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鹄轻鸾》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②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③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④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⑤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⑥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⑦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⑧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①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②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③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④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⑤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⑥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⑦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⑧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①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②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③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④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⑤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⑥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⑦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⑧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①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②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③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④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⑤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⑥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⑦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⑧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①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②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③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④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⑤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⑥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⑦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⑧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①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②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③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④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⑤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⑥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⑦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⑧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①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②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③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④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⑤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⑥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⑦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⑧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①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②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③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④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⑤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⑥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⑦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⑧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①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②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③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④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⑤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⑥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⑦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⑧(上)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⑧(下)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①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②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③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④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⑤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⑥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⑦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⑧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①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②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③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④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⑤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⑥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⑦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⑧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①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②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③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④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⑤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⑥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⑦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⑧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①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②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③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④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⑤(上)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⑤(下)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⑥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⑦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⑧(上)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⑧(下)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①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②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③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④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⑤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⑥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⑦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⑧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①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②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③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④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⑤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⑥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⑦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⑧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①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②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③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④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⑤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⑥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⑦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⑧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①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②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③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④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⑤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⑥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⑦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⑧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①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②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③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④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⑤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⑥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⑦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⑧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①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②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③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④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⑤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⑥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⑦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⑧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①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②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③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④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⑤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⑥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⑦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⑧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①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②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③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④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⑤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⑥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⑦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⑧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①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②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③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④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⑤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⑥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⑦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⑧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①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②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③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④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⑤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⑥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⑦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⑧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①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②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③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④(上)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④(下)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⑤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⑥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⑦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⑧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①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②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③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④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⑤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⑥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⑦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⑧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①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②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③ 第249章 振音鏖战④ 沈氏兄弟未上“三花盘龙”之时,已对晋太极身份深信不疑,沈碧辰在下边说得洋洋自得,惟有卓凌寒与沈家自己熟知来龙去脉,在旁人耳中毕竟似是而非,加之沈墨壤被他一招击退,晋无咎更手持“复归龙螭”使出惊世骇俗的“五气太极”。 沈氏兄弟对昔日恩师印象模糊,十四年后重逢,犹能依稀辨认音容,然则沈家筹划多年,好容易机缘巧合,得以在十大护法见证下力败夏蓬莱,兵不血刃入主“青龙殿”,如今这把“龙椅”尚未坐稳,殿中上乘武学要义亦未探得,沈家怎能在这种时候,将掌心战果拱手归还? 兄弟二人嘴上不说,心底却已生出毒计,沈墨壤以一教之主高贵身份,不惜当所有教众之面,合六界四大顶尖高手之力,围攻一个年迈老者,更是下定决心要教晋太极从此消失。 沈墨渊瞪视晋太极半晌,右手长剑举起,眼神中惊愕慢慢转为愤怒,道:“你招式强便怎样?我最多不过皮外伤,这‘三花盘龙’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你这见不得人的内力,难不成还能对抗我们四柄利剑?”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妙哉,妙哉,我们各以长剑守紧中央门户,然后一起把这老家伙剁成肉酱,苍维先生,你与洛老弟当先,本尊与墨渊先生为你们垫后。” 莫苍维知他为先前一招震慑,已成惊弓之鸟,这凸镜上仅有前方一个敌人,他明明自己贪生怕死,却美其名曰说甚么“垫后”。 心中微微冷笑,却不敢公然违抗教主吩咐,上前与洛垂文走到一起,担心晋太极痛下杀手,举剑竖于前胸,将“任脉”要穴尽数护住,沈氏兄弟则分躲身后,一步一挪向前逼近。 晋太极道:“苍维,你可记得我曾教导过你,盘龙索刃,避无可避,心存不攻之守,则无处不是破绽。” 手腕轻轻两抖,两条软鞭呈交错之势卷向莫苍维与洛垂文颈前,后者刚一举剑相格,软鞭已绕至颈后。 二人身为盘龙教众,十四年前曾多次见到盘龙索刃,深知可怕之处恰在于无所不现无所不及,人不在身后,索刃却可随心而至,颈后为人身要穴,绝不可放任不管,否则长剑尚未触及对方,自己先成残废,手中空有“毕方剑”之利,却万难于百守中觅得一攻。 仅此二变,防守架势再度灰飞烟灭,想找软鞭身在何处,不知觉间两只右手手背遭遇“啪啪”两鞭,正觉吃痛,手腕又被缠住,晋太极观变精微,掐中二人将要回神未及回神,两根软鞭上扬,二人手背正自发麻,被这一带,长剑登时脱手飞向半空,大惊之下双双跃起。 晋太极两根软鞭指向空中,后发而先至,却未将双剑击远,而是各运巧劲,将左剑击右右剑击左,不等二人伸手抓握,两柄剑又回到手中,不同处只在于起落之间,“毕方剑”转入洛垂文手中,莫苍维则换作普通长剑。 沈氏兄弟见身前二人腾空飞起,眼前视野一片开阔,晋太极两条软鞭恰好斜指向上,提气一个冲刺,意图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缝隙,由守转攻。 谁知两个身子刚从莫苍维与洛垂文脚下穿过,尚未行至三分之一距离,一个趔趄,收势不及扑地而倒,却是各有一踝于疾行间被牢牢缠住,倒地后软鞭更不停歇,如毒蛇般自上而下连扑三招,招招不离后脑。 二人重心早失,惟有连滚带爬向后退去,每退一步,软鞭便在额前寸许处砸中凸镜表面,不知有否存心手下留情,所幸“十方盘龙镜”材质刚硬,一连被砸三下,表面全无反应,连刮痕都瞧之不见。 沈碧痕兀自无休无止追杀夏昆仑,夏蓬莱得以安心观战,眼见晋太极双手软鞭意似魑魅魍魉,神如魃魆魕魋,内心久久难平,他在蓬莱仙谷年年对阵阴阳二链,十余年来有胜无败,皆因其时二链不含内力。 今与昔比,晋太极内力依然微弱,可再一次看去,直如蝼蚁仰望参松,只因两条软鞭一旦有“太极”催动,每一招皆由搔痒转为索命,更能打破阴阳枷锁,使得两股力道分合聚散随心所欲,二成内力较之毫无内力,实为天渊之差,天壤之别。 瞥眼再见高高在上的夏语冰,内心一阵刺痛,暗道:“冰儿,爹爹对不起你,怪只怪这老东西食古不化,若爹爹能练成他的索刃绝招,此刻定会奋不顾身上来救你……” ~~ 晋无咎身陷十大护法围攻,闻风辨位,以右手两条“螭”索对阵一切智之“八脚章鱼”,“八脚章鱼”看似八处出口,当真要将全身内力一分为八,除非攻中要**位,否则全无杀伤,是以一般仅有一至二足涌现真气,八足细软扭曲,无所不去无所不从。 对敌如此兵刃,想要只守不攻,诚如关山难越,要想练成更似登月摘星,十大护法自来高于六界,却仅一切智一人方能做到,细品其攻守要领,实与无招索刃诸多异曲同工。 “八脚章鱼”固为上等兵刃,“复归龙螭”更是举世独夺,两条“螭”索每每料敌机先,于“八脚章鱼”未出手时出手。 晋无咎于蓬莱仙谷独处十数年,五感本有超越凡人之能,头顶一切智轻功卓绝,虽极力掩盖风声,却难逃脱他的双耳,非但如此,犹有杀气外露,对常人而言自是险象环生,可遇到晋无咎,反成全他辨位更趋细致。 一切智极力调整,想要避开两条“螭”索转守为攻,但二索如影随形,无论飞至何方,必有一索追踪,一索封堵,一切智终知今日得遇上乘盘龙武学,不再动取巧之念,而以八脚全力相迎。 晋无咎临敌之际,留出一丝余暇心道:“这一切智所使,分明已是‘太极’,却为何能有杀气?这一层,和老爷爷说得大有出入,老爷爷身为盘龙教主,修为当然更在一切智之上,他不对我说起,绝不是不知道,而是怕我不能领悟,平白生出危险。” 只一分心,十大护法合围之圈紧得数寸,赶紧聚精会神,再将十人驱回。 晋无咎于卓府中得晋太极三十日详解,早知三花护法各有所长。 离众恶一身横练膂力极强,身穿宝甲,寻常对手更难伤他分毫,两把兵刃似锤似斧,看似体型不大,实则内里为玄铁打造,加之“高阶两仪”大成,周身可外可内,内力可阳可阴。 不退轮攻守平衡,十四脉俱有修为,内力阳盛阴衰,常如排山倒海,对付敌人一拥而上,可以惊涛拍岸之势将敌人尽数击退,此战面对晋无咎一人,反倒大材小用。 一切主脚下方位变幻莫测,移动中出手无比精准,以自身超凡悟性,将一身阳力尽数转为阴力,每一招如针尖麦芒,给对手刺骨之痛,作为代价,周身防御弱不禁风,一旦对手速度更快,则一切主不战而败。 不退轮与一切主站于“三花盘龙”时各有长刃在手,落地后却将一枪一棍随手丢弃,前者每一招堂堂正正,看似用掌,手臂摆动幅度甚大,双掌劲力全由两条手臂带动,后者指尖一时点刺,一时弹射,如银针飞石来去无踪,再要细看这些所谓银针飞石,又全不过气流而已。 一掌一指教晋无咎想到五台九华,却知二派绝无这等高手,人界虽以阴阳暗器立足六界,功力境界又如何与一切主相提并论? 晋无咎不识玄武面具,见三人你来我往,不住身影交叠,难从脸部分出孰此孰彼,为求稳妥,先以三条“龙”索紧守门户,无论三人如何引诱如何突袭,以盘龙阳力与丐帮内力居外,少林“易筋经”护内,见招拆招,教三人无从逼近。 随战局持续,渐从招式特点辨出三人,试探至此,对四大护法已能清晰区分。 恰如晋太极所言,从头至尾,六道护法于外围张牙舞爪,不住围圈转动,伺机穿越气流逼近攻袭,却一次次被阻隔于内圈以外,只各显身手,将先前四人无暇顾及的些许缝隙尽数封堵,令战阵更趋完整。 一盏茶后,晋无咎二腕提速,将阴阳二力糅为一体,于“任”、“督”二脉完成“髓道周天”,再循行最为熟稔的“足太阳膀胱经”。 盘龙“两仪”中,内力入头本为大忌,但晋无咎“太极”既成,脑海放空摈除欲念,轻而易举圜流“天柱”、“玉枕”、“络却”、“眉冲”、“五处”、“曲差”、“攒竹”、“睛明”八穴。 回入后背“督脉”,以“易筋经”移经换穴,将十四脉全数贯通,分流至手六脉,再将众脉归位,体内如天河浩荡奔流不尽,三“龙”二“螭”受十四经脉气流影响,忽如枯叶失火,发出“噼啪”乱响,色调亦如烟花一般炫彩迷幻。 众护法齐齐惊诧,十人身为“青龙殿”高手,对“复归龙螭”早有所闻,其中更有五人任护法超过十五年,与昔日晋太极有过交手,另外五人亦曾听过转述,深晓“复归龙螭”以索身模拟人体,以线条模拟经脉,以圆点模拟穴位。 正自思索破解之法,五索显露内力流通忽又变得参差杂沓,全然无迹可寻。 十大护法哪知晋无咎“易筋经”大成已久,十四脉随心所欲,分可独来独往,合可纵贯横通,只道他催力不当,已然走火入魔,想要一鼓作气将他制住,却不料瞬息间回归正道,非但如此,阴阳相合刚柔并济,四大护法被五根索刃紧紧盯缠,欲守无门欲攻无路,登显左支右绌。 第250章 振音鏖战⑤ 四大护法毕竟经验丰富,不多时看出晋无咎“五气”已是极限,不敢强催“六道”,各自紧守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待摸清索刃节奏再图后动,六道护法虽站于外圈,不予直面进袭,却多少教晋无咎分散心神,难以全力迎战四人,算下来不无微功。 酣战中十大护法逐渐了然,眼前少年虽使出历任教主从未有过的“五气太极”,且单以威力而论,更胜当年“青龙台”中汪沐阳之“七星太极”,但究其招式灵动,毕竟未臻顶层。 如此摧枯拉朽的内力,若置于十四年前在任教主身上,十大护法绝然撑不到百回合后,这少年显然接触无招索刃时日未久,空有一身内力,盘龙武学却只发挥至十之三四,一旦等他黔驴技穷,则可一举制胜。 十大护法长留“振音界”,枯守“十方盘龙镜”,十余年如一日,虽开口极少,却能彼此间心意相通,只眼神互换,已各自打定主意。 由六道护法足不停步,每过片刻便找气墙渗透,不求近身,只需增之眼花缭乱。 三花护法中,离众恶不图进击,内劲外力齐出,对准其中两条“龙”索,不住与强风硬拼,自身固然震痛,却相信晋无咎亦然,不退轮半攻半守,以左掌随第三条“龙”索飞舞,一掌一掌向索刃发力,无论身形转向何处,右手只朝晋无咎身上招呼。 一切主得同伴分担三条“龙”索,更是动如脱兔,时而现身离众恶前,时而隐入六道护法所围外圈之后,每度露面,指尖便是“呲呲”声响,却不攻向要害死穴,只求伤人不求致命。 太初护法一切智与晋无咎兵刃相似,相比地上九人,可说对“复归龙螭”理解又深一层,一边飞身游走,以“八脚章鱼”缠住两条“螭”索,不论阴阳,全以“太极”相拼,晋无咎纵有内力非凡,通过五条索刃分流,来到两条“螭”索终究所剩未半,自己尽能抵挡得了。 十大护法各站其位各就其职,只待一切智一声号令,便反守为攻群拥而上。 可是再打下去,一切尽不如十大护法所料,攻守之势非但没有逆转,反而愈来愈显被动,却是十人不曾想到,正因为晋无咎初学无招索刃,内外契合不够纯熟,方才需要实战磨练,提升空间远较晋太极更为宽广。 眼前十大护法无一不是劲敌,换作三十日前,但凡六道护法中的任何一个,他想取胜亦须大费一番周折,三十日后内力固然突飞猛进,终须时间逐步提升,招式更较晋太极天差地远。 后者虽将毕生所悟倾囊相授,由脑至手实非三十日所能大成,十大护法全力周旋,恰成为他双手“复归龙螭”的最佳陪练,与十人每一次进招,每一度退守,每一回硬拼,每一下避让,都能从中得到更多领悟。 随战火越烧越旺,三“龙”二“螭”越发得心应手,内外二圈不缩反涨,十大护法倾其全力,仍无法阻止索刃招式愈加纷繁芜杂,直令目眩神摇。 此时班陆离戏耍魔神二界弟子,有如探囊取物悠闲自在,沈碧辰步步后退,虽一时不至落败,场面上却无疑是卓凌寒大占上风,另一头魔界二人跃高,神界二人倒地,始终在自己半区疲于防守,与凸镜中线如隔天堑。 晋无咎抽得空隙抬头朝上,见“三花盘龙”无不优势历然,更觉振奋,将三十日所学透过双手“复归龙螭”尽情挥洒。 晋无咎原地转身一圈,只与莫玄炎目光相对时心口乱跳,赶紧瞧向下一处。 再打下去,晋无咎又在左右双手十指加入变化,左手蓦然五指合一,右手拇、小二指分向两边,“复归龙螭”随内力合分,三“龙”二“螭”转为一“龙”四“螭”。 三花护法正凝神应对三条“龙”索,陡见三龙合一,离众恶与不退轮三股力道攻向同一点,凭空发出“砰砰”两声闷响。 太初护法一切智本已在两条“螭”索面前疲于奔命,随眼前一花,两条“螭”索变作四条,大骇之余手足尽乱,从上而下右颊、左肩、右腰、左胯接连中招,四“螭”轻描淡写各往一处,他竟是一下没能躲开。 所幸晋无咎以一当十,心知三花护法应变奇速,一见“龙”索只剩一条,必会全力出击,一招得手并不冒进,又将“龙”索分四“螭”索合一,太初护法一切智如得大赦,哪里还能想到出击? 反是三花护法眼前一丝缝隙一现即隐,再睁眼时“龙”索又再增加一条,一切主正攻得兴起,从离众恶身后刚露出半个脑袋,一根“龙”索直中玄武面具,将之赶至外圈。 一切主下意识摸摸鼻尖,好在玄武面具护脸,没被打出鼻血,却也清晰感到晋无咎最后一下收了劲力,否则以盘龙“太极”正中面门,早已打得自己面颊凹陷头骨碎裂。 至此,晋无咎已立于不败之地,双手“龙”索“螭”索不住变换数目,以一己之力牵动十人,只待晋太极将四人打下凸镜,卓凌寒生擒沈碧辰,他便可将十大护法尽数制服,试图以此换得夏语冰一人平安。 ~~ 任氏父子见蓝橘群鸟扑来,下意识洒出几颗暗器,将周边数鸟打落,向两头避开,见姚氏父子再拨“无弦箜篌”,北侧与南侧各有红绿二色群鸟闻声而至,围舔“不墨丹青”,黄紫群鸟又已飞起,在“无弦箜篌”的号令下啄向任氏父子,速度竟比先前蓝橘群鸟快出一倍。 未被打落的蓝橘群鸟去而复返,与黄紫群鸟相向而攻,任寰从未见过如此怪招,两手暗器不知该扔哪边,只稍一犹豫,前后四色群鸟扑至,不及细想着地滚开。 所幸脑中转动不停,一经落地翻身又起,右颊生疼,伸手触摸,果然摸到一条划痕,手指上浓浓血迹,与另一头任翾飞对视一眼,见他境况比自己稍好一些,并未狼狈倒下,却从神情中看出,他对眼前阵仗毫无把握。 任家弟子见老少界主遇险,纷纷上前助阵,归翊右手一扬,率领鬼界众弟子拦在面前,只相持片刻,东南妖界弟子又已赶到。 任翾飞起初直言反叛,确有倾其一界之力的打算,却万万没有想到,夏氏兄弟贪生怕死至斯,为苟延残喘,不惜陷人界于不义,夏蓬莱更弃亲生女儿于不顾,眼见孤掌难鸣,再不想门下弟子无谓牺牲,向他们道:“回去!” 众弟子纷纷叫道:“师父!师兄!” 任翾飞道:“你们听着,任家可以灭门,人界不可消失,叛教是我父子二人擅自决定,和门下弟子无关,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师父,现下立刻回到人界,我父子不论是生是死,人界不管交由谁来接管,你们务必听从新界主的号令。” 见当先几人还欲争辩,怒道:“回去!谁再敢上前一步,不用五界动手,为师立即自行了断。” 众弟子不意他如此决绝,只怕施救不成,当真害得恩师就地自刎,一个个垂泪退下。 纤纤只静静坐于矮台,心道:“为甚么师哥公公都在苦战,我反能如此平静呢?对啦,师哥生我便生,师哥死我也死,便如姐姐姐夫一般就好啦。” 待三界弟子退下,姚千龄道:“哇——任师叔重情重义,真是叫人感动。” 语调阴阳怪气。 姚霆道:“千龄,我们是妖界弟子,理当根除七情,怎可心存妇人之仁?” 看似训斥,脸上却满是轻蔑笑意,口吻中更全无责备。 姚千龄道:“是。” 任氏父子相视点一点头,打定主意,姚家既能召来六色群鸟助战,任凭任家实力再强暗器再多,亦不可能应付“振音界”成千上万只鸟,终须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扣出一把暗器,不由分说向姚氏父子掷去。 一手掷出又同时跃起,一左一右身法完全相仿,每两指间各扣八枚暗器,双手总计六十四枚,二人总计一百二十八枚,对准姚氏父子面前五尺,各以阴阳手法全力挥洒。 这招“天花乱坠”又是人界暗器精华所在,须得二人同使,以相同数量,相同手法,相同力道丢掷,于同一刻瞄准六十四卦方位,六十四对暗器经过相互碰撞,立如天女散花,将上下前后左右丈许处尽数覆盖,且其中二阴为一道内力,二阳为一道内力,阴阳又为一道内力。 六十四股力道混于一体,发挥出远胜暗器自身的浑劲杀伤,莫说应对者避无可避,便连施放者亦摸不透手中暗器最终何去何从。 却是人界自知天赋武学难臻上层,任何寻常招式只要自家修练得成,便有他人破解得了,才想出这“天花乱坠”,好教敌我陷入同等混沌,以便乱中取胜,究其“以无招为有招”的初衷,实与盘龙索刃有殊途同归之妙,若在暗器上淬以剧毒,则更是追魂夺命,无可抵挡。 要说不足之处倒也有二。 一是妖界医毒双绝当世无匹,东南下峰“蚕鱼涧”中深藏妖界精华,人界偏与妖界存有重大隔阂,人界明知妖界之毒可令自家武学如虎添翼,却无人有脸开这个口。 二是修练困难,须得二人日复一日坚持磨合,根据各人资质不同,短则三年长则五载,方能使六十四对暗器精准无误完成撞击,只消一颗没有对准,伤害便有折扣,可要说三年五载,又大不如学一门剑术刀法来得实用。 第251章 振音鏖战⑥ 姚氏父子从未见过如此怪招,连连拨动“无弦箜篌”,四色群鸟又再齐上,任氏父子成功击出“天花乱坠”,却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蓝橘群鸟在前,闻得“无弦箜篌”声响,一只只奋不顾身扑向前方,对暗器非但不避,反将弱小身躯送到跟前,被暗器附着内劲一震,五脏六腑俱碎,一只只掉落在地,一百二十八枚暗器被鸟群挡去大半,另有一小半余势未消,砸向姚氏父子。 后者反应不属上层,身法却十分不弱,各向两旁跃开,避开直面飞来的几颗碎石,可“天花乱坠”毕竟凌厉,姚霆被两枚暗器打中,右边肋骨一阵剧痛,不知断了一根还是两根,落地后伸手一抹,口角已有鲜血涌出。 那头任氏父子半空中行动不便,被身后飞来的黄紫群鸟连续啄击,群鸟一旦近身,暗器再无效用,惟有以阴阳双手挥舞驱赶。 说起这阴阳双手,任氏父子是向夏家所学,“振音界”内原有“白虎阁”通连魔神二界,“朱雀阁”通连人仙二界,“玄武阁”通连妖鬼二界。 加之任夏两家本为世交,人仙二界相处和睦,相互学习为常有之事,夏家懂得任家暗器手法,任家亦懂得夏家阴阳双手,所不同者,只在于没有上好“火浣布手”与“五芝玄涧手”加以催动。 盘龙六界各怀绝技,最受欢迎反是中峰人界手法,除仙界外,另有魔神二界曾向任翾飞讨教,莫玄炎向姚千龄传递消息,神界向莫玄炎掷出字条,所用皆是此法。 黄紫群鸟共三十六只,无论速度还是力度,皆胜蓝橘群鸟一倍有余,任氏父子打落十余只鸟,身上衣裳已被啄破,个别几处更裸露肌肤,虽以双手极力护头,额间、脸颊、脖颈仍有血迹渗出,再面向姚氏父子时,红绿群鸟又已飞在半空。 姚千龄咬牙道:“我姚家已对你任家手下留情,仅唤来一百零八只飞禽,你们不识好歹,竟敢打伤我爹爹。” 任寰道:“笑话!手下留不留情,不都是想置我们于死地?你姚家还有甚么绝招,尽管使出来罢。” 话音未落,双手再是一把暗器向姚霆掷出。 任氏父子遭黄紫群鸟袭击,已对姚氏父子攻击手法大约了然,黄紫群鸟既能远胜蓝橘群鸟,红绿群鸟势必更强,一旦合身扑上,极可能直致死命。 眼看六色群鸟一进一退皆听从“无弦箜篌”指引,要想败中求胜,惟有阻止姚氏父子,至于群鸟在“不墨丹青”上舔舐甚么,二人暂时未能想明。 姚霆武功本就不及五台山学艺的姚千龄,加之是年五十有四,为六大界主中年龄最长,“无弦箜篌”须以内力弹奏,姚霆肋骨既断,又忍痛号令黄紫群鸟,一口气未能提上,忽见任寰一把暗器飞来,竟不知该如何闪避,索性再拨琴弦。 姚千龄与他相隔甚远,施救不及,眼睁睁看他胸口再中一颗圆石,大声叫道:“爹爹!” 姚霆这一下受的已是内伤,用尽最后气力连砸两下琴弦,红绿群鸟立时尖声高叫,如响箭飞射而出,果真声势威力,与先前四色群鸟不可同日而语,任氏父子全然不及反应,已陷于群鸟围攻,姚霆却再支撑不住,不敢拨弦不敢移步,原地跪坐,自行运功疗伤。 纤纤见任氏父子眨眼间被禽海吞没,芳心大乱,叫道:“师哥!” 语声中满带哭腔。 人界弟子各唤师父师兄,妖鬼二界弟子原本站在一起,见人界弟子蠢蠢欲动,一个个作势欲上。 姚千龄大怒,道:“我要你们的命!” 右手弹奏陡然加速,六界又有一百零八只鸟禽闻声飞至,争先恐后于“不墨丹青”上舔舐,姚千龄手指不停,任氏父子空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恍惚间脸上身上臂上腿上不知被啄多少下,一身黄衣除了破洞,更有无数血迹斑斑,各自心道: “罢了罢了,我任家自诩中峰,连下峰姚家都胜不过,还妄想孤身叛教,今日命丧黄泉,时也命也。” 人界弟子颗颗心脏跳出胸膛,碍于仁翾飞之命,无一敢于上前护救,况且姚氏父子以二敌二,并未召集门人以多欺少,众弟子一旦按捺不住,整个人界从此颜面丧尽,其辱之于任氏父子,恐怕远较被杀更胜,一个个呆站原地,祈祷奇迹发生。 纤纤本已准备平静赴死,却见六色群鸟疯狂啄食,竟想连肉一并吞下,泪水夺眶而出,喊道:“师哥!师哥!” 一边哭喊,一边心下打定主意,再等片刻,若是任寰不能驱走群鸟,则自己也投入战团,任寰既无全尸,她也可以不要。 许久,六色群鸟稍稍散去,任氏父子勉力起身,见头顶、左右、身后尽被群禽笼罩,自习武以来,头一回对飞鸟心生惧怕,再看姚千龄时,他的脸上充满讶异。 任翾飞笑道:“你姚家能召唤群鸟为你所用,我任家甘拜下风,不必多说,你动手罢。” 姚千龄恍若不闻,道:“你们竟还能站得起来。” 任寰道:“你以为单凭这几只破鸟,便能让我们父子倒地不起?那可真教你失望了。” 姚千龄听二人说话时中气平稳,的确所受不过外伤,满眼质疑望向地上“不墨丹青”,道: “以你任家解药,最多解至黄紫‘刺蛾’,便是神魔当真有人相赠,被四色鸟禽啄食后,效用也该抵消,绝无可能再抗住红绿‘刺蛾’,你们的解药是‘青龙殿’所赐,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给你们的?” 任氏父子对视一眼,这才明白“不墨丹青”所涂竟是“刺蛾香”之毒,此毒为盘龙峡谷妖界独有,毒性从低到高分为四层,第一层为“蓝刺蛾”与“橘刺蛾”,第二层为“黄刺蛾”与“紫刺蛾”,第三层为“红刺蛾”与“绿刺蛾”,第四层为“青刺蛾”。 为表对六界同门友好,又对“青龙殿”忠诚,将四种不同毒素装入瓶中分赠四层,鬼界仅解底层,人仙二界能解至第二层,魔神二界能解至第三层,惟独“青龙殿”可解所有。 忽见红绿二色竟不能奈何二人,不免大为震惊,任氏父子则恍然大悟,原来大战前夕,晋太极赠予服用的竟是“青刺蛾”解药,则此人确为前任教主,可能性更是大大增加。 姚千龄半晌未得其所以然,道:“都不重要了,即便我不下毒,你们也在劫难逃,任界主,任少界主,我妖界为同门之谊,可说仁至义尽,是你人界忘恩负义,罪有应得。” 将全身阳力凝于右掌,向“无弦箜篌”直拍下去,六色群鸟如大梦方觉,全数惊起。 纤纤见二人强弩之末,再无守御之能,情切关心下泣不成声,哭道:“不要!” 任寰闻声回头,见她正向自己奔来,心知无幸,又劝不动她好好活着,干脆不作抵抗,缓步走近,将她紧拥入怀,只求六色群鸟啄食之时,自己能拦在她的身前,弥留之际,脑中回旋起蟠龙谷初次定情,自己曾向她承诺: “你相信我,从此无论前途艰险,我必为你遮风挡雨,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二人相拥良久,耳畔出现“吱喳”怪声,身周群鸟迟迟没有进袭,大觉奇怪,却听西南侧“三花盘龙”之上,晋太极大声喝道:“无咎!不可分心!” 人妖鬼三界尽在“振音界”西首,眼中除两对父子,便是空中群鸟,姚千龄最后一拍,下的已是杀令,百余只鸟目标锁定任氏父子,蓝橘先行,黄紫居中,红绿最后,姚千龄嘴角一扬,露出一抹阴诡笑意,淡淡道:“死罢。” 六色群鸟飞至半途,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怪声,竟齐齐停住,转身瞧向自己,奇道:“你们发甚么呆?还不上!” 可群鸟只懂弦音不懂人话,仍受“吱喳”怪声所扰,来回转圈摇摆不定,姚千龄大怒,一连拨弹数下,群鸟这才背过身去。 姚千龄手上劲力增加,“吱喳”怪声随之响亮,六色群鸟不知发生甚么,开始扑翅原地打转,面向身旁同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叫个不停,似在相互询问:“怎么又来一个主人?他在哪里?我们该听这个看得见的,还是那个看不见的?” 纤纤从未得见晋无咎号令鸟兽,却曾从他口中得知有此本领,又听晋太极当头一喝,喃喃道:“无咎哥哥……” 姚千龄听见“无咎”二字,竖耳细听,果然“吱喳”怪声是从“盘龙玉柱”那边传来,目光刚好瞟到东南侧自家妖界正对那面“三花盘龙”。 沈碧辰与卓凌寒尚在酣斗之中,莫玄炎持剑向外,双腿温润白皙铅直修长,肌若清冰骨如洁玉,一身红纱飘舞风中,又若一团火光明艳无俦,看她眼中只有“盘龙玉柱”,更确切说,是只有晋无咎一人,妒念陡生,暗道: “妖界屈处我教下峰,一个沈碧辰已教我无话可说,你还偏偏爱上这么一个野小子,我是打不过他不假,但他正被十大护法团团围住,这样还有余暇将我击败,则我姚千龄在你莫玄炎面前,岂非一文不值?” 念及此处,好胜心勃然激起,跪坐在地,“无弦箜篌”平置于身前地面,右手五指阳力自右向左重重划过琴弦,左手五指举起时,又已聚集体内阴力,自左向右轻轻拨弄,姿态柔美,如水流潺潺。 第252章 振音鏖战⑦xiNSHuHaiGe.CoM 六色群鸟闻得左手拨弦,一阵抽搐,引吭尖声给予回应,再朝向任氏父子时,眼中已有血丝,才刚飞出尺许,“吱喳”怪声再起,这一次,却已注入内力,头顶晋太极两条软鞭直刺莫苍维与洛垂文喉结心口,又绕行至身后戳向沈氏兄弟双目,将四人逼退,腾出空隙再次吼道: “无咎!不可分心!” 任寰听他两度喝止,料想晋无咎正行十分凶险之事,将纤纤轻轻推开,道:“爹爹。” 任翾飞心领神会,各扣暗器打落十余只飞鸟,揉身逼上。 姚千龄跪坐当地,丝毫不退,左手阴力再是两抹,六色群鸟更似疯魔,可另一头“吱喳”怪声同样内力增强,群鸟叫声撕心裂肺,听上去极其痛苦,却始终举棋不定,任氏父子心知多耽一刻便多一层危机,想要穿越群鸟攻击姚千龄。 可群鸟已处癫狂,看似不进不退,一旦有人想要穿越,立时不分敌我猛抓狠啄,如一道天然屏障阻于中央,任氏父子两度想要冲破,头皮、脸颊、手背等处血流不止,却始终无法欺近姚氏父子。 便在这时,“吱喳”尖声疾转嘹亮,直如洪钟长鸣,于“振音界”久久回旋,六色群鸟醍醐灌顶,齐齐回神清醒,朝姚氏父子和身扑去。 姚千龄大惊,见六色群鸟失控,拾起面前“不墨丹青”与“无弦箜篌”,连滚带爬隐入西侧地道,群鸟见他逃离,并不乘胜追击,向跪坐原地运功疗伤的姚霆啄去。 任寰道:“站住!” 想要抢上,无奈全身是血,跑出两步,几处伤口撕裂,不得已双手扶膝气喘吁吁,再看姚霆时,见他在六色群鸟中倾力挣扎,惨叫声由奋力怒吼转为乏力哀嚎,直至渐渐低迷,掩于无声,尚自存活的群鸟这才心满意足挥舞双翅,欢天喜地各自归巢,重又隐于六色。 姚霆一身碎肉横糊,倒在血泊之中,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脚,妖鬼二界弟子吓得肝胆俱裂,一个个呆站原地,好似喉头被棉花梗住,连叫一声“师父”都已难能。 纤纤不敢直视,走到任寰身旁,道:“师哥。” 任寰将她双眼按在自己肩处,忍不住朝姚霆多看一眼,心头犹有余悸,望之不寒而栗。 ~~ 晋无咎一身“太极”与无招索刃皆得自祖父所授,后者一片通明,晋无咎此举,实将自己从必胜局面带入生死边缘,身处高空看得一清二楚,晋无咎第一声“吱喳”,十大护法所围内外两圈已缩小三分,注以内力一瞬,左肩、左胁连中一切主二指,右手手背被头顶一切智划伤。 他却不管不顾,更增怪声内劲,强自分神与姚千龄“无弦箜篌”相抗,十大护法实力远非六界能及,岂容得他如此涣散?手上脚下提速,欺近咫尺之遥,晋无咎小腹防备不及,硬接离众恶一掌,幸好有“易筋经”护体,反震到对方手腕酸麻。 但离众恶为三花护法中力量之最,晋无咎喉头一腥,已受轻微内伤,左前方不退轮臂带掌风,与一切主阴寒二指又再攻到,耳辨得头顶一切智双手聚力,无论避向何处,必是迎头一击。 晋无咎身陷绝境,双手“复归龙螭”正成三“龙”二“螭”,脚下漂移来到“盘龙玉柱”之后,躲开不退轮与一切主二攻,双手转为一“龙”四“螭”,全力迎击一切智掌力。 这一“龙”四“螭”他在牵动十大护法时已然用过,一切智本有防备,加之晋无咎苦苦支撑同时,“吱喳”叫喊始终不停,四条“螭”索去势粗糙,一切智以双掌缠住四索,那边三花护法又齐齐来到“盘龙玉柱”另一侧,呈左中右之势悉力出招。 晋无咎再也无所遁形,四条“螭”索仅能应付一切智一人,一条“龙”索难以兼顾三花护法,别无选择,口中叫声响彻“振音界”,左手“龙”索一分为三,分作三路硬接三招。 晋太极道:“无咎!” 这一次,声音中充满无助。 莫玄炎端立东南侧“三花盘龙”,仅有脚跟踩实,其余部分悬空外露,但她脚下功夫为六界之最,便连莫苍维与洛垂文亦未可及,旁人看得提心吊胆,对她而言实如探囊取物,便是站上整整一天,亦无可能跌落下去。 自踏上凸镜第一刻起,她虽留神身后动静,谨防卓凌寒不分好坏向自己偷袭,视线却未有分毫移开,眼见一别三十日,晋无咎练就“五气太极”,凌驾于十大护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里着实替他喜慰,待见他分以怪叫相助任氏父子,晋太极再三喝止,芳心为之揪起。 卓府中她听晋无咎提及,曾令肝肠寸断那个纤纤,便是仙界少界主夫人,回谷一月以来,早已悄悄见过其人,待闻晋太极大吼,暗道:“没有用的,以无咎性情,断难教他袖手旁观。” 晋无咎与四大护法修为俱在莫玄炎之上,后者不通盘龙“太极”,不晓无招索刃,跟不上两边拆解,乍见晋无咎绝处逢生,更使出“七星太极”,尚不及欣悦激动,那头晋太极由怒转悲长声惨呼,不知何故,芳心随之沉落,待晋无咎转到自己一侧,见他胸口白衫已被鲜血染尽。 晋无咎受晋太极反复告诫,眼下修为,仅能维持“五气太极”,再行分流,则威力不增反减,晋无咎为强接四大护法合力一击,倘若分流七道,则七道无一能敌,再无选择,终将积蓄脏腑经脉、用以护身的内息唤出,维持劲势不减,强上“六道”、“七星”。 可这两道内息一出,外攻剧增内防空虚,虽将三花护法一击而退,亦令自身承受足足两成盘龙“太极”,转瞬间肌骨疼痛欲裂,口中血流不止。 三花护法乍见“七星太极”亦是一惊,但酣战至此,人人对晋无咎心存忌惮,每四成进攻必附有六成退守,眼前“龙”索一分为三,三花护法并不怎么意外,各自半拼半闪,仅有震痛,无一受伤。 十大护法何等眼界?一见晋无咎吐血,立知乃是自身内力反噬所为,更不急于抢攻,只消纠缠片刻,他自不支而倒。 晋无咎咬牙支撑,听闻西侧群鸟散去,任姚两家再无动静,不知境况如何,鸟声既已平息,纤纤不再呼救,想来任氏父子平安脱险,微微一喜。 可眼前局势已不知不觉生出大变,再非一人牵动十人,如不速战速决,则三十日努力前功尽弃,振臂一声高呼,左“龙”右“螭”各再增加一索,已是“九转太极”。 “九转太极”一出,双方立成悬殊之势,五条“龙”索卷成巨海漩涡,将三花护法尽数吞没,后者笼于惊涛骇浪,一边转圈一边相撞,头身四肢不受所控,脚底虚浮眼冒金星,前后左右不知与同伴磕碰过多少下。 四条“螭”索则有两条应对“八脚章鱼”,一条如蟒蛇缠身,将太初护法一切智越缠越紧,剩余一根一鞭一鞭抽打在他身上。 晋无咎每隔片刻吐一口血,全身如受千虫撕咬,万蚁啃噬,从头到脚如刮骨切肤般剧创难忍,胸闷气促心力交瘁,只想扔去“复归龙螭”长睡不醒,却知这一倒下,余下四人必死无疑。 尽管脑海渐趋模糊,兀自咬紧牙关,只求能在最后一口气咽下之前,将十大护法尽数诛灭,为同伴扫清最大障碍,则“三花盘龙”之上,卓凌寒仍有可能以沈碧辰一命,换得夏语冰一命。 莫玄炎终于两行泪珠滚落,道:“无咎……” 只说完两个字,已泣不成声。 ~~ 晋太极并不熟知丐帮武学,在卓府北院磨练卓凌寒三十日,看似不过传授一些阴阳刚柔分合窍门,但卓凌寒将“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练得滚瓜烂熟,稍加点拨,已能将两种心法融会贯通。 一练月余,一掌一棒直情径行,手掌可作棒用,竹棒可作掌使,原本左右双掌为一变,左右双棒为一变,左掌右棒为一变,左棒右掌为一变。 沈碧辰一下子哪里应付得了这些扑朔迷离?一会脸上挨个巴掌,一会脚下摔个跟头,整个脑袋肿大一圈,若非卓凌寒存心留他性命,早已一掌将他震毙。 沈碧辰颜面丧尽,每每瞟向莫玄炎,总见她凝视下方,初时盼她瞧向自己一眼,到这份上反希望她不要回头,他虽场面难看,武功根基毕竟扎实,吃过几次亏后重又站起,不怒反笑,左掌右剑一并举起。 眼见卓凌寒挥舞左棒右掌攻来,不顾自身空门,同使“琅环碧玉掌”与“直符九天剑”,朝卓凌寒所在强攻,原来他在最后一次倒地时想通,卓凌寒虽能练成如此变化多端的招式,但他内力并无大进,掌法仍然是掌法,棒法依旧是棒法,所仗者无非是自己一时半刻无法适应。 当即不守只攻,心道:“你掌棒变化再怎么复杂,最多不过两条手臂,我只要看准你的所在,和你对攻便能破解你的打法,你打我一掌,我也打你一掌,你给我一棒,我也给你一剑,你终不可能以肉掌来拼我‘蓐收’,此外你想以掌对掌,以棒对剑,以棒对掌,我也不来怕你。” 第253章 振音鏖战⑧xin 卓凌寒冷冷笑道:“这般打法,倒也聪明。” 两手同使“打狗棒法”,左掌“引”字诀一招“棒迥掠地”,右棒“戳”字诀一招“蜀犬吠日”,沈碧辰料想又是圈套,若是见招拆招,必然踩入陷阱,只对两招棒法视若不见,眼珠一转心念微动,咬咬牙猛提一气,阴阳二力冲涌而出。 他右手“蓐收剑”削铁如泥,料知卓凌寒无论掌棒不敢硬拼,被“引”字诀轻轻一带,早在预料之中,却不料卓凌寒左掌带出“蓐收剑”后,只出半招忽转“降龙十八掌”一招“羝羊触藩”。 沈碧辰万料不及他同一招内又能融合两大绝学,待发现时右边半身尽成空门,“蓐收剑”不及回救,即使转为横削,最多只能划到卓凌寒皮开肉绽,可这“降龙十八掌”何等威力?一旦一掌击实,立时一命呜呼。 另一边卓凌寒以竹棒对准沈碧辰左掌掌心“劳宫穴”,见他竟而不避,大为惊奇,心道: “天下间任何一条竹棒,但教来到丐帮帮主手中,便再不是普通竹棒,其中包含丐帮上乘内力,绝非普通内力可以震断,你这一掌不闪不避,即便我以手指点你‘劳宫穴’,你也讨不了好,更何况是竹棒?” 隐隐觉得其中有诈,可对战时电光火石不容细想,一见对手偌大破绽,下意识已伸竹棒径直戳去。 双方棒掌一触,卓凌寒立觉不对,一道极为阴寒尖锐的内力沿棒身刺来,棒上内力有无封住沈碧辰“劳宫穴”尚未可知,但自身“手厥阴心包经”已然受损,心下随之一凉。 二人曾于西安城大战七百回合,对对方内力修为不可谓不清楚,况且卓府三十日中,晋太极曾对自己说过,盘龙武学先快后慢,以沈碧辰修为,已从“快境”进入“慢境”,这两年再怎么努力,必不会超出太多。 这一下变起顷俄,卓凌寒一招误判,右手受创,所幸左掌已在沈碧辰身前数寸,后者危急中应变神速,两脚猛的一蹬,身子腾空而起,躲过卓凌寒雷霆万钧的一掌,卓凌寒以快打快,左掌转为向上,结结实实打中沈碧辰足底“涌泉穴”。 后者一阵血气翻涌,“足少阴肾经”遭到重创,惊怒之余更不收足将劲力消去,反而忍住剧痛一脚踏实,借势一窜而上五丈,来到“太初盘龙”,左足点地后只怕稍一停顿便要重伤难支,直接提气再跃,举起右手“蓐收剑”,径朝夏语冰刺去。 他与卓凌寒一度交手难言伯仲,孰料二度交手落尽下风,何况更有莫玄炎在旁,脸上极力隐藏,实则早已恼羞成怒,见卓凌寒又出怪招,心知如这般打下去有败无胜,一股毒念冲上脑门,拼着身受重伤,也要卓凌寒亲眼看见心爱之人死在“蓐收剑”下。 卓凌寒一个始料未及,再想阻止已成万难,高声叫道:“冰儿!” 叫声中透满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用尽全力高高跳起,可如何还能跟上? 晋太极与班陆离见晋无咎一心只求玉石俱焚,知他命在顷刻,一个凄入肝脾,一个扼腕叹息,再闻卓凌寒凄厉嘶吼,扭头看去,见沈碧辰已在“太初盘龙”之上,直惊得面如土色,各自一个绝招驱开眼前对手。 一者叫道:“冰儿!” 一者叫道:“乖儿媳!” 双双高跃,几与卓凌寒同时来到“太初盘龙”,可即便倾尽毕生之力直上云霄,其势亦不可能在“蓐收剑”下留住夏语冰。 夏语冰见沈碧辰冲自己而来,心知无幸,反而嫣然一笑,双眼只看卓凌寒一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平静说道:“凌寒哥哥,我们来生再见。” 眼见“蓐收剑”已在喉前二寸,耳边传来刷的一声脆响,不知何人长剑出鞘,一道火焰光芒伴随一团红影,与先有金光融为一体,如流星赶月乍现沈碧辰身旁。 竟是莫玄炎轻盈两纵,以电光之速从晋太极、班陆离、卓凌寒三人中心穿越,后发而先至,抽出“句芒剑”架开“蓐收剑”。 二人随身佩剑同属完美“五行”,称其为最锋利的宝剑亦不为过,二刃相碰,“振音界”中数千人同觉耳膜嗡嗡作响,循声看去,二十丈高处火星四溅寒硭迸射,双剑经历如此撞击,兀自剑身完好,竟连小小缺口都找不出。 莫玄炎更不停顿,左脚在沈碧辰小腿一绊,侧身右肘一个回击,低声叱道:“无耻!” 她升空、格剑、脚踢、肘击,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二人武功本在毫厘,沈碧辰刚与卓凌寒激战三百回合,体力濒临透支,哪里还是对手? 一腿一肘无一避开,四仰八叉直坠下去,在“太初盘龙”上重重一砸,余势未消,从十五丈高空跌落,待见阻止自己的竟是莫玄炎,不顾面上背下,歇斯底里道:“你这贱人!” 四人重又落回“太初盘龙”,卓凌寒道:“妹妹,多谢你救冰儿一命。” 惊魂未定下声音剧颤,唇齿舌相互间不住打架,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说清与否。 莫玄炎道:“只是暂时。” 平平说完四字,自“太初盘龙”轻身纵下。 卓凌寒探头张望,见她足尖在“盘龙玉柱”顶端轻轻一点,旋即稳稳落地,抬头道:“冰儿,你有没有被‘蓐收’伤到?” 夏语冰道:“轻轻划到一下鼻尖,破相啦。” 卓凌寒离得太远,只依稀见她鼻尖一颗红点,确信如她所言,这一下命悬一线,万幸莫玄炎轻功绝顶,造成不过轻伤,喜极而泣,见“三花盘龙”情势又有变化。 北侧已站满十六名魔界弟子,西南侧四人各守一角,东南侧暂时没了沈碧辰,但卓凌寒只稍作耽搁,神界弟子已由北奔至东南,前排弟子踏上“六道盘龙”,卓凌寒想要独占要地已自不及。 晋太极道:“无咎快撑不住了,我们须得抢回‘三花盘龙’。” 班陆离道:“那便下罢,我那边的红毛鬼弱得紧,老头你自己当心。” 话音未落已在半空。 魔界弟子与班陆离相持足有小半个时辰,被他如耍猴遛鸟一般戏弄,个个心怀愤恨,却知此人实力决计不容小觑,见他凌空飞下,十六柄长剑指向空中,八阴八阳,为“凤涅凰槃剑”中不同八式,不同八招。 班陆离从未见过莫家“凤涅凰槃剑”,落至一半高度,已觉半寒半暑,十六名弟子站满北侧“三花盘龙”,再无驻足之地,一面凸镜变作刀山一般,不敢掌力相迎,挥舞手中木棍,使“缠”字诀一招“斗犬十弄”,将棍端卷成一道旋风。 中心几人内力远不及他,为棍风一带,剑势登乱,班陆离见缝插针,终于落在二人肩上,见前后左右仍各有两剑刺来,两脚用力在二人颈上一蹬,二人向外推搡,将左右两边四人挤落,好在魔界轻功出众,四人虽失足摔下十丈,却不致死伤。 班陆离脚下生出空档,不及多想,揉身钻入,十柄长剑几乎贴着头皮擦过,头发不知被削去多少,在人堆中施展不出“打狗棒法”,索性右手松脱木棍,双掌连使两招“双龙取水”,将前后左右四人胸骨腿骨尽数震碎,顺带撞落凸镜边缘四人。 见右前、左前、左后、右后四柄长剑从上扎下,在局促空间中避无可避,双肩、双臂各中一剑,登时血流如注,非但不倒,反而怒吼一声,两眼圆睁,双足用力,身子凌空飞转,上跃中连使两招“神龙摆尾”,再将四人打落。 班陆离入“振音界”后,一直嬉皮笑脸,与其余三人凝重面色大不相同,魔界弟子无不视他作疯癫顽童,见他忽转金刚怒目,将密不透风的“三花盘龙”冲得七零八落,剩余四人不敢上前,装模作样“哎哟哎哟”数声,乖乖自行跳将下去。 卓凌寒那头则要轻松得多,几与神界弟子同时踏上东南侧“三花盘龙”。 神界弟子未能成阵,卓凌寒左手持棒,将“绊”字诀四招“獒口夺杖”、“拨狗朝天”、“横打双螯”、“鸡飞狗跳”一一使来,轻松扫落神界弟子,回向“太初盘龙”,道:“太极公,你守‘太初盘龙’护住冰儿,我下去相助无咎如何?” 晋太极见西南侧“三花盘龙”之上,四人已稳站四角,“十方盘龙镜”每一面皆为长形,其中两头相距甚窄,倘若冒然踏入中心,则无招索刃不易发挥,适才迟迟不下,便是发愁无处落脚,心想十大护法已无还手之能,此举不失为一法,低头去看脚下,却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十大护法虽在“九转太极”前倒地不起,晋无咎却于悄无声息间,以五条“龙”索分缠沈碧辰头颈、双腕、双踝,将之高高举起,横于头顶向外拉扯,非但如此,五索线点尽红,竟是他正催动浑阳之力,欲将沈碧辰生生撕裂。 后者双目紧闭面色铁青,一时不得断气,却也五官扭曲,生不如死。 晋太极通晓盘龙“太极”个中凶险,心知沈碧辰之于晋无咎,与十大护法根本不同,晋无咎一旦亲手取沈碧辰性命,乃是彻头彻尾生杀恶念入脑,势必痛不欲生,死得苦不堪言,大声吼道:“无咎住手!” 第254章 九转无极① “振音界”地形开阔,即便不贴山壁,行走一圈足有二里,夏昆仑在前没命奔逃,沈碧痕在后紧跟不舍,三圈后脚下渐显虚浮,夏昆仑见她终于停下,点头哈腰道:“沈家侄女,神界高高在上,我仙界万万不敢得罪,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在下狗命。” 沈碧痕追到这里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不觉气已消去大半,见他卑躬屈膝,虽然厌恶,却也没了非要取他性命的念头,道:“滚!” 夏昆仑大喜拜谢,一溜烟钻没了影。 沈碧痕停下时正在自家神界面前,位居南侧,见东南侧“三花盘龙”之上,沈碧辰在卓凌寒面前占尽劣势,莫玄炎却在空中不闻不问,明眸中只有下方“盘龙玉柱”处激斗十大护法的晋无咎,心道: “晋大哥说得半点没错,玄炎早已许他终身,哪是真心嫁给哥哥?可这又是为何?依玄炎性子,若非另有隐情,绝无可能下嫁自己不爱的男子,难道叔叔继任教主后,当真对莫家做过甚么,这才逼得玄炎不得不允?” 想到沈氏兄弟,又转向西南侧“三花盘龙”,四大高手看似攻势如潮,却被晋太极神乎其神两条软鞭拒于千里,无论沈家阴剑阳掌,还是莫家阴阳双剑,任何一人想要攻上,周身必有要穴被软鞭威胁,几度想要强行冲破,却知要穴一旦受制,全身上下登时没了力气。 晋太极牢牢控制双方间距,便是算准能于对手欺近前令之倒地不起,四人前后左右百般尝试,竟连同归于尽的法子都想不出,惟有死守半面凸镜,苦苦支撑静观其变,只盼他年迈体衰,能早一刻露出破绽,沈碧痕边看边自语道: “这才是我记忆中的招式,夏家那个不知哥哥还是弟弟的东西,适才也脱口叫出‘教主’二字,这位前辈便是我年幼时见过的师尊大人,一定是他。” 再看“盘龙玉柱”,晋无咎竟以一人之力牵动十大护法,更是一阵惊叹,心道:“十大护法,那可是连叔叔都无法号令的角色,武功远在我神界之上,这样的十人联手,只怕能于万军中来去自如,谁知竟奈何不得一个晋大哥。” 想到一月来不知在心里叫过他们多少声“疯子”,暗道:“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教的实力,而是我不知道他们的实力……” 正自出神,晋太极一声当头棒喝将她从冥想中拉回,见晋无咎由攻转守,由追转逃,不顾战局由优转劣,执意分心以怪声对抗姚千龄,虽挂念他的安危,却知凭自己武功,上去非但救不了他,更可能害他为救自己更增危险。 扭头见莫玄炎始终凝望,一张俏脸完全不露哀怨,轻叹一气,道:“晋大哥与玄炎两情相悦,我却又有甚么立场相帮?我说愿为晋大哥而死,他却未必屑于与我死在一起。” 双目寸步不离晋无咎,思绪却在九霄云外。 此后境况愈来愈糟,晋无咎虽将“复归龙螭”增至九索,将十大护法全数打倒,自身却也伤痛难支,沈碧痕见他一口一口鲜血涌出,心头随之如万根尖针攒刺。 不自觉再朝莫玄炎看去,见她终于满脸凝露,想到儿时受了委屈,常倚在她怀中哭泣,她虽较自己更幼一岁,印象中却极少如此,既能为晋无咎流泪,则动情至深再无可疑。 随后一切来得太快,“太初盘龙”上空似是发生甚么,沈碧痕只一恍神,一个身影如陨石坠落,于白玉地面上重重一砸,发出“砰”一声闷响,竟是沈碧辰。 片刻间莫玄炎又已来到底层,晋无咎步履蹒跚,一见沈碧辰,刹那间精神大振,使唤五索将沈碧辰高高举起,同时五条“龙”索红光闪烁,紧缚五处不住外拉,看样子竟欲分尸,大惊道:“晋大哥,求你手下留情,放过哥哥。” 见晋无咎一瞬间血目狰狞,如鸱视狼顾,打出一个寒噤,忍不住后退一步,对他身旁莫玄炎道:“玄炎,你,你劝劝晋大哥,好么?” 沈碧辰身为神界少界主,乃六界中极为尊贵的人物,眼见他在五条“龙”索中束手待毙,再无还手之能,六界众人噤若寒蝉,整个“振音界”一片死寂。 莫玄炎道:“你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劝你爹爹叔叔放了姐姐。” 她说话时带有内力,西南侧“三花盘龙”上沈墨壤怒道:“嘿嘿嘿哈哈哈!大胆!” 向一旁莫苍维冷冷道:“苍维先生,那臭小子大势已去,炎儿在他身旁,不以‘句芒’取他性命,却来与本尊讨价还价,胆子可真不小啊。” 莫苍维看一眼爱女,无言以对。 莫玄炎环顾地上横七竖八的十大护法,虽被“九转太极”强势击倒,周身要穴受制,伤势却无一致命,十双眼睛尽数睁开,只待元气恢复,冲开被封穴道,又将再度联手,身旁晋无咎则已伤筋动骨,难以久支,耳听得他气息愈来愈弱,索性将生死抛诸脑后,道: “你沈家为求入主‘青龙殿’,为求在六界享有独尊,可将同门之谊尽抛脑后,又怎会懂得无咎对姐姐的感情?你们自可放任碧辰不管,但我了解无咎,教主您不下令释放姐姐,则碧辰必在无咎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死无全尸。” 双膝跪地,向莫苍维道:“爹爹,女儿不孝,但女儿早已许过无咎终身,这一世不可能另嫁他人,之所以答允沈家,虽说事出从权,却也因为坚信无咎会来,事既至此,无咎再无生路,则女儿也不会多活一刻。” 六界之中,知道晋无咎其人者,不过寥寥十数,早在沈碧辰与莫玄炎尚未长大,便听闻沈家向莫家求亲之说,虽久久未有二人成亲消息传出,但在六界弟子潜意识中,早将他俩当作一对,直至莫玄炎亲口道来,原来这个技惊四座的晋无咎方是以身相许之人,一个个大为诧异。 晋无咎手持五“龙”四“螭”,全身如被剥皮抽筋,每一刻都在切齿强撑,猛一抬头朝向沈墨壤,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反了,反了,本尊从不受人……” 沈墨渊却难不顾爱子安危,抢道:“墨壤。” 低声道:“反正她中了辰儿的‘寒冰掌’,又在这阴寒之地吊了一整个月,左右总是活不成,何不拿来交换辰儿?” 见他不加制止,向底下晋无咎道:“好,我们一命换一命。” 晋无咎道:“先放他们出谷。” 沈墨壤道:“你放下碧辰,本尊自然下令放人,本尊乃一教之主……” 晋无咎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只数三声,一!” 左手五指仅轻轻一卷,沈碧辰头颈四肢向后翻转,看来随时都会折断,想叫却叫不出,一张脸更增苍白,瞧来已是气咽声丝。 沈墨壤大怒,道:“岂有此理!这是我盘龙地界,岂能教我们听命于你?” 沈墨渊又道:“墨壤。” 沈墨壤道:“住口!你当真以为我们放了人,这小子便会放过碧辰,任凭他与炎儿成亲么?你瞧炎儿为那小子,可以连至亲之人都弃于不顾,眼下惟有拒不放人,辰儿才有一线生机,一旦纵虎归山,我们辛辛苦苦布下此局还有甚么意义?” 神界世代位居盘龙上峰,自老界主去世,凡事向来由沈墨渊做主,沈碧辰带回消息后,沈墨渊思忖“玄冥剑”至今未能寻回,失去的半身功力下落不明,又担心万一消息有误,沈碧辰一旦失手,一家老小可能遭至牵连,这才怂恿沈墨壤上“青龙台”探探虚实。 谁知激战千余回合,他竟当真得胜,在十大护法见证下接掌盘龙教,单为此事,沈墨渊已深悔不迭,要知道手持“蓐收剑”的沈碧辰,武功绝不在沈墨壤之下,想到只因一念之差,将唾手可得的教主之位拱手让人,一连数月心头积郁。 好在“青龙殿”主人终是沈家而非莫家,沈墨壤常邀自己上“青龙殿”商议大事,亦常下南峰探望嫡亲,言辞间仍拿自己当大哥一般敬畏,总算心意稍平,这时见他勒令住口,虽惊怒交加,却怒不敢言。 然则沈墨壤并非过河拆桥之人,反对沈墨渊向来信服,与他说话时也会有意克制自己“嘿嘿嘿哈哈哈”之怪声,一时口快语出无状登时后悔,却不便于此间道歉,转向晋无咎道:“既然如此,我们各退一步,我先将人放下,你立即放了他。” 晋无咎道:“二!” 左手五指握拳,沈碧辰被又揉成一团,空剩干吼,嘶哑嗓音在“振音界”久久回旋。 沈墨渊终究舔犊情深,转向“太初盘龙”上的晋太极,朝他投去求救目光,见他不知何故,竟与自己同等惊惶,再瞥一眼晋莫身后,十大护法各自臂指轻抽,已有复苏迹象,心念微动,将嗓音提高五分,道: “这位前辈,你们此行所为本是救人而非杀人,还请帮忙相劝,免得鱼死网破。” 晋太极却不理他,反朝向北侧与东南侧,道:“你们上来守住‘太初盘龙’,我下去相帮无咎。” 班陆离与卓凌寒对视一眼,虽觉不妥,却知同行四人只他尚自完好,十大护法一旦行动自如,凭莫玄炎一人万难抵挡,舍此再无更好提议,各道声好,双双跃上“太初盘龙”,魔神二界弟子见状,立时各出十六人,将两侧“三花盘龙”站得水泄不通。 晋无咎道:“老爷爷,其实沈墨壤说得没错。” 晋太极站在凸镜边缘,正欲跳下,听他话里有话,下意识道:“甚么?” 晋无咎道:“老爷爷,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请恕无咎坚持不下去了,但这沈碧辰恶贯满盈,我岂能留他性命为祸江湖,更把玄炎交到他的手中任凭糟蹋?” 夏语冰身在半空,到这时也泪如雨下,道:“无咎……” 第255章 九转无极② 莫玄炎上前一步,伸手擦去他口角鲜血,却见不住流出,抹之不尽,又轻轻拨弄他鬓边白发,冲他噘一噘嘴,含泪笑道:“傻瓜,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晋无咎回以一笑,右手将她轻轻推开,道:“好好活下去,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带这沈碧辰和我一起消失。” 每说一字,头部八穴痛入骨髓,到最后如乱箭攒心,将右手劲力尽数收回,四条“螭”索随之瘫软在地,五条“龙”索则取而代之,发出强如烈日的夺目光芒,教所有人无以直视,将全身劲力凝聚左手,最后充满爱怜看过莫玄炎一眼,五指猛的张开。 恍惚中闻得头顶哀嚎惨绝人寰,又有撕裂之声传来,头颅好似终被一柄利刃洞穿,随即一阵轻松,整个人没了意识。 远处纤纤泪如泉涌,道:“无咎哥哥……” 莫玄炎见他终于筋疲力尽,上前将他抱在怀中,只觉他全部重量都已压下,刹那间心里一片空荡,从他入“振音界”第一刻起,一颗芳心始终在他身上悠悠转转,真到他死在面前,反而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淡淡道:“无咎,我这便来陪你。” 她“句芒剑”尚在手中,正欲向颈间抹去,惊见一切智、一切主二人不知何时站起身来,各出一招攻向晋无咎,更是万念俱灰,心道:“连死人都不放过,这便是我誓死护卫的盘龙么?” 将晋无咎身子翻转,用背部将一切智“八脚章鱼”与一切主指尖四股内力挡下,随四道阴寒气流侵入脏腑,喉头一甜,“句芒剑”应声脱手,终于与晋无咎一同倒下。 倒下后尚有意识,又将双臂紧搂,感觉全身绵软,竟残留几分舒适,朦朦中好似天地间便只二人,心满意足闭上双目,同时打定主意,便是身旁再有甚么动静,也与自己毫无关联…… ~~ 六界众人慑于强光,或紧闭双目,或伸臂遮挡,再睁开眼时,惊见“复归龙螭”九条索刃尽数委顿,晋无咎倒地不起,被莫玄炎抱在怀中。 二人身周五个方位,各有一块血肉横糊的尸身,一颗头颅兀自两眼圆睁,四肢带同骨肉浸泡在如注血流之中,望之不寒而栗,数千双眼睛无一敢在人头上久留,从衣饰来看,正是沈碧辰被活生生撕成五份。 沈碧痕尖叫道:“哥哥!” 她与沈碧辰手足情深,乍见兄长惨死至斯,一阵极度悲痛涌上脑门,再见晋莫紧紧偎依,更觉生来无趣,叫过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神界弟子赶紧上前,当先几人扶起后掐她人中,总算见她醒转,口中兀自不住叫道:“哥哥,哥哥……” 沈墨渊握住剑柄的手不住颤抖,许久才带着哭腔道:“辰儿!” 语气中尽是绝望,他对沈碧辰期望甚厚,自从“玄冥剑”掉落悬崖苦寻无果,更将沈家重担寄托在爱子一人身上,忽见他先自己而去,死状更如此惨怖,一时间极悲转为极怒,不顾十大护法一一起身,道:“畜生!我也要把你大卸八块!” 沈墨壤道:“我来帮你。” 沈氏兄弟自西南侧“三花盘龙”跳下,落地后更不停顿,直朝“盘龙玉柱”冲去,目中血丝爆起,便只晋无咎一人,眼看两剑便要扎下,头顶传来阴诡风声,两只手腕被齐齐卷起,却是晋太极又已赶到,卷中后立即松脱,两条软鞭攻向二人瞳孔,沈氏兄弟不得不退。 卓凌寒道:“师父,太极公一人抵挡不住,我下去帮他。” 只迈出一步,被班陆离一把拉住,奇道:“师父?” 班陆离道:“不成啦,我下去罢,最后一点时间,你和乖儿媳道个别。” 卓凌寒抬头,却见夏语冰含笑道:“你们一起去罢,早些死晚些死本没甚么分别,我们黄泉路上有说有笑,岂不是好?老帮主,害你为冰儿送命,冰儿实在过意不去。” 班陆离举起木棍,在卓凌寒臀上重重一打,见他一脸惊讶,抬头道:“乖儿媳,你说出这样的话,本该打你屁股,但你吊得太高我打不着,让你凌寒哥哥替你受了。” 转向卓凌寒,道:“怎样?你有意见?” 卓凌寒忙道:“徒儿岂敢?” 班陆离道:“没意见便在这里好好守着‘太初盘龙’,别下来添乱。” 走到凸镜边缘一跃而下。 晋太极见他从天而降,道:“你来做甚么?怕老头子一个人应付不了么?” 班陆离道:“你盘龙武学确实有一套,老叫化子今日心服口服。” 晋太极笑道:“嘿嘿,只要你别这个时候来向老头子挑战便好。” 说话间莫苍维与洛垂文又已跟至,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不用怕他,我们接着上!” 晋太极班陆离以背相抵,眼见强敌环伺,却脸带微笑,丝毫不露惧意。 莫苍维忽道:“师弟,算啦。” 沈墨渊扭头惊道:“师兄你说甚么?” 再看莫苍维时,见他双目毫无斗志,眼神表情写满心灰意冷,又听他道:“只为你一点私心,已害得我们一双子女惨死,难道你还不知收手么?”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大胆莫苍维,你是想叛教么?我们兄弟擒住这臭丫头,为的又是甚么?为的是夺回我教绝学,为的是振兴我教,到你口中,竟成了‘私心’二字。” 洛垂文道:“妹夫,你振作一点,炎儿虽死,两家家眷却还等着我们相救。” 莫苍维仰头哈哈两笑,笑声中尽是凄楚,喃喃道:“炎儿,虽死……” 晋太极道:“苍维,你能说出这些话,不枉我们师徒一场,你我情分已了,你再不欠我甚么,和他们一起上罢。” 他见莫苍维势单力孤,不欲他事后为难,一语与之划清界限。 西侧空地,任寰见大战至此,已有三个武功绝顶之人死去,其中更有沈碧辰如被五马分尸,道:“爹爹,晋兄弟是因我们而死,以他的武功,本不该,本不该……” 眼泪扑簌扑簌而下,再看身旁纤纤,亦未止过哭泣。 任翾飞道:“我们自以为一番好意,竟累得晋兄弟枉死,寰儿,我们父子便是难逃一死,也要拼尽最后一口力气。” 任寰道:“孩儿正有此意。” 纤纤道:“公公,师哥,我与你们待在一起。” 任寰知道这一战再无活路可言,看她目光坚定,绝无偷生之念,哽咽道:“好。” 三人正欲走向“盘龙玉柱”,又有三人挡在面前,却是归氏父子,任翾飞道:“归老弟,你我虽地处双龙,平日里接触不多,但你忠耿重情,我素有耳闻,昔日出山,为兄也曾替你磨墨,算是还有一点情分,今日我任门一家但求一死,难道你也要落井下石?” 归翊道: “任师兄,为弟正是念在往日这点情分,才对你好言相劝,那些人擅闯‘振音界’,原本死路一条,只要你及时收手,我非但自己出面,更会拜托莫师兄替你求情,二位夏师兄虽然软弱,可你总是为救夏家人挺身而出,想来他们不至于倒戈相向,加之姚师兄已死,姚师侄逃出谷外,妖界暂时无人站出来与你为难,沈家虽占据‘青龙殿’,却难在六界中独排众议,任师兄,你不是别无选择。” 任家为北峰魔界而下,归家为南峰神界而下,所谓“双龙”便是因此。 任翾飞听他说得真诚,心下感动,哽咽道:“任师弟,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当年我们血战十王峰之事。” 归翊道:“为弟怎会忘记?只不过血战十王峰的乃是二位师兄,咱俩不过是去拖后腿的。” 任翾飞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是为兄恬不知耻,不敢在后辈面前自曝其丑,还是归师弟活得坦荡,为兄佩服。” 任寰与归氏兄弟大感疑惑,三人从未听过这段往事,对“血战十王峰”、“拖后腿”等等云里雾里,见二老开始叙旧,相互间极为亲切,不由暗暗称奇。 任翾飞收住笑脸,道:“归老弟,为兄庆幸死前还能听见你一番肺腑之言,你我这便放手一战,能死在你手里,我此生无憾。” 归翊道:“任师兄,你当真非打不可?” 任翾飞昂然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瞧那小兄弟,身负‘五气太极’,手持‘复归龙螭’,本可完胜十大护法,却肯为微不足道的任家父子把命搭上,难道我任家父子读书习武,便只学会怎样不要脸皮留得贱命么?” 任寰听父亲说得大义凛然,心道:“父亲所言自是不假,可晋兄弟为的不是我们父子,而是纤纤。” 扭头见纤纤仍是泪人一个,莫名冒出一丝妒意,转而自惊自责,心道:“任寰啊任寰,你能活到此刻,是晋兄弟拿命换来,你却还在想些甚么?”又见不远处夏氏兄弟神情尴尬,显是被任翾飞最后一句话说中痛处。 归翊轻叹一气,道:“既然如此,我父子惟有成全任家大义,纵然你们有伤在身,我们一样会全力以赴。” 任翾飞道:“归老弟请。” 话音未落,“盘龙玉柱”处又有打斗之声传来,正是一切主与一切智上前抢夺晋无咎的尸身。 十大护法中,属一切智功力最为深厚,一切主则是身法诡异,常从暗处突袭,从不与人正面相拼,加之只与一条“龙”索纠缠,因而此二人穴道解得最快,在同伴身上各出数指,揉身又上。 第256章 九转无极③ 原本以晋无咎“九转太极”深沉厚重,被他点中的穴道,单凭护法修为万难冲开,但他最后封穴时实已强弩之末,更对十大护法全无杀心,这才留下五分力道。 饶是如此,八人解穴后个个粗喘如牛,不退轮与离众恶受两条“龙”索重创,虽不致死,一时间尚无再战之能,剩余六道护法为劲风扫中,各受内伤,被一切智与一切主解穴,起身后不敢乱动,安坐原地调息。 以十大护法武功见识,自知晋无咎直到最后关头,亦未痛下杀手,若非如此,以“九转太极”惊天威势,十人早已一命呜呼,可既身为护法,见到他对“盘龙玉柱”先有不敬,十人职责所在,不得不将其拿下,无论此人是死是活。 初时“三花盘龙”之上,便属班陆离最为轻松,得空便看一眼晋无咎与十大护法武功招式,越看越觉回味无穷,与不尘在草堂寺中相同感慨,轻叹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第一次见面时,这傻小子还只会一招‘或跃在渊’,不想三年未到,他竟练到这种境界,老叫化子一把年纪可都白活喽。” 他生性豁达,非但不以为妒,反在心里代晋无咎欢喜。 一切智与一切主迎面攻来,班陆离看过出手,知道二人武功偏重阴寒,他双臂才刚遭遇剑创,虽及时封住穴道,四处伤口不再流血,却也不敢强运“降龙十八掌”,以木棍使“缠”字诀一招“棒打双犬”,再紧跟“绊”字诀一招“横打双螯”。 可一切主与一切智实非等闲,一看便知棒法厉害,班陆离前一招只使出一半,一切智腾空跃起,一切主向后退开,后一招便击了个空,一切主后退时两指同出。 班陆离横棍格挡,立觉虎口轻震,木屑翻飞,虽未一击而断,中招处却有两道小孔,孔中透出缕缕白烟,足见指力至阴至寒,又听头顶“呲呲”之声,向后一退,脚踩处清脆两响,深自庆幸避得及时,再慢片刻,这两招便要打上脚背。 一切智与一切主趁他足下匆忙,各从上下逼近,不退轮与离众恶又已加入战团,一个以臂带掌向前推动,一个高举兵刃向下挥砸,班陆离只将木棍在身后撑得一下,再想递招已自不及,索性将木棍扔去,连使“鸿渐于陆”、“利涉大川”,双手四掌分击四人。 一切智与一切主见“鸿渐于陆”浑厚雄劲,不敢硬接,双双退后,将掌力稍稍卸去,不退轮与离众恶则迎难而上,各接“利涉大川”中一掌。 前者连退五步,五脏六腑血气翻腾,后者先以右手兵刃与肉掌相撞,再以左手兵刃朝右手兵刃上重重一敲,明明以铁石强拼血肉,两下过后,双手虎口震裂,血滴洒出丈余,两把兵刃直接飞出。 班陆离双掌硬接两招,察觉不退轮与离众恶内力大减,大不如先前所料,心知并非本来不济,而是与晋无咎经历长久消耗,精力已趋殚竭。 饶是如此,左臂受离众恶兵刃巨震后倍感酸麻,一时竟抬不起来,右掌从不退轮劲风中一穿而过,只被稍稍卸去几分力道,仍是生生打中他的小腹。 握拳后尚可发力,头顶与左侧“呲呲”声响再起,果然一切智与一切主又已出招,向后猛退一步,感觉撞上甚么,回头一看,更是苦笑。 与他背脊相撞的自是晋太极,只这短短一会,面前已聚满红绿二色弟子,抬头再看,“三花盘龙”与“六道盘龙”尽已空空如也,魔神二界弟子不下千人,堵于晋太极面前,“剥复双剑”等四人身后,被围得个密不透风。 想起初时戏弄他们,心里一阵痛快,将酸软无力的左手轻轻翘起一指,道:“定!” 见千余弟子个个摩拳擦掌,向晋太极道:“他们不听我的,那便没法子啦。” 晋太极哈哈大笑,道:“你班陆离果然是个人物,老头子今日虽死,能在临死前和你携手作战,可说不枉此生。” “太初盘龙”上,卓凌寒抬头道:“冰儿,对不起,我必须下去。” 夏语冰一张娇俏脸蛋满是微笑,道:“凌寒哥哥,我们夫妻一场,我岂不知你,你又岂不知我?快去罢,我们来生再见。” 卓凌寒拭去眼泪,强忍不再看她,从“太初盘龙”径直落下。 班陆离见他到来,道:“替我右臂穴道封上。” 他适才以硬碰硬,伤口又被震裂,左臂无法抬起,处理不了右臂伤口,待见卓凌寒先抬右手,随即换以左手,奇道:“你只和沈碧辰打,右手怎会受伤?” 卓凌寒道:“沈碧辰掌中阴力好不厉害,我左掌伤他足底之前,他左掌掌风中有一道极为阴寒的内力,已穿过我手中竹棒,我始料未及,一不留神遭了暗算。” 晋太极听见二人交谈,回头惊道:“你说甚么?沈碧辰以掌中阴力伤你?” 卓凌寒见他神色忽变,似有重大发现,道:“正是,沈碧辰‘琅环碧玉掌’阳中带阴,教我猝不及防,太极公,我从未听你提及,可是哪里不对?” 晋太极大怒,回头逼视沈墨渊,道:“畜生!当年我留你一命,想不到你仍不知悔改。” 沈墨渊道:“一派胡言!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神界弟子听令,将这老东西剁成肉酱!” 神界弟子听闻界主发号,齐声道:“是!” 举剑呼喝而上,登时将沈墨渊遮挡身后。 晋太极仅有两条软鞭,纵有通天招式,亦无可能以巧劲驱退这许多人,一声长叹,道:“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可“振音界”人声鼎沸,哪里有人能听得见? 另一边一众护法又已重整旗鼓,再布战团,这一次不是四大护法,而是十大护法。 六张朱雀面具与三张玄武面具,每一张都是凶神恶煞,虽恶战过后实力大为减弱,却也绝非班陆离与卓凌寒半残之躯可以抵挡,头顶白虎面具更是横眉怒目,手上“八脚章鱼”八只触手软乎滑溜,叫人望而反胃,却知任何一只伸直,都会生出致命伤害。 当此局面,三人莫说还手之力,便是还手之心都已消磨殆尽,晋太极两条软鞭顺手舞动,班陆离与卓凌寒各只一臂能用,一左一右随意推出一掌。 孰料三招一出,神界弟子前排尽倒,绊得后排人仰马翻,十大护法各被击退十步以外,数千双眼齐盯中心,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晋太极、班陆离、卓凌寒三人之惊讶丝毫不亚于众人,依稀记得适才彷徨无计间,脚下忽有无尽内息源源涌现,低头看去,五“龙”四“螭”不知何时又已黏上晋无咎九根手指,再以“噼啪叮当”之声引燃长线圆点,燃烧时显现勃勃生机。 非但如此,内息更随时间推移不住增强,红蓝线点周身伴随光晕渐明,将九条索刃越撑越大,其势不甘蛰伏于内,直欲将全身劲力破壳而出。 三人恰于最后出手时各踩“龙”、“螭”六索,顺势将这股覆海移山的内息导引入体,方使看似轻描淡写一击,呈现石破天惊之力。 三人乍惊乍喜,卓凌寒道:“难道,难道无咎竟还没死?” 晋太极露出难以置信一丝笑意,低声道:“我们尽力御敌,别叫无咎分心。” 班陆离与卓凌寒不通盘龙武学,知他必有深意,又听他道:“我们各自脚踩二索,尽量引得两边同时进攻。” 莫玄炎娇躯承受四股阴力,虽身受重伤,始终一息尚存,双手静静圈在晋无咎腰间,只安心等待死亡降临,一众人在他头顶打得乒呤乓啷,她似半点不曾听见。 过得许久许久,掌心开始慢慢发热,竟是一股阳力倾泄,倒入自己受寒的五脏六腑,体内如洒暖洋极为舒适,惊觉他尸骨不寒,大有还温迹象。 待听卓凌寒说他没死,懒懒散散睁开双眼,果见双目紧闭,眉头蹙成一团,看样子非但成活,更在甚么紧要关头,心头涌上一股柔情,暗道:“但教上天让我们生,我这一辈子都守在你身边。” 又被晋太极一语点醒,轻声道:“你助他们便好,先别为我耗费真气,你既不走,我也不走。” 双手紧得一紧,将头深埋入他前胸。 神界弟子亲眼目睹晋无咎独斗十大护法,见“复归龙螭”再被点亮,竟无一敢于上前,数百人你推我搡,反向后退开两尺,沈墨渊心念一动,已有计较,趁众人尚且乱成一团,在沈墨壤与洛垂文耳边低语几声,后者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莫苍维便站在不远处,见二人交头接耳,一阵心烦意乱,道:“你们还想做甚么?” 沈墨渊道:“师兄可以不管炎儿,我却不能不为辰儿报仇,我定要将那晋无咎乱剑分尸,替师兄你一并出这口恶气。” 莫苍维长叹一声,道:“随你高兴。” 沈墨渊高举长剑,道:“神界弟子都给我上!谁不上我先杀谁!” 神界弟子一个个叫苦不迭,明知前方龙潭虎穴,碍于师命难违,更知沈墨渊素来心狠手辣说一不二,两相权衡,又拉拉扯扯簇拥而上,脑中全无战意,只想做个样子给沈墨渊看,免得平白无故被他收了性命。 第257章 九转无极④ 卓凌寒竹棒尚在,又可“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同使,两脚各踩一“龙”一“螭”,踏上后立觉双臂劲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连原本伤重两条手臂都大见好转,班陆离手中木棍早已扔在一旁,两脚踩上两条“龙”索,一边与众护法相持,一边笑道: “古怪,真他妈古怪,这盘龙武学有点意思,越打劲道越大。” 又低声道:“凌寒,你盯着点‘三花盘龙’,绝不能让那些红毛绿毛抢上‘太初盘龙’。” 卓凌寒道:“是。” 晋太极两条软鞭原本阴阳转换不停,却见面前神界弟子如潮水般涌来,不得已脚踏两条“龙”索,借助晋无咎浑阳之力,将数百人阻于外围,卓凌寒见势仍不乐观,道:“师父,您去帮太极公罢,这边由徒儿撑着。” 班陆离道:“不妥,十大护法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打狗棒法’助我,‘降龙十八掌’助那老头,能不能行?” 卓凌寒道:“行。” 转头看一圈“三花盘龙”,竟无一人再上,想是因为莫苍维灰心丧气,魔界弟子群龙无首,一个个站于原地发呆,既不与神界弟子同流,亦不向高处夏语冰发难,精神大振,右手每每以竹棒将一切智与一切主招式架开,又以阴劲巧劲将不退轮与离众恶勇武之势化解。 另一边左手一掌接着一掌,向神界弟子呼啸而去,后者明知“降龙十八掌”威力巨大,却碍于沈墨渊在后窥视,一个个不退反进,拼着前胸硬挨一掌倒地,也不敢做个逃兵。 另一边十大护法手脚渐快,不与班陆离双掌硬拼,只稍稍欺近引他出掌,再以小巧身法避开,“降龙十八掌”消耗巨大,班陆离足底不能离开“龙”索,无法乘胜追击,数十掌后内力尚在,却也气喘吁吁,筋骨酸麻,道:“还是不行。” 晋太极忽道:“凌寒,去助你师父。” 卓凌寒惊道:“那如何使得?” 他以一掌相助,尚见神界弟子越打越近,听晋太极更要自己撤掌,心下大觉不妥。 晋太极道:“老头子被夏家害了一辈子,却因此认得你和冰儿,感觉反倒赚了。” 卓凌寒听他毫没来由说起这些,不明其意,道:“太极公……” 晋太极道:“怎么?不相信老头子?” 卓凌寒道:“自然不是。” 晋太极道:“信就过去,记得听我口令,让十大护法攻到跟前,再以‘降龙十八掌’硬拼,‘螭’索不要,脚踩双‘龙’。” 说罢将右脚“龙”索让出,改为脚踏一“龙”一“螭”。 卓凌寒见他只剩一道阳力,道:“太极公?”晋太极喝道:“还不走!” 卓凌寒惟有踏上“龙”索,转至十大护法一侧,又听他道:“收招。” 班陆离与卓凌寒不及细想,依言将四掌撤回,两边人众同时怔得一怔,随即蜂拥而至。 晋太极怒视前方,将两条软鞭高高舞起,果见一众神界弟子扑上之际,于中间心穿出一人,右手长剑直指而来,又以左手手掌在剑柄重重一按,剑尖未至,剑气已于电光火石间破空袭来,正是沈墨渊,左右又有二人高高跃起,二剑各刺双胁,自是沈墨壤与洛垂文。 晋太极不躲不闪,两条软鞭在空中划出两条直线,分指沈墨渊眉心、心脏,竟将连续三下杀招视作无物。 沈墨渊早有防备,剑气释放后立时隐入人丛,晋太极这两招只刺中两名神界弟子,自身避无可避,胸口“膻中穴”先被剑气透过,左右二胁又各被一剑刺穿,用最后力气使唤两条软鞭,分而攻向沈墨壤与洛垂文。 后者心知这软鞭绝非等闲,一击既中,不假思索回跃至众弟子身后,甚至未敢抽空拔出长剑,沈墨渊直到这时才又高高跃起,左掌右剑同时攻上,晋太极反将两条软鞭松脱,以双掌力敌沈墨渊左掌,任凭右剑扎入自己肩窝。 班陆离与卓凌寒身周尽是神界弟子喧哗之声,对晋太极接连中招全然不知,只听他竭力吼道:“打!” 当即四掌齐出,与十大护法浑成一体的内力猛烈撞击,随一串炸响,直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是刻“振音界”中聚有不下五千人众,人人下意识捂住双耳,又见眼前一片白色阴霾,似有何物应声破碎,可缘何迸发如此轰雷贯顶的巨响,又呈现这般蛮烟瘴雾的景象,当真半点捉摸不透。 与此同时,所有人眼前出现似曾相识的晶晶点点,如星洒天河,充盈整个“振音界”中,烟海如一张白纱,将整片星斗融为一体,漫空繁星轻舞飞扬,忽红忽橘,忽蓝忽绿,时而二色合为一色,时而三色合为一色,每一合均为一变,终至千变万化,每两颗间又有若隐若现细丝相连,同样的群彩斑斓,同样的漂浮荡漾,于朦胧中渐渐清晰。 久之,弥雾终于散去,中心出现两个人形,一为白衣男子,脸上身上尽是血迹,惟双目炯炯有神,英气逼人,正是晋无咎,右手揽在一名女子腰间,女子面色苍白红唇泛紫,却丝毫掩不住其绝艳美色,绰约身姿,自是莫玄炎。 ~~ 先前晋无咎因阳力侵脑昏死过去,良久竟恢复一丝意识,似有一个声音:“我还没死么?” 不知来自自己,还是来自旁人,但觉“足太阳膀胱经”头部八穴苦楚难当,“任脉”、“督脉”、“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齐齐到来,竟一下将“足太阳膀胱经”锥刺触感分去好些。 虽由一脉转成八脉,每一脉的煎熬尽可承受,心知“易筋经”又生作用,一时间全身无力,只能静待疼痛徐徐转移,悠悠减缓。 过得不知多久,感觉腰间两条纤柔玉臂,更有一人投靠怀中,无法睁眼,却能从幽香中辨出是莫玄炎,心底涌上一股暖流,感觉她双手颤抖,气息不稳,显是受了内伤。 想要尝试运功,替她减轻痛苦,却连呼吸都难平复,不得已先行搁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感受根根发丝自脸庞轻轻划过,又有缕缕吹息吐在颈间,痒痒甚是舒坦。 