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鉴》 尸山迷云生死莫测 “啊——”山河一路狂奔急闪,连连躲过了后面的穷追不舍,“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们了啊?!” 但回应他的只有漫天的刀光剑影,还有整片尸山乱葬岗的鬼哭狼嚎! 要说他的脾性也着实好,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追了一天一夜,还能不断与他们解释,而追他的人虽不正面回答他的疑惑,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气力是真的不错,竟然能在锲而不舍的追击中,干掉了漫山遍野的阴灵邪祟,实在是绝! 山河身心俱疲,实在捉摸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过是翻了几百具无名腐尸,顺道捡捡曝荒的骸骨进坛,兴许不小心踩了人家的坟头,或者骨头,但无心之失啊,而且他也都一一道歉了,不应该还有哪些怨恨啊? 再者,看他们好歹也是玄门灵修术士,犯不着对他这个岌岌无名的平头百姓大动干戈啊,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认错人了,山河起初这么认为,就在这群修士莫名把他追遍整座山后,他才终于感慨道:“死人的地方终究是容不下一个活人的。” 而他之所以会来这么个地方,也都是为了哑姑娘。 在他土生土长的临阳城中有一哑姑娘,山河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已是个哑婆婆了。哑姑娘多次在他潦倒无助时,给予他家人般的温情,让他至今念念不忘。最后一次见哑姑娘是在十七年前,山河接过她递过来的一碗汤面,看着她双手激动地比划着,表示他长得像她的一位故人,山河感动得像个小孩,泪水和着汤水一同喝下。 山河本以为整个临阳城中,认识他的至少还有个哑姑娘,但这次回城,山河费尽周折打听到的却是哑姑娘的死讯,时隔十七年,这座城也就再无熟人了。 哑姑娘虽博施济众,但从小凄苦,孤独终老,如今死后被人葬在尸山乱葬岗,也无人修整坟墓。山河想找到哑姑娘的坟,拾其骸骨再另找山头重修碑文,好告慰哑姑娘的在天之灵。 “每一种人都有他应该去的地方,哑姑娘不该就这么葬在乱葬岗的。”所以他才来了这个地方。 那个曾让他恶心不已的尸山乱葬岗,在他年少时期留下过阴影,使他后来一见到腐肉就吐,一听到“虫子”就痒。好在经年累月之后,他的不适感慢慢消退了,但凡听到尸山乱葬岗这个名时,也难免身躯一震,心头一凛…… 他捂着鼻子翻了数百具无名尸,几乎寻遍整座山也找不到哑姑娘的墓或尸骸,他既庆幸又失落,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却遇见了星辰宫一伙气势汹汹的灵修术士,来人二话不说就要取他性命,迷之行为让山河百思不得其解。 星辰宫是玄门后起新秀,但凭其过人的本事,也打下了个正宗的头衔。如今当家的是离纵阕,据说是个狂妄自大的人,山河未曾与他谋面,却也在他的地盘上溜达过几圈。 他们外出游猎,领头的必定是娄殊重,人称清霜羽士,修为高深,素来以道正其心,以刀赋其形,颇得离纵阕重用。见他一口清霜刀愣是把尸山阴灵剐到连渣都不剩时,山河才知其果真如传闻那样冷酷无情。 当世自诩玄门正宗的修士放着整片尸山阴灵不除,反倒是追着他跑遍整个山头,而娄殊重更是在扑空后怒使清霜刀,将尸山阴灵一锅端了,场面可怖至极,让山河光是想着都觉不可思议。 再看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没有想把他赶走的意思,山河不由想那些人估计是要把他给整死了,然后再名副其实猎其魂……果真如此,该是何其荒唐? “看来,我是不该出现在此地了。管他除祟也罢,路过也罢,总之少跟这些人纠缠为妙。”山河如此想着,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差点凌空了。 他猜测,玄门中人出现在此地,所做之事估计是不想叫人见了去,但恰巧被他撞见,因此他们想杀人灭口?但灵修术士又怎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此种有悖正道的事呢? 思忖间,一条红绫从天而降,将猝不及防的山河五花大绑了起来,须臾,山河就被一个红色身影拖走了,遗留一阵香风。 山河不见其人,只闻娇媚之声从后背传来,刚一晃过神来,毫无防备之下又被重重一摔,似乎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他一声闷哼,就被一只细而有力的手钳住了脖颈。红绫遮眼,看不到人,却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花香,令人着迷也令人眩晕。被缠在红绫中,愈挣扎愈紧。 “这是个姑娘……力道有点大了。”山河估摸着,却一句话也不吭,他还在琢磨着此精怪到底是何物幻化的。 那姑娘托起这张一层不染的脸,啧啧称赞:“好个皮相!我倒要看看这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可千万别让我失望了……”话音刚落,“嘶”的一声如裂帛,红绫穿膛而过,鲜血溅地,白衣浸染。 胸膛处传来剧痛,山河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抽空,灵力正在一点点流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山河闪过一百个念头,唯一觉得心塞的是,自己人畜无害,别人又怎么下得去手? 他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是何面目因何杀他,下一瞬就觉昏天暗地,只知对方毫不客气地将红绫抽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山河也不知道了。 事后他反省了一下自己,他不是打不过人家,也不是不打女人,就是有一处不好:懒! 被人穷追猛打后,他身心一懒,反应也随之变迟钝了,才让人家有了可趁之机。 当他再次醒来时也就在土堆里了,想来是被路过的人捡了去顺道给埋了。可这堆垛死尸的地方阴湿潮冷,有些尸体尚未腐透,煞气极重,又是谁会跑到如此阴森可怖且腐味熏天的尸山乱葬岗来呢? 这要是放在三百年前,有洁癖的山河定会恶心嫌弃一番,往后每次想起都会洗涤擦拭,直到皮都洗脱了为止。 自从他第一次从土里爬出来后,就有所改观了,甚至经常安慰自己:人终究有一死,无论生前多爱干净,死后也必会有虫蝇相伴,蚁蛆啃咬,面目全非,一柸黄土底下哪分高风亮节与卑鄙龌龊。 而这次,也是山河的第三次破土而出了,庆幸的是,每次死后都恰巧被埋进土里,而不是被野兽叼了。 “到底谁那么好心把我给埋了?”山河擦掉了一脸的泥,捋顺了头发后,又掸了掸衣上的泥,“还换了新衣?” 山河难掩惊喜,自己死时的那身血衣怎么不见了?这一身素净白衣,还恰好合身,看衣料样式,素雅规正,想必埋他的是个有追求又简单的人。 一念闪过,山河恍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摸了摸腰间,直到摸到佩挂的钱袋时,才舒了口气道:“幸好还在!” 山河将腰间一结解开,取出钱袋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丝织袋上的“功”字纹样仿佛透着光影般鲜活,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宝贝的东西,如命一般惜着。 有人说,他是嗜钱如命,他笑着回答:“能保命的东西当然重要。” 他看着钱袋,喃喃道:“所幸埋我的人不图财,世道险恶,如斯善人,倒是少见。” 山河心里琢磨着,要是能遇见那位好心埋他的人,定要当面道谢,虽然是乱葬岗,但至少是挖了个坑填埋,不至于曝尸荒野,否则实在不雅。 想着想着,他摇头傻笑道:“要是真遇上了恩人,也不好打照面,否则这死而复生的荒唐事,定能要了人家半条命。”山河悠悠告诫自己,这伤天害理之事,还是少做为好。 但让他迷惑的是,杀他的人竟然也不谋财,而只是要他的命?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挡了人家的道?碍了人家的眼?又或是不幸被误杀了? “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山河一声悠长的感叹,看埋自己的小土堆周边,长出的一撮绿绿的坟头草,对比乱葬岗一片的死寂沉沉,倒也显得生机勃勃了。 山河对着自己的坟头,深深一揖,转身负手而去。 还没走出乱葬岗,便险些与一波搜魂术士打上照面,看那半空中若飞若扬的青衣云裳,山河确定那就是星辰宫的人。这才刚从土里爬出来,就又遇见了娄殊重一行人,他扪心自问:山河啊山河,看你前世都干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能跟要杀你的人这么投缘? 他细数了一下,兜兜转转三百年,一次自杀未遂,两次自杀成功,后来他想通了,准备好好活着游戏人间时,竟遭遇了谋杀…… “清霜羽士又上这乱葬岗来,可是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山河来不及细想就匆忙避了起来,如今他最怕的就是跟这些修士碰面,想起之前被追杀的情景,他可记得很清,虽然他们所作所为不太像灵修术士们的一贯作风。 蒙在鼓里的他抓了星辰宫一名落单的小兄弟询问情况,人家支支吾吾了半天,好不容易张口却要咬舌,山河无奈钳住他的下巴,提醒他咬舌是死不了的。那家伙羞愤不已,竟然想撞树,山河也只好朝他颈部送去一掌。 他的审讯手段的确一如既往的差。敬那家伙有份骨气在,山河下不去狠手,也只好把他击晕了,同时保住了自己的一万功德。 天灰蒙蒙,眼下这群人背着搜魂索,一手持月影白剑一手拿着乾坤镜到处照来照去,似在乱葬岗搜寻着什么。 霎时阴风四起,乱葬岗又是一阵鬼哭狼嚎,震耳欲聋。乾坤镜转,照出了一团团煞气如黑烟笼罩,四处乱窜。鞘鸣剑震,修士们立即紧张了起来,面面相觑。 “这么个阵仗就吓成这般模样?还是不是玄门正宗了?”山河觉得奇怪,如此一来又不像是对阴魂下手的。 他于暗处中收敛气息,悄悄盯着前方举动。这时,一把清霜刀在人群中穿过,娄殊重面色凝重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此人一出现就浑身散发着寒气,加之逼人的气势,更觉不可亲近半分。 他们一见娄殊重便自觉低头,拱手作揖齐声道:“大师兄。” 娄殊重却质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说罢,剑指一挑,挥手向前,十几柄剑齐刷刷出鞘,穿行在半空与阴魂煞气缠斗起来。 其余人看得目瞪口呆,山河心想:此人居然能同时御十几柄剑,修为怕是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难怪离纵阕能如此重用一个修外道的人,若非亲眼所见,否则还真不知那么狂妄的人还能委以重任于中途入门的弟子,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众所周知,星辰宫以长剑为尊,以配剑为荣,主修剑道,如此重用修刀道之人,莫不是因其修为能力,山河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倏地,一箭穿空而来,尚未看清就已连破了几团阴煞之气,速度之快,晃眼之间。仔细一看,那箭羽上还纹有符文,金光晔晔。 “那是崩云箭!”眼尖的人大喊。 这声喊,使得在场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探望。 崩云箭一出,必然伴随着云渊弓的到来! ※※※※※※※※※※※※※※※※※※※※ 纯良无公害的小伙子险些成了刀下亡魂?这是开局就开虐吗?官方打脸,绝对没有! 法器库终于要开张了,先出售一口清霜刀,下章改卖崩云剑和云渊弓!嘻嘻,极品灵器绝不贱卖,高价抬走哈哈哈!不过作为中间商,极可能会被灵器主人活活打死,但是丝毫不能打击卖灵器的决心!哈! 尸山迷云生死莫测 山河讶然,“崩云箭?那必定有云渊弓,箭方可显崩云纵渊之势!”对于世间灵器有所考究的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激动。 山河混世已久,见过的灵器也不少,多数是先知道灵器方知灵器持有者,如娄殊重那口清霜刀。而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将见到崩云箭与云渊弓的持有者。 “莫非是云陆道长?”有人猜测。 “可是那位人称云隐则不遇的云陆道长?”有人大胆求证。 “云隐则不遇?”山河努力搜寻着记忆,心想:莫非就是那位偏爱‘云’字,数年前在陆台斩杀妖孽邪祟近百的云水洞修道士云追月? 云追月因陆台斩妖一举成名后被世人传颂为“云陆道长”,又因他曾在云水洞中修行,且偏好云游,所以世人也称其为“云水客”。山河此前或多或少听过他的故事,大抵还有些印象。 山河忙朝箭射出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轻飘飘落下,足尖点地,雅姿飘逸。 那人手执一把云渊弓,身着云峰白云衫,腰别一袋崩云箭,一条云山蓝腰带系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一身正气。 “云渊弓!崩云箭!”山河看来人一身装束,有那么一丝兴奋。 “果真是云陆道长!” 众人一阵惊呼,人群中开始躁动了起来,只是娄殊重一个偏带凌厉的眼神,就都闭了嘴。众人向云追月作揖,齐声道:“云陆道长。” 唯独娄殊重虽正视他,却一言不发,毫无表态。 “云追月在小辈后生中还是挺有威望的嘛。”山河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想透过繁密的草丛看清云追月的长相,“要是和‘云’字相符,此人的容貌必定也是不差的。”但因距离太远,乱葬岗又一片灰蒙蒙导致视线不佳,窥视对方长相一举只好宣告失败。 “原来是星辰宫道友,失敬!清霜羽士,久仰!”云追月对娄殊重作揖,声音清而有力。 娄殊重微顿片刻,颔首回礼。 话语间,乱葬岗阴气聚拢而来,如有人召,齐齐向他们攻击而去。 娄殊重令空中盘旋的剑回各自的鞘,再命众师弟御剑自卫,或用搜魂索鞭抽这些阴灵。 到处穿行的剑,山河看得是眼花缭乱,漫山的鬼哭狼嚎,他实在受不住,就开始静坐凝神了。当年那种恶心感觉若隐若现,他可不想在此又经少年噩梦。 只见云追月静处瞻顾片刻,旋即一个掀衣转身,凌空射出两支崩云箭,干脆利落。其中一支崩云箭还从山河眼前掠过,他兀自擦了擦冷汗,心想:要是让崩云箭追上,那可不得了了。 再看崩云箭射向的地方,却是两棵枯死的松树。未几,两张帛布应声而落,箭则稳稳当当插在树干上。 “那是……引灵帛?”山河匆匆一眼,只是不太敢确认,遂立即站起了身来。 乱葬岗阴魂煞气遁化无形,戾气也渐渐退去。 众人相视一眼,就都收回了兵器,待捡回帛布细看上勾画的符咒时,众人皆惊,这分明是用来驱策魂灵的,带有十分的敌意。 娄殊重扯过引灵帛,眼神犀利地四下扫了一遍。 “用引灵帛驱使魂灵,来者不善。”云追月道。 娄殊重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那么一丝愠色,徒手将引灵帛撕成两半。“搜!”一声令下,简短有力。众师弟领命,又开始新一轮的搜寻。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阴损,竟然敢用这种阴招来对付玄门中人?虽然有那么几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快感,但……”山河沉思不解,引灵帛与招魂幡相当,却并非用来清静魂身、引魂渡桥,更不会驱策以攻击修士。 但就山河而言,此时只想在他们的眼前尽快脱身,他可不想与这些人正面起冲突,何况还加了一个云追月,心想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干嘛还去招惹些麻烦,令自己不痛快呢? 云追月对娄殊重道:“看此人布引灵帛的位置,离此地不过几十丈,定是根据诸位所在的位置来定,他躲于暗处,任何情况下皆易于作出应对之策,若是与此人周旋,恐非上策。” “是,赶紧走,听这位云陆道长说的没错,汝等速速撤离此地。”山河心里叨叨着,忽然对这位云陆道长的印象极好,只是这位云陆道长始终背对着他,尚未谋面,终归有些遗憾。 不知是否听了云陆道长的建议,这支搜魂队终于缓缓撤出了乱葬岗。 山河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呼出一口浊气。 就在这时,一行人身着檀紫衣,发束槿紫长巾,踏剑乘风,飘飘似仙,皆往尸山方向赶来,看行头许是斗幽宗的人。四方术士、玄宗各门的事迹都在坊间四处流传,而那首“紫衣长巾行乘风,千里孤邑斗幽宗”的歌谣,连三岁小孩都会唱,说的就是玄门斗幽宗修士出行时的样子。 山河此前也偏好混迹市井,听学了不少坊间传唱的歌谣,时不时也会哼上两哼。 这星辰宫的人前脚刚走,斗幽宗的人后脚就跟来了。 山河翘首一望,纳闷道:“今日的尸山可真热闹,这玄门修士也算清闲了,尸山又不是个好地方,怎么都喜欢往那里凑?”忽有些同情尸山阴灵,“那些阴灵们也是怪可怜的,好好地待在自个儿山头也会有人上门来找茬,活的时候不知自在否,如今死了却是没得清静了。” 不过尸山乱葬岗也早被娄殊重带队给剿了,换他们前来,怕是要空手而归了。尸山乱葬岗原也是玄门修士的斗猎场,引灵帛乃是常用手段,召出的阴灵只给新手们猎杀,当做是练手。但看斗幽宗这群修士各个精神抖擞的样子,想必已是些见过世面的练家子了。 山河看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总觉得云里雾里,心中难免疑惑:莫非这尸山乱葬岗还埋着些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让这些人如此费力辗转逗留? 他本想早些逃离尸山乱葬岗一带,但又以其敏锐的嗅觉嗅得一股熟悉的香味,正是此前要了他的命的奇香,随即提衣跟上,循着香味向前。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啊。”熟悉的声音蓦然从头顶上传来。 又见一红绸从空中落下,又准确地缠上山河的手脚,又打算将他拖走。 “活久再见。”山河随即手指捻诀,以迅雷之势将附近斗幽宗的一名修士手中的剑御出鞘,然后使剑追击红绸而来。 “啊?我的剑!”那名修士大呼,并紧急召回,只是他的剑此刻并不听从他的驱使,这让他有些恼火。 其余修士一股扑过来,叫嚣道:“什么人敢偷剑?” 嘶嘶几声,红绸被劈成了几段,随即退隐而去。 山河从空中轻飘飘落下,剑也回鞘,道:“打扰了,借剑一用。” 其余修士匆匆追上来,“大胆盗剑贼,玄门修士的剑也是你……”那名被他拔剑的人大喊,话说一半,待看清了山河后却息了声。 好几个围了上来,本想一顿斥责,结果火焰瞬息了,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挪都挪不开。 山河一身素衣却难掩丰神之采,原本藏在发丝下的那颗红痣却在微风吹拂下若隐若现,又十分夺目,眉目间自有种上古天真之感,干净得实在不像刚从土里爬出来的人一样。 山河清冷,淡扫了在场的人一眼,道:“你们这些人不都喜欢自报家门吗?这会儿何必自谦?” 众修士晃过神来了,皆面面相视,纷纷拔剑相向。那个最开始惊讶的人又道:“你……你听好了,我等乃斗幽宗弟子,今日你扰猎场,还盗使我的剑,不可轻饶!” 难道他们不是同一伙人?山河心中尚有疑虑,顿了顿又道:“这话有些好笑,你们是堂堂斗幽宗子弟,是了不起的玄门中人,怎么连自己的佩剑也看管不住?还能让他人轻易使唤?不知是你们的修为不济,还是他人技高一筹啊?” “狂妄贼子,莫要嚣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那人涨得脸通红,显然是第一次被人用言语如此刺激。 “你说这话倒是为难人了,试问哪个狂妄之人不嚣张啊?”山河轻轻笑着,又道,“你们一个两个跑到这阴灵死绝的地方来猎何物?还是看看有没有可捡漏的?” 山河语气故作轻佻,终于惹恼这群修士了。 “胡说!我们何须捡漏?我们只是来找……”其中一人恼羞成怒,正要说明来意,便被另一人制止了,“不必跟他多说,快拿下他!” 言罢,所有人提剑刺来,与最开始的惊愣形成鲜明对比,山河急急避开,打斗间又开始言语试探:“在下想请教一个问题,你们门中可有女修?我是说很漂亮的那种,”见那些人不答,他又补充,“就是那种浑身自带香气,修为还算不错的可有?有的话可否引见下?” “哼!原来是个好色之徒!”鄙夷之声顿起,只是对山河而言不痛不痒。 “此人不仅盗剑,还狂妄好色,到底是师承何门?” 纵观玄宗各门,虽修习方术各有不同,但皆行之以道法,持之以禁戒,鲜有粗鄙言论或肮脏行为,今日所见一人大放厥词,实在不像行道之人。 山河道:“不如我们和气生财,停下来好好聊聊,我再告诉你们到底师承何处,可好?说不定我还是你们宗主的好朋友呢?” 听山河以商量的语气询问,这些人竟有些要缓和下来的意思,动作稍微一滞,山河就一溜烟跑了,只听得后面连声的追讨。 摆脱了那群修士后,山河已经绕到了乱葬岗的另一头。此处丛林繁密,道上薄雾淡淡,隐约前有一块界碑,碑上刻有“南陵城”三字,又听得潺潺流水声,似有河流在此附近。 走南闯北的山河,对于南陵城却是陌生的,他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皱紧了眉头,道:“是时候洗洗了。”一番嫌弃后沿着林道朝前走去,直至埋进薄雾当中。 ※※※※※※※※※※※※※※※※※※※※ 关于玄门,在这个界里,其实有分许多流派,按所修所持各有不同,后面会慢慢出现,简单理解玄而又玄哈哈哈!我又来了:云渊弓与崩云箭一套,引灵帛一张(后期可能改卖招魂幡),入手快则有,慢就没了!!云陆道长好说话,应该能通融一下,卖个人情~~ 赤血十里前路漫漫 隐蔽在树丛中的清冷深潭,颇得山河喜爱,他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将尸山乱葬岗的腐味以及多日的疲惫一并洗净。还将那身衣裳也搓洗了一遍,挂在了树杈上迎风晾晒。 山河潜入碧潭中,追着一条鳞光闪闪的大鱼穿梭游弋,好生欢快。那鱼精明得甚,激起了他的食欲,可深潭石缝多,没一会儿鱼就钻了进去。 他有的是耐心,佯装成了一具浮尸,却是盯着那石缝一动不动。未几,大鱼悄悄探出了头,见首不见尾,带着几分试探慢慢钻了出来。 凭着多年练就的水性,山河纹丝不动,实则早就蠢蠢欲动了。那鱼在他眼皮底下游了一圈后,果然放松了警惕,大摇大摆地溜达了起来。他瞄准了大鱼扭动的尾巴,以闪电之势将鱼身一把钳住,随即甩上岸。那鱼可极不安分,跳跃着又想蹦进水里,他顺手弹出一颗石子,打中了大鱼的脑袋,它只好乖乖躺在石头上呼呼张着大口。 山河在水里打了几个跟头后上了岸,穿戴整洁便寻来些树枝,在岸边忙活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架起了个烤架来。 拍了拍鱼头,山河叹息道:“下辈子力争上游。”紧接着,石块刮鱼鳞、剖鱼肚、清除内脏、树枝串鱼、架烤架,这一系列动作熟练得紧,也是拜多年野外求生所赐。 暮色降临,山河捻了个火诀起火,鱼在火堆上烤着,他又将水边的薄荷叶摘下了几十片捣碎取汁,将其淋在烤鱼上去腥提香。为了吃上一顿鲜美的鱼,他不厌其烦地操作着,静待鱼香味迸出。在吃这方面,他向来讲究,也从不亏待自己。 翌日清晨,睡眼惺忪中恍惚听到几声交谈,山河转了个身,身旁的火堆熄了火,尚有几缕烟飘着。那交谈声由远及近,飘飘然从水潭边的道上过。 “偃师大人连夜赶回来了,过两天的傀儡戏有看头了。” “这可是傀儡大戏,若无偃师大人主持,怕是演不成。” “今年的戏目好像也没变?” …… “傀儡大戏?”山河忽地翻身起来伸了个懒腰,想来这南陵城有热闹看了。 . 听说南陵之地盛产傀儡,城中巧匠颇多,一双慧手便能将木头雕刻得栩栩如生。世家子弟常遣工匠造傀儡戏具,又令傀儡着宽衣大袍,如一美人。因举止呆板,又听人调动指挥,因此备受欢迎。 山河在城中闲兜了一圈发现,无论世家子弟还是贩夫走卒,皆爱在茶余饭后,行走坐谈间耍傀儡戏具,犹爱抱美人傀儡。 行人攘攘,不同人拿着不同傀儡,挑夫则悬吊长臂傀儡于担头,采桑之女则将傀儡人置于臂筐里中,富家公子但凭抚摸傀儡以度日,直到路上偶遇了山河后,那些看傀儡的专注目光就都放在了他身上,山河见势不妙,赶紧溜了。 山河看他们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再细看那些人形傀儡,双目炯炯有神,神情逼真,倒比那些耍他们的人要精神得多了,不由得一番感慨:“想当年,我也曾斗鸡走马狗,不务正业,不过耍耍也就算数,倒不像你们这般痴迷,爱忍不释。” 寻了个少人光顾的酒肆坐下,山河于窗边卷起帘儿看向街角,那边聚众捧场看戏的人热情高涨,傀儡戏虽是些杂剧,不过也平易近人。 南陵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朴素而单一,若有傀儡用于嘉会,确实能消遣娱人,要是用以故事表演传颂,必然能广为流传。 适才一路上看了不少提线傀儡配以戏文所演出的好戏,有时看得专注了,也没有发现观众的目光其实不在戏上,就如同此时店家的目光一般,倘若并无恶意,山河也就不去理会。 帘外那抹夕阳余晖恰好打在他身上,就照着鼻子一半以下及全身,光影协调,互不侵扰。 山河看了好一会儿,将帘子放下了,而店家却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也不曾问话。 山河随即又将帘子卷上,道:“我不知店家也在看戏……” 这“误会”造得好,至少双方都不尴尬。 店家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遍山河,此人除了长相突出,醒目的还有那腰带上垂挂的鼓鼓囊袋,这囊袋用金银丝编织而成,纹饰看起来也不俗,心想这位公子应是何处来的富人家。 “我看公子外地来的。”店家殷切问道。 山河道:“从临阳城而来,初入南陵。” 店家想了想,问道:“哦!临阳城是个大城,从那边而来,可是往南走,经过安南城,再到南陵的?” “不是。” 店家笃定道:“那定是往东走经过将地的风木城,再走商曲一路了,说起风木城……” “也不是。”山河截口道。 店家陡然一惊,讶然道:“那公子……” 店家的表情过于惊讶,确认过山河肯定的眼神之后,便不可思议地往后躲了躲。 “有何不妥?”换山河惊讶了,心里却道:“就算是从尸山乱葬岗翻山过来的会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那店家咚咚咚跑下楼,没过一会又抱着一坛酒和一个人形傀儡跑上来,将酒和傀儡放在食案上。山河有些迷惑,看了看那眉目和善的傀儡,打躬作揖尽显恭敬之态。 店家神情有些紧张,一边揭开酒封一边摧道:“公子快喝了这杯酒!” “……这是?” 店家将一杯酒递给了山河,很认真道:“驱邪!” 山河皱了皱眉,接过问道:“敢问店家,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店家的眉头皱得更深,心想:这人真命大! “公子没听说那尸山乱葬岗的事吗?” “……的什么事呢?” “一年前的那件事,没听说?”店家满脸的不可思议。 山河心想:一年前可是在星辰地种花呢,尸山乱葬岗出了什么事又怎会知道? 何况事情时隔一年,也就鲜有人提起了。山河摇头道:“倒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怪事。” 店家神情有些怪异,道:“原本那里都是些陈年荒冢,无人问津,”声音忽然拔高,“可有一夜,住附近的人就莫名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叫得人心慌,这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店家双手不自觉地就拿起桌上的傀儡揉捏着,山河盯着他手中的动作,心疼了一下傀儡,又听店家继续说道: “第二天,就有人壮着胆子上山了,发现莫名多出了许多尸体,而且堆得到处都是,当场就有人吓晕过去了。当时附近也没有人办丧,更没有人失踪。第三天找了修士们上山,结果发现那些尸体,都不见了……” 山河听着,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莫非那些修士正因为此事,才频繁光顾尸山乱葬岗的?可一年前的事,按理早该尘埃落定了,何况是玄门修士出手…… 店家绘声绘色,越说越紧张,但故事说完了,也不见得山河的神色有什么大变化,所以十分震惊地看着他。 可能吓傻了,要不再问问?店家寻思着。 “公子,公子……可是被吓到了?” “哦。”山河有那么一瞬走神了,没跟上店家的节奏。 “我看公子还是喝口酒压压惊。”店家看山河一口酒愣是没喝上,都有些替他着急了。 山河喝了一杯酒后指着食案上的傀儡,转而问道:“早听说南陵盛产傀儡,原来已经到了城中人手一个的盛景了。”对比尸山乱葬岗,南陵人热衷傀儡一事似乎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而选了这么一家冷清的店,山河无非是想和不忙的店家多打听打听当地的事,只是没想到他如此热情。 店家回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南陵原本只是产木头,因为大祭师一言,我们这边的人就都开始学习将木头雕刻成人形模样,这才有了现在的傀儡。” 山河似乎来了兴致,问道:“大祭师是?” 店家瞬时用质疑的目光看他,那眼神好像告诉山河:你很孤陋寡闻啊! 店家道:“公子连宵皇祭师都不知道?那一定是很少出门。”他一言笃定,再打量一遍那张干净的脸,又道,“不过看公子年纪轻轻,少见多怪也很正常。” 山河哭笑不得,心里想:年纪轻轻?少见多怪?论辈分怎么也算得上是祖宗一辈的,见过的人可是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心里虽然有些不很痛快,但还是不动声色饮酒。 店家道:“宵皇祭师是鹿无之地宵皇一脉主掌祈禳事宜的大祭师。” “鹿无之地?确实没有去过。”山河如实道,往年常闯荡西南、西北一带,临台地以东却鲜有涉足,此前隔着个尸山乱葬岗,也就没有想过要从中穿过。 “我说。”他居然还有点得意,又道:“宵皇一脉世代居住在鹿无之地,多少年了才出这么一位祭师。” 难怪一直没有听说,山河默默地又饮了一口酒。 店家又道:“大祭师年仅十七岁就开天地新法,首创宵皇祭礼,坊间的丧礼、祭祀等各种典礼仪轨皆由他一人编制,也由他一人主掌,其他的不说,就宵皇祭师让我尤氏先祖听到后世子孙的祈求福愿,让走散的亲人重聚这点,我便一生都敬他。” 山河仿佛看到了店家眼中那源源不断流露出的崇敬之情,话语中又夹带着几分炫耀,此宵皇祭师成了他们这里的神人,甚至是守护神,守护着他们血脉里的东西。 “真是后生可畏……”山河心中又是一番感慨,道:“如此说来,宵皇祭师果真有奇才异能。” “可不是。五年前,大祭师开始遍访名山大川,来到我们南陵,知道我们盛产木头,便说我们南陵木适合做傀儡了。我们起初也不知道傀儡长什么样,大祭师就给了我们许多图案,让我们临摹雕刻就好,工匠们潜心专研,日益精进,才有了这么惟妙惟肖的人形傀儡。” “那这傀儡怎么个用法?” “傀儡呢在祭祀典礼上能驱除鬼魅、祈福酬神,况且我们这离尸山乱葬岗这么近,傀儡能替我们驱除邪煞,镇压鬼祟,所以就都人手一个天天带在身上了。” 山河听罢,点了点头,心道:“这宵皇祭师颇有见地,也难怪南陵人会以他为尊。” 山河再问道:“那这鹿无之地如何走?” 店家道:“公子是想去拜见大祭师?” 山河道:“经店家这么一说,在下倒是很想拜会这位宵皇祭师。” “唉,还真别说,多少人千里赶来,只为一睹祭师风采,只可惜都无缘拜会。”店家叹了口气道。 山河疑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店家道:“宵皇祭师讲究礼法规矩,只有在祭祀祈禳的时候会出现,其余时刻都避而不见。而且主持典礼时他都戴着面具,外人根本没看过大祭师真面目。”说这话时,店家一脸的遗憾。 山河若有所思,想这祭师担负着人鬼、天神和地神之间沟通的使命,作为三者之间往来的介质,将神谕和人们的祈愿互相传达,自然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店家指了指窗外下的街道,说道:“沿着这赤血道一直走,再往东便是了。” “赤血道?”山河挑起疑惑的眼神,听这名字,感觉挺热血。 店家干脆坐了下来,想必一时半会讲不完。“公子有所不知了,这街道本来无名,后来才给起的。传说数百年前,城里突然来了一个少年,不知是人是鬼,满脸浑身都是血,皮开肉绽的还打着赤足走来,一步一个血印,怪可怜的。” 山河蹙了蹙额,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怪就怪在,这少年身上还背着一个大鼓,据说那面鼓比这个还大。”店家比划着食案。 店家说到“大鼓”的时候,山河倒酒的动作一滞,明眸闪过了一丝震惊。他不敢确定,既期待又害怕真会是当年那个害他苦苦寻觅的人。 店家不甚在意,继续道:“我估摸着那鼓应该很重,听说那少年都被压弯了腰了,说来也巧了,据说那少年也是从尸山乱葬岗来的。” 听到这时,山河心头一震,是了,那必然是招魂鼓了,当年他走遍千山万水,追到了临阳就没了少年的下落,却从来没去想他会不会从尸山乱葬岗穿过的…… 山河咬着牙垂首听着,双手从案上移了下来,即使紧捏在一起,也忍不住略微颤抖。 “不过,可想而知,从那里出来的,怕是遇见了什么鬼怪,不然就不会遍体鳞伤了。”说这话时,店家看了山河一眼,这人倒是挺干净的,许是傀儡的功劳。 “戏文里头也有说啊,说这少年是因为心爱的姑娘死在了乱葬岗,魂藏进了那个鼓里,少年才背着她到处流浪,最后还送她回了故乡。这个年轻人比较爱听,我那婆娘也爱听,回回听回回哭。”店家看山河无动于衷,许是太过年轻未经历过情爱,体会不深,于是换了另外一个版本。 “还有一个版本,说的是少年要为死去的家人洗冤,背着大鼓到阴间去伸冤,所以才从尸山乱葬岗出来。从那里出来后一路进城走过了这条街,到了城外的树林刚好十里,所以我们通常叫这一路为十里赤血道,听这个版本倒还比较靠谱些……” 之后店家又陆陆续续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店家的话无意间触动了山河的软骨,这就像一根倒刺扎进了他的心坎,他用这么些年努力把它埋进了心内,可这一瞬,又被慢慢地抽出来。 山河喉结滚动下,沉了沉声道:“店家,肚子饿了。” 他的声音低低,似乎有气无力,兴许是饿坏了。店家忙道:“哟,瞧我这话说的,大半天都没上菜,我这就去吩咐上菜!”店家咚咚又跑下了楼。 ※※※※※※※※※※※※※※※※※※※※ 在某些方面洁癖的人对自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但往往有些就是恶心不了自己,恶心他人倒是蛮在行的哈~因为是私设,地名这些可能一时半会记不住,记不住就跳过,但是主角是临台地的临阳城人,记住这点就好啦 赤血十里前路漫漫 山河垂首半晌,再抬起头来,双目和鼻尖都已泛红,他呼出一口气后抿紧嘴唇,转脸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将目光放远到望不见边的尽头,失神般寂寂坐着。 店家送上了几样当地的小菜,见山河面上无华,遂指着一盘皮黄肉白的鸡,介绍道:“公子,这是我们当地有名的黄金鸡,来客必点,”又指了指旁边羹汤,“这个是老少皆宜的莲子羹,也是营养丰富的药膳食品,可安神养心。还有这个藕粉糕,要配以糖桂花和白糖霜才够味。” 山河听着他一顿热切介绍,也收敛了心情,看了看那道鲫鱼,道:“我看这鱼不错。”对比起自己做的,至少色泽红润耐看。 “这可是蜜炖煎鱼,用醋、蜜、盐腌制后油煎而成。公子眼光不错,就这道鱼的价可比这上边所有的菜,”店家扬起了眉,“还有,重头戏还是这坛酒。”他指了指密封酒坛,“别看这只有一斗酒,可是十斤粮酿成的。” 山河点了点头,他深谙酿酒技法,店家的话倒是属实,且不论酒味如何,光是这坛酒,少说也得三百钱。“店家,我要带走这酒。”常年行走在外,少了酒便少了味道了。 “公子是个爽快人,我这就去取来。”店家会意,立即下去取盛酒器具。 看着满桌子的菜,山河还是先揭开了酒封,浓郁的酒香扑鼻,倒出一杯色泽不够透彻的酒,品上一口,倒是十分温和。 山河道:“酒浊味却醇,口感不错,不下三年。” 听着这番评价,上来的店家乐了,道:“公子懂酒啊。” 见他取来一个竹筒,上面还有封盖子,山河喜道:“店家考虑周到。” 店家一边给山河倒酒,一边道:“往来旅客多了,自然也备了些,以防不时之需。” 山河看着桌上的酒和糖桂花,淡淡道:“米酒是甜,桂花是美,二者要是一结合,可不就是‘甜美’了么?” 店家一愣,又听山河道:“花是香,酒是醇,合在一起,可是‘香醇’了呢。” 店家一拍大腿,双眼睁得像铜铃,茅塞顿开道:“公子可真是我的贵人啊,这南陵城内光是出这种酒的就有几十家,但因贵而少有人喝,做的皆是豪客的生意,常年如此,多半是乏味了,我早该换个口味了。” “豪客一掷千钱,若不是好着这口,想必也不会一直光顾,但豪客毕竟是少数,就看店家打的是什么招牌,定的是何种价位了。”山河悠悠喝着酒。 店家不敢打扰山河进餐,激动地跑下楼。山河摇了摇头,提筷正准备一饱肚子时,便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店家,楼上可有雅间?” “有有有,里边请。” “不会这么巧?”山河只觉扫兴,随即放下筷子,麻利地摸出一两银放桌上,抓起酒筒儿跳窗而出。 店家领着星辰宫的人上楼来,安排入座,瞥眼窗边已不见山河踪迹,食案上的菜却一动不动,遂摇了摇头,边收拾桌上的菜,边道:“菜都没吃上一口就走了。” 闻言,娄殊重将目光投了过来,看那帘下食案确实没有动过的痕迹,什么人会叫上了菜却不吃一口?娄殊重瞬起身急走了过来,问道:“方才此处坐着什么人?” 看娄殊重的眼神就像要剐了他那般,店家一阵惊慌,回答都有些不利索,紧张道:“是、一位公子……” 娄殊重追问道:“模样如何?” 店家随即应道:“十分俊俏!” 娄殊重又问道:“有何特征?” 店家想了想,双眼一亮,答道:“有!左眼边上有颗红痣……” 娄殊重一把抓起店家的衣襟,眼神如剑,逼得店家无法直视。 “不关我事啊,没忍住就……多看了两眼……”店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身后修士似乎有同感,面面相视后又低下了头。 “人呢?”娄殊重继续问道。 店家摇了摇头,急道:“刚刚还在这儿的啊。”顿了顿又道,“啊!不过他好像对鹿无之地比较感兴趣,之前还问那地方……” 话未说完,娄殊重就一把甩开了店家,带着其余几个匆匆下楼。 出了酒楼的山河,翻进了农舍小院,惊飞了一地的鸡,而那只正在啃食的黑狗,见了山河,便冲上前来蓄势要吠,山河忙抬手示意它噤声,接连“嘘”了几声,那狗却始终哼哼着,眼睁睁看着他放下几个铜钱后,再顺走了墙上一顶斗笠和一件破遮风。 从农舍出来后,山河便头戴斗笠,外罩遮风衣,低调地行走在黄昏的街头。远看俨然一耕作农人,近看就会发觉里边那身素衣过于规整,不太像农户人家该有的样子。 一阵雷响轰轰,街上行人渐少,山河将斗笠压得很低,偏走小巷,他寻思着找间客栈住宿,明日再上路,不料又碰见了星辰宫的人。他只好安慰自己,只是恰巧大家品位相同,找的都是同一家客栈,不过还真是实力诠释什么叫做冤家路窄。 大雨骤倾下来,砸在地上冒起一个个水泡,这将是一场持久不停的雨。 山河在屋檐角落下躲雨,看着星辰宫的人进了客栈,目光又四处搜寻了下,路人形色匆忙,纷纷躲雨去了,街上小贩来不及撤走的推车小摊货架就沉浸在大雨中,摊主急匆匆找来几人冒着雨将推车推走;山河本想施力推上一把,恰见一小童不慎跌了一跤,身旁撑伞的妇人叨了两句,就又催促着小童起身紧忙离开。 山河看着母子二人在雨中疾走的模样,有些伤怀,不经意间见地上一个被遗落的傀儡,孤零零地浸泡在雨中,山河快步过去将傀儡拾起。 这是一个手掌般大小的人形傀儡,长着一副书生模样,头发和衣裳已泡过雨水,四肢皆可灵活转动,甚至是眼珠子和手指关节也能活动,山河不由得赞叹南陵巧匠的精湛技艺。 看那傀儡虽是书生扮相,却一点也不呆板,反倒是那双目神采奕奕,给人的感觉就是精力旺盛,踌躇满志。 天色渐暗,大多数人家早已闭户,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雨还在欢腾。 山河灵机一动,将傀儡带回屋檐,蹲在角落里对着傀儡喃喃道:“同是孤苦无依,要不你跟我混,我带你开开眼界?” 明知傀儡无法作答,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山河还是替它做决定了。 他自说自话,拇指摁着傀儡眉心一搓,便将傀儡平放地上,随即掐了一个手诀,闭目默念了一遍咒语,待睁开眼时,傀儡的眼珠子也转动了起来。山河抿嘴而笑,此遣灵术多年不用,显得有些生疏。 只见傀儡立起身伸个懒腰,对着山河作了一揖,活神活现。 心志可生术,术乃魂魄之使者,此遣灵术为山河独创,为心志强大者可施行,否则必遭反遣,抑或遣去难遣回。 遣灵术是将自己的部分灵识注入到无意识的宿主当中,使之能行为,原宿主一旦被注入了灵识,也相当于有了浅薄的自我意识,但行为仍受驱使之人的意念控制,等同于半个分|身,驱使之人中途可随时遣回自己的灵识,一旦将灵识遣回,则原宿主恢复如初。 山河对着傀儡叮嘱道:“你虽长得机灵,但行事还需谨慎。” 傀儡对着山河一鞠躬后,转身拧了拧湿漉漉的衣裳,从客栈墙外三两步攀跃上二楼,矫健敏捷,干净利索。 山河盘腿屋檐下,闭目养神,通过意识来控制傀儡的一举一动,而傀儡之所见所闻也能立即如实回传,犹如山河亲临现场。 傀儡提起衣摆一角别在腰带上,缓缓打开二楼窗户一个缝,左右一顾后一个飞身便溜了进去,一个翻滚落入二楼厢房里,不着痕迹。 这间房宽敞,傀儡扫了一眼室内,那双层幔帐之外的重席上似乎坐着一人,傀儡缓缓靠近,那人正背对着他不知捣鼓着什么东西。拨开幔帐吊穗,傀儡探出头仔细瞧了瞧,只见那人案上与地上都有散落一些大小刀具以及各种的小布块。 傀儡小心翼翼地踏出两步,瞧对方没动静,又试探性走出两步,直至藏到了竹帘后,才掀开一角看对方的脸,那是一张长着胡子的侧脸,嘴角下撇,半带衰容,看身形样貌分明不是娄殊重。不过要换做是修为高深的娄殊重,刚才傀儡的那一番举动,无疑就是在死亡边缘试探了。 至于此人是何人,山河不感兴趣去细究,只想着尽快从房门出去。 傀儡站定环视一番后,跃上梁柱子,摸索着前进,没走出几步,柱子上黏腻腻的什么东西就粘住了傀儡的脚,傀儡打了个趔趄,好在紧抓住了幔帐,但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幔帐竟然整张松落了下来,完全盖住了书生傀儡,待它悄悄掀开一角时,惊见十几个面目狰狞,动作怪诞的连线傀儡,悬在半空飘啊飘,吓得书生傀儡立即摆出了一副干架的姿势。 而以傀儡书生的视角,这些悬吊着的傀儡就等身高,对比街上看到的那些面目清秀、表情和善的傀儡,这些就如同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咧嘴愤怒的神情又是那么生动,不仅能唬人,关键时刻还能镇住妖邪。 山河想起了此前店小二所说的傀儡祭祀的事,心道:“若是此类傀儡用在祭祀上,确实能够吓退鬼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房内放这么多吓人的傀儡?” 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那人大步走了过来,山河眉头不禁皱起。 嚯!那人一把掀开了幔帐,看到的却是四肢僵硬、斜着双眼、一动不动俨然成了挺尸的书生傀儡。 在它面前站了片刻后,那人一只起茧的老手将书生傀儡抓了起来,书生傀儡不敢轻举妄动,那人似乎也没有发现。 而之所以会被单拎出来,山河心想八成是在那群丑陋的傀儡中,它算是长得最眉清目秀的。 那人坐回席上,将书生傀儡抓在手上,前前后后摆弄了一番,里里外外再查看了一遍,然后……四目相对! 山河猛地一怔,惊讶的声音差点脱口而出。 那人竟然长着双瞳!即是说,一只眼里长着两个瞳孔! 山河分不清到底哪只眼在注视着他,但他还是得保持书生傀儡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即使傀儡的身体知觉无法传达给他,但作为驱使者的他必然要感同身受。 那人除了突出的双瞳,就是满脸的褶子和一把细长的黑白胡子。他将书生傀儡一番折腾后,终于舍得放下了。 山河以为可蒙混过关,便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斜眼之处竟然是案上大大小小的被肢解的傀儡尸体,还有颗落单的眼珠子和半颗头颅,而那人正一声不吭地专注地拿把刻刀在傀儡身上比划着。 “这是……”山河惊住了,“难道是偃师?” 所谓偃师,善于刻木为人,有的甚至能使其自发行动,与生人无异,但无性灵知识,偃师凭偃术一技名扬天下,其制造的各种精妙绝伦的傀儡,更为世人所称颂。 南陵巧匠多,其中不乏擅偃术的偃师,在路上也听人提到过,看此情形,也只有偃师才能毫无避讳地在自己房中放这么多吓人的傀儡。城中有传,若傀儡与偃师无缘,则傀儡必在偃师手中尸骨无存,若是有缘还能变得更加精美。 山河心里一阵叫苦道:“书生你碰上死对头了,只能说你和我一样时运不济。” 他还在感慨遭遇,就见偃师将目光移了过来,也将那把尖刀送了过来,山河的心瞬时提到嗓子眼上了,正准备作法施救时,忽的一阵敲门声响起,偃师盯着书生傀儡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刀子起身去开门,山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就趁着他去开门的空档,山河心想还是逃!于是驱使书生傀儡溜之大吉!岂料傀儡刚翻身起跳就被绊倒了,细看才发现四肢已经被绑上了银丝般的线,这是要准备将其做成提线傀儡了? “神不知鬼不觉,真不愧是偃师!”缠线如同家常便饭,让人无法觉察分毫,但让山河想不通的是,这偃师为何要将这么一件格格不入的也制成提线傀儡,收入囊中? 来不及细想,书生傀儡焦急地挣脱四肢上缠绕的线,只是越挣扎,丝线收缩得越紧,与那使用红绸的姑娘手法如出一辙。 书生傀儡时不时回头看门外动静,偃师在门口和来人谈了起来,山河已顾不得对方在和什么人聊,又聊些什么了,只是环顾了一眼室内摆设,瞥见地面上有一把剪子,便迅速结了一套手印,驱使房内书生傀儡与房外的他动作一致。 “傀儡听令,速速显灵。现在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 升级打怪不存在,一路随缘。偶尔捡一两个“小道友”,不寂寞哈哈~ 赤血十里前路漫漫 法令一出,书生傀儡便如他一般盘腿坐了起来,对着剪子掐指捻诀却毫无动静,傀儡的脸鼓得胀胀的。 “隔物驱物需要一定的灵力才行……”山河聚精会神,再次念咒驱策,书生傀儡眼神倒是犀利得紧,未几,剪子动了,缓缓立起开刃,朝着案上飞来。 偃师与门外那人说罢关门,待回来,却只看到案上的一堆杂乱的丝线,而那书生傀儡已无踪影。 偃师眯缝了双眼,抓起案上的丝线,甩到一旁后追出房门。 书生傀儡从案台底下钻出,一个飞速冲到门后急刹脚,开了一道门缝,小心翼翼探出个头,见门外四下无人,便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它在二楼回廊兜了一圈,时而偷听房内动静,时而跃上柱子蹲高梁,就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也见不到星辰宫的人。 “难道……”书生傀儡摸着下巴思索,随后掐诀念咒,“三才同禀天,吾借灯三千”,山河两眼微闭,似想非想,意守天目,又念道,“今令玄窍现,往返自在间!” 咒念完,书生傀儡的前额正中一道气光出现,玄窍即开。它目光烁烁地环顾着四周,却在回廊对面一间厢房外看到了一层淡淡的白雾,那便是结界之形。 “还不让我找到?”书生傀儡目光微敛,便纵身一跃抓住回廊正中摆灯上垂挂的丝绸,飘荡了过去,一个翻身跳下,就已来到结界房门外。 它伸出手指欲试探,刚一触碰便缩了回来。山河摇头心道:“凭傀儡这点微末的灵力,要破这个结界,难。要是强行破坏,也势必打草惊蛇。” 此时,端着酒菜的小二哥从楼下走了上来,傀儡躲到柱子旁,静待小二哥从旁经过,便对准其脚踝,伸出一脚就是一踹。 砰!小二哥一声痛叫扑倒在地,连同酒菜也撒了一地。这些个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房内的人。 书生傀儡肇事完毕,迅速躲藏在柱子后面。 房内果然出来了两名星辰宫修士,小二哥急忙整理地上洒落的酒菜,瑟瑟回应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二人打发走了小二哥后就转身回屋,书生傀儡急忙揪住他们的衣摆藏进了裙底,想借机躲过结界,谁知还是滚落了下来,它被阻隔在结界外。 书生傀儡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埃,接下来无论是隔墙听物或是凿壁偷光都不行了,皆被结界阻挡,根本听不见也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干嘛。 偏巧此刻雨停了,傀儡一个跃步跳上屋顶,却差点因为湿滑而坠落,眼疾手快的它还是抽出一脚一手勾住了沟瓦爬上了上去,不过又惹了一身湿。 它蹑手蹑脚爬到房顶上,撬起瓦片露出个小缝,透出点光,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在晃动。 许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这些修士们断不会想到还有谁能在此时上屋顶偷听,正所谓防不胜防。 书生傀儡看得仔细,俯身再想听点什么,垂下的那捋头发,上面的水珠滑落了下来,它急忙抽出一手去接,但晚了,那滴水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娄殊重的头…… 山河张开怀抱稳稳当当接住了纵身下跳的书生傀儡,随后逃离现场。 等星辰宫的人追出来,早不见山河的踪迹了。 二楼窗边的偃师看着那远遁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深幽的目光中沉拥着一丝道不明的意味。 山河怀揣着傀儡借着朦胧月光沿着赤血道一路疾行,星辰宫之人则御剑紧追不舍。 出城后的分叉口,山河没有往东,而是选择扎进繁密树林,一来不想将杀戮带进鹿无城中,引起骚乱;二来,此地森郁葱茏,最好做隐蔽。 那些人急追而来,山河步履如飞却不按正常路径走,反而另辟蹊径,迅速结手印,一路的树木皆为他意念所驱,一面前头开路,一面驱使身后的树木为其阻挡星辰宫的人。 “既然喜欢玩追逐,那么就陪你们玩到底!”山河一个止步,回身双手掐诀,一遍念咒,两边树木枝干乍然伸长,弯弯曲曲相互缠绕,将追来的那群人硬生生阻挡在外头。 倏然,电光闪现,围堵的树木被斩出了一条道来,如此雷利风行,是娄殊重不会错! 娄殊重领头在前,后面一群人纷纷御剑乘风而至。 山河凝目而视,一阵狂风浩荡而来,林间树叶纷乱,卷着沙尘,直向那群人盖去。 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咦:“这是什么术法?!” 众人急忙以袖遮面,随后身影就掩埋在漫天树叶的狂风肆虐中。 唯有一人从里窜出,逃开之时还不忘抽出清霜刀辟出十字刀光。 霎时之间,席卷而来的树叶都化作了晶片,修士们相继滚落地上痛呻,身上皆被树叶的凌厉之气所刮伤。 山河凝眸,扬声问道:“我跟你们是有仇?你们这般穷追不舍,总该有个说法。” 娄殊重扫了一眼地上的同门,面色凝重地盯着山河。 山河又问道:“是我掘了你们家祖坟,还是占了你们的山头?” 娄殊重双目紧紧瞪着他,没有回话。 “真的啊?”山河原来只是瞎猜猜,以试探口风,但看这架势,多半是被猜中了。他心里嘀咕:莫非尸山乱葬岗真是他们家的山头,恰巧那位好心人在埋他之前,先挖了人家老祖的坟?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真不知道那乱葬岗是你们家的,还扰了各位列祖列宗的清静,实在是无心之失,我这就回去……”山河十分有诚意地一鞠躬,但话未说完,娄殊重寒冰的脸就冲了过来,清霜刀已经横在眼前了。 “找死!”娄殊重从牙缝中挤出来两个字,跟他的刀一样犀利无比。 山河被欺身而来的寒气逼着飘退了几丈远,双手扫过繁密的树叶,留下了血迹斑斑。“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何这般不依不饶,如果只是因为我恰巧出现在那里而追杀我,那大可不必,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说话间,山河已结了一套手印,动作行云流水,捻诀轻车熟路,手指过处,清冷光迹可循。他步不踏尘,借着冷月惨淡之光,轻飘飘跃上树梢,术法已出,林中之鸟哄然奋力飞窜,惊叫连连。 “那是什么?”底下的人怔怔看着分明散开的鸟又骤然聚到一起,蓄势待发。 “难道是……通、通神术?”在惶恐不安的叫声中,唯独这一声异常清晰,让人惊诧不已。 面如寒潭的娄殊重,直到这会儿眉头才敛起,深邃的双眸底下浮起了七分戒备之色,但盯着山河的目光也没有一丝懈怠。 “大……大师兄……这真的是通神术吗?”身后的小师弟别离径小心翼翼求证。这种术法也只是在传闻中,至少自己活这么大第一次看到。 娄殊重瞥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师弟们,不予回答,只是握着清霜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往日临敌的大师兄皆是面不改色,从未有今日般举动,看样子他是默认了师弟们的顾虑。 他们的惊惶不无道理,通神术乃术法中的高阶级别,运用要求特别严苛,因此玄门中鲜有可做到运用自如心手相应之人。 此时林中受惊的鸟必然四处飞窜,焉有立即归巢之理?可就如众人所见,飞窜的林鸟却如军队般列队摆阵,必然是有人操纵,而只有通晓通神术的高阶术士才能如此般操纵!这令在场的人皆相视失色,目瞪口呆。 所谓通神术区别于常见的通灵术,启用它需与神灵签订契约,形式多为符咒与血契。一般修行者,绝不敢轻易修习,传闻修此术者,要么成傀儡躯,受神灵驱使摆布,要么成神,众生听其号召,不过看样子,山河绝对不是前者,是不是后者那就不得而知了。 山河不动声色地将那双滴着血的手挽于后背,沉声问道:“从尸山乱葬岗一路追来,你们究竟意欲何为?现在就把话说明白!譬如……是死还是活?” 那群鸟黑压压地在上空盘旋,只要操纵者下令,则群起而攻之。而星辰宫修士追来的只有七八个,还受伤了大半,除非搬救兵。 娄殊重咬牙回道:“将你带回,其余,我一概不管。” 山河问道:“如此说来,不论死活?” 娄殊重道:“正是。” 山河冷冷地指着那群鸟,提醒道:“我不杀人,但它们是食肉的。” 娄殊重道:“你的事,我不管。”话音一落,他一个提纵拎刀就上,劈将下来,刀光所到之处凝霜一片。 刹那之间,林鸟散开,群起而攻,四面八方,毫无章法。 底下几名修士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操起随身剑急忙应对,将平日里所学所练关键时刻尽数抛于脑后,见状,山河也是兀自摇了摇头。 娄殊重刀锋所向皆是山河,而山河则驱鸟以对,两人便在林中追逐斗法。 群鸟分三路,一波纠缠其余几个,让他们无暇应援娄殊重,一波主攻击娄殊重,分解他的战斗力,另一波则将山河团团围住,避免娄殊重的刀锋伤及到他。 飞鸟是世上最干净的生灵,连灵魂也都是纯净的,一旦与人建立了血契,则誓死护卫,绝不含糊。它们翅膀不大却有力,嘴巴不大却尖锐,不怕体型小,最怕数量多。 那群鸟叽喳叫个不停,叫得人心烦意乱,虽人手一柄剑,但他们依旧被鸟啄得伤痕累累,苦不堪言。 小师弟别离径实在是忍受不了,急急掏出信号弹。咻!一束光冲天,随后空中绽放出星辰宫特有的众星拱月标记。 娄殊重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天上那久久未曾散去的标记,暗骂一声:蠢货! 这片树林向东延伸而去便与鹿无之地接壤,而鹿无之地乃宵皇地界,在其边界上投放星辰宫信号,无疑是在告诉别人星辰宫的人已来到附近。 且玄宗各门表面上一团和谐,暗地里还是各自较劲,各门之间相互窥探也是常有的事,除了斗猎比拼与惩奸除恶等正视场合会高调出行,其余事皆秘密进行。这会儿,星辰宫信号一出,恐怕最先赶到的会是其他修士。 山河见他们的灵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便抹去了掌心血印,作揖谢过林鸟相助后便遣散了它们。 一众修士被突然散去的林鸟整得有些不适应,持剑四处乱劈了一会儿,才发现林鸟早已远飞,于是又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但看他们的大师兄娄殊重,整个人凌空,四肢已被树枝藤条牢牢缠住,而那把清霜刀还紧紧抓在手中。 “大师兄!”底下传来一片仓惶的呼叫声,娄殊重额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抓刀的手也在隐隐颤动,他咬了咬牙冷喝一声道:“闭嘴!” 师弟们纷纷噤声,他们很少看到向来敬畏的大师兄今日这般牵制于人。 瞥眼见娄殊重握剑的手向下淌血,白如清霜的刀口上浸染殷红。 山河又是冷冷的一声提醒,道:“你最好别动。” 娄殊重压住上涌的气血,凝神注视清霜刀,但见刀口饮血,未几,清霜刀一气冲出,将缠绕四肢的藤条切断。 娄殊重双目充血,带着刀从半空落下,落地之际险站不住,晃了几晃后,还是被师弟们扶住了。 “这人灵力受制,竟然也要强行驱动灵器!”山河被他的意志力憾动了,叹了口气道:“何苦……”何苦如此不惜命? 卸了一身杀气的山河走到他们面前,还没有任何动作,他们便齐齐横剑在前,仓促护着娄殊重后退了几步。 他们虽灵力不济,却也敢剑锋相对,摄于威胁,嘴上不言,身体倒是挺诚实。 山河不由想,这些修士能成长起来,迟早要归功于他。生死攸关的临敌之勇,大难来时的同门之义,他看在眼里,不予置评。 “走好不送。”山河指了指他们身后的路,招了招手。 众修士一愣,还没分清山河这话是何意,娄殊重就吐出一口恶血,道:“没有退路……” 山河置若罔闻,转身向黑暗处走去,只留下一句话:“奉劝一句,别再动用灵力了。还有,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大师兄,往前就是宵皇地界了,我们……”说这话的是小师弟别离径,娄殊重一记眼神过去,别离径便垂下了头,嗫嚅了一番,没敢再说了。 ※※※※※※※※※※※※※※※※※※※※ 山河平时不惹人,逼急了也就不客气了~ 本文是互攻文,攻一肯定是山河,攻二呢???没丢,其实已经出来啦~ 赤血十里前路漫漫 山河走了一夜的山路,便想了通宵往事,想那少年究竟是何人?当年为何背着鼓走了那么长的路,到底有何苦衷?真如傀儡戏文传说中的那般么?那之后他又去往了何处? 时隔多年,山河终是有了背鼓少年的消息,这让他羁旅的愁苦多了丝丝的慰藉。 鹿无之地山势险峻,且多为孤峰,以“绝、美、奇”著称,有高耸入云的云峰,也有陡峭似壁的山崖,上可触云,下临无地,让人目眩也让人恍惚。 又翻了一座山,破遮风衣脱了又穿,穿了又脱,恣意起来甚至敞衣游玩。在此地一座高山便有四季美景,这让耽于游览山川的山河赞不绝口。 他摘去了头上的斗笠,目之所及皆是奇峰异岭,面对眼前的一柱擎天,山河不禁赞叹:“美哉!壮哉!这地方算是来对了!” 是有一巨鸟掠过,如狂风过境,他追出几里,还是看不清那鸟是何模样。 一路上飞禽走兽不少,就是不曾遇见什么山野村夫与山精鬼怪,这鹿无之地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翻越一座高山后,山河方觉得这路难行,人少鬼怪少,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了。 夜幕降临,山林间渐起了雾,且越来越浓,山河将遮风衣拢了拢,却听得一声声忽远忽近的叫唤声: “天苍苍,地茫茫,魂兮归来莫彷徨……”声音凄怆幽长,回荡在林子里。 “人渺渺,心凉凉,归来兮,西南不可止,西南非故乡……”一遍一遍浅吟低唱,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唱得人瘆得慌。 那人反复低吟,来来回回就这两句,听声音像个老妇人,低而悲切,恍若时在耳边,时在远处,山河心头顿浮起一丝凉意,有种不好的预感。 人常说夜路走多终会遇见鬼怪,山河虽也遇见过些许妖媚精怪,就无今夜这般感受。 他踽踽走着,暮色浓重,林间可见度极低,忽而一阵阴风吹来,山河才以袖挡风,那声音就骤在跟前,他缓缓低头看,却惊见满地的纸钱。 山河猛地抬头,迎面竟飘来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高举着招魂幡脚不着地,轻飘飘而至。后面四人抬着纸糊的花轿凌空跃步,花轿上的纸帘呼啦呼啦,轿内一个纸人忽隐忽现,漫天的纸钱飞撒…… 竟然是一支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 山河一怔,旋即退到一旁,摸下两枚铜钱落地,垂首恭立,心里默念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花轿之后便是一副玄色木棺,四人抬着棺脚步一深一浅,旁边随着一个老妇人,那妇人只抬头看了山河一眼,随即开口吟唱道: “天苍苍,地茫茫,魂兮何方早还乡……” 老妇人开口便震慑到了山河,明明近在咫尺,声音却在远方,无比空灵悠远。 山河一瞬恍惚,等他再次回神过来,那送葬队伍就已经走远了,浩浩荡荡的感觉。 适才那妇人的眼神,分明疲惫肿胀的双眼,却在抬眼见他那一瞬,散发出了攫取的光,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叫魂法的,以前曾有童子深夜受到惊吓,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出了叫魂的主意,结果确实让失魂的童子收了惊。 还有一次在临台地遇到将死之人,魂魄离散,也是通过叫魂让其恢复了精神,还除病消了灾。 但对比起今日遇见的,以往的叫魂那是稀松平常。适才的那个叫魂功力实在非凡,连自诩见过世面的山河也有些招架不住这么反复吟唱。 山河心中猜想:莫非是客死他乡的? 真如此,估计这种叫法,游离在外的魂也会魂归故里。 “撞了好事,算是头一遭。”山河心想着,自觉如他还是丢了钱财以免灾。 掏出了书生傀儡,山河摩挲了一番,拉了拉傀儡的衣角,心想:还是取个名,以便叫唤。他沉思片刻,嘴角忍不住上扬,道:“不如就叫‘吾名’。” 既然是自己的分|身,那么取他之名也说得过去,只是他已经懒得再想一个除他以外的像样的名字了,还为此沾沾自喜。 摁着傀儡眉心一搓,吾名被抛于上空,山河迅速掐诀念咒,少顷,吾名犹如灵附,自半空跳下,对着他又是作了一揖,随即前面开路而去。 山河往前走一步,吾名便要走四五步,连跑带跳,不亦乐乎。吾名虽是他灵识分化,但自己操控着另一个“自己”,也能玩得开。他自知一个人要是无聊起来,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正如他此刻一般,自己“玩”自己。 困意来袭,他就抱着吾名靠在一棵大树下,解开遮风衣作被盖在自己身上,并将斗笠顺势遮住脸,在微风轻拂中,山河不知不觉睡着了。 暮云叆叇,树影渐淡,晚风习习,树下的山河依旧一动不动,但怀里的吾名就已经探出了个小头,冷眼静看四周。 风过丛林,似有异动,“咻”的一声,一个红影掠过。 吾名微微探出的头又缓缓下沉,敛神眼观六路。 一条红绫顺着树干滑下。 山河虽纹丝不动,但斗笠之下又是另一副神情,他嘴角衔笑,泰然自若,正等待着猎物上场。 红绫倏然落下,将要锁住其喉,不料却被山河反手抓住。 红绫见势不妙往上一缩,将他整个人拽上树,顿时叶落纷纷,吾名仰头望,不由得眨了眨眼,就在眨眼间,山河便拖拽着红绫从树上跳下。 “看你往哪逃?”山河紧抓着那条不安分的红绫,“我不去找你,你倒是找上门来了。” 红绫像是被抓住了命脉,折腾了一会儿,就萎了。 “这都让你成精了,一路跟着来是又想取我性命?”山河甩了甩红绫,见红绫没有反应,便用捻诀试探了一下,吾名皱着眉头。 山河一愣,心中疑惑,这不是精怪? 但凡没有意识之物一旦行动自如,莫不是精怪附体,便是他人操纵。 可要是精怪附体,能从他手中逃脱的也不多。莫非是如他一般分了灵识用意念御物?可这等遣灵术早年为他所创,几百年来不曾用过几回,更别说是传与他人。 若真有后辈贤能偶遇遣灵术后,在如法炮制的基础上再创造也不无可能,真要如此,那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他感慨连连,一时放松却让红绫从手上溜走,还一头钻进了他的衣袖中,惹得他脸色骤变,遂急抽出另一只手去制止,但为时已晚,那红绫已经盘踞他的胸口处了。 “别动!”山河大喝一声,随即手忙脚乱地解衣抽红绫,但那红绫灵活得紧,一下便缠上了他的腰。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山河霎时僵住了身体,这处别人碰不得,何况还是个妖孽。 而红绫似乎有所觉察,正有意挑逗,徐徐摩挲。 山河打了个冷颤,咬着牙狠狠道:“我饶不了你!”说话间,红绫就被伺机而动的吾名一股猛劲抽拽了出来。 山河立即念了个咒,一把火将整条红绫焚烧掉,直至化为灰烬。恼羞成怒的他也顾不得红绫追杀他的目的了,只管逮住个机会将它烧了。 山河目光如炬紧盯着红绫焚烧,那抹灵识窜出了,刹那间,他掐了个诀,甩出几枚铜板追上。 山河鼓了鼓嘴,脸上的余晕未退,一边叨着一边穿戴好衣裳,像是刚被欺负了又出不了气的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这时,一股强大的灵力从远处欺来,气势磅礴,恢弘深远,令他浑身一震。 “吾名,有高人!我们快跟上!”山河匆忙披上遮风衣和斗笠,边走边催促。吾名反应过来,在他后头紧追了上去。 山河行走迅疾如风,他说不清楚为何内心会这般激动,或许在此地能再见到当年的那位高人。 夜色苍茫,山河站在高处,一望穷千里。 那山谷之中,星火点点,在黑夜里如同流萤般璀璨,夜风在此间穿巡飘荡着。 不管年纪多大,山河在面对大美景色时,双眼就像婴儿般明亮清澈,喜悦自足,脚步也变得轻快,于是披衣顾影,直跃向山谷,迎上那股魄力。 走近时,他才发现树林前方有一伙人身着白袍,举着火把,皆整齐有序地面向前方笔直站立着,庄严肃穆,隆重神秘,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看此阵仗,倒是有些像当年拜火神宗的拜火仪式。三百多年前山河曾在孤西之域偶遇过拜火神宗,但他们早已覆灭,莫非秘传到了此地?可就如此接近,反而感受不到那股灵力。 山河注视着前面那伙人,轻轻地将斗笠戴上,隐于一石头之后,开始驱使吾名向前一探究竟:“我们初来乍到,要小心行事。” 吾名攀着树枝向前荡去,即将朝着那神秘的白袍人群一个飞掠过去,惊觉一股强大的压迫力自人群中释出。 “小心!”山河声音压得极低,吾名一个顿脚急急藏在树后喘着气。 吾名只分了山河身上不到一成的灵识,对一般灵力的感知也是若有若无,但此次的感觉却能如此明显,其中散发出来的灵力绝非寻常,才能够这般隐于人群却震慑灵识。 其势虽如长虹,但却无敌对之意,而从未被源源不断的灵力欺压的吾名,心开始慌了。 即便如此,却勾起了山河的强烈好奇心,他支起压低的斗笠,聚气敛神,想穿过树林与人群的屏障来目标。 咚——咚——咚—— 如雷鸣般的鼓声缓缓传来,鼓点疏而铿锵有力,两声之间似有鼓槌划过鼓面的感觉,似断未断,两声鼓点落,瞬时有种万物复苏的错觉,气势恢宏! “这是,鼓声……”山河惊住了,竟在此地听到了鼓声,可是……招魂鼓? 山河眸中星光微闪,直盯着前方,不知不觉已从石头后方走了出来,他紧握着拳头,甚至想直接冲上去看个究竟,可他终究已不是那个冲动的少年了。 “棺起——” 那边传来掷地有声的口令,瞬时牵回了他游走的思绪,山河逐渐冷静了下来。 “抬棺?难道是之前过去的送葬队伍?”山河想起了此前遇见的那伙森冷队伍,“可走的是相反方向……” 但看这群人的装扮,俨然不是披麻戴孝的送葬人。 这时,人群中忽散开一条道。 “仪式结束了么?”吾名翘首一望,但见转身过来的人皆戴着一式的狰狞鬼面具。 那面具一半纹黑,一半纹白,谓之阴阳,还有一对幽深不见底的眼睛,又长着四只獠牙,面露凶相。 见状,山河不由得沉吟道:“怕不是仪式那么简单……” 吾名却吓得个机灵,只匆匆瞥见白色的飘带长长系在黑发之后,那人正面不得见,唯宽袍大袖衫藏于长长披风下,翩翩白影一闪而过。 那个从中走出的领路人,就这么在众人的拥护下离开了。 其后紧跟的是四人抬着的棺材,山河透过吾名看清了,那便是此前送葬队伍里的那副玄棺!在火光的照耀下,比之先前所见,棺上多了一个大红色符印,符印纹路复杂,字以古篆为主,更以“敕令”为符头,如云的符脚看似随意勾画,实则下笔与转笔处都暗含匪浅功力。 只是这符文并非手写笔绘那么简单,如烙也如刻,似浮在棺上,更似刻在棺中,山河暗暗赞叹:这画符之人应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待人群离开之后,山河才将敛去的一身气息释出,只有先藏起自身锐气,方不会被人群中的高人所察觉,如此才能靠近,否则就这压力也足以让小小的吾名吃不消了。 山河定了定神,摘下斗笠,向适才他们举行仪式的地方走去。 ※※※※※※※※※※※※※※※※※※※※ 某天傍晚,在某一古村落,某人反复听了几遍喊魂,印象深刻,才将此记下。 某年某处某人抬纸花轿,也遇着抬棺,当面遇着白事不算坏事,但避免冲撞,大人们说破财免灾,还是要丟些钱财才算数。 于是,文中正如你们所见啦~ 赤血十里前路漫漫 吾名探得异常气息,立即跳了过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林间四面八方传来,丛林枝叶无风而动,起初窸窸窣窣,进而婆娑影动,沙沙作响,杀机重重。 山河站定了脚步,听声辩位感其气息,这下似乎是围攻而来的。他皱了皱眉,凝神撑掌,蓄势待发。 少顷,黑林之中遽然窜出十几头嗜血野狼,一瞬之间将山河团团围住。 原以为是什么凶猛野兽,岂料是一群饿得慌的野狼。山河随即松了口气,吾名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脚,躲在了他身后。 狼算是山河山林黑夜间的老对头了,年少时候狼口脱身的他,曾狠狠地拔下了狼身上最凶狠锐利的武器——四根狼牙,从那以后,山河野外逢狼必摆出那两对狼牙杀鸡儆猴,狼见之则不战而归,十分奏效。 如今这狼牙不带在身,况且这群狼显然不同,它们的前脚比山河的手臂还要粗壮,双目充血地瞪着他,杀气腾腾,张牙舞爪缓缓靠近,正蓄势猛攻。 在猎物面前,它们往往是最有耐性的,而此刻的稍安,等的正是狼王的号令。 看来,此地的猎物并不多,才养出了这么一群饿货。山河凝眉,唇角勾勾,他倒不介意再一次拔下几根狼牙耍耍,只是对它们而言,过于残忍了。 嗷—— 一声嗥叫,在林子里爆响,狼王充满威严的狂嗥,如抽在狼群身上的钢鞭,一瞬之间,狼群发疯一般地朝着山河猛扑上去,随着狼王的发号施令,从更深的山林里再冲出了十几只狼,前扑后冲地意图进行集体屠杀。 霎时,一道火光横扫,自围攻的狼群内冲出,紧接着便是呜呜震颤的凄绝哭嗥,饿狼们被抛出了几丈远,挣扎爬起之后顺着风狂逃远去。 山河站起身来,看那群饿狼已经远遁,心想:这也许是它们最为惨烈的一次捕食了。 此刻围绕着他的却是铺在地上的一圈熊熊烈焰,山河俯身抓了地上一把土,手一掐诀,那把土随即撒出,扑灭了那燃烧着的火圈。 吾名终于从他身后出来了,山河低头问道:“你呀,胆子怎么就这么小啊?” 吾名撇着嘴看他,山河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当初你主子在造你时都想些什么呢?” 吾名委屈地摇了摇头,凭自己那点浅薄的意识,绝不可能还记得此前发生过的事,山河也不指望它能回答什么,就当做是随口问问。 他将目光投远,往前走去。月色朦胧,前方又是一片漆黑,他呼出一口气,又掐一诀,手一挥,空地之上窜起一道火焰,周边之景顿时清晰可见。 此方空地竟也临崖,再往前去便是个峭壁了,原来疑是山谷的地方之下仍有山谷,而此地却是一处山岗,这鹿无之“奇”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山河怔怔地看着临崖边上高置的一面大鼓,缓步走了过去。 愈走愈近,鼓面上的符印就愈来愈清晰,山河的心如鼓震,一震则心头一颤,一颤又如在心坎上倒拔金钩,他捂着心口,神色惶遽,却依然朝前走去。 鼓面上是一个大大的符印,纹路较之棺材上的更为复杂,走笔之势也大有不同。 他怎会不知此符为何,他曾小心保留,日夜注视着,早已铭刻在心了,哪怕不精于画符,他都能将此符一笔不落地画下。 当年高人亲手在他的臂上留下的符篆,让他对照着寻鼓,怎会有错?又岂能有错? 符是招魂符,那鼓也必定是招魂鼓了,他依旧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寻了两百多年的招魂鼓,必定还能用。 山河格外清澈的双眸跳动着火光,泛着点点晶莹,依旧深深注视着招魂鼓。 他缓缓靠近,抬微颤的双手轻抚上那面鼓,碰到了那冰冷冰冷的鼓面,一瞬又缩了回来,山河一双眉蹙得紧,看鼓的眼神也几近柔情。 “果真……”他颤颤喃着。火光映射下的符印许是过于扎眼了,连带着过去的种种也忽然间窜进了眸子里,让他的双眼一瞬难以承受,之后委屈、遗憾、孤寂、懊恼、痛苦通通化作泪水涌了出来,不堪重负的他竟抱着大鼓痛哭了起来,大手却不停地摩挲着鼓,一遍一遍摩挲着。 身旁的吾名无法感同身受,但是看着山河这般难受,它也忍不住揉眼睛,即使并没有掉出眼泪来。 咚——咚——咚—— 蓦地几声鼓响,沉而重,划破了黢黑的夜,也让山岗吹来的风带向了远处。 祈楼内映景屏窗前端坐的大祭师,捂住了突然疼痛的胸口,侧耳聆听,竟是一阵鼓声飘忽而至。他目光一敛,抓起身侧的鬼面具,朝窗外飞身而去。 少顷,归魂岗上一袭白衣翩然而至,大祭师轻飘飘落了地,素白的靴子下轻尘荡开。他眼神含剑,目光四扫,那方鼓架上竟空空如也,招魂鼓……不翼而飞了! 雪白宽袖下的手屈握成了拳,狰狞的鬼面具在冰冷的月光下,如同覆上了一层阴森之气,更显诡谲。 他临渊而视,底下一片幽深,未几,黢黑中一点白光忽现,愈来愈近,晃眼之间,一道白影飞速冲了上来,似乎卷着尘沙,呼啸上岗,宁静的归魂岗上顿时回荡着一阵阵呜呼风声。 大祭师将目光锁在了那道白影上,凝神中还带着几分精采。 . 山河将腰间别着的那筒酒喝光了,神情有些恍惚地踽踽走着,他无力再驱使吾名了,便将吾名藏进了怀中。不知走了多久,只知天一瞬亮了,一瞬又黑了,直到肚子咕咕作响了,他才晃神过来。 山脚下房屋零星散布,又错落有致,眼下屋内灯火通明,应是山中猎户。此处房屋皆用篱笆围起,每个篱笆院内就有四户人家,共十个篱笆院。 山河来到了篱笆外,往里望了一眼,除了一堆燃烧的篝火在院内,并没有什么人,似举办过什么活动刚散场。 此地的人应喜欢夜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扣了扣柴扉,无人应答,也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停了一会再敲,还是没有人。 山河叹了口气,看来是夜宿无门了,吃饭也没着落了……他失落地转过身,正准备离开时,就碰上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 “对……对不起……”山河随即作了一揖。 就这一揖,山河已将此前的情绪藏了起来。 只是这位老大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竟然毫无察觉…… 老大爷须眉白发虽佝偻着腰但神光内敛,上下打量了一遍山河,见他仪表不俗,举止尚有世家子弟的模样,即便是一身素衣,也掩藏不住惊鸿般的仙者之姿,尤其是在见到他腰间那囊袋时,老大爷确定此人并非凡人。 只听老大爷开口缓声问道:“何人在此作甚?” 对于老大爷略带审视的目光,山河见怪不怪,回答更是顺畅。 “山河见过前辈,深夜至此,想借宿一夜,打扰了。” 见他言谈温和,老大爷缓和了神情,问道:“想借宿?” 山河点了点头,道:“冒昧了,不知前辈可否行个方便?” 老大爷道:“方便是可行,前辈不前辈的就免了,没那个资历。请随我来。”老大爷招了招手,将山河领进门道,“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在的。” 山河缓步随在老大爷身后,问道:“此时正值亥时,怎会……”不应该都入睡了么? 老大爷将山河引进一屋,一阵米饭香扑鼻而来,这让许久未闻烟火味的山河,不禁咽了咽口水。 山河往里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小炉灶,灶火还在燃烧,借着炉火依稀可见屋内摆设,一桌一椅,一柜一榻,如此而已,给山河的第一感觉就是虽简陋却整洁。 “轮到他们当值,都出去了。”老大爷道,“客人就睡这。”他指了指角落的卧榻。 山河颔首作揖道:“多谢!叨扰一夜,明晨便走。” 老大爷摆了摆手,也通人情。走到小灶台前,盛了一碗热粥道:“灶中还有热粥,客人吃上一口,”老大爷将碗递给了山河,“夜里食素,较为清淡,不要介意。” 看着热腾腾的粥水,山河接过碗,再看老大爷那眼神,仿佛就在等着他喝粥。 山河二话不说就喝上了一口,心想这位大爷真是个明白人,一碗粥虽不能饱腹,却总算能一解饥馋了。 就这么站着看他把粥都喝完了,老大爷才心安道:“客是外乡人,不懂这里的规矩,我们这些人,夜里都得食素,以示虔诚,尤其是当值夜,否则是为大不敬,犯忌得受处罚了。”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山河疑问道:“敢问前辈,此地的人皆以何谋生?” 老大爷道:“只要进了鹿无之地,便是宵皇人的地盘,何况是墓庐附近的我们。这个寨子里的人,都是夜明人,都为宵皇人守墓。” “夜明人……”山河沉吟着,“都去守墓了?”他有些不可思议,整个寨子十个院落,每个院中四户人家,就有四十户,即便每户只出一人,也都有四十人,究竟是何等墓地,需要如此多人同时守护? 老大爷不快不慢解释道:“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宵皇人注重祭祀,敬天也敬祖,古往今来皆如此,历代先贤之灵皆超度,流落他乡之魂皆引度,光是衣冠冢便有几十座。宵皇之血脉源远流长,传承之信仰更是誓死守卫,寨子众人自发守墓,大祭师感念众人尊奉祖先之举,才授以‘夜明人’的称号,这是整个寨子的荣耀。” 原来如此!山河又问道:“所以守墓当夜要食素?” 老大爷点头应道:“不错,但凡祭祀前皆食素,以清净洁白之身心怀念祖先,也是后世子孙应为之。外人此,也当随众。” 入乡随俗,他懂。山河作揖道:“晚辈受教了。” 老大爷推开窗,再给山河指了远山一处禁地,郑重交代道:“那边便是焚川墓庐,非夜明人不可入,即便是宵皇人也要经过允许才能进去,切记不可逾越!” “晚辈明白。”山河一躬身回应,再起身时,老大爷已经走出门口了,嘴里还在喃喃: “天道主宰众生命,山河本应生永年……” 山河没认真听,见老大爷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才把门关上,站在窗前眺望着焚川墓庐之地,心中狐疑:既然是禁地,为何又指与我知? ※※※※※※※※※※※※※※※※※※※※ 大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山河:谁更老些? 大爷:…… 此间心愿恨天不遂 山河刚一起身,就听到院子里几个年轻的声音在议论着昨夜里发生的事。 “昨夜你们守的那片,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啊。” “你说的是不是……” “你也看到了是?”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一个红色的东西。”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好像是一把红色的伞,从我头上飞过!” “不对,是一条红色的绸带……” 山河倏地立起身,红色的绸带莫不是追杀他的那条红绫? “我们守的那片就没看到什么东西。” “这事要禀告大祭师?” “这不是小事,墓庐可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东西。” “那先去跟长老说明情况,然后再去禀告大祭师?” “好,我们走!” “走!” 听着脚步声离开了院子,山河单手撑开了窗棂,便翻越了出去,随后五个铜板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了榻上,还悠悠打着转。 走了五里地,山河才到达了老大爷口中的禁地。上了山,果真在半山腰上看到了一座石砌的恢宏大门,门上刻有“宵皇墓庐”四个大字,大门左旁还置有一块大石,石头上刻有“禁地”二字。 “这便是宵皇墓庐了。”山河仰头看那石门高高耸立,神圣不可侵犯,他往里探了探,只见大门内一条弯曲的路被雾气笼罩着,再往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估计要真正到达墓庐,还得走上一段距离,只是大门右侧还有一条蜿蜒小径,不知通往何处。 焚川墓庐夜间有人守着,白天倒是冷清。山河心想:“既然是禁地,怎会没有人把守呢?”或许又会和客栈那出一样,设了什么结界了。 “三才同禀天,吾借灯三千。今令玄窍现,往返自在间!”山河掐诀念咒,瞬时开了天眼。 这天眼不开还好,一开登时让山河傻了眼,他当即怔道:“这是……阴兵镇宅?!” 在天眼中,只见一排身穿铠甲头戴铁盔的阴兵整齐列队在门前,他们面向大门外手持长戟,笔直站立,干瘪的脸庞上五官皆是深幽的窟窿,窟窿深不见底,似有一股攫取之力。 相传如有人盯着这些阴兵双目窟窿看,灵魂便会被吸食而去,成为了行尸走肉。虽是民间传说,但今日一见,煞有介事! 传言阴兵镇宅,所镇的“宅”,乃是居魂的阴宅。 能调遣阴兵之人,也绝非凡人!抑或是此墓庐中葬有大将尸身,阴兵生前为大将之兵,死后亡魂固守此地,仍受调遣? “白日用阴兵镇宅,夜间用活人守墓,这阴阳颠倒之法,倒是头回见。这些莫非都是那个大祭师的主意?”山河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还是庆幸刚刚没有直接走过去,否则被阴兵缠上,恐怕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可那红绫若真来此地,又是意欲何为呢?山河徘徊在大门前,忽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传来,他旋即躲在了大石后头。 只见一群年青人拥着老大爷上了山道,来到了大门前。 山河瞥眼见这群年青人腰间都悬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刻有红色曲水纹的“夜明人”三字。 “慢着!”老大爷抬手止住了想进去的大伙,“老夫再问一遍,你们当真没有看错?这可是宵皇墓庐!”他之威严忽现,对比山河昨夜所见,判若两人。 “没有。” “不会看错的。” “我们都看到了。” 大伙们七嘴八舌地重述着昨夜里发生的事,山河躲在石头后面又听了一遍清早那几个人的话,不同的是,昨夜在这群人当中有人看到了一抹绿色的身影。 老大爷听罢道:“夜明人的职责是什么,想必各位都烂熟于心了,只保墓庐安宁,其余事莫要插手。” 老大爷说这话时,底下一众青年皆沉默垂首,又听他道:“当值发现不利墓庐的情况,及时禀报于我即可。不过我要再次提醒,各位除了当值,其余时刻不可擅入墓庐!眼下发生了这件怪事,待老夫向大祭师禀明后,再做定夺罢,你们只需在此静候。” 老大爷说罢,拄着拐杖就往边上那条小径走去了。 看样子老大爷要去找大祭师了,山河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当夜击鼓的那群人不知是何人,但在这宵皇境内,想必大祭师也认得,如此一来,也正好打听一番。何况这一趟走来,听说宵皇祭师的许多事,想必他应是俗世中的奇人,既然行至此处,怎么说也要会上一会。 看着老大爷远上石径,山河立即驱使吾名悄悄跟上,心道:或许接下来的举动不太君子,但凭宵皇人的繁文缛节,正经的途径怕是行不通,况且凭他一个寂寂无名的外来人要想见宵皇祭师,估计连门都没有。 小径上看似蜿蜒盘旋,分岔路却不多,吾名只管把来路都默记下来。 这山路上每到一个拐点就有人把守,从他们腰间挂着的牌子中得知,这些人都是“守山人”。守山人一遇见老大爷都毕恭毕敬地引路,直至接引完那一段山路为止。 老大爷离开后,墓庐前的这群年青人开始聒噪了起来。 山河摇了摇头,心叹:这群小朋友真不懂事,在墓庐边上如此吵闹,就不怕打扰先人的清静,说是夜明人,还真看不出。 细听才知这回议论的不是那件怪事,反而是宵皇祭师了,山河饶有兴致听着。 其中一人道:“你们说,长老去请示大祭师,大祭师会来吗?” “长老?老大爷的身份果然不一般。”山河暗道。 他开了个头,后面的声音就开始接连不断了。 “别说是大祭师了,换做是族中任何人,也都不会不管的。” 山河点头表示认可,自然不会有人放任他人在自己祖宗坟头上动土的,更何况是主张敬天法祖的大祭师了。 可人群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持反对意见的。 “我看就未必了,大祭师近日繁忙,可顾不上墓庐这边的事。” 那些人纷纷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守的那片墓中,多了一座一丈八尺高的坟,新增墓田九十步,尚未立碑,听说就等大祭师亲手刻碑。” “这规模不小啊。” “大祭师亲手刻碑,那可了不得了,知道是什么人吗?” 山河一听就知死的人身份不一般,不过按理说,如此重视丧祭礼的宵皇人,若是死了族□□勋将臣,定是举国悼念表示哀痛,怎会有人还不知,何况还是守墓的夜明人? “我知道你说的那件事!”忽然有人小声说起,看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他又道:“啧,你们没听说吗?老执事儿子那件事?”看他的神情确实有些隐晦想要揭开的样子。 山河侧耳倾听,又听一人询问:“老执事儿子不是一年前外出了吗?” “对啊,可一年之中杳无音信,后来派了很多人出去找了,都找不到。” “可最后还是自己回来了啊。” “是回来了,可那不是自己回来的,听说啊是被带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那人说话瘆得慌,人群中一阵唏嘘,有些人的脸色开始变了,甚至还拉扯着那人不要继续讲了。 话说守墓人的胆子不至于这么小,这类故事山河听着权当是过家家,毕竟他自己的状况也极其玄乎,所以尽管他们说得多么绘声绘色,他也是面色不变心不惊。 “他啊……”那人话未说完就被急忙打断了。 “你瞎说什么!我还看到他呢,那时候我还跟他打招呼,只不过他没有理我。” 有人立马附和道:“可不是,都死了还怎么理你?” “你胡说!”那人坚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气喘吁吁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他被谁带回来了,我可没有看到他身边有其他人。” “听说他是被阴差带回来的……” 此话一出,人群炸开了锅,山河不自觉看向身侧那群阴兵,自古以来,只听说阴差拘魂,倒是没有听说过阴差押人的,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他皱紧了眉,有那么一瞬觉得这鹿无之地,许多传闻的事情可变成真,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 “老执事的儿子常年在外奔波,一年前倒是回了趟鹿无,可不久后又出去了,听说是奉了大祭师的命,在外出任务呢,可谁料想就死在外头了。”那人又开始娓娓道来。 山河心道:此人说得犹如亲眼所见,何况即使真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事实的真相。 果不其然,有人提出质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那人竖起个拇指颇自豪地说道:“我大舅爷就是从祭之一,经常和司仪往来,这些消息都是打听到的。” 如此说来,众人口中的老执事儿子之死一事本是隐而不发的。 “哇!那你快说说,还知道些什么?”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 看来从祭也是一份美差,至少在宵皇人看来,从祭本事了不得,才有能耐协助主祭,所以若是能近距离接触主祭,当然也是一件风光事了。 那人清了清嗓,似乎要开始讲故事了。 “你们想想,儿子在外离奇死亡还无魂而归,老执事得有多伤心,停尸一日后就开始喊魂了。你们都听到?” 众人频频点头,“对对对,我也听到了。”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之前还问朝三儿发生了什么事呢。” “咱们这个寨子比较远,周边的寨子都知道这件事。” 原来喊魂之人便是他们口中的老执事,山河暗暗吸了口气,眼前再现了老执事看他的那幕景,使他的面色又凝重了几分。 “难怪最近长老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还命人七日之内不夜游不奏乐呢。” “我原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故去,不曾想竟是老执事的儿子。” 那人又道:“咱们鹿无多大,老执事走了一圈,该喊的地方都喊过了,就是不见魂归来,我听人说,她儿子的魂是被摄走了……” 话未说完,忽刮来一阵风,惹得大家纷纷拽成一团。 “都别说了,人已故去,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都别说了,怪吓人的。”大伙儿一致的心声就被一人道出。 “别忘了我们是什么人啊,夜明人怕什么啊?”那人回怼了一句。 “差点忘了你们是夜明人了,”山河也不忘小声嘲上一句,“真不知道你们大祭师在授此称号时,有没有仔细掂量过你们这些人到底能不能胜任了。” 但一听到“夜明人”这三个字,大伙儿如有神助般都给自己压了压惊,顺了顺气,神情又恢复如初。 山河愣了愣,登时明白宵皇大祭师的用意了。 “后面只能请大祭师出手了,动用了招魂鼓,才将她儿子的魂给招回来。” “招魂鼓……”山河兀自撺拳,这三个字忽地飘来却如同剐了他的心头肉般,“竟是大祭师……” 那人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后面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把招魂鼓给偷了,现在想找都找不到了。” 这么一说,众人都忿然作色,纷纷骂那贼人胆大妄为,连招魂鼓都敢偷,那可是神灵的宝物,简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过垂头一想,既然偷了招魂鼓,那么即使再胡作非为的人也是死到临头,这么一来,众人的心理也就平衡些了。 殊不知,大伙口中的贼人此刻正躲在石头后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 都已经来到了人家山门前,进不进去?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去呢?思考中…… 此间心愿恨天不遂 老大爷看上去虽然年事已高,却也强健不失风采,走了那么一段蜿蜒向上的小径,不仅面不红心不急,还精神抖擞,连拄着拐杖敲击在石头上的力道都能控制一样。 山河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至听到老大爷发出清晰又连贯的语气时,方觉这位大爷已超乎想象中的不凡。 吾名跟着老大爷穿过一片密林后,便迎来了三十六步阶,好不容易走上台阶,一座傲然挺立的石峰就撞入了眼帘,石峰一面堪堪嵌入一座七檐九脊殿高楼,另一面则倚着陡峭的绝壁。 高楼每层角脊处皆悬挂着两个铜铃,即惊鸟铃,但在鹿无之地,人们通常称之为“风铎”。 远处看此高楼犹如悬挂在刀劈般的悬崖峭壁上,巧夺天工,让人叹为观止。而高楼前却紧挨着一座重檐庑殿楼,楼外还立着两根纹有红色曲水纹的一丈高石柱,宏伟庄重,让人肃然起敬。 吾名呆愣住了。山河也不由得惊叹:“此处竟有这么一个所在!如此奇巧的景观,实乃平生首见,倒适合颐养天年!” 庑殿楼外笔直站着四个人,和守山人一样,身着白衣袍,神情严肃。 想来真如那店小二所言,宵皇人只有在祭祀和祈福的时候才会戴面具,唯一不同的还是腰间挂牌中的字,此牌中刻的是“三生人”。 “这三生人……何解?”吾名躲在石柱后,挠了挠头。 看着老大爷往庑殿楼走去,两名三生人便迎了上来。 但见老大爷在跟三生人交涉了几句后,其中一名就进了庑殿楼,谓之通传,另一名则搜了老大爷全身,谓之例行检查,并将老大爷拄着的拐杖收走。 “果然规矩繁多啊。”山河摇头暗叹,“这大祭师的排场真是大,要见他这个人也不容易。” 但若非高德之人,便承受不起大礼,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想来,宵皇祭师应也是位大德。 这倒让山河想起了当年那些想要讨好父亲的世家子弟,为了见父亲一面,硬是从临台地跑到了孤西之域,马不停蹄,舟车劳顿历时一年,依旧没能见上一面,反而还被父亲狠批为纨绔子弟,并果断与这样一群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划分界线。 只不过他父亲要是泉下有知,他那曾经冠绝时辈的儿子将来某一天也成为了游手好闲之辈,会不会气活过来呢? 山河每想到此,便会懊悔地咕哝上几句,“颜面是小,名声是大。不过,临阳山家的名声怕是早已经给自己败坏了……”他知道个中世俗情理,却总是会犯,之后便会为自己找些开脱之词,谓“少不经事,放肆不懂分寸,若能教父亲活过来,气他一气又何妨……” 只见那名三生人从庑殿楼里头出来,又毕恭毕敬地将老大爷扶了进去。 “宵皇人倒是把奉祖敬老的观念贯彻到底了,看来这大祭师还挺有魄力。”山河啧啧称赞,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宵皇祭师刮目相看了。 这一路过来,宵皇祭师所做之事有口皆碑,也不差他一个了。 看老大爷前脚进了庑殿楼,吾名倒是想后脚跟上,碍于此地空旷毫无遮挡,以身上那点灵力还不足以在三生人面前溜进去,更何况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吃素的样子。 寻思之际,吾名不经意的扫眼就被庑殿楼正对面几十丈远的台形建筑吸引住了目光。 那方建筑用石头高砌而成,坐落在一个矮山岗上,是一个三层环绕的圆台,每层交界处的八方之位皆有六级阶连接,最顶一层八方各插一面黑边红底的旗帜迎风飘扬,旗帜上的纹饰太远看不清,而那圆台底下也有人站守。 山河微顿,细想那方也必是庄重之地,比之这方高楼的视野开阔,那方道路两侧却是野草丛生可隐蔽,正合心意。 “那长老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不如趁此空档看个究竟。”山河结印与吾名对应后,待风起,吾名一个箭步,迅如掣电,便在三生人的眼皮底下钻进了通往圆台的草丛。 若不是风动,那草丛里的动静必然能引起圆台边人的注意。 吾名扒开草丛,隐约看到了那几人衣间的腰牌,和庑殿楼外的三生人一样,不过这几尊好像更不好对付一些,他们立在风中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吾名小心翼翼地绕到圆台侧后方拾级而上,却发现这矮山岗底下竟然也是峭壁,当真是飞台架空,偏生得巧妙。 吾名攀爬上台阶,转身才看清了那几面旗帜上面所绘图案: 一面是一只金色展翅的皇鸟做底,上有黑色古篆字,单字“宵”;另一面则是黑色符文,此符文不同先前看到的,线条流畅柔和许多。 最顶层周长近六丈的台面上竟然刻有一个同旗上一模一样的符文,纵横沟壑分明。 “此符文像在何处见过?”山河呢喃着,一念闪现,恍有一个声音飘过:“魂灵易安,人心难安,纵若彼此,殊途同归……” “这是安魂符!”山河恍然,吾名再看上头飘着的旗帜,“这些都是安魂旗。” 想当年初习术法之时,为防止魂灵受侵蚀,便将此符绣于香囊上日夜随身,只是死后便不再佩戴了。 吾名站在高台中间环顾台形模样,此台仿八卦所建,八方六级阶乃六爻象,看似不大,却也囊括了万物在内。可见,造建此台者定有经天纬地之能。 山河忽然醒悟,这“三生人”莫非有万物之源、阴阳交感之意? 学道修真皆知,盘古大神自开天身陨后化为万物,元神成就了三清,“三生人”之“三”意为万物之始。起初一切混沌,进而分化阴阳两仪,两仪再化生三才,即天才、地才、人才,三生人便为其中之一。 山河内心难免激荡,心想这一切工程包括对面那座七檐九脊殿高楼若都是一人之意,那此人必定胸怀万古,若都是群策群力的结果,那宵皇人必然不能小觑。 这一趟走来的“惊喜”不断,也让山河对巧借天然地势造就无上庄严的鹿无之地的喜爱又增加了几分。 吾名小心地挪动步伐,来到圆台边缘,站在高台上俯看下方,底下一片薄雾茫茫,什么也看不到。 墓庐边的山河沉思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天,捻诀指天,一阵清风拂面,吾名便似与山河遥相呼应。 这底下竟是宵皇墓庐! 真是巧了!山河嘴角噙笑,心想既然大门不给进,那么从上头进去,便也不被阴兵发觉了,这回定教那红绫无处遁行。 “未尝不可。”这么想着,吾名便开始缓缓后退,蓄劲向前,一个纵步跳入山崖。 像羽化飞仙,翩翩然,悠悠然,吾名舒服地闭上眼轻飘飘地随风荡。 岂料,一股劲力欺来,吾名突被一只大手捞起,紧紧抓在手心…… 它倏地睁开眼,却惊见一张带角鬼面具,面是凶神恶煞狰狞相,獠牙依旧是原先看到的那四只,不过要粗长得多,看此面具定是“鬼王”级别的。 此刻两个窟窿后那对深邃的眼正散发着凌厉的光,穿透凶狠的面具,直瞪着他。 山河不寒而栗,这种威慑之感怕是十个娄殊重都无法匹敌。 只见他俯身半蹲在圆台边缘,用一个常人不太可能做到的姿势抓着吾名一动不动,要是再往前点就会坠落了。 山河被震慑住了,此人来时无声无息,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吾名也是直勾勾看着他,但不敢造次,更加一动也不敢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煞气又夹杂着一丝丝极不相称的木头芳香味。 那人一头乌黑长发因俯身而垂下,两条白色的飘带在风中放肆飞扬,说不出的恣意,更道不尽风雅,山河忽然很想一窥面具底下的容颜。 似乎是吾名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让那人的眼神变得更加的冷厉。 “大祭师。”那人身后传来一声老大爷的呼唤。 山河心下暗惊:此人便是宵皇祭师? 就在一瞬,大祭师收敛了凌厉的目光,起身便将吾名藏进宽大的袖里,背手在后,跨步走下台阶。 在大袖衫下,吾名什么都见不着,唯独此前的香味淡淡清幽萦绕着,甚是好闻。 老大爷拄着拐杖正等候在圆台外,看大祭师走下来,便是微颔首表示恭敬。 “祭台重地,非令不入!”那声音清冷如霜雪,自面具底下发出,又好似周遭的风夹带而来,在耳边飘荡,那么清晰,听起来不悲不喜,却有抑扬顿挫之感。 山河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清如过山风,冷若融冰水,让人忽有种吹了冷风般,使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不是难听,也不是可怕,而是震撼。 有生以来,首次被一个人的声音给震撼到了,按山河的话讲,这便是实至名归的“活久见”。 大祭师话音一落,守台之人皆垂首称:“是”! “祭台……难怪如此庄严……”山河沉吟。 墓地之上为祭台,祭天地诸亡灵也合乎理想,有此构造也算是天造地设了。 “祭台重地,非令不入!”这话仿佛是说给山河听的,似警告也似提醒。 不过以大祭师的修为,怕是早已发现了吾名身上的灵识。此时的他抓着吾名就如同捏着蚂蚁一般,随时可以将吾名化作粉末,但这力道又恰到好处,让吾名挣脱不了,也不至于将其捏至变形,换而言之,大祭师抓着的并不是吾名之身,而是藏在吾名身体里的那抹灵识。 ※※※※※※※※※※※※※※※※※※※※ 八抬大轿候场!!紧张到手抖,敲不出字来了! 此间心愿恨天不遂 大祭师与老大爷并肩,随着老大爷的步伐徐徐前行。 山河暗想:以大祭师的洞察力,极有可能会被他发现端倪…… 墓庐大门前的一众小伙一见祭师与老大爷缓步走来,纷纷噤了声,先前还有些小动作的活泼青年,在大祭师面前就都萎悴了下来,扎堆垂首恭立。 待他们二人走到正门前,众人齐刷刷作揖,道:“大祭师!长老!” 山河蔽在自己临时设的结界里,看外头看得真切。那宵皇祭师身长八尺有余,比在场的青年高出许多,身材颀长笔挺,着一袭白色大袖衣,一派风度翩翩,犹有灵华光感,仿若天上神官巡视人间。 他本以为开了天眼就能窥见那鬼面具底下的容貌,岂料这大祭师的面具竟然连开玄窍都触及不到,山河油然而生的期待一窥庐山真面目。 不过他还是庆幸没被大祭师发现踪迹,只是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似有似无的目光在他的周身移动,仿佛就从那副面具底下投射而来的,可看那大祭师的姿势,似乎连余光也不曾扫过来。 大祭师并无回应,只将在场的人通通扫了一遍之后,扬手便撤了阴兵。 山河目瞪口呆,眼见着大祭师跨步走进了墓庐大门。 老大爷回身对一众青年交代道:“你们回去,不许张扬!” 在场的人纷纷应“是”,便也撤下了山。 老大爷刚跨过大门,山河便想跟上,怎知那结界又瞬间恢复了。 山河又被阻挡在门口,不过回头一想,好在吾名跟了进去,便也知道墓庐情况了。谁知他的算盘打得再响,也算不准接下来发生的事。 大祭师捏着吾名的手终于有了动作,他抽出一只手指,往吾名的眉心一按,吾名便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山河的眼前顿时一黑,耳朵也有点嗡嗡作响,不由一怔道:“他竟然闭了吾名的五识?看来真的被他发现了。” 既然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便开始琢磨着该如何让吾名尽快并顺利地逃出大祭师的掌心…… 他们二人进去之后,山河没有守株待兔,转身就沿着小径跑了上去。 巍巍七檐九脊殿高楼前依旧站着几个三生人,却不知怎的双眼顿时失了精光,皆一动不动。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半空翻下,山河头戴斗笠,身披破遮风,已稳稳落在庑殿楼门前。 他仰头看了看庑殿楼檐下挂着的匾额,这才看清了上头刻着的两字是“祈楼”。他猜测,或许真如名字一般,祈楼乃祈福所用。 早料想此楼如此庄重神圣,不会只有前面几个三生人在守护,必然另有防护屏障。此番一探,果然是设了结界,一蓝色屏障堪堪将整座祈楼和庑殿楼挡在其后。 “大祭师倒也谨慎,要破此结界并非易事。”山河往后退了几步,掐了个极为复杂的四方诀,出手便是一呼:“破!” 这一声令下,那结界随之也隐去了。山河拍拍手,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庑殿楼红墙绿瓦,面阔五间,进深七间,正面设内廊,中有通道,可直达明间,而此刻明间门紧闭着。 山河东张西望,被殿内的三排十二根金丝楠木柱的庄严大气所吸引,他从未见过如此用材硕大且装饰华贵富丽的大殿。 殿内东西有两个次间,山河目光扫了一遍,反常理地迈步走向了东次间。东次间门上悬挂有写着“礼器库”三字的匾额,一推开门便是琳琅满目的祭器,一件件被陈列在石架上。 山河像是闯入了一个未知却又精彩纷呈的世界,竟一件件数了下来:除了苍壁、黄琮、青珪、赤璋、白琥和玄璜六大祭器外,还有爵、俎、登、豆等大小四十一件祭器。 山河逐一摆弄了一番,许多都是他不认得的,皆借助于祭器下方篆刻的文字才知物件为何名。 “如此数量的祭器,宵皇人果真讲究。”山河看这些祭器古朴庄重,上面却一尘不染,心想这些应该经常使用。 “繁礼多仪讲究多了,也就活得不自在了。”山河一阵自言自语,天性不羁的他,言行跳脱,从不拘泥世事,来到鹿无之地后,才发现有诸多规矩要守,更有各种忌讳要避免,且不仅仅是活人要谨守规矩,连死人也不能犯规。 不过人生天地间,有规矩才有方圆,也是应该。他叹了口气,说服自己“入乡随俗”。走出东次间后,山河往对面的西次间晃去。 他想最特别的应该就是明间里头的东西,习惯如他,总想把最特别的留在最后。 此番进楼目的有三: 一是请大祭师帮个忙,顺便要回吾名; 二是参观这座看起来造价不菲、工程庞大的七檐九脊殿高楼; 至于第三,也说不上目的,就是对于宵皇祭师这个人,多少有些兴趣。也不知是否好奇心作祟,就想知道他是不是传说中的如神一般的存在。 山河推开了西次间的门,顿时傻愣住了。西次间如同匾额上写的,俨然是一间乐器库,放置的皆是祭祀乐器。 琴瑟自不必说,山河早年间也常以琴瑟会友;一旁的那对折角磬比较常见,但这对半圆磬却是少见,若不是它上面刻着的名字,恐怕也很难认得出来;还有建鼓与编钟,这些也都是年少时常可见;但当看到“柷敔”二字时,他的记忆瞬时被拉回了少不经事的那年: “这是何物?”小山河稚嫩地问着一旁的母亲,双眼却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木质方匣子,口宽而底座窄,匣子身还有个圆窟窿,他好奇地将手指放进了窟窿中,踮起脚尖看了看那只放进去的小手动了动。 “阿谷以为是什么呢?”母亲反问。 阿谷是山河的乳名,全名为陵谷。每当想起这个乳名,山河便有一腔言语要调侃自己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是走南闯北了,是周游各族列邦,遍访各大名山名川了,影响深刻,以至于后来给唯一的儿子取了个乳名为“陵谷”,而母亲的一口“好”字,让父亲更加坚定要为他取大名为“山河”了。 但后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父亲看他总是和颜悦色的,原来就如同自己看山水景色一样,心情自然明媚。 然而,弱冠之年的山河迫不及待给自己取了一个字为“思远”,现在想想是很稚嫩了,之后更是被其父解读为“家中有子初长成,时慕山水羡他邦,念念远方不思乡……”自打那以后,他对于此字就再也不提及。 如今回想,在取名这块的造诣上,好像对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真是只有一家人才进一家门。 在山河的记忆中,母亲的容颜已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那温柔的声音。 “像个方斗。”小山河转过脸寻求答案。 “这是柷。乐伶击柷作为雅乐开始的起拍,所以人们常说‘柷以作乐’,”母亲耐心地解释着,又引导他看向旁边形状如虎,背上刻有二十七个锯齿的敔,“看这边,这个名为‘敔’,人们击敔以表示曲终,它们经常出现,一个开始,一个结束……” “有始有终……”山河呢喃着,摸了摸柷敔。 “阿娘擅曲,更懂乐器,如若阿娘在此,必能将这大大小小几十件乐器通通解说一遍,只可惜……”山河摇了摇头,又把持不住自己触景生情。 正当他准备出西次间的门时,大门外的动静立马让他缩回了脚,山河旋即隐于门后,顺手一扬,那层隐去自身灵力与气息的结界又显现出来。 果不其然,那个被夕阳拉长的颀长身影映射进了大殿,透过门缝,山河只看到了那个影子时而在地板,时而在柱子上移动,山河根本分不清它下一个出现的地方会是何处。 倏然间,一个白色的身影就从大殿划过,山河定睛看时,那身影已到了明间门外。 只见大祭师在明间门外站立片刻,便推手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 出了明间后,大祭师一丝不苟地将门阖上,转而往东边的祭器库走去。 山河还在犹豫着是否此刻就请求大祭师帮忙,但见他这般气势,应是十分不好说话…… 况且东次间里面的祭器山河几乎都摸过,敏锐如宵皇祭师,他若发现些端倪来,就更不好交流了。 山河心里盘算片刻,刚来鹿无,和谁都无冤无仇,他可不想把误会闹大,何况吾名还在他手上。 大祭师巡视完东次间,必然会朝这边来,要是被他撞个正着,怕会被误以为是贼了,即便山河进来的方式确实不够正大光明。这么想着,他已闪身进了明间,大祭师又刚从里头出来,想必不会突然绕回。 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香火味,山河扬了扬眉,不假思索阖上门再说。 明间内依旧宽敞,中有纱隔账,隔账内隐约有烛光,山河顿了顿,轻轻走了过去,缓手揭开纱账,撞入眼帘的却是庄重肃穆的香案,案上大小立着几十个牌位,香案两侧各立着一件铜灯,为立身皇鸟像,仰着头,长尖嘴处托着灯盏,烛光熠熠。 山河睁大了双眼,目光扫射着,最终锁定在主位上挂着的画像,画中男子红衣一袭,仰天迎风而立,一手高举酒杯,不知敬天还是敬月,一手背负,恬然自足,再观其相,云容月貌,隐隐烛光映照下,恍如神仙中人。 “真乃神人也!”山河呆愣住了,脱口而出。 久久未转移视线,竟然忘了一手还撩着纱账未放下,直到手累了,才将纱账放了下来,彼时他已不自觉进了纱账内。 山河视线下移,那画像底下正供着香案上最大的牌位,他轻声念道:“宵皇朝姓祖先朝颜之神位……”再看主位两侧分立着的几十个配享牌位,皆是朝氏历代宗亲之牌位,“看来这宵皇一脉传承还真是源远流长。” 而这诸多牌位当中却有三块不同。 山河心疑道:这香案上竟供着异姓牌位? 细看这三块牌位,都有个特点,那就是牌位上多了“高隐”二字。 “高隐?”山河不自觉又挠了挠眼角那颗红痣,“所谓隐者,浮云富贵,敝屣功名,想必是因他们的人格与德行而让后世敬仰,立其牌位以瞻其风。” 话音刚落,明间之外,十步之遥,山河惊觉一股魄力正毫无预兆地逼近。 山河暗叹不妙,登时转身,纱账便被一阵无名之风吹开。 ※※※※※※※※※※※※※※※※※※※※ 青珪 guī ,黄琮 cóng ,赤璋zhāng ,玄璜 huáng ,俎zǔ ,磬qìng ,柷zhù,敔 yǔ,敝屣 bì xǐ 那个,不好意思,有些字影响阅读了~ 关于攻过去的种种,大概会安排一卷的内容…… 此间心愿恨天不遂 “放肆!”一个沉而有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就在门外。这声音与在祭台处听到时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似将威严压抑了几分,又将怒火迫沉了几分。 山河愣了愣,分明已将自己的气息隐藏,他是如何发现的?左右瞧了瞧,除了正门,并无其他通道可溜走。 “出来!”门外又是一声冷喝。较之前一句,这句语气分明不对劲了,不过怒火中烧尚未爆发,此番出去怕是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山河皱了皱眉,他回身看了一眼香案上的牌位,似乎找到了靠山一般,心想:量他也不敢在自己祖宗牌位面前动粗。 山河对着众牌位,作了个深揖道:“晚辈山河,此番要仰仗朝氏的各位列祖列宗了,暂借贵处避一下难。” 找朝氏先祖避朝氏后人,在山河这里不算荒唐,诸如此类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再荒唐点的,就是当着人家太爷的面,教训人家曾孙的事也做过不少,只是后来慢慢收敛了,便也不再那么放荡不羁、为所欲为了。 而大祭师之所以迟迟不入明间来,便是有碍于先人牌位在此,若是在此打起来也不成体统,更何况还是祭师身份,如此惊扰先人亡灵,实为大逆不道。 山河扬声道:“我若不出,你奈我何?”果然有了靠山就是不同,听这语气竟然有些嚣张。 大祭师一副面具虽看不见是何脸色,但凭他把指关节捏得咯咯响,便可想而知,此时他已经火冒三丈了。 山河回过身,似乎有了主意般,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对着画像捻了诀,本意驱动画像里那男子,但却无动于衷。 “设了法?”山河微敛神,以他的遣灵术,上通九天,下达幽冥,任何无意识之物只要遭了术法,便也任凭他驱使,却偏在此间折了灵,还是区区一幅画像,莫非此画像被提前设了法,抑或是画像有灵早已出离生死,不在道中? 纱账被风吹得不停飘动着,香案两侧的烛火晃动得厉害。 山河喊道:“你家香案还要不要了,祖先还要不要供奉了?再这么下去,香案毁了可不要赖在我头上啊!” 山河此话一出,堪比一记警钟,风骤停了,“果然!”他暗乐。 须臾,大祭师缓步走了进来。 进来的大祭师隐去了一身的杀气,脚步稳且轻,灼灼的目光淡扫了一遍,发现那造次之人此刻正躲在纱账之后,斗笠压得低低,显然是不想让他看到长相。 大祭师在纱账十步开外停住,垂手恭立。 山河见其一副隐忍不发又不得已恭敬的姿态,顿觉好笑,转念又想,自己是要请求对方帮忙的,如此反客为主,似乎不妥,于是转换了语气,道:“宵皇祭师,久仰大名!实不相瞒,在下来此是想请大祭师帮个忙的。” 见对方毫无表态,山河又道:“世人皆知,要见大祭师一面实在不易,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实非有心闯入,还望见谅!” 不知对方诚意几何,但凭擅闯祈楼一举,也颇有冒犯之态,大祭师微顿,平平道:“出来说话。” “好!”山河应得爽快,竟鬼使神差跨出一步,仔细一想还是顿住了脚,甚至连纱账都还未掀起来。 “大祭师先答应了,我再出去。” “你先出来。”大祭师说话并无波澜,前后语气有着天壤之别,看来讲话的场合还是十分讲究的。 山河顿了顿道:“大祭师一言九鼎,在下若出去,可是必帮此忙?”看他不语,“在朝氏列祖列宗面前,想必大祭师也不会失信于在下。” 大祭师沉默了下,终于开口问道:“何事?” 山河沉了沉气,道:“在下想知道如何使用招魂鼓?” 闻言,大祭师蓦地向前逼了逼,沉声道:“是你盗了招魂鼓?” “大祭师只需告诉在下如何使用。” “你把它藏何处了?”大祭师又逼近了几分。 “你最好别进来,否则,说不定我会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山河故意压低了嗓音轻喝。 “擅自动用招魂鼓,罪不可恕!”大祭师停住脚步,声音同目光一样冷中带着芒刺。 山河缓和了语气道:“我知道招魂鼓对你们的意义重大,但我……真的需要它,还请大祭师成全!” 大祭师置之不闻,冷声道:“未经同意私藏招魂鼓,不论何人,不论何事,决不轻饶!” 明间纱账随着大祭师的话音一并落下,倏然间,大祭师已近在咫尺。 山河旋即环绕到其身后,双手快速掐诀,沉声道:“那你将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招魂鼓的下落!” 大祭师大袖一挥,只见一条白色细长的纱布从眼前滑过,周遭之景一瞬变换了天地,茫茫的荒原中唯此二人对峙着。 山河法诀刚启动,大祭师便布下了结界,闪电之速可谓旗鼓相当。 荒原枯草离地飞起,在山河的遣灵术中,骤变成了离弦之箭,自四面八方而起形成围攻之势朝大祭师刺去。 大祭师捻指勾出一道金光灵符,单手一挥,地上沙石乍然起跳升空,纷纷撞上了急促穿来的草箭,刹那间仿佛形成了一个屏障,将草箭隔挡在外。 山河再起咒,手诀不断,霎时地面崩裂开来,一道道裂缝匆匆向对方追去,紧接着他再捻一巽诀加一段呼风咒,紧追而上,一股风卷沙石绕开,另一股风窜入底下,沿着裂缝冲向大祭师。 大祭师凝目而视,凌空推出了十几道灵符,绕其身侧,任狂风浩荡,他却固若金汤。 山河乘风追击,直逼向大祭师,道:“我只求一事,大祭师都不肯通融吗?” 大祭师道:“招魂鼓,你,不许碰!”语毕,撑掌扬起一沓符咒,向山河推去。 符咒顿如游龙在风中翻搅着,直奔山河而去,势不可挡。 山河自功德囊中摸出三百钱币掷出,旋身之际已念出了一段咒令,那三百枚铜钱势如破竹,急旋中带着火光,遇风相撞便磨出了电光来。 三百铜钱一子不落全进了符龙腹中,一阵啪嗒声响,铜钱破腹而出,那符龙瞬间烧个精光。 从中飞出的三百铜钱落如暴雨,带着凌风如飞刀刮向大祭师,但见他大袖一扫一揽,便将三百钱尽数揽下。 山河落地一刹那,天地又转了回来,他已在祈楼外,一白色身影从眼前闪过,他尚未看清,那身影就已闪进了祈楼内。 山河回过神来,地上零零散散皆是他适才掷出的铜钱,还有一个断成两截的鬼面具,而大祭师早已不见踪迹了。 山河愣了愣,捡起地上的面具,沉吟道:“难怪会撤了结界逃之夭夭,想必是丢了护身符了。” 环顾四周,不见那些个三生人,山河便蹲地上一枚一枚地将铜钱塞回囊袋中。 适才一番较劲,才知年轻如大祭师,亦有深不可测的修为,“纵然是从娘胎里开始修行的,这个岁数也不该有这样的修为,此等功力少说也要百年以上……” 大祭师何许人也,凭路人三言两语描述,山河不甚了解,只觉得今日的对峙,对方似乎同样有所保留,甚至隐去了大半功力,若是放在往年,难得棋逢对手,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但如今的山河却笑不出来,感觉离当年的真相又远了一步了。 如此一来,要启用招魂鼓还得另想法子了。 “幸好……”幸好身上还有筹码,山河从怀里取出一卷轴,对着上了结界的祈楼大喊道:“请大祭师考虑清楚,三日之后,我定会再来!” 山河落下一句话就离开了,祈楼上的黄铜大钟旁隐约站着个人,笔直得像根柱子,实在瞧不出有半点生气。 离开祈楼后的山河看夜将至,在山中游荡自觉无聊,便扑了一些流萤放入自己造的术法中,照亮前进的路。 他造术法常取材于世间万物,看着皎皎明月空中挂,便想着将月亮摘下为自己引路,于是捻诀造出了一个半透明柔软似轻纱笼罩的东西,并将一路上捕捉到的萤火虫放进里边,再将口封上,岂料封口时力道过大了,本来想捏成月圆状,最后却变成要圆不圆的椭圆状了,看起来就有几分如鸡蛋,山河看了半晌,决定为其取个响亮的名——穷光蛋。 倒也好理解,就是此物只能透光,长相又如鸡蛋,才得此名,此名虽俗,却极为相称。山河念来顺口,也就一路上小哼着: “一个穷光蛋,两个穷光蛋,齐齐走在路上。这也晃晃那也晃,不怕鬼怪和豺狼,就怕钱囊空荡荡……” 萤火虫在里头乱窜,忽高忽低,穷光蛋也随之上上下下。 “安分些,省得给自己找麻烦。”山河一喝,萤火虫竟也乖巧了下来。 人若犯我,我必有过。山河多年前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放在当下就有些讲不通了。他自问近些年来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真要追究起来,最近一次干的“坏事”应该是在孤西之域“拐走”了人家的几匹骆驼,但那些骆驼也是“自愿”跟他走的。 他不过是扛着一棵枣树从骆驼群中晃悠而过,那些骆驼便自觉跟在他后头走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骆驼是看中了他的枣树,不过骆驼的主人倒也是慷慨,当即赠送了他一匹单峰驼,那匹单峰驼就陪着他逛了整片孤西之域。 打那以后,他也安分守己过日子,不曾想从何处招惹这么一群对他虎视眈眈的人,还扬言要抓他杀他,山河很是苦恼。 须臾,一阵香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 山河随即将穷光蛋一把揽进了怀,用遮风衣挡住了光,隐去一身气息。 “又是她?她怎么还能追到这里来?”山河欲追随而去,惊觉另外一股香味随风而来,不同之前的奇异浓香,这是一股淡淡隐隐的清香,还带着丝丝的香甜,也颇为熟悉,他又在快速搜寻着记忆。 随后,一把张开的红伞飘忽而至,伞下无人,直到伞落地合拢,伞尖上才慢慢显现出一道绿色身影来。 山河在暗处看得仔细,但见伞上赤足站立着一女郎,朱唇皓齿,红绸蒙眼,青衣绕体,绰约多姿。 山河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盲眼女妖?” 又见那女妖双手各拈着一朵红花,山河这才想起了早些年邂逅神人时,曾在南海地看过此花,甚至还尝过其味道,那漫天飘撒的红羽,用的正是此花汁浸染过的芄兰种毛,当时天地间都洋溢着一股清香甜味,使他至今难以忘怀,而此花便是南海地的名种花——扶桑花。 红绫蓦然绕回,试图缠住那女妖的腰身。 山河抬起一手,本想施法生擒了那条红绫,但看那女妖虽柔弱,出手却绝不含糊,只见拈花的手轻轻划过那条红绫,红绫上便长出了一朵红扶桑,随即长出绿叶,花叶迅速萎落,红绫也渐渐变成黄绫。 “有意思。”山河饶有兴趣看那女妖对付红绫的手段。 红绫不甘示弱,余下一截自断了逃去。 ※※※※※※※※※※※※※※※※※※※※ 芄wán兰,这种植物会在后面的章节讲到。 第一次斗法,□□味有些浓,不打不相识嘛 恍如一梦再绕君心 红绫与盲眼女妖在夜林里遁影了,对于盲眼女妖的突然出现,山河尚有疑问,因此他并没有着急追上去,而是静观其变,不欲其乱。 将穷光蛋挂在树杈上,山河以手作枕躺在树上,一脚抵着树桠,一脚悬空晃荡,闭目养神好生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清风拂面而来,山河才睁眼抬眸,幽暗的林子里,张手几乎看不到五指。只听着林间淅淅沥沥的声音,他伸出手去,雨滴落在掌心上,清凉透彻的感觉提醒着他该找个地方躲雨了。 山河皱眉蹙眼,心道:这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正准备起身时,轻轻浅浅的脚步声穿透密林,徐徐而来,他随即背靠回去,屏息直视黢黑的前方。未几,幽深的尽头一点红光乍现,缓缓向这边靠过来。 他凝目而视,那点红光逐渐放大,像个人影。 山河不动声色看着那个红色身影逐步接近,百步之遥、十步之距……来人一身红衣,执伞而行,在黑夜之中周身却泛着浅浅淡淡的白光,好不真实。 他倏地收起那只悬空的脚,而那人却停下了往前的脚步,执伞立在树下,一动不动。 他就停在山河那棵树下,简而言之,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山河。 山河屏住呼吸,似乎有意等待,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人有接下来的动作,他微微顿了顿,稍稍往下探了探身子,试图看清那把红伞下的光景。 只见来人静伫片刻,忽然红伞微动,珠尾往上扬了扬。 山河一个怔愣,目光随着对方的伞上扬而上移,但见那人身着一袭夺人眼球的红衣劲装,腰间的蹀躞带上还挂着一柄玄色匕首,手腕上缠着红黑相间的护腕束袖,十分干练。 红伞缓慢上扬,山河不禁又低了低视线,那只执伞的手白皙修长,但看其握着伞柄的指节又仿佛透着十分的劲力。 此时一道电光闪现,那人也恰好扬起了脸,山河幽幽双目倏忽精光闪现—— 是他?画中的男子! 山河憾住了,画像里的人怎么跑出来了? 对方凝眸,冲他莞尔一笑。 原本还在震惊的山河瞬息面红耳赤,一丝莫名的暖意在心里流转翻涌。眼前人长发高束,红带当风,意气劲生,好一派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模样,让他移不开眼。 秋色正浓,细雨打在脸上的感觉让山河清醒了不少,好在夜色幽深弥漫,对方应该看不到他的窘态。 红衣少年向山河伸出了一只手,用眼神示意伞下还能多站一个人。 山河不待犹疑,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手回应,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似要撕裂了幽林。 山河如梦方醒,醒来时他依旧躺在树上,穷光蛋挂在头上,还引了几只飞蛾不断往上扑,周遭没有雨只有婆娑树影,山河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间空荡荡。 适才是梦境还是幻境?斯是人是灵还是鬼?此事难倒了他这个活了几百年的人。 可画像分明是他从人家的香案上取下来的,牌位都供在那了,不可能还活着;而据高人所言,他的不死躯乃是前无古人,因此少年也不会是拥有不死躯的永生人;若是灵或鬼的话,也早该被宵皇祭师所超度了…… 他坐起来,从腰间挂着的酒筒中取出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端详着画像中迎风而立的男子,良久,默然。 只是画像里头的人眉宇间少了份少年的朝气感,更少了些鲜活的气息…… 山河思绪有些纷乱,倚回树上让自己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红光忽现,他的心一阵砰砰直跳,恍以为来的仍旧是那少年,不曾想会是红绫,山河隐隐有些失落,竟然连红绫的味道也疏忽了。 他手指一点,穷光蛋破了,流萤点点飞散开来,飞蛾也逐光而去了。山河一跃向前,轻踩着树梢,须臾就到了宵皇墓庐前。 墓庐森冷,大门处挂着两盏随风摇曳的青灯,难免有几分吊诡。 红绫莫不是潜了进去?不见阴兵把关,也无布下其他结界?山河一时想不透这其中原委,踌躇半晌,终究还是跑了进去。 长长幽径之后便是石像生,里头有栩栩如生的车马随从、披甲将士和飞禽走兽,造型颇丰,神态各异,皆分立两侧,规矩排列着,用以庄严气氛、驱邪镇墓,每尊石像旁皆有松柏做衬,以示永垂不朽。 山河往前探去,却是一堵望不到边的矮墙挡住了去路,墙门两侧各设一亭,亭中掌灯,隐约几人围坐一团,似乎偶有交谈。 想必是些夜明人在此守墓,山河无暇顾及他们所谈何事,只轻轻翻过矮墙,后头又是一片松柏,树林当中有灯火忽明忽暗移动着。 他上前一步去看清,才知是两人提着灯笼从林间走过。避开了夜巡的人,他再往里去,眼前惊现十几座规模不一的墓地,每座墓皆为穹窿顶结构,石砖砌成,墓前两侧皆有香炉塔,塔内烛光熠熠,照得此处墓景清晰无比。 这些都是朝氏修士衣冠冢,有些影响较大的旁边还立着碑石,上面详细记载着亡者的生平事迹以及修冢年代。 山河不敢冒犯,只是匆匆一眼,却见那修冢年代皆是五年前,难不成宵皇墓庐五年前才建成?但看此地古朴,恍以为年代久远。没有久待,他绕过了一座座衣冠冢,以及点蜡焚香的夜明人,闪身进了另一座园。 此园内地广墓多,每座墓前都有石像面外而立,石像依墓主人生前所修来定文武,修文则立文官,修武则立武将,皆奉为坟墓的守护神,墓地两侧修了祭器坑,依边上石碑所述,其内所埋皆为殉葬器物。 此地并无红绫踪迹,皆埋着宵皇烈骨忠魂,山河自觉深夜叨扰有些歉意,只好作一深揖后缓缓退了出来。 宵皇墓庐果真是大,山河晃了几座墓园,皆是规模数一数二的。在外看似阴森,在内却莫名感到几许暖意,许是夜明人在期中巡视时不忘添灯加火的原因,此举无疑是让长明灯火延续,视死如生。 竹林小道落满厚厚几层竹叶,山河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总觉得何处不对劲,这偌大的墓庐,为何不见宵皇朝氏祖先之墓? 他伸手摸了摸后腰上别着的酒筒,只听得脚步声夹杂着交谈声迎面而来,山河立即闪进了竹林里。 只见二人提着灯笼从旁而过,交谈不多,声音也不大,大体讲的是新修墓田今日落成,明日把碑刻好后就可供人祭拜了。 山河从林中走出,恍惚尽头有一座大墓,墓高近两丈,墓前造两匹奔马石像,颇有大气壮观之感,近前一看,墓碑碑文尚未凿刻,想来就是夜明人所说的新墓,里头葬的可是老执事的儿子? 墓碑两侧立着的招魂幡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格外清冷。山河的遮风衣在夜间不奏效,但他依旧将其拢紧了几分,并从墓前走过。 旁边是向上石阶,山河借着月光拾级而上,眼前是一朱红大门,门外有人看守,山河一跃从大门上过,夜明人并未察觉。 大门之后便是一座碑亭,山河近前一看才知,此碑为功德碑,碑上采用阴刻法将宵皇人世代丰功伟绩尽数刻在石碑上,以激励后来。 千百年来,宵皇人由于所处的环境特殊,因此常年靠山吃饭,傍水而居,从古至今克服了诸多困难,不论是抗火、治水还是移山,始终凝聚在一起,正因为血脉深处流淌着的是宵皇一族的精神信仰,且秉承了浴火方能重生的信念才能延续至今,因此建此碑亭,刻石立志,以昭功德。 山河叹了口气,自己祖上何曾不是如此,只是沧桑巨变,到他这代时,家道中落,莫说发扬光大,“传承”二字更如千斤重,他自认辱了山家名声,早已成为了不肖子孙,也愧对山家的列祖列宗了。 天色渐渐明朗,山河思忖良久,再提脚前进忽觉沉重,仰天无声一叹,收拾了情绪,正要往里走去,便听得一阵喧哗声自内向外而出,应是夜明人撤出了罢,他匆匆走下石阶,藏在了新坟后头。 夜明人陆陆续续撤出了墓庐,大门处也就重新上了结界了,因此寅时一到,夜明人就准时从里头出来,否则,时辰一过,也就只能在里头待着了。 待夜明人走后,山河也掐诀布了一层结界,防蚊虫邪气侵扰,之后便沉沉入睡了。 秋露繁重,山河一袭破遮风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直到日上三竿时,他方从瑟缩中缓缓舒展开了身体。 这一觉睡到自然醒来,却听得前头一阵叮叮叮的声音传来,好似金属器具撞击发出的。他不禁在墓后方探出了个头。 这一眼不看不打紧,一看就让山河即刻缩回了身,敢情自己在大祭师的面前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山河揉了揉眼,定了定神之后,再悄悄探出头去,却不见谁人身影。正纳闷之际,又听到一阵叮叮声,他皱紧了眉,没道理墓地里睡了一觉就出了幻觉? 他凑耳过去,着实一阵清脆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十分真切。山河望了望周遭,招魂幡依旧在风中摆动,惹得他瞪大了双眼,莫不是里头的那位死而复生了? 直到前方白色身影再次晃动时,他才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这些年死而复生的荒唐戏也只在自己身上发生。 山河仔细望去,那骇人的鬼面具除了大祭师,也没谁了。他挪出了半寸,身体前倾才看清了前方的情景。 只见大祭师单膝跪地,一手刻刀一手锤,正心无旁骛地凿刻着碑文。一袭白衣上落满了石灰,依旧不管不顾,又蘸取了颜料再一笔一笔填色。 山河静静观着,喉头忽感苦涩,只有至亲挚爱之人才令自己这般模样罢了。 当年自己刻碑,断了指骨,吐血上色,父母的碑方刻成,刻成后突遇大雨,即使抱着碑跪了一夜,仍难免碑文上的血渍被大雨冲淡,之后又重新上色,如此反复,莫不是心死之人亦受不了此番折磨。 如今见大祭师凿碑刻字,触景生情的山河双眼泛了红,抱着膝盖缩回了身去。 大祭师在碑前上了三炷香,一壶酒灌地,低声道:“一路走好!” ※※※※※※※※※※※※※※※※※※※※ 多数为私设,墓庐构造也为虚设,看看就好哈~ 恍如一梦再绕君心 咕咕咕! 肚子忽传来尴尬的信号,在静谧的墓园里显得格外的响亮,山河眉头抖了抖,这藏得好好的,竟让不争气的肚子给暴露了。 “出来!” 多么熟悉的声音……山河一阵懊恼,长叹一声,将斗笠带回头上,压低了几分,打了一个响指撤掉了自身结界,再转身站起来时,大祭师已然挺身直立,如一尊雕像站在墓前,等着他如何给解释了。 他视线下滑,眼瞧着大祭师向前倾了倾身,山河二话不说就要后发制人,随即甩出三枚铜钱,带着锐气直飙向那张面具。 但见大祭师提起剑指轻轻从嘴边划过,那铜钱便急转方向,向山河滚去,想来他也时刻防着眼前人。 只见铜钱到了山河面前,却怎么也不再前进半分了,似有张透明的屏障隔挡在前,僵持半晌才掉落下来,山河一把接住铜钱塞回囊袋中。 “奢侈。”大祭师冷不丁抛过来一句话。 领教过山河那三百钱,大祭师着实认定此人就是个纨绔子弟,挥金如土。 山河一时愣住了,张开手掌,看了看手中的铜钱,心道:不过以它为器,可就这三枚铜钱,也算奢侈? “惭愧,但凭祈楼中的十二根金丝楠木柱就足以买下半座城了,论奢侈,跟宵皇祭师比起来,在下实在是望尘莫及!” 大祭师目光微敛再道:“离开!” 山河想了想,道:“要离开?可以。请你把我的东西还回来,我便再也不进来。” 他说的是“再”,意思是倘若不遂愿,将时不时会进来。 “不问你要,你倒先开口了?”大祭师沉下了声。 很显然各自都有筹码,就看谁先妥协了。 “大祭师贵人多忘事,在下提醒一下,于某日某时某地,大祭师收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傀儡,这事可还记得?” 提起那个傀儡,大祭师下巴微低,目光如刺,隔空扎在山河身上,质问道:“傀儡从何而来?” “与你何干?”此话一出,令本来有所压抑的大祭师,忽现杀气。 嚣张不过一时,山河随即澄清道:“好罢,我捡的。” 大祭师再次沉声:“那便不是你的。” 山河愣了愣,轻笑:“堂堂宵皇祭师,岂有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之理?” 大祭师一声低喝:“诽谤!” 但凡高阶修士,自可通过灵识来辨别一个人,既然能封了吾名的灵识,再遇见山河时,必然知道吾名当中的灵识乃是他的,而如今眼前的大祭师却拒不承认。 山河哼声道:“是不是诽谤,你心中没点数么?”转而言道,“且就如此奢侈的大祭师,竟然连小小的傀儡都爱不释手,真是奇哉,怪哉!” “你!”大祭师微微抖了抖袖,似要发作,山河忙道:“我不想在此大动干戈,令死者不得安息,但若大祭师想动手,我自当奉陪到底!” 山河此言意是在提醒大祭师不要轻举妄动,却也不知若非顾及到是在墓前,大祭师又何须这般隐忍。 他望了一眼刚刻好的碑文,又盯着山河不放,看得出来他在克制,眼神虽是狠厉,却无半点动作,稍缓片刻,他道:“要傀儡,就得随我来。” 山河挑了挑眉,心道:这是要让我离开此地咯? “那要劳烦大祭师走一趟了,我愿在此等候,直到大祭师平安归来。”山河抱着双臂,靠在墓墙边,已摆好等待的姿势。 大祭师冷声道:“画像,你必须亲自挂回去!” 听这语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祖宗挂像被盗,不可能丝毫不追究的,这正是山河想要的结果。只是摆在当下,却成了他的桎梏了。 现下只有两条路走,要么交换筹码,要么打架,但要在刚入土为安的死者前肆意妄为,山河做不到,大祭师也是避忌的,如此犟下去,怕只会将自己饿死在此地。 山河斟酌半晌,叹气道:“也罢,但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大祭师冷眼一凝,又听他道:“出去不许打架,事后不许派人跟踪。” 山河心想总不能奢求对方一顿饱饭吃,肚子饿也顾不上跟对方打了,懒得虚耗心力,倘若被人盯上了,觅食也有了阻碍,思前想后,还是提了这么个要求。 大祭师收回了冷冷的目光,转身提了竹篮食盒,率先离开墓庐,山河悠悠跟在其后,回身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才知墓主人是朝爻。 祈楼明间内,大祭师刚取来吾名就被山河要求站在纱账外,不为别的,自大祭师进明间来,山河就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谁知他中途会不会突然变故,给他设陷呢? “你把傀儡还我先,”山河扬声道,“放心,我说话算数,但我先要检查傀儡是否完好无损。” 大祭师沉了沉气,道:“傀儡擅跳祭台,犯了大忌……” “这么说,大祭师是要食言了?”山河截口问道,说话间已经拿出了卷轴,“我这人十分记仇,你扣了我的傀儡,还封了它的灵识,这事我还记得。”另一只手掌心燃起了一团火焰。 大祭师目光一敛,道:“你真是傀儡的主人,就得代它受过。” 还有这招?当真小瞧了对方,山河哭笑不得。 “如此甚好,你折腾我小的,那我就扣了你大的,若是让世人知道,你宵皇大祭师连自己的祖宗都保不住,又以何来保朝氏家族兴旺,血脉代代相承?”论口水战,山河多年以来修的嘴皮子功夫让他从不败战。 大祭师双眼寒光威慑,紧瞪着山河,挤出一句:“你……无理!” 确实是他无理在前,狡辩在后。山河道:“大祭师有得选择,我却无路可退,便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可以阻止,那就看看谁更快了。” 山河往后退了一步,靠近香案牌位,作势要烧了画像,连带着烧了身后的一堆牌位。 见此,大祭师宽袖里头捏紧的拳头忽地松开了,一甩袖,便将吾名扔给了山河。 山河接过吾名,急急检查了一番,所幸没有缺胳膊少腿。 “挂上!”大祭师已经等不及了。 “好说好说,我向来说话算话。”山河心满意足地将吾名收了起来,轻轻一跃,便将画像挂在了牌位上方,卷轴展开,再次露出了画像里头的丰神秀采。 山河眉眼一挑,道:“物归原主。” 大祭师看了一眼画像,画像保存完好,丝毫未损,遂提醒道:“出去!” 山河嘴角微扬,道:“我自然会走,难不成还要等大祭师请客吃饭吗?只不过我天生面貌丑陋,不想教人见了去,若是让人瞧见了,我也只好挖了那人的眼,到时血溅圣地怕是不好,大祭师也不想在如此神圣的地方见血。” 大祭师平平道:“无人看你。” 山河撇了撇嘴,辩道:“他们不敢看,是因为一路上有大祭师在。” 大祭师压了压怒火,冷声询问道:“你还想如何?” 山河故作思索,方用商量的语气道:“不如,大祭师把面具借我,只要遮住了脸,一切好说,你看如何?” 大祭师随即一口拒绝,道:“不行!” 他拒绝得这么干脆,这让山河更加好奇到底是何容貌如此见不得人了。 “那……劳烦大祭师再送我一趟?只要有你在,他们自然不会看我。” “自己走。” “既然如此,那么请大祭师先撤了楼外的三生人,我保证不乱来,说到做到。”山河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 大祭师微思量,一个转身,带着一腔压抑的怒火跨步离开。 山河抿笑,见大祭师一离开明间,回身望了望那些牌位,作揖道:“山河谢过诸位,有缘再会!” 语毕,他又看了一眼画上男子,忽现几许眷恋神色,或许连他也不知,随后便是应诺走出了明间,环顾了四周一眼,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出了祈楼,也不见庑殿楼外守卫的三生人,山河心想这宵皇祭师果然信守承诺,只是火气冲了点,还不好对付了些。 山河四周转了转,只闻得阵阵叮叮咚咚的悦耳铃声,他回望巍巍高楼,那七檐九脊殿高楼檐端的十四个风铎在微风之中发出和鸣之韵,清和庄严,让人舒心欢畅,也让人清心宁神。 山河享受着这方的宁静,伫立风中不肯离去。 忽觉有一道目光从高处射下来,山河不禁仰头,却发现高楼之上正笔直站着一人,那人戴着鬼面具,身着白衣长袍,在夕阳晚风中,背着光绝世独立。 那姿势仿佛淡漠世间一切,又仿佛眷恋着万丈红尘。 山河撞上了他俯视的目光,那目光中好似含着怒火,有种对上一眼就能被其点燃的错觉。 山河忙不迭地低下了头,又压了压斗笠,心想应该没被他瞧见脸。 大祭师这般居高临下看着他,更像是在盘问他为何还不离开。 山河双手捂着嘴两边,冲着顶上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喊完觉得身心舒畅,随后踱着步子往密林走去。 他手上还有一个终极筹码,只是还未到约定的日子。看大祭师似乎不像之前那么紧张招魂鼓了,是已经派遣了人在四处搜寻了么?他是以为在自己的地盘上找一件东西轻而易举么?还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打算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来了么? 山河唇角勾勾,这大祭师莫不是小看了他藏东西的手段了。 ※※※※※※※※※※※※※※※※※※※※ 日常作死,那是家常便饭! 斗嘴打架,那是小菜一碟! 饿肚子绝对受不了!! 修行辟谷?没有的事! 恍如一梦再绕君心 夜风飒飒,祭台处飘起一把红伞,一个青影乘风而上,俏丽身姿亭亭玉立。 绑着铃铛的双脚轻轻踩上红伞末端的葫芦,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天而降,随着那红伞飘上了祈楼顶端,在皎洁月色中只余下一道青红拖影。 在场的三生人视而不见,毫无举动。 繁密的树林中飘出了几片树叶,随风悠悠飘荡上了祈楼,眼见的即将靠近祈楼,却被莫名一股锐气割得粉碎。 山河躺在树干上,一手作枕,一手採着树枝上的黄色果子往嘴里送,一只脚悬空晃荡,悠哉悠哉。 果子入嘴没嚼上几口,眉头就急皱了起来,山河立即起身吐了口中的山野果子。 “这么酸?还是临台地的果子甜啊。”山河扔了手中的果子,斜斜看了一眼祈楼檐端的圆月,恰巧风铎也挂在圆月中,随风摇摆。 山河又顺势躺了下来,无奈道:“果然又布了结界,看样子要进去还需费些心力。” 说着,他又从怀中摸出了吾名,吾名皱着眉头,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山河。 山河摸摸它的头,思忖道:“这女妖三番四次躲进祈楼,宵皇祭师不可能觉察不到的,何况祈楼还设有结界,理应有所反应才是。” 语罢,他又望向那方高楼,似审视又似期待着什么。 而这几夜几乎都能见到盲眼女妖追逐红绫的情景,只是每每追到了祈楼处,便不见了她们的踪迹,山河若有所思,将吾名放下道:“你在此处望风,我得亲自去会会那个小子。” 说罢,他便向不远处的高树跃去,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卷了卷,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清脆哨声穿过密林,穿过祈楼,再飞向祭台。 不知何处飘来的哨音,抑扬顿挫,连绵不断。在场的三生人面面相视,目光正四处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少顷,一番剧烈的躁动声与嘈杂声铺天盖地卷来,成群的赤目乌鸦从祭台那方底下窜起,直涌向祈楼。眼见的要冲进祈楼了,却被那层蓝色的结界阻挡在外,于是纷纷用嘴啄、用爪撕裂,如饿虎扑食般激烈,黑压压一片盖住祈楼,十分灵异可怖。 三生人们顿时脸色大变,这种现象从未见过。 不知是三生人的惊呼还是乌鸦扇动翅膀的呼啦声,现场当即一阵哗然。 当大多数人还沉浸在讶异与震撼中时,便有一人率先打破了震愣,大声喊道:“快守住祈楼!” 无论发生什么现象,三生人首要职责就是守护祈楼与祭台。万物虽有灵,但会攻击祈楼的乌鸦,显然不是什么好鸟。 这一声喊算是把震惊的众人拉回了神,在场的人幡然醒悟,登时匆忙聚到祈楼外,将腰间的挂牌摘下,对准祈楼外的乌鸦群齐齐发功作法。 山河遥遥望去,心道:“原来那腰牌还有此等用处。” 十几道蓝光从他们的腰牌中射出,堪堪刺穿了乌鸦的双目,乌鸦纷纷哀嚎坠地,但只要哨音不停,那祭台下的乌鸦便不断上涌,数量庞大屡消不绝。 三生人站不住脚了,相顾失色,所幸这些乌鸦并不攻击人,但只要进了祈楼,就大事不妙了。 “怎么办?快撑不住了……”好几人连续发声,举着腰牌的手颤抖得厉害。 那层结界不堪重负已千疮百孔,眼见的乌鸦就要钻进祈楼了,纵观全场近二十人,一半以上的人都被接连不断的乌鸦整得惊慌失措。 一时之间,鸦啼声、人叫声、杂碎声一并揉碎了这寂静的夜。 外头动静如此之大,里头的人也坐不住了。山河眉目含笑,静观其变。 想来要请出大祭师也并非难事,只不过这个“请”的方式有点特别。 “快禀告大祭师!”不知何人的话刚一出,只见一道强烈的银光自内向外射出,乌鸦哄然散开,逃命似地拥挤着跳下祭台。 山河骤停了口中的哨音,一瞬挺直了背,双目盯着祈楼。 这群乌鸦气势汹汹而来,最终却落荒而逃,这算是最失败的一次应援了。山河摇头慨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这大祭师果然不好对付! 眼见祈楼外的那层结界散落下来,山河心想这大祭师总该出来了,可等了许久也不曾见他露面,原本还想着用这群乌鸦声东击西,引出深居简出的大祭师,但结果并不如意。 山河反省了一下自己,还是认为这场动静闹得不够大。 随着乌鸦的落荒而逃,在场的人纷纷松了口气,看着祈楼外一片狼藉模样,来不及感慨就都动手打扫收拾了。 大祭师一出手,便有应有的成效,于是宵皇人有恃无恐,多年来不怕强敌入侵,也不惦记他人疆土。 山河再度盘算着,手诀捏到一半,却发现密林小径上隐隐有人走动,而那沉稳的气息却一波接着一波缓缓而来。 望风的吾名登高远眺,果然瞧见小径上走来三个白发的老爷子,前头还有一老妇人引领着。 山河咂嘴道:“大半夜登山,这老人家精神抖擞啊。” 细看才发现前头领路的竟然是那日喊魂的老妇人,也就是那群年青人口中的老执事了。 “竟然是她?”山河一脸不可思议,心中有疑:老执事这个时候领着一群老爷子上山做甚? 回想老执事看他时的那个眼神,山河至今心有余悸,可就这会看她的神情却并不像刚丧子那般的悲痛模样,而是出奇的平静。 三个老爷子胡子发白,看似已到了耄耋之年,却仍旧神采奕奕,一派从容地向祈楼走去。 而那些个三生人倒也手脚麻利,这会儿已经将祈楼收拾完毕,乌鸦的残躯也只好成筐倒入悬崖下。山河不由想,处得高也是有优势的。 扒开密林树叶,山河目光追寻到那几个人,只见他们到庑殿楼外,不知老执事与三生人说了一句什么,他们就都免搜身、免通报直接走了进去。 山河哼道:“原来守礼如法的大祭师也还会有区别对待的时候。”转念又想,“这些人即使修为不高,但也不好对付……” 严格算起来那几人的年纪加起来都没有他的大,但他还是童心未泯,也不喜与老者打交道。而即使刚才那几个人的修为加起来都没有大祭师的高,但看他们的待遇,貌似也来头不小,否则楼外的三生人不可能是另一副态度。 山河懒得揣测,百无聊赖地靠在树旁静待时机。良久,那几个人还没有出来,想来大祭师也是无暇他顾,既然祈楼结界已撤下,也正是个好机会,他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往祈楼方向跃去。 山河以手捻诀,默念咒,密林深处便卷起一阵大风,风卷残叶浩浩荡荡往祈楼席卷而去,这回针对的却是底下的三生人。 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莫名的大风刮得三生人睁不开眼,纷纷以袖遮脸,也极其郁闷今夜的祈楼为何怪事不断。 “这怎么回事啊?” “怎么突然刮起了大风?” “无端起风,恐生变,诸位切勿擅自离开!” …… 而山河便是乘着这样一股风直上祈楼。 祈楼顶与石峰相接,广大而平,外一侧有护栏,而靠近悬崖一侧反倒没有护栏。 山河双脚触地,一股子清寒骤然袭来,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件破遮风已经遮不住什么风寒了。 见祈楼上有个坛,规模没有底下那个大,一旁的石碑上刻有三个字为“拜月坛”,旁边还有几列小字写着:拜月坛,逢仲秋祀月日亥时,主祭夜明神,配祀二十八宿及周天。 山河走近只见坛方广四丈,高四尺六寸,面白琉璃,六级阶也都是白石砌成,山河缓步走上台阶,见坛面以白色琉璃铺砌,顿觉如月之清辉冷光,他站在台面上望月,忽有种置身月中寒宫的错觉。 月明星稀,皎皎白色将祈楼照得通亮,往下望,四面八方开阔而深邃,山河深吸一口气,舒展了眉头,将背上的斗笠转到胸前,就直接在坛上躺了下去。 一瞬间多日以来疲倦的感觉就在清辉月色中慢慢释放,他手脚大张,一脸惬意舒服地望着夜空中的月以及为数不多的星。“幕天席地做我自己,”山河喃喃,数着天上的星星,“这么个好地方,给个不解风情的人,倒是可惜了……” 几句咕哝后,倦意布上了脸,山河昏昏入睡。 黄昏破旧的街道上,一阵风带来了一股浓浓的腐味,街上的人急忙逃回去关门闭户。只见一少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走过来,脚丫子血肉模糊,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红脚印,他背着大鼓,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与惊恐厌恶的态度,他都无动于衷,踉跄又固执地向前走着,走一步就颤一下…… 眼角滑落一滴泪,山河从苦痛中惊地翻身坐起,他竟不知为何会哭醒过来。而他的正前方,拜月台下,赫然站着一个人,那副鬼面具再次出现! 吾名那边也刚传来了信号,那班老家伙已走出了庑殿楼,正往密林小径而去。 月光下,大祭师高冷英挺的姿态,凛然不可侵,心形异常厉肃。 山河惊愣片刻,匆匆拭去眼角的泪水,随即回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实则内心波涛汹涌,本以为进了祈楼,明日谈判至少占据地利之势,偏巧此时又被大祭师抓个正着,该不会被他瞧见了刚才的窘态?现在又被他瞧去了正脸,这回再戴上斗笠,也有欲盖弥彰之嫌了。 “好巧,又见面了。”山河有些心虚地嘿嘿笑着。说这话时,他已经主动忽略了先前承诺过的话了。 但迎上那似剑的目光,山河的笑容逐渐消散,略显局促不安,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只好扇着斗笠以缓解尴尬紧张的气氛。 大祭师没有接话,静伫片刻,再看山河那原本好看的面容却配以嬉笑的态度,总让人觉得很不正经又不真诚,大祭师忽而一记风刀狠狠甩了过去。 若不是山河闪躲得快,那记风刀怕是要将他劈成两半了。 看身后石壁上的刀痕,只消偏移半寸,那深深刀痕就该嵌进山河脑壳里了。 他跳起叫道:“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出手,这样有失身份啊。” “下来!”祭师盯着山河的脚,冷声道。 山河循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那双踩在坛面上的脚,鞋面倒是洁净,只是鞋底…… 白玉似的坛面上那几个灰色脚印十分醒目,让他不忍直视。 在人家的地盘上放肆的山河自知理亏,可一旦从拜月坛上下来,又必会是一番苦斗。况且以他多年来的经验得出一条行事准则,那便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因此他自然选择化干戈为玉帛。 而此时尴尬之余,他更觉是个好机会,一计上心头便佯装不好意思说道:“哟?踩脏了啊,真是对不住了啊,下来下来,我这就下来……” 大祭师的目光紧跟着山河的脚移动,本以为他依言就从拜月坛上走下,谁料他没走出几步,就愣是把伸出脚收了回去,大祭师的双眼登时直了。 “只是……”山河犹疑了,背着双手在拜月坛上迟迟不下来。 “只是什么?”大祭师急声追问道。 “只是刚刚追个贼上来,不小心伤了脚,现在走不动了,下不来了……”山河眉眼低了低,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 几次交流之后,山河觉得对付此人来硬的显然不行,于是换了另外一种沟通方式。 “你!”大祭师声音冰冷得可怕,没想到对方能如此耍无赖。 “你家里进贼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吗?”山河很是好奇。 恍如一梦再绕君心 “你就是贼!”大祭师一语戳穿了他,掌中灵力已蓄好,是时候送他一掌了。 山河看着他那蓄势待发的模样,急道:“大祭师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拜月坛是什么地方,总不是打架斗殴之地,烦请出手前……三思!”山河笃定他不敢在此地乱来。 见他不语,又探得他气息有了波动,山河往后退了一步,干脆直接坐了下来,虽然笃定大祭师一时半会不敢乱来,但毕竟对他也不了解,不能料想他会出什么奇招,所以一边捶着小腿,假装受伤,一边也瞄着大祭师的举动。 大祭师按耐不住了,披着月光,夹带着浓重的寒气向前逼近了几步。 感受到了对方惊人的威慑力,山河遂抬手忙不迭叫道:“且慢!” 这么一叫,大祭师竟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山河逮住一个机会忙说道: “你一堂堂宵皇祭师,看我有伤在身,就欺我!莫非乘人之危才是宵皇人的作风?再者,论打架我是从未怕过,只是大祭师修为高深,我是万不敢与大祭师为敌的,又怎敢造次呢?”山河如是说道。 对方这般迂回折腾,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何药?但无论如何,祈楼又岂会是别人想来则来,想走则走的地方。大祭师冷声道:“别不识好歹!” “大祭师知道我来此目的是为何?” 想必又是与招魂鼓相关,大祭师沉默半晌,终于道:“时候未到。” 确实离此前约定的还有段时间,山河大眼转了转,道:“那是后话。我是真的追着一物进来的,否则这地方请我,我也未必会来。” 他言之凿凿,大祭师终于正面询问道:“是何物?”不过听这语气更多的是质疑。 管他是不是质疑,能回话就算好事,山河接口道:“不知是何物。”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刚要解释,就被几股莫名的劲力一举托起,山河一瞬恍惚,还没看清底下是何物,就被扔出了拜月坛。 好在他一个急旋身落地,才免了五体投地的窘态:“还真要打架啊?” 落地那瞬瞥眼见拜月坛面上缓缓沉隐的几只透明大手,他瞪大了双眼,不知这大祭师使的是何手段,此种术法也挺新奇。 思忖间,山河右手不动声色引了一连串沙石如藤条般沿着地面穿过护栏直往楼下探去。同时左手一扬,便将远处石壁上的石子砂砾引了过来,纷纷扬扬直向大祭师拍去。 蓦地一把红伞横空而出,瞬时将大祭师掩在伞后,又将飞夺而来的沙石一一旋转弹开。 山河定睛一看,那道突然出现的青光,不就是此前追红绫的盲眼女妖么? 只见她将伞扬起,立在大祭师身旁。而伞下的大祭师岿然不动,安之若素,毫发未损。 那女妖面容姣好,对着大祭师微微一躬身,温声问道:“公子,若悯可有来迟了?” 大祭师道:“刚好。” 听此二人一问一答,山河心中了然,难怪她几次进入祈楼,大祭师都不作表态,原来他们乃是主仆关系,可宵皇祭师养只女妖在身旁,有悖常理。 不过,看二人装扮,组合在一起确实有些看头,“一个戴着面具,一个蒙着双目,这主仆二人真有意思。”山河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憋了回去,转而指着若悯大声道: “我就是跟着若悯姑娘上来的!”这话明摆着是为自己摆脱嫌疑。 闻言,大祭师侧目转向身旁的若悯,说不上是求证,更像是命令。 若悯会意,转过脸对着他,虽然双目被红绸所蒙,但视线仿佛对焦在山河身上,那样的穿透力让他颇感意外。 “还有她追着的那条红绫。”山河随即补充。 若悯转向大祭师禀告:“公子,那红绫狡猾得甚,若悯几次没有捉住它。” 大祭师淡声道:“无妨。” 山河忍不住插上一句问道:“你们知道那红绫的来历?”这会儿,他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了,这声询问过于自然。 得知山河的确追着东西上来后,大祭师逼人的气势减了几分,对方虽并非有意闯入,但也无法抹去此前的“斑斑劣迹”:先祖面前言行不当、偷盗挂像、擅闯墓庐、驱动乌鸦攻击祈楼、擅闯云峰望台……这些事都表明了山河实非善茬。 若悯问道:“公子,此人是?” 大祭师却道:“族规禁约第三则的第三十条,第四则的第十条。” 若悯顿了顿回道:“第三则禁犯上,第三十条,不可于先人牌位前、长辈面前与圣地之中言行不敬;第四则禁擅入,第十条,不可未经允许随意进出宵皇墓庐、祭台与祈楼。” 大祭师又道:“族规‘安灵墓’第二十六条,第二十七条。” 若悯道:“第二十六条,宵皇墓庐禁止喧哗,不可扰先人之灵;第二十七条,宵皇墓庐禁止御物、遣灵,有违者严惩不贷。” 山河听得目瞪口呆,惊讶的不是宵皇一脉令人发指的繁文缛节,而是这若悯姑娘张口就来的宵皇族规,想必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这番对话十足是说给山河听的。很显然,山河犯了禁令,违反了族规,大祭师针对他并非私人恩怨而是秉公执法。 “冒昧问一句,你们宵皇族规到底有多少条啊?”山河扬声问道。 若悯看看大祭师,见他没有接话,遂问道:“你问这个作甚?” 山河笑道:“就是很想知道,你们规矩如此多……”会不会有人受不了而逃离鹿无之地,抑或是改头换面从此不做宵皇人?“我要做何事才不犯规呢?” 大祭师冷冷道:“罚令第四十五条。”他根本不理会山河的疑问,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步骤行事。 若悯转过脸询问道:“是否还有一条?”就目前看来,此人对大祭师几多言行不敬,理应加多一条对宵皇祭师不敬之罚令。 大祭师却道:“无。” 若悯虽也疑惑但不敢揣测主子用意,随即应道:“违反‘安灵墓’第二十六条者,杖八十,违反第二十七条者,轻则杖一百,重则兼封灵识百日。” 一本正经念罢罚令,若悯便对着山河平平说道:“此人应领罚一百八十杖,封灵识百日。” 山河惊咦道:“我有异议,族规只对你们宵皇人才有效,我又不是你们族中人,宵皇族规于我何用?” 若悯似笑非笑,道:“只要在这鹿无之地,那便受宵皇族规约束,无一例外。”此言便也断了山河侥幸的念头。 山河心道:不愧是主仆,都是一样不通人情。 山河不甘心,又道:“规矩是你们定的,你们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是否捏造,我亦无从求证。” 若悯抿了抿嘴,此人看似玩世不恭,细品还是有点趣,遂淡然一笑道:“你若不信,领罚后便可带你到城门处一一查证。” 山河心道:城门?族规都刻城门上了…… 他不知道的是,凡入宵皇地界,通常走鹿无城,经过鹿无城时,可见巍巍石墙上入石三分的千条城令,而外人并不知道此城令即宵皇族规。凡有增删,石墙上的令条翌日便有改动。 山河不知乃情有可原,只因他另辟蹊径走的是险道,因而也错过了石墙一景。而常人并不会翻山越岭进入鹿无腹地的焚川墓庐,更不会直上云峰望台,这是大祭师始料未及,所幸族规中有此条令,方能名正言顺将其正法。 山河不由嗟叹道:“我有伤在身,受不了重罚的,一百八十杖,不死也活不成了。”他叹了口气,“只是临死前我要知道那红绫是何来历,否则死不瞑目……” 大祭师忽然截口道:“无需多言。” 显然他已经受不了在此与山河“拖泥带水”般的对话。 此话一出,若悯领命似地点了点头,一个飞身如电掣朝山河逼去,那把红伞却依旧飘立不动。 山河一个飘退就拽住那条起初暗自发动的石藤,一个晃荡下了楼。 若悯旋即闪回大祭师身旁,道:“公子,他下了六楼。” 闻言,大祭师的瞳孔蓦地收缩了几分,只在一瞬他也消失不见了。 公子今日的状态不对啊。若悯虽觉察怪异却不敢揣测,也未逗留,收了伞要跟上,却发现了红绫的踪迹,于是探着红绫若隐若现的气息飞掠而去。 而入了六楼的山河,却如回自家般轻车熟路,循着石藤先前探过的路径,走过长长的内廊后推门而入,目之所及一派清新: 正堂宽敞明亮,正对面的是一张巨大的白色镂花木屏做墙景,而屏上本无其他色彩,却将长在外头峭壁上的一株常青松借着月光映照了进来,真是无巧不成书。 屏前棚足书案置于三级台阶上,案上整齐叠放一摞书与一盏立鸟灯,展翅欲飞的立鸟又与祭台旗帜上的皇鸟之形如出一辙。 随处可见的皇鸟图形,应是宵皇人的图腾保护神。 那台阶之下的两侧立有九枝连盏灯,为扶桑树形,灯柱伸出的九枝树杈上都承一桃形灯盏,顶端却是一栩栩如生的皇鸟,原是气势宏伟,可描了一层白漆上去,整体就显出了几分婉雅秀逸。 山河自打进了六楼,每到一处皆分了一抹灵识混淆视听,准确来说是为了牵制追来的人。所以现下的他不慌不忙,在楼内晃荡了一圈,发现此处与庑殿一楼布置大有不同,此层楼内的装饰丢掉了繁琐,丢掉了金碧辉煌,没有满地鎏金,更无贵气逼人,反而使人心旷神怡,淡淡的色调又让人心平气和,要是放在白日里定有说不出的惬意。 山河啧啧称道:“这宵皇祭师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 环顾片刻,他有那么一刻觉得大祭师之所以会不解风情,许是因在偏冷孤清的环境久了。 好在自己从小爱结交各路朋友,虽然这一路走来那些所谓的朋友老的老死的死,但至少开放的性子已养成,幕天席地的生活已习惯,所以看得淡了就更能接受各种无常。 穿过正堂侧边的晴山蓝幔帐,山河见到了一处厢房,正准备抬手推门而入时,背后忽来一击,他一个急侧身堪堪躲了过去。 大祭师收回手不到一寸便又急急出掌,山河旋即接招。论近身战,他也不曾皱过眉头,可棋逢对手,两人交起手来也不分伯仲。 “出去!”大祭师喝出一声。 “大祭师的逐客令可是对我下了三回了。” 每每大祭师挥袖,都有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传出,他一度怀疑,那大祭师的大袖里头一定藏着什么好物,才能散发出这种让人心驰神往的味道来,不浓不艳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凉味,虽独特但舒服。 大祭师多半不愿在祈楼内斗法,以免破坏祈楼一砖一瓦,而当一个人气急败坏的时候,往往都会选择直接上手,无关修为能力,只在于自然反应。 山河则是懒得运用术法了,没有比近身战更能舒展筋骨的了,何况他还另有一番心思在内,因此都不约而同将术法改成了互搏。 二人对峙良久,自己毫发未伤,也不能伤对方分毫。真就如此下去,打到天荒地老亦不成问题,可他早想趁虚结束这场互搏。 看大祭师攻势猛而利落,几番逼得他挪了脚步,山河道:“你们的待客之道有些特别啊。”轻松的语调,丝毫没有客人不受待见时的不悦,也没有长辈不受尊重时的气愤。 见大祭师不为所动,山河又道:“来者是客,大祭师也不尽尽东家之谊,这么好的地方一人独享,太可惜了。” 山河的目光只那么一瞬不经意朝厢房瞥去,大祭师的气息就不对劲了,显然他很紧张这间厢房。 山河寻了个机会一脚后蹬,直接把厢房的门蹬开,旋即就往厢房内窜。 大祭师见状猛地欺身过来,伸手欲抓脱缰般的山河,岂料他却赫然转过身来,一手格开大祭师抓过来的手,蓦地又伸出一手往他脸上抓去。 大祭师一个始料不及,忙不迭抽出手护住鬼面具,殊不知这一下,倒是中了山河的计了。 山河禁不住飞扬起嘴角,此时蓄谋已久的吾名一瞬从大祭师后背飞窜而起,便将绑在他后头的面具织带扯下,大祭师防不胜防,一个趔趄,整个人就扑向了山河。 ※※※※※※※※※※※※※※※※※※※※ 蓄谋已久的窥探,是否能首战告捷?哈哈哈!突然有点期待某人被打! 恍如一梦再绕君心 有时触及一个人的底线时,这个人往往会慌不择路,甚至会自乱阵脚。 当山河向大祭师索要面具时,他就知道了大祭师紧张的东西是什么,这让他更加想知道面具下是否如期待般的一番景象。 山河只顾等着瞧面具底下的容颜,不料却被大祭师蓦然地扑倒,恍惚见着一张白皙的脸片刻,他就栽倒在地上了。 一阵似有似无的木头芳香飘过,他一下来神了,那一瞬只见得织带尾部的两片白色羽毛从眼前飘过。 嘭!山河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从鼻腔迸出。 他后背刚着地,鼻头便被撞出了血来,还未缓过神来,刚要睁眼去瞧个明白,大祭师忽地从他身上跳起,飞夺过他拽在手中的面具,闪到一旁去戴面具。 岂料,这一幕却被在一旁伺机而动的吾名瞧个正着,吾名从惊讶到呆愣再到唇角上扬,一连串丰富的表情便已向眼前人表明,再戴上面具也于事无补了,只能说像他这般绞尽脑汁窥探别人脸的人,世间少有。 面具后竟然是一张弱冠脸!这么一看神形俊朗,与林间所见的红衣少年形貌俱似,那张清冷的不苟言笑的脸此刻阴沉得如深幽的林,连窗外的夜色都比他明亮。 大祭师双手紧紧抓着那张鬼面具,指尖透着的白与缠在手中的纱布几乎融成一色。他那清辉朗朗的双目燃着熊熊烈火,犀利的眼神已经向吾名发出了警告,但吾名依旧明目张胆,大大方方地盯着。 山河却由衷地感到可惜,心想:就这副容颜成天藏在面具底下,实在是暴殄天物,不过看他如此气愤,估计下回要将面具换成头套来戴了。 山河不厚道地噙着笑抬手擦掉了鼻子流出的血,从地上坐起,用手支着头侧身看他,眸里泛光。他也算是阅人无数了,可先前林间的惊鸿一瞥,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此番惊见大祭师容颜酷似那少年,是既激动又迷惑。 大祭师恼羞成怒,一把掐住了吾名的身体,也不知什么力将吾名送到了他手中。 只听得那副傀儡木发出吱吱的木头声响,山河倏地跳起来,叫道: “等等!请息怒!手下留情!我可以当作没看见,我也保证不会和任何人提及此事,你看行不行?”他像被掐住命脉一般,连语气和声调都低了许多。 他可是说过要带吾名混人世呢,吾名这才跟他多久,眼看着就要被掐成几节了,虽然于山河而言,身体是毫无知觉的,可是心里难受得紧。 吾名本无生命,行为皆是本尊发出,但他已经将吾名视为同行伙伴,断不能抛下朋友不管,也不会任朋友被人宰割。 大祭师一记狠狠的眼神甩过来,却并没有以此来“威胁”他,反倒是山河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心虚,就自觉往后退了退。 就在这时,正堂门外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随即一个请示温声传来。 “公子,若悯求见。” “是若悯姑娘来了!”山河默默在心中为若悯烧了三炷高香。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对若悯寄予厚望,只觉得这姑娘应该能帮上忙,或许因为若悯给他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 大祭师手下一顿,就卡那么一瞬,力道要再大那么一分,吾名就得尸骨无存了。他瞥眼门外,又转眼看山河,眼中的怒火将熄未熄,看他的眼神警告中还夹杂着几分焦虑和不知所措。 山河不知大祭师为何突然有如此复杂的神情,但猜测八成是不想让若悯见到这一幕。 “公子,若悯求见。”门外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祭师又扫了一眼门外,恍惚以为山河要开口,遂低喝道:“闭嘴!” 山河愣了愣,心道:我这还没想要开口呢。 显然,如他猜测一般,大祭师并不想让若悯知道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山河顿时欢欣,不禁暗自慨叹:这若悯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啊。 他将眼神瞟向了吾名,向大祭师挑眉示意:快将它还了我,否则,我大喊了啊。 大祭师皱眉敛目,死死盯着山河,兀自紧紧捏着吾名,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他歪头向外,张口作势要喊出声,大祭师忽抬手沉声道:“慢!” 山河得逞般一勾唇角,又将目光抛向吾名,只见大祭师迟疑片刻后提手封了吾名的灵识,才将它甩了过去。 山河接过吾名,撇了撇嘴。 看大祭师利索地戴上了面具,修长的手指又自衣襟到袖口规规矩矩捏了一遍,十分端整。 山河只在一旁微微笑着,说不出打量,就是目光在他周身上下移动着,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在意形象,何况还是隔着门谈话的。 大祭师对外扬声问道:“何事?” 若悯禀道:“红绫已抓获,但凭公子处置。” 闻言,山河挺直了腰,收敛了笑容。 大祭师顿了顿,侧目看向山河,意思让他立即消失。 他倒是极其配合,指着厢房内正对门的墨竹屏风,自觉地走了过去,谁料前脚刚迈步,就蓦然被两只透明鬼手拦腰拖走,紧紧锁在了房内的木柱上,原本放松警惕的山河,不曾想大祭师还对他留了一手,刚要叫出声,就被其中一只大手的拇指盖住了嘴巴。 “唔?唔!唔!”山河瞪着眼睛看他,动又动不得,叫又叫不出,只是呜呜了几声后,果断放弃了叫嚷,转而寻求挣脱。 孔武有力的两只手死死锁住山河,将他身上能活动之处都圈住了,只要他稍微一用念力,大手便先他一步作出应对之策。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冥顽不灵……”山河无奈地感受着鬼手的冰凉。 大祭师确定他不能乱来之后,冷瞥了他一眼,便走了出去顺手还将厢房的门带上。 “这小子还会耍心眼了?”山河哼哼两声,开始寻找鬼手的破绽了。 大祭师理好衣襟与袖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一派气定神闲。待一切梳理完毕,便毫无波澜地对门外扬起一声:“带进来。” 在外恭候多时的若悯缓缓推开了大门,对面案前端坐的依然是自己的主子,一如往常的肃然危坐,哪怕进来的是个小厮,他也依旧挺直着身板,四平八稳。这是大祭师一贯的威信所在,别人敬之,更畏之。 只见若悯走了进来,手里还掐着一段红绫。 大祭师冷瞥了一眼,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用手一探,发现确有一抹微弱灵识潜藏在红绫上。 “公子,若悯与红绫交手不过一炷香。”若悯如是道。 大祭师随即应道:“快了,何处发现?” 是比之前交手快了许多,若悯回道:“归魂岗。” 听着外头的对话,山河心中狐疑,这红绫三番四次出现在宵皇地界,究竟想做什么? 他本不上心,但红绫追杀他,还戏弄他,不得不让他严肃对待。 盯着红绫看了好一会儿,大祭师提起一手,食指与中指合并,竖在面前片刻,手一扬,红绫随即化作星星点点消散,不着痕迹。 若悯脱口而出:“公子……”她的紧张不无道理,好不容易抓到的红绫难道不拷问一番,就这么灭了? 大祭师一言以蔽之道:“这不是本尊。” 确实不是本尊,本尊应是在交手的时候溜走了,只留下个分|身,好让若悯引进来。 闻言,不只是若悯皱眉,连在厢房内的山河也都皱了皱眉。 不过山河很快就想明白了,在未探清对方底细之前,红绫是绝不会过早地暴露自己,更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这红绫果真狡猾,此前与若悯姑娘交手应是本尊,后面这一出想必是分|身,有意为之罢了。”山河猜测红绫三番四次挑衅,并故意被若悯擒获,必定另有意图,只是用意尚不明确,就如同为何追杀他一样令人想不通。 只那么稍稍一探,大祭师便探出了个红绫的前世今生,再结合祈楼里所能查到的古籍资料,大祭师也能推断出十之八|九来。 山河默念神咒,眼见的手掌及脖子以上渐渐上了红晕,并向外开始冒热气,许是感受到炽热,鬼手竟然抖了抖,慢慢卸了劲。 “欲池百年不曾起波澜,如今却到处兴风作浪了。”大祭师的声音平稳有力。 若悯思忖道:“欲池?公子所言,莫非是孤西之域的‘风邪池’?” “孤西之域……风邪池?”山河一口气卸了下来,鬼手又收紧了几分。 他想起了当年在孤西之域打听招魂鼓时,也听过风邪池二三事,曾一度以为那背鼓少年被风邪池给吞了,也不知风邪池何时变成了欲池,兴许后人以讹传讹,传着传着,就连名字也给换了。 孤西之域乃云游客憧憬之地,闻名遐迩,若悯也早在多年前整理古籍的时候发现了些许记载,无奈祈楼古籍有损,只翻到一二,无法细查,因而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大祭师回道:“风邪池不过是当地人形象称之。” 据大祭师所言,宵皇古籍曾载,人过风邪池,便害上不治之症,表征却与患风邪之症雷同,所以当地人才称其为风邪池。 传说在人迹罕至的流动沙山下有一终年不枯的池子,此池五彩斑斓,却邪气凌人,风过之处害人无形,中招之人轻则头痛无力,重则昏阙死亡。因此多年以来,人凡过流动沙山皆绕道而行,只是这池子至今下落不明,西行之人也只能靠运气了。 若悯想了想问道:“风邪池既是流沙所致,会吞噬人的灵识,可这又与红绫何干呢?” 见大祭师拿起笔来,若悯识趣地走上来磨墨,动作轻而慢,垂首看他落笔,是一道行祭告令。 大祭师落纸云烟,边写边道:“孤西之域原有流沙一说,不过不会吞人,只是人陷其中若不得救,则必死无疑,死后怨气得不到疏遣,久而久之便成了邪气冲天的恶灵集聚之地。” 山河默默认真听着,暗自庆幸自己当年的运气是有多好,在孤西之域晃荡多年都不曾遇见传说中的风邪池,甚至后来也跑去寻找,依旧难觅踪迹。 大祭师笔微顿道:“风邪池流动善伪装,专挑商贾世家子弟下手。” 若悯疑惑问道:“这是为何?” “不难理解,这些人修为灵力虽普遍不高,但心性高,欲念重。既然名为欲池,不吞他们倒对不起这个名字了。”山河内心轻哼了声,些许鄙夷,对世家子弟甚为了解的他,曾经也很不屑与他们为伍。时隔多年,都成了些陈年旧事,他也懒得再提。 大祭师道:“他们随心所欲惯了,实则对世俗的欲乐爱忍不释,富贵、权势、修为,贪婪的欲念比之常人大得多,吞噬他们更有助修为。至此,玄门中人方改称风邪池为‘欲池’。” 当他说到“有助修为”的时候,山河心里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他的看法。 大祭师搁笔又道,“红绫原是随着商贾所运的丝绸上路,途遇流沙,与车马一同沉入欲池,后经日月轮转,邪念附身,逐渐形成自己的意念,成形后不少害人。” 山河心中慨叹:“唉,原来也是命运多舛的主。”听大祭师这么一说,他对红绫多少有些改观,甚至可以说顿生同情。 若悯点了点头:“古籍记载得不多。” 大祭师盖了一枚印章,道:“古籍本就有所缺失,待此事平了,我再修过。” “红绫如此招摇,就不怕惊动当地的玄门修士?按理说欲池动静如此大,即便当地没有玄门中人,传闻也总能吸引一些异域修士前往。”山河听得仔细,尚有些疑惑。 “公子,这欲池就没有人镇压过吗?”若悯果然和山河想到一块去了。 “数百年前,十几名骁勇之士不远千里到孤西之域除欲池之患,无一归还,后有玄门修士前去镇压清剿,欲池却凭空消失,他们只好作罢回去。”大祭师将一纸告令交与若悯,交代道,“转交给执事。” 若悯将告令接过手,郑重点头,一揖后退出了大堂。 大祭师如亲身经历般讲述着欲池的历史,只是语气过于平淡。山河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禁感慨:这大祭师知道的还真不少。 ※※※※※※※※※※※※※※※※※※※※ 写这章时,蓦然想起,本是星辰明月不可得,堕落只因夜行人~卿本神人,奈何谪仙~ 无邪少年天真烂漫 回过神来的山河瞥见大祭师的身影已到了厢房门口,知道他此番进来是要贯彻落实罚令上的条目了,于是闭气装死。 推门而入的大祭师见山河依旧被鬼手绑在柱子上,只是此刻他的头侧歪着,双眼也闭着,毫无生气。 大祭师有疑,鬼手虽有灵,却不至于能弄死对方,但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于是扬手撤去了捂住山河嘴巴的鬼手拇指,他的头就重重垂了下来,长发遮住了脸。 以几番交手的情形来看,对方实力不小,不会轻易就此晕死过去,而且要逃脱鬼手于他而言非难事,只能说明他赖着不走是另有所图。大祭师稍顿片刻,正准备靠近时,山河猛地一抬头,开口便制止道: “请等一下,我想清楚了。” 大祭师顿了顿,再见这副面孔时,气息又有些不顺畅。 山河挤出个笑容道:“我知道大祭师朝乾夕惕,事多繁忙,我的事就不劳大祭师费心了。” 大祭师沉了沉气,平平道:“分内之事。” 这四字一出,山河便觉没戏了,神情有些萎靡,缓缓道:“我自知无可救药,大祭师还是放我自生自灭好了。” 在大祭师看来,也正如山河所说的他已无可救药了。见他意志消沉,大祭师不但没有理会,反而转身走进了屏风内侧。 山河偷眼一看,烛光掩映下,墨竹屏风内的高挑身影晃了晃便出来了。 山河又道:“刚刚,大祭师是故意让我听见的,红绫的来历。想不到我问的话,大祭师也会记在心上……” 山河话题转得快,让大祭师有些措手不及,只见他从大袖里头拿出了一个面具,调整了一下方向。 “你是想让我了解红绫,好让我作出应对之策,这可是在帮我?”山河话锋一转,却有几分试探的意味暗含其中。 大祭师听不下去了,跨步上前,将面具直接扣上山河的脸,道:“聒噪。” 面具的冷硬,大祭师动作的粗鲁,让山河心疼了一下自己那张透着神采的脸。 一阵冰凉刺痛传来,山河抖了抖眉,心想:要留下伤痕了,这小子是报仇来了? “大祭师是要滥用权力,公报私仇吗?”山河嚷着,眼前竟是一团漆黑,这是一个没有留下眼洞的面具! “你这是意欲何为,不想见我也不必如此啊。”山河甩着头,又是一股淡淡的芳香味传来,他稍停了一会,大祭师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他后脑门上系了一结,之后他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 清晨一道柔和的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山河的意识在半醒半睡间流转。 山风阵阵吹过,遍遍轻抚着耳朵,凉意袭来,忽觉脚下凉飕飕,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倒是山雾涌动,在山风推动下,如波似浪浩浩汤汤而过。 山河直接傻眼了,此刻的他赫然被鬼手绑在了悬崖峭壁之中,至于哪座山,他就不知了。面具是摘掉了,鬼手却没有撤,吾名也不知去向了。 他稍稍提了一股劲,发现完全力不从心,恍然过来,恼火道:“那小子还真敢封了我的灵识?宵皇小子,你给我出来!老子要跟你清账!出来……” 山河喊了半天,终于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借着山风传音过来—— “你消停一会,莫再惹公子了。” 听出了是若悯的声音,山河大喜道:“若悯姑娘,好姑娘,你把这东西撤走了,实在勒得我难受啊。” “撤走了鬼手,你就摔死了。你可确定?” 山河俯看了底下白茫茫一片,迟疑了下,道:“那算了,我要见大祭师,可否请若悯姑娘代为传话?” “你这人好不明事理,若不是公子在值丧中,岂能三番四次放你离去,你这般胡搅蛮缠,只会害了自己。” 若悯嗔怒的语气飘过,山河眼前突现大祭师刻碑一幕,沉吟道:“原来是这样啊。” 法不容情,族规也并非虚设,要不是正值丧期,大祭师岂能这般纵容他?山河默然了。 祈楼内,若悯前来禀告,“公子,已将他送往日省峰,但他还是……不安分。” 大祭师将手中的信就案上灯盏焚毁,回道:“由他去。你且把熏香炉取来。” 若悯颔首退出。 日省峰上的山河反省半晌,苦恼道:“想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一着不慎还是栽了跟头。”举目四下,除了嶙峋众壑,再无其他。 他大抵在心中演练了几遍自己的下场,无非就是被大祭师打伤,不幸会被打死,再或者会被封了灵识,岂料封了灵识还不够,还被囚禁在此,无个自由身比要了他老命还残忍。 山河自诩阅人无数,经验告诉他不能以常人角度来揣度宵皇祭师,毕竟这里一切让人琢磨不透,他甚至告诫过自己,那小子的长相与言行实在不能统一,岂料还是疏忽了。 眼下受困于此,又施展不得拳脚术法,山河悻悻然,心想:不用灵力,挣脱开这难缠的鬼手,还真有点麻烦…… 忽地一股劲气从底下猛地串起,山河一个回身缩,冷不丁又是一股强大的压迫力喷涌而上,紧接着一阵泛着银光色的大风自下而上卷,当中似乎还裹挟着一人,速度太快,连带飞沙走石树叶断枝呼啸而上,山河眯缝着眼来不及看清,那股风就冲上了天去。 狂风一带,朦胧的山雾也散开,歇山的云也被冲开了,眼前景色变得清晰了起来,山石峻峭,壁立千仞。 适才一出,好在毫发无损,山河吁了口气,抬眼仰望,却也见不到什么踪迹了,只有翩翩飘落的几片银白色的羽毛从眼前滑落。 山河有些不可思议,迷惑道:“这风是巨鸟带来的?” 看这羽毛形如皇鸟头,拖着修长飘逸的尾,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山河沉思了片刻,恍然想起,昨夜里趁祭师不备之时偷摘下的面具,织带后的那两片羽毛,就跟这个一模一样。 山河不由心想:这鹿无之地应该盛产大鸟,连羽毛都做成了面具的装饰品。不过这大鸟是食素还是食肉?温驯还是凶猛? 俯瞰底下万丈深渊的模样,这深幽之地飞禽走兽应当不少。 “刚刚那人……该不会是巨鸟用来饱腹的?大祭师将我绑来此地,难道是给大鸟喂食的?”这么一想,山河不禁冒出了冷汗。 “好歹给我留个全尸啊……”山河咕哝着,可一挣扎,就像触发了鬼手的机关,那些交叉的手指合得更紧了,身体传来的紧迫感让他既觉无奈又觉委屈,这么些年来也没吃过这样的亏。 可转念一想,何不借巨鸟之力来挣开鬼手的束缚?这么想着,他便打算放手一搏了,清清嗓子,仰天叫嚷道:“快放我出去,我要饿死了——” 倏地,又是一阵大风刮来,山河不由得眯缝了眼,掩饰不住的激动,情不自禁道:“还真的回来了,这是饿得慌了。” 果然!“大鸟”卷着风呼啸而至了,狂风割面,逼得山河睁不开眼。少顷,“大鸟”落定跟前,似乎还散发着耀眼的光,又逼得山河不得不正视它。 山河微启眼,这么一瞥,随即惊呆了。 眼前是……一只长着少年模样的鸟,还是一个拥有银色翅膀的少年? 灵识被封就如常人一般感应不出对方的类别了,不过单从外形来看,山河更愿意相信他是长着翅膀的人,而此人也非比寻常。 细想刚刚飞鸟当中裹挟的并不是其他人,应是少年自己。 山河咬咬牙,在心里小小唾弃了一下自己,“这年纪大到一定程度,有些时候真的会看走眼。” 眼前的少年背上那对银色大翅泛着光,如梦似幻,忽地翅膀化作银羽散尽,虚虚实实,山河也不禁眨了眨眼。 褪去光芒的少年形貌特征立即被他捕捉到了。 那斜襟一半的碧青色衣裳,使得左臂飘逸的广袖尽显洒脱,而白色的内衬于右手臂上却将袖口扎紧,透着几分武人的利落,长发一束松松垮垮垂在胸前,加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洒脱率性得来又平添了一份慵懒可爱。 山河呆愣半晌,看其形象实在很难想象这就是刚才那股大风的始作俑者。 二人保持两臂之距。少年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眨了眨,面无表情朝他伸出了左手,摊开来看却是一个林檎果子。山河满目放光,心道:刚才喊饿是被他听去了。 “这是……给我的?”山河不可置信问道。 少年又上前了几分,一字一顿说道:“你不要,可以不给你。”他将林檎收了回去,转身就想走。 “诶?等一下!”山河连忙喊住了他,并快速理了理思绪,心想好不容易出现的少年,不能就这么错过了。 少年真就转身过来,平平道:“想要就说。” 山河被这张认真的脸和实诚的话给逗笑了。 少年注视着山河,被他干净的笑容震慑住了,那张呆萌的脸也终于有了些许喜色,红唇轻启将要说话,却见山河的笑容逐渐消逝,忽忽不乐努嘴道:“再笑一个。” 山河愣了愣,被这没来头的话惹得哭笑不得,要不是少年认真的劲以及那天然无公害的脸,他定会认为刚才那句话是在调戏。 “你,再笑一个!”他鼓着嘴催促,脸上分明写着不悦,溜溜的大眼瞪着他。 回想那股深渊骤起的大风,山河眉头微皱,眸间闪过一抹纠结的神色,继而舒展开去,心想:就当满足小朋友一个无礼要求。 于是,他强颜笑了下。 少年轻哼了一声,不悦道:“敷衍!” 以防少年胡搅蛮缠,以及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山河又试探性说了一句:“要是你能回答上我的问题,我就会高兴了。” 少年见事有转机,想都不想随即点头答应:“那你问。” 还挺好哄!山河暗暗松了口气,扬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拾泽。”少年干脆利落。 “拾泽……”山河咀嚼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甚好,谁给你取的?” “天歌哥。”回答这个问题时,拾泽脸上飞上一抹神采。 “天哥哥是什么人?” “你连天歌哥都不知道?”拾泽蹙额瞋目,其口中的“天歌哥”应是其崇敬之人,才这般维护。 山河抿嘴,一计上心,转而言道:“我当然知道,他很厉害是不是?” “那当然!”他顿时喜形于色,掩藏不住的自豪。 “我也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谁更厉害些。”对方情绪虽转阴晴不定,但山河还是能够稳稳接招。 “一定是天歌哥!”拾泽噘嘴不悦。 “要比过才知道。” “怎么比?” 山河想了想道:“我认识的这个人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还能点石成金。” “你骗人!”拾泽辩驳道,“天歌哥说凡人点石成金是障眼法,不是真本事。” 山河嘴角抽了抽,继续道:“谁说障眼法就不是本事了?常人也不会障眼法啊。那你说说你的天哥哥他能做什么?我就不信他能吞云吐雾、隐形分|身。” 拾泽欲言又止,一脸难色。 山河盯着他的神情,心中猜想:这个“天哥哥”应是个人,不是妖魔鬼怪。 只是少年不知道的是,人的修为即使到达登峰造极的境地,也做不到吞云吐雾与隐形分|身,除非飞升成仙。 “那你认识的那个人……他可以吗?”拾泽小声问道。 “当然可以!他还能吐焰吞刀、指地成钢。” 拾泽漆黑的眸子里溢满流光,好像听到了多么了不得的事。他虽是少年模样,心智却如孩童般简单纯真。 “游神御气、飞身托迹这些都不在话下。”山河越说越离谱,拾泽却越听越有劲。 “那他能祈晴祷雨吗?” “自然。” “起死回生?” “没问题。” “幽通驱神?” “都可以!只可惜……”山河皱眉了。 正听得起劲,看山河脸上遗憾的表情,拾泽急急追问:“怎样了?” “你我有缘,我想让他教你这些本事,到时候你就可以和你的天哥哥比试一下了。可惜他来不了这里,不然你还能见到他。” “为什么?”拾泽攒眉。 “他正在九天外历劫呢。” “九天外……”拾泽沉吟,转身欲展翅,“那我去找他。” “回来!”山河立即叫住他,心叹道:这小朋友真是说风就是雨。“你知道九天外在何处?” 拾泽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天歌哥说不认识路可以问别人。” 这话挺有道理。山河只觉得眼前这个小朋友异常可爱。 “只有我才能找得到他,因为我们之间有感应。” 拾泽转过身来,撇了撇嘴道:“那你带我去找!” ※※※※※※※※※※※※※※※※※※※※ 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总要在死亡边缘试探! 满口胡言乱语专骗“没见过世面”的人——有报应有报应! 无邪少年天真烂漫 拾泽的话正中下怀,山河脸上不露痕迹,心中却暗喜,眼神示意他道:“如你所见,我是去不了的。” 拾泽见他被两只大手困在崖壁上,恍惚觉得那鬼手有几分熟悉,却忘了是何时在何处见过了。 正当拾泽挠头思索之时,山河忙转移话题,“我是上山来采药的,有人把我给打晕了,一觉醒来就被这东西给困住了,现在是动弹不得了。” 看山河垂头丧气,一脸愁闷无计可施的样子,拾泽同情地看着他,又看那鬼手时隐时现,仿佛不好对付,于是低低地说道:“天歌哥一定有办法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现在不能去打扰他。”拾泽据实回答。 “要不你来试试看,我觉得你也挺厉害的。”山河眼含笑意看着他。 此话对拾泽来说是莫大的鼓舞。拾泽抬眸,缓缓扬起笑脸,那模样如同期待了许久的心愿终于达成了般,“好!”他一口皓齿笑得灿烂。 看样子,他已被山河成功带跑偏了。 只见他缓缓闭上双眸,背后便散开了光曜来,随即一对银色羽翼乍现,明光眩目,灿烂十足。 山河看他充满灵性超脱地展翅,实则醉了眼。直到拾泽拍了拍他的脸时才晃神过来,不过他已暗暗下定心要弄明白这少年是何来历了。 拾泽屏息凝神握上了那鬼手,打算用蛮力强行掰开。 山河提醒道:“这手能感应灵力,要是使用了灵力,就会立即被锁住,除非比它还要……” “鬼”字还没说出口,两只鬼手竟然缓缓松了劲,颇有微张之势。 山河睁大了双眼,理解不了少年的操作,关键是看他还未使上什么劲,那鬼手便不可思议地逐渐隐退了。 而此时山河更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因鬼手的突然松开而跌落下去。 对上山河双眸,拾泽似乎知道他担忧何事,只在鬼手松开的千钧一发之时,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然后提着他直往崖顶上飞。 虽然被人提着升空的感觉有些难受,也很怪异,不过山河还是庆幸的,庆幸能在这么个荒山野岭遇见这样的少年。这少年心灵纯净,竟然能轻而易举将鬼手掰开,实力是不容小觑的。 拾泽一脸淡定地将山河送上崖顶,直到山河安然无恙落地,再夸赞他时,他就又是一脸神采奕奕。 山河回以绚烂的笑容,如和煦春风过境,舒适醉人。 拾泽如愿以偿,竟开心得大叫一声:“好看!” 他之喜怒哀乐毫无遮掩,毫无修饰,很真实。 “好了,你现在就带我去九天外。”拾泽提醒,还惦记着这事。 原以为这么辗转几回合后,他能忘了这事,没想到这小朋友的记性还挺好。 山河一拍额头,叫道:“坏了,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九天外历劫,防三灾,历八害……”他斜睨了一眼专注听他讲话的拾泽,继续道,“须与世隔绝九九八十一日,方大功告成,到那时飞升成仙,上天遁地无所不能,自然能传授些术法,只是……当下我们不能去找他,否则他便前功尽弃,而我们也会因此变成坏人的。” 山河一顿胡编乱造,拾泽却句句入心,虽是满脸失落,但也只好作罢了。 怕拾泽听不懂,山河看他问道:“你,明白吗?” 他看上去似乎心有不甘,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听这语气有些不情愿。 山河看他这模样,实在不忍诓骗他,但事出无奈,遂暗自叹息:谁年轻时候不曾遭过几次骗,习惯了就好,毕竟这世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啊。 是故山河也放下了纠结,果断地骗了拾泽一路,拾泽也在山河的“故事”中做到了“言听计从”。 但山河不知的是,他便是那第一个骗他的人。 有句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切都教远在祈楼内的大祭师瞧见了。 大祭师不过刚处理完正事,才想起了在日省峰上还关着个人,恰好若悯又将熏香炉取了来,于是作法令熏烟呈像,这才没看多久,他就一把挥断了烟。 “不知悔改!”大祭师怒不可遏,那缕熏烟就仿若被他攥在手中,捏紧再捏紧。 在大祭师的印象中,山河一直都是那油嘴滑舌之人,此番连哄带骗的手段也实在是下作,才刚禁他不到半日,不仅没有安分守己,悔过自新,反倒变本加厉犯错。 他急召若悯进来,自己却沉默半晌,似在竭力压抑着洪涛般的情绪,又在掂量与权衡着接下来的举措。 若悯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兴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公子,若悯随时待命。”若悯想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好一会儿,大祭师才扬手,语气轻轻道:“罢了,我自己去。” “公子,祭祀将近,公子定下的规矩……”若悯温声提醒。 若悯的声音不重,但却字字珠玑,祭祀、规矩,这些对宵皇祭师来说都是沉甸甸的。 是了,隆重神圣的月祀大典不日举行,在此之前,主祭应清净养身、沐浴斋戒,保持纯净身心,方可祈福于夜明神,而宵皇一众族人同样需要焚香持斋,以净其心,以诚其意。这是他定下的规矩,他当表率,又岂能枉顾神威,带头践踏自己的威信呢? 大祭师刚迈开的脚又急急收了回去,似乎也感觉到有些失礼了,他抬眼看了看若悯,眼中闪过一瞬的感激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肃。 “盯紧他,还有,看好拾泽。”大祭师平平地交代了一句,好似没有波澜。 这句话中前后的语气只是细微的变化,却还是被心细的若悯捕捉到了,若悯没有好事多问,她知道“拾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领命后就匆匆出了祈楼了。 依宵皇罚令,山河应从今日算起,灵识被封百日,纵然他有天大的能耐,在不能正常使用灵力的情况下,是做不到自行解封他人封禁的强大灵识,这让山河有些窝火。不过转念想这事也怪不得他人,权当自己好肉剜疮,自寻烦恼,好在这宵皇祭师认死理,说封灵识就封灵识,没得商量,也没有得寸进尺。 他好似也不甚在意,仿若天塌下来,他都有一颗玩味的心,关乎自己的事,他都可以当那甩手掌柜,统统抛于九霄云外了。活在当下,才是他的人生信条! 山河与拾泽在空中转悠几圈后,于一处山腰果树旁坐了下来,拾泽隐退了翅膀化身成为果农摘起了果子。 勤快的拾泽实在深得山河喜爱,看着他那忙碌的身影,山河惬意地斜躺下来,随口话话家常。 “我看你挺熟悉这地方的,你经常在这一带出没?” 拾泽点了点头:“是啊。” “那你见没见过一面大鼓啊?” “大鼓?”果子啪嗒啪嗒落下,拾泽凑上前来问道,“你见过?在哪里见过?” 看他神情有些激动,必是认得,山河又道:“之前在山中采药时,有看到过,就架在一个山岗上,我还在奇怪呢,不知是什么人放那的,你可知那是什么鼓吗?” “那是招魂鼓。”拾泽脸上的激动一瞬化无,神情有些沮丧,转头将地上的果子一个个捡起来。 “招魂鼓?你认识啊?” 拾泽轻“嗯”了一声,道:“我都找了好几天了,就是不知道给哪个坏人藏到哪里去了。” 山河一瞬坐起来,敢情这家伙跟那小子是一伙的? 干咳了声,山河轻声询问道:“你找鼓做什么?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那可是镇山灵器,大祭师说了,它是我们的脊梁骨,丢不得的。” 原来他是挖了人家的脊梁骨了,难怪大祭师那一腔毁天灭地的怒火。 “那是用来干嘛的?”山河故作好奇。 拾泽边捡果子边道:“招魂鼓就是用来招魂的啊。” “你用过吗?” “我怎么能用?只有大祭师才能用。” 山河思忖片刻,咬了一个拾泽递过来的果子,又问道:“那你知道怎么使用吗?” 拾泽啃了一口脆甜脆甜的果子,嘎吱嘎吱地嚼了起来,摇了摇头:“不知道,除了大祭师,谁都不知道。” 山河内心长叹一口气,果然如此。 “我看你同大祭师很熟悉的嘛。”山河问道。 拾泽双眼又放出光采来,得意道:“当然。” 山河眉头一挑,问道:“那你应该很了解大祭师,你同我讲讲,大祭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拾泽不假思索,回道:“大祭师是个好人,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知道他很厉害,问题是,我听说他好像不太近人情,不是很好相处?” “是谁又胡说八道,我撕了那人的嘴!”拾泽恼了,一把果子丢了出去,“大祭师才不是那样的。” 山河皱眉,心虚道:“呃……我也是听说的。”忽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要是有个忠实的维护者,那活着的意义又不一样了。 拾泽心里不快活,捡起地上的果子一个个扔出去,一边扔,一边喃喃:“别听那些人瞎说,大祭师好着呢。” 虽然大祭师在鹿无之地备受尊崇,但应该也有不少反对之声,否则就他这么说宵皇祭师,也早该被怀疑是异乡人了。 山河暗叹,这小家伙维护大祭师维护得紧,断不能再这般刺激他了。 无邪少年天真烂漫 山河躺了回去,随口一说就提议到城里去,带他吃喝玩乐。 拾泽一脸的惊喜,似乎又有些不知所措,山河疑惑地支起了头看他,笑了笑问道:“你长这么大,没去过城里?” 拾泽点了点头,道:“去过,去过很多回了。” “你都去过很多回了,我要再带你去,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山河看似随意,心里却道:熟人面前再胡来,肯定露馅。 山河咬了一口酸果子,立马皱眉,咝地一声将口水吞了回去,随即扔掉了。 拾泽立即挑选了一个红果子用袖子擦了擦递给他,咕哝道:“我都是夜里去的,去时城门已闭,街上无人。” 他有些怅然,山河问道:“为何不在日间去?” 山河估摸着少年非常人,若在城中使用灵力,怕是能引起骚乱,加之他单纯没什么心眼,若是混迹市井怕会受骗。 “天歌哥不许。”拾泽咕哝着。 “又是他。”山河有些好奇拾泽口中的“天哥哥”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说不许去就不许去啊,你可以偷偷……” “不可以的!”拾泽正颜厉色,“天歌哥会很难过的。” 他说的是“难过”,而不是“生气”。 山河想了想,沉默了,专心咬果子。只要是在意的人,就不允许他人说半点不是。 看山河没有应话,拾泽在旁蹭了蹭,坐了下来道:“我只奉命夜里到城墙修改城令。” “咳,咳……”山河刚咬了一口果子,差点就被噎到,心道:“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竟是出自你手!” 这是了不得的消息,山河以为自己听错了,坐直了追问道: “你刚刚说修改城令?奉的是何人的命令?” 拾泽点头道:“自然是……”他忽顿住,迟疑的神情在山河面前一览无遗,“大祭师。” 山河有些头疼,扶着额头就势又躺下。虽然觉得宵皇人认识大祭师不足为奇,但能担负起修改宵皇条令这么重大的事,身份肯定也不简单。 拾泽看山河沉思不语,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又凑近了几分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山河摇了摇头,喃喃道:“你这么厉害,我嫌我自己丢人。” “啊?”拾泽摸不着头脑,皱眉看他,这话说得无来由。 山河一副沮丧的模样,道:“我虽然认识很厉害的朋友,但是我自己就一点都不厉害,你有对你那么好的天哥哥,还能干得了修改城令的大事,而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拾泽目光有些急切,安慰他道:“你不要这么想,天歌哥说了,即使技不如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啊。而且我也没有什么身份,修改城令是我向大祭师请求的,原来也不是我做的。” 山河看了他一眼,努着嘴道:“要是我向大祭师请求修改城令,他一定将我扫地出门。” 拾泽忍不住笑了,在他心目中,大祭师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你笑什么,我可是认真的。谁知他那面具底下是冰山脸还是火山脸啊?” 拾泽倏地站起身来,“你再这么说,我不陪你玩了!”本以为少年会是暖冬,没想到是乍暖还寒的初春,带着一脸固执的不悦。 “好罢好罢,我不说就是了。现在,我带你到城中绕一圈怎样?”山河站起来,拍了拍手,首要还是安抚好少年的脾气。 在山河的几番诱惑引导下,拾泽终于答应他“回城探亲”。 拾泽一路领着山河走,可谓跋山涉水,眼下已翻过了三座山,和他来的路大不同,没有崎岖山路,周遭皆为石山,并不险峭,盘山石阶之路尽是人力所凿,依山势开挖过了几座大山仍望不到头,山河很难想象这当中耗费了多少心血与汗水。 “回到城里都入夜了,我不走了!”拾泽眼见的天色将晚,赌气蹲在一旁,不愿继续前行。在他看来,从日省峰到城里,不过区区扇几回翅膀的事,为何就是要走路前往,他实在是不理解。 山河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询问道:“累了?” 拾泽不说话,拾起路边的石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玩了起来。 “好,那我们休息一下。”山河笑笑,坐在他旁边,看他一笔一划落地成“无”字,十分工整好看。“你这字写得不错,谁教你的?” 拾泽没有回应,只待把字写完,才回了一句道:“天歌哥。” 山河低头看了看,地上写的是“无尘之风”。 “无尘之风……”山河一字一顿念了出来,忽觉熟稔,顺口道,“明镜之水,无尘之风?” 拾泽这才回头看着他,眼里满是诧异与兴奋道:“你怎么知道的?” 而山河看他的神情却是复杂的,“魂栖归息,淡然止意,明镜之水,无尘之风……” 这是安魂咒!一般人会用安魂咒,要么安抚心魂,要么抑制邪魔。山河看着地上的字有些出神,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拾泽只是好奇这位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怎么也会知道咒中内容,不明所以却油然而生一种偶遇知己的幸福感。 看天色不早了,山河催促着拾泽赶路,他这回倒是十分配合,两人并肩从日中走到日落,黄昏时分才到达鹿无城外的一座高山上。 从此处远眺鹿无城,那方虽山势平坦,却有群山环绕,如同一处山谷城池。石砌的城墙高达十丈,东西南北延伸各三百丈,崇墉百雉,俨若雄关,是一座不择不扣的方形围城。 城中四方之位各建一座高出城墙半丈的望楼,望楼上插着皇鸟旗。 据拾泽透露,这些望楼日夜有人看守,看守的人谓之“鼓人”,主要负责传递讯息,诸如祈禳之事、战乱之事、灾祸之事等,他们通常击鼓为讯,以鼓之种类与鼓声之数或轻重缓急来辨是为何事。不过近些年来,祸乱之事无,皆为祈禳之事。 自大祭师率众筑高台以来,异族他邦鲜有来犯,碍于鹿无之地易守难攻之势,也碍于鹿无之民众颇多勇士,更忌惮藏于民众身后的精通术法的策略高手谋篇布局。 山河很快就从拾泽的一言一语中悉数尽知鹿无城的概况。 而围城南北开门,北门方向对着焚川墓庐,南门广开,面对的是出入城的民众。通常入城人几何,出城人几何,均由城卫记录,并报给城监,城监汇编成册再上禀城主,城主将在集议会上报长老,长老再集其他重要之事一并上禀祭师,届时已成“知会”,此类事务决策通常在长老处下达,大祭师则专司祈禳之事,不过大事商议,常由大祭师决断。 “如此繁琐的汇报流程,急事可等不了。”山河道。 拾泽应道:“急事另报,会特殊处理的。” 山河一路上的几经套话才得知宵皇人上至大祭师,下至平民,大至祀与戎,小至人口流动,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管理体系,所以连他也都不禁感叹:宵皇祭师能成为万流景仰之人,实非一日之功。 亏他先前还曾一度认为大祭师是靠长着一张先祖似的脸而上位的,如今看来,凭其资质也应当之无愧。 据说宵皇祭师不仅主张以礼兴邦,还遣散了常年盘踞在鹿无腹地焚川的奇瘟之气,此举无意崭露头角;随后又参与了开荒建设,因熟悉地形山貌,而被举荐为开荒监工,组织闲散劳动力从焚川到鹿无城一路开山挖石,才造就了环山石路的景观;后又屡建大功,众心归附。 而以祭师为尊,更直接的原因是其通神幽之本领,让鹿无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山河再次感叹:这大祭师当家立纪,也挺不容易,之前那般戏弄于他,还真有些不应当。 “如此一来,见过他的人挺多的,大祭师为何还要戴着面具啊?”山河疑惑道。 拾泽歪着头看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山河给出的说法是,那些年恰逢他赴远乡探亲,因而错过了大祭师的辉煌,所以也难怪他会对大祭师存在误解与偏见。 “大祭师为众人所知,便是常年以面具示人。”拾泽道,“大家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呃,我的意思是,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坦诚相待嘛。” “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那也不会在意戴不戴面具了。” 山河琢磨着:该不会因为大祭师一人的缘故,后面大家争相效仿,都戴上面具了。 “不会连你也不知道大祭师长什么样?” 拾泽看上去并不失落,也未觉得可惜,在他看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得这个人所做的一切,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不是他长得如何。 那目似清辉,面若朗月的模样,他可是第一个见到的呢。山河长长的沉默,该说是何其有幸么? “我们何时进城啊?天快黑了。”拾泽有些急躁。他本就想在白天里能见一见鹿无城的繁华,怎奈山河不紧不慢的性子,让他很捉急。况且本可从北门直接进城,山河却偏在外绕了一圈,从南门而入,因此耽误了不少时辰。 只见他抬眼望天,之后蹲下来摸了摸石头,又从地上抓了一把土,闻了闻,松手任土在指间滑落,看着尘土飞扬。 拾泽好奇询问道:“你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这是山河预测天气的独特方法。 山河拍掉手中的灰尘,站起来道:“我们快进城,不然来不及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进城可不准使用灵力。” 拾泽欢快地点头答应,也不问是何道理。 才抵鹿无城南门,天色就昏暗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轻却不柔的雨洒落下来。 拾泽这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来不及,是指快要下雨了。 山河将随身的斗笠摘下戴在拾泽头上,却惹来拾泽的一顿嫌弃。 拾泽虽常居山间,但平日里少不了身边人的熏陶,终究也活得比较讲究,他看不上山河身上的旧斗笠和破遮风。 拾泽看了他一眼,实话实说道:“不是我说,这身装束实在配不上你。” “破是破了点,将就些。”山河抿嘴,换作是以前,这顶残破的斗笠也难免遭自己唾弃,但如今漂泊在外,有得遮风挡雨就谢天谢地了。 拾泽不愿将就,急匆匆跑到城门楼下避雨去。山河叹了叹,紧跟上来却被城卫拦在外头。 ※※※※※※※※※※※※※※※※※※※※ 捡到一个小可爱,貌似可以做好多事啊,哈哈哈!等着,某人不会放过你的哈 风雨满城惊雷暗埋 城卫们没有拦着拾泽,想必他是常来此修改城令,早跟这些人混熟了。 负责盘问的城卫名唤庆生,看似十七八岁模样,却透着一脸成熟的严肃,见山河面生,便上前盘问与登记。 山河抬手扫过一脸的水珠,指着里头正在掸衣的拾泽,对城卫道:“我跟他一起来的。” 天灰蒙蒙加之下雨,暗得更快,城门处燃起了火把,在场的人彼此都认识,就是没有见过山河,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位兄弟。他们面面相视,摇首以对。 明明拾泽就近在咫尺,却无人看他,山河觉察出不对劲了,但却暂时无法求证,也不太愿意知道真相。 庆生例行公事问道:“你住城中何处?” 见他久久不答,庆生依令行事,将山河阻挡在城门外,道:“城监有令,酉时一到,禁止出入城。” 雨声淅沥,落在斗笠上,声音变得嘈杂。 山河已无心顾他,询问道:“那我不进城,就在这里避避雨可以吗?” 几个壮汉还怕看不住他一个人么?庆生挑眉看这阴雨天,再看看山河湿漉漉的破遮风,相顾交流了下眼神后点了点头,让出一条道来,让他走进城门底下避雨。 山河感激点头道谢,走到了拾泽身边,将他挤到一旁。 城卫们见四下无事,便也开始闲聊了起来。 “这天反复无常的……祭祀都快到了。” “今日可有传令?” “什么令?” “啧,行祭告令。” “这几日。” …… 边角的山河则小声询问拾泽,“你来此地,可有和城卫打过照面?” 拾泽摇头道:“不和生人说话。” 这恐怕又是“天哥哥”的交代了。山河忽觉心头一紧,他这个情况确实不太好和陌生人交涉太多。不过他想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怕是拾泽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山河忽想起一事,细声问道:“你不与城卫交谈,怎么改城令?” “又无须经过他人同意。” “我是说他们知道是你改的么?” 拾泽摇了摇头。 “我被困山中许久,不知你近日修改的地方在何处,你指与我看看。” 拾泽头也不抬,就这么用手一指,穿过淅沥的雨,城门正前的灰蒙处,一方巍巍石墙上隐约透着一股肃穆之气。 那墙高出地面二丈,宽三丈,厚度不清楚,但那平展的墙面上凿着的篆字至少有一寸深。小字不得见,大字所刻为“鹿无城令”,修长齐整,笔法流畅,一种规整大气之美感极易让人忘了是约束行为的条例。大小字铺了墙面三分之二,如此看来,这宵皇城令起码有千余条。山河一阵触目兴叹。 “禁约第三百条:严禁肆意私藏、毁坏招魂鼓。另加罚令第五百条:触犯禁约第三百条者,施以散魂枷。”拾泽平平说着。 山河倒吸一口冷气,暗道:散魂枷没听说过,但这名字,应堪比极刑。 山河默默将斗笠和遮风衣取下甩水,去掉了破旧沉重的遮风衣和斗笠后,一改落魄模样,那张透着光的脸就显露出来,一身整洁装束说不上光鲜亮丽,却也得体清雅。 他本想再问拾泽些什么,忽觉身边交谈的声音淡了下来,山河侧目视之,却发现城卫们正盯着他看,目光炽热。 山河往后挪了挪,挠了挠眼角,有些不自在。 果然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不是很舒服,山河心里一阵阵嘀咕,回想自己盯着祭师看的那一幕,自觉有些羞愧,在谨守礼法的大祭师面前,窥视与妄视皆过分无礼了,也难怪他会那么愤怒。 不过显然这一点,能做到的人极其少,就算在鹿无之地常受仪礼熏陶的城卫也做不到。 山河能理解爱美之心乃人之常情,但城卫们纷纷看来,也说明他接下来的举止会变得不自由。他的脸上挂着水珠,胡乱地一擦后,再凑近拾泽时,拾泽却是一个抬头,目光锐敏,电掣般闪身出了城门,冒着雨提纵跃上,忽地展翅向着望楼高飞而去。 拾泽没有任何交代就丢下山河杵在城门下,“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山河循着拾泽远飞的方向望去,惊见高空之上,夜雨之中,刀光剑影。 “热闹了。”山河一瞬收回了抛远的目光,重新戴上了斗笠,好整以暇。 “嗟!你在念什么?”庆生盯他好久,见他一人在小声低语些什么遂发问,好似这声问有亲近的嫌疑。 山河转过脸,淡淡一笑道:“我该走了。” 语罢,他又将遮风衣甩上肩头,动作利索。 “这不还下着雨,再躲会儿。”庆生道。比之刚才将其拒之门外的冷漠,这回倒是显得过于热情。 山河笑笑没有应话,在衣上打了个结扣,另一个城卫随即应道:“我们这儿有火,你把湿衣烤烤。”他指了指身旁的火盆架。 说实在,秋雨虽不大却夹着凛冽寒气,披着湿哒哒的衣服上路,也确实有些不妥。 庆生这么一带,其余几个也跟着附和,“是啊,这天容易感染风寒,暖会再走。” 山河将他们一一看了一遍,看他们神情倒没有不怀好意。 回身瞥了一眼夜空,他不担心拾泽是否能应付得了冒然造访的人,至少以他目前的实力,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他又将湿衣解下,拿到火盆前烤了起来。 “多谢。”山河一边烤着一边酝酿着用什么词汇打听消息时,对方却先问了起来。 “兄弟不像我们这里的人,敢问是从何处来的?” 这一句“兄弟”倒是将山河的顾虑打消了。 山河道:“实不相瞒,我是过来探亲的。听闻表弟在此当了夜明人,表舅爷当了从祭,我就是过来沾个光的。”他脸上不忘放出光采来,让人听了看了也艳羡不已。 听这番话,此人来头可不小啊。城卫们忽挤了过来,眼神中满是羡慕,纷纷说道: “这可真好,我们几个就想去当夜明人,可惜没选上。”“想不到兄弟家中竟有人当了从祭,这可了不得!”“对对,快与我们说道说道。” 山河一点都不意外他们的表现,在墓庐那会就已经知道若是能在大祭师手下谋得一职,那可真是祖上蒙荫。 并无畅谈达旦,山河半夜里就窝在一旁睡着了,庆生给他盖了件披风,摇头道:“看似娇贵公子,却随处可眠。” “就是,就是,也不怕着凉。”其余几个附和着。 天蒙蒙亮,秋雨早已停歇,城卫们打了个呵欠,忽闻鼓声一震,各个激灵了起来,再细听,路鼓震二次,每次两声,二声间隔急促。 山河乍然醒来,脸上挂着不悦的疲惫之色,但看身上盖着的外衣,心情好转,谢过庆生之后,将烘干的遮风衣和斗笠重新穿戴上,一脸茫然地看着城卫们各个整装完毕,挺直立在城门口,神情严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山河伸长了脖子向外探去一眼,但见一伙骑士戴着野兽面具徐徐而至,他们身着紧腰窄袖白袍,披着短甲,足蹬短皮靴,一副利落装束。细看那伙骑士后头还牵着一辆大板车,板车上拴着一个大木笼,木笼被大|麻布遮盖住。 他们行至城门前,并未下马,只是向城卫出示了腰牌后,庆生便扬手大开城门放行了。 山河看清了腰牌上的字——训蛮人,心想:看样子又是另一种身份了。 骑士队伍将过城门,山河闪靠到一边,看着这群人运着不知何物从眼前经过。 板车上的大|麻布遮盖得并不严实,透过缝隙,山河隐约看到了里面疑是一人蹲坐在一角,身上还带着枷锁,蓬头垢面看不清其是何面目,只觉这笼子里头锁着的并非常物。 车行驶过,一阵酸腐臭味袭来,山河不禁捂了捂鼻子,再一看城卫们都已将脖子上掖着的方巾拉起掩住了口鼻。 原来早有准备,看样子这是常态。 待训蛮人进城后,城卫们才将方巾拉下,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又命人将城门关上。 “怎么又关上了?”山河被城卫的操作整得迷糊。 “时辰未到,不开城门。”庆生回道。 山河指着大门道:“可他们……” 庆生解释道:“那不一样,训蛮人是有特权的,城门随时可以给他们打开。” “这‘训蛮人’是?”山河表示不理解。 庆生走过来小声说道:“兄弟不知这一带的远郊深山都有什么东西。” 山河回想自己走过来的一路,野兽都没怎么见到。 “一群穷凶极恶的蛮人,常袭击垦荒与狩猎的兄弟,手段极其残忍,唉……我都说不出口来。”庆生的表情有些难看,山河皱了皱眉,所谓“蛮人”的行径应是难以言状。 “我们很多兄弟都惨遭不测,后来长老们决议要将这群蛮人驱逐或者斩杀,但大祭师不同意。大祭师说他们之所以行径野蛮,是因为没有人去教他们应该怎么做,他们不懂善恶,只保留了一些兽性行为,还说原来最开始的我们也是如此的,只是我们幸运点。”庆生说着叹了口气,“我觉得大祭师是对的,人都是教出来的。” 山河点了点头,问道:“所以后来就有了‘训蛮人’,专司教化这些人?” 庆生道:“嗯,后来经过商议,一致同意选出一队勇敢无畏的人将他们捉回来调|教调|教,我想也是,总比赶走他们好。” 从城卫们口中得知,“蛮人”活动于荒莽之地,未经驯化教导,所以不知文明,性情粗野。 山河道:“若是将他们斩杀,有悖天道,将他们远驱,他们在其他地方尚且会作恶,教化虽是漫长艰辛,也不失为一件功德事。” 他的一番见解,让庆生刮目相看,连连称赞道:“说得好!兄弟竟然跟我们想一块去了,只是我这嘴笨,不知如何表达,你一句话就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自第一批送到的蛮人教化至今已有三年之久,虽还未能如常人一般循规蹈矩,但就性情方面已大有改善,还能与人用言语进行简单交流,并能进行一些农事活动,生活亦能自理。不知他们用的是何手段,山河不由得心服首肯,大祭师的作法确实颇得人心。 未几,又是三声鼓响相继传来,频率一致,共响七次。 “灵鼓响了!”城卫们大呼。 此鼓声与之前的音色大有不同,振而有力,浑厚而深远,以为大事。城卫们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七次之后便是一串紧密而富有节奏的鼓边之声,末了,声落,城卫们大喜道: “终于等到了!” 这几日一直盼着此消息,如今消息传来,城卫们总算是心安了,这是一年中的大事,因此颇为重视与期待。 看他们的表情,山河疑问道:“此为何事?” “灵鼓响,乃行祭告令!”庆生应道。 “祭享先人?” “祭夜明神。” 祈楼上拜月坛所祭之神……山河想起来了。 “那可相当隆重?” “当然。” “全城祭拜?” “必须的。” “何处行祭?”若是在祈楼,必然容不下全城的人,抑或每家每户派个代表参祭,这才说得过去。 庆生不厌其烦解释道:“原有要求祀月须在西门之外。后因多数人不便,也是地势所限,大祭师说夜明神无处不在,不便之人自家门前院落凡月光所照之地便可祭祀。” “如此不讲究?”山河有些意料之外。 “国之大事,岂能不讲究?”庆生道,“夜明神乃众生守护之神,众生皆可向夜明神示敬。祭之仪程,礼器,供品都循章程,如何说不讲究?” 宵皇人对祭祀一事恭之如礼,凡祭祀祈福都依传来的告令而行,着实讲究也从不违礼。 “那何时行祭?” “你问这些……是不是也想参祭?”庆生瞧着他好奇,言语中却有些期待。 “我初来乍到,也想见识见识。”山河迎合他的意思,上前拍了拍庆生的肩膀,套了下近乎。 庆生下意识笑了,爽快应道:“这好说。告令上说三日后行祭,主祭仪式在拜月坛举行,参祭皆是族中长者以及各寨代表,其余各户自行安排,亥时一到,共同祭拜,祈求夜明神降福人间。不如兄弟在城中多逗留几日,到时便会见到万人共祭的盛景……” “既是万人共祭,又岂能错过?不过这短短几声鼓,能传达这么多意思么?”山河不可思议问道。 “行祭告令自然简短,意思差不多,只是这么解释你能听得明白。” 山河见此人也颇有意思,有意交个朋友,一询问才知此人名为庆生。庆生庆生,生而为人何其有幸,应当庆祝。这是庆生的解释。 人生一世间,活着是件多么庆幸的事。这是山河的理解。 庆生侃侃而谈,他不是自来熟,只觉得与山河投缘就多说了几句。 一城卫见二人相谈甚欢,忽大喊一声:“卯时到!” 庆生这才意识到了,看了看天,果真到了卯时,于是清了清嗓扬声道:“开城门!” ※※※※※※※※※※※※※※※※※※※※ 万人共祭!我们每年都会经历,可以想象与中秋拜月是一样的,只是如今传统节日在现代人身上少了些气息,大多数人也并不重视了~ 风雨满城惊雷暗埋 鹿无城酉时禁止入城,戌时关城门,卯时才开城门,一开便是一阵阵喧哗声传来。山河喜上眉梢,终于可以进城了,回身看,竟已排了长队的人等着出城去。 一眼望去都是些青壮年,各种弓箭、套索工具在身,不像赶集,何况赶集也不需要出城。 城门一开,那些人有序地一个个过检,庆生负责登记,只需出城之人向庆生报“备货”二字,那便可以顺利出城。 山河偏了偏头,凑近适才报时的那名城卫,好奇问道:“这些人都去干什么?” “出城备货。”对方被山河的突然靠近,无意地往后缩了缩。 “备什么货?” “三牲。”对方扫了山河一眼,一脸正经。 “何为‘三牲’?” “祭祀用的供品。”见山河似懂非懂的模样,他补充了一句道,“猪、羊以及其他牲畜,雄性的。” “这些城中无人豢养?” “有。”在想要不要详尽回答山河的问题时,他又扫了山河一眼,喉结滑动了下,继续作答,“农家猎户虽有预备,但每逢大祭,城中牲畜之数便不足,只能向城外备去。” “敢问一场祭祀下来所需三牲多少?”山河只觉矛盾,心想:为了一场祭祀而以众多牲畜性命作为代价,岂非与宣扬的“万物有灵”的说法有悖? 城卫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神抛向过检的队伍,平平道:“不多,但凡做三牲献祭,必是上等纯种,无有掺杂与瑕疵,而符合条件者为数不多。”他倒是有问有答,只是没有其余几个热情,表现过于冷淡。 山河没有继续追问,了然地点了点头后,又抬眼望天,心叹道:“你再不回来,我可要走了。”他转头和庆生招了招手,指了指城内方向,转身负手进城,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那报时城卫偏头看了一眼远去的山河,松了口气后继续盯着那排出城过检的人。 昨夜里没看清楚这鹿无城令是何模样,山河悠悠走近一看,才发现雨夜里的肃穆感不是无中生有的,这面石墙上的字刻得细致精美又气派端庄,雕工着实精湛,整一个看就很有邦族规章的厚重之气。 鹿无城令又是宵皇族规,外人叫城令,自己人称族规。凡踏入鹿无城,无论是否宵皇人,皆受城令约束,触犯者依令处置。这些都是城令开篇所提及的,山河心道:“如此看来,若悯姑娘所言的,确实是有理有据。” 山河扫了一眼,大体知道此城令共分三纲:禁约、罚令与家训。 三百条禁约中,“重祈禳”一则共一百六十条,“安灵墓”一则占六十条,“禁犯上”和“禁擅入”各有四十条。 罚令则列举了违反家训与禁约时所受的种种惩罚,共计五百条。 家训一纲又细分为“敦人伦”、“课子弟”、“恤患难”、“崇节俭”、“重藏谱”等共二百条。 总览鹿无城令,一言以蔽之,无非是以敬天法祖、尊卑伦序、邦族和平团结为核心,大抵皆为了宵皇人能长久持续发展下去所制定。 山河慨叹连连,啧啧道:“着实不易。”上手摸墙了才知道此石墙非同一般,质地坚硬,凿刻难度相当高,拍了拍这面石墙,石墙竟发出了清脆的金玉之声。 山河惊道:“竟用了磬石!殿堂宴享的礼器用来篆刻城令,也是独特,足以见这城令在宵皇人心中的地位。” 他早年间曾随父亲游览各地,结识不少商贾,商贾宴席有以乐助兴的,其中磬则是最尊贵而神圣的乐器,如今在此地重见,却是被宵皇人用于立典制谱,可谓别具一格。 从城卫那打听到,自鹿无城大门而入,绕过雕刻城令的石墙,便是一条笔直的中轴街,城中任何一巷道皆可通往中轴街,可谓四通八达。 而鹿无城只设早市,并无夜市,还实行宵禁制。城令中也有规定,夜禁期间,宵皇人禁止夜游,除了婚嫁、丧葬、凶疾等特殊情况可夜行。 原以为宵皇人是喜夜间活动的,却被庆生告知,日间大家过于疲乏,夜里便不宜虚耗阳气,而需要静养,所以才施行宵禁,只有特殊节日才会暂停,比如即将到来的祀月节。 城中人起得早,小贩已在中轴街两旁的店肆边上各自摆好小摊,摊位上陈列琳琅满目,街上设有旅舍、药铺、作坊、驿馆等各种店铺,基本满足人们衣食住行。 再看赶市的人,以妇孺居多,往来皆是些运货、赶马、歇脚、买卖的人,满街一派生机勃勃。山河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故乡临阳城的繁华之地,倍感亲切。 “临阳城虽也繁华,却无这般热闹。可惜小朋友不在,不然得多高兴。”山河喃喃自语。 当然这其中最吸引他的,莫过于一个个的小食摊,多日不曾好好进食的他早已饥肠辘辘了,尤其是那新鲜出炉的烧饼还有特气腾腾的面。 山河按耐不住来到抛面摊旁一骨碌坐下,对摊主匆匆叫道:“店家,先来一碗尝鲜。”想了想,又道,“大碗的。” 店家熟练地甩着面条,随即答应道:“好嘞!” 见他手中面条如在跳舞,拉扯中又不断撞向对面的木板,反弹回来就直接跌到锅中热水里了,勺子一扬一抛,滑溜溜的面条就不断在颠勺上翻滚跳跃,看得他直咽口水。 看着店家捞面的动作,他又不禁想起了哑姑娘来,可惜哑姑娘等不到他的星辰花就辞世了。 店家端着一大碗汤面过来,交代道:“客官,大碗抛面来了,请慢用,不过要趁热。” “有劳有劳!”山河头都没抬,面汤的热气氤氲了脸庞,他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先尝了一口热汤,顺带着滋溜了一根面条。 “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山河顿觉整个身子都是暖洋洋的。本是无心顾他,但旁边孩童的嬉闹声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天将大雨,商羊起舞……”孩童们玩着撞拐游戏,一边唱着歌谣。 山河微笑看着他们各自盘起一条腿,单脚跳跃相互碰撞的模样,俨然是看着自家娃玩耍的慈父。 这时,一妇人从拐巷走出来,指着旁边玩耍的孩童,斥道:“就知道玩!还不回来背书!小心你阿爹的藤荆!”说罢将其中一名孩子拉扯回去了,其余孩子一哄而散。 “起早背书?”山河摇了摇头,对着那碗面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得该吃吃,该睡睡,该为生活奋斗则奋斗才是最重要的呢?” 一碗汤面下肚,山河的步伐又轻快了许多,走在街道上看着人来人往的早市,享受着鹿无城独有的热闹与生气。 一声吆喝传来,山河随即避让开,几个年轻小伙推着一辆板车从身旁经过。车上绑着一头丰乳肥臀的猪,四蹄皆用麻绳捆得扎实,猪动弹不得,只得躺在板车上哼哼。 随行还有一位中年男子,挽着袖气呼呼地一路叨着,山河隐约听到几句: “真是不懂事,怎么能这么做事?这么久都不知道牝猪不能祭吗?还是有孕在身!怎么还能关在牢中?要是被城监发现……” 这话被过往的人听见了,也都对此人所说的行为指指点点,一致认为此事荒唐至极,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犯了三岁小孩都不会犯的错。 山河摸了摸下巴,只当是看热闹,不过转念又想:要养得这么大不容易,牝猪得用来生小猪,补充数量才行。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会不知?何况祭祀这么大的事,宵皇人理应慎重,这种错误又怎么会犯? 他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太多了,自己只是匆匆一过客,管那么多做甚么。 转悠到饼摊边买了一摞饼用纸袋装好,充当一路上的干粮,刚结完账,不知何处冲出几个小乞儿抢过他的袋子撒腿就跑,山河反应过来本能地就想着追上去,岂料冲出一人将他拖住。 那人孔武有力,山河以为是哪路粗野大汉,回身过来才发现是一书生模样的男子,穿着白衣长袍,长条布袋搭在肩上,另一肩上扛着一挂满面具的竹竿子,风尘仆仆。 “莫去!”他提醒,表情有些严肃。 山河看他陌生得紧,盯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此地不宜久留,你得速速离去!”男子眼神匆匆一瞥左右,催促着。 山河甚是奇怪,推开他的手,皱眉道:“我确定你我素未谋面,你认错人了。” 对方略显局促不安,一把将他拽到角落,又拉起伞摊一把伞撑在头顶上,附在他耳旁匆匆说了一句话,但见山河怔了怔,瞪大双眼转向他,看男子将他们的行头一通交换,不解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话听起来是很让人震惊,但蓦然出现的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真假几分难辨。 “你不必认识我,若你得救,也不必谢我。”那人说完这句话,便窜进了人群中。 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已消失不见了。山河神色有些沉重,心想:莫非适才那几个小乞儿是想引我入险境? 他将信将疑地四处瞻顾片刻,果见人群中窜出几个形色匆忙的背剑客,看其穿着与常人无异,背上的剑也用粗布裹着,偏是气质与众不同。 “灵修术士……是何流派?”山河疑惑着。 一个人修为几何,但凡修炼过的人皆可瞧出些端倪来。这几人混入人群,分明想混淆视听,奈何气质出众,否则也不会教山河一眼盯上。 但见他们匆忙朝着一个方向赶去,看来是目标明确,才这般无暇他顾。 “公子,买伞?” 这时候,摊主终于发问了。瞧着山河奇怪,撑着伞半晌也没有动静。 山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赶紧收下伞放回原处。 摊主盯着山河看,愣了愣神,又看到他拿着的竹竿,恍然道:“原来是丧歌者啊。” “丧歌者?”山河不解,就在这时,一物从上方疾然飞过,投下一个急急掠过的黑影。 山河抬眼,惊见正是昨夜匆忙离去的拾泽,此刻他已化身飞鸟,若不是行人赶集匆忙,定教人发现。 他匆匆将竹竿落下,赶忙追上前去。 伞摊主追出来叫道:“家什落下了嘿!”摊主扬长了脖子也没叫回来人,倒是叫来了许多行人的目光。“这般模样的丧歌者倒是少见啊……” 丧歌者,乃鹿无人士所谋之职,常执竹竿子唱丧歌,引领礼乐队伍,在仪仗队中起到重要作用,而此形式也为民间丧葬独有的仪式。大祭师倡导民间以适当的丧乐送别故去之人,以表哀思,从而衍生出了丧歌者一职,虽为人看重,但也较为普遍,人人皆可谋之。 山河追出去好远,才见拾泽在城中东北角的望楼上空盘桓,此座望楼四周住户稀少,皆是些铜铁器铺,还时不时传出铁锤锻打的叮叮声。 ※※※※※※※※※※※※※※※※※※※※ 葬礼上仪仗队领头的那位,其实在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当然,本文虽为架空,却不都是凭空虚构,一些元素在现实生活中,还是能看到影子的。 风雨满城惊雷暗埋 眼见着拾泽盘桓几圈之后即将离去,山河急着朝他挥手,他却没有看见。 对于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铁铺里的铁匠们惊为天人,纷纷停下了手中捶打的动作,黑红黑红的脸上淌着汗,双目映着炉膛内火苗的红光,灼灼滚烫。 这时,一个彪悍的铁匠将烧红的铁块浸入水中,“嗤”的一声冒起了一股白烟,他从中大胆地走了出来。 周遭捶打的声音戛然而止,山河转头看时,一只强壮手臂从后头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欲强行将他拖走,他忽一怔,反应过来就急着挣脱。 平日里抡沉重大锤的手臂,粗狂得吓人,一圈就能将山河锁在臂弯里头,此刻的山河就像铁匠手里的方铁,只能等着被锻打。 山河确定此人非普通打铁匠,应是有些灵力傍身,但他如今也感受不出。 周边的铁匠如看戏一般,说不出是冷漠,却有人正不怀好意地笑着。 铁匠身上汗水的味道传来,比土里的腐味还要浓,粗重的鼻息声让山河感到恶心和不安,他脸色煞白,一顿挣扎中瞥见了铁架上摆放的早已锻打好的刀片,他伸手去够,铁匠猛地将他拖拽到一旁,惊人的臂力着实让他意想不到。 山河忙中抽出一脚将架上的铁架踢翻,随后就是一阵哐铛声,明晃晃的刀片砸落地,阳光下刀片的反光交替晃动,果然吸引到了上空的拾泽。 拾泽一眼锁定了地面上的光亮,定睛一看,惊见是山河正向他拼命挥手,而此刻的他正被一个大汉拖拽着。 拾泽怒了,一个俯冲下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直接将他带起,大翅一震,尘土飞扬,一排铁匠铺轰然倒塌,铁匠们纷纷跑了出来,而那个拖拽山河的彪形大汉,也被震飞出去,七窍流血。 拾泽直接将山河带上了望楼,稳稳落地。 “幸好你及时出手。”山河咳出几声不适,一脸感激地看着拾泽,脸上的血色也渐渐恢复了过来。 拾泽余怒未消,交代道:“你在这,我去找他们算账!”说着,转身就要走。 山河一把拉住他,俯身看整条街的狼藉模样,道:“别去了,看样子没几个活着的了。” “可是他们欺负你!”拾泽一脸忿忿不平。 山河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表示并无大碍。“你看我,无碍。” 本是冷清愠怒神色,见着山河无恙才慢慢缓和了神情。 “这是什么?斗笠和遮风衣呢?”拾泽看着山河肩头搭着的长条布袋。 “扔了。”山河答得顺畅,早知拾泽对于他那件外衣和斗笠就是十分嫌弃,这回说扔了,也是顺了他的意了。 拾泽似有似无“嗯”了一声,承诺道:“以后我保护你!” 一瞬感动上心头,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山河眼中有些湿润,摸摸拾泽的头,心中却道: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你和他们有过节?”拾泽不解。 “并无。” “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你?” “不清楚。” “我去抓上来给你盘问。” 山河又一把拉住他,道:“算了,我也习惯了。许是他们见我面生。我住城南附近,原不知此条街上的铁匠如此凶悍无礼。” 拾泽撇了撇嘴,道:“一群粗鄙狂人,就该教训。” 山河笑了笑,心道:好像你方才的举动一点都不粗鲁的样子,还把整条街弄得狼藉不堪。 忽地,山河似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望楼上除了十几面大小不一,排列整齐的鼓外,再无其他。按拾泽先前的说法,此地应有鼓人在此看守才是。 “望楼因何无人看守?”山河问道。 “我刚发现。”拾泽道。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望楼不能没人看着的。” 山河沉思片刻,立即道:“你带我到附近望楼看看。” “为什么?” 山河扶着栏杆,神色偏冷,道:“望楼处高,视野广阔,方才动静不小,其余望楼应有察觉,为何到现在还无鼓声传递消息?是否上面也空无一人?” 拾泽想了想,幡然醒悟,觉得此事可大可小,随即道:“那你别去,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要等我。” 山河正要交代些话,拾泽就一个展翅飞了出去。 少顷,拾泽飞回如实道:“我看过了,其余三座望楼都有人看守的。” “为何不鸣鼓?” “一般鸣鼓,事分大小。” “这还不算大事啊?” 拾泽摇了摇头。 “心大!”山河竖起了个拇指。 其实,拾泽也分不清这事大还是小,所以摇头表示不知,却被山河误解了。 “这条街怎么都是铁匠铺?” 拾泽挠了挠头,回道:“祈禳需要礼器,听说城中有专司,是由长老直接负责的……” “不对。”山河截口道,“如此贵重的礼器铸造,怎会没人看管?” 拾泽瞪大了眼睛看着山河,摇了摇头。他对城中的了解,皆来自于大祭师,具体情况如何,他也不甚了解。 山河直觉蹊跷,思忖间将入城到现在的前前后后事联系起来,有个不好的念头闪过。 “天将大雨……”山河沉吟。 拾泽抬头望了望天,道:“又要下雨了吗?” “昨夜你因何离去?”山河想再确定一些事。 “灵气,不友善。”拾泽道,“城中隐约有几股,待我追去,便不见踪影了。” 山河皱了皱眉,细问道:“城中有无巡查队伍?” “有部署,一日三巡,食时,日中和人定后。他们刚走不久。” “日中怕是来不及了,得尽快通知他们。” “通知什么?” “加强戒备。” “那我去。” “你去告诉谁?” “大祭师。” 料想拾泽第一时间会想到大祭师,远水救不了近火。 “迟了,通知最近的城监。” “好,我去通知。”拾泽展翅,将飞出望楼,又被山河拉下。 “带上我!” 拾泽在山河的指引下,来到了鹿无城附近的大石山。 “我们不是去找城监吗?来这里干什么?”拾泽疑惑道。 山河拍了拍嵌入山体半截的巨石,反问道:“以何为由,让城监相信你我的话?”何况以拾泽的状况,想必不要露脸的更好。 “他要是不信,直接抓他过去看看?” 山河诧异地看着他,点头道:“简单粗暴,倒是个好办法!只是不想接下来我们都被人追着跑。” 况且,“逃”出来的人,是无论如何不想旧地重游的,坏就坏在旧地还有故人在,这又让山河既想往外逃,又不得不回去。 “他们追不上我们。”拾泽说起来还有些得意,带着自信的光采。 山河被他的话逗乐了,道:“要是暴露了身份,还闹得满城风雨,被大祭师知道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出来了。” 拾泽立马撇嘴,咕哝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山河指着面前几丈来高的巨石,道:“既然他们想偷天换日,不为人知,那我们就投石问路,变个法子玩一玩。” 一听到“玩”字,拾泽的双眼登时亮了起来。 . 原是天朗气清,忽的阴暗了下来,仿若浮云蔽日。 突如其来的阴暗,让市集上的人都一片哗然,原以为天将下雨,不料抬头望天,个个傻眼了,一块不知何处飞来的巨石浮在半空,而这从天而降的巨石一旦落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家被天空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快跑啊!”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哄的四散开去,生怕那巨石砸中自己,逃窜的逃窜,喊救命的救命,乱成一片。 街上三三两两的修士倒是见到了一形如巨鸟的少年举着巨石悬在半空,其中但凡有人要拔剑出来,皆被身旁的人给按了下来,暗示静观其变。 “嗖”地一声,巨石在慌乱人声中快速移开去,在人们的眼皮下,嚯嚯向东北望楼附近的狼藉街道砸去,一声炸响如天雷滚动,轰然炸开了一个大坑,整条街沦陷。随后传来阵阵惊呼嚎叫声,各个奔走相告,以为祸事发生,把原本热闹的市集,转眼变成了灾难所。 望楼路鼓骤响,共响三次,每次三声,而且愈来愈急促。 这时,一队白骑冲出街道,马上勇士身穿黑衣劲袍,腰间悬挂“巡司”吊牌,脸上画着两道与手指般大小的红印,他们甩着鞭,风风火火直往东北边望楼而去。 白骑黑勇士逢乱必出,黑袍、红印象征着血性与忠义,他们隶属城主,身份与城监等同,城中分散四队,每队七人,共二十八骑,与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同数,维护着鹿无城的安定。 另一边山头上,山河正眺望着城中的尘烟滚动,好似看戏般事不关己的模样。搞了这么个劳民伤财的动作,算是变相提醒了城主:天有不测风云,要小心提防! 而那些个隐匿着的不速之客,再想有什么动作,也要掂量掂量了。 “这么个动静,大祭师那边也该有所耳闻,以他的洞察力与警觉性,兴许能将前后事串联起来。”山河习惯性抬手做出个压低斗笠的动作,手一抓空才想起来在集市上突遇的那个白衣男子。 山河随即摸了摸肩上挎着的长布袋,是那个人临走前留下的,伸手探入兜内,似乎摸到了什么,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纸信笺,上面只写了几行字: “不闻不问,莫看莫管,速离此地,永不再来!” 山河默念着这句话,又想起那人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你已被发现,保命要紧! 山河沉吟,心里一阵杂糅。 他在鹿无算是过了一段太平日子,那些个修士也似乎止步于宵皇境外,说不清此刻躲在城中某处的修士们是冲何而来;最令他想不明白的是,连对他紧追不舍的红绫,这段时日也没有了什么动静;城中的怪象和那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恶意的神秘人,应是有着极大的联系,而那人似乎知道鹿无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又为何来提醒他,而不是提醒大祭师? 看信笺上的字迹潦草,用墨不均,应是匆忙之中留下的,上面并无落款,也不知那白衣男子是何方神圣。 山河想事情太过专注,连拾泽回来也没有觉察到。 “你在看什么?”拾泽凑近好奇问道。 他连忙将信笺收了起来,塞回兜子里,应道:“没什么。那边情况如何?” “如你所愿,乱了。”拾泽抱臂在胸,和山河一样的姿势隔岸观火。 山河只觉得他那平静的神情中,略带感伤,那姿势又有几分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你担心他们?”他问道。 拾泽道:“有点,但是城中的巡司都会解决的。” “巡司?像我这样经常上山采药的人,就很少遇见。不如你顺带说说?”山河挑了挑眉。 “那是二十八白骑巡司,常在城中巡查,听……大祭师说,他们专司城民安危,处理突发危急之事,白骑黑袍红纹脸,是他们的标志。” “哦!”山河佯装惊奇,再问,“巡司办事能力如何?” “办事能力我不知道,不过他们身手不错。” “你们有交过手?”山河疑惑,一般人是看不见他的。 “没有交手,只是碰见他们夜巡捕杀凶物,原是数十城卫奈何不了的,巡司一人就将凶物斩杀了。” “是何凶物?” “系数魑魅一类,来自山林水泽间,夜里进城觅食的,听说害了几个望楼兄弟。” “看来此凶物机灵。”山河若有所思,偷溜进城觅食,最怕大张旗鼓,所以先把鼓人干掉,使得望楼之间不能传递讯息,各处没法得到及时应援,凶物才好果腹,这是理智聪慧的做法。 “如果他们不出手,我也会干掉他的。” 山河原以为拾泽出自守城的信念才会这么说的。 “长得太丑了。”拾泽后面那一句,是实情。山河又在拾泽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那是毫无避讳的厌恶嫌弃。 原来是看不顺眼啊,这才像他说的话。山河呵呵笑着,心里庆幸:还好斗笠和遮风衣都“送”人了。 ※※※※※※※※※※※※※※※※※※※※ 选择搭档这回事,某人还是拿捏得挺准的。打怪一什么的,最怕猪队友了,当然这样的队友也不少哈 吃喝玩乐斗智斗勇 “倘若,你明知有凶险发生,又知道此事与自己相关,而且牵连甚广,但你有个机会可以逃走,你走还是不走?”山河问拾泽。 拾泽思忖片刻后,回道:“那我要是走了,凶险就不会发生是吗?” 真是一语中的,山河怔了怔,思索中缓缓摇了摇头。 无论他走到何处,针对他的凶险照旧会发生,该是他承受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减,那么就无所谓逃不逃走了,只是于一方百姓而言,少些灾难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而若是他个人的凶险仅是未知灾难的其中一部分,那他的去留又能决定什么呢? “那我就不走了。”拾泽是宵皇人,鹿无城中的人于他而言虽是陌生的,但是守护大祭师所要守护的,不仅是使命所在,更是熟悉的执念在作怪。 拾泽笃定的语气,让山河犹豫不定的心微微安了下来。 山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 “天歌哥也这么说过!”拾泽的眸子清亮,语气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山河冲他敷衍一笑,神情转变得严肃起来,仿佛刚下了个重大的决定。他本不想将拾泽卷入其中,但当下的他若无一个得力又可靠的帮手,似乎分|身乏术。 街道上的人有序地赶集,对刚刚发生的“怪事”闭口不谈,城中的城卫却加多了两倍,城门虽是开着,却没有进出的人。 “巡司出动就是不一样,我看不过一炷香时长,这街道已清理得七七八八,我说的是人员管理还有大家的配合程度都还不错。”山河歪头靠近拾泽。 “那是自然,大祭师也夸过他们。” “他会夸人?”山河差点脱口而出的惊讶,看他那样子纵然相信他会笑,也不会相信他会夸人。 不过以他对大祭师的粗浅了解,料想大祭师也不会大小事皆提,能让他提起的事必然也是他入目上心的,人也是一样的。 街上往来的人虽时不时会朝这边看来,但都面容和善,除那擦肩而过的怀挟缨纕之人面呈诡态,其余各有事忙,不曾朝山河望来一眼。 山河对上那人的眼神,看那道目光似冲着他又仿佛不是,更像是盯着他身侧的拾泽。 而拾泽还在流连两旁的小摊,应接不暇,红彤彤的脸颊似激动着又似在克制着,完全没有在意到什么不友善的目光。 山河将拾泽拉近了几分,附耳交代了一句:“日间闹市人多,莫要瞎跑瞎望。” “知道了。”拾泽应付式的回答,让山河更加坚定要自求多福了。 “你可看上了什么?” 拾泽盯着那口油炸的锅,以及锅旁摊开的果皮油饼,咽了咽口水,被山河一问,又立即收回了眼神。 他知道那玩意只能解口馋,并不能果腹和益身心。这也是他的“天歌哥”曾经叮嘱过的,以至于他长年累月所食皆清淡。 看着他那馋样,山河笑了笑,一把将他拉到油锅前,油炸的香味扑鼻而来,更让拾泽不住地吞咽口水。 山河慷慨解囊,要了一包十个油饼,拾泽瞪大眼睛看他。 “你,有钱啊?”拾泽看他的神情略微不可思议。 “怎么?你以为我是穷鬼?”山河瞟了他一眼,心想这小朋友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那你怎么还穿得又旧又破?” 山河淡然一笑,懒得跟他解释,拿到了一包果皮油饼递给拾泽,并将他挤到小巷上,说道:“我看你应该没吃过这饼,诚意推荐,好吃还不油腻,呐!” 看拾泽难为情,山河也拿上一个吃了,虽然他也是第一次吃,但被其咬开酥脆,嚼起来喷香中带着一股果皮的韧劲,给深深折服了。 拾泽手拿着山河硬塞过来的油饼,左右看了看,不敢下肚。 山河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还在想着“天歌哥”交代的那句话:不能随意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况且对方在买的时候也是挺随意的样子。 拾泽看他的眼神中带着迟疑,那他算不算陌生人呢? 在山河的鼓励下,拾泽才大胆接过手,大口地咬了起来,满脸的笑容,让山河说不出的舒适感。 “吃,想吃多少吃多少,不够再买!沿街或有更加好吃好玩的东西,看中就买。”山河道。 拾泽倍感欢欣,这是他第一次偷吃,还是被鼓励着偷吃的,自觉有些对不住他的天歌哥,但不知为何,身旁这人叫干什么,他也似乎没有理由可以拒绝,总觉得这人是不会害他的。 “你说,要是我扮成坏人混进人群,那二十八骑能不能把我揪出来?”山河打趣说道。 拾泽白了他一眼,回道:“你又没遇见他们。” “说的也是,要是真遇上了呢?” “你又不是坏人,他们揪不出来的。”拾泽如是说道。 山河倒没有为拾泽如此看好他而感到欣慰,反而追问道:“你是说他们懂望气术?” 所谓望气术,也是通灵五术的其中之一,掌握望气术的人能够通过观望灵气或地气,来鉴别优劣善恶,不同的灵修术士,身上所发散的气息也是不同的,而对于灵物或凶物,则通过鉴别其周身环绕的清浊之气来判断,倘若遇修为高深的物种,善伪装或善隐藏者,则不易察觉。 拾泽点了点头反问道:“你也知道望气术啊?” 山河有些不可思议,玄宗门内掌握望气术这本事的人本来就屈指可数,还被宵皇人占去了二十八名,也难怪那不苟言笑的大祭师会对他们夸赞有加。 . 云窗雾阁内,听若悯陈述完城中发生的事情后,大祭师没有过多的情绪从眼底流露出,只是挺直的身板偏显严肃庄重。 从山河忽悠拾泽开始,他们之间的互动以及发生的种种,大祭师尽数皆知,只是下令除非危及性命,否则绝不让人干扰。 那人所做的事,在若悯眼中都是触及大祭师底线的,为何他此番竟是如此沉默,甚至还提早一步下令部署,似乎还有意暗中协助,这让若悯猜不透。 不过以若悯的个性,大祭师不说的,她也不会直问,只是沉着等待。 良久,大祭师转过身道:“滞留城中非我宵皇人数过半百,各有来头,你且寻一时机,引他出城,其余人交由巡司处理。” 若悯颔首作揖领命出门后,大祭师便下了楼。 长廊一排卧棂窗,在阳光照射中扫下一排排窗影,阳光透过窗在大祭师的长袍上推动着。 他快步穿过长廊,推门进入一个宽敞内室,室内置放着几十个成人高的书柜架子,架子上整齐堆放着古籍要案,或用雕漆木箱锁着,或紧密排列一起,帛书卷轴与竹木简书分类排放,看得出有些年月,有的表面已有些泛黄,却未蒙尘。 径直走过二十二排架子,下数第二个书格,左起横数第十个木箱,大祭师将其取了出来,并走到书案前端坐下来。 一如既往重事必躬亲,至少在整理古籍和查阅资料上面,他不会轻易交由他人去做。 木箱是用符印封锁,只见他掐指一按,符锁自动开启,大祭师打开木箱,里面是几册竹简,打开其中一册,看着上面凿刻的深细文字,他细细研读了下来,愈往后看,他便是愈觉不可置信。 思忖半晌,大祭师起身又往架上的帛书寻去。 前人在记载时,为了不使文献典籍落入他人之手,通常会用晦涩的文字进行刻录,大祭师在做译录讲解时,也常参照注疏,而注与疏又是分开的,所以在查阅资料时,尤其费时费精力,是故大祭师也曾向长老们提起要重新归纳整理古籍一事,不过长老们一致认为此事涉及宵皇内部机要,只通过大祭师一人带领二名胁从进行,只是近来事务繁忙,尚无精力投入其中,只好暂时延后。 直到案上累了一堆堆的竹卷帛书,室内也烛火翩翩时,他才逐一验证了夜明长老的话。 原来夜明长老是大祭师的腹心之臣,大祭师对其也常言听计行,但这次事关重大,担负全族性命的他有必要挑起大梁,思虑周详。虽事去久远,经年累月的记忆也有些损耗,他必须要重新翻阅,才能追忆点滴。 明日亥时就要进行祭祀大典,此时他应督促行祭事宜的进展与筹备,而到明晨,他才正式进入清省禁足、安定心志的阶段,直到祭祀前,他都不许与任何人接洽,沐浴更衣后方能行祭祀仪式。 这会儿,理应有人前来提醒大祭师,而若悯也早已候在室外了。 “公子,请移步检查典仪器具和礼服。” 若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祭师停了停手中的动作,答应了一声,从座中起一丝不苟收拾好查阅的资料,将其归位。整顿衣裳后开门,若悯垂首立在一旁,静候指示。 “他可出了城?” 没想到大祭师开口询问却是这件事。若悯点了点头,回道:“是出了城,还带走了拾泽,另外……” 事实是,拾泽跟出了城,并非山河带走了拾泽。 大祭师倏地转过脸来,沉下了声,道:“说完。” 只要在宵皇境地,那便可以掌控,离了境地,人就不好寻了。大祭师担心的是这个,若悯却以为是山河拐走拾泽一事,让大祭师的语气都变了。 “城中一半外敌也被带出了城,另一半则被巡司控制在城中。”若悯如是禀告。 若不是面具遮挡,大祭师错愕的表情定也能惊住若悯,此事若非亲眼所见,也会质疑,直至若悯参与了全程,才觉匪夷所思—— 日间,若悯领命之后前往了鹿无城,根据拾泽的气息,寻找到了他们二人。 巷口屋檐上攀着的扶桑花,虽艳丽似火,却无人顾及。山河与拾泽正在角落面摊前大口呲溜地吃着面条。 “这面还不错。你的天哥哥可有带你玩过?”山河随口一问。 拾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山河舔了舔筷子,问道:“你追我跑,玩过吗?” 拾泽倏然亮了眸子,“追”与“跑”二字无疑成了他兴奋点。 一空碗撂下,搓了搓手,拾泽突来的亢奋,道:“我准备好了,你跑!” 山河差点没被噎到,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起身看了看天道:“吃饱喝足,你想去哪里,我带你转转。” 拾泽指了指上方,喜道:“屋顶!” 此话一出,趴在屋檐顶上的扶桑花倏地隐去。 ※※※※※※※※※※※※※※※※※※※※ 某人内心—— 我只是出门不带钱,你以为我是穷鬼吗? 我只是懒得梳洗,你以为我是穷鬼吗? 只是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你以为我是穷鬼吗? 我向来低调,不想张扬,你以为我是穷鬼吗? “好,我知道了,哥哥是隐形富二代!” 吃喝玩乐斗智斗勇 山河带着拾泽上了最热闹街道的屋顶,看街上车水马龙。 隐约中又见此前的那一行背剑客,他们似乎在人群中寻找些什么,匆忙得来又不得已逡巡寻找。 放眼望向整条街,街边巷尾,摊位角落,不明身份的灵修术士不少,他们伪装成各行各业的人,各自吆喝买卖,但那看向人来人往的目光显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总是掩藏不住警惕的神色,在这点上,山河是绝对的过来人。 “七分形似,尚且不够气。”山河小小嗤笑了下,暗嘲这群人不接地气,不是经营买卖的料,捕捉不到这些小本生意人身上的味道: 小摊主卖的皆是自己的拿手活,这是买卖的底气,也是他们自信的资本,而这点在这些人的神情中却见不到; 其次,是对自己摊位的上心与爱护,真正的摊主在没有人光顾的时候,会时不时打扫自己那方寸之地,但显然这些人不具备这样的“习惯”; 另外,这些人缺乏热情,一套说辞虽能背下,却未必能活学活用,有客也不知好生招待,甚至还有些不耐烦,明显不好客,只是在“摆”摊,而并非经营。 综上推断,山河仅一眼就可辨真伪。好歹世代行商,父辈那会儿,还被要求背会厚厚一本生意经,虽也谈不上行家,但是经商那些事在山河肚里多少攒点货,不得已才会搬出来论证论证,只因他打从心里不喜欢,也就不常用,如今看来,多少还能派上些用场。 眼下这些人只是在借个摊位掩饰身份却要强行扮演,只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山河斜躺了下来,以手支头,像看戏一样看底下人“表演”。 “谢谢哥!”拾泽咬着糖葫芦就他旁边坐下。 山河惊讶地转向他,见他一脸欢欣,又听他叫得自然,心中一股暖意上涌,瞥向他手中那串糖葫芦,问道:“是不是对你好的人,你都叫哥?” “不是啊,还得比我年长。” 山河哈哈笑起,算年龄,他不知比拾泽长了多少辈,不过论外貌长相,他们确实难分伯仲,“你是如何看出我比你年长的?” “感觉。”拾泽笑嘻嘻躺下,他比山河想的要简单得多。在他看来,区别于“天歌哥”的约束,山河给到他的是另类的新奇体验。 与山河最初的相见便已让拾泽的眼界大开,其次结伴同游,更是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和难得的任性,关键是他认为山河与他是友而非敌,虽然在对大祭师的态度上有所分歧,但是大祭师也曾经说过,在这座城当中,不是所有人都尊崇他畏惧他和拥戴他,也有些人会不喜欢他,而仁者当能容非,不必计较些许。 所以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拾泽可以做到既往不咎,且在他心目中也早把山河当兄长看待了,否则也不会言听计从。 山河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赞道:“感觉挺准。” 对街墙上蔓上了几朵扶桑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人会在意扶桑花会不会爬墙,更不会有人留意到扶桑花摇身一变成了一条红绸带,轻飘飘穿过屋檐。 山河美滋滋躺下,忽闻得空气中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香味,而后愈来愈浓烈,这味道太熟悉了,着实让他忘不了。 山河缓缓坐起来,注视着街道上的行人。 “二十八骑,我说巡司,你有几成胜算?”山河忽然正经问道。 “我是打不过二十八个的了。”拾泽实话实说。 山河喜欢听他说大实话,摸了摸他的头,没有继续说话。 “哥,我想玩‘你追我跑’。”拾泽吃完一串糖葫芦,转头说道。只要他上心的事,就要得到满足,除非有足够“情非得已”的理由和突发状况中断,否则一直纠缠。 “好!”山河一口答应,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中轴主街与小巷的拐点,“我跑不过你,你不能使用灵力术法,不然很快被你抓到了,就不好玩了。” “好!你快跑!”拾泽已经迫不及待了,扯了扯衣角。 山河笑了笑,吸了口气道:“那就来追我!”语音刚落,转身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窜进了人群,拾泽兴高采烈在后头紧追不舍。 红绸带从屋舍中掠过,只一瞬就穿过人群密集的街道。 那股香味愈来愈近,想来是甩不开红绫的追赶,山河心里盘算着得尽快离开热闹的街道,便抄小道拐了进去。 后方追上来的拾泽,突感异样,骤然停住脚步,回身看去时,异样感觉顿失,再回头就见不到山河的身影了。 小巷行人稀少,山河拐了进去,红绫却乍然出现,让他陡然一惊。 “久别重逢,才一见面就想跑啊~”红绫一贯的口吻,亲昵又酥麻,让山河一阵汗毛耸起。 “若是姑娘,我倒是会瞧上几眼。不过是你,我就不奉陪了!”山河溜得快,虽无灵力傍身,但凭多年闯荡游走的经历,脚力还是有的。 事实上,红绫并不知山河曾被囚困起来,还被封了灵力,只是之前的过招,让红绫知道了他忌讳的地方,这回倒是不介意跟他再缠斗上几个回合。 “物以稀为贵,你难得,我亦难得,天生一对就不必见外了。”红绫欺身上来,山河一个转身闪过了街角,进了另外一条街。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看不如让大家都参与进来,还热闹些。”山河一边跑一边说,他是有意试探,红绫也就接了话了。 “人为刀俎,尔为鱼肉,我是无所谓,不过就多了几家分食,到时难过的会是你自己。” 红绫说得露骨真实,对于山河的生杀大权,其实早就在玄宗门内争得火热,只是面上各自清宁,实际上都在偷偷使劲,此次却连红绫也料想不到,那消息是如何传得人人尽知的,以至于都往鹿无城奔来了。 山河哼了一声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坐山观虎斗的,必定是我。”他说的很是轻巧。 “哼~”红绫也轻轻呵出一声,胜券在握的感觉。 绕过沿街的灯笼,眼见的红绫就要追上山河了,远处忽现一伙旧相识。 “真是冤家路窄!”山河急急刹住脚步,看那几个风风火火的模样,虽然没有着一色衣,但那几张面孔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星辰宫的人出现在此时此地,让山河有些头疼。 他忽闪到一侧躲避起来,看娄殊重此次换了一身扮相,倒有几分亲民的模样。 “来得可真是时候……”山河喃喃,忽觉肩头一沉,便猛然一回头,原来是拾泽。 他暗暗松了口气,急回头看了看,却不见红绫的踪影,是因拾泽的出现让她闪退下了?还是忽然出现的星辰宫人让她避而不见?山河一时半会想不通,但知道绝不会是他的那句话让其知难而退。 “抓到你了!”拾泽正得意地看着他,山河随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提醒他不要出声。 拾泽立马弯腰随着山河小小探出了头去,以为在看什么有趣的事。 “哥,你看什么呢?”拾泽在耳旁小声询问着。 看他一脸好奇,山河把他摁下来,向他竖个大拇指道:“抓到我,你赢了!” 拾泽乐呵呵说道:“你太好找了,为什么不往人多的地方去,那样躲起来我也就找不到了,你看你在这,我一下子就抓到你了。” 山河若能肆无忌惮玩耍,拾泽要寻他谈何容易,关键是蓦然出现的红绫,使得他不能在人多的地方以身犯险。 其次,就是此前提醒他的那个书生,之所以抢走他的斗笠和遮风衣,许是因他身上这些东西已成为了辨别他身份的标志,那人把他标志性的东西抢走了,也是将风险转移了。 而见过他的容貌并认得他的,除了红绫与星辰宫的人之外,玄宗门内其余修士与他素未谋面,即使在他们面前大摇大摆,他们也未必会理睬他。 山河嘴角上扬,顿生一计,对拾泽言道:“除了你我,还有人要陪我们玩。”说到这里,拾泽又一次瞪大了双眼,两个人玩没有一群人玩有意思。 “刚刚我和拿剑的一伙人打赌了,先跑出城的那队就赢。我们是一队,你的任务就是拖住一个手拿大刀,身穿黑衣,脸又臭臭的人。他比较厉害,一炷香就够,相信你能拖住他,然后你再甩开他到城门处与我汇合,这样我们才能算胜出。听懂了吗?”山河偷偷指着远处的娄殊重,好让拾泽辨识。 拾泽盯着娄殊重,兴奋点头道:“听懂了!” 看他跃跃欲试,山河又交待道:“不过千万别被巡司发现,巡司介入,我们就玩不了了。” 拾泽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会轻点的。巡司在城北望楼附近布了结界,我们避开就好了。” “开始撒网了啊……”山河早该想到既然是巡司出马,怎会只是简单地在进出城口设置关隘,必然是城主或大祭师有所指示,让他们进退皆难,逐个落网。 作为他乡之客的山河,去留本也无多大挂碍,但偏偏不想牵连整座城的人,城中的人安居乐业,鲜与外界有过多牵扯,万一与玄宗各门结下恩怨,搭上的可是一座城池了。山河这么想着,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眼见的星辰宫的人就要朝这边走来了,山河吸了口气,急喝道:“站住!” 莫名传来的一声熟悉的叫唤,一瞬触及了娄叔重敏感的神经,难道追寻月余的人就在这附近? 只闻声不见人让他们纷纷提高了警惕,凌厉的目光开始四处搜寻,紧握着剑的指节有些泛白,却要放轻脚步小心向前探寻着,只要对方再开口说一句,他便能准确找到其位置。 此前领教过山河手段的星辰宫子弟,来此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是大敌当前总有那么几分心颤,这份胆怯来自于实力的悬殊,对手于他们而言实在强大得有些可怕。 但对于娄殊重,此次带来的帮手着实不多,多了怕打草惊蛇,少了未必能完成任务。虽凭其实力并不能相抗,但他是以性命相赌,卷土重来除了任务在身还要一雪前耻。 吃喝玩乐斗智斗勇 一个月前,娄殊重惨败在山河手下,灵力受损仍强行驱动灵器,致使养伤半月余,此后发誓必要手刃山河,不论生死。刚虽未见其人,但再闻其声,都分外眼红了。 