是骑马,一定慢些。” 展怀迁怕她淋雨,不让再跟着,还坏笑着叮嘱:“在家好好练字,再把娘惹生气,下回就该使劲打了,我也救不了你。” 七姜慌地把手藏在背后,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但一想到昨夜的旖旎美好,又满眼甜蜜地笑起来。 若不是福宝几个已经打伞在屋檐底下等候,展怀迁恨不得能亲一口,怎么会有如此明媚可爱的人儿,光是看一眼,风风雨雨都不在话下。 目送二公子离去,张嬷嬷就要带人进门收拾,七姜多少有些难为情,嬷嬷很是体贴,里头的事就没让其他人动。 待床铺里里外外拾掇干净,嬷嬷转身见少夫人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立时笑得眯起眼睛,走近些轻声道:“恭喜少夫人,多好的事儿呀……” 七姜红着脸点了点头,亦是小声问:“嬷嬷,你是不是要去向父亲和母亲禀告?” 张嬷嬷道:“照规矩,是该向老爷夫人禀告的,可您若不乐意,奴婢大可不说,大夫人叮嘱过,说您还小呢。” 七姜挽起嬷嬷的胳膊撒娇:“那就别说了,至少父亲那头别说。” 嬷嬷满口答应:“奴婢明白。” “嬷嬷,还有个事儿要问你。” “您说。” 七姜一脸真诚地发问:“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吗?” 嬷嬷愣了一愣,不太明白孩子的意思:“少夫人,您是问什么……” 七姜比她自己想的还放得开,直白地问:“展怀迁说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要我多心疼他。” 嬷嬷捂着嘴大笑,对少夫人是又爱又怜,心疼她小小年纪,匆匆离了爹娘,都没人能教一些长大成人的事。 于是一大一小关起门来,嬷嬷把能说的该说的,都教给了她,七姜也不害臊,听得仔细又认真,半分不矫情。 那之后,专心写了十页描红,午后雨过天晴,七姜便换了衣裳出门,来司空府接着跟随母亲学认字。 车马到达时,被前头的人堵住了,听说是大舅母要出门,七姜便下车来相送。 “姜儿来了,进去吧,你娘在等你呢。”何夫人行色匆匆,说道,“贵妃娘娘急召,舅母就不陪你了。” “是……” 如此,车马疾驰至皇宫,一乘软轿将何夫人接入祥英殿,何夫人以为陈茵又闹什么大事,但进门来见姐姐,只有她一人在殿内。 “娘娘,出什么事了,难道陈茵那孩子……” “他们好着呢,我另有事交代你。”贵妃指了指身旁,让妹妹来坐下,轻轻一叹道,“急急忙忙叫你进来,必然惹眼,但也顾不得了。” 何夫人问:“娘娘,怎么了?” 贵妃道:“皇上昨晚与我商量,要将瑜初郡主指婚给恒儿。” 何夫人眉头紧蹙:“这……娘娘,世恒若尚郡主,往后还能有什么前程,司空府岂不是要另选继承人。” 贵妃说:“有我在,还能让恒儿耽误前程吗,要紧是,瑞王府与晋王十分亲密,如今晋王在风口浪尖上,生死难料,何必将你们搀和进去。” 何夫人应道:“您说的是。” 贵妃道:“赶紧,趁着皇上还没决定,把恒儿的婚事了了,不正是你们拖拖拉拉由着他放浪,才惹下这麻烦?眼下不论哪家的女儿,清清白白赶紧把婚订了,不可再拖延。” 第228章 清清白白 尚公主尚郡主,并非什么天大的好事,鲜有驸马能在朝堂上争一席之地,而何世恒这般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更是使不得,若成了驸马,这辈子就算到头了。 “这会子就别挑什么门楣了,进了门你慢慢调教便是。”贵妃揉一揉额角,说道,“皇上的脾气,既然开了口,便不是我劝得住的,你们若不抓紧,怕不是明日今日,圣旨就要下来了。” 何夫人道:“这是大事,我不能一人做主,但娘娘的话我记下了,一定尽快给您个交代。” 贵妃摇头苦笑:“不是给我交代,是给你儿子交代,总之不能娶瑜初,你们定了就立刻下聘书交换生辰贴,不必来回我再耽误时间。” 何夫人试探道:“娘娘果真不挑人家?” 贵妃说:“难道你们不挑,还能给恒儿配个不可靠的吗,我自然是信任你们的,当务之急,赶在皇上开口前,先将婚事定了。” 何夫人起身预备离宫,说道:“娘娘请放心,我不会拿儿子的前程当儿戏。” 姐妹俩分别后,苏尚宫亲自送夫人出门,半路上却遇见了太子。 项景渊倒是客气,亲切地说:“才听说姨母进宫,正要来请安,您怎么就要走了?” 何夫人欠身道:“妾身不敢当,不过殿下今日瞧着红光满面,必是有好事。” 项景渊才从父皇那儿来,几件朝廷大事他办得漂亮,得到了父亲的夸赞,虽然心中并不得意,可少年意气遮掩不住,还是露在了脸上。 何夫人道:“家中有些事等着妾身去处置,过几日妾身再来问候殿下。” 项景渊让开路:“姨母请便,姨母操持司空府,着实辛苦,世恒他若能早些成家,有嫂夫人为您分担该多好。” 何夫人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地离宫了。 苏尚宫送客到宫门下,折返时,却见太子还在附近,且有内侍前来,请她过去说话。 “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姨母为何来去匆匆?” 苏尚宫有些为难,更有些惊讶,太子几时开始,关心起祥英殿的事。 项景渊问:“不能说的事?” 苏尚宫自我斟酌后,谨慎道:“并非不能说的事,娘娘是关心司空府大公子的婚事,但……殿下,您此刻听过,请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什么意思?” “殿下,您……” 苏尚宫觉着奇怪,太子从来不关心他母亲的事,这孩子向来是不问,也不敢问的。 “罢了。”项景渊淡淡的,说罢便要走。 “是皇上要将瑜初郡主赐婚给大公子。”苏尚宫道,“殿下,想必您也觉着不合适吧?” 项景渊看着她,微微蹙眉:“瑜初自然好,可是何世恒尚郡主,还能有什么前程?” 苏尚宫道:“正是此意,娘娘不愿亲外甥往后一辈子要看王府的脸色过活。” 项景渊无奈地一叹:“可是瑜初又做错了什么呢。” 苏尚宫提醒道:“殿下,还请您……” 项景渊漠然颔首:“不会再提起。” 且说司空府中,七姜正独自一人在书房背诵,天知道十七岁开始学千字文是有多晚,可母亲愿意教,她也愿意学,娘说学海无涯,几时开始都不算晚。 让七姜高兴的是,昨日虽然挨了打,可母亲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因此不喜欢她,依旧耐心温柔,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只要不偷懒不荒废,笨一些慢一些,都不会让娘生气。 此刻,背完了今日所学,七姜兴冲冲地要来交功课,但院子里没有母亲的身影,廊下的丫头赶来告诉她,是大舅母把人请去了。 七姜隐约觉着不安,大舅母那么着急地进宫,回来又急着与家人商量,可别是什么大事。 “我过去看看,有没有说我不能去?” “不曾提起,少夫人您去吧,大不了再回来呗。” 七姜微微一笑,便放下书本,带了映春往老太太院子来,可半路上,遇见的下人说,大家都在外祖父的书房。 闹到外祖父的书房,那可真是大事了,七姜心中念了一声,稍稍犹豫后,转身往外祖父这边来。 书房里,何世恒长身玉立,挺拔地站在屋子中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二叔婶母并姑姑,家中长辈都齐全了,他的心事,自然也都知道了。 但毫无悬念,玉颜遭到了祖父和父亲的否决,祖母沉默,二叔和婶婶也不表态,姑姑一人为他争辩,却被祖父狠狠责骂了一顿。 何夫人立场尴尬,实在无力为儿子争取,这会子不单单是娶不娶玉颜的事,还多了瑜初郡主。 “眼下不论娶谁,哪怕圣旨未下,在皇上眼中,都是违逆他的旨意。今日你进宫一趟,转天世恒就定亲,皇上心里该怎么想,贵妃娘娘向来谨慎持重,为何突然如此没有谋算,难道不惜与皇上翻脸?”祖父冷声对众人道,“既然皇上有此美意,那就顺应天意,世恒,你心里有个准备,等着接旨吧。” “爷爷,我不会娶郡主。”何世恒毅然决然地表态,“除了展玉颜,谁也别想成为我的妻子。” 老太太不愿孙儿在这里激怒他的祖父和父亲,先开口道:“放肆,婚姻大事几时也轮不到你做主,是否娶郡主,尚无定论,你张狂什么?” 祖母是给自己台阶下,不然惹怒了祖父和父亲,指不定还遭一顿打,可若一顿打,能换来迎娶玉颜的自由,那又算什么呢。 “可我……” 何夫人起身,打断了儿子的话:“恒儿,这些日子不许再出门了,你别做任何出格的事,你要想想你的兄弟姐妹,别害了他们。” “翎儿,你回太师府去,告诉玉颜那孩子。”司空大人冷声道,“莫要将与恒儿的事到处宣扬,对她没有好处,至于她和恒儿的事,到此为止,别再有什么念想了。” 大夫人望着父亲,淡淡地说:“父亲自己说去吧,我一个毁了自己人生的人,有什么资格再去毁了别人的人生。” “这是什么话?”老爷子怒道,“纵然没有郡主一事,展玉颜也配不起你侄儿,她是嫁过人的,更为了脱离甄家闹得满城风雨,你就这一个侄儿吗?她若进门,带来的风言风语,势必也落在其他孩子身上,她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孩子,何苦受这份委屈?” 大夫人怒道:“清清白白?” 老爷子别过脸:“你不要断章取义。” 大夫人冷笑:“这四个字,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第229章 我不恨任何人 父女之间,剑拔弩张,眼看要起争执,老太太出言阻拦:“事情还没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圣旨并没有下来,我们不要先乱了阵脚。” 大夫人起身,对父兄道:“当着嫂嫂的面,我也不避讳了,贵妃娘娘担心什么,你我心里都明白,对她而言,世恒的前程当真重要吗,怕不是担心太子背后的势力旁落他人。皇上昨晚才提起的事,贵妃今日就将嫂嫂召进宫,生怕皇上不知道似的,必是故意而为之。可站在姨母的立场,她为外甥考虑前程,纵然皇上怪罪,还有这一层亲情能做掩护,她是把难题推给了我们。世恒若不娶瑜初,最终冒犯皇上、违逆圣意的人,是我们家,是我们背负罪过。” 老爷子问女儿:“既然你这么明白,还争辩什么,这是你能改变的吗?” 大夫人道:“贵妃能把难题推给我们,我们为何不推回去,不如明明白白告诉皇上,是娘娘提了这件事,叫我们十分惶恐。再将世恒与玉颜错过的前缘,向皇上言明,真诚坦荡些,好歹我们不心虚,不必描补不必撒谎,更不用牺牲世恒的一辈子,难道父亲,您真舍得自己的孙子去给郡王府当女婿。” 一屋子人都没了声音,大夫人走到父亲桌前,恳切地请求:“爹,您和哥哥们为朝廷辛苦一辈子,究竟图什么呢,图儿女姻缘都不得圆满吗?” 老爷子望着女儿,痛心地说:“翎儿,展敬忠是你自己选的夫婿,你难道如今要来恨为父?” 大夫人摇头:“我从没恨过父亲,甚至没恨过展敬忠,我不恨任何人,这是两码事。爹,您和哥哥为朝廷挣下的一切,还换不来孙子的姻缘吗?” 书房外,七姜等候许久,下人们也都远远地站着,不是没有人愿意为她通报,而是她自己觉着,这会儿闯进去不合适。 终于,房门开了,最先走出来的是表哥,何世恒抬眸见七姜在此,苦涩地一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找姑姑吗?” 七姜点头,又摇头:“哥,出大事了吗?” 何世恒回眸看了眼,一屋子疼爱他的长辈,护了他二十多年的家人,到底也是面对皇权无可奈何。 何世恒问:“姜儿,你知道瑞王府吗。” 七姜立时皱眉:“那个郡主啊,昨天在晋王府,对展怀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不过我已经不生气了。” 何世恒苦笑:“原来你们已经有故事了。” 七姜问:“我们?你是说郡主吗,她怎么了?” 何世恒道:“皇上要将她指婚于我,昨夜与贵妃长叹,贵妃虽然劝了,但今日召见母亲,说她没有信心能阻拦,就怕皇上哪一天突然下旨赐婚,要我尽快订婚。” 七姜激动不已:“这不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吗,赶紧和玉颜订婚,多好呀。” 何世恒摇头:“爷爷和我爹不答应,一来看不上玉颜,二来也不好公然反抗皇上。” 七姜很难过:“外祖和大舅舅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嫌弃玉颜?” 何世恒说:“我想爷爷和我爹本心是不嫌弃玉颜的,但为人臣子,又是一家之长,他们要考虑的事很多,我不怪他们。” “那怎么办?” “不论如何,我不会娶郡主。” 此时,长辈们从书房里出来,外祖母被两位舅母搀扶着,七姜上前来行礼,老太太温和地说:“姜儿,你已经知道了?” 七姜颔首:“是,哥哥方才告诉我的。” 老太太叮嘱道:“回家不要对玉颜提起,眼下事情还没有定论,没得多一个人伤心难过,你明白吗?” 七姜知道,玉颜什么也做不了,她一个深闺里的小姐,除了等待还是等待,若有伤心的那一天,晚一些让她难过,真的是仁慈吗,会不会当下的期盼和欢喜,反而将她伤得更深。 老太太和儿媳妇们离去后,大夫人才缓缓走出来,见两个孩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里,她打起精神,笑道:“别这么丧气,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若真没法子,大不了还有一走,姑姑把你和玉颜远远地送走。” 何世恒毫不犹豫地摇头:“姑姑,我不要玉颜过这样的日子,她不跟我一起,还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凭什么跟了我,要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若要她这辈子过得委屈,我宁愿放手。” 大夫人很是欣慰,拍了拍侄儿的胳膊:“有你这句话,姑姑定为你周全。” 七姜问母亲:“娘要去见贵妃娘娘吗?” 大夫人道:“这事儿是皇上说了算,我得找个人去见皇上。” 七姜想了想:“父亲?” 日落前,七姜回到家中,门下管事前来相迎,见大夫人也跟着下车,十分意外。 大夫人淡淡地问:“老爷回来了吗?” 管事忙道:“回来了,老爷正在前厅与几位大人议事。” 七姜搀扶着母亲进门,心里盘算着,是将母亲接去观澜阁,还是送到大院,心里走神,没留意脚下,险些被石子绊着。 “怎么了?” “娘,那个……您去哪儿坐?” 大夫人也被问住了,不禁失笑:“是啊,这家里有我待的地方吗?” 七姜大声说:“有有有,不如就去观澜阁吧,咱们那儿热闹。” 大夫人挽着她继续前行,说道:“姜儿,你是不是很想替怀迁,也替你公公,把我接回来?” 七姜坦率地回答:“想是这么想,这是怀迁的心愿,我很心疼他。但我又会不甘心,父亲他什么事都慢一拍,总等事情快结束了,他才来收场,实在不可靠。更何况,十年他都没把您接回来,就算天涯海角都够打个来回了吧,他成天都在想什么呢?” 大夫人被逗乐了:“看看他都活成了什么样子,叫自家儿媳妇揣摩得明明白白。” 七姜道:“娘,我并不是嘲笑父亲,我是晚辈不敢不敬,只是说我的心里话。” 大夫人含笑:“娘知道,你是乖孩子,岂能随意取笑长辈。何况,他纵然千般不是,好歹为国为民,也把怀迁教得不赖,你该尊重他。” 婆媳俩说着话,已是靠近大院,大夫人停下了脚步。 七姜小声问:“娘,您要去等父亲吗?” 大夫人无奈地一叹:“没法子,有求于人,不得不弯腰。” 第230章 嫡母什么的,别在乎 七姜不敢多说什么,打算送母亲进门后再走,大夫人却问:“姜儿,你和萧氏,相处得如何?” “与她没什么往来,只不过……” “什么?” 七姜顿了顿,她不想把怀逸卷入大人的恩怨,笑道:“娘,我自己能处置,没事儿的。” 大夫人淡淡一笑:“娘信你。” 此刻,只见萧姨娘从院门里出来,恭恭敬敬地到了大夫人面前,欠身道:“夫人,您回来了。” 大夫人没有回应,只吩咐一旁的梁嬷嬷:“派人知会老爷,我在等他。” 梁嬷嬷应下,大夫人便绕开萧氏往门里走,七姜端着客气向萧姨娘颔首致意,便跟着母亲进了门。 正厅落座,萧姨娘带着人来上茶,七姜怕母亲膈应,便先接过手,由她放在母亲手边。 萧姨娘怯声问道:“夫人,就快黑天了,大厨房预备晚饭,您想在哪里用?” 七姜见母亲毫无反应,便上前道:“一会儿娘去观澜阁用晚饭,就不劳姨娘费心,姨娘忙去吧。” 萧姨娘尴尬地一笑,依旧恭敬地说:“夫人若有吩咐,请随时召唤妾身,妾身就在廊下候着。” 而她一出门,就遇上玉颜、玉颂和怀逸来了,见儿子跟着进去,萧姨娘心里很不踏实,悄悄来到门边,从门上的镂花往里看。 孩子们给大夫人行礼,从萧姨娘的视线看过去,大夫人只顾着和玉颜说话,怀逸孤零零地在一旁,连个来自嫡母的眼神都没得到。 “哟,姨娘这是看什么呢,怎么不进去?”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萧姨娘一哆嗦,慌忙转身,却见是四夫人。 四夫人是听说大夫人到家,念着那日生辰宴在司空府被优待,特地来打个招呼,谁知一进院子,就见萧姨娘鬼鬼祟祟。 虽说妯娌之间谈不上亲密,可四夫人也是恨透了妾室的人,站在正头夫人的立场,她当然是帮嫂嫂的。 “四夫人……您来了。” “要一起进去吗?” “不不,我该去准备晚饭了,大老爷那儿就快散了。” 萧姨娘尴尬不已,慌慌张张地走了,四夫人撇了撇嘴,进门来,嚷嚷着:“听说嫂嫂回来了,我特地来请安的。” 大夫人轻轻一叹,本想出言赶客,但见玉颜在一旁,终究有所顾忌,只能和气地说:“不必这般客气,说什么请安呢。” 四夫人笑道:“这不是家里冷冷清清的,难得热闹一些,我就来了。” 还是玉颜有眼色,上前道:“母亲,大伯父就快过来了,咱们在这儿不合适,我送您回去用晚饭。” 四夫人皱眉,刚要开口,见七姜也上来,她是怕了这野丫头的,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故作镇定地说:“我知道,我就是来问候一声,我这就走。” 玉颜便辞别大伯母,搀扶母亲往外走,可四夫人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道:“嫂嫂,方才见萧姨娘在外头鬼鬼祟祟的,被我骂走了,您可要留神。” “娘!”玉颜着急地看着母亲,四夫人不服气,可往里一看,才发现展怀逸在那儿站着,她这才胡乱描补,“我、我开玩笑的……” “娘,走吧。”玉颜无奈极了,只管推着母亲往门外去。 “你撒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到了门外,四夫人甩开了女儿的手,不屑地说,“他若聪明,就该离了萧氏,当正头夫人的儿子不好吗,难道还要到处表白自己是小娘养的?” 玉颂跟出来,听见嫡母这句话,立时低下了头,怯怯地站在姐姐身后。 四夫人不禁冷笑:“也是啊,大夫人又何必对他好呢,贱人的种养不熟。” 正厅里,隐约能听见四夫人的声音,但说的什么,就听不真切了。 可方才那些话,已足够让怀逸尴尬,他僵硬地站着,想着方才跟姐姐们出去才好,可又明白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地走,怎么也要向嫡母打个招呼。 “听说你在学里,功课是头一名,比你年长几岁的孩子,都不如你?”大夫人忽然开口,温和地看着怀逸。 七姜很意外,忍不住看看母亲,又看看怀逸。 怀逸亦是受宠若惊,他长这么大,嫡母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都是父亲和哥哥教导得好,儿子略比旁人多用功些,先生们都说,资质远不如哥哥年少时。”怀逸垂着脑袋,紧张地说,“母亲、多谢母亲夸赞,我会更加用心念书。” 大夫人道:“很好,去吧,该用晚饭了。” 怀逸松了口气,躬身行礼后,安安静静地退下。 刚好,外头有动静,是大老爷过来了,七姜看向婆婆,得到眼神后,便跟着怀逸一起出门。 展敬忠平日里是不急不躁的性情,但此刻要来见妻子,脚下步子极快,目光扫过儿媳妇和小儿子,都不带停留,受了他们的行礼后,径直从面前走过了。 七姜和怀逸都愣了一瞬,意识到该离得远些,叔嫂俩才赶紧走开。 “二嫂嫂,这几乎是母亲头一次和我说话,她还知道我学里的事。” “怀逸,嫂嫂还是那句话,我想方才,是因为四夫人,娘才想让你放松些,你别去想什么她从此要待你亲近了,她又不是你娘。” 怀逸无奈地笑着:“二嫂嫂,您说话总是这么新鲜,我想全天下都不会有人像您这么劝我的。” 七姜霸气地说:“这样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怀逸啊,你有哥哥,嫡母什么的,别在乎。” 正厅里,展敬忠见到了妻子,关心地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翊翎淡淡含笑,这个人一点没变,但凡来个爱计较的,就该捉他话里的不是,什么叫出事了,所以在展敬忠心里,这都不算她何翊翎的家了,没事不会来,不该来。 自然,何翊翎不会计较,展敬忠就是这么个人,和他计较,早十年就气完了。 “瑜初郡主到京城了,你知道吗?” “知道,眼下暂住晋王府。” “皇上要将她指婚给世恒,我来求你件事。” 展敬忠坐下道:“原来是真的,我今日听得几句风声,还以为是无聊闲话。” 何翊翎道:“是自己儿子娶了媳妇,大人对这些事就不敏锐了吗,这不像你啊。” 展敬忠嗔道:“说吧,什么事,但‘求’字大可不必。” 何翊翎开门见山地说:“世恒看中玉颜,我想成全这俩孩子,要你到皇上跟前,说一说他们的故事。” 展敬忠很是惊讶:“玉颜?” 第231章 留下她的人,明明是你 做长辈的,总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偏偏孩子们就在眼皮子底下,那么多年的情愫,竟一无所知。 “虽说是求你,但三年前害两个孩子不敢说出来的,你也有分吧。”何翊翎毫不留情地说道,“因此,恳请大伯父,恳请姑父,拨冗为孩子们到御前走一趟。” 展敬忠道:“不是我不愿意,但跳过岳父和兄长们,我为了恒儿去见皇上,岂不是很古怪?” 何翊翎反问:“玉颜不是您的侄女?” 展敬忠这才想起来:“是是,我光想着恒儿了。” 何翊翎无奈地摇头,说道:“皇上是否有意试探贵妃,我不清楚,但我们可以对皇上坦诚,皇上和贵妃之间,你选哪一边?这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若连这样的事,都要算计皇上,君臣还是早些散了的好。” 展敬忠道:“父亲和大哥的顾虑,必定也是有道理的,容我与他们……” 话没说完,妻子的目光已经逼得展敬忠闭了嘴,他没得选,翎儿根本不是来与他商量的,只是来告诉他,接下去该怎么做。 果然,何翊翎冷声道:“大人,您愿意辛苦一趟吗?” 展敬忠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明日一早散了朝,我便去见皇上。” 天色已晚,没道理这会儿逼着他进宫,不然外人还当出了什么大事,恐横生枝节,何翊翎便起身道:“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千万千万成全了那对孩子,玉颜是您嫡亲的侄女,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展敬忠却道:“何必这样说话,翎儿,你非要字字句句都将我架在火上烤,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你,何苦这样……翎儿,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何翊翎说:“你我之间,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简单来说,你不是我当年倾慕的展敬忠,而我也不再是让你痴恋的何翊翎,苦于不得和离,才又多捆绑了十年,好在你一心为国,无所谓这些身外事,倒也不算辛苦。” “你想怎么说都成,但不要替我想。”展敬忠沉声道,“你时时刻刻都在我心里,翎儿,我从未变过。” 何翊翎淡淡一笑,走近展敬忠,直视着他的双眼。 “翎儿……我、我将萧氏也一并送走,送她去老太太身边,你回家来可好?” “来不及了。” “翎儿?” “展敬忠,你我都放下吧。” 说罢,大夫人转身而去,留下展敬忠孤零零地站在厅堂里,一刻钟前,他还在与大臣们商议国事,左右着朝廷的将来,转眼,他又在心爱的人面前一败涂地。 太师府外,七姜送母亲上马车,然而她们从大院走到这里,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她不敢问也不敢多嘴,安安静静地送婆婆离开。 车马前行,车轮滚滚声,隔绝了世间的纷扰,何翊翎闭上双眼,然而眼前,却是一幕幕曾经的美好。 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郎,那个满眼柔情的男人,那个占据她心里,让她能放下一切去追随的展敬忠。 “你去哪儿了……”何翊翎睁开眼,有泪水从面颊滑落,又从泪容中笑出来,笑自己的没用,笑曾经的荒唐,笑眼前的无可奈何,“是我太骄傲了吗,不,展敬忠,是你负了我。” 太师府里,七姜回来时,遇上大厨房的人给大老爷送晚饭,从门里隐约能看见萧姨娘的身影,她没来由地心头起火,但又自相矛盾。 母亲提起玉颂的娘,说姨娘的性命无人在乎,七姜还觉得很可悲,但此刻,她满心盼着萧姨娘从眼前消失,难道就在乎了她的性命吗? 人终究是自私的,事情没轮到头上,什么漂亮话说不得,可明明,谁也不是菩萨。 “姜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七姜心头一热,转身便见展怀迁从外面回来,她飞奔着过来,一下扑进他怀里,纵然不少下人看着,也顾不得了。 “怎么了,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又出大事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两口回观澜阁商议大事,这一边,怀逸跟随父亲用晚饭,但桌上气氛沉重,很难得的,父亲喝了酒。 起先,怀逸还主动为父亲斟酒,慢慢的,父亲一杯接一杯,他捧着酒壶放不下,展敬忠便不要他动,让儿子安生吃饭。 如此气氛下,怕是龙肉也没胃口,怀逸勉强塞下饭菜,又坐着不知该不该走。 “怀逸,你几岁了?”展敬忠忽然问。 “十三岁,虚龄十四了。”怀逸应道,“我比二姐姐小一岁。” “这么说来,明年玉颂及笄,家里该好好为她操办。”展敬忠有几分微醺,又自斟自饮,说道,“转眼,你四叔也走了那么多年了。” 怀逸想了想,垂首道:“父亲,您是不是想说,母亲也离家那么多年了。” 展敬忠抬起泛红的眼睛,冲儿子微微一笑:“怀逸,长辈们的事,与你不相干,父亲盼你早日成才,能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怀逸啊,庶出子从不低人一等,众生皆平等,千万千万,不要被出身束缚,不要钻牛角尖。” 怀逸起身道:“儿子记下了。” 展敬忠抬起头,比量了一番:“你长高了不少,分明日日都在我身边,怎么每回见你,都有久别之感。” 怀逸说:“儿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莫说父亲觉着新鲜,贴身伺候儿子的下人们,也总爱比量儿子的身长。” 展敬忠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事,怀迁头一回见弟弟,就用虎口比量他的身长,神情纠结地说了句:“他太小了。” 那时候,怀迁已经懂事,是个大孩子了,弟弟的到来,带给他家的破碎,可他那么善良,做到了一个兄长该做的一切。 他的心肠,像极了他的母亲,嘴硬心软,对这人世间,心怀悲悯。 “翎儿,留下她的人,明明是你,难道不是你吗?”展敬忠自言自语,拿起酒壶对嘴猛灌,喝空了一壶,拍在桌上,怒声道,“酒呢?” 第232章 世间所有的好,都曾属于我 夜深人静,七姜和展怀迁都预备就寝,这几天本该是最甜蜜的时候,奈何出了瑜初郡主的事,昨晚还在吃味的七姜,怎么也想不到,麻烦会落在玉颜和哥哥的身上。 展怀迁见她闷闷不乐,走来帮七姜梳头,虽然笨拙但很小心,温和地说:“一定会有法子,外祖父的地位,这件事本不难,他恐怕另有打算。” 七姜说:“刚开始,我总觉得哥哥一厢情愿,有些太自私了,仿佛他恋着玉颜,玉颜就必须跟他。但今日,哥哥对母亲说,若要玉颜跟他过偷偷摸摸的日子,他宁愿放手,我真是觉得,天上地下最般配玉颜的人,只能是哥哥。” 展怀迁笑道:“他若知道你现在才这么想,该难过了,难道不是一直都是。” 七姜说:“怀念刚来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与我不相干,除了照顾好自己,啥也不必惦记,现在可好,没完没了的事,父亲和母亲又那么奇怪,我实在看不懂。” 展怀迁低下头问:“当真?” 七姜笑了:“那还是现在好。” 展怀迁放下梳子,搀扶七姜起身:“世上纷纷扰扰那么多,咱们顾不过来,自然,爹娘的事……” 话未完,门外有婢女传话,说着:“公子,大院嬷嬷传话来,大老爷今晚贪杯得厉害,请您过去劝一劝。” 夫妻俩对视一眼,七姜便去取来袍子,利索地给展怀迁穿上,她是儿媳妇,夜深了不宜去公爹的住处,送到门前说:“母亲今日离开时,心情也很不好,他们必定又有了争执,你多陪陪父亲吧,不必惦记我。” 展怀迁说:“亏得有你,家里有什么事,我心里还能有底。” 说罢,匆匆离了观澜阁,径直来到父亲身边,父亲已然从膳厅喝到了卧房,萧姨娘焦灼地等在门外,见了他便说:“哥儿劝劝吧,老爷这么喝,伤身子,怕是明日早朝都上不得了。” 展怀迁进门来,刚好见父亲拎着酒壶对嘴灌下去,他没有伸手抢夺,待父亲停下手,才取下酒壶。 “做什么?” “爹,您醉了,早些休息吧。” “你觉着,我醉了吗?” 酒气上头,年过四十的人,不仅面红耳赤,脸颊五官都跟着浮肿。 父亲年轻时,那也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公子,便是如今站在朝堂上,也是仪表堂堂,常常令外来使臣惊讶,如此年轻俊美的人,竟然已是当朝宰辅。 但此刻,醉酒的人,满身的气味和浮肿的面容,都叫人观之生厌,展怀迁相信,娘绝不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 可那么多年,在展怀迁的记忆里,父亲极少喝醉,甚至不怎么喝酒,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他要时刻保持清醒。 “怀迁,你恨爹吗?” “您说什么呢?” “儿子,不是爹要留下萧氏,是你娘,她说怀逸是无辜的,怀逸也有资格被亲娘照顾,怀迁,不是爹,不是爹……” 展怀迁怔住了,他不敢信,他不敢相信是母亲主动退出,把偌大一个家留给一个侍妾,甚至还丢下了他。 “不是的。”展怀迁放下醒酒汤,往后退了几步,“爹,问题不在萧姨娘,也不在怀逸,是您辜负了母亲,您逃避了十几年,事到如今,您还说这样的话?” 展敬忠苦涩地一笑:“儿子,除了那一夜的迫不得已,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娘的事,这十多年来,萧氏不过是留下来照顾怀逸的,不然你以为呢?” 卧房外,捧着热水的萧姨娘,默默转身,可一步一步越走越急,突然被裙底绊倒,整盆水泼出去,摔得铜盆铛铛作响。 丫鬟们赶来搀扶,萧姨娘猛地推开她们,失魂落魄地说:“我、我自己来……” 明月当空,玉扇轻摇,静谧的院落里,何翊翎独坐石桌旁,湿发披肩,衣衫微拢,满身的风流。 院门外有动静,侍女去询问,不等回话就开了门,何翊翎立时拢好衣衫要回房。 “老太太……” 听得传来的话语,没想到这么晚了,母亲会来,何翊翎忙转身赶来迎接。 “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是晚饭吃得不好,噎着了?” “哪里有胃口吃东西,你爹啊,放心不下恒儿,怕他半夜跑了,在那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叫我心烦得很。我便说我去看看,才刚从恒儿的院子过来,见你这里亮着灯,就过来看一眼,你怎么还不睡?” “才沐浴,热得不耐烦,出来透透气。 老太太打量了院子里的光景,见女儿衣衫不整、湿发披肩,不禁嗔怪:“又胡闹,成何体统,便是这湿发吹风,老了该落下病。” 何翊翎笑道:“等我老了,您也该走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操那心做什么?” 老太太瞪着女儿,显然是生气了,她这才一笑哄母亲:“您别和自己闺女计较。” 说着,母女俩进了门,老太太亲手为女儿打理头发,虽说姑娘已过了四十,可满头乌发茂密丰盈,再加上她天生丽质,此刻素面朝天亦是瞧着白嫩干净,哪儿猜得到年岁。 “恒儿不愿玉颜随他隐姓埋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恒儿不会跑,您让爹放心。” “这才好,这才是有担当的公子哥。” “娘,您嫌弃玉颜吗?” 老太太拿起白玉梳,轻轻一叹:“若说完全不介意,那是假话,可我并不是嫌玉颜,只是对于恒儿的媳妇,我和你嫂嫂都有所期待,从恒儿落地起就盼着了,哪知会如此波折。” 何翊翎回身看着母亲:“您愿意接纳那孩子,是不是?” 老太太颔首:“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恒儿的心给不了旁人了,我都想,当年我若没病,不必去什么温泉山,是不是如今重孙都抱上了,真真天意弄人。” 何翊翎握了母亲的手:“偏是这三年的苦,将他们钉在了三生石上,三年前若没有错过,谁又知道三年后他们是否还相爱,人啊,要活在当下。” 老太太细细端详女儿,心疼地问:“那你后悔吗,孩子,嫁给展敬忠,你后悔吗?” 何翊翎摇头:“不后悔,我轰轰烈烈地爱过恋过,娘,这世间所有的好,都曾属于我,人生一世,夫复何求?” 老太太眼中含泪:“可是娘心疼你,我最骄傲的女儿,竟被这样欺负。” 何翊翎笑道:“没有人欺负我,娘,是我欺负展敬忠,是我不给他机会,是我不原谅他,是我逼着他让萧氏留下,娘,您别心疼我。” “翎儿,何苦?” “没什么何苦,就是突然有一天发现,他不是展敬忠了,我不喜欢他了。” 第233章 慢一拍、晚一步 这一晚,展敬忠喝得酩酊大醉,待倒头昏睡过去,已然过了午夜。 七姜得到消息,展怀迁不回来了,要整夜守在父亲身边,张嬷嬷在一旁轻轻嘀咕了句:“可不得守着吗,那个还年轻呢……” “嬷嬷,谁还年轻?” “还能有谁,自然是萧姨娘。”张嬷嬷并非恶人,说人坏话少几分底气,但也真的生气,念叨着,“别又来一回当年的事,她还能生呢。” 七姜很无奈,然而提起当年的事,倘若父亲当真被逼无奈,是意识模糊下做出对不起母亲的事,以母亲的胸怀,她绝不会因此怨恨父亲。 可见,问题不在萧姨娘,不在怀逸,甚至不在老太太,一切的根源,还是在父亲自己的身上,七姜深信不疑。 这一晚,七姜睡得也不好,本该温存旖旎的小两口被迫分开,一面心里空落落的,一面又心疼母亲,这样孤独的夜晚,她足足度过了十几年。 虽说不见得人这辈子,就非得和谁凑成双,可拥有过再失去,且并不能真正斩断前缘,七姜想着,若是她和展怀迁到了这个地步,她能每晚都把自己呕死,索性分开了,倒也干净。 这般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夜,天亮时听见动静睁开眼,果然是展怀迁回来了。 七姜立时爬起来,担心地问:“一夜没睡吗?” “我睡了,在父亲房里睡的,倒是你一脸倦容,没睡好吧?”展怀迁说着,将床边的软鞋拿来,亲手给七姜穿上。 七姜问:“父亲醒了吗?” 展怀迁道:“醒了,但恐怕不能上朝,满身酒气一时半刻散不去,御前失仪如何了得,我此刻便进宫为他告假。” 七姜便跑去翻找朝服,唤门外的丫鬟送水,亲手绞了帕子递过来,展怀迁不禁笑道:“不久前,你连一杯茶都不愿给我倒。” “那你还不赶紧受用,指不定明天我又不乐意了。”七姜甜甜地一笑,递给他帕子,就抱起朝服,等他自行把身上的袍子脱了。 待张嬷嬷赶来,屋里都收拾好了,眼见少夫人踮着脚为公子戴官帽,她欢喜得不禁手捧心口,但恍然间,这一幕似曾相识。 退出卧房,张嬷嬷感慨万千,曾几何时,大老爷和大夫人也这般甜蜜恩爱,她每日抱着襁褓里的小哥儿去请安,总能见到类似的光景,即便没什么过分亲热的行为,但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满屋子气息都是甜腻的。 可如今…… 此时展怀迁出来了,见了嬷嬷却说:“姜儿昨晚没睡好,嬷嬷盯着她好生歇一歇,司空府这几日不太平,先不要过去了,在家也一样学。” 七姜在一旁听着,抱怨道:“你怎么不对我说?” 展怀迁嗔道:“你能听话吗,让你别送了,还出来,快进去再歇会儿。” 就这么几句话,张嬷嬷听着甜、看着甜,目送公子离去后,便送少夫人回屋躺下,这会儿天还早呢。 当官的虽说锦衣玉食、威风八面,可其中辛苦,也非常人能体会,自然皇帝亦如是,国事天下事,一年到头难得才有几日闲暇。 且说展怀迁出门坐马车直奔皇宫,他来得算早,宫门前还没什么车马轿子,可他才下车,就见宣旨的内侍官策马出宫,不禁眉头一紧,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司空府中,下人们忙忙碌碌伺候几位主子出门,忽然有人跑进来,着急地说:“老爷,宫里来人了。” 消息传到大夫人所在的院子时,她才刚起身不久,正在镜前梳头,梁嬷嬷出去转了一圈,着急忙慌地跑来说:“夫人,皇上传口谕,命大公子进宫领旨。” 大夫人眉头轻蹙:“什么意思?” 梁嬷嬷道:“怕不是要赐婚了……” 这一刻,何翊翎意识到,皇帝并不在乎侄女嫁谁,也不在乎何世恒娶谁,他这是在给贵妃警告什么,几个孩子不过是被当枪使了。 “夫人,大老爷到底没赶上。” “与他不相干,这是皇上给贵妃的下马威,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了。” 梁嬷嬷问道:“皇上多年来独宠祥英殿,哪怕贵妃娘娘年纪大了,也没有年轻的嫔妃崭露头角,怎么突然就不和睦了?” 大夫人说:“这有什么稀奇,人会变,贵妃早已不是我从前认识的她。可这也不能全怪她,皇权富贵、三千佳丽,她要守住自己的一切,岂能那么容易。” “夫人,眼下怎么办?” “恒儿进宫,展敬忠也在,但愿他能帮上忙。” 令人失望的是,半个时辰后,何翊翎得到消息,丈夫昨夜宿醉,今日头疼欲裂、满身酒气,不论如何也不能进宫,不然御前失仪是大罪过,且他堂堂宰辅,岂能叫人看见狼狈的模样。 “夫人……” “其实也没什么可生气的,姜儿都看透她公爹了,什么事都慢一拍、晚一步,这是展敬忠的命。” 梁嬷嬷提醒道:“恐怕消息传开,大姑娘也知道了。” 何翊翎颔首:“玉颜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她能照顾好自己。” 此刻,皇城里,跟着礼官第无数遍学习大婚礼仪的陈茵,面无表情地下跪叩首再下跪叩首,起身时有一阵晕眩,亏得一旁的宫女搀扶才站稳。 只见苏尚宫进门来,禀告道:“小姐,展家二少夫人命人送进来的信函,奴婢……没有禀告贵妃。” 陈茵看了眼苏尚宫,心中有几分感激,接过信,不禁念叨:“可她不会写字,怎么给我送信。” 展开,果然是代笔,但落款处,歪歪扭扭地写了云七姜三个大字。 陈茵收起信纸,冷然对苏尚宫道:“我要去见太子。” 苏尚宫很是意外,但娘娘交代过,两个孩子要多给他们制造见面说话的机会,便应允下:“奴婢为您带路。” 陈茵行色匆匆,并不等苏尚宫带路,急得一众宫女小跑着追她,巧的是,太子刚好从东宫出来,正要去大殿,见陈茵走向自己,自然地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来了?” “求殿下一件事,请殿下和我一起去大殿见皇上。” “求我?” 陈茵倏然跪下:“是,恳请太子成全。” 项景渊不禁后退了半步,但又下意识地上前来伸手搀扶:“跪什么,我让你跪了吗?” 第234章 太子出面 一路去往大殿,听说了表哥和展家女儿的事,项景渊不禁道:“难怪昨日姨母心事重重,不仅仅在瑜初,还在何世恒有了心上人,这些年,他可藏得够深的。” 陈茵很直接地问:“殿下,您愿意帮他们吗?” 项景渊说:“瑜初若遭拒婚,必定颜面尽失,亦损了瑞王府的体面。可瑜初是无辜的,她没得选,还要被公然拒绝,甚至将她变成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恶人,这不公平。” 陈茵望着太子,项景渊身长腿长,一步跨出的距离,她费力才能跟上,但走得急倒也不觉着辛苦,可听说这话,她不禁停下了脚步。 太子已走出几步远,忽然见身边的人没跟上,回眸看她:“怎么了?” 陈茵回过神,跟上来道:“方才脚崴了一下。” “没事吗?” “没事……可是殿下,这件事还没宣扬开,不至于令郡主难堪,或许,我们可以先找郡主谈一谈,郡主自幼是要强的个性,她怎会愿意夫君心中记挂着另一个人。” 项景渊道:“你糊涂,岂能将展玉颜推上风口浪尖,瑜初堂堂郡主,莫说要展玉颜身败名裂不难,要她的命又如何?对于瑜初来说,若要选,还有比司空府长孙更好的吗?” 陈茵怔然,但这一次没停下脚步,一路跟着到了大殿,幸运的是,何世恒虽然被召进宫,但忽然有急报传来,他一直在配殿等候,还没轮到面圣。 “殿下。”何世恒很冷静,行礼后淡淡一笑,“殿下若是来帮我,我先谢过了,但不必卷入更多的人,皇上既然要召见我当面降旨,必定会询问我的心意,我会把话说清楚。” 陈茵道:“七姜给我送了信进来,求我请太子来相助,总要有个人证明你们是多年的情分,殿下他、他……” 项景渊道:“听说还没传旨给瑜初,我就帮你撒个谎吧,只是这么多年,你藏得那么深,连我都不信任。” 何世恒躬身道:“殿下,三年前您才多大,我和您商量什么呢?” 太子干咳一声,白了何世恒一眼,再看向陈茵,说道:“方才那些话,你也听明白了,不是我不愿帮忙,瑜初没做错任何事,不该让她承受难堪。” 陈茵爽快地答应:“是,殿下说的,我都理解。” 项景渊微微皱眉:“果然是有求于人,今天怎么不和我争辩了?” 但不等陈茵反驳,他便转身往大殿去,殿内总管迎出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久后他才回过来,说道:“看样子你还要等,南方有异动,展怀迁在里头呢。” 何世恒道:“是,怀迁早就进去了,展太师身体抱恙,今日未入朝。” 项景渊吩咐:“离宫后,替我去问候太师,请他多保重。” 何世恒说:“让怀迁转达便是了,我就……” 项景渊笑道:“怎么,不去看看展家女儿?” 何世恒一愣,无奈地笑道:“殿下,眼下我可开不起玩笑。” 项景渊瞥了眼一旁的陈茵,挺起背脊道:“你们等着吧,我先进去了。” 二人行礼恭送,但太子离开时,深深看了眼陈茵,眼底露出几分欣喜,可他自己都不明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而这一等,足足一个时辰,皇帝才与大臣们商议罢国事。 展怀迁随众到了殿外,便见何世恒从配殿过来,陈茵是女眷,已经退了出去,除非皇帝召见她,不然进不得此处。 “皇上心情不好,你我谨言。”展怀迁提醒哥哥,“晋王果然在南方招兵买马了,弄不好,太子的大婚不能顺利举行,朝廷还要打仗。” 说着话,内侍官出来,传旨请何世恒入殿,展怀迁问他能否同行,内侍官道:“大人就说,是殿下传召您。” 彼此会意,便一同入殿,太子正端茶递给父皇,顺手收起桌上的折子,没有君臣的严肃,更多是父子间的亲密。 殿内没了方才与大臣议事时的紧张庄重,喝完茶,皇帝面上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难得见你们三人同在,朕还记得,你们小时候若凑在一起,准没好事,又该闯祸了。”皇帝温和地一笑,起身道,“在这里说话怪严肃的,走吧,到内殿去。” 三人互相看了眼,项景渊上前搀扶父皇,展怀迁与何世恒紧随其后。 “没想到,你们三个最先成亲的是怀迁,论年纪,世恒稍长些,偏你连个未婚妻都没有。”皇帝一面走,一面转回身,“恒儿啊,朕可是听说一些传言,说你龙阳之好。” 何世恒笑道:“皇上,他们能不能先打一架,这边传我是龙阳之好,那边又说我流连勾栏瓦舍,我究竟是龙阳之好,还是风流浪荡?” “胡闹……”皇帝嗔道,“你很是骄傲?” “臣子不敢,皇上息怒。”何世恒依然嬉皮笑脸,但这只是表面的掩饰,用来隐藏内心的紧张。 进入内殿,皇帝落座后,笑道:“你们三个站在一处,比一比身量。” 三人互相看了眼,展怀迁与何世恒行礼后,才敢与太子并肩。 年轻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皇帝满眼欣慰,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世恒、怀迁,你们要好生历练,将来如同你们的父辈祖辈一般,为太子辅佐江山。” 二人屈膝领命,未等起来,皇帝便道:“世恒,朕欲将瑜初郡主赐婚于你,你可愿意。” 殿内静了一瞬,不等何世恒开口,太子道:“父皇,儿臣认为不妥。” 皇帝有些诧异,望向儿子:“是你母妃的意思?” 太子冷静地说:“与母妃不相干,世恒他另有心上人,父皇如此安排婚事,对瑜初不公允。皇祖母在世时,十分宠爱瑜初,儿臣曾答应过皇祖母,将来会好好照顾这个妹妹,儿臣不愿瑜初的婚事不美满,不愿她的丈夫心里另有他人。” 皇帝微微蹙眉,看向何世恒:“心上人,哪家的女儿?” 何世恒叩首道:“臣不敢报她的名讳,在皇上应允之前,臣若将她暴露,恐惹杀身之祸。” “放肆!”皇帝愠怒,“朕是这般阴险小人?” 太子也跟着跪下了,说道:“父皇息怒,父皇,权当是您替皇祖母心疼瑜初,再另择佳婿吧。” 第235章 吾皇万万岁 展怀迁低声责怪:“你疯了吗?” 何世恒却不为所动,接着太子的话继续道:“皇上,是臣子不愿……” 然而项景渊打断了他,厉声呵斥:“住口,岂容你御前放肆?” 皇帝打量三个孩子,淡淡地说:“都起来吧。” 三人中,太子年纪最小,因关系亲密,幼年时不论尊卑,皇帝从前见他们,都是小小的儿子跟在哥哥们身后。 如今长得一般高大,看不出年纪的差别,但太子的储君之气,已然能在必要的时候,凌驾于他两个哥哥之上。 这是皇帝无比欣慰的,太子比他期待的更有出息,堪堪二十岁,已有胆魄面对群臣,在朝堂上指点江山。 历朝历代,身为太子,乃至是无爵的皇子,最该谨慎的,就是不能僭越皇权,不能显露出想要取代当今的野心。 不然就会被大臣弹劾,被敌对势力抓住把柄,甚至于让皇帝感受到威胁后,演变出弑父杀子的悲剧。 但这一切,都没出现在皇儿的身上,朝堂之事,他敢争敢辩;百姓之事,他若有坚持,也绝不退让,那些曾经对东宫有过议论的大臣,都被他降服了。 便是此刻,他也敢站出来为何世恒说话,念的友情也好、亲情也罢,他们的储君,他们未来的帝王,有一颗赤诚炙热的心,他不是皇位的傀儡,不是权臣的木偶,他一心一意做好太子,当好未来的皇帝。 只是,这孩子对待感情,对待他的母亲,态度截然相反,他对母亲的迁就隐忍,甚至是无条件的顺从,让皇帝很是担忧。 若非见到儿子如此坚定的神情,还以为,今次的事,又是受他母妃的影响,才来替何世恒说话。 太子开口道:“父皇,瑜初自幼要强,因皇叔体弱只得她一个女儿,她几乎将自己当男儿般对待。这些年,关于王府的继承,宗室内更偏向过继子嗣,但儿臣以为,若能为瑜初招赘夫婿,将来诞育子嗣继承王府,岂不是更好?” 皇帝说:“恐怕宗室里,难以认同这样的安排。” 太子毫不留情地说:“他们无非是想分一杯羹,谁真正关心皇叔和瑜初,民间的说法,是不是吃绝户?” 何世恒很自然地应了一声:“殿下,是这么说。” 展怀迁不禁瞪了眼哥哥,让他赶紧闭嘴。 太子继续道:“世恒乃司空府嫡长子,入赘招婿实在有些勉强,还望父皇三思。” 皇帝嗔道:“难道朕已经答应了,要为瑜初招赘?” 太子躬身道:“是儿臣唐突了,可儿臣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 皇帝苦笑:“到底是年轻,你以为招婿是一劳永逸的事吗,若非良人,赘婿低人一等,心中埋藏积怨,假以时日,终究落得夫妻不和,瑜初早晚会受到伤害。” 太子说:“父皇所言极是,那就更不能让世恒尚郡主,瑜初岂不是连半分真心都得不到,只换得一生的痛苦。” 展怀迁眼眸一亮,心中暗暗为太子称赞,他把话又推回给了皇上。 皇帝亦是被儿子惊讶,旋即大笑:“好好好,你说的有道理。” 太子谦虚道:“父皇,是儿臣僭越了,儿臣恳请父皇再做考量,为了瑜初,更为了瑞王府。” 何世恒跪下道:“求皇上成全。” 皇帝问:“是哪一家的女儿,难道你不说,朕就查不到,就不怕朕查到了,立刻……” 何世恒浑身一震,叩首道:“方才是臣子胡言乱语,冒犯了皇上,求皇上降罪,臣子罪该万死。” 皇帝再问:“谁家的女儿?” 何世恒再次抬起头,坚定地说:“展家大小姐,展玉颜。” 皇帝很是意外,看了看展怀迁,又看向自己的儿子。 太子跪下道:“父皇不知并不奇怪,实则儿臣犯了欺君,儿臣也不知道表哥有心上人,才刚于殿外,听得展玉颜这个名字。” 展怀迁跟着跪下,说道:“皇上,臣亦无所知,反倒是内子云氏,因替表兄传递书信,被臣察觉,后多番盘问她也不肯泄露半句,直到表兄亲自向臣坦白,不然三年前,臣必定阻拦舍妹与甄家的婚事。” 皇帝轻轻拍了儿子的脑袋,冷声道:“好大的胆子,骗到朕跟前来,等你母妃敲打你。” 太子并不惧怕父亲,还笑道:“父皇不如先罚了,母妃太狠了。” 皇帝白了儿子一眼,轻轻一叹:“孽缘,怎么又和甄家牵扯上,待你与展玉颜成亲之日,便是定安侯府丢人之时,他们能放过你们?” 展怀迁听得这话,扯了哥哥的衣袖,递过眼色,何世恒一个激灵,忙叩首道:“臣子拜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没缓过神,但见展怀迁也叩拜下去,说什么替妹妹叩谢皇恩,他才明白,这两个人疯了,竟然敢拿皇上随口的一句话当圣旨。 “你们呐……”皇帝并未动怒,反而笑道,“几十年后,还要记得你们今日的机灵,好生辅佐太子,届时朕与列祖列宗,便能心安了。” “父皇……” “不必惊慌,生死有命,朕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眼前有你这样的儿子,还有这些年轻的臣子蓄势待发,父皇这个皇帝,当得总算不赖。” 三个年轻人,庄重严肃地望着皇帝,皇帝淡淡一笑:“家国之下,儿女情长皆是小事,如今晋王之患不得不除,朕原想将瑞王府做饵,倒是太子那句吃绝户,叫朕心软了。” “父皇,瑞郡王时日不多,就不必为难他了。” “皇儿啊,你知道瑜初是个怎样的孩子吗?” 三人面面相觑,瑜初离京七八年,谁也不曾有往来,只记得小时候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宫中大小宴席上,她即便年小,即便地位不如皇姐皇妹们,也能在孩子中称王。 皇帝说:“世恒,朕应允你与展玉颜的婚事,但有个条件,替朕去接近瑜初,去查朕所要知道的事。” 何世恒道:“不如让展怀迁去,皇上,郡主对怀迁青睐有加。” 展怀迁的眼刀飞向哥哥,是打量着他不敢动手是吗? 第236章 彼此之间,实在久违了 皇帝倒也随性,竟是说:“你们兄弟俩打个商量,总之,要有个人去接近瑜初。” 太子道:“父皇,不必用他们,儿臣也能经常与瑜初往来,还有陈茵,她们年幼时也相熟。” 皇帝看着他们,问道:“瑜初如何上京的,你们知道吗?” 展怀迁忙道:“是,皇上,臣在晋王府见到郡主时,未曾有任何消息听说瑞王府来京,臣以为是自己疏忽了,后来去问了几位,竟皆无所知。” 皇帝说:“那么,值不值得你们去探究一下这丫头?” 何世恒抱拳道:“皇上,并非臣子躲懒,而是与郡主从无瓜葛,或是您降旨赐婚,不然接近骚扰郡主,以郡主的聪明才智,只会对臣子拒之千里。相反,她对怀迁有倾慕之情,恐怕不必怀迁去靠近,郡主自然会找上门。” 展怀迁虽然要气炸了,可明白哥哥这番话,并非张口就来。 何世恒道:“再者,云氏霸道刚烈,易起冲突,瞧着更真些。” 展怀迁瞪向哥哥,怎么把七姜也卷进来了? 皇帝笑道:“怀迁啊,别瞪他了,你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展怀迁躬身道:“臣失仪,请皇上恕罪。” 皇帝说:“你们商量一番,如何行事不必来回朕,但十日内,朕要知道瑞王府的动向。” 三人互相看了眼,唯有领命称是,之后又说了些别的事,紧跟着有大臣求见,他们便退出来了。 大殿外不远处的宫道上,陈茵正侍立等候,见三人的身影,她想走过来,却被随行的嬷嬷拦住了。 见太子望向陈茵,展怀迁给哥哥递了眼色,二人便要行礼告退。 太子这才回眸,说道:“瑜初的事,不必太勉强,我这里一样能查。上回你单枪匹马夜探晋王府查青环的来历,太冒险,他们眼下时时刻刻都等着抓你们的把柄,不要给他们机会。” 展怀迁领命,同时他很想让姜儿来看看,正经事中的太子,是何等的果断冷静,陈茵昔日的倾慕,并非小儿女的痴傻,他的英伟胆魄,陈茵是见过的。 如此,两边分开,太子径直走过来,阻拦陈茵的嬷嬷这才散开,见殿下与姑娘彼此对望,仿佛深情款款般,他们都偷着乐,算计着赶紧回祥英殿向贵妃娘娘禀告。 然而眼下,这俩人还不至于深情款款,不过是在乎赐婚的事,陈茵那眼神里是不安和紧张,怎么到了旁人眼里,就深情起来了。 “说来话长,但结果是好的,接下来,你我最好少些关注才是。”太子说,“他们另有任务在身,我们不要坏了他们的事。” “多谢……殿下。”陈茵不自禁地笑起来,意识到的时候,才慌忙收敛了。 项景渊却捕捉到了这一抹笑容,彼此之间,实在久违了。 “回去吧,我还有朝务要处置。”太子说罢,转身回大殿去,但没忍住,又回眸看了眼。 陈茵正行礼,不经意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仿佛跟着停滞了一瞬,两人几乎同时收回目光,匆匆忙忙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走着走着,陈茵不禁伸手抵在胸口,她的心跳得好快,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宫外,太师府文仪轩内,玉颜正教七姜如何看账目,讲述过去十年里,家中的账是何等阴阳,告诉她将来该如何规避并杜绝此事。 “一些大户人家,会请账房总管,与我们家不同,他们账房里的一切便是总管说了算,主家东家平日里不得干预,若非作奸犯科之事,期满之内,皆由总管掌管家中钱财。”玉颜解释道,“这有利有弊,利在主家省心,弊在有了什么事,不好掌控,若非一开始就相中值得信赖托付的,早晚是要出大问题的。” 七姜说:“这钱还不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将来我要自己管,将家中的营生精简一些,我瞧着如今太乱了。” 七姜叹息道:“展家家业迅速扩张那些年,遇上大伯母离家,我娘能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和老太太削尖脑袋往自己兜里揣钱,虽说大宗的产业都在大伯母手里,偏是这些零零碎碎的十分麻烦,都是我娘和老太太捣鼓的。” 七姜问:“老太太那头,有什么消息吗,没人对我提起过。” 玉颜收起手头的账本,说道:“这是大伯父的事,咱们就别管了。” 七姜见玉颜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仿佛心如止水般平静,可明明此刻,她该忐忑不安,该紧张难过的。 那封给陈茵的信,是玉颜亲自代笔,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七姜口述中,在一笔一划中,才明白她与何世恒的亲事又有了波折。 “玉颜,你难受吗?”七姜忍不住问。 “自然的,不过没消息岂不是最好的消息?”玉颜眼神轻晃,说道,“若是赐婚了,圣旨早该传开了是不是,可若……可若是我太乐观,姜儿,我也没事的,你放心。” “二哥哥,今日怎么怎么早?”忽然,门外传来玉颂的笑声,姑嫂俩皆是紧张起来,不等七姜迎出去,展怀迁已经进门了。 见到相公,七姜张口想问什么,可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竟是一片空白,不知该从何问起。 “皇上赐婚了。”展怀迁道。 玉颜勉强一笑,手里已不自觉地握了拳头,嗓音干哑地说:“恭喜……他。” 七姜伤心坏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我都求茵姐姐去求太子了。” 展怀迁却笑开了,一面揉了揉七姜的脑袋,一面对妹妹说:“玉颜,皇上答应了你们的婚事,我替你磕头谢恩了。” 上天入地般的反转,玉颜有些承受不住,都分不清哥哥哪句真哪句假,脱力地坐了下去,耳边也仿佛嗡嗡作响。 还是七姜厉害,气得拿拳头砸展怀迁,骂道:“你怎么说话大喘气,你这大喘气,我都要没气了,你这人、你这人……” “我可打不疼,你仔细手疼。”展怀迁抓过七姜的手揉了揉,一面对妹妹道,“自然,皇上有条件,眼下多事之秋,朝堂风云变幻莫测,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玉颜起身来,向哥哥嫂嫂致谢:“我明白,二哥哥,我愿意等,我想他做顶天立地的人物,我不要他为了我放弃任何事。” 七姜感慨不已:“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哥哥说,若要你跟着他,过偷偷摸摸隐姓埋名的日子,他宁愿放弃。” 第237章 父子交心 玉颜的笑容带着泪光,看向哥哥,又看向七姜,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她知道,不到成亲的那一天,她不能真正地欢喜,还要给可能失意的人生,留几分活下去的余地。 但七姜高兴极了,扑上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箍着她纤弱的身体使劲摇晃。 玉颜经不住求饶:“我的骨头要散架了,姜儿……嫂嫂。” 展怀迁嗔道:“你力气大,没轻没重的,赶紧松开。” 七姜便转回身,撞进他的怀里,笑得眼睛鼻子都皱起来,欢喜地说:“我是不是很聪明,把太子搬出来,自然我是请不动太子的,可是茵姐姐能行。” 展怀迁说:“他们关系那么不好,你怎么有信心陈茵能请来殿下?” 七姜小声说:“茵姐姐大耳光抽他,殿下都不追究,还不许任何人多嘴,可见在他心里,茵姐姐很重要,茵姐姐求他一定管用,殿下就是嘴巴硬。” 展怀迁很是赞同:“说的是,不然他也不会说什么怕陈茵被深宫吞噬的话。” “二哥哥,你们真是,我还在呢,只顾两口子说话。”玉颜忍不住出声,故作嫌弃道,“大白天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又或是特特来膈应我?” 七姜却将展怀迁搂得更紧:“等何世恒八抬大轿来娶你,你也天天搂着,我一定不嫌弃你。” 当着哥哥的面,玉颜有些害羞,轻声念道:“我才不稀罕。” 正说话,有下人在外求见,七姜到底不敢太放肆,赶紧松开了站好,待那丫鬟进来,说:“大老爷知道二公子回来了,请您立刻过去。” 展怀迁这才回过神来,说道:“父亲一定也担心,光顾着让你们高兴,我先去回话。” 他屏退了丫鬟后,又道:“皇上虽然答应,可事情并不简单,皇上许下条件,待我见过父亲,再来与你们详谈,但不必太紧张,我们一定能做到。” 这边厢,当萧姨娘带着丫鬟,从小厨房端着粥来,恰好遇上二公子。 展怀迁客气地说:“我送进去就好,正有话要对父亲说,不劳烦姨娘了。” “也不麻烦,老爷在家时,我不进正房的……”萧姨娘微微一笑,便谦卑地让开,命丫鬟跟着二公子进去。 简单的几句话,展怀迁却听着不自在,没再说什么,转身进门了。 卧房里,展敬忠靠在榻上,依旧头疼得厉害,他不擅饮酒,也从不贪杯,昨晚是疯了,是被翎儿激疯了。 “父亲。” “怎么样?” 展怀迁道:“查到了晋王招兵买马的行迹,黄将军已飞鸽传书,命南方三军随时待命。” 展敬忠却是怔了一瞬,附和着说了几句后,不得已道:“我问世恒的婚……” 但说着,便苦笑起来自嘲:“我真是醉得还没醒,胡乱担心什么呢,皇上若已下旨赐婚,消息早就传来了,还用等你回来告诉我?” 展怀迁道:“父亲也是关心则乱,是担心哥哥。” 展敬忠苦笑:“我担心的,是你娘,昨日特地来找我商量这件事,还用了‘求’字,可我满口答应下,转身就误了事,她对我的失望,从来都不是无理取闹。” 展怀迁心情沉重起来,不等控制情绪,就脱口而出:“父亲既然明白,为何还要逃避?” “逃避?” “是儿子冒犯了,但我想知道,这会儿您打算怎么办?” 展敬忠看着儿子:“你不是说……没事了吗?” 展怀迁很失望,禁不住语气也没了耐心:“您不打算去向母亲解释吗,至少答应了的事,不是办不成,而是根本就没去办,您不该为自己的食言道个歉吗?” 展敬忠眼神轻晃,这副无言以对的心虚,哪里还看得出,是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宰辅,他避开儿子的目光,说道:“去了,也只会被拒之门外,哪怕见了面,你娘会说些什么,我都能想到,以她的脾气,眼下定不愿见我。” 展怀迁苦笑:“因此这十年多,您用类似的借口和理由,一次次放弃接母亲回家,到后来,这些说辞在您心里,就是真的了。” “迁儿……” “爹,我也没出息,一忍再忍,不敢对您说,甚至不愿提起,我同样一直在逃避。”展怀迁道,“是七姜让我醒悟了,也许下一回,为了母亲,儿子又会和您起争执,但是……爹,我是盼着你们还能好。” 展敬忠道:“是啊,过去你从来也不提我和你娘的事,这些日子,却屡屡与我起冲突。儿子,爹虽然让你失望了,可心里为你高兴,姜儿带给你好的一面,你愿意改愿意接纳,你比爹强。” 展怀迁没说什么,只将粥盛了一碗,送到父亲面前,才道:“您吃些东西,养养精神,国事家事都离不开您,前厅等着见您的大人们,快排到太师府门外了。” 看着晶莹剔透的米粥,展敬忠沉吟半晌,抬眸说道:“前厅的事,你替爹应付,爹今日不想理国事。” “儿子明白,父亲好生休息。” “不,不歇了,让下人进来,我要洗漱更衣,去一趟司空府。迁儿,哪怕就今天,爹不能再叫你失望。” “是……儿子这就命人备马车。” 展怀迁心里高兴,立时便去张罗,不多久父子俩一同出门,萧姨娘站在廊下看着,意识到的时候,手中拳头捏得太紧,手指生疼。 “姨娘……听说大老爷是要去司空府。” “我知道,怎么了?” “大夫人最近总来,不定哪天就不走了,到时候,您怎么办?” 萧姨娘冷冷地瞥了一眼:“做好我分内的事,还能怎么样?” 太师府外,展怀迁目送父亲离去后,便来前厅应付那些有事相商的大臣,后来七姜和玉颜也来了,虽是女眷,但体面大方、礼貌周到,没有人敢挑不是。 这一边,大夫人正和嫂嫂们在母亲面前,商议着何世恒的婚事该如何操办,今日一颗定心丸吃下去,何夫人已然满心要娶儿媳妇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此时,有丫鬟来禀告:“老太太,夫人……姑爷到了。” “哪位姑爷?” “太师大人……” 大夫人闻言,端起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 老太太见女儿这般,心中很是无奈,开口道:“去吧,人都来了。” 第238章 大人不舍得了? 看着母亲与嫂嫂们殷切期待的目光,何翊翎明白,家中不是长住之地,他们时时刻刻会觉得自己很可怜,她被不被可怜不重要,只是不愿一次次辜负家人的心意。 “我去去就来。”她淡淡地答应,起身行至门前,但回眸望了眼母亲。 岁月不饶人,母亲到底是苍老了,若是再离家,母女此生见一次少一次,且即便离开,娘还是会担心她挂念她,只是自己看不见。 但这些顾虑,早在心中反反复复无数遍,何翊翎坚信,为了哄母亲安心而违心地活着,远不如真正潇洒自在地活着,哪怕是让老娘亲担忧。 何翊翎干脆地转身:“走吧,他在哪里?” 丫鬟应道:“姑爷去了您的院子。” 这一边,梁嬷嬷忽见大老爷来,心中快活又紧张,奉茶后,在一旁犹豫良久,忍不住道:“今日之事,夫人说,您原就安排了散朝后再向皇上禀明,皇上却急着在早朝前下旨,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不愿给任何人机会。” 展敬忠看着她,心中默默念:所以呢? 梁嬷嬷主动道:“老爷,夫人并不怪您。” 展敬忠稍稍松了口气,但不敢露在脸上,低头喝茶掩饰心绪,才放下茶碗,妻子就到了。 “怀迁回去了?”何翊翎进门,大大方方地坐下,问道,“宫里的事,都知道了吧。” “回去了……宫里的事……”展敬忠忽然结巴起来,眼看着梁嬷嬷带了丫鬟退下,他坐直了身板道,“翎儿,对不住,昨晚我酩酊大醉,今日满身酒气、头疼欲裂,实在无法进宫,没料到圣上会如此……” 何翊翎平静地望着他,眼神安宁淡定,没有怨怼、没有失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 展敬忠停了下来,在妻子眼中看不到任何光芒,他的心也跟着黯淡了。 “翎儿。”他起身来,抱拳作揖,“是我食言,耽误了你交代的事,是我的不是。” 眼前的光景,竟有几分新鲜,何翊翎眸中略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就避开了丈夫的目光,淡淡地说:“还望保重身体。” “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世恒的事,也算解决了,之后就交给年轻人吧,既然皇上信任,你我不必太担忧。” 展敬忠问:“翎儿,你不怪我?” 何翊翎颔首:“不怪你,所以,不要再提了。” 展敬忠说:“过去的每一次发生矛盾,你总在事情的最后对我说不要再提,于是我再也不提,但就这样一次次,把你越推越远,到了今日的地步。” 何翊翎眉心微蹙:“你想说什么?” 展敬忠道:“没能帮到你,我愧疚、懊悔,想让你知道,我……” “我才说别再提了。” “就这一次,你让我说完。” 何翊翎叹了口气,随手自己斟了茶:“说吧,刚好我应个景,我娘就会以为,咱们聊得挺好,她就高兴了。” 展敬忠不介意这些话,真诚地说:“世恒和玉颜的婚事,我会放在心上,一定一定成全他们,翎儿,我不愿再让你失望,也不愿再让怀迁失望。” 何翊翎微微一笑:“行,我信你。” 这个“信”字里,满满都是戏谑,展敬忠心内一沉。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白自己的真心和诚意,为何曾经彼此在一起,一颦一笑都是恩爱,他并不记得自己花过什么心思来哄妻子,但如今,便是费尽心思,也换不来一笑。 “翎儿,你能不能回家来?” “我要多陪陪我娘,这里是我的家,没有不自在的。” “那、那我能不能搬来?” 何翊翎倏然抬起双眼,纵然内心并没有起什么波澜,但展敬忠这句话,是真不容易,都不像他了。 “你要来司空府入赘吗?” “我求学时,本就在司空府门下,不过是回师门罢了。” 夫妻俩彼此对视,展敬忠似乎终于在妻子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些什么,正要高兴,何翊翎却站了起来。 “怎、怎么了……” “茶也喝了,话也说完了,大人那么忙,还请早些回去,又或是我爹等着你说话。” “翎儿?” “对了,有件事交代你,待另一头安排好了,我要把萧氏送走。” 展敬忠下意识地站起来问:“为何?” 何翊翎笑意深深:“大人不舍得了?” 展敬忠急忙解释道:“自然不是,是你从来也不管家里的事,突然之间,我才有些惊讶。” 何翊翎说:“打个招呼,是给你时间想好怎么安抚怀逸,至于我,没什么对不住的,他若不乐意,可以跟他娘一起走。” 展敬忠说:“她走了,你愿意回家来吗?” 何翊翎淡漠地摇头:“我只是替儿媳妇清理门户,但想想也实在了不起,贵府统共那么几个人,还一个比一个能作妖。” 展敬忠无言以对,垂眸道:“好……你安排吧。” 何翊翎轻轻一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展太师,为何在我跟前,总这般低声下气,仿佛我时时刻刻都在欺负你,展大人,你让我很为难。” 展敬忠眼眸亮起来,有了几分朝堂上的锐气:“翎儿,嘴硬心软不是这么用的,你从来不是刻薄的人,为何、为何总要对我说这些话。” 何翊翎缓缓收回目光,往门外走去,仿佛念这一句:“我从来不会嘴硬,也未曾心软过。” “翎儿。”展敬忠叫住了妻子,“昨晚我醉了,不小心对怀迁说了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向你求证,但我要解释,这不是把责任推卸给你,我、我是不甘心。” 何翊翎回眸看向丈夫:“都不重要了,展大人,我对你最后的期待,是给我休书,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 展敬忠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我做不到。” 何翊翎含笑欠身:“大人,少陪了。” 望着妻子转身离去,展敬忠失望地重重坐下,胸口的郁闷散不开,他到底要怎么做才好,为什么要互相折磨。 此时此刻,七姜和玉颜听完了关于调查瑜初郡主的事,得知何世恒把事情推给他们夫妻,七姜气呼呼地说:“他娶个媳妇,怎么总拉扯别人呢,不嫁了,玉颜你别嫁了。” 第239章 他可真会做买卖 玩笑归玩笑,正经事不能胡闹,七姜听懂了展怀迁所说的话,皇上是怀疑瑜初郡主,确切地说是怀疑瑞郡王府与晋王勾结,企图谋朝篡位。 “这弄不好满门抄斩的事,他们图什么?”七姜实在无法理解,人心可以贪恋权力到了什么地步,几位王爷世子郡主,皆已是人间富贵之极,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就不满足呢。 展怀迁道:“正是瑞郡王府不剩下什么人了,若真有此事,也是无所顾忌。” 玉颜说:“姜儿来京后,发生那么多事,早已名声在外,郡主多住两日就什么都知道了。二哥哥,她若对你有心,那另说,可你若主动暧昧,郡主必起疑心,反叫她识破你们的谋算,何世恒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太不谨慎了。” 展怀迁笑道:“他就是不愿染指,怕你伤心难过,又怕弄巧成拙,万一真有些什么事,如何向你交代呢。” 七姜气道:“那我呢?” 玉颜说:“他必定是想,你们已是夫妻,且是圣上赐婚,哪怕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前路再长也有去处,而我和他就漫漫无穷尽,看不到将来。” 七姜无奈地笑:“真是的,我都生气了,你还帮他说话。” 玉颜忙解释:“他自然是不好,这法子也不好,你别生气。” 展怀迁道:“玉颜担心的事,不无道理,郡主是聪明人,不能先叫她看出破绽。” 七姜托着下巴,满心奇怪地说:“司空府和太师府,都是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全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十分倚重我们,你和哥哥明摆着就是皇上那边的人,还担心什么会不会被郡主发现呢,她是傻子吗?” 展怀迁和玉颜,都愣住了,是啊,说那么多有什么用,瑜初若当真是心怀谋算,想要来夺取什么,她还能傻乎乎地被男色冲昏了头? 玉颜夸赞道:“还是你最清醒,我们太自以为是了。” 七姜脑筋一转,对展怀迁笑道:“既然不得不做,不如就反过来,她能当着我的面,对你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不论是不是对你有心思,她必定都看不上我,觉得我不配,所以哪怕没有心思,也想羞辱我。” 展怀迁心疼地说:“没这回事,谁都不会看不起你。” 七姜摆手道:“我可没不高兴,我的意思是,下回再见面,咱们亲亲热热的,让她心里不痛快才好。之后呢,你一定离郡主远一些,她进一步你退三步,她一直得不到你,才会想靠近你,真要搞出些什么事来,也得是她主动接近你,这样就算明知道你是皇上的人,她自己也会掂量。” 玉颜谨慎地问:“万一郡主另有所图,我们正中下怀,如何了得?” 七姜说:“这可没完没了的,只能互相算计提防,可一开始占得赢面大,才有胜算。” 玉颜看向兄长,不吝言辞地夸赞:“二哥哥,我家二嫂嫂将来可了不得,往后别府的夫人们,都不是她的对手。” 展怀迁笑而不语,七姜则满不在乎:“我才不要和谁当对手,离得远远的才好。” 待言归正传,他们三人做了决定,还是由展怀迁出马,等待机会让瑜初接近自己,毕竟真有什么事,七姜出师有名,能把局面搅得更乱些,他们才好下手调查。 “说实话,这么多人连带至高无上的皇帝一起算计个小姑娘,太不磊落了。”商量归商量,七姜还是说了心里话,“倘若是我,就去当面问她,何苦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展怀迁说:“若是行得通,我也想当面问瑜初,难道皇上不想吗?姜儿,可咱们这边刚问出口,若是背后真有什么事,不等瑜初供认些什么,消息就传出去了,这便打草惊蛇,做了无用功。” 七姜的性情虽霸道些,但也是从善如流的姑娘,听了这番话,很是佩服地说:“到底你们厉害,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玉颜笑道:“咱们三人各有各的长处,凑在一起商量,就有了最好的结果?” 七姜依偎着展怀迁,故意说:“是呀,不带某个人,多了他就乱了,三个人刚刚好。” 玉颜知道自己又被取笑了,委屈地抱怨:“二哥哥,不管管你的媳妇吗?” 展怀迁一手搂着七姜,毫不在乎地敷衍着:“管,一会儿就管。” 玉颜道:“话说回来,事情如此棘手,可二哥哥瞧着挺高兴的,是有什么好事了吗?” 七姜立时看向展怀迁,却是心疼了,摸了摸相公的胳膊,对玉颜说:“父亲去司空府,好像是头一回,在有了不高兴的事后,追着母亲赔不是。” 然而直到第二天,七姜来司空府上学,在书房等待母亲时,才被梁嬷嬷悄悄地告诉,昨儿老爷和夫人又不欢而散。 “少夫人,您千万别说是奴婢告诉您的。” “嬷嬷也别告诉展怀迁,他昨天可高兴了,这一下该多失望。” 梁嬷嬷感慨:“可不是吗,哥儿从小就夹在中间,两头都为难。” 七姜倒是很有信心,说道:“分开那么久,且分开之前,都不知道娘伤心了多少回,再算上这十多年,难道父亲想凭几句话就一笔勾销,他可真会做买卖。” 此时,听得书房外丫鬟的动静,梁嬷嬷立时起身迎到门前,大夫人款款而来,含笑说着严肃的话:“可有好好温功课,一会儿背不出来,挨手心板子,这回可要真打了。” 七姜软乎乎地笑着:“早晨怀迁上朝前,还帮我背了一遍,夸我聪明。” 大夫人嗔道:“他自然哄你高兴,娘可不好糊弄。” 之后一个时辰,七姜认认真真学认字、学背书,直到下人替老太太送来茶点,大夫人才让她歇一会儿。 婆媳俩坐在窗下,外头的阳光越来越炙热毒辣,从窗户里吹来的风,也是热乎乎的。 七姜猛喝了一碗茶,背书背得口干舌燥,早就渴坏了。 大夫人笑道:“下回口渴了要说,哪有读书不让喝水的?” 七姜缓过气来,说道:“娘,我们决定了,由展怀迁出面应付郡主,估摸着回头我还得去演一场抓奸的戏码,想想都有意思。” 大夫人略有些严肃,说道:“你们彼此不介意吗,不怕到后来,真有些什么事,傻孩子,你就这么信任展怀迁?” 第240章 我一定会保护他 七姜吃着清凉的绿豆糕,缓缓咽下后,回答母亲:“怀迁只是去做皇上交代的任务,他才不会看上郡主呢,他在这世上,只喜欢我一人。” 大夫人眸光轻颤,很快就收敛了,笑道:“就这么信任他?” 七姜说:“娘,我信我自己,有没有被展怀迁喜欢着宠爱着,我自己最明白。” 大夫人问:“若他在你面前是一个样,在旁人跟前又是另一个样,倘若他能像喜欢你一样去喜欢别的……” 七姜拨浪鼓似的摇头:“他什么都没做,我胡思乱想这些,岂不是很委屈他,您若要说万一将来如何,那就将来再说吧,我现在可不去费这个心思,我背书都忙不过来。” “是吧……”大夫人淡淡一笑,既然话都打开了,她便道:“姜儿,倘若怀迁身边也出了萧姨娘这号人物,你会怎么做,有了身孕的侍妾,你会如何处置?” 七姜捧着酸梅汤,是外祖母特地命人冰镇过,但又怕太凉了伤身体,叮嘱要放一会儿才能喝,她都馋好久了。 这会儿光捧着没喝,思考着母亲的问话,确认道:“怀了孕的侍妾?” 大夫人颔首,不加掩饰地说:“就是娘经历过的事,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七姜问:“我那会儿还喜欢怀迁吗?” 大夫人一怔,不禁有些局促,避开了孩子的目光,应道:“就算喜欢吧。” 七姜便说:“若不是他的错,而是被人陷害,我一定会保护他,不让任何人恶心他,要立刻就把人撵走。至于孩子,大夫若说能打,就把孩子打了,要是必须生下来,就过继给宗亲里没有孩子的人家。” 大夫人的手,不安地抓起了衣袖,问道:“你要保护怀迁?” 七姜忍不住喝了口酸梅汤,酸甜冰凉浑身都舒坦,但这会儿不是享受的时候,娘还在问话呢,她正经地说:“他被人欺负,我当然要保护他,可要是他自己下贱,去惹下风流债,我就阉了他。” 大夫人失笑,拿起手帕来擦拭七姜的嘴角:“慢慢喝,别呛着了。” 可七姜放下了碗,问道:“娘,您是在想当年的事吗?” 大夫人沉默片刻,颔首道:“被你这么一说,娘才想起来,当年事发后,我只顾着生气,全然没考虑到你父亲受了伤害,他也很无奈,可我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话。” 七姜问:“是不是那时候,您已经不喜欢他了?” “姜儿……” “老太太一直和您过不去吧,家里的日子不太平吧,还有父亲,他那么喜欢上朝,成日里忙不完的国事,他会像展怀迁那样,再晚再晚都要赶回来看我一眼,父亲会这样在乎您吗?” 大夫人的心,被紧紧揪起,揪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年过四十的自己,竟然叫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说住了,竟然被儿媳妇问住了。 七姜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怯怯地说:“娘……我、我错了,我太多嘴了。” 大夫人摇头,伸过手将孩子搂在怀中,可七姜稍稍挣扎,反过来抱住了母亲。 “姜儿?” “娘,您别想当年的事了,也别想将来的事,横竖父亲不肯与您和离,为了司空府您也豁不出去,那还纠结啥?” “娘不纠结。” “可我心疼您。” 大夫人松开怀抱,果然见七姜红了眼睛,她含笑道:“傻丫头,那以后咱们娘儿俩,还能聊悄悄话吗,我说几句心里话你就哭?” 七姜不哭,揉了揉眼睛说:“等太子大婚,晋王的事儿也解决了,我和展怀迁一定让父亲给您个交代。” 大夫人这一下,却没忍住眼泪,但含在眼眶里不让落下来:“傻丫头,外祖母若听见这些话,可再也不能喜欢你了,怀迁也会伤心,这话,就咱们俩说说,再不要提了。” 七姜说:“虽然我心里,为了怀迁也盼着爹娘能和好,但我还是明白的,娘,就算全天下人都逼着您,我也站在您这边。” “好……”大夫人泪中带笑,郑重地答应,“太子大婚后,晋王被皇上摆平后,我要给眼下的人生做个了断,不必你出马,娘自己来。” 梁嬷嬷进院子时,见婆媳俩互相擦拭眼泪,她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大夫人笑道:“没事,我们都见了风,你有什么事?” 梁嬷嬷看了眼边上的少夫人,似乎有些为难,反倒是大夫人不在乎:“说吧,往后姜儿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话。” “是……”梁嬷嬷应下,便道,“已经安排好了,房舍、丫鬟,以及护院,自然也是看管她的人,都齐备了。” 大夫人道:“那就送走吧,趁着酷暑前,路还好走。” 梁嬷嬷担心地说:“三公子那边,老爷提过了吗?” 大夫人苦笑道:“恐怕又忘了,我是无所谓的,你若是在意,你去太师府走一趟?” 梁嬷嬷忙说:“奴婢可不在乎,横竖三公子在府里,不会受任何委屈,该有的体面和尊贵,老爷会护他周全。原本姨娘就是没名分的,允他叫了那么多年的母亲,已是很体谅了。” 七姜好奇地问:“娘,您和嬷嬷在说什么?” 大夫人道:“要把萧氏送走,留下来,是你的祸害。” 七姜很是意外:“已经……安排好了?” 大夫人淡漠地说:“不是今晚就明早,拖着天气越来越热,别死在半路上。” 七姜心里,想到的自然是怀逸,不论如何,那是生他养他的亲娘,但对于公公婆婆,乃至展怀迁来说,萧姨娘的存在,恶心着所有的人。 “可怜怀逸了?” “是……弟弟比展怀迁还难做。” 梁嬷嬷忍不住说:“少夫人,您知道萧姨娘给夫人的生辰贺礼里,夹了什么脏东西吗?” 大夫人道:“别吓着她,你去安排吧,看看今晚走还是明早走。” 七姜问母亲:“萧姨娘给您送贺礼了?” 大夫人说:“怀逸送的团扇,是他母亲绣的扇面,你知道吗?” 七姜点头道:“我听张嬷嬷提过,姨娘催绣房要绣线来着,娘,什么脏东西?” 大夫人不屑地说:“在绣线里埋了诅咒的符,这种小伎俩,叫人发笑。” 第241章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七姜很难受,谁能想到,那一日的繁华热闹,以及出现青环的惊险刺激之下,还有这么一处深藏的祸心。 萧姨娘亲手糟践了怀逸对嫡母的诚意,若非母亲大度宽容,换做别家的庶出子,怕是早被亲娘牵连,不能有好下场了。 从司空府回家,才下马车,另一头就有人来。 门下管事前去接应,不久后送了一封帖子到跟前,说道:“少夫人,瑞郡王府的请帖,给二公子的。” 七姜问:“什么事?” 管事应道:“说是郡主已搬回瑞王府,三日后摆宴招待宾客。” 七姜心里不痛快,只命映春接下,没再多问什么,就往门里去。 一行人路过大院时,门前打扫的丫鬟都停下来向少夫人行礼,七姜匆匆而过,不想多留半分眼神,她知道,再过一会儿,这些丫鬟就该惊慌失措了。 回到观澜阁,将此事告诉了张嬷嬷,嬷嬷惊讶之余,并没有对萧姨娘有半分同情,在她心里,终究是萧姨娘的存在,才害得老爷和夫人分开。 倒是映春单纯些,念了句:“这么多年,萧姨娘本本分分的,说不好听,都没敢往老爷床上……” 张嬷嬷骂道:“你懂什么,她若真本分,哪里来的三公子,一时心软就是自己一世受苦,你怜悯同情旁人,谁又来成全你?” 七姜狠下心道:“她千不该万不该,在怀逸的生辰礼中动手脚,是她先挑衅的,若不然,我还真会为了怀逸替她说几句话,至少不送去远的地方,至少母子还能相见。” 张嬷嬷问:“要送去哪里?” 七姜摇头,她是真不知道,忘了问也没人提,事实上,根本不敢问。 那之后,映春去请了大小姐来,玉颜听罢,同样无奈地叹息:“萧姨娘何苦来的,最可怜的还是怀逸,这件事若传出去,他在学里就会被人笑话,真怕他一时想不通,都不愿去上学了。” 张嬷嬷说:“几时来人接,别撞上三公子才好,不然眼睁睁看着亲娘被带走……” 话音未落,映春急急忙忙跑进来,紧张地说:“少夫人,梁嬷嬷带人来了。” 七姜莫名地紧张起来,玉颜道:“你去身份尴尬,我去吧,有什么事我会派丫鬟来告诉你。” 如此,玉颜赶来大伯父这边,果然已经闹上了。 梁嬷嬷带来的人,被挡在了萧姨娘的房门外,她冷漠地命令着:“姨娘不必收拾太多东西,别院里,都为您准备了上好的。” 里头没有动静,有小厮上前推门,不知被什么顶住了,怎么都推不开。 玉颜赶来,小厮们纷纷退下,梁嬷嬷向大小姐行礼,说道:“大夫人要送姨娘去别院休养,念她这么多年照顾老爷委实辛苦,里里外外奴婢已经张罗齐全,就不必大小姐费心了。” 玉颜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会儿若不走,再等一等怀逸就下学了,而萧姨娘必定是在等儿子,眼下能救她留下她的人,只有怀逸。 梁嬷嬷冷漠地下令:“来人,把门窗拆了……” 众人领命,纷纷去找寻工具,但听里头传来萧姨娘的声音:“你们若敢,我就死在这里,生母被逼惨死,三哥儿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绝不会有好下场。” 大院的管事嬷嬷,还云里雾里的发懵,上前来劝梁嬷嬷:“到底怎么了,我说句不偏不倚的话,梁姐姐,萧姨娘本本分分,大老爷在家时,她从来都不进卧房、书房伺候,是真话。” 梁嬷嬷不以为然:“你以为是她本分,难道不是大老爷不在乎,大老爷压根儿就看不上她,不过是心地仁厚,不愿拆散他们母子。你怎么不说,十多年了,夫人从未向萧氏发难,这一回,难道还能出师无名吗?夫人若是那不容人的主子,用得着等这么多年,当年动一动手指头,她如今都化作一堆白骨了。” 玉颜到了门下,劝说道:“姨娘,大伯母是送你去休养,过几日便回来的,你这么闹,一会儿传出去了,怀逸面上挂不住,就想想怀逸吧。” 隔着门,萧姨娘惊恐地蜷缩成一团,一切来得太突然,毫无防备的,大夫人就对她动手了。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生辰贺礼露了马脚,那为什么到今日才发难,不是还给她送了回礼,送了那么金贵的胭脂水粉…… “我跟你们走,我可以走。”萧姨娘哭着说,“让我见一眼怀逸,让我看看我的儿子,看过他,我就跟你们走。” 玉颜到底年轻,心底也软,且这是伯父伯母家的事,她的共情没那么强烈,加之玉颂也是小娘生的,知道妹妹的不易,心里便很复杂,下不了狠心。 “梁嬷嬷,要不,等怀逸回来?” “大小姐若觉着合适,奴婢可以等,夫人原本只是在乎三公子的感受,才命奴婢赶着时辰来接姨娘走。”梁嬷嬷说道,“自然,夫人也可以不在乎,您若觉得三公子在场会更好些,奴婢安心等候便是。” 玉颜说:“我是怕,你们强行进入,当真把她逼死了,那怀逸该怎么办呢。若只是把人送走,总还有见面的时候。嬷嬷,看在这十多年,萧姨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等一等怀逸吧。” 梁嬷嬷欠身道:“就听大小姐的吩咐。” 玉颜松了口气,转身下令:“去学里,就说家里来了宗族长辈,要三公子立刻回府行礼。” 如此僵持了小半个时辰,下人们接回了三公子,怀逸直到门前还以为是真的来给哪位长辈行礼,眼前这光景,少年郎呆立在廊下,没再往前走。 “三公子。”众人行礼,梁嬷嬷上前道,“夫人念姨娘伺候老爷辛苦,酷暑将至,要送姨娘去避暑。” 怀逸怔怔地看着梁嬷嬷,好半天才开口问:“还能回来吗?” 梁嬷嬷道:“自然,只是去避暑。” 怀逸摇了摇头:“嬷嬷不必骗我,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我一直都知道。” “怀逸,儿子……”门里传来萧姨娘的哭声,“娘不走,怀逸,你把娘留下,娘不能和你分开。” 怀逸双拳紧握、牙关紧咬,身体微微颤动后,问梁嬷嬷:“我、我娘……是萧姨娘,姨娘她做错了什么事吗,我可以知道吗?” 第242章 二嫂嫂,为什么是这样? 梁嬷嬷和气地说:“哥儿,姨娘没做错什么,大夫人请她去休养,别苑里一切都是最好的,下人们也精挑细选,酷暑炎炎,且让姨娘受用一回才是。” 怀逸低垂深眸,摇头道:“嬷嬷,我是明白的,不必这般哄我。” 梁嬷嬷道:“哥儿,既然您这么想,奴婢也说道说道,夫人若与姨娘有过节,要除之而后快,何苦等这么多年,图什么呢,您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怀逸说:“可如今不一样了,她变了。” 梁嬷嬷微微蹙眉,问道:“您说夫人吗?” “是我、我……”怀逸稍稍犹豫后,到底不愿改口,“是我娘,她变了。” 此时玉颜走来,扶了弟弟的肩膀,温和地说:“怀逸,你怎么想,又或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姐姐,一切都还能商量。” 怀逸的眼神不住地打颤着,最终双拳紧握说:“姐姐,可不可以把我娘留在京城,我、我去看她也容易,不要送她去很远的地方,好不好?” 玉颜看向梁嬷嬷,梁嬷嬷没有表态,也不做声。 怀逸转身问下人:“我哥呢,二嫂呢?” 玉颜将弟弟拉回来,劝道:“这是大伯母的命令,二哥和嫂嫂都为难,怀逸,姨娘去了别苑会被好好照顾,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怀逸摇头:“她最大的委屈,就是见不到我,这么多年,父亲从不将她当枕边人,她在这院子里,不过是个体面的下人,只因为有我这个儿子,她才每天有指望地活下去。我知道她当年做错了,我知道她害得二哥不能一家团圆,可是、可是……” 玉颜尽力安抚道:“慢慢说,怀逸,别着急。” 怀逸忽然想起什么,闯来梁嬷嬷面前问:“我可以跟她一起走吗,我跟我娘一起走。” 梁嬷嬷欠身道:“哥儿若有此心愿,奴婢自然不拦着,但您是不是该和大老爷商量一番?” 怀逸说:“不用了,爹不会答应,所以我要先走,你、你们等一等,我去收拾行李。” 然而他没走开几步,萧姨娘的房门就一阵剧烈的动静,很快,门开了,失魂落魄的人跑出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儿子,扑到了他的面前。 “怀逸,你不能跟我走,你要留在这里,你是堂堂正正的太师府公子,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将来要为官做宰,要飞黄腾达,怀逸……”萧姨娘哭着哀求,“别跟娘走,娘什么也给不了你。” 梁嬷嬷见不得这光景,狠下心肠说:“姨娘不必哭哭啼啼,大夫人是请您去休养受用的,您何苦做凄惨状,是要让三公子误会,挑唆他们母子关系吗?” 萧姨娘锐利的目光瞪过来,威胁道:“我死不足惜,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可你们都听好了,若敢亏待我儿子,若敢对他不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梁嬷嬷岂能被唬住,冷声道:“姨娘,奴婢这儿给您留着体面,给您留着情分,还望您自重。” 萧姨娘眼珠子慌乱地打转,心知何翊翎必定有备而来,若不是握了她什么把柄,岂能突然发难,便当着众人的面,朝梁嬷嬷跪下。 “娘……”怀逸大惊。 “梁嬷嬷,求你向夫人回话,是我对不起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三哥儿是无辜的,都是做娘的,夫人能不能多几分体谅,善待这个孩子?” 梁嬷嬷大怒:“萧姨娘,十几年来,三哥儿可曾受过半分委屈,您但凡有几分良心,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萧姨娘见梁嬷嬷油盐不进,自己是占不得便宜、争不得上风,唯有把心一横,起身道:“好,我们走吧,我、我跟你们走……” “娘!” “三哥儿,大夫人才是您的母亲,往后还望多多保重,孝顺老爷和夫人,好生念书……” 萧姨娘声泪俱下,伸手向着儿子,千万分的不舍,可边上两个婆子已上手一左一右围住她,带着她往门外走。 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架出去,怀逸脑中一片空白,忽听得门外一声凄惨的“儿子……”他才醒过神,拔腿追了出来。 母子最后一次相见,萧姨娘哭着说:“千万保重,要听老爷的话,怀逸,娘等你。” 怀逸双拳紧握,朝着母亲跪下,重重磕了头。 梁嬷嬷挥手命人将萧姨娘赶紧带走,这一边来搀扶起三公子,说道:“哥儿放心,姨娘会被照顾得很好,天气那么热,您保重身体。” 说罢,带着人扬长而去,大院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都看傻了眼,萧姨娘贴身的两个丫鬟,这会子还在发抖,都还不敢信,她们是不是逃过了“流放”。 玉颜转身看向众人,冷声问:“姨娘去了哪里?” 门里门外一片鸦雀无声,总算有一个机灵的,应道:“大小姐,姨娘避暑去了。” 玉颜颔首:“若有闲言碎语在府里传,决不轻饶,天气那么热,一顿板子能要了你们的命,别自不量力。” 这一边,怀逸满身是汗,僵硬地挪动步子,抬起头,便见到不远处的二嫂嫂。 七姜到底没忍住,赶来看了一眼,于是见到萧姨娘被带走,见到了怀逸向她的母亲磕头。 她不敢想,少年的心里是否埋下了恨,至少十多年前,那个也曾追着轿子跑,渴求母亲回家的孩子,心底依旧干净纯澈,还大度地包容了让他失去家的弟弟。 “二嫂嫂……”怀逸一开口,禁不住哽咽,“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只是想,等我长大了,我能带着娘搬出去养活她。可我也知道,我们在这里一天,夫人就多痛苦一天,二嫂嫂,为什么是这样?” 怀逸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也变得混沌模糊,七姜急忙上前,在他倒下的一瞬搀扶住。 嬷嬷和丫鬟纷纷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公子抬进去,孩子怕是中暑了。 下人们从地窖里搬来巨大的冰块,为三公子的卧房驱热,玉颜守在床边,待怀逸清醒后,问他:“哪儿不舒服,这就给你请郎中。” 怀逸摇头,双眼直直地看着纱帐顶,这纱帐前几日才换的,母亲为他买的最细的纱,什么细小的虫子都飞不进来,但又透气通风,夏日里能安眠睡踏实。 “怀逸,喝碗香薷饮。”七姜端着汤碗进来,说道,“中暑可难受了,别撑着,对身体不好。” 怀逸侧过脸,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问道:“二嫂嫂,我想知道,我娘做了什么事。” 第243章 千错万错 七姜和玉颜彼此对视,她们姑嫂有过商议,这件事究竟该不该告诉怀逸,当时没有结论,但此刻这光景下,七姜心里有了答案,她想说明白。 怀逸若要恨,不明白真相只会更恨,他是大孩子了,他有资格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把香薷饮喝了,中暑可大可小。”七姜将汤碗递给弟弟,“喝完了,嫂嫂都告诉你。” 怀逸吃力地坐起来,捧过碗一饮而尽,玉颜则起身,将下人都屏退,不远不近地坐在一侧,让七姜坐在了她方才的位置。 “怀逸,我进门没多久,张嬷嬷就时常给我讲你二哥小时候的事。母亲正式离家的那天,他还不如你现在这么大,到如今,他依旧会做恶梦,梦见自己追着轿子求母亲留下,娘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七姜真诚地看着弟弟,说道,“可他没有恨任何人,相反,很疼爱你这个弟弟,从小到大,你该是最明白的。” 怀逸点头:“这些话,也早对嫂嫂说过,哥哥待我好,我从没在家受过委屈。” 七姜道:“那你知道,姨娘是怎么成为姨娘,怎么生下你的吗?” 怀逸尴尬地避开目光:“隐约知道些,父亲当年像是醉了酒,神志不清下才和娘生下了我。” 七姜说:“但至少,姨娘是清醒的,她若是被胁迫,喊一嗓子,外头那么多的下人,就什么事都没了。父亲不让提这件事,甚至不让查这件事,是不愿太多的闲言碎语加在你的身上,不愿成为你的负担,但这不意味着,当初什么都没发生。你大哥和二哥哥都被老太太和上官清下过药,那是沁和堂一贯的伎俩,当年也是老太太保下姨娘让她在家待产,你觉得,他们能撇清关系吗?” 怀逸僵硬地摇头:“其实不难猜,祖母那样刻薄的人,却很少刻薄我娘,她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默契的。” 玉颜道:“怀逸,难得你小小年纪,如此清醒。” 怀逸痛苦地说:“大姐,太清醒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从小就明白,爹不在乎我娘。我知道这样的念头,对不起二哥,也伤害了嫡母,可我一直都想,会不会有一天,爹开始在乎我娘,会不会有一天,我娘也能有个人疼惜她。” 七姜说:“至少过去的十三年里,母亲从未为难过你们母子,父亲如何态度,与母亲不相干,与你二哥哥也不相干。” 怀逸急切地问:“我就是明白这道理,才不敢相信,嫂嫂,今天的事到底为什么?” 七姜看了眼玉颜后,冷静地说:“你给母亲的生辰贺礼,那把团扇的扇面,姨娘在绣线下埋了诅咒的纸符。母亲不愿让姨娘的恶在心中继续生长,不想再给她机会伤害什么人,才下狠心要将她送走,也是为了我将来能好好当家,与母亲自身,倒是没什么相干。” “诅咒?” “怀逸,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梁嬷嬷口口声声说没有什么事,那自然是母亲的命令。在母亲眼里,即便她不在乎你,可你是个孩子,她没必要伤害你。”七姜说道,“同样的,你也不必对此有所感恩,你能不恨她将姨娘送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怪不得,她非要自己来绣……”怀逸苦笑,“她真的变了,又或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看不清,如今渐渐地能看懂人心,再看母亲的心思就不对了。二嫂嫂,我信你的话,我更相信嫡母她,不会等十三年才来对我娘下手。” 七姜稍稍松了口气,好生道:“她会被好好照顾,这一点,单是我就能向你保证,待那一边安顿好,往后你想去探望姨娘,就让你哥哥领着你去,等你长大了,你自己也能去。” 玉颜起身走来,对弟弟说:“事情早晚会传出去,学里若有人因此欺负你,千万别存在心里,回来告诉哥哥姐姐,我们替你出面。怀逸,你要明白,嫡出庶出本无贵贱,这世道,永远是邪不压正,哪怕拼得头破血流,千万不要输给旁人的恶意。” 七姜道:“这件事,父亲并不知晓,他只知道母亲要送姨娘离开,我们商量着,就不必告诉他了,自然,你若想提起来,我们也不拦着。” 怀逸摇头:“多谢嫂嫂和姐姐成全,多谢嫡母成全,她是我娘,我终究想给她留一分体面。” 七姜说:“怀逸,我说过,哥哥永远是你的哥哥,这件事他没分参与,母亲根本没与任何人商量。你若怨恨母亲,这是人之常情,我们都不会怪你,但千万别怨恨你哥哥,你们兄弟俩本是一样的,千错万错……” 怀逸已然冷静,苍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了底,无从可怨,亦无从可恨。 但嫂嫂没说完的这句话,他心里也有答案,千错万错,是父亲的错,他从来就没好好处理过这复杂的关系,自然,娘亲从一开始就不正的心,这条路早晚走不下去。 玉颜劝慰弟弟:“你还是孩子,紧要的是念书长身体,将来考取功名有了自己的事业,就能为自己的事做主,姨娘也有盼头不是吗?” 她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说道:“你中了暑气不可大意,今日不要再念书,好生休息。再晚些,大伯父和你二哥就该回来了,他们必定也会有好些话对你说,先养一养精神。” 安顿好了怀逸,姑嫂俩退出来,过去每次来这里,离开时都会见到萧姨娘谦卑地等在门前相送,忽然缺了这么一个人,竟有些不习惯。 “可见萧姨娘在这个家,潜移默化地留下了多少痕迹。”玉颜道,“若真是一个默默无闻、老实本分的人,在或不在又有什么区别,雁珠离开后,我压根儿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姨娘这一走,这院子仿佛都空落落了。” 七姜没听她说什么,只是浑身都疲惫,热得很不耐烦,自顾自往前走,说道:“我要回去了,难受……” 回到观澜阁,倒在炕头,七姜随手摸到一把折扇,呼呼地扇风,一阵烦躁后,长长吐了口气:“这一天天的,如今该走的都走了,往后,总能消停了吧?” 夕阳西下,日落前暑气最后的张狂,这个时辰总有人误以为太阳落山会凉爽些而出门闲逛,却不知炙烤了一整日的大地开始散热,比起毒日头下,更容易招人中暑。 上官清坐马车一路颠簸,宛若捂在上气的蒸箱里,终于马停下车,落地透一口气,她的中衣领子都湿透了。 宅门前的小厮,不认得这年轻姑娘,问道:“小姐找谁,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上官清傲然道:“我是老太太的侄孙女,你通报进去,就说清儿来了。” 第244章 别再奢望了 这一日,展怀迁接待了两拨外邦使臣,忙到天黑才回家中。 一路进门,福宝喋喋不休地说家里的事,听闻萧姨娘已经被送走,他惊愕地停下脚步:“这么快?” 福宝说:“三公子吓得都中暑了,不过少夫人和大小姐劝解了一番,这会儿应该没事了。” 展怀迁叹息:“父亲呢?” 福宝应道:“大老爷比您早一个时辰回府,一直在书房没出来,几位先生去见过面,就没别的事了。” “父亲找我吗?” “没听见传话,要不要小的去问。” 展怀迁阻拦道:“不必了,若有什么事,他自然会传话,眼下该请父亲和怀逸好好谈谈,我不必插在中间。” 如此,径直回到观澜阁,院中却异常安静,映春在一旁石阶上乘凉,拿着团扇走来说:“二公子,少夫人睡着了,嬷嬷没让惊动。” “身子不舒服?” “气着了,为了萧姨娘的事,奴婢们都以为是中了暑气,幸好没什么事。” 展怀迁匆匆进门来,屋子里已经搬来了冰块,十分的凉爽,七姜在炕头睡着,身上还裹了薄薄的毯子。 “姜儿?”展怀迁到了榻边,轻轻呼唤。 梦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稍稍清醒后,一骨碌坐起来,才发现天都黑透了,懒懒地舒展筋骨:“我怎么就睡着了?” “中暑了?” “气的,我没事,嬷嬷给我吃了逍遥丸,她说管生气。” 展怀迁嗔道:“药也不是乱吃的,好在无妨,往后别听嬷嬷的。” 七姜见他脖子里都是汗水,拿了帕子小心擦拭,说道:“去沐浴更衣吧,屋子里这么凉快,你却满身的汗。” 展怀迁说:“家里总也不太平,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说实话,我也烦了。” 七姜笑起来:“要不咱们搬出去单过?” 展怀迁当真了:“你愿意吗?” 七姜说:“二公子,你家都没剩几个人了,单不单过的有区别吗?” 展怀迁苦笑:“是啊,真不剩下几个了。” 说着话,目光瞥见一旁的请帖,他拿起来看了眼,问道:“看过了吗?” 七姜点头:“玉颜给我念了,郡主只邀请了你。” 展怀迁再看了一遍,说道:“没说不带上你,咱们要尽快实行计划,劳烦少夫人陪我走一趟,我要尽快接近郡主,夏日很快就过去了,不能让任何人搅黄了太子的大婚。” 七姜爽快地答应:“其实我都让嬷嬷准备礼服了,要漂漂亮亮的去,让她哪怕看不起我,也不好意思说我丑。” “你几时丑过?”展怀迁稍稍低下头,许是夏日气候湿润,七姜的肌肤比刚来京城时,更莹润白嫩,那目之可及的绵软,总想让人一亲芳泽。 “咱们这两天,兵荒马乱的。”七姜暧昧地一笑,“今晚,能不能踏实地睡一觉,去王府要三日后,萧姨娘也被送走了,怀逸是个好孩子,我和玉颜劝他的话都管用,至少眼下,没什么烦心事。” 展怀迁心动了,但笑道:“可你还是把自己气倒了,都吃上药了。” 七姜说:“你赶紧去沐浴更衣,我有好些话想对你说。” 展怀迁在七姜额头上亲了一口,便依着她的话去拾掇自己,再后来张嬷嬷在门外屋檐下支了饭桌,两口子吹着穿堂风,能比白天多几分胃口。 七姜等展怀迁放下筷子,才开始说今天的事,提起展怀迁将来若也有个萧姨娘,她不禁感慨:“我在娘面前放了狠话,说要是能打孩子,就把孩子打了,实在打不了,也送出去过继给宗亲,可转身就见梁嬷嬷带走萧姨娘,看到怀逸的伤心,我心里就乱了。” 展怀迁板着脸说:“你乱什么,我哪儿来的萧姨娘?” 七姜忙道:“谁说你了,我是说母亲,她若是十几年前就这般下狠心,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展怀迁摇头:“我想象不到,这世上哪有如果。” 七姜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认真地说:“咱们别摇摆不定的,认准一个方向使劲好不好?” 展怀迁听不懂,问道:“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 七姜稍稍有些紧张,把心一横,说道:“你别再奢望爹娘和好,放母亲一条路吧,太子大婚后,世恒和玉颜的事儿有了落实后,就求爹给娘一纸休书,彻底离了。” “姜儿?” “那日老太太给你下药,上官清来毁你清白,我只想着替你出气,只想着保护你,不能让任何人恶心你,因为我在乎你喜欢你,至少眼下,在我心里,你是能和我爹娘平起平坐的。” 展怀迁不禁笑了:“我可以得意吗?” 七姜正经道:“但当年,娘没有为父亲做任何事,她只等着父亲自行解决,你不觉得早在萧姨娘之前,他们已经不好了吗?” 展怀迁的笑容不禁散了:“所……所以呢?” 七姜说:“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昨天爹追去司空府向母亲赔不是,他们又吵架了,梁嬷嬷说父亲被气得坐在石凳上半天不动弹,我都不敢让她告诉你。” 展怀迁胸口一窒,难过地说:“我娘的个性太强了,父亲在朝堂上和在她面前,完全是两个人。大臣们不少笑话他惧内,甚至编排一些诗词加以嘲讽,不过是父亲不放在心上。于是任何人看来,包括我在内,都是父亲对母亲一次次的容忍,常常令我无话可说,渐渐的,我也开始逃避了。” 七姜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这不有了我吗,你听我的,别再奢望了,我们站在娘这一边好不好?” 第245章 化敌为友 才是上策 “我不能不奢求,姜儿,他们终究不是你的父母,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情。”展怀迁坦率地说,“但我听你的,往后父亲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我都不再与他争论,不再为他生气,不过,这一次不是逃避,和从前不一样是不是?” 七姜点头,拿了自己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嘴角,温柔地说着:“就算是逃避,也是我拉着你逃的,算我头上呗。” 展怀迁蹭了蹭她的额头,释怀道:“他们十几年都这样了,我这会儿再烦恼,实在闲得慌,外头还有好些事等着我去做,能不能平安度过酷暑尚未知,在这儿矫情什么呢?更何况,如今有了你……” 七姜软绵绵地一笑:“我也一样,要不是你,这么些破事儿我才懒得理呢,可我却心甘情愿到处救火,有时候想想我图什么呢。” 展怀迁问:“图什么?” 七姜深情地看着他:“图你开心。” 展怀迁忍不住,在心爱的人唇上亲了一口,彼此凝视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七姜稍稍避开些,他便舍不得,顺势将小人儿抱起来。 远远看着卧房门关上,张嬷嬷才带人来收走饭桌,但不许下人发出半点动静,生怕扰了小两口的好事。 夜渐深,文仪轩内,玉颜的屋子还亮着灯,下半年即将开始,年内的大小节日,宗亲长辈们的贺寿,以及年轻族人的嫁娶,这些事本家都要管。 虽说府里人口越来越少,可从曾祖父那儿散出去的旁系并不少,子子孙孙开枝散叶,属于他们家的族谱,也越来越厚了。 这会儿合上账本,玉颜要吹灭蜡烛预备休息,却听得外头有动静,不等她站起来,就听见母亲的声音:“我这个当娘的,还不能来看看自己的女儿?” 玉颜无奈地一叹,迎到门前,与要进门的母亲撞个正脸。 “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退下吧,我和姑娘说几句话。”四夫人打发了丫鬟们,便拉着女儿的衣袖进门,站定后说,“出了什么事,萧姨娘怎么了,你好歹对娘说说,我这心里很不踏实,谁也睡不着。” 玉颜淡淡地说:“您不会是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吧。” “我!”四夫人噎住,脸上涨得通红,好半天憋出一句,“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我就是、就是……担心你。” 玉颜好生道:“娘,您虽然贪财也不仁慈,可伤天害理的事,想必是不会做的。说不好听些,大伯父大伯母与你也没什么过节,就算七姜和你不对付,那也都是明面上的,因此不必担心,不会有人撵你走,你安安心心在太师府住着,做体面的贵妇人。” 四夫人却是咽了下唾沫,眼神有些慌张,仿佛岔开话题,很突兀地问:“萧氏又爬你大伯父的床了?” 玉颜苦笑:“大房的事,与你我不相干,很晚了,母亲一个人在府里乱晃,不怕被人说闲话?眼下家中,只有大伯父和您两位长辈,大伯子和小婶子之间,可也有做不完的文章。” “放你娘的……”四夫人激怒,但这话是骂自己,她到底收住了,重重地打了玉颜一胳膊,骂道,“我行得正坐得端,只有你那死鬼爹,香的臭的都能往床上拉,我清清白白一辈子,遭了这样的孽。” 习惯了母亲的抱怨,玉颜完全不往心里去,敷衍了几句后,到底是把人送走了。 然而转身要回房,却见玉颂站在廊下的梁柱后头,她不得不上前来问:“躲在这里做什么?” 妹妹怯然道:“我想来叫姐姐早些休息,不想遇见母亲了,就没敢上前。” 玉颜说:“没事了,姐姐这就去睡,你也去睡。” 玉颂抿了唇,身子轻轻晃动,抬起的步子还是落下了,问道:“姐姐,我娘是什么样的人,她是坏人吗?” “姨娘和萧姨娘不一样,她是爹正经纳进门的妾。”玉颜说着,想起什么来,问道,“颂儿,你想不想见见外祖家的人,虽说姨娘去世后,家里给了一大笔抚恤,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许他们来打扰你,但他们确确实实在,你若想见……” 玉颂连忙摆手:“不见不见,他们若在乎我,岂能为了抚恤就再也不管我,见了面假惺惺的亲热,未必不是盼着再从太师府蹭些油水。姐姐,我只是想问问,我娘是不是坏人。” 当年玉颜自己还是孩子,无从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只知道为了姨娘,母亲没少哭闹,父母争吵时,她总是害怕得躲到二哥哥那儿去,那时候能让她开心的,便是何世恒。 再后来,玉颂出生、父亲重病、姨娘殉情……短暂的几年,快得来不及她留下更多的回忆。 “家里除了母亲,似乎没有人像反感萧姨娘那样讨厌姨娘,颂儿,撇开母亲的立场,我愿意相信姨娘是个好人。”玉颜温柔地对妹妹说,“不如明天,我们去观澜阁,问问张嬷嬷?” 玉颂体贴地说:“过几日才好,嫂嫂今天生气得不行,且让她清净几天。” 为了这家里的破事,七姜生气是不假,但有人哄有人疼,恩爱甜蜜一夜春宵,小娘子隔日便容光焕发,看什么都顺眼了。 今日来司空府,不是找母亲念书,七姜一上午都在嫂嫂姑娘们的屋子里转悠,向她们打听,曾经的瑜初郡主,是什么样一号人。 玉颜因出身受限,见郡主的机会并不多,司空府的女眷就不同了,小姐们自不必说,二位少夫人皆是名门闺秀,幼年时就在皇亲国戚堆里转悠。 七姜把能问的都问了,果然展怀迁和玉颜说的没错,郡主是个从小就有主意,处处要占上风的姑娘。 待见了母亲,大夫人提醒道:“姜儿,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将来你和怀迁要在京城立足,还有一辈子要过,没必要处处树敌。倘若瑞郡王府并无野心,倘若郡主只是过于骄傲,才故意与你们夫妻过不去,何不尝试着将她拉入自己的阵营,化敌为友,才是上策。” 第246章 包在我身上 七姜听得认真,一一记在心里,而后问:“母亲眼里的瑜初郡主,是个好姑娘?” 大夫人笑道:“必然不是什么坏姑娘,一个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担负起王府传承的孩子,骄傲也好,自负也罢,她是郡主她当得起。不过娘很高兴,你并不在意这些,那么她对你所有的看不起,都没有意义了。” 七姜托着脸颊说:“只要她不动怀迁的心思,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她,我也对怀迁说了,那么多人连带着皇上,算计一个小姑娘,实在很不磊落,但皇上的顾虑也有道理,不能打草惊蛇。” 大夫人严肃地说:“的确,晋王只是刺头,皇上这一拨要打压的,何止是晋王,皇上是在为太子铺路。先帝留下的势力,皇上这儿还压得住,可若不加以整肃,怕太子将来掌不住。姜儿,这里头的事,极其复杂,你不必事事都弄明白,但事事要跟随本心,你若觉着瑜初郡主是个好人,不该被算计被欺负,那你就和她做朋友,拉她上正道,不要看着她沉沦。” 七姜坦率地问:“娘,我能不管她吗,我哪有什么能耐搀和皇帝家的事?” 大夫人被逗乐了,感慨自家儿媳妇与众不同的清醒冷静,笑道:“怎么不能,交友是这世上,比相亲成婚还不容易的事,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不必强求。” 然而嘴上说着不管,从司空府回家后,七姜就琢磨着如何靠近瑜初,独自坐在窗下发呆到日落,展怀迁回来,在她跟前站了半天,都不带看见的。 “姜儿,你好歹看看我?” “呀,你回来了。” 七姜欢喜地下地来,围着展怀迁转悠,兴奋地说:“我想好了,我去和郡主做朋友,牺牲你的美色实在要不得,万一你真和郡主怎么怎么了,我得恶心一辈子。” 展怀迁走去一旁脱衣裳,嗔道:“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何况,我不会和郡主怎么样的。” 七姜说:“就是觉着,我若与郡主做不成朋友,对她对我都没什么折损,就不要把男女情谊当筹码,不要白白牺牲你和哥哥的美色。” “什么美色,我们是男子。” “你们长得那么好看,在我眼里就是美的。” 展怀迁一面换衣裳,一面嫌弃地看着七姜:“又说奇奇怪怪的话,连我都听不懂了。” 七姜却欢喜地说:“我来,我去接近郡主,我想法儿获取她的信任,你和哥哥都别插手了。” 展怀迁问:“那赴宴的事?” 七姜拍拍他的肩膀:“你就不必去了,我和玉颜去,说你太忙,你快查一查行程,那日有没有谁上京要你接待的?” 展怀迁担心地说:“她若伙同旁人一起羞辱你和玉颜,怎么办?” 七姜霸气地说:“我就把她的嘴脸,嚷嚷的全天下人都知道,就她长嘴了吗?” 展怀迁不禁皱眉,满腹担忧:“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不信我吗,怕我对郡主动情?” 七姜点头:“这是其一,再有我觉得不仗义,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姑娘,倘若她真心喜欢你,她做错什么了要被你骗得团团转?” 展怀迁心头一软,何况太子也提过好几回,瑜初是无辜的,便决定成全七姜的善意,郑重地说:“就这么办,我也会禀明皇上,总之你先去接近郡主,其他的事不要擅自行动。” 七姜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展怀迁想起一事来,说道:“对了,太子也受邀了,不知会不会带陈茵同往。” 七姜正要打听茵姐姐的事,张嬷嬷进门道:“哥儿,老爷请您过去。” 展怀迁说:“正要换了衣裳过去,嬷嬷,给我预备些清粥小菜,天气太热,吃不下饭。” 七姜望着他,这几日仿佛又瘦了,不禁心疼起来,待他去了大院,便挽起袖子,要亲自给相公炒几个开胃的小菜。 父亲这一边,展怀迁来时,同样感觉到了大院里和往日的不同,萧姨娘的存在太强烈,忽然不在了,这院子都仿佛变了个样。 十多年来,她卑微到了尘埃底下,却也稳稳扎扎地立足在这家中,让所有人都不能忽视她。 展怀迁仿佛有几分后怕地松了口气,难以想象符咒之后,又会是什么古怪恶毒的事,幸好幸好。 “二哥。”听见怀逸的声音,转身来看,见弟弟抱着书本,从他的房里出来。 “要见父亲吗,有不懂的功课?” “我去文仪轩念书,父亲在书房等二哥呢。“ 展怀迁却打发了一旁的下人,走上前道:“怀逸,有什么话想对哥哥说,或是你有什么想法,都能告诉哥哥。” 怀逸平静地说:“这件事已然如此,遵从嫡母的安排,我娘也能好生享受一番荣华富贵。不过,待我将来考取功名,能自立门户,二哥,请帮我劝说父亲,让我搬出去,再劝说嫡母,允许我将我娘接来,也许我未必在京城当官,若是外放,就更好了。” “怀逸……” “哥,我不是怨恨,我从小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我也抱有幻想,人心总是偏的,她再不好,也是我娘。” 展怀迁道:“那你要好好念书,早日考取功名、为国为民,哥哥能帮你的事,都会尽力帮你。” 书房门前,展敬忠刚好出来,本是要去解手,却撞见两个儿子说话的一幕,他又退回了门里,远远地看着他们,见兄友弟恭、毫无芥蒂,才安心地一笑,出门道:“你们说什么?” “父亲。”兄弟俩上前行礼,怀逸说,“爹,我该去文仪轩念书,今晚在大姐屋子里用饭,就不回来陪您了。” 展敬忠说:“你都不陪爹吃饭了?” 怀逸道:“其实每回和您一起用饭,都很拘谨,在大姐姐那里,我吃的更多些。” 展敬忠轻轻敲了儿子的脑袋:“还真敢说,去吧,不许闹你姐姐,她管着家里的事,很辛苦。” 怀逸含笑作揖,再辞别哥哥,便抱着书本离开了。 “爹,怀逸和您谈过吗?” “他是个通透的孩子,而这么多年,你这个哥哥做了最好的榜样,善恶冷暖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不必多虑。” 展怀迁道:“如此甚好,儿子会继续照顾弟弟,为您分忧。” 展敬忠则轻声道:“皇上下了一道密旨,你来。” 第247章 残酷冷血的一面 皇帝的密旨,令展怀迁陷入沉思,展敬忠将密旨焚毁后,走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如何?” 展怀迁道:“儿子能办到,可……皇上笃信不会后悔?” 展敬忠淡漠地说:“后悔什么,后悔没在他羽翼丰满时,除之后快?” 十七年前,皇帝初初登基,先帝和已故二皇子的权势依旧把持着朝政,新君满身桎梏、处处掣肘,本该在当年下的狠心,一来心软,二来便是无能为力。 到如今,太子长成,旧派势力渐弱,到了该清理门户,为储君扫清业障的时候了。 “原本这件事,派个刺客便能做到。”展敬忠冷漠地说,“皇上选了你,便是要将我们卷入这场纷争,彻底与晋王一派对立,往后的路,就没得选了。” 展怀迁蹙眉道:“皇上不信任父亲?” 展敬忠淡淡一笑:“为君者,若无疑人之心,连宫女都能将他绞杀,何况你我?” “是。” “瑞王府摆宴那一日,动手吧。” 展怀迁望着父亲,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最终抱拳作揖:“儿子领命。” 回到观澜阁,本心事沉重的人,见七姜不顾炎热,亲自下厨为她烹制开胃菜,心中才缓和了几分。 自然那件事不能告诉七姜,她会被吓到,哪怕不是密旨,展怀迁也不愿让心爱的人看见自己残酷冷血的一面。 隔日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整整一天不得消停,园子里的池塘都倒灌上了岸,观澜阁的庭院也积水不退。 大管事前来查看时,见少夫人卷起裤腿、挽着袖子,冒雨和下人们一道治水,吓得他大声嚷嚷:“少夫人,如何使得……” 七姜反而命令他:“去别处看看吧,四夫人那儿一个人成吗?” 大管事没法子,知道劝不动这孩子,只能带着人往别处去查看。 这场雨直到日落前才消停,但院子里的水,天黑还没退完,济世轩送来了药粉,请府里各处挥洒清毒,并叮嘱饮水必须煮开,切忌生冷。 此刻,七姜看着下人们,往角角落落挥洒药粉,感慨道:“怪不得我们那儿每次发大水后,就病死好多人,还有这些讲究呢,我要给我爹娘写信,让他们也教一教村民。” 张嬷嬷端来姜茶,七姜喝了半碗,就听嬷嬷说:“城里也泡得一团糟,怕是没几家人能幸免,这情形下,瑞王府还能不能摆宴了,难道请宾客去看满地狼藉。” 七姜抬头望天,雨虽停了,依旧黑沉沉,不见星光不见明月,她道:“怕是明日还有一场雨。” 张嬷嬷说:“若赴宴那日大雨,咱们就别去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物,不过是落魄王府的小郡主罢了。” 七姜问:“瑞王府落魄了吗?” 张嬷嬷颔首:“大不如前了,又无子嗣传承,香火都要断了。” 七姜皱眉:“郡主不是香火吗?” 张嬷嬷看着孩子,笑道:“您是说,郡主招赘?” 七姜小声嘀咕:“你们的意思我懂,可嬷嬷,你自己也是女人,你不觉得自家女儿生下的孩子,才是最正统的家族血脉,儿媳妇生的,你知道和谁生的吗?” “哎呀,您怎么说这话,您自己也是当儿媳妇的。”张嬷嬷嗔道,“您又说孩子话了。” 七姜道:“我的意思是,郡主当然可以传承王府,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倘若我和怀迁将来只有女儿,我们就把家业全传给她,若是儿女双全,他们兄弟姐妹就平分吧。” 张嬷嬷笑眯眯地望着少夫人,满脸写着对孩子的期待,七姜被她盯得都不好意思了,将汤碗塞回来,扯着衣领说:“热死了热死了,我要洗澡。” 这一场大雨,满京城都遭殃,宫中虽有数百年来的排水引渠之道,也扛不住一整日肆虐不歇的暴雨,地势较低的殿阁,几乎都泡了水。 陈茵所住的地方,恰好在低处,雨水之外,另有别处的积水涌向这里,漫过石阶,没入殿阁,不能再住人了。 白天淹水时,她就被贵妃接到了祥英殿,足足等了半天,最终被告知不能回去。 偏殿里,苏尚宫说:“万岁今夜不过来,娘娘说了,您在偏殿住一晚,明日另外收拾了殿阁,就送您过去。” 陈茵什么也不在乎,走不出这皇城,住在哪儿都一样,只要和皇帝离得远远的,少些风言风语,就太平了。 有小宫女来禀告,说太子殿下到了,苏尚宫忙迎了出去,陈茵亦不自觉地看向门外,直到瞥见项景渊的身影,才匆匆收回目光。 太子今晚一袭月牙白常服,乌云压城的阴天里,仿佛将自身化作了月光,那般澄澈明亮地出现在人群里,只是一眼,陈茵的眼前就挥不去了。 “我这是,怎么了……”她自嘲着,随手拿起团扇,浮躁地为自己扇风驱热。 那一日为何世恒和玉颜求情后,她看待太子的心情就有了变化,几分感激,更有几分钦佩,虽然对待自己那般莫名其妙的过分,可应对其他任何事,朝务也好、兄弟情义也好,项景渊永远果断冷静,且公允正直。 他身上,有一切值得自己倾慕的品质,然而可惜也可笑的是,她偏偏被厌恶了。 外头又有脚步声起,陈茵下意识往屋子深处去,隐入了没有点灯的黑暗里。 项景渊到了门前,便没能看见她的身影,转身问苏尚宫:“她不在?” 苏尚宫一愣,忙进门来找,轻声问:“小姐?” 陈茵应道:“嬷嬷,夜深了,请替我向殿下行礼,我不便相见。” 项景渊听得她的声音,眉头舒展,也不理会这些话,大声道:“瑜初的宴请我无暇应付,你若得闲,能否替我走一趟?” 陈茵没做声,苏尚宫便帮着“传话”,来回两趟,总算把事情说明白了。 但太子没好气地问:“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就听不见我说话了?” 苏尚宫安抚道:“殿下,夜深了,宫里规矩那么多,您也体谅体谅小姐的难处,稍有不慎,外头又是风言风语,何苦来的。” 项景渊负手而立,想了想道:“苏尚宫,明日起,将那些爱嚼舌头的人都记下来,我要看看是什么人兴风作浪。” 陈茵在暗处,自然能看清太子的模样,他不是玩笑,仿佛拿出了储君气势想要收拾那些人。 可是,这句本该让她暖心的话,不知怎么暖过了头,反而点燃了心火,她不自觉地走了出来,看着太子说:“一切的起源,难道不是因为您?” 第248章 我想我不会看错 “小姐,请谨言慎行。”苏尚宫上前阻拦,挡在了她的面前。 “那就请苏尚宫送客,夜深了,莫要毁我清白。”陈茵不知怎么,心情就不好了,转身往暗处走,不愿再理会什么。 可身后一阵风扑来,不等她回过神,手腕就被抓住。 “殿下?” “苏尚宫你下去。” “可是……” “下去!” 苏尚宫不敢再坚持,忙退出偏殿,关上了门。 “殿下,请自重。” “你我不过说说话,难道你想做什么不自重的事?” 陈茵怒道:“您命苏尚宫关上的那道门,明日就会化作千万句非议,将我架在火上烤。不是还要替您去瑞王府做客吗,您猜猜皇亲国戚们,那些想成为太子妃却求而不得的千金小姐们,会如何嗤笑我挖苦我?” 项景渊松开了手:“他们凭什么?” 陈茵往后退了半步:“还不是仗着殿下您,人前人后时时刻刻不忘羞辱我?” 项景渊干咳了一声,说道:“何曾羞辱你,不过是不理你罢了。” 陈茵冷笑:“那我是不是该向您叩首谢恩。” 项景渊垂眸道:“好,我承认这些年待你苛刻无情,可我所求无非是解除婚约,想放你一条生路。” 陈茵傲然抬起下巴:“怕不是生路没走成,我就先煎熬死了,殿下这条生路,何止荆棘密布,是刀山火海的前程吧?” “你又来了,学得那云氏,说话如此刻薄。” “云七姜从不刻薄人,但谁若刻薄她,她必定十倍奉还。我做不到她那么骄傲,不过是拿命来赌,就算明日将死,今日也绝不再受屈辱。” 项景渊的眼神不安地晃动了几下,故作镇定道:“我那样做,是有缘故的,你若知道为了什么,就不会这么激动了。” 陈茵问:“什么缘故,我现在可以知道吗?” 项景渊摇头:“既然你我不得不完婚,那些事,就没必要告诉你。” 陈茵轻轻一叹:“殿下若实在不愿与我完婚,而我逃不走躲不掉,为了成全您,我还能有一死。不,我成全的不是您,是天下百姓,您虽然不是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但会是一位明君,我想我不会看错。” 项景渊急道:“什么生啊死的,你胡说什么?” 陈茵望着他,直到太子的气息静下来,她才说:“殿下,您已经忘了窦良娣了吗?” 项景渊微微握拳,冷声道:“我从没喜欢过她。” 陈茵眼眸一震,藏不住的惊愕,这是她未料到的答案。 项景渊说:“你我之间的事,不必拿窦氏来说话,人已经不在了,就当是对她最后的尊重。” 门外,传来苏尚宫的声音,终究宫规大如天,她不得不劝说:“殿下,时辰不早了,祥英殿就要落锁。” 项景渊最后看了眼陈茵,说道:“若不能放你离宫,若不得不成亲,我会好好待你,而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别委屈自己。” 陈茵避开了太子的目光,转身缓缓走入黑暗里,再后来殿门开了,外头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宫门开合的动静,人到底是走了。 “小姐,您早些歇息吧。” “苏尚宫,明日请早些为我安排去处,我不想留在这里。” 苏尚宫应道:“奴婢已经派人去收拾了,明日一早就过去。” 陈茵又道:“请为我准备礼服,我要替殿下去瑞王府做客,殿下若有赏赐,也一并交给我。” 苏尚宫喜出望外:“是,奴婢一定准备周全。” 翌日虽也大雨,但不如前一天疯狂,午后雨停天晴,毒日头肆虐一下午,才傍晚时分,花坛里的土就晒干了。 而潮水退去后,园子里残枝破叶一片狼藉,家里处处都在打扫,七姜想帮忙做些什么,被张嬷嬷拦下。 如今关系亲密,嬷嬷不像刚开始那般纵着她,不让做的事,若板下脸来,七姜也不好强求。 这会子她在屋里练字,张嬷嬷进门来,放下帖子说:“瑞王府送来的,告知明日宴请不变,请诸位准时出席。” 七姜翻来看,如今她识得几个字了,哪怕帖子上有不认识的,但知道说了什么,也能连成句子。 她指着请帖上的字,一句句读给嬷嬷听,嬷嬷欣喜地说:“没错没错,咱们少夫人可真聪明,这才上几天学呐。” 七姜得意起来:“娘也说我聪明,说我比展怀迁小时候悟性高。” 张嬷嬷忍不住笑道:“您和公子小时候比呐?” 七姜撅了嘴,委屈地说:“那能怎么办,我才学的。” 嬷嬷忙哄道:“奴婢去拿首饰来,咱们配着衣衫挑一挑,别明日着急忙慌的,还没出门先热出一身汗。” 然而张嬷嬷刚抱来首饰盒,珠光宝气地铺开,映春就进门来传话。 小丫头一脸生气地说:“给老太太请安的下人回来了,刚传的话,上官姑娘过去了,要在别庄里长住,伺候老太太。” 张嬷嬷恼道:“她可真能折腾,上官家的人,还要不要脸?” 七姜满不在乎,吩咐道:“明日就派人传话,把她送回去,就说姑娘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留在老太太身边耽误事,让上官家赶紧给她张罗婚事。” 张嬷嬷和映春互相看了眼,嬷嬷道:“是不是太不客气了,好歹还是亲家,老太太还在呢。” 七姜淡漠地说:“我们家不养闲人,不必过问老爷,就传我的话,把她送回去,别吵着老太太休养,她们祖孙俩凑一堆,就不能有好事,离了才干净。” 张嬷嬷把心一横:“奴婢这就去吩咐。” 这件事,几句话就决定了,夜里展怀迁归来,七姜都没想起要告诉他。 一夜过去,隔日清晨,展怀迁早早醒来,坐在床边看着安宁熟睡的人,轻轻拨开她脸颊上的碎发,沉声道:“姜儿,身在其位,我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但愿不会吓着你,若有一日你知道真相,会怪我无情吗?” 梦中人睡得正香,听不见也无法回应,但她的安逸欢喜,便是展怀迁心里最珍贵的。 他将心一沉,离了床榻,利索地穿戴齐整后,顶着朦胧晨曦离开了。 第249章 王府惊变 且说酷暑炎炎,七姜平日被张嬷嬷伺候得太好,还以为京城的夏天不热,今日顶着烈日正经出一趟门,才体会京城人度夏的不容易。 离家时,尚能见到太师府里,好几处遭暴雨侵袭后的狼藉,倒也不是下人不尽力,实在是宅子太大,且要收拾三两日方好。 可是车马到了瑞王府,却是一派祥和安宁,仿佛前两日的大雨不曾落在此处。 姑嫂俩随管事进门,玉颜轻声对七姜说:“瑞王府是京城有名的宅邸,园中山石草木,皆系名家所设,亭台楼阁亦是布局精妙,不论风霜雨雪,京城若遇灾害,瑞王府水淹不了、雪压不垮,咱们家可还差得远呢。” 七姜问:“这宅子,是瑞郡王造的吗?” 玉颜应道:“原是当今皇祖父的潜邸,后经先帝赏赐于已故老王爷,几经修缮至此,有些年份了。” 七姜听着绕了,不再纠结其中的关系,但看得出来,瑞王府曾经风光过,而风光的那些年里,必定团结了不少势力,倘若二皇子还活着,且成了皇帝,瑞王府当是如日中天。 今日宾客不少,但不知什么缘故,仿佛家家户户都说好了男宾不来,七姜所见皆是女眷,又或是郡主压根儿就没邀请其他男宾。 “你哥哥来了,岂不是很奇怪?”七姜对玉颜说,“太子也不来,怎么男宾都不来?” “怕是因为王府没有男眷,都觉着不合适。”玉颜道,“郡主年轻,尚未婚嫁,各府男眷总要避忌些才是。” 二人到了厅堂,向郡主见礼,瑜初今日盛装,比那日在晋王府相见更高贵美丽,七姜和玉颜自然也不输人,她们进门时,便要得瑜初眼前一亮,禁不住坐直了身板。 “展怀迁因接待重要使臣,不能来享郡主赐宴,差遣妾身与妹妹前来,向郡主请安。”这些毫无感情的客套话,七姜如今说来已是很溜,反正就那几句,翻来覆去都一样。 厅堂内已有不少宾客,更尊贵的亲王妃、郡主,以及公侯贵妇人等,相比之下,七姜和玉颜既是晚辈,身份也低微些,少不得一一来见礼。 那么巧,定安侯府婆媳此刻到了,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落在玉颜身上,厅堂内气氛微妙,有人觉着尴尬,也有人坐等看好戏。 七姜将傲慢的目光扫过众人,一手拉了玉颜的袖子,径直从甄家婆媳面前横穿过去,坐到了属于她们姑嫂的席位。 如此失礼倨傲,四下少不得窃窃私语,甄夫人面上亦挂不住,奈何在座皆是京中举足轻重的贵妇人们,她不得不忍耐。 好在,陈茵到了。 瑜初起身相迎,除了几位王妃、郡主外,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事实上,陈茵尚未册封,受不得如此大礼,但她代表太子来,且日后册封太子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郡主以礼相待,众人也不敢怠慢。 自然,瑜初进宫行礼时,和陈茵已打过照面,二人说说笑笑,瑜初请她上座,陈茵谦让了一番后,到底是坐下了。 但目光越过众人,找到了席间的七姜和玉颜,微微一笑很是亲昵,瑜初看在眼里,不禁问:“云氏入京不久,看起来,你们似乎已经很熟悉。” 陈茵落落大方地说:“太子与展怀迁走得近,一来二往自然就熟悉了,云氏开朗率真,很对我的脾性。” 瑜初回眸打量了一眼七姜,七姜料到了她们会议论自己,正微微含笑等着,彼此目光相交,她客气体面地颔首致意,反叫瑜初很不自然,匆忙收回了目光。 “听说这位疯疯癫癫,今日一见,果然。方才你不在,定安侯府婆媳到了,她竟是拉着展家女儿从她们面前横穿过去,也太没礼貌了。” “甄家把展玉颜折磨得奄奄一息,二郎丧礼上,云氏将她从祠堂背出来,若非及时救治,怕是要给甄家二郎殉葬了。”陈茵端了茶碗,说道,“我以为,郡主的性情会和云氏合得来,她善恶分明,但又记仇。” 瑜初很是意外:“用记仇来形容一个人?” 陈茵颔首:“所以啊,郡主要不就离她远一些,连贵妃娘娘都败下阵来,您信吗?” 瑜初不禁皱眉:“她与娘娘有过节?” 陈茵放下茶碗,比划道:“娘娘在她的手指里,从这儿到这儿,扎入四根金针,她一声都没吭,还自己走出了皇宫。” 瑜初立时变了神情:“出了什么事,惹怒那样温柔慈善的贵妃娘娘?” 陈茵说:“因为我不想嫁给您的皇兄,逃婚躲起来,娘娘为了找我,对她严刑逼供。” “这是……” “说来话长,郡主下回见了皇兄,让他告诉你。” 此时,随行而来的苏尚宫进门,众宾客大多认得她,好几位还起了身。 苏尚宫不敢尊大,只恭恭敬敬向郡主禀告:“娘娘的赏赐,已经预备好了,请郡主移驾到园中。” 陈茵起身道:“娘娘赐了一对仙鹤、一对孔雀供郡主解闷,一起去看看吧。” 瑜初微微皱眉,轻声道:“孔雀可聒噪得很,整夜整夜地叫唤,得送到园子深处去才好。” 一行人随苏尚宫而来,宫中来了不少人,到底皇家气派,连笼子都无比金贵,盖着明晃晃的黄绸,彰显御赐的隆重。 瑜初走上前,揭开黄绸,入眼便是一对高贵优雅的仙鹤,笼子底下,竟还垫了冰块,是怕暑气炎热,将它们热死了,实在谨慎得很。 这一边,七姜和玉颜被人群催着,不知不觉来到晋王妃身边,晋王妃和气地说:“听说太师府里,也养了孔雀和仙鹤?” 七姜大方地说:“比不得娘娘御赐的这般金贵,我们不过是逗个鸟。” 只见郡主揭开装着孔雀的笼子,往后退了几步,便有内侍官打开门锁,两只孔雀闲庭信步地走出来,其中一只转了几圈后,忽然就朝着一众明媚高贵的女眷们开了屏。 那斑斓鲜艳的孔雀羽,引得众人十分欢喜,七姜察觉到身后有人要上前看,她是不稀奇的,便拉着玉颜退开了几步。 “她们都没见过吗?” “给贵妃娘娘和郡主捧场呢……” 七姜拿丝帕轻轻扇风,往人群那头张望:“不晒么,赶紧进屋吧。” 话音才落,从天而降一块石头般的东西,落地炸开,在一众女眷的惊叫声中,烟雾骤起,七姜和玉颜也被迷了眼睛,捂着嘴连连后退。 “出什么事了?” “有刺客!” “刺客……” 进门时还叫七姜感慨安逸宁静的王府,顿时炸开了锅,她在烟雾中看到了茵姐姐的身影,上前拉过她,和玉颜一起躲到了角落。 只见弥天烟雾中,人影进进出出,惨叫声不断,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烟雾才随风散去。 却是这一刻,尖叫声冲破天际,七姜闻声看过来,心口猛地一紧,才和她说过话的晋王妃,竟已倒在血泊中,怕是,难以还阳了。 第250章 你若厌恶我双手染血 “嫂嫂……” “王妃娘娘!” “郡主千万小心,不要过去。” 见晋王妃惨死,瑜初想要扑过去,被府中侍卫拦住,同时有人来引导七姜她们离开,在刺鼻的硝烟味里,她和陈茵、玉颜都被带走了。 苏尚宫终于在人群里找到陈茵,惊慌失措到煞白的脸色才缓过几分,什么也顾不得,只连声说:“小姐,我们立刻回宫。” “茵姐姐,兵荒马乱的,你先回吧,大家都安生才好。”七姜倒是冷静,劝道,“我和玉颜去找一下嫂嫂和弟妹,和她们一起走。” 司空府的两位少夫人今日也在,只因宾客太多,也有她们娘家的女眷,还没能和七姜、玉颜说上话,这会儿七姜惦记她们的安危,与陈茵匆匆别过,就来找人。 确定自家人都没事后,七姜她们也该走了,虽然遭了大劫,但王府上下的应对很及时,这会儿每位宾客都被照顾到。 一行人往府外去,路过方才出事的地方,除了晋王妃还死了几个宫里的内侍和府中的丫鬟,七姜看见瑜初郡主到底还是过去了,抱着满身是血的晋王妃哭泣。 “怎么会这样……” “好好的人,突然就没了。” 听得玉颜和嫂嫂的话,七姜转身道:“我们先走吧。” 嫂嫂问:“姜儿,你吓着没有?” 七姜摇头:“我们边境地方,常常有外人闯进来,若是饿得不行可怜的,会给口饭吃把他们撵走,但大部分是来烧杀抢掠,村民们可等不及官兵来救,我很小就见过杀人见过焚尸,怕是不会怕,但……” 她看向远处,难过地说:“那是条人命,一个女子能做什么呢,怎么这么狠。” 玉颜指向另一处:“娘娘赐的仙鹤和孔雀,还都好好的,它们比人机敏多了。” 七姜不禁皱眉,心里觉着事有蹊跷,只想赶紧离开,早早见到展怀迁,好与他商量。 然而回到府中不久,今日所有赴宴的宾客,都收到朝廷的命令,要求众人在各自家中待命,不可擅自离开,以备朝廷的讯问。 那之后,展敬忠派人来问儿媳妇好不好,不久黄夫人也派人来关心七姜,再后来陈茵送出消息,她已回宫安顿,并问候七姜和玉颜怎么样。 张嬷嬷和映春来来回回传了不少话,不禁念叨:“这才多久,您在京城就有人惦记,待陈家小姐册封了太子妃,旁人更要高看您一眼,这送往迎来的事,就更多了。” 七姜却是淡淡的,心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好在天气炎热,张嬷嬷以为她是热得不耐烦才发懵,于是絮叨几句后,就留下孩子独自清静,都退下了。 七姜坐在窗下,手里轻轻摇着团扇,心里有疑惑解不开,但不是瑞郡王府的事,不是晋王妃的死,就眼门前,仿佛有什么事梗在她心里,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之后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便静下心来练字背书,张嬷嬷偶尔传些外头的消息给她,知道瑞王府已经被封锁,知道晋王妃回天无力当场就没了,知道消息已经传去南方,皇上命晋王立刻回京料理妻子的后事。 终于,天黑了,七姜走出屋子,站在屋檐下,一阵暖风吹过,院门前终于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怀迁……”她心口一热,飞奔而来,实打实地撞入他怀里。 展怀迁抱着她问:“姜儿,吓着没有,还好吗?对不住,事出突然,我受命安抚各国使臣,并保护他们,实在走不开回来看你。” “我没事。”七姜抬起头,然而长眉不自觉地轻轻一蹙,再次埋入展怀迁的怀抱,那闯入鼻息的硝烟味,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今日在瑞王府炸开的浓烟。 “怀迁……” “怎么了,我们进屋,外头那么热,还招蚊虫。” “怀迁?” “怎么了?” 七姜眼神轻颤,看着眼前的人,纠缠了她一下午的疑团也解开了,原来回家后,她一直在等的人是展怀迁,连父亲那个万事都慢一拍的人,都早早打发人来问候她好不好,连黄将军都惦记她,偏偏最该惦记她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有。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展怀迁心里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在乎她,其二,他从一开始就明确知道,她没事。 不会是前者,七姜毫不怀疑自己在展怀迁心中的分量,若是后者,那身上的硝烟味就有的解释了,那浓烟里,兴许就有过他的身影。 进了屋,展怀迁松开怀抱,将外袍脱下,可七姜突然上前,将他的衣衫层层解开。 “不要胡闹,我还要去见父亲。” “捂了一天的汗,都臭了,全换干净的才好。” “用不着……” “都换了,臭死了。” 七姜不由分说地脱他的衣衫,到后来连裤子都要脱,展怀迁不得不捉住她的手,问道:“姜儿,你怎么了,别闹。” “我怕别人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七姜的眼底,渐渐浮起慌张和惊恐,艰难地咽了下唾沫,“怀迁,晋王妃是你杀的吗?” 展怀迁惊愕不已,回头看了眼房门和窗户,将七姜拉到卧房深处,轻声道:“不是,你胡思乱想什么?” 七姜说:“你身上的烟火气,和瑞王府今日炸开的浓烟一模一样,千万千万别叫人闻见了。” 展怀迁大惊,拎起衣襟嗅闻,奈何他自己能闻出什么特别的,他都带着这身气味一整天了。 “姜儿……” “一个女人,至、至于吗?” “她今日不死,也会随晋王而死,除非晋王能逆天改命,但皇上岂会让他如愿。王妃早晚有一死,至少眼下,不必受辱不必恐惧,一瞬间的事。” 七姜怔怔地看着他,好久才问:“将来,你还会为了皇上去杀人吗?” 展怀迁颔首:“为人臣子,我早已没得选择,姜儿,我和我爹只能多为百姓谋福来恕罪。” 七姜松开了手,缓缓走到一旁坐下。 “姜儿?” “我要冷静一下,我、我有些转不过来。” 展怀迁并没走开,反而屈膝蹲下,抬头看着七姜:“你若厌恶我双手染血,我愿意离开朝堂,哪怕归隐山林,不论如何,我不能放开你。” 第251章 怎么人人都要算计你 见高高大大的人蹲成一团,七姜不忍心,拉着展怀迁站起来,担心地说:“会被别人察觉吗,那些人一定比我更聪明。” 展怀迁摇头:“除了王府,我一直在驿馆,放心吧。” 七姜问:“怎么大白天的动手,多危险,我要是眼睁睁看着你被抓了,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和他们拼命。” 展怀迁道:“白天才疏于防守,没有人会认为刺客胆敢白天出手,且白天的动静更大,目的就要闹得天下皆知。” “还有几个公公和王府的丫鬟……”七姜难过地说,“不瞒你说,我眼下很矛盾,一方面不愿怪你,我知道你不杀他们皇帝就会杀你,可又会想,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晋王妃也无辜。” “便是这句话,姜儿,我不杀他们,皇帝兴许就会杀我,说出来很残忍,但事实如此,做官到了我爹这地位,荣华富贵都是拿命来换,就算皇帝不要我们死,哪一日对家急疯了,也会对我们下狠手。”展怀迁道,“但不能因此,就活在恐惧里,更应该活得潇洒坦荡,真有死的那天,再去阴曹地府算阳间的债。而我,除了错事,还能做无数的好事,尽我这一生,为百姓谋福。” 七姜在边境长大,见多了杀戮抢掠,她内心有强大的地方,也有善良柔软的一面,今天事出突然,还是展怀迁亲自动手,她难免是要发懵的。 “姜儿,你若愿意接受,方才那些话望你多想一想。”展怀迁道,“你若无法忍受,我可以为你远离这一切,人生一世,怎么都能活着,皇上能用的人何其多,绝不少我一个。” 七姜轻轻一叹,伸手脱下了展怀迁的中衣,露出结实的肌肉,露出手臂上的伤痕,她摸了摸那还没消退的疤痕,难过地说:“你是拿命在拼的事,做都做了,还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我只求你平安,也求你将来少伤及无辜。” 展怀迁说:“是,我记下了。” 七姜又要脱展怀迁的裤子,这下他不躲了,可她反而不好意思,嫌弃地推开:“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别让人察觉了,连我都瞒不过,你说你多不小心?” 展怀迁道:“兴许我能瞒过所有人,偏偏瞒不过你,对你不设防,能瞒什么呢?” 七姜谨慎地问:“还有谁知道?” “父亲。” “那就别让父亲知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们自己商量吧。” 说罢,抱起展怀迁换下的衣裳,要亲自去洗干净,张嬷嬷们只当小两口闹着玩,也不阻拦,七姜到后院井边,使劲把衣衫上的硝烟气全搓洗了。 可是,沾染的硝烟气能洗去,七姜今日见到的一幕幕,在眼前不论如何都冲刷不走。 月色倒映在水盆中,影影绰绰中,七姜看见的,却还是瑜初郡主抱着晋王妃,满身是血的那一幕。 “郡主,对不住……”七姜不自觉地念了声,“你好好一个姑娘,怎么人人都要算计你。” 且说今日陈茵对瑜初说的那些话,本是七姜授意的,是觉着郡主兴许会喜欢她这种怼天怼地、宁死不屈的个性,她得让郡主知道一些传言里不会说的事。 如此带着目的去接近,带着算计去交友,甄家婆媳出现时,她都是故意拉着玉颜从她们面前横穿而过,其实不是给定安侯府下马威,而是特地向郡主展示她的脾气。 谁料想,话还没说上,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活生生的人,死在了眼前。 “若不是展怀迁,我又会怎么想,是展怀迁,我就能不在乎了吗?”七姜使劲搓着手里的衣衫,难过地说,“那可是一条命,不,那是好几条命,果然在这京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但想着想着,还是松开了手,又打了一桶水,将衣衫泡入,冰凉的井水,在这个季节叫人很舒坦,内心的浮躁也跟着静下来。 “不想了。”七姜冷静了,麻利地搓洗衣衫,心中坚定地念着,“横竖是上了这条道,别人死,总好过我去死,想那么多,皇帝也不会放过我们,谁也不是菩萨,谁还不想活着呢。” 待她洗完衣裳回到院中,展怀迁已经去了父亲那儿,前门又传话说司空府大公子到了。 猜想哥哥是来看望玉颜的,七姜便想法子安排他们相会,请张嬷嬷预备晚饭,把弟弟妹妹都叫来,今晚一起在观澜阁用饭。 如今家里没有人指手画脚,年轻孩子们想做什么都成,连怀逸都不必被萧姨娘啰嗦,不用再因为娘亲的一些奇怪行为而在哥哥姐姐面前尴尬。 这会儿何世恒还没单独和玉颜离开,反而带着怀逸在一旁说话,开导他关于萧姨娘的事,以及学堂里的闲言碎语。 “怀逸你要记着,真正的强者,绝不会靠讥讽嘲笑弱者来获取满足,你若先输给了闲言碎语,那连遇上强者的机会都没有。”何世恒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做个有出息的孩子,眼光放长远些,你要比我比你哥都强,知道吗?” 此时玉颜走来,说道:“我去向大伯父请安,你们先用晚饭吧,我顺道把二哥带回来。” 何世恒立刻起身跟上前:“一起去,我还没向姑父请安呢。” 玉颜淡淡一笑,转身走开,何世恒自然地相随,大大方方不避忌什么。 此刻,秀景苑的晚饭也预备好了,四夫人意兴阑珊地坐在饭桌前,门里门外安安静静,四周站着的丫鬟一个比一个死气沉沉,哪里像个家,尼姑庵里还能听见诵经呢。 “你们啊,都耷拉着脸做什么,晦气得很。”四夫人气得拍了桌子,怒道,“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给我听听。” 丫鬟们面面相觑,也不知从何说起,好在这时候,玉颜打发的下人到了,特地给母亲送来几样菜,说是观澜阁的手艺,请母亲也尝尝。 四夫人蹙眉问:“怎么是观澜阁的饭菜,大小姐在那儿?” 丫鬟应道:“是,姑娘和弟弟妹妹都在,司空府的大公子也来了,今晚兄弟姐妹们聚一聚。” 四夫人哼笑:“小毛崽子们心可真大,外头出了那么大的事,满城搜捕呢,他们还有心思聚餐。” 派来的丫鬟不归四夫人管,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交代了事情便速速退下,四夫人拿起筷子,闲闲地扒拉了几下,又不耐烦地放下说:“没胃口,天那么热,谁还吃得下这些。” 边上一个丫鬟上前来布菜,说道:“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四夫人睨了一眼:“什么事?” 丫鬟轻声道:“奴婢听说,司空府的大公子和咱们姑娘,似乎不太对劲。” 第252章 四夫人的高兴事 四夫人是过来人,这话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拉着那丫头说:“都有些什么事儿,你给我仔细说,我赏你。” 观澜阁里,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用饭,展怀迁和何世恒说不完的话,玉颜在一旁为妹妹挑鱼刺,玉颂怪弟弟挑食,给他夹大块的肉,要他好好吃饭长个子。 眼前的热闹和睦,多叫人欢喜,七姜捧着碗筷,却隐隐有些恍惚。 明明告诫自己不去想了,可并不能完全放下,今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好几条人命赔上了,转眼,一家子坐着吃饭,仿佛什么事都没出。 想来也是,京城里时不时有官员被抄家问斩,时不时有派系间的斗争倾轧,这些公子小姐们,自幼见多了官场的起起伏伏,谁生谁死,与他们不相干。 七姜低头扒拉米饭,张嬷嬷端来一碗汤,说道:“少夫人,瞧着胃口不好,不必硬吃,喝碗汤吧。” “好……”七姜接过汤碗,想起了早些时候嬷嬷的话,她家里有男人有儿子,但没法儿再回去和他们一起过日子,一样的道理,才短短几个月,她也不是刚来时候的云七姜了。 “姜儿,怎么了?”展怀迁听见嬷嬷的话,立刻来关心妻子,端详着她的脸色,问道,“是不是太热了,累着了?” 七姜不愿其他人都跟着紧张,笑道:“在嬷嬷眼里,我娇弱得风吹不起雨淋不得,哪儿那么矫情呢,少吃一口饭她都要担心一整天,你们可别跟着瞎起劲。” 几句玩笑话敷衍过,七姜打起精神,和大家说说笑笑,直到何世恒回司空府,她才松了口气。 展怀迁为了给妹妹打掩护,跟着一起送到宅门外,此刻回到观澜阁,进卧房就见七姜蹲在硕大的冰缸旁,拿着扇子将凉风往身上招呼。 他一并蹲在身旁,七姜就轻轻给他扇风,羡慕地说:“你从小都这么过夏天吗,真好,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在夏日见到冰。” 展怀迁说:“家里有地窖,冬日储冰,夏日拿来用,今年入冬后,我带你去见识,他们如何储存冰块的。” 说着,一下把七姜抱了起来,放回了床上。 “做什么呀……” “要着凉了,你今天气色很不好。” 七姜不加掩饰地说:“我是烦的,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去想瑞王府的事,可还是放不下,心里乱得很,给我几天时间,我能想通的。” 展怀迁温柔地推了七姜躺下,拿过扇子轻摇,哄道:“先睡吧,待朝廷的禁令撤了,去司空府见母亲,娘会开解你。” 七姜摇头:“我想去见郡主,我还没接近她,还没给你打听消息呢。” 展怀迁觉着不妥:“不必了,我怕你有危险,这节骨眼下,会有另一种情况发生,便是其他的势力模仿我再次下手,好趁乱推脱罪过,瑞王府这些日子,怕是不得安生。” 七姜问:“怀迁,你心里会害怕吗,怕不怕晋王找你报仇。” 展怀迁摇头:“即便我不杀晋王妃,平日里想要和父亲作对的人,也处心积虑想要我们父子的命,若是害怕,畏畏缩缩的日子没有尽头。姜儿,你就当是我冷血无情,我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对的事,但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你可以不谅解,但也不必审判我,大不了你无法承受的时候,我们离开这里。” 七姜的心,反而舒坦了,摸了摸他的胳膊说:“就喜欢不矫情的人,我知道自己不会看走眼的,你放心去做你的事,我也会管好我自己。” 展怀迁问:“还要去见郡主吗?” 七姜坚定地说:“我想救她。” 展怀迁很是诧异:“救她?” 七姜说:“都是姑娘家,差不多的年纪,我不忍心。往后,你做你的事,我不怪你,也不判你的对错,那我做我的事,你也不要阻拦我。” 展怀迁舒展了眉心,应道:“好,不论发生什么,有我给你兜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将来你总要结交京城里这些贵族女眷,你自己挑选的朋友,不会错。” 七姜说:“倒也不是要做朋友,我与郡主未必合得来,就是不想她也死在皇权斗争下,实在没道理。” 夜渐深,太师府各处灯火俱灭,文仪轩里,玉颂的卧房有蚊子,丫鬟们来熏艾草点蚊香,这会儿掖好了蚊帐,待姑娘躺下后,就退了出来。 可是大晚上的,四夫人又来了,带着几个丫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众人都不禁皱眉,互相说着:“别管她了,回头大小姐脸上还挂不住,咱们别理会。” 一个丫头念叨着:“大小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娘,将来若再许人家,单是知道亲家母是什么人,就先把人吓跑了。” 边上一人轻声说:“你们觉不觉得,司空府大公子和我们姑娘……” 此时有管事嬷嬷过来,她们立刻便散了,没把这话接着说下去。 而这一头,玉颜已经躺下,母亲突然闯来,让她好生烦躁。 可四夫人来,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冲着女儿笑,问她身体好不好,问她胃口好不好,问她这些日子月事是否恢复了正常,从甄家回来奄奄一息的人,病愈后月事也没能好好恢复,这些事她总算还惦记着。 “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惦记你,今天瑞王府出了那么大的事,怕你夜里睡不着,听说晋王妃死在血泊里,被一剑封喉了?” 玉颜淡淡地说:“人都没了,我们就别背后议论,朝廷会给个交代。” 四夫人平日里最不服气女儿的说教,今日却一改脾气,满脸的高兴藏不住,笑眯眯地说:“是是是,横竖和我们不相干,那晋王是个刺头,只怕万岁烦他也有日子了。” 玉颜无奈地说:“娘,仔细祸从口出,您去了外头,千万别议论朝政。” 四夫人依旧好脾气:“我知道,我在外头嘴巴可严了,好孩子,娘有你这个女儿,真是心满意足。” 玉颜听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问:“娘,您难道又亏空了什么,出什么事了?” 四夫人哈哈大笑:“能有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娘就知足了。” 这么没头没脑地跑来,说一通奇怪的话,而后也不纠缠,高高兴兴地走了。 玉颜送到卧房门前,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满心不安地盘算着什么事值得她如此高兴,忽然心口一紧,难道说…… 第253章 万一被我缠上了呢 朝廷的禁令三日后才撤下,而这三天里,京城被翻了个底朝天,皇帝下严旨,势必要查出杀害晋王妃的凶手,绝不姑息。 可惜,人心惶惶的三天过后,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晋王妃还停在王府未发丧,据说晋王再有两日的路程才能赶回来。 这一日,七姜换了素净的裙衫,与玉颜一同出门,车马径直到了瑞郡王府,此处依旧被重兵把守,门前的侍卫盘问了半日,才派人去通报。 过了许久,才有积年的老嬷嬷迎出来,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眯着眼睛打量半日,问道:“展少夫人您这是……” 七姜说道:“我们怎敢冒昧前来叨扰郡主,是陈茵陈小姐,她出宫不便,但又记挂郡主,命我们来探望的。” 那老嬷嬷哦了一声,谦恭地邀请二人进门,念叨着:“炎天暑热,劳烦少夫人和小姐辛苦走一趟,只是郡主这几日正悲伤,形容憔悴,恐怕一会儿不得面见,还望二位见谅。” 玉颜道:“郡主玉体违和,怎不宣太医来瞧瞧?” 老嬷嬷说:“不妨事,姑娘这边请……” 姑嫂二人随行来到内堂,老嬷嬷请她们稍候,便有丫鬟奉茶水来,比不得那一日摆宴时连婢女都鲜亮体面,今日一路进门,所见之人皆穿戴素净,气息庄严,仿佛是为晋王妃持服。 “她们也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关系如此亲密吗?”七姜轻声问玉颜,“七八年,怕是连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郡主难道是做给外人看?” 玉颜道:“她们之间,必然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恐怕七八年不见的,只是我们罢了。” 如此,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才有动静,七姜和玉颜理了理衣襟发髻,恭敬地起身相迎。 很快,一众婢女拥簇着年轻的郡主出来,见二人盈盈拜倒,说了声:“免礼,难为你们来看我。” 七姜和玉颜不敢放肆,待郡主落座后,再次行礼,瑜初便没有阻拦,受礼后,命丫鬟都退下了。 “有事吗?”她开门见山地说,“眼下各家都对王府避之不及,没想到还会有客登门,我仪容不整,还望见谅。” 说是仪容不整,只是不施粉黛、不佩钗环,天生丽质的姑娘,没有那些俗物,也一样高贵明媚。 七姜曾感慨,为何这些贵族皇家女子,一个个都跟画上来的,老天爷也太不公平。 后来明白,他们的婚配无不是万中挑一,如公公婆婆那样,郎才女貌生下的儿子,展怀迁岂能不英俊帅气。 “陈茵担心郡主玉体,要我们前来探望。”玉颜开口道,“郡主一人在京中,原有晋王妃照拂,如今天人永隔,郡主往后若有用人之处,还请随时差遣,我等必当效劳。” 七姜附和道:“家父亦有此意,奈何男眷不宜登门,不能来向您请安,命妾身代为传达,郡主若有差遣,太师府必当尽心。” 瑜初放下茶碗,稍稍凑前一些,问道:“你手指上的黑线,是金针留下的伤痕?” 七姜大方地回答:“已经褪了不少,多谢郡主关心。” 玉颜很意外,郡主竟然知道这件事,心中觉着不妥,便紧紧盯着瑜初的神情,提防她算计七姜。 瑜初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得罪贵妃?” 七姜含笑回答:“妾身哪有胆子得罪贵妃,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受到了惩罚。” 瑜初说:“若非司空府、太师府保你,你可没法儿活着出宫,小丫头胆子忒大了些。” “妾身不敢……” “罢了,你们还有什么事?” 七姜抬起头,说道:“妾身是来探望您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瑜初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不说,我也问不出什么,但既然来了,别白走一趟,娘娘赐的仙鹤、孔雀,府里没有人得闲去喂,那里乱糟糟的,不是才说用人的时候差遣你们,这个忙,能不能帮?” 玉颜心知受辱,但不能发作,正想着如何应对,却见七姜站起来,从容自信地说:“郡主稍等,妾身这就去打理。” 瑜初反而一愣,没等回过神,七姜就走出去了。 她呆了半晌,看向一旁的玉颜,玉颜起身道:“家嫂性情活泼,进门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遛狗喂鸟,让您看笑话了。” 瑜初新鲜不已:“遛狗?” 玉颜苦笑:“刷马收拾院子、翻土种花,无所不作。” 瑜初觉着不可信,但片刻后有下人来回话,她显然吃了一惊,起身往门外去,玉颜也跟着出来了。 酷暑时节,飞禽走兽都知道要避暑,它们作堆躲在阳光晒不到的假山石洞中,虽阴凉清爽,但无人打理,时日一长,便气味熏天,叫人无法靠近,连那道骨仙风的仙鹤,也成了腌臜之物,谁还有心思观赏。 瑜初赶来时,见好好的年轻夫人,高高挽起袖子,丝毫不介意石洞中的气味,挥舞着大笤帚,将混合了草木灰的污.秽之物一一扫出,之后又张罗下人搭建凉棚,好让它们有地方挪动,说什么窝在一起容易生病。 毒辣的太阳炙烤着,瑜初只是站了一会儿,就热得很不耐烦,这云七姜竟然毫无遮挡地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脸蛋都晒红了。 瑜初看不下去了,冷声问道:“你们来,到底什么事,她何苦做到这份上?” 玉颜镇定地说:“听说郡主为了王府的传承,将自己当男儿一般养大,家嫂十分钦佩,估摸着,她想和郡主深交做朋友。自然,我们岂能高攀王府,但家嫂不受礼教约束,想必郡主也有所耳闻,也许在她心里,是能以真心换真意的。郡主,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家嫂性情如此,又有大伯父大伯母宠爱,我这个做妹妹的,实在也劝不住。” 瑜初细细打量玉颜,轻轻一叹:“你这样能说会道的儿媳妇,甄家竟然不好好珍惜,我看他们家大少夫人,是扶不上墙的泥巴,不过是甄夫人觉着好摆弄罢了。” 玉颜欠身道:“郡主,甄家的事,往后与我再不相干。” “郡主……”不远处,七姜见她们来了,挥手道,“您过来看看吗,这里搭一处凉棚。” 周到的嬷嬷丫鬟都变了脸色,显然没见过如此粗鄙不懂礼数的人,瑜初却怔怔地看了片刻,好半天才对玉颜道:“告诉你嫂嫂,不用她了,赶紧走吧。” 玉颜欠身领命,待郡主离去,暗暗松了口气,准备去找七姜时,却见走远了的郡主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了还在石洞外忙碌的人。 玉颜悄然收起目光,朝七姜走来,避开身后的目光后,又再看了眼,郡主果然还没离开。 “七姜,郡主在看你。” “我知道……” “我们走吧,别做的太过了,瞧着太假了。” “没事,本来就是假的,我多缠她,万一被我缠上了呢。” 第254章 人人避之不及 远处,年迈的嬷嬷对郡主道:“这位少夫人实在太疯癫,是真傻还是装傻,看不出来您在折辱她吗?” 然而瑜初收回目光,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七姜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替郡主收拾完安置仙鹤孔雀的角落,虽说玉颜曾将这瑞郡王府夸得天花乱坠,可日子还得人来过,这些王府里的下人,都要比常人“养尊处优”些,他们不懂。 回到家中,张嬷嬷闻见少夫人身上沾染的气味,直犯愁,一桶浴水倒了半缸花瓣,七姜洗完澡躺在榻上扇风,咕哝着:“我出门会不会被马蜂蜇,我这会儿好像一朵花。” 张嬷嬷生气地说:“那也比刚回来强,您何苦来的,少夫人,您真不知道自己多尊贵吗?虽说诰命的品级不高,可您是堂堂太师宰辅的长媳,满京城的贵妇人里,能压您一头的可以数得过来,实在不必对那小郡主卑躬屈膝的。” 七姜问:“京城里那么多的王妃、郡王妃呢,还有公侯夫人们,她们不比我强?” 张嬷嬷摆手:“不算什么,不过是一群吃老本的,真正有权有势,还得看朝堂上谁说了算。就拿甄家来说,正经侯爵府,管什么用,在大老爷跟前半句话都不敢说。” 七姜翻身来,问道:“我要是横行霸道,会怎么样?” 张嬷嬷说:“那自然也不好,您又不是那样的人,非要说的话,真有什么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伤天害理,没有咱们家兜不住的。” 七姜感慨道:“真真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这会儿要是回家去,我们的县太爷得来给我抬轿子吧。” 张嬷嬷骄傲地说:“那还不配呢,不提了,奴婢还是要劝一句,瑞王府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您没事儿就别去了。” 七姜笑道:“我给展怀迁办差呢,嬷嬷,你懂或不懂,都放在心里。” 张嬷嬷立时会意,机敏地表示:“奴婢明白了,奴婢不再多嘴。” 这一日,晋王府终于设好了灵堂,七姜姑嫂离开不久后,瑜初便着素服前来吊唁。 王府里的侧妃、侍妾们跪了一地,晋王最大的儿子也不过十多岁,其余儿女皆年幼。 王妃膝下二子一女,本是无比兴旺,夫妻情深亦可见一斑,如今天人永隔,留下稚儿,实在叫人惋惜遗憾。 事出瑞郡王府,瑜初走进灵堂,就感受到不友好的气息,这些女人,该不会以为是她对王妃动手,她们怎么想的。 侧妃上前来迎接,神情淡漠冰冷,瑜初也不好多说什么,上香叩拜,礼成后,跪坐在蒲团上,望着已故之人的牌位。 “郡主,还有宾客来吊唁,请您移驾稍作休息。”侧妃面无表情地说着,却又俨然一副赶客的姿态。 “我……”瑜初本有好些话,想对嫂嫂念上几句,可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欢迎她,“请您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简单的一句话后,瑜初不得不离开王府,门外陆续有皇亲国戚到来,大大小小的王爷王妃、世子郡主们,每个人看待她的目光,都很奇怪。 离开京城太久,好些人都生分了,眼前的本都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亲戚,不知为何,瑜初却觉得自己,仿佛一尊瘟神,人人避之不及,人人都离她远远的。 “他们怎么看待这件事,难道以为是我故弄玄虚,唱一出苦肉计,又或是摆的鸿门宴?”上了马车,瑜初问老嬷嬷,“京城的人,都疯了吗?” 老嬷嬷虽然眼神不好,可久在京城,这七八年来守着寂寞冷清照料王府,外头大大小小的事都听了不少,便坦白地说:“人人都在传说,晋王有谋反之心,郡主,晋王府里的人如今怎么想,奴婢不知道,但外头那些人防着您避着您,怕是两重的担心。一来,怕咱们王府与晋王勾结,二来,他们眼下也看不清局势,不敢接近您,更不敢得罪您。” 瑜初冷冷一笑:“也是,趋利避害各有各的活法,争名夺利时,谁又是谁的兄弟,皇族之中哪有什么手足情深。” 老嬷嬷挑起帘子,向窗外望了眼,轻声问孩子:“郡主,晋王和咱们?” 瑜初冷然道:“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老嬷嬷说:“太师府那位少夫人,几分真几分假,奴婢竟也瞧不出来,您还是多谨慎些。” 想起今日园中的光景,瑜初不禁一叹:“真也好假也罢,她活得可真潇洒,一个女人家,多好的命才能遇上好夫婿,才能碰上好婆家。” 老嬷嬷问道:“王爷此番求皇上为您赐婚,听说皇上有意司空府大长孙,您怎么看待。” 瑜初摇头:“你也说了,是大长孙,何家疯了吗,把要继承家业的长孙送来给我当赘婿?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人,可想到要逼着人家当赘婿,心里就不愿意了,一转身,这都成家了。” “您说的是?” “展怀迁……” “这?” “你可以放心了,就为了展怀迁,我看那云氏横竖都不会顺眼,不会着了她的算计。” 王府车马飞驰而过,街边巷口,展怀迁从人群中走出来,看了眼瑞王府的家徽,在无人察觉时,又隐入了人流中。 晋王还有两日抵京,他来安排眼线和人手,从晋王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事无巨细一举一动都要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但展怀迁有他的脉络人力可用,皇帝的那条线,难保中间环节出差池,他要有自己的眼睛,从旁冷静地分析局势。 日落前回到家中,七姜正安安静静地练字,一见他便眉开眼笑,说起在瑞王府的事,字字句句都是邀功,就等着展怀迁夸她。 “你千万要小心,郡主的性情很刚烈,不好相处。”展怀迁叮嘱道,“回头瑞王府若打听不出什么来,拿不到能坐实晋王谋反的证据,你却受什么伤害,我可要悔死了。” “我不会受伤害,你放心。”七姜说着,不禁酸溜溜地嘀咕,“你怎么那么了解她呢,什么性情刚烈啊,你没事在乎人家一个姑娘的性情做什么?” 展怀迁故意道:“我可比认识你,早十几年就认识郡主了。” 七姜撅着嘴,霸道地说:“那我们早二十年就订婚了呢。” 展怀迁逗她:“这不是你最气的事吗,恨我爹恨岳父,恨得咬牙切齿,怎么拿来显摆了?” 七姜笑得满眼深情:“那不是不知道和我订婚的人是你吗?” 第255章 你不是想知道吗? 展怀迁本想逗一逗媳妇儿,却反被七姜哄高兴了,搂进怀里狠狠亲了口,若非父亲派人来传话,他们且要温存片刻才好。 展敬忠找儿子,是定下明日一早去王府吊唁的时辰,展怀迁去了一趟回来,告诉七姜,郡主今日被孤立了。 眼下,晋王府怀疑王妃的死与瑞王府脱不了干系,其他皇亲又忌惮两家正在风口浪尖,若非不得已去吊唁,巴不得不往来,对瑜初自然是躲得远远的。 此刻,展怀迁沐浴,七姜为他搓背,一面说道:“岂不是正好,没有人搭理她的时候,我去搭理她,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若真诚相待,她早晚会感受到。” 展怀迁不禁笑:“你真诚吗?” 七姜毫不犹豫地说:“我可是真心要救她,不想她卷入朝廷的事,一个姑娘家,好好活着不好吗?” “那倒是……也罢,你只管交友,其他的事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的消息。” “明日去过晋王府,你和父亲忙你们的去,我去找郡主。”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带上玉颜也好。” 七姜绕到前方来,笑着说:“门前都是朝廷的兵,门里也有,出不了大事,你放心。” 展怀迁见她热得出汗了,抬手轻轻抚过,却忘了自己浸泡在浴桶中,反将七姜的头发打湿。 “你真是,讨厌……” “非要进来陪我,看把你热的,快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七姜却暧昧地看了他一眼,霸道地念着:“这不是我们都忙,从早到晚也说不上几句话,我才想黏着你。你可别不稀罕,改天我烦你了,再也不愿意亲近你,你哭都来不及。” 展怀迁凑了过来,带着一股子又热又烫的气息,他身上的肌肤比脸比胳膊都要白,那么白花花的还能看出肌肉的棱角,真真是个练家子。 “做什么呀?” “雾气太大看不清你……” 七姜软乎乎地笑起来,摸一摸他的脸:“别在这里腻歪,热死人了,快洗完了我们回房去,有好些话和你说呢。还有,替我给我爹娘写封信,我要告诉他们,再遇上暴雨发大水,过后如何预防疫病,很是要紧。” 如此重要的事,展怀迁不再开玩笑,沐浴后和七姜回房,照着她说的,给舅兄写了信,再命福宝去济世轩配药,预备两大箱的药粉,好早早给岳父岳母送去。 展怀迁才知道,竟然还有许多地方,会在天灾后由于百姓的无知而发生疫情,虽然地方之治会迅速有效地控制,不至于泛滥成灾,但治标不治本,若遇上灾情凶猛,老百姓没有自救的意识和本事,早晚会酿成大祸。 七姜便安安静静坐在书桌旁,看展怀迁工整地写下奏折,恳请朝廷未雨绸缪,注重百姓对于疫病的防治意识。 “诰命夫人可以给朝廷写折子吗?” “眼下还不行,但你想说什么,我能替你递上去。” 七姜说:“倘若我和茵姐姐,想要改变现下的奴役制度,她成为太子妃或是皇后之后,该怎么做?” 展怀迁道:“陈茵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将一群能干的大臣收入麾下,这些大臣便是她的口舌,替她上奏朝廷,并与反对势力相抗衡。但这样一来,她干预了朝政,就是整个朝堂的敌人,乃至威胁皇权,会四面楚歌、举步维艰,事情并不是想的那么容易。” 七姜认真地听罢,不禁叹:“到头来,咱们还是躲在人后,不能出头是吗?也许千百年后,奴役制度不存在了,但功勋簿上,并没有陈茵和云七姜。” 展怀迁笑道:“你们若真踏出这一步,有生之年,我必定将你的名字载入史册。” 七姜摆手:“我才不稀罕呢,若真有一天,丫鬟小厮们不会再被随随便便打死,那就足够了。” 展怀迁放下笔,满眼真诚地问:“从刚来那会儿,时时刻刻要逃离这里,到如今,有了理想抱负,甚至愿意为我去做一些冒险的事,还念书写字,为我们家清理门户。姜儿,你累吗,辛苦吗,是急切想要融入京城这个世道,是被人推着催着一步步前行,还是你心甘情愿的,我想听实话。” 七姜把墨迹晾干了的信纸折叠好,小心装入信封里,一面思考着展怀迁的问话,最后粘上信封,递给展怀迁签封条。 看着相公写字时,她才说道:“没想到那么多,眼门前有什么,就做什么呗,我根本没想给你们家清理门户,若不是老太太和上官清自甘下贱来作弄你,我是不会和她们过不去的。每件事都不是平白无故发生,我也没那么闲,改日累了倦了烦了,自然就不再管,郡主那儿关系着谋反大事,我只想帮些忙,好让茵姐姐和太子……” 展怀迁签好了封条,抬头问道:“怎么不说了?” 七姜苦笑:“天知道太子和茵姐姐怎么样了,我倒是盼着他们能顺利大婚,可万一成了亲还是不对付,茵姐姐多可怜。” 展怀迁写完最后几笔奏折,拉了七姜到一旁坐,拿着扇子轻轻为她扇风,说道:“他们最近,好得有些微妙,有话传出来,如今每天都见面,陈茵换了一处殿阁,从东宫过去更便宜,太子每天都去看她。” “真的?” “虽然不被待见,可太子依旧每天都去,我明日去见太子,再替你细问问。” 被念叨的两个人,此刻正在月色下站着,太子手里的玉骨折扇呼哧呼哧地扇动着,热得很不耐烦。 陈茵淡淡地看着他,开口道:“殿下请回吧。” 项景渊没好气地说:“我又招惹你了吗?” 陈茵颔首:“这几日,风言风语又起来了,殿下就不能放过我吗?” 项景渊瞪起双眼:“你给我好好说话,别夹枪带棒,要不要我请先生来教你怎么说话?” 陈茵欠身告罪,自此闭嘴,太子气得来来回回徘徊了几趟,恼怒地瞪着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茵说:“不知为什么被您厌恶,不知为什么白白被羞辱了几年,虽说您如今的诚意,让我隐约有了几分指望,可过去的事都没弄明白,实在没勇气去想将来。兴许某一天,又被厌恶憎恨了,我何苦来的?” 项景渊压着声道:“我说了,那些事已经和你不相干。” 陈茵微微一笑:“殿下这话,我都听了八百遍,你曾经变着花样地羞辱我,怎么搪塞的话,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 “陈茵,你别不识好歹。” “我一个满心赴死活着的人,识了好歹又如何,这些年被羞辱的人,又不是您。” “好……”项景渊收了扇子,猛地抓了陈茵的手,“跟我来,你不是想知道吗?” 第256章 就没干过一件人事 忽然被拽着走,陈茵没反应过来,脚下的步子不及跟上项景渊拽她的力气,一边胳膊被拉着,身体已经倒下了。 “小姐……” “殿下!” 项景渊感觉不对,回过头,下意识地松开手,陈茵便整个儿摔在地上。 “你……怎么样?” “不妨事,你看,殿下这不就动手了?” 项景渊大怒:“胡说八道什么?” 一面说着,将陈茵抱起来,送回殿阁中。 苏尚宫闻讯赶来,见小宫女已在为姑娘清理伤口,夏日衣衫单薄,摔一跤不是闹着玩的,膝盖上蹭破了拳头大的伤,两条腿都是。 若是陈茵自己摔的,跟着的宫女内侍都没好果子吃,偏偏肇事之人是太子,他冷脸坐在一旁,苏尚宫什么也说不得。 犹豫半晌,才硬着头皮道:“殿下,夜深了,您先回宫吧。” 项景渊瞥了眼陈茵,不答苏尚宫,自顾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宣太医。” 陈茵不屑:“多谢殿下,蹭破些皮不算什么。” 项景渊挥了挥扇子,命宫女们都退下,对苏尚宫也说:“我们还有话要谈,你先出去。” 苏尚宫紧张地说:“殿下,很晚了……” 太子蹙眉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到底有什么可避忌的,既然要避忌,就不该将她困在宫里,你们倒是不讲究了?” 这话说的,可是贵妃的不是,苏尚宫不敢再勾出殿下更多的怒气,赶紧退下了。 到了门外头,忍不住叹了口气,边上的宫女上前悄声问:“苏尚宫,殿下和姑娘,如今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苏尚宫无奈地摇头:“总之,你们都要谨言慎行,不许胡乱传话。” 殿中,陈茵扶着桌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床榻走去,奈何两条腿都受了伤,哪一边都使不上劲,膝盖稍稍弯曲就拉扯伤口,伤得不严重,但疼得不轻。 “你别乱动了。” “我坐一晚上睡吗?” 项景渊瞪大眼睛:“说一句,你就要顶一句,陈茵,你以为我真不敢……” 陈茵淡漠地望着他:“殿下要砍我的脑袋?” 堂堂太子,满眼的无可奈何,放下扇子,上前将满身是刺的人抱起,径直来到床榻边,又轻轻地放下了。 “若是疼得厉害,一定宣太医瞧瞧,夏日伤口易感染溃烂,不得大意。” “是。” 这回不顶嘴了,可简单的一个字,还是让项景渊心火难耐,他拖了椅子来,坐在了床塌边,瞪着眼前的人,说道:“你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但结果很可能,你我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陈茵此刻的眼神,平静安宁,再没有充斥着挑衅的不屑,颔首道:“多谢殿下,不论什么结果,我都想知道。” 太子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拳头,焦躁和不安从他的眼睛里透出来,渐渐泛红,渐渐凝聚泪光,悲痛和无奈,很快占领了他的气息。 “殿下……”陈茵竟有几分不忍,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项景渊。 “母后的死,你们陈家就不曾怀疑过?”太子开了口,低沉而干涩的声音,说道,“皇后待我视若己出,甚至比母妃更关心我,诚然我并不将她们相比较,也不会因此少一分对生母的敬重爱戴,可皇后是待我好之人,是养育教导我之人,我不能不将她放在心上。” “殿下……的意思是?” “母后很可能死在母妃的手里,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我、可我……” 忆起往事,项景渊忽然头痛欲裂,伸手扶着脑袋,吃力地皱着眉头。 “殿下?” “头疼得很,让我静一静。”项景渊说着,又抬起双眼,奇怪地问道,“你为何半分不惊讶,你的姑母死得不明不明,听我说完,都无动于衷吗?” 方才的一瞬,陈茵担心的是眼前人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担心他的身体,她不是不在乎姑姑,不是不震惊这些话,只是没来得及。 项景渊生气地说:“那可是你的亲姑母,陈茵,你就不怕将来,也死在、死在……” 陈茵道:“殿下赶我走,是想保护我?” “不然呢?” “那窦良娣呢?” 项景渊一怔,避开了目光,气势也跟着弱了几分:“本是我一夜荒唐,后来想气你,便强行给了她名分。没料到会有孩子,又可怜那孩子早夭,越发觉得,我对不起所有人。你恨我便好,窦氏无辜,母妃待她不好,她终日惶恐不安,最后落了病,是我害死了她。” 陈茵问:“良娣弥留之际,为何要见我?” 项景渊满眼的后悔懊恼,摇头道:“她都不能言语了,怎会说想见你,是我故意、故意……” 陈茵明白了,不禁苦笑:“可见这些年,您就没干过一件人事。” 项景渊瞪起双眼,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陈茵问道:“殿下为何怀疑娘娘,我一直伺候在姑母身边,在我眼里她便是病弱渐衰而终,并没有任何异样。最后的日子里,娘娘常来探望,姑母见到她便会高兴,便会有精神,还将我托付给娘娘,至少在姑母心中,她不会认为自己死于非命。” 项景渊的头,又剧烈的疼起来,他扶着脑袋,重重地敲了两下额头。 却是此刻,微凉柔软的手,触碰在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的力道,舒缓了令人作呕的痛苦。 项景渊睁开眼,抬头四目相对,陈茵手上没停,但问:“可好些了?” “我没事。” “殿下,您是听谁说的?” 项景渊沉沉地叹了一声,说道:“母后入陵那日,在灵殿之上,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母妃向母后告罪,说今生所欠来世偿还,她是为了我的皇位,万不得已。” 陈茵停下手,缓缓坐回床榻上,伤口牵扯的疼,让她禁不住蹙眉,但很快又舒展开,她需要冷静,需要冷静看待这件事。 项景渊道:“难道你愿意和杀害亲姑母之人的儿子结为夫妻吗,与其将来东窗事发,你面对不得已的身份痛苦,与其因母妃的不容再将你迫害致死,不如我先赶你走。让你好好活着,是我唯一能做的,我不能伤害我的生母,不能放弃我的皇位,我只能放……” 陈茵却微微一笑,打断他道:“殿下没有放弃我,至少此刻,我不这么认为。” 第257章 茵儿,是我伤了你 “你说什么?” “多谢殿下告知原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应该被欺负这些年。”陈茵向项景渊欠身,淡淡地说,“且不论其他,您想,万一没有的事,万一是您听错了,又或娘娘另有深意,那我受的委屈算什么,一场乌龙一笑而过?” 项景渊恼道:“我如何能听错?” “姑母弥留之际,我日夜在身边照顾,御膳汤药皆经过我的手。”陈茵说道,“殿下所疑之事未必没有,但我也相信自己眼中所见,不能贸然去恨一个人,不能贸然加一个罪名在谁的身上,若有一日证据确凿,我必要为姑母讨回公道,在那之前,还望殿下冷静三思。” “我是为了你好……” “将来好不好眼下不可知,只知道这几年,拜您所赐,我过得很不好。” 项景渊站了起来,一时头也不疼了,明明眼前这个,才是最叫他头疼的,他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后,恼道:“那可是我的生母,难道我为了骗你,我……” 陈茵问:“敢问殿下,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项景渊不耐烦地摇头:“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陈茵再问:“这些年,您查过吗?” 太子背过身去道:“查什么,查我的生母吗?” 不料身后传来无情的嘲笑:“您查也不查,就认定娘娘的罪过,而后来折磨我,您说您好歹查一查呢?” “陈茵,你给我闭嘴!”他转身怒斥,指着面前的人,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态,迅速放下手。 陈茵则平静地说:“殿下,在您眼中,我就是如此,可以呼来喝去,可以为您所摆布,可以由您来决定我的去留乃至生死,让我闭嘴,不过是一件小事。” 项景渊不禁用手捶了一下胸口,他快气死了,仿佛一口黑血堵在咽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陈茵却走上来,毫不客气地伸手安抚他的胸膛,浮躁恼火的人,顿时呆住了。 “殿下,请保重身体。” “你少气我,我就……”不等话说完,项景渊忍不住捉住了陈茵的手,胸口的抑郁渐渐散去,偏又说不出半句话。 陈茵问道:“殿下,皇后娘娘的死因,您还打算查吗?” 项景渊坚定地摇头:“我不能对付我的母亲,不能查。” 陈茵道:“那我们怎么办?” 太子眸光深深地看着她:“我会尽全力,不让母妃伤害你。” 陈茵垂下眼帘,收回了手:“为何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为什么要赶我走。” “茵儿?” “往后的日子,不知会如何,还请殿下不要强求。万一我心里的伤补不回来,万一大婚后带给彼此更多的痛苦,待您继承大统的那一日,就将我废了吧。” 项景渊手足无措,慌张地问:“可是你,你刚才还……” 方才为他缓解头疼,为他疏散胸腔的郁闷,这些亲密的举动,其实连陈茵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明白,是她没出息,她太在乎这个人。 “若不然,怎么能白白让您欺负这些年呢。”陈茵冷静后,说道,“几年的委屈,想要一夜之间消除,用几句话就带过,您不觉得太勉强吗?殿下,我再怎么没出息,还有几分气性在,您连‘万一’都不愿等一等吗?” 项景渊赶紧回想方才的话,满眼愧疚地问:“我还有机会可以被原谅?” 陈茵道:“您是东宫储君,天下只有皇上和娘娘能对您提‘原谅’二字,我不敢,也不配。” “茵儿?” “请殿下不要再用如此愚蠢的手段来爱护我,大婚之后,夫妻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我……”项景渊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张开手臂,将面前的人拥入怀里,陈茵没有挣扎,更渐渐的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才道,“茵儿,是我伤了你。” 这一晚,太子深夜才回东宫,虽然苏尚宫严令禁止宫人谈起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有动静传出来,隔天一早,展怀迁就得到了消息。 七姜惊讶于这人的眼线都埋到皇宫里,担心地问:“皇上知道了,不得杀了你才好?” 展怀迁不以为然:“那岂不是要京城血流成河,不剩下几个当官的了?” 七姜只能相信他的能耐,转而好奇地嘀咕:“太子那么晚在茵姐姐屋子里,能做什么呢?” 展怀迁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扣,嗔道:“又皮了,这是你该说的话?” 七姜笑着老实了几分,不久后车马到了晋王府,下车时见展怀迁整理衣襟,满身淡定从容、气质非凡,七姜的心反而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难以想象,多大的定力和信念,才能仿若无事地来吊唁被自己暗杀的人,展怀迁才二十出头,何来如此强大的内心。 话说回来,从甄家二郎、窦良娣,再到晋王妃,七姜上京以来,做过最多的事,竟然是奔丧吊唁。 她向张嬷嬷抱怨,嬷嬷却说这再平常不过,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的皇亲贵族、文武大臣,若非大老爷身在高位,底下官员家中红白事他们可以不到场,不然那些不上不下的官员家的夫人们,一年到头就在应付这些事。 七姜想起村里,其实每年也有许多人离世,只是亲疏有别,或是主家无能为力张罗后事,爹娘一年到头的红白人情也不少。 京城里排场大,每一回都这么隆重,而在家时她不必管,如今成了家,是该她应付的,才会觉得麻烦。 “姜儿?”展怀迁看向妻子,“想什么呢,我们该进去了。” 七姜收敛心神,便端起稳重,跟着展怀迁和父亲步入王府。 然而一脚才踏进门,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皆回眸看去,一队人马已到了跟前,展怀迁迅速拉了七姜退到一旁,轻声道:“是晋王。” 晋王风尘仆仆、满脸疲倦,看得出是日夜兼程的辛苦,下马后甩了手里的马鞭,就径直闯入宅门。 展敬忠与其他几位官员,并展怀迁和七姜都没入他的眼,一阵风过,门前恢复了寂静。 下人牵马而去,零星马蹄声才叫众人回过神,展敬忠看向儿子,展怀迁微微颔首,侧身对七姜道:“我们进去吧。” 七姜紧张地看着他,像是给自己鼓劲,说着:“没事的,大方些。” 展怀迁一笑:“没事,有我在。” 第258章 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 夫妻二人便随父亲与众人进入王府,虽说展敬忠位居宰辅,但君臣有别,即便晋王年轻,且闲散十数年,于国于民皆无功绩,他们父子也要以礼相待。 此刻,众人在灵堂外等候,府中下人对展太师很是恭敬客气,奈何灵堂内哭声一片,他们不得不大声说话,才能传达意思。 但话未完,哭声戛然而止,院中顿时一片安宁。 不多久,侧妃、家眷、孩子们的眼泪还没擦干,大大小小都出门来,看这架势,仿佛是被赶出来的。 侧妃领着自己的儿子,来见展敬忠,端得礼貌大方,说道:“大人先回吧,王爷要单独陪伴王妃娘娘,今日不见客,也不接待吊唁,多谢您拨冗而来。” 展敬忠欠身道:“请王爷节哀,请侧妃娘娘节哀,王爷既有此意,臣先告退。” 于是,众人目送侧妃和孩子们离去后,才有家仆前来带路,展敬忠自然最先离去,到了王府外,一家三口便要分开赶路。 得知儿媳妇要去瑞王府,展敬忠关切地说:“凡事小心,不仅是郡主疑心,外人也会盯着你。姜儿,不如放开包袱,真正去交个朋友,瑜初郡主的性情该是与你合得来。” 七姜爽快地答应:“父亲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您和怀迁忙去吧。” 