再过片刻,依稀想起一些事来,心道:“我杀了沈碧辰,他再也不会来和我抢玄炎了。” 立觉脑中刺痛,整个人随之抽搐一下,赶紧止住念想,待刺痛再度分至其余七脉,又忍不住思绪飞转: “小姐姐天仙般的女子,又美丽又聪明,却被沈碧辰害得这么惨,今日江湖注定不太平,我们在‘振音界’拼得如此惨烈,正道中人被沈碧辰挑拨,佛道双方也在紫阁峰斗个你死我活,从草堂寺情势来看,不尘真人独木难支,恐怕平息不了双方怒火,真要有所伤损,又是沈碧辰的罪过,他这种人多死一个,便能救回更多人的性命,难道这样也不该杀么?我不懂,等我醒来,要好好问问老爷爷,问问老帮主,问问小哥哥小姐姐,再问问玄炎。” 说也奇怪,想这些时,经脉痛楚竟然大减。 一想到这些亲近之人,诸多回忆涌上心头,自“蓬莱仙境”乍遇卓夏,到探望谷底铁笼中的晋太极,到巨轮结识纤纤,到成都郊外为班陆离相救,到孤苦无依时得沈碧痕相陪,直至魔界与莫玄炎宿命中的相逢,桩桩件件都教倍感温馨。 虽然其中有过不快,但诸如被夏语冰鞭打驱离,亲见任寰与纤纤海誓山盟,凡此种种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留存下的尽是美好,待将一切想完,回到现实中来,惊觉十四脉中始有真气涌动。 似睡似醒间,隐隐觉得最在意的这些人正被强敌环伺,拼了命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能于混沌间将全身内力发泄出去,他不知这些内力何去何从,放眼远望,亲人身影模糊,敌人若有似无,惟有盲目出招,只求能将强敌击退。 可冥冥中,似有一层密封屏障束缚自己,无论奋力攻向哪里,都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一连数十次、数百次皆是如此,他胸中滞闷,急欲冲破,十四经脉中真气膨胀,便像一个气球,被十四个小人从体内不住吹气,肚腹、手脚、脑袋一同鼓起,身形随之愈来愈高,愈来愈大。 增高至屏障顶部,瞧见一个孔状出口,分明无比狭窄,头肩却能挤过,从头至尾没有发力,却被自出气流层层推进,推进方向直上直下相互交替,便如在一根管道中潺潺流动。 第三次下至底层,变为死路一条,再向四周看时,管道通体透明,自己随身体扩张伸展,竟不知不觉被坚硬内壁挤成蛇状,如六根圆柱围圈竖立,先是害怕,转而自觉好笑,心道: “要是我还醒着,哪有这等怪事?我不是在做梦,便是已然死了,我且由得它去,看这股奇怪内力最终将我撑作甚么样子。” 话虽如此,压抑毕竟无比真实,过不多久,全身每一寸肌肤紧贴于屏障内壁,体内气息却永无歇止,令身形无尽扩大,环形屏障再无通路,愈发显得局促,到最后七窍尽遭堵塞,整个人陷入窒息,脑中一片空荡,下意识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我好歹也已练成‘太极’,难道竟要被这种怪东西活活玩死?” 便在生不如死、意识又渐模糊之际,乍见屏障外强敌尽数现形,果然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同时施展生平绝学,晋无咎微微一喜,运动真气,虽以寡敌众,对他而言正求之不得。 终于等到敌人一招攻来,于屏息凝神中突然爆发,看准来势与众敌里应外合,终于将屏障一震而碎,整个身子由曲转直。 低头看脚,通体于不经意间长高数倍,深吸深呼,四肢百骸无不通畅,十四经脉中的真气里外回翔,非但脏腑奔流如海**溅,张开十指,更觉天地之气尽为自身所用,双目亦在同一时刻睁开。 第257章 九转无极④ 卓凌寒竹棒尚在,又可“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同使,两脚各踩一“龙”一“螭”,踏上后立觉双臂劲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连原本伤重两条手臂都大见好转,班陆离手中木棍早已扔在一旁,两脚踩上两条“龙”索,一边与众护法相持,一边笑道: “古怪,真他妈古怪,这盘龙武学有点意思,越打劲道越大。” 又低声道:“凌寒,你盯着点‘三花盘龙’,绝不能让那些红毛绿毛抢上‘太初盘龙’。” 卓凌寒道:“是。” 晋太极两条软鞭原本阴阳转换不停,却见面前神界弟子如潮水般涌来,不得已脚踏两条“龙”索,借助晋无咎浑阳之力,将数百人阻于外围,卓凌寒见势仍不乐观,道:“师父,您去帮太极公罢,这边由徒儿撑着。” 班陆离道:“不妥,十大护法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打狗棒法’助我,‘降龙十八掌’助那老头,能不能行?” 卓凌寒道:“行。” 转头看一圈“三花盘龙”,竟无一人再上,想是因为莫苍维灰心丧气,魔界弟子群龙无首,一个个站于原地发呆,既不与神界弟子同流,亦不向高处夏语冰发难,精神大振,右手每每以竹棒将一切智与一切主招式架开,又以阴劲巧劲将不退轮与离众恶勇武之势化解。 另一边左手一掌接着一掌,向神界弟子呼啸而去,后者明知“降龙十八掌”威力巨大,却碍于沈墨渊在后窥视,一个个不退反进,拼着前胸硬挨一掌倒地,也不敢做个逃兵。 另一边十大护法手脚渐快,不与班陆离双掌硬拼,只稍稍欺近引他出掌,再以小巧身法避开,“降龙十八掌”消耗巨大,班陆离足底不能离开“龙”索,无法乘胜追击,数十掌后内力尚在,却也气喘吁吁,筋骨酸麻,道:“还是不行。” 晋太极忽道:“凌寒,去助你师父。” 卓凌寒惊道:“那如何使得?” 他以一掌相助,尚见神界弟子越打越近,听晋太极更要自己撤掌,心下大觉不妥。 晋太极道:“老头子被夏家害了一辈子,却因此认得你和冰儿,感觉反倒赚了。” 卓凌寒听他毫没来由说起这些,不明其意,道:“太极公……” 晋太极道:“怎么?不相信老头子?” 卓凌寒道:“自然不是。” 晋太极道:“信就过去,记得听我口令,让十大护法攻到跟前,再以‘降龙十八掌’硬拼,‘螭’索不要,脚踩双‘龙’。” 说罢将右脚“龙”索让出,改为脚踏一“龙”一“螭”。 卓凌寒见他只剩一道阳力,道:“太极公?”晋太极喝道:“还不走!” 卓凌寒惟有踏上“龙”索,转至十大护法一侧,又听他道:“收招。” 班陆离与卓凌寒不及细想,依言将四掌撤回,两边人众同时怔得一怔,随即蜂拥而至。 晋太极怒视前方,将两条软鞭高高舞起,果见一众神界弟子扑上之际,于中间心穿出一人,右手长剑直指而来,又以左手手掌在剑柄重重一按,剑尖未至,剑气已于电光火石间破空袭来,正是沈墨渊,左右又有二人高高跃起,二剑各刺双胁,自是沈墨壤与洛垂文。 晋太极不躲不闪,两条软鞭在空中划出两条直线,分指沈墨渊眉心、心脏,竟将连续三下杀招视作无物。 沈墨渊早有防备,剑气释放后立时隐入人丛,晋太极这两招只刺中两名神界弟子,自身避无可避,胸口“膻中穴”先被剑气透过,左右二胁又各被一剑刺穿,用最后力气使唤两条软鞭,分而攻向沈墨壤与洛垂文。 后者心知这软鞭绝非等闲,一击既中,不假思索回跃至众弟子身后,甚至未敢抽空拔出长剑,沈墨渊直到这时才又高高跃起,左掌右剑同时攻上,晋太极反将两条软鞭松脱,以双掌力敌沈墨渊左掌,任凭右剑扎入自己肩窝。 班陆离与卓凌寒身周尽是神界弟子喧哗之声,对晋太极接连中招全然不知,只听他竭力吼道:“打!” 当即四掌齐出,与十大护法浑成一体的内力猛烈撞击,随一串炸响,直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是刻“振音界”中聚有不下五千人众,人人下意识捂住双耳,又见眼前一片白色阴霾,似有何物应声破碎,可缘何迸发如此轰雷贯顶的巨响,又呈现这般蛮烟瘴雾的景象,当真半点捉摸不透。 与此同时,所有人眼前出现似曾相识的晶晶点点,如星洒天河,充盈整个“振音界”中,烟海如一张白纱,将整片星斗融为一体,漫空繁星轻舞飞扬,忽红忽橘,忽蓝忽绿,时而二色合为一色,时而三色合为一色,每一合均为一变,终至千变万化,每两颗间又有若隐若现细丝相连,同样的群彩斑斓,同样的漂浮荡漾,于朦胧中渐渐清晰。 久之,弥雾终于散去,中心出现两个人形,一为白衣男子,脸上身上尽是血迹,惟双目炯炯有神,英气逼人,正是晋无咎,右手揽在一名女子腰间,女子面色苍白红唇泛紫,却丝毫掩不住其绝艳美色,绰约身姿,自是莫玄炎。 ~~ 先前晋无咎因阳力侵脑昏死过去,良久竟恢复一丝意识,似有一个声音:“我还没死么?” 不知来自自己,还是来自旁人,但觉“足太阳膀胱经”头部八穴苦楚难当,“任脉”、“督脉”、“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齐齐到来,竟一下将“足太阳膀胱经”锥刺触感分去好些。 虽由一脉转成八脉,每一脉的煎熬尽可承受,心知“易筋经”又生作用,一时间全身无力,只能静待疼痛徐徐转移,悠悠减缓。 过得不知多久,感觉腰间两条纤柔玉臂,更有一人投靠怀中,无法睁眼,却能从幽香中辨出是莫玄炎,心底涌上一股暖流,感觉她双手颤抖,气息不稳,显是受了内伤。 想要尝试运功,替她减轻痛苦,却连呼吸都难平复,不得已先行搁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感受根根发丝自脸庞轻轻划过,又有缕缕吹息吐在颈间,痒痒甚是舒坦。 再过片刻,依稀想起一些事来,心道:“我杀了沈碧辰,他再也不会来和我抢玄炎了。” 立觉脑中刺痛,整个人随之抽搐一下,赶紧止住念想,待刺痛再度分至其余七脉,又忍不住思绪飞转: “小姐姐天仙般的女子,又美丽又聪明,却被沈碧辰害得这么惨,今日江湖注定不太平,我们在‘振音界’拼得如此惨烈,正道中人被沈碧辰挑拨,佛道双方也在紫阁峰斗个你死我活,从草堂寺情势来看,不尘真人独木难支,恐怕平息不了双方怒火,真要有所伤损,又是沈碧辰的罪过,他这种人多死一个,便能救回更多人的性命,难道这样也不该杀么?我不懂,等我醒来,要好好问问老爷爷,问问老帮主,问问小哥哥小姐姐,再问问玄炎。” 说也奇怪,想这些时,经脉痛楚竟然大减。 一想到这些亲近之人,诸多回忆涌上心头,自“蓬莱仙境”乍遇卓夏,到探望谷底铁笼中的晋太极,到巨轮结识纤纤,到成都郊外为班陆离相救,到孤苦无依时得沈碧痕相陪,直至魔界与莫玄炎宿命中的相逢,桩桩件件都教倍感温馨。 虽然其中有过不快,但诸如被夏语冰鞭打驱离,亲见任寰与纤纤海誓山盟,凡此种种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留存下的尽是美好,待将一切想完,回到现实中来,惊觉十四脉中始有真气涌动。 似睡似醒间,隐隐觉得最在意的这些人正被强敌环伺,拼了命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能于混沌间将全身内力发泄出去,他不知这些内力何去何从,放眼远望,亲人身影模糊,敌人若有似无,惟有盲目出招,只求能将强敌击退。 可冥冥中,似有一层密封屏障束缚自己,无论奋力攻向哪里,都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一连数十次、数百次皆是如此,他胸中滞闷,急欲冲破,十四经脉中真气膨胀,便像一个气球,被十四个小人从体内不住吹气,肚腹、手脚、脑袋一同鼓起,身形随之愈来愈高,愈来愈大。 增高至屏障顶部,瞧见一个孔状出口,分明无比狭窄,头肩却能挤过,从头至尾没有发力,却被自出气流层层推进,推进方向直上直下相互交替,便如在一根管道中潺潺流动。 第三次下至底层,变为死路一条,再向四周看时,管道通体透明,自己随身体扩张伸展,竟不知不觉被坚硬内壁挤成蛇状,如六根圆柱围圈竖立,先是害怕,转而自觉好笑,心道: “要是我还醒着,哪有这等怪事?我不是在做梦,便是已然死了,我且由得它去,看这股奇怪内力最终将我撑作甚么样子。” 话虽如此,压抑毕竟无比真实,过不多久,全身每一寸肌肤紧贴于屏障内壁,体内气息却永无歇止,令身形无尽扩大,环形屏障再无通路,愈发显得局促,到最后七窍尽遭堵塞,整个人陷入窒息,脑中一片空荡,下意识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我好歹也已练成‘太极’,难道竟要被这种怪东西活活玩死?” 便在生不如死、意识又渐模糊之际,乍见屏障外强敌尽数现形,果然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同时施展生平绝学,晋无咎微微一喜,运动真气,虽以寡敌众,对他而言正求之不得。 终于等到敌人一招攻来,于屏息凝神中突然爆发,看准来势与众敌里应外合,终于将屏障一震而碎,整个身子由曲转直。 低头看脚,通体于不经意间长高数倍,深吸深呼,四肢百骸无不通畅,十四经脉中的真气里外回翔,非但脏腑奔流如海**溅,张开十指,更觉天地之气尽为自身所用,双目亦在同一时刻睁开。 第258章 九转无极⑤ 白雾迷蒙中,晋无咎将莫玄炎扶起,见她满脸憔悴,心下大是疼惜,想要运功替她疗伤,却被微笑阻止,这才想起大事未了,的确不该急于一时。 烟幕终于垂垂掀开,所有人一阵惊噫,但见空阔“振音界”中,盘旋长逾十丈九条巨龙,龙身蜿蜒而上,龙头更高过“三花盘龙”。 竟是“复归龙螭”外壳碎裂,里层线丝陡然间伸展至六倍长度,圆点间距随之增大,引燃之声银铃清脆,随龙身舞动,随色调变换,呈现万千威严,令观者望而生畏,再看九条龙尾悬浮晋无咎身周,不与任一指尖相触,徜徉空宇如注魂灵,更觉胆寒生怖。 晋无咎环视一周,惊见晋太极倒在血泊之中,左右各插一柄利剑,左侧肩窝仍有鲜血汩汩涌出,大声叫道:“老爷爷!” 上前替他封住穴道,止住肩窝流血,向他掌心连输内力,却似倾墨入江只散不聚,看他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眼见是不活的了,不由胸口大恸,手足无措道:“老爷爷!老爷爷!” 莫玄炎在他另一侧蹲下,道:“前辈。” 想到蒙他多次指点,他言语间对自己极为钟爱,又得知他便是十数年前指点过自己的前任教主,不自禁潸然泪下。 班陆离与卓凌寒乍见变故,一个叫道:“前辈!” 一个叫道:“太极公!” 晋太极满脸欢喜,两只手分别握住晋莫,道:“先让……护法……放下……冰儿……” 晋无咎转向十大护法,喝道:“还不快去!” 不见他如何发力,“复归龙螭”已指向一切智为首十人,用意百分明显,但教他们中间有人违抗,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十大护法齐齐跪倒,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众人相顾震惊,盘龙教自创教百余年来,十大护法只为护教而生,从不听命于教主,沈墨壤初登教主之位,十大护法可说全然不将放在眼里,孰料一战过后,竟对晋无咎奉若神明,无一知晓是何缘故,只料想与他深不见底的武功脱不了关联。 晋太极道:“凌寒……你……也去……” 卓凌寒见十大护法正沿“六道盘龙”而上,抬头看一眼夏语冰,立时想要飞到她的身旁,又知此刻离去万万不妥,左右为难间,班陆离道:“你去带冰儿下来,别让前辈再费力气。” 卓凌寒道:“是,太极公,我去去就回,你撑着点。” 晋太极目光回到晋无咎身上,道:“让……他们……跪下……奉你……为……教主……” 晋无咎猛的抬头,冲六界众人吼道:“从今日起我是教主,全部给我跪下!” “振音界”一片死寂,莫苍维走到跟前,第一个跪倒,朗声道:“属下莫苍维参见教主。” 他这一跪,连同洛垂文在内所有红衣弟子紧随其后,莫玄炎双膝着地,道:“玄炎参见教主。” 晋无咎单手扶起她,道:“我当你是我的妻子,怎会要你下跪?” 归氏父子武功低微,任氏父子全身是伤,双方只装模作样打了没几个回合,便被“盘龙玉柱”前千人激战吸引注意,任翾飞与归翊最先从命,二色弟子跟之臣服。 晋无咎见沈氏兄弟直直站立,只朝沈墨壤看得一眼,一条“螭”索甩出,将他青龙面具打落,露出一张同样秀丽、却带有几分苍老的脸庞,晋无咎道:“你是跪,还是死?” 右手五指只轻轻一转,四条“螭”索心领神会,来到前后左右不住吐信。 沈墨壤一张脸涨成猪肝红,终于磕头到地,道:“参,参见教主。” 沈墨渊见大势已去,继之跪落,只片刻间,神仙妖三界无不屈膝。 晋太极拼尽全力,将晋莫两只手掌放在一起,道:“你们……成……” 晋无咎见他脸部抽搐,显是强忍剧痛,神情却由衷欣慰,知道他的意思,哭道:“老爷爷你放心,无咎此生非玄炎不娶。” 莫玄炎亦道:“前辈放心,玄炎此生非无咎不嫁。” 沈碧痕亲闻晋莫当所有人面许下终身,黯然垂首,想到沈碧辰已死,眼泪再如珍珠断线落个不停,便连情场失意都不怎么难过。 班陆离始终站于左近,插口道:“你们两个,要叫爷爷。” 见二人回头,道:“这位前辈本是无咎你的亲爷爷。” 晋无咎早已有过这般猜想,听班陆离说起,仍是神色大变,转向晋太极,道:“爷爷!是不是真的?爷爷!” 但晋太极垂死之际,又哪能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班陆离道:“前辈放心,此事自有我和凌寒冰儿告知无咎。” 莫玄炎道:“爷爷,我会好好陪伴无咎。” 晋太极笑道:“好……你们……过来……” 晋莫同时附耳上前,听他气息奄奄道:“小心……沈家……秘……” 一句话未能说完,终于两手一沉,脑袋歪向一边,再也没有声音气息。 晋无咎道:“爷爷!” 这一声已是撕心裂肺,哭得呼天抢地。 莫玄炎声泪俱下,来到另一侧将晋无咎抱住,道:“无咎,别这样,你还有我。” 夏语冰摆脱铁链捆缚,在卓凌寒搀扶下来到底层,却未能见晋太极最后一面,饮泣吞声道:“太极公,夏家害你一生,你却以德报怨善待冰儿,到头来更因救冰儿而死,冰儿无以为报,请受冰儿一拜。” 向晋太极尸身盈盈拜倒,念及蓬莱仙谷与他一处十余年,点点滴滴回旋脑海,终于鼻子一酸,眼泪洒了一地。 卓凌寒额间触地,道:“太极公既教武功又教做人,凌寒一生受用,请受凌寒一拜。” 扶起夏语冰,又含泪道:“难怪太极公最后会和冰儿你说出相同的话,又说能认识我们不亏反赚,原来要我回头时,他已存了必死之心。” 班陆离上前一步,道: “前辈,我班陆离一条腿废在盘龙峡谷,虽不想因我一人闹得天下大乱,但要说我一点怀恨在心也没有,那是假的,可是昨夜凌寒对我说起你们过往,我觉得你这个人了不起,只可惜我向来嘴硬,这句话没能让你亲耳听见,我能有幸得见盘龙绝学,和你并肩作战,我和盘龙过往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以后每年今日,只要谷口弟子不拦着我,我一定带上美酒,来你坟前和你痛饮三杯。” 数千教众无一敢于吭声,只呆呆长跪,一个个诚惶诚恐,只怕晋无咎情绪失控,将晋太极惨死罪名安到自己头上,十大护法替夏语冰松绑后,重回底层待命。 许久,晋无咎哭声渐轻,紧抱晋太极的右手轻轻松开,双眼到处,正是穿透左右双胁两柄长剑,面向六界教众,森然道:“这两柄剑,是谁刺的?” 众人听他开始问罪论处,心口怦怦而跳,沈墨壤与洛垂文更是肝胆俱裂,深悔适才没将两柄随身佩剑抽回,到这时哪还瞒得过去?将头深埋地底,全身直打哆嗦。 晋无咎低下头,见晋太极左胁长剑透出赤焰光芒、红蓝斑点,剑身扭曲怪诞,粗看似龙似蛇,细看如鸟如鹤,剑柄上赫然写有“毕方”二字。 莫玄炎留意他神色有异,拉住他的手臂,道:“无咎,不,你先冷静一下。” 晋无咎用出离平静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柄‘毕方’,是莫苍维随身佩剑。” 左臂一甩,从莫玄炎掌中挣脱,道:“这两柄剑,一柄是莫苍维的,还有一柄是沈墨渊的,对不对?” 沈墨渊正想分辩,沈碧痕先一步站起,伸展双臂拦在沈墨渊面前,道:“晋大哥,你杀了哥哥,夺回玄炎,可说已然泄了愤了,你是不是还要把我沈家赶尽杀绝才满意?当真如此,你先杀了我便是。” 莫玄炎走到面前,道:“无咎,你听我说。” 却听身后莫苍维淡淡道:“不错,是我杀的,教主想替老师尊大人报仇,属下甘愿领死。” 莫玄炎惊道:“不可能的!爹爹,我知道不会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晋太极早在“三花盘龙”以一敌四,便以神妙无比两条软鞭,在半空中将莫苍维与洛垂文两柄长剑对调,此后每招每式来得太快,二人始终未能得空换回。 晋无咎全力应付十大护法,对此一无所知,再往后沈碧辰突上“太初盘龙”,向夏语冰猛下杀手,二人早将抛诸脑后,直至晋无咎问罪方始想起。 此外晋太极最后被刺,莫玄炎正心无旁骛与晋无咎倒在一起,对周遭情形并未瞧见,但以她对父亲了解,料定不会是杀害晋太极之人,听他说得释然,更觉其中另有隐情,眼见晋无咎情绪激动,立时便要替晋太极报仇雪恨,这才连连追问,急欲让莫苍维亲口澄清误会。 夏语冰身在最高看得清楚,晋太极左胁“毕方剑”为洛垂文而非莫苍维所刺,见后者心存师徒情分,晋太极死去,四人中真正伤心也只他一个人。 她的心思何等细腻?从个中反应来看,猜想莫苍维多半是有把柄或有人质握于沈家手中,这才投鼠忌器,不得不参与围攻,晋无咎若要杀他,非但错杀无辜,更将自己与莫玄炎大好姻缘亲手断送,想要出言阻止,蓦然一阵寒气涌上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卓凌寒察觉怀中娇躯不住打颤,道:“冰儿你没事罢?” 握住她一只手,与她掌心相对,感觉触手冰凉,赶紧运功,将内力缓缓输送。 第259章 九转无极⑥ 晋无咎不怒反笑,道:“正道江湖闻风丧胆的‘剥复双剑’。” 感到脑部隐隐作痛,旋即上空三“龙”三“螭”发出“呲呲”星点,“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随六索灼烧而疼痛略减。 莫玄炎挡在身前,不让他再前进一步,道:“无咎,你相信我,给我些时间查明真相,倘若真是爹爹,你再处置他可好?” 莫苍维仍道:“不必了炎儿,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都是爹爹的错。” 莫玄炎转身道:“爹爹!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为何要认罪?” 再回头时,惊见晋无咎长发尽数散开,在内息催动下扬向左右,再看他嘴角含笑,冷峻目光中腾腾杀气,忽而意识到甚么,抬眼望天,果见两条“螭”索已在俯冲,尖声叫道:“无咎不要!” 举起“句芒剑”,对准扑向莫苍维的一条索刃刺去。 只听“噗噗”两声,莫玄炎终于迟得一步,沈碧痕更是无从反应,二“螭”已然刺穿“剥复双剑”右臂,横向一个扯动,连骨带肉将两条手臂生生卸下。 只听“啊啊”两声惨叫,“剥复双剑”同时侧倒在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四目张到斗大,脸上青筋暴起,但二人毕竟身经百战,见惯无数血腥场面,各伸左手二指,将右臂穴道封住。 莫玄炎与沈碧痕花容惨变,同时大叫一声“爹爹”,沈碧痕刚受丧兄之痛,又见父亲断去一臂,甩头啊的一声尖叱,冲晋无咎吼道:“你疯够了没有?” 莫苍维将爱女揽入怀中,道:“师尊大人已死,教主只教我偿还一臂,实是罚得轻了,炎儿,教主与沈碧辰大不相同,爹爹看得清楚,他才是真心爱你,你不可心生记恨,懂么?” 他右臂脱落处血虽得止,断臂之痛终究侵骨入髓,几乎每一个字都是消耗毕生精力吐出,话未说完,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 莫玄炎朝晋无咎忿忿看得一眼,道:“他倚仗教主身份,又有盖世武功,便可不问情由恣意用刑,如这般折磨爹爹之人,女儿岂能嫁他?” 莫苍维道:“炎儿,你既为我教弟子,须知尊卑先于长幼,不可对教主无礼。” 夏语冰得丈夫运功,寒意稍稍退减,睁眼却见“剥复双剑”已各断一臂,心知晋无咎这一怒非同小可,以他今日武功,倘若要将晋太极之死细细清算,怕这“振音界”内要尸横遍野,想以良言相劝,却又体念他痛失至亲,思量片刻,竟不知从何劝起。 晋无咎冷笑一声,道:“只教你偿还一臂?” 莫玄炎听他语气有异,道:“你还想怎样?” 晋无咎道:“我还想怎样?我自是还想报仇,所有做了恶事的人,我一个一个收拾过来,适才不过开场,好教他们知道被兵刃刺穿是个甚么滋味,接下来才是正题。” 话音未落,先前两条“螭”索去而复返,缠住“剥复双剑”双颈,将两个身躯径直悬起,众人尚未得空吃惊,另外两条“螭”索又已冲低,人丛中吊起两个紫衣男子,却是夏氏兄弟。 只短短一会工夫,四人各在十丈高处,所不同者,“剥复双剑”各伸单臂抵于脖间,夏氏兄弟则双手齐用,四腿空中乱蹬,活像两只田鸡。 纤纤大惊,抢到人群前边,双膝下跪,道:“无咎哥哥,不对,教主,你为甚么要杀爹爹呀?爹爹虽然不好,可他毕竟是我爹爹,求求你放过他,好么?” 任寰来到她身旁跪下,道:“任家虽然叛教,可叛的是沈家的教,今日我教易主,我任寰誓死追随,夏家软弱无能,却和我任家有数代交情,如今更是属下的岳父,万望教主高抬贵手。” 纤纤恭恭敬敬磕下头去,道:“纤纤愿意以自己一命换爹爹一命,爹爹那么胆小怕死,可是纤纤不怕,纤纤愿代爹爹而死,求求教主成全纤纤,好么?” 沈碧痕抽出“息壤剑”,道:“教主,你今日铁了心要我沈家灭门,我不过弱质女流,救不了沈家,也不劳教主您亲自动手。” 说罢横剑朝颈间抹去。 神界弟子纷纷叫道:“师妹!” 惟独沈墨壤不吭一声,只怕被晋无咎知道,沈家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却听“啪”的一声,一条“龙”索拍中她的手背,“息壤剑”咣当落地。 莫玄炎走到晋无咎面前五步,冷冷道:“你既要杀爹爹,何须承诺爷爷娶我?我莫玄炎岂能嫁给杀父仇人?我自知打不过你,求不动你,今日爹爹生我便生,爹爹死我便死,是生是死,由得你发落。”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扶我跪下。” 在卓凌寒搀扶下,当真朝晋无咎跪倒。 晋无咎这才回过神来,大惊之下上前跪地托住小臂,道:“无咎如何受得起小姐姐这一跪?” 夏语冰道:“小姐姐何尝不知你悲痛欲绝?何尝不知我爹爹死有余辜?可他终究是我爹爹,今日为救我一人,害你爷爷惨死,我内心万分过意不去,此生怕是难以释怀,若爹爹再因我被杀,教我良心如何能安?这条命要来意义何在?” 晋无咎无言以对,将夏语冰交还卓凌寒,转向身后,见莫玄炎、沈碧痕、纤纤个个垂泪,眼望半空,明眸中满是关切焦急,只担心自己一个激愤痛下杀手,道: “你们一个个当我滥杀无辜,对我以死相逼,却又知不知道,你们的父亲背着你们做过些甚么?一个是我最敬重的小姐姐,一个是我最爱的女子,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又被我视作亲妹妹般,难道做过天大的坏事,只要生一个好女儿,便能洗清所有罪孽么?” 一言甫毕,极度悲凉涌上,一时间万念俱灰,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血。 三女见他急怒攻心,言辞间大有深意,只不知深意为何,各自心下一疼。 一个叫道:“无咎。” 一个叫道:“晋大哥。” 一个叫道:“无咎哥哥。” 却无一人上前。 晋无咎踉踉跄跄来到晋太极尸身面前,双膝近乎“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右手五指轻动,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四条“螭”索软软垂下,三女如释重负,各自抢到父亲身边,只夏语冰站在原地,各听他道:“无咎不孝!无咎不孝!无咎不孝!无咎不孝!” 翻来覆去便只这四个字,一边重复,一边将额头重重砸向白玉地板,他心中气苦,又含上层内功,每一砸都倾尽全力,只短短数下,额头地板已被鲜血染红。 夏语冰俯视坐倒在地的夏蓬莱,道:“爹爹,你曾是冰儿心目中的大英雄,冰儿今日方知,你的气概只用来面对弱者,太极公被你如此残害,却不惜一死救冰儿脱险,你身为人父身为人徒,可曾有过半分愧疚?” 她受绑月余元气大伤,有气无力说出这些话来,身子有些支持不住,卓凌寒赶紧运功,输入几分内力给她,见她精神好些,微微放下心来。 夏蓬莱走近身旁,低声道:“冰儿,你是爹爹的亲生女儿,爹爹怎会不想救你?若非你自作主张,由爹爹一早逼问出我教武学下落,今日也必和他们一般赴汤蹈火。” 夏语冰轻叹一气,从小引以为傲的父亲,到头来竟这般无耻,懒得与他多说一句,转向卓凌寒,道:“凌寒哥哥,我们到那边去,我不想看见他。” 班陆离走到跟前,将晋无咎扶起,道:“好孩子,你宅心仁厚,盘龙到你手中,那是江湖之福,天下之福,你爷爷九泉之下,必定可以瞑目,不会责怪于你。” 晋无咎原本孤苦无助,得班陆离和声劝慰,更牵动心绪,气息巨颤,泣而不声,将内心悲愤尽情宣泄。 晋无咎一行四人到来之时,出列十五人说话夹带内力,不少年长教众隐约认出,晋太极正是十四年前教主,在任期间常于六界走动,时不时给些点拨指教,深受六界教众爱戴,眼见晋无咎肝肠寸断,受他感染跟着垂泪。 其余更多从未受过好处,迫于淫威不得不跪,膝盖酸麻度日如年,却无一人敢于擅自起立,见他动不动便要残人肢体取人性命,想到从此前途未卜,心头大有惴惴。 也不知闷声哭过多久,晋无咎胸口积郁稍减,班陆离见他泪眼渐干,道:“无咎,他们也都跪得累了,先将你爷爷安葬了罢。” 晋无咎道:“是。” 转向十大护法,道:“我们入谷时经过一片陵园,听碧痕说谷内不埋尸首,要由弟子运往鬼界安葬,是不是这样?” 十大护法从未有过向教主禀报事宜的先例,一时间未能习惯,相互看看,由一切智道:“启禀教主,陵园不埋骸骨的规矩确由曾经教主制定,但若教主不舍祖父远离,想要葬在这峡谷内,亦可废除这条教规。” 晋无咎道:“不必了,既是我教百年来的规矩,我们理当继续遵从,况且葬在鬼界,我祭拜起来实也方便,只要鬼界弟子到时告知我葬在何处。” 说这话时情不自禁望向莫玄炎,见她正替莫苍维擦汗,完全没有瞧向自己,心下一沉,暗道: “我断去她爹爹一臂,居然还在痴心妄想,玄炎这一生都不可能嫁我的了,但我是为爷爷报仇,我后悔么?不,我最终还是心慈手软,留了莫苍维一条性命,可说仁至义尽,要我为了玄炎而将这不共戴天之仇抛诸脑后,我才会自责一生。” 一切智哪里知道他乍然转过的这许多念头,道:“是。” 归翊在人群中道:“是,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晋无咎道:“那便有劳归界主和二位归少界主。” 归氏父子大惊,齐声道:“属下岂敢?” 将头埋下数寸。 第260章 九转无极⑦xINShuHaIGe.CoM 晋无咎见他们深陷惶恐,心道:“他们定是被我适才的样子吓得怕了,以为我动不动伤人杀人,唉!我晋无咎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岂是你们想的这般?今日我累得紧,懒得和你们解释,来日方长,你们终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道:“大家都起来罢。” 数千教众面面相觑,除莫玄炎与沈碧痕等极少数人,其余非但不敢站起,反而一个个磕下头去,晋无咎想到卓凌寒说过的话,道:“适才情势所迫,才会以‘复归龙螭’立威,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跪拜之礼自今日起取消,如有违抗,请十大护法以教规论处。” 十大护法又再对望几眼,一切智道:“属下明白。” 晋无咎道:“明白还不起来?” 十大护法这才起身,数千教众见他的确不似玩笑,一个个双膝离地。 晋无咎见六界中仍有以纤纤为首不少女弟子一动不动,奇道:“纤纤,你为何还要跪着?” 纤纤道:“无咎哥哥,不对,教主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纤纤不是男儿呀。” 晋无咎朗声道:“我教武学源于佛道两家所长,佛说众生平等,以后见了我,谁也不许跪拜,不论男女。” 想她已然嫁人,不便伸手相扶,给任寰一个眼色,后者会意。 晋无咎又道:“我们算是旧友,任大哥,纤纤,倘若你们愿意继续叫我作‘晋兄弟’,叫我‘无咎哥哥’,我非但不会介意,还会十分开心。” 任寰忙行大礼,道:“属下岂敢?” 纤纤怯怯道:“可是师哥,我还是比较习惯叫‘无咎哥哥’。” 晋无咎一侧嘴角微微上扬,算是挤出一丝笑意,道:“我一日间成为教主,往后日子难免孤独,能在谷中有几个朋友,也是求之不得。” 他说“孤独”时望向莫玄炎,说“朋友”时又望向沈碧痕,但二女眼中只有父亲,更不朝他看上一眼,心下再是一沉,生出浓浓惆怅之意。 任寰道:“既然如此,属下以后便斗胆叫您‘晋兄弟’了。” 朝莫沈两家各看一眼,又道:“我任家上‘青龙殿’不易,倘若晋兄弟愿意屈尊来我西南中峰,整个人界蓬荜生辉。” 晋无咎心道:“说是拿我当朋友,却从头到尾客套的话。” 也不与他理论,淡淡道:“我会的。” 卓夏见他身为一教之主,却不以上欺下,更懂得以佛理服众,虽只初初掌教,假以时日,定能将盘龙教带回正轨。 想他离开“蓬莱仙境”时,不过好吃懒作一个顽劣少年,却能在短短三四年间练就超凡武艺,养成良好品行,暗暗代他欢喜,朝地上晋太极看得一眼,心酸之余好歹一丝宽慰。 晋无咎道:“相烦归界主归少界主唤些人手留下,帮忙安顿爷爷的尸身。” 忍不住回头看晋太极一眼,眼泪再度潸潸而下,伸袖轻轻抹去,续道:“其余六界弟子便散了罢。” 众弟子如得大赦,各从四方地道退出。 退去时一道金光闪过,晋无咎心念一动,身子尚未转向,一条“螭”索一卷,已将“蓐收剑”卷走,待见蹲身欲拾之人是沈碧痕,心下歉然,递还给她,道:“你哥哥的遗物,理当由你沈家保管。” 沈碧痕不出一声,伸手接过。 晋无咎见她怅然若失,心下不忍,道:“碧痕,你是家中独女,深受父兄宠爱,江湖之事他们从不让你参与,你哥哥……” 沈碧痕抢道:“我知道,哥哥错在不自量力,爱上教主的女人,以教主今时武功,哥哥自然非死不可,请教主不必多说。” 晋无咎不由自主朝莫玄炎看去,恰好她也望将过来,只一对视,立即挪开目光,明眸中写满恨意。 晋无咎隐隐一痛,转头又见晋太极平躺于冰冷白玉地板之上,死状安详,更觉心灰意冷,已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轻叹一气,疲于多说只字片语,将五“龙”四“螭”合为一体,全身劲力散去,“复归龙螭”所有线点光亮尽数熄灭,软软落在手中,竟只原先四分之一大小。 料想“复归龙螭”铸就之初,线丝处处糅合,以柔软而又坚韧的外壳囚之,直至丝线冲破束缚,完全释放张开,每一条更一分为六,方从二丈变为十二丈,却因外壳脱落,实际大小反比原先小得许多。 他与人相处常怀负罪之心,看过任氏父子一眼,暗想任家先辈心血就此损毁,碍于莫沈两家尚在,不便当面道歉,心下打定主意,回头是该拜访人界,将此事好好说明。 任翾飞走到任寰纤纤身旁,道:“教主。” 晋无咎道:“任界主还有何事?” 任翾飞道:“属下已有十四年整没有见过师尊大人,虽音容笑貌有些模糊,却能断定这位前辈便是恩师,请教主准许属下在此逗留片刻。” 任寰道:“也请教主准许属下留下。” 班陆离走上前来,道:“无咎,你爷爷总算是名正言顺的盘龙教主,要不是夏家兄弟费尽心机,使出阴毒计谋,哪能瞒天过海这十几年?沈墨壤又有甚么能耐乘虚而入?你刚才要是以教主身份,下令让他们所有人为你爷爷送行,他老人家绝对承受得起。” 晋无咎又一长叹,回到晋太极一旁跪下,哽咽道:“算了,爷爷不做教主这许多年,能记得他的还有几人?若非出自真心,再多人又有甚么意义?” 心念一动,起身道:“老帮主,你说夏氏兄弟使出毒计,甚么毒计?” 班陆离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你适才差点杀了他们,我又当你知道的了。” 晋无咎更是纳闷,道: “我知道甚么?我要杀夏氏兄弟,是因为我在蓬莱仙谷时,亲眼看见夏蓬莱折磨爷爷,那天若非村民来报,说小姐姐快要生了,爷爷早已被他活活勒死,至于夏昆仑,他冒充兄长,勾结沈碧辰,潜入卓府,害小姐姐受一个月活罪,老帮主,他们到底使出甚么毒计害爷爷了?” 夏语冰见班陆离无言以对,道:“无咎,先安顿你爷爷要紧,至于你问的这件事,我也不过全凭推测,改日我会叫上爹爹叔叔一起对质,将他们当年做过的事全告诉你。” 晋无咎心下忐忑,道:“好。” 暗道:“小姐姐要说的事似乎十分紧要,倘若爷爷当真是被夏家兄弟迫害一生,我杀不杀他们?如果不杀,我如何对得起爷爷?可如果杀,小姐姐和纤纤会不会也和玄炎碧痕一般,一辈子不再理我?” 那头纤纤走到班陆离面前,道:“咦?您真的是老帮主耶,纤纤到现在才认出您来,谢谢您当初的救命之恩啦。” 任寰行礼道:“班帮主,内子曾蒙您从铜砂唐掌门掌下相救,在下万分感激,请受我们夫妻一拜。” 班陆离见二人当真屈膝想要下跪,双臂各扶起一个,道:“纤纤?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小媳……咳咳……两年多不见,原来你已嫁了人了。” 与他们随意客套几句。 晋无咎神游之间,两名鬼界弟子已抬上一副担架,将晋太极尸身放上,抬走时见晋无咎步步紧跟,默默无声,垂泪难止。 归翊道:“教主,请您节哀顺变,归家常居盘龙峡谷西北下峰,到今年刚好是一百年整,这一百年间,我教教众辞世,尸首一律由鬼界弟子安置,还请教主放心把老师尊交给鬼界,待弟子们处理完毕,盖棺前,再让教主见老师尊最后一面,不知教主可还满意?” 晋无咎深深一揖,道:“如此,便有劳归界主和鬼界弟兄们了。” 归翊赶紧回礼,道:“教主言重了。” 晋无咎静待晋太极终于隐于黑暗地道,这才稍稍平复,深吸一气,环顾四周,地面仅有斑斑血迹、或整或零一堆尸首,六界弟子走得不可谓不干净,除莫沈两家父女、任归两家父子,还有一名蓝衣老者,此外夏氏兄弟不知所踪,想是趁着哄乱悄悄逃离。 蓝衣老者皮肤微黄起皱,估摸着已有六十来岁,五官生得端正,拼在一起有些怪异,便与初见姚千龄时相同感觉,见他眼望西侧地道呆呆出神,向他道:“我可说间接害死你们界主,赶走你们少界主,你身为妖界弟子,一定恨死我了。” 蓝衣老者道:“属下不敢。” 晋无咎道:“你留在这里,为的是陪爷爷,还是陪姚界主?” 蓝衣老者道:“老师尊和老界主都曾礼贤下士,待属下如亲如友,今日是姚界主姚少界主冒犯教主,属下却不能冒犯界主少界主,请教主责罚。” 晋无咎听他又是“教主”,又是“界主”,又是“少界主”,被他弄得有些迷糊,道:“你叫甚么名字?” 蓝衣老者道:“属下妖界姚松柏。” 晋无咎随口“嗯”得一声,转向莫苍维,冷冷道:“苍维先生留到此刻,怕是为了‘毕方’罢?” 莫玄炎忽将手中“句芒剑”重重扔向远处,晋无咎奇道:“玄炎,你这是做甚么?” 莫玄炎冷笑一声,道:“这柄‘句芒’,教主可随时拿去孝敬梵净宁伯庸,‘五行剑’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莫家眼中不过身外之物,请教主不必借此羞辱我爹爹。” 在场除卓夏与晋无咎外,余人尽是摸不着头脑,任翾飞却暗道:“看来莫沈两家皆知‘句芒’为梵净宁伯庸贪求之物,然则两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第261章 九转无极⑧XiNShUHaiGe.CoM 晋无咎这才了然,她是以此表明心意,暗道:“莫苍维天大的错,总也怪不到玄炎头上。” 弯腰拾起“句芒剑”,双手递到她的手中,道:“玄炎,是我失言。” 莫玄炎一把夺过,更不看他一眼,缓步走到莫苍维断手跟前,双膝着地,双手颤巍巍捧起,见手背已有斑痕,隔着衣袖犹能感到寒冷僵硬,五指兀自牢牢握住一柄长剑,双眼一闭,两道细丝顺着先有泪痕一滑而落,晋无咎微微刺痛,来到跟前,道:“玄炎。” 莫玄炎一个转身,又已回到莫苍维身旁,道:“爹爹,我们回去。” 莫苍维道:“炎儿,不可对教主无礼。” 转向晋无咎,道:“教主,属下确无此意。” 晋无咎眼中却只莫玄炎一人,见她再无绵绵爱意,言辞神色间尽是仇恨,心中气苦,对她背影轻声道:“爷爷惨死于你父亲剑下,我一念之仁,最终让自己背负不孝骂名,难道你爹爹的命是命,我爷爷的命便不是命么?” 莫玄炎蓦然转身,将一只断手举到他的眼前,道:“只因你是教主,便可以你说甚么就是甚么,我只问你,倘若这一剑当真不是爹爹所刺,你从此有何颜面来见我莫家人?” 晋无咎正欲开口,一眼看见断手五指中的长剑,直如雷轰电击,道:“这,这……” 连退四步,眼中尽是难以置信,道:“为甚么?为甚么会这样?那‘毕方’一剑,究竟是谁刺的?” 莫玄炎道:“怎么?你已错斩爹爹一只手臂,是想再要一只手臂,还是想要一条人命?” 晋无咎木然摇头,喃喃道:“我错怪了岳父大人,我错怪了岳父大人。” 啊的一声大吼,将“复归龙螭”再度点亮,脱手在身周高高扬起,道:“我赔你这条手臂。” 夏语冰见他神色剧变,已猜到他要自残肢体,她武功虽不足道,却第一个开口:“快阻止无咎。” 卓凌寒与班陆离哪能跟上她的反应?只稍稍一个恍神,其中一条“螭”索顶端骤亮,已然蓄势待发。 却见莫玄炎箭步上前,“啪”的一声,晋无咎脸上挨了清脆一个巴掌,留下五道秀气指痕。 这一下猝不及防,晋无咎全身真气散去,伸手轻抚被打之处,却见她狠咬薄唇,道:“你的手臂我们要来何用?你便是摘下脑袋,这只手臂也回不到爹爹身上,只求教主高抬贵手,从此放我莫家一条生路,我便代表莫家上下,谢过教主。” 莫苍维上前一步,道:“教主,即便这一剑不是属下所刺,总是出自我魔界之手,属下难辞其咎,一臂断得心甘情愿,请教主不必自责,更增属下罪孽。” 晋无咎第一天上任,便生出误伤界主之事,何况伤到的还是未来岳父,茫然不知所措,改口道:“莫伯伯,玄炎,待我安顿好一切,定来魔界拜访。” 莫苍维道:“属下不胜荣宠。” 朝爱女看得一眼,又道:“炎儿生性倔强,是属下与她母亲管教无方,请教主不要见怪,也容属下回去好好劝她。” 晋无咎更觉汗颜,道:“莫伯伯言重,玄炎这么好的姑娘,是我,是我……” 莫玄炎道:“不必往我脸上贴金,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往后我自当追随爹爹,尊你为我教教主,却也再无其它,教主以后还是叫我‘莫姑娘’的好。” 晋无咎听她说得决绝,对她没有半分怪责,只恨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凄然道:“是我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莫伯伯,玄炎……莫姑娘,你们先请回罢。” 莫苍维想要劝解几句,见爱女满腹怨恨,体念她一片孝心,更知以她脾性,万难说服她立时宽宥,终须时日徐图安抚,只躬身道:“属下先行告退。”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 莫玄炎止住脚步,道:“姐姐何事?” 卓凌寒心领神会,道:“多谢妹妹看在无咎面上出手相救,我们感激不尽。” 莫玄炎淡淡道:“玄炎敬重哥哥为人正直,钦佩姐姐聪慧博学,出手乃是一片真心,希望哥哥姐姐长相厮守,一世康宁。” 夏语冰听她只字不提晋无咎,轻叹一气,目送父女二人自北侧地道离开。 沈碧痕呆呆手扶父亲,似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却又依稀听见莫玄炎说出“恩断义绝”四字,心下一丝莫名快慰,随即失笑自问:“我却又在开心甚么?” 晋无咎眼望北侧地道中莫玄炎倩影淡去,内里一片惘然,转身见鬼界弟子又抬出一副担架,不知何时已将沈碧辰尸身合为一体,沈墨渊、沈碧痕父女呆站身旁,伤痛之情溢于言表。 鬼界弟子正欲离去,沈墨渊道:“且慢。” 鬼界弟子道:“墨渊先生还有甚么吩咐?” 沈墨渊道:“将我那一条手臂与辰儿葬在一起,盖棺前也让我与痕儿见最后一面。” 鬼界弟子朝晋无咎看去,见他点头,向沈墨渊道:“是,墨渊先生。” 晋无咎视线跟随鬼界弟子,见他们从一堆魔神二界弟子之中,小心翼翼拾起一条绿衣手臂,定睛看去,上边竟又握有一柄长剑。 晋无咎但觉天旋地转,道:“为甚么?为甚么?” 向沈碧痕道:“为甚么会这样?爷爷那两剑,究竟是谁刺的?”沈碧痕只是涕零,将头侧向一边。 沈墨渊道:“教主不必自责,这一剑既是舍弟所刺,与属下所刺没有分别,属下代舍弟断去一臂,并无怨言。” 晋无咎见他遭受如此重创,仍不失豪迈之气,回想蟠龙谷中,他与莫苍维被逼绝境,曾直面悬崖不露惧色,对他生出几分欣赏,转念心道: “你沈墨渊和岳父大人大不一样,昆仑仙境夏家满门被屠,正是你沈家好大手笔,虽然你被岳父大人绊住,从头到尾没有杀人,但整件事情因你一人而起,加之纵容史宗桦沈墨壤,害得纤纤一家骨肉分离,夏家一百二十五条人命,这笔帐一大半要算在你的头上,远的不说,蟠龙谷中我亲眼所见,八大门派最后活下的那十七条人命,要不是岳父大人厉声阻止,又得死在你和碧痕手里,你沈墨渊根本嗜杀成性,今日任家在场,我姑且放你一马,以免牵连任大哥和纤纤。” 继而想起甚么,暗道:“这声‘岳父大人’,我在心里叫得惯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改得过来。” 抬头见鬼界弟子离去,向父女二人道:“你们先回去罢。” 沈碧痕见他脸上表情不住变换,从震惊、内疚,到敬佩、沉思,再到愤怒、苦笑,不知仅这弹指工夫,他脑中转过多少念头,等到最后只这六字,不由大失所望,心道: “同样是错手伤人,你对莫师伯如此诚恳,对爹爹却这般敷衍,只因我不如玄炎讨你欢心,便活该我沈家受此冷遇么?” 一个委屈,鼻子又是一酸。 沈墨渊道:“我们走,别让人家看笑话。” 手拉沈碧痕自南侧地道而下。 晋无咎回向十大护法,道:“各位护法,在下有一事不明。” 一切智道:“教主请讲。” 晋无咎道:“据我所知,我教护法从不受教主管束,你们却为何肯听命于我?今日若非你们奉我为教主,这数千教众凭我一人,根本使唤不动。” 十大护法相互张望,人人面带疑色,一切智道:“原来教主并不知道此中原委。”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甚么原委?还请一切智护法告知。” 一切智道:“我教教规确有提及,十大护法镇守‘振音界’,看护‘盘龙玉柱’和‘十方盘龙镜’,毋须接受教主指示,所指乃是盘龙‘太极’,但教规中又有一条,但凡有第一个人身负盘龙‘无极’,则十大护法即刻奉此人为尊,任何命令不得违抗。” 晋无咎瞪大双眼,道:“我,我身负盘龙‘无极’?” 心念一动,道:“我的确曾听玄炎说过,盘龙‘无极’可以‘以气御戎’,醒来后发生太多事情,我一直也没多想,这便是盘龙‘无极’么?” 同时想起那一日晋太极曾道:“……至于你,要能练就‘无极’,你小姐姐可说立时化险为夷,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暗道:“原来爷爷是这个意思,并非‘无极’当真强至以一敌万,而是可教十大护法俯首称臣,进而号令全教上下。” 任翾飞插口道:“看来教主的确身怀绝技而不自知,教主适才绝处逢生,之后使出的,正是我教‘青龙殿’绝学,历任师尊无一得能突破的‘九转无极’。” 任寰微微一凛,道:“爹爹,你竟能认得出‘青龙殿’的武功。” 任翾飞摇头道:“我人界在谷内不过是个中峰,比上有余,比下亦有余,我又哪里认得出‘青龙殿’的武功?” 任寰道:“可是……” 任翾飞道: “我不熟悉盘龙‘无极’,却熟悉‘复归龙螭’,我任家历经十三代祖先呕心沥血的巅峰之作,我本以为要一直埋没下去,家谱中的相关记载,我见写得神乎其神,更只当作传说从未轻信,便如盘龙‘无极’百年来无人能及,寰儿,正是天可怜见,今日我父子公然叛教竟得不死,更亲眼见证这‘复归龙螭’破茧成蝶。” 晋无咎满心过意不去,道:“任界主,原来‘复归龙螭’来得这般不易,到头来却又被我损毁,我……” 任翾飞连连摆手,道:“教主,此言大差!” 第262章 青龙宝殿① 晋无咎正待继续询问,忽听卓凌寒道:“冰儿!冰儿!” 循声看去,却是夏语冰两眼闭合,一张俏脸全无血色,整个人瘫软在卓凌寒怀中,惊道:“小姐姐!” 卓凌寒将爱妻扶坐安稳,缓缓输入真气,惊觉她五脏六腑俱寒,十二脉滴水成霜,自己一身丐帮上层内力,虽在恶斗过后消耗大半,可如这般稍一触及,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前所未见。 回想数月前晋无咎被沈碧辰阴寒掌力所伤,起初如石沉大海,寒气终有穷尽之处穷竭之时,此刻内力流转于夏语冰体内,竟如萤烛之火堕入极北冰川,一连催动数次内息,竟无丝毫还暖之象,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摇晃她的身体,带着哭腔大声叫道:“冰儿!冰儿!” 夏语冰入谷一月,纤纤早知她是自己堂姐,见卓凌寒六神无主,跟着哭道:“姐姐!姐姐!你醒醒呀!你不要吓我们呀!” 晋无咎在夏语冰身后屈膝跪坐,道:“小哥哥你先莫慌,将小姐姐身子摆正,我来试试。” 双掌向上,深吸一气,向前一推,抵在夏语冰背部,闭目将体内真气源源送出。 他盘龙“无极”初有小成,全身内力一片混沌,再无中心,再无边界,欲阴则阴,欲阳则阳,一旦运功,丈许内狂风大作,带同头发衣襟高高扬起。 旁观众人下意识遮住双眼,再看他时,双臂衣筒完全撑开,两道强风自腋下向袖口疯猛涌动,见他神色凝重,不多时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四肢同时开始颤抖,夏语冰双目却依然不得睁开。 晋无咎再一提气,“振音界”更是北风哀号,抬头望去,壶型洞天看似与世隔绝,竟有多处卷状风形,再过片刻,晋无咎额间冒出颗颗斗大汗珠,前后左右竟有冰晶雪花纷纷飘坠。 班陆离与卓凌寒云里雾里,惟独十大护法知他正以盘龙“无极”汇聚空气中的热流,致使身周疾速趋寒。 过得足有一炷香工夫,夏语冰终于悠悠醒转,晋无咎双臂抖动剧烈,奋力向前一推,双掌撑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脸无血色嘴唇青紫,整个人不住打战。 卓凌寒将爱妻紧搂怀中,道:“无咎,你要不要紧?” 余人“无咎”、“教主”、“晋兄弟”、“无咎哥哥”各自叫唤。 姚松柏走到跟前,道:“卓帮主,能否让我替尊夫人把一把脉?” 归翊道:“卓帮主,姚家世代精通医术,在教中救死扶伤功不可没,松柏兄医术虽不如姚少界主,但也足以信任。” 卓凌寒将妻子一只手递过,道:“有劳姚前辈。” 姚松柏一只手指搭上夏语冰腕脉,沉吟良久,又伸出一指,叹出一气,再伸两指,已是四指齐用,却始终愁眉不展,夏语冰有气无力道:“姚前辈,生死有命,你但讲无妨。” 姚松柏这才将她手掌递还卓凌寒,摇头道:“卓夫人生来已是阴寒体质,先为沈少界主阴力所伤,又在这四面漏风的‘振音界’悬吊一月之久,如今寒气渗入五脏六腑,再也无法根除,若非教主功力深厚,为卓夫人续得一日之命,适才这一下,便已是诀别了。” 卓凌寒泪水夺眶而出,向姚松柏一个响头,道:“姚前辈,我们千辛万苦才救出冰儿,太极公更因此丧命,求你救救冰儿,救救冰儿。” 姚松柏再叹一气,道:“病入骨髓,请恕姚某无能为力。” 卓凌寒心口大恸,将夏语冰紧搂怀中,放声大哭。 夏语冰轻轻挣脱,替他擦去眼泪,道:“凌寒哥哥,答允冰儿,这一次不可再一心求死,要好好养大弛儿,弛儿已没了妈妈,你忍心再教他没有爹爹么?” 晋无咎道:“姚前辈,可是我的内力能为小姐姐续命,只要往后和小哥哥小姐姐生活在一起,是不是就没问题?” 姚松柏道:“这样的内力,全天下也只教主一人能做得到,教主施救一次已是心力交瘁,明日此时,卓夫人又将寒气发作,教主却不再有今日此时的内力,日复一日,卓夫人寒气愈来愈盛,教主内力愈来愈衰,终有油尽灯枯之日啊。” 晋无咎道:“我不管,能多救一日,便多一份希望。” 卓凌寒听他说得坚决,心知他待二人一片热忱,要他损耗真元,实觉万分不妥,可他要救的是至亲之人,这一声拒绝如何说得出口? 夏语冰微笑道:“无咎……” 晋无咎一摆手,抢道:“小姐姐不必多说。” 转向十大护法,道:“我既已接任教主,是否今日便能住进‘青龙殿’?” 一切智道:“教主贵为‘青龙殿’之尊,但教教主想要入住,自然随时可以。” 晋无咎道:“好,你们这便引路,带我们四人进入‘青龙殿’,要将小哥哥小姐姐安排在最好的地方。” 十大护法齐声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盘龙正峰六百丈见高,妖鬼二界位于二百丈高以下,人仙二界位于二百丈高至四百丈高之间,魔神二界位于四百丈高至六百丈高之间,盘龙教成立之处,于正峰顶搭盖“青龙殿”,两年后自东南西北四方掘土而入,历经十二年,将正峰挖至中空,修建“振音界”。 于一百丈高处设“玄武阁”连通妖鬼二界,于三百丈高处设“朱雀阁”连通人仙二界,于五百丈高处设“白虎阁”连通魔神二界,再于六百丈高处“青龙殿”以下、六界以上设“青龙台”。 所不同者在于“白虎”、“朱雀”、“玄武”三阁为一丈半见宽狭长走道,只在中心为三丈见方空地,供二界弟子日常切磋交流,“青龙台”则是“青龙殿”内楼道下一座方形擂台,每相邻二阁间设有竖直链道。 盘龙教历代规矩,同一界中弟子时有比武较量,非但决出最强,称作“良材”,亦要决出最弱,称作“朽木”。 下峰弟子想要升入中峰,须从“玄武阁”沿链道攀上“朱雀阁”,于方形空地打赢人仙二界“朽木”,同理中峰弟子想要升入上峰,须从“朱雀阁”沿链道攀上“白虎阁”,于方形空地打赢魔神二界“朽木”。 “青龙殿”每隔五年会将魔神二界“良材”收归门下,其余上峰弟子想要升入“青龙殿”学艺,亦须从“白虎阁”沿链道攀上“青龙台”,于方形擂台胜过“青龙殿”中最弱学徒,此外六界中若有教众挑战教主,同样是在“青龙台”一较高下。 就地形而言,“振音”六界实与“青龙殿”通连,然则盘龙武学自上而下层级分明,下层难望上层项背,任谁想要攀上一层皆如登天,百余年来成者寥寥可数, 一切智道:“敢问教主所负,可是魔界圣物‘鸿鹄之翼’?” 晋无咎道:“正是。” 一切智道:“此间只属下和教主可以飞行,且教主身负‘无极’,飞行时理应不需借助双臂之力,依属下之见,不如由教主先带卓夫人入‘青龙殿’妥善安置,二位帮主由其余护法引路,自外界绕行而上。” 晋无咎稍运内力,五“龙”四“螭”虽伸长五倍,竟仍能相互嵌合一体,将二索各自环绕,分从左右手臂扣环中穿过,转向班陆离与卓凌寒,见二人有伤在身,疲态尽露。 班陆离衣衫破裂,血迹斑斑,所幸未受内伤,卓凌寒则恰恰相反,周身并无剑创,却被沈碧辰伤了右手经脉,外加三度输入内力给夏语冰,损耗实在不小。 晋无咎道:“小哥哥,不如我先带小姐姐上去,再用相同方法下来接你们。” 班陆离摇头道:“冰儿身子再经不起任何损耗,你先带上去好生照料,至于我和你小哥哥皮糙肉厚,不过多走点路,多花点时间,有甚么打紧?” 卓凌寒道:“师父所言甚是,无咎,你小姐姐,就先拜托你了。” 晋无咎道:“请小哥哥放心,我会在‘青龙殿’为小姐姐安排最好的条件,静候你们到来。” 卓凌寒道:“你赤诚相待始终如一,我怎会不放心你?” 晋无咎以“复归龙螭”佯攻“盘龙玉柱”前已收起“鸿鹄之翼”,在背上轻触两下将之张开,双手横抱夏语冰,暗运内力,果然“鸿鹄之翼”徐徐扬起,向一切智点一点头。 后者当先离地,晋无咎见他背上一双白色白色,却只鹰翅大小,无论高度、宽度、厚度还是做工,皆与白青双翼相去甚远,料想飞行时极耗内力,决计无法如双翼般万里远航,道:“老帮主,小哥哥,我们‘青龙殿’中相见。” 跟随一切智悠悠升空。 一切智与晋无咎经历连番恶战,一身修为委实所剩无几,一前一后飞得迟缓,晋无咎初次以气御翼,更是不敢大意,依次过“六道盘龙”、“三花盘龙”、“太初盘龙”、“玄武阁”、“朱雀阁”、“白虎阁”。 身周山壁渐行渐窄,见到“青龙”、“白虎”二阁间静静悬垂的竖直链道,回想一月间晋太极饭后闲聊,曾说起“振音界”不少细微之处,心道:“沈墨壤便是从这里攀上百丈,将仙界界主夏昆仑的孪生哥哥夏蓬莱打败。” 第263章 青龙宝殿② 念及晋太极又是一阵伤痛,怕因分心失足跌落,思绪继而转至夏家,不由浮想联翩,心道: “仙界界主是夏昆仑还是夏蓬莱?小姐姐和纤纤的爹爹都叫夏昆仑,但她们明明一个是夏昆仑的女儿,一个是夏蓬莱的女儿,从名字上看,夏蓬莱该是小姐姐的爹爹,可这中间究竟藏着甚么秘密?” 他并未听过夏语冰推测其间因果,昨夜沈碧痕提及此事,他因一意救人,全然没放心上,到这时拿来回味,脑中一团乱麻,低头看看夏语冰,见她神情委顿萎弱已极,没有张口询问。 “青龙台”六丈见方,与底层同为白玉铺成,一格一格比起西北陵园更像一张棋盘,只不过交叉点远远不止三百六十一个,四角各一铁质楼阁呈环状通向外侧上方,看来整座“青龙台”全然倚仗这四面楼阁,方得悬空屹立,百年不落。 二人各自收起翅膀羽翼,一切智道:“教主,请随我来。” 就近从西侧楼阁拾级而上。 二十四级楼梯过后,晋无咎来到上层,又是一块方形空地,却有“青龙台”两倍宽度,一丈见高,四面各两层白色屏风门,透过屏风依稀可见每一面天高地阔,梁柱涂金,造型别致,气象庄严。 此外方形空地上已候有四名少女,各只十五六岁,一般的高矮胖瘦,从左到右分别身着粉红、浅绿、黄橙、蓝紫四色衣衫。 四女见三人从西侧楼阁出现,认得其中一张是绝无仅有的白虎面具,另外两张陌生面孔,各自或外或内有伤在身,上前行万福礼道:“太初护法。” 一切智道:“这位是新任师尊晋教主,今日起便是‘青龙殿’的主人,你们赶紧拜见。” 晋无咎以武力威逼,喝令六界教众下跪,动用的是盘龙“无极”上层内力,“振音界”惊天动地,早已传入“青龙殿”,四女年纪尚轻,为教主贴身侍婢,入“青龙殿”不过一两年,却已服侍过两任教主,但觉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先是夏蓬莱假扮的“晋太极”,听“青龙殿”中几个老仆传言,说“晋教主”的亲人在十余年前相继消失,只剩他孑然一身,自那以后,慢慢变得性情怪癖,从不与人多言,青龙面具永不摘下,除却三餐一寝,便只研习武书、闭室练功这两件事。 四女做得再好不得一句褒奖,每每做错一件小事,虽未受过严厉惩处,却能感到他十分不满,偏生还被一张青龙面具遮住容貌,不见其忧不见其怒,只能跪地瑟瑟发抖。 好容易换作沈墨壤,不似夏蓬莱般沉默寡言,又要时常“嘿嘿嘿哈哈哈”怪笑一番,偶尔还对四女言语轻薄动手动脚,所幸历任教主入主“青龙殿”时总会带上一家妻小,沈墨壤身为教主,却十分惧内,家中母老虎非但对四女呼来喝去,对沈墨壤亦是叫嚣隳突。 后者从不敢顶撞,但他天性好色,每每逮到机会,总要对四女调笑一番,四女碍于他是“青龙殿”之主,不敢有丝毫违抗,只担心他忽有一天兽性大发,暗暗叫苦不迭,每日里过得提心吊胆。 这时再见晋无咎,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竟能将声音传至六百丈高,且形容憔悴,白衣白翼上血迹斑斑染红过半,不知又是怎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直吓得魂不附体,跪下齐声道:“奴婢……参见教主。” 其间各报其名,晋无咎一无所闻,仅辨得各只二字。 却见晋无咎呆呆眼望四女出神,后者更是恐惧,一个个低头不敢抬起,一切智不得号令,不敢出声叨扰,最终还是夏语冰道:“无咎。” 晋无咎这才回过神来,道:“快起来罢,我是没有想到,‘青龙殿’中会有美若天仙的四位姑娘,让大家见笑了。” 他乍见四女,惊叹容颜脱俗绝尘,便是拿来媲美莫玄炎与沈碧痕都不遑多让,忍不住怔得片刻,随即心道:“我这一生,心里也只玄炎一人,她们美丑和我有甚么关系?这般看着人家,未免失礼。” 他心下坦荡,直言所感毫不避讳,见四女半疑半惧不敢挪膝,又道:“我在底下传过号令,以后见了我,谁都不许跪拜,你们记得转告他人,我不想多说此事。” 四女相扶站起,诚惶诚恐道:“是,教主。” 晋无咎道:“你们四位是女子,那便再好不过。” 将夏语冰轻轻放下,道:“这是我的小姐姐,她现下虚弱得紧,你们赶紧带她沐浴更衣,然后安排进最好的房间歇息。” 夏语冰浅浅笑道:“普通的就行了,最好的房间自然是晋大教主的,我与你小哥哥可不敢喧宾夺主。” 晋无咎道:“小姐姐客气了。” 向四女道:“有劳四位姑娘。” 四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间心照不宣,初识这个新任教主,见他不苟言笑,似与“晋太极”存有几分相像,紧接着一双眼珠直溜溜盯向自己,又与沈墨壤一丘之貉。 好在听他言辞彬彬有礼,一方面稍感安心,听一切智与夏语冰先后说他姓晋,又倍感七上八下,再见他以一教之尊,竟对四个丫鬟说出“有劳”,赶紧下跪,道:“奴婢不敢。” 晋无咎皱眉想要斥责,转而心道:“她们总是被夏蓬莱沈墨壤吓得不轻,我说得越多,她们越是害怕。” 温言道:“小姐姐先交给你们四个,起来罢,以后看见我,不许再跪,记住了。” 四女这才接过夏语冰,道:“是,教主。” 晋无咎道:“小姐姐,这四位姑娘看上去都很乖巧,先让她们照顾你罢,回头我自会吩咐下去,让人在‘青龙殿’门口迎候小哥哥,带他来和你会合。” 夏语冰道:“你也累得紧了,该好好歇息一下。” 晋无咎“嗯”得一声,目送四女带夏语冰走入南殿,听一切智道:“教主,看样子下人们都已知道,‘青龙殿’今日易主,属下这便找人来伺候您。” 晋无咎摆手道:“一切智护法,我正有一件万分紧要之事拜托你去完成。” 一切智道:“教主言重了,教主有何吩咐?属下自当领命遵从。” 晋无咎道:“小姐姐寒气侵入脏腑骨髓,以我功力只能维持一时,要说全天下还有谁最可能救得了小姐姐……” 一切智接口道:“妖界少界主姚千龄。” 晋无咎点点头。 一切智又道:“可姚少界主被教主破解鸟攻之术,落荒而逃,茫茫江湖,只怕不好找寻。” 晋无咎道:“姚千龄不敢回谷的话,多半是在五台山。” 一切智微微一惊,道:“教主的意思,姚千龄托庇于五台周子鱼?他们怎会扯上关联?” 又道:“属下多嘴。” 晋无咎道: “无妨,此事说来话长,姚千龄的确流转于盘龙五台之间,到底心向哪边,暂时不好断言,从他抛弃父亲独自逃离,可见此人贪生怕死不顾孝义,你到五台山后,看看能否找到机会和姚千龄单独说话,传我命令召他即刻回谷,只要能救小姐姐脱险,则我既往不咎,并让他成为妖界界主,否则我教第一件事,便是向正道中人揭穿他的身份。” 晋无咎尚在卓府养伤期间,莫玄炎已将那夜从姚千龄口中所探全数告知,却隐瞒自己运功受伤,以及汪沐阳何以疯癫,只怕他生出杂念,练功时平添风险。 一切智道:“若是如此,恳请教主允准一人和属下同行。” 晋无咎道:“谁?” 一切智道:“六道护法吉兴。” 晋无咎道:“哦?吉兴护法可是有何过人之处?” 一切智道:“吉兴护法精于易容之术,我们只消在五台山外围稍加打探,便能扮作五台弟子,堂而皇之接近姚千龄。” 晋无咎喜道:“那太好了,但愿姚千龄可以妙手回春,让小姐姐得以不死,一直陪在小哥哥身边。” 一切智道:“教主重情重义,属下万分敬佩。”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可算是我再生父母,这些事以后再对你们说罢。” 想起一事,又道:“对了。” 一切智道:“教主请吩咐。” 晋无咎道:“你们要假扮五台弟子,总得先将他们点倒,下手切记留意分寸,我日后整肃教规也会提及,凡我教教众,一律不可滥杀无辜,否则极刑论处。” 一切智道:“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道:“说起极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十方盘龙镜’是个怎样的刑罚,不过此事不急,就算要杀姚千龄,也无需你们亲自动手,只要将他双重身份公之于众,且看正道中人怎么收拾他。” 一切智又道:“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心念一动,道:“对了,你们的伤有没有事?” 一切智道:“多亏教主宽厚,即便使出‘九转太极’,仍对属下们手下留情,属下的伤并无大碍,待属下找到下人们伺候教主,便去知会吉兴,和他整顿行装,即刻出发。” 晋无咎稍有犹豫,一声叹息,道:“此事本该由我亲自前往,但我须得留在‘青龙殿’,以‘无极’为小姐姐续命,只能有劳二位护法。” 一切智道:“教主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属下,为教主分忧,本是属下职责所在。” 晋无咎道:“我本意是让你们休息一夜再去,但你们想要今日动身,我也不留你们,毕竟事关小姐姐的性命,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一切智道:“请教主放心,教主的恩人,也是我全教上下的恩人,属下自当日夜兼程,将姚千龄带回‘青龙殿’。” 晋无咎道:“说来惭愧,我到现在也不知五台山距离盘龙峡谷多远,你们往返大约需要几日?” 一切智道:“盘龙峡谷到五台山约摸一千七百里路,属下争取七日内赶回。” 晋无咎道:“好,我一定撑过这七日。” 第264章 青龙宝殿③ 二人说过许久,终于全身乏力,血衣粘着身子好不难受,晋无咎道:“我也确实有些累了,带我去见见这里的人罢。” 一切智道:“是,教主。” 晋无咎跟随一切智走入东殿,天花板风格骤变,琥珀藻井,碧玉雕纹,尽是青龙样式,两边一堵堵金色萧墙,翡翠壁画,墙高丈余,不通上顶,每二墙间一道屏风门,每道皆为两层,左右并不对称。 每扇门后别有洞天,每堵墙上嵌有少则一扇多则三扇窗户,一眼不得望穿,教他想起少林寺“枢械塔”九层盲窗。 窗台上盆盆花植,形如倒铃,花萼洁白,花瓣顶端呈现淡紫,深浅各自不一,似以颜料浸染,又似浑然天成,此外古琴涔涔柔和、钟声叮咚清脆不绝于耳,稍作环顾,难辨何处传来。 脚下地板由巨大红毯铺成,宽逾三丈,通向三十丈外东门,晋无咎回头看去,想到适才若入北殿,是否会有同样一扇大门?是否又能瞧见通往北峰下山之路?脑中不自觉浮现莫玄炎的容颜身姿,呆呆怔住,半晌不能回神。 左侧第二道屏风门后出现一个老叟,见到晋无咎立即下跪,道:“廉德明参见教主。” 晋无咎听见有人说话,强自将思绪拉回,见又有人跪在面前,皱起眉头,一切智看出他的心思,道:“老廉,新任教主不喜欢属下下跪,你记得吩咐下去,以后我教上下,谁见了谁都是站着说话,别教教主看了心烦。” 廉德明朝晋无咎看过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置可否,道:“是,教主,太初护法。” 眼前廉德明瞧着要比晋太极与姚松柏更年长五六岁,已是满头白发,双颊略鼓自带微笑,看来憨态可掬,脸上皱纹虽多,却能泛出红光,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晋无咎登上“青龙殿”后,先后见到四女一叟,但觉小的清纯可爱,老的沉稳慈蔼,印象十分不坏。 但他跟随卓夏已久,从未见过丐帮弟子卑躬屈膝,对动辄跪拜着实反感,知道他们是迫于夏蓬莱与沈墨壤的淫威而不自已,没有出言训斥,免得更教他们惶恐。 一切智道:“教主,老廉是整座‘青龙殿’下人总管,‘青龙殿’内共有两百多个下人,一时间通知不到全部,还望教主多给些时间,相信下人们得知新任教主平易近人,也会欢喜得紧。” 晋无咎点头道:“不仅如此,一切智护法,我接任教主之位,那是遵从爷爷遗志,从未自视高人一等,以后你们也不得以‘下人’相称。” 一切智道:“是,属下遵命。” 转向廉德明,道:“琴棋书画四婢正在照料教主的姐姐,便是如今丐帮卓夫人,丐帮班卓两任帮主此刻正在上峰途中,我有要事在身,教主初来乍到,累得紧了,你带教主沐浴更衣后,回房好生休养。” 廉德明道:“请太初护法放心,老廉知道该怎么做。” 晋无咎说到晋太极,正自伤感,又听一切智说甚么“琴棋书画四婢”,自是先前那四个绝美少女,心想甚么样的怪异女子,以琴棋书画自命其名,只这一会分神,一切智已然告退,隐入右侧第四道屏风门,廉德明道:“教主,请随我来。” 晋无咎点点头,跟随他走过左侧第一道屏风门,眼前出现一条相对窄小的弧形长廊,两边一间间小屋,上方写有“月圆厅”、“珠光阁”、“可卿坊”、“蔷薇轩”等等,题字无一雷同,一扇扇紫檀木门或开或合。 就敞开这些望入,有餐房、糕房、酒房、茶房,又有琴房、棋房、书房、画房,无论关乎饮食关乎心性,一切陈列无不形制特小而气度宏大,一连十余间,竟间间宛如仙室,比之蓬莱仙谷这等仙境,固是多了五分奢侈华贵,较之牟庄、赵宅那些豪府,又再平添五分典雅精致。 廉德明每走几步,便不厌其烦向晋无咎介绍两边,后者听得意兴索然,只想赶紧走到浴室,换下这一身血污汗臭的衣裳,又担心稍一制止,更要增他惧怕,好在他只口中喋喋不休,脚下并不停顿,也便由得他去。 每过一两间房室,都能见到其中有人,或在品茗读书,或在清扫擦拭,廉德明想让他们出来拜见教主,晋无咎摆手摇头示意不急,廉德明立知心思,紧步而前。 从穿越屏风门始,白玉长廊变得弧形为主,每每或左或右走过一小段直路,又来到另一段狭长弧道,晋无咎几经兜转,早已没了方向,却能大略猜到,“青龙殿”中主路皆以“青龙台”上方形空地为中心进行环绕,如层层涟漪由内向外荡漾开去。 每层圆圈却不完整,断开处由墙面阻隔,互不通连互不可见,又由条条细短直路维系邻接,形成如蟠龙谷一般迷宫走道,所不同者在于“青龙殿”中格局规整架构严谨,相较蟠龙谷多了些条理,却也少了些随性,孰优孰劣倒也一言难断。 这般绕出不知多远,晋无咎早已一头雾水,若不飞将跃起,根本瞧不见身在“青龙殿”哪个位置,眼前出现一间合着门的大屋,上边写有“戏水塘”三字。 廉德明拉开屋门,晋无咎跟随走入,见三尺外另有一门,原来所处为一隔间,右首墙上挂一件锦袍,一块精雕细刻的青龙玉石绕过领口垂于胸前,多半是教主信物,下方一双缎履,想起那夜与沈墨壤不期而遇,知道这一身便是教主服饰。 廉德明道:“教主,前教主不顾朝廷禁令,坚持要在缎靴上巧裁花样,嵌以金线蓝条,老廉劝过一次,被骂了一通,之后便未再敢进言,以您性情,想来不会强求。” 晋无咎毕竟没有夏语冰的记性,已想不起当夜沈墨壤穿了甚么鞋子,微笑道:“我们初次见面,你如何知道我的性情?” 廉德明回以一笑,没有作答。 他十岁入“青龙殿”,其时教主叫作胥子源,十三岁那年,钟离越打败胥子源,继任教主之位,三十二岁那年,晋太极打败钟离越,成为新任教主,此后五十三岁那年,晋太极换作夏蓬莱,今年六十七岁,夏蓬莱换作沈墨壤,只过去不到两个月,沈墨壤又再换作晋无咎。 他历经六任教主,更早在钟离越在任期间已升上总管之位,可谓阅人无数,晋无咎虽少言寡语,他却看出这个年轻教主心地善良为人低调,不似沈墨壤那般张扬,与他说话渐渐轻松自在。 晋无咎也不追问,又见左首木架上整整齐齐叠有贴身衣物,那头廉德明已向两旁拨开内间屋门,立有和暖雾气冒出,晋无咎走到门口,见里边偌大一座温水圆池,水汽蒸腾氤氲,旁边摆放洗浴一应物事,听廉德明道: “四个丫头应该尚在南殿,教主是稍等片刻?还是老廉帮您另外喊人?” 晋无咎奇道:“我只想沐浴更衣,喊人做甚么?” 廉德明道:“教主乃一教之尊,起居自当有人照料,伺候沐浴,本是四个丫头分内之事。” 晋无咎道:“胡闹!男女有别,四位姑娘冰清玉洁,怎可冒犯亵渎?” 转念又道:“难道沈墨壤这个老不羞,竟然让四位姑娘帮他洗澡?” 廉德明又是呵呵一笑,道:“那倒没有,前前任教主潜心武学不好女色,前任教主又十分害怕老婆,我见教主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这才有此一问,现下有了答案,以后便不再问了。” 替他关上两道屋门,在门口长廊静静等候,每见有家仆经过,则顺便叮嘱几句。 许久,外间房门终于开启,见晋无咎已换上教主服,腰间绑缚“复归龙螭”,手中却还拿着血衣血翼,先是一凛,复又转笑,道:“原来如此。” 晋无咎奇道:“我还一句没说,廉前辈看出甚么了?” 廉德明道:“这‘鸿鹄之翼’为魔界圣物,原来教主和莫少界主才是未婚夫妻,可真是郎才女貌,望二位早结连理,老廉也可讨一杯喜酒。” 晋无咎想要解释,又觉一言难尽,要他亲口否认与莫玄炎的婚约,在他亦是百般不愿,只将二物递上,至于“帝喾剑”,他已在沐浴时顺便冲洗,将之挂于另一侧腰间,道: “不错,这件衣裳和佩剑羽翼都是玄炎所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麻烦廉前辈找人代为清洗,记得一定不要损坏,洗完后送还给我。” 廉德明道:“教主,我不过是个家仆,尊卑有别,叫我‘老廉’便是,或者直呼姓名。” 接过二物,悬挂在外间右侧墙上,道:“教主请放心,老廉早已吩咐下去,这便带您去寝殿。” 晋无咎隐约记得,二人来时是从内圈慢慢走入外圈,这时又从外圈慢慢走回内圈,却另辟蹊径而非原路返回,他沐浴过后神清气爽,见眼前处处岔道,廉德明却知何处直行何处拐入,似对所有通路了然于心,奇道: “‘青龙殿’占地宽广,地形古怪,难道这里二百多人,人人都能像廉前辈你一样全部记住?” 廉德明笑道:“教主长命百岁,若能像老廉这样,待在‘青龙殿’五十七年,自然再复杂十倍的地形也记住了。” 晋无咎微微一惊,道:“原来廉前辈待在‘青龙殿’这么久了。” 廉德明道:“至于其他人嘛,只能记住常走的路,这里人人持有地图,万一迷路,对照一下总能找到。” 第265章 青龙宝殿④ 说话间二人折拐几下,右首边出现一座向上楼梯,两名弟子拦于入口,见二人上前,各闪一边恭敬让路,楼梯尽头约在二丈高处,看着十分敞亮,沿途墙面却无油灯悬挂,廉德明道:“教主,楼道阴暗,还请小心慢行。” 一层到二层共三十二格阶梯,到顶后向前数步又有楼道,原来还有三层,上边是些甚么暂且不得而知,晋无咎见廉德明长行爬高,不见疲惫不闻喘息,心道:“廉前辈看似高龄,耐力竟这般了得,内功想也不弱,‘青龙殿’果真卧虎藏龙。” 上至二层,眼前一片金碧辉煌,揉眼细看,从天花板到墙面再到地板,竟是一色金光闪闪,二层走廊甚为平直工整,五横五纵,围住十六间等大方屋,每间三丈见方,与“白虎”、“朱雀”、“玄武”三阁中央空地一般大小,东南西北四面窗扉大开。 是时未申交替,恰逢雪霁初晴,晋无咎望将出去,天幕下的寒峰玉色莹蓝,绒布冰川如琉璃般玲珑剔透,远山白裳尽裹,绵绵长长,侧耳倾听,犹流溢袅袅颤音,和阳于云层中隐现,时而透出一点,更令这“青龙殿”二层灿烂生辉,教人不可逼视。 廉德明见晋无咎皱眉,道:“教主,您对这里有任何不满,可以尽管吩咐。” 晋无咎摇头道:“我受教于小哥哥,也就是丐帮帮主卓凌寒,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小哥哥小姐姐一个是丐帮帮主,一个是蓬莱谷主,身份尊贵,居室却十分简朴,这‘青龙殿’在我眼中实是靡费了些。” 廉德明道: “教主教训得是,不过这里并非纯金,内外皆由青砖堆垒,之所以镀上金色,只因这十六室相互阻挡,午前西面阴沉,午后东面昏暗,北面又终年难见阳光,有这层层金色,白天四门一开,便可照明每一间屋子,教主,这‘青龙殿’看似极尽奢华,可百年下来也省去不少灯油,何尝不是另一种简朴?” 晋无咎心意登和,道:“廉前辈所言甚是,无咎受教。” 廉德明忙道:“教主言重,老廉岂敢?” 转而一脸惊讶,道:“教主,请恕老廉斗胆,您的名字是否叫作晋无咎?” 晋无咎见他神色大变,微觉诧异,道:“正是,廉前辈怎么了?” 廉德明道:“令祖父叫作晋太极,也曾是这‘青龙殿’的主人,令尊叫作晋云廷,令堂叫作萧琼羽,是不是?” 晋无咎被他一连三问,喃喃道:“我只知道小哥哥小姐姐叫爷爷作‘太极公’,至于爹爹妈妈,我记事后便没了印象,是了廉前辈,您在这里已经五十七年,一定见过我的父母。” 廉德明道:“何止见过?令尊是我看着长大,你小的时候,我也常常抱你。” 晋无咎道:“我从未听爷爷提起过爹爹妈妈,廉前辈,他们还活着么?” 忽然间谈及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亲生父母,声音不自禁有些发颤。 正说到此,耳边传来房门“吱啦”一声,只能辨出是在前边,看不见哪间屋子,随后几个少女细簌说话之声,不知是否一切智口中“琴棋书画四婢”,二人各自远眺窗外,廉德明道: “教主,您能接掌教主之位,那可真是上天垂怜,来日方长,老廉有得是机会和您说起过去的事,倒也不用急在一时。” 晋无咎道:“正是,眼下救小姐姐方为第一要务,却不知老帮主小哥哥甚么时候上来。” 语声渐渐走近,晋无咎循声看去,拐角尽头走出四人,果然是那四个少女,见晋无咎与廉德明,上前齐行福礼,道:“教主,廉总管。” 晋无咎道:“小姐姐便是安排在这一层么?她怎样了?” 左首粉红衣衫少女道:“回教主,卓夫人整整一月饥寒交迫,奴婢们将她安排在朝南房间,白天有太阳时,好让她多晒一晒,适才喂她喝了一小碗人参燕窝汤,哄她睡下后,奴婢们便出来了,这会儿厨子正在熬着鸡汤,准备等卓夫人醒后,给她好好补补身子。” 晋无咎道:“小姐姐阴寒体质,眼下正值腊月,房中有没有火盆?” 粉红衣衫少女道:“教主请放心,火盆早已备好。” 晋无咎点一点头,道:“要把最好的都给小姐姐。” 又道:“老帮主小哥哥饿了很久,麻烦四位姑娘也准备些饭菜给他们。” 廉德明笑道:“老廉早已安排下去。” 晋无咎点头道:“多谢廉前辈,多谢四位姑娘。” 廉德明得知新任教主便是自己抱到七岁的晋无咎,感慨之心大增,拘谨之意大减,见他始终谦恭有礼,知他天性使然,纠正不易,不再与他过多客套,转向四女,道:“晋教主品行端正,待人宽厚,你们四个丫头,可算熬出头了。” 四女原在担惊受怕,不知这个新任教主没有一点架子,究竟打的甚么主意,却对廉德明深信不疑,总算放下心来,个个大喜道:“多谢教主,多谢廉总管。” 廉德明呵呵笑道:“教主,您单顾着二位帮主,自己也不曾用餐罢?” 晋无咎入“青龙殿”后只在挂心他人,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仅清晨大吃一顿,一身气力早已消耗殆尽,终于饥饿难耐,念及大早还是五人共餐,一战过后仅剩四人,又觉食欲全无,道:“我等老帮主小哥哥到了,和他们一起吃。” 廉德明道:“也好,那丫头们先带教主回房休息,一会儿记得去‘王母殿’用餐,你们四个,认不认得路?” 左二浅绿衣衫少女笑道:“教主用膳的地方,奴婢怎敢忘记?” 廉德明白了她们一眼,又道:“教主,衣裳羽翼晚些有人给您送来,老廉还有其它事情要忙,这便告退。” 晋无咎道:“廉前辈请自便。” 廉德明自来时楼道而返,右首蓝紫衣衫少女道:“教主请随奴婢们来。” 晋无咎道:“好。” 跟随四女沿靠窗走廊来到尽头,见房门上镶有“龙宫”两个大字。 推开东北侧雕满金色纹样的房门,宽敞室内登时由暗转亮,先是一个方形外间,东南侧又一扇相同房门,外间铺有青色地毯,靠墙处处盆栽绿植,两张座椅、一张茶几居中放置,上边摆放各种茶具,看来十分考究。 向前向右各垂一排珠帘,每排呈现四字,正对为“自强不息”,侧首为“厚德载物”。 晋无咎想起卓府养伤期间,曾翻阅过含有自己名字出处的《周易》,记得乾坤二卦便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当时便很喜欢这两句话。 粗粗浏览一遍,却又通篇难懂,想要请教莫玄炎,竟不知该从何处问起,只找到那句“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无奈换了本书。 粉红衣衫少女道:“教主,‘龙宫’外间供您休息消遣,只要您吩咐一声,奴婢们随时给您端茶递水。” 随手拨开前边珠帘而入,晋无咎尾随于后,见是两个长方小间,房中六面洁净,各有一张长桌两张座椅,长桌上一间摆着古琴,一间摆着棋盘,此外再无一物,相互间以屏风门通连,又听她道:“这桌椅均为黄花梨木材料,用来搭配教主您的尊贵气质。” 晋无咎道:“我对木材所知甚少,只记得小姐姐好像说过,她家桌子用的是桃木。” 粉红衣衫少女道:“桃木自是上好材料,放在‘青龙殿’中却稍显不吉。” 晋无咎奇道:“这是为何?” 粉红衣衫少女道:“桃木又作‘降龙木’,‘青龙殿’历代主人皆以龙自居,不免有所犯冲。” 晋无咎笑道:“武人还来这许多讲究,我是不在意的,不过小哥哥擅长‘降龙十八掌’,用这桃木原也合适。” 粉红衣衫少女嫣然一笑,伸出青葱玉指在琴弦上抚弄几下,漾出几缕悦耳琴音,又道:“这两侧珠帘之后各被隔成两个小间,这一侧靠着西北,为琴室棋室。” 晋无咎道:“另一侧靠着东北,为书室画室。” 粉红衣衫少女“嗯”得一声,道:“每一代主人兴趣爱好各不相同,教主您喜欢哪一间可以常去,需要奴婢四姐妹中哪一个相陪,也请随时吩咐,您不常去的房间,‘青龙殿’中照样每日有人前来清扫。” 晋无咎道:“先前听太初护法说,四位姑娘便叫作‘琴棋书画’?” 四女相视一笑,浅绿衣衫少女道:“原来教主还不知道奴婢们的名字。” 晋无咎道:“你们四个人同时自报家门,我一双耳朵哪里听得过来?” 四女又各“噗嗤”一声,各将名字重复一遍,晋无咎暗暗记下,粉红衣衫少女叫作瑗琴,浅绿衣衫少女叫作环棋,黄橙衣衫少女叫作瑭书,蓝紫衣衫少女叫作瑾画。 欲问她们各自姓氏,转念一想,这些一听便知不是本名,万一四女与自己一样生来不见父母,唐突一问岂不平添伤感?微微一笑,道:“多谢四位姑娘告知,我记住了。” 第266章 青龙宝殿⑤ 棋室往里又有一门,几道门帘垂落,里边甚为敞亮,自是居室,晋无咎跟随四女进入,立觉脚下变软,地毯柔软蓬松,几能陷至脚踝,墙顶挂满金花点缀的青色织锦,夹杂外圈与中心吊下的九盏琉璃灯。 此外靠南一张卧榻,纱帐、床单、被褥等等铺叠得平平整整,靠北一个木架立于墙角,可作挂衣之用,一张梳妆台,剪刀、木梳、网巾摆放得井井有条。 瑗琴道:“教主内力深厚,奴婢们在此得闻教主更替,已将前教主的家人请出‘青龙殿’,趁着您在沐浴更衣,将二层全部翻新,您可放心使用,若还缺些甚么,随时吩咐奴婢便是。” 晋无咎心道:“说‘请出’这么客气,其实还不是赶走的?” 不禁莞尔,又被她们动不动一声“奴婢”弄得浑身不自在,道:“我在丐帮过惯清贫日子,也见惯小哥哥待丐帮弟子亲如兄弟,你们以后见了我固然不许跪拜,也不得以奴婢自居,喊声‘教主’也还罢了,至于其它,你们相互间怎么说话,便也怎么对我说话。” 瑾画道:“如此一来,奴……我们岂不以下犯上?” 晋无咎道:“我既命令下来,你们拒不遵从,那才叫作以下犯上,我接任教主之位,自会好好约束教众,有意触犯教规者,我必定严惩不怠,那也不是喊几声‘奴才’、磕几个响头便能轻饶的。” 四女齐声道:“是,教主。” 脸上小心翼翼,心下各自窃喜,均想晋无咎果如廉德明所言,与之前两任教主大不相同。 整个东北、西北两侧尽是窗户,外侧光线透过窗纸窗格,屋内因此清晰无比,瑭书将两排窗户轻轻推开,更被照得晶莹如玉,宛若洞天福地。 瑾画道:“教主,您刚出浴,奴婢们……” 见晋无咎看向自己,忙改口道:“我们为您梳头罢。” 晋无咎道:“不必了,这些事我习惯自己来。” 四女各自对视一眼,环棋道:“教主甚么也不用我们做,是不是嫌弃我们笨手笨脚,不想要我们了?” 晋无咎听她说话时带着哭腔,又见其余三女也泫然欲泣,奇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环棋道:“我们来到这‘青龙殿’,职责便是伺候教主,您既不要我们,我们无家可归,往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 她说得动情,当真两行泪珠滚落,却不嚎啕大哭,只伸手指抹去,四女姐妹情深,她这一哭,其余三女跟着抽噎。 晋无咎大是怜惜,道:“‘青龙殿’本是你们的家,哪来甚么无家可归?我是教主,我让你们留下,谁敢赶你们走?” 环棋道:“可是……” 晋无咎心道:“她们有此顾虑,实也不无道理,我甚么事都不让她们做,教她们待不待在身边的好?不待在我身边,旁人看来难免无所事事,待在我身边,时间久了又怕玄炎误会,更别要教她们清誉受损。” 道:“这样罢,你们只要不来碰我,从前做些甚么,现下还做些甚么,至于梳头更衣这些,便不麻烦你们,我并非嫌弃你们,只不过我心有所属,还望四位姑娘见谅。” 四女大喜,齐声道:“多谢教主。” 晋无咎一声苦笑,道:“明明我在麻烦你们,反倒要你们谢我,‘青龙殿’的规矩也真有够乱七八糟。” 想到从此与莫玄炎形同陌路,一时间心灰意懒,径直向外走去。 四女甚是善解人意,看出他心事重重,默默跟随于后,无人出声叨扰。 书画二室与琴二棋室一般,仅在梨木桌上置有书画必备物事,不添其余摆设,四小长间异曲同工,皆以主人潜心琴棋书画之时,思绪不为外物所扰。 再回到外间,中心俏生生立一高挑少女,手持长剑,背身向外,形姿窈窕,黑纱飘摇,竟是莫玄炎,晋无咎心神剧荡,上前道:“玄炎,当真是你,你甚么时候到的?” 莫玄炎回过头,见他咫尺之遥,向后退开一步,冷冷道:“我来接我的家人,请问教主打算甚么时候释放她们?” 双目逼视充满质问。 瑾画上前一步,道:“大胆莫玄炎!你身为魔界少界主,未经教主允准,竞敢踏入‘龙宫’,还用这种口气对教主说话。” 晋无咎喝道:“不得无礼!” 瑾画先是诧异,不敢违抗,退回原位,莫玄炎面对四女目光丝毫不惧,又道:“请问教主放是不放?” 晋无咎转向四女,道:“怎么回事?” 瑗琴道:“回教主,莫少界主的母亲舅母被前教主请入‘太阳’、‘太阴’二殿作客。” 晋无咎立时明白过来,沈墨壤倚仗教主身份,名为请人作客,实则软禁莫家女眷,假以控制莫氏父女,则莫玄炎何以突然答允下嫁沈碧辰,多半与之脱不开关联,不知不觉握紧双拳,无暇即刻处置沈氏兄弟,只道:“赶紧带路。” 四女虽不满莫玄炎无礼冒犯,却同样对沈墨壤此举深自不以为然,无奈身份低微不敢进言,心知以晋无咎显露出的为人,必不至于蛮不讲理,道:“是,教主。” “太阳”、“太阴”二殿位于三层,四女带路自东北侧楼道而上,两人守卫出口,容六人通过后再行封堵,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晋无咎抬眼望去,三层依然不是尽头,身后数步又有阶梯继续通向四层,不知一层一层,到哪里方为终点,再看三层格局与二层大不相同,红毯铺地,一堵翡翠色高墙,上雕各路花纹,与天花板相连,挡在六人面前,如同一间封合院落,瞧不见里边模样。 瑗琴道:“教主,三层道路复杂得紧,依瑗琴之见,一会儿走到入口,由守卫们前去二殿传令放人,我们待在门口等候如何?” 晋无咎道:“便依你所言,小姐姐脱险之前,我原也没心思在这迷宫中多逛。” 瑗琴道:“是,教主。” 莫玄炎心下一凛,想要询问,抬眼见晋无咎目不转睛盯向自己,一阵怨怒涌上心头,扭过身不去看他,四女见她不过区区少界主,竟完全不把新任教主放在眼里,再看晋无咎非但不怪,言语间反对她十分维护,各在心中恼怒,却无一人斥责。 四女走在当先,绕至西侧拐角,终于出现一道缺口,两名年轻男子手持长枪站立两旁,见晋无咎身穿青色教主服饰,又有琴棋书画四婢跟随,目露惊色,右首那人道:“这……” 瑗琴道:“前教主已被打败,自即日起,晋教主便是‘青龙殿’新的主人。” 二男更是惊诧,单膝跪地,道:“属下参见教主。”晋无咎心道:“先前楼梯口那两个人不卑不亢,我还道廉前辈已然通知过了,怎么这两个人又来这套?” 眉头一皱,转身望向窗外。 莫玄炎见他一脸不耐烦,任凭二人长跪,想他一朝得势,还不是一般的不拿家仆当人看待?正鄙夷间,瑗琴环棋已将二人扶起,前者道:“新任教主不喜欢我们跪拜,以后见了面,简单行礼便是,你们可都记好了,见人最好也能转告一声。” 二人见晋无咎言笑不苟,原以为不经意间做错甚么,想到沈墨壤动辄“嘿嘿嘿哈哈哈”的怪笑声,忍不住毛骨悚然,闻言如释重负,道:“是,是,多谢教主,多谢瑗琴姑娘。” 起身后一个朝东南方向,一个朝西南方向而去。 瑗琴道:“教主,‘青龙殿’三层与一层皆为迷宫布置,所不同者在于一层东、南、西、北四殿呈扇形,各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作主体,相互仅有一门贯连,三层南、北二殿呈方形,南为‘太阳’,北为‘太阴’,彼此并无通路,他二人朝不同方向而去,便是这个道理。” 晋无咎背对入口,却能凭借双耳辨出,点头道:“多谢瑗琴姑娘指点,我既入主‘青龙殿’,确该熟悉殿中地形,待我空闲下来,还要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瑗琴道:“瑗琴不敢,教主有命,我们自当遵从。” 晋无咎轻轻点头,转向莫玄炎,想要询问几句,转而心道:“今日我本以为是岳父大人刺过爷爷一剑,未给玄炎任何辩解机会便已出手,我那时的心情便是玄炎这时的心情,她又怎会愿意听我说话?要不是为了家人,她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将满腹关切话语咽回腹中,来到另一侧窗前,凝望远处雪山,四女见二人各朝一边,夹在中间颇觉气氛尴尬,一个个沉默不语。 少顷,墙内出现人声,莫玄炎当先候在西侧缺口,晋无咎站于近旁,果见西北侧先走出四名女子,二者为主二者为仆,二主看来是一对母女,母亲四十出头,肤色白嫩丰姿犹存,女儿年近二十,脸蛋生得秀丽,眨眼时俏皮可爱,二仆则是年轻丫鬟。 那女儿一见莫玄炎便道:“好妹妹,你可算是嫁了,我们终于不用再待在这鬼地方。” 那母亲忙道:“婵儿,‘青龙殿’中,不得失礼。” 这对母女正是洛垂文的妻子舒晴与独女洛婵妤,后者闻言一吐舌头,没再说话。 莫玄炎微一侧头,似要看向晋无咎,侧至半途又即回转。 西南侧随后走出三名女子,一者为主二者为仆,一主约摸三十六七,晋无咎见她五官美艳,举手投足间散发优雅,虽被软禁未知几日,却一脸镇定恬和,第一时间心道:“玄炎和她非但生得形似,更颇有几分神同,这女子定是岳母大人洛扬采。” 他心神涣散,暗暗叫过好几声“岳父”、“岳母”,竟分毫未觉不妥。 第267章 青龙宝殿⑥ 两名手持长枪的守卫道:“教主,人已带到。” 果真没再下跪,晋无咎点头嗯得一声。 果然莫玄炎上前道:“妈妈。” 洛扬采见到爱女,上前搂在怀中,道:“我的炎儿,真是苦了你了。” 所谓舔犊情深,前一刻还气度从容的她,说完这两句话,竟然落泪不止。 莫玄炎淡淡道:“妈妈你别担心,碧辰已经死了,我没有嫁给他。” 短短数语,晋无咎更加确信所想。 此言一出,连同两名守卫在内齐齐大惊,洛婵妤更尖声道:“甚么?你杀了他?” 晋无咎微微皱眉,走开一步,瑾画道:“放肆!你当‘青龙殿’是甚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舒晴忙道:“是我家孩子没规矩,我们回去后一定好好管教。” 莫玄炎道:“妈妈,舅母,姐姐,我们回魔界再说。” 洛扬采早知女儿情有所托,只为求得三人平安,这才不得已允诺沈家求亲,听她亲口说出并未下嫁,方寸大慰,又见两名守卫奉作教主之人已不是沈墨壤,脑筋微转,已猜到个大概,充满爱怜拨弄一下莫玄炎鬓边发丝,道:“妈妈怎能像你一样无礼?” 走到晋无咎面前,道:“洛扬采参见教主。” 舒晴、洛婵妤母女跟上道:“参见教主。” 晋无咎只怕洛扬采向自己跪拜,见她不过简单一礼,宽下心来,道:“三位不必客气,你们根本无罪,却被沈墨壤无故囚禁,这笔帐我定会找他清算。” 洛婵妤道:“好啊好啊。” 舒晴赶紧眼神制止,道:“教主,我女儿没见过世面,被我和她爹爹惯坏了,还望教主宽宏大量。” 晋无咎道:“之前惯坏了,便从今日开始管教,令爱这般疯疯癫癫,我纵是嫌她吵闹,也不会拿她怎样,可我毕竟不会在此待到终老,回头‘青龙殿’再换一人当家,别要惹恼新任教主,招来杀身之祸。” 母女二人见他说得冷淡,语色间不怒自威,吓得连声称是,莫玄炎见惯他在卓夏面前虚心受教,从未听他训诫旁人,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 洛扬采脑中转过却是另一个念头,她曾听丈夫提过,沈墨壤武功相较历任教主差之千里,比之“剥复双剑”逊色不少。 见晋无咎不过二十一二,虽说打败沈墨壤已属不易,随身兵刃却是长剑而非索刃,则他所言“不会在此待到终老”,多半是自知武功未臻上层境界,随时准备被人挑落下马,想这年轻人初登教主之位,竟能不骄不躁,对他生出一丝好感,再低眼细看腰间长剑,越看越是眼熟。 舒晴、洛婵妤母女被身周沉默弄得有些心里发毛,扭头见洛扬采眼望甚么正自出神,顺她目光看去,同时认出晋无咎腰间所缠竟是莫家“帝喾剑”,视线齐齐转向莫玄炎,洛婵妤差点又想尖叫出声,所幸及时反应过来,用手捂住双唇。 洛扬采道:“请问教主可是姓晋?” 晋无咎道:“正是。” 他心绪烦乱,正寻思该交代些甚么,莫玄炎已上前拉住母亲手臂,道:“妈妈,我们回去再说。” 晋无咎忙道:“莫夫人,玄炎,我送送你们。” 洛扬采素知女儿性子清冷,人前表现得满不在乎,可早在被软禁入“太阳殿”前,已知她将“帝喾剑”与“鸿鹄之翼”赠予一个名叫晋无咎的男子,原来竟是新任教主,则他打败沈墨壤,杀死沈碧辰,一切皆在情理之中,见他确对莫玄炎十分关心,暗暗欢喜,道: “多谢教主。” 孰料莫玄炎冷冷道:“教主请留步,莫家认得下山的路。” 洛扬采不明所以,还道他们不过有些未婚夫妻间的小别扭,道:“炎儿,我教素来上下尊卑先于夫妻亲情,你怎能仗着受宠,便对教主无礼?” 莫玄炎忿忿道:“谁与他夫妻亲情?他凶残成性,将爹爹害成那样,女儿岂能嫁给他这种人?” 想到父亲无故断去一臂,一阵揪心疼痛,眼泪又不自禁涌出,伸出右手二指,分别在左右双眶抹得一下。 洛扬采惊道:“你爹爹怎么了?” 莫玄炎见母亲蓦然变色,懊悔不该一时口快,道:“妈妈你先别太担心,我上来前已安顿爹爹好生休养,他性命无碍,却被教主……” 洛扬采道:“却被教主怎样?炎儿你快说啊。” 莫玄炎竭力稳住声音,道:“爹爹右臂被他弄断,从此成为残废。” 众人更是大惊,便连琴棋书画四婢只知晋无咎接任教主,而不知他与莫玄炎早有婚约,却又对莫苍维下此狠手,相互对望,一时间谁都不敢相信竟是事实,洛扬采情切关心,更是直接晕厥过去,莫玄炎赶紧单手将母亲扶住,另一只手掐她人中。 半晌,洛扬采终于悠悠醒转,道:“教主,我夫君到底做错甚么?你要对他施此酷刑?” 莫玄炎道:“他晋无咎自恃武功高强,便可为所欲为,操纵天下人的生死,不过错斩一条手臂而已,又需要甚么理由?” 瑾画听她言辞刻薄,百般讥讽,叱道:“莫少界主,你别太过分了,我们四姐妹虽只初识教主,却对教主由衷钦佩,教主身居高位而不欺弱傲下,根本不是你口中的这种人,你将教主说得不堪,我却敢断言,教主既对令尊用刑,那么令尊一定不是甚么好人。” 晋无咎满怀自责,见她肯为自己辩解,本来心存感激,听到最后一句,厉声道:“住口!” 瑾画被他又一声当头棒喝,吓得不敢再说。 莫玄炎笑颜中透满失落心寒,道:“晋大教主,是你赢了,爹爹断臂断得心甘情愿,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怨言,你有这么忠诚的贴身丫鬟,明明一无所知,也肯为你说话,我莫家被你踩在脚下,又有甚么能耐找你讨要说法?只求晋大教主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重又挽住母亲,一同转身离去,余下另一对母女与四名丫鬟紧跟在后。 晋无咎一个箭步沿墙边穿过,拦在她们身前,莫玄炎道:“怎么?看来晋教主非但不肯放过我的家人,还想把我也强行扣押?” 晋无咎深深一揖,道:“玄炎,是我失手酿成大错,本该在你面前亲自了断,可是小姐姐性命垂危,我答允你,等小姐姐平安脱险,我定会来魔界向你请罪,到时无论你要我的手臂还是性命,我都任凭处置。” 四女听他竟有偿命之念,纷纷上前两步,道:“教主。” 晋无咎喝道:“退下!” 洛扬采心乱如麻,自己素来不喜欢沈碧辰,且相信莫玄炎的眼光,见她字字句句充满恨意,却不提要回“帝喾剑”,自是对晋无咎深有余情。 眼前这个新任教主温文尔雅,可说大讨自己欢心,为何又会如他所言错手伤人?百般疑团郁结胸口,心知此间不宜多问,侧头去看莫玄炎,听她淡淡道:“妈妈,我们走。” 一干人走过晋无咎,后者下意识跟到楼梯口,再迈不开步子,目送她们隐于底层楼道,仍只原地痴痴俯望,四女见他失魂落魄,环棋想要张口,瑗琴摇头制止,示意不要打扰,环棋会意,四女并肩而立,在他身后静静相陪。 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回过神来,见四女一动不动,道:“我们也下楼罢。” 二层悄无声息,毕竟是六百丈高崖,班陆离与卓凌寒又是带伤之身,一时半刻到不了原也正常,晋无咎想起一事,道:“小姐姐这么久无人相陪,要是醒来那可怎么办?” 瑗琴道:“教主请放心,‘梧桐居’中另有两名丫鬟,但教卓夫人一醒,立时有人前来通报。” 晋无咎点头道:“原来小姐姐住的地方叫作‘梧桐居’。” 瑗琴道:“二层居室中,龙居东而凤居南,《庄子·秋水篇》有云,‘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梧桐居’便是由此得名。” 晋无咎最近这两三年间也爱读书,听瑗琴引用《庄子》,换作平日,多半要饶有兴致追问下去,此时挂念夏语冰伤情,只道:“有人看护便好,还是四位姑娘想得周到。” 四人脚下不停,继续下到底层,环棋笑道:“‘梧桐居’的丫鬟是整个二层最斯文的,不像我们四个吱吱喳喳。” 晋无咎回以一笑,道:“哪有吱吱喳喳?我看瑭书姑娘便很安静。” 瑭书这才道:“瑭书确实不善言辞,让教主见笑了。” 环棋道:“才没有见笑,你虽一声不吭,但教主早在悄悄注意你啦。” 瑗琴道:“环棋,教主与莫少界主已有婚约,怎可没轻没重开这种玩笑?” 环棋一吐舌头,道:“环棋胡言乱语,请教主见谅。” 晋无咎走在廊上,想到莫玄炎流泪模样,心口刺痛,挤出一丝笑脸,又见瑾画闷闷不乐不出一声,道:“瑾画姑娘,我两度对你吼叫,都是迫于情势,我欠玄炎太多,容不得任何人对她不敬,还请你多多包涵。” 瑾画忙道:“瑾画做得不好,被教主训斥是应该的,瑾画既知您与莫少界主的关系,往后自会拿她当作教主夫人一般看待。” 晋无咎凄然一笑,喃喃道:“教主夫人……” 第268章 青龙宝殿⑦ 说话间五人来到“王母殿”,晋无咎见这里通明宽敞,比初来乍到时见到的“月圆厅”、“珠光阁”之流大出足有一倍。 天花板倾斜弯曲,靠近门窗两边扬起,中心稍稍垂落,四角各有一根金色龙形圆柱支撑,入门对侧一排浅色窗户,碧阑低接,翠帘高悬,中心一张圆桌,铺有绸缎桌布,十六张扶手椅整齐围圈,上边各有一张毛绒绒的座垫。 瑗琴道:“‘王母殿’位处‘青龙殿’外侧,教主若不怕冷,不妨将窗户打开,让您与二位帮主一边欣赏雪景,一边品尝美食。” 