小师弟别离径将请示的目光转向娄殊重,道:“大师兄……” 娄殊重举手暗示其余人分散守住各个出口,这时却见山河从角落里优哉游哉走了出来。 随即一伙人集结了过来,立马拔剑相向,比之先前的怯懦,勇气是增长了几分。 “我看你们是见不得人清静,存心来找麻烦的。”山河远远看着娄殊重,见他脸色愈来愈难看,心中几许快意暗生,“隔壁街上有多少你们的道友,不说大家也都明白,我倒是不介意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星辰宫在玄门中好歹有些名声,认得你们的人自然也不少,就凭你们这不入流的伪装术,又能糊弄多少人?” 娄殊重嘴角抽了抽,山河眉头挑了挑,两人重见,一个咬牙切齿,一个闲言逗趣,看模样又有几分像仇人呢。 “你信不信我过去大喊一声,就会有很多人应声而至?”山河继续说道。 娄殊重亮出了寒光凛凛的清霜刀,道:“那样你只会死得更快!” “看样子你是不信了,不妨来试一试?”山河笑着开始往后退了。 见他往后退,这群人直围上来,娄殊重的刀飞得最快,直往山河逼去,眼见的就要穿膛而过,他也不躲避,准确来说是他根本躲不开。 看他不慌不忙,其他人以为其势在必得,或有几分藐视,谁知他将此刻生死托付给了另一人。 就在飞刀将触其衣时,一股子强劲之气从后推来,再从前胸破出,直把清霜刀的凌厉煞气硬生生削弱了大半,愣是把刀逼停在胸前。 早在刀出击时,娄殊重也紧跟而来,抓过飞刀凌空便是一斩,堪堪把路面破出了一道深深裂缝,直延伸到街尽头。 山河被推开丈外,至此整条街的结界也生成了,而方才的阵仗多大也无关周遭住户与隔壁行人。 原来就在他对娄殊重言语相激时,一直隐藏的拾泽正在悄悄布下结界,以免动静太大引起巡司的注意。 结界结印术法是由山河临时传授,也幸得拾泽天赋高,一学就会,才能顺势布下这个结界。 山河松了口气,好在有惊无险。 拾泽的突然出现,让星辰宫一伙如堕云雾中,莫非短期之内,他又找了个帮手?而且这个帮手看起来并不弱。 “诶!那个脸臭臭的,我来陪你玩!”拾泽拍了拍手,指着自己冲娄殊重说道。 山河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道:“要想玩,他是第一关,先过了再说!”他抛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见他一遛,所有人扑了过来,却被拾泽硬生生逼退了。 不过拾泽的目标在娄殊重,对于其他人,山河没有交代的,拾泽也无意去阻拦,因而除了娄殊重外,其余人都寻空档追向了山河。 来此之前,星辰宫一伙对于擒拿山河已有了计划,怎奈一人的加入,让整个计划扑空。星辰宫所来子弟虽然力不敌人,但至少尽了本分,能拖住山河一时半会,等娄殊重一到,也就好办了。 山河有意将人引进小巷,其后的各种绕,让追赶的人晕头转向。 原先在城门前与望楼上对鹿无城的基本建筑布点和街道规划已熟记在心,后又在闲逛中对巷道内各种摊位摆设了如指掌,期间对于设计陷阱和引人入坑的手段,也是早有计划。 前方左巷入口是布坊后院,右方隔两巷就是驿馆的马厩,马厩后边就是通往城门的小巷,山河心里盘算得快,拐角窜进了布坊。 后头一剑开路,破空穿来,连连刺穿一排晾晒的布料,三五人一头钻进高挂的布匹中,提剑搜寻。 有些布刚挂上布架,底下还滴着水,经风一吹,布上的色渐变开去,如同魔幻。染缸中上升的热气,让整个后院都充斥着各种颜料的味道。 “嗖嗖”两声,恍惚中看到了人影在布匹中穿梭。提剑几人随即捻诀以剑追踪,“咻咻咻”,剑在穿行,布也在缠绕,令人眼花缭乱,却无人再见到山河的身影。 砰!砰!砰!砰! 染缸忽地炸裂开去,缸中的水陡然四面溅起,几人避之不及,忙抽下身旁的布匹遮挡,这么一拉扯,支架连同竹竿轰然摔落了一地,躲得快的人就跳开去了,躲得慢的人就溅了满身的染液。 待推掀开沉重的布架时,他们身上就已满是深浅不一的花色了。几人面面相视,顿觉好笑。 “诶?小师弟呢?”率先有人发现不见别离径的踪迹。 “出什么事了?!”院内忽响起了女人的声音,想必是惊动了布坊的主人。 肇事这几人顾不得许多,急召回了剑,就跳墙而去。 山河则将敲晕的别离径用布裹着扛在肩上遛进了马厩里,后又披了件从布坊里扯下的蓝布做披风从另一侧出了小巷。 另一头,拾泽掐准时间,匆匆跑到城门处,见山河已等候在那里了。 “人呢?”山河将他额头上的汗擦掉。 “快追上来了。”拾泽喘着气道,看到山河手中多出了把陌生的剑又多了件碍眼的披风,疑问道,“你这剑怎么来的?还有你这披风?” “首场比试我们胜出了,赢了他们一把剑。” “太好了!” “没有披挂,意思一下。” “是随意了些!” “无妨。”山河交给他一个手指长的木筒,道,“现在进行第二场比试,你先出城,在城外三里处的山坡上放出信号弹,信号一出,再折回城门外等我,别被人发现,明白吗?” 拾泽点了点头,接过木筒。 “对了,如果有巡司追出,别拦也别管!”山河附上一句。 拾泽再次点头,兴冲冲跑出城,城卫们却丝毫没有察觉,更别说是阻拦了。 拾泽一出城,山河就立即转身离开,才刚离开,娄殊重就追了出来,看城卫们把守森严,就又止住了脚步,那人竟然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绷得紧紧的脸上愈发深沉。 “大师兄,大师兄!”身后传来几声呼喊,师弟们一身狼狈地追了过来。 “你们……”看他们衣衫不整又脏兮兮的模样,娄殊重的脸色有些难看。 “小师弟不见了!”他们异口同声,抬手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染料。 五个师弟只跑过来四个,小师弟确实不见了。娄殊重面冷心沉,自感被人耍了,狠狠地撺紧了拳头。 鹿无城刚入申时,街上并无此前热闹,是什么人做什么事皆一目了然。 山河贴上了两撇马尾鬃做的胡须,拎着剑正在街上大摇大摆游荡着,还特地光顾了几个修士摆的摊,或多或少地闲掰了几句,要么问路,要么打听有没有见过和他一样拿着剑的人。 意料之中的是,当摊主们见到他手中所持的剑时,都是盯着剑愣了一会,随即敛眉摇头,最后将山河打发走。 山河抬头看了看天,心道:时辰是差不多了,按理此时应该是…… 砰!空中绽放出了星辰宫特有的信号标志:众星拱月! 这一声尤其吸引了道上人的目光。 娄殊重一行人对这声极为敏感,率先反应过来:信号的方向在城外! “师兄!”其余人皆叫道,“那是小师弟放出来的!” “不长记性的蠢货!”娄殊重又重重骂了声,信号的发出等于又一次暴露了踪迹。 星辰宫月前的那一次无心之失,多少引起了同道的注意,所以他们此次来鹿无城之前也通了气不可用信号弹联络,而改用了其他暗号。 但看这次的信号联络,怕是有蹊跷。 “小师弟一定是出事了,大师兄!” 娄殊重犹疑半会,在其余师弟的催促中,最后还是转头急冲冲朝城门方向疾行而去。 “那是星辰宫的信号!”当众人还沉浸在揣测中的时候,山河嘴角衔笑,持着剑在街上狂奔了起来,这一举动又一次引起了乔装摊主的修士们的注意,他们对视一眼,也朝着信号发出的方向奔去,期间又遇上了星辰宫的人,就更加坚定了目标就在城外。 山河盯着那伙背剑客已久,忽地从他们身旁撞过,还故意高喊一声,道:“终于抓到了!” 被撞之人一阵恍惚过后,看清了匆忙而过的人的装束,惊道:“月影白剑?那是星辰宫的人!” 同行中一人沉沉发问道:“你看清楚了吗?刚刚是星辰宫发出的信号?”此人剑眉星目,精神奕奕,看神情与问话,应是当中地位最高者。 “看清了,就在城外!还有刚才那人,也是星辰宫的人,他朝着城门方向去了。”另一人随即应道。 “那可真巧,都来凑热闹了。追上!”那人手一挥,几个背剑客同时追了出去。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马长嘶慌乱窜出。 十几匹马冲出了街道,撞翻了小摊,惊扰了行人,马踏声、嘶叫声、惊叫声,各种声音从街头到巷尾连连不断。一时之间,犹如兵荒马乱。马无目的到处乱撞,显然是受了惊吓,也把行人吓得四处躲了起来。 山河卸了一身行头,朝奔腾的乱马冲了过去,试图勒住缰绳骑上马背,但无果,场面一度难以控制。 果不其然,巡司还是出动了,上报是“马脱缰,市混乱,须驯服”。但在城主看来此等小事不必逐层汇报,因此大祭师那边也就不得而知了。 山河费劲骑上了马,一路大喊:“快让开!快让开!危险!快让开!” 不知有意无意,马群一个劲朝城门方向冲去,冲散开了原来那群往城外奔去的修士们。 原本城门把关森严,如今受惊的马群倒是给急欲出城的人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条件。 呼喊声靠近,才刚准备轮值的城卫们探出了头,瞬时惊呆了。只见马群中一人艰难地骑在马背上,尝试稳住却怎么也稳不下来。 “快来帮忙啊!”山河冲着惊住的城卫大喊。 眼尖的庆生立即认出了山河来,震惊之余,抬手急招了其余几个城卫迎上前帮忙。 “是昨夜的那位兄弟!快帮忙!”这一声喊倒是把怔愣的城卫喊回了神,就都纷纷上前去。 但马凶得不行,城卫们还未靠近,就被逼得四处闪躲了。 山河不得已猛力往后勒住缰绳,马匹一个后仰,愈发暴躁,开始乱跑乱踢。有的马匹已冲出了城门,有的围在城门处乱转。 而趁此混乱场面,那些伺机已久的修士也隐在马群中冲出了城。 就在这时,本欲趁乱出城的娄殊重认出了正在控马的山河,那股子狠劲顿时提了起来,盯着马背上的身影缓缓拔出了刀,对其余师弟说道:“你们先出城。”师弟们领命,趁乱混入了马群。 混乱声中,冲出了几匹高大俊俏的白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 看这架势必是二十八骑到了。 “是巡司!巡司到了!”众城卫似乎在慌乱无措中看到了希望。 娄殊重拔出的刀,缓缓又推了回去,双目狠狠瞪着山河。 冲出的白马灵性异常,绕着惊惶的马匹跑了起来,将这群无主的马圈在一起。 马匹行动受阻,只在圈内蹦跶,但依然无法稳住失控的情绪,冲散了娄殊重的视线。 白马背上的巡司各个英姿飒飒,一脚从马鞍上踏起瞬时离了白马,再跃上惊马背上,暴力紧勒缰绳,强行稳住惊马的情绪,惊马顿失方向,嘶叫乱踢暴甩了一顿,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马背上的巡司除了暴力控制,脸上毫无动容,情绪也并未受到波动。这才是稳住马匹的关键。 众人齐声叫好,为减少无辜受伤,巡司控马不用灵力,虽用的是暴力,但凭其驯服出来的灵性异常的白马,就可知道此法也必然行得通。 山河瞥眼处,迎上了娄殊重的目光,暗叹不妙啊!这场面,娄殊重仅凭一刀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了。 见势不妙,他急掉转马头,佯装马匹再次受惊,一个强拉缰绳,马蹬蹄后仰,山河双腿紧夹马腹,瞄准一个势头连人带马趁虚窜出。 众城卫见山河所骑的枣红马再次发狂,无不骇然,都替其紧捏着一把汗。 娄殊重本欲强势追出,奈何巡司的介入,让其再次受阻。 “兄弟!危险!快回来!”庆生眼见的山河被狂马带出,追出好远,也未能赶上,就只能在后头干叫着。 紧随山河而去的另有巡司二人,马蹄乱踏,尘土纷扬,声音愈来愈远。 出城一里地,山河把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一手抓缰绳,一手抚摸着马的身体,轻轻在它耳边说了几句柔柔的话,传递了一种友好的信息,原本暴躁的马儿竟然因为他的举动而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山河回头望向城门方向,见巡司追了上来,就翻身下马,拔了路边的枯草喂马。 “辛苦了,马兄弟。”山河顺了顺鬃毛,蹲在路边看马吃草,顺便等着巡司上前来问话。 未几,巡司二人骑马已至,一人骑于马背上高声询问道:“可有受伤?” 山河皱眉,一手捂着腹部,缓缓回道:“大伤没有,就是被踹了一脚。” 闻言,另一巡司下马准备检查山河伤势,山河连连摆手婉拒了。 “不劳费心,小伤无碍。不过这马还真难驯服。”山河一番感慨。 “驯服不难,看是什么人。”马背上另一人接了话。 “你是城中何处人家?”下马那人问道。 “我就是出来备货的,刚好撞见了这群马从那个驿馆跑出来,像是受到了惊吓。” “可知因何受惊?” “应该是爆竹,我追上去的时候,它们就是拖着爆竹冲出来的。”山河指着马尾上被炸伤的痕迹煞有其事说道。 二巡司对视一眼,彼此意会。 “若无事早些回城。”巡司说完翻身上马。 山河摸了摸马背,说道:“待它多吃点,我再牵它回去。对了,麻烦跟城卫大哥庆生说一声,我没事。” 巡司再想询问,山河立即补充了一句道:“他是我兄弟,拜托了。” 巡司们点了点头,一个转身骑马回城。 看着他们远去,山河摆弄着枯草,轻呼了声:“出来。” “哥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不知拾泽从何处窜出来,但能做到不被巡司发现,就证明藏得还不赖。 “我信你!”山河牵着马往另一条道走去,拾泽欢呼雀跃地跟在身旁。 “哥,你的披挂和剑呢?” “要来无用,全送还给人家了。” “我们又赢了吗?” “嗯!今日玩得开心吗?”山河点点头道。 “开心!”拾泽主动牵过缰绳,两人有说有笑淡出了若悯的视线。 ※※※※※※※※※※※※※※※※※※※※ 一阵惊慌马乱,终于写完了……撒花庆祝!!! 游戏收场意兴阑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若悯向大祭师讲述了日间在鹿无城的所见所闻,“本想假扮红绫将他逼出城,不曾想遇到了本尊。” 若悯回顾追逐山河那一幕,在靠近他们二人时,发现了真的红绫就在附近,而红绫也因为感觉了她的存在,才突然隐退去。 “她倒是不死心。”大祭师单手背负在后,向楼下走去。 若悯随其身侧,疑惑道:“若悯有一事不解,他故意放出星辰宫的信号,是想让几方相互牵制吗?” 大祭师道:“不尽如此。” “若我是他,逃跑的方法不止一种。”若悯想不明白,山河虽是出了城,但毕竟是大费周章,而如果换做是她,她必然寻求简单利索的手段逃之夭夭。 “说来听听。” “他既然能制造第一次混乱,必然也能制造第二次,引起轰动后,再趁乱逃跑,也未尝不可。” “莫忘了巡司。”大祭师提醒得不无道理,二十八骑可不是吃素的,他们逢乱而出,防控工作可是做得不错的。城内要乱起来,出入口必然戒备森严,要出城也定会更加吃力。 “那他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有拾泽在,不成问题。” “不大动干戈,那些人便不知道他出了城。” “倘若如他所言的,利用各门之间的关系掣肘,自己再伺机出逃呢?” 大祭师停了停脚步,道:“如无更好的办法,或许他会选择这条路。” 大祭师没有明说此计有何不妥,但若悯细想也明白了,兴许因她不是山河,所以无法真正站在他的位置上去审时度势,更不明白在山河心中什么才是他最看重的。 “我看他谙熟人情,策无遗算,可堪重用。”若悯经日间的观察,对山河的看法也是大有改观,虽然此人看起来挺滑头,言语也有些不靠谱,但做事总是出乎意料,为人还算可靠。 “不失天时地利,配以人和,方能策无遗算。”在大祭师看来,山河此番计谋,必然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才能得以金蝉脱壳。 关于天时,计施在申时,街上人少,可大大减少阻隔和伤亡,当时天色渐晚,上空发射的信号也易于他们辨认,且一时辰后,也正是城卫轮值之时,此刻城门的防卫力度相对较弱;关于地利,山河对鹿无城街道巷陌的熟悉,便于计策开展;而人和,一来是山河与拾泽的默契配合,二来是玄宗各门的隐晦关系,三则是巡司恰到好处的助力。 而山河只是将这种种巧妙串联起来,也算是技高一筹。 “此人出了城后,只是带着拾泽到处逛,并未走出我们的掌控范围。”若悯道,“还有,我看拾泽跟着他,挺开心的……”后面那句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她不确定大祭师听着会有什么反应,但确如她今日所见,拾泽要比往日开心得多。 大祭师没有表态,若悯识时务地闭了嘴。 “公子,其余人如何处置?”若悯问的自然是被巡司控制的玄门中人。 大祭师道:“找个合适的理由放他们离开,这事城主自会处理。” “就这么放了吗?” “莫给他们光明正大的理由滋事,他们所犯的族规还不至于定死罪,权当是一个教训。” 到了一楼,若悯推开礼器库的门,随即转了话题,轻声道:“关于此次典仪礼器的准备,执事也吩咐人洗涤了。”说完,若悯取出一份祭器名单,“所备祭器已记录在册,请公子检视。” 若悯对着祭器名单将本次祭祀所需祭器名字一一念了出来,大祭师再挨个检视祭器是否清洗干净,是否有缺损遗漏,尺寸是否合乎规定。而在宵皇祭礼中早有规定,所有祭器的筹备都是根据祭祀对象来完整配套的。 “公子,这是佩玉。”若悯打开一锦盒,盒中盛放一块白色玉,玉以圆环为底,衔有展翅的双皇鸟长尾缠绕相向而飞,栩栩如生,玄色绶带上还贯以玉珠两颗。 大祭师取出玉佩,端看色相,温润而泽,轻轻抚摸,质地坚硬,捂在手中,玉渐生暖,摊开手心,玉暖生烟,此为上等好玉。大祭师点点头,将玉放回盒中,留备明夜使用。若不是丧祭,他的玉从来都是不离身的。 从礼器库出来,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乐器库,检查了乐器是否安排得当,敲打听音色是否合乎要求。宵皇族规有定,祭典所配乐器所奏之乐各有规定,所有的须做到相称。因此从检视开始到结束,通常会花上一个时辰的功夫。 一楼巡视完毕,两人又上了二楼的具服殿。具服殿内陈列着大小礼服,用格子间隔开,不同活动用的不同礼服都是分开格子盛放,以便检视和使用。 具服殿是为礼服筹备所建,由妇人们负责缫丝,再染色织锦做成祭服,再送到此处存放。凡参祭者,须于典礼前在此领用祭服,沐浴完毕穿戴规整后才能参祭。 所以,从此发放的祭服也必须由祭师检查无异后众参祭才能穿戴。 “这些都是由得了吉兆的夫人们织的,所用的丝来自蚕室,喂养蚕所用的桑叶,皆来自桑园。”若悯双手捧着祭服,恭恭敬敬如实解说。 在鹿无之地,大祭师有自己的桑园和蚕室,专服务于礼服的制作。以往大祭师都要询问祭服的出处,此次未等祭师询问,若悯就先说明了。 大祭师接过祭服仔细端详,往日选用的祭服皆不织文彩,此次也应当如此。而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朴素为贵。 具服殿外悬挂着一个黄铜大钟,高一丈,重六十钧。站在大钟前,大祭师望着静躺在夜色中的焚川,问道:“所用牺牲是否备好?” “皆已备好。三月前就将祭牲栓在牢内喂养,只是这些祭牲肥瘦不一。” “不必都肥大,各有所宜。” “是。本次祭祀所耗费的财物皆已列出,请公子过目。”若悯说着拿出了另一份册子,由长老核算记入账册再呈送过来的。 由于大祭师在档案室内查阅资料,长老们来了后便将典仪册子交由大祭师的贴身侍女若悯,由若悯代传。 “合宜。”大祭师将账册合上。据所采用的法式规矩不同,每场祭祀的花费皆有所不同,只要不铺张浪费,没有混同和随意增减即可。 待大祭师都巡视完毕,若悯才缓缓开口:“公子,长老们今日来过。” “祈禳事宜?”大祭师询问的语气并不意外,每逢祭祀祈福典仪前,长老们都会来拜访大祭师,并与执事、司仪一同商讨祈禳事宜。 若悯道:“并不是,而是询问招魂鼓。” 招魂鼓丢失一事,在长老议会中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上山来,多半是来问责的,“质问。” 若悯首次在大祭师的语气中读到了“无奈”,这种无奈是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 自朝爻死因不明,大祭师选择秘不发丧开始,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家伙们就已经摩拳擦掌了,此番更是对丢失招魂鼓一事不依不饶,表面上看是波澜不惊,内里异声不断,他们多么希望这个年轻的领导者能在羽翼未丰之时,及时折损,不再向前。 他知道若悯想说什么,却没让她说下去,若悯只好谦恭退下了。 . 入夜后,焚川之地该掌灯的地方,一盏也不会少。 皎洁月光下,山道上两人一马缓缓而行。 拾泽趴在马背上,频频喊累,山河顺了顺马鬃,道:“累啊?我兄弟它都不嫌累。” “你兄弟?那你好意思让你兄弟骑你兄弟?”拾泽白了他一眼,脱口而出。 这话似乎不好接,山河顿时语塞,将马牵到一侧就地栓起,让马扯着路边的枯草嚼着,又架起了火堆,两人坐在火堆旁取暖。 拾泽靠在他身侧,昏昏欲睡,山河忽问起他家里的情况,想来是孤身久了才会把“家人”这样的事给忘了。 拾泽摇了摇头,山河问:“那你的天哥哥呢?” 他迷迷糊糊咕哝了句,听语气有些不对劲。谁会有家而不愿意回,估计是太过冷清了。 山河又问:“那你欢迎我去么?” 闻言,拾泽倏地起身,好似刚才的疲倦是装出来的般。“你要去我那里?”拾泽一脸不可置信。 山河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吗?” 拾泽二话不说将他拉起来,荧光放出,乍然展翅。 “等等,很远吗?”山河反抓他的手,见拾泽点头后,他回身看了一眼还在默默吃草的马。 “你必须要抛下你的兄弟了。”拾泽冲他挑了挑眉。 山河走到那匹马旁边,傻笑了下,道:“兄弟,想不到这么快就要把你放生了。放心,以后这片山的草都是你的,预祝你早日霸占此山,天下草皆为你腹中粮。”他有些不舍地将绳解开,放马自由,又将火堆熄灭了。 “后会有期了。”山河告别了那匹马就随拾泽乘风而去了。 二人乘风七十里,在一处山崖上落地。 一座两层阁楼独立在山崖顶上,四面皆是万丈峭壁,前有一小院,院里开满菊花。 山河呆呆地看着满院菊花在月光下迎着山风微微晃,他是真心想不到拾泽还能有如此闲情雅致。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拾泽提着两个灯笼走了出来,挂在院门上。阁楼上也挂起了灯笼,照亮了那幅题名为“暖烟阁”的匾额,听说这是取自“云雾歇山,日出映照,犹如暖烟”之意。 自打进了这座小院,山河就不住地夸赞此地清幽,惹得拾泽眉开眼笑。 “也只有你才能住得起。”他补充了一句实话。 看这高处不胜寒的样子,唯有飞鸟能搁此地歇歇脚,常人怎么能上得了这高地,还能有这般闲情逸致种菊赏花。 “是天歌哥送的。”拾泽又是一脸的光彩。 山河艳羡不已,他正想寻个无人打扰的地方清静度过百日,待灵力解封后再继续他的游荡生活。 拾泽将山河领进屋,整座阁楼瞬时通亮。 屋内陈设简单,起居所用皆齐全,倒是个家的模样。 案上、窗口、榻前皆是菊花,而且品种多样,皆开得灿烂。“想不到你还是个养花高手啊。”山河扫了一眼,就案前坐下,赏起了花来。 拾泽粲然一笑道:“这些都是天歌哥种的,我不会养花,我只是按照他说的做,这花就开了。” “看样子他喜爱菊花。”养此花者,多为清净高洁的隐士,山河估摸着此人定不平凡。 拾泽倒上一杯茶给山河,道:“天歌哥说养花养性情,菊花不争不抢适合我。” “的确适合!”山河点头称是,“对了,大祭师祭拜夜明神,你有参祭吗?” “我不参祭。”拾泽摇了摇头,“我是守场的。” “能带上我一起么?” “你参祭?” “我不参祭,但我就想观望观望,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尤其是大祭师主祭,你见多了自然不觉稀奇,可我没见过,有个念想成天惦记着。” 拾泽起初是拒绝的,但看山河满脸的期待,又经他几番推磨,就答应了。不过只答应在远远看着,不能上楼,更不能接近拜月坛。 ※※※※※※※※※※※※※※※※※※※※ 古时祭祀诸多繁礼,大祭师但凡祭祀祈福,要准备的东西巨多,这里只是简要写了一二,以后章节不再赘述……(大祭师:我太难了……) 山河:若悯姑娘啥时候对我刮目相看啊? 大祭师:看你造化。 山河:…… 非礼勿言勿视勿动 朝食之后,正给菊花剪掉多余老枝的拾泽,抬头见山河神色有那么些困乏,遂问道:“哥,昨夜我吵到你了?” 拾泽曾在城中走夜时听过人熟睡之后的呼声震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也如此。 山河舀了一瓢水正准备浇花,道:“你睡相极好,也没什么动静,只是我开心到睡不着。” 山河扯谎的功力与日俱增,从发现自己死不了开始,在他的人生中就充满了无限的谎言,从而练就了胡诌起来表面毫无波澜,内心平静如水的本事。 两人照顾完一小院的菊花,又在院门口坐着摇椅听着山风一顿闲扯之后,已到了晌午。 养一院子的花,看一天的山色,和最可爱的人闲谈风月,扯扯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山河突然发现如此惬意的日子实在太适合他这个没有追求的人了,不过他还有正事要去做。 “你住的地方都这么好,那大祭师住的地方应该更不错。”山河半拉家常。 拾泽怀中抱着一盘枇杷果,晃着摇椅,吐出枇杷子,接口道:“那是自然。” 山河话锋一转,又道:“大祭师那么厉害,你说他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拾泽摇了摇头,道:“没有。” “没有害怕的东西……那总该有喜欢的东西。” “没有。”拾泽不假思索。 “……”山河觉得拾泽越来越敷衍了,并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大祭师忠实的拥护者了。 “那他平时都喜欢做什么?或者说他最在意什么?” 拾泽转过脸,皱着眉头看他,“你好像对大祭师很感兴趣啊?” “那当然,听你说大祭师这么厉害,我不能认识,了解一下总可以。”山河是想旁敲侧击多了解些对手的信息,哪知问来问去,大祭师就是无懈可击的,这让他很是无奈。 . 祈楼位于鹿无城西出方向一百三十八里处,而距拾泽的住处却只有五里地,仅凭拾泽一个振翅就到了。而要看拜月坛,四处无落脚地,要停留只能停在云峰望台上,根据拾泽此前所说,两人只能在空中盘旋,看几眼就走。 二人在上空转了几圈之后,拾泽准备把他送回去,山河却称内急非要就地解决,拾泽无奈只好将其紧急带离祈楼,于附近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落下。 此地有着几十丈高的山瀑,顺着嶙峋山势从高处错开灌下,在下砸出了深潭,水声喧天,震耳欲聋,水雾环绕,裹着青山,犹如飞尘罕至的人间仙境。 山河道:“大祭师不住祈楼吗?”说话间就已捧起了水往脸上抹去,羡慕道,“活似神仙。” 拾泽回道:“祈楼不能住人的,”指了指沿着山瀑上一座隐秘的别院,“那里才是。” 山河翘首望去,果真有一处庄院,就是隐于山林飞瀑旁,易看走眼。“啧啧,有些气派。” “此地很少有人知道,你可别说出去。”拾泽交代。 “你会带我来,就不怕我说出去了。” “我不能把你憋死,你又不想回去,就这里最近了。” 大祭师既然不住祈楼,那么吾名也极有可能被藏在了这座别院里。 山河笑而不语,心中却道:你不让我就地解决,带我来大祭师住的地方解决,你天哥哥知道你是这样的么? 宵皇人讲究,尤其是经常在大祭师身边的人会更加循规蹈矩,诸如更衣、如厕、沐浴这些,必然不能露天解决,所以他才扯谎,说了这么个难登大雅之堂的理由让拾泽带他进祈楼,毕竟那附近看上去也只有祈楼能落脚,只是想不到有这么个所在。 但祈楼庄严神圣,更加不能解决他的内急。 “你不要告诉我大祭师山长水远跑回这边如厕啊?”山河想要求证一个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但为了避免尴尬,他选择以严肃的表情来提这样一个问题。 拾泽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城令就是这么规定的啊。” 内急之事,人之常情,但还要作出恭敬之态,终究是费力,不过堂堂宵皇城令也都能顾及到人的内急此等细节,真可算得上无微不至,而山河也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城令的条目那么多了。 “我们来这如厕,万一被大祭师撞见了,有够害臊的啊。”山河揶揄着,他可以想象那副尊容在见到别人如厕后的表情,该是何其扭曲,然后会是说出一堆诸如“恬不知耻”、“道德沦丧”等等训诫的话来,一想到这,他就忍俊不禁。 “你就地解决都不觉得害臊,被人撞见反而会害臊?”拾泽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 “不是啊,我是替他害臊啊,我怕什么!” “哥,你真不讲究!” 山河一阵哈哈大笑,一番揶揄后心情大好,就特想进那座庄院看看。 “既然来了,就赶紧上去,再不上去,我真要就地解决了。”山河一边说一边掀衣。 “诶!哥你别冲动,千万忍住啊!”拾泽受不了他的粗俗,匆忙把他带到了别院门口。 一座清幽别院被水雾笼罩着,无朱粉涂饰的白墙黑瓦如同水墨,翠竹从院墙伸出,飞流贯下的清风使得翠竹频频摇曳,一扇玄色木打造的侧门,只有铜环一只。 山河见四下无人,奇怪问道:“怎么会无人把守呢?” 按道理,以大祭师的身份,私人住所应有人看守才是。 “大祭师喜清静,不喜欢有人打扰。” “清静?这么大的水声如何清静得了?”山河实话实说,别院建在飞瀑旁就别想清静了,难不成人还能比这声音聒噪? 拾泽伸手欲推开门,又被山河拦下。 “就这样进去?”山河就没想过如此正大光明推门而入,虽然走的是侧门,“我是说,我们干这种事情,不好就这么走进去。” “里面没人,此时大祭师是不会回来的。”拾泽话一说完,就推开了门。 一阵木头芳香味迎面扑来。 “这香味……”曾让山河心驰神往的香味,就在此处? 山河几乎是夺门而入,一进门也顾不上石阶青苔,差点滑倒在地。 “哥,你没事?都到门口了,再忍忍。”拾泽忙扶住他安抚道。 “再忍下去,你就见不到我了。”山河追寻着味道而去。 转过曲径翠竹林,再穿过扇门后的曲折游廊,是一座亭台,亭台旁是一方碧池,池畔盛开着一株株楚楚有致的海棠花,水面上有落花浮荡其中。 他无心欣赏海棠的潇洒花姿,却因吹过海棠的阵阵香风乱了脚步,追寻的香味掺和进海棠花香中了,让他一时无法辨别方向。 “哥,你走错了,不在这边,在那边!”拾泽追了上来,指着海棠花林左侧方向的小门。 山河回过身,好奇问道:“你怎的如此熟悉?莫非你是这里的常客?” 拾泽被他这么一问,先是点点头,随即摇了摇头。山河看在眼里,也不纠结,转头交代他在此片近百株的海棠树中寻找一只翠色的鸟,找不到就不回去了。 拾泽一脸难色,问道:“你解决内急找小鸟作甚?” “我未曾见过通体翠色的小鸟,一进门就见到了,模样甚是讨喜,我想把它带回去,它定是藏进林子里了,你帮我先找找,我解决后再回来找你。” 拾泽还想要说什么,山河就三步并作两步走,闪进了小门,也不管拾泽在花下嘀咕徘徊。 过了拱桥后的两间房舍,那熟悉的味道也愈加浓烈了。 山河心中欢喜,那大祭师袖子里的味道就藏在这里,而且他有预感,就在他百步之内。 拐进了石洞中的羊肠小径,小径两旁是天然石壁,是有清流从石壁缝隙中泻出,才使两壁上的苔藓成斑。 山河深进了几许,拨开了洞口的细嫩垂藤,是一处墙头爬满芄兰的白矮墙挡在面前。 “此地怎会有……芄兰?” 山河有些疑惑,这花不该出现在此地的。 矮墙旁有个拱门,之后便是三楹小舍,旁边是半人高的木棚架,此时架子上正冒着一缕缕的白气,确切说应该是蒸腾的香气。 山河喜上眉梢,缓步走进看时,才发现那木棚架上晾晒的都是些柏树的枝叶,而且是刚刚蒸煮过的,枝叶颜色泛黄,热气上扬,香气逼人。 “原来是柏树香味!那小子的品味还真不一般。”山河不是一般的惊喜,原来那香味就是来自柏树,只有蒸煮过的味道才这么重,难道大祭师身上穿的衣裳经此香气熏过,抑或是他袖子里头藏有柏树叶? 山河不得而知,但是这氤氲的热气,不就说明此地有人在? “他回来了?”山河有些诧异,这擅闯私宅被抓个正着,又得扣个罪名了,更何况正经事还没做,不想就这样空手而归。 山河本想迅速办事再撤离,但按耐不住的他回头顺了几片叶子藏在了腰带中。 “摘几片叶子,应该不会被发现,这可是大地的馈赠。”山河钻进了那三间瓦舍,里面除了些床几倚案,也不见得有其他物什,三两下就翻了个遍。从瓦舍出来后就绕到了前院。 不料从院门口进来了几个小厮,两手各提一桶满满的水,有序地朝里走去,看样子是从外头的飞瀑接进来的,只是这些人提水干嘛去? 山河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倒挂在亭子的梁架上,才能看清那几人在作甚。 只见他们小心翼翼提着水绕到后院去了,另有两个小厮从后院出,抬着刚蒸煮完的一筐子柏树叶出来了。 “原来是在煮水。”山河刚想翻身下来,就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令其急忙缩回了身,藏身在望板下,远远盯着。 “她怎么也来了?”山河有些郁闷碰上了若悯,要是被她逮住了,直接抓回囚禁,那可了得。 只见她端着托盘,施施然,仪态庄重。山河看不清托盘上面放有什么东西,但一定贵重。 若悯进了一座别致的小筑,小筑体量不大偏巧,山河翘首望去,那小筑题名为“风行小筑”。 “莫非大祭师在里面?” 未几,又见若悯空手从中出来,集中了几个小厮,交代了几句话,就都齐齐散去。 待确定他们出了别院了,山河才翻身跳下,回看了一眼亭上名字“抱月亭”,遂摇了摇头调侃了下,“起名可真是一般。” 山河脚步轻盈,摸进了风行小筑。 拾泽则徘徊在海棠树下发愁,嘴里还在嘀咕:“哪里有什么翠鸟?去这么久还不回来,该不会是迷路了?可是万一我走了,哥回来找不到我该如何是好?算了,我还是在这里等他。” 无聊发着呆的拾泽偶见池里爬出了一只龟来,顶着一片海棠花瓣上岸,拾泽喜出望外,抓起那只龟就逗了起来。 一阵阵柏叶香味随着清风在小筑内穿梭,满室的清香夹带着丝丝凉意,山河已被这股清香扰乱了思绪,他驻足任清风肆意拨弄长发、衣裳和指尖,仿佛置身在崖柏之上,吹着香风般惬意。 “‘风行小筑’也算名副其实。” 室内布景依旧清雅,空荡的外室只有几案一件与坐席一张,几案上摆放着一个托盘,正是若悯适才手中的那个,只是上面空空如也。 坐席后边是一块长屏,云峰白的屏风上有一白鹤唳于野,幽幽沼泽孤身长鸣之态,一派清高之感。 山河注视着这块屏风,道:“以鹤自比君子,提醒自己修身洁行……不过只有一只鹤,是空了点。” 绕过仙鹤屏风,几道白色的幔帐遮住了视线,山河随即想到祈楼里的明间,此处幔帐背后会不会也如明间一般设了香案牌位,也供奉着朝氏先祖? 一想到这,他就掩不住胸膛发热,牌位上的那幅画像依旧在心头挥之不去。 山河深吸一口气,缓缓揭开一层层的幔帐,直到第三层后,撞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大澡池子,约摸可容下三十人同时沐澡。 池中立着三尊大石,半丈来高,石上与水面齐平的地方开了一圈的细孔,孔内喷出了缕缕白烟,那烟释出了柏叶香,在池面上滚动着,好似天上翻滚的云。 阁楼上开一扇窗,恰好引进了日光,照进池子中,让飘荡的烟与水雾一起缭绕,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山河惊呆了眼,即使他祖上曾经富甲天下,也未见过如此景象,实在是别致。 俯身捧了一手的香烟,一靠近脸,那些烟就都散开去,但那香气却久久未消。 “好个雅致的澡池。”山河绷着最后一根冲动的弦,不让自己浪费机会,纵然多么想纵身跳下池子舒舒服服洗个澡。 山河狠心绕过了澡池,对面就是一个挂着几件素白衣裳的衣架,他猛地回头,恍以为澡池内有人,但盯了许久也不见动静,于是松了口气。 衣架后面也是幔帐隔开,山河掀开帐子,只见一张硕大的寝榻,上面的锦被叠放整齐,他掀开枕被,仔细搜了一番,又将旁边的柜子通通翻了个遍,依旧不见吾名的踪迹。 “这人会把吾名藏在何处呢?”山河来回踱步抓耳挠腮都想不明白,堂堂大祭师会跟一个傀儡过不去,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莫非还在祈楼?”山河一阵思索加祈祷,“吾名啊吾名,你可千万别让他分尸了啊……” “看来得趁今夜祭祀时再混进祈楼了。”山河心里又要开始盘算了。 正当准备离开时,外头的推门声传了进来…… 非礼勿言勿视勿动 有人!可是拾泽? 山河不待多想,一个顺势钻进床榻下,屏息凝神,紧盯着进门的身影。 那人开门带进了一阵风,吹得幔帐翩翩然,透过纱帐隐约可见一双洁净的白靴朝里而来。 这双靴子貌似有些眼熟…… “唉~”山河心里一阵叫苦,“自求多福!” 若床榻底下有什么暗道机关,可以让他逃之夭夭的那种,他将毫不犹豫钻进去。经十几次祈祷后,他深切感受到,有时期待会让现实变得更加残忍。 衣架屏风后挺拔如松的身影,证实了山河的担忧。 只见大祭师缓缓将鬼面具摘下,挂在衣架上,又将靴子脱下,整整齐齐放在衣架屏风边,又见他将身上衣裳一件件解下,轻轻搭上架子。 “他要洗澡!”山河有些忐忑,对比他往日泡澡的时长,他隐隐有些忧虑,倘若大祭师一澡泡到了太阳下山,他岂非要搁榻下窝上半晌,光想都觉难受,何况是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还得被迫看大祭师沐澡…… 下一刻,山河那双眸子瞪得清亮,直勾勾着盯着那个渐渐漫入水中的白净直背,直到香烟漫起,隐约挡住了上半身,露出了宽厚的双肩和披散的长发时,他才眨了眨眼。 窗格子投下的光恰巧洒在了那个背影上,泛着淡淡白光,像极了那夜执伞的少年,虚虚实实,如梦亦如幻,此刻仿佛就在澡池中央,就距他几丈外。 他憋着一口气,胸中犹如一团烈火燃烧,往上蔓延到喉头,直至涨红了整张脸。 “跳这么快作甚?”山河心跳如擂鼓,连他自己都诧异,仅是一个男人的后背就能让他脸红?“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真是丢人了啊。”山河暗骂自己没出息。 就在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可耻的时候,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猛劲生生拽了出来,且不说整个身体在地面摩擦有多么疼,就论这样的力道就足以把他这副骨架给拆散了,那一瞬山河只飘过一个念头:死定了…… 山河还没看清大祭师盛怒的脸庞,就整个人被横空飞来的幔帐裹成了粽子,连他开口求饶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被丢进了池子里。 披上亵服后,池子里头竟毫无动静,大祭师拉住幔帐一头,想把池里面的人扯出来算账,怎知一把揪出的只是一截泡了水的绸子。 澡池看上去出奇的平静,只有满池香烟弥漫飘扬,热气在大祭师脸上冒出,悬着水珠的两道剑眉深深蹙起,他一个攒拳挥袖,整个池子的香烟竟然都散开了。 澡池底下隐约藏着一个身影,未几,石头上喷出的香烟又铺满了池面。 一个电掣的身影飞入池中,大祭师一把拎起了那……衣裳?人呢? 他认得这身衣裳,而且印象深刻。一想起那个人,他就双目充血,气得双唇发颤。 但是他更恨自己早不该晚不该,不该在清晨动用宵皇秘技,致使他灵力受损,五脏皆伤,此番他才不能敏锐地感应到几丈外的偷窥者。 就这样被他逃了吗?大祭师积羞成怒,死死盯着手中的衣裳,越攒越紧,恨不得就此揉碎了,但也不得解心头之气。 澡池上涌动的烟缠绕着大祭师,将他整个身子都没进了烟雾中。 大祭师凝神,伸手进了水雾中,一把掐住了山河的脖子,发出一股狠劲就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山河蓄了一肚子的澡池水,刚一见大祭师就毫不客气地喷了他一脸,大祭师猛然将他摔了出去,他又沉入了水中。 即使被掐得只剩下半条命,对山河而言,这也是毫无意外的结果。 大祭师始料未及,纵然知道山河的手段一向下作,没想到竟然到如此可耻的地步,他匆匆捧了水浇了浇脸,明净的脸都窜上了一抹红晕,显然是被气胀的。 大祭师忍无可忍,勾出一道炙热符推入水中,倏忽,澡池的水开始冒泡,愈来愈热,热气蒸腾,整个风行小筑都氤氲了水汽。 一声惨叫,山河从水里冒了出来,长发耷拉着通红的脸庞,脖子也泛着红晕。 见他从水里冒出来,大祭师几乎是飞奔过去的。 他去势汹汹,带着必杀他的怒气直逼过去,无灵力傍身的山河,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只弱小无比的蚂蚁,大祭师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整死他。 山河紧急后退,却又一次被他掐住了脖子,硬生生撞在了石头上。 山河后背受挫,还是鼓起嘴使劲掰开他的手。 见他鼓嘴,以为他要再次喷水,大祭师忙不迭以袖遮脸,岂料他趁虚,两只手硬是将大祭师的亵服扒拉下来,露出了光洁的胸膛。 大祭师脸色骤变,急里拍出一掌,山河吃了一记,重重撞向石头,身后的石头受力断开了两截,他喷出了一口鲜血后,就摔进池子里,再无动静了。 大祭师一口气悬着,已到了咽喉,就差没吐出来,跌坐回澡池边的石阶上,胸膛剧烈起伏,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于宵皇祭师而言,是何等不堪。 缓缓拉上浸水的亵服,半身泡着水,才渐渐回神了过来,适才一掌似乎叫那人送了命。 他眉目微敛,顿了顿,起身摸过去想将那人捞起,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池底传上来。 大祭师一个顿足稍滞,竟让底下的人有机可趁,山河蓦地窜上来,水花陡然飞起,大祭师转身大手一拦,拍向了两边的幔帐,幔帐上也穿出了水滴孔。 为免对方再有任何动作,山河立即跳开忙制止叫道:“且慢!” 但屡次上当的大祭师这次又岂会遂了他的意说停就停?只见他清冷的脸上夹带着水珠,唇色泛白,立起一掌对着山河,倏地一收,山河整个人就被吸了过去。 “难不成又要死一次?” 山河急中生智,竟然将身上仅剩的亵服扯个精光,露个白净的身子在大祭师面前,脱口而出大叫一声:“非礼勿视!” 果然,这一眼过去犹如晴天霹雳,骤然失色的大祭师当即卸了手中的力,惊惶地别过脸去,怎奈山河止不住飞扑了过来,二人便双双摔进了池子里。 几尊石头不断喷出香烟,若不是小筑顶上的窗开着,这些烟便无处遁走。 澡池上鼓荡着烟雾,二人在水下打得火热,山河灵力虽不及大祭师,但水底下的功夫还是远在大祭师之上,只要大祭师有钻出水面的势头,山河便是火力全开,四肢并用死死锁住他。 大祭师渐感力不从心,一脚踹开山河欲向上钻出,却又被他拽了回去,直至在池子中吐出了一口恶血后,山河才忙将他拖出水面。 一出水面,山河就大大喘了一口气,看向大祭师,只见他嘴角溢着血,仍骤使灵力,引来了一条幔帐,未等锁住山河,就软软落在他身上,盖住了他那个白净的身体,随后体力不支就退了几步,倒在了石阶上。 “你有伤在身!”山河见状,试图游过去,却被大祭师推出的一道勒令符强行止了步。 “别过来!”他煞白的唇哆嗦着,依旧冷喝出了一声。 山河咬了咬唇,解释道:“是,我不该闯进来,更不该偷看你洗澡,所以刚刚我也还了,让你看回去了,这算扯平了。” “你到底……到底……”大祭师手抖了抖,强捂住胸口,双目充血却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不妙!这是要气急攻心了。”山河心下一惊,这小子万一有个好歹,那可真是十个澡池都洗不清了。 “你你你先别激动,也别一言不合就开打,实在有失体统。我本不该放肆轻薄,你心中有气,也可以轻薄回来,我任你处置!” 他虽面有悔过之色,但言辞不正经,实在不堪入耳。 大祭师大咳了一声,气吐了出来,是血,红艳艳的血直接喷了出来。 霎时,勒令符也随之消散了。 山河一惊,却不敢轻举妄动了,以大祭师当下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受刺激。他不知何人能伤大祭师,但其情况糟糕至此,也是拜他所赐。 “纵然不为你自己,也为今夜的祭典和担心你的人想想,他们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大祭师。所以,务必请别再动怒了。” “我知道你生我气,甚至恨不得把我杀了,若我的死能解你心头之恨,那我过去,任你宰割。” 见大祭师没有表态,他缓步靠近,试图能取得大祭师的信任,大祭师微微眯了眯眼,他就立马止步了。 “在日省峰上,我是真心悔过的。”山河一改往日漫不经意的态度,郑重其事说着,“但你扣了我的兄弟,也就是那个傀儡,我必须要找回来,所以我逃了,但我绝无逃出你们的地界,我自知戴罪在身,绝无心思浪迹天涯,请你相信我。” 山河此番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招魂鼓,是看对方的状态不佳,实在不宜进行任何谈判,趁人之危也不是他的作风。 “至于我为何会来此地,说来也巧,纯熟好奇跟着几个小厮偷溜进来的,只因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就是这种,”山河指了指石头喷出的烟,又道,“追寻香味而来,才误打误撞进了这里,当发现这里是寝房时,我是无意逗留的,谁知这时你就进来了,为了避免误会,我也只好躲起来了。” 世人遇意外之事发生,实难从容不迫地自圆其说,但身经百炼的山河可以,要是若悯在此,定佩服他能在情理之中将真假杂糅,混淆视听。 “况且我这人喜欢走得坦荡,无所牵挂,所以会待到罪消了,彻底两清后,再离开。但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望大祭师能成全,请大祭师将那傀儡还我,我保证乖乖回日省峰思过百日,再也不会打扰。” 他之言语坦诚,又带着恳求的语气,大祭师只看了他一眼,又将眼帘垂下,本欲启言,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呼唤声。 二人登时直了腰,面面相觑,尤其是大祭师,脸更白了。 “哥,你在吗?”拾泽带着呼唤声轻轻推开了房门,只是草草环视了一眼,却瞥见幔帐上穿孔的痕迹,他忽地止住了脚步,掀起了幔帐,缓缓走了进去。 看到幔帐的损毁以及澡池中的断石,拾泽开始心慌了,再看到衣架上挂着的整洁衣裳,拾泽暗喊一声:“坏了!” 拾泽紧急退出了风行小筑,心想一定要赶紧找回山河,要是被大祭师撞见了,得知风行小筑的东西是被山河毁坏的,他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但令拾泽难以抉择的是,他该不该告诉大祭师事情原委,本意是不想瞒着大祭师的,可又不想看到山河受伤害,这令他很头痛。 于是他重回到了海棠树下,找了那只乌龟帮忙。 “乌龟你帮帮忙,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如果你往左边爬,我就帮天歌哥,如果你往右边爬,那我就帮山河哥哥。” 拾泽在地上划了一条分岔道,放乌龟在中间爬行,看它最终会走向哪条道以此来抉择。 拾泽走后,风行小筑内二人从澡池底下窜出,嘴角肿了一块的山河扶着大祭师从池中央走了上来,直到石阶处,缓过气来的大祭师一把推开了他,狠声道:“滚!” “你叫我……”山河眨了眨眼,用手指了指自己,似乎不太确定刚刚那个字他是否听错了,是“滚”吗? 山河知道大祭师有所避忌,情急之下将大祭师拉进池中,顺道捡回自己的衣裳,即使是在水中也得套上,否则不保大祭师会对他大打出手,虽然此时的大祭师身受重伤,并非是他的对手,但维护所谓的礼制,同样会让他失去理智。 大祭师仰躺在石阶上喘着气,脸色时白时红,袒露着胸膛时起彼伏,却依然狠狠瞪着他。 山河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又刺激到他,所以半截泡在水中,靠在池壁边上叹了口气道: “你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 语罢,山河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从他身侧走了上去,自衣架上取下一件里衣盖在大祭师身上,大祭师只双目冷冷地瞪着他。 又见山河走向床榻,将他的靴子和面具一道取出,整齐放回原来的地方。 “你很在意他的感受。”山河蹲在他身侧,拧了拧衣角的水,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起身离开了。 不知大祭师是何表情,直到山河关上门那一瞬,他才回过神来,却又是一口恶血吐了出来。 山河回到了海棠树下,见拾泽蹲在树下自言自语,便道:“我回来啦!” 闻言,拾泽起身丢掉了树枝,顿足道:“你怎么去那么久?害我到处找你。” 看山河全身湿透,嘴角一块淤青微浮肿,拾泽着急问道:“哥,你怎么回事啊?受伤了?” 山河摸了摸嘴角,苦笑了下道:“刚在路上,不小心摔伤的。” 拾泽碰了碰他受伤的那块,山河往后缩了缩。 “怎么更像是被打了?” 山河一瞬的尴尬,转而问道:“怎么?找到翠鸟了?” “哪有什么鸟?找半天都找不到!” 山河笑了笑,道:“有的,你看。”他像变幻术一样,摊开手掌,一只通体翠色的小鸟就在他手掌中。 “哇?还真被你抓到啦?”拾泽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小鸟在他掌心起飞又落下。 “那是,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从风行小筑里面抓出来的。”山河一句话草草交代了事情经过。 一说到“风行小筑”,拾泽就立马变了脸色,拉着山河的手就往外头走去,边走边道: “哥,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大祭师要回来了。” “你不是说他不回来的吗?” “这时候他就该回来了。” “他回来这里做什么?” “祭祀前要沐浴更衣。” “哦~” ※※※※※※※※※※※※※※※※※※※※ 有什么事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有的话就打两架,哈哈哈 清明白衣是仙是邪 咚——咚——咚—— 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宏亮悠远的钟声,继而随风飘荡远去,绵延百里,回荡在万重千山的暮夜之中,响彻着整片鹿无之地。 在林中的山河忽闻钟声遍遍传来,浑厚而宏远,方知钟声有如此大的力量,竟也能穿透密林,翻越崇山峻岭,想必今夜撞钟之人的功力匪浅。 一阵长风扫过幽林,拾泽拉着山河的手直往祈楼方向飞驰去。那些身穿白袍手提灯笼的从祭在山道上整齐地徐徐走着,自高处往下看,仿若一条白龙卧在山岗,壮观至极。 临近亥时,巍巍七檐九脊殿高楼上的黄铜大钟必响,鹿无之地的人皆知,凡祭祀祈福皆需鸣此大钟百八响后方开启仪式,响钟一百零八下是应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之数,都是为了顺应天时。 一轮明月当空照,皎洁光华照射着宵皇境地。此时此刻,鹿无城中的住户开始露天设案,摆上祭几与供品,等待钟声数满,便可一同祀月。 混在参祭队伍中的山河成功登上了拜月坛,与众参祭佩戴饰有红色皇鸟纹的白面具,着同款白衣,外罩素纱,面拜月坛而立。 拜月坛下两侧围坐着十六个戴面具的乐人,守着各类礼乐器,是为司音队,主掌祭祀祈福或重大典礼的乐歌,由司仪主管。 坛前两侧各高架十六个火盆,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云峰望台。 坛上摆有长方祭几一张,供桌三张,皆向月而设,祭几主放香炉蜡烛台等祭器,供桌上则摆放三牲水果等祭品,琳琅满目,种类繁多。山河混到前三排的边角,看如此蔚然壮观的规模也不禁目瞪口呆,此前的他还在上面四肢大张地躺过,如此想来实在是玷污了这方圣地。 最后一响钟声极为悠远,庄严雄浑之音荡气回肠,一瞬让山河的心静了下来,而沉静下来的心又似乎被感发了,从深处勾起了一丝风尘碌碌的惆怅之感,良久未平。 亥时一到,埙篪乐曲响起,由司音乐队吹奏,继而钟碧之音和于其中,好一曲缥缈空灵的乐歌。 山河陶醉其中,在他看来,如此良辰美景更像是举行什么庆贺典礼,而不是祭祀祈福。 这时,所有参祭分立开两侧,从中让出一条道来。山河不明所以,便跟着他人后退了一步,他侧身往后仰了仰头,顺着人群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队人手各持一件物什由不佩戴面具的老执事与赞礼领出。 老执事手端盥盆,盆中盛清水,赞礼则手捧托盘,盘上放手帕,其余人缓缓跟在后头。她们来到拜月坛前,便又分立两侧。 赞礼高喊一声:“执事赞礼已各就各位,请主祭就位!” 话音刚落,所有人翘首望向云峰望台的唯一通道口处,恰好众人让出的道便是通往此处,山河心中一紧,此前因他加重伤势的大祭师,不知是否能完整地主持完一场祭祀,他心中有愧,便不敢轻忽,紧紧盯着通道口。 只见身穿白衣长袍盛服的大祭师从那方走出,衣袂飘飘的身姿风采显得神清气茂。 山河不敢松懈,伸长了脖子,目光紧随着大祭师的身影移动。 大祭师徐徐而至,脸上所佩面具,虽与众人一色,但两耳上却各坠着一块血色玉玦与一片白羽毛,垂至两腋下,迎风飘摇;胸前挂着一面掌心大小的饰有垂旒的青铜镜,随着大祭师的步伐轻轻晃动着;腰间还系一白玉,大祭师每走一步,佩玉便轻晃一次,十分协调。 山河细细看来,心中难免一番赞叹,大祭师看似徐步向前,实则每踏出一步都恰好踩在音律的节点上,步伐可谓十分讲究,若不是长年累月的修习,怕是做不到这般协调。 大祭师在众人的注目中昂首稳步朝前,双目下视,神情端庄严肃,不怒自威。 仙乐缭绕,清风习习,众人长衣翻飞,山河置身其中,如同在天宫中参加着盛会,好生惬意。这般感受好似当年的送神仪式,那样让人陶醉其中。 大祭师在坛下净手毕,跨步走上拜月坛,临风之姿更如天仙。 众人目光灼灼,待大祭师上了拜月坛燃烛焚香时,所有人又转身面坛而立。 赞礼高喊道:“上香!” 大祭师拈香拜月,众人皆拱手躬身深拜,虔诚恭敬至极。 场面如此庄重,使得混在其中的山河大气不敢出,此间高手众多,若是露出了什么马脚,下场又岂能好看。识趣的他还是人云亦云,依样画葫芦。 赞礼再喊道:“献爵!” 老执事则转身从辅从人手中接过三爵后,斟满酒递给大祭师,大祭师接过酒爵迎风高举,山河仰头,一瞬愣住了,像根木头般呆立傻望着。 此情此景的大祭师与画中少年无二,墨黑的长发披在一尘不染的袍服上,素白的发带在风中恣意飘飞,挺直的脊背在皎月之下仿佛渡上了一层银色光晕……举手投足无不透露着与神对话的痕迹,这如仙的背影丰姿,深深地感染着众人,尤为震撼坛下的山河。 大祭师以酒灌地,酒洒坛面,献爵礼方算完成。 赞礼高声道:“读祝!” 话音刚落,大祭师面对着供桌,拆开了缠在手掌上的白纱布带,只见轻纱似的带子在风中缓缓飘落下来,露出了光洁遒劲的手掌。 山河静静杵着,只知每次见他的手掌皆用布带缠住,原以为是受伤缠上的,抑或是洁癖作祟,尚不知有何用途,此番又见他当众拆开,不知意欲何为。 见其抬起手来,掌心对月,横空轻轻一划,手袖一挥,夜空中便有一串串金光晔晔的字逐一浮现出来,让山河瞠目结舌。 “这便是祝文?”山河逐字逐句看下来。 祝文已现,众人随大祭师高声诵读: “宵皇忠魂,集聚鹿无,祀月祈安,祝以文曰……仰揖夜明,禋祀弗忘。佑我鹿无,天平地安,人寿年丰,雨顺风调。掬诚告祭,大礼共襄,祀事既成,伏祈尚飨!” 在这庄重整齐的祷祝声中,未曾体验如此阔大热烈气氛的山河深深爱上了这样的仪式,他不免感慨,此地真能洗涤他的魂灵。 众人念毕,大祭师抬手一抹,祝文便逐字燃烧殆尽,谓之“焚祝”。 众人再拜,赞礼高呼:“从献!” 此声落,大祭师往一旁站立,执事持香令众参祭者按长幼之序祭拜。 闻言,山河自觉地往后站了站。 首先站出的六位,是族中的六大长老,他们齐齐接过执事手中香,跪地拜月祈愿,依次轮流。 直到山河时,前面已有近百人做示范,轮到他这没理由还会出错,他信心满满地跨步上前,刚要拈香祭拜,便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他身上,使得他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暗想:不会如此凑巧又坏了什么规矩? 抱着一丝庆幸和犹疑,山河一步一念地做完了所有动作,然后默默退到一旁,抬眸刚对上大祭师的目光,就又急急闪躲开了。 最后一人上完香,执事们将一口大鼎抬了过来,大祭师走至祭几前一躬身拜,取下几上的玉佩投进鼎中燔烧,随后所有祭器皆被投进了鼎炉之中。 按他们的话讲,此为燔祭仪式,宵皇人认为燔祭时,烟气升腾直达夜空,易于被夜明神接受。 至此,庄重古朴的仪式便算圆满完成,赞礼高唱一声道:“礼成!” 山河方暗暗松了口气,首先放松的是,大祭师似乎安然无恙地主持完祀月整个仪式,这让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其次放松的是,接下来的他不必一直端着了,扮演他人确实比较累,何况他也不知道半路上他所打劫的究竟是什么人,但从腰牌得知,此人应是夜明人。 而夜明人此时按理应该是在宵皇墓庐里守着墓,跑过来参祭,只能说明此人是那一伙人推选出来做代表的。 最后放松的是,接下来的他可以去办他的正事了。 祀月礼成之后,大祭师需持刀将祭牲均匀分成几份,由执事们分发给几大长老带回寨子与寨民共享,其余瓜果等祭品现场分发,一人领取一样。 山河领取了一个桃子塞进袖中本想随众人离去,却被要求当场吃掉。 山河愣了愣,现场扫了一眼,并无人摘下面具品食祭果,这让他不能理解,开口便问道:“为何独我在此食用?” 赞礼却沉声回道:“这是规矩。” 这又是什么规矩?!山河心中不平衡,这分明是找他麻烦的,眼看众人向大祭师作揖后纷纷离去,独留他一人面对一群执事和大祭师。 见他迟疑未动,大祭师手挥了挥,执事们收拾好拜月坛,就都撤退了。 临走时,老执事又回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让山河莫名一怔,余悸难消。 待所有人走后,现场只剩下大祭师和山河四目相对,还有个空荡荡的拜月坛。 山河肃正严规,低眉询问道:“祭师大人,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这一句是山河特地标高了声线,如此方显得声音稚嫩。 大祭师微顿道:“参祭者若是衣衫不整,执礼之人便有意让你留下。” 闻言,山河垂首看了看自己,衣衫平整,并无不妥,迷茫的眼神看向大祭师。 大祭师指了指他脚下的靴子,道:“参祭者从面具到白屦都需严格按照章程来。” 山河抽了抽嘴角,暗叹:“如此都能犯规?我定是跟这方土地不容。”怪只怪自己匆忙之间竟然忘了换鞋子。 山河心中虽百般无奈,但面上还是要应付下,做戏还是要做整套的,于是他慌忙跪下道: “祭师大人,对不起,我实在是疏忽了,还请祭师大人责罚!” 大祭师伸手将他扶起,道:“下不为例。” “这小子还真护短,外人犯规往死里整,自己人犯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山河心中郁闷非常,却道: “谢祭师大人,以后再也不会了,若无事,那我先退下了。” 转身想走的山河,却被大祭师叫住了。 “桃为五木之精,吉祥之果,可带回去给病中的老父尝尝。”大祭师平平道出一句暖心的话,却顿时让山河忐忑不已,敢情大祭师认识这个人?! 只是山河不知的是,关于此次祀月典仪,参祭者的名单,大祭师早就看过,也知夜明人此番来此的参祭者为何人。 “我替家父谢过祭师大人。”山河顺着他的话,作揖接了下去。 语毕,大祭师挥了挥手,道:“去罢。” 山河拱手作揖,缓步退下。 怎知刚转身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一声重咳,山河一怔,猛然回首,却惊见大祭师如脚踩棉花般片刻不稳,晃了晃身子就要倒下,他疾然冲了过去…… ※※※※※※※※※※※※※※※※※※※※ 埙篪[ xūn chí ],盥盆 [ guàn pén ],垂旒liú ,掬诚 [ jū chéng ],尚飨 [ shàng xiǎng ],白屦jù 关于祭祀有话说,文中的祀月仪式跟古代的拜月仪式有出入,切入对号入座哦~ 入乡随俗,也有水土不服时。哈~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清明白衣是仙是邪 “祭师大人,你……没事?”山河将大祭师一把扶住,心里微沉。 自上次从大祭师的私人庄院回来后,对于其突然受伤一事便一直百思不解,放眼这世间,与大祭师修为相当者屈指可数,何况能将他伤成这般的,更是寥寥无几。虽也曾探过拾泽的口风,但却遭了他的鄙夷,兴许在他的印象当中,这大祭师向来都是那么无坚不摧的。 大祭师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试图推开他却无济于事,只得微微道:“先离开……” 山河点头,心里却想: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拜月坛? 他搀扶着大祭师刚从拜月坛上下来,就听到了十几声烟花炸响的声音,驻足抬眼望去,夜空中流光溢彩,漫天闪耀的烟花绽开了又凋零,却总是在凋零那一瞬又忽然绽开,照得大地忽明忽暗。 山河朝大祭师望去一眼,今夜他那偏显阴柔的面具上映照着五彩缤纷的光,像极了当年火光中的神人,可瞬息万变,神人也如尘世中的烟花坠落凋零了…… “当真是时而璀璨,时而荒凉……”他竟失神地喃出声来。 大祭师本想催促快些离开,可转眼过去,竟在对方的面具中看到了黯然神伤与浓浓的不舍,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咳了起来。 山河回过神来,却惊见面具下边点点滴着鲜血,并已在白衣前襟上晕开了一朵朵艳丽的小红花。 山河心头微震,一心想就地放下查看他的伤势,大祭师却压了压气息,道:“只管走便是……” 这才刚下六楼,大祭师便是一个踉跄推开门,摔在地上,山河恼自己连人都扶不住,急忙冲了上去,将他扶坐起来,而此刻大祭师的前襟上已浸湿了大片鲜血,将胸前挂着的那面青铜镜也染红了。 山河骇然,心下一紧便不顾许多,急道:“祭师大人,得罪了。”语毕,躬身将他打横抱起。 大祭师全身陡然一僵,呼哧呼哧地喘息,断断续续说道:“你、你、你……放……” 山河摇了摇头:“放肆是,我替祭师大人说了。”抱起一个身长八尺的男人,对常人而言确实不易,但对于他来说倒是轻而易举,还将三步并作两步走,入了大堂就急转偏殿。 来到了此前大祭师一直阻止他进去的那间房前,他心下一横,一脚踹开了房门。 听到“砰”的一声,大祭师几乎是要从他身上跳起,即使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他也紧紧拽着山河的前襟,声音从颤抖的双唇发出: “你别……出……出去!”大祭师充满血丝的双眼瞪得他快烧起来,即便于事无补。 “特殊情况,非常处理,还得委屈一下祭师大人了。”山河脚步不停,抱着挣扎不休的大祭师匆匆绕过那扇墨竹屏风。 才用脚撩开浅蓝色幔帐,眼前的一幕就让山河彻底惊怔住了,在他放大好几倍的瞳孔中,充满了无限惊诧与震撼,而他也顿住了向前迈出的脚。 大祭师自知再挣扎也为时已晚,揪着他的手缓缓滑落下来。 山河不会不知这满室悬浮的金光符文是什么,更不会不认得在这些符咒中央悬挂的画像是何人的,只是画中人形态不似之前。 画中人左手一支笔勾画,右手挥出一长卷,施法姿态与神情呼之欲出,而那些围绕着画像的符咒,却极具困禁之意。 很显然,那幅画是被符咒囚困在此的。 山河怔愣片刻后急转思绪,心头顿感凉意,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大祭师,而大祭师却转眼看向了那幅画像。两人彼此沉默,相对无言。 当初大祭师奋力阻止他闯进此房,是为了不让这一幕被发现?若悯的突然出现,情急之下才将他锁在房中,后为了防止他中途挣脱乱来,竟然以红绫之事为诱,让他乖乖听着故事?而他却莫名其妙地极其配合,还误以为大祭师有存他之心? 如今想来着实可笑。山河心里觉得一阵荒唐,原本清明的眼神也逐渐黯淡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往了最坏处想,回想初入祈楼那次,曾对此画中少年施法却无动于衷,原来早已被设了法困在缚魂阵中,而此些符箓上的符文便是缚魂咒,乃术法中高阶禁术,玄门中人也称其为邪术! 偏偏此等邪术出自人人敬仰的大祭师之手,这让山河内心五味杂陈,极不好受。 大祭师再咳出几声,眼神便开始涣散了,山河看他的目光有些冷淡,没有此前的担忧和焦虑,如今的他猜不透大祭师面具底下到底有几副面孔,也想不明白自始至终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虽然经验告诉他眼见的也不一定为实,也不可凭臆想来擅加揣测一人的是非善恶。 但他此刻不想问出口了,估计问了大祭师也不会说,全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想起拾泽,他纵有千般不愿,也不能就此抛下半死不活的大祭师独自离去。 于心不忍的山河急眼一扫,发现一旁角落尚置放着一张床榻,上有药枕薄被,想来是平日小憩所用。他二话不说将大祭师平放在榻上,微顿片刻,还是伸手要将他的面具取下。 对于这个动作,大祭师可谓是心有余悸,他一把抓住山河伸过去的手,以警告的眼神盯着他,冷斥道:“朝三儿,你做甚么?”他也不去揭穿他,以免二人各自难堪。 原来此人名叫朝三儿。山河暗记心中,心想大祭师还未发现他的身份。 山河本来一心担忧着大祭师的伤势状况,如今撞见房内这一阵法,是有一瞬产生放任大祭师自生自灭的念头,但因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孩子,他便要强压心中的恶念,沉住了气,道: “祭师大人,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大祭师却费劲支起了身子,将他的手推开,一字一顿道:“你,出去……我自己来。”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山河暗暗嗔骂了一句,轻轻撤下自己的手,起身道:“那祭师大人在此休息片刻,我去叫人。” “别去!”大祭师冲出一句,已把持不住平衡,又跌回榻上。 山河忙过来扶,却被大祭师两手揪住,只听他微弱的语气道:“此事……任何人……不许提!” 他那急切的眼神,紧张的情绪,是想维护自己一贯的形象么? 山河内心有些不爽,却道:“好,朝三儿不提。” 此时,大祭师胸口挂着的那面青铜镜泛出了微弱的红光,原先染上的血液似乎被镜子渐渐吸收,透过镜面微弱的光,可窥见镜中的血丝开始轮转,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一股神秘的攫取之力,让山河情不自禁地盯着它看。 大祭师捕捉到山河逐渐迷离的眼神,一惊,忙喝道:“闭眼,凝神!” 这一声喝,总算把游离中的山河拉回了神。 山河恍惚间看到了青铜镜中有一人正向他伸出手,而那个人不偏不倚就是画中人,即宵皇朝氏祖先朝颜。 他向他伸出手来,恍如那夜情景再现。 山河愕然道:“这?到底是……为何他在里面?” 闻言,大祭师蓦地一怔,急问道:“何人?你所见何人?” 山河听着他那沙哑无力的追问声,缓缓高举起手指指向了阵中的那幅画像。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与那画中人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才时不时遇见他,甚至内心中还有些莫名的悸动情愫,应是颇有渊源。 大祭师看他的眼神满是错愕,良久,才渐渐退去了眸中的光,淡淡问了句,道:“你,真是……朝三儿么?”如此一问,便是想揭穿他的身份了。 山河一愣,回道:“祭师大人认不出我了么?我真是朝三儿,要不我摘了面具与你看看?”说着,他作势要摘下面具,怎知大祭师竟然默默地转过脸来盯着他。 “……这,不按常理出招啊。”山河暗自叹了口气,这人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殊不知在多次与他交手后,大祭师自然长了不少心眼,也或多或少学了些伎俩,正是以子之道还彼之身。 看他犹疑遮掩,大祭师缓缓转过脸去,道:“走罢。” 不知是否是山河的错觉,大祭师在确认完他的身份后,似乎松了口气,也不继续追究了。 “那……”山河指着他白衣上的斑斑血迹。 大祭师却道:“我自行处理……他们一时半刻……回不来。” 看似平白无奇的一句话,山河却听到了言外之意:此刻离开这座楼,并不会有人阻拦,大可放心。 瞧大祭师此刻言行,似乎已然开始调节气息了,语气也顺畅许多。 山河匿笑了下,道:“此刻我真要离去,就名副其实地成了那不仁不义的无情之人了。”他离开榻一步之距,道: “我可以帮你隐瞒所有的事情,但只有一个条件,”他瞟了一眼那画像,又道,“将我的灵识解封。” 大祭师转过眼,斜斜盯着他,没有接话。 对上他的眼神,山河自感有些趁人之危,但对大祭师而言,这应该不算难事。 山河又道:“你看我行动貌似自由,但无灵力,于我而言如同身陷囹圄,我答应你,待解封灵识之后,我不会跑,任你想把我关何处,我皆不反抗。” 山河再三考虑,依目前情况,首要的还是恢复自身的灵力,灵力一恢复,找回吾名的机会就多很多了,无论明争暗抢、软硬兼施,总能要得回来。 再者,以大祭师如今状况,若无灵力帮他修复,晚了便无力回天了;还有当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灵修术士,正时刻盯梢着,若是被他们发现宵皇祭师重伤在身,届时局势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而失去灵力的山河,要想接下来的逃命一帆风顺,总不能一直依靠着拾泽。毕竟拾泽始终是亲近于这片土地的宵皇人,不能平白无故将人家牵扯进来,再者,拾泽也不可能做到寸步不离他身边,那些人总会找到趁虚而入的机会。 思前想后,当下关键还是靠自己,因此山河才会向大祭师提出要解封灵识的条件来,事实上,他也等不了百日后。 他之言语诚恳,大祭师没打算隐瞒,一反常态如实道:“可解傀儡,不可解你。” “你不解我的,解它也无济于事。”山河置气,分|身灵识需要本尊发出操纵,无有操纵者,宿主行动受限,只能将所感传达给本尊,并不能发挥多大作用。 大祭师缓了缓气息,道:“封你灵识尚用了我三重修为,解禁……更需五重以上修为,如今我所剩灵力不足一分……万万做不到。” 山河兀自仰了仰头,长叹了一声。 “时候一到,自行解封。”大祭师不痛不痒地补充了一句。 “看样子,你只能自救了,自求多福。”山河喟然叹息。 “傀儡……”大祭师轻轻说了句,手中抓着傀儡吾名,似要递给他,山河双眼立马有了神采,急忙接过手去。 “多谢!多谢大祭师不计前嫌。”山河道。 “走罢,越远越好。”大祭师淡淡说道。 大祭师是忘了招魂鼓一事了么? “那招……” “你我之间再无拖欠!” 此话一出,山河摆弄吾名的手忽地一沉,他还想说招魂鼓一事,可话到了嘴边,见他这副模样又咽了回去。心间莫名不悦,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多保重!”山河转身跨步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直到听见大堂外的关门声时,大祭师才彻底松了口气,发颤的手缓缓将面具摘了下来…… ※※※※※※※※※※※※※※※※※※※※ 山河是去还是留,全凭…… 撞见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亲口问自然是最快得到答案的。某人加油鼓劲! 传习馆真假传奇录 漫天的烟花璀璨夺目,轰轰烈烈炸开,又窸窸窣窣沉寂下去。 山河踩着影子,百感交集,一如既往大闹了一场后孑然一身离开。他望一眼高高的祈楼,准备一路向下之后悄然离去,怎知在半道上遇到了等候已久的拾泽,还差点被他扑倒。 “哥,你怎的去那么久?”拾泽从树上跳下来,直接扑到山河身上去,要不是他反应快,两人准能摔作一团。 山河皱眉问道:“大半夜的,你躲这里吓人啊?” “吓不住你的,你的身手这么好。” “你这么夸人,不觉得心虚么?”山河挑眉,抛给他一个桃子。 拾泽接过咬上一口:“我是说真的,就凭你能悄无声息混入祭祀队伍中这点,就很厉害啦。” 山河诧异:“你一直跟踪我?” “没有啊,只是碰巧看见。”拾泽一脸诚不可欺的模样。 “那你不揭穿我?” “若悯姐姐说,只要你不闹出人命就好。”拾泽实话实说。 这话一出,山河差点摔倒,想来那若悯姑娘和拾泽的关系匪浅,而且似乎他所做的事,都被别人看在眼里。 “她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拾泽点了点头,此事在他这里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所以他也无所谓。 山河止不住又往坏处想,猜测是否是大祭师欲擒故纵,在给他创造机会犯错,好让他留下被惩罚的把柄?略微苦恼,对于大祭师此人,当真难以揣测。 “其实我,不是宵皇人,对不起……”山河正经地道歉,谁知拾泽置若罔闻,一把拉起他的手道:“哥,我们去逛夜市?”随后二话不说就展翅高飞,飞过了环山石路,逐渐接近灯火璀璨的鹿无城。 城中的宵禁暂停了,夜市无眠,缤纷交错的灿烂夜景将通宵达旦。 夜空火树银花,城中华灯如昼,热闹非凡。街道熙攘,行人盛装打扮,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满街各式各样的花灯夺人眼球,拾泽置身其中,忘乎所以,山河也深受感染,只是对形形色色的面具尤为上心,还时不时在拾泽的脸上比划着,对比哪张面具更好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买了张耳朵坠着铃铛的赤狐面具。 “你怎么和天歌哥选的一样啊?”拾泽第一次对他的品味加以赞赏。 “是吗?”山河扬起了嘴角,“那他品味不错啊,只是其他面具不好看,不然我觉得阿猫阿狗的比较适合你。” 拾泽立即撇嘴翻了个白眼,不打算接他的话。 山河买了送给他的面具,拾泽却让他自己戴上,尤其是这么多双眼睛,毕竟好看的人,别人就会多看两眼,多看两眼他都觉得亏了。 “对了,几次听你说到你的天哥哥,这么热闹的夜市,你怎么不把他也带出来玩啊?”山河有些好奇。 拾泽刚想回答,就被他紧急拉到身后去,追逐中的两个戴面具的小童就一股脑地撞了上来。 小童气力不大,但直接撞到山河的腰上,也惹得一阵麻痛,就不禁叫了声“唉哟”。 拾泽大吼一声,刚想教训这两个莽撞无知的小童,就被山河拖住了手:“他们是无意的。” 拾泽不是很情愿地靠在一旁死盯着这两娃。 两小童无心撞上了别人,也怯怯地摘下了面具,看上去有些慌。 山河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着实可爱,就将面具移到额头上,笑得很随和,轻声问道:“你们没事?” 二童惊奇地盯着他看,目光炯炯,一句话不吭,但都摇了摇头。 后头有个戴着鬼面具的男人追上来,舞动着双手瓮声瓮气喊着:“看你们跑哪里去?” 但见二童被人挡了去路,男人一瞬变得正经了,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熟人,于是立即摘下了面具。 原来是庆生。 “庆生?”山河站起了身来,拾泽戒备心忽起,侧过身来看个究竟。 “原来是你啊。”庆生一声惊咦,喜笑颜开,本来只想碰碰运气,想不到还真能遇上山河。 “你不是应该在……”山河指了指城门方向,按理此时他应该在守城门。 “轮值了。”庆生笑着挠了挠头,用靴头轻轻踢了踢二童的屁股,“自己玩儿去。” 二童回过神来,欢呼着追逐离开。 “我说的对,你看这夜市多热闹!”庆生双手叉腰,颇有种指点江山的感觉。 “是啊。”山河应声,正因为生机盎然,所以他常流连市井,方觉得有生活气息。 拾泽默不作声看他们交谈,但看这个莫名出现的“熟人”,多少有些戒备的敌意。 “去年更热闹。”庆生骄傲地说,“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热闹的了,可谓空前绝后!”身旁的拾泽也跟着点头,满面春风表示十分赞同。 山河眸子亮了起来,追问:“那是什么日子?” 三个人在街道上边聊边逛了起来。庆生道:“去年今日是几大宏伟建筑落成,大祭师开了庆天礼,当夜暂停宵禁,在城中四座望楼上各放了千盏明灯搭成天梯直上夜空,当时真的是全城轰动,无比热闹!”他掩饰不住激动,感慨连连。 拾泽脸上溢满笑容,当时那四千盏上了符咒的灯两两一组依次升空,远远望去仿若灯梯铺上了天,又仿若夜空上垂下了金链子,金光闪烁。当夜万人空巷,无数人登高望,只为共同见证这一神圣新奇的时刻,更有甚者,匍匐跪地以示虔诚。鹿无城中充盈着许愿声与欢呼声,盛况空前。 那夜,拾泽就与大祭师并肩站立,仰望着明灯悠悠升空,情绪激昂,难以自持,竟高呼:“愿世清平,千秋万代,大祭师后福无疆!” 此声一出,众人皆振臂高呼:“愿世清平,千秋万代,大祭师后福无疆!” 山河听得心潮澎湃:“是何建筑竣工邀天地同庆啊?” “城中四座望楼,还有焚川的祈楼、祭台和墓庐同时竣工。” 山河一听,果然是了不得的工程,竣工之日必然轰动一时,又问:“历时几年建造的?” “四年。”庆生叹出一声,“可惜我没帮上什么忙。”在他看来,不能为鹿无城建设贡献出力,便总有些遗憾。 “你也值得骄傲了啊,况且如今你不也在为城中百姓的安危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嘛。”山河拍了拍他的肩膀,内心更是钦佩那位有着睿智眼光的杰出领导者,他正引领着宵皇人走上更长远的道路。 庆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走,我带你四处逛逛,鹿无城还是有很多好地方的。” 山河在庆生的带领下,扯着拾泽一同前去看杂耍,第一个看的便是提线傀儡戏,当地人称为悬丝傀儡,由几个戴着面具的操纵者在上方提线控制着傀儡的动作,中间隔着一块幕布,傀儡在人的操作下踩着鼓点模仿各种动作,活神活现,惹得围观的人阵阵叫好。 庆生道:“这悬丝傀儡从南陵城那边传过来,深受大家喜爱,也只有在夜市开放的时候,才能看得到。” 拾泽欣喜地挤上前去,模仿着傀儡的动作手舞足蹈,活生生一个“戏精”,看得山河连连摇头,又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于是一齐挤到了小戏台前,又因身高挡住了后头的孩童观看,只好蹲坐下来陪着他看了一出戏。 至于戏中讲什么,他倒没细听,只是时而看看拾泽,时而和后头的庆生聊上几句。庆生以为他颇好傀儡戏,就又是一通介绍。 关于傀儡的事,他在南陵城的时候,也听店家说了不少,只有一件事,店家漏说了,而庆生补上了。 山河拉着庆生和拾泽挤出了人群,追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庆生附在他耳旁,说道:“我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山河摇了摇头,拾泽高声补充道:“你刚刚说到大祭师了。” 可惜庆生根本听不到拾泽的话,山河追问:“你说大祭师曾经造了一个什么傀儡?” “哦,南陵人最初不会做傀儡,是大祭师刻了个型出来,木匠再模仿的,当时木匠妻子手中抱有一个男婴,大祭师就将造出来的傀儡送给了男婴,让傀儡陪伴孩子平安长大,大祭师说希望孩子能立志成才,所以造型是个书生文人样,这事口口相传就成为了一段佳话了。” “书生傀儡……”山河讶然,莫非此书生傀儡就是吾名?瞧吾名那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大抵有着与当初功绩赫赫的年轻主人一样的心性,骄傲而势在必得。 山河喃喃:“怪不得……”怪不得大祭师对吾名耿耿于怀,兴许真的是他造的。而他不仅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三番四次管人家要回来,想到此,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庆生拉过他的手朝前走去,他回神过来就又拉上拾泽,拉拉扯扯的三人穿梭在街巷中倒是吸引了不少青年男女的目光,山河知趣地将面具拉下来盖住脸。 “我看兄弟也是博学之人,平日里定看过不少。”庆生边走边回头说着。 “不多。”山河回应,心却道:“只是加起来不少。” 且不论年轻时候,在父亲的严厉监督下,又在母亲的谆谆陪读中看过的那些书,就说这些年来即使一年只读一部书,都已远超出五车,多少也能得个博才的称号了,只是他从来不把这些当做本事,也认为世间奇才怪才居多,他顶多算个不入流的书生罢了。 庆生道:“我领你去一处地方,那里进出的都是些才子,还有个博通经籍的老馆主,你一定喜欢。” 不多时,他们便站在了一座名为“传习馆”的玄色阁楼前,此楼规模宏大,进进出出的皆是谈吐有节、文质彬彬的儒雅人。 拾泽在他耳旁提醒:“这里是撰坊,夜明长老的地盘。” “原来是他……”山河沉吟,扫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阁楼,“里边是做什么的?” “楼上是撰司记录撰写礼仪、典籍的地方,楼下是供人查阅学习的地方,统称为传习馆。”庆生说道,“不过要宵皇人才能进得去,这不碍事,我带你进去登记下。”他拍拍胸脯就朝里边走去,山河在后头交代拾泽要紧跟着他,怎知拾泽并不愿意进去。 拾泽撇嘴道:“里面太闷了,我不想进去。” “我看得出来,你是爱学习的,而且还写了一手好字。” “那不一样,那是天歌哥教的,他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里面有你害怕的东西?”山河试探问着,岂料他的手被拾泽一把甩开,“你怎么了?” “我说不进去就不进去。”拾泽努嘴蹲在一旁,闷闷不乐。 早在里头登记好的庆生,探出一头朝楼外的山河喊道:“登记好了,快进来。” 山河赶紧轻声哄道:“好,不进去便不进去,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转一圈就出来,你不许乱跑哦。” 拾泽闷闷不作声,只顾点了点头,山河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起身走进传习馆。 ※※※※※※※※※※※※※※※※※※※※ 在霄皇之地上,主要有两大地方:鹿无城、焚川,另外还有夜明等大小十几个寨子。而霄皇人中,大姓为“朝”,因而焚川墓庐中,主奉祭朝姓先人。 传习馆真假传奇录 传习馆中清静肃穆,还飘荡着阵阵清雅莲香,馆中设有许多隔间,隔间皆有竹帘遮挡,隐约可见每个隔间坐有三五书友看书习作,而资料藏书都在楼上,中间有升降板运送资料,有专人负责将所需资料往来运送。 山河只扫过一眼,便觉此地优雅绝俗,似乎连尘埃都裹着浓浓书卷气。再看门内一侧坐着的三人,分工协作,登记、传讯、传送资料等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又感觉似乎在一系列的机械操作中饱蕴着某种庄重的智慧。 庆生用手蹭了蹭发愣中的山河,问道:“你有没有想要查阅的资料,告诉他们就好,他们给你找。” 此处是供人有目的地学习,而不是随意参观的。山河思索片刻,回道:“可有关于招魂鼓的资料?” 闻言,忙碌中的三人同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相互对视一眼,就又开始忙活起来,负责传讯的人,迅速找到了招魂鼓的签条,拉了拉绳索的一头,道:“请稍候。” 山河目光追寻着,只见细绳通往的地方正是二楼,恰好被挡板隔住,挡板底下又分许多个小凹槽,每条细绳只卡住一个凹槽,那些看似缠绕的绳索到了凹槽处竟自动分离开来。 庆生小声解释道:“绳索一端绑扎签条,另一端系着铃铛,只要拉动签条,楼上对应的铃铛就会摇响,稍后就会有人将资料传送下来了。” “那楼上岂不是很吵?” “不会,楼上还有隔间的,撰司工作的地方是极其安静的。” 他们交谈间,负责传送资料的人就已经抱来了一个木箱,上面挂着“器传”字样的签条。 “不会这么多?”山河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木箱。 那人将箱子抱给山河,平平道:“你要的资料就在其中,请选择一个隔间自行查阅。” 山河抱过沉甸甸的木箱和庆生走进了一个无人的隔间,放下竹帘子,开始查阅。 木箱里头的竹简都用帛布包裹着,外有绳索捆扎,二人根据帛布上写的名字逐一排查。 庆生疑问道:“你怎么会对招魂鼓感兴趣?” 山河看得仔细,查阅也快,头也不抬,回应道:“城令上有提到招魂鼓,感兴趣了就想看看。” 庆生移了过来:“好哇兄弟,你是我第一个遇见的这么有心的人,你知道那些城令,很少有人会去看,因为他们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受处罚。” 山河挑起眼角:“大祭师偏袒?” “嘘!”庆生提醒道,“不能这么说。” “那就是护短咯?”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大家都安分守己,自城令公示至今还没几个受过处罚的。”庆生急忙解释。 山河随口一答:“惩罚,有一个就够了。” 庆生噎语,也的确如此,当年带头闹事的还是不满大祭师的长老,最后依族规处罚,长老就被当众免去了职务,至于曾经拥护长老的那批人最后都被调派给了城主,由城主直接管辖,往后便无人敢有造次之声了。 想到此,庆生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山河一声给打断了。 “找到了。”山河终于搜到了一卷,帛布提名为“招魂鼓(上卷)”。 庆生凑过来看,只见山河小心翼翼地将帛布打开来,似乎争取在这一丝不苟中尽快平复内心的悸动。 开卷第一便是对招魂鼓的简要介绍:“魂不附体者,闻鼓而定神,魂游离身外者,鼓之召则归。招魂鼓,震魂荡魄,乃宵皇人世代守护的灵器……” 一卷看完,山河并没有找到关于如何使用招魂鼓招魂的记述,他有些茫然无措,把竹简匆匆塞给了庆生,又埋头翻找起来。 “下卷,我要找到下卷。”山河口中呢喃着,庆生虽不知道他在执着些什么,但还是将上卷细细包好来。 “找到了!”他急忙打开来,眼里闪着精光,屏住呼吸从头看到尾。 山河细细地逐字逐句地看下来,喃喃道:“宵皇人除非重大仪式,否则不可轻易用鼓。击鼓者……” 庆生挨在他身侧,碍于里面用词晦涩难懂,所以几乎没怎么看下卷写的是什么,只是看着山河的表情变化有些纠结,从最初的惊喜,逐渐到冷静,最后眉眼间却流泻出了沉重的不安。 庆生正要询问,山河却冲出了隔间,惹得庆生也追了出去。 到传讯人面前,山河还未开口,那传讯人瞟了他一眼,就举起一牌,上面写着:禁止疾行,禁止喧哗。 山河意会,鞠了一躬,小声道:“我想要人物传记。” “何人的啊?”传讯人缓缓开口。 “朝颜。”山河脱口而出。 “不得无礼!先祖名讳岂能随意叫唤?”传讯人语气重了几分,庆生随即上前解释:“我兄弟无心之失,我们就想看下族谱。” 闻言,山河诧异地转向他,道:“不是族谱,是先人传记。” 庆生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宵皇先祖的传记就在族谱当中,你要找还是得从族谱入手,并无详细记录的专册。” 传讯人已让人将资料送了下来,是一部厚厚的典籍。山河谢过传讯人,又回到隔间,仔细查阅了起来。 庆生憨憨笑起来道:“看不出来,你还对我们宵皇人这么感兴趣啊,还想从头开始认识啊。” 山河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庆生就不再打扰他了,看他那么专注,自己也在器传中找了一卷品读了起来。 族谱典籍开篇就是洋洋洒洒的千条族规,其后便是修谱年代,正是两年前重修的,列举了参与重修之人的名册,第一位便是朝天歌。 山河看了一眼,不甚在意,继续往后翻,才知宵皇人之所以将皇鸟作为图腾,与生活环境息息相关。 据族谱记载,先民因为山崩之害而被困深山,与外界隔绝,生存条件十分恶劣,加之凶兽出没无常,所以惶惶不可终日,便祈愿自己能化身飞鸟,飞出困境。终于有一日,上苍派来了皇鸟拯救先民,还赶走了凶兽,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自此皇鸟作为希冀和精神寄托的图腾,就一直存在于宵皇人的生命中。 但他并不关心皇鸟图腾的事,只是其后所配之图却将皇鸟拟人化,而模样竟与拾泽神似!莫非拾泽乃皇鸟托生?他心中有所触动,仿若多日的迷惑也逐渐明朗了。 因为宵皇族谱是在一片废墟中重新建立起来的,本就是残本,后经大祭师招魂追溯,集合族中长者才重新梳理起来,因此只追溯到十二世,再上溯就非常困难了。十二世时也恰巧出现了一个名人,所以后世便将此人作为朝氏的先辈祖宗,此人便是朝颜。 看到此处,山河将典籍平整摆放好,坐在席上调整了个姿势,一本正经地看着,并不在意烛光的昏暗,直到庆生将烛台移了过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背着光也看得入了神。 再次见到如沉睡般安静的山河,庆生不敢打扰,默默将此前查阅的器传资料收拾完毕装进木箱,还回去了。 正当庆生准备再回隔间时,又看到神色凝重的山河走出来,直往传讯人走去。 庆生直觉不妙,疾步上前。 “我要见撰司。”山河语气有些生硬,惹得传讯人也不痛快,两次的无礼已经让传讯人失去了招待之仪。 “撰司无暇他顾,请日后再约。”他冷冷回应,问都不问何事就直接回绝了。 山河有些恼火,庆生眼神示意他多担待。山河的情绪不是对着庆生的,自然也能顾及他的感受,毕竟这是鹿无城,宵皇人的地盘,要担待还是得请宵皇人担待,而不是他一个外乡人。 他沉住了气,对传讯人作了一揖,道:“适才唐突,还望见谅。在下有要事求见撰司,劳烦引见。” 传讯人轻轻哼出一声,有意地打量了一下山河,用散漫的声音问道:“想见哪位撰司啊?” 这倒是把山河问住了,原来撰司还有很多位啊。他把求助的眼神转向庆生,在他耳旁轻问了一句:“此处何人坐镇?我要见最大的那位。” 庆生意会,转而向传讯人问道:“我们求见文通莫长老。” “是何人要见老夫啊?”夜明长老不知从何处出来,一瞬就到了他们几个面前。 工作中的三人和庆生立即整装作揖,山河一揖,随即躬身道:“前辈,久违了。” 他依旧神光内敛,看了山河一眼,道:“你随我来。” 山河从旁人惊奇的目光中走过,让庆生在外等候,之后就随着夜明长老上了楼。 二人来到一间幽静雅室,夜明长老沏了茶,茶香四溢。 山河自上楼来就抱着族谱,直到对方客客气气地请他用茶时,他才将典籍放下道:“多谢。” 夜明长老淡淡扫过一眼那部典籍,等山河将茶饮下,才缓缓开口:“我本姓莫,单名听,是传习馆的文通,兼任夜明长老,他们都爱叫我莫长老,当然你也可以对我直呼姓名。” 山河开门见山道:“莫长老,我有一事不解。” 莫听从容地沏着茶:“但说无妨。” “宵皇族谱是依何纂修的?”山河将族谱放到茶几上,推过几寸。 莫听淡淡呷了一口茶,回道:“自然是历史。” “历史是需要依据的。” “此为重修谱,依据的残缺老谱,与族人所知的历史源流和支派世系所编纂。我想,你应该对这编纂的过程并不感兴趣。”他将茶杯挪过几分。 “确实不感兴趣,”山河直言不讳,“我知道族谱编纂的意义非同凡响,也相信它一定是凝结了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和杰出名人的智慧与心血。但,并不代表它出自圣贤大德之手抑或合乎逻辑就必然是历史的真相。” “所以……你是在质疑族谱的真伪?”莫听缓缓抬眸,眸光中的柔和渐渐退去,语气却依旧平和。 山河目光如炬,嘴角却带着一抹浅笑:“我人微言轻,也没这个资格论道不是,只是觉得此次编纂不甚谨慎罢了。” “哦?”莫听眼神里渐露含蓄的威严,“愿闻其详。” “宵皇族谱上溯至十二世祖。十二世祖早年曾受三位仙师点化,年少成名,一夜制成招魂鼓,用于震慑邪祟鬼魅。这个在器传上也有所记载,但族谱上言,招魂鼓自制成之日起,就从未离开过鹿无之地,可我却听说招魂鼓曾于三百多年前出现过,就在南陵城。” 莫听却不以为然,笑了笑反问道:“道听途说也能成为考察的依据?” “这是其一,”山河义正言辞,“其二,十二世祖生卒年不详,对于生平事迹却只载年少时期的,中年如何,晚年如何,族谱却只字未提,既提恩师,又不提亲朋,甚至与十一世的联系都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敢问这模糊不清的世系,也是族谱重修的成果?” 杯中茶已凉,莫听添了添新茶,山河又道:“其三,自十二世后,招魂鼓便再无人使用过,直到几百年后的今时今日,竟然还有人能重新启用,器传与族谱中对招魂鼓的使用方式一字未提,后人又是如何懂得使用招魂鼓的?若是口传心授,便不该有且只有一人懂得,还是时隔了三百多年的。” 山河力图透彻了解招魂鼓的信息,却发现族谱与器传所载漏洞百出,这不得不让他据理力争,他要争的只是一个历史的真相,可面对眼前这一镇定自若的老者,他反而开始收敛了锋芒,缓和了语气:“在下认为,应该尊重史实,尊重先人,不该草率纂修,耽误百年。” 莫听出奇的从容,却由衷佩服他的细腻聪慧,回道:“此次纂修族谱是为了达到尊祖、敬宗、睦族的目的,至于你所说的这些问题,也确实存在。” “所以,即便如此,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了?即使无中生有?” 莫听一顿,道:“有无相生。这就如同你相信你所知的历史便是真实的一样,然而即便是真实的,那就一定是真相吗?它们之间或许有着天壤之别。你又何必执着于过去,又何必担忧于后世呢?你所能顾及的,也只有今时今日。” “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除了撰司。” “正因为是撰司,所以它才承载着教化和安天下的意义,而不是所谓的史实和真相。” “所谓的意义是每个人自身的意义,而不是你们强加的。撰司是记载、是传达,而非评定。关于评定是非功过的说辞只能是给大家的参考,而不能成为一段历史故事。在此地,没有人比撰司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人们只能通过撰司去了解过去,当他们都知道真相的时候,于他们的意义如何,也不该是撰司控制的。” 山河立起身来,瞪得双目大大的,作揖之后抱起典籍,在莫听的凝视中下了楼。 莫听有些怅然若失,饮了杯凉茶,叹出一口老气:“真相有且只有一个,但历史本就是一家之言,这个,你和他都改变不了。” ※※※※※※※※※※※※※※※※※※※※ 某人据理力争的并不是他人的族谱内容,说实话,他并不感兴趣,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当一直追寻的真相被掩盖或者模糊一笔带过时,他就要争,这是某人的态度~~ 咳咳,去找那位最能说事的…… 他乡客夜话至天明 他怏怏然离开了传习馆,庆生不敢问发生了何事,只见山河的目光在外头搜寻了一番后,就又恢复了先前愉悦的神情。 琢磨着为山河找些乐子的庆生,拖着他晃悠到了乐坊——一个鹿无男女以歌会友的地方。 深夜的乐坊,笙歌不断。 听闻乐坊的圆台场今夜盛情邀请了洛都十三乐姬来此登台献艺,人们纷纷涌入乐坊,皆为领略极具异域风韵的人和曲。 这十三位娇娘个个风姿绰约,人手各执一乐器,吹拉弹唱各有姿势,本就生得面容清丽,加之乐技超群,遂惹得人们呼声不断,一时之间,圆台场气氛高涨,炽热充满了整场欢歌盛宴。 山河被庆生半推拉半怂恿着入了乐坊,初以为乐坊会是年轻人相会娱乐之地,他便无心寻乐,婉拒了庆生的好意,直到一首喜悦充盈的曲子从里边传出来时,他才驻足聆听,继而迈步进去。 看那急匆匆的身影,拾泽不明所以跟了进去,热情洋溢的圆台场吸引了他,台上女子神态高雅,依次献技,先是独奏,后是合奏,随即一曲歌谣便自柔美温润的嗓音中出,清清泠泠,妙不可言。 山河喜出望外,想不到竟然在此听到了洛都的古老曲调,那曾是洛河上画舫载的游歌,如今却翻越千山万水来到了鹿无,还带着洛都十三乐姬前来,简直匪夷所思。 才子佳人汇聚一堂,在灯影中打着节拍唱和,忘情不已。 山河被这浓烈的气氛感染了,思绪翻涌激荡,不由想或许他们心中都有个难以诉说的秘密,才会沉浸在这样的欢场,暂别心中的苦闷。 而他的秘密呢?山河望着灯火中奏乐的姑娘,不禁翕动嘴唇跟着乐姬哼唱了起来,那嗓音低沉动听,仿佛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眉目间若隐若现的忧愁皆让身旁的人看了去。 拾泽从未见过这样的山河,一个平易近人又藏着许多心事的哥哥。 一曲终了,拾泽在人们抚掌欢呼声中将山河拉走,离开乐坊,穿过夜街,向北门而去。 山河这次走得匆忙,也只急急留下一句道别的话,待庆生追出,人潮涌动的夜市早不见他的身影,也只能独自徘徊了。 初以为拾泽是发困了才将他紧急带回暖烟阁,遂一到小院山河就赶着他去睡觉,自己独坐院中摇椅,看着疏星朗月,在晃晃悠悠中追忆往事。 不多时,拾泽抱着枕头从里边走了出来,拖了一把摇椅在他身侧坐下。 “你怎么不睡了?”山河看他那睡意阑珊的模样,“开心到睡不着?” 拾泽坐在摇椅上,怀中搁着枕头,拉过山河的手,侧脸趴在他的手背上,甚为亲昵,咕哝道:“哥~你哼个曲,我想听。” “……” “就唱你在乐坊唱的歌好吗?”拾泽拽着他的手臂不放。 这状态不对啊,莫非受到了触动?那歌谣是洛都乡曲,唱的是清风碧水,哼的是诗意温情,用的是洛都当地的语言……山河纳闷,但看他这般模样,又像当年自己睡不着时,渴求阿娘哼曲一般,于是哄道: “好好,不过容我酝酿一下……阿泽,你以前睡不着时,是怎么做的?” 拾泽想了想,喃喃道:“挠背。” “挠背?”山河下意识瞥了一眼拾泽的后背,“长翅膀痒了?” 拾泽轻嗯了一声,这不奇怪,就相当于长牙齿时痒了也想找东西磨一样,令他不解的是自己挠背也能睡得着? “自己给自己挠吗?”他反手试了一下,果然有些别扭。 “才不是,是天歌哥挠的。” “天哥哥?”山河想起了那个排在族谱编纂名册中第一位的名字,“你的天哥哥,是叫……朝天歌吗?” 拾泽倏然坐起来,惊喜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在族谱上看到的,他参与了族谱重修是么?” “是的,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天歌哥和长老们开会决定的。”拾泽不假思索回应。 山河蹙眉:“他开会?在族中担任要职?” 族谱部分内容由大祭师招魂追溯,后号召族中长者梳理而出,又听拾泽此言,令他不得不怀疑这“朝天歌”与大祭师的关系了。 拾泽一时说漏嘴,忙转移话题:“哥,你还没酝酿好吗?我要听了。”眼神的闪躲泄露了他的小心思,不安的小手开始互掐了起来。 山河看在眼里,转而叹了口气,抽出手来拍了拍拾泽的后背:“唉~这月白风清,我给你挠背如何,像你天歌哥一样,嗯?”说着手游走到了拾泽的腰,挠起了痒痒,惹得他一下从摇椅中蹦起来,连连求饶: “哥、哥,不是这样的,是在后背……后背啊~哈哈哈~” 山河追着他不依不饶道:“这样不对吗?大祭师也一定是这么挠的,对?” 拾泽躲到无处可躲,缩在门口:“才不是呢,他挠的是后背,不是在腰……” 听到这句,山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拾泽从地上拉起,看着他眼角夹着泪,帮他擦了擦,抿嘴而笑道:“你呀,还真不会撒谎。” 拾泽鼓了鼓嘴,低下头去嘀咕:“哥……你就知道欺负我。”说着抱着枕头跑进屋里去。 山河看他这般模样,摇了摇头。他理应有所察觉的,那日在风行小筑看大祭师的神情,他早该想到的,只是拾泽口中的“天歌哥”之所作所为,与大祭师的形象实在对不上号,才致使他从未往这个方向想。 不过拾泽那么崇拜维护的人,这世间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朝天歌就是大祭师,大祭师就是朝天歌,不近人情是他,善解人意的也是他。 山河跟了进屋,只见榻上的拾泽缩成一团,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好似做错了事挨了批评般,委屈又可怜。 他往榻上一坐,拉过被子,只听被子里头几句小心翼翼的话传出:“哥,你能不能不要说出去,也不要告诉天歌哥啊……” 自从朝天歌当上了大祭师后,城中就再无人称他之名了,直呼其名也被视为大不敬,因此外人根本不知大祭师的名讳。这回拾泽说漏嘴了,自觉对不住他的天歌哥,又怕因自己的失误给对方带来麻烦,更怕因此事造成彼此的疏远,或许天歌哥从此也会对他另眼相待。 山河看得出来此刻他的心路曲折,安慰道:“我不说出去,要是哪天被他发现了,就说我自己猜的,可以吗?” 直到这会儿,拾泽才露出了个头,大眼眨了眨:“可以。” 山河就势躺下:“你是从何时开始认识他的?” “天歌哥吗?三年前,那时他正在夜训巡司。” “你说那二十八骑是他训练出来的?”山河侧躺,单手支着头,看拾泽点头,他又躺了回去,“难怪都这么不好对付……不过,才认识三年,你便如此为他着想?” “天歌哥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人,那时我便认定他了,即便粉身折翼,碎骨无存。”拾泽大眼闪烁着一抹虹,偏显稚气的脸笃定又认真。 山河惊讶地看着他,那人该是对他多好,才能换来少年的舍命追随,不过也只有他这般的心性,才能让人掏心挖肺对他好。 “这话你有对他说过吗?”山河猜想,既然二人彼此珍视,那应该早就互通心意了。 拾泽摇了摇头,嗫嚅道:“不敢,他从不让我说这些话,他说这种话很重,会伤人的,我可不能害了天歌哥。” 山河心下顿觉沉了几分,有些话不说总比说出的好,何况是信誓旦旦的话,求全了皆大欢喜,不全呢,遍体鳞伤还得痛苦煎熬,这种伴他入夜,又伴他醒,无休止地折磨摧残的滋味,他最熟稔了,因此他也对朝天歌的话颇为认同:“对,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给他听的好。” “但不说,好像有点难受。” “那,你说与我听,你就暂时把我当成是他,将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拾泽倏然抬头,却看到了山河嘴角浅淡的笑,恍以为是他在笑话他,遂不悦转身闷头:“我不说。” “诶?你这孩子,我都准备好了……那闭眼睡。”山河无奈地转过身去,未几,那床被子轻悄悄挪了过来。 山河无声一笑:“想通了?” 拾泽没有转身,只是轻声询问:“哥,你从何处而来的?” “你问我吗?临阳城。” “那你怎么会唱她们的歌?”拾泽指的自然是洛都十三乐姬乐坊内唱的歌谣。 山河微顿,细不可闻一叹:“以前在洛都生活过,”他眼里笼着一层淡淡水雾,语气却是平静,“洛河上每日都有游船经过,船夫打浆都唱歌,人在桥上岸边都能听到,听久了也能跟着唱了。” “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一个欢乐的地方,你想去吗?我带你去。” “我……天歌哥他……”拾泽犹疑了,“我不去了。” 山河微思量,朝天歌如今身弱无依,身边确实该留下帮手,“他多久没来看你了?” “一个月了,”拾泽努着嘴咕哝,“他有事忙,我不能去找他,那样会添乱的。” “是不是因为……朝爻的事?”山河大抵猜到那会儿人家正值丧期,继而又是筹备月祀典仪才无暇他顾的。 “哥,你也知道?”拾泽忽转过身来。 “我只是听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么?朝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回想朝天歌刻碑那幕,山河心中也有些酸涩,或许当时刻碑的心境如出一辙。 ※※※※※※※※※※※※※※※※※※※※ 关于拾泽小朋友的故事,往后章节再说。 提前预告下,接下来是拾泽回忆的部分,关于朝爻的…… 忆年少不解其中味 拾泽捧着一束菊花,连蹦带跳地进了一座别院,心想今日必然要给天歌哥一个莫大的惊喜,岂料在进院门时,撞见了莫听,他忙不迭地将菊花护在身后,朝面色凝重的莫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莫长老!” 莫听沉着脸,厉目盯了他一眼,斥道:“不学无术!”随即拂袖离去,似乎压抑着满腔的不快,连看他的眼色都带着几分狠意。 拾泽顿觉莫名其妙,努了努嘴,兀自往风行小筑去。 快步跨上小筑台阶,刚想进门,瞥见朝天歌与朝爻正谈着话,于是急忙将迈进去的一只脚抽了出来,后退了几步坐在台阶上等候。 他既不做声也不乱来,只是百无聊赖地等候着,也无心思听取里头谈些什么,单单看着手中开得灿烂的菊花就满心欢喜了。 过了一个时辰,朝爻才从里边走出,一出来就看到门口台阶上熟悉的背影,一瞬来了兴致,他蹲身下来,斜睨了一眼拾泽手里的菊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嘿,小不点——” 拾泽一看是朝爻出来了,话都不搭就想转身进小筑,却被朝爻一把揪住衣领:“你跑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朝爻颇带玩味的话语中,夹杂着些许的不爽,为何每次看到他,这人都避之不及,有时连客套的招呼也不打,甚至多次毫不客气地拒绝他的好意,虽然朝爻自问对他并无恶意,但依旧每次都被这人气得牙痒痒的。 拾泽被揪着不乐意了:“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天歌哥!” “见了哥哥也不问好,还懂不懂礼了?”朝爻心中不爽,都是哥哥,为何他的待遇竟这般差。 拾泽转过身甩开他的手,嘟着嘴:“天歌哥说‘礼尚往来’,你对我无礼,也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哟,想不到还是条小狼狗?这是要咬人了么?”朝爻撸起袖子,露出健硕的手臂,这条手臂因常年习武而结实,极具杀伤力,“来,只要你办得到,哥哥给你咬。” 拾泽白了他一眼,十分嫌弃道:“脏,丑。” “哈?”朝爻瞪大了眼,火气一下窜了上来,抽出大手冷不丁将拾泽硬生生拽过去,“你这是翅膀长硬了,找打是?” 朝爻拎起他的领口,说打却愣是没下手。拾泽闭着眼,白净的脸冲着他,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朝爻一脸的不耐烦,连个发泄的理由都找不到了,看他把花好好地护在身后,遂嗤之以鼻:“看你是想当护花使者了?遇着我,可就没那么容易的了。” 说着,朝爻不知使了一个什么力,竟绕到拾泽身后,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花,举过头顶,在院中跑了起来:“有本事就来抢回去。” “还给我!”拾泽大喝一声,脸上顿失光彩,疾步追上。 菊花在风中不堪二人追逐折磨,花瓣相继掉落下来,拾泽看着心碎了一地,瞬时僵立住,轰然展翅。 “哇!生气啦?”朝爻露出皓齿,一脸不知死活地笑着,随即摆上了干架的姿势,“终于可以打一架了。”他不是第一次看拾泽展翅了,但每每见此都兴奋不已,好似期待已久。 “朝爻!” 风行小筑内传出了一声带着浓浓火|药味的叱责。 院中的二人登时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拾泽翅膀收得比朝爻眨眼还要快。 刚起的劲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也就没了兴致了,朝爻撇了撇嘴,扯下一片花瓣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你!”拾泽恶狠狠盯着他。 “行,还给你了,咱们来日方长啊。”朝爻将菊花甩给了拾泽,意味深长一笑,随后扬长而去。 拾泽捧着没剩几片花瓣的菊花,心疼不已,朝院门外狠狠瞪了一眼,转身进了小筑。 朝天歌端坐在案前,执笔运转如仙露明珠,让人赏心悦目。拾泽一看到他就拂去了脸上的阴霾:“天歌哥~” 不敢将衰败的花送给朝天歌,就一直将双手背在后头。 “把东西拿出来。”朝天歌头也不抬,语气平平。 拾泽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将那束菊花拿出来:“院里的花开了,”他说得有些小心翼翼,“我摘了最好的,结果……” 朝天歌抬起眼,目光柔和地看着萎靡的花,它本该是似霞的粉菊,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也难怪拾泽会难过至此。 “多亏你的照顾,花才开得不错。” 拾泽低着头,脸红了半边,这可是第一次被天歌哥夸,有些不知所措。 朝天歌停下笔来,交代道:“日后不可在他人面前轻易展翅,也不可到人多的地方去,更不可随意招惹朝爻。” 一说起朝爻,拾泽便是满腔的怨火:“是他先招惹我的,我不想理他的,每次就跟吃错了药一样。” “你是如何惹上他的?” “我怎么知道?” “我是听说你泼了人家一身水,可有此事?” 拾泽皱眉摇头否认:“又是哪个造谣生事?好端端的我泼人家一身水干嘛?” “这可是他本人说的。” 拾泽努起了嘴:“他胡说八道!”那人当真是无理取闹,可恶至极,怪只怪自己不会骂人,否则早在心里骂他千百回了,不也至于自己瞎生着闷气。 他这样子犹如哑巴吃了黄连,但也确实如同朝爻所说的般,“他不仅不认还装出一副被人冤枉了的可怜兮兮的模样。” 朝天歌让他坐下说话,心平气和问道:“你可还记得与他在河边初见时,他是如何对你的?” 拾泽回想了下:“记得记得,他还拿石头砸我呢。”一说起这个他就又来气,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蛮不讲理到那种地步,以至于做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幼稚举动,甚至还如一泼妇大大咧咧地骂些极不中听的话,只不过不好转述,免得污了天歌哥的耳。这事他没说,反倒让人家先告了状,拾泽自然忿忿不平。 “他为何要拿石头砸你?” “他吃错药了,看我不顺眼?”拾泽极为乖巧地端坐在席上,久了也坐不住,晃了晃身子,将跪坐调整为盘坐。 朝天歌边收拾案上的纸笔书册边道:“他不会平白无故针对你的,而你却是在无意中得罪了他。” “有吗?”拾泽眨了眨眼,凭他的记忆,竟然想不起如何与这样的人结上了怨。 “那日他在河边洗脸,你从空中飞过,翅膀打起了水花溅了他一身,你无留意,他可认得清清楚楚。”朝天歌平平述说着,拾泽愣了好一会,终于有些印象,这么说来确实有些理亏。 “那、那该如何是好?”拾泽皱眉询问,他可不想因为这事被纠缠一辈子。 朝天歌则风轻云淡,将拾泽手中的菊花拿过手,去掉多余的枝叶,插进白陶壶中:“所以他指名道姓要你随他一同出任务。” “什么?”拾泽蓦地睁大双目,“出任务?可是要离开鹿无?” 朝天歌看他眸中带着星辰,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愿随他一道前去?” “不愿意。”他一口拒绝,“我要单独行动。” 朝天歌凝目蹙眉,缓了缓:“你若不愿意,那就算了。” “我一人去就好,用不上他。” “不行,”朝天歌也拒绝得干脆,“有他在还能有个照应,在外也只有他能护你周全。” 拾泽神情有些沮丧,咕哝着:“到底是何任务,很凶险么?其实,我也能保护自己的。” 朝天歌摇头暗叹:“无论是何任务,在外皆有凶险,何况你涉世未深,不若潜心修行几年,再历世事,方能随机应变。” “小不点要是不开窍,是怎么学都无用的啦。” 鄙夷之声从外头传进来,拾泽猛然看向门外,眉头深深皱起。 果不其然,朝爻满面春风地跨门而入,瞟了拾泽一眼,悠悠道:“你若不去,这账还是清不了的。” “你!”拾泽当着朝天歌的面还是不敢发作的,但已经对他咬牙切齿了。 “你母亲可同意你出任务?”朝天歌示意朝爻坐席上。 朝爻一骨碌坐下,坐姿并不雅正,闲散随意的态度惹得拾泽也看不下去了。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大祭师是否在场,眼里也没有所谓的规矩,拾泽惊讶地看向朝天歌,但朝天歌仿佛熟视无睹,任由他把风行小筑当做自个家般。 朝爻以手支头:“同意了,”他瞄了一眼拾泽,“鹿无之外的广袤天地,可比山山水水好玩得多了,不趁此开开眼界,也着实可惜,母亲大人可开明得很,盼着我能学有所成归来呢。” 这话显然是在刺激着某人,这不,拾泽咽了咽口水,似乎有些动摇了。 朝爻的话多半是在哄小孩,可不能任他这般天花乱坠地诳拾泽,朝天歌这回没有纵容了:“朝爻,那你可想好了何时启程?” “明日出发。” 朝天歌看向拾泽,对朝爻道:“好。既然他不愿与你一同前去,那便从训蛮人中挑选出几位,再加派几匹快马随你一道出发。” “随便。”朝爻应得随意。 “今夜就在小舍用膳,为你饯行。”看朝爻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随即亮了双眸,不知在盘算什么。 朝天歌起身绕过了屏风,往内走去,拾泽目光一路追随着他的身影。 朝爻抬起下巴瞧他,轻哼了声:“小不点为何不同哥哥一起去?” 拾泽拿眼角看他:“你走了倒好,我才能过个清静日子。” 朝爻挑了挑眉,朝他勾了勾手,小声道:“过来,我可以告诉你此次的任务是什么。”他一阵神秘兮兮,拾泽一瞬来了好奇心,踌躇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靠了过去。 岂料,刚靠过去就被朝爻弹了一下额头,“咚”力道不大,声音却响亮,拾泽冷不丁捂着额头缩回了身,朝爻却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小不点,这账算是清了,你再出手,可就没完没了了。” 怒目圆瞪的拾泽举起拳头正要还击,被他这一句话给生生憋了回去。 “不得胡闹。”朝天歌走了出来,又见朝爻没个正经,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帛布交给了他,“莫长老绘制的舆图,收好别丢了。” 朝爻接过舆图打开来看,拾泽探头偷瞄了一眼,尚未看清,朝爻便侧过身去,故意光明正大地避开他,脸上却满是得意的笑。 拾泽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内心不悦:不让我知道就算了,我还不想知道呢。 ※※※※※※※※※※※※※※※※※※※※ 插入一段往事,为拾泽回忆的点滴,不全面。关于朝爻的事,往后章节也或多或少会提到,提前预告咯~ 忆年少不解其中味 一声钟鸣,万家灯火照全城,城中百姓自家中小巷纷纷涌向望楼,熙熙攘攘,喧闹不已。这些人热情高涨,都是期待一睹庆天大礼的人,欢呼雀跃着祈盼天降鸿福。 城中每座望楼下,各有十六少女戴面具着红装,绕着望楼在鼓乐声中歌舞跳跃,引得围观的小伙也跟着手舞足蹈。这是难得的大喜日子,所以大祭师特许今夜纵情歌舞。 皓月朗朗中,一身红衣的朝天歌自四座望楼的中央高空翩然落下,众人惊呼,若不是那熟悉的面具,定然以为是神官下凡,降福人间呢,而宵皇祭师此举不正是在为民祈福么。 众人翘首一望,只见他手袖一挥,凭空挥出长卷一幅,环绕其身,长风中卷如波浪翻动,卷中隐约可见金字闪现。 东南处望楼上的拾泽看得激动不已,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的那个身影着实好看,让人舍不得眨上一眼。若悯小小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提醒他身旁还有个城主朝鸣寻在,他撇过一眼,见那神情过于淡然,便不敢太过亢奋了。 其余望楼各站着两大长老和几个城监,二十八骑分散四处维护安定,而南北门的城卫兄弟们在如此热闹的夜晚也只能恪尽职守,但只要启动庆天礼,无论城中何处角落都能见到,所以他们也心心念念着鸣钟信号。 那千盏天灯以细绳相连,纹以符箓,皆已准备就绪,从楼上垂落下来,布满了整座望楼,灯火虽未点燃,却已点燃了人们心间的热火,众人大呼庆天礼即将开始了,所有人的目光炽热地望向大祭师。 只见被长卷环绕的朝天歌正闭目祈愿,少顷,卷中文字浮动出来,金光璀璨,冉冉升空,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使命,直上苍穹。 底下观望的人满目流光,仿若看到了神明莅临,欢歌笑语也都暂停了下来,谁都知道大祭师此时念的应是建筑落成的祭文,这番仪式乃是祷告上天并祈福,后邀神明共襄盛举,因此人们虔诚地瞩目,只为表达内心最诚挚的祈愿。 那个在半空操持神圣仪式的人,备受瞩目,望楼上的长老们脸上挂在神采,捋着胡须,也都不得不仰望,但就这仰望一举动,也从心底里唤起了各种思潮,或明或暗,是好是坏,皆自细微眼神中若隐若现地泄露出来。 大祭师终究是人,而不是神,信仰这套东西只能从人们心灵而出,并投放在神明上,而不是人的身上,要是所放不当,那便不是喜了。 相比一旁淡定自若的朝鸣寻,拾泽的兴奋展露无遗,他把手指指骨掐得咯咯直响,朝鸣寻忍不住投过来一眼,但目光也是浅浅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须臾他收了目光,转头看着上方的那个人。 若悯抿嘴而笑,心底里的欢喜焉能控制得住?于是,便不去理会拾泽了。 这时,祈楼的黄铜大钟响了,深远悠长,一阵阵传来,整个鹿无城都回荡着钟声,人们沉浸其中,按着心口,注视着大祭师的目光更紧了。 闻钟声响,朝天歌施礼后,升天的字顿化金粉落下,任风将金粉撒落到鹿无的每寸土地上。他又是一挥袖,将长卷收起,却无人见到长卷轴被他藏身何处,只见朝天歌身形如电,一瞬便到了东南望楼上。 大祭师已就位,东南灵鼓率先敲响,继而其余三座灵鼓响应,这意味着要点灯了。 几乎同时,垂挂的天灯都被城监一一拉上了楼,由望楼上的尊者逐一点亮。 若悯取来两个火折子,分别交给大祭师与朝鸣寻,二人执着火折子相视一眼,点亮了两盏天灯,天灯徐徐升空,四座望楼八盏天灯铺路,随后的灯更是接连不断冉冉上升,逐渐铺就一条天梯,直到这会儿,举首戴目的人们终于按耐不住大呼出声: “庆天礼开始啦!太好啦!!!”一时之间,人群欢腾,炽热无比。 城卫们也纷纷仰头观礼,赞叹不已。 此时,城外奔来一队人马,紧凑的马蹄声引起了城卫的注意,他们随即肃正严规,一致朝外,目力极佳的人率先认出领头的朝爻,后头几位又举着训蛮人的牌子,遂急忙大喊:“是训蛮人,快让开!”城卫们纷纷让开大路,朝爻一行长驱直入。 幸好是赶上了! 终于等来了这队人马,“关城门!”城卫们匆匆把城门关上。 朝爻紧勒马头,望着夜空中的天灯,转头向身后的训蛮人交代:“今夜庆天礼,大家都各自耍去。”语毕,训蛮人各自散开回家了。 街上灯火璀璨却无人守摊,大抵都集中在了望楼处,朝爻心潮澎湃,打马前行,望着一盏盏明灯如搭着天梯般直达更高夜空,瞬间觉得连夜风也是祥瑞的,即使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但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也都是激动的,疲惫尽扫了,他便往东南望楼赶去。 至于为何会是东南望楼,这是朝爻的直觉。当年大祭师在规划城中布局时,于舆图上画的第一个圈就在东南角,所建的一座模型也是东南望楼,出于对大祭师的了解,站位估计也会是在那座楼上。 果不其然,望楼上点灯的那位……红衣有些亮眼啊。朝爻稳住了马,不靠近欢呼的人群,就那么远远地望着那袭红衣,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小不点,许久不见还真是有些想念了呢。 三日前接到朝天歌的传书,一行人就马不停蹄往回赶,何止是赶回来参加庆天礼,这可是重要的历史时刻,全城人共同见证,得多令人振奋啊,自然不能缺席。 朝爻倚马仰望,皓齿粲烂,不禁想一盏天灯承载一户人家的祈愿,四千盏天灯都升了天,那神明忙得过来么? 望楼上的千盏灯点完了,所有人一致望天,暗暗许愿,说是庆天,不如说祈天祷福,眼前多少人已经匍匐跪地了,虽说千人千面,但所求皆不离长寿康宁与富贵,而朝爻所求所想也简单,不过是要个善终罢了。 众人将望楼围得水泄不通,朝爻只好与马停在外边,只听得望楼上忽传来一句呼声—— “愿世清平,千秋万代,大祭师后福无疆!” 这声音……这个小不点~何以言志,此话即可! 朝爻粲然一笑,仰着脖子应和了一句。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并不尴尬,反而助燃了众人的热情,人群呼声不断,皆是“愿世清平,千秋万代,大祭师后福无疆!”此类云云。 何人听到了拾泽的呼喊,竟能这般接了下去?朝天歌往楼下望去一眼,那方独立出来的一人一马,甚是抢目。 朝爻对上他一眼,朝楼上摆了摆手打了个招呼,就翻身下来牵马前行,很快就隐于振臂高呼的人群中了。 今夜庆天礼,属于鹿无城民的狂欢,将持续到天亮,望着天灯越升越高,拾泽却悄无声息地泪目了。若悯转过来一眼,伸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喜极而泣了?”拾泽点了点头。 “那是……”朝鸣寻循着朝天歌的目光看去。 “朝爻,回来了。”朝天歌声音浅浅,拾泽却听得明显,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最好的接风洗尘了。”朝鸣寻淡淡说了句,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欢呼。 朝爻出行,管事的人都知道,此番回来得凑巧,赶上如此震撼的场面,难说没有迎接他的意思。朝天歌“嗯”了一声,并不打算辩解,也不让人继续猜测。 天灯终于在夜空中遁了迹,欢送大祭师一伙人离开后,城中奏乐的奏乐,欢歌的欢歌,舞蹈的舞蹈,通宵达旦。 拾泽与若悯不跟随众人夜游,只跟着朝天歌一步步往回走。 朝天歌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飞行,任他人狂欢,他自徐徐迈步向深山。长老们也劝他好歹让马车护送,但都被他婉拒了,只道散散心。 那环山石路是他督造的,沙土石块间都凝聚着一群人的智慧与汗水,所以走在上面,他倍感亲切。而他的人生也正如这石路般蜿蜒起伏,但整体都在上升,如同他的权势和野心。 拾泽闷闷跟在后头,欲语还休。朝天歌沉思中,并无多大留意,但若悯还是关注到了,寻声暗问道:“你有心事?想说什么?” 闻言,朝天歌转过身道:“你们与我同行,不必在我身后。” 听到这话,拾泽与若悯皆跨步并肩上来。 “在望楼时,你已心不在焉,可有何心事?”朝天歌终究还是关注到了他的情绪。 拾泽思索良久,方启言:“是不是朝爻哥哥回来了?” 朝天歌与若悯的脚步忽地一滞,皆转头看向他。 “你们怎么都看着我?” 若悯直言道:“从未听你这么叫他呢,他要是听到了,一定开心。” 朝天歌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可拾泽却涨红了脸,忙道:“我才不叫他,他那么嚣张,一点儿都不像个兄长。” 朝天歌摇了摇头,背手向前走去。 若悯轻轻戳了戳拾泽:“你怎么心口不一呢?心里软,嘴上硬。” “我哪里有,他就是那样啊。” 直到天亮,他们才回到了别院。拾泽倒是勤快,一进门就蹦跶到了风行小筑,本想给大祭师开个门,好让他早些休息,不曾想小筑门口,早已有人等候在那儿了。 朝爻本靠在门口打盹,一听声音,便翻身起来了。 一见是朝爻,拾泽来不及想,拔腿就跑,这个举动太过本能,也太过明显了。 “又跑?”朝爻扯住他的后衣领,像拎东西一样拎着他。 “我才没跑!”拾泽揪住他的手,刚要还击,大祭师和若悯就走了过来。 朝爻放了手,拾泽也克制住了。若悯还是提了一句:“也只有你们才一见面就打架,不过,庄内禁止械斗,族规是明令禁止的。” 朝爻用手肘顶了一下拾泽,暗示:听见没有,最好乖乖的,别乱来。 拾泽才不管他明示暗示,全当没听到。 朝天歌对朝爻道:“辛苦了!屋里说话。” 朝爻笑了笑,冲拾泽摆了个鬼脸,又惹得他一阵不痛快,再怎么别扭还是跟了进去。 若悯沏上了一壶热茶,还端来了几盘干果糕点。 饿了许久的朝爻终于忍不住,一坐下就毫无顾忌地抓起就吃,拾泽第一次见他如此,不过也都知道他一如既往不顾形象。 “吃完再谈正事。”朝天歌皱了皱眉,转而交代若悯,“吩咐后厨,做几个菜。” “等等,我要吃肉,你吃的太清淡了点,素我可吃不了。”朝爻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对若悯道,“好姐姐,他这里不备肉的,我在路上打了只宣明鸟,又在下边抓了条鱼,扔在后厨那了,随意做个汤就成。” 若悯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没见过还有人自备食材而来的。 拾泽则听得火大,这家伙不仅开荤腥还滥杀生灵,而且还是在大祭师的庄院? 若悯和拾泽都转眼看向朝天歌,如此肆无忌惮与目无章法,该要受罚了。 但见朝天歌定了定,对若悯道:“让人把锅请到外头做。” “天歌哥!”拾泽瞪得眼睛大大,这不是纵容么? 若悯不好再说什么,就退下去了。 “还是咱们大祭师深明大义啊~吃不吃都是已经死了的东西,不吃就白忙活了。”朝爻冁然一笑,谁知抓鱼与打鸟都并非源于食欲。 只是赶了许久的路,不能就一身狼狈见了朝天歌,终究还是得梳洗一番,才想起在瀑布旁洗脸整装的。脚才刚下水,就被水蛇盯上了,石子打不中水蛇,偏把一条鱼打死了,这才将鱼捞上岸。 打鸟说来也是巧合,正巧碰见宣明鸟传信,而它出没的地方却是朝爻追踪许久的,因此干脆将鸟扣下,谁知一路颠簸而来,就把鸟给晃悠死了,索性将它也一锅端了,而宣明鸟携带的书信自然也落入了朝爻手中。 朝天歌了解朝爻的品性,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吃后再罚。” 拾泽这才顺了口气,只见朝爻愣了愣,转而言道:“吃了也就算数,要罚也领了。” 这时,若悯快步进来,向朝天歌禀告:“公子,巡司求见。” “巡司?”朝爻与拾泽异口同声。 巡司可从来不擅离鹿无城,也从未来过大祭师的庄院,若是他们求见,必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 朝天歌刻不容缓,让若悯立即领人进来。 一身黑衣劲装的巡司朝光匆忙入内,见着朝天歌便行了个单膝跪地的抱拳礼:“参见大祭师!” “起身说话。” 朝光抬头看了一眼屋内几人,忽然不语,碍于人多口杂。 朝爻知趣地将手中的一把干果放回盘中,道:“行,我撤。”起身看着拾泽还不知就里地坐着,便拽着他,拖出了小筑。 “你又吃错什么药了?”拾泽极不耐烦他动不动就拽人。 朝爻叹气摇头道:“他们有要事相商,你待在里头做什么?” “那也用不着你管!”拾泽气不打一处出,蹲坐在一旁,揉拽着袖口。 “你该不是忘记了这衣裳是何人送的?”朝爻看着他拽着袖口出气,着实好笑。 果然,拾泽记起了,忙将揉皱的袖口捋顺来,惹得朝爻一阵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 ※※※※※※※※※※※※※※※※※※※※ 宣明鸟是私设啊,作用是衔书信,但夜里飞不了,只能白日里头飞,而且只能飞4个时辰,也就是8个小时就要停下来过夜了,第二天再飞回去的 忆年少不解其中味 朝天歌令朝光坐下回话,不慌不忙倒了茶:“润润口再说。” 朝光掀起衣摆跪坐席上,匆匆倒了一口茶,郑重其事:“今日卯时未到,巡城时发现城外有人求助,来人要见大祭师,我等商量过后,未经详报城主,就自作主张开了城门放行,以便了解具体情况,此举犯了族规,还请大祭师恕罪。” “斟酌事宜,不必都拘于陈规。你且说是何人求助?所求何事?” “南陵城的修士,说是尸山乱葬岗有异动,昨夜鬼哭狼嚎,今晨横尸遍野,皆是腐化未透之尸,有些竟是破土而出。此事实在吊诡,他们不敢冒然处理,就来鹿无求助大祭师了。”朝光据实禀告。 朝天歌眉头微蹙,微思忖,问道:“尸体可还在?” “在。附近皆有修士前去探查,也有诸般揣测,虽各执一词,但在情况未明前都不敢轻举妄动。”朝光一如既往就事论事,不带个人见解与感情|色彩,见朝天歌沉思,就不再说话。 院子里的朝爻从怀中取出一块粗布包裹的东西,鼓鼓囊囊的,挑眉问拾泽:“我路过南海地,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你想不想瞧瞧?” 拾泽对上一眼,赌气道:“你的东西,我才不要。” “那你可真是无福消受了,这东西可是南海地特有的,其他地方休想见着,一般人我还不给呢。” 听到这话,拾泽正视了他:“谁知你安的是何心?不想给便不给,哪来那么多话?” 朝爻撇嘴挑眉,靠近他坐下,拾泽自觉地往边上挪了挪,嫌弃之态尽显无遗。 他也无所谓,见其厌恶便不再靠近:“去年,我把你的菊花弄残了,过意不去,这次给你带来了是南海地的芄兰种子,当做赔不是,你看这样如何?” 他将粗布一打开,里面就是个芄兰果实,中间纵裂开一道缝隙,褐色扁平卵状种子,附着在狭翅上。 拾泽瞟过来一眼,见那种子上还带着白绒,细细软软的样子,比他的那对羽翼上的毛还要细软,像极了蒲公英,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拿蒲公英的种子来糊弄我?” 朝爻笑了:“我还不至于千里迢迢弄个东西来骗你,何况骗你于我何益?”他将粗布连同果实塞给了拾泽,“拿去。” 拾泽也不矫情,既然对方有意和好,那过往之事便一概不究,何况这玩意应该也挺新鲜,不知开出来的花是何模样,就暂且收下好了:“那你可不许要回去。” 朝爻忍住笑点点头,拾泽好奇地沿着缝隙将果实掰成两瓣,露出了一撮白绒,还未瞧个仔细,岂料一阵风吹来,漫天的绒毛飘飞,轻盈回旋,飞过了小筑,越过了矮墙,化为了虚无。 拾泽眨了眨眼,朝爻也愣住了。不多时,两人扭打一团。 朝爻拽着他的衣襟,大吼:“你还我芄兰!” 拾泽掐着他的手臂,听着不爽,怒道:“你答应不会要回去的,你说话不算数!” “所以你是仗着这个,才这么糟蹋它吗?你知道这东西怎么得来的吗?” “我管它是怎么得来的?要么你就别送,既然送了,你管我怎么处置?!” “你!”朝爻已经气得不行,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这人怎就如此不知道珍惜他的一番心意,还振振有词,全然不顾他人感受。 “放开!”拾泽拽着朝爻的手,“再不放开,我不客气了!” 朝爻双目似要迸出火来,语气生硬:“你何时对我客气了?!” 若悯端上来一锅鱼汤,转角却看到朝爻骑在拾泽身上,瞬时傻了眼:“你们……这是?” 闻言,朝爻扫过呆愣中的若悯一眼,磨着牙甩开拾泽,从他身上起来,甩了甩衣摆:“真是气死我了!” 拾泽一身狼狈,坐起来整了整凌乱衣裳,负气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朝爻脚步一顿,强行沉住气:“吃饱了再找你算账。”语罢随若悯走进了小舍。 “公子还未出来吗?”若悯问朝爻。 “还未,”朝爻看着新鲜鱼汤里还带着几块豆腐,“这还真是荤素两不误啊。” 若悯笑笑,舀了一碗汤给他。 “我的鸟儿呢?”朝爻扒拉了一遍锅中的东西,不见他的宣明鸟。 若悯苦笑道:“它已死去多时,肉亦不新鲜,便就地掩埋了。” “行,早死早托生。”朝爻也不纠结,有得吃就好了。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若悯不解适才一幕。 朝爻哼了一声,喝完一碗汤,再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事说给了若悯听。 若悯道:“芄兰我知道,种子借风飞散四面八方,所到之处便有新的芄兰萌生,如此生生不息。” “还是你识货,小不点简直暴殄天物。” “既然你将芄兰从他乡带来,无论被风吹散到鹿无何处,芄兰便能在此地开花结果,这不正好么?” “物以稀为贵,要是让天底下的人都见到了,那还有何意义?再说了,成人之美这等事,我可做不来。”朝爻夹了一个鱼头正想咬,朝天歌就走了进来,后边那位不愿意进,就干脆坐在了门口。 “公子,我去把粥端上来。”若悯言罢告退了。 “真出大事了?”朝爻边吃边问道。 朝天歌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提醒他注意形象,只平平道:“吃完再说。” 朝爻直觉不妥,伸手摸进腰带,取出一卷纸条递给他:“宣明鸟传书,被我打下来了。” 朝天歌接过手去,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两个字:放人! 他敛了敛眉,究竟何人被抓了起来?这一纸命令又是何人发出的?月前朝爻传信,言已追踪到了那行人的下落,被抓的会不会就是他们? 他抬眼看朝爻,此刻他已吃饱喝足,正等着朝天歌问话。若悯端来一碗粥,放在食案上,一阵薄荷清香飘来,朝爻瞥了一眼,原来清粥内还拌有薄荷叶:“啧啧,真清淡。” 大祭师用膳通常遵时辰规定,时辰未到,绝不碰碗,况且旁边还有人双目囧囧盯着,八成是等着他将面具取下食用。 而上次的饯行宴,朝天歌全程不动筷,也不碰杯,即使对方多次怂恿,也不见得他摘下面具,仅仅做到了陪他吃而已。朝爻深觉一顿饭下来,无聊透顶,本以为终于有个机会可正大光明看他摘下面具,岂料对方奉行过午不食,更无奈的是,还被要求食不言,所谓的饯行也就相当于一个人闷口小酒食几个清淡的素菜罢了。 此次不同,朝爻定然抓住机会,能盯着就绝不错过。 香气四溢,朝天歌定了定神,将纸条摆在案上:“你在何处拦截的?” “左丘离城,飞出的方向是南海地。南海地的天机谷早已被毁,天机者不知所终,但经现场探查,天机谷不像是外部势力摧毁的,更像是为了逃亡而留下的掩人耳目的迹象。我们一路追寻,据舆图上的指示,直入左丘离城腹地,才在半路碰见的。” “若纸条与此事相关,那你们的行踪也让人发现了,且不论是否是天机者制造的假象,他们也必然陷于困境中了。” “我们虽是半路截下的,但它的目的地未必就是左丘离城。宣明鸟一日只能飞四个时辰,以它一时辰一千里的飞行里程,从南海地传讯出来,须经左丘离城的,最北能入星辰地,东北能抵上幽城与雁南归城边境,最东可达临台地,除此以外,中间还隔着西护、千里孤邑与洛都,范围之大超乎意料。”朝爻挠挠头,皱眉思忖着,“不过,若依纸条所言,纵使天机者落了难,也会被放出来罢,如此只需要到南海地等候天机者即可?” 朝天歌点头,若真与天机者相关,守株待兔也未尝不可,而要缩小范围寻找,也不难,毕竟天机者的那套天机数术,城中也有人懂得,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另一事,“你回来可有经过尸山乱葬岗?” “我们走的是最短路程,直接从临台地到南陵城,何况尸山乱葬岗并不好走,那边出了事了?” 朝天歌道:“尸山乱葬岗昨夜出了乱象,尸体成群破土而出,恐尸煞作乱,急须消患于未形。” “朝光来说的就是此事?” “嗯,南陵城修士过来求助,不可不施以援手,何况兹事体大,不得不重视。” “大祭师倒是知道我想说什么,”朝爻呵呵笑着,他本来还想劝朝天歌莫管闲事,如此看来,还真是非管不可了,“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朝爻提醒朝天歌,他们之间还有个约定,彼时他还不愿意向外出行任务,只有一心愿未了,遂向朝天歌提了个条件,他知道朝天歌一言九鼎,答应了一定会做到。如今已过去一年了,也该是对方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朝天歌看向他:“人尚未找到,找到才算完成任务。” “我知道,只是随口提提,怕大祭师忘了。尸山乱葬岗的事,我请查,回来再算过。”朝爻说着站起身来,“我一人去即可,他们刚回来,需要休息。” “你也才刚回来。” “至少我睡了个觉。” “大执事病了,你该去看望,榻前尽孝当为重。尸山乱葬岗一事,我自有安排。” 朝爻抿嘴,道:“昨夜探望过了,母亲大人一切安好,大祭师这边分|身乏术,”他看向沉默中的若悯,“也需要人分担一二,我最好调派,也不耽误族中事,何况还能借此机会调查一下天机者的下落,如此,两全其美。” 他说得头头是道,庆天礼刚结束,也需要处理一大堆的事,那座七檐九脊殿高楼落成后,还需要从传习馆转移部分古籍过去,另有族谱纂修的大事正进行中,朝天歌尚无精力应付外城之事,何况就目前来看,鹿无城中可调遣的能将,也就非他莫属了。 良久,朝天歌终于做了决定:“记住,保命要紧,切不可断了联系。” “好!我走了。”朝爻笑了笑走了出去,见门口的拾泽面上无采,回头道,“你也别总是瞪人,心善之人目光也是柔和的,再怎么瞪也毫无杀伤力。” 见拾泽一只鞋子掷了过来,朝爻赶紧溜了,留下一阵放肆大笑。 ※※※※※※※※※※※※※※※※※※※※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因为是架空,所以地名也是私设。在整个玄空大陆上,是以山河的故土临台地为中心的,最西边为孤西之域,最南为西南壁,最北为云阳地,最东为天晋东城。剩余的地方在往后章节再做介绍,怕大家看得一头雾水啊,蒙的话就忽视跳过~~~ 梦醒方觉岁月已晚 拾泽说得困了,就依偎在山河身旁睡着了。 天微亮,山河枕着手臂,想那尸山乱葬岗一年前出现的尸煞,竟能让实力不凡的朝爻丢了性命,也绝非普通尸煞。至于此事后续如何,拾泽还未来得及说,想必朝天歌也不会事事说与他知。 在这三百年间,山河也曾到过南海地几回,就是从未听说有个天机谷的存在,更别说是谷中的天机者,当真是孤陋寡闻了么? 而两年前的天机谷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自毁家园逃亡?朝天歌与天机者之间有何联系,又为何要让朝爻去寻找天机者的下落? 这一夜间的故事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难以从旁推究的真相,牵连甚广又扑朔迷离。他低头看了看沉睡中的拾泽,心内暗叹,拾泽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哥,若悯姐姐说你的脾性很像他,我就说一点都不像。” 山河不禁想,此前朝天歌对他的隐忍,莫不是在他身上找到了朝爻的影子,一份慰藉与愧疚作祟使其对他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仅手下留情还既往不咎,甚至最后放他离去? 他无从得知,只有些暗暗不爽,心绪流转中,不知不觉日已高升。 一束日光从窗外照进,山河再也躺不住,就翻身起来找吃的。他将暖烟阁的厨下翻了个遍,终于找出了几样食材,随后就是一顿捣鼓。 拾泽迷迷糊糊中入了梦,恍惚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袭白袍背风而立,周遭一片白茫茫,那人仿若浮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一动未动。忽而转身,一张熟悉的面具被一股无形之刃劈成两半,一半落了地,并伴随着一阵由近即远的呼唤声沉入了水中。 那呼唤声分明叫的是“小不点……”拾泽听得很清。 只见水底深处涌上了一股血红色,少顷将湖水分了层,上层清净,下层混浊,混浊的一层卷起无数的涡旋上升,伸出了锋利的血污指甲,纷纷勾住了落水的那一半面具,一瞬将其撕成碎片。 “哗”的一声,湖水骤变成血水,染红了整个梦境的空间,那一袭白衣依旧干净,半边覆着浓重愁容的脸也开始淌血了,只是对着拾泽依旧笑容不减…… 拾泽“噔”一下翻了起身,脸色煞白,张口也只顾着喘气……未几,他咚咚咚跑了出去。 山河才准备叫他起身,就看到他抱着枕头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然后窝在角落里独自出着神,看上去尚有几分惊魂未定。 山河紧忙过来问询:“你怎么醒了?做梦了?” 拾泽点点头,没有接话,眼泪却掉了下来,这模样倒把山河怔到了。 “别怕别怕,噩梦而已,醒来就好。”山河挽起他的手臂拍了拍,想让他尽快从噩梦的恐惧中抽离出来。 拾泽一动不动,抬眼看他的神情,忧伤至极,脸颊的泪痕干了又湿了。 山河见状,不假思索地拥过他的双肩,正想安慰,拾泽却颤颤说道:“我梦见他了……朝爻哥哥,他在叫我……” 看似毫不在意,其实早已放在心尖上,平日里闭口不谈,真要谈及了还是会梦见的,梦见了依旧会触动心弦。 山河轻抚着他的后背,又听他嗫嚅道:“他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他不知道拾泽到底梦到了什么,但一定不好受,“后来你还有见到他吗?”山河小声问了句。 拾泽摇了摇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淌着:“天歌哥把我锁在院子里……不让我出去,”他反手抱稳了山河,埋在其肩头抽噎着,“招魂……也不让我靠近,我只能远远看……” 拾泽的诉说中满是遗憾与不甘,着实让人心疼,错失了最后一面,那该是何等的揪心,山河感同身受,但不理解朝天歌为何如此对他,只好安抚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拾泽一顿哭诉后,山河的肩头衣已湿了大块。 从山河怀中缓缓出来后,拾泽垂下了头怯怯地说:“我没事了哥,对不起,我……失礼了。” 山河柔缓的目光看着他,摇了摇头道:“逝者如斯,他也一定不愿看你如此。” 拾泽抬起浮肿的双眼,带着歉意的语气呢喃着:“我只能把芄兰照顾好来……” “不是已经……嗯?” “那时散落在院子里,我去捡回来了,就种在天歌哥的墙下,如此他也可以看……”拾泽低声细气,那日所说必是冲动了些,直到朝爻走后,方觉有些说不出的空荡,不知受了何指使,自己寻遍整个院子,才凑了十二颗种子,择来择去还是就朝天歌的院墙角撒下,每日照拂,直到花开才安心。 之后朝爻死讯传来,一夜花谢,芄兰绒毛随风消逝,也不知落在了鹿无何处,拾泽长翅带风,扫过每寸土地,也扬不起一丝绒毛。他一路逡巡,直到朝天歌新任务下达后才从中缓解开来。 山河默默听着,柔肠百转,这让人情意绵绵又让人满腹辛酸的芄兰,到底还是飘在异国他乡的好,莫让人见了徒添伤怀。 别看拾泽笑容灿烂,可知再天真无邪的人,也有触碰不得的伤,伤得愈重,愈是经不起回忆的折腾。而他这般模样与当年的自己,又有几分差别? 山河有意掩饰自己的情绪,扶起他坐在摇椅上,淡柔的眼神注视着他,直到他从中找到一丝鼓舞与寄托后,才露出一丝微笑道:“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吃。” 拾泽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不多时,山河端过来一盘形如菊花的菜肴,取名为“霜花菊”。 黄灿灿的“菊花”肴,让拾泽看花了眼:“这是……”他不禁目光四里扫了个遍,满院菊花似乎没有毁损。 “你有多久未下厨了?”山河皱眉询问,厨间乌烟瘴气,能找到的食材也实在有限,几经拼凑才成一道菜。 拾泽忘了,也只有朝天歌过来时才会给他弄些吃的,平日也只管食些山野果子,鲜少下厨。 看他表情有些苦涩,目光中又带些惊奇,山河似笑非笑道:“它们可不是真的菊花,你尝尝看就知道了。” 他迟疑了下,两根手指捏起霜花菊的一片花瓣放入嘴中,小心翼翼地嚼了起来,鲜美清凉的酥脆感登时上了头,拾泽脸上顿浮起一丝惬意的笑:“为何凉凉的?” “我见厨下后头墙角种着些薄荷,便采摘些许入味,味道可还行?” “嗯~还行还行,”拾泽连连点头满口答道,他竟不知薄荷还能食用,“哥,你太厉害了,还会做吃的。”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懂得颇多,这声“哥”叫得一点都不冤。 见他心情有所好转,山河也松了口气道:“我在一处地方设了陷阱,估计能逮住些小家伙,稍后你随我一同前去看看,我给你做些更好吃的。” “真的?”拾泽喜笑盈腮,三两下就将一朵霜花菊塞进嘴巴里,含糊询问,“是什么东西啊?” 山河特意卖关子,还将厨下能带的调料全带上,拾泽满怀期待地给菊花浇了水后,就拉着他下山去了。 不多时,他们就又到了朝天歌的别院附近,原来山河所言的地方就在瀑布下的河流边。 山河给拾泽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脱了靴子卷起裤脚,淌进浅滩,小心翼翼地将埋在岸边的纱布两端拉起,纱布漏掉了水后只剩下一兜沙泥,当中还裹着些手指般大小的河虾。 拾泽惊咦了声,从未见如此多的虾挤在一堆活蹦乱跳的,他满目惊奇地看山河将一兜沙泥提上岸,见他也不打开来捉就那么晾着,便忍不住询问:“哥,你这如何打算?” “小虾崽,让它们休息一下。”山河笑盈盈地到河边水草丛中寻出了块平整的石板,与其说“寻”,倒不如说是“取”,轻车熟路如同早就藏好般。 让拾泽在岸边平坦处挖了个坑,山河搬来两块大石头立在坑边两侧,再将那块石板架在石头上,至此,简易的小炉灶算是搭建好了,他拍了拍手道:“取材生火。” 拾泽兴致勃勃地四处搜集柴禾,抱了一堆过来见山河已将虾洗剥干净了,还将调料依次排在石板边上。 “生火会么?”山河见他蹲在旁边,模样甚乖,忍不住想找些事给他做。 拾泽点了点头,打下手这事他常做,生火自然也会。他将柴禾架进坑中,掐指勾了一道火灵符推入,随着灵符红光散开,火光便燃了起来。 山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看他画符专注的神情与利落的动作颇像某人,不用问也知是何人传授的。 须臾,石板上热气蒸腾,山河将小木筒中的油倒在上面,待油热入姜,“呲呲呲”的声音听得拾泽心头发痒。 河虾一上,烟就冒了上来,山河用木棍做筷翻炒,一瞬间虾全曲了起来还变了色,看得拾泽双眼放光。 山河不紧不慢倒入酒,再撒点盐,游刃有余。香味愈来愈浓,拾泽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薄荷叶的加入,他才将火熄了。 手到拿来的一道醉虾,让拾泽全程看傻了眼,飘着香气的橘红色的虾透着神采勾着他的魂,即使目不转睛,也还是忍着,不敢动手。 “醉虾,来,趁热!”山河将木棍子递给了他,拾泽这才名正言顺地开吃,醉虾入口,香酥味鲜,简直是人间美味。 拾泽一脸美滋滋,看得山河也开了胃,两人乐呵呵地边吃边闲磕,不多时就将醉虾一扫而光了。 一顿酣食后,一抹绯红上了脸,拾泽尽显醉态,少顷便扑倒地上睡着了。山河眨巴着眼,此虾虽下了些酒,也名为“醉虾”,却丝毫闻不到酒味,看样子这人怕是滴酒沾不得,既是如此,暖烟阁又为何还备着酒呢? 山河闭目调息半晌,微感祈楼内的动静,朦胧中见朝天歌伏案疾书,须臾又断了视线。 他猛地睁开眼,竟有些许倦意,绕到拾泽身侧,将其背起,往朝天歌的别院走去。 ※※※※※※※※※※※※※※※※※※※※ 关于朝爻,之后篇章也会提及…… 最近失眠,神奇的是,看自己的文,竟然睡着了…… 好,自认催眠效果不错,哈哈哈! 鹿无乱封城跳祭台 山河将醉酒昏睡的拾泽背进风行小筑,绕过仙鹤屏风,再见澡池时,池中无水,底部却多铺了一层圆润如玉的石头,似乎用以刺激足底穴位的,他扫了一眼,不多想就将拾泽安放榻上。 忽从意识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随即盘腿坐其身侧,开始冥想取感。 祈楼内,若悯向大祭师禀报,言城主朝鸣寻欲进来求见,朝天歌随即让其入内。 朝鸣寻鲜少进祈楼面见大祭师,多数上报六大长老,让长老择重传达,但事关重大,他便不再循陈礼,以求尽快妥善处理。他一敛往日温和神情,变得端方严肃,见着朝天歌便作一揖,免去各种客套,直截了当道:“宵皇境外十里地乌云笼罩,呈汹涌气势向我鹿无城翻腾而来。” 朝天歌一听此事便觉蹊跷,从台阶上走下来问道:“巡司可有探查?” 朝鸣寻道:“据巡司回报,乃是山川精怪作祟,本来杂牌小妖不足为惧,但数量众多,来势汹汹,形势不妙,还请早定大计,以杜祸变。” 见朝天歌沉思,朝鸣寻欲言又止。自大祭师掌族以来,鹿无方圆百里不见鬼祟来犯,精怪小妖也是少之又少,此次赫然出现成百上千的鬼怪,凶兆无疑。 在宵皇境内出现此象,势必人心惶惶,若不能及时阻止,恐贻患将来,而那些个居心叵测之人,也必然借题发难……无论何种情况,都是朝鸣寻不想见到的。 祸机之萌,迫在眉睫,也不容朝天歌踌躇,一旁的若悯早已做好准备,只待他发令。 “令全城布下结界,鼓人传讯禁止城民出入,再令巡司坚守东南西北望楼,城监加强巡查,严阵以待。至于宵皇全境之界,我来布下。”朝天歌理智从容,所想也与朝鸣寻相差无几。 朝天歌转向若悯:“你且前去探查,切勿打草惊蛇,若发现情况,及时回来!” “是!”若悯匆匆退下。 朝鸣寻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留了一半:“你如何想的?” 朝天歌沉默半晌,道:“不好说。你把他们放了吗?” 朝鸣寻知道“他们”指的是何人,于是点了点头。他向来奉命行事,一旦有难,却是选择性向谁求助,此刻大祭师定然要比族中任何人更可靠些。 得知鹿无或有灾难来临,山河匆匆断了心念感应,回头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酣睡中的拾泽,转身大步走出了风行小筑。 鹿无城中鸣鼓阵阵,城卫匆忙关闭了城门;眼见的天渐渐暗沉下来,城监戴甲四巡,戒备森严;城民皆各回自家,闭门不出;四座望楼之上的巡司齐齐发功作法,未几,一道蓝色屏障自四面八方筑起,瞬息隔绝了鹿无城与外界的联系。 平日里有拾泽带,山河不觉路远,但当自己走起来,才觉长路漫漫。顺着水流上了高山,便见一白色结界如穹庐般笼盖下来,气如长虹,剑拔弩张。 山河顿觉唇焦口燥,蹲在河边捧了一口水喝,将后腰挂着的竹筒取下盛了满满一筒水后,就又别好继续赶路了。 他不知鹿无城即将面临什么,但他仍需朝天歌的帮助,所以逆行以确保对方无恙。 朝天歌将鹿无结界撑大到宵皇边境,魑魅魍魉乘着黑风直扑过来,有些凶物尚未化形,团团黑烟肆无忌惮撞向结界,一触结界顿时消散,后又聚一起再次冲撞,无休止的;有些凶物虽已化形,但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围在后头似在摇喊助威;有些凶物化成兽形,但形态不全,看不出具体是何怪物,龇牙咧嘴地趴在结界上啃食撕扯,却丝毫无用。 很快的,四面八方相继抵达的鬼祟将结界围得严严实实的,密密麻麻犹如乌云笼罩,场面实在骇人,好在结界之内仍有结界,鹿无城中的人皆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也看不到如此可怕的一幕。 若悯绕着结界飞了一圈,愈发难以置信,这些凶物到底是冲着什么而来的?但不可置否,它们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才能从八方汇聚而来。 族中几位尊者也感应到了异样,得知是鬼祟来犯,纷纷跑到祈楼了解情况,不乏有追责的意思。 一阵嗡鸣传来,山河拍了拍耳朵,距离越近声音越清,只听得祈楼内的人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妖孽大吵了起来。 “你还打算瞒着我们这几个老头不成?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估计连如何死的都不明白。” “你想如何应对?就任由那些妖魔鬼怪肆无忌惮地进犯?权宜之计并非长久之计,何况你这结界能撑多久?” “到底还是年轻,做事欠斟酌……” “想我们鹿无常年安生乐业,如今这般事态,实在诡异……该不会是有人做了什么事,招惹了这群东西来?” “一群老不死的……”山河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在心里骂出一句来。他对这群人没有什么好印象,也无冤无仇,但出事只会推诿的人,他是最看不惯的。 “我想诸位是忘了,大祭师能沟通神鬼,把它们阻拦在外也是挫挫它们的锐气,之后再与它们沟通,探清它们的目的,自然也就有应对之策了。” 这个声音山河一听就知道是莫长老的,他这话倒是中肯,听不出有何归责之意。 “也对,大祭师自有安排,我等也不必着急。” “你是大祭师,执掌宵皇一脉,你想怎么做自有你的道理,按理我们也没有权利过问,但是莫要忘了,剑能护人亦能伤人。” …… 山河不由心想:看来这大祭师与几位长老的关系处得不怎么样。 “报!训蛮人庆明求见!” “快请!” 这回才听到朝天歌沉稳有力的声音,到底是常年练出来的,面对着喋喋不休的问责,才能如此沉得住气。 “庆明参见大祭师与各位长老!” “何事求见?但说无妨。”朝天歌道。 “蛮人……不受控制,兽性大发,冲出了训蛮营!” “什么?!” “这、这祸不单行啊!” “早说了要将这群蛮人驱逐出境,当初不听偏要养虎为患,如今倒好!” …… 山河愈发觉得大事不妙,仰头看到了山顶上飞翘的檐角在松柏间若隐若现,于是加快了脚步往上攀。 祈楼外,三生人戒备森严。 一个红影掠过,欲往云峰望台上,被守殿的三生人发现,发阵擒下。红影化成红绫,与三生人缠斗了起来。 “何方妖孽,擅闯祈楼!”一名三生人狠厉发问。 红绫倏然化成一婀娜女郎,翩翩红衣绕体,浓妆艳抹,妩媚非常,看得三生人一阵恍惚。 她狞笑一声,抽出红甲纤手掐住那人的脖颈,用力一收,那三生人便一命呜呼了。 看她出招残戾,三生人不得不拿出令牌作法对付,红绫见对方招法新鲜,诡魅笑道:“我竟有些不忍杀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都知妖言惑众,三生人皆不作回应,将红绫围在其中,口中振振有词:“符印奉法行,邪祟鬼魅惊!”话音一落,蓝色符光自令牌冲出,红绫顿起,符光紧追而上,化作光圈将红绫束住,自半空拽下。 红绫吃劲,一瞬幻化成了几十条红绫夺隙飞出,条条勒住三生人的头,狠狠道:“找死!” 语毕,红绫一拧,三生人颈骨一断,纷纷倒下。她只余下一人,用来问话。 又化作女郎,红绫捏住那人的喉头,将其逼到悬崖边,用红绫束缚住他的手脚,并在其耳旁轻轻吹了气,细语相问:“结界结点如何开啊?你告诉我,我便饶你一命。” 那三生人一脸硬气,紧闭双目不去看红绫。 “哟?还有点骨气,何必为了一句话丢了小命?”红绫自恃貌美,凡人不过是她池中物,也皆在她股掌之中,而眼前的三生人却不为所动,这让她有些羞恼。 红绫伸出一手抚摸上三生人的胸膛,他一怔,眼睛闭得更紧了。 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红绫笑了,看来是还年轻,稍微一挑逗就不行了。她细软的手游走上了三生人紧绷的脸,艳唇微启道:“男人也不过如此。你要是不说,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服软,”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哼了一声,“听说此地神圣,最容不得男女苟且之事,可是如此啊?” 三生人一声不吭,脸上的汗却滑了下来。 红绫开始动手解他的衣裳,他终于受不住,恼羞成怒大叫一声:“妖孽!你快住手!” 对上红绫火辣辣的目光,他有些慌了神,更不敢直视她的脸,唯有盯着令牌能让他定神,红绫看他的神情笑道:“装什么正人君子?”试探性扯下他的令牌,“跟这个牌子有关?” 三生人目光急忙逃开了,红绫哼笑一声,一挥手便将地上散落的三生人的牌子全揽过来,随后连人带着令牌直上云峰望台。 一路上山,山河所见的守山人全被杀害,皆被利器穿膛而过,死状惨烈。他脸色煞白,这种杀人的手法太过熟稔了。 他直奔祈楼而去,一上台阶,满目疮痍,山河怔住了,地上全是三生人的尸体,无一生还。 山河心下暗念,千万不要如他所想的那般,刚想奔进祈楼,一人从高空赫然砸下,他急刹住脚步,那三生人躺在他跟前抽搐着,胸膛和嘴巴都有鲜血涌出,双目怔怔地盯着山河,似有话说。 山河大骇,不容迟疑,紧忙封了他的血脉,急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三生人奄奄一息,却用力地瞪着他,求助的急切目光盖过了痛苦的表情:“结……结界、快……” 山河心头一震,点了点头,将他平放下来,不忍看他如此痛苦,便道:“你放心,我替你守着。”语罢,朝他的后颈处一点,他便停止了抽搐,闭上了眼断了气。 ※※※※※※※※※※※※※※※※※※※※ 什么样的老大就能带出什么样的小弟,如此硬气,服不服? 山河:(拍手)一个字,服! 自行脑补星爷的“绝”字表情,哈哈哈~ 鹿无乱封城跳祭台 云峰望台上,红绫已将十二张令牌集合,迎上结界眼即穹顶涡旋处。 山河暗叹不妙,一个顿足点地,借着祈楼檐角直攀上去。 红绫将三生人令牌以十二式神方位排布好,在即将念诀作法时,腾空而上的山河蓦然抽出一手抓住红绫的脚猛地一拽,喝道:“你给我下来!” 红绫一惊,回身匆匆一瞥是山河,大喜过望:“好呀,你终于现身了!” 两人一个旋身就落到了云峰望台上。 眼前这一娉婷妩媚的丽人就是红绫人形化身?山河暗叹,虽是见着红绫幻化成人了,但他心中实在高兴不起,扬声道:“果然是一位有着恶毒心肠的蛇蝎美人,今日得见,三生不幸。” 这话着实不中听,却不妨碍红绫对山河的欢喜,她长发一撩,啧啧道:“嘴硬心软的人,我可见多了,但如你这般的,就是让人气不了啊,还有一番心头痒痒的感觉呢?” 她话语中撩拨意味颇深,不知她心中痒不痒,但山河听得耳朵却是痒痒的,他不禁掏了掏耳,也不与红绫闲扯,直截道:“你三番四次来此捣乱,到底是为了什么?” 红绫步步靠近,莞尔一笑道:“我这不辞辛苦山长水远来到此地,你说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你呀!” 山河一瞬敛容,而后故作嬉皮笑脸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让你如此煞费苦心。说说,找我何事?我能如何帮你呢?”他也不退不躲,挺拔站在原地,任其逼近。 红绫上前一步,抬手便抓起他的下巴,眨着凤目,细细端详,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目光依旧清澈不闪躲的模样,有些心生怜惜,轻吟道:“杀了倒是可惜了。” 山河推开她的手,淡然一笑道:“你请了这么一群妖魔鬼怪来,就为我一人?不觉得有些大费周章,浪费精力了么?” 红绫脱口道:“你若肯顺我,又何须整这一出?” 从以往的交手来看,山河若是正面迎战,红绫也必然不是对手,若无半点牵制,怕是不易将他擒下。 山河眼带笑意注视着红绫那暗藏杀意的双眸,侃侃而谈:“顺?跟你走?你凭什么认定我就能如你意?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放这些妖怪进来,就能把我如何?再说了,他人生死又与我何干?” 他说得干脆,红绫被他言语激得有些恼火,便不想与他再费唇舌,摇身一变,十几条红绫交织而来。山河一瞬分辨不出本尊在何处,揪住一条便迅速打结揉成一团,但寡不敌众,毫无灵力也抵不过红绫的长久纠缠。 山河有意将她引下祈楼庑殿楼外,不让她靠近结界之眼,但其身法远不如从前,应招并不自如,这点被红绫瞧出了端倪来。 “你是力不从心了么?还是灵力有损呢?”红绫试探问。 “哼~我可从来不与女子一般计较,说得好听些,是怜香惜玉,说得难听些,那是不屑与你交手。”山河尽量稳住气息,但在退避闪躲中,也耗去不少心神,终究还是中了红绫一击。 脸上被红绫一扇,迅速泛红,留下了刮痕,火辣辣的疼,胸口的重击使得他连连后退,将要吐出来的血,也硬生生被他憋住。 “还真是大不如前了呢?这些日子是安逸过头了么?”红绫将他双手缠住,见他再往前逃去,就又是一条红绫抽出,堪堪把他击倒在地。 山河终于吐出一口血来,趴在祭台上的模样有些狼狈,但盯住红绫的眼神依旧冷肃,没有退减半分。 红绫变回人形,耀眼的红裙铺在祭台上,如一朵红莲盛开,绽放着妖艳的光。 虽有些不可思议,但成败已现,红绫俯身揪住他的衣襟,讪笑道:“伪装得再好,也经不住一试,这真是天助我也。” 山河不甘示弱,哼笑道:“你我也算有些许缘分,与其被一群修士带走还不如落在你手中。有句话说得妙,叫什么英雄甘为美人折腰,我勉强算个英雄,你也多少像个美人,如此便也顺理成章了。” “还嘴硬?!”红绫一把将他提起来,他险些站不稳,却被红绸带再次穿膛而过,鲜血迸出,山河猛地一震,瞠目看着红绸带被抽出时变成纤纤玉手的模样。 此时结界颤动,结界之眼颇有张开之势。 上方传来的异动,让红绫分了心,就在她抬眼仰望之际,尚有意识的山河反手拽住她的衣裳,拼尽全力欲从祭台跳下,却被反应过来的红绫一把推开。 山河一脚踩空,兀自从祭台上摔落下…… 视线模糊中,见红影被一抹绿影拖走,还有一张鬼面具正向自己而来,愈来愈快,也愈来愈近。 他认得出来这是何人,却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听闻人死之前都会出现幻觉,他也不是毫无经历。 耳边的风呼啸着,周遭一片白茫茫,他忽觉身体轻飘飘,好似在云朵之上,毫无下坠的重感,又似被人抱在怀中,他语气飘忽,喃喃出一声:“大祭师……”迷迷糊糊中也就看到了两片羽毛的飘带。 “我在。” 山河只听到这声答应,却感虚无缥缈,之后便失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朝天歌怀抱山河自空中急速下降,在距地面十丈来高时忽然减缓,如乘一股风落地。 朝天歌将山河稳稳平放在地上,拭掉他嘴角和脸上的血迹,又将绑着他双手的红绫抽开,而后仰头一望,目光一敛,倏忽腾空直上。 天灰蒙蒙,似有雷电闪着光,时亮时暗。 湿冷的山风吹来,一遍遍从身上扫过,山河的意识在半醒半睡间流转,风带来了一丝真实的触感,他方知自己已回到了现实中,只是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试图将身体微微蜷曲,顿时一阵痉挛自胸口扩散开去,他不禁痛哼出声,眉头紧皱着,这感觉仿若是被人用钉子固定好了,稍微动弹一下就疼痛难耐。 忽有一个念头飘忽而至:自己难道是被砸成稀巴烂了吗? 想到这,他不禁动了动手指和脚,所幸还有知觉。顶上一声声轰鸣压下来,山河调息半晌,费力地睁开眼来,却见天色暗沉,忽明忽暗,似要下雨的感觉。 静躺片刻后,他终于吃劲地坐起,下垂的视线只看到自己的胸膛处依旧透着暗红的血迹,还有些许红绫的碎布,这才想起被红绫穿膛的一幕,忍不住自嘲:“两次都死在她手上,这得是多大的仇怨?” 山河将身处的环境打量了一遍,左右两旁是两根不知名的大石柱立着,仔细一看是人面雕像,左边是张笑脸,右边是张哭脸,应是对阴阳脸,可目之所及除了两根柱子,其余皆一片白茫茫。 他再想撑起身来时,手指却触碰到了一块硬邦邦且圆润的东西,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块色泽明润的玉佩,抓在手中还隐隐透着股气蕴,未几,指尖暖暖的。 “倒是块好玉,是在哪里见过?”看起来有几分熟稔。 记忆回溯中,他想起了祀月那一夜,在大祭师的步伐间轻晃的那枚玉佩,倒有几分与此玉相似,忽又记起自己坠落祭台后,那张熟悉的鬼面具曾出现在视线中…… “朝天歌……”山河呢喃着,将玉佩收紧,原以为是幻觉,不曾想真是被他所救,否则从这百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准会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到那时能否起死回生也未知了。 而此地也必然是宵皇墓庐了,只是瞧着陌生,想必未曾来过。不知上方情况如何,红绫没再追来,是被朝天歌拦下了么?那些烦人的妖怪进来了么?城中的人又怎么样了? 他缓缓起身,踉跄前行,伶仃身影有些凉薄,逐渐没入迷雾中。 山风一过,朦开了雾,忽见一石像生,皆为武将,尽头竟是朱红矮墙围护的三座神道碑,此类碑用于记载亡者的生平事迹。 山河近前一看,神道碑上刻着的名讳,分别为武载、后尘与怀息,竟与祈楼内香案上供者的异姓牌位名讳一模一样。 “三位高隐?”山河有些意料之外,他绕着神道碑走了一圈,也不见有高隐的墓,“只有神道碑,没有墓?”这倒是少见。 依碑上所言,三位高隐生前皆为修道术士,曾受故友托付,收朝颜为徒,传授灵力术法之本事。历时十三载,三人又于洞中面壁九年,武载与怀息相继飞升。三年后,后尘得道成仙,飞升前在人世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朝颜葬于高山流水处,使朝颜之魂灵早入正道……感念三位高隐为宵皇一脉得以传承所作的贡献,后人特设立神道碑以记功立德。 既是得道高人,山河便作揖拜见,以表幸会。 山河再往前行进,眼前忽现一形制如庙的建筑,凭依山体而建,朱漆青瓦,庄重肃穆。周边种植着果树,想必是为了随时能取新鲜水果祭祀所植。 朱红大门敞开着,里面烛光熠熠。过了大门,山河惊见墓庐中最大的朱砂碑,碑前大献台高三尺,供祭祀所用,旁边是两个叠檐五重的香炉塔,灯火长明。 山河双眼灼灼,透过灯火将朱砂碑上的字看清来,原来是宵皇先祖朝颜的墓碑。他心间一凛,急上前几步,想找关于朝颜生前事迹的记述,却怎么也找不到。 朱砂碑前识愁滋味 常年行走夜路的山河,夜视的目力极佳,但几经确认,依旧找不到关于朝颜生平事迹的碑文记述,他茫然若失,如此一来,这世间真就只有朝天歌可知招魂鼓的来龙去脉了。 虽是事实,却不得不令他怀疑:相关的记载与不记载,是否是朝天歌有意为之了,倘若真是他一人所为,那他之意图又是什么? 对上朝颜的名字,他又忆起了那幅画像,眼前浮现的是那雨夜里撑伞的少年,迷惑的是朝天歌作为朝颜的后代子孙,为何要将其禁锢起来,还锁在那么个邪阵里头?而那画像里囚困的到底是灵是魂? 这一番细想下来,顿觉脑袋有些沉重,他摸上脸颊,仍有些疼痛感,脸上的伤痕犹在。“红绫下手果然连眉头都不带眨的。”他咕哝着,脸的恢复力远不比身体,这块疤还是得带着了。但终究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挂上几日也好长长记性。 他坐在三尺高的献台旁,取出竹筒来,刚想喝上一口水,眼角余光处就瞥见大门外似有人影晃动,正带着烛光向里边晃来。 山河轻轻将盖子封上,敛身到朱砂碑后头。 来人提着灯笼,灯火只照着脚下的路以及迈开的双腿,缓慢有致。夜雾笼着那人前进,暗黄的烛光透着微弱的人像,望上去有些朦胧。 山河心间一点波澜微兴,来人的感觉像极了朝颜,不自觉间他已将手放在碑上摩挲着,这么一摩挲,碑后落下了些许灰尘,顿有了深浅不一的触感。 “这是……”他不禁低头细查,指尖掠过的每一寸灰都仿佛将心头的尘埃扫落了一层,须臾,碑上的文字略显,山河既惊又喜,正当他想看清上面刻着文字时,那人已到了香炉塔旁。 山河瞬时收敛了微动的心思,借着朱砂碑旁的镂空雕栏静窥着前方。 “朝天歌!”他差点脱口而出,对方提着灯笼原只照着地面,可靠近了香炉塔的灯火时,才照得清上半身,那一道裂痕斜斜划过鬼面具,极不对称,上身的白衣沾了许多血渍,与讲究的脾性极不相符。 “……受伤了?”山河微惊。 只见他提着灯笼在四周照了照,逡巡了一阵方转过了身,看他将要离去,山河叫出了一声:“大祭师!” 他忽顿足,缓缓转回来,提灯的手指收紧了几分,却不再高举起来。 山河从后方出来,靠着朱砂碑,刚想说话,朝天歌的目光似投了过来,他又自觉地正了正身,离碑远了几寸,只是奇怪朝天歌见到他却不惊讶。 他索性也回避了此问题,端端正正打躬作揖道:“多谢救命之恩!” 确实该谢他的,何况这一劫本不该有,皆因他而起。 朝天歌默然不语,但在山河看来,对方应是在寻找适宜的词汇,不待他回应,山河又问道:“你……没事?” 看他这模样,难说会没事,可他却是意料中摇了摇头。山河喉结滚动了下,转而问道:“那结界……” 知道他接下来都想问什么,朝天歌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回道:“结界修复了,群妖驱散了,红绫也抓获了。” 闻言,山河一瞬轻松了许多,但蹙着的眉头也还没有舒展开,他知这其中必然耗损了朝天歌的不少修为,是以嗫嚅道:“那你……” “你在此作甚?”朝天歌反问了。 “我啊?”对方问得突然,山河轻抿嘴,淡淡道,“我说等人,想必你也不会信,不如把我当做是在找些什么。” 朝天歌问道:“那你在找什么?” 山河看着他,微微翘起嘴角道:“和你一样,找对自己重要的东西。” 烛光微动,朝天歌微垂眼睑,须臾,他平平道:“于你重要的东西,你已藏了起来,此地再无你想要的东西,还请离开。” 山河向前走了几步,朝天歌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见此,他便不再靠近。 取出竹筒,摘了封盖,山河将竹筒递给他,他定定看着,并不打算接受。 山河勾了勾唇,仰头自己喝了几口,又将竹筒别回后腰:“看样子,夜明人今夜是不会来了。也好,我闲来无事,随你一道夜巡如何?” “不必,”朝天歌一口拒绝,“请速离此地。” “我就知道,”山河叹了叹,靠在献台旁坐下,“你也不想被我纠缠,我也不想一直为难你,大祭师若能解了我心中疑惑,我自当远走高飞,山长水远后会无期。在我走之前,也必将招魂鼓双手奉上。你看如何?” 山河不知朝天歌此刻的目光如夜空般暗淡,只是见他不语便当做是默许了。 “说实话,我这疑惑的事还真不少,不过我总觉得,大祭师知道的事更多。我不奢求大祭师尽数告知,哪怕择一相告也好,”山河带着低沉的声音,几近恳求的语气,“我屡次犯规,大祭师对我手下留情,是因拾泽还是……朝爻?” 朝天歌霍然抬眸,片刻惘然,又听他道:“原以为我不过是鹿无的过客,但似乎与你们的祖先颇有渊源,是以我也想知道他的事。” 山河说到“他”的时候,拍了拍献台,“大祭师与长老们重修的族谱,内有谬误,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造成,我来此想找的,也是关于你们朝氏先祖的生平事略。还有,我一直很好奇,大祭师之所以会以面具示人是因与先人容貌相似么?”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随口问问,但他所问的这些问题中,丝毫没有提及招魂鼓的事,这倒是让朝天歌疑惑了。 “你想要的墓志埋于墓中,断不能给到你,”朝天歌道,“何况,族谱与先人,乃是族内之事,不便与外人道之。”回这话时,他已自动忽略了山河的第一个问题和最后一个问题。 早料到朝天歌会这么回答,山河道:“其实,我也不太感兴趣你们先祖的事,只是不明白为何他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眼前,似乎认得我,因此,我也想请教大祭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朝天歌后背的拳由虚握渐渐变成实拳,良久,他淡淡回道:“你不必理会。” “……”山河哑言,心想:我若是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你能不理会? “我倒是想啊。只是,如何能不理会?我要是天天在你眼前晃,看你吃饭,看你洗澡,看你睡觉,你也会受不了?”山河越说越离谱,感受到他愈发不善的目光,他忙改口道,“你也会想赶我走,对?我倒是好说,可我如何赶得了他呢?一是不敬,二是无能。大祭师倒是教教我如何能在不赶他的情况下,对他之言行熟视无睹、不予理会?嗯?” 这一问,把朝天歌难住了,他从未想过会出现诸如此类的情况,思量片刻,他道:“离开此地,自然不会。” “我又不是没离开过,就算出了你们宵皇地界,他还是能找上我,否则我也不会再回来了。”山河努了努嘴,似乎颇感无奈。 “决然不会如此,”朝天歌笃定道,“你在说谎。” 山河矢口否认:“我没有。再说了,我骗你作甚?总不能拿先人来开玩笑。” 他说得一派正气凛然模样,可在朝天歌看来却颇有冠冕堂皇之嫌。 “我就不明白了,先人应是坦荡磊落,应予后人歌功颂德,遮遮掩掩焉能发扬光大?即便是人非完人,择取平生二三事亦能垂范百世,为何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族谱中确实只记载了朝颜制鼓镇魂一事,若是应了这事,岂非又落入他的圈套中?朝天歌不想与他胡搅蛮缠,便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山河喜在心里,挠了挠眼角的红痣:“要不,你也坐下来?”说着,立马让出一个位置来,示意他过来坐下。 “不必。”他这声过于冷淡。 “不是,我这样与你说话,好累的。”山河仰着脖子,歪了歪脑袋。 “那是你的事。” “你站着不累么?” “这是我的事。” “如此还能畅聊吗?”山河颇感无奈,这人还是那样不解风情。 “该说的也已经说了,请你马上离开。”朝天歌匆匆下逐客令了。 “啧,又来?这逐客令可不止五回了,该走时我一定不留,只是这话说到一半,疑惑尚未解开,你就赶我走,合适么?” “话已至此,无须多言。”他催得更急了,气息有些不稳。 山河瞬时正容,立即起身欲上前。 “别过来!”朝天歌似乎紧绷着一根随时都有可能会断的弦,尽量与山河保持距离,但气息惙然,愈发难以控制。 山河心头一颤,紧紧盯着那张面具和那身血衣,内忧外患中的朝天歌仅凭一己之力如何抵挡得住数以千计的邪祟凶物?更何况是在灵力受损的情况下,势必顾此失彼…… 灯笼落地,灯花飞起,映出了地上一滩血,山河猛然奔过去,扶住了将倒的朝天歌。 他单膝撞地,双掌早已湿透,红得怵目惊心,山河神色惶然:“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还说没事……” 山河轻放他顺势靠在怀里,深深吸了口冷气,解下了他的面具,烛光中那张脸看不出气色,但嘴角的血迹干透了,想必是早已撑不住了,枉他适才还与他一顿瞎扯。 胸口的血干了,再望向那似乎伤得最重的手,止血要紧!山河皱紧眉头,小心翼翼端起他的手掌来,轻解开缠绕着手掌的湿淋淋的纱布,他似乎疼得睁不开眼来,却依旧没有吭出一声。 那数十道血口子好似绽放着妖艳的花,模糊了掌心的肉,散发着腥香,山河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一阵阵发怵。 掌心的鲜血还在翻涌,若不是烛火还带着些柔和的光,那伤口必然更加骇人,而这张脸也一定透着死样的白。 山河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翻江倒海,急忙掐上一段止血咒,但其灵力不足以支撑他施咒,只好先封了朝天歌的血脉,再将自己柔软的里衣撕下几块,一块块吸着他手掌流出的血,温热在冰冷间流淌,他轻声微颤:“再坚持下,很快就好了……” 待手掌的血渍擦掉一些后,他才发现朝天歌的手掌心除了血口子,还有些黑色的纹路,看上去像个符印,但因受损,山河认不出到底是什么符印,便不再细想,又撕下两块布缠上了手掌。 处理完他的手掌,山河沉住了气,将朝天歌放平躺地上,接下来检查其余的伤,掀开那满是血渍的衣裳,里衣早被血粘在皮肤上,他双眼漾起一层青光,是有清风拂过,泛起了涟漪,心间波澜再大点,眸中的水就溢出了。 得先润湿一下!山河忙取出竹筒,颤巍巍地一点点倒水,待水浸润了衣裳,他再慢慢地拨开,将里衣与伤口一寸寸分开。胸膛处是狰狞的刀伤,看伤口应是被七寸刀所刺,镶嵌在靠心的位置…… 朱砂碑前识愁滋味 外伤之痛自不必言,元气耗损引起的内伤疼痛也不少,山河知道那种感觉,绝不好受。 受伤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了,只不过年少时有父母亲照顾,并上最好的药和各种丹补汤补,很快就恢复了,所以即便是受伤也并不觉得有多痛;后来受的多数是皮外伤与致命伤,疼痛也是一瞬之间的事,若要如朝天歌这般克制隐忍,恐怕也做不到。 山河睫毛微颤,抖落了水珠,褪去朝天歌那件湿透的里衣,将他胸膛的血迹擦干,之后又撕下自己算还干净的中衣为其包扎伤口。 夜间的山风大,好在有门墙遮挡,卸了一部分风劲,但也吹进来了一阵阵寒。山河忙不迭帮他把外衣套上,抱起他匆匆往朱砂碑后去,寻了个挡风的角落放下,并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一丝不苟地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饶是活了几百年的人,见多了生老病死,也该懂得如何照顾人了,但如今夜这般的,毕竟是头一遭,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番折腾后,汗涔涔的山河倒地而坐,静静地看着他出神。 他应该没有这么狼狈不堪的时候?这人原是凛然不可侵犯,如今却在这清冷的墓庐里吹着寒风忍受着疼痛,山河心里不是滋味,看他此刻毫无设防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会是头沉睡的冰川猛兽。 那眉目间为何总是透着高冷清俊,要是能笑起来,必定十分迷人。山河想起初见朝颜时那笑容,竟情不自禁抬手去轻碰那如身姿般硬朗的高高眉骨与挺直鼻梁,听说这般长相的人,生来警惕性很高。 待山河缓神过来,手已触碰到了朝天歌微抿的唇,冰凉柔软的触感让他惊得一瞬抽了回手。 山河着实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呆呆地看着这双肇事的手半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抬眼看向朝天歌,见他还是那样安静躺着,遂庆幸道:“幸好。” 幸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尴尬,这感觉像极了做贼心虚。 片刻之后,他对自己趁人之危的举动有些懊恼,紧忙喝了一口水,方清醒不少。 清醒之后的他又失神般靠上朱砂碑,这一倒靠,想起了碑后面的文字,他旋即转身细看,但因光线昏暗,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靠着触感来识别。 他按耐着激动,大概摸出了前面十六字: 一介凡夫,仙根难种。 三尺微命,情深不寿。 何解? 山河沉吟思索半晌,猜测或许是他因多情而误了修行,最终折了寿,情也终不得长久,而此事对于一脉之祖而言,不是舍生取道义,却偏折在了“情”字上,似乎上不了台面,更不足以为后人道之,所以才刻文在碑后头? 假使这个猜测成立,山河也不敢苟同他们的做法,世间修道者千千万万,敢为情而义无反顾者却寥寥无几,在他看来反倒是条汉子,至于功过与否,后世自有一番衡量。不过猜归猜,真正指什么还得看后文说了什么。 他指尖继续摩挲,默读出了后面的一段文字,便知道了族谱上的语焉不详,在这里都补充了大概。 朝颜父母同为修道者,因缘际会下二人结为道侣生下朝颜,满月酒宴上,三山道友前来庆贺,并收了朝颜为徒。三年后,朝颜父母飞升,将他托付给了三位师父照顾,三位师父曾蒙他父母点化之恩,转而传授他灵修术法。 “道缘不浅。”山河喃喃着,修习术法讲求门路正,自己的父亲也是正统修道者,自幼耳濡目染,是以能学正道术法,后又经高人点拨,所以总能将所学融会贯通,所悟也能开花结果。而朝颜有着先天优势,加之因缘俱足,倘若能在此基础上潜修苦练,得道成仙也是指日可待。 朝颜天资非凡,自幼便修得智慧与福德。三岁开了天眼;七岁梦升九天,通了神灵之意;十岁,魂入幽冥,结了鬼道冥友;十二岁入世,开始游历人间;十三岁,跪求三师父出关,八年后,制招魂鼓;二十二岁,背鼓修行,西至孤西之域,北至上幽城,东到南陵城…… 辨识到此处,山河扣着石碑的手指停了下来,不知从何起的一阵阵痛扩散到了全身,他顿感全身无力,缓缓滑坐下来,鼻子酸酸的,原来朝氏先祖竟是人们口中的那个背鼓少年…… 他内心百感杂糅,曾经的忧思悱恻直到这会儿,他也说不上变成了什么。 是怨恨么?曾经是,可若朝颜还在世,也只有山河跪着求他的份,成与不成又如何怨得了他?是不甘么?曾经也是,毕竟他真真切切远涉千山万水,历经了六十七年终一无所获,又怎能甘心呢?是遗憾么?跌跌撞撞后最终也只能是化作求而不得的遗憾,而这遗憾根本无处宣泄…… 山河眼底空荡荡的,这一切也好似一场真实的梦,但只要梦没醒,他就还有一线希望,至少眼前这个人还活生生的,他还能有一丝获悉当年真相的可能。 而朝颜的出现,难道仅是因他那些年苦苦追寻未果,那人过意不去跑出来安慰下?山河嗤笑了声,笑自己竟然萌生如此不合时宜的傻念头。 若真能如此,他必谢天谢地,年年给他烧高香,夜夜为他守墓,只要他能用得了招魂鼓。 可朝颜若化为魂灵与鬼怪,也一定不能碰那面鼓的,如此只能期望他下次出现的时候,能告知一下招魂鼓的使用方法了。 这么想着,山河又有了动力,起身将剩余的文字都摸了遍。 朝颜背着鼓回到鹿无,将鼓置放在归魂岗后销声匿迹,五十七年后重回鹿无,卒。 “这……就这样?”山河有些诧异,世间修道者修行方式千奇百怪,不乏有人负重修行,对于朝颜背鼓修行一事,他也不足为奇,但这上面既没有提到招魂鼓如何使用、威力怎样,也没有提及情生何处,这“情深不寿”体现在何处?难不成在他消失的五十七年内,实则是退隐了山林,娶妻生子,才有了后面的十一世祖? 要是真如此,那宵皇人更不可思议,成家立业此等人之常情的事,单凭“五十七年”四字就一并囊括,只字不提? “真是难为你了。”山河对着朱砂碑感叹。 该怎么说呢?这碑后文是记载了些事迹,可似乎又隐藏了些事,实在诸多矛盾,山河一时也无法想明白,听着一丝响动后转眼看向朝天歌,发现他眉头深锁,身体正打着哆嗦。 山河忙凑近,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惊咦:“果然风邪入体了。”他额上虽渗着汗,脸上却是冷冰冰的,轻抿的嘴唇也微微发颤。 山河往四周扫了一眼,无任何可以保暖的东西,他不多想就将朝天歌抱起拥到怀里。眼下并无他法,只好硬撑到天亮,再带他离开。 怀中的人瑟瑟发着抖,山河在他耳边温声问了句:“是不是很痛?”他没有回应,却不自主地贴近他,本能地靠近热源。 山河被他这么一蹭,血脉迅速扩张,心跳加速了,耳尖也悄无声息地红了,惹得不敢多看那张脸一眼,哪怕就近在咫尺。他心里直打鼓,暗骂自己不争气,这情况确实特殊,但绝不是心旌荡漾的时候。 “什么人?”朝天歌低沉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胡思乱想的山河拉回到现实,他这么一垂首看那微微翕动的唇,心中又是一动。末了,他回道:“我是山河。” “你是什么人?”朝天歌依旧低低问着,好像并不是在问他,敢情是他自作多情了? “你问的是谁?”山河将耳朵靠近他,而他喃喃了几句却没再说话了,风一来,游走性的疼痛使他忍不住哼出了声,却也只是低低的。 山河抱他抱得更紧了,朝天歌身体传来的柏香味,让他心安了不少。但看他如此,刚想说出的话又噎了回去,总不能说“痛你就喊出来”这样无济于事的破话,而且也显得特别矫情,只能两只大手揽住他的后背,轻轻摩擦着。 朝天歌似乎并不抗拒这样的动作,埋在他的怀中,沙哑低沉的声音又开始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搞不清他这一连串的疑问到底在问谁,山河有些心烦意乱,猜想许是他心中也有意难平。 这夜过得实在漫长,后半夜的山河就那么抱着朝天歌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日上三竿,这个还未到自然醒的人冷不防就被一股并不大的劲慌乱推开了,山河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一人从怀中滚出,但那人并没有就此起来,仿佛只要滚出去就好。 朝天歌一脸错愕地看着打哈欠伸懒腰的山河,而此刻的自己又是衣不遮体的窘态,仓促间拉过来的衣裳又不是自己的,顿时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山河知道朝天歌醒过来一定会是惶惑不安,然后对他破口大骂……错了,这人是不会骂人的,所以只会恶狠狠瞪着他,就如现在这般,是以他干脆就势躺下,摇头叹息道:“唉~折腾了一整夜,累死我了,你醒了,也好,换我睡一会儿了。” 他悠悠地闭上眼,朝天歌又恼又羞,一口气郁结出不来,干噎也吞不下去,看着手上和胸口上的拙劣包扎法,半晌说不出话来。 情知他又跟自己瞎较劲了,山河未必真能踏实睡下,侧过脸看他,发现那怨恨的眼神又仓促逃开了,看出他此刻的羞赧大于气愤,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丝红晕,还是被气出来的。 山河见状,决意再火上添把油,扬声道:“我可是第一次领教大祭师的热情呢。” 闻言,朝天歌浑身一颤,山河唇角勾出了个好看的弧度,压低了声音:“你可知有个说法么?” 见他凑近了几分,朝天歌忙不迭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了朱砂碑,不能再往后了,就立马显得局促不安了起来。 山河支起头,微眯的眼神中满是挑逗的意味,软语温声道:“耳鬓厮磨~” 这一句如惊雷猛击,看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山河又道:“你可知还有个说法叫什么吗?叫温柔乡!唉~昨夜沉醉温柔乡,耳鬓厮磨……”话未说完,朝天歌霍然狂咳了起来,终于将胸口郁结的一口气咳出了。 山河忙抽出一手,往他胸口上一点,朝天歌忽地咳出一口血来。 “血脉郁滞,五藏积气,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祭师见谅,”山河忙将朝天歌扶起,正色道,“一切因我而起,害你伤得这般重,我实在过意不去。你现在感觉如何?还痛吗?” 他问得一脸认真,朝天歌眉间的愠意渐消,缓缓摇了摇头。 山河微微一笑,将竹筒再次取来,问道:“渴不渴,喝点水吗?” 看他又一摇头,想必是介意,山河也不勉强,只道:“这水是干净的,没毒,我自己也喝。”语罢,仰头就是一口,掂量着所剩不多,再推给他,他眉头皱了起来。 “也罢,那就留着路上喝。你这伤得找医师治治,此地离城中太远,耽搁久也不好,最近还是祈楼,我带你上去?” “不,回风行小筑。” 好像也并不近…… “好,”山河看他那胸口又渗出了血,直截道,“你有伤在身,行动多有不便,要么我背你离开,要么抱你走,你选择一个。” ※※※※※※※※※※※※※※※※※※※※ 捂热一块冰,自己得有受冻的觉悟,要冰融化也简单,晒晒太阳,哈哈哈~ 一路同行心猿意马 关于要背还是要抱这个问题,二人纠结过了半晌,最后,山河妥协了,只好抓着朝天歌绕过他脖子的手搀扶着前进了。 才刚下山,朝天歌那只被山河抓着的手就已经充血麻痹了,鲜血又流出来了。 “我饿了,累了,休息一下?”山河白净的额头上满是汗珠,朝天歌只好暂时放弃赶路的念头,自己在树下寻了块石头坐下。 山河就近采摘了野山枣,往自己衣上蹭掉果子表面的灰尘后,递给朝天歌:“把面具摘了,吃几个。” 朝天歌抬眼瞧他,也不摘面具,也不拿果子,只道:“不吃。” 他对他向来没有好气色,山河早已习惯,于是随意拿起一个边吃边道:“你可知这山枣有何功效?专治气滞血瘀,你不仅得吃还得多吃。”朝天歌瞥了山枣一眼,没说话。 山河又递了两个给他,见他没表态,这才意识道:“忘了你手受伤了,抱歉啊,不然,我喂你?” 一记犀利的眼神过来,山河收敛了笑容,将山枣放在他身侧,蹲了下来,抓起他的手腕就要拆开布条。 “你……”朝天歌刚想抽回去,又被山河拉了回来:“别动,我检查下。” 这时,山林间传出一阵说话声,不大不小正往这边来,山河随即道:“若你不想让人认出来,我就帮你把面具取下?” 这张面具的辨识度实在太强了,下山的路上没人,山河才同意帮他戴上,这会儿遇见人了,再戴着面具等同于向人说明,大祭师不仅受伤了,还跟他人如此亲近。朝天歌想明白了,自然也就点头同意了。 山河动作利索轻巧,织带一解,缓缓将他面具摘下,好似从未见光的脸,加之气色不足,白得有些不正常。 目光稍微一滞,山河还是匆匆收了面具,不顾朝天歌的眼神警告,就将他的面具塞进了怀里,心里却想:只要当做没看到,就什么事都没有。 一对夫妇劳作刚回来,就遇见树下这一坐一蹲的两人,远远瞧着怪异,走近了才看清其中一人捧着另一人的手,举止甚为亲密。 光天化日下山间野林两男子手拉着手深情对视……这不得了,妇人赶紧拍了拍丈夫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向那边树下的两人看去:“看那边,那两人,唉哟~啧啧~” “干什么?”那丈夫是个粗汉子,这档子的事从不在意,“看人家干嘛?羡慕他俩手足情深啊?” “你看不出他们是……”妇人明显不同意丈夫的看法,拉拉扯扯地挤过来,着实有颗看热闹的闲心。 “能是什么?别瞎猜!”丈夫甩过来一眼,不以为然。 声音愈来愈近,朝天歌的脸色就愈来愈白,他要甩开手,却被山河小声提示:“你现在不是大祭师,越是介意就越有问题,此时再把手拿开,难免有些打情骂俏之嫌了。” 要说那夫妇二人说话也不知道收敛,再加上山河这番话,朝天歌面上实在挂不住,心里受不了也就顾不上疼痛,用另一只手拍开山河的手后急急抽了回去,双眼瞪得圆圆。 “你……”山河一愣。 “快走快走,人家小两口吵架了……”妇人拽着丈夫快步离开了,还不忘回头望两望,却偏是没留意二人衣上的斑斑血迹。虽说这种事在城中也见得不少,但没这二位的容貌,自然引起不了多大注意。 山河挠了挠眼角:“咳、咳,那个,说三道四的人挺多的,不必在意……” 抬眼看朝天歌时,如同看到了一张醉脸,连带着脖子与耳垂,红得不知所以,他低眼流视,有些无措。 山河忽然觉得,或许戴面具于他而言确实有个不得已的理由。 “呃,你也不必都听进去,若是事事上心,多了是烦恼,久了会积病,大了成灾难。”山河若无其事地分散他的注意力,悄悄抓来他的手,才刚一碰他就反应过来了。 他这般抵触介意,要是昨夜那情形还清醒着,不知得吐多少血。 “他们人都走了,放心。”他动作轻柔,边解开那缠绕的布条边道,“我虽然不是医师,但这里就我还能动,若是不管不顾,大祭师的手迟早得废了不可。”布条解开,伤口外翻,不忍直视。 山河看得眉头紧蹙,对比夜间看到的还要骇人,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手心,山河抬眸看他,他竟然面无表情,可想而知,昨夜那般应是痛不堪忍。 看他正专注地清理包扎伤口,朝天歌踌躇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何救我?” “我救你因你救我,这个完全说得过去,只是我也想知道,大祭师又为何救我?”山河没有抬头,只顾着一圈圈缠着布条。为了以防万一,临下山前,他就把夜里朝天歌的那件里衣撕出几条备用,想不到真派上用场了。 朝天歌沉默片刻,语气平平道:“你跳的是祭台,不吉利。” “……”山河噎语,从祭台上摔下来,势必会在墓庐里摔成血肉模糊状……嗯~光想着都不好,这个理由的确无与伦比。 绑好了一只手,山河要检查另外一只,朝天歌果断拒绝了:“不必了。” 山河蹲到腿麻,一屁股坐下,边揉腿边道:“这一路上,不免还会遇到人,大祭师的面具还是暂且在我这保管。” 他不出声反对,像是在思考如何应答,山河又道:“我有个小小的建议,或许不太成熟,你姑且听听也无妨。其实,你可以多点笑容的,”朝天歌看过来,他立马改口,“不过呢,你又成天戴着面具,笑不笑好像也没人知道,只是多笑笑心情自然好些。” 果真,这么一说,他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好似这话不痛不痒。 “其实,我以前也戴过面具,那是为了不让熟人认出来,可你戴着面具又是为了什么呢?”山河拐弯抹角终于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朝天歌本不打算回他的话,但看他那期待状,犹疑了下只好淡淡道:“通灵。” 关于面具通灵的说法古来有之,大抵是因面具可制成各种奇形怪状,可模仿生灵样貌,易于让同类辨认,从而达到沟通的效果,还有种说法是源于对神灵的敬畏,祭祀时人们戴着面具,可祈求神灵赐予力量,战胜灾难保护自身。 山河扬起了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也听说了祈禳大事必戴面具,可平日里呢?不需通灵时,又为何戴着面具?” 朝天歌一时语塞,这问题于他而言,似乎很难答得上来。 看他一脸纠结,山河道:“也许你已养成了习惯,不过这习惯久了不好,你可知为什么?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不过想想他也不需要多亲近别人,“另外,大祭师传达民声民意,可知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会不会碍于你的身份,大家不敢实言相告?还有,你有多久没到城中走走了,是不是很多事都靠底下的人汇报?逐层上报,每一层保留了多少,大祭师可知道?” 朝天歌沉着脸,不辩解不反驳,对他所说的话认可与否也不表态。 山河一面将靴子脱掉,把里面的草屑捣鼓出来,一面同他絮絮叨叨,看上去漫不经意,但对于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山河多少是捕捉到了:“我的意思是,大祭师可以是大祭师,也一定可以是朝天歌。” 朝天歌怔住了,看山河的眼神中充满着质疑与警惕。 “你也别瞎想,翻了你们族谱,还能不知道大祭师尊姓大名么?”山河笑了笑道,“想必大祭师也早知道我叫什么了。” 不难猜,只要拾泽知道了,朝天歌也必定会知道,他们不需要见面,有若悯传达即可。 朝天歌双眼微微下视,算是默认了,语气淡淡:“走。” “好嘞,”山河说不出的畅快,拍了拍手转了个身,半蹲着背对他道,“上来。” 朝天歌起身的动作一滞,直接无视他,从他身后绕过,向前缓慢走去了。 “你等下,”山河立即起身将他拖住,“你这有伤在身,如何走得?” “我的脚没事。”他平平回应,那张脸却不怒自威。 “我看得出来,但是山路颠簸,你这么走下去,如何受得了?”山河一叹,继续道,“生死事大,颜面事小,但凡以牺牲一人生死换来的颜面又有何意义,族规让你们安身立命,可要没了这身与命,安身立命岂非空谈?”山河言简意赅,对朝天歌而言可谓一针见血。 礼仪规章是朝天歌制定的,他自然得以身作则,但一切从人自身出发,以尊重人性命为前提的族规,若是有人因循礼而丢了性命,岂非与倡导的相悖? “性命攸关,如何能不谨慎?”山河走到他面前温言相劝,“因小失大,不划算。若是怕被人见了难堪,你自低头不语就好。” 朝天歌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估计此刻也是九转回肠诸般计较,山河所言不无道理,此事搁在他人那里倒好选择得多,偏偏到了自己这里,奈何就是放不下。 见他犹豫,山河二话不说,转身就将他背起,怕他再为难,便道:“即便再膈应,也要委屈一阵了。” 山河步伐平稳,直到后背那人完全放下心来,他才加快了脚步。 日渐黄昏,劳作下山的人也多了,但凡遇着一个,总会将目光把这二人来来回回地打量几遍,有好心人上前询问受伤情况,也被山河以打猎受伤为由敷衍过去了,朝天歌则是一路低着头不说话。 当被询问要不要帮忙时,后背传来的局促不安让山河果断拒绝了。 翻过一座山,终于见到了河流,山河提醒朝天歌,或许拾泽还在风行小筑内,若不想被瞧见他这番模样,就要将血衣清洗下。 二人达成共识后,山河将上衣一脱泡水里搓洗,不多时就挂树上晾着了。 见他走来,树丛旁坐着的朝天歌有些拘谨,不自在地将目光移走。 山河甩着功德囊走来,朝里面掏出了一块玉佩,送到朝天歌眼前,道:“物归原主。” 朝天歌神情一敛,盯着玉佩问道:“你怎知是我的?” “自然是见过,”山河将玉佩和面具放一起,“把衣衫脱了,你自己是来不了了,还是我来。”语罢,就要动手。 “你干什么?”朝天歌一惊往后一避,不料倒了下来,山河一愣,刚想要把他扶起,却被他再次避开了。 “若是为了招魂鼓,你不必待我如此。”朝天歌的态度十分冷淡。 山河又是一愣,这一路下来,他几乎没想招魂鼓的事,难不成对方的种种抗拒皆因不想承情,免得日后难以还?还是觉得他所作所为都别有意图? “朝天歌,你就是如此看待我?”山河眸中的光彩渐失,“亏我以为,至少算是走过生死,好歹能交个心,想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朝天歌的敌意一瞬弱了下来,见他要转身离去,正想开口,这时,一个声音从后背传来。 “哥?” 两人瞬时怔住了,这声音来得特不是时候。 “哥?是你吗?”拾泽歪着脑袋正快步走来,看那身形模样好似越来越熟悉。 山河内心长叹一声,刚想回头解释,不料一只手臂圈住他脖子,将他整个人勾了下来,他一个始料未及,整个人就扑到朝天歌身上去。 拾泽登时呆住了,随即刹住了脚步。 “你不许说话,他只认得你。”朝天歌急急提醒,带着命令的语气,豆大的汗水自脸颊滑落下来,他的脸色难看至极。 山河先是一愣,再一看朝天歌的神情和二人如今的姿势,要是真被认出了,怕是解释不清了。 “你可有教过他非礼勿视啊?”山河在他耳边不知死活地轻声问着。 “哥——”拾泽不敢靠前,却还是试探性地叫唤了一句。 朝天歌的心砰砰直跳,山河一脸无奈,小小揶揄道:“看样子是没了,估计他也不懂何为‘非礼’了?” 看前方二人躺树旁一动不动,拾泽心下一想,该不是出了人命,于是快步上前。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这样根本不像?”山河贴近他耳旁轻轻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朝天歌整个身体瞬时僵直了,一脸的窘迫与不情愿。 “情非得已,得罪了。”山河话音刚落,冷不防地往朝天歌腰间一点,他顿时哼出一声来,但分明是出口时立即压抑了,这声没起到效果,顾不得他那要剐人的眼神,山河还想再来一次,却反被他一瞬咬住了肩头肉。 “啊~” 山河这声脱口而出的痛叫,让拾泽霎时身形一僵。 “你!你怎么不按招数来?”山河嗔怪道,正要从他身上爬起,又被他圈回去。 “行啊,”山河觉得他开窍了还立马领悟到了神韵,“那你休要怪我了……” 他豁出去一般捧正朝天歌的脸,亲了下去,即便是亲着他自己的手,朝天歌也不堪忍受,奋力一推,顺势骑在他身上。 拾泽惊飞了魂,整个人都不好了,撒腿就跑。 山河被朝天歌掐着脖子难受,赶紧拍了拍他的手臂,挤出一句:“走、走了,他走了……” ※※※※※※※※※※※※※※※※※※※※ 两大人现场教学,画面不要太刺激!!!不要问我山河是不是经历过,呃,这个嘛~还是让他自己坦白,嘻嘻…… 夜审红绫真心假相 山河才从风行小筑出来,就被慌里慌张进来的拾泽撞个满怀。 “哥?哥,你到底上哪去了?”拾泽一脸惶色,碰了碰他受伤的脸颊,还有青了一块的鼻头,“你怎么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阿泽,你听我说……” “还有天歌哥,天歌哥呢?我要进去看他——” 还未等山河回答,他便像是脱缰的马,拽都拽不住,就直接往里间冲,想必是他俩刚进门时就被他瞧见了。 终究还是“天歌哥”的份量足,山河无奈跟了进去:“阿泽!” 看朝天歌躺在榻上,面具上一道深深的裂痕,还有衣上几大块暗红的血渍,无不表明着刚经历过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 朝天歌这样的伤势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拾泽心间骤打了寒颤,腿都软了。 “天歌哥……”拾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山河追进来看着这幕百感交集,有些事真的是可大可小。 朝天歌有些意外他的出现,吸了口气,沉喝一声:“你起来!” “我不!”拾泽抹着眼泪,跪在榻前挺直着腰板,一副“恭请”惩罚的模样,“天歌哥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要不是若悯姐姐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知道呼呼睡大觉,天歌哥你罚我~” 山河听着五味杂陈,拾泽醉酒昏睡与朝天歌受伤的事,都因他而起,该受罪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朝天歌听不下去了,侧身也只能用前臂撑着,山河连忙过来扶他坐起。 拾泽双肩微微颤抖着,看朝天歌起不来那模样,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也想过去扶着,可是还得跪着,这是自己应受的。 “何罪之有?”朝天歌语气低沉,“你先出去。” 拾泽慌了道:“天歌哥,不要赶我走好吗?你罚我,我好受点~”跪着蹭到他面前,不知所措的手抓着朝天歌的衣角,抬起清泪两行的脸,“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出去——”朝天歌又是一声低喝。 听他的语气像是不开心,拾泽紧抿着唇,一脸自责无限的灰心,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山河拍了拍他的肩膀,心平气和道:“阿泽,大祭师要疗伤,再耽搁下去,可不利他治疗。”说着,便一把将他拉起,往门外带。 朝天歌看他三步两回头惴惴不安的样子,揪心一叹。 山河把他拉出门外后,语气急了道:“大祭师的伤势你是见到了,要想他好起来,你现在必须得听我的,明白吗?” 拾泽一把抹干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端一盆温水过来,记住,此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山河郑重交代,拾泽匆忙点头,转身就跑。 山河再进小筑后便是翻箱倒柜,很快就将干净的衣物和药箱翻了出来。 朝天歌诧异地看着,此人为何如此轻车熟路?也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山河将干净的素衣搁在榻前,打开药箱,看着那些瓶瓶罐罐,疑问道:“哪瓶才是?” 朝天歌扫了一眼:“白色的。” 山河取出一个白色的瓶子,瓶塞一拔出,就凑鼻子边上闻了闻。 “不能吃。”朝天歌忍不住提醒了一下,山河笑了笑又拿出了布包、纱布、刮刀、镊子、剪子:“工具还真齐全。” “有备无患。”朝天歌平平应了一句。 拾泽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盆温水和一块方巾,看着榻前摆放的那些工具,不免吓了一跳。 “把水放下,去拿个碗倒点酒过来。”山河裁剪着纱布,又把拾泽支出去。 不多时,拾泽就倒了半碗酒进来,又被吩咐朝碗里起个火诀。看着碗里的火,再看看山河手上拿着的刮刀与镊子,他吸了口凉气,忐忑问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处理伤口啊。”山河将刮刀镊子在火上烤。 “会很疼?”拾泽皱着眉头看看刀再看看朝天歌。 山河刚要回答,朝天歌截口道:“不会。” 山河看了朝天歌一眼,对拾泽道:“疗伤不好看,你先出去外面等着。” “不,我要留在这里。”拾泽语气坚定。 “阿泽,”山河放下工具,半推搡着将他带出去,“你要在这外头守着,不许让其他人进来,免得他人借机生事,也不要让邪祟靠近,知道吗?” 拾泽心里堵得慌,脸上不悦,撇着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门再关上,朝天歌松了口气,斜斜靠着。 山河将他平放下来,也不说其他的,直截了当道:“你这伤口需要尽快清洁,免得感染,望你不要计较些许。” 说话间,他又迅速将面具取下,怕他介意,又道:“我已然见过你……你就不必对我避忌了。” 看他一脸正色,朝天歌将脸转向一边便不再多想。 山河拧了湿巾,要来擦他的脸,他忙道:“不必了。” 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山河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消做这事,只是你这手一时半会好不了,你的脸就得几日不洗,何况现在脸上又是灰尘又是汗,如此这般模样,你忍得了我便也省心了。” 看他将湿巾移开,朝天歌才勉强挤出一句:“……好。” 山河摇了摇头,心道:实在脸皮薄又好面子,还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尽量表现得一脸镇定,手上的动作也轻轻的,从他额头一路到下巴,有规律地来回轻擦着,如擦着块玉,着实认真。 朝天歌不想盯着他看,眼神也就一直闪躲,根本没去在意他到底是否真正在擦脸,只是脸上传来的温热的感觉,又令他悄无声息地红了脸。 掀开他的衣裳,发现他在微微发颤,山河眉头皱起,轻声道:“我帮你清洗伤口,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 “受得。” “好。” 风行小筑外,若悯匆匆赶来,见着拾泽在门外踱着步,便上前急问道:“阿泽,公子回来了?” 拾泽立马迎上前,红着双眼道:“天歌哥回来了,就在里面,不过你不许进去。” 若悯刚上台阶就被拾泽拦下来:“公子他……” “天歌哥正在疗伤,任何人不能进去打扰。” “可……”若悯一脸难色,“长老们上来了。” 话音刚落,六大长老先后进院来,各个面容肃穆,听闻大祭师受了伤,怎么都得亲自来探望一番。 若悯与拾泽一见他们几位来,立马打躬作揖。 拾泽不敢看他们,心里各种不妙的想法窜出。 莫听拄着拐杖上前一步,语气和缓问道:“大祭师可在里头休息?” 若悯与拾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既然是休息,那就不便打扰了。”莫听转过身想离开,却被其余几位拦下来。 其中朝长老端的是一皓首苍颜的老头儿,却无半点老态龙钟状,他双目微眯,走出半步问道:“听闻大祭师受了伤,可有差医师给看看?我等特来此探望,也是想知道大祭师伤着了何处?伤势又是如何啊?” 这一开了头,后面几个也就跟着着急了起来。 “就是啊,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啊,这鹿无好歹得有个主持大局的,轻伤倒也能调养几日,这要是重伤嘛……” “这得靠神明保佑了,大祭师此番护城之举功不可没啊,但这邪祟是赶走了,万一要再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我等心系大祭师安危,既然来了,不看上一眼又怎能放心呢?” …… 拾泽与若悯面面相觑,听着也头大,这几位长老一人一张嘴侃侃而说,怎么都看不出是跋山涉水而来的。 若悯不敢怠慢,赶紧道:“诸位长老,且听若悯一言。昨日邪祟驱散之后,公子只觉有些疲倦,便回来休息了,请长老们不必担忧,公子并无大碍。” “若悯姑娘,此言当真?大祭师受伤一事,我等可是听执事们说的。” 朝长老沉稳的语气中带着几丝盘问的味道。 果然如此……若悯心下一凛,正想启言,门便开了。 “何人如此聒噪?”朝天歌从里头走出来,残破的面具已更换,一身素衣规规整整。 朝天歌看上去不仅没有受伤,还较之以往气息温厚了几分。 拾泽对他一阵上下打量,目瞪口呆,若悯则暗暗松了口气。 见此,长老们虽满心狐疑,但眼神一交接还是行了个常礼。 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位,都是白胡挂颌的老者,端的是慈眉善目的面孔,话语间却夹杂着些许豺狐之意,适才一番交谈,他在里头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长老光临寒舍,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可是那群邪祟去而复返?”朝天歌站在台阶上,双目微向下视,将他们的表情动作尽收眼底。 莫听离朝天歌最近,他微微一颔首道:“听闻大祭师受了伤,我等特地上来探望。” “有劳诸位挂心了。” “见大祭师无恙,我等就放心了。” “是啊,真是神明保佑,可喜可贺啊。” “讹传之事,还请诸位莫要当真,这山路漫漫,长老们来回奔波必是辛苦,我看天色已晚,不若在此下榻一夜,如何?”朝天歌此言一出,几位长老纷纷作揖谢过他的周全好意,皆言回去还有事务处理,便不好耽搁,转身要走之际,朝长老忽然想起一事来,于是开口询问: “听闻大祭师将那女妖活捉了?不知要如何处理呢?” 闻言,其余人纷纷回头,气氛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朝天歌微顿,道:“此事我尚未想好,待想好后再做定夺罢。” “为何不将其杀之而后快,亦可报朝爻之仇?” 拾泽与朝天歌同时一怔,须臾,朝天歌回道:“女妖虽诡谲狡诈,却并非主使,若冒然杀了她,线索便断了。” “朝爻死得不明不白,难道就这么关着?” 拾泽咬着唇,溜溜的大眼望向朝天歌,迫切想知道他的想法。 众人心知肚明,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看向那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少年。 “当然不能就此关着,她会得到应得的惩罚。朝爻,也决不能白死!”朝天歌声音铿锵有力,回应了长老们的疑惑,也在少年面前许下了个承诺。 ※※※※※※※※※※※※※※※※※※※※ 关于伤口的处理方式,大家请不要当真,现实生活中还得尽快就医~~毕竟人家有神功护体哈哈~ 夜审红绫真心假相 红绫被阵法囚禁在祈楼六楼内,整个人悬吊在半空,手脚皆被灵符缠绕着,四周也都是符咒围成的金光咒墙,妖孽邪祟只要身处其中,就动弹不得。 一阵风摧开了大门,红绫目光微敛,只见一少年乘风而来,落地那瞬便收了耀目的银翅。 待看清了来人,红绫薄唇轻启,哼道:“小鬼头~” 翅膀落下的两片羽毛,拾泽接在手中,一瞬化作了银柄短刃。他眼含怒火盯着红绫,披着一身寒气,一步步靠近。 看他紧握着短刀,煞气紧逼,就知道他是做什么来了,红绫道:“你是来杀我的?” 没有一丝惊恐与诧异,红绫语气太过轻巧了,甚至还带着几分鄙夷。 拾泽在阵法前停住了脚步,狠狠瞪着她:“我要杀了你!” “啊哈哈哈~”红绫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是笑他自不量力还是笑他愤怒的模样没有一点威慑力,狂笑回荡在祈楼大殿堂,听得拾泽一阵膈应。 “你住口!别笑了!”拾泽攒紧刀柄,一个跃步上来,持刀对准红绫的脖子就要往下扎,岂料阵法受力反推,将他逼退了几步。 “小鬼头,你这又是替谁报仇来了?”红绫悠悠说着,“你们宵皇人可真有意思呐,一个两个喊着要报仇,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任你杀任你剐,可你倒是动手啊,你连靠近都靠近不了,又怎能杀得了我呢?” 利刃的光在微晃,拾泽被气得胸膛一阵一阵起伏,但仿佛越是看他生气无处发泄的模样,红绫越能从中找到快感。 “还是你们大祭师沉得住气呢,挨了一刀都要护着我,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呢,话说他死了吗?要是死了那还真是可惜了呢,”红绫发阴笑地说着,将他的怒火越点越旺,“哦,好像还有一个,不过都死了一年了,谁还惦记着这事呢?” 拾泽双目盈满泪光,咬着牙,一个奋力展翅,银光陡现,散落的羽毛一片片化作了利器,纷纷对准红绫:“我要你死!” 话音一落,十几道银光射出,势如破竹,堪堪刺进了阵中,但因阵法破了攻势,利器还没触及红绫就掉落了下来。 红绫原以为小鬼头就这点能耐,还想着嗤笑一番,可晃眼间却不见了他的身影,再一抬头,他从上空冲下,两把利刃刺穿了咒墙,手袖却在一瞬间被金光撕裂开去,臂上青筋凸起,泪水飞扬而出,但他依旧强行入了阵法,以己之身破阵,也送刀扎穿了红绫的双肩。 “啊——”红绫一声惨叫,原本隐藏在眼底的杀意骤显,阵法一破,灵符松动,她双手一凝劲,便将束手的灵符烧个精光,一股戾劲爆出将拾泽震退开去。 刹那间,冲进来一个白影,朝天歌一个托掌接住了摔落的拾泽,后头一道青光掠过,缠上了红绫。 “天歌哥?”拾泽有些恍惚。 看他手臂流淌着鲜血,朝天歌心下一疼,嘱咐道:“你别乱动。” “天歌哥,我报仇了?”拾泽怔怔地看着满是鲜血的手,一脸的茫然,“我给朝爻哥哥报仇了吗?”茫然之后又似乎很痛苦,低垂着头,眼泪都掉了下来。 他这双从未染血的手,今夜沾满了鲜血。 朝天歌抬眼凝神看红绫,她已然被若悯用藤蔓紧紧束缚住了,双肩的鲜血汩汩直流,只见她吐出了一口血,嘴角依然勾着一个不屑的笑容,似乎毫不在意身上的伤。 一个闪身到了红绫面前,朝天歌一瞬掐住她的脖子,沉声逼问:“为什么要杀了他?” “你指的是谁啊?”红绫佯装糊涂,“外面看门的?还是守山的?” 朝天歌蓦地收紧了力道:“明知故问。” “咳!我、我想起来了,你的心上人是吗?不过都是命呐,别人的命倒是没有他的金贵呢,”红绫顶着个红脸,干笑着,“只能说他运气差,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自然不能留他活命了。” 他怒火熏红了眼,再问:“何人指使?” 红绫露出洁白的牙齿,狞笑一声:“你猜呢?” 朝天歌力道加大了,红绫的脸上立即出现了血红点,被掐得透不过气来依然挤出了冷笑,看上去就更加诡异了。 “不说,留着也没用了。”朝天歌狠狠道,要不是若悯在一旁紧急提醒,他险些就掐死了红绫。 他强压滔天怒火,缓缓收回因克制而发颤的手,红绫拼了命地咳起来,脖子上的掐痕犹在,仍放肆笑道:“我……要一人,一命、换一命!” “你没资格谈条件!”朝天歌一甩袖转过了身。 “知不知道你们大难临头了?” 朝天歌脚步微顿,当作充耳不闻,扶起惊愣中的拾泽往外走。 若悯布下了个荆棘阵,使红绫置身于荆棘丛中,令几百条荆棘在她周身交叉穿梭着,使她无法逃遁。 更深夜静,山河坐在小筑台阶上,取出竹筒喝了口水。 若悯轻步走了过来。 山河抬眼问道:“阿泽怎样了?” “睡下了。我家公子把你赶出来了么?”若悯望着小筑紧闭的门和里头微弱的烛光。 这话听着怪异,山河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挺了解你家公子。” 若悯莞尔道:“是你不了解他。” 山河心道: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今日之事怨不得你,阿泽毕竟冲动了点。” 山河摇了摇头道:“他做得没错,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朝爻的死,真的和红绫有关?” 若悯道:“不假,她亲口承认的。” “看来,她是连后路都想好了,料定你们会因此留她一命,”山河又喝了口水,想起来了问道,“红绫杀人不使刀,大祭师身上的刀伤又是从何而来的?” 若悯叹了口气道:“执事大人所伤的。” “就是你们那个老执事?”山河诧异道,不过想了想也难怪,毕竟红绫杀害了朝爻,老执事为子报仇也说得过去,“不过,就算是扎她一两刀,也不至于能杀死她,你家公子又何必去挡这么一刀?” “普通的刀自然不能将她如何,‘三涂’可不一样。” “三涂?”山河差点没反应过来,“可是来自诸恶所生之地的鬼刃三涂?” 他把眼睛睁得大大,想再次确认,就见若悯点头道:“是啊,就是它,你怎么会知道它的?这世间认识它的人不多啊。” 一般人可不识得“三涂”此名,就算是灵修术士也都未必听说过,只因它生在幽冥鬼府,不曾出现在人间。 “三涂”既是一口邪性十足的鬼刃,又是一柄十分霸道的神刀,传闻铸刀者以十万鬼魂开刃,又刻天神名讳秘文于刀身,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既邪又灵,两百多年前横行幽冥鬼域,曾令一众妖孽邪祟闻风丧胆。 山河也早在多年前收拾一班小喽啰时,听说过它的大名,原以为三涂只会在幽冥中沉浮,不曾想此刀竟已流落到了人间,但这些年也从未有过些许风声,如同销声匿迹了般。 “早年听小鬼们说起过。只是,三涂怎么会在这里?还在你们老执事手上?”山河纳闷的是这个,当然也少不了一番感叹,如此一把好刀,扎在朝天歌身上,不知该说是那小子幸运呢还是不幸,不过所幸的是,三涂只对魑魅魍魉邪祟鬼怪有用,对人则发挥不了威力,与普通匕首无二。 “三涂原来一直在公子身上啊,只是后来朝爻出任务时,公子便将刀送给了他,谁知庆天礼当夜回来,他就把三涂给了老执事护身了,否则……”否则也不会送了命…… 山河凝神,更觉不可思议:“那,三涂又怎么会在你家公子身上呢?” “从我跟随公子开始,三涂就已经在了,只是他一直珍藏起来,并无随身携带。” 不随身携带自然因为身边有这么一只花妖在,山河能想得明白,可三涂怎么流落到朝天歌手上的,他却一时半会想不通。 “那……”他还想再问,若悯便道:“你不如亲自去问问公子?” 山河吃了一口闭门羹,好在不咸也不苦,他笑着道:“我见姑娘好说话,多聊两句也无妨。何况,此前若悯姑娘也有交代,说不得再气你家公子,我只有少与他说话,也才能少气他呀。” 若悯抿嘴而笑,此人嘴巴如抹了油,初听以为不正经,细品还真有点意思。 山河又道:“用三涂来杀红绫,是以邪制邪,以恶制恶,还是你们那位老执事想得绝。后来呢,怎么处置她?在你们这里,刺伤大祭师可不是小事。”要是让城民们知道,老执事往后的路就难走了。 若悯又是一叹,回看了一眼小筑,小声道:“其实,朝爻的死对公子是个打击,公子一直觉得有愧于他,也自觉对不住老执事,所以即便老执事刺伤了公子,公子也都不会怪罪她,反而觉得心里好受点。” “如此说来,那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原本就有能力避开,挨这一刀纯粹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即便若悯和拾泽在身边,他也不愿意让他们动用灵力为他疗伤,让自己清醒地受着,根本就是在惩罚自己。”山河心叹着,却不好说出来,这次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朝天歌心里无疑是最难受的。 他沉默了好一阵,对若悯道:“若悯姑娘,可否借个人情?” 若悯转过脸,很认真道:“借?本姑娘的人情不好借。” 山河顿时噎语了,随后他把手举起来道:“山某向来不喜欢欠人情,借了就一定还。” 若悯一板正经道:“好像说得你一定能还上一般。” 想不到若悯姑娘也是这般风趣。山河皱了皱眉头,站起了身来道:“若悯姑娘,好生照顾你家公子,山某就此别过。”说罢,他作了一揖,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若悯叫停了他,想了想道,“究竟是什么事?” 山河转过身,对她笑了。 ※※※※※※※※※※※※※※※※※※※※ 此处“三涂”与百度上所指有出入,木得此概念,概念已混淆…… 一把神器,不舍出售,留作他日大用! 夜审红绫真心假相 大门一开,朝天歌跨步进来。 红绫被捆绑跪在荆棘丛中,远看如一朵艳丽的花,却卡在丛中等待着枯萎,走近瞧她,又好似在酝酿着钻出荆棘丛的气势,丝毫没有受困的颓劲。 残破的衣裳下是荆棘划破的一道道口子,或多或少地流着血,鲜血滴落地面慢慢绽放开了一大朵红莲,而她就像是跪坐在红莲花上,正闭目养神。 察觉着有人靠近,红绫睁开了双眸,缓缓抬起了头。 而此刻,比红衣更艳的是红绫的笑容,妖艳无比,却让人不寒而栗。 看朝天歌的目光似乎已开始涣散,红绫伤痕累累的脸上慢慢浮现自功之色,看来即便是不识人间美艳花的宵皇祭师,也难逃诡幻术的引诱。 最初以为此术对他无用,所以红绫一直未用,只当是最后的逃生计,想不到如此奏效。 就在红绫以为朝天歌必受迷惑时,若悯进来了,她举起了手,一个响指退了荆条,也堪堪破了红绫依此环境构建的诡幻术。 在施幻术过程中,一旦被人破了功,折损的会是施法者,是以红绫喷出了一口血,溅到了朝天歌的素衣上。 他缓过神来,低眼看了看衣上的斑斑红点,似要发作,若悯便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红绫摔倒了在地,朝天歌愣了愣,心道:女子果然不好惹。 “公子的衣裳岂容你玷污!”若悯声音不大,神色如常却很犀利。 红绫一边脸贴着地,却依旧咧着嘴对着他笑。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直接摘了面具,露出了山河的面容,一张干净脱俗的脸。 红绫双目倏地瞪大了,山河蹲下瞧她似乎还没晃过神来,于是道:“你想见我,我这就来了,不必吃惊。” 将红绫提起,使她就地曲腿而坐,山河道:“想我来,是否要新仇旧怨一并了了?” 红绫终于缓过劲来,哼出一声道:“想不想,那要问你自己啊。” 山河直言不违:“我是很想把你直接烧喽,只是那样太便宜你了,也难解众人心头之恨。据说有个地方名为‘万劫不复’……” 闻言,红绫神情忽地一滞,又听他道:“你可有兴致去看看啊?” 若悯在一旁听着有些稀里糊涂,“万劫不复”还从没听说过,可看红绫那表情又像是听过,而且应是极端恐怖,只是宵皇古籍从未记载过这样一个地方。 红绫咯咯笑道:“既是‘万劫不复’,那还真想领教一下呢。” “不急,那地方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得了的,你若没那个资格,我也是有心无力。” “哦?你倒是说说看,需要具备什么资格呢?” “但凡去那里的人都是罪该万死,你是极具潜质,就是不知是否达到了?” 若悯看他们二人言语互动,实在莫名其妙,心想这人情借得还是有些冲动过头了。 红绫一愣,随即又笑道:“谁知呢?即便杀的是同一个人,好人就是替□□道,坏人就是罪不可赦,世人的定义如此模糊,谁又知罪该万死的‘罪’是对好人而言,还是对坏人而言呢?你说,这好坏善恶谁能界定得了呢?” 山河语气忽沉了下来:“世间自有公道,善恶也有界定,你若罪该万死,即便世道饶你,天道也会判你,到时,我必亲自送你一程!” 红绫先是一愣,随即嗤之以鼻。 “你要是想活着离开此地,最好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山河沉声道,“我知道能让你卖命的人的确不简单,我呢,身无长物,烂命一条,你们争来争去该多无聊,不如,你指个去向,我亲自登门造访,也省了你们跟着我四处奔波,我看着都替你们觉得累。” 似乎这个提议不错,红绫挑起一双好看的眉眼,勾了勾唇:“看来,你终于想明白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条件,我去可是你们的座上宾?” “呵~一定。” “座上宾该如何招待呢?” “美食美女伺候着。” “俗了俗了,”山河摆摆手,一脸嫌弃道,“多少年前的手段还拿出来丢人现眼?” “哦?愿闻其详~” “我这人喜欢热闹点的,敲锣打鼓普天同庆的那种。” 若悯听得有意思,不禁掩嘴而笑。 “好说。” “行罢,贵主府上何处?” “你且附耳过来。” 山河似笑非笑地把耳朵靠近,若悯即刻拈花提防着红绫使诈,红绫斜睨了她一眼,轻轻地在山河耳边吹了口气。 一阵凉飕飕酥麻麻的感觉自耳朵传到脖子下,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勾起,红绫轻轻说了句:“你往东走就是了~” “尽头么?”东边几座城山河不清楚,虽说不上大海捞针,找起来也挺费力了。 “随缘~”红绫又是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山河站起身来,似乎在琢磨着她的话,须臾,他淡淡道:“好歹上门是客,没见过这么有诚意的。” “也没见过你们如此的。” 山河一笑道:“没听说过‘以毒攻毒’吗?既然你们随缘,我们也就随意了,彼此彼此罢了。”他转过身对若悯,“有劳若悯姑娘了。” 若悯点了点头,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袋上纹有一红色“敕”字的黑织袋,掷给了山河。 山河接过手一瞅,喜道:“受气袋?嘿!你家公子真是大手笔!” “受气袋?你确定这不是封灵袋?”若悯反问,公子明明给的就是封灵袋啊,而且这名字听起来怎么就有点不靠谱的感觉。 闻言,红绫脸色变了变。 山河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以往人们收鬼怪用的多数是封坛,但因坛子不易携带也容易摔碎,是以后来有一女修想了个法子,剪了她的头发做线,每交织一针就念一诀,用足三千烦恼丝才织出这么一个袋子来替代封坛,当这女修三千烦恼丝尽断时,困扰她最大的嗔念也就除尽了,而袋子也就成了个受气袋了。” “原来如此。若悯只听公子说这是用来困住鬼魂和邪物的封灵袋。” “你家公子讲究,自然不会用这么俗的名字来叫它。受气袋是个行走的牢房,最适合游方术士了,别看它长得小,就算是个头巨大的凶物都能装进去,而只要是进了这个袋的魑魅魍魉,都能现出原形来。”山河最后一句话冲着红绫说。 他悠悠解开受气袋,对红绫道:“红绫姑娘,是要山某请你呢,还是你自己钻进去呢?” 红绫抬眼:“怎么?你还想带我一起?” “你想赖着不走?”山河环视了一眼大堂,叹了口气道,“此地圣洁,可不能把你留在这,再说了,不带上你,万一我迷路了可怎么办?你总得指个路。” “你可是动了恻隐之心,舍不得我了?”红绫问得几分轻佻,山河揉了揉眉心,不与她闲扯了,道:“你还是进里头待着。” 山河托着个受气袋,也一脸犯难下不去手,即便是懂得咒诀,无灵力傍身也无法使用,只好求助于若悯。 “劳驾若悯姑娘了。”他将受气袋递回给若悯,说这话时,山河直接忽视了红绫凶狠的目光。虽说让一只妖用收妖神器收另一只妖有些怪怪的,画面也颇为诡异,但眼下也只有若悯能代劳了。 若悯用了道封灵诀,将封口对准红绫,红绫挣扎不了,五官就开始移位,继而身形扭曲,伴随着一阵尖声惨叫,红绫化作了一抹红影,被吸进了袋中。 若悯迅速扎紧口子,在袋子上比划了个符咒,红光一现又隐藏了起来。 一旁的山河眨了眨眼,若悯姑娘面无表情地做着这一系列动作,实在娴熟又无情,颇有修道的气质,莫不是跟朝天歌久了,也能沾染上分毫? 将受气袋交给山河,若悯郑重交代道:“公子说了,不可轻易打开。” “明白。你家公子还有何交代?” “公子说,万事小心。” 山河刚要戴上面具,嘴角微微扬起,问道:“还有吗?” 若悯顿了顿,正犹疑要不要说,山河便凑近来道:“我觉得他还有话没说,是什么呢?” 看上去他有一丝丝期待,若悯想了想道:“公子说,后会无期……” 山河愣了愣略窘,叹道:“还真是淡薄啊,我都要走了,能不能说句中听的话?算了,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若悯姑娘可否替我带句话给他?” “请讲。” “你就跟他说‘水生木’,他自然就能明白了。”山河说完这句,看若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若悯以为他在开玩笑,遂正经道:“请公子好好说,莫要消遣。” “好好说着呢,就是水生木,别忘了啊。”山河笑完,神态变得认真了起来,拳眼虚抵着嘴巴轻咳了声,“若悯姑娘,临了山某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 此时,受气袋从怀中摔出来,里头那东西正在跳动。 饶是红绫不安分,山河皱了皱眉,一把抓起拍了拍,警告道:“再动就不跟你客气了。” 此话一出,受气袋果真没了动静,里头是怎样一副光景,山河不清楚,若悯估计没进去过,也就不打算好奇问了。 “你想问什么?”若悯接上他刚才的话。 山河微顿片刻,道:“朝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呃,我的意思是,听说我跟他很像?”山河还是忍不住问了。 若悯有些意外他会如此问,不过也坦言道:“这话是我说的,若悯觉得你与他脾性有些像,但接触久了,又觉得你是你,朝爻是朝爻,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此话怎讲?”山河倾了倾身,一副洗耳恭听状。 “朝爻像个小孩,而你像个老顽童。”若悯的笑有些含蓄,山河一时噎语,也不知该如何表态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山河喃喃道:“拾泽也像个小孩……” 看他碎碎念,不知嘀咕什么,若悯刚要问,山河便将面具一戴,作揖告辞:“若悯姑娘,让你家公子和阿泽好生调养,山某告辞了。” 若悯一回礼,山河便迈步而出了。 ※※※※※※※※※※※※※※※※※※※※ 又解锁了一个新法宝:受气袋!呃,源于我当时吃了个手撕包菜,哈哈哈~ 言外有意话中有话 翌日,若悯一进小筑,就看到拾泽低垂着头,跪在朝天歌面前,十分端正。而朝天歌正旁若无人地看着舆图。 若悯一愣,随即跪禀:“公子,一切安排妥当。” “他往何处去?”朝天歌抬眼问道。 “东边,红绫引的路。” “趁我睡着就离开,真是……”拾泽小声埋怨着。 朝天歌盯着舆图看焚川以东的位置:焚川正东接壤的是不归城,偏北是扶姑城,偏南是乔城,而最东边也是最大的城为天晋东城。 “此前混入鹿无的就有一批是来自扶姑城的修士,断不会如此明显,”朝天歌心念电转,想起了一年前尸煞一事,若要在尸山乱葬岗犯事,东边三城必然要从鹿无过境,即使要掩人耳目,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或许真正的雇主根本不在东边,那红绫引他去东边是混淆视听还是……” 朝天歌若有所思,若悯道:“他让我带句话给公子,”看他注意力转移了过来,“他说‘水生木’,还说公子自然能明白指的是什么。” 朝天歌沉吟:“水生木?水木生克制化?” 这时,拾泽微扬起头来,偷偷看了一眼沉思中的天歌哥,又瞥了一眼表情认真的若悯姐姐,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边来,于是他轻悄悄地揉了揉膝盖,着实跪到膝盖也木了。 “木赖水生,水多则木漂……”朝天歌恍然明白过来,转眼看拾泽,问道,“阿泽心头气出了么?” 被突然叫到的拾泽,好像被抓个现形,立即又挺直了身板,支吾了好一阵才道:“出了一点,还未全消。只要她还没死,我这气就出不了。” 料想他会这么回答,“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朝天歌缓缓起身,若悯随即过来扶。 不久,三人就来到了一处寒潭边,朝天歌道:“招魂鼓就在此处。” 语出惊人! 拾泽瞪大了双目,此地分明是之前找过的! 但朝天歌既然那么肯定,他只好又环视了一周,此处空旷也一目了然,根本没有可藏鼓的地方,后又与若悯将寒潭附近岩石山缝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若悯疑惑道:“公子,招魂鼓真的藏在此处?” 朝天歌细不可闻一声笑,抬手指了指寒潭,道:“在水里。” 闻言,若悯与拾泽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也都不敢苟同。 若悯道:“招魂鼓怎么可能藏水里呢?” 拾泽点头附和道:“就是啊,鼓是沉不下的啊。” 朝天歌笃定道:“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一般人也绝对想不到用此方法来藏鼓,而我们也必然找不到鼓。” 不走寻常路的山河,之所以有恃无恐,那是因他知道人会从故有经验或常识去判断一件事物,这样往往容易出现意识局限,所以他也断定就算是朝天歌掘地三尺,也不可能会找到招魂鼓。而他临走时留下的那三个字就是指代招魂鼓的下落。 也直到这时,拾泽才知道那个藏鼓的“坏人”就是山河,一时之间不知是气还是怨,朝天歌看出他的纠结,于是道:“他藏鼓事出有因,此事日后再跟你们讲。” 有天歌哥出面替他说情,要不,就这么算了?拾泽很快说服自己不去计较了。 当拾泽真的潜入寒潭,并在潭底寻到了招魂鼓时,招魂鼓已然被冰封住了,还被潭底的藤条绊住,他费了好大劲才将招魂鼓托起,一举冲出了寒潭。 当看到被冰覆盖住的招魂鼓出潭那瞬,若悯彻底呆住了。 大风已将拾泽的湿衣吹干,但他依旧冷得哆嗦,打了个喷嚏,怨道:“这也太会藏了,不仅用冰冻住了,还在底下用藤条捆绑住,除非是水干了,否则绝对发现不了。” “可就算是冰,也不轻易沉入水底,即便真能沉,久而久之也会融化了。”若悯百思不得其解。 朝天歌走近一摸鼓面覆盖的冰,了然道:“这不是普通的冰,也就是非普通的水结成的冰,而选择寒潭来沉冰的原因,也是为了不让冰化开。” 拾泽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若悯先反应过来,好似突然开了窍般:“我明白了!只是,公子是如何想到招魂鼓就在此地,还是在水里的?” “水生木,指的是木靠水的滋养而生长,简单从字面上来理解,是水里生出了木头,在万物属类中,鼓又属木,是以招魂鼓自水里出。根据水木生克制化规则,木赖水生,水多则木漂,因此藏鼓的水必不能多,东方亦为木,焚川东方的归魂岗附近的河流水潭并不多,综合考虑,能藏鼓的也只有此处了。”朝天歌说这话时,鼓上的冰也就开始融化了。 若悯豁然开朗,由衷地佩服山河藏物技巧。倒是拾泽听得稀里糊涂,什么水生木,什么水生鼓的,总之,招魂鼓能找回来了就皆大欢喜。 . 忽地打了个喷嚏,山河捏了捏鼻子,心想准是赶夜路时,受了点风寒,这身子骨还真是不堪奔波折腾啊。 日上三竿,眼前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水汨汩,应是自鹿无那片瀑布分支流下的,只因水流方向自西向东而去,他也一路向东走,所见的必是那高山之瀑流下的。 起初他也好奇那瀑布如此大的水量到底从何而来,拾泽则告诉他,在焚川以北的灵墟境内有一座云海天山,一入冬就积雪,开春就化开,常年有水,而北边的地势普遍比南边的高,因此在灵墟境以南方向的水皆从云海天山流出,此处也不例外。 受气袋与功德囊就系在腰间一侧,红绫安分得紧,一路上也不跟山河搭话,山河也当它不存在。 一阵冰凉透心底,山河洗完脸,取出竹筒装了一筒水,就往溪边的一片大树林走去。 此树林中的树生来奇特,粗粗的树干还没伸出地面一丈高,就迫不及待地歪向一侧长,山河站在一棵大树下随即形象地称其为“歪脖子树”。 这种歪脖子树是最适合躺着了。山河跳上树,十分惬意地躺了下来,刚一躺下,挪动了几寸,随即传来的舒适感让他不禁感叹此树真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四处闯荡的他有个习惯,常日间睡觉,夜晚赶路,只因夜里在荒郊野外睡不踏实,而白昼又少了蚊虫叮咬,自然能睡得安稳。 有时他真觉得自己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一倒头就睡,一睡睡到自然醒。如现在这般,他已然沉沉入睡了。 日渐黄昏,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甚是喜悦,应是谁家女郎出阁了。 再一细听,唢呐碰钟也跟着奏起来,啼哭声哀哀,甚为凄凉,这是何人出殡了。 这边抬着大花轿兴高采烈,热闹喜庆,忽的那边抬着棺材,吹着哀乐,黄纸漫天,两边阵仗都不小,竟相对而出,诡谲非常。 而他正站在中间,进退两难,突见此状,饶是身经百炼,也不免后背发凉,只好就地打坐,闭五识守心,不受邪祟侵扰。 眼见的两帮人就要碰撞一起,千钧一发之际,山河猛然睁开眼来,周遭竟是一片白雾迷茫,无论送亲还是送葬皆凭空消失。 他一头扎进迷雾中,眼前突现一片歪脖子树,忽地雾霾尽散,那一棵棵树上竟吊着一个个死人,男女老少皆有,面呈诡态,惊悚瘆人。 山河愕然,不经后退,一瞬脚踩空,踉跄跌倒,就整个人猛地惊醒过来。 醒来已是大汗淋漓,一股子凉风吹得心头一凛,山河旋即翻身跳下,四下一扫,一如常态,他这才松了口气,适才的梦太过真实,他有些拎不清状况,便急忙离开了那片树林。 . 半个月后,不归城郊。 山河躺在板车稻草垫上,双手枕着头,翘着脚,优哉游哉地与赶马的车夫闲磕。 车夫是个年逾半百的老道模样,起茧的皱皮老手有力地甩着马鞭,赶着两匹瘦马向不归城方向驶去。他才从郊外回来,就遇到了问路的山河,恰好都是去城里,山河图个方便,便想搭上他的车一路回城,省些脚力,却遭车夫拒绝。 车夫自报家门,自称是不归城的运尸工,专门负责运送死人进出城郊坟地。 车夫本以为这么说,山河会敬而远之,没想到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稀奇的小伙让他眼前一亮,车夫思量再三才破例答应送他进城。 “老叟这车从来不运送活人的。”车夫赶着两匹马,时不时回过脸来同板车上的山河说话。 “这一次让前辈破例了。”山河低声回应。实际上心知肚明,从板车上套着的粗□□绳、铺底的稻草垫子和卷一旁的草席,还有散发出来的阵阵熟悉的怪味,他就已经猜到个大概,又看这位老哥的神情举止,山河寻思着从其身上打听点事应该不费劲,于是才请求搭他的顺风车。 车夫嘿嘿笑道:“小伙子,老叟见你胆子挺大,也不怕惹一身晦气。” 山河爽朗回道:“行不愧影,寝不愧衾,清白一身,不怕招惹什么。”他说得一副磊落坦荡的模样,心里却道:也不是没有睡过他们的窝,互不嫌弃就是了。 车夫哈哈一笑道:“好一个‘行不愧影,寝不愧衾’,就冲这一句,老叟今日没白载你。” “岂能让你白载?”山河淡淡笑着,从功德囊中掏出了几个铜钱放稻草垫上。 躺在板车的草垫上虽谈不上舒服,但确实能减缓一些路面颠簸带来的簸动,摇摇晃晃的倒是能让疲惫的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又听车夫说道:“小伙子到城里探亲啊?” 山河睁大了眼,让自己保持清醒,如实回话,道:“不是,我就是路过的。” “哟?那你还是不要停留太久的好。”车夫说这话时,山河正抽着几根稻草扎小人样,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问道:“前辈说什么?” “不怕给你透个底,老叟干这一行几十年,从来就我一人,一日来回最多四趟,”车夫叹了口气道,“最近一个月来,运尸工增加了三人不说,一日还得走上五六趟。” 山河听到这里,方支坐起来,皱眉问道:“城中出了什么事么?” ※※※※※※※※※※※※※※※※※※※※ 那个,本章标题不要当真,刚好是个过渡,取啥都不像话。 还有本文里头关于冰能不能沉入水中,答案是可以的,这个有兴趣的可以百度一下,不过不是普通的冰啊,然后那个冰在低温水中会不会融化,这里边涉及到各种物理知识……我是个学渣,要是真的违背了啥定律啥的,就当我瞎写~~ 不归城荒诞假死人 两旁的旱田枯黄枯黄一片,不断从眼前推远,山河转过身看着远处的城门距离愈来愈近。 车夫稍稍攥紧了缰绳,一鞭抽在马背上,让马跑快了几分。 只听他沉声说道:“是出了件怪事,这要真说起来,那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山河调整了姿势,听车夫道:“我们城中的人向来很少与外城之人通婚,可就在月前,乔城世家突然遣人到这边封家说媒,说封家小姐的知书达礼恰配秦家公子的高雅丰采,两家若结为秦晋之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况且秦家在乔城也是大户,两家相结,也有助于促成联邦。” “听来不错。”山河道。 车夫叹了口气,道:“本来是不错,可谁知封家小姐出阁当天,那些个轿夫和陪嫁随从竟糊涂到将人送错了地方,秦家那边说没接到人,封家这边送亲回来的人却都说新娘是被秦家派来的人给接走了,此事越闹越大,两家皆不肯罢休。” “会不会给山贼掳走了?”山河疑问道。 车夫道:“两城之地不曾出过什么山贼草寇,所有陪嫁随从回来后不到几天就都离奇死去,尤为蹊跷,我们这种人就得忙前忙后,一刻不得闲了。” “如此一来,就再也不敢与外城之人联姻了。” 车夫接口道:“那还用说,约定俗成了,是一大忌。” “为何专挑送亲的人下手,灭口么?”山河暗暗沉吟,又问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车夫叹出一句,摇了摇头:“全都自缢而死!” 此话一出,山河心间大骇,这与半月前梦境中的一幕极为相似,这是怎么一回事?看着手中捏的稻草人,他顿觉有些不舒服,急急拆散了,又编出几只蚂蚱来。 板车接近城门,山河抬眼看那青灰色的城门上刻着的“不归城”三字,心头隐隐感到些许压迫,说不出何处不对劲,就是觉得“不归”二字有些不祥,毕竟他踩过太多来自名字的坑了。 山河想了想,还是开口询问道:“晚辈有些好奇,‘不归城’此名是……” “你是想问为何会取这样的城名。”车夫倒是爽快,直截了当说道。 山河“嗯”了一声,继续听车夫道:“这不奇怪,不归城原名合安城,乃多城交汇地,自古以来划分归属不明确,外邦开拓疆土,也常打它的主意。后来呢,为抵御外族入侵,城中勇士一心奋死抵抗,立誓要让所有外敌有来无回,并将合安城更名为不归城,至此外邦鲜有来犯。”他侃侃而谈,是个实在人。 论一个名字的威力! 山河听得冷汗涔涔,这对他一个外来人而言,光听名字都有些惶惑了,就在进门那一瞬,他还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回头。 车夫回头瞅了他一眼,笑道:“不过也不是抵御所有外邦来的人,只要无不肖之心,无图谋不轨,大可进出无畏。” 山河尴尬一笑,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跟车夫道了谢,就下车去了。 不归城虽比不上鹿无城的人气,但也算是个车水马龙的闹市了,山河几处晃荡后,随意走进了一家酒肆。 他谈不上是个好酒之人,顶多算是个好琢磨酒的人。 凡进一城,就得先去热闹之地转一转,譬如市集与酒肆。 再说酒肆吸引他的却不是浓郁酒香,而是觉得诸如此类的地方,通常不乏世家子弟、浪人说客与市井之辈进出,消息自然来得快。 他轻轻扫过一眼,里面酒客们豪饮畅谈,不拘一格的热烈气氛甚得他喜欢。 山河进内寻一边角坐下,开口就要了一壶寡淡的酒和一碟下酒菜,另加一笼包子外带。 酒客们的坐席旁皆搁着几坛酒,矮几上却放着几样菜和几个酒杯,是打算用小杯将几坛酒喝完?想来这些人也必定要在此耗上一日时光,这种程度的闲磕,山河甘拜下风。 在陌生的地方,就得像个刚入世的人,轻松地当个看客,总比掺和一脚拉自己下水的好。 山河悠悠地倒着酒品尝起来,小抿一口,没有香醇的烈酒般有劲道,只是入口绵柔,下喉很顺,之后还有一丝丝清甜,只是经不起回味,实在寡淡得很,不过却能让人保持清醒。 “才三杯酒,他走到一半就趴下!” “此话当真,三杯酒?” “怎会有假?同行三人都是抬他回来的。” 随后就是一阵嘘声,三杯就倒的人在酒肆是混不下去的。 皆知不归城中的勇士喝酒用的是缸,讲究点文人雅度的,饮酒赋诗也是用壶,而且意兴阑珊之后,酒壶中必然也是滴酒不剩,隔日还能闻酒香的那种,这三杯离席走到一半就倒的,实在少见,也叫人笑话。 那边三五个酒客围坐一起,热情高涨地说着一些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的话,旁人只当他们醉了酒,正天南地北地海扯,也就无多大留意。 可山河不这么认为,看酒肆里大多数酒客饮酒还留有一线,虽是豪饮,但叫上来几坛酒后却不会因为情绪高涨而再添酒的。 酒客们仅是微醺模样,尚无呈现情绪不稳、举止轻浮的醉态,因而此时所说的话多数是借题发挥,说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虽也不乏夸张。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无非是仗着几分醉意说一些放肆的话,让人情有可原罢了。 山河只管细细听着些市井生活的日常,多半还有些缅怀从前衣食无忧混迹市井的日子。 那个人站起身来松了松腰带,在腰间的膘肉下摸了许久才摸出一两银子,厚厚的手掌裹着银子往几上一拍,许是以为这两银子的出场能造出多大动静来一般,他向旁边的人瞟了一眼,用粗狂的嗓音问道: “这个还不够买个真心实意吗?”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接了话道:“一坛酒够不够你今夜消遣?要是不够的话,你还妄想消遣一辈子?” “别痴人说梦了。”这句话甚是不客气,“是个大户人家都得寻个门当户对的,你?几斤几两?”说着拍了拍他的大肚子。 “你说什么!”那人一听怒了,拍案而起,吹着胡子瞪着眼。要不是其余几个赶紧拦下,怕是酒肆都要成斗殴场了。 其余酒客也是见怪不怪,听这动静只是瞟过去一眼,并不当一回事,许是酒后犯事的也见多了,兴不起多大的波浪。 “有钱能过鬼行道,无钱人间路不通。”一两银子买不到真心实意,倒是能证一证情义真假。山河用筷子夹起了三粒花生,微微挑眉,细细斟酌,最后皆送进了嘴巴。 他不温不火地自顾自饮酒吃菜,比之那些个粗鲁的酒客,要斯文得多。 “你且消消气,只管喝酒就是。”一旁的酒友拉扯着那胖酒客落座,又与其余几个道,“要我说,这门当户对未必就是好,你们忘了封家的事了?” 话题一开,同座几个就都心照不宣互看一眼,山河也有意往这边瞧了瞧。 “这事全城皆知,没几个好下场的。” “这话可不能乱说,封家小姐至今下落不明,是死是活还不好说呢。” “没人捎个准信,这事还真说不准。” “封家家业大,也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找,可就算是悬赏了也无人敢接。” “可不是,那个怂包三杯酒壮胆,拉着我们就想去找那封小姐,才出城就晕倒了。” “三杯酒可壮不了胆小鬼的胆,那怂包是装醉的,还拖我们几个下水,大老远扛他回来。” “原来是被吓‘晕’的。”山河摇头暗笑,那些无能耐又逞英雄,最后只得临阵脱逃的人是见多了,可谁说这不是人之常情呢。 只见那几人一碰杯后就又开始新一轮拉闲散闷了。 “这事过于离奇,城中没人敢接,请方外之人也不行?” “据说是请了,还是挺厉害的一位修道士。”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是来自什么云水洞的。” …… “云陆道长?”山河抬了抬眸,手中的筷子刚夹满一排花生,听到这话,花生都掉回了盘子里,“莫非……他也来了此地?”山河清澈的眸子悠悠转了转,心中似乎有了盘算。 山河在酒肆里待了半晌,听说了云陆道长的去向后,就放下几个钱,带上几个包子和一壶烈酒,匆匆上路了。 从酒客们的谈话中得知,这不归城城西原有一处世家义建的小庄院,用于接济穷苦人家,也供外来人借居,但因里面曾发生过命案,庄院就荒废了,常年累月就变成了如今棺木或无人认领的死尸的暂时寄存地,称之为义庄,运尸工则会定时来将尸体与棺椁运出城去。 听闻有人多次见过云陆道长进出义庄,也许是为那些人自缢一事前去的,要想弄明白此事来龙去脉,又不想引人耳目,只好先去义庄瞧个究竟,说不定还能遇上云陆道长。 这么想着,山河提着酒壶就前往义庄碰碰运气了。 ※※※※※※※※※※※※※※※※※※※※ 消失了几十章的云陆道长终于要出来了,撒花迎接!!! 不归城荒诞假死人 城西义庄荒废后,除了运尸工与抬棺者,鲜有人来,墙头草茂盛却毫无生气。 山河站在义庄虚掩的大门前,目光四下一逡巡,便抬脚走了进去。 庄内无人打扫,除了院门通往正堂的道上略显干净外,其余地方仍有零星散落的稻草和纸钱。 门上两盏泛黄的灯笼和底下的破窗户纸,都在晚风下微微晃动着。 再往里走去,便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棺木,棺木大小不一,蒙尘的深厚程度也不一样,角落里停放久了的也早已结了蜘蛛丝,昏黄的光穿过破窗照在一副副棺木上,一派说不出的衰败感。 “云陆道长既已不在此处,想必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山河估摸着,在里头走了一圈,发现了一副新棺木,手指在棺盖上轻轻一摸,竟是一尘不染。 “刚送来不久的?”山河心下略觉诧异,正当准备推开查看时,忽听得庄外有响动,便提了一口气跳上了房梁,屏息凝神。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自外头进来,山河俯下了身,紧紧盯着门外。 但见一妇人,估摸四十有余,全身缟素,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臂弯处挎着一篮子的黄纸,正急急走进来,妇人神态有些焦虑,进了门还不安地回头看了几眼,确定无异样后,才来到了那副新棺木旁边,对着棺盖敲了三声。 山河看这妇人的行径,不由得蹙了蹙眉头,暗猜:“这棺里有古怪?” 这时,棺盖动了动,妇人急忙搭了把手,连同棺里的那位一齐将棺盖艰难地推开至人可以钻出来的缝大小。 山河瞳孔微缩,莫非是这死人活了,抑或是活人入了棺?这当中可有何讲究的说法? 不得不说在鹿无城待久了的他,对这方面都敏感了许多。 可棺中跳出来的分明就是个大活人,还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二人鬼鬼祟祟绕到了后头将地上的砖撬开了几块,里头竟是个暗格。 山河摸了摸眼角的红痣,看来今日是撞见了人家的“好事”了。 见暗格中还藏着几袋东西,应是沉甸甸的,看那二人提起都有些费劲。他们接连提了十几袋,都放进了原先的那副棺木中,最后还将棺盖合上。 “这是要以假乱真了?”山河暗暗推敲着,又见那妇人将身上的包袱递给了粗汉,二人约定着在城西郊义冢见,说完一前一后出了义庄,不知去向。 正当山河寻思着此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何药时,门外又进来了人,这回是来抬棺的,只见几人合力将新棺木抬了出去,随后便是一阵痛哭声传进来—— “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说走就走啊,怎么就丢下我走了啊?呜~呜~今后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哀泣声伴随着木棺的远去而淡了下来。 山河从义庄走出来,叹了口气道:“此等苦情戏又是何名目,看来这不归城的水也不浅啊。”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感慨道,“这人要是时运不济呢,就什么浑水都能沾上一沾。” 自出鹿无以来,山河自认为所遇十有八|九是坏事,还能算得上好的,就是半月前凑了个热闹蹭了一顿别人家的喜宴,但对自己的遭遇一言以蔽之,曰:时运不济! “城西义冢……”山河沉吟了一番,依旧提着一壶酒,从容地走出城去。 以山河的脚力,即便是晃晃悠悠,也要比常人的快得多,不多时他就来到了不归城西郊处。 山河坐在树上啃着果子,顺道看看对面的好戏。 远远地望过去,山野间竟有一处规模不小的义冢。听闻义冢是收埋无主尸骸为主的墓地,也有些许因为家中穷困潦倒的,亲眷无法安葬的,只能由世家或城主出资以薄木棺材殓尸,并雇人埋于义冢处。 那妇人跪在坟前,哭眼擦泪,旁人见此也会叹息,可怜这新妇成寡妇的遭遇,唯独山河调整了个坐姿,一副静待好戏上场的模样,无比安闲自得。 “差不多就得了,戏过头了。”山河听得耳朵起了茧,对这妇人的表现,实在是无奈。 他本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但披着死人的外衣干着活人的勾当,山河总觉得此事有些悖德,加之半月前的那个梦,他原以为仅仅是个梦,但进了不归城后,似乎就变得蹊跷了,他隐隐觉得那梦是否有所暗示,而与他是否有关联,他当下也没理顺,却知道这绝不会只是个巧合! 夜间的义冢有股森冷之气,荒凉得来又有些许诡异,山野间逡巡的夜风吹拂着坟上插着的招魂幡和散落满地的纸钱,沙沙作响。 那些安葬的帮工早就走了,除了守墓人,任谁也不想在义冢上过夜,哭坟的也应当离去了。 此刻还在的,就该是掘墓人了。 黑漆漆的义冢旁有两个灯笼在晃动,听着动静,应是日间那一男一女,从碑文上得知,此二人是夫妇关系。 山河也着实好脾性,一直等到那帮人离开了义冢,就边打盹边等着那对夫妇回来。 不出所料,他们真的到了自己的坟头上相聚了,还没来得及浓情蜜意一番,就匆匆着手挖坟了。 山河也收起了看戏的心思,往义冢走去。 夫妇二人费了好大一股劲才将坟堆挖开,清掉了棺木上的泥土,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开了棺木,妇人取来灯笼往里一照,所幸里面的东西都还在,直到这回儿才同时松了口气。 二人在棺木里头装的布袋中挑出了一袋,相视一眼,打开来看,竟是白花花的银子,估摸着有百两纹银。 男人登时笑了,瞪着银子的目光火热火热,眼里像是装着一窝黑炭,一见银子,就烧着了,扑闪着红光。 妇人不敢耽搁,急忙提醒他赶紧收拾离去,免得夜长梦多。 就在二人心满意足地准备将棺盖上时,插在一旁的灯笼忽地灭了,毫无预兆。 二人一惊,四处张望,果真是做了亏心事,双手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什么人?”男人低低地问了声。 没人回应,男人确定是山风,妇人提起灯笼瞧了瞧里面并没有晃动的烛火,反而照出了男人身后的黑影。 蓦地,妇人惊叫了起来,怔忡地看着他,惹得男人也一阵发怵。 “你叫什么?别乱叫!闭嘴!”男人立即捂住了妇人的嘴,斥道,“你是想把人都叫来吗?” 不,在这种地方叫来的未必就是人了。 妇人一把掰开男人的手,目瞠口哆,颤声道:“刚在你身后……” 这不说倒好,一说男人立即失色,战战兢兢地问道:“是……什么?你看……看清楚来……” 妇人脸色煞白,稍定了定神,举高了灯笼再瞧,却什么也看不到了,这回才顺了口气。 可就在她将灯笼高举时,男人却看到了她身后的黑影,长发飘飘遮住了脸。 男人瞪大了双眼,冷汗直冒,盯着妇人身后,吞咽着口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妇人看他的表情也不淡定了,这下二人都惊恐不已,一阵惊呼后,男人率先拔腿就跑,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莫名的一脚踹了回去,恰好摔进了棺材。 妇人见状大骇,立即跪地连声求饶。 “出事就撇下妻子跑的男人,该打!”山河躲在暗处,心里一顿嫌弃。随机冷笑一声:“妨碍鬼差办事,岂能轻饶?” “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大人在办差,饶了我们一命……”男人探出个头,不敢正眼瞧个究竟,就磕起了头来。 “是、是我们不好,惊扰了鬼差大人……但是,我们真的是无意的,不知鬼差大人在此……”妇人心惊胆战,不敢抬起头来,即使山河就站在他们面前。 “活人来死人的地方干什么!”山河厉声追问。 二人回答稍有迟疑,山河就厉叱一声: “还不快说!” “我说,我说,”男人连忙举起了手,示意请等一下,“我们夫妇二人,来此找回……找回我们的东西。” 妇人立即应和道:“是是是,我们就是来找东西的……” 山河轻喝了一声,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当本差是好骗么?”说着一把推翻了碑文。 这一下着实把他们吓得不轻,惊惶中就将前后之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 听他们交代完毕,山河心中一阵惊愕,只觉有些人活着却比死了更可怕,他叱责道: “活人使鬼招,终究不得好死。本差念你们尚有悔过之意,可饶你们不死,但要活得自在,就得去封家把整件事情交代清楚,否则若要因此事再枉害好人,往鬼府送人头,本差定会拉上你们。可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夫妇二人不敢怠慢,唯唯连声。 “东西放这,你们现在就去,把封家的人带来此地,本差会在一旁观着,若有半句假话,定饶不了你们!”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这就去。”男人从棺木里翻出来,连滚带爬,这回记得拉上妇人匆匆跑开了。 直到他们离开了义冢,山河才将灯笼点燃起,借着烛光查了查其余新修的坟,确实有被再次翻动过的痕迹。 山河一脸的不痛快,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荒唐的事,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泯灭啊。百无聊赖间,逛了整个义冢,义冢上的坟堆少说也有三四百,应全来自不归城。 山河只是逛了一圈,却发现越往后的旧坟,味道越是奇怪,尸体的腐臭味伴随着泥土的气息,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 义冢不像尸山乱葬岗,埋于此地的皆有棺椁入殓,不存在抛尸曝尸的情况,即使是棺木薄易腐朽,也应是深埋于地,不存在着尸腐与泥土翻新的味道。 “有人动过?”山河不禁蹲下来查看,灯笼凑近,翻了翻看坟上的土堆,土质疏得能徒手抓起,他随手抓了一把闻了闻味道,方确定此处不久前是被人挖了坟。 再查看了附近的旧坟,无一例外,全被新挖过。 这下,山河脸上的愁容更深了,心想这已不仅仅是一桩骗婚那么简单的事了。 一个时辰后,那对夫妇去而复返,带着封家家主和家仆,提着灯笼火把赶了过来,形色匆忙,风风火火。 一时之间,义冢也热闹了起来,山河见状随即躲开了。 妇人将人引至打开的棺木旁,取出了银子来,众人见此花白纹银,开始唏嘘了起来。 在众人前面的自是封家家主封师颂,此人须眉堂堂,衣冠甚伟,但在这些银子面前,也是禁不住微微一愕,随即正色问道:“其余人呢?” 那夫妇二人弱弱地指着旁边那些新坟,封师颂立即命人开挖,将旁边的新坟也给捣了出来,棺木一开,也都是些布袋装的石头,银子早被取走了。 封师颂双目瞬时通红,似在克制着愤怒,努力维持着世家一派的气度,双拳却攥得紧紧的。 “封宗主,对不起,我们也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夫妇二人扑通跪地,追悔莫及。 看封师颂的神情,那妇人连忙解释道: “那天我们送小姐出城后就遇上了一队送葬的,当时我们就想别触了霉头,不敢挡死人的道,就给他们让路,怎知他们把小姐抢了过去,还用棺材抬走了。我们也慌了,追上去要人,可是他们扔下了一堆的银子……” 她小心地抬眼,一看是张愠怒的脸,又低下头去,喃喃道:“要我们分了,就当做把人送到秦家了,还让我们……诈死掩人耳目,说事后另有酬谢,我们……” 封师颂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提起那妇人丈夫的衣襟,抡起拳头就砸了下去,这一拳下去说轻也不轻,那男人随即鼻青脸肿,说重还似有几分保留,惹得那妇人急忙哭鼻求饶。 “宗主,宗主饶命,饶命啊!我们知道错了……” 只听封师颂恨道:“好个恩将仇报!试问我封家可曾亏待过你们?你们竟为了区区百两纹银,与贼人暗中勾结,行此妖孽手段,陷我小女于水深火热之中!来人,将他们绑起来,明日一早上秦家!” 封师颂说罢,拂袖离去。夫妇俩也被家仆们押回城里了。 ※※※※※※※※※※※※※※※※※※※※ 那啥,云陆道长被硬生生地耽误了一章……其实对自己的拖延症深恶痛绝,但又控制不住,这剧情就像乌龟慢行,咿咿呀呀……过去的坑回头都会填上的,所以是慢了点,求原谅,求收藏!! 古道热肠云陆道长 见那群人离去,山河便也从义冢出来,提着灯笼走进了山林。 这片林子与义冢相接,是回城的必经之地,也算是尸煞阴秽之气集中之地,想必他们是在此处劫走了新娘。 入了山林,便觉周遭的情景开始诡异起来,同日间所见相差甚远。 一片漆黑的山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是烛火也照不出路来,分明此间有条通往不归城的道才是。放眼四周,只见一层白雾渐渐蒙起,山河心下沉了沉,暗道:不好。这是煞气现形了! 玄宗门内所讲煞气为凶秽之气,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能伤人于无形,煞气若是现形了,则称之为形煞。 山河往后退了一步,看似一动不动,实则手已悄悄摸到了腰间的功德囊,正准备摸出铜钱来,怎料一团黑气猛然窜出,让他猝不及防。 那团黑气从他头上掠过,山河一个急急旋身,落地一瞬脚踩到一滚石,险些栽倒丢了大丑。 紧随黑气的是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山河缓过来定睛一看,长剑身上所晃的金光,乃是剑身上纹的符咒所放出的灵光。 这剑来头可不小,传闻铸此剑者为一灵修士,取每日破云之光照射剑身,以术法锻造九九八十一天,再通体纹上破煞咒,至此铸成! 山河大喜,这不是云陆道长的卧云剑么? 这一剑穿来,煞气倏然间破开,迷雾也随之散去,林间的道路骤然显现了出来。 山河转身追望,从婆娑树影中穿出一人,只见他迅速接过飞剑,横空一划,那团黑气生生被破开两半,随即消散而去,从中摔下一具僵硬之尸。 “原来是尸煞……”山河沉吟,心想:“如此一来,便也坐实了坟墓被挖一事,可又是何人有此能耐动了几十座坟?” 山河直觉此事定与封家娘子被劫脱不了干系,却有一事想不明白,秦家是名门世家,又岂会干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来呢?万一事情败露,可是两大世家之间的恩怨了,甚至可能危及两座城…… 云追月神采奕奕,轻轻落地后翻身检查尸体状况,尚未来得及发现此处还有另一人在。 山河见状,急忙摘下腰间的酒壶,匆匆灌上两大口,也任由酒水洒了前襟。 听到动静,云追月尚未转身就御剑追击而去。 山河见状,拔腿就跑,大呼:“救命啊——” 听到呼声,云追月急急召回了卧云剑,免了一场冤杀。 “何人在此?”云追月听着喘息声追问。 山河搁前方喘气,高举灯笼往这边照了照,迎着月光与烛光,他这才看清了云追月的正脸。 云追月面貌清明,一双碧水清眸,在灯笼映照下,闪烁着迷人的光。 山河颠着两步走了过来,提着灯笼晃晃悠悠,佯装醉酒的神态也是手到拈来。 云追月一见,原是个酒鬼,放松了警惕,刚要上前询问,山河却是一扑栽了过来,撞得云追月一个措手不及。 “你是……”云追月还没看清来人是何面貌,就被撞个满怀,正要将他扶起询问,岂料他却沉沉压下来,带着醉意嚷嚷道: “死人变活了,还能从坟堆里爬出来,这是什么世道……” 云追月微微皱了眉头,却怎么也拉他不起,只任由对方抱着大腿不撒手,无奈道:“你先起来,荒郊野外,醉酒很危险的。” 山河却忍不住想,这要是抱着朝天歌的大腿,此刻早被他掀飞了。 云追月的气场倒是亲和,山河便更加赖着不动了,又开始一番叫嚷道: “一个两个的诈死骗人,把尸体变成了石头,石头再生出银子来,太可怕了……棺材被打开了,有人逃跑了,上吊的人通通活过来了……” 对方一句两句说得毫无逻辑,云追月却越听越不对劲,忙问道:“你可是见到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但他看上去醉得不轻,只是呢喃片刻,就呼呼大睡了。 云追月对于深夜出现在山林间的醉鬼见怪不怪,心里想的并不是此地竟然有人关顾,而是觉得只有醉鬼才有这般胆魄走来这荒凉阴森的义冢附近。 他俯下身子,试图叫醒那个醉鬼,却怎么也叫不醒,只得叹了一声,道:“深夜把你一人放在此地,着实不妥。” 云追月说着,无奈地将醉鬼手中的灯笼取下,让卧云剑提着灯笼,随后御剑开路,由灯笼在前方照着夜路,好让他前行。 平时跟惜命一样怜惜着的宝剑,哪次不用来替天行道、维护正义,此番竟然用来提灯笼,想来这也是卧云剑用得最随意的一次了。 云追月用力扳开醉鬼抱大腿的手,然后转身蹲下来将他背起,任醉鬼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继续睡。 而此刻醉鬼一路上心花怒放着,心想:连素不相识的酒鬼都能这般对待,这云陆道长当真是个仁义君子呀。 要知道在坊间传唱的歌谣中,还有对云陆道长所做之事的褒扬,对其最后一句,山河记忆尤深—— “……云隐不遇云水客,古道热肠云青涉”。 对这一句记得如此牢,是因他混世已久,也从未见过真正古道热肠的人,第一次遇见这人,就颇有好感,再遇只觉亲切万分,就忍不住想亲近亲近。 云陆道长原名云追月,字青涉,世人多称其号,他无师承派别,却有副众所周知的好心肠,是难得的心怀救世之念的正派人。扶善惩恶之事常做,对于鳏寡孤独也是竭尽仁义之道,成名前后始终如一。 所以,山河打从心里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今夜借口赖上云追月,是听闻他在追查此事,若是能将自己所知与疑惑转告给他,或许有助于快速查清真相。另外,这独行的一路上,也是凶险万分,若是能傍棵大树,也至少能保自己安然无恙。 山河如此盘算,便想着先寻个机会继续留在他身边,于是哼哼唧唧几声诉苦:“你们都欺负我,都要赶我走……无家可归……自生自灭……” 果不其然,云追月愣了愣,又摇了摇头,当做是梦呓听了。 不知是多日行走的疲惫,还是在云追月的背上靠着安心,没多一会功夫,山河竟真的睡着了。 听背上醉鬼此刻呼吸绵长,云追月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向前走了。 走到了义冢时,见义冢一片狼藉模样,云追月着实惊住了,提着灯笼四处照了照,前头都还是些空坟,想来想去,还是将醉鬼先放下。 找了个最干净的棺材,云追月将山河放下,正要调整他的睡姿时,云追月只匆匆一扫就怔住了,他忙举来灯笼,将山河从头到脚照了一遍:这张脸?还有腰间的那个囊袋子?旁边是……受气袋?! 云追月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这人绝非常人。 . 山河一觉可谓睡得踏实,竟能在翌日不按时地醒了过来。睡眼惺忪中,似乎见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如此熟悉,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这令他不由得揉了揉眼,定眼一看果真是个棺盖。山河一惊,翻身上来,却发现自己原是躺在棺材里睡了一宿,还极其舒适。 这副棺木他看着熟悉,便是昨夜拆穿的那对夫妇的,山河立即跳了出来,四下扫了一眼,义冢依旧,唯独不见云追月的身影。 “你是棺材没睡够?连云陆道长走了都不知道。”山河叹了口气,对自己已经不能再嫌弃了。 “你醒了。” 身后忽传来云追月轻柔而清澈的声音,如春风过境。 山河转过身来,对上的是那一双含着一池碧水的双眸,忽觉心情无比舒畅,但还是明知故问:“你是?” “在下云追月,字青涉。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云追月作揖问道。 “呃我,小名山河,无字。你随意叫……”山河草草介绍了一下自己,指着身旁的棺木,满脸的迷惑,“只是……我、我怎么……” “昨夜偶遇阁下酒醉不省人事,便扶了一把。想这荒山野岭也不好入睡,只好将阁下安顿在棺木里头,也不知阁下是否有所忌讳,实在是唐突,若有冒犯请恕失礼。”云追月平和地讲述着昨夜发生的事,举手投足彬彬有礼。 山河如沐春风,心里欢喜得甚,回道:“不不不,没忌讳。”他挠了挠头,便对云追月作揖鞠了一躬,谢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云追月道:“在下乃修道术士,他人都唤在下为云陆道长,阁下亦可如此称呼。” “那云陆道长也别阁下阁下的叫了,叫我山河就好。” “好。”云追月点了点头,笑起来眉眼弯弯,和颜悦色的模样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他将一纸袋的包子递了过来,还有一壶酒,道:“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给你带了包子回来,一壶酒就着吃。” 此前背他时,就闻到了他身上除了酒味还有一股肉包子的味道,心想他应该吃得习惯,今早进城便顺道买了下来。 山河欣喜地接过包子和酒壶,道:“多谢,我正好也喜欢包子和酒。”说完,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不住地夸好吃,心里却想:这一回生二回熟,混个好印象先。 来义冢多少有些忌讳,但毫无避讳地坐在坟墓前肆无忌惮地吃东西的,倒是头回见。云追月看他这副模样,觉得他应是个爽快之人,于是也直奔主题,问道:“这地方你有来过吗?” 山河点头道:“来过,来过,这地方我常来。”此前他还在想,要是云追月不开口,他便找机会透露,这回见他主动询问,还不赶紧回应。 云追月不解,问道:“你是这里的守墓人?” 只见山河摇了摇头,喝了口酒道:“这地方安静,来这里的人也都一样,真实,闲来无事就逛逛。” 没事闲逛坟地的,倒是第一次听说。 云追月若有所感,尘世的喧嚣浮华对于修道士而言是最好的修道场,但对于平头百姓而言,面对世间诱惑始终难以独善其身,唯独此地虽荒凉僻静,却能让人心真正静下来。 他看着旁边的人贪恋着酒肉的味道,久久没有说话,至少在他看来,山河绝不只是个俗人。 山河把一壶酒喝了个精光,依旧面不改色:“以前是安静,最近热闹了,不是死的人多了,而是死人活过来的多了。”他把自己当做是个话痨,随意地说着日常琐碎的事,至于云追月听多听少,那是他的事了。 云追月惊问道:“你是说死而复生?”尸煞的出现,令他有意追查义冢,昨夜又听山河或多或少提到些,来到义冢又看到了被盗的墓和空棺,综此,是可推断一二,但尚有疑虑。 山河摆摆手道:“死而复生的那是诈尸,这里的有一半是装死的,可能他们想提前过把瘾。” 他说得漫不经心,云追月忍不住笑了,问道:“你看到不怕吗?” 山河道:“这些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把活生生的新娘子装进棺材了。” 云追月一怔,问道:“你说的是结阴亲?” 山河道:“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封宗主带着好多人去了秦家,这一去,准能打起来。” 闻言,云追月站了起来,对山河道:“我得去一趟乔城了,你……” 山河随即起身道:“你也要去?我正好也想去乔城,一起走。” 他其实是想说“你就留在不归城”,怎知山河这一句接得让他无理由拒绝,就顺道带上了。 云追月从山河昨夜醉话得知,他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或许是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才常往义冢跑,他要借口离开不归城也是情有可原的。 殊不知所谓的醉话,也是山河信口胡言的。 于是,二人顺理成章地结伴同行。 ※※※※※※※※※※※※※※※※※※※※ 又解锁了一件神器:卧云剑!别问云陆道长的崩云箭和云渊弓上哪了,问了就是放长假了,哈哈哈!! 咳咳咳,山河从今开始傍大腿!!! 论道妖孽孰是孰非 一路上,山河说了一堆不归城的事,将酒肆里听到的点滴尽数说给了云追月听,无非就想坐实自己是个地道的不归城居民,若他熟知城中之事也可纠正一二。 云追月也是听得入神,和山河听人闲磕的态度不一样,他总是那么专注,不打岔也不反驳,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他的性子极其温和,与那陆台斩妖数百的雷厉风行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山河在想着,如斯一人,或许只有在捍卫正道时方显露出另一面。 行近半日,路见一茶棚的飘幡,二人决意休息下再走,怎知看似简陋的茶棚,往来行客却不少,讨碗茶解渴还需排着长队。 山河排队在后头,见这些人倒了茶却不曾坐下休息片刻,喝完就又赶路了,一致走的是右边的山径。 “你看这些人是去干什么的?”山河小声地问着身后的云追月,他摇了摇头。 这话虽小,但被前面那一人听到了,那人一听就知道后面这人是外地来的,回过头来刚想解释,却见着一张极其熟悉的又令人震惊不已的面孔,匪夷所思!这一看足足把他怔呆了好一会儿。 山河眨了眨眼,刚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就不由得瞪大了双目,狂拍着前面同伙的肩膀,指着他惊叫道: “出现了!出现了!他终于出现了!!” 他面上的恐惧之色在前面那人的脸上同时出现,而他这一声惊叫在长队中如个引爆点,所有人瞧来那一瞬,都轰然躲开去,口中所叫如出一辙。 顷刻间,茶棚前的行客都散开去了,连个煮茶的人也不见了,徒留山河与云追月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云。 “这是怎么回事?”云追月看着他,似乎刚刚那群人的言语针对的是他,而山河貌似比他们还要惊讶的样子。 “我长得很难看?”山河转回头问云追月,表情很认真。 云追月一愣,笑了笑道:“不会。”他说的是实话,至少在他见过的人当中,没有比山河更好看的了。 山河撇了撇嘴,道:“那就奇怪了,怎么他们跟见鬼似的?” 云追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道:“这,或许是当地的风俗。” 山河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店家不在,那我们就自己动手。”说着,他悠悠地走进了茶棚,自顾自地倒了两碗茶,一碗给云追月,一碗自己咕噜了两口。 好似刚才的一幕与他无关,此刻的他正自在地喝着茶,神色悠闲淡定。 云追月不说话,也喝上了两口,茶味稍苦,是菊花茶。碗才刚移开口,就不见了山河的人。 他愣了愣,见桌子被轻抬起了一角,才知山河蹲在桌下,不知捣鼓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 山河刚从桌下拉出一沓纸来,桌面便略微往一边倾斜了,敢情这沓纸是用来补桌子残脚的。 这纸残破不堪,面上也积了厚厚的灰尘,山河撕开了前面残缺不全的几张,只剩下最后一张,还有些许模糊,但大致可见上面绘有人头像,竟有些山河的神韵。 山河眉头倏然皱起,表情也有些不可思议。 真是奇也怪哉! 云追月接过手来,仔细端详,几经对照后,他确定此画像上的人是山河,就连他眼角的痣也都不落下。 “这人是你。”云追月有些笃定道。 “我?”山河是一脸迷惑,“上面的字能看得清么?看看说的是什么?” 画像尚有些模糊,莫提字了,但仔细辨认,上面除了几行小字看不清外,两个大字却还依稀可辨。 “妖孽……”云追月声音淡得出奇。 “……” 山河轻轻咳了声,纵然说他好看,也不至于将其比之妖孽,在常人听来,不像是夸,倒有几分像骂了。 “可是变个法子骂人?”山河一手支着头,再端详着那张画,始终一头雾水。 “要说这世间有相像之人也不是不可。”云追月道,“再者,我们只认出上面‘妖孽’二字,至于这画像所要表达何事,我们尚不清楚,不宜过早下定论。” “言之有理,若真是妖孽,也说得通,毕竟妖孽善于幻化,若是变了张好看的人皮冒充他人,也说得过去。” 他说“好看的人皮”时,是极其顺口的,云追月只是淡淡地喝着茶,没有接话。 山河放下画像,起身去将茶壶提了过来。 这时,一个挎着粗布道包的白胡子老汉晃悠着酒葫芦,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走进了茶棚,一骨碌坐下,就扬声道:“来碗茶解渴!” “好嘞。”山河应得顺口,提着茶壶就过去了。 云追月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人当起茶棚老板也似模似样。 看老汉是从乔城的方向出来,云追月寻思着正好可以向他打听一下秦家的事。 山河倒了碗茶给了老汉,道:“刚煮的菊花茶,这天气解渴最好了。” 老汉看着将满未满碗的菊花茶,点了点头道:“总算有个懂礼的……”这才刚瞟一眼,老汉的话便戛然而止了,看着山河呆了半晌。 山河识趣得很,转身将云追月桌上的画像拿给老汉道:“是不是很像?这厮顶着我这张脸到处招摇撞骗,我一定要……” 老汉大手一拍桌子,云追月立即站了起来,山河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莫要冲动,先静观其变。 那老汉起身,原是浑浊双目忽冒金光,整个人顿时容光焕发了起来,皱皮的老手一上来就掐着山河的脸颊喜道:“这都让我见着活的了,修了大半辈子,拜了大半辈子,总算是有点成果了哈哈哈……” 老汉哈哈大笑,山河的脸被他莫名一顿揉掐,一时恼羞成怒,大力拍开老汉的手后,脸上就窜起了一片火热的红晕。 “你干什么呢?”山河瞪着眼看他,提着茶壶的手抖着,有那么一瞬想扔出去了。云追月也是看得云里雾里,这老汉的言行举止着实怪异。 老汉抓起画像,对着山河道:“你怎么不是他,你就是他!就应该是他……”他越说越激动,朝着山河逼近了一步,眼里满是炽热的光。 这种神情,山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说朝天歌的不是时,拾泽脸上浮现的神情,这是对一个敬重之人的拥护,不由自主的。 云追月见状,将山河一把拉到身后,挡在他面前,正色道:“老丈有话好说。” 他的声音让老汉收起了一脸的大惊小怪,一瞬恢复了正经,坐回座上,抬手邀请山河同桌坐下。 山河顿了顿,轻拍了下云追月挡在身前的手,道:“没事,没事。”随后应邀落座。 老汉还是有些按耐不住兴奋,搓了搓手后将掌心放在了叉开的双膝上,喜眉笑眼地看着他。 山河有些受不住如此热情的目光,忍不住先开口了,道: “行了,我看,你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这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可否?” “可,可。”老汉一脸笑意,搭在膝上的手指开始不住地敲打了起来,大腿也抖了起来了。 云追月只在一旁,静静观着。 山河仿佛看到了老汉飞起的白眉,心里长叹,问道:“你认得他?”他指了指画中的人。 老汉道:“当然认得。” 闻言,山河与云追月对视一眼后继续问道:“他是何人?” “活神仙!”老汉这声敞亮。 山河嘴角抖了抖,心想还是换个问法。“你是在何时何处见的他?” 老汉回想了下,道:“应是在二十三年前的千里孤邑。” 此话一出,二人齐齐愣了下,千里孤邑可是斗幽宗的地盘,离此地甚远,画像怎就在此出现?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山河询问。 “二十三年前,千里孤邑。”老汉抢答了,说话不像撒谎,但这话怎么就让人难以信服呢? “你就见过他一次?” “对。”老汉道,“说准点,就见过一面。” 山河有些恼了,差点也拍桌了,道:“你就见过他一面,就说认得他,就知道他是活神仙?” 他的恼火不无道理,他的脸可是承了人家一顿掐,最终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追月走了过来,坐下道:“那他必定不是他。”他指了指画像又指了指山河。 “怎么不是他?这就是他!”老汉又开始激动了起来。 “先听他把话说完。”山河对着老汉道,老汉瞅了他一眼,沉了沉气。 云追月问道:“你说二十三年前在千里孤邑见过他,可是这般模样?” “不错。”老汉又看了一眼山河,语气坚定。 云追月转脸问山河,道:“你年方几何?” 这声问得突然,山河稍愣了一下,随即应道:“二十三。”心里却道:险些连自己活到几岁都忘了,仔细算来,今年应是……三百五十七岁了。 弱冠之前,游手好闲,偶尔猎杀几只邪祟耍耍。弱冠那年,取了一字,遭自己嘲笑后,果断唾弃。 二十一岁时,全家西行经商,游山玩水,惊险刺激。 二十二岁那年,与父亲撕破脸皮,远走南海地。 二十三岁那年,家中突逢变故,父母饮剑而逝。 而他,二十三岁,自修坟墓,血溅坟前,卒。 这一年,他永世不会忘。 “二十三年前,他不过也是个刚出生的婴童,你所见之人若是如他这般模样,今年也应是四十有六了,断不可能还是如此。”云追月言之凿凿,山河在一旁狂点头。 “此事或许只是巧合,我不过倒霉些,与他长得像罢了。”山河耸了耸肩。 谁知,老汉并不买账,道:“老汉虽至杖围之年,却也不至于老糊涂,能把活生生的人给认错了,再说了,我是绝对不信这世间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山河既是无奈又觉可笑,瞪他的双眸里仿佛就映着个老顽固的形象,好说歹说,也无法开窍。 云追月微顿,问道:“可是令尊?”此事放在二十三年前,说不定会是山河的父亲,如此一来,长得像也能说得通了。 只见山河摆了摆手,似笑非笑道:“鄙人长得像家母。” 此言一出,云追月也沉默了,倒是老汉脸上笑容更加遭山河嫌弃了。 ※※※※※※※※※※※※※※※※※※※※ get 一个忠实粉丝!从此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嗯? 论道妖孽孰是孰非 山河倒了三碗茶,三人各一碗,指着画心平气和地问老汉:“这画是谁画的?” 这一问,老汉忽想起了件重要的事,忙道:“唉哟!此地可不能久留了,得赶紧走!”说着,他匆匆起了身,就要拽上他一道。 山河眉头一皱,立即闪身:“有话好说,别动不动就拉拉扯扯。”领教过老汉的热情,但凡他靠近一点,山河都自觉躲得远远的。 老汉双眼向周遭一扫,又趴下将耳朵贴地静静听了起来,随后起身立即道:“快快快,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一脸焦灼,急得直跺脚。 见状,云追月上前问道:“老丈可是说画他之人要来了?” “对对对!你们出现在这里,见过你们的人应该不少,该通风报信的早就通风报信了,还不走就得等死了!”老汉在茶棚内徘徊不定,似热锅蚂蚁,一刻不想停留,又找不到好法子,只得挠着头发,越挠越着急。 山河与云追月互看一眼,老汉这神情如临大敌,想必真是难对付的人。 山河道:“来了岂不是更好,对峙一下,就可知真假了。”他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一向光明正大,要说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了,他也不认为自己那三两破事能掀起多大风浪。 着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汉劝他不动,只好求助一旁的云追月,兴许他的这位友人能帮上忙,于是拽着云追月的衣袖道:“这位兄弟,我看还是你来劝劝他,老汉的话不中听。” 山河立即将云追月拉开了些,脸上没有光彩,似乎在警告老汉不要靠得太近。 云追月细想了一番,靠近山河道:“我们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此地状况,我看不如先听了这位老丈的话。” 山河心里想的却是封秦两家的事,他们的事尚未解决,眼下又冒出了这么一件事,可这两事好似横竖都与自己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他暗瞟了受气袋一眼,沉下了心来,对老汉道:“也罢,走是可以,不过你得解释清楚。” 老汉总算缓了一口气,又催促道:“现在是来不及解释了,赶紧离开先!”说着他走出了茶棚,朝四面八方一个张望。 山河倒是没有不依不饶,喝了碗茶就跟上了。 云追月在后头找了件空顶斗笠,追出来递给了山河,道:“把这个戴上。” 老汉回头瞥了一眼,道:“还是这位兄弟想得周到,这一路上可不能再让人认出来了。” 山河笑眯眯地将斗笠戴上,虽说容貌是遮不住多少,但盖了张斗笠也踏实许多。 山河早对右边山径通往的地方感兴趣了,见老汉还在踌躇该往哪边走,遂问道:“这路是去往何处的?” 老汉回眼一看,茅塞顿开,抢步上前道:“对对对,我怎么把它给忘了,是得往这边走!”说着就往前带路了,还不忘回头看不紧不慢跟上来的二人,“此路通往的是山神庙,凡是上山祈福的,都会在山脚的茶棚下讨碗茶,喝完再上路。” 难怪刚刚还排了长队的人,想必是位了不得的神仙,才有那么多的信众。山河问道:“不知这山神庙供的是哪位神仙?” 老汉听这话,鼻息轻哼,不以为然道:“哪是什么神仙,我看都不如仙人你呢。” 这话听着有些不爽,不过看他那神情煞有介事,难不成这神仙当得颇有争议?再一想,老汉不也连他都认错了嘛,不认得哪路神仙倒也说得过去了。 山河闷闷向前走着,云追月朝他望过来一眼,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就不多说了。 老汉又道:“老汉我风餐露宿,也常会到庙里歇脚过夜,再拜拜山神,可去的人多了,也就不清净了。” “去的人多,香火旺盛,不挺好的吗?”山河接上一句,但凡是座庙,都希望信众多些,香火鼎盛些,倒是没有偏安一隅,求个清静的。 “这个等你们自己去到就明白了。”老汉将酒葫芦取下来喝了一口酒。 适才上山的人挺多,可这山道上也就零星几个人影,那些个上山祈福的人应是颇有诚心,这会儿了还没有下山来。 烈日当头,热浪滚滚,三人只好在山道旁的林荫处纳凉。 山河有个斗笠遮阳也依旧汗流浃背,更别说是其余两人了。 云追月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使白皙的脸更加明朗起来。 “这日头有够毒的,”老汉喝完酒,皱皮的脸颊绯红,看起来更热了。他撸起袖子,又将上衣拉扯出来扇风,依旧无济于事,惹得他极不耐烦,“分明是晚秋时节,活像个烤炉!” 山河靠着树坐下来,将竹筒递给了云追月,道:“解解渴?” 云追月笑着接过来,开盖仰头就是一口,嘴唇并没有触碰到竹筒。老汉看他喝水,兀自咽了咽口水,又不好意思开口管山河要水喝,只能干瞪着眼。 云追月喝完水,顿了顿对山河道:“我看这一路上应无危险,你随老丈上山去,我还有些事需要进城。” 山河想说点什么,但云追月会来乔城也是为了弄清封秦两家的事,可这会儿封家的人必是已经进了乔城了。 云追月转脸向老汉问道:“请问老丈,乔城秦家如何走?” 闻言,老汉神色微变,反而问山河:“你们不是想知道画像是什么人画的吗?” 二人双双看了过来,眼神中似乎都写着“该不会是秦家”。 云追月率先问道:“秦家?” “不错。”老汉点了点头,山河直起了背,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云追月则再次确认:“可是秦方朔秦宗主?” 老汉再次点头,这回二人都提起了一口气。 此事果然冲着自己来的!山河靠回了树,心想这红绫是指了个火坑让他跳呢。 “秦方朔?我不认得他。”在山河的记忆中,他未曾与这样一人有过接触,甚至可能连一面之缘都没有。 秦家是乔城有名的大世家,家主秦方朔早些年拜在须臾山门下,后来自立门户,虽修为平平,但其随身长剑可是比剑主人还要出名。 这点上,云追月比山河清楚得多,但要说起那柄剑,山河也略知一二。 “此事说来话长……”老汉刚憋足了劲要来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演绎,就被山上冲下来的一拨人浩大的声势给打断了。 斜斜山路上一群人连滚带爬地扑下来,逃命似地奔跑卷起了滚滚尘土,还伴随着失措的惊嚎。 看那些人狂奔下山,三人是陡然一惊,再听他们所呼皆是“山神发怒啦”、“快跑啊”、“要大祸临头啦”,就都皱起了眉头。 山河微微压低了斗笠,用手背挡在鼻子前,那群人一脸惊恐地从眼前奔过,恨不得多长两条腿般,好不狼狈。 不多时,这群人就跑出了他们的视野,三人同时抬手扬去眼前飘荡的烟尘,一脸茫然。 “发生了什么事?”云追月看向老汉。 “山神庙出事了?”山河转脸看向老汉。 老汉一听面色一僵:“坏了!山神庙!”他大喊着朝山上奔去。 山河与云追月面面相觑,猜测应是大事不妙了,遂快步跟上。 三人一致奔到庙前,老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两人神色如常,却也是大汗涔涔了。 只见一棵苍天古松下是一座破旧的小庙宇,古朴残败,无半点气势,长得也十分土里土气。 山河一眼看去,这庙又小又旧,一目了然,难免一脸讶异:“这就是山神庙?” 老汉还没定神,就往里头冲了,眼前竟是一堆废墟!原来的主殿夷为平地了,还有缕缕香烟自废墟底下冒出。 腿一软,老汉险些倒了下来,要不是云追月扶住了他,他就差点跌坐在地上了。 纵然知道如斯破旧小庙会塌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如同摧枯拉朽般的坍塌之势还是在意料之外的。 “塌了?!唉哟!我这、我这这这……”老汉稳住了身体,回神过来了,一拍大腿跑进废墟,“我的山神哟……”老汉边喊边开始在废墟里面扒拉了起来。 “看看有没有人被埋在里头。”山河说着就和云追月开始动起手来,掀瓦的掀瓦,搬木头的搬木头,三个人在废墟中好一顿忙活。 一炷香后,山河与云追月已将废墟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了大大小小的几十个雕塑,各种模样都有,皆是残缺不全的,所幸没有人被埋里头。 二人坐一旁休息喝水,山河看着那堆雕塑,迷惑道:“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追月想了想道:“听闻附近一带民众乐于为神仙做雕塑,兴许就是这些。” “可这些分明不是同一个形象啊,难不成这位神仙善于变换样貌?”山河搞不懂到底会是什么神仙如此闲得慌,以变换各种飞禽走兽的模样度日。 焦头烂额的老汉终于扒出了一个塑像,紧忙用衣衫擦拭干净,幸好还是个完整的。他汗流满面地从废墟上走下来,失而复得让他颇感庆幸,好在没在本尊面前丟了丑,这可曾是他日夜参拜的大神呢。 云追月摇摇头,看向老汉:“老丈,找的是何物?” 对比最初面如土色的样子,如今的老汉一脸自足的笑:“我的仙人,真真切切的山神!” 看他捂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山河好奇心起,问道:“可否一睹山神真容啊?” 这么一说,老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是本尊开口了,他自当拿出来供他细瞧。 山河一看,眉头瞬时打了结,这尊彩身塑像,不就是照着那画像上的模样捏出来的吗? 云追月扫过来一眼,先是一愣,而后似在打趣道:“老丈手艺精湛,在捏造时,还刻意将眼睛改小了,眉毛捏细了,嗯~平添了几分书生气,还真是用心良苦了。” “……” “这不都是为了不让大伙儿认出来嘛,所以就动了点手脚,”老汉陪着笑脸说,“不过既拜我仙人,有心自然成,只要老汉心中有仙人真容,就能与仙人相通,至于这塑像像与不像,我想仙人自然是不会怪罪的。”老汉这一番话说来真诚,眼睛也时不时瞟向山河。 山河的脸色沉得很难看,差点将手中的塑像砸过去,好教老汉闭嘴,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硬着头皮冷冷问道:“你可千万别说,这山神庙里头的山神就是它?” 他没有说自己,而是指手中的塑像,况且他也绝对不承认这玩意就是他。 老汉如是道:“这哪能呢?我想,人家也不愿意啊。” 山河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他却想到了一种更不要脸的做法,忍不住想求证一下:“难不成放在隔壁沾沾山神的光?” 老汉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仙人就是山神,何须沾其他神仙的光。” “……” 云追月笑了,扫了一眼地上的那些雕塑问道:“那这庙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塑像?” 老汉回道:“乔城这边的人崇信山神,认为主宰风雨雷电与狩猎采集的山神,既能保佑牲畜兴旺,也能降灾降难,所以人们有事就来求,但是每个人所求都不同,心中的山神形象也有差别,干脆觉得缺什么样的就捏什么样的,所以这庙里头才会有这么多的塑像,不过都代表着山神。” 听起来挺新奇。 山河扫了一眼破庙,道:“既然都有求于山神,为何不把这破庙修一修,光是求了,不付出点行动,没点诚意怎么行呢?” 云追月也道:“无功受禄,反受其殃。” “二位算是说对了,破庙祈福个个都来,可是捐钱修庙,就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了,才使今日这般模样。”老汉长叹一声,“可惜了,老汉我这回连个落脚地儿都没了。” ※※※※※※※※※※※※※※※※※※※※ 山神保佑,今天打只小怪兽或者小狼狗回家也行,哈哈哈~ 千头万绪疑团莫释 “城中就这一处庙可落脚吗?”山河问道。 老汉道:“还真别说,整座城就此一处。” 云追月道:“这也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来此烧香拜神了。” “也不是,此地往日里清静得很,人们只在心里头挂念着山神,要不出一两件大事,他们才不会大老远跑来这里求个心安呢。”老汉将那尊彩身塑像捧在手里反复擦着,山河直勾勾盯着,即便快看不下去了,也不好说他什么,只能不断暗示自己,那玩意绝不是他。 “哦?乔城出了什么事吗?”云追月问道。 老汉神色微变,缓缓道:“很凶残的东西……” 二人一听,当即正色起来,老汉整个脸的神情越来越不对了,摇了摇头:“不好说。” “山精鬼怪?”山河疑问,老汉却再次摇头道:“只知是一类食人妖孽。” “食人……妖孽?”山河与云追月异口同声,同时看向老汉。 老汉道:“能把人给啃去一半的,还不是妖孽吗?” 听起来画面感挺强,难怪老汉一脸沉重的模样。 “城中的修士呢?没人除妖吗?”山河问,云追月补充追问:“那秦家呢?” 看二人皆是面色威严深沉,老汉解释道:“首当其冲的就是秦家人,他们出面安排了许多站哨的,巡城的,但那妖孽实在聪明,加强戒备时候不出来,等人喘息放松的时候,才突然跳出来杀个措手不及,实在不好抓。” “那妖孽长什么样?被它所害之人又成了什么模样?”山河想凭此来推断妖孽是何来头,如此就能进一步作出应对之策。 “妖孽是不知道了,不过死的人多数残缺不全,伤口像是被啃食的,又像被撕扯的,总之死状太过恐怖,就不细说了。”那惨烈的画面历历在目,老汉不忍回想。 “秦家也查不出来么?”云追月似乎对秦家的反应与做法尤为关心。 老汉摇头:“莫说是秦家人,就算把周遭的世家修士请来都未必查得出来。那秦宗主起初是抓了几只精怪,原以为可以安心了,岂料还是出人命了。” 山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问道:“那妖孽都是何时何地害的人?害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可有共同之处?” 他问得如此细,老汉也回答不上来,只好道:“说实话,城中的事我是不管的,一发生怪事,我就往山神庙来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那妖孽喜欢在夜间出没,当夜只要有孩子啼哭,就会出人命。” 云追月一怔,问道:“你说被害的都是孩子?” “不不不,老汉的意思是说,孩子会报信,只要夜里听到孩子啼哭声,大家就都不敢夜出了,也就没有人受害了。” 山河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禁止夜行,定个宵禁制不就行了?” 云追月摇了摇头,道:“若是食人妖孽,有猎物就还安分些,没了猎物怕是会更加凶残,兴许还会闯入民宅,那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了。” “坏就坏在那妖孽专吃人肉,其他牲畜的肉都不吃。” “还是只挑食的妖孽……”山河沉吟,看那日头偏西,起了身道,“到城中借宿一夜,这地方我可睡不下。” 一个连棺材都睡得踏实的人,断不可能还嫌弃破庙,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兴许是想去城中探一探食人妖孽的事。云追月这么想着,随即应和道:“好,找家客栈。” 老汉忙道:“唉哟!二位可不能想不开啊,明知这城中有食人妖孽,还敢往那去,这不是……” 这就是送死!老汉当着山河的面不敢这么说出来。 “依你这么说,城中还多是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呢,他们也要过日子,难不成有家不回吗?”面对食人妖孽时是否能全身而退,山河一人是无十足的把握,但加上云追月,情况就不同了。 “那还有秦家的人呢?城里的人都会把你认出来的。”老汉急道。 “有些事就得当面解决,情知此事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就更不能避而不见了。” 云追月赞同山河的说法,见老汉迟疑不决,于是安抚道:“老丈,你就不必跟去了,此地整理一番,还是可以落脚的。” 老汉虽是满脸难色,但看二人已有动身之意,心想好不容易遇见的仙人,这次要再错过,剩下这半条老命也不知是否能撑到重见时,事已至此,干脆把心一横,道:“算了,老汉我随你们一块儿去。” “诶?请止步!”山河忙道,“你真的可以留在这里的,毕竟城里凶险万分,留在山神庙安享晚年多好啊。” 老汉被山河说得一脸愧色,道:“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跟着你们妥当,我这把老骨头折腾贯了,可不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了。” 山河将竹筒挂好来,平平道:“你这是想让我们给你养老了?” 云追月则笑而不语,老汉又急了,总觉得和他无法沟通,但凡夫俗子与仙人之间的沟通不畅,不也挺正常嘛,毕竟等级不能相提并论。 山河走出了庙门,刚一回头就见着老汉将那宝贝似的塑像揣怀里了,于是面色一沉,转过身去脚步加快了。 老汉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仙人,等等!我这脚可不利索,麻烦关爱一下老人啊,仙人……” “我不叫仙人,我叫山河!”山河有些不耐烦,情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是德薄而位尊,则必定会有灾殃,他不想平白无故得此名,更不想无德无行受人拜,平淡自由点多好。 只见老汉沉吟片刻,原以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了,谁知他双眼一亮,随即叫道:“地山仙!” 听到这声叫唤,山河与云追月的脚步同时一滞,又听老汉自言自语道:“仙人俗名山河,又在人间历劫,不能没个名号,地山仙多响亮!” 山河打定主意不想理他了,云追月缓缓道:“我听着挺好的。” “云陆道长怎么也拿我寻开心了?”山河有些郁闷。 老汉一听,震惊不小,眨了眨眼,方将云追月仔细瞧来,这不得了,今日所见皆是大神!想来这辈子的福气算是花完了,不仅见了真人,还攀上几句话,喝了几碗茶,这要混人世,也够自己风光一辈子了。 “竟是云陆道长!老汉我双眼一蒙尘,看人易走神,云陆道长威风八面,陆台斩妖之术可是我等修道后生望尘莫及的……”老汉内心的崇拜呼之欲出。 他说的是大实话,云追月听着,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似乎终于能理解山河的感受了。 山河故意挑起眼角,问老汉:“你是否又在胡诌?” 老汉道:“我哪能胡诌啊?不信你自己问问云陆道长,可有此事?” 他转脸求证,云追月自喉间咳出一个“嗯”时,山河登时亮了眸子,惊喜道:“原来云陆道长这般厉害,我竟然也不知,实在不该啊。不过,太好了,有云陆道长在,也不怕什么妖孽了。” 他欢喜得如同一只跳脱的兔子,云追月看他那模样也是无力接话了。 老汉则乐呵呵道:“二位都不必谦虚,有你们二位在,老汉我大可放心了!哈哈哈!” 闻言,两人皆摇头叹息。 黄昏时分,三人才下了山,山脚的茶棚到底有了煮茶的伙计,不过这会儿,人家正收拾着家什,见着从山上下来的三人,放下手中活忙迎了上来。 山河自觉地压低了斗笠,云追月将他挡去了一半脸,从容地对上那名年轻的伙计。 上前来的伙计一脸好奇打听道:“山神怎地啦?” 老汉反问:“你没上山啊?” “上山我问你作甚?” 见他没好气,老汉也以牙还牙:“老汉要告诉你作甚?去去去,倒三碗茶来。” “不巧了,时辰一到,要收摊了。”伙计两手一摊,双肩一耸,要闭门谢客了。 老汉再要与他纠结,云追月便开口了:“劳驾小兄弟了,这进城的路还远着,眼下正口干舌燥,怕是撑不住了。” 伙计见此人态度温和,也就缓和了语气提醒道:“奉劝你们赶明儿再进城,城中可不太平。” “多谢相告,我们有要事非走不可。” 那伙计又将云追月上下打量了一番,谨慎问道:“你们是哪边的人?” 还有后边那人,那斗笠怎么见着那么眼熟? “什么哪边的人?”老汉终于接上了话。 伙计瞥了他一眼,问云追月:“是不归城封家的还是乔城秦家的?” 这一问,山河与云追月凝了神,怕是两家又出状况了,今日不凑巧赶不上他们聚头,要是恩怨再加深就麻烦了。 “我们哪家都不是。”老汉如实应道。 身后的山河轻轻拽了拽云追月的衣袖,云追月当即问道:“我们也听说了他们两家的事,他们后来又怎么了吗?” 伙计叹了口气,掇了几条板凳来,招呼着各自坐下,利落地上了茶后,他把一条腿架在板凳上面,娓娓道来:“看样子三位是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了,”没等三位表态,他又道,“既然两家都不是,那就还好说,不过这话得从今早说起。想我这棚里什么人不曾来过?什么世家子弟、灵修术士,有头有脸远赴盛名的人多了去了,可就没遇见过什么稀奇的。” 他说这话时,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呸道:“瞧我这张嘴!今早我这儿就来了个稀奇的,你们猜是谁?那可是悬赏妖孽!你们可知这妖孽是何来头?” “……” “……” “……” 三人默契地摇了摇头,都默默喝了口茶。 “看来还是外乡人。告诉你们,让你们长长见识,也好留个心眼。”伙计一低头从桌腿下抽出一沓纸来。 山河暗瞟了一眼,哭笑不得,今早刚抽走了一沓,又添了一沓?他严重怀疑这茶棚就是消息的散发地。 云追月一看也是万分无奈,即便如此,还是得不动声色听年轻的伙计继续说,不过他最怕的是旁边的老汉发作,这么一眼投过去,只见他双脚依旧激动地抖着,脸上并无透露半分异样。 伙计指着画像上的人,解释道:“就是这位,从我父亲那时起就开始悬赏了,悬赏降服二十三年无果,今早活生生就站在这里,把多少信众给吓跑了,当然,我也被吓跑了。” 山河听得认真,却疑窦丛生:难道是因这悬赏令,才导致那么多人想取我性命?可早些年呢?二十三年来相安无事,没理由近来才有人接令啊?倘若真是秦家如此大动干戈发令悬赏,势必路人皆知,红绫又何须诸般隐晦,不予道明?难道就为了让我送上门来? 山河心念峰回路转,越想越觉得此事错综复杂,甚至比自己的遭遇还要扑朔迷离。 伙计大方承认自己被吓跑,乃是情有可原:“我得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秦家人啊,好讨个赏金啊。” 此话一出,老汉嘴角分明抽动了下。 “秦家人赐了我一匹快马,让我跟上指路,可一回到这里,那妖孽不见了,那我是百口难辩啊,就只能说是到了隔壁城去了,然后他们就浩浩荡荡去了不归城。谁知他们前脚刚走,封家人就来了,又浩浩荡荡奔进城了。”那伙计声情并茂,老汉不知从何时起换了个态度,竟然十分赞成他的做法。 不过这也阴差阳错地避免了一场正面冲突。云追月缓缓松了口气。 “怕他们掉头回来,我得赶紧走啊,谁知这时一群人就奔下山来了,一个个跟见鬼似的,片刻都不愿逗留,都说山神发威发怒了,要降灾了什么的,那我慌了啊,只能跟着跑啊,可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就打算着壮壮胆子回来收拾东西,这不,就碰见你们了。”伙计一通讲完,喝了一口茶,认真问道:“怎样?是不是特别刺激?” 三人又默契地点了点头。 年轻的伙计冲他们伸出了手,示意他们给钱:“故事是讲完了,三位也听得有滋有味的,那这口水费,总该赏点。” “……” “……” “……” 山河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些排队的人来到这里都不歇脚,就直接赶着上山,原来竟是这般道理。 老汉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云追月忙将他按坐下,掏出了一块碎银送到伙计手里,伙计两眼发光,欣然收下。 “这口水真值钱。”老汉白了伙计一眼。 山河却想:云陆道长出手也真阔气啊,想来家底殷实呢。 云追月淡淡一笑道:“这银子你掂掂,能回答我们多少问题?” ※※※※※※※※※※※※※※※※※※※※ 这小伙计的模样,像足了摆摊的我,哈哈哈,卖故事咯~~麻烦听书的客官自己带上小板凳哈 千头万绪疑团莫释 伙计一听,果真掂了掂,以这银子的份量,对方要打听打听什么事也合情合理,于是道:“行!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没有我这地不知道的事儿。” 云追月道:“你在此多时,是否见了秦家人和封家人各自回了城?” 伙计摇头道:“没有,他们也不会。那封家人气势汹汹往城里去,没见到秦家人怎么可能回去,听说是闯入秦家府邸坐等了,再说了,那秦家人去了不归城更加不可能空手而归啦,没有找到妖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汉喃喃:“那就别想回去了……”他差点说漏嘴,云追月用手肘碰了一下老汉,他就立即闭嘴了。 “听说乔城中还有食人妖孽,那秦家就不管了?”云追月问道。 伙计哼道:“秦家更在意追了二十三年的那只妖孽,也不知道这次躲起来,能躲到什么时候。” 老汉刚要接口,一直沉默坐在后边的山河终于询问道:“为何悬赏了二十三年,不见有何消息传出?我们这些外来人甚至都没听说过。” 那伙计偏过来一眼,云追月倾身过去,恰好把后头挡了一半,没见到问话人的模样,伙计正狐疑着,云追月道:“是否因赏金低而无人接?” 伙计随即笑道:“悬赏令上写得清清楚楚,抓到这只妖孽,赏千担米万贯钱,百亩良田一庄园,不能再高了。”伙计的话语中充满了羡慕之意。 老汉叹道:“秦家那是变卖家当,打算赔上整座府邸了。” 山河闻言心中不免一怔,若不是血海深仇,也不至于如此彻底,难怪老汉此前那般焦虑,若真让秦家人给碰上了,那准没了活路,到时能否给解释的机会也难说了。 云追月惴惴,眼角余光悄悄扫向后头,不知山河如今怎般心情。 “悬赏颇丰,”山河道,“是个人都会心动,可是担心秦家人不兑现承诺?” 伙计摆摆手道:“大家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无福消受。你们想啊,乔城中有多少世家?最大的就是秦家,连秦家人都无能为力,其他人能怎么办?” “城内解决不了,那外请呢?据我所知,有位云陆道长就很厉害啊,为何不请他呢?”山河一本正经问道,云追月一愣,听到“云陆”二字时,真有要转回头掩住他嘴巴的冲动。 老汉双目登时一亮,瞟向云追月一眼,看他是一脸窘色,便笑着解释道:“四年前,云陆道长陆台斩妖一事远近闻名,秦家也曾派人去云水洞中请过,但云陆道长四处云游,行踪飘忽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只好作罢了。” 云追月面上一阵红热,坐在后头的山河则抿了抿嘴,再问道:“那请其他人呢?天大地大,总有人可以做这事。” 伙计不以为然:“你还真别说,都那么多年找不到的,天大地大何其渺茫,再说了,高隐之士不愿意掺和,云游方士见了那么高悬赏的,就知道此事不简单,而且一般的修士,还未必斗得过这妖孽,所以就一直悬赏到现在咯。” “依我看,这秦家估计也混得不好,否则不会没有人搭把手了。话说,他秦宗主就没有几个道上的厉害些的朋友仗义相助吗?”山河疑惑道。 山河话中有话,老汉当他是在给自己挖坑,连咳了几声提示,云追月则若有所思,似乎在揣摩着他的言外之意。 伙计以为他在说风凉话,遂反问道:“搭命这种事,谁愿意奉陪?” 老汉当即反驳:“那要看什么人了?”说这话时,老汉和云追月同时望向山河。 山河有些受宠若惊,紧忙转移了话题:“那、那封家人进了城,万一遇着食人妖孽……” 老汉接口道:“那不是刚好接了秦家的活了吗?他们会对付妖孽的?” 云追月道:“素闻封师颂仗义行仁,想必不会袖手一旁。” 伙计道:“那食人妖孽已经许久不出来了,未必就会遇上,自打秦家出了丧,那食人妖孽就销声匿迹了。” 老汉摸了摸下巴几根须,沉吟道:“这么说来,这亲结得也不算坏透啊。” 伙计拍怕大腿道:“坏透啦,坏透啦,谁说不坏的?你们是不知道啊……”他倾身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自新娘不见之日起,新郎就惶惶不可终日,过不了多久就也跟着去了,这还不算坏吗?” 这话一出,三人同时一惊,面面相觑。 伙计又道:“好不容易结个亲,一个丧子一个失女,喜事成了丧事,两家人又反目成仇,真是不能再坏啦!” 在场几人无不眉头紧皱,只觉这事又蹊跷了几分。 山河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轻轻拉了拉云追月的衣裳,道:“时候不早了。” 云追月随即对伙计道:“天色已晚,我们得进城了。”语罢起身作揖和山河走出了茶棚。 伙计也没强留,收了碎银感慨道:“这年头不要命的人还真不少。” 老汉追出去问道:“不再问点什么了吗?这感觉太便宜了啊。” 云追月道:“我们也耽搁人家多时了。” 山河边走边问道:“你们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是说刚刚那个伙计吗?”老汉凑上前来问道,山河摇了摇头,云追月也有同感道:“是他说的话。若是秦家少爷已病故,秦家为何不发丧?按理,封家人也早该知道此事了,这秦家为何要对封家也隐瞒?偏偏他一个远在城郊的茶棚伙计知道如此重大的消息,也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事实上,还有更加匪夷所思的事,那就是云追月此前调查到的情况与那伙计所言有出入,不过在此,他也不会将此事说与二人听。 “确实如此。”山河应道,而他所推测的情况要比他们所说的更为复杂离奇些,只不过他需要一条线索,足以串联起所有事情的线索,才能验证他的想法,但他着实有些害怕会被他猜中。 只有老汉一脸沉着地想着,却怎么也觉察不出有何不妥:“我说,你们是不是有事串通一起捉弄老人家啊?” 云追月与山河互看一眼,笑着道:“岂敢。对了,还未曾请教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赐告?” 老汉见云追月颇有风度,还特地停下来对他行揖,此举令他心情愉悦,遂连忙道:“云陆道长客气!老汉自打修道以来,已将俗名忘却,也不再提及,唯有一壶酒随我入世,是以一壶老道自嘲,云陆道长若不嫌弃,就唤老汉‘一壶’。” “啊?”云追月愣了愣,一旁的山河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哈哈哈!一壶老道?一壶?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顾自捧腹向前笑去,老汉讪讪地接道:“这个号还是我想了三日三夜的呢。” “还想了三日三夜?哈哈哈……” 云追月连忙拖住笑得前俯后仰的山河,趁老汉还未上前来,赶紧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笑了。 山河则悄悄地问他:“那你可愿意唤他‘一壶’啊?” “这……”云追月顿时语塞了。 山河看他一脸难为情,拍了拍他手臂道:“没事。教他意识到这名确实不好叫,他就会再想三天再换个能叫得出口的名字才罢休。” 只见他向老汉走去,硬着头皮唤道:“一壶老道。” 老汉立即抬了头来了劲,这名字从仙人口中叫出,果然倍感亲切,他笑眯眯地应道:“地山仙唤老道何事啊?” 云追月扶了扶额,这一老一少怎就有些不正经呢? 山河隐忍住要动手的冲动,问道:“你看这三人里头你最年长,按理说我们都是晚辈,都该尊你为长辈是?” 老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着山河道:“仙人万寿无疆,最年长的是仙人你。” “……”山河沉着片刻,严肃道:“恕我直言,你这名,不好。” “啊?当真?” “它会影响你的运气,你想想自从用了这个名之后,运气如何?” 老汉仔细地回想了下:“确实不好,不过还是遇见仙人你了啊。” “啧~你不是说你修了大半辈子吗?此等缘分,修来的。”山河煞有介事地说着,老汉稀里糊涂地应着:“那依仙人的意思是……” 山河道:“你想想再取一个,我们帮你斟酌一二,如何?” “那太好啦!”老汉十分感激,也尤感庆幸,走路都轻快了许多,又哼起了不知名小调。 山河看向云追月笑了笑:“日后,你想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叫什么他都乐意。” 云追月莞尔道谢。 就在这时,一阵人喊马嘶的喧嚷声传来,似从身后来。三人回头齐齐望去,一队人马远道而至,浓重的杀气扑面。 影影绰绰似有火把开路,三人同时闪身到路旁。少顷,大队人马纷至沓来。 领头的见着路边三人,紧勒马缰,一队人马向前赶,一小队围了上来。老汉一见人马装束,脱口而出:“糟了!是秦家人!” 闻言,云追月心中一凛,忙看向一旁的山河,他倒是了无遽容。 马上的人将他们三人打量了一遍,见着一人还戴着斗笠,于是粗声喝道:“你,把斗笠摘了。” 老汉忙上前抱拳道:“各位,我们只是城里伙计,刚从山神庙下来……” “没有问你!”领头那位不耐烦,拔出剑指着山河喝道,“快把斗笠摘了!” 老汉屏息凝神,云追月握剑的拇指微微推开了剑鞘,山河却迎上了前,大大方方地将斗笠摘了下来。 围上来的人无不骇然,问话那人看得最清,惊得连连倒退,大喊一声:“啊!!妖孽?妖孽在此!!”随即吹响了口哨,这一声哨立即得到了群马的响应,那队奔向前去的马儿旋即掉头回转,不多时大队人马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来人气势汹汹,各个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们,才刚围上来,就亮出了手中的利器。 ※※※※※※※※※※※※※※※※※※※※ 起名这种事,表示无能为力…… 新仇旧恨无计消除 云追月旋即将山河护在身后,道:“你莫担心。” 山河淡淡道:“我不担心。” 老汉声音有些哆嗦:“他们敢伤你,老汉我跟他们拼了。” 所有的火把聚了过来,将三人模样照得清清楚楚。 一匹骏马从中跃出,迎风而嘶,和马上的主人一样,吐着不友善的气息。 来人正是秦方朔! 云追月视线下移,眼神微微一凝,秦方朔腰间别着的那把长剑隐隐散发出一股精纯的灵气,那是枯肠特有的锐气,一般邪祟不敢近身。 秦方朔浓眉一挑,立即下马来,大跨步逼近。 云追月挡在山河面前,阻挡了那一道凌厉的目光。 秦方朔本是盯着山河而来,忽被一人挡去了视线,这才正眼看了看,这一看,便立即认出是大名鼎鼎的云陆道长来。 秦方朔缓和了神情,对着云追月拱了拱手,道:“原来是云陆道长,久仰盛名!” 云追月随即作揖还礼,道:“秦宗主,幸会!” 几句客套话毕,秦方朔越过云追月,直视山河,如利剑一般的目光,渡上了一团火气。 云追月道:“秦宗主,在下今日前来是受封宗主所托查封小姐失踪一事,不曾想在此地遇见秦宗主,正好在下也有事要请教一番。” 他如实相告,秦方朔却道:“此事稍候再谈。”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帛,向云追月展开道: “敢问云陆道长,可认识此人?” 绢帛保存完好,上面所绘之人面貌清晰可见,神情举止极具张狂的气质,栩栩如生,与山河分明无二。 老汉本是提心吊胆,但见此画,便不合时宜地瞄向山河,心中忍不住赞叹起来,这简直是从画中跳出来的人儿般,仙极了。 秦方朔拿出此画来问云追月,很显然是要让他与此事脱离干系,若是他答认识,那便说明,画中之人就是他身后之人,任他身后之人如何狡辩都无用。若是他答不认识,那也好办,接下来所做任何事,他便无理由插手。 云追月意识到这一点,刚要接话,山河便从他后边走了出来,截口道:“秦宗主,鄙人刚想问,此画出自你手?” 山河想着,该来的始终会来,还是把事情弄明白先。 秦方朔伸手握了握枯肠剑,脸上露出了阴鸷之色,却忍住没动他,算是默认了。他也是好脾性,压抑了二十几年的怒火,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可我从未踏足乔城,秦宗主是如何画出我的模样?”山河问道。 秦方朔咬着牙,道:“根本就不是在乔城!” “那是在何处?” “千里孤邑!” 又是千里孤邑?山河看了云追月一眼,一时之间疑窦重重,在他印象中,千里孤邑他是去过,可从未碰见秦方朔,还有……这个老汉。 “不错,以前我确实去过那个地方,不过,可不曾认识你秦宗主。” 秦方朔微眯起了双眼,道:“你不必认得我,我认得你就好。”说着,握剑的手一紧,斜里带出了色泽黝黑的宝剑,明明拖出之际尚未开刃,脱离剑鞘刹那锋锐无比,如渡了灵息。 山河认得此剑,此乃须臾山掌教灌血浇铸而成的枯肠剑,不动则温和,一动则随着使用者状态而改变气场。秦方朔这是动了杀念了,枯肠剑才带有这般的肃杀气息。 “秦宗主,这是何意?”云追月打算拦在前头。 秦方朔厉声道:“今日我定要此人的命,倘若云陆道长要插手此事,莫怪秦某剑不留情!” 随着这一声出,周围的人皆警惕了起来,紧了紧手中的利刃,以防万一。 云追月忙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秦方朔眼神冷厉,叱问山河:“你可在千里孤邑杀过蠪侄?!” 云追月一怔,目光猛地转向山河。蠪侄乃九头九尾的食人凶兽,模样如狗如狐又如狮,残忍暴戾,近乎妖魔。自他出生至今,就未曾见过蠪侄真容,听闻多年前曾在西边一带出现,后来便匿迹了。 老汉也注视着山河,亟待着他的回答,当夜他可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凶兽最后身死魂消,唯一的尸骨还夹在两山之间。 “蠪侄……”山河沉吟了。 山河目光四里扫扫,大家都在等着他回答,唯独秦方朔,似乎不管回答的结果如何,他的作法都不会改变,不过是让大家等一个残忍的真相和一个讨命的合适理由,现场的气氛可谓剑拔弩张。 沉默半晌,山河如是说道:“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山河这话说得稀松平常,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尤其是云追月的神情,一脸的难以置信,心道:“莫非,蠪侄又出来作乱了?” “见过也不足为奇,它的画像可是满大街地传,面目丑陋,不堪入眼,我也曾听说书人讲过,它可是出了名的凶恶,声音像婴儿,手段却极其残忍,害死了不少人。”山河慢里斯条地讲着,云追月缓缓地舒了口气,心想这才是应有的解释。 而秦方朔越听表情也是越微妙,这厮就近在眼前,不论说什么,此人都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从他剑底下逃走,即使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老汉没有插话,自知在这场合中,他的份量微乎其微,所谓人微言轻,即使说话别人也不当一回事,只是他一如既往地肯定山河就是那夜见到的那个仙人。 “莫非秦宗主所画的人斩杀过蠪侄?那当真是件好事。可我怎么觉得他杀了蠪侄,你很不甘心的样子……”山河疑惑道。 秦方朔将长剑抵在山河心口上,正颜厉色道:“废话少说,拿命来偿!”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间,一道鲜血飞溅,山河的手臂被划开了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一捋断发自秦方朔眼前落下,卧云剑已露出锋芒,云追月一脸正色地站在秦方朔面前。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着这般架势,连离得最近的老汉也楞着一张老脸,才眨眼的功夫,回头却见山河受了伤,秦方朔断了发,卧云剑亮了出来。 老汉眼拙,这才看清了卧云剑的真身,不由得揉了揉眼,待确定之后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心怀一丝惊喜,就紧忙上去帮山河受伤的手臂止血。 老汉掀起中衣利落地撕下一块,对山河道:“赶紧包上。” 山河对自己的伤势浑不在意,适才一幕,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枯肠剑一动,卧云剑便从鞘里飞出,剑身符纹倏忽亮起,但那枯肠剑来势凶猛,情急之下,云追月带着剑从中格开,硬生生挫了枯肠剑的锐气,但两剑相击,剑气激荡,持剑者如此近距离必受牵连,本是毫发无损的山河,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替云追月挡下了这道凌厉之气。 云追月始料未及,忙将山河推开,自己又挡在枯肠剑前,而此时,秦方朔与云追月的较量才刚开始。 “云陆道长,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与旁人无关!”秦方朔瞋目切齿,这一瞬他等太久了,早就想了结了,不想出任何岔子。 此事相隔久远,迷雾重重,又诸多未解,而秦方朔矛头直指山河,再不加以制止,只怕他丧失理智之后会泄愤于众人,云追月不想眼睁睁看着事态恶化,只好介入其中,试图调停。 就在这时,封家一行人匆匆趱程赶来。 山河远远望去,火把映照下,封家马车之后还托着一副棺材,他心间一惊,料想这下坏了,要出人命了。 老汉无声无息将山河手臂的伤口包扎好了,看着自己的杰作,终于放下心来,小声对山河道:“封家人来得正好,等会他们打起来,老汉再带你们逃走……” 山河瞥了一眼老汉,不予回应。 少顷,封师颂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来到众人面前,与秦家人形成了两军对垒之势。 秦方朔扫过一眼,朗声道:“好啊,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封师颂骑在马上,见秦方朔与云追月对峙中,高声道:“秦方朔,封某前来为小女讨个公道!” 秦方朔一声讪笑,道:“你向我讨公道,那我的公道该向谁讨要?” “你秦家的恩怨与我封家何干?为何要加害小女?!”封师颂一句质问,让秦方朔暴起,怒道: “只有这样我才能手刃仇人!”他一剑当头劈下,卧云剑挡住了突如其来的戾气,后方的山河和老汉都稳稳地躲在结界里头。 “秦方朔!你徒有人皮,藏虺蜴之心,正道不行,偏入邪道,不死何为?”封师颂振臂一挥,马车上的棺材飞了下来,落在了秦方朔跟前。 棺材落地,双方的人都打了起来,一时之间剑光乱窜,杀气腾腾,未几,人仰马翻,场面乱得一塌糊涂。 山河怔怔地看着外头的撕斗,想起了那夜对抗蠪侄的场景,不免心中一悲。他转头询问老汉,道: “你说,这秦家人与画中人到底有何恩怨?”他是忘了,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自己曾路过千里孤邑,杀过一只九尾凶兽,至于何时,他记不清了。 老汉看他,若有所思,回想起当夜一幕,仍是激动不已,随后叹了口气回道: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秦夫人突患怪病,又恰怀身孕,传闻千里孤邑有一良方可治其怪病,于是夫妇二人决意跋山涉水去往千里孤邑,恰逢那夜大雨滂沱,秦家马车轮子陷入泥潭走动不了,就在山间临时搭了个篷……” ※※※※※※※※※※※※※※※※※※※※ 蠪侄lóng zhì(这个有些输入法真的打不出来,教我一顿好找);趱zǎn ;虺蜴huǐ yì;预告下章有半章回忆~来看看23年前的山河是怎样的,嘻嘻! 新仇旧恨无计消除 二十三年前,千里孤邑。 瓢泼大雨哗啦啦地砸下来,老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急急在林间奔走着,见着不远处有一篷儿,本想进去借道避雨,里头灯光却映照出一孕妇模样,又见旁有一马车身陷泥潭,为了避嫌,还是继续向前赶路了。 岂料,刚奔出不远的老汉忽闻得一声婴儿啼哭声,还以为是那孕妇生了,就停下了脚步。谁知林间忽窜出了一头形状如九尾狐的凶兽,长着九个头、九条尾巴和四只虎爪。 它从老汉头上跃过,恰是一道闪电将其面貌照出,吓得老汉直打哆嗦。 那凶兽在老汉前面三丈落地,九条长尾翘得高,在半空左右摆动着,它猛然回首,九头凶相展露无疑,龇牙咧嘴,它虎爪刨地,似要攻击过来。 老汉大惊失色,直呼救命,这时从那篷子里穿出一剑,带着锋芒锐气穿过倾盆大雨直插向那凶兽。 凶兽一个转身长尾一甩,长剑回旋,跳出一人,此人正是秦方朔,他稳稳当当抓住长剑落下,随从几人也都齐上阵了。 风雨吹打着山林树枝沙沙响,声势浩大,如同万马奔过山林。凶兽体型巨大,一甩尾就能拍倒一棵树,秦家人败下阵来,只有秦方朔还在负隅顽抗。怎奈空有一把宝剑,以他修为却发挥不到一半,不到几个回合,也险些丢了性命。 老汉见状,忙躲了起来,天要崩塌了一般,篷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他想冲过去帮忙稳住篷子,但凶兽甩了甩湿漉漉的毛身,长嚎一声,吓得老汉一动不敢动,而篷子里的孕妇听到婴啼声却冒着雨出来了。 “方朔,方朔,住手……”她几乎是摔出来的,扶着树对着伤痕累累的秦方朔大喊着。 这声喊将秦方朔喊回了头,他急奔了过去,将动了胎气的夫人扶回了篷子里头,撕下手袖将篷角与树干栓在一起。 只听得妇人连声呼唤,“你别杀它,它还是孩子,孩子……”她扶着自己的肚子,声声哀求。 “夫人,它是凶兽蠪侄,会吃人的,不是孩子。”秦方朔英气泛生的脸上挂满了雨珠。 “我求求你……你别杀它好吗?”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秦方朔惊惶地抓着她的手,使劲叫唤道:“夫人?夫人……夫人醒醒,夫人!夫人!!” 老汉在外头听得清楚,想那妇人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而那头凶兽也酝酿完毕,身子往下一沉,朝着篷子一跃而起,老汉惊恐不已,将身子埋进草丛中,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前方的响动。 就在老汉以为他们夫妇二人必死无疑时,夜空中突然跃出一人,雷闪之下,英姿凛凛,那是个穿黑衣、执红伞的少年。此人一出现,那篷子上便如同罩了一层金刚,即使凶兽飞扑过去,锋利的爪子依然抓不破那层固若金汤的防护盾。 老汉登时傻愣住了,不说他那个悬着的心有没有落下,期待的心又似乎提到了嗓子眼,他在等待着一个扭转乾坤的局面出现。 那少年又飞腾上空,伞飘立在肩头,只见他双手掐诀,行云流水,是有咒语从其口中念出,忽而一声喝,林间的树如同着了魔般疯狂伸长,迅速刺向那头猛兽。 它虽体型庞大,但反应灵敏,动作轻灵,九尾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些树木奈何不了它,顶多是能将它困住一时半会,少顷就又会被它咬掉挣脱开去。 老汉大汗不敢出,却被大雨浇得清醒,他暗暗祈祷,希望这天人般的少年能将凶兽干掉,那样他愿清心寡欲修道一辈子。 末了,那少年似乎耐心被消磨殆尽了,使出了老汉认为的绝招,只见他屏息凝神,合掌一旋开,鲜血淋淋从半空落下,空中的雨变成了血洒落下来,老汉似乎也闻到了一阵阵的血腥味。 凶兽遇见了这么个难缠的猎物,也失去了捕猎的耐心,九首十八目齐齐盯住半空的少年,长吼一声,蓄力蹬脚猛地飞扑而上。 九口一张,眼见的就要咬住那少年了,老汉紧紧咬住下唇,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但见少年周身似乎泛着红光,在夜空中极为耀眼,像颗红星闪烁。 间不容发之际,少年咒诀已启动,飞窜上空的树枝如藤条迅速缠绕住凶兽四肢,将其猛地一回拉,凶兽重重砸向地面,砸出了大坑。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紧接着,半空的少年双眼一睁,瞳孔陡然一缩,山林竟开始了颤动,随之抖动了起来,愈来愈剧烈。 老汉急急抱住大树干,一脸的震惊,望向那边的篷子,却波及不到丝毫,再看那凶兽,它竟满脸惊怒,拼命地撕咬着缠住四肢的树枝藤蔓,试图逃窜。 轰隆隆的巨响,震天动地,老汉只管死死抱住身边的大树,再死死盯着那个少年。少年衣袂翻飞,红伞却一动不动,身上的红光向四周发散开,而他巍然不动。 顷刻间,山崩地裂开来,凶兽所困的大坑中赫然裂开一道地缝,越来越宽。老汉直接傻掉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地动山摇与山崩地裂,竟然来自一个少年! 就在此时,那凶兽身形一晃,如变戏法一般,从一只赫然变成了九只,老汉傻眼了,而原来凶兽身上的九首也变成了一首,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厮根本就不是什么九头凶兽,而是原来就有八小只骑在那大只的背上,一家九口低调出行,由于大只背上的八小只长期不动,隐藏得好又十分默契,才让人误以为是九首凶兽! 老汉瞠目结舌,一只尚且难对付,别提有九只了,他捏着把汗,大气不敢出。再看那少年,似乎他也并不惊奇,凝目捻诀,大地骤然陷了下去,那九只凶兽猛然上窜,却被地缝中伸出的树根缠绕住,死拽着往下拉,激得它们嘶吼声阵阵。 凶兽在老汉的视线中下滑,直至埋没,期间它大肆挣扎,却无济于事。山林裂开了两半,仿佛被人从中撕开了一般,而那些个凶兽就卡在地缝里动弹不得。 少年又掐诀,繁复而神秘,庄重却诡异,但见崩裂开来的山林在一阵咒法神诀中渐渐合拢,最后在凶兽的哀嚎咆哮中,两片土地无缝连接在一起……大地恢复了平静,天空的雨依然下个不停。 老汉无比震颤,而秦方朔的内心却是惊恐崩溃的,他拼死无法完成的事,一个少年动动手指就震天撼地,这绝不是人能办到的,只有妖孽邪魔才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斩杀了曾令玄门中人束手无策的凶兽蠪侄! . 老汉在地上比划着,神情十分激动,而山河托着腮,仿佛听得认真,两人就这么蹲在结界圈子里,丝毫不受外界打斗影响。云追月时不时回头望,看他们安然无恙,就不去打断他们谈话了。 山河腮帮子差点托不住,对这老汉玄而又玄的描述,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你亲眼所见,真有如此厉害?有无夸大成分?”当夜诸多细节也都忘了,就是自我感觉没这么玄妙,尤其是从老汉口中说出来的,他更加觉得可信度不大。 “我就说,有时候真的讲出来,也没人信。”老汉将一肚子话讲出来之后,顿觉轻松许多,怕山河不信,又道,“老汉我发誓,这辈子就此事实实在在的,绝不添油加醋。”只因此事本身已经无法再夸大了,在老汉的措词中也再找不出多神的字眼来了。 山河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可即便如此,对于秦家,自己又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忽觉不妥,山河改口道,“那这画中人又是如何得罪他的?我不觉得他做了什么错事啊?”他指着画上那个自己。 老汉摇了摇头道:“仙人收拾了蠪侄离开后,老汉我也追上去了,可惜追不到仙人,而秦家夫人的胎儿怕是也保不住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老汉我也不清楚了,但这事跟仙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一说,山河倒是记起了些许,活埋了蠪侄之后,他回了一趟故土,给父母扫了墓,还探望了哑姑娘,之后关于蠪侄的事就再无发生了。 那夜后,老汉也履行承诺,戒欲修行二十余载,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老汉自觉十分庆幸,仰天道:“天道有情,不枉我潜心修道,诚心参拜这么些年,今日终于让我见到仙人了。” 山河哭笑不得:“你道我是那么厉害的人,就不至于受制于他人了。” 确实,如今他这般状态,实在不能同日而语,莫说是斩妖杀魔,就连自保也成了问题。想来,当初就该乖乖在日省锋上无聊够百日,再逍遥快活过日子。 老汉不以为然道:“是仙人不都得历个劫么?” 老汉看他颇有仙人历劫的落魄模样,心里琢磨着,仙人应是在人间遭劫了,得历数不清的磨难,等功德圆满了,自然也能再次飞升。他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仙人当年的仙姿神采,而他现在打定主意,仙人历劫这段时日,他必定要处处护仙人周全,如此到老也算是功德一件,死后是上天还是入地,全凭今生修为了。 就刚才那一番闲谈回忆,结界之外的胜负早已分出,封家的人气势全开,还有两大修士坐镇,秦家力不敌众,就都全数败下阵来。 自封师颂打进来,云追月就不再参战,甚至让卧云剑回了鞘,但也时刻提高警惕,盯着战况,以防一方送命。 看着狼狈不堪的秦方朔倒在地上,云追月神情有些复杂。 枯肠剑直直插在地上,散着灵光,封师颂一柄长剑正抵在秦方朔的喉头,问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仇人面前,谁不是杀之而后快,封师颂却一直持着世家风度,即便能一剑封喉了却心头之恨,却还是按例让对方一吐遗言,临了之时倒还讲究些情面,不得不说这封家的作法还颇有几分道义。 秦方朔一脸的苦笑逐渐消散,他不作声只顾瞪着山河,眼里流露出了狠厉的光芒,似有要发作之色。 他人虽败了,但杀气依旧逼人。山河急忙让老汉把结界给撤了,自己跳出来道:“请等一下。” 闻言,封师颂长剑寒光收了几分,转脸看向突然跳出来的少年,问道:“你是何人?” 云追月刚想引见,山河便抢口道:“路过的,不过适才听秦宗主所言,鄙人好似欠了他的,不论是钱债,情债还是命债,在他死之前,这债总是要清的。所以,鄙人斗胆请封宗主稍候片刻,好让他死得明白。” 闻言,封师颂看向云追月,云追月点了点头,道:“此事颇为复杂,或许还和封小姐遭劫一事有关联。” 听到这,封师颂才敛了敛警惕的目光,料想秦方朔也插翅难逃,就将剑缓缓收了起来。 只听秦方朔哈哈大笑,笑得有些凄苦,道:“何必如此?” 山河蹲在他跟前,问道:“秦宗主,不如我们把话说清楚,若鄙人真对不住你们秦家,随你处置。” 不管对方此刻的态度多么诚恳,一句“随你处置”还是勾起了秦方朔内心最后一丝希望。 ※※※※※※※※※※※※※※※※※※※※ 要说山河23年来是不是不思进取,这个……就是那种长期无对手养成的……那个高处不胜寒,要下来吹吹人间的风了……好,我不解释了~ 新仇旧恨无计消除 “如今已是空口无凭,就问你们,我和他,你们更愿意信谁?”秦方朔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在场无人表态,则为默认。 凭他此前所做的背信弃义之事,封师颂也决然不会相信他,而云追月和老汉与山河是一伙,倾向谁一目了然,正因如此,他才觉说与不说意义不大。 “秦宗主,你不把事情说出来,大家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又如何选择要信你还是信我?”山河颇感无奈,或许他真的遭遇了不公,但他这话说得实在不清不楚,又消极应对,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秦方朔看向他,陡然一笑,面上却没有一丝真正的笑意:“哈哈哈!好啊~很好啊!果然是妖孽……” 听到“妖孽”二字,封师颂是霍然转过脸来,这称呼对于灵修术士是极其敏感的,若不是妖魔鬼怪所属一类,那便是十恶不赦奸邪之人,但看这少年既无妖孽气息,也无害人之意,适才又见其言谈举止得体,实在不像“妖孽”。可又见秦方朔那般恨之入骨的模样,又不好轻易下判断,只得暂时隐忍,细细瞧着。 妖孽一出,霍乱横行,实为不祥。对此,老汉也绝不苟同,吸了口气准备上前一步理论,却被山河按下。 山河顿了顿,道:“秦宗主口口声声指定鄙人是妖孽,那请问鄙人到底做了何事,让你如此耿耿于怀,记恨多年?”他语气平平,听不出被人冤枉的气愤和委屈,也无试图辩驳,只是在引导一个被仇恨蒙蔽心神的人慢慢走出阴霾。 “少惺惺作态!”秦方朔语气骤转,锐利的眼神流泻出憎恨的光,“要不是你,我妻儿何须命丧黄泉?要不是你,他人怎会无辜惨死?要不是你,我又怎会众叛亲离?今日这般局面,皆是你一手造成!” 秦方朔指着山河的手惨白却透着劲,若是山河再靠近些,只怕鼻子也能让他戳出洞来。他一口将郁结之气吐出,实在一鸣惊人,使在场之人大为错愕,无不一脸震惊地看向山河。 论情感宣泄,山河的确不如秦方朔那般歇斯底里,众人受其情绪感染也无可厚非,再说那夺命三连问,每一问皆可以死谢罪,倘若真如此,他自是万死不辞,而今个中原委,山河剪不断理更乱,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 见山河垂首沉默,又看秦方朔那般深恶痛绝,于是,众人审判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穿梭着。 老汉着实听不下去了,大喊一声:“呔!老汉憋不住了!”指着秦方朔,“你家娘子分明死于难产,这怎么能赖在别人头上?!” 此话一出,唏嘘声顿起,秦方朔宛如被人揭了伤疤,恶狠狠地盯向老汉,双目渐露寒光。 封师颂又骂道:“秦方朔!虎不食儿,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却要嫁祸于他人,实在天理难容!” 众人大骇,皆瞠目结舌!果真如此,还真是丧心病狂! 封师颂的话如一记猛拳狂揍下,字句又如钉戳在他心口,使他恨意一下冲到了喉头处,秦方朔冲其怒道:“封师颂,你信口胡说!” 山河脑袋嗡嗡的,想快速理清思绪,又听老汉道:“如此狠心辣手,真是枉为修行人!” 不过一瞬之间,消息量实在有点大,云追月差点站不住脚,稳了稳心神后忙追问封师颂:“封宗主,此言当真?” “秦家灵堂上那口棺里的那具尸,正是秦晋之的,死于枯肠剑下!” 封师颂日间闯了秦家府邸,翻了个底朝天,赫然在后院发现了一个尚未布置完整的灵堂。秦方朔应是匆忙间离府,否则灵堂之上不会连亡者的牌位都没设。不知是秦家何人出了事,那些个家丁奴仆也被提前串词交代过了,封师颂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强行开棺,却愕然发现棺里头的是秦家少主秦晋之,这才爆发了雷霆之怒,火急火燎地从秦家奔出,寻秦方朔算账,偏巧就在路上遇见了,方有了如今这么一出。 听闻封师颂开了棺,秦方朔瞳孔蓦地放大,从地上跳起,斥骂道:“你竟然敢开棺!?你敢动我儿?封老贼——” 秦方朔拼了命般扑向封师颂,云追月与老汉连忙按住他,而封师颂二话不说就一剑送了过来,云追月抽出剑来忙不迭地将他的剑格下。 秦方朔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再动了,苦笑道:“相信的人始终都会信,不信的,多说无益。”他仰头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山河愣愣看着他,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或许真的造了什么孽,才令一人崩溃至此。 众人以为他自知忏愧抑或挫败心死,岂料枯肠剑忽地震断成几节,朝山河激射而去,大家始料未及,云追月急用卧云剑一一挡下,而秦方朔又一扑腾跳起直向山河。 秦方朔急如离弦之箭,山河避之不及,老汉终究慢了半拍,来不及拉开他,而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对方将他扑倒。 秦方朔掐着山河的脖子,眼神凶恶激愤,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他浑身蓄满劲,似要与山河同归于尽。 “不好!快住手!”老汉一慌想要扑上去,但两人滚成一团,好似谁也插手不了。 “他疯了!快把他拉开!!”众人反应过来,正要七手八脚上来。 只消他力道再猛些,山河便气绝而亡了,但见秦方朔一口鲜血喷出,一柄长剑自他后背穿过,堪堪泄了他的劲,山河缓过神来却彻底怔住了,秦方朔目眦尽裂,却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姿势。 封师颂的“迹无形”,虽不及“枯肠”出名,却锋锐细长得很,所刺伤口狭小而深,剑留身上时不觉得疼,但凡刺入或抽出,却能让人疼得肝胆俱裂。相传曾有一人中剑之后,苦苦哀求剑主人将迹无形断去一截,余下一截藏在身上,宁愿永生都不拔除,但可想而知,迹无形若是断了就不再是迹无形了。 云追月一把将二人提起,见山河脸上布满红紫,老汉双目发青,从中将二人奋力推开后接住了山河,秦方朔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刹住了脚。 在场的秦家人虽被剑架着脖子,却依旧心系着主子,见此状也不由得替秦方朔捏了把汗,又因自己力不敌人被俘而惭愧不已。 封师颂刚要靠近秦方朔,却被他喝住了:“封师颂!” 这一声出后,气息变得紊乱,封师颂停住了脚步,敛了敛神情。 隔着衣衫隐约可见那一寸长的剑尖破膛而出,不得不说封师颂的分寸把握得极好。秦方朔颤颤巍巍站着,手捂着胸口渗出的血:“你、女儿、还活着……” 闻言,封师颂倏然松了捏紧的拳头,急声追问:“你说什么?!”莫说是秦家府邸就算是整个乔城,他也都翻了个遍了,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了,此刻秦方朔却说自己的女儿还活着,这让他十分震惊,也让在场的人诧异万分。 他一点点挤出笑容来,一字一顿道:“你、没、听、错……” “……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云追月眉头紧蹙,大抵猜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杀了他……”秦方朔手指滴着血颤颤地指着山河。 果真被他猜中了,云追月一颗心绷得紧紧的,欲劝道:“秦宗主……” 秦方朔厉声截口道:“杀了那妖孽!我便告诉你她的下落,”许是这一声喊得过急了,后面连喘了几声,“否则……你将……永远不知道!” 封师颂转脸看向山河,迟疑不决。 山河推开了老汉的手,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走到封师颂面前,从容道:“封宗主,你就依了他,杀了我。”他将地上的枯肠断剑拾起,摸着灵气渐失却还散着寒气的剑身,可惜了一柄绝世好剑,山河不禁感慨。 封师颂虽是一脸正色,但在生死关头,抉择依旧难。山河将剑柄朝他,断了的那部分对着自己的胸膛,道:“我若不死,难消他心头之恨,临了还能知道令爱的下落,岂不两全其美?” 云追月嘴唇翕动了下,分明有话要说,山河却转头对他道:“云陆道长,我死后,可不可以替我收尸?麻烦了。” 他心中一动,道:“山河……” 可山河却像没听到般,对着秦方朔郑重道:“秦宗主,请不要食言。” 秦方朔咬紧了牙关看紧了他,山河接着又催封师颂道:“封宗主,这是我自愿的,你不必顾虑太多,倘若我最终免不了一死,却不是你动手,岂不可惜?” 封师颂双目盈光,似感激,似愧疚,踌躇片刻,终于也接下了断剑。 众人屏息凝神,看看云陆道长又看看从容赴死的少年,气氛越来越紧张。 “还不动手?!”秦方朔急了,催促道。 “一命换一命,我……”封师颂终究不忍杀害这个无辜的少年。 山河怕他再犹豫下去,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于是握住他握剑的手,往前猛地一推,枯肠剑直直插进了他的心房位置,因为断了几截,所以剑入胸膛有点钝重,一点儿也不痛快。 山河没有哼出声来,眉目却纠结到了一块,现场死一般寂静,封师颂震住了,急松了手,就在他松手那瞬,枯肠剑忽地伸长,完好无损地穿膛而过。 众人包括山河在内无不瞪大双眼,这柄剑不是……断了吗? 云追月冲上去抱住倒下的山河…… 紧接着就是秦方朔大笑的声音,狂笑、苦笑、痛快的笑,一切仇恨皆了了,他看着仇人倒在云追月怀里死去的模样,心头却是一阵阵抽痛。 封师颂厉目沉声道:“秦方朔……我女儿呢?” 秦方朔微微一笑道:“回家了……”未等封师颂来拔了剑,他便一掌击向自己的胸膛,硬生生将剑逼出了体外。 “不要——”这一声是山河脱口而出,却也晚了,剑飞出那瞬,他全身猛地抽搐了一阵,双膝蓦然跪倒在地,嘴角溢出的血如丝连着到了衣襟,双目依旧死死盯住山河,到头来仍是一副死不瞑目却宁死不屈状。 众人一阵恍惚,直到他不再抽搐,头也垂下时,才知他已死了。 而在场的仅剩的几个被制伏的秦家人,见着主子一死,也纷纷送脖子上了剑,追随而去了。 实在太过突然,云追月还在为自己没救下一人而自责,这边的山河却怔愣杵在原地,只有老汉惋惜也不是,庆幸也不是,最后还是叹出长长一口气,帮封家的人处理地上的尸体…… ※※※※※※※※※※※※※※※※※※※※ 可能会有人看不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山河他是死不了,但在众人面前死而复生是不存在的。(ps:刚解锁的灵器迹无形和枯肠,其实我还挺喜欢的,还真舍不得让它们谢幕了呢) 擒妖魔子夜正当时 封家人将秦家人就地掩埋,把秦方朔抬进棺,连同着枯肠剑一起运走,车马行得快,不多时就埋进了夜色中。 与封师颂辞别后的云追月回头寻了山河,三人各怀心事在后头慢慢向乔城走着。道上冷冷清清,借着月光方勉强能行。 山河心事重重,还在想着适才发生的事,尤其可惜秦方朔一身硬骨,可叹他演着独角戏,最后还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虽说他行事不免有些极端,但终究还是良知未泯地将封小姐送回了封家,而所谓的“结阴亲”到此也结束了,终究也不过是虚闹一场罢了。 这一切的目的难道仅是要将他逼出来?山河心里不快活,面上虽无流露多少,但显然这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轻松。 老汉看他如此,只想着寻些话题转移他注意力,于是海扯一堆有的没的,谁知山河根本没有理会他,还是云追月不忍他自言自语,偶尔接下几句。 山河兀自走着,心想他与秦方朔的恩怨若是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结下,那秦家闹这一出匪夷所思的“结阴亲”,似乎又早已预料到他会到此地来,更会管这件事。 他有个不好的推测,兴许当年那桩事仅是个巧合,而秦方朔恰巧又是事件始末的一枚棋子? 莫非又是红绫搞的鬼?可红绫如今困在受气袋中,根本无暇他顾,更别说通风报信了。 再说秦家与红绫到底有何关系?若有关系,他们之间是否达成某种协议?真是如此,秦方朔又何至于赔上一家无辜性命?又或许,事情突发转变是在秦方朔的意料之外? 不管如何,因他一人,而枉害数条性命,那便是一桩大罪过! 山河了然无趣地走着,一路寡言,直到云追月开口询问老汉时,他才想起要追问一事。 “老丈,我有一事未解,那幻术可是你施的?”云追月问老汉。 老汉愣了愣,随即摇头道:“不不不,我哪有那个能耐?” 须臾,老汉感受到两道质疑的目光投向他,他连忙摆手道:“真不是我啊,我要是懂得幻术,早该出手了,何必等到打起来啊?而且我……” 老汉的矢口否认并没有消除二人对他的质疑,山河定定直视他,似乎不容他继续辩解,老汉有些瑟缩,后面的话也消失在他严厉的眼神中。 见老汉嗫嚅一阵后沉默,云追月道:“据我所知,幻术乃玄门术法中的高阶术,自古修习者不多,而能将幻术运用自如的就更寥寥无几。封宗主我虽交情不深,但也知道他常年修习剑术,并不懂幻术,而以封宗主的为人,他断不会乘人之危在背后偷袭他人,何况还是用迹无形。” 正如云追月所说的,封师颂根本不会背后玩偷袭,原因是不屑于偷袭这种伎俩。 当秦方朔掐着山河滚在地上时,云追月就已经觉察出不对劲了,直到封师颂一剑刺向秦方朔时,他才深感可疑之迹,于是匆忙将二人提起,在那之前,或许幻术就已经存在了,而当场真正中了幻术的除了秦方朔理应还有封师颂! 即是说,封师颂刺入秦方朔后背的那一剑,是他稀里糊涂之下完成的,而当秦方朔喝住他那一声时,正解了他的幻术,反将自己陷入了幻术中,接下来,所有人见到的都是秦方朔的自言自语,包括最后那致命一掌也是情非得已,而当他一掌推出那柄剑时,幻术也就随之破解了。 这种推测不无可能! 据说有种幻术着实诡异,是以换名为口令来转移对象,而施幻者所布下的幻局往往会先设下一种解法,除非施幻者本人解除幻术,否则要么靠原先设下的解法去破局,要么杀了施幻者。 而在这场幻术中,迹无形刺入秦方朔身体是为术法之初,迹无形破出秦方朔身体则为术法之末,长剑带血而出便是此局的解法。 山河一针见血的语气逼人:“你用幻术杀了他!” 三人在道上停了下来。山河笃定是老汉出的手,多半是有所依据的。 当两家人打起来时,从老汉急里所布的结界,就可以看出他并非一个普通的怪老头,但山河并无多想,毕竟修道者布结界也是常有之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当众人看到秦方朔言行举止不正常时,皆惊诧万分,无不以为他受的刺激太大而疯了,只有老汉镇定自若,仿佛料定会有这么一幕,对比他此前的表现,着实出入过大,是以其中必有猫腻。 若要说现场是否藏有其他高人也不一定,只是既然能隐藏到所有人都觉察不出,那必定也能让众人都中招,又何必只是对他们二人下手,若高人目标是山河,如此兜转也实在太过迂回曲折了。 云追月凝了凝神,见老汉面有愧色垂着头不再辩驳,便疑惑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老汉一脸苦相,踌躇一阵,咬咬牙终于承认道:“是!是我使用了幻术,”偷眼看了一下绷着脸的山河,“可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老汉只想教训一下他,谁知他就那样死了?” 云追月提了提气,问道:“封宗主那柄剑你不认得?” 老汉茫然摇头,云追月叹道:“那是迹无形,看似长得普通,实则剑刃上布满了倒刺,刺入虽痛,但耐痛者多半能受得住,一旦拔出却能要了人半条命,何况彼时秦宗主已受了伤,自然是挨不住的。” 老汉有些惊窘,山河强压往上窜的怒气,沉声问道:“你既然懂得使用幻术,为何不在一开始就使用,偏偏要到那时?” 老汉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讪讪道:“我那是……唉!不怕二位笑话,老汉的幻术时灵时不灵,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看你不知道躲开,心里着急,顾不上许多,情急之下用它就偏巧灵验了……” “你可知我宁愿被他所杀,解了他心头之恨,也不愿如此,他死了,含恨而终,而我活着,不明不白!”山河疾言厉色,他也不知为何此刻会如此沉不住气,这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管不住心神的他苦恼着转身向前走去。 老汉惶急了,要追上前解释,云追月按住他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还是少说两句。 “唉!云陆道长和仙人要好,不如……”老汉推了一把云追月,拜托他说说好话,自己则隔得远远的,颓丧地跟在后头,并保持一言不发。 云追月追上山河,缓缓道:“事发突然,他也是迫不得已。” 山河郁闷得来又无奈,沉了沉气道:“我还是喜欢那个简单还带着点俗气的老头。” 云追月轻抿嘴,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若真的死了,岂非也不明不白?” 山河苦笑:“到那时也并不在意了,再说,世上之人能有几个活得明白的?要争得明白,也是为了了结过去,好继续活下去,既然都活不成了,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通透的味道,可语气却夹杂着几分无奈。 “你这般随性,正合我意,”云追月淡然一笑,“此事看上去不简单,你可想弄明白?” 山河定了定神:“嗯。去秦家看看。” 乔城夜里清冷寂静,好在每户门前的灯笼还能照出点人气来,若不然,真像座空城。 “这……不会凑巧被我们撞见那食人妖孽?”老汉四处张望,一进城就忍不住嘀咕起来,“看这般死寂沉沉,倒有些不同寻常啊。” 云追月回头问道:“老丈不曾在城里过夜?” “今非昔比啊,”老汉缩了缩身,“许久不曾在此过夜了。” 云追月又道:“老丈若知秦府怎么走,可否领个路?” “你要去?你们都要去?”老汉有些犯难,但看他点了两次头,无奈打消了疑虑,默默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却还是咕哝了声,“秦家的人都不剩几个了,还去那里干嘛?” 他一边嘀咕,一边向前走去,时不时偷瞄山河两眼,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怠慢就快走了两步。 不多时,三人已来到了秦府门前。两扇大门幽幽紧闭,庄严中隐隐透着股森冷与诡谲的气息,这种朦胧的感觉并非来自大门的装饰,而是整座府邸自内向外散发出来的,让人望而怯惧。 只是一般的修道者并不能感知,如同现在的老汉,他搓了搓自己的双臂,只觉夜间寒气又加重了,就连叨了几句冷。 云追月也觉不对,转眼向一旁看去,山河蹙眉微道:“小心点。” “都到门口了,还不进去吗?”老汉纳闷这二人盯着别人家大门看作甚,“这么看着,人家也不会给我们开门啊。” “进去。”山河道。 老汉撸了撸袖,大步迈上台阶,正要抬手推门,就被后头二人拖走了。 秦府以青瓦盖顶,院墙房屋皆是深灰色,不知是黑夜光线的问题,还是原来就是此色调,看起来格外的晦暗压抑。 三人趴在屋顶上,老汉将整座宅院看了遍,呵呵笑着:“这偷偷摸摸的感觉,老汉实在喜欢……” 话未说完,云追月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压低了身子,小声提醒道:“有人!” 老汉也小声回道:“有人不是挺正常的嘛。” “不是一般人。” 山河眸似冷电盯着正房,阴暗的正房内似有人影弹动,他轻声道:“三人。” 云追月与老汉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山河只道:“相信我。” 须臾,果真从正房内走出了三人,在月光下方看得清。 老汉内心对山河的崇拜又上了个层次,心道:“这都知道?不愧是仙人。” 山河看得清楚,那三人甚是面熟,不就是之前在鹿无城遇见的那伙背剑客的其中三人么?他们在此作甚?与秦家是何关系? 云追月神情微敛,轻悄悄道:“无念生的人。” 山河转脸过来,微微敛眉,听上去像是玄门的。 “老汉认得,”老汉接口道,“扶姑城的。” “扶姑城?”山河大抵有些印象,一百多年没去了,也不知如今怎般光景。 只见那三人在四周寻了一番未果,正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一个喷嚏声骤然响起,在安静的夜里着实清晰,背剑客们立即顿足,警惕的眼神向四周扫射,上下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周遭突然死一般寂静,不见任何可疑的人或物。 三个背剑客不到目标,眼神一交流,便迅速离去。 而屋顶上的三人几乎全身贴着瓦,待确定安全后,皆松了口气,险些因老汉的一个喷嚏引发一场搏斗。 ※※※※※※※※※※※※※※※※※※※※ 迹无形上密密麻麻的倒刺不细看一般看不出,但十分霸道凶残啊,感兴趣的可以网上搜搜老虎舌头上的倒刺以及中药老虎藤了解一下。 山河最近心情不好,老汉不能作了,再作就得分道扬镳了,好自为之…… 另外也不要担心朝天歌,其实有个人比我们更清楚他的情况,他不动,我们就先静观其变。 擒妖魔子夜正当时 那三人走后,山河才侧过身问道:“无念生是做什么的?” 原来还有仙人不知道的事!老汉探过头来,心想终于轮到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时候了。 云追月道:“你可曾听过扶姑仙筑台?” “扶姑仙筑台……”山河沉吟半晌,似有些零星片段,但又忆不起具体发生过何事了,想来是年纪有些大了。 说起这地方,老汉就要诉苦,等不及山河漫长的追忆,便咕哝道:“那地方高贵着呢,我几次想去开开眼界都被拦在外头。” 云追月笑了笑道:“扶姑城的人自古以来崇尚修仙,但凡长相脱俗者,皆被认定是有修仙根性,便有资格一登仙筑台参与谈玄论道、风雅斗法。” 扶姑城的人以“颜”为本辨修为一事可是自古有之的,老汉对此感到极为不满,修行怎可不论修为光看容貌了,实在荒唐可笑。再说了,他已过花甲,不论如何也登不上仙筑台了,心中难免怏怏不乐。 山河看向云追月,忽启颜道:“还真看脸啊,云陆道长可曾去过?”以他这般风仪堂堂的道者模样,若有踏足扶姑城,必然也能登上仙筑台了。 云追月忽面露窘色,微微道:“去过。” “那仙筑台怎般模样?”老汉挤了过来,着实好奇那顶上是何模样,毕竟能惹诸多修道者慕名而去的定不一般。 “我……没上仙筑台。”云追月脸上微微发热,山河讶然,莫非那扶姑城的人换了一套审美? “你怎地没上?那些人可真是瞎了狗眼了!”老汉忿忿不平,云追月当即扶额,讪然道:“其实,我只走到一半,之后就逃了……” “啊?”山河与老汉表示不解。 “……他们……太、热情了……”云追月说这话甚是难为情,可以想象当时是怎么一窘状了。 “哈哈哈,我就说嘛,云陆道长怎么可能没上仙筑台,看来也只有别人请不到的份,哈哈哈哈……”老汉忍不住笑道。 老汉脸上的笑容不是一般的灿烂,山河无语片刻。 看云追月欲吐辄止,似乎很想结束话题但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山河问道:“那无念生与这仙筑台有何关系?” 云追月暗暗呼出了口气,回道:“传闻百年前有一少年在仙筑台上论战数十位玄门高士,一战成名后开宗立派,就叫无念生,而仙筑台就是无念生的修道场。” 山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他们背着剑,却都裹得严实,是有何寓意吗?” “无念生所修之法为御念术,御剑便是他们所长。与玄宗各门不同,无念生奉行的是清净止戈,剑乃修行所用,因此在外常把剑包裹起来,甚至装进匣子里,以免误伤他人。” “……” 虽不曾看他们出手,但要说“清净”却也不见得,反倒是何处有热闹就往何处去。山河继续问道:“如今怎样了?当家做主的是?” “大不如前咯。”老汉接了一句风凉话,“掌教真人不在,门下弟子乱成一锅粥。” “这又是为何?” 云追月叹了叹,回道:“无念生掌教真人扶荼,四年前练功不慎入了邪道,险些酿成杀戮,被门下弟子囚困起来,其中一名弟子因受了重伤而主张杀师,被门中大弟子应苏葛赶出了无念生,此后,无念生一直由应苏葛代管。” 作为一个云游修士,从不匮乏此类消息,何况关乎一教真人之事,坊间多少有些传言,尤其是扶荼入了邪道后,各种臆想推断也就随之甚嚣尘上,云追月自然也知道些许,只是在漫天飞舞的消息中,真假实在难辨。 关于扶荼走不走正道,入不入邪道,山河毫不关心,他在意的依旧是这两次的偶遇究竟是巧合还是早有安排? “适才那三人可有应苏葛在内?”山河又问。 云追月道:“有,就是剑眉星目的那位。” “原来真是他。”山河心中微动,能让一门代掌教出面处理的事,定非常事,“此前在鹿无,如今在乔城,当真是巧合?” 山河思忖间,倒也忘了来此的目的了,直到老汉催促了,他才回神过来。 老汉冷得直打哆嗦,叨咕道:“二位来此不是赏夜色的?老汉我年纪大了,可耐不住寒啊~”语罢,他又打了个喷嚏。 险些忘了正事,山河与云追月对视一眼,翻身跳下。 才刚从屋上落下,便觉整个院子气氛不对。 云追月忽地警惕了起来:“你们……感觉到了吗?” “嗯。”山河微微点头,有些担忧,如此锋芒逼人,应是个不容小觑的东西。 再一看老汉,他已是满脸虚汗,说不清前方是什么东西,总之十分不祥。 不只前方,整个宅院都笼着一层邪气,须臾就弥漫了四周,阴浊之气逐渐袭来,寒气凌人,让人无端渐生心悸,好在三人都有修道真气护体,要是平头百姓,恐怕早已招架不住了。 三人面面相觑,屏气敛息地朝着邪气最盛的地方探去。 “府内还有人在吗?”山河心中忐忑,如此重的邪气对人可极为不利。 云追月道:“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了。” 老汉理解错了,慌地瞟过来一眼,略显紧张道:“就算有活人,还不活生生给这东西吞了?不是老汉害怕,只是这邪气万一是那玩意儿散发出来的,二位高人可有应对之策啊?” 山河与云追月甚有默契地回道:“随机应变。” 老汉哑言,这不相当于还没准备好嘛。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心底微微发颤,小声问道:“要靠智取还是武斗啊?说实话,老汉智取肯定不如二位,要硬上还是你们强,总之你们想用哪招最好提前给透露一下啊,要跑什么的,好歹老汉能跟得上,免得反应不过来,倒拖了你们的后腿……” 越是靠近那极阴之处,老汉的脚步就越缓慢,步子就越小,渐渐地,他就落后两人一大步了。但口中的话还是不停,直到入了后院,山河猛地转身将他的嘴一把捂住,说实话,即便山河不动手,老汉都能立马闭嘴,倒不是识趣,而是眼前景象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白布披挂的灵堂弥漫着青色幽光,原本应横放地上的灵柩,如今却如悬针一般竖着浮在半空,异常诡异,而且棺木周身缠满了灵符,灵符用红绳串一起,每两张符中间绑着一枚铜钱,明显是要困住棺木里头的东西,灵堂两旁悬吊着的两朵布扎的大花无风自摆,似有阴气浮动,让人不禁脊背发凉。 老汉神色慌张,感觉寒从脚起,一瞬升至头顶,霎时头皮一阵发麻,他哆嗦道:“仙、仙人……这阵仗……可是提醒……生人勿近啊?” 他转头求助身侧的两人,只见他们凝神秉气,紧紧盯着那口悬棺。 “这是困煞阵!”云追月的脸色也不好看了,缓缓道:“若非极凶极恶之物,一般用不上此阵法。” 老汉闻言不免又是一怔。 山河心道:“不错,这还是传统阵法。”对他来说这阵法太熟悉了,毕竟一百多年前就是出自他手,只是当年草创此阵,不过为了困住一条大蛇,后人沿用也不知道改进一下,看上去手法还是那般拙劣,在云陆道长面前多少有些丢人。 但见那灵符抖动,铜钱如雨点不断扣击着棺木,悬棺内似乎有股煞气即将破出,这阵法恐怕要撑不住了。 山河凝眸紧盯,仿佛就要等着那东西破棺而出。 此刻,云追月的卧云剑也是震动得厉害,此剑有灵,对煞气感应极强。 棺木一响,卧云剑也跟着铮铮响起,老汉瞪大眼盯着卧云剑喊道:“云陆道长的剑……” 云追月道:“卧云对煞气有感应,一旦发现有煞气靠近,就会鸣鞘示警。” “老汉略有耳闻,只是刚刚怎么不会提示?”老汉疑惑,要是早些时刻提示了,他怎么都得拽着这两人离开此地,虽说凭他二人的能力,要应付凶物不在话下,但犯不着经此一遭。 云追月又道:“通常,煞气不重,卧云不理。” “当真好有个性!老汉欣赏!”老汉啧啧称道,掩去了后面的笑声,只因此时此刻再笑就实在不合时宜了。 山河环顾四周一眼,微一推敲就知道此处灵堂棺木里头的是何人了,而且此前封师颂也有提及,如此一来,秦家少主秦晋之怕是要变了,至于变成何物,只得静观了。 “封师颂说秦方朔杀了自己的儿子,那这棺木里头的就应该是秦晋之了,你可见过秦少主的模样?”山河问老汉。 看仙人主动问他话,老汉也顾不上紧张了,随即应道:“见过见过。” 山河道:“稍候那东西出来了,你可得认准了。” “啊?”老汉有些慌,立马问道,“不是,我们就站在这等着那东西出来?确定不躲一躲吗?” 山河摇了摇头:“迟早要碰面。” “不是,老汉觉得,是不是可以趁其不意攻其不备,先布一个陷阱,等它出来再打个措手不及?”老汉有种冒死进谏的感觉,“我的意思是,万一那东西破棺而出,炸到我们了怎么办?要不先躲一躲?等看清了再出手?” 山河似笑非笑转向他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砰!莫说是木棺了,就连整个灵堂都轰然炸开,宅院一角一瞬夷为平地!而这三人,果真还是毫发无损地站在结界之内,固若金汤! ※※※※※※※※※※※※※※※※※※※※ 山河倒也不是记性差,而是选择性记忆,没有针对特别的东西记忆,只是慢慢会发现他能记住的东西确实是挺特别的。 擒妖魔子夜正当时 老汉暗暗“呸”了声,可恨自己的乌鸦嘴,怕什么偏要来什么。抬眼再一细看,瞳孔骤缩:“这什么玩意!不是食人妖孽啊?”眼前那一团黑烟滚滚当中裹着两颗冒有红光的犀利眼珠子,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他们。 山河脸色微变,沉声道:“血腥味!”那带眼的大团烟球吐出的烟竟然带着浓重的刺鼻腥味,令他有些作呕的感觉。 云追月蹙额警醒道:“小心,这不是普通的凶煞!” “呀呸!”老汉实实在在吐口唾沫出来,五官纠结到了一起:“仙人,我们是进了死人堆了吗?!” “你说是就是!”山河应道,不得不说,老汉的比喻很恰当,这的确堪比屠宰现场,甚至比起那尸山乱葬岗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话间,几股黑烟滚动从那大团中窜出,猛如巨蚺,缠绕着袭来,老汉一面拖着山河忙往后退,一面疾呼:“云陆道长!云陆道长快!快!!” 未等老汉喊完,云追月已提剑迎了上去,横竖两剑就斩断了那些滚动的黑蚺,但那东西毕竟非实体,烟散了还会聚上,而且越来越多。不多时,云陆道长就埋进浓烟中消失了身影。 老汉看得紧张,大叫道:“坏喽!云陆道长被吞进去啦!!” 在此,能够救他们的好像也只有云追月了,但这时他也分|身乏术,老汉大气不敢出,汗毛倒竖起。 这时,几十只狰狞烟手从黑烟滚动中伸出,而且越伸越长,十分诡谲,纷纷向他们抓去,两人惊地后跳,老汉刚要呼喊云追月,山河却喝道:“别叫他!不要让他分心。” “那怎么办?逃!”老汉从一开始就不想进来,此刻面对这团来历不明的东西,心里着实忐忑,再说了他就懂得丁点儿幻术,还未必灵验,实在不敢冒险,而云追月自打进了黑烟中,就仿佛失了音信,毫无动静,眼下形势危急,除了逃,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山河急问道:“你可有符在身上?” “什么符?”老汉反应不过来。 “退煞符!” 他一拍脑袋,忙将斜挎的小道包摆正,伸手进去抓:“对对对!老汉确实有符在身,仙人要多少有多少!” “有多少给多少!”山河一手抓过老汉掏出的一大把符纸,不知念了一道什么口诀,一手探入功德囊,再抽出手就带上来一长串的铜钱。 老汉瞪大了双目,看山河如变戏法般将所有的符纸抛撒出去,旋即转身分散掷出手中铜钱,再电光石火似的掐诀念咒,一通操作让他眼花缭乱。 未几,散乱的符纸如排兵列阵般铺成了一张大网,每张符纸后边附着一个铜钱,足足用了几百个。这张符网立在面前几丈高,足以挡住欺压过来的黑烟鬼手。 山河双目穿透滚动的黑团,再掐一诀,喝出一声:“退!” 只见符网金光一闪,如一盾牌阻挡着来势凶猛的鬼手,使它们不得再进犯。 “妙啊!”老汉眼放金光,终于再见仙人当年神勇,激动得又将双目瞪大了些许,忍不住想夸赞一番,忽听山河惊道:“不好!这不是……” 话未说完,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所有的符纸连同着铜钱一起炸个粉碎,山河急忙蹲下用手臂挡住了双眼,老汉来不及闪躲,就被震波轰晕了过去。 “老道,你——”山河猛地转回头,看他已经直挺挺躺地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便不再叫唤,才回过身来就被几十只鬼手锁住了四肢,架空了。 山河冷不防一怔,随即便是满心的委屈,这阵子怎就跟鬼手干上了?在焚川被鬼手锁,如今在乔城也被鬼手掐,彼时是束缚,此时是要命,拖住他的鬼手将山河胡扯一通,还向四面八方使劲,他只觉得自己仿若要被分了尸,身上的力气不断被抽走,愈来愈疲乏。 只听得剑啸声从黑烟浓雾中传出,几十道剑光在那东西中穿梭,顷刻间,大团黑球竟然在凌厉剑光中迅速消散,飞出的卧云剑堪堪搅断了那些鬼手,云追月跃步而来,稳稳接住了摔落下来的山河。 足尖点地,卧云剑归鞘,山河这才缓过神来,却神情木然地看着云追月。 云追月两道眉紧锁,暗道不妙,山河这般莫不是失了神志?“默念净心咒!” 他紧忙将山河放下,令他盘腿而坐暂稳心神,再去看昏迷一旁的老汉。 云追月将老汉快速地检查了一遍,心中狐疑:“这可是灵脉消损的迹象?里头藏进了东西?” 他尝试着用灵力给老汉舒络了一下筋骨,须臾,一缕黑烟从老汉嘴里喷吐出来,老汉随即舒醒过来。 一睁眼见是云追月,老汉激动得拽住他的手:“云陆道长?云陆道长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云追月不知该笑还是该愁,又见老道扑身向山河,见他木讷打坐,不由心急地晃动他身,叫道:“仙人?仙人……仙人这是怎么了?” 云追月确定该愁了,疾步过来拉开老汉:“等等,别靠近他,适才他被鬼手拖住,想来是被扰了心神,现在最好别惊他,让他安定下来先。” 老汉忧心如焚,却也不得不点头答应,目光扫了一遍狼藉的院子,问道:“那东西呢?死了还是逃了?” 云追月道:“它本就是死了的。” “也就是说,它逃了?”老汉心存戒惧,怕那东西去而复返。 “不,它还在。”云追月余光注意着院墙一角。 “啊?”老汉一哆嗦,不自主往他边上靠过去,小声问道,“那、那在何处?!” 云追月蹲下来,看山河的双眼终于慢慢有了光,道:“它在酝酿,在观察。” “那不趁机干掉?”老汉明白让对方喘气就是给自己培养麻烦,最好就是能趁早扼杀,免了后顾之忧。 云追月却道:“它这样我们也无法完全杀死它,换而言之,无形体随处可在,只要有一息尚存,那便有可能会继续成长,唯有等它完全聚拢成形再动手,方可免除后患。” “那它完全有可能留下部分,逃走部分啊,逃出去的我们很难抓。” “适才打斗中,觉察有此可能,我已经对整个院子设下了结界,它逃不出去。” 老汉一听,不由得称赞:“不愧是云陆道长!” “我也不知是否应付得了,稍后老丈若有机会就带着他逃了。”云追月虽多年游猎,对付邪祟凶煞的经验颇丰,但期间就从未遇到过此种类型的,是否能游刃有余,大抵心中也是无底。 云追月说这话,老汉顿感心虚,喃喃道:“云陆道长,刚刚以为你已经……那个了,所以才……但是现在,老汉不会离开的,不给你添麻烦,默默支持云陆道长!”他靠近云追月耳边道,“还有啊,云陆道长别这么谦虚,要是让那东西听到了,还以为我们真的对付不了,那就助了它的威风了。” 云追月哑然失笑,这还真的不是谦虚,但也不忍打击信心,就任由他这么认为。看了看山河,见他也慢慢好转,便问老汉道:“你们刚刚可是起了什么阵?”否则不会吸引去了凶煞的部分精力,从而给了他找准本体位置的间隙。 老汉想起来了,有些骄傲地道:“那可是仙人起的阵,至于是什么阵他没说,不过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云追月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纸,拾起一张残缺不全的符纸,虽然只能看到一个符脚,但已然知道这是一张退煞符了,只不过此非寻常的退煞符。 “这符是……”云追月话音未落,院中阴风骤起,卧云剑又开始震动起来了,“成形了?” “来、来了吗?”老汉脸色一变,看着院中半空突然开的漩涡,不禁瞠目结舌,那漩涡有股强大的攫取之力,不断往内吸东西,满地的碎屑与院中的树叶皆被吸了上去,好似个无底洞,随着吸收的东西越多,那个漩涡就越大,风也就越强劲。 云追月不加迟疑地将山河拉到一个避风的角落,老汉不待他叫唤,就已经随着他躲避起来了。 安顿好二人后,云追月一个奔跃而起,令剑出鞘,一道灵光疾闪,仿若自鞘中飞出了十几把卧云剑,朝着那个漩涡刺去,登时整个涡旋连同着空气都炸开来,真是疾雷不及塞耳,云追月急急召回卧云剑,一阵烟雾散后,眼前赫然呈现一个八尺来高的身影,由虚到实,身形轮廓也渐渐清晰。 云追月凝目视之,不由心头一凛,这个浑身罩着黑气的“凶煞”,要不是面容过于消瘦,脸色过于死白,便多半是副英俊的青年模样。 老汉探出一头,偷看了一眼那飘在半空的身影,骇然道:“是、是秦家少主!” 这时,他身后有个声音问道:“当真?” 老汉先是一惊,随即激动道:“仙人终于醒了!” 山河点了点头,黑暗处看不清他是何表情,声音却沉沉的:“他就是秦晋之?” “不错。可惜了,此前还是个禀性刚烈的世家公子,如今竟落得这个下场……”老汉唏嘘不已。 “你说秦夫人难产而死,可是生他之时?”山河想起了之前老汉反驳秦方朔的话。 老汉叹了叹道:“是啊,此事虽过了二十余年,秦少主也都长大成人,但背地里也总有人说他克死了母亲,不祥着呢。他看上去好像无所谓,实则内心很是在意,经常会去他母亲墓前站着,也不说话,怪可怜的。” 山河听着,心中有些不舒服,没再说话,只是定定注视着前面一触即发的对抗。 已化凶煞的秦晋之,睁开如黑洞般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云追月,没有任何表情。 云追月持剑已然渡上灵息,凝神聚气。如此剑拔弩张,把老汉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 “哗——”秦晋之乍然大张口,口裂开至两边耳侧,又喷出了几百条黑线来,密密麻麻蠕动着冲向云追月。 “蛇?!”老汉揉了揉眼,山河凝目,纠正道:“千足虫!”那些黑线脱口飞出一丈多就变成了千足虫,即蜈蚣。 老汉登时毛骨悚然,要是被那些玩意碰上,老命休矣!老汉电光石火地缩了回去。 几乎是同时出手,云追月喝令道:“卧云,封盘!” 卧云剑倏然飞出,分|身数十,齐刷刷围成一个大盘转动起来,金光外放,将冲击过来的蜈蚣尽数收进盘中,大盘飞速旋转,几多蜈蚣也荡然无存。 金光一敛,云追月乘胜追击,提剑刺上,秦晋之终于露出其凶恶狰狞的面目,仰天长嗥,却叫出了婴儿的哭喊声。 此声震撼无比,在山河与老头心头激荡,他们面面相觑,老汉脱口惊道:“蠪侄?!” 这时,云追月将卧云剑上的符文引出,一瞬埋入秦晋之额头,随后遁开。 须臾,“秦晋之”一副人皮一块块脱落下,伴随一阵婴儿啼哭声,“秦晋之”竟变成了一只蠪侄,虽说是幼崽,也有一丈来高。 云追月一时怔愣住,心想这就是本相?老汉冲他这边大喊道:“云陆道长,这是蠪侄!” “蠪侄?”云追月大震,双目睁得大大的,难怪他惊讶,传闻中的蠪侄是九首九尾的,而眼前这只却是一首一尾,况且看上去并不狰狞狠戾,反而有种稚感,实在相差甚远。 蠪侄冲他龇牙咧嘴,前爪抓地,后脚屈膝,蓄势以待。 云追月稳了稳剑,似乎还在犹豫。 “云陆道长,它现在还是个幼崽,长大就不好对付了,赶紧杀了它!”老汉后头急嚷道。 云追月却迟疑了,山河扯下腰间的受气袋向他掷去,道:“云陆道长,用受气袋。” 云追月一把接过受气袋,来不及讶然就向山河投去一眼感激。蠪侄却忽地拔地而起,奋力后蹬,直向他扑抓去。 他一个点足后掠,飘飘然,令剑立地,旋即掐上一道封灵诀,将袋口对准奇袭而来的蠪侄,下一刻便如搜罗乾坤万物般,将蠪侄吸入了袋中,还顺带着那个方向的屋顶也掀了,地上的狼藉也一扫而空,更别提什么碎屑渣了。 ※※※※※※※※※※※※※※※※※※※※ 越靠近灵力解封日,山河就越能感应到灵力的所在,换句话说就是灵力一点点恢复,直到解封日就暴涨至原来水平。所以在这时,他是能操纵简单符阵的…… 三人闲扯一出好戏 山河将烛火点亮,屋内就一片通亮了。 紧接着三人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一种连他们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线索。 老汉唉声叹气道:“要是连这间都找不到什么东西,那就别找了,我看秦宗主也不会留下什么值得推敲的东西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山河总觉得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弄清来龙去脉,何况今夜这出,实在让他心头难安。 正翻着书卷的云追月闻言靠了过来,对山河道:“我们心中皆有疑惑,不如先把问题摆出来,再对症下药,你看如何?” 山河本在掀着被子,听这话就从床榻处退出,抿嘴点头。 于是乎,三人围坐案边,相互对视一眼,老汉似乎满心期待,搓了搓手。 看他这架势,山河暗叹不妙,忙道:“为了不耽误大家休息,只说今夜发生之事,其他的日后再说。” 不管如何,山河先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 云追月同意道:“如此甚好,希望这些疑惑有人能解的尽量解,这才有助于我们快速梳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孰先孰后?”他看向二人,未等他们应答,便道,“我的问题比较简单,不如我来个抛砖引玉,先说说?” 二人皆点了点头,云追月莞尔,问道:“第一个……” “等等,云陆道长这是有多少个问题啊?”老汉道。 “不多,就三个。” 老汉这下心安了,所幸只有三个,那么很快可以轮到他了。 云追月转眼看向山河,他则悠悠地将视线转移开去。 “第一个疑惑,传闻中蠪侄是九首九尾,怎么今夜所见有着天壤之别?” 山河暗暗松了一口气,老汉一听喜了:“这个简单,它本就是一头一尾,只是出来活动的时候,通常雌雄叠一起,八只雌的骑在一只雄的身上,厉不厉害?” “咳咳……”山河原本也没觉得什么,可经老汉这么一说,听上去倒有几分怪异,云追月则一脸恍然状,道:“原来如此。” “好厉害的样子!”山河故作感慨道,未等老汉戳穿,他赶紧又道,“不过我想应是人们不敢靠近蠪侄,几乎真正见过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幸运活下来的,也没见过它们分开觅食,所以自然也不清楚这货的真实面目了。” 山河侃侃而谈,何况传闻中的东西,谁知几分真假。 老汉笑道:“仙人说得好有道理啊。” 山河瞪了他一眼,他立即憋住了笑。 云追月不知二人话中有话,接口道:“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传闻中的凶兽,若不是你们帮忙,只怕又会是一场恶斗了,而且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老汉似有话要说,山河立马截口道:“若不是云陆道长在场,只怕我们早就成了蠪侄的腹中之物了。” “是啊是啊。”老汉应和道。 “这要说起来,还得归功于你的受气袋。所以第二个疑惑,我也比较好奇,请问这受气袋从何而来?” 山河心道:“敢情云陆道长早已铺垫好要问此问题了……不过,我也想知道那宵皇小子是怎么弄来的啊。” 老汉看上去也很是好奇,疑惑道:“是啊,这宝物不可多得,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不过以仙人的实力,要说仿制一个应该也不在话下。” 云追月忍不住笑了,道:“这世间货真价实的受气袋有且仅有一个,而仿制的却数以百计,多半中看不中用,困不住妖孽邪祟,反而耗损修为。” 老汉一拍桌子:“所以我说仙人这个就是实实在在的宝物啊!” 山河微微一笑,简明扼要道:“好友送的。” “仙人这位朋友可是道中人?”老汉似乎来了兴致,“可是他传家之宝?” “你想什么呢?若是传家宝怎么可能还送出去呢?我也想知道他怎么会有这宝物,只是走得匆忙就忘了问了,下回若是见到就帮你们问问。”山河悠悠说着,也不知关于受气袋的事,对方能不能如实回答,毕竟此前对于他所问的问题,朝天歌好似也没怎么回应过。 云追月轻“嗯”了声,注视着山河,问道:“第三个疑惑,你过去可见过蠪侄?” 山河一愣,随后心底一凉,云陆道长虽是换了个问法,但也与“二十三年前杀蠪侄的人是不是你”一样。 他抬眼见云追月温和的目光中仿佛跳动着点点烛光,实在让他不好睁眼说瞎话。老汉有些按耐不住,直接翘起个脚,十足一副凑热闹的模样。 众所周知,凶兽蠪侄已经销声匿迹了二十来年,若他说见过,那悬赏令上面的“妖孽”指的就是他;若他说没见过,老汉必然不肯罢休,到时又会是一番死缠烂打了。 “妖孽”一事非同小可,他可不能随意认了,山河心中一衡量,只要他打死不承认,老汉也拿他没办法,于是笑着道:“我也就刚刚才见到它。” 云追月脸上的表情无多大变化,却有种早就预料他会如此回答般从容,倒是老汉一愣,噔一下站了起来,激动道:“仙人明明认得蠪侄,这回怎么又说不认得啦?!” “老丈,请稍安勿躁。”云追月趁山河还未发作,忙将老汉拉坐下来。 事实上,山河也料想老汉会如此,也就不在意了他说什么了。 老汉拧着一股不依不饶的劲,道:“云陆道长问完了,就该我了,我要问仙人,仙人这些年都去了什么地方?害老汉我好找。” 山河摊了摊手道:“因为你要找的是仙人,又不是我。” “既然仙人不承认,那么老汉两个都找。” 山河挠了挠眼角,笑道:“找不到我,证明你我无缘。” 云追月看这二人,一个逼得甚,一个躲得慌,再这么纠结下去,今夜会没完没了,于是急急换了个话题道:“不是说好了,只谈今夜之事么?” 山河一手支着额,道:“有人不守规则,不如请他出局如何?” 老汉理亏,只好换了个问题:“好罢。那老汉不问这个了……”思索半晌,他终于问道,“对了,老汉想知道刚刚那木棺里头的东西怎么会变成秦少主的模样,还有最后怎么又变成了蠪侄了?” 老汉说出了他们的疑惑,只见三人面面相视,各自陷入了思索中。 须臾,云追月道:“据封宗主所言,他此前看到棺木里头的分明是秦少主,所以只能是他变成了煞,而不是煞变成了秦少主,而且显然彼时还没有启动困煞阵,否则封宗主不会置之不理的。” 山河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讲:“既然会用到困煞阵,那么安排后事的人也必然知道他非常人,死后也会作怪。” “所以呢?你们的意思是秦少主生前就已经是个……”老汉摩挲着下巴,愈加迷惑,“可不对啊,老汉几次见到他,都和常人无异啊。” “你见哪个妖魔鬼怪不善变幻?不善伪装?”山河接了老汉的话。 老汉顿感后背发凉,又庆幸道:“这么说来,还真是谢天谢地谢仙人,保佑老汉平平安安了。” “别忘了还有枯肠剑,”云追月道,“如何解释秦少主死于枯肠剑下?据说秦宗主是剑不离身的。” 山河问道:“所以你认定秦方朔不会杀了他儿子?”云追月点了点头。 老汉道:“那要是封宗主说谎呢?” 云追月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封宗主也不是这种人。” “也许为了刺激秦宗主?而且当时秦宗主也一口否认了啊,那到底谁在说谎?”老汉挠了挠头,感觉有些绕,这些恩怨纠葛实在太耗费心神了。 山河思忖道:“或许他们都是对的,换个角度,假使我把受气袋交给了云陆道长,之后蠪侄重现世间,世人一定以为是我放出来的对不对?实则我已经将它交出去了,此后发生何事又与我何干呢?但世人信不信?只要云陆道长否认,那么我怎么解释,别人也不会相信了。” “仙人的意思是秦宗主的枯肠剑被人偷去了?”老汉不可思议道,“然后盗剑之人杀了他儿子,再将剑送回去?目的是为了嫁祸给他爹?这、这未免有些荒唐了。” 云追月道:“只能说明另有其人,但用枯肠剑,想必另有原因。” 事实上,山河已经想到了一种他不愿相信的情况,默然片刻,道:“秦宗主很爱他儿子。” 他突然带着叹息的语气说这样的话,让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 老汉道:“仙人说什么啊?不过,自从秦夫人死后,秦宗主就倾注所有心血在秦少主身上,肯定很爱啦。” “所以他一定不舍得杀了他儿子。” “这不是刚刚就说了么?按刚才的推断,人就不是他杀的。” 云追月双眉微蹙,摇头道:“‘不会杀’与‘不舍得杀’是不同的,‘不会杀’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出手,而‘不舍得杀’却是,明知要杀,却下不了手。” 老汉愣了愣:“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山河点头,道:“秦方朔知道他儿子是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物,留着就是个祸害,可那是他儿子,秦方朔必然不会出手伤他,甚至处处护他周全。但当禀性刚烈的秦晋之某天知道自己是个害人不浅的怪物时,他会怎么做?” 云追月心头微震,道:“以死谢罪……” 山河缓缓道:“为了秦家和秦方朔不受牵连,为了不再犯下罪孽,我想他会求着自己的父亲杀了他,但秦方朔下不去手,他只好用了枯肠剑,在他父亲面前以死明志。” “等等,老汉我捋一捋先,”老汉听得稀里糊涂,“意思是说,秦少主用枯肠剑自杀,来告诉秦宗主他的决心吗?” “嗯。” “那他到底干了什么呢?老汉着实没看出来他是什么怪物,更不相信他会害人。” ※※※※※※※※※※※※※※※※※※※※ 围炉夜话…… 三人闲扯一出好戏 要是放在以前,山河也绝不相信,此事能如此的荒谬与匪夷所思。他叹息道:“你们可还记得那茶棚伙计?” 不就是黄昏时候遇上的伙计,山河却觉过去了许久,竟然问他们还记不记得。 二人点头,对那个机巧的伙计印象深刻。 山河又道:“那你们可还记得他说的自秦家出了丧事,那食人妖孽就不曾出现了的话?” 云追月脸色一滞,老汉则一下起了身,惊讶地说道:“仙人是说……那、那食人妖孽是秦少主?!” 山河说道:“要不你回想一下那食人妖孽是从何时不见的?” 老汉果真掐起了手指算,须臾,双眼闪过一道光,之后又渐渐暗沉了下去,他跌坐下来,喃喃道:“那日,我在林间遇见了他,见他跪在他母亲墓前许久,此前见他也是如此,便也没有留意,岂料,那会是最后一面。” 云追月神情有些黯然:“想必他已想好要走什么路了。” 山河缓了缓,继续道:“所以,这也就说明了秦家为何会是第一个受到攻击的,秦方朔又为何要站出来安排人站哨、夜巡,兴许不是心怀苍生、惩恶扬善之念,而是相较之下,他阻止食人妖孽残害他人更有分寸,也更能保护秦晋之不被其他修道士收了去。” 云追月听罢,微微锁眉,似乎为这不幸的遭遇感到无奈,老汉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何偏偏是蠪侄?而不是其他的模样?” 看山河一脸严肃认真,云追月与老汉皆正襟危坐,即是说,一切的源头可能与蠪侄相关,这也就证明了秦方朔为何对二十三年前蠪侄被活埋一事,那么耿耿于怀了。 可于山河而言,他杀蠪侄,纯粹是因其为祸世间,若无那悬赏令,他或许可以认为,当夜埋凶兽是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们夫妇和老汉。 可他那夜离开后,秦方朔夫妇到底经历了什么,似乎无人能知了。而他之所以翻箱倒柜一顿搜,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想着能不能找到关于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可翻遍了秦方朔与秦晋之的房都没有发现什么东西,这让他更加困惑了,而事情好像也走到了难以推敲的一步了。 据老汉的回忆,秦方朔当夜也与蠪侄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按理说,他不会因神志不清的秦夫人误以为蠪侄是婴儿,就也糊涂地认为蠪侄不该杀,可他针对山河总该有个合适的理由,关键是在秦夫人身上? 山河疑云满腹,问老汉:“当年秦夫人到底害了什么病?” 老汉摇头叹息道:“秦夫人本来就弱不禁风的,有了身孕后就更加孱弱了,导致胎死腹中,医师建议要尽快取出来,可秦夫人一直坚信她的孩子还活着,甚至因此犯了魔怔。唉!秦宗主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四处寻医问药,希望能治好他夫人的病。后来听说千里孤邑有良方,所以他们才去了那里,不幸就碰上了蠪侄。” “原来如此,”云追月终于知道了些原委,“既然胎死腹中,又何来如今的秦少主?” 老汉道:“老汉也不知道,可能秦宗主真的找到了治病的良方了。” 三人各自沉默,也都支着头思忖,须臾,云追月道:“千里孤邑有没有神医我未曾听说,可那是斗幽宗所在地,当年的动静如此大,他们不会不知?” 山河微愣,许是单打独斗惯了,当年追寻凶兽至千里孤邑,收拾完就离开,也就没有去想太多。他不经意扫了一眼身旁的老汉,见他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自在,无意与山河眼神一碰撞,就起了瑟缩之色,茫然间恍惚有些逃避。 山河微微眯了眯眼,道:“早年间,我曾听闻,在玄门中有种重塑魂身的术法,不知二位可知晓?” 此话一出,老汉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云追月则道:“略有耳闻,听说那是在人失魂落魄之时,将已死之人的魂魄引渡结合,重塑魂身,只不过宿主原来的魂魄残缺不全,引渡过来的魂魄要结合共享一个躯体,会出现一些不良的后果,因此后人也就很少修习……”说到这时,他讶异地看着山河,“你想说的是……” 山河无所可否,道:“或许不全是,我是想到了一种邪术——种胎术!” “种胎术”三字一出,云追月与老汉登时震惊地看向他,似乎都有听过这种术法,山河道:“将三魂种入胎中,让强大的魂识吞掉弱小的,取而代之,成功夺了舍后,再从母胎中孕育而出,因手段极其不仁道,是以玄门中人也是禁止修炼。我有个不好的猜测,以秦夫人的情况,若是用了‘种胎术’,会是怎般结果?” 老汉惊怔半晌,一时反应不过来,云追月率先回神,立即道:“那便不是夺舍,而是……而是……” “而是借腹养了个怪胎了。”山河知云追月向来守正,心存浩然气,对此种毫无人性的术法想都不敢想,自是难以启齿。 云追月脸色煞白:“若真有人修此术,便是入了邪道了。” “此种有悖天道之术,自然不得长存,施术者也不会有好下场,”山河语气平平,“不过,仅是我个人的胡猜乱道,不宜当真。” 沉默许久的老汉,面色沉重,老眉深皱道:“按仙人的推测,这秦少主根本就不是人?” 他的表情有些怪异,难道自始至终那秦晋之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山河道:“倘若真的应了‘种胎术’,那就是这样,蠪侄是凶兽,若有人在其死后集齐它的魂识注入胎中,生出来的就是不人不兽的怪物,而这怪物死后再化人形就成了妖,本体综合了人、兽、怪的特性,实则就是妖魔异类。” 老汉倒抽了口冷气,浑身一哆嗦,道:“这么说来,它并不是普通的蠪侄了,想来也是不易对付。” 云追月至今回想,心存余悸道:“如此异类,若真的放出,想必会是一场灾难,幸好在它尚未成熟前困住了。” “瞧老汉说的对,对付此种妖魔邪祟,就不能手下留情。”老汉有些佩服自己的见地。 山河垂首,把玩着受气袋,道:“即便如此,我也还有一事未解,那就是此事与封秦两家结阴亲有何联系?秦方朔说只有结阴亲才能手刃仇敌……” 经山河这么一说,云追月也思索道:“结阴亲虽是两家的闹剧,但平白无故害人性命,想来也不是秦宗主的本意,莫非这是个幌子?” 对于这个说法,山河是赞同的,老汉则不以为然道:“我看未必,坊间不都有说冲喜的嘛,家里遇着不太平的事,办件喜事冲冲晦气也是说得通的。” “可说不通的是,结亲时秦晋之还未死,怎么会抬棺去迎接新娘?这可是大忌。”山河面色严肃,心想这是很不符合常理的,尤其邻城还是个极其重视丧祭之礼的鹿无城,不可能对乔城毫无影响,因此这番行为必然也是有深意的。 这样的疑惑,云追月也有,但让他在意的还有一事,那就是不归城义冢怪象,从那些坟墓被翻的迹象看,与结阴亲假死人一事的日子正对得上,岂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山河道:“我有个很糟糕的想法。” 老汉一愣,随即道:“仙人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 山河顿了顿:“我们从头试着顺一下,就知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云追月忍不住道:“好主意,一点儿也不糟糕。” “随后你就知道了,”山河抿了抿嘴,用手指似模似样地在桌面上比划开来,“假使二十三年前,秦夫人身染重疾,向千里孤邑求医问药,遇见蠪侄被杀,之后秦夫人被人施了种胎术,难产而死,生下了怪物秦晋之,从那时起秦方朔就恨死了当年那个杀蠪侄的人,然后就开始悬赏杀那个人。” “事情经过了二十三年,某天秦晋之兽性大发,乔城就出现了食人妖孽,为了不让秦晋之被发现,秦方朔只好对外封锁消息,并去找了当年给秦夫人施种胎术的人,对方跟他说秦晋之是必死无疑,而秦方朔唯一的心愿是手刃仇人,是故有人给秦家出了主意,到不归城找家世显赫的亲家,让他在儿子死后,操办一场阴亲,瞒天过海,到时就能手刃仇人了。” “后来结阴亲被发现,秦晋之自杀,死后变成妖魔蠪侄,所以无论秦晋之是生是死,他都能发挥继续残害世人的作用。”山河一通讲完,对面的老丈眨着眼,问道:“这当真是仙人推测,而不是亲眼所见?” 山河道:“都是推测,不过,最好不是真的。” 云追月道:“何人施种胎术?施种胎术的人与杀蠪侄的人到底有何纠葛?为何不在乔城内,而要到不归城找亲家?为何人未死就开始结阴亲?结阴亲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还有一个,此前未说的疑惑,那就是不归城假死人与义冢怪象有何关系?” 他一下点出了几大可疑之处,却让老汉一头雾水:“敢情解了一整夜的谜,越解越糊涂?还有那假死人是怎么一回事?” 山河叹了口气道:“我这糟糕的想法就是,倘若施种胎术与出主意结阴亲,还有你说的义冢怪象,都不是巧合呢?” 云追月眸子深处跳出了一丝惊诧:“那便是蓄谋已久的!如此一来应该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目的……” 山河点了点头,这很难让他不往红绫身上想,这么一想,对方的目的就很显然了,那就是与他有关了,可非要如此大费周章么? “老汉没理解错的话,二位的意思是这背后有人指使?还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老汉再次摩挲了下巴。 云追月陷入了沉思,山河喃喃道:“假使我们的推测都是对的,那么结阴亲这一出闹得满城风雨,就极有可能是为了掩盖义冢怪象,再来就是吸引当年那个杀蠪侄的人,而后借着秦方朔之手要了那个人的命。”他几乎越来越肯定这个推测了。 “如此说来,这些恩怨实则就是幕后之人与杀蠪侄那人引起的了,”云追月沉沉道,“那么义冢里的尸体被盗也跟此事相关了。” 老汉听着,脸色蜡黄,心里忐忑,心想要真是一切冲着仙人而来,那就麻烦大了。 山河早有预料此事与他脱离不了干系,但他还是祈祷着千万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否则牵扯了如此多无辜性命,他该如何来了结。 “当真痛快!”山河大呼一声,惹来其余二人不解的目光,“起码按照我们的推测,梳理了一通后大概知道了这背后有高手,而这人不会善罢甘休,或许这只是第一步。” 山河说完,整个人就耷拉了下来,仿佛泄了气般,而云追月与老汉却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 我有个很糟糕的想法:填坑在即,木有土了咋办?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山河打了个哈欠,道:“好罢好罢,这事着实费精气神,要不都散了?” 云追月同意,环顾了一眼内室,只有一张榻,遂起身道:“我到隔壁厢房,有事叫我。” 山河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老汉,他倒是没有云陆道长那般识趣了,颇有赖着不走的架势。 山河也不勉强,直接起身对老汉道:“那我也到隔壁去,这间就留给你了。” 老汉心一急,人就跳了过来,勾到山河的衣角道:“仙人,你看这宅子阴森得很,而这间房又是秦少主的,老汉我这……” 山河挑了挑眉,道:“好说,那你到隔壁去,我在这间房。”他说着比了个“请”的手势,意思很明了。 “老汉不是这个意思,老汉的意思是,无论在哪间房,都瘆得慌,所以,求个伴。”老汉揣着一脸委屈样,山河却视若不见。 “老丈若不嫌弃,可与我挤挤?”云追月这时发话了,山河随即冲老汉努了努嘴。 老汉心中暗暗叫苦,要是换做以往,这云陆道长也是求之不得,可他更怕千辛万苦遇见的仙人偷溜了,是以想贴身守着。 “人家云陆道长都能委屈了,难不成你还嫌弃?”山河没好气道。 “那仙人何不也委屈委屈?” 山河无明业火骤起,恼道:“别逼我动手啊,我可没云陆道长好说话。” 云追月摇头扶额,本想要来劝劝,谁知老汉又不知死活地说了一句:“云陆道长的好意,老汉心领了,只是老汉好不容易见到了仙人,万一仙人又跑了呢?我得守着啊。” 云追月投来理解的目光,山河嘴角抽了抽,甩开老汉揪着不放的手,道:“你说你一大把年纪……”话到嘴边,没忍心说出口,留了一半,“我不走,我不会离开的,行了?” “那我得护着仙人啊,万一再钻出个什么妖魔鬼怪来,老汉也好出出力啊。”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山河就想起了对付蠪侄时,老汉所出的“力”了。 “这倒提醒我了,你给我的那些符纸根本就不是退煞符,我这条命差点就搭上了。” “啊?”老汉一脸懵,云追月霍然想起那些个别扭的符脚,遂问道:“我也看过了,那不是普通的退煞符,明显是被人动了手脚的。” 山河转脸定定看着老汉,似乎要讨个说法。老汉心里有些发毛,道:“什、什么意思?” 云追月解释道:“意思是说,一般的退煞符是用来退煞的,而你的那些退煞符是用来引煞的。” “那不可能!”老汉斩钉截铁,“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老汉确认过的,还掏空了多年的积蓄买来的,绝不可能有假。” “人都会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你都这把岁数了。”山河作势打量他。 一说到年纪的问题,老汉就有些置气:“老汉看上去是年纪比较大,但还不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再说了,要给仙人的符,岂敢有假,就算是天塌了,我也绝不会害仙人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山河拍了拍他的肩头,谅解道:“我们没有说你拿这些符来害人,就怕别人要害你。你就说这些符是从何处得来的?” 老汉怏怏道:“从隔壁鹿无弄来的。” “鹿无城?”山河心里咯噔一下,随即追问,“你确定是从鹿无城买来的?” “千真万确,老汉骗你们作甚?” “可鹿无城离乔城……” “不远啊,就如同从此地到不归城一样。” 山河看向云追月,见他点了点头,便又仔细一想,是了,他差点忘了,当时可是从焚川离开宵皇地界的,自然要远上好几倍,而且他一路上也不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乔城这边出了食人妖孽之后,很多人就跑到鹿无城那边去求符了,听闻那宵皇祭师精通画符,所画的符必然能退煞无形,功效显著,又怎会有假呢?难不成那宵皇祭师是个沽名钓誉之人,并非真才实学,所画之符如同水货一般?”老汉悻悻然。 “绝不会。”山河一口纠正,“宵皇祭师的确精于画符,但他事务繁忙,专司大事,坊间的符纸又怎会出自他的手,定是有人冒名顶替,你们被骗了。” “哪有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谁人不知在宵皇境内都是那祭师掌控的,而且境内之人对他也是颇为尊崇,在自家门前还敢有人冒名顶替?”一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积蓄换来的竟是些要命的假符,老汉心头就憋着一股气,可刚一对上山河的眼就又不敢发作了。 山河对此毫无疑义,确信道:“总之不可能会是他。” “老汉怎么觉得仙人是在包庇那宵皇祭师?”老汉乜斜着眼,眼神有些怪异。 山河微眯了眼,却懒得跟他解释,云追月道:“素闻宵皇祭师有擎天架海之能,所出的符必有成效,此符可确定并非出自他手,况且讲究礼法的大祭师,想来也不是那谲而不正之人,这其中应是有误会。” 此话中肯,山河听着连连点头,老汉秉着吃一堑长一智的心态,咕哝道:“可退煞符就是从鹿无城出的,那宵皇祭师也不能推脱责任,何况多是些不懂符的人买的,就看有没有效果,没效果就是他不对。” 山河认真一想,不能怪老汉认死理,他的想法确实代表了多数人。 “我信你说的,”山河诚言,“不过……”他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来仙人还是忘不了这茬,老汉刚要说点什么,云追月便道:“好好休息,午时见。”随后将老汉拉出房间,山河则一把关上了门。 老汉还是三步两回头,云追月叹了口气道:“且让他一人静静。” 山河一手作枕,一手拿着受气袋,细细打量着,心想:这红绫最初困进去还有点闹腾,但近日以来都乖巧得很,该不会化了?可刚收进去的蠪侄怎么也静悄悄的?这两个东西会不会掐起来? “看来还是得问问朝天歌,否则还真不知道这里头能成什么样。”山河喃喃着,掐指一算,“还有大半月,就可以恢复灵力了……”他心里盘算着,待灵力解封就回鹿无,把招魂鼓的事了了,再慢慢把幕后之人找出来。 灯火幽幽,山河在不知不觉中,沉沉入睡。 “叮叮叮——”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锤凿碰击声,非但不刺耳,还有些悦耳,山河睁着惺忪的睡眼,翻身起榻,循声开门,发现天已蒙蒙亮。 他微微探出头去,整个人就仿佛钻出了门外,身轻无力好似乘风飘荡远去。不知不觉中,他竟已来到群山幽谷里,踏入了一道雄伟的大门。 叮——叮——叮—— 声音愈来愈近,也变得愈来愈缓,每响一声,他便清醒一分。直到雾化开,他才见着在一个隆起的土堆前,有人正凿着碑,沉稳有力。 山河微愣,一下绕到土堆前头,惊见的却是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鬼面具,他有些激动。 “朝天歌!”山河不禁喊出了声,可对方正全神贯注地凿着碑,“大祭师?”他再次叫唤,朝天歌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仍旧默默地凿碑刻字。 那碑上名字尚未成形,也不知他凿刻的是何人的碑。山河扫眼一瞧,这小土堆紧挨着的竟是朝颜的衣冠冢,他愕然一转脸,莫名一股山风吹来,吹得他睁不开眼,待他再定眼一看时,不由大吃一惊。 那碑上的灰被风吹落了,碑上的名字显现了出来。 “山……河?!”他眼中满是惊愕,想近前两步再看究竟,却用力过了头,身体收不住力地撞上了墓碑,山河以为会很疼,可却丝毫没有知觉,甚至能毫不费劲地穿过去! 他讷讷地看自己的手和身体,茫然不知所以:“我……是死了么?” 山河蹙起眉头,露出了一丝悲悯神色,看向朝天歌,他却不断地重复地凿着他的名字。 “朝天歌……”山河伸出手去,刚触碰上他的肩膀,却如穿过空气般,不着痕迹。 山河僵在原地,想来他说话对方也听不见了,略一思量:“我定是在做梦。”此地似有几分宵皇墓庐的样,却又似千百年后人迹罕至的荒冢孤坟,孤清冷寂。 朝天歌的手上落满了灰,刚进来时看到的那身素衣,晃眼间,就已是褴褛落魄的模样。 山河双眼朦胧,靠着墓碑蹲坐下来,听着额头处传来的锤击声,注视着朝天歌那副认真的模样,一瞬如鲠在喉,不由地想:要是死后还有人处理后事,立碑祭拜,那也值了。 见那双石灰布满的手,仿佛在那一刻起了皱,山河心疼地喃喃道:“可以了,别凿了,名字已经够好看的了。” 他竟然真的停下了手来,山河旋即挺直了背,不可思议道:“你听得到?” 可他不应,默默地用朱砂填红,动作轻轻一丝不苟。 “山河”两个字,饱满而好看。 山河心头泛起一丝酸楚:这梦可真不是滋味。 只是不曾想自己的碑文是出自朝天歌之手,假使真死了,也好歹是种欣慰了。 填完了碑文,朝天歌对着墓碑许久沉默,手中提笔还悬空半晌,不知做何感想。 山河也默然许久,再开口却已沙哑了嗓音:“都见最后一面了,还不把面具取下来吗?” 只见朝天歌缓缓躬身将朱砂与笔搁下,果真取下了面具。 看那双盈满苦水的黑色眸,失了神采般黯淡,山河心中一紧,咬牙轻声道:“你累了,回去,别站这儿了……你能听到我说的吗?” 见着两行清泪落下,山河怔住了,这个人竟然会为他落泪?他心微动,开始语无伦次道:“朝天歌,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死的?还有这……这是你们家墓庐吗?对了,你是大祭师啊,你能沟通神鬼啊,可以听到我说话啊,你还可以……” 感觉身体剧烈晃动了几下,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叫唤,却不是朝天歌…… ※※※※※※※※※※※※※※※※※※※※ 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山河缓缓睁开眼,近在咫尺的一张老脸,令他吓了一跳,差点没蹦起来。 老汉不安地注视着山河,身后的云追月也是目光关切地随他左右。 “还好还好,总算醒了,吓死我们了。”老汉终于松了口气。 山河迷惑地看着他们,似乎还没缓过劲来,思绪仍受着适才那幕景牵引。良久,他偏过头看了看透进窗的强光,都已日上三竿了啊。 “我怎么了?” 看他迷迷糊糊的,老汉道:“我们在房外喊了许久也不见你回应,就擅自进来了,岂料你……” 云追月轻咳了声,道:“呃,醒过来就好,许久不进食,怕是饿坏了,我见厨下有些食材,不如,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 听到吃的,山河双眼一亮,肚子也响应了起来:“太好了,想不到还能有机会一尝云陆道长的手艺。” “对对对,这么一说,老汉也饿了,云陆道长有劳了,可需要帮忙?” 云追月摇摇头道:“老丈还是留下来,我一人可以。”他看了老汉一眼,示意他留下照看山河,老汉登时会意。 待云追月离开后,山河笑容逐渐消逝了,一本正经问老汉:“我刚刚是怎么回事?” 老汉倒着水,敷衍道:“哦,没事没事,想必仙人日夜操劳,太累了。” “这种话谁信?”他下榻穿鞋,喝了口清凉的水,恢复了些许活力,“你不同我讲亦无所谓。” 看他那默默喝水挺有所谓的样子,老汉支吾着,思前想后还是跟他坦白:“你刚刚有些吓人,”山河斜眼一看,老汉又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是让不知道的人瞧了去,定以为仙人疯了痴了……” 山河一愣,转而问道:“如此说来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汉立即摇摇头,山河随口道:“做梦而已,大惊小怪作甚?” “仙人可是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与你多说这两句话的工夫,竟也忘了梦见什么了。”山河自顾自摇了摇头,好似在为自己的忘性大而感到无奈。 “对了,你是何时去的鹿无城?”山河神情有些严肃。 老汉以为他又要问退煞符的事,遂掐指一算道:“十日前。仙人要替老汉出出气吗?可不劳仙人费心了,那几个平头百姓,就算仙人只动动手指,他们也承受不住,还是算了。” “我说什么了吗?”山河想不明白,老汉一七老八十的人了,为何成日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老汉讪然笑道:“这倒没有。那仙人究竟想问什么?” 山河道:“你去鹿无城,城中景象如何?” 老汉一听,兴致高昂了起来:“城中自然热闹非凡,莫非仙人也想去游赏一番?老汉可以带路!” 他毛遂自荐,山河却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热闹的地方,人也杂。” 仙人果真不食人间烟火,不入凡俗!老汉心中暗暗思量,才决定将此前在霄皇边境地所见怪象一并告知,兴许此事能引起仙人的兴趣。 “呃,怪事倒是有一件,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仙人才会觉得不是我信口开河。”他摸了摸下巴几根稀疏的白须。 “但说无妨,我自会衡量。” 老汉迟疑片刻,神态古怪地道:“仙人可知‘过阴兵’?” 说到“阴兵”,山河立即正色,道:“略有耳闻,你且说来听听,看看你我所知道的是否有偏差。” 终于说中一个仙人感兴趣的话题,老汉来了劲头,将之前所遇离奇一幕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老汉即将出宵皇地界时,天骤然阴沉了下来,他以为天将大雨,于是躲于一折风洞中,石洞很浅,不到三丈长,却折了个大弯,好似被什么从中劈开了般,仅露一点光,但足以比外面亮堂。老汉当时也不多想,沿着狭窄的石缝侧身钻了进去。 风从洞外吹进,折了弯,呼呼作响,肌骨透凉让他渐感舒爽。待从洞的另一头钻出时,所见竟是一面高不可测的岩壁,岩壁如斧劈,十分平整,稍有些许倾斜,与折风洞一面石壁仅一臂之距,越往上越窄,堪堪形成了一线天光之景。 老汉叹为观止,抚掌大悦。 未几,那一线天光渐变成昏黄,想必大雨将至,岂料,那线昏黄突变成一道惨绿,蔓延在石壁上就像长了青苔,继而爬到地上,铺得满地都是,透着一股股森冷吊诡之气。 老汉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直到撞上了石壁,才猛然一回头,却惊见原先的洞口已不见,那折风洞竟然消失了! 他呼吸一滞,内心发怵,不禁一通乱想,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撞|邪了。 突然一阵盔甲碰撞的叮当声,从窄缝中传来,好似成百上千的脚步声,声势浩大,却不见踪迹。他想设法布个结界躲一躲,奈何关键时刻失灵了! 阴风在他耳畔嗡嗡直叫,好重的鬼气!老汉心惊肉跳,不住地想:这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能震开山石般震得两壁微抖,碎石滚落。老汉脊背发凉,虽缩身成一团,却不禁微开眼缝,这一偷看,惊得他一下咬住了自己的手臂,只见上千双穿战靴的脚行走迅速,步伐整齐地从他面前呼哧跨过。 生怕自己挡住了他们的道,老汉拼命地缩紧身体,可他们竟然贴着岩壁前行,再往上一看,这些人自腰以上的身体都不见了,只留下半身井然有序地前行着。 老汉全身一僵,冷汗流进了眼睛里,他不敢出声,紧眨了一下眼,挤出来不知是汗还是泪几滴,待他再睁开眼时,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见了,就连石壁也消失了,眼前竟是阳关大道,天也亮堂了起来,而他就蹲在折风洞的洞口,即原来入口的地方。 老汉打了个寒颤,不敢多留,拍拍衣上尘土,立即逃开了。 如今想来,他也是好奇心盛,才会进了那个折风洞的,细想后才记起有“过阴兵”这一说法。 传闻中,阴兵分两类,一类是请来的,一类是不请自来的。请来的存在着某种契约关系,尚且能掌控得住,只不过请走还需费点心神;不请自来的,通常来者不善,连带着杀戮而来,且非战不退,非死不消。 山河沉思,之前在宵皇墓庐的那些阴兵可是有头有脸的,与老汉所见大有偏差,倘若性质与墓庐那边的一样,至少并无恶意,只是上千阴兵,何需如此多?倘若性质不同,又是敌是友呢? “你说是在宵皇边境所见?”山河问道。 “是啊,我来回都走同一条路,哪曾想会遇着那么邪乎的事。”老汉一叹,但看向山河又心生庆幸,想必是倒霉够了,才能迎来好运气,不然,又怎么能遇着仙人呢?这么一想,他忽又觉得心里平衡些。 山河沉思道:“阴兵出现在边界之地,要么是镇守边境,要么是入侵,不论是何情况,至少鹿无不太平了。”他又想起了如梦似幻的那一幕,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出鹿无已有月余,一路上走走停停,岂料中途误闯了山瘴之地,绕了多日,才从里边走出,出来后竟到了一处名叫山青岭的地方,岭下有一山青村,恰逢当地人办喜事,大摆筵席十日,他也就在里头待了十日之久,许是耽于美好而蹉跎了岁月,等他再出山青村时,外面已过了大半月。 宵皇边境真有那么邪乎么? 山河又问道:“除了过阴兵,你可还遇见其他怪事?” “哪能啊?老汉这条命还得留着呢。” 山河略一思索,又把目光散落在那受气袋上,心想自己的事情尚未解决,又怎能回去添乱呢?可又不知这档子事何时能了,抑或是再忍忍半月,待灵力恢复了再回去? 他一时有些难以抉择,本想交给老天来做主,正当他摸出铜钱准备一掷时,云追月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东西上来了,一瞬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大锅盖一掀开,鲜香扑鼻,山河和老汉把头挤了过来,这是一锅杂锦乱炖,锅中何物一目了然,大小七八种,以鸡腿、香蕈、松蕈为主,浓香四溢。两人不约而同吞了吞口水。 山河喜上眉梢:“想不到云陆道长有一手好厨艺!” 老汉大手一搓,迫不及待:“这将会是老汉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云追月笑道:“二位下定论早了些,还请尝过再评,以免期许过高。”说着,分别给他们盛上一碗。 老汉先是咕噜咕噜几口汤,回味无穷,唧道:“这汤鲜美!” 山河也尝了一口汤,一瞬眉头舒展开来,看他们的表情,云追月松了口气也坐下来,吃得下去证明这菜合他们口味。 老汉感动得老泪纵横,无法描绘口中快感,只得连连赞道:“不仅看起来不错,闻起来香,还绝味好吃!老汉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真不愧是云陆道长!” 云追月莞尔一笑,转脸看也吃得津津有味的山河,有些期待他的评价。 山河见其色香味俱在,可以想象云陆道长在厨下刀影掌影交错的模样了,于是满脸惬意道:“我有个想法,倘若我们来开家店,生意必然红红火火,因为掌厨的一定是云陆道长,而打下手的也一定是我。” 云追月起初还是一愣,意会后笑逐颜开,对这个丝毫不直接的赞誉,他听入心了。 “这个想法不错!”老汉一拍大腿,随即又道,“那我呢?你们一个掌厨一个打下手,老汉做什么?” 山河哈哈笑道:“要么掌柜,要么跑堂。若是掌柜,那么你就得待在前堂,我和云陆道长在后厨,掌柜还不能离开前堂;若是跑堂,我们三人都得听人差遣,就很不自在了。” 老汉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头道:“那我不要,我们一起挤后厨,我也想给云陆道长打下手。” 这话一出,惹得云追月也粲然笑起来:“其实,我这称不上什么手艺,都是受一位前辈启发而来的,说实话,若非亲眼所见,倒还不知世间食材竟能做出百般味道,实在是奇妙。” 老汉道:“云陆道长莫要谦虚了,老汉说好吃就真的好吃,老汉说云陆道长有本事就是真有本事。” 山河提议要给云陆道长的这道菜取个名字,老汉连声称好。 “老汉也学学云陆道长,抛砖引玉。呃……乱炖!怎样?” 三人对视一眼,云追月忍住了。 “不怎样,”山河有些嫌弃,“一听这名字就无技术。” “那……香锅?” 云追月又忍住了。 “是挺明了,但无特色,”山河道,“假使下次换了食材,还是用锅炖的,岂非又是香锅?” “老汉知道了!就叫小鸡炖锅!如何?” “……” 老汉与山河想了数十个菜名,最终,云追月决定采用“云炖”一名,只因这是他首次展露厨艺,具有非凡意义,以他的姓起名,对他自己也算是一种鼓励和认可。 三人好一阵闲扯,不多时,碗空了,锅也空了,笑容却满室了。 ※※※※※※※※※※※※※※※※※※※※ 阴兵借道,早有传闻,借此机会写上几段! 据说厨艺棒的男人才能管得住吃得讲究的人!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约好翌日前往天晋东城后,云追月与老汉便各自回房。 山河盘坐榻上,闭目调息,忽感五内舒展通达,似有真气凝于丹府,再一运气则如脉冲直达四肢,一瞬身心俱爽。 “的确一点点恢复了。”山河再闭目遥感,那方支离破碎画面不仅拼凑不起片段,还耗了他不少精力,使他疲乏至极。 “看来还是不能强行驱动……”他喃喃着倒头睡去。 似从高处坠落,坠向一条清河,山河身体沉重不起,呼吸也无法继续。那一瞬他猛然睁开眼,惊觉自己正沉入水中,蓦地吐出一大串水泡。 又做梦了?可被河水侵袭的冰凉压迫感却是那么真实,还有那鱼儿正欢畅地在他周身巡游。 山河不多想,紧忙朝着头顶的亮光奋力游去,须臾就钻出了水面。 才刚伸出头来,就被一竿子敲了脑袋。 “疼——”山河突然喊出一声,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疼就对了,时候还未到呢。”一个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山河一僵,缓缓转过身去…… 岸上站着一神清骨秀的女子,一身渔娘装束,手持鱼竿正对着他微笑,眼里溢满柔情。 山河彻底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许偷懒。”那女子鱼竿再次甩了过来,山河站定定挨了一竿子,有些疼,但越是疼,他的心跳越快,仿若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包裹着,令他无所适从。 “傻愣着做什么啊?快下水去!”被那女子一催促,他竟然乖乖地潜进水中。 虽是潜水,却不敢真的入水,薄薄的一层水下,是山河瞪大的双眸。 岸上是个倩丽身影,那女子还是当年那般年轻貌美。 山河心跳不已,唯恐此梦很短,他在水里偷偷注视着,直至看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净白衣,英姿焕发。 “思满,阿谷今日可有进步啊?” 男子的声音浅浅传入耳,山河心神一荡,再也憋不住了,就立即钻出水面来。但见一个人跌向水中,那张端正刚强的俊脸朝他扑过来,身后还伴随着一声—— “你也下去练练~” 那年,阿娘就是在水里将阿爹捞起的,才有了后来的百亩良田与十里红妆,更有了他这个顽劣小儿。他知道这回一定是阿娘将阿爹推入水中陪他来了。 山河手臂大张,准备将投入怀抱的阿爹紧紧抓牢,可他还没碰到人,四肢就被窜出水面的水草拉回了水底。 他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阿爹摔入水中,可是入水那一瞬,阿爹不见了…… 换成了…… 朝天歌?! 山河稍纵即逝的怔愣,旋即挣脱开水草,正要往那人游去,这时,一群红色龙鱼围了过来,围着他的腰打转,似有一股劲正绊着他,使他不得前进半分。 可朝天歌下坠的身体周遭却染了血色,看上去他受的伤不轻,山河分明也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他不识水性,这么下去必死无疑!”山河敛神,在水里掐诀欲作法,却无济于事。他急得手脚乱扑腾,而那群龙鱼就这样被他惊得四处游走了。 山河趁虚直追朝天歌而去,眼见地就要抓到他的衣角了,岂料,一个大铁钩子破水而入,赫然刺穿他的腰,从其腹部勾出,暗红色涌出,顷刻侵染了整条河。 心头猛地一颤,山河浑身一抖,死死盯着那个尖锐的闪着冷光的钩子,上方铁链忽猛地一拽,一瞬将下沉的朝天歌勾起,欲将其拖出水面,而他仿佛早已死透,丝毫不挣扎,任由着被勾出了水面。 山河喉头呛了一口水,忽地咔出了一口血来,反应过来就急追上去,才拉住他缠手的布条,可布条却似打了滑,溜走了。 山河一抓空,心底漏了半拍,一下冲出水面,却被眼前诡异一幕吓到了。 此时的他赫然身处在幽深的海域中,海浪时起彼伏将他的身体来回推动着。 那乌云密布的空中惊现一艘巨型战船,高昂的船头镶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头,整艘船如在云上航行,又似乘风而飞,遮天蔽日,看起来阴森诡谲。 而那骷髅头嘴里吐出的粗长铁链下方却栓着一人,那人被悬吊在半空,身上扎着三支带符的箭,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狼狈至极。 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吊钩将朝天歌送到他面前时,他才惊吼出声:“啊!!!朝天歌!你快醒醒!!你不可以死!!!”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山河全然骇住了,惊愕失色地盯着另一个“自己”。 被吊着的人竟然是他自己,那在水里的他又是何人?! 山河面如土色,另一个“他”却歇斯底里地喊着朝天歌,无助又痛苦。 “这到底是这么回事?!”他抬眼看向那巨船,黑压压的,无半个人影,活脱脱一艘鬼船。 此时,铁链抽动了,咔咔咔地正往回拉,“山河”被拉得高高的,他怔忡地看着离得越来越远的朝天歌。 突然,一阵大浪滔天,海域中间形成一个大漩涡,漩涡上方正是朝天歌! 两个山河同时怔住了,在这片未知的海域,将会发生什么事?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海底传出,就在那个大漩涡处。 山河心中紧凛,忙不迭地朝那方游去。 随着漩涡盘旋的,还有一条巨型怪物,好似即将冲出水面来。 顶上的“山河”神色惶遽地大喊朝天歌的名字,试图将他叫醒,而自己身上的符箭也在剧烈颤动着,似乎将要被强行破出体外。 轰隆一声巨响,山河被一股巨浪推开了,一条巨型蛟龙自漩涡中霍然窜起,张开骇人的血盆大口,露出锋利尖锐的牙齿就朝着朝天歌猛冲上去。 “不要——”几乎是同时,两人大声疾呼…… 山河猛地从榻上惊坐起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五内崩裂般疼痛,疼得他直打哆嗦,他面容惨白,全身缩成一团,在榻上翻滚,却也不敢哼出声来。 整个秦宅薄雾轻笼,不多时天光淡白,好似风吹,晨雾渐散。 山河额上渗出了汗,苦嚷:“我为何不问阿爹阿娘……为什么啊?我应该问清楚的啊……”他懊恼地捶打着床榻,三百年不见的爹娘,再见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上。 直到这会儿,山河才从疼痛中舒缓过来,但眉宇间仍凝着哀愁,残余脑海的最后画面,竟是那个被悬吊着的自己绷断了铁链,紧紧抱住朝天歌,如那夜般拥着,而那条蛟龙的钢牙口朝着他们大张开来…… “为何又梦到他?还有这痛?”山河喃喃着,“到底跟他有何关系啊?他是朝天歌还是……朝颜?” 山河无法确定,梦中所遇见的人是朝颜还是与之形貌俱似的朝天歌,上次梦见刻碑的和此次被铁钩穿腹的是否为同一人? 他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就开门出去。 乔城的人不起早,此时街道上也就零星人影,山河戴着斗笠在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神思有些恍惚,直至被过往一人撞了下,他才回神过来。 那人连声道歉,却被山河认了出来,这不是不归城的运尸工么? “前辈?怎么是你啊?”山河率先打了招呼,这么一说,那车夫也还记得他,有些意外道:“哟?怎么你这回又路过乔城啦?” 山河笑了笑,见他神色有些惶急,本想开口询问缘由,却听他问道: “那你可见过云陆道长?”车夫见山河一愣,又问道,“就是看上去和你一般大小,长得眉清目秀的一位云游道士。” “前辈,我认得云陆道长,可是找他有事?” “太好了,那他人在何处?老叟得请他走一趟,不归城出大事了。” 山河一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思之下,只好先带着车夫回到秦府与云追月见了面。 一番交谈过后,他们才知不归城原先义冢掩埋抑或丢失的尸体都“活”了过来,甚至都能跑回家中了,吓得城中人青天白日也紧闭大门出逃了,而封家人在内的世家们也为这事愁容满面,只知是尸煞作祟,但尚无有效应付手段,下手轻了不起作用,又顾及在世亲人的感受而不敢下重手除掉它们,是以束手无策。 更有甚者,众人听说鹿无城的退煞符能保他们不被侵犯,纷纷祈请,结果回来之后不但不起作用,还反遭尸煞侵袭,这一乱起来,城中的世家也焦头烂额,只好请外援。 封师颂想起云追月人应尚在乔城,故拜托运尸工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他人,毕竟遭逢此乱,运尸工所受影响最大也最直接。 云追月一脸正色,想起那夜的尸煞,以及义冢怪象,决定前往不归城一趟。 山河道:“云陆道长,此事蹊跷,你当真要去?” 老汉垂头丧气道:“得嘞,就没一处太平的,还以为能过个清静日子呢。” 山河听着这话,语气不对,遂拍了一下老汉的手,示意他收敛,老汉无意埋怨,只是随口叨叨,瞥向云追月的略微严肃的表情,忙改口道:“云陆道长,老汉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追月叹了叹气:“无妨,你们就留在乔城好了,若有缘我们会再见的。”他说得洒脱,此行凶险未知,他自然是不愿意他们也掺和进来。 闻言,老汉对车夫道:“你们找谁帮忙不好,怎地偏偏找云陆道长?” 车夫看他也无好气色,哼道:“老叟不找云陆道长,莫非找你?” “全天下的人都找云陆道长,他几时得空?” 云追月听不下去了,直接道:“好了,二位都别说了,尸煞一事,我大概知道些,这就随前辈去。” 山河叫住云追月:“云陆道长,我要去一趟鹿无城。” 云追月点点头,想必是因退煞符的事。 “老汉也去。”老汉立即举手站队。 ※※※※※※※※※※※※※※※※※※※※ 肯定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不影响某人会这么想~ 预备一卷三百年往事,第一卷或多或少会提及一点,但不会详细叙述。 折风洞前遇鬼遮眼 两匹马在林道上驰骋而过,山河回头看了看老汉一脸的气喘吁吁,貌似比身下的老马还要力不从心,于是建议就林间休憩片刻。 老汉恨不得举手脚赞同,同时也承认自己年老体衰的事实。 “这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咯。”老汉呼呼地喘着气,酒葫芦一开,就连灌了几口水。 山河倚靠树旁,顺了顺马的鬃毛:“这山长水远的,你自己爱折腾罢了。” 执意要跟山河一起走的还是老汉自己的主意,真要出什么事,他也不好有何怨言,包括此次的中途休憩,若不是对方提出,老汉估计得死撑到底,更何况山河颇有一路驰骋直达鹿无的意思。 老汉几口水灌下,慢慢觉得神清气爽了起来:“不不不,对老汉而言,这绝不是折腾,反而荣幸至极,只是力不从心,让仙人见笑了罢。” 山河立马纠正道:“我说过了,你若是再叫‘仙人’,我可不管你了。” 老汉一时哑言,不知该怎么叫出口了,山河又道:“你可以叫我山河,山峰的‘山’,河流的‘河’。” “岂能直呼仙人名字?”老汉一脸正经,“此种藐视仙尊的作法,可是会折老汉寿的!” 见他神情严肃,山河打趣道:“‘小兄弟’、‘臭小子’、‘小伙子’等等你也可以叫,总比你叫‘仙人’的好。” 老汉低下了头,略一思索,道:“也对,仙人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想必也是有苦衷,枉我还这么不识大局,也罢,那叫仙人‘公子’如何?反正老汉是不会直呼仙人名字的。” 看他好似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山河也不打算与他纠结了,点头应了声,老汉喜形于色,指了一片山头道:“翻过那座山,就能到折风洞了,仙……公子真要过去瞧瞧?” “要。”山河铁定心思要知道老汉口中所述的“阴兵”到底是何来头。 “我说公子为何对那东西如此感兴趣?”老汉不解,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直接找上门去,“而且,当时见到,兴许只是巧合,如今去了也未必见得到啊。” 老汉有些劫后余悸,但也顺了山河的意,虽然他并未说明为何执着“阴兵”一事。 看时候不早了,二人也打马向前,渐入宵皇境地,也不见得有何结界之类的屏障,显然如今是进出自由,山河将一路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或许并没有自己担心的那样。 天色渐暗,二人顺利抵达折风洞所在的山头,就下马牵行,老汉在行囊中取出一折叠纸灯笼,点亮了。 山河悠悠转过头来,见着这灯笼,笑道:“你这出门一趟还真不轻松啊。” “不不不,我这是要随公子浪迹天涯来着。”老汉说得实诚,山河当即哑言,在他的游荡生活中从来不曾规划其他人,老汉这打算着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山河沉思片刻,道:“我……” 谁知他才刚出口,老汉的灯笼忽灭了,周遭一片沉寂。 老汉起初不觉得什么,再次点上灯,火才刚亮起来不到片时又灭了,却不见得有风吹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汉郁闷嘀咕着,又尝试点亮灯笼,可那灯火似乎在与他玩闹般,只要他一点着,须臾就灭了。 “这、这……”老汉有些心慌,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点亮,山河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再点一次。”吓得老汉差点丢了灯笼。 “你这无声无息地出现,实在……” “嘘……”山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提醒道,“千万不要说那个字。” 老汉立即掩嘴了,被他这么一说大概也猜到了那是个什么字了,于是哆嗦着点了灯,这会儿他们盯着那团火焰由黄色渐变成惨绿色。 “公子,它来了!”老汉轻声疾呼,山河立即单手掐了个印,便将那点火光从灯笼内引到指尖上,另一只手再掐一诀,灯灭之际,明显一只青色的似人的鬼东西靠近那点火光将火吹灭了。 “公、公子?!”老汉发颤的声音刚落,只听老马长嘶一声,犹似惨叫,老汉猛然一回头,行囊“啪嗒”一声落地,马儿凭空消失了。 老汉僵住了身体,放眼四望,黝黑山林不见他的坐骑,而山河的坐骑却呼哧呼哧不安地踱着步,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我的马不见了……”老汉震住了,指着地上一堆行囊,怔怔地转头看向山河,就这会儿功夫,却见山河手里拽着一团泛着青光的鬼东西,发狠地叫道:“好你个吹灯鬼,快把马儿吐出来!” 老汉这一看,差点软了脚。只见那团东西逐渐化作一只头顶着一团惨绿火焰,面容枯槁却无四肢的绿色怪物。 “吹灯鬼!”老汉立马想起来了,这东西与传闻中的“吹灯鬼”模样九分神似,差一分在嘴上,那本应该是圆鼓鼓的嘴巴,可此物的嘴却长得极不正常……呃,似乎是被仙人拉长的。 世间有传,那货长着一脸近似油尽灯枯的衰相,又以吹灯为喜好,吹得越多,头顶上的火焰就越旺盛,是以世人多称其为“吹灯鬼”。 而有它的地方,但凡有人提到个“吓”字,就如同着了它的道,变相助了它的威,使它一下子强劲起来,因此它也常常吹灯吓人。 吹灯鬼常年吹灯,腮帮子饱满如含了一口水般,此时却被山河拉长了,只因它的嘴除了能吹灯,还能吹命,是以山河非捏着它的嘴不可。 “公子,是它把马吃了!”老汉大叫,有了山河在身边,似乎也壮大了胆,过来就想掐灭它头顶上的火焰,只要吹灯鬼的火焰一熄,也就魂飞魄散了。 山河快手将它的嘴巴打了个结,喝道:“要是不把马的魂给吐出来,就把你头顶上的火给掐灭了,你好好想想。” 吹灯鬼一听他们要灭了自己的火,吓得直跳,一瞬泪流满面,流下了一条条黏糊糊的东西,山河一嫌弃立马甩开了手,吹灯鬼就在地上打起了滚。 “它干什么?”老汉警惕地盯着它。 山河呼出一口气,道:“求饶。” 老汉眯缝了眼:“这求饶求得跟撒娇一般。” 山河蹲身将它提起问道:“我问你,马的肉身去哪了?” “不是被它一并吃了吗?”老汉不解。 山河道:“它没那么大能耐,吹灯鬼向来只吹灯和吹魂,不吃肉身的。” 老汉貌似懂了,稍一想,又一怔道:“难道……此地还有其他怪物?” 吹灯鬼头顶上的火焰颤抖得厉害,似乎有话要说,山河正要解开它的嘴巴,老汉急咳声提醒:“公子别听鬼话。” 山河噎语,常言“鬼话连篇”,鬼之言语确实不可轻信,不过这其中还得细分,吹灯鬼介乎善鬼与恶鬼间,顶多算是只有些许滑头的小鬼,只会欺负弱小,强者跟前是不敢造次的,因此也成不了多大气候。 “我能抓住你,同样也能灭了你,不要在我们面前耍滑头,知道吗?”山河一沉声,吹灯鬼立即在他面前狂点头,那把火差点烧了他的眉毛,得亏他闪得够快。 山河一把解开了它的嘴巴,吹灯鬼的嘴巴一缩回去,果然鼓了起来,绿皮老皱的脸,被鼓圆起来,似乎又年轻了几岁,老汉鬼使神差般也跟着鼓了鼓嘴。 闪身到吹灯鬼后头,山河拍了拍它鼓起的脸,催促道:“快把马儿的魂吐出来,放它去托生。” 吹灯鬼偷瞥了一旁的老汉,老汉瞬时瞪大了眼,喝道:“别使鬼计,老汉盯着呢。” 吹灯鬼怯懦道:“麻烦来一只手。” 老汉问道:“你要干嘛?” “催吐。”吹灯鬼又看了老汉一眼,老汉随即后退了一步,这确实是个催吐的好法子,只不过做起来有点恶心。 “公子把它倒挂起来,这样也能吐。” “不行的,除非你不要那匹马的魂。”吹灯鬼如实道。 山河点头道:“它说得没错,刚吞了的魂,会慢慢送到它的头顶助燃火焰,要是倒挂,马儿的魂就立即成了燃料了。” 老汉飞速一想,道:“这也好办。”他跑开一会儿,就掰来一根粗长的木棍,吹灯鬼一见,脸更绿了。 山河看那木棍足有成人手臂粗细,汗颜道:“有点大了。” “怕什么?老汉就怕它吐不出来。”老汉提着棍子上前,吹灯鬼狂摇头,这根东西要是进嘴巴了,别说马儿的魂,连它的魂都能给捣没了。 山河看不下去了,道:“催吐,一根手指头的事,要不你再换一根棍子,我还要留它一命。” 老汉虽不情愿,但是仙人发话,他哪能不从,只好跑去换了一根稍微细小一点的来,道:“不能再小了。” 他对着吹灯鬼道:“你要是吐不出来,老汉拿根带刺的来伺候你。” 吹灯鬼拼命点头,老汉对着它的嘴一顿捣鼓,惹得它嗷嗷叫唤,双眼红丝遍布,立马青泪纵横,山河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么反胃的做法实在不忍直视。 不多时,吹灯鬼的腹部就滚起了一团东西,老汉立即抽掉了木棍,它就提起一股气来,好似要作呕,嗝—— “……” “……” 它打了个嗝,一缕魂晃晃悠悠地从它嘴里飘出,似有马儿的形状,须臾就消失在夜空中。 吐出了马儿的魂,吹灯鬼的肚子瘪得厉害,顶上的火焰骤然暗了下来,山河眼神示意老汉再把灯点上,让它吹一吹。 老汉撇了撇嘴,点了三次灯,吹灯鬼原本还黯然神伤,饱餐一顿之后,火光亮得有些扎眼。 山河回归了正题,对吹灯鬼道:“说说那匹马的肉身去哪了。” 吹灯鬼道:“不是我吃的。” “废什么话?”老汉大手一拍过来,差点熄了它顶上的火,吓得它一抖,护着火焰躲到山河边上去。 山河道:“此地有什么东西作祟,把你所知道的尽数道来,表现好即可放你离去,若有半句假话……” “送你一瓢水!”老汉截口道。 吹灯鬼今夜出师不利,遇到的两人都不是善茬,只能保命要紧。 “马还在,只是你们看不到,”吹灯鬼如是道,“此地有古怪。” 山河与老汉互看一眼,问道:“如何古怪?” “不信,你们看看四周。” 这么一说,两人果真四处瞟了一眼,就此一瞬,吹灯鬼一溜烟跑了,山林中传来它的话:“总之,你们出不去了——” 老汉一愣,后破口大骂:“你个孙子,竟然暗使鬼计,下次让老汉碰见,让你连鬼都做不成!岂有此理!”骂归骂,但他也好奇,为何吹灯鬼适才跑那么快,没把自己顶头的火给灭了? 山河看了看四周,微感怪异,绕一缕发丝在眼前,却无任何风吹的迹象。 老汉无奈地提起行囊跨在了山河的马上,道:“公子,折风洞已经到了,进去吗?” 山河转过脸来,老汉又提起了灯,照亮了前方的路,前方石壁上“折风洞”三个大字突现眼前,刚刚明明没有走动,怎么就一瞬到了折风洞前了? ※※※※※※※※※※※※※※※※※※※※ 本想一笔带过的吹灯鬼,一不小心就成了主场了…… 在写吹灯鬼的时候,想到了比克大魔王(那个老的,年轻的有点帅气),稍微可以联想一下那个形象,哈哈哈哈,那个口吐蛋的一幕…… 之后,某人洗鸡蛋的时候都会多洗几遍…… 折风洞前遇鬼遮眼 老汉牵着马走在前头,边走边道:“公子,等会进了洞可得小心了……” 山河瞬时提高了警惕,立即叫道:“等一下……” 谁知,话未说完,前方连人带马的就扎进了石壁中不见了影。 山河紧追上前,看折风洞尚有一处狭且弯的入口,心想老汉断不能将马牵进去。再说这洞口分明已开始收缩,就算他想进也来不及了。 他拍打着石壁喊道:“老道?老道?一壶老道?”不见有任何回应后,他又对着石壁一通检查。 山河屏息凝气,环顾四周,周遭的景色不变,独独眼前这堵石壁突然出现拦住了去路,实在蹊跷。 他缓缓后退了几步,似要往石壁冲撞过去,岂料身体刚一前倾,就又听到一个碎碎念的声音传来,是老汉的声音!他登时止住了步。 黑暗中一点光放大而来,是老汉提着灯笼牵着马走了过来,还自言自语道:“这夜深人静荒郊野外的,公子可要跟上啊,老汉给公子打头阵啊……” 前方蓦然出现的人影让老汉的声音戛然而止,待仔细一瞧,原来就是仙人…… 山河就站定在他前头静静看着他,老汉又抖一个激灵:“唉哟?公子什么时候跑到老汉前面来了?还有啊,干嘛又突然回头啊?” 看样子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敢情这一路上自顾自说着话,也不觉得怪异? 山河的面色愈加凝重了起来,只是埋在夜色中不易察觉。 “我就站在原地,没有走,”山河一脸正色,“是你又走回来了。”他有个大胆的猜测。 老汉一听,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想再次确认:“难道老汉又糊涂了吗?可我是一直朝前走的啊,公子没开玩笑?” 山河双手抱臂道:“你可以再试试看,从我面前经过,我就站着不动,等你回来。” 老汉眉头一皱,摇头道:“不了不了,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问题,你是走了多久后才见到我的?” 老汉认真地数了下,但又无十足把握,模棱两可道:“大概五十步,好像又不止。” “看来这个阵并不大……”山河思索。 老汉立即凑近了问:“阵?公子是说我们入了阵,而不是那玩意作祟?” 山河牵过马,就地栓了起来,道:“要想知道是不是,就得再走一趟了。” “啊?”老汉脱口而出,讶然道,“意思是说刚刚还不确定,公子就想让老汉再走一遍?” 山河笑了笑道:“你要是真的会走,我就不说那样的话了。” “还好还好。”老汉松了口气,看样子仙人是了解他的。 “好什么?” “还好公子没想把老汉一个人丢下。” 山河摇了摇头,双手背负,朝那石壁走去,心道:这倒是有想过。 “跟紧点了,这回要跟丢了就不关我事了。” 老汉急忙小跑跟上,还时不时回头看他们的马,不多时那匹马就没了踪影。 眼见就要撞上那面石壁,老汉有意缓下了步子,山河看得出他的畏怯,不多说直接推了他一把,老汉一个趔趄摔到了石壁上,撞上那瞬,石壁如一层水雾,老汉整个人直接沒了进去。 转回身那刹,只看见山河十分淡定地走了进来,而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之前走过的路。 老汉一脸茫然道:“不对啊,刚刚我怎么没发现……”他使劲揉了揉眼。 “别纠结了,直接往前走便是,”山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信不信我们还能绕回去?” 老汉四处瞟了眼,连连点头道:“信、信,老汉不信也不行了。” 山河问道:“你觉察得出自己是在兜圈子吗?” 话音刚落,老汉就隐隐约约看到了不远处树上挂着的灯笼,以及树下栓着的白马了,他瞠目结舌:“刚才不觉得,现在觉得了。” 山河道:“果真如此。”他走到白马跟前,举着灯笼四下照了照,看似都有路,实则这些路都会回到他们脚下这个地方来。 “这一定不是那日的折风洞!”老汉笃定道。 “你就那么肯定当日所进的洞就是真实的折风洞?”山河语气平平,却教老汉听起了一身汗毛,他怔怔道:“你可别吓我啊,这大半夜的,老汉好不容易才从那里出来的。” 山河正经道:“我想你也是误入了阵法。” “那是什么阵法?”老汉迷茫的眼神望向山河。 山河想了想道:“此阵法是通过布置环境以乱人眼来达到困住猎物的目的,而当一个人过分依赖于自己的所见所闻时,将极易被迷惑,这就如同拿块布蒙住你的眼让你走,你坚信自己是一直向前走的,事实上你却在不停地兜圈,这就是所谓的‘鬼遮眼’。” 一听此阵名字,老汉心下微惊:“难道真如那吹灯鬼所说的,我们就走不出去啦?” “在此阵中,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事物都是用来混淆视听,迷乱人心眼的,越是害怕的人,越容易深陷其中。”山河神色悠闲地喂马吃草。 “公子的意思是,此阵其实就是障眼法?” “不全是。对了,你的那匹马估计也是入了鬼遮眼的阵法中,所以我们才看不到。” “可不对啊,马不是已经死了吗?它又怎么能自己走进去?”老汉满脸疑惑。 山河微顿,抚摸着马背,道:“世人多数只知鬼遮眼让人出不了阵,却不知此阵能移动,换句话来说,不是你的马走进了阵中,而是此阵找上了它。它一直都在变化游走,倘若阵中人一直茫无目的地走,那么也是永远走不出去的。” 老汉两眼睁得大大的,果然跟着仙人混,眼界都开阔了不少。看仙人似乎成竹在胸,老汉喜道:“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会有办法的,凡人的阵法又怎么能困得住仙人呢?” 山河摇首笑道:“此言差矣。”若非早年间曾听父亲说过,今夜怕也是很难走得出去,由此可见布阵的人极不简单,“我也只能试一试了。” 语毕,他便掐起了诀来:“三才同禀天,吾借灯三千,今令玄窍现,往返自在间。” 术诀一出,老汉旋即擦亮了双眼,开玄窍只有眼根清净之人才能修成,凭他这□□凡胎是绝对做不到的。这次又见仙人开大招,老汉内心突燃一团火焰,炽热非常,倒是找回了当年初习术法时的激动心情。 他目光火热,灼灼地注视着仙人一举一动。 山河开了玄窍,两道眉间一点灵光闪现,随即隐没进了眉心。 “原来这就是开玄窍……”老汉内心激动不已,心想得找个机会问问仙人修成此术花了多少时日,再掂量自己余生是否能修。 山河用玄窍环视周遭,心里暗叹:此阵竟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看来此次要对付的东西并不弱。 能在宵皇边境之地启动如此阵法,除了朝天歌,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可能。 老汉揣着一颗兴奋的心,好奇地看着他:“公子,你看到了什么?”看上去竟有股跃跃欲试的冲动。 山河道:“看不到破绽。” “啊?也就是我们只能在此等死了?” “那倒不是。”山河保持着仰望夜空的姿势,那月色朦胧下竟然还隐藏着一片星空,原是被云雾和月光遮掩住了。 老汉顺着他的角度向上望去,仅是普通的夜空,仙人也看得那么专注? 山河凝目而视,在众星中择出了九星,一瞬定了方位,道:“北斗西指,天下皆秋。” 老汉不明觉厉,一定是仙人找到破阵的法子了。 此时乃秋冬之交,北斗斗柄指示的方位是西北方,而鹿无城正是在乔城以西方向,乔城的西北方向则是焚川墓庐所在地。 山河看着斗柄,伸手指向西北方,道:“朝那里走。” 老汉一眼看去,山河所指的方向竟然是一片杂草丛生无路可走的密林。 “你……确定?”老汉迟疑了下,又看他从容不迫地向前去牵马,于是打消顾虑,似暗暗甩给自己一巴掌般,下定决心不能再质疑仙人了。 上前抢过缰绳,老汉嘻嘻笑道:“我来我来,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了。” 山河看他一脸殷勤的笑,叹了口气,摇头道:“又不是多硬朗的身体,逞强什么?” 老汉噎语片刻,牵着马跟在后头,想起了他的老马:“公子,那匹马……”就这么放任不管? 山河道:“在某些方面,有时牲畜比人更可靠,想必它已经走出去了。” 老汉这才安心了。 穿进林子,眼前危峰兀立,半山腰上却是灯火璀璨。 山河极目远望,前方山腰上或有人家,只不过此时赶过去,估计也快天亮了,于是建议就附近落脚,架个火堆过夜,老汉连声称好。 就这样,老汉终于寻到了机会,打算问问他关于开玄窍的事,见山河取出包裹中的烧饼重新架在火上烤,便问道:“公子,这饼坏了?” “不坏,只是凉了,烤热它好入口。” 老汉嘿嘿笑起来:“公子是该讲究些的。” 山河瞟了他一眼,道:“你是没见过真正讲究的人。” “怎样?” 他摇着头淡然一笑道:“让你哭笑不得,”说着,他将烤热的饼递给了老汉,“给,趁热吃了。” 老汉受宠若惊,忙接过手,热烘烘的饼略带焦味,咬上一口却挺香。 山河又拿出一块饼边烤饼边道:“有些东西就得反复几遍,才能有不同的味道。” 这就象人一般,初品无味道,越处越有感觉。 老汉连连点头,接不上他的话,转而言道:“公子啊,老汉有个问题……”他暗暗吸了口气,“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老汉修行几十载,却从未开过玄窍,不知公子有何窍门,常人又多久才能开得了呢?” 山河回想了下,大抵是在少年时期:“早些年修得,忘了是多久练会的,要说窍门倒也没有,除了天赋还得勤修苦练,开玄窍也是因人而异,有些人花了大半辈子,有些人呢,三岁就会了,所以不能一概论之。” 老汉默默叹了口气:“看来,老汉这辈子注定开不了了。” “开玄窍不见得是好事,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开不了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多时就睡着了。 ※※※※※※※※※※※※※※※※※※※※ 鬼遮眼换句话来说,就是“鬼打墙”,实际上是一种意识朦胧状态,被称之为“运动错觉现象”,这很科学呀~~~ 石谷寨初闻少年事 清风习习,满树海棠花开。 山河迎着飞舞的花瓣仰头而望,树上清雅安宁的豆蔻少女,扬着那张不加粉饰的小脸,长眉淡淡蹙着,低眸流视,见着树下的他便扫了浅浅的忧虑,温柔莞尔。 山河朝她张开了怀抱,她缓缓站起,似乎鼓足了勇气,清瘦的身子轻轻一跃,随着飞花一同跌进他怀里,却在刹那也化作了粉白相间的海棠花,落在了他肩上、衣襟和袖子里头。 他望着随风远去的飞花,呆立着,怀里无人,心里空荡。 树下那位扫着花瓣的老大爷,看了他半晌,终于扫到他跟前,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该回家了。” 山河缓缓睁开眼,抿了抿唇。隔壁的老汉靠坐树旁睡得正香,而他自己醒来后就辗转难眠了。 天一亮,山河见老汉还未醒,就先在附近水边遛马了。 这匹马倒是温顺谦和,自顾自低头饮水,似有似无听着山河在它耳边絮叨着。 “你是如此高大威武,英姿飒飒,本不该委屈你来走这样的山道,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不过你要是看得起我,接下来的日子,结伴同行可好啊?”山河顺着它的背,只见马扬起了头,又低下饮水,这便默认了? 山河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忽听得老汉着急的呼唤声,想来是以为他偷溜了,连匹马都不留下。 须臾,老汉终于跑了过来,喘着大气道:“公子、你怎么、醒了也不叫、老汉啊?” 山河道:“养足精神才好赶路。” 老汉点点头,看向河流对面半山腰,那边隐约有屋舍,应是昨夜所见的灯火人家,遂问道:“我们要过去吗?” “过啊。” “可这……”老汉看着河流轻淌,有些犯难。 山河瞟了一眼河流,目测足有三丈宽,水流平缓,但深浅尚不知,他把腰带一解,拖鞋脱衣道:“我下水试试深浅,要是不深,可直接牵马过去。” 老汉正要说什么,山河就已经走进水里了,不多时,他就沉入了河中。 这时,自远处走来抱着一盆衣物的女子,很快就来到了河对岸,哼着小曲打水洗衣。 山河进水多时却不见上岸,老汉有些担忧,又看对岸浣衣姑娘长得灵秀,心想应是好说话,便要开口询问河流情况,岂料河中央钻出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结实的胸膛上,老汉松了口气,可那姑娘却是一声尖叫,手中的皂角也滑入水中。 “啊!我的皂角!”女子惊慌失措,又见河中一人光着膀子转过身对着她,霎时花容失色,忙捂住了眼,跳着脚语无伦次大叫起来:“啊!淫恶之徒!!□□,竟敢、竟敢……你别过来!!!” 老汉白眉皱起,心想此女子真是有眼无珠,不识仙人也就算了,还如此冤枉他,仙人可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听着没什么动静,女子捂住眼的手悄悄挪开,开了道缝,却见着皂角就在跟前,被山河捧在掌中,女子一愣,再把目光移到他身上去,又吓得她慌忙后退,一不小心就滑倒了。 山河正要从水里出来上岸去扶,那女子手足无措,杏眼一瞪,急道:“亡赖你别过来!再靠近,我阿哥、他会杀了你!” 山河眨掉了睫毛上的水珠,将皂角放进那女子的盆中,不紧不慢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过路的,想牵马过河,但不知河水深浅,于是下水试试,无意惊扰姑娘,实在抱歉。” 他说得落落大方,女子黛眉微蹙,缓缓起身,却还是不敢正眼看他。 看她忸怩不安,山河情知失礼,渐入水中,须臾游到了对岸,老汉立即将衣裳递给他穿上。 那女子羞红了脸,也不洗衣了就匆匆收拾欲走人,山河忙扬声叫住了她:“请问姑娘,可有其他路到对岸去啊?” 女子回眸低首,指着上游,银铃般的声音道:“逆流而上,上边河浅。” 山河道了声谢谢,女子羞怯一笑转头就走了,发上的铃铛簪子叮当作响。 看那娉婷高挺的身影远去,老汉摸着须,似在琢磨着什么,瞟向山河道:“人家看上你了。” 正给头发拧水的山河,听到这话,手中动作一顿,随即应道:“姑娘家的心思莫猜,尤其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 “得,看样子公子心中有数,也不需要老汉瞎说,不过那姑娘虽是秀气,但要配公子,终究差得远。” “别乱说,也别动这个心思,人家一清白女子,可不许你随意说道。” 老汉啧啧道:“公子还挺会怜香惜玉啊。不过话说回来,公子也的确不是一般女子能配得上的啊。” “谢你看得起我,不过还是赶路要紧。”山河瞥了他一眼,牵马走了。 二人一路闲聊,不多时就到了上游,此处果然河浅,而且河上还有搭石,每块平整的石头相隔二尺宽,可过人走马,实在方便。 “早知有此路,公子就不必下水了。”老汉一拍额头,叹气道。 山河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过河,应道:“顺道洗个澡,何乐不为。” “话说公子在河中那么久做甚?真有那么深?” 山河摇头一笑道:“倒也不深,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只是河底的石头与朝天歌澡池底下所铺的石头一样罢了,沉思了一番才耽误了时候。 在水底思考?“公子的水性这般好,可是常年靠水而居?” “你猜对了一半。” 两人闲谈乱侃地来到山脚,就看到许多石砌的屋舍坐落在斜坡上,较之以往所见大有不同的是,这些房屋不用一砖一瓦,皆由石头一块块堆砌而成,大到院落墙垣小到农家器具,自然古朴。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马蹄敲出了好听的声音。 老汉目之所及皆是石头,诧异道:“公子,我们是进了石头城吗?会不会又是什么阵法?” 山河笑道:“这回你所见的都是真的。” 石块砌成的矮墙内有两小童追逐嬉闹,院内老者劈着柴,老妇喂着小鸡吃食,还有浣衣女子正晾晒着衣裳,好一派农家生活景象。 山河微驻足,老汉仅是牵马行过往里头看了一眼,就惊咦了声,惹得院内的人往外瞧,那女子认出了他们来,起初还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之后就迎了上来,把院门打开,温婉大方道:“进来坐坐。” 山河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点了点头,似有意婉拒道:“呃,我们只是路过……” “有劳姑娘了,恰好老汉我也渴了,讨碗水解解渴。”老汉在后推了一把,牵过马径直走了进去。 这老汉一点也不生分,山河哑然,只好对那女子作揖道:“那就叨扰了。” 老者上前来热情问道:“夕儿来客人了吗?快请进来。” 老妇也放下手中的活,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们,之后笑吟吟将两小童揽回屋内。 那女子将二人迎进院子,就去倒茶了,老者面目慈善,让他们就石桌边落座。 老汉立即道:“老哥客气了,客气了。” “来者是客,还是我们粗茶淡水招呼不周啊,”老者笑眯眯道,“敢问二位打哪个寨子来的啊?” “我们从乔城而来。”山河道。 “哦?乔城……”老者若有所思,扫眼看向过来倒茶的女子,“你阿哥不是说……” 山河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老者皱着眉头看向女子,道:“夕儿,他们是你的朋友?” 那女子摇摇头,坦言道:“不是,只是在河边有一面之缘,我也才知道他们是从外城而来的呢。” 山河微窘,老汉饮了茶,顺口问道:“此地不欢迎外来人?” 老汉的话过于直接,山河更窘了,踩了他一脚。 老汉忍住没叫出口,只管嘿嘿笑着以化解尴尬。 那女子掩嘴一笑道:“我阿哥说,外城人是进不来的,你们怎么进来的呢?” 山河抿了一口茶问道:“姑娘是说外头的阵法么?” 女子坦言道:“我不知外头有甚么阵法,阿哥说别人是轻易进不来。” 山河问道:“确实不轻易。敢问令兄是?” 女子精致的嘴巴微往上挑了挑道:“我阿哥是巡司!” “二十八骑?”山河眨了眨眼。 女子的声音清脆:“你怎么也知道?”她眼里闪烁着奕奕神采。 “二十八骑大名鼎鼎,家喻户晓,要说没听过是不可能的。”山河如是道,老汉刚要说什么,就被他一记眼神噎了回去。 女子又道:“我叫朝夕,我阿哥叫朝光,你可认得?他就快回来了。” 这不正是拾泽曾提起过的那位巡司么? “巡司当值不是在城中?”山河有些不解。 “原来是的,月前被派遣到边境来了,刚好守的是这片寨子。” 山河神色一凛,道:“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将巡司调派过来?” 据拾泽所言,巡司坊设立在城中,处理的是城中突发紧急事件,边境之地按理也有其余专职人员驻守才对。 朝夕将他们的碗满上,道:“我问阿哥,他只说是临时任务。” 山河思索片刻,问道:“请问朝夕姑娘,这是个什么寨子?我还是初次见房屋用石头筑成呢。” 朝夕禁不住笑了,老者接口道:“此地是石谷寨,附近多是石山,取材方便,而且寨中人精通开石磨石,用石头筑房,既能防火也节省了木材,还冬暖夏凉。” 山河听得连连点头,早知道宵皇人在工程建造方面有不少建树,不曾想多数来自这个寨子。 “你可知我们寨子里的人完成了多少了不起的工程么?”朝夕转了转水灵灵的眼珠子。 山河略一沉思,道:“可是环山石路?” 朝夕嫣然一笑道:“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啊,还有几个你一定不知道。” “我猜猜看,”山河假作思考道,“祭台和墓庐?” 祭台依山而建,取材皆用石头,墓庐就更别说了,里头石碑墓室,少不了专司的打造。 朝夕一听,双眼放光质疑道:“你当真是从外城来的?” “夕儿不得无礼。”老者道。 老汉立即附和道:“老哥可真别说,连我都怀疑我们公子是不是这里的人了。” 山河看了老汉一眼。这时,老妇端过来一盘糕点,脸上是可亲的笑容:“这是菊花糕,客人可品尝品尝,夕儿最喜欢做给他阿哥吃。” 老汉不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客气道:“你们实在太客气了,早听闻宵皇人热情好客,果真宾至如归啊。” 山河看着那盘菊花糕,若有所思,问道:“我以前确实在城中待过一段时日,也见过巡司,更知道巡司就是大祭师训练出来的。” 朝夕对他刮目相看:“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看来你在城中住了许久,想必你也听说了大祭师和我们石谷寨的事。” 闻言,山河侧过头看向他,似乎来了兴致,一脸期待的模样。 ※※※※※※※※※※※※※※※※※※※※ 今天实在不在状态……取名取来取去,还是“朝夕”此名得我心啊~ 要说山河“梦”中是否会出现旖旎风光,哈哈哈取决于……本尊想不想,所谓强扭的瓜不甜~ 石谷寨初闻少年事 “关于大祭师的传闻,听来不少,就是没听过与石谷寨的故事。”山河犹是好奇。 朝夕笑意浅浅:“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祭师与石谷寨还是颇有渊源的呢。” “愿洗耳恭听!” “石谷寨常年开荒建设,面对险势山体的难题一直攻克不了,大祭师游历至此,主动提出以测量绘图的方式对地形山貌进行分析,并用小型山体做试验,结果真的可行,之后就被我们寨主,也就是现在的老执事,举荐为开荒监工了。”朝夕侃侃而谈。 当听到“老执事”时,山河一愣,心想:原来朝天歌与老执事早就认识,想必也是彼时结识的朝爻。 朝夕又道:“大祭师当年组织了许多人一路开山挖石,用了两年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老汉突发感慨道:“宵皇祭师年轻有为,后生可畏,老汉衰矣。”虽未领略过所谓的工程,但连仙人都称赞的,那必然了不起,而且宵皇祭师何人不知,要真未听说,那难免孤陋寡闻。 山河道:“原来老执事就是你们的寨主啊~”难怪有股领袖气魄,“此前,我听闻老执事之子……” 他话未说完,朝夕就立即捂住他的嘴巴,老汉瞪得两眼如珍珠,山河也恍惚片刻,老者急咳了一声,朝夕意识到失礼,急忙收回了手,脸羞红了半边,顿足道:“我不说了……”语罢,她一扭头咚咚跑回屋内,铃铛簪子发出一阵叮当脆响,随她消失在院中。 “这孩子……”老者嘀咕了一声,遂向山河赔不是,“夕儿被她阿哥宠惯了,礼数多有不周,让二位见笑了。” 老汉又一阵感慨道:“还是年轻人有活力啊~” 山河急急转移了话题:“适才可是在下说错了话?” 说到这儿,老者摇了摇头,四下一顾,小声道:“千万不要在此提及寨主的儿子,为了此事,老执事可是一夜白了头啊。” 山河沉默了下来,反倒是老汉来劲询问:“老哥,我们是外来人,不知者谈及应不碍事,我看我家公子对此颇感兴趣,老哥能否告知一二?” 山河正要开口解释,老者却道:“我看二位远道而来,所谓入乡随俗,是该了解些忌讳。” 他微顿又小声道:“石谷寨的人都知道,少寨主年轻气盛,乖张倨傲又处事疏阔,常在采石地与工友们发生矛盾……” 老汉不明所以,听着似乎这少寨主就是个纨绔子弟。 “少寨主与性格迥异的大祭师结识,除了因年纪相仿,还因大祭师的面具风波。” “什么意思?”山河皱眉询问。 老者微叹道:“大祭师以面具示人,从不摘下,引发不少人的好奇心,其中就有少寨主,只是他虽好奇却也不会强人所难,在整个采石地,除了少寨主,其余人都想揭掉大祭师的面具……” 山河听到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拾泽说众人对朝天歌面具的“不在意”,或许只是多次尝试揭开无果的结果。 老者继续道:“少寨主也因此以监工身份将采石地的工人赶走了大半,以致延误工期,后来沉默睿智的大祭师将环山石路的设计想法提出,才保少寨主不被长老处罚流放。”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山河沉吟道,心里竟浮一丝不悦与失落,实在无法描述,就也不知该如何应话。 “大祭师这么亲民,还亲自采石啊?”这与传闻有出入,老汉一脸局外人的迷糊。 “彼时大祭师还是个普通少年,后来他被众人推选,又受长老与寨主青睐举荐,就当上了大祭师。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大祭师与少寨主交好,平日里也不敢妄议少寨主的不是。” “我听说他是训蛮人?”山河突然想起问道。 老者点头道:“少寨主在训蛮人考核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大祭师的得力助手,为我们石谷寨争光不少,谁知……”他长叹一声,不说山河也知后来发生了何事。 “往后的事,我都听说了……”山河愀然,内心却长舒一口气。朝天歌与朝爻也算患难与共过,是以他对他的死难以释怀,也是情理之中。 “大祭师事务繁忙,应该很少回来?”山河又问。 老者似在回忆什么,道:“理应没回来的,可夕儿却说见过大祭师……” 这时,朝夕终于忍不住出来道:“我是见过的。”想来她也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 老汉眉毛挑起:“娃娃时候?” “不对,就几日前,”朝夕一脸认真,“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大祭师,不可能会是别人。” 朝夕真不会看走眼,朝天歌的形象实在太好辨认了。 “那朝夕姑娘是在何处见到的大祭师?他回寨子里了吗?”山河急问道。 “在那边。”朝夕遥指远山,几人同时离座远望,那边山头是个断崖,似乎得绕过一座山方可接近。 “那么远啊。”老汉喃喃着,瞥眼山河,见他极目远眺,似有忧思浅露。 朝夕道:“山色不减半分,所以并不远,从此地出发行半个时辰即可到。” 后朝夕又将所知尽数告知,原来那处断崖便是日省峰,只是从这个角度上看很难认得出来。 既然快到日省峰,那便说明快到焚川了。山河暗想。 山河与老汉辞别了朝夕一家人,临上路时,朝夕特地提醒了日省峰下有毒瘴一事,让他们务必多加小心,送别时或有不舍从她眼中流露出来,惹得老汉忍不住啧啧道: “公子啊,老汉我说话比较直接,望公子不要往心里去啊。” 山河睨了他一眼:“你又想说什么?” “公子这些年来应有不少爱慕者?” 闻言,山河停住脚步,好似在回顾过往,但在老汉看来,他更像是在细数有多少个爱慕者。 此问题不难回答,无非“是”与“不是”,只是山河更多在想,要如何回应老汉,才能掐灭他的好奇心。 “你可知我修的是何道?”山河反问。 这话虽问得突然,却勾起了老汉强烈求知欲,他整个人直挨了过来,似乎迫不及待想知道:“公子当真愿说来听听?老汉可是早就想问了。” 山河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飞过:“无情道。” 老汉微一愣神,忽道:“老汉不信,公子又如何能是绝情之人?” “此非绝情,乃是忘情。” 老汉斟酌着:“我听人说,修道者,明心见性要七情不动,寂灭一切情缘,当真如此?” 山河不说对错,只道:“世间修道云云,无非修己本心,其中去色、绝爱、轻财、慎德乃修行关窍,唯有突破此四关,方能令术法更上一层,而在众多修道者眼中,无情道比此更甚,中途弃者比比皆是,因无法修成正果或曲解其意而走极端者也有,那种程度就是你所说的‘绝情’。” “所以,无情道实际上是对欲念的控制,无喜怒哀乐亦无贪嗔痴念?” “你所说的只是到达克己的某个阶段,再往上突破,所做皆从心所欲,却能纯然天理,合乎天心了。” 老汉似懂非懂,沉思半晌,又问道:“既然有无情道,那有情道呢?” 无情道于他而言太难,此生也不能修成,兴许还可修修别的道。 “在我看来,‘道’不分有无,有无皆是道,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有无相生也是道,“道”无处不是。你看人初如婴孩随心所欲而天然无害,慢慢长大就有各种欲念烦恼,到老乐天知命了方收心,也就渐渐看透了一切,最后才是从心所欲,顺其自然。其实,世无定法,多数也是因人而异。” 山河通幽洞微如同智者,说着一些与相貌极不相符的话,让老汉有那么一瞬醍醐灌顶的感觉。 “仙人讲的一定是‘天道’。”老汉若有所感,再看山何时,仿佛看到他周身散发着智慧的光芒,高深莫测,让人无法企及。 果然,同老汉谈天论道,还是有点效果的,至少他不会再讲些儿女情长的事,毕竟于山河而言,有些事不想便可安慰自己不存在。 山河淡然一笑道:“各有修法,适合自己的最重要。” 马儿似乎很乖巧的任由他抚摸着,山河看了看天色:“天黑前,我们要到达日省峰。” 老汉却疑惑道:“话说公子那么急着去鹿无,不是凑热闹去的?” “你认为鹿无有何热闹可凑?” “说的也是,公子也不像是爱凑热闹的人。” 他曾经也是爱热闹之人,如若不是,便也不会遇着心尖人。而今的场面再热闹已不若当年那般美好,既无美好又何来期待,无期待就更无参与的劲头了。 山河叹息道:“鹿无异象频发,想必是有大事发生,既然曾经在此待过一段时日,多少有些留恋,赶来看看兴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心安些。” 他说出一半实话,老汉却不以为然,喃喃道:“我看还是那位大祭师的魅力大些,一说到他,公子就不淡定了。” 虽是小声嘀咕,但也被山河听了去,他不禁暗问:“真有那么明显?” 可大祭师毕竟是宵皇领袖,鹿无的事找他理所应当,况且这些时日梦中怪象与他联系紧密,总觉得有些事要当面聊才安心……顺道解决招魂鼓的事,之后会不会再来鹿无就很难说了。 山河想了一通理由来解释心中异动,实则是掩耳盗铃,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 默不作声行了一段崎岖的山路,老汉开始气息不畅,就靠在一旁喘着气。 山河取下了马背行囊给老汉:“稍作休息,解渴消暑再上路。”说着,自己将木筒取出,开盖饮水。 老汉呼啦啦灌了一口水,道:“这地方虽然难走,好在凉爽,不像乔城,热死个鬼。” 山河呵呵一笑道:“宵皇之地,地势高又被群山环抱,使得树木居多能遮挡烈日,是以温凉舒爽,最宜避暑。” “公子说得妙,来年夏日,公子得来此地避避暑。” “是你想来。” “公子来,老汉必定也来。” 山河摇了摇头,心想:那可真是来日方长呢。 ※※※※※※※※※※※※※※※※※※※※ 老汉:要迎接“小别胜新婚”了吗? 山河:我修的是无情道! 老汉:…… 日省峰下雾里看花 山河从石阶上绕下来,一座高耸入云的石峰挺立眼前,让他有些目瞪口呆,只因这座孤峰杵立在半环形河上,犹如玉带环腰,唯有过河才能接近。 “日省峰下竟是这般景象。”山河仰望着山石突兀的日省峰,心想:如若当初真的从上面掉落下来,想必也是死不了的。 “这就到了?不是说有毒瘴吗?”老汉四下一扫,何以见得那朝夕姑娘所说的恐怖的东西? 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山河环视一眼,河流清澈见底,岸边立有根木柱,拴着一叶小舟,舟中放有一桨,舟头一盏渔灯未亮。 他径直走向那小舟,仔细检查了一遍,舟身完好无损,便疑惑道:“此地怎会有小舟?难不成经常有人过对岸?” 老汉啧啧称道:“这鹿无还真是奇,随便一处景色都能让人流连忘返,难怪公子之前会住鹿无,要我也不走了。” 山河笑道:“他们这里确实适合颐养天年,依我看,你那破庙就别回去了,在鹿无择一处终老。” 老汉十分赞同:“言之有理,要不公子也别到处走了,咱们搭伙过算了。” 山河将系舟的绳索解开,老汉看看小舟又看看马,为难道:“这舟身这么小,马也上不去啊。” 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一同流浪,山河回头看着那匹马,心想:难不成又要将马抛下? 想来自己与马是从来无缘的。 水平如镜的河面极易让人陷入沉思,山河思量间隙,老汉已将马背上的行囊取下来了。 恰有清风拂来,神清气爽,山河侧目而视,那渔灯轻轻晃动,河面却水波不兴。他一瞬敛了神,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向河里掷去,只见河面打起了几个漂亮的水花后,又恢复了平静,好似并无不妥。 看他打水漂玩儿呢,老汉跃跃欲试地靠了过来,山河心下有疑,拦住他,谨慎道:“不要靠近,河水有古怪。” 老汉立即缩回了身,瞪大双目细瞧:“公子又发现了什么?这河水里头有东西?” 山河摇了摇头,当下不好下定论,只好先让老汉折一带叶的树枝来。 “公子……”老汉一脸茫然地看着山河,只见他将树枝探入水中,下一瞬就面色惶惧,山河的神情也刹那变得凝重。 没入水中的那截树枝竟然化作一缕血丝,继而消失不见了。 山河急忙松手,松手之际还顺带捋下树叶两片,只见那树枝缓缓沉入水底,渐渐化为乌有,水下一团血丝缠绕须臾就也不见了。 老汉两眼发楞,盯着平静的水面,好似刚才一切都是错觉。 山河自舟中取出木桨,搅了搅水,木桨并无变化。 老汉终于看出了不同,奇怪道:“同是木头,这桨怎么没事?” “你仔细看看水里有没有鱼或者水草,水岸边可有植物?” 老汉果真扫视一遍,清洌可鉴的河水底下除了沙石,就再无其他,而环水之岸也皆为寸草不长的石壁或土山。实在怪异! 未等老汉问出口,山河又道:“你再看水面可曾有变化?” 只要不动它,便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使清风徐徐。 老汉咋舌道:“这还是水吗?” 山河道:“我想这就是朝夕姑娘所说的‘毒瘴’了。” 这话一出,老汉就更不解了:“公子啊,这‘瘴’为山林恶浊之气,怎么能到水里了?” 不可置否,常人确实会如此认为,至少在百年前他也是这么想的,百年后就有所改观了,这世间还有许多超出人认知的事物存在,譬如曾让他九死一生的“沉睡之水”。 “你可曾听闻‘沉睡之水’?”说这话时,他脸色不大好,仍心有余悸。 老汉当即摇头,山河沉默半晌又道:“‘沉睡之水’即为不流动的‘死水’,你看此处像不像?” “像极了,不对,这分明就是。” 山河道:“瘴气生于山林中的腐败枝叶或腐败尸骸,此时的瘴气多为无形的,而成群结队的带病虫蚁形成的‘乌烟瘴气’,则是有形之‘瘴’。我想,此地死水经烈日蒸郁,毒气上扬便也形成了无形毒瘴。” 说到此,山河也不禁有些庆幸,心想:要是当初真从上面摔下来,那就是尸骨无存了。 “既然如此,那要不……我们撤?”老汉望而却步,明知不可行及时止步才是良策。 山河思索片刻,道:“你回去,或者绕道向西行。”说着将脖颈间掖着的白色纱巾拉起掩住了口鼻,衬得一双明眼更加清澈。 一听仙人要撇下自己了,老汉又急忙道:“我看这舟能坐得下两人,老汉会摇桨,可以帮公子摇桨。” “你就不怕这瘴气?” “不怕不怕,”老汉壮了壮胆,“有公子在,老汉不怕。” 山河无奈摇头,跳上小舟,交代道:“千万不要碰到水,死水对死物无碍,要是碰到活物……刚刚你也看到了。” 老汉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上船,老老实实坐下来,一动不敢动。 山河回看了一眼那匹马,对老汉道:“起个结界,别让马靠近河水。” 待老汉布了结界,他就划桨前行了。 舟行至河水中央,桨划出的水花便有一缕缕黑气腾起,看得老汉紧张兮兮,他虽不敢乱动但还是止不住好奇地微微探出个头,平静的水面上却看不见任何倒影。 “公子,没有倒影!”老汉忐忑地四下张望,连周遭的山峰也没有倒影。 山河急声提醒道:“捂住口鼻,最好把眼睛也闭上。” 老汉照做不误,只不过在闭上眼睛时,多看了一眼前方逐渐模糊的日省峰,这一眼却让他无法自拔。 只见在那山水迷蒙间,一白发朱颜的老道驾鹤而来,手中拂尘一扬,仙鹤变成了一只千年老龟浮于水上,老道则盘腿在龟背,悠闲自在。 老汉极目远眺,末了,他看得痴呆,那道人不正是自己么?这一幕不正是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么?当年修道就想着有朝一日能云游四海,时而驾鹤上天,时而坐龟下海,逍遥似神仙。 不多时,水面黑气泛起,光线也暗淡了下来,山河点燃了渔灯,老汉在后头竟抚掌大悦,喜不自胜:“龟年鹤寿!龟年鹤寿!” 山河被他这声叫唤惊回头,见他双目迷离,如被摄了心魂般,便沉声喝道:“不要看!不要想!这是幻景!老道!” 看他无动于衷却愈加恍惚,山河匆匆搁桨,后退一步绕其身后捻了一诀点其后脖上,老汉随即闭目垂首。 与当年所遇不同,此处的“沉睡之水”所形成的毒瘴有致幻的效果。 黑气愈来愈多,山河不带迟疑奋力划桨,船却似被何物绊住了般,突然一动不动了。 山河长眉一敛,警惕的眼神扫着四周,心底隐约生出种莫名的悸动。 须臾,笼罩着河面的黑气渐渐聚拢,幻变成一座气派堂皇的府邸,飞檐翘角,轻灵朴实。 山河眯缝了眼,那座府邸落在水上,与海市蜃楼不同的是,眼前之景暗黑怪诡,实在很难同仙境的空灵飘渺相提并论。 正当他屏气准备持桨划动时,小舟忽地向前行进,如有绳在前头拽拉一般,冲着那座府邸滑去,只是愈靠近那建筑,山河愈是不安。 远看那座水墨府邸歪歪斜斜卧在水上,近看却与正常建筑无差。 就在这时,虚掩的大门咿呀打开,从门里边探出一个头,山河凝目而视,神色骤然一僵,那个俊逸少年带着一股灵动的劲偷溜出了门,将挂在腰间的面具戴上,才一戴脸上就化作一缕轻烟散去。 山河怔怔看着,舟已行进了大门,他一回神,大门轰然关上。 前院府邸庄重肃穆,楠木厅堂气势极好,内庭清净素雅,院落花木摇曳,曲廊亭榭,错落有致,回廊幽深连贯古朴园林……其间景致倏忽变化,让他应接不暇,山河就坐在舟中静观宅院全景飞速闪现。 景象停留在内院回廊,山河双目已爬满了血丝,待那个倩影出现时,眼泪就夺眶而出了。白纱下隐约可见他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宗主,公子走了。” “这声音是……”山河目光四处寻找,只听得浑厚沧桑的声音传来,却不见那个老成持重的人。 但见探进回廊来的一枝梨花下,如玉树般身姿的人,站出了顶天立地的气势。 那人单手背负,低沉的声音道:“灵卫跟上,至少一年,无性命之忧再遣散。”坚定的语气中透着浓浓的不舍。 “灵卫?”山河浑身一颤,泪流满面,“竟然动用了……灵卫?!” 灵卫是山家驻守门庭的终极护卫,乃山北寻年轻时行商各地收服的山精,只要山北寻不死,灵卫则誓死忠诚于他。 山北寻出动灵卫保护负气离家出走的他,除了护子心切,似乎还在计划着什么?未等山河从失措中反应过来,一阵风吹散了那株梨花还有梨花下的背影。 寒光一抹掠过,眼前一幕让他怔愣不已,临阳城大世家杨宗主就这么死在父亲剑下,那可是父亲的昔日好友…… 杨宗主跪倒在山北寻跟前,死不瞑目。 原来杨家人去楼空,竟是……看着那些个世家子弟一个个倒下,山河一脸震惊,昔日白衣入道的父亲,此刻却杀人不眨眼如同妖魔,冷酷无情,鲜血早已将父亲那身白衣染透…… 一股绞心之痛袭遍全身,山河紧紧捂住脸,浑身颤抖着。 “不、不是这样的……这一定是幻象……对,只要不听不看就好……不听不看……” 山河脸色苍白,紧闭双目呢喃片刻,盘腿聚神,口中默念安魂咒。 “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他霍然睁眼,不知是何时醒过来的老汉也随之惊咦了一声。 周遭的景象瞬息万变,原本的黑气也荡然无存,眼前是长着一对银翅的蓝衣少年,他轻飘飘下落,足尖点在舟头上。 ※※※※※※※※※※※※※※※※※※※※ 这一章磨了我好久…… 不过,难熬也终于等来了小天使,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日省峰下雾里看花 老汉看呆了眼,以为是错觉,揉了几回眼睛。 拾泽歪头看了山河身后的老汉一眼,惹得老汉心神飘荡。 山河激动道:“阿泽,你怎么来了?” “哥,我是奉命来接你的。”拾泽脸上出奇的平静。 “是朝……大祭师让你来的?”山河并不意外朝天歌知道他们陷入困境,毕竟踏入宵皇地界,发生何事都瞒不过他,只是会派拾泽前来倒是有些意料之外。 拾泽平平道:“是的,天歌哥说你们有难,让我来搭救。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语毕,拾泽转身在前头开路,小舟跟随其后缓缓前进。 眼前的拾泽似乎有些陌生,是许久未见变得生疏了?还是对他当日的不辞而别仍耿耿于怀?山河若有所思。 老汉小抑兴奋,拍拍山河的肩,小声问道:“公子,他是何方神圣啊?看上去和你很熟的样子。” 山河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他一瞬平复了内心的激动,扬声问拾泽:“阿泽,暖烟阁的海棠结果了么?” 话音刚落,舟停了,拾泽转身过来,灵动的眼睛眨了眨,奇怪问道:“哥,你忘了吗?暖烟阁不种海棠花,种的是菊花啊。” 这话不假,山河想了想,继续试探问道:“大祭师找到招魂鼓了吗?” “找到了。” “何处找到的?” 拾泽更怪了,反问道:“哥你自己藏的都忘了吗?在寒潭底下找到的。” 老汉看他们一问一答,实在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打断,只好皱着眉头听他们继续讲。 山河将信将疑,拾泽的突然出现与反常情绪,实在不能打消他内心的疑虑。 拾泽一面带路,一面同山河讲话:“天歌哥知道你回来了,迫不及待想见你呢。” “他不是一向都想撵我走的吗?” “哥你又误会天歌哥了,他才不是这样的人,天歌哥说了,鹿无城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许你进出自由。” 他那么淡薄,不像是会攀缘的人,又怎会说这样的话? 听他们对话,老汉不禁想:连鹿无城的关系都能打通,还结交了这么一个看似神仙的少年,不愧是仙人! “对了,那日你带走的女妖呢?死了没有?”拾泽平平问了一句略带关切的话。 山河下意识地摸了摸受气袋,道:“可能化了。” 拾泽轻哼一声,不悦道:“最好是死了,只不过这种死法太便宜她了。” 这倒是像拾泽会说的话。 老汉插上一句话:“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这会儿,拾泽终于回头,却是极不友善地盯了他一眼。 老汉瑟缩地往后躲了躲。 如此带有敌意的眼神与祀月当夜对着小童和庆生的神情一样,山河就此打消了顾虑。 这便是拾泽本尊不假! “阿泽,我们回祈楼么?” 拾泽道:“天歌哥说先带你们去一处安全的地方。” 山河平静的脸上浮起一丝担忧神色,问道:“我走后,鹿无城出了什么事?” 拾泽没有回话,直到山河再次询问,他才答道:“天歌哥不让我告诉你,说你到了就自然知道。” 听完这话,山河不淡定了,如此一来,此事貌似又与他相关了。 黑气已散尽,眼前渐蒙起一股白雾,小舟离日省峰愈来愈远,山河回望那座山峰,心底升起一股怪异感。 无风自驶的小舟被拾泽带进了一处乌云滚滚之地,天黑得猝不及防,冷风吹得舟上的渔灯嘎吱嘎吱摇晃着。 老汉冷不防打了个喷嚏,他瞟了一眼黢黑的四周,庆幸有如灯火一般的仙人在,照得他心里亮堂,也就不怕前路晦暗了。 大抵过了一炷香之久,随着小舟的不断前行,周遭愈加黑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老汉开始犯嘀咕了:“怎么这么久啊?有那么远吗?” 闻言,拾泽翅膀一抖,银光放出,瞬时晶莹璀璨,如同满天繁星聚拢一起,耀眼非常。 老汉又一次震住了,一脸惊呆的表情,他朝着山河激动大喊:“小神人!是小神人!” 黑沉的夜让拾泽更加光华夺目。 山河也是惊叹不已,正要夸赞一番时,一把温柔的声音轻轻传来—— “快回来,莫再往前了。” 山河登时看向老汉和拾泽,他们似乎没有听见,更不是他们说的话。 而那声音不绝,犹如温声在耳,又似低吟在心。 “诸般景象,皆由心造……” “你是何人?”山河尝试着在心底与其对话。 “我……” 他竟然沉默了,山河急了再次发问,而他却道:“你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你就真的出不来了。” 山河反问:“我为何要信你?” “我确实无法证明自己,”那人的话语中竟带有几分失落,“从你们踏入死水那刻起,一切皆是虚幻,也包括眼前这个拾泽。” 山河一怔,道:“阿泽我试探过了,他不假。” “那是你想要的答案,你自然想他是真的。” 山河满心错愕,随即又道:“我如何得知你并非我本愿?” “如此该有多好……”他似乎苦笑了下,“若你想知前因后果,就一定要走出来。” 那人的声音渐渐淡去,山河惊愕不已,但眼下也容不得他迟疑,他随即叫停拾泽:“阿泽,等一下!” 他试着在心中编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拾泽果然回首问道:“哥,你怎么了?” “等我们出去后,喝酒庆祝一下可好?”山河低声发问。 一听到喝酒,老汉即刻挑眉应和:“要喝酒?可以可以,老汉赞成!” 山河注视着拾泽,只见他笑眯眯说道:“好啊,哥你说怎样就怎样。” “你不是阿泽!”山河一口指出,“阿泽在朝天歌面前思悔过,不再饮酒,又怎么会满口答应?” 老汉听得有些糊涂,小声问道:“公子说什么?这小神人……是假的?” 本是光彩照人的蓝衣少年瞬息如同换了个人,戾气外张,脸上挂着阴险的笑,灵动的双目变得深沉,而那羽翼也成了一对狰狞的骨翅,森然可怕。 如此魔幻般骇人的长相……这与他心中所想的大相径庭,一定是有某种愿力致使拾泽变成这样! 山河心念电转,立即转眼看向老汉,喝道:“老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汉怔怔看着拾泽,哆嗦道:“公……公子,他是小恶魔?!” “这是你的幻象!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别让恐惧支配你!听到没有?!”山河抓着老汉的手臂,疾言厉色。 拾泽翅膀一扇动,小舟剧烈摇晃起来,两人在舟中跌跌撞撞。 “你又在想什么?!快点让他离开!!”山河疾呼,可事与愿违,原本平静的河面突然掀起了浪花来,直往他们盖去,山河无奈反手一掌砍在老汉颈上,直接将他砍晕了。 景象倏忽大变,依旧是平静的河面,可他们却还停留在岸边的小舟上,尚未出发的状态,不同的是,两岸连接起了一座石桥,底部水雾轻盈飘荡,看起来极不真实。 山河举目四望,那日省峰旁竟有小径环绕而上。 他拍醒了老汉后去牵了马,老汉睁眼就迷糊了,追上山河,疑惑道:“公子,我们怎么又回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这桥……” 老汉踩在石桥上还有种恍惚的感觉。 山河将此前摘下的两片树叶,扔进水里,但见树叶漂浮在水面上,并无消失,于是勾了勾唇道:“这才是真实的景象。” “啊?所以我们一开始看到的就是假的?”老汉一脸震惊,得到山河确定后,他才感慨道,“这鹿无实在太凶险了……” 山河噗嗤一声笑了,问道:“你刚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景象?” 提起这个,老汉一脸愧色,讪讪道:“老汉修道做梦都想着成仙,仙风道骨的模样还真是好……” 山河抿嘴,想祝老汉梦想成真,却又怕自己所想的也成真,于是闭口不言了,但萦绕心间的还是骤然出现的那个声音,陌生又熟稔的嗓音让他如堕云雾,即使在记忆中追溯,也找不到会说出这般话的人来。 “那公子看到了什么?是不是也看到了小神人,哦不对,是小恶魔?”老汉迫切想与山河共鸣。 走过了石桥,二人上了日省峰的山径。 山河才叹出一声道:“阿泽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要说公子还真是厉害,如果不是公子,我这条老命休矣。”老汉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此言差矣,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们头顶上掠过,二人猛然一抬头,上空正是拾泽。 老汉指着高空惊呼道:“公子,就是他!小恶魔!!” 山河则挥臂向高空呼喊:“阿泽!我在这里!!” 老汉急忙阻止,拽着他的手,捂着他的口,小声道:“公子,公子冷静!别把他招下来……完了!” 眼看着那“大鸟”一个劲俯冲下来,目标对准的竟然是他,吓得老汉拔腿就要跑,差点滚下山去,山河忙拽住他,一个闪身挡在了他跟前。 拾泽身形急顿住,但止不住的风劲险些把他们吹跑偏了。 马长嘶,老汉吓得蹲身抱头缩在山河身后。 “哥!”拾泽一股劲往山河身上扑去,老汉惊愕地瞪大双目,眼睁睁看两人跌落峰下,双脚突然一软就瘫坐下来。 待他缓过神来,就爬到山径边冲峰底大喊道:“公——” “子”字未喊出,就见两个身影自峰底呼啸而上,一飞冲天。 老汉把头仰得高高,长长呼了口气,大捏把汗,心跳不已。 “公子——”老汉呼唤着,只见二人兜了一圈之后又回来了。 拾泽放开了山河,看老汉的眼神偏冷,略带审视。 “他是何人?”拾泽指着老汉问山河道。 老汉拉了一把山河的衣角,小声问道:“公子怎么跟小恶魔走得如此近?” 这话被拾泽听了去,只见他一个跃步收了翅膀就要往老汉身上落下一拳,山河眼疾手快急忙拦住拾泽道: “阿泽,你别激动,他不是坏人。” “可他说我是恶魔!”拾泽有些气愤,“我不是!” 山河眉头一皱,看向老汉,假意厉声道:“老道快道歉!” 老汉嘴角一抽,瞥了拾泽一眼,抵不住他那股较真的劲,遂道:“呃……那老汉叫你……小神人,你可愿意?” “为何是‘小’?” 他竟然纠结这个问题? “公子是‘仙人’,老汉若叫你‘神人’,你说哪个大?不好比,那在‘神人’前面加个‘小’是不是就能说得通啦?” 山河对老汉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刮目相看,再看拾泽竟然为此也认真地考虑起来,真让他哭笑不得。 ※※※※※※※※※※※※※※※※※※※※ 关于“神”与“仙”谁大谁小,这还是涉及到太复杂的问题,在文中就没有给出解释啦~~ 再见我家小朋友,还是有种莫名的激动呢~ 小楼昨夜又起东风 夜深人静,暖烟阁中灯火通明。 院中烧炭架炉,热了一锅香粥,三人围炉坐下,闲谈起来。 “小神人住的地方还真是风雅啊,阿~嚏——只是高处不胜寒啊。”老汉刚起的羡慕之情就消失在一个喷嚏中。 拾泽给他们各自舀了粥,道:“你自然不习惯,所以这就给你们熬粥暖暖身子了。” “还是小神人想得周到啊。”老汉搓了搓手,捧着热碗,心里乐开了花。 接过碗那一瞬,山河竟有种归家的感觉。 “阿泽,我们一路上避开的到底是什么人?”山河想起回暖烟阁的路上,拾泽刻意回避的那些手持三叉戟的人。 一说起这个,拾泽就悒悒不乐,哼道:“还不是那些长老的耳目,要不是天歌哥吩咐不许动他们,我见一个打一个!” 山河惊讶一挑眉,问道:“长老们和大祭师又闹矛盾了?” 他说得有几分过家家的味道,似乎早已知道他们的矛盾并非一回两回了,只是还无法掂量这其中的轻重。 拾泽点了点头,气愤道:“死老头!” 老汉一口热粥差点没烫到嘴,心里郁闷小神人骂这一句的时候,为何偏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搞得他有些慌。 听拾泽的语气,山河眉目一紧,急切问道:“我走之后,鹿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长老们会和大祭师对立起来?” 即使此前也知道他们有些不和气,但都只是暗地里较劲,明面上还是互留一线,不至于场面难堪,不曾想如今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大祭师与长老们不对付的关系是开诚布公了么? “我只知道你走后,来了一些人,都说要找仇家,还指名是天……”拾泽瞟了老汉一眼,瞬时改了口,“指名是大祭师包庇了他们的仇家,要让大祭师交出来,否则就是与他们为敌,到时将对宵皇人不利……” 山河心下一凛,似乎已猜到此“仇家”指的是谁了。 “那群老头趁机发难,说有人见到大祭师和他们的仇家往来密切,悯姐姐说此事一经宣扬,大祭师就成了众矢之的,若因此给民众带来厄运,那将是宵皇的罪人。”拾泽说得咬牙切齿,山河则听得心情有些压抑。 如此一来,民众的态度将决定着宵皇领袖的未来,要是稍微有一两个把柄落下,再经聚众唆使闹事一番,大祭师岂非…… “都是些什么人?”山河大抵猜到了会是何人。 拾泽有些惆怅地摇了摇头:“我问过了,大祭师不说,只知道是外城的人。”他往炉中添了炭,眉头纠结到一起。 “外城人……”山河沉吟道,“他们怎么进得来?” “肯定是那群坏老头放进来的!”拾泽撅嘴,一脸不痛快,“就知道窝里横还胳膊肘往外拐!” 眼下若是里应外合,大祭师必然腹背受敌。 “那大祭师他……?” “无凭无据,也不能任意而为,在鹿无找不到仇家,他们自然也就离开了,倒是那群老头不依不饶的,成立了一个什么破监司,说是行纠举弹劾之职,还不是为了给监视大祭师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拾泽又哼了一声,眼里满是怨怒。 内外施压使得大祭师不得不同意监司的设立,监司表面上是对手握重权的人行纠举之职,以防出现以权谋私的现象,虽说下至城主,上至大祭师,连同长老在内,但明眼人都知此举实则是针对大祭师一人的。 宵皇之地遍布监司的人,但凡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在此关头都是对大祭师的不利,很显然,长老们此举意在与大祭师分庭抗礼,抑或是给大祭师一个警告…… “敢情这宵皇人还搞内斗啊,果真够复杂的。”老汉暗自慨叹,百无聊赖听着,有些插不上话的挫败,只好埋头闷声喝粥。 “虽不了解朝天歌的个性,但与其几次交手也知,他并非是那种引颈受戮之人,此番监司的设立,想必也是思虑周全的结果,看似妥协,势必也留有后手了。”山河暗思量,以他对朝天歌的了解,他必然不会就此束手待毙,那他的应对计划是…… “所以宵皇境内遍布长老们的眼线,是在找与大祭师往来密切的‘仇家’?或是看看大祭师有无与‘仇家’进行联系?” 拾泽看着神情莫测的山河,“嗯”了一声,又怕他误会,遂解释道:“哥,我相信你,你一定不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仇家’。” 闻言,老汉差点没被粥水噎到,敢情说了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复杂事竟然跟仙人有关?他急转脸看向山河,想求证一下。 但见山河垂下了眼帘,细不可闻一声笑,问道:“是不是大祭师跟你说了什么,你才会想到是我?” 拾泽连忙摇手否认道:“没有没有,只是大祭师除了我们,就没与他人有过什么接触,不是我这么想,只要有人见到就会怀疑……”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及时住了嘴,目光中透着几分愧色,难免在心底骂了自己几遍。 直到这回,老汉才知道仙人与宵皇祭师的关系匪浅。 得知自己才是带来麻烦的人,山河神情有些落寞,轻声问道:“边境的鬼遮眼是大祭师布的阵?” 老汉抬起了头,看向拾泽,只见他犹疑了下便点了点头。 “是大祭师用来对付‘仇家’的?” 老汉这回思维跟上了步调,却也迷糊了,忍不住插了一嘴道:“不是说那位大祭师跟那什么仇家有往来的吗?干嘛还搞个什么阵?要撇清关系了?” “你住嘴!”拾泽咬着唇,目光透着不悦。 老汉吃了一惊,心想这小神人火气太大,还是不要随意招惹他为妙,免得被他丢下山崖去。 山河猜测道:“我想即使我们不从鬼遮眼里头出来,也会有人搭救。” “嗯。”拾泽点了点头。 “看来是连后路都想周全了。” “谁?是小神人吗?”老汉瞟了拾泽一眼,被他一瞪,瞬时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是巡司。将巡司从城里调派到边境,想必不是对付外城人那么简单,或许是要抢先一步发现所谓的‘把柄’,并将其带出宵皇之地或者是藏起来。不过,我思前想后,还是有些不明白,若是巡司不曾发现,那游走的鬼遮眼最终会把人送往何处去呢?”山河沉思道。 “我听说是从何处来就送回何处去。” “如此说来,那鬼遮眼是为了阻止别人进来所布下的?”老汉疑惑道。 “老道,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山河一直捧着碗,粥也没舍得喝下。 拾泽忙不迭道:“不是的,哥你能回来真的是好,虽然现在不好见大祭师,出入也要谨慎,但不知道为何,见到你我就安心多了。” 山河听这话,伸手摸了摸拾泽的头,心想:朝天歌必然也不会将全盘计划对阿泽说,具体情况还是要问过他本人才清楚。 “阿泽,宵皇境内阴兵出没的事,你可知道?” 拾泽悚然一惊,望过来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惶惧:“哥……你说什么?阴兵?”难道有什么人又…… 山河看他的神情,多半是猜到了他准是又想起了朝爻,且并不知阴兵之事,于是岔开了话题:“哦没事,我只是随口提提,大祭师近来可好?” 老汉刚竖起耳朵来听阴兵的故事,怎知就这么被山河轻描淡写带过了,难免有些失落,就长唉了一声。 拾泽也跟着叹了声,道:“他最近什么人都不见,连悯姐姐汇报事情也只能站在门口,面都见不上。” 听起来状况有些不妙。山河思忖道:“可是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他需要清静清静?”心里却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可能,都是那些人害的,搞出那么多事来,”拾泽喃喃着,“要不然大祭师也不会累到睡着了,连我偷看,他都没发现。” “你去偷看了?” “我、我只是担心,哥,你可别说出去,我只是忍不住在窗外偷看了一眼。” “好,我们都不会说。他在祈楼还是风行小筑?” “他常常在祈楼,有时几天都不出来。”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也有,就是朝爻哥哥离世之后……”说到此,拾泽声音渐小。 山河沉默地喝了一口粥,忽的,他眉一皱,道:“你这粥中加了何物?” 拾泽自己也吃上一口:“没有啊。” “为何有些苦味?”山河盯着粥出神。 老汉又尝一口味道,并不觉有何苦味,不过他似乎也明白了是何缘由。 拾泽抢过山河手中的碗,喝了一口粥,表情过于平静,连山河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拾泽再喝一口,确定道:“哥,你是上火了,自己嘴巴苦,可不能怪我的粥。” 山河哑然失笑:“看来是我的问题。” 老汉却道:“我看公子不是上火……”他故作神秘,挑眉看山河。 “那是……” 老汉笑了笑道:“心里不是滋味,再香甜可口的东西都尝不出味道来。” 山河一愣,细想或许真就如此。 拾泽温声问道:“哥,我是不是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没有,你别想太多。”山河还真怕他胡思乱想,把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默默记心头就不好了。 “公子不是生气,他是担心你家大祭师,给苦的。”老汉悠悠道。 “老道!” “真的吗?”拾泽追问了,“哥,你也想他了是不是?” “呃……”山河知道拾泽向来坦率,不料他问出的话如此棘手,让人回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老汉翘起个腿,摆出一副好似看破一切的姿势。 “哥你可千万要忍住,不能偷偷跑去看大祭师,知道吗?”拾泽认真道,“而且现在戒备森严,你很难进得去的。” 山河一时无言以对,但不可否认,这个想法才刚刚萌生,就被拾泽“温馨提示”了。 未等他回话,老汉添油加醋了一把:“你放心,公子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 “老道,越说越离谱了。”山河终于听不下去了。 隔空夜话神鬼不惊 院中的炭火烧得正红,一老一少也已睡下了,独留山河枕着夜色,在摇椅上沉思着。 远眺祈楼的方向,那方灯火点点,不知楼内人如今怎样…… 想到此,山河立马翻身坐起,盯着远山祈楼,开始聚精会神。 房间内那道浅蓝色幔帐被掀开一角,缚魂阵中的画蠢蠢欲动,致使阵法有些波动,但就此波动也惊扰不了角落榻上熟睡的人。 吾名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靠近,脚步如趟泥水般轻浮。 朝天歌的睡相极好,自有一种安宁的气质散发出来,榻边垂落下的发丝几缕,吾名小心翼翼地绕过,不忍打扰此刻睡得安稳的人。 他掀衣摆别在腰带上,一个提纵轻轻跃上床头围栏,俯身看朝天歌的睡颜,这一看惹得他不禁蹙额忧虑。 幽幽烛光中,朝天歌看似睡得安稳,却并不踏实,只见他微微蹙着眉,额头渗着汗,脸色也有些苍白,似做着噩梦,又似身体不适。 “难道他的伤还未好?” 再见朝天歌本是件喜悦的事,可见他如今这般,吾名也开心不起来,忍不住要给他擦掉额上的汗,这时,朝天歌却翕动了薄唇,轻轻呼出一声:“山河……” 吾名手一抖,脚一打滑,整个人摔了下来…… 山河一瞬回了神,大呼了口气,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水。对于灵力恢复尚未二成的他,适才那方强行驱动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实在勉强,但他能想到的沟通方式,也就如此了。 只是适才那声呼唤,是他的错觉,还是被朝天歌发现了……稍作调整之后,他再次遥感吾名。 与吾名再次通感时却猝然一惊,朝天歌眼底生寒,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抓着吾名,紧紧掐着。 山河从未发现朝天歌下颚的线条如此冷厉,想必是被硬生生折出来的。 朝天歌再见吾名时,便立即想到了山河,于是迅速下榻,抓起外衣一披身上,就满间房寻找,也顾不得穿戴整洁了。 山河也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究的大祭师,忍不住要讥诮一番,此时吾名却吃劲了,身体有些扭曲,显然,吾名折在朝天歌手里是迟早的事。 “朝天歌,你轻点!”吾名终于喊出了一句,却是山河的声音。 朝天歌蓦然止步,将他扔出去,吾名险些摔得个身首异处。 朝天歌黑如点墨的眸子深处不时跳出一股杀气,凌厉且阴沉。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换做是以往,连呼吸都能被他捕捉得到,如今却大不如前了。 吾名狼狈起身,盘腿坐在榻上,似乎做好长谈的准备,不紧不慢解释道:“我出于无奈,眼下不能亲自前来,只好隔空传个音,望你不要介意。” “你……”朝天歌嗔怒,“三番四次闯进来,这般无礼,我岂能容你?!” 他足下生风,怒气冲冲而来,吾名干脆坐榻上不动了,直截了当道:“你错了。” 朝天歌一掌尚未劈下,就停在半空了。 “我一直没有走,我说的是傀儡,就一直藏在祈楼某处。”山河不敢直接说就藏在室内,否则后果吾名可承受不起。 “何时?”朝天歌在克制心中怒火。 吾名唇上的笑意浅显,道:“祀月那夜,我想一走了之的,可吾名是你的,我不能夺人所好,总该要物归原主。” 事实上,山河是后来才知吾名是朝天歌的傀儡,只是今夜这般情境,也只好顺水推舟,先安抚了他的情绪,日后再作解释罢。 朝天歌向他望过去一眼,目光中的凌厉稍有减弱,山河旋即抓住了时机,趁热打铁了。 “我想问,我的灵力尚未解封,为何能使用?” 朝天歌目光散落在榻上,看模样竟有些疲惫。 吾名赶紧招呼他坐下,又生怕他有膈应,于是自己挪得远远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竟没有拒绝,不动声色将手藏进袖子里,就旁坐下,许是对着的不是山河本尊。 “灵力封印能在靠近解封日逐步恢复,但时候未到却不能完全恢复。”朝天歌目光不在吾名身上,眼神也有些空洞,他似乎在强撑着某种状态,却偏显色厉内荏。 山河禁不住想问他的身体状况因何糟糕至此,沉思下还是先缓缓,饶是他那清冷倔强的性子,问了也未必会有答案。 “此番我是带了许多疑惑来的。”吾名一本正经道。 朝天歌转向他微眯眼,似乎在问“几时不是带着疑惑而来?” 吾名悠悠转过脸去,忽视了他直视的目光,问道:“灵力恢复过程中,可会出现异样情况?譬如疼痛?” 朝天歌垂下眼睑,道:“会。” “如五脏俱裂?六腑皆凉?” “是。”他回答得过于平淡,山河嘴角抽了抽。 “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吾名瞪大两个眼珠子,有些恼怒。 “说与不说,意义不大。”言下之意是,不管他知不知道,都会承受,或许提前得知,心中还多了负担。朝天歌面上无过多表情,并将气息掩饰得极好,好似在刻意隐瞒些什么。 山河心下狐疑,却当做没发觉。 “除此之外,理应还有一种情况,”朝天歌心平气和,“有人将那种情况称之为‘梦’。” “什、什么?”山河没由来地张口结舌。 “你没有?”朝天歌再一次质疑地盯着他。 “啊?你说的是那个‘梦’啊……”山河想起了此前做过的“梦”,瞬时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朝天歌收回了目光,缓缓道:“灵力在恢复的期间,灵识也会慢慢滋生,此时,灵识会不受束缚潜入到神识中,挖掘本体身上最深刻的印象,在此过程中所产生的似梦非梦的景象,称之为‘初心相’。” 吾名听着神思有些恍惚,呢喃道:“‘初心相’?” “‘初心相’为本体最初的心念投射,或最不舍或最恐惧抑或最渴望。”朝天歌补充了一句。 最不舍……最恐惧……最渴望……山河心里咯噔一声,沉吟着,竟也没有留意朝天歌注视了他多久。 吾名不自觉喃了一声:“能解除么?” 朝天歌敛了敛眉,不知山河的初心相是什么,但看他这般模样,盲猜也知不是什么好的景象。“不能。”他眼波流转处,竟有些愧怍之色。 “初心相每日一回直到灵力解封为止?” “不定,时隐时现。” 山河有些紧张道:“可能避免?” 朝天歌坦言道:“能,但做不到。” 山河小心翼翼问道:“你且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做到呢?” 能让朝天歌认为做不到的事,那一定极其艰难,只是比起面对初心相,他更愿意去尝试“不可能”的事。 朝天歌面容清减,不知是近日事多消瘦了,还是日渐成熟了,轮廓线条更显清晰硬朗,烛光中的侧颜依旧如同渡上一层淡淡微光,清隽迷人,吾名这一眼望过来,就舍不得眨眼了。 只见他沉思良久后,方道:“抽去灵根,彻底阻止灵识恢复,抑或,不眠不休挨到解封日。” 听起来比登天难,山河即刻打消了念头:“也罢,不过半月。” “你可以走了。”朝天歌又下逐客令。 吾名挑起个眼角,道:“那你问问吾名自己,看它愿不愿意离开你?” 朝天歌又散发了一股不友善的气息,山河立马解释道:“千万别误会,此刻虽是我在跟你说话,但吾名本身是有微末意识的,之前是不记得造它的主人是谁,此刻倒也知道了,你们就不叙叙旧?” 朝天歌投过来一眼,看着吾名那股子狡黠的劲,怎么看怎么别扭,当真不像当初那个单纯的书生模样,莫非是跟某人待久了染上了恶习?但他很快消除疑虑。 “傀儡本无心。”朝天歌平平道。 “但人有情啊~”山河脱口而出后立马住嘴了,吾名也不敢看他了,不论是朝天歌的目光过于冷淡,还是过分诧异,都有些让它招架不住,这个主子实在不好相处。 此话易让人误解,解不解释好呢?山河陷入了纠结中,不过也仅是一瞬,心想误解与否也是对方的事了。只是他忘了,若是此话触及到朝天歌敏感的神经,吾名灵识被封也是无可厚非。 山河心念一转,急忙救场,绕开话题道:“对了,你在边境排兵布阵是为了不让城外之人来犯?” 他想核实先前的设想,假使真是防外敌,那么此前与“外城人”周旋时,必然也发生了不愉快之事;倘若另有原因,那么宵皇之地也是危机四伏,而他最好能够早些离开这片土地。 但就在问出那刻,山河就已经觉察到那双袖子里头的手禁不住抖了抖,但也只是一瞬,就被它的主人借调整坐姿给掩饰过去了,朝天歌拉过被子一角,将手藏里头了。 山河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朝天歌,我走之后,鹿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的……伤,好了么?” 朝天歌垂眸,长睫微遮,淡淡道:“小事,无碍。” 他的声音清冷得出奇,让山河蕴蓄已久的情绪终于暴露了出来,吾名跳到他面前,坐在那方被子上,认真郑重问道:“朝天歌,此事若与我有关,我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朝天歌抬眸看吾名,深邃的目光如同窗外的夜空,神秘却勾人。 “与你无关。”他说这话时,从容坚定。 “那你告诉我,他们来鹿无要找的‘仇家’到底是何人?” “也与你无关。” “朝天歌!”吾名双目圆瞪,却真就凶不起来。 ※※※※※※※※※※※※※※※※※※※※ 再见感觉更加不一样了哇。一个别扭一个傲娇,不过确实有些让人着急。 老人家:怎么还这么不长进?一点都不知道把握时机。 小朋友: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们? 老人家:他们? 小朋友:不是吗? 老人家:是是是,你说得对! 半面桃花将开未开 一阵天旋地转,山河意识瞬时回到了暖烟阁中。 “竟然又闭了吾名的五识?!” 他盯着远处的祈楼,有些气恼地磨牙咬唇:“还真是固执!” 秋深露重,拾泽捧出被子轻轻给四仰八叉躺摇椅睡着的山河盖上。 老汉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了出来,撞见拾泽准备挪开山河脸上盖着的蒲扇,正想打声招呼,就被提醒要噤声了。 老汉掩嘴息声,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看了山河一眼,确定他熟睡中,便对着拾泽用手一通比划。 看老汉那让人费解的手势,拾泽的表情越来越迷惑,全然不解他意欲何为。 老汉无奈,靠近他小声道:“厕筹~” 拾泽的脸“唰”地阴沉了下来,一把轰走他:“去去去,跟他一样不讲究……” 拾泽边说边将嘿嘿笑着的老汉推走。 半晌后,老汉扎衣再回院中,就见着拾泽专注地为满院菊花浇水,颇为小心地伺候着。而山河依旧不受任何打扰地熟睡着,仿佛天塌了都与他无关。 老汉不由狐疑,连忙问拾泽:“公子有醒过来么?” “好睡着呢。”拾泽头也不抬,“他来我这,能睡得踏实,你就让他睡,可不许吵醒他。” 拾泽略带警告的语气,让老汉安心许多,至少,小神人是真心待仙人的。 老汉替山河掖好被子,守在身侧,看他呼吸均匀,应不是先前那种特殊状况,于是咕哝道:“一路过来,公子都没怎么睡,可能太累了。”转眼看向认真干活的拾泽,一时好奇心起,叫道:“小神人?” “干什么?” 老汉笑眯眯道:“你的翅膀呢?” “收了。” “这可真好!”老汉艳羡道,“小神人果然练就了飞身托迹,实在太好了!”他几乎要拍手叫绝了。 “飞身托迹?你莫不是在逗我?”拾泽抬眼看老汉,“飞身托迹无需任何辅助即可飞行,可你没看到我的翅膀么?” “可你那对银翅还是收放自如啊。”老汉笑嘻嘻地走过来帮忙,拾泽起身拍了拍手道: “我去煮点东西,等山河哥哥醒来吃,你帮我看看这些花有没有虫子,有的话活捉出来。” “好嘞。”老汉应得勤快,“活捉出来做菜?” “才不是,我要看着它们怎么破茧成蝶。”拾泽得意地笑着,老汉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小神人,你说什么都对。” 二人一顿忙活,已日上三竿。 待拾泽出来时,老汉早已蹲一旁打瞌睡,山河依旧雷打不动,半晌了,连个身都没翻过。 看这天色也不早,即使是清晨躺下的也该醒了,再这么睡下去,人也会变傻的。这可是朝天歌为了让拾泽养成早睡早起说的话。 拾泽连叫了山河几声,却无半点回应,如死般安详沉寂,但心跳脉搏呼吸一切如常,这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难道真的睡傻了?哥,你快醒醒……” 拾泽的叫唤倒把老汉惊醒了,他睁眼就见小神人在仙人旁一脸着急的模样,心下一惊,大呼不妙。 “公子!公子!”老汉扑身过来,连摇带晃,山河却无动于衷,“坏咯!坏咯!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见老汉搓手顿足,拾泽瞪着眼问:“坏什么?你说他怎么回事?为何叫不醒?” 老汉一脸焦急道:“上次公子也睡不醒,险些回不来了,这次、这次……” 拾泽差点要把老汉给提起来,连问了几个问题:“他为何会这样?上次又是什么时候?怎么醒来的?” 老汉一时惶急,也答非所问,一心都在山河上:“公子啊,你快醒醒,老汉可不经吓啊,云陆道长又不在,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陆道长又是何人?” “云陆道长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哥~你醒醒,我们不玩了好吗?”拾泽眼圈泛红,使劲摇晃着山河的手臂,可他就如同闭了五识,丝毫不为所动,“天歌哥……对!天歌哥一定会有办法的……”拾泽忧心如捣,一时竟忘了朝天歌的存在,于是霍然转身,疾跑几步展翅,纵身跃下山峰,留下手足无措的老汉。 矫健的身影疾然掠过,落在了云峰望台上。 拾泽匆匆找遍了祈楼,却不见朝天歌人,他急得掉下眼泪来。 “阿泽~”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拾泽急转身但见若悯从殿外走进来。 “悯姐姐?”拾泽多日未见若悯,再见也顾不上寒暄,迎上去就问朝天歌的去向,“天歌哥去哪了?我找不到他。” “发生了什么事?” “是山河哥哥,他……他醒不过来了。”拾泽说这话时,殿门外的人身形一顿,若悯眉头微凝,回头看向门口的朝天歌。 暖烟阁中,老汉心焦火燎地来回踱步,一面时不时探头看向院门外,心想:这小神人去找人,怎么这会儿也不见回来? 一面看向山河,又是唉声叹气道:“老汉不知公子到人间历什么劫,你这要是一声不吭就上天了,可教老汉如何是好啊?” 灵光一闪,他从怀里掏出那尊塑像,寻一高台供着,捻土为香,顶礼膜拜道:“老道身无长物,惟一诚心,今日叩求山神,惟愿山神显灵救救你自己。山神要是真的上天,也劳烦下来一趟,把老道也带走。”说完,连磕了三个响头。 虔诚叩拜起身那瞬,老汉惊见一个身量颀长如松柏的人走了进来,还戴着一张凶恶鬼面具,老汉顿时一愕,要不是随后进来的拾泽,让他微微定了定神,他准能大叫起来。 但那人似乎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朝山河径直走过去。 老汉眼珠子忽地瞪大,正要上前阻拦,却被眼疾手快的拾泽拉到一旁。 “他、他……”老汉哆嗦地指着朝天歌,还未说出口,拾泽就又朝他打了个噤声,小声警醒道:“别说话,大祭师是来救山河哥哥的。” “你说他……他就是宵皇祭师?!”老汉眼珠子差点没蹦出来,惊奇的目光在朝天歌与拾泽身上来回窜动。 今日居然看到了传闻中的宵皇祭师?!老汉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怕这几日经历的一切会是大梦一场。 拾泽点了点头,再给他吃颗定心丸:“只有大祭师能救山河哥哥。” 按昨夜的说法,仙人与这宵皇祭师的关系似乎不错,但被带上“仇家”的身份,立场不同,再好的关系也都会有瑕疵。又看小神人在宵皇祭师面前谨小慎微的模样,老汉虽有所顾忌,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真看到宵皇祭师给山河探脉时,他才将提起的心放下,并祈望他真的能救仙人。 山风阵阵,山河却平静得如同一湾碧波不兴的湖水,透着一股将死之气,又似在悄无声息地积蓄力量亟待沸腾。 朝天歌目光微敛,轻轻放下他的手,将他一把抱起进屋去。 老汉反应过来就要冲进屋内,“砰”!大门重重关上,似乎发出一声“任何人不许进来”的警告。 拾泽如是道:“我也很想进去看看,但不想因为我,让山河哥哥醒不过来。” 闻言,老汉也打消了要进去的冲动,转而再拜山神塑像。 “咦?”拾泽扫过来一眼,竟看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你拜的可是山河哥哥?” 他认得出来,也有些激动。 “小神人好眼力。”老汉忍不住夸道。 “那我也来拜拜。”拾泽不明觉厉,也跟随着虔诚跪拜起来。 屋内朝天歌令山河盘腿坐榻上,探他鼻息绵绵若存,便迅速解下他的衣衫,将其长发拨到胸前,露出他的后颈。 朝天歌坐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后背,微微沉住了气,剑指在其后颈处勾了一道黄符,符箓随着他手指牵引,自后颈到腰,最终在命门处隐了进去。 受符推动,山河身体一震,便往后倒去,不偏不倚撞进朝天歌怀里。 朝天歌气息一滞,一动不动,静候片刻,见他毫无动静,便轻悄悄将他扶坐起来,正要拉起他的衣衫,手却被一瞬擒住!朝天歌震惊之余,反手挣脱,欲急速起身逃离,却被一头乍然醒来的猛兽反压在身下,动弹皆难。 朝天歌眉目紧缩,身上之人眼波荡漾,唇边笑意浅浅,心中分外喜悦。 “朝天歌,你这是意欲何为……”山河揣着一脸惊奇,故作惶惑道,“脱我衣衫做什么?你该不会是……” 那风流佻达的模样,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你!!”朝天歌眼中的火花快迸射出来了,他看不到山河此刻眸中如星河般灿烂,只觉他此举太过失礼,于是叱责道,“休得无礼!快放开我!下来!!” 山河不动声色地压着心头莫名的悸动,正经道:“你先把话说明白,不然我把外边的人都喊进来,让他们来评评理。” 朝天歌心火正盛,胸口堵得慌,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山河心间一颤,急忙放开手,仓促间,他将朝天歌的鬼面具掀开,那张修晳清俊的脸,这一刻煞白煞白的,又沾染了血渍,一白一红分明得有些刺激眼球。 这人怎么就又吐血了呢?他还未曾有任何举动……又不免觉得兴许他有气死朝天歌的本事,这也就验证了为何一向镇定自若的大祭师,每每见他都气不顺。 “朝天歌,你、你别吓我啊……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山河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头冒青烟。 刚要伸手来扶,朝天歌却冷斥道:“滚!” 这字一出,山河霎间心凉了半截,上次说“滚”的时候,是在风行小筑的澡池里,这次是在暖烟阁的榻上。 “他的身体竟这般虚弱,遭受不得刺激了,山河啊,你可长点心。”山河暗暗骂了一遍自己,明明事情不是这般发展的,可现下……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 屋内二人一瞬屏气敛息,又听到拾泽的询问声,谈虎色变,不由得眼神快速交流了起来,此番情形怕不好解释。 山河把脸凑近,小声道:“靠你了。” 朝天歌瞪了他一眼,缓了缓,提上一口气,冲门外沉声道:“安静!” 果真,这一句出,外头立即鸦雀无声了。 ※※※※※※※※※※※※※※※※※※※※ 老家伙:你刚刚为什么敲门? 小朋友:里面有动静,你没听到? 老家伙:没动静就完了…… 小朋友:??? 宵皇之地危机四伏 山河忍俊不禁,二人此刻倒像极了一番云雨后,被人发现时的心虚模样。 朝天歌虽是咬牙切齿,却也能自持,拭去脸上的血渍,抓起面具就要朝外走去。 “你不能走。”山河顾不得穿衣,就拦在前头,有些心疼他这般模样,“大祭师既然来了,那就好好谈一谈。” 朝天歌不想看他,目光落在远处,冷冷道:“让开。” 看样子是介意了,山河忙识趣地将衣带系上,捞摸了一把头发,欠身道:“多谢大祭师再次出手相助。” “戏弄人很好是么?”他的语气极其平淡,气息却还有些不稳,山河愣了愣,却不由得心生愧疚,宁愿朝天歌对他失望透顶,也不愿他对他从无期待。 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山河满心歉意道:“我……我也是刚醒过来的,我绝无戏弄你之心,只是……只是我想知道,万一我真的醒不过来,你,会如何……”最后那句仿佛只说给自己听般,声音太轻。 朝天歌目光游离在地,面上毫无波澜,紧握的手却有些把持不住微微颤抖。 “阴神出走,离体太久不归,你当如何?”朝天歌反问,一抬眸就深深望进了他眼里。 山河对上他双眸,一阵神思恍惚,这对眼似曾相识,许是游思中的目光无意流露了缱绻之意,让朝天歌仓惶躲开了他的视线。 “阴神出走?!”山河也回过神来,原来那种轻飘飘的无忧无愁的美妙之感竟是阴神出体?当年修行也频繁出现这种状况,如此说来,这是家常便饭了,对于他自己,也好似并无大碍。 可朝天歌那眼含轻愁的模样,倒让他心生一种负罪感,欲解释道:“我……” “虽无法控制,但,莫当儿戏。”朝天歌平淡的话语中隐隐有些失望。 “对不起……”山河咬了咬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朝天歌紧握双拳,上前一步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山河一怔,但见他清冷的眸光中迸射出愠火:“若真觉得对不起,就离开此地,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的话似从牙缝中挤出,让山河心头凛凛。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为何要瞒着我?这些事明明与我有关,而我却一概不知……”山河恳求的目光看着他,语气中却透着无奈与挫败,“这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种……戏弄?” 朝天歌缓缓放开了他,似被一语戳穿了谎言,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山河直视的目光。 山河暗暗沉下心来,换了语气,平和道:“这阵子以来,我感觉有无数只眼在盯着我,那些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时不时跳出来就要我的命,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自保都难。” 他说到这,有些无力感:“说实话,他们要杀了我,我一点都不怕,不过烂命一条,给他们便是,可我不想成全恶人,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想做什么,更不知道杀了我,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未等山河说完,朝天歌郑重警醒道:“好好惜命,别肆意妄为!” 此刻,他们近在咫尺,心思却远隔着千山万水。 “你当真为我着想,就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朝天歌,你到底有何顾虑?倘若你有打算,我保证知道真相后,绝不破坏你的计划,或许还能与你共商对策,但不会妨碍到你。请你告诉我,好吗?” 山河言辞恳切,他深知对方在追查着一年前尸山乱葬岗的事,而此事既牵扯到红绫,势必又与他相关,朝天歌也一定知道其中原委,如若不是,也不会多次暗中护他,这些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是以更不想对方因他之事而受到任何的牵连。 朝天歌抿唇思索,似在斟酌利弊。 山河紧紧注视着他,情知他顾虑颇多,也需要反复思量,但怕他细想之后又选择闭口不谈,于是再道: “封我灵识百日、困我于日省峰,鹿无城中受命巡司相助,阿泽跟我离城出逃一路护我,祀月夜如我愿劝我离开,跳祭台时救我,后又在墓庐寻我,又将封灵袋赠我囚困红绫……这些我都知道,你于我有恩,可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你知道吗?” 山河心中无底,他看不透对方为他所做的一切到底为何,不究其根本目的,他只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或许根本不值得朝天歌如此为他。 听对方如数家珍般把一件件事抖露出来,朝天歌只觉得心间微颤,如鲠在喉,他本欲搪塞过去,可见对方一脸懊丧的样,又于心不忍,但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若悯急切的声音:“公子,巡司告急!” 山河又是一怔,而朝天歌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声色地戴上了面具,与怔愣中的山河擦肩而过。 山河心里咯噔一声,待追出去时,朝天歌已与拾泽随若悯离去了,整个暖烟阁也被布上了结界,任由他在里头怎么施术,也破除不了。 他十分懊恼焦躁,老汉不敢上前,只窝在角落愁容满面地看着方寸已乱的他,谨遵小神人之前的吩咐,看好他别让他闹出人命,其余任他胡来,哪怕把此地拆了,只要他不离开暖烟阁即可。 “老道,”山河垂着首,“你帮帮我……” 回想宵皇祭师走出来时那股子杀气腾腾的气势,又被警告“不许帮他,除非是要他死”的话,这让老汉不敢“造次”,何况对宵皇祭师布下的结界,他自然是有心无力了。 老汉踌躇不定,只好道:“公子啊,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宵皇祭师的结界,连公子都破不了,别说是老汉我了。” “可以的,你可以帮我的。”山河懦懦的语气,让老汉也十分无奈,他劝道:“公子啊,他们都是为了你好,你就不能……不能遂了他们的愿么?” “你没听到若悯姑娘说巡司告急么?宵皇边境、鹿无城,一定是出事了,他不让我出去,这事就是冲着我来的,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躲着?”山河黯然神伤,指甲都快嵌入掌心肉了,“宵皇人若因我而受牵累,那我就成罪人了……” 老汉心里过意不去,走过来坦言道:“公子你说得对,但老汉只要公子安然无恙,我可不管他人怎样,在这点上,老汉同意宵皇祭师的做法。” “老道你……”山河原以为老汉会站在他这边,但他低估了他守护他的决心,即使在大是大非面前。 一团黑烟如雷滚动,穿梭在林间与四大巡司缠斗起来。 巡司以朝光为首,他们布下阵法,利用符咒术法加持过的铁链已将那团黑烟紧紧勒住,四人坐镇四方各拽着铁链一头使劲,将黑烟球逼现了形,原来是个尸煞。 