展怀迁没说什么,该说的该交代的,私底下都讲明白,自家娘子是聪明姑娘,说好了的,她想做什么都成,有他兜着。 送父亲离去后,他便让七姜先走,并亲手搀扶她上车。 七姜登上马车,下意识地透过宅门朝着王府深处望一眼,反手抓了相公的胳膊,用力捏了一把。 展怀迁笃然含笑:“放心,我绝不会有事。” 七姜这才点头,利索地坐入车里,赶紧离开了。 再次来到瑞王府,此处愈发冷清,门外的守卫依旧冷脸铁面,几番盘问后才通报进去。 那位年迈的老嬷嬷迎出来,还是眯着眼睛打量七姜,问道:“展少夫人,您又来了?” 七姜笑道:“担心昨日搭建的凉棚不合适,一夜不得安眠,想再来看一看,仙鹤孔雀都是贵妃娘娘赏赐,时下炎天暑热,若不伺候好了,实在怕辜负了娘娘的心意,若因我之故,就更该死了。” 老嬷嬷既然出来,便是要迎客的,虽然觉着这小娘子行为古怪,还是侧身让出路来:“少夫人,您请。” 七姜转身吩咐映春:“把东西带上。” 映春领命,跑去马车边,带着另一个丫鬟,一人一大提食盒,可要跟着少夫人进门,却被侍卫拦住了,他们凶巴巴地问:“里面什么东西?” 映春立时求助:“少夫人……” 七姜回眸,见这光景,走来和气地说:“家里做的一些点心,听说郡主这几日不思茶饭,特地送来请郡主尝一尝。” 那几个侍卫互相说了什么,恐怕照规矩外头的东西不能往里面送,七姜不禁冷下脸:“各位奉命来保护郡主,可不是囚禁郡主,皇上可曾下旨,要你们干涉郡主与外人的往来?” 老嬷嬷很是意外,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愿意为了自家郡主得罪这些侍卫,要知道他们可是圣上和朝廷派来的,她如此不客气,传出去,便是对皇帝的不敬。 “不妨事的,昨儿郡主还说,想几口别家的饭菜,图个新鲜。”老嬷嬷上前来打圆场,和气地说,“横竖府里也有验食的下人,几块点心罢了。” 那几人也不敢轻易得罪太师府,便抱拳欠身,识相地退开了。 七姜这才领着映春进门,随老嬷嬷一路到了花园,没想到这么热的天,郡主不在凉爽的屋子里待着,毒太阳底下,不知蹲在那儿做什么。 再仔细一看,不正是晋王妃遇害的地方,四周还有血染的草坪没清理干净。 走近了便发现,郡主正在此设香案,悼念已故之人。 “妾身拜见郡主。”七姜恭敬周正地行礼。 瑜初起身回眸,看清一身素服的人,不禁眉心微蹙:“你怎么又来了?” 七姜道:“一来怕昨日搭建的凉棚不合适,想再来看一眼,再有,听说您胃口不好,命厨子做了些开胃的点心。” 瑜初冷冷地说:“我不吃外头的东西,你要看孔雀,自己看去吧。” 七姜毫不在意地应下,径直就要往园子深处去,瑜初睁大眼睛,忍不住呵斥:“站住!” “郡主,您还有什么吩咐?”七姜停下脚步,恭敬地问。 “你的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瑜初忽然间怒火冲头,恼怒地说着,“云七姜,我在羞辱你,你看不出来吗,你是展怀迁的妻子,能不能有几分自尊,能不能不要丢他的脸?” 七姜走回来几步,欠身道:“请郡主赐教。” 瑜初瞪着双眼:“滚出去,不论你几分真几分假,不论你带着什么目的来接近我,看在展怀迁的份上,姑且不与你计较,立刻给我消失,永远不许再踏入王府。” 七姜淡定地一笑:“郡主离京七八年,您走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比我家二姑娘如今还小些,展怀迁那时候也还是个没长全的少年,没想到,竟被您青睐了那么久。” 瑜初大窘,失态地呵斥:“这里是瑞王府,要了你的命,也不过一句以下犯上就足够了。” 七姜躬身道:“这几日听长辈和兄弟姐妹们提起您,无不是夸赞您小小年纪女儿身,撑起王府的不容易,让您如此生气,必定是我的过错,请郡主责罚。” 瑜初努力冷静下来,看向一旁的嬷嬷:“送客。” 说罢,转身回到香案前,继续合十祝祷。 “人已经不在了,您别再晒出好歹来,晋王今日提前归来,妾身本该去吊唁,可王爷谁也不想见,把侧妃几位都赶走了。”七姜在身后道,“郡主,您别中暑了。” 瑜初烦躁地回过头,指了嬷嬷问:“怎么还不送她走。” 老嬷嬷尴尬地上前来,七姜却灵活地躲开了,从一旁取了纸伞撑开,跟在瑜初身后道:“郡主,妾身替您打伞吧。” 瑜初猛地推了七姜,她猝不及防后仰摔倒在地,瑜初眼中掠过一瞬的担心,但很快就厌恶地说:“你再不走,我便命侍卫来拖你走。” 第259章 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七姜不至于被拖出去,但还是没能留下,狼狈地离开了王府,门前的侍卫都忍不住偷偷看她,那年迈的嬷嬷倒是客气,恭敬地目送她直到马车离开。 映春方才被吓着了,只顾搀扶少夫人出门,这会子才想起来,两大提食盒都落在了王府。 “没事,本就是给她吃的,自然她吃不吃我们也看不见,我得想想明天送什么东西。” “您还要来这儿?” “伸手不打笑脸人,明天我态度再好一些。” 映春气得脸蛋子鼓鼓的,说道:“少夫人,您说您自打来了京城,几时受过这样的气,连老太太和大老爷都不能让您低头,贵妃娘娘也不能把您怎么样,为了这个家里都落魄了的郡主,您何必呢?” 马车里闷热,七姜摇着团扇说:“映春,咱们要把目光放长远些,瑞王府所谓的落魄,不过是子嗣少了些,那么好的大宅子住着,有田有地有买卖,富贵荣华不比任何一家差。我和你家公子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往后展怀迁还要在朝堂上混呢,我不能拖他的后腿。” 映春笑道:“您要这么说,倒也值得了,不过少夫人,您还记得自己刚来时的光景吗,到如今,竟然为了二公子的将来,顶着毒太阳,贴着冷脸一趟一趟地跑。” 七姜摇着扇子,笑悠悠地说:“不单单为了他,我也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些,不然天天在家等你家公子回来,跟块望夫石似的,早晚会烦,烦了再看他,又该讨厌了。” 映春忙道:“您可千万别讨厌公子,那奴婢就该死了。” 七姜放下扇子,正经问映春:“对了,昨儿文仪轩有个丫鬟家里想她回去嫁人,大小姐赏了银子放人了。映春,你不用一辈子伺候我和公子,你想嫁人想走,就大大方方告诉我。” 映春呆呆地问:“您怎么想起这茬来?” 七姜说:“其实是想到了郡主的婚嫁,就惦记你了。” 映春笑道:“奴婢可不敢和郡主相提并论,少夫人,奴婢一早对您说过了,我这样的人嫁了,也不过是去伺候男人伺候婆婆的,万一遇上不好的,还挨打受欺负,也没人能帮我。既然这辈子是伺候人的命,跟着您多好。这是真心话,我爹娘也听我的,我就安心在府里当差,若是月老给我绑了红绳,将来能遇上好的,奴婢一定求您做主。” “真是好姑娘,你说我当时怎么就一眼相中了你呢,可见我的眼光不差。”七姜赞许着自夸着,又不得不感慨,“但愿郡主也能遇上好人,而不是为了王府的传承,匆忙找个男子成亲生子。” 映春想起方才的光景,担心地问:“您怎么能当面挑衅,说郡主对咱们公子念念不忘呢,她回头该报复您了。” 七姜晃了晃扇子,很不屑地说:“是她先提起来的,她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是否配得上展怀迁,别的事我都能忍,就这件事,半点不能让,就得把话给她堵死了。” 映春嘀咕:“郡主都离开京城七八年了,怎么还能惦记我们公子呢?” 七姜想了想,说道:“见过好的,其他都不入眼了,我倒是理解她。也许她在东边那么多年,一个模样人品好的都没遇上,其实她心里念着展怀迁一辈子都成,可她休想来打搅我们,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说着话,七姜一手扶了腰挪动几下身子,疼得发出“嘶嘶”的声响,歪了身子靠在一边才舒坦。 映春担心地问:“方才那一下,摔着了吧,您哪儿疼?” 七姜则下令:“回去别多嘴,张嬷嬷知道了又该大惊小怪,听见没有?” “可是……” “你要是多嘴,我就不要你了。” 映春小声咕哝:“您也就会欺负奴婢。” 七姜笑道:“我现在是不是有几分主子的模样了,估摸着我爹娘这会儿来见我,都要认不得我了,人呐,总是会变的。” 且说七姜单独去瑞王府,展怀迁嘴上应许她,心里一直记挂担忧,少不得派人暗中跟随保护,此刻得到消息说,少夫人已然回家去,他才松了口气忙自己的事。 晋王妃被害,京城大动干戈的三日搜捕,难免对各国使臣有所影响,三日里本该有的商贸也因此暂停,展怀迁一个当兵的,硬着头皮跟一群藩事大臣调停各方需求,重新安排商贸事宜,委实比练兵打仗更辛苦。 商贸之外,还要应付他们对朝廷一切事务的好奇,使臣在外,等同他国君主,虽说那些人不至于真把自己君主,可展怀迁必须恭敬有加、和气相待。 面对使臣们一些过分的要求,要做到不卑不亢,不引起矛盾,也不被牵着鼻子走,事事处处彰显大国风范。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务,每一天往家走都身心疲惫,若不是如今家里有人被他惦记着,也有人惦记着他,跨进太师府都会令他觉得沉重,毕竟这是父亲推给他的任务。 是日傍晚,带着满脑子叽叽呱呱的藩语回到家,想到立刻能见七姜,面上的疲倦才被笑容代替,步伐轻快地往观澜阁去。 卧房里,七姜正趴在炕头写字,不知道展怀迁回来,被他撞个正着,等匆忙爬起来,人家已经到身边了。 “不好好坐着写字,我小时候这样淘气,是要挨板子的。”展怀迁含笑嗔道,“这样写不好字,还费眼睛,坐起来好好写,我陪你。” 七姜放下笔,僵硬而缓慢地起身,落地站着说:“我写好了,不用再写了。” “你受伤了?” “没有……” 展怀迁担心不已:“和郡主动手了?” 七姜嗔道:“我有几颗脑袋呀,她可是郡主,她说她若要杀我,一句以下犯上就够交代了。” 展怀迁着急地问:“那是怎么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受伤了,瞒什么?” 七姜生气地砸了他一拳:“凶什么,就你嗓门大,你再大声说我试试?” 展怀迁平静下来,好生问:“伤哪儿了,找叶郎中了吗?” 七姜着急地说:“别嚷嚷,你真是……就那什么,我被郡主推了一下,摔个屁股墩儿,能叫外人看吗?” 展怀迁只顾问:“伤着尾骨没有,伤着腰没有?” 说罢,便上手小心检查七姜的腰骨,再三确认没伤着骨头后,还是把七姜按倒了。 见展怀迁要掀裙子拉扯她的裤子,七姜害羞地捂着:“别、别,求你了。” 展怀迁问:“我还有什么没见过?” 七姜红着脸说:“我记得是硌在一块小石头上,是肉疼,骨头没事……” 不等她说完,只觉身下一凉,她害羞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很快,粗糙的手掌摸了上来,她浑身一哆嗦:“你别碰我。” 展怀迁所见,雪白雪白的皮肉上,赫然醒目一块发紫淤青,的确是硌着了,所幸没硌在尾骨上,这丫头也是命大。 “拿药酒来给你揉揉。” “你小子没安好心吧,我不要药酒,让张嬷嬷闻见了……啊……”七姜猛地回过头,伸手拍打展怀迁,脸上涨得通红,“你疯了呀,你、你怎么亲、亲我?” 展怀迁在她没受伤的另一边,轻轻拍了一下,放下裙摆盖上,说道:“老实些,等我去拿药酒来。” 七姜软绵绵地趴下,捂着脸说:“你不是好人,下流东西。” 第260章 皮厚心大 只因擦药酒时不老实,跟条泥鳅似的在展怀迁怀里翻腾,七姜被“狠狠”罚了,这会子软乎乎的窝在榻上,背过人去就偷偷傻笑。 展怀迁进门来,伏在榻边问:“不吃饭了?” 七姜满面春色,故作委屈,但藏不住眼底的欢喜,矫情地说:“哪还有力气吃饭,你自己吃去吧……” 展怀迁宠溺地在她面上亲了两口,笑道:“没事,夜里饿了再叫他们准备,先歇会儿,我去书房处理几件文书。” 提起公务,七姜忽而正经了,关心地问:“你那么累,身体撑得住吗?” 展怀迁眼含深意:“要看什么事了,小美人在怀,还有什么累不累的?” 七姜恼道:“说正经的呢,真真是个下流东西,不学好。” 展怀迁虎起脸,凶道:“再不许说这四个字,下回我可真生气,难道你不乐意,你不喜欢,你不……” 七姜伸手堵住了他的嘴:“我不说,你也不许说,我、我还小呢。” 展怀迁笑了,说道:“好好歇会儿,忙完了回来和你说话。” 七姜问:“说起来,晋王提前回京,你们查到踪迹吗?” 展怀迁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沉重地摇头:“又跟丢了,算上瑜初郡主的行踪无迹可寻,我很担心晋王能有更大的本事,将大批军队引至京城。” 七姜严肃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是前线的探子出了问题,会不会他们已经被策反了呢?” 展怀迁颔首:“考虑到了,另派人马前去,但没赶得上晋王归来,不能再大意了。” “你忙去吧,我不烦你了。” “怎么会烦我,恨不能天天把你带在身边。” 夫妻俩相视一笑,七姜便催相公去做事,人走后,她翻了个身,屁股上的伤还是疼,不得不又侧过来,叹了口气,轻轻念叨:“晋王的事过去,太子大婚后,能陪我回一趟家吗……” 提起家,不禁想起了郡主,听说瑞郡王身体很不好,这么千里相隔,东边若出了什么事,郡主都赶不及回去,又或是此番上京,便抱了生离死别的决心,是放下爹娘,要来撑起王府的门楣吗? 七姜自言自语道:“不论如何,你得先活着吧。” 转天,京城暴雨,七姜一早站在屋檐下,盘算着今日还去不去瑞郡王府。 张嬷嬷是拦着不让出门,说道上不好走,但也知道拦不住这小娘子,说了两遍就不再啰嗦了。 今日晋王府依旧不待客,晋王虽一早入朝拜见皇帝,可叮嘱了下人,府中不接待吊唁,不许任何一个外人进门,这“外人”包涵了所有皇亲,自然瑜初也见不得。 瓢泼大雨中,瑞王府的车马原路返回,瑜初坐在车上,听着大雨砸地的动静,脑中一片空白。 其实没见到堂兄也好,见了面,一些事一些话,她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嫂嫂她……”瑜初才叹了口气,忽然车身猛烈晃动,一声巨响后,车身歪了,她险些从座上滑出去。 “郡主?” “郡主您没事吧。” 瑜初努力撑着身子问:“怎么了?” 外头应道:“车轱辘裂开了,一时走不了,且等下人回府另套马车,郡主您是下车等,还是?” “我……”本想说雨太大,就在车里等,可刚才摔那一下,车架变了形,顶上竟开始漏雨,瑜初被冷雨滴在脸上,抬头看时,水滴成了水流,越来越多的漏下来,她不得不说,“下车等,里头漏雨了。” 然而倾盆大雨,纸伞根本撑不住,路上没什么行人,连沿街铺面都为了避雨关门打烊。 一众人护着郡主要去屋檐下避一避,只见远处有马车缓缓而来,还以为是王府另套的赶上了,瑜初便没挪动。 不料到了眼前,竟是太师府的马驾,瑜初皱起眉头,只见云七姜探出脑袋,透过雨幕看清她之后,立刻下车来,自行撑伞到了跟前,欠身道:“郡主,这么大的雨,您怎么……” 七姜的目光落在王府歪斜的马车上,便是明白了,说道:“郡主若不嫌弃,请用鄙府车马,虽不如王府的华丽宽敞,尚能避雨挡风,护您周全。” 瑜初冷声道:“你要与我同辇?” 七姜道:“妾身自然不配,郡主请上车,您避雨赶路要紧,妾身本就是去王府向您请安的,在此处见了也一样。” 瑜初嫌恶不已:“你又来做什么?” 七姜说:“昨日的食盒忘了带回去,府里如今是大小姐当家,一应器皿都有定数,妾身作为嫂嫂,岂能坏了规矩,拿出去的东西,必然再要拿回去。” 瑜初摇头:“你家大小姐只会笑你寒酸,哪有人家往外送食盒还惦记要回盒子的?” 七姜好脾气地笑道:“这不是能有个借口,再来府上拜见您吗?” 瑜初睁大眼睛,从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听说才十七八岁,比自己还小一些,怎么脸皮厚不算,心还那么大。 “郡主,雨越来越大了,您上车吧。”七姜让开路,恭敬地说,“千万别淋雨着凉,夏日里伤风很是辛苦。” 杵在街上,不定被什么人看去,瑜初也不愿让人笑话瑞王府狼狈,两头张望不见自家下人套车赶来,便把心一横,径直往马车走去。 七姜忙不迭跟来,护送郡主上车后,命自家车夫下来,对王府的下人说:“请好生送郡主回府,马车留在王府便是,我家下人会来取。” 但听车上的人说:“你上来吧,不是要去王府拜见我吗?” 七姜抬起头,雨水扑在脸上,见车里的人挑起了帘子,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重复了句:“上来吧。” “多谢郡主。”七姜心头一亮,知道一切有指望了,上车后,见郡主淋了雨,便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您擦一擦吧。” 瑜初避开她的目光,冷冷地说:“我不用粗糙的东西。” 七姜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上好的蚕丝,满京城找不出十块帕子,我家嬷嬷出门才让妾身带着,撑体面的。” 瑜初忍不住笑了:“是你说瞎话,还是你家嬷嬷逗你玩,什么丝那样金贵,满京城找不出十块帕子?” 七姜递上帕子,真诚地说:“您擦一擦吧,发鬓都湿了。” 第261章 可这不是,我嫁来了吗? 且说马车到达王府,暴雨渐收,七姜跟着下了车,心想郡主未必让她进门,就没放肆地跟上前。 反倒是瑜初回眸看她,眼底有几分奇怪,好在边上的下人机灵,主动道:“少夫人,您请。” 七姜看了眼郡主,见她不反感,这才跟了上来。 一行人沿着长廊往王府深处走,雨渐渐停了,明晃晃的日光破云而出,将那挂着雨珠的草木山石照得熠熠生辉。 然而盛夏时节,酷日蒸腾水汽,雨后的闷热比毒太阳底下更叫人难受,七姜能感受到一阵阵热气烘托着身体,沾了雨水的衣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瑜初自然也怕热,进入内院后,她径自回房换衣裳,七姜被留在厅堂,有下人送来凉茶瓜果,还有大缸的贮冰,屋内清凉无比。 七姜缓过一口气,喝了半杯凉茶,之后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郡主才又回来。 此刻已褪下素服,不过平常装扮,气息也柔和了几分。 “听展玉颜说,你想和我交朋友,用真心换真意?”瑜初开门见山道,“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要交我这个朋友?” 七姜笑道:“妾身不曾念过书,言语粗鄙,不会我家大小姐那般文绉绉说话,但意思差不离,郡主与我们年纪相仿,就斗胆觉着是能处到一块儿去的。再者,往后展怀迁要在朝堂立足,若能得郡主提携,旁人也不敢欺负他,做妻子的总该为他尽心。” 瑜初冷声道:“你谈吐不算粗鄙,就是有几分刻意,是学过的吧?” 七姜笑:“长辈们费心教导,可惜什么都学得半吊子,让您笑话了。” 瑜初拿起团扇轻摇,说道:“说实话吧,为何接近我,这会子满京城的眼睛都盯着瑞王府,你屡次三番来登门,外人会以为我们当真关系不错,甚至认定瑞王府从此要仰仗太师府。” 七姜欠身道:“如何敢当,外人也只会觉得,是太师府巴结瑞王府。” 瑜初不屑地说:“不必假惺惺,看在今日借用贵府马车的份上,我愿意听你多说几句,过了今日,再想见我就难了。” 七姜态度恳切,说道:“妾身冒昧一问,郡主以为我图什么?” 瑜初的扇子越摇越快,显然不耐烦,恼道:“是不是展怀迁以为,我们瑞王府与晋王府勾结,意图谋反,派你来打探我?” 七姜满脸惊讶:“郡主,这话可说不得,您……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瑜初满心狐疑,盯着眼前人仔细打量,却怎么也分不清真假,这小娘子行事太古怪,不按常理出牌,总也猜不到她下一句是什么。 至于七姜,虽然满心想将瑜初郡主从皇权斗争里拉出去,想她一个鲜活的姑娘能免于灭顶之灾,可这事儿急不来,也要顾虑展怀迁说的,不敢打草惊蛇。 方才那一出装傻,便是故意要将话题带开,还没到时候,她不能轻易向这位骄傲的郡主表露心意。 瑜初也有掂量,这话不能展开了说,既然云七姜能有分寸,倒也是好事。 “我们年少时,展怀迁便是京中最耀眼的公子哥,那时候展太师尚未成势,但司空府唯一的外孙,也足够他走到哪儿都被捧着敬着了。”瑜初看着七姜,说道,“若非皇上膝下无适龄的公主,他必定会被选为驸马。” 七姜笃然道:“妾身入京有些日子,京城朝堂里的规矩,也多多少少知道些,展怀迁这般家父膝下唯一的嫡长子,大多不会尚公主,毕竟驸马并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瑜初笑道:“不错,还真没唬住你。” 七姜说:“自然,皇上若真有心,也不是不能够,譬如……郡主您?” 瑜初长眉轻挑,并没有被激怒,说道:“不要太张狂,展怀迁,不过是我不要了才轮到你。” 七姜笑眯眯地说:“那就请郡主往后,也别再惦记他。” 瑜初冷下脸,将团扇撂在桌上,怒色道:“好生放肆的丫头,你就不怕我拔了你的舌头?” 七姜说:“郡主难道比贵妃娘娘还残酷?” 瑜初眉心一颤,目光落在七姜的手上,无法想象金针刺入整根手指的痛苦,这丫头可真不简单。 “我没要展怀迁,是不想他成为王府赘婿,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你。”瑜初傲然道,“他是个将来能有所作为的人,若被赘婿的身份束缚,前程就毁了。我既然欣赏他,就要成全他,若不然,还真没你什么事,你一个乡下丫头,岂有这般好的命?” 七姜笑道:“妾身敢问郡主芳龄。” 瑜初不明白:“问我的年纪作甚?” 七姜道:“您刚回京城,恐怕一些事还不清楚,妾身与展怀迁的婚事,除了皇上赐婚外,更重要的一环,便是二十年前的婚约,虽然那时候妾身还没出生,但郡主也还在王妃娘娘的肚子里吧,又何来的轮到轮不到?” 展云两家的婚约,瑜初略知一二,没想到是真的,怎么会有还没出生就订下婚约,展敬忠是早二十年,就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不愿他将来被任何一派势力束缚吗? 瑜初沉下心道:“那又如何,你没见识过权贵的能耐,还以为一纸婚约能保什么?” 七姜笑道:“可这不是,我嫁来了吗?” “你!” “郡主息怒,妾身实在粗鄙,不会说话,惹您生气了。” 瑜初努力冷静下来,岂能丢了自己的尊贵,至于展怀迁的事,她坦荡荡也没什么可露怯的。 话说回来,云七姜的脾气,是该与自己合得来的,有什么话大大方方地说,她虽然一次次不惜出言冒犯,也要捍卫她与展怀迁的婚事,可她并没有嘲讽自己对展怀迁的感情,彼此都很坦荡。 “走吧,你不配与我交友。”瑜初开口道,“往后别再来王府,你来了门前也不会让你进,我不想看见你。” 七姜起身道:“即便郡主不愿见到妾身,妾身也会常常来请安,请您保重身体。” 瑜初不耐烦得很,恼道:“赶紧走,还有,你最好明白自己的身份,别到处给展怀迁丢脸,我都替你汗颜。” 七姜微微一笑:“这是妾身与外子夫妻间的事,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瑜初大怒,却又不得发作,朗声道:“来人,送客!” 第262章 少夫人今日没有来 王府的老嬷嬷奉命将客人送走,不多久回到内院,一进门便听郡主说:“不许她再进王府,云氏若再来,都给我拦在门外。” 老嬷嬷却道:“方才在门下,展少夫人说什么食盒没拿,她改日再来取。” 瑜初指了嬷嬷想说什么,但还是放下手,气呼呼地走开,撂下话:“总之,不许她再进门。” 这一边,七姜在回家路上就有些不得劲,进了观澜阁,张嬷嬷直说脸色不好,喂了香薷饮也很快就吐了,之后整个儿蔫蔫的,额头也发烫。 原来七姜在雨中接瑜初郡主上车时,虽然撑了伞,但掌不住雨势瓢泼,淋了不少雨,后来放晴日头烘晒,正热得冒汗时,又一下钻进被冰缸镇得凉爽无比的厅堂,潮气、热毒和寒凉在纤瘦的身体里打了一架,就把正主自己撂倒了。 张嬷嬷抱怨不已,说那么热的天、那么大的雨,孩子就不该出门,碎碎念中,七姜昏昏沉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屋里静悄悄的,窗外天都黑了。 “怀迁……” 下意识就要找相公,名字喊出口,七姜自己都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她离不开这个人了,刚开始的厌恶抵触,还有什么两年之约,如今都成了笑话,这人变得也太快了。 奈何身子不爽,七姜没心思去想风花雪月,也没力气再多叫一声“怀迁”,软趴趴地躺下后,便回忆起今日的一幕幕。 看得出来,瑜初郡主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那么放肆地捍卫自己和展怀迁的婚事,都没让郡主生气到要把自己怎么样,不愧是皇家的女儿,心胸宽广。 最令人感慨的是,即便对展怀迁青睐有加,郡主宁愿放手,也不想他的将来被王府束缚,虽然在七姜心里,赘婿并没什么低人一等的,可这个世道,就是容不得他们与常人平起平坐,而展怀迁得到了郡主最高贵的爱慕。 “还好我有婚约……”七姜小声念着,但很快就使劲揉搓自己的脸颊,晃着脑袋告诫自己,不能这么想。 她不能溺在展怀迁的爱意里,就忘了自己被安排人生的无奈,不能助长这歪风邪气,哪怕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将来他们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活得潇洒自在。 转天,毒日暴晒,酷暑之下,京城大街小巷皆难见人影,偶尔有人策马赶路,那马蹄声能传入家家户户。 瑜初身着素服在家等了一上午,可下人一趟趟回来告诉她,晋王依旧不接待任何宾客的吊唁。 “罢了……”瑜初起身,目光却落在昨日云七姜坐的位置,下意识地抬头向门外看了眼,眼神里不知在期待什么。 边上的老嬷嬷瞧见,轻声道:“郡主,展家少夫人今日没有来。” 瑜初嗯了一声:“不来才好。” 可是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到这日晋王妃出殡,即便晋王奏请了皇帝,发妻后事一切从简,瑜初也必定要来送别,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遇见了展家人,独独不见云七姜。 玉颜代表大伯父和兄长们来向郡主行礼,瑜初见左右无人后,便问道:“你家少夫人呢?” “家嫂病了,不宜来致哀。”玉颜应道,“烧了两天才退下去,这会子已无大碍,但有些咳嗽,身子也虚弱,大夫不让出门。” 瑜初算了算日子,难道就是那日淋雨着凉了,忽然想起,自己回府后便换了干净的衣裳,但淋了雨的云七姜,是捂着潮湿的衣衫与她说话,厅堂里还有好几缸贮冰,忽热忽冷,她那小身板瞧着,的确不像有多结实。 “她可好些了?”瑜初问。 “多谢郡主记挂,家嫂已大安,只是还要静养。”玉颜一面应着,一面揣摩郡主的意思,看得出来,七姜纠缠那几日,多多少少在这位心里留下了什么。 “上回送来的食盒,还没取回去。”瑜初道,“等她病好了,让她来拿吧。” “是……”玉颜虽不明白什么食盒,但这话显然是发出邀请,从被七姜缠得动怒撵人,到主动相邀,他们家嫂嫂年纪小小的,能耐还真大。 因晋王妃丧事从简,且炎天暑热,宾客们吊唁致哀后便早早散去。 瑜初如今独来独往,谁也不与她结伴,王府的人亦是淡淡的,晋王忙于应付,也未顾得上她,此刻就要离开,却有丫鬟追来,请郡主留步。 随行来到灵堂,一进门便觉阴冷凄凉,晋王从后殿缓缓走来,满眼的憔悴哀伤,才三十多岁的人,仿佛有了四五十岁的沧桑。 他惨淡地一笑,道:“才听说,家里那些人怠慢了你,一群妇人最是蠢笨,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皇兄,节哀顺变。”瑜初欠身道,“是我没能照顾好嫂嫂,倘若不摆宴,也不会叫人……” “不是你的错,他们要让我回来,自然用尽手段。”晋王说着,负手而立在堂妹跟前,说道,“皇叔交给你的东西,可有好好保管?” 瑜初颔首:“是,皇叔现在就要吗?” 晋王说:“还不急,你好生收着,眼下皇上将我困在城中,杀我易如反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瑜初垂眸不语,袖中的手已然握了拳头。 晋王又道:“听说你与太师府走得很近,他们家少夫人,时常来登门?” 瑜初的心砰砰直跳,点头道:“那小娘子十分热情,也势利得很,说什么要为展怀迁的将来拉拢关系,见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来巴结我讨好我。” 这些,自然是假话,是瑜初觉着可以搪塞过去的说辞,毕竟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云七姜为了什么接近她,也许真是为了展敬忠父子来与她套话,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向堂兄说明。 “听说皇叔请皇上为你赐婚,来了有些日子了,可相中京中哪一位贵公子?”晋王说道,“原本我也替你看好展怀迁,谁想到,他随随便便就娶了个乡下丫头。” 瑜初冷静下来,说道:“皇兄,眼下大事为重,过了这两年,还请皇兄为妹妹做主。” 第263章 让她下去陪你嫂子 晋王转身看向妻子的牌位,说道:“一个小丫头,不值什么,但却占了你的位置。” “皇兄……” “我向来信奉以牙还牙,过几日她登门时,我让她下去陪你嫂子。” 瑜初紧张地问:“难道是展怀迁派人暗杀了嫂嫂?” 晋王冷声道:“虽没有证据,但也逃不过展敬忠那一伙,他们利益共同,杀了哪一个都不算太冤枉。我欣赏展怀迁,要留他继续为朝廷效力,空出他身边的位置,与你相配,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吗?” 瑜初想着如何拒绝,却说不出半个字,她深知晋王有多疯狂,她知道堂兄为了谋反的那一天,蛰伏隐忍了多少年。 晋王忽然出声:“瑜初?” 瑜初一哆嗦,应道:“是。” “将那小娘子引入王府,我会让她死得很干脆,就当是为你嫂嫂报仇。” “是、是……” 太师府中,七姜等回了到家换素服的丈夫,可惜展怀迁太忙,穿戴齐整后就要离家,目送他出门,还远远望着身影,张嬷嬷就来劝她回房。 “嬷嬷,我没事了。”可这话没底气,七姜的嗓音还是哑的。 “少夫人,不是奴婢啰嗦,您年纪小,坐下病来将来不好生养,您可是亲口说,盼着和公子儿女双全,咱们不得好好爱惜身体吗?”嬷嬷不厌其烦地劝道,“一场雨就把您给撂倒了,您还敢说自己很结实?” 七姜黏糊糊地说:“就是你们把我养娇贵了,从前冒雨种地抢收也不是没有过,一碗姜汤喝下去就没事,那天我还打着伞呢,真没用。” 张嬷嬷搀扶孩子往回走,念叨起:“看来瑞王府实在不干净,兴许是撞了什么,明儿一早,奴婢给您去庙里烧柱香。” 只听身后有话传来,是玉颜的声音,她也换下了素服,拾掇整齐便来见七姜,听张嬷嬷说要烧香,便道:“我娘这几日天天去烧香,那么热的天,往年也不见她如此殷勤。” 玉颜说着,换下张嬷嬷来搀扶七姜,仔细看了看说:“今日气色好多了。” 张嬷嬷猜想姑嫂二人有话说,便识趣地离开,七姜哑着嗓音问:“有没有派人跟着,她是去庙里了吗?” 玉颜颔首:“昨天派人偷偷跟着,她的确是去庙里,这几日在家也挺安分,唯一奇怪的,是前些日子曾半夜来看我,莫名其妙地关心我,还格外高兴。” 七姜说:“有好事?” 玉颜轻轻一叹:“我怕她是知道了我和世恒的事。” 七姜反而不在乎:“早晚会知道,她要和你们过不去,或是做出丢人的事,现在将来都一样,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别放在心上。” 玉颜道:“我也这么想,就没去追究,司空府上下都是知道我娘的为人,若要嫌,也不会包容我接纳我了。” 七姜笑道:“说起来,嫁去之后,那么大一个家要交在你手里,玉颜你怕吗,你能像大舅母那样料理周全吗,外祖家的人实在太多,我到现在还没数清有多少孩子。” 玉颜毫不谦虚地说:“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不会的我就学,会的我自然要做得更好。” 之后进了门,才将瑜初郡主的邀请告诉了七姜,笑道:“你可真有本事,病得也刚刚好,兴许你没病,第二日又去了,她倒是真要烦你。” 七姜捧着茶碗说:“郡主是寂寞吧,孤零零一个人,我虽然招她烦,好歹有个说话的人。” 玉颜叹道:“如今晋王回来了,若是两府真有勾结,你再去见她,就不那么简单。七姜,往后我随你一道去吧,你一个人去实在叫人不放心。” 七姜说:“她要害我,早就下手了,若是别人要害我,再搭上你就更不值得。你放心,你哥哥派人暗中保护我呢,他比你更担心。” 玉颜自然是信的,顺手收拾炕桌上的纸笔,听七姜念叨展怀迁最近太忙,都不能陪她写字,她道:“听说大哥也忙,果然太子的弱冠礼和大婚就快到眼前,过了初秋就好,至少入冬后,能安生过个年,那时候晋王的事也该解决了,我好几年没高高兴兴地过年,今年格外期盼。” 此时,映春从门外进来,送了一封书信,是陈茵从宫里递出来的。 为了让七姜能看明白,陈茵的信函从不拽文,还会把字写得大一些,七姜认起来更容易。 不知不觉,她念完了整封信,抬头便见玉颜冲她竖起大拇哥,轻轻拍了巴掌说:“我家嫂嫂了不得,已经能看信了。” “是啊……”七姜不禁挺起背脊,得意极了,“我全看完了呢,玉颜,这些字我都认得。” 玉颜夸赞道:“几次随你一道出门,一次比一次见你稳重,那些客套话也随口就来,哪里像才学几个月的,不知该夸你厉害,还是夸大伯母教得好。” 七姜把茵姐姐的信叠好收起来,感慨道:“怪不得母亲当时坚持要我一面学认字,一面学礼仪规矩,我还不乐意呢。如今真学起来,不仅没觉得累,出门见那些人,我再也不紧张了。” 至于陈茵的信,并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分开久了想念七姜,且知道她病了,特地来函问候。 七姜高兴地说:“如今你和表哥好了,茵姐姐和太子也有指望,原本只有我和展怀迁好,瞧着你们都不好,我们心里都不踏实。” 玉颜笑道:“我和陈茵都是托你的福,姜儿,你该不是月老转世吧。” 七姜铺开纸张,要给茵姐姐写回信,摇头道:“月老不是男的吗,我可不要做男人,做女人多好,可以嫁给展怀迁。” “哎呀……”玉颜被腻歪得不行,姑嫂俩笑作一团,惹得七姜禁不住咳嗽。 但见映春又进来,念叨着:“今日可真热闹,少夫人,这是瑞王府送来的。” 说罢,放下一方裹着红绸的漆盒,玉颜上手解开,打开漆盒,里头卧着几只绣工精致的荷包,更有一股清新怡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盒中另附一张纸笺,不知谁的笔迹,但是郡主的口吻,说是听闻七姜咳嗽,送来这些装了薄荷冰片等几味药材的香囊,供她抒怀养气用。 姑嫂二人面面相觑,七姜伸手推开:“我觉着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264章 我可不去送人头 香囊里的药材,可以找叶郎中查验,但人心难测,即便是七姜笃信瑜初郡主不会害她,可突然这么大的转变,让她觉得比自己的纠缠还要刻意。 玉颜命映春去找福宝,将香囊和药材送去济世轩,可不敢轻易给七姜使,何况她的咳嗽不过是嗓子痒,不是自己刚从甄家回来,咳得身子骨都要散架那般严重。 一个时辰后,福宝从济世轩归来,经叶郎中辨别,香囊中的药材的确对抒怀养气有益处,随身佩戴或咳嗽时拿来闻一闻,皆是极好的。 “郡主必然无心害我,可她那样骄傲的人,让你带话要我去已经很了不得,怎么会又突然送东西来。”七姜支着脑袋,忽然一个激灵,问玉颜,“晋王归来后,这是他们头一回见面吧。” 玉颜说:“王爷归来有些日子了,他们之间的事,咱们并不知道。” 七姜咳嗽了几声,接着道:“大雨那天也是吃了闭门羹的,今日兴许真是他们头一回碰面,可别是晋王对她说了什么,她才这么刻意地来提醒我。” 玉颜笑道:“你和郡主不过几次见面的缘分,凭什么来推断?” 七姜支着脑袋,冷静地想了想,说:“因为她告诉我,虽然喜欢你二哥,但不愿逼迫他成为王府的赘婿,不愿毁了他的前程,还让我别总给展怀迁丢脸,要明白自己的尊贵。” 玉颜大为惊讶:“你们都谈到这么深的事了?” 七姜摇头:“其实没聊什么,是我不愿她心里惦记你二哥,把话豁出去说,她没有生气,反而说了这些话,我嘴上不饶人,心里很佩服,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 玉颜不禁笑道:“二哥哥知不知道,自家娘子醋劲那么大。” 七姜说:“他是个傻子,除了朝务就是我,看不见别人,我犯不着在他面前矫情。只要不是他自己去招惹的风流债,我就要护着他,挡在他身前。” 玉颜感慨不已:“大伯父大伯母那样子,二哥哥心里对于自己的妻子和家,必定是有所期盼,也有所顾虑和担忧的,他一定不敢想,会遇上你这样好的姑娘。” 七姜笑道:“我好不好是其次,要紧是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玉颜又被腻着了:“你呀,是真不害臊,不和你说了。” 七姜忙道:“说正经的呢,你觉着郡主什么意思?” 玉颜又仔细回忆了今日相见时的光景,应道:“听说你病了,她眼中瞧着是有几分担心,对了……我怎么觉得,她还有几分高兴,但不是幸灾乐祸,仿佛松了口气。” 七姜说:“难道以为我连着好几天不再去了,是真不去了,结果听说是生病,心里又有指望了。” 玉颜觉着有道理:“这样一想,后面命我传话叫你去取回食盒,连起来就不唐突了。” 七姜指了边上的匣子说:“这就一定古怪,她让我去取食盒,并不是去做客是不是?” 玉颜不敢细想,却见七姜召唤映春,吩咐她:“传话给大管事,去王府替我谢恩,再把食盒取回来。” 映春领命离去,七姜接着说:“就当我多心,我觉着郡主是在赶客,我们若能做朋友,也不急这几天,等等不迟,若做不成朋友,那就更不必在乎了。” 玉颜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的事,但谨慎总不会错,自然是支持七姜的决定,而后说些家里的事,说起老太太和上官清,一面等着大管事回话。 瑞王府中,瑜初听闻太师府管事到了,一来谢恩,二来取回他们家少夫人落下的食盒,她一面听老嬷嬷念叨,一面就扬起了嘴角,欣喜地说:“自然不会见什么大管事,让他在门外磕了头就走吧,食盒还给他,就说……请他们家少夫人安心养病,别到处乱跑。” “别到处乱跑?” “没事,她听得懂。” 老嬷嬷照着吩咐去安排,不久后归来,见郡主心情甚美地在桌案前写信,她取了扇子,为郡主扇风驱热,轻声道:“您是不是,挺喜欢展家少夫人?” 瑜初干咳一声:“什么?” 老嬷嬷笑道:“这几日奴婢冷眼瞧着,您很盼着少夫人来,可惜一直就不来了。” 瑜初尴尬地反问:“我喜欢她做什么,又粗鄙又失礼的小丫头,张狂又放肆,天底下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姑娘吗?” 老嬷嬷笑道:“您说这话,眼里可没有半分厌恶,奴婢这把年纪了,不会看错。” 瑜初不耐烦地说:“你老了,眼神不好使,行了,我并不热,下去歇着吧。” 嬷嬷说道:“这下少夫人连食盒都取回了,没了登门的借口,怕是下了决心不再来。” 瑜初眼神一颤,苦笑道:“不来才好,不来才好……” 是日夜里,展怀迁从城外归来,已然过了子夜。 虽还在六月,太子弱冠礼上,祭拜天地社稷之事已提上日程,他终于从藩务上脱身,带着手下去查看地形,预备当日的关防守卫。 自然另一重任务,是监督晋王妃的出殡礼,因晋王请旨一切从简,早晨宾客吊唁散尽后,仅王府家眷扶灵出城,展怀迁一路跟到王陵,如此往返一趟,赶在天亮前回到家,已算得上顺利了。 七姜还病着,他舍不得半夜吵醒,便要去书房休息,可他不回来,七姜哪里睡得安稳,稍稍听见动静就醒来,隔着窗问:“怀迁,你回来了吗?” 展怀迁赶忙回到房中,点了灯,担心地说:“怎么不睡,叶郎中说了,夜里安睡最滋养五脏,说好了不再为了等我熬夜的,又不听话。” 七姜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到底换来一句:“好,不说了,我知道你惦记我。” 待心爱的人洗漱沐浴归来,安逸地贴着热乎乎的身子,心里总算踏实了,七姜才说了郡主的事,说了自己的判断,问这么做对不对。 “没想到,你这么机敏谨慎。”展怀迁欣喜不已,捧了七姜的脸颊亲了口,“还以为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只会横冲直撞的小霸王,我家少夫人了不得。” 七姜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晋王哪怕查不到你,也一定怀疑所有为皇上效力对付他的人,他可是明着暗着对付你两回了,指不定下一次就冲我来,我可不去送人头,最近这段日子,我要老实些,不出门了。” 第265章 与展家再结姻亲 展怀迁动容于七姜的聪明和冷静,让他还能有心思玩笑说:“是不是懒怠了上学,又怕母亲生气,才想出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七姜却问:“冠冕堂皇四个字怎么写?” 展怀迁一愣,小娘子那正经好学的模样,实在招人爱,忍不住将怀里的人亲了又亲,在七姜黏黏糊糊的声音里说:“等亲够了,就教你写。” 夜深人乏,温存之余七姜舍不得展怀迁再辛苦,彼此都克制了欲望,只是依偎着,安安生生地睡去。 而那之后几日,真如说的一般,七姜再没出过家门,连司空府都不再去,每天安心在家练字背书,有玉颜、玉颂帮她,过些日子再见母亲时,就不怕被问住了挨罚。 可是,难得最好动的人能坐得住,家里有一人怎么也闲不住,酷暑的季节,每天顶着毒日头出门,过去初一十五烧香的四夫人,这些日子天天往庙里跑,头些天玉颜还能由着她,这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她免不了担心多虑。 这天一早,四夫人又要去烧香,才出房门,女儿就来了。 但四夫人心情甚好,笑着问道:“怎么过来了,是在园子里巡查吗,也是啊,天气太热,大早上的转一圈,不然大太阳底下晒坏了。” 玉颜则开门见山地问:“您又要去庙里,母亲,您去那儿究竟做什么?” 四夫人眼神闪烁,避开女儿的目光道:“还能做什么,为你和你哥烧香拜佛,庙里清净还不热,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当我是去避暑吧。” 玉颜的目光扫向几个随行的下人,问道:“夫人在庙里,都和谁相见?” 四夫人瞪大眼睛:“怎么着,你不会以为我去菩萨座下偷男人吧。” “还请母亲慎言。” “不是你先挑事儿么,如今家里的事不归我管,你的事我也问不着,还要我怎么样,你们能不能给我条活路,非要将我闷死在这院子里吗?”四夫人一脸委屈地诉起苦来,“你可是我亲生的,哪怕天底下人都不待见我,你总该心疼心疼自己的亲娘,我又不求什么,不过是每日出门走走,这都不成吗?” 玉颜道:“女儿是怕母亲在外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人,怕您被人欺骗被人利用,毕竟朝堂上下冲着太师府来,等着和大伯父过不去的,大有人在。” 四夫人恼道:“你才活多大,我还不如你吗,我是那般蠢笨的人吗,行了行了,再晚太阳就毒了,你安心要我赶路中暑不成?” 玉颜轻轻一叹,唯有命令随行的下人:“照顾好夫人,提防外人别有用心,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必须来回我,不然出了事,你们一个也逃不了罪过。” 四夫人不耐烦地说:“行了大小姐,您英明神武,我们怕了您。” 说罢,便绕过女儿,呵斥丫鬟们跟上,玉颜无奈地望着母亲一行人远去,而后吩咐身边的:“去告诉大管事,派人盯着。” 同是这一日晌午,何世恒散了课,用饭前来向母亲请安。 何夫人正与家中下人说话,高高兴兴的,见了他便招手:“儿啊,你来看看。” 何世恒接过两本册子,上面分别是新郎新娘的礼服画稿,一并凤冠、首饰、鞋履、佩玉等等,每一件所需之物,都被精致地画下来,连礼服上的绣纹,都画了细腻的大图以供阅览。 “母亲?” “这都是改了三回的,制式与花样,是和老太太还有你婶母姑姑一道选的。”何夫人笑道,“我知道玉颜那孩子不挑,这事儿琐碎又麻烦,就我做主了。回头你对玉颜说,不是当婆婆的要给她下马威事事揽在手里,我知道太师府也忙,何况时下朝廷多事,就不惊动她一回回地来。” 何世恒道:“她必然喜欢,她……” 见儿子高兴得口齿都不利索,何夫人嗔道:“你呀,往后可要改一改,别总为了媳妇儿在我面前犯傻,这是大忌。娘和玉颜且要磨合,不会事事都顺心,你这个儿子若不能从中调停,婆媳如何能和睦?” 何世恒说:“玉颜必定事事都敬您,我有什么可调停的。” 何夫人叹气:“白长这么大个儿,白长这些年岁,到底没成家连你弟弟都不如。傻小子,我们娘儿俩还有翻脸的时候,何况婆媳呢。” “那您要我怎么办,好好的,非得闹不愉快?” “看看,这就没耐心了,我还指望你什么?” 何世恒屈膝蹲在母亲跟前:“到底怎么才好,好端端的说这些,我如今念书费脑子,您让我省点心可好?” 何夫人在儿子脑门上轻轻一戳:“我问你,娘若是和玉颜起了争执,你帮谁?” “帮……”何世恒微微蹙眉,试探着问,“您?” “就你这样,能娶着媳妇,都是老天偏心了。”何夫人嫌弃地说,“娘还能和你分了不成,媳妇儿可是能跑的,傻小子。” 何世恒笑道:“那我也不能有了玉颜,就不把您放在眼里,再说了,玉颜不会和您起争执,绝不会,白说这些瞎操心。” 只见二夫人进门,笑着道:“这么大小子了,还跟你娘撒娇讨糖吃,大嫂嫂我可真羡慕你,我如今只能抱孙子了,儿子闺女都不理我。” 大夫人嗔道:“是,就你有孙子,也不怕把自己说老了。” 一面说着,打发儿子道:“吃饭去吧,天气那么热,读书别太猛,仔细身体。” “是,炎天暑热,母亲、婶婶也请保重。”何世恒说罢,向婶婶行礼后,猜想妯娌二人有话说,便先退下了。 二夫人在门前看着侄儿走远,才稍稍变了脸色,回到嫂嫂跟前说:“家里送东西来,传了些话,嫂嫂,外头似乎已经知道,咱们相中了玉颜,要和展家再结姻亲。” 何夫人皱眉:“怎么说的,指名玉颜了?” 二夫人点头,满心焦虑地说:“话似乎还是从王氏口中传出来的,她拿着这事儿,在外头坐庄放贷呢。” 何夫人按捺怒气,问道:“是传的,还是你家里亲眼见到的。” 二夫人说:“她们亲眼见的,去庙里烧香时撞见了。” 第266章 走吧,去庙里堵她 何夫人深知弟妹从不说没谱的话,娘家人也十分可靠,不会搬弄是非,必是自己近日太忙,没留神外界的事。 再有那些要靠利钱营生的官太太们,不在她平日相见的人之间,这事儿到不了跟前也不奇怪。 “这女人是钻钱眼里了不成,太师府还能少她一口吃的吗?”何夫人又气又无奈,“她赚那点沾血的银子,图什么,带进棺材里?” 二夫人道:“没了掌家大权,少了多少油水,可娘家都指望她呢,她若想回娘家继续耀武扬威的,手上没银子怎么成。” 何夫人苦笑:“我想说,这样的娘家还往来做什么,可又一想,她不正是玉颜的娘家,难道将来我不让儿媳妇和亲娘往来?” “那咱们就不管了?” “不管怎么成,这事儿于法不合,损些银子也罢了,万一缠上官司,父亲和你大哥可算有话说了。他们到现在也没松口,只是看皇上没有了指婚的意思,拖着罢了,一旦抓了把柄,最后苦的还是两个孩子。” 二夫人道:“不如让翎儿出面,她好歹是大嫂子,咱们去说王氏算什么呢?” 何夫人摇头:“别拿展家的事烦她,我想着,让玉颜自己处置,她若不成,咱们再出面。毕竟是亲生母女,往后还不定有什么怪事,若能应付也是她自己得利,早晚要独当一面。” 二夫人问:“恒儿呢?” 何夫人叹了口气:“告诉他又有什么用,等他自己知道了再说吧。” 然而这件事,早已在京城扩散开,午后,韩子淑久违地回到太师府,就是为了向妹妹确认这些传闻。 姑嫂三人在文仪轩坐下,子淑说道:“你大哥的同僚家中添子,我去登门道贺,他们家主母却拉着我问这件事。玉颜,是不是前阵子咱们去司空府殷勤了些,让外人误会了?” 七姜啧啧:“不是我说大嫂嫂,你们眼神都不好使吗,里里外外算上展怀迁,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他们早八百年就好上了,说真的,这家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糊涂。” 子淑惊喜地问妹妹:“真、真有这事儿?” 玉颜笑道:“说来话长,但大舅母已经接纳了我,嫂嫂,你为我高兴吗?” “高兴高兴,你哥哥一定也……”子淑兴奋地说着,可冷不丁想起婆婆来,情绪一时又落下,轻声道,“母亲这会子就在外头宣扬,难道不怕司空府为难,不怕甄家忍不下那口气吗?” 玉颜冷声道:“我早晚要嫁,她到处宣扬,我并不在乎,可她既然知道了,却不对我挑明,这是图什么?” 七姜问大嫂嫂:“那家夫人怎么说的?” 子淑道:“别的没提,就问我是不是有这门亲事。” 此时玉颂从门外进来,乖巧地说:“姐姐,大管事来回话了。” 玉颜命妹妹带进来,大管事见大少夫人也在,忙恭敬地行礼。 七姜性子急,催促着:“自家人不必如此,你快说说,四夫人去庙里做什么?” 大管事重重地叹了声,向玉颜道:“大小姐,四夫人又重操旧业,在庙里约见那些去烧香拜佛的官家太太们,算计着滚利钱。” 玉颜不禁苦笑:“想来也是,她还能作出什么新花样吗?” 大管事说:“可四夫人这回是拿司空府作保,大小姐,这如何使得?” 七姜怒道:“那些女人都是傻子吗,她说司空府作保,她们就信,借钱放贷,不用白纸黑字?” 子淑解释道:“七姜,这里头很复杂,本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她们便不敢轻易留下什么文书字据,她们另有一套章法。” 七姜气得不行,念叨着:“家里不给她饭吃还是怎么了,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玉颜说:“王家等着她养活呢,比起我和我哥,王家才是亲人,才是她在乎的。” 七姜气道:“他们是看着钱才捧她,她就以为自己上天了,如今下不来了吧,没钱她就一文不值,不趁机撇清关系,怎么还往上贴呢。” 子淑满心担忧:“可不能把司空府卷进来,你等我回去和你大哥说,让他出面,玉颜,这关系着你的终身大事,我们不能不管。” 玉颜道:“你们好不容易过上清净日子,她如今也不惦记你们,何苦去招惹她。正是我一辈子的事,才不能每回都躲在你们身后,我还要在司空府当家,我不能丢自己的脸,更不能丢你们的脸。” 七姜起身道:“走吧,去庙里堵她,把事儿说明白,再把主持方丈揪出来,哪儿是佛门清净地,整个一贼窝,我看他们还敢不敢。” 玉颜和子淑都愣住了,可七姜已风风火火往门外去,玉颜追出来道:“姜儿,不是说这几日不出门?” 因不便提起晋王或瑞王府,七姜只应道:“那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我不是病好了吗,赶紧走,抓她个现行,再对那些女人把话说清楚,往后谁再和你娘金钱往来,来一个吿一个,都送去衙门挨板子。” 子淑跟来,一向孱弱的她,如今也硬气了许多,说道:“虽然狠了些,可是把这条路断了,母亲往后也不能再折腾了,这本是违了律法的,我们是救她。” 玉颜颔首,将心一横道:“好,我去看看那庙里究竟烧得什么香,嫂嫂就不必去了。” 如此,姑嫂三人往门外去,大管事已张罗人备马车,天气炎热,午后日头最毒,映春她们打着伞,一路护送小姐和少夫人。 快到东角门外,韩子淑忽然停下脚步,扶着身旁的丫鬟,闭着眼睛满脸辛苦。 七姜和玉颜折回来,关心道:“大嫂嫂,你中暑了?” 子淑缓了口气,说:“这阵子躲家里避暑不出门,也不走动,今日出来腿都不得劲,可能是中暑了。” 正说着话,东角门外一阵动静,不消片刻,便见四夫人摇着团扇进了家门。 她身旁丫鬟一样给打着伞,只是她们走得悠哉悠哉,直到四夫人看清了大儿媳妇,顿时怒火冲天,疾步而来,上手揪着子淑就要打,厉声骂道:“小贱人,你还有脸回来?” 七姜醒过神,拽了四夫人的胳膊将她拖开,映春害怕少夫人动手,赶上来抱着她劝她冷静,周遭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都来拉架,到底是把人分开了。 “韩子淑,你给我跪下,你还有脸回来?”四夫人凶戾地叫嚣着,“你等着,我今日不扒了你的皮……” 可是这一边,子淑站不稳,被玉颜搀扶也站不稳,口中说着:“妹妹,我透不过气……”便是身子发软,坐到了地上。 第267章 小丫头,不过是你运气好 韩子淑被抬回文仪轩,四夫人跟来,依旧骂骂咧咧说她装死,众人不予理会,只细心照顾大少夫人。 但她症状不轻,玉颂送来香薷饮,还没喂到大嫂嫂嘴边,子淑闻见味道便恶心作呕,更是脸色煞白、气息微弱,看得人心惊胆战。 张嬷嬷赶来见这光景,不禁念了声:“大少夫人,您不会是有了吧。” 四夫人闻言,立时扒拉开丫鬟冲过来,睁大眼睛问:“韩子淑,你怀上了?” 韩子淑并不自知,但冷静下来算算日子,月信是有日子没来了,而前阵子展怀逍不忙时,他们恩恩爱爱,如胶似漆。 “我不知道……” “福宝,福宝呢,赶紧去济世轩找人来。” 叶郎中今日为百姓义诊,暂时走不开,派了他的师弟来诊脉,四夫人很是不满,在一旁念叨:“怎么轮到我们,叶郎中就不乐意来了,敢情他是看人下菜碟?” 此刻,所有人都在意着大少夫人的好消息,没人理会四夫人抱怨什么,自然她太聒噪,玉颜做主没让母亲进内室,这里守着大嫂嫂的,只有姑嫂三人和张嬷嬷。 郎中问了好些话,把了两回脉后,才起身对诸位道:“夫人虽有喜脉之向,但恐日子尚浅,小人暂且不敢直言报喜,还望夫人小姐见谅。” 张嬷嬷道:“不妨事,先生还请十日后再来,这些日子,我们会照顾好大少夫人。” 玉颜问:“先生看着,能有几成把握?” 郎中应道:“七成,只因大少夫人多年不孕,我们见过一些妇人因此忧思过度,患假孕之症,起初瞧着都是喜脉,但过些日子便暴露了,空欢喜一场。” 只听外头四夫人嚷嚷:“好了没,喜脉不是最容易看的吗,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找你师兄来……” 玉颜忙道:“先生勿怪,我送您出去。” 看着玉颜和郎中离去,七姜坐来床边,拉着大嫂的手说:“一定是的,十天眨眼就过去,到时候把宫里的太医也请来,一准没错。” 子淑看了眼边上的妹妹,想着玉颂也不小了,便毫不避讳地说:“我们搬出去后,哪怕最开始那几天不安定,心里也比过去在家的每一天都快活,成亲多年,竟不曾像如今这般恩爱甜蜜,特别是……” 见大嫂嫂欲言又止,玉颂捂着嘴偷笑,机灵地跳下床,拉着张嬷嬷跑了。 “小丫头也长大了。”子淑笑着嗔罢,继续对七姜道,“在家时,我因害怕母亲,且她经常半夜找我,乃至你见过的,会径直冲来我们的卧房,我真是放不开也享受不了,你哥也不尽兴,渐渐的,我们都没了兴致,互相不再勉强。” 七姜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要是摊上这样的婆婆,怕是光看到展怀迁就烦了,哪里还能做那些事。” 子淑说:“七姜,即便有了身孕,我依旧不想回家里来,但母亲一定会抢孩子,我和你哥没为你和怀迁做过什么,我本没有资格求你,但是……” 七姜不等大嫂嫂说完,就爽快地笑道:“包在我身上,你和大哥若不愿回家来,就不回来,我和怀迁一定不让婶婶去抢你们的孩子。” 但子淑还有顾虑,说道:“玉颜顺利嫁入司空府后,母亲在家中便落单了,我和你大哥本该赡养母亲,却将她丢在本家,由你们来照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且不说我们自家人彼此不在乎,实则怀逍在衙门里,在朝廷里,也会惹人非议,这事儿过不去。” 七姜好生厌烦:“他们怎么那么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呢。” 子淑说道:“哪怕官不大,也要为民做表率,平常百姓家这些事,旁人的确管不着,可怀逍好歹也算朝廷的人,他若不孝不义,就当不了官。” 七姜说:“那就别当官了。” 子淑苦笑道:“一家子人,不还是要连累大伯父和怀迁吗?” 此时四夫人闯了进来,急躁地问:“到底有没有,你们一个个都不回话什么意思,眼里还有没有人了?” 七姜说:“再等十天才能诊断,您耐心等一等吧。” 四夫人嗤笑:“我说呢,若是有了,早嚷嚷出来,我看是没指望,你就是下不出蛋的母鸡。韩子淑,你最好有命怀上,不然十天后,我照样扒你的皮,拐跑我儿子,挑唆我们母子分离,你这毒妇,就该被乱棍打死。” 七姜上前瞪着四夫人,霸气地说:“我来京城头一件事,就是去衙门打官司,那儿的规矩我熟。婶婶,你若非要和大嫂嫂过不去,咱们就上衙门掰扯掰扯,究竟是大哥和嫂嫂不孝,还是你不慈,别忘了甄家是怎么输的,我不信这是世上,虐.待儿媳妇还有理了。” 四夫人如今一无所有,光脚不怕穿鞋,往边上一坐,冷笑道:“爱怎么告怎么告,不赡养寡母,你们还有理吗?我这辈子什么都没了,指不定还能活几年,可你们二十郎当的,你们要搭上一辈子的名声和前程,我可拦不住也不想拦。” 七姜说:“那么放印子钱呢,婶婶,听说进去了,先打板子再审案,上一回堂打一顿板子,好些人没等判下来,就被打死了。” 四夫人一下站起来:“你胡说什么呢?” 七姜怒色道:“您在庙里做那些勾当,还当外人不知道,满京城都传遍了。” 四夫人说:“是啊,满京城就我一个人做吗,你们只管告去,害得展玉颜嫁不了司空府,我可不会替她哭,你们去陪她后悔吧。” 七姜怒道:“你这是和老太太一样,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与儿女共沉沦。” 四夫人瞥了眼七姜,哼笑一声:“小丫头,到底是吃了京城的米,喝了京城的水,如今说话也会拽文了。” 七姜扑上来,一把揪紧四夫人的衣襟,威胁道:“要不,你就悄无声息地死去吧,你活着对谁都没好处。” 四夫人大叫:“你疯啦,你怎么动不动就要人死,你这丫头太歹毒,我做什么了,我连话都不能说了吗?” 七姜怒道:“你们这样的人,除了生死还有什么怕的,其实连死都不怕呢,死都要拉上垫背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得所有人都不痛快,这世上没人对不起你,全是你自找的。” 四夫人挣扎着推开七姜,气得眼眸猩红:“小丫头片子,不过是你运气好,找了好男人找了好婆家,我这辈子可没对不起谁,偏偏我要眼睁睁看着其他女人爬我男人的床,我还要给他们养孽种,谁来心疼我,谁来可怜我,我做错什么了?” 七姜一怔,竟是无话可说。 四夫人指着她们道:“你们一个个嫁了好男人,就以为世上的女人都好命吗,我可没有,凭什么我没有,既然我没过过好日子,谁也别想太平。” 第268章 展敬忠动怒 这叫嚣声传到屋外,本高高兴兴和张嬷嬷在一起的玉颂,面上顿时失去了光彩。 “二姑娘,别放在心上,多少年了都这样。”张嬷嬷带着小姐走远些,温和地说,“您若伤心难过,岂不是趁了她的心意。” 玉颂说:“她并没有养我,是哥哥姐姐照顾我,是大伯父的粮米养活我,她只是每天打我骂我。” “二姑娘……” “张嬷嬷,我娘是个好人吗?” “四老爷的姨娘,比我们大房的强多了,她是正经纳的妾,爹娘做主,四老爷和老太太做主,她没得选。” 玉颂说:“我知道,对嫡母不公平,她怨恨我娘,我并不怪她。” 张嬷嬷道:“这世道的女子都不容易,本不该互相为难,四夫人的确委屈,可二姑娘,奴婢敢拍着胸脯说,姨娘是个好人。至于您,是大老爷最疼爱的侄女,是太师府的二小姐,您要挺起腰板来,您就想,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只有四夫人一个待你不好,若是反过来,只有四夫人待您好,其他所有人都不好,那还活什么?” 玉颂眼眸一亮:“是,大伯父大伯母,还有哥嫂姐姐们都待我好。” 张嬷嬷笑道:“随她说什么去,咱们过咱们的,高高兴兴的。” 这番话,回到观澜阁后,七姜听张嬷嬷又说了一遍,她感激地望着嬷嬷说:“母亲一定是看准了有您在展怀迁身边他错不了,才放心丢下儿子去惜园,嬷嬷,谢谢您把我的相公教养得那么好。” 张嬷嬷乐不可支:“可不是嘛,奴婢就专给您养的。” 七姜叹道:“要是能回到刚开始,我一定不和你对着来,也不和展怀迁对着来,你看如今,我想见他都见不着。” 张嬷嬷不禁向门外望了眼,也不知道哥儿今日,什么时候能回家。 当年的大老爷,虽说与夫人十分恩爱,但夫妻俩也是聚少离多,哥儿刚满周岁,大老爷就领了使臣的差事,远远地去了藩外,一走一年半。 “少夫人,倘若公子领外差,咱们就收拾行李和他一起走,千万不要天南地北的分开,好不好?” “那是自然的,除非我不要他了。” 此时,有下人来传话,大老爷回来了,正在秀景苑,要大小姐和二少夫人都过去。 毕竟是大伯子和小婶子之间,谈话有几个孩子在才合适,七姜便是不情愿也来了,和玉颜安静地坐一旁。 展敬忠衣裳也没顾得上换,还穿着官袍,喝了茶问道:“怀逍他们回去了?” 玉颜应话:“大哥说在府里不自在,眼下大嫂嫂身子弱,喜脉虽还没十分把握,也要当喜脉来照顾,便命我向您告罪,请大伯父原谅。” 展敬忠并不在意,只是吩咐:“挑几个本分老实的下人,送去伺候你嫂嫂,你哥哥嫂嫂家的花销,都从府里走。” 玉颜道:“这就不必了,大伯父,您让他们自己过日子吧,若有不足的地方,我会添补的。” 展敬忠颔首:“就依你们。” 这头话完说,四夫人知道该轮着她了,先发制人道:“大哥,您是真不打算管教儿媳妇吗,我们二少夫人今天,可又对我动手了。” 七姜问:“你伤哪儿了?” 四夫人怒道:“我真伤了哪儿,你还能有好?” 展敬忠道:“姜儿,不得放肆,不论如何你是晚辈,岂能对长辈动手,快给你婶母赔不是。” 七姜大大方方地坐着:“她不配,父亲,这事儿您别管,女人家的事,您不是一向都不管吗?” 四夫人指着七姜说:“大哥您听听,连您这个公爹她都不放在眼里,展家还有没有规矩,外人都在笑话我们。” 展敬忠不得不看向七姜,冷声道:“姜儿,给你婶婶赔不是。” 七姜淡淡一笑,起身整理好衣袖,扭头就走了。 “二嫂嫂……” “大哥,您可都看见了?” 七姜走得潇洒,可心里有气,离了秀景苑,看什么都不顺眼,路边的花花草草被她踹了好几下,刚好展怀迁归来,远远看着就不对劲。 “姜儿?”他站定喊了一声,“那些花草又招惹你了?” 七姜回眸见他,脸上才有了笑容,飞奔过来,就会有人稳稳地抱着她。 “怪热的,回去再说。” “父亲在秀景苑,你过去吗,他非要我给王氏赔罪,我没理他,甩脸走了。” 展怀迁笑道:“恶人先告状?” 七姜撅了嘴,她一委屈,展怀迁便心软,哄道:“我去处置,至于我爹,不会同你计较的,别放在心上。” “那你去,我在外面等你。” “先回观澜阁,可别踢花草了,人家没欺负你。” 目送七姜被张嬷嬷和映春带走,展怀迁才来见父亲和婶母,家里的事他都听说了,今日特地早些回来,本以为能遇上大哥和嫂嫂道一声恭喜,没想到他们还是回去了。 这会儿屋子里,只有婶婶的啜泣声,自然哭也不是真伤心,不过是一贯的伎俩。 “弟妹,言尽于此,这是我最后一次包容你。”展敬忠和气但严肃地说,“再有下一回,便顾不得怀逍和玉颜的体面,必定送你法办。” “大哥……” “哪怕不顾你的儿女,也想一想自己,真要后半生在大牢里度过?” 四夫人哀怨地看向众人:“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当差的当差,当家的当家,我呢?我为这家辛辛苦苦操持十年,你们说夺权就夺权,把我撂在一旁,任凭下人耻笑我,连娘家的人都看笑话,说我没用。二十多年,我给展敬义生儿育女,他负我,我为展家劳心劳力,你们负我,我做什么都错,我是不是活着就是错?” 玉颜问道:“母亲,那么除了放贷,您还想做什么?” 四夫人毫不客气地说:“继续让我当家,这十年你们过得不好吗,我保证不再去放贷就是了,其他的事,我管得不好吗?” 众人一时没有回应,四夫人继续道:“侄媳妇那性情,大哥您摸着良心说,至少五六年里,她能撑起这个家吗,玉颜转眼就要嫁了,去给司空府当家,这家里怎么办,就任他一盘散沙,又或是……大嫂嫂能回来?” 这句话,触怒了展敬忠,但岂能和女子计较,他冷声道:“自会有安排,当家的事,就不必你辛苦了。” 四夫人冷笑:“那便是您送我去坐牢,我也要活得自在些,往后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大哥,展家上上下下都对不起我,狼心狗肺的孩子我也不要了,今日侄媳妇说得好,咱们共沉沦吧。” 展敬忠看向儿子:“怀迁,去衙门一趟,让他们来带人。” 四夫人惊跳起来,吓得往后躲:“展敬忠,你不是说、不是说……” 展敬忠面无表情地起身,吩咐儿子:“命衙门立刻来带人,再将那些女眷聚集的寺庙封了,凡是有名有姓的都报上去,一个别漏。” “大哥,大老爷……”四夫人慌了,手足无措地拉着女儿,“玉颜,快救救娘,你快说句话。” 第269章 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 玉颜一时分不清状况,不知大伯父是真动了气,还是吓唬吓唬母亲,在她的立场更为难,一方面深知母亲不见棺材不掉泪,若无惩处,不会轻易改正,另一方面,她也盼着自己能清清白白嫁入司空府。 “玉颜,快劝劝你大伯,玉颜……”四夫人连声哀求,又追出来道,“怀迁你别走,怀迁你回来,婶婶再也不做那事儿了。” 可父子俩头也不回地往院门外去,眼见没了指望,四夫人尖声道:“展敬忠,你若害我坐牢,我就把这家里的事全抖落出去,谁也别想好过了。” 展敬忠停下了脚步,显然有所犹豫。 家中人口虽少,但事情从来也不少,王氏当家十年,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在她肚子里。 “父亲,有件事儿子一直没顾得上查,不如将婶母软禁在秀景苑中,待儿子去查明真相,我们再商议如何处置婶母。”展怀迁替父亲拿主意,说道,“婶母的行径虽可恶,还是要顾虑大哥和妹妹们,若能家规处置,关起门来,总好过宣扬出去,让所有人都难堪。” 展敬忠冷声道:“不能什么都不做,去告诉衙门,将那庙封了,再以我的名义,向各府发信函,告诫他们约束好自己的家眷。” 展怀迁领命:“儿子这就去办。” 见儿子离去,展敬忠回身来,示意玉颜上前,肃然道:“今日起,将你母亲软禁在秀景苑,但大伯父并非针对你的母亲,大伯父被你祖母纠缠了半辈子,家也散了,可你的一辈子才刚开始,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再被你的母亲纠缠。玉颜,长痛不如短痛,这世上值得丢脸难堪的事何其多,不必盯死在眼下,一时的荣辱,都会过去。” 玉颜欠身道:“大伯父放心,我都明白,您的养育之恩我尚且报不完,绝不会为了这件事怨恨您,哪怕今日闹得满城皆知,我也会坦然面对。” 展敬忠轻轻一叹:“有你们这些孩子,是列祖列宗对我们失望透顶,才将一切寄托在了你们的身上。” 玉颜摇头:“大伯父,人生在世岂能两全,您为国为民做的一切,是连大伯母都会为您骄傲的。” 提起妻子,展敬忠眼中的目光越发柔和,但现实的一切是无情残酷的,不过是靠着一纸婚书,苟延残喘着最后一丝夫妻缘分。 他抬头看向院内,吩咐道:“你安排吧,不许你娘再走出秀景苑半步,直到怀迁去查的事有了着落,我们再做处置。” “大伯父,怀迁去查什么?” “他不曾说明,之后你问他便是。” 展怀迁要查的,自然是玉颂生母的死因,但眼下,他要先去办父亲交代的事。 随着太师府的信函分发至各府,这日傍晚,大大小小的官员前来太师府请罪。 令人意外的是,本以为会被展太师拒之门外,众人不过是来应个景,没想到所有人都得到了接待。 要知道,一些品阶低的官员,平日不上朝,不过在各司、各部、各衙门的关卡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般当差,若无例外,一辈子也见不到宰辅这般尊贵的大官,可今日,但凡来了司空府的,都如愿了。 虽说各家女眷,少不得因此受家规责罚,可做出违反律法的事,受罚也是应该的,那般巨额的利息,每一个铜板都沾着人血,实在要不得。 前院热热闹闹,各级官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眼瞅着天要黑了,听说太师府门外的路才松动了些,七姜站在院门下嘀咕着:“他们是不是堵着,展怀迁进不来了?” 话音才落,展怀迁就从另一个方向走来,显然没走前门,从马厩那儿绕过来,不论如何,见到相公七姜就高兴,欢喜地迎上前,两口子手牵着手回到房中。 展怀迁又累又热,捧着酸梅汤豪饮一大碗,七姜拿着团扇为他散热,一面伸手就解开他的衣襟,说道:“我原本觉着,娘就你一个儿子挺好,万一兄弟姐妹多又不和睦,我这日子也不消停,可现在又觉得,若是多几个哥哥弟弟,能分担一些事,你也不会这么累了。” 展怀迁笑道:“将来继承家业,咱俩坐床上数银子,你猜还累不累?” 七姜不屑地说:“谁稀罕,我如今也是有俸禄的,咱们能养活自己。” 展怀迁道:“就你那点俸禄,在京城够干什么的?” 七姜不以为然:“不够干什么,朝廷难道还让人喝西北风吗,日子怎么过都是过,钱多有钱多的麻烦,钱少有钱少的乐子,别人我不知道,我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那是自然,我们少夫人多能干。”展怀迁说着话,已脱得只剩下中衣,实在太疲倦,只想歇一会儿再去沐浴,便歪在炕头舒了口气。 七姜坐来一边,轻轻摇着扇子,展怀迁安逸地摸着她的手说,“已经派人去找雁珠和朱嬷嬷,姨娘的死因,姑且查一查,未来几十年,可不能再由着婶婶兴风作浪害了玉颜。” 七姜说:“我知道,四夫人已经被软禁了,是父亲的命令。” 展怀迁点头:“原本是要送去衙门,但她威胁父亲,若是坐牢,就把家里的事都说出去,我见父亲犹豫,就提议先软禁在府中,待我去查可以让婶婶不敢再嚣张的真相,再做处置。” 七姜皱着眉头问:“她能说什么,什么事值得父亲忌惮,无非是母亲的事、萧姨娘的事,还能有什么,难道若是她杀了姨娘,她还到处嚷嚷?” 展怀迁道:“若不是姨娘呢,万一,是老太太?” 七姜的背上一阵恶寒:“她有什么非要让姨娘死的理由,姨娘不是她给你四叔纳的吗,为什么?” 展怀迁叹气:“婶婶敢威胁我爹,她必定知道些什么,但这是她的救命符,我们撬不开她的嘴,只能自己去查。” 七姜生气地说:“我今天曾有一瞬间同情她、可怜她,当她说我和大嫂嫂都嫁了好男人,就以为全天下女子都这么好命时,我真是挺难过的,至少在她做错事前,的确一次又一次被辜负、被欺负。” 展怀迁坐起来,搂过七姜道:“这都与你不相干,怎么犯起愁来,不要难过。” 七姜说:“我真是明白了,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对与错也不是绝对的,谁又有资格去审判他人,真能把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善恶也好,对错也罢,那都不是个人了,我觉着那样的人才更可怕是不是?” 第270章 除非你活一百零六岁 展怀迁早就发现,七姜时常会有一些对世事更深的思考,且看似粗鄙的话,往往说中要点,她能自我发问,并自我回答,她从善如流,又不轻易被人左右。 这要是从小念书,有名师大家指点,必然能成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自然这是往好了想,也可能因此被束缚被封印,成了个普普通通只是会些文墨的姑娘。 七姜这天然本我的智慧,是展怀迁无比珍惜的,他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要放下说教的傲慢,放下引导的自负,他并不比七姜强多少,相反能从心爱之人的身上学到的更多。 “对于四夫人,在娘家的风光,是她活着最后的指望,可如今被夺了权、断了财路,娘家人一面吸她的血,一面又将她踩在泥里,她怎么能不疯呢。”七姜正经地说道,“可是面对一个疯了的人,我们怎么做才是对的,若要同情她、放纵她,给予她最后那一点乐子和尊严,就会有更多的人受伤害,可反过来,她诉说那些委屈痛苦的时候,我又会心软。” 展怀迁拿过七姜的团扇,轻轻扇风,劝慰道:“慢慢说,怎么还急出汗了,别急,我听着呢。” 七姜缓缓呼吸,靠在他怀里,说道:“你和娘一样,娘也这么哄我。” 展怀迁道:“可见你多容易着急,叶郎中说你天生肝火旺盛,果然不假,姜儿,咱们要保重身体。” 七姜问:“肝火旺盛的人,身体不好吗?” 展怀迁严肃地点头:“会引起诸多病症,最残酷地说来,肝火太旺导致身体虚耗过度,原本你能活百岁,但因此可能……” 七姜连连摆手:“我才不要活百岁,我不要。” 展怀迁笑道:“还有人嫌命长的?” 七姜不是玩笑,正经地说:“除非你活一百零六岁,不然我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展怀迁心头一软,将她亲了一口:“那你也不能先走,别丢下我。” 七姜笑了:“咱们这点年纪,说这些话,老天爷会不会生气?” 展怀迁摇头:“谁知明日事呢,彼此有个交代不是挺好,不过也不必再提起来了,哪有人盼着死的那天活着。” 七姜笑道:“你倒是少有的,谈起生死不忌讳,我被我娘狠狠揍过一次,就是我说到了死,也许那天她心情本来就不好吧,那是我娘唯一一次真打我,可惨了。” 展怀迁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我本来也忌讳,但见你不在乎,我就跟着不在乎了,往后想说就说,不会有人揍你,有我在。” 七姜心满意足地点头,安逸地靠在展怀迁身上,接着说道:“老太太年轻时被你的太祖母折磨,四夫人被你四叔辜负又被老太太欺负,她便接着虐.待大嫂嫂,这一代代的恩怨呐。母亲但凡不是司空府大小姐,不是连贵妃都看她三分薄面的地位,怕是在老太太跟前,活得比大嫂嫂都不如。” 展怀迁说:“倘若姨娘不是四夫人下的手,我们就没道理继续软禁她,放她出去,又该和玉颜过不去,司空府纵然大度,可玉颜如何面对家人。” 七姜坐起来,说道:“我有个法子,但好像挺缺德的。” 展怀迁不禁笑:“你能认清自己,倒也不容易。” 七姜扬起拳头要打,但也舍不得,只小猫儿似的轻轻捶了一下:“我说正经事呢。” 展怀迁立时正襟危坐:“娘子请说。” 七姜道:“不如,把玉颜过继到咱们大房吧,照世俗的规矩,四夫人往后就不能仗着自己是娘,缠着玉颜给她添麻烦了。” 展怀迁说:“这法子缺德倒不至于,毕竟婶婶她太过分了,但不近人情是有些,外人瞧着,就是咱们欺负四房孤儿寡母,不体面。” “我也知道不体面,才说有些缺德。”七姜无奈极了,着急起来,“怎么办呢,就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又再不给玉颜添麻烦的法子了吗?” 展怀迁怕她又急上火,好生哄劝后,起身给七姜倒茶。 但见张嬷嬷从门外进来,一脸沉重地说:“哥儿,前门传来消息,就刚才,瑞王府走水了。” 不等他发问,映春又进来,说道:“二公子,大老爷传话,让您过去呢。” 展怀迁问:“官员们都散了吗?” 映春晃着脑袋:“奴婢不知道呀,要去前头打听才行。” 展怀迁转身来穿衣裳,拾掇整齐后,便往父亲这里来。 此刻,展敬忠还在前厅接见那些涉案妇人家的官员,见到儿子,镇定地说:“瑞王府走水,你带上姜儿替为父走一趟,问候郡主是否安好,瑞王府若住不得了,可迎郡主到家中暂住,已经有人张罗下去。” 在场的官员,品级都不高,但展怀迁自知年轻,对诸位礼遇三分,他们也是客客气气,还不忘向太师大人夸赞几句。 展敬忠敷衍后,便催促儿子出门,展怀迁明白眼下不宜多说什么,唯有领命退下。 而他来这里的路上,已经有人传话到观澜阁,等他折回来接妻子,七姜早早穿戴齐整,带着映春出来了。 夫妻相见,展怀迁道:“郡主若不嫌弃,我爹要安排她来家中住,不过我看她多半不会来。” 七姜说:“先去看看,不知怎么个情形,玉颜说那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宅子,可别都烧了。” “你觉着,是谁干的?” “晋王?” “若是瑜初的苦肉计呢?” “她图什么?” 展怀迁摇头:“猜不透,眼下是敌是友也分不清,只有一件事是明了的。” 说着话,夫妻俩已经到了宅门外,他小心搀扶妻子上车,满眼骄傲地笑着:“你想救她,这件事,错不了。” 七姜顿时来了精神,一股子劲道冲上脑门,朝廷大事她不懂也管不了,可是救一个年轻姑娘远离皇权争斗的死局,她还能试一试。 “再多缠几次,她一定愿意和我好。”上路后,七姜信誓旦旦地说,“等她欠了我大人情,就不好意思再惦记你,也不能再那么骄傲地随口对我说起来,休想再膈应我。” 展怀迁好奇:“她对你说了什么?” 七姜嫌弃地瞪着他:“这一个就够了,别过几年又冒出什么郡主小姐,我真要翻脸了。” 不久后,展怀迁一头雾水地哄着自家小霸王到了瑞王府,才靠近些就闻到了焦灼气息,待下了马车,只见满目疮痍、浓烟呛人、酷热无比,里头还有地方在烧,已经救不过来,若不来一场暴雨,只能空等着宅子烧完。 “郡主呢?”展怀迁问门外狼狈的侍卫们,“郡主没出来?” 第271章 烧完了才好 “在那里……”七姜眼尖,看见了远处一群人,拉着展怀迁便找过来。 果然,瑜初郡主被围在中间,身上裹着毛毯,看湿透了的长发不难判断,她身上也被浇了水。 展怀迁开门见山地说:“郡主,请移驾寒舍,王府火势已然回天无力。” 呛人的浓烟叫人眼睛流泪,七姜被展怀迁用湿布蒙了口鼻依旧止不住眼睛疼,方才还能看清这头的人,就多待了这么片刻,泪流满面啥也看不清了。 “郡主,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速移驾……”展怀迁话音方落,远处策马而来一队人,浓烟下虽然看不清脸孔,可这架势,与那日在校场出现时一模一样,是晋王。 “瑜初?瑜初?” 晋王翻身下马,就往人群里闯来,侍卫、下人们纷纷散开,展怀迁下意识地将七姜挡在了身后。 “皇兄……” “瑜初,你怎么样?” 然而晋王嘴上问着话,眼睛却瞥向火场,冲天火光将这里烧得酷热无比,火光之下本该亮如白昼,但因浓烟阻挡,什么也看不清。 “为何无人救火?”晋王大声怒问,“京城的水龙队呢?” 瑜初应道:“皇兄,救不过来,眼下他们只能控制火势不再蔓延,回、回天无力……“ 一旁,形容模样比郡主还狼狈的老嬷嬷,依靠着小丫鬟,嗓音沙哑地说:“王爷,火势太猛,能把人带出来已是不易,莫说救火,逃命时我们连一件首饰都来不及拿。” 晋王不禁握了拳头,低头看向瑜初,那满眼的质疑,连浓烟也藏不住。 “咳咳咳……” 却是七姜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僵局,她很辛苦,面上的布已然被烘干,不管事了。 晋王淡淡地看了眼,便道:“走吧,皇兄带你回府。” 瑜初不自觉地看向七姜,七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仿佛能感受到什么,脑筋飞转,便开口道:“王爷,太子传旨命我们夫妇接郡主到太师府暂歇,您看如何安排才好?” “太子?”晋王显然不信,举目环顾四周,“太子的消息,如此灵通?” 七姜道:“这是自然,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过皇上和太子呢?” 这一句虽放肆,可晋王无力反驳,被生生噎住了,这小丫头的嘴,厉害得很。 展怀迁抱拳道:“王爷,浓烟呛人,您也不宜在此久留,保重身体要紧。” 晋王不屑地嗯了一声:“那就将郡主暂交付你们照顾,待我禀明太子,再做安排。” 听这话,七姜立刻上前,向晋王福身行礼后,就搀扶瑜初,往自家马车的方向去。 瑞王府附近酷热难当,连马儿都跑得飞快,只想速速逃离,七姜陪着瑜初在马车上,展怀迁骑马在车外护驾。 随行还有年迈的老嬷嬷,带着个小丫鬟,一老一小互相支撑着,已然精疲力竭,坐在车门边一动不动。 王府外太热,连瑜初的头发都烘得半干,这会儿比起火场,周身渐渐凉快,她和七姜不约而同地长长吐气,总算缓过来了。 “什么都烧没了,真好……”瑜初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眼睛没看七姜,但显然是在与她说话,“从此我也不必顾虑什么,横竖都烧没了。” “郡主,太师府虽不如王府,还是能让您过上不错的日子的。”七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最近学着玉颜他们说话带成语,可也闹了不少笑话,这几天都不怎么敢开口。 瑜初却笑了:“也许是我心里看不起你,听你规规矩矩端着那般说话,心里就反感得很,听大白话才觉着真诚些。” 七姜不在乎,说道:“妾身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若不能讨郡主喜欢,也只能说声对不住了。” 瑜初咳嗽了几声,七姜便递上水袋,他们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如平日那般预备精致的茶水,但一口水还是有的。 “不知什么人用过的东西,不脏吗?”瑜初嫌弃地皱眉,摇头道,“也太不讲究了。” 七姜笑道:“这要是还在火海里,您喝不喝,你还嫌弃吗?” 瑜初别过脸,学着七姜的口吻说:“我这不是出来了?” 七姜大大咧咧地笑道:“你们怎么都爱学我说话?” 瑜初睁大眼睛:“谁来学你?” 只听车外有动静,七姜挑起帘子,展怀迁便引马靠近,说道:“下雨了。” 当一行人回到太师府,雨势渐大,伴着轰隆雷声倾盆而下,下人们打着伞预备迎接郡主,可瑜初下车后,却只身走入雨中,任凭雨水扑打在身上。 “郡主,进了门也能淋雨。”七姜上前来,说道,“我们家里也在下雨,您不用特地在这儿淋雨。” 瑜初一脸尴尬,目光掠过周遭乌泱泱打着伞的展家下人,冰冷的大雨下,她羞得脸上滚烫,巴不得将云七姜的嘴缝起来,小小年纪的丫头,怎么那么损呢。 七姜却灿烂地笑着,将瑜初遮在伞下,一手搀扶道:“郡主,家里都预备好了,进去吧。” 瑜初没有坚持,也未挣扎,完全跟着七姜走,大晚上看不清前方的路,进门后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只是一路前行,直到在一处宽敞干净的院落前停下。 展玉颜带着下人,早已等候在此,行礼道:“恭迎郡主,大伯父因是男眷,今夜不宜前来相见,还望郡主恕罪。” 七姜嚷嚷着:“别顾着客气,先请郡主沐浴,这又烤又淋雨,别落下病才好,你们赶紧来伺候,再来两个,去照顾郡主的老嬷嬷。” 瑜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群人簇拥着送走了。 但她自幼被人服侍惯了,倒也不在乎是陌生人还是怎么,只要都是女子,伺候着更衣沐浴并不会令她难堪,反倒是这家的下人,训练有素、谨慎小心,不多嘴不多看,规规矩矩做着他们的本分。 这一头,展怀迁跟进来,见七姜在院门下弓着身,边上的玉颜一手打伞,一手为她拍背顺气,他心里着急赶紧跑来,果然,七姜正咳得厉害。 “被烟呛着了?” “嗯,难受……咳咳。” 玉颜道:“你们出门后,我就让嬷嬷预备清肺汤,二哥,郡主这里有我,你们先回去喝两碗汤。” 第272章 什么都可以利用 将郡主交付玉颜照顾后,展怀迁便带着七姜回观澜阁,这丫头才淋雨病了一场,咳嗽刚好些,实在后悔带着她去火场,这一下呛着,夜里又睡不安生了。 可七姜不在乎,离得远些了,便拉着相公的胳膊躲在伞下说:“这火是郡主自己放的。” 展怀迁问:“她亲口告诉你了?” 七姜道:“不是,可她自言自语说什么,烧完了才好,从此不必再顾虑什么,还有她神叨叨地跑去淋雨,我觉着八成就是。” 展怀迁谨慎地问:“你怎么接的?” 七姜得意地笑:“我没接,就当没听见,把话岔开了。” “姜儿,做得好……”又一次的惊喜,展怀迁眼里藏不住的光,“该怎么夸你才好,我怕是再也不会遇见比你更聪明机灵的姑娘。” 七姜皱起眉头:“你还打算遇见谁,这天底下比我聪明机灵的人多的是,可你就别惦记了,谁也别去遇见。” “是,谁也不遇见,我家小醋缸又翻了。”展怀迁一把搂过七姜,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伞下,安然送回观澜阁,交给张嬷嬷照顾后,才匆匆去见父亲。 瑞王府那头,另有下人守候,一波波消息传回来,虽然雨水浇灭了大火,但已经来不及,整座王府烧成了废墟,什么也不剩下。 “老爷,二公子,属下判断,这场大火必是人为造成,这几日京中虽未下雨,也绝非天干物燥的季节,不该短时间内引起如此巨大的火势,据周遭人描述,仿佛一瞬间整座王府各个角落同时开始燃烧,毫无预兆。” 展怀迁问:“可有伤亡?” 下属禀告道:“回公子的话,说来有趣,连贵妃娘娘赏赐给郡主的仙鹤、孔雀都及时飞走,在附近街巷被找到,正躲雨呢,王府下人皆无伤亡。” 展怀迁示意他先退下,只剩下父子二人后,便转述了七姜听见的话。 “晋王来时神情急躁,眼看王府付之一炬,他眼底仿佛是失去了什么。”说起方才的场景,展怀迁向父亲道,“恐怕,瑞王府里有什么东西,在这场大火里化为灰烬了。” 展敬忠道:“晋王妃之死,兴许让瑜初郡主看清了一些事,她该为自己和家族的后路着想,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话音才落,大院嬷嬷领着映春进门,展怀迁心头一紧,以为七姜出了什么事,好在映春只是代替少夫人传话,提醒他别忘了太子那一头。 见儿子打发了映春,展敬忠问:“殿下怎么了?” 展怀迁道:“当时晋王要带走郡主,七姜便说是太子命我们代为照顾,才将郡主顺利接回来,她怕我忘了,怕回头太子接不上晋王的话。” 自然展怀迁早就派人去传消息,并且以他和太子的默契,即便太子一无所知,也一定不会被晋王看出端倪。 展敬忠笑道:“姜儿这孩子,很是聪明机灵,将来陈家女儿若有成为皇后的那日,姜儿会是她的智囊,能帮她对抗来自朝廷和后宫的压迫。” 展怀迁道:“儿子虽也这么认为,可又不愿她卷入纷争,只想她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展敬忠语重心长地说:“除非你也抛下一切,远离朝堂远离京城,怀迁,你们夫妻一体,姜儿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她接纳了这桩婚事,接纳了你,她就已经想好了未来要过什么日子,你就不要擅自替她做主了。” “父亲,您有没有擅自替……” “什么?” 话到嘴边,展怀迁咽下了,他已经答应七姜,哪怕不放下期盼父母重修旧好的执念,也不再做任何会影响他们做出选择的事。 “父亲,郡主所住的院子,已经和我们这里隔开,男眷男仆都不得靠近。”展怀迁直接无视了自己才说一半的话,继续道,“儿子打算与太子商量,过几日便将郡主接入宫中,能免去许多麻烦。” 展敬忠道:“在那之前,让姜儿再想法子靠近郡主,我要知道两件事,一来,郡主如何避开朝廷耳目出现在京城,再者,此番为何纵火。” 展怀迁很是不满:“父亲,姜儿与郡主尚未真正亲密起来,也未曾立下信任,您的要求,太强人所难。” 展敬忠道:“让姜儿尽力便是,结果不强求。” 离开父亲的书房,遇见大厨房的下人来送饭菜,展怀迁不禁问:“什么时辰了,老爷才用晚饭?” 大院嬷嬷说道:“哥儿,这不是来见老爷的大人们才刚散,十几二十号人呢,老爷怕是说得嗓子都干了。” 展怀迁想起这一茬来,轻轻叹气,父亲身在官场,对于朝政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今日闹的本是婶婶的笑话,可他却抓着机会,让那些原本一辈子都没机会见他的人,得以见上一面。 在父亲这儿,关乎朝廷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利用的,他会要求姜儿去接近瑜初郡主,也不值得奇怪了。 出了院门,刚好见下人打着伞送怀逸回来,展怀迁站定了说道:“每日往返多辛苦,不如你就住在文仪轩,下雨也不耽误事了。” 怀逸说:“父亲太冷清了,二哥,我也想住在大姐姐那儿,可是想到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就不忍心。” 展怀迁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好孩子,是二哥疏忽了。” 怀逸问:“哥,郡主要在我们家住多久?” “不会太久,怎么了?” “我在学里听人提起,郡主此番上京神出鬼没,恐怕另有隐情。” 展怀迁严肃地问:“你们这些小孩子,都议论些什么,实在太放肆。” 怀逸忙道:“我只是听,二哥,我从不多嘴。” 展怀迁无奈:“也罢,自她踏入京城,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学堂里那些孩子,家中少不得也会提起。怀逸,在外谨言慎行,父亲和哥哥不怕你惹祸,但你未来还有仕途要走,莫让人在你年少时留下什么把柄,要爱惜自己。” 怀逸抱拳作揖道:“是,弟弟谨记。” 兄弟俩别过后,展怀迁再次来到瑜初所住的院落附近巡查,玉颜早已安排下人手,将此地与家眷们隔开,每日十二个时辰皆有人轮岗,不敢有半分怠慢。 短短一个时辰内,安排下这么多的事,展怀迁也不禁替甄家可惜,原本有个能为他们撑起门庭的儿媳妇,他们不仅不珍惜,还往死里虐.待,而一想到打仗的那两年里,玉颜在甄家受的苦,他没来由地连父亲也怨恨起来。 “真就是,什么都不管……” 展怀迁忽然就生气了,虽然在回观澜阁的路上,自我消化了这股抱怨,七姜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等下人都散了后,温柔地问:“怎么了,是朝廷的事不顺,还是什么,怀迁,你不高兴了。” 展怀迁都不记得,过去无人安抚自己时,那些不愉快和委屈是怎么熬过去的,如今有了七姜,他满心的依赖,只有自己最明白。 “玉颜多能干,我们来回一趟接人的工夫,就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展怀迁道,“这么能干的儿媳妇,甄家……” 七姜摸了摸他的心口:“别气,往后那家人死绝了也与我们不相干。” 展怀迁道:“可我还怨父亲,他怎么就不闻不问,不然甄家何来的胆子。” 第273章 我还是不是少夫人? 难得见展怀迁有情绪浮躁的时候,七姜便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毕竟是对父亲多年的不满,展怀迁尚能够自我安抚。 渐渐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不仅仅为了玉颜不平,勾起他这股子怒火的,是父亲轻描淡写地,就要七姜去接近瑜初套话。 七姜笑道:“可我缠着郡主,本来就这目的,父亲也不算太过分。” 展怀迁不悦道:“你愿意是一回事,他怎么就能毫无顾忌地支使你,他考虑过你的安危,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母亲若是知道了,他又……” 七姜一下下摸着相公的心口,只软乎乎地笑着,也不多话。 “我怎么冲你发脾气了。”展怀迁愧疚地说,“好好的,竟是冲着你大呼小叫。” 七姜凑上来,亲了他一口:“我不在乎,你是心疼我,再说了,我又没招惹你生气。” 展怀迁将她搂在怀里,闭上眼睛轻轻晃了晃,内心的踏实和满足渐渐将浮躁驱散,他说道:“事已至此,你若愿意就去试试,但千万小心,你也看见了,郡主是能下狠心有魄力的人。” 七姜说:“套话什么都不难,怕就怕来不及,兴许等你们知道了郡主怎么上京的,晋王的大部队都到了。” 展怀迁道:“若是上万人的队伍能隐匿无踪,那不是人都是鬼了,但两三千人要藏匿行迹并不算太难,且只要能打开城门闯进来,两三千精兵逼宫足以。” 七姜抬起头问:“京城守军,还打不过两三千人?” 展怀迁耐心解释:“到时候可不仅是兵力对抗,朝堂势力的对抗才是重中之重,若是朝廷大员纷纷倒戈,将皇上孤立,再多的守军都能成为叛军。姜儿,历朝历代推翻了多少皇权,将来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我们眼前遭遇的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 七姜眼眸轻轻一转,好奇地问:“若真是郡主放火,你猜她烧了什么?” 展怀迁分析道:“或是与晋王有关,或是可以助他夺取皇权的东西,但若是先帝遗诏之类,几乎不可能,哪怕先帝真有此意,也躲不过我爹和司空府的眼睛,不可能有什么遗诏存于世。” “还有什么东西,能帮晋王登基?” “或许还能反过来想,想想什么能折损当今的威名和天命。” 七姜不懂:“天命?” 展怀迁说道:“何为天子,为君者威服天下,除了政绩仁德,更重要的便是让百姓相信他是天命之子,是老天爷决定的事。” 七姜笑道:“也就你们自欺欺人吧,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山高皇帝远的,谁当皇帝真的不在乎,只要春耕秋收能顺利,吃饱穿暖过太平日子,一天换一个皇帝也和我们不相干。” 展怀迁是信的,莫说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的普通百姓,他们这些当大臣的心里也都明白,什么天命之子,不过是好听的说辞,谁还能当真呢。 “但这反过来,可以成为攻击皇上的把柄,不是天选,就没资格当帝王。”展怀迁正经道,“你不在乎,我也不信的事,对于皇上和皇权却至关重要。” 七姜问:“能有什么东西呢?” 展怀迁一时也想不到:“外祖父一家是更早就辅佐了当今的人,后来多了父亲,最重要的那几年里父亲一直在皇上身边。若是父亲都算不到的事,那就要再往前推算,是父亲不曾经手的事。” 七姜笑道:“再往前,我们都还没生出来呢,别想了,想想将来吧。” 展怀迁点头:“皇权之争、朝堂之争,永远不会休止,我们又何必在其中作茧自缚,把自己的日子过烦恼了。” 七姜高兴地说:“就是,好不容易来人世走一遭,怎么都要对得起自己才行,管他们呢。” 如此,把相公哄好了,便催着他沐浴更衣,张嬷嬷送来些饭菜,虽然时辰晚了,可孩子不能不吃东西,待展怀迁回来,两口子对坐用饭,有心爱的人在面前,胃口自然也好些。 只是快吃完的时候,福宝从前门过来,因淋雨不便进门,站在屋外说:“别庄传来的话,老太太不让送走清姑娘,闹得翻天覆地,那头的管事怕老太太有损伤,暂时把清姑娘留下了。” 展怀迁看向七姜:“什么时候的事,你对我说过吗,是不是我忘了?” 七姜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也不记得有没有对你提起,但的确我做的主,别庄也是我们展家的产业,她上官清凭什么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又不是没饭吃的穷亲戚,这连接济都谈不上。” 