晋无咎道:“我一身内力可阴可阳,自然不会怕冷,可四位姑娘身子单薄,我担心你们会吃不消。” 瑗琴浅浅一笑,道:“教主有心了,我们虽比不得您修为深厚,又没有莫少界主的阳力根基,也好歹学过一些粗浅内功,如这等天寒,我们尽可抵受得住。” 晋无咎道:“那便有劳了。” 四女推开窗户,果然一阵寒流扑面而来,通山白皑在阳光映耀下美轮美奂,“王母殿”原本重檐斗拱,与屋内龙柱交相辉映,更显雕梁映日,画栋飞云。 门口走入一人,双手各端一个精巧托盘,一为无花果干,一为各式蜜饯,瑾画道:“教主,二位帮主未到,您不肯独自用膳,先试些小吃罢。” 晋无咎早已肚腹空空,见瑾画搬出一张椅子,上前坐下,取过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入口甘之如饴,也不立时便嚼,只含在舌尖,见四女站在一旁,道:“你们也坐下吃一些。” 环棋又是一吐舌头,道:“我们不过四个丫鬟,可不敢与教主同桌共食。” 晋无咎佯怒道:“让你们坐便坐,这么不听话,可是想要违抗教主命令?” 环棋噗嗤一笑,道:“我便知道您要拿教主身份来压我们,那环棋不客气啦。” 当先抽出一张座椅。 瑗琴道:“环棋不可调皮,教主善待我们,那是我们的福分。” 环棋道:“我自然知道,姐姐你先坐。” 瑗琴轻轻嗯得一声,道:“多谢教主。” 四女先后落座,看着桌上两盘精致小食,往常这些都是拿来侍奉教主,自己便连想一想都不敢,谁知晋无咎一到,竟勒令自己平起平坐,乍惊乍喜恍如梦中,一边吃着果干蜜饯,一边慢慢放下拘谨,向晋无咎讲述关于这“青龙殿”中点点滴滴,见他始终不加约束,更开始私自闲聊。 晋无咎听她们说话轻声细语,全然不似洛婵妤那般喧哗,又见她们各不相同,瑗琴知书达理,环棋活泼可爱,瑭书温雅恬静,瑾画体贴入微,心道: “她们生得这般美丽,又各有琴棋书画才艺,任谁娶了她们,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却不知怎会来到‘青龙殿’做个婢女?不用说,定是被逼的了,回头我是该替她们多留一个心眼,让她们好好嫁了,她们本该有少奶奶的命,何必留在这里服侍别人,时时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又过小半个时辰,班陆离与卓凌寒终于跟随廉德明来到“王母殿”,四女赶紧离座站起,向三人行一福礼,道:“廉总管,二位帮主好。” 廉德明料想没有晋无咎的吩咐,她们不敢肆无忌惮,道:“怎样四个丫头,我没骗你们罢?” 环棋笑道:“廉总管是大大的好人,又怎会骗我们四个小姑娘?” 晋无咎见二人衣裳焕然一新,道:“老帮主小哥哥去看过小姐姐了罢?她还好么?” 卓凌寒道:“你小姐姐还在熟睡中,无咎你费心了,这里环境好比仙宫仙殿,便是我在蓬莱仙谷,又或在西安卓府亲自安排,也不会比这里更好。” 向四女深深一礼,道:“听闻冰儿沐浴吃住全由四位姑娘悉心照料,在下不胜感激。” 瑗琴道:“卓帮主客气了,卓帮主卓夫人是教主的亲人,自然也是我们四个的主人,还请二位帮主在‘青龙殿’安心住下,有甚么需要尽管吩咐。” 卓凌寒道:“不敢,有劳四位姑娘。” 四女抽出两张座椅,让班陆离卓凌寒入座,晋无咎道:“小哥哥,我已吩咐一切智护法和吉兴护法前往五台山,姚千龄是当世医仙,虽然战败而逃,却也没做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要二位护法能将他带回,小姐姐便有救了。” 卓凌寒道:“不错,我在上峰途中便有这个念头,正要和你商量,想不到还是慢你一步。” 说话间家仆已捧上山珍佳酿,瑾画端起酒壶,走到三人杯前,晋无咎道:“我每日要替小姐姐疗伤,不能饮酒,你替二位帮主满上便是。” 班陆离道:“不如都换茶罢,你也是为救冰儿,哪有让你忌口,我们反倒大吃大喝的道理?” 晋无咎道:“老帮主客气了,是无咎生来便不怎么好酒。” 瑗琴道: “请恕瑗琴多嘴,这壶中‘青龙碧蚁’乃是‘青龙殿’独门酿制,为天下间绝无仅有,教主这些日子滴酒不沾,待卓夫人伤愈,顿顿想喝也非难事,可二位帮主既然来到‘青龙殿’,不品尝一下实在可惜,况且二位帮主有伤在身,这‘青龙碧蚁’酿制过程中本有药材加入,适量饮用的话,不论内伤外伤皆可加速恢复。” 晋无咎笑道:“瑗琴姑娘所言甚是,老帮主,小哥哥,我们本是亲人一般,你们又何必和无咎客气?” 班陆离道:“说得老叫化子还真有些动心。” 卓凌寒道:“既然如此,有劳姑娘,我也想尽快伤愈,无咎替冰儿疗伤时,我兴许还能帮得上忙。” 瑾画笑吟吟斟满二杯,那头廉德明已命人送来上好山阳茶,三人碰杯后各饮一口,茶水滋味醇厚,酒水沁香入脾,不知不觉四五个时辰滴食未进,其间更经历生死恶斗,面对满桌美食,立时便想风卷残云。 又见四女随侍在侧,不好过于失态,耐着性子细嚼慢咽,三人皆是丐帮出身,用餐时虽只五分尽兴,吃饱后却有十分满足。 班陆离摸着肚子,道:“托无咎你的福,老叫化子这辈子还能穿到这么舒服的衣裳,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卓凌寒道:“可惜太极公不能和我们一起享用。” 晋无咎听他说起祖父,又是一阵酸楚,未敢表露出来,以免更增他的愧疚,只道:“小哥哥,既然吃饱喝足,你要不要先回房去陪小姐姐?她醒来后定然第一个想看见你。” 又道:“对了老帮主,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住处?” 卓凌寒道:“师父坚持要在我们外间席地而卧,所以没有接受家仆们的好意。” 晋无咎道:“那怎么行?” 班陆离摆手道:“老叫化子清苦惯了,住这上房本就浑身不自在,再给我软床香被,怕是鸡皮疙瘩都要掉得下来,无咎你就别费心思招呼我了,况且冰儿身子尚不稳定,万一有甚么状况,凌寒在身旁照料,我可第一时间过来喊你。” 晋无咎听他说得在理,道:“那便委屈老帮主了。” 早在三人用餐之时,廉德明已然告退,晋无咎无人使唤,只能托四女传话,命人带姚松柏入“青龙殿”,替他安排住处,瑾画领命后,手挽瑭书一并先去。 来到二层,见二人候于“龙宫”门口,一个捧一件折叠平整的月白锦袍,一个手提张开的“鸿鹄之翼”,洗得一尘不染,此外锦袍上又有青龙面具,晋无咎将面具随手放上茶几,小心翼翼收起白衣白翼,谢过一声,让二人下去。 回到房间,晋无咎看时间尚早,道:“四位姑娘,我要准备练功了,你们陪我转过这大半日,都去歇息罢。” 瑾画道:“教主打算在自己房里练功?” 晋无咎道:“我要以阳力为小姐姐续命,直到二位护法将姚千龄带回,虽然临时抱佛脚,总也聊胜于无。” 皱起眉头,不无忧心道:“小姐姐五脏六腑中的寒气便如谷外这万里冰山,我今日为她疗伤,深觉自身渺小,只怕哪一天我先力不从心,小姐姐便危险至极。” 四女武功低微,并不知此中难处,见晋无咎满脸忧色,均想他在“振音界”底层,声音却能清清楚楚传上六百丈高空,内力之强生平仅见,以他能耐竟说“力不从心”,则夏语冰伤重可想而知,瑗琴道: “教主,‘青龙殿’武学深不可测,瑗琴虽与前教主相处日短,却常见他眉欢眼笑,夸赞‘寿山不系’与‘岫岩有涯’中花样繁多,时而学些新鲜内力招式,来向我们四姐妹演示一番。” 晋无咎道:“这两处又是甚么地方?” 瑗琴道:“六层‘翼殿’中收藏有‘青龙殿’上乘武学,北翼‘寿山不系’为心法,南翼‘岫岩有崖’为招式,教主既有困惑,又急需大量内力,何不入‘寿山不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有收获,找到些速成法门,又或者事半功倍的窍要。” 晋无咎不知“翼殿”为何,并不追问,心道: “我替小姐姐运功疗伤之时,非但耗尽留存于体内的真力,更将周身气流中的温热吸收,转而借助手部六脉输给小姐姐,这才吊住小姐姐一口气,一圈下来只觉独木难支,我虽承诺一切智护法撑过七日,但是否真能撑过,我心下殊无把握,只知运功打坐,进境原也迟缓,‘青龙殿’武学渊深,我是亲身体会,别的不说,单只我在魔界听玄炎说起我教绝学,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能以双手操纵九条索刃?而我强催‘九转太极’,身上那么重的内伤,竟在冲破‘九转无极’后不药而愈,既然‘青龙殿’中有此饱学,我确该进去一探究竟。” 第269章 青龙宝殿⑧ 瑗琴见他发呆,轻声道:“教主?” 晋无咎回过神道:“那便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四女知他向来便是这般说话,这次未再与他客气,瑗琴道:“教主请。” 推开东北门,又道:“既然经过四层五层,不如走这一侧楼道。” 晋无咎不知何意,跟随她们缓步而行。 “青龙殿”四层分作东南、西北两个区域,与三层相似,红毯整洁铺设,绿墙四方围绕,晋无咎左右看看,不知是否又如三层般迷宫布局,两块中间隔有一条三人肩宽通道,左右正中各一扇紧闭大门,每扇门外各二人手持长枪相对而立。 瑗琴道: “教主,‘青龙殿’四层五层藏有佛家道家上等武学,四层东南间为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四派,西北间为崆峒、昆仑、青城、全真四派,相传有些精微内功招式在八派已然失传,却在‘青龙殿’中记载得十分详尽,魔神二界弟子,但凡资质过人、修为出众者,得教主允可后,可入内一览八派武学。” 晋无咎回想起大战前夕沈碧辰所言,嗯得一声,道:“瑗琴姑娘说的前七个门派我都知道,可‘全真’之名我前所未闻。” 瑗琴道: “全真为王嚞所创,自大定七年至金末间初传;金元之交至南宋覆灭数十年间,处处铁骑纵横,血火纷飞,生民涂炭,却正是全真鼎盛时期,全真武学更被称作天下玄门正宗;元宪宗八年,全真道在‘化胡经’斗争中失败,处境日渐艰难,于元中后期完成南北归宗;此后太祖为《大明玄教立成斋醮仪》所作御制序文中提及,‘禅与全真务以修身养性,独为自己而已;教与正一专以超脱。特为孝子慈亲之设,益人伦,厚风俗,其功大矣哉!’言明只支持正一,不支持全真,全真从此没落。” 说话时五人脚下不停,不沿东北楼道继续向上,反从四层东侧折至东南,晋无咎见这一侧墙面正中又有大门,仍是二人一动不动,眼前一行经过,竟连脑袋也不转一下,想来亦是教中规矩,守卫职责所在,不以为意,瑗琴讲述全真兴衰,他听得饶有兴味,虽对太祖文中内容似懂非懂,却未出声问及。 来到五层,又与四层相仿布置,不同处只在分作东北、西南两块,晋无咎有些明白过来,四女在四层刻意绕行,只为让自己看清五层格局,瑗琴边走边道:“五层东北间为少林武学,西南间为武当武学。” 晋无咎道:“我在四层便有此猜测。” 五层上六层每一处楼道皆有两名持枪弟子封堵,见新任教主亲临,赶紧递上油灯,躬身让路,晋无咎想要伸手,瑾画快一步接过,道:“我们便是再没规矩,也不敢让教主提灯。” 晋无咎微微一笑,由得她去。 上至六层,终于见不着向上楼阁,转为眼前一片开阔,天花板随之增高数倍,偌大空间竟无一物,除却五层通上八道楼阁,连窗户也瞧不见一扇,头顶脚下,身周墙面,竟无一处留白,所绘所雕尽是暮色山野枯枝鹎鶋,与鬼界颇有几分相似,透出一股阴森之气。 缓行至中心,南北二侧各一扇深色石门,正上方分别写有四个大字,一为“岫岩有崖”,一为“寿山不系”,铁划银钩苍劲有力,门上刻有不知甚么怪物,面相凶恶满嘴獠牙。 六层本与外间隔绝,是刻又已夜幕降临,四女虽非初次见这狰狞面目,却也忍不住心中害怕,相互间挽得更紧几分。 晋无咎道:“这里为何无人守卫?” 瑗琴道:“回教主,‘青龙殿’六层伊始,除盲仆定期清扫,仅教主与贴身侍婢来得,且我们四个只许候于外间空地。” 晋无咎点一点头,来到“寿山不系”,在门口轻轻一推,大门纹丝不动,瑗琴道:“教主,将您颈间‘青龙玉石’放入一对鼻孔凹槽之中,便能打开这机关门。” 晋无咎见门上图案两只斗大鼻孔间确有凹陷,大小刚巧能容“青龙玉石”,一经嵌入,立时开始旋转,大门中央自上而下出现一条曲状缺口,伸出右掌,“青龙玉石”又从中间脱落,稳稳落在掌心。 晋无咎走入一步,内侧布洒红粉,夹杂白蓝,每一色浅尝辄止,柔和而不刺目,竟是一条龙身廊道,通体狭长,盘曲蜿蜒,环绕而上,因恰在头顶,视线为不知几层龙道所阻,暂时找不到尽头。 从门口一眼望去,龙身尽是玉石所成,色界分明,红如鸡血,粉如桃花,此外扶手上千百盏烛灯长燃,将整间“寿山不系”照耀得恍如白昼。 晋无咎回头见四女围站一团,脸上怯色掩藏不住,道:“你们回去罢,我自己待着便是。” 瑾画道:“那怎么成?我们的职责便是跟随教主,只要您在‘青龙殿’中,我们不得自行离开,否则旁人定要说我们四姐妹无所事事,廉总管又该责备我们了。” 晋无咎沉吟道:“既然如此,你们随我一起进来。” 孰料四女连连摆手,晋无咎道:“外边一片漆黑,又尽是些妖魔鬼怪,你们看了不害怕么?” 瑾画道:“教主请放心,我们四姐妹在一起,其……其实也还好啦。” 晋无咎听她嘴上说着“还好”,却忍不住打出一个寒噤,笑道:“我在‘振音界’中听十大护法的意思,教规可由教主改动,这些又不是甚么要紧之事,进来罢。” 却见四女面面相觑,仍只不动,道:“可是还有甚么难处?” 瑗琴这才上前一步,道:“教主有所不知,我教历代教主中,确曾有过携带贴身侍婢入内的先例,可待下一任教主继位,因害怕我教绝学外流,将四名侍婢全部处死,并非我们四姐妹存心违抗,只是不想招来杀身之祸。” 晋无咎瞪大双眼,道:“简直草菅人命!究竟是哪一任的教主?” 瑾画道:“已经过世的先任教主,我们四个丫鬟不敢胡乱点评,但若每一任师尊都如教主您一般仁厚,我教又何来人人喊打?” 晋无咎得她真心赞美,不禁莞尔,轻声道:“既然除了我们,没有第六人上得六层,只要我不说,你们自己不说,哪有旁人知道?快进来罢,万一我看见甚么厉害功夫,练得忘了时间,有你们在,也好随时提醒。” 四女相视一笑,环棋道:“我便知道教主会想尽办法不让我们担惊受怕。” 其余三女亦道:“多谢教主。” 四女刚一踏入,大门又轻轻合拢,晋无咎奇道:“我甚么都没做,怎么就关上了?” 瑗琴道:“这门原是由机关开启,敞开片刻便会自行关闭,背面也是同种图案,教主任何时候想要离开,仍可以‘青龙玉石’启动。” 晋无咎道:“这机关也真是巧妙。” 环棋兀自兴奋不已,在里边蹦蹦跳跳,道:“教主,您对姑娘可太好啦,小心莫少界主吃醋。” 瑗琴道:“环棋。” 示意她又胡言乱语,平添晋无咎烦忧。 晋无咎黯然道:“玄炎恨我入骨,又怎会为我吃醋?” 瑾画道:“教主,我虽不满莫少界主以下犯上,却能看出她对您用情至深,只要好生安抚,相信定会原谅您的。” 晋无咎道:“当真会么?我犯的错忒也大了。” 瑾画道:“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教主您不三心二意,终有一日能得到莫少界主的宽宥。” 瑗琴微微皱眉,总觉瑾画此言有不敬之嫌,晋无咎却全然没有在意,喃喃道:“爷爷临终前我曾亲口允诺,此生非玄炎不娶,又怎会三心二意?” 深吸一气,又道:“瑾画姑娘说得是,眼下救小姐姐要紧,至于我和玄炎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 一想到夏语冰,心头更是沉重,长吁一气踏上龙身,见两旁扶手精雕细琢,每过五步支起一盏油灯,道:“这里无人时也要点这许多灯么?” 瑗琴知道他的意思,道:“回教主,这是长明灯,相传每一支皆能燃烧千年方灭,据说自龙祖师爷创教至今,这些灯火的确百余年间未曾熄灭一支。” 晋无咎心念一动,回想起蟠龙谷中任寰所言,道:“原来这便是任家祖先所制长明灯,也不知为何种材质,竟能这般神奇。” 瑗琴道:“《史记》有载秦始皇陵中的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矣。’另有《太平御览》引注《三秦记》云,‘始皇墓中,燃鲸鱼膏为灯。’” 晋无咎道:“瑗琴姑娘博学,无咎佩服。” 瑗琴嫣然一笑,道:“这可不敢当,要说博学,我们四姐妹中以瑭书为最,这两段文字本是她告诉我的,只因她平日里沉默寡言,瑗琴才代为转述,当日她还说过《异物志》中长长一段,我却记不下来。” 瑭书见晋无咎转向自己,道:“‘人鱼似人形,长尺余,不堪食皮,利于鲛鱼,锯材木入,项上有小穿,气从中出。秦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即此鱼也。’” 晋无咎点点头,沿龙道前行,四女则静静相随。 ~~ 【注】 ①王嚞:即王重阳,可参看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 ②元朝时期,尽管掌教者(史书记载为尹志平,却因之与《神雕侠侣》情节相悖,故不写姓名,请读者不必在意)利用宗教的号召力,为元统治者效劳,但因其影响过大,引起元统治者的猜忌,因此在元宪宗时期的佛、道“化胡经”之争中,元统治者持明显的袒佛立场,使全真道在(宪宗八年和至元十八年)佛道大辩论中两次败北,予全真道以沉重的打击全真道发展的鼎盛局面,亦随之宣告结束。 ③关于长明灯的记载,文中摘录皆为真实出处,但其原理至今尚为未解之谜,长明灯多现于古墓之中,有一种说法是其实并非千年长明,它在墓室关闭氧气耗尽的那一刻就已熄灭,考古学家在灯芯中发现白磷成分,白磷作为一种燃点很低的物质,极易发生自燃,于是在墓室重新被开启时,长明灯也被重新点燃,文中根据剧情需要,虚拟一灯千年,有违能量守恒定律之处,望读者不必计较。 第270章 初登三界① 百余步后,五人已在丈许高处,眼前出现两条岔道,左道以左、右道以右各延伸出一面凸镜悬空横置,二道又各有扶手上左右两根细长玉柱撑起一块玉石,左首刻有“鳌掷鲸吞篇一十三式”,右首刻有“白驹过隙篇一十三式”。 玉石、玉柱、玉廊围成两道门框,从这一头望去,岔道在不远处再度合为一体,晋无咎心道:“这‘鳌掷鲸吞’和‘白驹过隙’,想来便是盘龙武学内功心法,却不知又藏在哪里?” 继而又想:“我既接掌盘龙,以后也该改口,称‘我教武学’才对。” 四下找寻半晌,未见任何武学相关,惟有随意拣一道穿过。 两百步后,又再出现一道门框,刻有“强筋健骨篇二十一式”,数目虽由“一十三”增至“二十一”,四下仍无它物,晋无咎心下奇怪,见右首仍有一面凸镜平放,特意细细端详,所见通透无瑕,找不出一丝痕迹。 此后门框间隔渐长,依次有“化整为零篇三十四式”、“化零为整篇三十四式”,每道门框前总有一面凸镜,过“化零为整”后,扶手变高,左右各一篇长文。 晋无咎走马观花,见左侧墙面不乏“因缘”、“因果”、“苦集灭道”、“八正道”、“中道”、“万法皆空”、“三法印”之类字眼,与魔界中陪莫玄炎共同研习的《涅槃笔记》五分相像,右侧墙面又书有“清静无为”、“无所不容”、“以雌守雄”、“刚柔并济”等等。 五人渐步渐高,长文过后,穿越“阴阳任督篇五十五式”,行至最后一道门框,为“髓道周天篇八十九式”。 晋无咎见“髓道周天”四字,心道:“爷爷曾指点我自行打通‘任’、‘督’二脉,言明叫作‘髓道周天’,而‘髓道周天’可谓‘太极’前最后一步。” 回头看一眼来路,心下似有所悟,暗道:“如此说来,那上面……” 龙道已近尾声,从这一头看去,上层半实半空,右首西侧空处一堵矮墙,被前后灯光照得敞亮,正面红粉背面黄绿,似被一柄铡刀切割为二,天花板正中嵌有斗大一颗球状物事,泛出闪闪青光。 “寿山不系”以暖色为主,青光点缀其间,显得格外醒目,晋无咎脚下不自觉加快几分,来到龙道尽头,果见上方刻有“盘龙太极”四字,当先踏上平地。 落足处左首为东侧壁面,除此尽皆围墙,留出二人肩宽走道,一路平直,左右所刻尽是字图,左首先是“盘龙太极篇一百四十四式”。 晋无咎粗看两眼,果然是内力修练法门,人形有的盘膝,有的跪坐,有的闭目,有的睁眼,有的两手掐诀,有的掌心向天,有的口吐白雾,有的头冒青烟,动作细致入微,神情惟妙惟肖,每张刻图下方又有细小刻字,不由叹服,自语道:“我本以为只有书册,不想竟是精雕细琢。” 四女紧随其后,还道他是对自己说话,瑾画道:“教主,这些东西可还有用?” 此间本为“青龙殿”七层,层高六丈,以玉石成壁,虽与三层相仿,却只修砌二丈见高,且沿途来回规整全无岔路,未以迷宫布之。 以晋无咎此时修为,这“盘龙太极篇”不需细看小字,图案一览即明,到最后反是思索功夫的少,追忆亡者的多,待最后一式完结,伸出左手四指轻触刻痕,幽幽道: “这些皆是最近三十日间,我们为了闯谷救人,爷爷教过我的,爷爷和沈碧辰都曾提到,我教武学以佛道武学为根基,但两个人的境界天差地远,佛教会人摈除杀念,阳力入脑方可不为心魔所害,道教会人万物自然,又可容阴力于头部畅行无阻,阴阳二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些道理又岂是沈碧辰这种人所能懂得?” 四女见他抚墙沉思,心怀无尽往事,不忍搅扰,只静静站于身旁陪护。 许久,晋无咎如梦初醒,见四女如木桩般不语不动,道:“我让你们进来,原是一番好意,却教你们更加拘谨。” 瑾画道:“没有的事,能跟在教主身旁,我们一点也不觉得闷。” 再往前走,又见“天地灵气篇二百三十三式”,晋无咎见人形仰头向天,朱唇微启,造型奇特,神姿怪诞,回想起卓府一月,从未如这般修练,看看小字,却也不是甚么难事,轻轻叹得口气,摇一摇头。 二百三十三张图文过后,出口已在眼前,确然仅有七层一半宽处,剩余一半空空落落,来时北侧全无阻隔,莫说墙面扶手,便连栅栏也瞧不见一根,晋无咎道:“这一侧实在危险,四位姑娘站进去些的好。” 四女齐声道:“多谢教主关心。” 各自向内走入几步。 晋无咎仰头观顶,先前所见青光不算刺眼,却也难以逼视,心道:“这颗圆球,像极了蓬莱仙谷中,爷爷囚笼边的夜明珠。” 想到晋太极肢体半残十年禁锢,好容易等到相认,却又撒手而去,眼眶不自觉湿润。 走近中央矮墙,惊见平如镜面贯穿东西,与围墙外围尚有间隔,上边密密匝匝尽是小字,来到西墙文首,第一段写道: “予生于五台,丧考妣于孩提,为南禅包敬螟蛉之子。四岁始武。总角前熟望海、锦绣、挂月、叶斗。黄口前精翠岩。幼学会峨眉、九华、普陀吾辈,故作不胜,引其浑身解数。普陀之拳专胜九华之指,然视五台之掌作膏肓也,所谓普济不足一提。舞夕前私绘九华之天柱、莲台、芙蓉、插霄、天台、罗汉,杂以普陀之百步、千步、潮音、梵音、盘陀克之。更匿普济于翠岩,制十殿阎王。志学前再绘峨眉之剑,集三家所长,穷解紫竹入云、拂花掠影、文姬挥笔、黄莺穿柳、越女追魂,尽破玉女抽身、避青入红、西子洗面、燕子入林。及此,俯瞰四山。” 晋无咎道:“这篇文章想是龙祖师自述生平,我曾听爷爷说,我教创教祖师龙剑阁前辈乃是武学奇才,四十岁那年精通佛道内功招式,四十五岁那年融合两家武学创立我教,想不到竟是出身五台,更在二十岁前成为佛门‘四大’第一高手。” 他有所忧思,无心读完通篇,边走边道:“我既掌管我教,回头自当细看,可惜我儿时荒废太久,只最近这几年读了些书,许多语句一知半解,到时还望四位姑娘多多指点。” 环棋一吐舌头,道:“我们中属瑗琴姐姐与瑭书妹妹读书最多,教主还是只问她俩的好,我与瑾画自会跟在一旁受益。” 晋无咎道:“四位姑娘各有各的好,那便有劳瑗琴姑娘和瑭书姑娘。” 瑗琴抿嘴一笑,道:“教主但有所问,瑗琴知无不言。” 瑭书道:“瑭书也是一样。” 回入围墙,晋无咎来时只看一侧墙面,这时再看另一侧,为“日月精华篇三百七十七式”,第一张人形图下方写有“心无杂念,方可聆听花开花谢。”在先前基础上,人形又将双手小臂向外伸展,更将五指曲张,每张刻图下边配字亦增出不少,所录心法更趋精微奥妙。 晋无咎乍一看去,竟未能想得透彻,依照指引轻轻运功,试过二图,确定是为“太极”而非“无极”。 瑾画待他睁眼,道:“这篇心法,教主又有否见过?” 晋无咎道:“‘天地灵气篇’我便不曾修练,这‘日月精华篇’更要精妙几分。” 心下却道:“我以‘无极’之力,尚不能救小姐姐脱险,何况‘太极’。” 轻叹一气,向前走去。 瑗琴道:“倘若无用,要不要我们再陪教主去这背面‘岫岩有崖’?” 嘴上说得恬然,内里却生微辞,这新任教主固是谦谦君子,却也略有年少轻狂好高骛远之嫌。 晋无咎摇头道:“今日天色不早,我困得紧了,回房打坐片刻便睡。” 四女齐声道:“是,教主。” 回程中晋无咎一言不发,暗自沉吟道: “蟠龙谷中,我曾听任大哥对纤纤说过,‘青龙殿’中藏有我教武学最大秘密,这秘密指的定是‘无极’而非‘太极’,夏蓬莱冒充教主十四年之久,这里来过不下千遍,最终还是被沈墨壤打败,回想蓬莱仙谷这十余年间,夏蓬莱逼问爷爷的,自也是这‘无极’,他是小姐姐的爹爹,智计想来也和小姐姐不相上下,所不同者,只在小姐姐用于正道而夏蓬莱用于邪道,连他都不能思索出的秘密,岂能被我轻易发现?这‘寿山不系’处处透着古怪,我没有小姐姐的智慧,只有七天时间,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用的,看来惟有以眼下修为强撑。” 回入二层“龙宫”,瑾画道:“今夜还请教主将教主服留给瑾画,容瑾画稍作改制。” 晋无咎奇道:“怎么?这件衣裳我穿了不合身么?” 瑾画道:“教主是命瑾画非说不可么?倘若不是,不如先不过问,明日一早便知道了。” 晋无咎见她神神秘秘,脱去外衣递到跟前,笑道:“这又不是甚么要紧之事,拿去罢。” 送别四女,晋无咎关上房门,熄灯后来到榻上打坐,真气于“任”、“督”二脉中循行十数圈,久久意绪难平,以他今时今日根植体内三门上乘内功,倒不至内息紊乱走火入魔,睁开双眼来到外室,他暗中原能视物,捧起日间白衣白翼,稍一胡思乱想,再回神时,二物已穿在身上。 晋无咎自觉好笑,心道:“既然穿上,出去散散心也好。” 屋外鸦雀无声,抬望几眼黯淡星空,心境垂落与殿外夜幕催生诸多共鸣,并未立即跃窗而出,沿北侧长廊踱至对面西侧,不由自主沿阴森楼道而下,心道:“底层处处迷宫,我去瞎走一阵倒也不坏,走到没了方向,找个人带我上来即可。” 底层不见灯烛,反有前方缓流之声,脚下依稀一条三人肩宽走道,向左向右全无岔路,与东殿大不相同,走出四五十步,水声愈发清晰,走道变得高低不一,宽窄不一,时左时右,足底坑洼,更似踩在石子路上,辨出两侧各有一条蜿蜒溪流。 再十步后,向左延伸出一条窄短小道,通向五步开外一座丈高石洞,洞口一个黑影直立,一动不动,一双眼珠在昏暗中泛出微光,立时想起顶上守卫弟子,心道:“我走得大摇大摆,这人定是瞧见我了,看来只要我不进洞,他便不会过问,且由得他去罢。” 径直朝前续行。 第271章 初登三界②XinShuhaige.COM 前路虽然弯曲,好在仅有主道,晋无咎心中默数,沿途左首共十二处石洞,十二人无一开口,心道:“玄炎曾提过‘青龙殿’西殿十二洞,看来这里便是西殿。” 无声叹出一气。 十二处石洞后为走道尽头,面前出现一物,伸手轻触,确认为屏风门,从旁绕行而过,踏入赫然一个开阔空间,地板随之平坦,却是日间到过的方形空地,一时兴起,走西北铁阁环绕而下,来到“青龙台”。 踽踽独行于方台边缘,夜之“振音界”一片死寂,除六色群鸟密布栖息,不知有否其余生灵,晋无咎足跟支台足尖悬空,恰如日间东南侧“三花盘龙”上的莫玄炎,倾身俯首,六百丈下如与寒渊对望,冥冥中一张无尽大口,将声丝光缕悉数吞噬。 晋无咎喃喃自语道:“魔界最后那几个月,玄炎每每心事重重,便会披上青翼飞行,‘振音界’同样天高地阔,在这里散心也是一样,旁人眼中一团漆黑,我却不是全瞎全盲,只要飞得慢些,该不会撞上甚么。” 想到莫玄炎,微有刺痛,深吸一气,十四经脉中已有真流涌动,“无极”之力操纵白翼张开,带动全身离地而起。 “青龙台”下链道深垂,晋无咎心有所思,无意识环绕链道而下,不多时闻得其中一边脚步声响,起落轻盈,听来武功不弱,收回杂沓神思,心道:“这人是谁?夤夜之际来这‘白虎阁’做甚么?” 小心控制,尽可能不使气流外溢,以免惊动对方,浮空徐徐降落。 来到阁顶丈余高度,人声逐渐清晰,走路之人来到中心方形擂台,道:“嘿嘿嘿哈……” 另一人抢道:“行了行了,说罢,有甚么事?” 听语气极不耐烦,原来早已站有一人。 晋无咎心道:“这个脑子不正常的是沈墨壤,另一个是谁?若是神界中人,不必相约来这‘白虎阁’密谈,所以定是魔界中人,从他口气来看,地位不比沈墨壤低,又不是岳父大人的声音,他是洛垂文。” 日间初入“振音界”,双方先以言语对峙,洛垂文始终未有吭气,此后沈碧辰被五条“龙”索分尸,洛垂文自西南侧“三花盘龙”跃下,轮到他开口时,晋无咎又已昏死,对这个声音十分陌生,此刻于暗中心念飞转,已猜中他的身份。 沈墨壤道:“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回本尊的话。”洛垂文一声冷笑,道:“‘本尊’?沈墨壤,你是被教主那一鞭子抽傻了罢?今日一过,教中从此骤变,难道沈墨渊还认不清局势,还在做你沈家独霸六界的美梦?” 沈墨壤登时语塞,他对魔界颐指气使数月,被洛垂文几句追问,竟无从反驳,又听他道:“且不说沈碧辰一死,魔神强弱之势就此颠倒,便连新任教主,刻骨相思的也是我魔界而非你神界大小姐。” 沈墨壤道: “好,好,谋夺我兄长‘玄冥’为第一步,找寻晋家后代为第二步,指使炎儿假意允亲、实则美色相诱晋家少主为第三步,挑拨晋家少主因妒生恨、杀我沈家少主为第四步,表面相助沈家、暗中搭救晋家为第五步,你莫家这些年看似对我沈家恭顺,实则步步为营,一直在和我们作对,的确是我小瞧了你们,接下来第六步,是否该轮到婵儿对仁儿下手?” 洛垂文道:“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沈墨壤道:“这里只有咱俩,当着我的面,不必装蒜了罢?” 洛垂文道:“要是今夜约我出来,为的是这些废话,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沈墨壤见他一句说完,当真转身便走,对他背影沉声道:“洛垂文,你究竟是友是敌?” 洛垂文道:“你先入为主,既然早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沈墨壤道:“‘三花盘龙’之上,我和兄长至少能有三次机会要了老东西的命,三次都在最后关头,被一股不该有的内力或攻或守,否则老东西早就死了,还能让他们拖延到小东西突破‘九转无极’?” 洛垂文冷冷道:“你要这般说法,我还怀疑是你从中作梗。” 沈墨壤道:“怀疑我?我高高在上,已是一教之主,勾结晋家谋害沈家,于我何益?” 洛垂文道:“你好歹也已当了几个月的教主,在‘青龙殿’饱览武学,仍只和我伯仲之间,正如夏蓬莱篡位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被你一击而败?” 沈墨壤道:“你想说甚么?” 洛垂文道:“看来‘青龙殿’的秘密便只晋家知晓,你深知辰儿在世一天,仁儿便永无出头之日,这才暗中相助晋家,假他们之手除掉辰儿……” 沈墨壤大怒,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洛垂文早有准备,漆暗中双剑相格,洛垂文道:“你我打架打了也有几十年了,不管明打瞎打,都是半斤八两,不如省点力气罢。” 沈墨壤哼得一声,两柄长剑同时回鞘。 夜间“振音界”鲜有人至,二人肆无忌惮,并未刻意压低嗓门,晋无咎先是嗤之以鼻,心道:“玄炎待我一片真心,到你沈家嘴里,又成了另有所图。” 尚不及自苦,洛垂文身份得以确认,再听他们言及晋太极之死,顾不得沈墨壤更是一口一个“老东西”,握紧双拳竖耳倾听,待二人话不投机兵刃相见,嘴角微扬,心道:“逼死爷爷你俩都有份,打打,打到同归于尽才好。” 洛垂文转身道:“沈墨壤,事既至此,我本不怕告诉你,相比你沈家而言,我宁可让晋家入主‘青龙殿’。” 沈墨壤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本不怕’?说下去。” 洛垂文轻叹一气,道:“你我两家结亲在即,晋家能在以一敌万的局面下重夺我教,想来魔神二界回到平起平坐也是天意,你我何必再多执着,让两家恩怨牵连小辈?” 晋无咎心道:“洛垂文的女儿毫无家教,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几句话,说得还有几分人样,看来他那个吱吱喳喳的女儿是许给了沈墨壤的儿子,即是那个甚么‘仁儿’,管他是谁,沈家除了碧痕,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好人?” 沈墨壤道:“我对兄长向来敬重,今日‘三花盘龙’便只五人,我与兄长巴不得那老东西早死,小东西内力虽强,却不可能在十大护法围攻之下,传到十丈之高。” 洛垂文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似有相同感觉,难道是妹夫?” 沈墨壤道:“嘿嘿嘿……咳咳……沈莫两家在这‘白虎阁’从小打到大,相互间知根知底,你莫家内力本就不如我沈家,莫苍维重拾阳力,满打满算不过八年,今日那股内力,洛垂文,那可是四十年上下修为。” 是日腊月廿六,洛垂文再过五日四十一岁,听他阴阳怪气暗有所指,道:“今日那两剑,我可刺得半点不比你浅,我若当真是如你所言,‘毕方’那一剑,你又如何解释?” 沈墨壤道:“这便是我看不透你……”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喝道:“谁?” 却是半空中袭来阴风叫嚣,只脱口一字,各自伸手一抓,掌心所触空空如也,再竖耳细听,又复空有寂然。 二人心头大骇,全身汗毛直起,抬眼黑天摸地,难言适才一刻是否同时见鬼,扭头背向快步而走,甚至不及相互道别。 这突如其来的鬼影自是晋无咎,他日间见到晋太极尸身上的“毕方剑”,不由分说卸去“剥复双剑”两条右臂,其后只因挂念夏语冰伤势,而不得不在心头强行按下,直至亲耳听见原来脚下二人方为真凶。 一时间怒不可遏,随头部左侧“天柱”、“玉枕”、“络却”、“眉冲”、“五处”、“曲差”六穴刺痛,“易筋经”自然启动,将刺痛分至各脉,他虽未有“复归龙螭”在手,无从施展无招索刃,但“降龙十八掌”同样驾轻就熟,一个俯冲,便欲结果二人性命。 眼看两掌已在二人天灵盖上尺许,日间莫玄炎的声音回旋耳畔:“我莫家被你踩在脚下,又有甚么能耐找你讨要说法?只求晋大教主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又再浮现沈碧痕乍见兄长惨死,直接晕厥过去的画面,强自收招,扑腾两下“鸿鹄之翼”,二人虽是魔神二界一流高手,却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待得一抓到底,晋无咎早已悬浮归位。 晋无咎乍然得闻真相,心如乱麻,十四经脉中的真气左突右撞,身体随之东倒西歪,直至失足而落才算回过神来,下坠中极力镇定,将“鸿鹄之翼”完全撑开,再飞回“青龙台”时,已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觉间于鬼门关走过一个来回,整个人反而空明清透,心道: “爷爷最后这段时日便只两个心愿,一是救出小姐姐,一是重整我教,眼下小姐姐危在旦夕,天大的事都先搁在一边,明日一早,我将教务交代下去,便入‘寿山不系’闭关修练,至于沈墨壤洛垂文,还有夏蓬莱夏昆仑,便让他们多活七日,七日之后,所有伤害过爷爷的人,我一个一个收拾过来,我和玄炎的婚约总是化为乌有,玄炎命苦,受‘两仪’之害,不过剩下十年阳寿,她自可不嫁给我,我却不会自毁承诺,我孑然而来了无牵挂,十年后玄炎撒手,我一刻不会逗留,多几人恨我又有何妨?” 一声鼻孔出气,不知悲哼还是苦笑,沿原路回至“龙宫”内间,脱下白衣白翼挂上木架,四仰八叉钻入被窝。 这一日历经剧斗,承受永别,跨越生死,惊闻真相,后脑一旦贴枕,困顿席卷而来,不多时已入梦境,诸如床榻柔软,棉?飘香,甚至未得脑中一闪而过。 ~~ 次日清晨,晋无咎睡个大饱,起床后神清气爽,稍作收拾,打开西南侧房门,瑗琴与环棋已候于棋室,齐声道:“教主早。” 晋无咎道:“二位姑娘早,瑭书姑娘和瑾画姑娘呢?” 瑗琴道:“回教主,我们不知您从哪边出来,她二人候于东南书室。” 晋无咎又去打开另一边房门,果见瑭书与瑾画俏生生站在门口,再回头时,见环棋呆望床铺泪光盈然,奇道:“环棋姑娘怎么了?” 环棋道:“教主又将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我们四个除了游手好闲,整日里甚么也做不成。” 晋无咎这才想起昨日答允的事,怕她当真哭啼,赶紧再将被褥抖乱,又朝拖鞋上轻踢一脚,道:“好了好了,拿去收拾罢。” 环棋立时破涕为笑,道:“谢教主。” 晋无咎苦笑道:“怕了你了。” 环棋道:“那也要教主疼爱我们才行,换作旁人,环棋可不敢放肆。” 第272章 初登三界③XiNShUHaiGe.CoM 瑾画递上青色教主服,晋无咎穿上后,见双肩各被绣上一个吊环,知她留意到昨日初见,“复归龙螭”吊于扣环之中,出浴更衣后变作缚于腰间,道:“瑾画姑娘有心了。” 将“龙”、“螭”二索分别围绕数圈后穿环而过。 瑾画见他两条索刃随步伐移动前后摇摆,整个人更增玉树临风英气勃勃,笑吟吟道:“教主,清洗物事已在外间给您放好,待洗漱完毕,我们陪您去用早膳。” 餐后,晋无咎吩咐廉德明交代下去,由十大护法和西殿十二洞主暂代日常教务,严令六界界主约束教众,夏语冰疗伤期间,自己无暇它顾,凡盘龙教众切不可出谷生事,免与外界武林多起摩擦。 待廉德明领命而去,晋无咎回到房中打坐,两个时辰内无人搅扰,运功后伸个懒腰,筋骨一阵舒适,肩腰酸疼仍在,深吸几气,略感体虚力乏,的确前一日过于操劳,一宿之眠难以尽补。 正午“王母殿”又是珍馐美味,卓凌寒却未下楼,班陆离与晋无咎吃到一半,一个女子匆匆赶来,认得正是“梧桐居”中的丫鬟,晋无咎知道夏语冰寒气发作,扔下碗筷便走。 “梧桐居”仅内外两间,晋无咎拨帘而入,立觉火盆将室内烘得暖如阳春,卧床两边窗户紧闭,夏语冰面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卓凌寒虽在身后输入内力,无奈杯水车薪。 另一个丫鬟身形瑟缩,依从吩咐未有下跪,却能看出吓得不轻,姚松柏站于一旁摇头叹息,晋无咎见左右两个火盆间两张蒲团,道:“小哥哥,先将小姐姐扶到蒲团上。” 盘龙“无极”一经启动,屋内立转严寒,四女跟至内间,耳畔呼啸风声,眼前滴水成冰,班陆离轻声道:“姚大夫和姑娘们身子单薄,先去外边等候罢。” 姚松柏与两名丫鬟依言走出,琴棋书画四婢却齐齐摇头,见晋无咎双掌前推五指紧并,全身内力源源外流,扬襟散发置身于霜凝雾冻之中,班陆离与卓凌寒内功深厚,运力相抗尽可抵受得住,四女修为粗浅,冷得耸肩收背,晋无咎却额间冒汗,头顶白烟缭绕。 再过片刻,晋无咎眉头仍不见舒展,“复归龙螭”却显出湛蓝光点,脱环而出,“龙”、“螭”二索如自生手足,分别探入身旁两个火盆,旁观六人不明所以,见蓝点渐渐泛红,突又返蓝,再徐徐变红后眨眼变蓝。 如此循环往复恰好十次,夏语冰俏脸终于恢复一丝红润,闭合眼睑出现丝微抖动,轻启薄唇中轻吐道道热气,在刺骨室内一消而散,“复归龙螭”线点光芒猛然加剧,两度红蓝后随清脆一声“噼啪”恢复黯淡。 夏语冰这才睁开眼来,晋无咎身子却朝右侧倾斜,右掌一撑,竟而撑之不住,扑通摔倒。 四女齐声道:“教主!”上前想要扶他手臂,惊觉触手如雪窖冰天,下意识脱手后又赶紧抓住,又道:“教主,您要不要紧?” 卓凌寒见他筋疲力尽,比前一日“振音界”中更要虚弱,道:“无咎!” 姚松柏闻声而入,道:“教主,我替你把一把脉。”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摆一摆手,道:“姚前辈不必担心,我没事,你先看小姐姐怎样,今日怪我疏忽,明日可不会如这般费劲,我先去热水中浸泡回温,晚些再和你们详说。” 轻轻挣脱四女后勉力自行起身,道:“你们带我前去‘戏水塘’,我不认得路。” 四女见他两颊发紫,唇舌僵硬,已然口齿不清,不敢多言,道:“是。” 夏语冰见“复归龙螭”瘫软在地,盆内银霜碳远未燃尽,火光却已尽灭,非但如此,上边覆盖厚厚一层晶石,道:“凌寒哥哥,你忍心教无咎每日无谓损耗么?夏家已然亏欠晋家这许多,你再不制止,我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去见太极公?” 卓凌寒泪如泉涌,一个字说不出口,见二人端来新的火盆,赶紧将夏语冰扶到床上。 班陆离道:“乖儿媳,你无论如何要撑到护法把姚千龄带回来,否则以无咎性子,没尽全力便眼睁睁看你死去,他这一生都要责怪自己。” 卓凌寒正不知如何劝慰,听班陆离说来,连连点头,只盼夏语冰能打消赴死之念。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是,班师父。” 班陆离道:“你也不必为难凌寒,无咎的武功你在高处看得清楚,他要坚持救你,当今天下还有谁能阻止得了?” 晋无咎洗浴良久,终于不再哆嗦,走出“戏水塘”,恰见一人上前,行礼道:“教主,人界任少界主携夫人上‘青龙殿’,现下正在北门求见教主。” 四女始终候于“戏水塘”门口长廊,听闻此言相顾迟疑,瑗琴道:“‘青龙殿’素来不接见中峰下峰弟子,昨日教主下令召见妖界姚松柏,那是事出有因,人界少界主夫妇忽然到访,并且还是魔界放行,教主,莫少界主对您误解甚深,此事不可不防。” 晋无咎道:“瑗琴姑娘多虑了,任大哥和纤纤是我的好朋友,纤纤更是小姐姐的堂妹,她们的父亲,便是仙界那对孪生界主,至于你说的魔界放行,玄炎绝非不通情理之人,她知道纤纤关心堂姐,又怎会横加阻拦?” 转向报讯之人,道:“将他们直接带上二层‘梧桐居’,我在小哥哥小姐姐处恭候大驾。” 那人道一声是,转身而去。 回入“梧桐居”中,班陆离第一时间将“复归龙螭”递上,晋无咎双手接过。 夏语冰尚未睡下,卓凌寒坐在床头喂她喝着甚么,晋无咎见她气色还好,微觉心安,道:“姚前辈,小姐姐今日没事了罢?” 姚松柏道:“卓夫人通透豁达,我便直言了。” 夏语冰道:“姚前辈请讲。” 姚松柏道:“卓夫人得到教主的内力,又可多维持十二个时辰,可是教主,今日你比昨日力弱几分,明日又该如何?” 班陆离道:“是啊无咎,我看你刚才差点没能坚持下来,你却说是疏忽,明日你又有甚么更好的法子?” 晋无咎道:“我初通‘无极’,可将气流寒暑分隔,‘梧桐居’虽然温暖,却过于狭小,我适才运功过半,临近尾声时忽然发现再无热力可用,又不能出声提醒,万幸这内间还有两个火盆。” 卓凌寒两眼放光,道:“如此说来,是否明日我们换在一个宽敞些的地方,身旁再多生些火盆,你便可轻松一些?” 晋无咎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情急之下自然催动真气,引‘复归龙螭’进入火盆,将火烧之热导入体内,流经十四经脉,转成阳力为小姐姐所用。” 转向姚松柏道:“姚前辈,如若此法当真可行,小姐姐也算得救,不是么?” 姚松柏见卓凌寒晋无咎同时瞧向自己,目光中满是殷切,只盼自己能点一点头,反倒是夏语冰一脸释然,轻叹一气,道: “属下昨日依教主之命上‘青龙殿’,从妖界带了七日所需骨皮、葳蕤、山药、石斛、细辛、甘草、附子、桂心、茯苓、山茱萸、钟乳粉,于驱除卓夫人体内阴寒微有疗效,更托妖界弟子宰杀公羊,取其肾以加强药效,倘若七日之内,二位护法确能带回少界主,则教主所言,的确不失为权宜之计。” 晋无咎听他话中有话,道:“那七日后呢?” 姚松柏道: “寒气一旦进入五脏六腑,则无可化解无可根除,教主固然是以上层内力压制住这股寒气,却也使得它成为卓夫人的一部分,十二时辰后由阳转阴,便等同于抱薪救火,如此日复一日,七日之内,寻常屋子已难够用,十五日内,怕要在‘振音界’生满火堆才行,三十日内……” 晋无咎见他欲言又止,道:“三十日内怎样?” 姚松柏道:“倘若连少界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三十日内,纵是烧了整座盘龙峡谷,也难救回卓夫人一命。” 正说到此,任寰与纤纤由家仆引入“梧桐居”内间,简单行礼过后,卓凌寒将床边空位让给纤纤,姐妹俩血脉相连,虽只初初相认,却四手紧紧握住,眼神言辞满是默契。 又一人在廊上求见,报称鬼界处理尸首完成,经由人魔二界弟子层层上传,询问晋无咎是入鬼界替晋太极盖棺,还是由弟子将棺车推来,晋无咎道:“‘青龙殿’地处六百丈高峰,加之天降大雪山路湿滑,哪有要鬼界弟子上来的道理?自是我下山一趟。” 待那人告退,晋无咎道:“我想去‘青龙殿’北门,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瑾画道:“教主,要不要知会二位帮主一声?” 晋无咎摇头道:“小姐姐对爷爷之死满是愧疚,我这一说,小姐姐多半要随我下山,她的身子哪还经得住折腾?爷爷走时满脸微笑,可说没有遗憾,他泉下有知,定能明白小姐姐的心意,那便够了。” 瑾画并不知晓其间关联,接不上话,只道:“是。” “青龙殿”北门距离“王母殿”不远,晋无咎心事重重,无暇分神去记脚下地形,走得半晌似有二人齐道“见过教主”,他也未曾留意,只漫不经心嗯得一声,直至眼前转亮身周转寒,这才察觉已不知不觉来到照壁以外。 这一日又再白雪纷飞,远远眺去,眼中尽是峰高云绕,雾重絮繁,回首又见“青龙殿”通体青光,雕阑玉砌,丹楹刻桷,半空中凸起一块,顶部为之遮挡,晋无咎想起一事,指向凸处,道:“那里可是‘寿山不系’?” 瑗琴道:“正是,‘青龙殿’顶部乃是龙头,面朝东方,南北‘岫岩有崖’、‘寿山不系’恰如一对龙翼,‘翼殿’之名由此而来,只不过要从东西两侧看去方是如此,站在这里则瞧不出甚么。” 晋无咎微微点头,见低处龙凤门上一张牌匾,上行四个大字“青龙宝殿”,下行一个小字“北”,回到眼前近处,照壁由彩色琉璃砖砌成,上有蟠龙九条,背负风景如画的山石、云气、海水,有的拨风弄雨,有的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各具姿态。 此外正脊、垂脊、筒瓦处更有小龙不计其数,大小龙形与山明水秀融为一体相映成趣,既富丽堂皇,又和谐流畅,其壁面之豪华,构图之巧妙,工艺之精湛,实令叹为观止。 晋无咎道:“外边寒冷,四位姑娘请回罢。” 瑾画奇道:“教主初来乍到,我们理当陪同。”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有‘鸿鹄之翼’,来回飞行,你们虽是一番好意,却不免给我添乱。” 四女各自对望一眼,瑗琴道:“既然如此,我们在‘青龙殿’静候教主归来。” 说着递上一物,却是青龙面具,道:“教主不妨戴上这青龙面具,或可省去一些麻烦,教中弟子众多,未必人人认得出您,却人人认得出它。” 晋无咎道:“不必了,我只想去看看爷爷,还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瑗琴收回面具,又道:“盘龙峡谷六道谷口,每一道皆有炸药掩埋,请教主切勿靠近。” 第273章 初登三界④ 晋无咎应允一声,见八只明眸写满关切,心下感激,想请四女先行离去,却知决计不肯,不欲她们在风里多耽,双翅扬起,自崖顶轻盈纵出。 外侧直下又是一番景象,眼见谷外白峰茫茫一片,可惟独谷内正峰草木葱郁花叶繁盛,漫天鹅毛洋洋洒洒,竟是遇之则无,半点累不起来,晋无咎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情不自禁寻思初出“蓬莱仙境”那个冬日,谷底铁笼中晋太极全身发热,十丈以内不见积雪。 现下想来,多半是因琵琶骨被穿,致使内息紊乱,而呈阳盛阴衰之势,其时自己学艺未成,常常躺在身旁取暖,一晃三年过去,好容易等到祖孙相认,却又阴阳永隔,心道:“爷爷身为我教教主,本该在‘青龙殿’中地位尊崇,却不知为何会被夏家害成这样?” 想到夏氏兄弟,又想到夏语冰与纤纤,一时间心乱如麻。 西北鬼界恰在前一日入谷途经的陵园一角,晋无咎飞至近旁,见一条宽敞主道依附山体而上,沿途引申无数岔路,通向一个个山洞,每个洞口边角凹凸嶙峋不加修整,各有两名身穿橘色教服的鬼界弟子把守,洞内阴暗,不知其中有些甚么。 晋无咎循主道于山脚驻足,归氏父子三人已在最大一个洞口等候,见他到来齐齐上前行礼,晋无咎道:“三位不必客气,这便带我去看爷爷罢。” 归翊道:“教主,请恕属下疏忽,鬼界向来暗中视物不用灯烛,属下已命弟子过‘玄武阁’向妖界借取,却不想你们来得这么快,教主若不嫌弃,可在洞口亮光处品些茶水。” 晋无咎曾于鬼界来回,知他所言非虚,道:“不打紧,我独居山林十年有余,虽不如你们目光锐利,五感也比常人强出不少,归界主尽管带我入内,爷爷出谷安葬在即,我虽瞧不清楚,能在身旁多待片刻,那也是好的。” 归翊听他说得动情,道:“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心念一动,又道:“你说我们?除了我还有谁?” 归翊道:“墨渊先生和沈少界主已入内多时,此刻正陪在沈少界主的棺木前。” 晋无咎听他两次提及“沈少界主”,随即明白过来,前者为沈碧痕,后者为沈碧辰,喃喃道:“碧痕也来了……” 归翊却似没有听见,道:“教主请随我来。” 洞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晋无咎扭头四顾,只看到归氏父子三双眼睛,暗暗苦笑道:“我在鬼界勉强辨得清路,也是因为鬼界弟子无处不在,他们常年生活在这种地方,想是生来双目含光,我却在他们面前说自己五感强于常人,当真贻笑大方。” 四人脚步不快,归氏父子不住出声提醒,鬼界每个大洞中又有小洞,好比寻常房子大屋中又有小屋,一时左折右拐,一时又有台阶,除了脚下坑洼不平,倒也不算难走。 如此走出六七百步,里边似有男子说话,依稀是沈墨渊的嗓音,晋无咎内力最强当先闻得,低声道:“停。” 归氏父子立时会意,站于原地不动。 只听沈墨渊道:“好些了没?” 沈碧痕道:“我没事了,爹爹你尚未复元,别再为女儿损耗真气。” 沈墨渊道:“不碍事,我第一次来到这鬼地方,不想竟甚么也没有。” 晋无咎心下大奇,暗道:“沈墨渊输入真气给碧痕做甚么?难道昨日乱战,碧痕被人打伤?” 听沈墨渊言语间甚是关切,暗想他对旁人出手狠辣,可说到舔犊之情,毕竟天下父母一般无二。 又听沈墨渊道:“可惜爹爹两年来日修夜练,又将阴力练成,无从减轻你的痛苦,要是早知沈家所图一切终如竹篮打水,不如当时便将更多心思放在你的身上,将你一身阴力化去,也可让你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免受这许多苦楚。” 晋无咎黑暗中微微冷笑,心道:“‘所图一切终如竹篮打水’,你沈家也有今日。” 沈碧痕道:“爹爹千万别这么说,习武终究强身,女儿不过是比寻常姑娘怕冷一些,却不如她们那般体弱多病。” 沈墨渊道:“爹爹纵横半生,最后落得个残废收场,总算还有你母亲与你相陪,如此平平过完一生,也不知叫不叫作善终。” 晋无咎听他语意不无欣慰,语气却满是凄凉,心道:“碧痕阴冷体质,在这没有火盆的鬼界棺室之中,确是难为她了,看来沈墨渊是以阳力助她回暖,却因断去一臂元气大伤,行至半途便力不从心。” 念及沈碧痕待自己真心一片,自己却伤他父亲杀他兄长,立时想以自身之力助她驱寒,转而又想,夏语冰生死未卜,自己内力半点浪费不得,沈碧痕虽然瑟瑟发抖,好歹于性命无碍,耐住性子没有上前。 沈碧痕轻叹一声,道:“女儿虽然没为沈家做过甚么,却不是不关心爹爹哥哥,可惜爹爹一身修为,也不知到头来便宜了谁。” 沈墨渊道:“这一层你却不必担心,爹爹一身阴力虽存于‘玄冥’之中,这天下间却无第二个人盗得走它,即便你的叔叔也做不到,只要‘玄冥’重见天日,爹爹内功便有希望回到当初。” 沈碧痕道:“女儿不懂,为何爹爹可以,旁人却不可以?” 沈墨渊道:“这本是沈家一脉单传的上乘内功,须得双方配合一出一入方能做到,临敌可说没有半点用处,爹爹杀过这许多人,却一次没能用上,只在练功时拿自己的内力尝试,至于旁人,便是肯将内力给你,你亦只能化解不能汲取,否则两道真气在体内岔乱不能相融,片刻便要了性命。” 沈碧痕道:“原来如此,女儿这便放心了,爹爹,女儿今日在哥哥棺前立誓,一定替您寻回‘玄冥’。” 沈墨渊叹道:“爹爹已痛失爱子,膝下只剩你一个,不想你再以身犯险,至于‘玄冥’本是爹爹之物,爹爹自会想别的法子。” 沈氏父女声音本是从右前方传来,聆听间左前方透出一丝光亮,归翊道:“教主,弟子从妖界借到油灯了。”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走罢。” 往右前方五步,归氏兄弟似是拉开一道闸门,沈墨渊道:“甚么人?” 听声音甚是警觉。 归翊道:“墨渊先生,沈少界主,是教主来见祖父最后一面。” 沈墨渊先是一惊,复转镇定,淡淡然道:“属下见过教主。” 又道:“碧痕。” 沈碧痕会意,亦在暗中道:“属下见过教主。” 晋无咎道:“碧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必见外。” 却只字不提沈墨渊。 过得片刻,鬼界弟子手提油灯来到棺室,将里头照亮,晋无咎见室内形状怪异,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墙面极不平整,张贴尽是白色纸条,上边写画不知甚么古怪文字符号。 回想初入魔界,曾先于鬼界中徒步走过“十殿阎王”,并不以之为奇就,见这一室虽然丑陋,却打扫得清爽干净,两具棺木并排置得安稳,棺盖并未合上,竖于墙边。 沈氏父女站于外侧棺前,想是鬼界弟子临走前已然告知,里边装着沈碧辰一具尸身与沈墨渊一条断臂,晋无咎心道:“沈碧辰作恶无数,到死竟和爷爷放在同一间棺室,真是便宜他了。” 径自走到内侧,只朝沈碧痕看得一眼,对一生一死父子二人不闻不问。 鬼界弟子手提油灯缓缓走入,先将外侧棺木照亮,棺室中登时空气凝固。 只听几口冷气倒抽过后,沈碧痕尖声叫道:“哥哥!不——” 晋无咎被她吓了一跳,走到她的跟前,道:“碧痕你怎么了?” 顺她惊怖视线朝棺内看去,不由瞳孔张大,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 眼前沈碧辰分作五块,虽勉强聚而为一,撕裂处寿衣仍有凹陷,仔细看来清晰可辨,前一日鬼界弟子在“振音界”中已将尸身拼合,这幅画面可说见过一遍,沈碧辰宛若女子般的肌肤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全身枯萎。 沈碧痕伸出颤抖食指,在沈碧辰脚背处轻轻一碰,小趾竟如烟灰一般散落,一阵惊惶悲怒涌上心头,道:“哥哥!怎么会这样?哥哥!” 沈墨渊道:“辰——儿——” 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中已透满绝望无助,听似极力压抑,却将全身之力倾注于这两个字上。 晋无咎一把抢过油灯,来到内侧棺前,见晋太极肤色如常,一双眼睛虽已无法睁开,脸上神情却十分平静祥和,伸手在他寿衣上轻捏几下,除却尸身本该有的僵硬,并无其余异状,心下稍安,来到沈碧痕身旁。 沈墨渊咬牙道:“处理辰儿尸身的鬼界弟子在哪里?” 归翊对二子道:“去把函英函戟叫来。” 又对借灯乍到的弟子道:“你也去。” 那弟子早已吓得傻了,闻言如得大赦,道:“是,是。” 一溜烟没了影。 不多时,归氏兄弟带着两名弟子到来,正是处理沈碧辰尸身的涂函英与阎函戟,二人一路上听归氏兄弟说及此事,初时不敢相信,惴惴来到沈碧辰棺前,见尸身竟成这副景象,直吓得魂不附体,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徒儿当真不知。” 沈墨渊听声音正是带自己进入棺室的二人,森然道:“安顿辰儿的,可是你俩?” 二人继而转向沈墨渊,仍是额尖触地不起,涂函英道:“求墨渊先生饶命,我俩对天发誓,今日我俩将沈师兄放入之时,尸身尚自完好无损,却不知,却不知怎会这样。” 沈墨渊道:“将辰儿放入之时,尸身完好无损,那我们进入这棺室之时又如何?” 涂函英道:“这……我俩将墨渊先生和沈少界主带入后,便,便离开了,未曾朝棺内确认。” 脑袋贴地微转,又问身旁阎函戟道:“师弟,你确认过么?” 阎函戟道:“我,我也没有。” 沈墨渊一瞬间由悲转怒,一只左手握得格格作响,道:“连死人都不放过,这样的东西,鬼界养来何用?” 五指摊开时,掌心已透出红光,归翊早已看出他杀心尽露,可发生这样的事,鬼界实在难辞其咎,他对弟子素来宽厚,这时却难出一言求恳。 眼见沈墨渊一掌要将二人震毙,身后“噼啪”之声随闪烁光亮传来,已被一条细刃缠住,登觉一道似厚似薄的气流环于左腕,将自身内力尽数侵吞,再难前进半分,只听晋无咎在身后冷冷道:“沈墨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教主?” 沈墨渊道:“辰儿尸骨未寒,又被这两个畜生害成这样,难道教主还要维护他们?” 晋无咎道:“真相尚未查明,你出于一时激愤痛下杀手,神界身处上峰,这便是你们的行事作风?” 沈碧痕道:“教主说得冠冕堂皇,然则我爹爹一条手臂是怎么断的?教主对我家人下手之时,又有没有查明真相?” 第272章 初登三界③ 瑾画递上青色教主服,晋无咎穿上后,见双肩各被绣上一个吊环,知她留意到昨日初见,“复归龙螭”吊于扣环之中,出浴更衣后变作缚于腰间,道:“瑾画姑娘有心了。” 将“龙”、“螭”二索分别围绕数圈后穿环而过。 瑾画见他两条索刃随步伐移动前后摇摆,整个人更增玉树临风英气勃勃,笑吟吟道:“教主,清洗物事已在外间给您放好,待洗漱完毕,我们陪您去用早膳。” 餐后,晋无咎吩咐廉德明交代下去,由十大护法和西殿十二洞主暂代日常教务,严令六界界主约束教众,夏语冰疗伤期间,自己无暇它顾,凡盘龙教众切不可出谷生事,免与外界武林多起摩擦。 待廉德明领命而去,晋无咎回到房中打坐,两个时辰内无人搅扰,运功后伸个懒腰,筋骨一阵舒适,肩腰酸疼仍在,深吸几气,略感体虚力乏,的确前一日过于操劳,一宿之眠难以尽补。 正午“王母殿”又是珍馐美味,卓凌寒却未下楼,班陆离与晋无咎吃到一半,一个女子匆匆赶来,认得正是“梧桐居”中的丫鬟,晋无咎知道夏语冰寒气发作,扔下碗筷便走。 “梧桐居”仅内外两间,晋无咎拨帘而入,立觉火盆将室内烘得暖如阳春,卧床两边窗户紧闭,夏语冰面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卓凌寒虽在身后输入内力,无奈杯水车薪。 另一个丫鬟身形瑟缩,依从吩咐未有下跪,却能看出吓得不轻,姚松柏站于一旁摇头叹息,晋无咎见左右两个火盆间两张蒲团,道:“小哥哥,先将小姐姐扶到蒲团上。” 盘龙“无极”一经启动,屋内立转严寒,四女跟至内间,耳畔呼啸风声,眼前滴水成冰,班陆离轻声道:“姚大夫和姑娘们身子单薄,先去外边等候罢。” 姚松柏与两名丫鬟依言走出,琴棋书画四婢却齐齐摇头,见晋无咎双掌前推五指紧并,全身内力源源外流,扬襟散发置身于霜凝雾冻之中,班陆离与卓凌寒内功深厚,运力相抗尽可抵受得住,四女修为粗浅,冷得耸肩收背,晋无咎却额间冒汗,头顶白烟缭绕。 再过片刻,晋无咎眉头仍不见舒展,“复归龙螭”却显出湛蓝光点,脱环而出,“龙”、“螭”二索如自生手足,分别探入身旁两个火盆,旁观六人不明所以,见蓝点渐渐泛红,突又返蓝,再徐徐变红后眨眼变蓝。 如此循环往复恰好十次,夏语冰俏脸终于恢复一丝红润,闭合眼睑出现丝微抖动,轻启薄唇中轻吐道道热气,在刺骨室内一消而散,“复归龙螭”线点光芒猛然加剧,两度红蓝后随清脆一声“噼啪”恢复黯淡。 夏语冰这才睁开眼来,晋无咎身子却朝右侧倾斜,右掌一撑,竟而撑之不住,扑通摔倒。 四女齐声道:“教主!”上前想要扶他手臂,惊觉触手如雪窖冰天,下意识脱手后又赶紧抓住,又道:“教主,您要不要紧?” 卓凌寒见他筋疲力尽,比前一日“振音界”中更要虚弱,道:“无咎!” 姚松柏闻声而入,道:“教主,我替你把一把脉。”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摆一摆手,道:“姚前辈不必担心,我没事,你先看小姐姐怎样,今日怪我疏忽,明日可不会如这般费劲,我先去热水中浸泡回温,晚些再和你们详说。” 轻轻挣脱四女后勉力自行起身,道:“你们带我前去‘戏水塘’,我不认得路。” 四女见他两颊发紫,唇舌僵硬,已然口齿不清,不敢多言,道:“是。” 夏语冰见“复归龙螭”瘫软在地,盆内银霜碳远未燃尽,火光却已尽灭,非但如此,上边覆盖厚厚一层晶石,道:“凌寒哥哥,你忍心教无咎每日无谓损耗么?夏家已然亏欠晋家这许多,你再不制止,我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去见太极公?” 卓凌寒泪如泉涌,一个字说不出口,见二人端来新的火盆,赶紧将夏语冰扶到床上。 班陆离道:“乖儿媳,你无论如何要撑到护法把姚千龄带回来,否则以无咎性子,没尽全力便眼睁睁看你死去,他这一生都要责怪自己。” 卓凌寒正不知如何劝慰,听班陆离说来,连连点头,只盼夏语冰能打消赴死之念。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是,班师父。” 班陆离道:“你也不必为难凌寒,无咎的武功你在高处看得清楚,他要坚持救你,当今天下还有谁能阻止得了?” 晋无咎洗浴良久,终于不再哆嗦,走出“戏水塘”,恰见一人上前,行礼道:“教主,人界任少界主携夫人上‘青龙殿’,现下正在北门求见教主。” 四女始终候于“戏水塘”门口长廊,听闻此言相顾迟疑,瑗琴道:“‘青龙殿’素来不接见中峰下峰弟子,昨日教主下令召见妖界姚松柏,那是事出有因,人界少界主夫妇忽然到访,并且还是魔界放行,教主,莫少界主对您误解甚深,此事不可不防。” 晋无咎道:“瑗琴姑娘多虑了,任大哥和纤纤是我的好朋友,纤纤更是小姐姐的堂妹,她们的父亲,便是仙界那对孪生界主,至于你说的魔界放行,玄炎绝非不通情理之人,她知道纤纤关心堂姐,又怎会横加阻拦?” 转向报讯之人,道:“将他们直接带上二层‘梧桐居’,我在小哥哥小姐姐处恭候大驾。” 那人道一声是,转身而去。 回入“梧桐居”中,班陆离第一时间将“复归龙螭”递上,晋无咎双手接过。 夏语冰尚未睡下,卓凌寒坐在床头喂她喝着甚么,晋无咎见她气色还好,微觉心安,道:“姚前辈,小姐姐今日没事了罢?” 姚松柏道:“卓夫人通透豁达,我便直言了。” 夏语冰道:“姚前辈请讲。” 姚松柏道:“卓夫人得到教主的内力,又可多维持十二个时辰,可是教主,今日你比昨日力弱几分,明日又该如何?” 班陆离道:“是啊无咎,我看你刚才差点没能坚持下来,你却说是疏忽,明日你又有甚么更好的法子?” 晋无咎道:“我初通‘无极’,可将气流寒暑分隔,‘梧桐居’虽然温暖,却过于狭小,我适才运功过半,临近尾声时忽然发现再无热力可用,又不能出声提醒,万幸这内间还有两个火盆。” 卓凌寒两眼放光,道:“如此说来,是否明日我们换在一个宽敞些的地方,身旁再多生些火盆,你便可轻松一些?” 晋无咎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情急之下自然催动真气,引‘复归龙螭’进入火盆,将火烧之热导入体内,流经十四经脉,转成阳力为小姐姐所用。” 转向姚松柏道:“姚前辈,如若此法当真可行,小姐姐也算得救,不是么?” 姚松柏见卓凌寒晋无咎同时瞧向自己,目光中满是殷切,只盼自己能点一点头,反倒是夏语冰一脸释然,轻叹一气,道: “属下昨日依教主之命上‘青龙殿’,从妖界带了七日所需骨皮、葳蕤、山药、石斛、细辛、甘草、附子、桂心、茯苓、山茱萸、钟乳粉,于驱除卓夫人体内阴寒微有疗效,更托妖界弟子宰杀公羊,取其肾以加强药效,倘若七日之内,二位护法确能带回少界主,则教主所言,的确不失为权宜之计。” 晋无咎听他话中有话,道:“那七日后呢?” 姚松柏道: “寒气一旦进入五脏六腑,则无可化解无可根除,教主固然是以上层内力压制住这股寒气,却也使得它成为卓夫人的一部分,十二时辰后由阳转阴,便等同于抱薪救火,如此日复一日,七日之内,寻常屋子已难够用,十五日内,怕要在‘振音界’生满火堆才行,三十日内……” 晋无咎见他欲言又止,道:“三十日内怎样?” 姚松柏道:“倘若连少界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三十日内,纵是烧了整座盘龙峡谷,也难救回卓夫人一命。” 正说到此,任寰与纤纤由家仆引入“梧桐居”内间,简单行礼过后,卓凌寒将床边空位让给纤纤,姐妹俩血脉相连,虽只初初相认,却四手紧紧握住,眼神言辞满是默契。 又一人在廊上求见,报称鬼界处理尸首完成,经由人魔二界弟子层层上传,询问晋无咎是入鬼界替晋太极盖棺,还是由弟子将棺车推来,晋无咎道:“‘青龙殿’地处六百丈高峰,加之天降大雪山路湿滑,哪有要鬼界弟子上来的道理?自是我下山一趟。” 待那人告退,晋无咎道:“我想去‘青龙殿’北门,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瑾画道:“教主,要不要知会二位帮主一声?” 晋无咎摇头道:“小姐姐对爷爷之死满是愧疚,我这一说,小姐姐多半要随我下山,她的身子哪还经得住折腾?爷爷走时满脸微笑,可说没有遗憾,他泉下有知,定能明白小姐姐的心意,那便够了。” 瑾画并不知晓其间关联,接不上话,只道:“是。” “青龙殿”北门距离“王母殿”不远,晋无咎心事重重,无暇分神去记脚下地形,走得半晌似有二人齐道“见过教主”,他也未曾留意,只漫不经心嗯得一声,直至眼前转亮身周转寒,这才察觉已不知不觉来到照壁以外。 这一日又再白雪纷飞,远远眺去,眼中尽是峰高云绕,雾重絮繁,回首又见“青龙殿”通体青光,雕阑玉砌,丹楹刻桷,半空中凸起一块,顶部为之遮挡,晋无咎想起一事,指向凸处,道:“那里可是‘寿山不系’?” 瑗琴道:“正是,‘青龙殿’顶部乃是龙头,面朝东方,南北‘岫岩有崖’、‘寿山不系’恰如一对龙翼,‘翼殿’之名由此而来,只不过要从东西两侧看去方是如此,站在这里则瞧不出甚么。” 晋无咎微微点头,见低处龙凤门上一张牌匾,上行四个大字“青龙宝殿”,下行一个小字“北”,回到眼前近处,照壁由彩色琉璃砖砌成,上有蟠龙九条,背负风景如画的山石、云气、海水,有的拨风弄雨,有的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各具姿态。 此外正脊、垂脊、筒瓦处更有小龙不计其数,大小龙形与山明水秀融为一体相映成趣,既富丽堂皇,又和谐流畅,其壁面之豪华,构图之巧妙,工艺之精湛,实令叹为观止。 晋无咎道:“外边寒冷,四位姑娘请回罢。” 瑾画奇道:“教主初来乍到,我们理当陪同。”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有‘鸿鹄之翼’,来回飞行,你们虽是一番好意,却不免给我添乱。” 四女各自对望一眼,瑗琴道:“既然如此,我们在‘青龙殿’静候教主归来。” 说着递上一物,却是青龙面具,道:“教主不妨戴上这青龙面具,或可省去一些麻烦,教中弟子众多,未必人人认得出您,却人人认得出它。” 晋无咎道:“不必了,我只想去看看爷爷,还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瑗琴收回面具,又道:“盘龙峡谷六道谷口,每一道皆有炸药掩埋,请教主切勿靠近。” 第271章 初登三界② 前路虽然弯曲,好在仅有主道,晋无咎心中默数,沿途左首共十二处石洞,十二人无一开口,心道:“玄炎曾提过‘青龙殿’西殿十二洞,看来这里便是西殿。” 无声叹出一气。 十二处石洞后为走道尽头,面前出现一物,伸手轻触,确认为屏风门,从旁绕行而过,踏入赫然一个开阔空间,地板随之平坦,却是日间到过的方形空地,一时兴起,走西北铁阁环绕而下,来到“青龙台”。 踽踽独行于方台边缘,夜之“振音界”一片死寂,除六色群鸟密布栖息,不知有否其余生灵,晋无咎足跟支台足尖悬空,恰如日间东南侧“三花盘龙”上的莫玄炎,倾身俯首,六百丈下如与寒渊对望,冥冥中一张无尽大口,将声丝光缕悉数吞噬。 晋无咎喃喃自语道:“魔界最后那几个月,玄炎每每心事重重,便会披上青翼飞行,‘振音界’同样天高地阔,在这里散心也是一样,旁人眼中一团漆黑,我却不是全瞎全盲,只要飞得慢些,该不会撞上甚么。” 想到莫玄炎,微有刺痛,深吸一气,十四经脉中已有真流涌动,“无极”之力操纵白翼张开,带动全身离地而起。 “青龙台”下链道深垂,晋无咎心有所思,无意识环绕链道而下,不多时闻得其中一边脚步声响,起落轻盈,听来武功不弱,收回杂沓神思,心道:“这人是谁?夤夜之际来这‘白虎阁’做甚么?” 小心控制,尽可能不使气流外溢,以免惊动对方,浮空徐徐降落。 来到阁顶丈余高度,人声逐渐清晰,走路之人来到中心方形擂台,道:“嘿嘿嘿哈……” 另一人抢道:“行了行了,说罢,有甚么事?” 听语气极不耐烦,原来早已站有一人。 晋无咎心道:“这个脑子不正常的是沈墨壤,另一个是谁?若是神界中人,不必相约来这‘白虎阁’密谈,所以定是魔界中人,从他口气来看,地位不比沈墨壤低,又不是岳父大人的声音,他是洛垂文。” 日间初入“振音界”,双方先以言语对峙,洛垂文始终未有吭气,此后沈碧辰被五条“龙”索分尸,洛垂文自西南侧“三花盘龙”跃下,轮到他开口时,晋无咎又已昏死,对这个声音十分陌生,此刻于暗中心念飞转,已猜中他的身份。 沈墨壤道:“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回本尊的话。”洛垂文一声冷笑,道:“‘本尊’?沈墨壤,你是被教主那一鞭子抽傻了罢?今日一过,教中从此骤变,难道沈墨渊还认不清局势,还在做你沈家独霸六界的美梦?” 沈墨壤登时语塞,他对魔界颐指气使数月,被洛垂文几句追问,竟无从反驳,又听他道:“且不说沈碧辰一死,魔神强弱之势就此颠倒,便连新任教主,刻骨相思的也是我魔界而非你神界大小姐。” 沈墨壤道: “好,好,谋夺我兄长‘玄冥’为第一步,找寻晋家后代为第二步,指使炎儿假意允亲、实则美色相诱晋家少主为第三步,挑拨晋家少主因妒生恨、杀我沈家少主为第四步,表面相助沈家、暗中搭救晋家为第五步,你莫家这些年看似对我沈家恭顺,实则步步为营,一直在和我们作对,的确是我小瞧了你们,接下来第六步,是否该轮到婵儿对仁儿下手?” 洛垂文道:“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沈墨壤道:“这里只有咱俩,当着我的面,不必装蒜了罢?” 洛垂文道:“要是今夜约我出来,为的是这些废话,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沈墨壤见他一句说完,当真转身便走,对他背影沉声道:“洛垂文,你究竟是友是敌?” 洛垂文道:“你先入为主,既然早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沈墨壤道:“‘三花盘龙’之上,我和兄长至少能有三次机会要了老东西的命,三次都在最后关头,被一股不该有的内力或攻或守,否则老东西早就死了,还能让他们拖延到小东西突破‘九转无极’?” 洛垂文冷冷道:“你要这般说法,我还怀疑是你从中作梗。” 沈墨壤道:“怀疑我?我高高在上,已是一教之主,勾结晋家谋害沈家,于我何益?” 洛垂文道:“你好歹也已当了几个月的教主,在‘青龙殿’饱览武学,仍只和我伯仲之间,正如夏蓬莱篡位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被你一击而败?” 沈墨壤道:“你想说甚么?” 洛垂文道:“看来‘青龙殿’的秘密便只晋家知晓,你深知辰儿在世一天,仁儿便永无出头之日,这才暗中相助晋家,假他们之手除掉辰儿……” 沈墨壤大怒,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洛垂文早有准备,漆暗中双剑相格,洛垂文道:“你我打架打了也有几十年了,不管明打瞎打,都是半斤八两,不如省点力气罢。” 沈墨壤哼得一声,两柄长剑同时回鞘。 夜间“振音界”鲜有人至,二人肆无忌惮,并未刻意压低嗓门,晋无咎先是嗤之以鼻,心道:“玄炎待我一片真心,到你沈家嘴里,又成了另有所图。” 尚不及自苦,洛垂文身份得以确认,再听他们言及晋太极之死,顾不得沈墨壤更是一口一个“老东西”,握紧双拳竖耳倾听,待二人话不投机兵刃相见,嘴角微扬,心道:“逼死爷爷你俩都有份,打打,打到同归于尽才好。” 洛垂文转身道:“沈墨壤,事既至此,我本不怕告诉你,相比你沈家而言,我宁可让晋家入主‘青龙殿’。” 沈墨壤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本不怕’?说下去。” 洛垂文轻叹一气,道:“你我两家结亲在即,晋家能在以一敌万的局面下重夺我教,想来魔神二界回到平起平坐也是天意,你我何必再多执着,让两家恩怨牵连小辈?” 晋无咎心道:“洛垂文的女儿毫无家教,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几句话,说得还有几分人样,看来他那个吱吱喳喳的女儿是许给了沈墨壤的儿子,即是那个甚么‘仁儿’,管他是谁,沈家除了碧痕,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好人?” 沈墨壤道:“我对兄长向来敬重,今日‘三花盘龙’便只五人,我与兄长巴不得那老东西早死,小东西内力虽强,却不可能在十大护法围攻之下,传到十丈之高。” 洛垂文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似有相同感觉,难道是妹夫?” 沈墨壤道:“嘿嘿嘿……咳咳……沈莫两家在这‘白虎阁’从小打到大,相互间知根知底,你莫家内力本就不如我沈家,莫苍维重拾阳力,满打满算不过八年,今日那股内力,洛垂文,那可是四十年上下修为。” 是日腊月廿六,洛垂文再过五日四十一岁,听他阴阳怪气暗有所指,道:“今日那两剑,我可刺得半点不比你浅,我若当真是如你所言,‘毕方’那一剑,你又如何解释?” 沈墨壤道:“这便是我看不透你……”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喝道:“谁?” 却是半空中袭来阴风叫嚣,只脱口一字,各自伸手一抓,掌心所触空空如也,再竖耳细听,又复空有寂然。 二人心头大骇,全身汗毛直起,抬眼黑天摸地,难言适才一刻是否同时见鬼,扭头背向快步而走,甚至不及相互道别。 这突如其来的鬼影自是晋无咎,他日间见到晋太极尸身上的“毕方剑”,不由分说卸去“剥复双剑”两条右臂,其后只因挂念夏语冰伤势,而不得不在心头强行按下,直至亲耳听见原来脚下二人方为真凶。 一时间怒不可遏,随头部左侧“天柱”、“玉枕”、“络却”、“眉冲”、“五处”、“曲差”六穴刺痛,“易筋经”自然启动,将刺痛分至各脉,他虽未有“复归龙螭”在手,无从施展无招索刃,但“降龙十八掌”同样驾轻就熟,一个俯冲,便欲结果二人性命。 眼看两掌已在二人天灵盖上尺许,日间莫玄炎的声音回旋耳畔:“我莫家被你踩在脚下,又有甚么能耐找你讨要说法?只求晋大教主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又再浮现沈碧痕乍见兄长惨死,直接晕厥过去的画面,强自收招,扑腾两下“鸿鹄之翼”,二人虽是魔神二界一流高手,却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待得一抓到底,晋无咎早已悬浮归位。 晋无咎乍然得闻真相,心如乱麻,十四经脉中的真气左突右撞,身体随之东倒西歪,直至失足而落才算回过神来,下坠中极力镇定,将“鸿鹄之翼”完全撑开,再飞回“青龙台”时,已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觉间于鬼门关走过一个来回,整个人反而空明清透,心道: “爷爷最后这段时日便只两个心愿,一是救出小姐姐,一是重整我教,眼下小姐姐危在旦夕,天大的事都先搁在一边,明日一早,我将教务交代下去,便入‘寿山不系’闭关修练,至于沈墨壤洛垂文,还有夏蓬莱夏昆仑,便让他们多活七日,七日之后,所有伤害过爷爷的人,我一个一个收拾过来,我和玄炎的婚约总是化为乌有,玄炎命苦,受‘两仪’之害,不过剩下十年阳寿,她自可不嫁给我,我却不会自毁承诺,我孑然而来了无牵挂,十年后玄炎撒手,我一刻不会逗留,多几人恨我又有何妨?” 一声鼻孔出气,不知悲哼还是苦笑,沿原路回至“龙宫”内间,脱下白衣白翼挂上木架,四仰八叉钻入被窝。 这一日历经剧斗,承受永别,跨越生死,惊闻真相,后脑一旦贴枕,困顿席卷而来,不多时已入梦境,诸如床榻柔软,棉?飘香,甚至未得脑中一闪而过。 ~~ 次日清晨,晋无咎睡个大饱,起床后神清气爽,稍作收拾,打开西南侧房门,瑗琴与环棋已候于棋室,齐声道:“教主早。” 晋无咎道:“二位姑娘早,瑭书姑娘和瑾画姑娘呢?” 瑗琴道:“回教主,我们不知您从哪边出来,她二人候于东南书室。” 晋无咎又去打开另一边房门,果见瑭书与瑾画俏生生站在门口,再回头时,见环棋呆望床铺泪光盈然,奇道:“环棋姑娘怎么了?” 环棋道:“教主又将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我们四个除了游手好闲,整日里甚么也做不成。” 晋无咎这才想起昨日答允的事,怕她当真哭啼,赶紧再将被褥抖乱,又朝拖鞋上轻踢一脚,道:“好了好了,拿去收拾罢。” 环棋立时破涕为笑,道:“谢教主。” 晋无咎苦笑道:“怕了你了。” 环棋道:“那也要教主疼爱我们才行,换作旁人,环棋可不敢放肆。” 第252章 振音鏖战⑦ 六色群鸟闻得左手拨弦,一阵抽搐,引吭尖声给予回应,再朝向任氏父子时,眼中已有血丝,才刚飞出尺许,“吱喳”怪声再起,这一次,却已注入内力,头顶晋太极两条软鞭直刺莫苍维与洛垂文喉结心口,又绕行至身后戳向沈氏兄弟双目,将四人逼退,腾出空隙再次吼道: “无咎!不可分心!” 任寰听他两度喝止,料想晋无咎正行十分凶险之事,将纤纤轻轻推开,道:“爹爹。” 任翾飞心领神会,各扣暗器打落十余只飞鸟,揉身逼上。 姚千龄跪坐当地,丝毫不退,左手阴力再是两抹,六色群鸟更似疯魔,可另一头“吱喳”怪声同样内力增强,群鸟叫声撕心裂肺,听上去极其痛苦,却始终举棋不定,任氏父子心知多耽一刻便多一层危机,想要穿越群鸟攻击姚千龄。 可群鸟已处癫狂,看似不进不退,一旦有人想要穿越,立时不分敌我猛抓狠啄,如一道天然屏障阻于中央,任氏父子两度想要冲破,头皮、脸颊、手背等处血流不止,却始终无法欺近姚氏父子。 便在这时,“吱喳”尖声疾转嘹亮,直如洪钟长鸣,于“振音界”久久回旋,六色群鸟醍醐灌顶,齐齐回神清醒,朝姚氏父子和身扑去。 姚千龄大惊,见六色群鸟失控,拾起面前“不墨丹青”与“无弦箜篌”,连滚带爬隐入西侧地道,群鸟见他逃离,并不乘胜追击,向跪坐原地运功疗伤的姚霆啄去。 任寰道:“站住!” 想要抢上,无奈全身是血,跑出两步,几处伤口撕裂,不得已双手扶膝气喘吁吁,再看姚霆时,见他在六色群鸟中倾力挣扎,惨叫声由奋力怒吼转为乏力哀嚎,直至渐渐低迷,掩于无声,尚自存活的群鸟这才心满意足挥舞双翅,欢天喜地各自归巢,重又隐于六色。 姚霆一身碎肉横糊,倒在血泊之中,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脚,妖鬼二界弟子吓得肝胆俱裂,一个个呆站原地,好似喉头被棉花梗住,连叫一声“师父”都已难能。 纤纤不敢直视,走到任寰身旁,道:“师哥。” 任寰将她双眼按在自己肩处,忍不住朝姚霆多看一眼,心头犹有余悸,望之不寒而栗。 ~~ 晋无咎一身“太极”与无招索刃皆得自祖父所授,后者一片通明,晋无咎此举,实将自己从必胜局面带入生死边缘,身处高空看得一清二楚,晋无咎第一声“吱喳”,十大护法所围内外两圈已缩小三分,注以内力一瞬,左肩、左胁连中一切主二指,右手手背被头顶一切智划伤。 他却不管不顾,更增怪声内劲,强自分神与姚千龄“无弦箜篌”相抗,十大护法实力远非六界能及,岂容得他如此涣散?手上脚下提速,欺近咫尺之遥,晋无咎小腹防备不及,硬接离众恶一掌,幸好有“易筋经”护体,反震到对方手腕酸麻。 但离众恶为三花护法中力量之最,晋无咎喉头一腥,已受轻微内伤,左前方不退轮臂带掌风,与一切主阴寒二指又再攻到,耳辨得头顶一切智双手聚力,无论避向何处,必是迎头一击。 晋无咎身陷绝境,双手“复归龙螭”正成三“龙”二“螭”,脚下漂移来到“盘龙玉柱”之后,躲开不退轮与一切主二攻,双手转为一“龙”四“螭”,全力迎击一切智掌力。 这一“龙”四“螭”他在牵动十大护法时已然用过,一切智本有防备,加之晋无咎苦苦支撑同时,“吱喳”叫喊始终不停,四条“螭”索去势粗糙,一切智以双掌缠住四索,那边三花护法又齐齐来到“盘龙玉柱”另一侧,呈左中右之势悉力出招。 晋无咎再也无所遁形,四条“螭”索仅能应付一切智一人,一条“龙”索难以兼顾三花护法,别无选择,口中叫声响彻“振音界”,左手“龙”索一分为三,分作三路硬接三招。 晋太极道:“无咎!” 这一次,声音中充满无助。 莫玄炎端立东南侧“三花盘龙”,仅有脚跟踩实,其余部分悬空外露,但她脚下功夫为六界之最,便连莫苍维与洛垂文亦未可及,旁人看得提心吊胆,对她而言实如探囊取物,便是站上整整一天,亦无可能跌落下去。 自踏上凸镜第一刻起,她虽留神身后动静,谨防卓凌寒不分好坏向自己偷袭,视线却未有分毫移开,眼见一别三十日,晋无咎练就“五气太极”,凌驾于十大护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里着实替他喜慰,待见他分以怪叫相助任氏父子,晋太极再三喝止,芳心为之揪起。 卓府中她听晋无咎提及,曾令肝肠寸断那个纤纤,便是仙界少界主夫人,回谷一月以来,早已悄悄见过其人,待闻晋太极大吼,暗道:“没有用的,以无咎性情,断难教他袖手旁观。” 晋无咎与四大护法修为俱在莫玄炎之上,后者不通盘龙“太极”,不晓无招索刃,跟不上两边拆解,乍见晋无咎绝处逢生,更使出“七星太极”,尚不及欣悦激动,那头晋太极由怒转悲长声惨呼,不知何故,芳心随之沉落,待晋无咎转到自己一侧,见他胸口白衫已被鲜血染尽。 晋无咎受晋太极反复告诫,眼下修为,仅能维持“五气太极”,再行分流,则威力不增反减,晋无咎为强接四大护法合力一击,倘若分流七道,则七道无一能敌,再无选择,终将积蓄脏腑经脉、用以护身的内息唤出,维持劲势不减,强上“六道”、“七星”。 可这两道内息一出,外攻剧增内防空虚,虽将三花护法一击而退,亦令自身承受足足两成盘龙“太极”,转瞬间肌骨疼痛欲裂,口中血流不止。 三花护法乍见“七星太极”亦是一惊,但酣战至此,人人对晋无咎心存忌惮,每四成进攻必附有六成退守,眼前“龙”索一分为三,三花护法并不怎么意外,各自半拼半闪,仅有震痛,无一受伤。 十大护法何等眼界?一见晋无咎吐血,立知乃是自身内力反噬所为,更不急于抢攻,只消纠缠片刻,他自不支而倒。 晋无咎咬牙支撑,听闻西侧群鸟散去,任姚两家再无动静,不知境况如何,鸟声既已平息,纤纤不再呼救,想来任氏父子平安脱险,微微一喜。 可眼前局势已不知不觉生出大变,再非一人牵动十人,如不速战速决,则三十日努力前功尽弃,振臂一声高呼,左“龙”右“螭”各再增加一索,已是“九转太极”。 “九转太极”一出,双方立成悬殊之势,五条“龙”索卷成巨海漩涡,将三花护法尽数吞没,后者笼于惊涛骇浪,一边转圈一边相撞,头身四肢不受所控,脚底虚浮眼冒金星,前后左右不知与同伴磕碰过多少下。 四条“螭”索则有两条应对“八脚章鱼”,一条如蟒蛇缠身,将太初护法一切智越缠越紧,剩余一根一鞭一鞭抽打在他身上。 晋无咎每隔片刻吐一口血,全身如受千虫撕咬,万蚁啃噬,从头到脚如刮骨切肤般剧创难忍,胸闷气促心力交瘁,只想扔去“复归龙螭”长睡不醒,却知这一倒下,余下四人必死无疑。 尽管脑海渐趋模糊,兀自咬紧牙关,只求能在最后一口气咽下之前,将十大护法尽数诛灭,为同伴扫清最大障碍,则“三花盘龙”之上,卓凌寒仍有可能以沈碧辰一命,换得夏语冰一命。 莫玄炎终于两行泪珠滚落,道:“无咎……” 只说完两个字,已泣不成声。 ~~ 晋太极并不熟知丐帮武学,在卓府北院磨练卓凌寒三十日,看似不过传授一些阴阳刚柔分合窍门,但卓凌寒将“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练得滚瓜烂熟,稍加点拨,已能将两种心法融会贯通。 一练月余,一掌一棒直情径行,手掌可作棒用,竹棒可作掌使,原本左右双掌为一变,左右双棒为一变,左掌右棒为一变,左棒右掌为一变。 沈碧辰一下子哪里应付得了这些扑朔迷离?一会脸上挨个巴掌,一会脚下摔个跟头,整个脑袋肿大一圈,若非卓凌寒存心留他性命,早已一掌将他震毙。 沈碧辰颜面丧尽,每每瞟向莫玄炎,总见她凝视下方,初时盼她瞧向自己一眼,到这份上反希望她不要回头,他虽场面难看,武功根基毕竟扎实,吃过几次亏后重又站起,不怒反笑,左掌右剑一并举起。 眼见卓凌寒挥舞左棒右掌攻来,不顾自身空门,同使“琅环碧玉掌”与“直符九天剑”,朝卓凌寒所在强攻,原来他在最后一次倒地时想通,卓凌寒虽能练成如此变化多端的招式,但他内力并无大进,掌法仍然是掌法,棒法依旧是棒法,所仗者无非是自己一时半刻无法适应。 当即不守只攻,心道:“你掌棒变化再怎么复杂,最多不过两条手臂,我只要看准你的所在,和你对攻便能破解你的打法,你打我一掌,我也打你一掌,你给我一棒,我也给你一剑,你终不可能以肉掌来拼我‘蓐收’,此外你想以掌对掌,以棒对剑,以棒对掌,我也不来怕你。” 第253章 振音鏖战⑧ 卓凌寒冷冷笑道:“这般打法,倒也聪明。” 两手同使“打狗棒法”,左掌“引”字诀一招“棒迥掠地”,右棒“戳”字诀一招“蜀犬吠日”,沈碧辰料想又是圈套,若是见招拆招,必然踩入陷阱,只对两招棒法视若不见,眼珠一转心念微动,咬咬牙猛提一气,阴阳二力冲涌而出。 他右手“蓐收剑”削铁如泥,料知卓凌寒无论掌棒不敢硬拼,被“引”字诀轻轻一带,早在预料之中,却不料卓凌寒左掌带出“蓐收剑”后,只出半招忽转“降龙十八掌”一招“羝羊触藩”。 沈碧辰万料不及他同一招内又能融合两大绝学,待发现时右边半身尽成空门,“蓐收剑”不及回救,即使转为横削,最多只能划到卓凌寒皮开肉绽,可这“降龙十八掌”何等威力?一旦一掌击实,立时一命呜呼。 另一边卓凌寒以竹棒对准沈碧辰左掌掌心“劳宫穴”,见他竟而不避,大为惊奇,心道: “天下间任何一条竹棒,但教来到丐帮帮主手中,便再不是普通竹棒,其中包含丐帮上乘内力,绝非普通内力可以震断,你这一掌不闪不避,即便我以手指点你‘劳宫穴’,你也讨不了好,更何况是竹棒?” 隐隐觉得其中有诈,可对战时电光火石不容细想,一见对手偌大破绽,下意识已伸竹棒径直戳去。 双方棒掌一触,卓凌寒立觉不对,一道极为阴寒尖锐的内力沿棒身刺来,棒上内力有无封住沈碧辰“劳宫穴”尚未可知,但自身“手厥阴心包经”已然受损,心下随之一凉。 二人曾于西安城大战七百回合,对对方内力修为不可谓不清楚,况且卓府三十日中,晋太极曾对自己说过,盘龙武学先快后慢,以沈碧辰修为,已从“快境”进入“慢境”,这两年再怎么努力,必不会超出太多。 这一下变起顷俄,卓凌寒一招误判,右手受创,所幸左掌已在沈碧辰身前数寸,后者危急中应变神速,两脚猛的一蹬,身子腾空而起,躲过卓凌寒雷霆万钧的一掌,卓凌寒以快打快,左掌转为向上,结结实实打中沈碧辰足底“涌泉穴”。 后者一阵血气翻涌,“足少阴肾经”遭到重创,惊怒之余更不收足将劲力消去,反而忍住剧痛一脚踏实,借势一窜而上五丈,来到“太初盘龙”,左足点地后只怕稍一停顿便要重伤难支,直接提气再跃,举起右手“蓐收剑”,径朝夏语冰刺去。 他与卓凌寒一度交手难言伯仲,孰料二度交手落尽下风,何况更有莫玄炎在旁,脸上极力隐藏,实则早已恼羞成怒,见卓凌寒又出怪招,心知如这般打下去有败无胜,一股毒念冲上脑门,拼着身受重伤,也要卓凌寒亲眼看见心爱之人死在“蓐收剑”下。 卓凌寒一个始料未及,再想阻止已成万难,高声叫道:“冰儿!” 叫声中透满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用尽全力高高跳起,可如何还能跟上? 晋太极与班陆离见晋无咎一心只求玉石俱焚,知他命在顷刻,一个凄入肝脾,一个扼腕叹息,再闻卓凌寒凄厉嘶吼,扭头看去,见沈碧辰已在“太初盘龙”之上,直惊得面如土色,各自一个绝招驱开眼前对手。 一者叫道:“冰儿!” 一者叫道:“乖儿媳!” 双双高跃,几与卓凌寒同时来到“太初盘龙”,可即便倾尽毕生之力直上云霄,其势亦不可能在“蓐收剑”下留住夏语冰。 夏语冰见沈碧辰冲自己而来,心知无幸,反而嫣然一笑,双眼只看卓凌寒一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平静说道:“凌寒哥哥,我们来生再见。” 眼见“蓐收剑”已在喉前二寸,耳边传来刷的一声脆响,不知何人长剑出鞘,一道火焰光芒伴随一团红影,与先有金光融为一体,如流星赶月乍现沈碧辰身旁。 竟是莫玄炎轻盈两纵,以电光之速从晋太极、班陆离、卓凌寒三人中心穿越,后发而先至,抽出“句芒剑”架开“蓐收剑”。 二人随身佩剑同属完美“五行”,称其为最锋利的宝剑亦不为过,二刃相碰,“振音界”中数千人同觉耳膜嗡嗡作响,循声看去,二十丈高处火星四溅寒硭迸射,双剑经历如此撞击,兀自剑身完好,竟连小小缺口都找不出。 莫玄炎更不停顿,左脚在沈碧辰小腿一绊,侧身右肘一个回击,低声叱道:“无耻!” 她升空、格剑、脚踢、肘击,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二人武功本在毫厘,沈碧辰刚与卓凌寒激战三百回合,体力濒临透支,哪里还是对手? 一腿一肘无一避开,四仰八叉直坠下去,在“太初盘龙”上重重一砸,余势未消,从十五丈高空跌落,待见阻止自己的竟是莫玄炎,不顾面上背下,歇斯底里道:“你这贱人!” 四人重又落回“太初盘龙”,卓凌寒道:“妹妹,多谢你救冰儿一命。” 惊魂未定下声音剧颤,唇齿舌相互间不住打架,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说清与否。 莫玄炎道:“只是暂时。” 平平说完四字,自“太初盘龙”轻身纵下。 卓凌寒探头张望,见她足尖在“盘龙玉柱”顶端轻轻一点,旋即稳稳落地,抬头道:“冰儿,你有没有被‘蓐收’伤到?” 夏语冰道:“轻轻划到一下鼻尖,破相啦。” 卓凌寒离得太远,只依稀见她鼻尖一颗红点,确信如她所言,这一下命悬一线,万幸莫玄炎轻功绝顶,造成不过轻伤,喜极而泣,见“三花盘龙”情势又有变化。 北侧已站满十六名魔界弟子,西南侧四人各守一角,东南侧暂时没了沈碧辰,但卓凌寒只稍作耽搁,神界弟子已由北奔至东南,前排弟子踏上“六道盘龙”,卓凌寒想要独占要地已自不及。 晋太极道:“无咎快撑不住了,我们须得抢回‘三花盘龙’。” 班陆离道:“那便下罢,我那边的红毛鬼弱得紧,老头你自己当心。” 话音未落已在半空。 魔界弟子与班陆离相持足有小半个时辰,被他如耍猴遛鸟一般戏弄,个个心怀愤恨,却知此人实力决计不容小觑,见他凌空飞下,十六柄长剑指向空中,八阴八阳,为“凤涅凰槃剑”中不同八式,不同八招。 班陆离从未见过莫家“凤涅凰槃剑”,落至一半高度,已觉半寒半暑,十六名弟子站满北侧“三花盘龙”,再无驻足之地,一面凸镜变作刀山一般,不敢掌力相迎,挥舞手中木棍,使“缠”字诀一招“斗犬十弄”,将棍端卷成一道旋风。 中心几人内力远不及他,为棍风一带,剑势登乱,班陆离见缝插针,终于落在二人肩上,见前后左右仍各有两剑刺来,两脚用力在二人颈上一蹬,二人向外推搡,将左右两边四人挤落,好在魔界轻功出众,四人虽失足摔下十丈,却不致死伤。 班陆离脚下生出空档,不及多想,揉身钻入,十柄长剑几乎贴着头皮擦过,头发不知被削去多少,在人堆中施展不出“打狗棒法”,索性右手松脱木棍,双掌连使两招“双龙取水”,将前后左右四人胸骨腿骨尽数震碎,顺带撞落凸镜边缘四人。 见右前、左前、左后、右后四柄长剑从上扎下,在局促空间中避无可避,双肩、双臂各中一剑,登时血流如注,非但不倒,反而怒吼一声,两眼圆睁,双足用力,身子凌空飞转,上跃中连使两招“神龙摆尾”,再将四人打落。 班陆离入“振音界”后,一直嬉皮笑脸,与其余三人凝重面色大不相同,魔界弟子无不视他作疯癫顽童,见他忽转金刚怒目,将密不透风的“三花盘龙”冲得七零八落,剩余四人不敢上前,装模作样“哎哟哎哟”数声,乖乖自行跳将下去。 卓凌寒那头则要轻松得多,几与神界弟子同时踏上东南侧“三花盘龙”。 神界弟子未能成阵,卓凌寒左手持棒,将“绊”字诀四招“獒口夺杖”、“拨狗朝天”、“横打双螯”、“鸡飞狗跳”一一使来,轻松扫落神界弟子,回向“太初盘龙”,道:“太极公,你守‘太初盘龙’护住冰儿,我下去相助无咎如何?” 晋太极见西南侧“三花盘龙”之上,四人已稳站四角,“十方盘龙镜”每一面皆为长形,其中两头相距甚窄,倘若冒然踏入中心,则无招索刃不易发挥,适才迟迟不下,便是发愁无处落脚,心想十大护法已无还手之能,此举不失为一法,低头去看脚下,却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十大护法虽在“九转太极”前倒地不起,晋无咎却于悄无声息间,以五条“龙”索分缠沈碧辰头颈、双腕、双踝,将之高高举起,横于头顶向外拉扯,非但如此,五索线点尽红,竟是他正催动浑阳之力,欲将沈碧辰生生撕裂。 后者双目紧闭面色铁青,一时不得断气,却也五官扭曲,生不如死。 晋太极通晓盘龙“太极”个中凶险,心知沈碧辰之于晋无咎,与十大护法根本不同,晋无咎一旦亲手取沈碧辰性命,乃是彻头彻尾生杀恶念入脑,势必痛不欲生,死得苦不堪言,大声吼道:“无咎住手!” 第260章 九转无极⑦ 晋无咎见他们深陷惶恐,心道:“他们定是被我适才的样子吓得怕了,以为我动不动伤人杀人,唉!我晋无咎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岂是你们想的这般?今日我累得紧,懒得和你们解释,来日方长,你们终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道:“大家都起来罢。” 数千教众面面相觑,除莫玄炎与沈碧痕等极少数人,其余非但不敢站起,反而一个个磕下头去,晋无咎想到卓凌寒说过的话,道:“适才情势所迫,才会以‘复归龙螭’立威,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跪拜之礼自今日起取消,如有违抗,请十大护法以教规论处。” 十大护法又再对望几眼,一切智道:“属下明白。” 晋无咎道:“明白还不起来?” 十大护法这才起身,数千教众见他的确不似玩笑,一个个双膝离地。 晋无咎见六界中仍有以纤纤为首不少女弟子一动不动,奇道:“纤纤,你为何还要跪着?” 纤纤道:“无咎哥哥,不对,教主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纤纤不是男儿呀。” 晋无咎朗声道:“我教武学源于佛道两家所长,佛说众生平等,以后见了我,谁也不许跪拜,不论男女。” 想她已然嫁人,不便伸手相扶,给任寰一个眼色,后者会意。 晋无咎又道:“我们算是旧友,任大哥,纤纤,倘若你们愿意继续叫我作‘晋兄弟’,叫我‘无咎哥哥’,我非但不会介意,还会十分开心。” 任寰忙行大礼,道:“属下岂敢?” 纤纤怯怯道:“可是师哥,我还是比较习惯叫‘无咎哥哥’。” 晋无咎一侧嘴角微微上扬,算是挤出一丝笑意,道:“我一日间成为教主,往后日子难免孤独,能在谷中有几个朋友,也是求之不得。” 他说“孤独”时望向莫玄炎,说“朋友”时又望向沈碧痕,但二女眼中只有父亲,更不朝他看上一眼,心下再是一沉,生出浓浓惆怅之意。 任寰道:“既然如此,属下以后便斗胆叫您‘晋兄弟’了。” 朝莫沈两家各看一眼,又道:“我任家上‘青龙殿’不易,倘若晋兄弟愿意屈尊来我西南中峰,整个人界蓬荜生辉。” 晋无咎心道:“说是拿我当朋友,却从头到尾客套的话。” 也不与他理论,淡淡道:“我会的。” 卓夏见他身为一教之主,却不以上欺下,更懂得以佛理服众,虽只初初掌教,假以时日,定能将盘龙教带回正轨。 想他离开“蓬莱仙境”时,不过好吃懒作一个顽劣少年,却能在短短三四年间练就超凡武艺,养成良好品行,暗暗代他欢喜,朝地上晋太极看得一眼,心酸之余好歹一丝宽慰。 晋无咎道:“相烦归界主归少界主唤些人手留下,帮忙安顿爷爷的尸身。” 忍不住回头看晋太极一眼,眼泪再度潸潸而下,伸袖轻轻抹去,续道:“其余六界弟子便散了罢。” 众弟子如得大赦,各从四方地道退出。 退去时一道金光闪过,晋无咎心念一动,身子尚未转向,一条“螭”索一卷,已将“蓐收剑”卷走,待见蹲身欲拾之人是沈碧痕,心下歉然,递还给她,道:“你哥哥的遗物,理当由你沈家保管。” 沈碧痕不出一声,伸手接过。 晋无咎见她怅然若失,心下不忍,道:“碧痕,你是家中独女,深受父兄宠爱,江湖之事他们从不让你参与,你哥哥……” 沈碧痕抢道:“我知道,哥哥错在不自量力,爱上教主的女人,以教主今时武功,哥哥自然非死不可,请教主不必多说。” 晋无咎不由自主朝莫玄炎看去,恰好她也望将过来,只一对视,立即挪开目光,明眸中写满恨意。 晋无咎隐隐一痛,转头又见晋太极平躺于冰冷白玉地板之上,死状安详,更觉心灰意冷,已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轻叹一气,疲于多说只字片语,将五“龙”四“螭”合为一体,全身劲力散去,“复归龙螭”所有线点光亮尽数熄灭,软软落在手中,竟只原先四分之一大小。 料想“复归龙螭”铸就之初,线丝处处糅合,以柔软而又坚韧的外壳囚之,直至丝线冲破束缚,完全释放张开,每一条更一分为六,方从二丈变为十二丈,却因外壳脱落,实际大小反比原先小得许多。 他与人相处常怀负罪之心,看过任氏父子一眼,暗想任家先辈心血就此损毁,碍于莫沈两家尚在,不便当面道歉,心下打定主意,回头是该拜访人界,将此事好好说明。 任翾飞走到任寰纤纤身旁,道:“教主。” 晋无咎道:“任界主还有何事?” 任翾飞道:“属下已有十四年整没有见过师尊大人,虽音容笑貌有些模糊,却能断定这位前辈便是恩师,请教主准许属下在此逗留片刻。” 任寰道:“也请教主准许属下留下。” 班陆离走上前来,道:“无咎,你爷爷总算是名正言顺的盘龙教主,要不是夏家兄弟费尽心机,使出阴毒计谋,哪能瞒天过海这十几年?沈墨壤又有甚么能耐乘虚而入?你刚才要是以教主身份,下令让他们所有人为你爷爷送行,他老人家绝对承受得起。” 晋无咎又一长叹,回到晋太极一旁跪下,哽咽道:“算了,爷爷不做教主这许多年,能记得他的还有几人?若非出自真心,再多人又有甚么意义?” 