那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身形,却长着一张消瘦的惨白的脸,仿若被风干了一般,深陷的眼窝黯淡无光,眼窝四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线,曲折蔓延至两鬓,实在与恶煞野鬼无异。 即便是见惯了魑魅魍魉的巡司们,也被这现了形的尸煞戾气给惊怔住了,尤其是它手上的凶器,散发出来的煞气与尸煞对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件凶器与尸煞的右手融为一起,细看才知道是一柄断剑,但剑身上裹着厚厚一层血泥混合而成的污秽物,着实看不出原来是长何模样,却与尸煞的形象,堪比绝配。 朝光的目光如刀刃般,当机立断,要将尸煞就地解决,正当他们唤出一符咒时,尸煞乍然一吼,粗狂而沉,如野兽嗥叫,霎时叫来了三五同伙,从林子四周窜出,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巡司措手不及。 就在他们震惊之际,那尸煞猛地一旋身大力挣断了铁链,随后飞身欲往境内去,刚一提纵就被朝光的符链缠上了。 尸煞被拖住了后腿,冷不丁一回身,断剑一抹,煞气横出,幸得朝光疾然闪躲开去,否则头颅必掉下,而不仅仅是几缕头发。 朝光惴惴小心了起来,原是四人也无法拿下的尸煞,如今还被其余尸煞分散了战斗力,一人对付起它来,难免吃劲,很快就落于下风,而且局势甚为不妙。 尸煞周身散发出来的尸气能侵入人体内,致使人意识紊乱,继而四肢麻痹,趋于僵硬,活如行尸走肉,因此与尸煞纠缠不宜过久,但显然此次的尸煞来袭出乎巡司意料,他们渐感力不从心。 那些个被召唤而来的同伙倒不难对付,三两下就被巡司们摆平了,倒是这个尸煞,好似愈来愈暴戾,朝光被那断剑划开了手臂,瞬时麻痹了整只手,好在这尸煞并不恋战,一心只想往焚川方向去。 巡司的铁链再次缠住了它,这回却彻底将它惹怒了,只见它断剑一挥,符链骤然崩裂开来,巡司各个被弹开去,也受了尸气侵扰,再难御敌了。 就在他们以为必死无疑时,一道金光穿林而来,那尸煞闻风而动,急急收住要杀他们的心,转身遁地而走,留下了一团团黑气乱窜,以阻挠追来者。 朝光立即引了一道符追踪遁地的尸煞而去。 那道金光利索地在林间四下飞窜,眨眼间就将那些个黑气破除了,巡司看得一阵眼花缭乱。 “做好防御准备!”其中一人大喊。 朝光却道:“来者是善非恶,先静观其变。” 话音刚落,林间翻身落下一人,那道金光就进了他的鞘。 四位巡司目光一敛,齐声道:“云陆道长?” ※※※※※※※※※※※※※※※※※※※※ 鲜花铺路,锵锵锵!我云陆道长终于来了! 宵皇之地危机四伏 云追月分别给四位巡司喂了避尸丹,清除他们体内的尸气,但朝光的伤势却不容小觑。 那伤口大抵六寸来长,二寸见深,伤及筋骨,血肉模糊。朝光紧咬牙关,汗如雨下,云追月皱眉轻碰,他就忍不住轻颤起来。 眼见的他手臂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渐变成黑紫色,四周也同样出现了曲折黑线,似有向全身蔓延的趋势,巡司们皆围过来,无不担忧,唯恐他因此送命。 “能感觉到痛是好事。”云追月随即撕下衣摆一块布,在手臂伤口之上靠近心的位置稳稳打了个结,朝光不由得痛哼了一声。 “朝光,你怎么样了?” “感觉如何?” “我们已经联络了大祭师,马上会有人过来的,你一定要撑住!” 朝光扫了在场人一眼,艰难道:“追踪符……可以追踪到尸煞的具体位置……” “可是你……” 云追月道:“若各位信得过云某,就把他交给我。” 闻言,其余巡司面面相视,皆摊开手掌,只见朝光从眉心处引出一道红光,分散注入到他们的掌心中,交代道:“拦住它……别让它进城!” 三人对视一眼手掌一收,就转身谢过云追月,并拜托他暂时照拂朝光,待支援的人过来。 云追月直言正色道:“那不是普通的尸煞,各位务必小心,如若拦截不住,切莫以死相拼。” “云陆道长,这话……” “我怀疑它被操纵了,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若无十足把握,保存实力要紧。”云追月面色凝重,巡司们郑重答应而后离去。 “云陆道长是否认得这尸煞?可知它的目的为何?”朝光喘着气问道。 云追月蹲其身侧,看着他溃烂的伤口,深深敛眉,一言不发。 “云陆道长……”朝光额头上的汗流入深邃的眼窝,不适感使他不禁眨了眨眼,打算用另一只手去擦掉。 “别动。”云追月忙抬手阻止,并用手袖轻轻拭去他眼周和额头上的汗,“你的手沾了血,最好不要碰其他的地方,以免尸毒感染。”他动作轻且柔,朝光紧闭上了眼,嘴唇微微发颤。 云追月抬起他的手臂,细细检查,眉头皱得更深了。 朝光见此,将藏在靴子里的一把匕首拔出,递给了云追月,咬了咬牙道:“这只手,朝光不要了,用这把匕首,免得玷污了……云陆道长的剑。” 他深知中了尸毒,十有八|九无力回天,最多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变成毫无人性的尸煞,趁如今尚且可控,尸毒还未游走全身,只能断臂求生。事实上,他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若是尸毒终止不住,就让云追月一刀将他了结。 朝光面容严肃,义正言辞,让云追月肃然起敬。 . 听闻鹿无城来了不速之客,以退煞符为事头,兴师问罪而来,负责接待的人是城主朝鸣寻。 朝天歌脚步一顿,随即吩咐拾泽增援西边的朝光,并交代若悯前往边境巡查一圈。 “公子,城主那边……”若悯正要问是否要联系朝鸣寻,朝天歌却轻轻道:“无妨,我等着他们。”语罢,转身走进了祈楼。 来者不善,鹿无城主却设宴为来客接风洗尘,盛情款待,众人原是一副问责的忿然之色,这会儿对席而坐,也暂缓了情绪,在主人加席之下略显拘束,就都稍微讲点宾客之道了。 “是否传讯给大祭师?”身旁的城监小声询问。 朝鸣寻端坐在席上,扫了一眼主堂上的来宾,淡淡道:“这点小事,不必劳师动众。” 席中三五宾客大眼瞪小眼后,皆目不转睛地看着鹿无城主,心中微感诧异,本是来讨个说法的,如今却变成了座上宾,尤其是“宾客”中也有死对头在里面,相见分外眼红,气氛着实有些微妙。 偏偏这鹿无城主风轻云淡地慢摇折扇,还命乐人奏曲一助酒兴,让众人迷惑不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群人是在参加甚么风雅集会,轻歌曼舞,好不欢乐。 终于,座中一人按耐不住了,起身来双手一拱,面色如铁道:“朝城主,恕罗某直言,我等可不是来参加什么宴会的!” 说话者乃是来自乔城的罗城主,此人满面黑须,身形彪悍,带着一身硬气,与对席上的不归城谢城主一对眼,便虎目圆睁,杀气骤显。 不归城的谢城主也好似不易对付,单是如刀的目光就已毫不逊色了。 朝鸣寻目光挨个扫过,就已了然于胸,轻轻合了折扇,从容道:“客人远来,理当厚待,酒席之间只谈风雅,还望诸位开怀畅饮。”说着,他举起了酒杯敬众人。 见主人已一饮而尽,在座的人不好弗了面子,也都纷纷举起酒杯回敬。 谢城主隔壁一桌,坐的是封师颂,他倒有些拘谨,一杯饮下,就拱手道:“朝城主,我等此番前来,必有打扰,只因事发突然,未能执挚相见,朝城主不但不怪还如此盛情款待,我等实在不敢当此厚意。” 封师颂说得在理,态度也颇为谦恭,让在座的人顿生窘意,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罗城主却不以为然,重重哼了声,拿起桌上右边的一串烤肉,自顾自地吃起来。 早听闻乔城与不归城两城的人不对付,今日所见倒也属实。朝鸣寻轻抿嘴道:“封宗主客气!诸位远道而来,朝某有失远迎才是,在此,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城监斟上酒,朝鸣寻连饮三杯,诚意十足。 在座各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鹿无城主倒是与外传的沉毅寡言相去甚远,不知他现下打的是什么主意,更不知这筵席会进行到何时,可这要冒然开口,还是得寻个由头,否则实在唐突,于是乎,各自闷头饮酒,着实不痛快,直到有一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闷气氛。 “久仰宵皇祭师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会,不知今日可否请朝城主为我等引见一番?” 闻言,众人的目光都向一旁投去,只见那人似书生打扮,眉清目秀,头上插着一支玉发簪,与墨竹折扇交相辉映,更衬得整个人清雅脱俗。 这不是天晋东城的宣城主么? 同是执扇,朝鸣寻一身锦衣华服,活脱脱一贵公子,往那一端坐,举止言谈尽显大家风范。而这位宣城主虽衣着不显贵,但凭其头上那支羊脂玉发簪,便可知其也贵,只是贵得含蓄,贵得内敛,加之话语绵柔,举止斯文,可见其涵养,似个胸藏万山的人。 倒是有个气质不同的。朝鸣寻微微一挑眉道:“诸位皆是稀客,今日又这般凑巧,几大城主一同光临,机缘实在难得,朝某定当引见。” “那太好了。素闻宵皇祭师博识多通,又精于符箓,恰好近日城中流传一符,符文晦涩难懂,实在不知有何用途,宣某不才,想请宵皇祭师指点迷津。”宣城主彬彬有礼,有的放矢。 此言一出,其余人蠢蠢欲动,皆欲借题发挥。 朝鸣寻唇角微扬,朗声道:“据朝某所知,宣城主并非修道之人,何时对一纸符文也颇有兴致?” 宣城主也淡淡一笑,诚然道:“不瞒朝城主,宣某实乃借题发挥,想以此亲近亲近你们的大祭师,并无他意。” “诸位想见大祭师,老夫倒是可以引见引见!” 朝鸣寻双眼微眯,缓缓打开了折扇,众人循声望去,堂外走进来白胡挂颌的朝长老,其余几位长老也陆续进堂来,一下热闹了不少。 . 月黑风高,流水潺潺,云追月背着朝光,逆流而上。 逼出了毒血,剜掉了烂肉后,朝光那条手臂算是保住了,只是四肢麻痹,动弹不得。不幸之幸是遇到了云追月,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和竭力劝阻留下手臂,怕是早已命送黄泉了,即便不死,也只能剩下半条命了。 “救命之恩,铭感不忘,今后云陆道长若有吩咐,朝光定万死不辞!”朝光诚挚感激道。 云追月淡然一笑:“巡司大人言重了,不必如此。” “朝光有恩必报。”朝光一本正经,字字肺腑。 云追月转过脸,温和道:“真要报恩,那就好好养伤。” 话音刚落,十几道黑影从眼前掠过,欲向灯火零星的一方窜去。 “是恶煞!”朝光一惊,着急道,“不能让它们到寨子里去,那里都是……” 他话未说完,卧云剑就已离鞘飞出,追上了黑影,未几又归了鞘。 卧云剑的效率极高,朝光登时睁大了双眼,心跳也加快了:“云陆道长……” 云追月知道他还想再说什么,便道:“巡司大人不必担忧,此前的尸煞不会回来,待云某将巡司大人送回寨里,就得追尸煞去了。若有需要,卧云剑可留下助巡司大人一臂之力。” 若世人不识得云陆道长,单看他那云容月貌,便以为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书生,但见他背着八尺身量的朝光过搭石时,依旧步伐平稳,也好似不费劲,便可知他亦是位神功内敛的修道者。 “不,朝光并非此意,云陆道长的剑须随身。”朝光急忙解释。 云追月道:“我从不归城一路追来,也与那尸煞交手过几回,它只是有意避着我,不会害我。” “云陆道长可认得这尸煞?” “……认得。” ※※※※※※※※※※※※※※※※※※※※ 忍不住通风报信,有人的友人出现了~ 摆个小板凳,准备磕就好了~~~ 宵皇之地危机四伏 幽深的林子尽头,乍然惊飞了一群林鸟。 林风飒飒,一个黑影从地底钻出,蓬头垢面,将要腾飞,“结界!”忽地一声沉喝,不知从何处传来,霎时十几道金光穿过,交织成一张符网自半空落下,将一跃而起的尸煞硬生生压回了地面。 早已隐匿埋伏好的三巡司从树上跳下,迅速拽起符链一头拉紧,符网蓦地收缩,足足把尸煞裹成了粽子,将其逼出了愤怒的低吼。 “火焚!”三人异口同声,各自引了一道符注入符链,火光倏忽燃起,顺着符链向尸煞迅猛窜去,眼见其几乎无处遁行,即将变成一个火球,岂料尸煞龇牙咧嘴,竟也从嘴里喷出了火来,却是泛着绿光带着阴寒之气的阴火! 大抵在进修时,他们就已知道阴火之毒了,只是不曾想今夜偏就遇上了。 以火攻火?巡司们登时惊住了,虽说阴阳对立共生,可这同一属性的竟也能制化互消? 阴盛逼阳,那阴火堪堪把他们的火给扑灭了,而且势头不减,竟沿着符链反向他们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巡司们皆不假思索地放开了手,尸煞趁机猛地又将符链挣开。这时,它那干瘪的脸上突暴起了一道道黑筋,表皮可见之处皆被铺盖,甚是狰狞骇人。似乎,这才是它真正的模样,但也预示着它即将要暴走了。 巡司面面相觑,忙不迭地旋身退开,腰牌一摘下就念了道神诀,便将牌子立在半空,未几,自腰牌处射|出的一道道红光,相互交汇落下一串串红色符咒,落下的符咒俨然是一个牢笼,尸煞被困其中,只要它触碰到一点,符咒就能渗入到体中,如被火灼。 它如一头困兽,在四下寻找着突破口,浑身颤抖着,似要把它的毛发都竖起来般,若不是眼窝深陷不见眼珠,怕是双目都能放出狠厉的阴寒之色。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嘎声响从它齿间发出,末了,它伸出一条手臂,枯枝般的手霍然扫向符咒,打算破开一个缺口,好钻出去,不过代价有些惨烈,一阵霹雳声响,结界轰然破碎,尸煞也滚出了好远。 腰牌砰然碎裂开来,巡司们被那股力量反弹撞伤,相继喷出了一口血来,再看现场,却只剩下一只枯干断臂,是那尸煞留下来的。 它是舍臂求生了?他们大抵也不会预料到这尸煞如此之刚,才大意折损了一块腰牌,要知道这腰牌得来实属不易,打造一块都得损耗许多灵气,如今这般将保命的东西都毁了,怕是不能再同这尸煞对抗下去了。 “逃……逃了么?”巡司挣扎着起身,还未定神,“砰”的一声巨响,地面被赫然砸出了一个大坑,不知何物从天而降,差点也把他们砸进去。 一时之间,尘烟激荡。 片刻过后,待他们定睛一看时才惊讶发现,这崩雷般的气势,却是一个身上长翅膀的少年造成的,而在他身下压着的正是那断了臂的尸煞,少年掐得它一阵呜咽低嗷。 “莫非……他就是……”对比那被拦截下来的尸煞,眼前突现的少年更让巡司们吃惊,他们纷纷呆住了,那族谱中刻画的皇鸟人形像不正是此少年?! 巡司们一阵匪夷所思,瞠目结舌道:“守护神……我们的守护神现身了?!” . 云峰望台之上,朝天歌背手立身远眺,一只灵鸟扑闪着银光,从北边飞来。 朝天歌抬手一探,知悉鸟落在他指尖上,啄了他食指一口,就断了灵息,萎了下来。 这是只纸做的飞鸟,因渡上了灵气,而成为了宵皇人联络的信鸟。 在宵皇之地,知悉鸟并不常见,通常只在大祭师与底下之人紧急传讯时出现,可见焚川北边也出事了。 他将知悉鸟拆开,一行字显现出来:扶姑城无念生入焚川。 这几个字显现不到一会儿就随风消散了。 朝天歌凝目,又是一抬手,另一只知悉鸟也落了下来。 纸上写着:逐月影白剑至夜明寨。 “星辰宫……”朝天歌沉吟着将纸揉成粉末。 又一只知悉鸟飞来,来自鹿无城。朝天歌迅速打开:退煞符一事引来东三城城主。 “……” 西边的知悉鸟带来的消息却是:朝光负伤被云陆道长所救;守护神现身,尸煞被困! “云陆道长?守护神?阿泽……”朝天歌若有所思。 入境第一只尸煞虽被控制,但东三城的尸煞正向焚川涌来,巡司与边境阵法无力抵挡…… 他双拳紧攒,目光所及好似大火滔天,厮杀一片,映得他双眼通红。 广袤的夜空,风带着若有若无的雨飒然而至,他从臆想中醒过神来,半空中一把红伞落下,是若悯回来了。 “公子,长老们带着三城城主入焚川来了。”若悯执伞立在身侧。 朝天歌缓缓解开缠绕右手手掌的白纱布,露出掌心中的黑色符文,淡淡道:“由他们来,终须解决。” 见他露出了手掌,便知他要施法了,若悯将伞留下遮雨,就退下了。 朝天歌一手执伞,垂视掌心片刻,再一抬眼,如一道残阳冷月入了眸,无端凛冽。 此时,一支玄木笔悬浮在掌,笔斗处刻满了符文,黑白相间的笔头缀着红墨,暗红似血。他执笔抖落一滴红,身姿飘展,以夜空做幕,凝神挥毫,笔走龙蛇。 “天地亡灵,千里祈请;”笔落,朝天歌口中若有词,“阴阳两道,无有不应;”再挥毫,似纳乾坤,“奉吾之命,阴兵列行;”一笔而下,张扬纵逸,“东行!恶煞,肃清!” 话音一落,一串召阴咒浮光显现,穿透夜雨,疾行东去。朝天歌回旋收笔藏于袖中,蓦地,身形一晃,似要倒下,若悯及时出现,一把将他扶住,急切道:“公子……” “无碍。”朝天歌稳了稳身形,咳出了几声,惹得若悯一阵心神不安。 轰隆一声巨响,雷电震开云障,山道上的一行人纷纷打开了伞前进。 朝鸣寻默不作声地随人群走着,似有意慢行,好观察这群不速之客的动静。 其余人倒好捉摸,就是那天晋东城城主有些难以揣度,面上笑意浅浅,好似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实则此类人城府极深,也不知心中盘算什么。 想到此,朝鸣寻就觉得头大,更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蹚这浑水,本是戏外人却偏要当戏子,还遇着这么棘手的老少一群疯子,这对手戏着实有些吃力不讨好啊。 · 云追月刚出石谷寨,就迎来一场风雨,他左右四顾,本欲寻一处暂避风雨,怎奈卧云剑鸣得厉害,他只好继续赶路。 忽传来一声叫唤,他停步转身,但见忽明忽暗闪电中,一个健硕挺拔的身影若隐若现,英姿逼人。 “巡司大人?”云追月疑惑朝光怎么就追出来了,见他撑着伞小跑过来,目光便不由地流转到他那条不能动弹的手臂上,虽是包扎好了,却也透出了血渍来,腋下还夹着一把伞,想必是为他送伞来了,于是迎上前莞尔道:“大人可以走动了。” “雨下得突然,云陆道长没带伞。” 见朝光喘着气,想将伞移过来给他,云追月立马躲进伞下,作揖道:“多谢巡司大人惦记,”说着取过他腋下的伞撑开,“大人的伤还是不要淋雨的好,还请快些回去。” 朝光却是眉头深锁道:“我还能动,就不能让尸煞进了鹿无城。” 见他一脸严肃,斩钉截铁,不消说,云追月再劝也无济于事,只好遂他意,两人一道前往阻止尸煞西进。 这还没走出多远,卧云剑又开始鸣叫了,朝光脚步一滞,沉声道:“围过来了。” 只听得树林沙沙作响,还伴随着一阵阵粗鲁鼻息声,看来有不少尸煞,云追月握紧了剑,手指头在剑鞘上轻轻敲了两声,提示“勿躁”。 朝光旋即用脚在湿漉漉的地上勾划出了一道破煞令,脚一震,敕令符光闪现。 云追月才一转眼看来,朝光便弃伞于一旁,闪身将他拉进令符中,两人刚聚一起,那些个黑影便从四面八方跃出,即在一瞬,符光骤显,它们便不敢拢来,黑影重重就围着他们打转,似在寻找突击口。 朝光垂着的手暗暗画了道符,反掌一推,就将符文送到伞顶,两人在伞下,符光一照,如笼了一层光晕。 云追月抬眸含笑,随即心领神会,再敲了敲剑鞘,卧云剑亟待已久,这回主人发话了,就疾然冲出鞘去,迅捷如电,在黑影当中纵横灵动,将朝光看得目眩神迷。 虽有破煞令护身,他们也不敢懈怠,背靠着背,相互顾着周遭,毕竟尸煞的数目愈来愈多,而且当中还有不少煞气极盛者,生前恐是灵修术士,尸变成了煞后,也不消此前的修为,只不过都助纣为虐了。 卧云剑剑芒暴涨,一连灭掉了几十只尸煞,弱的尸煞望而却步,不敢与之对抗,强的窜出几只似有意拖住卧云剑,好让其余尸煞继续向西。 云追月凝眉道:“大人看它们像不像军队?” 这群尸煞如有人召,竟协同作战,懂战法策略,这让他们的拦截变得棘手起来。 朝光点了点头,确定道:“有人在背后操纵。” 云追月道:“劳烦大人打掩护。” 听朝光“嗯”了声,云追月便闪身入了黑影群中,接过卧云剑,就是一番硬斗。朝光双目盯得紧紧的,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 雨肆无忌惮落下,使其视线愈来愈模糊,加之夜黑无光,云陆道长又身形电掣,很容易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要不是偶尔出现的一两道闪电,还能让他稍稍心安,否则他也想飞身入那战斗中。 偏巧此刻手臂的疼痛加剧,余毒未清让他渐感麻痹。朝光敛眉,眼深邃得如黑夜的沼泽,欲将这群杂碎统统埋进去。 “云陆道长……”他想将云追月唤回来,但似乎这毒发作得过快,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见那些个尸煞疯魔般一波接着一波压过来,云追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视线中。 朝光心叹不妙,将伞往上一送,就急忙摘下腰牌,解了封禁,一把拍在伞柄下,便连人带伞冲出了破煞令,以一把度了符的伞开路,所到之处横扫一片。 风雨声,厮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云追月破除了一层尸煞,就见到了朝光的身影,正欲提醒他此圈内皆是将军级别的尸煞,要小心,但见朝光执伞绕他一圈,矫如游龙,伞中符光放出,不仅震荡开了层层逼近的尸煞,还筑起了一道结界,令在场的尸煞都不敢冒然上前来。 可结界一筑起,他便也浑身麻痹,站不稳了,伞落下之际,云追月急忙扶住了他:“巡司大人……” 卧云剑斜插在泥水中,依旧闪着寒光。 ※※※※※※※※※※※※※※※※※※※※ 朋友问我,写不写三角恋,我说为何不能一个人从始至终拥有一个人? 朋友说,对的,一人从一而终,多好,然后相顾相护,千万不要相爱相杀…… 宵皇之地危机四伏 大雨滂沱,夜色生寒,折风洞中,篝火架起,人影幢幢。 朝光脸色透着死样白,眼圈却泛着血样红,他冷汗直冒,却出奇平静地看着云追月敛色屏气地给他解开湿漉漉的劲装,此刻的他动弹不得,唯有头还能转动,但他对于自己的伤势也已了然于胸了,不外乎多看一眼,让自己死心罢了。 云追月手中的动作一顿,清澈的双眸微微放大,神情甚为严肃。 朝光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了看,果真,情况比自己意料中的严重多了,那些自带煞气的黑线已自手臂蔓延到了胸膛锁骨,难怪心跳得如此快,想来这些讨厌的东西是快要占据整个心房了,使得呼吸也变得沉重,看样子离变煞不久了。 “朝光……连累了云陆道长……”朝光低缓地说着,似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见云追月没有回应,他又喃道,“将军级别的尸煞……不好对付?”说完,他的胸膛就剧烈地起伏着。 以他这般身手,死后化煞,最低也是将军级别的,要对付起来自然也不易,他不想枉费鹿无的一兵一卒,更不想平添杀戮。 云追月摇了摇头,似乎没认真听他说什么,只觉得他如今这伤势,处理刻不容缓,但眼下并无其他法子,倒是搁在一旁的卧云剑开始微微跳动起来,莫非是感应到了朝光身上的煞气?他不作多想,迅速脱下他的湿衣。 “帮……帮我……”朝光抖着长睫,断断续续地说着,云追月俯身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 朝光急不出声,紧抿了唇,缓缓道:“不,杀、杀了我……在我、意识……还算清醒前……” 云追月这回听清了,蹙了蹙额,盘腿坐在他身侧,二话不说就往他手臂上的伤口注入灵力。 如此直接粗暴的施救方式,着实让朝光吃了一惊,而随着灵力的注入,一点一滴的舒适感刺激着坏死的肌肉,使他略感瘙痒,但他紧抿唇,尽量不发出声来,他知道云陆道长的灵力正在唤醒他这具死沉的躯体。 手臂上那个不忍直视的伤口,鲜血终于不再往下流了,而胸膛锁骨的黑线也在慢慢退去,倒是云追月脸色疲惫得有些难看。 这法子虽好,但也一定损耗修为,朝光心下一紧,急道:“快住手,云陆道长!” 云追月凝神入微,置若罔闻,就在这时,卧云剑蓦地震动起来,外头似有动静,他侧目而视,旋即闭眼专注在治疗上。 朝光神色一凛,低声道:“云陆道长,有情况……” “锵锵锵”剑抖动得厉害,直接从石头上震掉下来,朝光心急了,眼睛不住地往外瞟,只因他也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迫力正向折风洞这边过来,比之先前的尸煞多了分难以名状的阴寒,让人突感心悸,云追月额角滑落下汗水,眉头深锁,依旧不愿停下。 朝光凝神谛听,一阵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传入耳来,他心中不安,更苦恼自己现下一副等死的状态,丝毫无作为。 片刻后,他手指微动,似乎身体的麻木感正在渐渐消失,那些黑线也退出了胸膛了,只是盘踞在伤口的位置,始终得不到疏解,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看云陆道长的模样,想必是要将他伤口的余毒全部用灵力肃清,但可想而知,这并非易事。朝光猛地握紧了轻颤的手,即刻一把抓住了云追月的手腕,急道:“够了,已无大碍。” 云追月忽地一怔,中断了灵力的输出,看他已然能活动,就松了口气。 外边雨势渐小,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二人齐向洞外看去,洞口的电闪雷鸣,赫然在洞壁上映照出了一个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云追月提上一口气,转身拾起不安分的卧云剑,向朝光使了个眼神,就疾步朝洞外奔去。 朝光欲言又止,顾不得许多就仓促起身,本想站立,膝盖却重重落了地,一瞬让他觉得这双腿不是他的。云追月匆忙进洞来了,见他跪倒在地,就立马过来扶起他。 “洞外是……” “是阴兵!”云追月凝重的神情中夹着些许惶色与不易察觉的激动。 朝光微愣,随即道:“那一定是大祭师召出的,数目不少。”深邃的眸光中看不见忧喜。 “大祭师?”云追月疑惑了,但看他似乎一瞬退去紧张的神色,便知此阴兵的到来应无害。 朝光将提起的心缓缓放下,稍一松懈,浑身的力就往下压,云追月只觉得肩头一沉,原来此前为了不给对方较重压力,他都有意提劲,眼下暂无危险,他才松了气。 云追月将他扶坐一旁,问道:“关于阴兵,云某也略有耳闻,今日一见,可谓壮观,不知此次是否也是借道而行?” 两人围着火堆,朝光边烤着湿衣,边道:“不,它们是来助阵的。” 火光中,云追月的眸子更加清亮了,问道:“你是说祭师大人请阴兵帮忙?” “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光如实道。 山洞外的阴兵似乎士气正旺,一路小跑过境,虽偃旗息鼓,却也震得山鸣地晃。若不是阴雨蒙蒙加之环境幽暗能与夜色融为一体,否则这上千阴兵黑沉沉的一片,定能让人误以为是黑云压城。 过了折风洞,这队阴兵竟分开两路行进,各往东三城过宵皇之地的关口去,有驻守的巡司发现是阴兵到来,纷纷撤退,将镇守的主场留给了阴兵。 原来围攻云追月与朝光的那群尸煞,在他们身上碰了壁,就转而长驱直入,在寨子里边肆虐起来,可早就在这场大雨到来前,寨子里的人就在巡司的带领下,连夜撤离到附近的防洪洞避难了。 尸煞夜袭寨子扑了个空,偏就遇上了半路杀出的阴兵,一煞一阴绞作一团,一时之间撕咬声、低吼声遍野,遍地断肢残骸,浓重恶臭熏天,俨然一副幽冥鬼域众鬼恶斗的沸腾狼藉模样。 边境之地打得水深火热的,祈楼的议事堂内却静可闻针落,各个表面上以宾客自持,看上去平风静浪的,实则暗流涌动,心思百转,各怀鬼胎。 朝鸣寻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沉默着,不动声色地用眼睛打量着气氛,秉着看客心态仔细观察在座各位的神情,不过,他更好奇的是端坐在主位上岿然不动的大祭师会如何应对他们。 朝长老神色悠闲地淡定品茗,一副事不关己状,好似这些人上山来并非他引导的般。其余长老眼神在座中流转,莫听则眼眸垂视,老神在在模样。 朝天歌凛若冰霜,直截了当道:“还请诸位开门见山说。” 他一开口,所有人循声望来,朝鸣寻挑眉,心想:呵~倒是不拐弯抹角。 “就是,又不是来参禅悟道的,装什么君子?”罗城主乜斜着眼,看了众人一遍,起身对朝天歌一抱拳,语气生硬道,“在下乔城城主罗棘,过来鹿无是要向大祭师讨个说法的,在座的都知近来尸煞一事,相信也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我们乔城更是被侵扰了多日,弄得人心惶惶,本以为能寄希望于鹿无的退煞符,不曾想,堂堂宵皇祭师,竟然会在符咒上面动手脚,害死了我城多少人!” 他忽出一掌劈开了桌子,“砰”的一声,着实把众人吓了一跳,想必这罗城主一路上也积压了不少怨气。 朝天歌目光扫向他,还未开口,朝长老就慢悠悠道:“罗城主稍安勿躁,说我们大祭师在符上动了手脚,可有证据啊?” 罗棘握紧了拳头:“证据?符是从你们这边流出的,难不成你们还想不认账?” 谢城主睨了罗棘一眼,也道:“原以为你们这些符只能欺瞒那些不懂符的人,却不曾想,你们在符上动的手脚,即便是懂符之人,也很难辨别,此符只有在使用的时候才化出本来面目,等真正发现却也为时已晚了。” “哼!实在阴险歹毒!”罗棘愤愤然,两城虽不对付,看此刻情形也有了敌忾之忱。 朝长老用杯盖轻轻将茶叶拨到一边:“依二位城主所言,我们如此煞费苦心,为的是什么呢?” 这话让他们一时语塞,细想确实也想不明白鹿无这么做到底有何好处。 “倘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一城攻陷,以此来扩张领地,也确实是步不错的棋子。”朝鸣寻接了口,却触了在场所有人的逆鳞,此话一出,他们就都投来敌意的目光,现场气氛剑拔弩张。 “假借他人之手攻城,坐收渔翁之利,虽说是个良策,但尸煞你们是知道的,不受人控制,握着如此一枚棋子,不觉得烫手么?”朝鸣寻补充了一句,“何况我们根本不需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在符上动什么手脚,最后还得自己收场,岂非闲得慌了,才会如此大费周章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宣城主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朝鸣寻,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朝天歌,缓缓收了扇子,轻轻一笑道:“尸煞常人自是对付不了,可据说你们高明的手段,要控制他们想必也是不在话下的。” “你是说尸煞能控制?”沉默许久的封师颂差点没立起身来,这个困扰许久的问题,真相要出来了么?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朝天歌。 朝鸣寻微眯了眯眼,心中起了一丝敌意,猜到了对方大抵会说什么,不禁往朝天歌身上投去一眼。 宣城主摩挲着扇面,一点点打开来,道:“早听闻宵皇祭师能通幽神,那是否也能号令百鬼,驱使尸煞呢?” “不能。”朝天歌淡淡回应了一句,宣城主微微笑道:“如此说来,宣某就有一事不明白了,你们鹿无出现的那些阴兵又是怎么回事呢?” 闻言,不仅是在场的人,就连躲在暗处的若悯也都怔了一怔。 阴兵向来只存在于传闻中,灵修术士也未必懂得号召阴兵的秘法诀窍,却不乏有人想通过养小鬼来一窥一二,但不善控制,又所用不当,最终也只会糟了反噬。因这类术法对施术者的心志品性要求极高,也终究不是正法,因而一直不为正道所接受。 宵皇之地出现阴兵一事,怕是有人透了底。 ※※※※※※※※※※※※※※※※※※※※ 打群架我会,吵群架我就不会了啦~求放过我家祭师大人!! 以盗鼓之名施极刑1 众人一阵唏嘘,满座皆是有悖正道、居心巧诈等谴责之词,有人沉默,有人不以为然,莫衷一是。 莫听干脆闭上了眼,当真是不听不看了,而其余长老也都缄默不言,或默认或无言以对抑或是袖手旁观。 但凡靠近过宵皇墓庐的人都知阴兵的存在,至于阴兵所用是否正当,也都是一清二楚的,这会儿宵皇人保持缄默,岂非承认了外人所言的那般召养兵马图谋不轨? 朝鸣寻暗自叹息,大祭师如今是寡不敌众,若是连自己也默立一边,那他岂非可怜?可大祭师焉能忍气吞声,任由他人诽谤? 认识大祭师至今,还真未见过他力排众议,好似他这样的人,并不会与人多说几句,准确来说,应该是不会吵架。朝鸣寻拉了拉袖口,使之平整,正准备为他鸣不平时,朝天歌正色道: “若诸位有术师权职,亦可去借兵马,阴庙借兵价格不菲,能供奉得起则另当别论。” 闻言,莫听将眼皮抬了起来,眸光中讶异之色尽显,须臾他又缓缓闭上眼,好似困到极点,忽听到不得了的话才一瞬来了精神。 这……是召阴兵的原因么?朝鸣寻扶了扶额,这答非所问岂非明显地避开问题?更何况此话怎么听都有些恃才倨傲之感,再看座中人脸涨得通红,尴尬羞愤的模样,就知道大祭师是在拉仇恨了。 而显然,几大长老对他这回答也是意料之外,一口茶险些吞不下去,却不会因此而出声打圆场。 朝鸣寻无奈轻叹道:“大祭师的意思是召阴兵实乃情非得已,若有良策也不会冒然使用此等术法,何况以阴治煞,不伤人性命,乃是制衡之策,用之有道,并非诸位口中所言的有悖天道。” “宣某只是好奇既然尸煞都已侵犯到了鹿无,何不用自家的退煞符来对付,还是说你们明知此符是假,作用不大,才铤而走险用了召阴术法?”宣城主又将矛盾点拉回到了退煞符上,气得朝鸣寻嘴角抽了抽。 “退煞符又不是什么厉害法宝,善用之人将其发挥到最大限度也只能对付一般尸煞,寻常人暂时保命也不成问题,但那群尸煞又岂是寻常?”朝鸣寻直接怒怼回去,宣城主眉头抖了抖,朝长老瞟过来一眼,脸上阴晴不定的。 堂内沉寂片刻,三生人就进来通报了,称无念生与星辰宫的人在外头打起来了,为了争夺一人。 一直安之如常的大祭师霍然起身走了出去,对突然离席的不合规矩恍若未觉,众人面面相视,不明所以也都跟随其后匆忙出去。 祈楼外,以娄殊重为首的星辰宫人和以应苏葛为首的无念生人正打得火热,中间还闪避着一人,似乎星辰宫要带走此人,而无念生不愿,双方就打起来,而那人想走,却又被他们百般阻挠,于是众人所见即是三方拉拉扯扯,谁都不让谁,直把在场的三生人也看蒙了,一时之间不知该从旁如何调解,但毕竟是祈楼重地,岂能任由喧闹斗殴,于是才有三生人进堂通告一幕。 朝天歌一出楼,登时直了眼,夹在当中进退两难的人不正是山河么?他怎么破出结界的?还有他浑身的伤怎么回事? 双眼一红,朝天歌如一道电光闪进了混乱场,堪堪接住了娄殊重一刀,指尖化劲将清霜刀弹开,就一把将山河提出了人群。 山河瞳孔充血,一见朝天歌便一扫疲倦,挤出了个别来无恙的笑容。 场中人直把这一幕看呆了,受挫的娄殊重双手紧握着微颤的清霜刀,震惊半晌,见山河被大祭师提走了,双方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打斗,纷纷看向台阶上忽然多出的十几号人,一脸茫然。 朝长老站出来,拐杖一敲地面,正言厉色道:“祈楼重地,岂是尔等肆意斗殴之地?!” 要知道鹿无城令不容有特例,大祭师不容,作为宵皇长老更是不能容忍外城之人对权威的挑战,对尊者的藐视。 “圣地之中聚众喧哗,把我们宵皇人的规矩置于何处?!”长老中又有人站出来维护宵皇族规。 娄殊重哪管几个糟老头子说什么,只管目光死死地盯着山河。 “星辰宫……无念生……”朝天歌的话似乎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适才他那一招轻而易举化了娄殊重的攻势,简直妙绝了,众人都看在眼里,对朝天歌的修为估摸着也是破天了。 世人皆知娄殊重的雷厉风行,更知清霜刀的凛冽无形,但看他那只握刀的手还在打颤,就知道他的修为绝对不及宵皇祭师的皮毛,这不,此刻众人还在交头接耳揣测着他会如何收拾残局,是要继续让颜面丢尽死磕到底,还是及早悬崖勒马认错退下。 娄殊重举刀尖指着山河,沉声道:“我要带走他!” 朝天歌目光敛了敛。 这时,台阶上的人才将朝天歌身边的人仔细瞧来,但见此人身上遍布刀伤剑伤,长得却出尘脱俗,衬其一身血污,如一块血玉般正而不邪,属于另类的干净。 长老们如审视犯人似地打量着山河,直到这会儿才知此人就是他们口中的仇家,只是不曾想朝天歌竟然会护着这么一人,看样子倒是新鲜,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罗棘侧头细看一番,蓦地,瞪大了双眼,却指着他半天抖不出话来。 应苏葛长剑锋芒毕露,大声道:“好一出调虎离山计!不是说此人已离开宵皇了么?如今却出现在此,大祭师做何解释?” 山河缓缓转过脸注视着朝天歌,只听他冷冷道:“不解释。” “难道想当众包庇?!”应苏葛充满敌意地反问道,这话一出,无念生的人都紧了紧手中的剑,而朝天歌敌视的目光又犀利了几分,但抓着山河手臂的力道丝毫没变。 山河惬意一笑,轻轻挣开他的手,朝天歌手一空微愣了下,只见他从容地擦掉嘴角的血迹:“离开是我逃的,回来自然是被抓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可你……”应苏葛还想再辩驳,适才分明看他不受任何人胁迫出现在此的。 “我什么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遇到你们这群人,怎么?我也挖了你们家祖坟,你才跟他一样要抓我?哦!难不成你们的祖先是葬一起的,我挖他祖坟的时候也惊扰了你们老祖?”山河不慌不忙一通胡诌,气得星辰宫与无念生的人咬牙切齿,尤其是应苏葛,横眉怒目似在暴发边缘。 其余人不明所以,真就以为山河是挖了人家的祖坟,才致使他们一见面就大打出手,可挖人祖坟不仅不光彩还非常不道德,于是,众人议论纷纷,各种诸如丧尽天良不得善终的指责与批判。 挖人祖坟可真是结下了大大的梁子了,人家要找他拼命也是正常,日后他将不受人欢迎更不值得他人护,他为何要在众人面前说出这般话来断自己的后路?朝天歌不解地注视着他,而山河却似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但也证明了,如此行径恶劣的人,宵皇祭师是断然不会与之为伍的,长老们若有所思。 可就在一片叱骂声中,罗棘的一声惊呼盖住了所有。 众人只听“妖孽”二字就已暂停了下来,再见他指着山河大声道:“他……他是妖孽!!” 在场的人瞬间哗然,几乎同时往后躲了躲。 闻言,山河眉头一皱,心叹: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可他今日来此不正是为了把这些烦恼事情一并解决了么?而且也想好了若有机会逃生,再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一辈子了,若无机会逃生……再想。因此,即便再多逆来,他都顺受。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你们悬赏猎杀二十三年的妖孽,惊喜么?”山河悠悠道,说这话时他自然地转过身去,不敢对着朝天歌。 这话一出,封师颂陡然一惊,那把迹无形隐隐发出了杀气,山河迎上了他的目光,凄然一笑道:“不好意思了封宗主,瞒了你们这么久,秦宗主确实与我有仇怨,否则也不会连死都要拉上我。” 他说了一段全然不顾后果的话,场面有些控制不住,应苏葛身后的师弟紧张对他道:“大师兄,他是妖孽,那我们……” 应苏葛打断了他的话,对众人扬声道:“既是如此,那么我们无念生就替□□道,将他收了!” 话音一落,以世家自持的众人也都纷纷亮出武器,朝天歌不由分说将山河拽到身后,声音低沉冷冽:“任何人,不许动他!” 山河先是一愣,随即心跳加速,他这是准备与众人为敌么? “你果真要包庇这个妖孽?!”罗棘不愿了,斥声道,连着他身后的随侍也都瞪起了眼。 “罗城主莫忘了,宵皇祭师沟通神鬼,自然也亲近妖孽,这妖孽能否逃出生天,还不是祭师大人一句话的事。”宣城主折扇轻摇,言语间不露辞色,却也暗地里推波助澜了一把。 朝鸣寻一听他说话,就浑身不自在,不由猜测,此人以退煞符为由头,来此却是针对大祭师的。 “你们宵皇人就是如此正邪不分?!”谢城主也投来了质疑的目光。 任人言啧啧,朝天歌却丝毫不动容,想以往稍微激一激他,他都大打出手,如今这般是怎的回事?山河有些费解和不安,今日这般局势稍有不慎就难以控制,无论是他还是自己。 “事关我鹿无声望,大祭师最好掂量掂量,莫被奸人蛊惑了!”朝长老的话如刺,不知朝天歌听去多少,山河却都字字入心了,他正想骂一骂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却有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立谈之间,众人脸色大变,这浑身黑气笼罩的,可不就是惊扰三城多日的那只尸煞王吗?三城城主率先认出来,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封师颂则不假思索地跳了出来,迹无形早已脱了鞘。 虽说是断了一臂,但尸煞的战斗力丝毫没有减半,反而更加凶狠暴戾,一进人群就发了疯地撕咬乱窜,场面彻底失控了。 三生人也紧急联动起来,原来对付尸煞的巡司也跟上来几个,许是看管不住被尸煞王逃出来了,朝天歌心间微凛,拾泽莫不是出了状况? 而山河的神色忽地一僵,他认出来了,这尸煞是……秦方朔! ※※※※※※※※※※※※※※※※※※※※ 新仇旧怨一并了了~ 以盗鼓之名施极刑2 “我有办法可以对付它。”山河转过脸对朝天歌,“它是冲我来的,只有我才能引开它。” 朝天歌质疑地看着他,随后摇了摇头。 山河当作没看到,转而盯着尸煞的背影,喊出一声:“秦方朔!” 这一声穿过人群,直把尸煞王喊停了片刻,众人闻声一怔,只听山河再道:“秦方朔,你要找的人是我!” “你住口!”朝天歌立马阻止他,但看那尸煞猛地转过身,一道黑烟窜到跟前,山河忙将朝天歌推开,朝天歌身形一晃,再看他时,他却已被尸煞掐住了脖子。 尸煞面呈狠态,口似血盆,似要将山河活吞了般。台阶众人大骇,急急躲开,只有罗棘怔愣半晌:“秦、秦方朔……”还是随侍们反应得快,慌忙将他拖走了。 山河自喉间涌出一口鲜血,却也不想挣扎,心里只想着,兴许只有死在尸煞手里才能平复其怨念,亦能解了鹿无当前的困局。 朝天歌箭步上前,一掌将尸煞拍开去,山河晃悠悠就势倒了下来。 “馊主意……”朝天歌一把将他接住,怒其不争,自寻死路。 尸煞被推开了几丈去,恨意上涌,再次逼来,巡司们和三生人旋即阻挡了它的去路,将朝天歌二人和长老们稳稳护在身后。 山河缓过神来了,却也失了活力,在长老们充满敌意的目光中挣扎着起身,刚一起来,就又推开了朝天歌,喘着气道:“你、离我远点。” 朝天歌袖中的拳头攒紧了,定定看着他,心知他在作何打算,却不能任由他胡来。 山河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当初封师颂将秦方朔的尸身运走,为何其后会变成尸煞,且还带着生前的执念,期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封师颂不会不知,只是看他这般又似全然不知情。 “原来尸煞是冲着你来的,你才是罪魁祸首!是你把我们鹿无搅得鸡犬不宁、死伤无数,你,罪大恶极!不死何以平民愤?何以告慰宵皇亡灵?!”朝长老至此方理清了前因后果,勃然大怒道。 一言激起众怒,尤其是来自乔城的人,更是一脸窝火,罗棘上前一步大嚷道:“就是他这个妖孽,害死了秦宗主,才导致他变成了尸煞!要不是他,那些无辜的人又怎么会枉死?这个妖孽必死无疑!一定要杀了他!” 的确,如此说来,山河难辞其咎! 封师颂闻言,手中的迹无形抖了抖,秦方朔的死与他脱离不了干系,可如今却全部归咎于一人身上。 “对!杀了他!!”众人一面战战兢兢看着,一面竭力发声附和讨伐。 眼看着巡司与三生人皆败下阵来,封师颂只好迎了上去,而星辰宫与无念生却是分立两侧好整以暇,着实坐等收场的模样。 “封宗主,”谢城主扬长了脖子,冷冷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一再阻挠只会愈加激怒他。” 封师颂稳了稳剑,脚步一滞,略微犹疑,又听谢城主道:“我不归城因他折损了多少人命,这笔账迟早都要清!”言下之意是,不管尸煞杀不杀山河,不归城与他的仇怨就已经结下了,迟早都要拿他来祭命。 “对,要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乔城一伙齐声应道。 其余人默不作声,似乎耐着性子静观他会有何下场,但看他的眼神皆刻薄,与起初的惊异截然相反,哪怕当中有些人与他无分文关系。 而这其中的灵修术士,多数是玄门中的精英,但凡一出手就不会有尸煞什么事,譬如娄殊重与应苏葛,再次些的,譬如三城城主与封师颂,但凡一联手,就不会打不过这尸煞,只是习惯于冷眼旁观,更不想揽祸上身,背上一个同流合污的罪名。 山河扫了众人一眼,恐怕在场的,唯一认为他今日所言皆是胡说八道的,也只有身旁这个一言不发却杀气外张的人,但有一人足矣。 山河眸中的神采渐失,随即覆上了一层冷光,不待那尸煞过来,他就昂首挺胸走了过去。 这回儿,众人却自觉让道,不知是因其“妖孽”身份,怕会被他突然加害而躲远了去,还是为了让他能顺利送死,才给他腾出条道来。 封师颂还在想着谢城主适才的话,动作一顿,就让尸煞有机可乘了。它一回身就见着山河往他这边来,蓦地,脚下生风,狂扑过去。 一道长卷不知从何处飞出,犹如雪滚浪翻,飞速绕过人群,刹那间缠上了尸煞,在一阵惊咦声中,尸煞被长卷缠了几道,束缚住了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下惊恐般的狂吼不止。 山河猛地回头,朝天歌瞳孔一缩,冷声道:“破!” 但见尸煞厉声惨叫,身形几经扭曲连同一股黑烟一道被吸进了长卷中,众人震惊不已,那长卷一收倏忽消失不见了。 娄殊重见此,暗暗将提起的劲卸下了,应苏葛也将拔出的剑收了回去。 这是宵皇祭师出的手! 默立一旁的莫听兀自叹了口气,朝鸣寻微微蹙额,实在想不透这大祭师走的是哪步棋,不过明眼人都明白,他此举实有袒护之意。 “是宵皇祭师收了尸煞!”众人惊呼,当中还夹杂着几声啐骂: “宵皇祭师竟然纵容妖孽横行?!” “看嘛,早说他有意包庇了。” “看样子是被这妖孽迷住了。” “想不到堂堂宵皇祭师,也是道貌岸然之徒。” “哼!宵皇人果然黑白不辨,正邪不分。” …… 发声的人就藏在其中,许是怕被揪出来而故意压低了身姿,山河目光掠过观衅而动的众人,肃然骂道: “你们是有眼无珠还是良心被狗叼了?大祭师替你们解决了大麻烦,不知道感激念好,反倒恶语相加,正邪不分的人究竟是谁?满嘴仁义道德,却暗藏小人之心,这就是你们这群修道之人的嘴脸?”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噎语片刻,忽有个声音道:“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嘈啐声四起,这回也把宵皇人归为一类了,才观得自在的长老们一听矛头指向了宵皇人,就都气得胡子发抖。 一向矜平躁释的朝天歌此刻杀气腾腾,丝毫没有掩其气场,似乎已对这群人的妄生穿凿忍无可忍了。 朝长老即刻对朝天歌斥道:“我们不管你怎样打算,宵皇人的声誉不能毁在你手里!此妖孽留着就是个祸害,你听听看,这是想让所有宵皇人陪你一起受世人的唾骂吗?!” 山河听着也憋气,随即应道:“这像什么话?清者自清!你们不仅任由他人诬蔑,还与一群宵小之徒相附和,简直是老糊涂!” 朝长老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宵皇人的事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山河不客气道:“你们都说我是妖孽了,怎么还指望妖孽能说出什么中听的话,讨老人家开心吗?” 几大长老面面相视,甩了甩袖,怕也是对他的印象坏到了极点了,朝长老再次催道:“朝天歌!根株不拔,贻害世人!” “妖孽最善蛊惑,要是连宵皇祭师也被蛊惑了,那天下苍生岌岌可危啊。”人群中又暴出一声来,想来是忌惮宵皇祭师的实力,朝天歌若正直无邪,至少以正派标榜的人还能有所倚仗,而他若有半点歪心邪意,在场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在正邪之争上又多了个强劲的对手了。 见宵皇祭师迟迟不发声,应苏葛也按耐不住了:“宵皇祭师舍不得动手,我无念生愿替诸位解决掉这个麻烦。”说着,御剑出鞘。 砰!刀剑相击,清霜刀撞上了他的剑,娄殊重冷冷地道:“还轮不到你无念生!此人今日我必然要带走!” 山河摇了摇头,从前他也是如此受欢迎的,只不过当时是世家子弟们要争着与他为友,如今要他命的人也这般争得头破血流,人一落魄,就诸多倒霉的事,他是来不及感慨了。 “今日,任何人都不能将他带走!”朝天歌态度坚决,“若是何人胆敢在我宵皇境内放肆,绝不姑息!” 朝天歌此言一出,全场顿时静了下来。 山河走向朝天歌,如今他百口莫辩,声名甚劣,更不想宵皇祭师因他而受人指指点点,他略一思忖,咬了咬牙道:“你们都别争了,宵皇祭师可没打算让我活。” 说这话时,包括朝天歌在内的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罗棘立即追问:“何以见得?” 山河哼笑一声,注视着朝天歌双眼,字字清晰道:“只因我挖了他们的脊梁骨,招魂鼓。” 在场的宵皇人率先反应过来,也都无不震惊地盯着山河,原来他就是盗鼓的贼! 朝天歌登时瞪大了眼,从未想过他会如此作死。 “是你!盗了招魂鼓?!”长老们瞬时忿然作色,但看他还有几分得意之色,实在气不过,转对朝天歌道,“还留他作甚?杀他祭鼓!” 山河不屑啐道:“区区一面鼓罢了,看得比命还重要。” “你是在找死!你可知盗鼓罪不可赦?!”朝长老也顾不得长者之仪了,指着他疾言厉色。 “知道,你们鹿无城令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么?盗鼓者当施以散魂枷。”山河说得十分轻松,让朝天歌紧紧捏了把汗。 朝长老哼笑了,笑他不知天高地厚,浑然不知散魂枷意味着什么。“你可听到了,莫让一个罪人来教你怎么做事。”他转脸看向朝天歌。 山河怕朝天歌不能顺意而为,于是靠近轻声道:“要我留下,就必须给众人一个交代。” “你可知散魂枷是什么?”朝天歌反问。 “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死在你手里能干净些。” 朝天歌眸中一闪而逝的温润,顿了顿,对众人郑重其事道:“此人盗我招魂鼓,犯我族规,当施以散魂枷,任何人不得带走,否则就是与我宵皇为敌!”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罗棘半信半疑,问道:“什么散魂枷?我们如何知道你们是不是借词保护?” “罗城主,”朝长老眯缝了双眼,“我鹿无的规矩岂能破坏,你当是儿戏么?” 罗棘一时语塞,谢城主则道:“除非我们亲眼所见,否则决不罢休!” “我们宵皇处置罪人,无须尔等监督。”朝天歌语气中透着不悦。 宣城主淡淡道:“如此,何以服众啊?” 山河唇角微勾,早看透了这群人的心思了,叹了口气道:“怎么各个搞得好像没见过世面一样?”转过脸又对朝天歌道,“大祭师,你就满足下他们的好奇心。” ※※※※※※※※※※※※※※※※※※※※ 小天使、老粉丝和云陆道长都不在,谁来保护我方山河?! 以盗鼓之名施极刑3 天阴起微风,须臾,一场细雨飘下。 祭台前汇聚了近百人,一半凑热闹拓宽眼界,想见识一下宵皇人的散魂枷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半想见证妖孽受刑过程,平复内心的愤怒仇恨,于是乎,都在雨中伫立着。 娄殊重神色凝重地盯着祭台正中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山河,准备伺机而动。 应苏葛也是目光不离准备受刑的山河,听闻宵皇人的散魂枷是一种极刑,如此下去,怕这人受不住,死了倒也难办了。 封师颂内心还在挣扎中,不上不下。 长老们整整截截拄杖立在一旁,原本背对祭台的三生人就都面对着祭台而立,这阵仗看得山河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细雨迷蒙了他的视线,眨眼间,朝天歌已提衣走上祭台来,身后的三生人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枷具与锁具。 宵皇祭师一路走来,威仪自现,气魄震人。他虽戴着鬼面具,不见其面容,但那眼神中、仪态中散发的依旧是浩气凛凛。 山河神思有些恍惚,好似走过来的人,是要来解救他,而不是给他上枷锁的。直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祭台响起,一如当初吾名跳祭台初遇大祭师时,那令他震撼无比的声音。 “散魂枷,共三道锁,一锁散一魂,三锁……命无存。” 是了,便是这个声音,和着细雨,无端清冷的感觉,山河已不在意这散魂枷能把人怎么样了。 大抵也是深知行此刑能教人送了命,应苏葛吸了口气,手已经探到了背上的剑,却被身后的师弟按住了。 师弟小声提醒道:“大师兄,这宵皇祭师还在,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是啊,当他的面抢人,我们打不过的。”后面又有师弟补了一句长他人志气的实话。应苏葛心有不甘,明明就快到手了……他沉着一张黑脸,侧目看向一旁的娄殊重,见他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心情便也舒畅些了,心想来这一趟谁都得不到好处。 山河心神好似游离在外,连朝天歌靠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你说什么?”他直觉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话。 可朝天歌并不打算再说,那双眸子里的星华点点落下,他在山河跟前蹲下,大手捧起他的脚腕子。 “你、你做什么?”山河不免一怔,诧异地俯视他这奇怪的动作,只是手被绑在架子上,否则他定要拉开朝天歌的面具,而后看他做此动作的表情。 朝天歌默然不语,动作轻柔地将他的靴子脱下。 山河的脸不合时宜地迅速飞红,想挣扎,却忘了双膝是被绑在柱子上的,于是语无伦次道:“朝……那个大、大祭师……你、你这……” “给你戴锁。”朝天歌仰头而视,对上的那双半含羞涩的眼,有些失神。 山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准备受刑而非调情,饶是活了几百年,此时的他竟如少年般难以为情,他眨了眨眼,忙带开了话题:“那个,替我向阿泽问声好。” 朝天歌动作一滞,轻捧着他的脚擦掉脚背上的血迹,如擦着一块玉般,让山河颇为不适,但此举对极其注重仪式感的宵皇人而言,也是见怪不怪,好似告诉众人死者为大,将死之人亦如此,绝对受得起这般特殊待遇。 虽然散魂枷只是散魂,而非要命,但也堪比死刑,只因不会有人散了三魂依然能活着的。 脚底传来了朝天歌掌心的温度,山河深吸了口气,倒头靠在柱子上,眉目间的忧伤若隐若现,他喃喃道:“朝天歌,你可有遗憾?”随后他又自顾自嗤笑一声,“抱歉,问得有些早了。” 朝天歌则道:“后悔还来得及。” “不了,被宵皇祭师伺候还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在努力调笑着,终是苦笑了下,“大祭师能给碗粥吗?好几日没进食了,饿死鬼不仅难受还难看。”如今的他已不再期望自己还能重生,毕竟这种事也是可遇不可求,因此只当是最后一次,一了百了了。 朝天歌不知听他说了多少,只道:“天冷了,不好耽误。” 说着,他从托盘上取下一副脚镣,山河看清了,这副脚镣上还刻着红色符咒,冰冷肃穆,以致于他不由心想,这大祭师真把符咒运用到了极致了。 朝天歌抬眸看了看他,良久,他道:“散魂枷,第一道锁,散地魂。” 地魂,山河知道,它可知在世之善恶因果,人死之后,地魂便复归幽冥是非地。 他垂目见朝天歌捧着脚镣的手似在颤抖,说实在的,如此一来,他也有些紧张了,毕竟这一去可能真就回不来了。 脚腕触碰到了冰冷的脚镣,终于要锁上了么? 只听“咔嚓”一声响,山河顿觉浑身的筋一瞬之间绷紧了,他不禁痛哼出声,还未等他适应就全身痉挛了起来,这种要断开的感觉并非只是一时,而是持续性地抽拉着,他不住地喊道:“疼——疼——” 朝天歌内心猛地一抽,双目随即氤氲上了水汽。 众人闻此惨叫,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再看他那痛苦挣扎的表情,便可想而知那会是一种生不如死感觉。 “能不能……干脆、让我死……”山河双唇发抖着,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他原以为散魂与他梦中阴神出体般毫无痛感,可是他远远低估了这个痛不欲生的过程。 他话不成句却依然牵动着在场人的情绪,那些个三生人,站得最近也看得最真切,原是面无表情地板着一张脸,如今也是眉头轻拧,不忍直视了。 未几,形如微尘的东西自他脚底散落下来,一点点接连不断。 那就是地魂之形?众人仰长脖子望去,登时脊骨发凉,没人敢说话。 剥肤之痛让山河在这一瞬愈加清醒过来,他瞪着血丝盈满的双目,咬牙道:“快!快杀了我!!” 他绷着最后一根弦求助,求一个痛快的死法。 “我跟你说过的,这就是散魂枷。”朝天歌隔着面具的话透着寒。 他的心凉透了,声音发着颤:“朝天歌……” 他后面那带着恨意的话还没说出来,另一道枷锁就套在脖子上,又听朝天歌道:“第二道锁,散天魂!” 山河好不易挤出来的苦笑消失殆尽了,头似挂在失了弹性的弹簧上,毫无活力地垂下来,软绵绵的一碰将断了般。 朝天歌眼睑微颤,憋得双目通红。 须臾,又有如细沙微尘般的东西从他的头顶和肩膀散出,似轻烟般缕缕上升终至飘散。 据说天魂原是要“寄托”天牢的,由天牢暂时代管,待重入轮回,再将天魂放出,可这般散去了,估计也就没有了轮回重生的可能了。众人这会儿开始了低声交谈,应苏葛咬咬唇,有些急不可耐了。 “请等一下!”应苏葛的声音自人群中出,将大众的视线拉拢了过来。 朝天歌停住了动作,却并无转过身来。 莫听斜斜望去一眼,喃喃道:“行刑是不得中途停下来的。” 几大长老相视一眼,终是朝长老扬声道:“行刑不可有误,任何人不得阻碍。何事等之后再说。” 看这形势,身后几个师弟都替他紧张,小小拉扯了下应苏葛的衣袖,以作提示,可他视若无睹,也不在意另一侧娄殊重一伙充满警惕性的目光了。 “在下只想问,三道锁后,此人还能活吗?”应苏葛问出了一句在场所有人都关心的话,封师颂也凝神亟待答案,即使明知活的可能性并不大。 朝长老双手拄着杖,老气横秋道:“怎么?无念生想改变主意,横插一脚救此妖孽?” 他的话直接得让按兵不动的人也起了杀意。 应苏葛面无惧色,朗声道:“他犯了你们的族规,该罚的你们罚过也就算数了,之后就由我们无念生接管了,你们也不能再过问了。” “即便接管也轮不到你应苏葛!”娄殊重阴沉着脸,在气势上死死扼住对方,似乎双方下一场争斗一触即发。 被他这么一说,无念生的人站出一排齐刷刷亮了剑,星辰宫自然也不甘示弱,于是场面一再剑拔弩张。 但开了个头,现场又开始闹哄哄了,久不作声的罗棘,也呼呼道:“既然这妖孽罪有应得,理应由我罗某押回乔城,给城民们一个交代。” “罗城主可真会见机行事,适才怎么不见你出力擒妖?”谢城主话中有刺,也含沙射影在场某些人,罗棘听得有些怏怏然,他堵着一口气,啐道:“刚刚是谁跑得最快?此次尸煞作孽,就属我们城损失最大,此妖孽必将带回去当众诛杀,以平民怨!” “少拿城民说事!罗棘你可别忘了,那尸煞是谁?是你们自己的人毁自己的城!”谢城主无好气道。 “放屁!”罗棘已火冒三丈了,要不是随侍拦着,怕要直接过去动手了,“那尸……秦宗主是为了报仇才丧了命……” 谢城主截口道:“此乃自戕式的报仇,损失惨重能怪何人?” 封师颂想说句公道话,却发现根本插不上话,只是目光在他们二人中着急徘徊着。 …… 朝天歌有些失神地望着不省人事的山河,任那些人争执,他只漠然地拆开手掌的纱布。 雨打湿了山河带血的衣衫,他的湿发也耷拉在了脸上,面无人色的他十分狼狈。 “二位城主再吵下去,恐怕就要替他开罪了。”宣城主用折扇指了指祭台的方向,提醒着他们注意言辞。 本是如箭在弦的争斗,被宣城主这么一说,就都收了收激昂的情绪,毕竟,没有什么比得上光明正大定罪要坦荡得多。 “看来诸位是把我们这地方当做是斗猎场了,”朝长老沉着原本沙哑的嗓,忽然拔高了音,“宵皇人说一是一,坏规矩的人统统都要受处罚!”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怔住了。 “第三道锁,散——命魂!” 朝天歌的声音中带着微愠,众人循声而望,祭台上的山河手也被铐进了枷锁中,只是这一声落,那散魂枷就消失了,留在山河身上的是脖子一道锁,手脚各一道锁,只是脖子那道锁链连着双手,使其双手受限,不得不屈起来。 而那木架上的铁索此刻绑的却是山河的腰和双膝,如此纵有回天之术,也难以逃离。 人的命魂依附在七魄上,人亡之后,命魂离去,七魄也不复存在,而命魂所归,一则说归于天地,一则说徘徊于墓地,也有说流落人间,众说纷纭。 只是,不曾想山河受此散魂枷竟也引发了人们对三魂的探讨。就在众人唇枪舌战之际,山岗处刮起了一阵大风,直上祭台,来得迅猛仿佛带着狂躁之气,将众人吹得摇摇晃晃睁不开眼。 祈楼风铎叮铃铃直响,在场百来人能稳得住这狂风肆虐的只有修为高的几人,但就这几人也都在各自揣测着是否是对方搞的鬼,只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实在蹊跷得甚。 祭台上的宵皇旗噼啪作响,边上的三生人紧紧抓着旗杆,谨防各自被风刮走。 耳边的风呼啸着,朝天歌以袖遮眼,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响,那根木柱断了。 朝天歌急忙抽出一手想要拉住铁链,但那根木柱却连带着山河一起被风吹到了祭台边的悬崖下…… 大风席卷而过,宵皇旗杆上的旗子也不见了,众人衣衫不整地起来一顿忙手忙脚整理,却没发现祭台上绑着的妖孽早已不翼而飞了。 而此刻祭台边上围站着的娄殊重与应苏葛怔愣半晌,凝眉转身带队撤离了祭台。 朝天歌盯着下方茫茫一片良久,忽道:“找!找出尸体即刻抬出宵皇境地!”他一声令下,倒是把围观的三城城主与封师颂都拉回了神。 语罢,朝天歌怫然拂袖而去。 ※※※※※※※※※※※※※※※※※※※※ 别问山河死没死,问了就是彻底死透了…… 主角也不是神一般存在的人,他也有弱点和要害…… 避雷针:不走强虐情节,也不走反目成仇的套路~~~ 预告:第一卷完结,接下来会是第二卷内容,晚些出……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1 这几日,宵皇境内的焚川人气颇旺,玄宗各门自东西南北闻声赶来,纷纷涌入焚川,展开了无日无夜的搜寻行动。 宵皇人这次索性广开大门,但限玄门中人在焚川内只可搜寻不可闹事,为时三日,期限一到则必须全员撤出,还这片土地以清静。于是乎,在宵皇祭师的首肯下,从前只闻名不见面的同道中人也在此地碰了面,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客套寒暄后也就各自行动了。 而各教派在宵皇境内的一切行为,必有两名巡司跟随监察,确保他们能在限定时空中活动。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众人闻风而至,以诛杀妖孽为由头,面上一团和谐,内里都在争取时日,并暗使绊劲,以图及早得手,但遍寻三日无果,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山河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此事很快在玄门中内传开了,有说当日疾风骤雨,妖孽应是被哪路高人作法摄走;有说他是跌入哪片荒山野林里了,可不只一拨人在焚川掘地三尺也不见其踪迹;也有说,宵皇境地有许多不知名的凶猛野兽,许是被禽兽啃食了;更有甚者,说那阵风将他吹出了宵皇境外,落入了穷凶极恶的蛮人手中……总之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但众人凭风头而动,哪种说法更靠谱,便趋之若鹜,结果也只能空手而归。 而作为宵皇人,此事之后就再也不插手这些是非恩怨了。 但此前因与山河有往来的宵皇祭师,也在监司会上饱受质疑与弹劾,长老们责其身居高位,不仅没有担起风化之责维持名教,还几酿巨祸,险些让宵皇千百年名声毁于一旦,实在功不抵过……劈头盖脸一顿下来,宵皇祭师也被罚往风行小筑反思静养,族中大小事务暂由几大长老接管。 得知那妖孽被大祭师散了魂之后,鹿无城中人言啧啧,各种说法都有,难免会传入朝天歌耳中,区区一个别院终究还是会进些风雨。 拾泽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赶去祈楼,可祈楼暂作休整,任何人不得入内,他又急忙忙赶往风行小筑,一进门就被若悯拦住了。 他脸色苍白,泪眼朦胧地看着若悯,小心地沙哑问道:“悯姐姐,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双手颤抖地抓着若悯,看她欲言又止,拾泽就再也止不住眼泪哗哗落下来。 “天歌哥说过的,生死是不能开玩笑的,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呢?”他慌乱地摇头,想起了朝天歌曾经的话,宁愿认为他们说话不作数,或者有心欺瞒,如此他就可以都不当真了。 若悯才勉强安慰了自己,这会儿又见拾泽如此期待另一般答案,实在于心不忍,她想编个故事抚慰他,可公子交代过了,要对他实话实说,犹豫半晌她愀然道:“阿泽~山河公子他……确实死了。” “为什么啊?!”拾泽连连后退,哭了一路过来,到风行小筑前才强忍住情绪,直到这时就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是啊,为什么呢? 明明对谁都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呢? 明明他可以保全自己的,为什么还要出来送死呢? 若悯看着揪心不已,可无论如何安慰,拾泽就是蹲在地上纵情地哭。 小筑内的朝天歌听着这哭声,便将整张脸没入了澡池中。 若悯抚摸着他的背,黯然神伤道:“阿泽,你再这般哭不停,我又要难受了,要是我们都哭了,公子可怎么办啊?” 拾泽幡然起身道:“我要见天歌哥!” 倘若连天歌哥都避而不见,那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若悯不让进,他就一直顿足喊道:“我要见天歌哥!我要见天歌哥!!我要见天歌哥!!!” 为什么哥哥们都那么让人伤心啊? “阿泽,你进来……” 小筑内传出软而无力的一声,拾泽一把擦去眼泪,抽噎着冲了进去。 若悯长长叹了一声,他这般模样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最难受的人依旧是公子罢了。 朝天歌一身中衣,长发湿漉漉披在一侧,虽是端坐着,却是一副放任散漫的颓丧样。 拾泽看到如此模样的朝天歌,先是一愣,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出不来了,只顾抿嘴使劲憋着。 朝天歌垂着眼,淡声道:“想哭就哭,想说就说……要骂就骂。” 这些日子以来不消责骂声,只是拾泽的骂,他会认真听。 拾泽紧拧着眉,死死握着拳头,难受得鼻子眼睛都通红了。 “你一定在怪我,对不对?”朝天歌也见不得这般憋苦的拾泽,他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嬉笑怒骂直抒胸臆的,即使是哭也要痛痛快快的,如此将痛苦藏着掖着,实在不像那个直率少年。 而拾泽却怪自己情绪总是收不住,要是成长起来了,一定也能学会克制,只是太不好受了,他吞声忍泪断断续续道:“他怎么就……不等我、回去啊……” 他没有怪朝天歌如此施刑,只因他也知道,族规上那分明冰冷得可怕的规定,山河是犯了这个错,才遭了此罪,可是……可是他依旧难以置信,那夜,他还开开心心给山河熬粥,还带着他四处躲避监司的眼线…… 是了,他扑通一声跪地,垂头哭道:“天歌哥~是我不好,我以为能避开监司的……一定是被他们看到了,他们才会怪罪山河哥哥的……” “阿泽……”朝天歌声音微哑,他不忍告诉拾泽那是山河当众认的罪,怕他得知真相后,会更加想不明白,或卷入更为复杂的人事纠葛当中,“此事不怪你。” “要是我能早点回来,说不定……说不定就能阻止……不,我一定会带他走的!即使……即使……” 朝天歌目光淡柔:“那日,你……”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个劲地道歉,“我……不应该追红绫的,我应该,先找山河哥哥的。” “红绫?!”朝天歌心中一怔,难道他为了破结界,放出了红绫? 是以,拾泽为追杀红绫而让尸煞逃了出来? “阿泽,这一切阴差阳错罢了。” 真不怪你…… “天歌哥,你能起死回生的对?你可以跟阴司沟通,让他们把山河哥哥还回来的对?我们还能再见的对?!”拾泽水汪汪的大眼直勾勾地望着朝天歌。 朝天歌微恸,缓缓摇了摇头:“……那是散魂……” “我们还有招魂鼓!可以用招魂鼓朝回来的啊!” “阿泽……他的魂散了。”朝天歌泛红的双眼透着坚定的光。 “他的魂……散了……是不是……回不来了?”拾泽嗫嚅着,揉捏着衣角自说自话,像只受了伤的小鸟亟待抚慰。 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朝天歌没有作答,拾泽却哽咽了起来,哭得更厉害了。 朝天歌急忙起身绕过案台坐席,向他伸出了手去,要拉他起来,怎料他一抹涕泪,夺门而出了。 心被抽了一下,火辣辣疼,朝天歌身形一歪,倒靠案边,面具也掉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惨白沉郁的脸,他喘息片刻,起身徐徐回了榻,双眼微合半醒半睡。 是夜,城主朝鸣寻一身便衣挑灯而来,行至风行小筑院门前,抬眸看了看,踌躇一会儿,还是轻扣响了门,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开门,便是一声喟叹转身,才要离去,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若悯,她见来人是朝鸣寻,颇感意外,微顿片刻,忙行礼道:“若悯见过城主。不知城主深夜造访,可是……” “大祭师他,还好吗?”朝鸣寻不浓不淡的语气询问着。 若悯想将朝鸣寻迎进院内说话,他却道:“我就不进去了,恰好路过,顺道过来看看。” “城主不进门又如何看呢?”若悯如是道。 朝鸣寻有些尴尬,便以夜深为由,就要离去,谁知若悯又道:“这深夜来回行曲折山路,多有不便,只好请城主屈尊一夜,下榻院中小舍。倘若城主这般匆忙离去,公子得知定会责怪若悯招呼不周的。” 朝鸣寻哑然一笑,知道若悯所言皆是客套话,于是道:“想必大祭师也不愿见我。” 若悯默认了,道:“公子他只是有些累,精神不振。” 闻言,朝鸣寻长眉轻敛:“许是前些日子动了功,他食欲如何?” 若悯摇了摇头:“不大好。” “怕是又要消瘦了。”他喃了一会儿,交代道,“我来此一事,你不必同他讲。” 若悯颔首,朝鸣寻顿了顿就转身离去了。 看那个挑灯的身影须臾消失在曲径幽深处,门内侧齐刷刷地探出了几个头来,皆是巡司。 “咦?城主怎么也来了?”其中一人好奇道。 “他会关心大祭师?”“难说,难说……”“他就不带上城监,打打小报告?”“实在少见,实在少见……”另几个也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好啦,你们都回去歇着。”若悯让出一条道,三五人就都识趣地从里头出来,不敢逗留,向她作揖拜别后匆匆下了山去。 ※※※※※※※※※※※※※※※※※※※※ 开了新卷,喜欢本文的小伙伴可评论+收藏哦,感谢一直不离不弃的小可爱!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2 焚川几乎被玄门中人翻了个底朝天,但随着搜寻的深入,众人愈加发觉宵皇之地处处潜藏着危机,不是奇怪阵法就是自然难见的诡谲之态,若不是随行巡司领着道,估计鲜有人能安然离开,待里里外外搜寻了几日无果,就都悻悻然陆续离开了。 云追月在巡司口中得知祭台的事,也都一直在焚川逡巡着,他还记得山河曾经拜托过要给他收尸,可如今寻了几日也不见任何蛛丝马迹。他怅然若失地踽踽走着,喟叹世事无常,才分别不到几日,如今参商永隔,实在痛心疾首。 焚川深山野林居多,找人实在难找,卧云剑也懈气了般,这几日来都稳稳待在鞘里,没有任何动静,更别说靠它能感应到什么。 山鸟鸣涧,溪水潺潺,薄雾绕林,虽是满目青翠,终触景伤怀。清脆的鸟鸣声中,夹杂着阵阵呜呜悲咽,云追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趟过溪流,见着顺流而下的溪水边蹲着一人时,他才知是那人发出来的哭声。 “老丈——”云追月认出了这个人的背影,是一壶老道。 老道慢慢转过身来,两只大肿眼忽开了道缝,瞥见是云陆道长,一张哭脸终是扬起了点久违的笑容,只是过于勉强,看起来有些啼笑皆非。 云追月奔了过去,看老道模样更加憔悴了,也不由得心疼了起来。 “老丈……”他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你,还好吗?” 老道呜呜着道:“云陆道长,你、你来迟了……” “我……很抱歉……”云追月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早知道是这样,老汉我……我打死都不让仙人来这儿的,”老道自责连连,“你说,这好好的,怎么说死了就死了呢?还有啊,不是说那宵皇祭师跟仙人的关系很好吗?他怎么下得去手,怎么就把我的仙人给散魂了呢?” 他想不明白之前还布下结界不让山河以身犯险的宵皇祭师,怎么就当众给他带上枷锁,置他于死地呢? 自朝光口中得知当日之事时,云追月也是震惊不已,山河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是杀人妖孽,可想而知是死路一条的,可他为何要承认又或者为何要冒认呢? “仙人有神力护体,怎么会有事呢?”老道喃喃自语着,“是不是老汉我心不够诚,没能给仙人铸个金身啊?那你倒是托个梦告诉老汉我啊,缺点什么,你好歹也说一声啊,老汉我、我少活几年都给你置办上啊……” 云追月内心悱恻,听着老道这么絮絮叨叨的,他深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道:“老丈,你真的认为他死了么?”老道似乎没听清,侧了侧耳,听他重复了遍:“你信不信他还活着?” 老道心里咯噔了声,忙道:“仙、仙人还活着?!” 云追月环顾了周遭一眼道:“听闻当日那阵大风在此地附近落了脚,可我已寻了数日,却找不到任何迹象,若他真的被风吹走了,理应能见到……尸身……” “尸身”二字他消了声。 老道楞楞地看着他,未几,他恍然问道:“云陆道长的意思是宵皇人说谎,仙人根本就没有被风吹走?!” 云追月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找不到’。” 老道反应过来,急了道:“那都找不到了,那、那不就是、不就是……” 云追月紧忙道:“老丈,你先听我说,杳无音信不一定是坏事,倘若他是被高人救了呢?” 老道细想确实有理:“言之有理,那至少还有一半活着的可能?”见云追月点了点头,他终于又有了丝希望,赶紧捧了水洗脸,让自己精神精神,“那老汉我得清醒清醒,整成这般模样,仙人可认不出我来咯。” 云追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这时,从林间里传出一阵马蹄声,云追月随即敛神,心想:玄门中人不都已撤出焚川了么? 老道起身甩了甩手,看他一下严肃了起来,又听着动静,于是急问道:“什么情况?”他说这话时,一队人马就从里头出来,马上的人翻身下来,牵马饮水。 “要跑吗?”老道小心翼翼问道。 “不,不用。他们是宵皇巡司。”云追月看到了熟人。 今日负责焚川内巡查的是朝光一行七人,恰巧他也往这边投来一眼,见着云追月就匆匆过来了。 “宵皇人?他们要来赶尽杀绝了?!”老道一瞬提高了警惕,敌意满满。 见此,云追月解释道:“老丈不必紧张,他们并无恶意。” “哼!老汉我信不过他们!”老道狠狠道,“宵皇就没好人!!” 这话偏被过来的朝光听见了,他定住了脚步,脸上刚起的笑容逐渐消逝了。 “巡司大人……”云追月怕起误会,刚要解释,朝光便对他作揖道:“云陆道长,朝光奉命封锁焚川一带……” “看!他们要来赶走我们了。”老道甚是不悦。 朝光定定的目光看他,云追月颔首道:“好,我们这就离开。”他转脸对老道,“老丈,我们走。” 老道重重哼了一声,朝光欲言又止,其余几个巡司牵马而至,纷纷向云追月作揖行礼:“云陆道长!” 云追月认得他们几个,当夜抓尸煞时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随即还礼。 老道不屑于与他们打招呼,冷冷地别过脸去。 巡司们还在好奇这老汉是何许人也时,上下打量了一遍,就看到他腰间的黑色锦袋了,其中一人拉过朝光,盯着老道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但见朝光的目光也落在了老道的腰带上。 这目光齐刷刷地聚拢过来,要老道不在意那是假的,他有些站不住,就往云追月身边躲了躲,冲他们嚷道:“你们干什么这么看着老汉?别看我老就好欺负!” 朝光上前了两步,云追月扬起一臂将老道揽在后头,道:“大人,请止步。” 他的语气生硬了些,朝光立即止步了,对老道质问道:“你身上的锦袋从何而来?” 听这话,云追月也回了头,惊见原应在山河身上的受气袋,如今却在老道身上。 老道扫了质疑中的巡司一眼,急忙护住受气袋,气呼呼道:“关你们什么事?这可是仙人交给老汉我保命用的。” “仙人?”巡司们异口同声,面面相视摇首以对。 “怎地?你们杀了我家仙人,还要来抢他的东西?!”老道满脸愠色。 “他的东西?”又是一句质疑,分明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 老道将受气袋捂得紧紧的,再道:“老汉告诉你们这群小年轻,在云陆道长面前休得无礼……” 云追月略一思索,问朝光道:“你们认得这个受气袋?” “受气袋?”朝光愣了愣,如实说道,“朝光不知什么受气袋,但这锦袋是我们大祭师的封灵袋。” “你们大祭师的?”这回轮到云追月与老道异口同声了。 巡司们纷纷点头,一脸诚然。 “云陆道长,别被他们骗了,他们一见这是个宝贝就要瞎认亲。”老道躲在云追月身后提醒道。 这话分明也是说给他们听的,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 朝光正色问道:“这的确是大祭师的随身之物,怎会在你身上?” 云追月想了想,转身对老道:“山河此前也说过此物为友人所赠,说不定这‘友人’就是宵皇祭师。” 老道抓着受气袋的手微松,定定看片刻,忽对朝光道:“就算是你们大祭师的东西,可他既然已经送给仙人了,那就是仙人的了,你们还想要回去吗?还好意思要回去吗?” 朝光讶然,几个巡司也不知在探讨些什么,云追月看着奇怪,便问道:“这……有何不妥么?” 朝光回道:“若真是大祭师送出去的,那封灵袋何去何从,我们也无权过问,更不敢讨要回来,只是我等记得,这封灵袋是大祭师的……传家之物,又怎会……送出去?” “还真是传、家宝啊!?”老道差点咬了舌,果真被他说中了,可仙人还不知道这事。 云追月也微感诧异,转念一想,既是这般交情,那祭台上施刑就更教人百思莫解了。 老道随即指斥道:“你家大祭师连传家之宝都送了,为何还能痛下杀手,将我家仙人散了魂?” “你家仙人是他?”朝光这才知道老道口中的“仙人”是何许人也了,原来大祭师当初交待城中助一臂之力的就是他…… 其余巡司旋即应话辩道:“那他还能将如此重要的宝物转交给别人?” “这、这是关键么?”云追月皱了皱眉,怎么话题的争论点偏得这么多了? 老道一张嘴辨不过,顿足道:“唉!都怪老汉我,瞎答应仙人什么啊?” “老丈,你……” 老道狂挠了一把头发,嗫嚅半晌,长叹一口气,直言道:“那日宵皇祭师将仙人困在结界里,仙人怎么都出不去,想到受气袋还困着一只女妖怪,就跟她达成协议,只要她能破阵,就放她出来,但那女妖食言了,破了阵之后还要抓仙人,仙人就把这个受气袋交给老汉我保命,自己去引开那女妖,我就该阻止他,不能让乱来的……” 云追月听着百感交集,朝光顿了顿道:“我见过他,也听兄弟们提起过他,他不是坏人。” “仙人当然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妖孽!”老道大声道。 “我们从来没有说他是妖孽,那是他亲口承认的。”当日在场的巡司忽接口道,他是仔细辨过的,那人身上只有清气萦绕,根本就没有妖孽的恶浊之气,与那尸煞身上散发的气息明显不同。 云追月心里叹出一声,终究还是让老道知道了此事,老道怔愣了下,片时骂骂咧咧道:“还不是为了你们宵皇人,我家仙人太傻了,他怎么能这么不要命呢?老汉我、我怎么就拜了个这么傻的仙人……” 他满腔怨气,终究吞声忍恨收敛了下来。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3 鹿无夜里下了场雪,清晨就融化开了,地面上湿漉漉的连倒影都清晰可见,城卫们多加了几个火炉子在一旁,以供暖手。 庆生一早将出入城名单做了个汇总,嘟哝道:“这都入冬了,出城都这么勤快啊。” 另一城卫搓了搓手,叹了口气道:“不用看都知道比秋日更加多,”他四下瞟了眼,声音变小了,“自打长老们接了盘,我就觉得时日不多了。” 庆生被冷风刮得面有些泛红,又听一人道:“小声些,城监的耳力挺好的,被听了去就没好日子了。” “对了,庆生,你阿哥那边情况如何?我听说训蛮人都没事干了。” “啧,什么叫‘没事干’?只是暂时休整啊,回家暖被窝不好么?这天冷得啊~” 庆生低声笑了笑,有些无奈道:“蛮人都被关起来了,还训什么训?空有一身好武艺只能去凿洞了。” 这话说得有些凄凉,不过听说长老们临时起意要建个“洞天楼”,以观日月星辰而洞悉人事变迁,这算是好事啊,兄弟们都不理解庆生的苦笑是何意。 “我只知道什么人做什么事,我阿哥是训蛮人,就该做训蛮的事,你我是城卫就该做守城的事,说句不好听的,这观天象的事往常是谁做的?”庆生撇了撇嘴,“真正懂的人呢?” 这话一出,几个城卫细细斟酌了番,也都赞成地点点头,唉声叹气道:“这望楼上的鼓有好长日子没敲了,我都快忘了。” “我也有好久没见着巡司了,城中没那么热闹了,现在就算取消了宵禁,我看也没几个出来走动的。” “城主天天跑茶楼,这还不是给闲的?” “要我说,城主就喜欢喝喝茶看看傀儡戏什么的。” “你可得小心说话呢,城主三天两头过来,不要被他逮个正着才是。” “他过来不好么?不是送吃的就是送暖的,你倒好,说这样的话是把你给宠出毛病来了?” “我又没说这样不好,只是觉得怪怪的……” 城卫们打着哈欠,纷纷聚到火炉旁边暖手边闲聊了起来,庆生将小册子塞回腰带里,往白雪盖头的远山望去,长长呼了口热气出来。 宵皇大片山头都覆盖了白雪,周遭白茫茫一片,尤其站在高处望,更似在天宫中俯瞰云海,天地共一色,浑然浩气状。 覆雪的暖烟阁被朝晖照得通透,若悯扣响柴扉,喊了几声拾泽的名字,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她干脆一道烟溜了进院,院中的残菊经风傲雪,依旧顶着白霜,挺腰坚守最后一片灿烂。若悯扫过一眼,就又敲响大门: “阿泽,我们去滑雪玩。”她静待片刻,本想直接推门而入,门被锁得死死的,而且还被上了结界,“阿泽你何时学会的结界术?”她有些讶然,在她印象中,朝天歌似乎还未曾教他此类结印术,难道是他? “阿泽,你出来,都一个多月了,你再这么下去,让公子怎么原谅自己啊?”若悯叹了叹,再敲门结界也就散去了。 若悯进门找了一通,上楼才见到榻上那蜷缩窗下抱着双脚的拾泽,呆呆又无助地望着窗外的雪景,神形憔悴。 若悯心疼了,手背过身后打了个响指,变出了一束艳红扶桑花放在了窗上,温声道:“阿泽,巡司们近日都在练习骑射,你可要跟随他们一起训练?”见他没有回话,“听闻你喜欢看傀儡戏,我们去城中看看,你可愿意?不然,我们在山中找找,看还能不能听到螽斯叫?” 拾泽无动于衷,若悯渐感无力,想了想又问道:“你饿不饿?我们去城中买吃的?糖葫芦?煎饼?面条……”她挨个数了遍,无奈只能使出了杀手锏了,“阿泽,你去看看公子,他病了。” 闻言,拾泽转过了脸来。 风行小筑内,老执事求见大祭师。 老执事因腿寒行动不便,让朝光推着轮椅进来,朝天歌命人找来了医师检查一番,扎针通脉之后又开了几副药。 全程老执事都是低眉垂首,不看朝天歌一眼。待医师走后,朝光退出风行小筑了,老执事才缓缓开口:“老身来大祭师这儿,是请罪来了。” “执事何罪之有?” “洞天楼的事。” 朝天歌的声音沉了下来:“洞天楼是长老们擅作主张,与执事何干?” “洞天楼修建势必动土,如今天时不对。” “我以为老执事忘了此事。” “老身弗敢忘。” 朝天歌道:“宵皇入冬,顺应天时应以藏为主,宜做好储备工作,不得劳民动众,何况动土?焚川之地一旦动土,若有地气泄出,蛰伏的虫子必会冻死,莫忘了曾经祸民的奇瘟之气。”顿了顿他道,“老执事来此是另有话讲。” 老执事咳出了几声道:“感念大祭师为族人所做的一切,只是老身已无法继续为大祭师效劳了,还请准许老身回寨中静养。” 朝天歌凝视那如明珠蒙尘的双目,情知她已打算将自己下半生托付于漫长的思念中了,心中顿觉难受。朝爻还在那会儿,连一身素衣都泛着光泽的老执事,如今法令延伸,面容衰残,怕是早已厌倦了近侍的身份了。 八年前,意气风发的朝天歌辗转到了石谷寨,那时他正因遣散了鹿无腹地的奇瘟之气而为众人所知,善妒之人则认为他是故弄玄虚,是以故意刁难甚至挤兑,但石谷寨寨主不仅接纳了他,给了他立足之地,还发现了他的过人之处,视若己出般一路扶持他上位;开天地新法,首创宵皇祭礼时,老执事也陪着他四处游说;更将自己的亲儿子送到他身边,全力支持他……细数过往,老执事于他恩同再造! 沉默半晌,朝天歌来到她跟前,谦恭地掀衣下跪,郑重地行了个稽首礼,将她视为恩师或父母,老执事一惊,登时正襟危坐,这是最情深义重的庄严大礼,看他叩头久久没有起身,她双眼一湿:“孩子……”,可颤抖的唇终说不出话来。 朝爻成年那时,也对她行了个这样的大礼,她心间微恸,俯身就要将他扶起,朝天歌柔声道: “当年出任祭师时,老族长叮嘱必使家给人足,安生乐业,方有太平之象,这些年来,若无老执事的督导,怕早已变生意外,如今执事身体抱恙,天歌不敢再假辞劳烦,还请执事回寨安心静养,日后有何交代,尽可吩咐朝光,天歌定当竭力办到。” 老执事听着老泪纵横。 是啊,如今的大祭师已不再是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了,而是学会了逆来顺受,变得更加沉稳坚毅了。 门外的朝光一身连帽披风透着武人的利落,顶着飘雪给院中的暖炉添了炭火,火苗子随着风左右摆动着,他定定地看着,犹似出了神般,直到里头传出大祭师的叫唤时,他才回过神来,将帽取下走了进去,须臾就将老执事推出来,一出门便将披风解下披在老执事身上,缓缓将她推出别院。 朝天歌立院中目送二人离去,耳边还在回荡着老执事的话:“草木有心,风雪易折,人若无情,以何立天地?大祭师,内正心外修容,以风化天下而厚人心,自有千万人追随……” 雪花纷纷扬扬下来,朝天歌望着早已变成光秃秃的海棠树,若有所失,如今开满枝头的是雪花。 池子结了一层薄冰,周遭毫无生气。他揭下了面具,白皙的脸鼻尖一点红,倏忽眉头微敛,转身一弹指,就将飞来的一个雪球打散了,朝天歌抬眸侧目而视,海棠树上除了堆裹的白雪,就什么都没有。 须臾,海棠树剧烈地晃动起来,撒了他一头的雪花。他脸上正起愠色,“嗒”一声,拾泽提着的一篮子傀儡忽地落了地,朝天歌忙将手中的面具藏过身后,却僵立着不动了。 拾泽与若悯二人实在来得突然,只是朝天歌的警觉性又减弱了不少。 若悯紧紧捂住了嘴巴,求证道:“公、公子吗?” “十二世祖?!”拾泽则楞楞地发出一声疑问。 若悯随即拍拍他的头,纠正道:“十二世祖是红衣的,你忘了么?” 这树下的人分明一袭白衣飘逸,像足了朝天歌的日常装束。 “天歌哥?”拾泽试探地叫了一声,但见朝天歌嘴唇翕动了下,“你是天歌哥对吗?”他咽了咽口水,试图靠近。 朝天歌不知该将目光投放何处,身形微动,似要准备逃离尴尬之地了,拾泽一个风驰电掣直接扑上来,就把他摁倒雪地上。 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了下来,拾泽微愣,定睛看清了,那是个面具,十分熟悉的凶神恶煞面相,他恍然大悟,激动地抱紧了朝天歌。 “……” “天歌哥!我就知道是天歌哥!!”拾泽欣喜若狂,第一次见了面具底下的天歌哥,果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模样。他忽意识到这是个十分无礼的亲昵动作,就立即放开了他,笑容可掬:“原来天歌哥长得这般好看~” 若悯嫣然一笑,心想公子的样貌竟是这般清俊,美似神祗,简直是长在了阿泽的审美上了。不过,倒是和画中的十二世祖神似呢。 朝天歌讪然道:“阿泽……”他抓起面具就急急往小筑去,可拾泽却似要吃了他般,目不转睛地一路盯着,紧紧跟随:“天歌哥,你别不好意思嘛……” “……” 若悯笑着摇了摇头,将那满地的傀儡捡起来,忽地灵光一闪,她往那片海棠树急掷出去花瓣几片,花瓣扎进了树干,打落了满树的积雪,却什么都没发现。 “是错觉么?”若悯静处瞻顾半晌,没有发现异样,就提着傀儡回小筑了。 ※※※※※※※※※※※※※※※※※※※※ 山河:看样子不只我一人见到大祭师的长相…… 拾泽:天歌哥是我的! 若悯:公子是我的! 巡司&训蛮人:大祭师是我们的! 宵皇人:大祭师是大家的! 一壶老道:公子,你的对手真多! 山河:…… 金屋藏娇一探究竟 风雪夜推门,吹灭了小筑内的灯火。 澡池内的朝天歌神情一敛,眼神忽地凌厉了起来,转手拈起一滴水弹出,水滴穿过纱帐,打中了目标。 “唉呀!”一声惊叫,从纱帐后头摔出来一个傀儡,是吾名! 那一滴水堪堪洗了它的脸,它捂着头龇牙咧嘴的,再偷眼一看澡池,漆黑一片,里头的人不见了。 “人呢?”山河的话音刚落,一股劲忽从后头扫来,直接把吾名拍到澡池子里去。 “我……”吾名扑腾着水花,紧忙游上来,“朝天歌!你不知道木头泡水容易坏掉吗?” 吾名呼哧喘气,冒着热气,拖着沉重的身体,边拧水边嘟嚷道:“人家好不容易来见你一面,这招呼打得也太不热情了。” “贼心不死!” 屏风后头传来清冷的骂声。 吾名喜上眉梢,一个极速旋转,甩掉身上的水后就冲了过去。 朝天歌将风雪锁在门外,掌起了灯,室内顿时通亮,但见吾名倚靠案上棋局,指尖抵着一枚白棋悠悠转着,模样甚是怡然自得。 “一人下棋有何意思?两人对弈才有戏。” “你出来作甚?回去!”朝天歌的语气生冷,丝毫商量不得。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黑漆漆的,有怪无聊的。”吾名托腮看他,有意转移话题。 朝天歌阴沉着脸,须臾才道:“‘无间道’,介于阴阳。” “无间道?也就是阴阳两道交界处?”吾名瞪大怎么也睁不大的眼。 朝天歌点了点头,斜睨了一眼,发现它靠过的地方都是湿哒哒的,于是提来一个暖手炉。 吾名咧嘴一笑,神似山河,手脚大张就趴在手炉上,前面烘完转个姿势继续烘,心中十分畅快,就学着拾泽的语气喃喃道:“天歌哥~你真好~” 一股恶寒袭来,朝天嫌弃地甩过来一眼,提醒道:“既已藏好,就不便再出现。” 吾名努着嘴,委屈道:“我也是憋了许久了,忍着不见阿泽……” 说到拾泽,朝天歌随即严肃起来:“你别去见他,他尚不知此事。” 吾名神情有些沮丧:“我知道,即使我‘死’了,他们依旧不放心,还派人时刻盯着,所以,我也只能……”说到这儿,它顿时正色起来,向朝天歌正正经经作了个揖礼,道: “朝天歌救命之恩,山河无以为报,”它忽地挑起了眉头,似起了什么心思,抿嘴笑了笑道,“此生鞍前马后,愿尽犬马之劳!”救命之恩重如山,感深至骨莫敢忘。 门外的风雪似乎很大,啸啸簌簌,里边的朝天歌眉头皱起,转过了脸去,平平道:“你要谢的不是我。” 吾名一愣,忽地整个身子被托起,它一晃神才知身下托着它的是一只鬼手,曾将山河困于日省峰的那只鬼手!只是如今缩小了,与正常人的手无异,却也还是透明似水状。 “那日,你从祭台上落下,是它接住了你。”朝天歌解释道。 “原来如此!”山河恍然大悟,吾名的双手抱住了鬼手的食指摇了摇,“它到底是什么来头?” 山河有些好奇,即便知道这只手的的确确是毫无人气的鬼手,也还耐不住寻思这人情味从何而来。 朝天歌道:“它是鬼伺,自幽冥而来。” “来自幽冥的鬼伺,也能任凭你差遣……朝天歌,你能耐可不小啊。”吾名欣赏地看着他,呢喃片刻,转念又道,“可就算是它救的我,那也是你授的意,我只认主。” 鬼伺一听,徐徐将吾名放下,随即隐身了。 山河尴尬一笑,心想:这脾性跟主子一样别扭啊。 朝天歌置若罔闻,边收拾着棋盘残局,边轻声问道:“当日你临时起意,把一切罪责揽到身上,就不怕事与愿违?” 吾名顿时端正了坐姿,表情甚是认真:“被困在结界中时,我便已想得明明白白,既然一切由我而起,就该由我来结束,即便真事与愿违了,至少还能心安些,只是最后还是连累了你……对不住了。” 他是满心歉意,对于众人的无辜惨死也是愧疚自责多日,直到今时今日,他依旧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跟这些事扯上关系的。也真应了当日与云追月所说的话,即使最后死了,也不明不白的,但到魂消时,他也就顾不上想这些事了。 朝天歌心间一叹,良久,他夹了一枚黑棋,道:“当众与宵皇人撇清了关系,你做到了,接下来……”黑棋落下棋盘。 “真正将宵皇人从此局中解脱出来的人是你,”吾名抱起一颗白棋落其旁,顿了顿它又道,“我魂飞魄散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些明的暗的居心叵测之辈都出来了,除了让他们彼此间认清了对手,也让我心中有数,此步棋技高一筹。” 玄门中人一直想找的人就在宵皇境地散了魂,寻找尸身一事自然是要藏着掖着了,怎奈这消息甚嚣尘上,他们才都闻风赶来,即使不是朝天歌命人发散的消息,迟早也会被他们知道这事,只是既然要来找,那就一次彻底些,也免了日后的麻烦。 “从今往后,你须隐姓埋名,更不得抛头露面。”朝天歌一子落,面容有些严肃。 山河嘿嘿笑着:“无妨,我觉得如此这般就挺好。”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待此事彻底息声,你另择一处逍遥。” “逍遥是好,但我改变主意了,”吾名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气,“既然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找我麻烦,我总得回敬他们,如此才能活得自在。”话音一落,它就吃了朝天歌一子。 朝天歌顿了顿,提醒道:“还有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人。”他不动声色地收了对方两棋子。 山河道:“我想过了,过阵子再去他们的地盘转转。” “你可知他们抓你作甚?” 吾名神色微冷,道:“猜个七八成,但有一事不明。”他也是至此才想明白,为何朝天歌会那么紧张他阴神出体,又怕他当众散魂了。 “何事?” “倘若不解决此事,无论我身处何地都会被他们找到。”山河苦恼自己好似活在他人眼皮底下,实在不得轻松。 这是典型的我在明敌在暗。 “无间道,找不到。”朝天歌气定神闲,喂他吃了颗定心丸,看起来胸有成竹。 “所以你把我放在了无间道,是因发现了此问题?何时发现的?”山河的语气有些急,但看朝天歌神色静宁,他又稍稍缓和了情绪,“所以……你才一直让我离开鹿无,是因为如此?”吾名严肃地抱臂思考,想他是否从祀月当夜就已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 朝天歌不可置否道:“当时只是猜测。”直到红绫指引山河往东边走去时,他才确定了自己的推测。 山河一阵嘀咕,看来他真是活得没心没肺了,连大祭师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甚至比他自己还关心他的死活。 吾名一个倒头四仰八叉躺下,长唉了声:“既然都知道我身处何处,做些什么,跟何人好,那就不好玩了。” 朝天歌沉下了声:“你当是在玩?” “不然呢?”吾名以手作枕,瞟了他一眼,趁他还没发作,赶紧道,“本来被人追杀就是一件痛苦的事,你还把过日子当成是在逃命,岂不是更苦?当做是个游戏,还能从中找点乐趣,至少看他们输时的模样,还觉得有几分滑稽,就苦中作乐嘛。” 看他说得甚是轻松,朝天歌却冷冷道:“他们赢了,你就死了。” “生死博弈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吾名又把玩着棋子,话锋一转道,“你们鹿无是否也有高人?我总觉得这场博弈,筹码不足。” 看他样子倒不像是信心不足,却有些套话的嫌疑。 朝天歌手中的棋子将落不落,落了就是一盘死局,吾名斜斜看过来一眼,有些疑惑,这棋下着下着,杀气愈来愈重,怎的回事? 它翻身坐起,注视着这盘暗藏杀机的棋局,眉毛一扬,抱起一枚棋子准备要捣了这局了。怎知,朝天歌棋子转了个弯,直接破了局。 “有。”朝天歌直截了当承认了。 果真!鹿无这地方实在……山河没有继续追问,至少觉得鹿无有高人在,朝天歌能有所倚仗,就暂时安全些。 “你当众诛杀妖孽,几大长老不念你的功,反而记你的过,夺了你的权,还将你禁足别院……这些你不在意么?”山河话题转得快,又问得犀利,只见朝天歌神情一滞,随即面无表情地又落了一棋。 他深知朝天歌因为他而备受争议,但连累他将权柄落在旁人手上,从此看人眼色行事,山河于心不忍。 “只是暂时。”朝天歌淡淡说了句,就将棋盘撤走了。 长老们致力于将他的权力架空,怕不是暂时的事,可他说得又是这般轻描淡写,似心中有数又似无所谓般,让山河一时琢磨不透。 “这人心思缜密,多数时候心事重重,决然不是面上这般风轻云淡。”山河暗道,开始盘算怎么让其对他坦言相告。 看他收拾东西那么利落,吾名随即钻进角落里,道:“你看外面风雪多大,你要狠心赶我走,明日就替吾名收尸。” 听这语气像是威胁,朝天歌微眯了眯眼。 于是乎,风雪夜中的小筑,若悯提灯经过时,只看到大祭师的身影在里头晃动,恍以为他深夜还在练功,便将炭火一添,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 山河:来了来了,久等了,以后不走了,并肩作战成不成? 朝天歌:…… 金屋藏娇一探究竟2 不知怎的,这几日,拾泽来风行小筑更勤快了,使得明明已经现身的吾名,又得佯装成一个安守本分的傀儡娃娃,还是眉清目秀的那种。 可偏巧被拾泽发现了这么个乖巧可人的书生傀儡,前些日子到城中精挑细选的那些傀儡皆无它这般神采,他摆弄许久,终于忍不住问朝天歌: “天歌哥,这个傀儡能否借我玩两日?” 闻言,山河顿有个不好的预感,心里犯嘀咕:“朝天歌,你可千万别答应他,看他那眼神,我觉得他会把吾名给拆了……” “好。”看他爱忍不释,朝天歌一口答应。 “……” “谢谢天歌哥!”拾泽抱着吾名开心地奔回去。 山河心里没谱,通常小朋友对这玩意不是拆卸就是组装,何况他这几日从朝天歌那里学了点制作傀儡的技巧,新手总是跃跃欲试的,这回该不会想拿吾名开刀了。 直到吾名被摆上了暖烟阁的高台时,他才打消了此念头。 同时被摆上去的还有老道的山神塑像……睹物思人,山河不由想起了老道来,想那日应是走得匆忙就将塑像落下了,如此也好,这便断了他的念想了,省得整日神神叨叨的,拜得他心也慌。 只见拾泽给塑像上了三炷香,朝它拜了三拜,道:“哥,我带了傀儡来陪你玩了,这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原来是此用意,吾名眼珠子转了转,看他躬身,山河心里微感难受。 “不过,这个是天歌哥的傀儡,只能陪你两日,”拾泽实诚交待了,“你要是看上了这个傀儡,你就告诉我,我再跟天歌哥要,他应该会给的,但是你不能直接去找他,那样不好。” 山河听着想笑,却又如鲠在喉,这小朋友实在太难得了,看他将地上并不厚的积雪慢慢滚成了一个雪球,再认真地堆起了雪人来,并将雪人小心翼翼地捧上高台,忙上忙下的身影,他忽觉有些心疼。 未几,拾泽就堆出了五六个小雪人来,其中还有一个缺了胳膊的。 “哥,那些害你的人都在这里了。”拾泽指着雪人,一副指认仇家的痛恨感。 吾名眸子湿了,想那个缺胳膊的应该就是尸煞了,另外几个是长老吗?兴许是,只是拾泽并不清楚真正要置他于死地的,并不是这几位。 尸煞,仅是一枚对付他的棋子,长老们就更谈不上了,最多是借题发挥,推波助澜致使朝天歌下了重手,是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仇家。 山河也希望他认定的是这几位,毕竟一个是死了的,另外几个是于情于理动不得的,倘若是其他人,以拾泽的脾气,指不定会寻仇上门。 “哥,你认准了这几个,好好盯着看,看到他们化了为止,这样你的仇恨也就一并消融了。”拾泽声音渐渐小了,“天歌哥说,仇恨记一辈子,会很苦的,你都已经走了,就不要再执着了。” 山河心头五味交杂,恩怨随雪消融,能这么想确实让人感到欣慰,还没来得及为他的成长感慨一番,就又听他喃喃道:“他们对不住你,就是跟阿泽有仇,阿泽会一直记得的,哥你放心,阿泽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他再拜了一拜。 夜里,暖烟阁透着一股股寒气,拾泽在睡梦中翻滚下了榻,一如往常地睡不安分。从外头窜进来的吾名在榻前徘徊了几圈,终于打定主意要托“梦”给他了。 它寻了个瓮,跳了进去,须臾,山河空灵般的声音就从瓮中传了出来:“阿泽——阿泽——我来看你了——” 光听着声音有些瘆得慌,奈何是日思夜想的人,也就开心比恐惧更多了。 拾泽睡眼朦胧中,就听得这么一串串呼唤,不知从何而来,但就似乎进了梦中。 “哥?是你吗?”拾泽登时坐立起来,目光四里扫,屋内昏暗,只有风吹窗打声,“哥……”他眸中泛着星光,泫然欲泣道,“你终于来见我了吗?哥……” “阿泽,你听我说……” 拾泽顿时止声,竖起耳朵,乖巧地听他讲。 山河微顿,缓缓道:“阿泽,谢谢你,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叫我一声哥,可我却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了,你千万不要怪你的天歌哥,这事跟他没有关系,他也是迫不得已,你也不要去记恨任何人,人既已死,一了百了,如今我也过得挺好的,你也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夜里凉多添点被子,知道吗?” 山河一顿絮叨,拾泽听得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了傀儡来,问道:“对了,哥,我带给你作伴的傀儡你看到了,喜欢吗?” 山河呵呵笑着,道:“喜欢是喜欢,但我不喜欢据为己有,那可是你天歌哥的傀儡,你把它拿走了,你天歌哥就会很孤单了。” 拾泽咕哝片刻,好似难以抉择,许久,他像做了个很大的决定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哥,明日我便还回去,再给哥挑几个好看的,哥你要男的还是女的?” 山河噎语片刻,这话问的不好答,回答女的就过于暴露本性,回答男的就总有点奇妙怪感,思前想后,还是答道:“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 拾泽登时双眼发亮,随即又有些失落道:“没有和我一样的傀儡。” “让你天歌哥造一个呗。” 山河出了个馊主意,拾泽竟然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朝天歌,兴奋地诉说了昨夜里山河托梦的一切,并恳求着朝天歌给他造一个跟他一样的傀儡。 朝天歌如冷刀一样的目光射向篮子里正做鬼脸的吾名,虽然万分不情愿,但也架不住拾泽的苦苦哀求,只好答应为他造一个。 于是乎,那肇事之人在一旁翘着个二郎腿优哉游哉看他日夜赶工,并时不时说上一两句风凉话。 “信不信我先卸了你?”朝天歌终于忍无可忍,冰冷的眸光中竟动起了怒火。 吾名摇了摇头大言不惭道:“不信。” 话音刚落,灯灭了,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哀嚎惊呼。 灯再亮时,吾名成了缺胳膊断腿的残次傀儡了,即便如此,它依然在一脸愠色的朝天歌面前打滚,嘴巴被封得严严实实,求饶也说不出来了,他终于体会到当初捉弄吹灯鬼时,对方是何感受了。 朝天歌冷冷道:“反省。”语毕,就对着一堆木头心无旁骛地凿刻起来。 吾名只好放弃打滚,勉强支撑着半边身体坐起来,专注地看着他操作。 那白皙细长的手一会儿捏针,一会儿持刀,神情又是那般恬淡,制作傀儡近乎祭祀祈福般虔诚谨慎不苟,实在深得人心。 渐渐地,朝天歌的一举一动都能撩拨到山河的心弦,不知觉吾名便看愣了神。 几日的相处,他愈发觉得此人淡似菊,清雅如兰,虽笑比河清,却给人一种意气高洁的感觉,孤独而缥缈,是可以终身结交的朋友。 吾名细细观着,才发觉原来那些灵动的关节,竟是以银丝连接,针法又极其的巧妙。 想不到堂堂宵皇祭师还精于木匠活,实在难得。 山河暗自称奇,却又不由得想,如此技艺是要投入多少精力,练习多长时日才能得此造化,纵然是天赋异禀,若是没个几十年也难以同时精通两项毫不相干的技术,如画符术与造傀儡术。 这个后生晚辈,光是琢磨都得要花不少时日,何况是登峰造极。再说那南陵城的木匠虽是后来才学会造的傀儡,倘若无底子在,那是再怎么学习也做不到这般惟妙惟肖的。 他不得不怀疑朝天歌这技艺兴许是世代相传,追溯到他祖上,朝颜既然能制鼓,朝天歌能制傀儡,这也说得过去,既然追溯到朝颜,那么往下捋了一遍宵皇族谱中关于朝氏一脉的记载,他却幡然记起,朝天歌虽参与了族谱的重修,但他的名字却没有出现在最后一支上! 如此身份的人,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吾名刚要示意朝天歌,让他解了封口布条,但瞥见他那娴熟的缠丝手法,蓦地,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曾经拔下发丝来编织受气袋的女修! 吾名坐不住了,摇摇晃晃挣扎着,动静不大,但在一堆死物中有那么一个动着的,就十分碍眼了。 朝天歌投过来一眼,便将嘴中含着的一支毛笔取下,原来已经到了点珠上色的步骤了。 “你可认真反省了?” 吾名点头如捣蒜。 朝天歌二话不说就将它的手脚麻利接上。 吾名活动了下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顿觉通身舒爽。 “那个,关于……”他还在想着该怎么恰如其分开口,朝天歌就道:“这段时日以来,玄门中人似乎再无动作,但不可掉以轻心。” 吾名乖乖地点头,朝天歌又道:“你要的那份名单还需容我再斟酌确定。” 吾名连连点头,不是一般的乖。 朝天歌终于挪开了手中的木头,但看它干咽口水道:“上次你让若悯姑娘给的受气袋,也就是封灵袋……” 闻言,朝天歌又移开了视线。 “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山河终于问出来。 此世间受气袋唯有一个是真,便是朝天歌给的,他怕问得不当,还会让人误会以为怀疑他是用何手段得来的。 朝天歌淡声问道:“你问它作甚?”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有受气袋这样的好东西。” 朝天歌捣鼓了一阵,才回道:“不足为奇,皆是因缘巧合。” “这算回答么?”吾名撇了撇嘴。 “你把红绫放走,可有想过后果?”朝天歌直接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说起这个,山河就理亏了,当日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出的下策,但往后细想,囚困着红绫似乎也不见得有何线索,放她归去,指不定还能凭些蛛丝马迹挖到她身后之人。 “既然困着她得不到答案,不如放了她,我想她会给到我想要的答案。”吾名说这话时看向了朝天歌,意有所指。 ※※※※※※※※※※※※※※※※※※※※ 道义之交,亲爱和气,可以终身~~ 小朋友:你确定是这个意思吗? 不死人:你这么问,我就得考虑一下了…… 千里魂引渡无间道 “快看!妖孽被风吹走了?!” “他掉下去了吗?!” “是谁施的法?有没有人看见?!” “快!快去找!到下面去!” …… 一连串轰隆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聒噪得很。 不远的祈楼传出一阵响动,内放金光,云峰望台上涡旋云流动,一道红光从里头窜出,好似往祭台那方坠落下去,刹那消失无影。 “刚刚那是什么?” “你看到了吗?” “红……红影吗?” “什么什么?你眼花了吗?” …… 众人面面相觑,兴许是一阵大风将红色的东西吹落了,不过片时,就都打消了念头。 山河掉落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面,那感觉就像被人捧在了手掌心,他蜷曲着身体,下一刻就被打横抱起,像是在一个人的怀里,还有淡淡的清香味,依偎在那怀里,仿佛浸润在一片红光中,但他睁不开眼,实在是软绵无力。 须臾,他被放在一张冰凉的席上,那席子透着刺骨的寒。 周遭一片漆黑,黑中有点红光十分耀眼,那人一袭红衣气概不凡,左手持一长卷,右手握一支笔,口中似乎振振有词。 山河不自觉地朝那人跃去,片刻,他看清了,那人正是红衣似火高冷清俊的朝天歌! 但见那长卷铺开,红墨一落,他道:“千里觅山河!” 山河陡然一震,朝天歌是在找他吗? 须臾,卷上景象一一浮现,一段是明媚庄严、光彩四溢的云中圣地,另一段是纵横巷陌、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最后一段则是骨山血河、尸魂遍地的阴森鬼域,不管是哪一段,都似浮在画卷中,红墨自笔尖透出后,便沿着长卷上的山川脉络蔓延而去。 墨所到之处红光一片,待画卷三段已过,光芒褪去,就显出斑斑红点零散错落在那三段景象中,山河不免一惊,这些红点难道就是他散去的那三魂? 倘若是,那真是太乱了,该从何找起?如何收集?他所知的就是聚魂灯了。 朝天歌凝神扫视,眸中红晕凸显,他执笔在空中勾出一道符,那符纹路复杂多变,说是一道,看上去更像是三四道重叠在一起,以山河多年的阅历,竟然也不知这符是什么符。 “捉。”他一字一喝出,那符便层层叠叠地相继飞入卷中,追着那些红点去了…… 吾名乍然惊醒,醒来一道白光十分刺眼,雪色苍茫,白得无瑕,但见一袭素衣的朝天歌正在院中扫着雪,它差点没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扫雪?”吾名眼神有些迷离,这么看过去,茫茫天地间就只剩下朝天歌那个单薄的身影,看起来倍加孤独,遂扬声道,“这种体力活你何须亲力亲为,我来帮你,呀!” 才刚跨出一步,吾名就从台阶上摔落下来,在雪地上印出了一个傀儡模子。 山河是忘了,自己此刻这种小身板,怕是连拿个扫帚都成问题,更别说是扫雪了。也好在吾名是块木头,不知冷暖,否则就这冬日雪天,准能让它足不出户躲被窝做梦了。 院外那飞瀑早结了冰,少了流水声,安静得只剩下朝天歌扫雪的声音了。那些暗地里窥伺的人,起初也在附近兜转,几日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也就撤走了,不像盯拾泽那般勤快,大抵还是慑于大祭师的身份。 因此吾名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在院子中走动,但若是山河本尊那就不行了,一来目标太大,二来本尊出现势必也会被玄门中人觉察,所以他也只能用分|身替代,否则待在那个万籁俱静的黝黑空间,准会有阴影。考虑到此种情况,朝天歌也就放任他时不时出来烦他一下了。 此时的积雪并不厚,但因吾名身量低,雪地中若是不注意,也很快寻不到它的身影,朝天歌但闻其声回头却看不到它身影,以为它在跟他开玩笑,遂不去理会。 直到它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惨叫时,朝天歌才幡然提起了脚来,只见那个被埋进雪里还被他踩了一脚的吾名,五官扭曲地看着他。 “你、竟然、踩、我……”吾名一字一顿,听起来十分委屈。 朝天歌急忙将它提起,匆匆回屋就开始修起来。他虽嘴上不言,但紧张还是显而易见的。山河暗自偷乐,还在想方设法拉家常,却也不知吾名如今是怎般惨烈状。 “我好像许久未见若悯姑娘了,你给她放假啦?”山河随口问道,“还有你这别院里怎么一个杂役也见不到?” 朝天歌皱着眉头无暇理会他的絮叨。 “对了,你穿红衣么?” 朝天歌跟吾名对上眼,山河的心却无来由地狂跳着。 “大祭师是否穿衣也有讲究?只有特殊时候才穿?” 朝天歌似乎不太乐意回答此类问题,却又不想听他没完没了地问,只好“嗯”了一声。 山河兴致上来了,追问道:“你们族规上有青衿与素衿之别,又有五服之分,想必着衣讲究得甚,我看你平日里与祭祀时都穿白衣,那么祈福时可会穿红衣?” 朝天歌将吾名的头摆正,仔细瞧了瞧,应了声:“会。” “那想必大喜日子都会穿……”山河呢喃着,脱口而出道,“那成亲……”他急急住了嘴,心想对方应该没有听见,忙改口道,“那你们何时再祈福?” 朝天歌兴味索然,也不知为何山河对“红衣”一事如此不依不饶。 见他不答,山河换了个问法,道:“当日,你收那秦方朔……我说的是尸煞,用的那长卷到底是何灵器?我倒从未见过。” 说起世间灵器,山河可谓见多识广,但来到这宵皇,从招魂鼓开始,他便觉得此为他不知的另一番天地,更别说那三涂鬼刃和受气袋了。 而那梦中见到的朝天歌所持的长卷与画笔,神似宵皇先祖画像手中的法宝,想到此,他甚至觉得梦中为他千里追魂引魂入的人就是朝颜,而不是朝天歌。 越往深处想,越觉得此事十分古怪,可每每问对方,他都有意隐瞒,是避讳还是另有隐情,山河实在百思不解。 “那是辟邪卷。”朝天歌平平道。 想不到他竟然正面回应了,山河趁热打铁:“那你们先祖画上的那幅长卷,是否就是辟邪卷?” 取来一块布擦了擦吾名脸上的污迹,朝天歌面无表情称“是”。 “那支笔呢?” 朝天歌失去了心平气和的态度,看他的神情忽有些不爽,不知是嫌弃他话痨还是触及到他敏感处,但此刻山河选择了视而不见,继续道:“我梦见那支笔了,梦见你用它来找寻我丢失的三魂了,还用它将我引渡进了无间道。” 说到此,山河的语气有些怪异:“我有诸多不解,势必与你有关,而你若不告知……”他停了一下,有意观察朝天歌的神情,见其似乎不为所动,吾名咬了咬唇,继续道,“还是说,你认为时机不对或不方便与我细说?” 朝天歌看他那神情,似乎又在盘算些什么了,于是淡淡说道:“那是召阴笔,与辟邪卷可合二为一,亦可单独使用,作用有所不同。” 山河暗暗松了口气,又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此等灵器?是我孤陋寡闻了?” 朝天歌不以为然解释道:“未曾听说也不足为奇,此二物为我所制,从不外传,见者也多为宵皇中人……”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抿了抿嘴转身走了出去。 吾名呆愣片刻,立即翻身跃起追了出去。 山河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心想要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当作没听见,日后自己再慢慢查?正拿不定主意时,看朝天歌又默默扫起了雪,他还是忍住不问了。 “我何时才能从那地方出来?”吾名跳上去一把抱住他的扫帚,扬起一张认真的小脸看他,这张脸被朝天歌修得过于精致,可以说卸去了一半锐气了,这么个姿势看它,倒有些可爱是怎么回事? 朝天歌停下动作,鼻尖与耳尖微微泛红,顿了顿道:“再等一个月。” 自从朝天歌被若悯与拾泽看去了样貌,他在别院里头走动就都不戴面具了。山河姑且认为朝天歌面对的是他,是以坦诚相对了。 看朝天歌这会儿神情无端讪然,眼波流转处竟显纯情之态,山河一时蒙了,他居然对一个傀儡动了心思吗? 如此想着,山河更要从无间道出来了,甚至有些不悦道:“我的灵力恢复如常了,可以做接下来的事了。” 朝天歌很快从那种状态中出来,肃然道:“暂且不行。” “最多再等一个月。”他补充了一句。 吾名努着嘴跳开了。山河心中按耐不住,他想立即将烦人的事解决完,从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过且过地活在当下,如今他不这么想了,尤其是散魂之后,犹似重生的感觉让他更加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何种生活,当下的安逸却并非他长久的追求。 他忽然很想过自在随性的小日子,就如现在,和一个貌似未经□□的人,开些小玩笑,打打闹闹…… 想到此,山河恍然醒悟过来,当即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恼火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一个活了几辈子的人竟然还萌生出这般念头,实在臊得很。 要是让老道当场逮个正着,岂非又有故事可说了? 吾名郁闷地蹲在一侧,自己与自己较着劲。 朝天歌不明所以,认为是自己那句话刺激到他了,踌躇半晌还是过来同他道:“待我将那名单给你,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语罢,他带着扫帚回屋去了。 ※※※※※※※※※※※※※※※※※※※※ 又解锁了两个宝贝:召阴笔与辟邪卷,往后章节再讲具体功能,其实之前就已经有展示了,不过还不是全部功能。这两个就暂且留住不卖了,日后大有用处。 关于山河本尊啥时候出场,一个月后(开玩笑的啦) 有木有看流星的小伙伴啊,今晚,哈哈~长大后貌似就没看到过流星了 知不知晓碰也不得 是夜,内室台上的竹篮中探出个小脑袋,吾名正轻悄悄地隔着纱帐看里头睡得安稳的人。 末了,它迅速结印,像模像样地朝纱帐里头吹了口气,只见一根泛白光的细丝飞过纱帐,钻进了榻上的朝天歌耳朵里。 再朝他望去一眼,确定他已昏睡,吾名便立即跳出了篮子。 听它阖门远去,朝天歌缓缓睁开眼,披上斗篷开门远眺。月色苍茫,漫天白雪让这夜也显得皎洁了。那远遁的身影仿若雪地里的精灵,蹦跶着就沒了踪迹。 风雪交错,祈楼也覆盖了厚厚的雪,风铎结了冰,发不出声音来。吾名跳上台阶,目光炯炯地盯着祈楼。 它借着天眼只见一道蓝光屏障拦了去路,心想这必定又是朝天歌布的结界,而祈楼如今是暂闭状态,因此也无三生人在此守楼了。 吾名踟蹰不前,终于咬唇下定决心喃道:“破,他一时半会醒不来,应该还不会被发现。” 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不停,结了个复杂的四方印,喝了声“开”,但见屏障一角撕开了道口子,它便趁机一头钻进去了。 没上次的散漫闲逛,一过结界,吾名就提衣跃上六楼,一道闪电似地窜进门,便直往幔帐内侧的房门而去。 推门而入,吾名愣了愣,原先那个极其邪气的缚魂阵法,不见了。 “莫非被朝天歌悄无声息给转移了?”山河琢磨着,在里头兜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准确来说是,此房内实在过于简洁,一目了然,于是吾名便不再逗留,匆匆下了楼。 草草扫了一眼每层楼的构造与布置后,它就直往一楼明间去,虽然画像与香案皆在,但画像却少了以往的神采,就如同缺了灵气般。 山河笃定那所谓的“灵气”是连同阵法一并被带走了,只是朝天歌为何会带走阵法,难道是因此阵法需要他看管?那他又会将其转移到何处去? 心下略一沉思,吾名不再流连,迅速出了楼,趁未天亮,它又披着一路风雪而归。 可回了别院却又见不到朝天歌的身影,他上哪儿去了呢?该不会去找它了? 此时天已放光,吾名自顾自地在院中转悠起来,有意无意地四下探索,除了朝天歌平日里常待的风行小筑和海棠林,其余地方少去,不知是刻意避开他,还是生活习惯,山河思索半晌,不得其解就又兜转回了小筑,怕朝天歌回来见不到它。 长屏前,吾名摩挲着下巴注视着那只仙鹤作思考状。 山河此前找吾名时,也将此处翻了个遍,这次连小格天窗也查了,四处木板也敲了,也不见得有何奇怪之处,或者密室暗格之类的。 “朝天歌如此谨慎,想必不会将阵法藏在此处……”山河郁闷,心思急转,遂给吾名开了天眼。 果不其然,那阵法就藏在澡池底下的暗室中! 这底下竟然有一处暗室!不对,吾名细看,发觉暗室实际是结界铸成,而阵法就在结界里头,问题是结界藏于水下,只有下了水才能进入到结界中的阵法。 朝天歌是断定吾名下不了水了,才这般曲折藏阵法?如此想来,倒有些对症下药的感觉了。 吾名在澡池旁徘徊着,正准备一鼓作气一头扎进去再想对策时,惊觉有响动。它仰头望,但见一只如并指般大小的小鸟扑闪着银光,从天窗口飞入,在澡池上空盘旋着。 山河还未想明白这鸟是何来历,就又有几只飞进来,其后陆陆续续飞进了几十只,须臾,满室银光闪动,似乎在水面上漂浮追赶着,点点灵动,十分炫目。 正当吾名尝试抬手去点那小鸟时,朝天歌推门而入,“呼”地一声,那些鸟如有人招,全都飞出了纱帐,吾名紧追出去。 朝天歌瞥了一眼那长屏,屏风上莫名多出了一只展翅绕飞的鹤,他还未作色,一群知悉鸟便从里头飞出,绕其盘旋,似乎在说着“选我、选我”,好生欢快殷勤,吾名简直看呆了眼。 不知是否见了吾名,朝天歌将面具摘下了,而那群知悉鸟飞舞片时就都散去了。 “怎……怎么回事?”吾名张着嘴。 朝天歌将斗篷取下,吾名就跳到他跟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不是禁足了吗?偷偷跑出去啦?” 山河三连问,像是独守家中的怨妇在询问夜不归宿的丈夫般。 朝天歌面色凝重,目光却淡淡的:“焚川一处施工地出事了。” 山河一听,思索道:“是你们新建的洞天楼吗?” 朝天歌点了点头:“路面结冰,木工抬木打滑撞倒了金柱,致使坍塌,工匠们都受伤了。” 看样子事不小,山河问道:“所以你去处理了?” 朝天歌沉默片刻,再道声音微沉:“冬蛰的虫因施工受到惊扰,已冻死大量,开挖山石也将深埋的兽尸一并挖出,凡接触过的人都得了一种怪病,疑是疫毒,还极易相染……”说到这儿,他眉头深拧,满面愁容。 最近发生的事不少,山河却一概不知,且就如此听来,这事确实棘手,他忙问道:“那病状如何?” “初日发热,翌日面赤如涂朱,周身痛如被杖,第三日,七窍血尽而亡,发病到死不过三日。” 这症状听起来……吾名沉思良久,再看朝天歌时,他已端坐下来,备好纸笔,是准备写信还是公示? “你可碰了那些人?”山河的声音有些急切。 “碰了。”他声音浅浅的,听起来极其无所谓。 吾名一跃跳上了案,摸了摸他的手,他忽地回缩了一下,在被扇走前,它又以迅雷之速跳上了朝天歌的肩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没温度……”吾名眉头皱得死死的,神情似在思考人生大事般,心想他必定在外冻着了。 朝天歌眉目一敛,下一刻吾名被弹到地上翻了几个滚。 “一块木头,焉知冷暖?!”朝天歌气势压人,语气严厉。 吾名摸着自己的木头脑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不过就是块傀儡木,于是不免尴尬地笑起来:“失礼了,失礼了,那毒可会人传人?”山河担心的是这个,万一出现人传人,那么控制就难办了。 朝天歌脸色不好看:“尚未发现。” “那可有对症之药?”吾名看他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几个老顽固,呃,长老们怎么说?”毕竟是他们执意下令动工的,出了事不可能还无动于衷,不过按此前的接触,这群老家伙也是极有可能会敷衍塞责甚至委罪于人。 “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那你想怎么处理?”看他有些倦容,山河才意识到自己问得过多了,吾名拉了拉他的衣角,道:“你去休息。” 吾名的神情有些严肃,朝天歌无暇看它,当即拟了两道禁令,一则令宵皇人停工休整,不得入洞天楼施工地三里内;另一则令焚川内寨民无特殊情况不得拜会走访,若有发热立即上报寨主。 此刻,吾名已经趴在案上,默默地注视着他,听他喊了一人名字,吾名立即装死,双眼却紧盯着大门,但见一颀然俊好的巡司入门来。 “此人就是朝光?”山河有些惊奇,他不正是那日追赶失控马匹至城外的巡司么。 但见朝天歌将疫毒传染行文通告与禁令交给朝光:“你且让撰司抄出多份,分发各处,以示警醒。另,望楼传讯,封锁城北门,除了巡司,任何人不得进出!” “得令!”朝光郑重领命退出风行小筑。 城北门是鹿无通往焚川的必经之门,在不清楚是否有人传人的风险,最好是减少彼此间的接触,此刻封锁,有利于扼杀可能出现的大规模传播。 “朝天歌,你若有任何不适,一定要跟我说。”吾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道。 “我没事。” “我知道,万一有事,别忘了告诉我。” 朝天歌以手柱额,有些不耐烦地缓缓道:“你先回去。” “那你去休息,我闭嘴,不打扰你就是。” 朝天歌目光往它身上一略过:“那你别看我。” 山河顿觉好笑又有些气,嘀咕道:“不过一块木头,看你能开花么?” 话虽如此,它还是自觉地转身出了门。 吾名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就被覆盖掉了。 不出一时辰,它就到了洞天楼施工地,此时此地人去楼空,坍塌之处也来不及整理,看来工匠们撤走得匆忙,那些被挖出的兽尸估计都处理掉了,只是尚未问清朝天歌,挖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寒风瑟瑟,吾名在一片废墟狼藉中翻找着,想从中寻些马迹蛛丝,却闻得阵阵腐臭味,如风干的熏肉变了质,有些刺鼻。 吾名不由得掩鼻怒骂:“看看人家大祭师,再看看这群老顽固都干了什么事,这种天气还开什么工,拿人命不当一回事,还观什么星?逞什么能?” 它一边骂着一边翻找,忽见一撮毛半掩在白皑皑的雪地里,被风吹得乱颤,显得特别精神。吾名不得不将它抓出来看,这应是大型兽类的毛发,粗硬且长,闻起来有股浓骚味。 仔细辨认片刻,也想不到有什么兽是此类毛发的,吾名一面嫌弃一面将其塞进衣间,待回去好好查查。 ※※※※※※※※※※※※※※※※※※※※ 山河:木头而已,木得感情~ 某人:草木无情,人有心啊~ 知不知晓碰也不得2 五大长老神情郁闷地从风行小筑中出,随后悻悻然离去。 倒挂抱月亭的吾名看得真切,小筑中应还有莫听长老才是,看得出来,这几大长老中也就莫听的心是向着大祭师的,这会儿必定有重要的事交代,才迟迟不出。 这时,拾泽匆匆忙忙进院来,不料却与离开的莫听撞个正着,他惶急避开,十分惧怕的模样,而莫听见拾泽的目光也颇为不善,山河想起那夜去传习馆时,拾泽也极不情愿进去,不知此二人有何过节,正寻思着要找个时机好好问问时,朝天歌就出来了。 拾泽迎上去先是对他一通检查,而后三两句话就将朝天歌带离了别院。 山河心中有疑,顾不得许多,就让吾名尾随而去了。 一路奔波,两人到了屏风寨,山河从未到过此寨,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便是庆生。 “原来庆生住在此地……”山河了然,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这个寨子住的大部分是训蛮人,而此次的开山挖石,当以屏风寨与石谷寨的工匠为主,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那群老顽固是在变着法子削弱大祭师的实力。 从他的左膀右臂开始,训蛮人与巡司就首当其冲遭了难。这次突发事件,想必也在长老们的意料之外,本是“为难”却变成了“灾难”,把局部的矛盾扩大到了整个鹿无,这也是长老们不愿意见到的。 更想不到的是,此类疫毒发作甚快,一夜之间竟死了大半工匠,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长老们声望骤降,他们不得已来找朝天歌商量对策,避重就轻地将此事件归咎为天灾,并承诺若大祭师能力挽危局,则任凭处置,看上去是后退了一步,实则是将朝天歌推了出来。 这是对朝天歌的莫大考验,好则众心归附,坏则退位让贤。这些权力的拉锯不过是表面,谁知他内心怎般感受。 而山河更担心的,还不是这些。 庆生与屏风寨寨主将朝天歌匆忙引入内室,拾泽则留在院中,一小童及膝高,骑着竹马绕着他打转。 拾泽无心同小童嬉闹,甚至觉得小童这般缠着他着实心烦,于是喝了那小童一声:“你走开!” 岂料小童竟哗哗哭了起来,“哭什么哭,又没有人欺负你!”拾泽又吼了他一句。 山河默默心疼了一下那小童,暗道:“这位大哥哥可没有外表好亲近哦。” 庆生出来,抱起哭泣的小童,问道:“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哭了起来啦?” “呜哇~哥哥、欺负我,呜哇~”小童哭哭啼啼道。 拾泽听来不爽,火气更盛:“我何时欺负你了?!” 庆生拍拍小童的背,安抚道:“哥哥没有欺负你啊,乖~我们不哭了好不好,大祭师在里面给大哥哥看病呢,不能吵到他们哦。” “哥哥~吼我~”小童抽抽搭搭地指着怒目圆瞪的拾泽,庆生顺着小童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人都没有,顿时心中惊异万分,面上故作镇定道:“我们去别处玩哈。”说着就将小童抱离了院子。 吾名寻了个空荡溜进了屋内,避在一个角落偷看着。 只见朝天歌与寨主立在榻前,听着医师分析病情,目光却不离榻上的庆明。 “体热发汗,内有伏毒,大祭师,训蛮大人这是中了疫毒的病状啊。”医师声音沙哑沉重,发白胡子一捋,无奈摇头。 庆明慌地要起身来,被朝天歌一把按了回去。 “大、大祭师……”他深感不安。 朝天歌道:“没我的命令不许下来,好生躺着。”他转问一旁的寨主,“寨中有几人情况如他这般?” 寨主垂首,哆嗦道:“发、发现的就有……五、五人。” “可有互通往来?” “不敢……” “把他们的名单报上来,并密切关注他们的情况。” 寨主怯怯应答着,庆明的脸涨得红,咬着牙道:“庆明……让大祭师牵挂了,实在……”他要说什么,医师却道:“大人切莫激动,这疫毒厉害得很,它能控制人的情绪,病人情绪波动愈大,病情就恶化得愈快。” 庆明道:“我……死不足惜!” “朝天歌带出来的人都这么硬气的吗?”山河无声一叹。 “医师的意思是,染病之人并非只有三日时限,而要看病人的情绪?”朝天歌抓住了重点。 医师点了点头,却道:“有此现象,医师们也是怀疑,可平头百姓一旦染了病,情绪就没几个能控制得住的。” 朝天歌道:“医师所言,可否先开安神静心的药,平复一下病人的情绪。” “老夫正有此意,劳烦大祭师搭把手。”医师起身来,给朝天歌让了位。 庆明目光灼灼地看着朝天歌,随即就被他扶坐起来。 门外忽有巡司来报,言石谷寨那边医师紧急传讯,需要大祭师即刻前往。 寨主擦了擦汗,朝天歌目光一敛,庆明道:“大祭师不要管我了……”话未说完,医师三针就朝着他脖子扎下,他一瞬昏睡过去了。 吾名一愣:这果然挺干脆。 医师有些歉意道:“老夫无奈,暂且先让他睡会儿,再给他开药。” “大祭师,我阿哥他……”庆生进来了,急切问道。 吾名听着一愣,这才知庆生的哥哥原来是训蛮人。 “好生照顾他,你阿哥会没事的。”朝天歌语罢出门赶往石谷寨。 就在他出门那瞬,吾名一把钻到他袖子里头,敲了敲他的手,示意“带上我”。 朝天歌一早知道它跟了上来,却无暇顾及,脚步不停却反手抓稳了吾名,稳稳藏在袖中。 吾名在他手背上写下三个字:别担心。 朝天歌手指微动回应了:好。 吾名又一笔一划缓缓写下:我在。 朝天歌回应:知道。 山河心中微暖,默默警告自己别在此时起什么心思。 几人应是乘风而去,吾名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响,不多时就到了石谷寨了。 朝光与医师们立即迎上前来,院中一家老小全都扑通跪地,嘴里不住喊着:“大祭师,你可要救救我们啊……” “什么情况?”朝天歌挽袖于后。 一名医师紧张道:“大祭师,疫毒出、出现了、人传人……” 朝天歌与吾名同时一骇,朝光嘴唇泛白,道:“大祭师,舍妹也染了病,她……和名单上的人接触了……” “难道是朝夕姑娘?”山河心下微惊。 “不是说禁止往来吗?!”朝天歌着急的语气中透着愠怒。 朝光紧咬着牙,不作解释,老者一听颤抖地跪到跟前来,不敢拉朝天歌的衣角,就磕起头来。 朝天歌一把将他拉起,道:“你做什么?” 老者慌不择言:“大祭师,夕儿不是、她并非有意,而是、而是大家都怕被传染,那些病了的人,他们没人照顾,夕儿她、她是好心啊……” “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朝天歌看了忧心忡忡的朝光一眼,问三位战战兢兢的医师,“是通过接触传染吗?” 其中一名稍微年长点的忙道:“只要接触带疫毒尸体或碰到了他们的血,就会被传染。” 朝天歌蓦地一怔,山河感受到了,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 “还有其他途径么?” “暂无发现。” “查得出来从接触到发作隔了多久吗?” “呃,目前来看,最快是三日。” 朝天歌对朝光道:“立即进行排查,对所有接触过的人进行隔离观察,另外,妥善处理尸体。” 朝光一抱拳:“得令。”正准备离去时,朝天歌道:“朝光……会没事的。” 朝光抿了抿唇,转身离开了。 跟随着朝天歌去了一个尸体集中处理的地方,吾名差点没恶心得现出原形来。 这是一处荒坟地,宵皇墓庐建好后,此处能迁走的坟基本都迁过去了,余下的就是些空坟,天色渐暗,枯木枝头寒鸦凄凄鸣叫,积雪地上架起了柴,用于集体焚烧尸体。 吾名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股腐烂尸臭味,和当日在坍塌之地发现兽毛时的味道一样,酸酸臭臭的,难怪那些处理尸体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但在大祭师面前,这些人都不敢将厌恶膈应的神色表现得过于明显,只是五官皱成一堆,在大祭师看不到的角落彼此眼神互通,寻找共鸣罢了。 抬过来的尸体是首批发现中毒的,但因不确定传染性,这些尸体都被亲眷或入殓师梳洗过,又因天气寒冷,尸体尚未腐烂,除了有些暗紫鼓胀之外,并无其他迹象。 也正因如此,第二批抬过来的尸体就是替他们梳洗的人,但彼时已知能人传人,是以这批尸体并无经过任何梳洗,可明显看到他们七窍流脓血的可怕模样,隐隐发散着一股腥臭酸味。 朝天歌为他们办了个简单的祭礼,最后那把火还是他亲自点燃的,之后便是长长的静默,望着冉冉升空的烟火,潜心为这些无辜死难者们默祷。 山河静静看着,心情异常沉重。 跟着朝天歌来回两个寨子跑的吾名,着实感同身受,也不禁悲从中来,这大祭师当得真不容易。饶是及时采取措施防止了传染,但已传染的人,眼下也并无对症之药,只能强行用针进行暂缓处理,争取更多时日给医师们商量对策抑或研制新药。 “朝天歌,那是什么兽尸携带的疫毒,既然是深埋地底多年,那从前的宵皇人是否也见识过此类疫毒,若是都经历过,那么如何处理应对,理应有相关的记载才是。” 山河一语点醒了朝天歌,于是乎,传习馆这段时日就只开放给医师们寻找医药典籍,所有撰司都打辅助。 而朝天歌自从寨子回来,就一头扎进祈楼的古籍房中,在浩如烟海的古书卷籍中寻找治病良方,可谓大海捞针,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眠不休地翻查着。 而一直似块膏药般贴着朝天歌的拾泽,也被他支去帮朝光的忙了。 山河看着心疼,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你怎么不让阿泽也一起找呢?” 朝天歌没有回应,山河不由心想,或许此处有拾泽不能见的东西,既是如此,吾名也就闭嘴了,专心陪朝天歌翻找医书。 其实在古籍房中,所有类目都已分好,要找医书典籍也快,只是要从十几箱的书卷中找到相应的记载,那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 ※※※※※※※※※※※※※※※※※※※※ 灵动智慧的脑袋+强大的承压能力+共情众生的悲悯之心=宵皇祭师!!! 山河:为你打call ! 知不知晓碰也不得3 祈楼古籍房内,一人一傀儡相对而坐,旁边垒着高高的书卷,朝天歌心无二用,吾名却略显烦躁,从疫毒发现至今,他几乎没怎休息过,如此下去怕疫毒未清他却先垮了。 可即使担心,山河也不想此时打扰他,只好尽量稳下不安的心来帮他查寻有用的资料。 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宵皇的古书卷帙中竟然记载着许多异族他邦的杂事秘辛,而此名目为医药,自然也是与医药相关的秘辛。 吾名看得入了神,对其中一则记载颇为惊奇,那便是医与术的结合,“医”为医学,“术”为术法,若灵修术法与歧黄之术相结合,那么发挥的效果是惊人的。为了论证此假想的可行性,书中还提到了百年前唯一的实例,只是…… 它认真地瞧了瞧,手中拿的是上卷,关键的下卷在何处了?它在一堆书卷中仔细翻找无果,瞥眼见朝天歌手中拿着的正是下卷,刚想开口,却见着书面湿了一块,似被他的手沾湿了。 怎么会……它目光上移,朝天歌戴着面具,不见神色,但他的衣领与前襟皆有汗湿的痕迹。 山河的心忽地发凛,“朝、朝天歌……”他把语气放缓,“你戴着面具看书不免会有遗漏,你把面具摘下来。” 他的语气有些怪异,朝天歌却闷不做声,漠然地翻了一页,这下吾名急了,正想着直接上手,朝天歌却立起身来,起得太快,连案台上的烛光也颤动了下,他平平道:“你在此查找,等我再取些来。” 语罢,连带着手中的书也拿走了。 听他语气似乎并无大碍,可吾名哪里还待得住,随即跟上,岂料朝天歌闪得快,硬生生将它甩开了。 古籍房虽不大,但因放置了诸多成人高的书柜架子,人身处其中,便不易被发现,何况朝天歌似乎有意躲着吾名,这让山河不得不往最坏的情况想。 吾名举步生风,在古籍房内游走,片时,它耗不住了,直接开了天眼,可在天眼之中,竟搜寻不到朝天歌的身影! “朝天歌!”吾名大喊,这会儿更深夜静,山河甚至听到空旷的回音。 “他一定出事了,可他能去哪?他带走书,书上必然有相关记载,那他应会立即去找医师商讨,如此便有可能去了传习馆。”如此想着,它便提步要追出祈楼,转念又想,“假使他真要去传习馆,那为何要避开我?”山河心念电转,“不对,他一定是不想让我见到什么……” 他虽那么想,也还是不放心,直至在黄铜大钟上四处眺望不见朝天歌出楼的身影时,他才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让吾名直奔六楼。 砰!吾名一脚踹开了房门,屏风之后,朝天歌果真在此,只是此时他已倒地不省人事了,手里还紧握着那本书。 “朝天歌!”吾名直冲到他面前,惊见那面具在滴水。它急了,一下给他解开了,却被那张汗如雨下的惨兮兮的脸,狠揪了一把心。 “你以为拿着书消失,我就一定会追出去吗?你是准备一个人躺在这里,等神仙来救吗?还是等阴司来勾魂?可是你想不到,等来的是我的数落。”山河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如今吾名这么小只,好像只能发发牢骚,逞逞口舌之能,也毫无用处。 “朝天歌你给我起来……”吾名试图将拽醒他,却无济于事。 他这症状无疑就是中了毒,此刻他必然是发着热,奈何吾名就是探不出来。 它急得来回踱步,一面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一面却心慌意乱地抓着朝天歌的手指头摇晃着,又时不时晃动他的手臂,直到他手中那本书掉落下来,它才稍微定了那么一会儿。 “医书?”吾名敲了敲自己的头,捧起书来就找方法。这才翻到第二页,它的表情就变了几变,适才朝天歌看此书竟然能做到波澜不惊? 吾名将脸贴在他额头上:“朝天歌,我要回来了,你等着~” 须臾,一道红光闪现,披着一身寒气的山河跨步进来,二话不说就将朝天歌抱起,他确实浑身发烫,还有些面红耳赤。 山河相信朝天歌能够调节自己的情绪,延迟疫毒发作,但不希望他靠着控制情绪来控制病情,毕竟他的出现,兴许会更加刺激他。 因此他盘算着在朝天歌醒来之前,一定要把书中记载的方式重新启用,但,试法之人不能是朝天歌! 山河一夜未眠,待天微亮,他才浅浅睡下。 翌日醒来的朝天歌见着山河本尊正倚在榻侧,不免大惊失色,可他来不及说什么,身体的反应就比他快了一步:全身似被杖打! 皮肉之痛他尚能承受,可椎骨之痛焉能忍受,他一瞬未忍住就呻|吟出了声。 山河惊醒过来就见朝天歌正要拿他的面具。 “住手!”山河抓住他的手,“你不想让我瞧见面红似火的模样,那就乖乖地别动,好好当个称职的病人,让我来照顾你。” 他将竹筒盖子掀开,将朝天歌扶起,道:“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水做的,从未见你喝水,但不管如何,这次你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把它喝了。” 发热流了那么多汗,怎能不补水? 朝天歌面色极为难看,不知是生气还是生病所致,山河道:“要不然,我喂你,嗯?” 这话果然奏效,朝天歌颤颤的手接过竹筒,连灌了几口水。 静静看他喝完水,不给他追问的机会,山河直奔主题,拿起那本书道:“我在这本书上看到了解毒之法,相信你也看了……” “为何出来?”朝天歌打断了他的话,开口就是责问。 山河早料到会是如此,直言道:“你不想让我见到这书,就是不想让我出来?你是想让我再见到你时,给你烧香吗?还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或是你认为自己一个人可以办到?” 朝天歌被逼问得长睫颤了颤,顾左右而言他:“你如何出来的?” 山河叹了叹,缓和了语气坦言道:“等着你的准许,我觉得无望,是以从我醒来那一刻,我就想方设法离开那个地方,我可不想躲躲藏藏一辈子。” “你认为我困住了你?会让你在无间道一辈子?”朝天歌反问了,绵而无力的语气。 山河蹙了蹙额,脱口而出道:“倒也不是困住我的人……”他忽地改口,“罢了,我们还是来说说这个疫毒的情况……” “我睡多久了?”他截口问道,明显是在逃避问题。 “你那不是睡,而是晕。就两个时辰,我觉得你还是得再躺躺。”山河刚要过来扶他躺下,朝天歌急道:“你别过来,别碰我!”他咬牙忍痛,态度却十分坚定。 山河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心平气和道:“大祭师,我从昨夜碰你到现在,此刻你说这般话,不觉得迟了么?” 话音刚落,他便见着朝天歌的耳朵泛红了,遂立即道:“你可千万要控制好情绪,我这口无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若是你控制不住,知会一声,我保证不用针就可以让你睡着。” 朝天歌沉了沉气,微微闭上眼道:“总之,不许靠近。” 山河平心静气道:“我百毒不侵。” 朝天歌顿了顿,心想此人确实死不了,便道:“即便如此,也减少触碰。” “得令。”山河心软了就一口答应,暗想:只是减少,又不是不给碰…… 朝天歌忽道:“我要见医师。” “我就知道你想找医师,我已经传达了你的意思了。” “怎么……你去见了他们?”朝天歌有些紧张。 “放心,我那是托梦。”山河笑眯眯地道,“传达给阿泽了,让他带医师们过来,兴许快到了。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事我必须要同你商量一下。” · 日上三竿,拾泽与朝光带着几名医师风风火火赶来了祈楼,气喘吁吁也半刻不得停歇,就上了楼。 “大、大祭师在何、何处啊?”一名老医师喘着气问道。 “天歌哥——”拾泽喊了声,“我们到了。” “大祭师真的中毒了?”朝光在一旁问,面色凝重。 拾泽一面想说“山河哥哥不会骗我的”,一面又担心真的如此,是以踌躇说不出口来。 一伙人在堂上瞻顾片刻,只见从偏房处走出二人来,皆带着面具相互搀扶。 众人面面相视,困惑不已,大祭师他们认得,可扶着大祭师的又是何人? 若不是众人在场,拾泽就得抢步上前来了,按耐住急切的心,多次地打量着旁边那个陌生得来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具人,心中隐隐有些惶惑不安。 山河扶着朝天歌,匆匆扫过一眼,故意避开了拾泽那道炽热的目光。 朝光的目光也紧紧跟随,从二人出来到大祭师落座,就没有松懈过。 见大祭师已就位,众人皆行了个礼。 礼毕,老医师匆匆上前来给大祭师把脉,险些栽倒,还是山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老医师连声谢过,就开始号脉了,在场之人皆大气不敢出,静待诊断结果。 须臾,老医师怛然变色,随即调整姿势再号脉,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本欲再号一次脉,朝天歌收回了手,缓缓道:“医师,但说无妨。” “这……”老医师回头望了一眼其余医师,众人捏了一把汗。 “医师,”朝天歌道,“我中毒了。” “天歌哥……”拾泽语言又止。 老医师抽出汗巾擦了擦汗,神色不安道:“大祭师,这确实是中了疫毒的病状。” 这一确诊,堂上的医师们顿时沸腾了起来,拾泽与朝光也都紧绷着脸,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朝天歌稳了稳气息,道:“各位不必担忧,劳烦医师们过来是有重大发现。” 众医师一听,纷纷问道:“可是古籍上有记载?” 朝天歌道:“古籍记载着百年前的扶姑城发生过类似的事,有人获救了,因此我想是否我们也可借鉴一下。”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闪过一抹希望之光。 这时,山河将怀中揣着的医书拿出,递给了老医师,朝天歌道:“古籍上所载的方法,望医师们参详。” 老医师如获珍宝般捧着医书和其余几位细细看来,参详半晌,面色各异,有说可以一试,有说不可冒险,听得拾泽与朝光心急如焚。 末了,见他们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来,朝天歌道:“我认为可冒险一试。” 老医师道:“大祭师,这书上所载,疫毒病状并非此次所见,不是对症下药,恐不妥啊。” 赞同此看法的医师也不少,显然这几位是持保守意见的。 中庸的则道:“虽是不同,但这治疗手段,倒是可以借鉴。” 冒险创新的道:“眼下既无他法,何不试上一试?再说,光是讨论,怎知是否可行?”有人同意了观点,但也提出了疑问:“话虽如此,关键的施法之人,这……也没有啊?” 在宵皇之地,能施此术者,必为修为高深之人,最适合的人莫过于大祭师,可眼下大祭师也身中疫毒,上何处寻得高人还是个问题。 在一旁听得认真的朝光,忽想到了云陆道长,正欲启言,朝天歌却道:“诸位莫急,已有施法之人,”他看了身侧的山河一眼,“这位仙师自南海地而来,精通术法,因修行在外有所不便,是以面具示人。” 这人又不按套路出招,适才明明说好要以“为人低调,不愿显摆功德,才戴面具的”,这会儿从朝天歌口中说出来的,倒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山河克制了下,压低了嗓音接口道: “鄙人此前四处游历,也见过不少疫毒,但歧黄之术还需仰仗各位医师。” 众医师一听皆拱手道:“仙师谦虚了。” 可拾泽总觉得眼前的仙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遂小声对朝光道:“我总觉得此仙师不是很靠谱,你看如何?” 自此人出来,朝光就已透过望气术辨过这厮是否善类,虽深知术法高深之人能掩其气,但连大祭师都这么说了,他便也放下戒备之心了,对拾泽摇了摇头道:“听大祭师的。” ※※※※※※※※※※※※※※※※※※※※ 山 河:我认为可以冒险一试…… 朝天歌:试什么? 山 河:没、没什么…… 术者遣灵以身试法 大祭师觅得仙师解焚川困局一事,在宵皇境内传开了,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则满腹疑虑,不论抱有何想法,都悬着颗心睁大双眼等看结果。 祈楼重启,仙师与医师们在古籍房内或调配新药,或比对方案,抑或医术结合试验等皆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山河虽不喜与老者们打交道,但成为他们的临时同僚甚至是策士后,通力协作下来,也有所改观,这群医师经验颇丰,热忱尽责,比起那些老顽固好太多了。 而老顽固们自出事之后,也就休养生息,各种理由避而不见了,但闻得大祭师请来了高手帮忙,便又授意城主朝鸣寻来祈楼一探究竟了。 朝天歌虚弱无力地倚坐案前,一群知悉鸟从映景屏窗飞入,绕他盘旋片时。他一抬起手来,知悉鸟便争先恐后地想停他手上,以致于一只都没能落下。 朝天歌微眯了眯眼,发出一记警告,知悉鸟们吓得灵光差点散去,旋即排好队来,可谓自觉。他一一查看了灵鸟带来的消息,大抵对一些事也了然于胸了。 这时,三生人禀告,城主求见,朝天歌令入。 自疫毒出现以来,朝鸣寻不少联系朝天歌,也或明或暗提供了些支持,撇下私人恩怨不说,关乎宵皇人的生死大计,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奈何职位所限,有时不敢苟同长老们的也不得不顺从,是以在各机构任职的人看来,他们就是互通一气的。 各为其主也难免会有分歧,他索性也不去理会太多,有时事不关己也就淡漠处之,事关大局则选息事宁人,并将无所作为发挥到了极致。 与先前的云淡风轻不同,朝鸣寻此刻郁闷非常,就如同被小孩当众在漂亮的鞋子上踩了两脚,不得发泄还得笑着说“小孩子还小,不懂事莫计较”般。 堂上弥漫着一股柏香味,淡淡清幽。他看着朝天歌那一副神似老态龙钟的样,强压下心头时不时窜起的火苗,寒暄几句后就转入正题,道:“何时染的病?” “你在责问我?”朝天歌本无光彩的眼神中忽挑起一丝敏锐之色。 “不敢。”他回答得够干脆,却无半分怂色。 朝天歌也不绕圈子,直问道:“朝长老让你带了何话来?” 这话问得他不知该怎么表达了,朝鸣寻叹得似有似无:“无需猜度,我也有此意。”见朝天歌有些淡漠,他顿了顿又道,“大祭师,全城的人都在看着你,你有几成把握?” 他深知这个坎不是宵皇人要跨过的,而是大祭师与追随大祭师的人要跨过的。 “八成。”朝天歌并无十足的把握,更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 “那两成是?” “一成交予天命,一成取决人心。” 这两成看似虚无缥缈,但却是重中之重。何谓天命?简而言之,天要人亡,人不得不亡,但何时亡,天意难测,谁也说不准。何谓人心?人心无常,能大能小,时软时硬,可爱可恨,情|欲穷达,微妙复杂,各有主张,实难揣测。 即是说,就算一切准备就绪,若天意否决或人心溃散,那么也将功亏一篑,因此这两成实为关键。 但全看天命与人心,那基本也是鬼扯,朝天歌不将其算在内,是根本不想依靠这把握不了的东西。除此之外,那八成是全赌在了那个仙师身上了? 看不出朝天歌有半点动摇与退缩,想必他这“赌”得十分坚定,怕是连倾家荡产也无所畏忌了,朝鸣寻不免有些好奇,这南海地的仙师到底有何手段,能让他这般有恃无恐。 “既有‘仙师’之称,那必定也是高人,不知我是否有缘拜会?”朝鸣寻问道。 朝天歌知道他是何心思,道:“仙师与医师们为疫毒一事日夜操劳,食不暇饱,拜会一事暂不便安排。” “大祭师放心,我绝不打扰,只远远看一眼就走。”朝鸣寻说得恳切。 朝天歌并不退让,道:“仙师只见医师与病人,你若中毒,便可立即见到他。” 朝鸣寻一听,心中颇为不快,奈何说这话的人是大祭师,还是个病人。他寻思片刻,也就作罢,不攀这个缘了:“也罢,不勉强,那我便只好等到大功告成之时再求见。” 而后除了谈及鹿无之事,朝天歌还能上上心外,其余皆散漫应对,看起来无精打采,兴致索然。 朝鸣寻本想问为何他如今身边连个近侍都没有,想想还是算了,这人爱清静,就算有也都屏退了,于是,自己也不再叨扰,道句珍重与多加餐饭之类的客套话就告辞了。 朝天歌本欲到古籍房中看医术进展,却因疫毒发作而不得不止步,退回席上。 吾名正好也进堂来,看到这一幕,直跳上案道:“你别乱动!怎么样了?” “无事。你上来作甚?”朝天歌憋着一口气,袖子里头的双手紧紧掐在一起。 “我放心不下,所以来了。”吾名眉头一皱,“面具摘了我看看。” “进展如何?” “万事如意,”吾名再次强调,“快让我看看你。” 朝天歌目光投向别处去,问道:“何时可试药?” 吾名拗不过他,语气加快了道:“新药已配制好,有我在,其他事你且放宽心,”它定了定神,沉了沉声道,“眼下,你的毒发作到何种地步,我必须要知道,你不让我看,那我人就直接上来了?” 言下之意是,若因此耽误了救人,谁都担当不起,而作为大祭师就得负责到底。 它注视着有些无措的朝天歌,道:“还望大祭师以大局为重!” 在山河的说话声中,朝天歌已然撑不住,他只觉得胸闷异常,似乎一口血气上涌,灼得他喉头刺痛,说不出话来。 “朝天歌!”山河直冲进来,原来就在他说完那句要上来的话时,他就已经上来了。 山河一把将朝天歌的面具解下,那张如被滚烫热水浇红的脸,颜色还在渐渐加深。 一颗心上上下下,山河急忙喂他吃了颗丹药,糟心的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只默默看他自我调节,直到他眉头微微舒展了些。 “我没敢让医师上来看,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何时接触到的?”山河语气柔和,心里明白凭朝天歌的调节能力,断不能发作得这般快,极有可能在发现疫毒之初就已经被传染了。 朝天歌此刻燥得很,好似全身的火气都上升到了脸上,他就想着一头扎进水里。 “水!给我水!!”他反手抓住山河的肩膀急道。 闻言,山河匆忙将竹筒递给他,他二话不说开了盖就直接灌,清冽的水粗鲁地撞到脸上,顺流而下湿了前襟,他才稍微舒缓了下。 “朝天歌……”山河注视着那张与手截然不同颜色的红脸,手心也冒了汗。 他忽然觉得,人命恍如这竹筒里的水,只消竹筒一倾倒,命就没了,兴许只是一瞬,是以他得死死盯着,用心看好了不容有半点差池。 可术诀掐到一半,山河终究忍下了,朝天歌不能冒这个险来试术,何况时隔百年,他早已忘了感觉。 朝天歌灌完那筒水后,就趴在案台上昏沉睡去。山河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还热得烫手,只是那股深红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脸上还有些似醉酒般的红晕,但已然得到了控制。 山河不敢有松懈,正要将他抱回房时,一声叱喝忽地响起,让他定住了动作。 “你干什么?!”拾泽几乎是夺门而入的。 只见仙师抱着他的天歌哥,动作亲密,不知意欲何为。而朝天歌并无任何的抵抗,想必是疫毒发作不省人事了。 山河正欲解释,拾泽大骂道:“你竟然趁人之危?!”捋袖上来就要看打。 抱起朝天歌闪得飞快,山河喝道:“我给大祭师看病,你进来作甚?” “哪有你这样看病的?快把天歌哥放下来!”拾泽追得猛,情知他根本听不进解释,山河也不跟他多说,一个后撤,旋即筑起了道屏障拦了他的攻势。 拾泽心有不甘,急欲冲破屏障。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让他瞬时冷静下来。 “阿泽,关心则乱……” “这是……”拾泽骤然缩回了手,眼睁睁地看着仙师的身影闪进了内室,他张了张嘴,“哥……” 那道拦截的屏障也随之消失了。 等候拾泽久不出来的朝光,干脆也上楼来,却见着他一人傻愣在堂上,不明所以问道:“大祭师呢?” 拾泽喃喃道:“天歌哥的病,好像更重了……” 朝光顺着他的眼神所落之处,正要进那偏房就被拾泽叫住了:“等等,你不能进去,那个仙师正在给天歌哥看病,你不能进去。” 闻言,朝光止了步,问道:“大祭师如今怎样了?” 拾泽摇了摇头道:“我都还没来得及看,那仙师就把天歌哥带进去了。” “走,我们去找医师。” “且慢。”山河从里头走出来,显然是一将朝天歌放下就出来了。 拾泽拳头攒紧,目光中的戒备之意更浓了。 山河问朝光:“焚川如今是何情况?” 朝光如实答道:“目前中毒之人皆到了发作的第二阶段,面如涂朱,犹似火炙,另外传染的人数……也增多了一倍。” 山河略一思索,道:“你们到古籍房中,问医师拿新配制的药丹,此药丹能固本培元,对接下来的施术有帮助,取到药后,立即分发给所有中毒的人服下。另外,”他顿了顿,严肃道,“我急需试术之人,此人在今日之内必须到位。” 朝光与拾泽对视一眼,就匆匆下楼了。 ※※※※※※※※※※※※※※※※※※※※ 小不点“失去了”两位哥哥,不想再失去他最敬爱的天歌哥,冲动是冲动了点,但已经十分克制了 术者遣灵以身试法2 大祭师中毒的消息一经散布,宵皇人这几日无不提心吊胆的,惶恐那坚如磐石的倚恃就这么崩坍了,往后的日子可还得仰仗大祭师祈求神明护佑呢。各寨寨主因民之欲皆来探望,却被一一打发走了,医师们顶着莫大压力,忙得焦头烂额,若非身体硬朗,怕也是熬不住,所幸,还有仙师可分担一二。 配药阶段都还算默契,眼下到了关键时刻,这仙师也有些坐不安席了,众医师见他背着手在古籍房中徘徊了数圈,也都跟着紧张了起来,心里默祷:施术迫在眉睫,可千万不要在此时出什么岔子。 仙师此般模样,医师们也不敢多问,但也耐不住窃窃私议,多是担忧他不能胜任,但话题议着议着就变了味道了。 “依我看,仙师是过于紧张了。” “病人危在旦夕,何况仙师并无治病救人的经验,紧张是可以理解的。” “我看不是,药童送药回来都说大祭师生气了,之后就看到仙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唉~必然是被骂了,被骂咯。”几名老医师围成一团,议得正热。 “骂归骂,这救人可不能任由病人脾气来,还是仙师勇气可嘉啊。” “这阶段的病人情绪都比较糟糕,性烈如火,还会迁怒旁人,倒是辛苦仙师了。” 山河在他们身后也听得连连点头,心里高度赞成:何止是糟糕,简直糟糕透顶了。 “听说这仙师不知大祭师的规矩,一上去就将大祭师的面具给揭下了。” 这也知道?看来这宵皇之地还真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河侧耳聆听,难得自己对此议题也比较感兴趣。 “啊?”医师们一脸惊诧,随即不住慨叹,“幸好幸好,你我都没上去,否则可不是被轰出来的下场了。” “还是仙师胆识过人。” “你们没和仙师通通气,说明白大祭师的情况?” “来不及通气呢,他就上去了,大祭师的脉我号过,这会儿也必定到了第二阶段了,根本不用揭开面具看。”老医师叹了口气。 好在这话没被朝天歌听了去,山河暗暗庆幸。 “只是以大祭师的调控能力,毒发要比别人慢得多,但程度必然比别人深。” 即是说,压得越紧,反弹越厉害。就如同一人常年小病不生,久而久之一场大病就可能要了人命。他不是消除了,而是沉积下来了,终究会爆发,也决计会比常人更难耐。 山河听着这话,忧心不已。 “只是这仙师……” “咳咳~”山河轻咳了两声,生生打住了他们继续探讨的兴致。 不过到底还是宵皇医师,被人撞见说悄悄话,竟然也无半点尴尬,反而极其自然地将话题引上了正轨。 “仙师,那试术之人确定下来了么?”老医师白眉一皱,询问道。 “是啊,我等在此干候着也不是啊。”另一名医师顺势接了口。 瞥了如此默契的他们一眼,山河竟有些佩服这几位的应变能力,不消说,这种事估计也做过不少。 山河沉了沉声道:“试术之人还得再等等。鄙人思前想后,药理药性虽已掌握大概,但施术不知脉法可谓大忌,故决心向诸位医师讨教该如何诊脉,以确保施术顺利进行。” 医师们一听,皆面露难色,倒也不是不愿倾囊相授,只是这临时学诊脉,实在如同儿戏,对病人安危也极不负责任。 山河见状,反问道:“医者仁心,鄙人甚是理解,虽有诸位在旁指点,但若让病人得知为他们施术者竟不懂医,又有谁愿意配合治疗呢?” 正如他们此前所言的,既无他法,眼下就这么一条路,那也只能将死马当活马医,原先还有所顾忌,听了他这番话,也就不再纠结,更不再耽搁,将此次病状涉及到的相关脉诊知识围坐传授,至于仙师能不能得其精妙,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将夜,山河默记片刻,便已心领神会,只道:“记下了,记下了,辛苦医师们了。”随后就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完成了一次次实操,当然这并非针对此次疫毒的脉象,在场的也无中毒之人,可令他们惊奇的是,仙师居然能举一反三,且领悟到了古承脉法的精微之处,实在是古今仅有。 医师们啧啧称奇,并纷纷坦言今生得见奇才,着实是一种福报,话虽如此,实则更想着让仙师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只是连大祭师都敬称他一声“仙师”,应也是资历颇深,遂也不敢开此口,免得难为情。 终于,朝光匆匆进来,连帽上的雪花也没来得及掸下,连日奔波的疲倦写在了脸上,但一见仙师,就立即抖擞了精神。 “情况如何?”山河立即迎了上去,险些暴|露了一把年轻的嗓音。 不知是否夜幕降临,房中刚点上的烛火尚未亮堂,只见朝光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抬起眼皮那瞬,他道:“试术之人有了。” 在场的人一听喜形于色,无不想着这下可好了,总算是要走这关键的一步了。 “人在何处?”山河语气有些急切。 朝光顿了顿道:“请稍等片刻。”语罢他转身离去。 须臾,朝光远远走来,身侧跟随的是拾泽。 山河瞥眼一见,以为是拾泽来试术,正要长吁一口气准备纠正了,才见着朝光宽大的披风里边掩着个人,原来病人正靠在他背上。 众医师迎上前去,急忙吩咐随侍药童整理出一块地方以安置病人。医师们本打算有病人自愿试术的话,便上门去治疗的,不曾想这巡司大人竟然把病人给带了过来,如此这般,岂非让病人也受累了? 只见朝光小心翼翼地将病人放下,山河这才看清此病人是个姑娘,面纱遮了一半的脸,露出来的额头火红火红。 山河心里咯噔了一下,猜这必定是朝夕姑娘了,只是朝光的脸色似乎也比病人的好不了多少。 “是不是没有人愿意来试术?”山河问道,心想应是无人愿意,他才将自己的妹子给带来了。 朝光将药童抱来的被褥轻轻盖在朝夕身上,声音低沉:“人我都带来了,怎会没有?” 拾泽神情不悦,直接戳穿了道:“你怎么不说实话?根本没有人愿意来做第一个的。” 医师们一听也就无奈地摇了摇头,任谁都不愿意首个尝试,不论结果如何。 朝光没有接话,山河叹声道:“是以,你才把妹妹送过来了?” 闻言,朝光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听拾泽应道:“是的,老人家本来就不同意,但他还是带过来了。” 朝光只道:“妹妹同意。” 山河了然,以朝夕姑娘的性子,应也是同意她阿哥这么做的。 朝光道:“仙师还等什么?” “请等一下!” 一句带着喘息的话急声传来,众人循声向门外望去,但见庆生搀扶着庆明缓缓走了进来。 山河又是一怔,这巡司与训蛮人……是要牵头试术么?是了,平头百姓不愿冒这个险,他们以身作则,第一个无惧站出来也是令人敬佩。 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来。 “慢点,慢点来放这边……”医师们急忙上前扶着病人躺下。 朝光与庆明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庆生是第一次进祈楼,有种小鸟入深林的感觉,自把庆明放下,双眼就不住地打量起了四周来,满头是汗也不顾擦拭,眼中闪烁着既激动又有些紧张的光芒。 直到山河递给他一块手帕时,他才反应过来,匆匆瞅了仙师一眼,随即鞠躬施礼,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道:“我阿哥庆明愿做试术者。” 山河看看庆生又看看庆明,这两兄弟模样相似,只是庆生少了哥哥的硬气,少了一种眉眼间传达出来的果敢与坚定。 他收敛了目光,道:“鄙人必须实话先告诉你们,对治疗这种疫毒,鄙人并无经验,效果是好是坏,也不敢保证,若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对仙师的话,几人听完稍作沉默,之后都点了点头。山河肃然起敬,同时放下了踌躇不决的心,“那你先来。”他对着庆明说着,挽起了袖。 庆生干咽了口水,一瞬紧张似有话说,但被庆明的眼神噤了声。 山河与医师们眼神交流了下,抬起庆明的手腕,正要施法,又一个声音打断了。 “且慢。” 这声细柔,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位女郎来了。 “悯姐姐!”拾泽喜出望外,立即迎了上去。 若悯还是一身青衣自带端庄气质。 “若悯姑娘来了。”医师们皆喜,想这大祭师身旁终于有个懂得照顾的人了。 只有山河是在暗暗叫苦,这若悯姑娘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仙师,公子有请。”若悯行了个礼,等着他表态。 就知道若悯奉命行事来了,山河有些不耐烦道:“烦让大祭师稍候,待鄙人先救了人再说。” “仙师知道公子是为何事,公子不同意他们来试术。”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愣了愣。“有何不妥?”庆明问道。 山河叹道:“你们大祭师当然想自己来。” “不行。”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尤其是朝光与庆明,态度十分强硬。 “你听到了,烦请转告你们大祭师,耽误了时辰,就前功尽弃了。”山河直接回绝了。 若悯简明扼要道:“公子说‘请’的不行就得用‘绑’。” 略过众人惊讶的表情,山河立即跳开了去,朝光道:“我去见大祭师。” “算了算了,你也别去了,鄙人去去就来,你们在此等候片刻。”山河放下袖子,十分无奈地跟着若悯上了楼。 那股子清淡的柏香味,是让室内之人安神助眠用的。 将仙师送进室内后的若悯就退下了,独留二人四目相对。 沉默半晌,山河忍不住一把摘去了面具,道:“朝天歌,我知道你在担心他们,但对比起你的担心,他们也丝毫不差,凭何你担心,众人就得依你?” 他的语气重了些,说完也对自己所发的无名之火感到自责,于是上前了一步,在榻前蹲身下来,对上那火烧火燎的眼神,缓缓道:“对不起,我该理解你的,只是……” 只是面对他人时,至少不会过于紧张,但这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明白。 朝天歌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正色道:“因为,我信你。” 是了,就是这么个理由,因为信,所以无所畏惧,因为信,所以性命相托。这份量有多足,山河哪还用掂量,一瞬幡然醒悟了。 ※※※※※※※※※※※※※※※※※※※※ 信任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 烈火灼身情何以堪 朝天歌声音舒缓,不容置疑,山河喉结滚动了下,看着他道:“我明白了。”这份彻底的信任是他人给不了的。 若悯受命请医师们上楼来,三五医师围在书案前,备好纸笔以待记录。 但见仙师面大祭师而坐,剑指在他手腕处轻轻一划,就开了一道血口子,却不见鲜血流出来,医师们敛着口气,可看大祭师似乎并无痛感反应,也就如实记录下来了:割|腕,无痛。 山河只瞥了一眼,就觉不妥了,摇摇头道:“鄙人觉得,医师还是把试术人的名加上,毕竟常人可受不了这般痛。” 朝天歌抬眸,许是赞同他所说的,于是对医师道:“不必写我名字,接下来我将真实感受说出来即可。” 山河无声一笑,兴许他要动用共情之力了。 医师连忙道:“好好,那请问大祭师刚刚的感受是?” 朝天歌顿了顿,似又感受了一番,平平道:“初时微痛,之后渐感刺痛,不看伤口好受些,看了感觉更甚。” 他说得实在过于平淡无奇了,若不是留意听他所说的内容,光听这语气,还真的听不出有任何痛感,实在让人无法联想。 他的手贴在山河掌心处,温热的感觉在手心手背间传达着,即使朝天歌掌中还缠着纱布。 山河左手轻握,抽出右手快速捻了几个诀,看得医师们眼花缭乱,但见他往上提了劲,口中若有词,之后似有一道白光自他指尖出,直入朝天歌手腕的那道口子里去。 “有点痒,”朝天歌微微缩了缩手,医师们目瞪口呆,“似虫蚁爬过……” 这一句补充,让记录的医师吸了口冷气,伤口上有活着的虫蚁蠕动,那是又痒又疼,何止是“有点痒”? 山河唇角微微勾起,咳了声,正经道:“凝神。” 闻言,朝天歌微合眼,片时,疼痒就变成了一道暖流,在心口游走着,似在捂热心房,须臾遍及周身。 二人专注凝神,室内一片静寂,医师们大气不敢出,想必此刻到了施术的最核心一步了。 按仙师此前的说法,施此术便是将自然精微的灵力注入到病人体中,通过脉道运行周身,找到病根所在,从而驱动人体内的灵根化丹药进行修复,而在此过程中,施术者与病人之间会产生一种微妙的联系,至于是何联系,仙师并无细说,医师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与医书上所载的手段,大体一致,只是未曾想,仙师领悟得这般快。 “嗯?”朝天歌突发一声惊咦,打破了沉寂,把医师们紧张的目光齐齐拢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朝天歌忽用意念暗问山河,他只觉得有股气流在身体里头四处窜动,似乎……心怀不轨。 “别紧张,放轻松,”山河暗暗回应了他,“疏通脉道,让你的血气运行顺畅,顺道找找那疫毒藏身之所,才好对症下药。” “你用了遣灵术?!”朝天歌难以置信,等同于身体里面藏了一个无形的“山河”,这个“小人”正在他体内四处游荡。 山河也并不打算瞒他,如实交代道:“不错,如此才能快速找到病根,若不知病由,强行地将灵力灌入从而使身体达到平衡对抗的状态,那并不能立竿见影,也不能根治。” “那你别乱动!”朝天歌此声半带羞赧,那“小人”可谓行遍周身,甚至是到了他难以启齿的地方,心中抗拒之意便愈加明显。 山河却只道:“你这么快就不信我了?” 朝天歌接不上话,明明是相信他的,可是心里极不舒服,就好似被人窥探了心思或瞧见了赤|身|裸|体般羞愤难当,而这种感觉更强烈的是,对方已经到了身体里头,看得更加真切细致。 医师们不明所以,听不到他们说话,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也不知情况如何,负责记录的医师悬着笔,墨也不知从何处落下,就这么眼巴巴地注视着他二人,那模样似冥想状? “找到了!你最好先凝神不动,免得那些玩意儿跑了。”山河这么一说,朝天歌更觉得身体里头好似有很多小家伙在走动,尤其是灵识被他的遣灵术一带,貌似还能觉察到一二。 “这些玩意儿机灵得很,分散在五脏六腑,我得找找帮手,你稍微等等我。”山河敛了敛神,意识微驱,三成灵力便潜入进来,随着血气运行于脉道之中,并联络了脏腑肢节。 山河道:“遍寻周身,疫毒只在五脏六腑潜藏,这倒好办。” 他这一句道出,医师们着实松了口气,赶紧记了下来,但却不知大祭师是何感受,于是轻声问道:“那大祭师此时是何感受啊?” 朝天歌犹豫片刻,答道:“不痛不痒,有点暖。” 山河抿嘴一笑,提醒道:“驱化丹药以自行修复,此阶段或许会有反应。” “嗯。”他早已准备好承受,只是对方的动作似乎刻意放缓了,他疑惑地看了山河一眼。 山河波澜不惊的心中漾起了涟漪,只稍片刻,灵气便让朝天歌的丹田回了暖。也就这会儿触达其丹田时,他先是一惊后大骇,惊的是这青莲灵根世间罕见,为修道士梦寐以求,骇的是此灵根严重受损,若再轻易动用灵力,断根后若想再修,就再难有此造化了。 “朝天歌……”他暗暗发问,“你到底做了什么?能将灵根损坏至此?!” 灵根连接并驱动灵脉,朝天歌只知自己的灵脉受了损,却也不知灵根是何情况。 “如何?”他微微问道。 山河所见,在他下丹田处滋养的灵根长出来的莲根茎已糜烂,而那朵莲也柔柔弱弱地匍匐着,了无生气。 朝天歌似乎也看到了模样,只是闪现而过,来不及细瞧。 “你是救我用了不该用的术法才致如此的?”山河心里悱恻难受,不等朝天歌回应,他就遣灵入了五成,围着灵根兜转,细细呵护,一点一滴徐徐修复。 “何须损耗修为?就为了这将死不活的灵根?!”朝天歌气道。 山河当作没听到,意念操控加急,一面不动声色护灵根,一面强压下朝天歌骤然升起的怒火,以防诱醒疫毒加剧病情恶化。 “这灵根是难得的天造之物,世间修士不知道要修几辈子才能塑成这么一根,你不好好珍惜,我替你守着,你莫要乱来,否则伤的就是你我了。” 山河苦口婆心,总算熄了他心头火,只是不知他动了什么,山河只觉得灵力正迅速被他吸去,而朝天歌似乎也异常难受,那灵根突然反向生长,倒行逆施犹如水火不相容,热的下沉,寒的上升,惹得五脏颠倒,血气逆行。 二人猛地一怔,身体一阵痉挛,犹如行电,之后便双双晕厥过去。 待山河醒转,却也是到了深夜,他只觉头昏眼花,身体沉得不行,适才发生了何事,还得细细回想,也没理会榻前医师们那些关切的问询了。 未几,他恍然大悟,定是灵根排异!他立马起身,开口便问:“大祭师呢?” 医师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 “他在何处?怎样了?!说话啊!!”山河惶急,这救人不成反害人,那他…… 原先负责记录的医师,喃喃道:“大祭师是醒过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拒绝就医……这、我们也不好办……”医师们面有难色,但看山河的眼神,似乎亟待他协调。 山河看了一眼周遭,这是在古籍房,他顾不得问上许多,就匆匆上了楼。岂料六楼房门前,拾泽、若悯与朝光都焦心不已,似乎敲门无果又不知怎么劝才守在门外。 见了仙师上来,拾泽立马上前质问,要不是朝光拦着,他准能给上一拳脚。 “都是你!要不是你,天歌哥也不会这样,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拾泽叫嚷着,本以为这仙师能给宵皇人带来福音,如今恐怕连天歌哥也要搭进去了。 看着他那发红的双眼,山河一时脑袋嗡嗡的,他不知里头的朝天歌会变成什么样,灵根排异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昏阙,重则丧命,但显然二者都不是,那会变成什么样,他心里也无底,只是病人危在旦夕,这般拖延下去,怕是谁都救不活了。 “他讳疾忌医,你们这般守着就能解决问题?都让开!”山河二话不说直接就踹开了门,外头三人想进,他立马拦住道,“你们最好别进来,否则我不保证能治好大祭师。若悯姑娘,拜托了。”语罢,门锁上了。 山河沉了沉气,将面具拿下,绕过屏风,但见角落那张榻上,有个衣不遮体的人半裹着被褥正瑟瑟发抖。 他脚步一滞,若不是见着那张脸,山河决然不信眼前这狼狈模样的人会是冰洁渊清的宵皇祭师。 “朝天歌……”山河快步上前,朝天歌忙不迭地将被褥拉上,面红耳赤,咬牙道:“出去!” 他是冷是热?是痛是痒?到底是何感受让他这般局促不安? 山河不容多想,把心一横,三两步走至榻前,朝天歌却拼命往后躲着,恼道:“别过来!!我让你出去啊!!” 这太不对劲了!山河哪容他这般煎熬,上手就要掀开被褥瞧个究竟。怎知他死死拽着不放开,大声道:“滚!滚开!!” ※※※※※※※※※※※※※※※※※※※※ 友善提醒:危险动作切勿模仿! 那个……原来的标题被和谐了……所以……哈哈(尴尬) 烈火灼身情何以堪2 这一声将外头三人激起精神来,拾泽第一反应是朝天歌被欺负了,急然起身就想往里冲,若悯匆匆拦住了他,紧忙劝道:“阿泽,你别冲动,仙师并无恶意。” “你们没听到吗?天歌哥都让他滚了!”拾泽气愤焦灼,从未听他说过这么重的话。 一直沉闷的朝光眉头紧锁,神色凛然道:“我觉得仙师说得对。” “对什么对?!” …… 外头一阵喧哗,山河缓缓松了手,歉疚道:“对不起……想不到你对我的灵力如此排斥,我说的是灵根……我实在是、实在是想得太简单了……”他懊恼不已,“至少……至少你让我看看,一定会有办法的。” 朝天歌艰难道:“先救别人……” 山河道:“所有病人我都会救,但必须先救最严重的。” 朝天歌脸上的红又弥漫开来了,脖上青筋突起,他紧咬牙关,双目充血,狠狠盯着山河,似要把他吃了般,唇齿间低嚷了一句:“快走……” 山河看不下去,也等不了了,狠下心道:“待你好了,再跟我计较,得罪了!” 话音刚落,早已掐了诀的手自身后挥出,但见朝天歌身上的被褥一瞬被扬起掀开,山河定眼一看,登时大为错愕。 被褥落下了,他仍呆怔中,朝天歌颤抖的唇间忽喷出一口血,鼻子也毫无征兆地流出了血来。山河幡然回神,却被他猛地一扑身,险些栽倒,才稳住了脚步,脖子一侧就传来了一阵刺痛。 “嘶……”山河打了个激灵,内心惊疑未定,随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对方这一举动,仿若兽性大发,野蛮粗鲁。 他忍痛皱眉,倒抽一口寒气,剑指往朝天歌腰上一点,一手灵力疏导,另一只手却往他衣下探去,朝天歌忽地全身一颤,既是如此,不论多难受,他都没有哼出一声来,取而代之的是将脖子咬得更用力了。 鲜血汩汩,香汗涔涔。山河脑袋轰鸣,不住地想:你是怪我的,怪我把你弄得如此难堪,现在我又这般待你,你恨不得一口咬死我了。罢了罢了,乘你之危轻薄你,无耻下作,你如何看我,如何骂我都行。只盼你千万不要跟自己过意不去,也不要拿这些意识纷乱神志不清的事来惩罚自己…… 而此刻,神志不清的是朝天歌,意识纷乱的却是山河,两人血淋淋地拥在一起,彼此闻着腥香忍着痛,一身一心颠狂的同时也都得到了慰藉。 灵根反向生长,带来的可怕之处,山河终于领略到了,那可是连璧润般的人都难以自持的,何况是常人?不过此事若搁在他人身上,也势必不会如他这般隐忍难受,定是找个人解决就算了,而他却将自己逼得血气上涌,变相刺激了体内疫毒的发作,使自己更加痛苦。 朝天歌上身冰冷,却汗透了衫,连紧紧抱住他都觉得寒意森森,可热血滚烫,浇灌着胸膛,使他炽热难耐。山河强力平复不断翻涌的躁动气息,道:“你要是觉得这样能好受些,就放心咬,大不了这块肉给你了。” 话音一落,朝天歌忽地松了口,额头磕在他肩头上,双目的红色稍退了些,却失魂落魄般怔怔地看着那排渗血的牙印,那是他咬出来的,触目惊心。 听着他在耳边低低喘着气,山河知道他在试图自我调节,可他的下肢依旧异常火热,因贴得比较近,被他压着的大腿也都发了汗发了麻。 而此情此景,饶是修无情道的山河,也不免心潮澎湃了起来,里头涌动着的却是年轻纯澄的情愫,那般久违。 待对方气焰不再高涨了,他方缓缓放开了手来,脸上顿浮起一丝绯色,愧窘不已。 他曾在朱砂碑后乱了心思,后强逼自己断了念头,如今见识到朝天歌极端压抑自己的虎狼之威,最后又偃旗息鼓,这一面面何其窘迫,何其不堪,却还是撩动了他那根早已息声的心弦,致使心乱不已,但此时,他想得更多的是,往后二人该如何面对彼此,想必是回不到从前了。 山河失神般想着,却也不知手已在他腰间摩挲多时,惹得他瑟瑟发抖,蓦地,朝天歌猛然一挺身,将他扑到榻上,毫无征兆的,山河一怔,随即传来的却是后背被木榻撞到的火辣辣的疼。 他的心砰砰狂跳,不知朝天歌要做什么,但也就这么一撞,让他如梦方醒。山河一瞬将他推开,看到的却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惊心动魄。他心头大震,猛地翻身过来,此时的朝天歌已晕死过去了。 拉过被褥忙将他身体盖上,山河旋即坐起,手还是火热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喃道:“救命要紧、救命要紧……灵根排异……排异怎么办?能怎么办?” 他开始慌了,至此他不得不承认,从发现灵根排异现象到现在,根本由不得他想应对之策,一颗心全乱了。 山河来回踱步,只要稍将目光瞥向朝天歌,心就静不下来,可他不能再迟疑了,再耽搁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他使劲搓了一把脸,呼出一口浊气,灵光一闪,心想:既是排异,那必定能认出灵力非自身的,如此一来,只要做到不被认出,那不就好了? 斟酌再三,他愈发觉得此法可行,于是抓起朝天歌的手,道:“你的灵根排异,我也只好伪装成你自身的才能不被识破,所以我要向你借灵力的躯壳加以仿造,希望能以假乱真。” 算是交待完毕后,与其十指相扣,念动术语,但见朝天歌臂上流光沿着血脉游走至掌心,白光微闪便过渡到山河掌中,他术语念毕,松开对方的手,那光停留掌心须臾,另一手便将释出的灵力注入到白光中。 他所释出的灵力被淡薄的白光裹着,仿佛透着一层光晕,微微闪着虹色,片刻就退去了光晕,与朝天歌借出的灵力无二。 在他遣灵入体时,灵根果真辨认不出来他的灵力,只因灵力入灵脉再到灵根深处的整个过程,都是以朝天歌的灵力做壳,就算是灵根要测试,也会测试到表面那一层属于他自己的灵力,既是识别不出,那便畅通无阻。 而山河的打算是,只要潜入的灵力不被识别,那他就能在其体内进行干扰,让灵根产生混淆,不再抵抗他的灵力,从而悄无声息地进行修复。 大抵一炷香时长,那反向生长的青莲灵根的根须就都慢慢收缩了回来,腐烂的灵根渐渐恢复了活力,但与此同时,山河的灵力也是严重损耗,至此,他已经为其注入了一半灵力,并诱导灵根化丹药对抗疫毒,修复受损的身体。 半晌后,山河吩咐若悯备好热水与干净的服饰送来,室外三人忙了一通后,将所需之物送进来,他将三人拦在屏风外不让更进一步,拾泽不甘心地探头探脑望着,终究还是被若悯拉了出去。 听说仙师救回了大祭师,所用之术十分奏效,朝光这时的脸上才退了沉郁,匆匆下楼看望朝夕,并将此消息告知了古籍房内一干人等。很快,南海地仙师的回天之术就在焚川境内传开了。 但也有人担心,仙师的治病之术既然以灵根为本,那对于并无灵根的普通人来说,是否就治愈无望了? 山河不加解释,直至将朝夕治好,人们的顾虑也就打消了,见有成效了,众患者纷纷求医问药,在接下来的三日内,仙师走遍了屏风寨与石谷寨,治愈病人近三十名,多数是巡司与训蛮人,此二部人感恩戴德,对仙师的吩咐也莫敢不从,尤其是二部领头人的朝光与庆明。 医师们目睹了这一切,纷纷称奇并寻根问底,以期从中启发一二,望对日后的精修钻研有所帮助。 “仙师,这术到底是什么神术?”医师们凑了过来,双目散发着不一样的光采。 日夜不眠地诊疗,极大地损耗了山河自身的修为,对如此大恩人,宵皇人自然不敢怠慢,若悯将其安排在大祭师别院的厢房内静养,此刻的他也是疲乏至极,有气无力地靠坐着,但医师们这几日也跟着东行西走,实在辛苦,如今又远道前来探望,他也不好随意应付,但确实从未想过为此术起个像样的名。 小作思量,他答道:“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神术,若非要有个什么名方便叫唤的话,就叫……祝由术。” “哦——”医师们喜形于色,落笔一勾定了名。 疫毒侵入肺腑,但祝由术能为患者疏通经络、补充元气,使元气通达五脏六腑、百骸九窍与皮肉筋脉,继而将病邪与浊气排出体外,达到修复的效果,实在古今唯一。 “咒诀之法,不劳针药,移精变气,祓除疫毒,使邪不伤正,祝由术是也。”医师为祝由术下了个定义,后补充了术之功效,并记录在册移交撰司。 山河本欲将医师们打发走,但想起了朝天歌,默然片刻还是交代道:“平日给大祭师服用的药中,务必请加入两味药。” “哦?愿闻其详。”老医师心里清楚,针对大祭师的病,目前所开的药足以治疗,但既然仙师要加药,那必定也是一些辅助或增益类的补药,却听他道:“水龙骨与阴阳石。” 这话一出,在场的医师登时一惊,皆不解道:“这怎么能行呢?水龙骨行气活血尚能理解,可阴阳石含有剧毒啊,又怎能服用呢?” 医师的困惑并非无道理,阴阳石乃修道之人炼丹所用之石,自古以来,不乏有人为求长生不死而将身体变成丹炉来“炼化”金石,因此丧命的不在少数,是以行内人将阴阳石视为毒药,却并非医药。 山河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淡淡解释道:“诸位不必担忧,鄙人在施术时,早已将大祭师体内的情况了解透彻,若非如此,是决计不敢胡言的。水龙骨是行气活血,却也是治疗半身不遂的好药。” “半身不遂?!”医师们大为惊异,平日里所见,大祭师生龙活虎,况且诊断也并无此症,仙师这话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莫非仙师是另有所指?”老医师不敢立即否认,而是谨慎询问。 山河叹了口气,如实道:“你们大祭师过度劳累,且近日情绪波动大,易动怒,已有轻微此症状,须趁早治疗,以防不测。” 话一说完,几位医生的面色顿时凝重了起来,连连点了点头,另一方面,未病先防是行医关键,作为宵皇医师,对此方面不仅不能早做准备,被仙师提出还如此迟钝慢疑,顿觉惭愧不已。 “那敢问这阴阳石何解?”老医师郑重问道。 山河道:“阴阳石确实有猛毒,但大祭师体质易走极端,时而阴虚内热,时而阳虚有寒,用阴阳石可治,但宜少不宜多,至于何时服用,用量几多,想必诸位拿捏得较鄙人准,鄙人只是将所见所闻告知诸位,望能及时治疗。” ※※※※※※※※※※※※※※※※※※※※ 好不夸张地说,写这一章“吐”了三升血~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山河倚坐木榻,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敲门声响起,力道不大,随即传来若悯的声音:“仙师,若悯送食来了。” “进来。” 得到回应的若悯提着食盒进屋来,随之进门的还有一阵寒风。 他拢了拢被褥,挪动了身子,语气平缓道:“辛苦姑娘了。” “辛苦仙师才是。”若悯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三荤一素外加一汤,着实丰盛。 早就饥肠辘辘的山河见此更饿了,恨不得放开手脚大吃一顿,可转念一想,朝天歌向来食素,又怎会在别院内烹饪荤腥呢?改了原则了? 山河疑问道:“你们吃荤吗?” 若悯微微一笑,道:“仙师为焚川破了一劫,我们为仙师破例一次,也并无不妥啊。” “姑娘说了算。” “可不是若悯说了算,一切遵照公子吩咐。” “……大祭师……醒了?”山河弱弱地问了声,自那日后,他就没再见朝天歌了。 “还未,只是公子此前有吩咐,不得怠慢仙师。” 当听到“还未”二字时,山河心间缓缓松了口气,道:“还是大祭师想得周全。” 若悯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封信,递给山河道:“公子交代务必亲自交给仙师。” 山河微愣,随即接过打开来看,但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他眉头倏然皱起,心想:收集这份名单定是不易,其中涉及到的流派众多,难怪朝天歌要反复斟酌。 又想自己平生鲜少树敌,却还能招惹这么一群人喊打喊杀的,简直莫名其妙!但也不由得嗟叹,世人慕长生,皆有命短之苦恼,却也不知长生也有苦恼,可命长与否皆以承负为本,只是身处其中,谁又知自己是承还是负? 即是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惹祸,后人遭殃,到头来自己是乘凉的那个还是遭殃的那个,谁也说不准,却总还会有人心怀庆幸,罔顾欲海深渊,皆趋之若鹜。 说到底,都是缘造。不论长生还是短命,既是自己的就好好惜命,这才是顺道而行。 山河又是一叹,看到最后那一句,他神思微凝,陷入了沉思。末了,他再扫一眼信上的名字便默记下了,比上一手诀,那信便化为了灰烬。 信已带到,若悯就要退下,道:“天冷菜易凉,还请仙师趁热食用,若悯就不打扰。” “请等一下。”山河一把叫住了她,似有话要交代,可若悯静静等候多时,也不见得他说话。 “仙师,请吩咐。” 山河嗫嚅片刻,摆了摆手道:“算了,没事了。” 若悯谦恭退下,刚开门就看到了拾泽正对门跪着,耷拉着雪花斑驳的头,冻得鼻尖通红,下垂的双手冻得微微发紫。 “阿泽?”若悯疾步出来想将他扶起,“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快起来。” 拾泽毫不动摇,郑重道:“我是来道歉的。” 屋内的山河听得清楚,却也哭笑不得,随即喊出一声:“原谅你了,进来。” 拾泽一听仙师这么轻易就接受了他的道歉,定是把这事当做是玩笑了,于是认真地强调:“仙师,我是认真悔过,真诚来道歉的。” 这还真不是一般的执拗啊,山河无奈地摇摇头,下榻披了件斗篷就出来了。 门外的拾泽庄重跪在雪地上,挺着一身执着的严肃劲,连身旁的若悯也无可奈何。 山河二话不说,迈步出来就将斗篷披在他身上,并抬手轻扫落他发上的雪花,片刻的默然。 拾泽对此举深深不解,不适地别开了去,道:“别把我当做小孩,也无须看在天歌哥的份上原谅我。” 他抿了抿嘴,继续道:“我不该怀疑仙师,更不该对仙师不敬,我有错在先,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仙师如何惩罚我都好,我心甘情愿也乐意接受,就是不要如此草率地原谅一个犯了错的人,这样犯错的人是不会长记性的。” 不知是谁教他的逻辑一套一套的,但显然,他这般仿若是一夜间成长了。山河片刻沉默,看着他有些心疼,心想:他如此认真,看来还得稍稍意思一下,让他心里有些平衡才行。 “咳咳,你确实犯了错,但并非大错,倘若鄙人因此等小错责怪于你,岂不是显得鄙人气量小?再说,真要细究,鄙人还得感谢你呢。” “为何感谢我?”拾泽听得甚怪,明明是他不对,仙师还要感谢他? “若不是你的行为让鄙人深刻反省、小心行事,鄙人怕也只会是草率治病,指不定最后还会闹出人命,你看如今多好,岂非你之功劳?鄙人若不谢你,那就是鄙人的过错了。”山河从容不迫地说着“歪理”,让一旁的若悯目瞪口呆。 果然,这一段话十足将拾泽绕晕了,他皱眉细想,似乎有理又似乎无理,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表情颇为纠结。 “所以,为了表达鄙人的谢意,请你到房中坐一坐,吃上几口小菜,还望你能赏个脸,过去之事就不去计较了。”山河说着一把将他扶了起来。 拾泽一脸懵,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就跟着他进了房,若悯看得出奇,想这仙师的言行倒是像足了一人呢。 是夜,风行小筑寒光微照,若悯自内出,左右一顾便离开了。 见此,吾名这才从石灯后跑出,撩开小筑窗帘席,一头钻了进去。山河背着手走在后头,就门前站定了脚步。 须臾,他拾级而上,轻推开门就闪身进去了,也未留意到那回廊中飘飞的青衣。 山河放轻脚步,来到榻前,看朝天歌气色如常,他终于也将悬着的心落下了。但一想起那日的窘态,他不禁有些面红耳赤,心叹道:“当日……无奈之举,望你不要介怀。好在日后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所以……都忘了。” 他后退了两步,定定看了他一阵,道:“吾名,我们走。”语毕,决然转身离开,吾名则屁颠颠跟在身后。 行经澡池,里头的水早已冷却,但尚未放干,隐隐散发着寒气。山河恍然想起还有一事未解,于是咒诀开天眼,一瞬钻入刺骨的寒池中,吾名则在上边守候望风。 穿过水做的墙,一只脚才从波纹处跨出,就入了一个空荡的内室,四周昏暗有且仅有一层层白色的纱账垂挂在内,有序地往内排去,纱账无风自扬,朝着同一个方向,仿佛指引着他前进。 “他的结界为何都如此古怪?”山河心中狐疑,按之前接触过的结界,朝天歌所设的结界无疑是最诡谲的。 纵是前路晦暗,他仍有强烈的好奇心,凝神步步向前,仿若尽头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尤其是领教过鬼遮眼的山河,时刻提防着会再次落入鬼遮眼中。 但周遭极其相似的纱账,连飞扬的动作都如出一辙,不得不让人觉得此间大有古怪。 “一个阵法竟也藏得如此隐蔽?是为了保护还是囚禁?”山河愈发觉得朝天歌此人深不可测,一定是有个天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他脚步一滞,想起了那日朝天歌不经意说出的话,心想:若召阴笔与辟邪卷真为他所制,那画像里头的朝颜为何会持有他的灵器?看他那模样又不似说谎……朝天歌与朝颜之间到底有何联系? 愈往前走,光线愈暗,山河猛然一回转身,不由得一惊,他竟然已分不清何处是前何处是后了,连原来的入口也不见了。 “居然又一次被他算计了……”山河这才反应过来,朝天歌定是知道他对阵法念念不忘,并想方设法寻根究底,遂将计就计引他入阵。而他竟然也如此大意,一步步走入对方设的圈套? 山河是有些失落,却也不至于苦恼,毕竟连无间道那样的地方都困不住他,区区一阵又能奈他如何? 他索性原地起诀,一顿足,脚下一道长光便绕着他不断向外扩展而去,须臾,黝黑的地面现出一个巨大的同心环纹,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却触及不到边。 “此阵无边?”山河一怔,即使是一眼无垠的结界,以其“窥阵术”也必定能触及到结界之边,莫非年深月久,使他将“窥阵”诀窍忘了? 山河定了定神,再次端腕齐胸,指节缠绕,运诀成术,一脚跺地,灵光再现,向着无限远处延伸而去,半晌也不见回音。 “朝天歌……”他无奈地呼出一声,心想这人是铁定心思要困住他了,无间道虽是通幽洞微之术也无法企及,在内却有迹可循,这次不同的是,人在此阵中竟然寻不到破绽,且他从未见过布局如此之大的结界,这真是受了损的灵根能布下的结界么? 山河疑窦丛生,就地一倒躺下,开始琢磨着该怎么破出此阵了。 “玄窍只有看不到,却绝不会看错,阵法一定就在此间……”山河思索片刻,旋即通感吾名。吾名在上头也看得清楚,缚魂阵确实就在水里头,只是他一路下来不得见。 “莫非……”他忽地翻身坐起,似乎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响指一打收回了窥阵术,环形纹迅速回缩至原点,却在脚下一瞬扭转变了方向,原是横向窥探,如今纵向延伸…… 果不其然!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2 窥阵术穿透了一层水镜,便触及到了真正的结界。山河阖眸笑了笑,自嘲道:“都一大把年纪了看问题还只停留在表面。” 原来他所在的“结界”仅是个镜像,而成就这个“结界”的便是脚下的这层水镜,朝天歌将真正结界中的一景通过水镜映照在水镜之上,并无限复制,致使他目之所及都是同一个景,但又并非是一个结界,因此窥阵术根本看不出端倪来。 山河顺着窥阵术的纵向环纹窥探而去,水镜之下的结界并不大,很快触及边际。 松了松腕,掌中蓄劲,山河向着地面一掌拍下,“砰”的一声,地面荡起了无数的水珠,他急跃而起,随即一阵刺耳碎裂声传出,水镜忽地崩裂开来,如波纹般漾开了一层光晕。 一瞬收了窥阵术,山河纵身入了结界中。 结界内景也是挂着白纱帐,行至此方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可名状的紧张感,不知觉中放缓了步伐。 掀开纱账,符光照亮了整个香案,香案上供着一个悬空的缚魂阵,阵中心还是那一幅画像,画像上的人依旧左手辟邪卷,右手召阴笔,似在起术,目光深碧锐利,与作法寻他三魂时的姿势神情一模一样,这下可让他犯了糊涂了,此人到底是朝颜还是朝天歌? 他有些恍惚,祈楼明间里头的祖宗牌位上,供的就是朝颜的画像,与此画像中的姿势虽大有不同,但神韵如出一辙,山河坚信两幅画画的是同一个人,只是身份未明。 既然是朝天歌招魂追溯而来的,画像自然也是出自他之手,但宵皇后人并不清楚朝氏先祖的模样,容貌真假也只有他知道。 山河心想,假使画中人本就指的是朝氏先祖朝颜,或许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朝天歌在追溯时只见其魂,不见其貌,为了让后人有个寄托,他就照着自己的模样画了一幅先祖像,反正世人也不得见他真容,是真是假倒也无所谓; 另一种则是,他确实招来了魂问话,也见到了先祖真容,但讶异于自己竟然与先祖长得一样,又不得随意更改容貌,于是只好面具随身,谨慎行事,确保不被世人发现…… 不论何种情况,这阵法确实是为禁锢而设,且固若金汤,似乎耗了布阵者许多心力,那于朝天歌而言,他究竟是布阵者还是守阵者?若为布阵者,他必定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守阵者倒未必了。 山河臆想纷飞,仰头喃喃道:“你背鼓修行,害我寻了那么多年,如今你被困此地,想必也遭了不少罪,若我能放你出来,可否让我夙愿得偿?” 他默然凝视许久,抬手捻诀,环环紧扣,筑了一道结界将这方寸之地围了起来,边起术边道:“既然有人将你困在此处,不论善恶,我亦不可打破此平衡让你彻底逃出生天,因情施策围以结界……” 话音未落,瞥眼一见那香案上摆设的东西时,山河当即心下微疑,一张面具?待定神细视却怦然心动。 这张面具放在以往,他可能未必记得起来,可当在日省峰下的毒瘴幻境中再见时,他就完全想起来了。这是他年少时期离家出走所戴的面具! 他摩挲着,心揪着,想进一步确认,于是缓缓地翻过面具内面细瞧,忽地心里一紧,内面确实有东西,是刻了一个“谷”字,多么久违的触动,那可是他的乳名“陵谷”啊。 “阿娘,我想要那个,面具好看。” “你还小,戴不了。” “你阿爹说得对,但你可以留着以后,长大了再戴,阿娘在这里边给你刻上名好么?” “好。” …… 山河的心里忽没了着落,被一阵暖风灌入,虽暖却从未有过的空荡,日晒荒原般萧索寂寥。“这真的是……我的?我的面具……阿娘送我的面具……” 这面具世间只此一张,何时流落至此被当作了祭器? 他紧紧抓着面具,双目怔怔看着那幅画,千万思绪纷扰。这时,吾名传来了消息,小筑外有脚步声正在靠近。 山河苦思冥想,一时无措,便将面具藏进怀里,再看一眼画像,几多困惑黯然都自眼神中流出,吾名再催,他便转头匆匆离开了结界。 冷风呼呼,雪花簌簌。一望无际的寒山白雪皑皑,茫茫一片中,只一人踽踽独行。 一件斗笠遮雪,外加斗篷长衣挡风,竹筒别腰后,功德囊挂腰间,吾名坐肩头,山河一身轻装就上路了,身后留下的一排浅浅脚印,很快就又被雪覆盖上了。 他呼出一口白气,双颊与鼻头都泛红了,略感疲乏就靠坐树下休息。 吾名手指点了点他的脸,发出了平平的沙哑傀儡声:“你,不怕,被雪,砸到?” 这是它的自主意识,只要山河遣灵在它身上,就能激发,只是它并不能流畅表达,所说不超二字便停顿一下。 山河一脸无所谓,抱臂坐下,压下斗笠,也不去回应它。吾名木讷的神情看他又道:“你被,砸死,我可,怎么,办?” 看它呆头呆脑的,还能想到问题的关键,山河闷闷说道:“一起死算了。” “那,不行,”吾名趴在他胸口上,“呀!忘了,你死,不了。” 山河苦笑了下,道:“倘若有天我真的死了呢?” “那就,一起,死。”它面无表情地说着,山河支起斗笠瞅了它一眼,道:“你不是说不行么?这回就要一起死了?” “我说,不行,是指,不要,自己,找死!”吾名抬起头看他,“我想,了下,真没,办法,要死,的话,那就,一起,。” 山河耐着性子听它讲完,之后笑着点了点它的头,道:“你这木头能想什么?不过,说话倒是挺像你家主子的。” “主子?是你,还是……” 还没等吾名说完,山河截口道:“自然是宵皇祭师。” “那你,怎么,把我,带走,了?”吾名歪着头看他,似乎十分不解。 山河顿时无语,心却道:是啊,怎么就把吾名带出来了呢?理应物归原主才是啊。 就如那阵中的面具,是他的终究是要拿走的。 山河扫了一眼吾名,见它一脸的不解,似乎还在等他回答,他长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你家主子造你时想些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难道,不是,在想,怎么,造吗?” “或许,看他那认真的样子,还能想什么。” “我们,要去,何处?” “你话如此多,你家主子不会嫌弃你么?”山河嗤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斗笠上的雪,雪落下来撒了吾名一脸,他哈哈笑起。 吾名不知何处戳中了他的笑点,一个猛甩头,将雪花尽数抖落。 “当心点,别把头甩掉咯,我可没那个手艺,能帮你接回去。” 吾名却认真道:“主人,都不,嫌你,聒噪,为何,会,嫌弃,我?” 山河一愣,这话有几分道理,细品倒觉得有些意味在里头。他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扶稳了斗笠,沉了沉气道:“我们上路。” 吾名跳上了他的肩头,再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你想去何处啊?” “你说。” “回你故乡可好?” “故乡?” “是啊,你不是产自南陵么?” “产自,主人,手。” “跟你主子一样爱较真。” …… 茫茫蓬松银白中,一人一傀儡,搭着话向西南而去,身影愈来愈小,直至消失在瑟瑟冷风中。 直到雪花不再纷扬,暮色也降临了,山河方请出了他的穷光蛋,只不过此次装里头的不是流萤,而是灵光。 冷冽的风将穷光蛋吹得四处跑,但因被意念牵引,也跑不了多远,好在这么一圈转悠下来,让山河看清了四周之景,而后他发现一个惨烈的问题。 “吾名,我们好像……迷路了……”山河皱眉犯难,脚下的积雪已及膝,似乎找不到路了。 吾名站在他肩上,极目远眺再四处瞻顾,除了雪再也见不到其他的。它呼了一声道:“迷了,怎办?” 他就地坐下来,道:“何时雪化了,何时才有出路。” “呀?坐等,雪化。”吾名正儿八经盘腿坐下,十足有干耗到底的决心。 “这积雪太厚了,和人的欲念一样,不清除,等它自己消了,兴许有生之年都等不到。”山河忽地叹出一口热气,“唉!我怎么跟你说这些,你又不懂。” 吾名接口道:“那,怎办?” “累了,休息一下,”山河手一招,穷光蛋飞到了跟前,“轮到你发光发热的时候了,可不许懈怠,今夜靠你了。”语毕他倒头躺雪地上,穷光蛋则使劲发光发热,绕着他周身缓缓移动着。 “当心,雪埋,了你。”吾名坐在他胸口,“冻死,你。” 山河将斗篷拢严实来,脸埋在白绒绒的毛领上,悠悠道:“不冷,还有点暖和。” 吾名道:“偷来,的衣,还暖?” “如何能叫偷呢?我是真金白银交换的。” “可你,不经,主人,同意。” “你家主子不知睡到何时才醒,我等他醒过来,就不用走了。再说,他堂堂宵皇祭师,不缺衣穿,借来一用又有何妨?况且,我是不好当面开口,开口了,他就得直接送我了,这多不好意思啊……” 山河呢喃着就睡着了,吾名将斗笠盖在他脸上,定定地瞧着他,保持着沉默。 ※※※※※※※※※※※※※※※※※※※※ 新的征程即将开启~ 销魂酒入喉乱人性 天光地白,路面渐开阔,雪覆盖也没之前厚了。吾名将穷光蛋戳破,回头见山河取出竹筒灌了一口,不禁迷惑道:“不结,冰么?” 山河笑了笑,道:“酒是不易结冰的,适合雪天的羁旅行客。”他说这话时,已将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正有一队人牵马徐徐而来,“看那不就是。” 吾名旋即跳到他的斗笠上观望,但见十数人马从岔道出来,它不由扬眉道:“我们,去,问路?” 山河鼻子嗅了嗅,双眼登时雪亮了起来,道:“不必了,我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了。” 说话间,便与那队人马擦肩而过,这些人遮得严实,只顾埋头赶路,山河匆匆一眼也不多留意,只是那马背上驮着的被木框套住的酒坛发出的嘎吱声响,吸引了他多看两眼,他深吸一口气,顿觉神志清爽,心想这必定是好酒。 人马已过,山河咽了咽口水,摸了一把自己的竹筒,叹气摇头。 这时,吾名却道:“果然,他们,在吸。” 山河一听,这是什么话?回头瞥了一眼,但看这些人停住了脚步,各个埋头将脸贴近酒坛,不知做什么。再定睛细看,眉头不由得皱起,原来那些酒坛封盖上都插有一小竹管,而他们正通过竹管吸着酒坛里的酒,模样甚是享受。 “运酒人偷喝酒?”山河大为不解,“运酒途中酒坛须密封,如此开了孔,必然会影响口感。” 吾名疑道:“暖身?” 山河道:“不至于,若是暖身会另外备好酒囊,以供路上饮用。估计也是一时兴起,但看他们的行为又不像是新手……酒是好酒,如此糟蹋,倒是可惜了。” 看着他们重新出发,牵着马拐进另一条岔路了,吾名道:“他们,去哪?” 山河看着前方的路,顿了顿,回头道:“我们跟上。” “你也,想偷,吸?”吾名平平问道,似乎对旁边这人“偷窃”的行为刻骨铭心。 山河啧道:“你别总是这么看我,我就不能干点正事?” 吾名“哦”了一声,又问道:“他们,去哪?” “城里。” “所以,我们,刚刚,又走,错了?” “好了,别再说了,我知道了。” 前方有个歇脚亭,那些人并未停下,行进半晌,就到了大曲城。山河仰头看着城墙上边“大曲”二字,那份子亲切感又回来了。 盛产名酒的大曲也算是个繁华的大城了,他驻足片刻,看着城门进进出出的人,顿感陌生,却又说不出具体体现在何处。 那队运酒的早已入了城,在街道上行走醒目得很,山河一个踮足就又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只见那些人分成了几路,大都往城中的酒馆、客栈里送酒。 山河就近择了一家酒馆,走了进去。 才刚进门就听得“啪啦”一声,脚下碎了一个酒坛,酒水洒了一地,幸好退得快,否则就被砸到脚上了,还未等他开口问清状况,嘈杂声便不绝于耳。 扫了一眼馆中正吆喝着的酒客,山河愣了愣,这些人皆肚大腰圆,加之敲台捶桌摔东西,动作粗俗,更显脸上堆满的是横肉,他恍以为自己进了强盗窟,正准备撤离时,听得酒客的吆喝中传出几句: “店家是以为我们不识货吗?这种酒也拿出来糊弄人?!” “等了这么久了,就给我们上这种?” “你们是不是藏起来自己喝了?” 其中一大汉拽起伙计的衣领,满脸凶相喝道:“我等来此喝酒消遣,你们竟敢把好酒都藏了起来,还不快送上来,爷的钱不是白花的!” 那伙计着实委屈,可焦头烂额也束手无策,连连赔礼道歉道:“对不住啊,各位大爷,你们要的销骨酒确实卖完了,管事的连夜去进货了,很快就送到了,要不,你们先到别的酒馆看看?” “滚!”那大汉一把甩开了伙计,伙计撞了个头晕眼花的,“爷就在此候着,今日等不来这酒,就把你们这破酒馆给拆了!” 这群酒客泼皮耍浑,十足市井无赖样,酒品实在差到极点。 店家急急出来安抚众人情绪,擦了擦汗道:“各位,各位稍安勿躁,销骨酒已送到,请稍候片刻。”说着就给那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连滚带爬地退开了人群。 能让所有酒客都为之着迷的酒,应当是酒中极品。如此一来,山河也有意留下品尝一下味道了。 才寻了个靠窗的偏角位置坐下,就听得街上一阵哭喊打骂声,透过窗但见一妇人追赶上形色匆忙的男人,几次上手拖拽都被男人甩开了,哭喊道:“孩儿他爹,你别去,别去了……”男人被妇人抱住大腿,行动受限于是破口大骂道:“滚开!你这败家娘子,再不放手,我就打死你!” 看此情形,应是夫妻吵架,惹得不少行人围观。 男人一巴掌落了下来,妇人脸上立即红了一块,嘴角还流出了血来,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男人似乎面上挂不住,但却不知收敛,反而火气暴涨,一脚将妇人踹开,啐道:“败家女人!把我的酒偷换了不说,还敢打碎我的酒罐子,如今还跟到这丢我的脸……” “你!就知道喝酒……”妇人捂住脸哭道,“明知家贫如洗,生活无以为继,你还沉迷醉酒,所有家当都被你变卖光了,你还不死心吗?要不是我把你那酒罐子打碎了,你还想把儿子给卖了是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唏嘘不已,眼见的那男人暴跳如雷,当下就要再给那妇人一脚了,却在抬起脚时僵住了,他一时惊怒交加,嘴巴哆嗦着说不出口来。 周遭人见此怪状皆不敢上前,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无人敢上前来劝阻了。 那妇人本以为遭这一脚下去,就会有无数的拳脚相加,直到打死她为止,是以她抱着头缩成一团,但那脚迟迟未下,她方移开手去,却见他保持着一个抬脚的动作,双目瞪得大大,满脸惧色,不知发生了何事。妇人惊惶爬起,本欲逃开,可见此状还是折回来,喊他也不见回应,遂向人群求助。 本是看热闹的人群,谁都无心掺和,被妇人这么一求,也就散开了。 “何时悔过,何时才能动。若非真心,你将永远开不了口。”那男人只听得这一声空灵传来,惊得他毛发倒竖,大汗滚下。 酒馆内伙计终于将那群酒客打点完毕,就过来招呼山河了。 山河收回了目光,问伙计道:“你给他们上的是什么酒?” 伙计将他打量了一番,见其穿着与容貌皆不俗,立即回道:“自然是大曲城的极品好酒,销骨酒!” 看他这神情,貌似已把适才的羞辱与不痛快忘个干净了,想来诸如此类的事也时常发生。 “啊,那可是最贵的?”山河挑眉问道。 伙计一愣,嘿嘿笑道:“能配得上客官身价的,必然也是高贵的酒。” “看来你这馆内贵人不少,”山河笑了笑道,“那就先来一壶品尝,若是对口,再加量。” 看他如此爽快,伙计也不再废话,很快就上了一壶酒和几碟下酒小菜。山河倒上一杯,观其色清,酒味却浓郁香艳,浅抿一口,一股爽劲缓缓上头,这何止销骨,简直销魂。 “好酒,好酒!”山河不住称赞,在伙计看来,这反应实在正常不过,凡喝此酒的人皆赞不绝口,紧接着就得再来一壶或者一坛了。 “来一坛,”山河道,果不其然,伙计有些佩服自己的机智,笑笑准备取酒去,却又被叫了回来,“且慢,酒是好酒,不知是否为名师所酿?” 伙计拇指一竖,回道:“名酒师常醉,城中无人不晓,很多酒馆都去他那进货的。” “哦,那请问这常酒师……”山河话未问完,那边就传来对伙计的呼唤,伙计应了声,忙道:“常酒师不喜见客,更不喜生人打扰,客官要喝酒还是来我们酒馆,我这就给客官取来。” 伙计匆匆去上酒了,酒客们又沉浸在胡天海地中,沿街酒馆那些个大腹便便的醉客、掷钱斗酒的酒徒、“酒”字样的挂灯与飘幡旌,一一掠过眼底。山河提起一诀,端至胸口,便将一口酒吐了出来。 吾名从斗篷里钻出头来,问道:“你没,喝酒?” 山河神色微凝道:“这酒有古怪,妖媚鬼气甚重,你看这些人便知了,痴迷近乎癫狂,太乱人性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吾名平平道。 “这个常醉酒师一定在酒中动了手脚,否则不至于如此。”山河看着杯中的酒沉思着。 这时,一男子跌跌撞撞跑进酒馆来,饿虎扑食般直接扑到酒桌上来,把喝得正酣的酒客们吓了一跳,只见他如饥似渴地张着嘴,捞起桌上的酒,就往嘴里灌,似乎并不能缓解,他声嘶力竭嘶吼着,但惊扰了酒客,也没他个好下场,很快他就被伙计与店家丢了出去。 “三番四次打扰爷的酒兴,你们还做不做生意?!”还是那个大汉,他一拍桌子,在座的人都起哄了—— “乞丐吗?怎么随随便便就让乞丐进来了?” “为了喝上一口好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三天两头就进来一个,这些人怎么回事?” 酒客们七嘴八舌,好似要讨个说法争取店家免了酒钱般。按以往的情况估摸着大抵如是,但这群人却也纯粹只是撒撒火气,出了个心头火,也就不再闹腾了。 山河专注的却是那句“三天两头就进来一个”,稍加思索便匆忙放下酒钱,将桌上的酒带了出去,出门便见着适才那人在地上狼狈地打滚,嘴里艰难喊着要酒。 不断有人围上来,眼见他这般焦渴难耐,却无一给他酒喝。 山河拨开人群,立马给他灌了酒,众人却纷纷道: “没用的,给他喝什么都没用的。” “等着渴死,都这样的。” 山河听着这些声音,心生不快,但见那男子在灌了一壶酒后,逐渐得到了缓解,人群忽地静了下来。 山河郁闷的心情至此也渐变舒畅了起来,但不可置否,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负罪感,今日他救了此人,保不齐是对此人的变相伤害,只是延缓了对方的死期,兴许接下来不久此人要面对的是多几倍的痛苦,直至被折腾死为止。 想到此他不免心中一悲,那男子对他连声道谢,跪下磕起了头来,山河忙将男子扶起,道:“真不必如此,我看你是中了毒了,中了一种只有此酒才能解的毒是么?” 那男子抬起有些脏的脸,热泪纵横后似乎又不明白他说什么,茫然地摇了摇头。 山河又道:“你一直想喝酒,却一直喝不对,别人想救你,却不会拿这最贵的酒给你喝,而你又买不起,所以一直没有尝试用此酒解渴是么?” 男子点了点头道:“这是销骨酒,我真不知此酒能解渴,可是我……”他低下头去,似乎对自己的窘境难以启齿。 山河道:“你此前一定喝过,否则不会不知这就是销骨酒,而且已喝到身无分文了对。” 男子惊窘,不消说,全被他说中了。 山河正色问道:“常醉酒师在何处?” ※※※※※※※※※※※※※※※※※※※※ 认真喝酒,正经办事!专业打怪,兼职救人! 销魂酒入喉乱人性2 那男子感念山河的救命之恩,亲自带着他出了城,去找酒师常醉。二人走过了岔道,山河忽开口询问道:“明石兄弟,听闻这常酒师不好客,可当真?” 明石点头道:“是的,常酒师只与进货卖酒的人打交道,但那些人也不怎么见到他。” “哦,此话怎讲?”山河心头狐疑,莫非这酿酒师也喜戴面具? 明石解释道:“常酒师天未亮就将酿好的酒搬到了门口,来进货的人只管把银钱放下,把酒坛抬走就是。” “他不当面点点数,不怕他人付少了?” 明石道:“常酒师人不出来,但别人放下多少银钱,他都清楚,少一钱他都知道,有人心存侥幸,以为他不知道,再次去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卖给那人酒了。” 山河心里已有数,道:“明石兄弟,等会求见常酒师,就说我们是新开的酒馆来进货的,兴许还有机会可以见上一面。” 明石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下来了,“到了,这就是常酒师酿酒之地。”他指着前方那一间孤零零的小客栈。 客栈坐落在雪地上,好在门前有一棵红梅树,不至于太过冷清。山河举目四下,周遭山路闭塞,常人一般不走此道,自然无人光顾客栈,是以荒凉得很。 此间客栈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酒幡吱吱晃动,窗户破败漏风,写有“酒”字样的暖帘在寒风中呼呼摆动着。 “哦……真质朴啊。”山河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 此客栈看起来摇摇欲坠,按理说,进货的人不少,常酒师至少会是个富人,这修葺的钱不会拿不出来,怎还能任由这般破旧?且能忍受这般寒风破窑的生活?实在是怪。 不过,兴许这就是高人的怪癖。 山河哈出一口热气,小声对明石道:“劳烦你跟常酒师说一下。” 明石上前两步,朗声道:“常酒师,运酒人前来进货。” 静伫片刻不见回应,明石转头看了看山河后,再提声道:“常酒师……” “时辰未到,明日再提。”里头传出冷冷的一声。 明石又把目光转向山河,见他点了点头,便道:“那我们明日再来,打扰了。” 暮色降临,那间独立在雪地里的客栈终于上了灯火,映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颀长身影,这身影低垂着头,不知在忙活什么。 远远望去这一幕,明石冷得发颤,要不是匆忙捂住了嘴,还差点打出了个喷嚏来。山河匍匐在雪地上轻声道:“明石兄弟,莫紧张,你我不是干坏事,我只是想知道这常酒师到底有何独门秘方能让世人对他所酿的酒欲罢不能。” “你的意思是想……” “倒也不是觊觎他的酿酒术,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世人对销骨酒如此痴迷,我想这其中必定有古怪。”山河一本正经解释着。 明石似懂非懂听着,问道:“那我们……” 这时,客栈里头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山河却起身来,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真……真要?这、不好?”明石心里有些忐忑,但见着山河靠近客栈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 山河绕到了客栈后头,直接开窗让明石跳进去,毕竟这事做起来有些不太正大光明,明石还在犹豫中就被催道:“常酒师不在,快进去。” 明石迟疑片刻,还是跳了进去,只不过身手较笨拙,落地那瞬险些闪到腰,还是被随即跳下来的山河一带闪到一边了。 进来后,一瞬变得昏暗了,只有头上圆顶透着光,山河一愣,伸手摸了摸后头的壁,轻轻敲了敲,方知他们进了一个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明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紧张。 山河道:“我们在一个空酒缸里。” 明石不可思议道:“酒缸?这、这么大?” 的确很大,就他们所处的位置,估计各自再往边上跨一步,都不会碰壁。 “啊!这是什么东西?”明石发出一声惊叫,山河忙问道:“明石兄弟?怎么了?发现什么东西了?” 明石有些难以启齿,用十分嫌弃的语气道:“有、有软软热热的东西,粘粘的,滑滑的,我好像被……舔了一下……” 山河立马想到了一种东西,但如此恶俗的想象,应该不会是。不过这听起来确实有点……他顿了顿问道:“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但应该就在身边。”明石有些慌,紧拽着山河的衣袖。 山河道:“我问的是你被舔的地方。” “啊——脖、脖子!”明石蓦地又是一声惊叫,似乎又被舔了一口,他全身发抖,但又不敢乱动,怕那东西会由舔变成咬。 山河立马捂住了他的嘴,也就这会儿,穷光蛋升了起来,照亮了他们二人的脸。 明石目瞪口呆,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球吓得不轻,下一刻又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脖子处蠕动,他霎时绷紧了全身,瞪大双眼斜斜下视,山河却急声提醒道:“别看!” 明石一瞬收回了视线,但看山河眉头紧锁又有些嫌恶的表情,就知那货绝对长了一副不敢恭维的模样了。 山河定了定神,安抚道:“明石兄弟,你先别动啊,我帮你赶走它……”语毕他急起一诀,手一挥,明石只听得耳边呼地一阵疾风吹过,脖子处有点痒,随即“啪”的一声,那货似乎重新粘回脖子上,而且粘得更稳了。 他那阵风本是将那货吹开了,可那货靠的是一条透明黏稠的细线重新扑腾了回去,它虽腹下没有触角,却从嘴里吐出一种黏性十足的唾液,一旦粘上东西了,就不轻易脱落。 山河垂头叹道:“失策了。” “兄……兄弟……”明石听着自己咚咚咚打鼓般的心跳,哆哆嗦嗦问道,“我能跳起来……甩、甩开吗?” 山河回道:“我想你甩不开,不如这样,你把耳朵和脸捂住,我来把它炸开。” 说着,就要起诀,明石忽道:“慢着,我觉得……我、我有点慌……” 山河十分真诚地道:“看出来了,不过你要相信我。” 横竖都要面对,明石只好把心一横,咬着牙,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和半边脸,忽听得“砰”的一声,那货被炸开了,喷得他一身的碎肉渣滓,黏糊糊的,血淋淋的。 明石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睁开眼却见山河已经离得远远的,而他自己却是一身污血与肉沫,样子是极其恶心,却有一股销骨酒味,闻起来是香,若不是山河提醒,自己怕是闻着酒香就舔了下去了,幡然醒悟过来后,顿觉肮脏不已,见不得那货零零碎碎地挂在身上,他急忙脱下外衣各种擦拭之后,索性扔了外衣,当做是被糟蹋了。 “抱歉啊,我不知它爆发力这么强,你那件大衣就当做是我买下了,回去再给你买一件。”山河从黑暗处走出来,明石脸上的表情忽地一僵,随即躲了开去。 这模样与见鬼并无区别。山河当即问道:“明石兄弟,你可是见到了什么?!” 是的,是见到了,还很大只。那是一条三寸长两寸粗的红肉虫子,长着一对一寸长的触角,嘴眼俱全,还能蠕动,它正从山河的斗篷后缓缓蠕动上来。 明石大骇,张口结舌:“在、在你身上!” 这话一出,山河只觉肩头一沉,旋即脱下斗篷,狂甩了几个回合,终于将那货甩开了,“啪嗒”一声,不知摔到何处去,穷光蛋一照,斗篷干干净净,他这下才满意地将斗篷披上。 明石松了口气,心里对山河的从容应对实在佩服得很。 穷光蛋巡游一圈,这么一圈照下来,险些没把明石的胆给吓破了,只见酒缸壁上大大小小趴着密密麻麻的肉虫子,在做缓慢蠕动,似乎都朝着他们而来,明石惊叫连连,稍一后退就险些踩到一只,再一细看,他们的脚下也都快铺满了肉虫子,只剩方寸之地了。 “怎么办啊?怎么哪里都是啊?!”明石急得直跳脚,往山河身上扑腾去,“兄弟你会术法,能把它们都赶走吗?或者放把火把它们都烧了?” 山河皱眉道:“不行,此处有酒气,放火不仅惊动酒师,连我们都会被烧死的。” “那、那如何是好啊?我可不想就这么被虫子咬死啊~”明石追悔莫及,泫然欲泣,“早知如此凶险,我就不进来了,现在能怎么办啊?” 山河神色一敛,拉过明石就往顶上一跳,明石不知怎的一瞬就站在了酒缸口处,险些站不稳,还是被山河一把稳住了。 难怪他们在里头的动静如此大,也不见酒缸有任何晃动的感觉,原来这酒缸有一半是埋进土里的。 “那些都是什么虫子啊?太可怕了!”明石仍有些惊魂未定。 山河道:“不知是何虫子,姑且称之为‘酒虫’,至少它们的肚子里都藏有酒。” “连虫子都喜欢销骨酒的味道啊。”明石抹了一把汗。 山河目光四里扫扫,但见客栈内有一半的地都拿来放酒缸,除了靠窗的大缸是开着的,其余半身高的酒缸却是密封的。他估摸着,一定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偷进来,才将开口大缸放置窗下,好来个瓮中捉鳖,实在是…… 两人从缸口上跳下,明石四下张望,想那常酒师怎就突然不见了,他们都折腾好久了,也不见酒师回来。 这么想着,突然就被山河拖到一酒缸后头藏了起来,掩口嘘声道:“别出声,来了。” 明石怔怔看着,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有张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毕竟偷入人家的地盘实在是有些不光彩,被逮住了怕是要遭罪。 二人屏气敛息,透过灯光窥着大门。只听得“嘎吱”一声响,门被风吹开了,一人散发长衣飘忽进来。明石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若不是山河急起结界,哆嗦哼唧的明石准会被发现。 风吹得那人的头发乱飞,他们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山河心里明白,这厮已不再是“人”了,一缕残魂里头满是鬼气,已经是只鬼了。只是这话还不好对明石直说。 那只鬼谨慎又快速地检查了每个窗下的酒缸,而后跳入了一个酒缸中,许久不见出来。山河甚至怀疑对方是到缸中数虫子去了。 他松了口气,将明石放开,明石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待那鬼从缸中出来后入了地窖,山河方轻轻起身来,掀开最近酒缸的酒封,一股酒香味扑鼻而来。穷光蛋停在上头照了照,里头装着的与白日里所见的销骨酒色一样,看起来很正常。 不多时,那鬼从地窖抱着酒坛子上来了,忽听得外头一阵响动,似是酒幡杆折断的声音,那鬼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山河拉起明石匆匆就往地窖去。 地窖有些昏暗,穷光蛋在前头照明,看似不大的地窖却内藏乾坤,看得二人目瞪口呆。 ※※※※※※※※※※※※※※※※※※※※ 作者没有什么恶趣味,就是蚂蟥(吸血鬼)、蚯蚓、蜗牛、热狗……见多了 酒之精酿酒祸无穷 此间即使不用穷光蛋照着,听着潺潺流水声与嘎吱嘎吱的水车声,便可知眼前是怎样一幅景了。虽是流水、拱桥、水车这些习以为常的景象,可放在整个酒窖里,就很违和了。 山河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也说不出何处有怪。 水面宽约十尺,周边无任何水草,想想也是,在此暗无天日的酒窖中,又怎会有水草一类的东西呢。看水车刮出来的水十分清澈,山河心想这多半是挖通了何处的井水引来的。 边上一个大灶台上空荡荡的,无粮食与酒曲,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山河很是好奇那鬼到底会如何酿酒。 明石张了张嘴,呆愣半晌,跟着走上了拱桥才咕哝道:“这是酒窖吗?怎么看都是一个农家小院……” 除了一排排的木架还能整齐摆放些酒坛,其余皆散落了一地,覆满灰尘,蛛丝缠绕,显然从未清理过,一副搁置了多年、了无人气的样。 这绝不会是一个正常酿酒师的酒窖! 兴许原来的酒师早死了,后被这只鬼鸠占了鹊巢?抑或是这本来就是他的老巢,只是人去楼空,死后执念作祟,再故地重游? 无论如何,鬼酿出来的酒,人是坚决不能沾的。 此处酒味甚浓,明石有几分难耐,蠢蠢欲动时,就又被拖走了,山河收了穷光蛋,轻声提醒明石:“别出声,他下来了。” 明石还未反应过来,头就被摁了下去,二人敛息蹲在一酒架后头,大气不敢出。 果然,那鬼从上飘下来,碰都未曾碰到梯子,山河心里咯噔一声。这时,顶上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那鬼猛地回头又飘了上去。 山河起了一段呼风咒,将那落满灰尘的木梯遗留下的脚印一把抹掉了。 片时,那鬼又折回来了,低垂着头一路向下滑,过了小拱桥,便提着一个空酒坛,俯身取了一坛子清水,山河忽地一怔,这个动作……好似在何处见过。 那鬼晃晃悠悠地将酒坛提到灶台上,动作僵硬且麻木,如此反复,灶台上就整齐地排了十几个装满水的坛子了。 二人正看得出奇,但见他伸手探进一个密封的坛子里,似在掏着何物。二人紧紧盯着,生怕错过这关键的一幕。 须臾,几条红肉虫子就被掏了出来,在那瘦削得只剩指骨的大手上扭动着,片刻就被分发到每个坛子里面。酒架后的两人见此不由得脊背发凉,寒毛直竖。 肉虫子入了坛中,那鬼就开始摇晃酒坛子,似在混合均匀,随后,坛子被封上了。若不是山河及时捂住明石的嘴,保不齐会被那鬼当场逮住。 待那鬼抱着两个酒坛上楼去了,山河才迅速抱起角落一密封酒坛,换下了灶台上的最后一坛。 明石呼呼喘着大气,适才一幕实在不堪回首。 不到一会儿,那鬼又下来抱走了两坛,趁此际,山河匆匆打开了那坛酒看个究竟。岂料,刚一掀开酒封,就是一股销骨酒香扑鼻而来,明石受了刺激,把持不住要整张脸埋进酒坛。 “明石兄弟,别冲动……”山河一把将他提起,无奈施了个定身咒将他定住了,而后晃动了下酒坛,仔细瞧了瞧,甚至在明石的瞠目结舌中伸手进去捞了一把,可是左掏右掏,愣是摸不出什么东西,那条肉虫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十分确定自己并无看走眼,那肉虫子是真真切切被放了进去,除了一种可能。 就在山河思忖间,那鬼忽地不见了,明石却满目惊悚,奈何被定住出不了声,更动弹不得,否则他一定提醒山河,常酒师就在他身后! 山河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么一抬眸对上明石的眼,他就感受到了那股阴森的鬼气。 “咣当”一声,电光石火间,山河带着明石急急跳开了去,地上霍然开了一个大坑。那鬼举起石锤,紧追着他们跑,落锤更如下雨,片刻不得喘息。 明石的定身咒一解开,撒腿就跑,一面抱头乱窜,一面狂叫不已。 山河忽地刹住脚步,回身一个迎面痛击,也不知他从何处捞来一把木棒,可那一棒挥下却扑了个空,抽打对方如空气,被捶却是实实在在的。那鬼一锤子砸下,重如千斤,山河堪堪接了下来。 好在年轻时举过千斤鼎,这点压力也算不上大,顶多是膝盖落地也砸出了个坑罢了。 也就这会儿,山河才算完全看清了这鬼的模样。与大部分孤魂野鬼不同,他虽面色整体偏白,但两颊连着鼻梁却是泛着微红,仿若微醺,双眼也透着血红,俨然一醉鬼。 明石就这么回头看了一眼,感觉天都快塌下来了,他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酒窖,也不知跑到何处去,只听得那哭喊声越来越远。 许是已经跑出了客栈好远外,这倒遂了山河的意思。他定了定神,火速闪退开去,那锤子落地,整个酒窖都晃了两晃。 酒坛碎落一地,水车也被踢翻了,拱桥掀了半边……整个酒窖被弄得一片狼藉。那鬼无论如何也砸不到他,只得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瓮声粗气。 可这会儿,再嚣张似乎也动弹不得了,那鬼整只被折叠塞进了酒缸里,只露出个头在外,悻悻不甘地瞪着山河。 “酒鬼……”山河蹲身下来,与他齐平,语气倒是缓和,“说,为何害人?” 酒鬼鼻孔好似要冒出火来般,既是愤恨又满腔不屑。 山河脸色一沉,眉头一挑,道:“我的耐心有限,再不说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 一听“烧”字,酒鬼登时就急上了眼,猛地一晃,差点将装他的酒缸摔碎了。 山河稳住了酒缸,当时就想着一拳下去,举到半空还是作罢了。压了压心头火,扫视了一圈,适才一阵折腾,打碎了许多酒坛,也漏了不少酒,此刻酒气熏天,纵是酒量堪千斗的他也有些受不住这般妖娆酒香。 于是,他提着装酒鬼的酒缸出了客栈,这时天已大亮,阳光照得酒鬼嗷嗷直叫,他睁不开眼,只能靠垂下的长发遮挡住强烈的光,显然这鬼是从未离开客栈见光,一照就险些现了形。 好巧不巧碰见了一队运酒人,他们正准备着提嗓喊常酒师,就见着一个奇怪的人拎着一个更奇怪的东西从里头出来。 众人才将他拎着的更奇怪的东西看明白,来不及惊骇,便听得那个奇怪的人道:“此地的酒都不能喝,你们以后都别来了。” 运酒人自然不信山河说的话,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能喝了? 他们会疑惑也是意料之中,山河正要解释,谁知,那只闷缸里的鬼开口了。 “诸位莫听此人的话,在下常醉,是此地的酿酒师,与诸位素有往来的。” 山河一听这话,当即就愣住了,此鬼还想借他人之手逃脱不成? 众人认出此声,皆恍然道:“我认得这声音,不错不错,这就是常酒师的声音。” “原来你就是常酒师啊,可是为何这般模样啊?” “对啊,为何进了酒缸中啊?” 山河不由得一笑,便顺水推舟道:“常酒师想将自己酿成酒送给各位。” “啊?”运酒人一惊皆是不解,细思却都以为是玩笑,丝毫未察觉有何怪异,哈哈笑道:“常酒师真爱开玩笑。” 山河嘴角抽了抽,道:“你们睁大眼瞧清楚了,正常人能进得了这口缸吗?”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意识到这一点,酒缸高不及腰,口窄仅能勉强塞进一个头,常酒师又是如何进得去? 酒鬼急忙道:“正如诸位所见,我已被此人迫害至此,此生再不能酿酒,若谁能救我,我便将酿酒技艺倾囊相授以报答搭救之恩!” 运酒人一听,心间无不大喜,早对酿酒术觊觎多时的他们苦于无正当理由,难得常酒师开了金口,如此光明正大的台阶,当然要争先恐后攀上了。 山河一把揪住酒鬼的头发道:“再鬼扯,我可要让你原形毕露了。” “好个恶毒的歹人!你怎能这般对待常酒师?快将酒师放了!” “简直天理难容!” “放了酒师,饶你不死!” “你到底是为财还是为酿酒术?还有没有人性了?” 听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嚷嚷,语气中又是敌意满满,山河扶了扶额,只当他们鬼迷心窍了。 “我本不想多言,既然诸位这么信他,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山河提高了嗓音,打断了他们的话,“所谓的销骨酒,实际上是一坛子清水,加入酒之精混合而成的,奉劝你们还是别再喝了,那玩意会要人命的。” 此番说法倒不需酒鬼解释,众人皆不以为然,有人道:“我们都喝过销骨酒,相安无事站在这里,岂能让你辱酒师清白?” “危言耸听还是图谋不轨?” “你让我们不喝销骨酒,莫不是想着揽下此处所有的酒,一家独大?” “此人手段毒辣,凶悍无比,为确保安全,大家还是一起将他拿下好了。” 运酒人达成共识,就要扑上来,这时只听得一阵怪叫,自人群身后传来,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人撞了过来,扑到山河身上,口中直呼:“兄弟,救我、救我!我要酒、酒!” 原来是明石,看样子酒瘾又发作了,不过来得也正是时候。 “怎么又是他?!”不少运酒人见过明石,想必他也是满大街的酒馆乱窜,混了个脸熟。 “他怎么还活着啊,不应该早死了吗?”也有人疑惑,那条街上的人就有不少是渴死的,自发作到死,也就过不了当日,可这人还能活到现在,确实有些不能理解。 山河不去理会他们的话,直接将口干舌燥的明石定住了,对众人道:“你们既然不信,那就看看真相。”语罢,随手起了一诀,将酒鬼困在法阵中,防止他再蛊惑众人,就给他隔去了音,任凭他在里头如何叫嚷与晃动,都无济于事。 运酒人一脸懵然看着山河结印,猜不准是妖术还是仙术,但似乎他并无加害自己的意思,于是就先定下心来看看。 山河转身进了客栈,取出两个酒坛,道:“但凡喝了销骨酒,若有一段时日不喝,那便饥渴难耐,直到渴死为止,就如他这般,”他指了指地上明石,目光掠过众人道,“你们相安无事,那是因为你们在运酒途中偷喝了,得到了缓解,才不至于如此。” 运酒人一听,各个惊窘不已,按理说运酒途中是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偷喝的啊,如此被当众揭穿了,难免有些羞愧,但在此的运酒人几乎都干过这等不光彩的事,既是如此,也就没什么好相互嫌弃的,于是面面相觑后,就都心安理得多了。 山河说话间已将明石倒挂在梅树上,并在他头下放一坛酒。 其余人一面想知他要做什么,一面又怕他使什么恶毒手段,却又不敢直问,毕竟此人的手段他们才刚见识过,没理由这会儿自己就往死里冲,指不定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自己,但又不得不救常酒师,是以虽忐忑不安,却不能立马离开,保不齐接下来事情会有转机呢。 这群人的花花肠子,山河心知肚明,也懒得拆穿,只将酒坛封盖一开,一股子酒香味散发开去,惹得围观的运酒人都舔嘴吞沫,心荡不已。 山河瞟了众人一眼,提醒道:“你们现在想喝,稍候有你们吐的。” 众人不明所以,转眼瞧着明石的脸越涨越红,他在上头苦叫连连,闻着酒香又喝不得,更是焦躁难耐。 山河则在一旁耐心等候着,眼见着明石苦不堪言,喉结不停上下滚动,颈上青筋拔起,似乎快要撑不住了。 围观的人也快要瞧不下去了,正想要说些什么,但听明石惨叫一声,须臾,一条滑溜溜、黏糊糊的红肉虫子伴随着呕吐声,钻出了明石的嘴巴,跳进了酒坛中,扑通一声,溅起了酒花…… 酒之精酿酒祸无穷2 “呕——” “呕——” …… “……”运酒人会有反应,是山河意料之中的,只是未曾想这反应有些过头了。 要说适才那一幕也着实让所有运酒人的内脏一阵翻江倒海了,虫子一落酒坛,他们就膈应地闪到一边啐唾沫去了。 尤其是还吊在树上的当事人,切实体会了一把何为“生不如死”,险些震得目眦欲裂,估计他怎么也没想到那让他恶寒到作呕的货,竟然能从他嘴里头吐出来?! 兴许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当看到红肉虫子的触角时,他都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却又怕万一吐到一半,那虫子不出来了,岂非更恶心?于是乎,尽管再触目惊心,他闭着眼都得走完这遭,是以在那虫子出来后,他就真的撑不住晕了过去,吓晕的晕。 山河将明石放下,才提起那坛酒来,众人就都自觉地散开了。 “回来,你们是看见了一条虫子从他肚子里出来,然后钻进这个酒坛里去的吗?”山河不紧不慢道。 运酒人被逼着回忆了一遍,怎奈又有反应了,只是对这奇怪的人莫敢不从,怕他一时急了,将那坛酒扣他们身上也不一定,于是都憋着一张抽搐的脸,点了点头。 “确定虫子就在里头对?”山河又问了一遍,众人想都不想胡乱一通点头。 山河细问道:“那虫子多大?” 这已不是回忆大概,而是回忆详情了。运酒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纠结地用手比了个形状大小。 “很好。” “好什么好?!”众人十分不解,这种情形实在不知“好”在何处。 山河二话不说,酒坛举高,“砰”的一声,就砸碎了一地。众人哄然散开,但见满地酒水与碎片,以及那条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红肉虫子! “变、变大了?!”几乎是异口同声,运酒人双目瞪得大大。 那是肉眼可见的变化。原是一只手能合得过来的粗细,如今却变成了拳头般粗壮,运酒人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 果然是自己猜测的那般!山河面不改色道:“嗯,的确变大了。我若说是喝酒撑大的,各位有没有意见?” 众人皆摇头,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那么请各位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 运酒人竟也听话照做了,全身上下唯一处大得不正常的就是那个圆鼓鼓的肚子了,若说都是肉,可摸起来还有几分结实…… 他们互看一眼,登时反应过来,纷纷嚷道:“你这是含沙射影,说我们是条虫子吗?!”“敢情这么大半晌,你在耍我们不成?”“那条虫子也是你变出来吓唬人的?” 山河一听,实在连叹气都懒得叹了,直截道:“同样是喝了酒,为何非得区分是人还是虫?”语罢,提起另外一坛水,直接叫上来一人查看,道:“确定一下这坛是不是清水?” 那人战战兢兢,先是看了看,再闻了闻,最后捧起一把冷似冰的水,尝了一口,才确定道:“是水。”想来是酒喝多了才养出的习惯。 “可需他们一同上来辨一辨?”山河询问。 那人瞪眼道:“是水是酒,是个正常人都能分辨,你莫不是取笑我?” 山河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卖关子。”说着,掐诀引绳将那条虫子五花大绑后丢尽了那坛清水里。 众人看傻了眼,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也好奇那虫子在水坛里会变成什么模样。 须臾,山河将绳子抽出,结扣虽在,虫子却不见了,在场的无不一惊一愣。 “好了,你们都过来看看。”山河让出了一个位置,运酒人踌躇片刻就都拥了上来,才靠近水坛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味。 “这、这怎么可能?!” “水怎么就变酒了?!” “那、那条虫子呢?” 目光掠过一众惊诧不已的表情,山河从容道:“我已经把真相都告诉你们了。” 运酒人哗然倒坐地上,原来所谓的极品好酒销骨酒竟是这么酿出来的,简直太令人失望了。不,这失望还是其次的,如今震惊、懊恼、恐惧……统统写在了脸上。半晌,他们幡然想起那个困在坛中的常醉酒师,可转回头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常酒师逃了?!” “不能让他逃了!!” 众人急匆匆地往客栈里头挤,山河本要开口阻止,却是慢了一步,只听得一阵惊叫声传出,随即就是砰砰砰一顿砸缸摔罐,而后通通滚出了客栈,这间年久失修的客栈也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倒塌了下来,绽开满地雪花。 运酒人惊喘连连,回头看那已塌成木堆的客栈,忽然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山河摇头叹息,所幸未砸伤人,如是道:“你们口中的常醉酒师,其实不是个人……” “简直不是人!是人就不会干这种事!” “枉我们曾那么相信他。” “这算什么酒师哇?” “呸!恶心至极,全城的人都不会放过他的!” 运酒人咬牙切齿,本想捋袖将其狂揍一顿,如今却被他逃了,有气出不得,便往地上狂啐了几口唾沫发泄发泄。 山河一脸无奈,耐着性子道:“你们先听我把话说完,再表达情绪可好?” 一听他这话,众人总算稍稍静下来。 “我说的‘不是人’,指的是,他是鬼,是只酒鬼。” “鬼”字一出,各个骇然,未等他们张口,山河立马道:“你们先听着,等会儿再说,”他深吸一口气,打算一次全讲完,“常醉酒师虽已化作鬼,但他能耐并不大,跑不了,你们不用担心。至于那虫子,简而言之,它是酒之精所化,遇酒而长,遇水则化,销骨酒是它吐出来的口水和尸体混水而成,但凡喝过销骨酒的人,腹中都有一条酒虫,戒了销骨酒就得渴死,继续喝,酒虫越来越大,最后只能爆肚而亡。” 山河话音一落,面若死灰的运酒人纷纷用手抠嘴催吐,呕了半天,什么都吐出来了,就是不见那条酒虫。 “想来我那方法都给你们白展示了……听着,要那虫子出来,只能用销骨酒引诱,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把人倒挂了,才方便虫子爬出来,要想那虫子死,需将它化酒了,把酒倒出来再一把火烧了,如此才能永绝后患。”山河讲完,有些疲乏地撑撑懒腰。 运酒人目目相觑,顿时无言以对。 山河淡淡道:“爱听不听,各位自便,但城中多少人受害,你们比我更清楚,他们都靠你们拯救了。至于那只酒鬼,你们也别惦记着了,光凭你们也打不过他,我来带走他便是。还有,”他指了指地上不省人事的明石,“劳烦你们将他带回城,等他醒了就说没事了。” “请高人留下姓名,我们回去也好和城里人交代。”运酒人面呈愧色,感恩戴德的话这会儿说出来也显得做作了。 山河笑了笑道:“萍水相逢,多记一个名,多一份累赘。你们回去,我在此善后完,也要离开了。” 话已至此,运酒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留下一匹马当做谢礼后,一一拜别了山河就回城了。 运酒人走后,山河起了个火诀与护法阵,将整间客栈连同着里头的酒虫都化作了灰烬。护法阵内,熊熊大火烧起,火光遍及的尽头,一个酒坛子沿着山道滚落了下来。 在那滚动的坛子后头,是吾名忽上忽下的身影,它正呼哧呼哧地踢着酒坛子前进,嘴里不停念叨着:“让你,逃跑?看你,能逃,哪里,去?乖乖,滚,回去!” 山河抿嘴一笑,就地等候着那个坛子滚到跟前来。 而坛中憋屈的酒鬼被滚得头晕脑胀,连声哀嚎,叫声听起来就凄惨无比,待滚近了梅树,他惊见客栈已化作了灰烬,登时大叫一声,连着缸直蹦起来,仿若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撞向山河。 “小心!”吾名脱口而出。 山河不知使了什么劲,稳稳接住了突如其来一缸,再稳稳平放下来。这一举动直把酒鬼气哭了。 见他流下青泪两行,山河眉头一皱,道:“你不必白费劲了,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的,不如告诉我,因何做了鬼,还迟迟不愿离去?” “混账!快把本酒师放了!”酒鬼边哭边嚷道,“本酒师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们都得死!!” 山河眸光一闪,急问道:“你们?‘你们’指的是什么人?” “本酒师就算化作鬼,也会找到你们,把你们鞭尸酿酒!你们一定有什么妖术,迷惑了世人,才让他们如此痴迷,对,一定是这样的,不择手段,卑鄙无耻!”酒鬼摇晃着酒坛,骂不停口,“本酒师的酒才是世间第一,愚昧无知的世人,根本不配拥有!!” 山河听得耳朵起了茧,暗想:这鬼的怨气不是一般重啊,得想办法引导才行。 酒鬼呜呜哭喊着,时而骂骂咧咧,时而哭哭啼啼,再就是哈哈大笑,着实一只正撒酒疯的鬼。 他一顿嚷嚷吵闹不已,山河听不下去,试问道:“常醉酒师……你生前一定也是酿酒师对么?” “也?”酒鬼哭喊声戛然而止。 这招果然有用!山河进一步试探:“呃,我是问,你过去和现在都是常醉酒师?” 酒鬼闻言,消停片刻,语气大转变,道:“你能不能再唤我一声酒师,就一声?” 这近乎乞求的语气使得山河愣了愣,顿了顿,他便如其所愿唤道:“常醉酒师。” 酒鬼听此,竟青泪回流,道了一声“多谢”。 ※※※※※※※※※※※※※※※※※※※※ 预告:回忆。 一念成狂执迷不悟 一少年飞速地奔出人潮涌动的街巷,直往城东的洛曲桥去。 天阴沉沉的,蒙蒙细雨下不停。少年被雨湿了一身,脸上沾满了污泥,他挤开河岸围观的人群,面色煞白地盯着那具盖着草席的尸体。 “真是凄凉,何时发现的?” “刚打捞上来的,谁家的?无人认领吗?” “听说是常家的。” 少年的心陡然一惊。 “好好的斗酒会,出这么一件事,晦气了。” “唉,谁说不是呢,这日子挑得不对。” “这怎么说话的?都要死了,还会挑什么日子?城中日日有人死,今日也不例外,如何说今日就晦气了?” …… 耳边的嘈杂声不断,他只觉得天轰隆隆地要塌了,可既然都要塌了,这群人怎么还不走?围在这里吵什么呢? 尸体被草席盖住了,只露出来半截惨白浮肿的手臂,臂上伤痕累累,有些淤青肿胀,有些皮开肉绽结了痂,触目惊心。 少年见此,心中大怔,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有人来认领了!”不知谁喊出一声,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待看清那少年,方知是常家来人了,就又开始小声议论了起来。 “听说是被她家男人打了,不堪忍受才跳河自尽的。” “可之前恩爱着呢,怎么下得了手啊?” “瞧瞧这就是私奔的下场,看这都嫁了什么男人?” “留下个孩子多可怜,为人父母怎么能这样呢?” “只剩下个爹了,也就跟孤儿一样了。” 少年难以忍受这些流言蜚语,噙着泪猛地一把撞开人群,吼道:“你们走开!走开!不要看!快点走,走啊!” 见人群只是往后退了退,并无要离开的意思,他的拳头攒得紧紧的,咬牙切齿地冲进人群就是一顿乱挥:“死的是你们家的人吗?关你们什么事?你们看什么?为什么要看啊?!” 他双目通红,拳头挥到底,连一个人也打不到,却在转身时一个踉跄将自己绊倒了,整个人摔进泥滩里,沾了一身泥水,他匆匆爬起来,顾不得是脏还是痛,揪起地上的草、挖滩里的泥砸人,众人原以为他因受刺激大了,才打人发泄,这倒是情有可原,可要是说些疯言疯语的,就忍不了了,听不下去就都纷纷拂袖离去,边散边道: “呔!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太不像话了,怎么还诅咒上别人了?” “常家家门不幸啊。” “散散,没什么好看的,真是不吉利!” “我让你们看了吗?是你们家死人了吗?考虑过别人感受了吗?通通给我滚!!”少年声嘶力竭嚷着,嚷到周遭仅剩他一人了,他才将紧握得发颤的拳头慢慢松开。 那雨落在心头上凉凉的,少年跌坐回泥水滩里,转头看向那具女尸,口中做声却难以言语。 “阿娘……”他不知是怎么爬过去的,颤巍巍地往下拉了拉席子,露出了女尸半张惨白的脸来,他一见面便号啕痛哭,却如喉卡骨发不出声来,只抓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狠狠地抽泣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少年悲痛万分,也不知跪在尸体旁多久,惊觉身边多出了个人来时,他才慌张失措地拉席子遮挡,直至完全盖住了尸体的脸。 那人撑着伞站在他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就留下了一笔钱,并将伞遮在尸体上,少年这才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他,可那人早已转身离去,离去之前似乎还叹了一口气。 当夜,热闹的斗酒会一散场,少年才一身狼狈地回了家。房门大开,里头还不如外头敞亮,他心中有疑,莫非在此节骨眼上还有人来偷盗他们家? 待一进房门,看清地上倒着的醉人时,他不禁又气又悲,猛踹了那人一脚,那人却无动于衷,他抱着腿蹲在地上哭了好一阵。可身边的人死了般一动不动,又如活人般鼾声如雷,他索性舀了一瓢水泼到那人脸上,大喊一声:“你怎么不去死!?”然后摔门而出。 不知奔了多久,摔了多少个跟头,他才被几个酩酊大醉的人追上一顿乱打,那几人边打边叫道:“跑什么跑?你小子敢偷袭我们?让你跑!让你偷袭!” 噼里啪啦一顿海揍下来,少年鼻青脸肿地抱头缩在角落里,起初还会喊痛、回骂几句,如今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竟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上他们。 待他们揍不出力气来跑了,他才幡然醒悟,那些人或许只是将他认错了,又或许只是盲目地撒酒疯,酒醒后对于烂醉期间所做种种全然无知,却只留给清醒的人最刻骨铭心的伤痛。 少年茫然地蜷缩在街角,身心俱疲,却一夜无眠。 翌日,又饿又渴的他无处可去,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又兜了回去,只是在门口徘徊良久,最终咬咬牙还是“砰”的一声推门而入。 进门的少年原是有些心悸,蓦地,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冲了上前,怔忡地将那半身泡在水缸里的人拉了出来,可那人已死去多时了。 他脑袋嗡嗡直响,一颗心狂跳不止,耳朵里全是那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少年面若死灰,慌乱地嚷着:“不、不是的,我、我没有、我真没有……”他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嚷着嚷着大哭起来,指着死去的那人道,“你这次,这次怎么这么听话?我让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了?我让你别再喝酒,你怎么不听?我让你住手,求你别打阿娘,你怎么不听?” 少年抓住水缸边缘,看着那一缸早就备好了的水瑟瑟发抖,他知道父亲醉酒都有半夜找水喝的习惯…… 那个昨夜还躺地上烂醉如泥的父亲,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一头扎进水缸淹死了,何其的荒唐可笑,又何其的不幸。 须臾,他松开了手,也一头扎入水中,冰冷的水包围着他,头传来一阵阵刺痛,他渐觉自己快窒息了,可那一刻又清醒无比,他甚至听到爹娘吵架的声音,又听到砸烂东西、抽巴掌和甩鞭子的声音,阿爹的打骂声,阿娘的哭声,还有旁人的讲是说非…… “全天下喝酒的人那么多,有多少人像他这样?” “你阿爹只是醉酒才这样,他不喝酒时,脾气是控制得住的。” “有什么酒是喝不醉的呢?” “傻孩子,天底下就没有不让人醉的酒。” “那阿爹怎么不在清醒时把酒戒了?” “他要参加斗酒会,赢了才有钱。” “明知斗不过别人,为何还不死心?” “嘘,这话你可别让他听见,总之,戒酒会要了他的命。” “不戒,他会要了我们的命。” “有阿娘在,你会没事的。” …… 他倏地从水里挣扎起来,颓然倒下,拼命地咳着,大口地喘气,木然地靠着水缸,抱着双膝盯着死去的那人,目光渐冷…… 三日后,少年将父亲也葬了。坟前烧纸,少年哽咽了一会,道:“阿爹在那边一定要找到阿娘,好好待她,弥补这辈子的错。”他抱起一坛酒,往地上一灌,“最后一次喝酒了,等我酿出了不让人醉的酒,再给阿爹送去。” 之后,少年全城各酒作坊跑,拜师学酿酒技艺,从无人愿收到最后无人敢收,不是说他没天赋就是骂他痴人说梦! 他日渐消瘦,对拜师学艺心灰意冷,却对酿酒越来越执着,心想:有朝一日定要让那些瞧不起的人哭着收回他们的话! 可他从未喝过酒,也不知酒是如何酿造出来的,只好去酒作坊偷学技艺,不料被人发现,乱棍之下断了腿,他也不死心,一瘸一拐地四处游荡。 一日经过一院落,里头发出阵阵笑声,并似有似无地讲到些许酿酒字眼,少年心中大喜,贴墙听不清,只好攀墙而上,见着院中有二人,其中一人提着酒坛到门前的清溪处弯腰取水,另一人则扇着扇子跟在后头看得认真。 少年也看得认真,不料,被扇扇子的那人发现了,他吓得扑通一声摔地上,那人追了出来,少年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跑了,也不知道那人在后头说了什么话,但能是什么话呢,无非就是喊打喊杀捉小偷一类的话罢了。 他稀里糊涂地回到家中,家里头能当的东西,全当完了。他眼巴巴地看着空荡荡的房,心里想的却是:早日酿出酒来,拿去卖了就有钱了。 一年一度的斗酒会临近了,很多作坊都会定时清掉一些酒渣,每每这时,他都先去蹲守,别人扔掉的,他就捡回来细细研究,甚至用酒渣果腹,不可避免的是,他都会因吃酒渣而大醉一场,每次醉醒都是几日后,且醒来的地方都很陌生,身上也会多出许多伤。不用想都知发生了何事,那一定是自己撒酒疯了,想不到他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那个让自己百般厌恶的人…… 唯此,才能支撑他活下去。 这日,他又蹲守在作坊旁,见那人扛出了一袋酒渣,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待那人放下麻袋离去了,才紧忙上前去提,谁知,那人又折回了,见此一幕,微愣片刻便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说那些残渣怎么都不见了,原来是被小乞丐要去了,怎么会有人吃这种东西呢?哈哈哈,也好,免得浪费,你要多少,我看还有没有,再搜刮一点出来……” 少年全身僵住了,大大的眼怔怔地盯着那袋东西。忽然,那人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要偷师的臭瘸子吗?哦,常家的……” 抓着袋子的手忽地一松,他掉头就跑,眼泪不住地飞出,不知一瘸一拐奔出去几里,直到精疲力尽了他才停下来,却已到了某处荒山野岭地,所幸无人追来,也应该不会有人来此,如此就没有人会认得他了。他呆呆坐着,忽感觉心里有什么正在一点点崩塌…… 一念成狂执迷不悟2 少年一面收集酒渣,一面打猎过生,如斯三五载过,他在此荒山地搭了个小木屋,少年也逐渐熬成了青年,只是个头仍小,状貌沧桑。 待他终于能靠打猎积攒些许银钱时,他便将酿酒器具与原料一并买回捣鼓,如此折腾三年,才酿成了第一坛酒,他满心欢喜地抱着酒坛回城,欲寻酒家卖酒。 恰逢斗酒会过,人们意兴阑珊,各酒家争相向今年斗酒胜出的前三名酿酒师订货,持续到明年的斗酒会再视情况更换。 而他此时抱酒自荐,也必然不会受到关注,东主也无需出个品酒师,只问一句姓甚名谁,便可知是否为名酒师,倘若斗酒会上无名,也非名师之徒,就根本不会看上一眼地便将对方轰出了门。 果不其然,他被轰了出来。 他有些气愤地道:“我的酒较他人如何,你都不品尝,怎就说我的不如他人?” 这话惹得过往的酒客们哈哈大笑,仿若寂寂无名者为自己争辩是件多么可笑的事,众目睽睽下,他略显不安,抱紧了酒坛,虽有那么一刻想逃离,但他心有不甘。 东主板着脸,似乎话都不愿意同他讲,但看他不愿离去,便一脸莫名其妙地道:“你不去小酒馆问问,跑我这儿来作甚?既师出无名,又会上无名,自己几斤几两还需他人掂量么?” 这位东主语带嘲讽,实在教他听不下去。 “想不到偌大酒馆,东主心胸如此狭隘。终有一日,全城皆喝我酿的酒,到时哭着求我,我也不卖!”不知何处来的底气与勇气,他说完这句,顿时面红耳赤,双腿已自觉快步离开,后头却是一阵放声大笑,如浪灌耳,极不舒服。 如此几家后,他心中很不痛快,这些人话中皆含轻视之意,一次次贬损让他愈来愈坚信自己是弹剑作歌,伯乐难遇。 既然酒家双眼蒙尘,难识千里马,他便寻思着让酒客品尝一下他酿的酒,说不定还能得个中肯的评价。谁知,纵有试酒机会,人们也不屑一顾,甚至出言不逊,但他并没有因此气馁,反而愈挫愈勇。 “打扰了,能品尝一下我酿的酒吗?”他拦下一位刚从酒馆出来的酒客。 那酒客打量了一下他,见他褴褛衣衫、面黄肌瘦样,便问道:“可有名头?” 数人问此问题,“名头”真有如此重要吗?他抿嘴摇了摇头,道:“但是……”话未说完,那酒客便已离去。 他并无向此前那般追上前去死缠烂打,只是又拦下一人,那人被他如此唐突的动作吓了一跳,瞥了他一眼,喝道:“走远点,乞丐的胆儿都肥了么?” “我不是乞丐!”他瞪大眼,声音急喘。 “有何区别?”那人冷嗤一声,尽显傲慢神态。 青年瞪上一眼,才发现原来这人有斜视之疾,他便不再说些什么,扭头去找他人了。 往来皆贵客,他神色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不敢出声叫停。 迎面走来一儒雅文生,他踌躇半晌,叫道:“请留步!” 那文生停步左右一顾,以为听错,正要向前去,却见一人挡在身前,便奇怪问道:“敢问……” 他立即道:“能请你尝一下我酿的酒吗?” “哦?有此等好事?”那文生看了一眼他怀中紧抱的酒坛,顿起了兴致,又看他郑重点了点头,十分诚挚,遂道:“那便试上一试。” 青年登时双目澈亮,将倒扣的碗递给他,揭去了酒封,哗啦啦倒了半碗,文生一看那浊色不禁蹙了蹙额。 青年目光灼灼地看着文生,亟待他品尝,只见文生将碗凑近了一闻,有些隐忍难言。 迟疑一会儿,文生终于抿了口,眉头微拧,斟酌片刻,他疑惑道:“这是酒?” 青年心里咯噔了下,点头询问:“味道如何?” 文生忽有些恼怒道:“……你莫不是见我可欺,以水充酒来骗我?” “绝无,这是、这是酒,我酿的酒,不如、不如你再尝尝?” 文生更加不悦了,不愿再逗留片刻,直接将碗推还给他,碗中剩的酒尽数洒他一身,却也不看一眼就拂袖离去了。 青年扣着碗的手指泛白,看着碗中晃荡的酒,沉默半晌,愀然离开。 三日后,他在街头被人摁在地上打得半死。 那些人扬言要砸了他的酒坛,为了护住他的酒只得忍受一顿拳脚,挣扎中,“哐啷”一声,透过七手八脚,他双目盯上那个碎成几片的碗,心中一恼,喊道:“别打了!住手!再打、再打,我咒你们全家!” 但他的话被纷乱的嘈杂声冲成了几截,事实上也并无人在意他说什么。 路过的皆驻足指指点点,却也不是因一群人打一人而不平,而是不解青年死护一坛寡淡如水的酒有何意思。 原来他已在此地混熟了脸,过往之人皆认得他,对他酿的酒存有印象,或品尝过,或听他人说起过,总之,印象皆不好。 那些人总算出了口气,啐道:“呸!不知死活!”骂罢,又踹了一脚才忿忿然离去。 青年蜷曲着身体,好一阵才缓过来,看身下的酒坛并无大碍,庆幸一笑,心道:“这些人根本不识货,何必与他们计较,我只要再坚持坚持,就可以了。” 扫了一眼碎了一地的碗,他艰难坐起来,却似有什么湿漉漉的从头上滑下来,他正要伸手要去摸,只觉得双眼刺痛得很,周遭的黑铺天盖地下来,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怎、怎么回事?我、我的眼……”他的手抖得厉害,捂住那双流血泪的眼,喉间滚出一抹铁锈味掩住了他的呐喊,破口而出成为了一段呜咽,在轰隆雷鸣声中化作了虚无。 一辆马车在疾风骤雨中飞驰而过,他不明白雨天的马车在大街上跑得这么快做什么,就不怕撞伤别人?所幸的是,他只是被溅起的泥水泼了一身,并无大碍。 不知抱着酒坛坐在那儿淋了多久的雨,身上的寒冷渐入了心,只是这会儿雨声还在,却落不到自己身上,探出去的手摸到的是一双靴子,是平头百姓穿不起的锦靴,他这一触便急急收回了手,紧紧圈住了酒坛。 “阁下不喜饮酒,为何紧抱着酒坛不放?” 对方竟然看出他不喜饮酒了?青年有些诧异,听此人声色平稳清和,应不是个蛮横人,微顿片晌,他弱声道:“我、我是酿酒师……” 既然不该丢的东西都丢了,此刻他只想要一个称谓,即使名实难副,也不过厚颜无耻一回,因此日后,他便再也不酿酒了,也酿不了了。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品尝?” 那人又问了,声音流淌着暖意,青年当即愣了,从来都是他求着别人尝他的酒…… 他小心翼翼地等着,将耳朵倾了过来想听听这人的评价,片刻他都觉得过了许久,心里有几分焦灼,咬了咬唇还是不敢问。 “酒师酿的酒虽寡淡不易上头,但别有风味,是在下喜欢的类型。” 青年一听“酒师”,便挺直了身,再听后头评价,不由心神大振起来,嗫嚅半晌却说不出来话。 那人将银子放他手中,道:“这是在下的沽酒钱,但求酒师割爱。” 这人竟然向他买酒了,且还是恳求的语气?青年又惊又喜,不知如何答应了他,那人就搁下了伞,抱着酒坛离去了,连他道声感谢的机会也没有,却捡回了那份由执着升华的信念,矢志不渝。 五年后,盲眼酒师的“清明酒”在大曲城家喻户晓,但谁都不知此盲眼酒师便是当年那个常家的瘸腿儿子常醉。 自他出生开始,他父亲便给他起了个终生不离酒的名,他也极有出息地完成了他的使命,多年后带着他自酿的酒问候了他父亲的坟。 而清明酒之“清明”无非是好酒之人心头的一抹亮色,可谓“醉人不醉心”,人可糊涂一时,但不得糊涂一世,即使常饮清明酒,也可保持清醒;于常醉而言,更是寓意着眼盲心不盲。 可好景不长,多年未曾到大曲城的常醉,这天兴致一起,敲打着他的竹棍一瘸一瘸地上街来,经过酒肆门口,忽听有人提及他的清明酒,他便停留了片刻。 “你们怎么还喝清明酒呢?” “今年斗酒会胜出的不就是清明酒么?