展怀迁道:“眼下怎么办,那里的下人担不起责任,岂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折腾,这人看来是送不走的。” 七姜说:“你们怎么总怕有人会真的以死相逼呢,都给惯的毛病,你们家老太太用这一招威胁了你爹几十年,叫我看,不是她手段厉害,是你们太蠢。” “姜儿……” “我还是不是少夫人,女眷的事我能不能做主了?” 展怀迁忙道:“能,怎么不能?” 七姜起身到门前,对福宝说:“告诉他们,收到消息三天内不把上官清送回家,我就把他们送回家,办不了差事,白吃闲饭吗?” 福宝问道:“少夫人,万一、万一老太太真的……” 七姜冷冷地说:“那就在当地找一家好的棺材铺,用最好的板材。” 福宝吓得呆住,张嬷嬷赶来说:“傻小子,这话可不许乱传,说让他们送清姑娘走就是了,还愣着做什么,传话去。” 说罢,张嬷嬷跟着七姜进来,好生道:“您这话传出去,外头该说我们家没规矩,不孝可是大罪,少夫人,横竖他们一老一小在别庄也上不来,不如您就通融通融。” 七姜坚持道:“不行,我们展家可不能耽误上官姑娘的终身大事,她又不是丫鬟下人,我们老太太不缺人伺候,留她在身边算什么意思?” 张嬷嬷看向二公子,展怀迁摇了摇头,他知道,单就下药那事儿在七姜这里过不去,以她的脾气,没把上官清撕碎了,还是碍着律法的。 张嬷嬷担心道:“奴婢怕老太太真出了什么事,外头等着抓老爷把柄的人,一个个乌眼鸡似的。” 展怀迁说:“嬷嬷,再看看吧,不纠缠几次祖母不会罢休,暂时不会有什么大事。” 第274章 七姜气炸了 七姜随口问:“说起来,是谁答应把上官清送去的,上官家胆子这么大吗,若是能允许她去,何必多此一举将她们分开,还是上官家的人傻?” 展怀迁全然不知情,这会子是必定答不上来的,但张嬷嬷眼神稍有闪烁,本想敷衍过去,但被七姜看见,走到面前问:“嬷嬷,您有事瞒着我吧?” 张嬷嬷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您说什么呢?” 展怀迁道:“嬷嬷,您就不会撒谎,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张嬷嬷看了看俩孩子,无奈地一叹:“听说是大老爷惦记老太太,怕她在别庄过得不好,就命人从上官家把清姑娘接去了。” “父亲?” “爹?” 两口子都很惊讶,七姜气得不行,叉着细腰来来回回地转悠:“他什么意思,自家儿子伤成那样,他都忘了吗,那一老一小吃什么亏了,我连个大耳刮子都没赏她们呢。” 展怀迁上前来劝:“姜儿别激动,冷静些,你又上火了?” 七姜气道:“这都不上火,不得憋死,不行,我要去找你爹理论,他怎么把人送去的,给我怎么把人撵回去。” 说着甩开了展怀迁的手,喊上映春替自己穿衣裳,不顾外头还下着雨,怎么都要出门。 展怀迁跟来,替七姜撑着伞,路上想开口劝说几句,奈何这小娘子的火气,比瑞王府的火势还大,雨水都浇不灭,父亲这次是真踩着她的底线了。 这一边,展敬忠用过晚饭后,便独自在书房,今日一下子见了那么多品阶低的官员,听说了各部、司、衙门间不为人知的琐事,令他有诸多的思考,这会子整理思绪,正将今日听说的一些事写下来。 忽听得门外有动静,不多时,嬷嬷便在门前说:“老爷,二公子和二少夫人来了。” 展敬忠道:“让他们进来。” 说罢继续低头书写,听见脚步声后,才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下着雨还过来?” “父亲,是您把上官清送去别庄陪伴老太太的?” 儿媳妇带着怒气的声音闯入耳朵,展敬忠的笔才停下来,抬起头看着他们,七姜一脸的怒气,几乎是瞪着自己,除了妻子和母亲,他可有些年份没见过不怕自己的人了。 展怀迁努力缓和气氛,说道:“父亲,表妹已在婚嫁之龄,多年来照顾祖母,七姜不愿耽误她的终身大事,要将表妹送回去。祖母不答应,与别庄管事起了冲突,他们怕祖母伤了身体,就妥协了,今晚刚传回来的消息,但我们又听说,是父亲做主送表妹去陪伴老太太。” 这番话虽是事实,可一板一眼说得七姜肠子都痒了,她就开门见山地问公爹:“您已经原谅他们了吗,已经忘记怀迁为了不被上官清得逞,把自己的伤口撕裂,反复发烧差点死了吗。大老爷,您是真糊涂,还是对谁都不在乎。不,你在乎,很在乎你的老娘,这才搬出去多久,你就放心不下了。” 展敬忠冷声道:“姜儿,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你的父母是这样教导你的?” 七姜说:“是啊,我怎么忘了呢,您是老太太的儿子,您不就是老太太教导出来的吗?” “姜儿……”展怀迁就差伸手捂她的嘴,只能半边身子挡住七姜,站在前头对父亲说,“我们来请父亲的示下,还是将表妹送回去的好,好让上官家早早为她谋婚事。” 展敬忠道:“你祖母初到别庄,处处不合心意,我才拨了清儿去陪她,也算有个解闷的人。清儿的婚姻大事不差这一年半载,但凡有好人家,提亲便是了,难道还要她自己出面,在别庄并不妨碍。” 七姜推开展怀迁,质问道:“就不怕她们又兴风作浪害人吗,大老爷,你的结发妻子在城外住了十年,你想过她会寂寞吗,你想过找谁去陪她吗?” “放肆!”展敬忠一脸严肃,呵斥道,“姜儿,是不是没人教你规矩。” 七姜反问:“什么规矩,说话不算话是规矩吗,是我把她们分开的,现在你又给送过去,往后我这个少夫人说话还算数吗,这算规矩吗?” 展敬忠冷声道:“她们远在别庄,从此与家中不相干,无需你操心,这件事到此为止,退下吧。” 七姜问:“若是我非要上官清走呢?” 展怀迁见这架势不对,他总不能责骂父亲,唯有劝七姜:“我们退下吧,姜儿……再慢慢商量。” 七姜推开他的手,瞪着展敬忠道:“若有一日,母亲要回到这家里,我会拼死拦着她,因为你不配!” 展敬忠怒视着儿媳妇,又看了眼在一旁两头为难的儿子,朗声道:“来人!” 方才吵得那么大声,大院嬷嬷在外头早就听见了,尴尬地到了门前,小心翼翼地问:“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展敬忠道:“送少夫人去祠堂,罚跪两个时辰,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父亲!” “老爷,这么晚了……” 七姜并不惧怕,更不屑地说:“真可笑,上官清给你儿子下药,你动她一手指头了吗?大老爷,你这算窝里横吗,好像也不是,毕竟对着你老娘,你从来就没硬气过。” 展敬忠淡漠冷静地看着大院嬷嬷,说道:“少夫人若不去罚跪,你们所有人替她,阖府上下所有下人,替她罚跪。” “你有病吧……” “姜儿!” 展怀迁终于上手捂住了妻子的嘴,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也太了解七姜,脾气暴躁的小丫头,怎么斗得过这只朝堂的老狐狸,她沉不住气,这不是没几个回合,就失去了思路,只会发脾气。 “父亲息怒,郡主尚在府中,您若一定要在责罚姜儿,能不能待郡主离去后。”展怀迁克制内心的情绪,冷静地说,“儿子替姜儿向您赔不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儿子会好好说她,请您收回成命。” 展敬忠冷声道:“那就带回去,好好教她规矩,上京以来闯的祸也不少了,连贵妃娘娘都敢公然顶撞,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哪天就丢了小命,实在太放肆。” 第275章 我等娘给我出气 七姜从展怀迁手里挣扎出来,理一理衣襟衣袂,挺直背脊道:“大老爷说得对,这家里不能没有规矩,我说话不算话也就罢了,您说话要是再不作数,堂堂太师大人就不怕被人嘲笑吗?” 展怀迁放弃了阻拦,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可拦的,七姜心里的火发出来才好,憋着才真要憋出病。 展敬忠摇了摇头,冷声道:“迁儿,把你媳妇带回去,好好教……” 七姜毫不犹豫地打断:“我这会儿就去跪祠堂,跪两个时辰,我可不能让您也在下人面前失了威严。” 父子俩同时看向七姜,可人家眼神都不多给一个,转身就往门外去。 偏生来这家那么久了,只在刚进门的时候去过两回祠堂,且是下人带着没留心认路,七姜到了门外便大声嚷嚷:“祠堂在哪儿呢,来个人给我带路。” 书房里大吵大闹的动静,免不了会惊动怀逸,他站在长廊下朝这头张望,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听嫂嫂问家祠何在,便上前来说:“嫂嫂,我领你去。” 展怀迁从身后跟出来,呵斥道:“怀逸,退下。” 怀逸唬了一跳,不明白做错了什么,但不仅哥哥没好气,走近了才发现嫂嫂满脸的怒意,还不理会哥哥,抓了个丫头说:“走吧,领我去祠堂。” 展怀迁阻拦道:“姜儿,别闹了。” 七姜回眸瞪着他:“我闹?” 展怀迁很无奈:“我知你心意,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 七姜冷笑:“我还对你爹好呢,难道要让一朝宰辅说话跟放屁似的吗,那就是我的不孝了。” “姜儿……” “别叫我,我烦透你们家了。” 七姜说着,拽了那丫头就往门外去,怀逸呆呆地站在一旁,好半天才出声:“哥……怎么了?” 展怀迁努力冷静下来,负手道:“没什么事,你早些睡吧。” 怀逸虔诚地说:“哥,我、我可以帮忙的。” 展怀迁看着弟弟,十三四岁正是心思活络的时候,想要被在乎,想要证明自己,他也是打从那儿来的。 只因父母分开,他要让两边都安心,不能放纵自己的情绪,外人都说他寡淡冷漠,谁又知道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夹在爹娘之间的为难,他不愿弟弟再经历一遍。 “父亲把你上官表姐送去了老太太身边,你嫂嫂不答应,和父亲起了冲突,言语不敬,被罚去跪祠堂。”展怀迁道,“事情是这样,但详细的二哥没时间和你说,你嫂嫂眼下冲天怒火,我真怕她把祠堂烧了。” 怀逸很是体贴懂事,忙道:“哥顾着嫂嫂去吧,我会照顾父亲。” 展怀迁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便径直追着七姜去。 夜已深,静谧的院子里,瑞王府的老嬷嬷从自己的屋子过来,见郡主果然还没睡。 “嬷嬷怎么也不睡,你放心,这府里的下人都不错。”瑜初说道,“你有些年纪了,该保重才好。” “郡主……” “嬷嬷,这事儿你就带进棺材里吧,至于父王母妃跟前,我会解释,横竖这宅子早晚保不住,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不愿将来从我手里失去她。” 老嬷嬷眼含热泪:“郡主,您太不容易了。” 瑜初道:“没有的事,既然享受了荣华富贵,就该有这份担当,只不过我不想跟着晋王了,我还想有更好的前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老嬷嬷应道:“是,奴婢都听您的。” 瑜初道:“嬷嬷睡去吧,太师府比王府安生,你我都能做个好梦。” 老嬷嬷收敛情绪后说:“奴婢原本睡了的,听见窗外有人说闲话,仔细听了一耳朵,一时困意全消,便想来看看郡主。” 瑜初随口问:“什么新鲜事,还值得嬷嬷清醒起来?” 老嬷嬷道:“也不知怎么了,只听说这家少夫人被太师大人罚去跪祠堂,这大半夜的。” 瑜初同样提起了好奇心,问道:“云七姜吗?” 老嬷嬷应道:“只听说是少夫人,但这家里人口那么少,另一位早就不在府里,看来是云娘子不错了。” 瑜初却是一笑:“那丫头,就是欠收拾的,活该她罚跪。” 此刻,展怀迁赶到祠堂,七姜已经跪着了,虽是跪坐在蒲团上,但两个时辰也足够折磨人的。 “好了,我们回去,何苦和自己过不去,我爹不是真心要罚你,不过是震慑一番。”展怀迁劝说道,“看在我的面子上,姜儿,你这么跪着,我不心疼吗?” “我就要跪着,让他欠我的。”七姜双拳紧握,气得发抖,“我是不愿离开你的,那就要和你这个倒霉爹当一辈子公媳,让他欠我的,下回有什么事我才能甩他脸上。” “姜儿……” “明早娘也会知道,我等娘给我出气。” 展怀迁说:“你这不是挑唆他们不和?” 七姜转过头,瞪着展怀迁道:“是我挑唆吗,先不干人事的是不是你爹,哪怕没今晚这事儿,你猜母亲知道了会不会生气,指不定明天又把萧姨娘接回来,找个借口说怀逸不能没有人照顾是不是?” 展怀迁无奈地说:“后面的话就过了,没有的事。” 七姜问:“那有了的事呢,我不和你吵,与你不相干,可我也是在护着你,你要是不领情就闭嘴,别让我急了连你也骂。” “姜儿。”展怀迁严肃起来,“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你总是一着急就冲动,方才被我爹几句话就激怒了,应对得毫无章法,只会挑衅发脾气,这样吵翻天了也是无用功。你对付甄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你对郡主乃至贵妃,不是都很聪明吗?” 七姜说:“那可是你爹,是我的公公是自家人,原来对自家人说话,也要耍心机吗,你们不累我还累呢。” 展怀迁道:“不耍心机,我们心平气和些好不好?” 七姜从他脸上收回目光,瞪着香案上庄重肃穆的牌位,生气地说:“你走吧,我现在见你也烦,我知道你当儿子不容易,不能冲你爹撂狠话,我不生你的气,你让我自己静静。” 展怀迁拖过一只蒲团,盘腿坐下:“我去哪儿,我陪着你。” 七姜说:“那你就闭嘴,劝我的话一个字也别说,这件事我一步也不会让,上官清必须滚回上官家,不然就我走,我不做你们家的媳妇了。” 展怀迁没法子了:“好,明日我派我的手下,就是捆也把她捆回上官家,好不好?” 七姜转过脸来:“当真?” “几时骗过你。” “你要是哄我的敷衍我的,我就……” 展怀迁忽然凑了上来,彼此离得很近:“就什么?” 七姜眨了眨眼睛:“我、我就骂你,还能怎么样?” 展怀迁道:“再说什么不做我的媳妇的话,云七姜,我真会收拾你,你不能一着急,就总把我丢开,就不要我。” 七姜心头一软,红了眼睛说:“我还不是心疼你,那天的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们。” 第276章 这家里的人不欠她 展怀迁搂过七姜,轻抚她的背脊:“消消气,别气出病来,谁说要原谅他们了。” “那你明天就派人去?” “派,我一会儿就传话去,好不好?” 七姜抬起头:“要是你也骗我呢?” 展怀迁冷下脸:“没完了是不是,要不我们俩亲自走一趟。” 七姜又伏进他怀里:“才不呢,那么热的天,她们可不配我走一趟。” 展怀迁轻轻拍哄:“能走了吗,夜深了,你在这里耗着,外头的下人也不能歇,没得招埋怨。” 七姜坚持道:“要不你爹来请我走,是他让我罚跪的,我偏不走,等我膝盖跪出淤青来,我要去给娘看。” “那好……”展怀迁放弃了劝说,一下将七姜抱起来,不等她挣扎便道,“我没招惹你,你再闹,我可要生气了。” 七姜撅着嘴,索性往他胸前一靠:“我不走,你有本事,就抱我回去。” 展怀迁嗔笑:“还撒娇呢?” 说罢,抱着人就往外走,七姜反而舍不得他辛苦,出了祠堂便自己下地,两口子共撑一伞回观澜阁去。 大院里,怀逸得到消息,知道嫂嫂已经被二哥劝回,便来书房向父亲禀告。 展敬忠看着儿子,却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怀逸应道:“二哥要我照顾父亲,这会儿没事了,我就去睡。” 展敬忠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又落回了桌上的文书。 怀逸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后,向父亲作揖,便要离开。 “怀逸。”展敬忠忽然开口。 “是。” “萧姨娘不在,你过得可还好?” 怀逸脱口而出:“若是儿子过得不好,您会把她接回来吗?” 展敬忠摇头:“不能,你若思念她,爹可以派人送你去相见,但你还有学业在身,耐心等正月吧,要以学业为重,这也是她的指望。” 怀逸答应下,但依旧一脸犹豫,展敬忠看在眼里,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说吧,今晚被你嫂嫂气得够呛,也不怕再多什么事了,你我父子有个机会说说心里话也好,坐下说。” “不是的,爹,我……” “说吧,总不会像你嫂嫂那般气我。” 怀逸心跳得飞快,紧张地直搓手,可今晚机会难得,换个日子,他未必再有勇气。 “父亲,我娘,就、就是萧姨娘。”怀逸的声音微微打颤,“父亲,在您心里,她是什么样的人?” 展敬忠问:“想给你娘名分吗?” “不不,儿子只是……”话至此,怀逸觉着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他镇定下来,问道,“父亲,我娘是用了卑劣的手段靠近您,才生下我的是不是,是老太太安排她出现在您身边的吗?你们总是避而不谈,我所知道的也是下人或外人的闲话,我想听一次实话,就这一次,从今往后,儿子再也不提了。” 既然如此,展敬忠便不再遮掩,道:“老太太与你嫡母不和睦,她不敢对抗司空府,不敢对你嫡母做什么,就安排了你娘给我下了药,才有了你。” 怀逸握紧拳头,紧张地说:“那您、您没担心过,也许我、我不是您的……” 展敬忠打断道:“这样的事若要质疑,连当今是不是皇室血脉都可以一问,你若因此纠结烦恼,爹不会拦着你,你不愿做我的儿子,我又稀罕什么呢?” 怀逸慌地跪下了,紧张地说:“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展敬忠道:“爹不瞒着你,对你娘我毫无感情,在我眼里她只是伺候你的人,爹很在乎你,但对于她生下你,我并不感激也不厌恶,只能说,命运弄人。你将来若有出息,好生接她到身边赡养,若不然,别指望我或是你兄长,这家里的人不欠她的,你能明白吗?” 怀逸说:“是,这些话嫂嫂早就教导我了,我心里很明白,但姨娘是儿子的生母,儿子心里总还有几分执念,如今知道了过去的事,也知道了父亲的态度,我能想明白了。” 展敬忠问:“你嫂嫂教你什么了?” 怀逸说:“儿子没对您提过吗?” 展敬忠摇头:“也许是爹忘了,你先起来,原本我们父子难得有这般说话的时候。” 怀逸起身后,将嫂嫂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末了道:“父亲,您不必担心我,我娘的事,我能想明白,不然还有嫂嫂和姐姐开导我。” 展敬忠认可了,便催儿子早些休息,看着怀逸离开,又想起七姜那些话,想起她方才公然骂自己是不是有病,当公爹的却不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小丫头片子……”展敬忠含笑念了一声,打开一旁的信函,很快,眉宇间的笑意渐渐散了,严肃地默念,“过了今秋,但愿能有几年太平光景。” 一夜过去,隔日天晴,七姜早起就听张嬷嬷念叨,说清早买菜的下人从外头回来,他们特地跑去看了眼瑞王府,烧得啥都不剩,外墙都倒了,看进去光秃秃的一片,断壁残垣,惨不忍睹。 不论如何,那也是郡主的家,七姜不至于幸灾乐祸,梳妆打扮整齐后,与玉颜汇合,便来向郡主请安。 瑜初却是一夜安眠,上京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睁开眼神清气爽,还感觉到了饥饿,七姜和玉颜来时,她正在用早饭。 “一起坐下吃吗?”瑜初一面说着,一面打量七姜,毫不客气地戏谑,“听说少夫人昨夜罚跪了,瞧着不像有事。” 七姜笑道:“妾身年轻莽撞,难免做错事说错话,长辈教训也是应该的。” 瑜初说:“你们要不坐下,要不就走吧,我难得吃一顿安生的早饭。” 七姜大方地坐下了,笑道:“郡主,鄙府的厨子还行吧。” 瑜初说:“你不必端着说话,我听着烦。” 玉颜没敢坐下,在一旁道:“郡主,马车都已备下,随时恭送您进宫,另外王府的下人都已妥善安置,等待之后的安排。” 瑜初笑道:“你可真能干,从起火到我来你们家,短短一两个时辰,什么都安排好了,这会子连我家下人都安置好了?” 玉颜欠身道:“为郡主效力,本当如是。” 瑜初看向七姜,七姜眉眼弯弯地一笑:“郡主,我笨手笨脚不会做事,可我能陪您解闷。” 第277章 我又欠你一份人情 然而三个姑娘还没正经说上话,前门就有人禀告,一些王侯和官邸的下人被派来询问,女眷们要来探望郡主,但不知太师府如何安排。 瑜初淡淡一笑:“到底是太师府,便是那些王爷们,也不敢轻易来打扰。” 七姜道:“郡主说笑了,是我们家沾了您的光。” 瑜初低头吃东西,随口说:“怕不是沾了我的晦气。” 七姜闻言,便起身和玉颜站到一处,瑜初抬头见了,无奈地一笑:“罢了,我们说不到一处,你们预备,我吃过饭就进宫。” 姑嫂二人应下,退出去后,才想起外头的人如何打发,但见王府的老嬷嬷跟了过来,和蔼恭敬地说着:“外头的人,就交给奴婢吧,已经叨扰府上诸多的事,不敢再添麻烦了。” 玉颜谦和道:“嬷嬷言重了,能侍奉郡主是我们家的荣光。” 几句客气的话后,各忙各的去,过了半个时辰,瑜初要动身进宫,七姜和玉颜再一同送到门前。 “进宫做什么呢……”站在马车下,瑜初忽然满心厌烦,这会子她一个皇室的人都不想见。 虽说自家还没到了能恃宠而骄,不将贵妃放在眼里的地步,但瑞王府的确不必讨好什么人,这是她的底气。 瑜初转身问二人:“你们愿不愿陪我去王府看看?” 玉颜道:“是,我们在宫门外迎候您,再一同前去王府。” 瑜初摆手:“不必了,现在就走,我不想进宫,皇上或是贵妃要说什么,无非那几句话,懒得去听,就让我家嬷嬷代劳。” 七姜大方地笑道:“那就请郡主上马车,等府里再套一辆车,妾身和妹妹就跟上。” 瑜初提起裙摆上车,一面说道:“上来吧,我不愿等,立时就走。” 姑嫂俩眼神交汇,彼此点了点头,便依序上车,规规矩矩地坐着,马车宽敞,她们三人分坐一边,隔得也远。 “这是太师府最宽大的马车吗?” “是,平日里只有大伯父出远门才会用上,但郡主放心,一应内饰坐垫靠枕,都已经换了新的。” 瑜初四下打量一番后,目光落在七姜的面上,戏谑道:“怎么你们家的事,都是姑娘打点,你这个嫂嫂,堂堂少夫人,平日里就混吃等死?” 七姜笑道:“世上的人都会死去,若能混吃等死,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多谢郡主赐福。” 瑜初早就知道,这小娘子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又偏偏不是那厚颜无耻之人,她必定有目的而来地靠近自己,一切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的隐忍,怕是这会儿撵她下车让她跑着跟上,她也会照办。 不久后,一行人靠近了瑞王府,此处已被朝廷戒严,但挡不住前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从坍塌的围墙处能看见府内的光景,瑜初看在眼里,仿佛自身不着寸缕被人窥探,羞耻和厌恶的心,叫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七姜瞧见了,便与自家下人言语几句,再去找负责守卫的衙差头头,很快,太师府的下人找来了布匹,和衙差们一起,将那些坍塌的围墙遮挡起来。 此时,瑜初已进了门,静默地站在废墟之前,一言不发。 七姜和玉颜在她身后,忍耐着刺鼻的气味,亦是满面沉重,谁能想到,不久前玉颜才滔滔不绝地讲述关于这座宅子的传说,转身就这么烧完了。 “再原样建起来,要多少日子?”瑜初忽然发问,然而她直挺挺地站着,周遭并无人对话,不知她是自言自语,还是问身后的某一人。 七姜不懂这些,自然接不了嘴,玉颜略知一二,和姜儿眼神确认后,便道:“回郡主的话,快则一两年,能建成王府原先的亭台楼阁,但若细心琢磨,至少三四年,一草一木且需时日生长,您若说一切都恢复原样,十年也不算多。” “这么久?”七姜很小声地问玉颜,“不就是建个房子?” 玉颜摇头,示意她别多话,但见瑜初转过身,嫌弃地看着七姜:“没见识了吧,还当是你们家的茅草房吗,随便堆一堆就能住人。” 在玉颜听来,这话带着羞辱了,她随时准备开口为七姜争辩几句。 但七姜有目的而来,和昨晚质问展敬忠不同,她这会儿什么都能忍,绝不是一两句话能被惹怒的。 “郡主,看来您很关心我,连我们家曾经住茅草房您也知道。”七姜笑着说,“但那也是旧闻了,早在皇上赐婚前,我爹娘就把日子过起来,哥哥嫂嫂成亲时就有了一间瓦房。” 面对云七姜的心大,瑜初无话可说,而这一片废墟也没什么可看的了,至少在晋王眼里,他想要的东西,已然灰飞烟灭。 “走吧,气味难闻极了,叫人恶心。”瑜初说罢,径直往门外去,然而登车时,赫然见不远处坍塌的围墙被布匹遮挡,那些聚拢的百姓也终于散去。 又太师府的下人走向七姜,回话道:“少夫人,临时找来这些布,先挡一阵,小的已派人另寻雨布来,更结实耐用。” 七姜点头:“你们盯着便是,别给衙差大哥添麻烦,有什么事先来回我。” 瑜初看向围墙那头,又看向七姜,是自己方才的悲伤难过落进了她眼里吗,还是云七姜天生细致温柔,能感受并体谅旁人的心情? 不论如何,瑜初很感激,本是自己也能做的事,但她拉不下脸,她必须表现得无所谓,必须端着她的骄傲。 “多谢了……”回程的马车上,瑜初开口道,“我又欠你一份人情,你说吧,想要什么回报?” 七姜眼眸轻转,指了指边上的玉颜,又指向自己:“郡主,您是说欠我人情吗?” 瑜初别过脸,故作不情愿地说:“大雨天的马车,还有那些遮挡围墙的布,多谢你了。” 七姜正经欠身道:“郡主,都是小事,我们……不是朋友吗?” 瑜初皱眉:“你也配和我做朋友?” 七姜满不在乎地笑道:“郡主,妾身好歹有诰命在身,还是太师府嫡长媳,我估摸着,是配的。” 姜儿这死皮赖脸的纠缠,让玉颜禁不住笑出了声,自知失态,忙向郡主告罪道:“家嫂性情活泼,并非有意冒犯,还请郡主多包容。” 瑜初却问道:“展太师真放心娶你嫂嫂这样的儿媳妇,将来当家做主?” 七姜说:“您看,这不是昨晚才罚跪,可惜父亲眼下懊悔也来不及了。” 瑜初摇了摇头,轻咳一声后,挺起背脊道:“就这会儿,在这马车上,云七姜,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停车后,就什么都不算了。” 第278章 用你来祭奠晋王妃 玉颜紧张地看向七姜,怕她真问出些什么,毕竟郡主随时可以反悔,而七姜暴露了就再无法遮掩,她们还不是朋友,不过是七姜死缠烂打。 此刻的七姜,可不是昨晚被展敬忠轻而易举就激怒的小媳妇,她是算计着郡主来的,心里的算盘时时刻刻都在拨动,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得意轻狂。 “我们没什么要知道的……”七姜一脸迷茫地看着郡主,“您为什么总这么问呢,郡主,我们才认识没几天,我能有什么事儿非要问您。” 瑜初恼道:“展玉颜说,你要以真心换真意,可在我眼里,你丝毫没有坦率真诚,我已经纡尊降贵来让你发问,你还装腔作势什么劲?” 七姜长眉纠结,为难地看了看玉颜,收回目光后说:“一定要问吗?” 瑜初点头:“问吧,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七姜想了想:“郡主,您、您生辰是哪一日?” “云七姜?” “郡主息怒,不是您说问什么都行吗?” “云七姜,你装什么糊涂,不就是想知道,我如何上的京,想知道我和晋王有没有瓜葛?” 七姜顺着就跪下了,玉颜也离了坐,这马车宽敞,足够二人并排,只是难免颠簸,被震得一颤一颤,姑嫂则俩异口同声请郡主息怒。 瑜初冷声道:“你们毫无诚意,是怕在我跟前败露,怕我出尔反尔吗,我连王府都一把火烧了,还怕你们算计我什么?” 玉颜轻轻拉了拉七姜的衣袖,她举棋不定了,她指望七姜能自己判断。 七姜抬起头,严肃地说:“方才您提到一把火烧了王府,那妾身就问,您为什么要烧了王府。” 瑜初眼角带笑,俯身稍稍凑近了些:“你真是聪明的姑娘,这么一来,问的也是我说的话,我捉不到你的把柄。” 七姜是认真的:“短时间内偌大一座宅子烧成灰烬,若非天干物燥、狂风肆虐,并不容易做到,听说王府各处几乎同时起火,人为是必然的,但没想到会是您自己。” “你们起来说话,我不过是个落魄王府的小郡主,比不得你们太师府的夫人小姐金贵。”瑜初这般说罢,又觉着不合适,便道,“起来吧,我们不是朋友吗?” 七姜和玉颜互相搀扶,坐下后,玉颜欠身道:“郡主,皇上势必会派人查纵火之人,若最后查到您身上来,您该如何交代?” 瑜初不在乎:“这不是你要操心的,瑞王府在京城本就一无所有,但这宅子将来旁落他人,我还是不甘心。” 七姜问:“皇上会收回赐给你们的宅子?” 瑜初摇头,说道:“皇上会过继宗亲子弟到我父王膝下,等那孩子继承了王府,王府就是别人家的了,多少人盯着我家这块肥肉呢。” 七姜说:“可您不是要招赘婿?” 瑜初轻笑:“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单是要皇上和宗室答应,就是一个难关,过不去的,我只是将一切可能都做了打算。” 七姜心里很难过,不禁道:“难得您身为郡主这般尊贵,真希望能比世间女子强一些。” “强一些?强什么?” “盼着郡主能和心上之人结为夫妻,而不是为了谁成亲,为了谁生子,盼着您能为自己的一辈子做主。” 瑜初很惊讶地看着七姜,世上女子大多循规蹈矩,不念书不识字,为的就是能由父母长辈来控制她们的意识,好让她们认定生儿育女是女子的天命,如同云七姜这般,该是打小就等着嫁人生子、孝敬公婆的,她从哪儿蹦出来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 她们虽然还不是朋友,可瑜初愿意有这样的朋友,以真心换真意,或许她可以赌一把。 “我烧的不是瑞王府,而是一些文书,自然你们要问,几封文书要用整座王府来陪葬,是不是太可笑了。”瑜初说道,“但只有整座王府化为灰烬,有的人才会死心,才会知道,它们不复存在了。” 七姜不做声,玉颜亦不开口,俱是安静严肃地听着,心里揣摩着这些话的真假。 瑜初继续道:“至于信函文书里说了什么,暂且容我不提,那本是我瑞王府的保命符。祖父离世时,曾交代我父王,以此作为筹码,可保将来不被晋王势力所威胁,到如今,是真的用上了。” 玉颜说:“老王爷作古已久,那时候晋王也只堪堪一个少年,老王爷何以预见未来?” 瑜初不屑地说:“你们终究是井底之蛙,难道不知道,比起晋王本身更强大的,是当年他父亲在军中的威望,和遍布全国各地的兵权。当年的二皇子何等风光,纵然你我都不得见,难道还不曾听父辈提起过?” 玉颜道:“所以,晋王也是傀儡?” 瑜初不禁多了几分欣赏,道:“你也不是太笨,一点就通,没错,晋王也不过是傀儡。” 七姜问:“背后的人是谁呢?” 不等瑜初回答,玉颜说道:“只怕背后十分复杂,皇上登基十七载,不会允许先朝庞大势力单独存在,于是他们只能拆并折损,以求留下命脉。如今晋王羽翼丰满,该是他们合并的时候,可分开十七年各自为营,如今该听谁的,怕是还没打明白。” 瑜初眼中露出喜色,毫不吝啬地夸赞:“展玉颜,我对你刮目相看,这才是太师府大小姐该有的模样。” 说罢,目光落在七姜面上,见她一脸期待的笑容,勉强说了一句:“你也不算太糟糕,还行吧。” 虽然说着很严肃的事,车内气氛截然不同,三个姑娘之间有了信任,彼此的戒心都放下了三分。 但事关生死,事关朝廷,还是要端着冷静克制,七姜不轻易发问,绝不把自己立于被动之地。 瑜初不经意看见车上备着食盒,目光只是停留了一下,玉颜看见了,便道:“郡主是不是饿了,车上有点心,您将就用一口吗?” 瑜初却问七姜:“对了,你后来怎么派下人来取食盒?” 七姜大方地应道:“您吩咐玉颜传话,这还不算太奇怪,可您会给我送香囊,简直没道理,心里觉着郡主是故意做得如此刻意,想告诉我什么。” 瑜初笑问:“告诉你什么?” 七姜道:“告诉我别再去王府。” “这话我可是说了好多回,你不是照样回回都来?” “那不一样,若是一样,您直接吩咐玉颜就是了。” 当时那份默契,瑜初如今想来依旧会很高兴,但又不得不笑着说出最骇人的话:“你要小心些,晋王打算用你来祭奠晋王妃,等你死了,他好撮合我和展怀迁。” 第279章 但愿你我,都能全身而退 七姜和玉颜都明白,郡主已然将底牌都亮出,就差明明白白地说,她早与晋王割席。 可她们不能轻易放开怀抱,不敢真正将瑜初视为朋友,这是个为达目的能一把火烧了家宅的人,她若发狠,谁又知道底线何在。 “吓着你了吧?”瑜初一手支着脑袋,玩笑似的问,“你信吗?” 七姜并不怕,勉强做出些表情,点头道:“妾身相信,害怕也是有的,但天子脚下,岂能容他乱杀。” 瑜初眼底露出几分难过:“可晋王妃就这么死了,除了嫁给晋王,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然而皇权之下,尊贵的王妃也不过是一颗棋子,随时可弃。” 七姜的手,偷偷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她要冷静,她明白那是展怀迁的罪过,她愿意百年后去阴曹地府和丈夫一同分担责罚,可现世里,她不能将展怀迁视作罪人。 马车就快回到太师府,瑜初挑着帘子看了眼,最后说道:“多多小心,接下来的京城,该是腥风血雨的,但愿你我,都能全身而退。” 转眼,一行人回到家中,在门前就遇见好些被派来问候郡主的各府下人,老嬷嬷疲于应付,连自家大管事都来帮忙了。 瑜初冷冷的谁也不见,径直回她住的院子去,七姜和玉颜互相松了口气,玉颜轻声道:“姜儿,我好怕你开口就问,但你果然不会叫人失望,大伯父和二哥哥知道了,必定夸赞你。” 七姜不屑:“别提你的大伯父了,我可不稀罕他的夸赞。” 话音才落,有下人匆匆找来,尴尬为难地说:“大小姐,您去秀景苑瞧瞧吧,四夫人哭天抢地地闹呢,大热的天,再这么折腾下去,真怕把自己闹出个好歹来。” 玉颜冷漠地说:“你们盯着便是了,除了上吊抹脖子不能够外,她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她闹不动了,自然就消停。” “可是……” “去吧,别到处嚷嚷,别让人轻易出入秀景苑,你们明白软禁是什么意思吧。” “是是是。” 看着下人离去,七姜好生道:“玉颜,你不必顾虑我们的,她毕竟是你娘。” 玉颜凄然一笑:“她可从没把我当女儿,你放心,我有分寸。” 如此,姑嫂二人分开,各自回住处,七姜落单后,才有心思捋一捋方才发生的事,回忆郡主说的每句话,想到那句晋王要杀她,到底是有几分心悸,岂能真的不在乎。 “少夫人,奴婢老远就见您出神,真怕您走路绊着。”进了院门,张嬷嬷说道,“您没事吧,中暑了吗?” 七姜回过神来,应道:“不碍事,大热天的,嬷嬷怎么在这里等我?” 张嬷嬷说:“您出门没多久,司空府就来人,昨晚的事果然传过去了,大夫人惦记您呢。只因郡主在咱们府里住着,她不便过来,不然兴师动众的,外人瞧着也不合适。” 七姜小声念叨:“这里可是娘的家呀,罢了罢了……” 张嬷嬷说:“少夫人,您就不担心大夫人为了您和大老爷起冲突。” 七姜没好气地说:“那也是他活该,是我无理取闹吗,就该让母亲看清楚了,这样的人值不值得原谅他,连亲生儿子都不在乎。” 提起这茬,小娘子又生气了,气呼呼地进门去,将衣衫脱得只剩下中衣才觉得凉快些。 倒是这一气,将瑜初带给她的恐慌冲散了不少,就盼着展怀迁早些回来,好和他商量之后的事。 且说今日,是陈茵试穿大婚礼服的日子,虽然距离太子生辰还有月余之久,但一切事宜已准备了八九成,接下来皆是锦上添花,静待佳时。 层层叠叠的婚服,华丽而隆重,可时下酷暑,纵然殿内摆满了冰缸,也抵不住十几层衣衫在身的闷热,且闷热还是其次,几十斤的礼服穿在身上,陈茵的肩膀和腰都快碎了。 如同人偶般被摆弄了一上午,这会儿浑身僵硬,陈茵直挺挺地站在殿内,等待贵妃的驾临。 “好热、热……”尚未等来贵妃,陈茵已是越来越难受,感觉到渐渐喘不过气,忽然眼前一黑,重重倒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 “快来人!” 殿外,太子散了朝会,惯例会来向母亲请安,到门前才知道,母亲去见老太妃了。 正打算走,听见里头一片慌乱,他进门来看,便见殿内一群人围着,陈茵被人从堆起的厚重衣衫间搀扶起来,但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他立时闯进来,宫女们下意识地让开,项景渊一把搂过陈茵,见她脸色惨白、汗如雨下,顿时怒道:“你们疯了吗,三伏天给她穿这么多?” 众人还没回过神,便见太子粗暴地扯开了那华贵的礼服,层层叠叠,陈茵仿佛柔弱的笋芯从厚重的笋壳里被剥出来,但随着身上的束缚卸去,她的呼吸终于顺畅了。 项景渊抱起孱弱的人,径直往母妃的寝殿来,命宫女将冰砸碎用棉布裹着,抵在陈茵的额头。 他守在床边,不断地为她扇风散热,直到太医赶来施针送药,陈茵才恢复了几分血气。 此时,贵妃从太妃殿中归来,进门见儿子守在床边,不禁露出了笑容,走近道:“你到底是在乎她的,这些年,为何要吓唬她嫌弃她?” 项景渊反问母亲:“此刻,您是不是应该更担心她的安危,中暑可大可小,今日如此炎热,试穿礼服就不能再等一等。” 贵妃淡漠地说:“男儿家岂能明白针黹女红的费时费力,礼服若有瑕疵不足之处,剩下的日子还不够她们赶工的。” 项景渊说:“那么一堆衣裳,少说二三十斤,这是要上战场的铠甲吗,母妃,能不能精简些?” 贵妃摇着团扇坐下,含笑道:“皇儿,你先回答我的话,为何这些年如此针对她,明明你心里在乎她。” 项景渊避开了母亲的目光,说道:“窦氏更招人怜爱罢了,陈茵的脾气您知道的,规规矩矩十分无趣。” 贵妃打量了一番儿子,颔首道:“那如今呢,看出她的有趣了吗?” 项景渊说:“是皇命不可违,是您的命令,我们必须遵从。” 第280章 儿子又如何? 陈茵苏醒时,听见了太子的声音,接着是贵妃,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在梦境里,还是醒了没睁眼,偷偷用指甲掐了掌心,疼得很真切。 “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母子之间有误会有隔阂,在所难免,母妃也是从姑娘家来,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最不愿意听长辈的话。” 是贵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骄傲,可这位曾经被陈茵仰慕崇敬的人,如今是她最不愿见到的。 “但你要明白,母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东宫之位,再无其他。你不必自以为是地来问我,有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这是你的命,你要为天下而生,你要为江山社稷而生,你从来不属于你自己,也不属于我和你父皇,你属于天下。” 多么激情豪迈的言语,可每一个字,都将项景渊生而为人的权力压垮,同时,贵妃也放弃了母亲的身份,倘若她膝下无子,她也会同等对待另一个太子,是不是她的儿子,有没有母子情分仿佛都不重要。 陈茵忽然失控地睁开眼,她想的是,若有一日与项景渊生下孩子,二十年后的自己,难道也会为了朝廷为了江山,这般逼迫自己的儿子吗。 “茵儿,你醒了?” 项景渊的脸,很快就到了眼前,果然不是梦。 陈茵动了动脑袋,为了掩饰自己方才听见那些话,又疲倦地闭上了眼。 贵妃走来床边,问道:“茵儿,若有不适,你要说出来,太医才好为你诊断,大婚在即,千万不能病倒了。” 即便不亲切,这也是一句关心的话,旁人听过便罢了,偏生当事人心里积压太多的幽怨,如同方才母亲进门,惊讶自己对陈茵的在乎,而全然不顾榻上人的死活,此刻亦如是。 在项景渊听来,陈茵的康健仅仅是为了大婚,她自身的好歹并不重要。 “母妃,我送她回住处。”太子说着,就将陈茵抱了起来。 “小姐她衣衫不整……”苏尚宫着急地捧来毯子,要给陈茵盖上些。 “命人前路开道,所经之处皆面壁阖眼,谁还能看见?”太子却呵斥道,“盖什么,她还不够热吗?” 苏尚宫少见太子如此急躁,但此刻都是为了陈家女儿,她心里还挺高兴的,便放下毯子,命人前方开路,另撑起一把大伞,好一路为殿下和陈茵遮阳。 “母妃,我们先过去了……” “慢些走。” 虽然母子间的话没说完,还颇有几分不欢而散的意思,可贵妃不在乎,这俩孩子能好起来,只要是对太子前程有益,在她眼里都是好的。 如此,项景渊抱着陈茵一路往她所在的殿阁去,虽然路边经过的太监宫女都面朝宫墙回避,可这么大动静,发生了什么很快会传开,近日来,关于太子与陈家女儿重修旧好的话,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你、你累吗?”陈茵看着太子的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她用衣袖擦了擦,彼此眼神交汇,她又慌忙避开,说道,“我自己能走。” “少说话,这会儿放你下地,你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走路,中暑是大事,能要了你的小命。”项景渊冷冷地说着,将怀里的人轻轻掂了一下,能抱得更稳些。 “我没事的,我……” “身无三两肉,谁会抱不起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苏尚宫打着伞在一旁,将这些话都听了去,顺利到达陈茵的殿阁后,料想太子并不愿见到自己,便早早回来了。 宫女们正在收拾大婚礼服,贵妃随手拿起一件翻看,见她归来后便道:“还是精简些,二十多斤背在身上,到那日又该闹笑话了,我原想华丽隆重,却忘了衣料合着刺绣一起,是有分量的。” 苏尚宫笑道:“您的心意,小姐是明白的,殿下他也只是心疼姑娘罢了。” 贵妃问:“他们路上说些什么没有?” 苏尚宫高兴地说:“小姐关心殿下累不累,殿下呢,只在乎小姐好不好,娘娘您放心吧,错不了,他们是真和好了。” 贵妃揉了揉额头,叹道:“可我又好奇,他们凭什么和好,那一晚究竟说了些什么。” 苏尚宫问:“您是担心与殿下有了隔阂?” 贵妃摇头,无奈地一叹:“我怕他与皇上生出误会,母子间能有什么事,可他与皇上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伴君如伴虎,儿子又如何。” 此刻,陈茵已回到自己的寝殿躺下,太医赶来诊视,宫人们将一缸一缸的冰搬来,殿内清凉如初秋,十分惬意。 “小姐若有呕吐晕眩等症状,务必传话至太医院,眼下看来没有大碍,静养几日便好,你们随我去抓药。” 项景渊站在屏风后,听太医向宫女们交代了这些话,转身来到床边,陈茵下意识地扯了被子,避开他的目光。 “礼服我会再与母亲商议,哪怕我们成亲时天气凉快了,二三十斤的衣衫压在身上,你连路都走不了。”项景渊嫌弃地问道,“你不会拒绝吗,她们层层叠叠在你身上加码时,你不会说不好吗?” 陈茵淡淡地说:“殿下,我还不是太子妃,皇上连诏书都没下。” 项景渊道:“圣旨后日颁布,因此你快养好身体,不然还要人代你领旨吗?” “后日?” “明晚母妃会送你出宫,后日一早在家中接旨,随你祖父父亲进宫谢恩后,就继续留在宫里。” 陈茵很是厌烦,问道:“为何非要将我留在宫里?” 项景渊说:“你有怨气,别冲着我来,可不是我把你关在这里,自然,我替你问过苏尚宫。” 陈茵摇了摇头,苦笑道:“苏尚宫是娘娘的人。” 项景渊道:“你自行判断,苏尚宫说,熬过这些年的寂寞和压抑,往后就不会觉得宫里的日子难过,至少成为太子妃后,你拥有了权力地位,会比现在过得好。” 陈茵听这话,不禁笑了。 项景渊微微蹙眉:“这话的确可笑,但你小时候在宫里的光景,与如今天差地别,总该让你明白些深宫的无奈,当然了,我并不赞同。” 陈茵摇头:“我是在想,姜儿若听见这话,会怎么说。” 太子没好气地说:“想她做什么?” 陈茵道:“姜儿一定会说,为了让饭好吃些,就先去吃一口屎吗?” 项景渊大窘:“你一个姑娘家,说些什么?” 陈茵反问:“难道苏尚宫的话,不是这个道理?” 第281章 殿下,多谢了 项景渊恼道:“就算是这个道理,你也不要学得云氏那般言语粗鄙,你可是将来的皇后,母仪天下之人。” 陈茵翻身背了过去:“但愿我能活到那一天。” “怎么又活不下去了?” “生老病死谁知道呢,窦良娣本该富贵的命,不也是早早香消玉殒。” 太子道:“好好的,提她做什么,人都不在了,你我都尊重些。” 陈茵自觉不妥,真诚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将已故之人随意挂在嘴边,但我并无恶意,只是悲观了些,何止窦良娣,还有姑母。” 太子无奈地一叹,问道:“若是明日送你出宫后,不再接回来,你能高兴些吗?” 陈茵一下翻过身来,苍白脸上短暂绽放的笑容和光芒,叫项景渊很是珍惜,顿时心就软了。 “娘娘会答应吗?” “替你争取,若不成也怪不得我。” 陈茵想要坐起来,却被项景渊推着又躺下,说道:“老实歇着,中暑不是儿戏,一会儿该吐了,该头晕了。” “殿下,多谢了。” “谢什么,我还没求得母妃答应。” 四目相对,陈茵满眼的期盼,看得项景渊毛躁起来,说道:“别给我施压,真是的……” 陈茵依旧欣喜地笑道:“殿下,就全指望您了。” 项景渊起身徘徊了几步,嫌弃又无奈地瞪了眼后,便转身离开,回祥英殿办这件事。 这日傍晚,展怀迁忙完差事准备回家时,被太子派人找去,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太子竟然为陈茵求得离宫的机会,直到大婚前,她可以住在自己的家中。 这是七姜也会高兴的好消息,他速速回到家中,要与心爱的人分享喜悦,不料七姜却冷静地说:“这阵子外头不太平,宫里兴许更安生些,自然茵姐姐必定盼着出来,我也为她高兴。” 展怀迁瞧着不对劲,收敛情绪,坐到七姜身边,温和地问:“怎么了,郡主为难你了吗,还是我爹又……” 七姜捧了他的手,抚过那些习武握剑留下的茧子,将一切都告诉了相公,连带晋王要杀她来祭晋王妃的话,也都说了。 “别怕,我说过,纵然没这件事,盯着我爹的势力,也时时刻刻不愿我们家好过。”展怀迁安抚道,“怕是怕不完的,姜儿,不要被他们吓到。” 七姜说:“我白天还不怎么怕,倒是你回来了,才有些矫情。” 展怀迁心疼地捧着她的脸颊:“不怕,我不在家中时,也安排了人保护你,他们时时刻刻都会在你身边。” 七姜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四下看了看,把展怀迁逗乐了:“傻丫头,只是保护你,绝不会冒犯你。” 七姜撅着嘴窝进他怀里,咕哝道:“都是你不好,你就一点不愧疚,为什么那么狠心呢,那么……” 展怀迁从容地说:“做之前,我就料想了一切后果,现在后悔愧疚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好好地保护你。” 七姜抬起头:“我不怕,你别惦记我。” 展怀迁将额头抵着七姜的额头,温和地说:“有我在,什么都别怕。” 彼此温存了片刻,七姜就惦记起正经事来,问道:“你派人去送上官清了吗?” 展怀迁应道:“一早就去了,他们脚程快,两三天就能有消息,答应你的事,我岂能不去做。” 七姜说:“对了,你爹还没回来,也没人传话,不知道去哪儿了。” 展怀迁说:“离宫时,他还在皇上的书房,此刻就不知道了。” 说着,起身到门前,唤来福宝,命他去打探大老爷的消息,同时有玉颜派来的人回话,道是郡主已用过晚膳,一切安好,请兄嫂放心。 “郡主今日夸了好几回玉颜,我都忍不住想,玉颜出嫁后,家里会不会被我弄得一团乱。”七姜倒了茶水递过来,说道,“司空府就好了,大舅母很快能享清福了。” 展怀迁喝了茶,说道:“大不了请哥哥嫂嫂回来,请大嫂嫂帮你一起。” 七姜摇头:“那算什么,家业不给人家,干活做事倒惦记着,不厚道。” 说罢,掰着手指数一数日子,笑道:“我已经托了济世轩,隔几天就去探望嫂嫂,盼着能有好消息,展副将军,你就要当叔叔了。” 展怀迁却不言语,满目暧昧笑意地看着她,看得七姜脸上微微发烫,害羞地推开他:“你少来,我还小呢,娘不答应。” 她转身要走,被展怀迁从身后搂住了,嬉闹了一番才不再挣扎,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怀迁,我能和郡主做朋友吗?” “你想吗?” “不知道,但我有些可怜她,又说不上来可怜什么。” “姜儿,你很谨慎,没有问那些话是对的。”展怀迁说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暴露不暴露的顾虑,但你的目的是将郡主从皇权斗争中救出来,那你就不能寒她的心。今日你若将想知道的都问了,郡主是否回答你我不敢确定,但我相信,她一定就失去了你这个朋友。” 七姜很是赞同,问道:“待将来太平的日子,能告诉她这些事吗?” 展怀迁颔首:“那时候,一切都不同了,不必再有顾虑。” “我听你的。” “可我觉着,郡主未必将那些东西烧了,我能这么想,晋王也一定会怀疑。” 七姜转过身,好奇地问:“能威胁到皇上的东西,能是什么?” 展怀迁说:“血脉、又或是弑君叛国的罪证,必须是足以撼动皇位的大事。” 七姜紧张地问:“皇上不是先帝的儿子?” 展怀迁道:“这不可能,司空府绝不会冒险扶持来历不明的皇子,至于先帝的死,年迈衰弱、不治而终,那也是大臣们,连同我爹和外祖父、舅父们一起见证的。” 七姜随口说:“要不就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对啊,晋王的父亲,那位二皇子不是死在战场上吗?” 展怀迁微微皱眉,夫妻俩对视,彼此心里同时想象出了一个了不得的故事,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他们都还没在这人世间,那是一段连父亲都未必知道的过往。 提起展敬忠,离宫后,在宫门外见到特地等候他的司空府下人,且不是岳父舅兄想见他,而是妻子。 坐车前往岳父家,展敬忠心里隐隐地不安,昨夜的事必定传过去了,翎儿那么宠溺七姜,势必要给儿媳妇出气,天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可又有些高兴,至少有个机会,能让他们夫妻相见。 第282章 她难道不孩子气? 司空府门前,梁嬷嬷早已等候,展敬忠一路无语地跟着来到妻子的院门外,将进门,他终是忍不住问:“今日可有事发生?” 梁嬷嬷欠身道:“老爷,奴婢就不绕弯子了,为了少夫人罚跪的事。” 展怀迁叹气:“还真是疼到骨子里,不过是说了她几句,也难怪那丫头嚣张,有婆婆撑腰的儿媳妇,能不嚣张吗。” 梁嬷嬷笑道:“老爷,夫人没生气,只是想和您聊一聊,如何教导少夫人。” “翎儿没生气?” “少夫人是小孩子,难道夫人也……” 展敬忠一时硬气起来,但还是很轻声地念了句:“她难道不孩子气?” 屋子里,送饭菜的下人刚摆好碗筷,正要退下,见太师大人进门,纷纷退让到一旁。 “这么晚了,你还没用饭?” “想着你没用饭,特地预备的,宫里不留饭吧。” 边上的丫鬟捧来水盆,展敬忠洗了手坐下,何翊翎却道:“将外袍脱了吧,怪热的。” “好……我脱了。” 展敬忠嘴上应着,实际莫名有些紧张,好在梁嬷嬷过来伺候,为老爷脱下官袍后,她们才散了。 “先用饭,吃完了我有话说。” “翎儿,你、你没生气?” “先用饭吧。” “好……” 梁嬷嬷在窗外偷偷张望,屋里静悄悄的,大老爷斯文地吃着饭菜,夫人在一旁轻摇团扇,她默默合十祝祷,但愿两位祖宗今夜能好好说一回话。 入夏以来,展敬忠胃口一直不怎么好,朝务繁忙之余,家里的事也多,统共那么些人口,还能天天闹得他头大,自是说不出的苦。 这些日子在家用饭,不过是为了续命,总是食不知味地塞下几口,不知吃了什么,也不知自己想吃些什么。 倒是今晚,饭菜不仅合他的喜好,一想到翎儿惦记他还没用饭,展敬忠心里就快活,胃口自然就开了。 此刻,估摸着展敬忠快吃饱了,何翊翎才开口:“听说观澜阁里每日饭菜都有定数,怀迁也不过是三菜一汤,姜儿不许浪费粮食。” 展敬忠道:“有些日子了,为此还大闹一场,大厨房和账房的人见了她都害怕,玉颜她们如今也效仿,还因府中采买的量少了些,官员中流传太师府入不敷出的闲话,叫人发笑。” 何翊翎放下团扇,为丈夫盛了一碗汤:“那就多吃些,别浪费了。” 妻子给端的汤,比瑶池的琼浆玉露还珍贵,展敬忠接过后,心满意足地喝完了。 何翊翎微微笑道:“太师大人真是对人不设防,就不怕我在汤里下药?” 展敬忠一怔,旋即冷下脸来:“这样的玩笑,很有意思吗?” 曾几何时,他们夫妻嬉闹玩笑时,何翊翎若疯过了头,看到相公冷下脸,就会老实,就会讨饶,展敬忠自然也从不会真生气,不过是由着她宠着她,照旧恩爱甜蜜。 转眼十几年过去,昔日的温存早已消失殆尽,这样一个玩笑,看着丈夫从欣喜到生气的神情变化,何翊翎心中竟毫无波动,她甚至无法回想曾经,她也是个会在丈夫怀里撒娇的女人。 何翊翎的心,渐渐沉下来,平静地说:“对不住,冒犯你了。” 展敬忠眼神一晃,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何翊翎道:“若是吃饱了,我们到那边去说话,有些要紧事与你商量。” 说罢起身离开餐桌,到一旁坐下,没多久,展敬忠也跟了过来。 “要不要传茶水?” “不必了。” 展敬忠说着,自行从凉茶茶壶里斟了一杯,递给妻子,何翊翎摆手谢过。 待丈夫喝了茶,何翊翎便道:“郡主火烧王府的事,今日可查出什么眉目?” 展敬忠道:“你是关心这件事,我还以为、以为你找我是说姜儿的事。” 大夫人淡淡地说:“她目无尊长冒犯你,理应受罚,你当公爹的,总该有几分威严。” 展敬忠反而很不安:“你若是觉着不妥,往后我会再冷静一些,只是那孩子的脾气太急了。” 大夫人仿佛真的不在乎,继续问:“我想知道瑞王府的事。” 展敬忠便道:“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火源有好几处,显然是人为纵火,还有强烈的桐油气味。若是外人侵入,做到这份上,岂能不被察觉,多半是瑜初郡主自己做下。” 何翊翎道:“看来瑞王府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郡主背负不起,索性一把火烧了。” 展敬忠颔首:“老瑞王与二皇子一同出生入死,二皇子的赫赫战功里,老王爷能分一半,二皇子亦为堂弟遍访名医,两府关系紧密,这些世人都知道。” 何翊翎说:“那还有一件事,大人可知道?” 展敬忠许是吃饱了,多出几分胆气,说道:“你别大人大人的,好好说话。” 何翊翎不在乎,只道:“皇后当年爱慕二皇子的事,你知道吗?” 司空府早几十年就已在京城风光无限,但那时候的展家不过地方小吏,直到展敬忠十八岁中探花,并得岳父器重,从此平步青云、光耀门庭,方才举家迁入京城。 因此,早些年京城里的恩怨纠葛,展敬忠知之甚少,这般私密的儿女之事,更无从可知。 “陈皇后……爱慕二皇子?” “京中爱慕二殿下的女子,数不胜数,先帝不曾立太子,诸皇子中,独有二皇子功勋盖世且最受宠爱,不少人家算计着,想从二皇子府里出一位皇后。”何翊翎说道,“但陈阁老与父亲都选了当今,陈皇后自然是嫁不得二皇子。” 展敬忠没料到,朝堂皇室中,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不禁问:“可早些年,你也没对我提过。” 何翊翎说:“当年的帝后融洽和睦,二皇子一家也很美满,谁没事提这些,再后来人都不在了,更没必要提起。” 展敬忠问道:“那你现在……” 何翊翎意味深深地一笑:“大人,您不会不知道皇后死的蹊跷吧?” 展敬忠压低了声音道:“说好了不再提这件事,你不是放过贵妃了吗?” 何翊翎说:“大人手里,有什么证据吗?” 展敬忠冷声道:“不许再提了,翎儿,就这一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何翊翎说:“是不是皇……” “说了不许再提!”展敬忠呵斥一声,伸手捂住了妻子的嘴,分开十年,他们连彼此的手都没怎么碰过,更别说如此亲密的举动,何翊翎愣住,展敬忠自己也愣住了。 第283章 十年,太长了 今晚是何夫人亲自巡防的日子,何世恒特地前来陪伴母亲,说说笑笑便到了姑姑的院子。 何夫人拦下儿子道:“不必进去了。” 何世恒好奇:“怎么了,怕姑姑嫌我们吵闹。” “你如今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姑父来了不知道吗?” “这么晚了,难道还没走?” 何夫人嗔笑:“算你机灵,赶紧走吧。” 何世恒朝院内张望了一番,才麻溜儿地跟上母亲,轻声问道:“娘,姑父真没走?” 何夫人颔首:“老太太正高兴呢,不过,他们之间的事几句话说不完,也不能一夜之间就好了,明儿谁也别当回事,可不许追着你姑姑问长问短,知道了吗?”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娘,我也要娶媳妇了。” “提到你媳妇儿,得闲去看看玉颜,这几日她母亲又闹腾,这孩子不容易。” 何世恒说:“其实我都知道,但我信玉颜能处置好,儿子现在什么都不是,帮不了正经忙,成亲之前,我们该做的,就是把各自的事都办好。” 何夫人欣慰地看着儿子:“这快成家了,果然能叫人长大,若是早三年玉颜就来了咱们家,我能少操多少心?” 何世恒搀扶着母亲继续前行,笑道:“别提那些事了,您就盼着……” 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动静传来,何夫人立刻命下人将烛火全熄灭了,他们在暗处,便见一排灯笼从院子里出来,不多时,展敬忠出现了。 “姑父到底还是回去了。” “我说的吧,老太太又空欢喜一场。” 何世恒却道:“不至于,姑父为何留下又为何离去,我们问也不问就替他们难过,这也太不公平,母亲,姑姑不是为了我们而活。” 何夫人笑着说:“我儿真是长大了,既然如此,不要惊扰他们,我们走吧。” 屋子里,梁嬷嬷谨慎地进门来,隔着屏风道:“夫人,大老爷回去了。” 何翊翎轻轻拢了衣襟,说:“知道了,这就要歇下,你们都睡去吧。” “夫人……” “没什么事,你放心。” 隔着屏风,梁嬷嬷见不到夫人的模样,她欲言又止,到底是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听着合上房门的动静,何翊翎才起身,在镜前点了一盏烛灯。 发鬓上的一朵簪花似坠非坠,必是方才拉拉扯扯间松了,何翊翎此刻依旧震惊着,以为展敬忠用手捂了她的嘴后,会慌张地躲开退避,没想到他竟然…… 早已记不得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在她决心离开太师府之前,夫妻间已有了巨大的隔阂,萧姨娘爬了展敬忠的床之后,他们夫妻纵然同床,也难再梦到一起。 可是今晚,展敬忠竟主动亲吻了她。 伸手摘下簪花,放下依旧丰盈乌黑的长发,镜中的自己,终究是添了岁月的,她不年轻了,不会再冲动了。 就在方才,何翊翎被捂嘴后,回过神主动退开,谁料展敬忠一把将她拽过去,炽热的吻带着满满的陌生感袭来,在一瞬的震惊后,她便极力挣扎。 奈何展敬忠不愿放手,更是疯了似的抱着她到了卧榻上,力量身形的悬殊,何翊翎全然不是丈夫的对手。 可是,在她放弃抵抗,冷漠地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时,展敬忠却又停了下来。 何翊翎睁开眼,面前的人微微喘息着,伸手抚过她的面颊,眼神颤了又颤,最后起身离开了床榻,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 “大人,何苦来的……” “翎儿对不住,我方才一时冲动了。” “炎天暑热,还望大人保重身体。” “翎儿,跟我回家好不好,如今让你厌烦的人都走了,姜儿这孩子虽是聪明伶俐,可年纪小脾气差,经历的也少,没有你教她扶持她,她当不起这个家。” “府上零星几个人口,不如将宅子换一换,找一处二进的小院子,住着宽敞又方便打理,岂不是省去许多麻烦。” 展敬忠无奈地说:“翎儿,你这才是何苦来的。” 何翊翎起身,能感觉到衣襟散开了,但她没有拉扯,只是看着丈夫说:“很晚了,大人是打算住下,还是早些赶路回府,这么耗着,我们家的下人都不得安生。” 展敬忠眼中泛着泪光,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总怕说错一个字,自此万劫不复。 僵持了片刻后,展敬忠道:“近日朝堂会有动荡,若没有什么事,尽量少出门,姜儿不过来也是为了少一事,我先替她说一声。” 何翊翎颔首:“明白了,也请大人多多保重。” “翎儿,我们夫妻……” “很晚了,或是住下,或是回府,不要叫两头都惦记着。” 展敬忠最后深深看了眼妻子,依依不舍地说:“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那之后,何翊翎静静地坐了许久,直到梁嬷嬷进来,她才回过神。 此刻对着镜子,轻轻一叹,淡淡一笑:“记不起来了,十年,太长了。” 展敬忠夜半三更回家,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在司空府商量朝务,展怀迁和七姜也没多在意,度过一夜后,翌日照旧各忙各的,家里还住着一位郡主要人伺候。 今日照旧有人家要来问候郡主,前门忙着应付,这一边瑜初却悠闲自在地与玉颜对弈,可怜七姜不会下棋,在一旁陪得直犯困,还要死撑着强打精神。 瑜初看在眼里,便故意吊着棋局,她和展玉颜自然懂棋盘上的乐趣,但云七姜连输赢都不会看,如此坐陪不累才怪,就想看她迷糊过去一头栽倒的模样。 七姜是真的困,就在眼皮要粘在一块儿时,张嬷嬷进门道:“郡主,陈家小姐到了,来向您请安。旁人也罢了,奴婢想着,陈家女儿您兴许愿意一见。” 瑜初道:“这是自然,就快是我的皇嫂了,请她进来。” 七姜一下跳起来,还没清醒就嚷嚷着:“我去接,郡主,你们接着下棋。” 不等瑜初答应,她便一阵风似的跑了,玉颜不得不起身道:“请郡主见谅,家嫂向来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她是没把您当外人。” 瑜初笑道:“你坐吧,我只是好奇,你们未来的家主母这副德行,如何在京城女眷中立足?” 第284章 四朵小花 玉颜落落大方地回答:“京中女眷,多仰仗夫家母家,这一点,想来鄙府多少能为家嫂添几分光。自然,家嫂的性情必不愿依靠他人,那么从一开始,就强过所有人百倍千倍,又何愁如何立足呢。” 瑜初不客气地说:“她如此扎眼,早晚是要惹祸的,谁能容她一个小丫头放肆?” 玉颜笑道:“那就看,谁笑到最后了。” “这话很是霸气。”瑜初长眉轻挑,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传言司空府相中了你,可有此事?” 玉颜欠身道:“婚姻大事,长辈做主。” 瑜初说:“若当真如此,到底是何家的眼光,娶你虽然逃不过非议,可得到的是家族未来长长久久的兴旺,司空府在朝堂如日中天数十年,绝非偶然。” 玉颜平静地说:“郡主谬赞,小女诚惶诚恐。” 说罢起身来侍弄茶具,瑜初说不喝茶了,玉颜道:“先为陈茵凉一碗,一会儿进门恐怕口渴,喝不了烫的。” 瑜初笑道:“你是真有心。” 这一边,七姜一出门就精神了,嫌映春走得慢,自己打过遮阳伞往前院来。 而陈茵和之前一样,仿佛摆脱了宫廷的束缚,不跑一跑就对不起这自由自在的时光,但见纱裙飞舞,宛若仙子走下云端,飘然来到七姜眼前。 “茵姐姐,你别跑,听说昨天才晕倒的。” “那是礼服太重太闷热,我没事。” 姐妹俩相见,彼此打量着,陈茵说:“你才是病了一场,脸都瘦尖了,展怀迁不好好给你吃饭吗。” 大热天的,俩姑娘挽着胳膊躲在一把伞下,只顾着叙旧亲昵,半分不嫌天气热,彼此都有许多的话要说,而在七姜眼里,茵姐姐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初春相遇时的那个可怜人。 只因瑜初郡主在府中,陈茵不得不来行礼,但只差一天,明日此刻册封太子妃的圣旨颁布后,就该瑜初向皇嫂请安了。 此刻,四个姑娘围坐,陈茵喝茶的功夫,七姜的目光徐徐扫过三人,心中忽然想,眼前的光景可了不得。 未来的皇后、三公之一的司空府家主母、王府郡主,还有自己这个太师府嫡长媳。 这世道地位最尊贵的女子,几乎都在这儿了。 “怎么了?”瑜初问道,“我们三人脸上有东西?” 七姜回过神来,说道:“只是感慨自己的运气,过年时我还在家里烧炕烧炉灶,亲戚们来家拜年,玩笑着要给我说亲许人家,一转眼,我竟然和你们这些金贵的女子坐在一起喝茶,老天的安排可真有意思。” 瑜初说:“是啊,我也没想过,会有一天和你这样的女子坐一起喝茶。” 七姜微微一笑:“可是郡主的身份,和太师府长媳喝茶,似乎也不难想吧。” 瑜初生气得瞪大眼睛,见陈茵在一旁忍俊不禁,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她便直言:“听说圣旨就快下了,我就先喊一声嫂嫂,您怎么就看上这丫头了,满京城那么多千金小姐,都不入您的眼?” 陈茵放下茶杯,轻摇团扇道:“是我不入她们的眼,陈家女儿,何德何能当得起东宫太子妃,不过是仗着娘家几分薄面。” 瑜初不屑:“那也轮不到她们。” 陈茵道:“无妨,还有侧妃、良娣这些位置空着,总会轮到她们的。” 瑜初看向玉颜,问道:“我朝历史,你可通晓?” 玉颜自谦道:“略知一二,不敢说通晓。” 瑜初说:“自太祖皇帝肃清六宫后,数百年来,曾有多位先祖不设后宫,只与皇后伉俪情深,只是近几代又打破了,我想着到了咱们太子这儿,是不是也能效仿太祖?” 陈茵道:“早有窦良娣,郡主这话,已然没意思了。” 瑜初摇头:“太祖还有三宫六院呢,前因不重要,往后你和太子哥哥长长久久的才重要,太子哥哥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看你的本事了。” 陈茵淡然道:“郡主情窦未开,不懂儿女之事,凭本事要来的,早就不值得稀罕了。” 瑜初冷不丁说:“譬如云七姜死后,我与展怀迁成为夫妻,但永远也得不到展怀迁的心。” 陈茵和玉颜都被这话怔住了,只有七姜笃悠悠地喝了手中的茶,说道:“郡主您就别惦记了,我要是当下死去,展怀迁削发做和尚,也不会娶你的。” “姜儿……” “姜儿你放肆了。” 玉颜和陈茵几乎同时开口,更是站了起来,代替七姜向郡主道歉请罪。 瑜初请陈茵坐下,冷声道:“嫂嫂不必替她着急,她在我面前放肆,已不是一回两回,我这儿攒着呢,等攒不下了,拉她去菜市口砍脑袋。” 七姜淡定地说:“十恶不赦的罪人判斩立决,还要层层上报朝廷,皇上和各部大臣都盖了章才能砍的,郡主,我好歹来京城几个月了,您要不私底下结果了我,再找个借口报上去,不然去菜市口这档子事儿,还真不是您做主的。” 瑜初说:“那我就先把你的嘴,用线缝起来,你不是连贵妃的金针都不怕吗?” 七姜眯眼笑道:“郡主,您就不是这一号狠毒的人。” “姜儿,少说几句。” “郡主息怒,她是个小孩子。” 玉颜和陈茵拼命打圆场,七姜还分寸不让,偏偏越是这样,越是得瑜初喜欢,骄傲的郡主脸上竟是有了笑容。 “嫂嫂,有件事想求您。”瑜初转身看向陈茵,目光又带过七姜和玉颜,“勉强来说,你们俩也有份。” 陈茵客气地说:“郡主,我还不是您的嫂嫂,但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瑜初说道:“时下的动荡过去,若能有太平日子,若我还在这人世,想求届时已经成为太子妃的您,还有你们两位,一起为我争取继承王府的权利。我知道没有女王爷的先例,但我可以将王位传给我的孩子,我不愿让过继的宗亲,抢了祖父一生戎马立下的家业。” 七姜问:“那您和谁生孩子?” 瑜初被问住了,不自信地说:“还怕没人尚郡主?” 七姜一本正经地说:“郡主,为了继承王府而随便找个人成亲生子,您觉着有意思吗?王府如今烧没了,重建都要好多年呢,不如这些年里,仔细看看这世上,有没有能与您两情相悦的好人?” 第285章 我死了,您也活不成 一阵暖风吹过,不远处屋檐下的风铃叮铃作响,玉颜忙道:“不知是谁挂上的,这就命下人摘了。” 瑜初望着那风铃,眼中是朦胧的迷茫,说道:“不必摘了,这院子过去是谁住着?” 玉颜应道:“并没有人常住,也许曾经有贵客在此留宿过,郡主是知道的,府中人口单薄,展家是从大伯父发家,迁入这宅子也不过十多年。” 瑜初道:“说来也是,展太师如今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展家根基尚浅,若无司空府在背后支撑,很多事就说不定了。” 她将目光收回来,看着七姜道:“一个乡下丫头,突然被皇上指婚,你爹娘如今在地方也是县太爷都要敬为上宾的人物了吧,可是在你见到展怀迁之前,你就认定自己嫁了个好男人,是两情相悦的?” 七姜毫不掩饰地说:“见到展怀迁后,和他做了两年的约定,两年后若不能求皇上解除婚约,我就去死,死了彼此都解脱了。” “像是你的做派。”瑜初似乎并不惊讶,说道:“但不是真的死吧?” 七姜笑:“这可不能乱说,欺君之罪,郡主您别给我下套。” 瑜初不屑道:“我要弄死你有几百种法子,还抠几个字眼?” 七姜点头:“听者有心,指不定那边一个丫头就是谁家的眼线呢,在京城里活着,顶顶要紧就是祸从口出。” “姜儿……”玉颜生怕七姜总这么怼郡主,一会儿真把人惹急了,轻声劝道,“既然知道祸从口出,还是少说几句。” 瑜初却好奇地问:“她不是你的嫂嫂吗,你怎么直呼其名?” 玉颜忙道:“小女虚长家嫂几岁,平日里姐妹相称惯了,到您跟前还如此,的确不合规矩,请郡主见谅。” 瑜初指了大家说:“咱们四个人里,云七姜最小。” 七姜不禁挺起腰板来,想让自己的个头看起来高大些,骄傲地说:“可我是头一个、头一个……” 她原想说,虽然自己年纪小,可头一个嫁了人,但又觉着不好,嫁人很了不起吗,刚开始的痛苦,难道都忘了,更何况,玉颜也是嫁过的。 瑜初则将目光扫过众人,说道:“皇嫂与太子哥哥是青梅竹马,太子哥哥固然好,可你的眼里从没见过其他男子,你便以为他是你最好的归宿,皇上娘娘们如此安排,你欣然接受,窦良娣出现的时候,您心里苦吗?再有展玉颜,你经历了什么遭遇,就不赘述了,如今外头传说司空府看中了你,但何世恒吊儿郎当、游戏人间,真是你的良人吗,到头来你还是没得选。云七姜呢,你就是运气好,天底下如你这般运气好的能有几个,即便我父王母妃也不过是把日子过了下来,我可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多情深,我母妃守着个病秧子一辈子,好不容易生下我,又被人责怪生不出儿子继承香火,到哪儿都受尽嘲讽,她做错了什么?” 陈茵平静地说:“郡主所言虽不错,但您也只看到了表象,且不论王妃娘娘的境遇,至少我和玉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您委实不必如此悲观武断。” 瑜初摇头,但依旧看向七姜:“你轻描淡写一句,愿我遇见两情相悦之人,敢问展少夫人,我该去哪里遇见,这世间又有多少女子,能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主?” 七姜说:“正因为普通女子做不了主,但您是王府唯一的血脉,您就该为自己做主。我知道,您想说,我过上了好日子,就以为全天下人都该过好日子,那您就错了,正因为我知道天下女子不容易,天下女子的日子都辛苦,才会如此期盼。” 瑜初坐直了身子,一脸认真地说:“那就把展怀迁让给我,我这就进宫去求皇上,为你们解除婚约,你们不是有两年的约定吗,遂了你最初的心愿?” 七姜说:“那您还是杀了我更干脆些,我就坐这儿,您赶紧下手吧。” 陈茵和玉颜都站了起来,齐声道:“郡主,她言行无状,求您饶恕。” 瑜初瞪着七姜,冷声道:“你以为我不敢?” 七姜说:“虽然死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可我相信,下一个死的一定是您,展怀迁会为我报仇,我死了,您也活不成。” “七姜!” 陈茵呵斥了一声,朝玉颜使眼色,玉颜也顾不得郡主,拉了七姜就要退出去。 瑜初却是笑了,摆手道:“不必大惊小怪,都坐吧,我没那么小气,我若要展怀迁,早几年就请旨了,还等到如今和这小丫头片子抢男人?” 玉颜低声告诫七姜:“再不许胡说了,不要命了?” 七姜连连点头,她最识时务,岂能真不要命。 三人重新落座,玉颜再次沏茶,气氛稍有缓和后,瑜初才道:“上京以来,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说话,说些真心话,你们在我跟前也不是伪善的脸,虽然这丫头说话气人,可我愿意听真话。” 七姜捧着杯子,轻轻吹气,她品不来滚烫的茶,大热天的,谁还不盼一口凉的。 但在座的,不会有人嘲笑她粗鄙,至少陈茵和玉颜,只会觉着她率真可爱。 自然,瑜初也不在乎,那些高雅上流之事,在她眼中一文不值,最厌烦一群女眷规规矩矩坐着,说那翻来覆去一模一样的客套话。 “方才说的,是我真心相求。”瑜初回归正题,说道,“请诸位帮我一起留住王府,祖父戎马一生,为朝廷和百姓立下赫赫战功,他的血脉,不能断送在我手里。” 七姜道:“反过来说,您必须先有了孩子,才能和宗室争一争?” 瑜初颔首:“你又要说,让我先找个两情相悦的?” 七姜正经道:“那只能请太子殿下出面,不让宗室提起这件事,先压着。” 陈茵说:“郡主,我可以代为转达。” 瑜初摇头:“父王快不行了,他一走,便是太子也压不住。” 七姜叹气,无奈地说:“郡主,生孩子不是您想生就生,哪有那么容易怀上,您把自己当什么了?” 第286章 收服小郡主 在座四个姑娘,唯有七姜真正经历过人事,玉颜纵然嫁过人,可甄家二郎不能人道,她不过是伺候了三年的病榻,男女之事,反倒是年纪最小的七姜最明白。 而她与展怀迁那般恩爱甜蜜,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怀上的,这小郡主真是天真的很,为了有资格继承王府,难道打算随便找个男人来,就让自己怀上? 陈茵关切地问:“王爷若不好,郡主您远在京城,万一有什么事,如何赶得回去?” 瑜初摇头:“离家前,已是做好生离死别的打算,守住王府,是我能为父王做的最后的事。” 一时间,气氛很是低沉,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她们这些女子,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瑜初对大家所谓的请求,归结下来,求的还是太子、展怀迁还有司空府,求的还是那些手握大权的男人们。 七姜说:“要是生不出儿子呢,就一直生下去?” 瑜初恼道:“你能不能少咒我。” 可玉颜也开口:“郡主,家嫂的话不差,即便您赶得上王爷故世前生下孩子,万一是女儿呢,哪怕皇上和宗室应许在您生下小世子后,由世子继承王位,难道您就一直生下去,直到生出儿子?” 七姜说:“最好的法子,就是您自己继承王府,为什么不能有女王爷,就从您这儿开始有不好吗?” 三人齐刷刷看向七姜,怎么会有如此异想天开的话,朝廷一旦承认了女王爷,大臣们就该恐慌,下一步是不是要出一个女皇帝,他们会迅速将任何可能都扼杀在萌芽时,不,是连萌芽的土壤都不给一星半点,绝不可能。 七姜苦笑一下:“我知道,这没指望,那就再退让一步,您不当女王爷,只将王位空着,直到郡主有了儿子,或是郡主的小郡主有了儿子再继承,总之这一脉血缘只能从您这儿往下,这样成吗?” 瑜初道:“我求之不得,但宗室不会答应,更何况一代又一代谁能保证将来的事,估摸着唯一能求到的,便是我必须生下儿子。” 七姜很难过,原来堂堂郡主也不过如此,不生下儿子,她什么都不是。 “那就算不生儿子,也要争一争,凭什么?”七姜起身道,“争不到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不成吗,郡主,您连争都不争,就先舍弃自己,这还争什么?多少女人生孩子把命生没了,万一您折腾半天,生个丫头自己还死了,留下那孩子怎么活,那时候还有什么王府什么王位,您都没了。” 不只是瑜初她们三人,近一些的丫鬟嬷嬷们都听呆了,所有人都看着七姜,但这一次不惊讶也不奇怪,这些话里每一个字的无奈,身为女子都明白。 七姜冷静下来,说道:“不是诅咒您,就是替您不值,倘若贵为郡主都活成这德行,天下女子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如我家映春明白。她宁愿跟我一辈子,挣月钱养活自己和爹娘,也不愿每天做一样的事,但只是去被婆婆和男人当奴才,不就是您说的,哪能那么好命,就遇上个好男人呢?” 七姜说完,茶水也凉了,坐下猛地灌进肚子里,放下茶杯说:“郡主,我先退下了。” 再次起身要走,瑜初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你留下。” 陈茵和玉颜不免紧张,担心二人要起冲突,可瑜初松开了手,平静地说:“坐下,我喜欢听你说话。” 七姜很是淡定:“该说的都说完了,郡主,您想好了咱们再商量吧。” “我没有资格想,眼下能不能活下去尚不可知。”瑜初说罢,转身对陈茵道,“皇嫂,烦请转达太子哥哥,请他千万提防晋王,他们谋反在即,太子弱冠礼与您的大婚,便是他们计划动手的日子。” 玉颜起身,将四周下人悉数遣散,又各处查看,以防隔墙有耳。 这一边,瑜初继续对陈茵道:“晋王势力,耗费数年在深山修建暗道,暗道四通八达,我便是从暗道上京。那些暗道还能通向何处,我不知道,但听父王说,两万兵马逼城不在话下,请殿下和皇上,早做应对。” 陈茵颔首:“我一会儿就回宫去见太子。” 瑜初叮嘱道:“也请您小心,我烧了王府,毁了晋王一张最重要的底牌,他势必疯狂,已然明说要杀七姜,未必不会对您下手。” 陈茵不屑:“那就请他试试吧,如今我走到哪里都有暗卫守护,他们轻易近不得身。” 七姜说:“郡主,这里是京城,晋王虽厉害,难道皇上是吃素的?” 瑜初却白了她一眼:“你不是不愿对我推心置腹吗,不是还提防着我吗?” 七姜笑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争也争不过您。” “你……” “郡主,七姜淘气,您别和她见识,我先回宫一趟,改日再来请安。” 陈茵说罢,便起身告辞,七姜跟来送客,离开了郡主,姐妹俩才能说悄悄话,陈茵抱怨道:“那人一定以为我惦记他,才离宫没两个时辰又回去了。” 七姜问:“还能出来吗?” 陈茵颔首:“能,不能我就闹,我如今学你,大不了一死,谁也别委屈我。” 七姜嘿嘿笑道:“我可听展怀迁说了,太子恨死我,天天在他面前说我的不是,不让你和我一堆玩儿。” 陈茵不在乎:“别理他,咱们好咱们的。” 七姜却将她仔细打量一番,笑道:“茵姐姐,如今再提起太子,你那苦大仇深的脸可见不着了,瞧着是欢喜的。” 陈茵摇头:“那也与他不相干,是我自己高兴,明明白白为自己活着。” 她们说着体己的话,一路往前院去,迎面有下人行色匆匆,见二位便让到一边等着,但七姜认出是秀景苑的下人,主动询问:“四夫人怎么了?” 下人慌张地说:“四夫人晕倒,奴婢们都吓坏了,已经派人找郎中,这儿赶来禀告少夫人和姑娘知道。” 七姜无奈,唯有对陈茵说:“姐姐我不送你了,我们家一天天的,比茶馆里说书还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宅子里住上百号人呢。” 第287章 算不算还清了? 陈茵不知太师府家务事,不敢妄言,简单劝慰几句便离开了,七姜转道去秀景苑,本以为闹哄哄的地方,意外的很凄凉。 丫鬟们在屋檐下站成一排,眼神慌张地看着少夫人,七姜不忍心,说道:“歇着去,用不上你们。” 但她们并不走,其中一人上前来,战战兢兢地说:“少夫人,奴、奴婢们有个请求。” 映春拦下,说道:“府中家务事,皆由大小姐做主,你们越过大小姐来求二少夫人,这不合规矩,大小姐就快过来了,你们且等一等。” 丫鬟们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另有一人壮着胆子上前道:“奴婢们已经求过大小姐,大小姐不答应。” 玉颜刚好进院门,问道:“我不答应什么?” 丫鬟们都唬了一跳,纷纷向后退去,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敢直视大小姐。 玉颜问:“你们几时求过我什么,胆敢在少夫人跟前挑唆?” 众人吓得纷纷跪地,七嘴八舌地请求大小姐原谅,玉颜身旁的嬷嬷呵斥道:“都闭嘴,还有没有规矩?” 总有胆大的人,膝行几步哀求道:“大小姐、少夫人,求主子们行行好,打发我们去劈柴舂米也好,放我们出去吧。在这院子里,早晚不是四夫人疯了,就是奴婢们疯了,奴婢们真的受不了了。” 这才两天,丫鬟们先受不了了,问题不在日子的长短,在母亲能不能闹腾,想要她老老实实软禁在此闭门思过,那是不可能的,而她唯一能折腾的,便是这些下人了。 “大小姐您看……”一个丫鬟撩起衣袖,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奴婢伺候茶水,夫人不高兴,夫人就掐奴婢的胳膊。” “我们也是。” “夫人还拿针扎……” 边上的嬷嬷上前呵斥:“都收起来,成何体统,做下人的伺候不好,合该挨罚,还敢胡乱挑唆?” 但见七姜走上前,拉了两个丫头看,胳膊上有掐的淤青,还有细密的小针眼,轻轻一碰她们就疼得要缩回去,哭着哀求:“少夫人、大小姐,救救奴婢们吧。” “你们先退下,郎中快到了,瞧着不好。”玉颜冷静地说,“待郎中看过夫人,夫人无碍后,我便来处置这件事。眼下你们还是秀景苑的人,该各司其职,好好干活去,自有你们的好处。” 众人哭哭啼啼着被驱散开,玉颜和七姜才进房门来,屋子里满地狼藉,有下人正在收拾,必定是又闹了一场。 四夫人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瞧着脸色是不好,不像是装的。 “夫人两天没吃饭了,方才又闹腾,一口气没上来。”来回话的人,声音颤颤地说,“大小姐,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四夫人就差一头撞、撞……” 七姜打断了她的话:“下去吧,等郎中来了带进来,让他们都下去,不必收拾了。” 玉颜兀自绞了冰凉的帕子,轻轻盖在母亲头上,又取丝帕,擦去母亲脖子里的虚汗。 细细看,才两天光景,皱纹都爬上了她的脸,这是真往死里作,是豁出性命的闹,不达目的不罢休。 七姜走来问:“怎么样?” 玉颜说:“小时候,见过我娘偷偷地哭,玉颂她娘进门前,我爹也时常眠花宿柳,我爹厌烦这个家,本是和我娘不相干的,但我娘还是被他连带着厌恶了。” “棉花素柳?”七姜一时没听懂,不耻下问地好奇:“是什么意思?” 玉颜苦笑:“就是流连在勾栏瓦舍,与伎子寻欢作乐,行苟且之事。” 七姜干咳一声:“这、这样啊……” 玉颜说:“我爹是够对不起我娘的,他早早没了,我娘反而解脱了。” 七姜劝道:“就别说狠心的话,谁不盼着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此时,昏沉的人缓过一口气,玉颜轻声呼唤,四夫人疲倦地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她抬手想要将玉颜推开,可两天没吃饭又急火攻心的人,竟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察觉到自己的无用后,便呜呜哭泣,偏偏干嚎了半天,也挤不出眼泪来。 玉颜道:“您省些力气吧,不活着,怎么和我斗呢。” 四夫人啐了一口:“我便是死了,也化作厉鬼索你的命。” 玉颜不在乎:“我的命本就是母亲给的,您要,就拿去吧。” 四夫人哭着说:“我生你养你,就落得这般下场,展玉颜,你好狠的心。” 那之后,伴随着四夫人的“哭”声,七姜陪着玉颜干等了小半个时辰,济世轩的郎中才到了。 “叶郎中呢,怎么每回轮到我,都打发你们来?” “城西有条街,百姓突发胃肠病,师父带着人去义诊了。”来的是叶郎中的徒弟,恭恭敬敬地说,“四夫人过往的脉案小人都看过,小人出诊也有三年了,请夫人相信小人。” 四夫人好不耐烦,但由不得他,玉颜和七姜客气地请人家诊视,果然四夫人没什么大病,活生生把自己作了一场。 “您眼下虽无大碍,可若不爱惜不保重,不出几个月,您就会大病缠身,到时候华佗扁鹊也救不了您,还望夫人安心静养。”郎中恳切地劝说,“小人出诊,本不该多嘴病人的家务事,但济世轩上下侍奉太师府多年,府中之事略知一二,前几日师父还提起过,四夫人,请您多保重。” 玉颜知道,人家提这些,是真不耐烦了,春日以来,府中隔三差五请郎中,大多是上不得台面的琐事,医者本不该多嘴,但济世轩与家中多年交情,若非实在看不下去,绝不会说这话。 四夫人恶狠狠地说:“要你这小崽子多嘴,待我告诉你师父,打断你的腿,我死我的,不与你相干。” 七姜上前来领路,客气地说:“我家四夫人身子不好,胡言乱语绝非本心,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我送你出门。” “少夫人客气了,小人都明白,小人也是多嘴了。” “不不,医者仁心,这是你该说的。” 七姜朝玉颜使了眼色,便热情地送客出门,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玉颜绞了帕子来为母亲替换,四夫人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嘴边送,紧跟着剧痛袭来,她被母亲用尽力气狠狠地咬了一口。 玉颜挣脱开,雪白的手腕上一圈紫红的齿印,还有血珠子透出来,她很疼,但疼得让自己无比清醒冷静。 她缓缓放下衣袖,淡定地望着母亲:“娘,我这血肉的债,算不算还清了?” 第288章 闹完了,我就能娶你 四夫人即便身体虚弱,也不妨碍她瞪着女儿诅咒:“我会阴魂不散地跟着你,展玉颜,你休想甩开我。” 玉颜向母亲欠身:“您多保重。” 眼见女儿要走,四夫人死命支撑起来,咒骂着:“你去哪里,小贱人你回来……” 然而玉颜不为所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且说七姜客客气气地送大夫出门,人家再三推辞,实在不敢劳动少夫人,到底是在中门停下了。 这一头穿堂风很是凉快,七姜站着透口气,却听映春说:“少夫人,大小姐也过来了。” 七姜回身张望,果然是玉颜,便迎上前说:“我都打发好了,咱们回去吧。” 玉颜却道:“我不是来送客,是要出趟门,姜儿,家里就交给你了。” 七姜爽快地答应,但好奇地问:“这么突然,去哪儿?” 那之后,当瑜初再见到七姜,一面心里高兴,一面也问了句:“展玉颜不来了?” 七姜随口说:“她去见心上人了。” 瑜初听着新鲜,不禁问:“心上人?” 七姜大方地告知:“就是何世恒,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何世恒这些年吊儿郎当不思进取,就是干耗着等我家姑娘从甄家脱身,自然不是咒甄家二郎不好,那是他本来就不能好。” 瑜初不免有些尴尬,回想方才四人在一起,她说展玉颜这辈子没得选的话,谁能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离开京城太久,这里的事是真跟不上了。 七姜笑眯眯地说:“郡主,没事儿,咱们俩都是刚来京城的,不知道一些事不丢脸。” “谁和你是咱们?” “那……我先回去了。” “你们家还有别人能和你说话吗,留下一起用午膳。” “我家还有二姑娘呢,能一起叫来吗?” “别太聒噪,你一个就够了。” 院门下,映春一面听着自家少夫人和郡主拌嘴,一面领了命令,要去文仪轩接二姑娘,忍不住碎碎念:“其实郡主您自己也挺聒噪的不是吗,一见我们少夫人就说个没完。” 转眼,时近正午,司空府中,何世恒散了上午的课,正活动筋骨等丫鬟送凉茶来,却见她们捧着熏香进来,不禁皱眉:“渴了,凉茶呢?” 丫鬟笑道:“哥儿去老太太屋里喝吧,方才听先生说书房有蚊子,奴婢要熏屋子了。” “你们可小心些,别把书点了。” “哥儿,太师府大姑娘来了,在老太……” 丫鬟们话没说完,方才还不情不愿站在这里的人,眨眼就消失了,何世恒听得玉颜来家,那是什么也不能耽误,立时就要相见。 他风风火火跑来祖母的院子,刚好见玉颜出来,嬷嬷丫鬟跟了一群,见了公子笑道:“您快劝劝,小姐要回去呢,老太太也留不住用饭。” 彼此只是对视一眼,何世恒就知道玉颜的心思,说道:“郡主在太师府,不敢怠慢,让小姐回去吧。” 一面说着,挡开了众人:“回去伺候老太太用饭,我替你们送客。” 众人偷偷笑着,都知道公子的心思,纷纷散开了。 “怎么突然来了,几时来的,我才刚散了课,早知道……” “听说城西一条街的百姓都染了胃肠病,我特地来请安告知这件事,请老太太和舅母、大伯母们谨慎饮食。”玉颜望着他,一边抬起胳膊,掀开衣袖露出被母亲咬伤的手腕,说道,“还有就是,想见你,想让你哄我高兴。” “这是怎么了?”赫然见着狰狞的伤口,何世恒吓得不轻,心疼地捧了玉颜的手腕,“谁咬的,你、你娘?” 玉颜说:“别嚷嚷,老太太她们不知道。” 何世恒便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径直将玉颜带回了自己的院落,命下人取来药箱,亲自为她清理伤口。 “玉颜,疼不疼……” “跑来吓着你,实在对不住,可我太委屈了,我只想见你。” 说着话,眼泪从玉颜的面上滚落,可她还努力扬着笑容,直到被何世恒拥入怀里,才忍不住真正哭了出来。 “怪我,荒废了三年,如今临时抱佛脚也赶不及来护着你。我怎么就想不到,我一无所有,而你有一日重获自由时,我拿什么来娶你,是我太傻了……” “往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你怪自己,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一辈子,你都陪着我护着我。” 何世恒松开怀抱,捧着玉颜的脸颊,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温和地说:“我不怕你娘,我也不烦她,我会对她好,她一个女人家,只要背后无人怂恿撑腰,再怎么闹腾也翻不出天,有我在,绝不让她再欺负你。” 玉颜含泪点头,她就是来听这些话的,没有何世恒这番话,她快撑不下去了。 “你娘为什么咬你?” “因私下放贷,大伯父将她软禁,她寻死觅活两天,今天支撑不住倒下,我去照顾她,她突然抓了我的手咬,我没来得及躲,后来也不想躲了。” “傻不傻?” “她这一口咬下去,带血带肉的,我便与她说,母女间的债就当是还了,我不欠她的了。” 何世恒再次搂过玉颜,轻抚她的胳膊:“你本就不欠她的,自然,她是你母亲,我不多说什么。” 玉颜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眼,生怕彼此太过亲热,叫下人看见失了体统,但何世恒丝毫不打算放手,满不在乎地说:“放心,我们家的下人都是人精,是好的人精。” 玉颜笑了,而她一笑,何世恒的眉头便缓缓松开,爱不够地看着怀里的人,又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今天发生了好些事,接下来该热闹了。”玉颜说,“相形之下,我娘那些事都不算什么,只是我没用,心里承受不住了才跑来找你。” “随时都来找我才好,这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何世恒说罢,问道,“你说朝廷的事吗,难道郡主开口了?” 玉颜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郡主什么都说了,是她主动说的,晋王要反了,这会儿陈茵回宫去,郡主托她给太子殿下带话。” 何世恒很冷静:“晋王和他父亲的旧部,一直都是皇上和朝廷的隐患,该来的总会来,没什么可怕的,过了这阵风波,天下会更清明太平,是好事。” “你不怕吗?” “我才不怕,盼着赶紧闹起来,闹完了,我就能娶你。” 玉颜嗔道:“就这点出息吗,大舅舅该生气了?” 何世恒笑道:“我的出息在后头,我总得有个一官半职才行,眼下轮不上我,咱们不添麻烦就是帮大忙了。” 第289章 你急什么? 玉颜望着心爱的人,她太了解何世恒,这番谈笑风生里隐藏了不能对自己说的事,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人之一,此番对抗晋王势力,岂能置身事外,不过是怕她担心,怕她不安。 既然不能说,她也不追问,事关朝廷,谨慎小心总不会错。 “我也会照顾好自己,今天实在是心里太难受,才跑来找你。”玉颜泪光莹莹,但温柔地笑道,“但愿老太太和舅母别嫌我不规矩,我实在太想你,也太委屈了,才……” 何世恒爱怜地说:“谁也不会嫌你,你随时都能来,哪怕遇见爷爷和我爹也别怕,他们即便不看好我们的婚事,也不会刁难刻薄你,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 “玉颜,你娘的事,不是一时半刻能摆平的,也不是我要挤兑你哥哥,至少该是你和大哥共同承担,他们不能什么都不管,都推在你身上。”何世恒道,“自然我什么都听你的,不会因为你哥不管不顾而生气不耐烦,我只是觉着,该是你们兄妹一起商量的事。” 玉颜道:“这几日等着嫂嫂的喜讯,他们心里也着急,我就不去打扰了。你说的是,我心疼我哥嫂是一回事,我哥也有他的责任,哪怕是和我商量商量也好,但我不强求他们,谁都不容易,但凡能保一个人过得好,也值得了。” 此时有丫鬟来,立在门外说:“哥儿,老太太派人送了饭菜来,请您和姑娘一起用呢,还说若是离家,就不必过去行礼,请姑娘自在些,和在自己家一样才好。” “知道了,你们把饭菜放外室,就退下。”何世恒吩咐罢,捧了玉颜的手,隔着纱布亲了一口,“你手疼,我喂你吃。” 玉颜赧然挣脱开:“你别瞎闹,我、我们规规矩矩的好不好。” 这个时辰,宫里御膳房的太监宫女正忙忙碌碌往各处殿阁送午膳,陈茵等在东宫外,御膳房的人出来,都纷纷向她行礼。 最后管事嬷嬷跟来,恭敬地说:“小姐,您先进门稍事休息,奴婢已派人去请殿下,既然殿下的午膳送来东宫,必是不与皇上一起用,片刻就能到了。” 陈茵摇头:“东宫重地,岂能擅自进入,我等一等不妨事。” 