心念一动,起身道:“老帮主,你说夏氏兄弟使出毒计,甚么毒计?” 班陆离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你适才差点杀了他们,我又当你知道的了。” 晋无咎更是纳闷,道: “我知道甚么?我要杀夏氏兄弟,是因为我在蓬莱仙谷时,亲眼看见夏蓬莱折磨爷爷,那天若非村民来报,说小姐姐快要生了,爷爷早已被他活活勒死,至于夏昆仑,他冒充兄长,勾结沈碧辰,潜入卓府,害小姐姐受一个月活罪,老帮主,他们到底使出甚么毒计害爷爷了?” 夏语冰见班陆离无言以对,道:“无咎,先安顿你爷爷要紧,至于你问的这件事,我也不过全凭推测,改日我会叫上爹爹叔叔一起对质,将他们当年做过的事全告诉你。” 晋无咎心下忐忑,道:“好。” 暗道:“小姐姐要说的事似乎十分紧要,倘若爷爷当真是被夏家兄弟迫害一生,我杀不杀他们?如果不杀,我如何对得起爷爷?可如果杀,小姐姐和纤纤会不会也和玄炎碧痕一般,一辈子不再理我?” 那头纤纤走到班陆离面前,道:“咦?您真的是老帮主耶,纤纤到现在才认出您来,谢谢您当初的救命之恩啦。” 任寰行礼道:“班帮主,内子曾蒙您从铜砂唐掌门掌下相救,在下万分感激,请受我们夫妻一拜。” 班陆离见二人当真屈膝想要下跪,双臂各扶起一个,道:“纤纤?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小媳……咳咳……两年多不见,原来你已嫁了人了。” 与他们随意客套几句。 晋无咎神游之间,两名鬼界弟子已抬上一副担架,将晋太极尸身放上,抬走时见晋无咎步步紧跟,默默无声,垂泪难止。 归翊道:“教主,请您节哀顺变,归家常居盘龙峡谷西北下峰,到今年刚好是一百年整,这一百年间,我教教众辞世,尸首一律由鬼界弟子安置,还请教主放心把老师尊交给鬼界,待弟子们处理完毕,盖棺前,再让教主见老师尊最后一面,不知教主可还满意?” 晋无咎深深一揖,道:“如此,便有劳归界主和鬼界弟兄们了。” 归翊赶紧回礼,道:“教主言重了。” 晋无咎静待晋太极终于隐于黑暗地道,这才稍稍平复,深吸一气,环顾四周,地面仅有斑斑血迹、或整或零一堆尸首,六界弟子走得不可谓不干净,除莫沈两家父女、任归两家父子,还有一名蓝衣老者,此外夏氏兄弟不知所踪,想是趁着哄乱悄悄逃离。 蓝衣老者皮肤微黄起皱,估摸着已有六十来岁,五官生得端正,拼在一起有些怪异,便与初见姚千龄时相同感觉,见他眼望西侧地道呆呆出神,向他道:“我可说间接害死你们界主,赶走你们少界主,你身为妖界弟子,一定恨死我了。” 蓝衣老者道:“属下不敢。” 晋无咎道:“你留在这里,为的是陪爷爷,还是陪姚界主?” 蓝衣老者道:“老师尊和老界主都曾礼贤下士,待属下如亲如友,今日是姚界主姚少界主冒犯教主,属下却不能冒犯界主少界主,请教主责罚。” 晋无咎听他又是“教主”,又是“界主”,又是“少界主”,被他弄得有些迷糊,道:“你叫甚么名字?” 蓝衣老者道:“属下妖界姚松柏。” 晋无咎随口“嗯”得一声,转向莫苍维,冷冷道:“苍维先生留到此刻,怕是为了‘毕方’罢?” 莫玄炎忽将手中“句芒剑”重重扔向远处,晋无咎奇道:“玄炎,你这是做甚么?” 莫玄炎冷笑一声,道:“这柄‘句芒’,教主可随时拿去孝敬梵净宁伯庸,‘五行剑’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莫家眼中不过身外之物,请教主不必借此羞辱我爹爹。” 在场除卓夏与晋无咎外,余人尽是摸不着头脑,任翾飞却暗道:“看来莫沈两家皆知‘句芒’为梵净宁伯庸贪求之物,然则两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第261章 九转无极⑧ 晋无咎这才了然,她是以此表明心意,暗道:“莫苍维天大的错,总也怪不到玄炎头上。” 弯腰拾起“句芒剑”,双手递到她的手中,道:“玄炎,是我失言。” 莫玄炎一把夺过,更不看他一眼,缓步走到莫苍维断手跟前,双膝着地,双手颤巍巍捧起,见手背已有斑痕,隔着衣袖犹能感到寒冷僵硬,五指兀自牢牢握住一柄长剑,双眼一闭,两道细丝顺着先有泪痕一滑而落,晋无咎微微刺痛,来到跟前,道:“玄炎。” 莫玄炎一个转身,又已回到莫苍维身旁,道:“爹爹,我们回去。” 莫苍维道:“炎儿,不可对教主无礼。” 转向晋无咎,道:“教主,属下确无此意。” 晋无咎眼中却只莫玄炎一人,见她再无绵绵爱意,言辞神色间尽是仇恨,心中气苦,对她背影轻声道:“爷爷惨死于你父亲剑下,我一念之仁,最终让自己背负不孝骂名,难道你爹爹的命是命,我爷爷的命便不是命么?” 莫玄炎蓦然转身,将一只断手举到他的眼前,道:“只因你是教主,便可以你说甚么就是甚么,我只问你,倘若这一剑当真不是爹爹所刺,你从此有何颜面来见我莫家人?” 晋无咎正欲开口,一眼看见断手五指中的长剑,直如雷轰电击,道:“这,这……” 连退四步,眼中尽是难以置信,道:“为甚么?为甚么会这样?那‘毕方’一剑,究竟是谁刺的?” 莫玄炎道:“怎么?你已错斩爹爹一只手臂,是想再要一只手臂,还是想要一条人命?” 晋无咎木然摇头,喃喃道:“我错怪了岳父大人,我错怪了岳父大人。” 啊的一声大吼,将“复归龙螭”再度点亮,脱手在身周高高扬起,道:“我赔你这条手臂。” 夏语冰见他神色剧变,已猜到他要自残肢体,她武功虽不足道,却第一个开口:“快阻止无咎。” 卓凌寒与班陆离哪能跟上她的反应?只稍稍一个恍神,其中一条“螭”索顶端骤亮,已然蓄势待发。 却见莫玄炎箭步上前,“啪”的一声,晋无咎脸上挨了清脆一个巴掌,留下五道秀气指痕。 这一下猝不及防,晋无咎全身真气散去,伸手轻抚被打之处,却见她狠咬薄唇,道:“你的手臂我们要来何用?你便是摘下脑袋,这只手臂也回不到爹爹身上,只求教主高抬贵手,从此放我莫家一条生路,我便代表莫家上下,谢过教主。” 莫苍维上前一步,道:“教主,即便这一剑不是属下所刺,总是出自我魔界之手,属下难辞其咎,一臂断得心甘情愿,请教主不必自责,更增属下罪孽。” 晋无咎第一天上任,便生出误伤界主之事,何况伤到的还是未来岳父,茫然不知所措,改口道:“莫伯伯,玄炎,待我安顿好一切,定来魔界拜访。” 莫苍维道:“属下不胜荣宠。” 朝爱女看得一眼,又道:“炎儿生性倔强,是属下与她母亲管教无方,请教主不要见怪,也容属下回去好好劝她。” 晋无咎更觉汗颜,道:“莫伯伯言重,玄炎这么好的姑娘,是我,是我……” 莫玄炎道:“不必往我脸上贴金,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往后我自当追随爹爹,尊你为我教教主,却也再无其它,教主以后还是叫我‘莫姑娘’的好。” 晋无咎听她说得决绝,对她没有半分怪责,只恨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凄然道:“是我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莫伯伯,玄炎……莫姑娘,你们先请回罢。” 莫苍维想要劝解几句,见爱女满腹怨恨,体念她一片孝心,更知以她脾性,万难说服她立时宽宥,终须时日徐图安抚,只躬身道:“属下先行告退。”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 莫玄炎止住脚步,道:“姐姐何事?” 卓凌寒心领神会,道:“多谢妹妹看在无咎面上出手相救,我们感激不尽。” 莫玄炎淡淡道:“玄炎敬重哥哥为人正直,钦佩姐姐聪慧博学,出手乃是一片真心,希望哥哥姐姐长相厮守,一世康宁。” 夏语冰听她只字不提晋无咎,轻叹一气,目送父女二人自北侧地道离开。 沈碧痕呆呆手扶父亲,似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却又依稀听见莫玄炎说出“恩断义绝”四字,心下一丝莫名快慰,随即失笑自问:“我却又在开心甚么?” 晋无咎眼望北侧地道中莫玄炎倩影淡去,内里一片惘然,转身见鬼界弟子又抬出一副担架,不知何时已将沈碧辰尸身合为一体,沈墨渊、沈碧痕父女呆站身旁,伤痛之情溢于言表。 鬼界弟子正欲离去,沈墨渊道:“且慢。” 鬼界弟子道:“墨渊先生还有甚么吩咐?” 沈墨渊道:“将我那一条手臂与辰儿葬在一起,盖棺前也让我与痕儿见最后一面。” 鬼界弟子朝晋无咎看去,见他点头,向沈墨渊道:“是,墨渊先生。” 晋无咎视线跟随鬼界弟子,见他们从一堆魔神二界弟子之中,小心翼翼拾起一条绿衣手臂,定睛看去,上边竟又握有一柄长剑。 晋无咎但觉天旋地转,道:“为甚么?为甚么?” 向沈碧痕道:“为甚么会这样?爷爷那两剑,究竟是谁刺的?”沈碧痕只是涕零,将头侧向一边。 沈墨渊道:“教主不必自责,这一剑既是舍弟所刺,与属下所刺没有分别,属下代舍弟断去一臂,并无怨言。” 晋无咎见他遭受如此重创,仍不失豪迈之气,回想蟠龙谷中,他与莫苍维被逼绝境,曾直面悬崖不露惧色,对他生出几分欣赏,转念心道: “你沈墨渊和岳父大人大不一样,昆仑仙境夏家满门被屠,正是你沈家好大手笔,虽然你被岳父大人绊住,从头到尾没有杀人,但整件事情因你一人而起,加之纵容史宗桦沈墨壤,害得纤纤一家骨肉分离,夏家一百二十五条人命,这笔帐一大半要算在你的头上,远的不说,蟠龙谷中我亲眼所见,八大门派最后活下的那十七条人命,要不是岳父大人厉声阻止,又得死在你和碧痕手里,你沈墨渊根本嗜杀成性,今日任家在场,我姑且放你一马,以免牵连任大哥和纤纤。” 继而想起甚么,暗道:“这声‘岳父大人’,我在心里叫得惯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改得过来。” 抬头见鬼界弟子离去,向父女二人道:“你们先回去罢。” 沈碧痕见他脸上表情不住变换,从震惊、内疚,到敬佩、沉思,再到愤怒、苦笑,不知仅这弹指工夫,他脑中转过多少念头,等到最后只这六字,不由大失所望,心道: “同样是错手伤人,你对莫师伯如此诚恳,对爹爹却这般敷衍,只因我不如玄炎讨你欢心,便活该我沈家受此冷遇么?” 一个委屈,鼻子又是一酸。 沈墨渊道:“我们走,别让人家看笑话。” 手拉沈碧痕自南侧地道而下。 晋无咎回向十大护法,道:“各位护法,在下有一事不明。” 一切智道:“教主请讲。” 晋无咎道:“据我所知,我教护法从不受教主管束,你们却为何肯听命于我?今日若非你们奉我为教主,这数千教众凭我一人,根本使唤不动。” 十大护法相互张望,人人面带疑色,一切智道:“原来教主并不知道此中原委。”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甚么原委?还请一切智护法告知。” 一切智道:“我教教规确有提及,十大护法镇守‘振音界’,看护‘盘龙玉柱’和‘十方盘龙镜’,毋须接受教主指示,所指乃是盘龙‘太极’,但教规中又有一条,但凡有第一个人身负盘龙‘无极’,则十大护法即刻奉此人为尊,任何命令不得违抗。” 晋无咎瞪大双眼,道:“我,我身负盘龙‘无极’?” 心念一动,道:“我的确曾听玄炎说过,盘龙‘无极’可以‘以气御戎’,醒来后发生太多事情,我一直也没多想,这便是盘龙‘无极’么?” 同时想起那一日晋太极曾道:“……至于你,要能练就‘无极’,你小姐姐可说立时化险为夷,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暗道:“原来爷爷是这个意思,并非‘无极’当真强至以一敌万,而是可教十大护法俯首称臣,进而号令全教上下。” 任翾飞插口道:“看来教主的确身怀绝技而不自知,教主适才绝处逢生,之后使出的,正是我教‘青龙殿’绝学,历任师尊无一得能突破的‘九转无极’。” 任寰微微一凛,道:“爹爹,你竟能认得出‘青龙殿’的武功。” 任翾飞摇头道:“我人界在谷内不过是个中峰,比上有余,比下亦有余,我又哪里认得出‘青龙殿’的武功?” 任寰道:“可是……” 任翾飞道: “我不熟悉盘龙‘无极’,却熟悉‘复归龙螭’,我任家历经十三代祖先呕心沥血的巅峰之作,我本以为要一直埋没下去,家谱中的相关记载,我见写得神乎其神,更只当作传说从未轻信,便如盘龙‘无极’百年来无人能及,寰儿,正是天可怜见,今日我父子公然叛教竟得不死,更亲眼见证这‘复归龙螭’破茧成蝶。” 晋无咎满心过意不去,道:“任界主,原来‘复归龙螭’来得这般不易,到头来却又被我损毁,我……” 任翾飞连连摆手,道:“教主,此言大差!” 第271章 初登三界② 前路虽然弯曲,好在仅有主道,晋无咎心中默数,沿途左首共十二处石洞,十二人无一开口,心道:“玄炎曾提过‘青龙殿’西殿十二洞,看来这里便是西殿。” 无声叹出一气。 十二处石洞后为走道尽头,面前出现一物,伸手轻触,确认为屏风门,从旁绕行而过,踏入赫然一个开阔空间,地板随之平坦,却是日间到过的方形空地,一时兴起,走西北铁阁环绕而下,来到“青龙台”。 踽踽独行于方台边缘,夜之“振音界”一片死寂,除六色群鸟密布栖息,不知有否其余生灵,晋无咎足跟支台足尖悬空,恰如日间东南侧“三花盘龙”上的莫玄炎,倾身俯首,六百丈下如与寒渊对望,冥冥中一张无尽大口,将声丝光缕悉数吞噬。 晋无咎喃喃自语道:“魔界最后那几个月,玄炎每每心事重重,便会披上青翼飞行,‘振音界’同样天高地阔,在这里散心也是一样,旁人眼中一团漆黑,我却不是全瞎全盲,只要飞得慢些,该不会撞上甚么。” 想到莫玄炎,微有刺痛,深吸一气,十四经脉中已有真流涌动,“无极”之力操纵白翼张开,带动全身离地而起。 “青龙台”下链道深垂,晋无咎心有所思,无意识环绕链道而下,不多时闻得其中一边脚步声响,起落轻盈,听来武功不弱,收回杂沓神思,心道:“这人是谁?夤夜之际来这‘白虎阁’做甚么?” 小心控制,尽可能不使气流外溢,以免惊动对方,浮空徐徐降落。 来到阁顶丈余高度,人声逐渐清晰,走路之人来到中心方形擂台,道:“嘿嘿嘿哈……” 另一人抢道:“行了行了,说罢,有甚么事?” 听语气极不耐烦,原来早已站有一人。 晋无咎心道:“这个脑子不正常的是沈墨壤,另一个是谁?若是神界中人,不必相约来这‘白虎阁’密谈,所以定是魔界中人,从他口气来看,地位不比沈墨壤低,又不是岳父大人的声音,他是洛垂文。” 日间初入“振音界”,双方先以言语对峙,洛垂文始终未有吭气,此后沈碧辰被五条“龙”索分尸,洛垂文自西南侧“三花盘龙”跃下,轮到他开口时,晋无咎又已昏死,对这个声音十分陌生,此刻于暗中心念飞转,已猜中他的身份。 沈墨壤道:“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回本尊的话。”洛垂文一声冷笑,道:“‘本尊’?沈墨壤,你是被教主那一鞭子抽傻了罢?今日一过,教中从此骤变,难道沈墨渊还认不清局势,还在做你沈家独霸六界的美梦?” 沈墨壤登时语塞,他对魔界颐指气使数月,被洛垂文几句追问,竟无从反驳,又听他道:“且不说沈碧辰一死,魔神强弱之势就此颠倒,便连新任教主,刻骨相思的也是我魔界而非你神界大小姐。” 沈墨壤道: “好,好,谋夺我兄长‘玄冥’为第一步,找寻晋家后代为第二步,指使炎儿假意允亲、实则美色相诱晋家少主为第三步,挑拨晋家少主因妒生恨、杀我沈家少主为第四步,表面相助沈家、暗中搭救晋家为第五步,你莫家这些年看似对我沈家恭顺,实则步步为营,一直在和我们作对,的确是我小瞧了你们,接下来第六步,是否该轮到婵儿对仁儿下手?” 洛垂文道:“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沈墨壤道:“这里只有咱俩,当着我的面,不必装蒜了罢?” 洛垂文道:“要是今夜约我出来,为的是这些废话,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沈墨壤见他一句说完,当真转身便走,对他背影沉声道:“洛垂文,你究竟是友是敌?” 洛垂文道:“你先入为主,既然早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沈墨壤道:“‘三花盘龙’之上,我和兄长至少能有三次机会要了老东西的命,三次都在最后关头,被一股不该有的内力或攻或守,否则老东西早就死了,还能让他们拖延到小东西突破‘九转无极’?” 洛垂文冷冷道:“你要这般说法,我还怀疑是你从中作梗。” 沈墨壤道:“怀疑我?我高高在上,已是一教之主,勾结晋家谋害沈家,于我何益?” 洛垂文道:“你好歹也已当了几个月的教主,在‘青龙殿’饱览武学,仍只和我伯仲之间,正如夏蓬莱篡位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被你一击而败?” 沈墨壤道:“你想说甚么?” 洛垂文道:“看来‘青龙殿’的秘密便只晋家知晓,你深知辰儿在世一天,仁儿便永无出头之日,这才暗中相助晋家,假他们之手除掉辰儿……” 沈墨壤大怒,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洛垂文早有准备,漆暗中双剑相格,洛垂文道:“你我打架打了也有几十年了,不管明打瞎打,都是半斤八两,不如省点力气罢。” 沈墨壤哼得一声,两柄长剑同时回鞘。 夜间“振音界”鲜有人至,二人肆无忌惮,并未刻意压低嗓门,晋无咎先是嗤之以鼻,心道:“玄炎待我一片真心,到你沈家嘴里,又成了另有所图。” 尚不及自苦,洛垂文身份得以确认,再听他们言及晋太极之死,顾不得沈墨壤更是一口一个“老东西”,握紧双拳竖耳倾听,待二人话不投机兵刃相见,嘴角微扬,心道:“逼死爷爷你俩都有份,打打,打到同归于尽才好。” 洛垂文转身道:“沈墨壤,事既至此,我本不怕告诉你,相比你沈家而言,我宁可让晋家入主‘青龙殿’。” 沈墨壤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本不怕’?说下去。” 洛垂文轻叹一气,道:“你我两家结亲在即,晋家能在以一敌万的局面下重夺我教,想来魔神二界回到平起平坐也是天意,你我何必再多执着,让两家恩怨牵连小辈?” 晋无咎心道:“洛垂文的女儿毫无家教,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几句话,说得还有几分人样,看来他那个吱吱喳喳的女儿是许给了沈墨壤的儿子,即是那个甚么‘仁儿’,管他是谁,沈家除了碧痕,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好人?” 沈墨壤道:“我对兄长向来敬重,今日‘三花盘龙’便只五人,我与兄长巴不得那老东西早死,小东西内力虽强,却不可能在十大护法围攻之下,传到十丈之高。” 洛垂文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似有相同感觉,难道是妹夫?” 沈墨壤道:“嘿嘿嘿……咳咳……沈莫两家在这‘白虎阁’从小打到大,相互间知根知底,你莫家内力本就不如我沈家,莫苍维重拾阳力,满打满算不过八年,今日那股内力,洛垂文,那可是四十年上下修为。” 是日腊月廿六,洛垂文再过五日四十一岁,听他阴阳怪气暗有所指,道:“今日那两剑,我可刺得半点不比你浅,我若当真是如你所言,‘毕方’那一剑,你又如何解释?” 沈墨壤道:“这便是我看不透你……”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喝道:“谁?” 却是半空中袭来阴风叫嚣,只脱口一字,各自伸手一抓,掌心所触空空如也,再竖耳细听,又复空有寂然。 二人心头大骇,全身汗毛直起,抬眼黑天摸地,难言适才一刻是否同时见鬼,扭头背向快步而走,甚至不及相互道别。 这突如其来的鬼影自是晋无咎,他日间见到晋太极尸身上的“毕方剑”,不由分说卸去“剥复双剑”两条右臂,其后只因挂念夏语冰伤势,而不得不在心头强行按下,直至亲耳听见原来脚下二人方为真凶。 一时间怒不可遏,随头部左侧“天柱”、“玉枕”、“络却”、“眉冲”、“五处”、“曲差”六穴刺痛,“易筋经”自然启动,将刺痛分至各脉,他虽未有“复归龙螭”在手,无从施展无招索刃,但“降龙十八掌”同样驾轻就熟,一个俯冲,便欲结果二人性命。 眼看两掌已在二人天灵盖上尺许,日间莫玄炎的声音回旋耳畔:“我莫家被你踩在脚下,又有甚么能耐找你讨要说法?只求晋大教主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又再浮现沈碧痕乍见兄长惨死,直接晕厥过去的画面,强自收招,扑腾两下“鸿鹄之翼”,二人虽是魔神二界一流高手,却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待得一抓到底,晋无咎早已悬浮归位。 晋无咎乍然得闻真相,心如乱麻,十四经脉中的真气左突右撞,身体随之东倒西歪,直至失足而落才算回过神来,下坠中极力镇定,将“鸿鹄之翼”完全撑开,再飞回“青龙台”时,已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觉间于鬼门关走过一个来回,整个人反而空明清透,心道: “爷爷最后这段时日便只两个心愿,一是救出小姐姐,一是重整我教,眼下小姐姐危在旦夕,天大的事都先搁在一边,明日一早,我将教务交代下去,便入‘寿山不系’闭关修练,至于沈墨壤洛垂文,还有夏蓬莱夏昆仑,便让他们多活七日,七日之后,所有伤害过爷爷的人,我一个一个收拾过来,我和玄炎的婚约总是化为乌有,玄炎命苦,受‘两仪’之害,不过剩下十年阳寿,她自可不嫁给我,我却不会自毁承诺,我孑然而来了无牵挂,十年后玄炎撒手,我一刻不会逗留,多几人恨我又有何妨?” 一声鼻孔出气,不知悲哼还是苦笑,沿原路回至“龙宫”内间,脱下白衣白翼挂上木架,四仰八叉钻入被窝。 这一日历经剧斗,承受永别,跨越生死,惊闻真相,后脑一旦贴枕,困顿席卷而来,不多时已入梦境,诸如床榻柔软,棉?飘香,甚至未得脑中一闪而过。 ~~ 次日清晨,晋无咎睡个大饱,起床后神清气爽,稍作收拾,打开西南侧房门,瑗琴与环棋已候于棋室,齐声道:“教主早。” 晋无咎道:“二位姑娘早,瑭书姑娘和瑾画姑娘呢?” 瑗琴道:“回教主,我们不知您从哪边出来,她二人候于东南书室。” 晋无咎又去打开另一边房门,果见瑭书与瑾画俏生生站在门口,再回头时,见环棋呆望床铺泪光盈然,奇道:“环棋姑娘怎么了?” 环棋道:“教主又将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我们四个除了游手好闲,整日里甚么也做不成。” 晋无咎这才想起昨日答允的事,怕她当真哭啼,赶紧再将被褥抖乱,又朝拖鞋上轻踢一脚,道:“好了好了,拿去收拾罢。” 环棋立时破涕为笑,道:“谢教主。” 晋无咎苦笑道:“怕了你了。” 环棋道:“那也要教主疼爱我们才行,换作旁人,环棋可不敢放肆。” 第272章 初登三界③XIN 瑾画递上青色教主服,晋无咎穿上后,见双肩各被绣上一个吊环,知她留意到昨日初见,“复归龙螭”吊于扣环之中,出浴更衣后变作缚于腰间,道:“瑾画姑娘有心了。” 将“龙”、“螭”二索分别围绕数圈后穿环而过。 瑾画见他两条索刃随步伐移动前后摇摆,整个人更增玉树临风英气勃勃,笑吟吟道:“教主,清洗物事已在外间给您放好,待洗漱完毕,我们陪您去用早膳。” 餐后,晋无咎吩咐廉德明交代下去,由十大护法和西殿十二洞主暂代日常教务,严令六界界主约束教众,夏语冰疗伤期间,自己无暇它顾,凡盘龙教众切不可出谷生事,免与外界武林多起摩擦。 待廉德明领命而去,晋无咎回到房中打坐,两个时辰内无人搅扰,运功后伸个懒腰,筋骨一阵舒适,肩腰酸疼仍在,深吸几气,略感体虚力乏,的确前一日过于操劳,一宿之眠难以尽补。 正午“王母殿”又是珍馐美味,卓凌寒却未下楼,班陆离与晋无咎吃到一半,一个女子匆匆赶来,认得正是“梧桐居”中的丫鬟,晋无咎知道夏语冰寒气发作,扔下碗筷便走。 “梧桐居”仅内外两间,晋无咎拨帘而入,立觉火盆将室内烘得暖如阳春,卧床两边窗户紧闭,夏语冰面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卓凌寒虽在身后输入内力,无奈杯水车薪。 另一个丫鬟身形瑟缩,依从吩咐未有下跪,却能看出吓得不轻,姚松柏站于一旁摇头叹息,晋无咎见左右两个火盆间两张蒲团,道:“小哥哥,先将小姐姐扶到蒲团上。” 盘龙“无极”一经启动,屋内立转严寒,四女跟至内间,耳畔呼啸风声,眼前滴水成冰,班陆离轻声道:“姚大夫和姑娘们身子单薄,先去外边等候罢。” 姚松柏与两名丫鬟依言走出,琴棋书画四婢却齐齐摇头,见晋无咎双掌前推五指紧并,全身内力源源外流,扬襟散发置身于霜凝雾冻之中,班陆离与卓凌寒内功深厚,运力相抗尽可抵受得住,四女修为粗浅,冷得耸肩收背,晋无咎却额间冒汗,头顶白烟缭绕。 再过片刻,晋无咎眉头仍不见舒展,“复归龙螭”却显出湛蓝光点,脱环而出,“龙”、“螭”二索如自生手足,分别探入身旁两个火盆,旁观六人不明所以,见蓝点渐渐泛红,突又返蓝,再徐徐变红后眨眼变蓝。 如此循环往复恰好十次,夏语冰俏脸终于恢复一丝红润,闭合眼睑出现丝微抖动,轻启薄唇中轻吐道道热气,在刺骨室内一消而散,“复归龙螭”线点光芒猛然加剧,两度红蓝后随清脆一声“噼啪”恢复黯淡。 夏语冰这才睁开眼来,晋无咎身子却朝右侧倾斜,右掌一撑,竟而撑之不住,扑通摔倒。 四女齐声道:“教主!”上前想要扶他手臂,惊觉触手如雪窖冰天,下意识脱手后又赶紧抓住,又道:“教主,您要不要紧?” 卓凌寒见他筋疲力尽,比前一日“振音界”中更要虚弱,道:“无咎!” 姚松柏闻声而入,道:“教主,我替你把一把脉。”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摆一摆手,道:“姚前辈不必担心,我没事,你先看小姐姐怎样,今日怪我疏忽,明日可不会如这般费劲,我先去热水中浸泡回温,晚些再和你们详说。” 轻轻挣脱四女后勉力自行起身,道:“你们带我前去‘戏水塘’,我不认得路。” 四女见他两颊发紫,唇舌僵硬,已然口齿不清,不敢多言,道:“是。” 夏语冰见“复归龙螭”瘫软在地,盆内银霜碳远未燃尽,火光却已尽灭,非但如此,上边覆盖厚厚一层晶石,道:“凌寒哥哥,你忍心教无咎每日无谓损耗么?夏家已然亏欠晋家这许多,你再不制止,我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去见太极公?” 卓凌寒泪如泉涌,一个字说不出口,见二人端来新的火盆,赶紧将夏语冰扶到床上。 班陆离道:“乖儿媳,你无论如何要撑到护法把姚千龄带回来,否则以无咎性子,没尽全力便眼睁睁看你死去,他这一生都要责怪自己。” 卓凌寒正不知如何劝慰,听班陆离说来,连连点头,只盼夏语冰能打消赴死之念。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是,班师父。” 班陆离道:“你也不必为难凌寒,无咎的武功你在高处看得清楚,他要坚持救你,当今天下还有谁能阻止得了?” 晋无咎洗浴良久,终于不再哆嗦,走出“戏水塘”,恰见一人上前,行礼道:“教主,人界任少界主携夫人上‘青龙殿’,现下正在北门求见教主。” 四女始终候于“戏水塘”门口长廊,听闻此言相顾迟疑,瑗琴道:“‘青龙殿’素来不接见中峰下峰弟子,昨日教主下令召见妖界姚松柏,那是事出有因,人界少界主夫妇忽然到访,并且还是魔界放行,教主,莫少界主对您误解甚深,此事不可不防。” 晋无咎道:“瑗琴姑娘多虑了,任大哥和纤纤是我的好朋友,纤纤更是小姐姐的堂妹,她们的父亲,便是仙界那对孪生界主,至于你说的魔界放行,玄炎绝非不通情理之人,她知道纤纤关心堂姐,又怎会横加阻拦?” 转向报讯之人,道:“将他们直接带上二层‘梧桐居’,我在小哥哥小姐姐处恭候大驾。” 那人道一声是,转身而去。 回入“梧桐居”中,班陆离第一时间将“复归龙螭”递上,晋无咎双手接过。 夏语冰尚未睡下,卓凌寒坐在床头喂她喝着甚么,晋无咎见她气色还好,微觉心安,道:“姚前辈,小姐姐今日没事了罢?” 姚松柏道:“卓夫人通透豁达,我便直言了。” 夏语冰道:“姚前辈请讲。” 姚松柏道:“卓夫人得到教主的内力,又可多维持十二个时辰,可是教主,今日你比昨日力弱几分,明日又该如何?” 班陆离道:“是啊无咎,我看你刚才差点没能坚持下来,你却说是疏忽,明日你又有甚么更好的法子?” 晋无咎道:“我初通‘无极’,可将气流寒暑分隔,‘梧桐居’虽然温暖,却过于狭小,我适才运功过半,临近尾声时忽然发现再无热力可用,又不能出声提醒,万幸这内间还有两个火盆。” 卓凌寒两眼放光,道:“如此说来,是否明日我们换在一个宽敞些的地方,身旁再多生些火盆,你便可轻松一些?” 晋无咎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情急之下自然催动真气,引‘复归龙螭’进入火盆,将火烧之热导入体内,流经十四经脉,转成阳力为小姐姐所用。” 转向姚松柏道:“姚前辈,如若此法当真可行,小姐姐也算得救,不是么?” 姚松柏见卓凌寒晋无咎同时瞧向自己,目光中满是殷切,只盼自己能点一点头,反倒是夏语冰一脸释然,轻叹一气,道: “属下昨日依教主之命上‘青龙殿’,从妖界带了七日所需骨皮、葳蕤、山药、石斛、细辛、甘草、附子、桂心、茯苓、山茱萸、钟乳粉,于驱除卓夫人体内阴寒微有疗效,更托妖界弟子宰杀公羊,取其肾以加强药效,倘若七日之内,二位护法确能带回少界主,则教主所言,的确不失为权宜之计。” 晋无咎听他话中有话,道:“那七日后呢?” 姚松柏道: “寒气一旦进入五脏六腑,则无可化解无可根除,教主固然是以上层内力压制住这股寒气,却也使得它成为卓夫人的一部分,十二时辰后由阳转阴,便等同于抱薪救火,如此日复一日,七日之内,寻常屋子已难够用,十五日内,怕要在‘振音界’生满火堆才行,三十日内……” 晋无咎见他欲言又止,道:“三十日内怎样?” 姚松柏道:“倘若连少界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三十日内,纵是烧了整座盘龙峡谷,也难救回卓夫人一命。” 正说到此,任寰与纤纤由家仆引入“梧桐居”内间,简单行礼过后,卓凌寒将床边空位让给纤纤,姐妹俩血脉相连,虽只初初相认,却四手紧紧握住,眼神言辞满是默契。 又一人在廊上求见,报称鬼界处理尸首完成,经由人魔二界弟子层层上传,询问晋无咎是入鬼界替晋太极盖棺,还是由弟子将棺车推来,晋无咎道:“‘青龙殿’地处六百丈高峰,加之天降大雪山路湿滑,哪有要鬼界弟子上来的道理?自是我下山一趟。” 待那人告退,晋无咎道:“我想去‘青龙殿’北门,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瑾画道:“教主,要不要知会二位帮主一声?” 晋无咎摇头道:“小姐姐对爷爷之死满是愧疚,我这一说,小姐姐多半要随我下山,她的身子哪还经得住折腾?爷爷走时满脸微笑,可说没有遗憾,他泉下有知,定能明白小姐姐的心意,那便够了。” 瑾画并不知晓其间关联,接不上话,只道:“是。” “青龙殿”北门距离“王母殿”不远,晋无咎心事重重,无暇分神去记脚下地形,走得半晌似有二人齐道“见过教主”,他也未曾留意,只漫不经心嗯得一声,直至眼前转亮身周转寒,这才察觉已不知不觉来到照壁以外。 这一日又再白雪纷飞,远远眺去,眼中尽是峰高云绕,雾重絮繁,回首又见“青龙殿”通体青光,雕阑玉砌,丹楹刻桷,半空中凸起一块,顶部为之遮挡,晋无咎想起一事,指向凸处,道:“那里可是‘寿山不系’?” 瑗琴道:“正是,‘青龙殿’顶部乃是龙头,面朝东方,南北‘岫岩有崖’、‘寿山不系’恰如一对龙翼,‘翼殿’之名由此而来,只不过要从东西两侧看去方是如此,站在这里则瞧不出甚么。” 晋无咎微微点头,见低处龙凤门上一张牌匾,上行四个大字“青龙宝殿”,下行一个小字“北”,回到眼前近处,照壁由彩色琉璃砖砌成,上有蟠龙九条,背负风景如画的山石、云气、海水,有的拨风弄雨,有的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各具姿态。 此外正脊、垂脊、筒瓦处更有小龙不计其数,大小龙形与山明水秀融为一体相映成趣,既富丽堂皇,又和谐流畅,其壁面之豪华,构图之巧妙,工艺之精湛,实令叹为观止。 晋无咎道:“外边寒冷,四位姑娘请回罢。” 瑾画奇道:“教主初来乍到,我们理当陪同。”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有‘鸿鹄之翼’,来回飞行,你们虽是一番好意,却不免给我添乱。” 四女各自对望一眼,瑗琴道:“既然如此,我们在‘青龙殿’静候教主归来。” 说着递上一物,却是青龙面具,道:“教主不妨戴上这青龙面具,或可省去一些麻烦,教中弟子众多,未必人人认得出您,却人人认得出它。” 晋无咎道:“不必了,我只想去看看爷爷,还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瑗琴收回面具,又道:“盘龙峡谷六道谷口,每一道皆有炸药掩埋,请教主切勿靠近。” 第273章 初登三界④XinShuhaige.COM 晋无咎应允一声,见八只明眸写满关切,心下感激,想请四女先行离去,却知决计不肯,不欲她们在风里多耽,双翅扬起,自崖顶轻盈纵出。 外侧直下又是一番景象,眼见谷外白峰茫茫一片,可惟独谷内正峰草木葱郁花叶繁盛,漫天鹅毛洋洋洒洒,竟是遇之则无,半点累不起来,晋无咎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情不自禁寻思初出“蓬莱仙境”那个冬日,谷底铁笼中晋太极全身发热,十丈以内不见积雪。 现下想来,多半是因琵琶骨被穿,致使内息紊乱,而呈阳盛阴衰之势,其时自己学艺未成,常常躺在身旁取暖,一晃三年过去,好容易等到祖孙相认,却又阴阳永隔,心道:“爷爷身为我教教主,本该在‘青龙殿’中地位尊崇,却不知为何会被夏家害成这样?” 想到夏氏兄弟,又想到夏语冰与纤纤,一时间心乱如麻。 西北鬼界恰在前一日入谷途经的陵园一角,晋无咎飞至近旁,见一条宽敞主道依附山体而上,沿途引申无数岔路,通向一个个山洞,每个洞口边角凹凸嶙峋不加修整,各有两名身穿橘色教服的鬼界弟子把守,洞内阴暗,不知其中有些甚么。 晋无咎循主道于山脚驻足,归氏父子三人已在最大一个洞口等候,见他到来齐齐上前行礼,晋无咎道:“三位不必客气,这便带我去看爷爷罢。” 归翊道:“教主,请恕属下疏忽,鬼界向来暗中视物不用灯烛,属下已命弟子过‘玄武阁’向妖界借取,却不想你们来得这么快,教主若不嫌弃,可在洞口亮光处品些茶水。” 晋无咎曾于鬼界来回,知他所言非虚,道:“不打紧,我独居山林十年有余,虽不如你们目光锐利,五感也比常人强出不少,归界主尽管带我入内,爷爷出谷安葬在即,我虽瞧不清楚,能在身旁多待片刻,那也是好的。” 归翊听他说得动情,道:“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心念一动,又道:“你说我们?除了我还有谁?” 归翊道:“墨渊先生和沈少界主已入内多时,此刻正陪在沈少界主的棺木前。” 晋无咎听他两次提及“沈少界主”,随即明白过来,前者为沈碧痕,后者为沈碧辰,喃喃道:“碧痕也来了……” 归翊却似没有听见,道:“教主请随我来。” 洞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晋无咎扭头四顾,只看到归氏父子三双眼睛,暗暗苦笑道:“我在鬼界勉强辨得清路,也是因为鬼界弟子无处不在,他们常年生活在这种地方,想是生来双目含光,我却在他们面前说自己五感强于常人,当真贻笑大方。” 四人脚步不快,归氏父子不住出声提醒,鬼界每个大洞中又有小洞,好比寻常房子大屋中又有小屋,一时左折右拐,一时又有台阶,除了脚下坑洼不平,倒也不算难走。 如此走出六七百步,里边似有男子说话,依稀是沈墨渊的嗓音,晋无咎内力最强当先闻得,低声道:“停。” 归氏父子立时会意,站于原地不动。 只听沈墨渊道:“好些了没?” 沈碧痕道:“我没事了,爹爹你尚未复元,别再为女儿损耗真气。” 沈墨渊道:“不碍事,我第一次来到这鬼地方,不想竟甚么也没有。” 晋无咎心下大奇,暗道:“沈墨渊输入真气给碧痕做甚么?难道昨日乱战,碧痕被人打伤?” 听沈墨渊言语间甚是关切,暗想他对旁人出手狠辣,可说到舔犊之情,毕竟天下父母一般无二。 又听沈墨渊道:“可惜爹爹两年来日修夜练,又将阴力练成,无从减轻你的痛苦,要是早知沈家所图一切终如竹篮打水,不如当时便将更多心思放在你的身上,将你一身阴力化去,也可让你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免受这许多苦楚。” 晋无咎黑暗中微微冷笑,心道:“‘所图一切终如竹篮打水’,你沈家也有今日。” 沈碧痕道:“爹爹千万别这么说,习武终究强身,女儿不过是比寻常姑娘怕冷一些,却不如她们那般体弱多病。” 沈墨渊道:“爹爹纵横半生,最后落得个残废收场,总算还有你母亲与你相陪,如此平平过完一生,也不知叫不叫作善终。” 晋无咎听他语意不无欣慰,语气却满是凄凉,心道:“碧痕阴冷体质,在这没有火盆的鬼界棺室之中,确是难为她了,看来沈墨渊是以阳力助她回暖,却因断去一臂元气大伤,行至半途便力不从心。” 念及沈碧痕待自己真心一片,自己却伤他父亲杀他兄长,立时想以自身之力助她驱寒,转而又想,夏语冰生死未卜,自己内力半点浪费不得,沈碧痕虽然瑟瑟发抖,好歹于性命无碍,耐住性子没有上前。 沈碧痕轻叹一声,道:“女儿虽然没为沈家做过甚么,却不是不关心爹爹哥哥,可惜爹爹一身修为,也不知到头来便宜了谁。” 沈墨渊道:“这一层你却不必担心,爹爹一身阴力虽存于‘玄冥’之中,这天下间却无第二个人盗得走它,即便你的叔叔也做不到,只要‘玄冥’重见天日,爹爹内功便有希望回到当初。” 沈碧痕道:“女儿不懂,为何爹爹可以,旁人却不可以?” 沈墨渊道:“这本是沈家一脉单传的上乘内功,须得双方配合一出一入方能做到,临敌可说没有半点用处,爹爹杀过这许多人,却一次没能用上,只在练功时拿自己的内力尝试,至于旁人,便是肯将内力给你,你亦只能化解不能汲取,否则两道真气在体内岔乱不能相融,片刻便要了性命。” 沈碧痕道:“原来如此,女儿这便放心了,爹爹,女儿今日在哥哥棺前立誓,一定替您寻回‘玄冥’。” 沈墨渊叹道:“爹爹已痛失爱子,膝下只剩你一个,不想你再以身犯险,至于‘玄冥’本是爹爹之物,爹爹自会想别的法子。” 沈氏父女声音本是从右前方传来,聆听间左前方透出一丝光亮,归翊道:“教主,弟子从妖界借到油灯了。”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走罢。” 往右前方五步,归氏兄弟似是拉开一道闸门,沈墨渊道:“甚么人?” 听声音甚是警觉。 归翊道:“墨渊先生,沈少界主,是教主来见祖父最后一面。” 沈墨渊先是一惊,复转镇定,淡淡然道:“属下见过教主。” 又道:“碧痕。” 沈碧痕会意,亦在暗中道:“属下见过教主。” 晋无咎道:“碧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必见外。” 却只字不提沈墨渊。 过得片刻,鬼界弟子手提油灯来到棺室,将里头照亮,晋无咎见室内形状怪异,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墙面极不平整,张贴尽是白色纸条,上边写画不知甚么古怪文字符号。 回想初入魔界,曾先于鬼界中徒步走过“十殿阎王”,并不以之为奇就,见这一室虽然丑陋,却打扫得清爽干净,两具棺木并排置得安稳,棺盖并未合上,竖于墙边。 沈氏父女站于外侧棺前,想是鬼界弟子临走前已然告知,里边装着沈碧辰一具尸身与沈墨渊一条断臂,晋无咎心道:“沈碧辰作恶无数,到死竟和爷爷放在同一间棺室,真是便宜他了。” 径自走到内侧,只朝沈碧痕看得一眼,对一生一死父子二人不闻不问。 鬼界弟子手提油灯缓缓走入,先将外侧棺木照亮,棺室中登时空气凝固。 只听几口冷气倒抽过后,沈碧痕尖声叫道:“哥哥!不——” 晋无咎被她吓了一跳,走到她的跟前,道:“碧痕你怎么了?” 顺她惊怖视线朝棺内看去,不由瞳孔张大,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 眼前沈碧辰分作五块,虽勉强聚而为一,撕裂处寿衣仍有凹陷,仔细看来清晰可辨,前一日鬼界弟子在“振音界”中已将尸身拼合,这幅画面可说见过一遍,沈碧辰宛若女子般的肌肤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全身枯萎。 沈碧痕伸出颤抖食指,在沈碧辰脚背处轻轻一碰,小趾竟如烟灰一般散落,一阵惊惶悲怒涌上心头,道:“哥哥!怎么会这样?哥哥!” 沈墨渊道:“辰——儿——” 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中已透满绝望无助,听似极力压抑,却将全身之力倾注于这两个字上。 晋无咎一把抢过油灯,来到内侧棺前,见晋太极肤色如常,一双眼睛虽已无法睁开,脸上神情却十分平静祥和,伸手在他寿衣上轻捏几下,除却尸身本该有的僵硬,并无其余异状,心下稍安,来到沈碧痕身旁。 沈墨渊咬牙道:“处理辰儿尸身的鬼界弟子在哪里?” 归翊对二子道:“去把函英函戟叫来。” 又对借灯乍到的弟子道:“你也去。” 那弟子早已吓得傻了,闻言如得大赦,道:“是,是。” 一溜烟没了影。 不多时,归氏兄弟带着两名弟子到来,正是处理沈碧辰尸身的涂函英与阎函戟,二人一路上听归氏兄弟说及此事,初时不敢相信,惴惴来到沈碧辰棺前,见尸身竟成这副景象,直吓得魂不附体,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徒儿当真不知。” 沈墨渊听声音正是带自己进入棺室的二人,森然道:“安顿辰儿的,可是你俩?” 二人继而转向沈墨渊,仍是额尖触地不起,涂函英道:“求墨渊先生饶命,我俩对天发誓,今日我俩将沈师兄放入之时,尸身尚自完好无损,却不知,却不知怎会这样。” 沈墨渊道:“将辰儿放入之时,尸身完好无损,那我们进入这棺室之时又如何?” 涂函英道:“这……我俩将墨渊先生和沈少界主带入后,便,便离开了,未曾朝棺内确认。” 脑袋贴地微转,又问身旁阎函戟道:“师弟,你确认过么?” 阎函戟道:“我,我也没有。” 沈墨渊一瞬间由悲转怒,一只左手握得格格作响,道:“连死人都不放过,这样的东西,鬼界养来何用?” 五指摊开时,掌心已透出红光,归翊早已看出他杀心尽露,可发生这样的事,鬼界实在难辞其咎,他对弟子素来宽厚,这时却难出一言求恳。 眼见沈墨渊一掌要将二人震毙,身后“噼啪”之声随闪烁光亮传来,已被一条细刃缠住,登觉一道似厚似薄的气流环于左腕,将自身内力尽数侵吞,再难前进半分,只听晋无咎在身后冷冷道:“沈墨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教主?” 沈墨渊道:“辰儿尸骨未寒,又被这两个畜生害成这样,难道教主还要维护他们?” 晋无咎道:“真相尚未查明,你出于一时激愤痛下杀手,神界身处上峰,这便是你们的行事作风?” 沈碧痕道:“教主说得冠冕堂皇,然则我爹爹一条手臂是怎么断的?教主对我家人下手之时,又有没有查明真相?” 第274章 初登三界⑤ 晋无咎哑口无言,他并不知透过晋太极胸口“膻中穴”的致命剑气乃是沈墨渊所为,只道此事确为自己理亏,半句难以反驳,手中劲力自然松懈。 沈墨渊却不进击,向枯卧无息的沈碧辰道:“辰儿,爹爹答允你,但教爹爹查明是谁将你残害至斯,定不惜倾一界之力为你报仇雪恨。” 更不转头,道:“教主,属下告退。” 沈碧痕向晋无咎忿忿看得一眼,快步跟上父亲。 晋无咎道:“沈墨渊。” 沈墨渊停下脚步,却不回身,道:“教主还有何事?” 晋无咎道:“你沈家做过多少坏事,手上沾有多少人命,我比碧痕知道得多,但这件事,归界主……” 归翊道:“属下在。” 晋无咎道:“务必彻查真相,给沈家一个交代。” 归翊道:“是,属下遵命。” 沈碧痕回想起当日冰川镇相见,晋无咎便曾说过一句“你沈家也有好人么”,其时便觉哪里不对,之后再未听他提及,只道此事已然过去,想不到他在此间当面责问,更教沈墨渊无从争辩,心下掠过一抹疑虑,暗道:“难道爹爹当真害过许多无辜性命?” 却见父亲头也不回的去了,无从细想,尾随消失于棺室门外。 归翊向二子使个眼色,归氏兄弟登时会意,向晋无咎行礼告退,道:“墨渊先生,沈少界主,请二位稍等。” 归翊命跪地不起的二徒先行退下,走到内侧晋太极棺木前,伸手取出其中两柄长剑,递到晋无咎手中,道:“这两柄剑,属下不敢擅作主张,由教主您发落。” 晋无咎见其中一柄正是“毕方剑”,伸手接过,呆呆注视晋太极,道:“多谢归界主,多谢鬼界弟子。” 归翊道:“大家同门一场,此乃鬼界分内之事,请教主不必客气。” 归翊见晋无咎出神,不忍惊扰,到门口轻声找来弟子,将沈碧辰验尸之事吩咐下去,这才回到晋无咎身旁,道:“教主,弟子们今日便要带老教主前往鬼界落葬,由属下和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亲自盖棺押送。” 晋无咎道:“不妥,归界主年事已高,况且今日漫天大雪,怎可……” 归翊道:“属下谢教主体恤,但教有教规,老教主乃是一教之尊,这一趟属下非走不可,早一日出发,便能早一日让老教主入土为安。” 晋无咎对教规尚自不熟,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无从拒绝,道:“如此,让归界主费心了。” 归翊又道:“鬼界弟子看着显老,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距离正月还有四日,属下到时方才四十有六,六界中除仙界夏界主,就数属下最年轻了。” 晋无咎讪讪而笑,不知如何应答,见他终于将棺盖合上,又唤来六名弟子将棺木抬至洞口,洞外已有棺车等候,旁边围着十余名鬼界弟子,归氏兄弟皆在其中,晋无咎想要送至谷口,归翊道: “教主,这出谷路上又有机关,依属下所见,多送这几步路实在分别不大,教主的孝心,相信老教主九泉之下定会懂得,眼下救卓夫人要紧,教主还是请回罢,待属下走完这一趟,定会第一时间向教主禀报。” 晋无咎点点头,想起一事,道:“听闻小姐姐这一个月来,白天被吊在‘振音界’中,黑夜则被打入鬼界地牢,我看这里虽被称作‘鬼界’,却人人慈眉善目,想来不至于为难小姐姐罢?” 归翊微微一笑,道:“鬼界地处下峰,无权对人犯动用私刑,再是十恶不赦的囚徒,鬼界弟子最多不闻不问,至于卓夫人声名在外,在地牢中可有受过委屈,回头教主一问便知。” 晋无咎道:“有归界主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晋无咎立于雪中,目送归氏父子带同十六名鬼界弟子走出西侧谷口,却见前一日来处地面翻起一块,十九人依次隐于地下,先是纳闷,随即了然。 盘龙峡谷为卓凌寒率领的前正道同盟封山,前一日紫阁峰上打成甚么样子尚是未知之数,不论新任盟主是谁,此后佛门十五派加入,稍有言行不慎,双方交恶只怕变本加厉,盘龙教为免冲突,挖掘通道纵地而出,原在情理之中。 想到从此与晋太极阴阳永隔,眼角微痒,伸指一拂,仅有一滩清水,不知雪化还是泪流,双臂一挥,身子在“鸿鹄之翼”吃力下腾空而起。 正峰西南,二百丈高处又有主路,一道铁栅分隔二界,两侧各有黄蓝二色弟子把守,其中人界弟子仅着一条黄色短裤,山腰处北风哀号飞雪漫天,他们身上却兀自白气蒸腾。 晋无咎知道人鬼二界虽同处正峰西侧,这条主路却是由东南妖界而始,至于穿得凉快,自是因为魔神二界早已练成“两仪”,妖鬼二界又不修上乘内力,六界中仅人仙二界阳有余而阴不足。 晋无咎本身习练盘龙内力,又与莫玄炎相处日久,对这一层再清楚不过,前一日入“振音界”便已看见这番景象,丝毫不以为怪,松一口气,停落于人界弟子面前。 人界弟子忽见有人如天外飞仙驾雪而临,一个个面露惊疑,当先一人拱手道:“这位是……” 晋无咎道:“在下晋无咎,请问任界主现在何处?” 主路弟子终年值守,前一日并未参与鏖战,晚间方从同门口中得知这个新任教主以“九转无极”技惊“振音界”,乍闻“晋无咎”三字,齐齐色变。 看他不过二十出头,背负“鸿鹄之翼”,肩垂“复归龙螭”,这些圣物从来都只听人说起,未曾亲眼得见,却与同门口中描述一一吻合,再看片片积雪下的青色长衣,赫然教主服饰,道:“不知教主到来,属下失礼。” 晋无咎笑道:“我和你们少界主兄弟相称,和你们少界主夫人情同兄妹,更敬重你们界主大义凛然,人界兄弟不必客气,还请带我去见任界主。” 那人道:“师父此时应在三百丈高‘智信堂’中,属下这便带教主前往。” 晋无咎摆手道:“不必了,你只消指个大概方位,我转眼即到,一路且行且问,可免去许多麻烦。” 那人不敢违抗,道一声是,指向西北高处。 晋无咎跟随所指扶摇直上,同样可见主路上分岔小道通向一扇扇大门,看似杂乱,但所有道路相连,每条小路必然通向一间屋舍,屋舍有大有小造型不一,黄裤弟子处处可见,回忆起曾教自己肝肠寸断的蟠龙谷,两年过后早已云淡风轻,浓眉微弯,心道: “人界修路从来不让他人省心,也不让自己省心,这里果然也是一般的七弯八绕,不过话说回来,比起鬼界,看着倒是顺眼多了。” 三百丈高处弟子却能记得晋无咎的长相,惊见教主亲至,立时有人小跑赶去通报,晋无咎跟随另一人在小路间穿行,来到一间大屋,任翾飞早已候于门口。 晋无咎见大屋上写着“智信堂”三字,心道:“小姐姐曾教过我,所谓儒家‘五常’,说的便是仁义礼智信,这‘智信堂’和小哥哥府中‘仁礼堂’名出一脉,却不知里头格局是否雷同。” 想到夏语冰,又是百般惆怅。 晋无咎跟随任翾飞入堂,见正堂宽敞而又狭长,靠内右侧一道木门,左内右三面墙上垂下张张竖幅,左侧书桌摆得极为随意,上边两张画卷摊开,各压一把长条镇尺。 朝墙上书桌粗粗看去,卷幅上有刀有枪,有剑有戟,有斧有钺,有钩有叉,每张图画底下附以小字注解,更有所属何门何派,又传至何人手中,回想起曾从任寰口中盗听所得,道:“久闻任家铸术冠古绝今,想来所有这些兵器,皆是出自任家铸剑师之手。” 任翾飞虽面对一教之主,说起自家所出件件臻品,语色间难掩骄傲,道: “正是,任家铸术流传数百年,曾为无数门派高手铸炼顺手兵刃,单看厅中这一百二十四件,已非寻常匠人可以做到,但在任家眼中,无一不是粗工滥造,这‘智信堂’由外向内共有五间,每向内一间,手艺又更上一层楼,教主请随我来。” 墙上图纸有长有短,长纸为长剑长枪之类,一列只挂一至二幅,短纸种类更为繁多,一列可挂三至五幅,晋无咎懒得细数,听任翾飞说出一百二十四之数,想来总不会错,随口嗯得一声,跟随他来到右侧推门而入,左拐后又是另一狭长单间。 屋门一合,任翾飞忽似想起甚么,道:“属下一世钻研自家铸术,说得兴起,忘了询问教主冒雪驾临所为何事,还望教主恕罪。” 晋无咎道:“任界主言重了,我今日前来,原也和这‘复归龙螭’有关。” 任翾飞道:“教主有何疑问,属下必定知无不言。” 晋无咎道: “我曾听任大哥提及,这‘复归龙螭’本是任家所有,为莫沈两家先辈巧取豪夺,借花献佛赠予其时师尊,我不想直言历任教主之过,却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昨日我为救小姐姐,不由分说借来一用,既然大事已了,也该物归原主,至于剧斗中被我损毁,任界主精熟自家铸术,看看有无法子可以补救,倘若可以,‘青龙殿’理当尽力配合。” 任翾飞神色大变,道:“教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晋无咎回想起前一日他也曾露此惊惶,后因夏语冰寒气突发,未有继续深究,奇道:“为何不可?任界主请讲。” 任翾飞道:“教主如不嫌弃,不如放下手中之物,和属下进入内间,便知分晓。” 晋无咎点一点头,递上适才鬼界棺室中取得的两柄长剑,任翾飞伸手接过,淡淡一笑,道:“这徒有虚表的‘毕方’,莫家终没舍得丢弃。” 随手放于书桌。 晋无咎见他笑得耐人寻味,说得意味深长,自怀心思没有搭话。 第二间中又有一百七十六件图谱,晋无咎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这些兵刃相比先前好在哪里,走到尽头,推门后见第三间四四方方,却比先前两间小得一些。 任翾飞道:“‘智信堂’从这一室起,方可说是凝炼我任家历代智慧结晶的杰作,虽然五十二件兵刃无一得以大成,却与任家铸术无关。” 晋无咎不明其意,听他谈得兴起,又说这里有五十二件图谱,默默记住这个数字,却不知记来何用,漫不经心抬头,在几柄长剑前停下脚步。 第275章 初登三界⑥ 任翾飞道:“教主果然见多识广,这五柄剑分别叫作‘瑶池’、‘蒙蹇’、‘支云’、‘贲旅’、‘紫霄’,它们的主人正是峨眉慧宁、梵净宁伯庸、狼山戚南通、鸡足熊泰行、衡山闻达。” 晋无咎道:“任界主过奖,我的确见过其中几柄,只不过初次见那慧宁师太,我的武功十分低微,差点和碧痕一起死在她的‘瑶池’剑下。” 任翾飞道:“沈少界主受父兄宠爱,未臻神界上乘武学,加之年纪尚轻,自不是那峨眉尼姑的对手,可如今教主神功大成,这五人虽是掌教,在教主眼中已不过跳梁小丑,再也不足为患。” 晋无咎微微一笑,明知他言之非虚,却无半分喜悦,道:“说起这个,任界主,我又有一事相询。” 任翾飞道:“教主请讲。” 晋无咎道:“昨日‘振音界’中,任界主也曾听闻沈碧辰提及五派,说五位掌门图谋‘五行剑’,可是我和玄炎曾在西安府小哥哥家中,听小姐姐推测,说这‘五行剑’极有可能原为五派所有,却因一些变故而落入莫沈两家,今日正好来到人界,请问任界主对这些过往有否知道甚么?” 任翾飞呆望墙上五剑良久,叹出一气,道:“久闻卓夫人女中豪杰,智谋不让须眉,夏家两位师弟,两位师弟……唉!夏任两家数百年交情,不想到我一代,竟会落得这般收场,所幸两个女儿,一个如此聪慧,另一个又如此乖巧……唉!只盼上天垂怜,能教卓夫人平安无事。” 想起语无伦次半晌,句句答非所问,忙道:“都怪属下乱了心神,卓夫人说得不错,任家最初铸炼‘五行剑’,所受确为五派之托,只不过当年若是一切顺利,那‘五行剑’图谱本该置于此间。” 晋无咎见他先是连连叹息,后又正色证实夏语冰所言,至尾话里有话,道:“这几大门派既然铁了心要和小哥哥的丐帮过不去,又是我教的死对头,他日我走到哪里,都免不了与它们为敌,既然任界主熟知其间因果,还请直言相告,也好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任翾飞道:“教主想要深追此事,不如我叫一个人来。” 晋无咎道:“谁?” 任翾飞半转过身,嗓门稍提,道:“来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两名黄衣弟子,向二人各行一礼,任翾飞道:“去把易师弟叫来。” 待黄衣弟子退下,又道:“教主,请随我来。” 晋无咎不知那“易师弟”又是甚么来头,在房间尽头又一左拐,来到第四间。 这一间却要精简得多,二人并肩宽度,仅右侧墙上五张图谱,其余空无一物,任翾飞道:“教主可知,这第四室和第五室,属下昨日方始布置,在那之前,二室中不论图谱还是兵刃,尽被属下深埋地底三尺。” 晋无咎道:“莫沈两家并不知道‘五行剑’原为任家所铸。” 任翾飞道:“教主料事如神。” 晋无咎微微一笑,心道:“第一次听人这般夸我。” 缓缓踱步,走过五张图谱,每走过一张,轻声读出长剑上的大字,依次为“金正蓐收”、“木正句芒”、“水正玄冥”、“火正祝融”、“鲧布息壤”,只在火焰色“句芒剑”前时久停留,其余一扫而过。 任翾飞知他心系莫玄炎,存心引开他的注意,道:“要说材质手工,这‘五行剑’和佛门五剑一般无二,之所以最终胜出……” 晋无咎听他欲言又止,道:“原来如此。” 任翾飞奇道:“难道教主清楚这其中的秘密?” 晋无咎道:“任家祖训,活人鲜血乃是禁物,凡任家弟子绝不可用,这‘五行剑’中积含昆仑仙境夏家一百二十五条人命,方才得以铸炼完美,从适才第三室中脱颖而出。” 任翾飞更是骇异,道:“这……这……” 晋无咎向他拱手躬身,道:“请任界主勿怪,这些事确是无咎在蟠龙谷中盗听所得。” 任翾飞连忙回敬,道:“属下岂敢受教主此礼?教主说得坦诚,反倒令属下惶恐。” 想得一想,又道:“未知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晋无咎道:“任界主请放心,事关重大,为免将任夏两家置于险境,便在玄炎面前,我都未曾提过只字,玄炎待我一片真诚,我常因此耿耿于怀,谁知世事多变,沈碧辰对小姐姐下手,反倒成全我执掌我教,既然如此,这笔血海深仇,便由我来替夏家向沈家讨还。” 任翾飞连退三步,终于双膝跪地,悠悠磕下头去,晋无咎温言道:“任界主明知我不喜欢跪拜之礼。” 任翾飞道:道:“这一拜所为并非行礼,属下是代夏任两家数百亡魂,叩谢教主大恩。” 晋无咎将他扶起,道:“那也别要谢得早了,我虽对碧痕冷淡,心里却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史宗桦已被我所杀,沈墨渊沈墨壤,我则未必下得了手。” 他曾于黄龙圣境因间接害死史宗桦而伤心落泪,待蟠龙谷中得知夏家为沈家灭门,这些年来愧疚之心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位处一教之尊,身怀绝世技艺,不假思索便将杀人罪过一揽上身,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该是时候派人去接黄映瑶,让她与纤纤母女重逢。 任翾飞道:“属下确曾机缘巧合,听闻史宗桦其人已死,沈碧辰更猜测下手之人乃是教主,当时听过便算,原来竟是真的。” 晋无咎微笑不答,任翾飞甚是知趣,亦未再提。 二人走过五张图谱,推开最后一扇房门,见到却是一个圆间,自是修墙时刻意为之,中心上顶垂下一木,地面立有一木,绕行一圈,共有十来张图谱环墙垂挂,晋无咎一眼认出,上面所画尽是“复归龙螭”。 所不同者在于有的远观有的近看,第一张图“龙”、“螭”合一,正如入谷前夜初见,第二、第三张图则将“龙”、“螭”分解,粗粗再往后看,图案逐张放大,随之渐趋细致,二索各自分分合合,从一条至五条皆有所绘,除五“螭”外,前一日独斗十大护法都曾试演,再看时毫不陌生。 直到最后几张,二索形态大变,较之先前细得数倍,却也长得数倍,回想前一日打到最后绝处逢生,终于若有所悟。 任翾飞道:“‘复归龙螭’看似不过阴阳索刃,实则‘龙’、‘螭’各能一分作五,成为十索,这一层,教主早已用得得心应手,无需属下多言。” 晋无咎点一点头。 任翾飞道:“这十索中的每一索又分三十四节,每一节由熔炼后的昆吾丝线穿昆吾晶石而过,弯折成为六段,环束于外壳以内,每一节头尾各有昆吾之石凝聚自身之力,发出强于昆吾丝线的亮光,三十四节合六十八,刚好超过十二经脉中最长的‘足太阳膀胱经’穴位之数。” 晋无咎见他说话时,目光停在一张图上,顺之看去,果然放大后的“龙”索粗愈手腕,一节一节格外清晰,先一节内侧一条细线上流下淌,绕完三个来回,方才来到后一节中,如此层层推进,画图之人算不得大家手法,却将循行线路描绘得一清二楚,心念一动,道: “难怪昨日我昏迷之中,感觉身体上上下下总共六次,现在看来,我以手中索刃模拟自身经脉,与这‘复归龙螭’本来构造不无关联。” 任翾飞走过几步,来到又一张图前,道: “任家祖先铸炼这‘复归龙螭’,本意恰是要以软鞭取代人体,我教师尊素以‘太极’内功阴阳索刃横行天下,‘复归龙螭’为我教绝学量身定做,可说既是巧合,又是天意,但若单只双手二索,则寻常软鞭亦无不可,直至钟离教主出现,悟得‘三花太极’,‘复归龙螭’之妙用方才初初显现,此后晋教主操纵四条索刃,虽比钟离教主更进一步,却也大同小异,昨日教主出手便是三‘龙’二‘螭’,直至强行催动真气,化作五‘龙’四‘螭’,和十大护法两败俱伤,说到底都是此理。” 向晋无咎行一礼,道:“属下绝无对教主不敬之意,请教主恕罪。” 晋无咎道:“任界主实话实说,何罪之有?” 任翾飞谢过一声,续道:“任家祖先虽只粗通武学,却在铸炼时如有神示,竟知练至上层境界,二丈索刃终不够用,方于每一节中注以六条昆吾丝线,所为者正是有朝一日,能找到有缘之人冲破屏障,将这‘复归龙螭’化作十条通天长龙。” 晋无咎盯着眼前图谱,忽道:“我明白了。” 任翾飞道:“教主明白甚么?” 晋无咎道:“爷爷曾说‘太极’自‘太初’为始,‘十方’为终,‘无极’则恰恰相反,以‘十方’为起步,‘太初’为大成,而我自‘九转太极’直入‘九转无极’,却又如何跳过‘十方太极’和‘十方无极’?此事教我捉摸不透,今日见到这些图谱,我好像有些懂了。” 任翾飞道:“属下武学平庸,还请教主指点。” 晋无咎道: “以‘复归龙螭’和我教‘太极’相互搭配来看,催动‘双生太极’之时,五‘龙’五‘螭’各自缠于一体,每条细索皆有外壳且相互嵌合,要想震碎谈何容易?随‘太极’修为渐长,细索根根脱离,虽然数量增多,外壳却随之变薄,昨日我于五‘龙’四‘螭’时昏迷,恍惚中见环伺群敌向我出招,我也恰在同一时间发力,方将‘复归龙螭’变为这幅景象。” 任翾飞恍然大悟,道:“教主言之有理。”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我该多谢任大哥和纤纤。” 任翾飞奇道:“教主何出此言?” 晋无咎道: “我以‘五气太极’应对十大护法已能稍占上风,若非想解任界主任大哥之危,便不会强上‘七星’、‘九转’,不上‘九转太极’,以我功力又怎能突破‘九转无极’?不破‘九转无极’,十大护法便不肯听命于我,小姐姐亦不能脱困而出,现下回想起来,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源自于纤纤那一声喊叫。” 任翾飞先是怔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任家险些害得教主一命呜呼,听教主这么一说,属下安心多了。” 正色又道:“全因教主宅心仁厚,方能有此福报,任家绝不敢居功,好在老天有眼,我教沦落这许多年,又再得遇明主,我任家誓死相随,永不背弃。” 晋无咎取下“复归龙螭”,道:“任界主言重了,我也该多谢任界主带我来此,总算让我知道,这‘复归龙螭’并非被我损毁,如今我已救出小姐姐,也是时候将此圣物完璧归赵。” 任翾飞深深一揖,道: “任家世代为武者而生,自身却不善武,这‘复归龙螭’固然是任家先辈智慧结晶,留在任家却实在暴殄天物,放眼当今天下,能驾驭这‘复归龙螭’的,便只教主一人,教主可说是任家历代苦苦等候百年的真正主人,属下谨代铸这‘复归龙螭’的任家十三代铸师,真心诚意请教主接纳此物,万望教主勿辞。” 晋无咎思量许久,将他身子扶正,道:“既是如此,无咎却之不恭,多谢任界主厚赠。” 任翾飞道:“属下不敢。” 第276章 初登三界⑦ 一圈转完,晋无咎视线停留中心二木,任翾飞见他好奇,道:“可惜教主并不使剑,否则这两柄宝剑,原该一并送给教主才是。” 晋无咎道:“请恕无咎眼拙,这,是两柄木剑么?不知有何过人之处,竟能更胜‘五行剑’,和‘复归龙螭’平起平坐于这第五室。” 任翾飞道:“教主误会了,这两柄剑一名‘衔烛’,为外阳内阴之剑,一名‘冰夷’,为至阴之剑,只因我教素来尊教主为龙,教主已有‘复归龙螭’,再出现另外两条,不免犯冲。” 晋无咎笑道:“我倒从不介意这些。” 二人原路返回,见第四间中不知何时站有一人,四十来岁,矮矮胖胖,同样一身黄衣,不知到了多久,想是听闻第五间中谈着正事,遂于此间站候,任翾飞道:“师弟,你来得正好。” 转向晋无咎道:“教主,这位便是属下的师弟易真。” 易真道:“属下参见教主。” 晋无咎简单回礼,听任翾飞道:“师弟,教主想要知道‘五行剑’的来龙去脉,此事原该你最清楚,这便向教主禀报罢。” 易真道:“是。” 第四间地形窄小,并无落座之处,易真站于五张图谱之前,掐指道:“这怕要从十九年前说起, 一位女子托青城余掌门来昆仑山找到属下,那女子三十来岁,说自己名叫穆心彤, 想以重金请任家铸师替她铸炼十二柄绝世宝剑,属下听她开出的价格十分诱人, 又信得过余掌门的为人,便小心翼翼答允下来,可当属下问过细节问过期限, 想回昆仑仙境铸炼,那穆心彤却让属下随她南岳衡山一行,说听闻那里矿藏丰富, 这十二柄绝世宝剑,她想以其中砾状石英岩为料。 “衡山山体以大花岗岩为基,外裹三种岩石,其中紫色页岩最为柔软,砂岩次之, 穆心彤口中‘砾状石英岩’最为坚硬,虽用于铸剑也称得上等材质, 却无法和昆仑仙境的昆吾之石相提并论,这九十年间,任家铸剑师为莫沈两家摧残, 早已惊弓之鸟,这昆吾之石太过紧要,属下不敢直言,便旁敲侧击提醒她,关于宝剑所需矿石, 我家储备十分丰厚,请她不必担心,那穆心彤甚是固执,坚持非砾状石英岩不可, 属下好意相劝许久,见她反而萌生疑心,无可奈何之下,惟有依她所言, 和她一同去了一趟衡山。 “石英岩混杂于各类矿石之中,单独分离不易,昆仑山和衡山相距万里, 属下带上工具前去挖掘,总要足够数量才敢回家,否则炼至半途材料耗尽,岂不闹出天大笑话? 好在那穆心彤并不心急,每日里从早到晚待在一旁,见属下冒汗便递水上前, 正午傍晚又再取出干粮,有一搭没一搭说些江湖事迹,又说余掌门把我家铸术夸到天上, 此外却也没有过多催促,属下心里暗暗好笑,任家铸术原本举世独夺,虽数十年间销声匿迹, 但声名在外,江湖中无人不晓,那穆心彤若知自己托付的是任家铸师,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却偏生取石英岩而舍昆吾之石,属下虽和她聊得舒心,却不便过问她要十二柄剑做甚么, 我俩在衡山一待十五日,属下回到客栈掂掂分量,感觉最多再有两日便可集够材料, 于是去衡州府雇得一驾马车,准备两日后踏上归程。” 任翾飞趁他短暂停顿,道:“师弟,教主问话,你只管挑紧要的说,至于任家铸术,我们身为任家弟子,不必自吹自擂。” 易真道:“是,师兄。” 晋无咎道:“无妨。” 同时莞尔心道:“你倒懂得教导师弟,适才我俩独处,你不也是一般得意。” 易真续道:“第二日一早,属下刚来到祝融峰脚,便有两名年轻男子带领十数尼姑路过, 人人身负武功,属下对江湖门派略知一二,看他们各自服饰,认得年轻男子为衡山弟子, 老少尼姑则出自峨眉,一众人路过时看见我们,只稍作逗留, 又有两名衡山弟子领来十余名狼山弟子,峨眉掌门慧宁师太和狼山掌门戚南通皆在其中, 那穆心彤旁若无人,饶有兴味和属下大聊铸剑,属下却注意到慧宁师太和戚南通相互看得一眼, 似是心领神会,随后戚南通派一名弟子上前,问属下是不是铸剑师,属下自然说是, 那弟子甚是彬彬有礼,得知属下姓易,又询问一些杂事,那穆心彤见忽然引来三派注意, 似是有些反感,再未开口说一句话,戚南通已走上前来,递上随身佩剑,请属下稍加点评。 “那戚南通神态恭敬,说起话来却古怪得紧,每次开口总不忘先‘呵呵’两声方肯步入正题, 和沈界主那胞弟一个脾性,属下听得耳朵生出鸡皮疙瘩,只想赶紧打发他们离开, 却不便直言拒绝,接过后稍加端详,看出为紫金、铜、铁、金石、琥珀混合而成,徒有名贵, 却称不得一柄好剑,戚南通见属下说得分毫不差,当即提出邀请属下上‘真君祠’一叙, 属下原有要事在身,自然想要推脱,却见他一番盛情,竟以两派掌门之尊,当着众弟子之面, 向一个萍水相逢的铸师一揖到地,一时倒也没了主意,反是那穆心彤说,既然如此, 我们便多耽一日,她自己先回客栈,让属下上峰一趟,属下敬重戚南通礼贤下士, 随他们来到峰顶‘真君祠’。 “入祠方才发现,里边竟有五派在场,除衡山闻达和一同上峰的峨眉慧宁师太、狼山戚南通外, 梵净、鸡足两派也各到十余人,不过这两派几经易主,当日掌门已非今日宁伯庸、熊泰行, 属下忘了他们姓名,还请教主见谅。” 晋无咎笑道:“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易前辈请说下去。” 易真说一声是,又道:“属下见他们五派齐聚,心下明白一个大概,眼前皆是佛门中人, 属下也不怎么拘谨,问他们带我上山,是否想要我替他们铸剑?五派掌门全无架子, 纷纷递上贴身兵刃,属下接过后连连摇头,身为一派之主,那五柄宝剑实是随意了些, 五派掌门当即询问属下可有好的提议,慧宁师太对属下坦言,说峨眉曾有一柄宝剑为镇山之物, 却于元末年间断为两截,此后再无神兵利器,纵使峨眉剑法博大精深, 却一而再再而三在同道面前败下阵来,究其根源,正是兵刃脆弱难堪一击。 “属下见他们总共五派,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我任家‘五行剑’。” 转向墙上五张图谱,幽幽道:“金正蓐收、木正句芒、水正玄冥、火正祝融、鲧布息壤, 五位掌门既对属下以诚相待,属下也对他们推心置腹,当即请衡山闻达安排一间小屋, 仅有我们六人入内,对他们报上这五柄宝剑名目,说这‘蓐收’、‘句芒’、‘玄冥’、 ‘祝融’、‘息壤’并称‘五行剑’,在我家兵刃图谱中地位尊崇,我敬重五位掌门慈悲为怀, 足以配得上这‘五行剑’,今日应允下来,便只一个条件,待我家铸师铸炼完成, 五位掌门拿到宝剑,绝不可将关于我的一丝一毫泄露出去,五派掌门当即答允,向我再行大礼。 “属下在衡山‘真君祠’逗留大半日,晚间回到客栈,那穆心彤只在房中足不出户, 到第二日清晨属下出门,她才又跟了来,既不生气属下昨日弃她而去, 也不过问那些人请属下上山所为何事,之后两日五派中无人再来叨扰, 属下确信手头石英岩用于铸炼十二柄剑绰绰有余,于是打道回府,向昆仑山宣掌门借用剑炉, 托众位师兄弟赶这十二柄剑,自己则过冥海入昆仑仙境, 让隐匿其中的同门着手这巧夺天工的‘五行剑’。” 晋无咎并不知晓其时昆仑派掌门叫作宣震侠,十三年前病逝后,方由米景开执掌至今,见易真说到这里忽而停下,又与任翾飞对视一眼,二人似是同时勾起往事,稍待片刻仍不见他们开口,道: “可这‘五行剑’终是没能来到五派掌门手中,非但如此还吸取昆仑仙境夏氏一家近乎满门,终于成为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五柄完美宝剑。” 易真只道这些事是由任翾飞告知,听他说起,未觉哪里不对,道: “‘五行剑’却比那穆心彤索要的十二柄剑费事得多,数月之后,属下交出那十二柄剑,领到一笔不菲酬金,此后再未见那穆心彤,亦再未见那十二柄剑,又去半年,夏家少谷主大婚,眼看‘五行剑’便要出炉,谁知沈家竟会大开杀戒,更以人血喂剑,幸亏属下当时身在昆仑山而不在昆仑仙境,因而躲过一劫,可昆仑仙境中的任家铸师宁死不屈,无一生还,致使任家雪上加霜,铸术更趋凋零。” 晋无咎与任翾飞齐齐默然。 良久,易真又道: “‘五行剑’被莫沈两家横刀夺去,夏任两家力弱无以争回,属下惟有向五派掌门坦言相告,承诺以相同手法铸炼‘瑶池’、‘蒙蹇’、‘支云’、‘贲旅’、‘紫霄’五剑作为补偿,且分文不取,五派掌门通情达理,并无半点为难属下,如此又过得大半年,属下终于向五派掌门交差,可任家自有家规,绝不敢注以禁物,也正因为如此,这五柄剑纵使千锤百炼锋芒毕露,终不能匹敌那完美‘五行剑’。” 晋无咎此前先听任寰提过这“五行剑”如何落入莫沈两家,又听夏语冰推测与佛门五派大有关联,直至易真娓娓道出,方知其中更有这些因果。 他当日差点死于“瑶池剑”下,又在卓府亲眼见到佛门十五派前来相逼,对慧宁一干人等殊无好感,不想在易真口中成了谦谦君子,回想魔界中常与莫玄炎探讨经书,喃喃叹道: “看来确如玄炎所言,是人便有善恶两面,便如利剑亦有双刃,五派掌门并非生来霸道,只因不甘心等了大半年的完美‘五行剑’最终为人作嫁,这才生出之后种种,‘五行剑’中每一柄皆有冤魂附体,内里充满邪气,可在沈家父子手中,和在玄炎碧痕手中,其用又大不相同。” 任翾飞见他年纪轻轻,却能有此深刻感悟,心想晋太极之孙、晋萧夫妇之子、卓夏夫妇之徒的确见识不凡,却不知他也只从廉德明口中听过一次亲生父母名讳,更不知他这十余年的经历,见他陷入沉思,不敢出言惊扰,与易真静静候于一旁。 良晌,晋无咎终于缓过神来,道:“多谢二位不吝相告这‘复归龙螭’和‘五行剑’个中因由,我在人界耽搁太久,这便要回去了,免得‘青龙殿’中为我担心。” 任翾飞道:“教主客气了,酉时将至,教主如不嫌弃,可在人界用膳,任家手艺可不仅在铸术。” 晋无咎微微笑道:“今日未和他们说好,改日再来同桌共饮。” 原路返回时,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我这些日子无暇过问教中大小事务,但我既答允爷爷做这教主,从今往后都不会容许沈家胡作非为,任家还有多少铸师,任界主可放心尽数召回,我自会替他们作主,保大家平安,将这珍贵手艺流传下去。” 任翾飞与易真再是一礼,齐齐颤声道:“属下谢教主大恩。” 第277章 初登三界⑧ 推过最后一扇小门,见任寰与纤纤正在外间,门外大雪仍自落个不亦乐乎,晋无咎不等他们开口,抢先道:“小姐姐可还好罢?” 纤纤道:“回无咎哥哥,姐姐比昨日精神多啦。” 晋无咎笑道:“你这‘回无咎哥哥’,可真教人听着别扭。” 纤纤奇道:“我本该说‘回教主’的,现下就是把‘教主’换作‘无咎哥哥’了呀。” 一众人见她说得天真,各自会心微笑,又听她道:“无咎哥哥,我们可以每日上‘青龙殿’探望姐姐么?” 晋无咎道:“当然可以。” 纤纤道:“那太好啦,仙界种有许多不同果树,会对身体有极大补益,我与师哥每日走‘朱雀阁’去摘一些,姐姐自幼在蓬莱仙谷长大,定会喜欢这些熟悉的味道,嘻。” 她说话时欣欣然笑弯细眉,晋无咎却忍不住一阵心酸,暗道:“对身体有极大补益……如今除了姚千龄,便是王母带着蟠桃下凡,怕也难救小姐姐一命。” 却不忍实话实说教她失望,和颜道:“好。” 虽只一字,喉头些有哽咽。 取走双剑,踏出“智信堂”,天色渐转暗沉,晋无咎道别众人,扬起羽翼再向高处飞行,来到魔人二界分隔处的铁栅,欲去欲留,一时间举棋不定。 于四五百丈空中盘旋足有六七十圈,众多黑衣弟子之中,五百丈高一件黑色貂裘长衣格外显眼,似在山间远望,振臂一挥,来到那人跟前停下,那人将毛绒绒的衣帽翻下,露出一张娇俏脸蛋,却是瑭书。 晋无咎奇道:“瑭书姑娘,你怎会在这里?” 看看身旁再无他人,又道:“那三位姑娘呢?” 瑭书道:“瑗琴姐姐知道教主定然放不下莫少界主,怕您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别要惹得莫少界主更加生气,特意嘱托我下来帮您。” 晋无咎笑道:“瑭书姑娘沉默寡言,如何帮我?” 怕她多心,补道:“瑭书姑娘切莫误解,我对你们四位姑娘不分轩轾,随口一说,仅此而已。” 瑭书回以一笑,道:“沉默寡言岂不刚好?我以点头摇头暗示,或可相助教主少走弯路。” 晋无咎想说莫玄炎恨自己入骨,不论直路弯路,山盟海誓终归碎作片片,眼前已出现一男一女,中年黑衣男子只一条左臂,在黑色薄纱少女搀扶下走上前来,正是莫苍维、莫玄炎父女,瑭书甚是知趣,退至一旁。 晋无咎见整个魔界全着黑衣,心里一阵感动,心道:“同为爷爷弟子,沈墨渊欺师灭祖,莫伯伯却号令整个魔界为爷爷守孝。” 莫苍维道:“属下参见教主。” 莫玄炎道:“参见教主。” 晋无咎听她说得全无波澜,只一日不见,已将所有过往放下,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莫苍维道:“教主请入内一叙。” 魔界树植绚丽纷呈,结出七彩斑斓果实,与“魔界森林”颇有神似,脚下小路虽非当日蓝玉,却也琢摹精细,远非人鬼二界可拟,一间间张牙舞爪的房型自身旁而过,墙柱雕刻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满面凶相目色森然,连朝北房门亦如张张血盆大口。 顺山坡忽上忽下,一路走入,门上依次写有“淫”、“杀生”、“偷盗”、“妄语”、“邪见”、“贪婪”,个个名字反常,每幢屋外一面石碑,生得奇形怪状,摆得东倒西斜,上边满是小字,四人站得稍远,又是走马观花,看不清甚么内容。 晋无咎正自纳闷,见下一间写有“贡高我慢”四字,不知何解,下意识放缓脚步,来到对应石碑面前,见右上方题有“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左下方题有“礼本折慢幢,头奚不至地。有我罪即生,亡功福无比。” 无力细想二偈深意,却见中间歪歪扭扭一道刻痕,似是一个“莫”字,却因比划有误,反像一个“英”字,毫无来由生出亲切之意,伸指在字上轻抚几下。 莫苍维道:“教主还记得这块碑?” 晋无咎奇道:“难道我曾来过此处?” 莫苍维道:“这个字,正是教主把住炎儿之手刻下,那一年教主五岁,炎儿才只两岁。” 晋莫不由自主相互对视,转瞬又将视线避开,莫玄炎回想起那日西安城中夜审姚千龄后,曾不经意听见晋太极与汪沐阳对话,言下似说自己与晋无咎自幼相识,再听莫苍维提起,一缕温馨悄然涌上,却见父亲右手衣袖空空荡荡,怨念顿生,扭过身不去看他。 晋无咎道:“原来我和玄炎,我和莫姑娘曾是儿时玩伴。” 莫苍维笑道:“何止儿时玩伴,令尊更曾提议定下娃娃之亲。” 莫玄炎道:“爹爹。” 晋无咎又是一阵讶异,道:“岳父大……咳咳,莫伯伯和我父母原来也是知交好友?” 莫玄炎听他张口竟称“岳父”,正欲发作,又见及时改口,隐忍下来。 晋无咎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脸色,这一声“岳父”脱口而出,赶紧故作清嗓,却见瑭书对自己轻轻点头,不知何意,惟有不作理会。 莫苍维道:“尊卑有别,‘青龙殿’中高人,六界向来只知其姓不问其名,属下又岂敢以好友自居?六界中敢对‘青龙殿’无礼的,怕也只有属下这炎儿了,教主请。” 往后又是“嗔怒”、“奸诈”、“诳妄”、“怨恨”、“妄执”、“诬谤”、“隐恶”,来到最后一间无名大屋,莫苍维道:“教主适才走过乃是十四‘外相魔’,属下儿时常来面壁,这些年却是来得少了。” 莫玄炎忍不住道:“爹爹未曾嗔怒怨恨,何以今日要在二室一留整日?” 莫苍维道:“爹爹自己没有,却是代你思过。” 莫玄炎奇道:“代女儿思过?” 莫苍维道:“你对教主嗔怒怨恨,爹爹体念你一片孝心,不来怪罪于你,况且你都这般大了,左右已被我被你妈妈宠坏,便是再想管教约束也都迟了,教主对你百般疼惜,更不舍得惩罚,你的过错,惟有爹爹替你反思。” 晋无咎方知沿途见到这些名目,皆是源自甚么“外相魔”,共分十四种,莫苍维以此自省,每生一魔,则入相应小屋面壁思过。 莫玄炎道:“女儿今日可没说甚么。” 莫苍维道:“爹爹今日赎的是你昨日之罪,今日你虽无‘外相魔’,却有‘内阴魔’,明日起爹爹再入五十‘内阴魔’,赎你今日之罪,你只管任性,却累得爹爹跟在身后收拾。” 听似责备,语气中却满是慈爱。 莫玄炎道:“他将爹爹残害至斯,女儿身为属下,不能言语不敬便也认了,难道连心里记恨也不许?” 莫苍维道:“爹爹从小教你读经,你说许是不许?” 莫玄炎语塞。 莫苍维微微一笑,左手挣脱伸向大屋,又道:“教主请。” 晋无咎见他本想右臂指引,却发现已然不在,这才换作左臂,忍不住代他心酸,呆站原地,道:“莫伯伯,昨日您一开始便认出爷爷,只因家人为沈家控制,不得已装模作样和爷爷打斗,其实从头到尾,您都没有想过要害爷爷,对不对?” 莫苍维前一日站于前排,非但装作绊倒,三番拦阻沈氏兄弟进攻,更以身体遮挡沈氏兄弟视线,五次架开洛垂文长剑,现下晋太极已死,洛垂文身为真凶之一,更不可能为自己佐证,这些事说来无益,不欲他过多自疚,只道:“恩师教诲,苍维一生铭记。” 不知何时,晋无咎侧过身一声长叹,道:“错!错!哈哈哈哈……” 三人见他仰天长笑,声音中浸透落寞哀凉,瑭书道:“教主……” 笑过许久,晋无咎终于回转身来,已是一脸凝重,似在这一瞬间做出甚么重大决定,望向莫氏父女,目光如炬,道:“莫伯伯,莫姑娘,今日来得冒昧,这便不打扰了,待小姐姐平安无事,我必定再来拜会,给魔界一个交代。” 行过一礼转头便走。 走出五步,身后莫玄炎叱道:“站住!” 晋无咎背对她道:“莫姑娘还有何事?” 莫玄炎道:“教主地位高高在上,武功天下无敌,往后多得是女子投怀送抱,今日一别,还请将我魔界‘帝喾’归还。” 晋无咎蓦然回身,道:“玄炎,我亲口允诺爷爷此生非你不娶,‘振音界’中数千弟子为证,你身为人女成全孝道不肯嫁我,是我咎由自取,那也无话可说,但你休得把我和那铜砂掌门混为一谈,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我大不了孑然一身,却绝不会委屈自己去娶一个不是你的女子。” 莫玄炎丝毫不惧,道:“听教主的意思,是在抱怨我言而无信?” 晋无咎见瑭书站于两方中间面向自己,看似抱拳呵气,却悄悄竖起右手拇指,笑意狡黠似示赞许,不知她甚么用意,不便询问,向莫玄炎走近几步,取下腰间“帝喾剑”,凄然道:“玄炎,我只恨自己犯下弥天大错,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剑鞘送出时,整条右臂不住颤抖。 莫玄炎一手抢过,道:“你这些天要救姐姐,我也不来与你为难,你既有心赎罪,那便再好不过,待姐姐康复之日,我亲自上‘青龙殿’来找你。” 又盯视他的左手,道:“这柄‘毕方’,难道教主并无打算还给爹爹?” 莫苍维喝道:“住口!‘毕方’是杀害师尊大人的凶器之一,你怎可如此不知轻重?” 晋无咎自入盘龙峡谷,莫苍维始终温文儒雅,每每对莫玄炎说话,都是宠溺远过于苛责,直到这一句话,才当真满是严厉,莫玄炎不敢再说,噘嘴望向一旁。 晋无咎再想解开鸿鹄之翼,右手竟而僵直难屈,左手又提有双剑,道:“瑭书,帮我。” 瑭书一边冲他脑袋轻摆,一边道:“教主出门这许久,‘鸿鹄之翼’染得不少泥灰,不如先背回‘青龙殿’去叫人清洗,待日后莫少界主驾临,再行归还不迟。” 晋无咎见莫玄炎不置可否,道:“莫伯伯,这柄‘毕方’是凶非吉,我拿走它实是一番好意,不过此刻不便相告,莫姑娘,今日先行告辞,我在‘青龙殿’恭候大驾。” 瑭书待他走远,上前一步,轻声道:“请莫少界主不必担忧,瑭书既知你心,定会告知三位姐妹,替你好好看着教主。” 莫玄炎没好气道:“你们是他的贴身侍婢,爱看便看,关我何事?” 瑭书抿嘴一笑,行一福礼,从晋无咎身后紧走跟上。 ~~ 【注】 关于峨眉宝剑,可参看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与《碧血剑》。 第278章 劫后余生① 盘龙正峰这一侧四百丈至六百丈高之间尽属魔界,二人自五百丈高处出发,晋无咎独行于前,担心瑭书不能跟上,回头看去,却见她正偷笑,奇道:“你笑甚么?” 瑭书道:“亏得今日来的是瑭书,换作环棋姐姐或是瑾画妹妹,又该生闷气啦。” 晋无咎更是不解,道:“这是为何?” 瑭书道:“教主是当真看不出来,莫少界主对您情根深种么?” 晋无咎苦笑道:“玄炎一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何来情根深种?” 瑭书道: “教主下定决心,待卓夫人身子康复,便要赔给苍维先生一条手臂,莫少界主心头却是爱恨交织,从方才情形来看,莫少界主尚未想好如何面对,怕您当真做出傻事,令她追悔莫及,这才提出收回‘帝喾’,免您自残肢体,谁知您非但不领情,还将‘鸿鹄之翼’一并归还,您将这两件定情信物送出,无异于亲手撕毁与莫少界主的鸳盟,您说莫少界主该不该生气?” 晋无咎听得一愣一愣,许久方道:“玄炎她,竟是这般想法么?” 见她笑而不语,又道:“你适才对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也不懂你的意思。” 瑭书道:“教主歉意真诚,出于习惯一时难以改口,莫少界主心里有您,相信不会在意,是‘莫姑娘’还是‘玄炎’,是‘莫伯伯’还是‘岳父大人’,不过一个称谓,您大可不必介怀,便是最后您冲莫少界主大声说话,莫少界主虽然顶撞,但瑭书相信,莫少界主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 晋无咎未能听出她将“为此”二字说重,面带迟疑,道:“你的意思,玄炎心里已经原谅我了?” 瑭书无奈一笑,道:“苍维先生断臂之痛,莫少界主感同身受,便是嫁给教主,夫妻二人不免隔阂。” 晋无咎道:“那便如何是好?” 瑭书道:“瑭书以为,真诚致歉仅为其一,要将莫少界主心头之刺连根拔起,终须一剂猛药才行。” 晋无咎道:“猛药?怎样的猛药才能教玄炎放下岳父大人断臂之痛。” 瑭书道:“瑭书初生此念,究竟是否可行,又该如何对症下药,还想回去与三位姐妹好生商议。” 晋无咎轻叹一气,上身微微前倾,道:“有劳四位姑娘为在下费心。” 瑭书笑道:“侍奉教主本是我们分内之事,您这般客气,让环棋姐姐看见,可又该哭鼻子了。” 晋无咎想起清晨之事,也是忍俊不禁,心头重负稍稍疏解。 又向上走出百步,绕进一片林子,夜幕下山路模糊,瑭书道:“不想教主酉时方归,未携油灯下山,不如瑭书去向魔界弟子拿取。” 晋无咎道:“不必麻烦他人,我眼神虽不如鬼界弟子,这种地方却难不倒我,瑭书姑娘若是怕黑,我可以内力点亮‘复归龙螭’。” 瑭书道:“教主每日要为卓夫人疗伤,每一分内力弥足珍贵,瑭书看得清路。” 走出林子,魔界无处不在的小屋透出灯光,重将二人脚下照亮,晋无咎回头见瑭书秀眉微蹙,似有心事,道:“瑭书姑娘在想甚么?” 瑭书回过神来,道:“瑭书想起昨日于‘寿山不系’中几处所见,一时走神,望教主见谅。” 晋无咎道:“哦?想起甚么?若是其中武学,兴许我能替你解答。” 瑭书忙道:“‘寿山不系’中皆是我教上乘武学,以瑭书粗浅内力如何能够参悟?即便能够,瑭书也决计不敢。” 晋无咎回想其中记载,单是“盘龙太极篇”,怕也要“两仪”中的佼佼者方能着手,以四女根基,的确无从修练,点头道:“那你说不说于我听?” 瑭书道: “‘寿山不系’通体以寿山石精心打造,匠人手工巧绝直比天工,令瑭书叹为观止,可沿途八道门框皆有明显斧凿痕印,与仙若浑成的‘寿山不系’实不相配,待上入七层,围墙上‘盘龙太极篇’、‘天地灵气篇’为线雕,刻字与龙祖师自传均为行楷,待我们踏上回程,‘日月精华篇’却为浮雕,刻字亦转为台阁体。” 晋无咎道:“四位姑娘各自精通琴棋书画,瑭书姑娘秀外慧中,果真人如其名,我虽未细看每招每式,却也算得从头至尾盯住墙面,竟不及你走马观花。” 瑭书道:“教主过奖。” 晋无咎道:“许是这些雕刻耗时久长,前后请来不同工匠,手法有异也不奇怪罢?” 见瑭书欲言又止,道:“瑭书姑娘,我不过随口一问,本来也不是甚么要紧之事,你若不愿意说,我自不会拿教主身份强迫你说。” 瑭书稍作沉吟,跟随晋无咎又再走出一段,道: “瑭书蒙教主善待,不敢有所隐瞒,一般而言,玉石刻工繁复处要比打磨光滑处更易受沁,两处墙面沁色深浅明显不同,可以断定年代相差不小,此为其一,瑭书曾无意间听廉总管吩咐盲仆,‘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中须以干布擦拭,玉石墙面本该光泽鲜艳,可昨日看来偏重柔和,且包浆厚实幽光沉静,此为其二。” 晋无咎道:“瑭书姑娘博学多才,我受益匪浅,只可惜我完全不懂甚么沁色包浆,看你心事重重,可是有哪里不对?” 瑭书道:“瑭书心中确有猜疑,却怕祸从口出。” 晋无咎道:“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即便你告诉了我,我大不了多留一个心眼,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会轻易定他人之罪?” 继而想道:“可我毕竟伤了岳父大人……” 瑭书道:“有教主这句话,瑭书便放心了,瑭书斗胆猜测,浮雕武学未必为龙祖师所创,许是后任教主钻研所成,而这包浆源于手渍,非经久摩挲不可为之。” 晋无咎道:“你的意思,是说过往教主暴殄天物,在这价值连城的玉石上长期触摸?” 瑭书当即跪倒,道:“瑭书只是小小侍婢,岂敢以下犯上妄议教主?” 晋无咎见她躬身埋首,心道:“我随口一问,却教她怕成这样,便是当真伸手触摸,也算不得甚么大的罪过。” 温言道:“是我曲解你的意思,起来罢。” 怕更增她惶恐,不再追问,岔开话题问她一些夏蓬莱在位时的状况,暗暗与过往对照,闲聊半天收获寥寥,好在本意并不在此,见她渐渐平复,黑暗中会心一笑。 “青龙殿”中,晋无咎见“梧桐居”油灯已灭,回入“龙宫”,从瑗琴处得悉夏语冰还算安好,忧心稍缓,稍加打理后让四女回去休息,自己也便睡了。 ~~ 当夜,晋无咎朦朦之中,依稀瞧见沈墨渊、沈碧痕父女单掌相抵,后者双唇泛紫皓齿战栗,秀眉紧蹙娇躯轻颤,显是正在甚么重大关头,双眼睁开,方知南柯一梦,皱眉心道:“为何我会梦见碧痕?而且适才一幕,我在梦中似觉极其紧要。” 想起晋太极临终所言,这两日愁于夏语冰之伤,始终未得余暇细想,起身推开窗户,窗外夜深人静,远景疏淡空旷,暗道:“爷爷最后压低嗓门,让我和玄炎小心沈家秘,没说完便咽了气,是沈家的甚么秘密么?难道是爷爷托梦于我,这沈家秘密和沈家内功有关?” 念及沈家内功,又再想起日间沈墨渊对沈碧痕言道: “这本是沈家一脉单传的上乘内功,须得双方配合一出一入方能做到,临敌可说没有半点用处,爹爹杀过这许多人,却一次没能用上,只在练功时拿自己的内力尝试,至于旁人,便是肯将内力给你,你亦只能化解不能汲取,否则两道真气在体内岔乱不能相融,片刻便要了性命。” 心道:“沈墨渊随口一说,为何我竟会如此在意?这些话和爷爷的遗言,究竟有没有关联?” 回到床上,只这一会睡意全无,辗转几个来回,既无法入梦,又想不出个所以然,自言自语道:“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去‘寿山不系’看看。” “青龙殿”二层为盘龙教主及其家人独属,他知四女居室远在一层南殿,仍怕引得家仆层层传递,惊扰到她们美梦,并不点灯,暗夜中悄悄上楼。 三层出口与六层入口照常有弟子把守,径直而上却未受到阻碍,来到“寿山不系”,仍是灯火长明,于龙道上踽踽独行,来到第一条岔路,喃喃道:“鳌掷鲸吞、白驹过隙……” 在门框上轻抚两下,想起傍晚瑭书所言包浆,不知是否要紧,缩手时感觉表面甚是粗糙,心念一动,暗道:“瑭书姑娘说这是斧凿痕印,难道……” 他在夏语冰与莫玄炎身旁时,常常反应跟之不上,此刻独处,竟而思绪飞转,轻声道:“难道此门最初为玉石封堵,便如七层一般,将十三式刻于其上,后因教主学成,这才将之毁去,好前往下一道关卡?如此说来,这两面凸镜,便是历任教主运功之处。” 轻轻一纵,想在左侧凸镜上盘膝落座,凸镜却开始旋转,他所料未及,身子向左边跌落,体内真气自然涌动,“螭”索蓝光闪烁,脱环而出,勾住龙道扶手,右手无名指轻动,指尖尚未触及“螭”索,身子已腾空而起。 重于龙道上站稳,这才留意底部中心有一细架支撑,凸镜可四面旋转,微微一笑,心道:“我在五面‘魔方’上练功两年,这可难不倒我。” 再坐上时,凸镜果然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短暂打坐后重新睁眼,将凸镜调整归位再行向上,一边缓步一边心道:“如此说来,龙祖师设计这条龙道,正是让历任教主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便如我在七层所见,‘天地灵气篇’较‘盘龙太极篇’更为艰深,‘日月精华篇’再胜一筹,而这条龙道上的武学,皆为‘太极’前的铺垫。” 回忆起当日巨轮底层,道:“我明白了,任大哥曾说,我教武学入门时有力速偏重之分,可一旦成为师尊,则二者再无轩轾,如此说来,‘鳌掷鲸吞’适于速强力弱,‘白驹过隙’适于力强速弱,惟有力速不分伯仲,方能进入这下一篇……” 正想不起这下一篇的名目,见门框已近在眼前,道:“是了,叫作‘强筋健骨’,这‘强筋健骨’说得太过通俗,却是教人做些甚么?” 第279章 劫后余生② 粗想半晌无果,又来到“化整为零篇”,更是纳闷,心道: “爷爷教我‘太极’之时,第一步便是让我将阴阳二力分离,阳力导入六阳脉,阴力导入六阴脉,说的定是这‘化整为零’,各于六脉分流后汇入‘任’、‘督’二脉,便是‘化零为整’,‘阴阳任督’所指,自是循行‘任’、‘督’二脉后,重回十二经脉,再往后‘髓道周天’为‘太极’前最后一步,和爷爷教我的顺序一模一样,可这‘强筋健骨’,我怎么不记得曾有做过甚么特别之事?这‘强筋健骨’既能载入‘寿山不系’,必是不可或缺的步骤,爷爷直接从‘化整为零’教起,想是因为这一步我已做到,难道是魔界中玄炎所教?” 想到魔界中自己单一步跪坐运功,便练得四十五日之久,每夜以跪姿入睡,可谓狼狈之极,也是莞尔。 这一想反令他瞳孔一张,道:“是了,爷爷曾说,盘龙内功练到上层境界,便不是非‘足太阳膀胱经’不可,一根疼了就换另外一根,对我更是如此,所以对历任教主而言,十二经脉早已同等强韧,而我因为身负‘易筋经’,这一步不练自成,原来爷爷是这个意思。” 至此终将龙道上六道关卡尽数想明,精神为之一振。 来到“髓道周天篇”,心道:“这七日实在紧要,我既不能发现‘无极’中的秘密,也不必再向上走,左右总是睡不着,不如便在这凸镜上打坐。” 轻跃而上,但觉弧度比先一块犹有过之,坐来不甚舒坦,安然于体内运起“髓道周天”。 三百六十圈后,真气如期停流,全身绵软不想动弹,仍只枯坐不动,不觉倦意涌来,意识渐渐模糊,到后来似睡非睡,脑中盘桓尽是夏语冰的伤势,内心却出离平静安宁。 ~~ 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蓦然警醒,闪过一丝念头,道: “爷爷曾说,‘太极’难在合久而分,‘无极’难在分久而合,小姐姐体内如同万仞寒川,非以无心无界‘无极’之力不可覆及,可‘太极’有‘太极’的好处,要汲取身周热流凝于一处,岂非正是‘太极’所长?我仅以‘太极’不如‘无极’,而对‘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视若无睹,可真是蠢得紧了。” 从凸镜上一跃而下,正欲上行,心道:“我迷迷糊糊忘了时间,别要天已大亮,这‘寿山不系’除我以外又无旁人来得,万一小姐姐……那便危险至极。” 下行时乍然停下脚步,随即脸露惊喜,心道:“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昨夜所想紧要之事,竟是……” 强自按捺,暗道:“先莫激动,先莫激动,一切要等问过才行。” 打开石门,四女已在门外恭候,随口说声免礼,紧步下楼。 敲门而入二层“梧桐居”,丫鬟又已侍候在内,晋无咎在外间得卓凌寒允可,拨帘入内,第一句话便问卧于榻上的夏语冰道:“小姐姐,你身受重伤,能否勉力运功?” 班陆离与卓凌寒同时诧异,见他一脸期待,料想定有深意。 夏语冰道:“竭尽全力的话,或能有游丝之气。” 卓凌寒道:“无咎为何有此一问?难道和冰儿疗伤相关?” 晋无咎道:“确实如此,无咎也是灵光乍现,可究竟行或不行,还要试过才能知晓。” 回头对跟来的四女道:“让沈墨渊速来‘青龙殿’见我。” 瑾画道:“是。” 仍携瑭书一同而去。 走出“梧桐居”,瑗琴道:“神界虽与‘青龙殿’相接,墨渊先生怕也要小半个时辰方至,还请教主先行洗漱用膳。” 晋无咎道:“也好。” 又道:“我本想亲下神界一趟,又怕小姐姐忽然寒气发作,所以不敢擅离。” 下楼前见任寰与纤纤已在二层,后者手捧一个精致餐盒,道:“任大哥,纤纤,你们又来看小姐姐了。” 纤纤道:“回无咎哥哥,昨日师哥陪我在仙界采了不少鲜果,我这便去喂姐姐吃一些,嘻。” 晋无咎道:“辛苦你们了,进去罢。” 早餐后,一人来“王母殿”道:“禀教主,墨渊先生已在北殿‘重客堂’等候教主。” 晋无咎点头道:“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又问来报那人道:“沈墨渊被我卸了一条胳膊,元气怕还没那么快恢复,碧痕没有陪他来么?” 四女又是心惊,想这新任教主初来乍到,南北上峰界主已各断一臂,“振音界”鏖战之惨烈可想而知,又见晋无咎说起沈墨渊时全无愧疚之意,各有猜疑不敢多问。 晋无咎道:“对了,碧痕是我最好的朋友,传令下去,日后玄炎碧痕两位姑娘可随时入‘青龙殿’,任何人不得阻拦。” 那人道:“是。” 盘龙峡谷中无人不知莫玄炎与沈碧痕美色冠绝六界,四女自然清楚晋莫婚约,来报那人却一无所知,只道这新任教主艳福无边,准拟同时娶她二人作大小老婆,嘴上却不敢言,只在脑中抽空自语:“论起姿色,两位少界主谁也不比谁差,不知到时哪个是大,哪个是小……” 领命快步而去。 东西二殿看似不远,无奈殿内穿行耗时良多,晋无咎反不如沈碧痕到得早,见父女二人行礼,道:“坐下说话。” “重客堂”为一茶室,古色古香,中心长桌两旁各一靠背长椅,三侧靠墙橱窗内尽是不同茶叶,软垫毛绒,黑白色不知画着甚么,来到主位大剌剌坐下,见沈碧痕站于一旁,双眶红肿双瞳无神,想是这两日抹了不少眼泪,心生愧欠,道:“碧痕不必拘礼,请坐。” 沈碧痕道:“谢教主。” 依言在沈墨渊身旁坐下。 一人随即入内,泡茶后递上三杯,置于三人座前,将茶壶交给瑾画后躬身告退。 沈墨渊道:“不知教主命属下前来,所为何事?” 晋无咎道:“拜沈碧辰所赐,小姐姐危在旦夕,我便不和你拐弯抹角。” 沈碧痕抢道:“教主还想对我家人怎样?碧痕也敬重卓帮主卓夫人,当日对卓夫人有没有相救之心,教主再清楚不过,便是哥哥当真害过卓夫人,也已偿了命了,教主一朝即位便以上欺下,是否要我沈家死绝才肯善罢甘休?” 瑾画听她言辞甚是无礼,想要喝止,却见瑗琴对自己蹙眉摇头,想起晋无咎曾为莫玄炎训斥自己,且他亲口说出沈碧痕是最好的朋友,一句话已到嘴边,又即咽了回去。 晋无咎恍若不闻,直视沈墨渊,道:“便当我是以上欺下,小姐姐一命,换你沈家兄弟两命,如何?” 沈墨渊不惧反笑,道:“看来教主那日饶属下兄弟不死,不过是对痕儿的权宜之计,卓夫人若是重伤不治,属下兄弟也惟有偿命了。” 晋无咎仍道:“如何?” 沈墨渊看他双目如电盛气逼人,一时竟不敢对视,道:“杀一人易,救一人难,辰儿亲自下手,只怕属下也无能为力。” 晋无咎道:“不,你有能力,非但如此,只怕普天之下,也只你沈墨渊有此能力。” 沈墨渊一声轻笑,道:“教主抬爱,未知属下又能做些甚么?” 晋无咎道:“小姐姐虽有重伤在身,还能运出一丝之力,之后每日我为小姐姐疗伤之时,由小姐姐运功将阴寒之力送出,你则从旁协助,以你沈家上乘内功将之化解。” 沈墨渊神色大变,随即低头久久不言,旁人不知他何以陷入沉思,晋无咎亦不出声搅扰,只静静等他回话。 良久,沈墨渊抬起头来,晋无咎道:“怎样?” 沈墨渊道:“未知教主从何得知沈家内功能有此效?可是师兄那里?” 晋无咎道:“你不必牵扯莫家,昨日我在鬼界听你亲口说出。” 沈墨渊道:“要属下答允也无不可,但属下要教主金口一诺。” 晋无咎道:“你说。” 沈墨渊朝四女看过一眼,道:“属下斗胆,请教主以死去的祖父为誓,承诺此事除我们以外,绝不能再有第八个人知道,便是他日教主与炎儿完婚,也一世不能提及。” 