不喝它喝什么?” “谁说斗酒会胜出的酒就一定是最好的酒,真正的高手另有其人,就你们孤陋寡闻,多少慕名酒客都往那‘陋院’去,听说他们的酒难产,所以人们也难求。” “快说说,那是什么好酒?竟可与清明酒相媲美。” “据说两酒师天天在玩,那酒是他们玩出来,名副其实的风轻云淡,据说他们酿的酒有两种,一种是‘尽欢’,得在你得意开心时饮,回味无穷,另一种是‘忘忧’,失意的人最适宜,清冽可口,因此不管你是得意还是失意,都得品尝品尝。”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意思,可你说的失意与得意也是有所追求之人才有体会,我们这些人也是平淡无奇居多,‘得意’与‘失意’是何滋味都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去喝呢?” “不知是何滋味,那就尝一尝啊,尝过了才知啊。” “有道理,不过这清明酒也喝了一年了,是该换换口味了。” 听着里头的人要出来了,常醉急忙躲到一边去,说不清是心虚还是尴尬,这些人并非数落他也无批判他的清明酒,只是单纯地想在两款酒中择其一,所以他心中虽有恼意,却也恨不起来,常醉无法左右他人的选择,也从不去附和他人的喜好,只是想做自己的酒,是故,也早预料到会有此种情况发生。 常醉默默向前敲去,忽听得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人群熙熙攘攘也将他推向前去。待近了,他才知是酒肆开张,他不愿凑热闹,却也挤不开人群了。 “小店今日开张,喜迎多方来客,东主特以清明酒款待诸位,若有客官一次买下十坛酒,便有机会一品尽欢酒与忘忧酒……” 话未说完,人群蜂拥而入,险些将常醉撞倒在地,不知是奔着清明酒去还是新出的尽欢酒与忘忧酒,总之沾喜气与占便宜的热情高涨。 “承蒙诸位赏脸光临,买得越多,可尝得越多。”一声锣下,又招揽了许多酒客。 “原是拿尽欢酒与忘忧酒给清明酒铺道……”常醉喃喃着离开了。 他没再争辩些什么,此后,清明酒再也无人要了,而他回了那间屋子就再也没有出来…… 得意尽欢失意忘忧 常醉略了自那之后两百年来的往事,但可想而知,那两百年间,他化作了鬼,他酿的酒成了精,都不堪回首。 山河心间一阵阵发寒,他原忆不起当年点滴,直至听到忘忧酒与尽欢酒时,他才尽数想起,蓦然发现,原来那个河边哭母、断腿爬墙、雨中目盲的人,就是当年的常醉!而他竟也身在其中,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他的过往…… 初春的天时不时会下些连绵不绝的小雨,河水上涨,河中的船只就自然少了许多。山河乘船自西向东顺水而漂,听船夫说,只要过了洛都与大曲的交界处——洛曲桥,就到酒城大曲了。 听闻酒城有三绝:一绝为酒,二绝为酒师,三绝为斗酒会。今日来得巧,想必三绝都能领略一番。 山河优哉游哉躺舟中,兴致一来哼了一曲洛都《春醒》小调,年逾半百的船夫也颇有雅兴地接过了调子,换成了地道的大曲城谣《踏酒歌》,节奏轻快喜庆,还有些振奋人心的力量感,让他都忍不住以手打拍,好生欢喜,心想对比洛都人的温婉柔和,大曲人应是豪爽飒气的。 忽有阵阵悲吼声,中断了二人的对歌,山河从舟中探出了个头,问船夫道:“何人呐喊?” 船夫荡着桨极目远望,透过江面的迷蒙水雾,见洛曲桥岸边似站有一群人,而那喊声就从那方传来,不待船夫回应,山河也看到了,便道:“麻烦船家,靠岸。” “好嘞,”船夫应了声,加紧摇桨,边摇边问道,“公子也喜欢凑热闹啊。” “不喜。那边似有不平事。”山河表情有些凝重,适才哼曲的心情全无了。 与那岸还有段距离,船夫边打浆边道:“公子的酒量如何?来到大曲酒量不行可是很难混得开啊。” 山河笑了笑,道:“我也不知算不算好,自觉有些差劲。”不然也不会一坛酒就不省人事,“听闻大曲中人斗酒论大缸?” “是啊,清酒倒也罢了,烈酒一坛就算了不起了。” “那可真是壮观。”山河听船夫这么一说,倒挺想见识一下所谓的斗酒盛会是怎般场面。 “公子若要参加斗酒会,入场就得试酒,许多外来人都因此入不了场。”船夫好意提醒,山河扬了扬眉,询问道:“试酒?指的是酒量还是酒名?” 船夫诚然道:“是酒量,不过也不会太过为难,毕竟只是入场,通常烈酒一盏,受得住则入,受不住则出,我看公子问题不大。” 山河听船夫这么一说,倒想起当年那般日夜烈酒作伴,怎么就不会把自己醉死呢。 远看那人群已散开,徒留岸上一少年,与少年面前用席子遮盖的尸体,山河心中一凛,顿有了个不好的感觉。 “公子从洛都而来,那洛都可好玩啊?”船夫问道。 他有些想得入神了,船夫再问,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应了句:“哦,好玩。” 船夫笑得灿烂,问道:“大曲出美酒,洛都出美人,公子打从洛都而来,艳福不浅。”山河见说了,那张自以为的老脸有些红热……他直接绕开了话题,盯着那跪在岸上的少年道:“船家,麻烦快些。” 船夫加把劲将船摇到了岸边,那少年低垂着头,未发现有一船靠岸。 山河撑伞提衣上岸,徐徐靠近少年,见他在那哽咽不止,不免悲从心来,少年哭着的定是他最亲的人。 他不敢再上前去,但那少年浑身湿透,再淋下去怕是要出病来了,山河定了定心,走到他身边,为他遮去了漫天飘雨,看了眼那张白肿瘆人的脸,心里抽搐了一下。 谁知,那少年一惊,急忙拉席子盖住尸体的脸,惊慌不已。 山河知道自己冲撞了,极为唐突,不便再留,便从功德囊中摸出了些银子,道:“让你阿娘早些入土为安。”语罢便将钱放在尸体旁,还想把伞递给少年,但那少年一直垂着头,想来也是无心与他说话,便将伞遮尸体,以示死者为大。 山河再看他一眼,轻声叹了叹,黯然神伤地离去。 迈步上了洛曲桥,山河望着茫茫江面,那雨下个不停,他渐感孤寂,若有所失,已无心再去凑斗酒会的热闹了。 寂寂走着,好似走过了好远的路,“叮铃铃”几声脆响,一个铜铃滚落到他脚边,原来此处是一个清幽的农家小院,小院门微阖,想必铜铃就是从门上掉落下来的。 他停步望了望,拾起了铜铃,这是一个没有铃舌的铜铃?山河微感好奇,正准备将铜铃放回门口,“吱呀”一声,院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人。 山河只盯着那人一双雪白的靴子,按理,这雨天泥泞不堪,纵然不是湿衣,必定也湿鞋了,还能保持靴子干净清爽的,必定也是个讲究的人。 “你也是来盗铃的?”那人声音轻却圆润。 闻言,山河才顺着他的靴子往上看,男子手执一伞,容貌爽眼,精神奕奕。 山河定了定,将铜铃还给那人,道:“我不是。”语罢便转身,并无进一步解释,也似毫无攀谈兴致。 那人接过了铜铃,看了一眼便叫停了山河。 “且慢。铃舌……” 山河知道对方定误以为他把铃舌盗了。可纵然误会,就不能认为他是盗了什么稀世珍宝?小小铃舌,他盗来何用? 山河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目光淡然,平平道:“我对铃舌不感兴趣。” “那你把伞带走。”那人站在檐下,有意送伞。 山河这才回过神来,他都忘了自己正淋着雨,作了一揖,他道:“多谢,既已淋湿,便无需伞了。”不再停留便要离去,不曾想,那人却追了出来。 山河低头看了看他的靴子,心道:这下总该湿了。 “雨□□路,多有不便,可否移步舍下,容在下略备薄酒聊表歉意?”那人言语诚恳,似乎对适才的误会过意不去。 既是如此,山河也不再拒绝,随他一道进了院。 这是一间农舍,小院将一条小溪流围了起来,中有一拱桥可通对岸的三两木屋,屋前搭有酒架几排,全部放空坛子接着无根水。 溪流中置一水车悠悠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山河环视了一眼,不由想:常居此处,倒也恬淡。 那人将山河引入屋内后,给了他一身新衣换上,再提一炉温酒。未几,酒香四溢。 见山河沉默,似有些拘谨,那人边倒酒,边道:“在下应如世,多年前盘下此陋院,酿酒营生。”他言简意赅,示意山河用酒。 原是酿酒师。山河欠了欠身,道:“鄙人山月,洛都人士。”之所以用化名,也与洛都的经历有关,且以他的情况,不便只用一名四处游荡。 应如世举起一杯,道:“在下为此前的无礼道歉,还请山月公子见谅。”说完,一杯温酒入了腹。 山河见此,话不多说,也举杯浅酌一口,顿觉五脏回暖,将春寒一并扫了去。 “鄙人初来乍到,路过贵处,不曾想铜铃掉落,这才惊扰了酒师。”山河不卑不亢地道,“只是,酒师的铜铃常丢失么?” 应如世一听,点头浅笑道:“不怕公子笑话,确实如此。” 山河一愣,心想大抵是有个别嗜好的人盗取铜铃收藏?抑或是铜铃可当得几文钱,家中揭不开锅了才盗人之物换钱生活? “什么人会盗铜铃呢?”山河奇怪问道。 应如世道:“这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不知从何时起,城中人便以取得酒师之物换酒作乐,即便是小小的铃舌。” 山河不解道:“可这分明是盗……” “陋院也无贵重物,只是门上铜铃轻巧,便于摘取,也不值几两钱。” “铜铃尚不值几个钱,更何况是铃舌,想必他人盗取的是酒师之名。”山河一语中的,倒也能理解这些人的怪异行为了,若是能与名酒师搭上些关系,换酒便不在话下了。 应如世有些惭愧道:“在下不才,所酿新酒幸得城中酒客青睐,名不名的实在不足挂齿。” “酒师豁达,山月能与酒师小酌闲叙,着实福分不浅。”山河坦言,轻抿一口酒,“不知此为何酒,竟如此清香温醇?” 应如世笑道:“见公子云淡风轻,此酒应合公子口味,是以有意烫上一壶,只是尚未取名,不如请公子赠个名?” 山河抿嘴一笑,连忙道:“多谢酒师抬爱了,山月不懂酒,实在是,不好乱起名,免得糟蹋了好酒。” “依你所言,酒名较酒味重要?”应如世忽正襟危坐问道。 山河道:“同等重要,‘名’可口口相传,‘味’则未必。” 应如世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他酿酒虽不求名,但那些酒客总是以“应如世”之名来唤他的酒,着实也不妥。 随后,应如世领着山河到酒窖中看酒,大大小小百来坛,看得他眼花缭乱,也什么名的都有,听得他头昏脑涨。 应如世指着其中排列整齐的十二小坛,道:“此为十二时辰酒,据何时酿成的,便取对应的时辰名,这坛丑时酒,那坛卯时酒,还有亥时酒、子时酒、申时酒……” 山河表情有些微妙,又看他指着架子上的几坛道:“那边是据酿酒心情而定的,那坛喜酒,这坛苦酒,还有悲酒……”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父母取名挺随意的,不曾想,在此方面,还有人更胜一筹。山河似笑非笑,心道:这好好的酒,起了这些个名,实在是…… “怎样?这些名听起来可还好?”应如世竟投来期待的目光。 山河道:“我能说实话么?” “尽管说,在下洗耳恭听。” 山河抿了抿嘴,真诚道:“实在是不怎样。” 谁知,应如世似意料中般,爽朗大笑道:“山月公子,不知在下是否有幸结交你这位朋友?” 山河双眼闪过微光,拱手道:“幸甚!” 自此,山河常与应如世闲谈风月,把酒言欢,日子过得很是清欢。渐渐地,上门求酒的酒客见多了,他才知原来应如世在大曲城颇负盛名。 应如世偶觉技痒时,便酿上一两坛,对山河也毫不避忌,还有意传授一二。 一日,山河觉得闷,轻摇着蒲扇晒晒春日,见应如世自酒架上取下空坛往小溪流去,便跟上问道:“我见你常取这儿的水酿酒,可有何讲究?” 应如世俯身取水,笑道:“以泉水为源,以粮为料,酿出来的酒方有甘甜美感。” “原来如此。”山河点了点头,目光扫向了院墙头,见一人正趴在墙头处偷看,才刚对上眼,那人便摔了下来,山河一怔,急忙追了出去,那人却一瘸一拐跑远了,见那身形倒像个少年…… 得意尽欢失意忘忧2 山河在陋院吃穿用度都靠酒师,又帮不上酒师的忙,自觉有些白吃白住,内心实在过意不去,就主动包揽了除酿酒之外的活。 这日,酿酒的粮食所剩无几,亟待补充,山河请缨上市集买,应如世就给了他一袋钱,却被他拒收了,还听他大言不惭道: “我只是流落他乡的富家公子,最不缺的就是钱。” 应如世笑了笑,道:“想不到山月公子酒前文质彬彬,酒后却风趣横生,实在有意思。” “你不信?”山河脸上挂着两抹红,喃喃道,“我就是有些落魄罢了。” 说这话时,脸上不见惆怅,语气却甚是低落无奈。 应如世都当做是醉话来听了,他摇了摇头道:“好罢,你就是个落魄的贵公子。” 人虽微醺,但心内透明,山河便是趁此醉意道出些心中的不快罢了,他呢喃了一会,伸了个懒腰,抓了把伞就出门去了。 雨天街上行人渐稀,却见一潦倒青年抱着酒坛坐于地上淋着雨,一身狼狈不知所措。 山河加快了步伐上前,愈近愈清晰,那青年鹑衣鹄面,身上无几分光彩,尤其是那紧闭的双目,苍凉得紧…… 山河不动声色靠近,渐觉此人有几分眼熟,又一时想不起。青年发现了他,转而紧护酒坛,莫不是以为他来抢酒的? 见此举止,山河猜对方是位酒师,如此护着酒坛,想必里头的酒不可多得。他有意尝一尝坛中酒味,那青年好似也并不拒绝,慌里慌张将酒封揭去,山河用掌心接了些酒就捂进口里了。 春雨绵绵,手掌心与五脏一同温热,只是香气稍逊,酒味欠佳,还有些微微发酸,清淡是清淡了些,倒也对他的口。 山河随即向青年提出要买下这坛酒的想法,青年当时有些发愣,之后便将酒坛推给了他,脸上露出了浅笑,激动却生涩地说道:“你、你抱走,我、我不要钱……” 听这话,山河心中颇感惊奇,想必这酒师是以酒赠知己的,但平白无故要了人家一坛酒,不给钱怎说得过去? 山河不假思索地从功德囊中掏出了些许银钱,连同着伞塞进他手里,就抱着酒坛匆匆回去了。回到陋院,摇了摇铜铃,应如世开门所见便是怀抱酒坛淋了一身雨的山河。 应如世眉头一皱,连忙让他进门。 “你是被打劫了么?”甩给他一干布擦身,应如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酒封,“出去一趟大米直接变酒了?” 山河擦着头发,呵呵笑道:“何时你也变得喜欢拿酒来打趣了?” “与酒何干?说的是你。”应如世又是一顿摇头。 “对了,你给品尝品尝,看这酒味道如何?” 应如世闻其味,面无表情,倒出小半杯看其浊色,神情却是一敛,抿上一口,眉头一皱问道:“这酒从何而来?” 山河饶有兴致靠过来,道:“路遇一盲眼酒师买的,如何?” 应如世实话实说:“受潮变质了,还掺了无根水。” 无根水,应如世院中酒架上放着的空坛接的就是,因此他对其味道也有几分敏感。 “我知道,倘若不变质也没有掺雨水呢?” 应如世挑眉看他,有些不解他对这坛酒执着什么劲,但还是回应了,道:“倒也还过得去。你说是盲眼酒师所酿,那他对味道的感知应更敏锐才是,何至于变了质也不知?” 这么一说,山河心中一怔,难不成那人除了目盲,连味觉也失去了么? 见山河垂首不语,应如世道:“城主相邀参与下一年的斗酒会,你想去么?” 说起斗酒会,他确实有些疑惑,疑惑的是年年斗酒盛会,应如世为何总不参与。山河好奇问道:“想啊。对了,往年斗酒会甄选,你怎么不去?” 应如世摇摇头道:“也就热闹热闹,一成无易,无聊透顶。” 山河顿时噎语,好歹是城中一绝,再不济也是个盛会,竟然被他说“无聊”,还一副嫌弃的表情,敢情让他去参会还不如让他去游街示众。 不过,还真的被他说中了。 这一年的斗酒会,胜出的是城南酒师所酿的“伤春酒”,山河也偶有听闻,据说那酿酒师情场失意,醉心于酿酒,所酿之酒甜中有酸,酸中带苦,犹似情人之泪,让人品出了相思之苦,是以“伤春酒”也就被称之为“相思酒”了。 山河挤在人群中,踮足翘首,前方人潮涌动的就是斗酒盛会了。 这些年虽都在大曲城,但因应如世从不参加斗酒会,是以他也就没来看,这会儿,难得应如世主动问他想不想看,他自是先答应了下来。 “快看!酿酒师出来了!!”人群一番躁动,皆欢呼地涌上前去。 闻言,山河伸长了脖子,前方乐声阵阵,但看那酿酒师骑跨马上,插花披红,被鼓乐仪仗拥簇着游街,气氛着实热烈喜庆,可那酿酒师却是一脸的镇定从容。 “还真是游街啊。”山河回头一瞥,却不见了应如世的身影,目光搜寻了好一阵,才发现后方角落的一间茶肆里,坐着一个淡定品茗的人,神情自若得很,实在与热闹的斗酒会格格不入。 山河费劲从人群中出来,跑过来一骨碌坐下,道:“你可真是好自在,定是这些年都看腻了?” 应如世眉目含笑,道:“非也。只是这阵势有些吓人。” “确实吓人,但肯定有人欢喜得不得了。只不过,我忽然很想笑。”山河故作淡定地呷了口茶。 “那就笑,可没人不让你笑。” “哎呀,我可算明白了,为何我们鼎鼎大名的应如世酒师,会不想参加斗酒会了。以他的酿酒术,独占鳌头是必然的,也免不了会骑马游街,世人在解读酒名时,自然也少不了一顿猜测,怕只怕苦思冥想也未必能猜中酒师用意,临时起意定下的名也着实令人费解啊。” 山河悠悠说着,一番揶揄倒是句句切中要害,应如世默默地喝着茶也被呛了一口。 “斗酒会没有你想象中的简单,”应如世顿了顿道,“试酒一盏为入门,还需在一个时辰内甄选出几十种酒,口舌要能辨,身体要能受得住,意识还需清醒,若不是经验颇丰的品酒师,一般人只会被抬出斗酒会。” “那可真不容易。我怎么听说斗酒斗的是酒量,用的是大缸?” “嗯。斗酒会共有三场,第一场斗酒量,说是大缸也不为过,千斗不醉则为‘不倒翁’,第二场斗酒技,选的是酿酒师,第三场斗酒,选的是酒本身。” “那可有三场胜出皆为同一人的?”山河着实好奇,三场若都胜出,可真的是当之无愧的大酒师了。 应如世尚未回应,过来添水的茶伙计接口道:“客官说的那是酒师应如世了。” 此话一出,山河忙不迭将目光扫向一旁的应如世,见他若无其事地喝茶,好奇心起便追问伙计:“那你可见过那酒师?” 伙计道:“我是没见过的了,很多人都没见过,不过确有其事。好几年前的事了,打那次之后,就没有哪个酒师能一举拿下三场的。” “还当真是风华绝代啊。”山河雪亮的目光时不时投向应如世,他却等闲视之,甚至如事不关己般继续喝着茶。 “唉~”那伙计忽长长一叹道,“也就那次成名后,他就再也没在斗酒会上出现了。” “是有些可惜了。”山河抿嘴附和,伙计又道:“□□逸了,应酒师估计是失去斗志了,人在巅峰,没办法,我们这些人是见不到他再次出场了。”他一面叨叨一面无奈地退开了。 山河这时才把目光定在应如世身上,打趣道:“是啊,应酒师是过得□□逸了,苦无对手啊。” 应如世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若想当场见识一下,明年我们来参加。”山河登时双眼笑成一条缝。 很快地,打打闹闹一年又过了,斗酒会如期而至。 二人果然来了斗酒会场,只不过是以品酒师的身份参与的,鉴于此,今年参与斗酒会的人就要比往年的多出许多。 “我觉得你一人就能撑起整场斗酒会。”山河坐在其身侧,不敢大声说,毕竟入场之后,氛围就开始紧张严肃起来。 应如世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待场中人皆落座了,锣声一响,斗酒会即开场。城主上台强调了今年斗酒盛会主题为“贫而风流”后,就将到场的名酒师一一作了介绍,尤其是到了应如世,现场如炸开了锅般的欢呼雀跃,让山河恍以为是过年节。 人人惊喜不已,那可是迄今为止堪称“一绝”的酒师应如世! 应如世倒也是低调地微微颔首浅笑,在万众瞩目下,与身旁的山河说着悄悄话,惹来了不少目光,人们纷纷揣测酒师身边的到底是何人,竟也能与应酒师这般亲近,实在匪夷所思。 山河面上火辣辣的,有些坐不住了,仿若沾了应如世的光,被过分关注的感觉也有些不知所措。反观应如世,整一神清气爽模样,但山河看得出来,他也不自在,只是故作无所谓的潇洒状罢了。 也难怪应如世一直不想参与斗酒会,果真是人怕出名呢。 第一场的斗酒,抬上来的大缸,着实让山河目瞪口呆。那缸可是一人抱不过来的,满缸轻晃的酒,加之浓浓的酒香,简直让他目眩神迷。以千斗酒为顶峰,斗酒之人一斗测一次,最后屹立不倒的便是“不倒翁”。 看他们拼酒如饮水,山河啧啧称赞的同时还是摸了摸肚子,自己的肚子怕是连水都灌不下一斗,莫说是酒了。 再看面不改色的应如世,也很难想象当初他在斗酒会上是怎般表现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第一场胜出的竟是个瘦小的青年,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锣鼓再响,第二场斗酒技,所有被考核者就位拼技,先从品酒辨成分与年份开始,再从酿酒工艺入手,最后看品评技巧,综合胜出的人,才能被授予酿酒师的称号,而考核这些人的便是往年历届胜出的酒师。 第三场斗酒,正如应如世所言,品酒师需在一个时辰内品几十种酒,且随时点评做记录,以优、中、劣来评估酒的质量,再结合口感与酒名,甄选出切合本次主题的酒。 应如世面前的案台上摆放着盛酒的几十个杯,杯子贴着酒名签条,品酒师每尝一口酒,都要喝一口清水,冲淡原来的酒味,如此反复几十回,才最终定下来。 山河默不作声地看着,由衷地佩服这些酒师。色泽、气味、口感,酒师们边品尝边做记录,严谨且细腻,最后综合各酒师选出的酒,再逐一评等级。 其余品酒师列出的优级酒有两款,且达成共识,就是二选其一还在斟酌中,这时,众人纷纷看向应如世,他年纪尚轻,却资质过人,何况久负盛名,但凭这点,他的话就有足够的份量,甚至能扭转乾坤。 山河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应如世,只见他翻起一刻着“优”字的牌,再一翻转,背面正是他写的酒名——清明酒! 众声哗然,品酒师们面面相觑,他们压根就没一人选这款酒。而应如世选它的理由也很充分: “清明酒,正如其名,酒色清明,口感清爽,饮之涤心,使人清净;而本次斗酒主题为‘贫而风流’,在下的理解有三: 其一,人虽过着清贫日子,物质匮乏,但有一毕生追求,便足见风流,正如其口感,浅浅淡淡,亦有稻花清香;其二,人世混浊,酿酒者若‘争’,酿出来的酒也充满了铜臭气,‘贫’其欲念,所酿之酒自成一股清流,清明酒之酒语‘醉人不醉心’便是如此;其三,人若有颗清贫心,本真自会流露出来,所见万物,与之共生,清风雨露皆可为引,清明酒用的正是天上雨。” “以无根水为源?是那盲酒师!”山河心中激动,与应如世对视了一眼。 应如世侃侃而谈,全场点头道是,对他的解析心服口服。 被他一番说辞打动,品酒师们又细品了一番清明酒,还真有那么几分感觉,且越品越有劲。如此一来,清明酒胜出已毫无悬念了。 “最后,我想在场诸位,有必要知道的是,酿出清明酒的酒师是一位盲人。”应如世补充了一点,让在座的品酒师们肃然起敬。 斗酒会散场,山河忍不住对应如世竖起了个大拇指,道:“今日一锤定音,太厉害了!” “我左右了他们的选择么?”应如世问道。 “你怎会如此问?” “我是觉得他们并不认同,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不排除有此可能,但你说得在理啊,而且我也尝过了,确实好喝嘛。”山河看了他一眼道,“不过,今日选清明酒,是否为成人之美?” 应如世脚步一停,如是道:“不是。我就事论事,只是后来才想起了那日你让我尝的酒。只可惜,那酒师今日不在场。” “确实有些可惜。不过,管他呢,得意时尽欢,失意时忘忧,才是最好的。要不,今夜好好庆祝一下?”山河揽过他的肩头,挑眉笑道。 山河的话说得有些跳脱,但深得他心。“你这话说得好!尽欢,忘忧。日后再不参加什么斗酒会了,酿自己的酒,管他人怎般论道。” “如此甚好!瞧你开心的……诶?你等等我啊,跑那么快?” ※※※※※※※※※※※※※※※※※※※※ 山河与应如世乃知己好友~ 逢知己青烟散坟前 山河怔愣半天,吾名拉了拉他的衣角,指着那个快滚出视线的酒鬼,道:“他要,滚远,了,不追?” 酒鬼耳朵机灵,远远就听到吾名通风报信,低低骂了声“死木头!”,后更使劲摇晃酒坛,拼了命地向前滚去。 岂料,他这一声骂触了吾名逆鳞,不待山河下命令,吾名就追上飞起一脚,猛然一踹,这下好了,常醉整颗头都挤进坛子里了。 吾名呼了口气,拍了拍靴头,哼道:“找打!” 常醉呜呜哇哇叫苦不迭,满腔怨火发泄不了,只得躲在坛子里两颗眼珠子圆滚滚地瞪着吾名。 山河快步上来,见此状也是哭笑不得,吾名立即道:“鬼话,你也,要信?他骗……” 吾名话未说完,就被山河拎到一旁去:“你且消消气,待我问他几个问题。”说着,他将酒坛摆正,一个诀封坛,手掌往上一提劲,那颗脑袋就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上来。 不过,常醉显然不想上来,中间有好几次想缩回去,都被山河提了上来。他这副怨恨又无招可施的模样,实在让人很难将他同当年的那个盲酒师联系到一起。 拍了拍常醉的脸,山河问道:“你倒是性情大变了。我问你,你可知当年为你的清明酒题名的是何人?” 常醉下意识地瞅了他一眼,却还故作浑不在意。 山河叹出长长一口气,道:“看样子你是不知道了,那你又知不知道到底是何人酿出的尽欢酒与忘忧酒?” 正如应如世当年所说的,有必要让众人知道是何人酿出的清明酒,而他更有必要让常醉知道当年选出清明酒的人究竟是谁。 许是“尽欢酒”与“忘忧酒”刺激到了他,常醉双目瞪大如铜铃,正要发作,山河却道:“你住嘴。我敬你是酒师,且忍你三分,你若不分是非,随意泄愤于无辜之人,我可饶不了你!” 常醉咬牙切齿,可对上山河,就又勉强地将怨怼吞了回去,只听山河郑重问道:“你可听说过酒城一绝酒师应如世?” 常醉一愣,山河随即道:“那就是了,你连他都没有听过,又怎知后续的事。听着,那时在斗酒会上当众力荐清明酒的人就是酒师应如世,而他,也就是酿出尽欢酒与忘忧酒的人。” 此话一出,常醉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心头的震惊不小。 山河冷冷地道:“当年最欣赏、最懂你的人却平白无故地被你恨了两百多年,还真是可悲。” 常醉惊愕,忽地大声道:“你骗鬼!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你信口开河!对,一定是这样的!两百多年前的事,你怎么知道?怎么可能知道?!” 他失态般大吼,准确来说,此刻他已经无“态”了,状貌变得狞恶起来。 “知你有恨,却不知你恨在何处!你把世人对你的不公,统统归咎到一个无辜之人身上,难道不比世间卑劣之人更卑劣吗?!”山河言辞严厉,听得一旁的吾名也都火冒三丈,而常醉却疯了般拼命撞着酒坛,又笑又哭道: “我没有错!错不在我!!错的是你们!!是你们害的我!!” “你若不走偏,确实错不在你。可你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你太在意得失了,失意让你丢掉初心,忘记了本来!可知你所恨的人当初是怎么评你的清明酒?”山河将应如世当年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常醉如雷轰电掣般,震得麻木,末了,他双目红得怵然,怔怔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山河略一踌躇,答道:“应酒师的门客,当年就在他身边,知道他也知道你。” 常醉露出了惊愕神色,山河继续道:“不必吃惊,你就把我当作是投生后还带着前世记忆的人,”他吸了口气又道,“你一定也不记得了,买下你那坛酒的人就是我……” “……”常醉颓唐一顿,凄然笑起,茫无所措道:“我、我……怎么……” 他神情有些凄寂,忽客客气气请求道:“请你骂我,或杀了我!我不要活了……” 山河道:“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死了……”常醉低喃着,神经有些错乱了。 山河见他这般,按奈不住恻隐之心,道:“我不杀你,但别再害人了……” “别放,过他!”吾名提醒。 山河道:“也不是没有条件,你须得跟我去个地方。”话音一落,吾名就跳上了他的肩头。 常醉才抬眼看他,就被他提上了马,马一长嘶,一人一鬼一傀儡,呼啸而去。 穿过广袤的白色田野,绕过落满雪的松林道,山河下马牵行。 吾名问道:“怎么,下来?” 山河道:“快到了。”但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在林中见到一座孤坟。 将马栓在一边,山河提着酒坛慢慢地走向那座坟。 坟头堆雪,寂寂然。周遭静谧得很,也难怪山河要下马前行。 山河将常醉提到坟前,常醉仰面看去,石碑上刻着的模糊的“酒师应如世之墓”令他歉然,他哆嗦了下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山河默默将坟头的雪清扫干净,将冻得发红的手放在碑上,眉宇含愁黯然道:“抱歉,这么久了,我才来看你。”说着,他从斗篷底下拿出竹筒,打开盖子,以酒酹地。 “当年无缘一面盲酒师,今日我将他带来了,他叫常醉。”山河自顾自说着,常醉在一旁恍惚着,虽与这位酒师素未谋面,可这回提起,总觉对不住他。 “他……怎么死的?”常醉忽地开口。 雪婆娑而下,吾名抬头,才知是山间的风将树枝上的雪花吹拂了下来。 稍顷,山河幡然醒悟,回身猛地一掌劈将下来,整个酒坛碎开了,常醉也得以脱身,但下一刻就被他一把拽起。 “是你!一定是你!”山河紧紧拽着他,双目透出咄咄逼人的光,常醉一脸懵然,眉端颤得厉害,被他突如其来的愠怒,整得有些猝不及防。 “你在那屋子里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要建那样的酒窖?”山河冷不防地给了他一拳,常醉的头瞬时歪了过去,“为何要效仿陋院?为何要做他一样的动作?说话啊!你会不知道他如何死的?!” 常醉被摔了出去,整张脸在地上摩擦,原是面容枯槁,如今更加的扭曲起来,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忽哈哈地笑起来,笑声苍凉凄苦。 山河拳头攒紧,厉色紧绷。 常醉双肩微抖,道:“原来他就是应如世……我不过是想学酿酒,仅此而已,我尝试了很多次,一直酿不出来,我想那一定是我的方法不对,哪怕是一个姿势,我都一点点学……” “可你不该对他心怀怨念!”山河一把扼住他的喉,厉声道,“你效仿他,心里却记恨着他,长年累月变成了什么?你知道吗?那是杀人无形的咒|怨!凡人之躯怎么承受得住日益加深的咒|怨啊?!” 常醉已被掐得几乎要再死一次了,但听此言,他禁不住浑身一震,他从没想过会变成这样,他记恨的是那个让他轻易被否定的人,他记恨的是那个酿出让世人如痴如醉之酒的人,可不曾想,他的怨恨能置人于死地……难不成应酒师是被他活活咒死的?? “他即使身居陋院不能一展长才,也甘当个无名隐士,不与世俗同流,可平地起风波,还是将他累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他啊……”山河愤慨痛心,将常醉推到应如世碑前,“你欠他一辈子!” 人人都有求取功名利禄的权力,这并没有错,可名利之路欲念丛生,若有溅血,那便是罪恶之途。 常醉双膝沉重不起,面色铁青,盯着那块因风吹雨打而爬满裂纹的碑,青泪汩汩而下,他磕了个头,用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低低地道:“应酒师,常醉……对不住你!” 语罢,他转回头对山河道了声谢,就猛地一头撞向了石碑,山河脚步一滞,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作了一缕青烟,低低盘旋片刻消散了,坟前还弥漫着一股清香酒味,是当年的清明酒…… 常言“酒逢知己饮”,若是当年常醉遇着应如世了,便都不会是如此的下场,奈何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在应如世坟前,山河枯坐一夜,絮絮叨叨讲了好多话,当年的那些事,能回忆得起的他都要说,他总觉得应如世能听得到,也能看得见。但在遇到他之前与他死后的事,山河就都一概不提了。 翌日,山河牵马启程了,憋了一整夜的吾名,终于问道:“你是,何时,来的,大曲?” 山河神情有些落寞,吸了口寒气,道:“百来岁时。” “那你,在那,多久?” “二十年。” “那个,酒师,他……” “他走得早,后面几年都在痛苦煎熬中度过,我也就在陋院多待了几年。”他平静地说着这话,吾名转过头看他,奇怪道:“那你,不,回去,看看?” 山河抓着缰绳的手力道加重了几分,道:“遵他遗言,在我要离开时,一把火烧了陋院,将他毕生的心血都付之一炬了。” 吾名默然片刻,转过身拉了拉他的耳垂,山河不由得一愣,问道:“你这小动作从何处学来的?” 看他一脸嫌弃,吾名垂下了头。 “你,不要,难过。” “习惯了。我只是替他不平,他本不必背负这么多的。”山河喃了喃,跃马扬鞭,奔过了长长的松林道。 ※※※※※※※※※※※※※※※※※※※※ 酒城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十三吟曲桥破阵娘 一路驰骋至洛曲河畔,山河将马寄养在了驿站,改乘船逆流而上。 “我们,去,洛都?”吾名问道。 船夫摇着船,转回头看了一眼。 山河向吾名打了个噤声,盘腿坐在船尾,小声回道:“会经过洛都。” “不管,他们?”吾名压低了声音。 “你指的是大曲城民?” 吾名点头。山河道:“不需我们管,让他们自救。” “万一,酒虫,太大,吐不,出来,怎办?” “这个啊……”山河故作思考状,看吾名眉头轻皱的样子,顿觉好笑,“那就将肚子剖开好了。话说,你可越来越像你家主子了,瞎操什么心啊。” “就,这么,走了?” “怎么?你还想喝酒啊?” “这,毕竟,是你,住过,的,地方。” 山河轻叹,道:“不能在此耽搁太久。”看着渐行渐远的洛曲桥,默然不语了。 不知过了多久,船夫洪亮高亢的声音将他从沉睡中叫醒了。 “公子,洛都到喽!” 山河立即翻身坐起,吾名从他身上滚落下来,差点滚进河里。 一座飞天架桥横亘洛河,联结洛都与安南地两岸,由十三个建于桥墩上的桥亭组合成,桥亭之间以曲桥相连,称之为十三吟曲桥。 寒江之上的吟曲桥往来皆是客商,又因守桥人为巧娘子,是故文人骚客也多于桥上走动。此时虽寒风凛冽,但只要有莺莺歌声飘荡,哪管烈日寒冬,桥上皆攘来熙往。 “小俊郎~小俊郎~诶,快看那儿的小郎生,可俊俏了~” “小俊郎~往这儿瞧一瞧呀~” 女郎婉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吾名四处望了望,岸边的娇俏女郎挤在了一起,都往这船上投来羞涩的目光。 这一声声呼唤惹得远处桥上的人都凭栏望,山河自觉将斗笠压低了。 吾名瞟了他一眼,道:“小,俊郎?在叫,你吗?” “不是,”山河唇角带笑,“洛都姑娘称男子皆为‘小俊郎’,不信你回头看。” 吾名果真回头看了一眼,年逾花甲的船夫热情地向着岸边招手。 吾名汗颜道:“但我,觉得,她们,看的,是你。” 山河撇了撇嘴,弹了一下吾名的木头脑袋,便往船内躲去了。 “艄公,艄公,把船停岸边来呀~”女郎向船夫招着手,银铃般的笑声不断。 吾名迷惑道:“洛都,女郎,这么,热情?” 山河回道:“也不是,但因往来旅客多,她们热情些,人家会光顾她们的生意。”话音刚落,船便靠了岸。 船身晃了晃,山河正要问船夫怎么回事,却见他已奔上了岸。 “船里头的小俊郎,可要尝一尝菱角啊?” “荸荠,荸荠也不错呀~” 山河面颊漾出一丝笑意,本欲婉拒,不曾想,已有女郎提着一篮子的菱角过来了。 “小俊郎,尝尝我的菱角,脆生脆生的。”那女郎如含了蜜糖幽香,说话也着实甜。 山河莞尔一笑道:“多谢姑娘,那就来几个。” 他这话一开,那女郎便欢喜地招呼岸上的姑娘过来,于是乎,整船都是女郎们的瓜果。 女郎们高高兴兴散去了,吾名才从山河身后探出个头来,看着满船菱角、荸荠与芡实等,摇了摇头道:“确实,只是,买卖。” 山河愣了愣道:“呃,我好像忘记给钱了……” 吾名歪着脑袋看着外头那群掩嘴轻笑的女郎,不解道:“怎么,做的,生意?” 待船夫怀揣一包菱角欢喜而归时,看着满船篮子上的东西,顿时傻眼了。 山河颇为不好意思,道:“抱歉了船家,这回要满载而归了。” “果然受欢迎的还是小年轻啊。”船夫自是乐意,哼着曲荡桨离岸。 “小俊郎下次再来啊~” “好嘞~”船夫劲头十足,连荡起的水花都欢腾不已。 “船家,吟曲桥靠一靠。”山河交代了声,船就向十三吟曲桥靠去了。 到了桥岸边,山河将一船瓜果相赠,算是借花献佛了,船夫也就免了他的摆渡钱。 前方便是整座桥的首个桥亭,往来的人有意在桥亭处驻足,只因里头的巧娘子乃是洛都甄选出的才艺双馨之主,难得的俏佳人,自然少不了倾慕者的徘徊。 山河定了定神,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到了曲桥的曲折处,便欣喜道:“恰好七步。”之后再往前去,到了桥亭处,又道,“又七步。” 藏在斗篷里的吾名好奇问道:“什么,七步?” 山河道:“吟曲桥上每两座桥亭之间以曲桥相连,曲桥每到第八步时就折一折,十三步就可走完。小时步子不大,走来走去都多出好多步子。” “长大,没来?” “来过,也走过,只不过还想走走,看变了没有。”山河回头又走了一遭,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投过来几眼。 “你是,不是,傻?”吾名说着就被伸进来的一只手弹了一下脑袋。 多走了几遍,心满意足了就往桥亭走去,殊不知他的举动早就惹得里头的巧娘子引颈而望了。 桥亭内,设一守阵阁,一巧娘端坐阁中,以竹帘遮去许多瞩目,若有人要破阵,她便从帘后发声斗技,而为前来破阵的人答疑解惑的都是她身旁的侍从。 小阁旁有一面落地屏风,屏风上刻着历年来破阵人的名字,山河站在屏风前静静看着。 见外头一人伫立许久,巧娘旁的侍从便出来问候了。 侍从作揖问道:“这位公子,是想破阵么?” 山河随即回礼,道:“不是,在下就想看看破阵录上可有新添的名。” 侍从退回阁内了。吾名才小声询问:“破阵?是,何物?” 山河将吾名放掌心上,让它看屏风上的破阵录。 破阵录实则是与巧娘子斗技胜出者的花名册,凡胜出者,名字皆被篆刻于金丝楠木屏风上,以作纪念。而破阵人于哪座桥上破的阵,便于此桥名下刻上自己的名字。因此,屏风上最顶一栏为十三吟曲桥名,桥名底下一列皆为人名。 山河道:“那得从吟曲桥说起。整个洛都被洛河环绕,与外城接壤的便有十三座吟曲桥,这座桥连接的是安南地,所以也被称之为‘安南吟曲桥’。而每座桥上皆有一位巧娘子守阵,守的是破乐阵,即是说,若有人能凭己之力与巧娘子斗乐技得胜,巧娘子便广开门路,为此人畅游洛都一日一夜提供物质上的一切支持。” “好,霸气!”吾名忍不住称赞,目光偷偷往竹帘处扫去,再看破阵录上的花名单,发现十三吟曲桥下排在最前端的是同一个名。 “此人,好,厉害!”吾名指着那人名道。 山河注视着“曲思满”的名,眼里闪现出温润之光,心中隐隐有些自得之意,道:“是啊,好厉害,她真的很厉害的。” “莫非,你见,过她?” 何止是见过啊……山河心念微动,道:“她可是连胜十三巧娘的第一人,至今未有人能企及。” “看来这位小俊郎对吟曲桥的过往很是了解。”竹帘里头传出珠圆玉润的声音。 山河这才往竹帘望去一眼,只模糊看到一姿态娴雅的丽人端坐在内,便回道:“在下只是略有耳闻,谈不上了解。” “曲思满之巧的确妇孺皆知。但来此只看破阵录的,小俊郎也是第一人,想必是位有心人,可否赐告高姓大名?” 巧娘子亲自发话了,在他人看来是莫大的荣幸,这不,亭内一下就站满了人,都对山河投以艳羡目光。 眼下他只觉有些难为情,于是作揖答道:“承蒙垂青,不胜感激。在下姓山,单名风。” 此名一报出,众人随即交头接耳起来,无不喊巧。 山河正迷惑中,巧娘子嫣然一笑道:“那还真是巧了,小女子名唤洛月。” 联名便为“风月”,真是妙不可言。山河登时面红耳热,心里一阵扑通乱跳,窘的是众人所想的与他理解的意思一致。 “清风明月,好意象。”山河随即打圆场。 这一转,洛月对侍从耳语一番,但见侍从出来请山河进阁中小叙。 身后七嘴八舌地起哄,所言皆是“难见巧娘眉眼弯,却见俊郎桃花开”之类的艳羡语。听得山河左右不是,只好随那侍从一道进了阁中。 阁中巧娘子薄纱掩面,怀抱琵琶,眼神却是妩媚。 山河一愣,脸上顿浮现一抹惊叹之色,竟一时难以收住目光,侍从轻咳声提醒,他才自觉有些失礼了,忙道:“在下失礼了。” 洛月含笑望他,道:“小俊郎可懂音律?” 细语绵柔,让山河有些讪讪然,他答道:“不懂。” 并非不懂,只是不敢懂。 帘外之人探头探脑,不消说,皆好奇里头会发生些什么,既是期待又有些惆怅。期待的是巧娘子今日这般举止不同以往,可是即日起便会让破阵人到里头对上一对?惆怅的是,缘何不是自己受了这般优待? 一盏茶后,山河自里头出来,有些窘迫地挤开了人群,快步地下了桥。 “小俊郎,要走了么?” 身后追问了声,他心跳加速,头也不回地快快登上了船,急忙让船夫横渡洛河,向西而去。 ※※※※※※※※※※※※※※※※※※※※ 洛都有段过往,往后章节再提及~ 忆年少画舫载游歌 离了岸,山河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听得一声微弱的叹息,吾名钻出了个脑袋,问道:“她,说的,那个,人是,你?” 他只觉心中一片消沉,垂着眸,好似有些疲惫,又似有些心虚,言语闪烁道:“没、不是。” 吾名却道:“那个,人也,姓山。” 山河道:“姓山的人很多,你别瞎想了。” 吾名又道:“好巧,那,姑娘,也姓,洛。” 山河一把拎出吾名,一顿揉搓,嗔怪道:“你这木头里边都装些什么呢?信不信我拆了你?” 吾名平平警告道:“打我,主人,会,生气。” “谁借你的胆,敢拿主子来压我了?再说,如今你在我手上,千里迢迢你还指望你主子?”山河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心里却道:“对付木头,还是直来直往的好,谅你也绕不回去。” 吾名眼珠子转了转,道:“洛月,姑娘……” “够了啊。”山河手指头一点摁住了它的小嘴,眼神警告它不要再说了,可这回,刚赶跑的思绪又绕回来了。那句“怜了个不懂风月的人”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声声戳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长的静默,连河上往来船只互打哨子都无留意了。吾名静静看他,总觉得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晃了晃头,吾名小心翼翼道:“怪我,多嘴。” 山河目光转向它,喃喃道:“既非我之缘,何必去营营。” 吾名略一思索,问道:“遗憾,有吗?” 山河摇了摇头,迎着寒风敛起阴郁的表情,如实道:“我本不想累他人,却也教他人因我受累。这到何处说得清去?” “洛都,不能,来了。”吾名认真道。 “嗯。只是想不到时隔多年,依然还会有人记得当年的事,实在也避免不了了。” “所以,你才,更名?” 山河苦笑道:“要不然呢?”洛都人可十分重视情义,要是发生什么事,好坏都能作曲传唱。 话音一落,前头便是鼓乐声阵阵,船夫翘首望去,大呼一声:“送嫁队伍来啦!” 山河一瞬挺直了身,眼见的浩浩荡荡的几艘画舫迎面来,大红礼花绑在画舫前头,船身结红绸彩带,大红旗帜迎风飘扬,大锣大鼓一路相随,很是喜庆。 不知何时,岸两边的欢呼喜笑声也响成了一片,个个探头探脑,拥挤着向河上的过礼队伍看去,孩童最是欢呼雀跃,跟着画舫一路抚掌一路喊:“哇!新娘子出嫁喽,出嫁喽~” 岸两边的提篮姑娘倚高处撒落红花,据说哪位姑娘撒的花飘落到了新娘所在的画舫上,便能如愿嫁个如意郎君,即使落不到画舫,也讨了个好彩头。因此只要送亲的船经过,河面上便是红彤彤的一片,让人见了心花怒放。 山河身处其中,难免受其影响,一瞬散了脸上的阴霾,这可是他所见过的最大型的过礼队伍了。不过,倘若父亲没有吹嘘,当年十里红妆迎娶母亲,必定比这个还要壮观得多。 船夫忽回头问道:“公子成亲了没有啊?”他问得突然,山河一时回不了神。 船夫又道:“看公子如此年轻,想必也还未成亲。洛都的姑娘好啊,个个貌美出众,又心灵手巧的,多少外来商客想娶都娶不到呢。公子要是有相中的,得趁早下手好啊。”按洛都的话讲,艄公们对商客都挺操心的,尤其好牵红线。 船夫之言难免有些夸张,重情重金之下,何患娶不到洛都女子。山河扬了扬眉,问道:“船家此言当真?听说当年名动四方的临阳富商,便是娶了洛都女子曲思满,一时还传为佳话呢。” “哟?公子这都知道啊?那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小时候也听长辈说起,那时的确轰动了全城。”船夫叹了口气,继续道: “那曲思满是个孤女,无依无靠的,能遇见富家公子也算是上天注定,只不过门不当户不对的,曲思满不愿高攀,也就拒绝了,想不到那富公子倒也真心实意,苦苦追求,最后得一芳心,便以百亩良田作聘,又铺十里红妆,从洛都一直到临阳,浩浩荡荡三天三夜,实在是壮观得不得了。” “想我在这条河上来来回回几十年,就没见过这么大场面的。哎呀,要是有生之年能见一次啊,就无憾咯。” 听船夫这一番感慨,山河心头的喜悦也是时起彼伏。 这时,清凌凌似地飘来一阵歌声。 山河探眼望去,是一艘画舫,花灯照亮了舫上载着的游歌,那是洛都的古老曲调,随着风与水飘荡而来。 听那语娇声颤的从画舫传出,山河心间涟漪微起,也跟着轻哼起来,可哼的是什么,吾名一句也没听懂,但那轻飘又悠远的感觉,让它也沉醉其中。 一眼望去,那画舫中映出的婀娜身影便有十三人,各执一乐器吹拉弹唱,好生曼妙。那是洛都的十三乐姬,每当夜幕来临,她们都会沿着洛河畔一遍遍地传唱着歌谣,寄予美好祝愿,伴着孩童入睡。 画舫越漂越远,柔柔暖暖的歌声却还似在洛河上轻轻回荡。 吾名问道:“唱的,是,什么?” 山河目送画舫远去,翻译道:“荡悠悠画船来喽,谁教你唱采菱歌,梦醒又说是仙娥。万家灯火明朗朗,来来往往,嘻嘻呵呵。侬家亭台百多座,东风相逐摇清波,哪位巧娘来吟哦。白头数那谁家瓮,渔樵河山,都回房窝;遍历了青山绿水,数稚子乐心事多。瓜甜甜……” 他的声音渐小,沉浸在灯火璀璨的夜色中,那船家反倒是接上了口,用着洛都的语言,摇着船清唱着。 吾名推了推他的手,问道:“你想,什么?” 山河眼角的一点晶莹忽地闪没了,低声道:“没有,能想什么。” “想,姑娘。”吾名语气有些肯定,山河顿时哑言,如今连块木头都能看出他心事了么? 按理说,来洛都这种遍地女娇娥的地方,不想姑娘那是假的。 “呵,被你看出来了,的确想了。”山河也不隐瞒,扫了一眼两岸的红灯,又呼出了一口热气,便让船夫就近的酒肆停一停,他要上岸沽点酒再回来。 “你想,哪个,姑娘?” “与你何干?” “好奇,问问。” “作为一个傀儡,你不觉得你已经活得太像人了么?” “这样,不好?” “不好。得看你这里头存着什么。”山河点了点它的胸膛。 “主人。”吾名平平回应。 山河脚步一顿,定神细视吾名,颇带警告的语气道:“不许向你的主子胡说八道,否则把你当柴烧了煮饭。” 他这威胁的口吻,对吾名似乎起不了作用,它瞪着双目,道:“如实,相告。” 山河心情有些郁闷,心想自己怎么就跟块木头较什么劲呢? “算了算了,一块木头好奇心那么重。”他呼了口气,才缓缓道,“我想我阿娘了。” “她是,曲,思满?” 看来是真的藏不住心思了。 山河轻轻抿了抿唇,道:“是啊。阿娘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她曾带着我到最大的乐器阁中指认乐器,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我,还教我唱洛都的歌谣,听着她唱的歌总能做一个好梦。” “我喜欢走吟曲桥,阿娘就带着我一遍遍地走,十三座都走过了,可我怎么都走不对,数来数去那步子就是多出来好多,那时可真傻,还跟一座桥赌气了,阿爹没有办法就施了法,让我误以为自己走出了十三步,呵呵,如今想来可真是年少无知啊。” “那时看到阿娘与十三巧娘子斗乐技,那场景至今难忘,阿娘赢得了破阵娘的称号,在洛都声名鹊起,以至于我们一家在洛都的一整年游玩,都有人提前安排与善后,那时可真是风光无限啊。” 正说着,就路过一处清音苑,里头传出阵阵歌声,他本不想逗留,奈何那曲子着实熟悉,他便倚在苑门树下听了起来。 “相思豆,种山家,对清河怎的不思他。小俊郎,在天涯,远去何须三折梨花。教了谁空嗟呀?” “旧时人伤心话,亭台阁下,悱恻入骨,那时锦帕,香闺梦赠与他。日日秋风冷落寒鸦,形容憔悴不堪画,风流只许胯|下马,不许侬人间共华发。” …… 三折梨花?莫非这词里头唱的人是他?相思豆,种山家,对清河怎的不思他……是了,这显然指的就是他了。 山河心里一阵阵凉浸浸,当年的事怎能传到如今?还能被填进曲子里头?这事一经宣扬,日后怕是再也不能踏足洛都了…… “当年阿娘作的曲,如今填了这般词,还拿此等事来传唱,实在是叫人头疼。”山河捏着眉心揉了揉,吾名见他这般,正要开口问,便听里头的歌声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丽的声音。 “不对不对,这是闺怨词,须得唱的更低些,才能凸显出爱而不得的嗔怨。”苑里头的善才指导姑娘如何唱得有感情。 山河只觉头痛得更厉害了,连忙离开了,看上去更像是逃了。 沽了酒之后,山河匆匆登船,催促着船夫赶紧离开。 “你在,洛都,待了,多久?”吾名好奇问道。 山河瞥了它一眼,烦躁地抛下话来:“你最好沉默,否则我就将灵识收回。” 吾名看他那压抑懆急的神情,还是缄口不言了。 ※※※※※※※※※※※※※※※※※※※※ 洛都,一座水城,美女如云,温婉灵动。曲思满就是土生土长的洛都人,而山河长得像他母亲,可想而知,颜值绝对不在话下…… 魑魅魍魉狂欢之夜 泊船一夜,船夫天蒙蒙亮起来,想不到就有乘客老早站在岸边搓着手候着了,抬眼瞧还是昨夜那位贵公子。 “哟,让公子久等了。”船夫麻溜解开绳索,赶紧请他上船来。 山河道:“不碍事。”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就在岸边转悠了一整夜,“船家,距左丘离城还有多远?” “三十里水路就到了。” “那烦请到时喊我一声。”山河交待完就进船倒头睡了,吾名则默默守其身侧。 约莫半晌后,左丘离城到了。养足精神的山河伸伸懒腰,待过了桥就终于离开了洛都。他回望了一眼壮观的四座白雪覆盖的左丘吟曲桥,目光有些许眷恋,终究还是将过往背过身后去,在热闹的码头买了匹快马,一路向西狂奔。 “奔向,何处?”吾名被马颠得声音有些乱颤。 “南海地。” 吾名紧紧拽着山河的衣襟,晃着脑袋问:“为何,不施,腾空,术?” “这是你主子的意思。”寒风呼呼,刮红了山河的耳鼻,他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赶。 周遭弥漫一股肃杀之气,眼前渐渐拉开的是一条曲折林道,阒无人声。 山河一勒马缰,马一蹬腿后仰,急刹住狂奔之势,哒哒哒地原地转了几圈方停下来,他将马栓在树下,就跃步向前了。 少顷,只见得一道道金光划破了素裹的静林,灵气浮动。 “我去,探查。”吾名立即跳出,还未等山河应答就消失了。 不多时,山河便知发生了何事,轻踩着树梢,抖落了点点雪花,奔前头看去。 “人快,死了。”吾名躲在树干后瞥了山河一眼。 枝条弯曲缠绕中,十几团煞气交错窜动,却也不是茫无目的,而是有序地进行围攻,攻击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 那书生避闪虽快,但每每闪过扑杀时身形皆摇晃不定,且一次比一次更甚,似乎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罢了。 山河目光盯着,不露声色地折下树枝来。 吾名扫过一眼,问道:“出手?” “煞气就不是好东西。”说话间,山河已将树枝掷出,结了个剑印,掷出的树枝霎时渡上了灵息,朝着煞气团疾穿而去,瞬时将那势头正盛的滚滚黑烟打散了。 那书生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再一回头却不见了那些难缠的煞气,惶惑中但见那原本散去的黑烟又聚拢起来,比之先前的还要大团,犹如乌云罩顶,嚯嚯伸出两股烟来,刹那就将他卷了上去,使他动弹不得。 山河微感讶异,不知从何处抽出两张符纸,捻诀轻呼,一并掷了出去。 吾名登时一愣,道:“连符,都偷?” “瞎说什么呢?买的。”山河话音刚落,那团煞气就消失尽净了。书生从半空摔下,砸了个口吐鲜血,在雪地上浸染开一朵朵梅红。 山河再看一眼,确定对方死不了,道:“我们走。” “这就,走了?”看他掉头不顾,吾名回了回头,见那书生艰难爬起,它急急拉住山河,却看书生在地上磕了个头,吐了口鲜血道:“多谢高人出手相救!” 这声音……山河霍然回转身,透过落满雪的枝丫细细瞧来,这一定睛看便认出了此人来。 山河轻声道:“跟上他,看看他去往何处。” 那书生踉跄地走出了林子,见一匹马静静杵在一棵苍劲的树旁,他左右一顾,又喊了一声:“有人吗?” 四下无有应答,他便骑上马往西奔去了。 “偷了,你马?”吾名转头看他,这话听起来怪,山河漏出一声叹息,道:“你可以表述得再准确些。” “他……” “我看到了啊,跟上。”山河足下踏风,与马保持五丈距离。 “你,认识,他?”吾名问道。 山河道:“认得,此人曾在鹿无助我逃过一劫,直觉告诉我,他能给我们惊喜。” 蓦地,马一长嘶,竟然往回狂奔了起来,书生拽不住它,就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不好。”山河一惊,一个闪身恰好接住了他。那书生满脸愕然,看到的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一时有些难以回神。 山河压低了声音道:“马受惊了,前方定有古怪,你别乱走,我去看看。” “高人且慢,”书生拖住了他,“我知道那是什么。” 转回头看到一双澄静的眼,山河停下了脚步定视,那张被风霜肆虐的脸,和一身的伤痕让他觉得这一瞬吹过来的风都带着鞭子的呼啸感。 书生忽视了他看自己的眼神,面色凝重道:“那些都是煞气,常人过不了这道关。” 山河约略推测:“以煞气来做结界,不让人通行?” 看书生深思的眼色,山河心有疑念,想这书生或许并非不知,而是不好告知。 书生踌躇了下,抿了抿干裂的唇,终于问道:“高人可有办法破除前方的煞气?” 山河反问道:“你就认为我会帮忙?” 他这会儿摆出了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令书生一时无法揣度。 疑虑在书生眼底一闪而过,他抱拳道:“高人三番四次出手相助,庄胥感激不尽,但……”他语气陡转,诘问道,“究竟是何目的?” “庄胥……”山河暗暗咀嚼此名,略感陌生,应不曾出现过。他也不惊怒,淡淡道:“路见不平,量力相助,举手之劳罢了,又会是何目的?” 见他不语,山河摆了摆手道:“也罢,既然都要过去,那总得想个法子才行。”说完自顾自朝前跃去。 庄胥虽犹疑,但还是紧步跟上,奈何前面的高人速度太快,而他又有伤在身,要跟上实在是吃劲。 待他终于追赶到他身旁时,那些埋在林间的煞气就都荡然一空了,且绝不会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这可是遍布整片矮林的煞气,少说也有几百团,就这么眨眼的空隙?! 见庄胥呆呆杵着,山河道:“我还想回头找你,想不到你这就过来了,也好,现在没事了,可以走了。” 庄胥还未从震惊中醒转,山河却在前头问道:“对了,你也是要去南海地么?” 庄胥已无心应他,只是悄悄地背过手去,不动声色地掐指算起来,岂料这一幕被断后的吾名见个正着,山河也就知道了。 “所以,此人是个相士?那么他当初突然让我逃命一事,也就说得通了。兴许恰巧与我碰面,算出了我正在被人追杀,出于好心相救罢。不过,既然他能掐会算,想必也能算出我是何人了。”山河思量间,庄胥却停下了脚步,目光定定看他。 山河止步回望,说不出对方是什么眼神,只觉得那一瞬他被看得通透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庄胥踏着雪走来,目光严肃,与初见时的神情一样,冷冷寂寂的。“高人到南海地做什么?”他问道,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既已知彼此打过照面,又为何不揭穿?山河心有疑虑,顿了顿答道:“探望朋友。听你的口音也是那边的人?” 庄胥神色凛然,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用平和的口吻问道:“哦?是什么朋友,兴许我认得。” 看来他真的是南海地的人了。 山河似清谈般道:“老朋友,一位相士。” 说这话时,他偷眼一瞥庄胥的神情,只见他面色微一沉,气息顿变得浮躁了起来,如临大敌般惴惴。山河趁热打铁问道:“我与那位朋友多年不见,南海地我也不熟悉,能否请你指个道?” 庄胥道:“但说无妨。” “他曾说自己在一个名为‘天机谷’的地方,可我一路问来,都无人知道天机谷所在。”山河无奈地叹息着,故作惆怅。 而“天机谷”三字一出,庄胥双瞳蓦地一缩,对他的敌意似乎更深了。 山河心头掠过一丝惊异,暗道:“此人必然知道天机谷,只是不知他与天机谷是何关系。” 庄胥沉思良久,直至走出了矮林,他才道:“高人所说的天机谷,我略有耳闻,大抵知道个方向,可带高人前去。” “如此甚好!”山河大喜道,“那就多谢了。” “高人搭救在先,引路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不过,你这身伤得先找个地方治一治。”山河终于正面关心了一下对方的伤势,不过这会儿才提及,也就显得有几分虚情假意了,连吾名都听得出他那态度的转变,更别提是庄胥了。 庄胥随即道:“这一带不安全,须先赶路,前方不出五里地,便有一间无人客栈,到时再做打算。” 山河有个错觉,貌似此人要比他还要着急赶往天机谷。 暮夜来临,冬寒料峭逼人,风更狂,迎面撕得皮肤隐隐作痛。 二人终于赶到了客栈前。山河抬眼望匾额,“无人客栈”四个大字出奇醒目。 在外游荡多年,什么奇怪的名字他不曾见过?就是从未有客栈敢在自己的匾额上写“无人”的字,凡开门做生意,不都想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么?这“无人”实在耐人寻味。 见里头灯光明亮,且人声嘈杂,想必也是一番热闹景象,山河正想着赶紧进门躲躲寒风,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刚要回头望,不知跌跌撞撞从后头奔来几人,夹杂着几声对寒冬的唾骂风风火火地涌进了门,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山河有些庆幸自己躲得快,若然被硬挤进去,抑或是被乱脚踩一通,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庄胥却不见了,就在那一伙人到来前,他还在自己身边,莫非刚刚被挤进去了? 砰!山河推开了大门,怎知那门不禁推,竟整扇砸了下来,荡得雪花满室飞舞。 可就这一瞬,山河傻眼了…… ※※※※※※※※※※※※※※※※※※※※ 来啦来啦,诸位久等了,要上一道什么菜? 魑魅魍魉狂欢之夜2 一群魑魅魍魉杯觥交错中,被突如其来的摔门定住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门口呆愣的戴面具的人。 目目相对,画面出奇的诡异。 山河揭去面具后竟是一脸错愕,揉揉眼再定睛细看,竟是一群狂喝豪饮的客人?只刹那光景,就都换了一副皮囊了,除了言语粗鄙,举止癫狂,便与正常酒酣耳热的醉客无异。 只是那唾沫横飞,还散发着阵阵怪味的景象,实在不是一般客栈。 可此前在外头怎就觉察不出里边的异常呢?按理这满屋子的妖孽应该邪气冲天才是。 而他是误打误撞扣了鬼窟门,如一块白净的肉亲自送上了门,显得过分主动了。 他目光往里头兜了一圈,不见庄胥的身影,也毫无人气,的确是“无人”客栈。 而在这样一群粗野汉中,一身姿妖娆的女子格外显眼,她被三五大力士簇拥着下楼来,那女子肤白美嫩,冶艳夺目,教那些客人们移不开眼,皆忍不住轻薄起来,有冲她吹口哨的,有冲她猥琐谄笑的,有冲她宽衣解带的,垂涎丑态毕露。 但听这群人的叫唤,此女子似乎是客栈的掌柜,名唤魅儿。 也果真人如其名。 这位叫魅儿的掌柜,半敞着香肩,轻扭着腰肢向山河走来,目光闪着星辉,只顾盯着他的脸,随后沁出一丝媚笑,道:“客官何事如此着急啊?” 她的声音慵懒魅惑,难怪此间鬼怪皆为她痴狂,“这外头的风雪可大了,没有门,客人们的帐子可暖不住啊。” 山河正想接口,却被此话生生噎住了。 “魅儿暖帐便是。” “就是,魅儿今夜来暖帐啊。” “有魅儿就够了,还要什么门啊?哈哈哈……” “哈哈哈……” 客人们一番言语调戏,让整间客栈骤有了风月场的味道。 山河打了个寒颤,心道:“这可当真是会吃人的景象。”事已至此,他便不再迟疑,苦笑了下道:“赔钱便是。” 见他抬脚进了门,魅儿秋波眉挑,细长的声音唤道:“来人啊,关门。” 呼声一落,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俩伙计抬来了两扇门,捣鼓一番就给装上了。 山河算是稀客,受了魅儿的待见,也让他独自坐一桌,免得与一些油头大汉挤一起。 见他一落座,魅儿就命人好酒好菜招呼着,她去去就来。 也不知去做什么,只知掌柜的一离开,所有目光都往他身上拢来,让他有种要被生吞活剥的错觉,不过既然进来,他就想弄明白那庄胥为何突然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被藏进了客栈? 这么想着,他就打定主意要用玄窍细观了。 天眼一开,店内景象原形毕露—— 玉颈反转以钢叉撩发的女妖拨弄着菜;三头六臂的白毛瘦怪呼喝饮酒;偷舔隔桌酒的长舌鬼被抓了个现形;满地找牙的骷髅精,被撞了个散架;浑身缠小铃铛、以帷帽盖头的傀儡嘎吱嘎吱扭动着头…… 场面实在森然恐怖,再看他们面前的腥红烂肉与浓血滚汤,还散发着阵阵刺鼻怪味,呛得山河透不过气来。 他紧锁两道眉,心道:“闭着眼还能勉强果腹,看了就实在下不去口了。算了算了,玄窍不开也罢。” 他正准备闭玄窍,魅儿就下楼来了。但见那魅儿一袭红衣半遮半掩,高盘的发髻以六根人的肋骨做发钗,余下的长发绕了身上几圈,依旧长长拖地,鲜血涂唇,美艳眩惑依然,却也令人骇然。 “真是……”山河话未出口,见着那些穿梭于各桌的纸片人,就又是一愣。 来回走动上菜的是一群叽叽咕咕的纸片人,稍不留神被其他鬼怪捉弄,酒水洒了身也就一命呜呼了,掉落下来的菜肉遭了魑魅魍魉的哄抢,鬼怪们一顿撕打后就又相安无事地同桌拼酒吃肉。 这种氛围怪诞得很,实在难以言喻。 纸片人毕恭毕敬前来询问要上点什么菜,山河扫了一眼其余桌上的东西,蹙了蹙额,只道:“先来一壶热茶开开胃。” 纸片人没再问,摇摇晃晃离开,突被一只不知名的鬼怪绊了一跤,它便摔倒在了一滩来不及吸干的酒水里,挣扎了一下就不再起来了。 山河叹息着扶了扶额,心想这一群来历不明的鬼怪妖精,不知盘踞此地多久了,又到底害了多少性命,虽说这一路也鲜有人,但万一真来人了,又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他决定还是要弄明白这间客栈的情况,免得日后枉害了他人。 魅儿提着两坛酒缓步过来,若不是那身后摇摆舞动的九条狐狸尾,那模样也甚是勾人了。 山河暗叹一声,心想玄窍还是开着,也不知这九尾狐会如何出其不意。 魅儿将酒搁下,双手半撑着桌面,朝他前倾俯下身子,故意半露酥|胸,看他如何自持。 山河心中捣鼓,若把目光移走,那实在太不识趣了,若然直视,表现过于反常,也会露出端倪。 思量权衡间,魅儿竟然爬上了桌,膝行向他逼近,眼神火辣诱|人,惹得鬼怪们纷纷叫嚷不停,好似在看着一场狩猎。 “但凡来我们这儿的客人,都得适应一个规矩。”魅儿盯着他的目光甚为贪婪。 山河面上强堆着笑容,双手却在桌下起诀作法,蓦地,顶上的大灯笼霍然掉落下来,来不及闪躲的就都被砸得头破血流,哀叫声连连。 可这丝毫不影响魅儿的兴致,甚至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山河立马起身,佯装惊恐地问道:“这、这怎么回事?” 那骷髅精吓得乱窜,连声呼喊:“救命啊,大事不妙啦,有古怪,有古怪啊!” 山河就看着它在面前狂奔过了几回,被大力怪一巴掌呼过去,住了嘴也散了架。 魅儿终于挑了个犀利的眼神,惊得伙计们一顿手忙脚乱,不多时就又恢复如常。 她退回一边,与山河对坐,抛出了一枚镂空朱漆木博茕,道:“言归正传,这一关你还是得闯一闯的。” 但见那博茕落回桌面,旋转片刻就定了下来,山河方看清了此博茕的造型,大小如眼珠,共十四面,对立两面刻字,其余面分别刻着一到十二的数字。 “玩投茕?”山河疑惑地看着她。 魅儿薄唇一勾,一手扫过博茕夹于修长的指间,向他展示道:“这枚博茕,一字是‘喜’,一字是‘丧’,其余皆为数字,与民间的玩法不同,到这里,就得照我的规则来玩。” “哟?魅儿要开赌了,快过来,快过来看!”周遭的鬼怪们纷纷挤了过来,揣着一脸准备看好戏的兴奋,站队也十分明显,魅儿身后是一堆男的雄的公的,而山河身后却站了一群女的雌的母的。 “洗耳恭听。” 魅儿胜券在握般含笑解释:“我们先玩三局,首局论字,后面两局论数。‘喜’表命令,‘丧’表服从,掷出‘喜’者可命令对方做一件事,至于做什么,就得看后面两局掷出什么数来了。若我掷出‘喜’字,第二局掷出‘三’,那么我可命令你自罚三杯酒。如何,规则懂么?” 山河年少开始就不喜赌,玩儿则另当别论,何况如此新颖的玩法,倒是令他兴趣盎然。 “倘若你我掷出的都为‘喜’,那该如何算?” “有意思,你还是第一个会这样问的人,若真如此,做东主的就得让让客人了。”魅儿虚支着额,取出发上一根肋骨拨弄了下头发,风情万种。 山河扬声道:“做客的势不压主,若真如此,在下定当礼让掌柜,何况掌柜还是个美人。” 这话一出,真真戳中了魅儿的心坎,只见她掩嘴一笑,轻柔地道:“客官这话可真讨魅儿欢心,那就这么定了。” 身后那群鬼怪恍然大悟,仿佛听到了一个讨魅儿欢心的好招儿。 “掌柜的先来。”山河颇有风度地将首局开场交给了魅儿。 魅儿二话不说,便将指间的博茕投出,但见那枚博茕在桌面盘旋了一圈,后旋转到了正中央,在场的无不盯着这枚博茕,大气不敢出。 山河默然注视着,心里也跟着紧张了起来。魅儿只管盯着他笑,似乎很享受这种紧张刺激的氛围。 最终,博茕晃悠悠地定了下来,在场的皆瞪大双目,待看到“喜”字时,除了山河,鬼怪们无一不喜,甚至欢呼雀跃。 山河皱眉瞥眼身后站着的那群鬼怪,心道:“这群鬼怪还真的没什么立场。” 魅儿扬眉道:“小胜一筹。” 山河略显愁容,叹了口气道:“旗开得胜,可喜可贺了。” 见她噙着笑,纤手一扬,博茕滚动,定出了个“三”字。 山河喃喃道:“果真是三啊。” 魅儿以手支头,微翘的眼梢带着丝|诱|惑,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脱。” “脱?不是喝么?”山河暗叹不妙,在场的鬼怪无不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令他有些讪讪然,“脱、脱什么?” “脱衣!”鬼怪们异口同声,魅儿身后那群优越感十足,而他身后的这群则是满心期待。 “脱衣三件。”魅儿竖起三根手指提醒道,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山河汗颜,又暗暗鄙视了自己一把,幸好此间并无熟人,否则这张老脸都不知该往何处搁了。 “愿赌服输。”山河定了定神,众目睽睽下宽衣,也好正值寒冬,衣裹得多,除去三件,中衣仍在,所幸保住了门面,也不至于丢大丑。 魅儿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笑意更深了,拾起博茕在指尖把玩了片刻,看山河一直盯着博茕,便将它甩了过去,十分大度地说道:“这次让你来投,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 山河接过博茕,总算是心安了下来,道了句谢,就将博茕往上一抛,众鬼怪们齐齐仰头,目光都随着博茕翻滚上升。 “嗒、嗒、嗒”,博茕在桌面上弹动了几下,滚出了个“一”字。 山河轻呼了口气,看在场的似乎都有些失落感,他不由喜上心头,暗想:再脱也不过件中衣,还有里衣尚能见人。于是道了声:“幸好。” 他这声“幸好”过于真实了,也过早了,魅儿笑了笑道: “那~跳一支舞。” ※※※※※※※※※※※※※※※※※※※※ 博茕(qióng),类似骰子,是个多面体。 魑魅魍魉狂欢之夜3 山河疑是自己听错了,一瞬懵然。 “跳一支,跳一支,跳一支……” 鬼怪们鼓掌起哄,兴致高涨,未等山河跳起来,它们就已手舞足蹈了,看来这是“重头戏”?似乎早有预谋,而他就这般毫无预兆地掉进坑里?但看魅儿的模样又似临时起意。 听着这些神哗鬼叫,山河满脸充血,后背冷汗直流,这一刹貌似比他脱光了还要臊得慌。 “难不成到老还要晚节不保么?”山河心间万马奔腾过后,隐隐自怜了起来,“阿娘能歌善舞,我怎么就不向阿娘学一学,指不准关键时刻还能用上一用,如今倒好……” 见他迟迟未动,魅儿轻呼道:“客官,莫要忘了愿赌服输哟~” “在下自然知道……”山河内心起伏翻腾,难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生涩地道:“只不过,在下从未学过舞,肢体无法协调,勉强一跳,怕是有碍观瞻。” 他以为,这么说至少对方会考虑换个玩法。 “不碍事,客人们就喜欢如此的,有新鲜感,出众的舞技虽赏心悦目,但那样实在太无趣了,是?”魅儿扫了一眼在场的鬼怪,这么一圈回来,众鬼怪纷纷点头称是。 臭味相投,实在是臭味相投得很啊。 “也罢。”山河拍桌立起,把心一横,“舞蹈而已,在下跳便是。” 语罢,正要离桌,却无鬼怪有要让道的意思。 “等等,不着急~”魅儿悠悠地说道。 山河心里微微一紧,这怕不是又要变卦了。 “跳是一定得跳的,但不能就这么跳了,”魅儿挑起眉梢,又用她那迷人的嗓音缓缓道,“得换红衣。” “红衣?”山河眨了眨眼,他疑惑地看着魅儿身上的红衣,该不会是如她那般轻薄且露|骨的。 她嘴角衔笑,手掌一拍,两个大力怪就将一袭红衣和妆盒捧了上来。 红衣貌似华贵且保守,只是那款式怎么……还有这妆盒…… “这是要换女装?!”山河大惊失色,立马想到了那画面该有多不堪入目啊。 魅儿不紧不慢说道:“这就是规则。难不成你想反悔么?” 她含笑说着这话,客栈内瞬时杀气腾腾。 若不是朝天歌此前有所交待,让他低调行事免得暴露行踪,否则眼下的山河早就将客栈掀了。 说实在,他活到如今,还能在意的东西着实少,但也就颜面这回事,他还想护着一二,不想到时无颜去见死去的父母。 他思绪游走间,魅儿的手一招,几个大力怪就围上来了,七手八脚地给他强行穿上女装,晃眼间,红衣似枫就披在了他身上。 “这只狐狸到底是何品味……”山河垂下目光来,这红衣裳美是美,可穿在他身上总不搭调,甚至有些煞风景,他自认为能衬得上红衣的绝不是他这样的人。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某个人来,恰似一股热气沁进脑门,恍惚了片刻。 略一走神,眼前便多出了几个长发盖脸的怪物,着实把他惊退了几步。 也就这会儿工夫,那些个步摇、珠花就插上头了,前额中还被饰以花钿,只差唇脂就算完成整个妆容了,可他说什么也不给补上了。 “掌柜的到底是何嗜好?这让在下情何以堪?”山河有些羞赧,“适可而止了。” 他这么一转身过来,鬼怪们登时发出一阵惊呼,目光闪闪生辉。 魅儿直勾勾盯着他,啧啧称赞道:“果然,活色生香~活脱脱的大美人嘛~” 山河心头忽地涌上一股恶寒,连送上来的一面铜镜他都不看一眼,只想尽快结束这局。 毕竟,如此趣味,简直既堕落又庸俗。 环视一周,鬼怪们舔着嘴角,目不转睛地看他,一脸馋涎之色。 众鬼怪的目光咄咄逼人,似乎在催促着他赶紧跳舞,甚至连舞乐都已备好了,骷髅精们悬在半空的锅碗瓢盆,就等着为他起跳时奏乐呢。 这一看锅碗瓢盆,倒也让他想起了在大曲城时,见过的一种以箸击碗、以掌拍鼓来伴乐的舞蹈,舞者皆为男子。 当年也是碰巧遇见,就被硬拉进人群茫然地跟着跳了,听说是欢迎外来人的一种热烈舞蹈,后来才知那是当地盛行的踏歌舞,和以大曲城谣的《踏酒歌》,为的是劝客饮酒。 今夜见此架势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毕竟当时是一群男子齐跳,即使他在其中胡乱瞎跳,也无人理会,如今只他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女衣跳,实在既尴尬又违和。 山河紧抿的唇漾出了羞赧的神色,目光再次向四周确认了一遍,心中忐忑:“庄胥不在,吾名也不要进来好了。” 他锁眉闭眼,双手举到耳旁“啪啪”速拍两声,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嗒嗒”两声踏步,山河睁眼掀裙转身,骷髅精大嘴一张,立刻明白过来,随即以他适才的节奏敲响了锅碗瓢盆。 噼里啪啦的声音杂而不乱,显然是历练多次,已有了默契。 明快的伴奏一上来,客栈内登时欢腾不已,山河将拍掌、弹指、跺脚、抖肩以及旋转的简单动作一经组合便成了一支热情奔放的踏歌舞,虽与着装格格不入,但既然已经开跳,他索性也就豁出去了,硬着头皮跳出人生中第一支独舞。 他的舞姿风格独特,让鬼怪们眼前一亮,神清气爽。 不多时,就有鬼怪受他感染,也跟着他踩节奏跳起来,口中还伴随着几声嘹亮的吆喝: “哟哟呵、嘿嘿嚯、哟哟哟呵呵嘿嘿嚯……” 稍顷,整间客栈都欢快了起来,鬼怪们一涌而上,那股子热情劲连魅儿都惊诧住了,想她的客栈何时如此激情翻腾? “竟有如此欢喜的舞蹈……”魅儿看众鬼怪流露出快活的神色,又看那个被簇拥着的潇洒恣意的红衣客人,矫健有力的流畅动作丝毫不像从未学过舞的样子。 魅儿用媚气十足的眼不住地打量着他的腰身,还有他那一动一静中流露出的明快气质,似乎在暗暗盘算些什么。 而喧闹狂欢的客栈外,寒风呼呼间,一人透过窗上的小缝看得清楚,也着实大惑不解,里头的人不仅没事,还跟魑魅魍魉们耍得欢脱,此情此景,竟有些毛骨悚然。 吾名见此,脚步一滞,里头的唱和声也戛然而止。 那人匆匆离去了,吾名紧步跟上。 鬼怪们却为山河的突然停下,整得有些意犹未尽。 山河才刚快活地闹了一场,待一切停止,他又一下子掉进了尴尬的气氛中,耐不住羞臊的心,足足缓和了一刻钟,心里想着:今夜过后,可谓无坚不摧了? 今夜的情景要是传出去了,定是这般话:“他被一只狐狸捉弄,逼着扮成女子,在一群鬼怪中跳舞……” 这脸丢到阴|沟里去了。他垂头丧气,有些索然寡欢。 魅儿却抚掌道:“打着拍子唱和果然有趣,客官是这般的豪放英武,竟把魅儿的魂都勾走了呢~” 山河一听这话,扬起似笑非笑的脸,道:“掌柜的,我们的赌局还没完呢。” 魅儿应道:“自然。这局轮到你来。” 山河回座,夹起博茕,问道:“掌柜的信不信‘运气’这一说法?” 魅儿轻笑:“你想在我的地盘讲‘运气’?天真啊~” 她这话一出,就响起了各种扎耳的笑声。 山河不以为然道:“掌柜的坐拥地利人和之势,可在下还是想赌一赌‘运气’。”语罢,他一把将博茕掷出。 只见博茕打了个漂亮的弧度,旋转落定,是“喜”。 魅儿又似成竹在胸,轻轻甩出,博茕落定,是“丧”。 众鬼怪哗然,魅儿面上有些失落,却轻描淡写道:“唉呀~还真的被你说中了呢。” 山河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道:“这只狐狸又起了什么心思?输了却比赢了还开心。” “承让了。”山河再投。 博茕滚动,在场的双目都集中在博茕上,独独魅儿不看一眼,心神都在他身上了。 “三”字朝上! “哦——”鬼怪们拉长了音,都看向了魅儿。 魅儿微微松了劲,身体往后一靠,大力怪便扶住了她,当她的靠背使用。 “说,你想我做什么呢?”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山河指了指桌上的酒道: “自罚三杯酒。” “咦——”鬼怪们的语气略带鄙夷。 魅儿一听这惩罚,实在是……太人性了,连她都有些瞧不起了。 这两坛酒也不过是摆上来做个样子,这人还真当一回事了?魅儿百无聊赖地自饮三杯酒,又斜靠了回去,轻呼了声:“还真是无聊呢。” 山河揣着一张童叟无欺的脸,又将博茕掷出,滚出了个“四”字。 魅儿瞥了一眼,温声提醒道:“不能再罚酒了,换个惩罚。” 在场的还有一丝期待,看他会提出什么开创性的惩罚来。 山河故意思量片刻,道:“那就回答在下四个问题好了。” “你怎么一点风趣都没有?!”魅儿终于忍不住了拍桌嗔问道。 鬼怪们对他更鄙视了。 山河道:“掌柜的,莫不是要耍赖?可别忘了愿赌服输啊。” “哼~”魅儿轻哼了一声。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可欺瞒,否则就坏了规则了。”山河诚意提示。 “……你问。”魅儿虽不悦,但这就是她定的规则,只能暂时服从,随后再变本加厉要回来便是。 ※※※※※※※※※※※※※※※※※※※※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大佬失节|操~ 谁主鬼刃惊世骇俗 山河道:“第一,掌柜的可认识一位白衣男子,书生模样却气质不俗?” 这话倒是让魅儿刮目相看了,她挑起怪异的语气,道:“客官原来是好这口,难怪啊……”难怪连她这般姿色的都不放在眼里。 山河差点就要将“无情道”一辞作为回应了,想想还是不纠结这个,道:“掌柜的,不说别的,直接回答问题好了。” “好,我不认识。” “那好。第二个问题,我比较好奇,你们怎么聚到一起来此地开这样的客栈?” 细听这已不是一个问题了,可鬼怪们并不具备拆解问题的能力。魅儿倒是无所谓,伸展了下她那妩媚又丰满的身子,道:“闲极无聊罢了。” 听她语气确实是很无聊,但这不是山河想要的答案。 山河眉头一展,轻松地说道:“掌柜的,你这客栈的确挺无聊的,毫无活力,装饰也跟不上,整体感觉很是沉闷啊。” “敢说我客栈不行的,你还是第一个。”魅儿稍稍正了正坐姿,“你的品味十分差劲,但是客官的建议,我们还是会考虑一下的。想我们也不过是仓促开店,许多东西都来不及整理,自然也就这般模样。” “你们客栈跟其他客栈还真的没法比,至少他们的服务深得我心。” “哦?质疑我们服务不行?”魅儿心里不平,又是一拍掌,楼上忽现一群狐媚娘子倚着栏杆,衣不遮体地对着山河低吟浅笑。 鬼怪们一抬手,垂涎不已,又开始欢呼起来,叫嚣着下来陪酒作乐。 山河一副纯朴的表情,道:“我指的可不是这个,我指的是态度。掌柜的不能如实回答在下的问题,看来也是玩不下去了,在下就此告辞。”说着他便要离座。 “想走?!”魅儿抛下话来,山河身后的鬼怪就出手将他摁回座上了。 “掌柜的是何意思?” 魅儿使了个眼色,摁住他的鬼怪就松手了。 “我们的态度,显而易见,在我地盘我做主,要说服务,就没有客人说不好的。不过,我也知他们表里不一,只会屈服谄媚,也挺无趣的。你嘛,我倒是欣赏得很,我可以如实相告,但你不能离开客栈。” “这局好像是我胜出,条件应由我提出。” “不错,但你既然来了,就没得选择,凡进入客栈的,都得经过掌柜的同意才能离开,这也是规则。” 与其跟她兜圈子,不如先应承下来,山河想了想道:“也罢,那就要看看掌柜的诚意如何了。” 魅儿双眸一亮,道:“看得出来,你不是一般人,所以我也不打算隐瞒了。” 山河微愣,心想这掌柜也不简单,既然如此,他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但听她道:“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们这间客栈除了你,就没有一个是人。”魅儿打了个响指,鬼怪们除了魅儿就都展露了原形,整间客栈瞬时弥漫起了一股阴森之气。 掌柜的如此直接让客栈现了形,想必从一开始见到山河,就已经知道他能承受得住这般刺激,但还一直做戏,也实在想不透。 山河扬眉道:“想不到掌柜的如此爽快。” 魅儿轻笑一声,道:“这间客栈是我们在人间的落脚地,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避难所。” “避难?避什么难?”山河问道。 “这可是第三个问题了。” “无妨,你回答便是。” 魅儿叹了口气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这幽冥府待不下去了,自然也就来人间借个地快活了。” 这人间的事还未太平,幽冥鬼域又出了什么事?山河略微思索,道:“愿闻其详。” 魅儿道:“这一年来,幽冥府可谓动荡,一股凶狠的戾气从鬼渊深处传上来,波及众鬼,能逃出来就都逃了,逃不出来的,就被鬼渊吸了进去,之后就永世出不来了。” 一众鬼怪面面相觑,躁动了起来,对劫后余生连连感慨也心有余悸。 “至于发生了何事,我们也不知。不曾想这人间也不是个好地方,一些低阶的沦落了,只能听候他人差遣,任凭世人役使,但大部分还是不甘心屈尊人下,只得盘踞此处,做自己的领主,逍遥一方。”魅儿把玩着博茕。 世间役使妖精一事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绝了声息,怎么此现象还死灰复燃了? 但听她这么一说,山河忽想起了多年前也听闻幽冥鬼域动荡不安的事,那是鬼刃三涂横空出世之时带来的万鬼逃亡,时隔多年又来一次,莫非是与之相关?可鬼刃三涂不是早已出了幽冥鬼域了么? “我曾听闻鬼域有一利刃,名为‘三涂’……” “你说三涂?!”魅儿骇然变色,倏地立起身来。 山河话未说完,众鬼怪们一片哗然,纷纷道:“此人该不会是来降灾的。”之后无不噤若寒蝉,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连魅儿听个名字都惮色几分,这三涂果真是鬼怪的炼狱。 “是的,就是那把鬼刃三涂,我想知道是谁将它炼出来的?”山河问到了关键点,魅儿跌坐下来,双瞳涌上一片火焰,猩红的火焰中万鬼逃窜,三涂之下,神嚎鬼哭,魂飞魄散…… “掌柜的……”山河轻呼了声,魅儿才回转神来,用惊诧的神情盯着他,怔怔开口:“你问那把鬼刃做什么?!” 山河凝目道:“很重要,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鬼刃三涂如今出现在鹿无之地,还成为了朝天歌的东西,这怎么都说不通,既然遇见来自幽冥的鬼怪,他便想趁此机会了解清楚。 众鬼怪不寒而栗,盯着掌柜七嘴八舌使劲说道: “不能说,不能说啊……” “魅儿,魅儿别被骗了,千万不要说!” “对对对,不能说,不能说!” …… 山河敛眉追问道:“说了会如何?” “诅咒!诅咒!” “魂飞魄散的诅咒啊!” “永世不得投生!” “千万不能说啊!” “要大祸临头了!” …… 这群魑魅魍魉如此胆战心惊,莫不是说了真会应什么劫?山河注视着她,亟待她回答。 在一片嘈杂声中,魅儿拍桌厉叱一声:“都给我闭嘴!” 瞬时,鸦雀无声。“滚!”看她一挥手,鬼怪们立即滚开去了,转眼间,客栈就只剩下魅儿和山河四目相对。 山河认真问道:“诅咒是真的么?” 魅儿并无回应诅咒一事,只道:“它们之所以这般听命于我,只因我是那场浩劫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看得出来她在害怕,那是一种远远凌驾于她之上的可怖气势,使她失去了抵御能力,让她在这一瞬看起来那么的孱弱。 “你看到了?” 魅儿点头那瞬,仿若置身在滔天火光中,厮杀、哀嚎、惨叫……三途河垒满了阴魂,成为了幽冥域除鬼渊外最大的怨灵聚集地,它们浴血、沉溺、挣扎……所有的恐怖凄惨最后都消失在了一片烈焰中。 她捂住了双眼,略微发颤的声音喃喃道:“鬼域埋在红光中……他几乎将幽冥府掀了个底朝天……那把利刃,三涂,席卷了一切……” “他?三涂的主人?你看见了?”山河有些紧张地询问着。 魅儿双目沁着湿润的光,光中透着一个红色的身影,那个身影向她而来,带着寒气凛冽的三涂,从她眼前走过…… 她神色惶遽道:“我趴在地上,什么都看不到,他是狰狞的厉鬼,是毁灭一切的恶魔,是鬼域的掌控者……” 见过他的都在三涂之下魂飞魄散,但事实上被那阵仗吓死的居多,她侥幸存了下来,这一幕即使千百年后,她仍记得。 “那后来呢?他去了何处?”山河听得挺揪心的。 “身化流光,不见了……”魅儿目光中的惶色逐渐消散,“只有一个地方能困住他,那就是鬼渊,可他就是从鬼渊逃脱出来的,幽冥府都奈何不了他……” 山河沉默了,心想他一定有个和三涂一样被禁忌且惧怕的身份。 “鬼刃之主从幽冥鬼域中出来后,是遇见了朝天歌么?是他将三涂相赠?可是为何要赠鬼刃?那是朝天歌从他手里夺过来的?为了替□□道?那为何要谎称是自己的?”山河满腹疑惑,思索了半晌,他想再问些什么,但看魅儿的状态似乎也不便再问,于是道: “罪大恶极者当下万劫不复之地。”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宽慰的意思。 “万劫不复之地?是的,那就是鬼渊深处……” “……想必也逃不过天道的惩罚。” “我不知道,但那次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是来了人间还是重回了鬼渊,不得而知。但你提醒我了,这一年从鬼渊深处传出的惊世骇俗的戾气,就如同当年他的出现般……不,好像弱了,不如从前的骇人,但依旧能震慑幽冥府众鬼怪了。” “若还是他,那他迟早能冲出幽冥府,到时人间如同炼狱,我们也难逃一劫。”魅儿自顾自说着,好似还沉浸在适才回忆的画面中。 此事听起来非同小可,山河神色有些阴郁,两百多年前的幽冥鬼域发生这么大的事,按理,若被此厉鬼逃出生天,那人间岂非也沦陷?奈何在他的印象中人间依旧美好,并无所谓厉鬼恶魔的传说…… 这么一来,要么鬼刃之主升天为仙了,要么就还是在鬼渊深处。 要说升天那是不可能的了,一个人在死后落入了鬼渊,那必定是罪不可赦的,后又在幽冥域大开杀戒,决然不能为仙,那是天理不容的。 若还在鬼渊深处,那为何要蛰伏这么多年?这一年来又为何蠢蠢欲动? 山河想到了一个荒唐的可能,那就是他的蛰伏实则是在闭关,冲出幽冥域是为了修炼…… “这怎么可能?”他有些佩服自己的想象,但不可置否的是,朝天歌与鬼刃之主存在着关系,且关系匪浅。 “所以他能沟通鬼神、调遣阴兵,是借鬼刃之主的权势?”山河脑海中翻涌着各种疑念,让他心乱如麻。 ※※※※※※※※※※※※※※※※※※※※ 剪不断理还乱~不存在三角关系~ 山河:我发现担心的事越来越多,该处理哪件先? 系统:从心所欲。 山河:……那是……哪件? 系统:主角发懵,系统将进入自闭状态…… 山河:…… 天垂象见吉凶祸福 山河从无人客栈出来,旋即通感吾名,拐了个大弯才奔上另一条通往南海地的道。 “庄胥,这是在试探么?”山河捏了捏眉心,想那客栈也是庄胥故意拐道引过去的,为的就是将他困在客栈,或借鬼怪之手除了他? 如此说来,庄胥也应知道天机谷所在才是,引他入险境是为了不让他找到天机谷?那么是否可说明庄胥于天机谷而言是友非敌? 山河一路甚为郁闷地紧追,如一道光贯穿黑夜寒风,渺无踪影。 晨光一点破云透出,山河裹紧斗篷,连呼出了几口白气,看着周遭一片空荡的白,傻眼了。 昨夜飘忽不定地跟踪,有那么一瞬觉得是被庄胥耍得团团转,可他自己也耗神耗力,以他的伤势也不足以支撑他兜圈子。直到循着吾名的气息到了此处,才没了他的踪迹。 山河窝了一夜的火气准备来两声骂,看着吾名顶着一头的雪花怏怏走来,忽觉滑稽,愠怒也消散了,道:“把人都跟丢了,还好意思一脸委屈?” “他就……”吾名指着大片空地,抬头看到山河额上那点花钿极为亮眼,不由得眉头一皱:“看来,你,喜欢,红妆。” 即使红衣换下了,红妆还没擦掉,但他忘了这茬。 山河微眯了眯眼,沉声道:“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说着,心虚地戴上了面具。 吾名好奇问道:“你怎,出来,的?” 昨夜还答应不离开客栈的,何况魅儿也不是很好敷衍的样子。 山河环视了一圈道:“它们忌惮的东西是三涂,以它为由,就无鬼怪敢拦路了。” “你有,三涂?”吾名学会了挑眉,就挑起眉端质疑地看着他,那神色似乎宁愿相信他是出卖|色|相出来的,也不愿相信他有三涂。 山河甩了它一眼:“自然没有,骗鬼罢了。”说话间,他起了诀,开了玄窍,脚一顿地又启动了窥阵术。 不出所料,在这一片苍茫雪地中,藏有一个磅礴大阵,他的窥阵术远去几里才触及到边界。 利用玄窍,他终于找到了被隐在雪地中的阵法之门。 那道门薄如蝉翼透似雪,不开玄窍则很难发现。 “我想我找到了,吾名,快跟上。”山河喊了一声,就往前迈了几步,手握一诀,袖口风动,脚下的雪花蓦地卷起,似一朵绽开的莲花,慢慢收拢,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其中。 未几,雪地上就没了他们的身影。 乘着一阵风来到了三山环抱之地,此地隔绝于外,风雪也不曾来袭,竟是一副春暖花开之貌。 蜂蝶相逐在一片断瓦残垣之上,倾塌的楼台成了飞鸟的栖落之所,石阶的裂缝上也长出了小草,这死气与生息并存,构成了一幅和谐美卷。 一眼望去,此间建筑大多颓然欲倾,有的就已坍成废墟,好似荒了许久。若不是楼台前的崖壁上刻着的“天机谷”三字,山河定以为自己是走错了。 “这就是天机谷?已经荒废成这样了……”山河低声喃着,正如拾泽所说,两年前朝天歌曾派遣朝爻寻找天机谷,彼时的天机谷已是人去楼空。看此模样,期间也不曾有人回来过了。 他目光搜寻了片刻,不见庄胥的身影,猜他要么是躲藏起来,要么是去到某处秘密所在。山河走到其中一座相对完好的楼台前停住了脚步,吾名从他肩上落下。 山河道:“我入内,你守外。”说完就自顾自地进到荒楼里了。 楼内空空荡荡,连起码的装饰也没有,除了布满灰尘。 山河将目光垂下,瞥见地上几个浅浅的脚印,心道:“庄胥还是疏忽大意了,但脚印怎么到了中央就消失不见了?” 思索片刻,他提脚踩上庄胥的脚印,朝内而去,最后一个脚印,他顿了顿,环顾周遭后踏了下去。 那一瞬,所有的光线骤然消散,暗得连白衣都见不到光,呼吸却清晰可闻。山河心下一惊,随即凝神:莫非是陷阱…… 通感吾名,却得不到回应。 正当他准备用穷光蛋时,黢黑中却闪起点点微光,且光点愈来愈多,愈来愈亮,如漫天星斗。 山河既惊又喜,抬眼望,四下望,这已不是座荒楼,而是一片深邃的天空,点缀着星光,让他眼前一亮。 须臾,繁星竟流动了起来,从他眼前逐一掠过,他被整片星空包围着,缠绕着,目光忙碌地追逐着星辰,又似已坠入了银河中,满目的流光溢彩。 渐渐地,光点停止了流动,这一刹,他看清了,头上、脚下、四周之景组成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山河随即收了心,敛眉深思:天机谷的天机老人,创下天机十三案,占星为其中一案,莫非……这就是占星楼? 这时,从繁星后徐徐走出一人,光芒随身。 山河凝目而视:“庄胥?你是天机谷的人?” “是。”他眸似晨星,盯着山河。 “所以此处是占星楼?” “不错。” 山河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天机谷因何被毁?” 星光照在他身上,却不能拂去他面上的阴郁。 庄胥道:“山显谷藏,在此只为‘藏’,一旦藏不住,便有不测之祸。” “所以……是因泄露了天机?”山河隐隐感觉到不安,“泄露了什么天机?” 庄胥道:“世间沧桑与人间福祸,能与众星呼应,观星象可得天下命数。你可知如今的星象是怎样的?”说着,他手一扬,星空转瞬变幻,“辰星为胜,荧惑星为负,此为正常星象。” 星宿易位,山河定眼看,庄胥指向的辰星显,相对的荧惑星则隐。 “辰星按时中天,此后的星象就变了……”庄胥对着星空手一挥,群星飞速掠过眼前数十圈后定下。 整片星空再找不到五星!即是说太白、岁星、辰星、荧惑和镇星都不见光了。 山河问道:“这是何意?” 庄胥面色凝重,道:“五纬皆隐妖星现,为大凶之象,预示人间大乱。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或山崩地裂、暗无天日……” 山河听得眉头紧蹙:“那是何时……” “七十二日之后,”庄胥话音一落,斗转星移,“五纬合,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但又有什么人能躲得过苍生涂炭的灭顶之灾?何况还是七十二日炼狱般的煎熬。” 山河哑言了,他怔怔看着五星连珠之象良久,问道:“那是天灾还是人祸?” “人祸到了极致,天自然就降下灾难来了。”庄胥说这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山河,一瞬让他以为他就是那祸根。 山河心跳加速,随即问道:“所以你将我引过来,让我看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一切都与我有关?” “这难道不是你想知道的么?” “你是说这便是天机谷泄露的天机?” 庄胥并未回应是否,也等同于默认了,但是否为全部的答案,山河不得而知。 “天机老人身在何处?”他问道。庄胥黯然,摇了摇头道:“自天机谷出事后,我就再也无法与天机者取得联系了。” “天机老人是你什么人?” “我是天机老人座下弟子,也是占星楼的星官。”庄胥如实相告。 山河疑问道:“既能掐会算,为何不算谷中之人去往何处?” 庄胥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哀愁,道:“我算过,他们凶多吉少,天机老人也不知去向。即使再厉害的洞微术,也有无法企及的地方。” 这话好生熟悉,貌似在何处听过。山河沉思片刻,问道:“你信得过我?” “我既然能算你,就知你并无恶意。” 山河道:“当时在鹿无城,你让我离开,也并非临时起意的。” 庄胥微顿,道:“不错。庄胥是奉命行事。” 山河叹了叹,道:“但我辜负了天机老人的好意……两年前,天机老人就已算出了我灾难临头,所以才让你出谷寻我,岂料你再回谷就成了这般模样是么?” 庄胥迟疑地抿了抿嘴,须臾,点了点头。 山河进一步问道:“世间千万人,为何独独找我,让我趋吉避凶?” 他估摸着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庄胥欲言又止。看他这般,兴许也有难言之隐,山河淡淡问了声:“你们天机谷可出现了叛徒?” 这一问,让庄胥大惑不解,随即也一口否定道:“这绝不可能。天机者知晓天地命数,深谙天道,决计不会违背天机准则……” 山河截口道:“那又如何泄露了天机?” “……”庄胥脸沉了下来,诘问道:“这世间不乏相士,能测算者也不在少数,为何说泄露天机的就是我们天机者?” “若非如此,天机谷又如何能变成这样?” 庄胥连连摇头,辩道:“万事万物皆有气数,天机谷会如此是气数使然。” 山河缓和了语气,道:“想必天机老人是早已洞鉴了此情,才遣散了天机者。” 庄胥一惊,急忙问道:“你怎知是遣散,而不是……” 他自然是猜的。当初朝爻来此探查过,疑是内部摧毁,而非外部势力干预,借此他也好试探一下庄胥的口风。 星光黯淡了下来,庄胥一脸死气沉沉。少顷,他答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山河沉了沉气,又问道:“但为何只留下占星楼,其余皆毁了?” 庄胥看了看星空,道:“只因占星楼与其他楼的内部构造不同,所有的资料全部刻在壁上,只有开启机关后,壁上的星象才会显现出来,如此,也不怕被他人窥了天数。” “原来是这样。” ※※※※※※※※※※※※※※※※※※※※ 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避重就轻了~ 其实真相昭然若揭~ 只要某人说话的艺术还在,套出真相也是指日可待的 可叹那天机十三案 山河出了占星楼,走在一片废墟中,心里依旧疑惑万千:“天机者既知天地命数与人间祸福,若不能让人趋利避害,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庄胥身形一顿,苦笑了下,道:“事有起落,生死有时,万物皆有定数,天机者只顺应天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干涉。而即使天机者再有能耐,个体福祸也是无暇顾及。” “如你所说的,天将降灾难,世间将浴血,这可是关乎天下苍生之事,已不再是某个个体的了。” 庄胥严肃道:“不是我说的,是星象预兆的。”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我才将此预兆告诉了你。” 山河有些困恼:“但凭我一己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 庄胥没搭话,但早在十年前,天机老人关闭其中一案“图谶楼”时,就已出了谶语,曰:“山河无恙,人间皆安”,是故,庄胥以为告诉山河一人就好了,只要他趋吉避凶了,世间也就太平了。 山河又问道:“此预兆算不算天机?” 庄胥自占星楼出来后,眉毛就一直微微皱着,他道:“这就是天机。” “那你岂非也泄露了天机?”山河有些较真,庄胥无奈道: “天机者须隐秘有三,己之功德、他人之过、未来之变,但可与语之人有三,大德者、至善者、救世者。” 所以……他应当属于哪一类人?大德至善?说出来连他都不信。救世济人?不祸害别人,他都烧高香了。他自认为心怀苍生的那个人远在天边。 既然庄胥不明说,兴许这也是所谓的“天机”。 山河若有所思,放眼望天机谷如今的惨败萧条,不由得感慨万分,吁叹道:“天机谷乃避世圣地,如此毁了实为可惜,既然来了此地,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在下见识一下天机十三案?” 庄胥愀然,领着他走遍整个天机谷,虽残垣遍地,犹可见曾经的恢宏气势。 他指着小河对岸的建筑:“这是生辰楼,主批命与合婚。” 河岸楼台已坍,但楼前那棵挂满红绸的苍虬璧合树,倒映在河水中依旧旖旎,红绸好似在水中流淌飘动。 山河问道:“可是据生辰来批?” “是。” “那你可懂?” “我主占星,对此数术略知一二,不能算懂。” 山河心头刚起的兴致又没了。 一座圜丘坛坐落在前方,看规模也不小,直径约莫百一十步。据他所言,原来那方有座紫微楼,是专为研修紫微斗数推命术所建,但目前看来,除了坛周围的十二根雕刻图案的华表柱外,也就不见所谓的紫微楼,貌似不翼而飞了。 目光抵达另一座被掀了盖顶的楼台,庄胥道:“那是太乙楼,尊太乙为天地之神,研习太乙神数,断三才整体气运。” “遁甲楼,主遁甲术,这个你应该知道,能出奇制胜,但天机门人主做预测,天机老人禁止天机者将其用在斗法上。” “可惜了。”山河喃喃道,当今玄门阵法多以遁甲为本衍生而得,既有精通遁甲之人,若能结合法术,必定能造福天下修行者。 “遁甲术法所传非人,必定祸害无穷,况且道行不深者是很难有多大造诣的。” 庄胥指着山壁下那仿若一个大盘托圆顶的建筑,解说道:“六壬楼传六壬术,以天地盘为主,断人间百事,运算极为复杂,精通此门的天机者巧用袖里乾坤,便可预测世间万象。” “长得还真像,”山河极目望去,那大石盘上还刻有字符图案,“你说袖里乾坤?” 所谓的“袖里乾坤”也称之为“袖中金”,即六壬推算的金口诀。术者穿长袍宽袖,手藏袖中掐指运算,金口一开,即点中要害,因此而得名。 前方三层三檐之楼阁,看似完好,但庄胥劝山河不要进楼内,万一踩到哪块砖,便极有可能致使整座阁楼瞬间倾覆,天机者们总揶揄“这便是所谓的‘万物相连’的具体化用。” “那是易卦楼,以八卦之术象天法地,推演万物,洞察其根本,是为天地万物变易之学。”庄胥补充了一句。 山河目光掠过一排残破不堪的楼宇,分别对应破字楼、占梦楼、堪舆楼、五行楼、相术楼与卜筮楼,连着此前的几个,共同构成了天机十三案。 山河叹为观止,也着实开了眼界。 天机十三案蕴含了天地间十三种精微数术,实在妙不可言!只是如今身临其境,总让人唏嘘不已。 原以为十三案各自独立,但每案间实有互通奥妙,谓之“通鉴”,天机者戏称“串楼”。而天机老人每年都会择一良辰吉日,进行公开推演未来大势与天下大局,并让各案天机者相互验证,谓之“纵横演绎”。 如此规模宏大的一脉数术,当初创下得有多不易,却毁于一旦,一言以蔽之:可惜,实在可惜! 山河扼腕痛惜,那些所谓的秘术绝学,如今却都湮没在废墟之中,还能祈盼的是,侥幸逃脱的天机者能将天机数术传承下去,造福千秋万代。 “天机十三案数术是否秘不外传?”山河突然问道。 庄胥道:“并非如此,一切看机缘。” “看来天机老人也并非泥古之人。” “自然不是,若非超凡通达,又岂能创下这十三案?” “有道理。我比较好奇,天机老人是如何推演万物从而创下如此精微的数术?” 这几乎是天机者们共同的迷惑,他们也很想知道,但天机老人总会说“天机不可泄露”,于是乎这也成为了天机谷最大的不解之谜。 庄胥尴尬道:“其实我们也不知,有猜是仰观天象、俯察地理总结得出;有猜是仙人赠图指点迷津;有猜是梦中周游寰宇,得天地之数……天机老人不透露,天机者们也只好胡乱揣测。” 山河挑眉道:“实在扑朔迷离,但你们不是能推算么?” 庄胥眸中曳动着崇拜之光,道:“天机老人是连天机者都推算不了的。” 当真是神鬼莫测! 不知天机老人是为了彰显神秘,还是不愿显山露水,但他偏向的是另一种推测: 或许天机老人此举是为了让天机者保持着敬畏心。 天机者竟然能窥探天机,那么对“未知”的敬畏还有几多?拿他自己来说,倘若他变得无所不知了,那他是不敢保证自己对世人乃至对神鬼的态度会一如既往,也不敢保证是否会因此变得肆无忌惮,更不敢保证是否会因自身的优越性而生出“凌驾”苍生众神之念来…… 是故,在他看来,“无所不知”或许比“一无所知”更可怕。 既然做不到“一无所知”,又无限接近“无所不知”,那么对于天机者而言,某些“不可知”的意义就变得极其重大了,至少还有他们终其一生无法知道的事。 毕竟,人生天地间,是何其渺小无知,但人的心却可囊括天地,可颠倒乾坤,可肉白骨活死人,无所不能。一旦天机者心术不正,又以为自己无所不知,那么就会用尽常人难以对抗的手段来达其欲望,那是极为可怕的。 虽然这种想法有些阴暗过激,但山河偏偏就是这么猜测了。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是无法推算的?” “只要是人,不管死活,用十三案总能推算。” “这样……倘若活着,但又不知所踪,你们一般会如何推算?” “卦占能得。” “可需要什么条件么?” “需要先决条件,取决于问卦人与所问之事。” “能否替人问卦?” “可以。” 山河约莫推测,两年前的天机老人之所以会算他有无性命之忧,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因有人来此问卦?那么会是何人知道他?他自问由始至终都藏得挺好,那些人又是如何知道他的? 倘若真有人来问,天机老人就因此占了,岂非也违背了天机准则? “可有不占?” “有。心不正不占,理不疑不占,事不法不占。” 山河一听,纳闷了。如此说来,问卦之人为正人君子,所问之事又合乎道义法令?那他……他又到底做了什么有悖天道之事? 既然能占,天机老人又为何千里迢迢派遣庄胥寻他避难? 岂非只有一种可能:不得已而为之!? “可有破例?” 庄胥一瞬垂下眼帘,似乎正纠结该如何作答,稍显局促不安,虽然心思都藏在严肃的神情之下,但还是被山河觉察到了。 事关乎己,他虽有直接手段,却从来觉得“逼问”并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只有在自愿之下或不经意间透露的,才最接近事情的真相。 山河若有所悟,心头的阴郁沉闷也逐渐疏朗,心想自己应愈来愈接近真相了。 若真如他推测那般,两年前的天机谷应有不速之客造访,随之带来的是一场灾祸,天机老人不得已违背原则占了卦,卦中恰好涉及到了他。而这一切又被天机老人预知,因此提前遣散了天机者,避免了死伤,又为了弥补过错,才命庄胥出谷寻找他,让他躲避杀身之祸。 正如庄胥所言,若知天机谷的气数已尽,作为天机老人,他是明知有此劫数而顺其自然么? 山河以平和的语气问道:“若你们预测到有灾祸发生,是会躲避改变,还是会听天由命?” 庄胥暗暗松劲,回道:“吉凶祸福是气运,本质上是难以改变的,天道公正无私,天机者顺应天道,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更不是听天由命地消极应对,而是顺应天道赋予人之本性,在不违背‘为人’的前提下,积极寻求改变,若真改变不了,只能顺应自然。” “岂非‘定数’也能改?” “‘定数’是相对而言的,本来注定你会到达的地方,但你在‘人性’约束范围内做了改变,则有了‘变数’,或许你就去不了那个地方了。但倘若此‘变数’力量不足以抗衡‘定数’,那也只能改变你去那个地方的方式,如一人之死,痛苦暴毙是定数,但你有了小‘变数’,或许就变成了无疾而终。” 山河茅塞顿开。 ※※※※※※※※※※※※※※※※※※※※ 山河:你确定你说得对吗? 庄胥:你是考究党吗? 山河:…… 当年不厌山今何在 辞了天机谷,山河有气无力地叹出一声,吾名在耳旁轻声问:“他要,跟着,我们?”它指向庄胥。 山河转身看作法锁阵门的庄胥,回道:“是我提议一起走的。” “有我,不够?” 山河哪管它纠结甚么,双臂一抱,神情懒散道:“我得请他吃一顿。” 自鹿无到此,除了酒,他就没吃其他东西,连小姑娘们送上的瓜果都来不及品尝,虽说腰缠万贯,可活得如此寒碜的,也只有他了。 他拍了拍肚子,感慨道:“吸风饮露,年华果腹,实力不及神仙,却比神仙修行还要苦。再不吃点东西,就该客死他乡了。” “那你,千万,别饿,死了。” “我若饿死,你也会死得很冤。” “所以,积极,找吃。” 庄胥目光流连着,山河上前问道:“天机谷如此隐蔽,外人又如何能找到此地来呢?” “天机谷各案每年会选出一人,随天机老人外出历练十日再归。” 山河不假思索:“所以,你认为是那个时候暴露了踪迹?” “嗯。”庄胥终于转过身朝前走去,那脚步好似被深沉的倦意裹着,需更大劲才能提起来。 庄胥此刻沉郁的心情,山河十分理解。就在他们离开天机谷前,庄胥亲自将占星楼毁了,一座雄伟楼台轰隆一声,也化为一堆废墟。 即使占星楼的构造特殊,常人很难发现其中的奥秘,但为防万一,庄胥也不得不将其销毁,为的是不让居心叵测之人利用星象预言引发不必要的动乱。 庄胥高挺的鼻梁上嵌着道寸来长的伤口,在寒风中冻结成痂,余晖斜照,淡了冷厉。山河望过来一眼,忽觉有种悲愁涌上心来。 夜幕垂降,二人顶着浓重的寒气,猎了只野兔,寻了个林间避风位架起了火堆烤肉取暖。 “占星楼的预兆,谷中人都知道?”山河娴熟地烤着肉,率先打破了沉寂。 “每一案都能预测,即使没有,也会在纵横演绎时得知。”庄胥看着那只烤兔,咽了咽口水。 “那你们既知后来事,就没人想过逃吗?”山河问道。 “自古以来,天机者预见的灾难不少,但凡不闻不问逃离而去的,都不会有这一脉留存至今……” 庄胥言下之意是与苍生共存亡,山河肃然起敬道:“面对灾难,反应过来的人第一应对方法便是自救式躲避或逃跑,你们却不一样。” “一定也会有第一个迎难而上的人。”庄胥笃定地说。 “是天机老人么?” 庄胥摇了摇头,忽听得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林子间蔓延开来,随后便传来“嗷嗷”嘶叫声。 山河倏然起身,目注心凝,道:“是雪狐!我去看看。”话音一落,他就向着黢黑的林间奔去。 吾名没打算跟上,盘腿一侧与庄胥四目相对,盯得他缓缓移开了视线。 “你,这里,有鬼?”吾名带着质问的语气,指着自己的心口,目光甚是凌厉。 庄胥定视了它一眼,确定它只是个傀儡后,又将目光移走了,似乎不想与它搭话。 这下,吾名盯得他更紧了。 那阵阵仿若被扼住喉咙发出的嗷叫声,真的是出自雪狐!只不过是一群潦倒的雪狐在相互撕咬,滚成一团,那股子凶狠的劲,堪比自相残杀。 山河远远望着,喃喃道:“看来是没东西吃了。”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嚎叫带来了更急促杂乱的窜动声,正向狐群逼近。山河双目一亮,登时原路返回。 远远的,山河惊见庄胥被十几只巨型怪物围攻起来,还被其中一只摁在了地上,伸出了长舌正要扫向他的脸。 山河一惊,脚步不停,手捻一诀,挥将而去,便将庄胥身上的怪物击倒在地。 末了,他终于看清这群怪物到底是何长相了,这是一群背着鳖壳的蟾蜍,要说鳖壳也不像,只因壳上还披着茸茸绿毛发,实在怪异。 “这是……蟾蜍还是鳖?”山河扑到庄胥身边,一把将他拉起。 庄胥极为狼狈地喘着气,周遭也狼藉得很,看得出至少狠狠打了一架。 他随即抓了地上一把雪,搓了一遍脸,厌恶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群怪物有一只受挫了,其余十来只忽地纷纷折断了脚趾。 连着“咔嚓”十几声骨头断裂,山河迷惑地一皱眉头:“打不过也不用自残?就算是自残,我也未必会放过你们啊。” 话音一落,但见在它们脚趾折断处,骨头穿皮而出,一瞬长出了锋利的钢爪。 山河瞪大了眼,这群怪物防御的手段就这么血腥暴力? 情知接下来它们一定要进行攻击了,山河手腕一松,手指缠绕了起来。 那些个怪物口角鼓动,发出洪亮的呱呱叫声,压低身体后猛然一弹跳围扑上来。 山河竖指在唇前,从容地吹了一口气,忽见一层凌厉之气自他们周身向外荡出,雪花飞扬,一瞬将怪物们荡开了,怪物们惊得呱呱直叫,声音铺天盖地,震得二人忙捂住了耳朵,但之后怪物们也都往深林逃窜去了。 山河回身问道:“你没事?” 庄胥拍掉了身上的雪花,郁闷地道:“我没事。那是些食鳖蜍,它们吃掉鳖肉,把壳占为己用。” 山河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随即也就想开了,弱肉强食罢了。 “马上会有狼群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吾名呢?吾名!”他忽想起吾名来,四下扫视,一团烤肉就从头上砸了下来。 山河接了个正着,吾名从树上跳下,道:“快吃。” 原来就在那群怪物来之前,吾名就扛着肉先逃了,留下庄胥一人应对。 “你还真怕我饿死。”山河嫌弃地看了它一眼,但对吾名不通知他来解围一事,还是有些不爽,毕竟一个傀儡有了花花肠子,那也是让人头疼的事。 山河扯下一只腿,其余的都给了庄胥,道:“边走边吃。” 二人连夜下了山,一路上还是遇到了不少怪物,这让山河百思不得其解。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怪物多得如同聚会?” 庄胥道:“此山有灵气,能助它们修行,所以它们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 “灵气?何以见得?”若那山中有灵气,他不会感应不到的,要说是邪气,倒还是有微弱。 庄胥解释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群怪物在此滋养几百年了,什么灵气都被吃光了,但死赖着不走,正因它们已无法适应其他环境了。” 山河疑道:“若是灵气滋养出来的,这脾性和长相说不过去啊。” 前头的一棵大古榕,垂挂下许多气根,多达千余根,俨然一树成林。穷光蛋绕着古榕照了一圈,但见龙蟠虬结的树根里头藏有一个神龛,神龛被树根遮顶,因而风雨不侵,只是蛛丝缠绕,灰尘积满,显然早就断了香火。 山河见庄胥在神龛前驻足,于是上前细看,神龛里供着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不厌山神之位”。 “不厌神?!”山河怔住了,一瞬神思百转。 庄胥道:“你说对了,他们以为的灵气,实际上是邪气,就是它。”他指着神龛,“不厌神人。” 是了,就是受愚昧世人香火供奉的妖邪,不厌神人! “这是不厌山!”山河脱口而出。 庄胥看了他一眼,一闪而过的讶异,道:“三百多年前这里的确是座不厌山,只不过一场大火之后,就易名为百兽山了。” 山河定定看着神龛,有些恍惚。 “你之前来过南海地。”庄胥问道。 山河讷讷回道:“哦,是来过。” 庄胥道:“所以你才知道不厌山的事。” 山河点了点头,不能说是“知道”,而是“参与”。 三百多年前的南海地,确实有一座不厌山,传闻有不厌神人坐镇,是故常年萦绕着祥瑞之气,实则笼罩着的是邪气。但人们坚信不厌神人能保南海地风调雨顺,于是设下一神龛,年年香火不断,为向神人示好,他们竟然想着要用童男童女来供养。 但人们得不偿失,依旧民用凋敝,按神巫所说,那是因有人不信神,致使神人弃山而去,不厌山空,才这般民不聊生,若是就此断了香火,定会惹神人降灾,只要将不信之人赶出南海地,再坚持往不厌山送童,诚心供养,必能让神人归位,人们才能安享太平。 奈何南海地的人不信此为妖言惑众,还竭力打压异声,当真是无知麻木,山河劝说无果,当众破除神巫障眼法,再纵火烧山,烧了这座妖山,也将一切愚昧盲从一并烧了……此后,可想而知,人们就再也没有供奉所谓的不厌神人,甚至不再踏足此地半步了。 只是,不厌神人虽除,但还有残存的邪气荡漾,原以为能复活不厌神,却被赶来的飞禽走兽抢了个精|光,这种趁火打劫的做派,想来只是生灵求生之本能,而并非世人特有。 山河心绪展转,复萌旧念,当年的不厌山是被一把火烧成了秃山,可烧不尽的是那温绵之思。那个脱身大火的人,是他心头之神,他曾将神牢牢抓在手心,最后也亲手将神遗落在人海,任他再怎么找也找不回了。 乃至他后来不断想,他之所以会经历种种不幸,或许就是他将自己的神放开所得到的惩罚。 “你傻,了吗?”吾名戳了戳他的脸,他这才回神过来。 庄胥收了掐动的手,看他的目光透着一丝怪异感,也仅是一瞬就又恢复如初。 “走么?”庄胥问道。 “等等。”山河对着神龛张开了手掌,五指一握,古榕的根枝蓦地一收缩,整个神龛便被掐扁了。 ※※※※※※※※※※※※※※※※※※※※ 抱歉,这更新的速度也挺让人捉急的~ 吾名:你的,神在,何处? 山河:装在心里。 吾名:不拜? 山河:…… 千里孤邑喜遇旧友 天蒙蒙亮,两匹马在道上疾驰。斗篷迎风猎猎作响,呼呼声中,庄胥朗声道了句:“你确定要去千里孤邑?” “没错。” 庄胥又朗声道:“此行会落空。” 山河旋即勒紧缰绳,马一止步,前蹄忽地蹬起,险些将他甩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诧异地问道,吾名从旁观色,只见庄胥呼了呼气,解释道:“你此去的目的不能达成,但有意外收获。” 山河疑惑:“什么意外收获?” “不知。”庄胥的脸并无过多表情,兴许是被风雪冻得僵硬麻木了。 这大抵是庄胥算出来的,也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为何朝天歌会让他先到南海地,而不是直接上门找仇家算账了。天机老人找不到,庄胥也算是个意外的惊喜,至少解开了他心中一半的疑虑。 山河点了点头道:“既然有收获,就不枉白跑一趟。” 快马疾行如风,如不沾地,很快地将他们送出了左丘离城。 才抵达千里孤邑的地界,马已经累得不行,二人决定在客栈中休息一夜再赶路。 是夜,山河与庄胥相约翌日见,就各自回房了。 山河将面具解下,摩挲了一番,就放身侧躺下。 吾名见他辗转反侧,心事重重,便问道:“你很,浮躁?” 不可置否,连吾名都揣摩出了他的心思,他想兴许自己真的流露出了浮躁的神气。 山河滞了一滞,叹道:“时日无多了,我要赶在妖星出现前,解决掉一切麻烦。” 吾名问道:“这是,你,最想,做的?” 他侧过身来,枕着手肘道:“不是。” 吾名顿了顿,又道:“既然,时日,不多,为何,不做,最想,做的,事?” 山河点了点它的头,笑道:“你懂什么?”可笑完的神情更加落寞了。 吾名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要记得你只是个傀儡,别出格了啊。”山河提醒道。 吾名目光的神色淡了下来,道:“你,可以,收了,灵识。” “别以为我不会啊。” “你要,对我,负责。”吾名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了不得,这块木头要反了。 山河支起了头来,看它的眼神带着审视,道:“你倒学会仗势欺人了?我需对你负什么责,又不是我把你造出来的。”他手指轻轻一推吾名,吾名顺势倒了下来,惹得他一阵哈哈大笑。 又不知何处戳中他笑点的吾名无奈起身,脚心相对坐好,模样乖巧,可表情就有些微妙了,它眯了眯眼看山河,就如同看一个小孩耍赖般,嫌弃道:“幼稚。” 山河正要发作,忽见窗外急促掠过一个黑影,他立即起身,抓过面具,又见另一个黑影掠过。 “有情况。”他推窗急追而出。 吾名道:“想都,不想,就追?” “说不准这就是那‘意外收获’。”山河披着朦胧月光,在清冷深邃的夜空中留下个飘掠的孤影。 吾名道:“你真,信他?” “信。”山河言简意赅,逐渐逼近那两个黑影,见他们追逐进了一间废弃的红喜神祠,就刹住脚步,敛了一身气息,隐于窗外。 透过破纸窗,山河还是看清了里头的人。 “这不是应苏葛么?”山河神情微敛,“也好,省了我找他的麻烦。” 与此同时,吾名挤了个缝,朝窗纸上戳出了个小洞,小声问道:“那个,是,何人?” 它指的是和应苏葛对峙的那人,山河这才偏过去一眼,那人执一墨竹折扇,发上插着羊脂玉发簪……这不正是那日在祈楼前所见的天晋东城之主么? 此二人有何瓜葛? 但见应苏葛将剑锋对准了他,沉声责问道:“好个天晋东城城主,何人许你的城?!” 宣城主嘴角勾出个叛逆的笑容,扇子一开,从面上扫过,瞬时换了张脸。 山河一愣,那是张白得有些病态的脸,偏生了一对凤目,目中灵气十足,唇红齿白,美若妇人。 “师兄,好久不见了。”他淡淡道,并无久违的喜悦。 竟然是无念生的人……山河心念微转,暂不揣测,只从旁静观。 应苏葛冷道:“你还会叫我师兄?鱼容,当日的鹿无之地,你也在场,为何不……” “是。”鱼容截口道,“你我师兄弟早就没了情义,还要我如何搭理你,跪着求你让我重回无念生么?” 难不成他就是那个主张杀师,而被应苏葛赶出无念生的人?山河微思量,看了木头一眼,它正专注地盯着里头的动静。 “师弟……”应苏葛的剑微微发颤。 鱼容睨了他那把剑,含笑道:“师兄,你可把别意剑拿稳了,免得等会儿下不去手,又后悔了。” “鱼容,你……”应苏葛抿了唇,目光流露出一丝淡柔,“这些年来你到底去了何处?谁替你做的主……” 鱼容轻哼了声:“师兄,你可曾在意过我的死活?” 应苏葛欲言又止,鱼容的笑意一瞬消散,冷声道:“自你将我逐出无念生,你我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他目光中那抹直逼心头的灵气,让应苏葛紧紧握住了剑。 “原是个貌柔心刚之人……只是理应一个在天晋东城,一个在扶姑城才是,千里迢迢的,此二人又为何出现在千里孤邑?”山河看他们如同雾里看花,茫然得很。 “师弟,莫怪我,是你有错在前……”应苏葛的别意剑度上了气,指尖却透着白。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是我的错?罢了,本来也没指望你会信我。”鱼容凤目生威,逐渐变得冷漠,语气中透着丝绝望。 话音刚落,应苏葛就将一柄短剑掷给了鱼容,鱼容扫过一眼,就用折扇打了回去。 应苏葛接过短剑,急道:“这短剑是你的,你不接着,我……” 鱼容嗤之以鼻:“师兄,你的忘性可真大,别意剑虽有长短,但那本来就是你的啊,何况当年你把我逐出无念生时,就已将它收了回去,教我这辈子也休想碰它了,此时拿这剑来羞|辱我做甚么呢?” 应苏葛一时语滞,握着短剑的手抖得厉害,咬了咬牙道:“只要你认个错,无念生既往不咎。” 鱼容折扇一收,心寒一笑道:“且不论对错,你以为我还会回去么?师兄,从我不提剑开始,我就再也没想过要回去,即使日后你我都后悔了,也没有这一日。” “鱼容,你当真要叛到底?!”应苏葛怒目相向,厉色突显。 鱼容忽地哈哈笑道:“师兄糊涂啊,师门对不住我在前,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我在后,到底谁叛了谁?” 应苏葛诘责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你?师门叛你?可你拿不出证据来……” “够了!如今你已追到此处,无非就是做个了结,既是如此,多说无益!”鱼容截口,率先出招,折扇一扫,平地扬起了一股寒风,掀落了红喜神像上盖着的红帕。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应苏葛眉头一拧,提剑迎了上去,二人瞬时缠斗一起。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山河沉思片晌,吾名却道:“实力,悬殊。” 闻言,山河再往里瞧了瞧,应苏葛已落于下风,但看得出,只要长短剑一并使用,鱼容就未必是他对手,可惜那柄短剑他始终握在手中不用。 不知是应苏葛自视甚高犯不着使用短剑,还是他不舍得用,总之在鱼容眼中都变了意味。 “师兄,你今日不用这短剑,休想赢得了我。”鱼容御扇偏巧,时时躲过应苏葛的凌厉攻招,眼见的几次剑锋与扇锋都逼近了各自要|害却又急收杀意。如此几十回合,看得山河与吾名四目皆茫然。 应苏葛的剑不脱手,给他带来的却是桎梏,反观鱼容的扇子灵活收合,呼啸生风,一瞬脱了应苏葛视线,再绕回来就必然是一击。 应苏葛以为是如此,可他猜不透鱼容脱了一手扇子,抽出的却是一脚,他将应苏葛狠狠踹倒在地,接过扇抵住他喉,道:“师兄以为我还是你当年的师弟么?只要你跪下认错,我可以不念过往,如何?” “鱼容!”应苏葛狠目盯着他,“休想!” 鱼容挤出个凄苦笑容,后退了一步,道:“今日我不杀你,他日相逢,我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冷冷抛下话来,就漠然跃出了红喜神祠,留下应苏葛颓然无力地倒在地上,茫然若失。 山河若有所思地默然片刻,吾名却催促道:“将他,杀了。” 山河被提醒了,他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功德囊,估摸着今夜要损一万功德了。 他绕过了窗,准备朝里头走去时,忽听得祠内一声痛哭,山河止住了脚步,握紧了拳头。 “你想,什么?”吾名有些着急他的犹豫。 正当他下定决心要解决应苏葛时,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山河又急急隐退了回去。 而这时祠内的应苏葛也不见踪影了。 “前方有座祠,先应付一夜,老汉我脚力跟不上咯,倒是拖累云陆道长了。” “老丈切莫如此说,你我一道来,如何说谁拖累谁呢?他已经走了,我们要赶也不急于一时,明早,我们再追去。” “一壶老道和云陆道长?!”山河心间一颤,不禁喜上眉梢。 ※※※※※※※※※※※※※※※※※※※※ 好久不见云陆道长和一壶老道了~ 千里孤邑喜遇旧友2 山河心下微疑:难道他们是追着无念生的人来的? 老道一进神祠,就连打了几个喷嚏,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脚,哆嗦了声,道:“这天真能体会我们的心呐~实在不友好。” 很熟悉的抱怨,山河面带苦涩的笑听着,心头的惊喜却如波浪连绵起伏。 云追月随后进来,四下一观,便将视线定在那个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石像上,见石像老者左手龙头拐杖,右手姻缘册,周边挂着些残破不堪的红绸带,随即问道:“这就是红喜神?” 老道仰头一望,“哟”了声,连忙合掌,虔诚地拜上两拜。 “老丈,你……”云追月惊奇地看着他,听闻红喜神主世间姻缘,莫非老道也要求姻缘? 老道知他会想什么,挑起白眉,呵呵笑道:“不至于,不至于,都已是半截入土之人,还想祸害别人吗?哈哈哈,老汉我自修道开始,就已绝情缘,按仙人的话讲,那是无情道,老汉也要修无情道呢。” 山河听这话,无声一叹,摇了摇头,心想:都说无情道并非绝情|欲了,怎么也就没明白过来呢? 云追月不解道:“既已绝情缘,为何还要拜红喜神?” 老道故作神秘一笑,道:“云陆道长有所不知,老汉修行是逢庙必入,逢神必拜,此番来了红喜神祠,理当拜一拜,何况今夜还要借此地一宿,拜拜也应该,云陆道长你说是?” 云追月点了点头,道:“不错,晚辈疏忽了。”于是乎,他也合掌一躬身。 老道抿嘴偷笑,对着神像,默念道:“红喜神啊,你可看到了,在我身旁这位虽是后生晚辈,但也了不得,老汉我是无所谓,可这云陆道长还年轻,至今孤身一人,老汉我是诚心希望云陆道长能早日找到意中人……” 老道闭目祈求,忽觉眼前一亮,睁开眼才知是云追月点燃了两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红烛,立在神台前,四周登时亮堂起来。 “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老道连叨了几句,就其身旁坐下。 云追月忽问道:“老丈当年所见的蠪侄,是在此附近么?” 难不成他们来此找蠪侄?山河疑念一起,便想到了那个受气袋里头还困着只蠪侄幼崽呢,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老道双目闪着光,激动地道:“就在、就在那边!”他跑到门口,指了个黑漆漆的方向,仿若那方有片高山勾勒出的白色轮廓,依稀可见着一二。 山河双眼有些湿润,即使老道信仰的神不复存在了,每每谈及,也如同神降人间,让他满腔热血沸腾不已。 云追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道:“好,明日办完事后,再去那地方看看。” “太好了!”老道拊掌大悦,随即问道:“那无念生的应什么……” “应苏葛。” “对。他真的刚走?” 云追月笑了笑道:“真的刚走。” 老道一拍大腿,嘿嘿道:“真不愧是云陆道长!这一路跟来也就前后脚的事,愣是没碰上。” 这话不知是夸还是损,他也着实没意识到那是谁造成的问题。 云追月尴尬道:“只要追踪符还在,就不会跟丟了。” 山河估摸着云追月是在应苏葛身上埋下了追踪符,才能一路紧跟到此。 闻言,老道哭丧着脸,一骨碌坐下来,佝偻着背窝在神台边,懊恼道:“早知道老汉也在仙人身上弄个什么追踪符好了,就不会把他给弄丢了……” 山河心中消沉,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死去留从来与他人无关,不曾想,还会有人惦记着他。 云追月这一路来慰藉的话说了不少,渐感无力,可又不忍见老道这般自责,于是温声劝道:“老丈,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他还活着,你不也相信么?否则便不会一起追查真相了。” 山河一惊,心道:“他们也在追查真相?是关于什么的真相……” 老汉的神情又黯然了下来:“我信,云陆道长的话,我自然信。只可惜,老汉我粗心大意,把山神像都忘在鹿无之地了,不知小神人有没有好好供着,唉~都怪我!” 老道指的是那尊塑像,他懊恼的是,当日拽着受气袋忙着要去收妖,收追赶山河的那条红绫,一时竟也忘了要带走那塑像了。 云追月垂眸片刻,道:“老丈莫要自责,待鹿无解禁开城了,我们再去。” “解禁?”山河心里咯噔一声,“鹿无封城了?”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吾名,情知在吾名身上找不到答案,就又忧心地转移了视线。 老道又唉了声,道:“好端端的,封什么城?我们又没有什么恶意。”他有些费解,要说那件事也过去好久了,难不成鹿无要一直封城下去?那他的山神像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此,他心中便是苦恼连连,他可从未想过余生再也不见山神,但此刻更多的是自责。 云追月拍拍老道的肩,道:“我想这应该只是暂时的,毕竟封城对鹿无而言也是不得已。” 老道垂头一想,道:“也对,连那蒙眼女娃子都能出来,外人要进去应该也指日可待。” “若悯姑娘么?”山河略加思索,在焚川时,他确实有段日子不见若悯姑娘,难道就是领命外出办事了?那朝天歌会让她办何事呢? 云追月轻叹,不得不如实相告:“她进出是不受阻碍的。” 老道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奈道:“算了算了,赶紧先睡上一觉,这些日子赶路也辛苦云陆道长了。” “不辛苦,应该的。” 吾名看向山河,不作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见他视线移了过来,它就指指自己,又指指回去的路,指了指他,再指了指里边的人。 山河会意,摇了摇头,指它留此处,而他自己回去,毕竟吾名与庄胥难以沟通,他是心知肚明的,更知吾名对庄胥存有误解,若将他们放一起,他不放心。 吾名捏着下巴作思考状,神情严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而后对他比了个睡觉的手势,提醒他回去休息。 山河会心一笑,作势掐了掐它的脸,再看里头一眼就轻悄悄离开了。 行在朦胧月色中,连深夜刺骨的风都能令人神清气爽。 翌日,山河沽了一筒酒,再让上了一桌的菜,庄胥有些纳闷,看上去他今日的心情大有好转。 满桌的大鱼大肉吃不完,着实有些浪费,“吃不了这么多的。”庄胥实话实说,也看不出山河会是胡吃海喝之人。 山河笑道:“吃不了就带走,路上吃。” “你心情不错,做了个好梦?” “如你所说的,昨夜有意外收获。”山河给他倒了杯酒,就将昨夜遇见昔日好友的事告诉了庄胥。 “其实我不知他们怎会来此,只觉得这或许就是你说的‘意外收获’。” 庄胥喝着酒,若有所悟似地抬眼,平和的语气道:“或许是。” 山河故意隐去了遇见应苏葛与鱼容的事,边吃边闲聊:“千里孤邑与南海地虽不远,但隔着个左丘离城,你来过此地么?” 庄胥道:“只是路过,不曾久住。” “那你可曾听闻,多年前此地出现了凶兽蠪侄一事?”山河如话家常,眼角的余光还留意着庄胥面上的表情。 见他似乎愣了一下,夹筷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下,道:“你说的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他竟然平淡无奇地说出来,山河几乎是要停箸了,又怕显得过于在意,于是一面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酒,一面淡淡道:“还当真没有你们不知道的事。” 庄胥看他一眼,道:“庄胥只略知一二。” 山河指了指那色同琥珀的烤乳猪,道:“这乳猪不错,你也尝尝。”说着他用匕首割下一块给了庄胥。 庄胥一尝,双目一亮,这肉脆皮鲜嫩,果然美味,又听山河侃侃道:“汁多油润,入口则化,还是用清酒上色,能余一些酒味,总体味美肉鲜。” 山河插了一句题外话,又绕了回来,道:“那你可知这蠪侄的来历?”他又切了一块肉送庄胥碗中。 庄胥微顿,道:“本是沉睡深山几百年,苏醒过来就出山了。” “无缘无故苏醒么?”山河狐疑,虽然不排除凶兽也会有自然醒的情况,但沉睡了几百年说醒则醒,岂非过于巧合了。 庄胥喝了一口酒,道:“不是,是有人将其召唤出来的。” “召唤?”山河夹起的一块肉掉回碗里。 庄胥道:“召唤之人必懂通幽之术。” “通幽术?!”山河恍惚了一下,心跳似漏了一拍,随即扯出了个笑容,道:“怎、怎么会是通幽术呢?” 是啊,怎么会是朝天歌呢? “你怎么不问这世间有几人懂得通幽术?”庄胥一语道破,山河讶然,竟无言以对。 兴许这世间除了朝天歌,还有人懂得通幽术呢,他怎就没想到呢?可庄胥又怎知他在想什么呢? 山河问道:“那、那还有什么人懂通幽术?” 这回轮到庄胥从容喝酒吃菜了,他反问道:“你想的是什么人?怎么问的是‘还有’?” 山河语塞,表情有些不自在,但看庄胥平静如水的神色,正想着该如何回应,吾名却通感来了,令他心下一惊,霍然起身。 “怎么了?”庄胥一杯酒刚送到唇边。 “出事了!” ※※※※※※※※※※※※※※※※※※※※ 这章的内容有点稀碎稀碎的…… 山河:你求姻缘做什么? 老道:代求代求。 山河:万一应验在你身上呢? 老道:这……只能说明老汉我尘缘未了。 山河:…… 神技再现风华绝代 待山河与庄胥追到了深山时,忽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声,响天彻地,惊得他头皮发麻。 他加紧了脚步,面色凝重道:“蠪侄出现了,绝不能让它逃了!” 当听到“蠪侄”二字时,庄胥也是陡然一怔,旋即掐指推算。 那动静越来越大,眼见的前方轰隆乍响,林间的树成排成排倒下,滚落的雪堆如翻浪,狂潮一层一层涌来。 “不好!是雪崩!”山河大惊失色,那山顶的白浪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泄下来,滔天奔腾,撼得地动山摇。 “快避开!”山河回身拉住庄胥,向高处跃去。 “那是什么?”庄胥垂目一看,有个人被翻腾的雪堆推滚了出来。山河凝目而视,暗叫不妙,那个人不正是老道么? 在漫天飞雪中,老道来不及震撼便惊恐万状、连滚带爬地奔逃,身后的蠪侄从雪浪滚滚中脱身而出,也向老道奔来,无论是雪崩还是蠪侄,都能顷刻将他吞噬。 山河想都不想,纵身跳下。 震耳欲聋的轰隆隆一阵声响,从周身铺盖而过……末了,他提着惊魂未定的老道跃上山岗,推给了庄胥后就又向下方的蠪侄奔去,留下个疾行的背影让老道摸不着头脑,老道回头一脸茫然地看看庄胥,这副面孔很陌生啊。 雪地上忽地钻出两个身影,瞬时缠斗起来,山河定眼一看,那是云陆道长和宣城主!不,他是那夜的鱼容,只是此刻仍是宣城主的容貌!问题是,他们怎么打到一起的? 他正欲上前帮忙,岂料又两个熟悉身影破出,在半空斗得激烈。 “红绫?!应苏葛?”山河一脸懵然,来不及梳理思绪,就又听到刺耳的婴儿哭声。 为免再次引发雪崩,山河目光四下一寻,终于看到了那个大块头,被雪掩住了半个身子,但见它前脚拼命地扑腾着身上的堆雪,敢情是要逃脱出来了。 山河迅疾如风,手指缠动握拳,挥手就带起了一阵狂风,呼风咒诀一行,旋风瞬时刮得天昏地暗。 打斗中的四人这才反应过来,有人介入了其中,纷纷看向半空那个戴着面具掐诀捻咒的人。 这个身影太熟悉了,恐怕除了应苏葛与鱼容,就没有认不出来的。 云追月也就抬眸一瞬,脸上便绽开了皓月般的笑容。 “是仙人!!”老道大呼,抱头搓脸,就差蹦跶起来了,他转身抓起庄胥的双臂,晃道:“看到没有?那是仙人!老汉我的仙人!!终于活过来了!我就知道仙人死不了,怎么会死呢?哈哈哈哈哈~”他激动得大叫,但声音被狂风掩盖。 庄胥却是一脸木木地盯着他,然后嫌弃地擦了擦脸。 红绫目光一凝,既惊又喜,登时向山河跃去,应苏葛如何能让她逃了,大喝一声:“妖孽哪里走?”别意短剑骤然拔出,长剑空中追击,短剑随身就又追上了红绫。 红绫受阻,恼了起来,一挥衣袖,十数条红绸自袖中飞出,直取应苏葛命门。 天阴沉得快,大团大团的乌云四面八方赶来,聚拢成压山之势,让人喘不过气来。 山河凝神聚气,咒诀不停,周身释出的灵气显出形来,那是一层暗红灵光,不断向外发散。 “看看看!仙人要出绝招了!!”老道惊喜欲狂,情不自禁地就将手拍向庄胥,庄胥郁闷地偏过身去,老道的手拍了个空,回头看准了,再把他拽了过来,简直忘乎其形,庄胥登时瞪大了眼,但也默不出声,任由他宣发情绪。 云追月时不时将目光扫向山河,惹得鱼容一顿火气,出言相激:“云陆道长如此心不在焉么?连大名鼎鼎的卧云剑也这么目中无人!” 闻言,云追月简直哭笑不得,他的确有一瞬走神了,卧云剑也是真真切切“目中无人”,他直言不讳: “卧云剑荡尽一切魑魅魍魉,眼里从来只有邪祟,又怎还会有人?倒是宣城主怎么会和妖孽在一起,还替妖孽做事?” “是人是鬼又有何区别?苍生皆为我所用!”鱼容虽是以扇为器,但出招狠厉,寒气森森刺人肌肤,言语神态又将心中的傲意表现得不留余地。 眼见的蠪侄扒拉开了覆在身上的雪,一瞬得了自由之身,猛地一蹬而起,就朝着离得最近的山河扑去。 老道心中一紧,见山河疾如雷电地跃上了高空,遂捏了把汗,又将脸转向了庄胥,貌似急于分享适才的惊险,看庄胥也是一脸严肃地盯着上空,他也就不说了。 天昏地暗中,雷车滚动,仿若龙虎相会,在冬雷并不常见的千里孤邑,远山的黑云盖顶、电闪雷鸣,惹得城中人都出来翘首观望,以为天将降下灾难,又纷纷躲回屋里去。 这方的蠪侄扑了空,便欲朝那方打得火热的几位抓去,山河术诀旋即启动,闪电如裂空,惊雷震天响,蠪侄猛地止步,雷声压得它颤颤地俯下身。 传闻凶兽蠪侄出生,即是春雷叩响大地时,如今这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响雷,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它迅速回转身,长尾扫起了一层雪浪,龇牙咧嘴向山河冲去。 “助你渡劫!”山河扬起一张严肃的脸,引诀向天,乌云之中瞬时奔下来几道游龙般的闪电,直劈向蠪侄,蠪侄的速度也不容小觑,竟然也连连躲过了闪电的追击。 山河挑了挑眉:“看来是在受气袋里修炼了。”话虽如此,可他的引雷诀也不是简单地引几个雷就算了。只见他迅速变动了手诀,连结几个复杂的印,厚厚的乌云层中透出大片火光,好似要将乌云烧了,火光中又闪着金光,金光一垂下就变成了闪电,数十道闪电齐齐劈下,拦其去路,又断其后路,逼得它仰天长啸不止。 “这下要送你上天。”山河双手握诀,好似捏碎了什么,刹那间,漫天闪电全部下沉,道道击中了蠪侄,那是天崩地裂的震撼奇观,老道与庄胥紧紧捂住了耳朵,双目的视线都被狂风带跑了偏…… 天放光了,一切恢复如初。 几人还未有反应,一个东西便飞了过来,山河一手接住,是受气袋! 吾名道:“收尸。” 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定了定神,对着那烧成焦炭还冒着白烟的蠪侄起了封灵诀,一瞬将尸体收入了受气袋中,回头已不见红绫和鱼容的踪影了。 山河转眼却见应苏葛被云追月拦了下来,于是,远远地对着云追月招了招手,得到对方一个颔首微笑,也觉春暖花开了。 老道狂奔而下,山河仿佛看到一朵花向他奔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的“死而复生”也算是不可泄露的“天机”,老道这般不淡定,恨不得向世人宣扬,这就是他死里逃生的仙人。 该如何解释呢?山河有些头疼。 “仙人……”老道脱口而出,但见山河一个眼神示意,他急忙改了口,“公子!” “老道,别来无恙。”山河笑了笑道。 得到回应的老道,一下抱住了他,老泪纵横道:“哎呀~公子你没事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连说了几句“没事就好”,听得山河也有些哽咽难言。 “好了,老道,此事不可张扬。” “我懂,我懂,”老道一抹眼泪,道:“老汉我就是喜极而泣,”又掐了掐山河的脸,“不是做梦?” “唉呀!你这掐人脸的习惯能不能改改?”山河拍开了他的手,收了收心道,“关于此事,日后再跟你们慢慢讲。”说着就向云追月走去。 “云陆道长,好久不见。”山河朗声打了个招呼。 看得出来云追月内心也是波涛汹涌,但碍于应苏葛的存在,只将那双明澈的眼润湿了,他缓了缓,语气温和道:“好久不见。” 庄胥慢悠悠走了过来,淡定地扫了在场的人一眼,老道刚想询问这人是何来头,山河就挨个介绍了:“这位是庄胥,这位是云陆道长,这位是……” “一壶老道!”老道勤快地自报家门了。 三人算是打过照面了,山河就把目光放在了应苏葛身上。 想那应苏葛也着实委屈和尴尬,该抓的人逃了,该躲的人遇上了,还经历了一场他人的阔别重逢,当下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应苏葛,无念生。”山河沉吟片刻,决定将他带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再盘问。 于是乎,他们又来到了这座红喜神祠。 老道笑得满脸堆花,拜了几拜红喜神,对云追月道:“所以老汉我说多拜神,还是有用的。” “对。”云追月笑着把剑一收,也过来一拜。 老道念叨着:“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山河对应苏葛施了个定身术,但定身术只对一般术者有用,应苏葛好歹也是一门翘楚,只能定住他一炷香时长,但对于山河而言已经够了。 为了防止应苏葛逃脱,老道还是向红喜神求来红绸,将应苏葛连同祠中的柱子绑在了一块。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老道学着坏人的口气,对盯着他不放的应苏葛斥了一句。 “谁来看着他?”老道将目光投向山河,山河将目光投向吾名,吾名把脸转向了庄胥。 庄胥倒是很自觉走了过来,道:“诸位只有一炷香时长,就该上路了,我看着,你们尽快。” “多谢。”三人异口同声,那一瞬让庄胥觉得,这种事,好似非他莫属了。他在绑应苏葛的柱子旁架起了火堆,默默地烧起了火,确保他不会冻死。 ※※※※※※※※※※※※※※※※※※※※ 二十三年后再战蠪侄!啧啧,啥时候能把该死的迷人魅力收一收? 老道:这是仙人的绝招吗? 山河:你说是就是。 老道:那我想看绝招! 山河:…… 预告:插个番外,许多人喜欢看的那种哈哈哈~ 明月夜吹灯看山河 祀月夜的鹿无城灯火辉煌,男男女女,载歌载舞。 山河等朝天歌主持完祀月仪式,就拉着他逛夜市,还将阿娘刺字的面具戴在他的脸上,虽然只有半截,但露出个唇来,也就够了。 至少喜怒哀愁,山河能一目了然。 “哥~你们等等我呀。”拾泽追了上来,左边挽着山河,右边挽着朝天歌,欢喜不已。 山河有些头疼,按揉了下眼角。 “你怎么了?不舒服?”朝天歌望过来一眼。 “啊?哥你头痛吗?”拾泽揣着一脸关切。 山河头疼得更厉害了。 这时,三五小童欢呼雀跃地围着一壶老道迎面而来。山河嘴角一扬,立即道:“阿泽,你看老道手中拿着什么?” 拾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老道手里还拿着几个漂亮的滚灯逗着孩童玩耍,那种灯着实好看,让他眼前一亮。 “你要是能弄明白那玩意是怎么做的,日后给你做顿好吃的。” “好!”拾泽本就打算要上前去看看,经他这么一说,动力十足,放开他俩的手臂就冲上前去了。 山河看准时机,牵上朝天歌的手穿过人潮涌动的花灯街,本欲避过所有的熟人,却被花灯摊后的朝夕的目光捕捉到了。 “恩人!恩人!”朝夕连声喊着,就要把周遭的目光都聚拢了来。 朝天歌急急松了他的手,山河这才尴尬止了步。 “朝夕姑娘……”山河刚要寒暄几句,摊后一人立起了身来,“庆生?你怎么也在这?” 庆生与朝夕对视一笑,道:“帮忙扎花灯。” 山河登时明白了过来,目光游离到朝天歌身上,他倒努力装得似个路人,好不自然地四处望风。 “上次恩人救了朝夕,朝夕还没有好好报答呢,这盏花灯送给你!”朝夕一脸清澈的笑。 “多谢。朝夕姑娘还是叫我山河。”山河接过手一看,花灯上画着的不正是大祭师把酒敬月的图案么? 山河脸上立即漾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庆生道:“今年城主又邀了洛都十三乐姬来弹唱,兄弟你一定要去看看。” 山河转回头看了默不作声的朝天歌一眼,笑意浅显道:“好,我会去看的,多谢提醒。” 朝天歌看着望楼出了神,不知觉中,他背在身后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暖暖的。 他一愣,随即回过神来。 “看什么呢?”山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望楼上放天灯的人正是城主朝鸣寻。 山河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下,随即把花灯提到他面前,挡住了望楼的视线,道:“你看这花灯美不美?” 朝天歌看清了画上的人,抿了抿嘴,只是一瞬嘴角勾起又落下了。 山河朝他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道:“跟我在一起,天经地义,无惧他人言语。” 朝天歌心念微动,正想伸手,这时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自后头传来。 “妹妹,花灯两盏。” 这是……朝光?! 朝天歌顿了顿,旋即拉上山河朝前快步走去。 朝夕见着满面春风的朝光,扬起个看透一切的笑脸,道:“阿哥,送人吗?” “嗯。”朝光点了点头,深邃的眸光泛着笑意。 庆生问道:“朝大哥今夜不当值么?” 朝光道:“大祭师特令二部休假过节。” 庆生道:“是,我阿哥也休息了,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啊?” 朝光反问:“我怎么会跟他一起?”说完,提着灯就急急朝前走去了。 朝光目力极佳,在人来人往中,立即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快步上前确认。 “大祭师?” 朝天歌蓦地僵住了,袖子里头的手动了动,山河抓他更稳了,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朝光奔向前来,但见大祭师的面具换了,山河也在,貌似此二人还牵着手…… 他愣住了,直到山河咳声提醒,他才忙行了两个礼。 山河瞥眼瞧那两盏花灯,问道:“巡司大人也有约啊?” 闻言,朝光立即将花灯收到身后去。 “等你的好消息。”山河似笑非笑地说了声,便牵着朝天歌的手从他眼前从容走过。 擦身之际,朝天歌淡淡说了声:“莫辜负了人家。” 一股热窜上了脸,朝光看着两人的背影沉默半晌。 “你说这世间有没有一种人是发光发亮的,让人在黑夜里都能寻得到?” 山河提着灯笼故意放缓了脚步,等等身后那个心似在九霄云外的人。 许是他从来不适应如此热闹的夜市,人太多了,所以走得慢了些。 其实两人只差不到一臂距离,山河却似等了好久,久到他都忘了这个戴面具的人是何模样了。 “砰砰砰”几声烟花绽放,行人皆驻足观望夜空,听说今夜的烟花会绽放到天亮。 山河趁此机会伸手将他带入怀中,在他耳旁低低说了声:“有人比烟花还要灿烂。” 朝天歌瞬时面红耳热,但碍于人多眼杂,遂急忙推开他,道:“当街拥、吻,仪礼不合。” 他虽说的是族规条例,但山河当作是对方在给暗示了。 “拥吻?”山河收敛了带笑的唇角,恭恭敬敬捧起他的脸,神情有些严肃。 朝天歌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刚想问怎么回事,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惊得后退了一步。 山河一手将他圈了回来,一手提灯遮住了他们的脸。 唇瓣轻点,浅尝辄止,他便心满意足地乐开了花。 “哥?!”拾泽刚想咬一口糖葫芦,看到这一幕瞬时惊呆了。 没灯挡着的一面,好巧不巧就被拾泽撞见了。 他惊奇的声音不大,但朝天歌听到了,他如同被抓了个现形般,慌得转过脸来,连着脖子根都红了。 “阿、阿泽,我、我们……”他慌不择言,双手紧紧捏着袖口,山河却是一脸快活的神色,抓起他的手,大方承认道:“如你所见亦如你所想!” 拾泽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有人在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反应过来,再回头却也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小神人,原来你们鹿无的夜市这么热闹啊。”老道戴着半张鬼面具,本是要来吓唬拾泽的,可他转过身来,却是一脸沉闷。 “怎么?不开心?”老道奇怪问道。按理,如他这般年纪的,不愁吃穿,还有一堆人疼,不应该还有什么忧心事才对。 “哥哥们在一起了。”拾泽喃喃道。 “什么?”老道听得有些糊涂。 “两个哥哥在一起了?”拾泽好似在迷惑着什么。 老道眉头一皱,略作思考,登时意味深长一笑道:“小神人放心,你还有老汉我呢,即使他们在一起,也还是你的哥哥,这是不变的。另外呢,好多事情你没经历过,不懂也不太能理解,就是……” 老汉搭着拾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解说着,声音淹没在一片片烟花璀璨中。 斜靠屋顶的庄胥,百无聊赖地将一枚铜钱抛向夜空,铜钱下落,钱孔圈出两道奔跑的身影。 他接过铜钱,正身极目远眺。 “非礼,勿视。”身旁的吾名温馨提醒。 庄胥瞥了它一眼,没有接话。 “放心,我不,告状。” “你这里,也有鬼。”庄胥用吾名的话回怼了它。 朝天歌拉着山河一路奔到无人的石桥旁,才将攥住他的手指松开。 见他一副终于安心的模样,山河顿觉好笑,打趣道:“大祭师不打算昭告天下么?” 这等同于在问朝天歌为何不承认他的存在般。 对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了个很犀利的问题,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朝天歌想过,一直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 清风徐□□月皎皎,除了虫叫,还有彼此的心跳声。 山河很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谁知他一脸认真,如下了个重大决心般,道:“等你愿意为我着红衣时。” 一股暖意直透山河肺腑,原来他在等着一个“名正言顺”。 山河的心砰砰直跳,揭去了朝天歌的面具,注视着他的脸,恳切道:“你再说一遍,可以吗?” 朝天歌的脸早已红得不知所以,抿了抿嘴,他一字一顿道:“等你愿意……” “我愿意……”山河拥他入怀,实实在在感受他的心跳,激动不已:“我们一起穿,我可是妄想很久了。” 朝天歌靠在他肩头上,侧目就隐隐约约看到他曾经留下的那个牙印,有些心疼地摸了摸。 “嘶~” “还、疼吗?”朝天歌忙问道。 山河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不疼,疼的是你。” 朝天歌双目温柔而湿润,他庄重道:“适才的问题,我有答案,心中一直都有。” “……”山河问过的问题可不少,正疑惑时,却见他提起花灯,一口气吹灭了烛光。 “怎么……” “这世上有且只有一人会发光发亮。那个人,如明月星辰,如人间灯火。夜越黑,他越明,有他的地方,光辉灿烂!而我只会向着光走,永不止息!”朝天歌神情专注,眸中深情款款。 山河心跳不已,低声问道:“那个人……” “那个人,此刻在我心里,也在我面前……”朝天歌语气十分坚定,好似在诉说,又似在宣誓。 “谢谢你!”山河眼泪滑落下来,他被用力拥着,声音也被润湿了。 ※※※※※※※※※※※※※※※※※※※※ 祝大家中秋、国庆快乐!平安到家!出行顺利! 【番外】勿认真哈~ 预告:回归正文! 温馨提示:各位想看什么样的番外,可在评论区留言哦,到时安排! 深夜神祠围坐夜话 神祠门外的三人也架起了火,山河布了个结界,隔绝外头一切响动。 老道早就忍不住了,急切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汉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他们都说你已经、已经……” 山河叹息,眸中跳动着火光:“没有人能从那种极刑中生还,我确实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彻底。” “那怎么……” “是宵皇祭师救了你?”云追月猜测。 其实也不难猜,听闻此刑是他定,或许也只有他能让人活过来。 “嗯。”山河至今回想,仍觉庆幸。 老道皱了皱眉道:“不对啊,那、那宵皇祭师到底怎么想的?救你又要害你,害了你还要救你,这、这算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解,反反复复与那小人有何区别?只是“小人”这个定义不好说,免得仙人膈应。 云追月大抵知道些许,还需山河亲述,方知来龙去脉。 山河如实道:“宵皇祭师从无害我之心,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说来话长,从暖烟阁说起。那日我一睡不醒,其实是阴神出体所致。” “阴神出体?”云追月与老道异口同声,但两人的表情却全然不同,老道是纯粹的懵,云追月则一脸震惊。 是的,但凡修为到一定程度的,都知道阴神出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山河本人浑然不觉,甚至不以为惧。 人之元神分阴阳,高阶修行人修行时,易出现阴神离体的现象,称之为“阴神出窍”。阴神如梦中之身,较梦中之身更清楚,阴神出体时身心缥缈、无形无相、物我两忘,只是自己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罢了,与世间再无交集。 阴神出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力不足致使归窍困难,阴神游离在外,所见皆是虚妄。这种虚妄乃是自己在世间所种下的“因”结成的“果”幻化而成的。 简而言之,若你行善积德,你就会遇到好果子,若你作恶多端,你就会遇到坏果子,而这种坏果子还会幻化成世间美景,诱使你吃它,你一旦受它牵引了,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山河,他并不怕受什么善恶果的牵引,他有强大的心力能自行归窍,只是早晚的事。 朝天歌担心的也并非如此,而是一旦他被心怀不轨之人发现阴神出体了,趁虚而入,那么即使他有再强大的心力,也回不去,回不去便也成了最下乘的鬼仙。 云追月知道其中厉害关系,看他的神情也忧心不已。 山河道:“阴神出体回不来就成鬼了。”语罢他看了云追月一眼。 他这话是说给老道听的,云追月知道。 老道登时拍了拍胸脯,喃喃道:“那还真是虚惊一场啊。”他虽不是很理解阴神出窍,修行过程也从未遇见,但对于鬼仙,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那日宵皇祭师在暖烟阁设下结界,为的就是不让我涉险,老道清楚的。”山河继续说着,老道连忙应道:“清楚清楚,可你偏要去,还放出那妖孽来。” 山河苦笑了下,道:“我也不能让无辜之人因我受难啊。你们还记得退煞符的事么?” “怎么可能忘了那害人的玩意儿?!”老道一说就来气,空啐了一口。 云追月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山河摇摇头,道:“那日不归城、乔城与天晋东城三城主都到了焚川,就退煞符一事与大祭师对质。” “结果?” 山河道:“退煞符一事,宵皇人并不知情,至少大祭师是蒙在鼓里的。” 云追月想了想道:“如此说来,那便是栽赃了。” “那还真是老汉我冤枉宵皇祭师了。”老道讪讪然地瞟了山河一眼。 “至于为何要动手脚,不过是为了让兴师问罪更加地名正言顺。” “可那尸煞也攻击了宵皇人,反而能自证清白。”云追月眉头轻攒。 山河道:“退煞符一事没有水落石出,他们还是颇有微词,怎么说,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而尸煞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我原以为很多事都是巧合,不曾想,所有的巧合都是被安排的。” 他说得隐晦,老道越听越绕,每次他们三人在一起对谈,他都是最糊涂的那个,于是乎,他忍不住嘟嚷了句:“老汉我理解能力有限,二位就不能说得再明白些?” 老汉的模样既无奈又委屈,山河只好道:“你听我往后讲就明白了,”他转向云追月,“云陆道长应该知道那尸煞是何人变成的。” 云追月当初和他们分开后,就去了不归城,定与秦方朔那具尸煞打过照面。 云追月表情有些凝重,道:“我知道,他是秦方朔,其余尸煞都是他带进宵皇境内的。” “那你可知他为何会变成了尸煞?” “此事我问过封宗主,当日他本欲将枯肠剑与秦方朔的尸体一同送回须臾山,岂料半路秦方朔尸变了,变成了尸煞,具体缘由他也不甚清楚。”云追月如实回应。 山河沉思片晌,道:“秦方朔死不瞑目,执念太深了……我与他有过节,他会去宵皇之地必然是冲着我去的,巧合的是,我会在那节骨眼上去宵皇之地,就是因为退煞符。” “所以……”云追月沉吟,“你认为退煞符是吸引你去的?” “不排除有此可能,但为何会是宵皇的退煞符?” 这时,老汉插了一句:“不是宵皇的,你会去管么?” 这……这倒也是,不过这也是症结所在。 “是以,也是了解我的人才能安排出这般的‘巧合’。”山河说到这儿,心里顿觉苦涩,如此一来,但凡与他有过交集的,他都担心会成为“被安排”的对象。 云追月细想一番,觉得不对劲,便道:“倘若你不去宵皇,那么又会如何?” “我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更认为此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对付我又能对付宵皇人。” “不是,平白无故的,公子你怎么招惹那些人的?”老道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仙人好端端的,也没招谁惹谁,人家要拼了命对付他干什么呢? 山河仰天长叹,道:“正如我不知怎么惹上秦方朔一样。” 但如今他也明白那些人不顾后果要算计他的目的,只是现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他也不会对他们明说。 云追月兴许能猜到大概,但山河不说,他也就不在此问了:“为何要对付宵皇人?”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山河一脸沉闷,或许宵皇人会是他们达成目的的绊脚石,但宵皇人偏安一隅,也从不参与他们争斗,又如何阻碍到他们了呢? “我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宵皇出事了,而且事情与我有关,事实证明也确实与我有关。三城城主问罪宵皇,祸起尸煞,而最大尸煞便是秦方朔,秦方朔要对付的是我,知道我在宵皇境内,才找了来。当我到了祈楼,却遇到了无念生与星辰宫的人,他们要找的也是我。” “既然都是找我,又与宵皇人何干?但他们的矛头一并指向了宵皇祭师,让他背上莫须有罪名。说来也巧,乔城此前张贴过我的画像,乔城城主自然知道我就是那个悬赏‘妖孽’,如此一来,他们要杀我就正当多了。” 云追月皱眉接口道:“所以你迫于无奈,想以死来解决问题?” “也并非无奈,当然这么做确实最好。” “想借此机会与宵皇人撇清关系?所以让宵皇祭师来杀你?”云追月理顺了思路。 “嗯,只是他不愿意,但因此前我触犯了他们的族规,惩罚便是散魂枷,是以顺水推舟让宵皇祭师当众散了我的魂。” 至此,老道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宵皇祭师黑白分明,散了你的魂,又救回了你,可谓重情重义。”云追月肃然起敬,老道也对宵皇祭师刮目相看了。 山河继续道:“他让我藏在一个谁都找不到我的地方调养生息,待风波过后再隐姓埋名出来。” “难怪,那段时日有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公子。”老道挠了挠发,他也险些掘地三尺了,只不过没那个能耐。 “但我知道,他们很快又会找来,尤其是蠪侄重现……” “都怪老汉我沉不住气,才让蠪侄逃了出来。”老道大腿一拍,又是一脸自责。 这也是山河想知道的,“你们怎么也到千里孤邑来了?”他问道。 “离开宵皇之地,我们想回云水洞,老丈想起了那塑像还在焚川,便折回,却在扶姑城遇到了蒙眼女妖。” “你们说的是若悯姑娘,她怎么会去到扶姑城呢?” “我们也不知,所以跟上了啊,回到宵皇,宵皇封城了,不给进,”老道说着,山河忽截口:“宵皇因何封城?” 云追月道:“听闻是要短暂休养。” 是这样么?山河心头如栓石微微下沉。 “后来在道上遇到了形迹可疑的应苏葛,老汉与云陆道长一商量还是跟上了。” 山河问道:“所以云陆道长在他身上埋下了追踪符?” 云追月有些讶异:“嗯,此前在焚川,巡司所授。” “问题是你们怎么遇上了红绫?” “我们跟上应苏葛时,就发现他和那妖孽打上了,老汉我想用受气袋将她收回去的,那个什么宣城主不知从哪冒出来横插一脚,把受气袋给抢了,还将蠪侄给放出来了,唉!”老道边恼边说。 即是说,应苏葛会与红绫打起来,极有可能因为鱼容,那么鱼容与红绫又是何关系? “你们所见的宣城主,实际就是此前被应苏葛赶出无念生的同门师弟鱼容。” 云追月与老道对视一眼,无不惊讶。 “这么说来,那个什么容的和那个妖孽是一路的。”老道咬咬牙,若然他也不会被抢受气袋并放出蠪侄来了,害得仙人要暴露身份了。 “对了,里边那个又是什么人?”老道指了指神祠,问的是庄胥。 山河笑了笑道:“南海地旧友。”他对庄胥并无过多介绍,毕竟天机者的身份过于隐秘。 “那这个呢?”老道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旁听的吾名。 它一脸严肃,一动不动听完全程,直到这会儿,它才悠悠将视线扫了过来。 云追月这才将它打量了遍,道:“和老丈的山神像一样可爱。” 听这话,吾名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山河则喜上眉梢,按着它的头道:“你给他们介绍下自己。” 吾名双臂一抱,把头一转,十分不悦。 山河一愣,扶了扶额,这么不给他面子的,除了朝天歌就属这个小玩意了。关键他还被一个傀儡拂面子,这让他情何以堪? 见此,云追月和老道都哈哈大笑起来。 东南西北浪迹浮踪 山河进神祠,本欲盘问应苏葛,庄胥却道:“来不及了,须即刻离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应苏葛狠狠盯着山河。 老道不知何时扯下的红绸,揉成一团粗鲁地塞进应苏葛的嘴里,教他只能干瞪眼。 看庄胥急切的目光,山河问道:“追来的是什么人?” 庄胥道:“不是领头人,但流派众多。”此言一出,云追月与老道无不惊奇地看向他,不知是对他那未卜先知的能力刮目相看,还是对他那笃定的态度抱有质疑。 山河当即摸了摸他的功德囊,权衡利弊,盘算得失。倘若此刻大开杀戒,只怕功德损尽都未必能揪出幕后推手。 斟酌片刻,他当机立断道:“走,进斗幽城。” 几人带着庄胥迅速离开了红喜神祠,才抵斗幽城,一群紫衣修士就拦住了去路。不消说,定是斗幽宗的人。 斗幽城是斗幽宗所辖之城,全城的防御系统皆由斗幽宗设下,尤其是城门一大关隘口,戒备严密。 但当他们拦下了云追云与老道后,就都迷惑了起来,画像一比对,竟无要找的人,据说画中人不日会到城内,来人不是画中人,那是否放行? 但就放不放一事,老道逮住了机会大骂一场,问候了在场人的祖宗十八代,惹得斗幽弟子纷纷拔剑相向,云追月则从中协调,但双方僵持不下。 “你们当中说事的死哪儿去了?”老道扫了他们一眼,扬声问道。 “放肆!” 这一声出,气愤不已的斗幽宗门人,立即自觉让道,从中走出一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修士来。看他们都对此人作揖行礼,便知此人来头不小。 云追月定眼一观,方知此人是斗幽宗门下四大弟子之一的地行者,而对方也将他认了出来,首先一抱拳道:“云陆道长,久仰!” 云追月微怔,还是一颔首行礼道:“不知地行者在此,失敬。” 老道左右一瞟眼,道:“原来都认识啊,那好办,我们想进城,这群不长眼……哦,他们不让进,估摸着是瞧不起我俩。” 十几双眼怒目圆瞪,这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皆欲辩言,却被地行者一抬手止住了。 云追月则躬身道歉:“抱歉,是我们鲁莽了,误会一场。” 地行者神情微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欲命人通传,此时一人匆匆来附耳通报,只见地行者那张方脸骤然阴沉,眼底杀意森森,重重丢下一句话:“无我指令,不论何人,不予通行!” 地行者愤然离去,老道脸上刚浮起一抹得意之色,就被云追月拉走了。 老道的激动难自抑:“云陆道长,刚刚如何,老汉我的表现可还过得去?”他说得谦虚,云追月也就如实道:“夸张的成分若能少些,就堪称完美了。” 老道嘿嘿笑着,心中却是忐忑,喃喃道:“不知仙人在里头怎么样了?” 云追月凝视着清冷的前方,策马原道返回,道:“守城的竟是斗幽宗的地行者,不知其余行者在不在城中。” “那地行者真那么厉害?” “一人不足为惧,怕只怕地火水风四行者都在。他们是斗幽宗门下四大弟子,也是整个斗幽宗的术法担当。” 迎风疾驰的老道有些吃不消,缓了缓道:“云陆道长都这么说了,兴许真有些棘手,但老汉我觉得仙人没问题。” 云追月不好下定论,毕竟四行者的实力几何,他也未曾领教过,传闻他们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仙人让我们重回那神祠又是何道理?” “我们只需将在斗幽城的所见所闻告知到神祠的人即可。” “那需多久?” “守着神祠三日即可。” 此后三日,整个斗幽城四面受敌,斗幽宗险些毁于大火中,而第一个到达斗幽城的无念生却看到了应苏葛被绑在了城门的旗杆上,这直接挑起了两门的战火。 正当他们打得火热时,其余流派赶到了,莫名其妙地也加入了厮杀。 虽成功将矛头转移了,但这与山河的预料大相径庭。 当日他潜入了斗幽宗内部,不见斗幽宗宗主隐久,得力的几个弟子也不在其中,似乎对方早有预料,事先撤离了般,但倘若预料到他会送上门来,又何必提前走人呢?这些人不都是处心积虑要抓他么?或许有种情况能解释,他们或是得到了更加确切的消息,于是动身前往了。 那又会是何人发散的消息?按此前的套路,他们当中必有高人能精准预测他的行踪才是。山河陷入沉思,庄胥也一声不吭地跟在身侧。 须臾,他们已经绕出了千里孤邑。山河忽地止步,对庄胥道:“可否请你算一下,我身在何处。” 庄胥与吾名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傻子。 “我是认真的。”山河的神态冷峻,庄胥收了目光,定了定神,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了。” “那我先去探探路。”语毕,山河身形一展,顺风而去。天机秘术不可窥探,他有自知之明,是以借口探路离开,好让庄胥测算。 仙鹤一声长鸣,空中飘过骑鹤一行人,那是灵霄仙岭的鹤行人,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实际上就是一群养仙鹤的低阶术士。这可是在祈楼古籍房中了解到的大概,越是清楚当今玄门流派的情况,就越觉得做个寻常人的珍贵,无任何头衔,亦无任何负担,就不会平白无故惹来杀身之祸。 “连他们都去了,还真是热闹呢。”山河仰头片刻,又垂下了目光,挂着一脸冬日寒威。 吾名皱着眉头看他,忍不住问道:“你累,不累?”一人与一群人周旋,欲放手一搏又要顾全他人,疲于奔命还得斗智斗勇,实在劳形苦心。 山河听此声似乎有点心疼的意味,他轻声笑道:“累。但想到日后,就不累了。” 他内心未必就如面上的从容。以前是全力求真,悲喜毫不违心,那时怼天怼地也不在意。而今牵绊多了,即使心里有苦,也要将笑扬于脸上。或许未得共鸣,抑或是怕真我过于短暂,但若患得患失,他宁可尽力独行。 他支开了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云追月与老道,留下庄胥,便要尽力保全他,而吾名,说不上肝胆照应,但他们的命系于一起,根本不可能分割。 吾名看他落落寡欢,眸中闪着幽光,默默伸手拉了拉他的耳垂。 又一记嫌弃的眼神甩了过来,山河纳闷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主子的面子很大?我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不打你?” “冷吗?”吾名看他呼出的一口白气,认真地问了句。 山河吐了吐气,听它这句,顿觉暖多了。 等他再回来时,庄胥已然算毕,面沉如冷月。 看他这般,山河一瞬将心提起,却早已做好准备去证实一个最糟糕的想法了。 庄胥如实道:“很抱歉,我不能冒然告诉你推算的结果,只因还须进一步确认,这是我们的规矩,无十足把握不可断言。” 山河表示理解,若连庄胥都不敢轻言断定的事,应比自己想的复杂得多。既然如此,他便按着原定计划北上西护之地。 他曾到过西护之地不下五次,印象最深的还是西护之地的海棠花和千灯古镇上的千灯祭。但此番他并非到西护去缅怀的,而是去截杀南下的星辰宫等人。 可刚踏足西护地界,山河便隐隐觉得不妥了,不仅感受不到那股子久违的温绵之意,还得承受一股股刺骨的冷,那不是冬日的凛冽,胜似冥府的森寒。 穿过一片片海棠树林,山河的心绪跌宕起伏,那十年的花开花谢,他终究还是没等到人再少年时。而这曾暗自酝酿美好的海棠林,如今却死气沉沉的,好似被一场灾难席卷过般。 再往前三里地便是千灯古镇了,想必也是今非昔比之貌了。谁知,比他想象中的更要糟糕。 古镇牌坊一过,镇中的衰败景象让他的心忽地一紧,这俨然是座荒镇,静谧得有些诡异。 庄胥一把抓住了山河的手腕,提醒道:“你确定要继续往前走?” 还未等山河回应,平地一阵大风呼呼吹来,不知从何处卷来的残叶纷纷,甚是萧条。 这阵风吹得蹊跷,山河的神情敛了敛,低声道:“是邪气。” 风一过,似乎扫清了视线障碍般,目之所及皆是将街道侵占的疯长的阴木,街巷房屋已被树木穿透,或破墙而出,或扎根屋顶,偏偏根须粗壮,枝上无叶,却有三两只寒鸦立黄昏。 寒鸦啼叫,镇中黄昏眨眼成了黑夜。吾名蓄势待发,双目凝视着前方。 山河停住脚步,一捻诀开了玄窍,通感吾名,转身又将剑指抵在庄胥额上,让他能见其所见。 庄胥先是一愣,旋即闭目通感,再睁眼时,阴木之上忽现泛着黄绿光的灯笼,霎时阴森可怖。 “这是……” “嘘~”山河提醒噤声。 前头拐巷处传来了一阵打更声,有更夫巡夜报时。 咚!——咚!咚! “寒风来袭,关门熄灯,防火防盗,平安无事。” 此声浑浊涣散,似乎是一中气不足的老者发出的。 山河凝眸视之,街头拐角处缓缓走出的更夫,佝偻着腰,衣衫褴褛,身形消瘦,如一副骨架,看着前方的双眼无神空洞。 庄胥一惊,眼底所见虽不是魑魅魍魉,但比之更怪诡。 山河与庄胥立在原地,更夫径直走来,如未见人,继续打更,咚!——咚!咚! 山河见势不妥,忙转身拉走庄胥,拉他手臂的那只手不小心与更夫触碰了,更夫一过,他忽觉手臂一沉,那感觉如同被带走了生气般。 山河一怔,道:“这是死气?!”他猛然一回头,更夫已不见,只余下那句报更时的话,向远飘去: “寒风来袭,关门熄灯,防火防盗,平安无事。” 庄胥问道:“你没事?” “无碍。”山河皱了皱眉,另一手捋了捋中招的臂,注入了些灵气。 “这是……”庄胥声音戛然而止,山河往前望去,忽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远处奔来,神情紧张,还时不时回头望。 那女子越来越近,山河不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又是死气!赶紧躲开!” 这下,两人都躲开了,那女子也就奔远了。 庄胥屏气敛息,抿了抿唇。山河环顾四周,冷清的街道,诡异的阴木灯笼,他恍然醒悟道:“这是摄魂局!邪魔歪道……” ※※※※※※※※※※※※※※※※※※※※ 文中有一两个画面是亲历的!至于心跳指数,自我感觉良好~ 关于西护海棠花与千灯古镇的千灯祭,估计有朋友能想起来啦 至于此地温情的、伤情的,往后章节会详细写到~ 东南西北浪迹浮踪2 原来千灯古镇是被布下了邪阵。 庄胥还未回转神,幽深处一点点红光传来,山河凝神细视,不远处忽现一伙撑白伞提红灯的人,貌似男女老少皆有。 这行人一道烟似地到了跟前,虽近却看不到容貌,只因他们将伞压得低低的。连妇人手牵着的孩童也都面色惨白地垂着头。 庄胥有些发怵地后退了一步,山河急声提醒:“莫让他们触碰到!”语毕,他速起一诀,功德囊中摸出了几枚铜钱,顺手一掷出,庄胥紧忙躲开了去,铜钱滚动如疾风迅雷穿行在那伙人中,铜钱所穿之处,来人烟消云散,可谓雷厉风行。 吾名忽道:“来了。” 什么来了?庄胥目光四下一掠,并无发现不妥。 山河回收了铜钱,握在掌中,也沉声道:“的确来了。” 话音一落,阴木疯长,不长枝叶光长根茎,根茎从地下冒出了地表,地上的土砖都被掀开了,一片狰狞。枝干上挂着的灯笼,黄绿的光渐变成了艳红色,似从里面晕染开般,血色的光弥漫着整个镇子,笼罩着大地。 两人连连后退,庄胥虽也闪开了,却被地下骤然窜出的树根牢牢缠住,直往后拖拽。山河回身以掌为刀,斩断了那些缠脚的树根。 整条街的阴木都活了起来,枝干开始肆无忌惮地伸长,直往山河这头探来。 山河手握诀,念道:“神鬼不侵。”那些探过来的枝干紧急回缩,又潜回了地下。 庄胥神色缓和了下来,但山河依旧紧绷着脸,再往前走去,便听得一阵斗法的声音。 想着兴许会遇到熟人,山河默默地将面具戴上了。 前方寒光闪动,在树枝缠绕中隐约可见窄窄的软剑穿梭其中,约莫有十几柄剑,山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月影白剑。 “果真是星辰宫的人。”山河瞳孔黯淡了下来。 “快杀,他们。”吾名立他肩头,整装待发。 山河义正言辞道:“你知道的,我不搞趁人之危那一套。” 吾名不以为然,也不客气道:“你,做的,还少,吗?” 山河无瑕跟它斗嘴,只管盯着前方看。说来也奇,自山河握那一诀后,阴木便不敢冒然攻击他了,那股子猛劲全集中在了前方。 灵光窜动中,不见其余星辰宫弟子,却见娄殊重从中跳出,清霜刀未出鞘,刀气先到,他掌一推,清霜刀“唰”地脱鞘而出,锋锐无比。 娄殊重单手持刀,刃上掠过一点寒光,斩断了粗鲁蔓延而来的阴木枝干,但一阵阴风袭来,阴木更加疯狂肆虐,上百条树根旋转穿来,将娄殊重淹没其中。 “就他,一人?”吾名迷惑地盯着。 山河凝目看去,除了那些放肆动着的树木,不动的赫然锁着十几个人,将他们以各种姿势固定在墙上,他们的五官几近扭曲,似乎正痛苦呐喊,却听不见半丁点呐喊声。 “他们的生气要被带走了。”山河紧上了几步,吾名却道:“你想,救?” 庄胥也道:“这会是个麻烦。” 山河手里紧攒着铜钱,迟迟没有出手,目光却一刻不离前方危情。 整条街似乎都被树根侵吞,连娄殊重都埋在其中,清霜刀一扫,枝干向四周飞散开去,但屡斩不消,眼见着师弟们都快被那些阴木夺走生气了,他便一刻也耐不住,顾不得紧追而来的阴木,疾然提刀跃上前,三两下挥就,便将墙上那些折磨师弟们的枝干劈断了,十几人同时摔落了下来,落地便摔晕了过去。 山河隐隐松了口气,但那娄殊重也无暇自顾,很快地就被势头正盛的阴木缠绕住了,他的四肢被树根牢牢锁住,绑在树干上,还在不断收缩,分明能感受到身上的生气正一点点消耗。 那些空中缠斗的剑,失去了指引,瞬间砸了下来,噼里啪啦落成一推。 娄殊重紧盯着地上掉落的那把清霜刀,趁手指还能动弹,就蓄了灵力,起了召唤术,清霜刀蓦地飞起,利落地劈开缠绕在他手脚的树根。 就这一动作,激发了树根的活力,十几条树根紧紧将清霜刀缠绕抱住,将其锋芒包裹在内。 娄殊重咳出了一口恶气,十指紧握,两手极力挣断树根,手臂上伤痕累累,树根立即缠住他的胸腹,紧勒着他透不了气却能吐出一口血来。 山河看不下去了,合掌将两手三清指一合,散落一地的剑受感应,颤动着,终于立起剑锋,齐齐迎上,犹如雪滚花翻,将那些横生的树根搅个粉碎,剑的锐气霎时显漏无疑,周边的树根再想缠上,则一触即返。 四下无人,娄殊重惊得瞪大了双目,身上的树根又收紧了几分,手腕被勒得手指发颤,他已无力再召唤清霜刀,那把刀就插在地上,晃着寒光。 再一口血从他口中喷出,娄殊重缓缓垂下头来,眼睛还紧盯着那把刀不放。 “唰唰唰”连着几声长剑穿梭的声音,伴着剑影重重,缠着娄殊重的树根纷纷撤走,猖獗的阴木也安分了许多。 娄殊重摔落下来,一道身影疾然掠过,他嘴角还挂着血丝,朝来人看了一眼,尚未看清,就被对方拦到身后去。 只见对方快速掐指,一套手印结得行云流水。长剑被他所召,将他们团团围住,剑锋朝外,对方再掐指,剑尖所抵处就是一串符文,泛着金光。 山河喝道:“敕!”一声令下,长剑破符而出,向四周的树木飞刺而去。 随即轰隆一声炸响,伴随着声声哀嚎,周边狰狞的树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排排嵌在房屋里的枯树木,惧怕得一动不动。 山河撤了术法,那些剑又落了地,他回头看身后的娄殊重。 娄殊重已跪倒在地,但抬着头睁着血丝盈满的双目,煞白的唇哆嗦着挤出一句话来:“我要杀你,你为何救我?” 山河虽戴着个面具,还顶着斗笠,却还是被娄殊重一眼认出来了。也正应了那句话:了解你的人,要不是爱你,那便是恨你。 显然,娄殊重是恨他的那一类人。 他一点也不惊讶会在此处碰见山河,惊讶的是为何对方会救他。 山河冷声问道:“那你还会杀我么?” “会!”娄殊重一口咬定,这是不容置疑的选择。 吾名跳出来道:“都说,救他,不值。他是,白眼,狼。” 娄殊重转回头看着一群昏迷不醒的师弟们,双拳一握,清霜刀飞了过来,以为他要奋起反击,山河自觉后撤一步,岂料,他手起刀落,左臂飞了出来,血流如注。 山河呼吸一滞,他竟然双眼不带眨地砍下了自己的手臂!! 用的还是清霜刀的一寸霜骨,即刀锋入骨,中刀者骨头犹如霜冻,刺骨冰寒。被砍断的那只左臂就已覆了层霜,而他也拄着刀僵在原地。 娄殊重额上渗着汗,眼睑颤了颤,他有气无力道:“你要杀我便杀,一只手换他们的命。” 山河怔住了,久久不作答,他想不到娄殊重会如此偏激,更想不到他会弃命保同门之义。 吾名却道:“不,划算。” 这话一出,山河将目光扫向了吾名,他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吾名口中说出。 娄殊重咬咬牙,艰难地举起清霜刀,山河手一挥,便将他的刀甩出去几丈远。 他死死盯着山河,话也说不出来了。 山河脸上是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吾名焦灼道:“不能,放过……” “住口。”山河截口,不让吾名继续说下去,吾名临近看他的脸,面沉如水。 山河转过身,背对娄殊重,冷冷道:“此地邪气盛,摄魂局会盗走所有的生气,凡入此局者生魂会被摄去,纵能活也如同行尸,不宜久留!” 语罢,他自顾自深入黑暗中。 娄殊重双眼一黑,倒地晕死过去。 庄胥见此一幕,摇了摇头。 吾名实在忍不住,道:“为何,放过,他们?” “他们都是奉命行事。”山河皱着眉,神情阴郁。 吾名反驳道:“他们,听命,杀你,不论,你是,善恶。” 山河道:“这我知道。” 吾名又道:“你,放过,他们,他们,还是,会杀,你。” 山河道:“我知道。” 吾名问道:“你心,软了?” 山河一口否定:“我没有。” 他答得越来越简短,心也越来越焦躁,这点庄胥感受得到,是故一路上也不搭腔。 吾名一针见血道:“这样,你,怎么,解决,麻烦?明知,时日,不多,优柔,寡断,怎么,成事?” 它说得在理,也一下子点中了山河的软肋,但他现下就是听不下去,心里一急就莫名其妙对吾名大声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自己有打算,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事?” 吾名当仁不让道:“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够了,别说了!”山河试图止住吾名的话,如同止住他心里无数个搏斗的声音,他一面要清除障碍,一面又要停止杀戮。 他每行恶事都要叩问自己的良心还剩下几斤几两,但他的良心并不能保他性命无忧,更不能让他平安做人,还频频制造祸端,陷他于水深火热之中,是故,他也曾多次试问要这良心有何用。 适才他明明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杀了星辰宫的人,可只要有一个理由让他下不去手,他就果断放弃杀他们的念头。 当他看到娄殊重拼命也要救同门时,那时痛下杀手,于心不忍。他与娄殊重交手多次,深知对方认死理,杀他绝非本愿,是以,他也就放弃杀念了,且在内心不断告诫自己,下次遇上一定不能再放走他了。 但下一步怎么走,他确实心里无底,这边放过星辰宫的人,难不成转头又要去悬月峰直捣人家老巢么?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 山河此刻心乱得很,加之吾名在耳旁不断刺激他,让他深觉自己真的无力回天,对自己能否在短短的两个月内解决掉所有麻烦,也心中无数。 吾名急言道:“你,迟早,会,害了,自己。” “我的事自己会解决!你回去,回你主子身边去,别烦我了!!” “你要,赶我,走?” “对!快走!!别让我再见到你,我见到你就心烦!!!” 山河一口气说了很多重话,吾名终于受不了了,从他肩上跳下,悻悻然跃向黑暗中。 ※※※※※※※※※※※※※※※※※※※※ 吾名一旦觉醒自我意识,同样会有情感,只不过情感很朴素。已经给了小提示了哈~ 庄胥:它走了。 山河:走了么? 庄胥:真的走了。 山河:真的走了么? 东南西北浪迹浮踪3 山河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对吾名发了那么大的火气。吾名一定很失望,它走了,前路顿时冷清多了。 幽暗的街被两旁的灯笼照出一条黄绿的路来,昏黄惨绿的光使人目眩神迷。 庄胥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是无尽的黑,即使灯光映照,但那背后却有能吞噬掉一切的黑,黑暗中又似乎有无数的眼在盯着他,又有无数张嘴在狞笑着。他打了个冷颤,紧跟上山河的步伐,正欲开口问是否要原路返回时,却已不见了来路。 他心跳加速,急中算了一下,顿时身形微颤,大怔道:“别再走了。” 庄胥的语气惶急又沉,山河才回转过神来。 眼前赫然是座高高耸立的牌坊,上头挂着什么字的牌匾,他们看不清,只看到有浓重的鬼气笼罩着。牌坊旁立有两道石碑,约莫三丈六尺高,上面雕刻着晦涩难懂的符文。 山河凝视前方黑压压的一片,心微微沉了下来,欲跨步向前,庄胥神色凝重道:“方外之地,吉凶难测,莫进去!” 身后的灯笼相继熄灭了,所以照不见来路,眼前的灯火通亮,正是指引着他前行。山河迟疑了,环视了周遭一眼,直觉告诉他,自己正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牵引着他往里探去。 好似里头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充满未知的、诱|惑的力量,正攫取着他的心神,令他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向前探索。 前脚刚跨过那道牌坊,一阵激越、嘶哑的惨叫声蓦地由里传出,那声音如鬼哭狼嚎。二人震骇相觑,那些撕心裂肺的杂乱声仿若被强行摁到了一起,冲撞着他们的耳朵,扰得人心暴动。 他们紧紧捂住了耳朵,却似被狂揍了般,鼻子和耳朵都出了血。 风声,脚步声,哀嚎声……不绝于耳!似乎有一群什么东西正要朝这边涌来,争先恐后的,连滚带爬的。 “啊!啊啊啊!!”庄胥五官几乎要挤在一起了,只觉有如那锥子似的东西正在凿他的头,刺耳的声音激荡着他的心神,自然也就听不到山河对他说什么,即使近在咫尺。 来了来了,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血盆大口,自那黑暗的窄巷中拥挤着出来,瘦骨嶙峋的长手长脚相互扒拉推搡着,一个个狰狞诡态愈来愈近。 庄胥心凉了半截,以为自己要在此交待了,迷迷糊糊中,但见山河甩手掷出了一把铜钱,口念咒,铜钱逐个穿进前头的灯笼里,黄绿的光瞬时变成白色的光,随之而来的是,一条窄巷纵深铺去,周边一切都换了景色,原来黄绿光中所照的景象全然不见,那些个声音也戛然而止,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深巷,深巷尽头有一清河。 庄胥呼呼喘着气,一时难以平息,适才那股子头痛欲裂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连流出来的血都还在,断不可能是幻觉。 山河擦掉了鼻血,定了定神道:“灯笼里头是阴火,照出来的是阴间路,若我猜的没错,适才那条路应是通往冥府的路。” 即是说,他们刚刚一只脚跨过了鬼门关。 庄胥脑袋嗡嗡响,一副不得要领的神情,想来是没能听清山河的话。 “幽冥府是这般模样的么?”山河低喃着,心间涌起一股念头,莫非适才的鬼叫,与魅儿所说的那股戾气有关? 一番推测后,他又想一探究竟,但毕竟是凡人之躯,倘若真的入了幽冥府,又如何能承受得住里头极重的鬼怨戾气?何况身边还有庄胥在。 良久,庄胥终于缓过神来,恢复了神志,立马问道:“那是幻境吗?” 山河未有把握地摇了摇头,若是幻境,他不至于身心都受了重创。但令他想不通的是,千灯古镇怎么就能搭上幽冥鬼府的路,他们还如此顺利地通鬼门关? “你是说天机十三案算不了方外之物么?”山河想起了庄胥刚刚的话。 庄胥应道:“倒也不是算不了,而是在方外之地,预测会失准,换句话来说,天机十三案推算不出来的情况少之又少,一旦有,那不排除受到无形力量的干扰,只有在方外之地,此类情况尤为明显。”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道:“若是幻境,只要在此世间,就一定也能推算。” 是故,方才他们进入的是方外之地,而不是幻境。 深巷尽头的清河轻烟笼罩,隐约有个白衣女子在清河小舟上提灯舞蹈,乘着月色,十分灵动。 “你看到了吗?”山河盯着前方,问庄胥。 庄胥向前探去一眼,反问道:“看到什么?” 一般玄窍互通只维持两个时辰,时辰未到,按理他能见他所见才是,莫非这才是自己的幻觉? 他目不转睛,快走了几步,到了河岸边,见那河水静静流淌,无小舟,更无人影。 “怎么了吗?”庄胥迷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看走眼了。”山河有些许落寞,方才所见的女子很熟稔,他知道自己的心绪又不宁了。 他们连夜溯流而上,刚出千灯古镇,就碰上了乘风疾行的星辰宫人,分作了两路,一路往千灯古镇的方向来,一路却折向上幽城,这让山河很是疑惑。 他们去往千灯古镇毋庸置疑,生死未卜的同门还在镇上,可折往上幽城就说不过去了,若是找他,理应在千灯古镇必经之路截杀才是,难不成算出了自己的下个目的地? 既是如此,他便反其道而行,去往悬月峰,星辰宫的老巢。 连夜赶路,身体难免吃不消,看庄胥已累脱了形,加之他时常推算,定是耗费了不少精气神,但为掩人耳目,只能风餐露宿。 对此,庄胥却有不同看法:“我提议住客栈。” 山河一愣,想庄胥跟着他一路受苦受累,确实不能怠慢了人家,正要开口答应,庄胥却说了个让他大惑不解的理由。 “不必东躲西藏,也不必敲锣打鼓,此时此刻你出现在星辰宫的地盘,未必有人真的会相信。” 他似乎胸有成竹,山河当即想起了此前让他算的事,如此一来,庄胥是想验证自己的推算了。 “好。”山河吐出一口粗气,进了星月城,光明正大地以他之名入住了客栈。 二人饱餐间隙,听了不少小道消息,据说星辰宫修士近日游猎频繁,每次出行的修士不少,皆空手而归。山河就此也打听了起来。 “几位道友,星辰宫近日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啊?”山河见闲侃的几人有几分修道模样,于是主动上前套了下近乎。 那几人瞥了他一眼后,又细细打量了起来,须臾,皆朝他探过上身,眼神中透着几分欢喜。山河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凑近了几分,更显得他们是在说着悄悄话。 庄胥默默看着,自顾自倒了杯酒。 “你感兴趣么?”其中一人挑了挑眉问道。 山河扬起了个憨厚的笑容,道:“不瞒各位,我一直想拜入星辰宫门下,苦于无良机,正寻时机呢,自然也对星辰宫的事上心了些。” 这般理由他竟然张口就来?庄胥虽是喝酒吃肉,却一直听着这边的对话,对山河此人的刻板印象又有了几分改观。 “哟?这么说来,你我乃同道中人啊。”挑眉那人哈哈笑着,趁机搭上山河的肩,还捏了捏他的肩头肉。 此行为说不上轻佻,得凭什么角度来看待,如庄胥这般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上去对方便有几分放荡佻达的感觉。 山河笑容一滞,轻轻挪开了几分,道:“那还真是有缘呢。” 另一人搭腔道:“既是有缘,不如结成道侣,同修也有个照应呀。” 这哪跟哪?! 话题一开,同坐的皆打了帮腔:“是啊,二人共修相得益彰啊,我看就不错啊。” 什么不错?简直大错特错!话题怎么就偏成这样了? 山河着实没心思听他们揶揄,道:“若星辰宫不收你我,共修也无指望了。” 听他语气有几分失落,挑眉那人想了想道:“这有何难!我听说,近日他们在找一作恶多端的妖孽,只要能提供线索,不论有无修道之缘,都得青眼相加。” “果真?”山河双眸一亮,随即又冷了下来,“可我连他们找什么样的妖孽都不知,又如何能提供线索呢?” 那人又靠近了几分,山河甚至都能闻到他口中散发出的酒味了,搁桌下的手已攒了拳,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不住想:“老子脾气很好,老子不想打人,老子要积功德……” “这个好说,你只要说你见过他们想找的人,他们就会信,还会亲自去一趟。” 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可星辰宫的人又不是傻子,必定能分辨真假啊。” “等他们空手而归了,再说那妖孽遁走了不也成么?” 山河听此话,竟有些心疼星辰宫的人了,难道就这么被人耍着玩?不,这其中必定也少不了“巧合”作祟。 “那各位可知,最近他们去往何处?” “临近的上幽城啊。不过前不久听说门中大弟子领着人去个了西护的什么镇,不知情况怎样,不过八成也是没有的,不然也不会去上幽城。还有啊,雁南归城,你们听说了没有,他们之前在那边还碰上斗幽宗的人了,打了一场,就不了了之了。” 那人在他耳边吐着气,山河对其置之不理,心里想的却是:星辰宫去的这些地方,当真有他行踪的消息传出?难不成自己之前去千里孤邑扑了空,是因斗幽宗的人也去了雁南归,恰好给避开了? 娄殊重带人到千灯古镇,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势必之后会通知星辰宫的人,想必不久,去往上幽城的人也会折返,那么他要是出现在星月城,此后又赶往上幽城,是否就将星辰宫的人耍得团团转? 而玄门中内的消息通常会不胫而走,只要他时不时对上玄门中人,时不时又绕开,就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日,去想应对之策,从而在这场生死博弈中掌握主动权! 他豁然开朗,似乎也终于能理解庄胥的用意了。 ※※※※※※※※※※※※※※※※※※※※ 功德囊中的钱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此前行善积德攒下来不少,只要不大开杀戒,就足够他挥霍几辈子了~ 妥妥的隐形富二代,不骄不躁,财富还得靠自己去创造积累啊! 上幽城隍功德名录 庄胥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让那几个三分似修士、七分似流氓的人,去散布他人在星月城的消息。于是,再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怪异感,山河也无所谓,大摇大摆回房洗澡。 让客栈伙计备好热水后,山河衣服一脱,沉入水中,被热水浸润着的身子,渐渐散出了多日奔波的疲乏,深沉的倦意在氤氲热气中蔓延开来,手中的皂角都没搓上几搓,他就靠着木桶边缘昏昏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鸡啼,惊醒了他,木桶中的水已冰冻刺骨,全身也泡得起了皱,四肢被冻得发麻了,若再泡久点,估计他会成为第一个洗浴冻死的人。 山河瞟了一眼窗外,天还未亮,这鸡倒是勤快。“谢谢鸡兄了,谢谢谢谢!”他破天荒地对那只不是很准时的鸡连道了几声谢,若换在平日,吵醒他的鸡只会被他拿来果腹,这会儿他倒是对鸡感恩戴德了。 这时,窗外沙沙掠过几个影子,他一下跳出了木桶,水花溅了一地,山河反应过来便要开窗去追,一阵寒风灌入,他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连忙退了回来,看清了外头是树枝颤动后,才急忙穿衣笑自己草木皆兵。 看着天色还早,他便合衣入睡,可在榻上辗转反侧也睡不着,少了吾名的絮叨,顿觉万籁寂静。百无聊赖拿起了面具,摩挲着里头的字,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记忆的声音: “你若是害怕他人的目光,就将这个面具戴上,戴着它离开此地,便无人能将你认出来。” “把面具摘了,过来洗洗脸。” “只面对我时,可不必戴着面具。” …… 翌日,一阵紧急敲门声将酣睡中的山河吵醒,醒转过来的他,才知是庄胥叩的门。 庄胥神色稍显紧张:“赶紧走,星辰宫派人来查了。” 这是连夜通报么?山河眉头一皱,心想那几人的效率也太高了。 “跳窗。”他从囊中摸出了些银钱搁案上,就和庄胥跳窗走了。 “你确定要去上幽城?”庄胥翻身跨马问道。 山河双腿一夹马腹,挑眉道:“你这么问,势必会有后话。”他从不会质疑庄胥测算的能否应验,毕竟断事如神的天机者平时不多言,而言必有中。 马儿的劲头很足,很快就将他们带离了星月城。天依旧是灰蒙蒙的,远方更是混沌一片,随着他们策马向前,天与地的距离才逐渐拉开。 风寒入骨,庄胥紧握缰绳的手都冻麻了,他连打了几声喷嚏,才道:“若我说上幽城有一劫,你还会去吗?” 山河原是精神不佳,但清晨的寒风吹得他睡意阑珊,又听庄胥这么一说,反而有了种披荆斩棘的干劲,如狂奔的骏马脱了缰,纵然前方是个深渊,它也要踊跃一跳。 “去!” 庄胥平平道:“你若另择一路,我便不会告知你将会遇着什么。” “若结果是死路一条,我还执意要去,想必你也会拼命阻止我,既然死不了,那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山河大抵也能猜出,此行最坏的情况无非九死一生,若真要送命,庄胥也不会舍命相陪,既然他不阻止,那就证明情况还不至于太坏。 正如天机老人所言,他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庄胥没有接话,只是唇角勾起个微不可察的浅笑。 日上三竿,马儿半道休息,山河取下了竹筒和干粮,递给了庄胥,道:“先将就着吃些,进城再打算。” 庄胥立即道:“不将就,一路上承蒙你照顾,庄胥实在无以为报。” 山河纠正:“此言差矣,若无你指点,稍有差池那便是送命,何况你也曾救过我,还解答了困扰我许久的难题,怎么说都于我有恩。” 庄胥如实道:“此为天命,遇有缘人当直言相告,可即便如此,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山河捧着黍米喂马,笑了笑道:“你已经改变了,只是还达不到你想要的。也许终有一天,变数会大于定数呢。” 兴许他说得不错,即使希望渺茫了些,但并不代表没有,未来尚可期。 天色渐晚,他们又赶路了,两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上幽城。 青灰砖砌成的高大城墙落满了白雪,将原本坚固霸道的上幽城墙,衬托出了几分庄严祥和的韵味。 城墙外有一圈护城壕,只不过城壕中无水,被当地人称之为“城隍”。 山河领着庄胥上了城楼,轻车熟路如引客入家。 “怎么无人看守?”庄胥四下一观,莫说城门无人看守,这一路走进来也没遇着什么人。 山河道:“这城墙无需人看守,此地城民修筑城墙不是为了防人的,而是为了防虫害。” 庄胥自然会感到诧异,筑城墙防虫害还是第一次听。 他们站在城墙上,远眺着,冰天雪地中的上幽城点缀着红灯,暗夜中如梦似幻,妙不堪言。 “上幽城往年饱受虫害之灾,致使庄稼颗粒无收,有人献了修墙挡灾的计策,被无计可施的城民接受,城墙建成后,人们在墙上涂了胶,一夜之间整座城墙粘满了飞虫,人们再一把火将虫烧了,此后虫害一年较一年减轻,人们逐渐脱离了虫害威胁,时至今日,也有了相应的防治措施了。” 原来如此。庄胥一眼望去,上幽城建筑都是青瓦白墙,青瓦上如今盖着一层雪,这么看去整座城如穿白纱。 独独城墙边的一个建筑是灰瓦红墙,他指了指那庙宇般结构的建筑,问道:“那里是做什么的?” 山河望去,不知恍惚了多久,直至二更声响,他才道:“那是城隍庙,供奉着城隍神,城隍神是上幽城的守护神。” 看他那若有所失的神情,庄胥默不作声地跟着下了城楼,牵马靠近城隍庙。 庙门口两排红灯笼垂挂下来,迎风轻摆,古朴庄重的红柱、匾额在烛光中透着丝丝紧肃。 山河抬眼,一种久违的挫败感迎面而来,在此处他曾将太多的期待化为了不甘,“城隍庙”三字又不偏不倚地戳着他的脑袋,仿佛戳着笑他“傻”。 庄胥倒是先抬脚走了进去,外头的风大,进庙来还能暖和一些。 进庙一瞧,庙中只有一庙祝正在旁打着瞌睡。他把脚步放轻,看那金碧辉煌的神龛中塑着的城隍神金身,双手抚膝,不若一般神像的慈祥端庄,这尊金身神势肃穆、眉吐英气,让人肃然起敬。 山河环视一眼,时隔多年,庙中一切几乎没怎么变,变的是时常翻新的墙瓦地砖,与时常更换的庙祝。 庙中的檀香味甚浓,香火袅袅,熏得庄胥有些睁不开眼。 “每逢城隍神出巡,男女老幼皆倾城而出,那是上幽城最热闹的时候。”山河靠过来淡淡说了一句。 庄胥“嗯”了一声,想必他此前来过,恰巧碰上了城隍神出巡。 他目光流视,看到了左边壁上挂有块二尺长宽的祭辞匾,上书有祭辞: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 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 昆虫无作!丰年若土,岁取千百!” 山河看他在木匾前驻足,便解释道:“当地把城隍神敬为驱除虫害﹑捍灾御患之神,实际上,城隍庙无专祭,但凡水旱、疾疫,人们必来此处祈祷,有时也会祈求农事顺利,秋有丰收。因此,城隍庙修建在此,也是让一方百姓有神可依。” 庄胥道:“想必也会灵验,不然香火早绝了。” 山河瞥了那呼呼大睡的庙祝一眼,心想这话要是被庙祝听见了,估计该挨骂了,在人家的庙里头提香火断绝的事实在太不吉利。 “是啊,听说很灵验。”山河应着,点了三炷香,虔诚三拜,再投放了一把香火钱。 庄胥看他动作娴熟得很,想必也是庙宇常客。 这不,右边壁上贴花功德榜上就刻有他的名字。 “山河?”庄胥讶然,下意识地看向山河,指着功德榜道,“你是独资建庙么?还是后来修缮?”否则榜中排前头的就不会是他的名。 山河闻言侧脸看来,一瞬哭笑不得,说起这个,他还是觉得自己那股可笑的傻劲正与日俱增。 “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就把我的名刻上面了。”山河笑得有些不自然,还故意撇开了视线。 庄胥虽不好奇,但那“共修善因,广种福田”八个字还是引起了他的共鸣,他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山河一阵,道:“既能上功德榜,必得天人护佑,可逢凶化吉。” “是么?”山河语气平淡,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妖魔邪怪,不能侵犯;所言所行,人天欢喜。”庄胥继续道。 真是这样,他就谢天谢地了。 他曾在上幽城住了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内不干别的,尽做善事了,用他的生意经,让城民发家致富,也算是上幽城发展的一大功臣,后又出资复修城隍庙,若他的名字不上功德榜,天理也难容了。 本来说,这是好事,但他自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发心就不对,所以名字上榜也谈不上心安理得。 若不是当年苦寻招魂鼓无计,也不会轻信背鼓少年即朝颜留下的话,更不至于耽搁了那么多年,为了等那少年归来,他让上幽城兴盛了起来,待他终于等不下去时,求了一签,庙祝却告诉他可往东寻,那时他恨不得拆了整座庙。 可回头一想,他那些年积攒下的功德,倒是把自己变成了富甲天下而不自知的人。事已至此,他对此前寻鼓的不甘与遗憾,有了另一番的体悟,那便是挫败与傻里傻气。 山河上手摸了摸祭辞匾,道:“曾经有个人提议建城隍庙,让城隍神护佑上幽城民,还给城隍庙写了祭辞,但并不能改变上幽城贫穷的状况,于是留下一谶,大体的意思是,日后必有人来此寻他,那便告诉寻他的那个人说,只要上幽城民各个锦衣玉带,生活富足,他自会出现,不必四处追寻。” 言至于此,庄胥接了一句:“所以,你是寻人还是被寻?” 山河自嘲地嗤笑了声,道:“寻人。” 这么说,庄胥也就明白了,上幽城如今的状貌,多半是他的功劳,是故,功德榜上有他之名也是情理之中。 “甚好甚好。”庄胥打从心里称赞道。 山河欲哭无泪,但他知道庄胥是纯粹地赞扬。 他走了过来,寻思着能不能抠掉他的名字,庄胥阻止道:“你的目的不是让人得知你到了上幽城么?如今却想抹去你留在此城的印迹,意欲何为?” “你说得对,”山河点头道,“差点冲动了,可这名静静留此处,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若明早城民来此上香,发现第一的名字不见了,你想会如何?” 庄胥当即理解了山河的用意,如此豪不费劲地便能起到相应的效果,可谓好计策。 正当他伸手抹去“山河”二字时,好似触发了什么机关,二人眼睁睁地看着功德榜上的名字全部脱落了下来,如一阵风吹散了般。 他们震惊之际,脚下忽地一空,二人齐齐摔入了一个极长的地下管道,滚到一半,山河急中双手一撑,把自己固定在管道途中,而来不及反应的庄胥却顺着管道滚落了下去,渐远渐无声了。 ※※※※※※※※※※※※※※※※※※※※ 文中的祭辞出自《礼记·郊特牲》,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搜来看看,那是首古老的农事祭歌~ 估计有朋友能猜出朝颜留下那句话的意思了。 下章心跳预告:心心念念的人要出现了~ 真卿假卿悸动吾心 山河直觉自己是应劫来了。 他召来了穷光蛋,才照清了管道模样,管道虽为石砌,但打磨得光滑,人坐在里头还能顺滑下去。黑黢黢的管道内弯弯曲曲,不见尽头,山河大声呼唤庄胥,得不到回应,想必他已滚到很远去了。 山河一路顺着管道滑下来,前方赫然有一断口,无法判断距离地面的高度,他便在临近断口处猛地止住了下滑的惯力,惊险一瞧,差点扑到了断口下方三丈处排得紧密的数十个洞口里。 “这……庄胥是进了哪个洞了?”山河看着这些黝黑的道洞,愁眉皱得紧,这些道洞通往的地方是否为同一处也不好说,适才要是随着惯性一滚而下,必定能进排得更远的道洞口。 山河目测了下,又掂量了半晌,终于跳进了一个道洞里头,但事实证明他的推测有误,进洞后还是遇不上庄胥。 二人彻底走散了! 山河进了洞,下滑了好长一段距离,终于见到了亮光。待倾斜度渐平,不能滑了,他便直接爬出来,虽然狼狈,但好在洞口无人。 出洞后,他抬眼望,惊讶住了,偌大的洞中布满了大大小小湿润奇特的钟乳石,有如玉柱从洞顶垂至地面,有如尖笋倒悬,有如云雨翻卷、白浪滔滔,时有水珠滴落,当真是波涌连天,气势壮观! 他立原地环视一圈后,又喊了几声,还是不得庄胥回应。 “也罢,找找出口。”他也不感慨此处为何会有这样的洞,只因看起来这些洞都是自然形成的,但为何拭去功德榜上的名就能触动阵法一事,他仍旧不得要领。 顺着叮叮咚咚的水滴声探去,丝丝阴寒传了过来,前方惊现一条暗河,暗河上倒悬着密密麻麻的钟乳石,仿若千百柄利剑倒挂,石上附着的晶体投下的光恰恰照亮了水面,让整条暗河如翡翠般亮泽。 眼前疏朗清阔,山河顿觉神清气爽,看周遭并无其他出口,暗河却通向了几个洞,他令穷光蛋巡了一圈,越往前洞口越狭,可想而知即便有船只也过不去了,只能人潜入水中游过。 他试探了一下水,除了冰冻刺骨,就无其他反应,便觉可潜水前行,就一口气钻入水中。起初游过洞时还能上来喘口气,往后便不行了。 水底视线不佳,饶是有着多年潜水经验的山河,随着顶上投进来的光逐渐减弱,能见度也愈来愈小,但前方水底貌似有着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成群扎堆的。 山河敛眉,微眯了眯眼,继续向前摸去,待游近了,却惊得他吐出了几串气泡来。 那底下分明站着一群人,不,是全身起了绒毛的稳稳立在水底的尸体!他们皆是闭目仰头,那神情似在看着上方的什么东西,让人不寒而栗。 山河踌躇了阵,决定还是不动声色地从他们顶头上游过。谁知,才刚游过小段距离,他的脚便被几只大手钳住了,猛力地往下拽。 他慌了神,拼命蹬腿推手逃窜,但仿佛动得愈厉害,底下的尸体就愈发地生猛,七手八脚地上来拉扯,活似勇士,似乎要将山河分尸了般。 山河连连呛了几口水,慌忙挣脱,恍以为自己逃脱了,可只要从呆立的尸体上游过,就能使他们活起来。 他紧急施了手印,纷纷断了那些拽住他的手,那些手一断开,他才看清了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什么尸体,而是发霉的石像,全都是石头! 石头成精了!山河惊愕不已,他这方掐着手印,下方就开始动,奈何底下的石像遍布,加之在水中太过耗费精力,且灵力受限,他已有些憋不住气,前方是游不过了,要再折回么? 他回头望了望来路,惊见在他身后上方探入了一只手来,那只手仿佛是要来救他的,他认得! 那是只缠着白色纱带的手!! 山河目注心凝,惊喜交加,仿佛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他匆忙抓住了那只手,一瞬就被带出了水面。 出了水方知这洞中开阔,已然能驶船进来,这不,他此刻正坐在一只挂着灯笼的小船上,手还紧紧握着那只缠纱带的手。 那只手松开了,山河才缓过神来。 “朝天歌?!”他忙抬手抹下了脸上的水珠,定睛看清面前坐着的正是戴面具的朝天歌时,他一颗心狂跳不止,“你怎么来了?”他的目光有些矜持,身上的寒气仿佛从那一瞬就消散了。 对上那双眸,山河倒冒起股有口难言的局促感来。 这时,朝天歌将视线转移到前方的水面上,平平道:“水底的东西要见光,见不得光就活起来了。” 山河幡然醒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从他们上边游过,他们就都动起来,想来是我挡住了他们的光了。” 所以,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底下的石像站立着时,头还会向上仰着,原来是为了看光。 “洞中的钟乳石养了近千年,已有了灵气,石像吸收的是钟乳石的灵气,才得以成精。”朝天歌进一步解释。 “嗯嗯。”比起这个,山河更加关心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还有这船是如何进来的? “过了那道水洞门,就可以出暗河了。”朝天歌指了指前方的水洞门,几个水洞门开口皆向着不同方向,而他所指的正是中间的那个。 山河目光四里扫扫,貌似要渡过整片潜水石像才能到那水洞门去。 但凡从水上过的,都会挡住石像吸收灵气,朝天歌沉思中,山河忽问道:“不知这些石像对灵力的辨识度如何?” 闻言,朝天歌转过来一眼,道:“方才试了试,他们的光感很强。” “如此……”山河想了想道,“或许可以试试这个。”他掐手捻诀,掌心一团光骤显,那是穷光蛋。 他令穷光蛋潜入水下,附在船底,向外散发着轻柔的灵光。 “这是?”朝天歌疑问,山河笑了笑道:“穷光蛋。” “……”朝天歌不想接话了,用灵力驶船,船缓缓前行。 过石像群时,山河屏息凝神,穷光蛋在石像上头悠悠散着灵光,徐徐移过,果真丝毫不干扰石像吸收他的灵气精华。 山河窃喜,向朝天歌投去得意一眼,怎知,朝天歌不但无动于衷,还冷冷地转过了身,这让他有些怏怏然。 他撇了撇嘴,刚想问他些什么,却惊见水洞门里头有一黑影掠过。 山河急道:“有人?这洞中还有人!” 朝天歌行船速度放缓了道:“你看错了,那不是……” 话音未落,又见一黑影闪过,似乎还与其他什么东西纠缠到一块。 “那是什么?!”山河急声询问,那几条从水底窜出的难道是黑蛇?黑影就是它们? 朝天歌不搭话,紧急调转了方向,入了另一个洞。 “为何……” “那里边有危险。”朝天歌的声音冷得出奇,山河还是不住地回头望,他担心万一那个身影是庄胥呢。 “那人可能是庄胥,他随我一道来的,却在洞中走散了。”山河语气有些急,看着朝天歌的神情有些不解。 “他不是,你莫管。”朝天歌引船入了水门洞。 山河心头掠过一丝迷惑,默然片刻方道:“我许久不见你,你可否把面具摘了?” 朝天歌闻言一愣,顿了顿道:“又不是不曾见过。” 此话一出,山河心头顿起了一丝放怢,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你,再说了,眼下就你我二人,你怕什么?” 或许他应该告诉山河,正因如此,才让他不想摘下面具。 须臾,朝天歌转过身来,终于摘下了面具。 那张久违的脸近在眼前,灯光照在脸上,平添几抹亮色,山河心间一喜,打消了疑虑,道:“还是摘了面具的好。” 朝天歌不与搭话,目光冷漠地轻扫而过。 “你还好?”山河柔声询问,这样的朝天歌着实让人担心。 他这段时日经历了什么?好似变了个人,再见却无半点欢喜神色,反而淡漠得很,山河隐隐有些失落。 朝天歌垂目,道:“还好。” 但凡朝天歌热情些,估计他此刻就把持不住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如今的他,异常清醒。 船顺着水流,不知去往何处。 山河微顿片刻,道:“你怎么会来此地?还恰好救了我?” 朝天歌道:“你要到上幽城的事,有人提前散布了消息,我自然也知道。” “所以你千里迢迢的为何还要赶来?来见我么?” 他问得自然,朝天歌斜睨了他一眼,道:“不尽是。” “……你也是从城隍庙下来的么?” 朝天歌目光中透出抹惊奇,随后消散,回道:“是。” 二人沉默半晌,对此前的事皆只字不提,想来都不愿提及,毕竟很是不堪。 船顺水到了一处宽敞的洞中,周遭也是钟乳石遍布,但不同的是,此处竟有一石栏通道,通向晦暗的一方。 船靠边停了,二人上了岸。山河才转身召回穷光蛋,便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徐徐靠近,气势逼人。他猛然一回头,却见朝天歌与那蓦然出现的黑影斗上了。 山河才刚定眼,两人就打进了黑暗处,他紧追急上,连穷光蛋都追不上他。 但入了通道尽头,山河又一次傻眼了,他是妥妥进了一处石洞窟了,四周都是洞,完全不知他们会进了哪个。 好在这个洞窟顶上布了些藤蔓,他旋即启用了遣灵术,自己盘坐中间,遣灵入藤条。 数十藤条沙沙挪动了起来,分别探入了四周的洞门,并一路深入。 稍顷,他立起身来,一瞬收回了藤条,就闪身钻入了前方洞中。 眼前是一个钟乳石柱林立的大洞窟,山河目光四下逡巡着,明明刚还在此处看到的人,转眼又不见了。 可让他心焦的是,适才一看,似乎那黑影的实力不在他之下,若是玄门中的人,怕不好应对。 朝天歌不知能否应对?他惴惴不安地四下着,忽地身形急然一偏,他貌似躲过了身后一击,再回转身时,却被一手大力一带,绕到了石柱后头。 是黑衣蒙面人!! ※※※※※※※※※※※※※※※※※※※※ 我是个理科学渣,别较真哈~ 那啥,人已经送到了,就看某人会不会会不会做事了…… 真卿假卿悸动吾心2 山河本欲反击,那人却紧捂住了他的嘴,湿润的双眸中带着丝优悒与紧张的神色,说不准是何感觉,他只觉得心颤动得厉害。 那人的目光只在山河脸上停留了片刻,就扫向了四周,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这双目太过熟稔,山河倏忽明白了,适才萦绕的种种,此刻似乎也都不再纠结了,他背靠着凉浸浸的石柱一动不动,暖意却掠过了心头。 抛开了眼下的困境迷团,他只觉得再见其人,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在这一瞬站稳了脚跟,是那么的踏实心安。 须臾,蒙面人近他侧耳轻声道:“莫出声,它很机敏。” 他温声提醒,山河的耳根不合时宜的红了起来,幸好对方并无留意,只交待了一句,就匆忙离开了他的耳朵。 山河轻扣住他的手腕,这么一探,便知他心跳有多厉害了。是紧张抑或是害怕? 他一愣,眼神滞留。 洞窟中只听得滴水声,还有对方略带急促的呼吸声,山河指了指那只捂住他嘴的缠有黑带的手,示意他松开手。 蒙面人倏然收住了目光,此时,一道白影闪过,遛进了洞中。 “别动,等我回来。”他匆忙交待了句,就要去追,山河急将他拉了回头,才一转头,猝不及防的双唇轻碰,齐齐愣住。 虽隔着块面巾,但温热的气息微吐,还是让两人一顿窒息。 蒙面人一怔,一把推开了山河。 山河惊窘,忙道:“你别离开,我很快回来!”抛下一句话,就一阵风似地逃开了。 离开之际,他还不忘结了个印,将蒙面人困在阵法中。 窜进洞中,山河胸腔如捣鼓,方才竟然险些招架不住!简直太逊了! 穷光蛋终于屁颠屁颠追了上来,这么临近一照,虽窘是窘了些,却也抑制不住唇角微扬。 直到一股陌生的威慑力靠近时,他才一瞬敛容,正色道:“干活了。” 他这一声落,穷光蛋隐了身。 待迎上前去,才看清来人是朝天歌。 “朝天歌!”山河叫住了他,表情有些惊讶,“你有没有……” 朝天歌神情肃穆,缓缓道:“我没事。” “那个黑影呢?”山河四下张望,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人?” 朝天歌深沉的脸浮现一丝杀意,阴恻恻道:“来者不善。” “跟我走,马上离开此地。”他拉起山河的手就疾步往洞外走去。 “等等!”山河挣脱开了手,朝天歌一愣,回身过来眸间笼着层寒气。 山河丝毫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即使那种眼神有些咄咄逼人。 “我觉得我可以对付那个黑衣人。”山河对他突然要离开的举动未加索问,只是笃定地说道。 朝天歌似在沉思,须臾,他道:“我不想你冒险。” “你对我没有信心?”山河炯炯双目直视着他,好似要将他一眼看穿,洞悉他的想法。 若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山河此刻看朝天歌就仿若端详着一块璞玉,小心翼翼又含情脉脉。 他不否认,若换在以往,对着这张脸是极易臆想纷飞的,但此刻,他头上悬着的是把明晃晃的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一剑穿心,是故,他不敢掉以轻心,哪怕一言一行。 朝天歌面露怨艾之色,道:“那人太危险了,最好不要碰面。” 还真是碰面了呢~ 山河面不改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人,连你也怕?” 朝天歌上身不自觉地往后倾了倾,好似挺直了背,又显出几分怯意。 山河看在眼里,心下一踌躇,转而言道:“敌在明我们在暗,何况我们对此地并不熟悉,到处乱窜保不准也会遇上,这里地形太过复杂,险象环生,我方才都差点绕晕了……” “你放心,只要跟着我走,就能走得出去。”朝天歌顺着他的话道。 山河看了看他,点了点头道:“那事不宜迟!” 少顷,山河跟着朝天歌走进一个狭长的洞,二人不能并排走,便一前一后,亦步亦趋。 洞中幽暗,却很暖和,脚下的土软绵绵的,踩上去有些飘忽。 山河紧跟在朝天歌后头,他只看到面前是一袭如水白衣,心思微转,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道:“你说,一人得知另一人有难,不畏艰险前去搭救,如斯之人,该如何报答才过意得去呢?” 他一面似有似无地闲侃热热气氛,顺道分散朝天歌的注意力,一面又暗中施法做标记。 “……去救人的人,不图报答。” “那要是被救的人想报答呢?” “那便从心所欲。” 山河唇角拉了拉,若是以前,朝天歌定会在后头加上一句“从心所欲,不踰矩。” 朝天歌忽地脚步一滞,山河便收了那只捻诀的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肩头,靠过来问道:“怎么了?有何发现?” “你的……穷光蛋呢?”他忽问道。 山河反问:“有你在又何需它?”言下之意,朝天歌就是他的引路灯。 “嗯。”朝天歌没有再问,继续朝前走着,似乎并无发现山河的小动作。 一阵水流声或远或近传来,似在头顶上流淌而过,侧耳倾听又似在洞壁经过。 山河问道:“隔壁是暗河流动么?” 朝天歌道:“不是隔壁,而是周遭。”即是说,这洞是穿过暗河的,他们就走在水里。 “我很好奇,你怎么发现这条道的?” 朝天歌似乎笑了下,虽无笑出声,也无转回头,但山河能觉察出他是在笑,且笑得有些诡秘。 山河正咀嚼着他那笑是何意,眼前便迎来了一束微弱的光,似乎快到洞口了,路也有了向上的趋势,可纵然是向上,脚下的触感依旧是软绵的。 朝天歌道:“快出洞了,小心。” 听着这话,山河下意识地往后瞟了一眼。 “动了!?”山河脱口而出,晃眼看去,那石壁似乎翕动了下。 那是在呼吸! 山河凛然一惊,看向朝天歌,那一闪即过的得意神色,恰似一道阴影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方才那个洞……我好像看到它在动,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山河满脸惊愕地问朝天歌。 只见他眨了眨那微露笑意的双目,伸手拉他登上岸来。 “你瞧。”朝天歌指了指他身后,轻声道。 山河回头一望,登时骇住了! 竟是一条巨蛇!身体潜在水中,头探出水面的巨蛇!! 即是说,他们刚刚经过的狭长幽暗又暖和软绵的洞,实则是巨蛇之躯,洞口就是蛇微张的口! 山河惊诧不已,但见朝天歌的手一挥,巨蛇竟潜入水底,拖着长长的身子,顺着暗河匍匐离开了,速度之快,晃眼之间。 而他方才留下的标记,还在巨蛇身体里!在扭动的活蛇身体里!? 实难想象,倘若后头追来的人,顺着他的印迹一路追寻,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若得知标记在蛇腹中,那人会如何想?想山河是否被巨蛇给生吞了? 若那人寻得标记,却不知是在蛇腹中而误入,不等同于羊闯虎口,自送一口肉? 他不动声色留下的标记,本以为是引路,如此看来倒成了请君入瓮最好的招了。 细思极恐,山河差点站不住脚,他被眼前这个朝天歌摆了一道了! 事已至此,他尽量稳住心神,扫了一眼这个钟乳石稀少、却饰有壁灯的石洞,故作镇定道:“此洞有人气啊。” 朝天歌也不正面回答他的话,走在前头,问道:“你猜洞顶会是个什么地方?” 山河摇了摇头,他不想猜,也根本没心思猜! 此刻的他有些懊恼自己的自作主张,他不担心自己会被带往何处,只担心留在河底洞中的人会如何。 “谁知道……”山河恍惚中自语了一声,朝天歌侧过脸来,轻声道:“雁南归城,你信么?”他的嘴角似乎挂着笑。 “雁南归?!这、这不可能!”山河心头一震,上幽城虽与雁南归城互临,但城中的城隍庙南下至少二十里地才到雁南归,断不可能凭他潜个水、钻几个洞就能到的。 朝天歌不紧不慢回道:“你可知蛇行有多快?” “难不成巨蛇在水中……”山河只觉得头顶一阵轰鸣,轰得他七荤八素的。 适才他在蛇腹中听到的水流声,并不是水在流动,而是蛇在水中游动发出的声音! 所以,巨蛇如潜水之舟,带着他们从上幽城一路到雁南归城?! 山河简直快疯了! 对上朝天歌的脸,他顿觉得此人阴鸷可怕得很。也就这时,他似乎也能理解在水底洞时,那人为何会说此人机敏了,又为何一副紧张甚至是惶恐的神情,即便他知道对方惶恐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被他遇上这个人。 既然眼前的朝天歌能不露声色地摆他的道,必定也知山河早已发现了不对劲,但还若无其事地配合,当中意图实在耐人寻味。 而此时的山河也无暇琢磨他的意图,既然各自心领神会,又何必再彼此耗磨心力呢? 他心念电转,忽出一掌击向朝天歌的后背,只听得“咔嚓”一声,似乎什么散架的声音,但山河也不消在此看他是断臂还是散骨,拍完一掌就“噗通”跳入水中,一瞬没了行踪。 ※※※※※※※※※※※※※※※※※※※※ 但凡涉及到专业知识,就当某人在瞎扯~ 朝天歌没有性情大变,也没有心怀鬼胎,他依旧是那个他。 所以,为啥说山河能只一眼就认出来呢~ 哎呀,一不小心剧透了,罪过罪过~ 真卿假卿悸动吾心3 山河焦急着寻找那条巨蛇,也就顾不得与那个朝天歌纠缠了。此番入水,方知水下地形复杂程度超出他想象,令他进退维谷。 茫茫水域,看似平静,实则险象环生,或有狭长的深沟暗槽,或有隆起的嶙峋崖壁,或有移动的环状涡流,他在其中兜转着,稍不留神便有卷入深坑之危。 更令他头昏脑胀的是,暗河之下还有急流,或推他前进,或将他送回,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把他折腾得够呛。 前方朦胧处惊现一大片黑漆漆正蠕动的东西,似乱麻缠绕,成堆成山挡了去路。 山河心下微敛,小心翼翼地靠近,待游近一看,险惊飞了魂。 这一簇簇触目惊心的,难不成是正在交尾的蛇? “这是入蛇窝了!”山河一凛,憋着口气,静悄悄地从上游过,不料遇上了急流,一只脚陷进去,整个人就被拽走了。 急急钻出个头来喘气时,乍见朝天歌正蹲在岸上支着头好笑地看着他,模样似看个傻子。 山河的脸立即沉了下来,再不废话,顺手拍起了水花向他击去。他却只偏了偏头,淡定地躲了过去,即使来不及闪躲的,那些水花到了他面前,也如清风拂面,起不了丁点作用。 山河神色凝重,登时跃出水面,沉声道破:“你就是水行者?!” 此次入水,他便有疑念,水里的一切太不寻常,尤其是送他往返的急流,如有人召。而能在水中做如此大动作的,定是御水能力极强者,想到此便不难猜测,定是那地火水风四行者之一的水行者了。 “朝天歌”脸上绽放出了一丝笑意,道:“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但可惜你只猜对一半。” 山河攒眉,道:“你爱与何人打交道,又与我何干?你的事我也不想知道。” “朝天歌”颓然叹出口气,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发现我不是那个宵皇祭师的?” 按理说,那几近完美的扮相,是能瞒天过海的。 山河冷哼了声,道:“即使你学得再像,你也不可能是他。” “哦~”他若有所思,“你担心他么?”他指了指自己,意味深长一笑。 山河素来对笑比河清的朝天歌,有个执着的念头,肖想着有朝一日能博他一笑,但如今见到这厮的笑容,却有些莫名的反感。 看他一脸正色,“朝天歌”站立起来,伸展了下腰身,带着慵懒的语气道:“这样的皮骨确实少见,生得俊美,风神秀逸,还深得某人之心。” 他言语试探相激,似乎很期待见山河惊恐万状、手足无措的样子。 山河心间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对方是如何与朝天歌碰面的?又怎知他的容貌言行?还有这身量大小…… 简直是量身定做! 若不是蒙面人的突然出现,要想发现此人的问题,怕是不易。 山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在真真假假中还能清醒分辨,也庆幸自己并无什么逾矩言行。 “朝天歌”看他垂眸沉默,猜想他定然是被眼下的“惊喜”吓呆了,于是诡谲一笑道:“你就不想问问,宵皇祭师本尊在何处,是死是活?而我又为何要带你来此?” 山河将满腹狐疑压下,双臂一抱,抬眸笑道:“你就确定我感兴趣?” 闻言,“朝天歌”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你不怕他被我剔骨剥皮了?” 说实话,倘若他没有见到本尊,凭他如此说,还当真会被唬到。 “真正应该怕的人是你自己。”山河语气平平,但凭对方在洞中那一副谈虎色变的模样,即使努力不露惧色,也可知他那份对朝天歌的忌惮,是来自骨子里的。 “朝天歌”一甩袖,目光敛成一线:“你自己难道就不怕么?” 山河摊了摊手,故作轻松道:“我怕什么?你能控水,但离开了水,你什么都不是。” 对方挤出个冷森森的笑,道:“可别忘了,宵皇祭师还在水里。” “你想拿他威胁我?逼我就范?好跟你走?”山河一口气道出了对方所有的意图,“朝天歌”脸上有那么一瞬挂不住,笑容一僵,道:“有何不可!” 话音一落,他双臂一张,暗河中顿涌起了巨大水柱如腾蛇状,直向山河扑去。 山河心里正没成算,对方却突然发招,他便不再多想,轻轻巧巧闪身躲过,旋即甩出铜钱几枚,附着腾蛇的首尾,迅速结印作法一喝,那来势迅猛的腾蛇头尾忽地一颤,骤然拧在一起,如被无形之力束缚捆绑,须臾落地撞出了朵大水花。 “朝天歌”拧眉瞪眼,不甘示弱,刹那召来了那条巨蛇。 也不知那巨蛇是否一直潜伏在附近,一召即来,且速度令人咋舌。 轰隆隆的水灌声充斥着整个洞,仿若那条巨蛇就盘旋在脚下,山河凝神握诀,后退了一步,尚未辨清方向,那条巨蛇乍然从他脚下窜起,直接将地砖撞开,瞬间将他吞入腹,再嚯嚯钻入水中。 . 穷光蛋在钟乳石洞中的暗河之上徐徐飘着,道洞里头传出了两把声音。 “此地寻遍了,并无出口。” “不会错的,出口一定就在附近。” 洞里头走出一人,是泥尘满面的庄胥,显然是钻过洞了。 后边出来的是一身黑衣劲服的朝天歌,头上还系着黑色头巾,利落得很。奇怪的是,他竟然可以一尘不染。 庄胥刚掬一把水洗脸,平静的河面上忽地曲折荡漾起来,他才一愣,蓦地,“哗啦”一声巨响,一条黑色巨蛇从水下钻出了头,头颈高翘,“嘶嘶”地吐了吐信子。 “啊!!”庄胥大惊失色,一骨碌倒坐下来却不敢轻举妄动,但手已摸了块石头准备自保。 那巨蛇悠悠地探下头来,赤红双目盯着他,须臾张开了大口,朝天歌眉目一凛,夹起两张符正要掷出,却见巨蛇口中徐徐走出了一人。 “山河?!”庄胥被眼前的情形吓懵了。 朝天歌收了符纸,肃穆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庄胥!”山河困倦顿消,从蛇口里跳出,扫眼见立在石柱旁的朝天歌,无所依归的空落终于有了寄托,本是颓丧的脸顿时神采飞扬。 “你果然……”庄胥即使早已算到,仍觉不可思议。 山河一把将庄胥拉起,笑了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就向朝天歌走去,“我担心你会循着标记找来,所以我……” 朝天歌垂下目光,见他腰间殷红了大块,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受伤了。”说着,双手释出灵力轻轻贴上他的腰侧。 山河忘了这茬,被他这么一提醒,倒隐隐有些刺疼,好在朝天歌的灵力注入,让身子渐渐回暖,也疏解了疼痛,现下只觉整个身子轻飘飘的。 庄胥本欲上前来,见此还是止步回身了,与那条合上嘴的巨蛇四目相对,巨蛇忽对他吐了吐信,庄胥打了个寒颤,咽了咽口水。 山河双眸不时漾着笑意看着朝天歌。 “你启动了血契?”朝天歌平和的语气,丝毫不诧异。 山河一瞬收回了痴态,道:“这巨蛇有些难以驯服,差点着了它的道了,既然它能够让我回到这里来,就不多想了。”他语调矜持,略去了蛇腹内缠斗的艰险情形。 朝天歌轻攒眉,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的伤口,问道:“我本是追着巨蛇而来,在此遇到了他。”他把目光转向了庄胥。 “他是庄胥,天机老人的弟子。”山河直言不讳。 “他断定你不在蛇腹中。” “幸好,”山河感激的目光投向庄胥,“那时我的确不在,这事说来话长,那你们怎么刚好出现在这里?” “祸福倚伏,他让我在此等候,说你会遇难成祥,但没说你会以此方式出现。”否则,他保不齐会跟巨蛇干起来。 “哈哈……啊嘶~”山河想笑却拉扯到伤口,不禁缩了缩身,却不自觉捂上了朝天歌的手。 “……”朝天歌贴他腰的手抖了抖,山河立即收回了手去,却不知该把手放何处了,只得背过手去,憋着一脸尴尬的笑意。 “别笑了,”朝天歌十分正经的口吻,使得山河心中一热,“你怎么知道是我?” 山河唇边掠过丝神秘的笑意,道:“只因你身上有他人没有的东西。” 朝天歌抬眸,眼里透出一阵寒气,道:“好好说。” “好罢,是香味。”山河得意地看着他,那眼神仿若在邀功请赏。 朝天歌身上有着奇特的柏香味,只要靠近他就能闻到,但即使是近侍,也未必有山河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而山河对于气味的敏感程度也是他人所不及的,因此就在朝天歌捂住他嘴的那一瞬,他就已确定,黑衣蒙面人才是本尊。 朝天歌微愣,香味一事,他从不自觉,只是想不到竟然是这个原因,他还以为是…… 见他不语,山河趁热打铁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柏树的味道?”不然就不会以其香气来熏身。 出乎意料的是,朝天歌摇了摇头,他并不喜欢,但原因他也没说,直接将话题岔开了,“你跟着它去了何处?” “它”自然是指那个西贝货了。 “你说的是水行者么?” “水行者?”朝天歌看他的神情有些怪异。 ※※※※※※※※※※※※※※※※※※※※ 某人根本不想做一个电灯泡!!! 城隍庙殿生辰八字 “嗯?不是么?”山河看他的眼神带着疑惑。 朝天歌将手收了回去,自觉后退了一步。山河才意识到适才的距离有多近,难怪庄胥不上前来,原是误以为他们在说耳语。 “伪装成我的不是,与你说话的是。” 山河皱了皱眉,似是而非? “什么意思?”他揣着一脸不解的神情,好似朝天歌的话有多么晦涩难懂,实则他已懒得再思索了,直接问岂非更快? 事实上,有朝天歌在,便如有一智囊在,或可倚靠,或可信赖,此刻更不愿思考,反正朝天歌始终会讲。但他有此趋向却不自知。 朝天歌道:“你所见到的实际是个傀儡人。” “傀、傀儡?”山河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方的庄胥也听到了他这声惊咦,一瞬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了起来。至此,萦绕他心头的疑惑,也似终于解开了。 朝天歌解释道:“是以人皮为肤相,木头做骨骼,棉絮和泥充血肉,制作成的傀儡人。” 山河惊得瞪大了眼,那种柔软温热的触感,细腻入微的神情,竟然是傀儡?!他忙不迭地上前一步,伸手捧起朝天歌的脸左右细瞧了起来。 他这带着稚子般才有的大胆直接与率真,连自己也没意识到不妥。 庄胥才投过来一眼就又将脸转了回去,对上浑身披鳞的巨蛇双目,不禁有些苦闷。 朝天歌第一次被人如此捧脸端详,顿时无所措,净白的两颊一瞬飞红,急急拿掉他那双不自觉的手,微嗔道:“我没被剥皮。” “啊?哦,说的也是……”山河讪讪地退了回去,心头却似住了个跳蚤,正狂热地跳动着,“那……你的意思是遣灵?”他终于醒悟过来,差点连自家的本事都忘了。 朝天歌脸上的红晕尚未退去,茫然地点了点头,须臾才道:“遣灵入傀儡的人,便是水行者。”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他确实只猜对一半,只是他自创的遣灵术,怎么如今倒成了牵制他的手段了? “那遣灵术……”朝天歌也正疑惑此事。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出去。”山河思索片晌终摇了摇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会将遣灵术传授给了何人。 只是他并不知道,但凡遇着天资聪颖之人,遣灵术根本无须他正儿八经地传授,对此,朝天歌深有体会。他低眉垂首道:“水行者带你去了何处?” 山河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方才去了趟雁南归城。” 闻言,不仅是朝天歌,连庄胥都有些讶然。 “就是它带着我去的。”山河指了指那巨蛇,巨蛇翘起了头,朝他吐了吐舌信子后又趴了下来,继续盯着庄胥看,盯得他心里发毛。 朝天歌问道:“水行者将你带到雁南归城意欲何为?” “我不知,但又能是什么呢?”山河语气有些消沉,甚为无奈。 看他神情颓然,朝天歌轻抿嘴,道:“先离开此地再说。” 山河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转身对巨蛇招了招手,巨蛇一个机灵,向上抬了抬头,庄胥谨慎地往后躲了躲。 朝天歌问道:“它是暗河流域的灵蛇,被水行者收服,如今为你所用,你打算如何处置?” 巨蛇张开了嘴,二人齐跃了上去,庄胥还在犹疑,山河就朝他伸了手,道:“只有它才能带我们离开。”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出口”了。庄胥踮足探了一眼它嘴里头的光景,有些难以启齿的膈应,那巨蛇斜睨了他一眼,射出冷冷的光,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自己被一条蛇看不起了,微顿片刻,他咬了咬牙终于跳了上去。 山河打了个响指,穷光蛋绕了进来。三人就坐在巨蛇的口中,穷光蛋稳稳地发挥了作用。 “你怎么会到上幽城来?”山河一坐下就问朝天歌。 “你的行踪漂浮不定,又几乎同时出现在多个城,我想其中必有蹊跷,便择一城来探究竟。”朝天歌如是道。 想必他离城一事,也是不为人知,否则也不必这副行头出现。巧的是,他来的地方正是上幽城。 “谢谢啊!”山河满怀感激,想当初就要一走了之再不相见的,未曾想他这点破事还是惊动了千里之外的大祭师,更让他离城涉险寻他,深觉受宠若惊。可感激之言说再多好似也不能表达胸臆,还是鞍前马后,此生尽尽犬马之劳比较实在。 “不谢。”朝天歌认真地回了一句。 说到此,庄胥本想接口讨论这个“行踪不定”的话题,山河又道:“若不是出现这种状况,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也未必会到上幽城来。庄胥,”他看向庄胥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何原因了?” 庄胥点头称是:“本来还不得其解,但大祭师一说起傀儡的事,就都通了。” 这么一说,三人面面相视,皆心领神会了。 庄胥道:“或许,各城遍布的消息并不假,只是所见之人并非本尊罢了。” 山河若有所思:“到底会是何人做出这些傀儡来混淆视听?” 朝天歌一言不发,但心中郁结,毕竟是他教人制作傀儡的,如今却演变成这般,自觉实在难辞其咎。 山河见他缄默了,忽意识到自己有些指桑骂槐之嫌,忙改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朝天歌摇了摇头。 庄胥道:“不论是何人制作的,关键的意图是混淆视听么?” 此言一出,二人皆沉默了,须臾,山河问道:“朝天歌,你觉得能制出这种傀儡的,会是什么人?” 朝天歌脸上闪过一阵冷厉的神情,答道:“偃师。” 偃师?是了,他怎么就把偃师给忘了?那可是南陵城内最巧的傀儡匠了。 山河忽问道:“那你知不知南陵城内有一双瞳偃师?”他想起了那个曾把吾名吓得腿软的偃师,便顺道打听了。 朝天歌摇摇头,心想如此居心巧诈,绝非偃师之智所能及。 庄胥估摸道:“既然水行者能利用傀儡人,那斗幽宗与偃师一类的人必定关系匪浅,此次的混淆视听或与斗幽宗脱离不了干系。” 山河皱眉深思,摇头道:“不尽然,你忘了?我们路过斗幽城,都到人家的地盘了,要抓我也犯不着兜如此大圈。” 庄胥想了想,道:“言之有理。莫非水行者已叛出斗幽宗,自立门户?” 山河瞅了他一眼,当时说天机谷有人叛出,庄胥一口否认,如今说起他人来,倒是反应得快,“他把我引到雁南归城,而不是千里孤邑,或许正因如此。” 庄胥问道:“那你还会去雁南归城么?” 山河转眼看向朝天歌,见他一直敛眉思索,便道:“暂无此打算。”具体行程还要因人而异。 他并非无此打算,而是临时取消了行程。 “离开此地再作打算。”山河将身体转向朝天歌,轻声问道:“你是从城隍庙上边下来的吗?” 朝天歌这才缓过神,不假思索道:“是。” 那岂非他也触碰到了功德榜上的阵法?也是去抠他的名字?山河挑眉看他,似笑非笑。 庄胥似乎也反应了过来,目光在二人中流转,可谓微妙。 这时,巨蛇忽停下,张开了大口,投入了一片刺眼的光。 他们眯了眯眼,再看向外头,竟是一座闪着金光的庙殿!三人皆愣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庄胥顾盼神飞,看那满殿鎏光、富丽堂皇的模样,有些怀疑是否仍在城隍庙地下的石洞中。 “城隍殿。”山河极目看向庙殿上的匾额,上头确实刻着三个金字“城隍殿”。 这时,蛇嘶嘶吐了信子,山河回转身看它,巨蛇探下头来,似乎要跟他传达什么。 山河疑道:“你是想说什么?”蛇又吐了一回信子。 他旋即伸出一手抵住巨蛇的吻鳞,闭目通神,自他掌中释出一圈灵光如波荡开,使他衣袂翻飞,连暗河之水都漾出了一圈圈水波。 这就是通神术?朝天歌终于见到了山河通神术的冰山一角,上一次知道他启用通神术还是在他召唤乌鸦攻击祈楼时。 末了,山河收回了手,作揖谢巨蛇后,目送它缓缓潜入水中游走。 二人目光皆投向山河,无不想着,这条巨蛇必定对他说了什么重要的话。 但见山河掐了个诀,指向那匾额,上面的金字忽散落了下来,里头的字随即得以显现。 “长生殿!?”庄胥盯着那匾额看了一阵,迷惑地转向山河,只见他跨步走了进去,他便随后跟了上前。 “城隍庙底下建长生殿,那是十年前的事,具体缘由不知。”山河四处望了望,凑到朝天歌身旁道,“此殿与你那庑殿楼有得一比。” 朝天歌才瞟过来一眼,山河就自觉躲开了。 主殿内设有一鼎式神坛,神坛上有华盖遮顶,中间似浮动着几个金光大字,熠熠生辉。 “这是?”山河与庄胥皆凑了过来,朝天歌凝目而视,道:“这是长生碑,为生人祈福所立。” 怪不得是“消灾延寿,长生无疾”八个大字。 山河问道:“可知是何人立的碑?又为何人祈福?” 朝天歌顿了顿,解下他手上的布带,道:“要立长生碑,必须要有长生者的生辰。” 山河目光不离他的手,好几次想问他那掌中到底是何符印,为何要把它包起来,可每次要问皆在关键时刻,令他也不好打断,正如此时。 但见他撑掌对着那浮动的八个大字一抹,“消灾延寿,长生无疾”立即变成了另外八个字,那是一个人的生辰。 庄胥惊住了,朝天歌霍然转向山河。 山河愣愣说道:“这是……我的……生辰?!” ※※※※※※※※※※※※※※※※※※※※ 通神术与通幽术相对,通神术与生者有关,通幽术与死者有关。这个“生”是活着的东西,诸如有灵性的飞禽走兽啥的,“死”如邪祟恶灵、鬼魂妖孽、或有邪念的凶神恶煞之物…… 预告:要爆料了~ 城隍庙殿生辰八字2 山河彻底怔愣住了,他的生辰怎会出现在此?即使如今生辰之数已非绝密,可十年前是何人为他建的长生殿,还立了这么个长生碑?且偌大的殿中就立一块碑? 为人修殿立碑祈福,若非亲人好友,也决计做不到此份上,但他在世多年,所谓亲人皆死绝,所谓朋友也无几个掏心挖肺,即使有也不知其生辰。再说十年前,他远在孤西之域,又不曾于他人有恩,与上幽城中人更无交集,诸如此类种种,不得不说凭空出现的长生碑实在让他如堕雾中。 即便往前数几十年,他认识的人中也多数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断不可能有待他如此的。不过,他倒想起了哑姑娘来,可是哑姑娘常年居住在临阳城,连临台地都不曾出,更别说是来上幽城这边了。 山河百思不得其解,转向朝天歌,他却神色凛然,一声不吭。 “朝天歌,我有一疑,”山河咬了咬唇,“立长生碑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需要,”朝天歌的面色有了一丝微妙变化,“为人祈福是善举。” “快过来看!”庄胥突然喊了一声,也不知他何时逛到身后去的。 二人转身,循声而去,拐进角落一道小门,此间晦暗无光,潮湿的气息盈满室,与外头的金碧辉煌有着天壤之别。 但见庄胥站在一案台前,借着点惨淡的光,映出他脸上的凝重之色。 定眼见案上立着一块无字牌,牌位上悬一盏青灯,下放一盏青灯,牌位前置一香炉,炉中倒插三支香。 如此奇怪的祭法,光是看着都让人有些心悸。 山河下意识地向朝天歌望去一眼,见他盯着诡谲的香案面沉如水,也不由得担忧了起来,于是轻问道:“这又有何说法?” 庄胥也看向他,目光索求着解释。 朝天歌低沉的声音道:“此为倒香祭,是最恶毒的一种祭法。准确来说,这不是祭祀,而是‘诅咒’。” “恶毒”一词道出,山河与庄胥齐怔住。 再听为“诅咒”,山河心里更是一阵忐忑,他可是对此心有余悸,忙不迭追问道:“那会如何?被诅咒之人会如何?” 看他那般惶惑,朝天歌的目光淡柔了下来,诚然道:“在世,生不如死,死后,入万劫不复之地,生生世世饱受折磨,不得投生,不复出世。” 庄胥咽了一口唾沫,“此法果然够恶毒的,那得是什么弥天大仇,才能下如此重的诅咒?” 山河听着听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他盯着那块无字牌位,喃喃道:“幸好上面并无名字。”如此一来,也就无人受诅了。 朝天歌欲言又止,庄胥却道:“会不会和长生碑一样,此牌位也动了手脚?” 山河旋即看向朝天歌,见他有所迟疑,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问道:“会是这样么?” 朝天歌垂下目光,道:“我知道了。”语罢,抬手一挥。 果不其然!那牌位上真就多出了些字来,也是一组生辰八字。 朝天歌脸色倏忽一变,瞬时抹掉了生辰,再一挥手掀翻了整个香案台,霎时香灰满地,无字牌也断成了两截,山河二人登时目瞪口呆。 “朝天歌……”山河恍恍惚惚的,直愣愣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朝天歌面上一阵黑黪黪,攥得紧紧的拳头,忽被一只手握住了,他才回转神来。 “那是何人的生辰八字?”山河注视着他,平和地轻声询问。 朝天歌收敛了阴郁神情,避开山河的视线,道:“此牌位既然有主,便不能留着祸害他人。” 他言之有理,可山河心里惶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却刻意隐瞒,那股压抑愤恨的气息,隐隐在爆发边缘。 庄胥心下暗诧异,听闻宵皇祭师素来秉节持重,这般心浮气躁倒是与传言不符。 朝天歌眉梢眼角透出的愤怒,顷刻间被杀意替代,若此刻对上他的眼,便有种被千刀万剐的感觉。山河只是默默攥着他的手,定定注视着他,也不问了。 此情此景,庄胥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句话,来缓解一下如此怪异的气氛,“那条大蛇,带我们来此作甚?” 山河顿了顿,道:“此地有出口。” “事不宜迟。”朝天歌算是彻底抑制住了躁动的情绪,山河才将手放开,讪讪地接道:“对,是要赶紧离开此地。”说着,率先走出了小道门,径直朝长生碑走去。 “你做什么?”朝天歌见他要推翻长生碑下的大鼎,急出声阻止,“住手!”一瞬闪到他身边,按住他的肩头。 山河抱着个大鼎,有些置气道:“留着它作甚?我看这个长生殿也毁了算了。” “不行。”庄胥后脚跟过来也应和道。 “怎的不行?” “毁了我们就不出去了,再者,万一有人误打误撞进来了,出不去岂不是坏了事?”庄胥的理由很直接,山河看向朝天歌,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朝天歌却摇头道:“长生殿与城隍庙一样毁不得,城隍庙存在的一天,功德即在,无有损坏,生生世世立着,你便生生世世都受益。” “方才你也看到了,长生殿中为何还会有倒香祭那样的东西?立长生碑之人是心怀善念还是居心不良?建此殿的目的和意义又是什么?”山河接连几个问,把朝天歌和庄胥都难住了,“既然它们同时存在长生殿,那么就让它们连同长生殿一起毁灭。” “或许,是惩恶扬善……”朝天歌淡淡说了句连自己也不确定的话。 “惩恶扬善?何人是善,何人是恶?何人可下定论?是非善恶皆有定数,凭什么让他人干预?那用恶毒手段惩治恶人的,本身与恶人又有何区别?再说了,我根本不想要长生,我要这长生有何用?!”山河说得心跳气喘,眼也红了一圈,他无意对着他们发火,只是想到那诅咒,他便心里不甚痛快,甚至生出种罪孽感来,久久不能释怀。 站在天机者的角度,庄胥实在赞同山河的说法,天道公允,自会给世人一个判定,倘若有人假天道之名,行背道之事,终究会适得其反。但眼下,他不好多说,毕竟这是当事人自己的意思。 山河此番话若是放在过去,朝天歌定当点头称善,可如今,他一改往日的雷厉风行,变得顾虑重重,尤其涉及到“长生”,他似乎很小心翼翼。 “不能毁。”朝天歌一字一顿,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山河。 “你觉得这是对的?”山河眸中夹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你是大祭师……”他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句将说未说的话最致命,作为大祭师,他应更尊天地之道,不可逾越,不可背道,传承才是长生之根本大道…… 朝天歌怔了怔,缓缓松开了按住他的手,道:“你想清楚了,就好。”他后退了一步,语气和态度都作了妥协。 山河见此反倒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或许庄胥说得对,真毁了长生殿,我们就都出不去了,还是想办法出去了再说。”这么说着,他就将倾斜到一半的鼎放稳了下来。 朝天歌微微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有了短暂的着落。 三人在殿中寻找可能帮助他们出去的线索,起初叩叩墙壁,踏踏地砖,最后甚至动用了开玄窍与窥阵术,都无济于事,似乎通道根本就不存在般。 见朝天歌一直盯着那几个大字不放,山河好奇问道:“你有何想法?” 朝天歌道:“想出路。” 这话不假,山河却抿嘴笑了,道:“你可有想过,万一都出不去了,你打算怎办?” 朝天歌道:“一定会出去。”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们都被困在此地了……” “不会。”朝天歌语气甚为平淡,山河努嘴调侃:“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闻言,朝天歌淡淡瞟过来一眼,道:“但凡立碑设牌位,都有祭器供品,此处神坛既无香烛花果,又无祭器,那便只有跪拜可表虔诚之心了。”说着,他便后退了一步,掀衣欲拜。 “诶等等!”山河急忙将他扶住,“你这样我如何承受得起?” “那我来!”在后头默默听着的庄胥走上前来,也准备跪拜。 显然他们皆认为如此这般能让他们找到出路。 “慢着!都不许跪!要跪也是我自己跪!”山河将朝天歌推到一侧,正欲下跪,反被朝天歌拉住:“你对它不屑一顾,心里便生不起恭敬心,又如何做到虔诚跪拜?” 此话一出,山河哑言了,不可置否,他确实对这长生碑没有什么好感,看向同样噎语的庄胥,顿觉好笑。 朝天歌看他这般态度,颇为无奈,将他拉到身后,仰头瞩目长生碑片刻,掀衣下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一阵暖意直达肺腑,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山河抿了抿嘴,不知觉湿了眼眶。 最后一叩头,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长生殿似乎都颤了一颤,三人面面相觑,冲出了殿外。 果不其然,暗河赫然一分为二,中间出了一条二丈多深的道,有台阶可抵长生殿,河水哗啦啦灌入中间道两边的深涧里,实在壮观。 这就是所谓的“心诚则灵”了!山河一脸感激地看向朝天歌,不禁想他到底有多虔诚才能叩出这条道来。 三人顺着道下下上上,半晌后,终于感受到阵阵刺骨的寒风了,那是从洞口涌进来的,夹带着雪花。 他们一出洞,洞口就闭合上了,且丝毫看不出是个洞口的模样。山河扫了一眼四周,惊觉此处竟是城墙下的城隍一角,难怪无人发觉。 这时,点点银光从头上呼地绕过,似飞雪透光。 “银色的小鸟!”山河不由叫道,声音里头透着兴奋。 庄胥还不明是何物,但见朝天歌抬起了手,两只知悉鸟相继落在他手指上,之后就被他拆开了。 山河愣了愣,就这么……拆了? 他至此才知,原来这是一种传讯的纸鸟,想来朝天歌的消息如此灵通,也少不了这些鸟的功劳了。 见朝天歌面色沉重,山河也收敛了表情,郑重其事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朝天歌收回目光,平平道:“我要回去一趟,处理些事。” “可需帮忙?” “不必,祭祀之事你帮不上。” “说的也是。” 朝天歌说走就走,将掖在颈下的那方巾又拉上蒙住了脸,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去。 冰凉透骨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就落满了肩头。 “朝天歌!” 山河追了上去,带着腆颜,愧侮交加道:“之前的事,对不住。”他终于还是坦露了心里话。 何为“之前的事”,自然心照不宣。 朝天歌羞于出口,他原以为对方能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曾想还是提及了,这回加深了他的印象,难免又一阵面红耳赤,好在蒙着面,不然更加无措。 况且,该说对不住的人,是他才对。 见他没有答话,山河又低喃了一通有的没的,朝天歌只是默默听着,倒不知他听多听少,只见他长睫颤动,双眸似乎被风吹进了雪花,湿润清透。 末了,山河道:“为了避免傀儡人扮成我混淆视听,我们还是先通一下暗语。” “……” “真的,万一他找上你了……”山河一脸认真。 朝天歌道:“我能分辨出来。” 此言一出,山河先是一愣,随后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庄胥远远看着,朝天歌掠空远飞了,山河好久才走了回来,神情有些落寞。 “庄胥,在长生殿中,你有没有看清那牌位上的字?”山河忽然问道。 庄胥皱了皱眉,摇头道:“太快了,我来不及看清。” “我记下了。”山河蹲身下来,表情有些严肃。 “……” 若非他拢眼聚神,亦不能在朝天歌毁掉之前记下。他将那八字一笔一划写于雪地上,然后一脸庄重地看着庄胥,道:“你能算此八字是何时的么?” 庄胥虽非精通此案,但也略知一二,他移过眼来,掐指合算了半晌,越算神情越不对,直至面色惨白。 “怎么说?这到底是……”山河眉头轻蹙。 庄胥想再次确认:“你确定不会看错?” “我确定。”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此人,或生于……三百多年前。” ※※※※※※※※※※※※※※※※※※※※ 看此文的朋友,在时空上面可能会出现抓狂的一面(尴尬) 那便不去纠结~ 向真相出发!奥利给! 临阳故城思旧还亲 “三……三百多年前?!”他一瞬呆滞,反应过来后,就突然感到一阵森森寒意。 庄胥看他那匪夷所思的神情,定是不信了,于是严肃道:“若要算,便不疑。” 山河并非不信,而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眨了下眼,解释道:“我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可知具体是何年?” 庄胥吹出口凉气,道:“三百二十四年前。” 三百二十四年前……他反复沉吟,似在努力追溯,毕竟离他太过久远了,好多远离的人事,他记不清了。 但这一年,他恰恰记得。 那年他三十三,正当壮年,历经绝望后自尽不成反被游方高人所救,高人授予他功德囊,并告知招魂鼓一事,自此他便踏上了寻鼓之路。也是在这一年,他体会过心如死水,一时间又死灰复燃。 当年出生的人,往后几十年应有活着的印记,即使再微不足道。他在上幽城待过十六年,也应有所耳闻,何况能被诅咒的,兴许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可奇怪得很,他不见有半分这方面的记忆。 再来就是,三百多年了,除了他还会有谁存活至今?据当年的高人所言,他之不死躯绝无仅有,是故,那个人也不可能还活着,既是如此,为何有人要诅咒一个死了两百多年的人? “为什么要诅咒已死之人?”山河一副微寒的表情,觉得此事太过狐惑可疑了。 庄胥稍作思索,道:“也未尝不可,”山河投来疑惑一眼,他继续道,“大祭师也说了,入万劫不复之地饱受折磨,不得投生,也不复出世。” “在世之人诅咒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仇恨,延续了两百多年,至今还化解不了?”山河一脸苦闷,“再者,或许那人死了又投生了呢?” 他总觉得朝天歌知晓个中缘由,但又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这般回避不答。 对此,庄胥不可置否,但既然能下诅咒,也必定清楚情况。 少顷,山河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他幽幽的目光盯着庄胥,盯得他似乎矮了一挫。 尤其是那意味不明的眼神,似恳求期待又似质疑审问,丝毫不给人琢磨喘息的间隙。 其实,庄胥大可以回山河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但只要这句出口了,便也就等同于透露了些什么。何况,这也并非透露不透露的事,而是他拿捏不准约莫算出来的东西,该不该叫“事实”。 兴许这个“事实”太过曲折离奇,让他也不好断定,以至于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算法是否出了纰漏。庄胥此刻心绪盘根错节,他隐隐算出了些,但又觉得不对劲。 山河看他迟疑纠结的模样,大抵猜出情况不妙,但既然庄胥不便告知或另有想法,兴许只是时候未到。 庄胥喃喃道:“我不确定。” 听上去不像是搪塞,山河点了点头。两人走出了城隍,他还想绕回城隍庙一探究竟,还未到城门,便见一行着霁青色衣的修士浩浩荡荡乘风而来。 山河一把将庄胥带入城门下隐蔽,凝目望出,顶上那行人晃眼便从城墙上掠过。 “那是星辰宫的人。”山河沉着个脸,盯着领头的那位,背手在后,高傲地扬着蓄有细长胡须的脸,不消说,自是那星辰宫宫主离纵阕了。 离纵阕竟然也离了悬月峰来此,八成是来寻他的,也难怪,最器重的弟子娄殊重已然折臂,座下弟子又有几个能担此重任。 说是重任也不奇怪,毕竟山河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何况还有那么多人争着要啃,成败或只在朝夕。 离纵阕虽自负,也不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尤是紧要关头,就越发能看清形势。他们此番倾巢而出,阵仗不小,来势汹汹,仿佛将赴一场生死决斗,兴许还能美其名曰“诛邪”。 在山河看来,当今玄门入流的不入流的,对外多是一副严气正性、大义凛然的态度,实则心有诡奸,常构煽阴谋,私下里更是行为乖谬,好在并无同恶相济,互为牵制尚能维持些明面上的东西,即使有朝一日,撕破脸皮斗个你死我亡,好歹能相互抗衡,即是玄门中人自相残杀,也不至于危及他人。 山河早先对灵修术士还颇有几分好感,毕竟从他修习术法开始,“正邪”二字便分立两侧,玄门中人素有能名,但凡修士,便是个正人君子、高洁之士,然而后来接触多了,也就有了改观,正邪并不能简单“分家”,正中有邪,邪中亦有正,相克相生。 “城隍庙之事,不日会为众人所知,倘若还留在上幽城,怕是……”庄胥话未说完,山河神色一凛,便一个蹬足跃上了城楼。 “发现了什么?”庄胥后脚跟来。 山河双目掠过似棉花般松软的城,远远飘着抹红,他即刻定住了视线。 “红绫出现了!”他抛下一句话,如电掣般追了上去。 庄胥才反应过来,要追上却无处可追,根本什么影子都见不着了,就只能干呆杵在城楼上。 山河一路追来,对方分明在引他前行,虽然被他捉住了,但也只是分|身居多,过不久就又会出现一条红绫来,本尊却销声匿迹了。 自此,他也就断定了,红绫之所以能行分|身之术,决计用了遣灵术!他有些苦恼,对方甚至连遣去遣回都运用自如,那他该去面壁了。 不久就追到了雁南归城,他只匆匆瞟了一眼,却惊见如今的雁南归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是阁楼林立,如今苍茫大地之上,房屋零星散搁,完全失了昔日的繁华。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被红绫带跑偏了。 待他掠过一面高墙,回头望那伫立在高墙之上的三座双层重檐楼时,他方意识到自己回了那素有“玄宗圣地”美誉之称的临台地。 那就意味着他离故城不远了,他有些恍惚,这方土地曾涌现出多少才子群体,无论经商、务农还是从文,无不出类拔萃各领风骚。众多方士闻名而至,却多数以求学为主,若是想谋得一席之地,也堪比修仙。 “临台地……”他心中隐藏的苦涩被抽丝剥茧。 未待他咀嚼回味,红绫本尊出现了,但她却不再纠缠山河了,而是一溜烟跑了,看来是有自知自明,山河此番是抱着必杀她的念头追来的。 夜抵临阳城,这座物是人非的故城,再次撩起了他久违的心伤。红绫没了踪迹,他踽踽走在空荡的街,暮色生寒,沉重的静寂四面八方拢来,连重回故城的丝丝柔和暖意,都让夜风吹跑了。 那座大宅静淌在朦胧的月色中,在记忆中慢慢复苏它的轮廓,他愈是走近,呼吸愈是急促,原以为别后世事更变,不再是原来的城,也不再有旧相识,应早已心如止水,不曾想,夜风还是那么狂乱,吹乱了他心底一池水。 那些年城中还有故人,他就很少留意这座城的每个角落。似乎距上次的好好看已隔了六十几年了。 倘若他没记错,在这条巷口的拐角处应有个豆腐摊,那家祖传的豆腐花,深得阿爹阿娘青睐。年少时常被他们带来此吃豆腐花,看着阿爹阿娘你来我往的笑容,夹在中间的他总是吃出了腻味。 因此,他时常使坏心思,将阿爹支开去买糖葫芦,待阿爹将人家整支糖葫芦棍都买回来时,他和阿娘早已将豆腐花吃干抹净了,然后对着阿爹得意的笑。那时,阿爹只会无奈摇头说他皮,然后趁机弹了一下他耳朵。 那摊位果然还在!山河在棚下寻了个熟悉的位置坐了下来。四周空荡寂寥,唯独此处仿若隔绝了风寒,他伸手摸了摸耳朵,还是热热的。 呆坐了许久,他好似听到对面墙角老妇人的嗔叫声: “谁啊?!在墙角放什么爆竹啊?惊得鸡飞狗跳的!谁家的孩子啊?爹娘呢?不管教吗?” 听,还是那个乡音!不知是哪个大嘴巴子告的状,害他一回家就被阿爹罚倒立背生意经了。 山河傻笑出了声,那时在外真够野的。 年少犹爱贪玩,要不是阿娘护着,他早就被阿爹打得皮开肉绽了。一旦惹事,阿娘就隔窗传个话,让他快逃,阿爹追出街了,他就一道烟向风月之地躲去了,即使明知他躲了进去,阿爹依旧不会踏足那种地方半步。那时候傻傻的,以为阿爹是怕阿娘,后来才知,那不是怕。 直到他玩累了,回家再跪默丹书。山河不由想,若不是小时候被罚多了,也不会产生抵触感,以至于丹书一道功夫未到家,不然也定能如朝天歌这般成为行家里手了。 山北寻虽生意繁忙,但对山河从来不会疏于管教,那些叔叔伯伯们也常劝他阿爹,找几个先生教或管家看着就成,何必亲力亲为? 山北寻却十分认真地对山河说:“我初为人父,请你多指教。”指教指教,他觉得自己把阿爹指教到沟里去了。 对此,曲思满总是笑他经验不足,山北寻却正经回应:“再生几个,经验就丰富了。” 那时,山河在一旁听着,觉得阿爹太霸气了,将来他也要如此这般。不过,他觉得阿娘也实在厉害,能把阿爹治得服服帖帖的。于是,他请教阿娘,“阿娘,教我如何一招制服阿爹。” 曲思满笑得捧腹,说将来他定能无师自通。 但至今为止,他也不知自己通了没有。他总觉得阿娘身上有太多他想学的东西了,相较于阿爹的强制灌输,他还是喜欢阿娘和风细雨般的熏陶,若非气走几个老先生,山河也就鲜有机会同曲思满习字作画、练曲唱歌了。 阿娘说:“这些都是细水长流的技艺,有朝一日必定大放光彩。” 对的,有朝一日!他到现在都没能大展拳脚,不禁觉得有些对不住阿娘。 隔巷就是那个名为“家”的地方。山河缓缓起身,离开了豆腐摊。 拐角处有棵树,树影斑驳中,似乎站着个人。 山河身形一滞。那是个身材娇小,鬓角微霜的老妇人,双手捧着个碗正对着他,那双目 眯成缝,嘴角的皱纹划出了个无声的笑,是那么的亲和。 “哑姑娘?!”山河呆愣住了,他急忙抹了把脸,老妇人还在! 山河激动地冲了过去,可她却转身离开了,拐进了黑暗的角落。 ※※※※※※※※※※※※※※※※※※※※ 最近有些手忙脚乱,更新有些慢。 听着《楚歌》,愈发想念故乡~尤其是夜深人静时 吹了个寒风,那些小打小闹的往事更加不堪回首啊~ 天气变冷了,各位记得添衣加被啊~ 再回首已不是当初 他追至隔巷,恍惚间,哑姑娘在一座大宅前消失了身影。 大宅门上依旧是两盏灯,在寒风中抖着光。 那户人家果真守信!当年他将家中所剩的千金万两托付,嘱咐日日洒扫庭除,夜夜点灯熏香,他会不时归家看看。 之所以让人洒扫庭除,是为了不让宅院衰败坍塌,沾点人气便不会空落得似无人居住。点灯熏香是还有些许祈盼,望爹娘的魂灵能找到归家的路。 事实上,自打那后,他纵然回城也鲜少进家门。 那种佯装家中有人在的感觉,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所幸那户人家忠人之事,把当年对他的承诺,默守成了契约,年年如此,代代如此。 一砖一柱皆不变,除非年久有损,否则不翻新,就算是重装的门,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材质,连新刷的漆都是往日的色彩,因此,就算是翻新也是复旧罢了。 半年前重返故里,还未进家门,就听闻哑姑娘已死的消息,匆忙到尸山乱葬岗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 不过如今看来,即便那时不上尸山乱葬岗,遇见玄门中人也是迟早的事,他们终究还是会找上他。 山河呆看了许久,到了自家门口,竟然也迈不开腿,不似归家,更似初来拜访主人家的门客,正等着主人邀请入内。 “哑姑娘是让我回家来看看了。”他黯然地想着。 迈上台阶,他抓着铜环轻叩了下,须臾,再叩下,铜环发出的沉闷声音将他的思绪带回了从前。 “翻跟斗有何难?我也会呀。”陵谷的手紧紧抓着两个粗大的铜环,脚一蹬就要往后翻,险些翻不过身,要不是及时出现的阿爹在后头扶了一把,他准能在阿娘面前丢了大丑。 翻身下来,他扬起张憋得通红的小脸,悻悻地怪自家铜环太大,害他抓不住,否则准能一口气翻过去。 山北寻不戳穿他,哈哈大笑后索性给他量手打造了许多吊环,串在两根横木杠上,让他翻个够。 为挽回点面子,他下了苦功夫,所幸不久后,他便能得心应手翻跟斗了。 “傻小子。”