那嬷嬷尴尬地一笑:“既然如此,奴婢就先进去安排膳食,您请阴凉地站一站,千万别晒着了。” 陈茵欠身谢过,静默地继续等待,宫里人都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多话,该散的都散了。 这般又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肩舆才从远处过来,项景渊倒是不疾不徐,一直坐着肩舆到了陈茵跟前,不等落地便道:“怎么回来了,外头不好玩?” 那么多宫女太监在,旁人眼里,太子这两句话无疑是给她的下马威,但陈茵并不介意,久在深宫的她很明白,这些金枝玉叶的皇子公主眼里,宫女太监们都算不上是“人”,好些事他们从不讲究。 项景渊落地后,转着手里未打开的玉骨折扇,一脸好笑地问:“我可是好不容易替你求来的恩典,怎么不到半天就回来了?” 陈茵伸手拉了他的衣袖,不由分说往宫门里走,项景渊虽有些惊讶,脚下步子还是老实地跟上了,一路到了正殿内,那头有嬷嬷追来说:“殿下、小姐,午膳在膳厅摆着呢,您二位要在这里用吗?” 太子不耐烦地瞪了眼:“退下。” “是是是……”那嬷嬷才醒过神来,赶紧识趣地离开了。 宽敞的东宫正殿里,清凉宜人、檀香悠悠,此刻空荡荡的大殿,只有他们彼此站在锃亮可鉴的地砖上,倒映的身影,亦是成双成对。 “你怎么了?” “殿下,长话短说,郡主命我向您转达晋王谋反之心。多年来,晋王及其势力,在深山中修建通往京城的暗道,郡主此番上京便是从暗道而来,因此无人知晓她的行踪。暗道四通八达,瑞郡王曾估算,叛贼带两万大军逼城不在话下,请殿下与皇上早做应对。此外,晋王背后的势力,眼下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营、各占山头,晋王有名无实,不过是傀儡,正是朝廷进一步将他们崩析瓦解的好机会,兵贵神速。” 项景渊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陈茵自然是意外的,轻轻蹙眉问:“展太师也知道吗,那为何要派七姜去接近郡主?” 太子傲然道:“太师是否知晓,我不清楚,但我该知道的事,若等你来告诉我,这天下都要被夺走了,还来得及吗?” 陈茵躬身道:“是,殿下英明。” 项景渊干咳一声,收敛了几分得意:“你……生气了吗,自然我很感激你还有瑜初,姑娘家要面对这些事不容易。” 陈茵不以为然:“没什么不容易,郡主很坚强很了不起,一个姑娘家周旋在反叛势力中尚能保持清醒,就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项景渊认可这番话,又道:“父皇是请君入瓮,要晋王死得其所,让天下人都认定他该死,自然这些你不必传给瑜初,更不许对云七姜胡说,自己心中明白就好。” 陈茵便将方才的话,又还给了太子:“她们都知道皇上的目的,殿下,这似乎不是什么秘密,不然朝廷要杀一个人多容易,可晋王必须死得有意义。” 项景渊嗔道:“就非要和我顶一嘴?” 陈茵从容含笑,淡定地不说话。 彼此离得近,项景渊能看见她白皙脖子上滑落的汗珠,猜想是等候许久,今日闷热得紧,他不禁有些心疼了。 “擦一擦……”太子掏出自己的丝帕,递给陈茵道,“殿内清凉,一冷一热对身体不好。” 陈茵没有接,干脆利落地说:“殿下,郡主交代的事已向您传达明白,小女先退下了。” 说罢,不等太子是否应允,便径直往宫门外走,可胳膊被猛地拽住,那一股力道拉着她后仰,脚下没站稳以为自己该摔倒了,却落在坚实的怀抱里。 “你急什么?” “殿下……” 第290章 后宫之中,只我一人 陈茵的细腰不盈一握,项景渊搂在臂弯里,本想戏谑欺负她的心,都变成了心疼,皱着眉头说:“既然出宫去,且要养一养,大婚时,你立于高阶之上,要万丈光芒才好,你如今太瘦了。” “殿下,请自重。”陈茵挣扎开,自行站稳后道,“婚服层层叠叠,隆重而华丽,绝不会给您丢脸,不差我吃胖这几口。” “二三十斤的衣裳在身,你如何走路,我已经与母妃说好了,精简制式,不能把你压垮。”项景渊认真地说道,“还有凤冠,他们倒是真金白银在你头上戴,却不知金子的重量,不怕弄断你的脖子么。” 陈茵眼神轻晃,淡淡地笑了起来。 其实这些话,这些体贴和细心,并不值得她有多感动多惊讶,太子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从小照顾她、爱护她,乃至在一众皇子公主面前偏心她、袒护她,而这礼服太厚、凤冠沉重的事,就是他会为了自己而在乎的,只是过去的几年里,她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这一切。 “你笑什么,又想起云氏了?” “是想起小时候。” 项景渊干咳一声:“小时候?” 陈茵说:“殿下,这几年你每回在人前折辱我之后,会有难过的时候吗?” 项景渊沉着脸色反问:“你以为呢?” 陈茵摇头:“我不知道。” 太子叹了口气:“用得着之后吗,光是看见你就心疼,那些话每说出一个字,都在我心上扎个窟窿,你又何尝知道?” 陈茵问:“那日我掌掴您之后,您想了什么?” 太子稍稍俯身,凑近了她的脸颊说:“想着怎么打回去。” 见陈茵眼神一颤,项景渊才得意地笑起来:“可惜舍不得,你打就打了,还能怎么样,被我欺负了那么多年,一个耳刮子算什么?” “可是……”陈茵说着,抬起了手,面前的人毫不闪躲,哪怕此刻又是一巴掌甩过去,他也会承受的,但她如何舍得,只是轻轻捧了脸颊,在下颚摸到星点没刮干净的胡渣,微微的刺痛,让一切都很真实。 “又想打人?”项景渊嗔道,“你跟着那云氏,能不能学些好,信不信我让母妃捉她进宫,从头到脚好好调教半年再放出去?” 陈茵笑了:“殿下,那反的就不是晋王,该是展怀迁了。” 项景渊严肃地说:“这是能拿来玩笑的?” 谋反大事,岂能胡闹,陈茵自知理亏,老实地低下了头。 太子说道:“既然出宫了,照顾好自己,自然,将来我不会将你困在牢笼里,在你我力所能及之下,也可以过自在的日子,茵儿,你信我吗?” 陈茵垂眸:“过去不必您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经历了这几年,心中没了底气。” 项景渊着急道:“不是已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你、你生气生气就好了,还打算往后一辈子翻旧账?” 陈茵抬起双眼,单刀直入地问:“殿下还会纳侧妃、良娣吗,登基御极后,是否立三宫六院?” “这由不得我……” “可我只问殿下。” 项景渊问:“你又怎么了?” 陈茵坚定地说:“我知道没什么指望,但不说出来,您又如何知道我的心意。窦良娣已是过往,但愿再无将来,殿下,若非我不得生育皇嗣,若非天下后继无人,请您不要再纳侧妃、良娣,自然以后也无三宫六院,后宫之中,只我一人。” 太子并未不假思索地答应,但他不认为自己没了诚意和真心,这不是他和陈茵彼此就能做主的事,至少在父皇百年之前,所有的事都由不得他做主。 “不论如何,说出来,心里敞亮多了。”陈茵笑道,“仗着您还有亏欠我的心,我才有胆量说这些话,能否遂愿,已经不重要了。” “茵儿……” “殿下,我和姜儿对天下有所心愿,想为百姓和女子们做些什么。”陈茵说道,“您若有侧妃良娣,将来有后宫,我不会为了争宠与她们明争暗斗,可胆敢阻碍我为天下计,就绝不会心慈手软。换言之,未来您若有新宠,最好只慕富贵而不贪权势,不然,只能对不住您了。” 项景渊负手而立,满眼无奈的笑意:“不能再让你和云氏往来了,茵儿,你变了。” 陈茵看着他,太子漂亮的眼眸里,却读不出嫌弃和反感,他在笑。 项景渊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出宫去吧,好好照顾自己,想我了就进宫来,我不笑话你。” 陈茵下意识地躲开,却被太子顺势搂如怀中。 “殿下,请您……” “如今变得坚强勇敢,越发招人喜欢。”项景渊说着,放肆地在陈茵额头上一吻,“茵儿,我答应你,尽我所能,不纳侧妃良娣,不立三宫六院。” 这一日,展怀迁难得午后无事,早早回到太师府,却遇上陈茵坐马车从宫里来,亲眼见她不顾礼仪飞奔进府中,全然不将此处当做别人家。 “哥儿,郡主和咱们少夫人玩得可好,还有陈家千金。”福宝乐呵呵地禀告着,“大小姐去了司空府还没回来,方才郡主和二姑娘在教少夫人下棋,听映春说,郡主脾气急,教下棋还把自己教着急了,但又不是真生气,就爱和咱们少夫人一处玩。” 福宝絮絮叨叨的,展怀迁只挑了重点听,先不急陈茵往返皇宫做什么,但问:“大小姐好好的,为何去司空府?” 福宝说:“四夫人病倒,济世轩来了郎中,是叶郎中的徒弟,说叶郎中去了城西给百姓们义诊,城西有一条街上所有人都染了胃肠病,还要查水源,大小姐特地去司空府,请老太太、夫人们谨慎饮食。” “城西?” “是城西,要不小的再去打听。” 展怀迁摆手,示意牵马的小厮留步,再次拿过马鞭,说道:“告诉少夫人,我去城西走一趟,再派人将此事传给老爷,兴许老爷已经知道了,那就告诉老爷我正过去查探。” 福宝嘀咕:“这事儿,也要您来管吗,您官也不大呀?” 眼下多事之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大意,岂是几句话能对福宝说清楚的,展怀迁翻身上马,命令道:“赶紧传话,不要耽误了。” 第291章 城西怪事 盛夏时节,天气多变,往往前一刻毒日高悬,下一瞬便乌云翻滚,且来得快去得也快,展怀迁到达城西时,遇上一场雷阵雨,在沿街的铺面里等候,不过多时,便见风停雨歇。 他给了店小二一块碎银子,出门时小二提醒他仔细石阶,展怀迁低头看了眼,却见水流沿着石缝往下流淌,一路蜿蜒至街尾。 “小二哥,这里附近可有水井河流?” “过一条街有一口大水井,不过咱们这条街上的人都不用那口井水。” “为何?” “小爷您看,这一下雨,满街的腌臜都冲下去,谁能去吃下流的水,咱们都往上流讨水。” 展怀迁仔细查看了一番地形,别过店小二,继续前行,很快找到了济世轩搭建的凉棚,但只有几位药童在此,他们告诉展怀迁,师父挨家挨户施诊去了。 他循迹而来,在一户人家找到了叶郎中,才进门,药童便迎上前,从挎在腰间的药箱里取出干净的棉布,请展怀迁蒙上口鼻。 “这一家人全病倒了,屋子里也没人打扫,二公子您别进去,里头不干净。”药童说道,“师父很快就会出来,您进去了也帮不上忙。” 展怀迁不愿给叶郎中添麻烦,兀自查看了一番这家里的光景,见到了露天摆放的大水缸,还有挑水的担子和水桶。 另一个药童从边上过来,打算舀水熬药,但见水面上飘着一层脏东西,还有溺死的飞虫等,不禁皱了眉头。 “他们病了几天,必定没人打理,这水用不得。”展怀迁说道,“你们且等一等,我立刻派人来为这里的百姓送水。” 话音落,叶郎中从里头出来,不知已跑了几户人家,蒙着棉布也看得出来他很疲倦,头发都汗湿了。 “二哥儿,您怎么过来了?” “听家里说你在这里,我过来瞧瞧,整条街的人都病了,是大事,却没有衙门通报此事,我要替父亲留心着。” “这里的水源出了问题,小人求衙门将那口水井封了,奈何衙门不搭理。” “我去办,若是缺什么,只管派人到太师府传话,大管事就能为你安排。” 叶郎中作揖道:“小的替百姓们多谢二公子。” 展怀迁说:“该是我替百姓们谢你,那些终日排挤诋毁你谄媚权贵的医馆和郎中们,可愿意来看一眼百姓的疾苦。” 叶郎中笑道:“也只有太师府容许小人可以诊治任何人,伺候别府的那些,岂能再将双手沾染他人,大家都是行医救人的,他们也不容易。” 展怀迁敬佩叶郎中的仁心和大度,了解过这些百姓的病症,以及叶郎中预估的病因后,便径直往衙门去。 京城官衙一层层到街巷市井,芝麻官也多得是,展怀迁在他们眼中已算得是上官,更何况是太师府嫡长子。 叶郎中推不动的事,迅速有了应对,那口大水井被封了,衙差来帮着运水、扫街、撒药粉,不出半日,整条街恢复了几分生气。 待展怀迁忙完回到家中,已然日落黄昏,七姜刚好在门前送回府的陈茵,见他策马归来,老远就高兴地挥手。 “姜儿,别靠近我,我身上脏。”展怀迁未下马,就指了七姜说,“离远些,我才从城西归来,那里都是病人。” 七姜没明白怎么回事,展怀迁让她退后便退后,直到回观澜阁,福宝将公子换下的衣裳拿火碱烧了,再从门外到观澜阁,但凡他走过的地方都撒了药粉,下人们做这些事熟门熟路、配合默契,七姜觉着自己动手就是添麻烦,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待着。 待展怀迁干干净净地回房,见七姜乖乖地坐着不动,不禁笑道:“这是怎么了,难得见你如此安静。” 七姜说:“就你这一趟出门回来,家里一通打扫,光是撒的那些药粉,就好多银子了吧。” 展怀迁往门外看了眼,心中并没有算计,只道:“也许是吧,总要花银子买的。” 七姜说:“穷地方的人,哪里折腾得起,也不怪有了病,一个接一个的传,到后来自生自灭,可能一些小地方,整个村子灭了都无人经管。” 展怀迁颔首:“就京城里,那条街上的百姓,算得是京中日子稍苦些的,因此衙门也懒怠,没到了大量死人的地步,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说上报,甚至还不知道。” 七姜很是生气:“这可是京城呀,万一病势扩散开,他们有几个脑袋?” 展怀迁点头:“就是这个道理,连你都明白,那几个当官的却瞎了聋了,还心存侥幸。” 一面说着,他张开双臂:“今天怎么不来腻歪我,还离得远远的?” “不是你叫我……”七姜不服气,但说着就笑了,从炕上跳下来,扑进展怀迁怀里,轻轻蹭着他的胸膛说,“真是麻烦,天天要人家哄你高兴。” 对展怀迁而言,疲惫奔波一天,只要回家抱着这小人儿亲热一番,就什么辛苦都消失了,七姜身上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今往后就是他生命的支撑。 “累了吧,展大人,您到底是个什么官,怎么什么事都要管呢?” “我是当兵的,可我爹是太师宰辅,我得做他的眼睛和耳朵。” 七姜小声嘀咕:“父亲命令你这么做的吗,他倒是便宜,生个儿子当下属用?” 展怀迁道:“一半一半吧,父亲有心历练我,而我也在乎百姓们,我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总该还一些给这世道。” 七姜说:“我家相公真是了不起,怪不得瑜初郡主心心念念放不下你。” 展怀迁嗔道:“好端端的,说这些话?” 七姜却笑:“我倒是觉着,郡主大大方方不招人讨厌,自然我是给她挡得远远的,明明白白告诉她死了这条心。” “你好大的胆子。” “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从我身边抢走你。” 展怀迁狠狠亲了七姜一口,说道:“来,说说今天又有什么新鲜事。” 七姜附耳低语:“大事,郡主亲口说,她是从暗道上京。” 第292章 老太太图什么? 今日下午,玉颜从司空府归来后,玉颂跟着姐姐去忙家务事,七姜和陈茵还有郡主一起,回忆了她上京的过程。 因是一大半路程都在深山暗道中,瑜初只能描绘大概的情形,七姜抱了展怀迁的江山全舆图去,三个姑娘凑在一起,凭着瑜初的记忆,估摸出了从东边来京的暗道分布在什么地方。 此刻,七姜拉着展怀迁去书房,将全舆图铺在地上,照着她自己写写画画记下的文字,讲述郡主认为自己走过的地方。 展怀迁拿过七姜手里的纸张,各种各样的记号和歪歪扭扭的字,他是什么都看不懂,但七姜照着这些说出来的,就很容易明白。 “这里是郡主记得最清楚的地方,她在这儿被毒虫咬了发烧,歇了两天才继续上路。”七姜指着地图上的山头说,“瑞王府连同其他二皇子旧部在东边的势力,眼下已有八九千人马,一大半人会顺着这条暗道来到京城,兴许已经上路已经藏在深山里,随时等待京中的号令,你们赶紧派人去剿灭了,千万别耽误。” 展怀迁问:“福宝说我爹早就回来了,怎么不去告诉父亲,等我回来岂不是又耽误几个时辰。” 七姜毫不客气地说:“我才不要和你爹说话,我不想见他。” 展怀迁道:“姜儿,事关紧急,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七姜很不屑地说:“那你们自己去打听呗,郡主就在家里,让你爹去问,既然找了我,那我乐不乐意说,都是我的事,你可别拿什么朝廷国家来压我,你们耽误的事还少吗,晋王若是不该活着,皇上早干嘛去了?” 展怀迁哭笑不得:“姜儿,你看玉颜当家容易吗,底下的管事婆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再有婶婶背后捣鬼,再有老太太在家时处处和我们过不去,治小家尚且如此,一国之君又岂是轻易当得的。是我不好,说你孩子气,我只是想,如此重要的事,早一些让父亲知道,他能早一刻应对,那些兵马也能少走一天的路程。” 七姜被说动了,软下来道:“下回吧,今天就算了,你赶紧去见父亲,别再耽误了。” 展怀迁温和地问:“不生气了?” 七姜揉一揉他的脸颊:“你少说我不好,我就不生气,快去快去,回头又说我缠着你。” 展怀迁捉了七姜的手亲了亲,便收起全舆图,径直往父亲的书房去。 七姜送到院门下,抱着双臂轻轻一叹:“什么时候才能平平淡淡过小日子,我一个种地砍柴的丫头,竟也有一天操心起朝廷的事。” 只见张嬷嬷来说:“公子和老爷一时半刻谈不完,少夫人,您先用晚饭吧。” 七姜心里烦,自然没胃口:“我不饿,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主仆俩往回走,说起秀景苑里的事,感慨玉颜的不容易,刚回房,还没坐下,就有小丫鬟在门外说:“少夫人,二公子派出去的什么人,说二公子让他们来与您回话。” 张嬷嬷便命人架起屏风,她在这一边陪着少夫人,但进门的人,见屏风后两道身影,不得不说:“少夫人,公子吩咐,此事不宜外传。” 七姜想了想,对嬷嬷道:“这是怀迁信任的人,我也信任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嬷嬷去门外等我吧。” 张嬷嬷领命,绕过屏风后,又叮嘱了几句,才消失在屋里。 “小人被二公子派去查朱嬷嬷与四夫人身边的雁珠,方才传话,二公子正与老爷商议国事,命小人先来回少夫人。” “我知道,你只管说。” “少夫人,朱嬷嬷老奸巨猾,小人用尽法子也撬不开她的嘴,她知道我们不敢闹大,也不敢明着为难她,虽说以此不难判断她当真知道些什么,但事关人命,不可太武断。好在,雁珠那里有所突破,她如今有人家相看,很怕对方知道她身上有麻烦而毁了姻缘,因此对我们言听计从。小的们又怕她编谎话敷衍,便想了些法子,在她不设防时套话,多方验证之后,的确不像撒谎。” 七姜听得很认真,只是心里暗暗唏嘘,这才分开多久,她快想不起来朱嬷嬷和雁珠的模样了。 但这也是好事,厌恶憎恨一个人的情绪,也是绵绵不绝的,之于个人绝不是什么好事,一些无关紧要的恩怨情仇,若真正放下遗忘,才更自在洒脱。 展怀迁的手下,继续冷静地说:“据雁珠回忆,四老爷与姨娘故世后,四夫人时常半夜发噩梦,梦醒后总是念叨,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找她索命。” “冤有头债有主?” “不止是当年,近些年也有过几次,每一回噩梦醒来,四夫人都会念叨这句话。小人推测,姨娘之死未必是四夫人亲自动手,但她必定参与其中,知道因果,知道姨娘死于非命。” 七姜不禁苦笑:“咱们家统共几口人,所谓的因果,想必逃不过那一位了。” 手下应道:“结合朱嬷嬷的态度,必然另有隐情,只是小人和其他几位也想不通,老太太杀姨娘图什么。” 七姜同样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姨娘的命,姨娘能碍着她什么呢。” 展怀迁的手下说道:“朱嬷嬷如今被我们控制了,雁珠忙着成亲,不敢胡来,倒是不必担心,一切待公子和少夫人下令,小的们再去打探。” 七姜计算着日子,说道:“另一波去别庄带走清姑娘的人,也该回消息了,你们先休息几日,到时候恐怕还要你们再走一趟别庄,老太太和清姑娘必定誓死不从,且要磨一磨。” “是。”手下领命后,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张嬷嬷果然一直在门外,立刻便进门问,“少夫人,没什么事吧?” 七姜摇头:“没什么,嬷嬷,替我点两盏灯笼,我要去一趟秀景苑。” 张嬷嬷想问缘故,但见孩子神情凝重,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只是命人去准备灯笼,不多久,七姜换了件衣裳,带着映春和另一个丫头,一路往秀景苑来。 途径父亲的院子,院门下冷冷清清,七姜驻足看了片刻,问一旁的映春:“老爷这儿,是不是一直都冷冷清清,还是我想多了?” 映春小声道:“少夫人,其实咱们府里,多少年都是冷冷清清的,直到您来了。” 第293章 我没有杀人 七姜满心可怜地问:“什么我来了就热闹,眼下这就算热闹了?” 映春点头:“可比从前强多了。” 七姜觉着不可思议:“都过得什么日子,家里金山银山堆着,就活成这样?” 她带着映春继续往秀景苑去,一路碎碎念着,感慨十多年展敬忠这么孤独冷清地过来,也没缺胳膊断腿的,可见他并不需要母亲,对他而言,母亲的存在不过是对外体面些,再无别的意义。 这般念叨着,很快到了秀景苑,听说玉颜和玉颂才走没多久,七姜便没让人通报,悄悄来到四夫人的屋子。 她留下映春在外头,独自进门,因脚步轻盈没什么动静,忽然绕过屏风,就见四夫人坐在床上吃东西,猛地见到自己,吓得她险些噎着,慌张地将食物藏入枕头底下。 “大热天的,别捂馊了,还招虫子呢。”七姜从边上端了一杯茶,送到四夫人手边,“别噎着,慢些吃才好。” 四夫人瞪着七姜,本是不想接这茶水,奈何噎得慌,还是拿了过去,大口饮下半杯,才缓过气。 “这一家子人都没规矩,进长辈的卧房,就这么闯进来了?”四夫人恼怒地说,“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若是我的儿媳妇,早将你全身皮子都熟一边。” 七姜拖了张凳子来坐,说道:“记不记得你说我,怎么动不动就要人命呐,可你自己不也是,动不动就要打人?我还只是嘴上说说,你可真是下手,从儿媳妇打到庶女,连亲闺女都不放过,玉颜的手腕这会儿还肿着呢。” 四夫人背过身去歪着,冷冷地说:“得亏她们有我教,不然都像你到处丢人现眼?” 七姜道:“丢人现眼的,大有人在。” 说罢这句,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四夫人听着不对劲,回过身,板凳上的人果然不见了,她心头一慌,便听得关上房门的动静,很快纤瘦的身影又飘了进来。 大晚上的,屋内烛火摇曳,人影面容都跟着一晃一晃,四夫人能感受到七姜身上的气势,吓得坐起来往床角里缩,声音哆嗦着:“你、你……云七姜,你不会真要我的命吧,你要坐牢的,你、你……杀人偿命你逃不过的。” 七姜说:“可不是吗,杀人偿命,四夫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就不绕弯子了,玉颂的娘,是吊死的,还是别人活活掐死勒死的?” 四夫人不停地眨眼睛,紧张地攥着手里的被子,更是扯起来挡住一半面容,七姜靠得越近,她就越往被窝里缩,大热的天,加上慌张,已是满头满脖子的汗水。 “行,我坐这儿说话,别捂着,回头该闷死了。”七姜说着退开,又坐回凳子上,照旧单刀直入地问,“你好好说呢,这件事咱们就搁家里解决,不然送衙门,过堂是上夹棍还是挨板子,那就不知道了。” 四夫人嘴硬道:“你少威胁人,她没了十几年,衙门见了鬼才管你这档子事。” 七姜笑道:“什么我这档子事,这可是太师府的大事,你猜衙门管不管?” 四夫人冷笑:“那也要你公爹丢得起这个人。“ 七姜说:“父亲一心为国为民,家务事他还真不放在心上,你在外头一次次放印子钱,打着太师府的旗号招摇撞骗,甚至去讹甄家讨要嫁妆,丢人现眼的事数都数不过来,这么多年了,你见大老爷在乎吗?” 四夫人慌张地避开目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死了男人的,当年那阵每天哭得死去活来,我能知道什么?” 七姜毫不客气地问:“这些日子雁珠正忙着嫁人,听说是户好人家,她眼下什么都不在乎,就怕婚事黄了,毕竟能找着好人家不容易,你猜她还会护着你吗?” 四夫人急道:“她一个贱婢说的话,可信吗?” 七姜点头:“不可信,你急什么?” “我、我……” “四夫人,你若不把话说清楚,这笔账可就算到你头上了,你担得起吗?不如现在说明白了,往后再也不会做恶梦,下半辈子太太平平地过。” 四夫人垂下眼帘,双手紧紧抓着被褥,闷了半晌后,开始碎碎念:“不是我杀的,我杀她做什么,不是我,不是我……” “是谁?” “真不是我,云七姜,不是我。” 七姜起身凑近了些:“老太太?” 四夫人咽了咽唾沫,忽然悲从中来:“她说她儿子太孤单了,要有个陪葬的才行,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 七姜猜测了无数种缘故,连萧姨娘的事都算了进去,还以为玉颂的母亲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威胁着四夫人或是老太太,不然凭什么杀人呢,谁能想到,就为了给儿子拉个陪葬的,为了不让他在下面太寂寞? “那是条人命。” “可是、可是老太太发了话,我敢不听吗?”四夫人急得流眼泪,“云七姜啊,你运气好,嫁了好男人,公公婆婆都把你捧在手心里,你哪里知道旁人的苦。别的不说,你就看看玉颜,看她在甄家过的什么日子,她是个聪明姑娘吧,她有能耐有脑子,可这有什么用,夫家是婆婆一手遮天,她就只能过挨骂挨打的日子,连你公公都不管,你不是不知道吧?” 七姜气得手握拳头:“我知道。” 四夫人哭着说:“那我呢,你可怜展玉颜,我就不是人了吗,我被老太太折腾的时候,谁来同情我?老太太要拉陪葬的,不是她死就是我死,我能怎么办,云七姜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可以告诉老爷。” “有什么用,他连自己的女人孩子都护不住,何翊翎那么金贵的大小姐,来这家里受窝囊气,展敬忠管了吗,他还能来管我?” 七姜无奈地苦笑:“事情又回到他身上了……” 话虽如此,七姜还是冷静的,应该责怪老太太的恶念,而不是展敬忠的不作为,诚然他的不作为导致了老太太的嚣张恶毒,可将一个人的恶念归结在旁人身上,终究是没道理的。 恶便是恶,找什么原因,谁又来替死了的人、受伤的人找原因? 第294章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 “是老太太派人勒死她,要给她儿子陪葬的,我只是、只是……”四夫人苦苦哀求着,“我知道我不该答应,可我也很她,我恨她抢了我的丈夫,恨她生下孽种,恨展敬义都快死了,还惦记着那贱人以后会被我欺负,给她安排的明明白白。老太太威胁我,我就默许了,我、我总不能自己去陪葬吧。” 七姜沉重地说:“总算,你没把大哥和玉颜她们的路堵死了,玉颂也不必因为你而和哥哥姐姐之间隔了一层什么。四夫人,你一定不记得了,是你自己说漏了嘴才惹我们怀疑。” “我说漏嘴?”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四夫人全然不记得自己在发疯毒打玉颂,要掐死那丫头时说过的话,总觉得七姜是在讹她,可眼下她处处被动,甚至被关在这里,雁珠也被控制,而雁珠是知道一些过往,亲眼见过她做恶梦的。 “七姜,为了玉颜,为了你大哥,放过我吧。”四夫人说,“我连同伙都算不上,我没给他们递刀子,我只是视而不见。” “是不是同伙,有没有递刀子,不是你说了算,你不是好人,姨娘的死有你的罪孽。”七姜说道,“玉颂她娘和萧姨娘是两码事,你早该在四老爷要纳妾时就闹得天翻地覆,你不闹,你忍气吞声,而后去逼死一个没法儿给自己做主的女人,还要虐.待她的孩子。” 四夫人叫嚣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你给我送衙门去,我满大街去嚷嚷,展太师的亲娘杀人了,你满意了吗?你以为你有多好呢,若是有女人爬上展怀迁的床,你会放过她吗,上官清不就是例子,你难道不疯吗?何翊翎有娘家当靠山,她能凌驾于展敬忠之上,我能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我就不配活着了吗?” 七姜冷声道:“你看,和你讲道理有意义吗,四夫人,别怪我每次都对你动手,因为你听不懂人话。你安心养身体,既然枕头底下有吃的,我能告诉玉颜你饿不死了,之后如何发落处置,会给你一个交代。当然了,万一你把自己饿死了,那我们还省心了。” 四夫人眼神一哆嗦,见七姜要走,慌慌张张爬起来,拉着她的胳膊说:“我没杀人,真的不是我,你们去查,当年帮老太太动手的家丁,被她塞了银子打发走了,但凡是个活人总有去处,你们查一查家奴本子上,那一年走了谁,就能查出来了。” 七姜问:“这么多年,你就没查过?” 四夫人着急地说:“我只能当没事儿发生过,只能当她是吊死殉情,我还去查,我脑子不好使吗?” 七姜冷冷一笑:“轮到自己的事,你比谁都精明。” 四夫人惶恐地问:“你们要把我软禁一辈子吗,七姜,我保证不再犯,不放印子钱,也不出门招摇,家里的事我不管,还有展玉颂,那个展玉颂我也不折磨她了。求求你们,别把我关在这里,我快憋疯了……” 七姜推开了四夫人的手,说道:“这么折腾下去,只会让人越来越讨厌,不会可怜你同情你,反而只想把你关起来。四夫人,你不是很精明吗,一时半刻的老实顺从也装不来吗,你不闹了安生了,他们看你才会心软,这一点你都想不到?” 四夫人愣了愣,忽然觉着,她仿佛是走反了方向。 七姜便推着她坐下,说道:“好好歇着,在家总比坐牢好,外头一堆事等着办呢,轮到你这儿也得十天半个月,一辈子那么长,这几天都捱不住?” 四夫人抓着七姜的手说:“我知道,虽然展玉颜当家,可如今是你说了算的。七姜,我没杀人,我真没杀人,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七姜冷下脸:“我说了,你好好歇着……” 四夫人慌地猛点头:“我、我知道了。” 七姜抽回了手,叹道:“别再为难自己,哪怕全天下人都不心疼你,你就不能心疼心疼自己?” 四夫人小声道:“你去查,查那一年离府的家丁。” 七姜心里自然有安排,不论如何,这一趟走得很值,四夫人被吓得魂飞魄散,瞧着也不像撒谎,但事关人命,也不能把脏水全泼给老太太,查清楚了再做定论。 离开秀景苑,便带着映春往前院去,打算连夜翻查家里十几年前的记录。 心里算计着这些事,光看前路,全然没察觉到从另一侧过来的展怀迁,直到人家在背后叫住她。 “听说你来见婶婶,怕你们打起来,赶紧过来看看。”展怀迁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七姜,问道,“没事吧,没动手?” 七姜很不服气:“我是那么暴躁的人,天天和人干仗吗,看不起我。” 展怀迁笑道:“没动手就好,这是要去哪里,要出门?” 七姜轻轻叹,示意映春退下,由展怀迁提着灯笼,夫妻俩并肩往前院走。 她轻声说了那些事,展怀迁的神情越发沉重,说道:“只怕那些记档,早就被老太太销毁了。” “怕什么,这府里有年头的人多的是,若没了旧档,我不信还问不出来。”七姜说,“你忙你的朝廷大事去,我说好了要给玉颂一个交代,我自己来查。等查清楚了,就不必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四夫人也好,老太太也好,冤有头债有主,做错了事的,谁也别想逃。” 展怀迁问:“若是老太太做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七姜好生奇怪:“这不是该你爹来处置,他不仅是一家之主,还是当朝太师,难道要徇私枉法?” 展怀迁说:“正因为是太师,太师之母虐杀小妾,传出去……” “展怀迁!”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七姜还是生气了:“都查到这一步,还顾虑这个那个的,我可不管,要不你把我也关起来捆起来,不然我一定给玉颂一个交代。那可是她的亲娘,她亲娘但凡活着,她不能受十四年的苦,你只打了两年仗,那往前十多年,你管了吗。” 展怀迁无言以对,应道:“是我不好……” 七姜说:“过去的都过去了,那些年里你也只是个孩子,我不是想怪你,也没资格怪你。但这些旧账不算清楚,这个家不能好,怀迁,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 展怀迁心中一暖,颔首道:“是,是我们的家。” 第295章 得了便宜还卖乖 七姜知道展怀迁不是他爹那号人,只不过身为贵公子,身为朝廷命官,他不得不顾虑许多事。 既然把话说明白,他能听的,那就别再多计较啰嗦,拉起相公的手便说:“你来了正好,我还怕自己不认字,查不过来被糊弄了。” 展怀迁笑道:“这几日又荒废了吗?” 七姜却很是骄傲:“我每天练字背书,一日都没荒废,谦虚几句,你还当真了,别的不说,如今家里的账本那些,上面的字我都认得,我才不会让娘失望呢,不像你。” “我怎么了?” “你才刚又惹我生气……” “不是说不生气吗?” 小两口斗着嘴,便来了家中存放旧档之处,翻看那一年府中下人的流动,查找蛛丝马迹。 然而,正如展怀迁所料,祖母既然敢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必定留有后路,那几年府里的档案皆遗失不见,只因是记录几个下人的往来流动,且年份久远,无人在意也不奇怪。 七姜不死心,翻出更早几年的旧档,将那时进府和已在府中的下人罗列出来,从各房贴身的,到后院干粗活的,但凡还在这家里,一个都不落下。 “明天我挨个去问。”七姜看着长长的名单,对一旁放下笔墨的展怀迁说,“调去别处的,就派人去问,是个大活人,就不能找不到。” 展怀迁说:“万一不是家里的,是老太太外面找来的呢?” 七姜说:“那也是查完家里之后的事儿,得一步步来,你不能什么都抓在手里,我们耕地播种,若不是一垄一垄干活,东一锄头西一铲子那还行?” “这些道理,用你浅白的话说出来,更能叫人信服。”展怀迁道,“姜儿,我觉着将你送去朝堂,你都能和大臣们辩上半日。” 七姜不服气地看着他:“我怎么就浅白了呢,浅白是什么意思?” 展怀迁哭笑不得:“夸你呢,怎么你只听见浅白,何况浅白也不单是贬义。” 七姜将纸张叠好藏进怀里,嘀咕着:“少描补了,你就是换个好听的说法嘲笑我粗俗。” 她说着话,就往外走,然而不见展怀迁跟出来,再绕过书架来找,便见这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怎么了?” “生气了。” 七姜却被逗乐了,跑来软乎乎地腻上前:“是你先笑话我的。” 展怀迁低头问:“是吗?” 七姜一时拿捏不定相公是不是真生气了,眨了眨眼睛,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肢,脸蛋在胸膛上蹭了蹭:“那就算我不对吧,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可是咕噜一声,七姜饿了,抬头见展怀迁显然也听见,她不禁害羞脸红,急道:“我都饿了,你还跟我计较这些。” 展怀迁凑近在她耳畔说:“回观澜阁吃饭。” “嗯。” “吃了饭,再慢慢吃……” 当七姜听见那个“你”字,臊得连着脖子都红了,一拳要砸在展怀迁身上,却被人家眼明手快地捉住,她又挣脱不开,便是恼道:“你又欺负人,一天天就不正经,眼下内忧外患……” 展怀迁满眼笑意:“内忧外患,姜儿你如今说话,也文绉绉起来了。” 七姜踩了他一脚,自然是没舍得用力,委屈巴巴地瞪着他,但看着看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 “我自然知道朝廷事多,家里事多。”展怀迁搂住七姜的腰肢,在她额头上亲了口,“可咱们的日子还得好好过,我只想我家姜儿每天都高高兴兴的,至少我在你身边时,不能让你不快活。” 七姜小声咕哝:“那你也不能调.戏我,这里怪闷热的,咱们走吧。” 展怀迁道:“回房里再调.戏你?” “你烦死了,我要告诉娘去。” “你若好意思开口,我是不介怀的。” “你这个下流东西!” “又来?” 那一晚,七姜还是心甘情愿被“调戏”了,当大缸里的深冬贮冰融化,小娘子也在相公怀里化成了水。 即便朝廷暴风雨在即,家里始终没有太平的时候,可七姜在展怀迁身边,每一天都被细心呵护着。 他很忙,但也会尽可能早些回家来陪伴自己,会惦记着她、在乎她,即便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度过,七姜心里是满满的。 “别着凉,抬胳膊。” 此刻,夜深人静,展怀迁将被他亲手褪下的轻纱寝衣为七姜穿上,温和地系上带子遮挡宜人春色后,在七姜唇上亲了口,宠溺地说:“真乖……” 七姜慵懒餍足地望着他,微微撅了嘴还要,展怀迁又亲了两口,说道:“睡吧。” “怀迁,你累不累?” “白天很累,夜里可不会累。” 展怀迁躺下,将七姜搂进怀里,这会儿才正经道:“若是哪天不愿意,只管告诉我,咱们不勉强。” 七姜很小声地念了什么,展怀迁听不真切。 “什么。” “没什么……”七姜稍稍犹豫后,还是抬起昏暗烛光下也掩盖不住红润的脸蛋,赧然道,“我只心疼你累不累,我自己是巴不得、巴不得……” 即便不说出来,展怀迁也知道小娘子的心思,嗔道:“那四个字,到底归谁?” 七姜笑得直打颤,在相公怀里摆了舒坦的姿势,安逸地闭上眼:“彼此彼此,你只管说,我才不在乎,像你似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夜温存后,隔日即便下着雷阵雨送展怀迁出门,七姜的心情也是阳光明媚,她今天还有正经事要办,只要不是闲在屋里发闷,怎么都高兴。 但有个人惦记她,瑜初一早就眼巴巴地盼着七姜来请安,暴雨时担心她路不好走,雨过天晴又着急怎么还不来,最终只等来了展玉颜。 倒也不是不喜欢展玉颜,只是七姜更有趣可爱,听她开口说话心里就高兴。 “家嫂在府中各道门各处院子巡查,清点下人名头。”玉颜对郡主道,“这是家里每年都会做的事,嫂嫂她新嫁娘,正是立威的时候。” 瑜初不禁嘀咕:“不是你当家吗,你们家还真没个体统,到底谁做主?” 昨日郡主那般推心置腹,将关乎她性命和王府存亡的事都说了出来,玉颜也不必再遮遮掩掩,大方地说道:“小女很快就要嫁人,眼下只是收拾家母留下的烂摊子,想把这个家干干净净地交给嫂嫂,并不是为了当家而当家。” 第296章 这傻子,千万别来找我 瑜初很是意外,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母亲。” 玉颜淡淡而笑:“郡主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就不会奇怪了,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只要平常心面对就好,您说呢。” 瑜初道:“你这般心智的姑娘,怎会答应嫁给甄家,明知道那是个病秧子,为何不反抗?展太师也是,哪怕你只是侄女,外头也称呼你一声大小姐,就这样将你贱嫁了?” “贵门侯府,何来贱字,甄家二郎自身待我不算坏,已故之人,郡主就多些包涵吧。”玉颜从容地说道:“郡主,您眼下见到的我,是我家嫂嫂进门后的我,三年我什么也没长进,但这三个月,足够了。” “是啊,云七姜真是了不起,昨儿陈茵也这么说。”瑜初喝了茶,抬头望一望天,说道,“闷在屋子里怪没意思,我们出去走走可好,今早一场雨,还挺凉快。” 玉颜猜想郡主想去找七姜,不动声色地答应下,之后借口逛园子,却是故意将瑜初带往七姜所在的地方,奈何二少夫人今日满宅子找“老人”们,转了好几处,才在洗衣房遇上。 主子们贴身的衣物并不在这里洗,洗晒的皆是府中各处的帘子、垫子等物件,这会儿满院子挂满了纱帘,七姜在其中若隐若现,堂堂少夫人,竟帮着晾晒纱帘。 “郡主,我们走吧,实在不应该带您来这儿。”玉颜有心说道,“您金贵之躯,是小女糊涂走错了路。” “我走累了,就这里歇会儿。”瑜初不想走,往门里阴凉之处站下,说道,“吹会儿穿堂风再走,不妨事。” 话音才落,纱帘之间传出笑声,瑜初循声而望,风吹起帘子,露出了云七姜。 她笑得前倒后仰,毫无仪态可言,但那是真正高兴的模样,能纵情欢笑,能做一切自己喜欢的事。 “郡主,我去请嫂嫂过来。” “不必了,我吹会儿风就走。” 玉颜在石墩上铺了丝帕,请郡主坐下,瑜初也不客气,而那头一阵阵笑声传来,全然没发现这边来了人。 “听说圣旨下来后,阖府上下都在议论,人人觉着农家出身的未来少夫人好欺负,嫂嫂刚进门时,连张嬷嬷都想拿捏嫂嫂,哪怕张嬷嬷没有恶意,是盼着嫂嫂不被老太太和我娘拉过去,但大家多多少少,看不起她。” “你家的奴才可不是普通的奴才,离了太师府能在外头横着走,他们看不起云七姜也不稀奇。”瑜初目光在七姜身上不曾挪开,口中则道,“我也看不起她,京城里的女眷,没人看得上她吧。” 玉颜说:“可您看如今,但凡不是个坏心眼的,都敬重她喜爱她,嫂嫂和谁都能相处得好,下人们与她一团和气。” 瑜初问道:“就不怕失了威信,往后有什么事,掌不住这些下人?” 玉颜不禁笑道:“您多虑了,家母都怕她,大伯父都要让三分。何惧几个下人。” “她可真霸道。”瑜初啧啧一笑,再要说话,却见七姜弯腰捧起硕大的木盆,吓得几个丫鬟赶上来要抢过去,她却霸气地不许她们动,力大无穷似的端着木盆就往水井边走。 “她力气可真大,明明那么瘦小。”瑜初说着,站了起来,对玉颜道,“为我套马车。” 玉颜领命,但问:“郡主要去何处,需要什么排场的马车。” 瑜初面色微沉,低头捋平衣襟,说道:“进宫见皇上,云七姜不是说吗,不论如何我先争一争,总不能等着宗亲里那些老狐狸来理解我体谅我,下辈子都别想了。” “您要独自前往吗?” “不然呢,你们凭什么资格进宫?” 玉颜能感受到郡主此刻的无奈和不安,不会在意几句带着脾气的话,真真是如今关系亲密,她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不然那假惺惺的客气话,谁还不能编上几句。 “是,这就为您套马车。” 玉颜出门找人安排,瑜初便转身再看向七姜,水井离得远,看不清她的面容,可那打水的利落身手,明明是瘦小的人,却满身力气,乃至……满身的光芒。 “我这就去争,怎地还能输给你这个小丫头。”瑜初兀自含笑念了一声,定下心来,坚定地走开了。 这一边,七姜帮着下人们干了半天的活,也打听了好些过去的事,出了汗使了力气,不到午膳时分,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回观澜阁嚷嚷要吃的。 张嬷嬷高兴地送上银耳莲子羹和桂花燕窝糕,看着少夫人吃得香,欢喜地说:“这些日子都见您胃口不好,奴婢可犯愁了,少夫人,您还在长身体,多吃些才行。” 七姜不经意抬头,目光刚好落在张嬷嬷的胸前,到底是曾经被选做乳娘的人,夏日里衣衫单薄,越发显得丰盈腴美,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大口咽下了燕窝糕。 昨夜的旖旎美好,这会儿想起来小娘子还会脸红,但在展怀迁身下,她真是瘦瘦小小,和那些画册上画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自然七姜明白,她还小,她还在长身体。 “嬷嬷,我再要一碗银耳羹。” “多的是,可这就快用午饭了,怕您一会儿吃不下饭。” 七姜抬头看天,日头快上正中,她不禁问:“郡主还没回来吗?” 张嬷嬷不知道这事儿,打发丫鬟去问,不多久玉颜亲自过来,说道:“七姜,郡主一出宫,就被晋王府接走了,我们也不好派人去晋王府问,郡主贴身的几个人,连同老嬷嬷都一起进了王府。” 这一等,过了午饭时辰,直到日落前,也没有消息从晋王府传出来。 太师府不过是郡主暂居之地,七姜和玉颜没资格派人去王府过问,王府的人又都跟着去了,她们只能干等着。 天色越来越暗,晋王府内院深处,瑜初被软禁在此已整整一个下午,她倒是心如止水,十分的平静淡定,知道自己死不了,唯一担心的是,别害得云七姜因她而死。 “这傻子,千万别来找我,上赶着送人头呢。”瑜初看着窗外夕阳,叹气道,“没想到我还能有一天,会交上朋友。” 第297章 她自己送上门来 房门突然被推开,高大的身影压进来,瑜初立时提起精神,昂首而立:“皇兄。” 晋王嗯了一声,便有四五个丫鬟进来,摆下丰盛的饭菜与酒水,很快退了出去。 “坐下吧,陪哥哥喝几杯。” “皇兄,我不会饮酒。” 晋王却径自坐下,说道:“那就给我斟酒。” 瑜初定了定心,敛袖上前端起了酒壶,小心翼翼斟满杯,送到堂兄的面前。 “皇上怎么说?”晋王一口饮尽,待瑜初再斟酒时,问道,“王府的事,皇上答应你了吗?” 瑜初应道:“皇上有旨,太子大婚后,便动工重建王府,王位继承一事,且待王府何时落成,何时再议论。” 晋王又一口饮尽,说道:“可你父王快不行了,你没收到消息吗?” 瑜初心中一阵绞痛,紧紧握着酒壶道:“上京时,已与父亲做了诀别,如今再想赶回去,怕也是来不及了……” 晋王道:“来得及,你只管回去,京城已经用不上你,没得父女见不上最后一面,我没能送你嫂子,将来都无颜下去见她。” 瑜初低下头说:“是我没保护好嫂嫂,皇兄,您怪我吧。” 晋王却是幽幽一笑:“这是她的命,怪不得任何人,可那些信函文书,就太可惜了,听说贵妃赐你的仙鹤孔雀是唯一完好无损的,它们都知道飞走,偏偏你来不及将那几封信救出火海。” 瑜初依旧低着头:“是妹妹没用。” 晋王说:“又或者,已经有人偷走了,再放火使个障眼法,骗过你我?” 瑜初努力镇定:“皇兄对不住,我到这会儿还发懵,我想不到那么多。” 晋王笑道:“那你倒是能冷静下来,去和皇上谈王位继承。” 瑜初说:“您知道的,这是我从小的执念。” “瑜初,老实说吧,火是不是你放的?”酒气上头的血红,掺杂在铁青的脸色里,显得异常凶戾狰狞,晋王冷声道,“从焚烧程度来判断,府中有好几处火源,还有桐油,那几日王府被皇帝派来的侍卫,围得铁桶一般,是什么世外高人,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四处纵火,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将他纳入麾下。” 瑜初冷静地说:“若真有此人,皇兄必定如虎添翼。” 晋王猛地从她手里夺下酒壶,怒道:“王府继承一事,你去求皇帝,是认定了我会输吗,难道不该是待我登临大位后,将这份恩典赐予你?” “皇兄,这就是向皇上证明,瑞王府没有谋反之心,而父王与您亲厚,自然也不会允许您谋反,我不过是去安定皇上的心。” “你才刚说是你的执念。” “皇上也知道,皇室宗亲都知道这是我的执念,就不奇怪了不是吗?” 晋王恶狠狠地瞪着她:“早该把信拿来,是我多虑了,是我太信任你们父女。瑜初,你知道你怎么来的吗,若不是我爹寻医问药,深入险山采摘药材,你们瑞王府早就断子绝孙。可如今,明知道他是被谋害而死在战场上,你竟然背叛我?” 瑜初冷静地说:“信函已付之一炬,是我没能做好父王和您的托付,我愿意以死谢罪。” 晋王猛地拍响桌子,但不及说话,屋外有下人通报,他不禁怒斥:“什么事?” 下人哆嗦着说:“太师府的少夫人,和一大群女眷在王府门外,说是来接郡主逛夜市去。” 晋王听着简直莫名其妙,可他并非莽夫,知道这些女眷背后的家世,纵然要逼宫谋反,也不能与群臣为敌,不然新君上位,朝堂一盘散沙,很可能没几天又被新的势力赶下台,在他稳固皇位之前,不能轻易得罪文武百官。 “随我去!”晋王说着起身,打量了瑜初后道,“和她们这么亲密了,是不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告诉了她们?” 瑜初淡定地回答:“皇兄,我若背叛您,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您不会放过我,而对于皇上来说,我这般两面三刀的人,也根本不值得信任。” 晋王眉头一紧,恶狠狠道:“也好,她自己送上门来,杀了展敬忠的儿媳妇,祭奠你嫂嫂在天之灵。” 见晋王背对着自己走出去,瑜初从发髻上摘下金簪,便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倘若他敢对云七姜动手,自己便拼死一搏,不论如何,不能让那傻丫头为自己送命。 一步步走向府外,瑜初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然而门前灯火通明,十几辆马车一字排开的阵仗,把她和晋王都镇住了。 “参见王爷,参见郡主……”女眷们齐刷刷清亮的嗓音,令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晋王一脸愠怒:“你们这是做什么?” 七姜笑悠悠上前来:“今晚夜市十分热闹,郡主离京多年,早已不是她幼年时的光景,妾身与众位少夫人和小姐们早早商量好,要在今晚请郡主逛夜市。” 晋王冷声道:“妇道人家,大晚上出门,你们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夫人小姐,如何了得?” 七姜笑道:“王爷,自然是得到各家长辈应许才能出来,您不记得了吗,眼下各国使臣在京中,藩务商贸十分繁盛,皇上下旨鼓励百姓多上街逛逛,正值盛夏,连宵禁都免了,各处夜市遍地开花,听姐妹们说,京城好些年没这么热闹了。” 瑜初只盼着七姜赶紧离开这里,顾不得感慨她伶牙俐齿,已主动走下台阶,转身对晋王道:“正是早就约好的,皇兄,今晚就不叨扰您了,改日再来向您请安。” 玉颜和司空府的姑娘立时上前来,一左一右将郡主搀扶走,说说笑笑地介绍夜市有什么乐子。 这一边,七姜独自面对晋王,恭敬地说:“王爷,您若没有其他吩咐,妾身就告退了。” 晋王心中有杀念,不自觉地下了两级台阶,七姜看得清楚,但大大方方地面对他:“妾身告退,还要顺道去接黄将军家的小姐,就不打扰王爷了。” 听得黄将军,晋王稍稍收敛了怒意,再看了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队,握紧拳头道:“仔细照顾好郡主,莫要有闪失,你们担当不起。” 第298章 七姜的挑衅 “妾身谨记,必将郡主照顾稳妥。”七姜端庄优雅地欠身告辞,意味深深地最后看了眼晋王,又在他皱眉的一瞬收回目光,大大方方地走开了。 “王爷,告辞了……”众家女眷纷纷行礼,被下人们搀扶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车队从门前过,朝着黄将军府上去。 晋王负手立于高阶上,双拳紧握,他竟然被一群女人挟制住,被一个小丫头挑衅。 可他明白,真正让他无奈的,是京中文武对他的忌惮提防。 眼下大部队还没到,散了二十多年的势力难以聚拢,这一趟南巡,他才看清楚,昔日对父亲忠心耿耿的那些人,老的老、死的死,二代三代子孙们虽表面上愿意继承父辈意志,但还剩下几分真心几分热血,只有天知道了。 “大不了,玉石俱焚。”晋王眼眸阴鸷,恶狠狠道,“若不报杀父之仇,生我何用。” 这一头,七姜上了郡主的马车,才刚坐稳,就被劈头盖脸地责备:“你疯了,我可是警告过你,他要杀你祭天。” 七姜先是一愣,旋即笑道:“这不是没事儿吗?” 瑜初大怒:“真有了事,你还有命贫嘴吗,云七姜,你要死了,我就命展怀迁入赘王府,让你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 七姜啧啧道:“我家四夫人常说我恶毒,没想到郡主比我还毒。” “云七姜,他真的要杀你,他做得到。” “他若不想活了,我或许还怕些,可他还指望自己做皇帝呢,他现在杀了我,就什么都没了,我死不了。” 瑜初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要扬起手揍七姜一拳,但如何下得去手,悬在半空片刻后,重重地放下:“你可别告诉我,你是特地来救我的?” 七姜一脸嘚瑟的笑容:“这还用说吗,您自己看不明白?” “我不过是被他软禁,我也死不了,用不着你假惺惺。” “可我从一开始,就想把郡主从这一场皇权争斗里救出来,不想您被任何人利用,哪怕知道您死不了,也不能落在晋王手里。” 瑜初长眉轻拧:“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你是带着目的来靠近我?” 七姜说:“我也没说过假话,毕竟被托付的事,我一件都没做,暗道也好谋反也罢,都是您自己开口说的,我可没诓骗诱导您任何事。” 瑜初冷哼:“是啊,是我上赶着巴结你。” 七姜说:“但您信不信都不要紧,我就是觉着,算上皇帝,那么多了不得的男人们,合伙算计欺负你一个姑娘,算什么意思,我想把您摘出来。” “荒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与皇权对抗?” “这不是做到了吗,您一把火烧了王府,不就是最好的证明,您不想干了。” 瑜初沉沉一叹,说:“没那么简单,晋王今晚让你接我走,不过是你们人多势众,他不好撕破脸皮。他笃信我不会说出最重要的事,而他不会杀我,因为即便他想要的东西被付之一炬,我这个活人还能代替父王和祖父开口,更何况,他一定怀疑他想要的东西还在世间。” 七姜默默地听着,转身从一旁茶笼里取出茶杯,给自己倒了一口水压压惊,喝过了才想起来问瑜初:“郡主,您喝茶吗?”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 “那接下来难道不该是你问我,晋王到底想要什么东西?” 七姜捧着茶杯,正经道:“这不能问,是您的护身符,更何况,若能风波过去,一辈子都不用说出来,该多好?” “一辈子不提起来?” “是呀,不是什么都要说出来的,您从今天开始,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不就解脱了?” 瑜初怔怔地看着七姜,这些话她似乎听明白了,但似乎又不明白。 七姜说:“您得先自己放过自己,即便王爷快不行了,还有您的母妃呢,可您守住王府,娘娘就高兴了吗?我觉着,我若是王妃娘娘,只会盼我的女儿这一生,能过得比自己好。” 提起双亲,触动了瑜初的软肋,握着拳头十指几乎掐进肉里来克制情绪,但还是禁不住哽咽:“他说我父王快不行了。” 七姜说:“朝廷已经派人往东去销毁暗道、剿灭叛军,顺道,送了两位太医一起上路,今早天没亮就走了。” 瑜初问:“什么意思?” 七姜应道:“是我家老爷的意思,说要尽可能为王爷续命,能多活一日是一日,盼着郡主能与家人团聚,自然这还是要看老天爷的安排。” 瑜初苦笑,心里明白没什么指望:“就多谢太师大人了,但这么多年,什么名医都见过,宫里的太医并没什么了不起。” 七姜继续说道:“展怀迁告诉我,您在京城,其实是晋王要挟王爷的人质,让他不得不派出所有兵力来对抗朝廷。毕竟瑞王府再不济,您祖父留下的势力,也足够京城那些吃得肥头大耳的皇子皇孙们吓得屁滚尿流了。” “屁滚尿流……” “要不我换个词?” 瑜初好不耐烦,恼道:“行了,你接着说。” 七姜灿烂地一笑:“没啥可说的,不是皇帝和晋王的事儿吗,咱们逛夜市去,郡主,我好不容易张罗那么多人来,大家高高兴兴玩一场如何?” 瑜初方才也被车队的架势镇住了,不禁问:“多少人家,你怎么做到的,如今这京城里的千金小姐夫人们,难道都没规矩了,大晚上出门?” 七姜说:“太师府和司空府的面子,在京城比黄金还管用,何况世道总会变,倘若从咱们这儿开始,往后女眷也能晚上出门,不是挺好吗。” 说着话,车马已经到了夜市,黄将军家的少夫人和姑娘们并不需要七姜去接,她们自己就先到了。 为了不惊扰商户和普通百姓,前来伺候的衙差们只封了边上另一条街供夫人小姐们下马车,她们带着下人,一拨一拨井然有序地融入街道中,在乌泱泱热闹的人群里,就不扎眼了。 瑜初才落地,就被七姜拽了胳膊,如同邻家姐妹那般亲密,没了尊卑没了生分,拽着她就往前方灯火辉煌处走去,一面催促着:“可得赶紧的,好些吃的卖完就没了。” 不知不觉,瑜初就被拉着进入了嘈杂热闹的世界,吆喝声、欢笑声,乃至吵架声在耳畔闹哄哄,让她很不适应,又满心欢喜。 “云七姜。” “嗯?” “我身上没银子。” 七姜笑着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包在我身上。” 第299章 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 瑜初并非头一次逛夜市,但的确久违了,且不曾这般自由放纵和热闹,小时候身边必定跟了无数嬷嬷丫鬟,被簇拥着,被看护着,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更别说尝一尝街头巷尾摆着摊卖的各色点心。 但是今晚,七姜领着她从街头吃到巷尾,糖画、炸糕、甜汤、米酒,汤汁洒一身的肉饼,热气腾腾的包子,还有镇在井水里的瓜果,上手就拿着吃。 除了些粗糙的小吃王府里不曾见过,瓜果之类瑜初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可嘴上一边嫌弃,还是跟着七姜吃了个肚饱。 当她们遇上别家女眷,人家买胭脂水粉买香囊,戴着精致的面具,提着小花灯,都是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只有瑜初被七姜带着,吃得满身狼藉。 而半途才来的陈茵,总算与她们碰上了,七姜说:“茵姐姐,我还以为你出不来呢,也不敢去接你。” 陈茵清了清嗓子:“我要死要活地和他们闹,我爹几乎要揍我,但害怕皇上突然下旨,都不敢拿我怎么样,就是这会儿嗓子疼。” 瑜初问道:“下什么旨?” 陈茵说:“册封太子妃,本该今日就下来,说是黄卷上的绣纹错了,重新赶制呢。” 瑜初皱眉道:“这样大的事,还能出错,贵妃娘娘不管吗?” 陈茵也不明白,论理的确不应该,其中必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但幸好没下来,她高兴地说:“可见是老天安排我来和你们玩耍,真下了旨意,我必定出不来了。” 七姜说:“不如今晚跟我们回去,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陈茵笑道:“你要是不怕我家半夜来找人,我是不在乎的。” 七姜毫不客气地说:“就说是郡主留你。” 瑜初白了她一眼,嗔道:“你倒是会利用人。” 话虽如此,瑜初还是安排了人去传话,于是姑娘们逛尽兴后,各自归去,七姜和玉颜带着郡主、陈茵回到了太师府。 展怀迁虽已回家,事实上得到消息,他就带着暗卫前去晋王府外,待七姜全身而退,他才派人跟去夜市自己先回来,之所以不露面,是怕七姜在别人跟前不自在,只想她高高兴兴地玩一场。 此刻听说平安归来,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影,过了许久映春才独自进门,向他禀告道:“今晚少夫人和大姑娘,还有陈家千金都在郡主的院子里歇息,少夫人请您早些睡。” 七姜交了新朋友,且得到了无比的信任,展怀迁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可他们还是新婚夫妻,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说实话,他竟然有几分醋意。 忍不住心中发笑,这人生在世,究竟有多少奇妙的事,怎就会爱一个人,爱得恨不能将她放进眼珠子里,时时刻刻看着才高兴。 “你去跟着伺候,别让少夫人太胡闹了。”展怀迁吩咐道,“请郡主也早些休息。” 交代罢,展怀迁便不再等七姜,径自去了书房,待他忙完手头的事务,已时近子夜。 此刻吹灭蜡烛,出门要回卧房去,听得院门打开的动静,但见瘦小的身影溜进来,提着一盏橘黄的灯笼,堪堪照亮她自己。 展怀迁禁不住笑了,脚步轻盈地绕过来,一下从身后抱住了七姜,吓得她惊叫,不得不慌忙捂了媳妇的嘴。 “姜儿是我,不怕。” “干嘛呀,你这大半夜的在外头不睡,吓死我了!” “该我问你,怎么跑回来了?” “就是、就是……”七姜的身子放松下来,抬头看着展怀迁,软绵绵地说,“我想你了,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她们都睡着了,我就回来了。” 展怀迁一把将七姜横抱起来,仗着夜色昏暗就在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说:“抱我家娘子睡觉去。” 第300章 圣旨到了 七姜被抱着进屋,彼此宽衣解带,安安生生躺下后,不禁同时舒了口气。 展怀迁温和地问:“怎么了,今晚你瞪着晋王都不带怕,这会儿怎么叹气?” “是舒坦,不是叹气。”七姜安逸地说,“知道你会派人保护我,我才不怕他,可我就很快地瞪了他一眼,你的人眼睛也太尖了。” 展怀迁笑道:“我就在那儿。” 七姜不信:“我怎么没见到你?” 展怀迁拍了拍她的额头:“傻话,你见着我还了得?” 七姜回过神来:“可不是嘛,不能让晋王见到你,不过我见他就来气,没忍住就瞪了一眼。” “下回不许了,你把我吓坏了。” “他不敢杀我,不过是对郡主过个嘴瘾,我死了你不得替我报仇吗,晋王三个高手都没打赢你,夜里埋伏突袭都没取你的命,他敢来第三次吗?” 展怀迁严肃地说:“他死不死我不在乎,但不许你再做任何冒险的事,答应我。” “凶……什么?”七姜小声咕哝,虽说平日里总是她霸道,总是她仗着被宠爱欺负人,但展怀迁正经严厉起来,她就不敢不老实了。 “听见了没?” “不许你凶我。”话虽如此,她还是往相公身上蹭,答应道,“我知道,下次不敢了,你别生气。” 展怀迁轻轻拍了她的屁股:“老实些,那是一群疯子,没有人性,容不得你自以为是。” 七姜到底答应了,抬起头说:“那你也要小心,为什么直接杀了他,皇上可真墨迹。” “小小年纪,不要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展怀迁说,“更何况,皇上要扫清的,是太子未来所有的障碍,晋王不过是个刺头,事情远比你以为的要复杂。” 七姜这次是真叹气了:“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做梦都想和你安生过一段日子,真的。” 展怀迁心疼地说:“会有那一天,风波过去后,头一件事,跟你回家见爹娘。” 七姜笑了:“还有我哥我嫂呢。” “姜儿,想家吗?” “想,你不在的时候就会想,你在就不……” 但展怀迁不等她说完,便温柔地吻了下来,七姜弱弱地躲闪,想着昨夜的旖旎,委实怕他累着。 却不知这血气方刚的年岁,佳人在怀,新婚燕尔,展怀迁能以一当十的体魄,岂会在床笫间累着。 又是一夜春光,事后睡得酣甜香沉,隔日醒来展怀迁早随父亲上朝去,七姜懵懵地坐在床榻上,猛然想起被她丢下的三个姑娘,赶紧下地唤映春唤嬷嬷,手忙脚乱地穿戴梳妆。 紧赶慢赶来到瑜初郡主的院落,玉颜和陈茵正陪着郡主喝茶,三人看她都是笑意深深的目光,瑜初更是毫不掩饰地嫌弃,宣之于口:“少夫人,我们不配与您同床共枕?” 昨夜四个姑娘玩得高兴,便放下尊卑客套,真正如闺中密友般,挤在一张榻上睡,睡前还各自说着经历和故事,后来玉颜她们陆续睡着,今早醒来才发现,有人半夜跑了。 “你们喝什么茶,我也来一杯。”七姜心里害羞,几乎同手同脚地走来,在一旁坐下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我认床,实在睡不着,怕翻来覆去的吵醒你们,我就赶紧走了。” 三人默契地发出一声“哦……”,继而互相憋着笑,又或是假装拿起茶杯来,用衣袖遮挡笑容。 七姜脸蛋通红,急得眼眶都湿润了,禁不住说:“你们早晚也会嫁人的,等你们嫁了人就知道了,别欺负人。” 瑜初却说:“你家大小姐可是嫁过一回了,你当面说这话,合适吗?” 七姜立时反驳:“我们姑嫂才不会误会,玉颜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堂堂郡主,怎么挑拨人家姑嫂和睦,还不如我们村里的大娘,都是往好了劝的。” 瑜初不屑道:“那是没把你当自己人,客套话谁不会说,你问没问过展玉颜,她在不在乎你这几句?你这一句话,戳她两层痛处,一是她分明嫁过人,二是她嫁了人还不懂什么是夫妻恩爱。” 七姜气道:“我可一个字都没说,您全给说出来了,郡主,不是人人都像您这么聪明的,不是人人都那么小心眼爱计较,还抠着字眼不放的,本来没事儿,可您一下全挑明了,不是多事吗?” 陈茵呆呆地看着这俩人,一旁的玉颜轻轻拉了她的衣袖,眼神仿佛示意:天天这样,没事儿。 自然,玉颜才不会为了七姜的无心之话而多想,那三年她早就当不曾存在过,嫁人也好,没嫁过人也好,都无所谓,因为何世恒同样不在乎。 瑜初这儿一本正经地说:“可你要明白,往后去了女人堆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妃、夫人、千金小姐们,就是爱抠字眼,你说的每句话都能被她们嚼烂了吐出来,吞下再接着嚼,云七姜,我在为你好,你……” 就在她着急给七姜灌输京中女眷生存之道时,大院嬷嬷急急忙忙而来,顾不得礼仪尊卑,进门就找陈茵,催促道:“姑娘赶紧的,圣旨下了,府里接您回去呢。” 陈茵一下紧张起来,一直以来,都认定自己能淡然接受这件事,不料真到了今天,她忽然就觉着,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 “我们陪你回去,太子哥哥的大好事,我想来做个见证。”瑜初说着,看向七姜和玉颜,问道,“你们呢,不去凑个热闹?” 大院嬷嬷催促着:“耽误不得了,姑娘赶紧回府吧,宣旨的大臣们都在等您呢。” 陈茵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念了声:“不是说黄卷上的绣纹错了,重制且要几日吗?” 可容不得她奇怪,又有人赶来催促,恨不得扛起人就往外去。 且说七姜和玉颜都穿着家常裙衫,虽富贵但不庄重,这样隆重的场合实在不合适,这会儿也赶不及去换,唯有让陈茵先走,她们抓紧换了,看之后能不能赶上。 陈茵被拥簇着离去,瑜初也不禁念叨:“那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弄错呢。” 七姜问:“昨天你们就念叨这件事,什么东西?” 玉颜解释道:“宣旨的黄卷,按照旨意内容与接旨之人的身份地位不同,上面的绣纹各有不同,不知他们错了哪里,是高了还是低了。” 七姜不在乎:“不就是一张纸吗?” 瑜初嗔道:“可不是一张纸,没见识了吧。” 七姜毫不客气地反问:“难道郡主您一出娘胎就知天下事?” 第301章 太子妃的屈辱 “郡主莫要与我家嫂嫂一般见识,还请换了衣裳,咱们好不错过时辰。”玉颜拿这俩人没法子,唯有催促她们梳妆打扮,早早赶去陈府才是。 七姜如今早已适应了华服美衣的累赘,回观澜阁很快换上礼服,早早与郡主、玉颜汇合,三人赶去观礼。 上了马车,她继续问道:“那宣旨的东西错了,有什么要紧的吗?” 瑜初说:“你不是挺聪明吗,自己想想呗。” 七姜才不会生气,嬉皮笑脸地问:“请郡主赐教,我一个小妇人能懂什么。” 瑜初嗔道:“你这脸皮厚的……罢了,扭扭捏捏脸皮薄的我还不喜欢呢,这么说吧,不仅仅是一张圣旨,从今日起到大婚,册封太子妃的规格礼仪皆有定数,不可多一分不可少一分,少一分失了太子妃的尊贵,多一分,你说,太子妃再往上去,是什么?” 七姜摇了摇头,但很快反应过来:“皇后?” 瑜初点头:“太子妃若僭越了皇后的尊贵,这可是以下犯上要当谋逆论处的大罪,就看有没有人以此做文章。” 七姜想了想,说道:“听展怀迁提起过,太子殿下与皇上父子情深,这在从前很少见,好些皇帝都怀疑自己的儿子,儿子们也不甘心年纪轻轻都耗在东宫,总巴望着老子赶紧死。” 瑜初笑道:“展怀迁竟还对你说这些?” 七姜继续说着:“可当今就不一样,他们父慈子孝,太子从不在朝堂上遮掩他的本事,能一个人吵赢一群大臣,而皇上呢,也从不拦着不压着,儿子有多大能耐都让他使出来,从不担心儿子要抢自己的皇位。郡主,是不是这样?“ 瑜初打量着七姜,说:“你这话虽粗,道理却不差,看来展怀迁是真喜欢你,连这些事都告诉你,我知道男人们并不喜欢与女人谈论家国大事,总觉得女人们听不懂,也不配听。” “展怀迁可不是这样的人。”七姜傲气地说,“何况,郡主您一辈子又见过几个男子呢,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世上总有好人和坏人,男女都一样。” 玉颜耳朵嗡嗡的,终是忍不住说:“咱们不斗嘴,好好说话成吗,郡主,您大人有大量,让一让我家嫂嫂吧。” 七姜和瑜初都笑了,又提起那绣错了纹样的圣旨,瑜初道:“贵妃娘娘最近忙什么呢,这么重要的事,都能让底下的人出错,是她欲擒故纵呢,还是真不如从前了。” 车马飞驰,三人到达陈府,宅门外已停满了要来道贺的各家马车,这消息灵通的,竟是比七姜他们来的还早。 因大小姐有交代,下人们殷勤地将郡主和展家女眷引入府内,好在赶上了吉时,再三推让后,七姜也和陈家的女眷站在了一起。 不久,吉时到,盛装打扮的陈茵在众人的拥簇下来到庭前,此处已摆上香案,但见青烟直上,繁盛兴旺,七姜已经听见好几个女眷窃窃私语,说是好兆头。 礼官上前宣旨,陈阁老年事已高,圣上特许免跪之外,所有人都跟着拜倒,七姜虽是外人,但此刻跪的是天子,她自然要服从。 然而圣旨上那些文绉绉的话,她半句也听不懂,于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发现瑜初郡主也抬起了头,收回目光时,同样发现了这一边的七姜,彼此眼神交汇,继续垂首听旨。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后,陈阁老接旨,礼成。 七姜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转身,就领着家眷来跪拜孙女,七姜才意识到,茵姐姐如今真正是太子妃了。 一切的礼仪规矩,陈茵在宫里被教导了无数遍,所以她才会觉着自己能平淡地接受这一切,可亲眼见家人跪倒在自己的跟前,她到底没忍住,眼泪打转时,忽然见七姜从人群中抬起头,那甜甜的一笑,终于让她镇定下来。 “祖父请起,孙儿承蒙皇恩,如今册为太子妃,必当不辱陈氏门庭,尽心侍奉主上,挂念百姓疾苦,以天下苍生为重。” “娘娘千岁千千岁……”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七姜都热了出汗,那之后还有繁复的礼仪,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她才被下人请去后院,可惜还不能见到茵姐姐,不过是换个地方歇息。 瑜初贵为郡主,自然是上上宾,应付罢了陈家那些有头脸的女眷后,才得以脱身来和七姜汇合。 进门后,待屋子里的丫鬟都散了,她立刻卸下端庄稳重,拿手扇着风说:“这人一多,气味都不好闻,女眷们各擦各的香粉,没把我熏死。” 玉颜在一旁默默含笑,金枝玉叶的郡主,眼看着一天天学成了七姜的模样,说话语气和举止,都越来越像。 本以为只是陈茵被压抑太久,满心憧憬七姜的自由自在,才会学她,如今看来,这不是学不学,就是七姜身上的一切,会自然而然地感染到周围的人。 “享受这一刻的消停吧。”瑜初喝了茶,放下茶杯说,“陈阁老这会儿不定怎么心梗呢,黄卷上的绣纹不对路,那是宫里打发低位宫嫔,连娘娘都称不上的那几位。” 玉颜问:“怎么会这样,到底没改吗?” 七姜也不服气:“这什么意思,陈阁老能看出来吗,茵姐姐她自己知道吗?” 瑜初放下茶杯,说道:“方才打听了几句,是钦天监算不出更好的日子了,错过今日,大婚之前再无册封宣旨的吉日,不过我也觉着奇怪,怎么那么巧,昨天是吉日,今天也是吉日。” 七姜恼道:“既然已经查出不对劲,不改还照样宣,那就说明是贵妃娘娘默许的,是她故意降低了儿媳妇的尊贵,她故意的吗?” 瑜初道:“这不好说,但贵妃一定有责任,只要陈家不追究,旁人说什么都不作数,毕竟圣旨在陈家收着呢,他们说不对就不对吗,可陈家若追究这件事,后面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七姜糊涂了:“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 玉颜温和地说:“嫂嫂,陈家可是出过一位皇后的,陈阁老眼下还是国丈之尊,这打脸的不只是太子妃,羞辱的还是陈皇后的尊贵。” 第302章 才知道自己那么没用 陈皇后故世后,按着母凭子贵,所有人都以为贵妃会顺理成章成为新皇后,但左等右等,期间更有大臣上奏,提及中宫空悬,一朝不可无国母庇佑天下百姓,可皇帝始终淡淡的,这事儿毫无声息地就被压了下去。 这般之下,所有人都会认定,是帝后伉俪情深,是贵妃尊敬皇后,立她的亲侄女为太子妃,更是最好的证明。 但今天这事儿,在细枝末节里展示了皇室的傲慢,外人或许未必能知道,可知道的人心里都明白,上面这是要让谁下不来台。 七姜不明白,多大的仇,才能对一个死了的人还放不下,贵妃吗,又或是皇帝自己? 此时有婢女来传话,大小姐跟着老爷们进宫谢恩去了,家中备有酒水饭菜,请贵客享用。 瑜初对七姜说:“看来今日是见不上了,咱们回吧,这里客人会越来越多,他们麻烦,我们也头疼。” 虽然很快就有陈府女眷前来盛情挽留,七姜他们还是先离开了,出门时,外头整条街堵得动弹不得,走出很远,还有各家的轿子、马车源源不断地往陈府赶去。 见这光景,七姜放下帘子,说道:“茵姐姐说,这些年太子对她不好,外人都议论会不会最后换人,甚至有人当面嘲讽她,那时候太子不护着她,偶尔还当众折辱她,那些人就更猖狂。这下好了,大婚后,女眷们进宫觐见太子妃,看她们怎么抬起头,我若是茵姐姐,我是要记仇的。” 瑜初说:“朝廷皇室里,没有永远的仇家和对手,利益至上,你这话说的,太天真了。” 七姜向来从善如流,虽然她都不知道这四个字,可好赖话能听得明白,郡主看似嘲笑她没见识,常常很多话都是在告诉她,该如何在这个世道里生存下来。 她于是真诚地感激:“多谢郡主,我记下了。” 瑜初反而一哆嗦:“这是怎么了,你不顶几句嘴,我还不自在了。” 玉颜笑道:“郡主您又玩笑了,嫂嫂她也不能总没规矩,传出去,若是叫大伯母知道,嫂嫂该挨罚了。” 瑜初说:“可我听人提起,展夫人十分宠爱儿媳妇,窦良娣故世时,多年未出现的展夫人,特地进宫吊唁,但并不是敬重窦良娣,而是为了给初次经历大场面的儿媳妇撑腰,是不是有这回事?” 玉颜应道:“大伯母依礼进宫吊唁罢了,您误会了。” 七姜在一旁,本是得意洋洋要炫耀一下自己有天底下最好的婆婆,话却被玉颜挡下了。 瑜初见她懵懵的,不禁笑道:“你可学着些,将来玉颜去了司空府,留你守着太师府,你怎么当家,怎么应付外人?” 七姜无话可说,她心里的确没底,而玉颜是那么的了不起,眼下自己不过是把日子过一天是一天,仗着朝廷有大事,不去想将来,一旦正经想一想,脑袋一片空白。 玉颜说:“有大伯母在呢,嫂嫂不必担心。” 瑜初好奇地问:“说起来,展夫人和太师究竟怎么了,我在东边都听说一些故事,来了京城也算亲眼见识,他们这算什么,到底和离了没有?” 七姜难得严肃起来,欠身道:“还请郡主看在我的面上,不再提这些事,我们本不该拿他人的痛楚当玩笑来说。” 瑜初大方地点头:“应你便是,我也是随口说的。” 七姜很高兴,再次欠身:“多谢郡主。” 与此同时,陈茵已带着家人进宫谢恩,与祖父、父亲在大殿拜过圣上,苏尚宫便来领路。 今日再相见,苏尚宫已然改口,称呼她为太子妃娘娘。 陈茵微微颔首,庄重优雅地一步步往内宫来,走过宫门,但见熟悉的身影在前方,可这会儿,太子不是该和皇室子弟一同去太庙祭祖,向先祖禀告他要大婚了吗? “殿下怎么?”陈茵问苏尚宫。 “礼亲王代祭了,殿下早起说身子不适,并未去往太庙。”苏尚宫一面说着,眼神是晃荡的,到后来忍不住道,“殿下心情不好,还请娘娘谨慎些。” 陈茵听着古怪,但没多问,很快,她们便到了项景渊的面前。 见到太子,陈夫人和少夫人皆叩首行礼,太子命苏尚宫搀扶,说道:“往后再相见,私下里夫人不必叩拜,今日起,我也是您的半子了。” 陈夫人恭恭敬敬地说:“妾身不敢当,皇恩浩荡,本是太子妃娘娘一人之福,妾身岂敢僭越。” 项景渊淡淡的,命令苏尚宫:“带夫人与少夫人去祥英殿吧,我与太子妃有话说。” 苏尚宫很是为难:“殿下,娘娘她……” 然而太子飞过含怒的眼刀,不容拒绝,苏尚宫默默地一叹,只能先带人走了。 如此,连带着十几个宫女都跟着离开,陈茵身边只留下一个平日近身伺候的宫女,但识趣地站开很远,不敢听二位主子说话。 “苏尚宫说你身体不好,脸色……”陈茵望着太子,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额头,但想这大白天的,在宫里不合适,还是收了回去。 “你委屈吗?”项景渊不等陈茵的手落下,就抓过握在了掌心里,“还是说,你压根儿就没发现?” 陈茵淡淡地说:“看见了,圣旨上的绣纹还是错的,不是太子妃应有的规格。” 项景渊道:“你祖父怎么打算?” 陈茵说:“区区小事,我们家不在乎。” “当真?” “不论如何,我已经是太子妃,真有什么事,将来也算得清。” 项景渊说:“可我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开始了,你就不怕,你成为太子妃后,反而要走上一条被一点点剥去尊严高贵,到最后被踩入泥泞,乃至损了性命的路,这才是刚开始。” 陈茵淡定地问:“这话,难道册封我为贵妃,是为了继续羞辱姑姑吗,究竟是贵妃娘娘这么恨她,还是皇……” 项景渊捂住了她的嘴,无声地摇了摇头。 陈茵点头,不再说了。 项景渊道:“一些话,我能说得,你不能说,说出口就是天大的罪孽。” 陈茵答应下,待他松开手,才含笑问:“殿下,今日起,你我算是夫妻了吗?” 项景渊温柔地点头,毫不顾忌地将她拥入怀里,说道:“茵儿,可我才知道自己那么没用,连一块布都没法儿替你争来。” 第303章 只看你将来对我好不好 若是这个人,连一块布都要为自己争,陈茵忽然觉着,未来有那么一些些指望了。 虽然他们算“和好”了,可陈茵心中的芥蒂并没有完全消除,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些让她无比难堪屈辱的事,想起项景渊的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无视,甚至会为了他想要轻描淡写地翻篇而生气。 可她就是没出息,就连恨也是因为爱着他,哪怕瑜初郡主说她只是见过的好男人少,才会认定太子,但陈茵不这么认为,她就是喜欢这个人,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在第二个男子身上留下目光。 诚然,绝不会上赶着自甘下贱非君不嫁,在项景渊低头之前,若不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嫁,但凡贵妃松口,她早已决心此生不嫁,自由自在地度过一辈子。 曲曲折折,他们的心还是连在一起,陈茵此刻能明白,最艰难的不是过去的那几年,而是往后的一辈子,面对家国天下,面对朝堂,面对皇室宗亲以及病痛和衰老…… “景渊哥哥……”陈茵开了口。 “嗯?”项景渊闻声,不禁松开怀抱,惊喜地看着面前的人,“多少年了,没再听你这么叫我。” “册封太子后,就不敢再叫了。”陈茵说,“可我如今是太子妃,至少私底下夫妻间,我可以叫一声是不是?” “叫,爱叫什么叫什么。”项景渊说,“茵儿,过去的几年里,每欺负你一回,我的心也跟着碎一回,不是矫情的话,你信吗?” 陈茵说:“信不信都过去了,我只想看你将来对我好不好,但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若关乎朝廷百姓,纵然要我的性命,我也绝不为难你。” 项景渊眉头紧蹙,凶道:“胡说什么,你看这就来了是不是,我没能为你争一块布,这下你是要把性命都搭上?” 陈茵却笑:“听说展怀迁从来不凶七姜,她就是把太师府拆了,展怀迁也会好声好气的。” 项景渊不屑道:“他随他爹惧内,没出息的东西。” 陈茵哦了一声,便理了理衣衫,要往祥英殿去。 太子伸手拦下,没好气地问:“这就生气了吗,为何要我惧内,我们有商有量的不好吗?” 陈茵道:“方才可是殿下先凶起来,又提那块布,我都说了,我们家不在乎,我是更不在乎。” 项景渊道:“你的丈夫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能不能给他几分面子。” 陈茵莞尔一笑:“那就看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多好了。” 项景渊恼道:“过些日子,就让展怀迁把云七姜休了发送回娘家去,你不能再和待她一处,都被带坏了。” 陈茵笑得愈发灿烂:“殿下,姜儿这丫头,很神奇是不是,郡主如今就爱和七姜在一起,天天吵架拌嘴,七姜不怕她,她也不恼七姜,没想到,郡主在京城也有朋友了。” 项景渊跟着一同往祥英殿走,话题既然岔开了,自然而然顺着说下去,问了些瑜初的近况,为她和晋王的关系担忧。 “他们真的会在我们大婚时动手吗?” “眼下看来不会,南方势力虽不可小觑,但一盘散沙,二十多年了,昔日旧部老的老、死的死,子子孙孙又有多少能秉承遗志。而这遗志,不论他们是什么立场,放在当下,就是谋逆叛国,罪不可赦,若无满盘胜算,岂敢轻易挑衅皇权。” 陈茵说:“其实我很好奇,瑜初郡主手里的证据是什么,但姜儿说,若能让她带进棺材里,岂不是更太平,我觉着有道理。” 项景渊道:“是什么都不重要,我一定会为自己扫清障碍,而不单单靠父皇,于这朝堂和天下,我有我的抱负理想,我要比父皇做得更好。” 陈茵下意识地前后看了眼,郑重地说:“殿下,还请谨言慎行,东宫储君的难处,您因为皇上的慈爱而忽视了,可旁观者都很清醒。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无,不过一瞬,世上哪一对反目的父子,不也曾有过天伦和美之乐呢?” 项景渊含笑道:“是了,多谢太子妃娘娘提点。” 陈茵骄傲地抬起头:“我可不只要做殿下的贤内助,殿下,我想以太子妃的身份,为天下的女子做些什么,我不会轻易挑衅皇权和朝政,也绝不为难您,可我就想做些什么。” 项景渊也正经地答应:“我朝历代出贤后,皆为天下女子振臂高挥,你也当效仿先贤。” 陈茵恭敬地欠身:“多谢殿下。” 但项景渊不得不提醒:“先放在心里,不要露出来,眼下那块布到底什么意思还没弄明白,为天下人奔忙之前,先保住你自己的小命。” 祥英殿中,贵妃眼见两个孩子面带喜色地进门来,想起昨夜母子间的争吵,她明白,儿子并没有什么不适,他就是不愿去太庙祭祖,非要等着亲眼见一面陈茵。 过去几年里,他有多厌恶这丫头,就有多深爱这个女人,是她瞎操心,是她白费苦心想要再撮合她们。 贵妃淡淡含笑,看着一对人儿拜倒,道了免礼,又待陈府女眷向他们行礼后,一众人才坐下。 那之后,说的俱是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陈茵被叮嘱保重身体,不能再随意出门,诸如此类念叨了大半个时辰,贵妃才放她们走。 太子还要去见皇帝,只能送出祥英殿,这一别,若非大婚典礼的准备,他们没什么能大大方方见面的机会,项景渊满腹的话,最后只道了声:“照顾好自己。” 陈茵笑道:“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就要一辈子被拴在您身边了,殿下,就放心让我去自在几天,我一定好好地回来。” 项景渊温和地颔首,向陈夫人致意后,就带人先走了。 陈茵的嫂嫂上前来轻声问:“茵儿,你和殿下真的没事了吗?” 陈夫人也是眉心紧蹙,这俩孩子的反转也太快了,忍不住问:“闺女,你们到底为什么不好,又为什么好了?” 陈茵笑而不语,径直带着母亲和嫂嫂往宫外去,出了皇城,便毫不客气地说:“请母亲和嫂嫂回家招待贵客,我就不去了,不愿见人多,和郡主的棋还没下完,这就去太师府。” “可是……” “使不得!” 面对婆媳俩的劝阻,陈茵挺起背脊,傲然道:“这是太子妃的命令,夫人们退下吧。” 第304章 展怀迁都三岁了吧 论地位尊卑,如今陈夫人是不得再约束女儿了,可今日才册封太子妃,就到处乱跑,这如何使得。 她一咬牙,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上手来迅速将女儿摁进马车,并跟着上了车。 车马前行后,陈夫人才道:“大婚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若出了纰漏有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爹交代,你爹又如何向皇上交代?” 陈茵淡漠地看着母亲:“娘,你们难道不该是伤心我出了事,父亲不也应该和您一起,为了我难过?”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陈夫人着急地说,“你若有什么事,我能不伤心吗,可伤心完了呢,就不要给上面交代了?茵儿,你如今可是太子妃,我们、我们……” 然而闺女眼中越来越黯淡的目光,到底叫陈夫人闭上了嘴,她是当娘的,岂能不在乎自己的骨肉,可身在这样的人家,面对这般的境遇,她们母女都身不由己。 “娘,我想去太师府。” “不成,你实在要去,回府等你爹出宫后,让他答应了,你再去。” “娘……” “茵儿,你别为难娘。”陈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我若在你身上有了差池,你爹怨怼我,我如何在你嫂嫂跟前立威,如何在家里做主,老太太又该念我了。不是我不让你去,你和你爹说,你爹放你去,你就是去天涯海角我也不管。” 望着母亲,陈茵一颗心渐渐冷下来,她仿佛感受到了姑姑在王府和宫中的孤立无援。 姑姑膝下无子,是不是也曾被祖父祖母无情地念叨过,她才意识到,姑姑的一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竟全然不知。 陈夫人先哽咽了,拭了拭眼角,说道:“娘都不敢看你了,我知道你伤心,茵儿,别怪我,别怪我……” “也许,是解脱了。” “你说什么?” 陈茵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我们回府吧,娘,我不闹了。” 陈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高兴起来,带着泪花就笑:“这才好,这才是娘的好闺女……” 护送太子妃回府的队伍很长,车轮滚滚、马蹄声声,陈茵冷静下来,眼下很想见七姜外,还想见项景渊,想告诉他自己才冒出来的一个念头,总觉得姑姑的死,谁也怪不上。 这一日,因册封太子妃,京城足足热闹了一整天。 各种消息传入太师府,此刻说起太子妃车驾回府,结果被堵在两条街外,张嬷嬷念叨着:“待我们大姑娘再嫁的日子,且要好好置办嫁妆,走他个两条街也走不完,叫人抬着满城转悠,风风光光的。” 七姜笑道:“那也太张扬了,都不是司空府和太师府的做派。” 张嬷嬷很是惊喜:“哎呀,如今也能从我们少夫人口中听见这话了?” 七姜却叹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得在京城活下去不是,我都学着呢,我又不傻。” 张嬷嬷很是欣慰,又劝道:“您别总和郡主过不去,她到底是郡主,虽说如今瞧着姐妹一般,兴许哪天就翻脸了,咱们不好对付。” 七姜笑道:“嬷嬷,我看人不会错,您放心吧。” 这话张嬷嬷自然是信的,说道:“我们少夫人不仅看人不错,如今越来越能耐,四夫人可有两天没闹腾,秀景苑安生了不少,那些下人也不闹着要走,可算消停下来,您到底对四夫人说了什么,她怎么一下就老实了?” 七姜笑道:“没说什么,四夫人这人吧,就是死脑筋,你给她解开些,她还是能听懂人话的。” 但提起这一茬,七姜不得不烦心,府里的人排摸了一遍,暂时没什么线索,找不出那个所谓被老太太派去掐死了姨娘的下人,且算着年岁,那人如今也该四十来岁,碰上运气不好的,一场病压下去,未必还活着。 “少夫人,您想什么呢,是不是饿了,今晚也要等二公子回来再用饭吗?” “不了,我一会儿去郡主院子里,展怀迁今日且要忙呢,那群使臣轮着给太子道贺,他要去安排。”七姜好不耐烦地说,“他到底当的哪门子官,怎么什么都要干呢。” 张嬷嬷说:“万岁和老爷这是把我们哥儿当宰相培养呢,宰辅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可不能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傻子,那朝廷不完了吗?咱们老爷,就是从各部各司各衙门一步步走上去的,不然也不能丢下才生完孩子的夫人,就出使外邦。” 七姜不禁问道:“那两年父亲不在家,母亲过得怎么样?” 张嬷嬷无奈地一叹,说:“老太太是不敢对大夫人怎么样的,大夫人背后可是司空府,她惹不起。可这家里的气氛,您知道,谁也没个笑脸,整日里死气沉沉,原先大老爷在家还能让夫人高兴些。虽说有了哥儿分散夫人的心思,但小奶娃时不时吐奶了,时不时哭闹不休,即便有奴婢们照顾着,大夫人也记挂揪心,有几回哥儿发热,夫人整夜整夜抱着,那会子大老爷还在天涯海角呢。” 七姜说:“父亲回来时,展怀迁都三岁了吧。” 张嬷嬷点头:“可不是吗,哥儿都能利索说话了,见当爹的却不认得。” 七姜问道:“后来父亲和母亲就不和睦了?” 张嬷嬷摇头:“还是正经好过一阵,但老爷从外藩归来后升了官,朝务越来越忙,奴婢几天也见不上几回,仿佛老爷还在外藩没回来。您说说,奴婢尚且如此,大夫人心里能好受吗?” 七姜问:“父亲他,当真不好女色?” 张嬷嬷笑道:“这怎么说呢,大老爷是太忙了,别的什么话,奴婢这个外人就不好说了。” 七姜一脸虔诚地看着嬷嬷,嬷嬷自知过来人,想来想去,眼前的孩子那么可靠,实在没必要和少夫人打哑谜,便道:“您是不是好奇,为何那几年里,大夫人没再怀上过?奴婢听值夜的人说常常……” 七姜伸手拦住了嬷嬷:“不必说下去,我知道了。” 张嬷嬷笑道:“您悟到了吗,咱们少夫人真是长大了。” 七姜嗔道:“才认识几个月,我就长大了?” 张嬷嬷抬手比划着,正经道:“您就是长个子了,您不觉着吗?” 第305章 这脏东西和我们家杠上了 七姜的目光,落在张嬷嬷丰腴的胸脯上,心里默念着“长大”二字,干咳一声后,别过脸说:“娘说我还小呢,慢慢来,不着急。” 张嬷嬷哪里知道孩子的心思,便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大老爷从藩外回来头几年,夫妻之间还是很恩爱的,年轻夫妻岂能不干柴烈.火,值夜的丫头也常常听见动静。可是老爷太忙了,升官后越发顾不得家里的事,常常在书房忙过子夜,就不回房睡。” 七姜小声嘀咕:“他怎么舍得,我在郡主那儿过夜,展怀迁都要吃醋呢。” 张嬷嬷道:“那会子宅子没这么大,老太太四夫人那儿有什么动静,都会影响到夫人,咱们这头的事也会传过去。有一回过节,全家人难得凑齐吃饭,老太太却当着所有人的面,问老爷身子好不好,怎么总不和大夫人同房,还问大夫人打算几时再怀一个,更提起了纳妾的事,说家里太冷清,子嗣太单薄。” 七姜的心火蹭蹭燃起来,已是握紧了拳头,气得不行。 张嬷嬷安抚了几句后,才道:“自那以后,值夜的丫头们再也听不见那些事的动静了,不知是老爷失了兴致,还是夫人不愿意,到哥儿七八岁的时候,老爷就常住在书房,都不回卧房了。” 七姜好生无奈:“这还当什么夫妻呢。” 张嬷嬷叹道:“再后来,咱们搬来这宅子,沁和堂、秀景苑离得远,倒是清净了,谁知夫人回娘家小住两天,就被萧姨娘爬上了床。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萧姨娘怀上了三哥儿,秀景苑那头呢,二姑娘才落地,四老爷却病重,跟着姨娘也没了,家里喜一阵歹一阵的,三哥儿落地后不久,大夫人就决定离家搬去惜园,这一走就是十多年。” 七姜问:“那老婆子问母亲几时再怀一个时,父亲怎么说的?” 张嬷嬷神情沉重:“奴婢在一旁给哥儿喂饭,亲耳听见的,大老爷说,正打算再要一个,请母亲别着急。” 七姜着急地问:“母亲呢,她怎么说?” 张嬷嬷说:“大夫人没说话,后来动了几下筷子就说不舒服,带了二公子离开了。奴婢折回去取哥儿落下的玩物,就见大老爷被老太太训斥,说没有哪家儿媳妇敢撂婆婆的脸面,又说起当年她是如何当儿媳妇,如何被婆婆折磨,还说她命不好,生养的儿女不是留不住,就是留住的不要她。” 七姜奇怪地问:“她不是很喜欢四老爷,展怀迁说,大老爷是被祖母养大的,四老爷是那老婆子自己养大的,她这话,不是把小儿子都算进去了?” 张嬷嬷不屑地说:“她只是喜欢能自己养大孩子这件事,为了向她的婆婆证明她也可以养活孩子,四老爷呢,从小就烦他娘,偏偏自己没什么大本事,从念书到功名,都是老太太为他张罗,一面想逃离母亲,一面又离不开母亲,什么母慈子孝,不过是对冤孽母子罢了。” 单是听这些话,七姜就觉着胸闷气短,后来去见郡主,瑜初见她闷闷的,还以为不乐意来相陪,当面说:“你若不想见我,不必假惺惺的,如今对你没什么利用价值,你不必再来巴结我。” 七姜才说是为了家里的事心里不好受,但长辈的事不该她议论,希望瑜初能体谅些。 瑜初能明白怎么回事,不追问,但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展夫人那般骄傲高贵的人,都叫他们糟践了。” 七姜说:“幸好幸好,展怀迁不像他爹。” 瑜初笑道:“话说回来,展怀迁怎么就看上你了,虽说你们是先成亲的,但他若看不上你,你的日子不会这么好过。” 七姜一副过来人的高姿态:“将来郡主遇上良人就明白了,喜欢一个人要什么道理呢,两情相悦是需要反省的事吗,在一起高兴快活还不够?” 瑜初嗔道:“瞧你轻狂的,就你有男人?” 不论如何,和郡主闲话一顿饭,七姜的心情也好多了,之后听下人通报二公子快回来了,她便辞别了瑜初,亲自来东角门迎接。 展怀迁归来时,天上飘起了雨点子,他撑伞将七姜搂在怀里同行,一面说着:“等我做什么,提着灯笼喂蚊子呢?” 七姜说:“听张嬷嬷讲了过去的事,心里堵得慌,非要见了你才好。” 展怀迁苦笑:“我爹我娘的事儿?” “嗯,真叫人难受。” “都过去了,千万别去问我娘,何苦戳她的伤心处。” 七姜说:“因为上官清的事,娘曾说她也有对不住父亲的地方,没有及时站出来保护父亲,明明那件事父亲也是受害的人,可她都推给了父亲。