晋无咎听见“完婚”二字,心下苦笑,却只奇道:“这是何故?” 沈墨渊道:“沈家兄弟两条贱命何足挂齿?但沈家内功事关重大,为了救人,属下惟有此请。” 晋无咎道:“难道你沈家内功有甚么见不得人之处?又或者你名为相救实为相害,怕被知情之人道破?” 沈墨渊冷峻一笑,举起左掌,沉声道:“在下沈墨渊以亡子沈碧辰为誓,但教今日应允教主,又存对卓夫人不利之心,则亡子沈碧辰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在下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晋无咎听他立此重誓,倒也大出所料,道:“小姐姐得沈家相助,她自己岂能不知?我为小姐姐运功疗伤之时,终不能摈退二位帮主,墨渊先生可否通融?沈家内功若当真救回小姐姐一命,小姐姐和二位帮主必定感激不尽,绝不至自毁诺言。” 沈墨渊道:“好。” 晋无咎这才举掌,道:“我以爷爷之名向你们承诺,此事除我等十人,绝不会外传至第十一人知晓。” 沈墨渊转向四女,后者会意,瑗琴只皓齿半露,晋无咎抢先道:“不必多说,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也不是你们随口一句便能教墨渊先生安心的,我虽和你们初识,却认定你们乖巧可信,这才敢以爷爷亡魂替你们立誓,还望你们谨言慎行,不要让我失望。” 四女齐声道:“谢教主厚爱。” 沈墨渊道:“不瞒教主,此内功消耗极大,属下遗失半身功力,加之断去一臂,以属下眼下修为,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晋无咎森然道:“如此说来,你是在寻我开心?” 沈墨渊道:“属下不敢,属下虽然不能,却有旁人能够。” 晋无咎道:“你既要让沈墨壤代劳,何以让我立那样的誓?” 忽有所悟,转向沈碧痕,道:“难道……” 沈墨渊道:“教主英明,此内功为我沈家一脉单传,属下既已学会,舍弟岂能再学?如今辰儿既死,在下惟有传于痕儿。” 沈碧痕惊道:“爹爹。” 沈墨渊道:“怎么?你不愿意?” 沈碧痕看一眼晋无咎,目光中虽有哀怨,却也夹藏一缕难以捉摸的情愫,低声道:“女儿愿意相救卓夫人,却不愿相助残害爹爹的恶人。” 晋无咎默然。 第280章 劫后余生③ 沈墨渊哈哈一笑,道:“教主,此内功消耗虽大,学来却不复杂,今日疗伤之时,还请教主容许属下代为引导,明日起痕儿依此路径而行,便可独立为之。” 晋无咎道:“如此甚好,我还道今日你要回去传授,至少明日才帮得上忙。” 沈墨壤道:“碧痕阴寒体质,此法对她伤害极大,还望,还望教主每日疗伤之后,容她在‘青龙殿’热池中浸泡回温,属下会派人接她下山。” 晋无咎微微一怔,知他所言非虚,鬼界棺室之中,沈碧痕是将阴寒内力送出,可接下来要她主动吸入,道:“碧痕,若非小姐姐性命攸关,我绝不……” 沈碧痕抢道:“教主不必多言,为救沈家满门,碧痕责无旁贷。” 晋无咎轻叹一气,道:“我虽不满你沈家所为,却知碧痕无辜,多年来对她感激之心不变,这便命人在二层收拾房间,小姐姐疗伤期间供碧痕入住,日常起居也可有人照料,二位意下如何?” 沈氏父女对视一眼,均自意外,过得片刻,沈墨渊道:“多谢教主厚待痕儿,可如此一来太过招人耳目,请恕属下不能领受。” 晋无咎心想确是此理,道:“也好。” 又道:“沈墨渊,我虽答允饶你兄弟二人不死,却有一事须得言明。” 沈墨渊道:“属下只要教主不将此事泄密,不曾另有它求,至于性命,教主留则我幸杀则我命,属下并未放在心上。” 晋无咎见他视死如归,倒也生出几分钦佩,道:“我留你生路,只说过去的事不必你们偿命,除此并无过多承诺,此外若你二人不知悔改,仍如从前那般嗜杀成性,那就休怪我容不得你们。” 沈碧痕想要开口,沈墨渊一个眼神制止,道:“属下谢过教主。” 一阵沉默过后,瑗琴道:“昨日教主至晚方归,我们未及禀报,廉总管原将疗伤之处设于南殿‘凤凰池’中,到时命人于池水下层生火,一来可确保室内暖热,二来疗伤后卓夫人可与沈少界主一同入池浸浴,未知教主意下如何。” 晋无咎道:“很好,就这么做。” 午后,一众人早早护送夏语冰来到南殿“凤凰池”,此处与东殿“戏水塘”肖似,为贵客沐浴之所,入内后卓凌寒道: “这‘青龙碧蚁’果如瑗琴姑娘所言,我昨日调息,便觉内伤尽愈,师父创口也好得差不多了,无咎,你午前来去匆匆,我们不及相告,清晨我和师父商议,自今日起,三人一同为冰儿疗伤。” 晋无咎得此强援,为之一振,道:“事关小姐姐,我便不和老帮主小哥哥客气了。” 果如姚松柏所言,夏语冰体内寒气较前一日更胜,初初难见其底,但室内雾气蒸腾,班陆离与卓凌寒内力雄浑,晋无咎以盘龙“无极”转为阳力,果见遥处一道细缝,阴寒气流正自徐徐导出。 十余度催劲过后,终有冰山消融之势,待救醒夏语冰,虽仍体虚气促,比起前一日竟微有好转,身上寒意尽可抵受得住,反是沈碧痕全身剧颤,两排牙齿格格作响。 晋无咎大是疼惜,向四女道:“我不认得去‘戏水塘’的路,你们中有一个带引足矣,余下的留在此处照看小姐姐和碧痕。” 出浴后回到二层卧室稍稍打坐,从三女口中得知沈碧痕回温更慢于夏语冰,后在沈墨渊陪同下蹒跚而去,心下万分不忍,却知舍此再无它法。 去“梧桐居”时,夏语冰已然安睡,将姚松柏唤至廊上,因立誓在先,惟有旁敲侧击言语试探,得闻寒气自生终难遏止,虽在意料之中,仍忍不住失望,哀叹一声黯然离去。 ~~ 此后一连两日,晋无咎除了吃睡疗伤,便是入“寿山不系”练功,两日间将“天地灵气篇”练得大半,他内力虽已冲破“太极”之境,但这“天地灵气篇”有诸多精妙之处,便是盘龙“无极”如他亦不可自悟所得,练至百式已自觉小成,练至二百式时,竟在两个时辰内恢复元气,心道: “以‘无极’聚热,看似霸道,可要聚十分热,必先自损八分,我照图修练仅两日,竟能以减半之事,达增倍之功,我教武学果然博大精深,也难怪那么多人觊觎这‘青龙殿’师尊之位,我虽有此福分,却不求天下无敌,只盼能多撑几日,便谢天谢地了。” 喃喃道:“也不知二位护法有没有见到姚千龄。” 有这“天地灵气篇”,每每疗伤固然真元耗损,最初两日透支之感却得大减,自知不是因为夏语冰伤势好转,而是所学内功效用非凡,反是沈碧痕一日冷似一日,只协助三次疗伤,整个身子瘦了一圈。 晋无咎愧疚生怜,几日下来他已熟悉惯走之路,命四女全数留下,独往“戏水塘”时心不在焉,对满头灯笼视若无睹,只在想着如何报答才好。 申时房中打坐完毕,晋无咎又想去“寿山不系”,瑾画道:“教主,今日除夕,卓帮主请沈少界主留下吃顿年夜饭,您不与他们一起么?” 自入“青龙殿”后,晋无咎几乎不闻殿外之事,这时才道:“是啊,难怪‘青龙殿’中张灯结彩,我廿六来此,今日第五日正是除夕。” 又道:“碧痕答允了?” 瑾画道:“沈少界主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此时便在‘梧桐居’中,教主要不要前去看看?” 晋无咎来到“梧桐居”,果见姚松柏与随侍丫鬟均不在内,沈碧痕端坐火盆前,双手支颐神情木然,便如当日卓府共处一室,走上一步,一时不知说甚么好,卓凌寒见他出现,道:“无咎,我未和你商量便擅作主张,你不介意罢?” 晋无咎道:“小哥哥客气了,我自比谁都更想碧痕留下,只不过,沈家会否不悦?” 瑗琴道:“请教主放心,墨渊先生说沈少界主已是大姑娘,一切遵从她本人意愿。” 晋无咎道:“那就好。” 想得一想,又道:“碧痕替小姐姐疗伤之事如此隐秘,这么做不招人耳目么?” 沈碧痕道:“不劳教主费心,我自有正当理由取信于人。” 夏语冰身子虚弱,上下楼多有不便,好在晋无咎孑然一身,二层多有空房,家仆随意挑选“梧桐居”相邻一间“长庚轩”,设座席于内。 酉时晚宴,晋无咎、沈碧痕、卓凌寒、夏语冰、班陆离五人共桌,上菜家仆源源不绝,四女随侍一旁斟酒递茶,晋无咎想让她们同桌,四女连连摆手摇头,晋无咎见她们诚惶诚恐,也担心让人背后议论,惟有作罢。 五人各怀心事,面对满桌佳肴食之无味,班陆离时不时说笑几句,又有夏语冰从旁配合,余下三人不过挤出一丝笑容,酒过三巡,沈碧痕见气氛尴尬,向身旁晋无咎道:“我毕竟是个外人,再留下去,大家不得尽兴,还望教主准我先行离开。” 晋无咎忙道:“碧痕你切莫误会,这些日子大战刚过大事未了,任谁不能这么快平复下来,可我向来视你为友,从未拿你当过外人,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请你共进年宴,相信也是一片真诚。” 卓凌寒道:“正是,不论你我两家有何过往渊源,碧痕姑娘相救冰儿乃是以德报怨,在下铭感于心。” 沈碧痕幽幽道:“我对这些所谓过往渊源半点不感兴趣,只知哥哥因此丢了性命,我虽不忍心看卓夫人死去,可究竟该是不该,我自己也答不上来。” 余人默然,均知沈家那些恶事半点与她无关,到头来她却不得不面对,又不得不承担,见她故作轻松一笑,又道:“其实是我饱了,另有一事相求教主。” 晋无咎道:“你尽管开口。” 沈碧痕道:“往日哥哥只要身在谷内,每逢初十、二十、三十必入‘青龙殿’四层五层,如今哥哥去世,神界重担迟早落在我的身上,从此我要继承哥哥遗志,今日三十想要上楼观摩各派武学,望教主允准。” 晋无咎听她声音轻柔,语气坚决,稍加细想便即想明,这便是她日间所言“正当理由”,不过短短数日,一张俏脸再非初识时的无忧无虑,想她身为沈家独女,本有父兄疼爱,沈墨渊与沈碧辰罪有应得,却终究牵连到无辜的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道: “我早已传令下去,只要我一日为主,这‘青龙殿’你想来便来,无需另行请示。” 沈碧痕道:“多谢教主。” 辞别众人而去。 晋无咎待她走远,道:“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今日除夕,我也想出去走走,你们不必客气,尽管继续用餐。” 班陆离道:“那怎么行?不如我们也撤了罢。” 夏语冰笑道:“班师父,您就多喝几杯,好让无咎去得安心。” 卓凌寒本不知他想去哪,听夏语冰说完立即明白,班陆离对儿女情长一窍不通,却对爱徒这个古灵精怪的妻子深信不疑,道:“这……那老叫化子就不客气了。” 晋无咎微笑离席,下至北殿,向四女道:“你们快去用餐,用过后早些休息,明早再来给我拜年便是。” 四女各自抿嘴偷笑,齐声道:“是。” 晋无咎原知瞒不过她们四人,微微一笑,出北殿后振翅而下,在北峰五百丈高处停落,五百丈高为魔界正中,除夕之夜并无值守,众弟子各在其余各层房中聚餐,这一处仅有每屋梁上一盏灯笼,晋无咎悄然而至,整个魔界全无一人察觉。 晋无咎辨清脚下道路,沿那日十四“外相魔”前行,又一次于“贡高我慢”石碑前停下,痴痴看着那个“莫”字,笑容中满是凄苦,轻声自语: “我已归还‘帝喾’,虽还背负‘鸿鹄之翼’,可这毕竟是魔界之物,我伤残岳父大人,玄炎此生不会原谅,待她另嫁他人,我终不能据为己有,到时,到时能供我追念的,怕也只有这个‘莫’字。” 五日前闯谷救人,他原本存着必死之心,死后万事皆空,许多事反倒不必挂心,可如今危局已过,念及有朝一日,亲眼看见莫玄炎出嫁,心头一阵绞痛,下意识伸手捂住。 第281章 劫后余生④ 远处忽有二人脚步传来,说话声随之出现,一人道:“还是这里安静啊。” 另一人道:“夫君仍是不打算告诉炎儿么?” 晋无咎听觉敏锐,“贡高我慢”位列第七魔,可二人才刚踏入入***”魔,对话已尽收耳底,声音正是莫苍维与洛扬采夫妇,所谈之事更关乎莫玄炎,当下凝神倾听。 莫苍维道:“我曾亲口应允恩师,令莫家这害人法门终于我手,多年来莫说传给炎儿,便连其中利害都对她只字未提,既已下定决心舍弃,又何必告诉炎儿,平添她的杂念?” 洛扬采道:“可以炎儿聪慧,夫君敢说她半点不起疑心?适才入佛堂前,她眼神中分明存着不解,夫君没有看出来么?” 莫苍维道:“是么?这个我当真没有。” 洛扬采道:“夫君隐瞒其中缘由,自是为炎儿好,可十八岁的姑娘家,心思如何能与十二岁时单一论之?夫君随口一句不信我佛,自可瞒过十二岁的炎儿,可这四日夫君早晚忏悔,又如何瞒过十八岁的炎儿?” 莫苍维道:“是啊,女儿家的心思,也只有请夫人多多留意。” 晋无咎听声音渐近,悄然藏至碑后,心道: “魔界之中,玄炎确曾对我说过,岳父大人只爱习武,嫌读经浪费时间,腊月廿七我来这里,竟未发觉其间矛盾可疑之处,现下看来,岳父大人竟是故意隐瞒,这却奇怪得紧,信佛有甚么见不得人,为何连玄炎都要隐瞒?可见事情原委不仅于此,不过从岳父大人意思来看,此举纯属一番好意,岳父大人口中‘恩师’,自是说的爷爷,至于甚么害人法门,如今爷爷已故,怕是除了岳父岳母大人,全天下再无旁人知道。” 转念又想:“既是害人手法,岳父大人有心舍弃,又是承诺爷爷的事,我何必追之过深?” 莫苍维道:“说起这个,我正有一事,想与夫人商量。” 洛扬采噗嗤一笑,道:“都老夫老妻了,夫君有甚么事,哪用得着这般客气?” 莫苍维道:“我想替炎儿作主,将她许配给教主,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晋无咎方寸大震,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暗道:“这……这……岳父大人竟要为我和玄炎做主。” 一直竟转不过念,听洛扬采道:“不,我不赞成。” 又是一笑,暗道:“这才是正常的罢,换作玄炎,只怕反应更要强烈。” 正说到此,身后一个声音道:“爹爹妈妈,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却是莫玄炎。 莫苍维待爱女走上,道:“炎儿,你不好好养伤,怎么跑来这儿?” 晋无咎一凛,暗道:“玄炎受伤了?” 只听莫玄炎道:“不碍事,女儿的伤虽好不了,却于性命无碍,不过每日里受些苦,由得它去便是。” 晋无咎更是心惊,暗道:“好不了?每日里受些苦?玄炎到底怎么了?难道,难道莫家武学危害,竟在二十岁前便始显现?” 躯壳随念想沉重难支,他虽早已决定死生与同玉碎与共,可一想到缠于莫玄炎的伤患不住堆砌,不住加深,整颗心为之揪起。 洛扬采哽咽道:“我苦命的炎儿。” 莫玄炎道:“妈妈不必伤心,女儿没事。” 又道:“女儿便是觉得不对,这才尾随而来,现下算是得到证实,爹爹妈妈这是怎么了?” 洛扬采转朝丈夫,道:“有甚么话,你自己对炎儿说罢,我已表明我的态度,可毕竟你才是莫家之主魔界之主,你若坚持,只要炎儿不反对,我也无话可说。” 莫玄炎更是奇怪,道:“爹爹妈妈所说之事,与女儿有关?” 莫苍维轻叹一气,将适才所言重复一遍,莫玄炎却十分平静,道:“爹爹萌生此念,自可说是为了女儿,可女儿此刻对教主只剩切齿之恨,若就此依从爹爹被迫下嫁,往后十年难免耿耿于怀,这当真便是爹爹想要的结果么?” 晋无咎听她亲口道出“十年”二字,心道:“我若能和玄炎厮守十年,此生还有甚么遗憾?” 说话间一家三口恰步行至“贡高我慢”,莫玄炎亲口拒绝,晋无咎毫不意外,忍不住垂眉苦笑,涌上满满酸涩,只听莫苍维一声长叹,意味深长道: “你是爹爹的女儿,你的性情,爹爹岂能不知?你既心有所属,怕要终身不嫁,教主对你情深爱重,答允恩师之事,想也不会食言,早知你们只能相知不能相守,爹爹当年,便不该啊。” 洛扬采道:“夫君这是庸人自扰,你我皆非圣人,十多年前的事,哪能料得之后这许多因果?” 晋无咎听二人提及当年之事,正自不明所以,莫玄炎道:“爹爹当年不该怎样?于我于教主,又有甚么关联?” 莫苍维转过身去,仰望漫山枝叶,道:“当年晋师兄,便是教主父亲,与爹爹相交甚好,他贵为恩师独子,却善文不善武,每日里与恩师贴身侍婢琼寄情琴棋书画,后又日久生情,恩师境界高宏,心知爱子不专武事,从未想过要将教主之位传袭,反有意栽培我与师弟二人。” 晋无咎入主“青龙殿”当日,便听廉德明提及生父晋云廷与生母萧琼羽之名,此后一直潜心替夏语冰疗伤,暂将此事旁置,忽听莫苍维提及,更是打起精神。 莫玄炎道:“琼?那侍婢称谓只此一字?” 莫苍维嗯得一声,道:“要说琼是我教创立以来,最有才华的一位女子亦不为过,只因她一人精通琴棋书画,‘琼’名之后无需再添任何一字,非但如此……” 朝母女二人各看一眼,道:“夫人,炎儿,你们对我教六口防御知道多少?哪一口最强?哪一口最弱?” 明处暗处三人同觉诧异,不知莫苍维缘何有此一问,莫玄炎道:“女儿离开盘龙峡谷多年,记得曾听碧辰随口提过一句,说倘若不考虑六界弟子武功,单以防御工事而论,西南人界守口最强,东北仙界守口最弱。” 莫苍维轻声一笑,道:“那也说的是防御工事,我若身为外人,要来攻打我教,最不愿走的便是东北仙界守口。” 莫玄炎奇道:“为甚么?” 莫苍维幽幽道:“幻水旋梦,咫尺天涯,炎儿你现下回到谷中,又是魔界少界主的身份,有机会大可前去东北口,见识一下那张《幻水旋梦图》。” 莫玄炎道:“《幻水旋梦图》?听来不过一张画作,竟也能用于六口守御?” 莫苍维幽幽道:“那可不是一张普通画作,搭配仙界机关,是一张教人心神饱受摧残的夺命画作……” 莫玄炎听父亲说得神乎其神,垂首暗思,始终无从想象,道:“爹爹的意思,这张《幻水旋梦图》是由琼前辈所作。” 莫苍维道:“正是。” 莫玄炎道:“那位琼前辈,便是教主的母亲?” 莫苍维道:“琼,只是身为侍婢时的称谓,嫁给晋师兄后姓甚名谁,我六界便再无权过问。” 莫玄炎道:“是。” 莫苍维道: “晋师兄诗酒风流,用情却十分专一,与师嫂成亲后,不再接近其他女子,常于盘龙峡谷六峰游玩,那时爹爹艺成下山,身为北峰魔界之主,免不了时时接待,一来二去,与师兄师嫂成为好友,之后几年,辰儿、仁儿、教主、婵儿、痕儿、炎儿你相继出生,恩师待人素来开明,对侍婢出身的儿媳从不另眼待之,师兄师嫂带教主下山来与孩子们玩耍,教主从不过问。” 莫玄炎忍不住道:“女儿虽不对中峰下峰颐指气使,却也不会任人轻视,教主要玩便玩,若他以‘青龙殿’为尊看不上六界,女儿也不当回事。” 莫苍维笑道:“谁在说你了?” 顿了一顿,莫苍维又道:“早在你出生之时,师弟便有意结亲,我与你母亲以孩子尚小为由,始终没有点头,说来也巧,从你两岁开始,便一直更爱粘着教主而非辰儿,也正因为此,年少时的辰儿始终对教主看不顺眼,时时找机会欺负他,当年恩师好武,晋师兄好文,生下教主却文武不沾。” 说到这里哈哈一笑,道:“若教主仍是那时教主,爹爹也不会愿意把宝贝女儿给他,免得耽误了你。” 晋无咎面有惭色,心道:“原来我从小便不务正业,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小哥哥小姐姐教导。” 念及此处,救人之心更坚定一层。 莫苍维道:“辰儿受传家学,同龄中鲜有人敌,加之十分自负,整日里被痕儿当作英雄尚不知足,见你反与教主两小无猜情乐融融,每次在你面前,对教主下手又不免加重几分,爹爹自觉对不住晋家,反倒是恩师晋师兄一笑而过,只把这些事当作孩童间的寻常打闹,半点不放在心上。” 莫玄炎轻蔑一笑,道:“碧辰生来便是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那后来呢?爹爹为何自责?” 莫苍维道:“此后几年,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师兄师嫂无故失踪,再是恩师带教主出谷,回来时只他一人,从此性情大变,深居‘青龙殿’中,长年闭关修练,疏远六界。” 莫玄炎道:“爹爹怀疑这些事与沈家有关?” 晋无咎又是一震,听莫苍维道: “这些事太过重大,爹爹也不能在背后妄议同门师弟,可沈家常年想与我莫家合而为一,不便明里与晋师兄争抢,更不能眼睁睁看我莫家与‘青龙殿’结亲,要说在暗中使些手段,这动机沈家实是有的,这些年爹爹常问自己,若当年莫家坚以属下身份自居,之后的事,是否便不会发生?” 莫玄炎道:“女儿明白了,爹爹是怀疑教主之位并非亲传,而是遭人篡夺,这才推溯至十余年前,可即便是后者,最终篡位之人也是夏家而非沈家,沈墨壤这教主之位坐了不过两个月,沈墨渊也未见得能是爹爹敌手,此事若由沈家谋划,他们最终又得到甚么?” 莫苍维道:“这也是爹爹迟迟未能自圆其说之事,但神界仙界过往实在密切,便如同我魔界鬼界。” 自狭道望出,目光遥向远山,喃喃道:“当年的仙界,可谓惨绝人寰……” 晋无咎心道:“岳父大人所言,便是夏家灭门惨案。” 想到沈家以百余活人铸剑,更可能与亲生父母有关,忍不住握紧拳头。 第282章 劫后余生⑤ 只一口气喘得稍重,莫苍维与莫玄炎同时道:“谁?” 晋无咎听二人来得好快,他做贼心虚不敢露面,见身后便是一棵异树,轻轻一纵隐于枝叶,几经穿行后见与另一棵树相连,这往来树缝本是他最拿手之事,便是闭上双眼都能摸着去处,却在认真习武后未曾用过一次,不料情急关头使出,竟是用来躲避莫氏父女。 父女二人一击不中,对窃听之人轻功大感意外,莫玄炎道:“爹爹保护妈妈。” 说完六字,整个人已轻盈上树,辨位精准,“句芒剑”未曾出鞘,剑鞘却直指晋无咎喉间。 以晋无咎此时武功,若真想打斗,出手便能将她制服,但为隐藏身份,非但不敢以内力点亮“复归龙螭”,更怕双肩垂索在暮色中被她识破,尽可能钻入密处。 可莫家轻功在狭小处的速度实属一绝,连“青龙殿”都难以胜之,莫玄炎说是受伤,娇躯又不入枝叶,只在外围树梢如蜻蜓点水忽上忽下。 晋无咎再如何精熟树性,移形换位与枝叶摩擦,终不免发出声响,莫玄炎既知藏身之处,岂容他轻易逃脱?“句芒剑”虽在鞘中,无光无锋,每一下刺出,却是“凤涅凰槃剑”的招式。 好在晋无咎曾练“降龙十八掌”,手上功夫原本了得,又对“凤涅凰槃剑”了然于心,虽不敢催动无招索刃,以掌对鞘尽可应付得来。 可他本意毕竟不在取胜不在不败,如此缠斗下去,自保固然无虞,要想脱身却非易事,一旦钻出树林,莫玄炎无需留难进招,单这身教主服已瞒不过去,分神四顾,依稀辨得北方较暗,迈步前行中,不住以似是而非的手法自保,莫玄炎虽不至跟丢,单凭无刃剑招,倒也难以阻挡。 莫苍维与洛扬采见爱女身影渐向外侧,在小路上紧跟不舍,洛扬采情切关心,道:“炎儿身上有伤,怎能如此久斗?快叫她罢手罢。” 莫苍维道:“夫人放心,这树中之人宁可自己受伤,也不会伤炎儿分毫。” 洛扬采奇道:“夫君知道此人是谁?” 莫苍维道:“此人轻功远不及炎儿,匿于林中被一路追打,只守不攻竟毫无败相,我魔界中岂有这等身手?” 洛扬采道:“夫君的意思是,此人是……” 莫苍维微微一笑,面向晋无咎藏身之处微微躬身,朗声道:“不知是否教主驾临魔界?恕苍维斗胆,还请教主下来相见。” 晋无咎被莫苍维一语道破,一时间不知所措,手上忘记还招,反应仅慢片刻,右侧“肩井穴”一疼,已被剑鞘戳中,“足少阳胆经”真气自发而出,暗叫不好,果听莫玄炎轻哼一声,失去重心,再顾不得其它,叫道:“玄炎!” 足尖一点,已在她的身旁,双手轻环于她腰间,稳稳落在夫妇二人跟前,道:“玄炎,你为甚么会受伤?” 莫玄炎冷冷道:“放手。” 晋无咎这才发现掌心温存,赶紧将她交还于洛扬采。 莫苍维行礼道:“苍维见过教主。” 晋无咎道:“莫伯伯不必多礼,请问莫伯伯,玄炎怎会受伤?到底要不要紧?” 莫苍维道:“有劳教主过问,炎儿的伤并不碍事。” 晋无咎道:“可适才我明明听说……”莫苍维笑道:“教主放心,确实不碍事。” 晋无咎心知区区五日,远不足消解莫玄炎心头之恨,见母女二人沉默不语,道:“是无咎冒昧了,除夕之夜,我因思念玄炎,却不知她身在何处,惟有来这里走走,并非有意偷听,还望三位见谅。” 莫苍维道:“教主客气了,您以一教之尊,想见六界中任何一人,只要命‘青龙殿’弟子传令下来,炎儿不敢不见。” 晋无咎道:“莫伯伯说爷爷从不欺下,无咎亦是如此,我既见到玄炎,心愿已了,这便告辞。” 向三人各回一礼而去。 莫苍维朝妻女看得一眼,道:“教主请留步。”晋无咎道:“莫伯伯还有何事?” 莫苍维道:“既然教主听见属下适才所谈家事,未知对属下提议意下如何?” 母女二人同时变色,一个道:“夫君。” 一个道:“爹爹。” 莫苍维轻声道:“住口。” 目光聚于晋无咎背影。 晋无咎回过身来,见莫玄炎扭头不看自己,深吸一气缓缓吐出,待心头激荡缓缓疏解,幽幽道: “我生来幸运,从我记事开始,遇见许多贵人,爷爷和小哥哥小姐姐传我上乘武学,教我读书做人,老帮主救我性命,碧痕舍身相助,少林高僧不吝点拨,便连原本想害我的沈碧辰,非但害我不成,更让我因祸得福,我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待人常怀感恩之心,常怀负罪之心,也正出于这层缘由,我常常为他人而活。” 莫玄炎听他娓娓道出这些,惟独不提自己,虽余怒未消,却也大致猜到他接下来想说甚么。 果然晋无咎道: “我无心做甚么天下第一,冲破‘九转无极’,全为保护我在意的人不受伤害,‘青龙殿’主人身份非我所图,接任教主只为将我教带入正轨,令江湖重回安宁,所谓‘寿山不系’、‘岫岩有崖’,若非事关小姐姐生死,我又何必去练那‘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要说我最快乐的日子,便是魔界中的两年,那时我武功低微,玄炎带我读经,授我武功,赐我‘帝喾剑’,赠我‘鸿鹄之翼’,在我心里,那才算得是为自己而活。” 莫玄炎冷笑一声,道:“明明自己戾气不除动辄伤人,却怪到哥哥姐姐头上,怪到我教武学头上,晋大教主非但武功盖世,这推诿本领也非常人能及。” 莫苍维不看爱女不加喝止,道:“教主之忧,属下已然懂得,不过属下的疑问,教主又当如何作答?” 晋无咎道:“无咎不想说甚么违背良心的言语,若莫伯伯有意成全,我遵从本心,难吐一个‘不’字,到时必敞开‘青龙殿’大门风光迎娶,疼爱玄炎一生一世,只盼,只盼莫伯伯作任何决定,能以玄炎为先,这便是我的答案,告辞。” 说罢张开‘鸿鹄之翼’,平飞而去。 莫苍维躬身道:“属下恭送教主。” ~~ 晋无咎情场失意,练功进速却丝毫不受阻碍,当夜入“寿山不系”,将“天地灵气篇”余式练完,并不冒进,心中默记二百三十三式,于次日坐上凸镜重复一遍,这凸镜原与魔界中五座“魔方”有同工之妙,无论内功外功,皆胜平地修习。 每日入室前,晋无咎总不忘嘱咐四女自便,不可跟随上楼,不可候于室外,免得教他分心,四女知他一番好意,惟有听从。 初三本是七日之约,一切智与吉兴却未如期归来,晋无咎也不焦躁,说来奇怪,照姚松柏起初所言,七日内夏语冰寒气大增,可他非但不觉费劲,反而一日似比一日轻松。 沈碧痕则恰恰相反,第七日疗伤完毕,脸上竟结起一层薄霜,心知并非夏语冰伤情好转,自己之所以渐有余力,一来是有沈家内功相助,二来自身在不知觉间突飞猛进。 回入二层,任寰与纤纤又带来各式鲜果,趁后者喂食,姚松柏替夏语冰把完腕脉,捋须道:“奇怪,奇怪。” 晋无咎道:“何事奇怪?” 姚松柏道:“教主每日以上层阳力注入,遇见卓夫人的体质,十二时辰后理应渐转阴寒,可如今七日过去,卓夫人竟无恶化之症,当真令属下难以索解。” 晋无咎难掩心头喜悦,道:“当真没有恶化?那可太好了。” 心道:“幸亏有碧痕每日受苦吸收寒气,我和小姐姐同时受益,却苦了碧痕。” 碍于所立之誓,不便向姚松柏明言,只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他日定要好好报答。 离开“梧桐居”,得闻夏语冰毕竟有所好转,精神为之一振,命四女下去休息,自己又入“寿山不系”,再修“日月精华篇”, 初五夜间,晋无咎仅睡两个时辰,被噩梦惊醒,睁眼后想不起梦见甚么,一时没了睡意,独上“寿山不系”,来到“日月精华篇”,接日间修练处再往后看,前二十五式顺理成章,第二十六式起气行突兀。 他连日浸淫,早对此见怪不怪,倘若从头至尾平平无奇,那也不配出现在这“青龙殿”七层,原地稍加运功尝试,深悟其间玄妙,默记一遍,确认无误后,至“髓道周天篇”凸镜上盘膝打坐。 才刚坐下不久,耳畔传来石门开启之声,却非这间“寿山不系”,反像是从另一头“岫岩有崖”而来,脑筋一转想通,心道:“这六层玉室除我以外,还有盲仆来得,日间清扫怕影响我练功,夤夜入内本在情理之中。” 再过片刻,脚步已在七层,随一阵轻盈风声,那人竟来到“寿山不系”一侧,晋无咎大奇,暗道:“我接任教主后,满脑子想着如何相救小姐姐,对教中规矩一概不问,‘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之间,仅有龙祖师自传墙面阻隔,这盲仆自是翻墙而来,难道这也为教规容许?” 悄然跃下凸镜,回入七层围墙,几度折拐后果见一人。 这人一身粗衣,看着四十来岁,左掌一块干布,右掌按于墙面,不知是否巧合,这一面内功为浮雕“日月精华篇”,恰是自己修练之处,左手装模作样持布擦拭,右手细细触摸凸起的图形小字,正自蹙眉苦思。 晋无咎颔首了然,看来“青龙殿”六层以上大有玄机,这盲仆利用教规疏漏,瞒人耳目在此偷练上乘武学。 他以教主之尊,无需亲自出手,随口一道命令,已能将之拿下,转而心道: “江湖中偷学武功本为大忌,我因无意间习得少林‘易筋经’,引得十五派劳师动众,多次前往西安卓府,与小哥哥小姐姐为难,此人被我活捉,我自可掌控他的生死,可我教武学何等深邃?龙道上的石壁早已打破,他毫无根基,凭空修这‘日月精华篇’,毫无收获且不说它,这条命更是丢得一文不值,不如给他一次机会。” 想到只因激愤错伤莫苍维,终至追悔莫及,更是心灰意懒摇一摇头。 第283章 劫后余生⑥ 孰料尚未开口,眼前这人忽而警觉,晋无咎见他扭头看来,双眶中一团白色并无眼珠,却流露腾腾凶光,想自己并未发出一丝声响,竟能为他察觉,也是暗暗惊佩,只一晃神,这人已挥掌袭来。 晋无咎入“青龙殿”十日,教中除莫玄炎外,无一不是恭恭敬敬,乍见有人敢对自己出手,脑筋一时未能转过,好在以他眼下成就,纵使历任教主都无一可及,终非一个小小盲仆能望项背,眼见一掌逼至三寸之遥,甚至不需思索,身子已在后退之中。 这人一击不中并不收势,手腕一翻,提一口气又行跟上。 晋无咎看得清晰,心道:“这个动作,为何我会似曾相识?” 眼见身后无路,向右跨出一步,这人掌风如影随形,跟随变向,晋无咎不欲纠缠,见围墙仅为半层之高,足底轻纵,凌空飞至西侧空地,那人随即跃至,双掌齐发,竟对落身所在判得一毫不差。 晋无咎大是惊诧,他独居山林十年有余,听觉远胜常人,虽知盲者往往善于聪辨,但他一退一跨,一起一落,毕竟悄无半点声息,这人以耳代目竟能做到这般程度,实是前所未见,所幸二人武功相差太远,晋无咎心头诸多疑惑,至此更不肯现身,只避不攻,在双手掌风中穿来插去,应对自如。 不知不觉间那人进了已有百招,晋无咎看破来路,更是游刃有余,一边躲闪一边心道: “要说掌法,我也见过不少,小哥哥传我‘降龙十八掌’,唐桑榆‘铜砂掌’师承崇印方丈,决计不是这个路数,少林内功偏重刚劲,‘枢械塔’顶层,九大神僧各使上层掌法,无一与之雷同,要说佛门,还有五台使掌,可‘四大’之中惟独周子鱼不曾在我眼前出手,龙祖师自述生平,提到‘望海’、‘锦绣’、‘挂月’、‘叶斗’、‘翠岩’,我一个也没见过,若是五台掌法,我该觉得陌生才对,再有便是沈家阴剑阳掌,可‘琅环碧玉掌’勇武霸道,除内力运行方式不同,外形上和‘降龙十八掌’些微相似,这人掌心忽外忽内,手腕灵动,时而手心发力,时而手背发力,还有抓握藏匿其间,手势中欠缺猛劲,反有几分妖娆妩媚,不免花哨有余实用不足,看他使的确是我教内功,招式却实在算不得精妙,既不能即刻想起,自然不是常见,问题是除此之外,又有谁曾在我眼前使过这昙花一现的掌法?” 忽忽间躲过不知两百还是三百招,晋无咎久思无果,视线又从掌上来到脸上,这人神情中已堆满惶惧,动作渐趋凌乱,臂腕掌更有些颤抖,再百招后双掌尽收,扑通跪倒,轻声道:“属下死罪,教主这便处置罢。” 说罢眼睑闭合,看模样已在等死。 良晌,这人伸手胡乱摸得几下,一脸将信将疑,想是这一通闹腾,连他自己也不敢确认,适才是否追着一团空气打了半日,战战兢兢起身,又从来时墙上翻越过去。 晋无咎有意饶他性命,心道:“只盼他回去后能好好反省,别再心存妄想,说起来,他既能在这里飞檐走壁,我身为教主,想来更是可以罢?” 一个纵身,已在“岫岩有崖”。 不同于“寿山不系”之色彩和煦如入桃源,“岫岩有崖”绿中透黄,如遍地密荫中漏过几缕暖阳,再看七层并无围墙,南侧“翼殿”亦无龙道,只一座座人形雕塑,手中自二索至十索皆而有之,雕塑有高有低,索刃有长有短。 说是兵刃,又似飘扬彩带彼此相连,自低渐通至高,每过一段,又有长圆凸镜,其形恰如“振音界”中“十方盘龙镜”,只较之更宽敞倍余,十日来,晋无咎对“寿山不系”格局大略了然,见此不以为怪,南侧“翼殿”同为七面凸镜,自是供历任教主踏上修练无招索刃之用。 眼前这人显对“岫岩有崖”地形熟极而流,此下通道全为索刃雕形所成,相比“寿山不系”中的龙道更为狭窄,且两边全无扶手,但他以双盲之眼,每一脚绝不踏空。 晋无咎初来乍到,见索刃条条缓升,且低处索刃必成高处通路,稍行数步,所对之处或左或右另有人形,如此层层向上直至七层,不由叹服其工心之巧,不暇细想,见这人寥寥数步已在门口,以“青龙玉石”开启大门,稍一提气,反抢在前头跃出。 眼前这人似有察觉,这一次却未有妄动,静待大门合拢,自西侧楼道而下。 晋无咎细听脚步,至三层以下隐于无声,这才沿同一楼道下至五层。 五层东西两侧隔有墙室,晋无咎夜入“寿山不系”,走的是东侧楼道,西侧弟子乍见教主在这个时辰下楼,稍感意外,随即让路放行。 晋无咎这些日子已从四女口中得知,一层入口、三层出口、五层出口三处弟子职在封锁楼道,虽奉行教主号令,却不必主动招呼,对这些举动习以为常,道:“转告五层所有值守弟子,今夜我上六层之事,不可泄露,否则教规论处。” 两名弟子微觉奇怪,对视一眼后,齐声道:“谨遵教主号令。” 缓步下行途中,晋无咎忽而心道:“难怪瑭书会说担心祸从口出,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想起初登三界那日,二人自魔界回“青龙殿”途中,瑭书从包浆之色推断有人长久触摸,所指多半便是盲仆,却被误以为指摘历任教主,此后便如惊弓之鸟不敢再言,自己则未追加过问。 回到“龙宫”,晋无咎重新躺到床上,双手枕于后脑,心道: “自从我们在咸阳得知小姐姐被擒,一切来得太快,爷爷、小姐姐、廉前辈都说有事要告诉我,沈家夏家我都暂未得空处置,黄洞主尚在沈家手中未能脱险,今夜又出现这么个偷学武功的盲仆,我虽有意饶他性命,可他甚么身份甚么目的,日后我还得稍加查问,另外,正道同盟是个甚么情形?紫阁峰上不知打成怎样?对我教又有没有甚么计划甚么行动?我向来记性不好,看来明日还得让四位姑娘替我放在心上,待小姐姐伤愈,我一桩一桩都要处理。” 想到未完之事层出不穷,困意顿生,甚至不及收手入褥,便已呼呼酣睡。 ~~ 此后五日,晋无咎又有两夜入“寿山不系”打坐,其间共有四名盲仆前来清扫,那夜盗学之人却未再露面,他不欲盲仆拘礼,每每有人来到凸镜前,他自一面一跃而至另一面上,来去无声,盲仆忙碌半日,不知教主便在身旁。 初十疗伤过后,四女留于“凤凰池”照顾夏语冰与沈碧痕,晋无咎竟不寒不喘,想着既然如此,这“戏水塘”也不必再去,独行时却不敢有丝毫欣慰,心道: “老帮主小哥哥内力本以阳刚见长,又有碧痕化解阴寒之气,方能使小姐姐延得性命,可若不能根除,此法终究不得长久,最终的希望,还得落在姚千龄身上,可是二位护法……” 正苦思间,一人上前行礼,道:“教主,一切智吉兴二位护法求见。” 晋无咎瞳孔一张,脱口道:“他们在哪里?姚千龄有没有跟来?” 那人道:“请教主恕罪,属下也是辗转传话,不知姚少界主在是不在,请问教主是在‘朝阳谷’,还是在正殿接见二位教主?” 晋无咎道:“你说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不必这么麻烦,他俩现在何处?你直接带我去见他们。” 那人道:“是,二位护法已在正殿,属下这便引路。” 晋无咎跟随那人来到北殿,此处历来为盘龙教主与教众商议教务之用,他接任后竟未来过一次,无暇高处宝座低处红毯,入殿后第一眼看见二人,认得高瘦那人为一切智,身旁一人相对矮胖,想是吉兴,各自未戴“白虎”、“玄武”面具,此外却无姚千龄在场。 二人神情委顿,白衣上更有血迹斑斑,见到晋无咎当即跪倒,一切智道:“属下未能完成使命,特来领罪。”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二位护法快快起身,到底发生甚么事了?那姚千龄在不在五台山?你们有没有见到他本人?” 二人在晋无咎搀扶下艰难起身,一切智道:“回教主,教主所料分毫不错,姚少界主便在五台山,我二人也的确和他打过照面,亮明身份,无奈,无奈他身手-旁有高手相护,我们实在带他不回,求教主责罚。” 晋无咎见他说到此处又欲下跪,手上加力托起,道:“二位护法为我家事半月劳苦,何罪之有?我是想不明白,五台山能有甚么高手?我虽从未见过那周子鱼出手,但我对二位护法的武功深信不疑,你们二人联手,却怎会奈何不得一个周子鱼?” 一切智道:“相护姚少界主的并非五台掌门周子鱼,而是我教高手。” 晋无咎道:“我教高手?” 忽而想起一人,道:“汪沐阳。” 一切智道:“原来教主认得汪沐阳。” 晋无咎道:“我曾在西安卓府和汪前辈有过一面之缘,汪前辈神志不清,却身负‘七星太极’,也难怪二位护法不敌。” 一切智道:“诚如教主所言,当今天下,除了教主,再无一人是他敌手。” 晋无咎得他夸赞,殊无得意,道:“可汪前辈明明和玄炎甚为投契,为何又会护着那姚千龄?” 一切智道:“教主明鉴,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晋无咎道:“一切智护法切莫惶恐,我随口一问,对二位绝无猜忌。” 一切智道:“那汪沐阳原本出身为神界‘良材’,和莫沈二位少界主投契并不奇怪,可依属下所察,此次相见,他近乎疯魔,已非寻常神志不清,怕是和教主所想大不相同。” 晋无咎不知何为“良材”,却想起晋太极曾言:“墨渊墨壤总以为我厚莫家而轻沈家,又何曾有过深刻自省?” 暗道:“原来汪前辈是神界中人,难怪爷爷会有此感慨。” 无心多问,道:“为今之计,也只有我亲自动身前往……” 第284章 劫后余生⑦ 一切智与吉兴齐声惊道:“教主,万万不可!” 晋无咎奇道:“为何不可?” 一切智道: “属下此次前往,五台山先是冷冷清清,属下一连找了几日,不见姚少界主踪影,第五日方见南台锦绣峰一群五台门人现身山脚,姚少界主便在其中,身旁的人属下一个也不认得,均以一持杖之人为尊,想是五台掌门周子鱼,此外周子鱼身旁另有一人和他神似,年岁相仿棒杖相仿,瞧那人身形步法,武功更在周子鱼之上。” 晋无咎道:“那便如何?难道只因为这个,便要放弃小姐姐?” 一切智道: “教主误会了,倘若单只五台一派,又岂在我教眼中?可那周子鱼身后足有千人之众,各门各派数之不尽,入山后便不知所踪,五台弟子近乎倾巢而出,将南台锦绣、东台望海、中台翠岩各条山道森严封禁,属下不敢打草惊蛇,实在无从深入,此刻江湖各大门派齐聚三峰之间,教主纵然神功盖世,也不能亲出啊。” 晋无咎皱眉道:“各大门派齐聚三峰之间?那又是甚么缘故?” 一切智道:“具体缘故属下暂未查明,但山中处处白布,群情激愤似在悼丧。”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悼丧?谁的丧事这般隆重?值得整个江湖为之悼念。” 一切智道: “这个属下不曾探明,属下此次前往,只知周子鱼在紫阁峰顶夺得盟主之位,召集各门各派,除丧事外想必另有计划,虽不知所图何事,但总不会对我教有利,教主若在完好之时,自可于万军中来去自如,可如今教主元气未复,对方人多势众,更有那汪沐阳敌我不分,请恕属下斗胆,万不能眼看教主以身犯险。” 晋无咎见他说得恳切,暗道: “对我而言,小姐姐的性命是天大的事,可我既为教主,也不能立时便走,当日小哥哥得知小姐姐被擒,何尝不是忧心如焚?却也强自忍耐,安排完丐帮诸事方才动身,我即便要走,也该效仿小哥哥,将教主之位传于他人,只不过事不宜迟,须得尽快决断。” 道:“二位护法辛苦了,先回去歇息,不论我作何决定,总不至于不辞而别,到时再来找二位护法商议。” 一切智与吉兴听他意思仍是想走,回想他们为救一人,竟不惜以区区四人之力鏖战全教,倘若姚千龄当真是夏语冰惟一生望,五台山一行怕是谁也拦阻不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教主,明明满腹劝说言语,来到嘴边却只剩下“是,属下告退。” 二人走出数步,一切智忽又回身,道:“属下还有一事,要向教主请罪。” 晋无咎道:“一切智护法言重了,有甚么事,但说无妨。” 一切智道:“‘振音界’激战那天,属下与三花护法一切主错手致莫少界主内伤,如今十五日过去,以魔界修为,一切主护法造成的肺脉之伤想已痊可,可属下造成的心脉之伤……” 晋无咎登时想起除夕那夜,曾听闻莫玄炎受伤难愈,急道:“玄炎心脉之伤怎样?快说。” 一切智道:“虽不致命,可属下的‘幽篁鸣琴指’中含我教‘太极’内功,一旦伤人,便连属下自己也无可医救。” 晋无咎脑中一空,向后趔趄两步,一切智赶紧抢上扶住,道:“属下死罪。” 晋无咎道:“死不死罪皆在其次,我只问你一句,玄炎之伤,究竟有没有法子?” 一切智道:“属下功力尚浅,‘太初太极’所致‘手少阴心经’伤损,须至少以‘三花太极’之力方可疗愈,只可惜属下无能……” 晋无咎眉色登和,摆手抢道:“‘三花太极’而已,我能做到那便无妨。” 一切智道:“如今卓夫人生死攸关,依属下之见,便由属下亲自替莫少界主疗伤,虽不能将心经诸穴尽数打通,也可减轻莫少界主不少痛苦。” 晋无咎点头道:“便依你所言。” ~~ 那日姚千龄被晋无咎破去“不墨丹青”与“无弦箜篌”操控下的鸟攻之术,趁“振音界”大乱,消息尚未传出,自东南谷口落荒而逃,脱身后直奔五台山而去,快马加鞭数日后回到山中,见锦绣峰冷冷清清,不知正道同盟那边情况怎样。 次日一早,听弟子说周子鱼已在不远处,当即前去迎接,碰头见他身后浩浩荡荡,料知五台门所图之事已十中有九,一日间沦为丧家之犬,五台山从此便是惟一依靠,苦涩中好歹多出几分欣慰。 但正道同盟初成,周子鱼尚有要事在身,自己插不上手,遂孤身前往叶斗峰,欲好生调教从西安卓府骗出的盘龙教高手汪沐阳,怎料在上峰途中遭遇二人,明明是五台门弟子装扮,却使出盘龙教上层武功,待二人自曝家门,方知为前几日“振音界”打过照面的太初护法一切智与六道护法吉兴。 二人随即道明来意,姚千龄大怒,心道:“晋无咎害死我爹,更抢走我心爱之人,居然还不肯放过我。” 脸上不露声色,却将二人引至汪沐阳处,由后者出手打发,二人武功虽高,又如何能是“七星太极”的对手?完败后只得无功而返。 之后几日,周子鱼安顿完各派门人,听闻姚千龄神志恍惚,时而哀伤时而愤恨,亲自登门关心问候,姚千龄更是感动,却不便将心思完全吐露,他身为医者,深知如此积郁不得宣泄,终有一日憋出病来,提出想要前往江南穆庄,周子鱼第一时间猜透他的心思,询问穆笛意见,后者笑道: “姚贤侄为盘龙魔教所弃,迁怒于她,那是人之常情,去打断她的腿出出气也好,只不过她书画功夫了得,这些年替我解闷,可说不无微功,还请姚贤侄留些分寸,别伤到了手。” 姚千龄自知已是盘龙教公敌,但周子鱼早已下令监视盘龙峡谷外的一举一动,晋无咎连日不出,自是被夏语冰之伤弄得焦头烂额,想到此前月余的调教成果,汪沐阳已基本能为所用,只带上他一人随行,有恃无恐离开五台山,直奔江南而去。 驾马驱车又加泛舟步行,不一日终于来到穆庄,拾起一根木棍,走入一间“蓝”字号稻草房,见一熟悉女子坐于厚厚稻草之上,奇道:“你怎么瘸了?” 那女子四十不到,容色甜美中不失优雅,自是萧琼羽,见到他极是恐惧,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姚千龄不知她早在三年以前,便于汉水水畔被穆氏兄妹重打致残,道:“瘸了也好,你且记得,今日你双腿虽断,成为瘸子却非因我而起。” 将她合身拎起,朝地上一推,举棍便朝她小腿猛砸。 萧琼羽身体娇弱,如何经得起这般锤打?只两棍下去,已疼得汗泪齐下,转过半圈俯身朝地,好让小腿骨不直接与棍棒相撞,六棍下去,姚千龄打发了性,边打便道:“晋无咎!我让你害死我爹!我让你抢走我心爱之人!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每说完一遍“我打死你”,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萧琼羽疼得撕心裂肺,小腿上先是斑斑血迹,渐渐将衣襟染红,张口欲叫,却空有嘶哑不见出声,到最后难以喘息,直接晕死过去。 门口走入一个家仆,知道姚千龄为穆庄贵客,小心翼翼道:“姚师兄,不,不能再打了,再打她便没命了。” 姚千龄杀心大作,陡然转头瞪视,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只要我不想她死,她便死不了,取一桶水来!” 见那家仆呆站原地,喝道:“你去不去?信不信我也毒哑了你?” 那家仆忙道:“是,是。” 转身而去。 再回来时,双手已提了一大桶水,姚千龄道:“泼!” 那家仆不敢拂逆,将满满一桶水浇在萧琼羽背上。 是时尚处正月天寒地冻,萧琼羽昏而复醒,冷得格格颤抖,姚千龄见她小腿浸透,再无一块斑白,对准大腿又是一通歇斯底里,萧琼羽剧痛之余更有刺骨凉意,全身麻木,意识渐渐模糊,到这时反而不再求饶,只静静瘫在原地,任凭大腿被一下一下敲击。 姚千龄从愤懑到爆怒到癫狂到痛快,终于兴致过去,肩臂酸软,见萧琼羽奄奄一息,扔下木棍,随手留下两个药瓶,道:“绿色内服,红色外敷。” 带着汪沐阳扬长而去,那家仆哪敢阻拦?留在门口唯唯称是。 ~~ 待一切智与吉兴告退,晋无咎仍由先前那人送至北殿楼道,一路上沉默不语,心道: “为救小姐姐,爷爷也曾义无反顾,我辞去教主之位,爷爷九泉之下不会反对,可既然是汪前辈,我该不该带玄炎同行?我没了教主之尊,向她开口,她又会不会答允?即便答允,听一切智护法的意思,那汪前辈已然是个疯子,我自非救小姐姐不可,可将玄炎置于险境,我同样是万般不愿,何况玄炎自己还有伤在身。” 彷徨无计间来到二层,见沈碧痕正在廊上远望窗外,道:“碧痕你也来了。” 沈碧痕道:“见过教主,今日初十,我依例上楼,这便告辞。” 晋无咎见她日渐消瘦,心下不忍,柔声道:“碧痕,神界固然重要,可你也要保重身子。” 沈碧痕道:“谢教主关心,对我而言,神界比身子要紧,碧痕告退。” 晋无咎目送她缓缓走上,娇躯隐于三层,轻叹一气,想回“龙宫”小憩,走至门口,外间环棋声音传出: “照我说呢,莫少界主仗着受宠,对教主百般无礼,又有甚么好的?要说样貌,沈少界主也未见得便比莫少界主差了,又为教主吃了这许多苦,你们瞧沈少界主出现之后,教主可轻松了多少?姐姐,不如我们一起劝劝教主,若能说服教主娶了沈少界主,一辈子与卓帮主卓夫人生活在一起,卓夫人可不就算得救了么?嘻嘻,我聪明罢?” 瑗琴道:“环棋不可顽皮……” 第285章 劫后余生⑧ 晋无咎原本心烦意乱,未等瑗琴说完,一脚踢开室门,厉声道:“你在胡说甚么?” 四女从未见他如此盛怒,环棋当即下跪,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其余三女与她姐妹情深,相继跪倒在地,瑗琴道:“环棋无心之过,求教主网开一面。” 晋无咎见四女吓得魂不附体,歉仄扶起环棋,又道:“你们也都起来罢。” 在座椅上坐倒,和声道:“玄炎是我有过婚约的妻子,碧痕是我最好的朋友,二者岂可混为一谈?我是因为噩耗连连,心情烦闷,才会听不得这些言语,换作任何一人对我说起,我都要忍不住发作,这是对朋友宣泄,而非对属下责骂,你们大可不必如此。” 环棋道:“奴婢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暴怒伤身,还请教主别再动气。”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脸,道:“所以,你没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妥?” 环棋道:“环棋知道错了。” 晋无咎道:“这样才对,是我一时失控,以后不会了。” 以拇食二指轻揉鼻梁。 四女得他宽慰,终是惊魂未定,见他疲态尽露,原地等他良久不见睁眼,瑗琴上前一步,道:“教主,请恕瑗琴多嘴,教主为卓夫人之伤殚精竭虑,今日之事,不该是天大的喜讯么?为何教主会说噩耗连连?” 晋无咎道:“周子鱼夺得盟主之位,二位护法不敌汪沐阳,姚千龄未能带回,玄炎更身受重伤,这也叫作天大的喜讯?” 四女面面相觑,瑗琴道:“如此说来,教主尚未去过‘梧桐居’,也未听过姚前辈所言。” 晋无咎道:“姚前辈所言?他说甚么了?” 晋无咎快步踏入“梧桐居”,内间除姚松柏,任寰与纤纤亦在,止住三人躬身,道:“不必多礼,姚前辈,小姐姐境况如何?四位姑娘说不清楚,我想听您亲口说一遍。” 姚松柏道: “回教主,属下三日前便觉有异,卓夫人寒气浸入五脏六腑,本该滴水成冰无药可医,属下此前也曾多次提及,教主虽有无上内功,事过不免更增卓夫人伤患,可便在七日前,属下惊觉卓夫人体内有冰川消融之象,虽替卓夫人欢喜,却因不合病理,不敢言之过早,免得教主和三位空欢喜一场,最近这七日间,属下一边暗中留意,一边冥思苦想,属下从医四十六载,无论如何猜不透此中缘由,可卓夫人脏腑内大有还暖迹象,已是不争事实,以此进速,只需再十五日,卓夫人身上寒气尽数化解,从此和常人无异。” 姚松柏年过花甲,语速本就迟缓,再加入前因后果,旁人耳中不免啰嗦,晋无咎耐着性子听到最后,方才乍惊乍喜,笑出一声,连掐手背,道:“姚前辈,你说的都是真的?小姐姐,小姐姐当真有救了?” 姚松柏微笑捋须,道:“回教主,其实时至今日,卓夫人已能自行回暖,再无性命之忧,只不过要十分痊愈,仍需教主半月之功。” 晋无咎道:“自然是要十分痊愈。” 扭头见班陆离与卓凌寒、任寰与纤纤,人人一脸喜色,近五十日以来,第一次由衷开怀,道:“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好在自始至终,我们没有片刻放弃。” 卓凌寒更是喜极而泣,道:“师父,无咎,还有太极公,你们相救冰儿的恩情,我和冰儿没齿难忘。” 晋无咎不欲更增彼此伤感,道:“爷爷是含笑而去,得见小姐姐终于脱险,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许久,晋无咎低头看看左手背上的掐痕,适才掐得重了,忍不住隐隐作痛,伸出右手轻抚数下,露出一丝酸楚笑意,夏语冰一眼看穿,道:“无咎,可是想起玄炎妹妹?” 晋无咎被她一语道破,登时眼眶湿润,道:“我和玄炎初次定情,不敢相信竟是真的,便如这般掐过自己。” 努力不去回忆这些过往,强作欢颜,转向四女道:“不管怎样,小姐姐劫后余生,实在可喜可贺,吩咐厨房多备些酒菜,今晚我们在‘长庚轩’安心大吃一顿。” 四女齐声道:“是。” 晋无咎道:“姚前辈、任大哥、纤纤,你们三人除夕之夜各回界中,今日可得赏脸,碧痕此刻便在楼上,到时一并邀请,想来她不会拒绝。” 任寰与纤纤听他亲口道出对莫玄炎刻骨情愫,回思三年前情爱纠葛,均自感慨沧海桑田,听他留客晚宴,欣然遵命,又听他对四女道:“小姐姐入住‘青龙殿’第一天起,便得四位姑娘照料,今晚我们不分主仆,同桌共饮。” 也不等她们拒绝,便道:“这是教主号令,你们敢不敢违抗?” 四女连忙各道不敢。 晋无咎这才笑道:“去罢。” ~~ 接下来半月间,晋无咎应廉德明之荐,命西殿“霜蕊洞”洞主司徒刑掌管教中大小事务,一切智从旁协助。 盘龙教与世隔绝,百余年间,“青龙殿”与六界自给自足过得安乐,本无繁杂教务,可谷外盟约既成,下一步便不可不防,司徒刑与一切智知这新任教主不恋权位,既然姚松柏言称不过半月疗期,各自领命。 夏雨冰病势见好,众人却不敢松懈,每日里倾力疗伤,晋无咎出入“寿山不系”更是勤快,早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来来回回练得数遍,果如姚松柏所言,十五日后,夏语冰体内寒气尽散,纠缠足足二月的内伤终于根除。 回到“梧桐居”中,班陆离向众人道:“这‘青龙殿’好吃好睡过得滋润,却不如江湖逍遥自在,乖儿媳一条小命既然捡了回来,老叫化子也该走喽。” 晋无咎道:“老帮主,今日已是午后,不如再住一宿,明日动身,无咎也可吩咐下去,为你饯行。” 班陆离摆摆手,笑道:“成都府初见,你这男娃娃便以美食相诱,老叫化子可不上你当了。” 晋无咎回以一笑,道:“无咎诚心想为老帮主送行,并非只为相诱。” 班陆离正色道:“你小姐姐内伤虽然痊愈,身子却还虚弱得紧,调理起来仍需时日,你小哥哥走不开,丐帮现下群龙无首,老叫化子想去瞧瞧这些徒子徒孙,便不陪你们了。” 晋无咎见他去意坚决,知道挽留不住,道:“无咎汗颜,初担一教之主,入谷整整一月,竟未想起去丐帮向众长老报个平安。” 瑗琴道:“教主请放心,廉总管受二位帮主所托,早已派人传讯出去。” 晋无咎赧然一笑,道:“要说统领之能,无咎比老帮主小哥哥差得太远,我受爷爷所托接掌我教,到时还要你们多多指点。” 班陆离摆摆手,道:“你也不用谦虚,报信那两个人毕竟一个也没回来,老叫化子确实有点放心不下,早一日遇上帮中弟子,早一日心里有底。” 晋无咎道:“两个人?都没回来?” 瑗琴道:“是,四位来到这‘青龙殿’后,第二日派出一个,第十六日又派出一个。” 班陆离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老叫化子去看过便知道了。” 晋无咎道:“那老帮主万事小心。” 众人送至北殿大门,班陆离道:“那天我和凌寒第一次上来,便是在这条山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你们还想送到谷口不成?就在此处道别了,都给我停下。” 众人拗之不过,惟有目送他一瘸一拐自北侧下山。 回到二层,卓凌寒愁眉不展,晋无咎看出他有心事,正要询问,夏语冰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凌寒哥哥你可懂得?” 卓凌寒道:“果然甚么也瞒不过你,冰儿你又是怎么想的?” 夏语冰狡黠一笑,道:“我这帮主夫人还没做够,无咎也说要你指点,你可别想临阵脱逃。” 卓凌寒将爱妻扶至床头躺下,道:“我一来是后怕,二来也是真的累了,余生只要你和弛儿平平安安在我身边,我便再也别无它求。” 夏语冰白他一眼,道:“你若想回蓬莱仙谷,一人回去便是,我去接替你的帮主之位,到时我们问问弛儿,瞧他是要爹爹还是要妈妈。” 晋无咎这才明白过来,心道:“原来小哥哥是想金盆洗手,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却被小姐姐一眼看破。” 卓凌寒自觉无理,笑道:“自然是要妈妈。” 夏语冰道:“那你何时动身?” 卓凌寒道:“冰儿你又笑话我,我若退出江湖,难免辜负师父一番栽培,你既愿意和我共同承担,我又怎会独自逃离?” 晋无咎见他们夫妻情话旁若无人,微笑来到西侧走廊,两条小臂支于窗框,这一日天气晴好,午后暖阳恰好照上额间,寒凉中夹带一丝暖意,心道: “若我不是犯下大错,玄炎也必和小姐姐一样,愿意陪我同住在这‘龙宫’,协助我日常打理,可现下,她若还来这‘青龙殿’,便是找我报仇了,也不知她是要我一条胳膊,还是直接取我性命,罢了罢了,我欠玄炎实在太多,无论她要甚么,我给她甚么便是。” 四女跟随近旁,见他神色由喜转忧,明知他的心思,苦于无从劝慰。 卓凌寒不知何时出现身后,道:“无咎。” 晋无咎回头道:“小哥哥。” 卓凌寒道:“我和你小姐姐商量过了,再在‘青龙殿’中休养三日,三日后我们便回西安府,提前打声招呼,好教你有个准备。” 晋无咎道:“无咎既是‘青龙殿’的主人,这里便也是小哥哥小姐姐的家,为何要走得这么急?” 卓凌寒道:“我们在此多住一日,师父便多一日辛苦,况且弛儿还由六大长老照看,他已有数月未见爹爹妈妈,我们,我们实也想他得紧。” 晋无咎听他提及爱子,不便再留,又听他道:“你小姐姐说,关于你爷爷当年如何遭到夏家兄弟迫害,该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你小姐姐终究是夏家之女,既在这‘青龙殿’中,理当前往仙界,去看看自己父亲长年生活所在,不知你是否方便?” 晋无咎微微一怔,关于晋太极为何会在蓬莱仙谷谷底铁笼十年囚禁,的确常于脑中盘桓,才刚卸下一副重担,这件事已近在眼前,沉吟片刻,道:“小哥哥小姐姐此请合情合理,有甚么不方便的?那么明日,我们一同前往仙界。” 第286章 狭谷伏击① 夏语冰大伤初愈,身子虚弱犹胜蓬莱仙谷产子之后,坐上轮椅由卓凌寒推行,又有四人随护,山间风大,晋无咎更命人添加衣裳绒帽,让她仅留眼鼻在外。 卓夏回想当日挺着孕肚“蓬莱仙境”一行,如今得他投桃报李,均自大感宽慰,可毕竟夏家亏欠在先,一想到仙界一行吉凶未卜,曾经真相会教他生出多大怒气,忍不住忧心忡忡。 “青龙殿”南殿下峰,欲往仙界必过神界,沿途座座神宫,重檐殿顶,水晶珠帘,置身云白之下,坐落草绿之中,所见无不钟鸣鼎食,财帛如沙。 四百丈高一道木栅,神仙二界各站一边,木栅之后,夏氏兄弟早已站于值守弟子之间,并肩恭候晋无咎一行到来,六名神界弟子见教主亲临,赶紧施礼放行,晋无咎回头看过一眼,一声鼻孔出气,道:“这神界排场,倒比我‘青龙殿’还大。” 神界弟子听他好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吭出一声。 瑗琴道:“回教主,神界不过金玉其外,要论奢华尊贵,实及不上‘青龙殿’,可教主既受教于卓帮主卓夫人,想来所指并不在此。” 夏语冰道:“四位姑娘如此聪慧,实乃无咎之福。” 瑗琴道:“卓夫人过奖。” 瑾画见夏氏兄弟呆若木鸡,道:“二位夏界主,你们还不带路,是打算……” 见瑗琴对自己暗使眼色,没好气道:“二位夏界主,请带路罢。” 夏昆仑忙道:“教主,各位,请入‘海门宫’用茶。” 夏蓬莱篡夺教主之位十四年之久,近尾“青龙殿”新来四婢,待之不冷不热,一朝易主,见瑾画反下为上,苦怒交织不敢形于颜色。 走出百步,神界弟子隐于山道树丛,夏语冰道:“不必去‘海门宫’。” 夏氏兄弟前一晚得知教主要来,早在“海门宫”中将一应招待物事备齐,夏蓬莱奇道:“冰儿,你的意思是……” 夏语冰道:“我们今日前来,但求当年一个真相,爹爹叔叔既能瞒过魔神二界,得以在‘青龙殿’中蒙混十四年之久,残害太极公一事想必做得十分隐秘,太极公究竟是在这仙界中的甚么地方,落入你兄弟二人之手?直接带我们去罢。” 夏氏兄弟直吓得面如土色,夏蓬莱顾不得晋无咎在旁,道:“冰儿,你,你这是要了爹爹的命啊。” 夏语冰冷冷道:“女儿若诚心想要爹爹性命,爹爹叔叔焉能活到此刻?但我夏家于晋家究竟亏欠多少,究竟需要以多大代价偿还,此事终须由无咎裁决,不是么?” 时值春寒料峭,夏氏兄弟脸上却沁出斗大汗珠,夏语冰轻声道:“爹爹,虽说你与叔叔能不能活尚属未知之数,可这许是惟一生望,望你们好好珍惜。” 夏昆仑避无可避,道:“教主,请随我来。” 仙界楼宇饰以琼玉,花草生似瑶琪,晋无咎于“蓬莱仙境”一住十年,对此空灵虚幻反倒见怪不怪,道: “此处确是我想象中的仙界,和蓬莱仙谷、黄龙圣境十分相似,却没有我熟悉的祥和之气,便如适才途经神界,无论修整成怎样的天上人间,在我眼中,都要比魔界鬼界肮脏得多,可见美丑不在其表,而在其里。” 卓凌寒道:“如你所言,美丑只在人心,总算还有碧痕姑娘,她既担起神界之责,神界便非全无救药。” 晋无咎道:“小哥哥说得是,有小哥哥提醒,我又觉得神界也没那么可怖。” 说话间来到一处山洞,上有“琢玉宫”三字,夏昆仑道:“教主请,各位请。” 晋无咎道:“不忙,再等几个人,小姐姐若觉寒冷,不如入内相候。” 夏语冰道:“无妨,这里山风不大,我也好久没回蓬莱仙谷,想看看仙界风光。” 又道:“你把玄炎碧痕二位妹妹也请来了?” 晋无咎道:“不愧是小姐姐,一猜即中,此外还有任大哥和纤纤带路。” 夏氏兄弟听闻魔神二界又有人来,更是惊慌,却不敢吐半个“不”字。 不多时,四人果然二前而后来到,行礼过后,晋无咎先后朝莫玄炎与沈碧痕看得一眼,见二女一者冷漠一者哀婉,各将视线避开,默叹一声,命跟随夏语冰轮椅的四名教众候于洞口,夏氏兄弟亦吩咐仙界弟子在外,十三人依次入内。 “琢玉宫”非寻常厅房,两侧各点几根火烛,光线昏暗,如同“振音界”四方地道,开始时走道狭小,仅容二人比肩,几经折绕,出现一间圆形暗室。 暗室无处透光,无处透风,好在油灯不少,将四下照得敞亮,脚下一环一环尽是凹槽,由里向外总共四环,每一环皆有一半竖起石墙。 从所处望入,自中心向八方又延伸出“米”字形凹槽,上方竖起约四十座人像,每张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晋无咎认出有不止一张脸为夏氏兄弟,表情无一雷同,此外那些都是陌生面孔,不知照着何人长相临摹而成。 任寰道:“我曾多次来到仙界,却从不知有这‘琢玉宫’,纤纤你知道么?” 纤纤摇摇头。 夏昆仑道:“纤纤的确不知,可沈家侄女,你想来是知道的。” 沈碧痕道:“我家确有仙界赠送的七座蜡像,分别是爹爹、妈妈、叔叔、婶婶、哥哥、堂兄,还有我,但我不曾来过此处,也从未听爹爹哥哥提及。” 夏昆仑道:“是,是。” 任寰道:“夏家世代擅长雕筑机括之术,这间暗室,想必同样设有机关。” 夏昆仑右手在墙上一按,看似平整的墙面忽而凹入一块,便在此时,四堵墙面开始沿凹槽转动,人像于“米”字上来回移动,环形线形原本路径交叉,但人像每次通过一环凹槽,对应墙面必转至另外半圈,墙面每每经过一线,对应人像或尚未至,或已离开,机关设计之巧,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良久,夏昆仑左手在一处墙面依次轻叩三次、四次、一次、二次,之前凹入的墙面即刻还原,机关又在地面上挪移片刻,各自归位后终于停止。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果然一切如我推断。” 晋无咎道:“小姐姐曾推断过甚么,可否告知无咎?” 夏语冰道: “我数了数,此间四十一座蜡像,其中六座是按爹爹叔叔长相人形所雕,早在你们设计这‘琢玉宫’时,已准备好了要对太极公下手,太极公时常来往六界指点,而指点叔叔,便在这间机关暗室,夏家虽然武功平平,却懂得闭气之术,懂得分身之术,叔叔从来只在此处练功,而太极公身负‘四象太极’,以三索追踪三身,以第四索追得叔叔抱头鼠窜,想来也是家常便饭,经年累月,太极公每次都是相同打法,渐渐消了防备,待到计划实施当日,爹爹使出闭气之术,以真身混入这群蜡像,由叔叔提出与太极公在这开启的机关中切磋,太极公只存指点之心,却不想这是你们精心设计的陷阱,酣战中油灯尽灭,爹爹在一片漆暗下与叔叔同时使出‘三头六臂’,太极公全无防备,不慎遭你暗算,被制住全身要穴,终于由一教师尊沦为仙谷囚客,你们一击奏效不过手段而已,实则另有更大图谋,事后,爹爹将年仅七岁的无咎一并带回蓬莱仙谷,扔入满是海市蜃楼的‘蓬莱仙境’,一来是为让晋家人在‘青龙殿’彻底消失,二来更要以无咎为质,逼问太极公盘龙武学的秘密。” 卓凌寒静静旁听,这段过往他曾听夏语冰推测大要,此时亲身踏足当年事发之处,又再添出更多细节,想到夏语冰曾以闭气之术逃离穆庄,在一旁微微点头。 晋无咎听她幽幽说出这些,不知不觉间,身体摇摇晃动,难受自身所控,转向夏氏兄弟,森然道:“小姐姐所说,可有虚言?” 夏蓬莱与夏昆仑当即下跪,磕头连连,后者道:“回教主,差,差不多。” 晋无咎再道:“小姐姐所说,可有虚言?” 夏昆仑道:“回,回教主,师尊大人武功深不可测,单,单凭属下这‘三头六臂’,哪,哪,哪里胜得过师尊大人?那,那日刚好是属下兄弟生辰,邀,邀请师尊大人来仙界宴饮,师尊大人多喝了几杯,这,这才着了属下的道。” 晋无咎转向夏蓬莱,道:“三年前,你以阴阳双手打败爷爷,我便隐藏在铁笼旁的树丛中,亲眼见你威逼爷爷说出秘密,你要的秘密,便是我教‘无极’神功,你们设下圈套,害得爷爷终身残废,为的也是‘无极’,对不对?” 卓凌寒上前一步,道:“无咎,岳父和夏界主逼问太极公的,自是盘龙武学,却未必是盘龙‘无极’。” 晋无咎入“青龙殿”后,每日所想尽是疗伤,虽多次入“寿山不系”,关于此事却一直想得肤浅,经卓凌寒提醒,道: “原来如此,你戴上‘青龙面具’,瞒过‘青龙殿’所有人的视线,入‘寿山不系’后,发觉其间记载入门功夫的七块玉石早已被历代教主打碎,而你仙界的粗浅功夫,和‘盘龙太极篇’中的高深武学相隔天堑,你十余年中苦苦思索,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秘密,练不成‘太极’,自不能修练‘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所以那七块玉石上的记载,才是你这十余年来日思夜想之物。” 夏蓬莱默然。 卓凌寒道: “我曾在蓬莱仙谷和夏界主交手,夏界主阴阳双手招式诡谲,内功非凡,却每次只能点到即止,起初我道夏界主指点晚辈,这才有心容让,之后几日,夏界主不厌其烦找我切磋,想必也是为了试探,企盼能从丐帮武学中摸索出一些灵感,反令我慢慢生出狐惑,之后冰儿向我推断往事,我对冰儿深信不疑,她的所有猜测,看似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却总能解开我心头未解之谜,直到冰儿被擒,我在府内这一个月间,见到太极公传授无咎的内功招式,终于相信冰儿字字句句,无一不是真相。” 第287章 狭谷伏击② 晋无咎呆站原地,脑中浮现晋太极的音容笑貌,不知觉间,全身透满凉意,手足颤抖,直至身子向后一倒,四女眼疾手快,道:“教主!” 二左二右将他扶稳。 晋无咎轻轻挣脱,体内气息翻腾,悲怒攻心,虽说晋太极去世已有一月,来仙界前更早有心理准备,终是头晕目眩向前扑倒,双膝双掌先后撑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自口中掉落,夏氏兄弟见他面如死灰,更将头重重砸在地面上,道:“是属下鬼迷心窍,求教主饶命!求教主饶命!” 夏昆仑屈膝向纤纤跨出几步,握住她的脚踝,道:“纤纤,教主和你情同兄妹,你帮爹爹求求情,你帮爹爹求求情。” 卓凌寒想要上前,夏语冰单手轻拉,回向莫玄炎投去哀求目光,后者当即将头扭向一边,朱唇微扁神情倔强,夏语冰轻叹一气,将手松开。 纤纤道:“爹爹,你与伯伯做出这样的事,看见无咎哥哥有多伤心么?无咎哥哥若真要杀你们,我自会跪下来求无咎哥哥,可是你们直到现在还只想着如何活命,你们当真有为自己做过的事诚心忏悔过么?” 晋无咎在卓凌寒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回头见莫玄炎一脸冷漠,沈碧痕似有所思,凄然一笑,道:“我若取这二人狗命,小姐姐,纤纤,从此你们对我,也和玄炎碧痕一样,是么?” 夏语冰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道: “爹爹,我只记得从我记事开始,我的父亲便一直叫作‘夏昆仑’而非‘夏蓬莱’,由此冰儿可以断定,夏家想要篡夺盘龙教主之心,至少在二十三年前便已有之,事既至此,你俩生死难料,可有一事冰儿始终不明,我夏家深居仙境,千百年间与世无争,夏家祖先为何要踏入江湖,来到这盘龙峡谷?若非夏家无端生出野心,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夏昆仑忽道:“你懂甚么?” 夏语冰见他前一刻还一脸窝囊,下一刻便眼泛精光,不知自己这一问如何刺中他的疼处,微微一怔,道:“叔叔,你还有甚么话,这便说了罢。” 夏昆仑自知难逃一死,索性起身,道:“正如你适才所言,夏家千百年中安居两大仙境,可怪只怪夏家雕筑之术太过引人注目,祖师爷创立我教那天开始,便注定夏家再不能置身于江湖之外。” 夏语冰道:“叔叔的意思,盘龙峡谷从‘振音界’到‘青龙殿’,全部是夏家之力所成?” 夏昆仑道: “正是,昆仑仙境方圆八百里,曾住有多少夏家血亲?可为修筑这盘龙峡谷,十二年间,夏家搭进去多少性命,方能有今时之‘振音界’,今时之‘青龙殿’,教主入主‘青龙殿’已有一月,见过‘寿山不系’,见过‘岫岩有崖’,又可曾知道,在‘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之上,更有‘独山无涯’,而那‘独山无涯’之中雪藏,方为真正的我教绝学,至于盘龙峡谷内的寿山石、岫玉、独山玉,乃至昆吾之石,又有哪一件不是出自昆仑仙境?” 纤纤道:“可是不对呀,如果是爹爹说的那样,连我教最大秘密都是夏家所建,为何你们又要千方百计谋害老师尊,只为探寻其中秘密呢?” 任寰听她问得天真,道:“自是因为负责修建的夏家祖先全数有去无回。” 夏昆仑哈哈干笑两声,道:“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夏家搭进去数千条人命,换回的,不过是这片东北中峰,从历任教主脚下得到的恩赏,也不过是夏家本不需要的我教武学。” 晋无咎被他口中往事吸引注意,心头悲愤稍稍舒解,听他续道: “在各位眼中,盘龙六界便属夏家最为怕死,不错,夏家世代性子软弱,亲如同胞手足,都难萌生我等复仇之念,原以为事既至此,总算得以偏安一隅,从此不过问江湖中事,可盘龙峡谷日日修整,‘青龙殿’时时翻新,每一次,历任师尊只知从我夏家要人,短短数十年间,夏家从万人之众缩减为千人之众,设计圈套,谋害教主,夏家何尝不知其中凶险?倘若我们还能看见一丝希望,何须选择以卵击石?可是我们看不见,一丝也看不见,终于有一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要想挽救夏家后世,惟有一条路可走,便是由我们自己取而代之,成为‘青龙殿’的主人。” 暗室内死一般沉寂,人人为这番言语陷入沉思,也不知过去多久,夏语冰道:“冰儿有一事不解,昆仑蓬莱两大仙境诸多形似,外有冥海环抱,弱水流向瞬息万变,非仙境村民绝无可能绕行而至,这第一批村民却是如何被人找到,并来到这盘龙峡谷?” 夏昆仑道:“都不重要了,夏家已然门庭凋零,今日一过再少两个,还说这些又有何益?” 夏语冰心念一动,道:“难道是因为……” 扭头看一眼沈碧痕,又意识到甚么,视线缓缓收回。 卓凌寒道:“冰儿,你想到了甚么?” 夏语冰摇头道:“没甚么。” 晋无咎听夏昆仑说完过往,一众人再无言语,只静静等待自己裁决,一连四下深呼吸,双拳随之时紧时松,终于道:“四位姑娘。” 四女齐声道:“在。” 瑗琴道:“请问教主有何吩咐?” 晋无咎道:“传令六界,明日巳时,本尊在‘朝阳谷’有事召见。” 四女道:“是。” 晋无咎再不朝夏氏兄弟看上一眼,悠悠转身,向四女道:“你们先回去罢。” 四女见他伤心欲绝,无奈这个年轻教主介意男女有别,不便伸手相扶,见他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瑾画道:“教主想去哪里?我们自当陪同。” 晋无咎木然一笑,道:“你们追我不上,如何陪同?” 跌跌撞撞从莫玄炎与沈碧痕身旁走过,四女赶紧跟出。 夏氏兄弟只道必死,这才豁出性命道出原委,见他竟不处置,惊喜之余,又向出口处连连磕头,不住道:“谢教主饶命!谢教主饶命!” 暗室中尚有莫玄炎与沈碧痕在场,夏语冰大感面上无光,道:“爹爹叔叔,你们别要高兴得太早,无咎不杀你们,不过是还没想好,担心下手重了无可挽回,你们得能苟延残喘,全仗于他对玄炎碧痕二位妹妹的愧欠之心,而非当真你们的过错值得原谅。” 莫玄炎入暗室后始终不曾吭声,这时方道:“玄炎也该走了,哥哥姐姐,告辞。” 她这一走,沈碧痕随后道别。 暗室中只剩一家六人,夏语冰道: “爹爹叔叔,冰儿也是此刻方知,原来夏家曾遭遇屠杀迫害,你们为拯救家族,不得已铤而走险,这分良苦用心,冰儿算是懂了,可冰儿与太极公在蓬莱仙谷相处这许多年,可以断言,他绝不同于那些草菅人命的历代教主,你们的手段本是用来对付恶人,最终却教善人遭了殃,你们自可抱怨天意弄人,但这罪责,终须由你们自己承担,冰儿言尽于此,凌寒哥哥,我们走罢。” 莫玄炎与沈碧痕先后走出洞口,后者快步走近,道:“玄炎。”莫玄炎闻声回头。 沈碧痕道:“这两个月来,我教可说剧变,我们间的姐妹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是么?” 莫玄炎仍是不语。 沈碧痕道:“我们难得见面,你没有对我说一句话,现下还这般冷淡。” 莫玄炎道:“我生来便是这样,你又不是不了解,沈师叔与碧辰对我家人做过的事,我没有一桩迁怒于你,只不过碧辰死状惨怖,你不免觉得一切因我而起,你知道我从不爱为自己辩解,不主动开口,何尝不是怕你不能释怀?” 沈碧痕听她提及兄长,两滴泪珠滚落,又转噗嗤一笑,上前抱住她,道:“真好,不论发生甚么,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姐妹。” 莫玄炎自小与她情谊深厚,见她说得诚恳,肯将嫌隙尽数放下,幽幽甚是感动,与她一拥立觉有异,道:“碧痕,你的身体,为何会这么冷?” 沈碧痕似是想起甚么,松开搂抱,道:“爹爹失去一条手臂半身内力,哥哥更是连命都没了,爹爹对叔叔再怎么情同手足,也不可能亲得过我,我每日被爹爹逼着修练阴力,又怎能不越来越冷?” 莫玄炎轻叹道:“一条手臂,半身功力,我们的爹爹还真是同病相怜,我出门这许久,是时候该回去了,再有甚么事,‘白虎阁’相见便是。” 正说到此,前边山路传来四女惊叫,二人闻声上前,见四女满面焦心,正自高眺云端,抬眼望去,似有一只白色大鸟振翅翱翔,却不知是翅膀受伤还是为何,每飞数下便向一旁倾斜,看样子摇摇欲坠。 再定睛细看,哪有甚么大鸟?竟是晋无咎狂舞“鸿鹄之翼”,想他得知真相心如乱麻,这才飞向半空尽情宣泄,却因气息不稳而东倒西歪。 第288章 狭谷伏击③ 北峰魔界虽距东北峰仙界不远,却无直接山路通连,莫玄炎背负“青鸾之翼”而下,四女见她到来如遇救星,瑾画道:“莫少界主,那日是瑾画对您无礼,可教主他,教主他实在危险,还请您不计前嫌,救救教主。” 莫玄炎淡淡道:“瑾画姑娘职责所在,我从未放在心上,教主交代之事我已完成,四位妹妹告辞。” 四女见她不分由说张开青翼,一言甫毕,身子已在十丈之高,再看晋无咎忽上忽下,忽近忽远,原地打转几圈,白翼竟自停住,整个人向下跌落。 四女吓得整颗心脏跳出胸膛,沈碧痕叫道:“晋大哥!” 见四女眼中只有晋无咎,全没留意身旁自己,心道:“叔叔在位期间,我多次于‘青龙殿’见到这四位姑娘,她们对叔叔只有惧怕服从,何曾有过发自内心的关切?晋大哥终是离我越来越远,连玄炎都懂这个道理,我沈家折损更有过之,我却还在痴心妄想甚么?” 想要忍住不看,余光中掠过一抹黑色,在半空疾速逼近,终于稳稳接住,轻轻叹息,喃喃自语道:“能活着总是好的……” 晋无咎飞得歇斯底里,脑中所想尽是晋太极中伏之后,如何遭受夏氏兄弟百般折辱,不知不觉耗尽体力,待回过神时,惊觉难以维持平衡,他身在高处处变不惊,任凭下坠,暗暗聚力,只需一息回转,以此时修为,倒不至稀里糊涂摔成肉酱。 落至一半高度,正要提气,一团黑影飞速欺近,却见一人黑纱青翼朝自己而来,普天之下也只白青双翼得以如鸟飞行,省去不少猜疑,心道:“玄炎待我如此,我又为她做过甚么?” 他体力本已恢复些许,见莫玄炎到得快极,担心双翼于空中磕碰,横生危险,他身负盘龙“无极”,无需动用双手,已将“鸿鹄之翼”收束,感觉后领被莫玄炎提起,不免苦笑,自己好歹也是一教之主,却被当作小鸡小猫一般。 他穷飞半晌,距离盘龙正峰已有些距离,放眼所见恰为正峰东侧,一座冷光夺目的高椅背崖而悬,面前左右似石似玉堆砌两排,不知台阶还是座椅。 后十五日夏语冰伤情好转,他宽心之余,曾听四女提及,此处名曰“朝阳谷”,一旦有教中大事,“青龙殿”与六界便在此处聚首商谈,与“振音界”一外一内,各有分工。 二人渐渐飞低,视线终为小山所阻,落地后衣领自然松脱,晋无咎道:“玄炎……” 莫玄炎道:“教主既已安然无恙,属下告退。” 右手忽而被他握紧,艳眉轻蹙,道:“教主请自重。” 晋无咎道:“别出声。” 二人落足恰在二山相连之处,仅见山腰不见山脚,加之丛丛灌木积雪尚厚,这一日非但没有阳光,山间更飘落零星飞絮,要说藏身之处并非没有,可一望而去便只空谷幽香,莫玄炎不知他有否故弄玄虚,一只手被他握于掌心,虽心底不愿,但看他声色有异,只怕此举关乎全教,姑且听之任之。 莫玄炎一身上层阳力,所到处本该雪融冰消,却见晋无咎左掌虚舞,又将经过处全数封凝,终于来到山崖前一处灌木,想起蓬莱仙谷中藏形匿迹,于高处旁观晋太极与夏蓬莱一战。 眼前灌木虽只稀疏一丛,不似蓬莱仙谷漫山遍野,却也禁不住睹物念人,回思万千,莫玄炎见他目光深沉,不便打断愁绪,静静观候。 只一忽工夫,左侧山道传出脚步,从踏雪之声辨得总共四人,步履轻快似为女子,莫玄炎心道:“这山间果真藏得有人,无咎内力确已脱胎换骨。” 她却未及细想,晋无咎自来便如这般五感敏锐,远听远观之能为“蓬莱仙境”十年所成,倒非全是内力之故。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范师姐,那妖女差不多是在这一带失去踪影。” 那范师姐嗯得一声,道:“妖女轻功十分了得,大家说话小心。” 晋莫听这声音十分粗豪,同时心道:“若非先前那人叫她师姐,我还以为是个男子。” 说话间四人走入视线,人人一身白衣手持长剑,头上脸上蒙着白布,仅留双眼在外,与周遭雪色融为一体,所幸晋莫先候于此,否则未必辨认得出,四人走到十步左右停下,当先一人脑袋自左至右,缓缓转过半圈,目光森然。 晋莫透过罅隙看得清楚,不约而同向灌木深处钻入寸许,空间更是局促,晋无咎松开右手,与莫玄炎紧紧相贴,见她双膝紧并,斯文跪于雪中,右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迟迟不敢落在她的腰间,莫玄炎回头见他右臂悬空,又面无表情留意动静。 身后一人道:“范师姐,妖女武功高强,万一撞见,单凭我们四个万万难敌,要不要禀报师父?” 当先那粗豪嗓门的范师姐低声道: “不忙,既已追到此处,当真撞见,再想回头怕也迟了,只不过我们四条性命,妖女要来无用,若是当真走漏风声,妖女想赶去解救那人,只消直接向西飞去,谁又能拦得了她?妖女故意在东边露出踪迹,不过是为吸引我们注意,好掩护同伙从西边杀出,我们只当甚么也不知道,妖女算计自然落空。” 身后三人恍然大悟,连声道:“范师姐高明,一眼看破妖女奸计,小妹佩服。” 晋莫听得一头雾水,甚么“走漏风声”、“解救那人”,二人不过无意间在此落足,可从她们表现来看,似乎西侧正有同伙谋划甚么,对方既知莫玄炎身份,又选在这个地方,自是为了对付盘龙教。 那范师姐极是得意,道:“妖女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差得远,昨日擒住那人,我便瞧出一些端倪,加之妖女忽露行踪,此举欲盖弥彰,我断定魔教会在西边有些动作,到底西南还是西北,暂时不得而知,好在我们万事俱备,那人更由西北口精锐看守,出不了乱子。” 又一人道:“可妖女毕竟是个活人,怎会不明不白的消失?” 最先那个年轻的声音道:“宁师姐不必担忧,这里每座……” 见那范师姐回头瞪视,登时住口,道:“小妹多嘴。” 那范师姐道:“好了,都回去罢。” 待一众人隐于来路,晋莫钻出灌木丛,莫玄炎体表炎热,雪遇之成水,晋无咎伸出衣袖,替她擦干小腿,又见几处沾染泥草,小心翼翼将之拭去,抬头见她正瞧向自己,目光一对又即移开,起身后朝旁走出几步,远望天空,道: “玄炎,我知道你已不属于我,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讨好,说到底,不过是让自己好受一些。” 莫玄炎只作不闻,走到与他并肩,道:“那几个人在这里做甚么?” 晋无咎稍加思索,道:“我听老帮主说,我教两次派人传信丐帮,都没有回‘青龙殿’复命,难道便是那几个人从中作梗?” 莫玄炎道:“她们口中被擒‘那人’,说的又是谁?” 晋无咎再沉吟片刻,道:“我们初入盘龙峡谷,走的便是西北口,昨日老帮主坚持不要我们相送,又是去找丐帮弟子,理应会走来路,难道……” 莫玄炎不语。 晋无咎道:“老帮主的武功,在江湖中可算数一数二,到底是谁?竟能擒得住他?” 莫玄炎道:“自从哥哥率领的前正道同盟决意封山,六界教众听从碧辰号令蛰伏谷内,对外界可说全瞎全盲,老帮主这等身手都能被擒,西北口定已设好埋伏。”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晋无咎道:“玄炎,小姐姐总说你比我聪明,这些事你能一眼看穿,我却桩桩件件要你提醒,唉!其实小哥哥何尝不是这样?但是有小姐姐时时陪在身旁,我若也能……” 见莫玄炎退开三步,抬头看向山顶,忽而回过神来,心道:“晋无咎,老帮主祸福难料,你还有工夫对着玄炎讨嘴上便宜。” 莫玄炎却不愠怒,道:“教主身上有没有银子?” 晋无咎见她独自思忖,问出的却是这个问题,他这时锦衣玉帛,早已今非昔比,递上整袋金银,道:“都在这里了,你想做甚么?” 莫玄炎道:“我身上何来放银子的地方?” 晋无咎朝她看去,酥胸秀腿直比凝脂白玉,黑纱盈盈如舞,难承钱袋之重,遮掩处若隐若现,却见她嘴角轻笑,张开青翼,已然飞去。 晋无咎心道:“我求而不得,现如今在玄炎眼中已和路人无异,越生欲念,越教玄炎瞧之不起,晋无咎,你好生记住了。” 左右开弓,在双颊处连扇四个巴掌,止住心猿意马,提气随之而去。 这一通飞行,路径甚是古怪,起初向东,二百里后折而向南,在空中绕转好大一圈,再过百里折而向西,晋无咎渐懂意图,莫玄炎大费周章,是为躲开旁人视线。 秦岭一带并无小镇,莫玄炎找准一个村庄,盘旋三圈,选在相隔不远一个僻静之所降下。 二人收起羽翼,晋无咎四下看看,此处树植密布不见蹊径,用于藏身的确不错,惟独大雪过后放眼茫白,不免少了些生机,道:“你的意图我已大致明了,可我们整日不归,若教众出谷找寻,岂不打草惊蛇?” 莫玄炎道:“我教门禁森严,新任教主一旦即位,不得允准,六道谷口无一放行,不劳教主挂心。” 第289章 狭谷伏击④ 晋无咎心道:“说是如此,传信之人不是一样走了出去?” 转念又想:“我对小哥哥小姐姐的感情,人人看在眼里,廉前辈不想我被琐事打扰,替我做主原是一番好意,但今日之事,想必确如玄炎所言。” 见莫玄炎向村庄走去,跟上道:“我以为你是要在这林中养精蓄锐。” 莫玄炎道:“晚间或有大战,终不能空着肚子,找个农家要些吃的。” 晋无咎道:“难怪你先前问我有没有银子。” 莫玄炎道:“摸些碎银子出来便好,别要出手金锭,吓坏人家。” 晋无咎笑道:“我自然知道。” 再走一段,农居已在眼前,莫玄炎装作一瘸一拐,道:“外衣借我披上,教主虽无机变,应付几个淳朴村民总能做到。” 二人并非初次投宿,较之初出魔界,晋无咎盘龙“无极”已成,相扶时暗运阴力助莫玄炎驱暑,后者长裳尽裹,竟无半分窒热,来到一户农家,晋无咎递上银两,道:“在下和妻子连夜赶路,不巧扭伤了脚,想在贵府休息几个时辰,酉时便会离开。” 那村民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闻言笑道:“瞧您说的,我们不过是些穷人,哪称得上甚么‘贵府’?快请进罢。” 将二人带入内室,道:“我去弄些吃的。” 晋无咎道:“多谢。” 小伙一句不问,晋无咎事先想好的一套说辞全无用处,室内贫寒未生火盆,更省去不少麻烦,莫玄炎脱去外衣,在一张软垫上斯文跪坐,晋无咎忍住不去看她,心道:“对玄炎而言,我比魔界初识更要疏远得多,一声‘妻子’,随口说说也便罢了,千万当真不得。” 莫玄炎见他并不借故靠近,生出几分意外,道:“教主这一个月忙于私事,爹爹与沈师叔却常被‘青龙殿’喊去商议。” 晋无咎道:“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莫玄炎道:“倘若当真是老帮主被擒,教主打算怎么做?” 晋无咎道:“自然要救。” 莫玄炎道:“如何搭救?” 晋无咎道:“怎么说西北口也算是盘龙地界,我教当真浩浩荡荡杀出,声势未见得比他们差。” 莫玄炎道:“不知他们在谷外准备多久,倘若也学我教埋设炸药,那便凶险至极。” 晋无咎一怔,微微颔首,道:“多亏你的提醒,确是这个道理。” 莫玄炎道:“当务之急,是要确认被擒之人是不是老帮主,更要知道这些人鬼鬼祟祟,究竟打的甚么算盘。” 晋无咎道:“可惜我没穿你送我的白衣,否则也学那几位姑娘,混在雪堆中飞行,兴许能瞒人耳目,现下也只能等到天黑。” 莫玄炎道:“既然她们认定是我欲盖弥彰,我便索性堂而皇之向东飞去,只不过,那西北口明知陷阱,这一趟也非走不可。” 晋无咎道:“陷阱?” 莫玄炎道:“最后称自己多嘴那人,教主以为她有甚么话没能说完?” 晋无咎闭目回思,道:“她说宁师姐不必担忧,这里每座……” 莫玄炎道:“不必担忧甚么?” 晋无咎不得不再向前推演,道:“不必担忧你会不明不白的消失,我明白了,谷外每座峰顶都已设有埋伏,我们一旦飞起,便会被人察觉。” 忽而两眼放光,道:“那男人婆既连峰顶有人都怕隔墙有耳,西北口的人质理应更加隐秘,却为何轻易说了出来?” 莫玄炎听他说得有趣,嘴角轻扬,似笑非笑道:“教主不是不够聪明,而是懒于动脑。”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玄炎,即便……总之出了盘龙峡谷,不必以‘教主’相称。” 又道:“还有,天黑后我一个人去,你回教中报讯,免得大家牵肠挂肚。” 莫玄炎道:“知道你武功天下无敌,不知现下却有几成功力?” 晋无咎道:“你说得自是有理,可我一个人来去毕竟方便得多,即便我只剩五成功力,脱身总该不是问题。” 莫玄炎道:“一击不中,再次相救难上加难。” 晋无咎低声道:“我欠你太多,已经无以为报,实在不想……” 莫玄炎道:“且不说周边山路你未必认得,便是找到他们,万一老帮主身陷精钢镣铐,非‘五行剑’不能斩断,你是打算让敌人等等,再来魔界找我?” 晋无咎语塞。 莫玄炎道:“我教教众虽多,当真方便出入的也只你我。” 晋无咎道:“可你有伤在身,非去不可的话,我先替你……” 莫玄炎道:“除每日受些病痛困扰,于交手无碍,别多想了。” 说话间门外声音靠近,莫玄炎重将外衣披上,小伙送来午餐,却不进屋,让晋无咎亲自去端,晋莫相视一笑,这里虽只贫村,难得村民能有如此修养,免去二人诸多防备。 ~~ 整个午后,二人静静打坐修补元气,用过晚餐精神大畅,辞别小伙来到西北口自高处飞行,谷口狭道却无人迹,继续向西再飞五里,荧荧火光由模糊渐渐清晰。在最近一座矮丘上空数度盘旋,不出所料暗中匿得有人,晋莫悄无声息落在近旁,将四个黑衣人轻易点倒,搜身时瞧不出任何身份。 晋无咎轻声道:“这里果然藏着古怪。” 莫玄炎道:“下去看看便知。” 晋无咎来到崖口,百丈以下竟有不少人头,道:“玄炎。” 莫玄炎道:“嗯?” 晋无咎道:“万一有变,一定记得先走。” 二人不便飞行,收起白青双翼,矮丘坡度虽陡,却有不少松杉杨桦可以借力,轻而易举来到山脚,藏在一棵铁杉之后,见此处与对面山头相距里许,平地上五六十人手持火把,有的原地站立,有的来回走动,人人黑衣蒙面,脚步厚重中略显笨拙,看来武功平平。 莫玄炎微觉诧异,见西侧一个瘦小个子到来,随即中心一人上前,道:“你来做甚么?” 晋莫看说话这人身形高大,火光中双目有神,蒙脸黑布之下,太阳穴高高鼓起,左右双臂如常人大腿一般粗壮,腰间各缚一锤,想必膂力不凡,仔细听他说话气息,又有外强中干之嫌,恐怕难言高手。 那瘦小个子道:“汤师兄忒也小心,魔教中人要想出门,总得先经过这儿,有汤师兄坐镇,小弟还怕甚么?” 姓汤那人压低嗓门,怒道:“妖女会飞,你不知道么?” 那瘦小个子也不惧怕,道:“妖女会飞,终归也只一人,还能整个盘龙魔教一起飞出来不成?” 见姓汤那人眼色难看,道:“好了好了,小弟这便回去,汤师兄息怒。” 语气中满是调侃。 晋莫对视一眼,二人眼神俱佳,虽只远处传来微弱火光,彼此间心领神会,暗中跟随那瘦小个子,不几步又是一条小路,对面小坡上孤孤单单只一间小屋,里边点有火烛。 那瘦小个子进门便道:“怎样聂师兄?这臭叫化说甚么了没?” 姓聂那人道:“没呢,臭叫化嘴硬得紧。” 那瘦小个子叹道:“汤师兄要我回来,我便继续守着罢。” 晋无咎听见“臭叫化”三字,心道:“果然是老帮主。” 见山路昏暗,轻轻跃至对面屋后,在纸窗上轻轻一点,却是一间柴房,屋顶垂下一条铁索,缚在墙角一人腕踝腰间,那人背对自己,但身上衣裳、地上木棍,分明便是班陆离之物,虽已被人擒获,兀自气定神闲拿起葫芦,品完一口更极是享受,晋无咎见他临危不惧,不由叹服,暗道: “老帮主不愧是一帮之主,却不知那葫芦中装的,还是不是‘青龙碧蚁’?” 瞥眼却见莫玄炎眉色间一颦一蹙,不知她发现甚么,不便张口询问。 过得片刻,那瘦小个子又道:“聂师兄,我一看见他那张老脸就生气,那可如何是好?我上前扇他两巴掌出出气,不打紧罢?” 姓聂那人冷冷道:“他手还能动,你不怕他的‘降龙十八掌’,便尽管上去试试。” 那瘦小个子登时语塞,深吸一气,道:“那我去门口透透气,总可以罢?” 晋无咎心知武林中人,尤其如班陆离这等身份,受人折辱比死更加难熬,见那瘦小个子被姓聂那人随口一句驳回,也是松了口气。 远处忽有一人匆匆跑来,恰好那瘦小之人打开前门,与那人撞个满怀,皱眉道:“甚么事毛毛躁躁的?” 新来那人道:“四位师兄,不,不好了,他们杀过来了,汤师兄让我们赶紧结果了这臭叫化。” 瘦小那人道:“发生甚么事了?你说清楚点,谁杀过来了?” 姓聂那人道:“先别问这么多了。” 回头向内时,举起的双手指缝间已扣满暗器,道:“班帮主,对不住了。” 晋无咎大惊,十四脉真气自然涌动,“复归龙螭”随之点亮,莫玄炎道:“无咎不要。” 伸手想拉,可晋无咎一身上层内功,一经启动,岂是旁人轻易拉得住的?只一眨眼工夫,从头到脚已破窗而入。 姓聂那人一把暗器撒出,与同伴立即退出前门,向空中掷出一物,刺耳长鸣后一声爆破,晋无咎“复归龙螭”本意只在暗器不在伤人,所到处分毫不差,将暗器一一打落,感觉十指全无吃重,便如毫无武功之人随手扔出,再看墙角那人脸孔陌生,哪是甚么班陆离?奇道:“你,你是谁?” 第290章 狭谷伏击⑤ 莫玄炎轻跃入内,道:“蠢死了,还不走?” 再拉他时,窗口冒出两个黑影,向内四掌齐发,莫玄炎见掌势后劲无穷,不敢以剑鞘硬接,又向门口冲去,尚未来到门口,两条铁索飘然而至,所幸莫玄炎轻功卓绝,加之本有防备,与晋无咎退至中心,见前门后窗各入二人。 门口二人各持罕见兵刃,一人七条细长铁索,一人六根细长银针,窗口二人赤手空拳,一人双掌泛红,一人双掌一红一蓝,个个头戴黑套只留二孔,八只眼珠在火光中滴溜溜转动。 晋无咎虽脑筋不快,到这时也差不多反应过来,道:“玄炎,你既知陷阱,为何还要跟来?” 莫玄炎双唇轻扁,道:“能活着离开再说。” 晋无咎仍不死心,转向墙角,道:“你到底是谁?为甚么躲在这里冒充老帮主?” 那人连连磕头,道:“我,我是这柴房的主人,我甚么也不知道,他们让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求大侠饶命!求大侠饶命!” 晋无咎苦笑道:“被你害惨了。” 转向四个黑衣人,道:“暗器上既无内力,证明你们也不想滥杀无辜,让他先走,如何?” 四人不出一声,那人见在场无一拦阻,叩谢连连,挣脱铁链,灰溜溜从大门逃出。 窗口红蓝双掌之人当先出招,左手红掌到处,莫玄炎登觉炽热胸闷,双手红掌之人紧随其后,双掌齐出,内力比红蓝双掌那人稍弱,莫玄炎“句芒剑”出鞘,将三道掌风劈开。 红蓝双掌那人待她一剑收势,右手蓝掌又进,莫玄炎变招奇速,“句芒剑”回收六分,守中带攻,那人蓝掌眼见便要贴中剑风,好在反应及时,手臂张开退回原位,避开这一招“善护持禁戒”。 “凤涅凰槃剑”原需二人同使,自莫苍维始,习得以一人之力使二人剑招,只消出剑够快,每招漏洞可由自身弥补。 红蓝双掌那人见莫玄炎不过十八九岁,剑上造诣竟如此了得,大出意料,站定后重整旗鼓,左掌向外右掌向内,再攻向莫玄炎,双手红掌之人扎稳马步,双掌呈排山倒海之势朝中心平推。 莫玄炎见红蓝双掌之人先行发难,行踪却极其飘忽,待双手红掌之人出招,看似堂堂正正,掌风到处却有明显疏漏,想以小巧身法避开,才发觉所谓疏漏,竟早已被率先出掌的红蓝招式尽数弥合。 武林中原也有些招式阵法,需要多人同时完成,每人各站其位各出其力,以便相互填补,令效果威力更趋天衣无缝,却从未见过如这般亡羊补牢在先,故露破绽在后的对手,心念一动,道:“这是……” 正想出剑,一“龙”一“螭”乍然现形,将看似精雕细琢的四掌轻巧化解。 六人身处柴房,晋无咎背贴莫玄炎,心知这狭小空间正适合她极尽所长,“枢械塔”九层之中,面对九大神僧密不透风的九掌连发,莫玄炎尚能觅得一丝缝隙,更何况身后只区区二人,所担心者是她身上残存一切智留下的内伤。 另一方面七索之人太过显眼,除汪沐阳外不作第二人想,身旁六根银针不知兵刃还是暗器,未曾见识不敢轻动,一边静观身前之变,一边身后多留一个心眼。 七索之人入室后眼神呆滞,少顷又似想起甚么,舞动七索发动攻势,晋无咎一眼认出正是无招索刃,夹带“七星太极”,但来势平缓,看样子并非以命相搏。 他在“寿山不系”中完成“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盘龙“太极”上的造诣已然登峰,回想晋太极曾言,自己因有“易筋经”内功,“双生太极”便能有汪沐阳“七星太极”之威势,却也担心元气未复,不敢托大,“龙”、“螭”二索各自一分为二,以“四象太极”应对“七星太极”。 果见七索之人退后一步,卓府中汪沐阳来得蹊跷,虽然疯疯癫癫,毕竟相救莫玄炎,又替丐帮解围,晋无咎不欲伤人,耳听得身后四掌逼近,担心莫玄炎应付不来,分出一“龙”一“螭”,注以盘龙“无极”之力。 二人四掌原本三暑一寒,糅合无间,被双索轻描淡写一划,竟然寒消暑散,随一声熄火隐于无形,二人自出江湖鲜有败绩,生平未见这等怪事,转头对视时,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晋无咎脑袋向后,轻声道:“阴阳那人武功远胜,你全力应对另一个,小心。” 再回头时,银针之人双手举过头顶,晋无咎暗自凝神,万一此人以暗器手法袭来,则惟有将之击落,绝不能闪身避让,而置莫玄炎于险境,以双手指尖操纵“复归龙螭”,十指却不住曲直,一觉有异,立即分索应对。 等过片刻,那人既不上前亦不丢掷,手起针落,竟有两根扎入七索之人头顶,后者啊的一声惨叫,叫声沉闷,似从一开始已被封住哑穴,纵隔一层黑布,亦能看出痛不欲生,莫玄炎闻声回头,见他全身抽搐眼泛红丝,望之不寒而栗。 使掌二人趁晋莫分心,一左一右上前,一人红掌攻向胸膛,一人蓝掌对准小腹,各留一手蓄势待发,莫玄炎见二掌来得正好,只以“句芒剑”反刺双手红掌之人左胁,竟对蓝掌不闪不避。 双手红掌之人大是诧异,想她以一敌二不守反攻,这一剑来得虽快,自己却能守中带攻,瞧她这娇滴滴的模样,竟能凭柔软小腹生生承受一掌? “句芒剑”毕竟凌厉,双手红掌之人不欲同归于尽,侧身避开,已出一掌变爪,以三指擒她手腕,未出一掌凝劲身侧,其势厚实深沉,大有任莫玄炎先变的意味,由此决定这一掌是攻是守,莫玄炎见他应对巧绝,暗生钦佩,心道:“这两招倒有些记载中的神髓,却不知这厮是从哪儿学来。” 眼见蓝掌便要击中小腹,使掌二人眼前一花,莫玄炎足尖轻盈点地,再看时已在身后,同时心道:“你这轻功当真世间罕有,却置同伴于不顾,难不成他真能和你心意相通?”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蓝掌已击中晋无咎“气海俞”、“大肠俞”、“关元俞”、“小肠俞”四穴。 二人同时一喜,初初交手,这两个年轻人武功之高大出所料,若能维持守势靠背相持,则绝非己方四人之力易与,还得拖延至援手赶到,哪知他们看似恩爱,大难临头竟弃同伴不顾,以这种方式得胜,来得不费工夫,却多少有些意兴索然。 孰料手掌按上四穴,只稍一发力,反震之力席卷而来,红蓝双掌之人连退四步,总算将力道卸去七八成,饶是如此,“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齐齐刺痛,右手蓝掌一阵抽搐,直吓出一身冷汗,而他所退之处,恰是对准“句芒剑”剑尖。 双手红掌之人大惊失色,无奈站得太远,前一招正自后退,脚下变向毕竟跟不上莫玄炎,眼看不能阻止同伴胸膛为利刃洞穿。 七索之人头部二针一经扎入,攻势立时变得凌厉,晋无咎看似不变,实则“易筋经”遍布全身,双手无名指轻甩,再生一“龙”一“螭”,暗运“六道太极”,以其中四索将“七星太极”卸向两旁,不忘留出二索相助莫玄炎。 晋无咎初入盘龙峡谷“振音界”时,尚不能突破“六道太极”,如今一月过去,这“六道太极”成信手拈来,仅以二“龙”二“螭”与七索相抗,已觉稳操胜券,听闻身后异动,心道: “单说功力的话,此二人均在玄炎之上,可在小屋之中缠斗,以玄炎轻功,这二人便是打上一天一夜,也难碰到她一根汗毛,只看玄炎敢不敢躲开。” 不便出声提醒,但教莫玄炎决意以力相拼,这空余一“龙”一“螭”便非出不可。 晋无咎一身盘龙内功启蒙自莫玄炎,后者深知他此刻修为,眼见二掌来势不偏不倚,算准时机一避而过,晋无咎心头一喜,再无犹疑,不容二索闲置,攻向银针之人。 银针那人入室后始终呆站而不进招,见二索忽至,吓得连退几步,足底终跟不上身体,一屁股坐倒在地,晋无咎二索原为试探,却不料此人这般不济,大感意外,心道:“这里大人打架,你一个小孩子来凑甚么热闹?” 眼见红蓝双掌之人要被开膛破肚,莫玄炎剑锋一转,将他推向一旁,反向双手红掌之人连出六剑,后者犹自惊魂未定,登时手忙脚乱,莫玄炎无意伤他性命,拉住晋无咎,道:“走。” 跃出窗口前,齐见银针之人狼狈站起,向七索之人左右“太阳穴”再扎两针。 一至窗外,屋顶一张大网罩下,伴随一通“叮叮当当”,暗夜中瞧不清甚么物事,莫玄炎“句芒剑”随手一挥,耳边满是金属碎裂之声,大网撕成两块。 二人高高跃起,这柴房背后本是山坡,“句芒剑”光芒映耀之下,惊见人头漫山遍野,各持兵刃刺来,倒抽一口冷气,不欲与人群缠斗,随手荡开一刀一剑,顺势一跃向外,刚见前门,七索如影随形分攻二人而至,威势竟再增强一倍。 两次一来,二人多少看出些端倪,银针那人虽武功差劲,却能以银针刺激七索那人,使其于短时间内功力大进。 晋无咎心知这“七星太极”非同小可,绝非莫玄炎能敌,身在半空将她拉至身后,不及催劲不敢强拼,仅以左手“龙”索“双生太极”点到即止,右手于纤柔腰间一揽,借后退之势卸去七索猛巧并进的一击,再看七索之人站在原地张牙舞爪,狂甩头颅,有如体内源源火山,只待一喷而发。 第291章 狭谷伏击⑥ 晋无咎退至十丈之遥,深知其中利害,但见左右山坡人满为患,更有半数张弓搭箭,纵使二人艺高胆大,也被这幅景象弄得头皮发麻,退路狭口人潮封堵,火把照得自己无所遁形,且不说莫玄炎能否腾出手来挥舞青翼,便是成功离地,到时乱箭齐发,不免情势危殆。 