山河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前院宽敞幽静,院道两侧都栽桃树,此时也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了。 夜风凛凛,石灯闪着暖光驱走了寒。 他没在大气的楠木厅堂停留多久,毕竟从前就很少在厅堂里待过,只因此处主接待客人,他不好客,但曾经好奇他阿爹会结交什么样的人,于是逢客他必出来溜达一圈,之后再跑去偷偷告诉阿娘,那时阿娘就会给他比个大拇指,笑他是个小滑头。 进到阿娘常出入的素雅内庭,眼前浮现了一幕幕与阿娘玩捉字谜的情景,让他驻足良久。 阿爹阿娘的房还亮着灯火,以前每到亥时,室内的灯准会熄了。年少被噩梦困扰时,他就常深夜跑去敲爹娘的房门。后来竟养成习惯,时辰一到就睡不着,晃悠晃悠就到了爹娘的房门口了,却让他撞见了意想不到的画面…… 自那以后,此间房一到夜里就布上结界,阿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干正经事,还吩咐管家只要看到他亥时入内庭院,就立即将他带回自己屋锁上。 年少懵懂无知,以为阿爹并没有那么疼爱阿娘,后来才知,阿爹只是当着他的面爱得有些隐晦,还装得正经,离了他的视线,阿爹浑身上下都疼爱着阿娘,只是疼爱的方式有些特别罢了…… 如今亥时早过,爹娘却再也不熄灯了。 内庭旁就是曲折回廊,他打从心眼里不愿经过那回廊,双脚却还是不听使唤地绕了进去。 原来回廊的那株梨花已长成了大树,能遮住廊顶了。 曲思满喜欢观落雪,但临阳城冬日里鲜少下雪,山北寻便每逢冬日都要带她去雁南归城看雪,顺道谈谈生意。 后来她觉得太过麻烦,就干脆植株梨花在院中,每逢花开,遇风吹落,就如飞雪,曲思满便翩翩起舞,看得父子俩移不开眼。 不过,山河知道那风是阿爹的杰作,为此,他缠阿爹许久才学来一段呼风咒。后来,遇风起舞的美景都让他一人独享了。 待阿爹掐准日子回家,却惊讶发现那梨花梢头只剩绿叶了,有时连绿叶也不剩了…… 山河正仰头望着,肩头忽的一沉,他正欲回身一击,身后却传来一声: “怎么,还知道回来了吗?”这声音平和而威,既喜又嗔。 山河一怔,心跳仿若停止了刹那,他缓缓侧目,那只搭在肩头的修长的手,依旧白得透光,他曾揶揄这手不像修道士的,反倒有几分妇人的纤细柔美,对此,曲思满连连点头称是。 山北寻不以为然,却轻哼一声,日后常以其一根手指掰他两只手,还煞有介事问道:“妇人之手可有劲?” 山河自然不甘示弱,找来曲思满,硬让他俩掰手腕,阿娘素来向着他,是以他有恃无恐,怎知,阿爹这次赢了,曲思满的手被轻放倒,待她柔声反问“妇人之手可有劲”时,山北寻却放弃了底线,抿嘴笑答“有劲”,于是,最没劲的那个是山河…… 山河眸中的泪水悠悠打着转,想叫出那个呼唤了几百年、却不曾有回应的名字,嘴唇才翕动了下,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竟以肉眼可见之速消瘦,直至化为了白骨。 山河猛地一回身,眼睁睁地看着枯骨散落了一地。 “不要——”他惶恐地张开了手,却来不及抱住。 “阿爹……”山河惊慌地跪倒下来,双手发着颤,想去捧却不敢触碰,“阿爹……你不要走、不要走……”他眼泪圈不住直往下掉,这堆白骨冰冷地重现着当年残酷的一幕,原来再经一次,他也没能抓得住。 “你都回来了啊,为什么还要走啊?!为什么……”山河慌了,竟对着骷髅白骨撒气,“你说过的,只要我回来认个错就好……我都回来了好多次了……你们躲起来干嘛呢……错了……错了,孩儿真的错了!孩儿已经悔了三百年了……” 那手指确实很修长,山河的手才刚一碰,指骨就全散开了。 他的手慌得无处安放,只得含泪弓身抱着头,双目怔怔地盯着白骨,他使劲地咬着颤抖的唇,咬得满嘴是血。 当年的两副骨架被他碰散了形,如今他又遭一次,漫无边际的孤苦伶仃之痛遍袭全身,连着他的骨头也快要散了架。 庭院大雪纷纷,寒风呼呼,竟然将一堆骨头吹成了灰。 山河大骇!近乎狂乱的恐惧让他失了理智,他慌乱地抱住那颗骷髅头,紧紧抱在怀里,哀求道:“阿爹、阿爹……不要再离开孩儿了……不要再走了……”他涕泪纵横地将全身缩成一团,却眼睁睁地看着其余的骨头化为灰烬,再被风吹得荡然无存。 许多年来,他以为自己是能战胜岁月的,怎知过去的无法重来,未来的无法预料,岁月打上的烙印也不会随着自己的成长而磨灭,那些沉寂的会随时不断翻滚闹腾,而那些消逝的就永恒地消逝了。 骷髅头硌得他胸口发痛,可越是痛,他越能感受到阿爹的存在。这种刺痛游走着全身,一如那日的散魂。他只觉得自己愈来愈冷,唯有胸口的阵痛还是暖的。 阴风肆虐,似有无数只鬼手正争先恐后地拉扯着山河,甚至开始撕咬他的魂魄,可他仍不自知。全身不住地颤抖着,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终于要跟着阿爹一起走了,便更加抱紧了骷髅头。 山河的魂似要被活生生剥离出身了,他也渐渐变得神志不清了。 刹那间,数百道红符从四面八方飞速穿来,一瞬教鬼手们化作黑烟浓雾魂飞魄散! 一红影脱身黑雾,身如鬼魅,行如流水地闪到他身后,将符拍入趴在他肩上的贪婪噬魂鬼头内,引出那被撕咬得支离破碎的魂后,一手捏碎了噬魂鬼。 旋即又将四处散落的魂聚拢来,随着黄符一道推入了山河命门。 山河身形一震,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个温和略带发颤的声音在他耳旁落定:“不要怕……” 他被两只手从后头圈着双肩,整个后背都被一个暖和的怀抱紧紧拥着。 “不要怕……”那个声音低低重复着,圈他肩的双臂又收紧了几分,后边那颗跳动的心,给了他些许真实感,他颓然无力地垂下了目光,只见红衣袖……白纱带…… ※※※※※※※※※※※※※※※※※※※※ 偷了个懒,形散神不散~(面壁思过中) 撞见好事头一遭,所幸山河不是大嘴巴子,虽然免不了好奇心盛 来了来了,他穿着红衣归来了~ 虚虚实实恍恍惚惚 一阵剧烈的颠簸,山河从混沌中醒转过来,才勉力撑开眼皮,眼前的景象就被猝不及防的动荡震得模糊不清了。 他的身体被颠得难受了,就又睁开了双眼,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屋子,竹帘子嗒嗒地撞着轩窗,风呼呼地往里灌,好在身上还盖着软衾,不然不被撞死也被冻死了。 不过,是死而复生了么? 这么想着,整个人却被一股猛力往后拽,直至撞上了木格子壁,后背疼得发麻了,他才有些清醒。 “嗯……”山河皱眉,好似整个人连同着小屋子被往上提拉,那一瞬恍如飞腾升天,身子却有沉沉坠感。 待他更清醒些,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辆马车里,尤其是外头的空荡白茫,好似马车在云里穿梭,果然是死了。 可飞驶的马车又怎会如此颠簸?恍如奔腾在坎坷山路中,害他跌跌撞撞。 另外,已死之人怎么还能感受真实的疼痛? 山河摇摇头,甩掉了复杂思绪,抱着暖和的被子,艰难坐起,浑身痛如拆骨,感觉神似散魂刚醒转。 他茫然四顾,轰隆隆的响声传来,掀帘看,一瞬天光黯淡,仿佛将迎来一场雷雨。 “冬雷么?”山河隐隐觉得不可思议。 他把头探出去,马车一颠又将他甩到另一侧去,那感觉就像一个面团被放肆地揉搓抛甩。 山河再次定住了神,就一把将门推开,面前驱车赶马的……竟是一壶老道?! 他戴着山河的斗笠,披着蓑衣抖马缰,赶着前头两匹骏马,呼啦啦迎风吹,人虽瘦,此刻却有几分驱雷车的气势。 简直难以置信!山河大叫一声:“老道!” 老道冷不防手一抖,马飞得更快,山河又被撞了回去。 砰!听得身后一声惨叫,老道连连回头了几次,边回头边大声问道:“哎哟哟哟!公子没事?快躲回去!老汉我的御马术可不怎样啊……” “老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山河的手扣住门边框,迎风眯着眼。 风吹得老道胡子乱飞,原来他的花白胡子已长长了。 “我们怎么在天上?这马车怎么也上天了?还有你怎么在赶车?我怎么在车上?云陆道长呢?”山河有诸多疑惑,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明明是在临阳家中,然而…… 记忆复苏中,老道却朗声答道:“公子你刚醒来,不要想太多,先好好休息一下。” “你说了,我就不用想了。”山河实在不明白,明明好多事都快水落石出了,偏就横刀截流,让人干着急。 老道用眼角瞥了他一眼,道:“我们中幻术了,在幻境里头,你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山河讶然,难怪有些现象不可理喻。只是何时中的幻术?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也包括你么?”山河语气不对劲。 老道噎语,长叹出一口老气,道:“你是真的,老汉我也是真的……除此之外,你所见的都是假的。” 山河若有所思,问道:“那我们是中了何人的幻术?” 老道似乎没听到,寒风吹红了他的双耳。 山河再问了遍,老道终于往后歪仰头,道:“斗幽宗的斗幽术。” “斗幽宗?”山河略带思索的目光四扫视了一圈,“还在临阳城么?” “本来是快出城了,谁知就被他们追上了。” 斗幽宗的人果然到了临阳城,是因自己还是傀儡人? 而那红绫将他引来此地,是欲借斗幽宗之力对付他么?但对于一向要杀他的红绫而言,会甘心将此机会拱手让人?或是要利用其余势力牵制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老道,斗幽宗的人都懂幻术?”山河忽然问道。 此话一出,老道急勒紧了缰绳,两匹马突然止步,险些翻车,山河也差点被甩出车外。 “你这御马术还真的不怎么样啊!”山河有些头昏眼花。 老道尴尬地笑了笑,道:“没办法,这幻术时灵时不灵,老汉我也说不准。” 山河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他那复杂的神情,令他心慌慌。 “那斗幽宗的人……也不是都懂……”老道倏忽转过脸去,又驱起车来。 这时,两个带电的光球远远地追赶过来,带着霹雳闪电和轰隆雷鸣。 “公子坐稳了!”老道不时往后瞧,神色慌张地急抖缰绳。 山河快被颠出魂来了,紧抓着被掀飞帘子的窗,狂风灌入,冻得他全身痉挛。 “这个幻术……是何人布下的?”他对着风艰难开口。 “……斗幽宗主,隐久。” “你和他对上了?” “是啊。” 以隐久实力,段不可能是一个半道子修行的人能应付得来的。 “这马车……去何处?”山河注视马车狂奔的前方尽头,有一道光泄入。 老道绷紧了脸,应道:“逃出他的幻境。” 山河第一次见识以这种方式脱离幻境的。 “是前边的出口吗?” “是啊,他的幻境太大了,前边那道口是用幻术勉强支撑着的,再有一炷香就闭合上了,到时候只能等死了。”老道的话不似危言耸听,光凭后头滚雷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了。 奈何他如今连站稳都成问题,更别提能帮上什么忙了。 “云陆道长人呢?” “云陆道长人去追风行者了。” 看来,斗幽宗主力入临阳城了。宗主隐久他不曾见过,四行者也就水行者有交过手,且据说四行者合力能抵一个隐久,如此说来,隐久的实力不容小觑。 但眼下也只能靠老道了。 山河想了想,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把我交出去,这样你还有活路。” “呔,公子你说什么胡话?你要是活不成了,老汉我活着还有何意思?” 山河叹了叹道:“老道,我说正经的,你别置气。” “没置气!公子是不相信老汉我能将你带出去了,才说这样的丧气话。”老道神情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老道我信你,只是没必要,能好好解决的,无需拼命。” “能为公子拼命是老汉我的荣幸。” 此时此刻,山河听着这般话,却感动不起来,他虽未至穷途,但前路坎坷,能少一个人遭罪就少一个人。 滚雷震动着阴沉沉的天空,每响一次雷,马车就震动一次,只要雷声在,马车就不会停止颠簸。 “老、老、老道道、你你……”山河不想说话了,差点咬住舌头,颠得声音都似跳舞。 逮住一个雷声的间隙,山河飞速说道:“这雷声是阻碍到你驱车了么?怎么一打雷就颠?” “对、对对对了……” “……” “一、一半半……”老道吸了口气,“本来是用来牵制我们的,但老汉我这马车是雷驱车,他越打雷,车跑得越快!” 老道急急说完,又灌了一口风,竟有些得意。 不得不说,变阻力为动力,的确好计策。 “当然也会有条件,就是颠、颠、颠得也越厉害……哈哈哈~” 老道仰头大笑,山河的五脏翻涌,头晕目眩,快吐了。 “忍、忍、忍、耐耐……” 山河眉头紧锁,面沉得厉害。 眼见着尽头的光点越来越大,即将要冲破幻境了! 落雷霹雳声响,电似火蛇急窜下来,就落在前头堪堪挡了去路。 “老道!”山河急叫了声,老道猛拽缰绳,骏马骤拐了道,奔进雷域,绕过火蛇林。 “遭、遭了!驱、驱、驱不了……”老道惶急,骏马被吓坏了,竟然开始乱窜了。 山河被磕破了头,鲜血直流,他费劲地爬出来,一把抓住老道的手,道:“停停停……” 老道扫过来一眼,“哎呀”一声惊叫,山河一个翻身从马车上摔落下来,坠入云海中,后头追加了十几道闪电。 山河猛地惊醒过来,依旧昏昏沉沉的,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他茫然地四里扫扫,这间屋有些熟稔,旁一侧还躺着一壶老道,睡得正沉。 “老道?老道,醒醒……”山河摇他不醒,干脆下榻,环视一圈,这不正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寝房么? 门后还放着双阿爹送的木屐,阿爹平生走南闯北行千里,木屐是他必备物件。一次外出归来忘带手信了,就将他穿的木屐赠送给了眼巴巴的陵谷,并表示等他再长大些,就穿着这双木屐行踏河山。 后来长大了,山河果然穿着它去走当年阿爹走的路,怕穿坏了,就将木屐带回家放起来了。 怎么会在自己的房中?明明从云上掉了下来……还是说方才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山河按揉了下眉心,实在有些想不起来。 才刚开门,一阵风吹入,门外石灯旁立着个人。 依旧是手持碗的哑姑娘,是山河遇见她时的豆蔻模样! 山河惊愣住了,哑姑娘那双水灵大眼,注视着他好久,忽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了出去,玲玲作响。 “哑姑娘!”山河再一次追了出去。 空荡的夜街,只有他循着似有似无的铃声,在瞎转悠着。 他抱有一丝侥幸绕到哑姑娘曾经的热面摊,黑夜寒风,红烛灯笼,热气腾腾。 “哑姑娘……”山河既惊又喜,放慢了脚步,徐徐向前。 僻静的角落,哑姑娘两条粗长辫子垂在腰侧,腰间挂着一个小铃铛,纤细的身影在寒夜孤灯中更显伶仃。可她一点也不孱弱,操着大勺舀着面汤,盛了满满一大碗。 不知为何,山河明知此情此景是假,却依然激动不已,甚至一骨碌坐下,等着哑姑娘上碗面来。 当年在街上遇见正在乞食的她,想起了从前神坛中劫走的人,好似也如她这般大小,他心念微动给了哑姑娘一碗面,并让她跟随一婆婆学做手艺,自力更生。 待哑姑娘终于将碗热面端上来时,山河脸上浮现出孩童般心满意足的笑容。 被碗烫到的哑姑娘,急忙捏了捏耳朵,发现山河一直注视着她时,也扬起个如花灿烂的笑容。 这一瞬,他竟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直至哑姑娘转身化作一缕烟飘远去时,他终于红了眼。 再一回头,不见所谓的面摊,所谓的临阳城,身边的一切都换了景色,黢黑阴森,寒到极点。 “这是……尸山乱葬岗?!” ※※※※※※※※※※※※※※※※※※※※ 抓着过往不放的人,本质上是孤独脆弱的…… 山河:明明来了,还是走了。 老道:放心,该来的还是会来。 善灵不聚阴魂不散 又是幻境?山河落入忧惚之中。 可怕的是,他竟不知不觉踏入这片极不友善之地,还被大小一堆坟围着。 “草率了。”他想都不想,转身就要离开,忽被一阵可怕的叫声惊回了头。 山河目光如炬,手已探入囊中。 经此地的风都得咆哮一阵,方显阴森诡异,山河打了声喷嚏,险些破了功。 手探入功德囊之际,摸几个铜钱,几钱几两,心中皆有数,默念多少便摸多少,方才一声喷嚏差点打乱了数。 “又是哪路邪祟瞎闹人心?”山河说完这句,顿觉理亏,分明是他入了人家地盘,挠了挠眼角,他讪然笑道,“抱歉啊,迷了路,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朝四面八方拱手毕,就要离开。 可刚转身,他又止了步,心道:“哑姑娘莫非也在此处?” 他才顿步,霎时阴风四起,刮来一阵凄厉叫声,在周身旋荡。 山河回身撒出几个铜钱,旋即捻诀,轻喝了声,铜钱飞速掷出的方向,一团团急攻而来的黑灰阴气瞬时荡然无存。 那几个铜钱落了地,还冒着丝丝黑烟。 嚯嚯风声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随风而来的还有锐利剑啸声,仿若有人在耳旁拔剑。 他曾一度痴迷刀剑出鞘碰撞之声,听之兴奋不已,用之热血沸腾。他认为那才是真正能让男儿郎血脉膨胀的东西。 而今坟前的剑啸声,魔幻般刺耳,与那夜在千灯古镇遇见的、来自幽冥鬼府的戾叫一样让人头痛不已。 山河注目凝神,乱坟的黢黑深处,隐隐飘荡着一缕孤魂,他极目看去。 竟是哑姑娘!此刻的哑姑娘已变成了哑婆婆。 果真在乱葬岗!山河轻呼了声:“哑姑娘……” 哑婆婆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两腮颓然垂着的肉微微上提,露出个欣慰的笑容,嘴唇微动,似重复说着一个“谢”字。 山河怔愣半晌,哑姑娘竟然记得他,一直都记得他! “你的坟在何处?”山河想帮哑姑娘迁坟,不要跟阴魂们争地,免得受欺负,正要上前,哑婆婆忽拼命地向他挥手,神色惶惧地比着“快跑”的手势。 山河脚步一滞,神色微凛,手诀用力一握,身后骤然扑过来的尸煞栽了个大跟头,如倒插葱般头埋了地。 哑婆婆依旧惊恐地向他挥手,示意他别过去,而在她的四周竟然已聚集了许多凶狠暴戾的恶灵。 山河面色铁青,闪身至她身旁,正要伸手拉她,不料横空出现一道利刃寒光,生生格开了他俩。 哑婆婆忽被一群恶灵七手八脚地拽走,拖离了好几丈远。 “哑姑娘!”山河惊呼,他知道尸山乱葬岗的阴灵多数会自相残杀,是极为残暴的恶灵邪祟聚集地,若非迫不得已,死后绝不葬在此处。 这么被拖走的哑婆婆,必定凶多吉少。山河急急撒出一把铜钱,瞬时追上了那群恶灵。 可怕的凄厉叫声久久旋荡,一波荡平,另一波又起。 山河几欲上前都被数十道利刃寒光拦了下来。 “滚开!”他厉叱一声,掐诀念咒正要大开杀戒。 这时,一手持利剑、周身泛黑气的尸煞从黑暗中穿出,带着一股阴寒戾气狠逼而来。 山河从未见过这样的尸煞,除了面容枯槁,难掩的几分落魄外,世家子弟的气质依旧在。 但此刻也顾不得欣赏琢磨了,山河咬破手指,念动法诀,驱动了暗藏山中的寒鸦。 霎时之间,寒鸦惊飞,铺天盖地拢了过来。 那尸煞的利剑闪着幽光,脖子上勒着一道深窄的伤口,好似被利剑割喉。 “纳、命、来……”尸煞双唇紧闭,缓慢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发出,双目却是直勾勾盯着他。 山河微微一怔,莫不是又出了一个“秦方朔”? 一群寒鸦黑沉沉压过来,悬在他顶空,亟待他发号施令。 他一个响指,寒鸦向着尸煞成群结队地飞扑过去。山河脱身出来,合掌一挥,将拉扯哑婆婆的恶灵们掀开了。 忽然,一阵阴风夹着狞笑而来,在他面前恍惚多出了几十个黑影来。 颀长的黑影与利剑,笼着一层层阴风邪气,挡住了山河的去路。 山河再次驱动寒鸦,却听得一个声音四面八方传来: “看来,山家唯一的血脉,要葬送此地了。” 只听得鬼哭风声还有这一声恫吓,山河掐诀手势不停,目光冷扫一圈:“何人装神弄鬼?!” 这时,地面骤然破土钻出长发似的东西,将山河四肢缠住了。 所幸他的术法已出,那群寒鸦分出了一半涌向哑婆婆,护她周身,哑婆婆狼狈地颤栗着,恐惧无助的目光远远盯着他。 这长发如金丝,柔且韧,一时之间很难挣开! “别着急,稍候有你好受的。” 这话一出,山河还真的停下挣扎,笃定道:“斗幽宗的风行者,今夜总算见识到了。” “有点见识。你能从地行者与水行者手中逃脱,证明还有些能耐,但是入了我的地盘,你就休想离开了。” “当心把话说得太满了,下不来台。” “废话少说!看看这些面孔,你可还认得?” 被对方这么一说,山河也就真的将目光落在这群黑影上,还未看清,那个被寒鸦纠缠着的尸煞,也跳到他跟前了。 山河冷哼一声:“不认识,劳驾一一做个介绍。” “山北寻……” 山河怔了怔,对方故意停顿了下,又道:“你的父亲……” 他心跳加快了,却还维持着面上的冷漠,实则竖起耳朵仔细听下文。 “当年的山北寻,到底种下了多少恶的种子,才长出如此多的恶果来?” 山河诘问:“你想说什么?!”他目光一直寻着声音出处。 那人不知躲在何处,只觉得是在四面八方暗戳戳驱动尸煞。 而束缚他身上的头发却愈来愈紧了。 “你看他脖子上那道剑伤……哦,当时你不在,根本不知道这事……”他顿了顿,又道,“临阳城大世家,姓杨的那位。” 山河心头一震,仔细看了看,那把剑那张脸,竟真有几分杨宗主的模样…… “据说当年曾是山北寻的知交,谁知最后竟惨死知交剑下……还有你面前这十几位,哪个不是临台地赫赫有名的大世家……啧啧,我都有些佩服山北寻了,割袍断义也不算什么……” “住口!”山河听得头顶发麻,事实真相绝非如此!再说,谁又知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他寻了那么多年,都无一所获,凭什么对方毫无根据的一言就能使他心间发颤?! “你又知道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人竟大笑起来,纵情的嘲笑久久旋荡在他耳边,笑到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来,即便知道对方是在激将。 “听闻山北寻是白衣入道?入的是哪门子道?正道还是邪道?” 山河磨得手腕都出了血,脖子上那一圈更是让他发声都难。 “这群人曾经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世家,最终却成了山北寻剑下亡魂,如此罪孽深重,可别狡辩他还是正道中人,世人也只会信他是一个悖道违义的邪道中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山河瞪得双眼发直,脸上一阵痛苦的痉挛:“你……胡说!!” “别用那种眼神,邪魔外道之后也是邪魔外道,何况还是个不死人,即便不是个妖孽,也是个异类,你可见世间异类有几个有好下场?” 山河面色发青,手指颤抖着,试图掐诀,又听那个声音道:“父债子偿,也算能了一桩宿怨了,说不定还能替你父亲赎过。当然,他们会怎么报这一剑之仇,还真不好说。” 话音一落,黑影们围了上来,面上毫无波澜,却字字沉重地道出当年夺命一剑到底落在身上何处。 “一剑、封喉……” “一剑、穿心……” “一剑、断脊……” “一剑、拦腰……” …… 够了!他不信的!他坚决不信父亲会犯下这样的杀戮,即使山北寻曾教过他,人身要害在何处,一剑如何教人送了命,可他父亲到底也没在他面前展示过。 这终究不过是一面之词,死无对证! 但看着面前那一张张逐渐清晰的熟悉脸庞,山河眼中无以名状的悲伤,顷刻占满了他整个心房。 他知道风行者在控制着这些尸煞,可对于他们,山河不忍下手,攥紧了的拳头倏忽松开了。 待那些似数落罪行的声音终于停止了,一个个的就举剑刺来,即使他有不死之躯,但这几十剑落下,他必身首异处,何况当中还有拦腰斩断的。 不能坐以待毙!他心里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在此送了命! 山河吐出一口血来,双手一握诀,一群寒鸦飞临而至,如一堵墙挡了尸煞的攻势。 待这群寒鸦被破开了,他已然挣脱开头发的束缚了。 “你有三头六臂吗?哈哈哈,不死人……” 那个声音忽地落下来。 与此同时,在尸煞背后的哑婆婆正透过重重黑影,向他招着手,那副面容从婆婆变成了小姑娘,哑姑娘冲他莞尔一笑,而后被不知何处窜出的十几只噬魂鬼,一窝蜂将哑姑娘扑倒了。 “快跑!!”山河震骇住了,眼泪瞬时滑落了下来,他仿佛都能清晰听到啃咬撕扯的声音,让他心悸不已。 山河咔出一口血来,发颤的血淋淋的手飞速结印,那群寒鸦双目红血,黑压压一片中红点迷离,一瞬扑了下来,刀光剑影纷乱如麻。 他从中闪出,可待他飞扑到时,那群噬魂鬼早散了,那也不过一瞬间。 哑姑娘的魂根本不够这群饿鬼分,它们吃完了也就跑了。 她的□□早已化为枯骨,仅剩残魂也被啃食干净,投生再也无望,无声呐喊的人生竟是这般凄凉收场。 那些零星光点在山河面前随风飞散,他怔怔看着,无能为力的挫败心痛再次侵袭着他。 “纵然能耐再大,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这是山北寻对山河负气离开时说的话。 从前他不以为然,往后年年他深有体会,如今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哑姑娘走了,他与故里再无交集了。 从前他听说何人死讯时,他仅仅是叹息,但亲眼见到,那是何等不舍。 身边的人终究会一个个离他而去,可他并非就此修炼出一颗看淡一切的平常心,而是经历得愈多,愈发对无常更加的无奈。 不忍死别,只好生离。 山河凝望着整片乱坟堆,想起哑姑娘最后的那个笑,那是诀别的笑…… 寒风将他吹乱了形,害他心中苦涩无边无际蔓延。 风行者对其精神的杀戮,貌似有了成效,是以此时他并不作声,暗暗驱动了阴风,让那几十个尸煞变得更加凶猛。 少了山河的连接,寒鸦惊飞,相继散去了。 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香,来自他身上,嘴角、脖子、四肢,血流不止。 风行者唤来了更多的噬魂鬼,于是,邪祟恶灵,孤魂野鬼全都向他掠去,这一瞬颇有掀翻整座山的气势。 阴风阵阵,只是风行者怎么也料不到此刻唤来的却是一队煞气极重的阴兵,它们将山河紧紧围在身后。 阴兵手持燃有一团鬼火的长戈,孤魂野鬼见之皆吓得纷纷逃窜,场面混乱不堪。 尸山乱葬岗霎时弥漫起了血红色般的迷雾,鬼火狐鸣。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各行其道,相安无事!”这一声沉而有力,带着前所未有的清寒,将游思中的山河拉回了现实。 恍惚一袭红衣从黑暗处走出,掌中的纱带脱落,四散的阴风邪气瞬吸至掌中,识趣逃窜的、顽强抵抗的孤魂野鬼,通通逃不过红符阵的绞杀。 邪气化作风刀凌厉劈来,来人一手画符,将尸山开了道地缝,另一只手将集聚掌心的阴风邪气推出,按入地缝。 瞬间沙石腾空飞窜,尸山之地黑光交错。有不死心的紧紧扣住地面,仍怀揣逃脱之心,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嚎漫山遍野。 “还敢造次?”他怒了,合掌作诀,直接将地缝合上,并在上面压了一道镇邪符咒,那符红光一闪便入了地。 一阵飞沙穿石后,尸山乱葬岗又恢复了往日的荒凉冷森。 山河抱膝蹲着,呆呆观望着姗姗来迟的朝天歌,那是白皙如皎洁明月的人,也是火红似烈日骄阳的人。 朝天歌眼中的狠厉消退了,走到他跟前,伸出了一只手,温和的目光凝望着,对他微微颔首。 山河眼里噙满泪水,抓住他的手,一起身就抱住了他,那是毫无遮拦的激动与惊喜,而此刻,飘荡的孤苦似乎全都有了依托…… ※※※※※※※※※※※※※※※※※※※※ 山河有你,今生无恙! 要官宣么? 心间明月照彻长夜 这个身上泛着淡淡银光的人,此刻正被他明目张胆地冒犯着,他有些忐忑不安。 他怕这个人也是个幻境,那便稍纵即逝。 此人身上是温热的,长发也是温热的,还有一阵狂乱的心跳。山河也怕这会是真的,那便会引起对方强烈的不适与膈应。 但山河此刻只有一个奢求:来救他的人,能否顺道救他的心? 恍以为朝天歌会将他推开,山河咬了咬唇恳求道:“请等一下……稍候片刻……好吗?” 山河言语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抱着不撒手,身体却诚实地微颤着。 稚拙的动作让原本不知所措的朝天歌,更加不知所措了,他不敢动,脸却红到了耳根,无处安放的手停在半空,暗暗吸了口气,努力使沸腾起来的心潮恢复如初。 “好吗?”山河轻声追问,恍如抓着根细嫩柔软的救命稻草般诚惶诚恐。 这声恳求真是揉进心里的一味苦药。朝天歌眸子里闪现一抹暗淡的光,良久,才答应了,“嗯。” 沉稳有力,和他此时的心跳一般。 山河终于心安了,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却抱得更使劲了,仿佛竭尽全力在他身上寻求些温存暖意。 朝天歌一言不吭,却被撩拨得直皱眉头。 山河将头伏在朝天歌肩上,放肆地盯着他耳后的长发,那认真的模样像在数着头发有几根。 阴兵们不知从何时起就隐退了,没有了鬼哭狼嚎,只剩沉重的静寂笼罩着二人。 朝天歌的手悬得有些麻了,他以为的“片刻”真的只是“片刻”而已,不曾想过了半个时辰,山河依旧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害得他的心潮如此跌宕。 无奈地侧过脸看他,谁知他竟然睡着了。 无声一叹,刚轻掰开他的手,却又被情不自禁圈上了,好似意犹未尽,更有股得不到满足而耍赖的劲,没有丝毫的收敛,似个小孩。 朝天歌的脸早已红得发烫,山河这般粘着不放,怕是要惹火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微哑的声音道:“我带你回家。” 停顿片晌,他竟真的松开了手。朝天歌轻转过身将他背起,任他双手紧紧箍着。 “没有家了……”山河有气无力地嘟哝着,像是说着呓语,脸却蹭得他耳朵发热,朝天歌停下了脚步,眼中浮荡着凄楚神色,轻声问道: “可有想去的地方?” 背后没有了声音,朝天歌继续往下山的道走去,这一路纵有邪祟也不敢侵犯。 “阿爹……”听着他低低□□,朝天歌的脚步放慢了下来,垂眼一看,惊见他手腕正淌着血,竟如此大意到他受伤了都不知? 朝天歌怀愧地将他就地放下,在两块大石中间,避了些风。见他双眼紧闭,丝毫不得松懈,想来他并非睡着了,而是意识涣散了。 朝天歌过意不去,端着他冰冷的手,掌心相对,灵力释出。 淡柔的光从指缝中透出,朝天歌垂眸凝视,惊骇发现他手腕处竟还有些许发丝埋在血肉中。 这种东西并不常见,朝天歌却也知道这东西一旦侵入肉|体,那便奔着神识而去,换而言之是能占据人神识、主导意识的精怪,生生世世长在幽冥府,如今竟也钻出地面了么? 而山河之所以轻易受制于人,想必与这长发精脱离不了干系。 朝天歌拧眉抿唇,抽出一只手,迅速勾了道敕令符推入山河前臂,再往手腕处推出,那些黑色毛发竟慢慢从伤口处钻出。 待毛发钻出三寸有余,朝天歌把心一横,直接上手将毛发夹住抽出,这么一拔除,山河全身禁不住一阵抽搐,迷糊中□□喊痛,如同抽筋剥皮的感觉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而这抽出的带有血丝的毛发,足有三尺来长,再长些能环绕胸膛三圈了,人也就基本无救了。 这种抽筋之痛,山河已亲身体验了三次,散魂一次,噬魂一次,还有这次,每一次都触目恸心,朝天歌不忍直视,心中便一次比一次沉重,忍不住想:他何须遭受这般苦难? 心头一酸,他便黯然泪落,那近乎严肃的神情中夹着愧痛之色。 而方才那一阵痛也把山河疼醒了,醒来时惊见着朝天歌专注地为他修复创伤,不禁心中涌起一股温存,寒气尽消。 这是他肖想已久的红衣!他又惊又喜,频频打量确认朝天歌是否会在眨眼中消失不见。 “朝天歌……”山河弱弱地叫了句。 朝天歌忽地手一抖,匆匆一抬眼就又垂下目光来,比做贼还心虚。 “这是真的么?”山河明朗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 “不是幻境。” 他还来不及高兴,就想到了难堪的一幕,心想:那岂不是被他见到了那个脆弱不堪模样的自己? 山河心中惴惴,那种丑态,实在可悲又可笑。 他四周环顾了一眼,问道:“我们还是在尸山乱葬岗啊?” 朝天歌问道:“嗯。你想回城?” 山河顿了顿,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直面那个空荡的家。 “你不是回鹿无了么?”他把话题转移了,“怎么会来此地?” 朝天歌如实回道:“把事情安排了即可。” 山河在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朝天歌停顿半晌,终于道:“收到消息,来了临台地。” “是风行者么?” “是斗幽宗宗主隐久。” “我知道他……”山河突然想起了一壶老道来,“我遭了他两次的道。”包括老道驱车上天那次。 “是三次。”朝天歌正儿八经,“此地一次、临阳城一次、你家一次。” 山河一瞬直了背,感到脖子有些凉飕飕,刺骨的疼,伤口还在。 他只知道在临阳城看到哑姑娘是幻境,还有老道亲口告诉他的那一次是幻境,除此之外还有? 见他不解,朝天歌并不打算隐瞒,道:“我来之前,尸山乱葬岗你见到的都是幻境。” “那风行者……”山河有些发蒙。 “是他驱动的风,但他说的话,你不要信。”朝天歌声音里透出一股冷肃。 山河晃了晃头,有些不知所以,“那哑姑娘……” “临阳城所见亦是假。” “那一壶老道……”在临阳城上空驱车赶马的景象,他还记忆犹新。 “在你身旁躺着的才是真的。” 意思是,老道赶马也是假的,幻术还是梦境? 山河皱着眉,问道:“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如何得知……是你救了我?”他这才恍然醒悟。 寒夜冷彻骨,朝天歌将他的手放好,起身道:“先离开此地再说。” “你不打算扶我吗?”山河抬头看他,眼神甚为无助,“我走不了了,脚也受伤了。” 朝天歌目光移到他的脚,问道:“如何伤的?” “头发勒的。”山河悠悠答道。 朝天歌随即蹲身下来,抓起他的脚就要检查,山河冷不防往回缩:“你怎么……” “别动。”朝天歌神情严肃,轻轻将他靴子脱掉,再将山河的脚搁在他的大腿上,拉起裤脚,仔细看了看,脚腕有些红肿,所幸只是勒出了红痕,并没有长发精的影子。 “想不到还真让大祭师再伺候了一次,真是……”山河有些嘴贫。 朝天歌蹙了蹙额,手指轻碰他的脚腕,惹得他一顿求饶:“诶诶诶!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虽然死不了,但还是会痛的。” 而他这副不死躯,也只有再死一次,复活时连带着伤疤一起修复,否则就与常人无异,该挂的伤疤一个都不少。 “你感觉如何?” “废不废我不知,但走不了路是真的。” 朝天歌默默地将他靴子套上,之后转了个身,“先离开再治疗。” 此地阴气太重,实在不适合活人久待。 山河双眸登时一亮,欣喜地攀上他的后背。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让宵皇祭师背他,难免有些激动。 山河不住地窥视着朝天歌的脸,伏在他后背,不禁浮想联翩。 “斗幽宗在临阳城设陷,引他们前往,二人便中了幻术。” 山河急问道:“他们?云陆道长和一壶老道?” “嗯。不过,没事了。” “是你救了他们?那云陆道长呢?”山河醒来就只见到一壶老道了。 “追风行者而出,如今应也回了城。” “那隐久呢?可还在城中?”山河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会再次中他招。 朝天歌道:“你不在,他便不在。” 言之有理!问题是他担心隐久会不择手段。 朝天歌似乎知道他担忧的是什么,道:“你不必担忧,阴兵巡城,有情况会知道。” 原来在他浑浑噩噩时,朝天歌竟然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还考虑得如此周到,让他无后顾之忧,他心中一暖,眼角闪着泪光道:“谢谢你!” 好似没有什么比这一句更能表达此刻的心情了,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够郑重,毕竟这三字实在太过容易了,容易到有些敷衍的感觉。 朝天歌停下了脚步,道:“不客气。” “看,他都觉得这是客套话了……”山河有些后悔刚说的那句话,可凭他满腹的文采竟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这令他有些挫败。 朝天歌并不知道背上这人心思迂回成这般,竟想这档子事了。 “可有想去的地方?”朝天歌再次问。 如今下了尸山乱葬岗,要么回城,要么北上将地。 山河沉思片晌,低低地道:“我想去个地方。” 朝天歌这才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就在将地与临台地交界,也在临阳城东郊。 ※※※※※※※※※※※※※※※※※※※※ 论有个强大的对象有多重要! 某人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揣着一张最正经的脸,干着最逾矩的事! 心间明月照彻长夜2 山路崎岖难行,穷光蛋在身旁飘动,好在并无积雪,不然打滑,二人都得丟大丑。 山河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要去那个地方的话,也没问身为大祭师的朝天歌是否介意,行至半路,突然想折回。 朝天歌却道:“不必想太多。”山河这才定了定心。 劲风吹散了笼月的云,一弯新月清晰可见,旁边坠着颗明亮的紫微星,相映成辉。 二人静默一阵,山河又开了话匣子,道:“鹿无城可还好?” “还好。” 听他答得顺畅,或许真的还好。 “你之前在鹿无,应该很少出来?”山河的话题转得快,朝天歌也淡定地接着:“很少。” 山河觉得他须换个问法,否则这一问一答,颇有种审问犯人的感觉。 “其实我有几个疑问,那时从上幽城出来后,便没来得及问。”山河斜睨了他一眼,看他长睫下垂微扬,着实赏心悦目,“你在城隍庙时,可见到了那一首祭辞?” 朝天歌微顿,道:“见到了。” “如今想想,那风格还真挺像你。你可知是何人留下的?” “不知。” 他回答得够干脆,但丝毫不影响山河分享的心情。 “是你们的十二世祖,朝颜。”山河直截了当,再看朝天歌的神情,有那么一瞬恍惚,“其实当初在宵皇墓庐的朱砂碑,我就看到了你们先祖的墓辞,他的生平事迹都在上面了对?” 朝天歌没有答话,山河继续道:“上面记载着他曾到过上幽城,想来就是那时留下的。只是想不到,他会是那个供奉城隍神、修筑城隍庙、还留下祭辞的人,而你又和他如此相像,你说这是巧合吗?” “听闻当世的迹象,或多或少是前世投生时忘记归零的。” “是忘记归零还是刻意带走的?”山河有些纠结,却不打算透露他与背鼓少年的故事。 朝天歌没有跟他一起纠结,而是道:“茫茫人海有相似之人不足为奇,更何况一脉相承。” “说的也是。不过你的名字为何不在朝氏传承一脉上?”山河趁机问了个同样困扰许久的问题。 朝天歌侧首,对上那近在咫尺的热辣辣的目光,倏忽又转正了脸,道:“百年修一次谱,下次修,我的名字会被写进去。” “人生又有几个百年……”山河忽慨叹,朝天歌却接口道:“你可以有无数个,只要你愿意。” 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坚毅,山河仰头望了一眼星月,苦笑道:“一个人活太久,又有何意思?” 孤月尚有星辰为伴,而他只身遍尝人世百态,虽看尽世间的得意与失意、荣宠与羞辱,最终深入他心的,却只会是“世态炎凉”。他历经无数个春秋更替,活似个神仙,实则并不快活。 听上去有几分颓败,但这就是他与所有人的区别,是无形的沟壑,此刻却横亘在他们之间,绵延千万里。 这条沟壑便是,纵然他可以陪所有人经历生老病死,却无人可伴他终生,那个能与他并肩而立、陪他一路走下去,甚至是到生命尽头的人,根本不存在! 这是朝天歌心知肚明的,如一条无形的戒鞭不断鞭笞着自己。 看朝天歌沉默不语,跨过了一道坎后,山河终于问道:“你累不累?休息一下?” 长夜漫漫,让堂堂宵皇祭师如此折腾,背着他走这么一段本不该走的坎坷山路,山河心里一面愧疚着,一面又沉溺着。 “你不重。”朝天歌如是道。 “但我骨头硬啊。”肯定硌得慌。 “不会。”朝天歌中气十足,上下山如履平地,山河靠在他背上,渐感惬意。 前边是一大片被风吹得乱舞的枯黄乱子草,山河直了直背,道:“在乱子草后边。” 这片山头是他们家的,而这片草是当年山北寻与曲思满种下的,秋日粉红一片,甚为浪漫,可今时来的并非好时候,只能见遍地衰黄。 绕过乱子草,前方渐开阔,穷光蛋飞在前头,照出了一大一小两座坟。 朝天歌愣怔在坟前,一动不动,山河道:“放我下来。” 朝天歌这才将山河放下,目光凝滞在墓碑上。 朝天歌的“愣”是不曾想此处竟有两座如此朴实的坟,坟前衰草丛生,荒凉寂寂;“怔”的是这大坟竟然是合葬之坟,碑右下角刻有“不孝子山河,叩立”几个字。 这是山河父母之坟!而旁边矮小一半的坟竟是山河自己的?!他竟然给自己立了个坟! 朝天歌蓦地转过脸看他。 山河落地站不住多久,有些虚晃,一只手拦腰过来,被借势一带,就到了一个结实的怀里去了。 四目相对,有些微妙的窘迫,这种窘迫把适才的震惊都排挤在外了。 这张通透的脸让山河愣了神,或许眼神太过肆无忌惮地透露着欢喜,让朝天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要松开手也不对,就只好硬着头皮,在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注视中,扶着他就坟旁草堆坐下。 “先治伤。”朝天歌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就起身了。 见他整理衣衫后,在坟前行了个欠身礼,山河忽觉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擅作主张将你带来……”山河愧疚的目光匆匆掠过他一眼,又仓促低垂了两睫,怕见他面露难色。 “我不介意。”朝天歌一脸正色,走过来就又蹲下,手释灵力给他揉脚。 山河凝视了他一阵,又将目光转向了坟头,和从前来此的心情有着天壤之别,不知是否因朝天歌在此的缘故。而那带着些许庆幸与知足的眼神,似乎又在告诉他的爹娘:看,这个人多好…… “站起来试试看。”朝天歌收了手,示意他起身。 山河回转神来,脚腕子动了动,好像是可以使劲了,还真的能站起来了。 朝他感激一笑,后退了一步,“朝天歌,”山河喊了他一声,而后郑重地作了一揖,道: “山河余生必全力以赴结草衔环,来报答朝天歌的救命之恩!” 他声音朗朗,似在说给自己的爹娘听。 朝天歌愣了愣,他不需要山河的结草衔环。 “你……”朝天歌顿了下,“无需报答,你只管好好活着。”相信这也是他爹娘的夙愿。 山河一脸爽快神色,道:“那便好好活着来报答你。” 他转身对着坟墓叩首三拜,一拜道:“阿爹,阿娘,孩儿来看望你们了。” 朝天歌肃然端身,山河再拜道:“孩儿在外一切安好,身在他乡,常念爹娘。” 朝天歌眉间萧索,这“一切安好”掩盖了九死一生。 三拜起身,山河上前清理着坟头草,喃喃道:“你们可知这十七年来,变化有多大……”他抿了抿嘴,“哑姑娘死了……” 他拔草的动作不停,话却停了下来,朝天歌心头一凛,虚握的拳捏紧了几分,走了过来,山河匆匆收敛了伤情,深吸一口气,悠悠地道: “孩儿又去了一趟孤西之域,这一去便是十年,和一匹单峰驼作伴,它虽然聪明,但是有些老气横秋,和你们的儿子一样。后来经过星辰地,就跑去种花了,阿娘,我种的星辰花一定比阿爹种的乱子草好看!本来是想带些种子回来种的,可是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夜之间烧没了,我也只好回来了。” 朝天歌听着,既觉有些好笑,又有几分难言的苦涩。 山河朝他望过来一眼,又转头对墓碑喃喃自语道:“这半年来,孩儿结识了许多朋友,云陆道长云追月,古道热肠,重情重义,孩儿在外也承蒙他照顾。还认识了一壶老道,你们知道吗?原来在二十三年前,他就已经见过孩儿了,这些年来即使整座城的人都认为我是个妖孽,老道也坚决认为我是个神仙,虽然我也不是。” 说到此处,他苦笑了下,继续道:“孩儿又去了一些陌生又好玩的地方,南陵城和我们临阳就隔着个尸山乱葬岗,那边盛产木头,能工巧匠居多,善于制作傀儡,这门技艺真的很了不起,逼真到有时连我也分不清是傀儡还是人了。” 他在坟前话着家常,总让人听出了几分苦涩来,那么多年,他岂非时常独坐坟前说着这样的话?朝天歌咀嚼着他话里行间的孤独,不免心生哀愁。 山河用一把草当掸子,拂去碑上的灰尘和草屑,道:“孩儿又去了不归城和乔城,就是在那儿认识一壶老道的。” 他对那儿的遭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着实对此二城没有什么好印象。 “阿娘,你知道么?洛都破阵录上,至今未有人能超越阿娘,阿娘实在太厉害了。洛都还是没什么变化啊,变化最大的还是千灯古镇和雁南归城了。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去了鹿无城,那里是宵皇人的地方。” 朝天歌眼里倏然闪过一丝受宠若惊,他静静地听着。 山河回身看着朝天歌道:“那里的山水实在太美了,岂是‘壮观’二字了得。鹿无城的人很实在,孩儿由衷地喜欢跟他们打交道。有尽忠职守的庆生兄弟俩;有大义凛然的朝光兄妹;有将枯燥乏味的城令倒背如流的若悯姑娘;还有成日将他的‘天歌哥’挂在嘴边的拾泽;还有……” 他停顿了片刻,含笑望着朝天歌,认真地道:“还有人人敬仰的大祭师朝天歌,他是宵皇人的领袖,也是孩儿以性命相托之人。” 恰似一缕清风拂过脸庞,朝天歌顿觉心旷神怡,对他点了点头。 山河心间畅快,眉眼舒展开来了,转头攥起一根小木棍,就往自己的坟走去。 朝天歌看得出奇,他拿着木棍在自己的坟头挖什么。 “你在做什么?” 山河一边挖土一边道:“我在此埋了东西,等我挖出来你就知道了。” 看他用木棍挖着冷硬的土,实在吃劲,朝天歌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七寸长的玄色匕首来,递给他道:“用这个。” ※※※※※※※※※※※※※※※※※※※※ 冬日昼短夜长,那么这个夜有多长呢???? 心间明月照彻长夜3 穷光蛋悠悠飘了过来,照在这把匕首上,准确来说这是把短刀。 古朴的刀鞘刻着奇怪的纹路,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的鞘,软韧得来透着点幽光; 护手柄上倒插了一片弯刃,弯刃刀锋向着刀身,护住手的一面是钝的,向外的一面却是锋利的,攻守兼备; 玄色刀身如饮血,是双面弯刃,且上面绘有张狂的奇怪图案,他必定见过,至于在何处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 但这一定是把非比寻常的匕首! 山河内心狂跳不止,面上却还强装淡定。 见他愣了好一阵,朝天歌道:“用它总比用木棍的快。” “可这匕首看起来很金贵,不能就这么糟蹋了。”山河有些迟疑,内心已有个惊世骇俗的猜测。 “不金贵,较人手能干些粗活。” 听朝天歌的语气,就如同在路边随意捡来的破烂货般。 如此不珍视,便不是他人相赠,或有可能真是捡来的。 山河郑重地接过匕首,鞘冷刺骨,仿若外张着肃杀之气,但出乎意料的是,握到刀柄上,却是温热的,如同被握在掌心很久,又无缝交接到他手上般。 用如此好刀来挖土,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平生第一次见它真容,一见面就让它下地干活,山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这刀在他手里就如同有了生命般,无论多硬的土,在它的凌威之下,都化作了一滩软泥,甚至还主动开道。 山河一面如获珍宝地小心翼翼握着,一面又抑制不住兴奋大刀阔斧地挖坑,这种心情也实在诡异得很。 朝天歌欲上前帮手,山河忙道:“等等,我自己的坟还是自己来挖好,你这手不应干挖土的活。” 山河倒是忘了,朝天歌在成为大祭师之前还是搬砖的呢。 被他这么一说,朝天歌自觉后退了一步,或许底下真埋了什么宝贝,是他碰不得的,是以,山河也不用自己那移山填海的本事。 站在他的坟前,朝天歌注视着碑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刻痕与深浅不一的文字,不禁想,这人到底是在何种情境下给自己掘坟刻碑,是悲愤?崩溃?抑或是几近绝望的颓废? 他欲知又不忍问,答一遍岂非又要回忆一遍? 稍顷,山河从坑中抱起了个大木箱,一刀挥下,木箱裂成两半。朝天歌这才知道,原来他埋的东西是酒,两坛被碗扣着的酒。他侧首探眼,坑中还躺着几箱。 山河郑重地将匕首双手奉还,问道:“这匕首可有名?”他有意注视着朝天歌双眼。 见他只是将视线自然转到匕首上,淡定地接过手,平平道:“三涂。” 果不其然!!! 但即使早就猜到,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朝天歌对此宝贝冷漠成这般,实在匪夷所思。 “它就是三涂?!就是威慑幽冥众生的鬼刃三涂?!”山河把适才压住的震惊释放出来了。 朝天歌眸现诧异之色,鬼刃一事,山河又怎会知道?不过片晌,他也想明白了。 “若悯告诉你的。”朝天歌轻声问道。 山河点了点头,趁机又问道:“你怎么会有三涂?” 自无人客栈出来后,对于朝天歌如何得到三涂这个问题,他想过不止一回,如今时机难得,他定要问个所以然。 朝天歌淡淡回道:“一觉睡醒就有了。” “一觉……睡醒?!”山河怎也料想不到会是这种答案,就算他要扯谎,好歹也扯个靠谱些的? 朝天歌一脸诚笃,但被他如此反问,自己似乎也茫然了。 那真的是比捡的还要离谱,这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么?难不成鬼刃之主趁他熟睡之际,将刀送到他榻前?! 山河傻笑了下,道:“如此缘分,真应好好珍视。” 这把挖土的匕首,如他一般纤尘不染。 朝天歌颔首,指尖拂过刀鞘,鞘身一转,山河才一个眼花缭乱,整把刀就失了踪迹? 略过他惊咦的目光,朝天歌问道:“这是何酒?” 山河抱起一坛,笑道:“这是忘忧酒,但凡饮之皆可忘忧。” 原来这就是忘忧酒。朝天歌定定看着:“这是你酿的?” 山河讪然一笑,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酒封一揭,散出一股清爽之气,轻盈的桃香带着丝酸甜,让人一闻则润了口,似乎并不张扬,香味尤为独特。 山河挑了挑眉,问道:“是不是吾名跟你说了什么?” 他这才想起了那个负气离开的木头来。 朝天歌微蹙额,不解地看着他。 “你没有见到它?”山河眉头一皱,旋即要通感。 朝天歌立即道:“见到了。” 微感不妥的山河还是当面收了手,试探问道:“那它……” “留守小筑。” “也好,找点事给它做,省得它乱想。”山河这才放心下来,殊不知真正乱想的人是他自己。 倒出了清冽一碗酒,他走到坟前,以酒酹地。 “阿爹,阿娘,孩儿敬你们,”他再倒一碗,“孩儿不才,得大曲酒师亲授,酿得这忘忧酒,口感如何,还望爹娘品尝后,托梦告知,”第三碗酹地,“祈愿爹娘饮了这三碗酒,不论何时,身处何地,皆快乐无忧!” 酒坛中映出一弯月影,山河倒出两碗酒,月影又跳到了碗中。 “大祭师能饮酒么?”他怕大祭师的身份会有忌讳,随即补充了一句,“忘忧酒是素酒。” 即是说,这酒并不烈,且为粗酿,不扰心性。 朝天歌原本还有些迟疑,经他这么一说,便接过了碗。 两人靠着软绵绵的乱子草坐下,穷光蛋散着微光悬在二人中间。 朝天歌轻抿一口,忘忧酒入口沁凉,微微冷意一瞬提神,随之口感圆润温和,虽酸但不涩,清甜却不腻,似乎生来温柔,暖意在喉间徘徊,慰藉着忧虑苦涩中的人。 山河笑意浅浅地看着他,迫切想从朝天歌的神情中,得到一丝丝认可。 一口饮毕,朝天歌斜睨了一眼山河碗中的酒,看他似乎一口未沾,便将碗移了过来,两碗轻碰,又移开了。 山河愣了愣,随即解颐含笑也喝了一口,眼角余光窥视着朝天歌,见其又浅抿一口,他一开心就灌了一大口。 这忘忧酒确实不错!有些甜滋滋的,是存放太久的缘故。山河暗自思量。 寒夜中微醺,酒香并非浓郁,却能让人双眼朦胧,山河前臂撑地,有些慵懒地斜躺下来,叹息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盗招魂鼓?” 朝天歌恻然而视,点了点头,轻声提醒道:“已投生之魂是无法招回的。” “我倒希望如此,”山河神色黯然,“可是,高人曾说过,我阿爹阿娘的魂无法投生……” 朝天歌眸间浮现一阵失落,疑惑道:“高人?” “就是那位三百多年前,让我找招魂鼓的人。”山河目光在暗无边际的夜色中逡巡着,又喝了口酒。 朝天歌怔住了,三百多年前就有人知道招魂鼓的事?甚至让山河从那时起就开始找鼓? 时隔多年,山河即使知道再也招不回,仍对招魂鼓心存执念,甚至不惜为此丢了性命,岂非绝望的坚韧后劲在作祟? “我不知高人为何帮我,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我一直觉得他既然知道招魂鼓,那必定知道制鼓之人,”山河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认识朝颜。” 他本不打算透露那段过往,可这酒一下肚,就想一吐为快。 朝天歌面带忧色,他竟不知山河与朝颜有如此深的因缘。 山河转眼看向朝天歌,喃喃道:“你说高人所言是真是假?” 他不好下定论,但看他这般,朝天歌缓缓道:“唯有用招魂鼓一试便知。” 山河立马端坐好来,他千方百计地想让朝天歌帮忙无果,本以为再求无望,岂料,朝天歌竟主动开口用招魂鼓一试。 他小心翼翼问道:“当真可以如此?” 朝天歌回望以坚定的目光,点了点头。 山河眸中含泪,眼梢半带喜色,心头的大石背了这么多年,总算要落定了。他没再言谢,倒了一碗酒,还给朝天歌的碗小心地满上。 话锋一转,山河问道:“你招魂溯源,朝颜之事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否告知一二?若你觉得不便回应,那便不答。” 谈及朝颜,朝天歌的神情夹带着一脉山河看不透的情愫,那是疏离么? “呃,罢了,你当我没问。”山河心里似紧绷着一根弦,或许对于朝天歌而言,议论先祖确实有些大不敬。 朝天歌又浅抿一口酒,脸已有微醺之色,山河侧首深看他一眼,闷一口酒,又躺了回去,悠悠道:“我家世代经商,也算是名流世家,从我阿爹这一代开始修炼仙法,怪我不长进也学不到阿爹几分本事,修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半吊子。不像你,这般年纪就有这么大的造诣,定是天赋异禀,修行也必定有诀窍,不知是否可指点一二?” 山河半拉家常的套话,朝天歌早就看透他了,却也顺着他的话接了下来。 “你我奉行之道有所不同,所修之术大相径庭,修炼方法自然也不同……” “那你奉行何道?修的是何术?” “你尊无情道,修的是通神术,我尊天道,修的是通幽术,不可相提并论。” “原来你修的是通幽术啊,应很难修,这世间除你之外,还有何人会通幽术?” 朝天歌似在斟酌着他的话,沉思片晌,不疾不徐道:“不甚清楚,不过,人外有人,应是不少。” “这样啊……”山河见他目中神色似有变化,缓缓躺下,又问道,“通幽术一般人可修么?你看我如何?” 知他这话是在开玩笑,朝天歌瞥过来一眼,那眼神似乎在反驳:“你不是一般人。” 山河哈哈一笑,道:“开玩笑,别那么认真。” 朝天歌自顾自又喝了一口酒,似乎有些微嗔。 “你爹娘很厉害?”否则不会生出如此举世无双的大祭师来。 山河的话题从来转得毫无方向感,朝天歌微愣片刻,或是忘忧酒的作用,他有些醉意,无声一叹道:“听闻父亲修道,母亲修仙,云游中结缘双修,同时羽化飞升。” “当真是神仙眷侣……”山河羡慕不已,但朝天歌为何用“听闻”二字,难不成…… “你……见过你爹娘吗?”山河微微坐直了起来,见他好似面上覆着一层寒霜,暗暗扣紧了手中碗。 朝天歌目若幽潭,不见一丝光采,须臾,他摇了摇头。 如此有仙缘的背景,可惜了……山河不由得慨叹,但又觉这般揭了人家的伤疤,实在…… 穷光蛋低矮下来,照得朝天歌目光有些迷离。 “朝天歌……你醉了……”山河温声提醒。 “嗯。”他略感疲乏,用手肘拄膝,支着额,幽幽地朝山河看去。 山河一愣神,咽了咽口水:“不喝了,休息下?” “嗯。” 想不到他竟如此不胜酒力,山河注视着他良久,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爹娘坟前,不能乱来! 可见他喉结滚动,唇瓣透光……山河把持不住,竟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 重要的事说三遍!本文很清水! 偶尔拐道超车,实在是特殊情况! 将地双城伏妖诛邪 穷光蛋的银光下,这芝兰玉树般的人,如将日月揽入了怀,明朗夺目,美得不行。 山河心中一动,借酒壮胆,将他手中的碗轻轻取下,踌躇半晌,终于倾身过去。 “朝天歌……大祭师……”他有些心虚地连声轻呼,见朝天歌微阖的眸中一点幽光透出,他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心跳加速。 夜风拂来,吹起朝天歌一脸恬然之色,山河心中涟漪再次泛起,却暗嘲自己不争气,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坟墓,暗祈爹娘视而不见。 又灌了口酒壮胆,山河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不料,一道银光把他惊回了神。 他抬眸一瞧微惊,这不是朝天歌的知悉鸟么?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他窘迫得想钻入自己的坟里,转念一想,这群纸鸟并无心智,更不会告状,他也就心安了下来,但被打扰的感觉着实不爽。 见它们在头顶盘旋久不离去,山河憋着怨气,又隐隐有些失落,但压抑不住内心的驿动,只好直勾勾地盯着这群知悉鸟,眸中尽显乞怜之色,心道:“拜托各位,行行好,请等等……” 这几只知悉鸟似乎知他意,闪着银光隐入了乱子草中。 这倒挺配合!山河暗暗松了口气,重振旗鼓! 咫尺之距,虎视眈眈的山河,嘴唇翕动,微低身体,扬首便探了上去,轻轻吻上那个撩拨他许久的诱|人喉结。 柏香浅淡,弥漫在颈间,让山河一阵意乱神迷,鼻尖轻碰他脖子,朝天歌双睫轻颤,微微晃动了下。 山河陡然回神,缩回了原位,脸上一片火热。 他慌乱地扫了朝天歌一眼,暗自庆幸未被发觉,心头顿浮起一丝窃喜,好似嘴馋已久的小孩终于偷吃到了糖果般,既满足又兴奋,还有些“得胜归来”的小得意。 这般乍惊乍喜带来的快感,让他心跳不已,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自己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甚至是沉沦。 他觉得自己快完了,简直快疯了般,怎会情不自禁地干了踰矩之事?还是趁人醉酒?! 最重要的,还是对着银河皎月般遥远的人儿,这要是被发现,该让他情何以堪?! 山河觉得自己变了,今夜彻底变了,变得会迁就自己的放浪形骸了,变得会放纵心底深处那难以启齿的渴望了,而他却未见好就收,甚至对此渴望有继续探索的冲动…… 他往后挪了挪,目中情绪驿动,却不敢再看朝天歌了,目光移向大片随风舞动的乱子草,渐渐恢复了平静,寒风掠过心口,吹灭了那团热火。 山河扣起一坛酒,起身走到父母的坟前,神情落寞地抱着坛酒靠碑而坐,扬首就灌了一大口,酒湿了衣襟,他更惆怅了。 “阿娘,孩儿又犯傻了……”山河呢喃着,双目痴痴地望着朝天歌,这个人可是他望尘莫及的啊~ 穷光蛋在朝天歌周遭散着热,与他在寒夜中相暖一处。 拂晓时,朝天歌醒了过来,目光一扫,山河果真倚坐碑前,抱着酒坛睡着了。 风吹来了一阵酒香味,沁人心脾。朝天歌正欲上前,眸光触及他手中的面具时,神情一敛,顿时踟蹰不前了。 此时蛰伏已久的知悉鸟从草丛中飞了出来,他抬起手,知悉鸟栖落指上,轻啄一口,朝天歌忽地颤动了下,旋即平复悸动。 待获悉了鸟儿带来的消息后,朝天歌本想同山河告个别,凝眸一思还是作罢,只在坟前作揖躬身,温和的目光从他脸上徐徐扫过,叹息着转身离去。 山河悠悠醒转,惊见那一抹红就要从眼前消失了,心头一紧,便立即起身追上。 “朝天歌!你要走了?!” 朝天歌脚步一滞,微顿片时,才转过身来。 山河不敢与他目光相触,背在后头的手捏得紧紧的。 “嗯,我要走了。”朝天歌语气淡淡。 山河心间空落,矜持一笑,问道:“出了什么事?” 朝天歌垂目一想,道:“将地邪祟横行,须遣送回幽冥府。” “我陪你去!”山河脱口而出,见朝天歌微愣,他旋即低首嗫嚅,“啊我、我是说……将地我熟悉,兴许能帮上忙……” 朝天歌看他那副前所未有的紧张神情,微作思量,道:“也好。” 山河双眼一亮,回身拜别父母,扬起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便与朝天歌并肩而行。 “据我所知,将地不乏灵修术士,为何要你亲自前往?”山河疑惑问道。 “数目众多,且不同于一般邪祟。向外求助皆为无奈之举。” 山河沉思道:“这幽冥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次在左丘离城遇到的一群鬼怪,也是从那里逃出的。” 朝天歌没有接话,山河本欲趁机打听鬼刃之主的事,但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先压了下来。 因山北寻夫妇的坟墓就在将地与临阳城的交界上,是故二人翻过一座山头,就到了将地的地界了。 途经一片低矮丛林,在满地萧瑟间,若隐若现的星点橙红吸引了山河的瞩目。 “等等,这里有好东西。” 朝天歌停下脚步回转身,但见山河蹲在路旁不知扒拉着什么东西,走近细看方知是伏地生长的袖珍野果子。 山河眉间跳动着小欢喜,边采摘边道:“我跟你说,这果子叶可做药物,对付你这种动不动就咳血的最好了。” 朝天歌汗颜,一时竟无言以对。 须臾,山河就捧了一手火红火红的寒莓,送到他面前:“看是不是和你这身很搭?尝尝~” 闻言,朝天歌愣了愣,这袖珍果子,透着水晶光泽,仿佛充满着灵秀之气。 山河道:“无毒,干净,酸甜。你还有何顾忌?” 见他终于拿起一颗品尝了,山河眉眼舒展,问道:“如何?能接受此味道吗?” 朝天歌点了点头,把山河开心得险些将丛林中的寒莓都摘个精|光。 “都要摘了?”朝天歌皱眉问道。 山河想都不想,答道:“摘!” 看他那兴奋的劲,朝天歌一个旋掌,一道掌风拍向地面,满地的寒莓顿时飞起,山河登时目瞪口呆,橙的红的,一瞬撒向了天空,如星亦如晶。 朝天歌再撩起衣摆,所有寒莓都被衣摆兜了去,地面空空如也。 他面不改色,山河却是楞楞地眨了眨眼:“真、真摘了?我以为,好歹留着些给小鸟过冬……” 朝天歌眉头一蹙,想来是自己太过冲动了,眉目间浮现自责之色。 看他如今这般颠覆形象的灵力摘果与掀衣作兜,竟然还有些“俏皮”,山河唇带笑意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寒莓,尽得大祭师欢心了。” 说着,他故意拿起一颗橙色的扔进嘴中,摇摇头道:“这个是有点酸。”山河走在前头,咀嚼着得意,双颊却热了起来。 将地地势险要,各种雄关险隘贯穿其中,是一块易守难攻的富庶之地,外地人绝不敢轻易进犯,但不乏内战,从前风木与商曲两座大城为了扩建城池,曾一度斗得刀折矢尽,民不聊生。后来突然化干戈为玉帛,签订了休战书,两城也和谐往来至今。从此,休战一事便成为了民间传唱,如今茶楼酒肆仍可听说一二。 自从踏入将地,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妖气横行的地方,哪怕不开玄窍都能明显感觉到。 城中人烟稠密,商贾行人往来不绝,赶集的,杂耍的,说书的,叫卖的……男女老幼,各行各业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他顾。乍眼一看并不像有妖孽横行的模样,但若身临其境,便极易被“同化”。 “这是一座幻城,小心些。”山河压低声音对着朝天歌道。 朝天歌眼锋凌厉一扫,沉声道:“有人在其中。” 二人皆隐去了一身的灵力,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上,在摩肩接踵中感到丝丝的不友善。那些人的目光频频在他们身上打量着,许是看他们面生,抑或是觉察出异样来。 山河靠近朝天歌,揶揄道:“他们是看我们好吃么?” 朝天歌眸间隐忧,道:“有些人是被蛊惑的,不都是邪祟。” 山河和言安慰道:“放心,有你看着,我不会乱来的。” 言罢,他脚一震,以他们二人为中心,窥阵术一瞬向外延伸十里。 这么一窥探,山河心神一慑,须臾响指一打收了回来,又自纵深延伸开去。 他霍然看向朝天歌,问道:“你知道了?” 朝天歌默然颔首,盯着山河双目,眼中似有深意,轻声道:“把手给我。” 山河怀疑自己听错了,正要倾耳过来,朝天歌却主动地拉起他的手往前走去。 “这……”山河心头震惊不小,但掌心传来的灵力,让他一个机灵抖掉了纷飞妄想。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阵法,在阵中的所有言行举止都逃不过摆阵之人。因此,不能大意,即刻起,交流只能用‘通灵’。”朝天歌暗暗向他说明。 “如此甚好!”这何尝不是他肖想已久的。山河心头一瞬被知足充盈,看他的目光中满含无暇的欢喜。 二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牵手闲逛。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阵?这么厉害?”山河暗问。 “能以无形之象,困住有形之物的浮世阵。” 山河拿起旁边小摊的一块玦,向朝天歌展示,小贩主瞄了二人一眼,又见他们紧牵的手,一瞬心领神会。 “浮世阵是没听过,不过,所有的阵不都是以无形之象,困住有形之物么?” 朝天歌暗道:“浮世阵的厉害之处,在于阵中的有形与无形相互转化,你见是真的,转瞬可为假。” “那我们……”这么一说,山河面呈忧色,万一身边这人也变成假的…… “公子啊,要买玉送人么?”小贩主终于开口问了,“这玉啊,最好是一对的,一人一个各自留存,寓意也好啊。” 山河抿嘴一笑,朝天歌当即沉下了脸道:“我们不要。”说着就将他拉走了。 “诶?你怎么……” “绝人以玦。” “绝人以玦?岂非寓意不佳?那还会有人买么?” “会。” “那为何……” “自己佩戴与他人相赠,寓意不同。” ※※※※※※※※※※※※※※※※※※※※ 日常打怪走起! 将地双城伏妖诛邪2 “那你可知是何人布下的阵?意欲何为?”山河暗问。 朝天歌脚步不停,带他穿行于人潮涌动的街市,暗道:“斗幽宗的四行者,你见过其三,大抵知他们实力如何,却不知地火水风相合之力。” “你的意思是,这浮世阵是他们摆出来的?” “嗯,地火水风本独立于世,即便是强行和合,也未必能出此阵,定少不了隐久斗幽术的从中和合。” 山河神情一黯,既然是斗幽宗布下的,便知他们意欲何为了,只是对付他一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布浮世阵,拉一群人陪葬么? “浮世阵可有破解之法?”山河停下脚步。 “让一让!让一让!”这时前头有个声音穿过拥挤的人群直面而来。 这声音是…… 山河定眼细瞧,一枚铜钱从众多双脚中滚出,滚到他跟前悠悠打着转落定。 人|流中挤出一背着木筒与小道包的蓬头垢面老者,貌似追着那枚铜钱而来。 “老道?!”山河喜上眉梢,正欲上前,朝天歌却一把将他带到一边,避开了一壶老道。 “这是……”山河在朝天歌的眼神示意中噤了声。 视线在朝天歌眸中落到老道身上,山河见他满面喜色地从地上捡起铜钱,吹了一口气,得意道:“再怎么跑也跑不出我手掌心。哼!” 山河皱眉看着,却有一手遮住了他双眼,淡淡的香味使他凝神,须臾,手拿开了,眼前却不见了一壶老道。 朝天歌通灵告知:“所见虽是真,但在此间多为假。” 山河疑惑地看着他,朝天歌微敛眉,暗道:“你还记不记得风行小筑澡池下的结界?” “澡池下的结界……”他怎能不知,本人险些就困在里头了,“你说的是水镜呈像?” 山河想起来了,所谓的亦真亦假,莫非是此意? “不全是,那只是个测试。” “测试?”山河更加迷惑了,朝天歌却将眼神越过他肩头。 忽见他目光顷刻间暗淡下来,山河旋即转过身去看,却被朝天歌一拦腰回旋,整个人上了半空,待他再回望,身后人头攒动,飞速后移,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山河偎着他肩,转眼望他,那干净流畅的线条勾出的下颚,光华乍放,带着丝丝不容侵犯的冷肃。 山河瑟瑟回神,心里头却对他适才那眼神耿耿于怀。 跃过片片屋檐,朝天歌寻一处郊外之地落下,通灵暗道:“浮世阵能把世间任何物象都捕捉进阵中,使之呈现出映像来,但实际上,真正的物象不在浮世阵中,你看到的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原来如此。可这与澡池下的结界大有不同,若是能把世间任何一处景象投映到此间来,岂非要遍布取景?” 可想而知那难度有多大。 “你且认定它们都是假的便可。” “说起这事,我倒有个问题想问你。”山河盯住他双眼,从腰间别着的布裹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是面具! 将面具递到朝天歌眼前,山河面容严肃,问道:“在你们的香案上,为何会有这个面具?” 朝天歌目光中倏忽变化,变得幽深,垂下眼帘,沉默须臾,道:“此为信物。” “信物?!”山河心头一阵诧异,蓦地掠过惊鸿一瞥的一幕,当年因欢喜而将随身面具相赠做信物的那一幕……可那又与他们先祖有何关系? “朝颜与那姑娘是何关系?”山河直截了当,抓着他的手臂追问,那眼神几近审视逼问,焦急困惑的神情在朝天歌难以置信的直视中,一览无遗。 “姑娘?”朝天歌心中惘然片时,眼神渐渐冷了下来,视线随着他下滑的手而下移,在面具上滞了一滞。 “是,姑娘。”山河重复了,语气与目光一样坚定。 朝天歌微感酸涩,反问:“何来的姑娘?” 山河面露焦躁之色,继续问道:“那你说这面具从何而来?” “十二世祖在时,就已有了。” “这面具是那姑娘的……”山河沉吟凝思,“‘三尺微命,情深不寿’……你们十二世祖消失的那五十七年,都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惶惑,“他的结发之妻呢?” 山河隐隐感觉,朝颜与当年的神人关系匪浅,否则他送与神人的信物,又怎会到了朝氏一脉手中? 但这一段过往,他从未向人提及,只有在父母坟前,才偶尔谈起,不过一言以蔽之,叹无缘罢了。 当他再谈及那神人,强烈的思慕之情便自心头泛起,一发不可收拾。 朝天歌坦然迎视,目光中寒意渐浓,道:“这原是十二世祖的遗物,但自你带走面具,我便猜想这面具与你有关,到底是何联系?” 山河恻然一笑,翻转过内面,那个字在指尖划过,道:“这是我阿娘送给我的。陵谷,是我的乳名。” “陵谷……”朝天歌沉吟,当初见此面具,也摸到了里头刻着的字,原来竟是山河的乳名。 那又如何到了朝颜手中? “你将面具送出去了?” 山河的目光在他疑惑的神情中徘徊着,不过须臾也焦虑不已。 “你能告诉我当初招魂,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吗?” 他迫切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曾找过许多地方,却如何也打听不到神人的消息,而这面具既然是朝颜的遗物,那是否在招魂时有所提及? 朝天歌凝眸看他,似有话说,垂下眼睑,却收住了坦诚相告的冲动,道:“此地不宜久留,待出去后我再告诉你。” 一颗定心丸吃下,山河微微一笑,但想起街市上朝天歌那个眼神,心觉还是先解决目前困境,日后再问清楚,何况看他这神情,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那你方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朝天歌眼神幽暗,再握其手,道:“隐久。” “隐久?”山河瞪大了双眼,这摆阵人都出现在阵中了?“是真是假?” 朝天歌道:“不假。在浮世阵中,摆阵人一定会镇守其内。” “既是隐久,为何要跑?”山河不明白朝天歌顾虑什么,但若凭二人联手,未必对付不了他。 朝天歌敛眉,神情变得肃穆:“核心摆阵人可以动用阵中一切力量对付目标,地火水风在阵外观察,一旦被四行者发现我们的踪迹,再通知摆阵人,他就可以很快找到我们。” “所以你担心的是城中的人?”山河也一瞬肃然,忽而凄然一笑道,“果然要拉着全城的人一起陪葬……” “但凡入了此阵的人,便逃不出去,所以城中的人会越来越多。” “你不是说,此间景象多为假么?如何判断真假?” 朝天歌目光四下里扫过,前方有座庙,庙中香火缭绕。 门前功德塔炉内香烟缕缕,将整座庙衬得古朴清幽。 “你随我来。”朝天歌将他带到炉前,伸手进塔炉中,山河还未明是何意,便见他指间夹出了一缕香烟,手掌一旋,烟聚掌心,逐渐呈像。 烟中景象竟是他们二人,且与他们此刻的动作分毫不差,如同照着一面镜子。 “这就是……”山河有些难以置信,但见朝天歌抬眸望了一眼天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阴天笼着一层层的云,灰蒙蒙的。 山河恍然大悟,不可思议的是,隐久竟然能用空中的云作为呈像的条件。 朝天歌暗道:“浮世阵在夜间是最薄弱的,只有在强光中,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山河眉头一展:“所以,我们静待夜色来临?” 朝天歌点了点头:“在此之前,小心行事。” 突如其来的兴奋感,压弯了山河的眉眼,他扬起笑容道:“我倒有个主意。” 于是乎,朝天歌不明所以地跟着山河来到了一处风月楼…… 看那红红绿绿的轻纱彩绸挂满楼,丝竹之声从内传出,欢歌艳语不绝于耳,惹得他一阵面沉耳热,再看身边之人那一脸古怪的笑意,便觉心中不畅,还未正眼瞧那些娇俏娘子,就转身离去。 “诶?莫走莫走~”山河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在他的愠色中通灵解释道,“我知你不好声色,世间人也皆知大祭师绝不会混迹风月场,斗幽宗也不例外。” 又是一个馊主意! 他不能罔顾族规,踏入风月场,玷污秉性。山河好说歹说,差点约法三章了,他才勉为其难地走了进去。 自步入楼中,朝天歌就对风|骚小娘子们的百般撩拨视若不见,更对她们的温绵暖意无动于衷,实在不解风情。 而山河也在朝天歌的眼神告诫中,做到了规规矩矩,偶尔的眉目传情,也解释成为了“身不由己”。 鸨儿几番打量之后,只当他们是初出贵宅的公子哥,除了出手阔绰些,便无任何经验。鸨儿上道,向出钱的那位公子推荐了楼中几位经验颇丰的小娘子,来使他们开开窍,领他们上上道。 山河见那几位小娘子容貌上佳、隽秀婀娜,言行举止也算端庄,想必容易应付,便含笑赏钱,让鸨儿领着他们到一处厢房,好酒好菜供着,今夜不归了。 鸨儿开心得紧,再瞟了一眼另一位公子,看他那阴沉脸色,想必是一时适应不了,倒也理解,鸨儿表现得十分包容与体贴,还在山河近旁耳语了一句。 看山河认真倾听,目露喜色的模样,朝天歌顿觉血脉淤堵,有些昏沉。 岂料,进了房,那几个巧笑倩兮的小娘子,却不懂矜持,一窝蜂拥上来敬酒还不知收敛,热情似火,丝毫没了适才那含羞带怯的模样。 朝天歌心中憋闷,眼风凌厉,似要发作,山河赶紧在他出手前,先定住了她们,一个响指都让她们昏睡了过去,也避免了她们的上下其手。 挨个拖着她们上榻,再把纱账放下,让她们在里头睡大觉。山河自己到朝天歌面前自罚三杯酒认错。 “实属无奈之举,请你……” 山河说到一半,对上朝天歌犀利的眼神,讪讪道:“我错了。” 朝天歌冷问道:“方才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哦——”山河想起这个,脸上那种古怪的笑意更深了,“你真想知道?” 朝天歌有一瞬迟疑,山河近前来压低声音亲昵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你!!”朝天歌一瞬面色潮红,气也不是,怨也不是。 “好好,大祭师不必说了,我自罚,再三杯!” ※※※※※※※※※※※※※※※※※※※※ 给你自由带你飞,教你学做登徒子犯规! 将地双城伏妖诛邪3 风月场中,二人果真平安无事守到了夜幕降临。 之所以是“守”,无非山河以为夜里要开干,朝天歌理所应当养精蓄锐,三言两语将他“逼”到一旁去打坐入定,自己则默然守在身侧,顺道小饮几口,也时不时地与过来巡场的鸨儿周旋。 却也不知他在旁盯着,朝天歌又怎能心无旁骛地入定。 是夜,二人自风月楼偷溜出来,再返街市,夜市灯如昼,却不似日间有生气活力,形形色色鬼怪居多,在山河看来简直乌烟瘴气。 这岂是人间,俨然鬼市!白日里头所见生人,夜里就都销声匿迹,偶有见之,多在风月场中流连忘返。 这无疑是下手的绝佳机会! “浮世阵中动用灵力,势必会打草惊蛇。”山河扫了眼邪气涌动的街市,朝他倾了倾身,“我有个主意。” 闻言,朝天歌似被寒风侵入了领口,打了个冷颤,投过来质疑又警惕的一眼,让山河啼笑皆非。 他堂而皇之地借通灵之言,紧握着朝天歌的手,暗道:“这回不让你赴刀山火海……我去把斗幽宗的人引开,你趁机……” 话未传完,朝天歌便截言道:“不行。”眼神不容反驳。 “我们得先发制人,分头行动,声东击西,他的目标在我,必定会对你放松戒备,你趁机把魑魅魍魉们全部送回老家。如此一来,隐久便少了许多棋子,于我们也有利。”山河语重心长。 听他言之凿凿,朝天歌不容商榷的目光始终盯着他不放,若让山河只身赴险,岂非一切付诸东流? 山河自顾自分析利弊,好似自己跟来还给他造成了麻烦,忽而有些自责,悔道:“是我连累了你,早知如此……” 茶楼内“啪”的一声传出,中断了山河的话。 这声响来自“止语”,一块手掌长短的方木头,只要往桌上一拍,就能令在场之人皆闭口,所谓“止语”也。 这止语之声让山河惊喜不小,他循声望进,但见楼内坐席正对方向,设有两阶来高的方台子,台中一方桌椅、一止语、一把折扇、一先生,就组合成了“说书台”。 “是说书台啊。”山河双目莹莹,利落地将面具戴到朝天歌脸上,朝天歌还来不及奇怪,就被带入楼内了。 略过众人惊异的目光,山河拉着朝天歌十分老道地寻一角落坐下,像个资深看客,眼勾勾地望着台上的先生。 朝天歌道:“应该戴面具的人是你。” 山河莞尔道:“要收拾这群家伙的人是你,不便露面,省得它们惦记。”这张天妒人怨的脸实在不宜过分张扬,何况面具与这脸还挺搭,可他岂会将内心想法如实道出。 “你听过说书么?”他目不斜视,身体倾向朝天歌。 朝天歌往台上望去一眼,便知台中端坐的那位是只浑身充满墨水的精怪,而底下无论是看官还是茶客,皆是魑魅魍魉。山河不会看不出来,这般毫无防备地大摇大摆进楼来,又意欲何为? “姑且理解与傀儡戏一般,只不过傀儡戏靠‘演’,说书靠‘说’。”山河补充说明,却不知朝天歌心思不在说书上,而是持续警惕着楼内一切状况,哪怕飘过眼前的一缕微尘、一丝气味。 “丹青古卷一铺开,前尘往事入梦来!”台上之人止语一拍,扬声道来,将楼内的目光都拢到身上。 “说话那位人称‘书先生’。”山河小声解说,朝天歌才又将目光落在那说书人身上。 只见那说书人左手止语,右手折扇,乌发黑须却有一对抢眼的白眉,往那一端坐竟有几分仙风道骨。 说书人合起折扇一敲桌,品茶闲侃的都静了下来。 “事到如今,深入人心。今夜开台,且听书某人娓娓道来。”说书人一捋胡子,“不过,事先声明,书某人只将自己所知尽数道出,至于是非真假,书某人概不负责,诸位相信与否,书某人也不关心。有劳诸位权当闲来无事,听听解闷便好。” “啪!”止语一落,故事展开。 “都这么多年了,开场说辞怎还是这段?”山河悠悠地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还时不时给朝天歌递过些许,见他摇首婉拒又一副漠然的样,山河这才轻声问道,“你不喜欢听说书啊?” 谈不上不喜,只是不在意。 “其实我觉得这群鬼怪,人畜无害,偏就落此阵中,成为了隐久作恶的棋子……”山河话未说完,朝天歌被他握住的手动了动,这是在暗示。 山河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一群鬼怪中穿插着几个人,看模样像是楼中端茶倒水的伙计,只是脚腕、脖子都套着铁链,一副魂不守舍的痴呆样,只顾麻木地劳作着。 “鬼怪役使人?!”山河怔愣片刻,一把瓜子撒了一地,枉他适才还觉得它们无辜,才生起的怜悯之心,便被一泼冷水浇到心寒。 啪!止语又一声落。 说书人悠悠说开:“将军策马玉关来,千里挽弓摧兽台;一骑万景倏忽过,倾城风雨压嚣埃;当年鸿志今犹在,且向云间看月白。说起这位倾城将军,须得从摧兽台讲起。” 摧兽台?山河忽地坐直了身子,恍惚错过了什么故事。 说书人此番说的是哪个话本?他目光往说书台上搜寻了一番,又瞥了一眼楼外随风摆动的招子,看清招子上所写,才知今夜的话本为《倾城将军摧兽台》。 朝天歌欲将符掷出,看他神情变化得快,夹符的手倏然收了回去,心下微虑,暗问道:“你见到了何物?” 山河摇了摇头,支颐倾听。见他只顾着听书,朝天歌更不能懈怠,却也好奇他这般专注,是说书里头讲了什么了不得的故事么? 朝天歌虽眼观六路,两耳还是留意着台上的声响。 “说是倾城将军,皆因其健伟丰仪,生得挺拔俊美,位极尊贵又战功赫赫,深得城主倚重,坊间人多称之为‘倾城将军’。” “将地的人都知道,风木城中有一雄奇斗兽场,说是斗兽场,不如称之为练兵场,那是倾城将军的战利品,也是荣誉的象征。诸位不知,整个斗兽场地下有个大囚笼,里头困着多少妖魔鬼怪,可谓空前绝后。据说都是这位倾城将军捉回来的。” 台下一片哗然,不满之声乍起,个个忿然作色,纷纷啐道: “哪个将军好大的胆!” “把困兽笼砸了啊!再剥将军皮!” “讲这个真晦气啊!书先生无书可讲了吗?” “倾城将军在何处?我等会会他!” 说书先生折扇一开,转折即来:“诸位稍安勿躁,且听书某人细细道来。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将军也早已长埋地下了。” “坟在何处?我等会会他。” “是啊,挫骨扬灰!” 底下茶客不依不饶,山河眼神一凛,忽现杀气,掌心却传来一道暖流,让他稍稍缓和了神情。 “诸位不必着急,稍候再聊。此斗兽场为倾城将军平日里练兵所用,斗兽场中有个兽台,每每活捉回来的战利品都会在兽台上展出,以示所向无敌。可就这么一个兽台,还是被将军亲手摧毁了。” 说书人折扇一合,台下又一阵躁动。山河支颐听得认真,垂目微作思量,眼角那点朱砂似乎红得发烫,朝天歌目光一滞,喉结滚动了下。 山河轻轻扫眼过来,不经意间的目光相触,使得朝天歌立即屏息垂目。 山河眼波一转,在他看不见的一侧唇角微微勾起。两人握住的手中间虽有灵力相隔,却也微微发热。 茶楼伙计慢悠悠拖着链子上来倒茶添点心。山河一瞬收敛了听书的神情,盯着伙计看,欲言又止。 那伙计根本不与人交流,送完茶点便又离开,脖子处一道符闪动了下便隐了去。与此同时,山河目之所及的伙计脖子都有一道红光微微闪动,他旋即转眼看向朝天歌,只见他微微颔首,以示准备动手。 山河暗问:“你何时下的手?” 朝天歌回道:“就在你专注听书时。” 山河汗颜,却也不得不佩服他那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了。 “那倾城将军之所以会毁了自己一手打造的兽台,只为搏美人一笑。”说书人侃侃而谈,台下哄然大笑,想这将军也不过如此。 山河本就要动身,忽地一滞。朝天歌看得清楚,心有疑虑,这出话本貌似与他有关,而他久久不愿动手,似乎也正因此故事。 “众所周知,风木城与商曲城自古不和,连年开战,谁都不服谁。因在地势上各占优势,所以谁都讨不到便宜。这风木城的倾城将军负责攻打商曲城,扬言三年内必定一举拿下商曲,可就在备战首年,他就俘获了一个敌方暗探,就是这个暗探让堂堂倾城将军屈膝伏拜,你们猜这是怎么回事?”说书人微微挑眉,故作玄虚。 “那暗探必定是美人,哈哈哈~”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倾城将军也不例外。” 这群听书的,倒也十分配合,想必听书已久,也能摸出些许说书人的路子来。 “这暗探确实是位美人,可惜是敌方的,将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还想从其口中得到密报,可这暗探性子也硬,如何都撬不开嘴,将军只好将他扔到斗兽场,让他受尽折磨,谁知他不仅毫发无损,斗兽场中的妖魔鬼怪竟然与他和谐相处,还都听从他令,这无疑给倾城将军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障碍,风木城内含巨大隐患,形势十分不利。” “一举攻下风木城!” 说书人折扇一开,事有转机:“谁说不是呢,如此大好机会。可那暗探却扬言奉命来和谈的,以此为条件,还须放了斗兽场中所有战利品。将军斟酌再三,一夜大醉去了斗兽场,醉舞□□,气势威猛,何等豪迈洒脱,可就在这时,那暗探却从高台上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将军赶紧接住,两人才有故事!” “刺杀将军,带着首级回城!” “将军为人质,不战以屈人之兵!” “将军不顾,暗探摔死,故事结束!” “哈哈哈~诸位好想象!确实,将军是接住了,可那暗探也反刺了将军一剑,道了一句‘养虎为患’。翌日,将军带着暗探自玉关和谈策马归来,引弓射下兽台上的镇符,解禁了斗兽场,所有妖魔鬼怪尽数逃出,返归山林。自此,结束了两城混战多年的局面,而那暗探也留了下来,辅佐将军当上了城主。” “红衣将军何人哉,倾城引弓摧兽台,这便是《倾城将军摧兽台》的故事。”说书人折扇一合,桌子一敲,故事谢幕。 山河听得一脸懵然,这故事不是这么发展的,当初他也不是这么讲的,何时又给人添油加醋成这般了? “暗探何许人也?” “这美人倒做了件好事。” “坟在何处?我等会会。” 说书人纵声大笑,目光悠悠地朝角落看去,道:“诸位何须寻墓,美人便在此处!”他折扇一指,所有目光便集中到这方来。 正是山河! 二人一怔,想来他们的身份早被识破了。 山河茶杯迅速倒扣,压了一诀,顺手一拍,一下击中那说书人眉心,说书人面容一僵,瞬时化为一滩墨水洒落。 未等在座的反应,朝天歌手一带,二人破窗而出。 手中三道符,指尖一道血一抹,朝天歌将符掷出,两道封锁前后门,一道压顶,符光一闪,罩住了整座茶楼,里头发出了阵阵惊悚怪叫,路上行人一瞬散尽。 山河将受气袋递给了他,朝天歌再念封灵诀,瞬息将楼中的魑魅魍魉尽数收进袋中。 “速战速决!”山河再摸功德囊,却被朝天歌止住,只见他转身拇指按地一旋,整条街地面上浮现巨大符文,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朝天歌拇指牵引,符光四散开去,他抽出另一手勾符也按入了地面,红光咒闪,一瞬荡清了所有邪气。 山河瞠目结舌,原在日间闲逛时,朝天歌已暗暗画了符,或用手或用脚,而他竟然也没发觉,这是被喜悦冲昏了头。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狂笑随之而来,乘着风在城中四处飘荡,“以为这样就能逃出阵了么?” 山河与朝天歌眼神一交会,便知笑声出自何人。 “隐久……”朝天歌双拳紧握,目显狠厉之色,山河心下一凛,正要抓住朝天歌的手,岂料,在他们中间霍然钻出了一道道土墙,强行将他们分开。 而阵中场景倏忽万变,天空倒挂密密麻麻的刀尖,若是刀雨乱下,必然能将他们穿成马蜂窝。 “朝天歌!” ※※※※※※※※※※※※※※※※※※※※ 将[ qiāng ]地。 将地有料,下章回忆。 困兽之斗焉知非福 暮秋的将地一派萧索,加之夜雨连绵,无疑给行军造成了巨大障碍。倾城军在玉关前十里地驻扎,待雨停日出再行进,微寒的秋意笼罩军帐,肃杀气氛浓重。 “报——” 闪电轰鸣中,这一声军报尤为响亮。 “抓到敌方暗探!” “带进来!”营帐中传出洪亮一声。 帷帐一掀,山河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去,还未看清端坐帐中是何人,膝侧便传来剧痛,他被摁跪在地。 身上湿衣传来寒气,山河连打了三声喷嚏,在如此肃穆的氛围中,他的喷嚏惹来了一阵大笑。 山河这才微微抬眸,悠悠扫了一眼帐中情况,左右坐席各三张,大抵是些副将中军级别的,他无细看,反倒正前主位端坐的那位吸引了他的注意。 眼前分明是个风华少年郎,却有着沉稳且魁伟的相貌,想必就是那位倾城将军了。他一路上听了不少这位将军的故事,只觉此人年纪尚轻,做事果决,手段也狠辣,若不是对方以商曲百姓为挟,他何至于自认暗探被俘呢。 将军柱额看他,目光如电,仿若一道眼神就能将他击毙。山河垂下头,目视地面,暗暗琢磨该如何在不大动干戈的情况下劝退兵。 “抬起头来。”将军居高临下看他,冷冷抛下话来。 山河一抹浅笑自嘴角散开,淡定自若地迎上目光,丝毫没有被俘的狼狈感觉。 他虽一身布衣尽湿,模样倒是清隽脱俗,加之气定神闲,颇有几分清贵派头,只那抬眸一瞬,就震撼了有倾城之称的支秋将军。 帐中几名大将皆盯着他,时不时交流下眼色。 “暗探……”将军冷冷沉吟着,传令人抱拳答道:“他自称是商曲城派来的,身上还有密令。” “搜了么?” “搜了,并无任何密函文书在身。” 左边一名副将咳了声,沉声道:“身份不明,如此轻易就抓到将军帐前来,行事这般鲁莽!来啊,军杖伺候!” 账外立即进来二人,山河眉头一皱,正要说明,传令人便慌忙跪下,如是求饶道:“将军请饶命!此人偷潜入营中,将囚笼破开,还给那些难民送吃送伞,被守营将士发现了,乱箭之中仍逃生护人,身手十分了得。” “如此,你怎能抓住他?” 传令人不知是汗还是雨水挂了一脸,抱拳的手有些微微发颤,山河扬声道:“果然很有自知之明,你们抓是抓不住了,且当是我自投罗网。” “大胆狂徒!”那名副将呵斥,其余将领也都言他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看眼下境况,都成了阶下囚了,还这般大言不惭,着实狂野得甚。 将军一抬手,帐中安静了下来,他这才起身从座上走下,走到他跟前,烛光微晃,却衬得他容光焕发。 “明明可以逃之夭夭,为何自投罗网?”将军俯身盯着他双眸,眼神示威,看起来神色甚是威猛。 山河却不疾不徐地淡定申明:“我本是商曲的和谈使者,被你们抓了就成了暗探,也罢,暗探便暗探。”看他眸中神色微变,似乎在斟酌他的话,“以我一人换数十城民,也值了。” 将军一把捏住山河的下颌,鄙夷道:“赤子之心?商曲城荼毒我城百姓时,赤子之心又何在?” 山河眼前浮动着那老泪横流求救的褴褛老者,最终惨死在乱蹄之下的一幕,不由悲从心起,甩开他的手,正色道:“正因如此,常年交战,受苦受难的还是平头百姓,将地有多少人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又岂是你们这些……” 将军截口道:“两城交战,必有伤亡,跟我谈劳民伤财?哪座城生来太平?若要人不欺我,就得先自强!”他一把拎起山河的衣襟,质疑道,“你是过来和谈的?信物何在?” “本有手谕令牌在身,怎知在你们将士的追击中丢失了。”山河义正辞严,毫无惧色。 “密令是何?” 山河左右瞟了一眼,道:“我只说与将军听。” “将军,恐防有诈。”身旁的副将提醒。 “是啊,此人来历不明,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我军离玉关不过十里,此时和谈,不可不加意慎重。” 副将中军连连提醒,而将军似有另一番打算,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一声报。 “探子来报,前方一里地出现大塌方,将玉关唯一去路断了,人马皆难行进,若要清障,须十日。且以目前的形势看,或有可能塌方会继续扩大。” 这消息传来不是时候,对山河而言却恰到好处。 帐中将士面面相视,若大军在此干耗十日,则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且这种天气也不利粮草补运,好不容易经过艰险的两山狭路,若连续阴雨,则极有可能发生坍塌,断了他们后路抑或将军队截成两段。 思忖再三,将军当即发令:“令全军整装出发,后军改前军,连夜回城。” 山河淡然一笑道:“此乃天意。” 将军剜了眼山河,冷声道:“来啊,将此人带下去,关囚车!” 山河深看了他一眼,在他那冷厉的目光中,被带出了军帐,冒雨锁上了囚车。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囚车,山河心中隐隐有些悲寒,他大可以破车离去,可先前一路遇到的那些难民,背井离乡忍寒挨饿,饱受凄苦,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夜雨迷离了他双目,若不是军营中发出阵阵婴孩啼哭声,他便不会驻足,甚至上前一探究竟。当发现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关于囚车时,他心间涌动着的是激愤,举目一望,方知五辆囚车中都关满了平头百姓,衣衫褴褛,满面悲伤,显然已受过了折磨。 “大哥哥,你要抓我们干什么啊?” “救救我们,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做……” “别求他,他们是一伙的!” “爹,娘,我要回家,回家啊……” 山河心中百味杂陈,他们还都手无缚鸡之力,却沦为了交战的筹码。 他将伞遮上了有婴孩的囚车,却被一箭射穿了洞,连唯一的伞都不能用了。 山河一气之下,术法解开了所有囚车的铁链,放走所有难民,却引来了一阵箭雨。他紧急起了结界,护送他们离开,自己拦下了所有追兵。 迫于无奈,才说自己是敌方派来的暗探,身上有重要密令,只要放了无辜之人,他愿将密令交出…… 山河淋着雨,在军队后头随车颠簸着。一阵轰隆巨响,山上滚落下巨石,眼看着就要将大部队截断了,一时之间,兵荒马乱。 一身穿铠甲的将士刹那踏马而上,引弓拉弦,连发三箭扎进石壁,堪堪减缓了巨石滚落的速度,并改变下落的方向,可谓千钧一发。 众将看清,射箭之人原来是他们倾城将军,就都欢呼雀跃起来。 可纵然有惊无险力挽狂澜,却止不住滚石纷纷下坠,将军脸色大变,再想挽弓,却见滚石在半空砰然炸个粉碎,犹如冰雹下坠,再砸到身上也无大碍了。 将军猛然一回身,却见远处囚车上的山河悠悠收了手。 “继续前进!”将军一声令下,军队在惊愕中缓回了神,继续行进。 将军策马向囚车奔去,一下跃上囚车,徒手劈开沉重锁链,道:“上轺车。” 轺车之上,山河坐卧不安,这将军就坐在身旁一动不动,一尊雕像都比他有活力,至少还会随着轺车颠簸一下,可他愣是不动,平衡之力实在超乎想象。 “你别盯着我看啊,看管犯人也不必这么目不斜视。”山河被盯得不自在了,缩到轺车一角去。 “你有这本事,为何不逃?”将军冷冷发问。 “逃?我本就来和谈的,任务未完成,我岂能回去?” “和谈?商曲和谈的诚意呢?况且能请得起你这般高人,犯不着和谈。” “将军既知如此,为何还有恃无恐地与我同乘一车?”山河挑眉问道。 “以你之力,要擒我不必等到此时,”将军沉吟,眯起双眼,“说!你还有何目的?” 将军欺身过来,逼得山河无法直视。 “将军请自重,可不能在众将士面前丢了威仪啊。” 将军冷哼一声,“你适才出手相救,我也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权势金钱抑或美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 “将军是个明白人,以我条件何愁得不到这些,我只希望不再有战乱,还望将军能还将地一片清净。” “唯有铁蹄才能踏平这个乱世,你可知多少太平盛世是靠鲜血开路的?乱世之中,慈悲心软比土还要贱!” “那你又知乱世的缔造者是何人?军队所到之处,烧杀抢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与贼寇流氓有何区别?” “放肆!我军将士绝不会如此!” 翌日,全城都在传,倾城将军被敌方暗探气吐了血,于是乎,那暗探的下场惨不忍睹。 山河被领到一处壁垒森严的大囚笼,说是囚笼,其实也是露天的倒梯形围靶场,场中立着一高台,高台立柱上挂有一幡,幡上写着“兽台”二字,四方设有层层席位,席位与中央场隔着三丈来高的铜墙。 山河被推了进去,再抬望眼,原来上方已被无形的符网罩住了,想要逃脱不是一件易事,他如此,场中被困的妖魔鬼怪亦如此。 困兽之斗焉知非福2 一道强光射入,山河以手遮眼,直到适应了光的强度,方将手拿下,可再看斗兽场,就傻眼了,场上五百席位全坐满了人,一片喧哗。 “看戏?”山河当即明白了,这群人是想看困兽之斗罢了。 玄窍一开,此处俨然一个结界,周遭布满了符咒,再看那根台柱上纹的符文,想必是根定心骨,即是说,这根柱子定住了整场的结界之气。 轰隆隆,不知何处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惹得全场都在颤动,好似从地底传来的,此时场中大门也打开了,一股野生威势自门内阴暗处传出,继而沉重的鼻息声向外喷来。 山河后退了几步,凝目屏息,里头似乎有只猛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或许正琢磨着该怎么把他吃了痛快。 铃铃铃,传来一阵轻灵脆响。从另一道口中,滚出了一个大绣球,估摸着一个怀抱都抱不全,绣球上结着五个大铃铛,晃动到他跟前。 一声威吓,如雷滚动,一头猛兽直刺冲出,长长的鬃毛在光照下,金灿夺目,它一把扑住那个绣球,压在利爪之下,双目炯炯地盯着山河,神态有些傲然。 “这是……狮子滚绣球?!”山河紧急后躲,这头顶着对旋角的金毛狮,一丈来高,威武的同时还透着几分秀美,但与那适才粗鲁的动作有些格格不入。此番看来,它霸道地将绣球把在利爪下,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金毛憨狮……”山河想笑却觉得有些不尊重这头狮子,于是抿了抿嘴,将笑意憋了回去。 见山河不为所动,金毛狮尝试着滚动绣球,但双目依旧盯着他看,甩了甩云纹尾巴,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神态。 这时,场中悬挂的卷轴忽展开落下,上写着:手持绣球一炷香,即可出场。 顿时人声鼎沸,看样子是亟待有好戏上场了。 “这是规则?”山河皱着眉头,看看卷轴再看看金毛憨狮,摇了摇头道,“我不,凭什么?”他打定主意不同这头狮子有任何交集,互不干涉最好了。 卷轴收了回去,他一骨碌坐下,盘着腿打算就和金毛憨狮干瞪到底。 “咦?!”在场之人无不发出惊咦之声,这般神态自若的斗兽人还是第一次见,是打算就地投降了么? “这人真没劲啊。” “喂!小子,不应战吗?” “估计是怕了,怕了,哈哈哈!” “没见过这么胆小的啊。” …… “聒噪。”山河嫌弃地掏了掏耳朵,打了个哈欠,心想:这些人总喜欢用他人的不幸来刺激自己麻木的心,本就无可救药,为何还要满足这般无理无聊的要求?为虎作伥么? 也对,他人生死与己无关,若能从中寻得一丝乐趣,也不介意当个看客,抑或掺和一脚,如此,总比索然无味的生活更有意思些。 山河无奈地支着头,双目微阖,透出些光瞄着这头憨狮百无聊赖地踱着步,估摸着它碰见个这么不思进取的人,也没辙。 一个时辰过了,看客们早就不耐烦了,纷纷罢座离席,一片怨声载道。 说来也怪,他这么个大活人在此,那狮子竟也不对他如何,是被人驯怕了?可兽性仍在,又岂有放着猎物不吃的道理? 狮子自顾自滚绣球也累了,它伸了个懒腰,伏了下来,以绣球作枕,从容地睡下。 “花了钱让我们来看他们睡觉吗?” “这怎么回事?这是哪出戏?” “喂!快起来!快起来!!” 场中一阵哗然,竟有扔萝卜青菜的,只可惜都被结界挡住了,这些东西根本扔不下来,只能让人发泄一通罢了。 咕噜噜,来了,这般不争气的肚子又响了。 想当年自己也是偶得机会,结了个道缘,半路出家却活似个半仙,其他欲念皆绝,就是没绝食欲,很少进行过辟谷,且就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山河而言,祖上基业庞大,席丰履厚也够他挥霍个几百年,只不过后面突遭变故致使家财散尽,但他从未亏待过自己,吃的讲究,至少吃饱是没问题,就没试过这般饿肚子。 他微启眼,看这头憨狮睡得也沉,目光就移到了那个绣球上了。 琢磨片晌,他轻悄悄地从功德囊中摸出了两枚铜钱,一枚弹到绣球上,一枚弹到远处的铁墙上,他斜睨了一眼金毛狮,见它似在酣睡,便掐了一道诀,两枚铜钱中忽现一条红色细线连接,如有吸力,几丈远就感应起来,那绣球也就微微挪移开来。 “看看看!绣球动了,动了!!”人群中呼声一起,场中又开始躁动了。 山河朝人群扫过一眼,无奈地扶了扶额,这群人看热闹真不嫌事大。 好罢,金毛狮悠悠醒转,才一抬头,那颗绣球便飞了出去,它凝目昂首,四肢紧绷,忽地一跃而起,迅如闪电,堪堪撞上了铁墙,将铁墙撞出了个窟窿。 截住了绣球,金毛狮猛地一回头,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眯着眼朝山河而来。 山河摇头摊手,表示与他无关。 “上啊,别怂别怂!” “就是他,就是他,快上!” 这样的场子,从不缺叫嚣的,简直就是杀戮的帮凶。 奈何饥饿已经占据了大部分气力,山河不想再耗下去了,一个跃步跳上了高台,转身掷出铜钱两枚,贴在金毛狮的两只角上,他迅速结了个印。 这头金毛憨狮突然暴跳如雷,咆哮着向山河狂奔来,绣球也不顾了,一蹦飞跃上台,山河一个电掣闪身抱起绣球,闪得远远的。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看了半天这斗兽人果然还是出手了。 听到铃铛声响,金毛狮高声吼叫,双目狠狠盯着山河,紧追着他不放。 山河反手一枚铜钱贴背上,和绣球上的铜钱相合,将整个绣球就背在背上了。如此一来,他空出的手便能自如地结印。 呼出一段咒,金毛狮的两只角正竭力内合,惹得它一阵头痛欲裂,金毛狮大吼一声原地打滚。 看得场中人一阵揪心,山河跃上高台,将绣球抱在怀中,看着这头看似凶猛、强悍的金毛狮如此哀嚎打滚,忽有些不忍,他摸了摸肚子,道:“再忍忍,一炷香很快的。” 山河收回了狮子角上的铜钱,道:“你趴在那不许动了,再动就让你再痛一遍。” 那金毛狮趴在地上呼呼喘着气,山河道:“这个绣球是你的,我只是借过来玩一下,稍候会还你的,若是你想跟我一起玩,待我填饱肚子了再同你好好耍耍。” 金毛狮如泄气的皮囊,巨大的身躯贴着地,目不转睛地瞪着高台看,只要山河的手一动,它便颤动一下,如惊弓之鸟。 山河乏了,抱着绣球也不动了,一炷香静悄悄过了。 轰隆隆铁门打开,山河忽地跳起,将绣球抛给了金毛狮,道:“谢谢配合,我也要走了。” 金毛狮一下蹦起抱住绣球,喷出重重一声鼻息,有些懈气地走进幽暗的大门。 “我完成任务了,快放我出去。”山河大喊一声。 “这样就想出去?”清清冷冷一声回应,凉到骨子里去。 场中的人倏忽起了一阵鸡皮,纷纷道: “是、是摸脸鬼?!” “千万别被它摸到脸!” “赶紧逃啊!” “摸脸鬼?!”山河歪着头看向那个幽暗的大门,一道阴风忽地窜到他面前,脑际灵光一现,他立马闪身后躲开去。 一个白面鬼头顶着高帽轻飘飘落于眼前。 “你就是摸脸鬼?爱摸人的脸?摸完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山河瞅着它那瘦如纸片的身形,若不是宽衣大袍,便显得头重脚轻了。 “你站着别动,让我摸摸看不就知道了。”它笑得阴恻恻的。 “别听它的,被它摸到,脸就没了!!” “该死!”摸脸鬼往人群中剜了一眼。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喜欢收藏人脸,将人的脸装进木桶,然后用石灰掩盖住,制成面具的那只鬼吗?”山河漫不经心地说着,“你要那么多张脸做什么?哦~因为你本身无脸见人,所以非得用别人的脸,但因技术不过关,每一张脸最多撑不过一个时辰就得换另一张……嗯~我猜你没带人脸上来,也就是说,你不能在场上待足一个时辰咯。” 摸脸鬼自尊心有些受挫,但依然强扬着那张高傲的脸,即使毫无血色。 “呵呵~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的下一张脸就在这里。”摸脸鬼话一说完,化作一股风隐了踪迹。 山河眼神一敛,立指在唇前,旋即念上一段呼风咒,两股风在空中交织。 “这回的规则又是什么?”山河瞟向那卷轴,卷轴未开,他心有疑惑,却也不顾许多了,总之,兵来将挡,对付这区区的摸脸鬼应不在话下。 山河周遭都被风隔开,摸脸鬼近不了他身,只好现了形,却将手伸得长长,直向他抓去。 那两只惨白的手似乎透着寒气,尚未近前,就已冷森逼人,山河偏过了脸,抓住了那双手腕,岂料摸脸鬼忽地将身体回缩,两张脸骤然近在咫尺。 它的手软若皮泥,无限延长,很快又绕了上来,将他全身缠绕住,双手直取他脸庞。 山河微惊,原来摸脸鬼是这般死缠烂打的。 众人屏息凝气,替山河捏了一把汗,都大气不敢出。 只见他飞速念了段咒,口中忽地吐出一枚铜钱,直接划破了它的脸,惹得它一阵惊叫,紧急缩回了手,用袖子遮挡住了脸。 那张脸在他面前碎裂开来了,只有个光溜溜的面,五官什么的都不见了。 “哈哈哈哈~这回真的没脸见人了,哈哈哈哈!”众人呼出一声,狂笑不已。 山河却笑不出来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摸脸鬼以袖遮脸,赧然地狂逃了回去。 大抵“丢脸”这件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何况众目睽睽,还被人当作了笑柄。他突然能理解摸脸鬼的行为了,但给自己“长脸”的同时,害别人“丢脸”,是不被允许的。 大门已被关上了,门缝中却飘进来了几个纸片人。 这时,场中忽爆出一声:“倾城将军斩副将了,快来看啊!” “将军斩副将?!”山河怔住了。 这一声掩盖住了所有的躁动,众人先是一愣,旋即退场,毕竟将军斩副将是闻所未闻的,对比斗兽场,他们更好奇倾城将军那头发生了何事。 “快放我出去!”山河大喊道,场中空荡荡的无人应答,几个纸片人围了上来,发出嘤嘤的怪叫声。 山河指尖抵着一团火,道:“别逼我出手。” 纸片人一看是火,慌不择路,四处逃窜开去。 夜幕降临,凉风浸浸,斗兽场阒无人声。 山河靠柱呆坐,不明自己来此做甚么。忽见一人手持一柄长|枪晃悠悠地走来。 那不正是倾城将军么?山河极目望去,只见他将红色披风一甩,挂在了高柱上,忽地在场中挥舞起了长|枪。 铠甲披身,在夜色中闪着冷光,欣长矫健的身形,跃起腾挪,实在轻灵。枪缨抖动,飘逸纵横,长|枪横扫,频频在地上擦出火花来,如此猛崩硬扎又刚柔兼施的霸气招式,借着酒劲,更加无敌。 真不愧是倾城将军!山河禁不住感叹。 “来啊!”倾城将军忽地大喊一声,“谁能在我心口刺上一刀,我便放它自由!”他霍然将枪头折断甩出,枪头飞出几丈远,斜插在地上,晃动着寒光。 山河一怔,倏然转脸看向那阴森的大门,里头传出一声声尖叫,貌似有一窝蜂的妖孽邪祟即将涌出。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讲这样的话!山河眉头拧紧,眼见着黑漆漆一片挤过来,他纵身一跃,捻诀撑起了一道结界,外加一道呼风咒,挡住了群起的妖孽。 山河落到倾城将军身旁,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一闻便知这是将地有名的烈酒,一位将军喝得酩酊大醉,这成何体统? “你做什么?!”将军看结界突起,怒火中烧,丢掉了手中的枪杆,一把拽起山河的衣襟。 山河甩掉他的手,喝道:“你不要命了!?” 将军冷笑一声,道:“不要命?这些邪祟都是我捉回来的,它们能奈我何?” “你关了它们多久,就有多少怨气,一只尚不能把你如何,一窝蜂一起上,你有几条命?”山河实话实说,毫不留情面。 他说得在理,将军也无力反驳,内心争斗却是激烈的,紧握着拳头,双眼直直盯着那晃光的枪尖。 山河沉默了阵,吐出几个字来:“你斩了副将?” 将军脸色忽变得严峻,冷道:“他们该死!” 山河有些诧异,问道:“他们犯了军规?” “军法无情,发兵前我再三警告,他们甚至在军前发誓,不会滥杀无辜,不会强夺豪取,甚至淫|辱妇人……”他有些无法自持,怒恨交加,“军令如山,既然副将触犯军纪,那便定斩不赦!” 原来如此!斩将以立军威,山河自然明白,他跑到斗兽场来自戕,想必也是自我惩罚,胆气虽可佳,但不可取。 “将军,事已至此,你还执意发兵么?我希望你可以认真考虑下和谈,”山河一脸严肃,“倾城军犯下的过,如何弥补?不仅是我,全城的人都希望将军能重新振作起来,你是给将地带来福音的人。” 将军默然定视着他,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大义凛然与胸怀苍生。他曾有过这些,只是在杀戮中磨没了。 有一条道可以让人走得更远更平稳,这是他之所求,所以铁骑踏高山,只为能一马平川,殊不知一念杀生,一念情起,曲径亦可通幽,当局者易迷罢了。 十日后,两人两马自玉关奔来,这位支秋将军从未觉得眼前崇山峻岭也可以是坦途,心间无比的舒坦。 他转眼看向山河,朗声道:“你说得对,心间若有丘壑,是看不到坦途的。” 山河笑道:“将军,我还有一事相求,望将军成全。” “但说无妨。” “那个斗兽场……” “我知你意,但我有条件。”他忽勒紧缰绳,骏马立起,身姿矫健。 山河也停了下来,问道:“什么条件?” “斗兽场中的妖孽邪性未除,我是不会轻易放回的,且多年以来,我军将士历练皆靠斗兽场,如今虽不作战,但仍需自强以防外敌,若你有良策,我便亲自关了斗兽场。” 山河寻思片晌,道:“将军可知物极必反,将军在尚可镇压这群邪祟,倘若将军不在了,一旦被它们冲出囚笼,又有谁能镇压得住?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望将军三思。” 将军若有所思,山河又道:“妖孽本性难除,一味镇压未必是上策,何不与它们结契,以求长久安定?” 将军眉眼当即舒展开来,笑道:“我军有精良铠甲与兵器,亦有良驹宝马与战车,独独缺了能谋善断的军师参谋,支秋有意……” 他自降了身份,以“支秋”本名自称。 他话未说完,山河立马拱手婉拒道:“还请将军高抬贵手,另觅高人,山某胸无大志,也自在惯了,实在……” 他认为自己已经够骄狂洒脱了,不曾想还有人更甚,这不是知己相见恨晚么?将军哈哈大笑,策马回城。 “将军!”山河紧追而上。 两匹骏马很快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 回忆结束! 故技重施,看两人默契了~~ 千帆过尽不见归舟 山河眼睁睁看着一道道墙破土而出,生生将他隔开了千百里远。 那一股劲力仿若要将他拉到无底深渊去,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沉降,从一大片光到一点微光,最后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朝天歌飘退几十丈远,急中勾出一道金符立在眼前,他右手虚捻开剑诀,施法抵在唇前,沉声喝道:“解!”身如疾风,破墙而出,待穿透层层壁垒时,却不见了山河的踪迹。 他猛然回转身,身后的景象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层层厚重的云雾迷蒙了周遭景色,脚下所踏的土地也变成了一片浅滩,一竹筏搁浅岸边,前头还挂一晃着红光的灯笼,正随风轻轻摆动。 朝天歌目光一敛,手一挥,竹筏离岸在江面上静淌,风吹之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他在竹筏上迎风而立,江面起了层层波纹。 忽到了急湍处,灯笼晃动得厉害,竹筏开始簸动,瞬时失去了方向。急湍如箭,猛浪若奔,冲击着竹筏,“哗啦”一声,竹筏被急流冲散了,灯笼也随之沉入江底。 朝天歌足踩一根被冲散的竹竿,一瞬溜出了急湍,顺着水流而下,远如一人一苇渡江,泰然自若水上漂。 薄雾淡淡,他脱身雾中,眼前惊现一根冲天柱。 “朝天歌……” 这是山河的声音!朝天歌循声一望,柱子上正绑着个人,他心中一紧,凝目而视,待确定不是幻影时,便足尖轻点竹竿,一个飞跃直上。 “别上来!”山河惊呼。 谁知,还未靠近,一道闪电劈将下来,朝天歌大骇,斜里一道符飞出,却也晚了,那道闪电堪堪劈在山河身上。 “看你能救他到何时?”这把声音里头透着得意与势在必得。 即使他以电掣速度追上了,终究阻止不了,山河双眼一闭,坠落下来,朝天歌疾然接住,再落下来,水已成冰。 朝天歌稳稳落于冰上,此时的山河已不省人事了。 “山河……”朝天歌轻呼,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着,十指相扣欲传送灵力,眸中忽跳起了一团怒焰,倏出一掌将怀中的人拍开,“山河”被打散架了,头骨碌碌滚开去,是一个木头。 “傀儡人……”朝天歌狠狠地攒紧了拳头,再一回身,滔滔江面上乍然多出了百来根柱子,上面都绑着“山河”,只不过此刻的他垂首闭目,俨然是适才击中雷电时的模样。 朝天歌不禁怔住了,纵然是傀儡人,也决计做不到在极短时日内同时造出这么多个来。 “宵皇祭师,我们来赌一把,若你能在十个数之内将不死人找出来,浮世阵便再也困不住你们。这,就是此局的解法。”隐久的声音传来,听着似不悭吝,实则话语间充满了蔑视。 朝天歌一句话也不接,隐久又传来一声:“你可以不赌,十个数之后,我便将他带离浮世阵,到时你只能留在阵中慢慢地解,不必赘述你也知道,此阵少了摆阵人会变成如何。总之,时下可由不得你。” 他自顾自说完,便开始数数:“十、九……” 朝天歌目露寒光,握紧的拳头忽地松开,他一把将缠掌的纱带抽出,蒙住双目,纱带在发后系上一结,他便对着那百根柱子立掌一撑开。 “五、四……”隐久数数的声音不断,但对于朝天歌而言,此刻周遭阒无声息。 “博弈!”朝天歌一声喝出,一道强劲之气自掌中旋荡开,瞬间穿透百来根冲天柱…… 山河一瞬惊醒过来,却也如未睁开眼般,四下一片漆黑,这种黑沉阴森之感实在很熟悉。 他使飘浮的身体慢慢摆正过来,伸手举到眼前,果然什么都看不见,玄窍也不可洞见,他喃喃着:“是无间道啊。” 仿若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若非他内心足够强大,当初第一次入无间道时,也会让他窒息了。如今再进入,他也就无所畏惧了。 “朝天歌……是你么?”和朝天歌分开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莫非是情急之下被他藏进了无间道? 可他不能在此藏着,朝天歌还在外头,还在那个破阵里头,他怎能安心一人躲着? 幸好,他曾逃出过无间道的束缚……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悠悠传来。 “别来无恙啊~” 听这句语气甚是温和,不是朝天歌,也不是隐久,那……会是何人?! 他暗自琢磨着,那个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了。 朝天歌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手触碰到了石头时,才稳了稳身子,他将纱带扯下,还未看清周遭环境,迷迷糊糊中便见前头奔来了几人,他往石壁上一靠,徐徐调整着气息。 “那是宵皇祭师!?”一壶老道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认得这身红衣。 “应该是他不会错。”庄胥认得那个面具,能戴上这个面具的,除了山河本人,就只能是宵皇祭师了。 “大祭师!”云追月第一个奔上前来,他认得这个身形,当夜身陷斗幽宗幻境时,还是这个人出手相救的。 云追月紧忙将朝天歌扶住,目露忧色,问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见他唇角带血,气若游丝,老道眉头皱到飞起,惊震道:“谁、谁能将宵皇祭师打成这样?!”他忽想起了什么事来,激动地问道,“我家公子呢?他人呢?!” 朝天歌稳定了心神,看清了来人,便一把抓住庄胥的手臂,喘着气欲开口说话,可唇焦口燥,连呼声都成困难,更别提说话了。 见他张口无声,三人就都揪起了心,庄胥道:“说不得,那就写。” 朝天歌目光投向了地面,见地上还有白晶晶的雪,便推开了云追月,扑到地上抓起一把雪,胡乱塞进嘴里,艰难吞咽了下去。 三人登时面面相觑,有些无所措。 这还是那个皎如明月淡如菊的宵皇祭师么? 但见他这般颠覆形象,也令他们肃然起敬了。 “大祭师……”老道性子急,再要追问山河的消息,朝天歌却急急对着庄胥道:“算他在何处!” 此话一出,三人同时懵了,莫非连他也不知山河在何处? “你也不知道?不是,你不是跟公子在一起吗?这怎么……”老道着急了,庄胥却皱眉摇头,回道:“见到大祭师之前就算过了,杳无踪迹。” 朝天歌眸光黯淡了下来,内心茫然片刻,沉吟着:“杳无踪迹……” 老道在一旁急不可耐,若不是云追月连连眼色按压,他这会儿得急火攻心了。 朝天歌恍然大悟,挣扎着起身来,道:“隐久就在将地,各位小心。” 一听到隐久的名字,老道的脸一下青了,云追月则蹙额问道:“你被他所伤?” 倘若连宵皇祭师都对付不了隐久,那山河便真的岌岌可危了,因此,对于是否被他所伤这个问题,大家显然很是关心,都神色凝重地注视着他。 朝天歌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来,微调气息道:“不是,不必担忧。斗幽宗的四行者也在将地。” 听到“不是”二字,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但听到四行者也在此时,就又紧绷了心弦。 “完了完了,这是捅了斗幽宗的窝了,”老道一拍大腿,神情十分沮丧,“万一,公子被斗幽宗给掳了……啊呸,说什么胡话!”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急得直跺脚。 听惯了他的口无遮拦,本不觉得什么,可一想到山河有可能被斗幽宗给抓去了,就都忧心忡忡了起来。 朝天歌咳了咳道:“牵制。” 云追月略一思索,豁然明白,道:“让玄门中人都参与进来!” 老道一脸茫然:“这不乱套了吗?” 庄胥接口道:“越乱越好。” “本来一个斗幽宗就很难对付了,再加上其余流派……完了,公子这下要躲就更难咯。”老道有些懊丧。 朝天歌抽出一张纸来,单手捏成一只小鸟,托于掌中,口中若有词吐出,须臾,那纸鸟周身忽泛银光,振了振翅飞了出去。 庄胥见过这种小鸟,听山河说这是一种传讯的知悉鸟,宵皇人专用。想必大祭师是要对外发散消息了。 朝天歌道:“倘若山河被隐久所藏,那他必然不会回到千里孤邑。” 云追月问道:“你不是说他在将地么?” “隐久在将地布下了浮世阵,如今阵毁了,他们也不会在此多久……若借四行者之力,他们能瞬移千里……”朝天歌思忖道。 “就是说他们不会在千里孤邑,也不会在将地,那会在什么地方?”庄胥皱着眉头,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朝天歌目光如炬,道:“除将地与千里孤邑,他可以去任何一处地方,但就是不会带上山河。” “为什么?!”三人异口同声,无不诧异。 “他需要时日去测试,以保万无一失。” “老汉听不懂。” 不仅老道听不懂,云追月与庄胥也摇了摇头。 朝天歌道:“离魂术。” “离魂术?”三人一阵惊疑。 “于隐久而言,离魂术与斗幽术只能二选其一,若要兼容,他需不断测试,是故,他只能先将山河藏起来,等待时机成熟。” 朝天歌解释完,云追月与庄胥云雾顿开,只有老道还不明所以,迷惑道:“不是,这些都关公子什么事啊?” 朝天歌垂下眼睑,默然了。 云追月拉了拉老道的袖口,顿了顿道:“老丈,离魂术是针对山河的,他们想……夺其舍。”他有些难以启齿,一如当初猜到他们的目的时,也觉得匪夷所思。 “夺舍!?”老道震骇住了,他万万没想到,那些人不择手段对付山河,竟是为了夺其舍? 当今玄门正派、灵修术士,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抢夺他人之身?! 老道内心的惊怔久久不能平复,胡子抖了抖,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凄苦的笑意,或许是替山河鸣不平,或许是对当今世道深感悲哀…… ※※※※※※※※※※※※※※※※※※※※ 老道:我家公子呢? 朝天歌:丢了。 老道:那找啊。 朝天歌:找不到了。 老道:连你都找不到吗? 朝天歌:为什么都认为我能找得到? 山河:这锅你得背着…… 千帆过尽不见归舟2 朝天歌目光掠过面色沉重的三位,道:“有一事需拜托各位。”言语稍带着恳求的意味。 这不像宵皇祭师会说的话,三人顿时变得严肃拘谨起来,目光一致皆是“但说无妨”。 朝天歌正想开口,朝前的眼神忽变得骇人。 “隐久……”朝天歌有些气逆地咳了咳。 三人霍然转身,果不其然,正前方的残垣处,徐徐走来一人。 老道的心倏忽提到嗓子眼上来,怔怔地盯着前方看。 云追月跟隐久无交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甚至连照面都未曾打过,倒是听闻得多。 庄胥更不用说了,常年待在南海地,也就近一两年才出来,对于这些深居简出的一门之主,知之甚少。 “宵皇祭师,你躲到这里来了?”隐久浓眉一挑,浓密粗短的络腮胡衬托出的几分硬朗气质,被话里间的阴阳怪气破坏了。 朝天歌冷声道:“来得正好,省得我找你。” “伤得不轻,还有胆量找我,自寻死路。”隐久自得一笑,仿若胜券在握,“早知浮世阵是困不住你这般人的,”他腔调一变,“没想到你的通幽术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要对付我就正大光明来,莫使下作手段。”朝天歌声不洪亮却字字有力。 隐久轻轻拍了拍手,道:“手段不分下作高尚,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 他扫视了其余三人一眼,眼神忽地一滞,继而黑沉下了脸来,阴恻道:“师兄啊,你果然还没死啊?” 顺着隐久的目光,云追月确定他说的是……老道! 他竟然……看老道目露胆怯神色,额头渗出冷汗,云追月不禁担忧起来:“老丈,你……” 所以……他的幻术与隐久师承一门?! 庄胥定定看老道,他这副贫寒修道像,加之淳朴较真的性情,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同斗幽宗是一伙的。 朝天歌转眼看向老道,不曾想他那半吊子幻术也会与斗幽宗扯上关系,这其中莫不是有隐情? 三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老道的面色别提有多难看,略微浮肿的眼眯了眯,他咽了口水,扬声道:“有仙人庇佑,死不了!” 此话一出,隐久忍不住狂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不屑与嘲讽:“那个不死人和你们一样自身难保啊。” 朝天歌眼里一道狠意射|出,心里干噎,憋得难受。 老道面显峻色,大声道:“是该好好算账了。” 难得见老道这般正色,云追月紧锁眉头,但看他的手背在身后拼命地挥着,似乎正示意他们赶紧逃。 “老丈,我留下……”云追月会意,立即站到他身侧,想与他共进退。 “啧~云陆道长,隐久要对付的人是宵皇祭师,他不会对我怎样,你们赶紧带他走!”老道向他疯狂使眼色,还将他拉到后头去,“走啊,公子要是见不到宵皇祭师,又该难过了,快走!” 不知老道与隐久之间有何恩怨,看上去仇恨不浅,把他一人留在这,实在不妥,但看朝天歌,似乎此刻也很难迎敌,云追月一脸为难神色。 隐久神情倨傲道:“一个都走不了。” 此话一出,老道率先出招,掀起一道雾障来,他匆匆催道:“唉呀,你们怎么这么磨蹭呢?快点走,再不走,我撑不了啦!” 庄胥等不下去了,随即道:“大祭师,莫与他纠缠,”转脸又对向云追月,“云陆道长,大局为重。” 说话间,隐久的阵已撑开,眼见的是一张无限撑大的泛着红光的网,天地各一张,俨然的天罗地网,而此刻天罗地网恍有收缩之势。 “糟了!这是天罗地网幻术,再不逃,就逃不了了。”老道面如土色,心急火燎地道,“算老汉我求求你们了,你们在这,我的大招根本施展不了,快走快走啊!!” 朝天歌看了老道一眼,后退了一步,对云追月道:“云陆道长,卧云剑。” 云追月旋即令剑出鞘。 朝天歌接过剑划过掌心,卧云饮血,看得三人神色一凛,但见他握拳滴血在剑身,飞速画出一道血符来,再将剑掷出。 云追月遂以开剑诀御剑,卧云剑在半空交错穿梭,叠影重重,凡到之处皆带一串金光符咒。 朝天歌紧盯着上方的剑符,握着的拳颤抖着,鲜血淋淋。 须臾,万道符咒从天垂下,闪着金光,一瞬将天地照得通亮。 天罗地网反受制了,隐久瞪大了眼,锋芒尽露,一瞬冲破了老道的幻术,再定眼看,眼前竟只剩老道一人?! 三人才出了隐久的天罗地网,就被四行者截了道。 那个身材魁梧的风行者一眼认出了朝天歌,咬牙切齿道:“是你请来的阴兵破我的术?!” 朝天歌不想理会他。 庄胥一见这人挂着一个酒糟鼻,风中又飘荡着一股说不出的咸酸味,是故,眉头一皱转向云追月,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时,一抹嫌弃的神色就自然而然浮现在他脸上了。 “你那什么表情?!”风行者双目一瞪,似乎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没什么。”庄胥压心道:“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身上味道那么大,还站在风口御风?”他有意无意地往朝天歌身后躲了躲,靠近朝天歌,却闻到了另一股芳香,实在沁人心脾。 “老四,火气那么大,可容易失方寸哦。”水行者在风行者身后走了出来,笑容在唇边浮现,话是说给风行者听的,双眼却盯着朝天歌不放。 庄胥歪出个头看突然出现的水行者,不禁有些佩服他离得那么近,竟然也丝毫不受那气味的影响。 朝天歌与水行者交过手,了解他的手段和脾性,估摸着这水行者会是四人当中的智囊,狡黠而敏锐。 水行者本对朝天歌有些惧色,但眼下见他身受重伤,顿觉庆幸,挑眉看他不语,愠气隐于眉宇间,心想他凭何身陷险境还这般从容? 一直沉默的地行者,看到云追月还有些疑惑,末了,也想明白了,沉声问道:“云陆道长是要与斗幽宗为敌了?” 云追月道:“本无意为敌,但斗幽宗种种悖逆情形实堪发指。” 地行者将视线收回,漠然不语。 火行者浅淡的眸光中内蕴焰火,心中有轻视之意:“云陆道长,位置摆得挺正的嘛。说到底,还是得益于陆台的那次斩妖,这么一算,你还得感谢我成就了你呢。” 闻言,云追月一怔,凝目道:“原来是你!”四年前陆台地妖孽频发,所到之处皆火光一片,原来罪魁祸首是火行者!他握紧了剑,面色暗沉。 杀气越来越重,血腥味也愈发的浓。庄胥目光停留在朝天歌那握血的双拳上,心中忐忑不已,眼下他已是强弩之末,再动气力,怕要在此交待了。 而如今能对抗四行者的就只有云追月,但毕竟寡不敌众,若是硬拦,恐怕也要折在此地。 水行者扬声道:“几位,是束手就擒还是我们动手?” 风行者哼道:“他们在等援手。” 水行者有些得意地道:“那我劝你们还是别等了,就算是救兵,也进不来。” 话音刚落,似有一道流星自他们头顶掠过,倏忽不见了踪迹。 众人一凛,双目竟然追不上那道流光,紧接着便是百箭穿来,带着肃啸之声,雷厉风行。 云追月迅速以剑气划出一结界来,三人在结界中方看清了穿过来的根本不是箭而是剑! “刚刚过去的那道光是什么?”庄胥惊问道。 “离纵阕。”朝天歌稳了稳气息,这般声势,怕只有星辰宫才做得到。 “连人带剑?”庄胥眨了眨眼,岂非到了身化流光的境界? 再看这些急速穿行而过的剑,却不是真正的剑,而是适才那道光所带的剑气! 对面的四行者身在百剑中也毫发无损,看来是早已起了护身结界了。 庄胥有些疑惑道:“那星辰宫……为何不对付我们?” 朝天歌又咳出了声:“离纵阕的目标是山河。”除此之外都不是对付的对象。 “星辰宫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云追月有些不可思议,也惊叹于朝天歌的传讯之速,不由得把目光转了过去。 剑气一过,四行者又逼近了一步。 “你带大祭师先离开。”云追月对庄胥道。 庄胥早就按耐不住了,刚抓起朝天歌的衣袖,他便平平地道:“不必,他们来了。” 只有他们出动了,离纵阕才深信不疑,而只有离纵阕先到了,才能破除斗幽宗在将地设下的外围之阵,如此,他们方进得来。 “他们?”庄胥微愣。 就在这时,空中一句呼唤声落下:“天歌哥!” 众人齐抬眼,刹那间落下来四人,将朝天歌他们护在身后。 云追月一见,微皱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宵皇人来了。”风行者急瞟了一眼水行者。 水行者脸上也浮现了一抹意外之色,这四人他都不认得,不好判断身手。 若悯回头看了看朝天歌,语气关切道:“公子,你受伤了。” 朝天歌“嗯”了声,让拾泽、朝光和庆明都皱了眉。 朝光看对面四人周身都泛着青灰之色,实在凶恶得很,道:“大祭师,他们四人实力相当。” “看来是要单挑了。”火行者掌中已燃起了一团火焰,蓄势待发。 剑拔弩张中,朝天歌冷静却轻声道:“阿泽,你对付风行者,若悯对地行者。” “好!”两人齐声应答。 “朝光、庆明,火行者交给你们二人应付。” “得令!” 朝天歌转身对云追月道:“云陆道长,拜托你,水行者。” 云追月点了点头,兴许这是一种战术。 水行者略一沉思,刚想说什么,风行者鼻头一搓,便第一个冲了上去。 “老四!莽夫!”水行者气结。 “阿泽。”朝天歌轻呼了声,拾泽便迎了上去。 不给水行者观战的机会,朝天歌随即道:“云陆道长,先发制人。” 卧云剑随即出鞘,直向水行者刺去。 地行者刚想对上云追月一击,却被若悯趁虚而入。 火行者那团火焰未近朝天歌之身,便被朝光二人的符咒挡下。 庄胥目瞪口呆,这般令人目眩的单挑,着实是少见。 朝天歌转脸对庄胥,语气有些急道:“山河……” 庄胥转回神,立即会意,捻指合算,不过片晌,他激动地道:“找到了!” 朝天歌双眸倏忽亮起。 ※※※※※※※※※※※※※※※※※※※※ 不断填坑中…… 着急找人中…… 境去不留往事不追 “这就是……斗兽场……”朝天歌有些茫然地扫视着这个偌大的场子。 看着满场的鬼怪,庄胥也傻了眼,耳边回荡着一阵阵如热浪翻滚的激昂叫声,让他心躁不已。 他还是笃定应道:“不会错。” 但他尚未精确到哪一处角落,所以,仍需仔细寻找。 可要从上千只拥挤的鬼怪中找出一人,实在有些难,即使开了玄窍。若朝光在此,通过望气术兴许可以很快找出来。 朝天歌目光在场中央互殴的二人停留片刻,就又忧心地转移了视线,道:“分开找。” 庄胥有些慌,万一这一窝蜂的鬼怪把他视为盘中餐了,怎么办?那绝对连渣都没得剩。他手心冒了汗,紧张地看着他。 朝天歌随即在他背上虚画了道符,隐去了人的气息。 “它们觉察不出你是人。”朝天歌平平道。 庄胥打消了顾虑,抱拳道:“大祭师,一个时辰后,此处汇合。”语罢,他淡定地朝着拥挤的鬼群走去了。 朝天歌定了定神,往相反方向寻去。 一众鬼怪兴许闻到了人气与令人兴奋的血腥味,无不将贪婪攫取的目光投向了刚入场的朝天歌。 那些个目光暴露的野心,令朝天歌不舒服,他从容地将三涂取出,平举到胸前,拇指推开刀鞘不到一寸,全场魑魅魍魉忽地停止了躁动,目光齐刷刷拢来。 “是……三、三涂?!”离得最近的那只惊掉了下巴,只这一声就在鬼群中被无限疯传,整个斗兽场一瞬炸开了锅。 “三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涂!三涂索命来啦!!!” “快跑啊!跑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霎时间,全场失控! 恐慌逃命的,嘶吼尖叫的,惊愣不动的,一片混乱! 适才那种狂奴之态,那些暴戾的躁动,一瞬坍塌! 鬼刃三涂之前,魑魅魍魉慌不择路! 可谁又知此刻的朝天歌根本使不了三涂,全场竟也无一只有胆量的出来一试。 哪敢呢?那可是威风凛凛、镇杀群邪的催命刀,鬼刃啊! 场中央斗殴的人也闻风而逃,即使不知鬼怪们怎么突然就乱了起来,难得无鬼怪监管,还是趁乱逃命要紧。 斗兽场鬼影攒动,拥挤地四处逃窜。 庄胥一时懵了,被撞得找不到北,险些被踩成肉泥,即使有些根本碰不到他的身体,可鬼魂经过还是让他寒颤不已,多半时候,他还是在躲着这群莽撞的鬼怪,时时提防着,是以,自己也累得呛。 听不清它们在怪叫惊吼什么,乱哄哄的刺耳痛,他紧捂住了耳朵,一如那夜在千灯古镇所遇的鬼哭狼嚎,身处其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的恐惧,好似自己也正被一丝丝一片片的恐惧席卷淹没…… 即使再怎么拥挤踩踏,朝天歌持刀在手,一丈内空荡荡,无鬼怪敢靠近,甚至一眼都不敢看他。 朝天歌直立不动,目光却在纷乱的鬼影中寻找着,找一抹熟悉的身影,或许应是最淡定的身影。 忽有双手从背后环抱了腰,朝天歌怔了怔,抓着三涂的手颤了颤,目光如水微波轻漾。 “朝天歌……”背后那个声音透着兴奋,“红色果然很吸引人啊。” 千百个身影中,这袭红衣最是惹人注目,虽凛然不可犯,然心向往之。 朝天歌徐徐将手放下,收了三涂后,一动不动,心却在乱颤。 斗兽场空了,庄胥缓缓从地上爬起,有些狼狈地拍手掸衣,瞥眼惊见那身最显眼的红衣背后还抱着一人,再一细瞧,原来是山河! 庄胥脸上刚浮起的一抹喜色,转而被尴尬替代了,他随即止步不再上前,自己找个席位坐下,面对着空荡的斗兽场,似有似无地轻叹了声。 他真的愈发放肆了。“……放手。”朝天歌才轻声挤出一句,山河倏忽放开手了。 “受伤了?!”山河讶异地绕到他面前,倒不是因为他那“放手”二字,而是闻到一股血腥的香味。 将其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山河眉头一皱,将他不知何时背过身后的手拉出来一瞧,眉宇间一抹心疼浮现:“是隐久?” 被鲜血浸湿的纱带松松垮垮缠在掌中,血肉黏糊,已看不清是什么伤了。 朝天歌抽回了手,淡淡道:“不是。”忍不住又咳出了声。 山河二话不说,把他拉到一侧的席位上坐下,迅速抓过他手腕探脉:“你别动啊,我帮你看看,”怕他又要抽回手,提前说明,“南海仙师懂医术的,也算半个医师,大祭师可不能讳疾忌医了。” 说是探脉,实则是探其内蕴的灵气,窥探是否有损。 “你是怎么从浮世阵中出来的?隐久没把你怎么样?”他关切地问着。 对于那个阵,他绝无把握可以从中逃出,朝天歌就未必了,但以隐久那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断然不会就此罢休。 朝天歌并无细说,只道:“与窥阵术一般,不过借了幽冥之力。” “所以,你因此受伤了?” “嗯。” 山河脸色逐渐沉了下来,随即又妥协了,无奈道:“好罢,别人是不能把你如何,倒是你能把自己给折磨坏了。” 兴许,这能成为他的软肋。 “那隐久身在何处? 朝天歌犹疑沉默着,须臾答道:“离纵阕牵制着。” “星辰宫的人也来了?”山河狐疑地看着他,似乎他有所隐瞒。 朝天歌点了点头,至少老道的事先隐瞒着的好。 山河并无发现远处角落还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人。 谈话间隙,他已再次遣灵入他奇经八脉。 “你?”朝天歌睁大了眼,被他握住的手腕有些发麻,“你又在做什么?!”他抗拒之态尽显,心里慌乱不安,可全身突然动弹不得,竟然被他定住了! 上次是因施术所需,他勉强配合了,是以,山河在他内里周游了遍。这次又遣灵入体…… 山河一手扣住他的手腕遣灵,一手在衣上摩擦,搓热了再握住他那受伤的手,避开那道要剐人的视线,喃喃道:“放心,我这次不通阴窍,只通阳窍。” “……”朝天歌听得耳尖发红,他光想想都难为情,这人还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果不其然!那灵根又萎靡了,虽无上次那般骇人,但已有糜烂迹象。山河心里揪成一团,这人真能把自己给折腾死。 “灵根处于水火交会之乡,乃灵气之源,甚至关乎性命,我说过你若不珍惜,我就得替你守着,你若没了这灵根,我把性命托付与谁?” 山河苦口婆心不疾不徐说着,还是让朝天歌动容了,他将视线下移至那只被轻握的手问道:“你入了无间道?” 说起这个,那种熟悉得来又陌生的感觉,也让山河十分困惑。 “嗯,我以为是你。”他也猜出不是朝天歌引他进去的,“但你不会对我说那种话。”他自顾自摇首。 “你听到了什么?”朝天歌疑惑的目光掠过他那唇角微扬的弧线。 “他好像认得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皆是寒暄,并无恶意。” 朝天歌问道:“你听不出是何人?” “那声音我不曾听过,不管了。” “在隐久的无间道中,有别人的声音……”朝天歌沉吟着,忽而一阵暖意充盈全身,让他倍感温舒。 “隐久的无间道?!”山河这才意识到这事不小,“他也懂无间道?” 朝天歌不可置否,无间道的秘密被隐久窥探到了,“无间道常人难以触及,唯通幽术者可窥得一二……” “你说什么?通幽术者?隐久是通幽术者?!”山河打断了他的话,急急追问。 朝天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抿了抿唇,垂下目光。 山河知道他这表情代表什么,他两道眉紧紧蹙起,小心翼翼地问:“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 朝天歌紧抿着唇,低首不作回应。 山河继续道:“你查过秦方朔的事对么?你早就知道是隐久召唤的蠪侄?你怕我知道真相后,去找隐久算账?” 他心里某处正抽痛着,捧起朝天歌的脸,逼他直视,道:“你怕我会死在他的幻术中……所以,即使知道他那么十恶不赦,那么丧心病狂,甚至给活人施种胎术,让尸煞袭击无辜的人……” 哪怕他早猜到这些事都有联系,但当真相猝不及防地来时,良心还是承受不住这般打击,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的、有的无的谴责似乎正向他涌来,使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苟且活着了。 他愈说愈激动:“你明明都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他无所适从,心思烦乱,难以冷静细思有何处不对劲的地方。 山河双眼通红,抹了把脸,来回踱着步,以求平复激动愤慨的情绪。 庄胥倏地站起身来,往这边看过来一眼,又缓缓坐了回去,心想此刻还是不掺和的好。 朝天歌定定看着焦躁的他,平静地回道:“告诉你能如何?让你去送死么?”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山河背过身去,一把擦掉崩堤的泪水,懊恼地坐在台阶上,肘柱着膝,双手撑着头苦思,好似除了送命,就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朝天歌看着他双肩轻轻地抖着,忍不住起身,靠他身旁坐下,叹了口气,语气放柔道:“秦家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 想守护的东西多了,就变得束手束脚了 境去不留往事不追2 闻言,山河将低垂的头扬起,红红的眼看着朝天歌,轻启嘴唇,却没说出一句来。 见他这般,朝天歌不忍再有隐瞒,便将二十三年前的真相细细道出。 当年的秦方朔不惜远途跋涉到千里孤邑,要拜会的正是斗幽宗宗主隐久。岂料,在路上遇到了暴雨,被迫停于山林,却不知那一带正是蠪侄常出没的地方。 当夜很不好彩地偏就遇到了蠪侄,与其大干了一番,折损了随从还让秦夫人动了胎气,使她的病情迅速恶化。若非遇见追击蠪侄的山河,便不能幸存。 当秦方朔带着奄奄一息的妻子到斗幽城时,四行者接待了他,如此高的待遇,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而他也如愿见上了隐久。 隐久得知蠪侄被活埋后匆忙回城,费好大劲才集了缕蠪侄的残魂,并将那缕残魂引入一丹药中,让秦方朔的妻子服下以续命。 “秦方朔是修道人,深信不疑?” “病急乱投医,当束手无策时,任何有一线生机的办法都会去试。” 不可否认,换做是他,也会如此。 秦方朔原不会憎恨山河,毕竟倘若无山河出手,他们一家三口也休想活命。隐久却告诉秦方朔,凶兽之丹原能救其妻儿一命,却被人活埋,以致无药可医。 而山河之所以会杀蠪侄,也正是为窃取丹药,阴差阳错下救了他们,却因此害了他们。 “简直一派胡言!”山河在朝天歌面前少有愤怒,这一声的火气已经十分压抑了。 “这是隐久所言。” “我知道,刚刚不是针对你。所以,他才迁恨于我?” “也不尽然。在当时,似乎无人能应对蠪侄,玄门中人合力方有可能擒住它,仅凭一人之力轻而易举将其杀害的,实非常人。” “这也是隐久说的?”山河咬了咬牙。 “嗯,‘妖孽’一言自他口中说出,秦方朔不过就此信了罢。” 秦夫人分娩时有异样,秦晋之出生不仅要了生母的命,还要了稳婆的命。 那是个怪胎,险些死在秦方朔剑下,可他终究没狠下杀手。至于怪胎是何模样,朝天歌不细说,山河也不纠结此问题。 为此,秦方朔带着秦晋之又找了隐久,隐久才告诉他真相,秦晋之会变成如此模样,确系当日蠪侄的残魂投生,是要来讨债的。而隐久也告诉他,只有杀了蠪侄的宿敌,才能让其怨气消散,不再折磨秦晋之。 “自那时起,秦方朔才对你恨之入骨,画你模样,悬赏杀你。” 山河垂首沉吟:“二十三年的恨么?” “那时,隐久还不知你的存在,只当是报复与掩盖种胎术的说法。” “那结阴亲……” “蠪侄已成形,秦晋之肉身将死,彼时,隐久已得知你便是杀蠪侄之人,顺水推舟,为引你出来而设计。” 山河凄然一笑道:“秦晋之自知命不久矣,才故意露出破绽,可是……”他觉得自己醒悟得太晚了。 秦晋之变蠪侄之初,杀人嗜血,也引起玄门术士的注意,却都被斗幽宗四行者灭口了。 “不归城与乔城两地义冢出现异常,你可知?” 山河点了点头,猜道:“也是隐久。” “结阴亲只是虚张声势,为了掩盖义冢尸体被盗一事。” 山河至此才明白了所有,心头百味交杂。 “你如何得知事情始末?”山河注视着他,心想朝天歌不至于捏造事实来安抚他。 “招魂。”朝天歌淡淡地说着。 是了,他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当日可是朝天歌将秦方朔给收了去的。 “我明白了。” 听语气还是有些遗憾,朝天歌道:“他向你说声‘对不起,错怪你了’。” 山河倏忽转过脸来,朝天歌再重复一遍,他才如释重负地吐出口长气。 终究还是害苦了秦家人,为此丧命的人也不计其数。 而当秦方朔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另有其人,且还是他信了二十几年的人时,他会做何感想,悔不当初还是恨之入骨? 可那又如何呢?继续复仇?又再作为隐久的棋子,替他犯下杀戮? “那他如今……” “……魂飞魄散。” 山河整个人都不好了,心情异常糟糕,又想起秦方朔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如鲠在喉。为何有些人生来就得背负他人的罪孽活着?而有些人却能左右甚至操作他人的一生? 朝天歌沉默了阵,道:“既已成过往,就不要放心上,本来与你无关。” “隐久,非杀不可。”山河目光同语气一样坚定。 朝天歌叮嘱道:“那你只能活下去,不要让他得逞。” “嗯。”山河低声应了句,托腮盯着斗兽场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 有些人一旦静下来,这世间一切仿若都与他无关。或有一缕清风能进他眸间,但只要他眨了眨眼,便能将清风都拒之门外了。 远处的庄胥又探起个头,瞟了这方一眼,平静得有些怪异,好似两人都在冥想,两相静好,互不干扰。 “这就是那个兽台。”朝天歌忽问道,目光落在场中央的高台上。 “嗯。”山河似听非听,似有似无答着,显然心思在更远的地方。 朝天歌皱了皱眉,如此还真是少见,他低喃了声:“倾城将军摧兽台……” 山河忽转过脸来,眼底一线温柔浅露:“原来你也听书啊,我还以为你不听,或者没心思听呢。” “听着,”朝天歌答得干脆,也直截了当问了,“你认得那位将军?” 山河挑眉道:“你想听?我就说。” 朝天歌道:“你说我听。”说着,便把目光再次投向兽台,兽台没有高柱子镇场,倒显得有些空荡。 “那我说你听。”山河莞尔,这感觉并不像在逃命,反倒有几分过小日子的惬意感。难得朝天歌坐他身旁,愿意听他讲惟他记得的那些过往。 山河一五一十地讲了个与说书人大相径庭的故事。 朝天歌听完,好似呼出了口气,问道:“那暗探是你?” “是啊,名不正言不顺的暗探,哈哈哈……” “他因何摧毁兽台?” “做不了参谋,我可以做别的啊。” “做什么?” 山河笑了笑道:“支秋将军想练兵,我便当陪练,平日里自己懒得动,与其说陪他们练,不如说是他们陪我练。” “斗兽场中的魑魅魍魉都散了么?” “散了。唉~”山河叹了口气,“将地当年盛行豢养妖怪,商贾世家都会养上一两只,当地的灵修术士不清净,为城主卖命,猎来妖怪以供驱使。” 朝天歌听得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不过,后来支秋将军当上了城主,颁布了条令,令坊间不许再豢养,更不得买卖驱使妖怪。想不到这才多少年,魑魅魍魉反客为主,竟然役使起了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无常’。” “你是何时来的将地?” 这种问法听起来有些熟稔。 山河道:“算起来有两百多年了,日子久了,有些记不清了。” 可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将地多久?” 山河道:“初次来此,有近二十年,再次来也待了二十年。那时,支秋将军也作为‘倾城将军’载誉史册了。” “你也在传说中?”朝天歌如好奇的学童,孜孜不倦。 “我在的。有意思的是,他们把我身份传得可离谱了,比暗探还要离谱呢。”山河微笑着看他,不出声了,就等着他问。 这人实在适合去当说书人。 朝天歌真就顺着他的意,问道:“那传你是什么?” “倾城的……”山河故意看向远方,眼角余光却还逗留在他身上。 他那模样带着些稚子的得意,好似不遂他意便有些残忍。 朝天歌抿了抿嘴,问道:“倾城的什么?”眼下他的种种表现,实在超乎寻常,奈何有呼有应,就这么拉了一出戏来。 山河咧开嘴笑了,道:“倾城良人。”他眸间闪着光,看得朝天歌急急挪开了视线。 兴许是玩笑话,却一语双关。 一阵沉默。 山河又道:“后来我在支秋将军墓前,遇见了他的后人,提及支秋将军时,他们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大至治城用兵,小至起居喜好。” “不觉得你知道这些事很奇怪?” “奇怪啊,所以我说我是在话本上看到的,他们不明白什么是话本,我说那是装了很多故事的书,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说出来罢了。” “所以,你才是那个‘说书人’?” “哈哈哈~被你发现了。他们喜欢听故事,恰好我有讲不完的故事,所以他们常常围坐一起,认认真真听我讲,往后更是把我传成是那‘说书人’了,还把我讲的故事都记载了下来,传给了更多的人看呢。”山河托着腮,感慨不已。 朝天歌见此,唇角也微弯起个小括弧,在山河转过来一瞬又恢复了原貌。 “谢谢你。”山河心中的阴郁一扫而光。 朝天歌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挫败感。想不到还是被他察觉到自己是在转移他注意力,而谈及倾城将军的事,还如此“配合”地听他讲故事。 “对不起啊,之前说到隐久,我语气太不好了……”山河按揉了下眉梢,话锋一转,“但我确实有些生气,生你的气。”他刻意强调了语气。 “生我的气?”朝天歌脱口而出地问道,似乎已习惯这种提问方式了。 ※※※※※※※※※※※※※※※※※※※※ 山河:最近发现好像挺好奇一个人的故事…… 老道:那证明你想参与他的过往啊。 山河:是这样吗? 老道:难道还有别的想法? 吾于远乡惜君如常 看他神情有些嗔怪,朝天歌道:“忍一时之气,消百日之灾!” 山河噗嗤一声笑出来了,道:“我若不问,你打算瞒我多久?” 朝天歌诚言:“不知。” 大抵瞒到隐久死了罢。 山河问道:“你还知道我多少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 朝天歌反问:“我怎知何事是你也不知的?” 如同猜哑谜,朝天歌在刻意回避,意图明显,但手法拙劣。山河仰头将笑意都吞了回去,认真道:“那我问你,你能知无不言么?”他想心里安定些,毕竟时日已不多。 但他不知,或许此刻的朝天歌想法与他一致,只是殊途同归。 朝天歌眼底浮现一丝为难的神情。 山河只消偏过来一眼,便会不忍问,可他终究还是不想留憾,毕竟此生遗憾够多了。 “那我当你默许了?”他往后一靠,双手撑地,有些随性。 “……” “你从何时起就知道我死不了?” 朝天歌微顿,低声回道:“祀月日。” 那日?!是初见他受伤那日! 他不过为了带入话题而随口问的…… 山河登时坐直了起来,认真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朝天歌眼神闪烁了下,他实在无法告知,怕他深究。 “那你告诉我,当日你是因何受伤的?”山河换了一种问法。 他果真还是深究了……朝天歌犹疑半晌,道:“宵皇秘技……” 想必是一类术法,既然是秘技,那便不好细究。 “如此,那应与我无关?”他声音淡柔,令朝天歌再瞒也于心不忍。 “……有。”这声应得极低,若不是山河专注地盯着他,恍惚间就能错过。 朝天歌嘴唇翕动着,山河一下出了神。“你说什么?”他立即追问,直觉自己一定是错过了极其重要的话,“告诉我……” “……”朝天歌硬着头皮承认了一件羞惭的事,这人还要他重复一遍? 被可怜巴巴地盯着看,朝天歌如坐针毡,内心挣扎一番,方缓缓道:“与窥阵术不同,宵皇秘技其中之一,窥探的是人。” 换而言之,朝天歌曾用宵皇秘技窥探过一人,此人正是山河! 山河恍惚愣住,胸腔捣鼓,且不说被窥探是何感觉,关键是被宵皇祭师窥探! 换作以往,他一定觉得瘆得慌,心想此人必心怀不轨,但此刻,他竟有那么一丝被偷偷眷顾的感觉,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稍稍压抑了激动的心情,问道:“是被反噬了么?” 这声问得正经,朝天歌也就接得顺口了:“此术本有违天道,必有损自身。” 祀月之前,他们之间的交集可谓少得可怜,有也只是互看不顺,朝天歌为何要动用宵皇秘技来窥探他?若仅为他这人,大可不必,就算是对一人感兴趣也未必动用到秘技啊…… “在用之前,你知不知会被反噬?”山河又要曲线求真相了。 朝天歌点头。 “以往用过么?” 看他摇头,山河随即严肃道:“既知会被反噬,为何要用?”澡池里,他险些把对方气死,以至于心怀愧疚了许久。 但以他对朝天歌的了解,若非关乎天道大义,断不会如此以身犯险。 看他那神色,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山河满腹疑虑,朝天歌一腔的秘密到底有多少是关乎他的? 他趁此机会剑走偏锋,问道:“大祭师会对一个寂寂无名的人感兴趣么?” 这话问得突然,朝天歌讶然地眨了眨眼,坦诚道:“须看人。” “……譬如我?”为了不尴尬,山河尽量让自己的神态自如些。 朝天歌一瞬垂下了目光,不知所措的双手在腿内侧抽动了下。 果然……山河有些想挖坑埋自己的冲动。 须臾,朝天歌淡声道:“会。” 心间忽地一块大石落下,即使仅是“感兴趣”,都能让山河心花怒放。但他不知,在朝天歌这里,他根本不是寂寂无名之人。 “那想必不是因感兴趣而窥探?”山河自然问下去,再看他摇头,心又提了起来,他试问道,“那……是怕我对你们宵皇不利?” 不可置否,朝天歌果然点头了。 山河心间长叹一口气,道:“好罢。可你堂堂大祭师提防一人,也不至于如此呢。除非……”他这话好似在说给自己听,“你很早就知道我的事,用秘技只是为了验证,对么?” 他只是胡乱瞎猜,想不到朝天歌竟承认了…… “我猜你要么是从古籍中查到的,要么是那位神秘高人告诉你的。”山河微思量,继续问道,“除了知道我死不了,你还探到了什么?” 话音一落,天边乍现的闪光让朝天歌一瞬立起,山河凝目视之,沉下了声,恨道:“隐久、离纵阕……” 那片闪光似往这方的天空赶来,山河回身看朝天歌,心想:他此刻有伤在身,不宜与他们正面交锋。 “该来的总会来,这笔账迟早要清。你,不能参战……”山河试图说服他,对上他那不容商榷的眼神后,换作坚定的目光,“那我们,并肩作战!” 朝天歌心中为之一动,闪过动摇的念头,点了点头道:“好。” 山河扬起个笑容,才刚转过身去,朝天歌心下一横,便将一道符推进他后背命门。 “你……”才轻吐出声,山河便晕倒在他怀里了。 “不能并肩作战了。”朝天歌眉宇间凝着一抹忧愁,转向远处的庄胥,呼道:“庄胥!” 庄胥似乎等候已久,一听朝天歌的呼声,便拔腿跑了过去。不消说,天际那片光也着实让他心急不已。 才刚近前看到此一幕,庄胥脸上的讶然,在对上朝天歌双眸后消失殆尽了。 “拜托你……”朝天歌将山河托付给庄胥,微顿片刻就要离去,庄胥忽提醒道: “还有三十日!” 朝天歌步履一滞,头也不回沉声道:“我很快回来。”又听他道:“大祭师可想好了?” 朝天歌忽转回身,倒不是改变主意,而是将三涂交给了庄胥,道:“有它,鬼怪莫敢近身。” 庄胥忽地一凛,略微发抖的手轻握上这柄玄色的匕首,咽了咽口水,鞘身传来的侵骨之气,使他心神一颤: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三涂?! 是了,适才那阵毁天灭地的鬼叫声,定是因三涂出现了。 朝天歌捏了只知悉鸟,教给他一道口诀后,又将知悉鸟交与他,道:“有事让它来找我。” 一瞬感觉身负重任,庄胥看看山河又看看朝天歌,面如土色。 朝天歌凝视山河一眼,心间的愁绪聚了散,散了聚,离开之际左手捻指,虚抵唇前,轻呼:“禁!” 一道结界形如覆碗,便将他们盖在了斗兽场。 庄胥欲言又止,定定看他身化流光,转瞬即逝了。 朝天歌自知力不抗敌,并无加入隐久与离纵阕的争斗中,而是一道光到了原来四行者拦截他们的地方。 眼前却是沟壑纵横,或深或浅的裂痕中黑焦一片,湿漉漉的地面上,扶桑花残枝败叶零散分布,风中弥漫着一股糊烟味,就是不见他们的身影,也无任何打斗声。 朝天歌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朵扶桑花,若有所思,心想:莫非是进了结界? 他凝神勾了道符,定入扶桑花中,一手自花柄捋到花冠,将花瓣收拢了起来,捏花柄的手一轻抖,扶桑花再开,抖出了星星点点的灵息。 “不在阵中?”朝天歌思忖间,天边一股黑气上涌,范围之广,足足弥漫了前方目之所及的天际一线。 他凝目敛神,伸手入衣中,须臾,抽手一挥,四只知悉鸟扑闪银光,四散飞去。 而他则朝着那股黑气掠去。 斗兽场中的庄胥将山河放平,让其躺在席位上,自己靠在身侧默然坐着。 摸出三铜钱,在手中摆弄片刻,忽地正襟危坐,将铜钱合在掌中,抵在额前,如在接收神的旨意般恭敬虔诚。 之后,他一脸肃穆地将三枚铜钱连续掷六次,掷出的结果每次都默记于心,六次之后,他沉吟片晌,惊觉噤声,转脸看向沉睡中的山河,一脸震惊,那神情简直是难以置信。 庄胥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铜钱,又将目光盯在山河手中虚握的三涂上。 踌躇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过去将三涂拿回手中,握着三涂的手有些发颤,庄胥额上冒着冷汗,目光在三涂与山河间跳动中。 庄胥下定决心将三涂拔出,刀刃才见光不到一寸,就剧烈地颤动起来,惊得他急忙甩掉了三涂。 . 焦土浓烟中,拾泽找到了庆明。 “悯姐姐!”拾泽见到庆明那瞬,惊得大叫若悯。 待若悯奔来,也骇住了,捂住的嘴,许久才叫出一声:“庆明……” 被火烧得衣不蔽体的庆明扭曲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色若死灰,唇白干裂,如被脱干了水般。而他的左手已被烧成了炭,虚挂在肩上,还有一点炭火红光自左肩头透出。 拾泽触目惊心,一时间乱了方寸,束手无策,急哭在一旁。 若悯缓过神来,立即探了探他鼻息,好在一息尚存,她当机立断,掌中迅速伸出的藤蔓,缠上了他的手臂收缩,再一瞬猛力扯断了! “悯姐姐!!”拾泽惊呼,眼泪掉了下来。 地面上还有余热,若悯快速检查完他身上其余十几处小烫伤后,忙叫傻愣着的拾泽搭把手将庆明扶靠他腿上。 “悯姐姐……”拾泽心怦怦乱跳,看着庆明失去左臂的模样,便忍不住眼泪直流。 “别叫!快止痛。”若悯喝了声,拾泽旋即闭嘴,提起一掌对准他那断臂伤口处释出灵力。 若悯则面色凝重地将叶子揉碎敷在他其余烫伤的部位,柔拳紧握,拳轮对准庆明的嘴,鲜红液体自她拳中注入了庆明口中。 ※※※※※※※※※※※※※※※※※※※※ 扶桑花是具有凉血解毒之效,烧伤烫伤不宜当真…… 吾于远乡惜君如常2 拾泽拧着眉头,盯着庆明不放,灵力不断给他减压。 若悯屏息,不停自身上折花揉汁喂他。 拾泽忍不住道:“悯姐姐,你这样太过耗修为了。” “好在土行者提供了养分,眼下并无大碍。” “土行者?他……”拾泽瞪大了眼。 “公子的安排不会错,我生来克他,他只能为我提供养分,自然不敌我。” “那他死了么?” “被我吃了。”若悯十分平淡地说着让拾泽愈加冒冷汗的话。 不过,站在对立的角度上,拾泽还是觉得大快人心,想想自己对付的那个风行者,便有几分挫败沮丧,恨道:“可我还是没控制好灵力,一阵风不知道把风行者吹到何处了。” “他擅御风,即便一时半会受风所制,也会很快反应过来,不但不会束缚住他,反倒能助他逃跑。” “气死我了!”拾泽恨得牙痒痒。 “现在可不是生气的时候,须赶紧找到朝光。” 拾泽旋即又提心吊胆起来,心想着庆明伤得这般重,万一朝光有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悯姐姐,朝光会不会……” “你要相信公子,公子既然安排他们二人对付火行者,必是考虑周全的。”若悯说着收了手,“此地还散着热气,实在不利他治疗,得先转移。” 语罢,她作法将藤蔓铺地,延伸至庆明身下,再轻轻托举起来,离地面一尺高,将他缓缓移送到别处,离开黑焦的土地。 拾泽焦溃,捏紧了拳头,拳背擦了一把泪水,开始寻找朝光的身影。 凉风吹散了焦土上弥漫的糊烟,拾泽一身冷汗凉到心底。 那个蜷曲在地上,与土地连成一色,却明显鼓起的东西是什么?! 拾泽足下滞涩,不敢前进却又不得不上前看个究竟。愈来愈近,呼吸愈来愈急促。 近了,近了,那团黑焦的炭竟是个人形!! 霎时间,他全身一阵哆嗦,跪倒在地,仿佛此刻冒烟的是他的头,而不是这片土地和这具焦炭! “朝、朝光么?”不知是为掩住哭声还是为了掩住恶臭焦味,拾泽紧紧捂住口鼻,可呜咽声还是止不住地出来。 “朝光啊,严肃又认真,有时很较真啊,跟他开个玩笑都不行呢。”这是无意聊到二十八骑,若悯询问拾泽对朝光的印象时,拾泽答的话。 初见朝光也十分有趣。 宵皇“守护神”出现一事在巡司里头传开了,朝光自然也听到,火急火燎来寻他,一见到他就行了个庄重大礼,吓得拾泽忙躲在若悯身后。 那可是在大街上,众人见不到拾泽,只看到巡司大人对着一小姑娘屈膝行大礼,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拾泽探出个头,看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不由得好笑起来。 他与若悯逛街,朝光就一路跟在后头,拾泽看见什么便买什么,几乎整条街的东西都往朝光身上塞,直到他实在抱不动提不住时,拾泽便一溜烟跑了。 初见就整蛊朝光,往后更是百般地折腾他,实在很小孩子气…… 拾泽抽出一拳猛砸在地上,黑乎乎的碎炭碎石自他拳底下飞出。“火行者!!我要杀了你!!!”他咬牙切齿,泪眼婆娑。 “天歌哥,你快回来啊……”他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斗兽场上方火光红透,二人打得不可开交。 庄胥屏息凝神,锐利的眼神似要穿透着浓云,心中不住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啊! 事不宜迟,他也不想坐以待毙,就将睡得一塌糊涂的山河背起,往场中的台下躲去,即使藏了起来,他仍是忐忑不已。 一面害怕上空打斗会伤及无辜,万一甩下个什么剑气,恰好劈开了结界,那他们也难逃一劫。一面又担心身旁这人突然惊醒,执意要找二人算账,岂非辜负了大祭师的嘱托,还有可能把他也卷入厮杀中…… 阴沉的天终于落下轻柔雨丝。 云追月一身寒凉,撕碎了被火烧得残破的衣袖,将那只似乎已焦痂的右手,完全暴露的细雨浸润中,好在这人躺着浅浅一滩水,还能减轻些痛苦。 他颓丧地看着朝光一脸惨白的样,适才那一幕惊险又出现在眼前了。 想不到那火行者能将阳火转化成阴火,而朝光的腰牌本就有损坏,对上阴火更是不敌,千钧一发时,庆明助了一臂之力,两道腰牌加之早已埋下的符阵,将火行者一瞬锁在阵中,火行者再御火就点燃了阵中的火符,自困于火海。 但也就这么一臂之力,阴火瞬息吞噬了庆明…… 云追月双眼濡湿了,被朝光猛扯了一把,眼泪倏忽掉落下来,落在那张惊怔的脸上。 “巡司大人……”云追月轻呼,将那只紧抓他衣袖的左手握在掌中。 “庆明!庆明!!”朝光将云追月当做了庆明,紧拽着他的手不放,双目直瞪着上空。 “巡司大人,我不是庆明,我是云追月。” 闻言,朝光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却又汲汲皇皇地上手确认:“云陆道长么?” 冰凉的手慌乱地触碰上了脸,又突然回缩了,再小心翼翼覆上,云追月的脸瞬时僵了,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那双眸子愈发深邃了。 “是云陆道长啊……”朝光感到些许心安,“下雨了?” 云追月湿漉漉的脸上挂着愁容,低声道:“嗯,下雨了。” “庆明……庆明呢?”朝光想起了为他挡住如洪流般毫无滞势的火焰。 “抱歉……云某没找到他……”云追月不忍欺骗他,那一阵风把他们吹散了。 “没找到……”他低喃着,心间隐隐有些不安,“火行者呢?” “烧死了。” 朝光这才松了口气,却没意识到自己伤得有多重,只是右手没有知觉,双眼见不到光而已,“其他人呢?” “都走散了。” “那……你没事?”他的手在云追月冰凉的脸上不敢动。 “我还好。” “那这是什么地方?冥冥不见天……” “啊!是啊,天突然暗了下来……”云追月一时无法坦诚,见他突然挣扎着要起来,“你先别乱动!” “我伤得很重?”朝光想起身,似乎有些艰难,又被云追月按了回去,后背冰凉,全身似乎都湿透了。 “嗯,先躺着。” “……云陆道长,朝光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不、不会……”云追月将他脸上沾着湿发和泥水拨开,忽意识到不对,欲抽回手,不曾想被朝光抓住了。 “巡司大人……”云追月脸色极其难看。 “朝光不糊涂,云陆道长不必顾忌,直言便是。”朝光硬挺着脖子,等待着一个颠覆他一生的宣判。 云追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朝光抬起的头落回地面,他听到雨水在他耳边嗒嗒地响,比他的心跳还要快。 他勾起个无声的笑,苦涩在坚毅的脸上化开,落寞得很,“瞎了呢。”他轻喃。 宵皇巡司是难得的望气高手,偶见也觉不可思议,对这类人而言,失明意味着失去了一切。想到此,云追月喉间一阵酸涩,苦于无词安慰,只好柔声道:“巡司大人……” “叫我朝光。”朝光心里明白,“巡司”二字代表了什么,如今失明,再当巡司就实在有愧了。 云追月将手捂在他双眼上释灵。 “云陆道长!”朝光想抓他的手,却被他另一只手阻止了,“你……” “兴许失明只是暂时的,你也不要太过悲观了。”云追月释出的灵力在他眼周轻抚着。 朝光此时才感觉到身上传来的刺痛,尤其是手臂,仿若要炸开了般,他禁不住微微颤抖。 “云陆道长,我的手……怎么了?”朝光咬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哼。 云追月紧皱着眉,盯着那只似已枯萎的手,心道:“也许暂时看不到,于你而言还能好受些。” 朝光想挣脱开去碰那只痛得扭曲的手,却再次被钳制住了。 “你听我说!”云追月的语气有些急,“你信云某,就先别动。” 朝光忍痛将手徐徐放下,那次险些断臂,也让云追月拦下了,他心中纵有怅恨,但对着云追月,他还是压抑了。 “好……”他哆嗦着唇,连吐出一字都发着颤。 云追月一手在他眼,一手在他手臂上,不断注入灵力去纾解他的痛楚。 “上次你教我的追踪符术,这次我用在了水行者身上。”云追月尽可能分散着朝光的注意力。 “水行者……逃了么?” “一不留神被他逃了。”云追月无奈一下。 “四行者论机谋,还是水行者更胜一筹……” “是啊……银色的鸟!”云追月正欲接口,就看到知悉鸟闪着银光,在朝光身上盘旋着。 “是大祭师的知悉鸟!”朝光激动地道,他缓缓抬起了左手。 知悉鸟落于他指上,轻啄了一下,落于他掌心,散了灵息,被他紧攥在手。 “云陆道长,有劳你……”朝光将知悉鸟拆开了,展示给云追月看。 云追月定眼一看,旋即敛眉道:“幽冥鬼域的邪祟自西护之地涌出,大祭师解决后即归……” “嗯。”朝光感觉自己的身子很倦,但又不想就此带着辛酸和沉痛睡去,他怕醒来,再次变了天,“云陆道长收手,莫再耗费精力了。” 他话音里头透着倦怠,云追月柔声道:“有我在,你便休息下。” “朝光有个不情之请……”朝光艰难地吞了下唾沫。 “巡司大人尽管吩咐。” 朝光顿了顿,道:“听闻云陆道长年少时便离家云游,朝光素来敬佩云游之士,对云游经历也很是好奇,不知云陆道长能否同朝光讲一讲这些经历……” 云追月一笑,眸光似水,道:“好。” ※※※※※※※※※※※※※※※※※※※※ 写这两章,心疼庆明和朝光~ 白虎官鬼出行不归 天幕之上,冬夜繁星,争相辉映。 庄胥夜观星象,凝重的脸上似覆着一层霜。 他们已在此躲了一个日夜,今夜应和昨夜一般寂静,却无昨夜那般提心吊胆了。 他转头看了看那个睡得死沉的山河,不由得想:“你若再不起来,我就要动粗了。” 毕竟对于朝天歌设下的结界,眼下的他终是无可奈何,打坐也不能心无杂念,饶是如此,他也只能打坐了。 才坐下闭目不久,“砰”的一声,打乱了庄胥的思绪,抬眸看,才发现是蓦然醒来的山河撞到了台下的支柱了。 “呵~”他发出了一声笑,实在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烦闷至此,终于可以解脱了,“你醒得正好。”适才打坐正苦思如何弄醒他。 “咦?!”山河定眼细瞧,那双闪着智慧光芒的眸子,不正是庄胥么? “庄胥啊?你怎么……” “我一直都在。”庄胥投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却不想戳穿他。 “何时的事?还有我怎么……”山河挠了挠头,旋即从台下钻出,一看方知还是那个斗兽场。 “朝天歌呢?”他想起了日间还和朝天歌一起,明明准备对抗隐久和离纵阕……“他该不会一人去对付他们了?!”山河缓过神来,又是一阵茫然四顾。 庄胥慢悠悠起身来,不疾不徐道:“大祭师设了个结界,能出去再说。” “结界……”山河旋即起诀窥阵,此阵只是隐象,要进出实在简单。 庄胥汗颜,他竟然试都没试,就乖乖待在阵中。话说回来,期间唯一有冲动要出去,是因肚子饿,如今空腹挨到此刻人也麻木了,行动也都变缓了。 山河急问道:“朝天歌是去对付隐久他们了吗?” “看样子不像。” “那像什么?” 庄胥将三涂递给了山河,道:“这是他给我们防身用的。” “三涂?”山河若有所思地接过了手,忽感沉重,又听庄胥道:“这个也是他留下来的。” “知悉鸟?他一定有所交代!”山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说了,有什么事可以传讯,他会收得到。” “那劳烦你给他传讯,就问他此时身在何处,我去找他,让他别乱走。”山河抓着庄胥的手臂,在他奇怪的眼神中将话说完。 庄胥问道:“只有一次机会,你确定就这么用了?” 被他这么一问,山河微迟疑,思忖片刻,眸光一亮,道:“对了!你不是天机者么?你一定能算他在何处,对?” 庄胥对他那期待兼恳求的目光视若不见,将脸别过去,喃喃道:“空腹算不准。” “这好办!”山河看不出丝毫被为难的神情,左右一顾,一阵风地出了斗兽场。再回来时,就扛了一大袋果子包子与烤肉,甚至还带回了一木筒酒。 庄胥目瞪口呆,出去回来不过须臾而已。 “你看着,我吃不下。”庄胥实话实说,对上那道目光实在难以下咽。 山河笑了笑道:“那我陪你。”语罢,包子就着酒下肚了,差点忘了自己适才也是被饿醒的。 “你在此多久了?看到隐久和离纵阕了么?”山河边吃边问道。 庄胥道:“我是和大祭师一起来的。” “噗——”山河一口酒全数喷出,好在庄胥闪躲得快。 “啊!抱歉啊抱歉啊~没控制住……”拇指抹过嘴角,山河急得又灌了一口酒,讪讪然地刚想开口,“那……” “看见了。”庄胥面无表情,直言不讳。 山河一口酒又险些噎到自己,目光游离到地面,心道:“这场中的地挺结实的啊。” 他克制住埋头的冲动,紧急将穷光蛋飞到庄胥脸上,惹得他眼前一晃光,差点亮瞎了。 看来是不淡定了。好在庄胥并不就此话题深究,而是淡淡道:“隐久与离纵阕二人势均力敌,打了两天一夜……” “两天一夜!?”山河霍然坐直了身,“他都走了这么久了?”亏他还以为几个时辰不到。 庄胥知道自己该干正事了,将一口烤肉吞了下去,默默地摸出三铜钱,一番虔诚祷告后,问道:“你想问什么?” “平安与否,何时归来?” “你自己摇,”庄胥将铜钱放到山河掌心,“摇两次,心中默念你要问的事。” 山河首次如此郑重对待铜钱,竟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他将铜钱空握在手心,抵在额头片时,摇了起来。 一次毕,三枚铜钱落地,庄胥默记了结果,再次摇落地,庄胥已了然于心,神色却黯然了下来。 “你适才问的是什么?”庄胥再次确认问道。 “平安与否,何时归来。”山河显然有些紧张,手在衣上搓了搓。他一直盯着庄胥看,越看越紧张。 但凡他神态淡然些,山河都不会往坏处想。 “如何?”山河的目光带着疑虑,毕竟庄胥的神情变了几变,他都看在眼里,“请告诉我占卜的结果。” “那你准备好听了么?”庄胥皱眉回看他,让他的脸僵了下。 “嗯。”结果不论好坏,他都要知道。 庄胥双眼似乎抖落了寒霜,透着些冰冷,他吐字清晰:“白虎临官鬼,出行人不归。” “什、什么?”山河听得清楚,却还是压低声音再问了遍。 庄胥不解释卦象与爻辞,而是毫无波澜的语气陈述道:“白虎主凶,乃不祥之兆,所问对象或有生命之危。” 山河一阵惶惑,他不能置若罔闻,毕竟这句话的穿透力似乎很强,都直击他心房了。 “你说出行人不归?!‘不归’是何意?他在不归城么?”山河试图穿凿附会,欲将内心的紧张与不安都掩盖过去,可又何其明显,庄胥看在眼里,不容置疑地纠正道: “不是。若他十日未归,便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山河惊得后退了一步,喃道:“十日……已过去了两日……不行,一刻也等不得,我要去找他!” “你去何处找他?”庄胥立马拉住他,“你知道在何处?!” “将地还有邪祟,他就一定还在将地!” “你想想看,鬼刃三涂出现,还会有什么邪祟在将地逗留?” “那去宵皇之地,鹿无焚川……” “你人在将地,他会回去?” 山河噎语,沉吟半晌,道:“西护之地,千灯古镇!你不记得么?我们险些闯了幽冥鬼府。” 庄胥一怔,立即道:“你不能去!” “怎么不能去?” 庄胥犹疑了,山河再催问。 庄胥咬了咬牙,道:“此象……不宜前往鬼地墓乡。” 鬼地墓乡?! “要是去了呢?”山河急忙追问,“又会如何?” 庄胥垂下了目光,如实道:“不必十日,则命终于鬼地墓乡。” 心似被狠狠拧了一把,他心下一沉,道:“那个地方与幽冥鬼域似有相通, 邪气最盛,一定就是鬼地墓乡,他必会去那里!”山河笃定的眼神看着他。 庄胥皱起了眉头,心里极不情愿,毕竟再去一次,或有可能再经历一次七窍流血的痛苦。 看庄胥纠结,山河拿开他的手,道:“我一人去即可。” “我并非此意,”庄胥解释道,“大祭师根本不在千灯古镇。” “那在何处?麻烦你告诉我!”山河反抓住他的手臂,再次恳求,已急得眼圈泛红。 庄胥顿了顿,低首道:“此前我起了一卦,占得他在东抑或东北,结合今夜占卜可得,坟墓之象亦无生机。” “无生机?!东?东北?”山河闭眼调息,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将地以东是扶姑城,东北是陆台地,那他到底是在扶姑城还是陆台地? “庄胥,”山河双手搭在庄胥肩上,少有的严肃对着他,目光如炬,“我从未质疑过你,我也相信你的判断,你能否告诉我,他离开时往哪个方向去?” 庄胥坦荡地迎上他的目光,指了东边的方向,道:“虽是艮位,但官鬼卯木亦指东边。当时他走的方向是东,但不保证他有无中途前往东北方。” 山河了然,也感激地道了声谢。 云陆道长曾在陆台地斩妖数百,四年来也相安无事。 扶姑城倒是一直未听说有何妖孽横行,毕竟还是灵修术士修仙论道的胜地,妖孽邪祟纵有出现,无念生也不会坐视不理,朝天歌是不会去蹚这浑水的。 “庄胥,你……”山河想让他留下。 “我随你一道前去。”庄胥道。 山河不禁叹息,拍了拍他肩膀,忙往前赶去,庄胥跟在其后,疑问道:“你打算去何处找?” “先去陆台地。” 庄胥细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心有愧疚地暗道:“对不住了大祭师,庄胥不得已而为之……” 二人才出将地,穷光蛋却照出了地面躺着一人。 “过去看看。”山河神色一敛,有个不祥的预感。 庄胥屏息,待近了才看清倒地不醒的是何人。 “老道?!”山河奔了过去,神色惶急地将一壶老道扶起,此时他已不省人事,模样却怪得让人心疼。 但见他双目紧闭,血泪纵横,两耳插葱,鼻子塞泥,嘴角也挂着血迹,实在很难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庄胥眉头紧皱,但看山河急忙将他抱起,连连呼唤“老道”,不见有用,号脉探息后,蹙着额将其塞耳的葱拔掉,又清理了一遍他的面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山河茫然地看向了庄胥。 一壶老道斗幽过往 看山河运功给老道理气,庄胥敛着眉,久不做声,心中暗忖:这世间鲜有人能在隐久底下活命,老道也算是个传奇,否则定另有他图。 山河正要询问,庄胥道:“我们来时遇到了隐久和四行者。” “你们?还有……云陆道长?”山河知道云追月此前和老道一起,他环顾了一眼周遭,穷光蛋巡一圈回来,也不见其人。 “那他人呢?” “对付水行者了。” “那么狡诈的人,云陆道长他……” “你放心,这些是大祭师安排的。” 这么说,山河果真心安了些,却还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庄胥道:“我在临阳城遇到他们,算到你在将地,就一起过来了,后遇大祭师,却被斗幽宗拦截了。” “那你们……”山河心中一片迷茫,对上斗幽宗的高阶术者,凭着受伤的朝天歌和他们三人,断不能顺利逃脱。 庄胥指着老道:“是他拖住了隐久。” “老道??这、这怎么可能?!”山河一脸懵然,老道算是这群人中术法最弱者,他留下来无异于螳臂当车,终是自取灭亡,还能拖住隐久?不消片刻也立见分晓。 不过,隐久出手,又如何能留活口? 庄胥知他心中必有疑惑,便将此前发生的事尽数告知。山河大怔,目光定在老道身上,不可思议道:“你说老道是斗幽宗的人,还是隐久的师兄?!” 这比他相信自己能辟谷一事还要不靠谱,可庄胥并无任何玩笑之意。 庄胥叹息道:“这恐怕得让他自己说,才说得清楚。” 老道原来与隐久师出同门,可那时灵时不灵的幻术,与隐久相比也着实相去甚远。 山河盯着老道,尤其将前后之事联系起来,愈发觉得他不简单。但看他那张形容枯槁的老脸,又不由得心疼了起来。 “宵皇人也来了?都是什么人?” 庄胥回想了下,道:“长翅膀的少年。” “阿泽!”山河有些激动,与拾泽分别多日,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 “蒙眼的青衣姑娘。” “是若悯姑娘!”想不到她也来了,也对,她可是朝天歌的近侍。 “还有两位少俊。” 山河侧首微思,道:“是朝光和庆明。”难怪朝天歌能抽身开来,“大祭师是不是去支援他们了?”他低喃着,“四行者可不好对付啊。” 不知觉中,老道身体抖了抖,山河回过神来,看他那唇焦口燥之状,遂取出木筒,将酒送往他唇边,轻呼道:“老道啊老道,这可是你的最爱啊。” 老道迷糊中,那机灵的鼻子嗅了嗅,干咽了咽口水,喉咙却只剩下□□声,至于哼的是什么,庄胥一头雾水,山河却听得清清楚楚,无非是喊“仙人”。 山河唇角带笑道:“仙人赐甘露啦,还不快快醒来……” 庄胥眉头一皱,又挑起看山河,那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按理说,此二人都老大不小了,言谈举止怎有些不太正经。 老道倏忽瞪大了双眼,凝视虚空,山河一惊,随即大喜地喊了他一声。 好似被叫回了魂,老道缓缓移过了视线,惊见是山河,心猛地一抽动,大力咳出了声来。 山河用手顺了顺他后背,道:“不急不急,别激动啊。” 但见他满是皱纹的脸一挤,笑容堆了上去,随即又耷拉了下来,撇着嘴呜呜直哭:“呜呜~仙人啊,你怎么、怎么也跟着来了啊?糊涂啊!” 到底谁糊涂啊。 “老道!我活得好好的呢。”山河哭笑不得,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脸。 “仙人到死还是这么风趣,活人的脸怎么会凉冰冰的呢?”老道哭得稀里哗啦,庄胥却长出一口气,双手抱臂凉在旁看一人喜极而悲,一人啼笑皆非。 “脸是寒风吹的,老道你没死,你也活得好好的。”山河甚是无奈,终于抓下他那乱摸的粗糙老手,看他那老泪纵横的模样,愧疚道:“我对不住你们……” “真的是公子!?”老道这才缓过神来,仔细打量后,一把抱住了他,险些将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唉呀,公子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老汉我还能活着见到公子啊!” 说起这个,山河脸色渐转怃然,挣脱开老道,将酒筒递了过去,道:“先喝口酒,解解渴。” 老道双眼一眯,喜出望外:“老道本已戒酒,既然公子让喝,岂有不喝之理?酌一口,就酌一口,嘿嘿~” 看他那馋样,山河摇了摇头。 老道灌了一大口酒,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才将酒筒挪开,就看到了一张神情有些严肃的脸。 “啊?公子……”老道有些心虚地将盖子盖上,嗫嚅道,“其实,老汉我也没戒酒,逞逞口舌之快……” “不是这个问题,”山河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开门见山道,“你是斗幽宗的人,”不给他辩驳的机会,“还与隐久师承一门。” 老道脸色倏忽变得难看,情知隐瞒此事终究不得长久,如今说开,那便彻底交代了罢。 “是!”老道硬着头皮承认,“是”字一出口,又有些难为情,“老汉我给公子丢脸了。” 身为斗幽宗宗主的师兄,且不论术法不及他,光是这层身份就有够让他羞愧难当的了,毕竟斗幽宗犯下的丧天害理之事罄竹难书,早已离经叛道,与他们为伍实在难以启齿。 虽然早已脱离斗幽宗,但曾经的身份也如烙印般,如影随形着。 “你既是斗幽宗的人,为何隐久还要至你于死地?”山河迷惑地看着老道,庄胥也一言不吭地听他娓娓道来。 原来,一壶老道虽与隐久师承一门,但隐久习术天赋极高,窥得幻术最高阶,开始目中无人,不服术法比他低的人当一门之主,又被一壶老道发现他正偷习禁术,因此一不做二不休,便想将其除之而后快。 老道诈死躲过一劫,这些年来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过日子。 “二十三年前,千里孤邑还记得吗?”老道腆着脸问着,山河这才想起来道:“也就是那时,你从斗幽城逃出?” “是啊,遇见公子方知真正的‘术者’应当如何,所以自那时起,老汉我便铁定心思要追随公子了。”老道双目炯炯有神。 而所谓的“仙人”之称,不过是老道认为灵修术士具备修仙之德行,却并非指真正的神仙。 “你既从中逃出,当初拜托你和云陆道长前往斗幽城,为何不见你有推托之词?” “能为公子办点事,老汉我是在所不辞的,何况那些个小辈都不认得我,我这一糟老头子闹事,他们也不会惊动隐久啦。”老道摆了摆手,看上去是满不在乎。 山河叹了口气,皱眉询问:“既是同门师兄弟,老道你的幻术为何时灵时不灵?” 说到此,老道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道:“老汉我此前就被他毁过一次,如今功法更是被破了,从此想修便再无可能了。” 闻言,山河与庄胥同时一怔,惊诧不已地互看了一眼。 “公子啊,老汉我如今真的是废人了,自知无脸再跟随公子……”老道低着头,穷光蛋的暖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嘴角上,那抹苦涩还是让山河心头说不出的辛酸。 “老道!不许你再胡说了。你若不嫌弃,日后我养着你,就是居无定所的。”山河心中有愧,事已至此,再多说也于事无补。 老道一瞬被感动得稀里糊涂,涕泗横流道:“公子此言当真?!那你可不许嫌弃老汉我碍手碍脚的啦。” 山河笑道:“怎会?” 这时,沉默许久的庄胥突然问道:“隐久既然要杀你,你又如何逃脱得了?又一次诈死么?” 山河深看庄胥一眼,他的话虽过于直接,也不甚好听,却也问到了关键。 老道撇了一眼那个酒筒,又想滋润他那干燥的喉咙了,灌了一口道:“你们太不了解隐久了,此人心狠手辣,就算是对他没有威胁的人,他都不想放过,更不想就这么轻易杀了。” “那当如何?”庄胥抱着胳膊。 “杀人诛心啊。” “他可是抓到了你什么软肋?”山河思索道。 老道瞥了眼山河,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他以为的软肋,其实老汉我无坚不摧了。” 山河从他逃避的眼神中,亦可猜出个大概,直言不讳道:“他是不是让你看着我怎么死的?” 庄胥把手放下来了,郑重其事地看着老道。 老道嘟嚷道:“哪有的事,公子别乱想了,隐久他不会得逞的。” “是啊,不能让他得逞了。”山河吐出一口热气,默默地将老道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公子啊,老汉我给你添麻烦了啊。” “哪有的事,我对不住你才是。” “啊!”老道忽想起了什么,转脸看向庄胥,问道:“宵皇祭师呢?” 山河的动作一顿,又听老道啧声问:“哎呀,你给我使什么眼色,我问你宵皇祭师呢?老汉我不是把人都托付给你了吗?” 庄胥一脸无语,看来他不仅术法尽失,或有可能连脑子也顺道被抽了。 “老道……”山河神情黯然,缓缓道:“我们这就去找他。” “啊?发生了什么事啊?人丢了?”老道看看山河又看看庄胥,庄胥给了他一个白眼,就朝前走去了。 “我以为宵皇祭师找到你了呢?”老道不依不饶地问着,山河苦笑了下,道:“是啊,找到了,又走了。” “他就这么离你而去了?那你还找他干嘛?” “他不得已才离开的。” “去哪了?我们去哪里找他啊?” “我也不知道,先去陆台地看看能不能找到。” “依老汉我之见,他不可能抛下宵皇人的,也会回来找公子你的。” “真如此,我就只管等他好了。” “什么意思?” “……” “哎呀,话说多了,有点口干舌燥的呢……” ※※※※※※※※※※※※※※※※※※※※ 从此过上了拖家带口的日子…… 七寸命骨一定山川 陆台地的凛冬,荒无人烟。目之所及,皆是龟裂的土地,裂纹竟有手掌般粗大。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这满目疮痍之景,实在令人喟然长叹,陆台之地莫不是正遭遇着百年一遇的大干旱? 老道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一个“纵横沟壑”了得?再观望山河神色,又岂止是“晦暗”可形容? 看他怅然若失,老道皱眉揣测道:“公子,你这是……睹物思人?”睹此荒凉之境,心中难免空落? 山河不语,蹲身下来,摸了摸仿若被撕裂的土表,干得风吹起尘。 见他面呈严峻之色,庄胥也有疑,问道:“有何不妥?” “事出反常……”山河凝思。 “必有妖!”老道悚然一惊,四下张望,并无发现什么异象。 山河道:“陆台地何至于干旱至此?明明还有三江经流此处。” “三江?” “嗯,我记得东北接着云海天山的寒江,西北接着云阳地的洞河,还有发源于本地一射山的陆河。” “陆台地不大,有三江经流,即便雨天不多,也不应旱得如此严重。”庄胥沉吟道。 “那必定是有妖孽作祟了。”老道煞有介事说道。 山河目光四下一扫,微敛神情,并无所谓的妖孽迹象,他心有疑虑,朝天歌可还会在陆台? 他踌躇不前,老道奇怪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不在陆台。”山河语气有些笃定,心里却更急了,只是不动声色地按压下来。 “何以见得?”庄胥不以为然道,“我以为大祭师纵然来此见不到邪祟,看到如此旱地,必然也会探个究竟,毕竟事关民生。” “庄胥所言甚是,宵皇祭师可是个悲悯众生的人。”老道所见略同。 山河一番犹疑,才道:“那进城去看看。” 三人走在干旱的土地上,不久便觉口干舌燥得很,实难想象若无水,那些人怎么活。 不过他们一路走来,确实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即便是入了城,也空荡得荒芜,俨然是座空城,而那些个龟裂早已爬满屋墙,人去楼空,一派萧条。 “还有人吗?该不会都搬走了?”老道挠了挠下巴的几根稀疏的白须,“得了,讨口水喝都没门了。” 老道一骨碌瘫坐在一户大宅前。 山河的手刚触碰到大门,门上的漆竟然成片掉落了下来,砸了个粉碎。 庄胥倚靠着枯树,喃喃道:“至少四年前还有人在,毕竟云陆道长在此斩过妖。” “对啊,所以这些人才搬离不久。”老道咽了咽唾液。 “咿呀”一声,老道转过了眼,山河已将人家的大门推开了。 一股气浪冲了出来,山河急急避开。 “公子?有妖气?!”老道一下跳起来,庄胥也过来问道:“适才那个是什么?” 山河径直走了进去,扇了扇灰尘,道:“风罢了。”老道这才缓和了神情。 “显贵人家就是不同啊。”老道从一进门就啧啧赞个不停,也不知当初看到山家是怎般感慨了。 可偌大一个院,竟然什么都没有,一片死气,园子里头的树都枯死了,只余寒鸦哀声阵阵。 “此处有古怪。”山河小声提醒。 老道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紧挨着山河,嗫嚅道:“要不?我们还是撤。” 庄胥睨过来一眼,不敢苟同,道:“既已来到,就看个究竟。” 山河脚步轻快,旋即拐进后院,两人急忙跟上。 但见他在一堂门前定住了脚步,便不由得交流起了眼色,随即屏息凝神。 山河掌带劲气,一把推开了门,又一股气浪猝不及防冲出,而他早已备好一掌相迎。 恍惚间只看到一张尘聚的大骷髅脸一眼,就被山河一掌打散了,那股冲出的戾叫声也随之消散了。 二人尚未回过神来,山河就跨步走了进去。 阴暗的堂内只有一束不知从何处投入的光,照在了一个神台上。 神台的古木架上祭着一根图绘的长鞭。 老道刚想说话,便被山河一把捂住了嘴,指诀一捻开了他的玄窍,转身又将庄胥的玄窍开启。 两人登时瞠目结舌,这阴暗的室内何时跪满了人?! 这群人佝偻瘦削的身形,皆一致朝前垂首跪拜,拜的正是神台。 堂内的氛围着实诡异,这些人身上落满了灰,仿若被风干了般,干瘪得似具干尸。 老道大气不敢出,只将头稍稍偏了偏,吓得自己捂住了嘴,随即疯狂地向他们二人甩眼神,示意他们退出堂赶紧溜。 庄胥凝神细视,这般阵仗也是第一次见,双眼时不时地望向山河。 山河敛眉,轻悄悄绕到他们跟前,才看到正脸,便也呼吸一滞。这十来人全都是皮包骨的干尸,蛛丝缠绕,面上各种表情的都有,痛苦居多。 “你看他们像不像是在忏悔?”庄胥一手托着下巴,沉思道。 “忏悔?!”老道才退到门边就止住了脚步。 山河再将目光巡视了遍,道:“乍眼一看确实像在忏悔中死去的,可我觉得,更像是被强行摆在这里的。” 说这话时,他已转身对着那根被众人祭拜的长鞭,看起来有几分熟稔,只因其上头纹着些奇怪的图案,就又觉得不是自己猜想的那般。 “强行摆?”二人异口同声。 “你们看他们的腿骨都被折断了,显然是被‘逼迫’的。” 这么一说,还真的是,但凡跪在此处的,都是腿骨扭曲的。 “他们祭拜什么神?”庄胥追问。 “如此干旱的状况,只能是祭雨神,陆台地有祭雨神的传统,却不是这般模样的。”山河注视着那根长鞭,作势要取下来观望,忽地脑际一道寒光乍现,他定住了手中的动作。 凌厉的眼风扫过堂内每个角落,山河双手慢慢背过身后去,对着他们二人比了几个手势,庄胥皱了皱眉,老道伸长了脖子,好似已会意。 眼角余光瞥了眼庄胥,庄胥冲他点了点头,瞥向老道,老道也点了点头。 山河这才道:“说不定是能庇佑我们的神仙,来此拜拜也无妨。” “是啊是啊。”二人十分违心地附和着。 说着三人噗通跪了地,才刚垂下头须臾,便似有什么东西往暗处飞出,好似三道寒针,速度快得惊人。 三人瞬时倒了地。 唰唰唰!唰唰唰! 一阵沉重沙哑的摩擦声由远及近,听得三人心里起了毛。 嘻呀嘻呀!嘻呀嘻呀! 那个声音就在耳边,好似正在吞口水,山河一脸淡定,但到了老道耳畔就淡定不了了,他的胡子在颤抖着,耳朵快炸毛了,对方在碎碎念。 一番扰人心烦的碎碎念,庄胥的眉角抖了抖。 “这是在颂咒语?!”微感不妙的山河,立即翻身,连东西都没看清就出手了。 听他呵斥了声,庄胥与老道也急忙爬起,刚转身便傻眼了。 眼前这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怪物是……枯人! 长了一副难以名状的模样。 “枯人!?”老道大怔,连连后退,庄胥脸上淌着汗,道:“略有耳闻,寄生在人身上,吸食人的精气,直到宿主精绝死亡才脱离,但能独自生存是么?” 因为是从人身上长出来的,所以它只有半截,行走是靠双手攀物拖着前进,才发出唰唰唰的声音。 “对!就是这样。”老道忙应和,想都不想。 “不对!”山河早已将枯人困在阵法中,任由它那长指甲在里头使劲戳。 “寄生于人,却不能独立存活,一旦独立存活,那便已成精了。”山河一脸正色。 “枯人精!”二人面面相觑。 那面部五官只余下个血盆大口,还发出呀呀怪叫,擅于啃食人的精神意志,吞噬人的魂灵气魄,长在人之身,与人如影随形,人衰它旺,人旺它更旺。 人衰时,悲哀、憎恨为主导,那时会滋长枯人;人旺时,蓬勃的野心更能使枯人茁壮成长。之所以衰比旺弱,或许是因常人在“衰”时,并无条件支撑着去索求得更多,抑或向外对抗的力量不够强,是以,那个“念头”并不强烈,枯人也就营养不良。 总而言之,无论衰旺,向外求索的汹涌澎湃的丑恶之念,或糟糕透顶或爽快至极,皆能成为它们的食粮。 虽是人所特有,也并非人人所有,修行人在修行过程中通常会拔除这种东西,一旦拔除了,便不会再长,而常人身上却很难根除。常人没有那个意志力去与之抗衡,更别说是拔除了。 枯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滋长,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死掉。悲哀的是,纵使有人知道枯人的厉害之处,也是放任居多。 山河见过一次,曾长在他身上,他亲自将其连根拔起,惨不忍睹,痛不欲生。 “想必这些人便是受它所害,”山河神情一黯,“只是为何都跪在此神台前呢?” “这么说来,它身上都是负能量喽?活蹦乱跳的,聪明么?”老道壮大了胆,慢慢靠近。 “聪明便不会上当了。”庄胥应道。 “有道理,那它是吃得太多了,给撑傻了。刚刚也是要吃了我们吗?诶呀,有点……”老道看它那老皱皲裂的大唇中,满是黏糊糊的血,张口就能拉丝,嫌恶得说不下去。 “恰恰相反,它是饿疯了,至少有近半年未进食了。”山河接了一句,说话时,他已摆弄起了那些干瘪的尸体。 “公子,小心有尸气啊。”老道眉头一皱,想拖开他,却听他道:“尸气已冲出了屋外,方才进门时就遇到,眼下这些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干尸。” “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庄胥过来看了一眼,就不打算细查了。 山河探查了一番,拧着眉头道:“是被枯人精吸食的,先是□□纳气,后是饮血止渴。” “吸血?”老道瞪大了双眼,看着里头那只枯人精,难以想象这货是如何吸血的,干咬么? “看它的指甲!”庄胥提醒道。 但看枯人精那长得可以抱住自己两圈的枯瘦双手,黑色的指甲细长,可怕的是,尾指指甲尖如针,若不是那结界韧如丝,怕戳久也能戳出道口子来。 “指甲细如针!用那玩意吸的么?”老道面容失色,“难怪它喊‘吸呀吸呀’。” 原来它喊的“嘻呀嘻呀”是“吸呀吸呀”的意思,这么听起来倒有些毛骨悚然了。 “此地干旱至此,连枯人精都活不下去了,饮血以求生……”山河低喃着,拿起神台上的那根鞭,细细端详。 庄胥双眼略过那根长鞭,问道:“这群人跪在此处是在拜雨神么?” “公子都说是被强行摆在此地的,显然不是。”老道插了句。 “明明是个神台,理应有信徒,但不情愿跪拜,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拜了无用,或者越拜越干旱。”山河摸了摸长鞭。 “这是象征雨神的东西么?”庄胥上前一步问道。 老道摇了摇头道:“不是,雨神手中的法器可不是这个,听闻是珍珠伞呢。” “是否跟枯人精有关,否则为何要强迫这群人跪拜在此?” 山河眼神幽暗,道:“枯人精为人所生,但能反噬人。我猜也许它是在人们求雨欲念最强盛时长出来了,最后人们放弃了求雨,遭到反噬,而枯人精之所以折磨人,是为了在人的求生欲中得到满足,人临死前的痛苦求助,也是它的最爱。” “真是可怕!”老道瞥了枯人精一眼,打了个寒颤,“这枯人精简直就是害人精。” 山河摸着长鞭,忽地双眼一亮,大叫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七寸命骨一定山川2 为了揭开干旱真相,三人出了空城,前往一射山。 途径洞河与寒江在陆台地的支流,却发现两江只剩深坑渠道,皆干涸已久。即便溯源而上,藏在深山中的三江交汇处也变成了冰冻浅滩。 原是急流奔腾的大江,如今成了浅滩,宛若还在苟延残喘地呻|吟着。 “不是说寒江与洞河流经陆台吗?连通的河道呢?”老道站在扶姑城与陆台地的交界处,望着茫茫一片山林,甚是迷惑。 “走地下暗河道么?”庄胥随即问道。 既是双江流经陆台,却也不见陆台与其余两地连通的渠道,这让二人十分不解。 山河摇首道:“双江并无直接连通两地。” “那是?” “用的是阵法引流。” “阵法?”二人不禁一愣,四下张望,何以见得?再者什么阵竟能飞跃千山万水,跨越两江三地? 山河凝思不语,沉重的脸上看不出是哀愁还是迷惑。 “纵有术法引流,此处无水,岂非寒江与洞河皆枯竭,那云海天山与云阳地也干旱了?”庄胥顶着张疲惫的脸问道。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自从认出这鞭,就都知道了。”山河紧了紧手中裹布的鞭。 “对啊,公子你还没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那些人都拜它?”老道挠了挠头,十分不解。 “这个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到一射山自然明了。”山河步履生风,前头带路,很快就到所谓的“一射山”了。 “这……这就是一射山?”老道张口结舌,昂首仰望,眼前竟是一座由一根根雪白似长肋骨的东西,密密麻麻垒成的山,每根长骨较人手还长。中似有如人背粗壮的长脊骨连接着,蜿蜒盘旋,数以千计。 庄胥近前细观,骇住了,惊道:“这是蛇骨!” “蛇、蛇骨啊……当真是庞然大物啊……”老道喃喃,险些没站住脚,却忍不住左右探望,想看看那个巨大的头藏于何处。 山河解释道:“一射山原来的名字是翼蛇山。” 庄胥问道:“所以这蛇是翼蛇?” 山河点头:“准确来说是四翼蛇。” 庄胥眸光一闪而过的惊异,低喃了句:“图谶楼画中所绘的两对翼的巨蛇,莫非就是四翼蛇……此蛇可会喷火?”他用其探索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蛇骨和山河。 “会,”山河转向庄胥,“你们当真是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啊。” “难怪……难怪此地会大旱……”庄胥托着下巴沉吟。 “你们是说这四翼蛇是陆台地干旱的罪魁祸首?”老道捋了捋思路。 山河道:“可以这么认为。百年前,四翼蛇作乱,陆台地也一度成为空城。” 庄胥接口道:“四翼蛇肆虐之地,不仅如惔如焚,还颗粒无收,民众只能被迫出逃。” 老道眉头一挑,问道:“难不成此番又是四翼蛇作祟?” 山河道:“不,四翼蛇已死便不会再生了。” 说着他跃步上了蛇山脊骨处,回身对他们道:“你们上来,我想我应该知道干旱的缘由了。” 二人互看一眼,皆跳了上去,跟在山河后头,一步步向上攀跃。 不多时,三人便攀上了蛇骨盘曲的最错综复杂处,说是错综复杂,不过是因蛇虽盘曲蜷缩向上,头却是埋在腹中,在数以千计的肋骨中,头可谓埋藏得够深的。 难怪远看像座无峰的白玉山。 再看那颗充满杀机的大头,张大的嘴中那清晰可数的巨齿獠牙,仿若还在示威,可想而知活着时,该有多凶猛。 老道跟上却迷惑不已,仙人何以如此轻车熟路,莫非他早前有来过?四翼蛇作乱之时?“这蛇怎么死的?”他问道。 山河站在蛇头骨上,指了指其七寸的位置,“你们看,蛇七寸位置有个洞。” 老道蹲身去看,找了许久:“唉呀,还真的是。”比划了一下洞口大小,约莫拳头般。 庄胥率先反应过来,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根鞭,道:“可是那鞭造成的?” 山河直言:“不错,就是它让四翼蛇一命呜呼。另外,此处便是那引流阵法的阵眼所在。” “阵眼?”庄胥与老道齐齐朝那个深窄的洞探去,话虽如此,他们也看不出有何阵法痕迹来。 山河走了过去,道:“不知是何人将其抽了出来。” “这阵眼还真是巧啊,恰好在蛇七寸位置啊。”老道喃喃着,看了山河一眼,好似看到他脸上划过一抹笑意。 所谓“三寸脊骨七寸心”,讲的就是蛇的要害部位。 “该不会又是公子的杰作?”老道佯装糊涂,其实早就猜出,与庄胥互通一眼,不出所料,庄胥点了点头。 山河不正面回应,只淡淡道:“陆台地所处位置特殊,常年缺水,引水会耗费很大工程,必须要调水,唯有阵法才能跨越千山之隔。但四翼蛇邪气得很,只要有它在,不论如何调水都无济于事,若非七寸则伤不了它,只好将阵眼设在这七寸命骨之上。” “所以说巧嘛。”老道随即称赞。 庄胥问道:“可陆台好歹也是平原之地,为何会常年缺水?挖不到水源么?” 山河叹息道:“也曾有过,不过那会引发更大的灾难。” 庄胥与老道随即正色了起来,只听山河道:“陆台地特殊便在此了,若开挖地下水,势必会挖到‘沉睡之水’。” “沉睡之水?”老道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个他知道,就在鹿无境内的日省峰下,那会吞噬活物的水。 “那是……”庄胥不明所以,老道打了岔,道:“回头再跟你解释,先听公子说。” 庄胥白了老道一眼,又听山河道:“引流方法虽是困难了点,但确实是长久之计。就是不知为何有人会将命骨拔出,自掘坟墓?” “陆台地的人想必都知道这阵法的事啦,除非自己不想活了,拉着全城的人一起陪葬呗。”老道无奈地摊了摊手。 山河取出长鞭道:“此鞭原为‘命骨’,为虎骨所造,于四翼蛇而言,可谓是天克之敌。” “哈哈哈,龙虎斗!” 庄胥指着命骨问道:“这些图是原来就有的么?” 山河道:“不是,但看上去应是某种符文。” 庄胥疑问道:“那是有人刻意绘上去的?对阵法有何影响?” “不知,得试试看才知道。”山河环顾了周遭一眼,对二人道,“二位且寻一处平稳之地藏起来,我看能否再次启动引流阵。” 听到山河即将施术,老道双眼瞪得大,激动溢于言表,他连忙扯上庄胥,道:“好好好,我们这就躲起来!”语罢,二人从一射山上跳下,躲在了十几丈开外的石头后。 山河见他们走远了,便开始施术捻诀,命骨垂直悬于蛇身七寸之上,带着一股钻劲,迅速旋转。 山河松腕抖劲,指尖聚光,节目缠绕,环环紧扣,只见那命骨上的图文化作尘埃飞散,他凝目定视,默念神诀,仿若通灵。 老道与庄胥探出个头,仰望一射山上那泛白光的命骨,禁不住感慨:“真是百年一遇啊。” 话音刚落,一道气浪向他们滚来,二人连忙低下了头,气浪从他们头顶荡开了去,掀起了一层层碎石雪花,向远方缠绕飞去。 再看一射山,整座山在剧烈晃动着,他们脚下踩着的土地也有感应,颤得老道那原本皱巴的脸皮又下坠了几分。 一股潮湿的风浪随即追来,带着轰隆巨响。 “是水的味道!”老道彻底开了腔,声音震得庄胥捂住了耳朵,迎着风实在连开眼都困难,老道竟然兴奋到嚎叫。 眼看他们躲着的石头开始碎裂了,劈了啪啦的声响惹得二人相觑一眼,急急抱头蹲了下来。 轰隆一声震响,似疾雷奔来,石头瞬时碎裂开去,老道二人被震飞了,就在他们以为会被风浪带走时,一双手紧急拉住了他们,并把他们提到了一射山上。 待他们落定了脚,再定眼瞧时,一射山脚下急流若奔,很快就把原来的渠道铺满了。 “哇呀!太壮观了,解渴了解渴了!!”老道欣喜若狂,转眼看山河,惊见他失去血色的脸疲惫不堪,人一时站不稳,便要摔下山去,幸得庄胥一把拽住了他。 “公子!!”老道惊呼。 “他累了!”庄胥紧急扶他坐下。 山河皱了皱眉,疲倦得很,稳了稳身子便要起来,又被老道按下。 老道心疼地道:“公子休息休息!先别起来了。这阵法实在耗神耗力啊。” “我知道命骨之上的图符是什么了,”山河调息坐起,脸上的沉重倦意尚未褪去,“那是一种召唤术。” 此言一出,老道一脸震慑,旋即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抿嘴没有说出口来。 庄胥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四年前云陆道长陆台斩妖那次,是火行者,他亲口承认的。” 老道看了庄胥一眼,心里有说不出的愁闷。 “这就对了,斗……”他忽抿嘴,继续道,“隐久懂召唤术,四行者也必然懂得,四翼蛇与火行者皆会御火,蠪侄是他召唤出来的,有此经验,他们便想召唤四翼蛇,可惜四翼蛇早已死了,当他们发现命骨的所在,便要拔出命骨引灵附其身……” 庄胥接口道:“幸好没有得逞,否则这行走的蛇骨还不知怎么对付。” 山河喘了喘气道:“想不到他们复活不成,阴差阳错撼动了阵法根基,影响了引水,造成了如今这般干旱。” 原来,这就是事情来龙去脉。此后陆台地的人不知如何才能使用这命骨,只好当作雨水之神祭拜起来,但所求无果,却变相助长了枯人精。 枯人精十分贪鄙,虽是烦人,却一样逃不过旱情。就算他们三人不来此地,在此荒无人烟的地方,枯人精也存活不久。 说到底,天灾又饶过谁呢? 想到此,山河心中难免悱恻,他深吸一口气,旋即起身道:“去扶姑城!” ※※※※※※※※※※※※※※※※※※※※ 大祭师走后第三天,想他…… 骑仙鹤登顶仙筑台 听闻扶姑仙筑台今日论道,宴请了灵霄仙岭的鹤行人以及玄门后起之秀,奇怪的是,向来与无念生不合的星辰宫人,此次竟然也在受邀名录内,实在匪夷所思。 星辰宫出席的是清霜羽士娄殊重,接待主持的乃是无念生大弟子应苏葛。此前在鹿无不也还刀剑相向么? 山河有些琢磨不清,或许这些时日冰释前嫌,各取所需而结为同盟罢了。 他懒得细究,心想多半不是好事,不过他也不在意了,至少这些时日,他无暇理会玄门中人是否暗地里沆瀣一气,是惩恶扬善也好,偷鸡摸狗也罢。 庄胥在街市中买来一顶帷帽,递给角落里的山河戴上。 来扶姑城不得不慎重,除了可能会被往来的玄门中人认出,还可能被“请”到扶姑仙筑台,毕竟扶姑城最出名的还是“以貌取人”。 山河有自知之明,眼下实在不宜太过张扬。 见他戴上了帷帽,落下了黑纱,老道就冲了过来,一手提着一囊袋食物,一手撑着墙壁,喘着气问道:“公子,你遮遮挡挡的做甚么?” “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山河笑了声,懒得解释了。 若是他人说这话,老道准跟人急,偏偏出自山河之口,他也就不反驳了,却也不承认自己“糊涂”,撇嘴道:“不就是怕别人认出来么?放心,老汉我这一路上打听了,玄门中人都去那仙筑台了,根本无几个在街上闲逛的。” 庄胥谨慎道:“以防万一。” “还是收敛些好,莫忘了此处可是无念生的地盘。”山河扫了一眼老道提着的东西,“我的酒呢?” 老道笑眯眯地将腰带上塞着的酒筒抽出,道:“想不到公子比老汉我还瘾大。” “诶?我这可不是‘瘾’,最多是润润口,提提神。”山河一板正经纠正完,就开盖饮了一口,收了起来道,“过于淡雅,挺适合扶姑城清修之人。” 扶姑城的人清一色以修仙人自居,举手投足自带端庄与矜贵气质,连饮食也讲究“雅”,所酿的酒自然也就淡了些。 “得了,喝了个‘寂寞’。”老道咋舌。 三人走到街上,着实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论短道长的自然也难免。 老道容貌上不占优势,也无半点仙风道骨之样,众人的目光便一扫而过。 反倒是中间戴帷帽的山河,虽被黑纱挡了脸,但那身形也足以令人臆想纷飞了。要知道帷帽戴得好,也能提升仙气,毕竟在大风飞扬的街市上,被撩拨的何止是黑纱。但他显然并无意识到这一点。 “早知老汉我也戴个帽算了。”老道喃喃低语。 而气质不俗的庄胥,偏是鼻上那道疤破了相,无不让人摇首叹息,皆言若非如此也能请上台走一遭。 庄胥脸一沉,眼神更加凌厉了起来,山河按住他,示意他莫冲动也莫往心里去。 庄胥沉声道:“这些人实在无礼。” “入乡随俗。”山河无奈道,目光却是一刻不得闲地扫视着,见此地也一派祥和,断不会有邪祟的存在,心中便起了离开之意。 “看上去此地并无乱象,我们……”山河话未说完,庄胥便开腔截口道:“扶姑仙筑台今日请了许多玄门中人,星辰宫也在内。” “路人皆知。”山河虽躲在角落,但耳听八方,今日仙筑台如此热闹,坊间如何少得了此话题?他自是也听到了不少,无奈他实在无此闲心,亦不想凑何热闹。 “虽无邪祟妖孽在此,但玄门中人齐聚,大祭师会不会趁此良机……”庄胥点到即止,不说大抵也能明白,若要为山河扫清障碍,眼下无疑有个好时机。 庄胥的话并非无理,山河顿住了脚步,或许正在斟酌去留。 山河心知,作为大祭师是绝对不会做出此等冲动的事来,但若为朝天歌,便不无可能。 老道对仙筑台肖想已久,经庄胥这么一说,也就赶紧附和道:“老汉我觉得庄胥所言极是,玄门中人云集扶姑城,邪祟妖孽肯定不会来,而宵皇祭师若得知有此机会,势必也会去探视一番,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山河闭目深思,须臾才道:“那就去看一眼罢。” 那闻名遐迩的仙筑台坐落在城东隅,依山而建,整座台高耸入云,仿若要与众天神相会。 拾级而上,共有四千级石阶,可每一级等同于两级高,是故,要登其顶也着实费劲,毕竟这仙筑台偏架在云端,常有薄雾轻云缭绕,仿若仙境。 高是真高,否则也不会如坊间所传的那般:登仙筑台,无疑是一种修行。 而受邀而来的名士,除了谈玄论道,还赏景弦歌,风雅萃集。是以,那些玄虚淡泊之士也好登仙筑台,不论是否身怀异能。 山河来此,仰头一望,惊讶发现自己也曾来过此地呢。 “我好像来过……”山河挠了挠眼角,撩起了黑纱再看。 此话一出,不仅是他们二人看来,连守在台下的一群修士也都将目光移了过来,惹得他急急又放下了黑纱掩面。 “公子来过?!”老道压低了声音,惊奇地问道。 “有点印象。” “何时啊?”老道双目放光。 “忘了,”山河十分无所谓的语气,“不纠结这些,关键这看上去也并无不妥啊。”意思是若朝天歌来此找人“算账”,定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宵皇祭师又非人狂性子傲,就算是要收拾什么人,也不会立马出手,好歹会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番。”老道揣摩着,又不太好确定,似乎并无底气,所以声音也不敢放大。 山河无声一笑,心道:“你不了解他。” “不上去看看吗?”庄胥问道。 老道附和怂恿:“是啊,都已经来了,也就看一眼,确定了也能心安些。”他用渴求的目光凝视着山河。 虽是隔着轻纱,但那目光实在太过浓烈,让他都不忍心拒绝。 “好罢。那便上去看一看。”山河妥协了。 老道喜笑颜开,像个老小孩,但还未开步,随即又退了一步,撇了撇嘴道:“守台的人不会让我们进去的,至少老汉我是绝对上不了的。” 他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庄胥投来一眼同情。 “谁说要如此上去的?”山河盯着那几只盘旋上空的仙鹤已久,心中盘算着要让它们下来一遭。 而他是坚决不会露脸的,以上台的审美规定,他们二人也决计上不去,是以只能走偏门,得用些手段才行。 二人的目光齐齐盯着他,想看他到底如何“放手行事”。 山河指着盘旋仙筑台的几只仙鹤,问道:“让它们捎我们一程,如何?” 闻言,二人无不瞪大了眼,眸中有一丝情绪跳跃,名为“兴奋”。 山河寻了个避开守台人视线的角落施法。 老道激动不已,却也能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躲在一旁屏息以待。 只见山河捻诀掐指,口中颂咒,随即咬破指尖,吹指作啸。 啸音一响,几只仙鹤如有人召,俯冲而下,将守台的修士们看得一愣,未几,几人骑鹤从他们头顶上掠过,一飞冲天了。 修士们眨了下眼,交头接耳道: “这鹤行人还真是风光啊。” “实在让人羡慕。” “听说修为一般啊!” “可这派头十足,常人便也看不出修为几何了。” …… …… 老道得意一笑,朗声道:“想不到老汉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能骑仙鹤,真的是梦想成真了!哈哈哈!” 山河盘腿而坐,抱臂在胸,气定神闲,笑了笑道:“那便祝贺你圆梦了!” 庄胥迎着风,趴在鹤背上,须臾才慢慢坐直了起来,心中亦是澎湃不已,禁不住想:若是能骑鹤赏月观星岂非妙哉? 仙筑台上承东来的紫气,下将周遭三十六峰之美景尽收眼底,着实妙不可言。 此间似有云雾缭绕,加之冬雪轻覆,金瓦透光,仿若仙宫。 “啊呀!如临仙境啊,此生无憾啦!哈哈哈……”老道喜不自胜。 宫殿前还立着一尊金像,约莫二丈八尺高,熠熠生辉,光华外放。 “这殿前供了哪路神仙?”山河疑问道。 “这哪是什么神仙,听闻是无念生的创派人。”老道接口道。 “哦?”山河令仙鹤绕金像一周,此金像雕塑细腻光滑,姿势端正,站立拱手,看起来温文尔雅又超凡脱俗,实在庄严。但那眉宇间似凝思的神态,又似有几分熟稔。 “可知是何人?”山河问老道。 “哦,好像是叫扶、扶什么扶冥参……” “扶冥参……”山河咀嚼着此名,地下却传来一声呵斥。 “何人骑我的鹤?!” “公子不好了,被发现了!”老道趴低了身,生怕被瞧见了。 庄胥俯眼一看,宫殿里头冲出了一群人来,皆举目仰望。 “先撤了。”山河打了个响指,仙鹤长鸣一声,绕飞一圈又急转直下。 狂风呼啸,老道胡子被吹飞了形,在后头扬声呼喊,实在刺激兴奋。 不过,后头御剑乘风的无念生人很快追来了。 “公子!他们追上来了!!”老道大喊。 庄胥也时不时往后瞧,眼见的那些人就要追上了,山河摸了摸仙鹤长颈,仙鹤一鸣,反倒急急回转,绕了回去,实在让追来的人猝不及防。 于是乎,底下围观的修士愈来愈多,皆讨论是否到了切磋技艺的环节,但似乎比往年要快许多,今年是更改了流程么? 将无念生的人绕晕了后,仙鹤在河岸边落了地。 刚下来的庄胥,忍不住吐了起来,老道则原地打转,晕得稀里糊涂。 山河作揖拜别仙鹤后,就扶住老道,让他坐下,又顺了顺庄胥的后背,愧疚道:“抱歉啊,让你们遭罪了。” 庄胥摆了摆手,表示无碍。 老道躺下来也觉得天旋地转,却哈哈大笑不已。 山河也干脆坐下来,掀起黑纱,喃喃道:“想不到他竟然能创下如此大的门派……” ※※※※※※※※※※※※※※※※※※※※ 扶冥参(shen ) 涉及一桩往事,日后有机会安排补上…… 怪兽乱谈歪打正着 “你说的是无念生的创派人么?”庄胥缓过劲来了。 山河道:“是啊,一个天赋异禀却似宝玉蒙尘的人。” “公子认识他?”老道挪了过来,讶异地问道。 “算有过一面之缘。当年的仙筑台由城中世家子弟轮流当家,也无门派入驻,不过‘看颜’倒自古有之。” 老道撇了撇嘴,不满道:“如此下来,倒是容易将真正身怀异能的人拒之门外了。” 山河点了点头道:“不错,扶冥参就是其中之一。” “那他又如何能入驻仙筑台?”庄胥不解问道。 山河无奈一笑,道:“你们可知扶姑城雅士之风如何形成的?” 二人竖起了耳朵,甚为好奇。 山河道:“扶姑人认为人长得好看,离不开气质与举止言谈,若是一举一动皆风度翩翩,一颦一笑皆动人,即是‘美’,再能身兼多技加之高谈阔论,那必然能在仙筑台上大放异彩、名声大噪。应此风潮,人们日常努力方向便是如何把自己变得更好看,当然,也有人戏称这也是一种修行。” 他说完,也不觉间笑了。 “哦!外修如此……那内修呢?” “清谈玄学亦不能胡说八道,若腹中空空也无自己独到见解,便也只是当个易碎的空瓶罢了。有些人外在条件相当,便想借助清谈来提高自己的名望。” “这倒是个追求,可那些生来不好看的岂非连谈的机会都没有?”老道心里有些不平衡。 “在扶姑城便是如此,所以才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变得好看些。”山河叹了口气。 “如何?”老道似乎兴致盎然,仿若找到了另一条生路。 山河吹着寒风,望着河岸,似在回忆。 “听闻有一种药能修容。” “修容?” “是何名,我倒是忘了,姑且称之为‘修容草’。” “是有些草率,无妨,公子你接着说。” “但这种草极其难寻,据说只长在扶姑境地,不过纵然寻到了也极其危险,不消说,这代价不低。” “那也不至于搭上命?” “有此可能,也有不少人为此付出了性命,幸存毕竟是少数,据我所知,扶冥参便是为数不多的少数人。” “人各有所求,有求必有代价,这个无可厚非,应环境而易罢了,不过若无盲从也形成不了风气。”庄胥若有所思。 山河点头表示赞成。 “那他吃了修容草?”老道张大了嘴,想必这是一种捷径。 “呃……这么说人家貌似也不是很好。”山河为自己适才心血来潮迟疑了。 “这事其他人不知?” “也不是,当时的人都知修容草的存在,也知道他曾服用过。” “既是众人皆知,那也就无所谓了,何况我们也不是大嘴巴子……干什么?你们这般看着我?”老道被他们的眼神看得有些慌。 山河悠悠地转移了视线,叹了口气道:“他天生有疾,但资质天分颇高,奈何扶姑城纵是玄门林立,也无人收他,可他并不就此认命,爬了几次仙筑台,都被人赶下来,甚至人们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也不给他任何机会。” “唉!这风气真不好。”老道长叹一声。 “我便是那时见到了他,”山河呼了口寒气,“年纪轻轻毅力倒是惊人。” 说到此,山河眼神有些空落,又似乎在记忆中描摹着扶冥参的画像,眼前仿若出现了那个倔强少年,脸上挂着一块胎记,算是长得平平无奇,可在扶姑人眼中却是丑陋的。 山河继续道:“后来再见他,若不是记得那声音,我倒认不出他来了。” “变得如何?”老道关心的是这个。 “模样倒是隽秀,他被请上了仙筑台,却已是身染重疾,险些丧命,询问方知是吃了修容草。” 老道难以置信地皱眉详询,对修容草的好奇又加深了几分:“有毒吗?” 山河道:“这种草无毒,但你去摘了,便有问题了,传言修容草附近常有一种野兽出没,名为狃氓兽。” “狃氓兽?!”二人再次异口同声,只不过庄胥的面色更冷肃了些。 “是啊,听闻此兽常以修容草为食,夺它口中之食,它必会与人拼命。” 山河也无见过此兽,只是当年从扶冥参口中得知,见过此兽的人亦不多,确切地说,见过此兽后还能活着的人不多。 “想不到这狃氓兽也爱美啊。”老道嘿嘿笑着。 “并非如此,而是非吃修容草不可,这种东西本来就很稀缺,自然容不得他人也去争抢。” 老道继续问道:“所以那符冥参是力不敌它么?” “不是。而是它本身就携带着剧毒,只要被它所伤,毒便流入人体中,而此毒在当时无解。”山河看了二人一眼,“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也是歪打正着救活了,用了遣灵……”山河说到此,倏然坐起来。 二人一阵迷惑,山河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原来宵皇古籍上记载的医与术结合的实例便是那一次!竟是如此巧合……太巧了!” 他禁不住连连感慨,老道挠了挠头,刚想问又听他喃喃低语了起来。 “我怎么才想起来呢?如今想来,那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说着,他自功德囊中摸出了一撮毛来,细细端详着。 老道瞪大了双眼,脸随即往后缩了缩,明目张胆地嫌弃道:“公子,你这喜好,可真的是……” 山河不以为然,凑鼻尖闻了闻,还是有股骚味,这让老道更加刮目相看了。 看清了山河手中捏着的那粗硬的毛发,庄胥接着他上一句道:“是啊,怎么会如此巧呢?” 轮到山河奇怪了:“你说什么巧?”看他的目光盯着那撮毛,“莫非你认得这是什么兽身上的毛发?” 庄胥点了点头,道:“可不就是你方才提到的。” 山河微愣,旋即问道:“你说的是狃氓兽?!” “嗯。图谶楼里图谱上描绘的与此一致。” “呀!你家的那什么楼这么厉害?简直是万物图谱啊!”老道瞪大了那双闪闪发光的眼。 山河继续追问:“可有说这狃氓兽何时出现,出现在何处?” 庄胥如实道:“四年前扶姑城。” “四年前……”山河琢磨着,既是扶姑城的狃氓兽为何会出现在宵皇境内?“那必然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不会轻易在图谶楼里出现。” 山河是个明白人,天机者预测之事从来都是大事。 庄胥道:“是,狃氓兽并无天敌,但如你所言,修容草本来稀缺,吃完了它也就饿死了……” “啊这……”老道皱着眉,忽冒出了这么一句感慨,“啧啧啧,这兽还真是稀奇,宁愿饿死也不吃别的……” 庄胥继续道:“但在四年前,它突然又活过来了。” “所以……”山河心里咯噔一声,似乎猜到了一种可能。 “所以,无念生的掌教真人为对付它而身受重伤……” “等等,”老道插了一句,“四年前,无念生掌教真人扶荼不是练功不慎入了邪道么?” 这事山河也记得,此前云陆道长也有提及,坊间传闻大抵如是。 “图谱所绘,他是因对付狃氓兽而中了毒,但这毒确实也无解,那位掌教真人只好运用术法将其毒逼出,但因不得要领,而被反噬,成了如今半疯魔的样子。” 老道豁然开朗,山河关心的还是狃氓兽为何会出现在宵皇境地,按理说,食物在扶姑城,狃氓兽必然也会在扶姑城才是。 山河问道:“后来呢?那狃氓兽去往何处了?” “逃了,不知所踪。往后并无记录,也就无从得知了。”庄胥摇了摇头。在图谶楼关闭之前,他也就匆匆记下这么多,往后的事知之甚少,何况时隔久远,若非来到此地听到此名,他也想不起来。 山河屈腿抱膝,沉吟着:“四年前,陆台地四翼蛇,扶姑城狃氓兽,死而复生,如此巧合……”心中大抵有数,想必又是斗幽宗犯下的一桩祸事,那隐久到底为何要召唤这些凶兽,意欲何为? “老道……”山河转脸看向老道,将失神的他一瞬叫回了神。 “诶,公子请说。” “你是最了解隐久的人,你说他所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且不说我的事,在知道我之前,他复活凶兽之事你知道多少?”山河面露疑惑地注视着老道。 一想起隐久,便觉有些扎心,老道长叹出声,道:“他有心相瞒,老汉我又怎么会知道?不过,他那野心倒真的是路人皆知。” “如何?” “你知道世间很多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嘛,他却总是追求些‘虚妄’的东西。”老道一说起这个就想闷酒,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上了山河的酒筒。 山河会意,立马取给他道:“什么‘虚妄’的东西?” 老道仰头灌了一口酒,用衣袖擦了嘴,道:“还不是成仙成神,长生一类的想法。” 山河愀然,片时后,他正经道:“老道,修行本来就有所追求,修仙更是如此,追求成仙成神与长生,对于灵修术士而言并非虚妄,也无错。” 老道又闷了一口酒,道:“这个我当然知道,问题是,他不走正道,不好好修行,偏走邪魔外道,这些手段实在……唉呀!”说着他又愤懑地喝了一口。 庄胥却道:“那这些又与凶兽有何关系?” “他在盘算什么,我也说不清,但他修炼邪术是实实在在的,哼!”老道一腔愤恨未出,又随着酒灌入了愁肠。 ※※※※※※※※※※※※※※※※※※※※ 忸氓兽(niu mang) 又填了一天坑! 求鱼不得覆水难收 老道喝了几口酒,虽有些嫌弃这种酒过分淡,无法解他烦忧,但也勉强解瘾疏闷,借此由头开了腔就刹不住,咕哝了半晌,听得庄胥打了个哈欠。 山河默然凝思良久,末了,他转向庄胥,郑重道:“庄胥,知悉鸟……” 庄胥顿了顿,反应过来,从衣内掏出了一只纸鸟来,老道投过来稀奇一眼,问道:“公子,你想做什么?” “拜托你问大祭师,他人在何处。” 庄胥点了点头,随即作法颂咒,放飞了知悉鸟。 老道眨了眨眼道:“有这鸟为何不早用?” 庄胥没说话,山河垂下了头,再捻诀通感。 须臾,他倏忽站了起来,面容严肃道:“去焚川。” 他风尘仆仆走在前头,二人莫名其妙跟在后头,老道边赶边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焚川怎么了?” 山河步履匆匆,道:“吾名回了焚川,留守小筑,如今我却感应不到它,一定是出事了。” “我建议稍作休整,再上路。”庄胥一副倦容疲态,连话中语气都慵懒了许多。自山河昏睡后,他便连闭目养神的间隙都没有,更别提休息了,一路还都是风餐露宿。 山河自知有愧,无意忽视二人的感受,他足下一滞,萧索黯淡的脸上浮现一抹愧色,道:“对不起,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我没有顾及到你们的感受……” 老道摆摆手,立马道:“诶!公子说得这么见外做什么?” 庄胥道:“我们的体质确实不如你,毅力也比不上你,所以,累是真实不虚,休息也是势在必行。若你执意要赶路,那便掂量一下你还能坚持几日,莫到时我们还得扶着你走,岂非更耽误事?” 庄胥直截了当,一口气说完,毫不理会老道狂甩的眼色。 “庄胥!你说什么呢?”老道终于忍不住截口,但庄胥该说的已说完,也就闭口不言了。 “公子这是关心则乱……”老道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老道,”山河打断了他的话,“他说得对,我的确考虑不周,害得你们跟着我奔波……唉!”他叹出一口浊气,似乎欲将不顺一并叹出,“客栈休息一夜,明早再赶路,也好等等朝天歌的消息。” 他指的是知悉鸟传递的消息。 闻言,庄胥才稍稍缓和了神情,山河搭着他的肩头,道:“你受苦了……想吃什么?今夜我亲自下厨,做一顿给你们吃!” 庄胥挑了挑眉,没有接话,倒是老道惊喜不已,赶忙凑了过来,道:“公子当真要下厨?!” 山河笑眯了眼,点了点头:“绝不食言。” “太好了!”老道一脸快活,连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暮色生寒,三人赶到了客栈,山河安排他们入住泡澡后,便向掌柜买了两个时辰厨下捣鼓做菜。 客栈掌厨看他一块黑巾蒙脸,好奇问道:“我说兄弟,你蒙着脸做什么?” “不瞒这位大哥,我打小闻不得油烟,做菜必须要蒙住口鼻,否则呛得难受。”山河信口胡诌,掌厨的大哥憨笑道:“哟?那你还来这种地方,避免不了的。” “无妨,很快就好了。”山河将一砂锅放进一个装着河沙的锅里头,盖上锅盖,小火炖着。 “话说,今夜这一桌可谓滋补养身,怎的?请贵人?”那位大哥还是首次见有人包下客栈后厨亲自做菜的。 但于山河而言,这种事并不新鲜,闲极无聊他也会动手做菜犒劳自己。 青菜下锅,滋滋炸响!掌厨大哥轻瞟一眼过来,惊见山河竟然将佐料都调在一盘中,这倒是新奇,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啊,贵人呢。” 山河一面与其交谈,一面择菜切肉,刀法甚为利落,砧板发出如雨点密集的声音,惹得掌厨与伙计们皆拢了过来。 “嘿,我说兄弟,可以啊,这手艺!啧啧啧~以前干过?”掌厨的大哥忍不住夸赞,看他那娴熟的技法,好似看到了老师傅。 伙计们纷纷点头称赞:“是啊是啊,这刀工了得!” “小弟班门弄斧,让各位大哥见笑了。”山河语气谦和,将豆腐劈片再切丝,实在细腻,足见刀工精湛。 “一定有在大世家里头干过!”有人猜道。 山河手中动作不停,将肉切块,无油煎至金黄,冷水生米下锅。 “这种煮肉法还是第一次见啊。” 山河解释道:“除去肉的腥膻气。” “呀!一定是大世家里头的作法。”那人又猜。 山河眼珠一转,接口道:“不瞒你们,小弟以前跟着叔父学习,也伺候过无念生的修士们。” “无念生啊,果然讲究啊。” “那怎么就出来了呢?”有人疑惑,既然是世家里头的厨子,派头十足的,怎会舍得丢弃这活计? 山河悠悠叹了口气,道:“造化弄人,今非昔比啊。” “也难怪,无念生真的大不如前了。”一人接了下去,厨下便不由自主地炸开了锅。 “仙筑台今日不是宴请名士么?”山河顺口问道,“我出来后,也鲜少关注了,不知今日进行得如何?” “那你可错过大事了,”有伙计可惜道,“仙筑台今日可热闹了。” 山河反问道:“仙筑台何时宴客不热闹?” “那不一样,听说这次有人闹了仙筑台。” “有人骑鹤登顶是吗?我也听说了。”山河面不改色。 “可不止这件事。” “那还有什么事?”山河拉着风箱,随口搭着话。 几人在厨下各干各的活,却也能闲扯到一起。 跑堂小二哥兴冲冲进来端菜,闻到了异样的香味,翕动了鼻子,便往山河这边探来一眼,才知原来是在烧酒。 “这事大街小巷都闹开了,就你还不知啊,”掌厨大哥笑了笑,“连我们这些成日待在厨下的都知道。” “客栈可是各路消息的大熔炉,我今日刚从外城来,还来不及听说呢。”山河从容地说道。 “难怪,仙筑台今日有人闹事,还大打出手了,据说是被宴请的宾客砸了场子。” 山河挑眉问道:“我听闻今日来宾里有星辰宫的人,可是他们?” “才不是,”另一伙计截了口,“是本次清谈请来的天晋东城的人,还是位城主。” 山河手中的勺子顿了下,心道:“天晋东城宣城主不就是无念生的人么?无念生将逐出师门的人请回来?还真有意思……” “据说那位城主到了仙筑台就是迟迟不愿意上去,代掌教好说歹说,各种请法才将人请了上去的。”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嚣张的人。” “可不是,说来也怪,那代掌教竟也百般容忍,就像什么,请了个大贵客似的,处处以礼相待,东家之仪可谓十分周到了,谁知那天晋东城城主十分不知好歹。” “那种情况下,也得罪了一众来宾。” “那是自然,听说他藐视仙筑台的规定,还出言不逊,大骂仙筑台风气丑陋哦。” “嘿,我当时听到就觉得不可思议,终于有人敢当众指摘抉剔,这倒是大快人心啊。” 山河暗道:“看不惯仙筑台规定的人到底还是多数,大多来自寻常人家……” “这宣城主可从未到我们城中来,此次一来,便止不住地骂,听说在台下就骂了一番了,请上台了,还不知收敛,当着众人的面又骂了一遍,越骂越难听。” “哈哈哈,当时要是在场,能听一听这城主是如何骂人的,那该多痛快,听说天晋东城城主还是位儒雅之人。” 不待山河问,厨下就噼里啪啦热烈谈论起来了,真如此刻锅中的油水,沸腾不止。 “这你就不知道了,往往这种人骂人才厉害,就是那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们这群混市井的,反倒骂不过人家。” “那就是骂得有理咯,无理也只能当做是粗鄙无赖耍浑罢了。” 不看他们的神情,便是听他们的语气,都觉宣城主是无意间给他们出了口积压许久的气,难怪能传得如此广,想必都从中找到共鸣了。 “他倒是骂得痛快了,可人家无念生颜面尽扫了。” “哎呀,那是一定的。听说是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虚伪呢。骂完无念生,又将代掌教骂了一遍,骂他自欺欺人,随后,又将在座的贵客骂了一通,骂他们无聊无趣,清谈误事,不切实际呢。” 按那夜二人谈话的情况来推断,或许鱼容真的会骂应苏葛,这也像他会说的话,不过当众指着鼻子骂这种事,貌似做不出来,但敢公然得罪一众来宾,倒是勇气可嘉啊。山河暗暗想着。 “嘿,说得你好似在场。” “这种事想都知道啦,后面清谈中止,无念生终于出手了,代掌教和那城主打得不可开交,众客不欢而散啦。” 这般情形,来宾也只能悻悻然离去了。 “看来今年的清谈也是诸多不如意啊。”山河终于接了一句。 “可不是,此次的仙筑台清谈玄学,那谓丑态百出,先是鹤行人的鹤被人盗骑了,紧接着便是天晋东城城主骂众一事,最后就是掌教真人出手掀供台……” “掀供台?怎么回事?”山河皱了皱眉。 那伙计压低了声音,道:“本来这事也没几人知道。” “你又在散播谣言了。”旁边一伙计刷着碗筷笑道。 “啧,反正此事不假。” 山河追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都知道仙筑台殿前立着他们创派人的金像,无念生早晚都会上香上供。今日宾客们散去之后,就只有那城主和代掌教打得火热,但不知道为何原先被困住的掌教真人突然出现,还跟那城主打了起来,反倒是代掌教从中协调,掌教真人一怒之下就掀了供台,不过,这也难怪,人家已成疯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山河问道:“那最后呢?天晋东城城主如何?” 那伙计摇了摇头,道:“我也想知道啊,只可惜此等消息传不下来。” “他单枪匹马的,纵是再有能耐,又怎么能跟整个门派对抗呢?不用说,肯定是被抓了。” “唉,能出口骂,就知道准会打起来,没些防备就不会上仙筑台了。” “可能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呢?何况众所周知掌教真人是不在当场的,谁知,突然冒出来了。” “也可能直率过头了,太不把无念生放在眼里了。” “依我看啊,勇于揭露丑态的,或许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谁知呢,管不了许多了。” “是啊是啊,哪管得了……唉哟!说着说着,我的菜糊了!” “嘿?你怎么把刷锅的水用来煮菜了?” “那你还把火拉得这么旺?” “哈哈哈!” 厨下又一阵热烈的谈论,只不过换了个话题,此次谈的是客栈里头的客人如何挑肥拣瘦。 ※※※※※※※※※※※※※※※※※※※※ 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哦,尤其是胃啊~ 挑灯夜话从前今后 “嗝——”老道打了个酒嗝,斜躺在几案上,迷迷糊糊中嘟囔道:“公子的手艺比云陆道长的好、好太多了~”庄胥昏昏沉沉靠在一侧,酒足饭饱后也不觉间抱着酒壶睡着了。 山河将二人扶到榻上,甩了甩胳膊,转了转腰,才推开了窗,便灌入冷冽夜风,让他倍感清醒。 坐在窗边,他一只脚屈膝搭在窗棂上,一只脚悬着,抱着膝出神,忽想起了什么,便自功德囊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当初没来得及还给朝天歌,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提。 暖玉透着月光,指尖摩挲着,忽冷忽热的触感一如此玉之主般。 不知出神了多久,一点银光忽从眼前划过,他才回过神来,惊见是知悉鸟飞入,便喜出望外地跟着它到了榻前。 只见它在庄胥身上盘旋,山河立马将庄胥的手抬起,知悉鸟落定,断了灵息。 山河急忙拆开来看,却是此前他让庄胥传达出去的消息。 “怎么飞回来了,找不到他人么?!”山河心中的不安时起彼伏,一夜难眠。 翌日清晨,三人赶往焚川。 老道伸了伸懒腰,凑近山河,道:“公子,去焚川可不可以去一个地方?” “何处?” “呃,小神人住的地方。”老道有些不好意思道。 山河一愣,情知他想去做什么,于是道:“倘若你想拿回那塑像,那就不要去了。” “为什么?老汉我、我正有此意啊……”老道还是心心念念着他的山神塑像。 “你拜其他的什么神仙都好,我不反对也不会阻止,但那塑像若指代我,就不要拜了,无功无德会有折损的。” 山河直言了当,老道还想辩驳些什么,看他神色不对,于是作罢,道:“公子不喜欢,那老汉我不拜了不拜了。” 山河漏出一声叹息,心道:“到底是谁在执着着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不久后,他们就看到了那直插云端的日省峰,看来是到宵皇边境了。 凉意骤显,此番吹来的风,夹带着石谷寨特有的菊花糕香味,山河双眸一亮,便听老道远远地朝河岸的浣衣女喊了声:“嘿!姑娘们……” 山河迷惑地转过去一眼,老道这一声喊,倒把几个灵秀的姑娘都喊惊了神,只见她们慌里慌张地收拾衣物,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啊这……”老道一脸懵,他不过是想打声招呼罢了。 “老道,你太唐突了,”山河摇了摇头,“我们又不到寨子里去,莫逗留了。” “我以为那朝夕姑娘在里头呢。”老道挠了挠头,喃喃着随他们二人进了林子。 焚川的雪未待开春就化了大半,指的是山脚下,山路积雪少便于赶路,他们也就将步子放快了。 林间忽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打斗声,三人随即敛息,小心地向前探去。 一道金光掠过眼前,三人同时一惊,山河目光紧追,讶然道:“那是崩云箭?!” “什、什么箭?”老道想问清楚,又一道金光穿空而来。 “小心!”山河把老道往下一按,三人齐刷刷低了头,蹲身下来,堪堪躲过了崩云箭的锐气。 崩云箭能快到别人来不及反应,抑或是上一刻才反应过来,下一刻便有可能中招,速度快在高阶术者觉察的一念间。 “那是云陆道长的崩云箭!”山河喜道。 “这么说云陆道长也来啦?”老道神采飞扬,庄胥却道:“不是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丛林处翻出了个熟悉的身影,手执云渊弓,腰别崩云箭,稳稳落定。 “朝光?”山河暗自惊咦,“他怎么会有云渊弓和崩云箭?” “哟?宵皇巡司。”老道也认了出来,殊不知这压低的声音还是让对方捕捉到了。 山河一把抓住老道的衣领往后拽,庄胥也疾然反应,三人齐齐躺平在草丛中,一箭从他们胸膛上呼啸飞过,老道大气都没敢出。 “方向错了,靶子不在那边。” 这把声音是庆明的! “方才那里有动静。”朝光指着他们三人的方向。 山河微微侧过一眼,隔着草丛间隙,看清他们二人的情况,登时震惊不已。 庆明左边袖子空空荡荡,即使藏在披风下,那偏窄的左肩,还是引起了山河的注意,细看才知原来他断了一臂! 而朝光,那双目已无往日神采,眸光黯淡了许多,且适才他分明是听音辨位…… 山河心如捣鼓,正要起身上前,却听得一个细嫩柔软的声音传来:“阿哥!” 山河与老道齐刷刷转头,果然是朝夕姑娘。 庆明止了向前的步伐,只因看到了朝夕身后跟着的是庆生,二人各提着一个食盒走过来。 庆明疑道:“你怎么也来了?” 庆生摆出食盒,道:“人家朝夕姑娘都来了,我怎么不能来?放心,非我当值,我从城中带了些糕点来,二位哥哥,你们尝尝鲜。” “今日练得如何?”朝夕拿出手帕,给朝光擦了擦额上的汗。 “你阿哥进步神速,较昨日的状态好多了。”庆明欣慰一笑。 “真的吗?那阿哥很快便能适应了,莫急莫急。”朝夕说完将他牵到一处坐下,摆上几个菜,盛了碗米饭,边夹肉边道,“云陆道长说了,你和庆明大哥要好好补补,多吃肉。” “多亏这弓箭,你阿哥的灵力方能使得上劲。”庆明边吃边道。 “那阿哥你呢?”庆生咬着块饼,斜靠一侧。 “已无大碍。” 山河看得如骨鲠在喉,苦涩不已。 或许他没死的消息,众人皆知,即是如此,他也不敢上前相认,心有愧疚,自觉无法弥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遂踌躇不前。 看他眸中似乎泛着湿润的光泽,老道皱眉抿嘴,一时不该如何劝慰。 庄胥也是一言不吭地看着前方。 眼见着庆生与朝夕离开了,庆明与朝光便投入训练中。 庆明掷出一符,飞入林中,朝光静滞片刻再拉弓引弦,一箭追出。如此反复练习,以提升朝光对“气”的感知能力。 三人从林间穿出,直上宵皇墓庐。 山河避过三生人耳目,只身潜入祈楼。未几,他失落地从里头出来。 墓庐前的老道和庄胥正托着下巴,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守门的阴兵,见山河从小径上下来,便迎了过去。 “如何?那宵皇祭师在么?” 山河泛红的鼻子吸了吸气,神情落寞地摇了摇头,庄胥也无需再问了。 几十丈高的冰瀑错落地垂挂在崖壁上,与下边的河水冻结一块,仿若拔地而起的雪柱,透着蓝光,瑰丽无比。 老道与庄胥二人目瞪口呆,惊叹连连,呼出几口白气,老道搓了搓手,用颤抖的声音道:“这身子骨还真的越来越差劲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庄胥打了个喷嚏,老道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庄胥指着冰瀑旁易看走眼的那座别院,问道:“那便是宵皇祭师住的地方?” 老道双手摩擦着手臂,道:“是,否则公子进去做什么?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唉呀冷死了。” “他应该很快就出来,不会等太久的。”庄胥若有所思道。 “你怎么知道?要是宵皇祭师在里头,指不定会寒暄到什么时候。”老道睨了他一眼,在河边蹦跳了起来。 而山河自进了别院,便直往风行小筑去,途径海棠院,他脚步放缓了,一颗颗红光剔透的海棠果缀满树梢,想当初他走时,还未有这般红呢。 “原来你我一样,皆爱海棠。”山河抬眸看果子上裹着一层霜雪,在光照下,愈发红艳夺目。 院中初见时,也不足为奇,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离愁别绪,难怪有人称其为“断肠花”。 小筑内空无一人,山河连喊了几声朝天歌的名字,也听不得有回音,而等他寻了一圈,准备离去时,却有一个身影从后头扑了过来。 山河猛然转过身来,却被扑倒在地了。 那是一个毫不犹豫的怀抱,撞得山河一下失了方向。 兴奋的心在乱跳,那个充满野性却纯真的笑,激动得难以言喻。山河忽地浑身上下暖如初春。 “阿泽啊~”山河躺在地上,摸了摸拾泽的头,“阿泽可不能这么鲁莽啊。” 拾泽喜极而泣,哽咽不止,依旧紧抱着不放,哭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天歌哥骗我……” “你这动不动就把人扑倒的习惯可得改改啊。”话虽如此,可山河唇角带笑,毫无嫌弃之意,拍了拍他的背,“起来。” “我不,喜欢才这样。”拾泽咕哝着,直率大胆又耍点孩子气,实在让人倍感亲切,山河反问道:“谁告诉你喜欢就得如此?你天歌哥么?” 才刚问出口,山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不是。” “那是你悯姐姐?” “也不是。” “不会是朝光他们?”山河揶揄着,虽然也知决计不会是他们教的,就算有心想教,也没那个胆。 “他们才不会,”拾泽撇着嘴,坐起来,嗔怪道,“你怎么喜欢纠结这样的问题?” 山河粲然一笑,睨了他一眼,发觉他脸颊泛着红晕,内心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遂戳了戳他腰,惹得他一躲,又一阵赧然。 “你偷偷告诉我,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山河揣着一脸经验老道的模样,试图窥探拾泽的小心思,不料,他却认真道:“谁告诉你喜欢就一定得是姑娘?” “这……”山河噎语,不可置否,拾泽问到他心坎里去了。 “那你喜欢哪家哥哥了?除了你天歌哥和我。”山河特地把他们二人择了出来,因为此“喜欢”非彼“喜欢”。 “为何除了你们?阿泽就喜欢你和天歌哥啊。”拾泽再一次扑了过来。 山河猝不及防,后背撞到地上有些疼。 “你怎么像只兔子,说好别扑过来的,还扑?矜持矜持……”山河有些无奈。 但凡跟他在一起,拾泽就将“矜持”二字抛却九霄云外了。 “这与‘矜持’无关。”拾泽充分释放了他的认真固执。 “那规矩呢?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啊?”山河说这话,自动忽略了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 闻言,拾泽终于起身来,还未待山河夸他一句“懂事”,他便正儿八经道:“哥,我曾以为那样真的不好,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是‘情不自禁’。” 山河刚想笑,忽觉或许会伤了拾泽的心,于是抿了抿嘴,将笑意憋了回去,同样严肃道:“你能有这般体会,证明你也长大了,但是这个得分情况。” “什么情况?” “咳咳,方才那样就得收敛下了。” 拾泽若有所思,随后不解地皱起眉头,问道:“很过分吗?” 山河本欲摇头,却点了点头,道:“有点。” “那……那样岂不是更过分?”拾泽嘀咕了声。 “哪样?” “非礼勿言。” “呃,这时你就要说出来了,我才好给你分辨分辨如何才算‘过分’与‘非礼’。”山河像个思深忧远的兄长,心想大抵朝天歌也不会教他这些。 但当拾泽说完之后,山河先是一惊,随后笑到捧腹,惹得拾泽郁闷至极。 山河笑毕,严肃地搭着拾泽的肩,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更别继续探究了,直接跑掉就是。” 看拾泽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山河终于呼出一口气,进入正题,问道:“你天歌哥回来了么?” “没有,但是他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拾泽立马站了起来。 “什么地方?” ※※※※※※※※※※※※※※※※※※※※ 真是个“学以致用”的乖宝宝,哈哈哈! 挑灯夜话从前今后2 拾泽领着山河三人来到传习馆时,已近黄昏。 据拾泽所言,朝天歌三日前还给他传信,让他在焚川静候佳音,等到山河,便将他带去见莫长老。 朝天歌既有通信拾泽,说明其人还算安全,但毕竟时隔三日,中途再无来信,他也传不了信,是否无恙,山河也不敢想,却也明白,既然朝天歌让他来找莫长老,那便一定有事交代,兴许还能知道他的下落。 眼下已到传习馆,也算完成任务一件,拾泽还是不愿意进馆,老道便在外与他作伴,免得无聊。 鹿无城有宵禁制,临近酉时,街上行人渐少,更别提还会在其余地方逗留的,是以,此刻的传习馆除了几个内务人员,便无其他人了。 对于这座看起来形制有几分独特的玄色阁楼,庄胥有些好奇,遂随着山河进了馆。 正整理经卷的传讯人看到有人进来,便下逐客令:“酉时将近,你们不能进来了。” 山河扬声道:“我找文通莫长老。” 传讯人将他二人打量了遍,还是那个腔调:“莫长老正卧于阁楼,不便打扰,二位请回。” 庄胥扫了一眼楼内清雅明净的陈设布局,顿觉心情舒畅。 山河不但不离去,反而开了嗓,仰颈朗声道:“山河求见莫长老!”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礼?”传讯人生气了,其余内务人员也闻声过来,纷纷没好气道: “此地乃传习馆,大呼小叫做什么?” “哦~我认出来了,又是你!上次也是这般无礼!” “走罢走罢,有事明日再来,传习馆要闭门谢客了。” 山河哪管这些人说什么,又喊了一声,准备硬闯时,楼上传出一声轻咳,内务人员瞬时息声,他们二人则翘首以待。 “上来,其余人都散了。”这声不紧不慢地传来,让山河松了口气。 那些内务人员对着楼上作揖,敛了此前的脸色,毕恭毕敬地接引二人入内,随后掩门离去。 山河与庄胥上了楼,一排卧棂窗投下的暖光打在他们身上,犹似笼了层朦胧金光,将二人沉静的脸照出了丝惆怅。 还是初来时谈话的那间雅室,山河掀帘入内,随后跟进的是庄胥。 莫听身着白色便袍,盘腿于坐榻上,似在闭目养神,几案上熏着香,缕缕轻烟飘荡室内,将他衬得更有几分仙道模样。 山河尚未开口,莫听也未来得及询问,才睁开眼帘,庄胥却疾然上前一步,双膝落了地。 山河一愣,便听他侃然正色道:“弟子庄胥叩见师叔!”说话间已举手加额,长跪而拜。 “这……你是天机者?!”山河心间忽地一震,看他那气定之态,再回顾此前种种,细思一番便肯定了此身份。 在几大长老中,也就莫听与朝天歌亲近些,似乎立场一致,是以,便不难猜出,他就是那位隐藏的“高人”。 莫听眯着眼,注视着恭敬伏地的庄胥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温和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悲哀,却带着亲切而庆幸的笑意,道:“我说来的会是什么人,原来是你啊。” 说到这,他的声音竟哽咽了。 莫听将盘着的腿打开,从榻上下来,扶起庄胥,道:“起来说。” 庄胥起身,已是热泪盈眶,一言不吭,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却依旧恭而有礼,欠了欠身,默然立于一侧。这是族人离散后重逢的喜悦,山河感同身受,也不免动容。 莫听才将目光投向山河,微顿的片刻间收敛了适才的神情,道:“我等你许久了。” “所以,莫长老是从一开始便知我的情况,甚至是一切?”山河反问,语气甚为平静,心中已然接受这个事实。 莫听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道:“隐瞒,实属无奈,这是天机者的准则。” 山河平平道:“理解。” 莫听沏一壶热茶,热气腾腾,似乎将有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自氤氲的茶气中淡出。 庄胥自觉接过莫听手中的活,一丝不苟地给二人倒茶煮水。 静候许久,不见莫听开口讲述关于这一切的缘起。山河正要询问,莫听却示意他饮茶,兴许是磨他性子,抑或平复他心情,但他自认为内心足以强大到去接受任何离奇的事。 犹似那夜初访夜明寨时的感觉,山河在莫听的目光催促下,呷了口茶,苦中回甘,心绪却在茶烟中慢慢沉淀下来。 莫听神态淡然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天机者,天机老人正是我兄长。” 山河微敛神情,问道:“为何会到鹿无来,还在此当了夜明长老?” 莫听道:“天机者游历一事,想必胥儿已与你讲过,”他扫了庄胥一眼,目光闪过丝慈爱,“自占得天机起,我便出来游历,只为验证天机一脉推演的与现实是否一致。到了鹿无,走累了就在此间留了下来。” “当真是因走累了?”山河问道,显然此事过于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否早有计划。 天光渐暗淡,庄胥点起了灯火,烛光中的莫听神色依旧淡然,道:“世间许多事,机缘巧合,深究不了。” 山河几口茶入腹,心中逐渐清明,语气平和道:“天机谷被毁一事,你不会不知。” 茶盏送至嘴边一顿,莫听道:“游历在外,难免顾此失彼,两年前偶占一卦,方知天机一脉有难。” 莫听抿了口茶,继续道:“无奈之下只好向大祭师坦白了身份,求大祭师给予帮助,大祭师才委任朝爻调查此事。” 山河问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 莫听道:“如你所料。” 山河眸中讶异之色尽显,对比起他揣测的事实,他更惊奇的是,莫听为何会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哪怕他不曾将自己的想法道出。 山河望向庄胥,见他挑灯煮水,低垂双目,似听非听。 莫听又道:“不必惊讶,我不懂窥心术,只是预知今夜所谈之事罢了。” 按原来的步骤走,莫听会将事情真相道出,而山河会道如他所料一般,是以,简而言之,便真如他所料般。 “那到底是何人所为?”山河皱眉索问。 莫听反问道:“你以为当世何人有此能耐?” “是斗幽宗?!”经历此前种种,山河早该猜到,“我听闻,天机一脉自古鲜为人知,斗幽宗又是如何得知天机者的存在?还能找到天机谷?” 莫听垂下眼睑,缓缓道:“天机不可泄露。” 山河心底无力一叹,一旦天机者不愿意解释的事,就一定会将准则搬出来,老少皆如此。是何天机不可泄露?看此情形,是否就坐实了天机者出了“叛徒”一事? 山河浮想联翩,既然莫听不愿正面回应此问题,那便暂不追问,换了个问题:“那一众天机者的去向,你可知?” 莫听轻轻摇首,道:“不知。” “连你都不知?”山河更疑惑了。 莫听道:“胥儿与你讲过,只要人活着,便能占得到,但此‘活着’,指的是‘在此世间’。” “在此世间……”山河沉吟着,顿开茅塞,“无间道!他们或在无间道!”斗幽宗囚禁人,若要人不知,除了无间道,他想不到有其他可能。 庄胥闻言,倒茶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莫听微微蹙额,道:“有此可能,却总比死了的好。” 听这话,山河也不好直言相告,倘若真在无间道,寻常人绝对受不了,即使心无挂碍,在里头久而久之也会成疯成魔。 “大祭师知道此事么?” “知道。”莫听神情忽变得肃穆,山河正襟危坐,追问:“那他……” “无间道……除非施术者死,否则外力无法破除,就算是大祭师,也无可奈何。”莫听严肃的面容渐显垂暮的老态,“或许这就是命数……” “命数又岂是定数?”山河反问,“修道者尚不会为命数所囿,何况是知晓天命的天机者?” “命数并非定数,却逃不过定数。天机者正因知天,才不逆天,所做皆顺理而行,天机者此番劫数难逃。” 庄胥挑灯的手微颤,使得雅室内的光微微晃动,连人影都抖了抖。 山河不想继续此话题了,坐直了问道:“莫长老,大祭师让我来找你,可是有话要告知?” “你可知天机谷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为何还留在宵皇之地不走?”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的事?” 莫听闭目摇首,再睁眼时,眼神疲惫却坚定:“他让我交给你一件东西。” 语罢,他从坐塌下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帛书,上有红绳结扣。 山河眸色深柔,紧盯着那帛书。 莫听却还将其攥在手中,道:“在交给你之前,还是要告诉你,为何我会留在此地不走。” 山河目光从帛书上离开,转向莫听,问道:“为了大祭师?” 莫听摇了摇头,道:“原本我也想回谷,但下决心之前,我替宵皇人占了一卦。” “如何?”山河追问,室内的灯火仿若在他眼中不安地跳动着。 老道和拾泽在外头吹着寒风,仰望着阁楼上的几个被烛光放大了的身影,同时打了个喷嚏。 “公子怎么进去了那么久?”老道嘀咕着。 “自然是有要事相商,总之不便进去打扰。”拾泽抱臂在胸。 “你说我们干嘛躲着那些什么城监啊?”老道搓了搓鼻子,将两条鼻涕搓没了。 “城令有规定,宵禁时,街上不能有闲杂人等徘徊。” “哦~那今夜我们在何处落脚?” “去我那里?” “可以!非常好!” ※※※※※※※※※※※※※※※※※※※※ 山河:你跑哪里去了? 天歌:去填坑了。 山河:……那你干嘛还拿着三涂? 天歌:顺便又挖了坑。 山河:…… 帛书道安去留难定 漏尽更阑。山河自传习馆中出,庄胥送至门口,欲言又止。 山河回身道:“既已找到了族人,你便留在莫长老身边。” “多谢一路的照顾。”庄胥作揖拜谢,山河莞尔,拍拍他的肩膀,道:“多的不说,若没有你,恐怕我不会这么顺利,说不定就死在了半路。所以,该道谢的还是我。” “你们这谢来谢去的,是想着日后不再见了吗?”老道和拾泽走了过来。 庄胥道:“后会有期。” 目送三人离去,庄胥上了楼,残灯未灭,莫听的影子落在帘上微晃,雅室里传出了二人的交谈声。 “师叔,弟子不知此前所为,是对还是错,心中困惑难解。” “世间之事本无对错之分。你深受你师父的影响,凡事守‘中’,才这般纠结,有折中之法固然不错,若无,要么进要么退。” “可天机者不该为他人抉择,弟子不仅隐瞒了真相,还为他做了选择。” “你对我有意见?” “弟子绝无此意,仅仅只是说弟子的选择。” “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遂心,就算你尽心尽力去做事,结果好坏也多数为人所不能左右。就如同你让他往东,他未必不会往西。” “师叔的意思是?” “该他承受的,他逃不了,同样,不是他的债,也无须他还,这一切冥冥自有天定。” “……师叔,弟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能说?” “弟子觉得,师叔与师父的想法有些不同。” “岂止有些?简直是天壤之别!你师父强人所难,明知不可为而为,还说寻求什么积极的改变,简直放屁!” “……师叔?” “话俗理不俗!能轻易改得了的还叫‘天命难违’吗?天道的规则岂是人能打破得了的,就算你师父是神,也得依循天道,不要妄图挑战。” “师父也并无此意……” 夜幕泄下清寒,暖烟阁积了一层薄雪,在如水月色中泛着淡淡银光。 山河颓然无力地躺在摇椅上,对着轻攥在手中的帛书出神。 传习馆中莫听的一席话,让他始料未及,一番百爪挠心后,眼下更是举步维艰。可悲的是,一个外来人的他,竟然连一个抉择都能关乎一族未来之运,而这抉择还仅是“去留”而已。 “当今世道人心惟危,只要想得长生者,便有可能盯上你,不知你是否做好准备?”莫听所问,他又岂会不知,且早已有焚舟破釜的决心与之相抗,于是答道:“常备不懈。” “我知你如今困顿窘迫,相信你也对自己的境况心知肚明。兴许你会认为以你之能,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但你终究不是三头六臂,有些事根本无暇顾及,甚至事关自己的生死。” “莫长老,有话不妨直说。” 山河从前便想过此类问题,莫说是他,这世间任谁都无法同时顾及许多事,其中必有取舍,但就这“取”与“舍”之间,是个难关,也必定痛苦。 “可还记得你初入焚川境地所遇?”莫听询问。 “记得。” “那想必也遇到了红绸娘。” “红绸娘?” “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红绫。” 山河一愣,原来红绫本名为红绸娘,“她去墓庐做什么?若是找我,当时我并不在墓庐。” 此前他一直认为红绫要取他性命,他在何处,红绫便出现在何处,唯独此事解释不清,似乎冲着他去,又并非如此。 莫听道:“红绸娘去墓庐并非针对你,但目的是一样的。” “墓庐与我有关?”山河心暗暗提了起来,诧异问道,莫听摇头说道:“与你无关,但与宵皇人息息相关。” “那红绸娘为何要对付宵皇人?有宿怨么?” “为了改运。”莫听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烛光,神情莫测。 “改运?”山河茫然地看着他。 莫听无声一叹,道:“此乃损人不利己的阴招。对付不了大祭师,便想着要从其祖坟上动土。” 山河心下一紧,一瞬变色易容,脱口而出道:“他们想对付大祭师?!”但见莫听点头,又饮了一口茶,他追问道:“在祖坟上动手脚,影响大祭师运气?” 莫听道:“祖坟一动,莫说是大祭师了,宵皇人的整体运势都会变了。” 山河心绪恍惚间,莫听又道:“人若寻求改运之法,常从天、地、人、玄四方面着手,红绸娘选择‘地’,改葬地之气,以冥冥之力施加于子孙后代之身,从而改变一人乃至一族之运。” 莫听面容严肃,山河大为惶恐,怔愣半晌,却不知该接什么话,他回想宵皇人此前的遭遇、朝天歌身上的病痛折磨,难道真的是因红绸娘动了宵皇祖坟之气造成的? 山河之前在祈楼古籍房中,翻阅典籍时,也看过一则记载,大抵的意思是,生人由气聚凝结成骨肉,死后于坟中,以散发骨气来庇护和福荫后生,这便是“反气纳骨”之象。 先人与后代同气相求,情气相感,枯骨若得生气,生人受福,若得死气,则生人遭祸。是以,红绸娘想通过此种非常规手段,来对付朝天歌?! “红绸娘为何要这么做?她为何要对付大祭师?!”山河站了起来,况且以她一己之力尚不能完成这样的邪法,必定受人指使,而到现在,他竟然也不知红绸娘背后的事主是何人,他不禁有些怫然。 “大祭师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如何得罪他人,我想你心中有数。”莫听沉稳有力的声音,满带威严。 山河跌坐回榻,从他出现在宵皇之地开始,朝天歌便多次助他护他,甚至以命相保,不曾想这便引来了杀身之祸…… 茶气腾腾,山河垂目看着茶盏,盏中倒映出形容憔悴的自己,令他又恨又痛。果然还是因为他!一切都是因为他!! 那些人是早知朝天歌会成为他们的巨大障碍,所以除之后快?而后让他彻底孤立无援么? 不过为他一人而已,何苦连累他人?甚至影响全族吉凶福祸?! 他不知呆滞多久,直到庄胥把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才反应过来,兴许莫听喊他喊到无奈,庄胥才会过来的。 “若不是你,何至于如此,”莫听再次强调,看山河那一副怔忡模样,他又将话锋一转,“但若非天机者,你也不至于此。” 山河心中一团乱麻,话未听全,仅是抬眸看着他,莫听脸上并无光采,眼神中夹带着自责之色,缓缓道:“天机者一言惹下的祸,要问责,当问天机者。窥视天机,本就应付出代价,何况泄露天机。是以,我留在此地不走,便是要积功赎罪,并在此等你到来。” “宵皇人是因为我遭受不公,大祭师更为我几经送命……是不是我不来宵皇之地,这一切便不会发生?”山河惶惶地问道,说是问莫听,却更像是在问自己。 莫听道:“或许,但这只是‘迟’与‘早’的问题。” 山河游思中回神,问道:“当初莫长老是否有意指引我到墓庐?” “既然明知是我指引,你还是去了。”莫听不回避他的问题。 山河不清楚莫听为何明知他必定会去,依旧给他指明了方向,他细思询问道:“你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你想看到什么?” 这一问,莫听的脸上竟呈现出了一抹难见的光采,好似被人一语道破后,如释重负的感觉。这让山河更加不解了。 “你猜得不错,不妨继续说下去。”他脸上的笑意渐显。 “还请莫长老实言相告,我如今并无心思去想太多。” “你可知身为天机者,许多事只能缄口,却并非故弄玄虚。”说到此,他望了一眼庄胥,庄胥垂下了头来,脸有愧色。 见莫听看庄胥似有责备之意,山河解释道:“不关他的事,许多都是我问他,他才说的。” “天机者掌握了世事发展规律,或因一言,便可改变,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又不能打乱天道秩序,是以,多数情况,人有求才有应,有问方有答。” 山河直言正色道:“那么请恕我直言,引我到宵皇墓庐一事,莫长老是否也有推波助澜之嫌。” 庄胥也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莫听,却听他道:“你悔了么?” 莫听问得犀利,山河倏忽一愣,是指后悔来鹿无认识朝天歌么? 他答不出,至少他打从心里认为自己不悔结交朝天歌。但若这一切重来,他是否不入南陵,不到宵皇之地,不去焚川墓庐,更不上祈楼? 他拂去一脸的迟疑不定,道:“事已至此,‘后悔’一说,有何意义?” “是无意义了。”莫听呷了口茶,似在沉思又似在回味。 “所以,莫长老在鹿无等我,是看我如何一步步拖累宵皇人,以此来验证你们的预测?!”山河的语气不似疑问,更似陈述。 庄胥听得皱眉蹙目,不由得将目光转向莫听,若真如山河所言,那绝对出乎意料了。 “天机者虽能指导苍生按规律趋吉避凶,但是吉是凶,在天机者中也有不同的衡量标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即是说,这一切有可能是福不是祸。 山河沉下了脸来,不想再跟他绕了,道:“既是如此,我便离开此地,再不拖累任何人。” “晚了,”莫听语气过于淡然,“你也做不到。” “这是何意?”山河已握紧了拳头,莫听的态度让他起了愠色。 “若离不了这尘缘,怎能免羁绊?”莫听反问,却无等他回答的意思,“既已有羁绊,又怎能说断则断?” 山河脑袋纷乱不已,时起彼伏的惘然若失又塞满心间,看庄胥,庄胥比他还要懵然,看莫听,又浮现诸多未知,目光无处安放,落在几案的帛书上,才稍稍定了定神。 “莫长老一定知道大祭师如今身在何处……” “胥儿不是告诉你了吗?” 庄胥抿了抿嘴,眉头拧得紧,被山河看得眸光闪烁不定。 “他是不是真的有危险?是不是所剩时日不多?是不是……”山河咬了咬唇,莫听截口道: “大祭师不在宵皇之地……倘若你要找他,自可离去,但若离开宵皇之地,宵皇人……” 他没继续说,山河蹙额追问:“会如何?” “只有你能救宵皇人于水火……”他兀自叹了口气。 因他而起,就得由他来结束…… 山河面白如纸:“大祭师他……还好吗?” 莫听终于起了身,迎着烛光背过手,山河看他的身影都知他在叹息,是哀叹。 他感到了不安,不祥气息借着夜色弥漫了整座城。 ※※※※※※※※※※※※※※※※※※※※ 一下子信息量过多…… 哎呀头晕,谁来扶山河一把…… 在此要跟各位朋友说明一点,那个、本文开头的文案……实在不是本文的走向……谁知写了就不知道从哪里改了(苦笑~捂脸~) 所以,很抱歉啊,如果是因为那个文案看到现在的朋友,恐怕要令诸位失望了……(自罚倒立!) 