但再往前推,听完张嬷嬷说的,我觉着哪怕换做你我,我可能也不会再站出来保护你,若要经历那么多破事儿,在我心里你必定已经不重要了。” 展怀迁轻叹:“还是别叫嬷嬷给你讲这些事了,你才多大,干干净净的心,装下这些做什么。” 七姜说:“可我知道了,才能更体贴你,才能更理解娘,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正说着,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追来,夫妻俩转身看,见是展怀迁派去别庄的手下。 “二公子、少夫人……”来者喘着气,顾不得接丫鬟送上的伞,站在雨地里说,“晋王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接管了别庄的事,把上官姑娘半路又送回老太太身边去了。” 七姜气得不行,莫名地问:“我们家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手下说道:“他们劫马车,把我们的人都打伤了,问上官姑娘我们是做什么的,姑娘说我们是人贩子,晋王的人便要抓我们送官。小的们寡不敌众,又有人受伤,就先撤了。” 展怀迁已是满脸沉重,将雨伞递给七姜,说道:“先回去吧,我去见父亲。” 七姜知道这事儿牵扯上朝廷了,她帮不了忙就不该拖后腿,二话不说,带着映春就走。 “少夫人,怎么了?”走远后,映春才紧张地问。 “天知道呢,没好事就对了。”七姜咬牙切齿地说,“晋王这脏东西和我们家杠上了。” 第306章 没能守住,没能珍惜 大院书房里,展敬忠难得闲暇,正与怀逸在灯下对弈,刚好一局分了胜负,展怀迁来了。 “二哥。”怀逸起身行礼,问道,“二哥怎么才回来,您淋雨了?” “我与父亲有要紧事说,你先歇着去。”展怀迁说罢,低头看了眼棋局,见弟弟面前是黑子,又温和地说,“逸儿,棋艺见长,能将父亲逼得这么紧。” 怀逸很高兴,但谦虚地说:“是父亲让着我,哥你几时得闲了,再好好教我。” 展怀迁答应下,便让弟弟早些去睡,待他离开后,才正经向父亲提起方才得知的事。 “眼下不知晋王的人会在别庄逗留多久,我想亲自去一趟,这件事可大可小,晋王不会无缘无故找去那里,他必定有所图。”展怀迁说,“就当儿子不孝,儿子真怕祖母胡说些什么,给您按下罪名。” 大老爷淡淡地说:“我若不好,她必然受牵连,老太太不会和自己过不去,这些事上,她还算分得清轻重,何况,你爹我能有什么罪名怕被诬陷?” 展怀迁道:“上官清已然污蔑儿子的手下是人贩子,只怕更难听的话还在后面。” 大老爷不以为然:“她必定是吓着了,心里不想回上官家,见有人愿意帮她,只想着脱身,才口不择言,冷静下来她是个能明白轻重的姑娘,不至于如此。” “父亲……” “没什么大事,这件事你别管了。” 展怀迁觉着古怪,自然要问:“父亲,难道您另有谋算?” 大老爷笃悠悠地整理棋盘,眼皮也不抬地说:“能有什么谋算,明天自然派人去解释清楚,怀迁,眼下你的任务是管好那些使臣,筹备殿下弱冠礼和大婚的关防最要紧。” 展怀迁指了棋盘说:“你当儿子是怀逸,看不出来您让着他,也看不出来您在骗儿子?” 大老爷抬起头,微微一笑:“骗你什么了?” 展怀迁握紧拳头:“父亲,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老爷笑道:“爹这辈子做的事,天下人知道的你知道,天下人不知道的你也知道,爹还能瞒你什么?” 展怀迁沉沉一叹:“罢了,只要不与家国百姓对立,儿子都会站在您这边。” 大老爷手里把玩着棋子,欣慰地看着儿子,说道:“怀迁,倘若爹当真与天下相悖,你会大义灭亲吗?” 展怀迁摇头,毫不犹豫地说:“不会,儿子会尽力救赎您犯下的罪孽,求得您一线生机,而后将您软禁家中,再不得入世。” 大老爷意味深深地一笑,放下棋子,问道:“儿子,在你眼里,什么事是与天下相悖的?谋逆?又或是枉顾百姓生死?” 展怀迁道:“自然是后者,至于谋逆,输了才叫谋逆,但若为此害得民不聊生,那又成了后者,儿子站在百姓的立场,只能让您输了。” 大老爷颔首:“很好,始终将百姓系于心,爹总算没白教你。没什么事了,老太太那头不必你和姜儿插手,爹会派人去处置。还有上回就说了,姜儿性情太冲动,做什么事都横冲直撞,如何使得,你要多引导引导她。” 展怀迁知道自己要不来答复,上回激怒父亲罚跪七姜,就已经很古怪,他愿意相信父亲有不能告知自己的谋算,可他隐隐觉着这份谋算,会是一桩荒唐事。 “父亲早些休息,儿子退下了。” “去吧。” 书房里又静默了片刻,展怀迁才离开,屋外大雨滂沱,再下几场雨,盛夏就要过去了。 下人打伞送二公子出门,却见少夫人在外等候,那么大的雨,七姜独自撑伞站在树下,纵然枝叶也挡不住大雨砸落在伞面上。 噪杂的雨声里,展怀迁生气道:“大雨天站在树下,若有电闪雷劈,不要命了吗?” 雨太大,展怀迁说话声自然跟着大,几乎吼了这一句,把七姜吓得一哆嗦。 可即便雨中用的琉璃灯光线昏暗,不足以看清他的面容,她也知道,展怀迁被他爹气着了。 “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坐不住才来找你。”七姜温柔地说,“不是总叫我少动肝火,你怎么也着急起来。” 展怀迁恍过神来,立时心疼了,说道:“我、我刚才……” 七姜大度地说:“没事,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我们回去吧。” 展怀迁撑过伞,却只顾着为七姜遮挡,七姜察觉到后不乐意,被他骂道:“你若不来,哪有这事儿,还不老实?” 七姜便凶他:“展怀迁你可以了啊,都骂我两回了,要不要我给你跪下磕头……” 小两口吵吵闹闹地离去了,却不知父亲此刻,正在大院门下望着他们。 展敬忠方才忽然想起什么话,跟出来想要嘱咐儿子,却见到七姜来接他,雨势虽大,这俩孩子说话声也大,那几句话,都叫他听去了。 这才是夫妻过日子该有的情趣,和也罢吵也罢,心里都记挂着彼此,撑一把伞也想着要多遮挡另一半。 可他的另一半,已从身边离开了十年,他们也曾共撑一把伞,也曾…… 展敬忠苦笑起来,儿子儿媳妇的恩爱甜蜜,在他看来并不新鲜,儿子此刻享受的幸福,他都拥有过,可他没能守住,没能珍惜。 “大老爷,雨太大了,您进去歇着吧。” “对了,传话给叶郎中,大夫人夏日贪凉,每年入秋都会病一场,让他提前去问候,若能调养起来,总比病了的好。” 大院嬷嬷领命,看着大老爷形单影只地走回卧房,又看了眼边上空空的,本该站着萧姨娘的位置,无奈地一笑:“何苦来的,原本那样恩爱的夫妻,真是造孽……” 夜已深,观澜阁中,夫妻俩各自拾掇干净,再相见,七姜正对着镜子梳头,展怀迁要来帮她,被七姜嫌弃腻歪,挡开手说:“一会儿给我扯秃了,你的手那么重。” 展怀迁俯身搂住她的腰:“手重?” 七姜轻轻挣扎,打他的手嗔道:“不许闹了,那么多事儿烦心呢,我可没兴致。” 展怀迁反问:“什么兴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七姜知道这人又在调戏自己,霸道地说:“好啊,你可记着你说的话。” 展怀迁温和含笑:“姜儿,和你在一起,什么烦心事都似乎能放一放,光看着你,心里就舒坦了。” 七姜却一本正经起来:“咱们好好说话,四夫人的事、老太太上官清的事,还有晋王和郡主,咱们好好捋一捋,你爹神神叨叨的,不会是要去帮晋王吧?” 第307章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展怀迁轻轻拍了一下七姜的额头,嗔道:“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不可随意出口。” 七姜温柔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相公的心口:“方才你从大院走出来,我瞧着,仿佛那么大的雨都浇不灭你身上的怒火,你和父亲吵架了吗,我从没见你这么生气。” 展怀迁叹道:“父亲的谋算里,老太太和上官清若也是其中一环,我实在想不出能是什么事,她们的身上,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她们只会给我们惹麻烦。” 七姜问:“父亲不愿告诉你?” 展怀迁点头,无奈道:“不仅如此,还不许你我再插手,眼下我的人受损,各处另有安排,老太太那头怕是真顾不上了。” 七姜厌恶地问道:“老太太会不会真的要和我们同归于尽,会不会编瞎话陷害父亲?” 展怀迁摇头:“她会不会我不知道,可我不允许,说句不孝的话,她死活我已经不在乎了,可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那就不存在什么同归于尽,什么共沉沦,而她终究是我的祖母,我也不能让她不好过,一定会有个好结果。” 七姜说:“我自然信你,方才实在是气不过也坐不住,才跑去找你,你别生我的气。” 展怀迁嗔道:“下雨天在树下站着,多危险?” 七姜摇头:“只是下雨,今天没打雷没闪电,这是要往秋天去的雨,我可比你懂得多。” 夫妻俩上床躺下,展怀迁搂着心爱的人说:“该来的总会来,姜儿,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七姜舒坦地趴在相公的怀里:“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咱们日子照旧好好过,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真好。”展怀迁吻了七姜的额头,“睡吧,明日还不定什么光景。” 夜越深,窗外大雨瓢泼。 仿佛这一晚中原大地开始迎接秋的到来,展府别庄的大雨,也将池塘都灌满,池水溢上来,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淹在水中,池塘原先的模样都找不见了。 下人们熬夜守着雨水,每年夏秋交接时,都是这样的光景,因此处年久无人居住,四夫人当家做主那会儿,根本不乐意派人来修,即便是派来了,也不过糊弄几下,那账面上的银子,大头都进了她的口袋。 自然,这里头的事,此处当差的人并不知道,她们只以为主家不管事儿,苦了他们年年治水。 而今天,庄子里有更热闹的事,被强行带走的上官姑娘,突然又回来了,还来了一帮自称晋王府的人,被老太太奉若上宾。 此刻,几个值夜的婆子躲在雨棚下抽旱烟,一人说:“听说老太太要上官姑娘去给王爷做小,上官姑娘不答应,祖孙俩翻脸了。” “有这事儿?” “有啊,晚饭都没在一起用呢,老太太说了,这是姑娘唯一的出路。” 一人将烟杆子在鞋底上敲了敲,说道:“清清白白的姑娘,也算是大老爷的侄女,怎么能去给人当小,再说了,那晋王不是才死了老婆?” 有巡视归来的婆子,走到棚下听见这几句,说道:“我可听人说,晋王要造反,怎么和咱们家牵扯上了?那不过几个办事的下人,老太太那么客气,而她又是怎么分辨那些人的来路,指不定是假的。” 一人道:“管他呢,巴不得赶紧把人送走,咱们过去日子多清闲,这老婆子作天作地的,那小的拿腔作势也不是好人,她们都走了咱们才清净。” 众人纷纷附议,不多久另一拨人去巡视,几个婆子结伴前行,走着走着,路过老太太和上官姑娘的住处,见内院还有灯火亮着,不知是老太太没睡,还是上官姑娘醒着。 早已过了子夜,上官清的屋子却亮起了灯,她手上的伤口很疼,是昨日被强行带走时挣扎留下的,该换药了。 忍痛换药,不经意抬头,看见镜中的面容,不知是气色不好,还是心情都映在脸上,长这么大,她从没见过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样。 啪的一声,上官清将镜子拍在了桌上,胸前起起伏伏,呼吸短促慌张,一颗心更是跳得飞快,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镜子,让她绝望的是,自己看起来还是那么丑。 “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了……”上官清抬手摸着脸颊,想到自己受的委屈和屈辱,想到姑祖母的冷血无情,眼泪扑簌簌落下,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受这么多的苦。 越想越伤心,她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身后忽然传来冷幽幽的声音:“你哭什么,哭就有好日子过了?” 上官清回身来,慌忙擦去眼泪,开口便哀求:“姑祖母,清儿不能去王府做侍妾,您不能这么狠心。” 老太太俯身凑在她眼前:“那你还能嫁谁,你回去那么久,有人来提亲吗,因为十里八乡都知道,你被太师府退回去,没人要了,不稀罕了。” “求您别说了……” “回京城也一样,没人家再敢要你,你就一年一年地耽误着吧。”老太太神情阴鸷地说,“横竖你这辈子不能好了,为何不放手一搏,万一晋王得势,你就是未来的娘娘,不好吗?” 上官清问:“晋王得势,大伯父必然被赶出朝堂,那时候您也跟着一无所有,这合适吗?” 老太太嗤笑道:“不是还有你吗,不然送你去晋王府做什么?凭你的姿色,王爷必然喜欢,你在宫里风风光光,我在外面还能不好?” 上官清的牙齿哆嗦了一下,说道:“倘若晋王输了,清儿会被跟着一起砍头。” 老太太心里不在乎,但说的话是要她放心:“一个侍妾,砍什么头,你大伯父自然会保你。” “姑祖母,我、我……” “清儿,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展家害你名声扫地,你就一点不恨他们?云七姜派那些男人来抓你,毫不顾忌你的清白体面,你就不恨她?” 上官清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我恨,我做梦都想吃她的肉,嚼碎了嚼烂了。” 老太太笑道:“这不就结了,困在这里,横竖一辈子就这样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好过,清儿,那么我们也别让他们自在。” 第308章 当朝宰辅不孝不悌 “姑祖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有云七姜该多好,我就能嫁给二哥哥,都是她……” “你看你的手腕,回头该留下疤痕,那么白嫩的皮子,叫人糟蹋了。”老太太拉起上官清的手,轻轻抚摸后说道,“展家的人,是可着咱们上官家欺负,从我到你这儿,他们太狠了。” 只因上官清不愿跟随展怀迁派来的人回去,被他们强行带走,她挣扎厮打时弄伤了手腕,在马车上,她一度绝望地想要跳车,所幸后来遇到了那群人。 姑祖母说的不错,回到家中后,她看尽了父母家人的脸色,连下人都敢议论她,以为她会在京城风风光光,谁知这么被送回来,连婚事都不给张罗,谁都明白,她是被撵出来的。 总算后来大伯父给了机会,又送她来伺候姑祖母,虽然她并不心甘情愿守着老太太,可在这里好过在家里,在家里,连母亲都念叨她。 离了太师府,她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谁想到,没过几天,云七姜又派人来撵她走,她反抗了一回,没过几天,展怀迁派来的人,再不给半点好脸色,捆了往马车上塞。 上官清此生,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留下疤痕才好,我才能记着云七姜的恶,我才能提醒自己别忘了报仇。”上官清看着自己的手腕说,“姑祖母,我愿意去给晋王当侍妾,您替我安排吧。” 老太太说:“明日我们就出发上京,晋王会安排我们在王府住下,到时候,就看你自己了。” 上官清听这话,不禁一愣,问道:“您是说,晋王并没有此意,您是要我勾.引他?” 老太太不屑地笑道:“这有什么区别呢,你若勾.引上了,那也是晋王想要你,不过是先后的差别,结果一样不就好了?” 上官清急道:“晋王妃才故世,晋王岂能做出违背礼法之事,他眼下正是要立身正名的时候,姑祖母,我怕适得其反。” 老太太摇摇头,说道:“没名没分的侍妾,藏在后院的金丝雀罢了,谁来计较这些事,难道王爷从此不过日子,府里的侧妃也不伺候了,没这道理。清儿,咱们要向王爷示忠,得拿出点诚意来,让王爷相信我们是站他这一头的,毕竟我和你大伯父是生生母子,人家不信任我也不奇怪。” 上官清问道:“您……要怎么对付大伯父?” 老太太阴瑟瑟地一笑:“怎么对付,让他身败名裂。” 一夜过去,京城的雨停了,果然盛夏势头渐收,七姜晨起在屋檐下舒展筋骨,风吹在身上,温温的很惬意,再不是那仿佛在蒸笼里的窒息闷热。 小厨房飘来香气,七姜饿了,回房换衣服时,不忘问:“展怀迁早晨用饭了吗?” 映春应道:“福宝伺候着用了,您放心,二公子是练武之人,吃饭是要紧的事,不然哪有力气练功。” 七姜很满意,便进门换衣裳,等张嬷嬷来梳头的功夫,和映春研究新买的胭脂是不是香气太冲,却见张嬷嬷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七姜的心一下提起来,这些日子,家里家外都不太平,她就不敢有半分放松的时候。 好在,让人高兴的是,总算有了好消息。 济世轩的叶郎中今早出诊,路过大公子家,就顺道为大少夫人把了脉,担保少夫人有了身孕,就立刻派人往府里来传话。 “太好了,太好了。”七姜欢喜不已,赶紧请嬷嬷给她梳头,她要去探望大嫂嫂,亲自道贺。 没多久,玉颜也派人来,她也要去大哥家中,问七姜是否同行。 “那郡主怎么办,一个人留在家里?”七姜想起这茬来,说道,“我和玉颜玉颂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四夫人,可四夫人又被父亲软禁着,等同不在,把客人单独留下,这成吗?” 映春说:“要不您带着郡主一起去,反正郡主闲着也是闲着。” 张嬷嬷瞪了她一眼,骂道:“没规矩。” 七姜托着下巴说:“倒也不是不行,咱们人多,路上张扬些,晋王也不能暗地里派人对付我们。” 张嬷嬷没听清后面半句,问道:“您说什么呢?” 七姜不愿吓着嬷嬷,只高兴地说:“难得今天凉快,嬷嬷快给我梳头,我一会儿先去见郡主。” 且说瑜初如今和晋王撇清了关系,一身轻松,的的确确是个闲人,七姜邀请她同往,她欣然答应了。 只不过出门后,见前前后后四五辆马车的排场,瑜初不禁问:“你们太师府的做派,这么招摇的?” 七姜轻声道:“张扬一些,晋王才不敢对我们下手,他要是当街杀人,将来如何名正言顺当皇帝?” 瑜初摇了摇头,笑道:“云七姜,你以为龙椅下是什么?” 七姜不懂:“我没去过皇上的大殿。” 瑜初说:“是白骨、是人血,皇权之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当街杀戮算什么?” 七姜硬气地说:“即便没有晋王,我家老爷的对家也成日里想弄死我们呢,那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自然我们也该谨慎小心些。走吧郡主,我们大公子家虽门户小些,但清清静静的,是过日子的地方,带你去瞧瞧。” 瑜初潇洒地说:“也罢,大不了一死呗。” 七姜不客气地纠正:“郡主,我们是去道贺的,‘死’这个字今天可不能再提了。” 如此,玉颜和玉颂一辆马车,七姜随郡主同车,吃的用的贺礼装了一车,张嬷嬷她们也坐马车,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太师府,往展怀逍家中来。 然而,与此同时,晋王在朝堂上参了展敬忠父子,道是当朝太师虐.待老母亲,将展家老太太丢弃于荒废的庄园里,他的下属途径庄园,救下了被展怀迁找人贩子卖走的姑娘,发现展家老太太已数日不进米水,奄奄一息。 这件事早前就在京中传说,但展家的口径是送老太太去静养,虽有人追到那里去一探究竟,可没能捉住把柄,最重要的是,皇帝对此不闻不问。 但今日,晋王当庭指出,更是道:“臣已传话下去,命人将老太太和姑娘接来京城,到时候圣上与诸位一问便知,展太师究竟如何为人子,当朝宰辅不孝不悌,闻所未闻。” 第309章 郡主高大威武 这情形下,皇帝不得不问一句,展敬忠的回答依然是奉老母亲去往别庄静养避暑,并反问晋王,为何纵容手下私闯女眷所在之处,成何体统。 但晋王说,是他的手下救上官清在先,在上官清的允许下,才进入别庄探望老夫人,所幸他的人及时赶到,不然老太太怕是饿死在别庄里,都无人问津。 如此,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竟是连司空府也一并拖下水,说是何翊翎与展老夫人婆媳不和多年,仗着娘家不将婆母放在眼里,甚至以分居相要挟,逼得展敬忠将老太太送走。 展敬忠不怒而威的目光,缓缓将众人扫过,冷声道:“大殿之上,只有家国大事,只有黎民苍生,诸位莫要失了分寸、忘了轻重。” “展太师,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有大臣愤慨地说,“贵府多年来,风波不断,甄侯爷丧子,尸骨未寒,便闹出甄展氏和离风波,丧夫后再与夫家义绝,滑天下之大稽,将三纲五常置于何地?太师府家眷一言一行,乃当世表率,往后各家女子若皆以此效仿,岂不是天下大乱?” 在一片声讨声中,展怀迁默默地递上了折子,内侍官愣了愣之后,接过手送到皇帝面前。 大殿内的争执戛然而止,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 皇帝看过折子后,问道:“你已将全城地势都查清了吗?” 展怀迁躬身道:“回皇上,还有城北城东尚未走遍,但城北城东原就地势高,不易受雨水侵害,城西百姓一年四季皆因水源而罹病,反反复复年年如是,但地方府衙并未上报朝廷,过去几年甚至有百姓因此离世,不敢想象,这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发生如此恶劣之事。” 殿上一片哗然,皇帝轻咳一声,殿内才静下来。 展怀迁再要开口,却见晋王越上前,冷声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要禀告。” 此刻,七姜一行人到了大哥家,展怀逍和韩子淑如今住的宅子,是何世恒为他们准备的,虽比不得司空府与太师府富丽堂皇,也是气派体面,门前一对大石狮子,霸气威武得很。 七姜跳下车,前方的马车被牵走,后面的正要上来卸东西,却见远处拐角走过一队差役,七姜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被锁了的人,是济世轩的叶郎中。 “怎么回事?”七姜大声呵斥,单枪匹马就冲了过去,待玉颜和瑜初察觉,她已经将那队人拦下了。 几个差役上下打量七姜,抬头见这一处宅子的匾额,互相看了看,不敢轻易得罪。 “我是太师府少夫人,这位叶郎中是我们府里的大夫,你们锁他为何?”七姜厉声道,“太师府的人,你们也敢动?” 为首的向七姜作揖,说道:“少夫人,小人是奉大人之命缉拿嫌犯,城西接连死了三个百姓,他们死之前,都吃过济世轩的药,如今苦主告上堂,小的们奉命办事,还望夫人莫要为难。” 七姜看向叶郎中,叶郎中朝他摇了摇头,毕竟这几位依法办事,若半路抢人,便是罪上加罪。 见瑜初走来,七姜便冷声道:“你们见了郡主,还不跪下?” 这些个小衙差,如何识得郡主尊容,犹犹豫豫,并没有下跪行礼。 瑜初并不恼,只问:“你们是哪里的衙门?” 那几人自报家门后,瑜初冷笑:“你们所辖之事,不过询查计算人口生死,怎么命案也轮到你们来管,怪不得瞧着衣裳不对,这越级犯上,可是连带着你们的长官一并要受重罚,立刻将人放了,回去告诉苦主,他们告错地方了。” “这怎么行……” “你们两个姑娘,谁又知真真假假,仔细被识破了身份,上堂挨板子。” 话音才落,但见一队车马缓缓而来,再看看门前的光景,几个差役已猜到这家子门户不低,那一个展字,兴许真是太师府的宗亲住在此地。 “那前头骑马的……” “是何家大公子。”果然有差役认出了这位名满京城的纨绔子弟。 而远处的何世恒,也一眼就看见玉颜,顾不得带身后的马车,扬鞭奔来,下马后先向郡主行礼。 “真是郡主……”几个差役吓得不轻,这一回都迅速跪下了。 瑜初道:“你们衙门的职责不在此,越级犯上的罪过,你们大人不会不知道,先把人放了,告诉苦主换个衙门去告,再抓人不迟。不然,且不论叶郎中犯不犯事,这件事我必定追究到底,你们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七姜忽然觉着,郡主变得高大威武,她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京城各衙门的职责,真真是了不起。 何世恒作揖道:“郡主,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家姑母和几位女眷就要到了,还请移驾府内喝杯茶。” 说话的功夫,马车到了,大夫人带着两个侄媳妇下车来,七姜一见母亲就飞奔过去,大夫人宠爱地嗔怪:“别跑,天还热呢,回头一身汗。” 玉颜向何世恒递过眼神后,便搀扶瑜初过来,一行人彼此见了礼,拥簇郡主和大夫人进门,唯独七姜留了下来,又跑回何世恒身边。 这边已经有了商量,半路放人,这几位不好交差,何世恒跟着去一趟衙门,说明白了把人带走。 “我也去!”七姜说,“我要去看看他们衙门是做什么的。” 何世恒问:“你不去看大嫂嫂?” 七姜正经说:“没有叶郎中,谁来照顾大嫂嫂,我得亲自把人捞回去。” 何世恒商量道:“那地方都是男人,天气又热,怕是气味都不好闻,姜儿,你就别去了,我一定保下叶郎中。” 七姜坚持道:“叶郎中是我们家的大夫,我去保他才名正言顺,哥,带上我吧,怀迁不会怪我,更不会怪你的。” 何世恒笑道:“也罢,就当去见见世面,让他们把马车拉过来。” 然而叶郎中却道:“公子、少夫人,还请立刻派人找仵作查验死者的死因,不是小人要为自己推脱,只怕是另有缘故,若死更多的人,实在不值得。” 第310章 怀迁,我心疼你 医者只关心病人,权力者却还在争高下,何世恒和七姜并没能救下叶郎中,他们到达衙门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另有一拨人来带,案子已层层递上去,此刻济世轩都被查封了。 再后来,便接到朝堂传出的消息,晋王伙同其他人倒打一耙,指控展怀迁仗势越权,滥用庸医,害得城西百姓不治而亡,眼下被皇帝勒令回府,静候发落。 何世恒一面送七姜回太师府,一面对她解释:“细究起来,怀迁的确越权,但这种事通常不会有人追究,有人追究,那背后必定另有目的,可怜那几个枉死的百姓。” 车马回到太师府,七姜才下车,何世恒便要走了:“我得去抢尸体,不知还赶不赶得上,恐怕他们已经先下手。” 七姜还没听明白,马车便飞驰而去,她回过神,赶紧进家门,一路跑回观澜阁,只见展怀迁站在水缸边,拎起硕大的荷叶,像是在看底下有没有长出藕节。 “怀迁……” “姜儿,你怎么回来了?”展怀迁丢下荷叶,将手在身上擦了擦,便搀扶住了跑到面前的人,担心地说,“满头的汗,跑得这么急?” 他扯起袖口,轻轻擦拭七姜的额头,但见小娘子满眼焦虑,不禁笑道:“这算什么大事,这就怕了?” 七姜说:“叶郎中怎么办,济世轩怎么办,还有表哥,他说他要去抢尸体找仵作验尸。” 展怀迁笃然道:“慢慢说,别慌,告诉我你都遇见什么了?” 七姜被展怀迁带到屋檐下坐,将方才的事都告诉了他,展怀迁也将朝堂上的事说了,皇上虽然未问责父亲,但说了等晋王将老太太接来后再问个究竟。 “老太太已经被收买了吗,这可是她亲儿子。” “她可从没当我爹是亲儿子。” 七姜气得不行,半天憋出一句:“那你爹,为什么还要当他是亲娘,还伤母亲的心,就因为他是太师?” 展怀迁颔首:“我爹成为太师之前,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不孝是大罪,那时候的他,可经不起眼下的风浪。” 七姜努力冷静下来,问道:“老太太若是胡言乱语,说父亲虐.待她,父亲会被撤了官职吗?” 展怀迁道:“不至于,但皇上也不能不当一回事,或许就如今日般,命我回府思过,等候朝廷的发落。” 七姜这才想起来问:“怀迁,你越权了吗,他们这么说你,站得住脚吗?” 展怀迁道:“一时的输赢不重要,姜儿,父亲和皇上必然谋算了什么,正引着晋王一步步走入陷阱。” 七姜不安地问:“晋王就这么傻,他怎么会想到老太太,他能相信亲娘会害儿子?” 展怀迁道:“他并不傻,也会提防戒备,巧的是,我们家的事全天下人都知道,晋王恐怕也是黔驴技穷,什么招都试一试。” 七姜越听越糊涂:“这和他造反有什么相干?” 展怀迁细细地解释,说道:“晋王这一趟南下,发现兵权远不如他想象的强大,虽然修了十几年的暗道派上了用处,可那头的兵力是一盘散沙,没有赢面。皇上派我刺杀晋王妃,就是对他的挑衅,他不得不回到京城,你只看到郡主来了京城,事实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跟着来到京城,再加上京中原就不安分的人,皇上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七姜说:“那不如统统暗杀了,岂不是干净,这弯弯绕的,那些百姓多无辜?” 展怀迁道:“皇上是要为太子立威,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死了,太子威严何在?” 七姜无法理解,反问道:“那几个死去的百姓,算什么?” 展怀迁温和地说:“姜儿,你说我冷漠也好,无情也罢,我从小在这样的世道里长大,我的确不如你善良,也不容许我柔软,当我站上战场,眼里就只有输赢。虽然途中牺牲的每一个同伴我都会珍惜,但我不会停下来为他们流泪,只有打赢了,我才能回过头来安葬他们,我若也输了,他们就成了孤魂野鬼。” 七姜很受震撼:“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姜儿?” “不,我不是说你不好,你别误会,我只是……”七姜难过地说,“郡主出门前还笑话我天真,她说龙椅下是白骨是人血,我总算信了。” 展怀迁道:“晋王终于走出第一步,后面的事虽难以计算,可皇上和父亲必定早做了安排,这才刚开始,别慌。” 七姜满眼心疼:“原来你是这样长大的,你小时候有过真正像个孩子那样的日子吗?” 展怀迁摇头:“没有,所以我很羡慕你。” 七姜抱住了他,轻轻抚摸相公的背脊:“以后我一定给你补回来?” 展怀迁笑道:“怎么,让我返老还童?” 七姜说:“怀迁,我心疼你。” 展怀迁抱住她,轻轻晃了晃:“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且说今日从朝堂到衙门,发生的每件事,都迅速传遍京城,大夫人带着侄媳妇来探望韩子淑,消息一趟趟传到耳边,连子淑都不得不问:“大伯母,外头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却听七姜的声音,她笑悠悠从门外进来,高兴地说,“大嫂嫂,恭喜你。” 子淑欢喜地说:“托你的福,姜儿,多谢你了,一次次为我说话为我出头。” 七姜摆摆手:“要紧还是大哥争气,不过呢,四夫人终究是他的母亲,我已经把好消息传给她了,眼下她身体不好在静养,不能来探望你,我想你也不乐意见到她,还是别见面的好。” 子淑坦率地说:“孩子出生前,最好还是不相见,就当我不孝吧,可我怕我会被吓着,动了胎气。” 七姜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让四夫人来惊扰她安胎。 之后时辰不早,司空府的女眷们不轻易在外面用饭,赶着正午前要走,七姜便独自送母亲和妯娌们出来,两位少夫人很识趣地先走开,好让她们婆媳说说体己话。 七姜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母亲,大夫人见这孩子言语间条理清晰,且冷静沉着,很是欣慰,说道:“朝廷的事,复杂得往往你以为见到真相了,其实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别着急,该你上场的时候不怯场,就足够好了。” 七姜问:“娘,怎么会有我上场的份呢?” 大夫人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可你即便不露面,有你在背后支撑着怀迁,他的功劳里,你也占了大头不是吗?” 七姜说:“我不给他添麻烦就好了,娘,今天那群大臣把您和外祖父都拉下水,真的没事吗?” 大夫人很不屑:“放心吧,你外祖父什么阵仗没见过。” 第311章 七姜的制霸之路 七姜很小声地说:“父亲再三不许我和怀迁插手别庄的事,还气得罚我跪祠堂,拖到如今出了事,娘,他一定在算计什么是不是?” 大夫人颔首,原想说,这天下没有他展敬忠不能算计的事,又觉得没必要对着儿媳妇数落她公爹,只淡淡一笑:“随他去吧,无外乎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你和怀迁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心娘。” 七姜不愿丧气,扬起笑容说:“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娘,过了这一阵,天下太平了,怀迁要陪我回家,您一起去好不好。” 大夫人笑道:“你们不嫌弃娘隔在中间碍事,咱们就走一趟呗,我也要去谢谢亲家公亲家母,生养了你这样可爱的孩子。” 七姜软乎乎地笑着:“娘,我这么招人喜欢吗?” 大夫人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又叮嘱了一番后,才上车和侄媳妇们离去,然而车马走远,车轮声声中,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你了不得,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算计的,但愿你别染指孩子们,不然……”纤长的手指紧握成拳头,大夫人狠狠在靠垫上砸了一下,“展敬忠,别碰我的孩子。” 七姜送别母亲后,回到大哥家中,下人们已张罗午饭请郡主和姑娘们享用。 见七姜进门来,都很惊讶,瑜初最直接,开口便问道:“你怎么不回去,展怀迁不是闭门思过了吗?” 七姜说:“这会子老爷回去了,官员门客乌泱泱的在家里,哪儿轮得到我和他说话,我吃了饭和你们一起回去。” 韩子淑便让七姜坐自己身边,一面对郡主说:“寒舍粗鄙,不知郡主大驾光临,实在怠慢了,还请郡主恕罪。” 瑜初大大方方地说:“不妨事,我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公主,也就你们高看我,皇室宗亲里,郡主可不值什么。” 玉颜笑道:“您这是哪儿的话,七姜说了,不论是公主还是民女,咱们女孩子都是最金贵的。” 瑜初瞥了眼七姜:“你倒是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说,事情怎么样了?” 七姜道:“表哥抢尸体去了,能不能拦下还没消息,叶郎中的药必定吃不死人,那几位可怜的百姓,不能死的不明白,可晋王有备而来,怕是已经毁尸灭迹。” 韩子淑说:“我觉着最难的,是老太太那一关,倘若老太太当真污蔑大伯父虐.待她,实打实的不孝之罪,大伯父必定会受到惩处。” 七姜问:“堂堂太师,这么不堪一击?” 瑜初应道:“这不一样,若是有大臣告他贪赃枉法,甚至于展太师当街杀了人,想要扳倒他都不容易,任何话正着说反着说,只要能立住,都能说是那死了的人故意讹展太师,还污了太师的眼睛。” 七姜已是眉头紧蹙,对这官僚横行的世道十分厌恶。 瑜初继续说:“可是不孝,只要你家老太太一句话,即便不至于扳倒展太师,让他受到惩处并在朝堂上丢脸,必定躲不过了。” 七姜恼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玉颜劝她别动气:“往深了追究,没有人是干净的,但利益权力之外,若能求得百姓安居乐业,倒也值得了。” 七姜明白,只看展怀迁父子那么忙那么辛苦,就知道真正当个官,且当个好官并不容易。 有多少人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为了天下和百姓,大部分当官的,还不是图些权力和金银,百姓若能吃饱穿暖,他们贪也就贪吧,可金银权力,怎能凌驾于人命之上,那几个百姓招谁惹谁了。 “你想什么呢?”瑜初问。 “觉着城西的百姓很可怜,水源的事没人解决,终于有人替他们出头了,又招来杀身之祸。”七姜说,“没道理,实在没道理。” 在座的,除了七姜,连带韩子淑,都是从小在这个“没道理”的世道下长大,她们和展怀迁一样,能看得开放得下,明白其中的无奈,甚至为了所谓的“大局”,可以忽略他人的生命。 说白了,她们眼里,这一切都很寻常。 可七姜就不同了,在她看来,活着这件事,不论皇帝大臣,还是平民百姓,都该是平等的。 “吃饭吧,姜儿。” “郡主,我们能做什么吗?” 瑜初正要吃菜,不禁放下筷子问:“什么做什么?” 七姜说:“太子妃大婚后,正式到东宫做主,我听说她可以有权力处置一些事,只因太子和贵妃是亲生母子,贵妃娘娘若不是太子的生母,连后宫都能由太子妃做主,她的权力大着呢。” 瑜初缓缓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这一层先不管,你想做什么?” 七姜道:“就想着,不能真混吃等死地过完这辈子,要为这世道,为女子们,为奴仆们做些什么。” “为奴仆们做些什么?云七姜,这话传出去,会叫人发笑,你要明白,你拥有眼下的一切正是因为尊卑制度下的奴役,你嫁来太师府,可洗过一件自己的衣裳?”瑜初毫不客气地说,“别怪我看不起你,这只是你曾经作为平民的一厢情愿,纵然你的理想很高贵,可你说的话、想要做的事,太蠢太傻,不切实际。” 玉颜劝道:“郡主,您慢些说,家嫂年纪小见识也少,岂能和您相比呢。” 瑜初直摇头:“她这是要惹祸上身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们不能纵容她异想天开,被人捉了把柄,不怕万劫不复?” 桌上的气氛,不禁尴尬起来,瑜初稍稍缓和了语气,但依旧严肃地说:“云七姜,你分得清京城各部各司各衙门之间的职责与高低吗,你知道六部是哪六部,内宫各局各道门都干什么活,一品官有哪些,文官武官之间如何制衡,这些你都知道吗?” 七姜摇头,但她记得很清楚,郡主随口就能指出那几个差役是越权办差。 瑜初说:“别一腔热血,以为自己能为这世道做些什么,你连这世道都还没弄明白呢,别怪我看不起你,眼下的你,远远不足够,不过是痴心妄想,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312章 横冲直撞不管用 七姜被郡主说得无言以对,就在刚才,母亲还满眼宠爱地说她好,说她在背后支持展怀迁,展怀迁的功劳她占了大头。 可事实上,郡主说的一点没错,她空有一腔热血,总看不惯这事儿,看不惯那事儿的,但稍稍遇上复杂一些的,她连事情都弄不明白,除了蛮劲霸道,好多时候都站不住脚。 韩子淑见七姜低沉下来,温柔地说:“你才上京多久呀,读书写字也是现学的,姜儿,什么都要慢慢来,郡主说这些话,是怕你冲动惹祸,是为了你好。” 七姜听得进好话,起身向瑜初施礼,正经道:“多谢郡主提点,我会牢记在心。” 瑜初不禁一哆嗦:“你这是……我还是更习惯你冲我没上没下的嚷嚷。” 玉颜笑道:“我们二少夫人往后,宫里有太子妃娘娘,宫外有郡主,这再将本事学识都捡起来,真真是要在京城里横着走了。” 七姜脸红了,嘀咕道:“我又不是螃蟹,我要抬头挺胸正大光明地走。” 瑜初说:“先学本事吧,在京城,你头两回横冲直撞的,旁人或许还能被唬住,可你总这样,人家有的是法子对付你,并不是人人都像我们喜欢你的性情,也有人心里喜欢可不能喜欢,久而久之憋出了病,变得偏执恶毒,自己得不到的,就也要毁了你,何苦招惹他们?” 七姜问:“会有这样的人吗?” 瑜初嫌弃道:“你们家不是有现成的吗?” 七姜苦笑,是啊,老太太、上官清,还有四夫人,但四夫人有贼心没贼胆,总还算是有救的。 且说被派来这处宅子伺候大少夫人的嬷嬷,曾帮着接生过几个孩子,是府里的老人了,比大老爷还年长十几岁。 但她来并不干活,只是替大公子张罗宅子里的琐事,今日有客人到,才来跟前作陪。 此刻带着下人送来最后一道点心,被玉颜叫住,问她关于老太太从前的事。 嬷嬷轻轻一叹,说:“老太太年轻时的确不容易,大老爷的祖母是极其强势的人,老太太刚进门三天两头挨罚,有了大老爷后,挺着肚子还要伺候婆婆茶水三餐,大老爷一落地就被婆婆抱走,之后几个孩子接连夭折,回回都被婆婆在灵堂当着客人的面辱骂责打,平日里罚站跪砖头都是常有的事,一直到太老太太咽气。先老太太死的那天,老太太站在灵堂大笑,将整捆整捆的香插进香炉里,将纸钱撒得家里到处都是,还把先老太太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扔出来,浇上桐油一把火烧了。” 一群年轻孩子,听得毛骨悚然,韩子淑都有些恶心了。 嬷嬷道:“还把大老爷拉到火堆前,逼着他朝火堆吐唾沫,大老爷不肯,老太太就打他,还叫嚣着说,看你祖母能不能爬上来护着你。” 见众人都变了脸色,玉颜赶紧命嬷嬷退下,愧疚地说:“是我不好,好端端的问这些事。” 瑜初说:“我不在乎,皇室里也多得是,比这更狠更恶毒的,我都见识过。” 玉颜便放心地说道:“听雁珠提过几次,我娘刚进门日子也不好过,但她总算机灵些,能哄着老太太高兴,加上老太太更恨大伯母,看我娘就顺眼些了,横竖我娘什么都顺着她,才不至于日子艰难。” 七姜拉了大嫂嫂的手说:“可她转过身,就折磨自己的儿媳妇,什么东西。” 子淑温柔地说:“都过去了,我如今过得好,还有了身孕,咱们都看开些,没得自寻烦恼。” 瑜初笑道:“大少夫人温柔又体贴,才是家主母该有的样子,云七姜不行。” 七姜知道郡主是故意的,不客气地反驳:“您就别费心思挑唆了,太师府那点破家产,我们大哥大嫂都看不上。” 玉颂在一旁怯怯地说:“二嫂嫂,您不能总是对郡主不尊重。” 瑜初笑道:“看看,二姑娘都比你懂事呢。” 几句玩笑话,气氛好转,总算不辜负一桌饭菜,午后闲坐说话,难得一聚并不愿匆匆散去,直到日落前展怀逍归来,七姜她们才要走。 送客到宅门外,待郡主上车后,展怀逍对七姜和妹妹说:“近日朝廷事多,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嫂嫂,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不必常常过来,在家里才安生些。” 七姜说:“连大哥都惊动了吗?” 展怀逍颔首:“谁不盼太平呢,听说今日世恒带着几个贵家子弟冲了府尹衙门,我的消息零零碎碎,你们赶紧回去打听打听,别有什么事。” 七姜应道:“他带人抢尸体去了,大哥放心,不会有事。” 这件事,还真叫七姜说中了,何世恒顺利带走了一具故世者的尸身,请了京城最好的仵作,但眼下验尸结果还没出来,连展敬忠都在等消息。 不论如何,七姜松了口气,到家沐浴更衣,之后坐在屋檐下乘凉,日子真真要往秋天去,晚风温温和和,虽还不凉快,但吹在身上很舒坦。 忽然一个激灵,她起身摇着扇子来到展怀迁的书房,走过一排排书架,找寻她想要的东西。 “姜儿,你找什么,这么暗看得清吗?”门前传来展怀迁的声音,他点了烛台,缓缓走到七姜面前,“想看什么书,我给你找。” “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出了,被我哥带走的那一位是中毒而亡,但什么毒尚待查验,叶郎中一时脱不了干系。” “那么你还要继续闭门思过?” “差不多。”展怀迁安抚七姜,“别放在心上,我不会……” 可不等他说完,七姜就打断了,仿佛还有几分高兴:“既然你在家闲着,给我上课吧。” 展怀迁笑道:“怎么了,怕被娘问功课?” 七姜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不是那些,是京城里大小官员,你给我说说,朝廷都有哪些官,都是做什么的,姓甚名谁,我都要知道。” 展怀迁好奇地问:“怎么这么突然?” 七姜不好意思说自己被郡主嫌弃了,只道:“我可是展副将军的夫人,我肚子里得有东西才行。” “肚子里?” “你别不正经啊,仔细我骂你。” 展怀迁笑道:“不吃饭了吗,我爹那儿传饭了,我才回来的。” 七姜停下脚步,忽然心软了几分,说道:“不如,我们去和父亲一起用饭?” 展怀迁很是意外:“今天你怎么了?” 七姜说:“听了些过去的事,觉着你爹真不容易,摊上那样的祖母和亲娘,好不容易遇上母亲那么好的妻子,又给作分开了,虽然可恨,也的确怪可怜的。” 第313章 难得天伦之乐 今日纷纷扰扰,父亲心情必然不好,展怀迁见七姜有心,倒也愿意成全,一家人和气融洽有什么不好。 于是挽了七姜往大院来,膳厅里父亲和怀逸正静静地用饭,见到二哥二嫂来,弟弟立时就高兴了。 下人们殷勤地添了碗筷,展敬忠亦笑道:“要不要再加几个菜,姜儿喜欢吃什么?” 七姜爽快地回答:“爹,我什么都吃,这就很好了。” 展怀迁默默地给她夹菜,随口问怀逸的功课,兄弟俩一来一回,桌上气氛就自然起来,展敬忠平日里吃得极少,难得今天心情好,又添了半碗饭。 “听说你手艺很好,常在观澜阁下厨。”展敬忠看着七姜问,“怀迁是不是很有口福?” 七姜咽下饭菜,应道:“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粗菜,父亲想尝尝吗,改天我给您做。” 展敬忠笑道:“姜儿,你不恼我了,又来陪我用饭,还要给我做饭?” 七姜一脸奇怪地反问:“为了上次您要我罚跪的事儿吗,父亲,我们不是一家人么,一家人哪儿来的隔夜仇?我小时候没少挨揍,难道我也记恨我的爹娘吗,这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展敬忠道:“怎么,父亲已经能和你爹娘一般待遇了?” 七姜说:“那倒也不至于,我是看在怀迁的面子上。” 展怀迁回眸看她,轻轻皱眉,可眼底却是笑意,并没打算让七姜闭嘴。 七姜便继续说道:“其实就这会儿,我还想问您,事情弄成这样,您后悔吗?但一码归一码,为了那件事生气,您还是怀迁的父亲,是我的公爹,一家人吃顿饭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展敬忠依旧说:“老太太的事,不必你们插手,你们静候结果便是了。” 七姜问:“那城西的事呢,怀迁怎么办?” 展敬忠道:“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不妨事,自然枉死的百姓无辜,我会给他们的家人最好的安排。” 七姜不禁心软了,真诚地说:“父亲果然还是将百姓放在心上,即便我对您有诸多的不满,可也十分崇拜您、尊敬您,您这一辈子都为国为民而忙碌,实在辛苦了。” 父子三人,笑悠悠地看着七姜,反而把七姜看害羞了,轻声问相公:“我说错什么了吗,都看我做什么?” 展怀迁满眼的宠爱:“说得很好。” 果然听父亲笑道:“没想到这辈子最让我快活的夸赞,来自我们家少夫人,想来也是,我身在庙堂,与百姓们渐渐疏远,而你真正从他们之间走来,听你一句话,比旁人百句千句的恭维都来得有分量。” 七姜说:“我如今才知道,好些关于土地农耕的新政令都是您推行的,父亲,我替那些边境的百姓们多谢您。” 展敬忠高兴极了:“姜儿,这是怎么了,爹今天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来哄我欢喜?” 见到公爹的笑容,七姜莫名生出几分怜悯,说起来,展敬忠对她虽然总是和和气气面带微笑,但那微笑仿佛只是为了笑而笑,七姜很少真正感受到这个人由心而发的喜悦,似乎在他的人生里,除去朝廷百姓,私下里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七姜扬起笑容:“当儿媳妇的嘴巴甜一点,下回犯错,能不挨罚不是吗?” 展敬忠问:“所以上回,是你做错了?” 七姜忙摆手:“怎么会呢,我只是打个比方,老太太那头的事儿,我是要和您死扛到底的。” 怀逸一口汤呛着了,一面咳嗽一面又忍不住笑,被父亲和哥哥同时瞪了眼,可低下头还是忍不住笑。 展敬忠用筷子的另一头,轻轻敲了小儿子的脑袋,嗔道:“臭小子,笑什么?” 怀逸说:“爹,您说不过嫂嫂,还是算了吧。” 七姜立刻给弟弟夹菜:“怀逸,咱们是一帮的。” 难得一餐饭如此愉悦轻松,即便七姜提起了眼下最棘手的事,父子公媳之间也没起冲突,而七姜今晚是真心来哄展敬忠高兴的,白日里在大嫂嫂那儿听的故事,让她对公爹多了几分同情。 自然,还是看在展怀迁的份上,他从小夹在父母之间,没有值得回忆的童年,也许过去的事没必要耿耿于怀,可七姜心疼自己的丈夫,在她看来,哪怕一星点的弥补也是好的。 “姜儿,多谢你。”散步回观澜阁,展怀迁一手牵着妻子,一手提着灯笼,心情极好地说,“我爹好些日子没开怀大笑了,还是你有法子。” 七姜笑道:“那也是父亲捧场,没见过我这么疯的姑娘吧,这些话拿去女眷们的宴席上说,她们必定在心里骂我乡巴佬。” “胡说……” “你放心,我不在意的。” 展怀迁道:“你愿意对我爹好,我心里很高兴很感激,但不用太费心,生气的时候,讨厌他的时候,不用看我的面子。” 七姜乐了,笑道:“将来我们的儿子,若也这样对他媳妇说,你该多心寒呐?” 展怀迁眸光暧昧地望着她:“我们的儿子吗?” 七姜赧然一笑,轻轻打了他一拳:“你又来了,我就这么一说,总之呢,我和你爹之间吵翻天也不和你相干,你好好做你的儿子,不必为了我放下你们父子之间的情分。” 展怀迁答应了:“这一阵风波过去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顿饭,我爹难得这么高兴。” 可是七姜不得不问:“老太太是不是会回来?” 展怀迁不禁变了脸色,点头道:“自然要回来,难道真让晋王来照顾吗?老太太若胡言乱语,父亲会受皇上的责备,而后闭门十天半个月的,老太太也会被接回来,皇上会命我们上上下下都好好伺候她。” 七姜说:“十天半个月的,太子都要大婚了。” 展怀迁道:“就是要在这时候,削弱打散与他们对抗的势力,我估摸着,晋王兴许真疯了,试图拉我爹到他的阵营。” “做梦吧。” “从他决心谋反起,可不就是天天在做梦?” 第314章 “打压”太师府 说起做梦,七姜不愿自己的理想也成为一场白日梦,拉着展怀迁便急急地往回走。 她要从头开始学,自己好歹也是有了诰命的,既然拿了朝廷的俸禄,总不能连朝廷有些什么人都弄不明白。 展怀迁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这晚讲解到大半夜,想着隔天七姜就不惦记了,谁知清早醒来,睁开眼这丫头就凑在面前问:“大舅舅是大行台尚书令,那黄将军呢,他们俩谁大,京中有了军务,谁说了算?” 展怀迁清醒过来,问道:“姜儿,你真的要弄明白这些?” 七姜反问:“不然呢,你以为我在和你闹着玩?” 展怀迁扶着她一同坐起来,轻轻拨开秀发,正经道:“那我可要认真教了,学不好要打手心板子,你学不学?” 七姜毫不犹豫地说:“我学不好就打你,我们不是一早就讲好了吗,你忘了,还是说话不作数?” 展怀迁忍俊不禁,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好了,洗漱吃过早饭,咱们就上课。” 如此,瑜初今日便等不来七姜陪她解闷,只有玉颜姐妹俩来问候,玉颜替她去观澜阁打听,听说两口子在书房里念书,虽不知学的是什么,可瑜初也不忍心打扰。 “二哥哥很忙,嫂嫂嫁进门来,他们相处最多的,就是二哥受重伤那几天。”玉颂心疼地说着,“嫂嫂心里一定不好受,每回能和二哥哥在一起,都是他遇上不好的事,不是受伤了,就是遇到麻烦。” 瑜初问:“这么说来,若不是展怀迁命大,早就死在晋王手下了?” 玉颜应道:“虽不好说是不是晋王,但那一回真真九死一生,兄长险些就没了性命,亏得营地里的将士们察觉端倪,赶去营救。” 瑜初说:“他注定要为这世道做些什么,岂能早早死了。如此看来,晋王气数已尽,或者说,他从来也没起来了过,不过是活在他父亲的战功伟绩之下,幻想自己也该是个太子命。” 玉颜不敢妄议朝政,只静静地听着,因知七姜不在,郡主与她们姐妹说不到一处去,便早早地辞别了。 姐妹俩回文仪轩,打算半路去秀景苑看一眼母亲,不想半道上就遇见何世恒匆匆而来,他乍见玉颜,也是高兴得很。 彼此走近了,玉颂见他们眼里只有对方,故意笑道:“恒哥哥,我也在这儿呢。” 何世恒忙回过神来,笑道:“可不是吗,几日不见,玉颂你又长高了。” “我可没长个子。”玉颂玩笑着,不忍心打扰姐姐和未来姐夫说话,便道,“我饿了,回去吃点心,我先走啦。” 何世恒笑道:“多吃些,多吃才能长个子……” 玉颜说:“别逗她了,往后也别傻乎乎的,没话找话说。” “不怕,自家妹妹,玩笑几句罢了。”何世恒说着,便大方地牵了她的手。 “别胡闹,下人见着了。”玉颜稍稍挣扎。 “看就看呗,如今京城里,还有不知道我们的婚事的吗,多亏我未来岳母,不然我娘还诸多顾忌,碍着我爷爷我爹,不知如何宣扬这件事才好。”何世恒说,“这下好了,外人知道了也不过如此,都是庸人自扰。” 玉颜道:“是最近朝廷事多,外头不太平,才人人都盯着晋王府,没人惦记咱们。” 何世恒笑起来:“那不更是天定的,该我们好的?” 玉颜嗔道:“别贫了,你来做什么?” 何世恒这才正经起来,严肃地说:“验尸结果有了新线索,是一种西域毒物,中原没有的东西。” 玉颜问:“那不就证明叶郎中是无辜的?” 何世恒摇头:“怀迁近来负责藩务,西域来的使臣他也见了不少,恐怕晋王会泼脏水。” 二人匆匆来到观澜阁,展怀迁和七姜刚歇下喝口茶,见他们来了,张嬷嬷还笑道:“哥儿真是好口福,才做好的点心,您尝尝?” “嬷嬷先歇着去吧,我们兄弟说说话。”何世恒这般说,张嬷嬷立时会意,一并将其他丫鬟都支开了。 听罢仵作的验尸结果,展怀迁蹙眉道:“何至于此,费那么大的劲,是怕我们查不出来?” 七姜说:“我一直就觉得很奇怪,上回晋王妃的青环蛇,这回什么西域毒物,为什么都是些明摆着告诉所有人,特地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平常人做不到的,你们别查错了,仿佛生怕你们查不出来。” 展怀迁三人,都看着她,七姜有些不自信了,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玉颜说:“不仅没有错,是很关键的地方,对啊,为什么每一次都如此刻意。” 展怀迁道:“青环确是王府所谓,唱的一出苦肉计,但这次实在太过刻意,摆开了证据让我们去查,但又指向明确地要拉我下水。” 何世恒道:“对了,去世的几个人里,我得到的那具尸首是最后走的,前几位故世的,我去暗访了那条街,有两位是本就久病缠身的老人家,恰恰好在同一天走了。” 玉颜道:“会不会只有最后这一位,是误服了毒药?” 七姜有些晕了,忍不住说:“你们能带上我一起吗,我有些听不明白了。” 展怀迁温和地说:“我们也不明确,但……” 众人目光交汇,何世恒便压着声音对七姜说:“姜儿,晋王的确小题大做,可也有人顺水推舟,要把事情闹得更大。” 七姜不懂:“谁?” 展怀迁比了个口型:皇上。 七姜懵懵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才把一切串起来,皇上是真的要“打压”太师府了吗,然后呢,把他们父子推向晋王那一边,图什么? 这话她不敢说出口,悄悄在展怀迁耳边咬了几句,展怀迁点头道:“看样子老太太到京城的日子,我们家要有些变故了。” 七姜问:“她几时能到,明日后天?” 展怀迁算了算日子:“上了年纪不能赶路,还有两天吧。” 此刻,带着老太太和上官清的人马,所经之处遭逢暴雨,不得不借地躲避,一老一小和几个家仆在一处,晋王的人聚在另一头,不知哪儿来的酒,正喝酒说闲话。 然而那群人,时不时哄堂大笑,而后朝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上官清浑身都不自在,躲在婢女的身后,下意识地拢紧衣衫。 老太太却说:“放心吧,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过是开开荤腥的玩笑,过个眼瘾罢了。” 上官清恶心得不行,几乎要作呕,但生怕得罪了那群汉子,满心惶恐不安。 老太太幽幽然道:“忍着些,到了京城,就有好日子过了。” 第315章 少夫人要受欺负了 上官清抬眸看了眼姑祖母,那气定神闲中阴冷的笑,叫她背上一阵阵恶寒。 这两天奔波赶路,她时常会想一件事,姑祖母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孙子尚且如此,她这个侄孙女,能被她真心对待吗? 老太太只说,晋王得势,她能飞上枝头成为后宫娘娘,晋王若败,会让大伯父保自己全身而退。 可老太太没说,全身而退后她该何去何从,一个叛贼的侍妾,往后余生,她要怎么活? 说到底,姑祖母只想着眼前如何报复她的儿子,想着如何让大伯父落马遭难,她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乃至她自己的。 这是个疯了的人,她毕生所求,便是所有人都过不好。 “清儿。” “是、是……” 老太太看向她:“大方一些,缩成一团做什么,这还没入秋呢。” 上官清怯然嗫嚅:“姑祖母,我不想被他们看见。” 老太太道:“那你到了王爷跟前,打算怎么办?” 上官清不敢接姑祖母的目光,只轻声道:“清儿、清儿会好好表现。” 老太太说:“王府女眷,大多规规矩矩,已故的晋王妃和两位侧妃姿色都不如你,自然王爷身边女子无数,什么样的没见过,你也难叫他一见钟情。清儿,横竖这一路到京城必定风尘仆仆,我想着,这两天你少吃几口,再清瘦憔悴些,让他初见你是一个模样,转身又是另一个模样,如此才印象深刻。” 上官清压着内心的不安,问道:“我们要在王府住很久吗?” 老太太道:“至少两三天吧,头一天落脚,第二天被问话,不知是否要进宫上殿,若能面圣那再好不过。至于展敬忠,他不会那么容易下台,皇帝最多罚他闭门思过,但他必定要将我接回去,你便留在王府,好好伺候王爷。” “姑祖母,倘若王爷不要我……” “那这天下谁还会要你?”老太太阴冷地笑着,说道,“这么折腾一场,你就更加名声在外了,京城里嫁不出去,回了家,去配农家商户的小子不成?” 上官清心头一紧,是啊,她无路可走了。 雨停后,一行人才继续出发,而这场雨顺着来到京城,雨声阵阵里,七姜正努力默记朝廷官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展怀迁,忽而站了起来。 “怎么了。” “大雨天,那条街又该被脏水淹没,我要派人去查看。” 七姜担心地问:“会不会又追究你越权,还能为你办事吗?” 展怀迁道:“不惊动衙门便是,我的手下会灵活应对,要紧是当地百姓用水,再不能来一场疫病了。” 七姜自然是支持丈夫的,便独自留下继续记诵官员的品级职责,这东西不学不知道,一捋才发现,京城大大小小官员那么多,难怪人说丢一块石头就能砸着个吃朝廷俸禄的。 “哥哥他……”背着背着,七姜来了兴致,顺着官职名单翻查,在最后两页,看到了御侮校尉。这是哥哥的官职,从八品的守关武官,她喃喃自语,“云家祖宗烧的什么高香,我们兄妹俩竟然都吃上了皇粮。” 合上册子,七姜看到对面展怀迁原先坐的位置,桌上摊着他写了一半的折子。 她绕过来看,折子上漂亮工整的字迹,是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有的本事,好在如今她认得的字越来越多,能粗粗看个大概,只有太过咬文嚼字的字词才会看不懂,但一定会记下,逮着谁就问。 “看什么呢?”展怀迁回来了,含笑嗔道,“偷窥朝廷秘密,是要掉脑袋的。” “展大人,那您是要去告我吗?”七姜才唬不住,反而指着折子上的字问,“这个,我不认得。” 展怀迁便解释给她听,还把着手顺笔画写了一遍,映春来送茶,见小两口这般亲热,赶紧就退下了。 廊上屋檐下,张嬷嬷见她端着茶又回来,问道:“怎么,公子和少夫人不喝茶?” 映春笑得眯起双眼:“人家正亲热呢,奴婢不敢进去。” 张嬷嬷不禁问:“这大白天的?” 映春忙道:“不是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哥儿把着手教少夫人写字呢。” 张嬷嬷也笑了:“小丫头说话说半截,都怪你,行了,先送回去,随时候着主子们要吃茶。” “是。”映春端着茶水离去,可想了想,又退了回来,“嬷嬷,有件事儿问您。” “说吧,怎么了?” “老太太若是回家来,会不会对少夫人做规矩,少夫人过去顶撞也罢了,关起门来家里的事,但这回是皇上下的旨,老太太会不会往死里折磨我们少夫人。” “你说的对……”张嬷嬷一时握紧了拳头,担忧地说,“老太太若真诬告成了,皇上必定会有责罚和训诫,少夫人还和老太太过不去,那就是欺君犯上,可她不反抗,不得被老太太往死里折腾?” “咱们大老爷不能不管吧?” “大老爷自己就顶着不孝的大罪,就算老太太让大老爷跪大街上去,他都不能不从,还能护着少夫人?” 映春忧心忡忡:“那怎么办,我们少夫人就等着挨打,要不、要不送去司空府,去大夫人身边。” 张嬷嬷叹道:“除非皇上不明着指出司空府有包庇女儿的过错,不然这回,怕是连大夫人都要被迫回来了。” 忽而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吓得映春险些摔了茶盘,张嬷嬷伸手扶了一把,说道:“别慌,少夫人不会白白叫人欺负,这不是,郡主在咱们家呢?” 且说这道惊雷,震得仿佛满京城都为之颤动,司空府的内院,梁嬷嬷从门外进来,合着雨声都听见了夫人的咳嗽。 大夫人正盘腿坐在明窗下,为七姜整理之后要背诵的诗词,但禁不住嗓子干痒,捂着帕子连连咳嗽了几声。 “您看,一到夏末就犯老毛病,偏生叶郎中被抓了。”梁嬷嬷担忧地说,“夫人,另请太医来瞧瞧吧,开几副方子吃,别等真病了。” 大夫人清了清嗓子说:“既然知道每年都如此,还折腾什么,十天半个月自然就好了。” 梁嬷嬷说:“是不是昨儿出门,被风吹着了?” 大夫人放下笔,笑道:“是啊,我该多出去走走,家里太干净,连外头的风我都禁不住。” 梁嬷嬷问道:“方才二夫人派人来问,要不要把少夫人接过来,不然等展家老太太回去,我们少夫人该受欺负了。” 大夫人笃然道:“不急,我想让她见识见识,放心吧,不会让她被欺负,司空府岂是好惹的。” 第316章 敢动我一手指头试试 天色渐暗,展怀迁时不时在屋中加一盏灯,七姜写字很费眼神,临摹时往往要看许多遍,除非是很熟练的字,不然一笔一划都要看着才能写下来。 这会儿张嬷嬷到门前催晚饭,展怀迁摆了摆手:“就快抄完了。” 嬷嬷心疼地说:“我们少夫人要考状元不成?” 展怀迁笑道:“别逗她,看人家多用功。” 嬷嬷问:“这都写多少张纸了,回头仔细手疼。” 可是没法子,七姜如今还不会写小字,多是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她抄一遍朝廷所有官职,抄了厚厚一摞,原先不过四五页纸。 展怀迁打发了嬷嬷,回到桌边为她整理纸张,七姜高兴地指着四个字说:“怀迁,这是父亲给我哥安排的差事。” 展怀迁看了眼,是御侮校尉,便道:“舅兄守卫国门,最是了不起。” 七姜却说:“这当官的不论大小,不论在哪里,好官都了不起不是吗,善良勤劳的百姓也了不起。” “姜儿,为何你不怕官?”展怀迁道,“不仅不怕官,还会将民与官放在一起说,从我认识你开始,就有这样的感觉,你对待下人也是,还想要将性命还给他们。” 七姜反而奇怪:“我怎么不怕官,刚开始可怕你爹了,我知道他是了不得的大官,我都不敢招惹他,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在你爹跟前特别老实,你没见着。” 展怀迁笑道:“如今怎么敢没大没小,还冲他嚷嚷?” 七姜眉眼弯弯地笑着:“这不是有了你,还有母亲,我有靠山了吗?当然啦,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郡主已经嘲笑过我,认为我异想天开,一面享受着被下人伺候的安逸,一面又想让所有人都平起平坐。” 展怀迁道:“郡主不是嘲笑你,她是将现实告诉你。” 七姜点头,照着下一级的御侮副尉再一笔一划写下来,一面说:“我只是觉着,性命生死不该分尊卑,可在京城久了才明白,主仆之间,恰恰靠性命生死维持着信任,很难很难。” 展怀迁凝视着七姜,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容,七姜抄完四个字,不经意抬头,就见到满眼只容得下自己的人,这一天天的,总也看不够她似的。 “看什么呢?”七姜挥了挥手,却忘了手里还握着笔,墨汁一下洒出去,甚至落在了展怀迁的脸上。 “哎呀……”七姜咯咯笑着,上前来为他擦拭,可墨汁岂是能轻易擦干净的,反而将原先一星点抹了半张脸,从她一脸的坏笑里,展怀迁就知道她捣蛋了。 “书房里这么闹,是要打手板的,你就是欠打。”展怀迁捉了七姜的手,轻轻拍了下掌心,见七姜有一瞬的哆嗦,又很舍不得,反而亲了口说,“不许闹了,赶紧抄完,张嬷嬷催晚饭催得要发脾气。” 七姜这才发现,外头天都黑了,嘀咕着:“一天又过去了。” 不久后,七姜抄写完所有官职,两口子来用晚饭,张嬷嬷见哥儿脸都花了,赶紧打水来伺候洗脸。 七姜大大咧咧地坐在饭桌旁,嘲笑道:“真是,这么大了,洗脸都要人伺候。” 展怀迁便伸手沾了水洒她,七姜急得要还击,到底把张嬷嬷惹恼了,训斥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好好吃饭,水都洒饭菜里,这会子不浪费了吗?” “都怪你……”七姜没敢顶嘴,白了展怀迁一眼,老老实实坐回来。 但她刚坐下,映春就进来了,禀告道:“少夫人,太子妃娘娘派人传话,说她一切安好,请您不要惦记,只是这些日子怕是不能出门了,如今宫里的人和府里的人,将娘娘的闺阁层层包围,就怕娘娘有闪失。” 七姜无奈地说:“我和郡主都猜到了,娘娘若是能出门,早飞来咱们家了。” 展怀迁洗干净脸,坐下问道:“若是想见娘娘,我半夜带你去翻墙?” “不成!”张嬷嬷先打断了,急道,“哥儿,您正戴罪闭门思过呢,可不敢再胡来了。” 七姜忙打圆场:“不去不去,嬷嬷你别急,我不能答应他。” 张嬷嬷便敞开说:“我的小祖宗们,先好好想想,老太太回来后你们怎么办。皇上压下来的事,大老爷都不能说不,老太太若是做规矩,将之前的旧账都给你们算一遍,少夫人,您不怕挨打吗?” 七姜毫不惧怕,霸气地说:“她敢动我一手指头试试?” 张嬷嬷说:“您这就是抗旨不遵,外头多少人等着看笑话,等着捉您和公子还有大老爷的不是呢。” 七姜气呼呼地看向展怀迁,展怀迁点头,说道:“明着对抗,就是这结果,会说是我爹不孝,与他对立的那些人,会大做文章。” 张嬷嬷劝道:“少夫人,大夫人那头若不受牵连,您就去司空府吧。” “不去外祖家。”七姜没有半分犹豫,“这里是我的家,凭什么让出去,皇上也不能不讲道理,朝廷的事我不懂也不敢搀和,可这家里,只能我说了算。” 展怀迁和张嬷嬷,不自禁地互相看了眼,张嬷嬷含笑松了口气,展怀迁则道:“就这么决定了,怎么,她还想杀人不成?嬷嬷你放心,我不会学我爹,老太太休想欺负姜儿。” 七姜定下心来,大口吃饭,一面命映春派人去传话,请茵姐姐照顾好自己。 这话半个时辰后,送到陈府,陈茵已然在屋檐下等候许久,虽是只字片语,能和姜儿联络上,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转身要进门,有丫鬟匆匆而来,欢喜地奉上裹着红绸的锦盒,说道:“娘娘,东宫送来的。” 陈茵有些惊讶,接过盒子回房,屏退了下人,独自解开红绸、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封信,并几支看得出来是才从枝头剪下的花,切口还没发干。 “这是怎么了……” 口中疑惑,面上却带笑,欣喜地展开书信,一笔一划都那么熟悉,是项景渊告诉她,忙碌了整整一日,才得闲写几个字,让陈茵知道自己很惦记她,得知她被困在家中不得出门,大婚后必定将这些日子补偿回来,与她同游山河。 看完最后的落款,陈茵察觉脸颊滚烫,伸手拿起花朵,起身来镜前,轻轻簪在发边。 镜中的人儿,神采飞扬,陈茵都不敢多看自己一眼,又回到桌边,仔细地收藏好人家的心意。 但听门外有动静,不多时小丫鬟就来禀告:“太子妃娘娘,夫人求见。” 第317章 若有一日项景渊负我 这么晚,母亲还来,必定有什么要紧事,陈茵摘下了发鬓上的花朵,收好项景渊给她的书信,才命人请母亲进来。 陈夫人如今再见女儿,要行君臣大礼,但这是所有人眼中的荣耀,从姑姑开始,祖父拜他的女儿就毫不犹豫,姑姑也好,陈茵也罢,连为此心疼伤感都是不必要的。 “听说太师府来人了,送了什么东西,又或是传了什么话吗?”陈夫人行礼坐定后,开门见山地说,“你父亲要我来禀告一声,请娘娘务必与展家暂且保持距离,展敬忠父子如今麻烦缠身,不知皇上到底有何意图,莫要将娘娘和我们府里卷进去才好。” 陈茵淡漠地说:“不过是请安问候,父亲母亲多虑了。” 陈夫人道:“罢了,就直说了吧,难道不是娘娘先派人往太师府送话?” 陈茵说:“瑜初郡主暂居展家,太子向来宠爱这个妹妹,离宫前就嘱托我代为照顾,我派人去问候一声罢了。” 陈夫人微微挑眉:“是这样?” “母亲还有什么事吗?” “旁的事也没有,至于郡主,往后就由我们来替您问候吧,娘娘就不必再过问了。” 陈茵轻轻一叹:“也罢,就劳烦母亲了。” 陈夫人见女儿如此配合且顺从,心里既高兴又不安,起身轻声道:“娘娘……我们也是为了您好。” “父亲母亲的心意,我自然明白的。”陈茵微微一笑,“但是否接受,就另说了,眼下我困在这里,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大婚之后,还请父亲母亲不要将手伸来东宫,太子妃的脾气不好。” “茵儿……” “母亲早些休息吧,我也乏了。” 陈茵起身往内室走,刚过屏风,就听母亲喊她,她停下了脚步。 “茵儿,别恨我们,外头正乱着呢,若是太平世道,岂能将你关在这里。”陈夫人上前几步,隔着屏风对女儿说,“爹娘即便不能合你的心意,我们也绝不会害你,茵儿,难道娘愿意眼睁睁看着你,步你姑姑的后尘吗?” 陈茵立时转回来,正色道:“母亲这话什么意思?” 夫人还以为自己惹怒了女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娘、娘的意思是……” 陈茵却问:“姑母的死有蹊跷是吗,母亲知道什么?” 陈夫人眼神轻晃,避开了女儿的目光:“我只是悲伤皇后娘娘英年早逝,没什么蹊跷的。” “娘,你们知道什么,都告诉我,不然我还会像姑姑一样,英年早逝。”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 陈茵拉着母亲到一旁坐下:“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我绝不向父亲和爷爷透露是您说的,娘,您忍心女儿进了宫,落得姑姑一样的下场吗?” 陈夫人眼圈泛红,犹豫半晌后,终是开了口:“皇后娘娘是否死的蹊跷,我不敢说,虽见过你爹叹气,但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只有一件事,是值得担心的。” “什么事?” “皇后娘娘在你这么大时,心心念念要嫁给当年的二皇子,可你爷爷选了当今来扶持。”陈夫人说道,“这件事当年知道的人并不多,可皇上自己必定是明白的,你以为你姑姑为什么膝下无子,是她身体不好吗,是皇上不愿意与她同房吗?” 陈茵心里发沉,说道:“所以,是姑姑不愿有子嗣?” 陈夫人点头:“她曾怀上过皇上的骨肉,但谁也不告诉,后来会被发现,是她偷用药物打胎引起大出血,再后来即便身体调养好了,她还偷偷地服用避孕之药,那时候先帝还在,先帝甚至责问过你爷爷,老爷子也因此和你姑姑翻了脸。从那以后,你姑姑就成了王府的摆设,再后来成了宫里的摆设,她对太子好,不过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不怀孕不生子,外人如何嗤笑她质疑她,她都不在乎,偏偏皇上也是,因中宫无子,大臣们谏言无数次,他都不予理会,直到册封太子,才算消停。” 陈茵很震撼:“姑姑对自己这么狠?” 陈夫人说:“所有人都以为,我们陈家出了皇后很风光,却不知是天大的隐患,不知哪一天你姑姑彻底惹怒了皇上,我们一家老小就都跟着……偏偏,你又成了太子妃。” “如此说来,让我成为太子妃,绝不是姑姑的心意。” “皇后娘娘她,三番五次对我说,别再送你进宫了,她不愿你和皇室子弟再有牵扯,更莫说太子。”陈夫人不打算再隐瞒,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女儿,说道,“可你爷爷不答应,硬是将你送去皇后娘娘身边,从那会儿起,你这太子妃之位就定下了。” “母亲,姑姑会不会是被人害死的,譬如贵妃,她眼见得太子与姑姑亲昵胜过亲生母子,怎能容得下姑姑?” “茵儿,娘真不知道宫里的事,我不敢胡说是谁害了你姑姑,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陈茵忙道:“我信的,您别着急。” 陈夫人说:“茵儿,娘做不到事事如你心愿,可若有大事,娘拼了性命也会护你周全。如今你能与太子两情相悦,娘很是放心欣慰,但前路坎坷艰难,进了宫,千万保重。” 陈茵含笑答应:“母亲,我不会步姑姑的后尘,姑姑的事都过去了,出了这道门,您就忘了曾对我提过,咱们都放下吧。” “别告诉你爹……” “我知道,纵然之后不得不翻出来这件事,我也绝不说是母亲告诉的。” “那就好,那就好。” 母女间互相叮嘱和安抚后,陈茵便亲自送母亲出门,此刻站在院中,仰望黑漆漆的夜空,大雨过后的天格外清明,明月高悬、透亮皎洁,没有半分云雾的遮挡。 “姑姑,您真的是解脱了吧,可偏偏选了这条路。”陈茵眼中有泪,回忆与姑姑相处的岁月,被悉心教导疼爱的她,从未在姑姑眼中见过半分异样的光芒,若是能早一些知道这些事,若是能察觉到姑姑的痛苦和无奈…… 没用的,陈茵缓缓走回卧房,她知道,姑姑若非无路可走,岂能以死解脱,哪怕有人下手害她,也是她心甘情愿赴死。 “姑姑,若有一日项景渊负我,我绝不学你,我不求死。”陈茵坚定地说,“我要好好活着,哪怕挣扎在深宫里,也要为自己活着,侄女比姑姑强,是应该的。” 第318章 满京城的丢人现眼 那之后两天,陈茵为了安抚母亲,没再与七姜联络,但时刻打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一日清早起来就听说,晋王将展家老太太接到京城了。 “展太师亲自去城外迎接,奈何老太太不认儿子,只跟着王府的人走,这会子已经在王府落脚,等着圣上安排。”贴身的丫鬟,一面伺候小姐梳头,一面说道,“消息传得那个快呀,仿佛几百号人在城里等着,上赶着将这些事嚷嚷出去。展太师也是的,明知道有人盯着他,还特地跑去接,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母子当真不和睦。” “他们自然有备而来,展太师是接招呢。” “可是,展家老太太图什么,太师大人可是亲儿子,毁了自己的儿子,对她有什么好处?” 陈茵嗔道:“好了,打听消息告诉我便是,你们私下不要议论,仔细惹祸。” “是。”丫鬟领命,之后又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很快外面日头明晃晃,夏日最后的余威,不容小觑。 且说,凉快了两天又热起来,七姜头一个不耐烦,在沁和堂看着下人打扫归置,手里的团扇不停地摇,丫鬟婆子们不知少夫人是烦躁的还是热的,都不敢惹,一个个闷头干活,不消一个早晨,院里院外都收拾妥当了。 “少夫人,都安排好了,原就照您的吩咐,没动老太太一件东西,每日拂尘擦拭,因此很好收拾。”这院里的掌事嬷嬷是新指派来的,说罢后问了一句,“奴婢是新面孔,只怕老太太不答应,奴婢不如这就退下,还回原处当差。” 七姜点头:“成,没的叫她回头拿你撒气,你去回了大姑娘就好。” 话音刚落,福宝急急忙忙跑来,大喘气着说:“少夫人,都安排好了,您去看一眼吗?” 七姜立时有了笑容,提起裙子大步走出来,夸赞道:“福宝,让嬷嬷赏你大银锭子,你可比你家哥儿管用多了,昨儿还和我墨迹呢,看,交给你去办,立马就给我成了。” 福宝笑呵呵地说:“少夫人您先去看一眼,不成的话,小人再去张罗。” 七姜兴冲冲地出门来,但见太师府东角门外,乌泱泱二三十号黄袍道士,已摆下天罡地煞三十六阵,烟熏火燎的,七姜自己都被呛着了。 身后是闻讯赶来的玉颜和展怀迁,展怀迁还不能跨出门槛,只能隔着门说:“姜儿,这也太过了。” 七姜不理会他,自顾朝两头看,果然有百姓渐渐聚拢,远远地朝这里张望。 “福宝。” “小的在。” “去找罗叔,让他带上马厩的伙计们茶馆听戏,银子管张嬷嬷拿。” “少夫人,这是?” “给我把咱们家做法的事儿,宣扬出去,满京城宣扬。” 福宝越来越机灵,顿时明白少夫人的用意,兴冲冲地往回跑,被二公子瞪了眼,他还憨憨地笑着:“小的听少夫人的。” 展怀迁要踹他,福宝赶紧跑了,他回身便听玉颜说:“姜儿,传到皇上跟前,岂不是大伯父丢脸,朝臣们都会笑话他。” 七姜满不在乎:“笑呗,笑总比哭好。” 这一头,老太太带着上官清在王府,迟迟等不来皇帝的召见,与晋王深谈后,祖孙俩就被撂在这偏院,里里外外把守着王府的下人。 侧妃为她们安排了侍女来伺候,赶路数日,上官清消瘦憔悴,方才叩见晋王就腿下一软,本无意勾.引,却无心插柳,还让晋王伸手扶了她一把。 老太太为此得意许久,此刻见孙女沐浴更衣后容光焕发,便叮嘱她再多擦几分胭脂,要让王爷再见她时刮目相看。 然而没等来晋王,将要晌午,侧妃带着下人到了。 且说王妃故世才不久,府内女眷至今着素服不施粉黛,进门见上官清这般有心打扮,哪怕十分克制低调,并不敢真正如青.楼女子般招摇,也在一群素服的女眷中格格不入。 侧妃是过来人,府里多少丫鬟仗着几分姿色,拼死爬上主子的床,她伺候王爷十多年,还有什么没见识过。 “你们两个留下,贴身伺候老太太和小姐。”侧妃指了自己得利的丫鬟,吩咐道,“老太太和小姐人生地不熟的,别在王府瞎转悠迷了,她们去哪儿你们就去哪儿。今日若等不到皇上召见,要在王府过夜,你们也给我守在床边,天气那么热,好生打着扇子,不许偷懒。” 上官清低着头,心里竟有一丝丝的高兴,侧妃果然精明人,察觉到威胁了是不是,果然是姑祖母太异想天开,怎么就觉着能顺理成章地把自己送上晋王的床榻。 侧妃又和气地对老太太说:“午饭清淡些,您别误会,要紧是备着皇上随时召见您,老太太是明白的,御前失仪要不得,不敢给您多吃些什么。” 老太太心里窝着火,但不得不谦卑地回应:“多谢侧妃娘娘,实在不敢当。” 侧妃客气地笑了笑,又瞥了眼年轻漂亮的上官清,敛下心中厌恶不露出来,这就要带人离开。 却有下人迎来,轻声禀告了什么,侧妃忍不住扑哧一笑,用帕子稍稍遮掩,定下心后,回眸道:“老太太,听说太师府正热闹呢。” 老太太不安地看着侧妃:“请娘娘指点,妾身听不明白。” 侧妃笑道:“贵府少夫人请了全京城的道长,在太师府外做法。” “做法?” “说是他们家老太太中邪了,要给您招魂呢。” 这消息几乎同时传入宫里,展敬忠与几位王公大臣正与皇帝商讨增加边境守军的大事。 提起家门前,儿媳妇做法给老太太招魂,自然要提起一清早展敬忠去接母亲被无视的事,皇帝叹气道:“太师,朕还需要见你家老夫人吗,你自己心里不明白,老夫人为何怨念深重,不惜信任外人,也不见你这个儿子。” 展敬忠躬身道:“臣忠心事主、以孝治家,从不敢违背礼教伦理,此番送母亲远去别庄,是为了避暑静养,绝无虐.待一说。” 一旁的大臣嗤笑道:“太师大人,难道就由着贵府少夫人,满京城的丢人现眼?” 展敬忠冷然道:“敬畏神明、做法招魂,是常有的事,为何到了鄙府就成了丢人现眼,这没道理。老太太如今胡言乱语,神志不清,我家少夫人也是迫于无奈,一心只求祖母安康罢了。” 第319章 就要闹个大的 皇帝轻扣桌案,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他蹙眉问道:“晋王何在?” 内侍上前应答:“晋王在朝门外等候,待皇上召见上官氏。” 皇帝扫了一眼众臣,冷声道:“宣。” 然而圣上并未召见展家老太太,这真要闹上金銮殿才成了笑话,今早展敬忠在城门外被老母亲拒见,已足够证明他们母子的不和。 消息从宫里传出来,展太师被罚回府思过,并侍奉母亲半个月,由晋王监督,若有违逆,再报再查。 但这“再报再查”四个字,给足了展太师体面,他若依旧“不孝”,晋王也只有上报的权力,不能私下制裁他。 不过,这仅仅针对展敬忠一人,口谕中另有提及,儿孙若有不孝,上官氏可自行训诫惩处。 消息传入内宫,贵妃正查看太子大婚礼服上的绣纹,听罢宫女的话,她问道:“太师府门前那些道士呢?” 苏尚宫应道:“还没驱散呢,皇上也没说什么,恐怕一会儿晋王送上官氏回府,会处置这件事。” 贵妃冷笑:“这野丫头,可真豁得出去。” 苏尚宫不解:“少夫人图什么呢,又不能闹到皇上跟前,谁能信她的话,说她们家老太太中邪?” 贵妃反问:“那你觉着,上官氏中邪不中邪?” 苏尚宫不屑地说:“且不论中邪与否,哪有当娘的把自家儿子往死路上逼,太师大人为了忍让老母亲,连妻子都留不住,上官氏在家作威作福二十年,到底有什么不满的,她儿子若当不成太师,展家若自此败了,她能有什么好?” 贵妃说:“这不就传遍京城了吗,但凡是个当娘的,都会反过来想一想,什么人能把亲儿子往死路上逼,不是中邪了是什么?如此一来,就是晋王多管闲事,故意针对太师府,谁家没几件糟心事,偏偏晋王一个外人插手他人家务事,换谁多想一想,都要对他敬而远之了。” 苏尚宫笑道:“可展少夫人,能想得那么深吗,奴婢觉着,少夫人只是想闹一场。” 贵妃道:“这就是命,老天爷赏的,不然你以为,她凭什么能从边境小村子来京城当太师府嫡长媳?每个人的命格,从出生起就注定了,就看人活一世,能不能接住老天爷给的饭碗,这小云氏,算是接住了。” 苏尚宫说:“这几日时常听您提起展家少夫人,您还是很看重她的。” 贵妃放下手里的东西,轻叹道:“她或许会成为我们太子妃的左膀右臂,我怎能不多留心,可不能让她带着我们太子妃闯祸,她的心太野了。” 话音才落,有宫女匆匆进门,脸色煞白地说:“娘娘,不好了……” 贵妃下意识地问:“太子出事了?” 宫女应道:“晋王上奏皇上,要求彻查皇后死因,说皇后娘娘死于非命,为奸人所害。” 贵妃却异常地淡定,冷声道:“那你慌张什么,这与我们什么相干?” 宫女颤颤地说:“有人说,是、是您……” 贵妃冷冷含笑,毫不在乎地说:“那就查吧。” 皇城外,当太师府门口还在做法驱邪,等着迎接老太太回府,比老太太先到家中的,便是晋王提及皇后死因,求皇帝彻查的消息。 七姜一脸迷惑地看着身旁的展怀迁,展怀迁拉着她往后退几步,怕她被烟熏着。 “他是真疯了吧,到处乱咬,没点章法。” “看来不假。” “就这样的人,用得着皇上煞费心思地对付他,一刀结果了不好吗?” 展怀迁无奈地说:“姜儿,这话你都说八百遍了,我可不想再解释。” 七姜不服气:“就你们事儿多,我要是做皇帝……” 展怀迁慌忙捂住了她的嘴,训斥道:“胡闹,叫人听去还活不活?” 七姜嬉皮笑脸地望着他,但见相公没半分玩笑的意思,那般严肃生气,才老实下来,挪开他的手说:“我错了,不生气好不好?” 展怀迁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扣:“你这脑袋,就差揣手里了。” 此时有下人跑进来,说道:“少夫人,大老爷的马车到街前了,可咱们这儿堵得严严实实,进不来呀。” 七姜问:“老太太呢?” 下人应道:“等着晋王送回来呢,老爷先回来了。” 七姜说:“请老爷从西角门进来,一会儿晋王的车马一定引来这里,除了东角门,哪儿的门都不许开,谁敢开,就给我卷包袱走人。” 展怀迁拦不住,这话一道道门传出去,展敬忠活过不惑之年,头一回到家进不了门,车马又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绕到西门,等他再赶回东门,晋王果然送老太太回来了。 然而展敬忠所见,是鞭炮震天、锣鼓喧嚣、还有二三十位黄袍道士转着圈诵经,太师府落成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荒唐的光景,连晋王从马车上下来,都看呆了。 待老太太和上官清被搀扶下车,没等看清眼前的一切,七姜便一挥手,十几个中年妇人上前,将她们祖孙团团围住。 晋王怒道:“放肆,你们……” 七姜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说:“多谢王爷接我家老祖母回京,您看这天就凉快起来,我们原就打算过了盛夏去接,劳烦您费心,实在罪过,我家老太太家里的下人用惯了,之后就不必您费心了。” 晋王待要发作,见展敬忠父子走来,他唯有先忍耐下。 “参见王爷。”父子二人行礼后,转向老太太,展敬忠刚要开口,就见那些黄袍道士围上来,口中念念有词,有烧符纸的、有念咒语的、有洒黄纸的,围着老太太不停地砖,整个闹翻了天。 “展太师,你们这家这是闹庙会呢?” “王爷,稍安勿躁……” 闹哄哄中,七姜上前搀扶了老太太,没眼泪地哭着问:“您还认得我吗,老太太,您连亲儿子都不认得了,您还认得我这个孙媳妇吗,我是七姜呀。” 老太太被揉搓得站不稳,周遭实在吵闹,她根本听不见七姜在说什么,不等她推开手,七姜自己先松了手,跟着一群道士往远处去。 他们招魂似的喊着“老太太、老太太……”,那场面,仿佛上官氏已作古七日,头七办法事。 “展太师,贵府门风,本王可算是领教了。” “让王爷笑话了,老太太有了年纪不认人了,孩子着急才出此下策,您多多包涵。” 晋王蹙眉道:“不认人?太师大人,你可把自己的不孝洗得干干净净。” 展敬忠淡定地说:“多亏了王爷成全。” “我家老太太不认人了,老天爷啊……” 远处传来七姜的声音,展怀迁实在忍不住了,跟着追过去。 展敬忠也不再掩饰笑意,笃悠悠地望着愤怒的晋王,说道:“王爷,我家孩子傻,您见笑了。” 第320章 日月昭昭,自有公道 “展敬忠,你疯了吗,把家门前弄得乌烟瘴气,就由着那丫头发疯?”老太太上前来,指责儿子,“他们在招什么魂,难道我死了吗?” 展敬忠却欣喜地说:“娘,您认得儿子了?” 这一天,满京城都在传说太师府的笑话,笑话他们家少夫人疯疯癫癫,笑话展太师一世威名落得颜面尽失,无数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但有一件事,不知怎么就转了风向,都说展家老太太不认人了,难怪一早在城外不跟儿子走,又说晋王多管闲事,非要揭人家伤疤闹得人尽皆知。 展太师“不孝”的罪过,自然而然就被化解了,整件事正着说反着说都顺理成章,不然谁敢相信,当娘的放着顶天富贵不要,非要将儿子赶下马,看他一败涂地,原来,是展家老太太糊涂了。 当门前的“荒唐”散去,老太太重新回到沁和堂,她与晋王上座,在晋王的主持下,接受儿孙们的叩拜。 四夫人再见婆婆,心内五味杂陈,但脸上还能淌几滴眼泪,说着:“娘,您消瘦了,都怪儿媳妇没能好好伺候您。” 待七姜被展怀迁拉回来,一家子人便齐全了,跟随展敬忠齐齐向老太太叩拜,再听晋王代替皇帝的“训诫”。 但话说一半,瑜初郡主款款而来,笑着问:“这是怎么了,难得见你们家这么热闹。” 老太太不得不离座向郡主行礼,瑜初很自然地占了她的坐席,等婢女换了茶水,她悠哉悠哉地说:“这下好了,不必门庭冷清,又多了人说说话。” 晋王冷声道:“瑜初,你要叨扰展太师到何时,待我向娘娘请旨,将你接进宫去。” 瑜初问:“皇兄怎么不说,接我回府上住?” 晋王阴沉地看着她,瑜初不为所惧,微微一笑:“妹妹早就向太子妃娘娘请旨,要在太师府住到太子与太子妃大婚,过后再选新宅子搬走,眼下没有比太子大婚更重要的事,我等皇室近亲不宜迁动,不吉利。” “瑜初,你好自为之。”晋王这一句说得很轻,仅堂兄妹二人能听得见。 “皇兄堂堂七尺男儿,何苦来管别人家的琐事,岂不是丢了皇伯伯英雄盖世的威名。”瑜初却大声说,“您还是去大殿和万岁商讨国事吧,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妹妹为您分忧。” 晋王眉头紧蹙:“小丫头,你想做什么?” 瑜初笑道:“皇上可真是的,您都三十多了,没见交给您几件大事去办,这臣子家中舌头牙齿打架的事儿,却往你身上推,是真看不起人。” 晋王勃然大怒,但展敬忠上前来,和气地说:“王爷,臣前日得了一架远望镜,是家仆从西域采买而来,请王爷移驾赏光。” “西域?”晋王阴冷一笑,望向一旁的展怀迁,“城西百姓中毒而亡,听说是用了仅在西域才有的毒物,展副将军,恐怕过几日刑部就该来提你过堂了。” 展怀迁作揖道:“日月昭昭,自有公道。” 瑜初朗声道:“皇兄请回吧,我会替您约束这一家子,命他们好好孝敬老太太。” 晋王的品级虽在瑜初之上,但仅此而已,无权对堂妹做出任何惩处训诫,瑜初若真与他发生冲突,闹上朝廷惊动宗室,他也落不到好处。 至于瑜初,自然有备而来,事后还对七姜玩笑:“我这不值钱的小郡主,头一回派上用处了。” 这会儿,晋王已经被展敬忠送走,七姜和玉颜送郡主回她的院子,四夫人留在了沁和堂,跪在婆婆膝下哭道:“他们把我关起来,娘……媳妇儿有心来别庄伺候您,可她们把我关起来了。” 老太太全然不在乎儿媳妇,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侄孙女面上,冷声道:“你为何不留下,我都为你铺好了路,为什么不留下?” 上官清跪下道:“侧妃对清儿的敌意,您也看出来了吧,清儿若留在王府,恐怕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四夫人听得懵懵的,擦了眼泪问:“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没好气地说:“滚出去,这里用不上你,天知道你的心如今在哪一边,滚。” 四夫人心里一咯噔,深知在婆婆眼里她连个人都不算,既然要划清界限,她何乐而不为。 但离开时,她多留了个心眼,回过头躲在窗下,听里头祖苏俩的对话。 老太太说:“方才为何不去送送王爷,你是压根儿不想按我说的去做,是不是?” 上官清怯弱地说着:“姑祖母,这行不通,侧妃眼睛毒得很,防贼似的盯着我,我但凡踏足王府半步,她必定会要了我的性命。” 老太太长长一叹后说:“那也成,不还有金屋藏娇吗?” “姑祖母……” “今天的事,被云七姜闹得一团乱,我心想的事一件都没发生,还冒出来什么郡主,她为什么在我们家?” “清儿不知道……” “废话,你当然不知道,听好了,接下来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家去,等着你爹娘随随便便给你配了人,给他们一窝一窝的生孩子。” “姑祖母,清儿不要。” 门外,四夫人仿佛得了天大的秘密,急急忙忙跑来找七姜和玉颜。 她们正与郡主说话,还是瑜初劝了句:“你娘若又被老太太拉过去,多没意思,她终究是你的母亲,哪怕做不成亲人,没必要做敌人。” 玉颜便出门来见娘,见她站在大太阳里,赶紧拉到树荫下,说道:“这会子日头正毒,您也太胡闹了。” 四夫人却张望着:“云七姜呢?” 玉颜说:“和郡主商量事呢,您有什么话和女儿说吧。” 四夫人先问:“你们还要继续关着我吗?” 玉颜轻叹:“不了,眼下连大伯父都被罚闭门思过,家里但求太平,还请母亲能看清眼前人,别跟着老太太,对您没好处。” 四夫人左右看了看,说道:“你们可要留神了,老太太算计着把上官清送去晋王的床上,我听着,本该今日就把上官清留在王府的,可上官清不愿意,那边又有侧妃盯着,祖孙俩正翻脸呢,老太太气大了。” “当真?” “我亲耳听见的,玉颜,你们别再关着我了成吗?” 第321章 谁跟我过不去,必定十倍奉还 只见七姜从院门里出来,被烟熏着的她,边走边咳嗽,自然引起了玉颜和四夫人的注意。 她满身傲气地走来,霸道地问:“有什么要紧事吗,又想欺负玉颜?” 四夫人不得不满脸陪笑,说道:“七姜,别把我关着了好不好,你看现下一家子人都出不去,你们让我出来走动走动,横竖我也出不去不是?” 七姜说:“谁说一家子人都出不去,闭门反省的是父亲和展怀迁,与我与玉颜什么相干?” 四夫人说:“小祖宗,老太太可是拿着皇命回家来,改天就该对付你了,你可得想法子应对。” 七姜懒得多说什么,问玉颜:“还有什么事吗?” 玉颜道:“我娘说,老太太要把上官清送去给晋王当侍妾,但上官清似乎不愿意,她们祖孙俩翻脸了。” 七姜想了想,说道:“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送不送去我们冷眼看着就好,上官清若洁身自好,我们帮她一把也不难,但若是合着老太太唱戏,还是要往晋王床上爬,我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晋王妃尸骨未寒,晋王就另寻新欢,上官清也别想抬头做人了。” 四夫人听得心颤,不禁道:“你这丫头,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七姜逼近几步,吓得四夫人往玉颜身后躲,她很不客气地说:“我会求父亲,解了你的软禁,可你顶好老实些,要是再欺负玉颜折腾玉颂,或是跑去招惹大哥大嫂,可就没有下次的机会了。四夫人,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好人,也从不稀罕人家说我好,只求自己的日子过得安生,谁跟我过不去,我必定十倍奉还。” 四夫人咽了咽唾沫:“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吓唬人了,小小年纪的……” 七姜还是要给玉颜面子,只是白了四夫人一眼,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这小丫头,她有怕的事、怕的人吗?” “娘,我送您回去,没事儿别去见老太太,她如今也不待见您。” “我知道。” “大嫂安胎,您也别去招惹,出了事,您不怕大哥发疯吗?” “韩子淑在家怎么就怀不上呢,会不会……” “娘!” “你别嚷嚷……” 四夫人如今谁也不敢招惹,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女儿回秀景苑,这一头七姜到了观澜阁,坐在卧房门外的石阶上,捧着茶碗大口大口的喝,可嗓子还是被烟熏着了,不停地咳嗽。 