一月过后再遇围攻,非但不惧,反生出些许亢奋,心道:“瞧这阵仗,怕是比蟠龙谷中八大门派伏击‘剥复双剑’更要壮观,只不过眼下这双方的武功,都要远胜当初。” 前后又有马蹄声传来,两头人丛各自让开,柴房那头下马四人,身后来路下马二人,仍无一人露脸,下马后片刻不停,加入战团,身后二人离得较近,一者手抓一者擒拿直逼而来,莫玄炎连出“生死甚危脆”、“身命悉无常”二招,分攻一抓一拿,同时避以身法。 二人畏惧剑刃锋芒,各将肉掌避开,变招再进,一人抓她肩肘,一人拿她手腕,莫玄炎防备在前,连退两步后横过身子,在山坡上轻踩四下,耳辨得山坡暗处有人上前偷袭,轻巧将之踢翻,手上再出“常求于解脱”、“勿造放逸行”二招,迫退二人,于转瞬即逝的缝隙间一穿而过。 二人早知她轻功了得,不容她片刻喘息,又向她所在连续抓拿,同时封堵她各种后招,以便一鼓作气将之擒下。 莫玄炎虽处劣势,却不惊慌,空中转身,不退反进,连出“为善者消恶”、“离欲者无恼”二招,指向二人胸膛。 后者大是愕然,双方真要公平较量,任何一人都在其上,莫玄炎虽有利剑轻功,一时间自保无虞,可遇见真正高手,毕竟难有制胜法门,双方强弱历然,她竟弃自身不顾转守为攻,手上剑招四放六收。 二人见她值此境遇,竟还心存善念,生出一丝好感,各有一手在前,抓她肩肘,拿她手腕,以破来剑,另一手在后,暗藏十余种杀招,每一招皆往返自如,足以生擒而不致死。 眼见双手已能触及她各处关节,出招两手忽被一物卷住,且附着以阴阳二力,一时竟不得挣开,只这短短一瞬,攻守彻底逆转,虽各留一手蓄势待发,但“句芒剑”寒刃已在眼前,这一手固然能擒能杀,可自己终究早一步见了阎王。 总算二人根基牢固,一边以内力相抗,一边顺绳索向后翻滚,起身后见莫玄炎早已撤去剑招,与一年轻男子背心相抵,掌上绳索亦回到年轻男子指尖。 二人低头去看自己掌心,一个呈现一圈水泡,上下各有斑斑焦痕,好似刚从炭炉取出,另一个更以寒冰凝住血流,火光中五指苍白,一时竟弯曲不得,再看年轻男子自始至终背对自己,想起适才一卷之力,额上不自觉沁出汗滴。 晋无咎虽面向柴房,大半心思反在身后,察觉莫玄炎遭遇劲敌,不敢让她以身犯险,先以一“龙”一“螭”小试牛刀,二者手法看似小巧,劲道竟极为刚猛,晋无咎稍有托大,双手食指一麻,所幸并未伤及“手阳明大肠经”,莫玄炎占得上风不图赶尽杀绝,一跃而回,轻声道: “放‘青龙焰’。” 晋无咎奇道:“甚么‘青龙焰’?” 莫玄炎无暇解释,道:“‘刺蛾香’也成。” 晋无咎又道:“甚么‘刺蛾香’?” 莫玄炎怒道:“滚!” 晋无咎被她一声嗔骂,心头不苦反甜,值此境遇,反而头脑清醒,既要缠斗,则当务之急,定不能让最后两根银针刺出,轻声道:“不可力敌,等我片刻。” 小指运劲,催动“八法太极”以四条“龙”索分攻四人,将其逼向左右两旁,四条“螭”索一击而出,却终是慢得一拍,七索之人左右颈间又再多出两针,伴随山谷间一声惨嘶,那人似陷癫狂,七索如群魔乱舞,从后来四人中一穿而过,顷刻间已在咫尺。 晋无咎见七索肃杀之气覆海翻江,八索在手不敢强接,更不敢离莫玄炎太远,见身后一抓一拿又在近处,彼此配合无间,单手拉过莫玄炎,趁七索之人疼痛未止,空有蛮力不知巧变,仅以“八法太极”作为牵引,引其攻向手抓擒拿二人。 但这“七星太极”一经全力催动,实在惊天动地,晋无咎八索缠住七索顶部,无奈此人欺近太快,索身自然弯曲,看似松弛,却暗藏上层功力,掠过之处正中莫玄炎左腿大小腿骨。 后者连退三步,总算这一掠未能击实,饶是如此,一口气未能接上,一下纵跃竟只跃起寸许,再一条索身拂至,已是万万难以闪开。 晋无咎引得七索之人与手抓、擒拿二人内乱,见先前四人二指二拳攻到,无法腾出手来回击,再见莫玄炎脚下一索将至,顺着躲闪指拳抢到身旁,以右踝外侧替她挡下“七星太极”之力,“昆仑”、“申脉”、“丘墟”三穴同时中招,“足太阳膀胱经”与“足少阳胆经”撕裂之痛。 体内自然生出“易筋经”之力,将疼痛分担至足部六脉,拉住莫玄炎在人丛中几度穿插,回到柴房门前,见后来四人又已逼近,当先之人送出一指。 晋无咎推开莫玄炎,眼见难以转身,将“复归龙螭”减至“双生太极”,其余六道真气尽数收回,与“易筋经”一同护体,有恃无恐将“心俞穴”对准来指。 孰料一指刺到,晋无咎“心俞穴”猛一刺痛,“足太阳膀胱经”已然受损,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顺一道弧线溅落在地,莫玄炎大惊,道:“无咎!” 又觉一股灼流扑来,不知何时出现三红一篮四只手掌,却是柴房中使掌二人悄无声息回到此处,恰在晋无咎以穴接指时出招,晋无咎面向二人看得清楚,本以为身后一指可接得游刃有余,准拟随时提气到掌。 “复归龙螭”近战效果多少打些折扣,但他“降龙十八掌”同样熟极而流,却因一招大意,竟使不出那“或跃在渊”,危急中拨开三只红掌,胸口终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蓝掌,“任脉”、“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同时一股凛冽凉意。 赶紧以“易筋经”分流出去,但这一掌五脉齐寒,纵使化作十四份,以他半残之躯,每条经脉承受三分之一,依然非同小可。 莫玄炎危急中应对神速,“句芒剑”一招“劫尽业火燃”,紧跟一招“亦复归无常”,意在围魏救赵,哪知双手红掌之人佯攻晋无咎,待“句芒剑”刺到,中途变向,两掌正中莫玄炎左右肩胛。 后者避之不及,一道鲜红血条顺殷唇而下,受伤后变招仍快,青葱玉腕轻轻一抖,已将双手红蓝之人黑衣划破,二人看出莫玄炎最后关头收了剑式,这一剑终不致命。 但“句芒剑”实在太过锋利,红蓝双掌之人胸口血流如注,赶紧退至一旁,想取胸口金创药,谁知手臂一张,立即带动伤口裂开,疼得嘶叫出声,双手红掌之人一击得手,却担心再迟片刻,红蓝双掌之人不免失血而亡,总算没敢再进,回头去替同伴止血。 只此一隙,晋无咎已将呼吸调匀,道:“玄炎,你要不要紧?” 莫玄炎道:“你说呢?” 左手从他腰带中取出一物,投掷上天,只听“咻”的一声,一道青光火焰在夜空中炸开。 晋无咎曾见过此物,心道:“当日蟠龙谷中,‘剥复双剑’其中一人也曾朝天上丢过这个,还有一开始那姓聂的好像也是,却不知道派甚么用场,是为了吓唬人么?” 其时他与纤纤匿于高处密叶,并不知晓掷出之人为沈墨渊,且彼之“白虎焰”不同于此之“青龙焰”。 手抓、擒拿二人早已见识过“七星太极”,一见转向而来,哪敢以硬力相拼?慌乱间连退带闪将其化解,二人只求速战速决,见莫玄炎扔出“青龙焰”,手抓之人双掌连拍两下,柴房门口银针之人口中发出怪声。 莫玄炎知他意欲继续控制七索之人,左手剑鞘扔出,正中人中,银针之人怪叫才刚开始,忽见飞来横祸,被打得眼冒金星,掉落四颗牙齿不说,更是仰倒台阶一睡不起。 手抓之人又向山坡上右手一挥,立时有人喊道:“妖女在喊帮手,上!” 声音极是苍老。 双方大战至此,晋莫第一次听见对方有人开口,见七索之人抬起头来,止住原地打转,又如嗅得猎物一般,对准自己发出呼呼低吼,想是听见银针之人昏晕前的怪声,张嘴一吐一息,正为最后这雷霆一击。 手抓、擒拿二人各向两旁退开一步,双手作势欲上,意欲掐准七索之人出手的同一刻,上前左右夹击。 随山间一片闪耀,众人面前突现炫丽光芒,忽绿忽黄似春秋更替,时明时灭如晨曦暮霞,起初难以睁眼逼视,定睛再看时,十道光线绕过地上四人蜿蜒攒射,竟抢在七索之人前头出招。 双方索刃一碰,高下立判,只听几道碰撞声响,“复归龙螭”安然无恙,七索之人手中已无一物,空留满地碎屑,后者被一招震服,呜呜咽咽似哭非哭,反像婴孩牙牙学语时的模样,坐倒在地双手抱头,数息之前还见凶狠如狼,数息之后变得绵顺如羊。 晋莫不以为怪,想他脑部为阴力大伤,不得银针之人在侧发号施令,他原该如无头苍蝇一般。 晋无咎表面占尽优势,却知胜在兵刃而非内力,两股盘龙“太极”相拼,牵动六脉创处,喉头又是腥气涌上,却因强敌环伺,不敢露短,将一口鲜血咽下,心道:“我难以久支,再拖延下去危险至极。” 十指摊开,“复归龙螭”呈十龙共舞,悬浮于指尖之上,逼视一众黑衣人,露出满脸杀气,森然道:“我敬各位都是正道中人,这才百般忍让,你们还要苦苦相逼,是想全部死在这里?” 第292章 狭谷伏击⑦ 众人不寒而栗,手抓、擒拿二人更是百思难解,晋无咎明明身受重伤,这些话却说得中气十足,再看他手中漂浮十条索刃,身形随“噼啪”之声扭动,色彩斑斓,形态各异。 自己这边顶尖角色尽出,但交战至此,第二高手红蓝双掌之人胸口破开,第一高手七索之人再无斗志,银针之人生死未卜,二指二拳那四人最后发力时四为一体,虽将晋无咎打得血溅三丈,却也受其反震之力,四肢瘫软委地不起。 九大高手倒下六个,竟难奈何这对男女,这年轻男子更能以十指凌空使唤十条长龙,论其招式中潜藏内力,比之适才生死巨斗更强出数倍,则他口中“百般忍让”绝非虚言,惊惧之余后退十步,不敢想象一切竟非梦境。 晋无咎见众人沉默,松出一口气,莫玄炎道:“带他一起回谷。” 晋无咎一个“嗯”字未及脱口,双手红掌之人右臂一起一落,山路上的黑衣人,除那七索之人,其余尽数退开,山坡上立有乱箭射来。 晋莫大惊,不想自己手下留情,这些人却能歹毒至斯,一迟疑间,眼前已如雨下,各挥其手打落一轮,见七索之人连声尖叫退入人群。 山间埋伏尽皆江湖人士,弓术毕竟不如军营中人那般娴熟,饶是如此,晋莫身陷险象环生,周身冷箭无处不在,错漏漏任何一根,可能就此一命呜呼,趁着箭阵短暂停歇,晋无咎轻声道:“收剑,我送你走。” 莫玄炎内伤不重,但肩胛骨与左腿双双震痛,手足乏力,道:“你倒大方。” 晋无咎奇道:“甚么?” 一迟疑间,左边山坡与峡谷方向同时传来人声,所不同者,山坡只一人哈哈大笑,笑声到处,“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峡谷方向似有百骑奔腾而至,莫玄炎道:“发甚么呆?” 她尚有一足未伤,足底一点,身子腾空而起,转眼已在右侧山坡。 晋无咎只怕她孤身一人遭遇危险,一跃挡在身前,山间人头虽众,却是些寻常弟子,武功平平,一遇近身,哪能伤得二人分毫?后者毕竟不愿多造杀孽,晋无咎以十索拉扯,莫玄炎以剑身敲打,一个个身躯滚落,狭道上登时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那边狭道口同样陷入一片混乱,不知有谁鸣出一阵长哨,山上山下所有黑衣人听闻号令,齐齐向西撤离,一败涂地之余,竟走得井井有条,看来训练有素。 峡谷方向的黑衣人却没那般好命,原本黑衣人中高手尽数候于柴房附近参与伏击,留下堵口尽是乌合之众,而盘龙峡谷中得知教主遇险,赶来相救的不乏教中高手,看不清前方状况,见人便杀,待晋无咎发觉,喝令停手时,五六十人中只剩下不到十人。 众弟子将余人尽数擒获,扯去面罩,却无一张熟悉面孔。 晋无咎道:“你们是谁?为何深夜设伏,诱杀我和玄炎?” 黑衣人无一作答,众弟子在他们膝关节一踢,黑衣人跪倒后兀自不肯求饶,强撑站起,一脸宁死不屈,众弟子还想打骂,晋无咎道:“住手!” 轻声叹道:“放他们走罢。” 众弟子有些迟疑,却不敢违抗,道:“是。” 黑衣人大感意外,他们早就听闻盘龙教嗜杀如命,且手段残忍,见同伴死伤十九,没想到竟有活路,当先一人见晋无咎年纪轻轻,却能教这许多人俯首听命,不知他甚么身份,道:“少侠好身手,我汤某欠你一条命。” 与同伴自山间小路向西隐去。 左首山坡哈哈大笑之人一跃而下,同为一身黑衣,细看竟是班陆离。 晋无咎先前便觉耳熟,但大战之余无从分心,见班陆离毫发无伤,喜道:“老帮主,你没事可太好了。” 班陆离道:“你俩都受了伤,回去再说。” 莫玄炎回到狭谷柴房前,拾起剑鞘,却不见银针之人,轻叹一气,晋无咎知她心思,道:“玄炎你放心,下次一有机会,我定将那人除掉,免得汪前辈受他折磨。” 一众人自西北口赶来相救,大都为西北峰鬼界弟子,西南峰人界弟子亦不在少数,另有魔界与“青龙殿”中个别,见教主受伤,纷纷上前相扶,惟有一名样貌俊美的年轻男子走到莫玄炎面前,道:“师妹,我扶你回去。” 当真牵起她走出几步,又道:“此处离谷口尚远,师妹你腿脚扭伤,走到魔界怕要三天后了。” 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而起。 晋无咎被众人围住,心思却在莫玄炎一人身上,见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男子大献殷勤,莫玄炎更从头至尾逆来顺受,皱眉道:“站住!” 年轻男子听闻教主号令,既不露惧色,也不放下手中娇躯,微微躬身,道:“教主。” 晋无咎道:“放下玄炎,再来回话。” 身旁众人无一不知晋莫关联,大觉尴尬,年轻男子却神情泰然,微笑遵命,晋无咎拉过莫玄炎,道:“你是谁?” 年轻男子道:“属下沈碧仁,暂在‘施瓖洞’学艺。” 晋无咎想起莫玄炎与沈碧痕皆曾提及此人,却不知“施瓖洞”又是何物,想“青龙殿”中古怪名字一个接着一个,谁能记得过来?道:“原来你便是沈墨壤的儿子。” 沈碧仁道:“正是。” 晋无咎见他不卑不亢,心道:“沈墨壤纵有天大过错,终不能无端牵扯他人。” 道:“我自会送玄炎回去,不劳你费心。” 也不等他答话,转向众人,道:“各位虽是为了救人,杀心却未免太重,又要劳烦鬼界兄弟。” 见到遍地尸体,摇一摇头。 归氏父子送棺一月未归,一弟子上前道:“回教主,这些人并非我教教众,恐怕只能葬于山野。” 晋无咎轻叹一声,道:“能入土为安便好。” 又道:“天色已晚,还请各位回谷时莫要策马扬尘,免得惊扰山民。” 众人见他分明说得上是彬彬君子,却对沈碧仁敌意尽显,自是因为莫玄炎,一个个心中偷笑,却不得不装作一脸严肃,道:“是。” 晋无咎转向班陆离,道:“老帮主,无咎在‘青龙殿’恭候。” 班陆离哈哈大笑,道:“老叫化子会再来骗吃骗喝的,你们去罢。” 晋无咎见他笑得诡秘,双颊微微一红,道:“老帮主见笑了。” 从身后拦腰抱起莫玄炎,催动盘龙“无极”张开“鸿鹄之翼”,二人直飞北峰魔界而去。 晋无咎入谷一月尽是忙于疗伤,对教中大小事务一概不知,入魔界两次,均是走在十四“外相魔”门前小径,也不知道其它去处,见这一层光线昏暗人迹罕至,落地后方觉无法自圆其说,心道:“我既送玄炎回来,难道不该停在弟子众多的地方?” 依依不舍松开怀抱,莫玄炎竟不能站稳,晋无咎眼疾手快将她托起,蹲下身子看她左腿受伤之处,莫玄炎道:“此处黑灯瞎火,教主能瞧见甚么?” 轻轻抽出“句芒剑”,将四下照亮。 晋无咎听她一回魔界又即改口,见最外“***门口一块长石,脱下教主服铺于石上,扶她并肩落座,见她大腿小腿皆有淤青,在柔若无骨的肌肤上轻轻揉捏,道:“可疼得紧么?有没有伤到骨头?” 莫玄炎双膝紧并,由他捏得两下,扭头看去,他只浑若不觉,双手十指不住上移,几至黑纱裙摆,将腿缓缓侧向远端,道:“我没事,多谢教主关心。” 晋无咎背脊一凉,心道:“我总也想不起来,现下身份不及初见,却没规没矩去碰玄炎身子,除了更增厌恶,又有何益?”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晋无咎道:“那沈碧仁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你和他很熟么?” 莫玄炎不答。 晋无咎见她不语,心下一沉,暗道:“我这一月没见玄炎几面,难道……” 许久,莫玄炎道:“他是碧辰的堂弟,碧痕的堂兄,自然是我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算很熟。” 晋无咎苦思半晌,憋了一肚子话,好容易来到嘴边,只道:“我早就猜到了。” 莫玄炎道:“教主对他似乎颇有敌意。” 晋无咎无可隐藏,道:“是,我第一次见他,可是一点也不喜欢他。” 莫玄炎道:“二位沈师叔与碧辰做过的事,未必与他相关。” 晋无咎道:“我不喜欢他,和他家人无关。” 莫玄炎道:“那是为何?” 晋无咎听她声音柔腻,每一字撩人心脾,语气却永远冰霜之冷,雨雪之寒,不露其喜,不露其哀,道:“我不喜欢他对你的样子,我不喜欢别的男子碰你。” 莫玄炎道:“是么?教主想在乱箭中送我先走,我道教主早已释怀。” 第293章 狭谷伏击⑧ 晋无咎一怔,道:“释怀甚么?说起这个我也正想问你,为何说我大方?” 莫玄炎道:“你死于乱箭,我自然成了别人的女人,不是么?” 晋无咎被她一句话回得浑然不是滋味,也不回头看她,幽幽道:“闯谷前最后那一个月,我在小哥哥府上练功,得知你要嫁给沈碧辰,我还宽慰自己,反正此去有入无出,只要我和沈碧辰同归于尽,从此有另一个人替我好好照顾你,那也是一样的。” 顿过一顿,不见莫玄炎回应,又道:“可是大战过后,我竟活了下来,要我亲眼看你嫁给他人,你可知有多难?” 莫玄炎道:“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晋无咎道:“如何不难?你倒说来听听。” 莫玄炎道:“活着做不到,那便不要活着。” 见晋无咎转头看来,淡淡道:“姐姐内伤既已痊愈,我也该是时候登上‘青龙殿’,找教主了结此事。” 晋无咎眉头深锁,与她相对注视良久,见她目光不避,全然不像说笑,心里一阵凄苦,故作轻松道:“好,反正卓府一月,我早已想得清楚,你受家学所害,倘若命不久长,则我随你同去,绝不独活片刻,既然后事不遂人愿,我便先入阴曹地府探路,再过十年你我重逢,我可带你吃好玩好。” 莫玄炎被他一番话说得有些哑口,妙目连眨两下,道:“爷爷都告诉你了。” 见晋无咎猛然扭头看来,目色中大有异样,道:“怎么了?” 晋无咎道:“没甚么。” 莫玄炎稍加思索,自己称晋太极作“爷爷”,触动他的心弦原也正常,故作不察,听他又道:“是。” 二人再各沉思许久,晋无咎起身道:“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莫玄炎道:“‘句芒’既在,总会有人来此接我,教主自己先回‘青龙殿’歇着便是。” 晋无咎道:“你明知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不管,还来说这种话。” 又道:“魔界弟子遍布北峰,为何我三度来此,这里都鲜有人至?” 莫玄炎道:“教主曾听爹爹说起,此处为十四‘外相魔’,专供魔界弟子思过之用,不是甚么重大过错,爹爹不会罚弟子彻夜面壁,教主三次前来,不是黄昏便已天黑,自然见不到人。” 晋无咎道:“原来如此。” 心头郁结稍稍疏解,回想傍晚激战,心有余悸,道:“说起来,那些都是甚么人?我只知道使‘七星太极’那个是汪前辈,其他一个都不认得。” 又忿忿道:“最后实在危险,汪前辈还是被他们趁乱带走,也不知道会吃甚么苦头。” 莫玄炎道:“汪前辈是这群人中第一高手,加之神志不清,大有利用价值,吃苦是免不了的,却不至有性命之忧。” 晋无咎想到汪沐阳身旁那人举动,下意识身子一抽,道:“那手持银针之人又是谁?下九流的武功,竟能教汪前辈甘心听命于他,幸好最后被你砸晕,不然汪前辈索刃威力持续增加,只怕我也难以抵挡。” 莫玄炎薄唇轻扁,道:“自是姚千龄了,还会有谁?” 晋无咎惊道:“姚千龄?你确定?” 莫玄炎道:“当日哥哥府上我便觉得蹊跷,他明明与爷爷与我都很投缘,却为何会离我们而去?现下再来回想,自是姚千龄趁院中日间无人,以‘刺蛾香’引出汪前辈,姚家医毒二术均为拿手好戏,汪前辈在他手里……” 晋无咎听她停下,回想起晚间亲眼所见,姚千龄手段之残酷,汪沐阳被刺之痛苦,握紧双拳,道:“姚千龄以群鸟对任家痛下杀手、叛教投靠五台、不肯回谷医治小姐姐,这些都可说是他的选择,但他不思悔改,更敢虐待教中前辈,再要让我撞见,定饶不了他。” 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说的‘青龙焰’和‘刺蛾香’,我此前闻所未闻,不过现下好像有些懂了,‘青龙焰’便是你从我腰带中取出,拿来求救之物,‘刺蛾香’却又在我身上何处?” 莫玄炎从腿边教主服胸口内侧衣袋中取出两个药瓶,一为深色一为浅色,复又回座,晋无咎道:“这……这件衣服我穿了一个月,从没发现其中有这两个瓶子,为何你反会知道?” 莫玄炎恍若不闻,道:“深色瓶中为‘青刺蛾’,浅色瓶中为解药。” 晋无咎伸手接过,莫玄炎见他端详半晌,道:“这‘青刺蛾’十分珍贵,今晚局面,姚千龄既已不省人事,你深色瓶盖一揭,危局立解,只不过浅色瓶中解药不够,免不了杀人无数,终为下下之选。” 又道:“你别手抖给揭开了,我魔界解药可镇不住这‘青刺蛾’。” 晋无咎奇道:“既有解药,为何镇不住?” 莫玄炎对他简述“刺蛾香”四层毒性,又道:“当日哥哥府中,姚千龄制止周子鱼对我下手,证明他给周子鱼的绝非‘青刺蛾’,否则我无法可解,我便是念在他对周子鱼有所保留,方才听信之后所言,不想仅过数月,他彻底成了五台门人。” 似笑非笑道:“我教为保教主平安,精心调制这两件物事,你倒好,当了一个月的教主,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晋无咎自觉无理,想到临阵对敌时,竟引得莫玄炎说出一个“滚”字,不禁莞尔,知她生气为假嗔怪为真,笑容又渐消失,心道:“若能回到魔界那两年中,便是天天被你骂上两句,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强自止住胡思乱想,将两个药瓶递上,道:“你拿着。” 莫玄炎道:“给我做甚么?” 晋无咎道:“这东西既是我的,我爱给谁便给谁。” 莫玄炎道:“教主好意,玄炎心领,只不过‘刺蛾香’在我教层级分明,玄炎不愿魔界因一时贪念领此厚赏,而遭同门忌恨。” 晋无咎道:“我并不是给魔界,而是给你,我既身为教主,自该对六界一视同仁,但‘玄炎’二字于我而言,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分量,往后我不能常在身旁保护,你又难免外出走动,或许这两个瓶子能解你一时之危。” 莫玄炎听他说得认真,接过浅色药瓶,打开后取出一粒药丸,再将药瓶递还,道:“多谢教主厚赠,那玄炎便拿一粒解药,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青刺蛾’毒性太过猛烈,与莫家剑法神髓大有违背,请恕玄炎不能领受。” 晋无咎木然接过,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么?” 二人聊这许久,山间终于有脚步声走近,晋无咎道:“还想和你说说那些人的武功路数,我来盘龙峡谷前,从不知道外边竟有此等高手,不过接你的人也该到了。” 莫玄炎道:“那些人的武功路数,我原没打算今晚便说。”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难道你竟洞悉他们身份?” 莫玄炎道:“老帮主去而复返,或许有些事还要找我问话,同样的事情,说两遍岂不麻烦?” 晋无咎先是一喜,随即心道:“多见一面不过饮鸩止渴,我却在开心甚么?” 脸上笑容又即隐去,道:“正是,你腿脚不便,不如告诉我你住在魔界哪处,到时我下来接你。” 莫玄炎道:“不必了,明日巳时我与爹爹会在‘朝阳谷’恭候教主大驾。” 晋无咎道:“也对。” 正说到此,莫苍维与洛扬采夫妇拐过山腰一块凸石,出现在晋莫面前,身后另外跟有两名黑衣弟子,手推一辆与日间夏语冰所乘相同轮椅,见到晋无咎后纷纷躬身。 晋无咎搀扶莫玄炎坐下,看洛扬采时,她仍只上下之礼,除此再无其它,深自体会她的怨怒,道:“莫伯伯,莫伯母,无咎惭愧,没能保护好玄炎。” 莫苍维见他仅着内衣,教主服竟被拿来垫座,笑道:“教主言重,属下虽不知今晚发生甚么,但是看见炎儿伤势,便知教主之伤更重数倍。” 晋无咎道:“多谢莫伯伯。” 回头将教主服重新穿上。 莫苍维微微躬身,道:“属下接到‘青龙焰’,自北口下山,直至山脚,方知教主与炎儿先行上峰,这才匆匆赶回,以至来迟,望教主见谅。” 晋无咎心道:“我倒希望你们来得越迟越好。” 嘴上却道:“莫伯伯客气了,好在今晚有惊无险,我既将玄炎平安带回,也该告辞了。” 莫苍维道:“属下恭送教主。” 晋无咎又道:“莫伯母,玄炎,告辞。” 洛扬采淡淡道:“教主慢走。” 晋无咎张开“鸿鹄之翼”,转过身时一声轻叹,整颗心如被掏空,却听身后莫玄炎道:“教主。” 晋无咎只怕再多看她一眼,更是难以割舍,闭目道:“何事?” 莫玄炎道:“碧仁与表姐早有婚约,教主若得闲暇,不如做主替他们完婚。” 晋无咎大喜,猛然转身,道:“此话当真?” 只说四字,竟喜极而泣,不知该躲该擦,转而心道:“看见便看见了,我应有此报,越是痛苦,越是能解岳母大人和玄炎心头之恨。” 伸小指一抹两侧眼角,道:“我今晚回去,便让廉总管安排此事。” 莫洛夫妇对视一眼,均想这个新任教主心思单纯,“振音界”一战死伤这许多六界弟子,加之晋太极过世不久,教中哪能在这时办甚么喜事?莫苍维下山时便已听闻,晋无咎从沈碧仁手中夺过莫玄炎,赶来途中不住与洛扬采谈及,莫玄炎此言,为的显是打消晋无咎心头疑虑。 二人素知爱女不爱倾吐,她既不肯明言,再怎么过问也是枉然,各怀喜忧,命弟子一同离去。 第294章 愁绪离索① 次日晋无咎起个大早,出“龙宫”后,见“梧桐居”屋门大开,卓凌寒闻声而出,道:“无咎,我有一事和你商量。” 晋无咎道:“小哥哥对我还客气甚么?有任何事但说无妨。” 卓凌寒道:“今日‘朝阳谷’为盘龙六界之会,师父和我身为外人理当避嫌,可你小姐姐身为夏家长女,也算半个仙界教众,可否允她出席?” 晋无咎道:“小哥哥何须如此?我既入主‘青龙殿’,从此我教便和丐帮亲如一家,老帮主小哥哥都是无咎最敬重的人,自然可以……” 卓凌寒摆手抢道: “不可,任何一教任何一派皆有机密,如今你手握盘龙,只要牢记太极公的教诲,带领教众改恶向善,将已犯之过尽力修补,所谓精诚所至,即便当下声名狼藉,终有与正道同盟化敌为友之日,但你身为一教之主,须懂得以人心为重,你和丐帮乃是私人之交,和门派之交不可单一论之,师父和我更不会因为你的敬重,而拿自己当作盘龙的主人。” 晋无咎听他说得郑重,道:“那我便不勉强小哥哥了。” 卓凌寒道:“如何处置岳父大人,想必你已有了主意,无论他对你小姐姐怎么决绝,毕竟是亲生父亲,你小姐姐想要第一时间得知,也是人之常情,你却不必太多顾忌,该是甚么下场,我们都有心理准备。” 晋无咎听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道:“多谢小哥哥小姐姐体谅。” 对四女道:“找人推小姐姐下山。” 瑾画道:“是,瑾画这便去安排。” 卓凌寒道:“有劳四位姑娘。” 瑗琴道:“卓帮主深明大义,瑗琴敬佩,教主能有卓帮主为师为友,实为我教之幸。” 卓凌寒道:“瑗琴姑娘客气了。” 巳时将至,晋无咎背崖高坐“朝阳谷”悬空高台,四女分立座下两旁,台下排排站立,由近至远,在教中地位渐低,左侧依次为十大护法、魔界、人界、妖界,右侧依次为西殿十二洞洞主学徒、神界、仙界、鬼界,高处俯望而去,人头总数不亚于一月前的“振音界”。 “青龙殿”西殿尽是武者,有专人传授功夫,其武学为高阶“两仪”,胜于魔神人仙四界寻常“两仪”,可最终能否突破“两仪”而入“太极”,须视个人而定,盘龙教创教一百一十八年,能达者屈指可数。 西殿十二洞主依次为“寒蝉洞”韩凝、“闲云洞”云贤、“霜蕊洞”司徒刑、“紫藤洞”邢彩翼、“绕指洞”祖赟全、“施瓖洞”贾戌锦、“蒹葭洞”陶元策、“扶摇洞”褚璇之、“三生洞”潘承让、“灵犀洞”裘时、“回眸洞”庄沛、“桑梓洞”陈芃。 其中突破盘龙“太极”者,仅韩凝、贾戌锦、陶元策、潘承让四人,前正道武林结盟之初,盘龙教居安思危,四人前所未有出谷查探,结果牟庄陶元策与不尘棋逢对手,蟠龙谷悬崖间韩凝向“剥复双剑”伸出援手,冰川镇贾戌锦施救沈碧痕,汉水边潘承让追打穆氏兄妹。 这些过往晋无咎或多或少曾有参与,三年过后记忆模糊,入主“青龙殿”后,未能认出曾缘悭一面的陶元策与潘承让,更遑论其时候于暗处的韩凝与贾戌锦。 晋无咎出现以前,十大护法与西殿十二洞主不必听从教主号令,从不参与“朝阳谷”议事,名为教主之下,实则互不相干,直至晋无咎崭露盘龙“无极”,方将盘龙教百余年的惯例打破,这时站于近端,无一头戴面具。 晋无咎二月间操心夏语冰伤势,对十二洞与十二洞主尚属陌生,只见沈碧仁身在其中,与“青龙殿”一众大人物待在一起,显得颇不相称,得知他是洛婵妤的未婚夫婿,一夜过后敌意大消。 正如前一日半空所见,左右两侧为阶梯状,莫苍维、沈墨渊、任翾飞、夏氏兄弟坐于各界前排,弟子由低至高分站身后台阶,妖鬼二界暂时无首,前排自然空缺,此外魔界中有洛垂文与莫玄炎,神界中有沈墨壤与沈碧痕,人界中有任寰、纤纤夫妇,仙界中有夏语冰。 晋无咎对独坐高处如受朝拜浑不自在,免去大礼,朗声道:“今日命众位前来,为的是五件事。” 一切智道:“我教上下既奉教主为尊,教主但有吩咐,属下无不从命。” 晋无咎道:“其一,本尊掌教一月之久,忙于私事,今日方正式召集大家来此,确是本尊失职,先请大家多多包涵。” 台下一片哗然,一切智拱手道:“教主此言,实教我等惶恐。” 晋无咎道:“本尊适才所言并无虚假,相信‘青龙殿’已将规矩带至六界,只要本尊在位一日,便废除这跪拜之礼,本尊受教于丐帮,凡我教教众,只需恪守教规,人人亲如兄弟,所谓上中下峰,不过所处不同,无关人格地位。” 一切智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台下众人齐声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晋无咎道: “其二,既然恪守教规者皆如兄弟,则触犯教规者必有惩处,据一切智护法带回的消息,正道江湖一个月前重新结盟,五台掌门周子鱼夺得盟主之位,诚如众位所知,此盟成立,只为对我教不利,本尊既受爷爷所托,自会竭尽所能保全我教,绝不会辱没我教声名,但今日之果,昨日之因,本尊会亲自出面,去请周盟主列出我教昔日罪状,回谷后一一彻查,一旦查明我教教众确有行为不端,则理当承受相应后果。”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坦然,有的惴惴。 晋无咎道:“其三……” 低头清一清嗓,再抬头时,目光变得冷峻,“复归龙螭”忽而点亮,在两旁轻舞飞扬,众人离得有近有远,远者瞧不见他脸上表情,却见他不知何故催动内力,各自悬起心来,夏氏兄弟更是胆战心惊,前一日只道必死,将连年积郁一吐而快,事后想想终觉好死不如赖活。 晋无咎道:“沈墨渊沈墨壤。” 沈氏兄弟听他叫的竟是自己,一前一后站起身来,齐声道:“教主。” 晋无咎道:“本尊有一件事藏在心里多年,打算当面问问你们,你们想清楚了,然后如实作答。” 沈氏兄弟听他声音大变,同时猜想为剑刺晋太极之事,却听他说“藏在心里多年”,沈墨渊道:“教主但有所问,属下知无不言。” 晋无咎道:“很好。” 指尖内力再加两成,森然道:“十九年前,苍维先生和你沈家三人前往昆仑仙境,你沈家打破铸剑禁术,由沈墨渊绊住意图阻止的苍维先生,由沈墨壤史宗桦血洗昆仑,将夏家一百二十五条人命全数屠尽,以此铸炼完美‘五行剑’……” 只说至此,整个“朝阳谷”一片死寂,人人瞪大双眼,莫玄炎与沈碧痕更是瞠目结舌,任氏父子同时心道:“教主便是要在今日,替当年夏家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听他续道: “……事后将‘蓐收’、‘句芒’、‘玄冥’、‘祝融’、‘息壤’五剑分赃于两家五人,以夏昆仑黄映瑶夫妇的性命相互要挟,将原本属于夏家的昆仑仙境据为己有,由你们兄弟在盘龙峡谷控制夏昆仑,由史宗桦在黄龙圣境制约黄映瑶,本尊今日当着‘青龙殿’和六界教众之面问你们一句,这些事是否当真?” 沈碧痕见父亲与胞叔久久无言,回想起这些年久久不能从脑海抹去的那句“你沈家也有好人么”,明明“剥复双剑”两条手臂均为错斩,晋无咎又何以厚此薄彼至斯?到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举起“息壤剑”,颤声道:“爹爹,叔叔,碧痕这‘息壤’,当真是……” 沈墨渊不答,走到中央,道:“教主提及此事,属下无可辩解,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惟有一事,恳请教主允准。” 一切智道:“沈墨渊!你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竟还有脸向教主求情?” 晋无咎道:“让他说。” 一切智道:“是。” 沈墨渊道:“十九年前的事,的确是我三人所为,却与旁人无关,恳请教主处决我兄弟二人便好,不要牵连家眷。” 晋无咎冷冷道:“你多虑了,本尊和碧痕是相识多年的挚友,深信她的为人。” 沈墨渊道:“属下听闻,昨日教主因炎儿而对仁儿不满,也请教主……” 晋无咎道:“你太小看本尊了,即便此事并非误会,本尊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对沈碧仁妄动杀心。” 沈墨渊道:“多谢教主。” 晋无咎见他抬头与自己对视,目光全无闪躲,心道:“若非你手上沾有这么多条人命,冲着你的性子,倒也教人欣赏。” 神界忽而站出一人,脸型圆鼓身材矮胖,却是楼一鸣,来到中央沈墨渊身旁跪下,道:“教主……” 晋无咎道:“起来说话。” 楼一鸣额头触地,道:“教主……” 晋无咎稍提嗓门,仍道:“起来说话。” 沈墨渊道:“一鸣起来,莫折我神界颜面。” 楼一鸣这才起身,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鸣不能看着师父死去,求教主看在我师父多年来为我教尽心尽……” 晋无咎在扶手上重重一拍,喝道:“住口!便是因为有你师父这样的人在,多年来无人管束为祸江湖,我教才会沦至今日人人喊打的局面,你竟有脸说他为我教尽心尽力。” 楼一鸣不敢再说,只道:“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求教主网开一面。” 他这一开口,神界弟子纷纷道:“求教主网开一面。” 台下忽一人道:“教主息怒。” 右侧近端“青龙殿”武者中走出一人,为沈碧仁。 第295章 愁绪离索② 晋无咎道:“你也是来求情的?” 沈碧仁道:“教主误会了。” 晋无咎道:“哦?那你想说甚么?” 沈碧仁道:“我蒙父亲生养,蒙恩师教导,有幸成为神界一员,更在‘施瓖洞’内受益匪浅,惊闻此事,深知父亲伯伯罪孽深重,无力为他们开脱。” 晋无咎道:“你知道就好。” 沈碧仁道:“可我身为沈家人,与父亲伯伯血脉相连,请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 又一个声音道:“碧仁!” 一人自右侧近端走出,晋无咎见他肤色蜡黄,黑发中夹有白丝,初看久经沧桑,但正对自己时,脸上又全无皱纹,加之步履轻快,声音不显老迈,因而判断不出年岁,知道他是“施瓖洞”洞主贾戌锦。 贾戌锦躬身行一大礼,道:“属下教徒无方,请教主降罪。” 沈碧仁见师父走出,双膝跪地,道:“是弟子不孝,辜负恩师栽培。” 晋无咎道:“贾洞主不必多礼,本尊只想知道,眼下局面,你打算如何处理?” 贾戌锦道:“回教主,教主适才所列罪证,实在令人惊骇,但墨渊先生已然认罪,夏界主一声不吭,想必也是惧不敢言。” 顿了一顿,贾戌锦又道: “墨渊先生和其胞弟犯此大罪,原本绝无可恕,可属下听闻,教主和莫少界主昨日刚遭所谓正道同盟伏击,双双受伤而回,教主适才也亲口言道,江湖各派结盟,是为对我教不利,我教虽深处世外多年,教中卧虎藏龙,可要面对整个江湖,毕竟力不从心,教主,我教正当用人之际,属下斗胆,恳请教主暂且赦免二人死罪,容许他们戴罪立功。” 沈碧仁见师父出面替自己求情,更是感激涕零,道:“多谢恩师,请教主开恩。” 沈碧痕踉跄走下台阶,来到父亲身旁,看看夏氏兄弟与夏语冰,再看看任寰与纤纤,从他们脸上更加确信此事千真万确,转向晋无咎,双手前举,递上“息壤剑”,道:“碧痕无颜为爹爹叔叔辩解,只求陪爹爹一同偿命给夏家。” 晋无咎见她双目无神,表情僵硬,脸上所写尽是了无生趣,想她被家人宠爱至今,却在短短一月间,得知至亲之人一个个恶贯满盈,又一个个离自己而去,纵是如此,她为肩负神界之重,仍倾尽全力相救夏语冰,一月过后更增瘦削,心下不忍,道: “碧痕,你可知道你爹爹叔叔这个错实在太大,我心意已决,你虽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决定却不能因你而变。” 沈碧痕道:“碧痕知道。” 晋无咎点点头,道:“你们五个先退下。” 待五人归回原位,晋无咎道:“其四……” 众人正自屏息凝神等他判决沈氏兄弟生死,却听他又搁置不谈,说起下一件事,料想他是要沈氏兄弟在临死前,再多体验一刻等死的恐惧。 晋无咎道:“……夏蓬莱夏昆仑。” 夏氏兄弟听他终于提到自己,慌忙起身来到中心,一揖到地,道:“属,属,属下在。” 夏语冰见二人贪生怕死,暗暗摇头,一颗心为之悬起。 晋无咎两只手腕一翻,“龙”、“螭”二索向前挥出,在地上重重一抽,但见两道深痕,石屑纷飞,夏氏兄弟直吓得魂不附体,双双跪倒在地磕头连连。 夏语冰见二索突如其来,只道他盛怒之下已是杀招,自己武功差得太远,根本无力阻止,即便能够,晋太极为救自己而死,夏氏兄弟身为血肉至亲,竟在任家叛教后兀自龟缩不前,厚颜无耻到这般田地,这一声求情,她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纤纤见高台上晋无咎腾腾杀气,想要出声,却被身旁任寰死死捂住小嘴,知道他是出于关心,将头埋入胸膛,眼泪扑簌扑簌落下。 右侧近旁“青龙殿”武者并未参与“振音界”之战,对这个新任教主的武功知之甚少,大都为十大护法转述而得,待见他仅以指尖浮空之力震得地动山摇,一个个舌桥不下。 晋无咎全身劲力凝于十指,令“复归龙螭”“噼啪”之声愈发响亮,道:“爷爷被你们两个畜生残害一世,今日之事虽关乎他人,却也无关他人,本尊不愿再揭自身之痛,公仇也好,私怨也罢,只问你们一句,你们认不认罪?” 夏昆仑连声道:“属下认罪,属下认罪,属下认罪……” 一边说着,一边磕头更猛,不多时,地上尽是斑斑血迹。 晋无咎深吸一气,长长吐出,收敛内息,待“复归龙螭”终于软软垂下,道:“史宗桦三年前已死于本尊之手,沈墨渊沈墨壤滥杀无辜,罪大恶极,自即日起逐出盘龙峡谷,限你们七日内搬离,从此不得以我教教众自居,你俩可有异议?” 沈氏兄弟对史宗桦之死早有推断,得他亲口证实,听他竟肯放自己一条生路,乍惊乍喜,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你俩过往得罪过谁,江湖中人要找你们寻仇,一律与我教无关,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你俩虽从此脱离我教,若仍不知悔改,为祸江湖,本尊一样会亲自来取你俩狗命,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驱走夏家之后,你沈家霸占昆仑仙境一干人等全数撤离,从此不可踏足,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一惊,回头朝夏氏兄弟各看一眼。 晋无咎又再问道:“怎样?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声音却比之前提升一倍。 晋无咎微觉诧异,心想这昆仑仙境原本为你们豪夺而来,现在不过要你们物归原主,倒像委屈了你们似的,也不理他,道:“本尊会将黄龙圣境黄映瑶接来盘龙峡谷,让她和纤纤母女团聚,你沈家从此不得有任何对她们不利之举,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好,这五桩事今日是你亲口答允,望你言而有信。” 沈碧痕伸手擦去眼角湿润,沈氏兄弟两条性命得保,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晋无咎处罚虽重,但相比二人做过的事,实是留了极大情分,念及此处,心下稍安。 沈墨渊道:“教主,属下也有一事相求。” 一切智喝道:“沈墨渊!你双手染满无辜者的鲜血,‘青龙殿’今日才拿你问罪,已是便宜了你,你有甚么资格脸面和教主谈条件?” 晋无咎道:“一切智护法稍安,让他说。” 沈墨渊目光丝毫不加躲闪,道:“谢教主,教主对属下宽大,属下感激不尽,但容属下斗胆一问,鬼界棺室之中,教主答允的事可还作数?” 晋无咎道:“沈碧辰既死,一切罪孽随之入土,待归界主回来,我会记得命他彻查。” 沈墨渊道:“教主金口一诺,属下谢恩。” 晋无咎转向夏氏兄弟,道:“夏蓬莱夏昆仑以下犯上,以毒计篡夺教主之位,本尊将你们逐出盘龙峡谷,从此待在昆仑仙境,终其一生不得重出,你俩可有异议?” 夏语冰双睑一合,两行眼泪如珍珠断线,心上重石一月后终于落地,却也知道晋无咎为此下了多大决心,起身来到中心,道:“教主。” 晋无咎赶紧跃下高台,走到跟前,道:“小姐姐并非我教教众,永远是无咎最敬重的人,请小姐姐切莫以‘教主’相称。” 夏语冰道:“我有一句话,想问问墨渊先生。” 晋无咎与沈墨渊同觉意外,后者道:“卓夫人请问。” 夏语冰道:“请问墨渊先生,昆仑仙境是否原为沈夏两家共同所有,只不过沈家在暗夏家在明,沈家在上夏家在下?” 众人大是疑惑,晋无咎道:“小姐姐何来此问?” 夏语冰道:“‘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是为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淮南子·地形训》中这一段昔年我读过便算,直至看见墨渊先生适才反应有异,忽然间重新拾起,料想这其中另有隐情。” 当日蟠龙谷中,八大门派于三面背崖的铸剑炉处伏击“剥复双剑”失败,任寰昏迷一月后,曾对残存十七人说起这些文字,不知不觉背脊冒汗,心道:“卓夫人所言甚是,我先入为主,视夏家为友沈家为敌,竟从未朝这上边想过。” 沈墨渊道:“早就听闻卓夫人学富五车洞察秋毫,果真扬名非虚。” 夏语冰道:“墨渊先生谬赞。” 沈墨渊道:“教主今日留我兄弟二人一命,属下心存感激,从此再无怨恨。” 夏语冰道:“墨渊先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墨渊道:“在下诸事杂多,请恕不能陪卓夫人久聊。” 夏语冰轻叹一气,只得回入仙界。 ~~ 【补充说明】 “愁绪离索”四字出自陆游《钗头凤·红酥手》上阕中一句“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与之遥对的下阙为“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34“初登三界”⑧无咎仰天长叹错错错时,我已想好之后这一回引用“愁绪离索”作为回目,其中“莫”还暗指玄炎,各方面都挺贴切,加之本来“o”也是我填词时特别偏爱的一个韵脚。 BTW,初稿中还曾有过一段旁白的两个版本。 一为《御街行·吴题》: 雨落星沉伊憔悴。未瓦全,为玉碎。恍如隔世满腹言,执笔临书惶愧。柔肠易逝,覆水难收,幻作千行泪。 晴川朗月终不寐,空颔首,无言对。思恋萦绕眼迷离,情深如痴如醉。灯烛把盏,充盘煮熟,终是愁滋味。 没过几天改成另一首《雨霖铃·晨游鹞子寨》: 风起叶落。林海飘香,阑珊得获。扶枝拾级而上,猿声啼鸣,惟余静默。斜阳乍见,放眼一碧尽寥廓。及未济,七彩明灭,滴水饮露花茎弱。 晴雨奈何如烟过。憾戛然,白首空许诺。憩瞑伊人知遇,谁言道,佳偶天作。拨雾寻踪,飘飘欲仙芳影绰绰。盼回眸,引手相还,来生从头握。 注:未济,伏羲末卦,上火下水,影射日照山泉之景象。 小时候闲来无事经常填词,这两首都是我游山玩水时即兴原创,前一篇好像是黄山西海大峡谷还是哪儿来着,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了,但后一篇印象深刻,是张家界鹞子寨,觉得贴合剧情就拿来用了,倒也不是为了作品刻意憋出来的。 不过后来想想,无咎肚子里墨水不多,假瑭书之手,又觉得不伦不类,所以第一轮修改就把这一段去掉了。 扯远了,阅读愉快^_^ 第296章 愁绪离索③ 夏语冰被擒入盘龙峡谷,可说是沈家一力为之,此后历时二月,每一日皆在生死边缘徘徊,盘龙教众虽深居峡谷,却对“卓夫人”三字家喻户晓。 见她病容犹在,却仍尊称沈墨渊为“墨渊先生”,言下更对夏家全无偏私,单这一分胸襟已非常人能及,想她不过二十二三,却能在武林中拥有如此声望,内里纷纷道出一句“绝非偶然”。 晋无咎原地转身一圈,道:“沈家兄弟夏家兄弟所犯之罪,原本绝无可恕,我却不忍更增碧痕和小姐姐伤心,我身为教主,本该秉公办理,说到底还是存了私心,你们有谁心下责怪,也是情理之中。” 任翾飞起身道:“教主大义,既有心将历时久长的往事做个了断,我等身为属下,又怎会不体谅教主为难之处?” 任寰道:“教主身居高位,对教众本有生杀大权,却愿意放下私怨,又不忘给生者一个交代,足见教主重情重义,相信没有人还会责怪教主。” 纤纤亦道:“无咎哥哥,我没有怪你啦。” 晋无咎微微一笑,他这些话原是说给三人听的,张开“鸿鹄之翼”飞回高台,道:“其五,今日一过,神仙妖三界无主,碧痕,我想将神界交由你来打理,你意下如何?” 沈碧痕一惊,道:“教主将沈家逐出盘龙峡谷,碧痕自然也在其中,如何接手神界?” 晋无咎道:“‘青龙殿’和六界尽在,我何时说过逐出整个沈家?十九年前你尚在襁褓之中,多年来对父亲胞叔所做一切半点不知,最近这一个月你为神界忙于练功,你是有罪还是无辜,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神界交到你的手里,我才放心。” 沈碧痕得他温言以对,芳心大慰,沈墨渊道:“痕儿,盘龙峡谷可以没有爹爹,可以没有叔叔,却不可以没有神界,往后振兴神界的重担,便落在你的身上。” 对身后数百神界弟子道:“从此刻起,神界界主便是沈碧痕而非沈墨渊,你们要勤加练功,多多相助,都听清楚了没?” 沈墨渊虽然凶残,却因律己之严不亚律人,在神界中颇得敬重,众弟子站得紧密,又在阶梯上无法下跪,惟有躬身垂泪道:“是。” 晋无咎道:“纤纤。” 纤纤听他叫出自己名字,奇道:“咦?无咎哥哥,你是在叫我么?” 纤纤仅有一些聊胜于无的防身之术,吐纳呼吸还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晋无咎所授,“朝阳谷”地形开阔,更不似“振音界”能有回声,以夏语冰与沈碧痕的功力,远端弟子听来已轻如蚊蝇,纤纤更是不济,晋无咎只见小嘴张合,却不知她说些甚么。 任寰道:“教主,纤纤力弱,有甚么话,可否由属下转述?” 晋无咎道:“自然可以,我要交托之事,任大哥原也不能置身事外。” 任寰稍加思索,道:“教主托付仙界便如托付神界,希望由纤纤接管,可不改姓氏。” 晋无咎道:“纤纤得任大哥百般宠爱,嫁人至今,看来仍不食人间烟火,任大哥可否从旁协助?” 任寰道:“多谢教主厚爱,但仙界毕竟是夏家的仙界,教主何不先问问卓夫人?” 晋无咎叹道:“若小姐姐肯入主仙界,自是上佳之选……” 夏语冰道:“无咎明白就好,多谢任少界主信任。” 任寰道:“卓夫人已是丐帮帮主夫人,是在下冒昧了,好在属下和仙界弟子还算熟识,望教主能准许属下在仙界弟子中,择选贤能协助纤纤,属下也好避嫌。” 晋无咎道:“便依任大哥所言。” 纤纤看看自己一侧,又看看对面一侧,嘟起嘴道:“甚么嘛,怎么变成我当界主啦?” 这一声说得轻微,仅有身旁几人听见,个个莞尔。 晋无咎最后转向妖界,道: “姚界主姚少界主一死一叛,从此不得再入盘龙峡谷,整个妖界之中,我只认得姚前辈一人,过去一月为治小姐姐之伤,姚前辈劳苦功高,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还有我,都对姚前辈深怀感激,今日适逢其会,想问问妖界弟子意见,若我想将妖界交给姚前辈,各位可有异议?” 妖界弟子道:“属下没有异议。” 妖界弟子内力修为薄弱,但数百人异口同声,响彻整个“朝阳谷”,姚松柏起初想要婉拒,竟找不到开口机会,见整个妖界众望所归,惟有躬身领命。 晋无咎道:“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便是这五件事,现下全部完结,未知大家有没有甚么想说?如若没有,那便散了罢。” 一人道:“教主,属下有一事相求。” 却是莫苍维。 晋无咎见他起身来到中央,冒出一个念头,心道:“莫伯伯莫非是要当着全教上下的面,将玄炎许配给我?” 登时双颊发烫,所幸坐于高处,无人看得清楚,强自按捺激动,道:“莫伯伯不必客气,有甚么事但讲无妨。” 莫苍维道:“谢教主,十九年前昆仑仙境惨案,属下亲身参与,虽未亲手杀人,但回谷之后,因贪图‘祝融’、‘句芒’二剑而隐瞒真相,实在难辞其咎。” 晋无咎心道:“莫伯伯此言不无道理,可是……” 听他续道:“恳请教主赐属下同罪,准许属下与内兄携家眷离开盘龙峡谷。” 众人更是不解,晋无咎今日之事,本与魔界全无关联,换作常人庆幸都来不及,这莫苍维竟主动揽责上身,莫玄炎蹙眉道:“爹爹。” 沈墨渊忍不住道:“师兄,论罪过,你远不及我,这是何苦?” 莫苍维道:“师弟,你我师出同门,曾在恩师面前八拜许诺,此生彼此扶持休戚与共,为兄今日陪你共同进退,离谷之后,沈莫两家同找一处宅院,四对老夫老妻安心颐养,从此不过问江湖中事,岂不美事一桩?” 晋无咎心道:“莫伯伯这是怎么了?为何我会觉得他话里有话?而且莫家这一走,玄炎,玄炎怎么办?” 心虚之余,竟不敢与他对视。 莫苍维却似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转向两侧,道:“痕儿,炎儿,你们出来。” 莫玄炎与沈碧痕不由自主一眼对望,同道:“是。” 依言来到中央。 莫苍维拉过爱女,让她与沈碧痕单手相握,道:“你俩从小情同姐妹,在旁人看来,一个外冷内热,一个外热内冷,但我知道,你们都是一般的心地善良,今日之事,平心而论,你们觉得教主可有哪里处置不当?若有不当,那也是罚得轻了。” 二女深知他此言无虚,齐声道:“是。” 莫苍维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上一辈的过错,断无理由让下一辈承担,往后神魔二界,便要你们多多费心。” 二女一时看他,一时相互注视,许久方道:“是。” 莫苍维道:“所以你们当下第一件事,是该如何?” 二女会意,各自递上手中佩剑。 莫苍维笑道:“好,好,只不过,这两柄剑是我们在昆仑仙境所得,理应归还夏家,我不能代收。” 晋无咎道:“等等。” 莫苍维道:“教主有何吩咐?” 晋无咎道:“我曾和玄炎闯入少林寺‘枢械塔’,听鉴心大师亲口说道,‘句芒’内邪外正,能在玄炎手中方为武林之福,我以为宝剑本无善恶之分,关键是在持剑之人,不知任界主意下如何?” 任翾飞起身走到中央,道:“教主所言,属下深以为然,‘句芒’、‘息壤’自出江湖从无劣迹,二位少界主若使得顺手,当不必归还。” 莫苍维大为吃惊,道:“原来,原来成就这‘五行剑’的,乃是任家铸师,难怪,难怪……” 任翾飞笑道:“苍维先生过奖。” 莫苍维道:“还是教主与鉴心大师看得通透,属下惭愧。” 晋无咎道:“莫伯伯客气了。” 低头向贾戌锦,道:“贾洞主,我逐出墨渊先生,致使我教再失苍维先生,你先前便不赞同,现下更要反对了罢?” 贾戌锦道:“不然,教主深意,属下明白。” 晋无咎笑道:“多谢贾洞主。” 众人商议至此,午时已过小半,晋无咎跃下高台,来到魔界,道:“玄炎,老帮主还在‘青龙殿’候着,你何时上‘青龙殿’?” 夏语冰走上前来,道:“无咎,班师父与你小哥哥已在西北谷口外的村庄,只等我一出现,便一同离开盘龙峡谷,回西安卓府去了。” 晋无咎大吃一惊,道:“小哥哥不是说明天么?怎会突然变成今天?” 身后瑗琴道:“回教主,今日大早便有弟子来报,说西北谷口聚集成百上千丐帮弟子,恭迎班帮主与卓帮主卓夫人。” 晋无咎道:“今日大早,那为何……” 夏语冰道:“是我们拜托四位姑娘暂且隐瞒,今日是你第一次召教众宣布大事,我们不想你为琐事分心,还请勿怪。” 晋无咎心知今日一别在所难免,道:“小姐姐客气了。” 待夏语冰与晋无咎一行离开,莫苍维见爱女一言不发,心生慈怜,轻声道:“在怪爹爹自作主张?” 莫玄炎道:“女儿岂敢?女儿明白爹爹做此决定,定有非这样不可的理由。” 莫苍维道:“理由爹爹都已说了。” 莫玄炎道:“除了爹爹说的那些,想必也有保全舅舅之意,爹爹担心教主空闲下来,会重新追究爷爷的死因。” 莫苍维道:“的确如此。” 莫玄炎道:“至于第三层缘由,女儿尚且不知,但爹爹既不想说,女儿也便不问。” 第297章 愁绪离索④ 莫苍维先是一怔,随即笑道:“炎儿冰雪聪明,是爹爹的好女儿。” 晋无咎随意唤得一人推动轮椅,由鬼界教众领路而出,回头却见四女止步于谷口,奇道:“莫非‘青龙殿’又有规矩,四位姑娘不得出谷?” 一人道:“回教主,属下不清楚,不过好像是的。” 穿过山口狭道,果见开阔处人山人海,尽是丐帮弟子,却在两任帮主约束下安静坐立,卓凌寒统领前正道同盟时便曾到过此处,村民见是由他领头,非但没有担忧反感,更是递水上前好不亲热。 班陆离见他们到来,上前道:“本来今日是想找你和女娃娃好好说说,哪知道徒子徒孙大早就送来这么个惊喜,只能先回去关起门来商量,好在你和女娃娃会飞,找时候自己来罢。” 晋无咎道:“是。” 夏语冰道:“无咎,你推我去那边无人处。” 晋无咎见她支开众人,想是有话单独吩咐,道:“是。” 数十步后,夏语冰道:“无咎,你若还想得回玄炎妹妹,心中便不能只有玄炎妹妹。” 晋无咎只道她要答谢自己饶夏氏兄弟不死,却原来说的莫玄炎,又听她道: “从你们昨晚遭遇伏击,江湖中恐有大变,玄炎妹妹虽是女子,却比你坚强得多,你不能没有她,可她未必不能没有你,你初掌盘龙,当以你爷爷的嘱托为重,带领盘龙度过难关,你能成为教中上下的英雄,自能成为玄炎妹妹心目中的英雄,反之你若一味自怨自艾,只会教玄炎妹妹反感,别要磨完她对你尚存的倾慕之情,才来追悔莫及。” 晋无咎翻来覆去玩味许久,道:“小姐姐,请恕无咎驽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全懂,但无咎坚信小姐姐每字每句都是金玉良言,回去后定会细细反思。” 夏语冰脸上流露一丝赞许,道:“今日看你一语一行,渐有一教之主的气度,小姐姐也很为你高兴,回去罢。” 丐帮车马齐备,驮着班卓夏三人离去,晋无咎与他们一一道别,朝夕相处两月,忽然间说走就走,心下甚是不舍,呆呆站于原地,一直送到马车隐于西侧狭谷,便是前一晚遭遇伏击之处,这才依依不舍回头。 盘龙教历任教主之中,也只晋无咎一人得到魔界“鸿鹄之翼”,与鬼界弟子打过招呼,直上“青龙殿”,四女却没那么快的脚程,晋无咎入“王母殿”草草填了肚子,想找莫玄炎细说前一晚的事,喃喃自语道:“莫伯伯坚持要走,玄炎今日一定忙着道别,我去打扰岂非太不知趣?” 念及夏语冰所谓江湖大变,不知与狭谷伏击有何关联,心道: “昨晚那十人除姚千龄外,个个武功高强,我只能认出汪前辈,但听玄炎的意思,她好像知道剩下那些都是甚么人,玄炎也是一身家学,又对我毫无保留,照理说她会的我都该会,怎会……对了,沈碧辰曾说‘青龙殿’四层五层有佛道两家武学,会不会是等我那一个月中,玄炎在里头见到的?” 走出“王母殿”,命人接下来这几日留意魔神二界动静,一旦莫沈两家出谷,务必第一时间前来告知,正欲直上四楼,转念想道: “我倒忘记对小姐姐说了,玄炎要来取我性命,我若将死,还看那些劳什子的做甚?当务之急,该是想想有没有合适人选,可以接替我这教主之位,其实我又哪来甚么统领之能?” 找到一人,道:“带我去西殿。” 不多时那人带至,晋无咎容他退去,独自踏上小路。 他并非初来西殿,掌教当夜便曾来此走完全程,这时通明可见,与记忆中摸黑行走稍加对照,果见西殿与其余三殿布局大不相同,由十二洞所成。 走道弯弯绕绕似龙似蛇,忽宽忽窄忽高忽低,脚下凹凸不平,像是龙鳞,又如蛇皮条纹,两边溪水潺潺,水下沉石一览无遗,每过几步,或左或右总会出现一条通道,通入一座嶙峋石洞,上有各自洞名, 晋无咎每过一洞便会入内走走,见每一洞仙气徜徉风格不一,弟子不过十几二十,所学各有不同,无论内功外功,无一不是上乘“两仪”或由其催动,各式兵刃更教眼花缭乱,他这时眼界非凡,看过几人,心道: “‘两仪’果然便于速成,我来前只道教中仅有鬼界之掌、妖界画琴、人界暗器、仙界双手、魔界之剑、神界剑掌,却不想更有这许多花样,但天下武学本该如此,不论拳法、指法、掌法、抓法、擒拿,或是任何兵刃握于手中,只要有‘两仪’作为根基,起步必然极快,可越往上越需勤修苦练,若说‘强筋健骨篇’还能以毅力为之,‘化整为零篇’已非常人所及,‘化零为整篇’为水到渠成,‘髓道周天篇’多半要有外力相助,这其间哪一步不需要日积月累?天下间又何来第二个人如我这般好运?沈碧辰瞒着我将‘易筋经’送到我的身上,又在魔界吃了足足两年‘魔幻果’,致使两股内力轻而易举相互融合,我能有今日武功,那是因为一路遇见都是贵人,而非当真自己有甚么了不起。” 想起那日“寿山不系”中所遇盲仆,心道:“那人掌法怪异,莫不是在这里学到的?” 稍稍留意眼前练掌之人,又觉无一雷同。 来到“施瓖洞”时,本想看看沈碧仁武功如何,却见他不在其中,不知是否正陪沈墨壤收拾东西,前一晚对他心生误解,自觉无理,讪讪一笑。 小道尽头为直通西门一条主路,另一头为屏风门阻隔,自是有过一来一回的方形空地,心念一动,下至“青龙台”,居高望去,“白虎”、“朱雀”、“玄武”三阁满是弟子,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大奇后又即想明,众弟子不过是在切磋。 绕边缘一圈,更下方“三花盘龙”与“六道盘龙”之上,九个微小身影有动有静,自是护法正在练功,至于“太初盘龙”恰在“玄武阁”下看之不清,但想来一切智未有闲着,时隔一月再来此处,方知“振音界”日间竟是这般热闹。 他自西安城“安定门”与莫玄炎一别,所做一切几乎只为夏语冰一人,心头却无半分怨怼,此刻一身轻松,反倒有些无所适从,独自走过这一大段路,前一晚脚踝受伤处又有疼痛,回入东殿,命人带至中心楼阁。 独上二层,见“梧桐居”再无一人,便如内心空空荡荡,来到北侧,窗口望下,远山白雪渐融,万物已有复苏之态,回想“蓬莱仙境”一住十年,便如这般每日独看日升月落,一晃离开蓬莱仙谷已有三年,结识不少世人,经历诸多世事,却终不免回到起点,心中悲凉油然而生。 ~~ 次日伊始,晋无咎将自己投身繁琐教务,由十大护法出面,与西殿武者渐渐熟识,从他们口中印证莫玄炎所言,三年前正道同盟初成,沈碧辰意识到教中恐有危难,将谷外六界弟子尽数召回,避免教众言行不当再多树敌,同时他自己也有谋划,不想被同门坏了大事。 晋无咎入盘龙峡谷前,曾在草堂寺亲见佛道两家面红耳赤,知是沈碧辰一人挑拨而成,心想若非他滥杀无辜,原是教中不可多得的人才,晋无咎跟随卓夏时日长久,所求不过武林风平浪静,若凡事皆如沈碧辰这般心狠手辣,则保全盘龙教的意义又在哪里? 晋无咎想起夏语冰临走前所言,似对来日情形十分担忧,盘龙教毕竟不能事事依赖丐帮,须得有教众打探外间情形,人仙二界弟子太过显眼,只能落在其余四界,魔神二界弟子自该交由莫玄炎与沈碧痕指派,考虑到莫沈两家四对夫妇要在七日内离谷,第四日上,先由妖鬼二界派出第一批弟子。 起初几日,晋无咎一空下来,便忍不住思念莫玄炎,几次想要飞往魔界,苦于找不到借口,虽有四女相陪,却忍不住心道:“四位姑娘名为教主贴身侍婢,可一个个冰清玉洁,我不宜走得过近,我既不喜欢别的男子接近玄炎,我自己便先要做到。” 由得四女留在“龙宫”,各以琴棋书画为乐,借口要上六层“岫岩有崖”练功,实则于四层五层走马观花,冥冥中似有一种感觉,此处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十派武学所藏处格局相若,每个空间墙面呈螺旋状,由四周卷向中央,四方墙面正中各有断口,方便习武之人出入,而不需如迷宫般绕行。 晋无咎因无意间习得少林“易筋经”,给丐帮平添太多麻烦,多年来始终心存愧疚,来到两层,面对满壁武学,难以安心饱览,忽而生出一个想法,近乎奔至西殿,见十大护法无一在内,只在“施瓖洞”内找到贾戌锦,问道: “外界江湖欲对我教不利,我虽不怕他们,却多少总有往日约束不当之过,听闻‘青龙殿’中所藏十派武学更胜十派自身所有,我若提议将这些武功招式摘抄成册,赠予他们,贾洞主以为如何?” 第298章 愁绪离索⑤ 贾戌锦思索良晌,道:“教主的苦心,属下明白,此举并非讨好,而是忍让,只不过……” 晋无咎道:“只不过甚么?贾洞主但讲无妨。” 贾戌锦道:“只不过偷学别派功夫乃是大忌,我教私藏多年,更有大半是祖师爷凭借对十派武学了解而创出的新招,这些了解原本也是交手而非偷盗所得,可说本为我教之物,属下只怕教主胸怀坦荡,却被小人之心误解。” 晋无咎道:“贾洞主所言不无道理,的确是我江湖经验不足。” 贾戌锦道:“教主切莫妄自菲薄,属下仅仅有此担忧,可是不瞒教主,属下以为,教主提议大有可取之处,我教原有盖世武学,未必便比十派逊色,以此与外界江湖化敌为友,实是一条可行之路,只不过如何让十派相信,我教为一番好意,而非服软示弱,我们须得考虑周详。” 晋无咎道:“贾洞主此言深得我心,但如此大事,单凭我俩恐怕不够,还须找大伙共同商议。” 当日贾戌锦将此事告知西殿众人,次日晋无咎召十大护法与十二洞主于北殿正殿议事,赞同与反对呼声各半,晋无咎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信服,道: “既然未有定论,我提议先将其笔录成书,待他日大家意见统一,以为可行,再走这下一步,否则便留在教中,总之我不会自作主张,大家意下如何?” 一切智本持反对意见,闻言道:“教主言重了,我教历代凡有大事,师尊往往一言而决,教主肯接纳众人各抒己见,实令属下佩服,请教主放心,此事便由属下安排人手。” ~~ 第七日上,莫沈两家如期离谷,晋无咎亲自相送,总算见到莫玄炎一面,回程仍属晋莫最快,双翼扑腾数下,已在北峰落足。 七日不见,莫玄炎仍是神情淡然,瞧不出甚么变化,晋无咎道:“玄炎,你一定很恨我罢?” 莫玄炎道:“爹爹妈妈安顿下来,自会想法子捎信给我,我来去飞行,要见他们并非难事,不必为此事记恨教主。” 晋无咎道:“莫伯伯和沈墨渊不同,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回来。” 莫玄炎道:“多谢教主好意,下次见面,我会转告爹爹。” 晋无咎道:“你爹爹妈妈既已离开,也该让我为你疗伤了罢?” 莫玄炎道:“我初掌魔界,手头还有不少事情,等过些时日再说,多谢教主关心。” 晋无咎见她背对自己,强忍住不去看她,道:“玄炎,我要回去了,你保重。” 莫玄炎转过身来,双瞳中多出一抹罕见的疑惑。 晋无咎奇道:“你怎么了?” 莫玄炎道:“难得见你主动想走。” 晋无咎道:“我每日除了教务便是练功,好教心中再无其它。” 莫玄炎双手负后,娉婷来到跟前,道:“‘再无其它’,连我也没有?” 晋无咎忍痛道:“是”。 莫玄炎端立不动,待他终于看来,冲他一眨左眼,道:“教主当真可以?” 晋无咎道:“玄炎,卓府‘仁礼堂’中,你也曾对唐桑榆这般浅笑吟吟,只为更增他的苦楚,我知道,你是在以相同方式向我报复。” 莫玄炎被他说中心事,道:“所以教主不受其害。” 晋无咎道:“情由心生,受害也是无可奈何,只不过我已决意任凭处置,你再引得我心神不宁,实在多余。” 莫玄炎这才收起笑靥,道:“便依教主所言,待我将界中诸事安顿下来,便上‘青龙殿’拜候。” ~~ 此后几日,晋无咎每日入西殿商议,细拟教规,明定赏罚,分发至六界,所有教众严格遵守,几次想要询问“十方盘龙镜”其事,何以听其名字七分风雅,却被称作教中第一酷刑? 想到自己在莫玄炎眼中已沦至与唐桑榆之流无异,更不知还有几日性命,反正夏语冰得救,还管它甚么酷不酷刑,心灰意懒之余,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再过七日,魔神二界派出一批弟子,考虑到与妖鬼二界弟子武功天差地别,分工自当有些不同,集合众人提议,关照一些禁忌事宜,让他们出谷前牢记于心。 如此每日片刻不停,却迟迟不见莫玄炎出现,心道:“魔界何来这许多事要忙?总是玄炎恨我入骨,不愿给我来个痛快的,那晚和我并肩作战,玄炎多次对我假意关心,也不过是为教我更放她不下。” 这一日睡得早,不久见莫玄炎终于出现,以“句芒剑”斩去自己一条手臂,又将血淋淋的五脏六腑一一剜出,明知无幸,竟不觉伤处疼痛,直至见她巧笑嫣然,方知心伤远过于身残,漠然睁眼,又仿佛早知是梦。 才刚合眼,一模一样的遭遇重演,醒来后又即睡去,这个梦境仍是阴魂不散。 三次过后,晋无咎明明困倦亦不想再眠,来到走廊,整个二层只他一人,这一晚星空满月,夜幕中形单影只,根孤伎薄,自言自语道: “孑然而来,孑然而往,这便是宿命罢,此刻整个峡谷以我为尊,我一声令下,无论是谁,都须遵命前来陪我,只要我想,玄炎明日便是我的妻子,和我同床共枕,可若不是真心愿意,这样得来的陪伴,又有甚么意味?要说这‘青龙殿’中,教主无亲无故独居二层,我怕也是空前绝后。” 抬头望月,辨得亥时过半,带着愁乱心绪,缓步来到六层。 连日白天着实疲惫,入“岫岩有崖”方觉肩臂酸软,再一看仅着单衣,教主服与“复归龙螭”均遗于“龙宫”内室,练这无招索刃便成无米之炊,顺着既是索刃又是走道的曲身而上。 来到七层,见大约三十座人形雕塑双手十索起舞清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百绕千缠却又条理井然,粗粗看似杂乱无招,实则每一索收放尽在十指掌控,刻刀下的人形为一女子,衣袂飘飘体态柔美,出手似滤去华彩之翩翩书记,沉淀精华之超超玄箸。 回想卓府中初见晋太极于雪中挥动十条乌金索,颇有几分眼前神韵,实非当下境界所能参透,心道:“单说这‘岫岩有崖’,爷爷已练到极至,却因内力之故,‘十方’反不如‘四象’来得简洁有效,我则恰恰相反,看似已能催动十索,却远远不能发挥十索本该有的威力。” 于西侧最后一座人形雕塑前呆立片刻,瞥眼见到矮墙小字,他每日入“岫岩有崖”,早知这一面又有龙剑阁自述,每次皆因篇幅太长,静不下心阅读,直面西首文末,最后一段写道: “十方太极之下,终其岫岩有崖,躬自悼不可为也,非静思不可为也。然道之所静,日减所有,损其所成,诚不足取。晓汝持恒,戒汝将固,禁其杀念,不执伯仲,顺之征帆尽展,江河日上,逆之径入魔道,直堕九渊。夫更图无极,须跬步趋行十方太极,知先快则后慢,先慢则后快,贪速成者,独山无涯洞开之日,方知悔之晚矣。” 晋无咎心道: “这上面的道理,爷爷教过我一些,小哥哥小姐姐教过我一些,和崇印方丈所言‘十善业’也有一点沾边,看龙祖师的意思,爷爷一身上层武功,一夜之间被穿琵琶骨成为废人,该是何等伤心绝望?他被囚禁十一年,如果心中只有怨愤,恐怕早已走火入魔,可练就也好,维持也罢,非但没有被心魔吞噬,手上招式更能出神入化,是因为竟能放下仇恨,更待仇人女儿视如己出,我常觉得自己孤苦,可和爷爷比来,这点小小挫折算得了甚么?爷爷受我教武学影响,讲求自悟而非仅仅灌输,讲求唤醒而非仅仅传授,他并没有对我说过太多大道理,但是他的胸襟他的所为,当世又有几个人能做到?难怪如老帮主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也对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随意走出几步,又再自言自语道: “从我第一天接触我教武学,便只知‘先快后慢’这四个字,不知龙祖师这‘先慢后快’又是从何而来?我的进速可说快到家了,看来中间总是跳过太多步骤,日后‘独山无涯’即便打开,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怕也难成,不过这样才叫作公平,否则全天下的便宜事都教我一个人占了,凭的又是甚么?” 顺着脚步轻触摩挲石壁刻字凹痕,幽幽然道:“我总共也没几天好活,哪来甚么日后?不过玄炎曾说,人有情爱,故而叫作‘有情众生’,经历生死轮回,来生再能遇见玄炎这样好的女子,我当凡事三思而后行,不留终生之憾。” 伸手轻揉眼角,跃至另一侧“寿山不系”,沿龙道慢慢走下,走过“鳌掷鲸吞篇”所在门框,见到左右凸镜,双眼稍闭,噩梦阴影尚未散去,回到床上终不过辗转难寐,脚下提气,坐上外侧凸镜暗运“日月精华”。 不知过去多久,对侧‘岫岩有崖’石门一开一合,晋无咎对深夜清扫见怪不怪,却惊觉一人疾步如风,几步后已在七层,更不止于矮墙,一个纵身来到“寿山不系”,料想又是不久前偷学内功那个盲仆。 晋无咎默叹摇头,悄悄来到围墙,心知这盲仆耳辨之能极其了得,有心检验自己能否做到无迹可寻,脚下更是小心翼翼,连呼吸都轻缓数倍。 孰料一过墙角,来到偷摸之处,盲仆再度第一时间察觉,仍以似曾相识的掌法扑来,以他今时武功,自不会被轻易打中,与上一次稍有不同,经历过狭谷伏击,遇见两个手上功夫极其了得的黑衣人,回想当晚所见手抓、擒拿二术,一一对照盲仆技法,仍觉不是一路。 第299章 愁绪离索⑥ 盲仆从围墙攻至空地,明明觉得身旁有人,却连一片衣襟都带不到,站定后道:“教主既不责罚,属下告退。” 相较初次交手,其惶恐敬畏大有收敛。 晋无咎心道:“我呼吸走路之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却总逃不过这人双耳,而且他每一招都能恰好攻向我的所在,两次下来没有一招出错,会不会他根本是在装瞎?可他没有眼珠。” 带着满腹狐疑,见盲仆离去,一时并未想好如何应对,悄声尾随于后,拟先跟至此人住处,至于惩处倒不急在一时。 盲仆仍自“岫岩有崖”一侧返回,沿途几度突施暗掌,但晋无咎早有防备,岂能让他得手?石门开启后抢在前边跃出,待盲仆走过四层,方才踩上楼梯,以手势示意值守弟子噤声,以呵气之声道:“自即日起,我不在六层时,盲仆不得进入。” 值守弟子甚是机警,以极低声音回道:“是,属下立时告知所有弟子。” 晋无咎点点头,紧步跟至二层,沿南侧楼阁拾级而下。 “青龙殿”仆人居室尽在南殿,琴棋书画四女亦无例外,晋无咎只知大略,对整个南殿尚且陌生,跟随盲仆绕过几条岔路,渐不辨身在何处,是刻早已入夜,廊上全无灯明,只依稀瞧见一团黑色轮廓,跟出几步连自己都不觉好笑,心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岫岩有崖’中直接训斥一顿,言明下不为例,岂不干脆得多?唉!我只知道,倘若玄炎当真是我妻子,我断不会这般无聊,弄得现下迷了路,晚些免不了找南殿弟子家仆带路,他们见我狼狈,连外衣都不穿一件,定要觉得莫名其妙之至。” 也不知走过多久,南殿生出一丝光亮,却见盲仆停在一扇窗前,周遭太黑,看不清是否走道尽头,那盲仆忽将窗户推开,之后更不停顿,一跃窗口而出。 这一下来得突兀,晋无咎大吃一惊,负上窗台,见盲仆已然落地,落地后更不停顿,纵下悬崖,晋无咎还道他是自尽,转眼又见南峰小道出现一个身影,南殿大门外的照壁本有弟子日值夜守,盲仆自悬崖处绕行,竟轻易避开值守弟子耳目。 晋无咎不及细想,不顾身无“鸿鹄之翼”,跳下后暗运盘龙“无极”,从值守弟子眼前一闪而过,后者既能在“青龙殿”中,身手亦自不弱,四目四耳却难捕捉身影,只道夜半眼花。 盲仆所走并非尽是山道,从路径看来,竟对山势熟极而流,每每似将失足,几经扑腾翻越,又能落至主路之上,晋无咎有心看他最终停于何处,也不管他能否确认自己形影不离,只远远盯梢在后,既不给他出手机会,也不容他逃离视线。 追至约摸五百丈高,晋无咎听见有人说话,依稀是女子声音,对方同一时间留意到山间动静,一女道:“甚么人?” 竟是莫玄炎。 晋无咎大是惊讶,心道:“这里不该是南峰么?为何会是玄炎的声音?难道这盲仆知道我不熟底层地形,故意带我七弯八绕到了北殿?” 明月下张望数眼,确为神界而非魔界,一时猜不透她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盲仆一听声音,更是脚下提速,在山崖密林间穿行,莫玄炎不及与同伴话别,提气追出几步,见这人双目失明,身法灵动,虽不及莫家轻功,却大有其独到之处,再看一人身穿内衣紧追不舍,竟是晋无咎。 脑筋微转,已知盲仆自“青龙殿”逃逸,猜知晋无咎不想打草惊蛇,与之心领神会,一左一右跟随盲仆,不发出半点声息。 盲仆闻声后不再直下,于神界丛林间象征性绕得几绕,突如其来几下张牙舞爪,均朝晋无咎而去,却对莫玄炎一无所知,晋无咎从头至尾未被触及分毫,却已心下了然,暗道: “这盲仆分明听见玄炎喊声,但我们追到这里,他却只知有我,不知有玄炎,莫家轻功,确实更胜‘青龙殿’一筹。” 转而想道:“这般说法未必准确,但玄炎轻功更胜我一筹,那是毫无疑问。” 神界草木稀疏,盲仆几个来回便知不易藏身,又再发足向下,走崖身避开四百丈高神仙二界木栅,晋莫则大可不必,稍一提气,已瞒过两侧值守弟子视线。 一入仙界,情形大有不同,仙界树高林密,盲仆左钻右突,小巧身法大有用武之地,无奈身旁二人一个武功太高,一个轻功太好,盲仆没命奔逃许久,到这时终于有些疲累,呼吸渐重,更有甚者,他这一路心疲更胜身累,似被鬼魂缠住,倾其解数甩之不脱。 再过片刻,盲仆精力殚竭,双手支住一根粗干,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晋莫仍只不动,一脸轻蔑看他何去何从。 须臾,莫玄炎突然手捂胸口,表情变得痛苦,与此同时,头顶枝叶传来细簌之声,绝非山风拂动所致,随即一阵凉风袭来,二人抬头看去,黑暗中一个黑影飞扑而下,晋无咎不明眼前变故,将莫玄炎拉至身侧,他手无“复归龙螭”,却不惊慌,左手成掌,一招“双龙取水”。 黑影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晋无咎寒意大增,他原本只着单衣,不及以内力还暖,忍不住打一哆嗦,掌风与剑锋摩擦,惊觉掌心隐隐生疼,不敢硬拼,转为“利涉大川”,黑影反应极快,一剑早已转向,来到右胁。 十余来回过后,晋无咎心下大骇,眼前黑影剑透至阴,招招如电闪而过,这“降龙十八掌”在自己手中,纵不如班陆离与卓凌寒般人掌合一,亦早已练得纯熟,纵观天下武林,能在自己掌下轻易脱身者,料想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眼前黑影非但不图固防,且每一剑以攻为守,逼自己不得不救,换作公平较量,以盘龙“无极”催动“降龙十八掌”,可令黑影无从近身,但莫玄炎正在怀中,黑影时不时长剑指她全身,晋无咎万万不敢冒险,仅凭单手,竟被一柄普通长剑连连逼退。 莫玄炎全身绵软,随几下轻微抽搐,一口鲜血将晋无咎白衣染红,后者右手揽在纤柔腰间,一招“震惊百里”将黑影逼退,道:“玄炎!你要不要紧?” 抬头见黑影又至,转过半圈,侧身挡在黑影与莫玄炎之间,一招“突如其来”刚出两寸,左肩已被黑影划破,白色内衣破口却无鲜血渗出,细细一看竟而凝固。 黑影一剑得手,不再进逼,轻巧一跃,飞上树顶不见形迹,再看那盲仆,早已趁乱隐于黑暗,哪还知道逃向何处? 晋无咎不顾左肩伤口,扶住莫玄炎双臂,道:“玄炎!你到底怎么了?” 莫玄炎道:“每日子时将近便会如此,不必大惊小怪。” 声音有气无力。 晋无咎左手扶她跪坐,右手运力,二指循“足太阳膀胱经”而下,自颈背“大杼”至臀部“下髎”、“白环俞”、“秩边”,多处气流滞涩。 先以“三花太极”通其一处,见她娇躯抽动,想起一事,自己因有“易筋经”为根基,盘龙“太极”之力远较寻常为重,幸而莫玄炎只微微刺痛,未有伤损,减至“太初太极”,又觉难以冲破,慢慢增至“双生太极”,确认此力最为合适。 一切智为十大护法之首,已臻“太初太极”之境,晋无咎助莫玄炎疗伤至半,整只右臂已酸得抬不起来,将她后脑轻轻倚在自己左肩,抽出“句芒剑”,见她双眼睁开,气色大有好转,微微心宽,道:“好些了没?” 莫玄炎嗯得一声,内息通畅,身子却仍软绵无力,费劲从晋无咎怀中挣脱。 晋无咎见她勉强站稳,不再伸手相扶,与她并肩而行,道:“适才那人是谁?为何仙界之中,竟有这等身手?外边这么大的动静,仙界弟子又在哪里?竟一个没被吵醒?” 莫玄炎道:“要说怕死,天下间谁能及得过仙界?外边动静越大,他们越不敢出门。” 晋无咎想起夏氏兄弟,笑道:“怕死也是人之常情,可适才那人出剑之快,几乎和你比肩,仙界中无人使剑,你能不能看出是谁?” 莫玄炎道:“看那人出剑方位,有些像神界‘直符九天剑’。” 一边说着,一边撕下晋无咎一片衣角,替他包扎伤口。 晋无咎一阵暖流,暗道:“玄炎此举,是出自真心,还是单为教我欲罢不能?” 脸上若无其事,道:“难道是神界高手?” 莫玄炎道:“可‘直符九天剑’既由我教内功催动,便不该有那么强的肃杀之气,那人剑法徒具其形,不过发挥出一个‘快’字而已,你若不是为了护我,早已将之拿住。” 晋无咎听她说得温柔,心绪为之牵动,再忍不住暗道:“玄炎此言,又是出自真心,还是单为教我欲罢不能?” 止住心猿意马,道:“先不说这个,你为何会在神界出现?和你说话的人是谁?碧痕么?” 莫玄炎道:“除了她还能是谁?非说甚么白天不便,邀我深夜来神界长谈。” 晋无咎笑道:“甚么事这么神秘?我能听么?” 自觉无理,又道:“我若能听,何须深夜长谈?是我问得傻了。” 莫玄炎道:“碧痕觉得十分隐秘,我却以为没甚么要紧。” 晋无咎道:“哦?看来我有此耳福。” 莫玄炎道:“未必是耳福,碧仁白天下神界找她,说碧辰既死,他不想再守旧约,欲舍堂姐而取我,托碧痕来问问我的意思。” 见晋无咎停住脚步,奇道:“你怎么了?” 晋无咎颤声道:“你答允了没?” 莫玄炎道:“她今日才说,我没甚么准备,也该好好想想才能答复,我与碧仁青梅竹马,对他没甚么喜欢,却也没甚么厌恶,我若拒绝,未必便有更佳人选。” 第300章 愁绪离索⑦ 晋无咎全身发抖,抓住一树,五指用力,近乎没入树干,只这短短一瞬,心口剧痛,喉头腥甜,强自将血吞下,道:“玄炎,无论我如何补救,你都不可能嫁给我了,是不是?” 莫玄炎不答反问:“倘若爷爷致命伤处,你见到的不是‘毕方’而是‘句芒’,无论我如何补救,你娶我不娶?”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是,我只顾自己心安,竟从不曾替你想过。” 松开五指,用出离平静的口吻道:“你的伤还须我一次运功方能痊愈,容我恢复五日,五日后疗伤完毕,你记得取走我的性命,否则便再没有机会。” 莫玄炎道:“哦?为何没有机会?” 晋无咎道:“你不杀我,我便离去。” 莫玄炎道:“去哪儿?” 晋无咎道:“便是回到‘蓬莱仙境’,一生与鸟兽为伴,我也再不想看你一眼。” 莫玄炎见他当真拔步便走,一个闪身拦住,红唇微微上扬,笑意中三分妖媚七分高傲,道:“你当真舍得?” 晋无咎双拳握得格格作响,忽将一个温软娇躯拉入怀中,双臂于腰间渐箍渐紧,再看她时,仍只秋波流转全无挣扎,凑头上前,在她唇上留下一道深吻,这才轻轻推开,一声苦笑颇有嘲弄意味,却又笑得万念俱灰,道:“你记住,我不是抢不过他。” 从她身旁走过。 没走几步,眼前又一人沿山路快速奔下,却是沈碧痕。 沈碧痕只知莫玄炎追出,却见晋无咎身穿破碎内衣,肩上更有血迹斑斑,惊道:“教主,你怎么了?” 见他不答,又道:“玄炎,发生甚么事了?” 晋无咎心道:“若非你代堂兄求亲,我何至于这般痛不欲生?” 一语不出,一眼不看,如行尸般缓缓上山。 ~~ 之后五日,晋无咎不再练功,白天只往返于二层与西殿,将各般教务不住交托,闲时不语不动,只正对北窗呆呆出神,四女不知发生何事,见他一夜间判若两人,小心翼翼问他一句,他才强颜欢笑答曰没事,四女怕更惹他心烦,无一敢再出声惊扰。 第五日又是二十,晋无咎料想大限已到,将前一天写好的一封手书密封后交于瑗琴,命四女当日不得上楼,这封手书须得次日方能拆阅,待四女离开,独自来到窗口吹风。 楼梯处如期传来脚步,却不似莫玄炎,待那人出现,才发现是沈碧痕,想起她每逢二十确该去往四层五层,一言不发,又再看向远山。 沈碧痕却不径向上行,轻声道:“晋大哥。” 时隔多日,晋无咎听她再以“晋大哥”相称,道:“有事么?” 沈碧痕不对一言,反向“龙宫”内室走去。 晋无咎浑浑噩噩五日,至此方有一丝犹疑,跟入内室,道:“你来这里做甚么?” 沈碧痕仍是不答,几下拨弄,绿衫应声滑落,身上仅留一张纯绿薄纱,将双肩、双臂、双腿尽数裸露。 晋无咎大惊,道:“你做甚么?” 此时阳春未至,“青龙殿”地处山顶,“龙宫”门窗大开四面透风,沈碧痕一身阴力,转眼间冻得嘴唇青紫,见晋无咎拾起衣衫走近,伸手推开,道: “晋大哥,我知道你不惜为玄炎一死,可是我要你活着,我可以为你放下爹爹哥哥的深仇,我只要你活着,我知道玄炎风情万种,只要是个男子,便会对她朝思暮想,但是晋大哥,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 晋无咎这才明白,她为仿莫玄炎美色撩人,才将自己打扮成这般模样,眼前娇躯白璧无瑕,再无长衣封裹,原来同样如此身姿婀娜,虽不似莫玄炎懂得善加利用,却也出落得曲线玲珑。 可二人内力一阴一阳,岂可单一论之?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整个人已僵成一团,晋无咎心生怜惜,用力替她披上绿衫,掀起被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将窗户关紧,更以盘龙“无极”助之回暖。 许久,沈碧痕终于不再瑟瑟,娇嫩双颊恢复血色,晋无咎道: “碧痕,你对我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多年来我对你冷淡,便是出于这层道理,我既爱慕玄炎,要说对她半点没有企图,那是假的,可你若因此觉得,我只为贪恋身体,这分爱慕未免窄了,我和玄炎性情相投,对她由衷倾慕,得她真心相待,这其中的哪一条,都和其他男子不同,你自可不顾我肝肠寸断,撮合她和你的堂兄,可沈碧仁待玄炎,能做到如我一般么?” 凄然一笑,道:“罢了罢了,我对你说这些做甚么?玄炎要嫁给谁,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沈碧痕缓缓撑开双手,将被褥放回床上,缓缓道:“我知道了,这便是你的答案。” 怔怔走出几步,仍不死心,回头道:“晋大哥,倘若我与玄炎互换一个时候出现,你会不会爱上我?” 晋无咎道:“也许你说得对,假如我被抛弃当日便遇上玄炎,心里自然容不下她,可碧痕你晚到数月,仍会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碧痕无言以对,垂泪拨帘而出,见莫玄炎不知何时已在外间,静静走出几步,回过头道:“玄炎,你若杀了晋大哥,我会恨死你的。” 说罢掩面奔离。 晋无咎合上房门,微微笑道:“碧痕一介旁观,所言无关你我,你随我来。” 二人走入内间,脱鞋来到卧榻之上,莫玄炎跪坐于前,晋无咎盘坐于后,以双手食中四指点其“魂门”、“肝俞”二穴,道: “一切智护法虽入‘太极’之境,‘幽篁鸣琴指’却以阴寒手法释放,你内伤之初,我忙于救小姐姐一命,导致你耽搁太久,‘太极’之力和你体内阴力相融,要想冲破被封凝的穴道,难免将你体内原有阴力带出,会有那么短短一瞬,你的体内阳实阴虚。” 莫玄炎冲他一扁双唇,道:“‘龙宫’房门大开,我如何宽衣?你自己去关。” 晋无咎道:“你误会了,你向来便只一条黑纱,这一层对旁人凶险,却恰恰于你无碍。” 顿过一顿,晋无咎又道: “我要以内力助你逆行‘足太阳膀胱经’而上,过‘大杼’时,恐你神志含糊不及收势,伤及‘天柱’那可糟糕,但‘魂门’、‘肝俞’以上,我非两手不可为之,不能如前一次般一手搂抱一手运功,所以现下我先容你清醒,待运功至‘附分’、‘风门’,我要封你‘天柱’、‘玉枕’、‘络却’三穴,过‘大杼’后,我气虚体弱,未必能马上替你解穴,好在我点穴时功力已浅,一炷香内你定会醒来。” 莫玄炎道:“是你替我疗伤,自然一切由你做主,对我说这么多做甚么?” 晋无咎道:“你且放宽心,我已将后事交托,绝不会临阵脱逃,更不会让你或魔界受到牵连。” 莫玄炎一声鼻孔出气,挤出两个字道:“笨蛋。” 晋无咎道:“甚么?” 莫玄炎道:“没甚么,我知道了。” 晋无咎双目紧闭,出手如电,“魂门”、“肝俞”为食中四指,“膈关”、“膈俞”拇小四指,“譩譆”、“督俞”拇指换无名指,“神堂”、“心俞”小指换中指,“膏肓”、“厥阴俞”为拇食四指,“魄户”、“肺俞”为无名、小四指,“附分”、“风门”回到食中四指。 口中气息渐促,左手手势不变,精准无误连封莫玄炎“天柱”、“玉枕”、“络却”。 这三穴原为头部要穴,常人轻易不可点之,可盘龙教修习内功法门独特,逆行“足太阳膀胱经”,盘龙“两仪”更是从不流经,晋无咎内力猛巧兼备,手法恰到好处,莫玄炎只觉后脑三处一麻,当即不省人事,却又全无性命之忧。 晋无咎已非初次替她打通经脉,二人初识便自疗伤而始,一切智功力强于秦枭鹤,不同者在于刚中带柔,莫玄炎不得自愈,平常反能以内力相抗,每日发作时短,更不影响与人交手,可要通其全脉,非精深内功不可为之,且施放之人消耗巨大。 晋无咎纵有今时今日修为,行至“附分”、“风门”亦已强弩之末,左手出三指后再无余力,搂住莫玄炎瘫软身躯,右手拇指冲破最后一关“大杼”,上身更无法直起,与她双双倒下。 晋无咎体力衰竭,头脑明晰,此刻莫玄炎便在咫尺,秋波微阖,春黛轻颦,修长睫毛拂于鼻下人中,挠人肾脾惹人心醉,微启双唇间两排皓齿整整齐齐,如兰吹息拍打颈间,舞来阵阵清香,俯首望去,更见一道深沟,心脏随之怦怦而跳,声音清晰可闻。 此时一手被莫玄炎压于身下,另一手恢复一些气力,在空中转过一圈,将她紧紧环抱,知她尚自昏迷,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轻声道:“玄炎,为甚么你不是我的?为甚么我会弄断岳父大人手臂,葬送自己大好因缘?” 情到深处,凑头向她唇上吻去。 这是第四次相吻,与前三次大不相同,这是真正的离别之吻,一旦吻上,便再难割舍,随呼吸渐重,非但不能点到即止,反而愈发投入愈发猛烈,身上那手更不愿再听使唤,只遍走于莫玄炎每一处柔滑肌肤,甚至不敢去想正在做着甚么,怀中黑纱已于不知不觉间散落一旁。 第301章 愁绪离索⑧ 晋无咎眼望胴体,喉头滚动,虽有千般自责,万般惊恐,欲念却如覆水难收,不知何时,目光变得如野兽一般,猴头一滚,哽咽道: “沈碧仁既不爱你堂姐,当初为何许下婚约?既已许下婚约,又为何自毁誓言?为甚么如他这般见异思迁,却能轻易得到你的身心?我明明和你两情相悦,却要接受你投入他人怀抱?” 急怒攻心之下,唇吻更加放肆落在她的唇周身上,用力撑开双睑,近处高傲挺拔,远处停僮葱茏,如此神秘,这般危险,不可远观,不可亵玩,逼人望而却步,却更激起他一探究竟的决心,无论怎样责骂自己,理智终于败给贪婪,一个饿虎扑食,与她紧紧相贴。 莫玄炎昏昏欲睡中被剧痛惊醒,啊的一声尖叫,恢复意识后第一时间明白过来,将晋无咎狠狠一推,低头见自己全身尽裸,下体一片殷红,将床单被单同时沾染,举起黑纱遮在胸前,双臂双腿剧烈颤抖,将双唇咬至丝丝血印,只这短短一瞬,明眸中透满憎恶、悲恨、哀婉、心死。 晋无咎如同一盆凉水浇下,道:“玄炎,我……” 莫玄炎道:“住口!” 牙关咬紧,兀自止不住眼泪扑簌扑簌滑落,伸手去抽床尾“句芒剑”,却被晋无咎按住。 晋无咎与她相识两年有余,从未见她羞愤至斯,忽在这一刻灵台明净,大声道:“是我一错再错,我愿为你而死,可事既至此,我不能这样死去,我有一件万分紧要之事,等我事成归来,你若不能原谅,我必将颈项送到你‘句芒’之下。” 莫玄炎重将黑纱裹身,走到墙边,“句芒剑”出鞘,将中心一盏琉璃灯斩落,一字一顿道:“晋无咎,你我再见之时,我若不能杀你,便死在你面前!” 背负“青鸾之翼”破窗而出,晋无咎抢上窗台,却见她早已飞得远了。 整好衣装来到门口,见琴棋书画四女候于廊上,瑗琴道:“请教主恕罪,并非我们存心抗命,只因底层守卫听见莫界主叫声,这才唤了我们上来看看。” 晋无咎道:“四位姑娘不必惊慌,我没有怪罪你们,但是……” 叹出一气,又道:“我瞒得过旁人,终瞒不过你们,都进来罢。” 四女随他走入内间,见窗破灯落,床上血痕,立时明白发生甚么,晋无咎道:“我毁玄炎清白,四位姑娘再怎么骂我打我也不为过,可我必须要出谷一趟,此外,还请你们务必对此守口如瓶。” 瑗琴道:“我们怎敢对教主不敬?事关莫界主清誉,我们更不会乱嚼舌根,只不过,教主与莫界主人中龙凤,实是天生一对,我们都是真心希望,你们能有好的结局。” 晋无咎见她说得真诚,涌上一阵暖意,道:“多谢四位姑娘。” “戏水塘”洗浴过后,晋无咎换上莫玄炎所赠白衣白翼,收回清晨交给四女的手书,将帮中大小事务暂交一切智与司徒刑代管,出东殿大门,得知莫玄炎先一步向东而去,心道:“玄炎伤心欲绝,向东自是回入魔界,一个人默默流泪去了,我虽能找到前去的路,却不能在这时候和她相见。” 一阵凉风拂过脸颊,带动长发飘起,极力将一口气吸入胸膛,自从“振音界”错斩莫苍维一臂,从未如这般大梦初醒,暗道:“我要竭尽所能,让玄炎心甘情愿嫁我为妻。” 张开“鸿鹄之翼”低飞出只不多远,见东南方向一个紫衫女子被阻于山间木栅,辨出正是纤纤,不知甚么缘故驱使,明明不想过问,隐隐又觉关乎自己,待回过神时,整个身子早已转向,来到神界落足。 神界弟子兀自对纤纤指手划脚,见晋无咎从天而降,知道二人本是旧识,诚惶诚恐道:“教主恕罪,我教创立至今,中峰下峰四界从不能直入‘青龙殿’,属下也是按规矩办事。” 晋无咎对神仙二界并无太多好感,木栅一侧颐指气使,一侧噤若寒蝉,皆教心生反感,眼下正有要事在身,又碍于沈碧痕的颜面,懒得出言训斥,只道:“自即日起,只要纤纤界主想上‘青龙殿’,神界不得阻拦。” 神界弟子道:“是,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点一点头,穿过木栅。 纤纤道:“无咎哥哥,你在这里可太好啦,神界师哥若不放行,我只能去魔界绕一大圈啦。”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猜到你是有事找我。” 见不远处一块大石,道:“去那里坐下说罢。” 纤纤道:“好呀。” 神界弟子见纤纤乖巧,全不记仇,仍尊称自己作“神界师哥”,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有些后悔适才言语不敬。 二人在大石上并肩坐下,晋无咎道:“说罢,找我有甚么事?” 纤纤道:“我听仙界一众师哥传言,说莫师姐从‘青龙殿’下来后眼泪止都止不住,见了谁都不理,最后一声不吭离开盘龙峡谷,所以想上来找你问问,无咎哥哥,到底发生甚么事啦?” 晋无咎一声叹息,道:“总之是我一错再错,纤纤你别再问了。” 纤纤道:“你们要是不能在一起,那实在是太遗憾啦,莫师姐偷偷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无咎哥哥,你能去把莫师姐追回来么?” 晋无咎心道:“我又何尝不想……” 听出她话里有话,道:“纤纤你说甚么?玄炎偷偷为我做了甚么?” 纤纤一吐舌头,道:“呀!没甚么没甚么。” 晋无咎奇道:“既是为我做的,为何不能让我知道?” 纤纤道:“我答允过莫师姐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啦。” 晋无咎被她弄得心痒难挠,更觉其中另有隐情,道:“纤纤,事关玄炎,我不能不问,我以教主身份,命令你告诉我。” 纤纤咯咯笑道:“无咎哥哥别闹啦,我又不是第一天认得你,你是最好最好的无咎哥哥,才不会因为这个便降罪下来呢。” 晋无咎被她说中,苦笑道:“你爬这么多山路,便是为了吊我胃口么?” 纤纤道:“当然不是呀,我只想告诉你,莫师姐对你的好,比你知道的还要更多,纤纤只想看见你们修成正果,一辈子都不要再分开啦。” 晋无咎黯然道:“虽然不知道你有甚么事瞒着我,可即便只有我知道的这些,玄炎对我的好,也已数都数不过来,反观我对她又做了些甚么?” 想到莫玄炎离开“龙宫”时的眼神,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巴掌。 纤纤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啦,对了无咎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晋无咎道:“当然。” 纤纤道:“三年前你负气离开蟠龙谷,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现下你有了更好的莫师姐,可以别再怨我了么?” 晋无咎得她提醒,想起当日一别,再回首已人事全非,道:“纤纤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 纤纤歪过脑袋,道:“咦?真的么?” 晋无咎道:“离开当晚我便想通了,那时的我太过顽劣,比起任大哥,我实在不值得托付终身。” 纤纤道:“也不全是这样的啦。” 晋无咎道:“好了纤纤,你想说的我很明白,但我没有半字虚言,不仅如此,我还很感激你教会我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纤纤重重嗯得一声,道:“‘振音界’里忽然见你这么高的武功,可真把我吓坏啦,等到你平安无事救出姐姐,更成为我教教主,又实在很为你开心,不过无咎哥哥,如果能亲眼见到你与莫师姐结为夫妻,我就更开心啦。” 晋无咎见她眼中一片清澈,三年来竟未大改,道:“原来这些年我们都心怀愧疚,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想对你说这声对不起。” 纤纤道:“好在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那样亲如兄妹,你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无咎哥哥,嘻。” 晋无咎道:“你也永远是那个全天下最温柔最善良的纤纤。” 二人聊到此处,终将心扉敞开,彼此间由衷畅怀,并肩来到崖边,纤纤道:“无咎哥哥,还是很谢谢你肯饶爹爹不死。” 晋无咎回以一笑,与她道别一声,直向东边飞去。 纤纤回过头时,却见身后站着任寰,奇道:“师哥,你甚么时候到的呀?” 任寰走到跟前,拨弄一下她鬓边的发丝,道:“纤纤,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纤纤道:“甚么问题呀?” 任寰道:“教主如今身负盖世神功,高居云端执掌我教,相比之下,师哥我是这般微不足道,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纤纤噗嗤一笑,道:“师哥你又屁股痒了是不是呀?我要把这些话告诉公公的话,他非打你五十大板不可,嘻。” 又正色道:“人与人不是这样比的呀,师哥你虽然不是武功绝顶,也没有高高在上,但永远是纤纤最大的依靠,无咎哥哥与莫师姐才是彼此相爱,真不懂你在乱七八糟扯些甚么哟。” 任寰这才舒心一笑,道:“不错,是师哥该打,不过纤纤你亲自打就好了,爹爹下手太重,我怕自己屁股开花。” 第302章 空心杨柳① 嵩山古称“万方山”,夏商时称“崇高”、“崇山”,西周时称“岳山”,自周平王迁都洛阳,以嵩为中央,左岱右华,定嵩山为中岳。 嵩山东不如泰山雄伟,西不如华山险峻,南不如衡山秀丽,北不如恒山崎岖,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嵩山以其山貌诱人、文化灿烂、历史独特、地质天成闻名于世,与东西南北四山并称“五岳”。 嵩山两大山群,以少溪河为界。东为太室山,东西横亘,逶迤连绵,如醉卧苍龙;西为少室山,山高路险,峰林石怪,如凤凰起舞。有诗云:“太室似龙卧,少室如凤舞。左右郁相望,惟岳垂千古。” 盘龙峡谷与少室山相隔千里,晋无咎午时出发,全速飞行,腹地茂密丛林中盘旋数度,落足时日已西斜,见少林寺南侧“山门”前青砖红墙,匾额黑底金字,极是肃穆庄严,少林派身为武林泰山北斗,少林寺竟如此朴实无华,想起前一次陪莫玄炎来此一行,便是自这“山门”而出。 当夜于少室山下被沈碧辰打成重伤,方有此后这许多事,期间相隔不足一载,回望前尘,却已恍如隔世,忍不住心道:“玄炎最初倾心于我而非沈碧辰,一大原因便是我懂得尊重她,可我今日所为……她怕是连最后一丝想要嫁给我的念头,也让我给亲手浇灭。” 沿石阶而上,来到寺门,门口左右各一石狮,门口立有二僧,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一脸稚气未脱,双方各自合十行礼,一僧道:“酉时过半,寺门将闭,这位施主,还请明日再来。” 晋无咎心道:“看时辰的确是不早了,现在入内未免失礼。” 想要离去,终忍不住道:“在下晋无咎,有要事拜见崇印方丈,未知小师父可否代为通传?若实在不方便,在下也惟有多等一日。” 孰料二僧陡然间一脸震惊,那小僧道:“施主是晋无咎?” 晋无咎道:“在下在江湖中籍籍无名,难道小师父竟知道在下?” 那小僧道:“晋施主请稍等,小僧这便去通传,但方丈见不见客,小僧暂且不知。” 晋无咎微微躬身,道:“有劳小师父。” 不多时,寺中出现嘈杂之声,钟鼓过后,又是脚步沓沓而来,晋无咎出于礼敬,不便探头张望,心道:“少林寺神神叨叨,却在搞些甚么?” 足足一炷香后,那小僧方才回来,道:“晋施主,方丈有请。” 晋无咎道:“多谢。” 一进寺门,见主道两旁每隔几步便是武僧,一个个手持刀棍,心生疑窦,暗道:“我不过有事求见,又非上门挑衅,搞这么大阵仗做甚么?” 从一众武僧中间穿行,跟随那小僧过“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后,折而向东,走“藏经阁”门口经过,他对此间地形有些印象,心道:“这‘藏经阁’后便是‘方丈院’,看来今日崇印方丈选在别处接见。” 百步后到一矮房,匾上写“上客堂”三字,外观极为狭长,入内后更是一条长形红毯,十六尊高大佛像分立两排,四名少林僧人在内侧主位迎候,正是印法报化四僧,此外十六尊佛像前张张蒲团全无虚席。 