原来的文案,补充如下:(虽然写了还不如不写,但还是要澄清一下的哈~) 有人泄露了天机 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都动了杀机 所幸,他冲出了重重危机 笑曰:此乃,天赐良机! 他在欢天喜地的送神队伍中,救了一人,从此红尘万般,情有独钟。 他在漫天火光当中,望了他一眼,从此沧海桑田,生死不负。 最终,他修成了人人追杀的长生人,而他成为万流景仰的大祭师。 遍尝世间百味的老不死,自以为阅人无数,却独独读不懂一个入世未深的人,又自以为看透生死无常,却因一人百般惜命…… 帛书道安去留难定2 “如鸟入樊笼,枯鱼涸辙,大限将至!” 莫听这句话真是洞心骇耳,仿若急杵捣心,让山河久久不能平复。 从前活腻了的他,一度以为人生在世能几时,几时好似也与他无关,毕竟生死有命,他也随遇而安,不强求亦不奢望。他也曾鄙视芸芸众生悦生恶死之性,不过生死一瞬,如昼夜交替般自然,早晚的事,若然当下要死,也大可心无挂碍去死。 但自从结识了朝天歌,他总算找到了些存活的意义,至少会为之拼命,甚至顽强活下去。正如莫听所言,心中有了牵绊,便也割舍不下,哪怕是贱命一条,也得惜着,毕竟有命才有一切,无命则一切免谈! “你若执意寻他,我们不勉强你,毕竟这是你的事,你有权做主,但我传达一下大祭师的本意,请你看完此帛书,再做定夺。” 山河注视着帛书上那一丝不苟的红结,以朝天歌的个性,一人与一城中若有取舍,他定毫不犹豫舍弃一人。因此,他怕帛书中有劝言,但又忍不住想知朝天歌会对他说什么,或是交代什么。 而他又不能耽搁太久,于是解下了红绳,按捺住不知是忐忑还是期待的狂跳之心。 山河缓缓打开了帛书,铺开在手心上,丝帛轻盈,上面写满了隽秀的字,字里行间可见清韵,他抑制住激动的情愫,逐字逐句看下来。 “这是……”山河倏然坐直了起来,打了个响指,召出穷光蛋,穷光蛋在其头顶侧发着光,将帛书上的内容照得更清晰了。 这显然是一份“素问”帛书,即平素问答之书,均是一问一答。当中所有问题,皆是山河平日里所问,而朝天歌又无确切回答他的话,如今,帛书上全给出了答复! 而朝天歌之所以会写此帛书,他也在第一句中作了解释:“平素里你所问,天歌不便作答,又恐无时机回复,特写此帛书,逐一解释。” 开头这句话便让山河有种看遗书的感觉,登时吓得不轻,来不及瞎想,又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去。 山河问道:“大祭师对我手下留情,是因拾泽还是朝爻?” 朝天歌答:“二者都不是。一因值丧期不动干戈,二因见你似有些熟稔。” “莫非从前见过?”山河心下微思,他印象中可从来未曾见过朝天歌的呀。 山河问道:“大祭师以面具示人是因与先人容貌相似么?” 朝天歌答:“不全是。一是因年少便对面具有好感;二是因与十二世祖容颜相似,不便以真容示人;三是因通灵所需。” 山河问道:“大祭师又为何救我?” 朝天歌答:“除了因跳祭台不吉利,还因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山河咀嚼这几个字,唇角微扬。 山河问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是为何要瞒着我?” 朝天歌答:“我知,但知之甚少,尚有疑虑。瞒着是因不想误导,也不想你因此担忧。” 山河问道:“你可有遗憾?” 朝天歌答:“有。或许年少时期有一憾,但说不清。” “年少时期的遗憾?倒还从未听他提及……”山河扪心自问,自觉有疏忽了,朝天歌对他了解可谓彻底,而他对人家还真的不了解啊。 山河问道:“封灵袋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朝天歌答:“封灵袋是母亲的遗物。” 山河一怔,心道:“难不成朝天歌的生母便是那位女修?不不不,那女修分明是几百年前的人……或许是祖传下来的……”他甩掉此念头,继续往下看。 山河问道:“你们先祖似乎认得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朝天歌答:“十二世祖确实认得你。招魂时,他戴来那个面具,并告知要好生护着面具之主。” 山河陡然一震,心道:“朝颜认得我?他知道面具是我的?还让朝天歌护我……那朝天歌是因此护我还是……不不不,在此之前,朝天歌并不知那面具本来是我的……” 果然,朝颜此人还是诡秘莫测。莫非当年他找招魂鼓一事,也惊动了朝颜?可还是不知那面具怎就到了朝颜手上…… 山河问道:“族谱内有谬误,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造成?” 朝天歌答:“有意为之。主因招魂维时过短,以致知之甚少,又因十二世祖诸多经历,过于离奇,不便在族谱中详尽记载,是以一笔带过。朱砂碑后所刻才是十二世祖真实经历。至于他消失的五十七年,实则因他不在人间。其余生平事迹有待考究,我也有诸多迷惑之事,便不好告知于你。” “五十七年……不在人间?!”山河骇然,“死了?后来又活了么?死而复生还是上天入地?那……那后人呢?” 看到此,山河不禁觉得这哪是在解惑呢,分明又让他迷惑不已。他似困惑又似苦笑地摇了摇头,再往下看发现竟快到帛书尽头了,便更加专注起来。 “待你见此书,许是到了抉择之时,若我不在,不必寻我,我必安然归来。切忌为任何人以身犯险。记住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 山河心中消沉,脸上挂着苦涩的笑,他将腿收了起来,整个人蜷在摇椅上,捧着丝帛,低喃道:“这些话怎么不留着当面说呢?你这样,会让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空荡的夜色有些寂寥,是以,孤独的寒风来呼啸作陪,却让小院内摇椅上的人倍感寒凉。 阁楼上敞着窗,一老一少托腮注视山河许久,不禁愁容满面,同时叹了口气。 老道悄悄关了窗。 “他这是怎么了?”拾泽闷闷不乐地趴在案上咕哝着,“又不让人下去陪他。” “唉~你不懂,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老道挠了挠头,不好解释。 老道敷衍的话刺激到拾泽了,他忽坐直起来,气道:“你们这些人都这样,不想解释就说人家不懂,还总是说以后以后,以后便不了了之了。” 老道忙道:“唉哟,小神人别生气啊,你要真想知道,老汉我也可以说,只是……” “只是什么?”拾泽抱臂撅嘴,神色不爽。 老道坐下来,拍了下大腿,豁出去地说道:“老汉我告诉你,你可别到处乱说。” “谁说谁大嘴巴!” 老道手指快速骚动着下巴,捏着似有似无的几根须,踌躇了下,方道:“我问你,你家大祭师身边可有其他女子,呃,我是说除了你那个什么姐姐。” “悯姐姐吗?有啊。”拾泽掰着手指头正认真数着,口中不知嘀咕着什么。 “什么?这、这么多?!”老道十分诧异,“那些见面都不曾说话的不作数啊。” 拾泽停下掰手指,认真道:“那没有了。” 老道一瞬心中有数,问道:“那你可知你家大祭师有无中意的人?” 拾泽双目放光,随即摇头道:“天歌哥并无说他中意何人。” 老道皱了皱眉:“唉哟~中意不一定就要说出来的啊。” “中意为何不说出来?不说出来,又怎知是否中意?” “好像是这个理……”老道摩挲下巴,“哎呀,我怎么被你带偏了呢?” “你怎么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拾泽坐不住,起身准备下楼,“不行,我得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道一把拦住他,道:“等等,你别下去,你下去他更烦。” “我又不招惹他……他到底在烦什么,我得问问啊。” “你看不出来吗?是哦,你是看不出来……”老道自顾自喃喃着,“好罢,老汉我就先给你开开窍!” 拾泽本无心思听他多说,但老道一提及他二位哥哥时,他又忍不住坐了下来。 “我问你,你家大祭师对你山河哥哥怎样?” “挺好啊。” “这个挺好比较笼统,我说的是那种……特别的好,好到可能会为他变了个人。” 拾泽茫然地看着他,挠了挠头,仔细一想,道:“好像最近天歌哥的言行是有些出格,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就对了!”老道嘿嘿笑着,“这就是‘中意’的表现啦。” “哦~”拾泽低眉,似在思索什么,“然后呢?这不足为奇啊,我也中意他们啊。” “唉呀,小神人啊,你这、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老道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半晌,附在他耳畔嘀咕了句。 但见拾泽瞪大的双眸中,满是星光,好似听到了了不得的操作,他惊呼:“那我也要跟他们亲……” 老道连忙捂住了拾泽的嘴,眼神示意他小声说话,心里不住地道:“完了完了,公子,你可别怪老汉我了,我这是好心办坏事了,你们自求多福……” 但此刻,就算阁楼上的谈话再大声,山河也听不到了,他已身披月光,远遁而去,院中只余下个摇椅在随风摇着。 腾空虽不能瞬移千里,却已跃出了宵皇的崇山峻岭,眼见地就要出宵皇之境了,暗夜中倏忽闪现密密麻麻的光点,让山河一瞬止了步。 他面沉如水:“终于来了么?”他沉下了心,迎着光点疾然掠去。 未几,那些带着流星之速的剑光,顷刻将他包围住…… ※※※※※※※※※※※※※※※※※※※※ 触不及防的第二卷到此结束! 感谢一直默默支持、一路陪同的伙伴! 前面两卷内容也确实比较冗长,下一卷开始,删繁就简! 还是那句老话,喜欢此故事的朋友,欢迎评论收藏哈! 无妄之灾盛衰何常 十声路鼓响震天,四座望楼同时响应。 寅时刚到,天尚未亮,数十匹马自巡司坊中奔出,急促马蹄声震碎了宁静的街道。 睡梦中的城民乍然惊醒,灯火相继亮了起来,巡司骑马奔过,沿街传讯:“祸乱之事,祸乱之事!所有人起夜收拾,所有人起夜收拾!酉三刻前赶往城北门,酉三刻前赶往城北门!” 沉而有力的传唤声,让挨家挨户的人纷纷起夜,嚷嚷声一起,整座城便沸腾了。巡司不停地沿街通报,反复传着路鼓之讯。 待确定消息传达到位,二十八骑火速赶往四处望楼,联合布下全城结界。 城南门城卫集结完毕,庆生开始清点人头,共五十人。 “三十人出列!负责护送断后事宜。挨家挨户巡查仔细,看是否有未来得及撤走的人,若发现还有城民留下,立即送往城北门!” 庆生铠甲在身,衬得整个人都冷硬了几分,厉声发令之后,城卫们个个抖擞了精神,强忍着寒意与倦意,领命办事。 庆生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将冷气吸入,举目望向城北门,心想:阿哥的训蛮人应会一路护送城民们入焚川…… 但听此时人声慌乱,他也不由得惴惴起来,鹿无将会发生什么,他无从估摸,但哪怕只是方寸之地,他仍死守绝不动摇。 城北门大开,大批城民蜂拥而至,人浪从各街涌来,城门前由城监与城卫维护秩序。 众人拖家带口,大小包袱在身,面呈惶色,步履匆忙,只知是逃难,却不知将会发生何事,心中惶惑不安,但看众人只顾赶路,便也连停下相询的间隙也没有,偶有几个舍不得屋子,或好奇城中将有什么祸事发生,也频频回头。 “事态紧急,还请诸位积极配合!到达焚川后,长老们会同诸位解释清楚的!” 城门楼上的庆明这一声下,就无人再回头了,却也止不住小声嘀咕,各种揣测,当中也有不满的怨气,更夹杂着不少惊慌之语,还有孩童的哭闹声,一时之间沸沸扬扬。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灾难降临吗?!” “今年以来,就不太平啊,是不是咱们祭祀不够啊?” “神明不保佑宵皇了吗?!是谁造的孽啊?为什么要拖累全城的人啊……” “还会回来的?几只鸡没带上来,会不会饿死啊?” “哎哟!我忘带冬衣了,老婆子你先过去,我回头拿了再跟上来。” “唉?你干什么?!别回去!!” 逃难的城民自四座望楼一路排到城门,成千上万人要全部撤走,至少还需一个时辰。 北门外头接应的是十二巡司与三十训蛮人,外加原本被驯服的蛮人五十、城监三十,百来号人员要护送近万城民有条不紊入焚川,是个艰巨的任务,但庆明心里清楚,对比起护送,守城的任务更要艰巨些。 “老弱妇孺先行!不要推搡!马车不得入内!一律步行前进!”庆明急声提醒指示,声音洪亮。 远看焚川环山石路上犹似卧着火把长龙,拾泽眉头一皱,惊道:“鹿无出事了!”说着,便奔出了暖烟阁,老道连忙追出去,嚷道:“小神人,带上老汉我啊!” 拾泽又匆忙回头,一个展翅,拉起老道的手,“呼”的一声,将老道往山下带去。 几大长老连夜赶到夜明寨议事,主持会议的是若悯。 若悯实则是莫听暗中授意,对外宣称是大祭师授意。临时召集众长老议会,针对今日将有无妄之灾一事,传达诸事安排暂听莫长老指示之意。 长老们面面相觑,但自上次疫毒之后,几大长老便不敢再对大祭师的决定有何异议,此次也不例外,即使大祭师本人因公在外。 莫听郑重其辞道:“祸乱在即,大祭师人又不在,贼人乘我之弊,大肆进攻,形势严峻又迫在眉睫,不得不长话短说……” 朝长老皱了皱眉,截口问道:“对方是何来头,竟敢冒犯我宵皇?!” 若悯接口道:“玄门中人驱使邪祟进犯。” “岂有此理!”朝长老胡子抖了抖。 几个长老议论纷纷:“玄门中人竟然都跟邪祟混一起了?进犯我宵皇作甚?!” 若悯望了莫听一眼,莫听道:“许是上次在咱们境内受了委屈。” “受委屈?!受……”朝长老气愤,想到上次那些人悻然离去,又一时气结地说不出话来,熄了火气,转而言道,“边防情况如何?” 莫听看了若悯一眼,若悯接口道:“边防薄弱,倒是有道结界拦截着,能抵挡一时邪祟。” 这么一说,在座的就都忧虑不安起来。 “可有阴兵镇守啊?”另一长老忽问道。 朝长老冷哼一声,道:“以往大祭师召唤阴兵时,诸位不都是心谤腹非么?如今倒念起阴兵的功劳来了?” 若悯心道:“说这话,倒是把自己主动剔除在外了。” 其余长老瞬时息声,脸上微窘。 莫听叹一声,正色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希望诸位长老能放下成见,共同抗敌。” “城中近万城民全到焚川来,眼下如何安排?”另一长老问道。 莫听道:“焚川内有寨子二十个,避难洞五个,入焚川来的城民分批往这些地方送,问题应该不大。” 朝长老道:“物资得落实好。” “这个城主已在安排,会让城监运送物资。” “安抚之事……” “关键就是这个,是以我们这几个老头子,得连夜奔波于各寨,安抚民众,并说明情况。” 轰隆隆!轰隆隆! “这什么声音?!”几人纷纷走出了屋外,抬头望天,登时骇住了。 那些遮天蔽日的黑沉沉中,一团火球在上空滚动,作势望下钻,却不断被反弹回去,但锲而不舍。 “不好!结界!”若悯沉下声来,向惶惑中的几位长老一揖,“诸位长老,若悯前去探查,焚川之事拜托了。” 语罢,一道轻盈绿光随风消逝了。 又一阵阵路鼓重声传来,人马惊慌了起来。 天空一道阴影遮来,众人焦躁惶遽,也不再守秩序,纷纷向前推涌,一瞬哭喊声、唾骂声、求救声杂糅一起,场面纷乱不已,城北门的逃难传送也陷入了瘫痪状态。 好在众人对此类路鼓所传何事并不知晓,否则更加混乱。 一巡司从城中策马奔来,紧急联动所有巡司护结界。 庆明凝目一望,那群邪祟正在上方叫嚣着,不断向鹿无城压下来。 “给我一匹马!”庆明大叫一声,“快安排民众撤离!”他向一旁的训蛮人交待了句,就跳下城楼。 随即,一声马嘶,庆明骑着快马奔出人群。 鼓声不断,朝光与其余十六巡司在城中央汇合。 “路鼓传讯,城主有令!将结界一分为二,将结界中心转移至焚川!”朝光传令下来,所有巡司受命向四方散去。 握紧了手中的云渊弓,朝光黑巾蒙眼,一抖马缰,□□骏马带着他向结界最薄弱点奔去。 城卫们挨家挨户巡查,却发现多数人家的老幼妇孺还在屋内,有的是卧病在床,有的是还在收拾的,还有的跪在神台前拜起了神明,祈求神明保佑顺利渡劫,更有甚者是去而复返的。 城卫们火大了,急急忙忙将他们轰了出来,一边赶一边批。 “这是逃命!你们以为是儿戏吗?还带那么多东西?你扛得动吗?” “还有那个,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还吃?!” “看不懂危机险势吗!?” “大祭师不救我们了吗?”一老妇抹着眼泪,拉着及腰的孩童,应是她的孙女。 她这一声倒点醒了其余人,惹得原本疾步赶路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眼巴巴地望着城卫。 “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庆生匆匆过来,身后随着一队城卫。 “他们……”一城卫欲言又止,脸呈难色。 “什么情况都得走,不能耽搁了!”朝光骑马而来。 “是巡司大人!”众人看到了朝光,纷纷挤了上前,七嘴八舌追问道: “是不是神明降灾怪罪我们了?” “大祭师呢?他不保佑我们了吗?” “大祭师根本不在焚川!”人群中这一声最要命,众人一阵恍惚,随即惊慌不已,拉扯着朝光的衣角。 “大祭师丢下我们逃了吗?” “他先跑了?不管我们了吗?” “大祭师人呢?我们要见大祭师啊!” …… “大祭师不会不管我们的,他有更重要的事做……”庆生的话说到一半,众人就更加慌乱了。 “还有什么比我们这些人的命更重要啊?”这话让人寒心。 “果然我们还是被抛弃的,大祭师舍弃我们,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对,对,我们要出城去,放我们出城!” 一提到“出城”,在场的群众皆响应,纷纷要往城门口挤去,城卫连吼带拦,险些拦不住。 庆生一见场面失控,自责不已,怪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又不知如何救场,一时手足无措。 朝光厉叱一声,道:“所有人统统往焚川撤,就你们赖着不走,是想拖累全城的人吗?!现在有人来救你们,你们非但不走,还在闹事起哄!城外全是邪祟妖孽,你们想出去,现在就开城门放行!” 他的话让群众们止步,怨声载道:“这是叫我们去送死啊!” “不想死的,全部到城北门!” 话音一落,无一不往后撤的,但已然来不及,就在这时,结界坍塌了! 一窝蜂的煞气直冲进城来。朝光猛地一震,策马冲出人群,抛下一句话:“赶快离开此地!” 众人反应过来,撒腿就跑,疯了似地拼了命地散开了,城卫们一个都没看住,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会吃人的黑气,只要一碰到黑气,全部倒地,一命呜呼! “救命啊!快救我啊!”众人惊骇,呼救声凄惨震天。 砰砰砰!朝光接连射出几支崩云箭,崩云箭追着煞气射,所到之处,煞气荡然无存,无奈数量实在庞大,崩云箭追出去一时半会回不来,箭袋中的箭已所剩无几。 城南门方向乱哄哄的,闹得城北这边人心惶惶,所幸这边的群众已撤离得差不多了。 一道金光穿来,在空中疾掠,与煞气缠斗起来。 云追月带着朝夕从半空落下,他在朝夕掌中迅速勾下道符,交代道:“这是破煞符,遇到煞气就推掌出去,它们就不会靠过来。你先找个地方躲着,待我找到你阿哥,再过来寻你。” “好!”朝夕掌心一握,穿进惊惶不已的人群。 轰! 城南一条街乍然起了火,房屋街道瞬时埋进火光中。 城东南望楼上的鼓人使劲敲打的路鼓,试图用鼓声掩盖住所有的鬼哭狼嚎。城主朝鸣寻眉目深敛,盯着城南一片火光,里边似乎有个黑漆漆的什么东西在窜动,行过之处,火光一片。 “路鼓传讯!城南出现纵火人,命巡司即刻前往!”朝鸣寻急声下令。 鼓人甩着身上的汗,臂上的肉都在发颤,依旧猛力击鼓。 朝光听到了鼓声,策马急去。 白马奔过,云追月见到那穿过一排排房屋的身影,疾然追上。 “云陆道长,我们的账该清一清了!” 云追月被半路拦下来,他定眼一看,果然是水行者! 一阵大风刮过,老道被放了下来,站都站不稳脚跟,就被逃窜的人撞得七荤八素。 拾泽迅速追上那个纵火的人,“我找到你了,你这个烧不死的怪人!”他咬牙切齿地追着那个浑身黑焦,却似带着炭火的人。 那人快如闪电,似在欢呼奔腾,速度越快,身上的火光越红,火势越猛,经过何处,何处便能起火,十分骇人! ※※※※※※※※※※※※※※※※※※※※ 祸不单行! 无妄之灾盛衰何常2 咻!一箭穿过火海,奔向望楼。 路鼓之声戛然而止。 朝鸣寻回头,不由大怔,那鼓人被一箭穿心,瞬时倒地而亡,鼓槌滑出了手心。 凭路鼓声指引的朝光,一下失了方向,只觉周遭炽热难耐,还有噼里啪啦的火烧木头的声音,焦烟味也愈来愈浓。 马儿不安地踱着步,进退失据。 如洪流般毫无滞势的大火,瞬间吞噬了城南一角,火光灼天,浓烟弥漫,呛得城卫们摸不着北。 人们抱头乱窜,大多是些体弱多病的老幼伤残,哀嚎声凄苦连连。 那个纵火的人,准确来说,应是块人形的黑炭,由里到外彻彻底底的一块黑炭,只不过此时还冒着火光,成了一块红火炭,疾行时周身冒出焰火,俨然一火人。 他见着周遭都是自己的杰作,不由得裂开红光火烫的大嘴,哈哈大笑起来,一笑又冒出了火星来。 拾泽受不了这般猖狂的挑衅,旋身扬起一道疾风,席卷而过,火炭人被风摔出了几块黑炭火星,火势却愈加猛烈起来。 他顾不上多想,翅膀抖出的羽毛化作的风刀,刀刀剐向火炭人。火炭人身上的黑炭不断掉落,可却一边哀嚎一边狞笑,癫狂不已,且只要在火海中兜一圈,出来又是完整的了。 “你这个怪物,我要为朝光他们报仇!”拾泽咬牙切齿,他一早就认出来,这个火炭人就是当日已经死透了的火行者,如今竟然化了煞回来,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奈何火海成了它重生的恶源。 火炭人掌心托起了几团滚烫的火球,咧嘴又冒出了个火球,几个火球纷纷向拾泽抛去,拾泽轻巧地躲开了,不曾想,那些被他躲开的火球,竟然砸向了一间间完好的民屋,一瞬又起了大火。 拾泽怒火中烧,猛然掀起一股狂风,浩浩荡荡向火炭人掀去,狂风似浪,果然将火炭人推出了几里地,但不知借助何力,他又被推送了回来。 “风行者?!”拾泽感受到了那股子亲近的热浪,殊不知在他那对翅膀助推之下,现场反倒形成了几丈高的火浪,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不要!!”拾泽大喊,一个纵身跃下,想阻止蔓延的火势,却已然来不及,从火光中脱身出来,他的翅膀都沾上了火焰。 火!他目之所及都是火!连此刻他眼里都在烧着熊熊火焰,这座繁华之城,在他脚下,在他煽风之下,化成了一片火海。 恍惚中,有孩童的哭喊声,穿透火光传入了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拾泽瞪大了双目,竭力地搜寻着,一老妇人在火堆中跌跌撞撞,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一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孩童的哭喊声再次传来,他一瞬锁定了目标,就在那片火海之中。拾泽奋不顾身,俯冲而下,抱起那跌倒在地哭爹喊娘的孩童,飞出了困境。 安然落地,拾泽定眼一看才知怀里的是个女童。 那铜铃般的水汪大眼下挂着两条灰色泪痕,女童抽泣地盯着拾泽,眼底的惶遽还未退去,显然是被吓坏了。 “好了,没事了……”拾泽俯身将她放下那瞬,一双手猛力将他推开,从他手中抢过女童,是那老妇人,她惊慌地连连后退,紧紧护住女童,看拾泽的眼神,仿若是看个恶魔。 “你这个怪物!别碰她!!”她双目赤红,似乎想以吼声来释放自己的恐惧。 拾泽才愣了下,随即身后便出现了零零星星的人,他扫视了一圈,那些人就都惊慌失措地后退,嘴里却不断地指骂痛斥,又怕又恨。 “就是他放的火!就是他!” 拾泽心头一怔,随即摇头否认道:“不是,不是我,我不是!” “我看到了,就是你放的火!” “就是你,你这个怪物,你要把我们都害死!” 拾泽茫然地后退,不可置否,适才那火势便是借了他的风力才嚣张起来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他后退了,也承认了是自己放的火,这些人就都壮了胆气,似有往前痛骂的趋势,仿若豁出去了般。 “听到了吗?他承认了,这个怪物烧了我们的家,不要让他走了!” “是你害了大家,害得我们无家可归!我们要跟你拼了!” 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抓着他的心,一顿胡扯。“我不是怪物,你们胡说!我不是!!”拾泽咬唇,试图反驳,一截燃着火的木棍被甩了过来,直接砸到他背上。 拾泽一错步,刚想回身,一块小石头却砸中了他额头,他一细看才知是方才那个女童。 就在他怔愣间,大伙儿纷纷拾地上残瓦碎片使劲砸他,貌似他不还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身上似被捣杵,心头也好似被马车吱吱地辗过。拾泽一气之下,片片飞羽化作了利器,正要飞出,却听到一句—— “还说不是怪物?人怎么会长翅膀?” 拾泽惊地一瞬收回了飞羽,还将翅膀隐去了。 “大家不要怕!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把这个怪物赶跑的!” 那些人捡起地上带火的木头,一个劲地往他身上甩去,不管能不能砸中,似乎只要泄了愤就好。 拾泽闻到了恶心的焦味,浓浓的焦味,在他身上,在他心里。 他茫然地摇头躲避,抬眸就是火光,还有那些可怕的嘴脸,心里却不断重复着: “还说不是怪物?人怎么会长翅膀?” “我看到了,就是你放的火!” …… “我不是!我不是!!你们胡说!不是这样的……”拾泽惶惑地嚷着,腥红的血自他头上流下,眼前的一切让他心慌缭乱,自己却沉浸在“怪物”与“纵火”中惶惶不能自拔。 不知从何时起,一只透明的大手就将那些人砸来的东西拦截在了掌心。 大伙儿惊骇不已,大喊着“鬼怪”二字,便逃窜开去了,即使拖着行动不便的身躯,也如有神助般,急急忙忙地跑开。 “我不是鬼怪!!!”拾泽飞奔离去,眼角飞落的泪滴,在火光中瞬间消散了。 “阿泽?!”青光追来,若悯不见拾泽踪迹,但在火光中的她很快香汗遍身,她急忙寻拾泽而去。 就在这时,路鼓突然响起,一匹白马从火海中冲出,旋即带出一道箭光,箭光晃眼追上了火炭人! 那个还在城中肆虐的火行者,借着躲于暗处的风行者之力,肆无忌惮地纵火,巡司们虽听懂了路鼓所传之讯,苦于被煞气纠缠,无法脱身灭火。 城卫们蒙巾掩着口鼻,七手八脚接水灭火,但毕竟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庆生终于找到了散落的城民,欲护着他们离开,却发现怎么绕都绕不出,似乎被包围在火海中了。 以庆明为首的训蛮人,封了城北门的结界,却被紧追而来的煞气围困住。 云追月则被水行者牵制着,他试图将水行者引至火海处,想借水之力来灭大火,可水行者早觉察出他的意图,就算是到了城南处,他也决计不会使出引水之力。 “如此耗下去,怕是愈来愈糟糕。”云追月暗想,只好剑走偏锋,速战速决。 此时,崩云箭划过的箭气提醒了他,他回眼一看,终于见那白马之上的朝光,心中似乎有了定数,剑指聚光,将卧云剑唤出,渡上灵息,剑锋凌厉,一抹追光在后,直向水行者刺去,水行者避之不及,匆忙间起了水墙结界。 几支崩云箭联合追着火行者跑,直把他逼向水行者附近。 “来这里干什么?!滚!”水行者心里一敛,一个烦躁的眼神抛过来,暗叹不妙,难不成自己要化主动为被动了? 卧云剑冷厉穿行,已在他周身定了位,即将其困在方寸之地,周遭都是卧云剑气,若要强行破阵,须得将自身灵力充分释出,否则也只能坐以待毙了。 云追月挥刃即出,剑锋陡转,直取水行者脖颈,眼见的即将一剑穿喉,水行者紧急行水令,一条巨大的透明水龙脱身法诀,杀气腾腾扑来。 与此同时,路鼓击得猛,朝光会意,将仅剩的一支箭射出。 云追月忽地闪身躲开,那条水龙便直接将奔来的火行者吞没了,崩云箭旋即穿来,也将水龙穿散了。 云追月随即挥剑作法,将摔下来的水龙化作一场雨落下,再找水行者时,他却乘着一股风逃了。 望楼之上的朝鸣寻昂首挺胸,击鼓指引,双手被震得发麻。末了,他一口鲜血吐出,胸膛处赫然插着一支箭,从后背穿来的。 他只瞥了一眼,仍咬牙□□着,待把完整的讯息传送出去,鼓槌便一瞬落了地。他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回身凝目远眺,城南楼上站着的那位,引弓拉弦的,正是天晋东城宣城主! 可城楼之上,何止站着他一人,想必攻城的人都到了,整整齐齐地漠然看着淹没在火海中的鹿无城。 宣城主再挽弓,娄殊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手中的清霜刀握得紧紧的。 咻—— 一箭穿来,骏马长嘶,直接跪了地。朝光从马背上翻身摔下,云追月疾然上前,却被乱窜的箭硬生生隔开了。 说是乱窜,却如有人召,对付的正是云追月。 而朝光也被一团团煞气围住,云追月紧急掷出卧云剑,卧云剑护朝光周遭,不让邪祟煞气靠近。 咻—— 又是一箭射出,直取朝光后背,一道身影倏忽冲到朝光前边,硬挡下了一箭。 “阿哥!”朝夕急急喊了一声,便应声倒了下来。 “妹妹?!”朝光如五雷轰顶,惊骇住了,却失了方向,“妹妹!朝夕!!”他口中疾呼不断,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朝光似乎只听到了那些鬼哭狼嚎,恍惚是在啃咬着什么,他不敢想,也宁愿是自己听错了,他迅速咬破手指,在掌心画下一道退煞符,一边挥退煞气,一边大吼:“你们别靠近她!!” “朝夕?!” 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庆生?庆生!”朝光试图靠近,却总是被煞气邪祟抢先了一步。 庆生惊慌地抱起倒地的朝夕,一支箭插在她胸膛上,箭头穿过后背寸余,鲜血汩汩流出。 “庆生!朝夕怎么样了?!”朝光止不住地问。 “阿哥……”朝夕孱弱的声音被冲淡了。庆生满手是血,抱着她亦失措颤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朝光心底凉透了,抿着干裂的唇:“朝夕……” 那一团团煞气拢了过来,朝夕缓缓抬起手,可惜掌心符被血染到了,发挥不了作用,朝夕已无力支撑,手摊了下来,惨白的脸颓然埋进庆生怀里。 “朝夕——”庆生这才喊出了声,潸然泪下。 朝光一瞬摊倒在地,他伸出颤抖的手向前摸索而去,地面湿漉漉的,似水也似血。 天光暗淡,周遭黯然煞意,鹿无城的火势渐小,那些邪祟却屡杀不绝,尤其是噬魂鬼,争先恐后地向朝夕扑腾而来。 朝光惨白的拳头在发颤,浑身都在发抖,抓过卧云剑,却茫无目的地乱劈乱砍。 邪祟涌了过来,庆生紧紧抱着朝夕,无助地紧闭上眼。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不曾想,被庆明的腰牌挡下了猛袭的戾气。 “阿哥!”庆生惊呼,庆明回身瞥了他一眼,喝道:“快起来!待在这里等死吗?!” 城南望楼上的箭亟待射出,就被娄殊重一只手抓住了箭头。 “大师兄!”小师弟别离径的弓刚拉满,不解地望着一脸黑气的娄殊重,“我们好歹也是跟人家联手,就这么站着,不出力可以吗?” 娄殊重狠狠瞪了他一眼,将箭夺了过去,折成了两段。 其余师弟都傻眼了,大师兄这举动实在让人费解。 他不解释,只是定定凝视着那个同样和他断了一臂的人,在邪祟围攻中,奋力厮杀着。 “既然参与今日一役,你们星辰宫还想置身事外么?”这一冷嘲自宣城主口中说出,实在不足为奇,毕竟今日他之举动也让人匪夷所思。 娄殊重也不理会他,宣城主哼笑一声,道:“看看这望楼上的人有几个是清白的?隔岸观火,为虎傅翼,传出去还能堂堂正正站着的,怕是没谁了。” 他阴阳怪气地直戳人心,娄殊重不想与他站一起,哼了一声,自觉走开了。 远处御剑而来的,是无念生一伙人,宣城主凝目而视,恨道:“何处的热闹都来凑?!”语罢,他灵气悄然聚拢,拉弓对准了领头的应苏葛。 一条红绫疾行而来,迅速穿过烟火。 嘶—— 庆生猛然一回头,红绫竟然从庆明的后背穿过胸膛破出,庆明一口鲜血吐出,在庆生面前跪倒,瞪着双目直勾勾地注视着庆生,仿佛这一眼就定格了永生。 “阿哥!!!”庆生心头猛地一震,血丝布满了他双目,他怔忡地盯着这个嘴硬心软的兄长,那胸膛的热血滚烫,浓烈得似乎要灼伤庆生的眼了。 红绫并不就此罢手,从庆明胸膛抽出之后,又直向庆生而去,那一刻却被庆明死死地拽着。 “快走……”庆明牙缝间挤出一声,双眼直瞪着庆生。 庆生如灌了铅的身体,一动不动,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 “快走……”庆明再道,用力地瞪大双眼。 红绫挣脱开束缚,幻化成人,才刚现形,纤喉便被一手大力扼住了。 一股长风卷来,百鸟齐聚,哗啦啦地绕着全城飞过一圈。 寒光一现,邪祟尽散。 三涂从红绸娘脖颈划过,她发出一声惨叫,飘退开了几丈,寒光紧追直去,红绸娘却被隐久接了个正着。 “你必死无疑!”一个声音从半空抛下,寒鸦、蝙蝠齐聚而来,簇拥着一人缓缓现身。 ※※※※※※※※※※※※※※※※※※※※ 写这两章于心不忍,为一城、为爱之人献出生命,说伟大其实也是自私。 无妄之灾盛衰何常3 红绸娘惊得花容失色,那道寒光,差点令她魂飞破灭,那一瞬,她感觉自己的头快掉下来了,忙不迭地扶住头颅,口中惊喘连连。 那让她颤栗的鬼刃三涂,此刻正被山河握在手中。 她那恐惧的眼神求助着隐久,隐久嘴角抽动了下,掌中蓄了灵力,往她脖子上抹了去,之后一阵掌风将她送走。 山河被群鸟簇拥环绕,悬于半空。 “原来她背后的人是你!”冷冷的话音中藏着憎恶,山河说话间便已驱动寒鸦,追上红绸娘。 一股凌厉寒风从旁卷来,冲散了寒鸦,寒鸦散了又聚,又追了上去。 红绸娘惊惶不已,化作了红绫,又分散出了几十条来,混淆视听。 “可惜你知道得太迟了。”隐久轻蔑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自己已稳操胜券了。 山河扫了一眼身下的鹿无城,满目疮痍!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无处落脚,那些坍塌烧毁的房屋,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喘息冒着烟。 躺在血泊中的朝夕和庆明,痛不欲生的朝光与庆生,望楼上中箭的鼓人与城主,救死扶伤的城卫与训蛮人,在做善后工作的巡司…… 一股深深的罪恶感,随着黑沉沉的土地一直蔓延上心头,那些时不时窜动的火苗子,似乎在燃烧着他的魂灵,他想就此摆脱自己这副身躯,这副让那些丑恶灵魂觊觎不已的身躯。 急风送剑来,离纵阕如电掣般闪进众人视线,清风吹拂着他那长须,看上去倒有几分凛然正气。 “我说过他能冲破你的星罗周天,如今你可信了?”隐久的话语藏着几分讥诮,让离纵阕听了着实不爽,只见他长袖一甩,冷哼道:“不过侥幸,且看他猖狂到何时。”他话锋一转,敛了敛眼神,质问道,“我布星罗周天之时,你在何处?” 他的目光威严中透着质疑,隐久腹中顿时燃起一丝怒火,不过稍纵即逝,脸上的不快也一闪而过,他似笑非笑道:“既是联手,断然不会放离宫主一人对付……” 隐久的话未说完,山河便迎面攻击而来,御的却是卧云剑。 不知何时,他竟调动起了卧云剑,隐久微感诧异,这召剑动作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完成。离纵阕不以为然,手持星宿剑斗出一阵剑风,化作千百支剑纷绞击而去。 山河连人带剑绞进剑风之中,恍以为他要被绞成肉碎了,须臾,又见他毫发无损地穿出来。 “我父亲白衣入道之时,你悬月峰也只是块平地,就算你是星罗周天,能御万剑,那又如何?”山河冷冷地说着,离纵阕自觉被轻视了,沉下脸来,星宿剑一啸,千万支剑忽地罗列在前,霜锋雪刃,布满天空,仿若星辰。 “你知道困不住我的。”山河无心与其斗剑,只想取其性命。 将其遣灵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念击一念守,攻守仅在一念间,快得见不到招。 而二人交锋,几乎无隐久插空间隙,他虽有意观虎斗,顺便坐收渔翁之利,却不能就此闲着,毕竟对手还不能让他松懈,何况还是打着联盟之名。 而此番难得天时地利人和,他定然不会错过良机,遂悄然聚拢灵力,暗自颂咒施法,面上无动于衷,实则暗流涌动。 城南楼上众人无不震惊地看着这场精妙绝伦的对决。 清霜刀寒光微闪,娄殊重紧锁着眉,与山河交手多次,他竟然也不知对方会使剑,还是这般吞吐自如,想到自己多次在其手下逃生,皆因对方不动杀念,自觉受辱,却也无可奈何,只是看得面沉咬牙。 而后头赶来的擅御剑的无念生门人,惊见这般绝技,深觉自惭形秽,这强大的御念之力,怕是连自家掌门都比不上一成,而这念动术法,貌似与本门传承的御念术极其相似。 “你有没有觉得,他所使的术法与咱们的很像?”无念生一门人看得专注,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来,问着身旁的人。 那人被他一问,极目而视,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像,比咱们的厉害多了。” 他们果真是看热闹的,真正来此办事的怕只有应苏葛一人。而应苏葛此番也不是为了山河,而是听闻鱼容也参与在内,故追来此了结宿怨。 其余师弟被应苏葛下令,不得参与他与宣城主一战,于是师弟一众便不参与,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着实因这边的斗法比应苏葛那边的好看得多。 娄殊重此前受邀上了仙筑台,也迫于无奈听了一场同门糗事,关于无念生门内之事,那是被宣城主抖出来的,鹤行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却觉实在有辱视听,故悻然离去,联盟一事也未曾谈及。 在他心底本就鄙夷与此类流派有交集,若不是离纵阕施压,他断然不会去扶姑城,还被指骂一通。本就心中有怨,若不是顾及“联盟”,他便不会虚与委蛇,在此虚耗时光。 今日再见宣城主也与斗幽宗行径一般,甚至同出一气,甚觉此人不可结交,自然也不会对应苏葛与宣城主的恩怨感兴趣。 他们二人打着打着,不知有意无意,就避开了众人视线,应苏葛将鱼容引至了城外郊林处。 而此次,应苏葛将别意双剑都使了出来,几个回合下来也终于占了上风,只是出招仍有留余地。 “你为何要与他们同流合污?”应苏葛质问。 这一声问,惹得鱼容笑得差点乱了气息,他诘问道:“实在好笑至极,若我当日不上仙筑台,此番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就是你了。就算不与他们联手,你以为自己就能干净了吗?” 应苏葛眉头一皱,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既是如此,多说无益!”鱼容在他迅疾猛烈的攻招中灵动闪躲着。 应苏葛手执长剑,御短剑,长短相辅,刚柔相济,让鱼容毫无喘息之机。 “师兄,我们不去帮师尊的忙吗?”城楼上的别离径问娄殊重。 娄殊重睨了他一眼,眼神颇有嫌弃他不识时务兼话多之意。如今这般局势,连斗幽宗宗主都插不了手,莫说是这一众凡庸之辈,上前也只能是送人头罢了。 但说是联手攻城,在娄殊重看来,倒似有造势唬人的感觉,真正能算得上联手的,也就是两个流派的掌教,其余人不过是撑个门面。 “离纵阕,你可有想过,隐久为何找你联手?”山河落在望楼尖顶之上,收敛了剑息。 离纵阕踏剑而来,见他有所收敛,便也稍停下来。 山河继续道:“此人城府颇深,找你,可不只是联手对付我如此简单。” 离纵阕若有所思,也清楚隐久的为人,但更怀疑山河是否有意劝其倒戈相向。 “如此明显的挑拨离间,离宫主莫不是就信了?”隐久飘在半空,眼里跳动着难以言说的光芒,兴许一眼便能看出他心藏奸邪,可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让人觉得适才只是无力辩解而呈现的无奈之色。 离纵阕看他二人的眼神皆充满了戒备之色,显然谁都信不过。 见此,山河也不再对离纵阕说什么,而是厉声道:“你们掐准时机,趁宵皇祭师不在,公然制造祸乱,残害无辜之人,说是玄门正宗,灵修术士,不免令人齿冷!” 他义正辞严,离纵阕余光扫向城南楼,有些动容,须臾,神情微敛道:“弱肉强食,这是天道。” “果真是沆瀣一气!亏我以为,当今玄门至少有人能尚存几分清醒,看来我错得离谱。” 隐久道:“枉你还是术士,修行不为长生为苍生么?”语罢,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透着对无知的鄙夷。 山河斥道:“你想成仙成佛,没人管你,但你以他人性命为代价,制造杀戮成全自己就不该……” 隐久道:“我怎么了?呵!追求长生靠自己的本事,坦坦荡荡!你敢用‘道德’来批判别人?那你便睁大眼看看,这座城因谁受难?他们原来可以不用这么快死的,这一切拜你所赐!” 山河紧攥着剑,咬牙道:“果然用道德来惩罚你,实在太轻了!” “再说了,与我不相干的一条人命值几两钱?他们的死活于多数人而言,也根本不痛不痒,你要当高尚的人,我便来成全你!”隐久语罢,扬手一挥,全城顿时弥漫起一股肃杀之气,一点一滴遍布每个角落。 山河心头一凛,这是隐久的幻术! 朝天歌曾言,隐久最大的本事便是幻术,幻术中最厉害的便是操控人的意志。山河身上的弱点,隐久心知肚明,甚至比他本人还要清楚。 山河也曾不断强化自己的意志,望能与之抗衡,但谁知,隐久此次的幻术却并非对山河所施。 “你这个人有很多可能,我可没那么大的精力,去操控一颗自己会走的棋子。”隐久如实说道,嘴角挂着一丝得意。 离纵阕往脚下扫视一圈,登时明白隐久的用意,心想山河这次必定劫数难逃。 “你想威胁我?”山河恶狠狠地瞪着他,剑锋已然对准了隐久。 隐久不紧不慢道:“除非你也能和我一样看得开,大不了折了一城的人,自己逃命去了。但你若想两全其美,很抱歉,除非我乐意解开幻术,否则此局无解。你若想杀我,全城的人都会陪葬,这便是此局的规则。” 闻言,山河心头大震,扫眼城中的景象:云追月低首,自责无限地默立在朝光身侧;朝光两行血泪渗出黑巾,木然地抱着朝夕冰冷的尸体,一动不动;庆生抱着庆明,边哭边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迹;那些被火烧伤的人哀嚎呻|吟,那些已死的尸体横陈,忙碌的忙碌不已,支援的尚未赶到…… 整座城伤痕累累,这便是朝天歌用倾注心血打造出来的城啊,这些人都是他所珍视的,山河做不到维护,还亲手摧毁了他心头所爱……如隐久所言的,一切拜他所赐啊。 还有老道……老道蓬头垢面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不断地对着山河磕头祈拜…… “这是干什么呢……”山河双眼通红,再看隐久与离纵阕,凄然一笑道,“你们所做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让我缴械投降罢了,我认输了。”他掐了一诀,卧云剑一瞬回到云追月的鞘中,随后又遣退了鸟群,“放了他们。” 隐久不由得拊掌叹道:“好一个大义凛然!有这态度早认输,也不至于如此,一切负隅顽抗,都只是在浪费生命罢了。” 离纵阕提剑指着他,冷冷道:“封了自己的灵力。” 山河凝视着他,杀气腾腾。 隐久道:“你跟我们走,条件是我现在放了他们,但我不保证日后他们会相安无事。” “我离开鹿无,便与他们毫无瓜葛,你还想对他们做什么?!”山河咬牙切齿。 “既然毫无瓜葛,你管他们死活。”隐久颇为无赖的话将邪佞之气展示得淋漓尽致。 山河平平道:“我爹可没教我如何自残,自封灵力做不到!” 以朝天歌的修为,封他灵力尚用了自己三重修为,若是换作他们,应当会是几重? “劳驾二位动手了。”见他坦然地张开了双臂,隐久与离纵阕互看一眼,将灵力灌于指尖,各自上前,一人一只手,封印灵脉。 山河一瞬感到全身的劲被抽走,灵力正一点一滴消逝,随之而来的是日积月累的沉重疲乏,汹涌地流遍全身。 一炷香后,山河在众目睽睽中,自望楼处跌落下来…… 死生从此各自西东 庄胥仰望星空,良久,喟然长叹道:“五星忽隐忽现,快到了。”他的眸光淡如月色无华,脸色沉比夜色。 他说的“快到了”,莫听知道是什么,远眺鹿无城的方向,那边灰朦朦一片,好似夜幕之色都堆到了那方,显得更加浓重些。 “师叔,宵皇此次应劫,亦在定数之内么?”庄胥意料中开了腔。 “定数之内,命数之中。”莫听昨夜到处安抚城民,说得喉头冒了火,如今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 “若无山河呢?”庄胥那日在斗兽场占得一卦,似乎宵皇之难便是那人间劫数的开端,而灾难皆系于一人之身。 “也逃不了命数,只是他在鹿无,而使宵皇有了变数。” “那此变数是?” 见莫听不语,庄胥也点到即止不再问,只道:“但很多人会以为这是他造成的,包括他自己。” “这也是他的命数,不过应了一劫,碰巧罢了。” 庄胥一愣,随即心里一阵唏嘘,再看莫听此番神情与语气,颇似早知下文的看戏人,却怎么也不透露,遂道:“……弟子愈发觉得师叔……” “想说什么尽管说。” 庄胥叹了口气,沉思须臾,转而言道:“师叔担心师父么?” “我表现得很冷漠?”莫听一板正经地问道。 “恕弟子直言,是有点。” 莫听双手背在后头,仰望星空,似叹出一声,道:“我虽看不惯他处事之法,但毕竟他还是你师父,我的兄长,再不济也不会不顾他生死安危。只是,祸从口出,他既有断言与交代,时候未到,他是不会出现的。” 庄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缓和了神情,问道:“师叔何时回天机谷?” 莫听那双目内敛神光,环视四周,见生气与死气交杂乱生,他眨了眨眼,道:“宵皇经此一劫,元气大伤,恐难恢复如初,我等只能以残年余力,助大祭师重振旗鼓,使宵皇人尽快安定下来,望能以功抵过。” 庄胥愀然,再观天象,道:“星象混沌,大祭师生死不明,他……”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庄胥似懂非懂,以他此前所占,大祭师必死无疑,莫非又出现了变数?抑或是自己疏忽大意,失算了? “此‘生’若延续或复活了另一‘生’,便是‘死’;此‘死’若了结或断绝了另一‘死’,便是‘生’。” 莫听讳莫如深的话透着玄机,庄胥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 当日,山河出现在鹿无城一事,宵皇人概不知晓,老道却得见全程。 只因隐久说过,要让他看着山河如何在他面前死去,是以,在他幻境当中,隐去了玄门中人的种种劣迹,自然也在他人眼中隐去了山河此人,只余下老道一人。 老道痛苦不已,心中愁苦难消,眼睁睁得看着山河被他们带走,至今生死不明。 自隐久出现,鹿无城就被幻境隔绝,底下的人看不到上空发生了何事,而他这个见证者,却什么都不能说。他怕说了,山河便成了众矢之的、罪恶之源;而他若不说,便无人知道山河如今深陷困境亟待人救。 他想去营救,却无能为力,想求他人相救,但深知隐久的手段,又不能教人去送死。 老道一夜白头了头,见了一路的怨声载道,听了一路的叫苦不迭,忧心如酲地翻了几座山,终于到了焚川境内,几经周折赶到祈楼,却被三生人拦截在外,吵闹之声引来了若悯。 “姑娘!!”老道惊喜万分,一招手便跪了地,涕泪声声地求救。若悯认出了他,知道他是山河身边的人,遂将他扶起,引到风行小筑去谈话。 不料,二人被院中海棠树下发呆的拾泽见到了,他原是心灰意冷,如今见老道惶急不安,本想上前询问有无山河的消息,怎奈不过前后脚,风行小筑便被若悯布上了结界。 显然,若悯不想让人听了去。这让拾泽心中迷惑不已,不免胡想一通:莫非连悯姐姐也嫌弃他了?将他视为外人……果然他所做的事,都让人如此厌恶么? 他心中消沉,当夜的一切又在他脑际重演一遍,更觉透骨酸心。 如今的鹿无已不再是他认识的鹿无,一场大火之后,把他的热爱都烧尽了,朝光与庆明的遭遇,让他额蹙心痛,他曾以为自己能守护的人,却反过来污蔑他是怪物,他从未有过这般心凉失望。 他也曾追问过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是妖还是怪,但朝天歌肯定地回答过他,他是人,是彻彻底底的人。 可他的翅膀又是从何而来?朝天歌告诉他,那是神明赐予的,是灵鸟的羽翼,是宵皇守护鸟的象征,而他是给宵皇带来吉祥的人。 他也曾深信不疑,将守护一人一城当做是使命,可这心念却一夜崩塌,支离破碎了。 拾泽满腹委屈欲找人倾诉,如今想的只有朝天歌和山河,一个让他重生,一个给他欢乐。 大抵一盏茶后,出门的若悯一瞬化了抹青影飞出别院。老道追出了门,似还有交代,却被拾泽拦了下来。 “小神人?”老道讶异地叫了一声,二人隔了两夜再见,却都是暗沉着脸,红肿的眼,恍惚间,老道以为拾泽知道了山河的事。 “你们到底在谈什么?悯姐姐怎么那么匆忙走了?山河哥哥呢?你是不是知道他人在何处?!” 老道支吾不出,拾泽脸色一沉,一把将他推进了小筑,门砰然关上。 悬月峰上,星辰宫内,破云阁中。 山河被符咒捆绑在石柱之上,还困于阵法之中,动弹不得,嘴角挂着血迹,一脸的疲惫不堪,双目依旧有神。阁中静谧得出奇,如他此刻止水的心般。 隐久忽地闪现在他面前,冷冷问道:“你找我?” 山河乜斜了他一眼,道:“看来二位掌教处得不甚愉快。”他这话透着讥嘲的意味。 隐久脸色不好看,捏起山河的下颌,目光威逼,狠狠道:“奉劝你最好看清自己的处境,免得受皮肉之苦。” “你也不敢对这躯壳做什么,毕竟你还得指望它长生呢,”山河盯着他,毫无惧色,“若你无法驾驭它,反倒会让躯壳操控,那便得不偿失了。” “操控”二字似乎刺激到了他,隐久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道:“你这张嘴满舌生花,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 “你这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实在是好笑,”山河挤出个笑容,话锋一转道,“看你也对夺舍知之甚少,夺舍之前,你就不了解一下这个躯壳的情况?” 隐久的神色有些不对,不得不说山河的话还是戳中了他的软肋,不过须臾,他恢复了淡定神情,不以为然道:“我连人的意志都能控制,莫说是区区一个躯壳了 。” “真是平平无奇,你们也不会争得头破血流,如此狼狈了,”山河语气淡然,“以你这斗幽之魂想占用不死之躯,怕是难上加难……” 隐久用力捏紧山河的下颌,好似要将其捏脱臼了,疼得他睫毛颤动。 “说!条件是什么?”隐久牙缝间挤出一句,他放开了那只捏紧下颌的手。 果然很上道,一听就知道山河要提条件了。 “和隐宗主说话就是爽快,”他张了张嘴,让下颌的疼痛减少些,“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放了天机者!”他说这话目光着实锐利。 隐久微愣,往后退了一步,道:“我还真低估了你的高尚啊,死到临头了,都要做件好事呢。”他的话里充满了鄙夷。 山河道:“你可以拒绝,我也可以另找他人合作。” 隐久嗤之以鼻道:“哦?威胁我?你说的是离纵阕?他想夺你舍不过一瞬,你跟他谈条件?呵呵,不知天高地厚!” “那便拭目以待,我相信隐宗主有的是耐心,也不妨在离宫主那儿,再将身体夺回来。”山河好似成竹在胸,一瞬让隐久也有些琢磨不了他打的是何算盘。 但天机者,尤其是天机老人实在不能放了,他们会坏了大事。 他暗自盘算片刻,心想不如先应承下来,日后要抓他们也比搞定离纵阕容易得多,于是道:“好!我答应你,说。” “呵,隐宗主莫不是以为我山某好糊弄?你这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我多年以前便玩腻了。” “你还想如何?!”隐久瞳孔一缩,鼻孔微张,显然在怒火喷发的边缘。 山河道:“我想见天机老人。” “休想!”隐久脱口而出,透着一股阴冷气息。若将此二人放在一起,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若让天机老人在离纵阕的地盘出现,指不定会有多大的麻烦,这个他掂量得清。 山河神色一敛,道:“那就看看谁能等得起!” 事实上,最等不起的人是他自己。 隐久怫然不悦,甩袖离去。他前脚刚走,离纵阕后脚便来了。 山河道:“离宫主,山某等你许久了。” 离纵阕此番才将他细细打量,审视的目光看得山河眉头紧皱。 “离宫主该不会连你要夺舍的人,都不知是何模样?” 离纵阕一捋长须,道:“骨骼清奇,尚能驾驭星宿剑。” 闻言,山河倒是一丝苦涩都没有了,道:“原来是怕我这身体发挥不了你的功力啊,哈哈,夺舍之后肯定得修,不修又怎能适应呢?” “言之有理。” “离宫主不妨再听听山某接下来的话有无道理。” “但说无妨。” “离宫主以为,这天底下还能让你忌惮三分的人有几个?”见离纵阕面色一沉,山河随即道,“哦,不应该如此问,应该说在你夺舍之后,有多少麻烦事,离宫主可预见了?” 离纵阕似乎在斟酌他的话,山河继续言道: “隐久的幻术你是见识过的,说实在,这些并不会对你构成什么威胁,但此人肆无忌惮,不择手段,他苦心钻研禁术一事,想必离宫主亦有所耳闻,他所做一切事,无非是为了长生不死,若被离宫主夺了舍,你以为他会善罢甘休么?” 离纵阕不接话,山河再道:“若有不死之躯,却无本事守着,也只能和我一个下场,更别说还想与日月同辉,与瀚海星辰同老了。” 山河点出了星辰宫流派的宗旨,修行的最终目的是与日月同辉、与瀚海星辰同老。但也真如他所言,有长生之躯,却无长生本事,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再夺走。 “若要不被他人掌控,就得有本事掌控他人。”直到此时,山河也似乎能够理解,为何隐久要冒险召唤凶兽了,兴许是为了夺舍之后巩固地位、打下永保自己安然无恙的基石,他真的是为长生不死做了长远的打算呢。 山河言之凿凿,离纵阕纵然眼下无人,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说实话,我情愿被你夺舍,也不想成为隐久的傀儡,毕竟你这个人还讲些道理。”山河如是道,为了打消离纵阕心中疑虑,他主动投诚示好,道,“长久之计,确实应该有所准备,我的灵力虽封,但心法之术还在,若离宫主不嫌弃,山某可以倾囊相授,以助离宫主术法更上一阶。” 离纵阕挑起犀利的目光,问道:“你有何目的?” “隐久欠我太多,我要让他血债血偿!”山河目光炯炯,仇恨之意不言而喻。 “你想借我之手杀了他?” 山河笑了笑道:“这怎么会是‘借’?你也要他死,何不顺手还个人情?” “仅是如此?” “别无他求。” “三日之后……” 山河截口道:“离宫主当真以为隐久会守约,三日之后一决生死?山某以为不出一日,只要他的功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便先下手为强了。离宫主还是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再与山某谈日后。” 离纵阕逼近了他一步道:“岂能轮到他?!我先夺了你舍!”语罢,他提起一手…… “且慢!”山河急出言阻止,“离宫主莫忘了夺舍之后,要多长时日才能适应新的身体?你不解决了麻烦,反倒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巨大隐患……” 山河不说了,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他相信以离纵阕的心性,绝不会容下隐久。 离纵阕重重哼了声,转身走出破云阁。 此时,躲在门侧已久的娄殊重,走了出来。 “是你?”山河隐隐约约觉得有人,不曾想会是娄殊重,也对,这是星辰宫的地盘,他娄殊重几时想出来便几时出来,想必斗幽宗的人也在此附近。 娄殊重走近看他,目光虽冷,却无敌意。 山河道:“你守在此地,是怕我长翅膀飞了不成?”他自嘲地笑笑。 娄殊重目光四下一扫,似在搜寻着什么。 “怎么?你还觉得会有什么人来救我?抑或是将我抢走?”山河眼珠子转了转,“不过,我好意提醒一下你,斗幽宗的手段,你想都想不到。你们跟他们斗,着实优势不大。哦,此前各地都有我消息一事,你可是亲自追查过的,可知是何原因?” 娄殊重双目微眯,默然。山河只好继续道:“那些消息没有错,确实有人看到了‘我’,只不过那些‘我’,是斗幽宗的障眼法罢了。意思是,他既然可以造很多个‘我’,是否也能……” 山河话未说完,娄殊重似想到了什么,匆匆离开了破云阁。 即是说,斗幽宗的人即使在星辰宫,被星辰宫时刻盯着,也难保他们会使金蝉脱壳之法,再如法炮制出很多个人来,掩人耳目,娄殊重想明白了,自然会跑去加强盯梢了。 山河长吁一气,头靠向柱子,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似有抹银光在眼前划过,山河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惊觉眼前一亮。 “知悉鸟?!”山河心间瞬时起了波澜,目光随着知悉鸟移动,但见知悉鸟在他面前悠悠盘旋了圈,便飞出了阁楼上的小格子窗。 死生从此各自西东2 “朝天歌……是你吗?”山河低低喃了声,目光如水,看着知悉鸟飞出了视线,心间一阵失落,鸟儿飞走好似把他眼里的光采也带走了般。 须臾,一抹青光飞入,落在眼前,化作了一人。 “若悯姑娘?”山河微感诧异。 若悯径直走向他,还未靠近,便被灼伤了手。 山河旋即道:“他们设了阵法,你是破不了的,赶紧走!别让他们发现了……” 若悯道:“无论如何,我要救你出去。”说着,她自掌中生出棘蔓,欲强行植入阵中,岂料,刚碰到阵法,那棘蔓便似被阵气搅断了,并伴有一股攫取之力,似要将她吸进阵中。 山河急声提醒:“小心!” 若悯紧急旋身退开,方避过那股吸力,山河才松了口气,又见她上前来,遂叫道:“若悯姑娘快走,这样你只会把命都搭进来的!” 若悯一脸正色说道:“不是我要救你,而是我要为公子救你。” “你有他的消息?”山河眸子似又恢复了清亮。 “公子一定会回来的,在此之前,若悯须护你周全。”若悯使出悬指葬花术,拈花在手,让阵法之壁都蔓延上花藤,可扶桑花才含苞,一开便都枯萎了,逼得她吐了血。 山河看得揪心,红着眼道:“我是不会离开的!山河谢你们好意相救,不必白费力气了,更不要白白赔上一条命!” 若悯固执起来,也是全然不顾他说什么,心想既然不能用灵力,那便硬闯。 见她撸袖,山河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即喝道:“若悯姑娘!求求你们,让我走得轻松些,别再往我身上加负担了!” 若悯闻言一定,嗔道:“你道是负担?” 见此话奏效了,山河忙道:“对,是负担!很重的负担!我承受不起!” “你认为在你身上是负担?那在公子身上的是什么?他为你承受了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山河心间发颤,咬了咬唇,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快走,我累了……” 若悯气结,即使蒙着眼,都好似能感受到她双目底下迸射的怒火了:“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对你如何,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他好好当他的大祭师就好了,为何要管我呢?我跟你们宵皇人毫无瓜葛啊……”山河要被自己气哭了,但看若悯也丝毫不动摇的样子,只能心里不住祈祷着:你快走,赶紧离开,别管我了,求求你了…… “那日散魂之后发生了多少事,你可知?需要多大的魄力才能站在一人面前披荆斩棘,护在一人身后承担一切骂名,你不知?!”若悯一面疾言厉色,一面徒手撕结界,本是柔荑似的手,顿时青筋凸显,衣袖被阵气撕开,手臂也被灼得通红。 泪水竞相逃出了眼眶,山河鼻尖通红,他哽咽道:“你家公子的恩情,山河还不起了……若悯姑娘,求你帮我带个话,若有来生,我再报……” “这些话,你应该当面对他说,让他的爱有所回应,哪怕是决绝的话,你也要当着他的面说清楚!”若悯双臂已被阵气剐得鲜血淋淋,她咬着牙道,“你不能让公子的心无着落……公子他……不是一厢情愿……” 山河心痛难禁,闭目不忍看,仰头欲把泪饮回去,一说又忍不住声音发颤:“山河对不住你们所有人……” 只见一道阵口子裂开了,若悯忍着痛作势要往里钻,岂料,身后几道剑气赫然刺来。 “小心!”山河大震,可若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那些剑气直接穿透她的身体,她一跤摔进了阵中,就在山河脚下,鲜血染红了一身青衣。 “若悯姑娘?!”山河蹙目心痛,再猛地一抬头看,离纵阕一瞬闪到跟前来。 “离纵阕!!”山河磨得牙齿都出了血。 离纵阕神情冷漠,瞥了若悯一眼,剑指一提,正要落下。 “慢着!”山河急喝,离纵阕果然住了手,“她如今对你已无威胁,你又何必赶尽杀绝?让我跟她说几句话,交代下遗言。” 离纵阕再看若悯一眼,只见她倒地连挣扎都费劲,生气在逐渐流逝,想必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于是跨步出阵,却也在一旁冷眼观着。 “若悯姑娘……”山河轻呼,面上笼着层阴云,但见若悯挣扎着起身,撑着身子的双手都发着颤。 “山河公子……”她费力抓着他的衣角,缓缓站起身来,面色死白,看得山河心溃。 “若悯姑娘,你快走……我求你了,当是我最后拜托姑娘的事了……”他急得眼泪直流,奈何若悯貌柔心刚,不退一步,也不打算商量。 她喘了一阵气,道:“若悯在公子身旁的日子不长,但我知道公子从来不易……他在质疑声中坐上了一个热得发烫的宝座,不卑不亢地创造一族稳妥的未来,他从来不争名利,但他出格的所作所为,却只为一人……公子要对抗的是整个世俗,要主导的也是整个世俗……”若悯口中的鲜血不住地涌出,好似在匆匆交代着后事,片刻不能等。 说话间,她伸手握住了山河腰间那把三涂。 那一握,使得她浑身一阵战栗,三涂的杀气,让握住它的手都逐渐枯化。 “你做什么?!住手、住手!”山河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她在自寻死路,用最彻底的方式。 “……我家公子是稀世明珠、遗世独立……”若悯嘴唇发紫,脸白近似透明,她艰难地拔出鞘,三涂刀刃上瞬时寒气弥漫。她听到了鬼泣之声,自刀刃中散出,震得她失了声。 “若悯蒙公子栽培,无法报答公子之恩,便以此残魂献祭……” “快住手!!”山河拼命挣扎,眼见着她将刀尖对准自己,“这世间最懂他的人是你!你死了,朝天歌怎么办?你愿意为他去死,为什么不能为他活下去啊?!!!” 他的双手被定住,手指吃劲地动了动,但已然来不及,鬼刃入腹的声音,犹如在耳。 山河骇住了,瞪大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只见她丹唇含笑化作了一朵朵艳丽的扶桑花,血红浓艳得让他晕眩,扶桑花继而化作了一缕红烟卷入了三涂鬼刃中。 三涂归鞘,一切恢复平静。 山河嘴唇翕动着,心间一瞬被悲痛填满,火气上涌,他双拳猛地一握,乍然崩裂开符绳,结界砰然碎裂,冷眼旁观的离纵阕忽被震退了几步,真气乱了息,山河从石柱上挣脱开,却也吐出一口血来。 离纵阕不可思议地凝视他,微微提了一口气上来,适才的阵仗不小,连他都被震得手轻抖,是刺激到山河体内的灵根么?他挽在袖后的手微动,似在调动着灵力,却发现胸口的真气已紊乱,这不由得让他慎重警惕。 而山河尚未跨出一步,便腿软站不住,以手撑地,又是涌出一口鲜血来,目光片刻迷离眩晕。 离纵阕这才松了劲,强弩之末罢了,枉他还以为山河能翻天了。 “灵力被封,还能冲出气阵,又一次低估你了。”隐久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离纵阕眉目轻敛,细不可察地收了息。 “离宫主,我早说过了,如此耽搁下去,迟早生变数,不如今日就决出胜负。”隐久悠悠走了进来。 离纵阕攒眉怒目,显然,被他发现了自己适才已乱了真气的事实。 “你这是趁人之危!”离纵阕强压着心头火气,免得再次触发,气息便更加不稳了。 隐久道:“我也是无奈,为免夜长梦多……”说话间,他忽地一掌拍出,正中离纵阕胸膛,逼得他连连倒退,蓦地咔出血来。 这掌劲怕是用了三成功力,原来他早有准备,适才酝酿片刻,只为伺机而动,纵然离纵阕早有预防,却还是防不住他突出阴招。 离纵阕捂住胸口,鼻翕抖动,一口气愈来愈不顺畅,他厉目盯着隐久,星宿剑已然在他身侧,剑尖对准了隐久,他瞳孔一缩,剑如流星刺出。 隐久挥起结界拦截,但星宿剑势不可挡,眼见地便要戳破结界,忽然一分为十,让隐久皱了皱眉。 此时,娄殊重与一群星辰宫弟子冲了进来,隐久眼若饥鹰,四下一瞟,念动口诀,起了幻术。 一时之间,那些弟子们纷纷拔剑指向离纵阙,只因在隐久的幻术中,他们看到的离纵阙就是隐久。 离纵阙始料未及,撤回星宿剑护身,唯独娄殊重不受此幻术影响,清霜刀刮起一阵凛冽刀气,劈开隐久的结界,让隐久刮目相看了。 “啧啧,竟然不受幻术影响,你是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么?”隐久试探性问道,“你娘……” “住口!”娄殊重大声叱道,隐久挑了挑眉,如野兽嗅到猎物的芳香般。 方才在九星殿中的某处暗室,发现了个牌位,貌似是离纵阕之妻的牌位,又在牌位后头看到了一副冰棺,棺里头冻着一美人,正当他以为抓到离纵阕软肋时,又偷眼见娄殊重从暗室里头出来,猜想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这么一探,果真如此。 娄殊重的一寸霜骨,顷刻间布满了隐久所在的那面墙,冰晶闪烁,寒光凛凛却透着一个身影,这是个女子的身影,她闭目立在冰墙之中,安详恬静。 娄殊重定住了,发怔地看着墙内的女子。 他嘴唇轻启,话未出口,须臾,目光一敛,手起刀落,冰墙碎裂开来。 原以为那个身影会随着墙裂而荡然无存,谁知,冰碎了,那躯体却摔了下来…… 娄殊重抢步上前,一臂拦抱下那个冰冷的身子,实实在在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凛。 “娘……”他颤抖的面庞,眼泪随着话音落下。 “重儿!!”身后传来离纵阙的急声呼喊,娄殊重来不及反应,清霜刀竟从他后背穿过胸膛。 娄殊重浑身一震,低头看那刺穿身体的刀刃,满嘴的血腥味让他一瞬回了神,再看怀中,那个女子却散作了烟尘,他这才惊觉,原来是幻境,彻彻底底的,只可惜为时已晚。 热血凝滞,他只觉得浑身冰冷,由内到外,冷到极点。 “重儿?!”离纵阙声色俱厉地奔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那些受幻术迷惑的弟子们,被离纵阙定在一旁,而隐久也被发狠的星宿剑穿了个窟窿,直接跪倒在地。 山河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诡谲的一幕,心下一片凄然。 空气中浮动着血腥味,一抹红影闪进阁中,是红绸娘! 红绸娘的脖颈处缠着几圈红绫,似乎是将三涂刀气所伤的部位缠住了。 她还没死!山河手中紧握着三涂,正要掷出,但那红绸娘携着隐久,刹那逃离了破云阁,阁中能动的仅剩山河、离纵阕与奄奄一息的娄殊重。 离纵阕眼泪遏制不住地往外流,颤着声道:“重儿,爹给你治疗,你忍着点……”说话间,他已将娄殊重扶正,却被他反手抓住,双目紧盯着。 原来他们是父子!难怪离纵阕会如此重用他,只是为何他姓娄而不姓离?还改修刀道? 娄殊重色若死灰,气若游丝,瞪着他问道:“是不是……一直……骗我?!” 离纵阕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娄殊重目光中堆满了悔恨,他用尽气力推开离纵阕。 离纵阕跌坐在地,一脸错愕,娄殊重喘着粗气道:“我宁死!”话音一落,他将清霜刀破出体外,刀落地,人也倒了地,最后一丝气息也散尽了。 离纵阕大骇,惊吼、呐喊着他的名字,竟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看他胸膛处都结了冰块,自知回天乏术,不禁紧抱着娄殊重嚎啕大哭起来:“重儿啊……爹不该骗你,你娘救不活了……连你也走了,爹也不要长生了……重儿你回来……” 山河从未见过这样的离纵阕,竟有些动容。 离纵阕一面哀嚎,一面给他整理遗容,忽地他似想到了什么,立即抬起手在娄殊重的头上方定住,一点光亮入了他眉心。 这是定魂!山河自觉不妙。果然,离纵阕猛地将脸转向他,恨道:“都是你!一切都是你!不是你,我重儿也不会死!” 他将娄殊重放下,缓缓向山河走来。 山河抬眸,双眼胀得通红,道:“一切是你们咎由自取!” 离纵阕回头对着地上的娄殊重,道:“重儿,爹不仅要让你活过来,还要让你长生不死!” 要夺舍了么?不,如今娄殊重已死,根本无法夺舍,只能由第三人进行,即是说,山河的魂魄必须先被离体,再让娄殊重的魂魄借窍重生。 山河发抖的手再次握上了三涂,身体却支撑不住他往后,别说是逃走了。 只见离纵阕运剑在他身侧地上划出了个图阵,整个图阵红光散射,山河忽被被一股劲提起,再被扔到阵中,动弹不得,甚至连话都说不出。 他眼睁睁地看着离纵阕转身将娄殊重抱起,凝重阴沉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悲哀。 忽地,轰隆一声,似有一阵大风将破云阁掀了个顶,一道月光投了进来。 ※※※※※※※※※※※※※※※※※※※※ “今生君恩还不清,愿有来生化春泥” 感谢在2020-11-27 01:59:09~2020-11-28 17:5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吾此一命护尔周全 这一阵仗让山河与离纵阕无不一怔,满地的瓦砾投映着一对翅膀的影子。 “是阿泽!”山河心下大喜,蓦地睁大双目,观上方,那少年披着月光,立在残壁之上。 离纵阙目光冷似寒冰,径直朝山河走去,似乎根本不去理会上方来人是谁。 山河忽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瞬时没了欢喜神色,他有个非常不祥的预感,心间忐忑不已,却因被困阵中,口不能言而干着急。 拾泽一眼捕捉到了躺在地上的山河,脸色陡变,翅膀一抖,一瞬甩下了十几片刀刃来,片片避开山河,皆朝着离纵阕扎去。 离纵阕的离魂术被中途打扰,恨意已涌上了眉间,无需他动手,星宿剑便迎了上去,风旋电掣般击落了飞刃。他依旧抱着娄殊重向山河逼近,眼神冷森森的,决心势不可挡。 不过眨眼间,拾泽便落在山河面前,地上旋起了小旋风。 离纵阕的步伐忽停止了,也就离他不过一丈之距。 “敢碰他,我要你死!”拾泽的眼神锐利得可怕,声音里饱含着激愤之气,山河被这样的他吓到了。 拾泽话音一落,振翅掀起地面的瓦砾,直接向离纵阕盖去。 离纵阕稍稍一侧身,竟都避了开去。他没有放下娄殊重,眸中沉淀着黑暗,深得能让人不寒而栗。 山河欲竭力抬起头来,脖上青筋拔起,奈何纵然全身发颤,也无法动一动手指头。他深知盛怒之下的离纵阕,什么都做得出来,而拾泽又岂是离纵阙的对手? 离纵阕将娄殊重轻轻放下,道了句:“重儿,等爹片刻,很快就好。” 听着这话,山河紧紧捏了把汗,离纵阕怕是要动真格了。 但见他才将人放下,袖子一挥,将剑一扬,星宿剑唰唰唰分成了几十把,虽然除了正主,其余都是剑气,但绝对不容小觑,只因这是小星罗周天! 剑锋正对着拾泽,山河喘着气,急得冷汗直冒。 拾泽怒睁着双眼,那对翅泛着银光,稳稳将山河护在身后。 星驰而来的剑气离拾泽仅咫尺之距,就要刺穿他双瞳了,拾泽翅膀一张,倏忽荡起了一层结界来,这是山河曾经教的结界术!他竟然可以不用结印,仅靠振翅便筑起结界?! 山河目瞪口呆,但也知这种结界并不能维持多久,于是屏息凝视着。 纵然初见拾泽时,便已知他是个非凡少年,身上潜藏着巨大能量,却不敢保证他能在离纵阕的星罗周天中安然无恙。 那些个剑气虽穿不过结界,但星宿剑又岂是普通灵器,传言其剑乃是星陨之石锻造而成,寻常结界根本拦它不住。 眼见的,结界就要让星宿剑穿破了,且其来得迅猛,毫无滞势。 拾泽眉头一拧,拳头紧攥,银翅瞬息释放源源不断的灵力,长风万里之术骤出。 拾泽翅膀一扇真如狂风怒吼,一瞬呼出,对面窗连同着墙壁都被刹那破开,躺在地上的娄殊重更是整个人被吹出了阁楼外。 “重儿?!!”离纵阕大惊失色,急慌慌地追出了楼外。 须知这破云阁立在千仞悬月峰上,窗外可谓百丈深渊,如此摔落下去,定然尸骨无存了。 猛烈之风将来剑之气打乱了,逼得星宿剑无法再前进半寸,准确来说,失去了剑主的控制,星宿剑并不能自行攻击,须臾,它竟然调转方向,飞出了楼外。 山河仿若看到了一个周身发光的人,就在眼前。 夜风清冷,呼啸地吹着,整座阁楼摇摇欲坠。 拾泽呼了口气,转身之际,隐了翅膀,冷厉的脸瞬变得温和。 “哥~”拾泽眼里全是光采,山河转眼示意地上的图阵,他立即会意,旋即徒手掀了地上一块板砖,将图阵核心一角破坏掉了。 山河紧绷的身体瞬时松了下来,拾泽将他扶坐起,柔声道:“哥,我们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阿泽,你带着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山河一把揪住他,一脸沉重之色,催促道,“你赶紧离开!” 拾泽将山河扶站起来:“我管是谁!谁对不住你,我就把谁杀了!” 山河想再劝,谁知,他视线越过拾泽的肩头,那些密密麻麻的光点,投映进了他的眸中,光亮仿若要刺穿了他的眼,让他瞬息落了泪。 “阿泽?!”山河惊呼,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他几乎听到了无数飞剑穿过的刺耳之声。 刺眼银光闪烁着,将整个阁楼照得通亮。 乍然放出的翅膀将他紧紧围住,银色的羽毛挡住了所有侵袭而来的剑气,连缝隙也都让灵气填满了。 山河彻底骇住了,眼中的惊恐在蔓延,那银色的羽毛在空中飞扬,仿佛将他带入了梦幻境界,此间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和拾泽睡梦的呼吸声。 “阿泽……”山河话不成声,他只觉得全身湿漉漉的,热乎乎的。 少年一腔热血都溢出来了,浸透了一身衣裳。 拾泽的脸抵着他的额头,若不是那翅膀护着,兴许他此刻的脸也如同身体一般千疮百孔了。那可是星罗周天啊,山河看得清清楚楚,离纵阕的万剑齐发,都打在一个人身上了…… 似乎除了头与脖子,拾泽身上便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 “阿泽……阿泽……”山河的声音抖得厉害,他难以置信地将手抬起来,手掌夺目的红色让他眩晕,适才他的手还被拾泽圈在怀中…… 那一瞬拾泽紧紧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以至于此刻他都挣扎不开,他也无力挣扎,更不忍挣扎,只要他一动,拾泽身上的血就如决堤的水般放肆涌出。 头痛欲裂,山河沉痛地喊着拾泽的名字,眼泪不住地流淌着。 此时,身后却传来了离纵阕发疯般的怒吼声:“我要你们给我儿陪葬!!” 山河深深闭上眼,不顾一切地抱紧了拾泽,这个身子如软泥一般的少年:“阿泽……我们一起走……” “哥……”虚弱至极的声音在头顶上落下,“破茧成蝶……” 山河心底一阵抽搐,仿若碎成了两半,抱得他更紧了:“别怕……哥陪你……” 话音一落,拾泽猛地一震,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吐出来,山河登时僵硬住了。 拾泽腹中那柄星宿剑只差一寸就要刺到山河了,他竟然弓起背,硬生生地顶着,只消剑再进前半寸,便能刺穿他二人了。 拾泽双手艰难地撑着地,口中的鲜血不断溢出,目光坚定到山河哽咽不止。 “哥~我们一起……去找……天歌哥……”拾泽的身体在发抖,却陡然撑开了伤痕累累的银翅,并将星宿剑破出体外,双手往山河腋下一伸,就将他带起,尽最后一丝气力飞出了破云阁。 待飞出了阁楼,那对残破的羽翼便撑不住二人之力,银光一点点飞散,二人如流星般急剧下坠。 漫天的羽毛在空中飞舞……山河紧抱着拾泽,似抱着个支离破碎的梦,心也一起下坠到了冰窟。 “阿泽!!!”他这一声悲吼冲出了喉咙,拾泽眼里的光采渐渐消逝了,终于不堪重负地低下了头。 “……天地清明,本自无心,涵虚尘寂,百朴归一。离合骤散,缘情归盏……”山河颤抖着唇,哽咽地念着安魂咒,渐觉身体愈来愈冷,依旧咬牙念着,“魂灵易安,人心难安,纵若彼此,殊途同归;吾随天定,魂凝禅定,心合聚一,无根无尽;魂栖归息,淡然止意,明镜之水,无尘之风;心若聚散分合,神则天清明德;惶惶不让,苍苍彷徨,茫茫不慌,冥冥悠康……” “明镜之水,无尘之风?” “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安魂咒啊!” “天歌哥教的,说没事多念念,可以安抚心魂、平服戾气、恢复真我。” 这个不被上苍垂爱的少年,曾经也被他人深深爱过。 “他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当初拾泽回忆朝爻时,想象他死时的场景,那抑制不住的悲恸,也令山河动容。如今的他何尝不是,可换在拾泽身上,那毅然决然的信念,又何曾考虑疼与不疼。 拾泽的翅膀彻底消散了,他的身体也变得愈来愈轻。山河有个错感,再不好好抱着他,他便要被风带走了。 耳旁的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回想当时也是那样一股长风,将这个无邪的少年带到他面前,那个一举一动如赤子,神采奕奕、干净纯粹的少年。 “阿泽就喜欢你和天歌哥啊。” 山河苦涩一笑,漫无边际的哀愁在燃烧。想他也曾年少,后来一夜成长,一夜变老,自知人怎会停留在少年,可拾泽却永远停留在了少年,如斯多好,如斯多怜…… 兴许从自己第一次死后重生,他就再也没有肆无忌惮嬉笑怒骂过了,在那之前他还有靠山,他原以为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后来才明白真正强大的只有不断向前滚动的岁月轮轴,永无止境,从不止息。 直到遇见了拾泽这个少年,让他有重回年少的幸福感,嬉笑怒骂说不清到底有多欣羡,他觉得只要是拾泽,他便会纵着、呵护着,心里明白那是在努力维护着自己丢失的那份纯粹,那份无忧…… 可自今夜后,一切都被摧折了,荡然无存了…… 山河不止一次看清这人世的模样,那是一副扭曲的面孔,扭曲得让人崩溃。它让活着的人无立足之地、万般摧残、使劲往死里逼,却疯狂地拯救将死之人,劝他们努力活着,笑对人生。 是以,有人生如傀儡,毫无生气、生不如死,有人死如解脱,换个修道场再修过,视死如归…… ※※※※※※※※※※※※※※※※※※※※ 我是个感性的人,三升泪…… 小天使离开了,完成了他最后的任务~~ 悲凄声何处寄魂身 山河仿佛跌入了无底深渊,身体不断地往下坠落。 “死了……”他心如怀里般空荡,悲恸侵袭而来,让他无比沉重,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全身撞到了一滩软软的东西上,继而被包裹着不知去往何处,只觉似在一直沉降,没完没了。 “就这样,别再醒来了……”耳边杂糅着无数个唾骂、规劝的声音,只有这一句他听得最清楚。 他蜷缩着身子,不知身在何处,迷蒙中只见四下是黑沉浑浊的一片,恍惚以为自己瞎了眼。直至一团火在头顶上飘过,再一团飘过,无数团火飘过时,他才眨落了蒙在眸中的泪水。 将紧握的拳缓缓摊开,借着偶尔闪过的光,才看清手心握着的是一片失去银光的羽毛,他呆呆看着,眼泪向一侧滑落。 不过须臾,那片羽毛微闪了下光,山河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立即亮了起来,他惊呼:“阿泽……” 好似捧着一个新生命般小心翼翼又满心期待。 “阿泽,你回来吗?”他声音低微,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哀求的哭腔,“你回来……” 但见那片羽毛悠悠飘起,打着转儿,落到了面前烈焰般的花上,一瞬化为乌有。 山河目光追逐至此,忽没了踪迹,浑黑之中,只有火红的花延伸向前…… 这妖冶艳丽的花……难不成是彼岸花?!幽冥鬼域唯一的花?!他环顾了下周遭,确定是彼岸花无疑。 “到幽冥鬼府了啊……”山河呢喃着,终于死了呢,“死都死了,为何还不能和阿泽在一起?”他缓缓撑了起来,身体传来的疼痛告诉他自己又活了。 他笑得凄然失落:“还活着啊……”而身下垫的竟是那只鬼手! “鬼伺?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山河自顾自说着,并不期望它一只手能有什么回应。 他一起身,鬼手便指了指彼岸花通往的路。 “你想让我去那里?”山河有气无力地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到适才羽毛停留的那朵花上,“你是阿泽吗?”他跪在花前,认真地问着。 那一瞬他看到了花散出了红光,仿若得到回应的他,又悲又喜道:“太好了!!” 山河急急擦掉泪水:“哥在这里陪着你,你不要害怕啊……” 鬼伺在一旁静静杵着,没有任何动作,只看山河对着一堆花犯傻。 话说幽冥鬼域,除了阴森些,加之时不时飘过的几团鬼火,其他却全然不见,此间竟然静得出奇?不久前都还躁动呢。 山河守在彼岸花旁久了,逐渐昏沉,便在不觉间睡着了。 也就片晌,阵阵厉叫鬼嚎声传来,山河猛然睁开双眼,一群野鬼仓皇狼狈地从眼前逃过,所过之处卷落了朵朵彼岸花,花瓣铺了一地,殷红似血。 山河惨白的一张脸,全僵住了。 若不是鬼伺护着,适才那群野鬼准从他身上碾过,兴许还会溅出一地鲜血来,与彼岸花一样红艳。 可事实是,满地的残花,已然分不清适才那朵花在何处,即便分清了,花已被摧折,纵然魂灵栖息,便也不可能再找得回了。 喉头火辣刺痛,山河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你真没用!真没用啊……”他伏在地上痛哭,沉痛的悲泣声在寂寂无边的黑暗中徘徊,“为什么还要活着?还苟且活着做什么啊?为什么要活着折磨别人啊……” 他恨死如今这个软弱无能的自己,眼睁睁看着一幕幕悲剧发生,什么都做不了,却只会拖着个罪孽的身体,到处祸害,祸害所有亲近的人。 如斯人生,要来何用呢? “为什么要长生?为什么死不了?这样生不如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么糟糕的人生,为什么还会有人拼死想要啊?”压抑了多年的怨恨再次爆发了,如洪水般汹涌。 回顾经历的年岁,也不过徒增了种种无果苦难,更增加了数不清的遗憾。 他叩问着幽冥大地,撕心裂肺地哭着。 被孤独无助裹挟着的罪孽之影,在幽冥之路上颤栗着,呜咽着。 那些鬼火偶有经过,也不敢多待,皆以为这是只可怜鬼,兴许痛哭发泄过后,能明白自己的凄凉处境,也终会认清再不舍的人事也已成过去,接下来的路还是要独自走的,无论是投生还是游荡。 深幽之处,一个身影徐徐飘来。 鬼伺悄悄隐退了。 “迷路了么?”这个声音透着清寒。 他被当作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路边放肆地哭,兴许哭那些蓦然消失的人事,哭自己的无助与迷惘,哭此间已不存在的一切。 “唉!”这个声音嗟叹,尽是唏嘘。 山河这才抬起肿胀双目,看了来人一眼。 只见是一着长袍、头挽一个道髻的道士,清秀的脸略带病容,身如槁木般,背后一口剑,剑柄上刻着“虚无”二字。 看清了是鬼道士后,山河又把头垂了下来。 鬼道士立在身侧,叹息道:“每一分苦楚都有来处,也都会有去处。” 山河没有回应,鬼道士瞥了一眼他手里抓着的彼岸花瓣,道:“缘生即来,缘灭即去,熙熙攘攘后也终归清静。” 山河埋着头,良久,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阴差吗?” “在下不是。” “那你管我做什么?” “在下在桥头叹息,忽闻哭声甚为悲凄,故而过来看看。” “吵到你了,对不起。” “无妨。我叹我的,你哭你的,本来两不相干,如今能说上话,想来也是缘分使然。” “你叹什么?” “我叹过不了河。”鬼道士指了指前方彼岸花旁一条黑无波光的河,那是幽冥里唯一的河流,三途河。 他这么一说,山河才听到水流声,微微探去一眼,什么也见不到,却在彼岸花的尽头处,看到一座横在黑暗中的桥。 “为何不过桥?” 鬼道士又是一叹,愁容更深了,“来这里的鬼魂,多数看不到桥,即便看到了也走不过去,只能一直徘徊,始终出不去。” “你为何过不去?” “空有向道之心,却系红尘之中无法自拔,如今虽尘念渐窒,但道心未明,依旧难以自渡。” 山河又将头低下,看着彼岸花,始终迷惘痛心。 看来,众生皆苦…… “因何沦落至此?” 鬼道士蹲身下来,道:“皆因修道不慎误入歧途,被扣除了寿数。” 原来并非善终,那应该更加憎恨长生之人。 “心中可有怨恨?” 鬼道士如是点头,又叹道:“刚来时会有,但毕竟今生已尽,什么都化为乌有,一缕幽魂还执着什么。”他这话颇有自我反省之意,山河却以为是规劝之词,便不再问下去了。 “当然,也有人心不甘情不愿,即便是到了万劫不复之地,也想方设法逃离,逃离幽冥之道的审判。”鬼道士继续道。 “万劫不复之地……”山河心念一动。 “那是鬼渊,鬼魅仙灵无法逃脱之地。说是无法逃脱,却也有从里面出来的,逆天忤地。” “鬼渊……”山河喃喃着,缓缓起了身。 鬼道士抬眸看他,问道:“想通了?” “偌大幽冥鬼域,众鬼都投生了么?” 鬼道士摇摇头道:“投不了了,都到鬼渊去了。” “那儿风景独秀?”山河毫无逻辑地接着话。 “若是风景独秀,在下便赏景去了。皆是逼不得已,被怨气指引,给吸进去了。” 怨气啊…… “三涂认识吗?”他突然平静问道。 鬼道士闻言一惊,反问道:“你说三涂?!” 山河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怔愣住了,难怪那些鬼魂们敢靠近,原来他把朝天歌的三涂弄丢了……也把若悯弄丟了…… 看他神色有变,鬼道士又怔怔开问道:“可是那摧伏邪精、召神劾鬼之刃?” 山河点了点头,忽觉得自己所问皆是废话,但凡在幽冥,就不会没听说三涂大名的。 “来到此地的避之唯恐不及,你竟然打听起它来了……”鬼道士的脸有些发青。 “你见过。鬼刃之主在何处?”山河问道。 鬼道士心情阴郁惶恐,连连摇头道:“莫问在下,在下也不知。” 见其眼神闪躲,山河也不强人所难,徐徐沿着彼岸花开的一路走去。 “你要过桥吗?”鬼道士一下飘了上来。 山河摇了摇头,道:“过桥能去鬼渊么?” 听这话,鬼道士自觉退避开了。 “想必也是不能。”他自顾自说着朝前走去。 一路彼岸花落满地,他踽踽独行,好似浑身浴血,心想或许只有万劫不复之地才能容他一身罪孽,他应该去那个地方…… “去了就出不来了。”鬼道士突然拦了他的去路。 “你不是说也有从里头出来的么?何况我也不打算出来了。”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淡。 “你又不是他……但是这代价太大了。”鬼道士只觉得这人十分不知天高地厚。 “还有什么不能失去?”他扪心自问。 “真是执迷不悟啊。” “你很聒噪。” “若因求而不得,痛苦而想着解脱,大可不必如此。”鬼道士墨染的眉拧起。 “你不是我,所以,你无法体会。”山河再往前去,便见一个圆拱形大门,这是神鬼大门,门那边是所有罪恶之魂的审判之地。 鬼道士试图拖住他,却听他道:“你无法自渡,还想渡人?” 鬼道士被山河问得一阵羞愧,讪讪然地后退了,道:“我知你是人,和之前那位一样,可他至今仍未出来,必然也是困在里头了,你力不及他,这么一去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山河心如死水,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语气淡淡:“能出来的,我便不会去了。” 鬼道士见他进了门,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又长叹了一声,独自离去。 ※※※※※※※※※※※※※※※※※※※※ 终于要见到命定之人了…… 今夕何夕得见良人 才过阴森肃穆的神鬼大门,凄厉叫声悲鸣盈天,山河忍着钻耳之疼,一步步朝前。 其实此间暗似无间道,他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与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相融合,实在刺鼻,比之尸山乱葬岗还要令人窒息,好在一片漆黑,隐去了各种诡异怪诞甚至是恶心的景象。 山河身上衣好似被沾上了戾气,忽变得愈来愈重了。 “这就到鬼渊了么?”山河有些失落,进来一帆风顺,如此出去也易如反掌了。 这么想着,眼前惊现一个黑森森的洞,比周边的颜色还要深沉,更诡谲的是,这个洞竟然在动!一张一翕之间,四周的黑都被吸了进去,继而不断扩张、延伸。 他还未靠近,就有股吸取力拉拽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了。山河不由自主地往前,几乎要飘起来了,刹那间,他整个人就被张开口的“黑”包住了……全身的压迫感,让他一瞬觉得节节骨散,好似被一点一点咀嚼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成一滩肉泥血水,不曾想竟被那洞完好地“吐”了出来。 满耳充盈着凄厉号哭悲吼,可以想象此地的鬼魂该是怎样的一副凄惨之状。 山河缓缓睁开紧闭的眼,但见幽暗中的的一抹惨绿照出了骷髅头垒砌成墙的一路。那些骷髅作出了各种痛苦的叫吼状,伸出墙面的手时而抱头,时而挠脸,时而向前探抓,挣扎不休,实在瘆人。 不知他们因何痛苦至此,山河只觉被嘶吼声叫得心悸,甚至双耳开始溢血了。 骷髅墙向前延伸的尽头是一处弯道,拐弯后,他竟然看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 那些骷髅之所以垒在一起,是因根本逃脱不了,他们的腰嵌入墙体,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在墙外挣扎。 而他看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下半身,正挂在红烫的火墙上,烫火灼得所有的脚扭动挣扎着,它们相互挤压磨蹭,蹭得皮开肉绽,直至化为脓水与白骨,而底下正有个大大凹槽可装他们掉落的皮肉。他们皮脱肉烂后又重新长出来,反复受罪。 难怪他们啼哭叫吼不止,原来是这么个令人寒噤的模样。 山河捂嘴,差点没吐出来,里头充斥着的各种难闻气味,让他止步了,甚至有回头的冲动。 不知这一路血淋淋与腥臭的尽头,会是什么,但这也只是鬼渊的初入口,真正可怕的还是鬼渊深处,那个暗无天日的炼狱。 山河停顿片晌,耳鸣目眩,竭力定了定神,方继续朝前走去。 再往前,地势向下,洞壁之中传出了阵阵金属碰撞声,似铁链在地上摩擦拖拽,叮叮当当响。伴随此声的还有啪啪的甩鞭之声,时不时有□□悲号。 山河深吸一口气,扶着冰冷的墙面走。 听闻幽冥鬼域中的执法者乃是冥道,天有天道,人间有人道,幽冥自然也有冥道,但三道似乎相互渗透,阴阳互根。即是说,人在世间接受人道约束,受天道监督,死后又会受冥道管制,三道共同参与着人的生死,是故,生而为人是有条件的。 这是当初那位高人告诉他的,并千叮咛万嘱咐,要积功累德,否则到了万劫不复之地有罪受的。那时,他以为高人危言耸听,若非亲自来一趟,他还真不知何为“万劫不复”。 可当世人真的来此了,也就悔之已晚了。 眼前忽有了光亮,是热烈的红光,夹杂着迷蒙的烟尘。灰蒙蒙中,山河似看到了一路的鬼魂在受无形之鞭的抽打。 个个赤|身|裸|体,双手被铁链拴着,他们背着身,连成一路,鞭子落在背上,甩得后背渗血,又溅了一路的血肉,形如肉泥。 山河不忍直视,那些个体无完肤的苦惨之状,让他汗毛直立。 此间众生无一不在受折磨,无一不是辛酸痛苦。虽都是体肤之痛,但无疑也是最直接的惩罚,久而久之摧残的又何止是身体。若不是心如死灰,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心想但凡是个正常人经此一路,都会疯了。 接下来的一幕幕:或饮血水啃腐肉、或剑林刀山、或分尸掏肠……种种惨状无不刺激着他的五官,令他头皮发麻,悚然动容。他不知走了多久,身心俱麻木,但感觉离那最深之处愈来愈近了。 果不其然!黢黑的尽头有个向下的洞窟,透着幽绿的光,洞口一丈多宽,似乎深不见底,却传出了声声悲号。山河一靠近,突如其来的心悸,让恍惚的他瞬时清醒,那是难以言说的悚惶,好似将有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情发生,十分骇人。 即使他已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意了,却依旧心慌不已。山河按了按起伏不定的胸口,跳了下去。 身体咕噜噜地不停滚落,耳边充斥着各种瞋恚之声,寒意渐重,直逼心灵。就在他以为自己又要晕死过去时,后背的重击又使他苏醒了。 “是人?!” “有活人进来了?!” “啊啊啊!?分了!!!” “汝休要抢!魂魄归本王!” “吾要啖食肉身!” “肉身尚可分一二!” “你一我二!” “笨蛋!不是这么分的!” …… 一群魑魅魍魉将他团团围住,正在争吵着如何将他分食了。难道不直接动手么?还讲什么规矩?如此友善? 山河如堕云中,这群鬼怪莫非是在此洞窟中避难的?比外头的那些脾气和待遇都要好些? 他发懵地看着这群青面獠牙的鬼怪,冷冷道:“我来此消罪的,你们别挡路。”说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踉跄地走过一群鬼怪的怪讶目光。 还未走出几步,就被一窝蜂的噬魂鬼扑倒了。 霎时间,悲吼盈天,那群噬魂鬼在一道红光中荡然无存,连带着原先那群鬼怪,也一哄而散,四处逃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个满带歉意的声音落在耳畔,一只有劲且温柔的手揽着他的腰,这只手似乎适才从众鬼口中将他夺了回去。 他缓缓睁开眼,惊见一张熟悉的面具和一身浴血红衣…… 山河的心悸渐渐平复了,眼内散乱的光华也聚集了起来,双目濡湿了,下一刻泪如雨堕。 “朝天歌!”山河一把将他抱住了,没有松劲,一腔冷血又翻涌沸腾了起来,变得炽热滚烫。 朝天歌浑身冰冷,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却在抱住他那瞬渐渐回暖。这次他没有将山河推开,也不会叫他放手,仿若隔世相遇般,倍感珍惜地将他拥紧了,小心翼翼地,如获珍宝般爱不忍释。 “对不起……”山河却不住地道歉,“我没有替你好好守住鹿无……” 朝天歌用力抱紧怀中这个受尽苦难的人,静静听他自责懊悔的哭诉。 “害你损兵折将,害城民颠沛流离……” “庆明死了!朝夕姑娘死了!朝光瞎了!若悯姑娘死了!阿泽也死了……”他越说越心痛,忍不住啼哭悲泣起来。 朝天歌闻言恸悼,眼泪也滑落下来,却紧咬着唇,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所有人……若悯姑娘以魂祭刀,我却把三涂弄丢了,阿泽拼死将我带到这里来,我却没有护好他的魂息……”他的声音愈来愈沙哑,抑制不住地想将一切都倾诉出来。 “我是不是死不足惜?是不是该下万劫不复之地啊?” “倘若生来于人无义,于己无益,却只会给众生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要长生何用啊?漫漫余生我该如何度过?” “朝天歌,我不想活了,你将我散魂了,散了。我求求你了……” 山河哽咽着,朝天歌泪眼朦胧,忍痛低声道:“害你活得如此难受,我罪该万死!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你若不想活了,我便陪你死!” 闻言,山河慌地从他怀里脱出,怔怔看他,连连摇头道:“你不能死……” “既然都希望对方活下去,为何不一起活着?”朝天歌目光沉稳轻柔。 山河泪眼盈盈,注视着他清湛双眸,似乎看到了一抹别样情愫,那样直白倾泄的温意。 他愣住了,视线不曾移开半分,好似在这双眸中,找到了久别重逢的惊喜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起活着……”山河呢喃了声。 朝天歌将面具揭开了,道:“一起活着!” 坚定有力的回应! “记好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你!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不需要去承担所谓的恶果!我们如今能做的是阻止罪孽继续蔓延,而不是沉默逃避,更不是自暴自弃,如此只会助兴邪恶盛行!” 朝天歌的话让他幡然醒悟,山河呆呆地看着他,端详着这张沉拥着浓重疲倦的脸,心疼且由衷地道:“谢谢你!” 话音一落,一众恶鬼自洞窟中的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朝天歌凝神一凛,立即将山河护在身后,举起手中的弯刃,准备出击。 “你这刀是?”山河扫眼朝天歌手持的弯刀匕首,神似三涂。 朝天歌侧过脸回道:“出去再告诉你。” 山河这才意识到,一见面他就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却没有关心朝天歌的情况,不禁觉得太过自私了。 朝天歌消失的这段时日,都在鬼渊了么?都和恶鬼厮杀了么?那他得经历多少个暗无天日与孤立无助啊? 众恶鬼见了生人,仿若看到了得道升天之路,争先恐后挤上来。 朝天歌眸色清冷,浑身散发一股凛然之气。 只见他挥刀起落,不过眨眼,上来一波的恶鬼都祭了刀。 但那些个恶鬼数量众多,屡杀不绝,似乎全然不顾后果,见着生魂便扑。 朝天歌抓过山河的手,带着他闪躲攻击,快似流星飒沓,矫若游龙,山河自觉在他身侧倍感安心。 少顷,无数恶鬼祭刀后,朝天歌每前进一步,剩下的鬼魂便忌惮地后退几步,龇牙咧嘴,不知疲倦。 朝天歌一言不吭,将匕首叼在口中,抽出一手,迅速勾符,起势如破竹,吓得他们四散了。 “朝天歌……”山河扶住了将倒的他,心中一紧,蹙额欲问,朝天歌缓缓道: “鬼渊万鬼窟会禁锢灵力……那些鬼怪时不时会扑过来,上一刻的教训,下一刻又忘了……” “所以你……”山河看着他憔悴的脸心疼不已,他一定心力交瘁到极点了,若想逃出这个洞窟,便要不断地厮杀,给自己空隙…… 山河握住弯刀匕首,道:“接下来换我守着你!” ※※※※※※※※※※※※※※※※※※※※ 冲出鬼渊!尽情缠绵~ 鬼渊十万鬼魂祭刀 朝天歌看他一身血污,知他必定又死而复生了,攥住他持刀的手,问道:“山河,你信我吗?” 山河定定回视,掷地有声回道:“信!” “你以性命相托,我必护你周全!若能出得去,再用你余生来报答。”朝天歌一脸真挚,态度坚定。 山河心间一暖,道:“我毕竟死不了,大不了死而复生……” 朝天歌将他手中的匕首夺过,板着一张憔悴严肃的脸,不容置疑道:“即便如此,也不行!” 疼痛苦楚,再也不能要了。 说话间,他已将自己掌中的纱带解下,连同着刀柄稳稳绑在手中,一身杀气旺盛,道:“你一定要紧紧抓着我,我要带你离开鬼渊!” “……好!”山河不再说什么,心中一片空宁,这一刻他把什么都放下了,放下了生死,只活在了当下。 不知是否从未见生息,那些恶鬼当真是铺天盖地来。朝天歌攥紧他的手,一面厮杀,一面向前狂奔。 一袭红衣在黑洞洞的万鬼窟中格外耀眼夺目。鬼渊深处不能用灵力,朝天歌全靠身技体术,能成如今这般身似鬼魅、动如虎跃之态,必定是受过了千百般磨练,这般坚韧隐忍,毅力绝非常人能及! 山河感慨万分,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即便就在他身后。但朝天歌就如同那暗夜孤鹰,在面目狰狞的群鬼之中腾跃着,刀锋所过之处,鬼魂消散,唯有凄号叫唤不止,在洞窟之中无限回响。 只是他每冲出一层,身上的戾气便重了一分,那柄弯刀的煞气也渐次变强。 朝天歌好似愈来愈激愤,眸中的神色渐次变冷,山河心下担忧,怕他这般下去,如那嗜血狂魔,随着他身上的戾气加重,那些鬼魂们似乎感受到了不善,也不太敢近前来。 二人奔至洞窟中央,山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垒尸成山! 一层层现了形的鬼魂妖魅全都堆在了一起,死后形不消散,堆成了一座十数丈高的尸山! “这到底是……”山河连喘息声都有些颤抖,看着这阴森恐怖的尸山,不禁毛骨悚然。 朝天歌眸中的神色骇人,他冷冷道:“十万鬼魂。” “十万鬼魂?!”山河骇然,环顾整个阴森昏暗的洞窟,四壁似曾经刻有经文符咒,但损毁严重,又布满了参差不齐的凌厉刀痕,好似进行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山河自然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刀上,怔怔开问:“他们都是你杀的?” 他声音轻颤,朝天歌看向他时,眸中的寒意稍退,如是道:“是。” 山河震惊不小,身形微晃,朝天歌微微错身,将他扶稳了。 十万鬼魂?!数量骇人!这是他这段时日所杀的魑魅魍魉?!全都垒在了此处?! 匪夷所思,让人不寒而栗!山河眼中噙满泪水,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双手包住了那只持刀的手,还未开口,朝天歌便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他们更可怕?” “不,我从不觉得你可怕,只觉得不能和你并肩作战,心中有愧。”山河的话不假思索,柔和且怜惜的目光将朝天歌包住了。 朝天歌眉头轻舒,指着尸山顶上投入的微光,道:“那里是出口,但出不去,只有垒尸至顶,将自己的煞气炼化到最大,才能逃脱得了鬼渊的禁锢。所以,接下来,纵然它们不欺我,我也会杀了它们,让它们成为我的垫脚石……这样的我,会不会令你很失望?” 不可置否,朝天歌的话还是让山河心下一颤,始料未及。 山河摇晃了下脑袋,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出去?” 朝天歌道:“不是我,而是我们。” 山河心神微动,道:“其实出不出去,我觉得……”有他在就够了,即使是万劫不复之地。 忽地,他身形一斜,朝天歌迅疾拦腰将他带到一侧,刀锋一抹,欺身而来的恶鬼即刻散了魂,与此同时,尸山又多了一具尸体。 山河瞬时明白了,这是鬼渊的规则!即是说,冥道在为不畏鬼渊之人另辟蹊径! “朝天歌,垒尸至顶是鬼渊的规则?!” “是。”朝天歌带着他缓缓后退,前方黑压压的一群鬼怪拢了过来,煞气戾气聚集,摄人心神。 看来,被它们发现了。 朝天歌抓住山河的手,扭头就往尸山上冲,身后的鬼怪发疯似地扑上来,紧跟其后,实在惊心动魄! 踩在尸身上的感觉,真不是滋味!山河心间忐忑,但看前方开路的人,雷厉风行得来似有种毁天灭地的坚定信念,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但不管如何,只要跟他上了尸山,一切后果他都要同这个人一起面对,一起承担! 二人很快甩开一众鬼怪,上了尸山顶,回身俯视山下,四面八方齐聚而来的鬼怪,争先恐后地攀爬上来,如斯密集恐怖,又何止十万?! “你见过冥王么?”山河突然问道。 朝天歌摇了摇头,道:“没有。” 是的,从他来此至今,就未见过幽冥鬼域的统治者——冥王。 山河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咬了咬唇,犹豫片晌道:“我有个预感……” 朝天歌面色凝重,目光恢复了冷若冰霜,却倾耳过来听他讲。 底下攀爬在前头的鬼怪,已然接近他们了,拼命地伸着枯槁般的手,长长的指甲就要刮到他们的脚了。 山河紧紧抓稳了朝天歌,往上看,离上方的洞口还有几丈距离,往后瞧,后头密簇上涌,前仆后继,没有退路了。 朝天歌未有一丝懈怠,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他们脚下又垫高了十几寸。 “冥道是在炼一个震慑幽冥鬼域众鬼魂的冥王!!”山河终于说出了口,他怕到时稀里糊涂出了鬼渊,却入了冥道的局。 谁知,朝天歌斩钉截铁道:“我知道。” “你知道?”山河视线追逐着他那冷厉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 难道要出了这个万劫不复,落入另一个万劫不复?他只觉得心跳飞快,快要窒息了。他怕是“要出鬼渊”的强烈欲望控制了朝天歌,才让他如此义无反顾。 “在此解释不清,出去我再一五一十告诉你,只要你信我。”朝天歌抓着他的肩膀道。 他那清湛湛的瞳孔里映着个无措的人影,山河稍稍安定了下,点了点头,总之,终归是要出去的,这鬼渊看上去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他暗暗说服了自己,心想朝天歌必然是逼不得已的选择,而非主动选择的。 就在这时,朝天歌被一只鬼手斜钻进了腹,他猛地一颤,所幸刀是绑着手中的,不至于脱落,便疾然一划,教那只鬼魂飞魄散了。 山河大骇,稳稳扶住了他,目光落在他腰腹上,那汩汩溢出的鲜血,让他胆战心惊。 “朝天歌?!”他慌乱的手捂住了朝天歌的腰腹,那一瞬,他险些没站住,“你的肋骨……” 他再摸了摸另外一边,确定是少了一根!! 从前遣灵入体时,他虽灵根有损,但不至于少了骨头,而今却真真切切少了根肋骨!那必定是在鬼渊中少了的! 他面无血色,颤抖的手止住他腹中窟窿涌出的血。 朝天歌紧绷着脸,缓缓举起了弯刀匕首。 山河看向那刀,心间大颤,问道:“你用肋骨炼刀?!” 朝天歌嘴角带着抹苦涩的笑意,唇已无血色,他忍痛道:“少了一根死不了……吓到你了?” 山河简直快被他气哭了,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平复发怵的心。 “你不能再动了,说好了一起活着的。”山河一脸正色,扶他坐下,强行从他手中夺过匕首,“我不是一个只会躲在你背后的人,我也可以走到你面前,为你披荆斩棘!” 朝天歌心中动摇,目光牢牢盯住他。 “我们……命系一起,共同进退!”山河咬了咬牙,握紧了这根骨刀,冰冷的指尖透着死样的白,这是朝天歌身上的一部分,持着他的肋骨来战斗,他的心跟着手一样颤抖。 朝天歌一只手覆上来,道:“不要担心,我信你!” 山河定了定神,目光一敛,越过他身,快刀刺下,正中他身后的鬼魂。 不容他多想,山河冲着攀爬上来的恶鬼振臂挥刀,将一切戾气挡在了朝天歌前边,那些个滚落的,哀嚎的,不知疲倦的鬼怪逐一祭了刀。 自山河持刀开始,鬼怪们的戾气就沾染不到朝天歌分毫。以肉眼可见之速,他们二人越站越高。 环顾四下,遍地涌动的鬼怪,响天彻地的厉叫,山河熟视无睹,好似杀红了眼,那样浓烈炽热的兴奋感逐渐裹挟了他。 他觉得这刀是越来越趁手了,刀上的煞气也渐渐沉重了,其锋利无比,即便还未触碰到鬼怪之身,只挥刃划过,煞气释出,鬼怪戾气瞬间遁走消散。 “三涂,要出世了!”朝天歌淡淡道,看着护他周边的身影,惨白的脸也变得柔和了。 他们离洞顶还有一丈距离,此时,寒光一闪,朝天歌稳稳接住了飞进洞的鬼刃三涂! 众鬼怪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四下奔逃开去了,连滚带爬地从尸山上摔落。 山河回身一望,洞顶之上是鬼伺! 再看朝天歌的手中的三涂,一颗紧绷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原来鬼伺不告而别是去找回三涂了! “谢谢你,鬼伺!”山河向洞顶招了招手,并将朝天歌扶了起来,“我们出去。” 朝天歌点了点头,鬼伺探入一根手指头,将二人一勾圈了出洞。 ※※※※※※※※※※※※※※※※※※※※ 感谢在2020-12-04 01:04:20~2020-12-05 09:5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鬼刃之主前世今生 二人一出万鬼窟洞口,底下的鬼怪又蜂拥上了尸山,忽地一把弯刀飞了进来,直挺挺地插在尸堆上,霎时荡出一层煞气,鬼怪们如滚浪般翻涌下了山,再不敢攀爬上来了。 山河疑问道:“你怎么把自己的……扔里头了?”他想说肋骨,又觉有些残忍。 朝天歌回道:“刀在里头尚能镇住它们,若让它们也逃出了万鬼窟,幽冥又不得清净了。” “又?”山河紧皱着眉,看他捂住伤口的手,指缝都渗出了长长的血痕,再看他强忍疼痛的神情,不知觉朦胧了双眼。山河立即封了他的血脉,阻止血流涌出。 “……无碍,出了鬼渊,灵力恢复了,便能……”朝天歌蓦地咳出血来,山河急得捧上他的脸,惶惶然急叫道:“鬼伺!” 鬼伺立即从底下将他们托起,二人乘着鬼伺宽大厚实的掌心,穿过种种不堪景象。 朝天歌枕靠着鬼手,目光虽是无神,却停留在山河身上,在脸上,在眉目间。 山河不甚在意,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伤势,眼中的紧张扩散到全身,对鬼渊凄惨乱象也抛诸脑后。 “都怪我,让你遭了这么多罪……”山河呢喃着,才对上他双眸,又一阵熟悉的感觉,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你太累了,需要好好闭目养神,出了鬼渊我再叫你。”他突然的话锋一转,是觉得自己不该在此时想陈年往事,更不该当着朝天歌的面,想到另一人去,即使如今对那人只是满心愧疚。 但朝天歌依旧撑着疲倦的双眼,不依不饶地盯着他,好似看一眼就少一眼的感觉,舍不得就此闭上眼。 这眼神颇有种要债的错觉,山河露出一丝苦笑,满握住他那只冰冷的手,轻柔的声息道:“我就在你身边,不会离开,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 山河以为在朝天歌眼里,他一直是个粗糙轻浮之人,偶尔还会耍浑,甚至说得上十分无赖。 曾经他也想摆正自己的“形象”,奈何还是不知收敛,以至于恣意妄为。眼下更是油然而生一种“从今往后只对一人耍赖”的冲动,心想也许朝天歌会“纵容”他的。 朝天歌被他握住的手,渐渐回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微张,徐徐闭上了双目。 山河看他睡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探了探他的脉,脉位偏浮,势软而中空,失血过多了,且韵律绝对失常,心气受伤很重…… 轻拭去他额上渗出的一层薄汗,山河拧着眉头看他,揪心不已,片刻不得放松。 出了鬼渊,来到三途河旁的彼岸花丛,鬼伺将他们放下了。 “我们出得去幽冥吗?”山河问鬼伺,鬼伺竖起食指摇了摇,至少如今这种状况是出不去的。 山河忧心忡忡,朝天歌的伤必须治,否则失血过多,岌岌可危。 鬼伺似乎明白他的焦心,又沉进土里不见了。山河四周环视,除了空荡荡的黑,便再无其他。 须臾,鬼伺回来了,带来了一大包东西,里头便有新衣与一些常用器具。 山河看了一眼,脸色微沉道:“这是冥衣与冥器,他用不了的。” 鬼伺勾出了一个鼓鼓的牛皮囊袋,递给山河。 山河接过打开来看,一股呛人鼻的味道散发出来。 “这是什么?!”山河皱着眉头,心塞塞的,鬼伺指了指旁边的河水。 “你说这是三途河水?三途河中的水怎么能喝?”山河胸口堵得慌,叹了口气道,“辛苦你了鬼伺,这些暂时用不上……”他无意间碰到了腰间别着的三涂,心里顿有个主意。 他将三涂拔了出来,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了一刀,鲜血涌了出来,另一手抬起朝天歌的下巴,令他口微张,喂他饮血,心道:“即使不能补血,好歹也能解解渴了……” 浓郁的腥香,刺激得朝天歌蹙了蹙额,却也无力睁开双眼了,艰难咽进两口,山河看他喉头滚动了,终于紧绷的脸有了一丝喜色。 不过片时,朝天歌便猛地一抬头,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朝天歌……”山河忙将自己胸膛靠了过去,扶着他靠进自己怀里,又将自己流血的手腕遮了起来。 “你给我喝血?!”朝天歌眼皮未启,声音已满含愠意。 山河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什么也没用,只好笑笑以掩饰自己的无奈。 “胡闹……”朝天歌喘着气,须臾又昏睡过去了。 “待你有气力了再跟我计较。” 黑暗深处飘来的鬼火一簇簇的,还未靠近,便“哇呀”一声逃开了。 山河忽意识到什么,问鬼伺:“你怎么不怕三涂?”还将三涂捡回送来。 鬼伺抽出手指,伸出一点指甲,指了指山河的手。 山河立即会意,将手掌摊开,只见鬼伺在他掌心处写下几个字。 “你说鬼刃之主?你是鬼刃之主?!”山河瞪大双眼看它,鬼伺又摇了摇手指,写了个“奴”字。 “你的意思是……你侍奉过鬼刃之主?” 鬼伺点了点手指。 山河一脸吃惊模样,正要询问个究竟,远处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 “你竟然从鬼渊出来了?!”鬼道士刚一靠近,又自觉躲开了,面色铁青,惶惶叫道,“三涂?!你身上有三涂?!” “道长……”山河将三涂转到腰后,“我们并无恶意,道长不必担心。” 鬼道士见他把三涂藏起来了,松了口气,缓缓近前来,下一刻又吓得他退避三舍。 山河不明所以,但看鬼道士的神色,貌似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人物,但显然不是针对自己,莫非是朝天歌? “道长……” “他、他怎么出来了?!”鬼道士抖如筛糠,悚惧的神色看得山河一脸懵然。 “你见过他?何时?”山河追问。 鬼道士怔怔地看着朝天歌,又看迷惑中的山河,诚然,山河并不知情。 “不不不,在下怎么可能认识鬼刃之主?呵呵,在下不认识他,他好面生啊……”鬼道士连连摇头,山河一惊,立即打断他的话,道: “道长不认识鬼刃之主,却见过他,那你可知他与那鬼刃之主是何关系?”山河的语气有些急,鬼伺不动声色地悄悄往下沉。 “等等,你也不许走!”山河立即叫住鬼伺,鬼伺有些泄气般颓然升起。 山河将目光转向鬼道士,看他好似在求助,道:“道长说过有人从鬼渊里出来,是否就是鬼刃之主?” 鬼道士这才看清,他怀里躺着的人已无任何威慑力了,方叹了口气,道:“是啊,除了他还能有何人?” “可我们也出来了啊。” “那便是托了他的福了。”鬼道士指了指朝天歌,山河唇现笑意,心想:的确是托了他的福呢。 可问题是,朝天歌是朝天歌,鬼刃之主是鬼刃之主,要说托朝天歌的福,那与鬼刃之主有何联系?难不成是鬼刃之主暗中帮助了朝天歌?那他如今身在何处?鬼渊深处也不见其人,逃出升天了? “道长可知鬼刃之主身在何处?”山河继续问道。 鬼道士皱眉看他,良久方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山河一惊,霍然垂眼看朝天歌,又抬眼看向一旁的鬼伺,问道:“他就是鬼刃之主?” 鬼伺顿了顿,手指点了点。 “不、不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山河矢口否认,他不信朝天歌就是那鬼刃之主,换句话来说,他也相信朝天歌没有骗他。 鬼道士叹气道:“不知并不代表不是,很多鬼怪出了幽冥之地,也忘了前世的身份……” “你说什么?!”山河抱住朝天歌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从未想过此种可能,朝天歌也曾说过,三涂是他一觉睡醒就有了的,一觉睡醒…… 难不成是投生后……他被震得意识混乱,甩甩头,试图甩掉那些纷杂的思绪。 听闻大煞之人,克天克地克父母,朝天歌未曾见过其父母,却只听闻其父母是羽化飞仙……可是别人为了安慰他,而故意杜撰的? 这么想,山河已经认同了鬼道士的话,不不不,还是要等朝天歌醒来再问究竟。 “道长,你可有法子可以救救他?”山河带着恳求的语气。 鬼道士悬空而停,摇摇头道:“救活了他,我们就活不成了。”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在下信口胡诌,幽冥之中有谁不知鬼刃之主,要都知道鬼刃之主从鬼渊出来了,那势必整个幽冥都会动荡不安了。” 山河道:“道长,不管他是否为鬼刃之主,但他一定不会无缘无故残害生灵!” 对此,鬼伺颇为认同地点了点手指。 鬼道士一叹,道:“你没见过他做,不代表他没有做。多年前,他可是把此地闹得鸡犬不宁……” “如道长所言,他若真的是鬼刃之主,十恶不赦,那他死了,也依然会在幽冥,道长也逃不过的。” “呃,是这个理,但他必然会到鬼渊深处去接受惩罚……”鬼道士话未说完,便被鬼伺一推,险些入了三途河。 “……阁下为何如此嚣张?”鬼道士睨了鬼伺一眼,有些不满。 “鬼伺,你想说什么?”山河追问,但见鬼伺在他掌心上落下两个字“别听”。 山河默然,对比鬼道士,他必然相信鬼伺所言,且鬼伺也一定知道朝天歌的许多事。 “道长既然见死不救,山河也不强求,若是道长怕他对你不利,道长自可寻一处躲起来。”山河语气平平,鬼伺也比出了个“请”的姿势。 不消说,现下他们不喜被打扰,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鬼道士沉默片时,作揖告辞。 “鬼伺,你说朝天歌真的是鬼刃之主吗?”山河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有些出神。 鬼伺点了点手指。 “所以,因为你是三涂主人之奴,所以根本不怕三涂?” 鬼伺又点了点手指。 “但,若悯姑娘为何碰不得三涂?她可是朝天歌的近侍啊。”山河觉得这其中有矛盾,看向鬼伺,鬼伺时而摇手时而点手,模棱两可。 “真憨。”山河摇了摇头,不该指望鬼伺能将事情说得明白的,可若连朝天歌也不知道自己的事,他都不知道要找谁问清楚了。 “罢了罢了,不论你是不是鬼刃之主,不论你是死是活,我都陪着你。”在百无聊赖、毫无意义的余生中还有一人作伴,山河倍感庆幸。 这时,鬼道士又悠悠飘了过来,山河语气有些冷淡道:“道长来看他是否死了么?” 鬼道士语塞,抿嘴道:“呃,在下是有些唏嘘,鬼刃之主死了,你也会跟着他死?” “自然。”山河不假思索回应,可话一说出,又不免有些辛酸,毕竟他死不了。 “……在下思前想后,倒是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闻言,山河抬眸看他,带着审视与质疑的目光,道:“想要什么,道长不妨直说。” “呃,在下看你与他的关系不错,想必只要是你开口的事,鬼刃之主应该会答应的。” “嗯。”事实上,他不清楚是否真会如此,但有一线生机,他都不想朝天歌就这么死去,只好先应承了下来。 鬼道士绕着他们兜了一圈,飘飘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期待与兴奋,道:“在下只有一宿怨,能过桥即可。” 山河又往那座桥看了一眼,过桥即代表可以投生去了。 鬼道士绕到他们面前停下,道:“要麻烦鬼刃之主带在下离开幽冥了。” “桥不是你自己该渡的么?何人可帮你?” “鬼刃之主可以,只要他愿意帮的,就可以出得去,还能顺利投生。” 看鬼道士的神色不像说谎,山河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鬼伺,这回鬼伺也认同了。 “若不是在下亲眼所见,在下也不敢提此无理要求。” “你见他带着鬼魂过了桥?”山河又一脸震惊。 “正是,还是从鬼渊深处背上来的。” “背?”山河瞪大了眼。 “唉~但凡进到鬼渊的新魂,不仅要受冥道惩罚,还会受困在鬼渊的其他鬼魂欺辱,想必那鬼魂也是备受欺凌,才会只剩下残魂一缕,连飘都飘不动了,鬼刃之主才会将其背着出来。” “到底是什么鬼魂?鬼刃之主为何要带着它投生?”山河眉头打了结,越听越迷。 “不是它,而是它们,一男一女。男的比女的严重,是故,只能趴在鬼刃之主背上,一路杀出来,女的被保护得挺好……唉,过了那座桥,它们就再也没回来了。” “……依道长所言,鬼刃之主也是那时候投生去的?” “正是。” “何时的事?” “约莫二百多年前。” “……”山河更懵了。 ※※※※※※※※※※※※※※※※※※※※ 鬼刃之主与朝天歌的关系即将揭晓了。 鬼书神符天谴合契 山河心中暗道:“朝天歌的岁数估摸着也就二十有余,断不可能与我一样是个老不死……若道长真见过他,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和朝天歌一样长相的朝颜!” 山河豁然开朗,这兴许就能解释为何朝天歌会有三涂了,朝颜留给朝天歌,这无可厚非,毕竟朝天歌还是他后人呢。 朝天歌与朝颜,断然不会是同一人,毕竟朝天歌在人世时,还招回过朝颜的魂,何况他去投生还留一魂在幽冥,岂非无稽之谈? 即便猜到是这般情况,山河也不同鬼道士明说了,免得又费时解释,只催促道:“拜托道长尽快施法救他。” 鬼道士又是一叹,作势吸气壮胆,蹲身查看他伤势,才移开朝天歌捂住腹部的手,不禁惊愣哑然。 山河脸上的表情瞬时一僵,继而传来锥心之痛。难怪朝天歌不让他看伤势,还执意自己捂着,而他又怕动到其伤口引发血崩,也未曾移开手细查,原来这手一放开,腹中的肠子就露了出来…… 在此之前,他也见过鬼渊中的鬼魂被掏心挖肠,彼时就已不忍直视了,莫说如今看到朝天歌的,全身一瞬发软,心悸得不行。 “道长……”山河的声音似在打寒战,鬼道士打了个噤声,道:“在下知道了,别出声,莫让在下分神了。”毕竟这几百年不曾施展的术法,可能稍抖个激灵就失效了。 山河立即息声,浓重的不安在眉宇间就没落下。 鬼道士在朝天歌腹前比划了道鬼符,低低念了句咒语,只见鬼符一瞬溜进了腹中,片时,那露出来的肠子就被牵引了回去,缓缓回收,直至归位。 对于那道符,山河心下有疑,但也不好询问,施术念咒过程若是被打断抑或被质疑,很可能就会出现不灵的情况。 况且他眼下也似乎没得选择,只得目光不离朝天歌脸上的神情,但凡他皱一皱眉,山河也会觉得心安些,毕竟还有知觉,可看其一动不动,面如死色,他便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脱衣,包扎伤口。”鬼道士话音一落,山河急急将朝天歌扶正,将他上衣缓缓解开了,一个鲜艳夺目的图案露了出来,是彼岸花纹,就在朝天歌的左肩上! 山河的目光锁死了,这洁白的肩上烙着彼岸花,有种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却绝非妖冶飞扬。 “彼岸花……”山河一边呢喃着,一边用指腹轻捻着,此前怎么不见他肩后头有这么个图案? 鬼道士不知在那堆冥器冥衣前,念叨了句什么,回眼看山河竟然将他衣衫脱到一半,就定住了动作,于是催促道:“你在干什么?快点。” 山河被他叫回了神,麻利地将朝天歌上衣脱了下来,暗暗骂了自己不该在此时出什么神。 但见鬼道士手指往那大包东西上一点,就抽出了一卷柔软细布,山河接过手,利索地给朝天歌包扎上,待缠了十几圈后,只消见不到伤口,他心里就好受些了。 “新衣换上。”鬼道士手一扬,一套红衣便落在了山河手上。 能把死人用的东西变成活人用的,看来这鬼道士的能耐也不小。 山河不敢迟疑,小心翼翼地为他穿上新衣。这袭红衣似乎是量身定做的,十分合身,也十分亮眼,让人赏心悦目。 可这款式……竟和朝颜的一模一样!他想起了那夜在林间初见朝颜时的模样,那袭红衣一直在他脑际挥之不去。 难免让他顿生错觉——此时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是朝颜,而不是朝天歌…… 鬼道士看他好似有些磨蹭,又看朝天歌唇焦干裂模样,于是指尖又一点,那皮囊袋悬空,随着他手指一绕,囊袋也跟着旋转起来,好像在搅拌着里头的“水”。 山河接过囊袋,感激地看了鬼道士一眼,想来鬼道士也通情达理,但他看都不看里头的水会变成什么样,一开盖就先自饮了一口。 “无毒……”鬼道士话音戛然而止,只因看到了山河接下来的举动:他竟然直接用嘴给朝天歌喂水?! 唇瓣相接,朝天歌喉结滚动了下。 鬼道士扶了扶额,十分善解人意道:“好罢,情急之下……”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鬼伺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横在鬼道士面前,挡去了他的视线。 “阁下这是何意?在下乃修道士,早就摒去了俗世杂念,这……”鬼道士毕竟是鬼,即使羞赧,也不会脸红。 “鬼伺……” 后头轻轻喊了一声,鬼伺才将手指翘开。 此时,山河已经将该喂的喂完,该偷尝的也偷尝了,脸上飞上了一抹神采,十分客气地道:“多谢道长。” “礼尚往来,不必言谢,何况日后还得仰仗鬼刃之主带在下投生呢。”鬼道士实诚,见山河解开了朝天歌手中的纱带,将剩余的水给他洗了手,不禁觉得可惜,这水是他费了些道行转化来的,可谓来之不易,这人竟然拿来洗手…… 可下一瞬,他也怔了怔,原本无神的双眼,忽现精光,好似看到了什么令他振奋不已的东西。 “摊开、摊开……”鬼道士突然叫道,山河一愣,见他盯住朝天歌的手,便不明所以地将他右掌摊开,一个符文图案显现出来。 鬼道士凑近前来,指尖抵着一团阴森森的鬼火,却不妨碍它照明。 借着鬼火之光,他终于认了出来,大喜道:“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闻言,山河比他还要惊喜,大抵他多次想知朝天歌掌中的符纹代表何意,如今终于碰上一个貌似深谙此符的,自然是喜出望外,忙问道:“道长认得此符?” “认得认得!在下生前修道有幸一睹天书,对此类符过目不忘。”鬼道士双眼的光采忽闪忽闪的,连山河都有种错觉——这鬼道士莫不是要变成活的了? “那是……”还未待山河问完,鬼道士便自顾自说道:“此为‘神符’,由天书演化而来,在下敢说即使是世间修仙练道之人也未必有识得此符的。” 他的话透着几分神气,山河继续问道:“那有何用?” 鬼道士“啧”了声,似乎有些嫌弃山河肉眼凡胎,不识真宝,不过那嫌弃神色也是稍纵即逝,转而正儿八经地解释道: “此神符为道门修真通灵所用,是一种凭信,通常剖而为二,与神灵各执其一,持有此符者能与神灵幽魅往来交际。此神符也可以理解是一种‘符契’,持有者借此可使神灵之力,利益众生。” 如此说来,朝天歌能沟通天神地祇,且随意调动阴兵,与其掌中之符有莫大关系! 但为何左右手的符文不尽相同? “难怪这鬼刃之主能从鬼渊杀出,还能助鬼魂投生,原来竟是神符持有者。”鬼道士也才恍然大悟过来,这么一说完,他对“鬼刃之主”的态度也有了大转变,好似从畏惧变成了恭敬。 “持有此符者,可需借灵力催发,方能显其功效?”山河问道。 “当然,持有者功力不够,功效必然发挥不出来,倘若此符刻在下身上,顶多也只能发挥一两成功效,沟通神灵幽魅,效果也不尽如意。” 所以,朝天歌在鬼渊处是用不了此符的。 山河点了点头,慢慢将他手掌的符纹包起来。 “符文咒术多隐秘,包起来也好。”话虽如此,鬼道士的目光有些不舍,依旧盯着不放。山河抿了抿嘴,加快了包扎的速度。 末了,他抬起另一只手包扎。 “且慢、慢!”鬼道士又一次叫停了他,只不过较之此前,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凝重,添了几分阴恻恻,好似这幽冥府突然结了霜,将他的阴寒之气给冻住了般。 “怎、怎么了?”山河没由来的忐忑,朝天歌双掌的符纹是不同,但不至于有天壤之别。 鬼道士这回要直接上手了,奈何捞不到朝天歌的手,他竟然忘了自己只是鬼魂,忽然有些烦自己:“摊开,在下看看!” 山河将朝天歌左掌也摊开了来,亟待鬼道士认出那是什么符纹。 观其符,杂体暗昧,实难辨认,以他所识之符,确实有一种符有此象,只是太不可思议了。鬼道士辨认半晌,笃定道:“此乃‘鬼书’。” 山河心里咯噔一声,一手神符,一手鬼书,这…… “这是何意?”山河追问。 “雷击之象。”鬼道士的眉头微微耸起,他也曾见过,那是在遭天谴的人身上才会有的印迹。 “雷击?!”山河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年少修炼引雷术时,常怕被雷击中,父亲曾安抚他道,只要并非大恶大奸之人,天雷是不会降其身的。 朝天歌掌中有雷击之象,这说明什么?? 鬼道士进一步解释道:“经书有云,雷掌生杀,但凡恶人毒虫,易遭天谴雷击,若被击中或震死,身上必有篆,其象便是非人所能解的鬼书。” 恶人毒虫……山河怎会信这种话?但鬼道士又为何要骗他?可朝天歌怎么会是这种人? “这也难怪,鬼刃之主自鬼渊深处一路杀出,想来也是触怒神灵了,是故,必有鬼书以彰其咎方现于其掌心,告诫他莫犯杀孽。”鬼道士煞有介事说着。 可山河心里明白,他这掌中的符纹是在入幽冥前便已有了的,又与所谓的“杀孽”何干呢? ※※※※※※※※※※※※※※※※※※※※ 迷一般的对象…… 某人势必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对方了 山 河:你快点醒来,我要一点一点了解你! 朝天歌:来日方长。 山 河:…… 典簿司前问亡父母 鬼道士伸了个懒腰,脸上又恢复了病容,似乎疲倦不堪,浓重的黑眼圈让双目看起来更加无神,必是因此次耗费的修为不少。 “多谢道长相助!”山河再次道谢。 鬼道士摆摆手,懒洋洋地温声提醒道:“好说~莫忘了在下的请求。” “怎会……”山河尴尬一笑,看了看朝天歌,似乎他的身子有些回暖的迹象,思量片刻,还是问鬼道士,“道长是否见过冥王?” 鬼道士闻言一愣,旋即叹了口气,道:“在下这种小鬼是无缘得见的。” “那可知冥王身在何处?” 鬼道士缓缓转过来一眼,微微挑起眉梢道:“闯入了神鬼大门,冲出了鬼渊深处,如今还想拜会冥王?”他那不可思议的话音中,还夹杂着一丝后生可畏的敬佩之意。 “哦,我只是好奇。”山河的语气并无波澜,鬼道士道:“冥王自然是住在冥殿,听闻深居简出。” “呵,连冥王都如此低调啊~”山河一边说着,一边拉紧了朝天歌的衣襟,这幽冥鬼域暗无天日,也不知今是何时。 鬼道士又唉了声,起身掸了掸并无尘土的衣袖,道:“待鬼刃之主醒转,在下还来叨扰。”他一拱手,转身正欲离去,忽又回头,“对了,彼岸花香迷惑人,奉劝二位莫在此久留,以免沉浸纠缠在凄凉绝望等百感中无法自拔。” 经他这么一说,山河倒是对朝天歌的伤势有了顾虑,遂问道:“敢问道长,幽冥中可有落脚之地?” 鬼道士略一思索,道:“有倒是有,不过容不得生人,二位去那里会被生吞活剥的。” 山河皱眉沉默,鬼道士见状,又是摇头叹息,道:“也罢,帮人帮到底,好向天讨喜。在下可帮二位隐去生气,但切忌在鬼市中瞎逛。” “鬼市?” “在下可引二位去鬼市寻个鬼店落脚。” 于是乎,二人在鬼伺托举之下,随着鬼道士离开了三涂河。 一路遇着影影绰绰的长队,想来是从人世初来幽冥报到的鬼魂。山河嘴角颤动了下,眼圈泛了红,不禁想起了他那离世多年的阿爹阿娘来。 他快速眨了下眼,掐断了泪意,问鬼道士:“道长来此多久了?” 鬼道士道:“不久,也就五百年。” “五百年啊……”山河油然而生的敬意,他三百多年都过得十分难耐,莫说鬼道士在幽冥之中徘徊了五百年,怎不觉枯燥无聊呢。 山河微顿片刻,还是开口询问了,道:“那道长可见过一对夫妇从桥上经过?” 鬼道士如实道:“桥头往来之魂多如牛毛,其中必定有夫妇。” “是这样啊。”山河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若有,兴许鬼道士也无印象了。 “你是想寻亲。” 山河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神色,有些辛酸,有些激动,也有些茫然,他故意淡了声,道:“是的。我听闻坊间有一讨亡术……” 目光才从朝天歌脸上移开,向鬼道士望去,这么一看,发现他脸上的神色大变,山河的话自觉停了下来。 鬼道士面若青灰,那种紧绷的不安,有说不出肃穆感。 “道长……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山河自我反省了下,也不过是才提及一方术,他就变了脸色,难不成是因“讨亡术”? 讨亡术是一种进入幽冥,与亡人沟通的术法,只不过并非本人,而是假借孩童之身前往幽冥寻亲,是故,此术也被视为修道禁术。 良久,鬼道士才缓和了过来,直言不违:“讨亡术,在下生前,有碰过。” “啊?”山河脱口而出的惊异,这可是邪术…… “莫非道长是因此而……” “正是。”他这话出来,似乎松了口气,也变得坦荡多了。 “为何?” “想入幽冥寻自己的元辰宫,窥察在世的命数,妄图通过元辰宫来改变,却因无法顺利入定,而来不了幽冥,只能行一下策,碰了邪术。”山河仿佛看到他嘴角浮起的一丝凄凉笑意,有些许自嘲的意味。 元辰宫,山河知道,每个人在幽冥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元辰宫,宫殿因主人境况而呈现出不同的景象,与主人的福报、气运相对,有富丽堂皇也有残破不堪。 “那道长可有找到自己的元辰宫?” 鬼道士道:“找到了。当看到殿中所燃的命灯时,在下便已知大限将至了。” 山河暗自叹息,当年苦求无门的他,也一度想过要用此术来幽冥寻亲,奈何命系功德,难以修成邪术,是以不了了之。 鬼道士叹道:“若要寻亲,有个地方可查。” 山河垂下的眼睑又抬了起来,急忙问道:“何处?” “典簿司。典簿司门口有一鬼典簿,专司鬼魂名录,但凡来幽冥报到的鬼魂,在他那簿子上就有记载。”鬼道士说话间,来到了典簿司大门口了。 只见一雄伟肃穆的府邸铜门前,坐着一凶神恶煞的鬼典簿,他撇着张大嘴,翻动手中厚厚的一本簿子,铜铃大的眼时不时瞟向过来报到的鬼魂,末了,就在上头勾画几笔,鬼魂方可通过。 “下一位!”鬼典簿说话的声音嗡嗡地回响,可绕府邸几圈了。 山河远远地观着,看那长长排队的迷茫鬼魂,问道:“它们只需报个名,就算数么?” 鬼道士摇头道:“非也,但凡新来的魂,都需通过幽关才上冥路,通幽关之时会上秤进行称重,轻者过三途河投生,重者通神鬼大门或入鬼渊深处。” 听起来是冥道规则。 “上什么秤?” “善恶是非秤,此秤视人生前善恶,指定死后去受罪抑或是投生。若你生前是怙恶不悛之徒……鬼渊处的凄惨之状,见到了。当然,冥道也不会放过背弃伦常、纵欲妄为之人,神鬼大门之后的骷髅墙,想必你也见识过了。”鬼道士不疾不徐解释着。 以阿爹阿娘的为人,必定是投生了。但山河心里还是不踏实,毕竟水行者在尸山乱葬岗的话,还时刻萦绕在他心里。 “道长,是否可问鬼典簿亡人之名?” 鬼道士想了想,道:“可以,不过若是被鬼典簿发现你是人,可就麻烦了。在下去,你且将名讳报来。” 山河把声音放低了:“亡父山北寻,亡母曲思满。” 鬼道士愣了愣,道:“在下去也。”于是,他很快飘到了鬼典簿面前。 这么一对比,鬼道士身形瘦小得严重,那鬼典簿简直是个大块头,光是浓密的络腮胡都能盖住鬼道士头顶了。 不知鬼道士在鬼典簿跟前说了什么,只听鬼典簿那浑厚响亮的声音:“报上名来!” 山河捏紧了手,不由自主地将脸贴在朝天歌额上,一样的冰凉。 兴许鬼道士报了名,山河极目望去,鬼典簿已经在翻阅簿子了,他仿佛能听到簿子哗啦啦翻动的声音,和他心跳节奏一致,快如擂鼓。 “鬼渊深处!” 这一声如霹雳,直击心房! 山河兀自收紧了手,将朝天歌抱得更紧实了,心突突狂跳。 这么多年,原来阿爹阿娘一直在鬼渊深处受苦受累…… 他回想起鬼渊处苦惨万分的一幕幕,心中痛楚难宣:“阿爹阿娘为何会进了鬼渊深处?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难道真如水行者所言,阿爹犯了很重的杀孽,罪大恶极?那阿娘呢?她可是与人无害的啊……” 眼泪遏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山河将哽咽都死死憋住了。 鬼道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来到鬼伺旁就没有吱声,适才鬼典簿的声音足够大,相信他是听见了,所以没必要再重复一遍,此时复述等同于再宣判一次死亡。 鬼道士十分能理解,却止不住地“唉”了声,他的叹息五百年来没一日间断过。 来到了半明半暗的热闹鬼市中,鬼影攒动,因不需要占用空间,是以看起来重重叠叠,十分凌乱。 山河无暇他顾,内心难以平静。他一面担心朝天歌的情况,一面不忍父母在鬼渊处多待半刻,可这两个似乎都没有第三个的强烈,真正让他不安的是,自己的父母会不会在尸山中,在那被祭了刀的十万鬼魂之中…… 他暗暗下定决心,待朝天歌顺利醒转,无论如何,他都得要再跨一次神鬼大门,进鬼渊深处找回自己的爹娘! 鬼道士将他们送往鬼店入住。 鬼伺送来热水与新衣后,鬼道士也非常慷慨地施了术,见山河满脸倦怠,遂不敢逗留,识趣地告辞了。 山河似乎十分珍惜“伺候”朝天歌的机会,手速很慢、手劲很轻地一件件褪去其衣物,不敢有大动作,生怕触及他的伤口……连三涂都被冷落在角落里。 鬼道士的符效用挺好,包扎之后,再也不见渗血出来了,山河暗暗庆幸,幸好遇见了鬼道士。 山河布沾热水,自朝天歌脸上一直擦拭到他胸膛,细腻又含蓄,只是眼底的柔情快要脱出眼眶来了罢。 末了,他给朝天歌掖好被子,自己也清洗了一番,一瞬疲乏全释放了出来,待看到那袭挂着的红衣时,温润澄净的双眸似乎都有了笑意。 这必定是朝颜的衣物,朝颜又好穿红衣,是以,鬼伺也不挑,送来的还是与朝天歌身上的是同款,好在他与朝天歌的身长和身形相差无几,如此,他也能正儿八经地穿红衣了。 这么想着,他便加快速度清洗,才摸到自己的脖子,发现此前朝天歌咬的牙印早已消逝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 山河:你到底什么时候醒来? 天歌:我都几十日未合眼,让我睡一觉怎地? 山河:没事,我只是确认一下,你尽情睡。 天歌:…… 某人心里不知道多开心,又可以揩油了…… 摄魂曲鬼市撞冥婚 山河穿上如火般红衣,却没有将蹀躞带绑上,而是别上了自己的腰带,毕竟蹀躞带还是挺沉的,风格更适合朝天歌。他自我欣赏地原地转了一圈,心情也转阴为晴。 看了一眼严丝合缝的窗户,又检查了一遍门栓,明明适才沐浴都没想过要查看门窗,偏是此时,严谨又庄重,室内的氛围顿时紧张暧|昧了起来。 他心间浮起一丝怪异的欣喜,轻悄悄来到床榻前,一步之距,山河停住了,目光不住地在朝天歌身上打量着,像打量着一块明玉,从额头到鼻尖一直到脖颈,愈看心头愈暖。 他捏了捏衣袖,尽量让自己那颗狂跳不止的贼心平静下来。 即使明确对方的心意,山河也知不该在此时神魂荡殇,毕竟对方有伤在身,且还昏迷不醒。但不知为何,看朝天歌静躺在榻上,就仿佛看到了乖巧恬静的新人般,让他怦然心动。 “醒醒你。”这话他说给自己听,深吸一口气进前一步,故作镇定地爬上了榻。 本想越过朝天歌躺里去,可双手撑在他肩两侧时,看他那张恬然的脸,实在令人心神荡漾,山河竟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冲动,沉静片晌,只将两额轻抵,鼻息轻吐,他还是压抑了下来,躺里侧了。手伸进被子里头,与朝天歌的手十指扣住,温意绵绵地望着他。 “凌空的明月本不可得,如今却悄悄回到大地,无声无息落入我怀中,何其有幸!又怎能说命待我不公,天不眷顾我呢?”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和宵皇祭师同床共枕,虽是合衣入睡,可心中的甜蜜还是涌上了眉间,不由得想,此情此景,若朝天歌清醒着,那该多好啊。 但一想到即将的分别,心中的甜蜜又杂糅上了几分苦涩。 “我曾虚度年华,也曾四处为家,自以为洒脱,可经年累月,对爹娘的离世,始终无法释怀。如今得知他们在鬼渊深处受难,我必然要去一趟……” 山河的父母在其英年时离世,他哀痛万状,由此开始了长达三百年的羁旅生活,心中的空缺始终无法填满。 想到这儿,他只觉有些抑制不住的悲凉,他也才跟朝天歌重逢……可选择权就在他这里…… “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出来……”山河目光灼灼地盯着朝天歌的侧颜,好一阵才恍惚过来,“为何人只有在大死一番后,才能大彻大悟……当真是人生苦长,良辰苦短……” 他忍不住撑起了半身,又俯身在朝天歌那轻抿的薄唇上一点,停留片刻后,满足地分开了,终于纾解了心头的爱|欲,转而在他耳畔温声道:“人间值得,只因有你啊。” 指尖滑过朝天歌柔软的发丝,仿若身在云端,缥缈得很,这一瞬是他无数个刹那中,最稍纵即逝的。 心里头忽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不知觉中,他竟轻声哼起了绵绵软软的摇篮曲。洛都的人,上山唱山歌,下河唱河歌,入夜唱摇篮曲,他也不知此时是日还是夜,总之躺着唱就算。 抓着朝天歌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手与心一起暖着。直至窗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他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猛地抬眸,对方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好似个木头。 山河心怀忐忑地探了探他额头,靠近他胸膛,听了一会儿心跳,又把了下他的脉,终于安心地躺了回去。 被窝里头抓着的那只手,修长骨感,还是让他揉捻了阵。 须臾,他翻身下榻,立即叫道:“鬼伺。” 地面悠悠地伸出来一只大手,懒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山河站在榻前拢了拢长发,整理了一番仪容仪表,对着鬼伺转了个圈,问道:“怎样?可还行?” 山河满脸讨夸的神情,鬼伺在他手中写下“新人”二字,又十分实诚地翘起个大拇指,逗得他心花怒放。 “我出去一趟,麻烦你照顾好他,要是他醒了问起我来,就说我到外头逛一圈很快就回,让他别担心,也千万别让他出这个房门,否则被认出来那就麻烦了。” 山河又开始骗鬼了,还未待鬼伺答应,他便开了窗,一头就要往外钻,幸得鬼伺急急将他勾回,否则他就掉入深坑中了。 窗外一片灰蒙蒙,往下那是深不见底,往上竟然与下方景象一模一样,可谓天地对称,准确来说,此处不分天地,皆是混沌一片。 他原以为窗外至少会是条街,怎么说他们也才上了二楼,岂料推开窗是这般光景。明明还听到外头一阵喧闹,想必是那些鬼怪虚空飘过了。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山河拍了拍胸口,心想定是跳窗跳个习惯了。还没走出两步,忽地回头,快速走到榻前,俯身就在朝天歌额上落下一吻,目光尚有依恋,脚却跑得快。 “走了。”他匆匆出了门。 鬼市中除了飘荡的鬼魂,还有各种各样的妖魅精怪,它们其实也和人一般,只是讲了一堆冥话,咿咿呀呀的嚷嚷声实在晦涩,山河听不懂,全程皱着眉。 原在鬼店处提了个菜篮子出门,奔着鬼市去看有何新鲜玩意儿,可一头扎进鬼市,却发现鬼道士给的冥币根本不够用。 除了因鬼道士本身清贫,给不了多少钱,还因鬼市中的物价实在太高,十分不亲民。 在蔬果摊前排了个长队,原以为好的都被挑走了,不曾想留下来的都是完好新鲜的。山河瞟了一眼其他鬼怪的篮筐,惊奇地发现那些蛀虫悠悠钻出个头的果子最受欢迎。 原来鬼市和人市有这般区别。这可是它们挑剩下的,山河心中暗喜,误打误撞,不过还是得表现出一脸纠结与嫌弃,挽起袖子不知该如何下手。 摊主是个蟹精,看他如此纠结,准备下手帮他挑捡,两只钳子似的手一碰,果子上全是刮痕,山河一瞬睁大了双目,未待它再上手,就快如闪电地将几个不受损的果子捡进了篮子。别看是挑剩下的,可不便宜,足足花了他十两钱,但这钱也花得值了。 山河默默地在心里给鬼道士烧高香,还想着出去后给他烧点纸,以答谢他的接济,况且看他似乎也没人供养的样子。 就在此时,鬼市刮起了一阵阴风,名副其实的阴风,山河不禁打了个寒战,鬼怪们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滞片晌后,如同炸开了锅,一哄而散,却都齐刷刷地往两边躲去。 山河不明所以,也跟着鬼群挤到一边,翘首而望。 与此同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尤其是唢呐一响,众鬼怪的脖子都似乎长了半寸,一下劲上了头,看上去是十分喜庆,可乐曲听起来却有几分哀悼感。 “鸣哀乐?”山河暗想,会不会又和人世间的悲喜相反,人间是哀乐,在此为喜乐? 红纸纷飞,幽光尽头的浓雾处,出来了一队红通通的送亲队伍,由远及近若奔若飘,前头两个顶着长尖红帽的鬼,手持两根大火棍,每走三步跳一步,每跳一步火棍敲打一下,窜起红亮的火苗,犹似好看。 紧接着四个长布披脸的唢呐手,大红帽上伸出个小僵尸在撒着红纸,长唢呐上别着朵绸带扎成的大红花,嘟哩哇啦地吹奏,裂石流云,听得一众鬼怪欢呼雀跃。 后头是敲锣打鼓的,它们长着四只皮包骨的手,两手敲锣两手大鼓,分工合作,十分协调。 中间飘着顶大红花轿,红纱做帷帐,风吹得隐约可见里头的红衣女鬼,她闭目端坐着,花冠头上戴着,脸白得犹如涂了厚重的粉,唯有一张烈焰红唇,妖冶美艳。 花轿两旁是举长竹红灯笼的女鬼,步履轻盈,灯笼迎风摇摆。最后是一队身披红绸的骷髅架子,抬着嫁妆红箱摇摇晃晃。 整一队吹吹打打地来,乐音高低起伏间,透着几分阴森诡谲,但扫眼看鬼怪们的神情,无不欢喜奔放,很是热闹。 但那乐音穿透力极强,山河有些熬不住。 起初是觉得寒意深锁,随着队伍的靠近,他渐感飘忽,那声音激荡着他的神魂,在他心头幽居,勾起了深沉的悲怆,愈来愈近,愈感觉无法自持,末了,他竟控制不住要迎上去。 山河双眼迷糊,飘飘忽忽地走出了道,好似魂都要被勾走了般。 就在这时,一阵哄鸣声传来,山河一瞬定住了脚步,菜篮子也落了地,几个果子弹跳了下。 耳朵被一双手紧紧捂住了,他倏忽清醒过来。若不是灵力注入隔绝了那些极富穿透力的乐音,即使怎么捂,他也还是听得到的。 犹似当初被捂住双眼时的感觉,他没有回头,心却砰砰直跳。 眼见地就要撞上那一队送亲的了,山河眼前忽现一道黄符,乍然烧起来,燃烧殆尽,他整个人也能动了,却陡然被拉到一侧去,落入一个结实的怀里。 山河恍惚中抬眸看到的却是十分警惕的目光,目光对着的是那红红火火过去的送亲队。 “怎么了?” “冥婚。”朝天歌戴着面具,冷厉的目光一刻不得放松,让原本欣喜的山河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冥婚怎么了?” “你定力不足,别在鬼市里晃。”朝天歌说着,拉紧他的手,穿过拥挤的鬼群,离那队伍越来越远。 “适才那曲子好厉害……” 朝天歌忽地止步,转回身便将他抱住,山河一愣,似乎能感觉到他那不安急速的心跳。 “……你的伤怎么样了?”山河讷讷地问道。 朝天歌微微一叹,道:“已无大碍。” 山河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欣慰道:“我要检查。” “回去任你检查。” “……” 山河发现朝天歌仿佛变了个人,变得深沉多情了,既陌生又熟悉,那微妙的感觉让他有些患得患失。 ※※※※※※※※※※※※※※※※※※※※ 稍稍自持了下,差点忍不住…… 叹少年心事老来悲 那群吹锣打鼓的过去之后,鬼市又恢复了原貌。山河幡然记起,他的果子还丢在路中间呢,于是又匆忙回头找,身后的朝天歌寸步不离跟着。 山河捡起个打翻在地的空篮子,看着地上那些被踩烂的果子,心塞塞的。 朝天歌道:“这些都不要了。” 山河撇了撇嘴:“可惜了……” 朝天歌直接将他的篮子提过手,道:“再买过。” “算了,不买了。”山河一想到自己竟然连几个果子都买不起时,便有一种无处施展“财”气的挫败感。 朝天歌二话不说,提篮寻到一处蔬果摊,在山河惊异的目光中,用冥话同顶着两只鼠耳的摊主少妇交流了起来。 且不说朝天歌为何会说冥话,就他那从容交流的模样,让山河忽觉得他是幽冥的常客。 朝天歌继而又在山河目瞪口呆中,伸进少妇袖口,似乎只跟对方握了握手,随后掏出了一张冥币,递给了少妇,心无旁骛地挑拣起了果子。 关键还挺便宜的样子…… 山河看得一愣一愣,脚上忽传来一阵瘙痒,他低头一看,一条细长的老鼠尾巴,正探进他靴子里头,吓得他疾然后退了一步。 “砰”的一声,山河猛然抬眸,但见朝天歌手里的果子碎得连渣都不剩,被他捏爆了?! 那少妇忙不迭抽回尾巴,吓得原形毕露了,这是一只耳朵上别花的老鼠。它叽里咕噜地哆嗦着,朝天歌眼中的凌厉让山河有些错愕。 在他还没爆发时,山河赶紧按住他手,将他带离开去。 忽地一张符飞了过来,一下切中了那鼠精的尾巴,随着一声哇呀惨叫,它那条尾巴赫然断成了两截,那张插入木桩的符也顿时化为灰烬。 山河瞪大了眼,这……还是原来的大祭师吗? “那个,我觉得它……”山河话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毕竟眼前这个人气还未消。 朝天歌问道:“它不怀好意,受点惩罚,你还当它可怜么?” 山河一时无言以对,似乎他说得有理,而且自己怎就突然变得心软起来了? “你怎么会说冥话啊?”他连忙转移了话题。 “听久就会了。”朝天歌脱口而出。 “听久?” 朝天歌顿住脚步,似乎在犹豫些什么,忽道:“回鬼店。” 他看起来似有满腹心事,恰好山河也有事情问他,便靠近挽住他的手,眯缝了双眼道:“好,回去。” 奇也怪哉,朝天歌竟然也自然地回握住他的手,惹得他心痒痒的。 “对了,刚刚你怎么和它握起手来了?”山河还是想知道,对于这个素来拘谨的大祭师,怎么到了幽冥,就变得随性了?是这段时日经历了太多,让他转了性子? 朝天歌道:“那是‘袖里价’,通过捏指估价,可理解为讨价还价,在幽冥盛行,但只有在鬼市待久的鬼魂才知这套规则,若是不懂,新来的也易被讹诈。” “……”山河顿时觉得自己的生意经都白背了,枉他还以为是靠朝天歌“出卖色相”,才得个便宜的价…… “那你怎么也知道这套规则?鬼伺告诉你的?” “……嗯。” 回到了鬼店房间,门窗俱闭,朝天歌施术上了一层结界,隔绝了视听。 “店中可是有什么古怪?”山河疑惑地点烛,还时不时偷眼看他那严肃的样。 “我们暂时回不去了,兴许还要在幽冥待一阵子。”朝天歌话音里头透着丝肃穆。 闻言,山河持灯罩的手一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幽冥有些事需要处理。” “是不是关于冥王的事?” 朝天歌不明说是何事,估计是他不能知道的。但鬼渊深处规则之事,着实让他心有余悸。 “你说过出鬼渊,告诉我的。”山河淡淡说着,并没有逼问的语气,更显有几分失落与委屈。 朝天歌抿嘴停顿片刻,正欲启言,山河对上他双眸,语气柔和道:“其实,我并不在意能不能回去,兴许不回去,对所有人而言,倒是件好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言语间透出的无奈与沉重、甚至是妥协,令朝天歌坐不住了,走到他面前,隔着幽幽烛光,问道:“你怕么?” 山河垂眸定视着他的腰,朝天歌受过的伤还历历在目。不可置否,他确实怕,怕连最后的依赖都会因他遭遇不测。 何况天机者的话,犹言在耳,无论是人间炼狱,还是宵皇之难。 怕他多想,山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回不回去,我无所谓,全凭你做主。倒是你,要暂时放下人世的一切了。”但他心里有数,朝天歌是不可能放得下的。 他毕竟是宵皇领袖,宵皇人需要他,甚至天下苍生都需要他,他又怎么可能在幽冥久留? 朝天歌眸中的深幽,好似柔情与失意、紧张与小心翼翼,交杂在一起,深邃得令人窒息。 他似乎在找合适的说话的时机,须臾方道:“人世的一切在此。”这话说得郑重,让山河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什么?” 山河不知自己是否解读有误,但他也按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解了,他把灯搁一侧,莞尔道:“我有好多关于你的事不清楚,你能一件一件告诉我吗?” 他自觉地将靴子一脱,上了席,缩脚坐一侧,肘拄着凭几,手支着额,招呼朝天歌坐席上,看上去极其随适。 做此举,他已经准备好接受朝天歌的“刮目相看”,不曾想,朝天歌也只是微顿片刻,就他身侧坐下,姿势十分端正,脸上看不出任何的不悦。 山河喜上眉梢,上扬的嘴角就没落下,道:“我看了你留给我的帛书了,”说这话时,朝天歌的神情微起变化,烛光下,却根本看不出脸色,“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朝天歌喉头滚动了下,微微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山河忽端坐好来,正经问道:“听你提及年少时有一憾事,那是什么事?我能知道么?” 朝天歌一怔,长睫微抖,山河屏息敛容,目光却是柔和:“若你不想提及,那便不说好了。” 室内有些沉寂,过不多时,他终于道:“好,我告诉你。” 闻言,山河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松动。 朝天歌垂眸,深吸了口气,缓缓道:“那件事,很久了……” 山河尽量不动声色看着他。 “他痛不欲生,我无能为力,他的绝望与孤独,我却不能参与……” 他言语间深沉的压抑感,让山河心间浮起一阵酸楚,如此遭遇,以他的脾性定会记一辈子,纵然是深埋心底。或许还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追忆,不断折磨那个敏感的自己,经年累月,怨愤与怅惘不但从未消减,反而与日俱增。 山河感同身受,不禁蹙额心疼,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曾经的他也有类似的遭遇,自知无论何人安慰,说什么话也都难以解愁,心间的苦痛,驱不散,也逃不得。 而那个让他遗憾至今的人,究竟是何人?想到此,他竟为自己错过朝天歌的成长,而深感歉疚。 若是深挖那个人的往事,于朝天歌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残忍。但若不让他倾诉出来,积压心底,难以拂除,更是痛苦。山河凝望着他,温声问道:“你可愿和我说说‘他’么?” 朝天歌忙不迭抬眸,与山河目光一触,竟是热泪盈眶。 山河有些慌了,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朝天歌,情感笃深至此……他心里一紧,便很想就此结束此话题。 朝天歌攥紧了手,濒临崩堤的情绪仍自持着,低喃道:“我总记得,与一人纠缠了好久……久到刻骨铭心,久到忘记了彼此。” 听他这般说着,山河黯然神伤,不仅心疼他一人要苦捱这般寂寞的煎熬,还恨自己出现得太晚,不能与他共历漫长的春秋。 “这个人是‘他’?” “嗯。”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朝天歌注视着他那清爽明净的眼,道:“干净,清醒的人。” “如此浊世,确实难求。”山河有些没由来的欣羡,兴许能被朝天歌如此惦念,本身就已经完胜他这个后来者了,“你和他自小相识?” “……算是。” “……你们之间关系如何?” “我觉得他,很好。”朝天歌言语间,目光不离山河,毫无避忌地讲着与另一人的往事。 山河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不由地想,万一这是他一人暗生情愫,那岂非更让人心疼? 但谁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呢?何况还是毫无征兆地来,悄无声息地如影随形着,等人幡然醒悟,却早落入了樊篱之中,难以自救了。 山河喉间猝不及防地涌动着酸涩,让他极不舒服,即使对方看他是深情款款的样子。但他觉得,或许在某一时刻,朝天歌将他当作是那个人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使你们分开了么?”山河还是将乱糟糟的小心思,暂且丢掷一旁了。 “是啊,他不辞而别了……” 山河在心中暗暗骂了那人一声,继续听朝天歌讲。 “等我找到他时,他似发了疯,一心寻死,而我却拦不住……” “那……后来呢?” “此后,我们……阴阳两隔。” 似有哽咽之声自他唇齿间出,山河再也定不住了,倾身将他抱住。 那一瞬,他眼泪垂落下来。 窗外漆黑一片,室内光影零乱。 不知过了多久,待朝天歌终于睡下后,山河蹑手蹑脚地出门了。 门才关上,趴在凭几上的朝天歌一瞬睁开了双眼,迅速将面具戴上,也出了门。 ※※※※※※※※※※※※※※※※※※※※ 朝天歌所言皆是事实,只可惜某人不会对号入座…… 双垂泪终吐露真相 山河迷了好几回路,才走到了三涂河边来。岂料这次来三途河,竟然腥风扑面,恶臭难堪。 他掩住口鼻快速走过,避开了各种鬼魂精怪,借着鬼道士送的一点鬼气,支撑到了神鬼大门前。 此次过来,山河便将神鬼大门细瞧了一番,这么一看,森森阴气的圆拱形神鬼大门,状似白虎开口,煞气颇重,奇凶无比。 他在门前静伫片晌,正要向里头迈进时,冷不防被一把抱住了,山河一惊,随即又揪心了。 “不能进去!” 朝天歌的声音在耳后传来,气息有些不稳。 山河抿了抿唇,垂首道:“对不起,你好不容易把我带出来,我却还要进去……” “有什么是不能一起面对的?是因我对你说的那些事吗?”朝天歌声音里头透着紧张,全身一瞬绷直了,“我收回那些话,还来得及吗?” 山河拍了拍他的手,苦笑道:“不是,你能对我说出你的心里话,我很开心,毕竟我还是你信赖的人啊。可我心里也同样难过,难过的是,为何不能遇你于年少时,那样我也能成为你记在心中的那个人了。” 听着这话,朝天歌有些无措,本想和盘托出,解释清楚,又听山河道:“我进鬼渊,是因为我阿爹阿娘……” 朝天歌闻言不由怔了怔,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鬼渊很危险的,我想去去就回。”他把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一些。 “明知凶险,你还一个人过来送死?” “可我要把阿爹阿娘带出来啊,他们……” 手背上似有水珠滴落,朝天歌一惊,立马将他双肩转过来,但见他已泪眼朦胧。 心被掐了一下,朝天歌道:“你听我说,他们不在里面,你不要进去……” “鬼典簿都查过了,我阿爹阿娘正在鬼渊深处受难……” “鬼典簿?!” “所有死去的人来幽冥,都会去典簿司报到,我阿爹阿娘也不例外,但我不知他们怎么就被发配到了鬼渊深处,我要弄明白,我要找到他们……” 山河止住哽咽的声音,却住不住眼泪掉下来,朝天歌抓着他的手臂,神色凝重道:“一定是鬼典簿出错了,你爹娘根本不在里面。” “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的,典簿司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出错?我答应你,找到他们,我立即出来……”他似有挣脱之意,“阿爹阿娘的死,使我抱恨终天,我既已糊涂了三百年,这一次说什么,我都要找到他们,就当我这个不孝子,为他们做最后一件事……朝天歌,你放开让我进去……” 朝天歌抓他的手更紧了,凝重的神情中暗含着悲伤,道:“山河,你冷静些,你阿爹阿娘都已投生去了!” “我知道你不想我进去,可是,阿爹阿娘就在里面受罪,你叫我怎么能当他们都投生去了?我要自欺欺人到何时啊?” “山河……” “你们宵皇族规的‘敦人伦’是如何说的?朝天歌,你比我更清楚,你会理解我的心情?” 朝天歌凝眉注目,眼里的波光在乱颤,山河总是能拿他定下的规矩来试图说服他。 可他又岂会不知?失去至亲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感,他怎不理解? 但这次的事实,也绝非山河想的那般,奈何朝天歌也不知该从何解释起,他自己都用了许多时日才慢慢接受一些近似荒谬的事实,让山河一时半刻接受,难于摘星。 “你不信我,信鬼典簿?那我们去找鬼典簿问清楚!”朝天歌有些急了,抓起他的手,就要往回走,山河挣脱开了,道:“我人已经来此了,兴许转头就可以看到我阿爹阿娘……” 朝天歌握紧了拳头,脸上却没有怨愤神色,用近乎恳求的口吻,道:“山河,我们先离开此地好么?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和你解释清楚,总之,你要相信你阿爹阿娘是投生去了的。” 这样的大祭师,真的好陌生…… 此刻,山河甚至觉得他是处在一个谎言精心编织的幻象中,他看不清到底孰是孰非,自鬼渊深处再见朝天歌起,陌生与熟悉的感觉总是来回切换着,刺激着他那敏感的神经。 偏偏对方的眼神少了往日的凉薄后,也少了那份众生的共情力了,变得冷血甚至是嗜血,但对山河的情感却无由来的深沉,让他有些难以适应,尤其是此时此刻,对方好似不能与他思想相通,甚至是互相违逆。 好乱,真的好乱…… 山河心中杂念丛生,他垂下了目光,往后退了退,朝天歌的视线紧随,心窝如刀戳着。 “朝天歌,我很想相信你,若有可能,我愿永远都信你……”山河咬了咬唇,“但这件事,请你不要阻止我。有些事我必然要去做,有些真相,我一定要知道!” 朝天歌言语恳切道:“……若你执意要进去,那请让我陪你。” 山河见他已把三涂拿了出来,心下一凛,连连摇头,抗拒之意骤显。 那十万鬼魂祭刀之事,还是让山河惶惶不安,在此之前,他怀抱一丝侥幸的念头,他的爹娘,应还在鬼渊深处,决然不会成为了刀魂,是故,他想前往寻找。若是不幸在至顶的垒尸中发现了他爹娘的魂尸,至少,独他一人承受不幸的惨痛。 他不想连朝天歌也背负这种沉重的情感,他也不想从此二人情谊不再。 何况,他还担心着冥王一事,若是朝天歌再从鬼渊杀出,那会变成如何,他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看他又要陷入拒人千里、伶仃孤苦的状态,朝天歌好似突生反骨,已到了忍耐的极限,终于抑制不住疾然上前,紧紧将他扣在怀里,好似抱着一个随时会死掉的人一般,那样浓烈的不舍的情感骤然喷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朝天歌你……”山河有种肋骨断裂的错觉,他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奈何无灵力傍身,又力不及他,挣扎了片晌,心下一横,在朝天歌脖上狠狠咬下一口。 朝天歌眉梢一抖,箍得更用力了,山河也是紧咬着不松口,哪怕是咬破了皮渗出了血。 他是打定主意,对方不松手,他便不松口了。 朝天歌嗫嚅道:“山河……你阿爹阿娘是真的出了鬼渊,脱离了苦海,跨出了神鬼大门,过了三途河,投生去了……” 这是他心底最渴望的,可渴望又并非是现实,山河泪如泉涌,一刻没有松口。 “是我,送他们离开的……” 朝天歌的话让他心头一瞬空白,山河倏地松口,嘴角还挂着血迹,全身顿时僵住了。 朝天歌松了手劲,却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不过山河也终于冷静下来了。 桩桩陈年往事涌上了心头,朝天歌深吸一口气,要向山河坦诚了:“当年,你阿爹阿娘确实是在鬼渊深处,我见过他们。” 这不似朝天歌的软语抚慰,山河的心跳得愈来愈快了,更大的匪夷所思的真相,昭然若揭。 “你几时见过他们?几时的事?”山河战战兢兢地问道。 朝天歌终于松开了怀抱,扶着山河双肩,眸中布满血丝,红得怵目惊心。他在强忍着腹中的绞痛,却控制不住战栗发抖,抓着他的手臂微微下滑,难受得弓起了背。 “朝天歌!?”山河眸中顿失光泽,匆忙扶住即将倒下的朝天歌。 “对不起……”他咬着牙,手臂紧捂住腹部,疼痛难耐。 一定是伤口裂开或者鬼符失效了! 山河紧忙就地放他躺下,一边把脉,一边安抚道:“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放松放松……”可他自己的语气却一点也不放松,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了。 朝天歌蜷曲着身子,微微发颤,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哼出半声。 山河屏住呼吸,其脉象显有感染之症,定是那日从鬼渊出来,一路受了不少的感染,他心慌地紧握着他的手,道:“你再忍忍,很快……”他忽想起了鬼伺来,急喊了声鬼伺的名。 鬼伺似随时待命般,一声便出来了。 “快!快找道长帮忙!到三途河边找!” 山河这一声落,鬼伺很快没了踪迹。 “对不起……”山河满心愧疚地道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朝天歌虽是侧躺蜷缩在地,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山河身上。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先解决了你的伤再说。” 朝天歌闷哼了阵,吃力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三涂的主人吗?” “等你伤好……” 山河话未尽,朝天歌截口了:“我就是……” “鬼刃之主不是朝颜吗?不是他留给你的吗?”山河脱口而出,眼下他已没心思去回想从前的种种迹象了。 “是……”朝天歌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我、都是我……” 山河惊奇一愣,旋即眉头紧拧,感觉有些乱糟糟的:“什、什么都是你?” 朝天歌呼着气,喘了一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些,徐徐道:“我说,我就是朝颜!” “……”山河突然松了手,朝天歌的手垂落下来,他兀自捂着腹。 “不!这不可能!你是朝颜……那他呢?朝天歌呢?!”山河面如土色,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他不信这些时日的相处,竟是跟朝颜! “山河……”朝天歌牙关紧咬,抽出一只手去抓山河,山河见状,二话不说重新握紧了他的手,似乎对方只要抓着他的手,就能安心些。 朝天歌再次承认道:“我一直是他,也是天歌……” 山河彻底懵了!! “我本姓朝……‘天歌’为字,‘颜’为名……” 五雷轰顶!山河已是全然接不上话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头痛欲裂,他想过了所有可能,甚至给他们找了许多理由解释一切现象,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三个会是同一个人!! ※※※※※※※※※※※※※※※※※※※※ 朝颜,字天歌。没有强行硬掰,从一开始设定就是这样。 【填坑计划】 ,乃至下下下章,可能都会是汹涌澎湃的回忆! 关于他俩的前尘往事,是时候来捋一捋了…… 惊鸿一遇怦然心动 三位师父面壁九年之际,正值朝颜舞勺之年。 时年他常坐山崖间,听松涛之声,白衣一袭随清风飘摇。本是一心修炼,心无杂念,某夜在崖顶上采月之精华时,但见天边有光点闪烁,竟比朗月还要明亮。 朝颜初以为是璀璨星河,但那“星河”并不恒久,又接连着三夜同一时辰闪烁。他心中有奇,却不敢妄自下山,毕竟师父们闭关前有嘱咐,不可随意下山,一切等他们出关再说。 修行之所以隐,必然要使清净。师父们修行,不喜被打扰,自然禁朝颜于山中,免得下山惹了事,山上还不清净了。何况朝颜涉世不深,若无他们看管,自持之力又不强,怕受尘世点染,而动摇了修仙根基,岂不可惜。 是以,朝颜顾及到此,翌日换了个方位,采山川之精气。这次感应到一处远山,灵气旺盛,若是修行,必定是好去处。说不定还能在师父们出关时,见到日益精进的他而大喜过望呢。 此念在心中萌生许久,终于在一日清早,他奔赴远山采气修炼。途径一闹市,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喜庆非常,甚是喧闹。 朝颜头戴一顶帷帽,穿行在人群中,第一次见如此多生人,难免不自在,便加快了脚步。 摩肩接踵中,听闻此地神巫将领着虔诚子民,迎接神人去,是以,街上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动,只有他是逆行的。 “神人?”师父们皆言他父母羽化飞升成仙成神,朝颜对此甚为敏感,不料才顿住脚步,便被人推搡着拥向前了。 “你们……”朝颜的话淹没在沸沸扬扬中,被撞得摇摇晃晃,却始终压着他的帷帽,撞歪了就紧忙扶正。怀息师父说过,君子正衣冠,进退有度,端庄谨慎,如今全都抛掉了。 人群的涌动忽然停止了,但因行动受限,前后左右挨着,他也不会因此栽倒,倒是连立足之地也小得可怜。 这群人为何突然不走了,还自动让出了宽道? 个子不高的朝颜踮起足尖,才看清前面来的送神队伍: 近百人的庞大队伍占了整条街,前面开路的是身穿锦色衣、扛着标旗的八人,庄重肃穆;紧接着的是撒花的红衣蒙面女子,长袖舞动,娉婷袅娜;中间是一个被高抬的木坛,坛上有华盖遮顶,从群众的欢呼声中得知,此高坛便是他们所说的神坛。 神坛用金色锦缎盖住,上坠着珠光宝石,华丽的装饰使其光彩夺目,而神坛上盘坐的少年,便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神人”即“神选之人”了。 神选之人是否就是即将成神之人?接受人们供养与呼声,而助力其成神? 整个神坛被底下的十六人抬着,此十六人谓之护神人,金衣披身,阔步向前;神坛之后是同样被高抬的神巫,神巫在后头护持,脸上涂彩,着黄衣戴黄冠,大跳巫舞;围着神巫前行的八人同样跳着粗犷之舞,旋转跃步向前。 两侧均是乐人,敲锣打鼓奏乐,后头一群平头百姓也跟着跳起来,说是沾神喜气。 朝颜只对“神人”感兴趣,也想瞻仰其容,便使劲垫高脚尖,双瞳凝碧直视那神坛上的少年。 武载师父曾言,众生身上皆有“气”,但气之高低不同,愈高愈好,气之颜色亦有分,若有仙缘者,身上之气呈黄白紫,若呈红色,乃世间富贵之人,而呈青、灰之色则属于凶恶之人,不可靠近。 若有人眼能望出众生之气,即善于望气者,便可修望气术,但武载师父也只是对他说说罢了,尚未教他如何练望气术,倒是说他有此异禀,稍加苦练,其术遂成。 朝颜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能感应,即使双眼望不到对方之气,却能感应对方善恶乃至是否有神灵眷顾。 而神坛之上的少年,显然平平无奇,并非人们口中所传的“神人”,即使被高抬被供养,也成不了神,可众人似乎并不知情。 朝颜长眉一皱,想都不想,匆忙挤出人群,追到前头去,横开双臂,直接将送神队伍截停了。 众人的欢呼顿时消停了下来,后头的脚步刹不住,神坛晃了两晃,而跳舞正酣的神巫,更是险些从台上滚落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后边传来一阵呵斥,“送神不能停!谁让你们停下来的?!” “前面有人拦住了去路!!” “何处来的莽撞小子?竟敢拦神去路?!快走开!”前头扛旗之人瞪大双目,带着激昂的语调喝道。 众人讶然,纷纷怒声指责他冲撞了神人,会惹神人降灾,给南海地带来灾祸的。 “哪里冒出来的?谁家的?!” “大不敬啊!快带走!!” “走开啊!” 话虽如此,也没有人愿意上前来将他拉走,万一被认为是此人的长辈,岂非也一同受到指责,甚至是神明的怪罪? 朝颜吸了吸气,斩钉截铁道:“你们错了!他不是神人!”坚定的语气,嗓音却很稚嫩。 人群顿时起了喧哗,似退去的浪花,一层层往后推送,直至传到了神巫耳朵里。 这可了不得!神巫气得抖大袖,自后头匆忙走上前来,立即责问:“什么人胆敢忤逆神明旨意?!” 这一问,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一个瘦弱的小少年身上。 他戴着帷帽,人虽小,但张开双臂拦路的姿势倒有几分气势。 神巫鹞眼一翻,凌厉的目光向扛标旗的几人扫了一眼,颇有责备之意,吓得他们都低头噤了声。 朝颜知道来者不善,屏息敛气,依旧雷打不动地定在原地。 神巫下颚一抬,冷声斥道:“小小年纪,大胆包天!当街拦路,冲撞神人!惹怒神明降罪,你担当得起吗?!” “唉哟?!神人千万别怪罪啊!!”众人忙朝着神人虔诚躬身,乞求赦免不敬之罪。 朝颜似乎都能看到神巫鹰鼻鼻孔了,他面无惧色,重述道:“他只是个寻常人!根本不是神人!” 神巫胡子抖了抖,朗声道:“他确实只是寻常孩子,但身上有神灵眷顾的印迹,是神明选中的人,势必要敬献给神明。” 此为众所周知之事,神巫有恃无恐,但也不想与他费唇舌,以免耽误吉时。 朝颜义正辞严道:“你们祭献活人?!真正的神明,绝不会允许你们做伤天害理之事!” 但他的话似乎并不奏效,人们无动于衷。 神巫怒了,大喊一声:“来啊,把他拉开!” 这声一出,忽地冲出两个人来,就要将他拉开,但朝颜闪得快,边闪边道:“你们不能这么做!他是无辜的!神明不会乐意的!” 神巫见常人拿他不住,猜想他或有异能在身,便闪身近到他跟前,一把捏住他的细手,一绕就钳住了他下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使他动弹不得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帷帽的轻纱被撩起了一角,神巫狠厉的眼神忽地定住了,这张脸惊为天人!那是绝无仅有的得天庇佑之人,换而言之,这才是天选之人! 神巫似乎看到了此人日后将会取代自己的位置,成为一代巫师,尤其这让人心惊的脸庞,似乎昭示着他的命运,也将会被其拖累,因此改写! 留不得……神巫眯缝了眼,暗生杀意。 “但,何不利用这张脸来助自己度过一劫……”他心中有了主意,钳住朝颜的手不松,转而向大众阐明:“此人敢对神明不敬,原是有得天独厚之姿……诸位乡亲,我们终于找到天选之子了!” 神巫话音一落,人群雷动,他将朝颜帷帽一摘,见其容貌,众人又惊又喜,人群情绪高涨,各个倾身向前来,激动得无以言表。 “天选之子必然比常人更有觉悟,他拦住队伍,定是想要敬献自己了。”神巫高亢的声音从朝颜头上落下,朝颜心里颇不是滋味。 后尘师父曾言,世道浇漓,人心堪比豺狼,不乏人吃人象。他起初不懂,以为是师父危言耸听,借词避世修行,如今深有体悟,却也为时已晚了。 “此次献祭,神明必定满意,南海地的子民有福啦!”神巫双臂一扬,一番鼓动,人群沸腾起来。 于是,朝颜便如同那待宰的牲畜,被姑娘们强行带下去梳洗整理,用香薰了一遍,还精心装扮了番,披上华服,蒙上珠纱,将其容貌修饰得过分“艳”了,比之先前那位少年还要隆重。 那些姑娘们恭敬地伺候着他,眉目间又流露出对他的欢喜,却又不敢冒犯,朝颜心间一阵委屈上涌至喉头,噙着泪不敢落下。 怀息师父说过,大丈夫泪不轻弹,能吃进任何委屈,吐出来的便是一番成就,但此刻他只觉得辜负三位师父的教导,这“成就”怕是看不到头了。 怪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但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神明真的允许人们以此方式来向他们讨好谄媚么?纵然有求助于神明,表决虔诚,也不该罔顾人伦啊。 朝颜如个木偶般,任人摆弄,还被定在了神坛之上,盘腿而坐,双掌交叠,掌心对己,除了双眼能动,其余皆动弹不得。 他也终于能体会被人抬举的感觉了,其实真不好受。原来那小少年估计也是被吓傻了,才一脸的麻木,双目空洞无神。 送神队伍整装待发,说是不能停下,不也所有人候场候了半晌,全凭神巫一句话罢了。 南海地盛产扶桑花与芄兰,把扶桑花捣碎,用其红汁染芄兰种毛,晾干收入囊中。今日大喜,送神大街两旁的高楼之上,有人于迎风口处,将红色的芄兰毛撒落下来,其毛细软,上有带着米粒般大小的细种子,从高空而下如同开了伞般旋转坠落,十分烂漫惊艳。 满天红羽落下,整条街沉浸在一片红彤彤中,异常喜庆,让初来乍到的山河忍不住惊叹,今日一定碰上了个大喜日子。 “这是在做什么?”山河的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也不看是何人,就直接开问了。 “迎神送神,接风洗尘啊。”那人随口一答。 “迎送哪路神仙啊?”山河虽被人群挤着,却按耐不住好奇的心,似乎满心期待如此热闹景象,到底是哪位神仙大驾光临了。 “迎不厌山神。” “不厌山神?是哪位神仙啊?”山河愣了片刻,打小所认的神仙中,还未曾听此名号,“在何处发迹的啊?”他还未问完,便被人们挤开了。 后头的鼓乐声一上来,整支庞大的送神队伍被拥上了街道,这般喜庆洋洋又热闹非凡,让山河兴奋不已,管他哪路神仙,既然是送神,那便沾一下喜气,也开心开心好了。 他混入欢呼雀跃的人群中,跟着他们手舞足蹈跳了起来,好生快活。 前头开路加了入歌舞护持,舞曲高亢激烈,人们衣袖相接,忘乎所以,倒比之先前的隆重得多了。 朝颜于神坛上看着底下那群麻木的人,沉浸在酣歌恒舞中,忽有几分看群魔乱舞的错觉,而他此时悲伤与恐惧统统没有了,他倒是想看看人们所供奉的神,到底是什么神,竟能这般纵容神巫胡作非为。 若是爹娘得道成仙,在天看到如此一幕,该作何感想?可他们早已脱离了人世,现世一切与他们无关了,便也不管人间是非了,哪怕被敬献的是自己的孩子。而三师父对他的突然离开也不知情,九年面壁何等重要,断不能中途停止。是以,他也不奢望会有何人来搭救。 于是乎,淡定的悲哀都在其双眼中呈现出来了。 山河跟着队伍欢跳,腰间挂着的面具随其旋转起落。他太喜欢这种与大众同乐的感觉了,融入其中,似乎所有的烦恼都不值得一提了。 就在他不经意的回身之际,目光瞟到了后头的高坛,上头似乎还有个身影。 就在他准备凝目看清时,忽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就在前头。有人不惧爆竹,仍然向前跳去,山河却趁着浓烟,抱着头往后头溜去了。 人说隆重的是八抬大轿,到底会是什么神仙,需要用十六人抬? 山河抬眼凝视,但见神坛上端坐着的神,披着华裳,脸蒙珠纱,双目低垂,不悲不喜,淡定得似乎超脱了凡俗。 那淡泊神采映入他眼帘,较之底下的躁动与火热,坛上的却是难得的清凉,看得他心旷神怡,但山河知道,这位被人们抬着的不是神,而是人! ※※※※※※※※※※※※※※※※※※※※ 舞勺之年,少年13-15岁间。 山河离家出走这年,刚好22岁。 惊鸿一遇怦然心动2 对于人们迎神送神去做什么,山河不明就里,但看那走在前头的人,手中扛着的旗上,金字绣着“风调雨顺”、“百业兴旺”、“五谷丰登”之类的吉祥语,兴许只是表达一种喜悦与美好的祈愿,他便也跟随而去,只不过时不时抬眸看坛上之人,对此人倒是颇感兴趣。 在队伍的中后段,另有一人身着神秘的盛装被抬着,此人是当地人口中所说的神巫,是向神明请命之人。据说神明的旨意会通过神巫传达给众人,因此神巫的地位尤为显赫,也难怪被人抬着走。 神巫时而振臂惊呼,时而全身抖动,行腔怪异,似乎是在进行着一场娱人娱神的表演,山河用新奇的目光看了好一阵,发现欣赏不来,便摇了摇头,继续盯着那越来越向前去的神坛。 他被人群挤到了后边,队伍之后,更是高香焚拜的人们,擎香抵额,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十分虔诚,好似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那人身上呢。 “这是要上山吗?”山河一路跟随众人闹到山路上,“是哦,说的是不厌山神呢,难道她是住在山里的?被人当是神仙供起来?”他一面跳着,一面挤上前去。 朝颜盛装盘坐在坛上,若不是先前见过他的人,定然分不清此刻他到底是少年还是少女,何况还是脸蒙珠纱,额中还点了一笔朱砂,实在很女相,如那姑射神人。 也难怪山河会认为被抬着的是小姑娘呢。 “上香才能到前面去!”有人喝住了他,也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有何难?山河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香,一边高举香,挤着向前,一边喊着:“让让,让让……上香咯,上香咯……” 那些人看不惯在神明面前这么不知礼、还要争着敬拜的人,想伸手拖住他,哪知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年轻人莽莽撞撞!”身后传来一声声怨怒,山河回脸朝他们吐了吐舌头,继续向前挤去。 队伍的前头已然靠近不厌山了。 “前面就是不厌山了,神人前进,众人止步!” 不知是谁喊了声,众人就都相继停下了脚步。 “这是送神回家了?”山河似乎意犹未尽,挤到一半就被人拖住了。 “不能再向前了!”有人喝道。 “怎么不能了?”山河挤得一脸红热,喘着气疑问道。 “前面是不厌山神所居福地,山神不喜人打扰的。”有人好意小声提醒了下。 山河脱口而出:“哪有神不喜供奉他的人?何况这么多香火……呃,怎么连个香炉都没有呢?” 那些人只当他是后生晚辈不懂规矩,但也面露怒色,纠正道:“上香不能乱说话的,神明会怪罪的。” 神明啊?那她必然有过人之处……问题是这小小年纪受得起香火供奉吗?还这么多人?若是受不起,怕只有损而无益啊。 山河心里惴惴,问道:“那香插何处?” 随着身旁的人手一指,山河方知在山道一旁的半山坡上,设有个三足圆形大香炉,香炉后头有个靠山神像,一丈多高的神像模样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虽呈打坐之态,却被一张大红布包住了全身,不见真容。 “这是山神像?”山河打量了一遍那个坐着一声不吭的人,好似与神像之姿有很大的出入。 “为何用布蒙住?” “恭敬遵循即可,别问那么多。”有老者不满了。 “这就是不厌山吗?”还挺小的山坡,与他现象的也相差太多了。 “你话怎么这么多?”老者越来越不满,不过还是给这个不识趣的人,指明方向,“神像后的山才是不厌山,那儿才是山神所居之所。” 山河目光又往上抬了抬,“后边的山……”他艰难地侧过了身去看,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心下便是一愣,此山后的靠山,确有祥瑞之气罩着,但,却只是表象! “祥瑞之气……”山河呢喃着,老者哼了声,道:“算你有慧眼……” 山河眉头皱了起来,指着朝颜,问老者:“她真是住在山里的吗?” “什么住山里?” “你们不是送她回家吗?那她应该……”他的话还未说完,老者“啧”了声,很不耐烦他的喋喋不休,打断道:“他是天选之子,是敬献给山神的……” 山河闻言一惊,忙不迭地硬挤上前了。 此时,护神人抬着朝颜一步步往山坡上去,走到神像前定住,面向着大众而立。 朝颜只觉头昏脑胀的,不知是神巫在他身上所施的咒法所起的作用,还是这一路来被人声与香火气的弥漫折腾得难受,此刻双眼止不住落了泪。 目力极佳的山河,怎会看不到这滴泪?他站住了脚步,神色瞬时变得凝重了起来。 神巫走到了香炉前,手臂一扬,朗声道:“各位乡亲护送神人至此,功德无量,山神必会庇佑南海地子民来年风调雨顺,百业兴旺!” 神巫话音才落,人们便将手中的香高举加额,整整齐齐。 “这神巫到底是……”山河越看这神巫越觉不对劲。 神巫又开嗓道:“请各位虔诚上香!”语罢,众人就要依次上前去插香。 谁知,人群中忽爆出一声——“且慢!” 众人还在寻着是何人说的话,但见一戴着面具的人,一下跃到香炉前。 朝颜只看到一人,翩翩而来。 神巫一愣,暗想:黄道吉日都已选定,今日是触了哪处霉头,怎么竟惹些这样的人? 人群又开始惊咦了起来,香都已送到了山脚下,中途被打断,可谓不吉利啊。而且这个戴面具的人是什么来历?看上去似乎来者不善,否则也不会面具示人。 山河知道自己身处特殊时期,只要是干大事,就都会戴上面具,免得传到父母亲耳朵里去。 神巫眼露煞气,喝道:“你是何人?竟敢触怒神威?!” 人群起了躁动,但已到了山脚下,就都不敢大声喧哗了。 山河哼笑一声,道:“何来的神威?” “大胆!山神面前,岂容你放肆?!来啊,把他轰下去!”神巫左右手一扬,其余护神人纷纷上台来。 “慢着!”山河一个后闪,退到朝颜身前,“你们用活人献祭,此山便不会有神,有也只剩邪神了。” 朝颜一愣,目光盈盈注视着山河,心想:这些人虽糊涂,但好在还有人是清醒的。 众人骇然,纷纷愤怒指责他不该如此冒犯山神,会遭天谴的。 神巫撑眉努眼道:“山神面前,胆敢放肆?!要是惹神明降灾,害南海地民不聊生,你……” 山河截口道:“不厌山何来的神?你们的香火供奉给谁?” “不厌山顶祥瑞之气笼罩,众所周知!” “休要在此妖言惑众!祥瑞之气只是表象,是为了盖住漫山邪气所施的障眼法罢了!” 朝颜一怔,心道:“难道我所见的灵气是虚假的?” 人群惊呼,又一次躁动起来。 神巫勃然变色,道:“你在胡说什么?所有人有目共睹,你……” “我什么?就你这点伎俩也想蒙昧世人?可笑的是,用活人献祭这种鬼话,也有人信,真是愚昧无知!” 山河一言激起众怒,谴责之声更甚了,神巫再容不下他继续捣乱了,大喊一声:“此人对山神大不敬,你们还不快把他抓住!?” 上坡来的人本还愣在一旁,被神巫这么一喝,就都回了神,气哄哄地捋袖看打。 山河不想与这些人纠缠,也无视他人非议,一下跃到了神像头顶上。 此举当真是大大的不敬! 人们纷纷惶恐地跪倒在地,连声请求神明宽恕。 朝颜凝目看他,目露担忧神色。 山河蹲身扫了一眼底下气急败坏的人们,对神巫道:“你利用善男信女对神明的敬畏,编造谎言,煽惑人心,不过是借此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罢了。” 神巫惊怒交加,辩道:“你道我煽惑人心,你问他们得到了什么好处?信而无用,他们还会这么虔诚吗?还会年复一年供奉吗?” “不好意思,我才不会受你蛊|惑!懂点术法就捉弄他人,害人之后再救人,那我也是救世英雄了。”山河一语中的,激得神巫忍不住要上手了。 众人听得稀里糊涂,但听山河又道:“若你愚弄世人,不闹出人命,或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么过了,你偏要闹得如此大,还用人献祭,简直入了邪道了,我又岂能留你?” 他浩气凛然,听得朝颜心生敬意。 “献祭,是他的福分!他的家人乃至整个南海地的城民,都会受到神明的庇佑!” “既然是福分,你怎么不把自己献出去?实在荒谬至极!我倒要看看,你们供的山神,到底是怎样一副尊容!” 山河语罢,抽出手将红布一抓,整个人跳了下来,红布哗啦落地,露出容颜的神像,一瞬震撼了人们麻木的神经。 朝颜大怔,原来神巫是想借他人香火来供养自己…… 山河对比了下神像和神巫,抱臂笑道:“原来是这样一副尊容,难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神巫忽地面露凶相,伸手就向山河抓去,而那些本上来抓他的人,见此一幕也都傻眼止步了。 山河躲得快,直言戳穿:“你是借香火来修炼自己?看来真正想成神的人是你!” 神巫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不得已施术对付他,呼风唤雨甚至雷电追击。 朝颜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跳动的身影,心中暗暗为他祈祷。 众人看山坡上一幕,一下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就都惊愣在原地,不敢进退。 山河从容不迫地掐诀念咒,以术法硬碰硬,还不忘激他一激:“今日我偏要断了你的香火,看你怎么继续害人!”语毕,他竟一脚踢翻了香炉,顿时烟气缭绕。 神巫暴怒,变本加厉,各种术法一一用上。那十六个护神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谁还敢在上面逗留片刻? “我要你拿命来祭!”神巫的脸变得扭曲了,释出的浑身灵力,幻化成一条猛虎,怒吼地向山河奔去。 “你这猛虎还能上天不成?”山河一并释出灵力,引雷术唤出闪电雷击,乌云电光中似有飞龙矫健身影腾跃。 人群惊恐喧闹不已,大抵生来也从未见过龙虎相斗之象,又疯狂磕起头来,不知道磕的是何人何物。大抵对于超出常人理解之外的现象,人们就都会受天然的恐惧支配,继而生出敬畏之心来。 但见龙虎缠斗,其果必然是龙胜出。 神巫猛地一口血喷出,倒地而亡了。 而此时笼罩在不厌山上的祥瑞之气也随之消逝,神巫的障眼法一破,顿时妖气遍野,漫山横行。 山河眉目一凝,急向山顶上跃去,起了个火诀,一点火光投入山中,整个不厌山瞬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人群惊骇,四下逃逸,喊叫声响彻整个山道。 看着慌忙逃去的人,山河沉了沉气,又匆匆起了道结界,将不厌山的火势控制在一山之中,势必要将妖邪之气一并燃烧殆尽。 他一跃而下,向一动不动的朝颜走去,俯下脸来,见他那泛着灵性光芒的双眼,心头莫名的喜悦。 朝颜注视着他神光充足又坚毅的眼神,那一瞬说不出的心安与激动。 山河摘了面具,露出了张光彩照人的脸,让朝颜心中为之一动。 见他不能动弹,山河猜想八成是被那神巫施了定身术了,于是起诀一点,将其定身术解开了,朝颜绷紧的身体才松软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道谢,山河便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语罢,就要过来扶,却觉似乎有些不妥,便向他伸出了手,直到他把手搭上来了,方说了声:“得罪了。” 山河一把将他带起,搂住其腰便向另一侧山林腾掠而去。身后火光滔天,朝颜仍难以置信地回头望了一眼,才刚转回脸,珠纱却被树枝勾下了。 他冲口而出的惊咦声,让山河以为发生了何事,才一垂眼,便对上了他那张如玉般的脸,清雅安宁,似乎还透着光。 山河的心弦似被轻轻弹了下,他立即收住目光,正视前方,企图把杂念都拔除。 ※※※※※※※※※※※※※※※※※※※※ 某人十分正经地告诉自己的内心 不能动歪脑筋 不能起坏心思 只是纯粹的喜欢 竟不知女郎为男郎 “怀息师父说过‘人外有人’,不仰起头,便看不到高人的脸……”朝颜心内的暗涌,山河自然看不见,但似乎能感受到一二。 他那令人无法无视的眼神,透着显而易见的倾慕,让山河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 离开了不厌山,途径一处小溪,山河将他放下,还未开口,但见他一落地便施礼表谢意。 山河见他行礼,忙不迭地回礼,却也没注意他行的是男子揖礼。 “多谢……哥哥搭救!”朝颜清越的嗓音,悠扬动听。 “哥哥?”山河心头一亮,有些讪讪然地挠了挠头。 怀息师父曾言,同辈年长者称为兄,莫非错了?“……若有失礼,还请见谅。”朝颜微窘,随即又是一躬身。 山河立马解释道:“不不不,不失礼。只是第一次听人唤我哥哥,有些不习惯罢了。” 兴许还是得多听,方能习惯。 “那……我该如何称呼……方妥当?”朝颜微低着头。 “呃,其实不必拘礼,怎么都行。我叫山河,若你乐意,也可以叫我哥哥。我见你应尚未取字,敢问尊名……” “朝……”朝颜忽地抿了唇,对后尘师父日夜教导的世道人心有所顾忌,可看对方也并非恶人,就在他迟疑这会儿,山河顺着口接道:“妱?” “啊?”朝颜有些恍惚,转而揖道,“救命大恩,被泽蒙庥,没齿难忘!” 怎么就揪着这个不放……山河有些无奈,实言道:“唉~我也就是路过,顺天意而为,于你无恩,”看他有些不解地微蹙长眉,便又转口道,“当然,我也不是怜悯何人,只是他们有悖天道,让我不爽了。” 朝颜举止间流露出对他的敬意,让山河稍稍正经了起来,问道:“你刚刚,怕不怕?” 这话让朝颜想起适才险些被献祭的一幕,仍心有余悸,回道:“有些怕,好在都过去了。” “对了,他们为何会选中你?”山河有些好奇问道。 对此,朝颜直言不讳:“以人祭神,天理不容,我拦了他们的路。” 山河眉头微拢,问道:“那你可有想过拦路的后果?” “不曾细想,也不容细想。”虽然怀息师父说,凡事三思,量力而行,可那一瞬他真的就没多想,只觉得这样不行,便冲出去了。 如此年纪胆识过人,还能明辨世间的浑浊与假象,分得清是非善恶,实在难得。山河瞬时对他刮目相看,知他果然不是庸众之一,茫茫人海,如斯清流,堪比“醒人”,而在他看来,已醒之人与那“神”在某些层面上并无差别。 山河有些佩服自己这双明察秋毫的眼,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望到了与众不同的他。心思飘忽好远,终于说回正事,他道:“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朝颜微愣,想到那远山上正面壁的师父们,他们可不喜有人打扰,思量片刻方抿嘴道:“我……无家可归……”他低眉流视,不敢直视对方,毕竟是说了谎。 “后尘师父说‘逢人不可全抛一片心,且留几分余地给自己,言语也当如此’……”朝颜心路曲折,即使对方看起来坦荡,也不似图谋不轨之人。 见他缄默,山河索性换了个话题,道:“那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朝颜顿了下,摇了摇头,其实他想回山里去,但既然已说了无家可归,那便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又说回去之类的话。 不能实言相告,还需圆谎,果然很难啊。他有些后悔下山了,还说了平生不曾说的谎言。 对方的犹疑与茫然,让山河又一次挠了挠头,忽地,他脑际灵光乍现,喜问道:“你去过孤西之域吗?有着一望无际的沙漠与呆头呆脑的骆驼。” 朝颜暗想自己常居深山,似个世外之人,未曾见识世间万象,却在后尘师父的描述中幻想过人世的模样,大多不太平与险象环生。但看山河那兴奋的样子,想必是个好地方。 他实话实说道:“未曾听闻,不曾涉足。” “那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骑骆驼。”山河神采奕奕的双目眨了眨。 朝颜垂下目光,长睫下扫上扬,嘴角两边各弯出一个小小的括弧,道:“好!” 山河一瞬被他的笑容折服了,脸上闪过片刻的痴呆状,随即顾左右而言他:“我去洗洗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说着,逃也似的到溪水边,蹲身挽袖捧水。 朝颜迷惑:去那里要先洗漱么? 他不明所以地跟着挽起袖子,走了过去。 山河捧起一把水洗脸,清凉舒爽,果真清醒了许多,再捧水时却看到水面倒映的身影,鹄峙鸾停,随着波纹漂荡,实在赏心悦目。 他自幼锦衣玉食,也是被精致熏陶长大的公子哥,尚未成年便惹全城红娘蠢蠢欲动,争着为其物色良配,实在见过许多美姿容,不足为奇了,可如今见朝颜,竟让他如沐春风,或许真是欢喜,他不敢细想。 而其父山北寻与其母曲思满,把关也甚严,倒不是对姑娘家的要求高,而是认为自己的儿子尚未经过人世的锤炼,还未能独当一面,如此草率成家立业,怕只有祸害他人的份。 憧憬自由的山河,十分认同父母亲的做法,于是乎一晃便晃荡到了弱冠之年。 这年,父母亲借外出经商历练之名,带着他意思意思地周游了一圈,以便回来谈婚论嫁。 得知父母亲是这般心思,他也不戳穿,一路安分守己地跟着去开开眼界,其实心里早已盘算妥当,若一回城遭父母催婚,他也有充足的理由来说服他们…… 就在他呆愣的片刻中,朝颜已掬水上脸,将脸上的妆容抹洗净了,扬起张带着水珠的净白的脸,对着山河,道:“此水清冽,可饮?” 山河回过神来,刚想阻止,谁料他自顾自捧起水来就往唇边送了。 好似适才那一问,只是对他打声招呼罢了。山河无奈笑笑,道:“神人吸风饮露,区区山泉之水有何不可?” “……人又怎能与神相提并论?”朝颜将衣袖放下。 “并无区别。”山河小声地嘀咕了一声,不曾想,对方那不加粉饰的脸,比他见过的山水还要清秀。 清风吹起心间波澜,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面具,顿有了个主意,道:“经此一番,已有多人认得你,而这一路,又不能让你随我风餐露宿,难免投宿客栈,是以,还得委屈你将面貌遮起。” 朝颜一听,确实有理,何况自己下山也不想惹是生非,此事纯属巧合,若是因此将事情闹大,传到师父们耳朵里,也着实不好。 但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此事已足够大了。 “我本来有一帷帽,只可惜……”朝颜面露难色,山河趁机递出了他的面具,诚恳道:“若不嫌弃,可用此面具。” 朝颜看此面具,又浮现了山河救他的那一幕,抿唇浅笑,接过手道:“多谢。” 他是初次见到面具,手触之还有些紧张与兴奋,摩挲了下戴上,兴许是脸骨骼还未长开,面具显得有些大,戴上去松松垮垮的,他有些难为情地摘下来,道:“大了。” “我帮你戴?”山河轻声问道,得到朝颜允许后,他将自己头上的一截发带拆下,穿在面具上,帮他戴上了。 虽不十分贴合,但比之前稳多了。朝颜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眸中的澄澈似乎能映出天光云影般。 与其说怕被居心否测之人认出,带来麻烦,倒不如说怕自己把持不住,对其不利。有此面具阻隔,至少能让山河放荡的心稍微收敛些,目光也变得矜持多了。 他自认为对这样一个心地纯洁如玉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实在很可耻。 是夜,山河带着他住进了客栈。 朝颜看山河为他铺床又送水,没一刻停歇,第一次被人如此照顾的朝颜,心里有一丝紧张,他不好意思道:“这事本该我自己来做。”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山河以为自己并非无事献殷勤,而是寻找一种更好的相处之道。 “我看着挺干净的样子,他们应该有经常收拾。”就如同自己给师父们整理房间一般,看起来干净清爽,为何这人还要再清理一遍呢? 山河十分老道地捧着被子掸了掸,将声音压小了道:“只是看起来是整洁罢了,要让自己住得舒适,还是得亲自动手。” 他说得煞有介事,实则自己衣食住行多数有人伺候,被照顾长大的人,何时照顾过他人?这也是他第一次亲力亲为,就算是平日里住店,也绝无今夜般讲究。 朝颜赞同他所说的,毕竟自己同师父们生活,也都是事必躬亲。 “多谢!”朝颜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了。 山河利落整理完毕,看他还带着面具,便道:“若无他人,你可以将面具摘了,带久了也不自在。” “我帮你。”山河站在他面前,伸手绕到其后,盲解开结。 朝颜定定站着,发现原来自己身长也就才到对方胸口,兴许再过些年,自己也能同他一般高了。 佯装着心无旁骛地拿下他的面具,谁知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山河有些青涩的眼神随即闪躲开了,匆匆将一张被褥抱到坐席上,道:“时候不早了,快歇息。” 朝颜楞楞地看着他,明明有张足够大的榻。 怀息师父只教男女有别,不杂坐、不同食、不共寝,可并无教该如何把握男子之间往来之仪的限度……他自六岁起,便习仪礼,却并无多大机会实践,面对的师父皆是长辈,同辈间的相处还是第一次。既然比他年长的人率先如此做,是否就表示此为正确的礼数? 他不解地问道:“哥哥介意一起睡么?” 山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 某人的怂,三百年来不曾变过。 所以,拾泽和若悯的名字由来…… 驼队穿行沙海浮沉 自南海地向西,便是广袤壮阔的孤西之域。四面空荡,连绵起伏的小沙丘,线条流畅,几乎寸草不生。 自小隐居深山的朝颜,被眼前一望无垠的苍茫大地惊得目瞪口呆。 山河站在白城城楼上远眺,他曾徜徉在这片阔寂沙海中,不断领略它的汹涌与诡异,险些在此折命,但正是此地的变幻莫测,才深深吸引着他。 曾随父母经商至此,在白城驼队的带领下,逛了半个孤西之域,也算对此地有所了解。但沙海复杂多变,人在其中动辄迷路,甚至被吞噬,实在不是儿戏。 是以,此次他打算跟随着驮丝帛的商队,跨越孤西之域北上。 为避免风沙、日照侵袭,二人皆是长袍裹身,头巾蒙面,足蹬皮靴,不分男女。 山河指着黄沙漫漫的远处,侧首问道:“如何?可想去?” 朝颜仿若看到了一层滚滚热浪,转头看他,幽幽说道:“既然来了,那便去看看。”事实上他有些胆怯,尤其是那空寂感,让他头晕。 这双眼会说话,说着一些让他惬意的话。山河揣着欢心,将他带下城楼,道:“方圆百里只有这座城,因此,我们路上一切食用都须在城中备齐,你等我一下,我跟商队打个照面。” 朝颜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原地站在墙边等着他,看他同对面那些暂作休整的商队行了个礼,不知说了什么,但见他朝着这边指了指,其中一商人便将缰绳递给了他。 朝颜翘首以望,看他拉了拉缰绳,听得一阵悦耳的叮咚声响,便见一匹高大的骆驼从篷中悠悠走了出来,两个驼峰高出了他一个头,脖子下还系着一个大铃铛,听山河路上描述,那便是驼铃了。 朝颜惊奇的目光盯着骆驼不放,直至山河将其牵到跟前来。他才回过了神,将手藏进袍内,有些拘谨。 不知山河在骆驼耳边说了句什么,这匹全身雪白的骆驼,竟然前腿跪了地,吓得他后退了一步,它随后卧了下来,浓密俏皮的长睫毛护着的双瞳黑亮黑亮的,映出了朝颜那呆愣的表情。 这一幕让朝颜不知所措:“它、它这是累了?” “不是,它这是邀请你骑上去。”山河笑眯眯地解释道,“这匹骆驼很驯顺的,又适合载重,我们一路上都靠它了,上去。” 朝颜有些忐忑,踌躇半晌,还是鼓足勇气坐了上去。 山河又不知说了句什么,似在吆喝,那骆驼就听话地站起了身,险些将朝颜晃倒,好在他急忙抽出手抱住了驼峰,才免了栽跟头。 “不必担心,只管抱着便是,它不会介意的。” “你对它说了什么?”朝颜好奇问道。 山河笑了笑道:“是当地的话,意思是‘乖乖’,听闻这么对它说,它能听得明白。” 朝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山河一路牵着他去逛市集,买了许多干粮、水囊袋与斗篷,大小足有十几包,全挂在了骆驼身上。 “必备的物品,须有防风、防晒、防寒。”山河一边整理一边解释,“此地复杂多变,多备些,未雨绸缪,以防不测。” “来此一趟,实属不易。”朝颜突发感慨。 “当然也是惊险万分,不过足够刺激。”山河话说得轻松,朝颜抱紧了驼峰,轻声问道:“那它能化险为夷么?” 山河摇了摇头:“未必,但比人强。” “你认识那些商人么?” “认得,我阿爹行商多年,天南海北结识不少朋友,是以,他们也认得我。” 朝颜不由心想:原来他是商贾之后,定是富贵人家,想必是出来散心,顺道经商的。 “我们跟着他们进沙漠,毋需担心会走丢迷失,他们可是经常往来此间的。” 听他这么一说,朝颜的心定了下来。 半晌,商队出发了,浩浩荡荡几十匹骆驼驮运货物排成一线,行走在茫茫沙漠中,悠扬的驼铃声在沙丘间回响飘荡。 山河牵着骆驼前行,时不时抬头与朝颜说说笑笑。 朝颜突然道:“我想下来。” “是不是坐得不舒服?”山河停下了脚步,骆驼也跟着停了。 “不是,我一个人坐在上面,让你牵骆驼,很是不好。我想和你一起走。”他坐在上面颇感不安。 山河莞尔,道:“这沙漠之地走起来,实在费劲,若你想陪我,也行。”他伸出了双臂,示意要抱他下来。 “我可以跳下来……”朝颜面纱底下的脸火热,不知是晒过头了,还是被他此举惊到了。 他话未说完,后头的队伍上来了,在催促着前进。 山河道:“别犹豫了,莫让人家等急了。” 朝颜匆匆扫了一眼后头,弯弯曲曲的队伍还在后头等着,便不再犹豫,倾身而下,扑进山河怀里,结实宽大的胸怀……他不敢留恋,随即从他怀里出来。 之后一直低头行路,便不会留意连双眼都泛着笑意的山河了。 小脚陷入黄沙中,沙子泄了他许多劲,不过他很享受踩在软绵绵的细沙上的感觉,这是在深山里头无法体验的。 “我来牵,可以吗?”他低声地问道。 “当然可以,你想牵多久都行。” 朝颜接过缰绳,如获至宝,望了望骆驼,它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不知走了多久,他恍惚以为是在原地打转,渐觉昏沉。 商队就地休息,山河连忙取来水让他饮下,还给他按揉了四肢,让他放松。 “是我耽误了你们……对不起……”朝颜有些高估自己的体力了,想来不外出历练历练,还真的不知修行到何处去了。只是武载师父所教皆是载营抱魄的长生术,常修坐忘,好似筋骨都没有实际操练,才至如此孱弱的。 想必是不适应此地环境,看他那张苍白的脸,山河满心自责道:“让你受累了,很抱歉。” “不关哥哥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何况有失也有得啊。若无此番劳心劳神,还真不知自己有多弱。”朝颜喃喃着,心中暗想:不知何时才能赶上哥哥的修为…… 他手脚绵柔,内里强劲,还有股愈挫愈勇的气,山河眉眼一扬,道:“何须担心?有我在,我护着你便是。” “毕竟只有自己变强了,才是长久之计。”朝颜认真道,武载师父耳提面命的,靠任何人都不如靠自己靠谱。 山河不假思索道:“你想长久,也未必不可。” “什么?” “呃,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教你啊,教你变得更强。” “真的?和你一样强吗?”朝颜双目流光溢彩,撩人心怀。 山河微愣,转移了视线,鼓励道:“我不强,你可以比我强百倍。” 朝颜眉目含笑,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商队中有人爆出一声惊呼,众人皆站起了身来,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朝颜也伸长了脖子,但看远处天与沙丘连成一线的地方,出现了一排阁楼,似乎还有飞天神女绕楼而飞,罗裙飘带,轻盈梦幻,美不胜收。 这群商人极目远眺,其中便有不少人两手加额,十分激动地大喊着什么,随后便匆忙骑上骆驼狂奔而去,后头的商人才反应过来,就都纷纷追去。 “糟了!”山河面色一沉,二话不说,拉起朝颜就跃上了骆驼背,二人同骑一匹骆驼,似要追上最前的那几人。 朝颜坐在前头,不仅不会颠得难受,反而觉得舒适心安,尤其是靠着山河的胸膛,他的心跳无由来地加快了。 只是为何大家看到的是同一个景,有人兴奋不已,而山河却一脸凝重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事吗?”朝颜不禁询问。 山河道:“那是会吞噬人的幻象,他们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朝颜心头一惊,将目光放远,盯着好似越来越近的美景,很难想在这广袤的沙丘中,忽冒出一排排俨然的华丽阁楼,还有天女绕飞,就如同天上宫阙,会是多么令人心醉沉迷,怎会是吞人的幻象呢? “他们不是对此地熟悉么?怎么不知有此幻象?” 山河解释道:“这种幻象并不常见,有人幸免于难,传开也不见得人们相信。而当人在疲惫不堪的情况下,很易判断失误。” 很快地,二人追赶上了他们,并绕到了他们前头,急急截下了那群人的去路。 停下来的人面有愠色,山河开始与他们交流,一顿叽里咕噜的交流之后,他们齐刷刷地朝着那方幻象看,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果不其然,幻象渐渐变淡了,直至消失殆尽,仿若从未出现过。朝颜暗叹,可谓有惊无险。 那几个原本奔前头的人面面相觑,末了,皆朝着山河行了个礼,随后调转方向,继续前行。 朝颜忍不住侧仰头,问道:“哥哥同他们讲了什么?” 近在咫尺,山河咕噜吞了下口水,道:“呃,讲了飞天神女的故事,也就是产生幻象的原因。” 原来,在这片黄沙底下的某处埋着一座城,与如今的白城相对,称之为黑城。黑城因处在沙漠腹地,又于流动沙山附近,靠沙丘的流动,而变换着位置,因此有了鬼城一说。 鬼城中有个教派,名为拜火神宗,崇拜敬奉的是火神,仪式常在夜间举行,焚人为祭,以示与神交流。传闻被焚之人,将永世得到火神眷顾,离苦得乐。不少追求者,自愿献出自己的肉|身,以求神收留。 甚至连一城之主都笃信不疑,还将自己的三个貌似天仙的女儿献了祭。女儿们被焚致死,含恨而终,死后,阴魂不散,化作厉鬼夜夜扰城,将黑城变成名副其实的鬼城。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黑城了,据说是被埋在黄沙底下了,而那些幻象中的飞天神女,也正是黑城城主的三位女儿,她们对世人的怨念颇深,常常变出幻象迷惑,将世人一个个吞噬掉。 朝颜背后已渗出了冷汗,心中深觉荒唐至极,以人为祭这种乱象为何总是频频发生…… 日渐黄昏,商队择地驻扎,兴许还要一日便可到达西护之地的边界了。 山河扎了个篷,让朝颜在里头休息,他去给骆驼喂食后回来却不见其人,急得他到处询问,却怎么也见不到朝颜的身影。 心口突传来一阵心悸,心慌的感觉让他的手开始发颤,他翻了附近几个沙丘,却发现了一伙神秘的人。 那群人手举火把,身穿黑色长袍,又将脸蒙得只剩下双眼,整整齐齐地正在进行着什么仪式,中间还架着一个大火堆,几人围着火堆大跳着舞,口中发出些奇怪的声音,时而伏地叩拜火堆,时而跳跃张扬,好生诡异。 “这是……拜火神宗?!”山河认出来了,上一回同爹娘来此时,也碰巧遇到了他们正在行祭,山北寻还出手救下了一少年,之后他向父亲请教,才知道了黑城的传说。 不曾想,如今又被他碰上了。但,他心中忐忑,如若他们正在行祭,那么行祭的对象…… 他不敢多想,一刻不敢耽搁,于是,人未到声先到,一声沉喝,倒是把人都吓跑了。可是,也不见朝颜人。 他呆呆地盯着那燃烧得噼啪响的火堆,心里发寒。 “哥哥?” 这一声似把他的魂给叫回来了。 山河猛地一抬眸,朝颜正站在他面前,瘦小的身躯有些单薄,脸上却挂着神采。 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就将他抱住,温声发颤道:“你去何处也不告诉我……没事就好……” 朝颜一愣,好似感受到了对方那颗心在狂跳。 “我……我只是……”他说不出话来了,心想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对,便抽出手来抚着他的背。 他不过也是看到星空璀璨、银河斑斓,想寻一处高地打坐罢了,出来许久倒是把练功的事耽搁了,只是不曾想,对方竟如此担心,除了三师父之外的人,能如此珍视自己,下山这一趟也值了。 想来这世间也不似后尘师父所言那般阴暗,至少还有好人的。 火堆发出噼啪声响,火苗悠悠窜上天空。星河之下,二人肩靠着肩,坐在火堆旁取暖。 ※※※※※※※※※※※※※※※※※※※※ 一步步散发该死的魅力~最好让某人沦陷~~ 看热闹不嫌事大…… 【想想还有多少个坑没填……】 驼队穿行沙海浮沉2 商队在沙漠中前行,驼铃叮咚作响,长袍轻纱在风中飞扬,好生恣意潇洒。再过一个时辰,便入西护之地了,商队中途休憩,扎堆补充干粮。 朝颜捧着一个水囊袋,咕咚喝下几口,渐觉清凉舒爽。 据山河所言,商队并无直接深入沙漠腹地,仅是在边上行过,否则,他们不会如此顺畅。 他的话隐去了诸多凶险,朝颜心知肚明。 这段时日以来他也领略了不少,由衷觉得世间万象,雄伟莫测,同时对武载师父提出的“以静窥动”的修行,有了新的想法,却没察觉到在此过程中,自己对山河的情谊日趋笃厚了。 山河将一块大饼撕成两半,递给朝颜一半,挨着他身旁坐下,见他似乎沉浸在他人的话题中,忍不住问道:“怎么?你听得懂他们说话?” 朝颜咬了一口饼,摇了摇头,道:“不懂,但他们说话时会看着我,是不是在说我?” 这些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的商人,看起来个个雄姿英发,腰间还配着长弯刀,应是练家子,但他们的眼神也并无恶意,朝颜只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对着他笑。 山河抓起个水囊袋,喝了一小口水,解释道:“他们说这一带常有盗贼出现,以打结抢占商队为生,因此,他们不得不雇佣一群打手一路护送,确保安全。” 朝颜点头道:“难怪他们会随身佩戴着刀。” “所以,他们通常约好成群结队地上路,路上也有个照应,盗贼看到人多,也不敢轻易出手。” 他们围成一圈,有说有笑,将行路的疲惫一扫而空。 对面坐着的几位稍显年轻的,好似在询问山河什么,一口大白牙忽隐忽现,笑唇几乎咧到耳后。 朝颜不解的目光在山河与他们之间来回跳动。 只见山河抿嘴一笑,从容地接了话,耳朵却悄无声息地泛了红,只有朝颜看得到,不禁又十分好奇,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他们问你什么了?”朝颜丝毫没有听不懂他们交流的苦恼,而是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 山河解颐道:“他们问你是我什么人?” “……你如何回答?”朝颜微微低下了头,借着吃饼来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期待。 山河鼻中萦绕着饼的香味,道:“我说你是我妹妹……” 可事实上,他并非如此答,否则,那些人灼热的目光也不会从肆无忌惮,变得安分自持多了。 “妹妹?”朝颜长眉不由自主蹙了起来,“哥哥,我不是……”他正要解释自己是男儿身,山河还以为他要否认是他妹妹一事,于是道:“我知道你不是,若不这么说,他们可什么心思都会有的。” “什、什么心思?”朝颜难以置信地扫了这群商人一眼,看他们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样,何至于…… “难道哥哥的意思,是让我在外扮女相吗?若是可以减少麻烦……”朝颜抿了抿嘴,心里一番挣扎,终于道:“哥哥,我明白了。” 山河才吞一半的饼,猛咳了下,险些噎到,边咳边问道:“你、明、白了什么?”该不会适才随口的一句,被误解成自己真当其为妹妹了? 朝颜正要回应,忽听得有人大喊,喊的是什么他不知,但见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大变,口中惊呼,急忙向后挤去。山河也立起身来,朝身后的驼队望去。 “他们说什么?” “有人陷入流沙了,你别过去,我去救人。”山河紧急交代道,将咬到一半的烧饼塞到朝颜手中,就奔后头去了。 朝颜目光紧随他疾然掠去的身影,蹙了蹙额:“哥哥说过沙漠中的流沙很危险……” 整个商队几十人在前边围得严实,山河挤开人群,但见前头大沙池中几人在慌乱扑腾着,周遭的人一面大声提醒他们别乱动,一面将早有预备的绳索抛进池中。 这些沙子面上不见流动,可沙中之人却在不断往下沉,眼下黄沙已没过了胸膛,却因挣扎而越陷越深,抛过来的绳索,也不见有人拽住,可把救援的人急得跳脚。 纵然早有预防,却还是有人栽了进去,分明此前这一路常走的啊,莫非流沙移动到了此处来了? 谁知,流沙向两边扩散开去了,眼看着就要将围在周边施救的人也要吞进去,山河旋即往后一拽,将几人迅疾拽开了去,并喝住后头的人别涌上来,又急忙抓过他们手中的绳索,捻了一诀,几条绳索迅速飞出,如有灵般将那几人分别套住了。 众人看得心惊胆战,这时,山河将绳索另一头掷了过来,用白城话大声喊道:“使劲拽!”话音一落,众人一顿手忙脚乱,抓着绳索便往后跑。 就在这时,身后忽传来一声呼唤,山河猛然一回头,惊见一群突然冒出来的盗贼,将商队的东西都拖到了马上,而朝颜却被一个粗野大汉扛在肩上,上了马就要逃走了。这群盗贼趁火打劫,商队的人反应过来,大惊,旋即留下一批人救援,另一批人火急火燎的大吼着冲去拦截。 山河眉目一凝,拳头一握,闪身顺手从他们腰间拔出几把弯刀,连连掷了出去,飞刀在空中划出了几道交错青光,向准备逃之夭夭的盗贼们霍霍劈去。 朝颜几乎可看到随着飞刀而来的,还有一个疾驰的身影。他双目圆瞪,既惊又喜,几把弯刀从他眼前掠过,刷刷几声,前头那些人应声摔下马。 最后一把不偏不倚地飞到他面前,从盗贼的脖子上抹过,鲜血飞溅。与此同时,朝颜从那人肩上滚落下马,却被赶到的山河接个正着。 “阿妱!”山河稳稳抱住他,脸上还有些惊魂未定的神色。 “哥哥又救了我一命!我没事,快放我下来。”朝颜抓着他的手臂,他才从恍惚中回神。 山河将他放下,立即检查他是否受伤,朝颜虽觉得好笑,但心里暖洋洋。 “我真的没事了,怪我没有觉察到他们近前来。”朝颜垂下了头,为适才的疏忽大意而懊恼,所幸那伙贼人如今都被商队的人擒住了,“他们怎么处置?”他指的是那十几个活下来的盗贼。 “把他们活埋了。”山河一脸正色,听上去也不似玩笑话。 朝颜皱眉,轻声问道:“哥哥,如今贼人已抓住,不如看他们是否有悔过之意……” 山河摆正他瘦削双肩,认真道:“你没有听过‘贼心不死’么?他们为盗已久,手中人命不计其数,今日放过他们,明日他们再害人,兴许还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死在他们手上……”他瞟了那些跪在地上仍不服气的贼人一眼,“他们也该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交代了。” 这么一说,朝颜想法简直有些天真,也不够谨慎,他咬了咬唇,道:“哥哥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 “你心善,见不得这些。”山河将朝颜揽回怀里,大手遮住了他的视线,并同那些商人说了句话,他们点头赞同,便动手挖坑了。 山河犀利的眼神盯着那些在坑中挣扎、一脸顽执凶相的贼人,忽地又是一阵心悸传来,使得他手心冒了汗。 “哥哥,你怎么了?”朝颜觉察到他的手似乎在微颤。 山河顿了顿,沉了沉气,方道:“我没事,兴许是小时候的心病发作了,困时便会如此。” 朝颜闻言一惊,忽地抽出手捧住他的脸,细问道:“那是什么心病?什么感觉?疼么?” 山河只是信口胡诌,他也不知为何近日来频繁心悸,但被对方如此关切问候,心悸的感觉倒是冲淡了不少。 “无碍,只是可能会忍不住抓着身边的人不放,就如同这般……”山河趁机紧抓着他的手,一番胡说八道竟让朝颜深信不疑了。 “这是哥哥不一起睡的原因么?”朝颜忽问道。 山河身体忽地一僵,嘴角抖了抖,只好顺水推舟承认了下来。 听他轻“嗯”了声,朝颜心想原来那样并无不妥,于是道:“那我陪哥哥睡,若是哥哥病了,非要抓住什么东西,就抓我。”他只想和山河一起对抗这种奇怪的病。 山河一时哭笑不得,心中暗道:“幸好你是遇着我,若是居心不良之人,还不把你给吃了。” “不行,等你长大再说。”山河突然一板正经地说道,即便心头住着的那头猛兽将要挣脱牢笼,蠢蠢欲动,狂野十足,但他还是清醒的,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对方长大,如今只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这与大小有关?”朝颜疑惑一问,把山河问懵了,他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只能含糊地又“嗯”了声。 朝颜有些失落地垂下了头,心想那可有得等了,他只能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了。 商队整装再度出发,那十几个被埋在沙里的盗贼,只能露出个头在沙面上,哭爹喊娘地叫嚷着。 朝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仰头望了望山河,觉得这人口中说着要活埋了他们,其实不尽然,还是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全凭老天做主了。 “那些在流沙中的人都出来了吗?”朝颜问道。 “出来了。” 朝颜看旁边骆驼背上的人不断跟山河说着话,便又好奇询问道:“他跟你说什么?” 山河应了对方一句,随后解释道:“他们说一年前此地出现了活沙。” “什么是活沙?” “就是会吞人的沙子。”山河解释完,又问了对方一句,对方回了一长段,朝颜全程皱眉听完,可听他解释,却只有一句。 “听闻有一得道高人在此地设下了个吞沙阵,能将人活埋了。” “既是得到高人,为何要做这种事啊?” “原因不清楚。就在一年前,他们亲眼见到一群人被活埋了,猜想此次的流沙兴许与那吞沙阵有关。” 话虽如此,可一年前的他也在孤西之域,还是和父母亲一起的,怎就未曾听过吞沙阵的故事呢? ※※※※※※※※※※※※※※※※※※※※ 所以某人如果得知他将要等三百年多年,会不会…… 天寒地冻,请诸位务必保暖防寒,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最爱的人…… 海棠花开千灯如昼 山河二人与商队在西护之地分开。听闻西护海棠花正开,二人转头就向海棠树林而去。 一入市集,朝颜便自觉地戴上面具,路过成衣铺时,他脚步一顿,想到自己囊中羞涩,不敢让山河为其破费,仅望一眼便要离开,谁知只顾着想事,没留意山河也停了下来,这么一往前就撞到了他胸膛了。 “哥哥……”朝颜话还未出口,就被山河拉进店了。 “我们这身装扮,确实多有不便,还是换一身。” 待他们从店里出来时,山河还是世家公子的倜傥模样,而朝颜竟换了身女儿装,不过省去许多妆饰,轻便大方多了,却因其唇丹齿白、颜若童稚的模样,而不见丝毫违和感。 即便是戴着面具,他依旧有些迈不开腿,山河忽然攥住他的手,道:“不必过于拘谨,有我在。” 朝颜虽未怎么接触过女子,但凭三师父珍藏的画卷中,便可一睹世间女子芳容,也见过她们的服饰,并不足为奇,可自己穿上又是另一回事。 怀息师父曾言,人之体貌各异,重内而次外,护持天性,修好自己的心神即可。于是乎,他定了定心神,自如了不少。 山河如同牵着个邻家姑娘出街,身心轻快,实在有说不出的惬意,一路上众人投来的各种目光,他都解读为深沉的欣羡。 二人晃悠到了海棠林,饶是见过百花的山河,也被眼前一幕深深折服,莫说是从未见过海棠花的朝颜了。 只见他眸光灿若明霞,装满了似点点胭脂的朵朵海棠花,花红或深或浅,明媚庄严。一丈来高的海棠树挺拔丰茂,千亩地植千株树,密密麻麻相接成片,一路望不到边。 树与树间的过道较宽,可奔马亦可过车。 山河心里正默默盘算着,可给阿爹出个主意,盘下个园子,里头种满海棠树,阿娘见了一定欢喜,说不定还能给自己添个妹妹呢。 而朝颜还未来得及感叹,便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他正想回头看,身子却被一带,带到一旁去,一匹不知名的马疾驰而过,险些撞上了他。 有惊无险的朝颜暗暗松了口气,抬头看山河,面有愠色的他,盯着那驾马扬长而去的莽撞之人,似有不爽之气要发泄出来。 又见那人手中挥动着长鞭,不断抽打着两旁的树枝,将上面的花抽落下来,惹得花瓣落了一地,便好似那匹马从花雨中脱身而出般。 “他为何要将花朵打落?”朝颜看得出奇,不禁有些心疼树上开得正动人的花儿。 山河手里握着诀,正要教训骑马那人,这时,身后一瘸一拐地走过一中年人,喃喃道:“一个痴情人,要让香花满径,使心爱之人来此赏花步不踏尘,足下生香。” 闻言,山河忽地松了手,目光不禁投向了朝颜,朝颜却难以理解此种行为,以此为由便可随意摧残花么?再者,马蹄乱残红,反倒煞了风景。 “那你拾花做什么?”山河疑惑地看着那人拿着簸箕,在地上捡着花瓣。 “海棠花有香,拾些回去沐浴用。”那人一边拾花一边道。 朝颜若有所悟地看着他那一蹲一起的拾花的模样,忽觉有些可怜。 一个大男子花香沐浴自是少见,想必也是为着自己的爱人,见他腿脚不便,也不可能到树上采摘新鲜的,只好捡地上落下来的,而那骑马之人的挥鞭之举也在无意间成全了他。说骑马之人痴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山河若有所思,牵着朝颜的手,避开了陆续进来赏花的人群,逛进了林子深处。乱枝纵横间,投下了斑驳光影,随着花瓣洒落在朝颜身上,令他有些出神。 殊不知,以朝颜的角度,如此近看,那眉宇轩敞、眸若辰星的山河,又是一副喜悦自足的恬淡模样,实在有些说不出的美感,好似与师父们所讲的“上古天真”之貌,极其相似,那便是与生俱来的修仙品相了。 朝颜自小听闻自己的母亲乐名,意气高洁,有神人之姿,世间画笔难以画出其容貌神韵,因此并无她的画像存留,他仅靠想象,每每于心中成像,便将世间最美好的景象赋予其中,是以,再见世间女子,总觉较自己的母亲逊色,便也离“心动”差好远。 但此番看山河虽不是女子,却让朝颜心生波澜,竟然萌生了对世俗的欢愉、乃至是憧憬之情。他急需哪位师父跳出来,按住他的脑袋,告诉他以修行为主,不能有世俗尘心,最好直接了断他的杂念。可惜,师父们此刻不出来,偏是山河开了腔。 “你觉得美不美?” “美……”朝颜讷讷地应了声。 “想不想要?”山河又问道。 “想……”朝颜不由自主地回了句。 于是,一朵粉白相间的海棠花,便插在了他的发髻上。 “簪花?”朝颜着实一愣,随即脸上火热,好在还戴着面具。 “只有你我二人,面具摘下来。”山河已然动手将面具摘了下来,见他面呈绯色,恰好与那海棠花相映成辉,心中一动,手中的动作便滞住了。 朝颜此刻毫不避忌地注视着他,双眼对视出神,山河笑了,他的脸却更红了。 “素闻西护之地有双绝,一绝是海棠林,另一绝是千灯宴,我们来得巧,正好赶上了千灯古镇上的千灯宴,不如前去看看?” 听山河这么一说,朝颜觉得自己又要大开眼界了,连声应“好”。 二人在海棠林中逛到日落西山,顺便吃了海棠干果,便启程前往千灯古镇了。 明明夜幕早降,可置身于千灯古镇中,朝颜有个错觉,以为还未入夜,只因此镇灯火通明,不仅每间屋门前挂满了灯笼,房屋与房屋间也悬挂满各式灯笼,不论是环顾还是抬眸,所见皆是灯笼,朗似日月,也让人心头敞亮了许多。 千家万户门前屋后挂花灯,在夜间明亮剔透,说是千灯宴,实则是一场挂灯驱邪的灯会,灯会中重头戏便是那“驱百邪”。 参与驱百邪的男女老少,肩上都扛着蔗灯,即甘蔗后头挂着灯笼。人们从自家门口出发,随后结伴游逛,穿街走巷,过牌坊,上大桥,深夜尽兴方归,谓之“驱百邪”,即是说,走得越久远,邪祟驱赶得越远,再不敢近身来,这是当地人的一种说法。 朝颜两手各提着一灯笼,站在客栈门口,焦急地等着山河回来。见着那些人纷纷从眼前笑着嚷着扛灯经过,他跃跃欲试,心间扑通快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随后见山河扛着两支甘蔗,穿过人群而来,便兴奋不已地迎上去:“哥哥!” “走,我们也去‘驱百邪’!”山河将灯笼分别挂到甘蔗后头,与朝颜混进了队伍中,一路吆喝:“千灯宴,驱百邪,万山鬼祟休作孽!” 人群齐声高喊口号,欢欢喜喜,热闹沸腾。 队伍前头是开路鼓,每到一处地方,便敲打一阵鼓,以鼓声来告知潜藏的邪祟们,赶紧离开此地,莫要作祟,人们有坚定的意志能同邪祟斗争到底…… “哥哥,我很开心!”朝颜扛着灯,边走边道。 山河笑道:“此番驱百邪,愿阿妱一生顺遂平安。” “愿哥哥一生无疾,如意喜乐!” “承你吉言,那便祝愿你我皆如愿以偿!” “好!” 驱百邪后,已至深夜,大队人纷纷回到街上来。 “我们不找客栈吗?”朝颜问道。 “但逢千灯宴的日子,镇上客栈皆满客,我们是住不进去的。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有地方可落脚。”山河提过那两盏灯笼,也接过朝颜的甘蔗,微思量道,“灯若皆在光亮中,流俗于众,便也失了颜色……” 朝颜尚不知他所指,直到山河单手捻了一诀,送两盏花灯徐徐升上夜空时,他才明白过来,灯火若照长长夜空,哪怕是微弱之光,亦十分醒目。 “娘亲,看呐!灯!灯飞上去了!!”街上孩童清脆的声音一叫唤,竟惹得往来行人驻足仰望,一番哗然,皆惊叹不已,花灯自己升空,实在罕见。 他这临时起意,倒让人们一阵欢喜,朝颜忍不住道:“哥哥乐成人美,实在厉害。” 山河抿唇一笑,道:“来许个心愿。” 朝颜疑惑地转头看他,见他点了点头,便将手捂在心口处,望着冉冉升空的花灯,默默许了个心愿。 “许了什么心愿?”山河看他那么认真,着实好奇。 朝颜目光瞟向他,一瞬又躲开了,道:“等实现了再告诉哥哥。” 还懂得藏心思了啊……山河将手抬到一半,本想触碰他的头,看他今日盘了半晌的发髻,就又忍住了,转而捏了捏他下巴,逗得他一躲,心中竟是大快,便忍不住再掐诀,将路边摊上挂着的花灯都升了空,惊得摊主下巴都快掉了。 他赔给摊主银子,可摊主不但不收,反倒十分乐意。众人此刻才看清原来是这年轻人施的法,就都纷纷挤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往山河这边递花灯,口中嚷嚷着用他们的。 朝颜自觉地朝山河身边靠了靠,山河赧然一笑,盛情难却,就都满足了他们的心愿。 当大伙儿都沉浸在花灯升天的美景中时,他趁机将朝颜拉出了人群,再把甘蔗折成几小段,蹲在一角,道:“我们把甘蔗吃了。” 朝颜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不过,他没吃过甘蔗,双眼瞪得圆溜。 “没事,这里没人看见,来,我教你怎么啃甘蔗。”山河递给他一根甘蔗,一言一动地开始教他如何文雅又如何痛快地啃咬甘蔗。 朝颜不知是怎么啃完一整根甘蔗的,只觉得心口皆甜。 夜深人静,山河带着朝颜敲了一户人家的院门。 “哥哥,这么晚了,我们会不会太过唐突了?”朝颜有些紧张地小声问道。 山河微微一笑,小声回道:“此前打过招呼了,主人知道的。”原来在他买甘蔗时,就已来此见过主人了。 “阿妱,把面具摘了,这家主人很好。” 朝颜才将面具脱下,便听得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出来一老妪,两鬓斑白,虽面上有皱纹,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有福气的面相。 山河二人随即作揖行礼。 “灯婆婆,叨扰了。” 这位被山河唤作“灯婆婆”的老妪,连忙将他们接了进屋,笑眯眯地打量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小姑娘,朝颜有些不自在地欠了欠身。 山河连忙道:“灯婆婆,这位便是我说的阿妱。” 朝颜起身低眉,作揖问候:“婆婆康寿。” 这一揖,大方端庄,实在生得灯婆婆欢心。 灯婆婆温声道:“好,很好。你还是随你父亲,眼光总是那么独到……” 怕灯婆婆一时刹不住话题,山河急忙问道:“啊婆婆,这么晚还在制灯么?” 一进院子,他便瞧见了满院的竹片,以及一堆刚糊完纸的半成品,进屋又见一桌颜料,虽放得整齐,但也满满当当的。朝颜也是按耐不住好奇地扫了一眼。 灯婆婆摇头一笑道:“去年你父亲预定的货,本来我是赶不及的,结果半年前你父亲来信告知,只要一半,也好,我也不用那么赶了,可是一闲下来,我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只好又捣鼓上了,想来就是个制灯的命啊。” 听灯婆婆这么说,山河倒是迷惑了起来,去年他不是随着父亲一起来订货的么?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 “那剩下的一半呢?” 灯婆婆一叹道:“你父亲倒是给足老太婆面子,剩下的赔了双倍的钱,明明当初也不是这么约定的,想来你父亲要照顾我这个老太婆啊……” “阿爹从不做亏钱的买卖,向来都是说一不二,怎么如今却只要了一半的货,而另一半赔付了双倍的钱呢?”山河心中狐疑,却也没有表露出来。 随后,灯婆婆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厢房,道:“委屈你们暂住此处,若你们在镇上多留些时日,老太婆再给你们安排好些的住处,今夜实在是太仓促了。” “是我考虑不周,灯婆婆有心了。”山河送走了灯婆婆,才推开厢房的门,便撞见朝颜正在脱衣,惊得他赶紧又关上了门。 “哥哥,你怎么了?”里头传出来一声。 “……你、你先穿上……”山河呼出了口气,暗道:“这个阿妱,真是越来越……” 门忽然打开了,朝颜换回了他的男装,看得山河一脸讶然。 “哥哥,我穿不习惯。”朝颜说完,扭头便朝里走去。 山河摇了摇头,心道:“还是第一次见有姑娘家喜欢扮男相的,也是,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扮男相兴许还方便些。” “哥哥,困不困?”朝颜问道。 “走了一天一夜,都困了,你不困么?”山河边收拾床铺边问道。 朝颜道:“那我陪哥哥睡,万一哥哥病发了,还能有个照应。” 他说的诚恳,还带着些请求语气,实在让山河不忍拒绝。偏在这时,心悸又犯了,他停顿了半晌,脸色有些难看。 朝颜看出不对劲了,立马抓住他的手,就往榻上按,道:“哥哥困了,抓着我,然后好好睡一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山河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躺在他身侧,还抓着他的手,是不是抱着他更好? 山河差点要甩自己一巴掌了,这种想法实在有够无耻的。不过,心悸的感觉逐渐被心虚替代了。 朝颜才一合眼便睡着了,山河则松了他的手悠悠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不过,该死的心慌紧张又来了。 他渐觉不妥,这段时日以来,时不时泛起的心悸,让他手心都攥满了汗。这无端的惊慌,是从何冒出来的?深深的不安笼罩着他的心。 对于父亲赔本买卖的事,他还是悬悬在念,隐隐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父亲退了五箱摇影灯。 千灯古镇的灯火会持续到天亮,有时置身其中,会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临阳城那方的夜空此时定比墨还要黑。 山河的心一直扑通跳个不停,他捂住心口,悲从心起,转过身看朝颜眉头舒展,睡得深沉,不忍心带着他颠簸,于是轻手蹑脚地从榻上起身来,见灯婆婆房中的灯还亮着,他踌躇了下,还是轻轻敲响了,轻声道:“灯婆婆,是我,山河。” 见房中的影子摇晃着近门,咣当一声,灯婆婆将门打开了。 山河躬身作揖,道:“山河唐突了,此时叨扰灯婆婆,实有要事相商。” “那进来。”灯婆婆将山河引进屋内,他才知原来灯婆婆还在摆弄着她的摇影灯。 在听完山河的疑惑后,灯婆婆皱皮的脸在灯烛下,透着慈爱的光,道:“确实有些奇怪。” 山河对灯婆婆道:“这段时日,要拜托灯婆婆了,我须回去一趟,很快回来,若她问起,便让她在此等候,我会回来找她的。” 难得见他如此用心,灯婆婆应承了下来,道:“你且放心去,有老身照看着,万无一失。” 山河心中惴惴,再回房看一眼熟睡中的朝颜,苦笑了下,没出声,依依不舍转过身,连夜离去了。 ※※※※※※※※※※※※※※※※※※※※ 小家伙才刚动情…… 初遇与短暂的相处,暂告一段落了…… 回到现在时! 命悬一线寻元辰宫 幽冥鬼域,三途河畔,叹息桥边。 鬼道士坐在河边,卷着裤脚,优哉游哉地泡着脚。 鬼伺骤然出现,鬼道士还未来得及打声招呼,却被对方的动作吓了一跳。 只见鬼伺合指一捏,捏着鬼道士的后衣领,一个提纵便将他提起。 “阁、阁下?等、等……等等!在下的鞋、鞋!” 鬼伺拎着鬼道士,一路迅如疾风,连路过的鬼火都险些被它吹灭了。 鬼道士一脸懵然地被提起就走,连裤脚都未放下,面色正阴沉着,但见前方是神鬼大门,忽地腾跳起来,反身手脚并用勒住鬼伺的手指,正要开打,山河的声音乍然响起。 “道长!道长快过来帮忙!!” 鬼道士一个翻身飘了过来,瞥眼见鬼刃之主人醒着呢,忙不迭地就要往后逃,却被山河一把拽了回来。 “道长!救人!拜托了!!”山河双目布满血丝,样子十分可怕。 鬼道士偷眼一瞟,蜷曲地上的鬼刃之主,似乎命在垂危,揣揣然地飘到朝天歌面前,不敢与之对视,作揖道:“见、见过鬼……大人……” 山河见他如此磨蹭,忍不住要催促,但毕竟有求于人,还是耐着性子,紧皱着眉看他走完寒暄的过程。 “……”朝天歌汗湿了衣衫,长发也耷拉在脖间,似乎只剩下喘的气,斜眼一瞥,才知原来山河说的道长,指的是他。 鬼道士小心翼翼地抬了眼,眉头一皱,眼神有些怪异,忽惊叹道:“阁下?竟、竟然也出来了?!” 他再端详了朝天歌一遍,不错,这身衣他确实见过,差点就摸上了,是鬼刃之主穿的不会错!可是这面具也是他不久前见过的!怎么这就在同一人身上了?! 山河懵然地看了看鬼道士与朝天歌,二人似乎认识,遂不解问道:“你们,你们认识?” 鬼道士貌似比他还要迷惑,道:“你们也认识?!你该不会又进去一趟,然后将他带出来?” “什么?” “在下弱弱问一句,阁下到底是何人?”鬼道士转向朝天歌求证。 以朝天歌眼下的情况,断不可能回答他这么复杂的问题,怕再耽搁,命都没了,山河等不及他确认了,截口道:“他是不是鬼刃之主不重要……” “重要!”鬼道士与朝天歌异口同声。 山河一愣,随即道:“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救人,救完再说?!” 这时,朝天歌却开口道:“面具……他送的。” 朝天歌说的“他”是山河,而鬼道士理解的“他”是前不久闯入神鬼大门的戴着面具的人,他这下安心了,但不得不扼腕叹息,原来那人终究还是出不来。 确定了鬼刃之主的身份后,鬼道士又是一揖,道:“在下鬼仙商陌。” “鬼仙?”轮到山河诧异了,明明初见他时,他并非如此说的。 “在下确实是被扣除寿数的,只是在修行时定中阴神出体,久游未归,便成如今这般形如槁木,心若死灰之状,诚然可笑。”鬼道士解释了一番,山河终于明白,但眼下也并非执着这个的时候,他一急又将那眼神抛向鬼道士。 朝天歌闷吭了声,鬼道士眉头一提,转向山河,佯装小声提醒,实则却保证鬼刃之主能听到:“莫忘了你答应在下的事……” “道长!!”山河终于忍不住了,直接立起身来,朝天歌却艰难问道:“何、何事?” 鬼道士趁机道:“哦,只是拜托他求鬼刃之主一件小事。” “答应你……”朝天歌直接答应了下来,正因是山河应承的,他才不会迟疑。 鬼道士心中大喜,面上故作淡定,轻咳了声,道:“劳烦大人……呃,在下看看。”他比划了一下。 山河意会,随即将朝天歌扶正,在鬼道士的指示下将他几层衣解开,但见他那腹部之处早已血浓一片,让人心内发怵。若不是及时给他封住了血脉,怕是早已血干而亡了。 鬼道士眉头一拧,旋即手指勾画,将原本埋入朝天歌腹中的鬼符引了出来,鬼符一出来,便到了鬼道士指尖,只见他念动咒语,符一瞬化灰消散了。 山河目光紧紧盯住鬼道士的神情,任何细微表情都不放过。 “你这么看着在下,在下也没办法。”鬼道士一叹,“摸摸他胸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山河眉头皱得紧,道:“什么东西,能说具体些吗?” “什么东西?你摸了不就知道了吗?”鬼道士别无他念,又催促了遍。 山河定了定神,暗暗握紧了手,须臾抚上了朝天歌的胸膛,只觉是冰凉的,停顿片晌方觉温热了,目光触及那个已结了疤的伤口,不禁一阵唏嘘,还是三涂伤的……他轻抚着,不敢用力触碰,游离在胸膛处。 朝天歌微微抬眸凝视着他,嘴唇翕动,一声“哥哥”压在喉间。 鬼道士又叹了口气,道:“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被他这么一问,山河安心定志,闭了眼,指腹轻捻,终于发现了细微的奇怪触感,再摩挲须臾,他倏忽收回了手,惊道:“这……” “细丝!怎么会有细丝?!”山河转而问鬼道士,鬼道士一怔,又催一符入他腹中,手指捻了一诀,靠近他腹部,将里头的东西徐徐引了出来。 朝天歌蓦地反抓住山河的手,手指传来的力道,让山河的心狠狠抽了一把。但见伤口处钻出了几根带血的头发丝,绷得直直的。 “头发?!”山河认得这玩意,当时可把他勒得够呛,如今却长在朝天歌的腹中,这究竟是……难道是在鬼渊深处沾惹上的? 肋骨炼刀时还是在垒尸至顶时?不论如何这玩意能钻进去,一定是能要人半条命的! 朝天歌心知肚明长发精的厉害之处,也知道兴许自己并不能逃过一劫,便只顾着双目紧紧盯着山河,抓他的手更用力了。 山河一阵悲痛气塞,话不出口,时不时地看鬼道士的情况,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鬼道士身上了。 鬼道士紧张得满头大汗,如抽丝剥茧般,慢慢将长发引出来,惹得他浑身哆嗦。 倏然间,韧劲极强的几根发丝挣脱了鬼道士的咒诀,猛地又缩了回去,鬼道士险些栽倒,朝天歌却直接喷出了一大口血,气息愈来愈不顺了。 山河惊慌失措,眼泪终于绷不住流下来,将他面具取下,擦着他嘴角的血,不停念叨着:“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鬼道士若有所思地蹙眉,叹息道:“这长发精怪一旦找到宿主,要拔除比在下投生还难,此番怕已在内脏生长了,若是让它在胸膛绕上三圈,人则必死无疑,看样子是缠绕了一圈了……” “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在下也回天乏术了。”鬼道士垂头丧气,拱手将拜别,鬼伺一把将他拦了下来。 “请容在下把鞋穿上。”鬼道士乜斜了鬼伺一眼,鬼伺让开了道,他才飘了回去。 山河眼泪止不住地落在朝天歌脸颊上:“我们要一起活下去的,你答应过我的。” 朝天歌惨白的一张脸,被神鬼大门的阴森气息衬得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朝天歌,我怕了,我是真的怕了……若连你也死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山河难以直面心里抹不去的恐惧,好似即将死别的恐惧扼住了他喉头,让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极其沉痛,崩溃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神鬼大门中传出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近,随后便是不断放大的狂怒受惊的吼叫,带来一股直往外喷发的气浪。 “鬼伺!”山河震惊之余,还是喊了鬼伺一声,鬼伺一瞬将二人托起。 山河目怔中,但见神鬼大门之后,黑漆漆的什么东西正往外爬,密密麻麻一簇簇的,不断蠕动的。 是长发精怪!原来生长在鬼渊深处的,如今都从底下逃出来了!后头跟着一群是什么?不是说神鬼大门能困住一切妖魔鬼怪么?! “朝天歌……它们出来了!都逃出来!!”山河惶惶然,鬼伺带着他二人逃得快,很快就又来到了三途河边。 三途河咕噜咕噜冒着血黄色的泡,彻骨冰冷,虫蛇满布,鬼道士竟然坐在岸边,不疾不徐地穿着鞋? “道长!”山河疾呼,鬼道士才反应过来,就又被鬼伺拎走了。 “怎、怎么回事?”鬼道士透过指缝往后瞧了瞧,吓得缩了回去,“你们去哪招惹这么多来?!”若不是鬼伺逃得快,准备后头疯狂挤压的鬼魂追上来了。 “神鬼大门困不住了!” “你的意思是,它们从鬼渊深处出来的?!”鬼道士骇然,这下比不能投生还要令他震惊,这就意味着鬼渊深处的千万恶鬼阴魂们,将涌上幽冥府,甚至还有可能破出幽冥地界,出逃人间! 鬼道士不敢迟疑,即刻拔出背后的剑,可却只有“虚无”的剑柄,并没有剑身!只见他剑柄一振,似有一道光雾射出,再凌空几划,列出了个鬼符图阵,将一大批鬼魂阻挡在后头。 山河骤然想起了此前庄胥所言的七十二日之期,他紧握着朝天歌的手,道:“人间炼狱?!天机者说的人间炼狱?!” 朝天歌深吸一口气,道:“你……会原谅……我,对?” 山河怀着深伤的表情摇了摇头,道:“你陪我挨过这七十二日,好不好……” “道长……”朝天歌忽叫唤,山河接口喊道:“道长!” 鬼道士转回身来,俯身看朝天歌,那模样貌似已到了极限了。 “还有、一个,办法……”他咬着牙道。 鬼道士反问道:“是救大人自己还是阻止祸乱?” “休戚相关……” “请说,在下必尽全力。” 山河神色紧张地望着朝天歌一字一顿地道:“找到元辰宫。” “元辰宫?!”鬼道士与山河同时一怔,面面相觑。 “我的元辰宫……” “大人是想让在下帮忙找到大人的元辰宫?”鬼道士有些不解,找自己的元辰宫就能拯救一切?“可在下并不能……” “我自己找……还请道长助一臂之力……” “请道长帮忙!”山河不问朝天歌找元辰宫做什么,但相信他说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愿意去尝试。 “这……”鬼道士犹疑了,“大人这种状态怕是去了回不来……” “我陪你去!”山河接了口,斩钉截铁。 鬼道士叹道:“稳妥谨慎些,最好如此,但二人前去之术,在下闻所未闻,不过可以冒险一试,却只能保全一人,望二位斟酌再定。” 他说的是实话,朝天歌有清醒的辨知,也心中有数,与山河两眼相望后,异口同声道:“好!” 命悬一线寻元辰宫2 “在下只能坚持一个时辰,还请速去速回!” 听着鬼道士这声交代,山河与朝天歌二人的双眼皆蒙上了红布条,平躺在周遭燃着红烛的符箓阵中。 平生首次观元辰宫,看的还是朝天歌,这让山河热血沸腾又感慨万端。他伸手去找朝天歌的手,找到了便紧紧握住,耳边响起了一阵念咒声,迷迷糊糊中,好似身体被咒语牵引进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不知身体悬空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白茫茫的一闪而过,定眼细观,才知自己浮在了半空云端,悬停片刻便要往下坠落,幸好被及时出现的朝天歌揽回怀里去。 原本蒙眼的红带,如今皆绑在了手腕上,随着他们的下落而飘忽缠绕。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山河忙不迭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和胸膛。 朝天歌一脸镇定回道:“此刻你我皆是神识,而非肉|体,所见与现状不同,在此我并无大碍。” 山河才细不可闻的一声叹出,二人就都落了地。 眼前是一大片红色的纵横沟壑,红泥似血,气势磅礴。 脚踩在上面,有些软绵,脚下的红泥不知是否受压迫而冒了烟,使他们走在这片沟壑之地步步生烟,好似人从云雾缭绕中来般。 山河不由疑问道:“这也是幽冥吗?” 朝天歌道:“是。一如人间,不过更古怪诡谲些。脚下这片土地,地气成形,便如此刻般‘冒烟’。” “如此壮阔,找起来并非易事。”山河纵览四下,目之所及的荒芜,让他有些焦虑。极目远眺,灰蒙的远方竟有零星几间屋子。 山河双眼一亮,随即叫道:“那儿有几间屋子,我们过去看看。” “好。”朝天歌手一收,带着他腾了空,好似眨眼就到了那间屋前。 “土、土屋?”山河眨了眨眼,又看了看朝天歌,他还是那般镇定自若。 绝不可能的!这又矮又挫的小屋子,还散发着山里山气的气息,怎么都与朝天歌的气质不符,明眼人一看都能断定不会是他的。 “我觉得,它不是。”山河不想迈步进去,朝天歌亦有同感。 “那看看其他的。”朝天歌拉着他又到了一间木屋前。 此木屋残破不堪,好似一阵风便能将它掀翻了。 “我觉得……”山河皱了皱眉,话未说完,就又被朝天歌带走了。 “你是否能觉察得出自己的元辰宫?”山河在一间石屋前定住了脚步,虽然石屋看起来有些寒酸,无花无果,亦无树无草,但石头缝隙中透出的道道斜晖,如暖阳般让人心头舒服。 不过里头好似无任何家具阻隔,空空荡荡。 在灿烂金黄前,两个人的脸都铺上了温和光芒,山河看朝天歌驻足了片刻,舒眉问道:“这是你的?” “不是,”朝天歌摇了摇头,“只是许久未见光了。” 闻言,山河心中一动,抚上了那略显清瘦的脸庞,温声道:“出去后,我陪你看日升日落。” 朝天歌覆上了他的手,眸中款款深情,道:“好。” 一条滚烫的血河弯弯曲曲地横亘在面前,散发着浓郁的恶臭。难怪一路过来,连风都透着股刺鼻咸酸的味道。 山河一脸嫌恶,随即抽出双手,捂住自己和朝天歌的口鼻。 “三途河吗?”他问道。 朝天歌皱了皱眉,拿下他的手,道:“三途河是幽冥最大的河流,它流不出去,其他河流也进不来。里面都是难以投生的阴灵鬼祟。” 山河二话不说,拉起朝天歌的手就绕道走了。他眼角上挑道:“我觉得你的元辰宫,会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幽冥中绝无仅有的,最大的宫殿!” “你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只有这样的宫殿才配得上你。” “真没有你想的那般好。”朝天歌声音低低的。 山河忽止住了脚步,转回身直视着他双眸,认真道:“不啊,我觉得你有我想象不出的好。”微顿,他眯缝了眼,“知道你的眉眼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极了雪化云开之后的明媚天光。”山河扬起个和煦春风般的笑容。 朝天歌有些受宠若惊,心想这个性灵颖悟的人,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但被山河这般肯定,他心头暖洋洋的,不自觉垂下目光,长睫下扫上扬,嘴角两边各弯出一个折服众生的弧度。 朝天歌竟然对他笑了?山河一瞬愣住了,这个笑容似曾相识,曾经深刻脑海…… “走。”朝天歌这一声轻柔飘来,待山河回过神,却见他已向前走去了。 山河急忙追上,目光却还是盯着他不放,道:“一个时辰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必须先找到你的元辰宫,其余的等出去再说。” 他意识到此事若问起来,怕会没完没了,于是,暂时压住心头的揣摩且急于求证的躁动,专心地陪朝天歌找元辰宫。 朝天歌大抵知道他会问些什么事,此前那些话也还只说到一半,尚未解释,但也只好先暂搁一旁了。 走进一片阴森怪林,天色忽暗了下来。 他们看得真切,林中有座神秘的高塔,不同寻常的是,此塔上头大下边小,形如倒塔,甚为怪异。 而这怪林好似孤魂野鬼的栖息地,里头游荡的都是些凶神恶煞的阴灵鬼祟。二人屏息敛气地靠近,怕被孤魂野鬼缠上,徒惹麻烦。 “我感觉近了。”朝天歌忽然道。 山河用诧异的眼神询问:“该不会就是那座塔?” 朝天歌摇了摇头,表示不确定,毕竟恶鬼守倒塔,视为极大的凶象,与倒插香一般。 山河忽抓住他的手,盯着那蛛丝缠绕的塔门,以及阴气笼罩的整座高塔,摇头蹙额道:“一定不是这个,你也有感觉不对的时候。” 他心里发虚,元辰宫依个人的修为优劣而呈现出不同的样式,这倒塔怎么看怎么诡异,又如何会是身蕴道德的朝天歌的呢? 朝天歌默然地上前了一步,那一步似乎踩中了鬼魂们的骨灰,林间所有的鬼祟霎时一个激灵,就都朝他们聚拢而来。 看围过来的鬼魂面目狰狞得甚,便知不是善茬。“朝天歌……”山河后退了一步,守住朝天歌的后背。 “稍微耽搁一下。”朝天歌话音一落,三涂随即亮相,只见寒光闪动,林间便是一阵鬼哭狼嚎,管什么魑魅魍魉,就都刹那肃清了。 亏山河还才摆好架势,一回头便空空如也了。他喃喃道:“早说你带了三涂来了,便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脚了。” “暂且放过它们,”朝天歌长眉微敛,收了三涂,“若是他人的元辰宫,恶鬼守塔必定也是此人当世的一种状态,不可轻易破坏……”但他还是将恶鬼赶跑了。 “所以,你觉得……” “确定了,此塔不是。” 山河松了口气,又问道:“如今的感觉呢?” 朝天歌笃定道:“在此附近。” 山河目光巡了一圈,怪林里头薄雾笼罩,此刻方看得清。 林间树木多为歪脖子树,每棵树上挂着一盏红灯笼,红光氤氲了整片树林,透着难以言喻的诡怪气氛。 “这到底是……”山河想起了当初在不归城郊外所见的歪脖子树,彼时上面挂着的可是尸体,他有些惴惴地望着朝天歌。 “不要触碰。”朝天歌一句提醒后,沉了沉声,“这些树上挂着的红灯笼,里面装着的是孤魂野鬼们的‘阴德’。” “阴德?”山河急忙收回了手。 “此‘阴德’与世人所言的‘阴德’不同,它是难以投生的孤魂野鬼,在幽冥翻身的唯一机会。此阴德极其难修,积千万功才成一徳,累徳千万才能重新投生。” “啊,如此说来,这幽冥鬼府也挺通情达理的啊。” “这便是冥道规则。” 二人一路避开灯笼,边说边谨慎行过。 “都集中在此处吗?还围着这座塔?我想那些鬼魂未必是守塔的,兴许是守着它们的阴德呢。”山河回头再望一眼那古怪的倒塔。 朝天歌“嗯”了声,拉着山河快速走过。 “你的元辰宫真的在此附近吗?”山河再次问道。 “在的,感觉很强烈。”朝天歌面容肃穆,脚步不停,穿出怪林,忽地足下一滞,山河也一瞬惊呆了。 晦暗的穹顶,似将有阴雨来临,乌云黑气笼罩下,是一座三丈来高的庄严肃穆的宫殿,宫殿两旁相对而立的是一对面目凶恶的石狮,身量竟与宫殿一样高,雄伟壮观。 山河目瞪口呆,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如此恢宏大气的宫殿,一定是朝天歌的元辰宫! “朝天歌,这是你的元辰宫对?”他激动地望向朝天歌,却见其眉根紧缩,神情似乎十分凝重。 “你怎么了?难道不是吗?” “是。”朝天歌顿了顿,迈步向前。 红色大门上的一对饕餮铺首衔环,面相虽是凶狠,但气势非凡。 有十六级阶梯直上大门,仰头方见一块威武的宫殿匾额,上头赫然两字让山河一脸错愕。 “冥、冥殿?!” ※※※※※※※※※※※※※※※※※※※※ 要进“小黑屋”了,激动! 你侬我侬互许余生 山河攒眉追问:“你说的办法是什么?找到元辰宫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朝天歌抿了抿嘴,他有一腔情愫闷压在心,面对山河,却始终不知从何说起,总觉得情深言浅,片晌,他缓缓道:“先进去再说。” 山河欲言又止,只管抓牢着他的手,心中暗道:“纵是冥殿又如何?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朝天歌推开大门,一丈多高的大门后头,山河恍惚看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内殿,待定眼细视,便又是一惊,殿中悬浮的符咒,金光晃眼,一如当日所见的困住朝颜画像的符阵,却比其规模还要庞大。 符箓自囿? “怎么会……”山河话未说全,便息了声。眼前穿行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魑魅魍魉,欢呼的欢呼、颓废的颓废,有些甚至随意到敞衣追逐,却对他们视而不见。 貌似此处是它们的居所……山河不住地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朝天歌,只见他似乎不以为意,有目的地径直朝里走去。 殿中的水池几近干涸,死气沉沉;池子上方垂挂着诸多铁链,悬吊着许多招魂幡,无风自飘动,还发出叮铃铃的声响;墙上的彩画褪色严重,不知所画何物,却有几分似符箓。 山河怔怔地打量着殿内诡谲的氛围,心想朝天歌的元辰宫内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且四下还充斥着阴暗、张狂与警醒,又好似裹挟着强烈的欲望…… 这是他人生的投射? 再往殿内走去,那些魑魅魍魉就都不敢踏入半步。 山河一眼望到最里边,那儿有一披着素白布的供桌神案,上面的蜡烛、贡品俱在。 但供桌上的神像,被殿中垂吊的帷布遮挡住了,纵使他低下了头,还是不得见,山河不禁快走两步,一把掀起了帷布。 “山河……”朝天歌话在唇边,却已是不及喊住山河,终究还是被他看到了神像。 神像中那个半戴着面具,露出眼角一颗朱砂痣的人,不是山河还会是何人呢? 山河一脸震惊,心跳加速,揉了揉双眼,走近细视,才一碰到供桌,供桌便险些倾倒了。 “小心!”朝天歌在身后抓了他一把,只见供桌摇晃了两下后还是稳住了。 山河心潮澎湃,问道:“朝天歌,你是把我当神了么?” 旁边的墙壁有污损,椅子上布满了陈年污垢,地上也有灰尘,供桌却是纤尘不染……这个人啊,原来早已心存着他了,如此恭敬,如此郑重。 “嗯。”他一本正经,毫不迟疑。 山河倏忽感觉被明媚之光一瞬盈满,心间别无他求了。“你把他当神供着,可他并没有好好守护着你……”换做是他,想必早已心凉了。 朝天歌眼中射出一道柔和的光,道:“供着他,是祈愿他好,并非祈愿他让我好。” 是以,那长生殿中长生碑的存在,朝天歌并不反对,只因其心中也是这么敬着他的。 山河凝视他片刻,终于亲近他道:“……我,想放肆一下……可以么?” 朝天歌近在咫尺,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让山河内心雀跃不已,但还是得征求他的同意。 “从心所欲……”朝天歌接下来的话断了声,只怪对方双唇含情,迫不及待得让他脑际一瞬空白,即刻热火朝天。 他肖想已久的味道,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占有了。 偏在这时,供桌晃动得厉害,连带着桌上的东西都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令忘情中的二人不得不回过神来,他们诧异地转过头,看那供桌莫名抖动,不禁心里捣鼓起来。 山河脱开朝天歌的怀抱,一把将桌布掀了起来,但见桌子的一脚被一只站立的黑猫顶着,顶在头上,才保持了桌子的平衡,眼下怕是撑不住了,肥短的猫腿都开始颤动起来了。 “咦?是只猫儿啊!”山河双目瞪得圆溜,这只黑猫长着一张充满灵性的阴阳脸,即一面白一面黑,晶石般的双眼不断向上冒着缕缕白气,肥胖使得颈间系铃铛的红绳若隐若现,模样倒是十分可爱,却有些胆怯,不然也不会见着他们,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它忽“喵”的一声,终于撑不住,身体垮了下来,而那只缺了脚的桌子,被朝天歌稳稳扶住了,他用脚一勾,将旁边的椅子勾了过来,顶住了供桌,方抽出手来将山河拉起。 “别靠近它。”朝天歌道,阴沉的脸对着那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猫。 “你别吓着它,我看它不经吓,都躲在里头不出来了。”山河再次蹲下来,对着那只缩成一团有些无措的猫,道:“别怕,出来,快出来~” 他将手伸进桌下,十分诚恳,只见猫将头靠近桌脚,埋得低低,略显羞态。 “呀,你竟然害羞了啊。朝天歌,你的元辰宫中,怎么会有猫儿啊?” 朝天歌闻言,将视线转移到别处,喃喃道:“每个人的元辰宫中,都有生灵看守,这个不足为奇。” “可是你的怎么就是如此可爱的小东西呢?”山河支着额,饶有兴味地看着朝天歌。 朝天歌有些羞赧,低声道:“它名唤伶仃。” “伶仃?”山河咀嚼着此名,又似乎看到那幽光中映照出的孤独寂苦的身影,他心下一紧,起身便一把将他抱住,“朝天歌,许我余生,你便不再是伶仃者了。” 朝天歌喉间有些苦涩,双手抚着山河后背的长发,郑重其事地道:“好。” 山河激动得无以言表,酝酿已久的满腔热血终于遍流全身,使他浑身都有了劲,此时此刻,他多想和对方你侬我侬直到幽冥见天光。 “喵~” 那只名为伶仃的肥猫,又一次坏了气氛。山河苦笑了下,打趣道:“你家伶仃不同意了?怎么办?” 朝天歌面色一沉,一道冷冷的目光投进了供桌下,伶仃打着哆嗦晃了出来,一直垂着头,压根不敢看二人此刻的神情。 可想而知,它有多憋屈。 “来,我抱抱。”山河抿嘴一笑,不顾伶仃的死活挣扎,硬是把它搂进怀里。伶仃蹬着四只小短腿反抗了阵,在朝天歌充满威严的凝视警告中,慢慢收敛了,乖顺得似变了个样,耷拉着身子,任凭对方轻撸慢捻。 山河幽幽地问道:“对了,伶仃怎么会撑着供桌呢?” 其实,元辰宫中的一切都可隐喻当事人的际遇,伶仃的状态也直观地反映了朝天歌的内心状况或渴求,即使能猜个大概,山河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朝天歌沉默须臾,才缓缓道:“那是它应受的惩罚。” 被山河抱在怀中轻抚着,伶仃慢慢放下了戒备,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享受姿态,连叫声都变得慵懒了。 听他这么一说,山河双眉微敛,问道:“为何?它做错了什么事吗?” “……它太任性了,将桌脚撞坏了,使供桌不平稳,是以,它需得撑着……撑着供桌也不能说是受罚,应是它的福气。” 山河正逐字逐句解读朝天歌的话,愈发觉得其话中暗藏的意味深厚,他须寻一时机好好问清楚才行。 “你啊~”山河揽过他的肩,“走,去参观一下你的卧房。” 他心里痒痒的,好似有无数只蚂蚁正在骚动。 推门而入,房中倒是十分洁净,简单明了的布置,一眼望穿,偏是榻边掉落了个枕头。 山河走过去将枕头拾起,看了眼被褥叠放整洁的榻上,还有个枕头,他便将两个枕头紧挨着放好,心情畅快得甚,道:“你心里住着个浪荡不羁的放纵人儿,如今他想有个好归宿了,还望你好生收留着。” 朝天歌在一旁定定看着,心间一暖,便忍不住从背后圈住了他。 “山河……”他略微低沉的嗓音,让山河耳朵一痒,内心便荡漾了起来。 “朝天歌,我心里头有只狼,你可别随意撩拨它,否则它会把你吃了。”山河压低了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岂料这句话刺激到了朝天歌,他忽轻咬住了山河的耳垂,逗得他一激灵,回身捏了一下他的下巴道:“原来,你竟有此一面……嗯~” 他话未说完就被对方压到榻上去,朝天歌像头虎视眈眈的猛兽,压抑的鼻息轻吐,道:“是你先惹我的。” 山河眉目含笑,手指游走在他脖颈间,尤其是他那块上下滚动的敏感喉结,轻声问道:“我怎么惹你的?”他这般不知死活地挑逗,也不怕惹火了对方。 朝天歌虔诚地望着他,清冷的鼻尖轻轻触碰着山河的脸,胸膛与腹下却是一片火热。 “朝、朝天歌……这可是在你的元辰宫内,你、你可别冲动啊……”山河一脸绯红,情知他将失控了,竟然想临阵脱逃。 “……”朝天歌撑起手臂,定定看他,眸中的野性稍退了些,唇瓣的热气还在,温声问道:“你把落枕放上来,不是此意么?” “啊?我是觉得好事成双嘛,呵呵呵~”他挠了挠眼角的朱砂痣,有些心虚地笑了起来。 “你是故意的……” “好嘛,”山河一下翻起来反压住他,手臂压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禁锢他双手,举止有些轻躁,猛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打趣道,“我若是真把你拐跑了,你们宵皇人可不会放过我。” 不曾想,朝天歌却十分严肃道:“此事,我说了算。” 山河一愣,随即笑道:“好嘛,你说了算。”被他那认真的神情撩拨到了,又忍不住双唇缠绵了番。 “好了,莫忘了我们来此是做什么的。”即使不情愿说如此扫兴的话,但山河还是率先起身了,将还在恍惚中的朝天歌拉起来。 