展怀迁在院门外就听见熟悉的咳嗽声,还以为是母亲回来了,进门却见七姜坐在石阶上,一面拍着胸口,一面使劲咳。 “我就说,你被烟熏着了。”展怀迁心疼不已,来她身边坐下,帮着抚背顺气,劝道,“别死命地咳嗽,把嗓子咳破了,让嬷嬷拿枇杷糖给你吃。” 七姜指了指嘴里:“含着呢,嗓子太痒了。” 展怀迁道:“这个时节,母亲也该咳嗽,方才进门,还以为是娘来了。” 七姜问:“为何这么说,娘每年都这样吗?” 展怀迁点头:“夏末秋初,母亲总会病一场,说来也怪,梁嬷嬷再怎么精细的养着,娘还是会病倒,这会儿叶郎中还在大牢里,也帮不上忙。” 七姜站起来说:“那我去伺候娘,我现在就……” 可她忍不住咳嗽,总觉得嗓子里卡了什么,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展怀迁叹气:“我的少夫人,你这么过去,是你伺候娘,还是娘照顾你?” 七姜很不服气,撅了嘴道:“一天天的就爱给我泼冷水,让你给我找几个黄袍道士也推三阻四,还是福宝管用。” 展怀迁含笑张开手臂,七姜别过脸不理会,但仅仅一瞬,就软乎乎地跑来,心满意足地坐进相公的怀里。 “天气开始凉快了,咱们俩又能时时刻刻腻在一起了。”展怀迁笑道,“不然我总怕你嫌我,嫌我身上太热。” 七姜捧着他的大手轻轻抚摸,时不时咳嗽几声,断断续续地说:“玉颂心疼我,说我能和你天天在一起的日子,就一定是有了什么大事,妹妹的心可真好。” 展怀迁则发现七姜发髻上还有纸片,一面摘下,一面又想起今日的光景,不禁笑道:“姜儿,这下满京城都知道你神神叨叨的,你甘心吗?” 七姜摇头:“我不在乎,要紧的是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老太太糊涂了呀,不然难道让父亲真背上不孝的罪名?他那么了不起的人,还要继续为朝廷为百姓谋福呢,虽然我并不喜欢你爹,可他是个好官,我不能让他被人欺负。” 展怀迁说:“爹方才在书房告诉我,没想到混迹官场二十余载,头一个站出来护着他的人,是儿媳妇。” 七姜不以为然:“那可是母亲先辛辛苦苦生了你这个儿子,他才能有我这个儿媳妇,他该去感谢母亲。” 展怀迁嗔道:“外祖母若不生了我娘,哪儿来的我?” 七姜傻傻地笑起来:“说来说去,又该给祖宗磕头了,祖宗还有祖宗呢。” 如此可爱的人儿,笑得那么甜,展怀迁禁不住亲了她一口,七姜害羞地四处看,好在观澜阁里的下人早就有了共识,绝不会来打扰公子和少夫人共处的时光。 “你别这样,大白天的……” “别生气,我家姜儿实在招人喜欢。”展怀迁说,“这辈子我什么都能忍耐,唯独喜欢你,克制不住。” 七姜嫌弃不已:“别哄我高兴,先把里里外外的事摆平了,我就跟你好。” 展怀迁道:“晋王这会儿又盯上贵妃,真如你说的,疯狗似的到处咬。” 七姜眼眸轻轻一转,说道:“还有好几个皇子呢,他们不想当皇帝吗,当年要从皇后或是贵妃那儿留下什么证据,那必定是内宫的人,会不会晋王和其他娘娘联络上了,总会有蠢人唯利是图,以为晋王真的能帮她的儿子夺东宫之位。” 展怀迁豁然开朗,说道:“你说得对,晋王就是个饵,钓的不仅是南方分散的势力,也不局限于朝堂,还有后宫、还有其他皇子,毕竟皇上是要为太子立威,是要为他扫清所有障碍。” 七姜却摇头,啧啧道:“皇上也别太急功近利了,这人心总是变来变去的,他这一波仿佛杀干净了,过个七八年,指不定茵姐姐被太子辜负了,我一生气就要和太子对着来,皇上杀得完吗?郡主说,皇权之下,没有永远的仇人,那自然也没有永远的盟友了是不是?皇上他老人家,这波见好就收吧,没完没了的,烦死个人。” 第322章 娘娘是清白的吗? “我想,有机会该请皇上见见你。”展怀迁满眼欣赏的笑意,七姜淳朴的智慧与豁达,每一次都让他十足惊喜,这不是书本和学堂能教会的,是要在心中有大丘壑,是要将百姓民生和放在首位,但他还是玩笑着说,“就怕保不住你的小脑袋,将皇上气得牙痒痒。” “贵妃娘娘已经领教过我了。”七姜一脸得意,又狡黠地从展怀迁脸上捕捉神情,怕自己说了放肆的话惹他生气,嘴上轻狂着,“她会对皇上吹枕边风,皇上也不敢招惹我……” 见展怀迁果然板起了脸,她软乎乎一笑,腻在相公怀里:“是你先招惹我说的,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不许生气。” 展怀迁哪里凶得起来,只好生告诫:“不许太放肆了,对皇上要有敬畏之心。” 七姜问:“撇开君君臣臣的,怀迁,你心里的这位皇上,配得上这样好的子民吗?” 展怀迁颔首:“也许你说,皇上不荒淫暴虐,就能算是好皇帝吗,不仅如此,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皇上都做到了。” 七姜默默地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此时有下人到了院门外,观澜阁的人询问后,远远地喊了声少夫人,七姜和展怀迁才分开,正正经经地站了起来。 “少夫人,老太太传话,要您过去伺候。”下人为难地说,“只让少夫人过去,没叫二哥儿。” 展怀迁已然蹙眉,但要开口,却被七姜抢了先:“去回老太太,我正伺候郡主呢,要不请她去和郡主作伴?” 下人笑了起来,忙转身去回话,展怀迁道:“你不怕祖母闯过来,抓你个现行?” 七姜却是眼角飞扬,让他放心:“就说我伺候累了,郡主命我歇着,郡主大还是你祖母大?” 展怀迁嗔道:“也不能回回用这招。” 七姜说:“管用就行,现在想着,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我和郡主怎么就成了朋友呢?” 展怀迁也不得不感慨,善意可以这么快就得到回报,七姜满心想要将郡主从皇权斗争的漩涡里拉出来,那时候怎么会想到现在,轮到郡主来护着她。 消息传回沁和堂,老太太气得摔了手里的茶碗,她虽然奉旨回到家中,皇上也说了她可以训诫儿孙,偏偏那什么郡主在家住着,一切以她为尊。 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收拾了破碎的茶碗,上官清又奉上一杯茶,劝道:“姑祖母,不如我们先安定下来,看看家里家外的形势,那位郡主看起来不好对付,她随口给您安个罪名,那就麻烦了。” 老太太气得不行,怒而指着侄孙女道:“都怨你,为何不留在王爷身边,你若有本事成了王府的人,不就能在那小郡主跟前说上话了?” 上官清垂首道:“您想得太容易了,一个侍妾甚至连侍妾都不算,我怕是连王府的后院都出不来,如何去与郡主说道什么,几位侧妃必定先生吞活……” 然而一道掌风呼过,啪的一声响,上官清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的刺痛,耳中也嗡嗡鸣响,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惊愕惶恐地看着老太太。 “别跟我顶嘴,你也长本事了是吗?”老太太阴冷地威胁道,“再顶嘴,再违背我的意愿,我就送你回家去,给你拉个看门户的小厮配了。” “姑祖母……” “别叫我,滚出去!” 离开老太太的卧房,上官清捂着脸不经意抬头,便见四周屋檐下,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都在看她,都是原就在这里当差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们再也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她低下头迅速回房,重重地合上房门,可耳畔仿佛还能听见讥讽嘲笑,如魔咒般缠绕不去,上官清捂着耳朵扑倒在床榻上,扯过纱被将自己的脑袋包裹起来。 然而暑热尚未完全褪去,很快就闷热得透不过气,扯开被子,满头的汗,刘海碎发都贴在了脑门上。 上官清扯开衣襟,仰面躺在床上,一口一口辛苦地呼吸着。 “凭什么,凭什么……”她绝望地闭上眼,却回到了初来乍到的孩提时。 二哥哥那么温和地待她,教她写字、陪她放风筝、安抚她不要想家,虽然很快就因为繁重的学业他们很少见面,可每一次相见,他依旧那么温和,直到,直到云七姜出现。 上官清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褥,眼底露出冰冷的凶光:“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太阳渐渐落山,然而展家老太太糊涂了的传言,仍旧在京城里游走,但凡消息灵通的人家,不论官与民,都听说了这件事。 原来展太师送老母亲离京,只是不愿糊涂了的母亲受到嘲讽,是想让她离开是非之地,堂堂太师大人,岂能做出不孝不仁之事。 这些消息,同样传入司空府,何夫人来看妹妹,笑得合不拢嘴,夸赞七姜道:“这孩子鬼精鬼精的,我总怕她吃亏,如今想来都是多虑,咱们孩子聪明着呢,她有胆魄有冲劲,不像我们养的姑娘,被三从四德束缚着,唯唯诺诺的。” 大夫人悠然侍弄着茶水,说道:“淘气孩子罢了,您可别捧杀我的儿媳妇。” 何夫人嗔道:“是是,你的儿媳妇,就你家儿媳妇有婆婆疼。” 大夫人将茶水递给嫂嫂,忍不住别过头咳嗽了几声,捂着帕子说:“方才不曾咳嗽,我的手是干净的。” “谁同你计较这些,正经吃了药才好。”嫂嫂担心地说,“年年病年年不当回事,不是我说,翎儿你也不年轻了,二三十岁那会儿能扛过去的事,往后也能扛吗?” 大夫人缓过气来,嗔道:“好端端的,没的咒我。” 嫂嫂问:“那你听不听话,我请太医去。” 大夫人阻拦道:“嫂嫂别了,这会子朝廷正乱,怀迁和他爹不知多少烦心事,身上还都背着官司,不如等叶郎中放出来,请他来,我不愿见宫里的太医。” 何夫人叹道:“谁知猴年马月能放出来,这晋王如今疯了,今日竟然诬告贵妃害死皇后娘娘,多少年前的事了,他这么胡言乱语,皇上不治他吗?” 大夫人自行取了茶水喝,冷不丁说:“嫂嫂,贵妃娘娘是清白的吗?” 第323章 母亲果然是知道什么 姑嫂二人静静对视,大夫人放下茶杯,淡淡含笑:“嫂嫂,我说笑呢。” 彼此皆是名门闺秀,彼此都成了显赫的诰命夫人,何夫人在司空府当家做主二十余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唬住的。 “翎儿,你就是太聪明了。”但这一刻,还是动了心神,何夫人说道,“人说庸人自扰,你不是,你是聪明人自扰,何苦来哉?” 大夫人笑道:“那是被我说中了?” “胡闹。”何夫人一脸严肃地说,“没有的事,皇后弥留之际,皆是太子妃伺候左右,陈家的人把持了中宫的一切,这你不是不知道,莫说贵妃娘娘,便是皇上也……” 见嫂嫂有些激动,大夫人低头侍弄茶水,何夫人也自知失了态,立时调整情绪,平静下来后才继续道:“我虽与贵妃同根,可司空府也是我的家,我的丈夫儿女都在这里,两头我都在乎,正因为在乎,我绝不会允许贵妃做傻事牵连我们。” 大夫人为嫂嫂换了新茶,说道:“娘娘的丧礼我虽未出席,但弥留之际,我曾进宫探望,连家里也没惊动,我去去就回惜园了。” 何夫人说:“可不是嘛,那会子家里知道的时候,你都出城了。” 大夫人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缓过气后说:“就那一回,嫂嫂猜我撞见什么了?” 何夫人顿时紧张起来,手里扯着丝帕,哑声道:“行了,你说吧,别再吊我的胃口。” 大夫人笑道:“能撞见什么,逗你玩儿呢。” “翎儿,我们说正经的,不许瞎胡闹。” “嫂嫂别急,我们姜儿说了,这世上有些事若能不说出来,兴许就是最好的,我倒是乐意带进棺材里去。” 何夫人嗔道:“你倒好,跟着孩子瞎胡闹,越学越回去了。” 大夫人笑着问:“可是嫂嫂品我这句话,是不是有道理?” 何夫人定下心来,颔首道:“不错,姜儿说得对,有些事不说出来才是最好的。翎儿啊,我们做姑娘起就在一块儿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性情,我不会为了娘娘就不顾这个家,不论如何,我不会让司空府受牵连。” 大夫人伸出手,与嫂嫂交叠,温柔地说:“嫂嫂,我不逗你玩儿,得空去问问娘娘吧,您心里没底,出了事怎么兜得住,我看得出来,您是真不知道。” 何夫人抿了抿唇,反手重重拍了一下妹妹的手背:“事情过去后,若什么都没有,就这会子你吓我的,我都要讨回来,你给我等着。” 大夫人吃痛抽回手来,却笑道:“有我挨罚的时候,岂不是天下太平了?” 何夫人无奈地叹:“你这口气,真是像极了姜儿,好的不学。” “我们少夫人怎么不好了?” “谁和你是我们,你怎么不回展家去?” 姑嫂二人似拌嘴,又似玩笑,何世恒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 他本不该在此偷听,姑姑院里也有的是人把守,可正因为他什么都能听得,梁嬷嬷不会阻拦,才将母亲和姑姑的话都听去了。 屋里还在说话,他转身离开,遇见梁嬷嬷说:“告诉我娘,我去太师府了。” 梁嬷嬷劝道:“哥儿,太师府今日闹腾得很,天都要黑了,您别去了。” 何世恒满不在乎:“沁和堂门一关,太师府照旧太平,今时不同往日,有姜儿在,展家她说了算。” 梁嬷嬷笑道:“话虽如此,可少夫人到底是个孩子。” 何世恒说:“谁还不是从孩子来的,我走了,记得告诉我娘。” 他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姑姑的院子,径直往后院马厩去,懒得等下人套车,骑马就往展家来,一靠近太师府,就能闻见白天的熏香和硫磺,整条街被腌透了似的,姜儿果然是大闹了一场。 反倒是走进太师府,气味清爽了不少,过了中门,他便随手叫过一个丫鬟,吩咐道:“替我去沁和堂请安,请老太太好生歇息,怕打扰老太太,我就不过去了,我娘过几日来探望她。” 丫鬟领命去传话,何世恒走了几步,便见远处一行人过来,他微微蹙眉,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地走上前。 “是世恒来了……”四夫人刚从沁和堂退出来,虽说婆婆不待见她,甚至都不让她伺候了,可她还是要端着尊卑规矩,不得不去请安,此刻被撵出来她还挺高兴的,不想没走几步,又遇上了未来女婿,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婶婶安好。”何世恒作揖道,“天气越发凉快了,婶婶多去我家坐坐才是。” 四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何世恒,剑眉星眸、长身玉立,真真一表人才,越看越欢喜。 又有上回何翊翎生辰宴,她得到了何夫人的厚待,心里一直很得意,这会儿见何世恒对她如此客气礼貌,就更高兴了。 “这不是家里事多吗,改天我一定去。”四夫人说着,见远处有下人提着灯笼来了,看光景是来迎客的,便识趣地说,“来找怀迁的吧,快去吧,不耽误你们兄弟说正经事,回府替我问候老太太,过些日子我就去请安。” 何世恒虽然不喜欢四夫人,甚至恨她作践玉颜,但她到底是玉颜的生母,也是自己未来的岳母,没必要处成仇人,不然苦的还是玉颜,不值得。 他客客气气地礼貌几句后,见是福宝提着灯笼迎出来,便辞过四夫人,跟着他往观澜阁去。 渐渐走远了,却听福宝说:“大公子,四夫人还在看着我们呢。” 何世恒不在乎:“别回头,让她看吧。” 福宝问:“您去见老爷吗?” 何世恒看了眼大院的方向,问道:“姑父忙什么呢?” 福宝说:“和几位先生说事儿呢,好像这些日子,官员都不得登门,老爷是受罚闭门思过,只能和家里几位先生说话了。” 何世恒笑道:“我这个没官职的,倒是来去自由了。” 匆匆来到观澜阁,展怀迁和七姜正在书房讲解京城官衙之间的制衡,如今没什么事是要瞒着七姜的,何世恒便径直坐下,将方才听见的话都告诉了他们。 七姜听得一脸严肃,说:“母亲果然是知道什么的,不仅知道,难道手里还有证据?” 展怀迁道:“即便是证据,那么多年了,还能证明什么?” 七姜说:“听母亲对大舅母的口气,她是想帮娘娘避过这一劫,不然也不会提醒大舅母了。” 何世恒并不担心外祖家,说道:“我眼下担心的是,太子怎么办?” 第324章 立子杀母 夜渐深,项景渊步履匆匆地闯入内宫,跑去东宫求救的妹妹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可他还是来迟了。 破宫门而入,只见张昭仪被死死摁住撬开嘴,一碗药洒了一半不打紧,立刻又再灌下一碗。 见儿子在殿门外,贵妃缓缓走出来,身后的光亮只衬出她漆黑的身影,看不见面上的神情,可仅仅这一抹身影,已然威严十足、气势逼人。 “母妃……” “殿下深夜入内宫,有失体统,来人,速速送殿下回东宫。” 话音落,十多岁的小公主跌跌撞撞闯进来,惊见生母瘫倒在殿内,她喊了一声跑来,却被贵妃一把拽住了胳膊。 “放开我,放开我!”小公主哭喊着、挣扎着,“你杀了我娘,你杀了我母妃……” 项景渊上前来,将同父异母的妹妹从母亲手里解救下,但小公主挣脱开他的手,扑进殿内抱着昭仪哭。 “她没死,不过是灌了两碗哑药,也不会真哑,十天半个月的,嗓子发不出声响而已。”贵妃淡漠地看着儿子,“她多嘴多舌,与宗亲私相授受,还是看在你弟弟妹妹的份上,才放她一条活路。” “您至少,不该当着皇妹的面,她才十一岁。”项景渊道,“您要儿子将来,如何与兄弟姐妹相处?” “相处?殿下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天真可笑?”贵妃冷然道,“自你踏入东宫起,再无手足,有的只是觊觎东宫之位的敌人,莫说这些其他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连你同父同母的弟弟,你也要提防。” “儿子不想这么活着。” “那好,明日上朝禀告你父皇,你不要当太子了,让给你弟弟吧。” 太子握紧拳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上前来道:“母妃,夜深了,儿臣送您回宫。” 贵妃深深看了眼儿子,终是将手递给他,被搀扶着离开这里。 可没走几步,忽而一声脆响,母子二人回眸看,就在贵妃脚后跟碎了一只茶碗,再多一分力气,或是贵妃慢走一步,这茶碗就能砸在她的身上脑袋上。 殿前台阶上,十一岁的小公主死命瞪着双眼,手脚还保持着奋力投掷物品后的姿势,小小年纪,已然有了杀人之心。 张昭仪跌跌撞撞跑出来,一把抱住女儿将她护在身下,想要开口哀求贵妃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住地磕头请求贵妃的饶恕。 “你以为这丫头恨我,只是因为今晚吗,你知道张昭仪平日里怎么教唆她的儿女吗?”贵妃平静地看着儿子,“又或许,你相信晋王的话,是我杀了你的母后?” 太子很镇定,无视那一对母女,搀扶着母亲道:“儿子送您回祥英殿。” “我要告诉父皇,我要去告诉父皇……”小公主嚎啕大哭起来,母女俩抱作一团,那凄凄惨惨的可怜模样,谁见了都不忍心。 然而贵妃却对儿子说:“你猜张昭仪游说那些大臣支持她们母子时,又是怎样的嘴脸,可惜不巧,殿下只能看见你娘我凶神恶煞的一面。” 项景渊平静地说:“母妃统摄六宫多年,换来父皇后院太平,儿子没资格指摘任何事,儿子能有今日,亦是您保驾护航,多年来费尽心血的栽培。” 贵妃笑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太子竟然不指责我,我以为我做什么,我们太子都看不顺眼。” 项景渊没接话,径自将母亲送回祥英殿,步入内殿后,便听苏尚宫禀告:“皇上今夜在书房休息,已命人传话,不入内宫了。” 贵妃看向儿子:“你也退下吧,大半夜在内宫,实在不成体统。” “苏尚宫退下,我还有两句话与母妃说。”项景渊却如此吩咐,并看着母亲道,“就两句话,不耽误任何事。” 贵妃轻轻抬手,苏尚宫便领命离去,随着殿门合上,明晃晃的烛火下,只有母子二人的身影在墙上轻轻晃动。 “问吧,我儿想知道什么?” “儿子曾在皇后灵前,亲耳听您说,此生对不起皇后,母妃,您对不起她什么?” “殿下,我若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信。” 贵妃不禁扬起笑容:“好干脆的一个字,总算我没白生养你这个孩子。” 项景渊道:“母妃能不能将您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贵妃摇头,温和淡定地说:“没什么你不能知道的事,殿下,皇上与我所愿,无非是将你培养为一代明君,除此之外,该知道的你无所不知,不该你知道的,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你能明白吗?” 项景渊的喉结,不安分地滚动了几下,猛地跪了下去。 贵妃却从容地望着他:“殿下,你想说什么?” 太子双眼通红,努力克制着恐慌,说道:“儿臣怕……” “怕?” “怕父皇立子杀母。” 贵妃眼中瞬间涌出热泪,但嘴角却飞扬起笑容,她微微低头,泪水便低落在绣着凤凰于飞的宫袍上。 “父皇对付晋王的事,变得越来越奇怪,晋王势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朝廷,父皇到底想做什么?” “为国为朝廷,为黎民百姓,也为了你,还能为什么?” 太子膝行几步,扶着母亲道:“您没有杀皇后?” 贵妃点头:“不是我。” 太子的眼神镇定下来:“那……您为何要针对陈茵,连册封诏书都要让她难堪,她做错了什么,只因为她是皇后的亲侄女。” 贵妃说:“殿下,请把你的心思放在国事上,这细枝末节的小事,不该计较的别在乎,一块布而已,不值什么。” “是父皇逼您的?” “殿下!” 太子说:“儿子怕的是,您为父皇做那么多的事,到头来……” 贵妃微微含笑,抚摸过儿子的脸颊:“殿下,谁都有执念,你就不允许母妃有执念吗,到此为止,不要再多问一个字,跪安吧。” 子夜更鼓敲响,陈府闺阁外,轮班的宫人前来换岗,望见墙内灯火通明,不禁问:“太子妃娘娘还没歇下?” 一人应道:“这位脾气向来古怪,往后进了宫,恐怕不好伺候。” 另一人则悄声道:“听说了吗,晋王弹劾贵妃娘娘,告她当年谋害皇后。” 第325章 这丫头险些坏了我的事 为首的宫人责备了几声后,门前才又静下来,可他们刚站定,院门就开了,有丫鬟推门出来,说要传话。 “姑娘什么事?” “太子妃娘娘明日一早要去太师府,命你们备好马车。” “这……娘娘怎么能出门呢?” “是娘娘的命令,你们照办就是了,不然等太子殿下来问话,各位就没好果子吃了。” 说完,门就重重地关上了,门外几位面面相觑,唯有道:“先预备着,再往宫里传话,贵妃娘娘若不答应,咱们再拦着不迟。” 便有宫人急急忙忙赶回皇城,大晚上的,马蹄声格外清晰,但凡安插了眼线,立时便能得到消息。 展怀迁就是其一,正要躺下的他,得到了线报,说守在陈阁老家的宫人连夜赶回宫里去了。 自然,内宫里贵妃惩戒了与晋王暗中联络的张昭仪,七姜和他也都知道。 “这一晚上,多少人在大街小巷飞檐走壁的,可真不容易,那些大哥们,都是拿命来换钱。”七姜坐在床上,等着展怀迁来躺下,念叨道,“这要多大的决心,才能抛下一切来当探子眼线,难道有人天生喜欢这些刺激危险的事吗?” 展怀迁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真有人乐意冒险,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还有满腔为国为民的心,往后你见得多,也就不奇怪了。” 七姜抖开被子,拍拍身边让他赶紧躺下,说道:“歇会儿吧,明天还不定发生什么呢。” 展怀迁问:“要不要再喝几口水,嗓子还痒吗?” 七姜摆摆手:“好多了,只是呛了几下,我更担心母亲,哥哥说母亲咳嗽越发严重,怀迁,我们要不要告诉父亲?” 展怀迁道:“我娘那儿的动静,我爹向来派人盯着,不必我们操心。” 七姜愤愤然道:“派人盯着就成了吗,妻子是用来盯的吗,盯了十年也盯不出个鸟来。” 展怀迁在一旁躺下,轻轻点了她的脸颊:“又胡说了,女孩子家家的。” 七姜最烦就是这几个字,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骂人说粗话吗,她不服气。 展怀迁见她不高兴了,忙道:“不是嫌弃你,也不是不许你说,就是……” 七姜倒是大度:“你不必事事迁就我,你看不惯就看不惯,我照旧说我的,咱们两不相干。” 展怀迁无奈地一笑,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说:“睡吧。” “怀迁,事情一件件冒出来,越来越复杂,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父亲把老太太算计进来,图什么?” “我不知道。” 卧房里静了一瞬,旋即两口子笑出了声。 展怀迁感慨:“若不是你在身边,这一重重事情下,我必定要愁死了,哪里还笑得出来。” 七姜窝在他怀里说:“不论如何,笑总比哭好。” 然而,夫妻俩刚要闭上眼睛,窗下就传来探子的暗号,七姜还什么都没听见,展怀迁已翻身起来了。 “怎么了?”她心里很不踏实,不自觉地下了地。 “我爹出门去了。”展怀迁转回身道,“姜儿,我要去护着些,你先睡。”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那就等我回来。” 七姜心里发紧,但不再多说什么,立刻从柜子里取出夜行衣,帮着展怀迁一同换上。 这一边,本不该出门,要在府中闭门思过的展敬忠,趁着夜色悄然来到了司空府,门内早有接应的人,一路将他带到了何翊翎的院子。 才进院门,就听见妻子的咳嗽声,这么晚了,她果然一犯旧疾就睡不着。 “夫人,您还醒着吗,大老爷来了。” “进来吧,咳咳……” 展敬忠闻声,立刻进门来,而何翊翎一口气没跟上,咳得面红耳赤,胸口要撕裂般疼痛。 “这次怎么这么急,一口药都没吃吗?” “大人若是来关心我,还请早些回去吧,别被人捉了把柄再连累孩子。”何翊翎缓过气,吃力地说道,“若有事商量,还请长话短说。” “贵妃的事,我来确认是否与你相干。” “不是我说出去的,我试探了大嫂,她模棱两可,我也不敢确定,怎么,皇上什么意思?” 展敬忠道:“眼下还不好说,皇上此前为了贵妃提醒世恒与瑜初郡主的婚事,就给过警告,帝妃之间必然有了嫌隙。” 他一面说着,从边上端了茶水递给妻子,劝道:“喝两口茶,润一润。” 何翊翎接过手,但问:“你们把晋王耍得团团转,连你家老太太都算计上,图什么?” 展敬忠道:“一来争取时间毁灭从全国各地通往京城的暗道,二来是自下而上清理门户,能扳倒我的唯有‘不孝’之罪,我暂时从朝堂上退下来,成了局外人,才能看清那些人的嘴脸。今日一整天,派出四十三名密探,送回来上千个消息,我一出事,果然就有人坐不住了。” 何翊翎咳嗽了几声,说道:“可你却苦了姜儿,为你闹得满城风雨,往后人人都会笑话她傻。” 展敬忠苦笑道:“这丫头险些坏了我的事,可我还得对着怀迁夸赞她,也罢,横竖回过头还要洗去‘不孝’二字,这下都扯干净了。” “展敬忠。”何翊翎放下帕子,克制着咽喉的干痒难耐,声音沙沙地说道,“别动我的孩子,姜儿和怀迁若因此受损,我绝不放过你。” 展敬忠道:“是姜儿擅自插手我的事,这也怪我吗?” “不然呢?” “好,怪我……” 何翊翎吃力地喘了几口气,说道:“当年我进宫探望病重的皇后,遇到慌慌张张倒药渣的宫女和我的人撞了,我看她神情异样,就留了个心眼,捡了一把药渣包在手帕里带出了宫,私下找叶郎中查了。” 展敬忠惊愕地看着妻子:“所以你才会说自己握着贵妃的把柄,可是多少年了,药渣都成了灰,还能证明什么?” 何翊翎道:“不需要证明什么,只要皇上对皇后念念不忘,就足够了。” 展敬忠苦笑:“翎儿,你错了。” 何翊翎颔首,并不反驳:“你说的对,似乎我错了,恐怕贵妃娘娘替人背了锅,但皇上对皇后娘娘痴情难忘,总没错吧?” 展敬忠长长一叹:“人都有软肋,都有执念,君王也不能免俗,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今次的计划,除晋王势力、扫荡朝中奸佞,以及挑起外藩之间的矛盾,每件事都有条不紊地展开,但我能察觉到,皇上忽然感情用事了。” 第326章 您何苦来的 “皇上是后悔了?” “也许是,可这世上哪来的后悔药,娘娘早就不在了?” 何翊翎看着丈夫,问道:“你先前阻拦我不要针对贵妃,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那么皇上知道你有所察觉吗,他还能容得下你?” “君君臣臣,生生死死,不过一念之间。”展敬忠神情淡然,潇洒地说,“皇上知道与否我并不在乎,其实皇上也明白,我不在乎皇室宗亲里的任何事,眼下我最在乎的,是江河一带今夏发不发洪水。” 何翊翎苦笑:“是啊,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在乎。” 展敬忠道:“你不要挑我的错,难道我说不在乎你,我说不在乎孩子们?翎儿,我今晚来,只是想探望你,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多留半刻,才说了这么多的话。” 何翊翎说:“所以,又骗我?” “怎么能是骗……” “好了,你我心里明白就好。” 展敬忠急了:“我不明白,我也不用明白,我想见你,只是想见你,怎么就骗你了?” 何翊翎淡淡地说:“皇上感情用事,大人可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还请大人护孩子们周全,晋王一旦发狂,难保不豁出性命乱杀,千万别让我的孩子受到伤害。” 展敬忠自然要答应,又听妻子道:“也请大人保重,能在这一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他眼眸微亮,嘴角有了几分笑意,然而再想开口,面前的人咳嗽起来,不甚明亮的烛火下,都能看出她一张脸咳得通红,展敬忠慌忙上前抚背顺气,焦急不已:“我早就吩咐他们来照顾你,怎么还是这样,今年比往年来得更急更凶,你能不能听劝?” 何翊翎厌烦地推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吵得我耳朵生疼,不用你操心。” 然而不住的咳嗽声,惊动外面的梁嬷嬷,她既担心夫人的身体,又怕是被老爷气的,忍不住隔着门问:“夫人,给你端枇杷膏来吧。” 何翊翎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实在不愿意说话,冲展敬忠摆了摆手,展敬忠则恼道:“不看大夫,也不吃药,你是要做神仙吗,不想活了?” 一面说着,出门吩咐梁嬷嬷预备汤药,又端了茶水送到妻子嘴边,何翊翎倒也不拒绝,浅浅地喝了几口,靠在床头轻轻挥动着丝帕扇风,咳得太猛,她燥热得很。 很快,枇杷膏送来了,展敬忠要为她,被何翊翎嗤笑:“犯不着,我自己有手,还没倒那么不堪的地步。” 展敬忠说:“我是好心,是在乎你,你就非要在我的心意上踩一脚?” 何翊翎冷漠地喝完了枇杷膏,倒是顺手将药碗递给他,靠在床头,低头摆弄手里的丝帕,满不在乎地说:“我吃过药了,大人请回吧。” 展敬忠道:“你这样不好,我不放心。” 何翊翎懒得理他,侧过身背对着,说道:“大人,眼下不是担心我的时候,速速将晋王处置了,什么外藩事务还有那些混迹在你这边的奸细佞臣都扫荡了,可怜我家少夫人新嫁娘,没过过一日安生日子,还请皇上和大人……” 可是话未完,她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下不好,将才喝下去的枇杷膏都吐了。 梁嬷嬷带着丫鬟进来伺候,屋里屋外一顿忙,展敬忠退到一旁插不上手,被妻子最后劝了句:“走吧,叫人发现行踪,又是麻烦,别连累了我家。” 这一回,展敬忠没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何翊翎下意识地朝着门前看了眼,梁嬷嬷见状,轻声道:“您何苦来的,老爷也是担心您,把人撵走了,这会儿又……” “又什么?” “没、没什么……” “你以为我舍不得他走?” 梁嬷嬷把心一横,说道:“如今萧姨娘被我们撵走了,老太太和大老爷也决裂了,大老爷给您找了那么好的儿媳妇,还时时刻刻地惦记您,哪怕被您挖苦讽刺也一趟趟地来看您。这大半夜的,就知道您睡不安生,被皇上禁足了还来看您,夫人……都说人心是肉做的,您肚子里莫不是一块秤砣子?” 何翊翎笑起来,眼角带着几分泪花,不知是笑哭的,还是方才咳嗽太猛留下的,她缓缓躺下,闭上了双眼,轻声道:“嬷嬷,他来得太迟了。” 因反反复复咳嗽,这一晚睡得很不好,快天亮时太过疲倦,她才昏睡了过去。 沉甸甸地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感觉唇上被温润地擦拭,大夫人缓缓睁开眼,就见姜儿正拿着棉签子沾了温水擦拭她的双唇,额头上微微发凉,是顶着一块浸了凉水的帕子。 “姜儿,你怎么来了?” “父亲派我来的,父亲要我伺候您病好了再回去。” 然而七姜一开口,嗓子也倒了,好在她没病没灾,只是昨天被烟和硫磺呛的,这会儿软乎乎地笑着说:“怀迁一早就笑我公鸭嗓,娘,下回见了他,替我骂他。” 大夫人缓缓坐起来,打量着孩子:“让你大舅母请太医来,不瞧瞧怎么行?” 七姜伏在床边说:“娘不见太医,我也不见,再说了,我没病呀。” 大夫人嗔道:“你父亲派你来治我的?” 七姜眉眼弯弯地一笑:“我才不听父亲的话,我只听娘的话。” 这小烟嗓,听得大夫人很心疼,只能妥协,命梁嬷嬷派人去请太医来,她也跟着开几服药。 七姜很是高兴,伺候母亲洗漱更衣,一同用了早饭,之后就等来了太医。 诊脉、开方子、熬药,折腾完这些事,已时近正午,大夫人不忍小两口为了自己分开,便撵七姜:“回去吧,姜儿听话,你在这里,娘才心神不宁。” 七姜摇头:“我不走,我答应了父亲和怀迁,一定照顾好您。” 正说着,梁嬷嬷进门道:“了不得,太子妃驾到了,说是先去太师府没见着您,就追过来,郡主也一同来了。” 大夫人笑道:“我们少夫人可是个香饽饽?” 七姜很是得意:“那可不,娘,我讨人喜欢着呢。您先休息,我去去就来,就不让太子妃和郡主进来了,说话费神。” 第327章 都学她的口气 看着孩子脚步轻盈地跑出去,大夫人咳嗽几声后说道:“果然一代强过一代,莫说太子妃、郡主那般身不由己的人物,便是我们这些人,姜儿这么大的时候,没有长辈领着,哪儿敢到处跑。你看这几个孩子多好,都有自己的主张,不轻易被摆弄。” 梁嬷嬷在乎的却不是这些,只笑道:“听说大老爷一回去就亲自找少夫人,大半夜的隔着墙说话,都不放心叫二哥儿传话,亲自去说的,说是如今能劝得动您老实吃药的,只有少夫人了。” 大夫人瞥了嬷嬷一眼:“不乐意听他的事。” 梁嬷嬷壮着胆子说:“这……奴婢说奴婢的,您不听就是了。” 大夫人不禁笑了:“我们姜儿是有多厉害,把人都带坏了,都学她的口气。” 这一边,七姜赶来见到了陈茵和瑜初,向二人行礼道:“家眷们本是要来伺候的,怕吵着娘娘和郡主,我擅自做主请她们回去了。” “可别端着了,这会子没外人,咱们还和之前一样。”陈茵说着,挽了七姜的手坐下,正经道,“和你们商量贵妃和太子的事儿,你们主意多。” 眼下,最为难的人,便是太子妃了,已故的皇后是她的亲姑母,涉嫌谋害皇后的,又是她亲婆婆,她们几个心里都明白,贵妃即便不是主谋,也必定是从犯,她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想要最好的结果,那就是不了了之。 “我爷爷和父亲的意思,为了家族长远考虑,不愿追究这件事,若要查,早在当年就咬着不放了。”陈茵说道,“如今只盼着我与贵妃和睦,盼着我顺顺利利从太子妃成为皇后,以庇佑我兄弟们的仕途,庇佑家族的将来。” 七姜说:“陈阁老真是实在得很,横竖女儿都没了,不如以此作为皇家欠你们家的人情,好好谋划将来。” 陈茵苦笑:“是这个道理。” 七姜无奈地说:“就是觉着寒心。” 瑜初道:“何必寒心呢,于国亦是如此,两国相交或战或和没个定数,今日与你睦邻友好,明日就挥刀来犯,不过是利益至上,君臣之间更如是,能有几个真正心怀天下的大臣?” 七姜并不认同:“您说的道理我懂,可即便是太平盛世,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还有无数的人为国为民奔忙,展怀迁就是,我家老爷也是。” 瑜初嗔道:“我又没说他们不好,你呀,展怀迁是有多好?” 陈茵道:“咱们言归正传吧,如今晋王疯了似的到处惹事,恨不得将整个朝堂拖下水,我实在有些糊涂了。” 瑜初支着脑袋说:“晋王再怎么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但皇上就不同了,旁人看着是晋王兴风作浪,搅得天下不太平,谁知道背后是不是皇上拿他当猴耍,以此达到更多的目的?” 七姜猛点头:“我和展怀迁商量的,也差不多这些,咱们得把各自都从这场混战里摘出去,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管好我们家老太太,茵姐姐你稳住贵妃和家人们的关系,郡主呢,护好自己的命,别让晋王杀了你。” 瑜初笑道:“怎么我这儿直接就是要命了?” 七姜一脸严肃地说:“杀了你,才好伪造保命符不是吗,但这事儿已经不重要,他如今成了皇上的棋子,他发的疯,谁知道是不是皇上指哪儿打哪儿,保护好自己总没错。” 瑜初很意外:“这些话,是展怀迁教你的?” 七姜毫不谦虚:“是我们一起商量的,我也有份。” 瑜初对陈茵笑道:“嫂嫂,将来可要好好利用云七姜,也要好好拿捏,不然她一个不顺心和你对着来,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陈茵摇头:“不会,纵然此生人人负我,姜儿必定不会负我,我敢信。” 七姜冲郡主轻轻挑眉,很是得意骄傲,但眼看着瑜初坐在这里,忽而一个激灵:“郡主,您出来了?” 瑜初说:“皇上只命展怀迁父子闭门思过,我为何不能出来?” 七姜忧心忡忡:“那岂不是没人镇得住老太太,她会不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个时候,玉颜和玉颂被老太太叫去了沁和堂,一进门就见母亲跪在厅堂里,不知犯了什么事,昔日八面威风的四夫人,这会儿只是个被婆婆揉搓的小媳妇。 姐妹俩行礼,因四夫人跪着,玉颜和玉颂也不得不跪下了。 “好了,人给你找来了。”老太太手里摇着扇子,冷声道,“既然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这个婆婆替你做主,该打该骂,你出了气就好。” “老太太,您说什么呢?”玉颜质问,“谁给母亲受委屈了,她在家哪一天不是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我们大小姐如今说话,气大声儿也大,很没教养很不得体。”老太太说,“怪我这个祖母没用心,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你爹,将来下了地府也没脸见他们。” 四夫人忍不住拉了一下女儿的衣袖,示意她少开口,却被婆婆看见,冷笑道:“看看,当着我的面还拉拉扯扯,慈母多败儿,养出这样的闺女,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只见上官清从门外进来,面无表情地捧着一把藤条,站到了四夫人的身边。 老太太对儿媳妇道:“要不你教训这两个小贱人,要不就我教训你,你自己选吧。” 四夫人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母亲,我、我没做错什么呀,我也是身不由己,您走了之后,我就被关起来,我什么都没做。” 老太太叹气,起身走过来,俯视着地上的母女三人,忽然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玉颜的脸上,玉颜毫无防备,被打得眼冒金星,撞得身边跪着的玉颂一起倒在地上。 不等呆若木鸡的四夫人回过神,老太太便朝上官清使眼色:“动手吧。” 玉颜才从这一巴掌的晕眩中醒过神,身上就被狠狠地抽了两鞭子,剧痛激醒了她的意识,只见上官清挥动藤条又向一旁的玉颂抽去,她下意识地抱住了妹妹,背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可这里是太师府,不是定安侯府,不是那个没有半个人能帮她的甄家,玉颜转身扑向上官清,抢她手中的藤条,上官清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已经被玉颜夺走了。 “老太太,我敬你是祖母,看在我爹的份上,才给你下跪磕头。”玉颜握着手里的藤条,一步步逼向祖母,“可我不是你生的,不是你养的,你要撒气,找你儿子去,大伯父若不够,地底下还有好几个呢,你去找他们去。” 第328章 谁也别想逍遥法外 短短一个夏日,上官清眼中的展玉颜,俨然成了第二个云七姜,她竟然敢那么大声地对老太太说话,甚至戳她的痛处,这一家子人都疯了,都被云七姜带疯了。 自然,玉颜不会对祖母动手,将手里的藤条扔在地上,转而对上官清道:“这么多年了,沁和堂里大事小事,几时轮到你动手,知道为什么吗?” 上官清避开了目光,还往后退了几步。 玉颜冷声道:“因为里里外外的下人,你们都差遣不动,这家里,轮不到你们再来耀武扬威。上官清,你给我听好,还想吃一口展家的米,就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然没你的好下场,不信你试试。” 话音刚落,展怀迁闯了进来,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情形,从地上搀扶起了玉颂和婶婶,越过玉颜挡在了祖母的面前,满眼怒色道:“老太太,若是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再送您去别庄如何?” “展怀迁,我可是你们的祖母,你们这般大逆不道,就不怕遭报应?” “这世间若有报应,恐怕早在您身上应验了。” “畜生……”老太太扬手要扇打孙子,奈何个头悬殊,奈何身手迟缓,早就被展怀迁抓着手腕镇住了。 换做旁人,展怀迁一掌能将人推开十步远,念在是祖母的份上,他只轻轻松开了手。 “我爹从探花郎到当朝宰辅,二十多年来,多少人想把他踩在脚下,他会被区区一个晋王算计?”展怀迁冷声道,“老太太,您是真的老了,糊涂了。” 老太太迷茫地看着孙子:“展怀迁,你、你什么意思?” 展怀迁不予理会,转身看向上官清:“听说祖母要将你配与晋王,看在你我一同长大的份上,表哥劝你一句,别痴心妄想,几位侧妃都不是好惹的,你去了晋王身边,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你伺候老太太十几年,父亲和我都不会亏待你,若能迷途知返,好好过日子,别再跟着老太太造孽,必然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你。” 上官清冷笑着摇头,晃动身体向后退,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满眼鄙夷地望着所有人:“什么大好的日子,我想做展家的少夫人,我要做司空府的少夫人,这才是好日子,你们给得了我吗,我在展家十几年任劳任怨地伺候老太太,难道我不配得到这些吗?” 四夫人叫嚣道:“你可别做梦了,你是什么出身,还想配司空府,你睁开眼看看,司空府的少夫人在这儿呢。” 她说着,满脸得意地将玉颜往前推了推,威胁道:“上官清你等着,今天打我姑娘这几下,早晚从你身上讨回来,你敢对司空府的少夫人动手?” 老太太问道:“什么意思,展玉颜要嫁何家了?” 四夫人挺起背脊,骄傲地说:“人各有命啊母亲,我们姑娘就是富贵命,纵然曾经坎坷些,可该是她的就是她的,挡也挡不住。” 上官清一下站了起来,瞪大眼睛:“凭什么,展玉颜你一个侯门弃妇,凭什么?” 四夫人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满京城去问问,是我们一脚蹬开了甄家,怎么就是侯门弃妇了,我姑娘是当朝太师的亲侄女,是太师府的大小姐。” 老太太厉声道:“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四夫人嗤笑:“老太太,也没人指望您同意,您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老太太冲上前来,要厮打儿媳妇,被玉颜将母亲护在身后,险些要挨巴掌时,叫展怀迁拦下了。 “大户人家,拉拉扯扯打打闹闹,成何体统,祖母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展怀迁松开祖母的手,冷声道,“祖母,您累了,早些休息,往后家里家外的事,都不必您操心。” “把你爹叫来……” “父亲正与先生商议国事。” “把你爹叫来!” “您早些休息。” 说罢,展怀迁转身示意玉颜带婶婶和妹妹先离开,却不知身后的祖母,从边上拿起茶壶朝他后脑勺砸来。 “二哥哥……”玉颂最先看见了,扑过来推开兄长,老太太也一慌张失了手,却将茶壶砸在了玉颂的脑袋上。 刺目的鲜血从玉颂的鬓边淌下来,展怀迁大惊,将妹妹横抱起就往门外走,玉颜和四夫人都跟着出来,谁也顾不得老太太和上官清了。 七姜和瑜初赶回太师府,刚好遇上太医到来,玉颂眼下虽无大碍,但需静养数日观察,伤了脑袋是大事,唯恐有变故。 “没砸着二哥哥就好。”见了嫂嫂,玉颂还能笑着说,“二嫂嫂,你救我一回,我也救二哥哥一回。” 七姜不敢碰玉颂的伤,只是摸了摸妹妹的手臂,心疼地说:“什么都别想了,好好养着,那件事嫂嫂一定给你个交代,杀人偿命,管她是老太太还是天王老子,谁也别想逍遥法外。” 玉颂不禁含泪:“到那一天,我要去给我娘上个坟,让她放心,这世上待我好的人,很多很多。” 七姜搓了搓妹妹的手,温柔地说:“安心歇着,嫂嫂先出去了。” 众人在门外等候,只有瑜初悠哉悠哉地喝茶,见了七姜便问:“要我帮什么忙吗,去训斥你家老太太一顿?” 七姜不屑地说:“她可不配让您来训斥,她算什么东西。” 瑜初笑道:“别这么说,她好歹是展怀迁的亲祖母,你这不是败坏了展怀迁的出身。” 七姜这会儿没心思和郡主拌嘴,径直走向四夫人,四夫人是怕了七姜的,下意识地往玉颜身后躲,先开口说:“今天的事可不怪我,你别又和我过不去。” 七姜则单刀直入地问:“玉颂的娘不是你杀的?” 四夫人急道:“都说了不是,云七姜,我敢指天发誓,若是我杀了那贱人,我、我现在就死去。” 七姜问道:“若要你指正老太太呢?” 四夫人不禁为难起来:“怎么,你真要把事情闹大,你要送老太太去坐牢吗?七姜啊,玉颜就快嫁司空府了,你给她留几分体面,这事儿家里解决就算了,别闹大了。” 七姜道:“不去公堂,她不配拖累玉颜,但家里解决,也要有个见证,得请几位大人物来旁听。” 四夫人小心翼翼地指向瑜初:“郡主不是在吗?” 瑜初笑道:“我可不够分量,皇室里的郡主县主和你们府里的丫鬟一样多,不值什么。” 第329章 七姜面圣 四夫人弱弱地出声:“太师府、司空府,已经是这京城里顶天的大人物了,若说郡主都不值什么,难道要去宫里请娘娘?” 七姜想了想说:“那就请贵妃娘娘做主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她,展怀迁走来,拉了七姜的手到门外,正经问道:“是气疯了非要立马给玉颂一个交代,还是另有打算?” 七姜委屈又后怕地看着他:“若是你受了伤,我就真要疯了,这么说很对不起玉颂,所以我更要给她一个交代。怀迁,朝廷的事,越来越复杂,天知道皇上要做什么,咱们这么耗着不是个法子,自家的事也都捡起来吧,该处置的处置,该撵走的撵走,好不好?” 展怀迁道:“你觉着,贵妃娘娘能帮你吗?” 七姜说:“我可以和她谈条件啊。” 展怀迁嗔道:“你还有胆子和娘娘谈条件,拿什么谈条件?” 七姜却是胸有成竹:“等我谈成了再告诉你,我换衣裳去,你去告诉父亲一声,我要给玉颂的娘讨个公道。” 展怀迁说:“我们还没查到人证呢,朱嬷嬷不肯开口,那个动手的男仆也没找到,老太太怎么能承认?” 七姜走了几步,回过头说:“又不是上公堂打官司,二公子,都关起门来自家处置了,要那些人证物证给谁看?” “可是这样,贵妃娘娘不会帮你。” “你猜贵妃娘娘,怎么给张昭仪灌哑药的?” 夫妻俩对视着,展怀迁轻轻一叹,上前来拉着七姜往外走:“你去换衣裳,我去见父亲。” 七姜笑起来:“你看看,自从跟了我,如今也不拖泥带水了。” “我跟了你?” “不愿意?” “愿意,敢不愿意吗?” 太师府的马车到达皇城下,正是帝妃用午膳的时辰,皇帝今日难得进后宫用膳,云七姜求见贵妃的话传到祥英殿外,苏尚宫就犹豫了。 “请少夫人等着,皇上回大殿后,我便去通传。”苏尚宫这般吩咐门下的小太监,抬头却见太子往这边走来。 “殿下,您不是在东宫用膳吗?” “云七姜求见母妃,我替她来传句话。” 苏尚宫睁大眼睛:“殿下,这云娘子也太不知轻重,竟然还惊动了您?” 项景渊不在乎,淡淡地说:“难道不是给太子妃体面?” “是是是……”苏尚宫倒是有几分高兴,太子如今都能爱屋及乌了,那些年担心的事,都能彻底放下了。 殿内,帝妃正说笑,见儿子大步走进来,贵妃嗔道:“怎么扬尘带风的,父皇正用膳呢,有什么要紧事?” 项景渊行礼后,说明来意,贵妃奇怪:“她单独来的,只她一个人?” 皇帝说:“派人问问,用过午膳没有,命御膳房送些吃的去,朕与你母妃用过午膳,再宣她进宫不迟。” 项景渊笑道:“父皇不想见见她吗,云氏可是个奇女子。” 贵妃道:“她粗鄙不懂礼数,岂能由她在御前放肆,你父皇可见不得。” 皇帝却说:“皇儿都这么说了,不如一见,说起来,她不是朕赐婚的吗,上回端午节匆匆一面,也没正经说什么话。” 贵妃有些犹豫,但太子已传话下去,一面落落大方地坐下,苏尚宫很有眼色地添了碗筷,皇帝便给儿子夹菜,顺口问了几句今晨朝会上的事。 贵妃的眼神变得柔和,含笑看着父子俩,看着看着,视线不禁模糊,她知道自己动了情,生怕落下眼泪,赶紧低头胡乱塞了几口吃的。 此时,留在大殿没跟来的内侍总管赶来了,躬身道:“皇上,御林军已集结待命。” 贵妃心头一紧,但见皇帝淡定地说:“下令搜捕,莫要惊扰了百姓。” 她再看向儿子,太子亦是从容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要发生什么,待内侍总管退下,她忍不住问:“皇上,出什么事了?” 太子替父亲回答:“几个贪赃通敌的罪臣,要问罪抄家。” 贵妃道:“这么突然,臣妾未曾听见半点风声。” 皇帝嗔道:“要什么风声,给他们逃匿窝藏的时间?” 贵妃慌忙起身,告罪道:“皇上,臣妾僭越了。” 皇帝吩咐儿子:“还不把你母妃搀扶起来,往后有什么事,多来与你母妃说说,别吓着她。” 太子笑道:“后宫不得干政,父皇也别为难儿子,这不该是您和母妃枕头边的事吗,怎么要儿子来说?” 皇帝一愣,旋即笑骂道:“混账东西,你说的什么话。” 贵妃拧了儿子的耳朵:“还不跪下请罪,你昏了头。” 太子却笑着坐下,对双亲说:“怎么好好吃顿饭,又打又骂的,儿子可是就要娶太子妃的人了。” 皇帝示意贵妃坐下,说道:“咱们自己养的儿子,受着吧。” 不多久,苏尚宫进门禀告,展家少夫人到了。 贵妃无奈地吩咐:“皇上也想见见她,带进来吧。” 苏尚宫领命,出门来再见七姜,上上下下打量后,提醒道:“少夫人,皇上和太子殿下都在,还请您谨言慎行。” 七姜吓了一跳:“皇上也在?” 苏尚宫板着脸说:“您才知道?” 七姜收敛神情,不再说话,跟着苏尚宫进门,照着跟随母亲学过无数遍的礼仪,周周正正地磕头行大礼。 贵妃没让她起来,径直问道:“有什么事,你们家没个长辈教规矩实在不成体统,本宫从潜邸到皇宫,二十多年来,从没见过你般无礼的外命妇。” 皇帝倒是和气地说:“不必为难她,不是才十七八岁吗,能懂什么,起来吧,站着说话。” 七姜暗暗松了口气,起身站定,偷偷瞄了眼殿内的光景,果然一家三口正用饭,让她意外的是,并没有传说中皇帝一顿饭上百道菜的排场,若不说帝王家,一张桌七八道菜三个人围坐,很是温馨安逸。 项景渊问:“云七姜,听你嗓音沙哑,你病了?” 贵妃不禁恼道:“可不是吗,苏尚宫,怎么敢把病人往宫里带?” 苏尚宫忙说:“少夫人解释了,她没有病,是昨日和道士们做法事,被香和硫磺熏的。” 皇帝一下笑了出来,没忍住,索性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贵妃虽然紧张,可是看着圣上的模样,仿佛许久没见他这么高兴了。 七姜的心砰砰直跳,再次跪下道:“为了我家老太太的事,求贵妃娘娘做主。” 贵妃提起精神,呵斥道:“放肆,圣上在此,你请谁做主?” 第330章 赏她二十板子 今日既然来了,该害怕的事,七姜早已提前想好,大不了一死,大不了再被金针扎一回。 面对贵妃的质问,她壮着胆子回答:“太师府的家务事,本就不该打扰皇上,是贵妃娘娘您曾亲口说,妾身若遇见什么麻烦,可以进宫来向您求助。” 这种客套话,贵妃一辈子不知说了多少遍,能当真的可只有这小云氏,可话说回来,她是当真了吗,她不过是利用了这句话,给了彼此台阶下,瞧着鲁莽且傻乎乎的样子,小丫头机灵着呢。 “皇上,您看呢?”贵妃转而温和地对皇帝说,“给了这孩子借口,倒是臣妾的不是了。” 皇帝笑道:“话既是你说的,就成全她吧,不必在意朕,朕来歇一歇罢了,顺道凑个热闹,你可别小看家务事,都是学问呢。” 贵妃含笑答应,便命令七姜:“有什么事说吧,起来回话。” 七姜再次叩首谢恩,稳稳地起身站直,低着脑袋说:“有件事,不得不向皇上、娘娘和太子殿下禀告,一来为父亲伸冤,二来为我家二姑娘讨个公道。” 项景渊没好气地说:“不必绕弯子,说正事,皇上哪有功夫听你客套?” 七姜本就不怕太子,这会儿更是感谢他给自己机会,便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朗声道:“老太太之所以被送去别庄,的确不是避暑静养那么简单,是因为她犯了大罪。家中四叔展敬义,生前有一房妾室,便是我家二姑娘展玉颂的生母,当年自缢殉情的忠烈传遍京城,可事实上,姨娘并非殉情,而是被人杀害后吊在灵堂,那个幕后凶手就是我家老太太。” 贵妃肃然道:“口说无凭,证据呢?” 七姜说:“老太太旧仆朱氏已被控制,另有四夫人王氏佐证,当年老太太曾威胁她,必须有一人为展敬义陪葬,命王氏做决定。王氏害怕自己死于非命,唯有顺从了老太太的命令,当晚开了门户放凶手进来,将姨娘杀害后吊在灵堂。” 贵妃冷声问:“王氏承认了?” 七姜道:“是,王氏承认了,因此连王氏也被父亲禁足于家中,对老太太对她,都是惩罚。” 太子看了眼父亲和母亲,便故意道:“为何不报官,你们展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七姜再次跪下,叩首道:“展敬忠父子一心报效国家,倘若因这件事被拖累,不得在朝堂立足,从此不能为皇上效力,岂不是天大的损失?” 项景渊见这丫头说话没分寸,着实替她捏把汗,故意恼道:“云七姜,你好大的口气,朝廷离了你展家不成了吗?” 七姜磕头道:“妾身只说天大的损失,并没有说朝廷离了展家不成,求殿下莫要动气。” 皇帝看向儿子,一副你和她咬文嚼字的玩笑神情,不仅不怒,还带着几分笑容,再看向贵妃,贵妃立时会意,不怒不喜的平淡口吻说:“起来回话。” 七姜却将脑袋磕在地上,说道:“请求贵妃娘娘做主,为我们家做个见证,朝廷禁止活人陪葬,老太太却虐杀侍妾,假装殉情来为她的儿子陪葬,这本该是下大狱的罪过,但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再翻出来查,对朝廷对皇上都是极不体面的,父亲自知有错,已忍痛做下惩处的决定,不想被有心人利用,又背上不孝的罪名。” 贵妃长眉紧蹙,问道:“我能为你们见证什么?” 七姜应道:“既然不报官,就是家务事,娘娘若知真相,往后再被人翻出来,我们家也有底气了。不论如何,老太太必须为她的作恶付出代价,展家不能包庇纵容,家教门风不能败坏在她一人手里,愿皇上和娘娘成全,将此事做个了断。” 然而此刻,有内侍匆匆进门,禀告道:“万岁,边境急报。” 皇帝毫不犹豫地起身,径直往门外去,但走过云七姜身边,还是停下了脚步,吩咐身后的贵妃:“给这孩子一个交代,朕的确不能失去展家父子,别叫一个老妇污了展氏儿孙的清白。” 贵妃欠身道:“臣妾自有分寸,事后再向您禀告。” 皇帝颔首,转身看向太子:“渊儿,随父皇去。” 太子领命跟上前,本想递个眼神给云七姜,奈何这小娘子伏在地上,他唯有先跟随父亲离去,之后若有什么事,再来替她周全。 贵妃送到宫门外,待圣驾走远后才回来,见云七姜还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禁道:“你倒是守规矩,但又常常胆大包天不知死活,起来吧,别回头又说本宫折磨你,那几根金针,我就值得被你婆婆念叨一辈子。” 七姜听着动静,估摸贵妃坐下了,她才站起来,抬起头看向贵妃道:“娘娘,今日进宫求您这件事,没打算当着皇上和太子殿下的面说,原是想和娘娘交换一件事的。” 贵妃端着茶碗,没顾得上喝,恼道:“放肆的丫头,你也配与我谈条件?” 七姜这回没跪下,认真地说:“买卖交易向来你情我愿,娘娘若不愿意,妾身也不敢强求。” 贵妃近些日子本就心浮气躁,被云七姜这一说,更是心火难耐,冷声道:“百姓告官,过堂先挨板子,那一样的道理,既然要和我谈条件,出去挨二十板子,再进来回话。” 七姜牙关紧咬,手里也握了拳头。 贵妃嗤笑:“不敢了?” 七姜到底松开了拳头,双手交叠,躬身道:“请贵妃娘娘责罚。” 贵妃更是恼火,厉声下令:“苏尚宫何在?” 苏尚宫进门来,她已听见方才的话,此刻一脸铁青,应道:“娘娘,奴婢在。” 贵妃含怒盯着云七姜,这丫头越是淡定,她越是生气,冷声道:“赏她二十板子,打完了来回话。” 大殿中,边境急报并非大事,项景渊为父亲处理后,回到御前复命。 然而父子俩才刚说几句话,内侍总管便来禀告,道是祥英殿传了廷杖,展副将军的妻子云氏正在挨打。 “父皇,儿臣……”太子急了,他如何向陈茵交代。 “怎么了,怕茵儿怪你?”皇帝却含笑看着儿子,“那小娘子是该吃些苦头了,往后陪在太子妃身边,还有无数的麻烦等着她,总这么横冲直撞的如何使得。自然她有她的聪明和胆气,但旁人也有无数种法子打压她,难道这世上只有她最厉害?” “可是……” “放心吧,苏尚宫有分寸,还用你操心?” 太子垂下眼眸,手里握了拳头,随后把心一横,绕到案前跪下:“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第331章 今生今世绝不背叛 “渊儿,你还记得皇祖父的模样吗?”皇帝不问儿子要做什么,却道,“先帝驾崩那年你几岁,三岁?” 太子应道:“是,那年儿臣三岁,回父皇的话,儿臣只记得画像上皇爷爷的模样,三岁之前的事,已无半分记忆。” 皇帝笑道:“甚好,有些事不记得了,才是莫大的福气。” “父皇……” “哦对了,你要求什么事?” 太子抬起头道:“彻查母后死因一事,求父皇交付于儿臣,眼下传言纷纷,乃至构陷母妃有害人之心,儿臣请命彻查此事,还母妃一个清白。” 皇帝说:“既然你母亲有所嫌疑,你当避嫌才是,更何况,眼下不过是晋王一说,朕并没有决定是否要查,难道晋王说什么便是什么?” 太子坚定地望着父亲:“父皇,传言说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若不立案查明,给世人一个交代,母妃就会蒙受冤屈,儿臣不忍心。” 皇帝问:“万一查到最后,是你母妃所为,你将如何取舍?” 太子毫不犹豫地说:“母妃绝不会伤害母后,儿臣也不认为母后之死另有蹊跷,当年陈茵侍奉左右,中宫的一切皆有陈府把持,没有人能绕过陈家的眼睛对母后下手,不过是晋王唯恐天下不乱,臆想出来的风波。父皇,儿臣要查,只查晋王居心叵测,而非什么杀人凶手。” 皇帝淡淡一笑,眼中意味深深:“那这件事就交付于你,不过,千万别学云七姜,什么证据都没有,凭几句话就断案。但是她又很聪明,不上公堂不报官,家务事又何须证据,她只是不愿家族再被上官氏拖累,不愿展敬忠和展怀迁被‘孝’字压垮。这孩子很清醒很聪明,但冲动了些,凡事做比想要先,眼下运气好,将来可就难说了。” 太子笑道:“这小云氏果然了不得,竟然能得到父皇的夸奖。” 皇帝说:“你不去祥英殿看看,这一顿廷杖下来,展怀迁会不会翻脸?” 项景渊立刻站了起来,一改方才的严肃,着急地说:“怀迁不会翻脸,茵儿该翻脸了,父皇,儿臣好不容易才哄她高兴。” 皇帝冷不丁地问:“既然如此,那些年,你又为何冷落她?” 太子心头一紧,但没露在脸上,玩笑道:“窦良娣的事,让儿子很没面子,总想着如何才能挽回颜面,结果越走越偏,实在委屈了陈茵。” 此时,又有内侍进门来,躬身禀告道:“皇上,祥英殿的廷杖已经收了,娘娘似乎只是想吓唬一番展少夫人,没打几下。” 项景渊松了口气:“那小身板,十杖就能要了她的命。” 此刻祥英殿内,七姜跪在贵妃面前,虽然只挨了三下,可也疼得她要死,没法儿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而这么直挺挺地跪着,膝盖又疼得让人直哆嗦。 “起来吧,少在我面前装可怜,你可是名动京城最霸道暴躁的小娘子。”贵妃嫌弃地说道,“在我这儿装可怜虫,又要招惹你婆婆怨恨我?” 七姜眼里含着泪,是疼哭了的,挨了三下板子的她明白,若非贵妃手下留情,二十杖后,她必定就死在这皇宫里了。 “起来!” “是……” 七姜摇摇晃晃地站稳,眼泪也跟着滚落,赶紧抬手揉了眼睛,她并不想哭,也不能哭。 “你拿什么来和我谈条件,是你婆婆教的?” “回娘娘的话,临时决定进宫求您,还没向父亲母亲禀告过。” “你好大的胆子。” “就在妾身进宫前,上官氏又发疯,拿茶壶砸展怀迁的脑袋,没想却砸伤了我家二姑娘。娘娘,您知道吗,我们太师府统共那么几个人,却一天天的都不得太平,全因为上官氏。” 贵妃不耐烦:“你们家的事,我不感兴趣,是问你,拿什么来和我谈条件?” 七姜定了定心,说道:“娘娘,我会成为太子妃娘娘的臂膀,和展怀迁一起扶持太子殿下,从今往后,我的性命就属于太子妃娘娘,今生今世绝不背叛她。” 贵妃失笑:“怎么,我们太子妃离了你还不成了,云七姜,你是不是太狂妄了?” 七姜继续说道:“还有晋王说皇后娘娘被害,谣传是您下手的事,娘娘,我若替您摆平了,能不能算作条件?” “你去摆平,凭什么?” “凭娘娘绝不是那样的人。” 贵妃眉心紧蹙,盯着云七姜看了半天,想起方才一家三口用饭时说说笑笑的天伦之乐,这些日子她患得患失、心神不定,儿子那晚一番衷肠,更叫她陷入了迷茫。 这一生,为了皇帝、为了儿子、为了家族,乃至为了朝廷国家,她可曾为过自己。 贵妃回过神,说道:“不用你费心做这些事,只会越帮越忙,至于太子妃,你就当个玩伴陪着她,让她能有说心里话的人便好,少给她出馊主意,别教坏了了她,不然下次板子上身,就不是几下了。” 七姜的屁股还疼得很,颤颤地点了点头,而眼眸轻轻一转,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地问:“娘娘,您、您愿意出面处置我们家的事?” 贵妃颔首:“上官氏虐杀侍妾,违背朝廷禁止活人殉葬的律法,本该收押监禁,念在她为国抚育展敬忠、展怀迁这些栋梁之才,我会向皇上求情,免去牢狱之灾,由你们将她终身软禁,不得再踏入京城。” 终于达到了目的,七姜却怔住了,半晌才说:“这些话真听您说出来,又觉得好生残忍,娘娘,我是不是太心软了?” 贵妃道:“你骨子里还是个心善的孩子,但心善过了头,便是对恶的纵容,往后即便克制不住这样的念头,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许再说出口,记住了吗?” 七姜忙跪下,周正地磕头行礼:“娘娘,多谢您。” 贵妃道:“口说无凭,你且等一等,带个宣旨的太监回去吧。” 七姜却谨慎地问:“娘娘,您可以颁旨吗?” 贵妃直摇头:“什么规矩都不懂,就闯进宫来求我帮你,好好回去跟你婆婆学规矩,再这般无知,岂容你在太子妃身边?” 然而七姜不耻下问,她真的很想知道:“娘娘,您可以颁旨吗,不是说后宫不得干政?” 贵妃瞪着这丫头,真真又气又好笑,无奈地说:“除了后宫归我管,外命妇也归我管,明白了吗?” 第332章 不是我的,又何必强求 七姜离宫时,见到许许多多大臣从另一道门匆匆而入,她多看了一眼,就招来苏尚宫的提醒,带着她迅速离开了。 至宫门外,苏尚宫递给她一瓶膏药,说道:“活血化瘀,可用于少夫人身上的棒伤。” 七姜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收下了,又听苏尚宫问她:“奴婢多嘴一句,在门外听得,您要为贵妃娘娘摆平晋王构陷一事,您不会只是说说吧。” 七姜说:“必然尽我所能,但若做不到,苏尚宫也不能误会我只是说说。” 苏尚宫笑了,欠身道:“愿少夫人马到功成。” 那之后,一路往家去,才发现京城里很不太平,仿佛朝廷在抓人,闹得人心惶惶。 纷纷扰扰下,太师府门前却格外平静,展怀迁早早就等在门前,以他的消息灵通,自己挨板子的事,必定已经传回来了。 果然,人家二话不说就上手,抱起七姜往门里去,七姜着急地说:“后车还有跟来宣旨的公公呢。” 展怀迁回眸看了眼,吩咐大管事:“你接待吧,大老爷已经在沁和堂,我和少夫人就不过去了。” “我还想去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要死要活地闹,父亲已经答应我,不论如何都不会心软,刚好,娘娘还给你带了旨意回来,由不得她闹了。” 七姜真诚地问:“怀迁,你会难受吗,她毕竟是你的祖母。” 展怀迁淡漠地说:“不过是一个称呼,我敬她是人伦,撇开这一层枷锁,巴不得一辈子不曾遇见她,也少些仇恨怨怼的业障。” 七姜心里不好受,展怀迁很少说这样严重的话,她何苦多问。 “姜儿,我说错话了,怎么不高兴了?” “是我说错话,事情都这样了,还问你做什么呢,贵妃娘娘说,心善过了头就是对恶的纵容,单是老太太逼姨娘陪葬的事,就没得原谅。” 展怀迁抱着她稳稳地往观澜阁去,路上问道:“娘娘怎么会教导你这些,她不是不喜欢你?” 七姜也不明白:“娘娘这个人吧,真是捉摸不透,还有,我听她的口气,像是很在乎母亲的,总说我又要招惹母亲记恨她,她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在娘的手里?” 展怀迁摇头:“也许不是把柄,是在贵妃心里,也有重要的人,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名门贵女,总有些被她们珍惜的感情在。” 七姜笑道:“就像我和茵姐姐吗,不过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 “对了,你拿什么和娘娘交换来旨意,难道是一顿板子?” “我说我会一辈子陪在太子妃身边,永远都不背叛她。” 展怀迁微微蹙眉,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姜儿,这意味着什么你可知道?” 七姜很是淡定:“知道,这辈子算是过不了清静太平的日子,没了晋王还会有张王李王,有人的地方就有贪念,皇权那么大的诱惑,谁不想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前路坎坷着呢,我要陪在娘娘身边,不就是一起坎坷了吗?” 展怀迁说:“那我将来不想干了,却不得不陪着你留在京城,留在争权夺利的世界里?” 七姜笑眯眯望着他:“不行吗,跟着你家娘子委屈你了吗?” 展怀迁故意颠了一下,七姜的屁股果然还疼得厉害,涨红了脸窝在他胸前打了两下,弱声骂道:“你浑蛋,我可疼可疼,你去挨两下试试……” 展怀迁却道:“巴不得替你挨打,在家就隐约觉着不妙,很后悔放你一个人去。” 七姜软乎乎地笑着:“那也好过两个人挨打,我没事,小时候被我娘揍得才狠呢。” 展怀迁嗔道:“你不是说爹娘最疼你,怎么又总挨打。” 七姜说:“一两回也够我记一辈子了,反正将来我一定不打我的娃娃。” 说着话,抬眸见展怀迁目色带了几分暧昧,七姜面上一红,踏踏实实地窝在他怀里,被抱着一路往观澜阁去。 这一头,瑜初带着老嬷嬷过来,老远就望见两口子,她本是担心七姜想要来看看,但见展怀迁抱着她,便知道七姜在宫里吃了亏,本该上前问候,可他们越走近,她反而往后躲了起来。 “郡主,咱们回吧,花丛里蚊虫多。”此刻,老嬷嬷轻声劝道,“看样子少夫人没事,还能说说笑笑呢,求贵妃娘娘的事,必然也达到了。” 瑜初却问:“嬷嬷,展怀迁若与我成为夫妻,也会是这样体贴的丈夫的吗?” 老嬷嬷坦率地说:“奴婢不敢断言,但展副将军与少夫人恩爱和睦,这便是他们的福气更是缘分。” 瑜初苦涩地一笑,说道:“是啊,不是我的,又何必强求。” 老嬷嬷问:“郡主,既然和晋王割席撇清了关系,咱们不如回去吧,那么多皇亲国戚,少了您参加太子殿下的大婚,也没人会在意的。” 瑜初看向嬷嬷,坚定地说:“我不能走,这一走,父王但凡有什么事,宗室里那群豺狼必定瓜分了瑞郡王府,我要留在这里守住王府,不过……” “您说。” “是该换个地方住了,展怀迁在我心里,终究是个念想,我虽喜欢云七姜,可她到底抢走了我心里的人,该让我冷静冷静。” 老嬷嬷说:“王府在京城另有宅子,只是不如王府阔气体面,您若觉着合适,咱们回自己家去也好。” 瑜初点头道:“就这么办,先派人去打扫,我这儿和云七姜商量着,选个好日子回去吧。” 主仆俩离开时,见到了跟着大管事去往沁和堂的宫人,既然贵妃出面,瑜初就不必再多事,命老嬷嬷派人打听着,想知道事情的结果。 沁和堂里,展敬忠替母亲跪接了贵妃的旨意,宣旨的内侍办完差事就走,没有多半句话,展敬忠命大管事好生招待,便握着懿旨转入屏风内。 老太太倒在床上一言不发,上官清跪坐在脚踏上,手里捧着一块帕子正要往凉水里放,见大伯父进来,便僵住不动了。 四夫人远远地在边上,不帮忙也不靠近,见展敬忠进来,赶紧跟着站在他身后。 “您都听见了,姨娘的事既然被翻出来,是该给玉颂一个交代,也给敬义一个交代。”展敬忠冷静地说道,“过几日,儿子照旧将您送回别庄,请您在那里颐养天年,也许此生再不相见,但儿子会惦记着您。” 第333章 上两代的恩怨翻篇了 “大伯父,我呢?”上官清丢下帕子,跌跌撞撞地跑来展敬忠面前,哭着说,“我没做过坏事,大伯父,我只是尽心尽力伺候姑祖母,我是无辜的……” “往后你嫁人,大伯父会为你准备嫁妆,但婚姻大事,理当由你爹娘做主,你若愿意随老太太回别庄,便跟着去,若想回家,就另派马车送你。” “我想留在太师府。”上官清跪下哀求道,“大伯父,让我留下好不好?” 四夫人还记着这丫头说要当司空府少夫人,立时大声道:“你又不是展家的人,你见我们王家有谁赖在这里吗,回你自己家去吧。” 上官清膝行至展敬忠脚下,抓着他的衣摆,哭得浑身哆嗦:“大伯父,让我留下,求求您,求求您……我这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忍心吗,大伯父,求您了。” 四夫人小声嘀咕着:“大哥,留下她,指不定哪天爬上怀迁的床,您不会想家里再来一位萧姨娘吧。” 展敬忠瞪向弟妹,四夫人立时闭了嘴,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 “展敬忠……”床上的老太太忽然开口,“就当是为娘求你最后一件事,把这孩子留下吧,太师府缺这一口米养活她吗?” 展敬忠冷声道:“母亲可以命令儿子做无数件事,但这一件事,即便您求我,儿子也不能答应。” 老太太翻身坐起来,狰狞凶戾地骂道:“那我命你去死,你死不死?” 展敬忠淡漠地说:“儿子的命是朝廷的百姓的,早已由不得母亲做主,也由不得儿子做主。” “大伯父,您若逼清儿,清儿就是死在太师府,也不走。” “清姑娘啊,这话不管用,这会子云七姜不在跟前,不然她一定对你说,死就死吧,死完了太师府给你风光发丧。” 上官清怔怔地看着她,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二哥哥方才还说会善待我,他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去找二哥哥,我要见二哥哥……” 展敬忠不予理会,最后向母亲欠身:“您好生歇息,快的话,明日一早就送您回别庄。”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四夫人赶紧跟着出来,听见里头上官清哭着喊“大伯父”,她啧啧一声:“鬼喊鬼叫地做什么。” “弟妹。”展敬忠停下脚步,转身道,“几句话要交代你。” 四夫人立时满脸陪笑:“大老爷,您说……” 展敬忠不客气地说:“这么多年,你也没做什么好事,姨娘的死你若早些来告知我,也不会纵容母亲犯下罪孽。但这些都过去了,你为敬义生儿育女,为太师府操持家业,功过相抵,我不会再计较任何事。” 四夫人欣喜不已,激动地说:“大哥,当真吗,您、您原谅我了?” 展敬忠说:“不是原谅,只是不再计较,为了怀逍和玉颜的前程,弟妹,望你能好自为之。” 四夫人搓着手里的丝帕,轻声问:“大哥,您能把怀逍两口子接回来吗,我保证再也不欺负韩子淑,她有身孕了,那是我的孙子,我心疼还来不及。” 展敬忠道:“不能,怀逍有他的抱负,他不想活成第二个四弟,你若想步老太太的后尘,就只管逼他,这是你们母子的事,我本不该插手。” 四夫人急道:“大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将来玉颜出嫁,过几年玉颂也嫁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家里算什么名堂?” 展敬忠说:“我答应敬义会照顾你,你就心安理得在太师府住着,怀迁和七姜都会敬你善待你。” 四夫人嘀咕:“您那儿媳妇,不吃了我就不错了。” 展敬忠不在乎:“你别招惹她就是了。” 那之后,离开沁和堂,展敬忠回到书房,门下几位先生便匆匆来禀告,京城里大震动,十几个官员被捕,毫无预兆的,御林军就冲入府中拿人,其中不乏原在展敬忠手下的。 “他们若清白,也不怕皇上调查。”展敬忠说,“这才刚开始,太子大婚之前,京中都不得太平。” 此时大院嬷嬷在门外禀告,少夫人要去司空府了,特地来请安告知大老爷。 先生们从侧门退出去,展怀迁领着七姜进门来,她已换下了厚重的诰命服,一袭轻盈的裙衫,是去外祖家,就不那么讲究了。 “姜儿,你挨板子了?”展敬忠问道,“伤得重不重?” “没事,娘娘吓唬我来着。”七姜说道,“父亲,您可别又拖拖拉拉,最好明天一早就把人送走。从今往后,老太太这一茬就在咱们家翻篇了,外人也好家里也罢,谁也别再拿这事儿来压您和怀迁。您呢,可别心软反悔,也别下次遇上什么事,又拿她们来算计,贵妃娘娘会很难做的。” 展怀迁听着心里好笑,父亲这辈子,能有几个对他这般说话,七姜是真天不怕地不怕,他不得不轻声道:“姜儿,还是稍稍客气些好。” 七姜一脸莫名,难道这些话很不客气吗? 展敬忠并不计较,反而笑道:“爹不能让你白白挨打,你说得对,上两代的恩怨翻篇了,明日一早我就送老太太回别庄,她与我祖母的恩怨,不能再祸害儿孙。” 七姜很满意,恭敬地行礼:“父亲,那我出门了,我会照顾好母亲,玉颜也会照顾好郡主,那边的事儿您不必操心。” 但这话,待离了父亲的书房,七姜又一本正经地对展怀迁说:“我不在家,你却天天在家,可要离郡主远一些。” 展怀迁嗔道:“胡闹,我不是那样的人,郡主也不是。” 七姜霸道地说:“知道你们都是正经人,可掌不住我小气,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过。” 展怀迁拿她没法子,好生哄了几句,便送七姜出门,却在门外遇见自己的手下,告知明日叶郎中要过堂。 七姜说:“明天我和哥哥一起去,你和父亲在家等消息,那什么西域的毒药……” 提起“西域”二字,展怀迁忽然想起了什么,严肃地说:“姜儿,你先去司空府,等我和父亲的消息。” 第334章 他难改,娘的矫情也难改 在展怀迁那儿神神叨叨的事,到了母亲跟前就有了解释,原来太子大婚各国使臣来贺,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京城,皇帝还算计着为他们制造些矛盾,好挑起几国外藩的不和。 “把展怀迁吓得,难道父亲都不告诉他吗?”七姜嘴里吃着东西,口齿不清地说,“他方才脸色都变了,大概是自己悟出了什么。” 且说七姜一到母亲身边,就被梁嬷嬷好吃好喝地养起来,司空府的消息不比太师府慢,她在宫里挨板子的事,大夫人早就听说了。 怕孩子面上过不去,外祖母、大舅母她们都说先不过来,只让婆媳俩好好说话,但各色点心瓜果络绎不绝地送来,家里养的西北来的厨子也把七姜的脾胃伺候的舒舒服服。 “别噎着,喝口汤。”大夫人只要她慢些吃,不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还让七姜上手抓,怎么舒坦怎么来。 “娘,我吃饱了,再吃肚子要破了。”七姜油汪汪的手,小心翼翼捧着汤碗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对母亲说,“留着晚上再吃,可别倒了,多浪费。” 大夫人答应,立时就有婢女来收拾,并送来铜盆伺候少夫人洗手。 七姜如今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但仅仅是习惯,力所能及的事,她依旧不喜欢被别人来碰,也没有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当主子,或是对身边的人有主仆的意识。 自然这些都不重要,时日长了总会磨合好,何况身边都是好人,张嬷嬷、梁嬷嬷、映春她们,都是好人。 “屁股疼不疼,坐这么久了。”大夫人心疼地说,“不必在娘跟前逞强,哪怕你不十分信任我,在我眼里,也是和迁儿一般看待,我是当自己有了个女儿。” 七姜眼圈一红,这有人心疼,人就会格外脆弱,一时没忍住,哽咽道:“其实……我很想我娘,想我爹,从来没离开过他们那么久,但一天天的,只会越来越久,娘,我好想他们。” 大夫人将孩子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七姜的背脊,温柔地说:“姜儿乖,再等一等,这一阵风波过去,娘一定安排送你回家,怀迁若是走不开,娘陪你去,上回说不跟你们去,你也伤心了吧。” 七姜并不愿哭,泪中带笑地说:“那倒没有,就是这事儿没完没了的,我没什么指望。您看,怎么皇上还要和外藩的人过不去呢,人家好好地来做客,还要被算计。” 大夫人笑道:“皇上若不算计天下,就该天下人算计他了,你以为皇帝好当呀。” 七姜从母亲怀里退出来,说道:“吃得太撑,坐着屁股疼,可趴着怕要吐,娘,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大夫人关切道:“能走吗?” 七姜点头:“走路不妨事,怀迁都给我检查了,没伤筋骨,就是左边青了一大块。” 她大大咧咧地说出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早已被养得白嫩嫩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然而眼角还挂着泪珠,没了平日里的霸道,眼角眉梢的惊慌和害羞,实在是招人怜爱。 “放心,娘什么都没听见。” “嗯……” 大夫人忍俊不禁,拿了帕子轻轻擦去七姜眼角的泪,牵了她的手,缓缓往园子里去,丫鬟们拿扇子的、捧蚊香的,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 没走多远,七姜跑回来,从丫鬟手里拿过精巧的蚊香炉提在手中,再回到母亲身边。 “怕虫子咬?” “快入秋,越是这时候,蚊子越毒,可不能让娘被叮了。” 然而大夫人咳嗽了几声,七姜忙问:“熏着了吗?” 大夫人坦率地说:“是不太好闻,我这会儿闻不得。” 七姜赶紧又跑回去,把香炉还给丫鬟,再拿了团扇回到母亲身边,笑着说:“我给您扇着,蚊子就不过来了。” 大夫人伸手拨开七姜发髻上,因跑动而缠绕的银丝流苏,欣慰地说:“虽然我从出生起,就被人周到地伺候着,可真正暖到心里的,也并不多。怎么说呢,好些事都习以为常,不论在谁的眼里,横竖是会有下人做的,身边的人也就不在意了,怀迁也好,你公公也罢,还有外祖母舅母都一样。” 七姜轻轻摇着扇子,随母亲往园子深处缓步走去,听罢这些话,心里有些为难,想说的不敢说。 “怎么了,看你欲言又止的模样?” “娘,我说了您不生气好吗?” 大夫人含笑:“不生气,姜儿说什么娘都爱听。” 七姜定下心来,说道:“就是吧……您不觉得自己太矫情吗,既然您都知道大家是这么想的,譬如这摇扇子提蚊香的事,既然下人都会周全,您就不该再想着让家人特地来关心您,又或是您开口说呀,告诉怀迁,想让他来给您提着香炉,您什么都不说,总让别人猜怎么行呢?” 大夫人怔怔地看着孩子,七姜抿了抿唇,这会儿才觉着自己冒失了。 “可娘没对你说,你不是也想到了,是你有心,而他们没有心。” “那、那您会给外祖母捉蚊子吗?” 大夫人一愣,她下意识就想到,那不是丫鬟该做的事吗? 七姜说:“娘想要被关心被在乎,我也是,我巴不得怀迁天天围着我呢,但我知道他不能,可他能的时候,我就会说,会让他给我倒水,让他给我揉揉腰扇扇子,他也老差遣我干这干那的,把我惹急了又要哄我,我都替他烦。” 大夫人听着听着就笑了:“真好,这才是小夫妻该有的日子。” 七姜想了想,说:“张嬷嬷告诉我,父亲和娘过去也很恩爱,她总是叹气说可惜。” 大夫人咳嗽几声后,温和地说:“和梁嬷嬷一样,没事儿就爱念叨,她以为念叨几句,我和你父亲就能和好吗?” “这回老太太的事,父亲总算硬气了一回,老太太要把上官清留下,父亲也没答应。”七姜真诚地说,“娘,我和怀迁早就商量好,不再指望您和父亲和好,但我也不能总说父亲不好,他也有好的,也有在改正的,就是迟了些,都四十多岁了,哎……” 见这孩子像模像样地叹气,大夫人被逗乐了:“是啊,都四十好几了,他难改,娘的矫情也难改。” 七姜忙摇头:“不是不是,娘,我、我没说您矫情。” 大夫人故意道:“等见了怀迁,我可要告状了。” 七姜立时眉眼弯弯,得意地笑起来:“那没事儿,展怀迁都听我的。” 第335章 父亲就不是好人 跟着活泼可爱的儿媳妇,大夫人连咳嗽都常常“忘了”,婆媳俩绕着园子散步,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是能吃的年纪,才刚撑得要吐了,才逛了半个园子,就惦记回去喝一碗凉凉的甜酒酿。 不过今日府里不太平,自然不太平的是朝廷的事,七姜出宫路上亲眼见到的光景,皇帝突然派御林军抓捕了大大小小好些官员,波及几方派系,她在宫里挨板子那会儿,京城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婆媳俩站在小桥下,看着远处穿戴官袍的人行色匆匆,大夫人问:“姜儿,太师府是不是也这样了?” 七姜应道:“父亲和怀迁禁足,当官的一律不能进家门,都是家里的先生们里里外外传递消息,倒是没这么热闹,所以父亲还能有空处置老太太的事。” 大夫人示意往回走,七姜搀扶了母亲,说道:“快的话,明天一早老太太就离京了,贵妃娘娘下了懿旨,不许她再踏入京城,要永久拘禁在别庄里。” “是吗?” “我和怀迁打算把朱嬷嬷也一并送过去,让她去和老太太作伴,不是坐牢。” “上官清呢?” “送回上官氏本家,她若不乐意,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不能在展家待着。”七姜见母亲感兴趣,便继续说道,“还是有四夫人,看在大哥和玉颜的份上,父亲不计较了。眼下四夫人看清了形势,也不敢再乱来,往后养在家里,她若本分老实,我和怀迁不会亏待她,她要再作妖伤害玉颜玉颂,就把她也送去陪老太太,别回来了。” 大夫人轻轻叹:“姨娘死得蹊跷,当年不是没人怀疑过,可你父亲大约猜到了结果,就不再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七姜点头:“我和怀迁都觉着,父亲心里是明白的。” 大夫人苦笑:“可他就是这样,能糊弄过去的事,就不管了,你有句话说得好,总是事情结束了,他来救场了。” 七姜说:“娘,当年父亲若是追究,会不会影响他的前程,也会影响外祖父和舅舅们吧。” 大夫人颔首:“正是基于此,他才不管了,什么都不能影响他当官,什么都不能阻碍他为百姓谋福。这一趟,为了协助皇上铲除佞臣,他不是连自己的母亲都能算计吗,只是没料到儿媳妇不按常理出牌,姜儿啊,你知道自己,咳咳……” 话没说完,大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七姜小心翼翼地为母亲顺气,大夫人缓过来后,眼中却是欣赏的笑意:“姜儿,你差点坏了他的事,你知道吗?” 七姜呆呆地眨眼睛:“我吗,我、我怎么坏事了?” 简单说来,展敬忠利用母亲引晋王上钩,背负不孝之名从朝堂上退下后,要趁着这波震荡,揪出一批早已背叛自己的官员,也为皇上排除其他几方派系的隐患。 可七姜却为了替公公洗脱“不孝”的罪名,找来道士大闹一场,传得满城皆知是展家老太太糊涂痴呆,险些打断了展敬忠和皇帝的计划,好在他们都应付过去,如今老太太继续以“糊涂”的名义送去别庄,虐杀侍妾的事,暂时不会传开。 七姜听得双唇紧抿,很不甘心地看着母亲,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大夫人咳嗽着笑道:“他很可气是不是,我们姜儿嗓子都被熏倒了,人家还怪你误事。” 七姜终于张开嘴,气呼呼地说:“娘,您可永远别原谅爹,他就不是好人。” 如此爽快霸道的爱憎分明,大夫人被逗乐了,偏偏又引起咳嗽,七姜心疼不已,赶紧送母亲回来,伺候着她多喝些水。 不久后,何夫人到了,毕竟是亲姐姐又伤了人家孩子,做大舅母的很是愧疚,搂着七姜好一番疼爱,说下回要带着她一起进宫,当面和贵妃掰扯掰扯。 这话不能当真,七姜心里很明白,猜想大舅母有要紧事说,就借口去找哥哥,从母亲的房里退了出来。 不过她还真是要找何世恒,只因大公子如今勤学苦读,她来家半天了,这会儿才等着表哥下学。 “玉颜挨打了?”听说白天的事,何世恒急急忙忙就往门外走,但很快又退回来,问道,“眼下什么情形,我能去吗?” 七姜笑道:“哥哥如今可冷静多了。” 何世恒一本正经地说:“多事之秋,我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姜儿,你也辛苦了。” 七姜摇头:“我可不辛苦,但郡主在家里住着,哥哥一个男眷总去不合适,明天玉颜来给母亲请安,你们就能见面了。” 何世恒冷静下来:“好,我等明天见她。” 七姜说:“明日叶郎中过堂,展怀迁让我等消息,可这会儿还没动静,他若是没消息送来,哥,你带我去旁听成吗?” 何世恒道:“叶郎中并不真正属于太师府,你算是个外人,的确不用避嫌,我就更不必了,去旁听不难,可那地方,你一个姑娘家不合适。” 七姜骄傲地说:“哥,你忘了是谁替玉颜打官司要来义绝书的,看不起我?” 何世恒笑叹:“是是是,满京城谁不知道展家少夫人的厉害。” 话音才落,婢女来传话,是何夫人让孩子们过去,七姜便随哥哥一起回到母亲的院子。 何夫人一见七姜就拉到身边,问道:“好孩子,你答应娘娘,要为她摆平晋王?” 七姜点头:“我说了,不过要怎么做还没想好,当时只是为了能求娘娘处置我家老太太。” 但何夫人已是满心感激,捧着七姜的手说:“好姜儿,你信娘娘的是不是,她绝不会伤害皇后娘娘,她治理后宫虽然手腕狠厉,吓得无人敢兴风作浪,便是那张昭仪也还没成气候就被压制住了,可她绝不是恶人,她绝不会要皇后的命。” 七姜说:“我只是想着,贵妃娘娘若摆脱了嫌疑,茵姐姐就不难做了,一头是亲姑姑,一头是亲婆婆,也太为难她。舅妈,您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真不是为了贵妃娘娘,她拿针扎我还打我,在我眼里怎么会是好人?” 何夫人听得直笑,转身看向妹妹,大夫人咳嗽了几声,说:“我们家孩子可不好糊弄,嫂嫂别得太美。” 第336章 才不要和你半斤对八两 见母亲和舅母心情都不坏,七姜便问:“比起我来,娘和舅妈有的是法子去做这些事,你们为何不自己出面帮贵妃娘娘?” 何世恒在一旁道:“要避嫌,正经路数都不能来,但眼下太子求皇上将这件事交给他,已经是替皇上向天下表明了态度,皇上不怀疑贵妃,贵妃也不可以被构陷。” 七姜还不知道这事儿,但想太子是个有担当的人,茵姐姐和他在一起就错不了。 何夫人说:“好孩子,你只管去做,任何事有舅舅给你兜着,只要能把这件事也翻篇,往后你的事,都包在舅母身上。” 七姜笑道:“我们大姑娘嫁来后,请舅母多疼疼她,她会好好为您操持家业的,至于我嘛,我有娘啊。” 说罢,她跑回母亲身边,乖巧地依偎着婆婆,何夫人感慨道:“真没见过这样向婆婆撒娇的儿媳妇,我和你二嫂嫂与母亲算得上亲厚了,也不会这样腻歪。” 大夫人满眼慈爱和欢喜:“我们孩子还小呢。” 七姜说:“舅妈,将来您也多疼玉颜,贵妃娘娘的事儿,我一定尽力,我可烦死那个晋王了,就他带人打伤怀迁,又派人暗杀他的事,我这儿就翻不了篇。” 正说着,梁嬷嬷带着福宝进来,给主子们磕了头,福宝便说:“二公子请少夫人和大公子明日不要去旁听叶郎中过堂,不要干涉审案子,叶郎中不会有危险,请少夫人放心。” 看来展怀迁也知道了皇帝要挑唆外藩不和的事,就不是她能搀和的了,昨天就差点坏了父亲的计划,虽然误打误撞还算圆满,明日可不能再横生枝节,七姜心里有分寸。 待母亲吩咐一些话后,她跟着福宝出来,叮嘱道:“别让你家公子熬夜,不能没胃口就总喝粥,那不养力气,请张嬷嬷做些开胃……” 福宝笑嘻嘻地插嘴道:“少夫人,您才离开半天。” 七姜不仅没有难为情,反而更认真地说:“半天也够久的了,赶紧回去,好好照顾你家公子,叫他别惦记我,我会照顾好母亲的。” 福宝冷不丁想起一件事,自责险些糊涂忘了,说道:“郡主的人去打点王府在京城别处的宅子,像是过几天就要搬过去。” 七姜问:“怎么要搬走了,一个人住回去多危险?” 福宝说道:“也许只是派人去打扫,未必眼下就搬走。” 七姜说:“这会儿挪动太危险了,你传话给大小姐,请她去问郡主并劝郡主,在我们家住着最安生,若是有别的缘故,立刻来回我。” 福宝领命,麻溜地走了,门里何世恒跟随母亲出来,何夫人笑盈盈道:“我们姜儿越发有主母架势,再过十几年,这京城女眷里领头的人物,就该是你和玉颜她们妯娌几个,大舅母可是很期盼看到那一天。” 七姜却说:“我才不要去给那些女眷们领头,但就算眼下,我也不比外头任何人差,舅妈,我厉害着呢,听说满京城都知道我的名号。” 何世恒笑道:“可惜咱们半斤对八两,誉满京城的都不是什么风风光光的事,姜儿,你也别太得意了。” 七姜毫不客气地说:“舅妈,我是给玉颜打官司,给父亲正名才闹得大名在外,哪儿像哥哥,那叫什么来着,对,勾栏瓦舍,有的人不读书不考功名,成日去那些地方鬼混,如今临时抱佛脚知道用功了,咱俩能一样吗,我才不要和你半斤对八两。” 何世恒恼道:“哪有当着人亲妈面说儿子坏话的,姜儿啊,你觉得我娘能理你?” 然而却遭来母亲嫌弃的目光:“你好自为之吧,往后再让我为你操心,我就当着你媳妇儿的面收拾你,再不给你好脸色。” 何世恒指了指七姜,彼此都笑得灿烂,哪里能真生气,何夫人则惦记小姑子的身体,叮嘱孩子该如何照顾她婆婆,说罢后,才带着儿子离去。 七姜送到院门外,看着一行人走远,院里院外又清静下来,但远处各道门的灯火渐渐亮起,一天又要过去了。 司空府比不得太师府冷清,单是厨房准备主子们一顿饭菜,家里都能格外热闹,人丁兴旺四个字,见识过太师府的单薄,七姜才真正感受到了。 “少夫人,您在这儿喂蚊子呢?”梁嬷嬷出来找人,笑着问,“是惦记二公子吗?” 七姜随嬷嬷往回走,大方地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他,但娘的身体更重要,嬷嬷,一会儿别在娘面前开这样的玩笑,咱们放心里好不好?” 嬷嬷欣慰不已,慈爱地说:“奴婢明白,都是少夫人的孝心。” 事实上,大夫人的身体的确不乐观,虽然每年都发病,可今年来得格外凶格外急,白日里和七姜说话还好好的,天一黑,不等用晚饭,就剧烈咳嗽,身子也跟着烧起来。 太医顶着夜色来,判断除了旧疾并无其他病症,无非是开药施针。 大夫人身子发沉,昏昏欲睡,可耐不住咳嗽,总是快睡过去时,又被咳醒了,吃的药吐了,喝下去又吐,过了子夜症状更凶狠,咳嗽声几乎要从这一处传到老爷子老太太那儿去。 七姜衣不解带地守在母亲身边,刚开始很焦虑很害怕,渐渐摸清了母亲的症状后,连她咳嗽的间隙都能掐得准,适时准备热水热茶,和丫鬟一起搭手,大家都不再手忙脚乱,大夫人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天快亮时,终于睡着了。 梁嬷嬷端着点心进来,想请少夫人垫几口,却见孩子趴在床边,正贴着耳朵听夫人呼吸的动静。 “少夫人……”她很轻地唤了声。 七姜摆摆手,又听了听后,才悄悄走出来。 “怎么了,您在听什么?” “我在听娘的喘气,怕她嗓子里有痰卡住了。”七姜说着,坐下就吃东西,她这一晚上没少吃,倒也不是饿得慌,是知道照顾人费精力,必须多吃些才有力气。 “夫人睡了有两个多时辰,很好了。”梁嬷嬷说道,“少夫人,您也歇着去吧,夫人她白天能好些,这病就爱夜里发作。” 七姜说:“叶郎中提过,夜里正是清肺的时候,因此夜里爱咳嗽,也不是坏事,人自己也能救自己,虽然我不太懂什么意思。” 梁嬷嬷也不懂,但说:“您还是歇着去,夫人会心疼的。” 七姜摇头:“我还要等叶郎中的消息,我放心不下,叶郎中是个大好人。” 第337章 王爷救我 大夫人从梦中稍稍醒来,隐约听见七姜的声音,叫她很是安心,身子发沉且困意犹在,便放纵自己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便发现床边趴着七姜,她睡得很香。 本不忍心打扰辛苦了一夜的孩子,奈何嗓子发痒,忍不住地咳嗽,一下就把七姜惊醒了。 一张还带着压出了睡痕的脸上,满是关切心疼,不住地说着:“娘,我给您拿痰盂,别忍着……” 如此私密又有些脏的事,何翊翎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让儿媳妇来伺候自己,她生下怀迁坐月子那头十来天,因不让洗漱,她都不愿展敬忠和家人靠近自己。 