这些人大都已非初见,峨眉派慧宁、九华派卫成、普陀门覃箫、五台门周子鱼、铜砂派唐桑榆等等,佛门十五派掌门到齐,身后各坐数人,或是平辈,或是弟子,慧宁大弟子安歌儿、唐桑榆大弟子钱锐,乃至周子鱼师侄姚千龄均在其中。 晋无咎一见姚千龄,想起狭谷伏击那晚,他以银针刺激汪沐阳的手法,不由握紧拳头,却知不是清算之时,目光只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同时心道:“少林四大高僧德高望重,绝不至于召集武林同道害我。” 坦然走到跟前,道:“晚辈晋无咎,拜见方丈,拜见各位大师,未知众位掌门正在议事,晚辈来得冒昧,还望方丈和各位大师见谅。” 崇印一见他双肩“复归龙螭”,淡淡笑意中流露浅浅惊喜,道:“阿弥陀佛!恭喜晋教主。” 晋无咎将背躬得更低,道:“多谢方丈。” 崇印道: “阿弥陀佛!晋教主不必多礼,当日草堂寺一别,今日得以再见,老衲不胜欢喜,回想二十九年前,那位高人曾驾临少林寺,展现无招索刃,令敝寺僧众大开眼界,那位高人虽已往生,却能得现法,离炽然,不待时节,得正法,通达,现见观察,智慧自觉,更有传人青出于蓝,还望晋教主莫要太过伤怀。” 晋无咎听不懂中间那段说的甚么,不便过问,只道:“多谢方丈。” 崇报道:“晋教主既将卓夫人平安救出,更接掌盘龙,想必已尽得那位高人真传,放眼当今天下,再无一人能是你的对手。” 晋无咎忙道:“少林高僧对晚辈的教诲,晚辈时刻铭记,在少林高僧面前,晚辈万万不敢以教主自居。” 崇化道:“善哉善哉!三位入盘龙峡谷后一直杳无音讯,老衲原本十分惋惜,直到日前方知,卓夫人于谷中疗伤一月,现下已平安出谷,老衲甚感安慰。” 晋无咎道:“多谢崇化大师关心,只因小姐姐为阴寒掌力所伤,在谷中饱受煎熬折磨,刚救出时实是九死一生,老帮主小哥哥还有晚辈,我们足足一月间只在费神疗伤,这才没有及时向少林高僧汇报平安,望方丈和各位大师见谅。” 崇化道:“善哉善哉!老衲也是今日方从姚师侄处听闻,卓夫人既能得晋教主以上层内力续命,更能有两百年一见的异果根除体内寒气,足见卓夫人善有善报,经此一难,必定后福无穷。” 晋无咎心下纳闷,暗道:“小姐姐明明是‘日月精华’和沈家内功合力为之,却关异果何事?” 忽被“两百年一见”触动思绪,整个身子为之一颤,扭头朝姚千龄看得一眼,又问崇化道:“请问崇化大事,那两百年一见的异果,叫甚么名字?” 崇化见他蓦然间神色大变,道:“原来晋教主不知此事,不如直接问姚师侄罢。” 正道武林重新结盟之后,周子鱼摘得盟主之位,十五派中以他为尊,距离少林四大高僧最近,晋无咎转身正对姚千龄,道:“姚少界主。” 姚千龄却不立即回话,而是对周子鱼恭敬一礼,道:“师伯。” 周子鱼道:“晋教主,千龄一直以来便是我正道江湖安插于贵教的内应,如今他的身份既被识破,和贵教再无关联,这声‘姚少界主’,晋教主怕是该改口了。” 他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却知晋无咎武功非同小可,只怕会对姚千龄突施杀手,手中棍棒握紧七分。 晋无咎心道:“姚家搬入盘龙峡谷,成为一界之主,已有七十五年之久,你这老儿却当我面信口雌黄,今日正事要紧,佛门十五派尽在,我也不来和你争辩。” 道:“便依周掌门所言。” 周子鱼道:“晋教主既然问你,千龄,你回便是。” 姚千龄道:“是。” 转向晋无咎,道: “晋教主,贵教虽作恶多端,可在下身为医者,本不该见死不救,只不过卓夫人先天体寒,修练阴寒内力,受阴寒掌力所伤,伤她外力偏又远强于自身所有,寒气侵袭整整三十日,终于根植体内,这五桩恶果,少去其中任意一桩,在下都能轻易化解,可就当日情形来看,在下空有药方,却不知天下间这绝无仅有的异果猴年马月才能出现,这张药方落在不识好歹之人手中,多半还要以为在下故弄玄虚糊弄病人,所以惟有将晋教主派来的人给打发了,还望晋教主勿怪。” 晋无咎道:“请问千龄兄,那两百年一见的异果,叫甚么名字?” 姚千龄道:“晋教主何必明知故问?你既入主‘青龙殿’,成为盘龙教主,那千娇百媚的莫玄炎自已成为你的女人,这‘空心杨柳’本是魔界之物,如今卓夫人安然无恙,晋教主别要说你对此毫不知情。” 却听唐桑榆叹道:“可惜!可惜!” 身旁一白须老者道:“唐掌门何事可惜?” 晋无咎直如雷轰电击,诸多往事一一于脑畔浮现,莫玄炎曾在魔界亲口言道:“再有一年左右,‘空心杨柳’周身暗绿,摘下后存放半年,暗绿转为翠绿,将之切作三十瓣,每日一瓣,一个月后便可根除寒气。” 夏语冰疗伤历时一月,纤纤每日上“青龙殿”喂食仙果,时间上完全吻合,自是受莫玄炎所托,将“空心杨柳”混于其中,加之今日临行前纤纤那一席话,更教真相一目了然。 不知何时,晋无咎一脸凄笑,心道:“玄炎待我如此恩重,我又是怎样回报她的?” 先听姚千龄说得轻慢,想要辩解竟无言以对,暗道:“我和玄炎,哪还有甚么清清白白?我真是该死,玄炎旧创未愈,又让我狠狠添上一道新伤。” 崇化道:“阿弥陀佛!老衲虽不知晋教主何事忧伤,可既然晋教主莫姑娘喜结连理,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晋无咎道:“崇化大师所言甚是,晚辈此刻方知,玄炎为助我救治小姐姐,暗中献出对她如此重要的‘空心杨柳’,晚辈……” 只听一人喝道:“够了!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恣意亵渎?我等前来拜访少林,为的便是铲除你盘龙魔教,可不是来听你谈情说爱的。” 却是卫成。 第303章 空心杨柳② 周子鱼道:“卫师兄稍安,我们远来是客,还是听听少林高僧如何应对。” 卫成道:“周盟主说得是,若非此人太过嚣张,在下原也不想喧宾夺主。” 崇法道:“阿弥陀佛!姚师侄。” 姚千龄道:“崇法大师,晚辈在。” 崇法道:“晋教主所言,老衲不解,若没了这‘空心杨柳’,莫姑娘可有性命之忧?” 姚千龄道:“回大师,‘空心杨柳’能根除莫姑娘脏腑内的寒气,使阴阳二力不分隔于里表,简单说来,‘空心杨柳’可使莫姑娘成为寻常女子,不必终日衣不蔽体。” 崇法道:“也即是说,并不致命。” 姚千龄道:“正是。” 崇法道:“阿弥陀佛!既不致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晋无咎道:“多谢崇法大师宽慰。”崇法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若已平复,老衲也该进入正题,想必晋教主是得知十五派齐聚少林,这才不请自来,众位掌门本已各入禅居,听闻晋教主亲临,特在此恭迎尊驾,未知晋教主是否有甚么话,想对各位掌门说的?” 晋无咎这才明白,少林寺遣出这许多武僧,更有“五大十一小”将这“上客堂”挤满,原来是当自己以一教之主身份前来,深深一躬,道:“方丈,各位大师,各位掌门误会了,晚辈来得匆忙,纯粹一时冲动,事先全然不晓十五派掌门在此。” 覃箫一声冷笑,道:“这等鬼话,你想叫谁听信?” 转向慧宁,道:“师太,您信么?” 慧宁一笑,不予作答。 崇报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不为众位掌门,却是为何而来?” 晋无咎道:“少林高僧面前,晚辈绝不敢自大,请恕晚辈斗胆,想以一人之力,闯一闯贵寺的九层‘枢械塔’。” 这几句话说得轻缓,却有万钧之重,“上客堂”空气刹那间如玄冰凝固,久久阒寂无声,十五派掌门来回对望,无一敢轻信双耳。 少林寺“枢械塔”又作“藏宝阁”,与“藏经阁”遥相对望,其内每一层皆有宝物,据说越往上层宝物越是贵重,看守宝物的僧人随之增多,一层一僧,二层二僧,依此类推,至九层九僧,共四十五僧守塔。 守僧非但辈分渐高,武功渐高,更有威力渐强各类阵法,皆由“达摩院”历代高僧为降妖伏魔精研,此外每层比试场景规矩各不相同,初入者往往难以适应,凡此种种,实非单有高强武功、擅长单打独斗便可轻易闯过,即便能过一层两层,亦经不住车轮战层层消耗。 多年来最远一人只闯过六层,在第七层败下阵来,取走六层一本小人书,书页泛黄看似廉价,却记载大量人形机括图,对制作机关者而言,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此外大有自负武功高强,乘兴而来之辈,却在一层二层败兴而归。 覃箫一声冷笑,道:“看来晋教主才刚接掌盘龙魔教,便心急火燎到少林寺扬名来了,未知晋教主看上的,却是‘枢械塔’几层宝物?” 晋无咎听他语气讥讽言辞尖酸,本不欲理睬,转念心道:“正道江湖结盟不久,炉火正旺,我教却刚失去莫沈两家四大高手,沈碧辰又死在我的手里,我身为一教之主,更不可鲁莽行事,冲撞整个江湖。” 道:“覃掌门误会了,在下已非初登少林寺,四大高僧定能明白,在下此来所为绝非一个‘名’字,更未对宝刹存丝毫藐视之心,但那九层之物对在下实在重要,失礼之处,还望方丈大师和各位掌门见谅。” 他自出“蓬莱仙境”,便非宁折不弯的性情,只要无关至亲之人,他为自保苟全,常常无可无不可,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他肩承一教之重,但覃箫既是冲着个人而来,他随口几句软话,说得也不怎么违背本心。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背负白翼,却未同莫姑娘一般,直破九层盲窗而入,老衲领情。” 覃箫一声鼻孔出气,见众人瞧来,道:“在下失礼,在下是觉得大开眼界,天下间竟还有如此蛮横霸道之人,敢在千年威仪的少林寺中破窗而入,方丈不予怪罪,那是方丈宽宏,在下只怕会有狂妄无耻之徒,真当少林寺是想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地方。” 周子鱼道:“覃师兄疾恶如仇,江湖中人尽皆知,还请方丈和三位大师勿怪。” 崇法微微一笑,道:“晋教主既愿遵守少林寺的规矩,自底层层层向上,请容老衲提醒一句,少林寺为普善之地,‘枢械塔’内僧人虽竭尽全力阻止来客,却只求制服,不求杀人,不求伤人,也正因为如此,闯塔之人若取人性命,残人肢体,同样算作失败。” 晋无咎道:“大师仁厚,晚辈铭感盛情,晚辈必定留意手下分寸,不和各位大师伤了和气。” 崇法道:“‘枢械塔’房室窄小,晋教主虽得到无招索刃真传,在这塔室之内,怕是不易发挥。” 晋无咎心下一凛,暗道:“崇法大师这句话大是不假。” 一时竟难想到对策,转而心道:“我既来此,那是再无可能退缩一步,我便当真为玄炎而死,玄炎也绝对受得起,更何况少林高僧慈悲为怀,即便此次不成,亦必日后再来。” 道:“多谢崇法大师提醒,晚辈自当尽力而为。” 崇化道:“善哉善哉!今日天色已晚,请晋教主在禅居用些斋饭,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自有僧人带晋教主入‘枢械塔’。” 晋无咎这一天如过一年,被崇化一说,肚子咕咕直叫,躬身道:“晚辈遵命,方丈,大师,各位掌门,在下告辞。” 由沙弥带下,在十六派面前踏出“上客堂”。 待晋无咎离去,一众掌门又再一通对视,慧宁见周子鱼、卫成、覃箫三人点头示意,道:“方丈。” 崇印道:“阿弥陀佛!有甚么事,师太但讲无妨。” 慧宁道:“贫尼虽为女流之辈,却以为此事万万不可,贫尼对‘枢械塔’过往略有所知,听闻二十四年前,江湖中有一对年仅三十岁上下的男女,无名,无门,无派,却能以一双肉掌闯过六层,取走一本关于机关术的秘笈,在那之后,二人一书在江湖中销声匿迹。” 覃箫接口道:“师太所言极是,那对男女取走秘笈后,并未拿来为祸江湖,确为一桩幸事,可眼下情形大有不同,晋无咎率领教众,大肆杀戮我佛门中人,我们原本苦于无法攻破盘龙峡谷,若再被他拿走甚么宝物,加固谷口防御,一旦盘龙魔教没了后顾之忧,则正道江湖危矣。” 崇化道:“阿弥陀佛!师太与覃掌门过虑了,晋教主所求并不在此。” 覃箫道:“并不在此?请问崇化大师,九层究竟有甚么绝世宝物,值得他晋无咎只身犯险?” 见身旁周子鱼微微摇头,又道: “大师见谅,非是在下有心探听别派机密,在下只想提醒大师,论武功,晋无咎已绝不在那位高人之下,即便退而求其次,未能求得九层宝物,‘枢械塔’七层八层珍藏,必比当年六层机关术更加价值连城,晋无咎夺得任何一件,势必大大缩小盘龙魔教和我正道江湖间的差距,不管他贪图何物,心中所向定是盘龙魔教而非我正道江湖,实非武林之福,天下之福,望方丈和三位大师三思。” 四大高僧沉吟良久,崇报道:“阿弥陀佛!覃掌门的担忧不无道理,可事既至此,少林既已应允,终不能临时变卦,况且‘枢械塔’本是用来闯的,此事在江湖中人尽皆知,若因晋教主一人而变,不免于少林寺清誉有损。” 周子鱼道:“崇报大师,在下有一个提议,既不更改少林寺的规矩,又让晋无咎不那么容易成事,此外更教他无话可说。” 众掌门纷纷道:“周盟主的提议,必有独到之处,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崇印道:“阿弥陀佛!老衲虽有意让晋教主公平闯塔,但为天下苍生,若周掌门的提议不违背江湖道义,且师兄师弟以为可行,则老衲愿意从权采纳。” ~~ 次日清晨,晋无咎起个大早,经过一夜修补,四肢百骸无不舒畅,出卧室后,见禅房老旧,却仪态威严不显破败,花木扶疏,叶瓣处晨露犹在,眼望东方,心道:“玄炎,我虽知你在那里流泪,却不能即刻赶来和你相见,只愿上天护佑,教我心想事成。” 早膳后由沙弥带入西侧塔林,终于来到九层“枢械塔”前,见塔门已开,向沙弥道:“有劳小师傅。” 踏上青砖阶梯。 晋无咎第二次入“枢械塔”,前一次是自九层而下,对地形略有印象,知道每层室外皆有沙弥站立,随时听候室内僧人差遣,与一层沙弥相对合十行礼后拉开房门,瞧见的却是一个中年壮汉,手持双锤,竟是庐山派掌门汤洪海。 晋无咎大是吃惊,立即料知顶上大概,眉头一皱深感棘手,转而胸口涌上一股豪气,心道:“敌人越是强大,我打得越是艰难,越能弥补对玄炎的亏欠。” 眼前汤洪海却已大不耐烦,“三叠锤”纵于面门,“五老锤”横于身侧,道:“没错,几次三番找你麻烦的正是你爷爷我,来罢。” 第304章 空心杨柳③ 晋无咎听他自称“爷爷”,正被刺中疼处,强自说服平复下来,心想此人脾气暴躁,满口污言秽语,虽与慧宁、卫成、覃箫一般的心狠手辣,但头脑简单胸无点墨,往往单凭一己好恶为骂而骂,暗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人身为‘十一小’,自然想都不想便站在佛门一边,他仇视我教,未必便有甚么站得住脚的动机,不过头脑发热罢了,若我以诚相待,让他知道我教并非如他所想,或许会有化敌为友的可能。” 道:“汤前辈,难得我们有机会单独说话,晚辈有一事请教。” 汤洪海怒道:“老子没工夫跟你废话。” 大步向前,舞动“三叠五老锤”,向晋无咎砸将过来。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还是初次与锤对战,见他“三叠锤”纵劈,“五老锤”横斩,看着又重又钝,风势竟十分犀利,不逊于双刀双剑,这“三叠五老锤”搭配庐山派独特内功,可算一绝,似拙实巧,力速均衡。 遇到寻常对手,一纵一横确能攻守兼备,以“五老锤”逼敌回退,以“三叠锤”迫敌回守,继而横转纵,纵转横,以“三叠锤”雷霆一击,以“五老锤”变斩为刺,一招紧似一招,内力中夹含膂力,教对手内外难辨。 可晋无咎毕竟远非寻常对手,“三叠五老锤”纵横之势看似严密,晋无咎却足以在他双锤露出缝隙那一瞬洞察秋毫,汤洪海莫说纵横转换,便连第一招都未使老,晋无咎原地不动,双手随意几下比划,已凌空点中他胸口“天池”、“神藏”、“鹰窗”三穴。 汤洪海当即上身动弹不得,虽仍用力握住“三叠五老锤”,脚下未见得不能移步,再想挥舞手臂却已不能,骂道:“妈的你这人不正经,老子又不是女人,你戳我胸部干么?” 晋无咎被他一语逗乐,想这浑人倒有几分可爱,正色道:“汤前辈,承让。” 走过他的身旁,见靠墙一张长桌,上有一本经书、一个木鱼、一串香珠,想是第一层宝物。 汤洪海道:“你他妈练的甚么妖术?下手比你女人还邪门,还不快解了老子的穴道,不然等老子杀进盘龙峡谷,把你胸口锤得稀巴烂!” 晋无咎知他所言是指当日西安卓府“仁礼堂”中,莫玄炎以迅雷之势连封辛竞二十三穴,道: “上一次草堂寺相见,我们三人只身闯入盘龙峡谷,的确抱着必死之心,小哥哥莫说正道同盟盟主,便连丐帮帮主之职都已卸任,现下你我又同在少林寺中,十五派比我早来一步,崇印方丈想必已将‘易筋经’原委和盘托出,汤前辈,我们间便有再多误会,你也该明白事情并非全如你们最初所想,至于我教在我手中,日后究竟是善是恶,终有时间证明一切,不是么?告辞。” 说罢推门而出。 ~~ 二层屋内,左右蒲团各坐一人,见木门开启,同时起身。左首一人四十来岁,眼睛一大一小,嘴唇极薄,单手长刀横于胸前;右首一人三十来岁,额上幞头圈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却非僧人装扮,手持短刀。 晋无咎入室第一眼便是中心一口石锅,径长五尺,多半便是第二层宝物,他对入口之物向来不太讲究,不知这口石锅何德何能,再看眼前持刀二人,对两张面孔皆有印象,只因赵宅、卓府、少林三度相见,不曾听二人开口,心道: “要说那汤洪海是头脑发热,这两个更是从来只为助阵,无论四大掌门怎么刁难,反正我是没见他俩帮过腔。” 见二人并不以双手或刀柄撑地借力,便由盘坐转为站立,赞道:“二位前辈腿上好功夫,未知是哪派掌门?” 左首那人道:“栖霞伍方舟。” 右首那人道:“千山海鼎。” 晋无咎听二人语气冷冰惜字如金,不知是否生来不爱言语,道:“二位前辈,这十五年来,我教多有内乱,致使教规松散,得罪江湖同道,实在难辞其咎,但晚辈既然接掌,从此定会多加约束,力求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他说得极是诚恳,并非一时权宜。 海鼎道:“呸!三十五年前,我师祖便已死于你教毒手,少来假惺惺笼络人心这一套,你盘龙魔教一日不除,我千山上下誓不罢休!” 晋无咎大是惊讶,这海鼎每次现身只如背景,不想心怀这般深仇大恨,他原本存有清查各桩旧案的打算,道:“海前辈,请问我教如何残害千山师祖?” 伍方舟道:“少和他废话,擒贼擒王,将他拿下。” 海鼎道:“正是。” 二人身为二派掌门,武功自比寻常少林僧众稍高,但“枢械塔”自二层起,每一层皆由阵法守护,各为二人阵、三人阵,直至九人阵,若是寻常数位掌门并无联手经验,单论其威力,未必强得过原有阵容。 前一日周子鱼提出由十五派出面,代为守卫一至八层,崇印不便直言,念在他们有心为正道武林出力,又有崇法与崇报以为可行,想到顶层毕竟有“鉴”字辈九位长辈坐镇,最终应允下来。 伍方舟与海鼎在十五派中武功一般,未能将各自门派武学发扬光大,平日里又单打独斗惯了,只因各使长短刀,才被临时凑在一起,但他们心怀旧怨,出手便是杀招,却为四大高僧无一料及,晋无咎反应稍慢,长刀已横斩左边脑门,短刀在同一刻刺向右胁。 晋无咎见二人忽从石锅另一侧杀至,长短二刀来得好快,自然与当日卓府“仁礼堂”中雷千叶的大刀对照,心道: “小哥哥以下,雷长老可说已是丐帮一流高手,但刀法中漏洞颇多,显然从未遇过名师,相比之下,栖霞千山二派刀法大有可取之处,这一斩一刺看似简单,留手劲力犹胜刀锋,颇有小哥哥教我‘降龙十八掌’时传授过的要领。” 脚下不退反进,以双腕轻推二人虎口,于后者抬脚时轻盈避开。 盘龙“太极”虽不同于武当“太极”,可既以“太极”为名,毕竟多有相通之处,盘龙内功自“太极”始,从“两仪”之强横脱胎而出,每度运劲讲求卸在发先,以实击虚。 二人虎口一被碰及,登如千钧之力如中败絮,反应也是一流,刀刃翻转,内力稍一变向,长刀以斩转劈,短刀则由刺连转两下挥斩,又再转刺,手法十分华丽,各以另一手向晋无咎左右虚点,实则海鼎以膝相顶,伍方舟退步之中抬脚对准下巴。 晋无咎暗自心惊,默念道: “原来栖霞千山如此了得,他俩身为‘十一小’,貌似寂寂无闻,但每出一招皆不单为眼前,而能看得深远,每度进手都在诱使对手露出破绽,以便下一击更有成效,这些招法中的构想,和‘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不谋而合,不同者只在内力运用方式,看他二人出招并不纯熟,这可奇怪得紧,明明是上乘武学,他俩身为掌门,为何不好好修练?连掌门都这般疲懒,也难怪佛门十五派人才凋零,每况愈下。” 想要再看几招确认,转念心道:“今日层层向上必是苦战,不可多耗体力。” 又见双刀靠近,双手各出一指虚点,伍方舟右腕正中“大陵”、海鼎右腕“郄门”同时被封,单刀脱手,前者失了兵刃,脚下却仍不停,见晋无咎已在行礼,惊恼之余,心下尚自犹豫,左足已一蹬而出。 晋无咎被这一蹬正中前胸,所幸退步及时,未被内力伤及,见胸口一个鞋印,这件白衣为莫玄炎所赠,他向来极为珍视,以手背轻拍数下,鞋印除之不尽,轻叹一声,仍道:“二位前辈,承让。” 转身朝石锅再看一眼,从旁绕过。 却听身后伍方舟道:“晋无咎,最后这一脚,是在下有失武德。” 晋无咎心意登平,想要开口,又听他道:“但一事归一事,盘龙魔教罪恶滔天,我看你不像坏人,奉劝你一句,回到丐帮,莫要贪图这教主之位。” 晋无咎也不回头,道:“多谢伍前辈好意,晚辈既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定会将我教带回正轨。” 推门而去。 ~~ 三层正中天花板上悬下一条石鱼,身长亦约五尺,晋无咎不由生出奇思怪想,若以二层石锅烹此三层石鱼,倒也有趣,见左中右各有一人,居中一人身形肥短如球,一张脸天生憨笑,自是终南派掌门诸葛茕,石鱼离地不过五尺,他恰站于下方,头顶尚空出老大一段。 晋无咎将“十一小”于脑中转过一遍,道:“请恕晚辈孤陋寡闻,只认得出诸葛前辈,请问哪一位是天台狄前辈?哪一位是香山孙前辈?” 左首那人手持一支墨笔,鹰钩鼻,看似目露凶光,用的却是斯文兵刃,道:“在下便是天台狄火荼。” 晋无咎见他一字眉极浓,心道:“我见过的浓眉之人,玄炎可算一个,却也不像这人黑糊糊的一团,莫不是用手中那支墨笔自行涂抹?” 这些话自是暗暗念叨,嘴上只道:“狄前辈。” 右首那人其貌不扬,袖管撩起,两条小臂直如黄铜,看来刚硬不说,更有道道反光,双手各持一根精铁短棍,色泽较之小臂大大不及,对晋无咎双棍交叉,算是行礼,道:“你说得不错,在下孙子恒。” 晋无咎道:“孙前辈。” 孙子恒见他胸口鞋印,嗤的一笑,道:“盘龙魔教教主,不过如此。” 晋无咎道:“伍前辈腿法精奇,晚辈未能避开,让三位见笑了。” 狄火荼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鞋印可以洗去,可一旦被在下的笔墨划中,便是刻骨烙印,至死无法消退。” 第305章 空心杨柳④ 晋无咎不知他所蘸笔墨为特殊药水炼至,道:“多谢狄前辈提醒,晚辈这白衣白翼皆是玄炎所赠,万一被墨水沾染,那可糟糕。” 狄火荼道:“那你脱了再打,我们等你。” 晋无咎道:“多谢狄前辈好意,晚辈既已知晓,自当小心在意。” 狄火荼道:“好大的口气。” 墨笔举起,已在行进途中。 却见诸葛茕伸杖拦住,道:“狄师兄请稍等。” 狄火荼奇道:“诸葛师兄这是做甚么?” 诸葛茕道:“‘十一小’中,便属我终南最弱,理当由小弟抛砖引玉。” 狄火荼道:“诸葛兄客气了。” 诸葛茕不说二话,抬手间已攻向上腹。 晋无咎见话音未落,锡杖如一颗流星闪过,转眼已在跟前,身旁狄火荼毫不意外,紧随锡杖点向面门,不知先前这一出是否早已预演熟练,但诸葛茕看似弥勒佛般笑口常开,手中棒杖竟如此迅捷,实是大出所料,另一头孙子恒右手一甩,手中短棍甩出,后发而先至,直取左目。 晋无咎大惊之下,头向右侧疾避,短棍贴左耳飞过,被棍风一带,隐隐生疼,右掌向上,托起锡杖顶部五环,将墨笔挡住。 狄火荼第一笔原为虚招,右腕一抖,又指向晋无咎左胁,孙子恒右棍离手更不停下,再举左棍指向晋无咎右胁,进至半途左腕同样一抖,短棍前半部分脱落,露出一根钢刺,竟而内藏利刃。 晋无咎见三人杀招连连,更是胆寒,全身内息奔涌,右掌一推,诸葛茕但觉一股极大力道,锡杖横颈扑来,再也难以站稳,一连倒退六步,脚下终于跟之不上,跌个四脚朝天,锡杖兀自压在脖间,虽不怎么沉重,却因受到巨力所震,双臂无法将之举起,躺在地上呼呼喘气。 锡杖横过时,狄火荼反应神速,低头避过杖尾,再直起时,见晋无咎左袖舞过,握笔右手难以听从使唤,随右腕震痛,反将孙子恒短棍架开。 后者原本膂力惊人,但墨笔被晋无咎注入上层盘龙“太极”,这一下撞击,二人同时一阵剧痛,腕骨几欲碎裂,两件兵刃再也拿捏不住,向上飞出,在天花板上狠狠一撞,重又砸向二人。 晋无咎卷起“复归龙螭”,在二人身上各自一拉,短棍上的钢刺扎入孙子恒先前脚踩之处,深愈二寸,墨笔触地,直接发出“嗤嗤”声响,竟淬有剧毒。 二人身躯被“复归龙螭”带动,在入口一侧墙面狠狠一撞,摔倒在地,晋无咎收起“复归龙螭”,看看兵刃,再看看三人,嘴唇微启,欲言又止,孙子恒却道:“笑话!” 晋无咎不解,也不过问,犹疑望去,听他续道:“你嘴上不说,我却知道你心里在想甚么,我们虽是佛门中人,对盘龙魔教却不讲甚么江湖道义,杀不了你,那是大功未成,也是老天无眼。” 晋无咎道:“孙前辈误会了,刀剑无眼,晚辈原没打算抱怨甚么,告辞。” 心道:“他说‘大功未成’,甚么大功?” ~~ 拉开北侧门入四层,四角各站一人,右前西南角为鸡足派熊泰行,左前东南角为衡山派闻达,左侧东北角为梵净派宁伯庸,右侧西北角为狼山派戚南通,四人手中各持长剑。 晋无咎知这四柄长剑出自任家之手,为“智信堂”第三室上品,他曾于冰川镇外被宁伯庸、熊泰行、闻达追杀,对三人长相记忆深刻,舍去三人,猜知剩下一个身份,来到中心,原地转圈一周,道: “宁前辈、戚前辈、熊前辈、闻前辈,晚辈知道四位因何结怨我教,但四位身为佛门中人,既已得到等值补偿,还望慈心于仁,将这段往事放下。” 四人各进三步,围圈小去一倍,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下同时一凛,宁伯庸当先喝道:“你在说些甚么?” 晋无咎道:“晚辈相劝,是出自一片真心,‘五行剑’只因禁物方才完美,若非如此,那‘句芒’、‘玄冥’、‘祝融’、‘息壤’决计胜不过四位手中的‘蒙蹇’、‘支云’、‘贲旅’、‘紫霄’。” 这“五行剑”对五派而言极为隐秘,便在佛门之中,亦不能教五派以外得悉原委,五派既不知手中宝剑出自任家之手,又不知盘龙峡谷正峰六界之一的任家与铸术举世无双的任家本为一体,四人见晋无咎一字不差吐露出来,个个面上失色,宁伯庸道:“你,你是如何得知?” 晋无咎道:“晚辈如何得知并不重要,但那‘五行剑’实在不祥,若有旁人在场,晚辈也绝不会提及。”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四人却深知利害,如今正道同盟已成,非但佛门一心,连道教各派受五台门恩惠,亦已归顺十有八九,这晋无咎看来对盟中之事一无所知,眼下峨眉、梵净、狼山、鸡足、衡山五派势成骑虎,绝不可能单独脱离,若不依从提议,万一走漏风声,则局面立时陷入被动。 眼前晋无咎虽承诺对外绝不轻言,但毕竟比不得死人牢靠,相互间看过两眼,心领神会,假意低头思索,忽然间刷刷刷刷四剑齐出。 晋无咎与人相处不过三四年之久,如卓夏、晋太极、纤纤、沈碧痕、莫玄炎无不以至诚待之,交手劲敌如少林高僧、十大护法个个堂堂正正,沈碧辰虽有利用,反教他受尽好处,与奚清和各有偷袭,也是偷袭前已露敌意。 孰料走进这“枢械塔”三层四层,说来尽为佛派掌门,竟如此口蜜腹剑用心歹毒,幸而晋无咎三层已吃一堑,被紫褐光芒闪至眼花,待将四剑避过,吓出一身冷汗。 他于前三层皆为一招制敌,仍想如法炮制,但他不熟四派剑法,四剑来势难以预料,要说缝隙并非没有,但长剑本为利器,此处尚只四层,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但教受一点点轻伤,向上不免愈发艰难。 稍一犹豫,四人已连出四剑,出第一剑时,熊泰行至东南侧,闻达穿越对角至西北侧,戚南通至西南侧,出第二剑时各归原位,出第三剑时,熊泰行至西北侧,戚南通穿越对角至东南侧,闻达至西南侧,出第四剑时再归原位,手上每一剑都在变招。 熊戚闻三人方位随之变化多端,且熊泰行无论跃向何处,与宁伯庸配合无间,颇有双剑合璧意味,相比之下,其余二剑使得随性,晋无咎心下奇怪,暗道:“为何只有宁伯庸不动?难道是缘于‘句芒’?可即便他因玄炎而迁怒于我,与他占据东北位又有甚么关联?” 他姓名虽自《周易》而出,却不通其文,当初走马观花后,存于脑中也只剩“乾”、“坤”二卦,早已忘记“蒙”、“蹇”、“贲”、“旅”皆在六十四卦之列。 “蹇”者下艮上坎,为下下之卦,卦辞有云,“利西南”、“不利东北”,教人见险而止,进至得时;“蒙”者下坎上艮,山下有险,既含蒙昧,又含启蒙之意,教人脚踏实地,最忌好高骛远,接受教诲,经历考验,抛弃恐惧,等待时机,必一帆风顺。 二为一体,恰合梵净剑法攻弱守强、先守后攻之特性,是以“蒙蹇”剑身厚阔大拙不巧,论及人剑合一,这“蒙蹇剑”实比九成“句芒剑”更能将梵净剑法发挥到淋漓尽致。 可这梵净剑法若得鸡足剑法相配,情形又大不相同。“贲”者下离上艮,饰外扬质;“旅”者下艮上离,多进少退。 柔顺中和者得吉,刚强高傲者得凶,又恰是鸡足剑法飞扬跳脱的真实写照,因而“贲旅剑”剑身薄锐,合鸡足剑法之游走轻灵,“贲”者须知文饰虚空,实质内涵方为极致,“旅”者又须光明磊落,顺其自然,把握中庸,方能转危为安。 十九年前,沈家于昆仑仙境屠杀夏家满门,将“五行剑”据为己有,易真深怀愧欠,事后见过五派剑法,为梵净、鸡足两派量身定做这“蒙蹇”、“贲旅”二剑。 任家善铸而不善剑,虽未能说完全贴合,但一晃多年过去,宁伯庸与熊泰行使得十分顺手,且受剑名点拨,两派剑法原本各有疏漏,同时使来竟威势倍增。 晋无咎不通《周易》,武功却高出太多,看似漫不经心几次闪避,见熊泰行自管花哨出剑,自有宁伯庸替他紧守门户,只消将宁伯庸驱离东北位,则双剑不攻自破,脑筋一转,至少想出十余种办法,这时反为另一件事大惑不解。 他曾于冰川镇外见过宁熊闻三人参与围攻沈碧辰,其时剑法拙有余而巧不足,料想那戚南通也大同小异,绝无眼前这般,每一招意境悠长,瓦解对方稳守之势,引诱敌人自曝其短。 且这状况绝非第四层首度出现,自二层起,他已挑战九派掌门,无论使刀使棍或是使剑,若非一层一招制敌,汤洪海双锤想也不会例外,明明人人练的上乘招式,却没有一个得能融会贯通,行云流水,心道: “他们手中招式当然无法和爷爷的无招索刃相提并论,但为何即便如此,这些掌门仍然火候不到?难道,难道也和我教武学一样,缺少类似于‘太极’中的内力根基?” 第306章 空心杨柳⑤ 似是而非想到这些,又再避开三剑,凌空点出四指,分别指向宁伯庸左腿“伏兔”、“四强”、“阴市”、“梁丘”四穴,后者见他于乱剑中举重若轻,大骇之余,“足阳明胃经”接连麻痒,向后退出两步。 晋无咎原本意不在此,指上出力一成不足,见“蒙蹇剑”与“贲旅剑”其势已乱,出其不意跃至熊泰行身前,中指一弹,已将“贲旅剑”夺过。 他除索刃掌法之外,剑术本也精绝,以“诸行无常”将“支云剑”与“紫霄剑”缠于一体,再以剑身使“生灭灭已”,二剑凌空飞起,刺入天花板上,来回震荡数下后终于停住。 他在魔界得莫玄炎传授“凤涅凰槃剑”,其时只学阳剑,与“诸行无常”与“生灭灭已”分别对应的阴剑两招“是生灭法”与“寂灭为乐”无法接上,却于转瞬间明白一事,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爷爷指点玄炎莫家剑法,这才是秘密所在。” 双方至此胜负已分,宁伯庸仍有“蒙蹇剑”在手,却已无关大局,晋无咎横过“贲旅剑”,双手递还熊泰行,道:“承让。” 熊泰行挥手抢过,冷冷道:“晋教主说得义正辞严,可这完美‘五行剑’,终是落在你盘龙魔教之人手中。” 晋无咎道:“只要师太和四位答允从此不计前嫌,不参与围攻我教,晚辈可以承诺五位掌门,再不让‘五行剑’重见天日。” 熊泰行道:“只要晋教主将‘五行剑’物归原主,我们五位掌门也答允各自封存。” 晋无咎默然。 熊泰行哼得一声,道:“这便是了,你我互不信任,还有甚么可说?” 晋无咎道:“晚辈愿意一试,告辞。” 推门前,见靠墙茶几上平放一本《太祖长拳》。 ~~ 晋无咎拉开五层木门,入眼却是五个女子,中心一朵佛莲,绿色莲蓬底座上正是峨眉派慧宁师太,周边一圈粉色花瓣,环宽三尺,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条狭短蹊径,以绿草铺成,延伸出四张圆座,上边各有一名女弟子,除东座为安歌儿外,其余三人不曾见过。 五人端坐其位,唇齿微动,正自闭目诵经,身前各竖一柄长剑。 晋无咎见画面唯美,不忍惊扰,半晌不见五人搭理,轻声道:“在下晋无咎,见过峨眉慧宁师太,见过各位师姐。” 他见四侧圆座均为年轻女弟子,未以“晚辈”自称。 慧宁这才睁眼,道:“晋教主,当日冰川镇外,我留你一命,酿成今日之祸,悔之晚矣。” 晋无咎心道:“冰川镇外你们被沈碧辰打得七荤八素,哪是存心留我性命?” 懒得与她口舌之辩,道:“请五位出手。” 安歌儿道:“来到这‘枢械塔’,每一层的比试规矩由守层之人决定,晋教主知不知道?” 晋无咎知她存心刁难,淡淡一笑,道:“在下确实不知,请安师姐指点。” 安歌儿道:“你踩上莲环,比试过程中,无论身体或是兵刃暗器,不得离开莲环,探入其它区域,否则便算失败,去四层取了宝物,速速离去。”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五位若只端坐不动,在下便要和你们比寿命了?” 安歌儿怒道:“我峨眉堂堂佛门大派,会和你们盘龙魔教一般不要脸么?我峨眉‘梅花剑阵’共四百三十二招,一套使完,你若还能在莲环上站得起来,便算你过关。” 晋无咎心道:“你峨眉不要脸的事做得还少么?这规矩分明是要我只守不攻,我这四百三十二招守完,便是不被害死也累死了,还怎么打顶上四层?” 道:“便依安师姐所言。” 缓步上前,踩上莲环。 五人将信将疑,晋无咎满口应允,显然大出所料,慧宁见他竟未提气跃上,全无炫耀轻功之意,脑筋一转已知大概,道:“请晋教主放心,我们五人同样只有剑刃向你出击,身体不会侵入莲环。” 此语名为提醒晋无咎,实则暗示四名弟子,她见晋无咎有恃无恐,猜到他要在防守中夺取五人兵刃,心道: “我峨眉‘梅花剑阵’由历代祖先精心雕琢而成,看似五人所成,实则只有外围四人布阵,中心一人将‘紫竹入云’、‘拂花掠影’、‘文姬挥笔’、‘黄莺穿柳’、‘越女追魂’、‘玉女抽身’、‘避青入红’、‘西子洗面’、‘燕子入林’每式四十八招一一使来,同样是四百三十二招,这剑阵巧就巧在看似破绽百出,实则我以峨眉剑法不论攻守,所有破绽恰在同一刻不补自消,你想以两条软刃卷动剑身,怕没有那个分身术,只可惜冰川镇外同行三人是三派掌门,武功虽高,却不懂配合。” 抬头道:“我因在‘枢械塔’见这莲座,想到峨眉‘梅花剑阵’,这才要了五层,可非实力仅限于此,这一层,你最好心知肚明。” 晋无咎道:“峨眉历代女侠,晚辈多有耳闻,都是极其了不得的人物。” 慧宁道:“那就好,布阵。” 四女道:“是。” 晋无咎见长剑说到就到,近处二剑先至,远处两名女弟子离座前来,心道:“是了,她们定的规矩中,可没提过不能落地。”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闻得身后慧宁以一剑刺向背脊,半转身左右食指各出,指向“瑶池剑”剑身四寸。 慧宁反应极快,“紫竹入云”中一剑只走三成已然变招,“文姬挥笔”中一剑行至二成,再转“越女追魂”中一剑,她在草堂寺中被晋无咎一撞而入佛像,在众人面前老脸丢尽,只以巧力递招,刚好近来大有所悟,三剑使过得心应手,暗自欢喜。 晋无咎一连两指未能得手,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峨眉武学本不该如我想得那般差劲,这师太虽未能将峨眉剑法精要完全发挥,但招式中蕴含的深意,她实是清楚的。” 他本非记仇性情,武功低微时任人欺凌,这才常打肚皮官司,一朝有了凌驾之势,过往那些“猪头”、“老巫婆”之类,也在心里叫得少了。 以晋无咎今时造诣,身体反应早已远较大脑为快,不知不觉相持三十余招,却只面向慧宁,以双手指力教她每一剑有虚无实,配合身法绕莲环而转,无可避让时双足离地,踩踏剑身轻盈跃起,以“复归龙螭”护住下盘,四女怕被卷走长剑,剑入短浅,以护住阵法不乱为首则。 再过二十招,四女见他只背向自己,视外围剑阵若无物,单凭脚下闪跃,四剑连一丝衣角都碰不到,安歌儿受气不过,道:“只逃不打,我看你‘盘龙教’改名叫‘缩头乌龟教’才比较贴切。” 晋无咎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峨眉剑法在“青龙殿”中深有记载,盘龙教若是相赠,或许可解她们心头大惑,将峨眉武学发扬光大,从此更上一层楼,怕只怕被贾戌锦说中,自己君子之腹,反遭对方小人之心,听安歌儿冷嘲热讽,心道:“你定的规矩,到头来又是我的错。” 避开慧宁一剑,左袖随手一甩,安歌儿登觉狂风扑面,连退十余步撞在墙上,眼睛兀自不能睁开,一时竟难以喘息,连试三次方才吸入一气,一张俏脸已露惨白之色。 她这一离,剑阵自破,其余三名女弟子怔怔发呆,手中长剑还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表情一个比一个尴尬,原地坐立不安,静候慧宁发落。 晋无咎见慧宁收剑,道:“安师姐,这便是我只逃不打的原因,若将我可催之力分作十份,我这一挥,最多不过一份中的两成。” 安歌儿惊魂稍定,道:“魔教妖人,休得危言耸听,看你乳臭未干,不过会些妖法,装甚么内力深厚?我安歌儿岂能听信你的鬼话?” 晋无咎幽幽道:“那并非是我自身之力……唉罢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盘龙“太极”原有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之效,将身周无尽息流纳为己用,其形为“两仪”合成,难在合而分之,令分后强于分前,可视作“岫岩有崖”中无招索刃层层递进的过程。 只不过晋无咎初入盘龙峡谷时,尚未修练“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因强上“九转太极”而阴差阳错,竟绕过二篇直入“九转无极”之境,又是另外一层机缘,安歌儿却哪里懂得这些道理?道:“少来故弄玄虚,你要杀便尽管来罢,我若向盘龙魔教妖人低头,那也不是峨眉弟子。” 晋无咎心道:“我和四层都说不通,也不必对你们女流之辈多费唇舌。” 拱手道:“师太,四位师姐,告辞。” 自南侧走下莲环,四下看看,道:“未知这五层藏的又是甚么宝物,师太可否相告?” 慧宁道:“《罗汉棍阵》便在贫尼身上,晋教主若要硬抢,贫尼惟有玉石俱焚。” 晋无咎道:“多谢师太相告。” 推门而出。 ~~ 六层中六人站成一排,将身后完全挡住,卫成与覃箫居中,身旁各有二人,看着年纪相若,晋无咎来到此处,心累远胜身疲,暗道:“此二人想杀我之心由来已久,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安抚,至于身旁那几个是谁,不问也罢。” 道:“六位前辈,请出手罢。” 六人无一开口,发足冲向门口晋无咎,双手各出指拳,如一字长蛇,逼近后慢慢围缩成弧。 晋无咎一时未有找到空隙钻过,又有二指二拳攻下,一指一拳攻中,见他们毫无切磋礼节,上来便打,四下二中,留出上方空袭,明知陷阱也不惧怕,暗运内力将“复归龙螭”挣脱绳环,只要跃至半空便有应变时间,无论底下六人如何变招,自己双手九索,总能应付得来。 第307章 空心杨柳⑥ 孰料脚下轻蹬,双足纹丝不动,六人不知预先动了甚么手脚,将鞋底牢牢粘住,这一下变起顷俄,两指将至大腿,两拳蓄满真力捶向小腿骨,另有一指一拳攻向两侧肋骨,晋无咎不敢冒险以九索抵挡六招,眼前人人身负三四十年功力,但教一招没有格开,肉身挨一杀招则大大不妙。 猛一提气,只听“呲啦”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将鞋底尽数撕开脱落,总算躲开下路四招,脚背脚趾却被中路卫成与覃箫擦中,一阵火辣生疼,六人早有防备,同时转向空中。 晋无咎分出三“龙”三“螭”与六人周旋,见他们全不防备,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料知是因闯塔者在“枢械塔”中不得杀人伤人,这才有恃无恐只攻不守,临危不乱,以盘龙“无极”将六股力道全数化于无形,身子顺势向后翻去。 他后翻中已想好后招,见六人并不乘胜追击,正觉奇怪,瞥眼惊见后排地上布满尖钉,露出地面寸许,足有五六百枚,难怪起初并排站立,只为不让自己看见身后状况,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身在闭室之中,离地高度不够,再想张开“鸿鹄之翼”已自不及,六索收回,想以内力无论支撑或是吹散,总好过身体任意一处被这钢针刺入。 六人在晋无咎入室前精心布置,推演他各种可能脱险手段,不住做好最坏打算,思量周密对策,晋无咎跃起并不在六人意料之外,直至见他以双手操控六索,方自以为白日眼花。 勉力维持镇定,以不变应万变,在他跃起后先按兵不动,便是料知晋无咎会回索自救,再于同一时间倾力一击,教他欲进无门欲退无路。 他们不进还好,这一进反令晋无咎生出脱身之计,六索齐出,将六人手腕齐齐勾住,想要发力,终究心肠一软,撤回五索,仅有一根将卫成重重一拉,自己再度借力,回到入口一侧。 卫成本在快进,被这一带哪还收足得住?只听一声惨叫响彻“枢械塔”,整个身前扑在数十枚尖钉之上,落地后知觉尚存,见另有数枚尖钉离瞳孔毫厘之遥,却是晋无咎最后关头将他脖子拉起,总算头部免于一难。 剩下五人当即乱作一团,将卫成从地上拉起,前后不过瞬息,卫成胸前已被血红染尽,虽隔着衣裳看不清楚,但钢针既为自己所布,岂能不知卫成前胸已千疮百孔?五人惊怒交加,苦于束手无策,覃箫满腔愤懑,怒道:“你!你竟敢将卫师兄伤成这样!” 见晋无咎非但不退,反而收索欺近,道:“站住!” 晋无咎浑然不理,来到面前,双腿一蹲一跪,从五人手中拉过卫成,双手出指如电,连点他周身“孔最”、“隐白”、“下髎”、“承浆”、“阴郄”、“脾俞”、“神门”七穴,道:“我只能帮到这里,姚千龄便在少林寺中,去找他罢,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看看北侧门口鞋底兀自紧贴地板,南侧尖钉一根未除,伸出一索将门推开,自尖钉上越过,临行前见东侧茶几上一本书册,封面无字,只画一些木质玩偶,想来便是那所谓机括。 ~~ 一入七层,门口竖起一槛,里边竟是一个水塘,室内先有秦枭鹤与辛竞、楚伯楠与路天瞳,四人身穿少林僧服,晋无咎心道:“看来楚伯楠武功是恢复了,这姚千龄虽然可恶,但医术的确了得。” 再看另外三张陌生脸孔,分别为五台、九华、普陀三派服饰,正想问他们搞甚么鬼,秦枭鹤抢先道:“你这盘龙魔教妖人,底下何人遭你暗算?” 晋无咎听他第一个开口,心道:“佛门十五派,便属你最可恶,害玄炎受这么大苦。” 冷冷道:“不巧,便是你的师侄,九华掌门卫成。” 他与莫玄炎私定三生之约,其时虽然心疼,却庆幸因此收获一生挚爱,如今错上加错,二人间早已前途惨淡,对眼前秦枭鹤仅存恨意,见正中一个高盆,内种一莲。 他初次离塔途经这一室,便认出盆中之物正是牟庄“快语厅”见识过的五茎莲花,事后还特意询问莫玄炎诸多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其时花盆不过置于中心一个极小水塘,绝非眼前将七层铺满,难免多留一个心眼,见水下清透,不似有何异物,这才小心翼翼踏入一脚。 辛竞道:“我们师徒四人来自无涯岛,和卫掌门同属佛门一脉,我师父问你甚么,你老实作答,休在这里妖言惑众。” 秦枭鹤道:“老夫问你,卫掌门究竟被你伤成怎样?” 晋无咎并不知道他们四人在少林寺已有近三十年,倘若夏语冰在此,只消请“藏经阁”中僧人前来对质,即能教他哑口,但晋无咎不明就里,四人蒙头藏于九华、普陀门人中混入,至“枢械塔”七层方才摘去头套,少林僧人无一认出,同行十五派亦无察觉哪里不对。 晋无咎仅有布袜,确认脚下无恙,方将另一只脚伸入,带上房门,道:“死不了,修养仍需时日,仅此而已。” 他嘴上说得淡然,心下半点不敢大意。 说话间,三张陌生脸孔走到自己一侧,秦枭鹤见晋无咎步步留神,道:“你放心,你这一路遇见过的陷阱,都不会再遇见第二次,这一层并无尖物,你尽管放心朝前。” 晋无咎道:“但愿如此。” 再朝北侧木门踏出四步,脚下似被甚么绊住,轻轻跨过后立觉有异,落足后滑溜异常,竟全是菜油而非清水。 便在这时,三张陌生面孔六手狂舞,朝晋无咎扔出无数暗器,将他回退之路尽数封堵,想要前进抑或左窜右跳,苦于脚底无从借力难动分毫,全身内劲于瞬间爆发,十索齐出,反应终是慢了一步,左肩窝被一枚梅花镖破衣到肉。 低头一看,梅花镖嵌入太深,取之不出,更有甚者,伤口处竟渗出黑血,再看秦楚辛路四人嗒嗒上前,脚踩木屐,鞋底以钢针布成方阵以防打滑,出手又是“十殿阎王指”与“普济禅拳”,各为“九华第一指”与“普陀第一拳”,二指二拳奋力为之,无一不是铁了心夺取性命。 以右指连封“肩贞”、“肩后”、“臑俞”、“天宗”四穴,阻住毒素扩散,眼见暗器仍自发个不停,以六索一一拨开,其余四索去勾四人脚踝,但四人来得太快,索端才刚收紧,二前一左一右已在尺许。 催动“易筋经”,辨明来招方位,将“足太阳膀胱经”分至“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硬接四大高手奋力一击。 只听“噗噗”数声,五人接连吐血,晋无咎受伤稍轻,四人受伤远重,重伤后身子更被四索带飞,如炮弹般砸向投射暗器的三人,后者收手不及,两方共七人一撞即晕,晕前秦枭鹤与楚伯楠各中三枚毒镖,辛竞与路天瞳各中五枚毒针。 晋无咎虽以雄浑内力暂时止住毒性,一条左臂却在不住颤抖,见身后七人倒在水中,是昏是醒不知,是死是活不知,心道:“卑鄙如你们这般,竟有脸自称名门正派,自称佛门中人,今日本是我的私事,若非不愿我教枉受牵连,你们几个简直死有余辜。” 回入水塘,封住四人毒处周边穴位,踏油而出,心道:“我既已中毒,须得速战速决。” ~~ 八层中右首四名男子,有周子鱼与师弟黎湛,即姚千龄的师父,此外另有两名年轻弟子,左首同样二老二小,均为一男一女,二老为嫡亲兄妹,一个五十有四,一个五十有二,二小亦为嫡亲兄妹,相差八岁,一个三十少一,一个二十多一。 这同姓四人与五台门中机密大有关联,轻易不为外人所知,晋无咎见二小眼熟,虽叫不出名字,却能认出为三年以前,汉水边缘悭一面的穆飞与穆雪。 周子鱼见晋无咎弃履破衣,口角挂血,左肩中毒,神情委顿,道:“晋教主,你已强弩之末,请回罢,但在下既身为天下正道之首,身负天下正道之重,便不容你带走‘枢械塔’中任何一件宝物,还望晋教主海涵,由我八人送你离开少林寺。” 晋无咎干笑一声,道:“正道。” 十指向上,张开八索发出夺目光芒,“噼啪噼啪”之声教八人难以睁眼,手腕一翻,八索已分攻八人,后者无一不是五台门中精锐,武功过人,见识不凡,见他上来就打,看穿他的心思,当下紧守门户,竭尽所能与之消耗。 只过数招,晋无咎见眼前八人个个劲敌,明知不宜拖延,亦不得全力为之,头顶尚有“鉴”字辈九僧,真要打到身心交瘁,在九层草草落败,则自己费尽千辛万苦,闯塔的意义又在哪里? 本以为八层中仅周子鱼一人较强,其余七人乌合之众,几招一过便知大谬不然,右首二小一强一弱,弱者眨眼间已被点倒,强者虽然狼狈,却不图进击,一掌接一掌护住上下,十成全为守势,并无一掌出击。 晋无咎不愿以内力相拼,攻他一索稍稍放缓,由得他徒然虚耗体力,后者看出晋无咎刻意为之,仍不遗余力只守不攻。 左首二小四掌配合无间,男子劲道刚猛,女子方位飘逸,男子势大力沉,女子身法小巧,男子自可分心护住女子,女子亦可连防带闪,令单索无从捉摸。 二小虽有上乘家学,限于年纪尚轻,若分开抵御,无一能防单索,可两相搭配,接这二索竟不怎么狼狈,晋无咎肩上麻痒渐渐强烈,仍不住分心暗道:“这一力一速,本是我教所长,这二人所使虽然同为五台掌法,但偏重不同,竟和我教‘两仪’如此雷同。” 忽而眉头一紧,心道:“龙祖师生于五台,会不会二者间有何关联?” 第308章 空心杨柳⑦ 黎湛内力胜过四小,掌法固然巧妙,毕竟难以跟上无招索刃节奏,一个贪胜,耳后“安眠”、手腕“神门”、内踝“三阴交”三穴反被先后拂中,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周子鱼全力应对一索,时以掌拼,时以杖格,虽不能胜,却也不露败相。 晋无咎麻痒渐剧,额间沁出汗珠,打得越久,颗粒越大。 左首二老虽与二小相仿,不同者在于力速均衡,面对单索无处不在的攻势,皆有一掌沉稳,一掌灵动,力者在前,速者在后,力者主防,速者主攻,论其功力掌法,竟比周子鱼犹有过之,晋无咎心下更是吃惊,暗道: “五台哪里找来这等厉害的帮手?这二人分明远胜周子鱼,使的也是五台掌法无疑,却比周子鱼纯熟太多,为何如此身手两个五台门人,竟会甘心屈于周子鱼麾下,而不自己争那盟主之位?” 他这时已将“寿山不系”七层围墙练熟,盘龙“太极”可说大成,四“龙”四“螭”黏于指尖随心所欲,只要脑中所想,任何一索均可随时转换挪移。 但他自二层起,几乎层层遭遇算计,只怕一旦有人腾出手来,又生出甚么偷袭手段,对方八人赌得起,自己却赌不起,出于这层考虑,将八索在数人身畔调换数次,终下不定决心如初入“振音界”迎战十大护法时那般故露缺陷。 两边虽各四人,强弱可说悬殊,随战势拖延,晋无咎左肩中毒处痒而转痛,痛而转痒,循环几次知觉渐弱,此处离心脏太近,不敢过多发力,以免毒素攻心,打到这时,反是左手四“龙”攻右,右手四“螭”攻左。 他开始点倒二人,便欲保留气力将二索收回,却见左首四人非但一时难以攻下,二老更有余暇反攻,随战局拖延,相距反而缩短一半,无奈仍将腾出二索指向右首剩余二人。 周子鱼与那弟子眼中只有一索,乍见又一索加入战团,立时手忙脚乱,相继倒下,只这片刻,再看左首二老,掌心已在酣斗中泛出红蓝之色,心道:“原来是他!” 再看周子鱼双掌,果然红色未褪,他始终以右手四指牵动四人,至此左手四指终得释放,一旦四“龙”加入左首战团,双方胜负立判,只可惜中毒太久,大脑随左臂渐趋含糊,八层虽过,九层已胜望渺茫。 却在四“龙”舞向左首途中,二老忽朝自己四掌齐发,视已有二索与将有二索如无物,四目冒出熊熊火光,却是眼见有败无胜,使出鱼死网破的打法。 晋无咎猝不及防,四指疾曲,将二老“督脉”与“足太阳膀胱经”重创,同时左右双肩各挨一掌,尤其左肩这一掌,更将留于体外毫厘的梅花镖尽数推入,登时气血翻涌,经过喉咙大口吐出,不忘仍有两条漏网之鱼,用最后气力八索齐出,点晕二小,终于伏倒在地。 良久,晋无咎咬牙支撑站起,起身后双臂兀自抖动不停,看着地上八人,涌起一阵苦涩,暗道:“我这半死残躯,竟想挑战九大高僧,简直痴人说梦,哈哈哈哈!” 苦笑数声,伸袖一抹嘴角,拖动八索,蹒跚登上九层。 ~~ 九层一如既往,除盲窗再度修成,中心一张圆台四盏油灯,九僧围墙一周,各自闭目打坐,墙上“祝融剑”仍在,“复归龙螭”却已成为随身兵刃,晋无咎对九僧由衷敬重,苦于无力行礼,道:“晚辈时间不多,请大师出招。” 运功点亮“复归龙螭”之时,额上已满是青筋。 鉴心既不睁眼也不上前,随手凌空一指,晋无咎右膝一软,跪坐在地,全身劲力随之散去,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不可分神。” 睁开双眼,见他白衣上沾染黑血,道:“你中毒了?” 晋无咎道:“多谢鉴心大师关心,但晚辈好容易来到这里,不能……” 鉴心道:“善哉善哉!晋教主且放宽心,老衲等你疗伤解毒,再来接受你的挑战。” 屋门忽被推开,却是周子鱼、慧宁、覃箫,三人齐齐尖声道:“鉴心大师,此事万万不可!” 六层战后,卫成由两个师弟背下楼去找姚千龄,经过五层峨眉,慧宁与覃箫身为掌门,始终悄悄尾随,八层周子鱼虽被点倒,但晋无咎不欲伤人,未注以上层内力,被二人解开受封穴道,挂念九楼情形,候于门外窃听,竟听见鉴心这一句话,按捺不住破门而入。 九层室门一启,慧宁一眼看见墙上“祝融剑”,脑中疾转千百念头,终于心下雪亮,暗道:“难怪晋无咎莫玄炎要拼死闯塔,这下全说通了。” 鉴心道:“阿弥陀佛!三位掌门,未知老衲所言,有何不可?” 慧宁道:“这,这不合‘枢械塔’以往规矩。” 鉴心道:“阿弥陀佛!若老衲没有记错,昨日各位掌门到此,亲口说出规矩由层主而定,何关以往规矩?” 周子鱼与覃箫哪顾得上甚么神兵利器?被鉴心一语挤兑,呆得一呆,周子鱼道:“鉴心大师,晚辈五台掌门周子鱼,这晋无咎极为了得,我十四派倾尽全力,方能将他打伤到这种程度,若依鉴心大师所言,十四派心血全数白费,万望鉴心大师三思。” 鉴心看一眼“复归龙螭”,道:“阿弥陀佛!周掌门身为佛门中人,当知我佛慈悲,十四派既得方丈允可,何以不是堂堂正正切磋,而要暗施毒计?” 周子鱼道:“鉴心大师有所不知,这晋无咎非但武功高强,更是生性狡诈,我十四派为降妖伏魔,不得已以死相拼,我佛门中人无不光明磊落,绝无毒计一说。” 鉴藏道:“阿弥陀佛!以晋教主今日武功,若是心有杀念,则一至八层无一能活,你十四派若无毒计,焉能将晋教主伤重至斯?不知晋教主中了哪一派的毒?请周掌门看在老衲薄面,代为讨取解药。” 周子鱼道:“鉴藏大师坐禅多年有所不知,这晋无咎和他的盘龙魔教多留一日,便会多出无数无辜之人遭殃,为正道江湖,为天下苍生,此人非死不可。” 覃箫附和道:“周掌门所言极是,晚辈体念大师慈悲心肠,可杀他一个恶人,救回无数善人,如此方为我佛大义所在,请大师三思。” 鉴心轻叹一气,道:“正清。” 正清正是九层门口沙弥,闻声而入,鉴心道:“取八层舍利子。” 正清道:“是。” 却听周子鱼道:“小师父请留步。” 正清不明所以,又听他道:“这晋无咎事关太多人的生死,在下和同门入八层前,担心他以武力强夺,已将舍利子藏在一个隐秘之处,请各位大师放心,五台绝不会将此圣物据为己有,只要晋无咎毒发身亡,在下必将舍利子双手奉还。” 鉴藏喝道:“孽障!” 晋无咎半昏半醒,于双方交谈听进十之七八,依稀想起入八层时已身重剧毒,一战过后雪上加霜,未曾留意其中宝物,朦胧中听鉴心说是舍利子,更想以此物相赠救自己一命,自入“枢械塔”后,终于有得一丝暖意,待见周子鱼蛮不讲理盗走此物,引得鉴藏大怒,道: “鉴藏大师息怒,多谢鉴心大师一番好意,这种程度的毒性,晚辈应付得了。” 覃箫道:“魔教妖人,还敢猖狂!” 见他背对自己,踏上两步,对准他的后背,便是“梵音拳”一招“劈裂入门”。 一拳仅出两分,九僧同一时间挥掌,覃箫但觉劲风扑面,身上不知挨了几掌,哎哟一声自楼梯滚下,一直滚至八层,好在九僧收住内力,覃箫不过皮肉之伤。 鉴心道:“阿弥陀佛!周掌门若不肯回,便先破了这‘九乘瑜伽阵’。” 晋无咎闭目中身子一颤,心道:“‘九乘瑜伽阵’!爷爷说他万万破解不了的阵法,原来说的便是九位大师。” 周子鱼与慧宁见鉴心心意已决,暗骂这九只老秃驴半点不知以大局为重,不敢将心中怨尤形于颜色,重重各叹一气,悻然而返。 ~~ 晋无咎毒气入体后再历连番恶斗,致使毒素蔓延,加之“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少阳胆经”六脉伤损,修补着实不易。 此后再无外人打扰,每日只在“枢械塔”九层自行运功,每晚入睡都在疗伤中度过,日间沙弥送来斋食,总不忘多送一份给他,如此昼夜交替,经脉终于渐复强韧。 某日肩部四脉真气涌动,脸上红光大盛,终于将带毒梅花镖逼出体外,伤口处却仍黑血,再一日黑血终于转红,见九僧无一睁眼,心道:“九大神僧果然德高望重,他们既容我全力一战,我该将内伤外伤疗愈十分,方对得住他们一番好意。” 这日晋无咎睁开双眼,终于神清气爽,皮肉肌骨再无患痛,十四经脉真流浩荡,连磕三个响头,道:“晚辈叩谢九位大师慈悲。” 鉴心道:“善哉善哉!晋教主宅心仁厚,该有此报。” 晋无咎站起身,道:“不知晚辈在这间小屋待了多久?” 鉴心笑道:“阿弥陀佛!老衲在此枯禅,无日无夜,晋教主这个问题,难倒老衲了。” 晋无咎想说不打紧,见他又向门口道:“正清。” 第309章 空心杨柳⑧ 木门拉开,正清走入合十,道:“师祖。” 鉴心道:“晋教主留在这里已有几日?” 正清道:“回师祖,晋教主第四十二**出暗器,今日是第五十六日。” 晋无咎惊得合不拢嘴,道:“五,五十六日。” 转向九僧道:“多谢九位大师,晚辈自觉元气已复,请问何时可以开始?” 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五十六日足不出户,还请先去沐浴,向方丈讨一件僧衣一双僧鞋,老衲九人会在后山恭候大驾。” 晋无咎被他提醒,方觉汗血内衣粘在身上实在难受,低头见白衣破洞,伸右手轻抚几下,道:“晚辈遵命。” 后山位于少林寺西侧塔林以西一座光秃平台,平台粗看成圆,径长百丈,实则不甚规整,凸出凹入之处甚多,相传原为小丘,因僧人常于课余来此习练腿功,经年累月竟将丘顶踏成一块平地,随岁月推移平台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大,此外只见枯干不见野草,与寺中别处相比,多出几分萧索。 晋无咎在沙弥带领下来到后山,见九僧已在山顶围圈盘坐,各有兵刃缠腰,印法报化四僧与两个沙弥站于圈旁,此外另有一男一女,正是穆飞与穆雪兄妹,同为五台门人,上前合十行礼道:“晋无咎见过方丈,各位大师,二位好。” 穆雪道:“晋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小女子心悦诚服。” 晋无咎回思当日汉水水畔,知她看似温柔端庄,实则心如蛇蝎,不露声色道:“多谢姑娘夸奖。” 崇化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三十四年前,鉴心师伯将方丈之位传于崇印师兄,入‘枢械塔’枯禅,此后四年中,其余八位师伯师叔相继入塔,一坐三十年,直至今天方得重见天日。” 晋无咎一惊,道:“九位大师心如止水,实教晚辈万分敬佩。” 崇印道:“阿弥陀佛!未知晋教主将这无招索刃练至哪一层了?” 晋无咎道:“回方丈,晚辈不才,现如今停步于‘九转无极’。” 崇化道:“阿弥陀佛!五台周掌门接任武林盟主后诸事杂多,今日一战虽在少林寺,瞩目的却是整个江湖,莫说这二位穆施主,便连老衲也忍不住从旁观赏,还望晋教主莫要见怪。” 晋无咎道:“崇化大师客气了。” 崇化道:“晋教主,请。” 晋无咎走入中心,九僧同时站起,鉴心道:“阿弥陀佛!当年那位高人以‘四象太极’尽破我二人阵,惜败于三人阵,但‘枢械塔’中太过局促,难将无招索刃发挥极至,移来此处切磋,亦是缘于这一层考量。” 晋无咎早有所料,道:“多谢九位大师关爱,晚辈铭记。” 鉴心道:“我九人心意相通,‘九乘瑜伽阵’杀伤巨大,还请晋教主全力以赴。” 晋无咎心道:“鉴心大师多半是想告诉我,即便是在开阔地带,‘四象太极’不足以应对四人,则以‘九转太极’迎战九位大师必败无疑。” 非但不惧,兴奋中更激起一丝狂傲,道:“多谢鉴心大师提醒。” 曲肘以十指向天,带动指尖,将五“龙”五“螭”尽数张开,龙身散发出缤纷百色,更有闪耀光点悬缀其间,恰如千枝万叶中隐藏琉璃明镜,粗看难觅置于何处,却在阳光普照下反射出来,与彩带般的花海相映生辉。 闭目深吸一气,再睁开时,右手十四脉骇浪排空,十索更从十指指尖浮起,右手无名、小二指合而为一,十条长龙变作九条,同时七窍张开,汲取天灵地精为自身所用,看似气息外流,实则损耗极小。 晋无咎闯“枢械塔”时,也只六层自救用过一次盘龙“无极”,却知眼前九大高僧非但武功胜出,更有令威力远胜九人叠加的精妙阵法,半点不敢托大,上来便倾力为之。 穆氏兄妹对视一眼,难掩一脸悚仄,五十六日前,二人只道晋无咎在八层已是孤注一掷,却不想竟有如此掀天之能,各自心道:“我常以家学为傲,嗤笑外界江湖大都坐井观天,可眼前这一幕又算甚么?真正坐井观天的究竟是谁?难怪我派前辈要如此呕心沥血,现下我终于懂了……” 二人自不知所谓“四象太极”、“八法太极”,不知所谓“九转无极”,却也看出“枢械塔”八层之中,晋无咎远未使出全力。 九僧各举单手,向中心发出一掌,晋无咎与九僧并非初次交手,上一次虽只八个月前,可他武功见识早已脱胎换骨,知道九僧各使不同掌法,来时路上已想好对策。 九僧中如鉴藏“般若禅掌”看似阳刚,鉴离“握石掌”看似阴柔,但佛门内力中心不变,劲力无不强硬刚猛,十指轻动,操纵九索分攻九僧脚下,九僧见索刃攻击方位恰好到处,各在心中叫一声好。 鉴心、鉴藏、鉴疑、鉴空使出“千斤坠”,原地扎马不动,各以双掌舞气成球,一面打乱四索来路,一面欲将掌力击中索身。 其余五僧则以身法避开,鉴无、鉴断分别以“千手如来掌”、“大慈大悲千叶掌”攻向晋无咎所在,鉴明、鉴信、鉴离分别以“韦陀掌”、“散花掌”、“握石掌”一上二下封堵去路。 穆氏兄妹虽属五台门,习练佛门掌法,却少有佛法修为,穆飞总算还在“黄金屋”读过些佛经,穆雪则从小贪玩,鉴无、鉴断二掌一出,但见整座圆台成千上万只手掌,密麻层叠,蚊蝇难过,晋无咎为无数手心手背阻挡,渐不为四目所及。 八个月前,晋无咎以“降龙十八掌”接九僧十八掌,第一次因不支而原地运功修补,便是接过鉴无“千手如来掌”后,鉴断因“大慈大悲千叶掌”与之原理相同,而容晋无咎不战而成。 是刻二僧同时使出,晋无咎眼前身畔登为铺天盖地掌指笼罩,但他既知这其中仅为二掌,放空脑中一切,仅凭双耳分辨,自千掌万掌掌心穿过,对三僧封堵掌法只作不见,稳站原地,于二僧真掌将到未到之际曲动二指,两条“龙”索已准确无误缠住两只真腕。 自知分心九用,以眼下功力,不足以在周身气流中瞬化出压倒二僧之力,料想后者手腕被卷,必然以力相抗,二指再是一抖,见鉴无、鉴断另一手掌背翻飞,两条“龙”索无隙可寻,反而转向鉴心、鉴空。 果然鉴无、鉴断真掌被一望而穿,非但不乱,反生佩服爱才之心,第一次见他陪莫玄炎同来,已觉他气度不凡,年少有为。 不想时隔八月再次相见,他的武功已精进如斯,单以应付二掌而论,眼界已远非常人可比,未敢分心,运劲右腕,同时另一手护住要穴,索刃毕竟比手掌长出太多,莫要攻彼忘我,反被乘虚而入。 鉴心与鉴空并非初次见识无招索刃,二十九年前一战历历在目,其时“复归龙螭”远不如眼前细长,可就索刃变化而论,实是远远胜之,这“复归龙螭”在晋无咎手中,虽已深得盘龙内功要领,但每一招该攻向何处,大有可以指摘改进之处。 二僧不急冒进,稳固下盘,视线不随索刃轻动,而只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但教索刃逼近,便以掌风相敌,则晋无咎伸来一索还是两索,其差别也仅在内力而非招式,究其破解之法,实与晋无咎应对“千手如来掌”与“大慈大悲千叶掌”异曲同工。 穆氏兄妹回想守护八层之日,也曾面临如此窘境,与鉴心、鉴空应对方式一作对照,同时面露惭色,相比九大高僧,便如五台门掌门周子鱼亦大显不足。 九大高僧何等修为?堪堪五六十招过后,非但发现晋无咎索刃招式滞涩,更看出他虽已突破盘龙“无极”,却对其中诸多要领一知半解,徒有九索脱指浮空,却不能当真融入无招索刃,每一收一放,仍与二十九年前晋太极的盘龙“太极”一般无二。 九僧此想确然无误,晋无咎虽将“青龙殿”中整个“寿山不系”修遍,却未能洞开“独山无涯”,盘龙“无极”为他意外突破,突破后十大护法即刻俯首称臣,此后更只用于替夏语冰疗伤,极少将这盘龙“无极”与实战结合。 这无招索刃单凭盘龙“太极”催动,纵然天地之气如同浩海茫空源源无尽,终须转为内力由十四脉而发,一旦与同等修为对手相拼,内力损耗固然不大,十四脉消磨却无可避免,这才更引入“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以求避实就虚,将每一攻一守、一迎一避之效用发挥极至。 若以真实内力而论,晋无咎短短几年修为,纵有“易筋经”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又有盘龙武学先快后慢,仍远不足与九僧抗衡,便连十大护法亦未见得能敌。 “振音界”中之所以稳胜,实是缘于他盘龙“太极”修为远胜一切智,能轻易将全身内力凝于一点爆发出来,又能依照所需,随时将一力分作五力,这其中的运用技巧,实要胜过本身所有。 更有甚者,盘龙内力自“太极”始,其精髓便在“取之于外,用之于内”八字,自身之力有限,太虚之力却可永无穷竭。 盘龙内功所以上乘,恰恰因它颠覆过往理念,教人耳目一新,修练起来却也绝非易事,凡人要与外界感应,首要便是运功时不受声色所动,即所谓“心无杂念,方可聆听花开花谢”。 ~~ 【注】 ①“蹇”卦中“利西南,不利东北”多解为“西南坤方为顺,为众,为利,东北艮方为止,为不利”,可卦象无坤,无法与爻辞衔接,不能自圆其说,故笔者在文中解为“利于西南行,不利于东北行”,将“蒙蹇”之位固于东北,若有曲解纰缪之处,欢迎读者指正。 ②舍利子一般不可食用,文中纯属虚构。 第310章 九乘瑜伽① 九僧看似各自迎敌,早在第一招起,已布成“九乘瑜伽阵”,“瑜伽”者,本为控制意识转变,令知觉者还其本来面目,九僧枯坐三十余年,早已不执着于物,无无知,无我执,无迷恋,无厌弃,无贪求,日夜冥想,障碍根除,正是盘龙武学渴求的境界。 九僧虽知盘龙武学既博大又精微,多年来常思索其中奥妙所在,却从无一日想过钻研,更无一日想过破解,但以长年心静,要想做到“心无杂念”四字,实比晋无咎轻松太多,对于个别细节根髓之处,甚至较他悟得更加透彻。 晋无咎自十大护法过后,直到这时方遇真正能与手中“复归龙螭”抗衡的对手,二百招后渐知不足,十四脉一时并无酸麻,却也清晰感到负担加重,心道: “我虽无败相,可九索变化不够,再打下去,九位大师不难看破,我若不能攻其不备,只以内力相拼,定要先一步支持不住,可若一味躲避,以外力虚耗九位大师内力,又不免胜之不武,我早该想到要来少林,却为何没在‘岫岩有崖’好好用功?” 双方攻防转换瞬息万变,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掠而过,见鉴心“大力金刚掌”、鉴藏“般若禅掌”一前一后同时逼近,看出小腿恰为弱点,以二指命两条“螭”索刺其“委中穴”,三条“龙”索分攻鉴明、鉴无、鉴断。 其余四僧却不受四索纷扰,显是洞悉自己久久不动,是想拖至最后一刻离弦而出,引得鉴心、鉴藏自拼一掌,尽展所长,以“龙旋掌”、“散花掌”、“握石掌”、“一拍两散掌”将他前后左右尽数封堵。 晋无咎见九僧既各成攻势,又互为守势,疑似所有破绽于同一刻一览无遗,但九掌间相互照应,真正毫无防备实只鉴心、鉴藏腘窝之处,寻常敌手身处这六掌成阵,须朝远端方位逸出,既在二僧身前,又是相距渐远,两处缝隙似有实无。 但恰恰晋无咎手中乃是“复归龙螭”,身长十二丈,随心所欲无处不在,只要移形换位中准心不偏,一旦制住二僧,则“九乘瑜伽阵”不攻自破,眼观耳闻得双掌越来越近,两侧脸颊流下两道汗珠。 晋无咎以三条“龙”索甩出,看似凶狠摆尾,却在与鉴明、鉴无、鉴断掌风相触一瞬收回劲力,反以其中一条“龙”索转攻鉴藏脚下,后者见索刃来得太快,“般若禅掌”虽将晋无咎笼于其内,仍下意识双腿张开,不想索刃只呈一现,又回入远端缠住鉴明。 眼看鉴心、鉴藏双掌已在一尺以内,鉴疑、鉴信、鉴离、鉴空又在同一时间如洪钟罩落,旁观四僧二小也道晋无咎无所遁形,九索无招再也无用,不得以以内力相拼,不料晋无咎拿住稍纵即逝的缝隙,自鉴藏胯下钻过。 这一下出乎所有九僧预料,鉴心、鉴藏本如两道气墙横于前后,封堵四僧只在晋无咎左上右三处以扇形围堵,谁知他竟会破气墙而出,明白他此前抽出一索,原来竟是这个用意。 武林中一人从另一人胯下钻过本为奇耻大辱,可班陆离与“崇”字同辈,晋无咎若以卓凌寒徒辈论之,比“鉴”字高僧矮得足足三倍,并无丝毫耻辱可言。 印法报化四僧常年礼佛,自然全无波澜,只暗叹晋无咎躲得漂亮,穆氏兄妹却看得心神激荡,见晋无咎一招避过,双手食指松开一“龙”一“螭”,各点鉴藏左右“委中穴”,后者与鉴心掌风朝向本为一点,见目标骤然消失,收力也是极快,“啪啪”两声轻如击掌。 鉴藏身形肥胖而不笨拙,“般若禅掌”向以猛力见长,他行动不便,却能料知晋无咎下一步必攻下盘,两腿一蹬向右扑出,晋无咎指力偏离分毫,仅在鉴藏糙皮厚肉上轻轻两戳,除教略感疼痛,并无实效,暗叹可惜,将二索重新吸起,重整旗鼓投入战团。 鉴藏人虽倒地,两脚空中一转,背部一个打挺,重又轻巧站定,只扬起几缕沙尘,身法竟不弱于许多瘦人,站稳后不忘阵法职责,连出三招“般若禅掌”。 九僧潜心专攻“九乘瑜伽阵”三十余年,虽有小小意外,阵法仍严密无疏,每过十三四招,便将阵圈缩小尺许,再五十余招后,外围鉴心、鉴无、鉴断、鉴空踏入五尺界线,其余五僧则已近身。 晋无咎曾于魔界受莫玄炎指点,脚下功夫十分不弱,眼见“九乘瑜伽阵”风势渐紧,想这“复归龙螭”不善近攻,以小巧身法穿来插去,右手四条“螭”索牵制四僧,左手运力,反将五条“龙”索缩短为二丈,黏于指尖转以盘龙“太极”。 他在这“太极”上的修为实要远远胜过“无极”,打到此时,不由质疑起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以“太极”操纵二丈索刃,已然攻守兼备,既可分之又可合之,若汲取外力仅需“太极”便能完成,则这“无极”要来何用? 将本已聚拢的内力化作一片混沌,既能拿来救人,又能不以双手触碰而挥舞“鸿鹄之翼”,驾驭“复归龙螭”,可当真用于打斗,其效不免鸡肋。 五条“龙”索一旦缩短,使来果然得心应手得多,他一身内力合则“太极”分则“两仪”,为使左“龙”右“螭”极尽所长,左手原以阳力为主,辅以“日月精华”,便如五僧这等修为亦不敢硬接。 后者固然功力精纯,可毕竟年事已高,每每掌力自掌心“劳宫穴”而出,与索刃所注盘龙“太极”之力相碰,牵动“手厥阴心包经”,至肩部更增“手太阴肺经”与“手少阴心经”震动,如此拼斗,先不支的必是自己。 九僧心意相通,内圈五僧各只一掌便知不行,更无需眼神互换,催动内息,将晋无咎剩余四条“螭”索尽数揽过,外围八掌同时舞成狂风。 晋无咎大惑不解,想这外圈四僧要做甚么?内圈五僧单拼五条“龙”索兀自不成,又如何抵挡四条新生“螭”索?避开五僧联手一击,仍以单索与鉴藏周旋,将四条“螭”索分别夹攻其余四僧。 果然五僧不敢硬接,只以身法闪避,护住自身只守不攻,晋无咎九索连出十次,五僧连避十次,觅不得一丝机会反攻,已略显手忙脚乱,晋无咎更是摸不着头脑,明知九僧此举必有深意,却想不透深意为何。 九索出第十一次时,五僧终于以掌力回击,晋无咎心道:“闹了半天还是回到最初,自是九位大师的预想没有实现,却不知他们原本想做甚么?” 孰料九索再与五僧掌力一碰,左手五指指尖六脉齐齐震动,晋无咎大骇之余,一下子明白过来,外圈四僧竟以雄浑气流舞成一道屏障,待屏障内气流耗尽,再无可用之时,五僧这才十掌齐出,逼得自己以内力相拼。 盘龙“太极”本意绝非教人以硬碰硬,晋无咎若照这般打法,只怕连十八掌都接不下来,所幸忌惮鉴藏“般若禅掌”,从头至尾牵制他的一条“龙”索未敢注以全力,指尖更多几分留意,敌进我即退,敌退我再进。 应对其余四僧则稍稍大胆,加之更有“螭”索辅成,一觉指尖震痛,右手五指连动,心知五僧全攻全守,一招紧似一招,正以五人之力护九人通体,短时间全无破绽。 既然如此,四条“螭”索不必再进,左手五指劲力收回,右手五指轻轻化去四掌掌力,左手指尖六脉得此助益,也只稍稍一疼,疼过后无伤大雅。 便在这时,晋无咎皱起眉头,心道:“为甚么?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发现一件极为要紧之事,到底会是甚么?” 九僧如此打法,毕竟损耗巨大,晋无咎深知此理,索性将十指之力撤去,仅将索刃黏于指尖,此外全不发力,只轻盈躲闪,五僧看出他轻功了得,随“刷刷当当”之声连续传出,九僧同时亮出兵刃,外圈屏障自然消失。 晋无咎将张开五“螭”,与五“龙”尽数黏于十指,重又徜徉阵中,眉头轻舒,心道:“无论如何,此时不可分心,既然‘太极’能将九位大师兵刃逼出,证明确比‘无极’有效,我且以‘十方太极’迎战试试。” 穆氏兄妹在一旁惟有叹服,心道:“周师伯一心想要剿灭盘龙,可这盘龙教主是个甚么怪物?我们竟要面对这样的敌人么?” 九僧身为少林派最长一辈,除掌法外又各会一种少林兵刃,鉴信恰立于晋无咎身后,手持一串断线佛珠,当先出招,向晋无咎接连掷出九珠,晋无咎闻风辨位,避开其中四颗,再以五条“螭”索将剩余五颗轻巧拨开。 九僧中属鉴信最为擅长飞花摘叶,晋无咎初入“枢械塔”,便是被他以四块布匹重创,鉴信手中所持为降魔定珠,共一百零八颗,已掷出的九颗内力甚轻,不为伤敌只为布阵。 晋无咎连避带拨间,九僧已分近中远站作三层,鉴心持达摩剑、鉴藏持大韦陀双杵、鉴明持铁帚、鉴空持菩提刀站于近层,鉴无持伏魔杖、鉴断持小夜叉棍、鉴离持罗汉夺命枪站于中层,鉴疑持毗卢鞭、鉴信持降魔定珠站于远层,晋无咎半点不敢大意,心道: “九位大师倘若单打独斗,和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三位护法难言高低,相比一切智护法,恐怕尚有不及,难便难在这‘九乘瑜伽阵’,十大护法同为朝夕相对心意相通,终究各自为战居多,大不了是攻守特性上一些取长补短,绝非如九位大师这般,将一套阵法配合到无懈可击,我入‘振音界’时,遇上的若是这个阵法,莫说救小姐姐,以我当时‘五气太极’,在这个阵中撑不过一盏茶。” 明知战局艰险,斗志不减反增,暗道:“可我毕竟不是那时的我,为了玄炎,为了爷爷,便是一死,也要破这阵法。” 鉴信道:“小心了。” 又是四颗佛珠飞向上下左右。 第311章 九乘瑜伽② 鉴心达摩剑、鉴空菩提刀同时刺向双耳,鉴藏大韦陀杵砸向后背,鉴离罗汉夺命枪刺向肚脐,鉴明铁帚扫向双脚,鉴疑毗卢鞭亦于降魔定珠前飘然而至,其余一杖一棍虽立于中层,却将外层封堵,全无一条缝隙可供人身透过。 晋无咎以五条“螭”索拨开前五件兵刃,纵有天地之气,亦不敢于瞬间爆发,试探性一划而过,五索却在接触兵刃一刻离开指尖,下意识转为盘龙“无极”,再以两条“龙”索纵横“十”字阻挡降魔定珠,以纵索阻挡上下两颗,以横索阻挡左右两颗。 剩余三条“龙”索,一者勾向鉴疑毗卢鞭,二者分攻鉴无、鉴断脚下,教其一时不得逼近。 晋无咎以耳代目,一条“龙”索与毗卢鞭相遇,左手无名指一动,单索卷成螺旋,他知鉴疑必不敢以软刃硬拼,“复归龙螭”遍体昆吾之石,一旦缠住后运力伸直,毗卢鞭登时化为粉末,这一索只求逼退,再图后动。 却见毗卢鞭在空中轻盈两舞,在四珠上轻轻四拨,四珠偏了去向,原本上下左右四珠竟避开两条“龙”索纵横“十”字,转为右上、左上、左下、右下。 这降魔定珠在空中何等飞速?晋无咎猝不及防,再欲重整二索方位已自不及,左右“天池”、“腹哀”各中一珠,虽有“易筋经”将疼痛分散,毕竟匆忙间准备不足,牵动“手厥阴心包经”与“足太阴脾经”,双手无名指与双足大趾一阵抽痛,口角已有血条流出。 这一变来得突兀,穆氏兄妹以八层对阵晋无咎时的过程拟之,深感五台武学相较少林武学,虽然未必不及,但至少大有提升进益空间。 九僧于同一时间收招,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你已经输了,请回。” 却见晋无咎不哀反喜,以右手食指指背将血轻轻抹去,道:“多谢九位大师手下留情,但晚辈既为玄炎而来,便不能轻易认输,既然‘太极’不成,晚辈想以‘无极’,请教九位大师高招。” “鉴”字辈九僧与“崇”字辈四僧可谓少林寺修为最高的十三僧,晋无咎所言固然大出意外,内心却仍止水不澜,鉴心淡淡道:“阿弥陀佛!原来晋教主仍有保留。” 晋无咎道:“不敢,晚辈先前的确倾其所有,只不过在最后中招时解开心头大惑,请九位大师准许晚辈继续切磋。” 十指再摊开时,左手五条“龙”索黏指,为盘龙“太极”,右手五条“螭”索悬浮,为盘龙“无极”,待九僧重将兵刃举起,将真气圜于左右“手厥阴心包经”,脸上陡然间红蓝之气大盛,圆台上传出琉璃碎裂之音。 九僧正将兵刃举起,却见晋无咎左手无名指间“龙”索随声响幻作乌有,从他神情来看,似有不测发生,深吸一气,左右各看一眼,再发力时,左手小指尖“龙”索与右手中指尖“螭”索又已灰飞烟灭。 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请恕老衲眼拙,你将手中索刃一一毁去,不知意欲何为?” 晋无咎这才脸色恢复如常,道:“回鉴心大师,这二‘龙’一‘螭’并非毁去,只是看不见了,晚辈直到此刻方知,原来索刃脱离指尖,不过是‘无极’表象,现下晚辈指尖这三‘龙’四‘螭’,方为真正的‘七星无极’。” 鉴心道:“善哉善哉!恭喜晋教主,老衲仍以‘九乘瑜伽阵’,领教盘龙绝学。” 鉴信又一度当先出招,这一次为九珠呈三横三纵飞来,鉴疑毗卢鞭形影相随,其余七僧亦不变招,虽见晋无咎仍存有七索,刚好可以抵挡朝他进攻七件兵刃,鉴无鉴断手中一杖一棍仍只护阵于外层,不贪图一击而中。 穆飞在家中读过一些经书,看到这里若有所悟,心道: “原来如此,这‘九乘瑜伽阵’本为上乘禅定力量,将意识置于物上,以周流不断的知觉入定,脑中仅存冥想对象,清除自身所感,是为‘三摩地’,由掌握静坐冥想而得智慧之光,当心灵置于一物之上,对它物兴致自会减退,以此达到入定,这九位高僧修为渊深,全神贯注便只‘九乘瑜伽阵’,方能不受花哨索刃所扰,我八人镇守八层时,十六目为索刃千变万化所牵引,自然处处受制,爹爹姑姑最后一击得手,也是因为置索刃于不顾,唉!可这怪物功力何等遥不可及?这些道理说来不难,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眼见鉴疑又想故技重施,毗卢鞭再朝降魔定珠拨动,却不知晋无咎使出甚么招式,明明一索未出,九珠竟朝四下散去,毗卢鞭连舞四下,竟未能碰及一珠。 晋无咎以七索分攻其中六僧,而无视鉴信、鉴藏、鉴离,旁观八人眼中,中层虽无索刃对抗鉴藏、鉴离,但大韦陀杵、罗汉夺命枪好似蓦然迷途,自行将去向偏离。 鉴藏、鉴离则能感受清晰,适才双杵一枪行至三尺以内,被一阵古怪气流化于无形,想起晋无咎所言“并非毁去,只是看不见了”,方知这三索看似毁于虚无,实则碎作粉尘弥漫于空气,尽在晋无咎十指掌控,九僧心意相通,但教一僧既明,则九僧齐明。 晋无咎见一招奏效,心道: “果然一切如我所料,‘独山无涯’的秘密暂时未能揭开,但这‘无极’精髓,必不在肉眼可见的强攻死守,更在化解对方之力,‘太极’能聚外力以为己用,‘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更能教我不受内力所限,可这‘无极’能将内外糅成一片混沌,不以内为心,不以外为界,则内外回旋互融,内可为外,外亦可为内。” 见九僧虽历大变,阵法仍有条不紊,暗道: “这‘九乘瑜伽阵’九为一体,我实难将九位大师分隔,缠将下去,我自保无虞,可九位大师眼界非凡,不难看出这‘七星无极’中的关窍,‘九乘瑜伽阵’本身并无弱点,九位大师既已有了防备,我这三索可不可见,差别便不再明显,鉴信大师手中佛珠看似有限,若能撑到弹尽粮绝,说不定‘九乘瑜伽阵’因此而破,只不知一串打完,还有没有第二串,可若我推断无误,便能有法子稳立不败之地,问题是‘独山无涯’尚自成谜,未见明文详述,不曾有过实战先例,万一失败,我自己性命是小,这天下间再无第二个人能替玄炎夺回岳父大人这柄‘祝融’,到底要不要冒险一试?” 虽有各般念头杂沓,在脑中却如流星赶月一闪即过,再看鉴信始终手上虚掷,他既不肯出招,“九乘瑜伽阵”松裕不少,晋无咎稍稍占得上风,但八僧尽可抵御得住。 晋无咎练至今日,激斗中早已心大于脑,脑大于耳,耳大于目,鉴信手势是实是虚,对他可说全无分别,七十余招后,一珠终于飞来,鉴疑毗卢鞭不再跟随佛珠,转攻脚下,恰好鉴明铁帚扫到。 晋无咎以细碎步伐移开,身法虽不及莫玄炎轻灵瞬变,躲这两件兵刃倒也不是难事,同时闻风晃脑,教鉴心、鉴空一剑一刀挥空,于二僧变招前抢攻腋下“极泉穴”,同时心知两处腋下为鉴无、鉴离所护,将两条“龙”索黏于指尖,注以盘龙“太极”,逼其回守,同时解一杖一枪攻势。 鉴无本由看似不攻的鉴断横棍而守,鉴藏以左杵当关,以保鉴离不失,右杵向晋无咎后背猛砸,与此同时,鉴信又是一珠,一珠过后再是一珠,此后四珠、九珠、九珠层层掷出,竟是将二十五珠分作六层。 穆氏兄妹看得惊心动魄,各在心中暗道:“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虽为兵法,但同样适用于打斗,这怪物还能否应付得了?” 晋无咎见九僧阵位无比严谨,半点不敢大意,化解六层二十五珠的无形“螭”索半分不敢松懈,以剩余一条“龙”索强攻鉴断,以两条“螭”索将防护鉴断、鉴藏的力道化去,二僧既无防护,惟有回救,鉴无、鉴离不得已撤招自保,则鉴心、鉴空剑刀之势戛然而止。 穆氏兄妹一脸咋舌,心道:“这怪物的武功,但教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难不为之心驰神往。”若非身处少林寺,十三高僧尽在,早已赞叹出声。 晋无咎固然应对巧绝,可十索毕竟只比九僧多一,本有两条攻向鉴断、鉴藏,又分以两条阻其护卫同伴,惟有依赖身法于鉴明铁帚间蜻蜓点水,感觉鉴藏单杵抡来,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心道:“仅有一杵,值得一试,便是现在。” 竟原地不动,以后背硬生生接下鉴藏威猛非凡的一击。 时间似在这一刻停止,九僧不约而同,各立原地停下手中兵刃,一呆过后,只听半空中不知所云处一声炸响,晋无咎全无伤损迹象,非但如此,反而脸露笑意,十人酣斗至此,第一次瞧见他如这般游刃有余。 晋无咎一试功成,全身血脉沸腾,心道: “龙祖师真乃神人,‘无极’果然教我内外不分,鉴藏大师这一杵砸来,内力尽数被我导引体外,若说‘太极’是教对手和外力在我体内较量,则‘无极’是教对手和外力在我体外厮杀,鉴藏大师全身内力,实是在和茫茫天地相斗,对我经脉脏腑再无半分损伤,单凭这区区外力,又如何撼动我根植已久的‘易筋经’内力?‘九乘瑜伽阵’,我终于替爷爷破解了这个阵法。” 第312章 九乘瑜伽③ 九僧于三十年间时时拿盘龙武学回味咀嚼,虽自身不能做到,亦未见旁人做到,却曾想过这盘龙“无极”发挥到极至,当能消弭他人内力于弹指,见晋无咎终于自悟突破,非但不以败相为意,更由衷替他欣喜。 单以外力而论,仅鉴心达摩剑、鉴离罗汉夺命枪、鉴空菩提刀为尖刃,此外若非引得晋无咎判断有误,未能将受力及时且精准驱离,则对他再无半点杀伤,可以晋无咎此时武功,单凭三柄尖刃,断无可能将其降服。 果真一切尽如十人所料,鉴信降魔定珠仍有六十一颗在手,却万难伤及晋无咎,只双目紧闭,左掌紧握,以拇指轻轻拨动,右手迟迟不发。 其余八僧近中远三层反复交替,却无一能以速度见长,晋无咎辨其方位措置裕如,眼中便只三件尖刃,剩下五件无论打向身体何处,他若无其事照单全挨,每挨一下,空中必有一处爆破,他自己则毫发无损,旁观八人见他这般打法,惟有揉揉双眼,不知是否来到梦境。 再过七十招,九僧渐露败相,晋无咎头脑清醒,只要鉴信手中仍有降魔定珠,这“九乘瑜伽阵”便暂不叫破,距离终点越近,则九僧最后破釜沉舟的一击可能越猛。 便在这时,鉴信双目睁开,非但不退,反与鉴疑踏入三步,鉴藏、鉴明、鉴无、鉴断退之外层,晋无咎心下大奇,暗道: “鉴心鉴离鉴空三位大师尖刃于近层招呼,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可为何四件短刃反要退居外层?这一退够不着我,岂非平白缓解我的压力?鉴疑鉴信二位大师攻击范围最远,反而近至中层,难道只为缩短距离,减少我的反应时间?以二位大师修为,怎能不知我有‘无极’之力化解,这点距离根本于事无补?为甚么?到底为甚么?” 一颗心忽而揪起,明知九僧不可为而为之必有深意,却怎么也想不透其间因果。 费神苦思间,鉴信五五二十五珠已然脱手,晋无咎心道:“没有用的,即使……” 又见鉴信剩余六六三十六珠如漫天花雨洒来,左掌只剩一根细线,晋无咎心思不停,暗道:“我正说到这里,即使数量增多,两层相叠,但教我有‘无极’之力,这六十一珠非但伤不得我,天花乱坠之时,更有可能误伤同伴,哎哟不好……” 猛然想明九僧深意,无奈为时晚矣,脸肩臂胸背腰腿生生接下近四十珠,一时间哪里化解得了?只一吸一呼间,十四脉尽受重创,伏地而落。 原来鉴信最后六十一珠离手之际,鉴藏、鉴明、鉴无、鉴断效仿九掌时的打法,在外层不遗余力卷起通天屏障,六十一珠虽经盘龙“无极”化解四散,却于屏障内壁反弹。 九僧劣势下苦苦支撑一两百招,实为算计每一珠弹射去向,仓促之余难免有所偏差,终究有三十八颗打中晋无咎,十六颗被九僧分担,剩余七颗落空,但九僧好在心有防备,虽被打中受伤,伤势却如何与晋无咎相比? 九僧同时收招,鉴心道:“阿弥陀佛!是我九人失手,这便为晋教主疗伤。” 晋无咎功败垂成,为自身盘龙“无极”所伤,想到莫玄炎越窗而走前的眼神,一时间万念俱灰,吐出一口鲜血,地上染红一片,嘶吼道:“不!” 右手食指猛力一出,又一条“螭”索碎为灰烬,五“龙”五“螭”以六明四暗之势,紧紧扑向九僧,却是他不甘落败,冒经脉尽断之险,强破“六道无极”,要与九僧内力相拼,不死不休。 崇印道:“阿弥陀佛!”与其余三僧同时上前,各以混元之力,荡开缠绕于九位尊长身上十索,十人打到这时无不日暮途穷,饶是如此,四僧仍被震退十余步方才站定。 晋无咎为印法报化所阻,稍稍恢复理智,心知这场比斗终是输了,九僧最后出其不意,确为自己棋差一招,九僧全无半点机关暗算,与一至八层根本不同,且鉴心及时收手,更称要替疗伤,自己却不识好歹宁为玉碎,心下歉然,勉力站起,向九僧深深一躬,道: “九位大师,请恕晚辈一时昏了头。” 说完一句竟无法站直,又再扑倒。 崇化道:“善哉善哉!” 上前将他扶起,却见他面色惨白,痛不欲生,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丈许,不知这“祝融剑”不过身外之物,何以教他如此心伤?封住他“极泉”、“青灵”、“少海”三穴,护住心脉再作打算。 晋无咎道:“多谢崇化大师。” 崇印道:“正闻、正知,带晋教主沐浴更衣,老衲在‘方丈院’等候。” 正闻、正知合十道:“是,方丈。” 小半个时辰后,晋无咎一瘸一拐来到“方丈院”,在印法报化四僧面前跪坐,道:“方丈,三位大师。” 崇印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二十九年前,贵教高人孤身前来,将随身兵刃‘复归龙螭’交由少林寺保管,你可知此事?” 晋无咎道:“回方丈,我曾听爷爷提过,却不明其中原委。” 崇印道:“那位高人,是晋教主的祖父?” 晋无咎道:“正是。” 崇印道:“阿弥陀佛!三十年前,贵教有四位界主离开盘龙峡谷,于九华山十王峰,将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四派高手屠戮殆尽,晋教主,你可知此事?” 晋无咎道:“三十年前……” 心念一动,是:“是岳父大人和沈墨渊。” 崇印道:“不错。” 晋无咎若有所思,喃喃道:“难怪,难怪佛门十五派会如此痛恨我教,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崇印道:“贵教地处深谷,素日里少与外间来往,令祖父不便一一登门拜访,视我少林作武林泰山北斗,而将‘复归龙螭’交到少林寺,以此为四位门生所造杀孽,向整个江湖致歉。” 当日卓府中,晋太极将十王峰血战之事说于卓夏,晋无咎并不在场,他只知“剥复双剑”第一次踏足江湖,将见到他们的人全数诛杀,又知道晋太极曾将“复归龙螭”赠予少林寺,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幽幽道: “难怪二十九年前,爷爷会解封教中第一酷刑‘十方盘龙镜’,我终于明白爷爷的苦心。” 崇印道:“阿弥陀佛!沉疴猛药,乱世重典,治国治教,不外如是。” 晋无咎默然。 崇印又道:“令祖父见识高远,一手无招索刃令我少林大开眼界,老衲自叹不如,便在‘枢械塔’九层,亦非二位尊长所能力敌,虽一招败于三位尊长,可经事后推敲,若在平地旷野,至少需要寺内四位顶尖僧人,方能胜得过令祖父手中这无招索刃。” 晋无咎道:“爷爷的无招索刃神乎其技,晚辈空有内力,究其招式而言,实是相差爷爷太远。”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武功高在天际一览众山,难得存有这分虚怀,来日成就更加不可限量。” 晋无咎道:“方丈过奖。” 崇印道:“九年前,贵教有人带来一柄‘祝融’,恳请少林寺收纳,老衲见这柄剑内外透邪,料知沾有无数人命,与当年贵教四位界主残害四派高人之事一经对照,推断这柄剑的主人必是其中一位界主。” 晋无咎道:“正如方丈所言,这柄‘祝融’便是岳父大人所有。” 崇印恍若不闻,又道:“老衲与师兄弟商议过后,想起‘复归龙螭’一片清澈,想以其纯净高洁,洗脱‘祝融’上的罪孽,这才命人将之带上‘枢械塔’九层,与‘复归龙螭’同处一室,由九位尊长看守。” 晋无咎道:“原来如此。” 崇印这才将视线回到晋无咎身上,道:“老衲虽与晋教主三面之缘,却知你心怀谦卑,慈善宽仁,深得班卓二位帮主为人处事之道,绝非如外界传言一般。” 晋无咎费力躬身,道:“多谢方丈抬爱。”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老衲有一事相询,望你如实相告。” 晋无咎道:“方丈请问。” 崇印道:“此‘祝融’材料极为精稀,其利其固堪称当世罕有,只可惜怨念之气过重,非百年千年不能洗脱,将之留在少林寺,实是上佳归处,未知对莫界主究竟有何要紧,使得莫姑娘几次三番破窗夺取,更教晋教主以死相拼。” 晋无咎犹豫半晌,心道:“‘祝融’中有岳父大人半身功力,此事极为隐秘,但四大高僧绝非见利忘义之辈,倘若他们贪图‘祝融’,那我这‘复归龙螭’更要珍贵百倍,崇印方丈和崇化大师又何必不辞辛苦,去终南山草堂寺送到爷爷手中?” 崇印道:“阿弥陀佛!晋教主若有难言之隐……” 晋无咎道:“方丈误会了。” 当下将“剥复双剑”的修练方式、以及当年沈墨渊为何带来“祝融剑”简述一遍。 四僧来回对视多次,崇印道:“阿弥陀佛!将内力注入剑身之说,老衲四人曾有耳闻,可恕老衲直言,‘祝融’中不似有晋教主口中所谓‘阳力’。” 晋无咎心道:“我既破阵失败,再来讨论有或没有,又有甚么意义?” 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崇印道:“阿弥陀佛!未知晋教主此来,为何不得莫姑娘随行?” 晋无咎道:“整个江湖都道玄炎是我妻子,我错斩岳父大人一条手臂,和玄炎实是没了结果,背着她来到这里,只想给她一些补偿,如今天不遂人愿,也是无法可想。” 他不便明言真正缘由,想到从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心若刀绞,两行眼泪滑落,惊觉失态,赶紧伸手抹去。 崇印道:“阿弥陀佛!《净土十疑论》曰,‘爱不重不生娑婆’。” 晋无咎流泪微笑,道:“方丈是得道高僧,自能堪破这个‘情’字。” 崇印道:“晋教主误会了,爱为生命本源,正因人有情爱,方历生死轮回,真正爱一个人,为引导她趋向正道,为她之一切与你相关,为相助她日臻成熟,而绝非限于时间与空间上的长相厮守。” 晋无咎道:“方丈金玉良言,晚辈自当谨记,这些道理懂总好过不懂,即便一时难以做到,日后也当常常拿来自省,我背负爷爷交托重责,终不能因玄炎不嫁而自行了断。”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与莫姑娘相爱无果,固然遗憾,可若晋教主能懂得自我相伴,无论眼前波澜创伤,依然保持心绪宁静,将之看淡,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欢喜?” 晋无咎喃喃道:“自我相伴……” 冥思许久许久,终于睁开双眼,向四僧一叩到地,道:“多谢方丈指点,多谢三位大师。” 崇印道:“善哉善哉!师弟。” 崇化道:“是。” 第313章 九乘瑜伽④ 晋无咎再抬头时,崇化双手捧一件白衣,白衣上除收起的“鸿鹄之翼”,更有一柄红剑,正是“祝融剑”,大惊之下,道:“方丈,三位大师。” 崇化笑道:“阿弥陀佛!晋教主既已接掌盘龙,老衲相信,定能引得莫界主改恶向善,既然少林寺中可以洗心,盘龙峡谷中亦可以洗心,这‘祝融’本非少林之物,又何须留在少林寺?” 晋无咎这才知道,四大高僧早已想好,要将“祝融剑”交给自己,又是一个响头,道:“晚辈多谢方丈,多谢三位大师。”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请起,你一待五十六日,一战过后又复伤重难支,不如修养几日,待伤愈再走。” 晋无咎道:“多谢方丈好意,但晚辈归心似箭,还请方丈和三位大师放心,晚辈支持得住。” 见四僧又再对视,神色异样,道:“方丈和三位大师,是否还有甚么话要嘱咐晚辈?” 崇化轻叹一气,道:“晋教主在少林寺这五十六日,江湖巨变,班帮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卓帮主处境堪忧,莫姑娘为正道同盟囚于牟庄,仅此三条,对晋教主而言,无不噩耗。” 晋无咎但觉晴空霹雳,想问此话当真,却知出家人不打诳语,颤声道:“请恕晚辈一刻不能多待,下次再上‘枢械塔’拜见九位神僧。” 崇印道:“晋教主身受重伤,切忌与人拼死相斗,老衲不便相留,惟有遥祝你平安康泰,一切顺心。” 晋无咎深深一拜,以身上僧衣将“祝融剑”层层包裹,换上已然破洞的白衣,将“祝融剑”固于后背,负上“鸿鹄之翼”,出“方丈院”后,向西首“枢械塔”再磕三个响头,向东面低飞而去。 ~~ 少室山与牟庄相距近两千里,晋无咎虽痛心班陆离之死,不知卓夏遇到甚么麻烦,却终究更放不下莫玄炎,直飞八个时辰,因不熟地形,至渤海后又再绕回,总算找到栖霞牟庄所在。 先于庄外落脚,从月色辨得大约丑时过半,全身肌骨欲裂,脚下竟难站稳,扶在一棵树上大口喘息,惊见树干上有教中暗号。 随暗号指引一路向前,见到一间客栈,并非自己初出江湖时住的那间,收起“鸿鹄之翼”,尽量装作与普通路人一般,上二层敲开屋门,一切智、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贾戌锦俱在,此外还有“青龙殿”与魔神二界高手,共十二人,却不见六道护法。 十二人之惊讶丝毫不亚于他,一切智压低嗓门道:“教主,真的是您,这两个月您去了哪儿?” 晋无咎道:“先不忙说这些,玄炎怎样了?你们又为何在此?” 一切智道: “回教主,沈界主与教主、莫界主同一日离开盘龙峡谷,随后便失了音讯,莫界主十日前落入外界所谓正道同盟手中,此外江湖传言,说沈界主也将在牟庄现身,属下知道,教主最在意的便是这二位姑娘,所以日夜兼程赶来相救,沿途留下暗号是为召集尽可能多的教中兄弟,竟不想把教主引了过来。” 晋无咎道:“玄炎此刻是否便在牟庄?” 一切智道:“回教主,沈碧仁已独自潜入牟庄查探,天亮前便会带出消息,对方人多势众,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擅自做主,带来教主曾经吩咐的十派武学,若能以此换回莫界主,则皆大欢喜,可现下教主到来,便是对方言而无信,双方厮杀起来,我们也必立于不败。” 晋无咎心道:“我早已伤筋动骨,这会儿能打个寻常壮汉都不错了。” 不欲更增众人担忧,又知一切智原本反对将十派武学交出,之所以妥协,大半也是为了自己,心下感动,道:“你们先在这里待着,我来去飞行,探得玄炎所在,再回来和大家从长计议。” 众人虽不愿晋无咎身为教主孤身犯险,却知他武功惊世骇俗,事关莫玄炎与沈碧痕,更不可能教他在此干等,惟有依从所言,一切智递上两个药瓶,道:“教主。” 晋无咎认得瓶中为“青刺蛾”及其解药,想毒药也还罢了,姚千龄既已背叛,这解药十之八九能用得上,道:“多谢一切智护法。” 瞥眼见桌上有吃有喝,随意垫了肚子,又连喝四大碗水,道:“大家先在这里休息,以巳时为限,巳时一到,若我和玄炎没能出来,则你们携书入庄,但是谨记一条。” 一切智道:“请教主吩咐。” 晋无咎道:“你们都是我教一流高手,好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到时最多只许你们其中二人入庄,且有姚千龄在场,一切智护法不得出面,余人全部留在庄外接应,入庄后不可显露武功,只装作寻常教众,万一对方不肯交换,你们再退出牟庄,立即赶回教中部署。” 贾戌锦道:“一旦双方翻脸,我们怕是只能闯出来了。” 一切智举起左掌,道:“不,教主言之在理,他们擒住二位界主,绝非贪杀几个教众,背后定有更大图谋,教主武功天下皆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只怕比我们更不想动手。” 晋无咎道:“便是这个道理,无论他们找我谈甚么条件,我都会先将你们支离,我和玄炎都能飞行,二人脱身实比十五人容易太多。” 一切智道:“教主布置虽巧,却忘了一事,属下入五台时,曾得吉兴护法易容,姚少界主并不能认出属下。” 晋无咎喜道:“不错,我竟忘了此事。” 又即叹道:“可惜吉兴护法没有前来,否则或许能有大用。” 一切智道:“回教主,属下正该向教主禀告此事,吉兴护法与仙界弟子被卓夫人分批借出盘龙峡谷。” 晋无咎大为诧异,道:“小姐姐?借走吉兴护法和仙界弟子?这却是为何?” 一切智道:“卓夫人不肯透露半字,且来去十分隐秘,入谷当日便由纤纤界主出面,邀请任姚二位界主入仙界密谈,之后提出借人,其时教主不在谷中,属下认为,以教主对卓夫人信任,当不会拒绝,这才擅自做主,倘若有错,请教主责罚属下一人便是。” 晋无咎道:“不,正如一切智护法所言,小姐姐智计天下无双,她暗中找我教要人,背后必有深意。” 一切智道:“谢教主。” 晋无咎点点头,自窗口飞出。 牟庄占地辽阔,足有三四十亩,三组六院,其中三院南北纵贯,各院四至六进相间,每一院有多人守卫,或手持火把,或暗中观察。 晋无咎内力不支无法高飞,飞得低了又怕“鸿鹄之翼”太过显眼,好在各院树林密布,随意挑得一棵降落,将之收起,钻入枝叶,这本是他拿手之事,穿行树间不需内力,实要轻松得多。 寻得许久,来到一院,于树缝中见到屋顶黑影,黑影脚下一间屋子亮着灯,里边似有人声,四下看看,院中共有六人,无一不是躺倒在地,心道:“不知那黑影是不是沈碧仁,如果是,这些守卫多半是他的杰作,但愿下的不是杀手。” 走近亮灯屋子,放空大脑,一男子声音道:“莫师妹,我对你很失望……” 晋无咎眉头深锁,心道:“是姚千龄。” 听见“莫师妹”三字,知道莫玄炎便在其中,心神剧荡,接下来几个字没能听清,强自镇定下来,又听姚千龄道:“……这幅画面,真是教我凉透了心,你曾一度是我姚千龄心目中的天女,为何沦落至此?” 顿得一顿,姚千龄又道:“莫师妹,你当真没有甚么想对我说的?哪怕一个字也行。” 莫玄炎冷冷道:“滚。” 晋无咎时隔五十六日,又听见莫玄炎的声音,心跳骤然加速,睁眼又见一个黑影悄声来到院中,光线太暗看不清脸,也不理会,又再合睑凝神。 姚千龄道:“莫师妹,我既来了,便不会浪费今宵,守院之人被我全部迷倒,离天亮可还有一个多时辰,莫师妹被关在这屋里足足十日,想来也是寂寞难耐,便让在下来好好服侍你罢。” 晋无咎双拳握紧,不想这姚千龄非但背叛师门,折磨汪沐阳,竟还想侵犯莫玄炎,当真如此,自己不惜大开杀戒,也要护莫玄炎周全。 却听屋门“吱啦”一声推开,却是刚入院那个黑影,进门即道:“姚师兄可真是妙人。” 竟是唐桑榆。 晋无咎更是惊怒,这唐桑榆出了名的好色,对莫玄炎的企图更是由来已久,后者独处屋内,竟一下撞见两个好色之徒,顾不得屋顶黑影尚未露面,便欲一跃而下。 却听“啪”的一声,似有甚么物事落地,只听唐桑榆道:“莫姑娘莫慌,这小子一身的毒,唐某只怕一不留神便着了他的道,惟有先下手为强。” 莫玄炎道:“多谢。” 唐桑榆道:“莫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莫姑娘姑射神人,能为莫姑娘效劳,实乃唐某生平幸事,院中之人全部晕倒,以这小子毒术,下毒定是算好了时间,今夜便由唐某在院中值守,亲自做莫姑娘的护花使者,请莫姑娘安心休息。” 第314章 九乘瑜伽⑤ 晋无咎简直不敢相信双耳,三年前初闻“唐桑榆”三字伊始,便一直当此人为无耻恶贼,谁知在如此紧要关头,竟是由他出面,解了莫玄炎之危,有生以来头一回对他生出感激之情,而对姚千龄更加切齿,心道:“终有一日取你狗命。” 稍一分神,唐桑榆已在屋外,屋顶黑影恰在这时一跃而下,随手三指将唐桑榆点倒,下手利落之极,推门后似是一怔,向后一步趔趄,随即道:“莫师妹,快跟我走。” 正是沈碧仁。 晋无咎暗暗奇怪,沈碧仁乍见莫玄炎之怪异,与先前姚千龄颇为相似,对莫玄炎更增担忧。 莫玄炎道:“你可真能添乱,赶紧离开。” 晋无咎听她声音中气不足,中毒迹象明显,沈碧仁道:“我们青梅竹马,我既来了,即便死也死在一起。” 不由分说入内,双手横抱起莫玄炎,轻跑出屋。 当日画面重现眼前,晋无咎心里一阵刺痛,强忍住不往深处细想,见沈碧仁怀中女子头戴半张黑魔面罩,将额头以下鼻孔以上遮盖,门口微光中,仅凭颊唇足以断定为莫玄炎无疑,面罩图案与曾经见过的十四“外相魔”份属同类,却又并非十四“外相魔”。 此外手掌、小臂、上臂、纤足、小腿、大腿亦有黑纱贴身尽裹,大是难解,二人自相识以来,莫玄炎从来衣不蔽体,初次见她仅露香肩与一小段大腿,心道:“玄炎究竟怎么了?是因为肌肤受伤?” 痛心之余,暗暗自语道:“现下脱险最为要紧,无论玄炎变作怎样,我自会爱她如初,可若她不想要,我也不必苦苦纠缠,更增她的困扰。” 听她短短十字,流露出的嗔怒远胜责备,这种语气她也曾对自己用过,自己却再也听不见了。 沈碧仁跑出几步,莫玄炎在他肩头轻拍,示意自己能走,沈碧仁点点头,将她轻轻放下,将她一条手臂绕过自己脖子,伸出一手搂住她腰,悄悄向北走去。 晋无咎不由自主轻抚白衣破洞,愈发心如死灰,深吸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暗道:“只当是两个陌生人。” 见他们向北走去,微一点头,北侧守卫远不如南侧森严,不急露面,沿树枝暗中跟随。 二人脚步轻缓,一路见人便点倒几个,眼看北门已在不远,晋无咎身居高处,惊见通向北门最后一条甬道,左右两侧已伏满了人,墙角更是刀剑举起蓄势待发,脚下身后各院同时异动。 二人兀自浑然不觉,且不说正面较量不行,对方更藏匿于暗中偷袭,无奈之余轻轻一纵,现身于所有人视线之中。 甬道中人乍见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大惊之余未及应变,近端两排已全数倒下,各般兵刃咣啷啷落了一地,二人第一时间认出晋无咎,快步朝北门走去,甬道中登有人流蜂拥而出,牟庄所有院落于同一时间通明,眼前无数江湖人士,北侧屋顶更多出大群弓手。 晋无咎自始至终不看莫玄炎一眼,摘下“鸿鹄之翼”塞到沈碧仁手中,上边挂有僧衣层层包裹的“祝融剑”,淡淡道:“带她走。”说罢背对二人,敌视上方群弓,强运内力点亮三“龙”三“螭”。 沈碧仁瞳孔陡然增大一倍,轻声道:“‘六道无极’。” 晋无咎无心应答,随肩上一沉,半回过头,见莫玄炎替自己重新披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药丸塞入口中,道:“‘鸿鹄之翼’该送给谁,做主的是我,可不是你。” 晋无咎认得她吞下的正是“青刺蛾”解药,为狭谷伏击当晚,自己于魔界相赠,吞下后立即恢复元气,大略猜到些甚么,那头沈碧仁叹道:“看来的确是我添乱。” 莫玄炎道:“知道还不快走?” 沈碧仁道:“坚持住,等我。” 回头见北门前已堵满弟子,满眼敌视,却只盯住晋莫,屋顶弓箭无一瞄准自己,试探性走出五步,确信没有威胁,双肩一耸逾墙而出。 主道二丈见宽,上方弓箭近乎竖直向下,北门前水泄不通,南侧主道人满为患,更有无数指缝中扣有暗器,不知带不带毒,飞起也好冲出也罢,无不九死之局。 少顷,南侧让出一条道来,两名老者走在当先,晋无咎认得一为周子鱼,一为“枢械塔”八层左首年长男子,知他武功更胜周子鱼,身后慧宁、卫成、覃箫、秦枭鹤、楚伯楠、辛竞、路天瞳尽在。 周子鱼道:“晋教主,等了十天,终于把你等来了。” 晋无咎不答。 周子鱼又道:“不瞒晋教主说,盟中有些弟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在下相信,只要尊夫人身在牟庄,你迟早会来。” 身旁老者道:“盟主果然料事如神。” 晋无咎知道周子鱼用心歹毒,怕是在场所有人之最,能成为盟主绝非偶然,可也不知为何,听他说出“尊夫人”三字,一下子对他恨意大减。 周子鱼道:“晋教主,晋夫人,时辰未到,还请先回屋内休息,你们本是夫妻,也省得另外收拾上房。” 说罢与身旁老者各让一边,身后数人亦各退向左右。 晋无咎见强敌环伺,其阵势几可媲美曾经之“振音界”,反收回劲力,由得“复归龙螭”垂落,道:“有我一人足矣,你何必留下?” 莫玄炎道:“你们来得可都真是时候,回屋啦。” 口吻中尽是轻嗔薄怒,又透含满满温柔妩媚,挽住他的右臂,若无其事沿主道向南,视围两旁众人如无物。 路天瞳眼神从一开始便聚焦莫玄炎,待她走到面前,恰见对侧辛竞一脸嘲弄,赶紧将视线移开,同时心中默念经文,以安心神。 二人走到哪里,身旁弟子手中兵刃不自觉握紧七分,兵刃中更有不少弓箭混迹其中,斜指夜空,北门屋顶那些早已跃下,寸步不离尾随于后,竟始终不见二人为之所动。 晋无咎目色冷峻,貌似弱不禁风,走过时莫说内力,便连气息都感觉不到一丝,却无人怀疑他能于瞬息间迸发出石破天惊之力;莫玄炎双眼虽在面罩之中,仍能看出她全无斜视,俏脸嘴角流露尽是不屑一顾,妖冶,邪魅,昂首挺胸,翩翩若舞,行不扭头,笑不露齿。 正道同盟中无人不知晋莫本为一对,见二人挽手而行,俨然一对璧人,有的佩服他们处变不惊,有的恼恨他们嚣张跋扈,惟独无一意外,反是晋无咎心中忐忑,这久违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教他难辨是幻是真。 回到关押之地,房门两头唐桑榆与姚千龄已被搬走,晋无咎见屋子分内外二室,干净整洁,各般物事一应俱全,竟是一间上好女子深闺。 关上房门,晋无咎兀自恍恍惚惚,道:“玄炎,这是怎么回事?” 莫玄炎见他左肩白衣破裂,上前轻抚两下,晋无咎但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伸臂欲搂,莫玄炎一闪而过,道:“你‘青刺蛾’解药带没带在身上?” 晋无咎取出两只药瓶,道:“一切智护法交给我的,一粒未动。” 莫玄炎道:“那就好,他们越是紧张,我们越该放松。” 双手负后走入内间。 晋无咎跟随进入,见里边一张粉帐软床,道:“玄炎,我有话对你说。” 莫玄炎道:“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危局度过再说。” 走到内侧,在床上躺下,道:“天亮便有恶战,睡了。” 晋无咎奇道:“我睡哪儿?” 莫玄炎道:“随你。” 晋无咎见她身旁确有半张床位空出,想要上前,临别那日她的神情又在脑海浮现,脱去白衣挂于椅背,此刻仍有重伤在身,坐在地上不敢睡去,盘膝运功打坐。 这一日之疲累难以言描笔述,运功才刚起步,便已呼呼而眠,好在“易筋经”圜流全身经脉,一经启动,这些事睡梦中自可完成大半。 ~~ 再睁眼时已侧卧在床,不知是否半梦半醒间爬上,披上外衣来到外间,莫玄炎正跪于墙角一张蒲团打坐,靠外一座鲜艳铁架,上有洗漱用具,中心圆桌上更有精致早餐,见满院守卫来势汹汹,门口长廊更是高头大个站了四层,微微一笑,轻声自语道: “我不过看看甚么时辰,也值得你们紧张成这样,玄炎尚在,我焉有逃走之理?” 回到屋里洗漱完大快朵颐。 院中奔入一人,道:“盟主有令,请晋教主晋夫人入‘快语厅’。” 两名弟子应声推门而入,正想开口,晋无咎笑道:“听见了。” 其中一人道:“二位请。” 二人踏上主道,四周仍如夜间,被无数弓箭暗器对准,更将飞天路线全数封堵,晋无咎道:“我也没想逃走,真是小题大做。” 莫玄炎道:“若非他们严阵以待,你也不逃?” 晋无咎自觉无理,笑道:“说得也是。” 北厅“快语”正是晋无咎第一次参加正道同盟掌门长老大会时商谈所在,其时正道武林结盟,商议的便是如何对付盘龙教,这次多半亦是如此,自己身份却从正道同盟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进为令整个武林闻名色变的魔头。 第315章 九乘瑜伽⑥ “快语厅”全不似初次来时人椅密布,周子鱼独坐内侧中央,身后站有六人,“枢械塔”八层那对年长兄妹居中,汪沐阳与姚千龄居右,另有两名僧人合目居左,年纪大约五十不到,各以单掌竖于胸前,嘴唇一张一翕,竟似少林一派,其余数十人坐成两排,无一不是各派掌门。 也有几张座椅尚未坐人,留出中心四丈宽一块空地,左侧佛门十五派无一缺席,号称无涯岛而来的秦枭鹤与楚伯楠同在其中,右侧崆峒派国丙戎、昆仑派米景开、青城派余念裘、齐云派纪捷、龙虎派闵图亥,却无武当派不尘。 身后零星站有几名弟子,辛竞与路天瞳、钱锐、安歌儿等自不消说,北戴子与斗极子立于国丙戎后,柏清波立于米景开后,陆无为与另一张陌生面孔立于余念裘后,但“快语厅”实在太大,纵有这许多人,更有八根立柱,仍显厅中空空荡荡。 晋无咎一见姚千龄,想到他夜间无礼,拳头不自觉握紧,却觉右手小臂被莫玄炎挽住的五指轻轻一捏,心道: “不错,这姚千龄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可为他分心,单以气势而论,眼下这“快语厅”中,佛派实是大大压过道派,这也难怪,周子鱼自知道派站在小哥哥一边,又怎会将他们全数安排在内?” 再看道派那些熟人,对方眼神似乎刻意闪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当此局面,惟有见机行事。 晋莫踏上中心红毯不过三四十步,两侧众人各有牵挂,宁伯庸注视莫玄炎手中“句芒剑”,熊泰行紧盯晋无咎背上“祝融剑”,路天瞳闭目念经,辛竞幸灾乐祸,秦枭鹤一脸杀气,唐桑榆则连声暗道:“可惜,可惜。” 周子鱼道:“晋教主,请。” 晋无咎见他手指,竟是道派一列距离主座最近一张座椅,旁边一张同样无人,看清厅中格局,料想是为不尘而留,道:“多谢周掌门。” 晋无咎方一落座,莫玄炎于身后站定,门外一人道:“武当奚清和到。” 晋莫心下一凛,各自暗道:“武当到场是不尘真人还是奚清和,二者可谓天差地别,看来今日苦战在所难免。” 看门口时,果见奚清和缓缓走入,衣着光鲜神采飞扬,身旁仅随一名绿衫女子,右手一柄寻常宝剑,左肩背负一个沉甸甸的绸袋,竟是沈碧痕。 晋无咎难掩心头疑惑,回头与莫玄炎对视一眼,见她面罩下的双瞳满是意外,同时心道:“她的‘息壤’呢?” 慧宁冷冷道:“今天是甚么日子?不尘自己不到就罢了,只遣出个门中第三代弟子代表武当,我们也勉强接受,不过,难道只因你奚清和是晚辈,便可如此不分轻重,带这个魔教妖女来凑数么?” 周子鱼唉得一声,道:“奚少侠,此事你的确做得不妥。” 二人停下脚步,奚清和斜睨慧宁,森然道:“师太,你刚才说甚么?” 慧宁见他阴阳怪气,一拍扶手,道:“奚清和!便是不尘在此,也不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是不是你武当没了玄阳子,便没人管教你了?当真如此,便由贫尼来教训教训……” 最后一个“你”字尚未吐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慧宁喉间已被一柄剑尖抵住。 安歌儿与另三名女弟子同时长剑出鞘一半,道:“放开我师父!” 奚清和更不朝五女瞧上一眼,面向周子鱼身后男子,道:“穆老儿,你犬子呢?” 穆氏年长兄妹中,兄长自是穆笛,奚清和这句话说得无礼,更流露百般嘲讽,“犬子”向来只有自己谦称,他却以旁人身份呼之,见穆笛不答,又道: “穆老儿,我掌门师祖在紫阁峰遭你暗算,一晃将近三月,病情每一日都在恶化,他老人家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这只右掌还能不能留在胳膊上,全看今日谈得顺不顺利。” 收回长剑,原地两转后回入鞘中,再看慧宁颈间,竟结起一层厚厚冰霜,宛如一条水晶项链。 姓穆老者自是穆飞穆雪兄妹的父亲穆笛,向以盟中汪沐阳以下第一高手自居,乍见奚清和一剑迅如电闪,右掌竟被他说得不大自在,心道:“难道这便是……” 脸上却不露怯意,只淡淡一笑。 晋莫同样比之第一眼更为吃惊,虽说以晋无咎之武功与莫玄炎之速度,奚清和这一招逃不过二人双眼,但武当武学讲求以慢打快以柔克刚,天下间无人不知。 这奚清和突如其来的一招,直教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且从他说话口吻来看,似与穆氏父子仇恨颇深,晋无咎更觉一入少林寺五十六日,再出江湖之时,眼前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奚清和来到晋无咎身旁坐下,神情中颇有嘲弄意味,转而对沈碧痕道:“委屈你了。” 语气竟比晋无咎对莫玄炎更要温柔数倍。 沈碧痕见到莫玄炎时又是一怔,在奚清和身后站定。 晋无咎心道:“从昨日姚千龄开始,到沈碧仁再到碧痕,看见玄炎都会先吃一惊,他们都是我教教众,自是发现甚么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回头可得好好问问玄炎。” 周子鱼道:“奚少侠,不知你适才的话,是甚么意思?” 奚清和道:“周掌门,众位掌门,碧痕虽出身盘龙,可既和在下情投意合,则最终的归属,便看谁对我们以诚相待。” 周子鱼道:“哦?奚少侠所言,在下不是很懂,还请说得再详细些。” 奚清和道:“不是很懂?好,便依周掌门所言,碧痕虽为盘龙教众,却诚心诚意和我正道同盟化敌为友,今日在座,无一不是当今江湖最成名的人物,假使能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则我和碧痕在此先谢过各位。” 闻达道:“若是不能呢?” 他就坐在慧宁身旁,曾离杀气不过咫尺,问出这话时,握剑右掌掌心全是汗渍,只怕奚清和又如适才一般偷袭。 奚清和道:“若是不能,则我随碧痕入盘龙峡谷,由内而外,以道法化解盘龙教众身上的戾气,亦无不可,一个人是正是邪,不在出身,晋教主,你以为呢?” 晋无咎见沈碧痕一脸漠然,想是最后一日被自己拒绝,终于心灰意懒,家中再无父兄疼爱,想起谷外好歹还被一人在意,这才不辞辛苦前往武当山,念及此处,对她深怀歉意,听奚清和提到自己,只回以莞尔,不置可否。 周子鱼心头一震,他对盘龙教大有企图,绝不能容许奚清和歪打正着捷足先登,冷冷道:“不尘真人怕是不会允许奚少侠这么做。” 奚清和道:“周掌门错了,在下曾对掌门师祖提过此事,掌门师祖非但未加责怪,反而称赞晚辈忍辱负重,只要晚辈心意已决,掌门师祖必定全力支持。” 周子鱼道:“奚少侠,你虽是武当弟子,却也已是我正道同盟一员,在下奉劝你三思而后行。” 奚清和道:“怎么?周掌门是嫌盟主这官位不够实在,还想来插手我武当的家事了?” 周子鱼道:“奚少侠不要忘了,你能有今日剑法,是得益于谁?” 奚清和道:“哦?是么?周掌门,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晋莫又对视一眼,均自心道:“二人这几句对白大有深意。” 一人匆匆低头进入,道:“周盟主,门外有二人求见,自称盘龙魔教教众,说带来一件礼物,叩请周盟主和各位掌门收下。” 晋无咎摇头一笑,心道:“我教此来十三人何等身份?哪会如你说得这般卑躬屈膝?还‘自称盘龙魔教教众’,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知道绝无可能,你们为抬高自己身份,不惜自欺欺人,果然一个人越无实力,越爱抬高自己贬低他人。” 周子鱼道:“哦?晋教主,不知我这弟子所言两名贵教教众,是否受了你的差遣?” 晋无咎道:“正是。” 周子鱼道:“请。” 那弟子领命而出,不多时领得二人进入,为一切智与沈碧仁,入厅后来到晋莫面前,躬身道:“属下参见教主,莫界主。” 见沈碧痕也在,更站于奚清和身后,不便细问,道:“沈界主。” 沈碧痕道:“一切智护法,堂兄。” 晋无咎暗暗皱眉,厅中一片哗然,再看这俊美青年,果然与沈碧辰颇有几分相像。 门口弟子道:“大胆!见了盟主,还不下跪!” 沈碧仁回头道:“你说甚么?” 晋无咎只怕他与沈碧辰一般的冲动好胜,一旦拔剑开打坏了正事,那可糟糕,起身道: “周掌门想必知道,在下今日敢踏入这‘快语厅’,是来息事而非惹事,唤这两名属下前来,盼的也是从此能和各派化干戈为玉帛,便如小哥哥在位时一般,在下接掌盘龙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撤销这跪拜之礼,倘若正道同盟想要侮辱我教教众,那么今日这‘快语厅’中,怕是一个人也活不下来,正如奚师兄所言,今日在座无一不是正道同盟中的大人物,以这么多条人命,只为换我夫妻二人,这笔买卖,周盟主觉得划算么?” 这番话不怒自威,佛门一排座上除唐桑榆外,人人皆在“枢械塔”中与之正面对敌,一晃已有两月,回想他的武功,仍大是心有余悸。 周子鱼道:“若在晋教主完好之时,相信所言非虚,可你现下身受重伤,适才这些话,怕有虚张声势之嫌。” 晋无咎心道:“我受伤是昨日之事,此后直飞两千余里,片刻不曾停歇,消息怎可能这么快传到这里?虚张声势的怕不止我一人。” 道:“哦?周掌门想试试?” 第316章 九乘瑜伽⑦ 周子鱼心下犹疑,他从五台门手下密传得报,晋无咎于“枢械塔”疗伤月余,待将莫玄炎拿住,赶紧将消息带入少林寺,命穆飞与穆雪选在晋无咎挑战九层时,方将此事假少林高僧之口告知晋无咎。 他本是佛门中人,早有听闻“枢械塔”顶层“九乘瑜伽阵”直臻化境,料定即便武功高如晋无咎,亦无可能全身而破,待他气竭体虚时得知莫玄炎被擒,又必千里奔袭而来,到时定有把握将之一举拿下,这才有恃无恐容他坐在最近,看似胆色过人,实则一切尽在掌握。 可从昨夜双方照面伊始,毕竟没能见他外伤内患,少林寺中消息,飞雪兄妹短时间内又无法传到自己这里,忽见晋无咎为两个属下强硬出头,不自禁有些战栗。 另一人起身道:“晋教主。” 却是奚清和。 晋无咎道:“奚师兄。” 奚清和道:“在下听碧痕说,晋教主自上次一别后武功大进,不巧在下也遇到一些机缘,不如便由在下代表今日这些成名前辈,向晋教主讨教几招,未知晋教主意下如何?” 周子鱼心下大喜,他自走下“枢械塔”,每夜梦里都是晋无咎那诡谲难测的索刃招式,这奚清和又是等不及入座,便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不料奚清和竟会出言挑战晋无咎,不露声色道:“嗯,二位年纪相仿,又同为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人物,在下十分期待有此眼福。” 他身为出家人,又哪里想得到奚清和只爱慕因沈碧痕,而对晋无咎更多几分敌视。 晋无咎惟有苦笑,心道:“你武当根本是友非敌,你却非在这种时候出来添乱。” 道:“请奚师兄稍安,待商量完眼下之事,在下这两名属下离去,再和奚师兄切磋不迟。” 奚清和笑道:“好,晋教主怕在属下面前丢脸,在下等你。” 晋无咎微微一笑,待他回入座位,道:“在下昨夜孤身进入牟庄,虽是为救玄炎,却也有心化解我教和正道同盟多年来的恩怨,相信江湖风平浪静,各派和睦相处,这不仅是在下,也是周盟主,是在座所有人的心愿,不是么?” 周子鱼道:“晋教主先不必在意正道同盟甚么心愿,既然贵教有礼物相赠,不如先让我们开开眼界。” 晋无咎向一切智点一点头,后者道:“是。” 取出十本薄薄书籍。 晋无咎道: “我教武学自成一家,创教龙祖师生前和各门各派以武会友,在不同对手门派武功的基础上勤加钻研,为少林、武当、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崆峒、昆仑、青城、全真十派创出诸多招式,在下于教中窥得一二,以为对贵派现有武学大有补益,且佛门招式对佛家其它门派同样有效,道门招式亦然,在下命教中弟子摘抄了一份,希望能帮助各位掌门更将自身门派武学发扬光大。” 卫成喝道:“一派胡言!你盘龙魔……” 周子鱼一摆手,道:“卫师兄,我们先不要妄下断言,确认一下心中所想为好。” 转向晋无咎,道:“既然晋教主有此心意,能否将这些招式让我们十派掌门过过目?如今全真已归隐江湖,但闵掌门、纪掌门,你们身为道家,对全真想必多有了解,可否相助一同参详?” 闵图亥与纪捷齐声道:“是,周盟主。” 晋无咎听周子鱼说“确认一下心中所想”,明知内有乾坤,可事既至此已无退路,惟有命一切智与沈碧仁将十本书册分递两排。 趁众人翻阅,晋无咎又道:“十派武学各分上下二册,众位掌门手中所持为上册。” 周子鱼道:“晋教主是想说,今日正道同盟放你夫妇离去,下册自会有人送来,否则的话,适才说过的话便不能作数。” 晋无咎道:“周掌门英明。” 周子鱼道:“可若在下放走你们,却拿不回那下册,又当如何?” 晋无咎心道:“拿不回?果真是将这武学当作自家所有,罢了罢了,你周子鱼不要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和你计较个甚么?” 道: “在下的武功周掌门亲眼见过,和佛门道门武学本非一个路数,之所以拿来恭送,无非是想与各门各派化敌为友,倘若好人只做一半,岂不适得其反?况且退一步说,即使书册只给一半,对各位掌门也是有得无失,只不过在下心里装的是全教上下,而非单单两个人的性命,既然承诺各位掌门,事后自当兑现。” 周子鱼与两排掌门一一对视,脸上笑容耐人寻味,晋无咎确信气氛不对,与莫玄炎对视一眼,看出她也不知缘由。 周子鱼右手拇指在书页上来回拨动多次,许久方道:“晋教主,我看这本五台掌法上册共载有六套三十六招二百一十六式,请问下册是否一样?” 晋无咎道:“每门每派皆不相同,但我教教众摘录之时,是将最为细致的招式数目平分为二。” 周子鱼道:“好,好,好。” 说完第三个“好”字,左手向空中一挥,再落下时,已是点点碎絮。 晋无咎大惊,再看左右两派,或撕或扯,甚至还有引火焚烧,怒道:“周掌门,这些手抄本好歹也是一番心血,即使无用,何须毁去?况且在下以为,这些武学对各派实是……” 周子鱼右手挤按鼻梁,左手连摆两下,道:“我累了,你们对他说罢。” 两排掌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开口,斗极子道:“师父,不如由弟子来说。” 国丙戎道:“也好。” 斗极子道:“晋教主,你可还认得贫道?” 晋无咎道:“斗极子前辈和北戴子前辈曾在小哥哥府上多次替晚辈和玄炎主持公道,草堂寺中更不惜以身犯险,想替我们打一场近乎必败之仗,晚辈铭记于心。”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否则也不至于在周子鱼面前称“掌门”、“在下”,而在斗极子面前反称“前辈”、“晚辈”。 斗极子道: “不错,贫道曾对卓帮主深信不疑,爱屋及乌,为你夫妇打抱不平,可卓帮主所作所为,实在教贫道齿寒,本还对你留有一丝幻想,江湖传闻,你因记恨我道家门派对丐帮化友为敌,而对道家门人大肆杀戮,毁尸手段更令人发指,贫道始终不愿尽信,你今日却拿来这些书册,看来贫道的确该死心了。” 晋无咎心道:“我何时杀过道家门人?难道是狭谷伏击那晚,守在入口那些弟子?鬼界弟子当时说就地掩埋,多半是为避免我教牵扯其中,这才背着我毁尸灭迹,可狭谷中那么多双眼睛目击,此举实在太过天真,唉!总是我约束不力,这些弟子既是我教教众所杀,我身为教主难辞其咎,可将龙祖师心血相赠,我的确是一番好意。” 道:“斗极子前辈何出此言?晚辈适才所言句句属实,拿来这些书册,绝非别有用心。” 斗极子叹道: “我正道同盟应周盟主所请,正月初四登上五台山,集十五大掌门之力,将梵仙山一处山洞洞口石门合力震碎,在里边一住七日,你这些书册上的所有武功,山洞内皆有记载,各派到今日练了也有两个多月,分明原本是我佛门道门武学,被你盘龙偷抢了去,却假惺惺拿来赠予我们,你叫贫道说甚么好?” 晋无咎被他一番话说得天旋地转,向后踉跄一步,一切智道:“教主!” 莫玄炎缓步走到正中,扶住他一条手臂,道:“你要不要紧?” 晋无咎摇摇头,道:“斗极子前辈,你适才所言当真?” 斗极子道:“你眼前这些掌门,人人参与破口,封口上写得清清楚楚,一百年前,正是你盘龙盗取其中武学,封口后扬长而去,当然现下那块石壁徒剩残骸,你若因此觉得死无对证,贫道也无话可说。” 晋无咎心道:“难怪我在‘枢械塔’中,会觉得那么多人使出精妙招式,却又使得不够纯熟,原来只练不到三月,可是,可是这其中有四个人,他们浸淫已久,绝然不是三月之功。” 道:“不,既是十五位掌门亲眼见证,晚辈自然信得过,可众位掌门难道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极可能另有隐情。” 斗极子道:“随你怎么说罢,贫道不过是崆峒第二代弟子,今日言尽于此。” 陆无为道: “晋教主,当日我们四个老道离开卓府,便被佛门武功打伤,也正因为如此,错怪各门各派,直到入那山洞,方知我们被袭击时,佛门十五派的盟友根本没有学过那些招式,而打伤我们的其实也是盘龙教众,晋教主,这件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正道江湖数十年间受盘龙挑衅,却对它们无可奈何,你们却以区区四人之力,釜底抽薪直捣黄龙,卓帮主卓夫人成为贵客乐不思蜀,你晋无咎更在一夜之间收服群魔成为教主,若此事换作贫道,告诉你贫道此前和盘龙从无勾结,你信么?” 晋无咎默然。 第317章 九乘瑜伽⑧(上) 周子鱼重新坐正,长吁一气,道:“晋教主,我们不必再拐弯抹角,你还有甚么可以拿来交换的筹码?” 晋无咎道:“这些本是我教‘青龙殿’中足足两层记载,再无它物。” 周子鱼道:“不如这样,在下代表天下正道同盟,向晋教主提一个要求,如果你能答允,则江湖从此风平浪静。” 晋无咎道:“周掌门请讲。” 周子鱼道:“晋教主适才所言,是有意将你所谓‘青龙殿’中佛门道门武学倾囊相赠,是否如此?” 晋无咎道:“正是。” 周子鱼道:“可这毕竟是晋教主一面之辞,如若在下和各位掌门不信,你可否容我们入内确认?” 晋无咎道:“这有何难?只不过我教教规,‘青龙殿’六层开始,便只历代教主可以入内,这一层须得事先言明。” 周子鱼道:“晋教主先别要答允得这般爽快,适才你自己也说了,以你一人之力,便可轻取这‘快语厅’中所有人的性命,万一你到时变卦,我们这几个老朽孤身犯险,岂不任你宰割?” 晋无咎道:“那周掌门的意思是?” 周子鱼道:“我要晋教主大开盘龙峡谷之门,容我正道同盟所有弟子入谷。” 晋莫相视摇头,已知这一战避无可避,晋无咎冷冷道:“如此说来,盘龙峡谷成了你们是主,我们是客?” 周子鱼道:“有何不可?” 晋无咎道:“周掌门,既然你一心想战,我这些属下身份低微,让他们先走如何?” 一切智道:“教主!” 晋无咎道:“住口!” 周子鱼道:“左右都要将盘龙魔教一网打尽,何不趁着眼下人多,多杀两个?” 晋无咎道:“是么?那这样如何?” 左手小指一出,绕一圈后一弯,不觉任何异动,周子鱼身后姚千龄已划过一道弧线,停于晋无咎头顶,像极一条大鱼被鱼钩拉起,却不见鱼竿,不见鱼线,空见姚千龄双手抵在喉间,不住翻动白眼,发出啊啊嘶叫,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汪沐阳连连拍手,道:“哇!哈哈!好玩好玩!” 莫玄炎见机会难得,道:“汪前辈,您还认得我么?我是小红桃。” 汪沐阳一怔,道:“小——红——桃——” 似是想起甚么,脑袋左歪一下右斜一下,对着她打量半晌,又道:“你骗人,小红桃早已熟啦,哪像你这样黑乎乎的。” 莫玄炎头戴黑魔面罩,背负“青鸾之翼”,衣衫、手套、长袜尽是黑纱所成,暗悔没有红色装扮,遇上汪沐阳只认颜色不认真人,那也无法可想,惟有作罢。 晋无咎在与“九乘瑜伽阵”对战时真正突破盘龙“无极”,左手无名、小二指与右手食中二指二“龙”二“螭”似无实有,只不过在震碎后再非丝线而作粉尘,平时附着于现有索刃,一经催动,可随心所欲到达十二丈外。 姚千龄看似站得够远,却在“复归龙螭”攻击范围以内,众人哪里懂得其中原理?只道晋无咎会使妖法,望之不寒而栗,一个个张口结舌,便连莫玄炎、沈碧痕、一切智、沈碧仁都难掩惊色。 晋无咎脸带微笑轻哼一声,道:“这姚千龄本是我教叛徒,来到你们手中,可不只值区区三条人命,周掌门,放他们走,只要我能听见我教‘白虎焰’升空,姚千龄自然狗命得保。” 莫玄炎正扶住晋无咎右臂,感觉他经脉中气流极不稳定,立知他伤得不轻,若无其事将盘龙“两仪”之力注入他“手少阴心经”与“手太阳小肠经”,道:“周掌门该知道我不会舍下夫君独自偷生,一个姚千龄,换两个无关紧要之人,怎样?” 晋无咎被“夫君”二字说得遍身暖洋,得她内力相助,小指上劲力大增,周子鱼见姚千龄短短一会,颈间已呈熏黑,心想来日成事,须少不得他医毒二术,更何况盟中第一高手汪沐阳更须由他亲手操纵,道:“放人。” 同时皱眉心道:“难道少林贼秃当真如此无用,这晋无咎应对完‘九乘瑜伽阵’,一身修为竟能保存十分?要如何引得奚清和出手试探才行,这小子为人傲慢,又敌我不分,由他上阵最为合适,且于我正道同盟实力无损。” 一切智心知这个年轻教主极重感情,自己虽贵为教中第二高手,但武不如晋无咎,速不如莫玄炎,背上白色鹰翅无论爆发力还是耐力,皆远无法与魔界白青双翼相提并论,留下徒增二人负担,道:“属下告退。” 沈碧仁走到沈碧痕面前,与她对视许久,见她终于避开视线,抿嘴一笑,道:“彼诸众生暂闻我名者,由是力故,业障消除,遇善知识,不堕恶趣,乃至菩提。” 向晋无咎行礼道:“属下告退。” 莫玄炎于面罩中浓眉一蹙,心道: “碧仁念的这段经文出自《药师七佛经》,他在暗指碧痕因亲近恶人而多造罪业,劝她去恶向善,他口中‘恶人’指的是谁?是这奚清和么?奚清和毕竟出身武当,心胸是狭窄一些,却也没做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碧痕在他身旁,未必便是甚么大不了的罪过,可碧仁性情比碧辰稳重得多,此刻这‘快语厅’中大人物尽在,碧仁有些话不便明言,以经文警示必有深意,难道碧仁知道甚么?” 二人刚转过身,奚清和忽道:“站住!” 沈碧仁回头道:“你在叫我?” 奚清和道:“你对碧痕古里古怪说些甚么?在下对你很有兴趣,想要领教你的高招。” 沈碧仁抬头看看姚千龄,笑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怕这姚少界主撑不了这么久。” 奚清和道:“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左手拇指将剑格推上寸许,剑锷将露未露,右手一收即放,众人似见两道电光闪过,再定睛时,二人长剑均已握在掌心,伴随当当脆响,碰撞后去势不消,各自抵向对方喉结。 第318章 九乘瑜伽⑧(下) 少时,沈碧仁先行撤招,从奚清和剑身上划过,传来几声刺耳摩擦,二人再不发一言,各将长剑送入鞘中。 盘龙教这边,晋无咎与一切智艺业卓绝,对这一回合了然于目了然于心,莫玄炎与沈碧仁本在伯仲,论速度则当世无匹,自也瞒不过她一双妙目,沈碧痕则是淡淡一笑,意味深长。 穆氏兄妹与秦枭鹤楚伯楠忍不住两两对视,瞳孔中掠过一抹昙花一现的惊异,正道同盟这边,便属他四人武功最高,清晰看见沈碧仁剑气倏发,双剑对峙中,奚清和近肘处“天井穴”与腕背“阳池穴”接连中招。 二人看似旗鼓相当,实则高下已判,真要以命互搏,奚清和长剑再难递出一分,沈碧仁却能一招毙命,但后者显然存心留了颜面,回剑途中再运内力,神不知鬼不觉解开奚清和被封二穴。 余人却没有这等眼力,周子鱼道:“好,好,二位不愧是青年中的翘楚,在下大开眼界。” 转向晋无咎,又道:“晋教主,你这位属下所言甚是,千龄医术高超,武功低微,不如先将千龄放下,我们也好安心观战,如何?” 他见奚清和战意旺盛四处挑衅,与他说理必定难通,投鼠忌器之余,对晋无咎口吻客气六分。 莫玄炎道:“无咎哥,姚千龄不像是装的,将他擒在手中也是一样。” 晋无咎听她故意抬高声音,知她名为饶姚千龄一命,实为替自己省下内力,手指一松,姚千龄四仰八叉跌落下来,莫玄炎看看地上,再看看周子鱼身后,晋无咎会意,左手小指暗索遍布,防他逃离掌控,残害汪沐阳。 莫玄炎多年不与沈碧仁切磋,见他除家传“直符九天剑”,更深得“施瓖洞”洞主贾戌锦成名绝技“钩膺玉瓖剑”之要领,一边暗暗代他欢喜,另一边也想赶紧支离二人,道:“奚清和,你上次败在我的手中,看来这半年没有白费,你自恃剑快,与我比一比速度如何?” 奚清和吃个暗亏,正觉一口闷气无处发泄,道:“好,我也正想看看,堂堂盘龙教主夫人,能接得住在下几剑?” 与沈碧痕互换一个眼神,却见她极其轻微摇一摇头,心下一怵,沈碧仁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 奚清和自顾颜面,强忍心头怒气,道:“你笑甚么?” 沈碧仁道:“没甚么,可惜在下无此眼福,请教主、莫界主多加小心,属下告退。” 与一切智拱手而去。 奚清和一个分神,见二人已在厅外,道:“趁着你们那甚么‘白虎焰’未出,碧痕,先将你的事了了罢。” 晋莫不知他这句话又是甚么意思,见沈碧痕走出,来到对侧慧宁与闻达跟前,前者道:“魔教妖女!你又有何指教?” 虽然气势不输,可任谁都能感到她惊魂不定。 沈碧痕取下左肩绸袋,打开封口,露出两个精雕细琢的剑柄,晋莫第一时间认出,竟是“蓐收”、“息壤”二剑,听沈碧痕道:“这‘息壤’与‘蓐收’,原是二派之物,多年来被小女子与亡兄据为己有,对二派深感歉意,今日物归原主,还请二位掌门笑纳。” 厅中无不大惊,便连晋莫都不敢相信,总算明白她手中改持寻常长剑,是一开始便已想好,要将多年佩剑交给二人。 慧宁与闻达极力镇定,可眼前这“蓐收”、“息壤”二剑,是二人乃至两派等待足足二十年之物,喉头哽咽难以发声,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沈碧痕双手横捧,又再递进三分,道:“师太,闻掌门,请。” 闻达道:“沈姑娘,你为何肯将此剑赐还?” 沈碧痕嫣然一笑,道:“我身为教众,自当为教主分忧,我教势单力孤,能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晋无咎心道:“碧痕她竟是为了我?”虽然感动,隐隐又觉不妥,“五行剑”还或不还,就眼下局面而言,着实差别甚微。 果然闻达道:“沈姑娘的意思,倘若在下和师太仍在正道同盟,听从周盟主调派,要与贵教为敌,这两柄剑便不能归还?” 沈碧痕仍是浅笑吟吟,道:“所谓滴水穿石,小女子但求问心无愧,不图二位掌门任何回报。” 周子鱼嘴角微微一动,从二人表情、声音、肢体中看出,他们对各自宝物无比渴望,他毕生修练为五台掌法,又有珍稀手杖,对宝剑并无欲求,道:“好,好啊,看来沈姑娘追随奚少侠后,果然改邪归正,既然沈姑娘一片真诚,也请师太和闻掌门不要再推辞了。” 二人终于各接一剑,齐声道:“多谢沈姑娘。” 沈碧痕浅浅一躬,飘然回到原位。 奚清和道:“晋教主,据在下所知,尊夫人手中‘句芒’,原是梵净宁掌门之物,而你背上所负‘玄冥’,应是狼山戚掌门所有,碧痕身为界主,为救盘龙,尚不惜忍痛割爱,未知二位贵为教主夫妇,又当如何表达诚意?” 厅中又是几人诧异几人疑惑,周子鱼心道:“我曾在‘枢械塔’顶层见到墙上宝物,乃是红柄红鞘一把长剑,难道便是奚清和口中所谓‘玄冥’?” 慧宁离开少林寺后,已将“祝融剑”之事告知四派,戚南通与熊泰行一个乍喜,一个失落,却无一人死心,同时暗道:“这到底是‘祝融’,还是‘玄冥’?” 余念裘咬牙笑道:“哈哈!‘玄冥’,‘玄冥’……” 笑声中透满凄凉。 旁人见他悲怒之色形于言表,不知牵动他甚么心思,晋无咎却知当日任寰召集八派门人于蟠龙谷伏击“剥复双剑”,青城派便在其中,“玄冥剑”下几乎无一生还,更是无言以对。 而沈碧痕之惊讶绝不亚于厅中任何一人,颤声道:“晋大哥,你背上的,当真便是……” 晋无咎惟有苦笑,要论这“祝融剑”之要紧,实不亚于“复归龙螭”,万万不能于此间亮相,可面对沈碧痕这一问,无论承认或是拒绝,要想护住此剑,少不了一场殊死搏斗。 第319章 维鹊有巢① 便在这时,“啪”的一声传来,正是“白虎焰”炸响,一切智与沈碧仁已平安出庄。 晋莫相互注视,眼神中满是柔情,晋无咎道:“一盏茶,能不能行?” 莫玄炎环视一周,道:“未见得行,未见得不行。” 晋无咎在她腰间轻搂一下,道:“辛苦你了。” 奚清和道:“晋教主,请恕在下打断你们夫妻恩爱缠绵,不过,你是想让尊夫人在在下剑下撑过一盏茶么?” 晋无咎一笑过后,双目泛出一丝精光,道:“你错了,玄炎是要在你们所有人的围攻下撑过一盏茶,如若失败,在下便交出背上宝剑。” 厅中一片哗然,再是一片嘘声,周子鱼道:“晋教主,尊夫人的速度,在下是见识过的,要说在这‘快语厅’中,合我数十人之力围而歼之,你不觉得太过托大么?” 晋无咎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周子鱼道:“退一万步说,即使当真撑过一盏茶,在下也没说过要放你们离开,可一旦没能撑过,尊夫人怕要命丧当场。” 晋无咎道:“我和玄炎生死相依,倘若天不遂人愿,则这‘快语厅’中所有人为我夫妻陪葬,无一幸免。” 周子鱼骑虎难下,见他们不过夫妇二人,倘若真有把握诛杀所有人,何须莫玄炎一人冒如此大险?可他要这一盏茶,究竟意欲何为?灵光一现,道:“晋教主,若是在下没有猜错,你是要用这一盏茶工夫运功疗伤。” 话音未落,晋无咎口角鲜血已然涌出。 奚清和大喜,自己夸下海口在先,待见他隔空吊起姚千龄,直吓得不敢再提,借机先后将矛头转向沈碧仁与莫玄炎,只为逃避与晋无咎一战,忽然间觅得良机,身形如闪电划过。 晋无咎见他五指摊开,左掌从中路攻来,内劲虚虚实实,正是武当“太极功”绵柔之精要,将莫玄炎一把推开,上腹生生挨得一掌,登时扑到在地,奚清和一扭头,见沈碧痕神色关切,更是妒恨,一脚踩上他的后脑,道: “甚么盘龙教主,三年前你被我踩在脚下,三年后你还是被我踩在脚下,晋无咎,且不说你活不过今日,便是活过了,我也要你一辈子在我脚下。” 仍不过瘾,脚尖凝聚武当真力,又在他腰间连踢十余脚,直踢得他毫无动静,心道:“哎哟不行,可得让他们夫妇好好看看,对方是怎么死的。” 蹲下将他头发拎起,顺手将长剑扔在一边,连抽他十数耳光,总算见他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哈哈大笑,道:“好得很,好得很,千万别这么快死。” 那头莫玄炎更要凶险千倍万倍,当日“枢械塔”一至八层,除五台一派仅到三人,剩余三十三名高手无一缺席,此外更有道家五派高手,所幸莫玄炎轻功诡谲,又如追风逐电,常于万般兵刃中觅得一丝喘息,却也扭转不了千钧一发之境。 莫玄炎身法所长原在狭小空间内的身位瞬变,与晋无咎恰恰相反,如少林寺“枢械塔”闭室,如狭谷伏击那日柴房,最能令她施展所长,可眼下四面八方尽是杀招,将一片开阔地带围堵得水泄不通。 莫玄炎来到东侧墙面,十数柄刀刀剑剑齐齐刺来,娇躯一扭,直接于竖壁横走,每一处足底移开,瞬间赶来无数劈痕刺印,身前又有刀枪剑棍各一,“句芒剑”刷的一出,将四般兵刃尽数断去后又再回鞘,脚踩刚杀出的缝隙踢踏而过。 身前两个僧人十指弯曲,对准自己双臂,一使擒拿手,一使虎爪手,莫玄炎猛一提气,快二僧一步逃匿开去,抽空回头看得一眼,想起狭谷伏击那一抓一拿,心道:“这二人功力明显较弱,多半是那二人弟子。” 半空中又有三人六掌齐出,正是周子鱼与年长穆氏兄妹,莫玄炎正呈一水平,见右侧下方兵刃来得稍慢,于将至未至之际降下数寸,果将六掌与兵刃引向同一点。 右足发力,陡然增高一尺,见前后尽皆有人,全无容足之地,身子却已开始下落,双手穿入“青鸾之翼”,奋力一挥,如凤舞腾空而起,脚下又有兵刃没头没脑攒戳而来,下意识膝盖弯曲,随一刀划过鞋底,脚下已然漏风,总算没有破皮到肉,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快语厅”天花板仅高二丈有余,飞行不易,加之约二十派高手围攻,轻功固不及莫玄炎,亦难言差之千里,稍加纵跃仍能够及,好容易追逼几人落下,莫玄炎想要长吸一气,无数暗器又已飞来,挥出“句芒剑”打落几颗,再以小巧身法躲开其余。 暗器钉入墙壁立柱,周围一圈立时泛黑,看样子竟有剧毒,短短数下眨眼,一众人又自东墙赶至西墙。 莫玄炎抽出双手,见到一男一女两名年轻弟子,女子为峨眉派服饰,男子似是道士,具体门派不详,顺手斩断两柄长剑,点倒二人,却不让其落地,将两个身躯提起,挡去几番砍杀,终觉行动不便,朝人丛中一扔。 围一立柱盘绕至顶,看清一处年轻弟子聚集,不退反进,钻入人群,踩上刀身剑身,双腿轻盈一卷,卷落六件兵刃,顺势匿于几个弟子身后,恰有一排掌门袭来,却被年轻弟子堵住,见他们武功低微,非但帮不上忙,免不了还被莫玄炎当作肉盾,几个脾气火爆的长者直接骂道: “添甚么乱?全部贴墙不动!” 奚清和将晋无咎打得脸上全是指痕,叹道:“这妖妇曾当众辱我,我真想亲手取她性命,可折磨你实在是一件教我痛快到欲罢不能的事,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连说三遍“我该怎么办”,每说一遍,又朝他脸上狠狠一巴掌,见他目光呆滞,心头大是舒畅,多年来的仇怨一扫而空,终究忌惮他的武功,心道:“这厮妖法实在古怪,我虽一时半刻舍不得杀他,也要废去他一身修为,免得生变。” 左掌凝聚真气,注入武当“太极功”,一掌朝他背上打去。 却听沈碧痕道:“住手!” 奚清和抬起头,见她目光中全是焦急,道: “碧痕,事到如今,你对他还抱有幻想?他残你父亲,杀你兄长,可曾留过一丝往日情分?你看看现下这‘快语厅’中,今日便是他们这对狗男女死无全尸之日,我根本不屑亲手杀他,不过教他吃些苦头,想想你沈家被害到今日这般田地,难道不是便宜了他?” 见沈碧痕闭目泪流不止,心道:“一旦碧痕开口拦阻,我难以拒绝,须得先下手为强,便是现在。” 终于一掌落下,将毕生功力拍入晋无咎的后背。 沈碧痕道:“够了!” 上前一把将他推开,蹲在晋无咎身旁,哭道:“晋大哥,你要不要紧?” 见他背上凝起厚厚一层寒冰,想要伸手去取装有宝剑的布袋,稍一触及,晋无咎啊的一声,双目紧闭,表情痛苦不堪,沈碧痕吓得不轻,赶紧将手缩回。 奚清和道:“碧痕,你骗我,你爱的终究是他。” 转向兀自风驰电掣于全厅的莫玄炎,道:“妖妇!纳命来罢!” 拾起长剑便欲加入战阵。 忽听一人道:“奚道长。” 却是唐桑榆。 奚清和冷冷道:“唐掌门何事?” 唐桑榆道:“没事,没事,唐某和奚道长故友重逢,想叙叙旧罢了,不尘真人可好?” 奚清和道:“唐掌门想替那妖妇拖延时间?” 再不理他,一剑向莫玄炎所在刺去。 唐桑榆倾慕莫玄炎多年,亲眼见她从一个美艳少女到如今嫁做人妇,实不忍眼睁睁看她死于众人之手。 可惜自己武功低微,放眼在场各派掌门,未见得能打赢其中任何一人,要他参与围攻是不可能的,惟有稳坐原地绞尽脑汁,看看有甚么法子免去莫玄炎死罪,最好还能想到一个正当理由,将她交给自己带回铜砂派处置,想着想着口角微痒,见钱锐一张大脸正在眼前,以手帕来回抹拭,喝道: “你做甚么?” 钱锐怯怯道:“弟子见师父在流口水,所以替师父擦擦。” 唐桑榆道:“胡说!为师甚么时候……” 瞥眼又见奚清和蠢蠢欲动,想到他的快剑,不由打个寒噤,赶紧上前与他瞎扯几句有的没的,谁知他理都不理,暗暗合十念道:“菩萨保佑。千万要让莫姑娘死里逃生。” 电光火石间莫玄炎又躲过无数兵刃,见奚清和来势汹汹,反替自己将攻到近前的四人手拨脚蹬支开一边,知他满腔愤懑,是来一雪前耻,好胜心忽起,心道:“这世间最为可笑之事,不外乎你武当来向我莫家挑战这个‘快’字,我便成全你。” 见他一剑刺来,娇躯如轻风掠过,已在他的身后,心道:“也不知你上次过后得了甚么奇遇,竟能练成这等快剑,只可惜你面对的,是连无咎都无法匹敌的莫家速度,你出剑再快一倍,指不定还能教我受些轻伤。” 见他剑尖划过一道斜十字后,又转为脚下横扫。 莫玄炎在茫茫高手中几入几出,这时又已回入中心红毯,奚清和长剑到处,红毯登被拦腰斩断,却仍离莫玄炎差得厘许,后者见身后便只四人,晋无咎与姚千龄伏地不起,沈碧痕蹲在身旁,汪沐阳仍立原地嬉皮笑脸,厅中打得如火如荼,在他不过好玩而已,心道: “我若使出莫家剑法,说不定能教汪前辈认出我来,可眼下惟有逃命的份,真要出剑,怕是三招内便成肉酱。” 不及细想,秀美膝盖似屈非屈,带动身体已在退跃。 一脚跃出立觉不对,一跃之力竟只剩四成,再看脚下,双踝结起厚厚一层霜冻,她为节省体力,算准一剑方位,但求刚巧脱身,却因而被剑上阴寒真气波及,事既至此,再多后悔亦只空谈,眼前奚清和狰狞中不无得意,另一人又一指点来,正是秦枭鹤,莫玄炎暗暗苦笑,心道: “是了,‘仁礼堂’中遭我羞辱的,可不止奚清和一个。” 身子虽在退后,可功力减弱太多,再难逃脱“十殿阎王指”奋力一击,即便稍稍卸去指尖力道,一旦受伤,后面的事也不必再想。 第320章 维鹊有巢② 眼看秦枭鹤食指越来越近,横里闪出一人,张开双臂,替她挡下这一招“转轮指”,中指一瞬便鲜血狂喷,双腿一软,倒在二人之间,竟是路天瞳。 这一下变生不测,楚伯楠冲到面前,将他上身扶起,道:“天瞳!天瞳!你这是做甚么?” 路天瞳勤恳踏实,仁孝守礼,楚伯楠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实视他如爱子,见他竟肯为莫玄炎一死,又是惊愕,又是悲绝。 “十殿阎王指”单闻其名,便知指指杀招,这“转轮指”更是其中杀气之最,路天瞳以胸前“膻中”死穴强接一指,顷刻间气若游丝,自知无幸,费力道:“师父,徒儿不孝,爱上这位,这位姑娘,虽日日忏悔,终是徒然,能死在师伯,师伯手下,从此解脱,并无遗憾。” 转向莫玄炎,凄苦眼神中全是爱怜。 莫玄炎走上一步,低眉俯望,淡淡道:“我心有所属,你虽为我而死,我却不能领情。” 路天瞳泪目含笑,道:“姑娘保重,在下,先走一……” 最后一个“步”字尚未出口,整个人软绵绵沉坠下去。 唐桑榆吓得面如土色,心道:“这家伙来真的,哎哟我的妈呀!这可了不得,我虽然也喜欢莫姑娘,但终究是小命要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秦枭鹤与楚伯楠八拜之交,情同手足,却将他亲如己出的爱徒亲手点杀,满腔怒火尽数嫁移到莫玄炎身上,右手食指再竖起时,上方已有荧荧火光,好似一根蜡烛正自焚烧,咬牙道:“妖女!死罢!” 却见莫玄炎一脸轻笑,反将双手负后,两条纤颀玉腿交叉俏立,道:“一盏茶到了,你们输了。” 秦枭鹤道:“老夫要你的命,谁来管你输赢?” 见楚伯楠放下尸身,十指格格作响,二人一指一拳,六十年功力分毫不留,各自使出于少林寺苦练三十年的“多罗叶指”与“波罗密手”,铁了心要让莫玄炎给路天瞳陪葬。 又一道白影瞬移而至,以后背挡在莫玄炎身前,这一次却是晋无咎,秦枭鹤与楚伯楠见他分明如一滩烂泥躺倒半天,却又怎会冒将出来?大脑不及转动,只想你来也是一样,手上劲力不减,随“噗”、“砰”两声,秦枭鹤一指点中后心,楚伯楠一拳砸中后肺。 两招实实中的刹那,一阵轰鸣钻入众人耳中,二丈高的天花板竟裂开一个大洞,晋无咎双手搂抱莫玄炎,身后“鸿鹄之翼”已然撑开,撑开后更无停顿,腾空自破洞而出。 晋无咎突破“六道无极”,“复归龙螭”中二“龙”二“螭”幻作粉尘,除自身感知,不为肉眼所见,一盏茶内看似倒地不起,实则不住以盘龙“无极”划开天花板。 若是寻常瓦顶,或许二人想都不想直接便走,但牟庄太过奢华,难言这“快语厅”又以何种牢固材质为之,万一一撞不开,无异于失去最后一条逃生通道,这才不得不让莫玄炎甘冒奇险,否则以晋无咎对她疼惜,何至于出此下下之策? “复归龙螭”看似软刃,却以昆吾之石铸就,虽不如“五行剑”那般锋利,论其刚硬,不亚于世间任何一物。 晋无咎更于指尖倾注“日月精华”,已能明显感到头顶松动,担心莫玄炎无法坚持,不敢拖延,从地上一跃而起,更见秦楚以至阳指拳攻来,将二人一百二十年功力转向上方,果将天花板一震而碎。 晋无咎之担忧着实必要,牟庄“快语厅”为糯米石灰浆所筑,其硬度堪比城墙,正因为相较其余瓦顶房大不相同,周子鱼才会没如前一夜般,派遣大批弓手弟子候于屋顶,待见晋莫破墙而出,极度懊丧之余,差点当众人面捶胸连连。 晋莫一路向东,片刻间来到渤海高空,莫玄炎面上背下,双手圈在晋无咎头颈,感觉他不住颤抖,体内真流岔乱,再看他面色惨白,道:“你还好么?将我放下,我空中可以挥翅。” 腰间不见松动,不敢多言教他分心,扭头辨路,指引飞行方向。 也不知东倒西歪飞过多久,二人自鬼界缺口而入,过“鬼海”、“十八层地狱”,于尽头“转轮王薛”处下落,跌跌撞撞穿越海蓝“魔井”,回到熟悉的魔界。 晋无咎只字不说,舞动“鸿鹄之翼”飞越“魔镜”,莫玄炎亦张开“青鸾之翼”,见他落岸后连吐两大口血,寸步难行,直接原地坐倒盘膝运功,知他已在疗伤,自己功力相差太远,空有相助之心,却无相助之能。 晋无咎自五十七日前挑战“九乘瑜伽阵”失败,一身内伤非但没有好转,反又接连强运真气,一刻更比一刻恶化,若非他有“易筋经”护身,又有盘龙“无极”将奚清和与秦枭鹤楚伯楠之力引向体外,任何一次重创都能教他一命呜呼。 勉力支撑至此,实已末矢之极,片刻不敢多耽,坐定后先以“易筋经”护住十四脉,再将各般内力徐徐导出。 他透支过重,起初气息萎弱,此外前一日飞满八个时辰,却只睡得两个时辰,浓浓倦意席卷而来,意识逐渐恍惚,知有“易筋经”在,经脉川流一经启动,梦中一样可以运行,终于安心睡去。 ~~ 此后又过不知几日,八个时辰清醒与四个时辰迷糊相互交替,晋无咎神志慢慢恢复,虽不得睁眼,却能感知莫玄炎每日如一睡觉练功,自己嘴唇不能张开过大,莫玄炎将“魔幻果”片片咬下,以口对口喂给自己,偶尔还会带来一些菜粥换换口味,做得甚是喷香,想是鬼界取来。 这一日大功告成,全身经脉无不通畅,修为更有提升,惟独血衣粘得难受,晋无咎张开睡眼,见身旁一件青色长衣与内衣整齐折叠,却不是教主服,式样与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想起“魔殿”左首尽头圆屋中,与“鸿鹄之翼”同处一室本有赤黄白青紫五色衣裳,身上白衣一穿数月,青衣自是莫玄炎拿来给自己替换。 前后左右四望,不见莫玄炎人影,料想正在房中安睡,宽下污衣,“鸿鹄之翼”仍负双肩,“祝融剑”安然无恙,过去这些时日,莫玄炎一动未动。 晋无咎一跃而入“魔镜”,彻底清洗一番,出水后整个人焕然一新,着上一身新衣,双肩处两个圆环,正可用于安放“复归龙螭”,这圆环并非本来便有,是莫玄炎亲手缝上,还是她命鬼界为之,暂且不得而知。 随意抬一抬头,莫玄炎俏生生高立“魔塔”,正自垂首望低,“魔塔”扶栏未由按钮唤出,她脚跟着地脚尖悬空,恰如曾立于“三花盘龙”俯观自己独斗十大护法的模样。 晋无咎武功今非昔比,于“魔镜”轻点数下,至“魔塔”塔底再一运力,身子扶摇直上,片刻间已然登顶,见她未戴面罩,手足臂腿亦无黑纱,仍是妖艳容颜,胜雪肤光,并无曾教自己忧心的伤损迹象,道:“玄炎。” 莫玄炎道:“教主。” 晋无咎听她复又改口,心下一沉,道:“玄炎,我以为我们已是夫妻。” 上前握住她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道:“玄炎,牟庄中正道同盟高手尽在,你能在所有人面前承认是我的妻子,为何独处时反而不能?” 莫玄炎似笑非笑轻轻抽出,举起手中长剑,却非“句芒剑”,指向他的喉结,晋无咎道:“你要杀我,何必容我疗伤,更在我疗伤时悉心照料?” 莫玄炎左眼一眨,道:“打赢我,我便是你的。” 晋无咎见她笑得妩媚,风情万种美不胜收,却如利刃割在心口,道:“所以,你还是在用相同的方式报复我。” 莫玄炎只嫣然甜笑,道:“那你打不打?” 晋无咎心中气苦,将“复归龙螭”六明四暗全数点亮,莫玄炎登时长剑落地,双手高举,不见他掌指运劲,双腕、腰间、双踝已被三“龙”三“螭”牢牢缚住,此外虽不见四索,但腋下、膝腘分明被气圈捆紧,也不惊惶,见他久久不前,道:“你赢了,却不敢要我?” 晋无咎凄然一笑,道:“赢你何难?要你何难?可要过之后呢?” 莫玄炎道:“要过之后?” 晋无咎道:“先图一时之快,再受一世之悔?‘龙宫’一别,你最后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莫玄炎声音愈发诱人,道:“你当真能忍住?” 晋无咎背过身去,道:“是。” 许久,莫玄炎道:“你走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晋无咎依言走近三步。 莫玄炎道:“再近些。” 再走三步已在咫尺,莫玄炎又道:“头过来些。” 待晋无咎凑上,稍稍踮脚,不由分说将他吻住。 晋无咎多次与她亲吻,却从未如这一次心中空荡,死尸般呆立良久,见她薄唇稍退,仍在吹息之遥,腻声道:“哼!我偏不信。” 晋无咎将她下巴托起,想要开口,但觉喉咙干哑,一字一顿道:“你这样很危险。” 听似轻缓,却有十分用力。 莫玄炎更近三分,贴住他的嘴唇,道:“越是危险,我越是想要一试。” 晋无咎被她百般撩拨,最后一道防线崩塌,一手将她揽入怀中,重重覆上热吻,另一手更加放肆,在她凹凸玲珑的遍身游走。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不觉间,二人呼吸变得无比沉重,直至“呲啦”一声传来,一张轻纱被撕扯粉碎,如青鸾成群于夜空惊起,留下漫天翎羽,摇摇摆摆,飘飘荡荡,轻轻盈盈,纷纷扬扬,终于片片洒落,浮缀于不染微尘的“魔镜”,顺静流悄悄漂移…… 第321章 维鹊有巢③ 牟庄“快语厅”中,众人见晋无咎死而复生,又以迅雷之势带莫玄炎冲霄而去,一个个目瞪口呆。 秦枭鹤与楚伯楠相视茫然,便似看见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二人暴怒于路天瞳之死,最后这一招既是少林绝技,又是致命一击,分明结结实实打中晋无咎后背,对准的更是心肺要脏,竟半分伤不了他。 宁伯庸一眼看见地上平躺一柄火焰色宝剑,正是莫玄炎随身“句芒剑”,心神剧荡之下,立时想要冲上,却听周子鱼嘶声道:“千龄!千龄!为甚么会这样?” 先前站于周子鱼身后二僧闻声上前,见姚千龄昏昏欲死,脸上一时红如炭火,一时蓝如冰河,一时大汗淋漓,一时瑟瑟战栗,表情极为痛苦,蹲下查看伤势,其中一僧双掌按上背脊,输送真气替他续命,另一个通些医术,且对江湖门派有些见闻,手指搭上他的腕脉,忽然间神色大变,周子鱼道: “祚静贤侄,到底何事?” 这二僧正是少林寺中三代弟子祚澄与祚静,各练“少林虎爪手”与“拈花擒拿手”,分别师承崇法与崇报,祚静道:“周盟主,千龄师侄被三道上层内力所伤,二阳一阴,且二阳极强,一阴较弱。” 周子鱼道:“可能辨清内力分属何门何派?” 祚静道:“二阳皆出自我少林七十二绝技,一为‘达摩院’专研‘多罗叶指’,一为‘罗汉堂’专研‘波罗密手’,一阴为武当‘太极功’。” 厅上更是震惊,周子鱼道:“少林武当?这‘快语厅’中便只二位贤侄出自少林。” 祚静道:“周盟主,我师兄弟一直追击莫施主,片刻未曾停歇,况且这一指一拳,我师兄弟从未练过。” 周子鱼道:“二位贤侄误会了,在下绝无怀疑之意,只不过千龄这伤势来得太过诡异。” 转向奚清和,道:“奚少侠,这武当‘太极功’,除你之外……” 奚清和道:“周掌门,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也值得你们百般探讨。” 周子鱼道:“哦?奚少侠说来听听。” 奚清和道: “盘龙魔教有多厚颜无耻,在场各位皆已领教,既能将我正道同盟自身武学拿来相赠,想必那‘青龙殿’中藏有无数剽窃而得的各门各派内功招式,晋无咎不过使出少林武当两派武学,便能引得江湖中最大的两个门派内讧,要是他在姚千龄身上留下二十种手法,今日我们不得吵个天翻地覆?那我们这盟还结不结了?” 众人相视颔首,均觉他所言十分在理,人人摩拳擦掌义愤填膺,誓与盘龙教,与晋无咎周旋到底。 奚清和暗自偷笑,与沈碧痕目光一对,见她眉眼幽怨,更增几分俏色,心中又怜又爱,又妒又恨,却赶紧将视线避开,心道: “这晋无咎一身邪门武功,竟能将我‘太极’掌力隔空传到姚千龄身上,至于那少林指法拳法,不必多说,自是那两个老家伙的,这周子鱼忝居盟主之位,见识竟这般短浅,被我三言两语便糊弄过去。” 秦枭鹤与楚伯楠松出一大口气,奚清和虽为武当派开脱,却也顺便替自己解了围,他二人潜藏少林寺“藏经阁”中,近三十年足不出户,除“藏经阁”外,几乎不与其他僧人相识。 此次少林并不明言加入正道同盟,只派遣数僧从旁协助,无一识得秦楚辛路四人,也正因为此,他们才敢光明正大站在一众盟友跟前。 周子鱼道:“祚静贤侄,你精通医术,看看有没有法子救救千龄师侄?我正道同盟初成,来日和盘龙魔教少不了一场血战,千龄师侄有多重要,人人可想而知。” 祚静道:“周盟主,姚施主面前,贫僧岂敢自称精通医术?出家人不打诳语,姚施主的伤,以我师兄弟的修为,实在无能为力,要说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救姚施主一命,恐怕只有一人。” 周子鱼道:“谁?请祚静贤侄但讲无妨,便是这人远在天边,在下亦必三顾茅庐,求他救千龄师侄一命。” 祚静道:“非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姚施主医术天下第一,为今之计,只能合盟中高手之力,替姚施主吊住一口气,只要能将姚施主救醒,以姚施主医术之精,定能替自己开出一张良方。” 周子鱼大喜,道:“正是,正是。” 当即召集牟庄中内力深厚之人,轮番替姚千龄疗伤。 待一众人先后走出“快语厅”,宁伯庸见“句芒剑”委于红毯无人问津,上前“咚”的一声双膝跪地,拾起后竟涕流不止,慧宁与闻达齐声道:“恭喜宁师兄。”熊泰行道:“正是,正是,恭喜宁师兄。” 戚南通道:“呵呵,呵呵,恭喜宁师兄。” “祝融”、“玄冥”二剑终未露面,四人亦是喜忧各半。 周子鱼在盟中挑出十四名内家好手,分早晚两次替姚千龄疗伤,每七日一个轮回,后者自身武功修为太过弱小,伤他内力又太过强大,前七日除一口气在,整个人与死无异,第十四日好歹恢复一些血色,第二十一日脉搏方有复苏迹象,第二十八日终于悠悠醒转,距离伤愈却仍需奇方妙药。 周子鱼闻得他终于睁开双眼,立时推了盟中事务前来探望,竟有些老泪纵横,道:“千龄师侄,谢天谢地你终于醒来。” 姚千龄见他真情流露,心下感动,道:“盟主师伯请放心,侄儿既然醒来,便能自行调理,只不过这天下间仅有一处可以根除侄儿内伤,接下来侄儿许要离开盟中一段时日,还望盟主师伯见谅。” 周子鱼道:“你放心去便是,师伯定会安排人手沿途护送,直到你痊愈为止。” 姚千龄仍道:“请盟主师伯见谅,那地方便只侄儿一人去得,若盟主师伯信任,只消将侄儿送至登州府渤海码头,待侄儿内伤痊愈,自会赶来和盟主师伯相会。” 周子鱼道:“你我相识便是从你救我一命开始,师伯怎会不相信你?既然你有难言之隐,师伯便依你所言,你一定多加保重。” 姚千龄道:“侄儿多谢盟主师伯。” 栖霞牟庄本在渤海附近,次日清晨姚千龄便由众人护送抵达码头,在船家中找到熟悉面孔,套过几句话后,发现对方毫不知情,心下暗喜,道别相送之人,独自登船。 入海心后,姚千龄仍不放心,道:“浦师兄,归界主和二位少界主有没有说,下次回来会是甚么时候?” 这船家正是鬼界归氏兄弟的师兄浦岱山,鬼界徒众极多,于“鬼海”与不周山遍地隐居,鬼界虽为盘龙六界之一,未入峡谷者却不必参与教务,更无拜见界主之理。 归氏父子为人忠厚,从不以大欺小,没事更不会召集这些零散弟子,归氏父子曾回鬼界落葬晋太极,但这些鬼界弟子无一知晓姚千龄叛教。 浦岱山道:“莫师妹已回到盘龙峡谷,二位师兄再也不必坐镇鬼界守护,老爷和二位少爷怕是都不会常来了。” 姚千龄彻底踏实,道:“多谢浦师兄相告。” 姚千龄伤重难支,难以独自行走,由浦岱山一路搀扶,在不周山上数步一停,足足一个时辰方过“十八层地狱”与“十殿阎王”,至尽头“转轮王薛”,跪坐后如释重负,道:“有劳浦师兄。” 浦岱山道:“姚师兄客气了,鬼界有的便是僻静,你且在此安心养伤,我每日给你送来三餐。” 转身而去。 姚千龄环顾一周,见左侧一层红雾,知是阻隔魔鬼二界的天然“结界”,深吸一气,果然戾气浓重,心道: “若说寺庙佛堂为天下阳气最盛,则阴气最盛非这不周山莫属,我只依稀记得,自己被勒脖窒息时,尚有一丝知觉,被一股阴寒内力击中后,便陷入长久昏迷,可不知为何待我醒来,体内竟会聚集十余年修为的佛门内伤,出手之人功力过于深厚,非强通筋脉所能根治,非针灸药草所能回生,惟一的法子,便是来这鬼界以阴化阳,也亏得我妖界和鬼界在教中百年交情,否则便是‘百草圣’师父,也不会知道这个所在。” 深深一吸一呼,缓缓导出丹田之气。 这鬼界果然为佛门内伤疗养宝地,起初两日有些力不从心,仅仅第三日上,各脉真流已能同时流动,不禁得意,用餐后暂无睡意,又再继续运功。 一个时辰后,手三阳经与足三阳经中内息于头部相聚,正是最紧要的关头,盘龙峡谷妖鬼二界不修“两仪”内功,他只以五台所学顺流而行,遇见几处淤血滞涩,身为医仙深知欲速不达,反正这鬼界中无昼无夜,要多少时间便有多少时间,也不急在一刻,只悠缓从容静待流通之日到来。 便在这时,左侧传来一阵靡靡之响,整个身子为之一颤,提醒自己道:“幻听罢了,不必在意。” 却又转作呻吟,眉头紧锁,心道:“浦师兄不是说‘鬼界有的便是僻静’?这却又是甚么?” 他此刻真气聚集头部六脉,随便一处都是致命要穴,强自收敛心神,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分心,谁知绵言细语非但经久不息,反而愈演愈烈。 咬紧牙关猛一提气,可越是迫切,越是事倍功半,无论如何横冲直撞,六脉中的气流终是原处不动,若说能有甚么好处,便是奋力撞击弹回,循环往复之际,好歹令注意稍加转移。 ~~ 【补充说明】 二十九年前,渤海鬼界为修建“十殿阎王”,前往九华山十王峰作画,适逢佛门“四大”齐聚九华山相互交流切磋,最后一日四派精英弟子前往南峰赏景,主动挑衅后双方拔刀,“剥复双剑”大开杀戒,将精英弟子杀得只剩九华秦枭鹤和普陀楚伯楠。 秦楚二人死里逃生后,认识到本门武学不足以对抗盘龙,所以各带一个婴孩,假装无家可归的僧人,被少林收留后,潜入“藏经阁”饱览武学。 另一边“剥复双剑”修练“两仪”的方式非常相似。莫苍维将阳力注入“祝融剑”,体内只留阴力;沈墨渊将阴力注入“玄冥剑”,体内只留阳力。多年来神界都有吞并魔界,统领六界的野心,八年前沈墨渊终于找到机会,半偷半抢得到“祝融剑”后,自己也被打成重伤,马不停蹄赶往少林寺,请求少林代为保管“祝融剑”,因为他知道,只要“祝融剑”待在少林寺,莫苍维就无法亲自登门讨还,理由会在5月24日41“衔烛冰夷”⑧揭晓。 沈墨渊身在少林寺疗伤一个月中,每天入“藏经阁”读经,被藏匿二十余年的秦楚二人认出,特意选在沈墨渊离开当天,盗走“藏经阁”中的《易筋经》,意在嫁祸给沈墨渊,将少林一并牵扯进来。 但《易筋经》身为旷世武学,它的归属足以打破佛门“四大”中任意两个门派间的强弱平衡,秦楚二人手足情重不分彼此,眼看当年带入少林寺的辛竞和路天瞳慢慢长大,便约定由两个弟子的武功强弱来决定《易筋经》留在哪一派。 我设计的普陀、九华、五台三派武学是类似于石头剪子布的互克模式,普陀拳法克制九华指法,九华指法克制五台掌法,五台掌法克制普陀拳法,所以日常切磋,九华辛竞的确常会输给普陀路天瞳一招半式。 但是意外发生了,玄炎为帮父亲夺回“祝融剑”,第一次闯塔时被路天瞳发现,一眼沦陷,秦枭鹤毕竟存有私心,精心设计接下来的一切,选在玄炎第二次闯塔失败,下山后穴道尚未解开之时,以指法重创玄炎,路天瞳得知后魂不守舍,比武都心不在焉,《易筋经》因此落入九华。 十王峰血战过后多年,周子鱼隐隐觉得不对,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怀疑九华普陀当年有人幸存,夜探九华山时,没能验证心中所想,反而惊见《易筋经》,同样半偷半抢后形踪败露,被掌门卫成和几个师弟联手打落半山腰,被姚千龄救下,捡回一条命,二人间的忘年情分,大半因为这段过往。 五台毕竟是江湖大派,树大招风,保管《易筋经》不易,于是托身处太湖穆庄的师弟穆笛一家代为收藏,穆庄和周子鱼本为共同利益(43“图穷匕见”交代),本想通过软禁凌寒冰儿,将丐帮拖入一场他们精心设计的江湖纷争,结果非但未能如愿,更被冰儿携带《易筋经》水遁出逃,这也就是全书的开始,这本《易筋经》后被沈碧辰盗走,无咎在武学上一路天堑变通途,可说完全是拜《易筋经》所赐。 以上,都在前文已经有过叙述,但第一遍看到这里,几乎不可能知道我在里面埋下多少根线,帮读者们梳理一下,即便写出来的这些,有些还只是表象,全书的最后20%,41“衔烛冰夷”~50“死别昆仑”,还会出现多次反转,敬请期待^_^ 第322章维 维鹊有巢④ 过得许久,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足少阳胆经”中破“瞳子髎”、“风池”二穴,片刻不敢停顿,“手阳明大肠经”中破“口禾髎”、“迎香”二穴。 放空大脑,猛做六七十次深呼吸,一鼓作气,接连十五次发力过后,“手太阳小肠经”中总算破“天窗”、“天容”、“颧髎”、“听宫”四穴,又一次累得气喘吁吁。 毕竟求生本能驱使,咬牙发力,“足太阳膀胱经”中连破“睛明”、“攒竹”、“眉冲”、“曲差”、“五处”五穴,又被堵于“承光”,难耐焦躁,暗道:“我这‘足太阳膀胱经’,竟是没有一处穴位畅通么?” 至此他仅解决三脉,另有三脉受阻,真气下冲上突,已有岔乱之嫌,偏生女子娇喘愈发急促,愈发贪婪,想要过滤,偏生每一丝一缕无不清晰入耳,千层放纵,万般欢愉,只闻潮涨,不闻潮落,不知更要持续多久。 额上青筋暴起,终于筋疲力尽,连透气都成奢望,眼前难以抑制,出现教自己神魂颠倒挥之不去的绝色面容,妖娆身姿,直至脑中一阵抽痛,似被一柄锋利匕首连断三脉,心知大限已到,索性睁开双眼,歇斯底里咆哮嘶吼:“你们这对狗男女!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他头部尽是狼奔豕突,说是咆哮嘶吼,除他之外却无第二个人听见,骂完三句,鲜血狂喷倒在崖口,兀自两眼圆睁,瞳孔流露尽是仇恨。 ~~ “魔殿”正前,“魔镜”岸边,晋无咎盘膝打坐,完成三百六十圈“髓道周天”,说不出的清爽酣畅,起身看看左右五方一球,心道: “若能和玄炎在此度过余生,别说教主,便是玉皇大帝我也懒得做,‘青龙殿’漫山教众,无不一呼即至,可心若孤独,置身再喧闹的人流又有何用?玄炎待我忽远忽近,只因我的罪过实在太大,她不愿嫁我,实非她的过错,我只看见自己痛苦,焉知在她心里,不是比我矛盾百倍?” 想起缠绵过后,被莫玄炎轻轻挣脱搂抱,满腹话语想要对她倾吐,她只说完“休息了”三字,便自“魔塔”一跃而下,临别前秋波流转,声语温存,却是否仍在报复自己? 右后方出现脚步,正是莫玄炎双手负后,娉娉袅袅而近,来到并肩处站定,道:“你不去歇息,却在这里赏湖,是怕我溜走?” 晋无咎见她含情凝睇,竟不敢与之对视,道:“你若要走,我又怎能留得住?最多不过暗中保护。” 莫玄炎道:“你堂堂教主,命我下嫁的话,我总也不能抗命。” 晋无咎道:“我在‘青龙殿’中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可你心有不甘的话,难免郁郁一生,终非我的本意。” 莫玄炎道:“所以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我,先教我嫁不给别人再说,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亮。” 晋无咎见她双唇微扁,三分俏皮七分嗔怪,道:“只怪我没能把持得住,本以为经过这些时日,我可以的。” 莫玄炎道:“哼!说甚么把持不住,想娶我也不直说。” 晋无咎道:“我想不想娶,天下间还有谁能比你清楚?我只知道你不愿嫁,我说了也是枉然。”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得到我了,才来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你不直说,怎知我愿是不愿?” 晋无咎道:“我在盘龙峡谷对你说过。” 莫玄炎道:“那时不愿,未见得这时不愿。” 晋无咎道:“崇印方丈曾说,自我相伴,亦是一种欢喜,最近这几个月,大半时间都在疗伤,愈发体会方丈此言深意。” 莫玄炎见他缠夹不清,怒道:“我若愿意,你也选择自我相伴?” 晋无咎沉浸忧伤,一下子竟难自拔,道:“你若愿意,自然一切另当别论,我却不想你为成全我而委屈自……” 莫玄炎猛一顿足,道:“你再烦一句试试!信不信我当真不嫁给你?” 晋无咎道:“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忽而会过意来,转身向她,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在自己手背上连连狠掐,一连十数下,每一下都无比真实,仍是不敢确认,揪起小臂上一层皮肉,咬牙强忍钻心疼痛,直至手齿皆松,这才乍惊乍喜,颤声道:“玄炎,你,你愿意嫁给我?” 说完一句,喉头已然哽咽。 莫玄炎扭身便走,没好气道:“不愿意,你陪你的少林方丈过一辈子去。” 晋无咎道:“不,不,我要娶你,我要娶你。” 快步追上,双臂张开,再合拢时扑一个空,被莫玄炎以轻身功夫逃开,又再抢上,仍是没能抱住。 他脚下变线实有不及,一连几次失败,左手无名、小二指,右手食中二指同时运劲,催动四条暗索,将她牢牢擒获,四指轻轻一弯,终于拥入怀中,清晰感触纤腰柔若无骨,娇韵无限,这才撤去内力,道:“玄炎,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放开你。” 一语牵动心绪,狂喜之余满脸含笑,眼泪却扑簌扑簌落个不停。 莫玄炎这才抽出双臂,替他整整衣领,见他双眶泉流不住外涌,冲他薄唇一扁,道:“看你还敢不敢嘴硬,活该这般伤心欲绝。” 许久,晋无咎终于止住,莫玄炎道:“喂!要我嫁你不难,有几件事须得言明。” 晋无咎道:“只要是你说的,每一句我都会记住。” 莫玄炎道:“你我虽成夫妻,十年后……” 晋无咎抢道:“不行。” 莫玄炎噘嘴冲他哼得一声,道:“你又想哭是不是?” 晋无咎道:“我听十大护法说过,振音鏖战那日我倒地不起,你也差点横剑自刎,到我们易地相处,你却要我独自偷生?” 见莫玄炎还想辩解,抢道:“总之此事免谈,你已答允嫁我,若敢临时反悔,我用‘复归龙螭’绑你回谷成亲。” 莫玄炎啐他一口,大半年前西安城“长乐门”外,沈碧辰曾言要擒自己入盘龙峡谷,由其时教主沈墨壤赐婚,大同小异的一番话换由晋无咎说来,听完心境截然不同,知他刻骨相爱,一时间无以辩驳,柔肠百转。 与他相互注视良久,眸中能读出的尽是不容商量,心知说不动他,嘴上却不服软,一张俏脸写满倔强难驯,没好气道:“爷爷去世未满一年,你说你已破了多少戒条?” 晋无咎被她惊出一身冷汗,道:“我,我真是罪该万死,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可事既至此,天下人都当你是我妻子,我和你这样不明不白,对你太不公平,爷爷遗愿之一便是让我们成亲……” 莫玄炎道:“孝礼在心,我教百余年来的确没有外界那许多繁文缛节,我自可在这魔界与你静静行完拜礼,从此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可你守孝期间再也不许碰我。” 晋无咎道:“是。” 莫玄炎身为属下,见他反拿自己当教主一般,暗暗好笑,却一脸严肃道:“此外还须好好想想,该怎样求得妈妈原谅,否则我便是嫁你,也不能陪在你的身旁。”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将岳父岳母得罪得这般厉害,到头来还娶走他们的宝贝女儿,我都觉得太便宜自己。” 莫玄炎瞪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只怕你哪天又再兽性大发,你晋大教主的武功,我可抵挡不了。” 晋无咎道:“不会了,对我而言,碰过你远比碰你来得意义非常。” 莫玄炎道:“哼!算你会说话。” 晋无咎这才想起一事,拿来始终躺于“魔镜”沿岸的僧衣包裹,递到莫玄炎跟前,却听她只淡淡道:“你自己拿去献给爹爹妈妈,你原本要讨他们欢心,这么大一个人情,我怎能抢了来?” 晋无咎惊道:“你,你竟知道这是‘祝融’。” 莫玄炎背过身去,翩然走到“魔镜”前,幽幽道: “那日被你污辱,我确是悲愤交叠,独自回到这里静过十来天,玩味起你临别时的反应,那一刻我便知道,你这直肠子是要去少林寺闯塔,况且以你对少林高僧敬重,必不会如我这般破窗而入,那多半是要从一层打起,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才戴上面罩裹紧黑纱,决意去少室山找你。” 晋无咎趁她稍稍停顿,道:“说起这个,我正想问你,为甚么要将自己裹成个粽子似的?我在牟庄第一眼见你,还道你身上受了伤。” 莫玄炎一个回头,明眸佯露杀气,道:“你说谁是粽子?” 晋无咎讪讪而笑,连连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莫玄炎复又转回,道:“这也算是我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凡女子习练‘两仪’,便会成为如我这般,既然学这上乘内功,自不会待在深闺,总要出去抛头露面,对未来丈夫难免不敬,所以一旦失身,便会戴上面罩,尽可能再将手足遮住。” 晋无咎恍然大悟,道:“难怪姚千龄、沈碧仁、碧痕见了你,都似乎发现甚么,原来我教还有这么个说法,我倒从没在意过。” 涌上一阵暖意,走近将她双手牵住,道:“玄炎,我入了少林寺,见到姚千龄方才得知,原来小姐姐能绝处逢生,全因你将拿来救治自己的‘空心杨柳’献出,我孑然一身离开蓬莱仙谷,没有任何珍贵宝物可以赠你,惟有豁出性命,替你拿回这柄志在必得的‘祝融’。” 莫玄炎道:“此事你知道也就罢了,不必对哥哥姐姐说起。” 晋无咎道:“那怎么能行?” 莫玄炎道:“你自己好好补偿我罢,说出来徒增哥哥姐姐自责。” 将头倚在他的肩上,又道:“你也不必因此介怀,‘空心杨柳’能化解脏腑寒气,对姐姐有起死回生之效,我服下反会浪费不少修为,你多这般想想,便知此举有益无害。” 晋无咎道: “话虽如此,你终是以德报怨,我们入‘青龙殿’第二日,纤纤便携任大哥上来探看,言称仙界有许多仙果可助小姐姐调理,我出谷当日曾见纤纤被神界弟子阻拦,若非受你所托,人界怕是连魔界这一关都过不了,更别说登上‘青龙殿’,那本该是你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却能这般为我着想。” 莫玄炎道:“你既知我在气头上,更加无需自责,哥哥姐姐待我如亲人一般,便是不为了你,我也未见得会见死不救。” 第323章维 维鹊有巢⑤ 晋无咎得她宽慰,心下好受一些,道:“可你又怎会落入正道同盟手中?” 莫玄炎道:“我原本是存心落入陷阱,可你与碧仁这一相救,反将事情弄得糟糕。” 晋无咎道:“我见你服下解药立时完好,隐隐猜到事情本该如此,可你为何要孤身犯险?” 莫玄炎道: “你也知道我这身打扮是晓宿夜行,离开魔界当晚,途经栖霞牟庄,见里边人头多如牛毛,觉得有些奇怪,找到一棵树落脚,隐隐感觉他们有甚么重大图谋,周子鱼做盟主后,准备对我教大动干戈,这一层,我几乎可以确认,却未听见其中关键,外界江湖过于庞大,既与我教生死相关,我便不能为私情离去,索性在那附近住下,每天夜里前去候着,终于有一日教我听见,原来他们迟迟不谈正事,是因武当未到,那些小的自己都不知道周子鱼心头盘算,难怪只有一些无聊至极的闲扯,我见他们暂时谈不起来,之后几天便没太专注,只待入夜过去晃悠一圈,某日我已准备回客栈休息,竟听其中一院值守弟子提到你的名字,说你疗伤三十日还没动静,然后痛骂少林寺‘枢械塔’九层和尚迂腐不堪,这些弟子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说得含糊不清,我大略猜到其中原委,你若单单与少林高僧交手,纵使落败,也不至于伤成这样,定是遭遇这些恶人伏击。” 晋无咎见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凝目注视自己,知她在等自己作答,道:“我去得不是时候,一头撞见佛门十五派,他们自不能教我轻易如愿,亲自镇守一至八层,你不必担心,怎么说也在少林寺中,九大神僧佛法高深,答允等我彻底修复再行切磋,你瞧我这不好好的么?” 莫玄炎伸臂圈住他的颈项,柔声道:“你怕我为你担心,将这些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除非佛门十五派那些恶毒小人肯告诉我,从你口中我总是问不出了。” 晋无咎被她说中心事,双手搂上她的腰间,又听她道:“从时间上推算,你在少林寺五十余日,我不必追问,也能想象伤得多重,来到魔界再疗一月,自是闯九层时留下,此后多半是得到我的消息,带着重伤从少林寺赶到牟庄,否则那奚清和的武功给你提鞋都不配,你又怎会被他打成那样?” 二人含情脉脉对视许久,晋无咎见她双唇鲜润欲滴,想要吻去,莫玄炎一笑挡住,又道:“我担心再不嫁你,你这疯子可得做出多少教人操心的事,所以你说我在所有人面前承认是你妻子,这是真的,况且我只想过不嫁给你,从未想过嫁给别人,你这呆子偏要与自己过不去,可怨不得我。” 晋无咎自觉无理,笑道:“我虽败给九位神僧,这一战却教我受益匪浅,牟庄‘快语厅’中,我看似接了奚清和的‘太极功’,又接了秦枭鹤楚伯楠的指法拳法,但九成力道都被我转到天花板上,完全归功于我在破九层阵法时悟出的‘无极’神功。” 莫玄炎道:“他们三个武功都不一般,即使只有一成,也是非同小可。” 晋无咎笑道:“剩余一成自是给了姚千龄,我要来做甚么?” 莫玄炎登时宽心,叹道:“这次见面,你的武功更加阴诡无常,看来莫家轻功也不在你的眼里,只有乖乖投入你的怀抱。” 晋无咎道:“没有的事,莫家轻功实令‘青龙殿’望尘莫及,要我在那么多掌门围攻之下,只逃不攻撑过一盏茶,可说难如登天,那日情形,我只觉得自己完好之时,兴许可以做到,由此推测你至少有七成把握,否则的话,我断不会将你置身那样的险境,要是你失败了,我绝不会多活一刻。” 莫玄炎道:“都是无稽之谈了,还自己吓自己做甚么?” 见晋无咎凑头上来,一不小心让他亲到一下,在他胸口轻轻一拍,眼神中却无责怪,道:“你既败了,又怎能拿到这‘祝融?’?” 晋无咎道:“少林高僧武功见识果真非同一般。”将“方丈院”中情形简述一遍。 莫玄炎道:“崇印崇化二位大师自是大大的好人,崇法崇报却不见得。” 晋无咎回想初入少林寺时,自己在“枢械塔”九层显露“易筋经”后,被请到“方丈院”中,确是崇印与崇化主张放行,崇法与崇报主张囚禁,却又知她并非记仇之人。 莫玄炎道:“你还记不记得牟庄‘快语厅’中,站在周子鱼身后那两个和尚?” 晋无咎道:“记得,我便觉得他们是少林僧人。” 莫玄炎道:“他俩一个法号祚澄,一个法号祚静,一个使又像龙爪又像虎爪,另一个使擒拿,分别是崇法崇报的弟子。” 晋无咎惊道:“你说甚么?” 莫玄炎道:“发现了对么?与狭谷伏击那日二人手法一模一样。” 晋无咎道:“那晚蒙面十人个个功力深厚,难道这两个和尚,武功竟这般了得?” 莫玄炎道:“不,‘快语厅’中那两个和尚出手不多,可手上威力大不如那两个蒙面人,少林辈分中,‘祚’字比‘崇’字只矮一辈,所以我大胆估计,狭谷中一抓一拿,正是崇法崇报本人。”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少林也在周子鱼的煽动下加入盟中,欲与我教为敌,可为何即便如此,‘鉴’字辈高僧仍对我这般慈善,‘崇’字辈高僧又将‘祝融’赠还,‘方丈院’中,崇印崇化二位大师语重心长,对我也是真心指点。” 又似想起甚么,道:“不错,崇法崇报二位大师,倒是没说甚么。” 莫玄炎道:“这也仅是我的猜想,归还‘祝融’其事,指不定便与当日释放我俩相仿,二人赞同二人反对,只因崇印大师身为方丈,这才依照他的决定行事,可你闯塔时被十五派阻挠,要是四大高僧一致反对,十五派必不能如愿,崇法崇报十之有九已站在周子鱼一边。” 晋无咎道:“那崇印方丈知道么?” 莫玄炎道:“这么大的动静,要说方丈一无所知实在牵强,少林并不直言参与,由崇法崇报出面协助则大有可能,崇印方丈的本意,许是假少林高僧之手,尽量减免杀孽,至于这些僧人照不照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二人各自思索片刻,莫玄炎又道:“我便是因为探听二人身份,走得稍近了些,才会遭到姚千龄‘青刺蛾’暗算……” 晋无咎抢道:“正是。” 莫玄炎被他吓了一跳,道:“正是甚么?一惊一乍的。” 晋无咎道:“我本在问你怎么落入牟庄的,却牵扯出这么多事。” 莫玄炎道:“我有你给我的‘青刺蛾’解药,真要想走的话,当时便已走了,你在牟庄见到所有弓手,都是周子鱼为将你引出,在那之后才布置的,没有弓手的话,他们可留不住我。” 晋无咎道:“那你也该立即离开,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 莫玄炎感觉腰间双掌掐紧,知他是在后怕,道:“我算了算时日,总觉得武当会在你之前赶来,他们议事必在白天,我身陷牟庄,反而容易教他们掉以轻心,万一能探到甚么,岂不赚得大了?” 晋无咎大声道:“你也知道万一,那万一你有个甚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莫玄炎又再白他一眼,道:“好好好,教主宠妻如命,属下以后都不敢了。” 又道:“谁知他们风声放那么快,非但是你,连教中护法也一起出动,还偏偏赶在武当前一夜到来,当真被你们气死,早知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走了。” 晋无咎见她言之忿忿,惟有莞尔,道:“只要你以后不再以身犯险就好。” 想得一想,又道:“说起那沈碧仁,我几次接触下来,对他印象倒是不坏。” 莫玄炎双瞳含笑,道:“现下我彻底逃不走了,你自然看谁都是好人。” 见他面目赧然,又正色道:“沈家兄妹三人,我不喜欢的也只碧辰一个,碧仁谦和稳重,实是挺好的。” 晋无咎道:“我在盘龙峡谷没听你提过。” 莫玄炎道:“哼!我若提了,怕你更要睡不安稳。” 晋无咎道:“那倒也是。” 二人聊过这许久,莫玄炎扭转娇躯,挽住他的右臂,道:“你随我来。” 晋无咎不明所以,跟入“魔殿”右侧光圈,知是卧房,支吾道:“玄炎,我,我还是回自己屋里睡罢,我怕我忍不住……” 莫玄炎轻咬嘴唇,伸右手在他额间轻轻一敲,道:“还敢胡思乱想。” 走入卧房,莫玄炎却不停下,再向右转,看样子是要穿越墙上光圈,晋无咎知道左侧自己卧房与此间对称相似,过后便是“鸿鹄之翼”与五件长衣,不知这一侧会是甚么。 右侧圆屋稍显昏暗,依稀四面各立一尊佛像,每尊面前平躺两个蒲团,晋无咎只粗通佛理,仅认得一个观音,莫玄炎以自身阳力点燃四面火烛,跪在观音像前一张蒲团,晋无咎心道:“玄炎拉我来此,便是为了烧香拜佛么?” 嘴上不说甚么,在她身旁跪下。 莫玄炎盈盈拜倒,道:“观音菩萨在上,小女子莫玄炎,愿嫁晋无咎为妻,从此执手偕老,生死不负。” 晋无咎大惊,赶紧道:“观音菩萨在上,在下晋无咎,愿娶莫玄炎为妻,从此执手偕老,生死不负,我会永远保护玄炎,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 他对拜佛之礼甚是生疏,但心中无限虔诚,一下子磕了十余响头。 莫玄炎见他傻傻磕个没完,先是觉得好笑,慢慢化作感动,轻声道:“可以了。” 拉过他手,又依次在地藏、普贤、文殊前说过相同一番言语。 拜完四佛,晋无咎却不起身,双手合十,又道:“菩萨在上,玄炎受家学所害,命不久长,无咎此生能得玄炎相伴,于愿足矣,在此向四位菩萨承诺,无论来日发生甚么,我会和她死生相随,互不离弃。” 二人默默回到房中,莫玄炎道:“你为何要对菩萨说那番话?” 晋无咎道:“谁让你常想和我划清界限,现下有了菩萨见证,你更赶我不走。” 莫玄炎走到书架前,以修长指背自左向右拨过一摞经书,无声叹出一息,道:“我自幼看淡生死,旁人替我魔神二界怨艾,二界弟子却常如止水,你的爱惜我自能懂得,可是看你这般在意,不免教我心事重重。” 晋无咎微加思忖,暗道:“玄炎此言甚是,我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没想过对她而言,这分情意太过沉重。” 来到身后将她环腰揽入,道:“玄炎我答允你,从今往后,我都不再提起这些,只要每一天有你陪伴,我便能过得安稳。” 莫玄炎既不回头也不回身,只举左手伸出小指,道:“那我们一言为定。” 晋无咎伸小指与她勾住,道:“一言为定。” 仍有淡淡酸楚,更教久久难平者,却是失而复得后的乍惊乍喜。 二人相拥良久,晋无咎道:“玄炎,我没成过亲,我们这样,就算是夫妻了么?” 莫玄炎转过半圈,冲他一噘嘴,道:“你没成过亲,我便成过么?” 晋无咎挠挠头,笑道:“我是高兴坏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些甚么。” 莫玄炎道:“我教成亲向来不愿大张旗鼓,虽有的拜人,有的拜神,可最重要的,还是新人两情相悦。” 见他有些恍神,道:“你在想甚么?” 晋无咎道:“可我在卓府那一个月,听说你要嫁给沈碧辰,感觉那时沈家是想闹得天下皆知的。” 莫玄炎不以为然道:“沈家除了碧痕碧仁,还能找出第三个正常人么?” 第324章 维有鹊有巢⑥ 晋无咎听她说得有趣,瞥眼见到红光卧榻边一柄银白长剑,奇道:“你的‘句芒’呢?” 莫玄炎道:“临行前留在牟庄‘快语厅’了。” 晋无咎又是大惊,道:“你,你是一不小心弄丢的么?我去帮你拿回,‘句芒’不会在旁人手中,只要找到宁伯庸,便能取得‘句芒’。” 莫玄炎道:“原本是我存心留给他的,你去拿回,岂不反而加重他对我教敌意?” 晋无咎道:“存心……碧痕交出‘蓐收’、‘息壤’时,我便觉得正道同盟对我教的仇恨,怕不是这‘五行剑’能安抚住的。” 莫玄炎道:“我自也这么认为,可碧痕总是为解我教之危,这才忍痛割爱,我若坚持带走‘句芒’,不免将碧痕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晋无咎道:“我入牟庄前便听说碧痕失踪,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和奚清和待在一块儿。” 莫玄炎道:“碧痕对奚清和绝无男女之爱,多半也是想为我教拉拢强援,她身为神界界主,能为我教做这许多事,我堂堂教主夫人,又岂会吝啬身外之物?况且我已嫁你,以你晋大教主今时今日的武功,我有没有这‘句芒’,似乎分别也不太大,等回到盘龙峡谷,拿家中‘简狄’用来便是。” 又道:“那柄‘帝喾’,你还想不想要回?” 晋无咎忙道:“想,想。” 莫玄炎抿嘴一笑,挽住他回到外间,在长椅前坐下,道:“说到这奚清和,身上处处透着古怪,从他反应来看,必已事先探知你背负‘祝融’,这才有恃无恐谎称‘玄冥’,以离间我们与碧痕,否则你只消取出一看,他这信口开河来得毫无意义。” 晋无咎点点头。 莫玄炎又道: “奚清和武功再是出人意料,终究及不上你,我们想不透他,他们更想不透你,你是如何隔空吊起姚千龄,便是我这个做妻子的都答不上来,又如何将打到身上的内力转嫁旁人,他们更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了,我担心的反是碧痕,她武功低微,却待在剑法邪门、心眼杂多的奚清和身旁,实是与虎谋皮。” 晋无咎回想自己躺在地上遭奚清和羞辱,是沈碧痕将之推开,对她更是歉意深沉,却不便对莫玄炎说这些事,轻轻叹出一气。 莫玄炎道:“说起至于姚千龄,自称医者仁心,实则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晋无咎忿忿道:“这人贪生怕死到可以连亲爹都不管不顾,背叛我教,虐待汪前辈,更敢轻薄于你,任何一条都是百死莫赎,这种人要是活着,不知道多少人还要遭殃,下次见了他,非取他狗命不可。” 莫玄炎道:“你怎知他轻薄于我?原来那日你早已到了。” 晋无咎道:“是啊,先是姚千龄,再是唐桑榆,又是沈碧仁,我始终没找到机会露面。” 莫玄炎道:“吃醋了?” 晋无咎奇道:“没有啊,你生得这般美丽,有人喜欢,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为何要吃醋?” 莫玄炎嘴唇轻噘,道:“早知便不该这么快松口,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晋无咎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若只是其中一个,自会嫉妒他们,可你已是我的妻子,我还要在意这些,活得不累么?” 他记事起与鸟兽相处太久,对世事时常傻傻难分说得出口说不出口,在外人面前固然懂得隐忍,可面对至亲之人,往往想到甚么张口便来,却无意间说得莫玄炎艳眉笑弯,芳心甚喜。 晋无咎道:“对了玄炎,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为何狭谷那日,你一早便能看出有人伏击?” 莫玄炎道:“晚间才看出来的,真是一早,也不必绕一大圈忙着自投罗网。” 晋无咎道:“那也比我厉害得多,我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 莫玄炎道:“我们当晚见到的情形,明明脉势连绵,多得是山间窄道,那些人武功低微,却偏不据险以守,而在四下开阔之处摆开阵势,生怕我们找不到他们似的,岂不怪哉?” 晋无咎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存心站在显眼的地方,好引起我们注意。” 莫玄炎道:“而且我们一到谷口,立时出来一人,说话阴阳怪气,事后想来,多半也是特意现身,好教我们瞧见柴房中的古怪。” 晋无咎一拍大腿,道:“有理,玄炎你真是冰雪聪明。” 莫玄炎道:“第一日成亲,便夸完美丽又夸聪明,且看你下一句再夸甚么。” 晋无咎笑道:“我倒没考虑太多,但我只要和你一起,便会说不出的踏实,想来你总有许多教我欣赏之处,反正来日方长,往后我想到甚么便夸甚么。” 莫玄炎挽住他的右臂,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道:“柴房门口是汪前辈与姚千龄,这个你已知道,窗口双手红掌是周子鱼,红蓝双掌是周子鱼身后那个老儿,出柴房后又来六人,抓手是崇法大师,擒拿手是崇报大师,另外四为一体将你打伤的是秦枭鹤楚伯楠与他们的脓包徒弟。” 晋无咎道:“原来你都知道,我是在少林寺闯八层塔时,才看出柴房那两个,崇法崇报二位大师适才听你说过了,至于秦枭鹤楚伯楠,二指二拳,的确如此,我早该想到他们四个。” 又道:“不过只剩三个了,那路天瞳儒雅知礼,怕是其中惟一一个好人,可惜英年早逝。” 想起“枢械塔”七层,自己不慎为梅花镖毒伤,同样是这二指二拳,下手没有分毫容情,究竟是善是恶,实在难以言说,可转至“快语厅”,路天瞳不惜以一命换得莫玄炎一命,终是恩重远远大过仇深,轻叹一气,远望对岸“魔井”,目色深然,心头五味杂陈。 莫玄炎不知“枢械塔”中遭遇,只淡淡道:“新婚之日,提他做甚么?” 晋无咎道:“不然,他救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妻子,待平息掉这场江湖浩劫,我须得打听到他埋骨所在,每年登门祭拜。” 长叹一气,又道:“可惜世间之事多有无奈,周子鱼姚千龄那样面善心恶之人活得好好的,路天瞳却已死了。” 莫玄炎不欲他过多执于此事,有心将话题岔开,道:“说起医毒二术,姚千龄还真是个天才,我这一个月来,有用的正事一件没能办成,杂事倒是听了不少。” 晋无咎果然饶有兴味道:“你听了甚么?能告诉我么?” 莫玄炎冲他又一噘嘴,道:“不能告诉你的话,我说来做甚么?” 晋无咎嗯得一声。 莫玄炎道:“你也知道,姚千龄对你的美艳娇妻颇有一些非分之想……” 晋无咎无奈一笑,听她续道:“‘振音界’那日,姚家父子作茧自缚,姚霆死于自己所唤群鸟之口,可听五台弟子的意思,姚千龄似乎更忿忿于在我面前丢人。” 晋无咎奇道:“他对五台弟子说这些做甚么?” 莫玄炎道:“自不是他亲口吐露,据说他逃离盘龙峡谷后,征得周子鱼准允,到红蓝双掌那老儿家中,似乎是叫甚么‘兰庄’,将关押其中一个女囚打得遍体鳞伤。” 晋无咎更是摸不着头脑,道:“你说的这些,他本该恨我入骨,去打女囚做甚么?” 莫玄炎不以为然道:“他除非是活够了,否则终不能亲自找你报仇,五台弟子又不容他随意打骂,有个人给他发泄,看上去不可理喻,但这种疯子举动,哪是正常人能猜得透的?” 晋无咎道:“说得也是。” 莫玄炎道:“也是兰庄家仆传出的话,说他一边拿女仆出气,一边说甚么‘让你害死我爹’、‘让你抢走我心爱之人’、‘我打死你’之类浑话。” 晋无咎汗颜道:“他是想女人想疯了罢?” 莫玄炎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轻蔑笑意,道:“那女囚也甚是凄惨,似乎曾有丈夫孩儿,却被当时年仅六岁的姚千龄拿来试药,从此成了哑巴,之后更沦为囚徒。” 晋无咎道:“我曾有很多机会除掉他,可惜现下实力暴露过多,牟庄‘快语厅’后,周子鱼定会好生保护,再想下手怕是不易。” 心念一动,又道:“姚千龄不过二十出头,你说的那对夫妇若还活着,我想相助他们重逢,便如同我相助纤纤一般。” 莫玄炎道:“你非但想到除掉姚千龄,更想到那对夫妇,回想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你武功青云直上,为人境界也大不相同。” 晋无咎道:“我能体会那对夫妇的痛苦,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时日,若非背负爷爷遗命,又有必须救活小姐姐作为寄托,我当真,当真一天也不想坚持。” 二人相偎相依好一会,莫玄炎方道:“不可能啦,女囚丈夫已被毒死,即使能将她救出虎口,也不可能再夫妻团圆。” 晋无咎想到黄映瑶,道:“如沈家兄弟般心狠手辣,做出这样的事也还罢了,周子鱼就算权势野心再大,毕竟是佛门中人,便不怕佛祖责怪么?” 莫玄炎道:“我想是他们不怕的,某夜我探至周子鱼房顶,听他说出‘弑云廷,囚琼羽’时,神情语气好不得意。” 晋无咎全身巨震,脱开手臂站起,双目圆睁,死死盯住莫玄炎,道:“玄炎,那,那六字是甚么?你,你再说一遍。” 莫玄炎见他顷刻间神色大变,随他起身,奇道:“无咎,你怎么了?” 晋无咎道:“那六字是甚么?” 莫玄炎道:“‘弑云廷,囚琼羽’,你是听过这两个名字么?” 见他眼神迷离,拉住他手,惊觉掌心透凉,道:“无咎?” 晋无咎双眶湿润,整个身子抖个不停,道:“我入‘青龙殿’第一天,廉前辈便对我说,我爹爹叫作晋云廷,妈妈叫作萧琼羽。” 这一下变起顷俄,莫玄炎伸臂圈住,与他紧紧相贴,道:“无咎,你先冷静一下,你还有我,我既已嫁你,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我一定会陪你救出我们的妈妈。” 晋无咎大脑一片空白,他记事起便与空山鸟语相伴,自以为生来无亲走来无故,虽离开“蓬莱仙境”后遇见几个令他极为在意之人,却在得知晋太极为嫡亲祖父后亲眼见他惨死,又在新婚当日听见生身父母如此惨耗,真气岔乱停不下来。 莫玄炎见他使出内力,知道以他此刻修为,一旦圜流全身,单凭一己万难阻止,反应神速,抢先一步将他点倒,晋无咎全无防备,“脑户”、“囟门”、“上星”、“前顶”、“后顶”、“风府”、“头维”、“耳后”、“玉枕”、“通天”十穴近乎同时被封,当即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