可她没有机会对这孩子说不,七姜很体贴很细致,也很霸道,彼此没有婆媳的隔阂,甚至没有长辈晚辈的距离,在七姜眼里,自己似乎更像是朋友或姐妹。 “娘,叶郎中的事儿果然跑偏了,查到什么济世轩从外商手里买的药材,那外商是使臣带进来的,货也是他们的,这会子驿馆那儿都炸了,怀迁也不再禁足了,查案子去了。” 七姜捧着手帕,等母亲喝完了药,递给她擦拭嘴角,接过药碗絮叨着:“这一天天的,哪儿跟得上皇上他老人家的心思呀,我都糊涂了,我和怀迁就说好,不跟着凑热闹,我们只管把自己的事儿办好,比如老太太……” 她想起什么说什么,一下又气呼呼道:“娘,老太太今天走不了,要明天才腾得出人手。” 大夫人问:“太师府那么多下人,还不够送两辆马车的?” 七姜说:“怕有人路上生事端,家里普通的家丁不成,得找练家子,怀迁手下那些,上回伤了一批人,还没归拢齐呢,人手不够用。” 大夫人冷声道:“从司空府调吧,你去传话,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七姜望了眼窗外的日头,说道:“大正午了。” 大夫人道:“去传话,今天就把人送走。” 七姜说:“玉颜在外祖母那儿呢,她来给您请安的,您睡着就没过来,和外祖母大舅妈说话去了,我让她往家送话。” 大夫人颔首:“也好,让玉颜不必过来,也不必惦记我。” 七姜一脸坏笑,小声说:“娘,玉颜必定是找着机会来见哥哥的,不是真心惦记您。” 大夫人嗔道:“你就一天天的捣蛋,唯恐天下不乱,快过去吧,老太太的事别耽误。” 可就在婆媳俩说话的功夫,外头变了天,方才还阳光明媚,待七姜走出屋子,已是乌云密布、狂风阵阵,还没入秋落地的枝叶先被风扫了下来,院子里飞沙走石,梁嬷嬷护着少夫人进门躲一躲,眨眼功夫,便暴雨如注,好在风停了。 “这一场雨过去,又该凉快了。”七姜打着伞,领了映春往外祖母那儿去,絮叨着,“先头总觉得日子过得慢,可回头看看,那么些天一下就过来了,也不知道成天忙什么。” 映春在一旁说:“少夫人,您这两天总爱说话,嗓子都哑了,不歇歇吗?” 七姜说:“我心里烦呀,不说出来该憋死了,还是在家种地好,人心的弯弯绕最累人。” 絮絮叨叨一路来了外祖母的院子,传达了母亲的话,大舅母便派人调遣会拳脚的家丁,跟着玉颜去太师府,今日就把上官老太太送走。 辞别长辈后,七姜与玉颜共撑一把伞,将她送到宅门前,玉颜说:“郡主等你回去再商量走不走的事,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郡主说不能总在我们家,她有自己的家。” 七姜道:“辛苦你了,过几天娘大安了,我就回来,她夜里好辛苦,太叫人心疼,不过父亲若是问你怎么样,你别告诉他,就说没见着。” 玉颜笑着问:“怎么又记恨上大伯父了,大伯父又招惹你了?” 七姜却道:“让他自己来看看呗。” 玉颜立时明白了,姑嫂俩不再多说,待马车备好,她便匆匆往家去。 一路上,雨势不见收敛,马车跑得急,时不时有雨水透过帘子扑进来,玉颜的丫鬟便用手堵着,可一时没抓住,窗帘掀开,叫她看见了街上的光景。 “大小姐……” “什么?” “方才那个,是清姑娘吧。” 玉颜奇怪道:“她怎么可能跑出来,你没看错?” 丫鬟嚷嚷停车,玉颜便伏到窗前,大雨天街上人烟稀少,很容易就见到一个瘦弱的女子打着伞,似乎在躲什么,站在墙角不动了。 “遮着脸看不清,你确定是清姑娘?” “是,奴婢瞧得真真的,她是看见咱们家马车了,才停在那儿不动。” 玉颜立时下车找过来,上官清眼见展家的人过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司空府跟来的家丁立刻追上前将她团团围住。 惊恐万状的上官清退到角落里,大声喊着:“你们要做什么,大白天的……” 玉颜跟上来,问道:“你不在府里,怎么跑出来的?” 上官清大声说:“我回家去不行吗,你们没资格关着我,我也不要你们送我,我自己走。” 玉颜道:“这可不是出城的路,哪怕你从另一道城门出去,也不是往上官家的路。” 上官清避开玉颜的目光,恨透了般说道:“与你不相干,展玉颜你别欺人太甚,我不是你们展家的人,我要走,谁也别拦着我。” 的确,玉颜没道理拦着她,上官清没杀人没放火,贵妃娘娘的懿旨里也不包含她,太师府送她回上官家是情分,也大可以不管,直接赶她出家门。 但眼下情形不同,上官清没道理有这份骨气,她必定是有所图才偷跑出来,玉颜就不能不管了。 “把清姑娘送上马车。” “展玉颜!” “立刻送上车!” 家丁们上前来拉扯,展玉颜丢了手里的伞和包袱,尖叫着挣扎着,就快被拖上马车时,对面过来一行人,透过雨幕看清了马车上的家徽,上官清大声喊着:“王爷救我,王爷、王爷救我……” 第338章 全都变了一个人 尖叫声冲破雨幕,引起了那一行人的注意,有侍卫前来查看询问,很快便见车门打开,晋王从车里露出半个身子。 “何人呼救?” “王爷是我,王爷救救我……” 上官清死命地挣扎,终于在下人恍神疏忽时脱身,跌跌撞撞跑向晋王的马车,跪在雨地里哀求:“王爷救救我,他们又要卖了我。” 亲耳听到这样的话,展玉颜对上官清最后的一丝怜悯也被大雨冲走了,原来真不是晋王胡编乱造,她半路被截下的时候,也一定说了同样的话。 “是你,你家老太太呢?” “老太太还被困在太师府,王爷,他们要卖了我。” 晋王下了马车,立时有侍卫撑伞来,他接过手,走到上官清跟前,浑身湿透的女子,衣衫全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因惊恐和淋雨而苍白的脸,有着另一份招人怜爱的凄惨之美,上官清最引以为傲的姿色,的确是值得多看一眼的。 “王爷,救救我……” “起来吧,本王岂有不救的道理。” 晋王伸手搀扶上官清,她摇摇晃晃起身,可才站稳,就双腿发软倒进晋王的怀里,晋王下意识地拦腰搂住,边上的侍卫赶来接过伞,晋王便双手将上官清抱了起来。 “小女展氏叩见王爷。”玉颜上前来,行礼后道,“清姑娘与家人赌气,一时冲动要回家去,小女追赶至此,只是担心表妹的安危,想要接她回府,她气性大胡言乱语,还请王爷不要误会。” “王爷,救救我……”然而气若游丝的上官清还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们要卖了我。” 晋王冷声道:“是非曲直,待她苏醒后,本王再来定夺。但奴仆之外,朝廷严令禁止买卖人口,太师府如此猖狂,叫本王大开眼界。” “王爷,您误会了。” “回去告诉展敬忠,他屡屡无视王法,纵容家人行恶,本王不能再姑息,若要这姑娘回去,命展敬忠自行来领。” 说罢,晋王将上官清抱上马车,随后侍卫便来驱赶玉颜和家丁,瓢泼大雨中,一行人扬长而去。 “大小姐,怎么办?” “清姑娘怎么胡言乱语。” 玉颜镇定下来,吩咐道:“不必惊慌,先回府,送老太太离京的事照旧去办。” 如此,待赶回家中,果然四夫人早早等在门里,见了女儿就着急地说:“姑娘,了不得了,上官清跑了。” 听四夫人的解释,玉颜出门后,老太太就说身体不好要请郎中,四夫人少不得过去看一眼,也不知怎么的,等她想起来找上官清,那丫头已经不见了。 随后府内各处查找,都不见人影,四夫人很怕被人说是她放走的上官清,就亲自等在门前,盼着女儿回来解释。 “我和她向来不对付的,她还痴人说梦想做司空府少夫人呢。”四夫人喋喋不休地啰嗦着,“玉颜啊,你千万别以为是我放走她的,我真没有,我做这事儿能有什么好处呢?” 玉颜无奈地说:“没有人怪您,别往自己身上揽,我已经找到人了,母亲不要再惊慌。” 四夫人立刻到处看:“人呢人呢,那丫头人呢?” 玉颜一时无法解释清楚,毕竟她也没弄清楚状况,好说歹说打发了母亲,便径直往大院来见大伯父。 展敬忠很是淡定,听闻司空府增派人手来送老太太走,他也淡淡地答应了,又听说上官清被晋王带走,才稍稍有几分在意,问道:“颜儿,在你看来,她图什么?” “您说王爷,还是表妹?” “自然是上官清。” 玉颜想了想,看了眼身旁的二哥哥,展怀迁便对父亲道:“听七姜说过,祖母要上官清色诱晋王,她们还曾闹翻过,眼下看来,上官清是豁出去了。” 玉颜说:“那条路怎么都不是出城的,但既然能遇上晋王,必定能通往晋王府。” 展敬忠叹了一声:“好好的孩子,为何自甘下贱,去了王府能有什么好处,她或许不怕死,难道不怕生不如死?” 玉颜道:“后续的事,请大伯父和二哥哥做主,我去安排老太太离京。” 展敬忠颔首,待侄女离去,他看向儿子道:“这件事,无关于朝廷恩怨,迁儿,只上官清的性命和尊严,我们该管吗?” “儿子不知道。”展怀迁冷漠地回答,“该说的话,不论是您还是儿子,乃至是七姜,都早已对她说明,可在她眼里,她得不到的便是所有人的错,已经拉不回来了。” 这一边,玉颜来安排祖母离京,别庄那头什么都有,不过带几件路上替换的,很快就能收拾好。 老太太枯坐在卧房,看着下人进进出出,最后是孙女进门来,她抬眼细细地看,忽然觉着很陌生,仿佛这么多年,都不曾正经打量过这个孩子。 “看你这一身珠光宝气,万万没想到,司空府能收留你这个弃妇。”老太太刻薄地说道,“你的命比你爹好,比你母亲好,也比我这个祖母好。” 玉颜平静地说:“车马已备妥当,这就送祖母离京。” 老太太问:“展玉颜,你对得起你爹吗?” 玉颜道:“那么祖母,您对得起自己的儿子吗,您为他照顾好他的骨肉了吗,甄家的婚事是不是您牵线搭桥,是不是您骗的母亲将我嫁出去,诚然没有反抗是我自己的错,可要把孙女嫁给一个活不多久的病秧子,您当时在想什么?” 老太太哼笑:“想什么,你爹到死也只追了四品官,我把你嫁入侯府,我对不起你吗?” 玉颜道:“看来没必要再和您争论这些事,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望祖母能在别庄清清静静颐养天年,过去所有的回忆,会陪伴您度过余生。” 老太太起身来,一步步逼向孙女:“我可是你的祖母,小东西你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玉颜说:“是啊,世上又有多少祖母,会诅咒自己的孙儿遭报应呢,这已经是我最大的报应了。” 老太太一恍神,仿佛与她说话的不是展玉颜,而是云七姜,怎么回事,怎么这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成了这副德行,那小丫头到底有什么法力,不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这懦弱了十几年的一家大小,怎么都变了个人。 “来人,送老太太出门。”玉颜撂下祖母,回身到门前吩咐,“来两个人,抬老太太出去。” 第339章 一辈子微不足道的一瞬 “展玉颜,我是你的祖母,你不怕天打雷劈?”老太太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展玉颜转身看向祖母,却是提裙跪下,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子道:“今日恐怕是孙女最后一次见您,请祖母千万保重,别庄上下我会派人严加管教,决不许任何人亏待您,但孙女往后,再无暇前来探望,就此别过。” “展玉颜,你……” “祖母,一直以来,您不过是利用大伯父和我们的孝心,您没什么手腕没什么本事,只是够狠够毒辣,而我们被‘孝’字压着,不敢反抗只敢顺从,一家子人大大小小把什么都搭上了。”玉颜缓缓站起来,说道,“好在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您的儿孙们会好好过日子,把失去的补回来,而您,就和那些年所有的回忆,共度余生吧。” 老太太冲上来,扬手就要扇玉颜的脸,但被闯进来的下人拦住了。 两个结实有力的妇人什么都不问,一下就把老太太抬了起来,外头已有马车等在院门前,出门几步路,就往车里送。 玉颜没有跟出去,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是后悔的,后悔三年前站在这里,被告知要嫁甄家那一刻,擅自了断了她和世恒的感情。 幸好幸好,只是三年,一辈子微不足道的一瞬,好歹这一刻,她终于醒悟了。 “姜儿啊……此生有幸能遇见你。” 玉颜深深呼吸,定下心,上前吹灭了因阴雨天而白天就点燃的蜡烛,一盏又一盏。 待她走出房门,便听见马车远去的动静,司空府派了最得力的人保驾护航,哪怕晋王再次明抢,他们也有贵妃的懿旨可仰仗。 “大小姐,清姑娘不见了。” “我知道她在哪里,你们不必惦记了,将沁和堂收拾好,过几日我来安排你们的去留。” “老太太还回来吗?” “老太太糊涂了,留在京城被人笑话,清清静静地在别庄才能长久。”玉颜看向众人,“所以,将来有人问起,知道怎么说了吗?” 众人纷纷称是,玉颜便从婢女手中接过伞,静静地走了出去。 行至大院附近,刚好展怀迁出来,他快走了几步来到妹妹跟前,问道:“老太太走了?” 玉颜问:“二哥哥还有话对祖母说?” 展怀迁轻轻一叹:“原想最后行个礼,她终究是祖母,罢了,不在乎了。” 玉颜说:“我替二哥哥行过了,何况她根本不会在乎,哥,就听七姜的,从今往后老太太在我们家翻篇,总不能作践完了上一代,再来迫害我们这一代,我们都放下吧,她从来也没像个祖母正经地疼爱照顾过我们。” 听妹妹说这些话,就知道她内心还是受良心的谴责,才会找出这么些理由来说服彼此,展怀迁便要让妹妹定心,郑重地说:“没错,我们都放下,不然你嫂嫂该和我闹了,她可是连爹都不放在眼里的。” 玉颜笑了,但想起大伯母的身体,说道:“既然二哥哥能走动了,去司空府一趟吧,大伯母这回病得很急,昨晚一宿不安生。” 展怀迁颔首:“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办完了就去见母亲,正好回来遇上这件事,至于上官清……” 玉颜问:“大伯父怎么说?” 展怀迁冷然道:“父亲不管,已经派人告知上官家,让他们自行处置。” 玉颜苦笑:“那只有看她自己的命数了。” 兄妹俩就此别过,展怀迁继续去忙外藩事务,玉颜则来见了郡主。 说罢家里家外的事,听闻上官清这下真去了王府,瑜初摇头:“她太傻,晋王府那几位侧妃,可是很厉害的主儿,她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玉颜道:“说起来,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一些得失上的计较冲突,七姜与她没有任何情分,为了二哥哥的事能狠心也在理,可我们总算是一起长大,郡主,是我心太软吧,我并不愿她余生凄惨。” 瑜初笑道:“你们都太善良,就算云七姜怼天怼地的咋呼,也还是善良。可是大小姐,你还比我大一岁,往后做了司空府的家主母,千万别轻易心软,京城女眷,那些王妃和诰命夫人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且说上官清的事,不等玉颜派人告知,也不等展怀迁赶去外祖家,司空府就已获知消息,毕竟盯着晋王的一举一动,上官清这个意外,早早就传到七姜和大夫人的耳朵里。 彼时七姜什么话都没说,大夫人便也不提不问,下午咳嗽稍好些,想着自己多睡一会儿,也能哄得孩子去歇一歇,便静静地度过了。 转眼日落天黑,婆媳俩对坐用晚饭,七姜贴心地将滚烫的米粥扇凉一些,温温润润的,大夫人吃着才舒服。 待七姜自己动筷子,才吃几口,就有熟悉的身影闯进来,她连脸都没看清楚,就放下碗筷跑过来,自家相公的身形步伐,是绝不会认错的。 “我身上都是雨气,别靠得太近。”展怀迁雨里来雨里去,哪怕这会儿雨停了,身上也潮得很,他站得远远地对母亲说,“娘,儿子就不过来了,怕再叫您着凉。” “迁儿,皇上赦免你了吗?” “也不是,要紧外藩那头乱了,昨日抓了那么些人,实在缺人手。”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便惹来儿子的关切,倒是七姜很淡定,问他吃没吃过饭,可展怀迁探望过母亲,还要去向舅父们禀告朝廷的事,不能留下用饭。 “娘,我送送……” “去吧,外头不下雨了,但潮气重,仔细路滑。” 在母亲的叮嘱中,两口子牵了手出门来,七姜才不顾什么雨气,说大不了等下换洗干净衣裳再去照顾娘,她都一天一夜没见到展怀迁了。 彼此一番温存的关心后,提起正事,朝廷那些几句话说不清楚,但上官清的事,展怀迁说:“姜儿,我自然不是怜惜她、在乎她,只是觉着,哪怕一个陌生女子,也不该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但父亲说了不管,他就真的不会再管上官清,王府里的日子可想而知……” 七姜为此闷了大半天了,她矛盾的就是,一面恨透了上官清,一面又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自甘堕落,可她凭什么管呢,早先就说过,随她上官清去,与自己不相干。 “我也矛盾半天了。”七姜这会儿,听了展怀迁的话,心里才舒服过来,“真好,怀迁,你真好。” 第340章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面对七姜的善良,展怀迁觉着自己的担心都是对她的冒犯,她的确快意恩仇,从不吃隔夜的亏,可内心实则温柔细腻,对世人充满了善意和怜悯。 “我原想,不能咱们家出面,回头她以为我们多在乎她,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七姜说道,“可是来得及想法子托人吗,今晚她会不会就上了晋王的床,那她必定不肯再离开,回头被人弄死了,我们也不知道。” 展怀迁问:“你的意思是,今天就把她带出来?” 七姜点头,说道:“在我眼里,即便那样了还是该走的,可她未必愿意,甚至算计着拼一把,和王府里那些女眷斗一斗,她是这样的人,我都不用猜。” 展怀迁苦笑:“你才认识她几天,就已经看出这些来,我与她也算一起长大的,你说的没错,她从小到大,做任何事都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玉颜也知道。” 七姜叹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展怀迁说道:“还有个法子,是将她偷出来,但一个活人突然消失,又给了晋王发难的机会。眼下事情够多的,整个京城官场人心惶惶,只顾着头上的乌纱帽,连太子大婚都要被遗忘了,只有我们家,还在为这些琐事头疼。” 七姜没怎么听展怀迁这番话,脑筋飞转着想法子,心里一面厌恶上官清,一面不忍心看她堕入泥沼里,自相矛盾着,忽而一个激灵,拉了展怀迁的手说:“求郡主吧,她能名正言顺去晋王府,还能接近侧妃们,只要晋王府的女眷容不下上官清,她就能被赶出来了。” 展怀迁问:“那你去不去?” 七姜说:“郡主一个人我不放心,万一晋王发急杀了她怎么办……” 说到这里,七姜心慌了,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上官清死就死吧,不能赔上郡主那么好的人,再搭上我,不去了不去了。” 展怀迁被推着走了几步,七姜不耐烦地说:“你快去见大舅舅,我回去照顾母亲,别管那人的事了。” 说罢,七姜转身就离开,单看背影就气呼呼的很不甘心,展怀迁知道她还放不下。 却是此刻,下人匆匆赶来,找到了七姜,禀告道:“少夫人,瑜初郡主到了,在门外等候您,说是要和您一块儿去个地方。” 七姜呆了呆,回身看展怀迁,他已经走过来,也听见了这番话。 “郡主要去哪儿?”七姜问,“天都黑了,这么晚能有什么事?” “我们先去见郡主,见了再说。”展怀迁说罢,便拉了七姜的手,大步往宅门外去,还不忘安抚她,不会耽误舅舅跟前的事。 司空府门外,因郡主车驾到来而灯火通明,瑜初从窗口露出脑袋,见了夫妻俩,不禁玩笑:“这还手拉手的,你们也太不把别人当外人了。” 夫妻俩很自然地松开手,谁也没在乎这句话,七姜走到车下问:“郡主,您要去哪儿?” 瑜初说:“你家大小姐好半天心神不宁的,我瞧着怪可怜,替她去晋王府试试看能不能把人要出来。但我一个人去,心里也没底,想来问你去不去,算起来,你是她嫂子,你有资格为她的事做主。” “上官清吗?” “难道还有个下官清?” 七姜又高兴又愧疚,好端端的,又把郡主卷入麻烦里,她回眸看展怀迁,目光里似乎在询问:相公,可以吗? 瑜初瞧见了,戏谑道:“原来你们家,不是你做主,还得听男人的?” 夫妻俩都没在乎这句玩笑,展怀迁上前轻声道:“请郡主稍等,我换了衣衫便随你们一同去。” 瑜初奇怪:“你怎么能去?” 自然,展怀迁岂能露面,但他更不放心七姜和郡主,迅速回府换了衣裳,佯装成随行的下人,一起跟着来了晋王府。 巧的是,晋王正在书房与人商议要事,而瑜初命下人通报的,也说是来给侧妃请安,并不提晋王,两位侧妃接待了她和七姜,引入内堂说话。 待坐定,瑜初开门见山地说:“妹妹如今暂居太师府,受府里上下的照顾,与上官姑娘也有了几分感情,今日她与家人赌气,率性跑了出来,我瞧见府里都不得安生,就替展太师来走一趟,将上官氏接回去。” 二位侧妃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人道:“妹妹,王爷带她回来后,就放在后院,我们不过是尽些吃喝穿戴的照顾,其他一概不得过问,至于你皇兄什么意思,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瑜初笑道:“不论什么意思,大晚上的商量什么呢,上官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更是不能随意在外留宿,我来领她回去,皇兄若有什么事,明日让展家再派人送过来。” 七姜在一旁附和:“娘娘,家里就要为姑娘筹备婚事了,姑娘家在外留宿不合适,特地来接她回府。叨扰娘娘们照顾我家姑娘,实在惭愧得很,奈何家父禁足思过,不得离家,不然父亲打算亲自登门,向王爷和娘娘请罪。” 侧妃笑道:“何罪之有,太师大人客气了。” 七姜说:“自家孩子没管教好,自然是罪过。” 瑜初起身,走到两位侧妃中间,轻声道:“展家的人说客气话,我就不客气了,那丫头不是正经人,展家老太太等着靠她上了皇兄的床翻身呢,她也配?” 二位侧妃果然变了脸色,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但既然瑜初摊开了说,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妹妹,我们是不愿意她留下的,可人是你皇兄带回来,我们不好做主。” “可不是吗,那丫头瞧着就不安好心,一双狐媚眼睛装可怜装柔弱,咱们家如今够烦的了,再添这一档子事?” 瑜初指了指七姜,对二位侧妃说:“满京城谁不知道展家少夫人霸道蛮横,你们只管把事儿推在她身上,横竖皇兄这会子忙不过来,等他问了,就说是云七姜抢的,让皇兄自己去理论就是了。” “成吗?” “瑜初啊,王爷近来心情很不好,我们都不敢招惹她。” 瑜初轻声道:“有些话挑明了说,怪吓人的,嫂嫂们怎么看待眼下的情形,所有人都在议论皇兄要造反,你们想为他陪葬吗?” 二位侧妃立时严肃起来,一人冷声道:“郡主,还请谨言慎行,仔细祸从口出。” 瑜初笑道:“那又何必让皇兄和展太师过不去呢,做不成朋友也别成对家,是不是?” 第341章 白来一趟 七姜在一旁,不知她们说的什么,但见二位侧妃拉着瑜初往里屋去,越发得神神秘秘。 她们好半天才出来,其中一位便带着瑜初和七姜往后院走,上官清就在那里。 不知是府里女眷的提防,还是晋王的戒备,小小的院子守了好几层家丁,一道道门进去,见到上官清时,她还以为是王爷到了,满面期待地迎出来,一头撞见这三位,立时吓得浑身僵硬。 “姑娘瞧着如此欢喜,这是要去哪儿?”侧妃脸上不好看,就差写出“厌恶”二字,转身对瑜初没好气地说,“带走吧,这会儿雨停了,不定一会儿还要下呢,天黑下雨不好走。” 七姜欠身道:“多谢娘娘,我们这就把姑娘领回去。” “回去?回哪里?” “姑娘不要小孩子脾气,不过是和姐妹们拌了几句嘴,岂能离家出走呢,说出去叫人笑话。”七姜说着让自己很不自在的话,目光也不愿停留在上官清的脸上,不冷不热地说,“姑娘,不能再叨扰王爷和娘娘,该回去了。” “我不走……娘娘,她们要卖了我,娘娘……”上官清向侧妃求助,然而她找错了人,人家厌恶她还来不及,岂能为她说半句话。 “瑜初,你看着办。”侧妃不愿搭理,先出门去等着了。 瑜初打量了上官清几眼,说道:“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吧,走吧。” 七姜此刻已冷下脸:“既然没有东西拿,现在就走,别耽误了。” “云七姜你算什么东西,你们不是都说了吗,我不是展家的人,我不配吃展家的米,那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去留?”上官清怒道,“我不想看见你,是王爷带我来这里,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留在王府。” 瑜初走上前,稍稍压了声道:“那几位可不是好惹的,晋王府莫名其妙死去的侍妾两只手都不够数,你不信吗,你在京城也有十来年,不会不知道吧。” 上官清慌张地避开眼神:“郡主莫要危言耸听,何、何况侍妾死了,与我什么相干,我只是被王爷救下收留的,和侍妾有什么关系。” 七姜的心火蹭蹭往头顶冲,一步逼到上官清跟前,毫不客气地说:“王爷这辈子什么女人没见过,他会在乎你的脸蛋子吗,是利用你也好,一时起了色心也好,你很快就会被抛弃,将来死在这王府里也没人知道。就算你不怕死,你不怕生不如死,被她们折磨虐.待地活着,图什么,你是不是脑子被雨淋坏了,你不是念过书很聪明吗?” 上官清冷笑:“你这话,是在关心我吗,云七姜,少跟我猫哭耗子,难道我现在离了这王府,就能有更好的日子吗?不如把你的位置让出来,既然要救我要帮我,让我去做展怀迁的妻子,不然就闭嘴滚,是你们先毁了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呼小叫?” “你真是……”七姜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果然,果然上官清是不领情的。 瑜初亦是哼笑:“说什么来着,你和玉颜都白操心她,人家铁了心要给王爷当侍妾暖床,你来十头牛怕是都拉不走。” 话音刚落,门外有动静,晋王竟是得到消息赶来,侧妃惧怕王爷,跟着进门时,已眉眼纠结地冲瑜初和七姜摇头。 “你们来做什么?”晋王怒视着瑜初和七姜,呵斥道,“瑜初,你越发不懂规矩,堂堂郡主,跟着这乡村野妇乱跑什么,成何体统?” 乡村野妇四个字,刺耳得很,可七姜忍住了,反正没指名道姓,她不必上赶着认领,心里预备好了最先的说辞,恭恭敬敬地说:“妾身叩见王爷,奉家父之命,来接表妹回府,我家姑娘叨扰了王爷和娘娘半日,实在惭愧得很。” 晋王道:“白日里那女子是谁,本王不是说,命展敬忠来领?” 瑜初插嘴道:“皇兄忘了吗,展太师正为了他们家老太太的事,闭门思过,还不是拜您所赐?” 晋王恶狠狠地瞪向妹妹,但没说什么,反而缓缓转向上官清,他倒不至于被这么一张脸蛋就迷惑,但能感受到,上官清企图勾引他的心思,才顺水推舟,哪怕恶心一番展敬忠也好。 “上官姑娘,你愿意跟他们走吗?”晋王问道,“你自己做主,若是愿意回太师府,本王也不强留。” “王爷,他们要卖了我,他们真是要卖了我,我不走,王爷……求您收留我。”上官清毫不犹豫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着,“王爷,求您救救我。” 侧妃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一面不忘给瑜初使眼色,瑜初知道今晚算是白来一趟,便轻轻拉了七姜的衣袖,提醒她不要太执着,这里毕竟是晋王府。 七姜是冷静的,并不愿激怒晋王,躬身道:“恐怕姑娘心里还有气,王爷和娘娘如此仁厚,妾身也不敢违背王爷和娘娘的好意,暂时将清姑娘留在王府,明日再来向您请安,并接她回家。” 上官清声音尖锐地说着:“别来了,我不想见到你们,我不是展家的人,你们别再缠着我。” 七姜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向王爷和侧妃行礼后,就要告辞。 晋王瞥了眼七姜,倨傲刻薄地说:“不是人人都配从我王府大门进出,瑜初便罢了,其他人从后门走。” 瑜初与侧妃闻言,俱是尴尬紧张,瑜初更害怕七姜不堪受辱,要当面顶撞晋王。 可七姜从来不在乎这些事,大晚上的,她自己不出去嚷嚷,谁知道她从后门出去的,也就晋王这种小人,会图一时的爽快。 她欣然领命,大大方方地出门,跟着下人绕到王府后院的小门,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仆不会好意的注视下,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但上了街,便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晋王府不比太师府小,东西南北差一道门,就差了几条街,这会儿黑灯瞎火的,七姜不知该往哪里走。 这一刻,她才有些心慌,万一晋王不是想羞辱她,是要杀了她怎么办。 耳听得身后传来王府家仆戏谑的嘲笑声,七姜很是厌恶,但并不害怕,决定壮着胆子沿着墙脚往前走,盼着能和郡主遇上,可别绕错了方向。 至于那些小人,她心里默默念叨着:笑吧笑吧,等晋王上了断头台,你们都跟着完蛋。 忽然一道黑影闪过,七姜被拦腰抱住,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她脚下站稳,睁大眼睛看眼前的人,展怀迁原本要捂她嘴的手,停在半空,不禁笑道:“不怕吗,我还怕你出声。” 七姜摇头,将方才涌上脑门的恐惧死死地压下去,故作得意地说:“你的手一碰我的腰,我就知道是谁了。” 然而展怀迁能感受到,怀里的人正轻轻颤抖,她怎么能不怕呢。 “一直跟着你从后院出来的。”展怀迁说,“姜儿,至少在这京城,没有我不能保护你的地方,不怕。” 七姜眼眶一热,伏在了展怀迁胸前:“真是白来一趟,怀迁,好没意思。” 第342章 不是你不好,是她不好 嘴上这般念叨着,七姜心里此刻更在乎郡主的安危,好在展怀迁说有人护着,不仅是他的人,还有瑞郡王府自己的人。 可惜七姜不能凭空消失,不能跟着展怀迁飞檐走壁,相公的出现是为了让她安心,之后的路,她还得自己往前走。 匆匆分开后,沿着墙根去往郡主车马赶来的方向,好在很快就遇上了。 “你和展玉颜,能死心了吧。”瑜初一见七姜,就嫌弃道,“你说你们心善什么,来找你一起,其实还想着能不能被你骂回去,我以为你会比展玉颜冷静些。” 七姜坐在门边,没靠近郡主,待马车前行后,轻轻叹了口气。 瑜初问:“我这么说,你生气了?” 七姜这才看向郡主,她压根儿没听见那些话:“您说什么?” “装傻呢?” “不敢装傻,是真没听见。” 瑜初重复了一遍,七姜苦笑:“怎么敢骂您呢。” “可你还是来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罢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瑜初嫌弃地说:“值得吗,就上官清那样的,值得你心里不好受?” 七姜说:“不是为了她难受,她可不配,我也说不上来。” 瑜初摇头道:“没什么可想不通,你以为人人的心,都像你一样干净?” 七姜苦涩地一笑,岔开话题说:“郡主和侧妃们到里屋说了什么?” 瑜初叹道:“她们并不希望晋王造反,各自的娘家都为此人心惶惶,有没有胜算显而易见,不过是晋王疯了,盼着我能联动其他皇族来劝说晋王罢手。” 七姜问:“会不会是下套,套您的话?” 瑜初不屑地说:“都到这份上了,还套什么,她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能说。” 七姜道:“可不是吗,侧妃们若还看不出来您和王爷翻脸了,那也太傻了。” 之后,她先被送回了司空府,展怀迁再次露面,叮嘱了几句后,便继续护送郡主回太师府。 望着车马远去,七姜呆了好一阵,猛地想起母亲身子不好,才急急忙忙赶回来。 果然一入夜,大夫人就咳嗽得厉害,才刚将汤药都吐了,七姜洗手换衣裳,把重新熬好的药,一勺一勺送进母亲的嘴里。 一顿折腾后,大夫人虚弱地躺下,丫鬟们退下去,七姜随手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忍不住想起王府的事,坐下后,一动不动地发呆。 大夫人缓过一阵,睁开眼见七姜在桌边不动,以为孩子累得睡着了,便轻轻唤了声:“姜儿,回房去睡吧,不要把你再累病倒了。” 七姜闻声回眸,放下东西就来到床边,关切地问:“娘,不舒服吗,要喝水吗?” 大夫人摇头:“我没事,你坐着多累,娘知道赶不走你,不如去美人榻上躺一会儿。” 七姜看向一旁,那张和自家卧房里差不多式样的美人榻,笑着说:“娘,我和展怀迁头一晚上,他就睡在那上头,好大个头的人缩成一团,我看着都难受。后来我大发慈悲,让他上床和我一起睡,中间隔了张矮几,这么横过来刚刚好。” 虽然孩子这会儿眉眼弯弯地当笑话来说,大夫人听着却心疼,好好在爹娘身边被宠爱呵护的孩子,忽然就被拉来成亲,并与从没见过的男人共处一室、同睡一张榻,她心里该多彷徨多害怕,偏偏举目无亲,还有太师府里那作妖的老太太四夫人,都想要欺负她。 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就更不提了。 大夫人摸了摸七姜的脑袋:“听话,今晚不必陪着……” 可话未完,便是一顿猛烈的咳嗽,好在这一回没把汤药吐了,只是咳得筋疲力尽,大夫人躺着,一下一下沉重地呼吸着。 虽然每年都病,早已习惯了,实则每一次病都会有绝望之感,嘴上硬,可心里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自然她有最好的太医郎中,有梁嬷嬷和丫鬟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可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过去两年,连儿子都在边境,看不见摸不着。 至于母亲兄嫂们,她根本不愿惊动任何人,何况展敬忠。 “姜儿,娘或许是活得太矫情了,我并不喜欢冷清寂寞,可人一多热闹起来,我又烦得慌,横竖全天下人都该围着我的心情转,太可笑了。” “您别这么说,倘若我在司空府长大,是唯一的女儿,被所有人宠爱着,还有荣华富贵享受着,我必定不是现在这样的。”七姜笑着说,“娘,您别再提这两个字,我都后悔死了,我不该那样说您的。” 大夫人挪动了一下身子:“她们才换的干净褥子,你要不要躺一会儿。” 七姜说:“虽然换了衣裳,还没洗漱呢……” 大夫人不在乎,笑道:“我们姜儿一直是香香的。” 七姜也笑了,上床来靠在母亲身边,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草药气息,这几日真真是把药当饭吃,可怜极了。 “方才怎么了,发呆想什么,想你爹娘?” “上官清不肯跟我们走,娘,郡主说我和玉颜善良过了头,贵妃娘娘也说过,心善过了就是纵容恶人,上官清算恶人吗?” “但她一定不是好人。” “我知道。”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调整气息后,缓缓道:“姜儿,你是想感化上官清,让她一心向善,还是单纯救她,见不得她将来在晋王府受欺负虐.待?” 七姜正经地说:“她不是好人,我也没法儿让她成为好人,可她是个女子。母亲,玉颜之前救了一个甄家的丫鬟,将她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送回家,不然她就要去当伎子了,那丫鬟曾经还害过玉颜呢。但我和玉颜想的一样,救她们的时候,并不在乎她们是谁,只因为是个女子,我并不后悔今晚去接上官清,可她那副嘴脸,实在恶心了我,我都不知道将来若遇上什么事,还要不要当个大善人。” 大夫人说:“叶郎中一辈子,医治过无数的人,可也有无数的人,在他手中不治而亡,难道叶郎中从此不再行医吗?显然你看到了,叶郎中日日都在为了病人奔波,一辈子济世悬壶,这回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七姜问:“您怎么提起叶郎中?” 大夫人笑道:“是一样的道理,姜儿,下回遇见不平的事,遇见受苦受难的女子,娘支持你再次向她们伸出援手。上官清只是个例,你的心是好的,可她的心烂透了,不是你不好,不是你心善过了头,仅仅是她不好。” 第343章 大夫人昏迷不醒 “娘,我不再理会上官清的事,哪怕她死在我面前。”七姜很生气,两只手都不自觉地握了拳头,“就连玉颜的丫头,都知道那地方去不得,明知道自己害过玉颜可为了求救还是喊出声,那丫头也不是好人,可她至少还爱惜自己,上官清真是疯了,她总觉得所有人都亏待她,可她才是最对不起自己的那一个。” 大夫人捧起七姜的手,轻轻松开她的拳头,说道:“将来你还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上官清,下一个上官清是否值得你出手相助,全在你自己。娘盼你不要因为上官清而冷漠你的心,但也该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在乎,不要把你的好心和善意过度消耗在那些人身上,那一刻的冷漠和转身,谁也没资格来说你错。” 七姜满眼的正气,终于平静下来,郑重地点头:“娘,我记下了。” 知道自家孩子通透,大夫人很安心,只是一笑便引起咳嗽,折腾孩子为她端茶递水。 这些小事,七姜并不觉着烦累,可看得出来母亲有些愧疚,想起她说自己活得矫情,显然这并不是矫情,只是性情使然,天生不愿意麻烦旁人罢了。 她便装作看不见,只管尽心照顾着,有些话不见得非要挑明了才好。 “姜儿……” “娘,您总说话,才容易咳嗽呢。” 大夫人摇头,示意孩子坐下,说道:“贵妃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七姜露出几分为难来,有了孩子的模样,说道:“我真是为了老太太的事,才对娘娘夸下海口,其实娘娘她不指望我的,可是大舅母好像当真了。” 大夫人说:“娘有个法子,只是损了些,且不体面,指不定皇上大发雷霆,但不论如何,贵妃的清白能周全。” 七姜一脸期待:“您说来听听……” 夜深人静,随着大夫人的咳嗽声不再响起,司空府真正静了下来,与此同时,太师府中,展怀迁也吹灭了最后一盏蜡烛,从书房走去卧房。 张嬷嬷惦记着公子,这会儿还没睡,在廊下迎来问:“要不要用宵夜,哥儿,饿不饿?” 展怀迁摇头:“夜深不吃了,明早我会多吃些,嬷嬷放心,哪怕为了七姜,我也会保重身体。” “也好,那就早些睡吧,这一天天的,总也不得安生。”张嬷嬷说罢,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哥儿,那清姑娘,就真去给人当暖床的了?” 展怀迁一脸冷漠:“随她去,其实她心里明白,晋王若败,我们不会不管她,可晋王若得势,她就能骑在我们脸上,人家是做好两手准备的,真当她傻么,傻的是我们的善意。” 张嬷嬷啐道:“什么两手准备,怕是等不及皇上和晋王翻脸,她就被几位侧妃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下,活该,随她去吧。” 嬷嬷愤愤然走了,展怀迁无奈地一笑,其实嬷嬷的心情和他们差不多,哪怕嘴上再怎么讨厌,也是在这家长大的孩子,他们都有心软之处,可惜全被上官清践踏了。 “但愿姜儿能消气,有娘在,一定能开解她。”展怀迁兀自念叨着,便回房去休息了。 然而一夜过去,隔天天未亮,展怀迁就被吵醒,他警觉地翻身起来,就听福宝嚷嚷:“公子,您起了吗?” “进来说话。” “公子,您赶紧走一趟,去大牢里把叶郎中带出来。”福宝闯进来,不知跑了多少路,满头大汗地说,“司空府刚传来消息,大夫人昏迷不醒。” 展怀迁如闻惊雷,立刻穿戴衣裳,顾不得梳头洗漱,随意拢一拢便出门。 途经大院,父亲已经出来了,父子俩彼此对视,展敬忠说:“迁儿,你去把叶郎中带来,我先去司空府。” 展怀迁心中对父亲有几分恨意,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他策马奔赴衙门捞人,展敬忠坐车赶来岳父家,果然阖府上下都被惊动了,来到妻子的院子,岳父岳母和兄嫂们都在厢房坐着。 何夫人迎出来说:“翎儿高热不退,姜儿说前半夜她们婆媳还说话来着,这会儿……” 展敬忠不等听完,就闯入妻子的卧房,屋子里人不多,只有司空府惯用的郎中,和七姜、梁嬷嬷在。 郎中向他行礼,说道:“小人试图扎针唤醒夫人,奈何夫人毫无反应,虽然气息尚平稳,但这般昏迷不醒,绝非好事。” 展敬忠几步到了床前,七姜自觉地让开了,与梁嬷嬷站在一旁说:“父亲,我只是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娘就发热了,怎么喊都不醒。” 展敬忠看向她,孩子眼下一片青黑,恐怕这两晚都没睡好,必定还急哭了,一向清透漂亮的眼睛此刻红肿着,满是疲倦、不安和恐慌。 “怀迁去接叶郎中了,姜儿,你去等他。”展敬忠说,“爹在这里守着你娘,你去外头透透气。” 七姜答应了,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卧房,不敢看厢房那头的外祖父外祖母,满心彷徨不安地出了院门。 明明昨晚睡前,娘还教她怎么给晋王泼脏水,来抵消他对贵妃的指控,后来彼此都睡了,等她从梦里惊醒要给娘喝药,却发现母亲烧得滚烫,且昏迷不醒。 七姜吓得哭了,满院子喊人来,从天黑到此刻东方拂晓,聚集的家人越来越多,父亲也来了,可七姜脑袋里一片空白。 站在院门外,一阵阵风随着日头升起渐渐变暖,没多久大舅舅他们先走了,他们还要赶着去上朝,即便妹妹病得沉重,也不能轻易放下朝廷的事。 望着舅父舅母的背影,七姜越发坚定地相信,母亲从不矫情,她只是身在这样的家里,不舍得麻烦任何一个人。 当太阳跃出云端,七姜终于听见了马蹄声,晨光里,展怀迁策马径直闯进了司空府,与他同坐一骑的是叶郎中,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身上竟穿得干干净净,哪里像在坐牢的人。 原来叶郎中被展怀迁临时带出来后,执意要洗漱后才能来为夫人诊脉,道是夫人体弱,若沾染了大牢里的污.秽,便是雪上加霜。 展怀迁一路将叶郎中送进门后,才扭头看了眼七姜,喘了口气道:“我急得不行,他还洗了个澡,真是……” 七姜却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怀迁,我没把娘照顾好。” 展怀迁顿时心疼不已,搂过七姜说:“娘是多年旧疾,与你什么相干,不许哭,也不许说对不起,姜儿,怎么会是你的错?” 憋了一早上,七姜在相公怀里终于忍不住又哭了,可还是不敢哭出声,只是呜咽了几下,立马强迫自己收住,她不能哭,娘好好的,她哭什么。 展怀迁包容她所有的情绪,待七姜冷静后,才带着她来到母亲身边,但为了不妨碍母亲喘息,连父亲也离开几步远,只有两位郎中在床边。 叶郎中起身道:“大人,小人冒犯了,这就要为夫人施针,请一位女眷或是……” “我来!”七姜一步上前,问道,“我要做什么?” 第344章 眼角落下的泪 展敬忠走上前,说道:“姜儿,让爹来,你们先回避。” 七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展怀迁已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屋外去,顺手将房门也关上了。 屋里,叶郎中要为大夫人在脑后颈后施针,展敬忠将妻子抱起,解开她的衣领,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支撑着她坐稳。 叶郎中道:“大人,夫人若突发痉挛,请一定抱紧她,不然银针错了位,恐伤及性命。” 展敬忠颔首:“你们施针吧,我明白。” 二位郎中彼此配合,一根根银针扎在了大夫人的后脑、后颈和肩胛,展敬忠时刻注意着妻子的反应,不敢有半分疏忽。 卧房外,大舅母二舅母送走了舅舅们上朝后,又返回此处,在展怀迁的劝说下,请她们将外祖父和外祖母送了回去。 七姜虚弱地坐在石阶上,展怀迁端来一杯茶,她只勉强喝了两口,一想到昨晚的事,还是忍不住难受,可又不敢哭,死死咬着嘴唇憋着。 “我哥呢?”展怀迁想岔开话题,让七姜放松一些。 “家里的郎中说要老参,惜园有收着年份更久的,哥哥怕下人耽误事,亲自去取了。”七姜一面说着,努力冷静下来,仿佛给自己打气,“没事的,娘一定会好起来。” 展怀迁猜想,在医药不足的村庄里,遇见这样的事,病者几乎就没救了,从小见得多,因此七姜才会慌张失措,再加上对母亲的感情,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惊吓。 自然,他也担心,也害怕失去母亲,可他更相信叶郎中的医术,相信因为七姜,母亲对这世间有了更多的留恋,不会轻易丢下他们。 “姜儿,不怕。” 千言万语,最后只变成这几个字,展怀迁知道,只要娘好起来,七姜也就好了,此刻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当何世恒也策马闯入家中,停在姑姑的院外带着老参跑进来时,叶郎中他们同时从卧房里出来,对七姜和怀迁说:“大夫人苏醒了。” 七姜第一个跑进来,径直到了母亲床边,大夫人的烧尚未退去,依旧十分虚弱,但对着她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姜的手,便缓缓闭上了眼。 七姜很慌张,幸而梁嬷嬷在一旁说:“夫人只是累了,您放心。” 说着,嬷嬷递上一块新的凉帕子,七姜亲手为母亲换下,此时却听父亲说:“使臣驿馆你还要过去,你母亲这里交给姜儿就好,外头的事尽快解决了,才能安心回来照顾你母亲。” 七姜抬起头,只见对她从来都温和体贴的展怀迁,正冷冷地瞪着父亲,说道:“朝廷有的是人手,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然而展敬忠平静地说:“你把机会给了别人,就再也要不回来,外藩事务是朝廷大事,对你未来辅佐太子大有助益。” “父亲只管忙去,儿子要守在母亲身边?” “你娘没事了。” “昨晚我也这么以为,还是出事了。” 展怀迁说罢,绕开父亲,走到了床边。 七姜的视线被挡住,但听父亲轻轻一叹,说道:“你若不将机会都抓在手中,下一回还能有本事,从大牢里带出你要的人来救命吗?” 夫妻俩对视,七姜感受到展怀迁眼中的震颤,而自己也同样被这句话震慑到,她还记得自己说过,要陪展怀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在父辈祖辈的光环下,将来的展怀迁若不能站上顶峰,迎接他将会是无比惨淡的下场,他没得选。 “怀迁,我会照顾好娘,你去吧。”七姜开口道,“不然那些使臣该打起来了,他们都听你的。” 展怀迁握紧了拳头,但看着七姜,满身的愤怒和不甘终究随着松开的手而平息了,他无法苟同父亲的“无情”,可他必须承认,下一次还想从大牢里带人走,他做得到吗? “你也保重,别累坏了,娘会很心疼。”展怀迁冷静了,蹲下来为七姜拨开碎发,为她将衣袖卷起来,说道,“照顾好自己,我忙完了就回来。” “你也是,他们真打架了你离远些,别伤了自己。”七姜温和地笑着,“忙完了,早些回来。” 目送父子二人离开,七姜又浸了一把凉帕子,正要为母亲换上,却见她眼角落下的泪水。 梁嬷嬷也看见了,伸手要为夫人擦去,被七姜拦了下来,她摇了摇头,嬷嬷一愣之后,旋即眼圈一红,她明白了。 且说这一日,因太子大婚,朝廷为各级官员、诰命夫人新制的朝服礼服都送到了各家。 太师府里只有玉颜应付,此刻将大伯父的新朝服送到了大院,出门就见母亲急急忙忙往这儿走。 “听说了吗,大夫人病得不轻。”到了女儿跟前,四夫人就神神叨叨地说,“这是怎么了,还是往年的旧病吗?” “娘的消息还怪灵通的,不过还是迟缓了些,大伯母已经没事了。”玉颜一面说着,又带人将二哥哥和七姜的礼服送去观澜阁。 四夫人跟上来,打量女儿不愿意提起何翊翎的事,她也就不问了,转而道:“闺女,娘和你商量个事儿。” 玉颜停下脚步,问道:“您有话就直说。” 四夫人伸手摸了摸一旁的礼服,满脸羡慕,说道:“玉颜啊,和你大伯父商量,给你爹再追两级品阶,也给娘讨个诰封如何,这样你去了司空府,将来在京城女眷中也有面子是不是?” 其实这事儿,何夫人早就对玉颜说,正经下聘礼前,他们和展敬忠会一起安排,求下恩典,追展敬义三品官衔,也为四夫人讨个同品级的诰封,且她守寡十多年,朝廷也会有恩赏。 但眼下朝廷上下兵荒马乱的,天天都有新鲜事,怎么也要等太子大婚后,再来安排他们的婚事。 玉颜自己说的,请何夫人千万别漏出半点消息,不然自家母亲又该得意轻狂,不定惹出什么麻烦。 四夫人见玉颜一脸冷漠,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脸上有光,下回甄家的人再来挑事儿,我也能硬气起来。” 玉颜说:“这样吧,太子大婚后,娘再来提醒我这件事,到时候我就去求大伯父,您看眼下,谁有空来管我们的事。” 四夫人这才高兴了,摸了摸女儿的胳膊说:“就知道我姑娘心好,偏偏你祖母眼瞎,亲生孙女不疼惜,养了那么一个不要脸的……” 玉颜打断了母亲的话:“娘,我还有许多事要忙。” 四夫人却依旧好奇地问:“上官清真留在晋王府了吗,她是不是傻,全天下人都知道,晋王要造反,皇上早晚灭了他们满门。” 第345章 我恨父亲 母亲如此好事又爱打听,玉颜真是担心她惹祸,有心作恶活该报应,可怕就怕娘这样糊涂的人,若是莫名其妙去犯下大错连累所有人,何苦来的。 她便命丫鬟们先行,避开下人后,对母亲道:“娘,诰命一事,待太子大婚后,我必然求大伯父为您周全,毕竟关系着我自己的体面,我不拿假话敷衍您。” 四夫人笑道:“我信你呀,怎么了?” 玉颜说:“这阵子外头乱,皇上抓贪官不算,外藩使臣们为了下毒之事也起了冲突,晋王又四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而太子大婚在即,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娘,为了往后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您听女儿一句劝,这些日子千万别出门,就在家待着,自然有好日子等着咱们。” 四夫人听得心里也发毛,问道:“那晋王,不能成吧?” 玉颜无奈,再道:“娘,我说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四夫人忙说:“明白明白,我一定不出门,我也出不去呀,如今我下令要套马车都没人搭理我,这家里谁还当我是个主子。你放心吧,我知道,你们都怕我惹祸,我还能坑了自己不成,我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 玉颜稍稍松了口气,决定再给母亲一颗糖,说道:“表嫂就快生了不是,您做姑姑的不能不表示,回头给您封二百两银子,还有金锁金镯子金元宝,以您的名义派人送去,等孩子落地满月,再以太师府的名义另送一份。” 四夫人喜不自禁:“我姑娘这可真是要去司空府当主母了,出手也阔气,我先替你舅舅多谢,他大外甥女出息了。” 玉颜淡淡一笑:“母亲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见郡主,郡主的礼服也送来了。” 母女俩难得没有不欢而散,四夫人喜滋滋地离去,玉颜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利益面前,母亲还能控制得住,先不想将来,只顾着眼前吧。 而提起眼前,玉颜很是挂念大伯母的身体,但不等她派人去打听,何世恒就贴心地送来了消息,听闻大伯母苏醒了,她才放下心来。 司空府中,已然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将至正午,何夫人带着下人给七姜送饭菜来,进门见孩子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睡着了,心疼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梁嬷嬷在一旁轻声道:“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奴婢还记得在惜园头一回见少夫人,穿着喜服在门下摇来摇去,还抬脚踢门,奴婢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想着我们夫人怎么那么命苦,好不容易盼来了儿媳妇,却是……哎,现在想想,真是惭愧极了。” 何夫人道:“也不怪你,只要孩子好,这都是小事,谁在乎呢。” 她们几句话的功夫,七姜惊醒了,醒来头一件事是看母亲,伸手摸了她的后颈,已经不再烫手。 何夫人走来问道:“姜儿,怎么样?” 七姜高兴不已:“舅妈,娘退烧了。” 何夫人上前查看,虽然小心翼翼,但被两个人接连触碰后,大夫人还是醒了,自然比起凌晨怎么都醒不来,这会儿能平安苏醒就是好事。 大夫人被搀扶着坐起来,抬眼见七姜一脸倦容,十七岁的姑娘熬出了憔悴的气色,岂能不叫人心疼。 何夫人从妹妹眼里读出了当娘的心思,便做主道:“就怕姜儿不好好吃饭,特地亲自送来的,让她吃了饭就去补眠,可好?” 七姜在边上,不知如何拒绝,她是真放心不下母亲,累是累的,她还扛得住。 然而母亲和大舅母看她的眼神,已是容不得她再坚持,便索性讨长辈们欢喜,笑着说:“那我吃饭去了,舅妈,别招惹我娘说太多的话,她会咳嗽。” 大舅母起身来,推着她往外去,嗔道:“我伺候你婆婆这病的年份,比你年纪还长呢,好孩子,快用饭去,吃罢了歇着不许再过来,别叫你娘担心。” 七姜到了门外,周正地向舅母欠身行礼,道了声辛苦后,才被丫鬟簇拥着离开。 那之后,七姜没再被允许去照顾母亲,傍晚夕阳落山,展怀迁忙完赶来司空府,进门就听下人说,少夫人吃过饭睡到这会儿,大夫人舍不得让人叫醒。 他先来见母亲,大夫人正醒着,因卧病太无聊,命人摆了矮几在床上,自己和自己下棋。 “都这时候了,还做这些费神的事。”展怀迁嗔道,“娘,叶郎中说了,您该静养。” 大夫人声音沙哑地说:“我哪一天不静养,都静养十多年了。” 提起这话,展怀迁心中一沉,说道:“父亲他……在宫里还没出来,皇上为了外藩的事,正与大臣们商议。” 大夫人说:“到头来,所有人都是万岁手里的棋子,什么晋王要谋反,搞得人心惶惶,可皇上压根儿没放在眼里,是不是?” 展怀迁苦笑:“不提这些了,您少说话才好。”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说道:“去吧,去看看姜儿,娘没事。” 展怀迁却没有走,伸手加入了母亲的棋局,大夫人看他一眼后,没说什么,母子俩静静地来了几个回合。 “迁儿,你怎么了?”棋局尚未分胜负,大夫人停下了手,说道,“怎么心慌意乱的,朝廷的事很棘手吗?” 展怀迁摇头:“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控中,我们不过是跑跑腿罢了,不棘手。” 大夫人说:“那你是怎么了?” 满盘棋子,凌乱的棋路,皆是展怀迁的心事,他藏不住。 大夫人让儿子坐下,问道:“出什么事了?” 展怀迁道:“娘……我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恨过父亲,我恨他为了国事能丢下您不顾,可我也没能留下,一想到将来可能因为如今的不努力而落魄,害得您和七姜遭人欺侮,我也跟着走了。” 大夫人笑道:“我都听见了,那会儿醒着,你和你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展怀迁眼眶泛红:“娘,儿子对不起您。”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后,淡淡地说:“不知天下母亲到底什么样,可我这辈子当娘,从没想过要我儿子对得起我什么。怀迁,不负了自己,不负了七姜,在娘眼里,你就足够好了。” 第346章 太师府根基尚浅 展怀迁说:“您有当母亲的心,儿子也有当儿子的心,这并不冲突。” 大夫人笑道:“行吧,那你当儿子的心,是被谁伤了?你爹,我,还是你自己?” 展怀迁迷茫地摇头:“我不知道……” 大夫人说:“我的病是旧疾,认识你爹之前就有,是年岁渐长不如年轻时扛得住,今次急了些猛了些,不与任何人相干。迁儿,你要恨你爹什么,娘不阻拦你,可若算上我,因我而恨他,我可不愿意。” 展怀迁气道:“若非他瞒着我们皇上关于外藩的计划,将叶郎中也算计进去,不然从一开始就照顾您的病,何至于此?” 大夫人不禁咳嗽了几声,面上却带着笑,过后嫌弃地看着儿子:“照你这话,最先照顾我的太医和你外祖家的郎中们,都该死不成,那梁嬷嬷呢,姜儿呢?” 展怀迁摇头:“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大夫人说:“不要将一些无可奈何的事,迁怒到旁人的身上,若有的选,你父亲宁愿他自己病倒,这还不够吗?迁儿,我和你爹无法挽回的感情,是彼此之间的事,你父亲有错,娘也做得不够好,你若实在要恨他,连带娘一起恨吧。” “不,我不是……”展怀迁眼角泛出泪光,但到底是大男儿,他不能哭,“儿子是心疼您,仅仅是心疼您。” 大夫人伸出手,展怀迁下意识地凑近些,大夫人摸了摸儿子的脸颊,欣慰地说:“有你这句话啊,娘的病就能好了,傻孩子,娘会长命百岁,来年夏天我一定好生保养,娘答应你。” 展怀迁跪在脚踏上,好不让母亲辛苦地抬着手,大夫人从边上取了干净的帕子,为儿子擦去一脸的风尘和疲惫,一面笑道:“姜儿可告诉我了,刚开始死活不愿和你一起那会儿,又时不时为你这张脸而矛盾,我儿子长得可真好看,英俊极了。” 展怀迁脸红了,嫌弃道:“她怎么什么都告诉您。” 大夫人给儿子擦完了脸,笑道:“好了,去看看姜儿,既然那么不满意你爹,千万千万别成为第二个展敬忠,去吧。” 展怀迁搀扶母亲有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后,等来梁嬷嬷和丫鬟在此照看,才去往七姜休息的屋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就怕吵醒了熟睡的少夫人,这叫展怀迁很感动。 未点烛火的屋子里一片漆黑,七姜也因此睡得很沉,展怀迁凑近时,还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他同样舍不得吵醒,但又害怕姜儿身体不适才昏睡,不得不伸手摸了她的额头。 所幸没有发烧,她应该只是睡着了,可就在展怀迁放心的一瞬,他的触碰让七姜迅速醒了过来,本能地转身,仿佛以为自己还在母亲的病榻边,开口就问:“娘,您要什么?” 展怀迁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搂过七姜说:“娘很好,姜儿,你不在娘的屋子里。” 七姜终于回过神,感受到相公的力量和气息,虽然看不清脸蛋,但哪怕他不出声,自己也不会认错。 “很晚了吗,你回来了,一定很晚了。”七姜慌张地说,“我睡了一整天吗?” “才下黑,不晚。”展怀迁道,“往秋天去了,日头渐渐短了,你醒来刚好,咱们一道用晚饭。” 七姜问:“娘呢?” 展怀迁说:“我才从那屋过来,母亲一切安好,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呢。” 七姜挣扎了一下:“我去陪娘说说话,躺着是够闷的。” 展怀迁却更用力地抱紧她:“不用去了,娘要我陪你,她怕你再累得病倒了,家里岂不是一团乱?” “我结实着呢,我真没事。” “听话。” “那、那……” 展怀迁问:“怎么了?” 七姜难为情地小声嘀咕:“我要解手。” 从午后一头睡到下黑,七姜不禁憋得急,肚子也饿了,洗漱过缓过精神,就饿得直哆嗦。 下人们早预备下饭菜,等她们摆饭的功夫,七姜又跑来看望母亲。 大夫人见孩子睡足了之后,又恢复了红润饱满的脸蛋,到底是安心了。 “走了,吃饭去。”展怀迁来到后,不由分说拉了七姜就走。 “做什么呀,我和娘说话呢。”七姜想要挣脱开,可展怀迁的大手,捉她俩手腕都绰绰有余,一条胳膊根本甩不掉。 大夫人笑悠悠看着小两口,等他们出门后,才对梁嬷嬷说:“怀迁像是变了个人,我从前都不敢想会有一天,他能当着我的面,大大方方地心疼自己的媳妇。” 梁嬷嬷说:“咱们少夫人,必定是有些来历的,不是菩萨就是星宿,转世来造福人间,奴婢见了少夫人就高兴。” 大夫人嗔道:“你呀,成日里神神叨叨。” 这一头,展怀迁拉了七姜进屋子,却并不急着让她吃饭,屏退了下人后,就一把将七姜抱住了。 “你又怎么了,怀迁,你弄疼我了,松开……”七姜捶打着相公的背,可一下下的,渐渐停了下来,不再挣扎不再反抗,她感受到了展怀迁的悲伤。 “姜儿……”展怀迁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何曾想过会有一日,这世上能有个人,仅仅唤着名字,就能让他安心。 “你不高兴了是吗,朝廷的事,还是爹娘的事?”七姜方才捶打的手,变成了轻轻抚摸,温柔地说,“是不是想哭,要不你哭吧,我不笑你,真的,我不笑你。” 展怀迁没有哭,他正被怀里的人一寸寸一分分地治愈,他不需要用眼泪来宣泄。 七姜说:“怀迁,我会好好照顾母亲,你别担心了好不好?你还有那么多的事,虽然我不喜欢你爹,可上午他说的那些话,不是没道理,你看外头兵荒马乱的,若不是司空府、太师府镇得住,我们连叶郎中都捞不来。” 展怀迁长长地吐了口气:“他怎么能立刻就抛下母亲,他怎么能……” 七姜说:“你从小就被父亲,还有外祖父舅舅们的地位保护着,可父亲的出身在京城不值一提,我想在父亲心里,始终有着这个包袱,他若不拼尽全力,眼前的一切随时会失去。郡主曾对我说过,司空府固然树大根深,可太师府根基尚浅,是不是这么说来着?” 第342章 不是你不好,是她不好 嘴上这般念叨着,七姜心里此刻更在乎郡主的安危,好在展怀迁说有人护着,不仅是他的人,还有瑞郡王府自己的人。 可惜七姜不能凭空消失,不能跟着展怀迁飞檐走壁,相公的出现是为了让她安心,之后的路,她还得自己往前走。 匆匆分开后,沿着墙根去往郡主车马赶来的方向,好在很快就遇上了。 “你和展玉颜,能死心了吧。”瑜初一见七姜,就嫌弃道,“你说你们心善什么,来找你一起,其实还想着能不能被你骂回去,我以为你会比展玉颜冷静些。” 七姜坐在门边,没靠近郡主,待马车前行后,轻轻叹了口气。 瑜初问:“我这么说,你生气了?” 七姜这才看向郡主,她压根儿没听见那些话:“您说什么?” “装傻呢?” “不敢装傻,是真没听见。” 瑜初重复了一遍,七姜苦笑:“怎么敢骂您呢。” “可你还是来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罢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瑜初嫌弃地说:“值得吗,就上官清那样的,值得你心里不好受?” 七姜说:“不是为了她难受,她可不配,我也说不上来。” 瑜初摇头道:“没什么可想不通,你以为人人的心,都像你一样干净?” 七姜苦涩地一笑,岔开话题说:“郡主和侧妃们到里屋说了什么?” 瑜初叹道:“她们并不希望晋王造反,各自的娘家都为此人心惶惶,有没有胜算显而易见,不过是晋王疯了,盼着我能联动其他皇族来劝说晋王罢手。” 七姜问:“会不会是下套,套您的话?” 瑜初不屑地说:“都到这份上了,还套什么,她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能说。” 七姜道:“可不是吗,侧妃们若还看不出来您和王爷翻脸了,那也太傻了。” 之后,她先被送回了司空府,展怀迁再次露面,叮嘱了几句后,便继续护送郡主回太师府。 望着车马远去,七姜呆了好一阵,猛地想起母亲身子不好,才急急忙忙赶回来。 果然一入夜,大夫人就咳嗽得厉害,才刚将汤药都吐了,七姜洗手换衣裳,把重新熬好的药,一勺一勺送进母亲的嘴里。 一顿折腾后,大夫人虚弱地躺下,丫鬟们退下去,七姜随手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忍不住想起王府的事,坐下后,一动不动地发呆。 大夫人缓过一阵,睁开眼见七姜在桌边不动,以为孩子累得睡着了,便轻轻唤了声:“姜儿,回房去睡吧,不要把你再累病倒了。” 七姜闻声回眸,放下东西就来到床边,关切地问:“娘,不舒服吗,要喝水吗?” 大夫人摇头:“我没事,你坐着多累,娘知道赶不走你,不如去美人榻上躺一会儿。” 七姜看向一旁,那张和自家卧房里差不多式样的美人榻,笑着说:“娘,我和展怀迁头一晚上,他就睡在那上头,好大个头的人缩成一团,我看着都难受。后来我大发慈悲,让他上床和我一起睡,中间隔了张矮几,这么横过来刚刚好。” 虽然孩子这会儿眉眼弯弯地当笑话来说,大夫人听着却心疼,好好在爹娘身边被宠爱呵护的孩子,忽然就被拉来成亲,并与从没见过的男人共处一室、同睡一张榻,她心里该多彷徨多害怕,偏偏举目无亲,还有太师府里那作妖的老太太四夫人,都想要欺负她。 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就更不提了。 大夫人摸了摸七姜的脑袋:“听话,今晚不必陪着……” 可话未完,便是一顿猛烈的咳嗽,好在这一回没把汤药吐了,只是咳得筋疲力尽,大夫人躺着,一下一下沉重地呼吸着。 虽然每年都病,早已习惯了,实则每一次病都会有绝望之感,嘴上硬,可心里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自然她有最好的太医郎中,有梁嬷嬷和丫鬟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可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过去两年,连儿子都在边境,看不见摸不着。 至于母亲兄嫂们,她根本不愿惊动任何人,何况展敬忠。 “姜儿,娘或许是活得太矫情了,我并不喜欢冷清寂寞,可人一多热闹起来,我又烦得慌,横竖全天下人都该围着我的心情转,太可笑了。” “您别这么说,倘若我在司空府长大,是唯一的女儿,被所有人宠爱着,还有荣华富贵享受着,我必定不是现在这样的。”七姜笑着说,“娘,您别再提这两个字,我都后悔死了,我不该那样说您的。” 大夫人挪动了一下身子:“她们才换的干净褥子,你要不要躺一会儿。” 七姜说:“虽然换了衣裳,还没洗漱呢……” 大夫人不在乎,笑道:“我们姜儿一直是香香的。” 七姜也笑了,上床来靠在母亲身边,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草药气息,这几日真真是把药当饭吃,可怜极了。 “方才怎么了,发呆想什么,想你爹娘?” “上官清不肯跟我们走,娘,郡主说我和玉颜善良过了头,贵妃娘娘也说过,心善过了就是纵容恶人,上官清算恶人吗?” “但她一定不是好人。” “我知道。”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调整气息后,缓缓道:“姜儿,你是想感化上官清,让她一心向善,还是单纯救她,见不得她将来在晋王府受欺负虐.待?” 七姜正经地说:“她不是好人,我也没法儿让她成为好人,可她是个女子。母亲,玉颜之前救了一个甄家的丫鬟,将她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送回家,不然她就要去当伎子了,那丫鬟曾经还害过玉颜呢。但我和玉颜想的一样,救她们的时候,并不在乎她们是谁,只因为是个女子,我并不后悔今晚去接上官清,可她那副嘴脸,实在恶心了我,我都不知道将来若遇上什么事,还要不要当个大善人。” 大夫人说:“叶郎中一辈子,医治过无数的人,可也有无数的人,在他手中不治而亡,难道叶郎中从此不再行医吗?显然你看到了,叶郎中日日都在为了病人奔波,一辈子济世悬壶,这回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七姜问:“您怎么提起叶郎中?” 大夫人笑道:“是一样的道理,姜儿,下回遇见不平的事,遇见受苦受难的女子,娘支持你再次向她们伸出援手。上官清只是个例,你的心是好的,可她的心烂透了,不是你不好,不是你心善过了头,仅仅是她不好。” 第343章 大夫人昏迷不醒 “娘,我不再理会上官清的事,哪怕她死在我面前。”七姜很生气,两只手都不自觉地握了拳头,“就连玉颜的丫头,都知道那地方去不得,明知道自己害过玉颜可为了求救还是喊出声,那丫头也不是好人,可她至少还爱惜自己,上官清真是疯了,她总觉得所有人都亏待她,可她才是最对不起自己的那一个。” 大夫人捧起七姜的手,轻轻松开她的拳头,说道:“将来你还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上官清,下一个上官清是否值得你出手相助,全在你自己。娘盼你不要因为上官清而冷漠你的心,但也该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在乎,不要把你的好心和善意过度消耗在那些人身上,那一刻的冷漠和转身,谁也没资格来说你错。” 七姜满眼的正气,终于平静下来,郑重地点头:“娘,我记下了。” 知道自家孩子通透,大夫人很安心,只是一笑便引起咳嗽,折腾孩子为她端茶递水。 这些小事,七姜并不觉着烦累,可看得出来母亲有些愧疚,想起她说自己活得矫情,显然这并不是矫情,只是性情使然,天生不愿意麻烦旁人罢了。 她便装作看不见,只管尽心照顾着,有些话不见得非要挑明了才好。 “姜儿……” “娘,您总说话,才容易咳嗽呢。” 大夫人摇头,示意孩子坐下,说道:“贵妃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七姜露出几分为难来,有了孩子的模样,说道:“我真是为了老太太的事,才对娘娘夸下海口,其实娘娘她不指望我的,可是大舅母好像当真了。” 大夫人说:“娘有个法子,只是损了些,且不体面,指不定皇上大发雷霆,但不论如何,贵妃的清白能周全。” 七姜一脸期待:“您说来听听……” 夜深人静,随着大夫人的咳嗽声不再响起,司空府真正静了下来,与此同时,太师府中,展怀迁也吹灭了最后一盏蜡烛,从书房走去卧房。 张嬷嬷惦记着公子,这会儿还没睡,在廊下迎来问:“要不要用宵夜,哥儿,饿不饿?” 展怀迁摇头:“夜深不吃了,明早我会多吃些,嬷嬷放心,哪怕为了七姜,我也会保重身体。” “也好,那就早些睡吧,这一天天的,总也不得安生。”张嬷嬷说罢,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哥儿,那清姑娘,就真去给人当暖床的了?” 展怀迁一脸冷漠:“随她去,其实她心里明白,晋王若败,我们不会不管她,可晋王若得势,她就能骑在我们脸上,人家是做好两手准备的,真当她傻么,傻的是我们的善意。” 张嬷嬷啐道:“什么两手准备,怕是等不及皇上和晋王翻脸,她就被几位侧妃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下,活该,随她去吧。” 嬷嬷愤愤然走了,展怀迁无奈地一笑,其实嬷嬷的心情和他们差不多,哪怕嘴上再怎么讨厌,也是在这家长大的孩子,他们都有心软之处,可惜全被上官清践踏了。 “但愿姜儿能消气,有娘在,一定能开解她。”展怀迁兀自念叨着,便回房去休息了。 然而一夜过去,隔天天未亮,展怀迁就被吵醒,他警觉地翻身起来,就听福宝嚷嚷:“公子,您起了吗?” “进来说话。” “公子,您赶紧走一趟,去大牢里把叶郎中带出来。”福宝闯进来,不知跑了多少路,满头大汗地说,“司空府刚传来消息,大夫人昏迷不醒。” 展怀迁如闻惊雷,立刻穿戴衣裳,顾不得梳头洗漱,随意拢一拢便出门。 途经大院,父亲已经出来了,父子俩彼此对视,展敬忠说:“迁儿,你去把叶郎中带来,我先去司空府。” 展怀迁心中对父亲有几分恨意,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他策马奔赴衙门捞人,展敬忠坐车赶来岳父家,果然阖府上下都被惊动了,来到妻子的院子,岳父岳母和兄嫂们都在厢房坐着。 何夫人迎出来说:“翎儿高热不退,姜儿说前半夜她们婆媳还说话来着,这会儿……” 展敬忠不等听完,就闯入妻子的卧房,屋子里人不多,只有司空府惯用的郎中,和七姜、梁嬷嬷在。 郎中向他行礼,说道:“小人试图扎针唤醒夫人,奈何夫人毫无反应,虽然气息尚平稳,但这般昏迷不醒,绝非好事。” 展敬忠几步到了床前,七姜自觉地让开了,与梁嬷嬷站在一旁说:“父亲,我只是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娘就发热了,怎么喊都不醒。” 展敬忠看向她,孩子眼下一片青黑,恐怕这两晚都没睡好,必定还急哭了,一向清透漂亮的眼睛此刻红肿着,满是疲倦、不安和恐慌。 “怀迁去接叶郎中了,姜儿,你去等他。”展敬忠说,“爹在这里守着你娘,你去外头透透气。” 七姜答应了,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卧房,不敢看厢房那头的外祖父外祖母,满心彷徨不安地出了院门。 明明昨晚睡前,娘还教她怎么给晋王泼脏水,来抵消他对贵妃的指控,后来彼此都睡了,等她从梦里惊醒要给娘喝药,却发现母亲烧得滚烫,且昏迷不醒。 七姜吓得哭了,满院子喊人来,从天黑到此刻东方拂晓,聚集的家人越来越多,父亲也来了,可七姜脑袋里一片空白。 站在院门外,一阵阵风随着日头升起渐渐变暖,没多久大舅舅他们先走了,他们还要赶着去上朝,即便妹妹病得沉重,也不能轻易放下朝廷的事。 望着舅父舅母的背影,七姜越发坚定地相信,母亲从不矫情,她只是身在这样的家里,不舍得麻烦任何一个人。 当太阳跃出云端,七姜终于听见了马蹄声,晨光里,展怀迁策马径直闯进了司空府,与他同坐一骑的是叶郎中,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身上竟穿得干干净净,哪里像在坐牢的人。 原来叶郎中被展怀迁临时带出来后,执意要洗漱后才能来为夫人诊脉,道是夫人体弱,若沾染了大牢里的污.秽,便是雪上加霜。 展怀迁一路将叶郎中送进门后,才扭头看了眼七姜,喘了口气道:“我急得不行,他还洗了个澡,真是……” 七姜却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怀迁,我没把娘照顾好。” 展怀迁顿时心疼不已,搂过七姜说:“娘是多年旧疾,与你什么相干,不许哭,也不许说对不起,姜儿,怎么会是你的错?” 憋了一早上,七姜在相公怀里终于忍不住又哭了,可还是不敢哭出声,只是呜咽了几下,立马强迫自己收住,她不能哭,娘好好的,她哭什么。 展怀迁包容她所有的情绪,待七姜冷静后,才带着她来到母亲身边,但为了不妨碍母亲喘息,连父亲也离开几步远,只有两位郎中在床边。 叶郎中起身道:“大人,小人冒犯了,这就要为夫人施针,请一位女眷或是……” “我来!”七姜一步上前,问道,“我要做什么?” 第344章 眼角落下的泪 展敬忠走上前,说道:“姜儿,让爹来,你们先回避。” 七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展怀迁已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屋外去,顺手将房门也关上了。 屋里,叶郎中要为大夫人在脑后颈后施针,展敬忠将妻子抱起,解开她的衣领,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支撑着她坐稳。 叶郎中道:“大人,夫人若突发痉挛,请一定抱紧她,不然银针错了位,恐伤及性命。” 展敬忠颔首:“你们施针吧,我明白。” 二位郎中彼此配合,一根根银针扎在了大夫人的后脑、后颈和肩胛,展敬忠时刻注意着妻子的反应,不敢有半分疏忽。 卧房外,大舅母二舅母送走了舅舅们上朝后,又返回此处,在展怀迁的劝说下,请她们将外祖父和外祖母送了回去。 七姜虚弱地坐在石阶上,展怀迁端来一杯茶,她只勉强喝了两口,一想到昨晚的事,还是忍不住难受,可又不敢哭,死死咬着嘴唇憋着。 “我哥呢?”展怀迁想岔开话题,让七姜放松一些。 “家里的郎中说要老参,惜园有收着年份更久的,哥哥怕下人耽误事,亲自去取了。”七姜一面说着,努力冷静下来,仿佛给自己打气,“没事的,娘一定会好起来。” 展怀迁猜想,在医药不足的村庄里,遇见这样的事,病者几乎就没救了,从小见得多,因此七姜才会慌张失措,再加上对母亲的感情,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惊吓。 自然,他也担心,也害怕失去母亲,可他更相信叶郎中的医术,相信因为七姜,母亲对这世间有了更多的留恋,不会轻易丢下他们。 “姜儿,不怕。” 千言万语,最后只变成这几个字,展怀迁知道,只要娘好起来,七姜也就好了,此刻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当何世恒也策马闯入家中,停在姑姑的院外带着老参跑进来时,叶郎中他们同时从卧房里出来,对七姜和怀迁说:“大夫人苏醒了。” 七姜第一个跑进来,径直到了母亲床边,大夫人的烧尚未退去,依旧十分虚弱,但对着她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姜的手,便缓缓闭上了眼。 七姜很慌张,幸而梁嬷嬷在一旁说:“夫人只是累了,您放心。” 说着,嬷嬷递上一块新的凉帕子,七姜亲手为母亲换下,此时却听父亲说:“使臣驿馆你还要过去,你母亲这里交给姜儿就好,外头的事尽快解决了,才能安心回来照顾你母亲。” 七姜抬起头,只见对她从来都温和体贴的展怀迁,正冷冷地瞪着父亲,说道:“朝廷有的是人手,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然而展敬忠平静地说:“你把机会给了别人,就再也要不回来,外藩事务是朝廷大事,对你未来辅佐太子大有助益。” “父亲只管忙去,儿子要守在母亲身边?” “你娘没事了。” “昨晚我也这么以为,还是出事了。” 展怀迁说罢,绕开父亲,走到了床边。 七姜的视线被挡住,但听父亲轻轻一叹,说道:“你若不将机会都抓在手中,下一回还能有本事,从大牢里带出你要的人来救命吗?” 夫妻俩对视,七姜感受到展怀迁眼中的震颤,而自己也同样被这句话震慑到,她还记得自己说过,要陪展怀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在父辈祖辈的光环下,将来的展怀迁若不能站上顶峰,迎接他将会是无比惨淡的下场,他没得选。 “怀迁,我会照顾好娘,你去吧。”七姜开口道,“不然那些使臣该打起来了,他们都听你的。” 展怀迁握紧了拳头,但看着七姜,满身的愤怒和不甘终究随着松开的手而平息了,他无法苟同父亲的“无情”,可他必须承认,下一次还想从大牢里带人走,他做得到吗? “你也保重,别累坏了,娘会很心疼。”展怀迁冷静了,蹲下来为七姜拨开碎发,为她将衣袖卷起来,说道,“照顾好自己,我忙完了就回来。” “你也是,他们真打架了你离远些,别伤了自己。”七姜温和地笑着,“忙完了,早些回来。” 目送父子二人离开,七姜又浸了一把凉帕子,正要为母亲换上,却见她眼角落下的泪水。 梁嬷嬷也看见了,伸手要为夫人擦去,被七姜拦了下来,她摇了摇头,嬷嬷一愣之后,旋即眼圈一红,她明白了。 且说这一日,因太子大婚,朝廷为各级官员、诰命夫人新制的朝服礼服都送到了各家。 太师府里只有玉颜应付,此刻将大伯父的新朝服送到了大院,出门就见母亲急急忙忙往这儿走。 “听说了吗,大夫人病得不轻。”到了女儿跟前,四夫人就神神叨叨地说,“这是怎么了,还是往年的旧病吗?” “娘的消息还怪灵通的,不过还是迟缓了些,大伯母已经没事了。”玉颜一面说着,又带人将二哥哥和七姜的礼服送去观澜阁。 四夫人跟上来,打量女儿不愿意提起何翊翎的事,她也就不问了,转而道:“闺女,娘和你商量个事儿。” 玉颜停下脚步,问道:“您有话就直说。” 四夫人伸手摸了摸一旁的礼服,满脸羡慕,说道:“玉颜啊,和你大伯父商量,给你爹再追两级品阶,也给娘讨个诰封如何,这样你去了司空府,将来在京城女眷中也有面子是不是?” 其实这事儿,何夫人早就对玉颜说,正经下聘礼前,他们和展敬忠会一起安排,求下恩典,追展敬义三品官衔,也为四夫人讨个同品级的诰封,且她守寡十多年,朝廷也会有恩赏。 但眼下朝廷上下兵荒马乱的,天天都有新鲜事,怎么也要等太子大婚后,再来安排他们的婚事。 玉颜自己说的,请何夫人千万别漏出半点消息,不然自家母亲又该得意轻狂,不定惹出什么麻烦。 四夫人见玉颜一脸冷漠,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脸上有光,下回甄家的人再来挑事儿,我也能硬气起来。” 玉颜说:“这样吧,太子大婚后,娘再来提醒我这件事,到时候我就去求大伯父,您看眼下,谁有空来管我们的事。” 四夫人这才高兴了,摸了摸女儿的胳膊说:“就知道我姑娘心好,偏偏你祖母眼瞎,亲生孙女不疼惜,养了那么一个不要脸的……” 玉颜打断了母亲的话:“娘,我还有许多事要忙。” 四夫人却依旧好奇地问:“上官清真留在晋王府了吗,她是不是傻,全天下人都知道,晋王要造反,皇上早晚灭了他们满门。” 第345章 我恨父亲 母亲如此好事又爱打听,玉颜真是担心她惹祸,有心作恶活该报应,可怕就怕娘这样糊涂的人,若是莫名其妙去犯下大错连累所有人,何苦来的。 她便命丫鬟们先行,避开下人后,对母亲道:“娘,诰命一事,待太子大婚后,我必然求大伯父为您周全,毕竟关系着我自己的体面,我不拿假话敷衍您。” 四夫人笑道:“我信你呀,怎么了?” 玉颜说:“这阵子外头乱,皇上抓贪官不算,外藩使臣们为了下毒之事也起了冲突,晋王又四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而太子大婚在即,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娘,为了往后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您听女儿一句劝,这些日子千万别出门,就在家待着,自然有好日子等着咱们。” 四夫人听得心里也发毛,问道:“那晋王,不能成吧?” 玉颜无奈,再道:“娘,我说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四夫人忙说:“明白明白,我一定不出门,我也出不去呀,如今我下令要套马车都没人搭理我,这家里谁还当我是个主子。你放心吧,我知道,你们都怕我惹祸,我还能坑了自己不成,我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 玉颜稍稍松了口气,决定再给母亲一颗糖,说道:“表嫂就快生了不是,您做姑姑的不能不表示,回头给您封二百两银子,还有金锁金镯子金元宝,以您的名义派人送去,等孩子落地满月,再以太师府的名义另送一份。” 四夫人喜不自禁:“我姑娘这可真是要去司空府当主母了,出手也阔气,我先替你舅舅多谢,他大外甥女出息了。” 玉颜淡淡一笑:“母亲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见郡主,郡主的礼服也送来了。” 母女俩难得没有不欢而散,四夫人喜滋滋地离去,玉颜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利益面前,母亲还能控制得住,先不想将来,只顾着眼前吧。 而提起眼前,玉颜很是挂念大伯母的身体,但不等她派人去打听,何世恒就贴心地送来了消息,听闻大伯母苏醒了,她才放下心来。 司空府中,已然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将至正午,何夫人带着下人给七姜送饭菜来,进门见孩子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睡着了,心疼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梁嬷嬷在一旁轻声道:“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奴婢还记得在惜园头一回见少夫人,穿着喜服在门下摇来摇去,还抬脚踢门,奴婢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想着我们夫人怎么那么命苦,好不容易盼来了儿媳妇,却是……哎,现在想想,真是惭愧极了。” 何夫人道:“也不怪你,只要孩子好,这都是小事,谁在乎呢。” 她们几句话的功夫,七姜惊醒了,醒来头一件事是看母亲,伸手摸了她的后颈,已经不再烫手。 何夫人走来问道:“姜儿,怎么样?” 七姜高兴不已:“舅妈,娘退烧了。” 何夫人上前查看,虽然小心翼翼,但被两个人接连触碰后,大夫人还是醒了,自然比起凌晨怎么都醒不来,这会儿能平安苏醒就是好事。 大夫人被搀扶着坐起来,抬眼见七姜一脸倦容,十七岁的姑娘熬出了憔悴的气色,岂能不叫人心疼。 何夫人从妹妹眼里读出了当娘的心思,便做主道:“就怕姜儿不好好吃饭,特地亲自送来的,让她吃了饭就去补眠,可好?” 七姜在边上,不知如何拒绝,她是真放心不下母亲,累是累的,她还扛得住。 然而母亲和大舅母看她的眼神,已是容不得她再坚持,便索性讨长辈们欢喜,笑着说:“那我吃饭去了,舅妈,别招惹我娘说太多的话,她会咳嗽。” 大舅母起身来,推着她往外去,嗔道:“我伺候你婆婆这病的年份,比你年纪还长呢,好孩子,快用饭去,吃罢了歇着不许再过来,别叫你娘担心。” 七姜到了门外,周正地向舅母欠身行礼,道了声辛苦后,才被丫鬟簇拥着离开。 那之后,七姜没再被允许去照顾母亲,傍晚夕阳落山,展怀迁忙完赶来司空府,进门就听下人说,少夫人吃过饭睡到这会儿,大夫人舍不得让人叫醒。 他先来见母亲,大夫人正醒着,因卧病太无聊,命人摆了矮几在床上,自己和自己下棋。 “都这时候了,还做这些费神的事。”展怀迁嗔道,“娘,叶郎中说了,您该静养。” 大夫人声音沙哑地说:“我哪一天不静养,都静养十多年了。” 提起这话,展怀迁心中一沉,说道:“父亲他……在宫里还没出来,皇上为了外藩的事,正与大臣们商议。” 大夫人说:“到头来,所有人都是万岁手里的棋子,什么晋王要谋反,搞得人心惶惶,可皇上压根儿没放在眼里,是不是?” 展怀迁苦笑:“不提这些了,您少说话才好。”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说道:“去吧,去看看姜儿,娘没事。” 展怀迁却没有走,伸手加入了母亲的棋局,大夫人看他一眼后,没说什么,母子俩静静地来了几个回合。 “迁儿,你怎么了?”棋局尚未分胜负,大夫人停下了手,说道,“怎么心慌意乱的,朝廷的事很棘手吗?” 展怀迁摇头:“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控中,我们不过是跑跑腿罢了,不棘手。” 大夫人说:“那你是怎么了?” 满盘棋子,凌乱的棋路,皆是展怀迁的心事,他藏不住。 大夫人让儿子坐下,问道:“出什么事了?” 展怀迁道:“娘……我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恨过父亲,我恨他为了国事能丢下您不顾,可我也没能留下,一想到将来可能因为如今的不努力而落魄,害得您和七姜遭人欺侮,我也跟着走了。” 大夫人笑道:“我都听见了,那会儿醒着,你和你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展怀迁眼眶泛红:“娘,儿子对不起您。” 大夫人咳嗽了几声后,淡淡地说:“不知天下母亲到底什么样,可我这辈子当娘,从没想过要我儿子对得起我什么。怀迁,不负了自己,不负了七姜,在娘眼里,你就足够好了。” 第346章 太师府根基尚浅 展怀迁说:“您有当母亲的心,儿子也有当儿子的心,这并不冲突。” 大夫人笑道:“行吧,那你当儿子的心,是被谁伤了?你爹,我,还是你自己?” 展怀迁迷茫地摇头:“我不知道……” 大夫人说:“我的病是旧疾,认识你爹之前就有,是年岁渐长不如年轻时扛得住,今次急了些猛了些,不与任何人相干。迁儿,你要恨你爹什么,娘不阻拦你,可若算上我,因我而恨他,我可不愿意。” 展怀迁气道:“若非他瞒着我们皇上关于外藩的计划,将叶郎中也算计进去,不然从一开始就照顾您的病,何至于此?” 大夫人不禁咳嗽了几声,面上却带着笑,过后嫌弃地看着儿子:“照你这话,最先照顾我的太医和你外祖家的郎中们,都该死不成,那梁嬷嬷呢,姜儿呢?” 展怀迁摇头:“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大夫人说:“不要将一些无可奈何的事,迁怒到旁人的身上,若有的选,你父亲宁愿他自己病倒,这还不够吗?迁儿,我和你爹无法挽回的感情,是彼此之间的事,你父亲有错,娘也做得不够好,你若实在要恨他,连带娘一起恨吧。” “不,我不是……”展怀迁眼角泛出泪光,但到底是大男儿,他不能哭,“儿子是心疼您,仅仅是心疼您。” 大夫人伸出手,展怀迁下意识地凑近些,大夫人摸了摸儿子的脸颊,欣慰地说:“有你这句话啊,娘的病就能好了,傻孩子,娘会长命百岁,来年夏天我一定好生保养,娘答应你。” 展怀迁跪在脚踏上,好不让母亲辛苦地抬着手,大夫人从边上取了干净的帕子,为儿子擦去一脸的风尘和疲惫,一面笑道:“姜儿可告诉我了,刚开始死活不愿和你一起那会儿,又时不时为你这张脸而矛盾,我儿子长得可真好看,英俊极了。” 展怀迁脸红了,嫌弃道:“她怎么什么都告诉您。” 大夫人给儿子擦完了脸,笑道:“好了,去看看姜儿,既然那么不满意你爹,千万千万别成为第二个展敬忠,去吧。” 展怀迁搀扶母亲有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后,等来梁嬷嬷和丫鬟在此照看,才去往七姜休息的屋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就怕吵醒了熟睡的少夫人,这叫展怀迁很感动。 未点烛火的屋子里一片漆黑,七姜也因此睡得很沉,展怀迁凑近时,还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他同样舍不得吵醒,但又害怕姜儿身体不适才昏睡,不得不伸手摸了她的额头。 所幸没有发烧,她应该只是睡着了,可就在展怀迁放心的一瞬,他的触碰让七姜迅速醒了过来,本能地转身,仿佛以为自己还在母亲的病榻边,开口就问:“娘,您要什么?” 展怀迁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搂过七姜说:“娘很好,姜儿,你不在娘的屋子里。” 七姜终于回过神,感受到相公的力量和气息,虽然看不清脸蛋,但哪怕他不出声,自己也不会认错。 “很晚了吗,你回来了,一定很晚了。”七姜慌张地说,“我睡了一整天吗?” “才下黑,不晚。”展怀迁道,“往秋天去了,日头渐渐短了,你醒来刚好,咱们一道用晚饭。” 七姜问:“娘呢?” 展怀迁说:“我才从那屋过来,母亲一切安好,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呢。” 七姜挣扎了一下:“我去陪娘说说话,躺着是够闷的。” 展怀迁却更用力地抱紧她:“不用去了,娘要我陪你,她怕你再累得病倒了,家里岂不是一团乱?” “我结实着呢,我真没事。” “听话。” “那、那……” 展怀迁问:“怎么了?” 七姜难为情地小声嘀咕:“我要解手。” 从午后一头睡到下黑,七姜不禁憋得急,肚子也饿了,洗漱过缓过精神,就饿得直哆嗦。 下人们早预备下饭菜,等她们摆饭的功夫,七姜又跑来看望母亲。 大夫人见孩子睡足了之后,又恢复了红润饱满的脸蛋,到底是安心了。 “走了,吃饭去。”展怀迁来到后,不由分说拉了七姜就走。 “做什么呀,我和娘说话呢。”七姜想要挣脱开,可展怀迁的大手,捉她俩手腕都绰绰有余,一条胳膊根本甩不掉。 大夫人笑悠悠看着小两口,等他们出门后,才对梁嬷嬷说:“怀迁像是变了个人,我从前都不敢想会有一天,他能当着我的面,大大方方地心疼自己的媳妇。” 梁嬷嬷说:“咱们少夫人,必定是有些来历的,不是菩萨就是星宿,转世来造福人间,奴婢见了少夫人就高兴。” 大夫人嗔道:“你呀,成日里神神叨叨。” 这一头,展怀迁拉了七姜进屋子,却并不急着让她吃饭,屏退了下人后,就一把将七姜抱住了。 “你又怎么了,怀迁,你弄疼我了,松开……”七姜捶打着相公的背,可一下下的,渐渐停了下来,不再挣扎不再反抗,她感受到了展怀迁的悲伤。 “姜儿……”展怀迁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何曾想过会有一日,这世上能有个人,仅仅唤着名字,就能让他安心。 “你不高兴了是吗,朝廷的事,还是爹娘的事?”七姜方才捶打的手,变成了轻轻抚摸,温柔地说,“是不是想哭,要不你哭吧,我不笑你,真的,我不笑你。” 展怀迁没有哭,他正被怀里的人一寸寸一分分地治愈,他不需要用眼泪来宣泄。 七姜说:“怀迁,我会好好照顾母亲,你别担心了好不好?你还有那么多的事,虽然我不喜欢你爹,可上午他说的那些话,不是没道理,你看外头兵荒马乱的,若不是司空府、太师府镇得住,我们连叶郎中都捞不来。” 展怀迁长长地吐了口气:“他怎么能立刻就抛下母亲,他怎么能……” 七姜说:“你从小就被父亲,还有外祖父舅舅们的地位保护着,可父亲的出身在京城不值一提,我想在父亲心里,始终有着这个包袱,他若不拼尽全力,眼前的一切随时会失去。郡主曾对我说过,司空府固然树大根深,可太师府根基尚浅,是不是这么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