床榻旁的墙上,置着一面大镜子,是细抛磨光的铜镜,二人站在镜子前,细细观着,身上张狂的红衣,热情似火,像极了一对新人的模样。 山河挑了挑眉看他,道:“别的东西没有,镜子倒是有一面,你还是一如既往注重仪容啊。” 他的话音刚落,镜面上忽起了变化,犹涡旋般转动,好似里头装了水,正在打着转,山河一脸讶然,转头看向朝天歌,道:“这镜子是……” 朝天歌将他扶正站好,道:“我一直说不清,自己到底如何成为如今的我,据说元辰宫中的铜镜,可窥探过去与未来……哥哥,可愿了解?” “哥哥……”山河倏忽一转身,捧起他的脸,“不是,你怎么叫我哥哥?” 虽然不可置否,山河是比朝天歌年纪大,但在他眼里大得何止是几岁的问题。 “哥哥别看我,看铜镜……”朝天歌将他的脸转正,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低声道,“对不起,你一定很震惊,但有必要让你知道,我也是到了幽冥,方知道自己的一切……” 山河还沉浸在他那一声“哥哥”中,那语调那感觉毫厘不爽,但见镜中无数个片段不断闪现出来…… ※※※※※※※※※※※※※※※※※※※※ 惯例:下章接上次的回忆继续。 这池清水终究还是被某人搅黄了…… (( ̄ε(# ̄)☆╰╮( ̄▽ ̄///)) 骨冷魂清风泪不干 山河离开千灯古镇后,昼夜不停赶路,回到临阳城便已过去了一天一夜。 他纵马疾驰而过,留下个矫健身影让路人驻足观望。 临阳城是临台管界上为数不多的大城,汇聚了不少的玄宗大家,许多世家名流择此建家立业,其中家业最大的要属城东的山家,而作为山家一脉单传的山河,自然备受瞩目。 何人不认得他?但此刻路人们观望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欣羡了,里头杂糅了许多道不明的意味。 无论是何目光,山河都一如既往地抛诸身后,一路奔到家门前。 他勒紧缰绳,马儿一声长啸,小踱了几步,却不见管家骆叔出来相迎,家丁也没出来牵马,他虽心中有些奇怪,但也不多想,直接翻身下马。 连敲了大门几声,无人应答,也无人开门。“都不在?”他有些纳闷地往后退了几步,寻思着□□而入,忽想起阿爹那冷硬的语气:“出了此门,就休想回来了!连墙都不能翻!” 看来阿爹的气还未消,离家出走的他,果然回来连门都没有。 他止住了□□的冲动,边往后院绕,边嘀咕道:“阿爹说的是此门和墙,可没说院门不能进。” 可刚走到后院,门却是虚掩着,好似被风吹开了般。他狐疑地推开了门,院内却空无一人,满地的落叶无端空荡荒凉,若非此处是他家,他定以为是一座荒宅。 “阿爹外出经商了?带走了所有人?门也不锁?”山河眉头轻皱,走进后园,依旧不见一人,他边走边喊道:“骆叔——七月——二月——三月——十月——” 无人应答,园林中寂寂无声,无人修剪花草,枯枝败叶也落了一地,成此景象至少一年,那是在他离家不久后…… 忽地,心悸又犯,比之先前更为强烈,一阵阵的心慌传来,让他惴惴无着落。 穿过曲廊亭榭,绕到爹娘卧房时,他轻轻敲了敲,捂着心口喊道:“阿爹阿娘,你们在吗?”推开了房门,进里头兜了一圈,东西都完好无损,柜中衣物俱在,器具、床榻等并无用布遮盖挡尘,不似出远门的样子。 “阿爹阿娘怎么连一封家书也不留下来?就不怕我回来见不到你们着急么?”山河揉搓了下胸口,悻悻然地走出了房门。 绕回了自己的房,除了蒙些灰,东西却是规整的,显然在自己走后,有人打扫过房间。而令他惊奇的是,在他的衣柜的暗格中,竟然藏有一箱银钱珠宝,简直够他挥霍几辈子了,只是他从未有藏私房钱的习惯,难道是阿娘偷偷给他攒的么? “阿娘真好,定是瞒着阿爹给我攒的,成家所用的么?”山河笑了笑,将衣柜门关上。 整个后院空无一人,想必前院也不会有人了,他正想往厅堂走去,路过回廊时,惊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呈跪坐姿势,怀中似乎还搂着一人。 山河忽地止住了脚步,怔怔地盯着那刺穿后背的剑尖,惊喊出了声:“阿爹?!” 声音在空旷的院内回荡,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脚步往后撤,这个背影瘦小成这般,一定不是,一定不是阿爹的! 回廊外,枝头的梨花被风吹落了,散落了一地,翩翩然悠悠然落在回廊内依偎的二人发上,在那支精致的发簪上停留了片刻,也被风吹走了。 “阿娘,我送的发簪怎么不戴啊?是不喜欢么?” “喜欢得不得了呢,只是今日这身衣裳搭配不来,为娘要挑选个隆重的日子戴上。” “阿爹送的簪子爱不释手,日日戴着,孩儿送的簪子偏就藏起来,还美其名曰挑选日子戴,依我看,阿娘着实偏心啊。” “你啊,跟你阿爹较什么劲呢。” “那可是羊脂白玉打造的,恰好配得上阿娘的气质。” “是啊,极其珍贵呢。” “阿娘……”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双脚如陷入流沙中,想要抽身,每一步都艰难,山河捂住心口,胸口剧烈起伏着,还能怎么办?只能心慌不已地一步步朝前去求证。 “千万不能是……一定不会是……”他喃喃自语着,目光凝视着越来越近的两具尸体,应该说是白骨。 即使已在前进途中,做好了迎接不幸的准备,但真相还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那两副依偎着的肉身已化成两具冰冷骸骨,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难怪看起来身量小了许多。 山河难以置信又无措地站着,站着,好似陷入了梦魇中,这方天地根本不属于他,还有这个家,这个庭院,这里一切陌生得有些可怕。 可他们身上的衣裳,分明就是阿娘在洛都成衣铺中亲自挑选的! 还有他亲手送给阿娘的羊脂玉发簪,若不是阿娘本人,这人怎么会有此发簪? 那刺穿了两具骸骨的长剑,可是陪着阿爹入道的引玉剑啊,曾经的引以为傲,如今的穿膛饮血,真真切切刺骨冰冷得甚。 他眼泪滚落了下来,终是站不住了,瘫软跪倒,心悸得不行,好似那长剑刺穿的是他的胸膛,而不是他的阿爹阿娘。 山河颤颤巍巍地爬向前,他还有一丝希望的,他还能解释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又或许是爹娘开的天大的玩笑,来惩罚他这个离家出走的任性的孩子。 “不能哭!哭什么哭?!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我为什么要哭你们?!你们不是我阿爹阿娘!不是!!”他晃了晃脑袋,强忍着泪水,夺眶而出便忙不迭地拭去。 “你们为何要假扮他们?!为何要戴我阿娘的簪子?!为何要拿我阿爹的剑?!”山河一边哽咽,一边将簪子取下,正要触及他们的手,玎玲一声脆响,一块穿着黑绳的玉吊坠自那枯骨手中掉落下来,碎成两半。 看清了那玉坠,他惊恐的目光定住了,喉间也刺痛得难受,心慌令他不住地打颤。 “阿爹,孩儿怀疑你眼光不是很好,这哪是玉嘛?分明是块石头啊。” “此乃蕴玉之石,犹如我儿,还须琢磨,方成大器。” “阿爹说的是那璞玉,可这就是块石头啊,内里无材……阿爹莫不是在讥讽你儿子,胸无大志,连外在也朴实无华?” “哈哈哈,难为我儿有此觉悟!” “……阿爹,你实话说,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如此问,就不怕你阿娘生气?为父可从未质疑过你我的父子关系。” “呵~阿娘送了件锦衣华裳,阿爹送了块石头,这个生辰过得可真有意思。” “为父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看你这般较真,给,这个才是真的。” “这块玉……有瑕疵啊。” “虽是有瑕,但你细看,这里头的裂纹像不像个‘山’字?” “是有点,但不细看真的看不出来啊。” “你戴久就显现出来了。” “璞玉浑金,算了,我还是要这块石头,它时刻提醒我要返璞归真呢,谢谢阿爹的美意啦。” 山河颤抖的手捡起地上的碎玉,上面的裂纹沁了血,白色的玉透出血色的“山”字,灼得他眼睛火辣的疼,那原本系着的红绳如今也被血浸成黑色,如他们衣上和身下的颜色,被风干了的血迹,还是那样触目惊心。 哀沉入骨的他终于哭喊了出来:“阿爹——阿娘——” 山河不敢碰他们了,一点也不敢,他怕一碰就都散了骨架。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人都到哪里去了?快出来啊,你们快出来啊~回答我啊~”他惶恐无助地整个宅院狂奔哭喊,“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阿爹阿娘怎么就死了?!人呢?出来啊!!” 他将厅堂中的家具通通砸了一遍,满堂狼藉,却砸不碎这个噩梦,走不出这个困境,就又踽踽绕了回去。 心想若是再回去,是不是就见不到那冰冷白骨了? 可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地环抱着,整座宅院无一处打斗的痕迹,那一剑却是从曲思满腹中穿到山北寻后背的,颇像自杀谢罪。 他憋着一口气冲出了宅院,奔去了世交杨宗主府宅,岂料,杨宅已然门庭冷落,任凭他怎么敲门呐喊,始终无有回应。他又奔了几家,无一不是关门闭户,萧条清冷。 昔日的乌衣门第,何以至此?不过短短一年,山河恍如隔世,他疯了似地冲到大街上,逢人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世大家怎么一个个消失了?”“知不知道山家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人都不见了?!”“有谁能告诉我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但回答他的不是奇怪的目光,就是惶遽的神色。那些人变得好陌生,似认得他,又似不认得他,让他一瞬感觉自己从未在城中生活过般。 “大娘,你认得我的对不对?我是山河啊~”他拉住正买菜的老妪,带着哭腔询问着。 那老妪怎会不认得这个小时候老是放爆竹惊吓她的捣蛋鬼?只是,此刻看他的神情也是极为怪异,可她认了片晌,终究迷惑地摇了摇头。 “我阿娘常往你家送东西的啊,大娘你忘了吗?大娘~”山河泪如雨下,一路拉扯着她不放,“大娘,求求你告诉我好吗?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啊?还有杨宗主他们家怎么也没人了?都搬走了吗?” “我怎么知道?你问其他人。”那老妪甩开山河的手,急匆匆跑掉了。 山河傻眼了,怔愣许久,想起那个豆腐摊,又冲到人家的摊位前,红肿的双目带着哀求的神色:“大叔,你记得我吗?我们一家常来此吃豆腐的……” 他这一问,把在座的客人都问跑了,跟见了鬼似的。摊主惶惶然,连连摇头道:“我……我不认识你……” “你……说谎!你们为什么都要说谎?!”他再也受不了了,一气之下掀翻了桌子,惊得众人都散开了,躲到摊位下的摊主,也被他一把揪了出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举起的颤抖的拳头,始终没有落下去,摊主瘦弱的身子战栗着……他感觉变天了,好似一夜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撞开一路的行人,他一面跌跌撞撞,一面悲痛狂奔,根本不会注意到后头还有个紧追不舍,喊着“哥哥”的人。 朝颜大汗淋漓地直喘着气,他知道山家一定是出了事,山河才会不辞而别的,可他怎么也料不到此事竟然大到令人难以承受。 而他竟然把人追丢了,不知山河奔向了何处。 一副棺木静静地搁在庭院内。 回廊里,山河双膝重重落地,拳头攒得紧紧的,指甲都钻进了掌心肉中,渗出了血来,随着他膝行前进而洒落一地。 骸骨前含泪三跪九叩,山河沉痛道:“阿爹,阿娘,不孝孩儿来晚了……” 他从未想过当时负气离去,如今却只能回来收尸,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知,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还是得不到答案,为何阿爹阿娘的人生是这般凄凉收场? 他情知此事并不简单,可是他没办法撬开那些咬死不说的嘴巴。 山河咬着唇,发颤的手轻轻将那柄带血迹的剑拔了出来,岂料一碰就散,骨头全部散架了,他无可适从地对着一堆骷髅,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眼看着黄昏的金光洒落在枯骨上,他无力再撑下去了,俯身将一堆枯骨搂进怀里,悲恸大哭:“孩儿回来了,你们却走了,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人?为什么啊?” 一场彻底痛嚎之后,山河为他们接骨完全,给他们净身穿衣,备了兜单锦被入棺用。 他除去头上发冠,用麻绳束发,抱着两副枯骨入了棺。此时已至黄昏,整个宅院更为荒凉阴暗,实在冷清得可怕。 他趴在棺木旁,用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安魂咒,念到无声为止。 ※※※※※※※※※※※※※※※※※※※※ 往事不堪回首~ 生不逢辰死不择日 山河的声音沙哑得不行,他停下念动安魂咒,透过月光,静静凝视棺内两具骸骨。脸上定格住一个悲苦的神情,心底里的遗憾、懊悔与恐惧皆太过沉重,已浮不出表面来。 那伴随山北寻一辈子的引玉剑也入了棺中,山河缓缓将棺木合上,一瞬剪断了不舍的视线,剪断了这辈子本该长久的天伦之乐,他定定抱着棺木好一阵子,才起身钉上钉。 清冷的夜,空荡的院内只有钉子发着刺耳的响声,还伴随着他一两声轻唤:“阿爹,阿娘,躲躲钉子。” 听闻人死后,身归尘土,魂归幽冥,一如那安魂咒中言,滚滚纷纷、淡淡嗔嗔,其实最终都归静静平平。可他深信,爹娘还在的,也许此刻正在某处偷偷看着他,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何料理他们的后事。 可是为何即使他开了玄窍,依然看不到爹娘的魂灵呢?是因等得太久,而游荡到外寻不孝子了么? 山河心中犹如千刀万剐,碎裂不堪,强撑他意识的,唯有让爹娘入土为安。 他将孝带绑于头上,脱去了外衣,穿上最粗的生麻布衣,扎上白腰带,再小心地将棺木连同大小两块无字石碑拖上了板车,并用大粗麻绳拉动,连夜运棺出宅门。 待朝颜找回山宅时,惊见门口一地的纸钱,便知山河回来过。他心绪难宁,一路追着撒落的纸钱而去。谁知夜风肆虐,将纸钱吹得到处都是,让他失了方向,不知那股风将纸钱从何处带来的,他追出城门岔路口,不知往哪边走,也只好匆忙间择一路奔去。 曾经的教书老先生,有念叨过一句话,让山河记忆深刻:山川有灵无主,尸骨有主无灵。 是以,他深信,只要寻得一处有灵的山,即便仅剩骸骨,只消将尸骸安葬山上,也会有灵气。 麻绳拉车,轱辘轱辘响,山道难行,使得他肩上都磨出了血来。就在这时,板车咔嚓一声,车轮榫眼架坏掉了,板车倾倒,棺木滑落,他急忙扶住,不让碰地。 看样子,板车是不能继续前进了,他只好拉过麻绳,将棺与碑捆绑在背上,一路艰难上山。 山道风大,在耳边呼啸悲鸣着,吹得他摇摇晃晃。 那是一片粉黛乱子草,长在十里外的山丘之上,随风摆动,形如浪涌。 “百年终老,葬于此处。九泉之下,再续情缘。”当年阿爹种下那片乱子草时,曾对阿娘说的话,至今言犹在耳。他们走得如此匆忙,这个遗愿,唯有他来成全了。 越往山上走,越感觉四肢麻木,后背更是沉重得令他直不起腰来。 “孩儿太没用了,竟然连你们都背不动……”他哽咽着,有口难言,双腿打颤险些跪倒下来,恐怕这一跪倒,再也起不来,他紧咬着牙关,绷紧着略微发肿的脸,彳亍前行。 待攀爬上了山,天已然发亮,眼前是一片如云雾朝霞般的乱子草,软软绵绵地摆动着。如今看来,浪漫得入骨悲戚。 晨光映照下,如云似雾的粉红花海中,他好似看到了爹娘正向他招手。 山河眸中闪过一抹光,双唇微张,下一刻却见到一小童,正追逐着爹娘而去,那是陵谷啊,那个调皮倔强的自己,只是不管奔多久,离爹娘只会愈来愈远,而乱子草只会愈来愈高,待拨开乱子草,爹娘却已不复存在了。 山河知道这是幻觉,可是为何连幻觉都只给他片刻的温情,之后便毫不留情地将他拉回深渊去? “生如晨光灿烂,死如乱子草浪漫。阿爹阿娘啊,你们常说,人命有始终,既有终结也有重启,今日孩儿将你们葬在此处,愿你们入土为安,也祈盼阿爹阿娘重归故土。” 生如草木,哪怕再灿烂,也终会凋败,只盼来年抽新再浪漫一次。 他强忍着不舍,才将棺木放下,整个人就直接瘫倒了,丝毫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骨头和血肉也似分离开了般,毫无活力。 山河趴在地上,头埋在草堆中呜咽着,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回应他的也只有呼啸山风。 “阿谷~”空灵的声音缥缈而来。 曲思满总喜欢唤他乳名,哪怕他已年过弱冠,可在曲思满眼里,山河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陵谷。 他缓缓抬起头,乱子草在狂舞。 “阿娘~”他双唇翕动着,话不出声,艰难撑起身,四下茫然一扫,乱子草着实美,美得不真实。 他要在此清出一片空地,修出两座坟来。一座为爹娘,一座留给自己。没带挖坑的铁锹,他只能徒手拔草刨地。 山河曾调侃过阿爹的手似女子,可用起剑来却灵巧有劲。山北寻看山河的手,节骨都透着劲,便欣慰地道:“我儿生来是修剑道的,此手应常持剑才是。” 可如今他这手却用来挖土刨坑,不知阿爹泉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一捧一捧黄土往坑外撒,唏嘘往事不断翻涌,直至指甲外翻,鲜血和泥沾满手时,他才从坑中爬出。 好不容易将棺木移放进坑中,他已然无力起身来,虚弱地趴在棺木上,一动不动。 几日不眠不休的山河,双眼迷离呆滞,空洞得仿若目中无物。凉风飒飒,吹得他四肢僵硬了。 “若是就此死去,岂不是对阿爹阿娘不敬?”他缓缓睁开眼,挣扎着起身,在棺木上落下苦涩一吻,之后捧泥埋棺。 不知觉中日已过半,他只得用匕首刻碑,刻爹娘之名,每刻一笔都好似在心间划上一刀,逼得他吐了血,索性用血描红,手指尖血肉模糊,在合葬碑上描摹着。 蓬头垢面的他,一边刻碑一边哽咽唱着洛都乡曲。山河深信乡曲能让他入睡,也能让爹娘魂灵安息。 不料,碑刚描完,轰隆一声,绵绵阴雨突袭而来,将碑上未干的血迹,一点点冲淡流尽了。他不知所措地抱紧石碑,又是一顿痛彻心扉地哭,哭自己的无能为力,也哭自己的脆弱不堪。 他的灵力术法,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毫无用处,他一点也使不上劲,最本能的还是紧紧抱住,坚硬的石头和寒冰似的雨水,将他过往的无知与任性、骄傲与洒脱,磕碰到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一场风雨之后,春寒似严冬,冻得他瑟瑟发抖。 一抔土前立了碑,三磕头后,脸更加惨白了。 山河麻木地刻起了自己的名,待碑立成,他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擦去匕首上的石粉,郑重地跪在爹娘坟前,喃喃道:“阿爹阿娘,此处僻静,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一家生死相依。” 最后一抹余晖漫长,他睨了眼自己的碑,一句一顿首:“孩儿不孝,愿随爹娘长眠于此,求做守墓之灵,痛跪坟前,望消不孝之罪。爹娘入土为安,凡尘诸事莫挂碍。孩儿尸骨无人拾,便将随风也罢......” 三顿首后,他将匕首朝心口的位置刺下,一道鲜血溅湿坟前土。 山间的风大,朝颜跌跌跄跄地走着,绕错了许多山道,翻了几座山再回来,也已过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这一路跟来不见纸钱的踪迹,若非看到损坏的板车,他又要另择一路了。只是,失了板车,山河又是如何将棺木运上山? 暮色昏沉,待朝颜终于上了山,却见着一片乱子草,乱子草葱茏,他本欲失落地掉转头离去,却在轻风浮动中,见到了跪在坟前的伶仃身影。 “哥哥……”朝颜急急奔了过去,脸上不见喜色。 山河低垂着头,散乱的发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胸口一大片艳红,几个暗红的点似乎还在淌着血,鲜血淋淋的双手垂在膝侧,跟前的匕首也沾满了血。 朝颜身体猛地一僵,彻底被眼前的一幕震骇住了,久久喊不出话来。当他找不到山河,逐渐能体会在孤西之域时,对方找不到他时的心情,可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没了,所有的担忧都凝滞了,最后仅变成了深深的绝望。 “为什么……”他一下眼泪掉了下来,抓住山河的双肩,摇晃喊道,“哥哥你不能死!不能死……”他想不明白如此爽朗的人为何会自尽,他更想不明为何要让这样的人遭受如此苦难,最后竟以自尽来告别人世…… “哥哥……”朝颜直身而跪,抚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山河似变了个样,瘦削得脱了形,此刻冰冷得可怕,其苦无比,无人可共情。 “哥哥,还有朝颜啊,你回来,回来好吗?”朝颜失声痛哭。 怀息师父说,修行一旦参透人世无常,便没有不能淡然面对的事,即使是生死。可他才开始“参”,尚未“悟”,又如何能“透”呢? 朝颜抱着逐渐冷硬的身体,涕泪如雨:“哥哥,你告诉我啊,我该如何救你啊?” 一场缘来,骤然缘散,这令年少的他,如何坦然面对? “朝颜若无哥哥,怕早已离了人世……哥哥这么好,本该长命百岁的,为何命要这么短?还走得如此痛苦仓促?” 他看惯了山川颜色,也曾幻想过生命的颜色,应是绚丽多彩、璀璨斑斓,奈何如今山川失了色,人间失了色,生命也失了色彩? “哥哥的心一定很苦,”朝颜不忍看他心口的几处刀伤,抱着他的手都在颤抖,“一处死不了,抽出来又扎了几次吗?” 他不忍这般说,越说心越痛,山河烈心至此,是难以接受至亲离世的事实么?可与山河相处的那些时日,也鲜少听他提及自己的爹娘,这般情感,又岂是他这个自小无双亲的人能体会得了? 大抵从未有过与中途失去,后者的情感更加浓烈。 一念情起,便无法抽离,羁绊恒在。 “为何我不是神?也修不成仙……”朝颜无助地嚷着,枉他修了那么久,却连一人之命都救不了…… ※※※※※※※※※※※※※※※※※※※※ 十里运棺,泣、血刻碑~ 借三道运筑长生基 乱子草山头,两座坟寂寂挺立着。 朝颜跪在山河坟前,锥心刺骨地抹着眼泪。手掌传来阵阵刺痛,难以握成拳,是适才强行通灵、意达九天与幽冥所致。 十岁之前,他初次梦升九天与魂入幽冥,通感神明之意、结交鬼道冥友时,身体便有怪感,尤其是结印的双手,后被三师父禁止修此类阴阳之术,谓其年少心智尚弱,意志不强,易被反控,是以自那之后,他便再无尝试。 此次,为了救回山河,他便顾不得许多,强行通感,甚至不计后果地借了天、地、人三道运,还是无法使其活过来。 山河已死去多时,其魂天上地下搜寻不到,想必还在人间游荡,朝颜无奈之下才将他埋了,堆了座坟。 “哥哥,我无能为力了,你到底魂归何处?要如何才肯回来啊?师父们还在面壁,这八年你怎么过呢?”朝颜边哭边道,摊开发抖的双手,掌中隐约浮起奇怪的符文,样式与师父们闭关的洞壁中呈现的所差无几,三师父一定知道此符是什么,他们也一定知道怎么寻找山河的魂魄,但倘若等到他们出关,那便还有八年。 他哽噎难鸣,长生咒依旧在他耳边回荡着:“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 此前两人跪立坟前,额头相触,朝颜闭目声声念动长生咒,两额间有光点闪动,他缓缓睁开眼看依旧毫无动静的山河,心间的悲悯上涌,抿唇继续念:“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三师父所授的长生咒,他修了十年,如今他一次念了过往十年里所念的总遍数,山河却无任何返生迹象。他想不明白多年以来所修的长生术,为何救不了人,更想不明白,明明已将自己交付给神灵了,为何还是不奏效…… “我还想和哥哥一起破除邪祟,一起骑骆驼,一起赏花,一起驱百邪……”朝颜哀思如潮,已无力支撑疲惫的身体,便倒在坟前昏睡过去。 待他再醒已不知是何时,望坟头还是那般寂然落寞,他面无血色地轻抚着山河的碑,辞泪俱下道:“哥哥,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此去,不知何日再来了。 他那肿胀的双眸,虚弱地撑起的目光,凝视着碑上山河的名,脚步缓缓后退,最后扭转头,戴上他送的面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离开了乱子草山丘。 春去秋来,那片山头红黄交替,年复一年。 朝颜背着招魂鼓,挺拔地长跪在山洞石门前,雪落了一身。他即将迎来三师父出关的日子,不敢懈怠,更为恭敬。 轰隆一声,厚重的石门开了,震落了山壁上的雪花,朝颜挺身抬眸,清澈的眼神浮现出一丝久别重逢的喜色。 石门后走出一位外形清瘦的白衣老者,气定神闲,步履轻盈,头顶上多了一圈淡白色光环,雪色须发翩翩,目光甚是澄澈。 朝颜随即伏地一拜,道:“徒儿朝颜叩见后尘师父。” 后尘与朝颜视线相遇瞬间,便知发生了何事,他在朝颜跟前站定,唏嘘隐现眉宇间。 朝颜微微探了探头,向石门望去,不见另外二位师父。 后尘捋了捋胡须,淡淡道:“你的怀息师父与武载师父,仙缘一到,皆已飞升。” 朝颜闻言心底一空,随即莞尔道:“徒儿祝贺二位师父得道成仙!” 后尘定定细视眼前这个九年不见的爱徒,原本稚雅的他,如今长成了这般云容月貌,眉眼像极了天姿灵秀的乐名,只是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韧劲,实非常人所能及,若是将此坚毅的品性放在修行上,修成正果指日可待,只可惜…… “本以为你会恪守戒律,谨遵师命,不曾想……”后尘叹了声,不忍继续说下去。 他的语气不重,但对朝颜而言,落在头顶上,使他不得不垂下了头,但后背依旧挺直,即使背上的鼓有近百斤重。 “师父……”朝颜的拳头握得紧,雪光映照着他的脸,白得几近虚脱样,他伏地道,“徒儿……有一事恳求师父帮忙。” 后尘将视线移至鼓上,上面所绘的符箓,三位师父都未曾教过,但绝对是招魂所用。他目光淡柔了下来,道:“你到底还是没有绝弃尘世追求啊。” 朝颜一直伏地未起,恳求道:“求师父答应。” 后尘叹了口气,将他扶起,道:“你心地洁净,可致虚静、寡□□这些,不仅做不到,还把‘至情至性’学到骨子里去了,虽已沾染了俗世,但若能就此放下,潜心修行,为师定能让你重结仙缘。” “师父,徒儿不在乎能否成仙,徒儿只想救一人。”朝颜盈盈目光中,夹杂着一抹悲戚神色。 后尘微蹙额,问道:“你可知自己在走一条什么路?” 朝颜大抵知道,却也毫不犹豫,点了点头道:“欲求不得,欲罢不能。” 后尘道:“要‘罢’还是可以的,只是你不愿就此罢了。你已情起,自是停止不了了,可如此下去,只会害了你自己。” “师父,徒儿一命是他救的,他的命,徒儿救不活,如今却连他的魂都招不回来……”朝颜再次跪了下来。 后尘问道:“你们之间的事,为师略知一二,颜儿是想让为师帮你寻找他的魂么?” “是。” “找到了又如何呢?” 朝颜抬眸,清爽明净的目光中,掩不住哀愁,道:“徒儿……想用自己的寿数换他回来。” “糊涂啊~师父们传授长生术,就是让你这么来用的?”后尘怒其不争。 “徒儿辜负师父们的教诲,愿领重罚,但求师父成全!”朝颜再次伏地。 后尘凝望虚空,摇了摇头,道:“且不说如此做的后果,你若真为他考虑,可想过他愿不愿意承你这份恩情?” 后尘的话一针见血,朝颜有想过,山河一心寻死,必然不愿接受,可他心有不甘,也不知自己的执着,到底是为了让对方好好活着,还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他不会知道是我。”朝颜坚定的语气,让后尘再次恨铁不成钢。 后尘只差一步自己便可修成正果,可是这个徒儿实在让他放心不下,他不能就此不管不顾,否则便是辜负了乐名生前的托付了。 “倘若他生不如死呢?你还执意让他活着吗?”后尘一语中的,让朝颜沉思良久。 朝颜摇了摇头,道:“不会的,有我陪着他,他不会自寻短见的,我会一直看着他……” “颜儿啊,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后尘摸了摸他的头,展开他的手掌,掌心深刻的符文,表契约已成,必定是要伴随终生了。 他嗟呀道:“师父们让你莫动阴阳术是有道理的,你怎就不听了呢?你草率地将命运交付出去,可知会带来什么后果啊?” 朝颜垂首道:“徒儿只想将他救活,并无思量其他。” “你已借了三运给他了,我的傻徒儿啊~”后尘白眉紧皱,看他那一脸被世俗情缘羁绊后的执拗认真模样,又不忍心加重语气。 此前那番耳提面命地提醒世道险恶与人心叵测,以期朝颜能乖乖在此山中修行,不染尘俗,不曾想这便让他以为,这世间善人不多,赤子之心更是难求,遇见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他便掏心掏肺相待,甚至是不要命了的回报……后尘悔之晚矣,可这便是他们教出来的徒儿啊,至情至性又何曾不是他之本性呢? 朝颜顿悟般亮起了眸光,反抓着后尘的手,激动地追问道:“师父的意思是……他、他活过来了吗?” 他的手有力却在发颤,后尘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点头道:“他已然活过来了。” 朝颜一瞬如释重负,喜极而泣。 自当年离开临台地后,朝颜便再无回去,想不到他竟然真的活过来了,难怪招魂鼓制成,无论如何也招不到他的魂。 “不过,”后尘的话音一转,语气也变得沉重了,“你将三运借出,自己的寿命也就所剩无几了。” 闻言,朝颜脸上的喜色渐渐消退,他怔怔询问:“还有……几年?” 后尘将掌心盖住朝颜的头顶,神色一变,须臾叹道:“仅剩一年而已。” 朝颜挺直的后背,徐徐弯了下来,他恍惚了许久,才萌生要去寻山河的冲动,难得火热的心此刻全冷了下来,此生无缘再见了么? “你用自己的寿数换回的人,却不知好好惜命,还一心寻死,到底还是不值啊。”后尘痛心喟叹,“高台未起,架不住他反复损耗,迟早会撼动你为他筑起的长生之基,终是命不久矣。” 时隔八年,哀戚之情不减反增,果真日日是煎熬么? 朝颜难以置信,含泪问道:“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么?” 他眼中闪烁的目光,让后尘心酸不已:“你借天运,即向神明借运,可用祭祀来还;借地运,便是将自己在幽冥的善恶赏罚之运借出,你若入了幽冥,便永世代替他受罚;而借人运,将己之寿数借出,此运注定有借无还。不过,为师尚有一计,可让你逃脱厄运,转运呈祥。” 后尘语罢,自袖中掏出一锦囊袋,道:“此物名为‘功德囊’,需要你修功德术,方能让你延长寿数。功德术的修法很简单,只需每日积德行善,善小积功为一,大善为百,救人一命则为千,千万功德可换来一年寿数,一旦启用,则与功德囊结契,若是行恶,功德散尽也命不久矣。” “太好了!哥哥是好人,他不会作恶的。”朝颜凝神听着后尘的话,自觉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宝物,若是让山河来修,长生之基很快便能修成九层高台。 后尘原以为他问的是自己的寿数仅剩一年,该如何是好,想不到他竟然还为对方着想,当真是执念入骨了。 他面色一沉,诧异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想如何救他?!” 兴许连后尘也想不到,面壁九年中,朝颜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可这九年对朝颜与对修行之人同等重要,是他成长的最关键时期,偏就缺席了三位师父,后尘对此满心愧歉。 “怀息师父说过,‘道义之交,可以终身’,他既可舍命救徒儿,徒儿为何就不能舍命报他呢?”朝颜泪如泉涌,实在让后尘触目悲感。 “你借了三道运,自损寿命,已然破坏了天地秩序,为师于情于理都不能答应你。” 朝颜急急拉住后尘的衣袖,哀求道:“师父,见死不救不是修行之人的秉性,徒儿从未求过师父们什么,只此心愿,求师父成全!” 语罢,他重重磕了三个头。 后尘看不下去了,手指一动,朝颜额头一瞬磕在骤然显现的蒲团上。 “修行之人是胸怀苍生,但对一心求死之人,也无能为力。” “徒儿有办法能让他产生活下去的念头,只消师父答应助徒儿一臂之力。” “他若永生不死,你自己呢?你让为师往后如何面对你爹娘,如何面对你另外两位师父?” “此生无悔,但求成全!” ※※※※※※※※※※※※※※※※※※※※ 所以,山河的长生不死,并非与生俱来。 预告,回到现在时,当山河知道真相后…… 当世不知后世当谢 青铜镜前,醍醐灌顶般汹涌的记忆不断涌现,震得山河心神与眼神都乱了,他险些崩溃,若不是朝天歌就在身边,恐怕早已倒下了。 山河或失望或憎恨,抑或哀悃,更有甚者,还可能从此疏远他,后悔与之相识。 朝天歌不知该如何安慰,只知诚惶诚恐地拢着他,如同拢着一颗破碎不堪的心,不敢用力,更不敢松手。 “你让我哭一下。”山河泪流满面,颓然地蹲坐了下来,抱着双膝,将头埋得低低的,一阵稀里糊涂地哭泣。 山河宁愿一个人哭,也不需要他的怀抱与安慰吗?三百年的孤寂,还是令他习惯了独自哀伤。 朝天歌定定站着,喉间热辣刺痛,空落的心被狠狠地揪着。他自入了鬼渊,得知一切真相,崩溃得几近万念俱灰,原来一切始作俑者是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曾经的自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山河。 求他原谅?竭力挽回点什么东西?这样的话难以从他口中吐出。山河是那么痛恨长生,三百年来过的那些浑沌日子,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该拿什么来弥补对方遭遇的不幸?! 使其身心遭遇重创的人,还有何脸面求一个心安理得?朝天歌攥着拳,紧抿的唇在轻颤着。 就在此时,叮叮咚咚的一阵悦耳清响,好似祈楼上风铎的声音,山河茫然地抬起头,面前的青铜镜又有了动静,里面呈现出了那个背鼓少年的身影,两个风铎挂在招魂鼓的鼓环上,走动便能发出叮咚声响。 朝天歌立即挡在镜子前:“哥哥,我们不看了,不看了?”他嗓音干涩,犹似鼓足勇气才说出来。 “你让开,让我看,看完所有!”山河扯开伤痕累累的嗓音,让人为之动容,他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不容商量。 朝天歌不敢直视他,垂下目光摇摇头,嘴唇轻启却忍住了话,也不动。 山河红着双目,眼风并不凌厉,两人僵持沉闷了阵,朝天歌还是慢慢移开了脚步。 镜中那背鼓少年,已然长成了朝天歌的模样,他背着鼓自南海地出发,独自一人进了孤西之域,入了白城,慢慢地走了一圈,城中人见他面生,又奇怪地背着鼓,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此后,他沿着当年商队所走的路线踽踽前行,又见到了天女幻象,他熟视无睹,一味朝前行进。夜里寒凉如冬,他便起火诀结界,将自己藏在里头,默默地干噎着冷硬的饼。 这时,一群身着黑色长袍的人,从沙丘上奔下来,他们举着火把,虽蒙着脸,但发出的吼叫声,依旧嘹亮悲怆,似乎受到了惊吓。 朝颜旋即立起身来,极目望去,那群人的队伍开始扭曲,火把抖动得厉害,一个接一个熄灭了。 “风沙?”朝颜将半块未吃完的饼叼在口中,旋即背起招魂鼓,戴上帷帽腾跃而去。 待他近前才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阵法,伴随着流沙移动。 山河看到此,不免心中一紧:莫非这便是那传言中的吞沙阵?! 当年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也查出了些蛛丝马迹,三百多年前的吞沙阵横空出世,吞噬了临阳城来的几大世家,如此手段,竟然也是出自临阳世家的手,只是尚不知是何人布下的。 朝颜的帷帽,挡不住风沙,一入阵便被吹飞了出来,而人连同着招魂鼓,都淹没在呼啸怒号的阵法中。 山河双眉微颤,这吞沙阵的威力不容小觑,已将那伙拜火神宗的人吞没了,朝颜只身进入,怕也是凶多吉少。 朝天歌的目光不敢在山河脸上滞留,但又不想他担心,于是低低道了声:“并无大碍。” 山河将视线移了过去,这个人站在青铜镜旁,规规矩矩,低垂着目光,一动不动。 他心里一酸,再移回视线,镜里的朝颜已从阵中脱身开来,腾空而上,在他脚下压着一个巨大的符,金光一闪,结界骤起,已将原来那吞沙阵困在结界中,待他落地那瞬,结界带着阵法消失不见了。 山河知道,他这是把阵法转移了,需要很深的道行方能做到,那年初识他,灵力虽有也不过微末,而在那八年中,他到底是如何修炼的,才能变得如此强大? 青铜镜中跳过了那一段过往,想必与朝天歌自身的控制有关。 朝颜口中还叼着饼,落地之后,捡回他的帷帽戴上,拍了拍手,默然地咬着饼,继续前行。在即将离开孤西之域时,听闻有一商队害了风邪症,集体被困在流动沙山附近,但凡去救的人都会染病,即便是请了当地的灵修术士,也无可奈何。 朝颜脚步一滞,拐了回去。 山河又将目光投向了朝天歌,问道:“可是风邪池?” 朝天歌顿了顿,道:“是。” 是以,他本人比宵皇古籍还要了解风邪池,只因曾经交过手。 青铜镜中的画面一闪,朝颜已然走出了孤西之域,前行的方向是西护之地。 “为何不让看?”山河想知道他在风邪池遇到了什么,当年追寻至此,听闻有一背鼓少年,在此寻找风邪池,还将一行商人救出了流动沙山,但当中的凶险,他却不知。 朝天歌淡声道:“那不重要。” 彼时的西护之地,海棠花谢了,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残花。朝颜站在树下,出神地看着满园子的萧条景色。 一人提着个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朝颜认得他,是当年那个拾花的人,不同的是,他如今不拾花,而是在扫花,满面沧桑难掩愁容。 “花开花谢,人来人往,死活去留总关情。”那人喃喃自语。 朝颜看着他略微佝偻的后背,有些伤情,微顿片晌,还是上前作揖询问道:“打扰了,请问,上幽城如何走?” 那人缓缓抬眸,打量了他一阵,眼神有些怪异,随后指了个方向,不疾不徐地道:“往古镇的北边去,一路走再问。” 刹那间,山河眼泪滚落了下来。后来,他也到了西护之地,打听背鼓少年的下落,可是无果,便在西护看了十年的海棠花开花谢。一老者瘸着腿来到树下,看他的神情好似曾经的少年,便也无意间说起,曾经也有如斯一般的人,出神地看着花谢,只是背着个大鼓,甚为奇怪,还向他打听了上幽城的下落。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背鼓之人去了上幽城,但已然时隔了十几年。 朝颜再去千灯古镇,漫天灯笼冉冉升起,当年山河的一个无心之举,却让千灯古镇从此有了“明光照暗夜,千灯祭冥神”的节日。 可惜,如此普天同庆的日子,他不能和谁并肩同看,只好独自提灯往北走,那些路都是当时驱百邪走过的,如今并非千灯会,是以,路上不见行人,更别提还会有人见着背鼓的他了。 上幽城有虫害之灾,庄稼颗粒无收,城民生活苦不堪言,本以为修了墙,便可以挡灾,不曾想,那些飞虫远道而来,只在墙上栖息片刻,或攀墙而上,仍旧席卷整个上幽城。 朝颜看着城中那些食不果腹的老少,悲从心起,便询问城主何在,他或许可助驱除虫害。小童看他背鼓奇怪的模样,不敢靠近,老人叹息摇头道:“城主活不下去,弃城而逃了,也别献计了,此前说修筑城墙有用,结果耗费诸多人力物力,也不见起效,反而让人更加活不下去了。” “有用,只是少了件东西。”朝颜扫了一眼青灰砖砌成的高大城墙,合指闭目凝神,念动咒诀,一瞬之间,墙根下升起了密密麻麻的符咒,金光熠熠,高达十数丈。 城民们看傻了眼,那老人拉长了脖子,将皱皮都拉平了,好似看到了神明降世般。 “爷爷,金光!”那小童跳了出来,稚嫩的声音喊着激动的话。 朝颜道:“你们可安心去种地,来年不会有虫害了,它们进不来。” “这、这是……”老人张口结舌,惶然的目光扫视着城墙和朝颜。 朝颜指了城墙旁的一个位置,道:“但你们需要在此,修筑一座城隍庙,诚心供奉城隍神,城隍神可保一方农事顺利,秋有丰收。” “城隍庙?我们……”老者茫然地看着这个了不起的少年。 朝颜手指蓄劲,在一处墙上刻下了一座庙宇般结构建筑的图形,道:“依此建造,越快越好。一年后墙上的符咒会失效,到时,你们可在城外墙涂胶,飞虫粘上,再一把火烧了便是。” 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朝颜走出了两步,回头又在墙上刻下了一首祭辞,道:“每逢祭祀城隍神时,需念祭辞,民众之意才能顺利传达给城隍神。” 在老人的怔愣中,朝颜才走出去没几步,脚步一顿,又回头道:“日后若有人来寻背鼓之人,请告诉他,待民众皆锦衣玉带、生活富足,背鼓之人自会出现,不必四处追寻。”语罢往东而去。 是啊,上幽城十六载,山河便是被这一句话误导的,使他穷尽智慧,打通了周遭几城与上幽城的生意往来渠道,带领着城民发家致富……他盯着朝天歌看,眼神火辣辣的,又夹带着一抹心疼,这人当时到底是如何想的,才会说出那般话来。 朝天歌始终没有抬眸,山河抿了抿嘴,忍住不说话了,继续看。 之后,朝颜又去了一趟雁南归城,彼时他的身体已近极限,背着鼓匆匆一过雁南归,前往临台地。 难怪山河到了雁南归,就打听不到消息了,原来他是走了偏僻之道,身体撑不住了么?寿数将近了么?他一言不吭地望着朝天歌,这个人为了他到底有多用心良苦,他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若不是当年无意听到一对老夫妻说起倦鸟归林一事,他也不会回到故土,也不会再次得到消息。 谁知朝颜上了乱子草山丘,替他拔了坟头草。山河的坟已填平,依旧是那么荒凉。他摸了摸碑文上的字,嘴唇轻启,似有话说,但毕竟山河不在坟中,想对其说的话也不知该说给谁听。 他转身对着山河父母的合葬之坟三磕头后,转而去了尸山乱葬岗。 山河目光看得紧,那可是从无人穿行的尸山乱葬岗。 谁知,画面又是一转而过。 “朝天歌……”山河噙泪咬着牙,“我可以不看尸山乱葬岗,但那南陵城的,我就一定要看!”毕竟那赤血十里道,也曾在他梦中出现过。 朝天歌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了。 青铜镜中的画面,跳到了南陵城那条赤血十里道上,彼时尚未命名,行人往来甚为热闹,即便已近黄昏。忽而一阵风吹来,貌似带着浓重刺鼻的气味,行人纷纷捂住口鼻,怨声载道,恍以为会是一阵风吹过罢了,奈何臭味愈来愈浓重,只得纷纷逃离回去关门闭户,连逛街的兴致都没了。 人们虽已关门闭户,却也好奇是怎么回事,不禁小开缝隙窥着。 一阵叮咚风铎声响,只见一背鼓少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缓步走来。 山河的心被狠狠掐了一把,他背着的大鼓完好无损,可是他却满身是数不清的刮伤,鞋也不裹脚,以致血肉模糊,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红脚印。 “嘭嘭嘭”,沿街住户打开的缝隙一瞬全关上了。 朝颜一路走来,对他人异样的眼光与惊恐厌恶的态度,他领教了不少,却都无动于衷,踉跄又固执地向前走着,走一步就顿一下…… 为着心爱的姑娘么?南陵人的传说。 山河松了牙关,泪如雨下。 朝天歌低垂着头,背后的手微微动了下,画面跳转,过了那漫长的十里道,也跳过了鹿无之地惊险的一幕幕。 到了一处山岗,眼前是茫茫一片山林,朝颜已然撑不住了,一束晨光打在身上,照得他瘦弱的身形微微晃了晃,他长长呼出了口气,跪倒下来,眼神空洞得不容一物…… ※※※※※※※※※※※※※※※※※※※※ 魂归故里。 当世不知后世当谢2 他终究是背鼓回到了爹娘的故乡,魂归了故里。 山河定定看着那个跪在山岗上的朝颜,缓缓起身,险些站不稳,朝天歌想过来扶,却止步了,他不敢靠近,对其心中所想,终是无底。 山河徐徐走向他,那个同样与他纠缠了许久的人,不正是眼前这人吗? 这时,青铜镜闪现一道白光,将山河的视线牵引了过去,那是朝颜的师父身化流光,乘风而至了。 后尘一落地,旋即捻指,在其周边起了一追魂阵,又念动引魂返体咒,往他额上推入一道白符,念道:“颜儿,可曾记得为师教过你的阳神冲举之窍?” 阳神冲举?山河又是一怔,他常阴神出窍,却从未有过阳神冲举,那是怎样一番景象?能使人死而复生么?应是可以,毕竟当年赠与他功德囊的高人就是朝颜的后尘师父,他应有回天之术。 但见后尘将朝颜身后的鼓取下,口中颂咒不停,追魂阵倏忽向四周扩散,形成一个金光大圆环,一圈圈荡开去,形似山河的窥阵术。 “冥道应劫的速度也快了些。为师只好追魂入幽冥,逆天帮你一回了。”后尘白眉一皱,手袖一挥,整个追魂阵骤然收缩回来成一点,忽而径直下坠,拖出一道金色追光,直探入地。 他看着疮痍周身的朝颜,不禁捋须摇头,心疼叹息。 须臾,那点金光飞回,没入了朝颜眉心中。 “此次逆天而行,定要损耗百年修行。若不是为师快一步,入了鬼渊,你便再无生还之机了。”后尘一番苦叹,“你这肉|身还得再修,为师只能将你暂时封住,待你阳神冲举,觉醒时方能恢复如初。” 后尘蹲身下来,手指凝光抵在他额头,道:“阳神冲举须内心纯正、恬淡虚无,方可承接先天之炁,但你执念太深,是修不成的,为师只能将你那点执念抽出了。” 语罢,他悬指一带,将朝颜额间一点红光抽离出来,那红光似乎还想钻回去,后尘蹙额道:“颜儿,莫怪为师心狠!”说话间,将一青铜镜取出悬空,引那点红光入了镜中,再用符咒封锁住,“此为鉴心镜,它能照出你最强的执念,也能将你执念困住。倘若有朝一日,鉴心镜也困不住了,便会将其引入鬼渊中,还你所借出的地运,替你挡上一劫。” 山河认得这个青铜镜,当初朝天歌祭祀夜明神时,就将其挂在胸前,而他还在镜子里头看到了朝颜的模样,那便是他当时最强的执念了么? 是以,他每每所见那个朝颜,非神非鬼,非妖非灵,原来仅是欲念本相。 又听后尘道:“为师赐你‘天歌’一字,从今往后你以字作名,‘朝颜’一名将随执念而去。” …… 真相来得猝不及防,山河至此终于明白,为何朝天歌会忘了他,却又觉得他熟稔,想必是执念作祟了。 只是后尘师父怎也料想不到,无论是“朝颜”还是“朝天歌”,终究还是与山河有了羁绊,断不了,就只能持续纠缠。 那时,朝天歌在鬼市客栈中所言的,与一人纠缠了很久,此人不偏不倚是他啊。 山河眼中满是柔光,倍感庆幸。 “你让我怎么办才好?”他的手抚上朝天歌的脸颊,心想这人天性纯正,不谙世故,又过分规矩端正,是以,一生都不能让他靠近“诱|惑”,否则他易动情易认真,又将执着得体无完肤。 可是他已动了情,那个“诱|惑”正是没心没肺的人啊。 “对不起……”朝天歌背在身后的双手捏得死死的,不敢与之对视。 他当初入鬼渊,朝颜正被冥道困在符阵中,注灵铁链锁满全身,若不是朝颜竭力说服了他,使他“接纳”了“自己”,恐怕他一辈子都不知这些事,还会一直误以为朝颜是“邪”,而将他困住,原来他自始至终困的只有自己。而这“接纳”的过程也是极为痛苦,仿若身体被一瞬掏空了般。 “你或许真的对不起我,可那是我咎由自取的啊,谁教我先去招惹你呢?”山河捧起他的脸,逼他直视自己。 这样的话,朝天歌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缓缓问道:“你……恨我吗?是我害了你,害你那么痛苦……” “若我还年轻个几百年,或许我真的会恨那个让我死不了还活遭罪的人,可如今,我还恨你的话,那我真的是白活了。”山河语气淡柔。 朝天歌双目这才有了光采,一直忐忑的心也放下了,不过,他还是要再次确认:“真的不恨了么?实话实说。” 山河郑重其事,道:“这世间有多少人,从始至终都不知自己背负着使命,你让我知道原来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本性去过日子,尽己所能好好活着,是你告诉我的,或许这便是我的使命。我该谢谢你才是。” “可我还是让你受尽了磨难,这些你本该可以不用承受的。” 山河如是道:“可你见过世间何人一生顺遂,无灾无难?毕竟我活这么长,得到的多,受的罪自然比他人还要多得多。我也死过几回了,每次活过来,都有一番刻骨铭心的体悟,但终究有一点,让我比较清醒的是,珍惜当下,实实在在生活。” 他可是历经挫折,依旧爱着这人世啊。朝天歌看他的双眼虽是浮肿,但目中神采一如当年初见,是难得的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使他不由得心旷神怡。 山河拉出他藏在背后的手,翻开他的手掌,那鬼书神符好似穿透了纱布,历历在目:“生死从来都是独自一人的,而你却把它变成两个人的事了,这便注定了你我将永远纠缠下去了。” 见朝天歌似乎在出神中,便伸手将他圈近前来,好奇问道:“我很想知道,你当初怎么就对我死心塌地了?还生出了那么强大的执念来?” 说到这个,朝天歌不免脸一红,呢喃道:“让你误会了好久……很抱歉,我、我不是姑娘。”真的是……好久。 闻言,山河傻笑了下,傻笑这个迟钝了三百年的自己,他揶揄道:“是有些可惜,谁教你生得雌雄莫辨呢?”可笑归笑,他还是要说明一点,于是正视他双眸,认真回道: “你是男是女,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一直都是你,沧海桑田,不曾变过。” 老天真的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幸好深情不负时光,终得一人心。 朝天歌浅浅一笑,这是他听到的最让他心安的话了。 “你背着招魂鼓,一直走在我前面,若我后来不曾遇见你,你避开的将会是我的一生啊。”山河想到此都觉得百感交集,尤为庆幸。 “哥哥,我当时并无想太多,只想尽我余生让你活下去。” 他真的是傻,如他师父所言,执迷不悟呢。 山河心里一暖,还是较真问道:“你还未回答我,为何偏偏是我,执念还那么深?不许顾左右而言他。”到底还是想知道,自己如何打动了他,当初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的朝颜竟对他暗生情愫了。 朝天歌的目光在他如画的眉目间停留,道:“我不知,但你说的话,做的事,我都认同。”虽然彼时还年轻,谁叫这人那么出众,往后的相处更让不谙世事的他心醉神迷。 山河听得心里美滋滋的,道:“我曾以为,自己独自傻傻喜欢着一个情窦未开的人。” “哥哥……” “等等,你还是唤我名字,虽然我是比你年长,但你一叫我‘哥哥’,我心里就会痒,我怕我会情不自禁……”山河将脸别开了,耳根红得不知所以。 朝天歌愣了愣,唇角微微上扬,问道:“那你……又怎会看上我?”明明当时他还那么小。 谈及此事,山河轻抚着他的红衣,莞尔道:“你知我这一辈子,明明可以喜欢很多人,但偏偏放不下你,或许因纯真难得,又或许……你可会怪我不辞而别?”他心中仍有愧疚。 朝天歌摇了摇头,如是道:“灯婆婆既已告知你有事回去一趟,我又怎会怪你?只是我竟然连你走了都不知。” “若我有心瞒着你离开,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察到的,所以,不必自责。只是委屈你一人千里迢迢寻我……”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不晚不晚,只是你不知我死是解脱还是受罪,为何还是执意让我活着呢?” 朝天歌抿了抿唇,道:“……我有私心,我怕我会失去你,而你还那么好,还那么年轻,还有很多日子可以过……其实,我有许多理由想让你活下去,却没有理由让我不救你。只是你,又为何一心寻死?” 山河沉默了,念及父母,他多半是遗憾的。 朝天歌顿了顿,换了个问题:“当年你为何会离家出走?” 山河淡声道:“我和阿爹大吵了一架……” “为何?” “只因他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 “当年临阳许多大世家为了和我阿爹交好,不惜山长水远一路追随我们西去经商,奈何遭遇了不测,阿爹不但不救他们,反而闭门谢客,他好似变成了冷漠无情的人,为此我和阿爹吵了起来,不过替他们说了几句话,阿爹便赶我走了……若我当时不那么偏执,不那么高傲,留下来就可知发生了什么事,阿爹阿娘或许就不会死了……” 山河越说声音越小,他始终无法原谅当年那个一言不合便离家出走的自己。 朝天歌将他拥入怀中,道:“你可知真相并非如此……” 闻言,山河倏然记起,问道:“你说过你在鬼渊深处见过我阿爹阿娘,还将他们救出来……” “嗯,见过。”朝天歌话音一落,青铜镜内景象倏忽一变,转到了鬼渊深处…… ※※※※※※※※※※※※※※※※※※※※ 实力诠释,什么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 有些人认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惯例:回忆。 PS:手忙脚乱填坑中,信息量过大,可能会有飞速般的感觉(苦笑) 爱屋及乌生死不负 禁锢在冥道符阵中的朝颜,脖颈、腰、四肢皆被注灵铁链锁着,无形之鞭时不时抽打在身上,使得这身红衣,颜色愈来愈浓艳。 他来此要还借走的善恶赏罚运,换句话说,他乱了幽冥秩序,将原本该入幽冥的人保住了,因此获罪,罪还不小。 朝颜脸上依旧戴着那个面具,是后尘为了断朝天歌念想,而将面具一并送进来。 “喂!新来的,告诉我们,你干什么被如此对待啊?哈哈哈~” 黑暗中,忽冒出几声不怀好意的讥笑,朝颜置若罔闻。 “大家都是第一次做鬼,板着个脸给谁看啊?” 又是一鞭落下,使他全身一顿发颤。 “唉哟,真是可怜,笑死我了!!” 朝颜头也不抬,默不作声地承受着鞭子抽魂的撕心裂肺之痛,只是每次皮开肉绽,就又迅速复合,死又死不去,痛却一直都在。 “看看,鬼渊里头,只有你是被困起来的,所以啊,我们也着实好奇,你到底犯了什么恶?” “听鬼典簿说,这厮替他人受过,啧啧,真傻!!” “傻透了!那就是自找的!活该呗!” “就是犯贱!自取灭亡,就不值得同情啦。” “悲哀,悲哀啊~” “这下可好啦,生生世世都出不去了……” “这厮骨头硬得很,不好啃啊,唉呀,走走。” 那群鬼觉得他太无趣了,扰他不成,就悻悻然离开了。 这些鬼魂闲来无事会捉弄新来的,之后趁其不备,转身就将对方吃掉,更有甚者话不投机时,也会相互吞噬,奈何在此徘徊许久,他们还是无法靠近朝颜,是以,常常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是他们忘性实在大,兜兜转转几十年,还是记不住他们来此不能得逞的事。 鬼渊深处的鬼魂并不自在,一不留神就会被噬魂鬼啃掉,如同此时那阵阵凄惨叫声,兴许是他们才一转身就撞上了天敌,成为了噬魂鬼的腹中食了。 一般鬼魂在幽冥有三惧:冥道、噬魂鬼、行尸僵,不一般的鬼魂自然不怕,比如生前有点能耐的,死后化作鬼魂也不容小觑。 冥道是无形不灭的,不论你是何身份有何能耐,冥道面前一律平等,纵是冥王也不能肆意左右,是故,鬼灵精怪皆怕冥道。 噬魂鬼也曾飘荡至此,但他们不敢对冥道禁锢的鬼魂痴心妄想,是以,从不骚扰朝颜。 “恨消消,怨了了,生死无常,何人晓? 人也笑,鬼也笑,来即来了,为何恼? 且看呐,虽无灯火照,尚有黑做依靠……” 黑暗深处,时远时近,又飘来了空灵的歌声。如斯歌声,已在鬼渊中飘荡多个年头,他却从不知是何鬼魂唱的歌。 朝颜每日都能听到各种挖苦狞笑,嘎嘎不止,却总能在此后,听到歌声安抚,使他压抑住心中不断翻涌的激愤与日益增长的戾气。 可是此次过后,他便再也听不到歌声了。 蓦然传来的却是一阵阵嘶吼悲啼声,朝颜忽地抬起头,但见滚浪似的阴魂狂奔而来,他们不是逃窜的,而是夺食! 被噬魂鬼猎杀的是衣衫褴褛的一男一女,男子手无寸铁,光凭身技体术,却能让那女子在一群恶魂中安然无恙,看得出来,这是那不一般的鬼魂,生前是个灵修术士,听二人之间三两交谈,似乎是一对夫妇。 朝颜漠然地垂下了头,毕竟这种事,在鬼渊时有发生。 鬼魂们逼近在前,夫妇二人已无计可施,男子喊了一声:“你先逃!”这一句带着沉重的喘息声。 “你我二人,生死不负。”女子回应。 闻言,朝颜抬眸,凝目而视,才看清那夫妇二人的长相,他们那身衣实在有些熟稔…… 朝颜倏忽瞪大了双眸,他记起来了,当年在山宅惊见的两副枯骨,他们身上的衣裳,不正是眼前二人此刻所穿的么? 而那女子微凝的双眸却似足一人,蹙眉的神情更像,一瞬让他感觉十分不真实。 “哥哥?”他脱口而出的一声,好似含在喉间,似有似无,迷离恍惚。毕竟多年以来,他鲜少说话,呢喃最多的也就是“哥哥”二字,此刻竟然险些说不出口来。 他抿了抿嘴,斗胆地喊出了一声:“山河!” 这一声,惊得夫妇二人身形一僵,旋即转过身来。 才蓦地发现他们身后有一形似囚笼的符阵,阵中困着一人,身上锁满铁链,似重罪之恶魂。 “思满,莫去!”男子话刚出口,那女子眨眼飘到朝颜面前来,敛着眉才迅速扫视了他一眼,登时激动地捂住了嘴巴,对着男子惊呼:“北寻!你快过来!是阿谷……阿谷啊?!” 这个空灵般的声音……朝颜瞬时确定了,眼前二人正是山河的父母! 山河当年赠送的面具,他不少拿出来摩挲,对于面具后头刻着的字,刻骨铭心,加之那合葬之坟碑上的名也让他过目不忘。 在此幽冥鬼域见着山河的父母,朝颜自是激动得无以言说。 只是他们的状态也很不好,倦容疲态,眉目间尽显忧悒之色。 山北寻好不容易解决掉一波噬魂鬼,听曲思满这么一喊,险些失了手。 他霍然近前来,看清了被困在阵中的朝颜,随即拥着曲思满的肩,往后退了退,敛眉笃定道:“思满,他不是阿谷,阿谷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你忘了吗?他在人世。” 他虽这么说着,但目光没有离开朝颜的脸,只消面具底下不会是令他们心惊的脸庞,那便足矣。 曲思满热泪盈眶,山河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比谁都要能辨别,可为何面具会戴在陌生人脸上?她压下了内心的恐惧,试图靠近询问究竟,却又被山北寻阻止了,她急道:“那面具是阿谷的!我认得,不会错的!他一定也认得阿谷!” 朝颜欲言又止,如今他以狼狈模样见了哥哥的爹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算失礼,正踌躇中,山北寻开了腔:“此面具你从何处得来的?” 他的话音冷冷,好似质问,朝颜凝视着曲思满那双秋水般的双眸,嘴唇微微张了张,应了声:“山河……” 曲思满激动地拉紧山北寻,看朝颜的目光又是十分柔和,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温声问道:“是阿谷……面具是他送的么?” 朝颜点了点头,曲思满与山北寻互看一眼,在彼此眸中相互慰藉着。 “阿谷……”曲思满忽而转了口,“山河……他可好?” 那道满怀期待的炽热目光,朝颜不敢迎视。 他被困在鬼渊深处已有五十余载,山河如今怎般状况,朝颜无从得知,也不知他是否过得顺遂,但六十多年前的最后一面,他是痛不欲生的。 山北寻道:“但说无妨。”说这话时,他揽住了曲思满瘦弱紧绷的双肩。 “他很好……”朝颜低低回了声,他又怎敢说不好。 曲思满悲喜交加落下的泪,迅速用手背拭去了,呢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如何能好呢?若是被他得知自己的父母就在鬼渊深处受苦,就更加不好过了。 突如其来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下,朝颜紧咬牙关,虽不作声,但身体不合时宜的痉挛还是瞒不住。 “你怎么样了?!”曲思满不自觉朝他走近,一臂之距,被阵法挡在外头了。 山北寻眼神带着几分戒备,在朝颜身上的端详着。 “……没事。”朝颜心里暖暖,来此从未被关切问候,曲思满是第一个,他由衷感到庆幸与欣慰。 “能救么?”曲思满转头向山北寻求助,却见他摇了摇头。 “……多谢~不必救。”朝颜说完此话,山北寻放下了眸中的警惕,曲思满双手触碰着那面阻隔着他们的光屏,柔声问道:“你与山河是好朋友么?何时认识的?” 她说话的语调好似唱歌,听起来倍感舒服。 “曾蒙哥哥搭救……哥哥是我的恩人。”朝颜始终低垂着头。 曲思满细细看着这个与她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心温软似棉,欢喜之色从脸上漾开。 山北寻已有多年未见她脸上这般喜色了,此刻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般,百感交集,甚至感激眼前这个少年,给他们带来了一丝温情暖意。 接连着几鞭让他喘不过气来,曲思满眉心一挤,惴惴惶惑地注视着他:“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朝颜的痛苦难耐似乎延伸到了她身上,令她抑制不住的悲伤。 他们之间素不相识,恍惚有些微妙的情感,或是山河的缘故。 “能……再、再唱……一遍吗?”朝颜忽低低恳求道,声音在乱鞭中断断续续。 曲思满目光幽幽,盈满泪水,山北寻扶着她,她有些悲怆地应了声,凝眸柔声唱到: “彼岸花,摇啊摇,不安的魂,飘啊飘。 你莫怕,有人陪,陪你走那,叹息桥……” 朝颜绷紧的全身卸了劲。生前,他未曾听过这般温柔的歌声,不曾想,在如此恶地竟能听到,该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此刻,他好似已将满心思情都寄托在了这位温婉的母亲身上。 他忽有些羡慕,羡慕曾享天伦之乐的山河,只因弥足珍贵,可一瞬空落之后,那种天壤之别,又如何能缓得过劲来呢? “哥哥他,很想你们……”朝颜干裂的唇微颤。 “山河……”山北寻一瞬被愧疚感哽住了喉咙。 曲思满闻言掩嘴哭了,阴阳永相隔,动若参与商。 “他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夫妇二人目目相觑,沉默片时,山北寻对着曲思满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忽地,身形猛地一震,一只带着利甲的狰狞的手,赫然从他腹中穿出。 曲思满一声惊叫,顿时满脸空白。 朝颜瞪大了双目,山北寻身后的大块头,青面獠牙,形如僵尸。 ※※※※※※※※※※※※※※※※※※※※ 人世与幽冥已过六十年。 有人浑浑噩噩,有鬼生不如死。 爱屋及乌生死不负2 那是行尸僵! 朝颜紧抿着唇,拼命挣脱着身上的铁链,铁链被拉扯得叮铃作响,奈何挣脱不开。 行尸僵为幽冥中众鬼魂三惧之一,其形体较高大,长相多为青面獠牙,乃煞气化成,再由不可投生之精魄附其形,是故行动迅速,纵跳如飞,在鬼渊深处来来回回,却无有出期。 它们不惧鬼渊中任何鬼魂,是一行走的乖戾怪物,破坏力极强,若是被它们盯上了,便很难逃脱得了。行尸僵块头越大,破坏力越强,山北寻身后那只,足足有他身形的两倍大,煞气相当重,这么一手穿腹,山北寻的腹腔早已空了。 在幽冥中,鬼魂倘若没到魂灭的地步,就都还能“活”着,也知痛痒,也会流血,而伤口愈合快慢也会依鬼魂能力强弱而变化,但疼痛是不变的,犹如鬼渊入口时那些惨不忍睹的受罪魂,他们生生世世都在忍受着疼痛,又都“死”不去,永无止境。 因此,有些受罪之魂,日夜盼着能被噬魂鬼与行尸僵盯上,最好能趁早将他们干掉,免得“活”受罪。 行尸僵狰狞的手猛地一抽,山北寻剧烈地痉挛了下,血自喉间涌散开,喷了出来,一下倒地。曲思满根本来不及惊愣,便飞身扑到他面前去,张开双臂,挡在了山北寻前方,却是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朝颜奋力地挣扎着,铁链的锒铛声不绝于耳,口中不断发出凶狠怪叫声,以吸引行尸僵的注意。 曲思满娇弱的身体在颤抖着,山北寻半仰着头,脖颈青筋暴起,他伸手紧拽住曲思满的衣裳,嚷道:“走……快走!” 她虽是心惊胆战,却毫不迟疑,怔怔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行尸僵,对身后山北寻道:“你既喊我声‘夫人’,我便生做你的人,死守你的魂,不离不弃!” “思满……夫人……”山北寻一口血卡在喉处,浑身紧缩,一面想去拉扯挡在身前的曲思满,一面恶狠狠地盯着那行尸僵,生怕它突然出手。 那行尸僵的目光早被朝颜的凶狠斥骂吸引去了,他骂的是鬼话,学着那些讨厌鬼的语气,将多年以来骂他的话,通通过一遍,无非想激怒它,将它引到跟前来。 行尸僵那双竖瞳里头跳跃着疯狂的东西,是血腥亦是暴戾,它想将眼前这厮狠狠踩烂或撕碎了。 但见它一个跳跃,在曲思满惊愕的目光中,直接撞到了那阵法光屏上,用其锋锐的利甲猛戳,可谓横冲直撞。 朝颜忽地狞笑不止,笑行尸僵不自量力,不该挑战冥道,冥道是无坚不摧的;又笑它长了个不中看还不中用的大块头,简直榆木脑袋,不懂用巧;还笑它无可奈何,敌手就在面前,任它如何费劲也不能将他怎样…… 曲思满原是一脸讶异,随着朝颜越骂越得意,也逐渐意会,神色慌张地将山北寻悄悄扶起,瞥眼见他腹中的窟窿,又是一顿惊颤。 山北寻抓牢了曲思满的手,吐出一字:“走……” 曲思满倒抽一口冷气,扶着山北寻往后撤,时不时回头看朝颜的情况。 那行尸僵气急败坏,不断冲撞冥道的阵法,在朝颜的刺激之下,乖戾之气暴涨,周遭涌动着煞气颇有铺天盖地之之势,使其身形越来越大。 “北寻,那个孩子他……”曲思满目光不住地往后瞥,不敢走远。 “他被冥道禁锢,鬼怪是进不去的……”山北寻话音一落,后边阵法的光屏竟然被砸碎了,与此同时,他踉跄几步就要跌倒,曲思满惊呼一声,扶他不住也栽倒下来。 山北寻眼疾手快,立即揽住她,自己垫了底:“思满……”他咬了咬牙,虚弱得只剩几句话的气力。 曲思满慌里慌张地起身,看着他那腹中黑洞洞的一块还在淌血,茫然无措地追问:“痛不痛?痛不痛?” 她那张脸惨白得像纸,不再似生前那般风采秀丽,那头青丝美发也凌乱地披散着,发上只插着一根玉簪子,憔悴不堪。 一股子自责愧疚又涌上眉宇间,山北寻倍感神伤,心疼道:“我对不住你……” 曲思满握着他的手,放在脸上:“你我是夫妻,若大限来时,你舍我而去,才对不住我。” 山北寻挤出了个安慰她的笑容,身疲力软地躺着,目光却投向几丈外的那一处,那个红衣似血的少年,如今却被巨大的行尸僵捏在手里,满口杂碎鬼话嘎嘎乱叫。 曲思满见那瘦弱的身子好似一捏就散架了般,悬空的脚下落了一滩血,红得刺目。她心如刀绞,寻思上前。 山北寻不知何来的力,忽地一把拉住她:“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看着他魂飞魄散……”曲思满一绕,一道烟似的飘上了行尸僵的肩头。 朝颜蓦然一惊,与曲思满眼神一交汇,怔忡不已,她准备做什么?! 行尸僵一手捏住朝颜,将他全身紧箍在手中,利甲一伸,欲直接刺穿他的喉。 曲思满紧急拔出簪子,趁其不备猛力一扎,簪子狠狠扎进了行尸僵的一只眼里,行尸僵怒吼一声,手一松,朝颜摔落在地,曲思满则被一掌拍出了几丈外,滚落到地上,单薄的身子不再动弹。 “思满?!”山北寻惊叫出口,艰难地向前匍匐。而此时,四面竟然悄无声息地围上了一群噬魂鬼,正向他们逼近。 朝颜瞪得目眦尽裂,仿佛又看到了山河跪立坟前自戕的一幕,霎时间满腔怨恨不甘沁着透骨寒气,逼得他不得不往外泄出:“不要动他们!!!” 一声暴吼冲出喉,那些注灵铁链竟被挣断了,勒得手腕全是伤口!他奋力抽出长长一截铁链,直接甩向远处的噬魂鬼,哗啦啦几声落下,噬魂鬼一波荡尽了,另一波又涌起。 与此同时,那行尸僵缓过劲来了,指甲如长剑般霍然刺入了朝颜的腹中。 他猛地一抽搐,呕出了大口血来。 似乎还不尽兴,行尸僵抽出指甲,又准备捅进去。 朝颜憋着劲,忍痛往后退,目光急急投向山北寻夫妇,惊见那方涌动着黑沉沉的一堆东西,是噬魂鬼涌过来了! 他又瞥向被煞气灌满的大块头,心中已有成算。 朝颜捂着腹部的手颤抖着,忽地戳进腹中,疼得直打痉挛,口中不断涌血,似乎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声,随即鲜血淋淋的手徐徐抽出来一根肋骨,血涌不止,他站不住了,跪倒在地,忍得全身抽搐。 行尸僵往前一跨步,就逼近了朝颜,抬起一脚要猛踩下去,眼见的就要落下去了,他紧握的那一截骨头似乎还冒着血气,伺机朝行尸僵脚心一划,放出了煞气,再一道烟滚将自己逼开了去。 行尸僵的煞气之重,沉于足底,如今足下开了口,它便如同泄了气的皮囊,随着声声嗷叫而逐渐缩小身形。 朝颜那一截肋骨浸染了煞气,形状稍有变化,似乎变得锋利了些。 才一起身,他便如电掣般闪到了山北寻跟前,那些涌动四窜的煞气竟随着他动而动,准确来说是追随着那根开了气口的骨头。 山北寻终于挪到了曲思满身前,拉着她的手轻呼摇晃,本以为他们就要化为灰烬了,幸得少年及时出现,但又惊讶于眼前的少年竟然能从行尸僵手中逃脱,且在手无寸铁的情境下,不惜折骨炼器,这股子血性与毅力,实在骇人。 那些噬魂鬼拥挤云集而来,才掠过那截煞气缠绕的沾血肋骨,便好似湿了魂,行动变得迟缓了,只消朝颜持骨划过,它们就都消散了。 起初,他行动还有些不利落,但随着肋骨渐化成刀,愈来愈称手后,便动如兔起鹊落,山北寻见他乘着煞气与噬魂鬼间的交锋,不禁瞠目结舌。 令山北寻震撼的还有,这少年的伤恢复得极快,不知是其本身修为过硬还是反气内骨,难得一见灵修苗子!可他这般年轻,又是因何殒命的? 他愈看愈惋惜,但可确定的是,他绝非一般鬼魂,甚至有可能还不是鬼魂! 须臾,那些欺身而来的噬魂鬼都成了肋骨刀下亡魂。 朝颜杀鬼杀得浑身痉挛,满目赤红,身上的气场渐次变强,后头的噬魂鬼不敢近前来了,倒是行尸僵被夺了煞气,摇摇晃晃的,急躁地飞身过来。 “小心!”山北寻急声提醒,朝颜一个回身,连人带刀迎了上去,直接朝它身刺入再钻出,行尸僵蓦地一摔,煞气一散,形便散了。 朝颜落地那瞬腿一软也就跪了下来,拼命喘着,双手就颤得不行。 他呆呆看着手中那把已成弯形的刀,刀身上照出的影子是那般陌生,陌生得有些可怕,但那面具又是那么亲切,让他还能稍稍清醒些。 身子微微动了动,曲思满醒了过来,山北寻有惊无险地松了劲。 “北寻~”曲思满挣扎爬起身,一头青丝披散,衬得整张脸更加楚楚可怜,“那孩子呢?”她茫然一扫,见远处跪着的朝颜,垂头发怔中。 朝颜木然地看着那把刀,不经意间,头顶被一只温柔的手摸了下,惊得刀落了地。 那一瞬,曲思满好似摸着山河的头般,久违的暖意包围着她那颗念子之心。 “谢谢你救了我们。”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朝颜的戾气一瞬消散,他不知该怎么回应,枯跪着,低垂着头。 “可以摸一摸这个面具吗?”曲思满问道,实则她想看看这个少年。 朝颜恍惚回神,二话不说摘下了面具,递给曲思满。 可她迟迟未接,目光就定在朝颜脸上,像凝思着什么。 这般丰神俊朗的模样,着实让她眼前一亮,不知何时也到曲思满身旁的山北寻,终于见着少年面目,也不禁一叹。 朝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递出去的面具,曲思满未拿,他也不敢收回手,就那么静滞了片晌,在山北寻的轻咳下,曲思满终于回神接过了面具,放在手中,细细捻着。 山北寻道:“多谢你出手相救!” “应当的。”朝颜的声音很轻,有些小心翼翼。 “我们替山河感到庆幸,能结识你这么一位朋友。”山北寻由衷地道。 朝颜有些受宠若惊,急忙摇头,道:“不,是我很庆幸。” 曲思满看他,深感惋惜,他还如此年轻,就这么来了万劫不复之地,实在是造化弄人。 这时,成群结队的鬼魂带着原先的讥诮声呼呼啦啦而来。 “逃、逃出来了?!” “这厮竟然不受冥道约束?!” “应该是惩罚够了,放出来的,大惊小怪?!” “哎呀!这么说,有口福啦?” “有、有三、三只……” “让我等饱餐一顿,好过在此地受苦!” “对、对头……” 曲思满闻言,紧握住了山北寻的手,可他的伤口才在慢慢愈合中,着实不能再干,朝颜眉目一敛,多年的怨气,终要出一出了。 他拾起刀来,戾气忽显,才一瞬就闪进了那些鬼魂中,但见红影闪动,鬼魂惨叫不迭:“刀……刀?!他竟然有刀!!怎么会有刀?!” 那些鬼魂怎么也想不到,鬼渊深处还会有鬼魂能持利器,理应在典簿司时,就被搜刮干净,根本不可能还带着利器的,可是这家伙分明就带着这么一件极凶的刀,刀锋所到,鬼怪无处遁行。 侥幸逃脱的,立即在鬼渊处传开了。 一顿厮杀后,他有些承接不住刀上传来的煞气,握刀的手被震得麻了,使他不得不扼住手腕。 “你这刀可有名?”山北寻凝视着那把玄色的弯刀,忽问道。 “嗯?”朝颜还真没想这个,见他摇头,山北寻微微一笑,道:“不妨取‘三涂’之名。” “三涂?”朝颜咀嚼着此名,见刀身泛光,他当即点了点头。 “不问为何?” “好听即可。” “有寓意。”山北寻重拾了取名之好,一如当初给山河取名时那般积极与喜悦。 “有何寓意?” “三涂者,涂罪、涂恶、涂仇。” 说到此,朝颜定定地看着二人,须臾,问道:“我想代哥哥问问当年那件事……” 山北寻与曲思满互看一眼,神情忽变凝重:“此事说来话长……” 朝颜专注地听着,无所谓长短,他只求个答案。 “山河十八岁那年,城中来了个神算子,人称‘三百钱’,机缘巧合下,他算出了山河的命途……” 朝颜眸光微微晃动,曲思满接了口道:“他说我们阿谷……有不死身,是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 朝颜闻言一怔,神色一僵,发抖的手悄悄背过身后。 山北寻道:“不论真假,此事定不能被他人得知,可还是走漏了风声。之后,城中的大世家上门皆求证此事,更有甚者要一试真假,我们无计可施,只好以经商西行避难,可不曾想,他们竟然一路追踪,扰得我们不得安宁……” “为了阿谷,我们只好行了下策,但阿谷从头到尾都不知此事。”曲思满目中闪烁的是护子的坚定决心。 “他们枉顾世交之情,我们也只好刀剑相约。” 朝颜目光凝处,好似看到了他们无奈却无悔的抉择。 “架不住他们穷追猛打,只好弃了所修之道,痛下杀手了……” “所有人?” “不,他们家人无辜的,命人送走了,并让他们从此隐姓埋名,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但这一切……”朝颜想说,这一切或许源于一个子虚乌有的“算命”,但事实证明,往后山河的确变成如此,所以他止语了。 “这一切终会得什么下场,我们又岂会不知?” 所以……自戕谢罪?! 朝颜脑袋嗡鸣,只觉心颤得厉害,可终是没勇气说明真相:山家的一切不幸,都因他而起…… 也没仔细听他们后面说了什么,他内心挣扎半晌,忽道:“我要让你们离开此地!” 不容置疑! “离开?!”二人异口同声,他们在此无时无刻不在躲着恶鬼们的追杀,从未听闻能逃出鬼渊的鬼魂,鬼渊可是万劫不复之地,无有先例。 而朝颜却常听鬼魂们交谈时提及,鬼渊深处有一出口,但无鬼魂出得去,那是冥道控制的,谁都触及不到。 “是。虽难,但可一试。”朝颜笃定道,他要弥补欠他们一家的,不论是否难于登天,他都要去试。 “可我们犯下的罪孽……”曲思满犹疑了,朝颜却道:“六十余载的暗无天日,够了。” 的确够了。 他们在鬼渊深处厮杀了一个月,终于来到了在一个四壁绘满符咒的大洞窟,里头有一束微光投入,在抓来的小鬼口中问出,此地便是那触及不到的出口。 至此他们才终于明白,为何没有鬼魂能出得了,只因洞壁上所绘全是驱鬼咒,但凡鬼怪靠近都难受,加之洞顶的光实在太高,没有灵力傍身,是上不去的。 夫妇俩不敢靠近洞,而朝颜却能进出无碍,驱鬼咒竟然对他毫无作用? “你到底是……”山北寻终于想问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朝颜微低首,坦言道:“我不是鬼怪,是被师父剥离出来的……执念。”他抿唇,并无告知是何执念。 他们闻言一愣,曲思满迷惑地望了眼山北寻,山北寻知道但凡一物太过极致,在幽冥处皆可化出“象”来,即形状、样子,若成人形,还能进而生出“相”来,即容貌。 曲思满心里不是滋味,到底是何执念才能成此“相”来呢? 朝颜没与他们过多纠结此问题,指着里头的驱鬼符咒,道:“要从此出去,必须毁掉壁上的符咒,要劳烦二位在此等候了。”语罢他闪身进入了洞中。 只听得阵阵刀锋锐啸声,好似刀尖划过石壁,声音密集得让他们承受不住。 山北寻捂住曲思满双耳,躲在一侧。 末了,朝颜跳出来,道:“可以进去了。” 待进洞中一瞧,不由惊呆了,满洞的符咒竟然都被刀痕划破了,那是刀的锐利煞气,在壁上化出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刀痕。 怔愣的同时,也惊叹于朝颜的技法与毅力。 洞顶投下的那道久违的光,好似希望正向他们招手。 就在这时,洞口蜂拥涌进一批鬼魂,争先恐后地将他们逼到了角落里。 想来这群鬼魂伺机已久了,好不容易能进此洞,却怎么也上不去洞顶,一靠近就被压下来了。 角落里的三个见此一幕,面面相觑,看来真没那么容易。 出不去鬼渊的鬼魂们变得异常暴戾,甚至相互撕咬,自相残杀,不忍一睹。 而他们即使在逼仄的角落,也成为了攻击的对象,朝颜持刀在前,山北寻也加入其中,将曲思满护在身后。 但随着涌进来的鬼魂数量激增,他们应接不暇。 朝颜一闪身进鬼魂中,便没完没了,愈杀愈兴奋,三涂的煞气愈来愈重,沉得竟能生出鞘来了。 他双目才瞟过一眼刀鞘,整个人都似被点燃了般,愈发的勇,愈发的狂。 而山北寻虽被恶鬼追杀,却在纠缠中看到了洞窟的变化。只要是死于三涂下的鬼魂,下一刻就都在洞中成了形,全垒在了一起。 山北寻一脸震慑,大喊一声:“朝颜!” 朝颜身形一滞,猛然回头,又听他叫道:“垒尸!” 顺着他目光看去,洞窟中那道光下,果然垒了一堆尸,他当下还不明了,直到又垒了几具尸后,他才幡然醒悟。 这是冥道的规则! 是成就鬼刃,还是成全他们? 但这显然是一条“恶贯满盈”的血路! 依此情形,或许只有垒成尸山方能到顶。 不论是何路,即便是罪恶滔天,到此他都必须走下去! 他神色一敛,戾气拢在双目中,好似与其对上一眼,都不自觉浑身颤抖,他才将三涂拔出鞘,刀中那股子煞气浓烈似焰,如火如荼,横行之处,鬼渊众生无可幸免! 此时此刻的他心性狠戾犹如厉鬼,纵然鬼渊中恶鬼集聚,但都慑于他手中的刀,更慑于那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持刀者,于是乎,在洞里的疯狂往外逃,在洞外的拼命往里挤,逃窜间都祭了刀。 看着他那疯狂的厮杀与越来越高的尸山,夫妇俩皆惊愕失色。 朝颜回眸一看,那方已成一座高高尸山,眼见的将要及顶,他转身守在底下,不让恶鬼趁机攀爬,冲着夫妇俩大喊:“快上去!” 山北寻旋即拉上曲思满登尸山,岂料后头的看他们要上去,登时穷追猛打,拉扯着山北寻的脚不放,甚至是啃咬掉了块肉。 山北寻忍痛攀山,将曲思满推上去后,自己又滚落了下来。 曲思满大骇,正要下去拉,朝颜闪身到了山北寻跟前,扶起他就往山上奔。 后面继而涌上来一堆。朝颜顺利将山北寻带上山,就又下半山阻拦。 这时,涌动的恶鬼中混进来了噬魂鬼,两波鬼魂厮杀了起来,淹没当中的,竟有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 曲思满一惊,目光中,乍然发现山下一片黑漆漆中,一个婴孩着实醒目,之所以醒目,是因被一只大手高高托举着,而那大手似乎也快撑不住了,缓缓下沉。 “孩子!!!”曲思满大喊,惊得跪坐了下来,那孩子还那么小啊,为何会到鬼渊深处来啊? 朝颜霍然转身,几丈外的噬魂堆中,确有一婴孩,啼哭不止。 他目光一凝,当即将三涂甩出,唰唰唰!三涂一扫而过,荡清了一波噬魂鬼,与此同时,他从那鬼手中抱下了婴孩,接过三涂,再回身,好似那鬼手已淹没在鬼群中了。 朝颜将那婴孩抱在手中,奔上了山。奇怪的是,那婴孩竟然不哭了,把玩着他的头发,两只清澈的大眼直勾勾看着他,还不停往他胸膛处钻,惹得他一阵不知所措,急急忙将孩子交给满脸散发着母爱之光的曲思满,自己背上山北寻,出了洞。 神鬼大门一道火光透出,震慑了幽冥众生。早听闻鬼渊深处十万鬼魂祭刀一事,幽冥众生此前还庆幸有鬼渊困住那极恶之煞,如今被他破出,还不惊飞了魂,赶紧四处逃窜,一时之间鬼哭狼嚎。 幽冥如此动荡,阴差鬼兵自然上前围堵,但出了鬼渊,灵力恢复的他更是所向披靡,一袭红衣一把弯刀匕首,所过之处,惊魂一片。 但凡阻挠的,都在三涂鬼刃下魂飞魄散,连三途河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解决了眼前的阻碍,朝颜走到他们面前,却不见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呢?”他问道。 曲思满有些失落地道:“被那鬼手抱走了。” 原来鬼手也出了鬼渊。朝颜顿了顿,道:“我代哥哥送你们一程。”说话间他已蹲下,将山北寻背起。 他一身红衣在彼岸花开满的路上,犹似鬼魅。 起初还有彼岸花试图阻挠,他竖指念一个火诀,将道上的花都烧了个精光。 想他如此广开杀路,身上戾气太重,怕会因此遭遇不测。夫妇俩不禁忧心忡忡,朝颜似乎也知道他们担心何事,便道:“不必担心,冥道既有此规则,便不会出尔反尔。” 三途河畔逃不掉的鬼怪,都躲得远远的,不敢抬头,不敢冲撞,更不敢阻挠,却只见一角红衣从火光中出来,一路前往叹息桥。 朝颜凝目远眺桥对面那直直向上的小径,道:“过了这座桥,就可以投生了。” 山北寻道:“有劳放我下来,我恢复得差不多了。” 将他放下,山北寻抱拳拱手道:“大恩大德,唯有来世再报了!” “哥哥救我,我救你们,应当的。” 曲思满莞尔,将面具拿出,道:“这是他送给你的,你就收着。” 朝颜接过面具那瞬湿了眼眶,曲思满眼泪也滑落下来,抱住了他。 他一怔,呆呆立在原地,心间却很满。 目送他们过桥,朝颜未跟上去,只是站在桥边不动。 “你不走吗?”曲思满讶然询问。 “我还有事未了,待了了,再走。” 山北寻满心感激,难以言喻,只好道:“若有缘,来生再会!” 他们过了桥,向朝颜不舍地招了招手,朝颜作了个深揖告别。 “这孩子真好。”曲思满不舍一叹。 “是啊。”山北寻念起了山河,柔和的目光转向她,“来生我还寻你,你还嫁我么?” “我嫁你,你还能对我如这辈子般好么?”曲思满抿嘴一笑。 “好!这辈子亏待你的,下辈子尽数补偿……” 朝颜怅惘凝视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一如窥探着自己内心的幽深,嘴唇轻启:“我心悦哥哥……” ※※※※※※※※※※※※※※※※※※※※ 汹涌澎湃的回忆到此告一段落。 ,回到元辰宫! PS:那个孩子是谁,应该很明显了。 重来回首三生已过 蒙尘几世,真相终于大白。 好一阵恍惚,泪落了下来,悲喜交杂,他轻唤道:“阿爹,阿娘……” 含泪观完全程,山河紧握着的拳,逐渐松了劲。当执念被现实毫不留情打破时,心就如同被一瞬抽空了。 阿爹阿娘的容貌还似当年,却在本该享福的年纪,入了鬼渊深处,饱受折磨。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最终都投生去了,否则他将永远都无法释怀。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爹娘当年殒命,竟是为了护他,而他却没心没肺到要护着仇人?如今纵然追悔莫及,又能弥补什么? 他不知自己用了多少年去寻找真相,但真相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一死了之时,竟发现了自身竟然能死而复生,可他却被告知此秘密与天同寿,绝不可公诸于众,且从今往后须勤修苦练,待功成之时方能揭开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山河不知功成待何时,也不知何时是功成,兜兜转转三百载,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揭开真相”不过是那位高人让他修行的权宜之策,并试图用岁月来消磨他的执念。 而这么些年来,那件事于山河而言确实是放下,不过是无奈而放,深埋心下罢了。 他曾深深记恨一件事,恨得咬牙启齿,有气无力,支撑他变得愈发刚毅的是寻真相、寻仇家的信念,可他的爹娘,多么了不起的爹娘,将恩怨都带走了,让他连个算账的人都无处可寻了。 后来,他也想过慷慨赴死,去结束这场因他而起的无休止的贪婪与争端。幸好,幸好还为时不晚。毕竟当今世上还有个深爱他、恰好他也深爱的人,是故,他要让自己活着,更要让所爱的人活着。 可这个人呐,受尽了苦痛悲情的折磨,还一心想着给他开拓前路,又铺后路,不仅拯救了他爹娘,代他尽了孝,还让他知道了真相,为他多年艰难的追寻画上了休止符。 他默默做的这些事,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惊天动地,若非不得已,或有可能将永远埋藏在心,却还是一副自责的神情,让人看少一眼会不甘,看多一眼便更加恻然。 山河发自肺腑感激他,感激他所做的一切,又打从心里疼惜他,心疼他终是一人承担了所有的苦难。 “谢谢你!”他扑进朝天歌怀里,紧紧拥住,泪湿红衣,再多言语也不能尽述心中交集的百般情愫。如今他心里一片明朗,里头是蓝天白云与青青草地,让他想策马奔腾。 许是上苍垂怜,让他遇上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硬在骨骼且柔在血肉的人。 硬如那崖柏之命,只要接住上天的点滴雨露,就能扎根万丈悬崖石缝,又能抵挡暴风雨的千百次反扑与无情摧残,但顽强如他,愈是恶劣愈是坚韧。崖柏的风骨之韵,深深刻在了他的骨骼里。 柔似那嫩柳之姿,一丝清风,便能翩然起舞,纯情动人,让人陶醉,更在风矢霜剑中,温柔着无情岁月,第一个来却等最后一个离去。 “这是不是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山河的头靠着他的肩,絮絮叨叨,“我到底修了什么福呢?能住进你心里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你可把我变成了一个‘贵人’了,我住在里头吃好喝好,还开怀大笑……” 闻言,朝天歌笑了,腼腆羞涩。 山河一时间经历了大喜大悲,再一次感慨人生真无常,也好好审视了一番过往的岁月,心底只余一声长叹:往事休矣,不想再提。 而此后呢?他捧起朝天歌的脸,额头相抵,认真问道:“说实话,你有没有后悔遇到我?或是后悔钟情于我?” 朝天歌诚然道:“从未。”简洁有力,只是有些讶然他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那……在你心里,放的是朝颜还是朝天歌?”他问了句更奇怪的话。 山河倏忽瞪大了眼瞧他,这人竟然会拿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作对比,这股子破天荒的酸意从何而来?令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手指勾起他下巴,山河忍住亲下去的冲动,注视着他双眸,正经如起誓道:“我是怀念过去的我们,但更爱如今的你我,不论是朝颜还是朝天歌,至少拥有这两个名的人都是你,而叫这两个名时,我的心都会欢喜。如此,你可满意?” “足矣。”朝天歌唇角微弯,心里恬然自足。 山河笑着捏捏他下巴,问道:“怎么办?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唇,“无论如何,我都要缠着你了……”才又轻点了他的唇一下,就被他按住了头,放肆拥吻,极尽缠绵。 山河内心波涛汹涌,朝天歌如此热情似火,一瞬令他神魂颠倒,可这吻带着浓烈的情感,来得迅猛,好似要将他揉碎了般,不容喘息。 “嗯~~等、等会……”他声气断续,咫尺之距的脸令他心迷目眩,他贪恋稀罕着这样一个人,可此刻貌似有股子不安的东西在脑际悬荡,直觉告诉他,朝天歌有事隐瞒! 对方压抑着急躁,不舍渐变成侵占,从未如此…… 如斯糟糕的直觉,向来不准,却能左右着他。 更糟糕的是,他竟把来此的目的抛诸脑后,不可抑制地跌入意乱神迷的爱|欲之中?实在……太过放纵了。 “朝天歌……”山河将唇错开,吻落在脸颊上,朝天歌一愣便停下来,温热气息有些急促,满脸火辣通红,缓缓睁开的双眸氤氲如蒙水雾,实在撩人。 “……你的元辰宫……” 一阵铃铛脆响隔空传来,打断了山河的话,朝天歌深看他一眼,匆匆拉着他就往外跑。 那是鬼道士的催醒铃!看来蜡烛快熄了。 冥殿上方的天空,浓云密布中,一道光泻下,落在石狮头上。 “朝天歌,我们可以回去了。”山河握紧他的手,像握着一柄宝剑,这柄剑狂饮过鲜血也浸润过月光,时而癫狂,时而清寒,令他心间惜着,也忐忑着。 在寻元辰宫前,鬼道士就已提醒,他只能力保一人回去,这便意味着极有可能会落下其中一个神识在此间飘荡,回不去肉身,便如同死了般。 山河心中打定主意,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摇铃催促得紧,二人一对视,一瞬跃上了其中一座石狮头顶,那道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浑身翩然,还有些许暖和。 红带结手,牢牢捆住,二人被光悄然带离,离这座雄伟宫殿愈来愈远,逐渐接近光点,红带不自觉脱落下来,下一刻便蒙上了眼,使他们在强光中不至于刺眼难受。 山河忽觉手中一空,猛地惊醒过来。他一把扯下了蒙眼的红带,回头看还躺着在身旁的朝天歌。 “朝天歌?朝天歌……”山河似被什么噎住了喉,他怎么一动不动?他的神识没有回来?他放了手?还是自己没有抓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山河颤抖的手,抓起他发凉的手,揉捻着,哈着气。 此刻,符箓阵中的红烛火渐微弱。 好生可悲!似有似无的一声叹,鬼道士一扬手,撤掉了阵法,同时撤去的还有他沉寂多年后重燃的希望。 “不要撤!!他还没有回来!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可以回来的!”山河冲鬼道士嚷着,鬼道士无奈又将阵法摆出,可灯熄神灭,他也无力回天。 他一面仓皇失措护着几团微火,一面嚷着:“朝天歌你快醒醒啊,快回来啊~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这样!” 他们藏身的洞外,一窝蜂的鬼在乱窜,守在洞口的鬼伺忽移形换影地冲了进来,对着怅然的山河一顿比划。 “阁下到底想表达什么?”鬼道士皱着眉,以山河如今的情况,根本无暇他顾,更不会去猜测鬼伺的意思。 鬼道士正待它表明,却被它拎起往外扔去。 烛火相继灭了,最后一点也熄了。 朝天歌身上冷冰冰的,是幽冥太冷的缘故,山河抱起他,泪目惶恐道:“你心里早已有了成算是么?拼尽全力,入你元辰宫,告诉我所有真相?可是……我心头才有片刻欢喜,你便又要弃我而去,你教我如何能独活?” 他也才恍然大悟,朝天歌那近似窒息的吻是怎么回事了,他是在为告别作最后的不舍痴缠…… 鬼道士一阵风似地飘到跟前来,带来了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三途河!三途河涨了!!” 山河徐徐抬眸,三途河涨不涨关他什么事?他神情漠然,垂下眸看朝天歌。 “三途河涨,水漫上岸,里头的恶灵就全都出来了!!”鬼道士惊惶无措,四下飘荡。 他忽抬起了视线,恳求道:“拜托道长,送我回去,回到他的元辰宫去……” 整个幽冥鬼府都乱了套,他还在关心元辰宫的事?“……在下办不到,适才一遭,都已耗了大半生修为,如今仅剩的一点修为还是保命要紧。” 鬼道士丝毫不吝啬,只是心有余力不足,且他说的是实话。 山河道:“不然,道长告诉我,冥殿该如何去。” “冥殿?你要找冥王?解决三途河涨、万鬼逃窜之事?”鬼道士终于停下飘荡,似乎对他刮目相看了。 “我找的不是冥王,我找的是他的元辰宫,求道长指示。” “那如何又要找冥殿?”鬼道士有些纳闷。 山河看着一脸沉静的朝天歌,道:“他的元辰宫便是冥殿。” “冥、冥殿?!”鬼道士怛然失色,“他的元辰宫?!” 得到确认的鬼道士,神情木然了良久。 “道长?道长!”山河急叫了声,他如今不想探究朝天歌的元辰宫为何会是冥殿,他只想尽快找到朝天歌回不来的神识。 鬼道士倏忽回神,喃喃道:“冥冥之中,冥冥之中啊……” ※※※※※※※※※※※※※※※※※※※※ 那感觉就像……才确定了恋爱关系,转眼又恢复了单身,貌似还是永久单身的那种!(靓仔落泪~) 三途河涨水漫幽冥 三涂河涨,水鬼恶灵上岸逃窜,世间与幽冥连接的关口在典簿司的那扇铜门,但此时几丈高的铜门已被撞开,鬼典簿守不住,无数鬼怪从他身上踏过,蜂拥而出,一片混乱。 水漫幽冥,也将漫入他们所在的石洞中。 “‘冥冥之中’又是何意?”山河不解。 鬼伺又进来催促,事态紧急,鬼道士也无多言,只好道:“也罢,在下便舍命陪你们走一遭。三途河水一旦漫上来,到时想逃都逃不了了。” 他这只常在三途河边泡脚的鬼魂,也惧怕三途河,毕竟泡脚只当是脚痒了,被阴灵们挠得舒服,而跌入河中可是会被其余恶灵啃食掉的。 “去冥殿。”山河搂着朝天歌喃了声,既然回不来,那他便去找,鬼伺立即过来将二人托起。 “待在下先探探路。”鬼道士一阵风来去,“可以上路了。”他撤去了符箓阵法与结界,领他们前行。 一出洞便是汩汩流动的三途河,绿色发光的与红色鲜艳的交杂拥挤,顺河而流,恶臭熏天。 鬼伺腾空,山河茫然地看着整条滚过山谷、势不可挡的河水,无数阴灵在河中跳舞沸腾着,那些禁锢千百年的魂灵,一遭释放,势必祸乱幽冥,不安在山河心头泛滥,如此下去,幽冥必然失控了。 “神鬼大门怎么会控制不住?”山河问一脸忧沉的鬼道士。 鬼道士列阵在前,不容一路厉鬼侵犯,头也不转道:“神鬼大门是由冥王操纵的,在下听闻千百年前也曾失守……冥王出事了!”他这才意识到事态远比他想象中的严峻。 “冥王出事……”山河在重复着他的话,倘若连幽冥最大的主都出事了,那幽冥之界离坍塌也不久了。 他垂眸看着朝天歌,霍然想起鬼渊深处的规则,还有朝天歌的元辰宫……难不成冥道要执行规则了? 如此一来,朝天歌岂不是…… 不,不可能!如若是冥王,这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他为何连自己的神识都回不来? “道长可知鬼渊深处的冥道规则?”山河这才想起要问此事,且他坚信倘若冥道规则不变,朝天歌是一定会回来的。 “在下不知。”鬼道士哪有心思想鬼渊深处的事,他担心的是冥王,是整个幽冥,更有甚者,人间也会遭殃,“若被这些带着千百年怨怒的恶灵逃出幽冥,势必殃及人间。” 山河岂会不知,那可是天机者几个月前预言的,七十二日,有几人能撑得过?可自从入了幽冥,他便不关心人间的事了,只是此番念来,还有那些待他好又无辜的人,他们该怎么办? 人世定数,当真无法扭转了吗?果然,就算他提前知道,也于事无补,他根本不能改变什么!枉庄胥还那么信任他。 “为何不见阴兵鬼帅?他们不出来管管吗?”按理说,幽冥与人世一样,应有管辖的统帅与掌司才是,入幽冥这么久,除了鬼典簿,其余职位的鬼魂皆不见,甚至连最低等的阴差都见不到,连他这个闯进来的人,都可以肆无忌惮乱晃瞎逛。 鬼道士长声一叹,道:“在下也鲜少见到,冥道控制下,一直相安无事。” “就算鬼刃之主横空出世,也不管?”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此前在下以为是冥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鬼刃之主怎能逃出生天?”鬼道士酸溜溜地说着,语罢又叹道,“不过,以鬼刃之主的能耐,在幽冥谋个大将绰绰有余,当时便觉得是冥王有意将其招为麾下。” “道长的意思是,冥王在练麾下?”山河疑惑,可朝颜被困鬼渊多年,若是冥王有意招揽大将,早在他初次冲出鬼渊时,就该现身表诚意了,何况朝天歌也说从未见过冥王,因此,鬼道士的观点,山河不敢苟同。 “从前是这么想,如今看来,冥王想得更长远。” 至于长远的想法,鬼道士也无细说,山河问道:“冥王能出什么事?手下大将也都出事了吗?” 鬼道士道:“千百年前那次神鬼大门失守,听闻是冥王大限将至,震慑不住,而使众鬼有了可趁之机。” “那这次……”山河用力拥紧了朝天歌,想要逃出生天,就一定要接受规则,这是老早就布好的局,是专为朝天歌准备?还是为所有逃脱之人准备,而他恰好入了局?以朝天歌的个性,纵然是个火坑,他也会跳,冥道的规则,他即使知道,也一定会接受,否则生生世世都得困在那不见天日的鬼渊深处。 眼前忽现如龙吸水的一幕,惊得他们紧急停了下来。 浑浊的河面上,一条条水珠直冲上天,歪歪斜斜飘荡着。 “糟糕了!”鬼道士向来的愁容倦态,此刻却换作一脸的震慑惊惶。 那些从他们身后嚯嚯而过的鬼魂们,吚吚呜呜地直扑向那些水柱。 “那是什么?!”山河抬眸看龙吸水的上方,黑烟滚动中,还有几道似闪电的亮光。 鬼道士紧急调转了方向,回道:“那应该是地裂缺口,可通往人世间。” 所以,那根本不是龙吸水象,而是从三途河上涌至地裂缺口的鬼魂,黑沉沉一片片。 “幽冥怎么会有地裂缺口?” “幽冥之域是靠冥王与冥道支撑着的,冥王若无力支撑,整个幽冥都摇摇欲坠。” 山河若有所思,问道:“那此前从幽冥逃窜出去的鬼魂,都是从地裂缺口出去的?” “那是趁鬼典簿不注意,从典簿司门缝钻出的。” “那冥道呢?连冥王都不能左右的冥道,也失灵了?” “呃……在下不得而知。”鬼道士未曾细思,如今更不会去想,只因这一路横行的鬼怪不断冲撞着他起的结界,他根本也无暇他顾。 穿过前头的滚滚浓烟,山河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很重很重的焦糊味,随后看到一片火光,熊熊烈火几丈来高。 “冥殿?!”山河一瞬挺直了背,眸中的火光在放肆蔓延,灼得他的心都焦了,“朝天歌!!!”他冲着冥殿方向大喊,蓦然觉得怀里的人变轻了。 冥殿旁的石狮不见了,只余一座火殿在热烈燃烧着。 “冥殿起火了?!”鬼道士呆呆地看着整座雄伟的大殿,如个大火炉,烧得这方的天空都通红了。 火势太大,阴灵鬼祟们都不敢靠近,连离着几丈远的他们都感到阵阵炽热难耐,奈何鬼伺还是不断靠近,并绕着整座冥殿盘旋,山河的呼声不断,也得不到朝天歌的任何回应。 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冥殿霍然倒塌下来。 山河俯看茫茫一片火海,脸贴着朝天歌冰冷的额头,手探着他的脉:“你回来,你要是回不来了,我便寻你去……” 鬼道士摇首叹息,闭目竖起一诀,轻声念咒,似在渡魂。他料想不到冥殿会毁于一场大火,如此看来冥王真的大限已至了。 原以为鬼刃之主的元辰宫为冥殿,便极有可能是冥王候选者,但此番连冥殿都烧毁了,冥王焉能复生? 一个人的元辰宫若是坍塌了,烧毁了,证明此人就已不存在于世了。 山河知道自己有不死身,死不去,可若这身体不在了,他也就能彻底死了。譬如这场大火,以其摧枯拉朽之势,想必能将他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多谢道长这段时日的相助。”山河看着鬼道士,颇为感激。 鬼道士愀然,道:“广修福德,机会难得。只是,你突然说这话,令在下有些惶恐。”他似乎嗅得一丝不妥,双眼盯住他,“莫不是又想不开了?” 他倒是直言不讳,毕竟山河这种状态,他挺熟悉。 山河挤出一丝苦笑,道:“道长此言差矣,我想得挺开的。” 语罢,他抱起朝天歌,往鬼伺掌边缘走去,道:“鬼伺,麻烦你往火最旺的地方靠近些,片刻即好。” 鬼道士一听,脸更愁了,身影一晃,到他跟前,道:“死并不能解决问题。” “活着就能解决问题吗?世间有多少人,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想着自我了断,或许‘死’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山河淡淡说着,对此,他深有体悟。 “世间道路千万条,只不过世人不想走罢了,很多人的‘走投无路’,实则是走不出心里的路。” 鬼道士一语中的,于山河而言,他确实有无数条路可以走,但眼下,他只想走一条死路,且是很彻底的死路。 “道长所言甚是,但他既然都死了,我活着又有何意思。” “为何总是想得如此极端呢?你忘了此处是在幽冥?鬼刃之主若是死了,他的魂灵呢?你不找到他的魂灵,却急切寻死,可谓十分糊涂。” 鬼道士苦口婆心相劝,一语点醒梦中人,山河失神了片时,终于将朝天歌放下。 枉他活了几百年,关乎挚爱的生死无常,他内里总是脆弱得如一摊豆腐,见不得也想不得,见多想多了,豆腐块也成豆腐泥了。 “我真是傻了,我应该先找到你才是,万一你还能活呢……”他喃喃自语,已无心思量太多。 鬼道士喟然叹息,道:“不如想想,鬼刃之主会去何处。” “何处?去何处……”山河忽道,“万一他回去那个洞呢?他要是见不到我,以为我死了呢?”他的方寸已乱,“道长可有办法招魂?或有无术法可换寿数?” “换寿数?”鬼道士择了个重点问,他本身就是被扣除寿数而死的,如今触及到这点,他自然反应便问这个。 “是,可有办法?” 鬼道士如是道:“并无。”有的话,他也不至于如此,不过,倘若真有,他也不会去试,毕竟这有违冥道,不得善终,即使他已死去,但不想接下来都不自在。 彼岸花开冥王归来 “你可曾在他元辰宫中看过生死簿?”鬼道士询问。 “生死簿?” “对,记录一生荣枯的生死簿,每个人的元辰宫中都会有。” 山河茫然地摇头,他竟忘了如此重要的事。 鬼道士呼了呼,又问道:“那青铜镜呢?可有见到?”看他点了点头,继续问,“可看了未来?” 山河一阵涩滞失神,光汲汲于往昔,而该追逐的未来,却让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办?眼下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鬼道士问道:“鬼刃之主……你不了解他吗?” 山河低头凝视着朝天歌,他是那个情根深种的朝颜,也是那个众生为念的大祭师…… “他或许会去石洞,但在那儿找不到我,便有可能会去地裂缺口。”山河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们才从地裂缺口过来……” “神鬼大门!鬼渊深处的恶鬼从神鬼大门逃脱,他一定会去那里!”离他们最近的也是神鬼大门。 山河话音刚落,鬼伺便行动了,绕过那座诡异的倒塔,鬼道士神色一敛,还回眸注视了良久,但无话说。 未几,他们终于到了神鬼大门前,但此番神鬼大门悄无声息,并无众鬼嚎戾,也无鬼怪从里头逃出,难道十万恶魂全都逃出来了? 再一细看,原来大门前已有阴兵镇守,且门上铺了道结界。 鬼道士把手一扬,结界显现出来了。这道蓝色的屏障,极为熟稔。 “是他起的结界!”山河惊呼,若是说阴兵,他还不敢确认,毕竟幽冥鬼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但朝天歌的结界,他曾经也领教过不少,对此记忆尤深。 直到现在,他终于安定下了心,朝天歌既然能布下结界,证明他的神识还在,而且就在不远处。 “鬼刃之主在此能召唤阴兵?”鬼道士有些惊奇。 山河回道:“他一直都能。” 鬼道士两道墨似的眉微拢:“但毕竟是在幽冥。” 虽然朝天歌手中那道神符有此凭信,可借用阴兵鬼差,那也只有在人世时方能借用,来到幽冥便借不了了,通俗来说,那便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此番喧宾夺主,看来是压不住了。 山河不明鬼道士是何意,但也不追究,沉思道:“鬼伺,我们去典簿司那里。” 典簿司的那道青铜大门,平日里众鬼只进不出,但如此躁动不安的幽冥鬼府,凡有空隙可钻的地方,众鬼岂会错过? 这不,典簿司的大门洞开,被众鬼扒拉着,而镇守在此的鬼典簿早就不知所踪了。 青铜大门前乌烟瘴气,鬼气弥漫,浓烟滚滚,置身其中,分辨不出东南西北。 一声狮吼,登时把众鬼魂吓得抱头乱窜,胆小者早就魂飞魄散了。 幽冥鬼府的狮吼声只能来自一个地方,那便是冥殿! 如今竟然出现在此,说明什么?难怪众鬼们哇呀哇呀地拼命挤向青铜门,它们那是在逃命! 浓烟之中,狮子的咆哮声震耳欲聋,随即传出的还有鬼魂被踩扁发出的吱吱声与尖叫声。 那些争先恐后逃命的鬼魂们,只能看到狮子的利爪,每迈出一步,爪子下便能摁住几只鬼怪,继而碾碎,相当可怖。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烟雾?”山河还未靠近典簿司,就迷失了方向。 鬼道士皱着眉,道:“在下以为是冥王的爱宠喷出来的。” “啊?爱宠?喷、喷出来的?”山河有些云里雾里。 “是一对狮子,鼻中喷出来的。” “可是冥殿旁镇守的那两头狮子?” “是的。” “爱宠啊……”山河一想到那两头狮子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心想这冥王果然与众不同,连爱宠都那么霸气。 两头狮子相继脱身于烟雾,悠悠地靠近青铜大门,金黄色的鬃毛一抖动,威风飒飒。 狮子前头,还有一个身影,红衣翻飞。 至于是何来头,众鬼逃窜都来不及,哪敢瞧上一眼。 狮子高傲地把头一昂,发出了洪钟般的声音,四面回响。 远处的山河与鬼道士急急捂住了耳朵。 两头狮子怒目圆瞪,凶猛强悍的气势,即便是恶鬼都吓得颤抖。那钢鞭似的长尾来回一甩,便将鬼怪们扫个清净。 两头狮子的大爪按在了青铜大门上,轰隆一声,青铜门关上了。 这回什么鬼魂都出不了了,狮子再仰天啸啸,一口将烟雾吞了回去,来不及避开的鬼魂,也一并被吸到狮子腹中了。 “鬼典簿何在?”这个声音清冷深沉地压下来。 “在、在……”高大的案台底下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来。 砰!案台被莫名掀翻了。 鬼典簿吓得筋酥骨软,瑟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玩忽职守!”这声问责抛下,鬼典簿立即道:“卑、卑职……罪、罪该万死……” “从此处逃离的鬼魂,一一查清!” “卑职……领命!” “鬼渊深处出来的鬼魂可有记载?” “有、有……” “有?”这一声质疑落下,鬼典簿被狮子的爪子勾起。 “冥王饶命!饶命啊!”鬼典簿挣扎着跪倒,匍匐在地,吓得声音都哆嗦了,“卑、卑职……实在、实在是因从神鬼大门出来的鬼魂,大多往地裂缺口去了,卑职、卑职也无从记起啊……” “那是否在你面前经过的,都有记录?” “啊有……这个有。”鬼典簿无暇思考,稀里糊涂地答了,怎知被狮子一爪按到铜门上,那浑圆的双眼犀利得似乎要将其吞了。 “几百年来,能从鬼渊出来的鬼魂屈指可数,出来后能投生的更寥寥无几,你竟然连这个都数不清?!” 鬼典簿两腮大胡急促抖动着,差点哭了,他那两颗铜铃般的眼珠子也不敢乱瞟,更不知面前与其讲话的冥王到底是何长相,只知狮子出动一般都是冥王驾临,慑于威严,断不敢对其不敬、肆意乱看。 “冥、冥王说的可是那、那鬼刃之主?还有他带、带走的二、二魂?” 鬼典簿的声音很大,远远的山河就听得一清二楚,而在典簿司前的鬼魂,几乎都逃逸了,最显眼的当数那两头高几丈的金毛狮,还有鬼典簿前的那个红衣惹眼的背影。 他一瞬湿了眼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唇角才勾了勾,默默地盯着看。 鬼道士终于呼了口气,在鬼伺的掌中盘腿坐下。 “你倒是想起来了?” 那个清冷的声音飘了过来,山河一手抚着朝天歌的脸,另一手抵着膝盖托着腮,他正专注地看着远处的一幕。 鬼典簿连声求饶道:“冥王饶命啊,卑职当时、当时……呃那个鬼刃之主他实在、实在太厉害、太残忍了……所以卑职、卑职那个……” “所以你看都不敢看?连投生的魂都不知姓甚名谁?” “呃知我者……冥、冥王……”鬼典簿话未说完,就被狮子猛地一甩,连打了几个滚,方才停下。 “记住这个教训!” “卑、卑职记、记住了……”鬼典簿连忙站起,晃晃悠悠地跪拜下。 “将封灵袋取出来。” “是是是。”鬼典簿想都不想,连滚带爬地去取此前在一人身上收缴的封灵袋。 才将封灵袋双手奉上,目光不经意一瞥,那一道犀利寒光射下,惊得鬼典簿缩回了头。 “日游夜游二部帅何在?”冥王继续问道。 “他、他们带、带兵去人间……” “抓鬼?” “撒、撒野,狂、狂欢……”鬼典簿不敢直视冥王,怎知话音一落,胡子便被大力一拽,拽到他跟前去。 鬼典簿这才看清了冥王的长相,两颗球似的眼珠子映着一张冰霜般冷酷的脸,脖颈处隐约探出的彼岸花纹,让鬼典簿猛抽了把冷气。 他是当初那个被搜刮出封灵袋的人,不,现在他不是人,而是冥王! 所以,冥王寻仇来了?! “二部帅带兵到人间撒野?!”冥王狠声质问。 冥王面前,鬼典簿哪敢胡言,只好和盘托出道:“冥王明鉴啊,是二部帅亲口说的,青铜大门也是他们打开的,他们说趁冥王不在,好到人间去逛一圈再回来……” 冥王一把将他甩开,鬼典簿一瞬趴了地,但听他道:“他们带了多少兵走?” “二部帅各带一千。” “此处逃了多少鬼魂?” “一、一万,哦不,是三、三万……” “幽冥出这么大的事,二部帅竟然带兵到人间寻欢作乐?!而你竟然没有上报?!”冥王怒不可遏,拳头一握,鬼典簿霎时被气浪轰出了几丈远。 “冥王可真是遥不可及。”鬼道士远远瞧着,突发感慨。 冥王才侧过脸来,两头狮子便从他身侧掠过,直向远处奔去。 “朝天歌!” 忽地一声传来,冥王登时转身,大声喊道:“别动!” 两头凶猛的狮子忽地紧急刹住扑过去的利爪,冲着山河他们龇牙咧嘴。 冥王一瞬闪到狮子面前,看到抱着他肉|身的山河,覆霜的双目终于变得柔和了。 “山河……”他愣愣站着,鬼伺将山河托近了些。 山河伸出手,对他道:“回来。” 冥王将手悄悄背过身后,抿了抿嘴道:“原谅我……” 山河的手顿在半空,怅然若失,问道:“你不回来吗?” “……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我再跟你解释……” “现在不能解释吗?为什么不回来?你看,你的身体还在我这呢?你不来领走吗?” 冥王道:“你……等我回来!”才转过身去,忽地腰身一紧,他被山河圈住了。 鬼道士自觉地背过了身去,佯装闭目打坐,实则竖起双耳,正听着动静。 两头狮子也相继趴了下来,即便趴着也比成人高。 他身上的寒意是那么深重,山河不愿放手:“你不能走!回来……” “哥哥……我回不去了……” ※※※※※※※※※※※※※※※※※※※※ 故事不深究元神、神识、灵魂这些…… (实在是探究这些,太累了……) (*/ω\*) 彼岸花开冥王归来2 朝天歌话音一落,便在四周筑起了结界,隔绝了他们二人与周遭的一切。 “为何回不来?”山河怔怔发问,垂眸间惊见他脖颈上的艳红图案,不禁伸手缓缓扯开他的衣襟,几朵张狂妖艳的彼岸花,自肩头延伸到了脖颈。 “彼岸花?怎么会有彼岸花?你以前没有的……”山河将他转过身来,整理着他的衣褶,盯着他双眼看,而他的视线却躲开了,他怕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不许躲开,看着我说,这彼岸花代表什么?”他紧握着朝天歌那双冰凉的手,用力捂着。 朝天歌想说“捂不热的”,说出那瞬改了口:“彼岸花代表幽冥的召唤与死亡。” “召唤?死亡?你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是死亡呢?”山河装作听不懂。 “……哥哥,接受事实,我已经死了。”朝天歌压着心痛,以平静的语气道出如利刃剜心的话,字字剜着山河那豆腐般的心。 “你在胡说什么?你是朝天歌啊,你是宵皇祭师啊,你怎么会死呢?”山河想挤出一丝笑容,可他双眼已经红了,垂着眸不敢看朝天歌那双不带欺瞒的眼,不断拉扯着已抚平的衣襟,“你只是跟我开玩笑,也让我体验一回失去你的感受吗?” “不是这样……”朝天歌的话含在喉中,没说出。 “我已经体会到了,很痛,心很痛……”他边说边掉眼泪,“但是一点都不好,哥哥岁数大了,经不起一惊一乍了……这一定是你偷偷纹上去的?”但那并非纹上去的,而是自肉里长出来的,连着血肉筋骨,他摸过的,又岂会不知? “你怪我放你孤苦伶仃那么多年,所以想来吓唬我的对?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我尽余生好好补偿你好吗?你能不能回来啊?” 朝天歌心里一阵抽搐,噙着泪抱紧了他,像抱着个哭泣的孩子。 山河苦苦哀求着他回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殊不知,他已然回不去了。 “彼岸花开,冥王归来。这是冥道的规则,只有彻底死去才能成为冥王。” “……所以,你原本可以不用死的是吗?即使你从鬼渊深处杀出,你也可以不用成为冥王的对不对?” 朝天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元辰宫是你自己烧毁的?你选择了自我了断对吗?” 朝天歌自喉间哽出一字:“嗯。”冰冷且无情,沉重而无奈。 山河从他怀中挣开,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当冥王!?” 朝天歌攥紧手,垂下眼帘,没有回应。 “何事连我也说不得?”山河悲戚地看着他,“青铜镜……元辰宫中的青铜镜,你给我看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什么?当时你入幽冥见到自己的执念,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对?” 山河猜对了,见朝天歌欲言又止,他抓了狂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啊?你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啊!!” “山河……”朝天歌痛心疾首,却真的无言以对,想离他更近一点,他却茫然地后退了。 “你寻元辰宫,根本就是要将其摧毁掉,而不是让我看过去发生的事,只是我刚好在了,所以才让我看了对?说要一起活着的是你,不守承诺的也是你,从始至终,我连知道事情真相的权力都没有!!” 山河一通发泄,好恨自己在所有事情中都是那个最懵然无知的人,从三百多年前开始,命运就已经牢牢掌握在他人手中,任他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更恨此刻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还一直被护着,躲躲藏藏,无一是处。 “当今世上,我举目无亲,就剩你一人了,可连你也不能坦诚相待,连你也要离我而去,我……”山河近乎崩溃,紧咬的牙关一松开,猝然流出血来。 “山河……”朝天歌受不了了,近前一把将他拥住,满心愧责,低声说道,“好……我全都告诉你,你不要难过……” “我不想你什么心事都自己藏着,独自面对,独自承受,往后我们都要习惯有彼此的存在,享乐一起,吃苦一起……” “好……” “我们各自天隔一方度过了许多许多年,好不容易重逢,难道又要阴阳相隔吗?”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脆弱的人,心中那座被岁月筑起的危楼,终是抵挡不住风雨的敲击。 朝天歌哽咽隐忍着,难以说出那句“别无选择”抑或“心甘情愿”的话,可是若不说清楚,这道坎怕是过不了了。 “哥哥百岁之际,我亲手将哥哥葬了。”朝天歌此话一出,山河蓦然一怔,立即抓着他的双臂,问道:“那次是你?” 当年山河听信了后尘的话,开启了漫长的寻鼓之旅,可他兜兜转转苦寻无果,还是回到原地,原以为被后尘耍了,于是,心如死灰,感觉活不下去了,再次寻了短见,那时正好百岁,他还为自己的想不开寻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求一个人生圆满。 朝天歌点了点头,山河苦笑道:“我还以为是老天赏命,教我不能那么糟践自己。” “你总有一天会和世间道别,即使再不舍。但是,活着的时候,还请好好活着。那时,我对你说的话,可你却听不见。” “一心想死的人又听得进什么话呢?何况我什么都听不到……百岁?那是你第一次从鬼渊深处出来?” “是。我眼睁睁看到你举刀,却阻止不了。若非附了他人之身,又如何能将你埋了?” “附身?!你……”山河既震惊又愧疚,若当初知道有人这般珍视他,他又如何下得去手。 “我知道,天理不容,终食恶果。” 那么不堪的一幕,令朝颜如何不疯魔。 “我出鬼渊一事,惊扰到了师父,师父因为我,耗了大半生修为,以致不能飞升,还在世间修行。师父出现将三涂带走,又把我困回鉴心镜中思过,可他明知鉴心镜是困不住我的。” “但你没有出来?”山河猜测,“你在等自己苏醒?” “不错,我在等自己,可也在等你。” “等我?你知道我会到鹿无去?” “那是我在鉴心镜中听到的,除了师父之外,还有另一个声音。” “另一个声音?”山河沉吟,“可是天机老人?” 朝天歌摇摇头,道:“是冥王。” “冥王……说了什么?”山河隐隐觉得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冥王大限将至,幽冥众鬼逃窜,人间生灵涂炭,唯有冥王才能拯救苍生。” “不,朝天歌,这是一个局,是冥王的局!他为何要对你师父说这样的话?还是当着你的面?他不会不知这是天机不能泄露,他根本就是在找承接冥王之位的人……” “就算是个局,‘冥王’依旧是破解之法。山河,我别无选择,请你原谅我。”朝天歌皱着眉,将眼泪咽了回去。 他说的“原谅”,是此前“一起活下去”的承诺。 泪水模糊了双眼,山河不知该说什么了,为苍生何等的大义,只有宵皇祭师才有这般气魄与胸怀,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我有私心,我没你想的那么大义。”朝天歌知道山河想的是什么,于是坦然解释,“救自己,还要成全你我,才是我的目的。” “你在说什么?”山河不解。 “我犯了很重的杀孽,逃不了因果承负,必然要走一条寻常人难以走的路,若要洗罪,以己之力还众生一命,唯有冥王才做得到。” “……那该多累啊。” “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寻得一条道,能与你一路走下去。” 虽是阴阳两隔,但一个永生,一个不灭,那条无人与他并肩而立直到生命尽头的鸿沟,正被朝天歌不断地拉进,即使终究是在两端,但彼此之间已经能做到,只需伸个手就能触碰到对方、迈一步就能走近对方了。 换作以往,那可是奢望啊。 冥王必定知道彼时的朝颜是执念,知道他欲念很强,才有了“杀出鬼渊”的冥道规则。但朝颜即使知道那是冥王的圈套,还是专为他设下的,他也义无反顾往下跳,这便是“执念”,一朝情起沦陷,一朝万劫不复。 “你怎么这么傻啊?”山河心疼不已,朝天歌考虑得何其长远,何其周到,可他还是不忍心,“若你重生无望,我便也把自己的元辰宫毁了,留在幽冥,永远陪着你。” 他曾以为人世荒凉,再无温情,可活到如今,才发现那点热,一直在此处。彼时的他万分庆幸,变得惜命了,并真切渴求一个善终。可如今那点热也变冰冷了,他就真的连活下去的念想都荡然无存了。 “……莫意气用事,你这般好,冥道是会让你去投生的。” 何况,他已经将山河于幽冥的罪罚全揽在自己身上了,纵然山河真的死了,也只会过那叹息桥,一路去投生。 “我不想你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一刻都不想,你已经待太久了。”山河咬着唇,一时间难以接受,明明前不久还感受着他全身的温度,如今摸着他那冷冰冰的脸,心塞塞的。 “无所谓暗无天日,跟你一起,皆是阳光普照。” ※※※※※※※※※※※※※※※※※※※※ 被“命运”算计的俩人,惺惺相惜~ 彼岸花开冥王归来3 三途河淹没了幽冥叹息桥。 朝天歌掷出一道符,符飞掠过水面,划出一道火焰,须臾,河面升起了座石板拱桥,便是那座叹息桥。 只是,此刻的桥下竟勾吊着密密麻麻的阴灵鬼祟,它们无法上岸,又不想随波逐流,便只好依附着桥,待河水退了再上岸,谁知,这桥竟莫名其妙升了起来。 着实好机会!阴灵鬼怪们为了摆脱三途河的桎梏,迫不及待推搡拥挤着攀爬上桥,可爬到一半,却惊见岸边蹲守的两头巨狮,正微咧着嘴舔爪子,无不吓得纷纷跳回了河。 在幽冥谁不认得巨狮?就算没见过也总听过,那可是冥王专宠,只要一出来走动,便是冥王应允的,大可横行无忌,是以,皆无鬼魂敢惹敢放肆。 朝天歌站在桥上,食指与中指一并,立在唇前,嘴唇翕动,一串串咒语自嘴出,散落在三涂河中。 但见三途河缓缓下沉,四周的水都往河槽中灌,那群想借着三途河涨,而攀向高处的阴魂,皆被一股力拽了回去,逃生无望的它们痛苦哀嚎不绝于耳。 河畔的彼岸花相继恢复了艳色,两头狮子打了个哈欠,立起了身来,那金色的鬃毛底下,隐约有个红色的身影躺在长毛中,那是山河,睡得正酣。 红影一闪,朝天歌立在了狮子头上,冷声道:“地裂缺口。” 两头狮子领命,甩着长尾,悠悠向前迈进。 山河微蹙额,似在梦中。 “你!为何要将肉身烧了?!” “断了念想,我不想你还对我抱有重生的幻想。” “我……可是你……” “这残躯已无法修复,难道你想将它藏起来么?等它发臭,等它腐烂,等它变成一具枯骨?” “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山河缓缓睁开眼,眼角的泪水成线滑落,他不知最后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还躺在了软软的狮子鬃毛上。他微微侧扬起了头往后看,那个红色的背影正披着薄雾似的清光,立在狮子头上,一种荒凉的孤寂顿时窜上了心头。 “冥王……”他轻呼了声,明明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朝天歌却接了口:“我不是哥哥的冥王,我还是你眼中的朝天歌。” 山河无声苦笑,枕着双手望着晦暗的天,道:“是……得令。” 朝天歌侧过脸看他,凄然一笑。 “你给自己的爱宠取名了吗?”山河忽然没由来地问道。 “未曾。原来的冥王也不曾取过。” 山河忽来了兴致,支起了头,顺了顺狮子的长毛,道:“要不,现在取个?” “你有想法,交给你取。” “那……”他假意苦思,“一只唤‘招财’,一只唤‘进宝’,如何?”话音一落,两头狮子的脚步忽地一顿,相互斜睨了一眼,又往前迈进。 朝天歌道:“这名听起来吉祥,倒有几分掉进钱眼的味道。” 山河哈哈一笑,道:“确实有点,那就换一个,叫‘招财’和‘纳吉’,如何?是否感觉好些?” “你随意。” “嗯,招财纳吉……”山河心满意足地笑了阵,笑完后,心却更加空落了,便不再说话,直到头顶上晦暗的空中,出现了几道裂光,他才翻身坐起。 山河猛然一回头,那几条“龙吸水”还是不变,不过时不时有从水柱似的鬼怪拥挤群中跌落下来的。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头狮子的脚都在河水中迈进,而那三途河分明已经降了水位,没那么高了。 但见朝天歌将封灵袋取出,颂了一道咒诀,封灵袋一开口,将那群鬼怪哗啦啦地往袋中吸,袋虽小却能容乾坤,这回真让山河开了眼界了。 那些个成团簇着的,无一例外,全都进了袋。 终于逮住个机会,山河走上前,站在他身侧,指着封灵袋问道:“这受气袋是否为你母亲所织?”朝天歌生于三百年前,便与那名女修在世的年份相近,如此看来,朝天歌的母亲或真有可能是那名断发制灵器的女修了。 “听师父说,是母亲修行时无聊编织的。” 果不其然! “无聊?”山河讶然,不过那心灵手巧还真的是一脉相承啊,“那你无聊时是不是会制傀儡玩?” “从前不会觉得无聊,往后……”他看着山河,“就更不会了。” 山河唇角微扬,望向那地裂缺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修复缺口,回人世。” “也好,人世还有一笔账要算!”山河深知回到人世将面对什么,他要将那些以善的名义作歹的人自食其果,还要将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数倍奉还! 朝天歌看着他眼梢那点朱砂痣,愈发红艳了,便握上他的手,道:“莫嫌我手冷,不论你做什么事,还请不要放开。” “我说过的,你赶我走,我都不会走的了。”山河凝视着前方,手里虽冷,心中却暖。 朝天歌心安了,唤出召阴笔,朝着地裂缺口飞速勾了几道符,笔力劲健,气如山势蜿蜒雄壮,这是极为复杂晦涩的符,那符咒山河认出来了,是其掌心中的鬼书。 这道鬼书因他而成,犹如地谴,永生随着了。山河心内唏嘘,眼见着鬼书飞上了天,仿若牵动着裂开的缝,缓缓缝合,使得投入来的光线愈来愈窄了,但凛冽寒风却刮得天昏地暗。 未几,地裂缺口已修复,三途河也已恢复如初,偶遇路上逃窜的鬼怪们,见着冥王到来,就都吓得屁滚尿流,谁还有胆量从他面前飘过?要么乖乖回到原来的地方,要么躲着不出。 动荡不安的幽冥鬼府,渐渐平息了下来。冥王要做的下一件事,那便是到人间抓鬼! 经过三途河畔时,山河再见鬼道士,问道:“要一起去人间么?” 鬼道士望了朝天歌一眼,十分识趣地摇了摇头,道:“如今去投生,有些仓促,能容在下再缓缓吗?” 他虽是询问,但也深知冥王应承下来的事,决计会如他所愿。只是人间水深火热,选择现下去投生,确实不理智,兴许这么一去,刚出世就得颠沛流离了,指不定很快又回来了,与其这般,倒不如等人世太平了再走,反正也在幽冥待了几百年,不外乎再等等。 朝天歌点了点头,道:“往后在幽冥,道长行走自如,无有阻拦亦无有伤害。” 如此待遇,毕生难求!鬼道士忙作揖答谢,不愧是冥王啊,一句话便能解决掉他所有麻烦了,看来跟随冥王还是益处良多的。他忍不住偷偷给山河竖了个拇指,山河瞥眼一瞧,也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朝天歌许是见到了,扫了一眼山河,便朝前走去了。 “多谢道长,后会有期了。”山河告别鬼道士,就追上了朝天歌,问道:“我一直很好奇,冥道是否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没有。”朝天歌答得干脆,山河一挑眉又问道:“那这次的幽冥一劫,还有万鬼逃窜,岂非都是对冥道的一种挑战?那些本该在三途河受罪的阴灵鬼祟也上了岸,甚至还出逃人间,如何说没有呢?” 朝天歌答道:“若我说这便是冥道的规则,你可信?” 山河闻言惊愕地望着他,思索道:“成就冥王的第一步是从鬼渊杀出,这是冥道的规则,万鬼逃窜一事,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见过莫长老的,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你是说,冥道也是如此?”山河满脸疑惑,“幽冥有此一劫是定数,而冥道便是幽冥中‘顺道而为’的一种制度,但它可以将定数变成变数,只是它在放任?” “在如此紧要关头,冥道自然不会放任,一直都是在它掌控的范围内,但这次它与原来的冥王达成了共识,这是对新冥王的一种考验。”朝天歌声音低沉,话语间充斥着对冥道的不满。 “所以,这也是为了练冥王的杀伐力,打出新冥王声威,让幽冥所有鬼怪都臣服于你?” 朝天歌不可否认地点头道:“师父见了冥王后,临走时送了我一句话,你要不要听听?” 山河将目光落在他那庄重神秘的眉眼间,道:“是你想送给我的。” “你听不听?” “听,你的话怎么不听呢?” “师父说,‘你不一定会战胜命运,但请撑到最后,哪怕是凭一己之力’!”朝天歌双目生威,此“威”是不屈服,亦是不畏惧,藏着冷刀亦藏着星辰。 这目光有种拳拳到肉的力量感,振奋人心!山河拉起他的手,叹道:“我接收到了!你都这么强了,我又如何能懦弱,如何能低头呢?这样怎么能配得上威风飒气的冥王呢?” “山河……” “好了我知道了,不消遣你。但我这话发自肺腑,不信你摸摸看?”山河一脸正经地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感受心跳的力量,“我的心都在回应你,你感受到了吗?” 朝天歌垂眸颔首,好在山河并没有进一步暗示些什么。 “你师父还是挺了解你的,知道你并不认命,难为他最终还是让你做回了你自己,不勉强不苛求。日后有机会,给我讲讲你和你师父们的故事。” “好。” 两道身影沿着三途河的彼岸花丛,一路向青铜大门而去。 鬼道士目送着他们离去,对着路边的彼岸花,叹道:“彼岸花,无尽爱……唉!”叹完,他又准备脱靴泡脚,鬼伺忽然出现。 “阁下?嗯……泡手?” 鬼伺食指竖起来摇了摇,似乎有些颓然。 “他们都到人世去,阁下不跟着去?”鬼道士将脚伸进河水中,疑惑地看着它。 鬼伺又摇了摇手,在他后背画了几画:随传随到。 “好罢,闲来无事,在下泡在下的脚,不打扰阁下发呆了。”语罢,鬼道士将双手伸进袖子中,闭目养神。 青铜大门前,鬼典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问冥王带走的人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朝天歌瞥了鬼典簿一眼,在他面前站定,冷冷责道:“鬼典簿就是如此守青铜大门的?” “啊?卑卑、卑职……”鬼典簿被吓得舌头打了结。 朝天歌沉声道:“抬起头来。” 鬼典簿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朝天歌一手搭在山河肩头上,对鬼典簿道:“看清楚了,日后的青铜大门,他,畅通无阻!” 鬼典簿这才将山河看清楚来,连忙应道:“看、看清楚了,卑、卑职遵命!” 山河双目含笑,轻轻拍了拍朝天歌的手背,附在其耳畔,小声道:“你这么正大光明以权谋私吗?” 朝天歌噎语,拉起他的手跨过了青铜大门。 “诶?你不把招财纳吉带上吗?”山河忽然想起那两头爱宠来。 “带了。”朝天歌露出手腕,红绳缠裹的铜手环上吊着两头小铜狮子。 “它们……”竟变得如此可爱? “灵附在上面罢了,到了人间它们也可以变大变小。”朝天歌边说着边将手环脱下,欲将其戴在山河手上,“你替我保管着,以后它们都将听命于你。” 山河连忙道:“等等,我们一人一个,我要招财,纳吉留给你自己。” 朝天歌眉梢微扬,便将手环一分为二,一人带一只。 “对了,这对狮子可是一雌一雄?”山河勾着唇角问道。 “嗯。左雌右雄。” “那招财是雄还是雌?” “雄狮子。” “哦~如此甚好~” “为何?” “呃,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日后再慢慢告诉你。” “……” 万鬼撒野人间炼狱 二人从幽冥出,晃眼便出现在了千灯古镇上。 如今的千灯古镇不仅邪气旺盛,还长成了一片阴木林,俨然被邪祟霸占了,当真是今非昔比! 那些个邪祟附着在阴木上,借着疯长的树枝,向四周延伸,触角越伸越长,并有不断扩张的趋势。 地下邪根深种,盘根错节,地上枝桠缠绕,甚至错综复杂到结成了整片,好似天空笼盖一般,根本追踪不到哪根树枝是自哪棵树伸出的,且还垂下许多根须,根须又开始扎根,丝毫看不出此地曾是个热闹镇子。 那些个阴木似乎探到了活人的气息,就都相继伸出藤条根须,啾啾啾地往山河身上钻来。 “无法无天!”朝天歌凝神一扫,眼风如刀,让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根须直接断了根,其余的见状,也都纷纷缩了回去,迅速得让山河目瞪口呆。 那些树木在摇摆中发出的嘤嘤怪叫声,实在让人不寒而栗,仿若上面骑满了鬼怪。 但枝干上确实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头颅,藤条是它们的长舌,根须是它们的长发。即是说,方才山河险些被长舌与头发给卷了去。 这也是他开了玄窍才看到的,一瞬有些膈应,好在这群鬼怪碍于朝天歌凌厉的威慑力,就都不敢冒然进犯了。 可朝天歌却不会放过它们,他抽出鬼符两张,一张掷向半空,埋进上空的树枝中隐了去,另一张甩进土里,沒了踪迹。 “用你的阳火之力,将这些阴木都烧了。”他转向山河,一脸毫无容情。 山河欣赏他这股魄力,但有顾虑,话未出口,朝天歌解释道:“不必担心,你的火烧不出这个镇子,也能将它们连根摧毁。” 原来适才两道符,皆已提前开好了路。 山河投去夸赞的一瞥,旋即掐诀定势,中指引出了一串火来,旋腕弹指,将那串火弹出,落在了就近一棵树上,随即一片树林被烈火包围,颇有燎原之势。 这般气势凶猛的力量感,想必是朝天歌替他解封灵力时还偷偷注入了些所致,竟然充沛到他浑身都来劲,不过小试牛刀,他便感觉大有不同了。 随着火势蔓延,那些怪叫声惨烈刺耳,令山河不由捂住了朝天歌的耳朵,却也忘了他本就不怕鬼怪凄唳怪叫一事。 朝天歌见此,朝上空送一掌打开了个大窟窿,拉起山河一个提纵钻出了窟窿。 “千灯古镇怎会变成如今这般?”山河回望那片火海,不胜唏嘘。 朝天歌解释道:“那是驱百邪所致。” “驱百邪?”山河愕然,本是驱邪为何会变成招邪? 朝天歌面寒似冰,道:“驱百邪的灯笼被动了手脚,如同画了道招阴符,将‘驱’变成了‘招’,长此以往,此地便成了众邪集聚的极阴之地。” 山河一听便是一顿咬牙切齿,恨道:“如此乖谬邪恶手段,定是那隐久所为!” 朝天歌不予置评,心中有些想法尚未明朗,隐约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在幽冥中待了不少时日的二人,再回人世,竟是人烟稀少,满目疮痍。若是一城有玄门中人坐镇,面对鬼祟倒能应付一二,若无则只能自求多福了。 莫说邻城能否援之以手,安危与共了,大难临头皆自顾不暇,便也不会管他城之事。是以,他们先去的便是那些无玄门世家关照的地方了。 眼下已转到了上幽城,只是那堵城墙,实在陌生。 城墙青砖脱落,数十条裂纹自墙根蔓延到墙头,垛口被推平,颓垣断壁,好似经过一场激烈战事。 山河呆呆地立在城墙上,出神地看着整座萧条破败的城,眸中似乎看到了那些走投无路、呼天抢地的人们,他们饱受虫子侵袭、鬼怪侵袭,最后连同整座城一起死。 “看那边。”朝天歌指着坍塌的城隍庙旁的一座新庙宇,看得出富丽堂皇一时,如今也遭冷落,甚至还被堆积起了杂物。 “那是什么?”山河恍惚了一下,但见一步履蹒跚、散着一头枯草似的银发老者,自城隍庙中叹出头来,神色慌张地绕到旁边庙门口的一堆杂物前,四下一顾,急急忙忙地翻找起了东西。 “老人家……”山河并不大的一声,足以将那老者惊得倒坐在地,吓得他连气都喘不上,险些一命呜呼。 “老丈?!”山河急忙扣住老者的手腕,灵力一进,老者才缓过气来,睁眼见是人,又大喘了一口气,自己顺了顺胸口,颤着胡子问道:“你……”瞥眼瞧他身后还有一个,又改了口,“你们……都、都散了吗?那群玩意儿散了吗?” 那群玩意儿,应是指鬼怪。二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见老者惶遽紧张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山河才问道:“城中的人……” 怎知老者倏忽一把将山河推开,自己躲进一个逼仄角落里,还拼命地缩着身,看他们的神色好似见鬼,疯狂惊吼:“啊——不要过来!别咬我!!这把老骨头,不好啃!不好啃!!人吃鬼!鬼吃人!” “人吃鬼,鬼吃人?!”山河瞪大了眼,望向朝天歌。 朝天歌敛眉道:“他看到的应该是鬼魅之象。” “鬼魅之象?” “鬼魅之象是幽冥乱象之一,俗称‘夜行鬼’,是夜游鬼煞领众鬼怪游荡时,常人所见的怪象,它们会扮成人的模样,混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将人吃掉,再露出真实面目来。”朝天歌平平说道。 是故,老者也分不清到底是人吃了人变成鬼,还是鬼变成人吃了人,只道是“那群玩意”。 山河心下一紧,却不再靠近不安的老者了。 朝天歌忽道:“山河,这是长生庙!” 闻言,山河不禁抬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知这座新庙为长生庙,只是这块匾额挂得歪斜,完全没了气势。 “长生庙?”他不禁想到了城隍庙底下的长生殿,“是长生殿么?” “长生殿?长生殿……”老者一阵嘟嚷,双目渐渐回了神。 二人见状,面面相视,心想这老者一定知道城中发生的一切。 “长生殿中供奉的是?”山河试探地轻问了声。 老者这才飘过来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庙内。 朝天歌跨步走进了庙,山河对老者道:“老丈,我们是前来驱邪的术士,不是恶人。但不知此地发生了什么,还望老丈告知。” 山河蹲身许久,见老者还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于是起了身,也准备入庙中,忽听老者喃道:“寿仙君……长生殿供奉寿仙君……” “寿仙君?!”山河懵然地看着出庙来的朝天歌,“是我孤陋寡闻了么?” 朝天歌摇头应道:“一白胡子老道模样,但……”他欲言又止,庙中摔倒断了头的金像,以及四脚朝天的供桌香案,实在不像是地震造成,反倒像是人力所为。 通常鬼怪只进阴庙,而不进阳庙,虽然此长生庙里头供奉着的寿仙君神格无从考究,但看此庙建筑形式,应为阳庙,由此断定,里头的乱象应不是鬼怪造成。 偏偏如此,他才不想山河进去瞧,只因里头被推翻的神坛,正是原来长生殿中供着山河生辰八字的鼎式神坛。 即是说,庙中供着的“寿仙君”,本尊便是山河,只是人们并不知本尊模样,以为长生者,当如仙风道骨的老者形象,便依着臆想而铸了神像。 可朝天歌还未想好如何拦他而不让他起疑时,山河已经进入庙内了。 看了那断头神像好一阵,山河道了一句百味交集的话:“推倒便推倒罢,还把头锯了做什么呢?这些人真是……” “山河……”朝天歌抿唇看着他,那个神像外层刷金漆,材质却是木头,断头处的形状分明也是锯子造成的,想来是求神不应,而泄愤于神像。 原以为长生殿在城隍庙下,应不会被发现才是,不曾想竟被发现的人搬到了地上来,甚至还盖了座庙,专门来供奉他这个不知哪路冒出来的空壳神明。 “造孽啊,一切都是造孽啊……”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如蒙纱般的双目,又蒙上了一层水雾,看起来更加浑浊无光了,“信了便信了,又弃他干什么?信了又弃,神明才不会保佑弃他而去的人……都是报应啊……” 老者一番低嚷,惹得山河心中一阵酸涩。 “人们发现了长生殿,而修建长生庙,供起了寿仙君,冷落了城隍神,虫害来了,人们以为城隍神不庇佑他们,而砸了城隍庙,一心一意奉祀寿仙君,可鬼祟来了,人们就都谁也不信了,便将长生庙也砸了。” 朝天歌大抵假设了番,老者接口叹道:“罪有应得啊,罪有应得啊……” 可山河依旧不解,为何人们会突然发现长生殿?他们在下面若不是巨蛇引路,也找不到长生殿,常人又如何能在那么诡异的地下暗河中生还? 朝天歌想的却是,上幽城民为何突然对他们常年供奉的城隍神,说弃便弃,甚至极端到推倒神庙,那是极其癫狂的举动…… 从长生庙中出来,两人各有心思,都缄默,还是山河率先开了口。 “你有没有觉得怪?” “嗯,有些想不通。” 街两旁破落的房屋门窗上都贴满了符咒,窸窸窣窣随风摆动。 “这些符咒对夜行鬼不起任何作用,”朝天歌撕掉了门上的符,推门进去,里头空荡无人,家具皆在却乱得一塌糊涂,显然是被鬼怪闹过了,“看样子,没有人了。” “朝天歌,封了此城。待来年春暖之日,兴许还能有些生气。” “好。” 万鬼撒野人间炼狱2 云卷残阳,天黑得快。山河与朝天歌一刻不停歇,才从上幽城出来,便即刻转入雁南归城。 雁南归城早些年就已荒废,不知是何原因,渐成荒野,只有零星的几座坍塌房屋,本应毫无人气才是,却意外地探到了大量的人气。 在地底下! “人被埋了吗?”山河凝着眉问道。 朝天歌收回了按着地面的手,摇头道:“不至于,还活着,底下应是座城。” “城?”他蓦地想起了地下暗河曾通雁南归的事,难道底下还有一片他们未曾摸索过的天地? 他四周扫视了遍,并无发现有可打开地下城的通道,心想或许洞口并不在此处,又或许极其隐蔽。 “有藏身之所便好,”山河松了口气,又担忧了起来,“可这人气如此旺盛,怕是易被发现。” 鬼怪若寻人味而至,被发现定是一场灾难。但又觉奇怪的是,鬼怪邪祟既然四处横行,为何也没发现这么一个所在…… “是否也如同天机谷,就算被发现也寻不到入口?” 朝天歌不置可否,道:“即便再寻不到入口,遁地也还是做得到的。” “有阵法阻挡?”可山河也探不到阵法的痕迹,他想到了一种可能,“除非……它们被其他的东西引开了?” 朝天歌面色暗沉,起了身道:“既无鬼祟来此,我们也不耽搁了。” “好……”山河满心狐疑,朝天歌虽无表态,他却认为这底下并不简单,或有高人布阵,或有邪祟也惧怕的东西…… 待赶到临台地时,夜色黯然,灯火阑珊,静谧得有些不同寻常。 临台地不乏玄门中人,虽无当年那般彬彬济济,好歹也能镇守一方,但此番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偌大的临台地并无任何防御阵法。 玄门是已然沦陷还是闻风而逃了? “我们碰上夜行鬼了。”朝天歌冷不防来了一句。 “来了吗?”山河开了玄窍,才看清眼前一幕。 寂寂夜街上的灯火一瞬变成了惨绿色,凝着阴寒之气,气氛愈来愈诡异。 朝天歌握住山河的手,谁知他转脸道:“别担心,我不怕。” 这倒不是担心他怕不怕鬼的问题,只是怕他承受不住鬼魅乱象。 夜行鬼通常是成群结队的,从无落单,在何处撒野都是一伙,只消夜行鬼出没,那些从幽冥逃脱出来的孤魂野鬼皆不敢现身,反倒变成夜游鬼帅带着部下,在人世肆意妄为,残害生灵,让原本鲜活繁荣的临台地,怨气冲天,凝而不散。 末了,远处那些似人非人的身影匆匆涌了过来,还伴随着声声高喊不知是欢呼还是惨叫。 山河看清了,人鬼混杂狂奔,跑得慢的不是被后边的踩上来,就是被后边拖住撕咬,惨不忍睹。 当中有人惊飞了魂,脸上还留着死前那惊悚挣扎的痛苦模样;有人哀嚎奔走,面目扭曲得难以辨认;有人满面是血,拖着残躯从他们面前挣扎而过。 不会有人停下来求救,也不会有人劝他不要逆行,皆自顾不暇。 山河心底的震撼与悲悯全都被愤慨填满,耳闻皆是撕心裂肺的惨叫,目之所及皆是残肢断骸。 整条街道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却是那些鬼怪们的饕餮盛宴。这些景象足以将他活埋了。 “拿好你的三涂。”朝天歌在旁提醒。 当时焚其肉|身时,山河便将那把三涂取了下来,虽是朝天歌执念本相抽出的肋骨,但这实实在在的一把匕首,却是他身上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朝天歌还告诉他,三涂能杀冥王,三涂交到他手中,相当于把命也交给了他。是以,他每每握上三涂,心里便抽一抽。 他忍着强烈的不适,终于在满地残尸后边,见到了一张咆哮着的大嘴,里头喷薄而出一股浓稠血液,那两根巨齿獠牙,在他面前放肆舞动着,看得他胃里一阵捣腾。 那身量近一丈的鬼怪,双手持着大骨棒,头发上逆,两侧颧骨处薄皮之下竟是凸出的骷髅头模样,一连串奇怪的叫声从那张恶心的嘴里蹦出,气势实在凶悍。 山河厉目盯着这群疯魔似的恶鬼,手已握住了腰间的三涂欲发作,朝天歌突然的一声却让阴风乍起。 “夜游鬼帅……”他的声音让前方蹦跶的鬼兵们,一致停下了动作,一颗人的头颅从中滚出,鲜血淋淋。 面前那巨货原是夜游鬼帅! 夜游鬼帅下唇两颗獠牙动了动,斜瞥了朝天歌一眼,鼻子一吭,骄狂哼道:“哦?新冥王?” 帅自然认得王,只是不认可罢了。这鬼话一出,它身后的那群小兵就都齐刷刷挺直了身。 朝天歌两道目光含着剑,嘴唇微动,他们手腕上的铜环颤动了下。 夜游鬼帅下颌一抬,骨棒冷不防掷了过来。 山河刚抽出三涂,霎时间一声长吼,骨棒化作粉碎。 原来被招财纳吉抢了一步。 两头巨狮威猛无比地窜了出来,吓得鬼兵们一阵哆嗦。 “全部碾碎,残魂一概不留!” 朝天歌冷声下令,招财纳吉脚一蹬、身一扑,落地一瞬爪下便摁碎了好几个鬼兵,纳吉狮口大张,又将鬼魂们吸进了口,霎时间鬼兵们四下逃窜,一阵鬼哭神嚎。 夜游鬼帅大眼咕噜一瞪,嗥嗥几声,抡着骨棒砸向纳吉。 “招财!”山河大喊一声,招财长尾一甩,便将那只骨棒鞭碎了。 他松口气,忍不住看向一旁的朝天歌,道:“招财护着纳吉,我护着你。” 朝天歌唇角微扬,投来温柔一瞥,随即凝神向前,道:“这群杂碎,不必脏了你的手!” 话音一落,那夜游鬼帅忽地痛苦抽搐起来,犹似被掐住了喉,庞然大物竟被提升到半空,双目瞪得血丝布满,满嘴的血哗啦啦往外涌。 山河转向朝天歌,但见他拳头一握,那夜游鬼帅蓦地被狠狠摔了下来,摔成了一滩烂泥,而后化作一股黑烟。 纳吉再一张口,直接吞了去。 这一千部下,说斩便斩,朝天歌眼睛都不眨一下,在他看来,渎职的鬼兵远比逃跑的阴灵鬼祟更加不可饶恕,斩去一部,也如同斩去一个毒瘤,毫不迟疑。 而如斯滔天罪恶,更不能简单地斩了一个帅了事,参与夜行者皆有份荼毒生灵,是以,谁都不能放过。 半晌后,那浩浩荡荡的夜行鬼,就这么被肃清了,但那满街的尸骨残骸,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你看什么?”朝天歌看山河抬眼望夜空,奇怪询问。 山河望着黑洞洞的夜空,道:“五纬皆隐妖星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机者所言甚是。” 莫听也曾对朝天歌说过同样的话,所以,他入了幽冥,以期能力挽狂澜,不曾想还是如期发生了,但并不代表他不能扭转厄运。 “世人何时才能摆脱命运的桎梏?”山河问朝天歌,也在问自己。 朝天歌解开了封灵袋,将那些尸体残骸还附着的点滴魂灵,通通收进袋中,以防横死者再化恶鬼逃脱。他垂眸道:“我以为,人该走什么样的路,上天是左右不了的。”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朝天歌比山河看得清也想得透,他虽有尖锐痛苦换得来的强大共情力,但从不滥用,向来清醒。这一点恰好是山河所缺,所以他易动容也难抉择。 “要回去看看吗?”朝天歌指的是山宅。 山河摇了摇头,道:“不了,我们得快些了。” 如今真正的“家”不在临阳城了。 整个临台地的煞气不能说尽除了,至少还有东边尸山乱葬岗的阴气笼罩着,那便会死灰复燃。 是以,他们转战尸山乱葬岗,不曾想会在此遇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尸山乱葬岗依旧阴森诡谲,不过有朝天歌在身边,纵然天塌了,山河也无有顾忌了。 他深吸一口气,还未上山,就已然看到了无数黑影在头顶上盘旋,其中不乏噬魂鬼。 怎奈这些个小鬼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山河也着实小嘲了一番。 他正想用三涂,却被朝天歌按住了:“有情况,先不打草惊蛇。”话音一出,他便默念咒诀,起了个结界,悄无声息地将整座山围了起来。 山河这才知道,不是那些小鬼没有眼力见,而是朝天歌故意隐藏了强大的鬼气,顺便在他身上贴了道鬼符,一连串操作让他心悦诚服。 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你的意思是……”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就在此山中。 “本尊在此。”朝天歌压低了声音。 山河兀自握紧了拳头,本想先清除鬼祟之后再去挨个找他们算账,不料在此便碰见了,那便连同邪祟一起清了。 他心里正盘算着,情绪也稍有变动,却听朝天歌道:“哥哥,能否交给我?” “你……”山河踌躇片刻,须臾点头道,“好。” 朝天歌更有理由要清算旧账,冤有头债有主,这口气不出,他心里定是憋得难受极了。 “你只管去报这个仇,我就站在你身后,不会让其他邪祟阻碍到你。”山河与他对视,温情满溢,眸中的那点光,给他心力一点温柔支撑。 在未见到那本尊前,二人迅速避开纠缠的阴灵,尽量不动声色上山,或有无奈之时,动了个小术法,身若流光般,从那些追逐的邪祟中脱身而出。 果不其然! 乱坟堆前,那个狡黠的红影乘着煞气,正在起术! “红绸娘!”朝天歌落下一声,山河手心一空,但见其身影一闪,眨眼便到了红绸娘面前。 一桩仇怨一笔勾销 正对着乱坟堆施术的红绸娘,被突然闪现的红影惊到了,待看清了是何人,便是一脸错愕地瞪着眼:“宵皇祭……” 不容她将话说完,朝天歌欺身上手就扼住了她的纤喉,教她险些断了气。 她被悬空了,脚不落地,喉头更是吃紧,不过眨眼之速,她完全没有反应的机会。怎么回事?!此人不应该已经死了么?不对!宵皇祭师确实已经死了,此番来的是他的鬼魂!! 千百种表情在红绸娘脸上倏忽闪过,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将这么棘手的鬼魂招了来,还是幽冥之王!!眼珠子失措地偏斜了下,便又是一怔,在其身后的,不正是掘地三尺都要找的人么? 当真是来得巧!不妙的是,冥王也在场,还将她轻而易举制住了!可恨她连化红绫逃脱的能力都使不上了。 “你、你!咳咳、咳……”红绸娘喉头被死死掐住,却根本不敢对上咫尺之距的双目。 “你最好想想,朝爻是怎么死的!”朝天歌的话让山河的心稍稍提了起来。 朝爻的死,始终是其心间一道跨不过的坎。 闻言,红绸娘却突然嘤嘤笑起,殷红的嘴角带着些抽搐:“他……自寻死路,怨、怨不得……我……” 朝天歌手中的力道再重了些,红绸娘蓦地咔出一口血来。 “到底是怎么死的?!”朝天歌的话自牙缝挤出,连带着脖颈青筋凸起,却已是百般隐忍了。 不知为何,看到冥王这般动容,她心头大快,拽着一张近乎扭曲的笑脸,眼角余光甩向了一侧。 山河一敛,目不转睛地盯着,时刻提防着她突发怪招。 但见她眼神回拢,道:“怎么……死的?呵呵~还得多谢……你身后……那位……” 果然!死到临头还有这般无稽之谈!山河心底一叹,朝天歌又岂会信她谬语。 见他双目恨火蔓延,即便是一团冷森的阴火,也能让她不寒而栗。但红绸娘的目的达到了,就算逃不去,她也不想让这人好受。 这时,乱坟堆忽有了响动,她面上的表情有了一丝诡异的变化,好似一瞬被吸了气,略显干瘪,但看得出她还是那个妖冶的红绸娘。 那是在他们赶到前,红绸娘施的术,适才的拖延不过是在争取时机罢了。 但见坟头土松动,一只只干枯的、白骨森然的手竟然破土而出了。 是尸煞吗?山河握紧了拳头,提神应对,只是这气息不对劲…… “你想魂飞魄散……”朝天歌目光尖锐得能穿石,右手掌心握着一团火,随时都能拍散对方的魂灵。 这双眼骇人,红绸娘虽怕,却不改笑容,甚至挑了挑眉,神色略有些得意,好似胸有成竹。 那些从乱坟中破出的干尸、腐尸、骷髅,一瞬围上了朝天歌,妄图做最后的挣扎,却被山河掷出去的铜钱破了功,片刻停滞后,又开始动作了起来。 原以为这些是被阴灵占据了躯壳,不曾想尸身里头空荡荡的,无蛊无魂,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山河才想到是什么,但见那十几具行尸动作敏捷,尖啸着破空而来,张开的大口中,赫然吐出了长长的红绫,四面八方朝着朝天歌撺去,这是要将他捅穿么?! 朝天歌对于身后的一切动静,全然不顾,有山河足矣。 唰唰唰几声,三涂轮了一圈回来,被山河接过了手,而那些伸出口的诡谲红绫,都被划成了漫天红碎布落下。 红绸娘又惊又恨,灵力能遣去却不能遣回来,等同于她刹那间被灭了十几个分|身,以致于灵力大损,如今真的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且连怎么个死法都没得选择了。 山河将那些行尸放倒,起了个结界隔绝了外部,以防阴灵邪祟乘虚而入。 “不要再挣扎了!”山河收了三涂,厉声道,“即便死了,你也归冥王管,终究是逃不过的!” 他说得对极了,可红绸娘还是不甘,她叫道:“你不过是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放开我……我、我告诉你……” “别听她的!”山河太了解红绸娘的诡诈了,此番必然也是潜图不轨。 “怎么?二位还怕……看不住我?”她嗤笑了声。 正如红绸娘所言,他们确实是怕,不过不是怕看不住她。 朝天歌沉下了一口气,缓缓将手放开,红绸娘一下摔落在地,挣扎地咳了几声,她摸着自己的纤颈,这纤颈曾被不死人划了一刀,如今又险些被冥王拧断,她心底恨极了。 “说!”冷声当头劈下,红绸娘缓过劲来,轻哼道:“刚刚我不是演示了一遍给你看了吗?他是聪明,身手也不错,可又如何招架得住这整片山头的行尸?你又不是没检查过他的尸身,千疮百孔也该知道是怎般死去的……” 朝天歌的拳头攒得紧紧,红绸娘忽地痛叫一声,她全身竟被一只巨大的爪子死死摁住,抬眼惊见是巨狮,是幽冥的审判之狮!一瞬惊得她浑身抽搐。 也不知朝天歌是何时唤出的纳吉,虽只是个浅淡的轮廓之相,但威武之势尚在,山河在一旁只是揪着颗心,不上不下的。 “呵~他、他死前还想……放出消息,那只灵鸟……呵呵呵~被我吃了……” 朝爻是想传讯给朝天歌,奈何还是传不出去。听到这儿,山河心里更难受了,纳吉忽地一瞬用力,红绸娘尖叫一声,整个身子陷进了土里一半。 “要怪只能怪他多管闲事!他要是……不上这鬼地方来,又……怎会毙命?!”红绸娘睁得双目爬满血丝。 “一年前的尸山乱葬岗,那些尸体一夜之间为何全都不见了?”山河忽然开问,“你们到底把那些尸体藏到何处去了?” 此前他来过这里,明显感觉没有年少时初次踏入所见那么骇人,更别提有什么“尸山”景象了,显然是后来被移走或填埋了,至于为何会成此模样,或许朝爻知道,也恰好撞破了他们的秘密,才被杀害了。 被山河一问,朝天歌松了手,心底翻涌着愤恨、怨怒与自责。 她脸色变了变,喘息笑道:“我说了,要感谢你,你偏不信……” 山河闻言,扫了一眼倒地的尸身,心头一震,道:“你用遣灵术将尸体移走?!” “呵呵~还是你教的呢。”红绸娘斜视着山河,看他满目不知所措的模样,顿觉心中出了口恶气。 “你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教你什么遣灵术!你的遣灵术到底从哪里来的?”山河怒上心口了,朝天歌转脸看他,道:“还记得傀儡人么?根本不用你教。” 山河顿了足,傀儡人用的也是遣灵术,虽不是他的错,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术法的确杀害了很多人。 “你心里若当一回事了,傀儡也是我第一个造的,那该如何算这笔账?”朝天歌这沉稳的一声,来得及时,一瞬赶走了山河的胡思乱想,“术本无对错,一切取决于用术之人。” “哈哈哈~”红绸娘大笑了起来,“用术之人?若无此术,那个人也不会死了,还不是遣灵术杀了他?!” 所以,朝爻当时上了尸山乱葬岗,遇到了红绸娘运尸,为了杀人灭口,她用了遣灵术。但这种偷换概念的狡辩之言,朝天歌又怎会任由她胡扯,他将拳头再次攥紧了,纳吉已经张开了嘴,就差一脚施力将她的魂灵踩碎了。 红绸娘喊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山河走近了些,问道:“你为何要替隐久卖命?” 红绸娘的神情微变,目光中的幽愤与狡黠稍退了,道:“世间男子多贪色,可他不会,是他让我离开了那个鬼地方,我随时都可以将命还给他!” 如此说来,是隐久将红绸娘从欲池中救起! “隐久去过孤西之域?” 朝天歌道:“他是那一批前去除患的玄门修士,自那以后,欲池也就凭空消失了。” 山河思索片晌,终于将前后事串联了起来,恍然道:“之所以蠪侄出现在千里孤邑,斗幽宗不曾有何举动,那是因隐久去了孤西之域,而就在那时,你才得以逃脱出来?” 否则,他活埋蠪侄这么大的事,隐久绝不可能无动于衷,而只有隐久离开了斗幽城,一壶老道才能顺利逃出来! 红绸娘咧唇笑了,欲池一旦进去了就很难出得来了,除非有人不顾安危,施以援手。 “他救你必是另有所图。”山河道,以他对隐久的了解,隐久会将红绸娘秘密带着身边,一定是以利益为导向的,此人太会琢磨心性了,红绸娘也正因如此而被吃得死死的。 “那又如何?至少他救我是事实!我甘愿为他一切,也是事实!用遣灵术运尸杀人,更是事实!”红绸娘说到此,又是一阵狂笑起来。 山河心跳得厉害了,头也开始发昏了。 朝天歌狠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害人无数,必自食恶果!” 纳吉爪子用力了,大吼一声,震得整片尸山阴灵都嗷嗷不安,四下逃窜。 红绸娘挣扎大吼道:“冤有头债有主?!宵皇祭师,不要告诉我,你忘了当年的吞沙阵?!”她表情悲愤,一阵嚎哭,那眼神仿若要在朝天歌身上掠夺些什么。 “吞沙阵”三字一出口,朝天歌与山河同时一震,不过神情稍有不同,朝天歌逼视着红绸娘,隐秘地透着丝警告,而山河更多的是惊诧。 “等等!”未等纳吉出爪子,山河一把抓住了朝天歌,“让她说下去。” 朝天歌忽道:“哥哥,你说过交给我处置的。” 山河顿觉一股狂乱的不安萦绕在心头。 青铜镜中,朝天歌隐去了他到欲池救商贾的一幕,彼时他与欲池就已经打过交道了,而朝天歌之所以会隐去,必然是山河不能知道的,如今这桩往事被红绸娘捅了出来,山河更想知道红绸娘、欲池、朝天歌与吞沙阵之间的关系了。 一桩仇怨一笔勾销2 红绸娘与朝天歌目光交接,看他似在隐忍,趁机豁出去般叫道:“要不是吞沙阵,我就不会出不来!更不会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她恨得咬牙切齿。 山河霍然转向朝天歌,眼神求一个说法,那吞沙阵到底是何玩意儿?! 朝天歌似乎不愿道明,没看山河,目光却向红绸娘剜去,这让他更忐忑了。 “你不是在那风邪池吗?又关吞沙阵何事?”山河只好转问红绸娘。 红绸娘视线在他们间来回片刻,忽然明了,轻笑了起来,幽幽道:“果然啊,不愧是冥王……”见朝天歌的脸寒冰般慑人,“我说不说好呢?宵皇祭师?”她添了把火,好似握着什么重要的把柄。 朝天歌似乎真被她掐住了什么把柄,默不吭声,是以,她语气倏忽大变,变得有恃无恐了。红绸娘愈是这样,山河愈是心焦,他迫切想知道,却又害怕真的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山河急了道:“我问的是你?你问他做什么?是吞沙阵让风邪池成为了风邪池?”他这话问得奇怪,却不难理解,且在场的都知他指的是什么。 即是说,风邪池原来应不是这般骇人,只是后来才变得令人闻风丧胆。 红绸娘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原来她也能让堂堂冥王害怕,可此事对冥王而言,本应无足轻重才是,不曾想却成为了他的束缚,换而言之,这件事变成了他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对了,冥王在人世可是受人拥戴的宵皇祭师啊。她似乎想到了个更妙的法子:要想毁掉一个有着朗月般秉性的人,最好的方式,便是放大人生污点! 红绸娘盯着朝天歌,不计后果地笑道:“原来宵皇祭师,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啊。传闻中不是天性高洁纯良么?那个常以道德之高标束身自重的宵皇祭师,原来也深藏歹念……” “住口!”山河听不下去了。 “怎么?破坏了你心目中辉煌的……”红绸娘的话戛然而止,朝天歌忍着恨意不杀她,却没忍住封了她的口。 红绸娘笑容滞住了,瞪圆了满是恐惧双目,以冥王如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势,十有八|九下一刻就让她魂飞魄散了。 山河看出了她的异样,知道是朝天歌从中阻挠了,他隐隐能猜到些许,但不敢确定。 朝天歌怒上了眉头,拳头攥得紧,内心异常纠结。 见此,山河也是挣扎了片刻,方道:“我不会逼你,等你何时想说了便说,只是莫给了他人歪曲事实的机会,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信。”他手指把着三涂刀柄,指尖寒凉。 朝天歌终于将视线转向了他,轻抿着唇,良久方问道:“哥哥,若遇到坎跨不过,该如何是好?” 他问这话,让山河心中一紧,暗想或许此为他心间的坎,便坦然应道:“若是跨不过,翻个跟斗,兴许就过了呢。一人翻不过,那便多个人,要是你过不去了,我带你过去,或者让我做你的桥,我总要让你过这道坎。” 山河不知有无说中他心中想要的答案,只顾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而朝天歌的确也是动摇了,只听他道:“这件事,我的确瞒着你,风邪池……原来只是流沙,虽也生怨气,但不至于多邪,只因吞沙阵,风邪池才变成了后来的‘欲池’。” 山河微思量问道:“你的意思是,吞沙阵入了风邪池?” “是。但那吞沙阵原本不在风邪池中,是被我转移了……” 所以,阴差阳错,变相成就了风邪池,也成就了红绸娘? “咳、咳!呸!”红绸娘忽连啐了几口恶血,她竟然咬破了唇,强行破了法?! “转移?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无数人葬身欲池,这就是你所讲的转移?你知道吞沙阵是怎么来的,你也能毁掉它,为什么不毁掉?!还是说你想看那些人落入欲池,自食欲望的恶果?是你放纵邪气蔓延,还说我害人?到底是谁心存恶念?!不是你就不会有我,更不会有之后的一切!一切因你而起,最该入吞沙阵的人根本就是你!!” 红绸娘声嘶力竭,山河听得惊愕,什么放纵邪气?什么心存恶念?这一番狂悖谬话,让他诧异非常,也教他心惊不已。 朝天歌低垂着头,没再阻止红绸娘肆无忌惮地大骂。 “我害人天诛地灭,你害人就可以相安无事?凭什么?!难道换个身份,做几件好事就能抵消罪孽吗?可笑啊,开天地新法,护人间正道的宵皇祭师,何其可笑!如此冠冕堂皇,何其荒谬!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妖孽,我是杀人无数,但首恶却是你!你迫不及待想杀我,还拿什么报仇当幌子?!如今你是冥王了,你想杀谁都行啊,甚至推翻一切,重造人世都可以!” 红绸娘瞪着眼,一顿叱骂,山河听得头昏脑涨,也实在听不下去了,不知觉间拔出了三涂,却被朝天歌按住了。 “哈哈哈~被踩中尾巴了?心虚了?是了,你还想掩盖什么真相呢?”红绸娘看向山河,“对了对了,不死人你也有份造孽啊,真正恶的源头,不就是你……” 她说得正上头,却突然在纳吉爪下息了声,一道红烟钻进了纳吉鼻中。 山河恍惚间听到了红绸娘提到了他? 红绸娘就这么被纳吉踩碎了魂,吞进肚子了? “……魂飞魄散了?”山河有些错愕,“为何不让她说完?” 纳吉回到了手环中,朝天歌低低道:“你信她说的么?” 山河没在疑惑中沉湎,道:“我说过我信你说的。” “但你也信她说的对不对?” 山河下意识的迟疑,还是让朝天歌失落了。 红绸娘死得过于仓促了,带着质问与不甘,同样也撕下了一处创伤,在朝天歌心里,如影随形。 眼下山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有太多疑惑了。 “我瞒着你太多事了,你不信我,我也能理解,我不奢求你能谅解,只是我……”朝天歌说不出口,山河就在他面前,目光善柔,但总觉得山河是在近视他的卑劣,让他喘不过气来。 “怎么不说了?” “说多了就成了狡辩了,红绸娘说的不错,倘若不是我,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朝天歌压低了声音,缓缓向山下走去。 山河挡住了他的路,道:“要发生的始终会发生,而过去的我们也改变不了,不如就眼下的路,好好走?”他直接跳过了吞沙阵这件事,也暂时不去纠结了。 朝天歌正视他,忽问道:“我在你眼中,究竟如何?” 既然他如此正式地问,那么山河便认真地想了一番,道:“实在想不出,除了‘好’还有什么。” “其实,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也有很不堪的时候,就如她所言,我也曾深藏歹念,甚至很邪恶……吞沙阵我留了下来,是因我对人世的厌腻,我想借吞沙阵,将所有心存邪念之人通通吞掉,却也没有意识到,当我那么想时,我已是个恶人了,我没有资格替天道惩罚任何人……” 他看上去很冷静,声音却在发颤。 “我知道哥哥心里其实喜欢的是宵皇祭师,是那个以众生为念、襟怀坦白的凛然君子,而并非如今的这个自私的我,不对,是一直以来自私又自以为是的我……人作孽不可活,我亲手杀了自己,以为就此可埋葬过去的一切,可重新来过,依然避免不了要直面过去,而我便是从过去走来的,自始至终都逃脱不了这般设定。我很抱歉,被你看到了如此糟糕的我。” 第一次听他这么说,才知他内心一直压着块大石,他是个力求尽善尽美的人,甚至发现了朝颜不善之后,还亲手将其困在缚魂阵中,哪怕对方是朝氏“先祖”。如斯一人,当然容忍不了自己犯下什么罪孽。 可想而知,当初在鬼渊深处与朝颜对峙时,他内心遭受了怎般斗争,才接纳了曾经那个自己。 山河愀然,拥他入怀,蹙眉道:“对不起,我知道得太迟了。但请你记好了,无论是何时何地,何年何月的你,在我心中都不曾变过,我喜欢的是全部的你。”他一定要将这块石头自朝天歌心中搬开。 “还有,从今往后,你要将那些难以承载的、压得你喘不过气的东西,全部抛开,不要想着你是什么宵皇祭师,你是什么冥王,你就做你最想做的自己。之前我就说过了,你可以是大祭师,也可以是朝天歌,这个谁都不可否认。 “管世人那些什么教言,他们多数自以为的价值,都会往你身上放,所以,何必以此来约束你自己。” “但哥哥啊,我们在抗拒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将自己以为的‘善意’与‘价值’,也放到了他人身上,可实际于他人而言,又是何其沉重,何其恶心。你知道的,宵皇城令在约束着全城的人。”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山河心底微叹,难为他兜圈子了。 “实话说,我起初也烦你那些条条框框的,可是你会制定这些规矩,就应该明白,人性放纵之后会有什么恶果,既然想清楚了,又何必耿耿于怀?”山河说这话时微露笑容,想到当初那个屡屡犯规的自己,还真是欠打。 “总会有人第一个站出来,而这个人也势必会遭受各种非议,你就做到了,你很了不起!可是同样你也会承受许多常人难以承受的东西。我只希望你在我面前是坦诚的,包括你的欲望、你的脆弱、你所有的不堪,当你把这些都释放出来,放在阳光下了,你才无惧世人如何评定,你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你。” “嗯。” 山河说到他心坎回暖,而后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吞沙阵里看到了什么吗?”这道坎不能就这么放着,不仅要正视还要跨过去! 除妖收怪四下奔走 山河坚信,朝天歌不会平白无故萌生放纵吞沙阵的念头。 事实也正如他猜想的般,朝天歌的确在阵中看到了东西,他望着山河,道:“我向你坦诚吞沙阵的事,请不要忘了你方才所说的话。” 他这话有些奇怪,山河并无细想,便点头应道:“记得,我还能再说一遍。” “嗯。我第一次遇着吞沙阵,看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里头有人?” “是,有很多人,被吞沙阵所吞的人。” 山河咽了下口水,道:“不可能还活着?” 朝天歌道:“的确已经死了,被风干成了怨灵。” 听着这话,他能想象那大抵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他们在里头……” “纠缠不清……” “纠缠不清?”山河蓦然想到了鬼渊里那些被烈火烤着的下肢,同样是纠缠不清。 朝天歌道:“是指恩怨纠缠不清,即便是到了阵中,已死了都还是欲念缠身,满嘴的仁义道德在吞沙阵中全都暴露出了初衷与本性,所谓的道义,在欲念之下荡然无存。” 吞沙阵原来吞噬过一些人,全都是欲壑难填之人,这些人在阵中是会将其欲望全都泄露出来。 山河问道:“那你在阵中,岂非也见到了私欲?”不知是否为错觉,有那么一瞬,他竟然看到了朝天歌微窘的神情,“你看到了什么?”他把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更想知道吞沙阵为何困不住朝天歌。 朝天歌垂眸,轻声道:“我与他们不同。” “一定是不同的,你和他们岂能相提并论?”山河越来越想知道了。 喉结微动,他道:“我想对你好。” 山河把他的手攥紧了,心念一动,忽问道:“吞沙阵能辨别是非善恶?是以你能从中逃出?” 朝天歌一愣,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一时没回答上来,这让山河更加肯定了他的推测。 “那些人有个共同的目的对吗?”山河进一步询问。 朝天歌还是没答,是了,他肯定了,这个人会放任吞沙阵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所以,他基本能肯定那个吞沙阵到底是何人设下的了。 山河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如实告诉我,那个吞沙阵是何人设下的?” 且红绸娘也说过,朝天歌是知道吞沙阵是谁设的。 “是不是我阿爹?”山河小心翼翼地问,当年跟随爹娘前往孤西之域,后头跟来的那些世家子弟莫名其妙地失踪,若是天灾,他们也不可能会躲过一劫,那便极有可能是出自山北寻的手,且在青铜镜中,他也听到了山北寻的话。 是山北寻设下的陷阱,用来埋葬那些对他儿子不利的人! 毋庸置疑,朝天歌还是承认了。他在阵中看到的多数是临阳世家的人,这些人想杀山河,而他想救山河,是故,吞沙阵才不会吞了他。 心里一阵凉浸浸,恩怨纠缠,孰是孰非,山河已然分不清了,只得苦笑。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吞沙阵是我阿爹设下的?” “不是,我不知道,但吞沙阵护你,我便护它。后来在鬼渊,才知吞沙阵原来是你父亲设下的。” 山河心中不畅,红绸娘说的恶的源头,到底要归咎何人,他难以下定论,但在这件事上,风邪池里的红绸娘的确不该变成如今这般。被害的是她,出来害人的也是她。 而自己的父亲,为救儿子,不也害了人? 朝天歌呢?为了护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不都是跟自己有关吗?那自己该不该存在于世?若不该,那爹娘该不该相遇? 啊!!为何要发生这些事?!他感到自己快疯了! 诸如此类种种,山河猛然觉得那道坎,不仅是朝天歌要跨过去,自己也要跨过去。 “你说若遇到坎跨不过怎么办,也是在问我?你让我自己想,让我自己走出内心的困境,还让我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我真的是……”山河苦恼纠结,奈何劝他人易,劝自己却很难呢。 “我们互为彼此的桥。”朝天歌终于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眼下能不能过这坎,还得看山河愿不愿乘他这座桥了。 话是山河说的,不曾想却噎住了自己,还呛得要死。何况对方的拳拳之心,他断不可以再在上面纠结多久。 “那拜火神宗呢?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为何还会被吞了?”他还是绕开了。 “拜火神宗游走在孤西之域各处,也听说过你的事。” “可欲池在往后不也吞噬了许多不相关的人?” “最初是针对你,后来吞噬的欲念愈来愈杂,吞沙阵就不会辨别了。” 眉宇间现悲悯神色,山河实言道:“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换作任何人,碰上这种事,谁又能好受到哪里去?但其实除了他,这世间不会有人遇到同样的事了。 “山河……你阿娘唱歌很好听,她的歌声在给我指引,就好像在跟小草说,终有一天你会长成大树,即便会遇到很多摧残,甚至会被连根拔起,可那是希望啊,哪怕很渺小。” 阿娘歌声如润玉,很庆幸他们能在那种地方相遇,山河落了泪。 朝天歌由衷地说着,眼里蕴蓄着滚烫的泪水:“你阿娘告诉我,不要沉湎于悲伤,不要被过去的一切操纵,我有时也会做不到,可如今不同了。” 山河深有感触,说好的要放下,自己怎么还是拎着不放呢? “我都重生好几回了,你也已经死了,那些不堪的过往早休矣,小草历冬,若有东西盖着,就不会枯死了,裸露在外就一定会受伤,所以,从今往后,往事多提必伤,我们都不要提那些不开心的过往了,好吗?” 他的话音一落,结界忽有了异常。脚下的土在颤动,沙石浮动上升,整个尸山乱葬岗甚至摇晃了起来,阴灵鬼祟开始冲撞结界。 结界崩裂了!阴灵们疯狂逃窜! 他们面面相觑,一下腾了空。 “……它们被召唤了吗?”山河匆匆环视四周,警惕了起来。 “应该不是!”朝天歌念咒再筑起结界,将来不及逃脱的阴灵禁锢在内。 忽然,地面开裂,整座山开始下陷!轰隆隆,响天彻地! 灰蒙的晨光中,似乎周遭都蒙着尘雾,唯独底下剧烈晃动能看得清晰。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吗?”山河两道眉皱得紧,再四下一看,发现不止尸山乱葬岗一处,连同周边的土地也开始崩裂! “不好!南陵城还有人!”他扫眼看到了南陵城中似乎还有灯火。 朝天歌敛眉,将招财纳吉全都召唤出来,下令清剿尸山恶灵。 “我去追那些邪祟,哥哥到南陵城驱散人群,等我跟你汇合。”朝天歌交代完,山河一脱手,红影一闪离开了。 山河奔到了南陵城,落地还感到有些晃动,可街上还有人杵着不走。 “地震来了,快跑啊!”山河尚未近前,就大喊了,奈何这些人根本不听他的。 怎么回事?淡定得有悖常理。 整条街上零散的人姿态各异,有坐有立,有蹲有趴,却都是一动不动,哪怕还有睁着眼的,仿若被人定住了。 山河微感异样,才刚碰一人,那人便倒地了,惊得他立马收回了手。 “被人摄魂夺魄了?”他蹲身检查,一探脉,双眼倏忽放大了,但觉察得有些晚了,那些人一瞬激灵了起来,嘎吱嘎吱皆冲他扑过来,十分灵动,好似被附身了般。 山河起身凝神掐诀,甩手掷出了红光丝线缠住了那些人,他拽紧了红线一端,将来势汹汹的人拽到了一起,几枚铜钱沿着红线倏忽穿了过去,打在了那些人身上,砰砰砰!全都炸开了去。 炸开的都是木头! “傀儡人!”山河咬牙切齿,再放眼望去,前头竟然冲过来一群人,那些人奔走哀嚎,与之前遇到的夜行鬼一样。 但在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一点鬼气。 “是人?”他将手探入了功德囊,脚下震感愈来愈强烈。 瞥眼见街道两旁棚架上披着几块大棚布,“不管了。”他拧着眉上前,捻诀卸下棚布,飞到他们脚下,一下将那些人带起。 那些人惊慌失措,没刹住脚就都跌到布上,拥挤叫唤着,惊咦声连连。 “我只能先送你们离开,去到安全的地方,你们再自己逃。”山河合指颂咒,棚布载着人腾空了。 岂料从上头摔下来几人,山河急忙追上,接住了那几人,谁知被那几人反掌钳住了手,还被一条金黄麻绳五花大绑了。 又是傀儡人!! 山河从半空摔落,不至于落地,被几个傀儡人接住了,扛着他就跑。 他试图挣扎,不料这是一条能禁锢人灵力的绳索,纵然有多强的灵力,被绑了就没辙了。 “禁灵索?!”山河这才想起有这么一件灵器来,这些傀儡人竟然有禁灵索? 罢了罢了,还是喊救命。 “……”还没喊出口,舌头就差点咬到了,这些傀儡人扛着人都能奔这么快吗?且地震于它们而言是没有知觉的,山河在他们肩上却颠得反胃。 关键是,它们还轮流着扛,一瞬换来换去,险些给他晃吐了。 自十里道奔出,它们的方向是尸山乱葬岗…… “不行!约好是在南陵城汇合,就这么被扛走了,到时要上何处寻?”如今自己这样子窘是窘了些,但总比见不到面的好,山河满脸涨红,吸了口气,大喊出声:“招财!” 话音一落,一阵阴风迎面冲来,刹那间,那些傀儡人被冲开了,连带着山河也被冲飞了,眼里入了沙,睁不开了,身上一沉,貌似被接住了,好在不至于摔个大丑。 是招财的大爪子吗?不像啊。 “这气味……”他勉力睁开一只眼,果然是朝天歌,他冷着张脸,声音更是阴沉:“为何叫招财,不叫我?” “啊我这是……”山河这副被绑成肉粽的模样,还真有些丢人,“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啊。” “我才离开你片刻,你就被人五花大绑扛走了?” 山河讪讪然,道:“有些大意了,快放我下来。” “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山河转过头,侧过脸,用他那只半睁开的眼去看,才看到地面裂开的幽深黑缝,下一刻顿感冰凉。 朝天歌竟在他眼上落下个冰吻…… ※※※※※※※※※※※※※※※※※※※※ 唉!实在想不出章节名的人,已经自罚多吃几碗饭了…… 齐现身解危陷险境 “你、你做什么这么……”山河云里雾里,他这一下来得太猝不及防了。 “莫看。”朝天歌垂眸,地缝中迸裂出的岩浆,将地下土层中不知何时埋着的上百具被剥皮的裸尸,全都吞噬掉了。 被他这么一说,山河心跳飞快,更想知道底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却感觉整个人被带飞了,身下还一阵火热,才一瞬心不在焉,就错过了。 “我们方才经过了什么地方?” “地火熔炉。” “地火熔炉?那是……” “在鬼渊时,你见到的只是很小部分,应是地震将地火熔炉震开了,打通了两处,使其冒了上来。”他边说边将山河身上的禁灵锁解开。 山河才发现自己站在了狮子背上,将朝天歌手中的禁灵索抓了过去,他一面若无其事地塞进自己衣中,一面奇怪道:“也不知这玩意儿是从何处来的……” 朝天歌看他那举动,不说话了。 他们又回到了尸山乱葬岗,此时的尸山乱葬岗已夷为平地,那些鬼祟阴灵们也被镇守的招财纳吉给吞没了。 看底下冒烟的冒烟,坍塌的坍塌,喷火的喷火,纵横交错、狰狞疮痍的一片,山河惴恐,喃喃道:“是天怒吗?” 庄胥在给山河看星象图时,就已表明,人祸到了极致,天便降灾了,这一切非人力所为的景象,除了天灾还能是什么。 “朝天歌,祈天还来得及吗?”山河忽寄希望于祈求神明,或许认为人已行至穷途末路了。 朝天歌如是道:“只能靠我们自救了。” 连他这个祭天祀地的祭师,都认为此刻求助于神明无济于事,那就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南陵城的人都逃掉了吗?为何会有那么多傀儡人?” “逃了,不只南陵城,不归城、乔城和大曲城的人能逃的,都到鹿无避难了。”他的话说得平静。 “你、你去过鹿无了?”山河讶然,也不过晃眼,难道他就飞个来回了? 朝天歌把手一扬,几十只知悉鸟全飞了上来,一瞬化为灰烬散去,是些影子。 “知悉鸟!”山河惊叫了一声,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知悉鸟到不了幽冥,但只要我出来了,它们就能找到我。” 原来,鹿无城的人一直没有放弃联系朝天歌。 “就刚刚吗?” “不是,在上幽城时,我已收到了消息。”朝天歌令狮子腾了空,直接去往鹿无方向。 “上幽城?”山河眨了眨眼,那必定是他进庙的片晌工夫,难怪他自幽冥出来就一直没提宵皇,原来早已知悉那边情况。 想他离开鹿无城时,那里水深火热,也不知云陆道长与一壶老道他们的境况如何,但人间大劫,谁又能避得了? “怎样?鹿无如今……” 朝天歌立在狮子头上,面色凝重道:“岌岌可危,日游鬼帅一部全在那里。” 山河心凉了下,想起了夜行鬼,忽问道:“日游鬼与夜行鬼可一样?” “品性差不多。” 但凡日游鬼所在的地方,其他邪祟也不敢出没。只不过相较夜行鬼,那群暴露在日光下的日游鬼没那么猖狂罢了。 他的话音一落,招财纳吉就已到了宵皇之地。 底下那张淡蓝色的巨大屏障,虽还能如穹庐般罩着宵皇大地,但此结界靠术法长期支撑,张得愈大,耗费的灵力愈多,结界就愈薄弱,眼下已到了撑不住的境地了。 那些趴在结界上方欢脱的鬼祟们,正撕扯啃食着结界,全都是日游鬼部下的。 而在焚川之地的结界下方,已被撬开了个口子,那些鬼祟们拼命往里钻。 “看来夜行鬼的教训还不够!”朝天歌将原来那副鬼面具戴上,召阴笔一出,向宵皇四面八方送去了召阴之符。 看样子是要启动阴兵,由内向外清除杂碎了。 山河眼中冒着火,手诀已经捻好,一段强劲的呼风咒,将趴在结界上的鬼祟吹飞了起来,爪子锋利的死死扣住,就吹不走了。 就在这时,周遭地面开始崩裂,裂缝自南陵城迅速蔓延过来,底下如一条条火蛇窜动,深浅不一地曲折通往鹿无城。 整片大地如爬满皱纹与伤疤的脸,到处透着岁月的无情。 朝天歌看着不堪重负的结界,当机立断道:“山河,境外要拜托你了,我必须到境内去。” 闻言,山河转身匆匆抱了下他,道:“这里交给我解决,你尽管去。” “嗯,小心地火熔炉的岩浆!”朝天歌语罢,跃上了纳吉的头,乘着狮子长驱直入。 看那远去的背影,山河提了口气,道:“招财,我们也干活了。” 招财大吼一声,震耳欲聋,山河急急捂住耳朵,大喊道:“我知道你很威风,麻烦下次吼前,先打声招呼啊。” 但这一声狮吼威慑力之强,足以让那些小鬼们仓皇而逃了,经受不住的就都呜呼散了魂。 日游鬼们知道头顶有只审判之狮,就拼命往结界里钻,殊不知,结界内还有一只等着它们。 放眼望南陵城那处,在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中,整座城一瞬被撕裂开来,继而在喷薄的岩浆中灰飞烟灭。 山河疾然划破掌心,掐诀念动通神术,掌心鲜血向底下一挥洒,旋即启动了血契,颂神咒:“吾以血契结十方,天地神灵应万万!令山山崩!令地地陷!令石石裂!令火火灭……” 口中念动不停,躁动似万马奔腾的大地开始应召,裂开的地缝深处竟然浮动起了一堆堆焦黑的残骸,顷刻就化为乌有。 山河眉头紧皱,合指微颤,鲜血自掌缝流出,泛着红光。 地动山摇,连带着宵皇境内高山也开始咆哮,极其迅猛,山石断裂滚落,轰隆震天。 山河瞥了一眼,见宵皇境内的惨状,心中一凛,似乎听到了阵阵痛哭哀嚎声,比地裂山崩还要令他难以凝神。 他阖目敛神,咒诀不停,血契结成红光外放,令那原本不断外扩的裂缝,忽有收敛之势,待他双目一启,赤红的瞳孔蓦地一缩,地面剧烈抖动起来。 与此同时,整个结界轰然碎裂开去了,日游鬼们一窝蜂嚯嚯往里钻,似乎朝着同焚川而去。山河拧起眉,撇开一切纷乱的思绪,专注在术法上。 狂风浩荡,灰尘漫天,裂缝缓缓合拢,满地的石头弹动不止,岩浆在黑焦的地面透着烈焰般的红光,耀眼夺目,有的自高处泄下,仿若赤练披挂在山上,有的冒着浓浓白烟,好似歇山云。 大地一张一翕,伤痕累累,垂垂老矣。 唇齿微动,神咒层出不穷,山河绷紧着的脸,发着烫好似病了般。 在半空的招财俯视着下方的红流涌动,张了张牙。 原来老天发怒竟是这般骇人,高山化为平地,平地变成沟壑,沟壑填作高山,一瞬而已,便可颠倒乾坤。而这期间根本没有人什么事,但作孽的往往都只是自不量力的人…… 山河嘴角溢了血,结印的手鲜血浸湿了衣袖。若是此刻动摇,便就破功了,但要保持不动,则须调动体内的灵根,源源不断提供灵力支撑。 他感觉力不从心,或许是因此次的通神术,面对的是天道管辖范围内的大地,不止范围大,且抵抗力非一般的强。 可脚下的这片土地才有合拢的趋势,他断不可能就此撒了手。 “招财,送我下去。”山河呕着血,险些站不稳,他需要更靠近那地火熔炉。 招财没有迟疑,一个纵身飞扑了下去。 宵皇境内的焚川,四处都有阴兵的影子,他们操持长戟奔过山道,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呼号。 “是阴兵!!”镇守在郊的训蛮人齐声惊呼! 阴兵出现,意味着大祭师已经归来! “大祭师回来了!大祭师回来了!!” 这一声震耳发聩的高呼,好似比妖孽都清除了还要令人激动! 那些挣扎在边境、守着最后一道防线的训蛮人与巡司听着这个消息,顿时浑身来劲,连着多日的疲乏与失意都一扫而空了,那些个鬼祟们本是气势汹汹地来,如今就都逃之夭夭了。 但那山崩地裂给焚川带来的又何止是鬼祟,而是将云海天山的水都灌了进来,那座在瀑布后的庄院也早被大水侵吞了。 汹涌的大水淹没了靠河的几个寨子,寨中的人能爬的都往高处爬,不能爬的就都顺水漂了。 长空传来阵阵鹤鸣,一排排仙鹤飞来,掠过水面,将落水的人一个个提起。 大水不断向前奔去,像骏马腾飞,似箭离弦,推落滚石,顺势而下,再往前头便是扎堆的寨子,男女老幼都在。 他们才刚从地震的惊骇中缓过劲,眼见地就要被几丈高的大水吞噬了,就都放弃了逃走,即便当中还有巡司在,人们有的呆立不动,闭上了眼承接最后一击,有的跪求神明拯救,有的惊惶无助原地抱团,一时间祷声、哭声杂糅成团。 “老天啊~开开眼!我宵皇人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宵皇先祖啊,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一脉就此断了吗?” “人间灭顶之灾啊!逃不了了,都得死啊~” “谁来救救我们……”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有谁看到我的孩子了吗?” “爹~我怕!爹你醒醒啊~” …… 忽地,一头巨狮横空奔出,堵在水口处,将湍急流水都纳入巨口中。 地上那群人惊呆了,难道这头狮子是被他们虔诚之心感召而来的?!来救他们于水火?! 眼尖的看到了狮子头顶还立着个红色的身影。 但见那身影一跃上空,解开掌中缠着的纱带,悬空勾出了道止水符,压住了来势凶猛的大水,仿若筑起了道无形的高墙,任后头追来的水怎么冲,都冲撞不开。 他们认出了那张鬼面具,实在太熟悉了,众声齐呼唤:“是大祭师!大祭师来救我们了!!” 那一瞬,所有人脸上都退去了惊恐,几千只眼齐刷刷盯住那个红色的身影,或心安,或激动,或期待。 朝天歌身后是一道道灼热的光,是虔诚的城民们寄予厚望的目光,投在他身上,那般强烈,那般纯粹。 “他不是大祭师!” 人群中爆出的一声,来自巡司之口! 朝天歌认得十八骑的每个人,当然包括说话这人。 那人连连摇头,目光盯着朝天歌,难以置信的神情在脸上不断放大。 众人一阵惊咦,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会是大祭师,可更信巡司的双眼! ※※※※※※※※※※※※※※※※※※※※ 今个儿说说大祭师,我本人对他的怜多过爱。他习惯了隐忍,所以情绪基本靠自己消化,在做任何事之前,他都要经历过内心一番争斗才决定要不要做,姑且认为是心思缜密,相对稳重。在大爱与小爱面前,他是分得清的,在他决定进入元辰宫前,他对山河说出那句话就可以知道了,以及烧毁了元辰宫后,去的地方是神鬼大门和青铜大门也能知道了,他在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护众生,也护着众生一员的山河。身为大祭师,制定下诸多规则,不也是自始至终都在寻求一种人世的平衡吗?平衡大爱与私欲,平衡神、人、鬼…… 一不小心啰嗦了( ̄ε(# ̄)☆╰╮( ̄▽ ̄///) 有机会再说山河,这个呆瓜~ 齐现身解危陷险境2 巡司比在场任何人都要认得大祭师,他说“不是”这话,毋庸置疑。 “是大祭师!他是大祭师!!”这嚷声很是稚嫩,带着点咬字不准的奶音,立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是个小童发出来的。 小童欲冲着朝天歌继续嚷,却被身旁的妇人捂住了嘴,嗔怪道:“小娃子什么都不懂,别乱说话!” 朝天歌也认得此童,当初去看染病的庆明时,在院子里与这小童有过一面之缘,之所以印象深刻,无非就是人家歪着脑袋打量着他的鬼面具,不但丝毫不怕,还在他擦身之际,扯住了他面具后结的羽毛织带,笑得满脸堆花。 顽童举动被视为不敬,把在场的人都吓了大跳,尤其是庆生,抱着他连声赔礼。而朝天歌也只是回身摸了摸小童的头,就匆忙进了屋。 彼时小童才及膝高,不过一段时日不见,就长高了许多,至于多久不见,朝天歌也记不清了。 小童眨巴着眼睛,掰扯着那只大手,发出了嗡嗡的“大祭师”的叫声。 众人面面相视,一时之间难以决断,可若不是大祭师,此人为何要救他们?为何会戴着大祭师的面具?为何与大祭师的身形一致? “他不是大祭师!”又一位巡司笃定道。 如此一来,出现的人不是大祭师,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对此,朝天歌无暇解释,只是背过身去,欲将不断涌来的水,勾符引到别处去。 “巡司大人,他不是大祭师,那他是何人呢?”身旁有人问了话,两位巡司相视一眼,皆面色沉重,尚未回应,便见一群人都跪了地。 “就算不是大祭师,那也是来救我们的人,是恩人呐。”人们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此人替他们解了燃眉之急,还救了他们,就该感恩戴德,施礼道谢。 “是救我们的神!神明显灵了,赶紧拜!” “对对对!神明保佑我们宵皇渡过此劫,渡过此劫!” 语罢,纷纷磕起了头来。 “说吗?”其中一巡司小心地问另一个,两人都在犹疑着怎么开口。 见众人这般蒙在鼓里,也不知来者是何居心,巡司纠结片晌终于大声道:“他并非天降之神,而是幽冥之鬼!” 朝天歌作法勾符的手忽顿了下。 这一声足以把跪地磕头祈祷的众人惊回了神。 幽冥,众所周知,阴人居所,只有已故之人才会去往那个地方,是以,救他们的是鬼而非人了。但对于此时的宵皇人来说,是不是真的“救”,也就难说了。 “啊?鬼、鬼?是外面那群鬼?!”有人惊惶地喊出了声,“进来了?鬼祟进来了?!” 大祭师不在的日子,他们饱受鬼祟折磨,被扰得心神不安,甚至家破人亡,那是多么令人憎恨的一群恶鬼,可想而知,幽冥来的鬼怎么会救他们?不可能! 人群立即哗然一片。 “他不一样!”巡司忽又道,“他比那群鬼祟更厉害,他是……冥王!” 朝天歌沉寂的眸中浮现一抹难以言喻的神情。刚画出来的符,瞬息散了,心神不宁,根本无法画符。 众人闻言面色陡然一僵,惊得咋舌:“冥、冥王?!”一来就来个最大的?! “他是大祭师!”小童终于咬开了那妇人的手。 “他头顶上的鬼气,是很强盛的赤黑气,有此气者绝非世间人,更不是神,只有幽冥中的王,才具备此气!”巡司终于说出了真相。 “赤黑”之气若萦绕周身,则极为不祥。 巡司生来就有一对与众不同的眼,能直视太阳于午时,又修得望气术,所以能一眼辨善恶。而此时这冥王头顶上的气虽为赤黑色,却感觉不到恶。这也是巡司纠结之处,但凡练过望气术的术士,都知道碰见些厉害的、能隐藏起自身气息的,便也难以辨别善恶了。 说不准此刻的冥王,伪装成了宵皇祭师的模样是图谋不轨,可如今的宵皇又有什么可图? “对对对,他就是冥王!”有人连声附和了,“我记起来了,古籍中有记载,幽冥之王的坐骑便是这金毛巨狮,不会错的!” “天啊,那些鬼祟一定是冥王带来的!天要亡我宵皇啊!!” 众人霎时惶遽不安了起来,才欢喜不到片刻,就又陷入到了恐慌中。连冥王都出动了,宵皇人存活之机实在渺茫,更可谓毫无生机!但较之此前的凄苦无助,如今更多是愤恨与绝望。 “冥王为什么要扮成大祭师的模样?给我们希望再让我们绝望吗?” “看我们走投无路、欲生欲死,很痛快吗?” “要杀便干脆点啊,为什么要折磨人啊?折磨人是做鬼的乐趣吗?” “看看啊,把我们害成什么样了,还不够吗?” “我们宵皇人一向敬畏神鬼,也不曾招惹你们,为何要这么对待我们啊?” “虔诚祭祀,还是灾祸连连,祭祀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我们要这祭祀何用?!” “大祭师一直都在骗我们吗?我们祭祀了这么久,为什么神明不肯庇佑我们,为什么老天还是对我们宵皇降下灾难啊?” 这些人带着豁出去、命都不要的勇气,挺直了腰板呐喊哭嗥,已然绝望透顶了。 祭祀祈福,尊天敬祖,多年来让宵皇人在面对困厄之时,从身心上重获力量与信心,并让人们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与毅力,即使生在黑暗,也要心向光明,这是无形中的心念鼓舞。 但因凡人并不能真正接触到神灵,只能通过祈穰来传达,亦未明天意如何,是以,多少觉得虚无缥缈,而早将其视为习惯,习惯于心存敬畏与感激,习惯于困顿中寻求解脱与安慰,但这种习惯的力量并不能支撑他们在更大的灾难面前屹立不倒,于是人们纷纷开始质疑自己的信仰。 多年持续的信奉,动摇与崩塌或许只在朝夕间,竟来得那么猝不及防,这是朝天歌最不愿见到的。 原以为敬天法祖能令人宽容怀柔,使族人守望相助,能凝聚人间之力,可这一切在生死面前依旧微不足道,甚至十分悲哀。 他不再想了,往奔涌不息的大水中推进了几道符咒,眼见着水呼啦啦退了回去,他才落回到了狮子头上,狮子也敛了神气闭了口。 那小童冲着朝天歌的背影哭喊道:“大祭师,你是来救我们的,对吗?你不是恶鬼,不是的,对吗?” 朝天歌身后种种质疑与谩骂,以及小童的笃信与争辩,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绷紧的拳头颤动了下,松开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妇人将小童拉回来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巡司大人都说了他不是我们的大祭师!他是鬼!是把我们害得无家可归的恶鬼!你还指望他能够救我们?!” “庆生哥哥都说了他是大祭师,他就是大祭师……”小童边跳边哭。 周遭投来了“此童欠管教”、“此童不懂事”之类的责备目光,那妇人一气之下,一巴掌落了下来,打得他哇哇直叫,她忍痛含泪叱骂:“你庆生哥哥疯了!他胡说八道,你听来做甚么?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拉扯着他的手臂,边打边哭,“大祭师都不要我们了,他不会回来了!!” 妇人这话是在发泄!也替众人泄了愤。 宵皇没有大祭师很久了,久到宵皇人对其失去了信心,遇难都不提大祭师,也不奢望他能回来救苦救难了。 “骗人!大祭师才不会不要我们,呜哇……”小童抹着眼泪,已经说不清了,他的确好久没见到大祭师了。 朝天歌的的确确是鬼,这无须辩解,那些恶鬼也是从幽冥中来的,这无可厚非,宵皇祭师不能给宵皇人造福,这也是有目共睹。那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他理解人们的转变,人们拿出诚意来信奉,到头来反受其害,任谁还会继续信奉? 宵皇到底有没有神灵庇佑,他最清楚,但眼下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或许那个小童会信,但要告诉小童他就是鬼么? 朝天歌缓缓转过了身来,双目通红地扫了一圈惶惑不定又义愤填膺的人群,确定他们暂无危险后,轻声对着纳吉道:“我们走。”而后乘着纳吉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日游鬼们为躲避审判之狮,惊惶钻进了山林,却遇到了阴兵,双方一碰面就打得天昏地暗。阴兵与鬼兵本质上并无区别,只是幽冥二部帅带领下的日夜鬼兵,形似莽夫,性子更野,来人间撒泼更不会着铠甲,双方看上去便如同贼与兵在撕打,谁更正统一点,一目了然。 而朝天歌通常借的都是来自阴庙的兵,是战死之魂,生来就是兵,是故更有秩序,更加骁勇善战。 几番对决,日游鬼们一一败下阵来,而在此败了,意味着魂飞魄散。阴兵们有令在身,不得叨扰人,解决完日游鬼,便逐一撤离。 日游鬼帅本是弃部下而逃,却被朝光拦下了路来。 鬼帅身披铠甲,手持重长戟,那黑洞洞的头盔底下,是三团燃烧着的火焰,形如双眼与嘴巴。他本来高大,加之胯|下战马披着马铠,气势实在凶猛,朝光的马不安地乱蹬,甚至是长嘶,他便只好将马放离。 俯视着面前这瘦小得可怜的瞎子,鬼帅笑得合不拢嘴,三团火焰挤在了一起。 咣当一声,鬼帅的头盔被崩云箭射穿了,掉在了地上。鬼帅微感讶异,冲着朝光瓮声瓮气地道:“鼠辈宵小竟敢拦本帅去路?不知死活!” 语罢,长戟挥舞之下,荡起了一阵阴风,朝光迅速旋身躲开了去,转身之际又射出了一支箭,这回取的是鬼帅的战马。 鬼帅小觑了崩云箭,在他挥那笨重的长戟时,箭已穿了其马的颈部,战马一声哀鸣,重重摔到地上,荡起了一层浓烟,实为战马化作了一股黑烟消散了。 鬼帅怒了,三团火焰瞬间爆燃,朝光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受得到对方的气焰高涨,火气正盛。 “本帅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战马!”鬼帅霍然近到跟前来,一股气浪将朝光逼得飘退开去,朝光来不及反应,就被拽住了脚,狠狠地砸到地上。 长戟横刃一挥,便要取朝光的项上人头,朝光以为必死无疑,可对方却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与此同时,他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慑力与浓重的鬼气,正欺身而来。 朝光浑身似散架,也丝毫动弹不得,他知道此番来的应是“王”的级别。 可接下来却无听到任何声响,只觉周身一股热浪在激荡,末了,那股气息不见了,好似一阵风翩然逝去,而自己也能动弹,甚至全身经络都舒畅了。 可那鬼帅怎地莫名其妙消失了? 就在这时,上方的天空似有异动,轰隆隆如有无数的雷奔过。 “是结界!”朝光惊呼,哨音吹响,那匹马又奔回头来,他翻身上马,向祈楼的方向奔去。 齐现身解危陷险境3 大地虽不再晃动,但晦暗的天空,电光交替闪动,浓云中骤然出现无数裹着火焰的巨石,在空中拖着长长的焰尾,急速逼近大地,随便一块砸下就能毁掉一处建筑,更别提是成百上千之数了。 眼见宵皇之地就要毁于一旦了,鹿无城与各城来此避难的人,皆自隐蔽各处奔突而出,或惶遽失措,或呻|吟呼号,之后便在一瞬哑了声,仿若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众人屏住呼吸,心似停止了跳动,等待着死亡降临,毁天灭地之声或许就在他们集体闭上眼的那刻爆发…… 霎时一道结界横空架起,继而遍及整片低矮的天空,一瞬托起了所有下落的火石! 没有了惊天动地的炸响,众人蓦然睁大双眼,眸中瞬息铺满了金光,顶头上投射下璀璨的符光,一整片耀眼夺目。 是结界!全境的结界!! 得救了!底下一片惊叹! 人们眼里涌动着金色的泪,不知是上面的符咒还是结界上的火石,投射下的光让众人全身都热了起来,连带着整颗心都扑通狂跳。 “全境结界撑起来了!我们有救了!!”人们顾不上狼狈模样,皆拥抱哭泣,不管是否认识。 鹿无本就经历过一次大灾难,在幽冥鬼祟尚未来袭时,他们接纳了四处逃难的人,展示出了大城的宽容,并对此深感悲戚,而流离失所的各城修士来此,也为此处的辟邪驱鬼出了份力。天灾一来,所有人休戚与共,自然也就抱团取暖了。 全境结界此前撑过一回,不过崩溃了,如今的结界有着天壤之别。 “这个结界看起来固若金汤,道长们真了不起!”有人惊叹道。 人们一致向焚川望去,那是阵眼所在,即结界的中心点。他们只知此前的结界是云陆道长集合众修士布下的,却并不知晓详情怎般。 事实上,结界第一次崩塌时,焚川祈楼的云峰望台,横七竖八散在地上的便是那些灵力枯竭的修士,他们多数来自周边各城,不乏曾经来此闹事的乔城与不归城的城主。 而面对天火浩劫,他们根本有心无力,原以为就此交代了身家性命,不曾想电光石火间,一道红影掠过他们头顶,之后便见万千符咒聚成的结界铺开,且劲道凶猛,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金光灼得他们双目发烫,几十个修士皆被此结界震住了,但同时也被强大的鬼气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卧云剑不只是剧烈颤动,而是发出了阵阵哀鸣,震得云追月险些抓不住,但此刻的卧云剑不会兀自飞出,而是等待着主人发令。云追月从未见过卧云剑是这般状态,不由得拧紧了眉。 封师颂捂着剧烈起伏的胸膛,看向一旁的云追月,喘息着问道:“云陆道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只是封师颂,在场所有修士同问。 云追月的灵力耗得最厉害,如今所剩无几,状态极差,他缓缓撑起身,见那刺眼的符光,也有些恍惚,那感觉像神明莅临,可这气息,分明就是极盛的鬼气! 常人自是感应不了什么气息,只有修士才能捕捉一二,何况这并不用捕捉,简直强大到能直接将他们摁倒在地了。 且近在咫尺,压迫得他们连喘息也难。 近百只眼盯着漩涡似的阵眼,好似阵眼里头还有个身影在晃动,看是看不清的了,只觉再迎光片刻,就要瞎眼了。 长老们在巡司的护卫下,从北门而出,顶着一头金光忽顿了足。 “师叔?”庄胥带着一壶老道迎了上来,被这突如其来的符光也惊到了。 莫听环顾了周遭一眼,忽有了泪意,对着其余长老道:“宵皇,有救了!” 长老们一听这话,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面上有了久违的喜色。 一壶老道面颊又瘪了几分,喃喃道:“有救了,有救了……”可他心里还记挂着他的仙人,于是急忙询问,“可是宵皇祭师回来了?” 莫听仰望着半空的结界,叹息捋须道:“回来了。” “那太好了!”一壶老道抚掌大喜,看上去比在场的人都要兴奋。 庄胥搀扶着莫听,在其身旁,轻声问道:“这可是师叔所说的‘变数’?” 莫听沉吟良久,摇摇头道:“是变数,但此变数里尚有变数。” 庄胥皱起了眉头,十分不解,道:“弟子不解,何为变数中的变数?” 莫听默然片刻,方小声回道:“你可知‘推算’这种事,本身就含有变数,但却能应验,实则是因我们将变数考虑进去了。而推算出来的命格,你一旦将其视为定数,则不存在改变的可能性,你也就成为了大多数的凡夫。” 庄胥想了想,道:“恕弟子愚钝,弟子还是不能理解。” “你且理解为能被人轻易算定的,都是凡夫俗子。” 是以,他相信宵皇祭师的到来,扭转了局势,此为一个变数,倘若变数中还有变数,即该局势还会有变,那会变得如何? 朝光纵马疾驰而来,忽紧勒缰绳,竟是满脸惊愕,对这种结界的感觉,深入骨髓。 当今世上,有此魄力可张开如此浩大全境之界的,非集众之力做不到,但此结界的感觉,带有强烈的独特性,他能辨别得出!可这铺天盖地的鬼气,和此前那阵气息一样,若非幽冥之主,也无这般骇人! “……”他心里一阵迟疑与挣扎,却不敢耽搁,抖缰而去。十八骑的马皆有灵性,即使如今的朝光双眼蒙布,靠着马也能去往宵皇任何一处地方。 结界之外,一片混沌,风沙追逐,火光滔天,分不清方向与日夜。结界之内,则一片萧条,不明所以的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动,互勉互励。 而云峰望台上的人,无不面面相觑,被此强势的转机,惊得是一阵茫然无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天火之劫算是挡住了。 接下来要确定的是,来者是敌是友了。 但见一身影从半空徐徐落下,率先将其认出来的就是云追月,在场的人只听他道:“是宵皇祭师……”与此同时,他后面也息了声,又低喃道,“是错觉……”他自是不愿意相信这冥王即为宵皇祭师。 可是在场的人多数都认得出来。当日在祈楼前大闹一场,宵皇祭师出手收尸煞以及当众散魂之事,亲眼目睹者居多,就此身形与鬼面具,很难说这不是宵皇祭师。 “是宵皇祭师!”有人惊呼,立刻就有人响应:“对,是宵皇祭师!宵皇祭师回来了!” “大祭师——”趴在地上的三生人扬长了脖子,惨白的脸是难以名状的激动。 但众人只有惊并无喜: “可是,怎么会……” “怎么会有……” “这到底是……” 惊咦的话都只说到一半,他们心知肚明,来者不善。 “怎么会有这么强的鬼气?!”乔城城主罗棘惊诧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人,“你们都没有感受到吗?” 众人眼神一交汇,彼此会意,只是难以下定论,究竟是冥王附了宵皇祭师的身,还是宵皇祭师变成了冥王,抑或是二者本来就是一体? 朝天歌落了地,在场的陌生面孔居多,南陵城、乔城、不归城甚至是将地、大曲城,这些城的修士都来助阵了。 “你们说话啊?!”罗棘扯着嗓子,慌乱的语气问着,“别告诉我,你们都不知道啊?”他很着急,虽然离朝天歌还比较远。 “不是大祭师,是冥王……”云追月接了话,注视着朝天歌。 他这话无形中给朝天歌创造了退路,却让众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来。 朝天歌看向云追月,眼神里充满了感激,须臾,他垂下了眸,躬身作了一揖,道:“谢过诸位助阵。” 冥王要谢他们做甚么?还代表宵皇人感谢他们?还有这把声音,他虽寥寥无几的话,但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与当日宵皇祭师那把声音如出一辙。 如此便说不清了。云追月心中微敛,不知朝天歌打定什么主意。 “你到底是宵皇祭师还是……冥王?”罗棘忍不住怔怔询问,按理来说,方才谢过他们助阵,断不会下一刻就取他们性命了,于是斗胆问了一句,身旁乔城来的修士都跟着提心吊胆了起来。 “你能不能闭嘴!”趴地上的谢城主烦躁又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若是对方因这话令他也受灾殃,那就冤死了。 众人皆看向朝天歌,三生人更是目光灼灼,一刻不愿松懈。 云追月想说点什么,朝天歌就已回道:“在下朝天歌。” 修士们目目相对,显然没听说过此名,若不是在场的三生人喊出了“大祭师”,人们都还不知原来大祭师本名就是朝天歌。 “宵皇祭师是冥王?”罗棘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还是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罗棘带头说起来,众人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只消朝天歌稍微动一动,他们就都瑟缩了下身子,又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朝天歌甚至连眼神都得控制下,不能直视任何人。 “……大祭师,”封师颂抿嘴,敛着眉问道,“大祭师的本尊可是冥王?” 封师颂问出了众人的疑惑,朝天歌扫眼看在场屏息凝气的修士们,微顿片时,沉而有力地应道:“是。” 众人骇住了,尤其是三生人一阵目瞪口呆,云追月捏了捏手袖,不知他失联的这段时日都经历什么,为何回来竟变成了冥王? “大祭师怎么会是……冥王啊?”三生人双眼布着张狂的血丝,难以置信。那可是从前日日都会见到的大祭师啊,进出祈楼都会与之碰面,可这话从其口中说出,冥王意味着是幽冥的王,是邪祟鬼魂的王,这让他们难以接受。 云追月问道:“大祭师是否有难言之隐?” 可未等朝天歌回应,周遭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原来冥王一直蛰伏在人间伺机下手……” 他回道:“不是。”语气超乎人们想象的平和。 “外面的那群鬼祟是冥王带来的?” 他再道:“不是。” “可冥王为何纵容恶鬼作孽人间?” 他如实回应:“我没有纵容。” “那为何等到现在才出手?” 见他视线下移,众人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接连不断的声音被释放出来了,每一句都似乎在往他心上捅刀子。 “鬼祟造孽,人间生灵涂炭,冥王要如何收场?!” “这场浩劫惹得天怒人怨,冥王该为自己的失误负何责任?!” “世人流离失所,生如蝼蚁般跪舔求生,依然难逃厄运,这一切,冥王难逃干系!” 这群人交替问责,只因对方承认了自己就是大祭师,才这般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若朝天歌是他们丝毫未接触过的冥王,或许他们连气都不敢出,更不会将此千钧重负毫不留情地压在他身上。 可于他而言,这些人已经算客气了,至少在他看来,自己确实责无旁贷,但眼下来追责无任何意义,他不能在此耽搁下去。 云追月却掷地有声道:“但天灾与冥王毫无瓜葛!”他并非宵皇人,却同样是受害人,是以,他的话不会有偏颇。 但对此话,恐怕除了封师颂,也无人认可了,毕竟他们在期间失去的种种,需要一个情感宣泄口,也需要有人来承担一切不幸。 朝天歌投以感谢的目光,可话才到嘴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劈天盖地下来,大地晃了几晃。 众人一阵惶惑,再看时,朝天歌已飞上了阵眼。 一道道闪电劈将下来,仿佛将天地一分为二,头顶上咔嚓咔嚓地炸雷轰响,还伴随着交替的闪光。 这难道是天雷浩劫?!在场的人都愕住了! 才挨过天火劫,又来一场天雷劫,人间将彻底沦陷了!这天怒该如何能平,何时能平? 雷电交加击打着结界,整片大地被震得发麻,恐惧卷土重来,人们惊恐地蹲下捂住耳朵,有的甚至极难受地到处乱窜、四下打滚。 云峰望台的修士们忍受着尖锐刺耳轰鸣的雷声,眼见着上面的符阵,一层层的金光在减淡,无不揪着颗心。 须臾,似有什么东西从上方落下,人们目光紧随着,“啪啦”落地摔成两半,是鬼面具! 众人立即将目光投上那片骤然变成赤色的结界,上面还嗞嗞流动着黑色的电,朝天歌将天雷劈在结界上那瞬的转态改变了,但这要消耗巨大的能量。 万千天雷的击打下,恐怕结界之外的大地也不复存在了,然而这结界又能撑多久呢? 云追月艰难站起身来,道:“诸位还能助一臂之力吗?”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低下了头,没有人应答,云追月也料到了:“没关系……” “我们可以!”三生人齐声应道,可话音才落,拽在手中的令牌却碎开了,看着怔愣中的三生人们,云追月道:“无碍,我上去。”才刚要唤卧云剑,便听得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 “云陆道长!”朝光喘着气,跌跌撞撞奔了过来。 “巡司大人?”云追月捂着胸口,迎上前去。 待抓住他的人,朝光才心安了些。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了……” 说好了他与众修士在此撑住结界,而朝光带领巡司与训蛮人对抗入侵的鬼祟。 朝光道:“宵皇境内已无鬼祟。” 总算听得一个好消息,众人绷着的脸就都稍稍松了下。 “幸亏冥王及时出现,杀了鬼帅,否则朝光必死无疑。”朝光如是说道,听得云追月蹙了蹙额。 这话来得及时,在场的人面露惊奇,想那鬼帅这些时日到处作孽,使他们分身乏术,如今终于被清理门户了,倒是让众人出了口恶气。 也正如冥王亲口所说,他并无纵容手下作恶。 “云陆道长没事?”朝光顺着他的手臂向脸上摸去,“大祭师……冥王在何处?” 就在这时,一个红色的身影从高空摔下,似乎已不能控制下落的速度。 “不好!”云追月才出一声,朝光便循着气息疾步跃上前去,稳稳接住了。 “大祭师……”朝光的声音太轻了,甚至还有些微颤,他能感受到此时的鬼气似有似无,一瞬强大到如巨石压身,一瞬却虚无缥缈,他不能确定大祭师如今的状态怎般。 “是朝光啊……” 朝光只听得这一声轻呼在耳旁,之后就没有了声音。 “大祭师,怎么样了?”朝光面露担忧之色,一放落地就急声询问。 云追月才俯身过来,便听得身后的三生人一声声的惊呼,虽是交错的喊声,但他能听清。 “十二世祖?!”云追月有些发懵。 ※※※※※※※※※※※※※※※※※※※※ 我家山河不在的这两章,想他~ 抱歉!最近偏忙,更新速度慢,麻烦各位了~ 齐现身解危陷险境4 这“十二世祖”的称谓一出来,众人皆是惊诧互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光也懵住了,追问三生人:“你们说什么?十二世祖?” “是十二世祖!大祭师与十二世祖的画像一样!”三生人纷纷回应,惹得众人一阵愕然。 朝光心下微惊,一边喃着“十二世祖”,一边手往上探,可还没触及朝天歌的脸,他就将手收了回来,怔怔问身旁的云追月:“大祭师的面具……” 云追月神思好一阵飘忽,才回道:“掉落下来了。”看朝天歌那面色晦暗,双目紧闭的模样,探了探灵,不禁皱眉。 “这、这……”朝光有些慌,扶着朝天歌的手变得僵硬了,他对当初大祭师招魂作画一幕记忆尤深,也对画中的十二世祖模样印象深刻,若大祭师长了一张十二世祖的脸……他有些不敢想,也一时想不明白。 “是十二世祖现身来救我们了吗?”三生人扬声问道,话语声中难掩的惊喜,他们祭拜了那么久的朝氏先祖,这回现真身来护佑宵皇人,也是情理之中。 “你们说大祭师是你们宵皇先祖?!”罗棘一脸迷惑,不自觉地把脸偏向谢城主,谢城主没好气地道:“看我做什么?我不也是才知道!” 被他这么一问,三生人难以回应了,修士们反应了过来,纷纷质疑低嚷: “宵皇祭师是冥王,又是宵皇先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意思是……他们三者是同一人?” “喂,宵皇人,你们连自己的大祭师,都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吗?” “会不会是……宵皇先祖原来就是冥王,在人间假祭师的身份,行己之便,给自己积攒香火?” 积攒香火?!不知是何人提的,但这下点到关键了,修士们的情绪被迅速扩张开去,不可遏制的。 封师颂难以置信地反问:“你们祭拜的先祖,是大祭师本尊?” “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先祖,而是盗香火的贼!” 罗棘吼得最大声:“他大爷的!!借香火来修炼!这是你们宵皇祭师作出的事?!” 谢城主也附和了:“如此有悖天道的事也做得出来?不,或许这一切都是他布下的局,但局面失控了,还连累了所有人!” “偷盗香火,真是为世人所不齿!” “难怪修为那么高深,原来是干了这种事!” “本人平生最痛恨这种借民众香火来修炼自己的龌龊事!今日竟然亲眼见到?!还是鼎鼎大名的宵皇祭师!啊呸!什么光明磊落,什么正人君子?!” 气氛骤变,朝光捏紧了拳,一颗心突突跳动,在场的三生人也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云追月道:“诸位先不要着急下定论,此事未明,盲目批判只会中伤无辜,我想大祭师不是这样的人,此事还需等他醒来解释……” “还解释什么?云陆道长,人心叵测啊,你我会在此耗着,或许就是拜他所赐!” “再让他解释,指不定又会有什么邪说蛊惑众人,让我等心寒!” 朝光极不舒服,厉声道:“岂容你们胡说?!”他正要发作,却被云追月按住:“巡司大人……” 朝光义愤填膺:“说我们大祭师违背道义,那趁人之危、肆意污陷就是你们奉行的道义?!” “可就是他做了违背天道的事,天才会降灾于世人!他一人害了我们所有人!”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就是铺天盖地的骂骂咧咧,什么狂悖无道,什么慑服人心,这些人言辞严厉又语带讽刺,若是稍微还能动,指不定会作出什么事来。 “都给我闭嘴!不许你们这般污辱大祭师!”朝光很少动容,如今气得血脉偾张,却还要隐忍,忍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大祭师来得及时,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朝光说的是事实,但此刻这群人还有谁会念及朝天歌救难之功? “我们在此撑什么?到底还替宵皇人撑什么?宵皇先祖都这样了,宵皇人还能成什么气候?” 云追月一脸正色,大声道:“眼下迫在眉睫的是天灾,所有人理应团结一致,而不是这般相互质疑,追究谁之过错都于事无补!” 他说得没错,于事无补!眼看结界是支撑住了,但闪电狂风还是不断,呼啦啦地吹,接下来或许还要指望这个冥王助他们逃过一劫呢。 这时,一庞然大物忽地窜到了众人面前,还伴随着一声狮吼,惊天动地。 定眼看原来是一头一丈来高的狮子! 招财的突然出现让众人愕然慌乱,这头狮子估计一口能吞下十几人。但这些人也逃不了了,只能干着急。 招财较之前缩小了两丈,是怕它在云峰望台上一顿地,就能震碎祈楼。 那威猛的狮头上跃下个红影,一闪就到了朝天歌身旁。 “山河!”云追月满目惊喜,朝光愣了愣,这瞬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看他这身残破红衣与疲乏之态,亦可知适才也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云追月紧声问道:“你没事?” “无大碍!抱歉,我们来迟了。”山河匆匆看了云追月一眼,对朝光道,“朝光,交给我。” 知道他来接过人了,朝光没有半点迟疑就松了手。 山河注视朝天歌须臾,沉了沉气对他们二人道:“他心力大损,稍有不慎,便可能魂飞魄散。” 二人闻言一怔,朝光不安地抓住了云追月的手臂。 云追月愀然问道:“可如何救治?” “我要带他走,日后再跟你们解释。”山河面色沉重,欲将其抱起,却听到一声惊叫。 “这、这个妖孽还没死?!还没死?!”罗棘将山河认了出来,指着他的手在颤抖,“当日,不、不是被散魂了吗?” 在场大部分人都不知山河死而复生的事,即长生之事并无参与。 然而自山河出现那一瞬,乔城与不归城的修士就都将他认出来了,揣着一脸悚然,喧哗声四起,皆指认他就是那日被宵皇祭师当众散魂的妖孽! 山河这才留意到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些活人,而并非尸体,其中还有不少熟人。 “原来啊,你们早就勾搭在一起了,诈死以蒙蔽众人!”谢城主恶狠狠地道。 “把你嘴巴放干净点!”山河怒剜了众人一眼,一口回怼,“你们人妖不分,当日合众逼大祭师取我性命,我既能死而复生,证明我命不该绝,既然你们都在这了,那么就摊开来讲,第一,我与大祭师正大光明!第二,我们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更没有对不住你们这班人!第三,我没空跟你们胡扯!” 招财自觉地趴了下来,山河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将朝天歌抱到狮背上。 山河的言行,在那些人看来,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要是没有诈死,散了魂怎么可能还活着?!”罗棘当日也看得真切,还经反复确认,散了魂就一命呜呼了,“除非大祭师骗我们!”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大祭师既然能散魂,也肯定能将他救回来,别忘了大祭师是什么人!” 那些原本蒙在鼓里的一众,在罗棘与谢城主的言语中,也大概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即大祭师蒙骗众人,将原本要散魂的妖孽救活了。 看来宵皇祭师犯下的罪孽,这回又多了一条! 众人七嘴八舌,沸沸扬扬了起来,说什么“拯救妖孽隐伏危机”、“改弦更张悖逆祖法”、“为己之私渎伦伤化”、“惑世诬民引天怒人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山河将朝天歌放下,心想朝天歌若是听到这些胡说八道,也定会往心里去。他改变主意了,迅速掐了诀颂了咒,给朝天歌定了魂,之后一道烟似地窜进了那群人中,只听得数十巴掌声,众人懵然一片,待反应过来,就都个个捂住了脸。 “发生了什么事?”朝光小声地问云追月,云追月轻声道:“山河给他们脸上都记了一掌。” 封师颂眨了下眼,他似乎没被打到,但面上火辣辣的。 “再让你们胡说八道,我就不叫山河!这一下只是肆意胡说的教训!” “你竟敢、竟敢……”罗棘的脸都歪了。 谢城主瞪得双眼发红,忿然作色。 山河拍了拍手,怒道:“我人既已在此了,又岂容你们继续诋毁?!你们这群人真不知好歹!大祭师拼了命来此救人,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将乱七八糟的罪名往他头上扣,简直既野蛮又愚妄!自己那点龌龊想法,使劲往人家身上放,在歹毒方面与恶鬼邪祟又有什么区别?!” 山河正颜厉色,给困窘中的三生人大大出了一气,修士们呢喃窘迫,不敢做声,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罗城主与谢城主,谢城主视若不见,罗棘面上挂不住,支吾片刻遂反驳: “……你说我们想法龌龊?大家有目共睹,连宵皇人自己都说不明白,宵皇祭师怎么就变成了他们的先祖?而你又这般曲护他,难道不是早就沆瀣一气了吗?” 山河真的很想冲过去踹罗棘一脚,但是他不能再让事态继续恶化了,如此下去,只会让众人对朝天歌的误解越来越大,甚至有可能日后他将寸步难行。 强压下怒火,他闭目调息,而后道:“你们不就是想要个合理的解释吗?好,我一个个来解释。” 换作以往,他肯定觉得“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误会就让人误会,清者自清”、“无须跟这些人废话”,但这回,他选择开诚布公,彻底要让自己与朝天歌在阳光底下活着。 闻言,众人的情绪才缓和了下来。 “你们说他救妖孽?子虚乌有!乔城秦宗主因我而死一事,我很痛心,但我从未害过他,他也不过是被歹人利用,才记恨了我多年。而我也是替罪羊,平白无故被人冤作妖孽,背负罪名多年,我本人说什么了吗?何时轮到你们来出头?此事又关你们什么事?就算是有恩怨,也是我和秦家的恩怨,你们被尸煞所害,那你们找尸煞去啊,找我算什么账?给我一个莫须有罪名,有个出气口,你们就心安理得了吗?” 众人一听这话,好似有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罗棘想了想,立马道:“如今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 简直无理取闹!山河捏紧了拳头。 这时,一个喘息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可以作证!”一壶老道在众人奇怪的目光中奔了来。 “老道?”山河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老道简直是扑过来的,但见一头巨狮在旁百无聊赖地舔着爪,他猛地刹住了脚步,一面小心翼翼地谨防巨狮举动,一面紧忙靠近山河。 “公子终于回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壶老道热泪盈眶,看他四肢完好,总算是放下颗心了。 “云陆道长也没事?”一壶老道转问云追月,见他摇头又一脸凝重,盲猜也知此处发生了不愉快。 乔城的修士认出了一壶老道来了,对罗棘道:“城主,我认得此人,此人曾经骂我们混淆是非,还将悬赏妖孽画像偷走了。” “对,我也认得他。”后头有人附和了。 罗棘重重哼了声:“找个袒护你的人来作证,能说明什么?” 山河正要开口,被一壶老道拉到身后,喘完气道:“公子你别说,老汉我可以跟他们讲明白。” “我袒护的不是公子,而是事实!多年前老汉我就说过自己是见证者,你们从来不相信我,只因老汉我人微言轻,没有秦家的势力大,但你们歪曲事实,我就得说清楚,不然,你们以为老汉我没事找事,跟你们争那么多年做甚么?” “可你不也说不清楚,拿不出证据来么?”有人质疑了。 “老汉我当时确实拿不出证据来,因为在场的人就只有我和秦宗主,你们自然听秦宗主的,过去我不知罪魁祸首是何人,但如今我知道了,那我就更要说了,真正害了秦家的人是我师弟,斗幽宗宗主隐久!” “老道……”山河未曾想,他会如此直接地将隐久道出,一时间众声哗然。 “干嘛替坏人兜着?他罪有应得,干了坏事迟早都会被公之于众,我那身份也确确实实存在过,这没什么,最重要的是还公子的清白。”老道拍拍山河的手,以示安慰。山河心头浮起丝感动与辛酸。 “斗幽宗?斗幽宗离乔城有多远,隔着千山万水……” “按你这么说,各位怎么就跑过来宵皇之地了?他要想害人,多远都不成问题,而且要不是秦宗主自己跑到千里孤邑去,也就没有后面什么事了。你们都忘了秦夫人害病一事吗?秦宗主就是去求斗幽宗救命的,在途中才遇到了蠪侄,也遇到了我家公子,当然那时我也在场。” 一壶老道见众人似在苦思回忆,继续道:“我家公子杀了凶兽蠪侄,救了秦宗主一家,不曾想被我那不争气的师弟污蔑了,就像你们如今污蔑我家公子这般。” 众人面色难看,罗棘嘴角抽了抽,谢城主疑问道:“你是斗幽宗的人?会连自己的同门也出卖?” 云陆道长道:“此事我可以作证!” 修士们纵然不信在场任何人,也不会不信云陆道长,他说此话定然不假。 一壶老道长叹,将前后之事一五一十道出,其中还有尸煞动乱与尸山乱葬岗诈尸一事,至此,在场的人皆知斗幽宗隐久犯下的种种罪孽了,于是惊怔不已,云陆道长也站出来了道:“四年前陆台妖孽横行一事……” 他话未说完,封师颂就接了口问道:“也是斗幽宗?” 云追月点了点头。 在场并无斗幽宗的人,也无与斗幽宗有关系的流派,这回可骂个痛快了。 可封师颂依旧有疑惑,待众人一番痛骂之后,他终于憋不住了问道:“斗幽宗为何要针对你?” 他指的当然是山河,被他这么一问,众人也都跟着疑惑了起来,纷纷揣测若不是他得罪了人家,人家也不至于指名道姓偏说是山河。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山河,他似乎犹疑了片刻,方朗声道:“隐久确实不会无缘无故针对我,只因为觊觎长生术……” “长生术”三字一出来,人们就根本没听后面说什么了,交头接耳谈起了长生术,而后无一不是双眼灼灼地盯着山河,带着难以言喻的攫取之光。 山河自然知道这群人想的是什么,毫不避忌地道:“我知道你们想的都是长生术,这种术法当然可以修炼,不过要看机缘,但若是不属于你的,还要强行夺取,敢问各位,那是何行为?” 他带着诘问的语气,扫视着在场的每张脸,似在记住他们的神情,仿若下一刻就要依着他们的样貌寻仇了,逼得他们纷纷将视线挪开了去。 “敢问罗城主,这种强取豪夺、甚至不惜拉全天下人陪葬的行为,又该定什么罪?”山河逼视着罗棘。 罗棘嗫嚅着答不上,一旁的谢城主接了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 一壶老道顿觉满腔热血沸腾,几乎要喊出“痛快”二字了。 “你们呢?又怎么看?”山河又将目光巡视了遍,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不管是否他们有无胆量,但对于他来说已经够了,这群披着“正人君子”的外衣,持“天下道义”的所谓的修行者,在此给出了他们的“态度”,便不会公然挑起什么“卫道”之战,否则此事一经传开,估计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他们淹死! “我本无错,却没有一席容身之地!天下修行者有多少人觊觎长生术,又悖道修禁术,企图夺舍,不用我数,在场的人心知肚明!我习得长生术,不老不死,你们就觉得我是妖孽,未免也太过谬妄了。 “不错,大祭师是救了我,只因他知道我不是妖孽,迫于无奈才当众散魂,我也确实死了,不过蒙大祭师招魂相救,我才捡回一命,是以,拯救妖孽隐伏危机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 修士们不敢接口了,更不敢有疑问了,山河继续道:“至于你们说的‘惑世诬民引天怒人怨’,何以见得?!” 四下皆是低眉垂首,皆无应话,朝光咬了咬唇,问道:“……大祭师,怎么会变成了……冥王?” 对!众人一瞬抬眸,对此颇感疑惑,宵皇人更甚。 “冥王?!”老道蓦地睁大了双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几位长老也在这时上了云峰望台,好巧不巧听了这话,一瞬间各种神情的都有,惊恐的、担忧的、质疑的、追责的,种种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意料之外的是,几位长老并无发难,而是面色凝重地攒眉盯住山河,想来是莫听长老提前知会了。 谈及冥王,山河的神态瞬间变了,脸上覆着沉重的伤感:“幽冥鬼祟之所以会逃出幽冥,正因原来冥王的大限已至,撑不住幽冥,让鬼祟们有机可乘了,大祭师也因此才只身入幽冥,但为了拯救苍生,他只能杀了自己,变成了冥王,以一己之力维持着人世与幽冥的平衡……”他攒着拳说出这番话,每每想到此便心痛难耐。 所有人被他的话怔住了,宵皇人痛心疾首,而修士们则惭愧地低下了头。 庄胥至此也终于明白,何为“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了,当初莫听所言,他尚不能理解,如今也彻底醒悟了。 “那、那大祭师如今……”朝长老忽开了腔,看样子是关切询问,山河指了指身旁的狮子。 几位长老互看一眼,皆欲迎上去,山河补充了一句:“几位德高望重,阳气旺盛,不宜靠得太近。” 被他这么一说,长老们就都止住了探望的冲动了,伸长了脖子也只能望到一点红衣角,却被招财的双眼一瞪,缩回了身。 这几个老家伙,曾经因为赶不上大祭师,生怕被他远抛在后头,最终在寂寂无名中度过晚年,而对他百般刁难,明里暗里针对他,谁叫他太年轻了,太睿智了,走得太快了,几年时间就坐上了一个人上人的宝座,而今他们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也终于承认自己险些因为心胸狭隘而铸成大错,既然彼此都是为了宵皇,何不就此接纳呢? 山河指了指天,怒声道:“而天灾,也是世人咎由自取,若不是人祸到了极致,天又如何会无故降此大劫?这是群体的责任,关乎世间所有人,又怎能将罪名归咎到一个人身上,让一个人来背负天下责任?!” 他正气凛然,句句如根醒脑棒,敲打着众人的头,如今的他们貌似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敢问……”谢城主按耐不住,一瞬将所有目光收拢了来,但他还是将质疑提出了,“大祭师与宵皇十二世祖……到底是何关系?” 他这质疑一提出来,几位长老的眼皮霎时抬了起来,想当初莫听给宵皇人安抚之后,便向他们提及了大祭师的过往,那时他们只觉是晴天霹雳,但为了宵皇人的长久,他们一致选择了缄默,不过也想见见面具下的大祭师,到底与画像中的模样有几分差别。 对于朝天歌、朝颜与他之间一事,山河也在斟酌是否需要公开,这时,莫听开口了:“诸位在此节骨眼上翻旧账,实在是太不会审时度势了。” 天雷浩荡,朝天歌虽是加固了结界,但并不能阻止天雷之劫,该落在人间的,一道都不会少。而此刻的人世即便生灵涂炭,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会有矛盾与纠纷,莫听是看不过去,有此闲工夫论是非,倒不如想想怎么活下来的好。 在场的宵皇人皆眼巴巴地看着莫听,其余人也十分“关心”此事,若不解释清楚,日后遭人诟病了,于大祭师而言也不好,思及此,莫听抛下诸多顾虑看了山河一眼,与其眼神一交汇,便叹息道:“大祭师的确是宵皇先人,这毋庸置疑。” 这话一出又炸了锅了,众人无不惊呼:“难道是长生术?!” “你们也可以这么理解。”莫听并不详细解释,一两句话就想跳过此话题了。 “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后人祭拜?”罗棘又揪着借香火一事不放了。 “后人祭拜先人,理所应当。”朝长老接了一句话。 山河对于长老们态度的转变,还是有些意外的,但眼下能拧成一股绳,他也着实感到欣慰。 “那、那他既然是宵皇先人,为何还要当大祭师,还要……” “哪有什么为什么?”朝长老不高兴了,还是莫听接了过话:“宵皇先人护佑后人,不忍看到一脉难以维系,现身指导后世子孙如何安身立命,这又有何问题?” 山河眨了眨眼,对于这个解释,他还是有些讶异的,不解地看着莫听,但莫听甩过来的眼色,似乎在说“老人家不想费唇舌解释太多”~ “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要立世,就要有天地敬畏,这是人最起码的修养。可不幸的是,长期以来,人们只知有物而不知有心,只知有学而不知有道,只知有人而不知有天。眼界心界所限,对未知一切心存不了多大的敬意,那便横生矛盾了。 “只知有物,此‘物’便是与那飞禽走兽并无差的物性,是禽兽本能,而不知有心性,有思想、能谋事、更能共情,大祭师定下的种种仪礼规矩,无不启发人之心性,让人们遵循道义而行,但普通百姓根本不懂什么是道,大祭师只能率先垂范,身体力行,方能使人们效法和遵从。 “但还不够,人还要有更高的追求,那便是灵性,这个灵性被人长期抛弃了,大祭师要将其捡回来,即天地敬畏之心。若无天地敬畏,人便开始妄自尊大,天下地上唯我独尊,不免会放任自己的恶为非作歹,一旦失了分寸,这层天人关系破裂了,便如同此刻这般,所有人只能被天地浩劫追着打,追根究底,还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一番言论,醍醐灌顶!众人嗟叹,唏嘘不已。 山河目光转向了朝天歌,深知他有天下关怀之心,站在更高更远的视角看人世的发展,难怪若悯以魂祭刀前,会说出他要主导整个世俗的话,如今终于明了,可阵阵锥心刺骨的疼也遍袭了全身,朝天歌一心为世人,到头来孤立无助,还成为了众人唾骂的对象,他兀自咽下多少苦楚? 他值得被更多的人爱才是啊,可他心中不就求着那点私念,那点私念还要历经千锤万击才能满足,于他而言,真的不公! 莫听继续道:“你们不了解大祭师,看到的多数也只是表象,心中便存不了多大的敬意,更可笑的是,现在子孙的种种不好,都会把账算到先人的头上来,这又是何道理?!”他的拐杖一顿,一直平和的脸才有了愠色。 他怒眼前这些人自私自利、丑陋邪恶,自己的过错视而不见,对他人的过错穷追猛打,将人性之卑劣展示得淋漓尽致。 但他又能理解,毕竟多数人是处理不了群体与个体的关系,也很难要求这些人能有什么共情力了。 ※※※※※※※※※※※※※※※※※※※※ 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 再造之恩舍命以报 天雷持续了一个日夜,一场倾盆大雨熄了地火,蹂|躏着焦黑的大地,变得狼藉不堪。 山河站在归魂岗上放眼望去,赤地千里,结界外难见一点世人生存过的痕迹。他原来不知,在幽冥的那段时日,人世已过了月余,而这一个月来,世人遭受的苦难也远在他意料之外,他喟然长叹,但愿其他城的人亦平安无事。 天雷劫总算挨过去了,劫后余生的人皆忙着重建房舍、恢复劳作,也来不及感慨与忧伤。所幸宵皇之境幅员辽阔,尚能收容他城难民,尤其是焚川内,此次被地震之力震开了一片荒山野岭,原是难以开垦,这次算有点因祸得福,如此便好安置难民了。 云峰望台上的一段争论,到此也画上了休止符,山河从未这般轻松过,连呼吸都畅快许多,从今往后他不再为长生一事躲躲藏藏了。 而无论是他还是朝天歌的事,昨日后就都传遍了整个宵皇之地,相信不久也会出现在话本中,毕竟将地的人也在其中,虽难免会被人们浓墨重彩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归魂岗上孤寂立着的招魂鼓,风吹得两边的风铎轻响,他初次见时,并未看到风铎,如今已结在鼓环上了,手抚着鼓面,想当年,朝天歌在此殒命亦在此重生,岁月更替,便已悄然过了百载,山河感慨万端。 双手操起鼓槌,吸了口气,往鼓边落下两声,咚咚!鼓面震动,鼓声似春雷滚动,缓缓越过崇山峻岭,向无尽远处荡去。 一声响,邪祟亡形! 二声响,罪魂荡净! 三声响,天清地宁! 此刻英气且庄重的他一面击鼓,一面颂灭鬼咒,以鼓声肃清全境鬼魅邪祟残存之息,每击一声,荡气回肠的鼓声之韵便使自身心神安宁,是以,招魂鼓不止能招魂,还能定魂。 只是无论如何,朝天歌再也碰不得这面鼓了,就如同三涂,虽是他的东西,但皆是杀鬼降妖的灵器,作为幽冥之主,即便再有能耐,也只能敬而远之了。 念及此,山河也总是慨叹造化弄人,万物皆无常。 寻常击鼓只需过人的臂力与耐力,而击招魂鼓,则需耗灵力,一番擂鼓下来,他已汗流浃背了,体力不支了。 祈楼六楼殿门外,朝光挺直立着,耳朵动了动,旋即正身行了个礼。 原来是山河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朝光虽不能视,但耳力敏感,想来也是失明后练就的。 山河拍了拍他的肩头,问道:“大祭师怎么样了?” 朝光摇了摇头道:“并无动静。” 朝天歌昨夜醒转,交待要将宵皇弥漫的邪气彻底清除,还传授了招魂鼓击法与咒术,怎奈咒术念完,他自己便承受不住再次昏阙。 山河出发前还给他上了一层结界,以此来减弱招魂鼓的威力,如今朝天歌应还在沉睡中,他沉了沉气,注视着朝光那被蒙住的双目,缓缓道:“朝光,我……”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前辈……”朝光不明所以,有些迷惑。 “啊?你还是别叫我前辈了,一叫感觉老了……”山河挠了挠红痣,“其实我呢,最近觉得技痒,想找个人练练,不知你……”他故意停顿了下,朝光识趣地欠身道:“朝光乐意效劳。” 山河笑了笑道:“那今夜我找你。” “好。” 白衣轻晃,一瞬微定。朝光嘴角微扬,不易察觉的笑快速闪过坚毅的脸庞。 “云陆道长啊。”山河转眼才知是云追月。 “山河。”云追月提着食盒走了过来,“你们朝食未进,我只好热了些小食给你们带来。” 山河一夜未寝,一大早就去击鼓,赶不及进食,早就饥肠辘辘了,云追月来得真及时! “咦?云风地芝饺!”山河瞪大了双眼,看那食盒中水晶般的饺子,脱口而出。 不可思议的是云追月,他虽然初次尝试做此地芝饺,一听这名,倏忽瞪大了眼,忙问道:“山河,云阳地你可去过?” 山河一心只在那食盒上,揉着腹道:“去是去过……” 见此,云追月立即将地芝饺端出,再问:“那云水洞可去过?” 山河一口吃下一个饺子,鼓着腮道:“云水洞不是你的修道场吗?我……没有,你邀请我们去玩吗?” 云追月一拍额,恍然想起,那“云水洞”还是他自己取的名,纵使山河待过,又怎会知他说的是哪个洞。 朝光一旁云里雾里,接过云追月递过来的饺子,吃上一口还温热。 云追月补充道:“我糊涂了……‘此物一团,观之色白似云,啖之清爽如风,故名云风地芝饺’……” “咳、咳、咳……”山河被噎得厉害,“你、你……” 这不是他胡扯的么?虽然胡扯但还是刻在了墙上,仅供自娱自乐,这云陆道长又是何时知道的?难不成他此前待了五十年的洞就是那云水洞?! 云追月一脸欣然地道:“原来你就是那位食神前辈!” “食神?”朝光这才反应过来,“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前辈?” “嗯。枉我还在山河面前班门弄斧,实在贻笑大方。”云追月连语气都透着轻快,又不免有些难为情。 山河笑岔了气,道:“忘了忘了罢,云陆道长,那些不益身心,是我瞎闹的。” 云追月诚然道:“怎会?我观那壁上的美食图鉴,实在有意思。” 多半在洞中修炼的人,要么留下心法,要么留下功法,再不济也留下些心得体悟,倒鲜有留下美食图鉴大赏的,当初他便是偶然得见,觉得甚是有趣,便留在洞中修行了,往后的厨艺也多受此影响。 “……我进去看看大祭师。”山河草草留下了句话,一道烟就进殿内了。 房门前,他收敛了笑容,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掀开浅蓝色幔帐,那层朦胧的结界内,依稀有个身影盘腿端坐榻上。 山河双眸一亮,响指一打撤了结界,但见朝天歌缓缓将外衣套上,靠坐一侧,他快步上前来,就他身旁坐下,问道:“你何时醒的?” “第一声鼓。”他气息有些不顺,山河拢了拢眉,看来他还是会受招魂鼓的影响。 原来他的脸就偏白,如今更白得似霜打,兴许是因做了鬼,才无气色,鬼气也无此前般强盛了。 目光下滑至他脖颈处,那株彼岸花失了艳色,给山河一种枯萎的感觉,他不禁抓起朝天歌的手,蹙额问道:“是不是很难受?我该如何帮你?” 朝天歌道:“无大碍。倒是你,击鼓很耗心力,较辛苦。” “嗯——”山河忽把声音拉长,揉捻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柔光,“是真的累,但一见到你,我又立即神清气爽了。” 朝天歌抿唇一笑,又正色问道:“你可知城中的情况?” 山河点头道:“知你会问,所以我也提前了解了,长老们正忙着灾后重建事宜,巡司与训蛮人分散到各寨做统筹,城监负责调用物资,城卫则协助城民们修缮房舍……而我呢,也身负重任。” 看他的神情似乎不解,山河忍着笑,学着莫听的语气,沉下了嗓音道:“大祭师就拜托你照顾了,有任何需求尽管提。” 朝天歌眉目间透着抹淡雅风韵,静静听他道:“既然莫长老都开口了,那我便将需求提了。” “是何需求?” 山河揣个神秘的笑容,道:“等你养好精神了再说。” “嗯。死伤情况如何?” “幸好你来得及时,力挽狂澜,才让众人顺利躲过一劫,多数受了惊与轻伤,也是需要一段时日调整,这些你都放心。” 朝天歌不见喜忧,神色倒没那么凝重了。 山河握着他那冷冰冰的手,一根根手指轻轻捻着,朝天歌见他如此,如鲠在喉,又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问道:“朝天歌,你教我招魂好吗?” “你想招何人的魂?”朝天歌诧异问道。 山河一直低着头,捻着他的手:“……阿泽。” 闻言,朝天歌心头一颤,面露愁容,徐徐应道:“招不回了。” “怎么会……”山河一抬眼就看到他眸中噙着泪,揪心自责道,“对不起,我没有替你好好护着他们……” “这事不能怪你……”朝天歌心中痛恨,“我不会放过隐久和离纵阕,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对!不论他们躲到何处,我都要找到他们!”山河思及拾泽,语气陡转,“我一直想问,阿泽到底是……” 朝天歌调整了下坐姿,山河立即扶他靠好。 “你还记得在青铜镜中看到的那个孩子么?” “孩子?”山河忽想起了那个在一众恶鬼中,被托举起来的婴孩,惊问道,“你说阿泽就是那个孩子?”见他点头,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他没存半点鬼气,反而充满了灵气,这到底是……” 朝天歌回想起四年前的一个雨夜,他那座刚落成不久的风行小筑,忽有神秘来客造访,他撑着伞开了门,门外是一身着黑色大袖衫、衣襟半敞的男子。 那带卷的长发被雨淋湿了,松松垮垮耷拉着,借着偶尔的闪电亮光,他才看清了男子的面容,这男子络腮胡未接鬓发,五官如刀削的脸无一丝生气,双目幽深看了他一眼,就跪了地。 朝天歌一愣,却也知对方来自幽冥,而且还不只一个来,他注意到对方始终弯曲着的半臂,似乎抱着什么,还未等他询问,对方便哀求道:“求……救……” 他说话并不利落,口齿不清,但目光清澈透亮,他缓缓移开了遮挡的手袖,露出了个兜着红肚兜的鬼婴,这鬼婴躺在他的臂弯中,魂灵却快要消散了。 朝天歌一见这鬼婴,竟莫名生出股亲切感,双眉微皱,立即请他们入内。 “他是……” “是鬼伺幻化的人形。” “鬼伺?!”山河讶异片时,突然醒悟,难怪拾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鬼手掰开,“原来……那鬼伺与阿泽是何关系?” “……主仆。” “……阿泽那么小为何会入了幽冥?” 朝天歌一脸愁容,道:“阿泽是蛮人弃子。” “弃……子?”山河心中一惊。 “蛮人原有两个部落,部落间常开战,阿泽是其中一部落首领之子,才刚出世,首领便战死了,部落战败便将此怪罪在阿泽头上,欲将阿泽推上祭坛,洒血祭战神,鬼伺被迫抱着他连夜出逃,可终究还是逃不出……” 朝天歌没说他们如何死去,但可想而知,那是一群原始蛮横的人,还能将人如何恶劣对待? 所以,后来宵皇才有了训蛮人么? 山河蓦然想起拾泽的笑容,忧伤难以自抑,他怆然问道:“后来你是如何救活他的?阿泽同我说,他是三年前才见到你的?” 朝天歌道:“后尘师父让我回爹娘故里是有道理的,此地山川有灵,可养心魂神性,阿泽便是用山川之灵气养成的,又因曾有皇鸟栖息,灵息尚存,阿泽才有了皇鸟之翼。” 原来如此!是以,因朝颜救鬼伺主仆,鬼伺才能找到朝天歌,又因朝天歌救拾泽,而对他感恩戴德,长侍左右,随传随到。 “山川精纯的灵气让阿泽蜕变,仅一年,他便长成了少年模样,并能恒久不变。” 山河心里难受,若拾泽非身消魂亡,定也能长生不死……他深吸一口气,道:“阿泽有话要对你说,他说第一眼见到你,就认定你了,即使粉身折翼,碎骨无存……”而拾泽最终也真为此付出了性命,在此世间荡然无存了。 朝天歌双手禁不住颤动,愁绪萦怀,眼泪也落了下来。 山河觉得拾泽有时呆里呆气,有时又直率坦荡,还一如既往地天真,但若为他在意的事物,他总是能拿出十足的热忱来对待…… “他说这种话不敢对你说,怕伤到你……” 可无论是何人转述,皆同样会心伤,还久久不能平复。 ※※※※※※※※※※※※※※※※※※※※ 祭奠我死去的少年!! 除面具诚待己待人 门外相迎的朝光,听到动静,旋即稽首。 朝天歌才刚开门,便听伏地的朝光朗声道:“朝光见过十二世祖。” 朝天歌一愣,若不是山河提前知会了,定会被吓到,他有些不适应,将朝光扶起,道:“不必如此……还是称大祭师。”犹豫再三,他依旧觉得“大祭师”的称谓至少他习惯了,且听着不膈应。 身旁的山河不由心底一叹:难为这些孩子了…… 朝光向来对朝天歌敬意有加,自从得知其为宵皇先人时,就更加毕恭毕敬了。 “是。”朝光也不纠结,大祭师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朝天歌定视着他双眼,正欲开口,却被身旁人拉衣袖提醒了,只好抿嘴忍住。 山河目光巡了一圈,问道:“云陆道长呢?” “他有事先回去了。”朝光顺口答道。 “回去?云阳地?”山河讶然,但见朝光微顿,摇头道:“不是,他回寨子里去了。” 山河挑眉看向一脸平静的朝天歌,轻咳两声,扬声道:“此次多亏云陆道长相助啊。” 朝天歌接了口道:“朝光,不可怠慢了云陆道长。” 朝光随即欠身,又听朝天歌补充:“还有一众相助的修士们。” 三个走出了祈楼,三生人双眼才掠过朝天歌的脸,就伏地叩拜了。 朝天歌无声一叹,隐去一身鬼气,带着山河去周遭几个寨子视察灾后重建情况。朝光自觉跟在后头,保持五步之距。 “山河,我还是……” 他第一次看到朝天歌如此犹豫忐忑,于是道:“你可是答应我的,日后除了祭祀祈福,其余时刻都不戴面具,才一盏茶工夫,你这就反悔了?” 从前,他以为这张脸最好能藏起来,省得天妒人怨,如今,他想明白了,还是不能让朝天歌活在面具底下。 “不然,你就这么来想,你们宵皇人难得见一面十二世祖,那是多么神奇的体验,若我山家先祖显灵,能赏脸出来相见,那我还不感动得热泪盈眶?” 朝天歌纠结中,就已到了寨子前。 寨门前正运木材的几个年轻人,才往他们三瞥过来一眼,就定住了眼珠子,随即看看巡司朝光,再看看前面那位红衣的,可不就是画中的十二世祖么? 随着几声惊呼,整个寨子都欢腾了起来!朝天歌迟疑了下,山河在旁轻推了一把,他才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见到十二世祖那一眼,寨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额手称庆,各种神情在他们脸上跳跃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寨中的一位巡司匆忙赶来,对朝天歌行了礼,人们才恍然过来,全行了稽首礼。 此为朝天歌于寨民面前的初次露脸,难免不自在,时不时还会转眼求助山河。 山河向他微微弯起笑容,轻声在旁道:“于你而言,这些人都是后生晚辈,对你行礼也是理所应当,再说了,你救人于水火,也绝对受得起人们的尊崇,你就把心放宽了,当做是他们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你若是不接受,或者难为情,他们会更加不知所措的。” 话虽如此,可他依旧有些局促不安,尤其是在众人不知是何意的眼光注视下,使他每走一步都深感怪异,令他失却一贯的沉着。 “你终究要习惯的,无惧他人目光,无惧他人言语,不受他人影响,从容地做你自己。” 朝天歌微顿片刻,扫了眼如今整个寨子的修葺情况,虽各项是井然有条地进行着,但地裂从寨中穿过,开了道深沟,破坏了寨子的整体格局。 他从人群中走过,向寨主询问寨中受灾群众的安顿情况、房舍与农作物受损情况、修缮工作安排等,一谈及这些,他便忘了适才的窘境,从容得似换了个人。 寨主却忘了仪态,多次走神,好在山河在旁化解尴尬,才让对方肃然起敬。 朝天歌交待寨中的巡司:“就按寨主汇报的跟进,寨中出现的沟堑,若非原来的,皆需用土填上。” “得令。” 知悉情况后,他们走了一圈后就出来了,换下一个寨子。 “山河,你是对的,仁者襟怀当能容众爱物,心量宽博。”朝天歌有感而发。 山河笑道:“你向来如此,只是不曾摘下面具面对他们,有些不自在罢了。” “我的意思是,若有可能,当与天地一般生养涵育万事万物,对一切人畜草木皆有亲和之意。” “如今你已做到了啊,当然,如你能不为一人一物揪心,那便是世人眼中最好的你,也是宵皇人最了不起的先祖。” “……你知道我并不能。” 山河眯缝了眼,瞥了眼身后的朝光,小声道:“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几近完美,但我不希望你做那个‘最好的你’,只想你做最真实的最自在的你。” 纵是神仙也难做到毫无私心、一视同仁,再怎么博爱天下,也总会有所偏颇,而若被众人的期望所绑缚,不仅绝对做不到,还折腾身心,即是如此,又何必汲汲以求? 绕过一片稻草缠腰的桑园,就已来到夜明寨。往常寨民因夜里要到墓庐当值,是以,白日皆在休憩,寂静一片。眼下正是特殊时刻,各个忙着修整寨子,到处听到叮铃咣当地响。 朝光道:“莫长老在城中的传习馆,不在寨子。” 难怪……夜明寨一众青年听闻十二世祖莅临,更是欢呼雀跃,一下涌了过来。想他们守了那么久的墓庐,如今先人竟然显灵了,皆激动得不能自持,并非不敬,而是见着貌若同龄的大祭师,喜不自胜,如欢脱的兔子,得亏旁边的巡司咳声提醒,他们便不敢过于亲近。 平日里朝天歌那张狰狞的鬼面具令人望而生畏,如今这张脸也实在算不上严威,这群孩子会主动靠近也在所难免。 朝天歌被簇拥着问这问那,无措地将目光投向被挤在外头的山河,朝光刚想开口,就被山河按住了,之后忍住笑意,大喊一声:“莫长老来了!” 这一声比喊“大祭师”有效,众人忽地一敛,自觉退开了几步,垂下了头。山河趁机溜进人群,挡在朝天歌面前,道:“各位别紧张,大祭师过来,是想知道你们眼下在做些什么事。” 山河这话一出,就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 就在他们准备走时,一人蹦了出来,在朝天歌面前作了长揖,山河尴尬地捂住了脸,这不是朝三吗?好在对方没有将他认出来。 “大祭师,父亲曾有嘱咐,若是能让大祭师摸一下头,可得好运,还望大祭师成全!”朝三满心期待地躬着身,朝天歌愣了愣,这群年轻人就又围了过来,纷纷躬身作揖,跃跃欲试嚷着:“大祭师,我也要!我也要!” 山河展颜一笑,一旁怂恿道:“这是好事。” “这……”朝天歌踌躇半晌,终于将手轻轻搭在朝三的头上,柔和道:“愿你平安喜乐。”之后便念了一段祷词。 这是宵皇人的祝祷礼,只不过能行此礼的人,一定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对象也一定是晚辈才行。 “愿你恬然自足……” “愿你吉人天相……” “愿你长乐永康……” 离开了寨子,山河的心跳跃着,不动声色地扣住朝天歌的手,晃了晃道:“我也很想得大祭师祝福呢。” 朝天歌认真道:“胡闹。祝祷礼是有讲究的。” “我不要你摸头,就吉言相赠。” “回去再赠。” “吉言还需挑吉时么?” 屏风寨前,早有寨民伸长脖子等着了,才看到前头有身影过来,就都齐刷刷跪地相迎了,不约而同地扬声道:“拜见十二世祖!” 百来人的寨子这阵仗可不小,看得山河是一愣一愣的,心想这消息可谓日行千里。 朝天歌本就快入寨门,忽地脚步一顿,脸上是一阵无奈:“都起来,不必行此大礼,还是称回大祭师。” 这声音较之以往清越了许多,众人还未起身,有妇人便忍不住悄悄抬头,之后不禁叫了出声:“他、他就是十二世祖?!”她之神情惊喜交加,不觉间站起了身,却被身旁的人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这么鲁莽啊?”身旁的丈夫有些责备和紧张,“大不敬啊。” 跪在前头的寨主也回身看了她一眼,她缩了缩身,有些讪讪然,目光再轻悄悄移向一旁的人,这一定眼瞧,心中狂喜不已,于是拽了拽丈夫的衣袖,低声对丈夫道:“那日,那日还记得吗?他们两个……哦不,是大祭师和他旁边那位就在林间那个……我就说……” 在朝天歌与寨主专注了解寨中情况时,山河感受到了一道道炙热的目光,在他与朝天歌间来回晃动,明目张胆得实在恨不得就走到他们面前细视了。 伴随而来的,又是一阵阵细声细语,令山河费解。 朝光上前来严肃地道:“不得妄议!” 妇人们这才停止了交流,却都眼含笑意,盯住山河的目光羞涩中又带着大胆。 “……你可是听到她们说了什么?我怎么感觉好像她们在说我?”山河有些慌,忙低声询问耳力过人的朝光,但见朝光将脸别开了,正经道:“没什么。”但那耳根子却红得不知所以。 “呃……” 推开院门,清冷的院子里头,有些空荡荡,屋内更是布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打扫了。 朝天歌凝视着墙上挂着的刻有皇鸟纹的弓,以及杀气腾腾的青铜箭镞,耳畔响起了一把声音: “大祭师,训蛮人所用的箭簇与尾翼近来有所改善。我认为我们的箭簇可继续用青铜,尾翼则改用雕的翎毛,可维持箭离弦后的稳定性,经过测试比对,制成了这把箭,我将其命名为‘雕翎箭’。”他神情落寞地垂下了眸。 “庆生呢?怎么不见庆生?”山河找遍了院子,也不见庆生的踪影。 一直默不作声的朝光,微顿片刻,接了话道:“他、他搬到城中了。” 兴许是怕睹物思人。 朝天歌问道:“他葬在墓庐何处?” 朝光道:“在朝爻旁边。” 山河与朝天歌默然相视,心中升起一阵凄苦。 天色渐晚,落日余晖撒在山道上,朝天歌对跟了大半天的朝光道:“朝光,你先回寨子。” 多一人便多一份忧愁。 怕朝光担心,山河道:“有我在,你放心好了,今夜我再找你。” “好。”朝光往后退了步,定定听着他们脚步声远离。 上了山,朝天歌忽问道:“你今夜找朝光所为何事?” 山河道:“我想让他看得见……” 朝天歌止了步,内心缭乱了。 “他并不知此事,我怕他不肯接受。” “你打算怎么做?” “遣灵术。” “这并不简单,不比疫毒。” “我知道,须得他配合才行,除了我遣灵引导,他自身也要会此术才行,是故,我想以陪练为由,暗中将遣灵术传授给他……” “山河……谢谢你!谢谢你为宵皇所做的一切!”朝天歌眉眼含愁,泫然欲泣。 山河莞尔一笑,道:“谢什么呢?宵皇为我承受了这么多苦难,我这辈子怎么还都还不清了,这点力所能及的事,若我还办不了,那还能办成什么大事?” ※※※※※※※※※※※※※※※※※※※※ 终于要填上几个大坑了! 墓庐之中追忆生平 宵皇墓庐中,穷光蛋在前头照着路,山河提着一篮子的纸钱,朝天歌则提着两坛酒,行至庆明的墓前止了步。 此墓与朝爻的墓规格一致,生前都是训蛮人,挨在一起也合乎礼数。 这几夜都不会有夜明人来了,山河往香炉塔内添了火,烛光曳动。 朝天歌开了一坛酒酹地,低声道:“庆明,对不住……” 庆明是被红绫所杀,山河心里难受,一声不吭地蹲在墓前,默默地焚烧纸钱。 火光中,他们相视片晌,山河低低问道:“你在幽冥有遇到他吗?” 朝天歌摇头道:“并无,那时我还在鬼渊,而他去了投生……” 闻言,山河望着寂寂的墓碑,沉闷良久,问道:“其实我想不明白,多数人离世之后,魂归幽冥去了投生,世人为何还要祭拜他们呢?” 他也不知该不该在坟前说这般话,只是对着朝天歌,此情此景他就忍不住想问。 朝天歌反问道:“你当初为何给你阿爹阿娘立坟?” 山河苦笑了下,将纸钱投进火中,道:“立坟只为让阿爹阿娘入土为安,令尸骸有个归宿。” 朝天歌道:“嗯。人离世后,有的升住九天,有的入居幽冥,有的投生人世。世人立坟墓除了安放逝者尸骸,还让游荡世间的孤魂有个归依。我也知庆明去投生了,但我还是会来此,祭拜逝者是为了寄托哀思,也是与尚在幽冥或是游荡人世之魂,甚至是九天之神沟通的一种仪式。” 山河无声一叹,问道:“庆明跟了你多久了?” 朝天歌神情落寞,道:“此前,庆明跟着朝爻做事,也一直受到重用,朝爻外出,训蛮人就暂由庆明带着,朝爻离世后,训蛮之事便由他一手操持。” 如此说来,庆明真正跟在朝天歌身边也就两年,不算长。 “庆明能力与悟性都不低,自小无父无母,一人将弟弟带大,什么苦都吃得下,朝爻便是看中这点,才重点培养他,也常在我面前提及,我便对他有了印象。” 谈及朝爻,山河便聊开了。 “你认识朝爻多年了,自石谷寨开始?” 朝天歌疑惑地看着他:“你知道?” “曾路过石谷寨,听说的,还听说你不少事呢,”山河眼珠不错地盯着他,“巡司与训蛮人对你忠心耿耿,尤其是朝爻,能遇着他是你的福分。” “嗯,却是他的不幸。”朝天歌将目光转向朝爻坟墓的方向,没说出口。 “我听阿泽说起朝爻……” 朝天歌视线移了过来,眼神有些诧异,自朝爻离世后,拾泽便很少在他面前提及朝爻。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多半是遗憾与不甘,看他那状态,我也能理解你招魂时,为何不让他靠近了。” 朝天歌面容哀切,道:“你可知阴兵将朝爻带回来时是何模样?” 当初在墓庐外头大抵听夜明人提到些许,但看朝天歌这般反问,山河不由得挺背肃穆起来。 “被送回的尸体,是经过拼凑的……”朝天歌双唇微颤,声音失了力量。 死无全尸?!山河一瞬怵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难怪朝天歌满腔忿恨,哪怕红绸娘灰飞烟灭了,依旧难以消除他心中的怨恨。 山河紧捏着纸钱,双目透着的火光,燃烧着恨意,喃喃道:“若真被阿泽看到,他会失控……” “……阿泽他,恨我吗?”朝天歌好似从心里问着。 山河解释道:“他只是不理解,并无恨你之意。” 朝天歌伫立在墓碑前良久,转身去看了朝爻。 将朝爻墓前的长明灯点燃,看朝天歌意难平地抚着墓碑,山河将另一坛酒洒了地,以表哀悼。 “招魂回来,朝爻说了什么吗?” “他回来不过片时便要消散,我只好将他引入了幽冥。” 原来如此!否则他也不必逼问红绸娘了。山河心里想着,面上难掩的苦涩。 朝天歌声音低低,道:“朝爻生前有一心愿未了,我答应过他,却不能帮他实现……” 字字重如千斤。看来朝天歌不能释怀的除了朝爻之死,还有应承他的话。 山河忽想起了拾泽说的,温和问道:“可是出行任务前,你答应他的条件?” “看来阿泽什么都告诉你了,”朝天歌语气微弱,“他曾想搬到暖烟阁去住……” 山河皱了一下眉头,随即问道:“那、阿泽知不知道?” 朝天歌摇了摇头,道:“当时,阿泽抗拒朝爻,根本不可能答应。” “可你还是先答应了朝爻。” “此事,是我自作主张,我以为阿泽在经历过一些事后,会改变对朝爻的印象。可是……” “可是,没等到朝爻回来……那你后来可曾向阿泽提起此事?” “……未曾。” “为何……”轮到山河意难平了。 朝天歌低下了头,似乎在请求朝爻的谅解:“我怕他知道后,会更加难受,我想等他长大些再提的……” 可是,拾泽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到死便一切石沉大海了。 山河神色木然,心里头却似灌入了寒风,又空又冷。他想起了若悯临死前说的,心意的回响,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最让人心酸的终是无果。 风吹长明灯晃动得厉害,朝天歌红了眼,忆起拾泽曾在小筑院墙外徘徊的身影,不禁落了泪。 “阿泽,你在找什么?” “我、我在找南海地的种子。”拾泽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地退到一旁。 “什么种子?” “……会飞的种子,风一吹就不见了……”拾泽的声音很轻,就像一阵风般。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为什么我不要它时,它总是出现,我要它的时候,它就躲起来了啊?”他泫然欲泣。 “那你试着不找它,看它会不会自己出来?” “不会了,不会了,它永远不会出来了……”他顺着墙角滑下来,抱着双膝,茫然无助地四下望着…… 纵使岁月凉薄,不能遂人愿,至少曾有段日子,真心待过彼此,好歹这苦中还透着丝甜…… “我亏欠他们太多了,连一句话都没带到……”朝天歌自责不已,抚着碑的手和心一样发颤。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祈楼的,只是躺在榻上凝望着虚空,直到听得一丝动静,他才翻身坐起。 亥时,山河终于回来了,一进内殿,就见朝天歌一身宽长白衣,立在映景屏窗前,放飞了几只知悉鸟。 “大半夜的,你做什么呢?”山河靠了过来。 朝天歌道:“让知悉鸟巡一巡边境的情况。” “你可真是一刻不得松懈,”山河斜靠着凭几,抓起案上的冬枣就咬了起来,“你家朝光是个好苗子啊。” “如何?”朝天歌就他身旁端坐下,执笔书写,笔锋纵逸雄劲,写的是什么,山河探了头也没看明白。 “你们宵皇的文字?”山河一脸怪讶,看着像是符文。 朝天歌摇头,淡淡说了句:“祈天书。” 山河的视线却从笔端游走到他的唇上,这两片唇似蕴着神奇的魅力,让人细端着便忍不住想亲近。 朝天歌搁了笔,将祈天书卷起,认真打了结,端放在一旁,才转眼便见山河那双迷离的双眸,一瞬哑然。 山河按耐不住,欺身过来,托起他的下巴深吻了下去。 朝天歌喘息着将山河的脸捧开,忍住躁动,提醒道:“这、这是在祈楼……” “啊?是啊,此处供着的牌位,最大不就是你么?”山河有些耍赖似地笑着。 “祈楼不、不得……”朝天歌有些难以抗拒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只好闪身躲开了。 山河笑他正经得不是时候,调侃道:“不得行苟且之事对?亲一下怎么就苟且了?嗯?”他碰了碰唇上那点冰凉,有些麻麻的,让人清醒也让人沉沦,意犹未尽,“也罢,你的小筑何时才能修好啊?”他那百无聊赖的语气,更让朝天歌尴尬不已。 “在修着,不出三日……” “还要等三日啊?”他拄着额,干净的笑容不断冲击着对方佯装的淡漠,企图消除他那点忸怩。 朝天歌无奈地看着他,微微叹了气,道:“明日须得去一趟城里,我要找莫长老。” 山河闻言跳了起来:“正好,我也想找他。” 翌日,他们在城中出现,还是引来了一路的瞩目与跟随,幸好巡司及时出现控了场,才让他们顺利逃开了。 城中的受灾情况并不严重,只是少了往日的活力。 忽听到一壶老道的声音,山河循声望去,才看清屋后的榆树下,老道正同一群小童声情并茂地讲述当年遇到凶兽蠪侄的故事,一如既往将他说得神乎其神,难得小童围坐在树下听得入神。 山河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老道,还真是童心未泯。” 路过一间小舍,朝天歌驻足了。 “这是何人的?”山河凑过来询问,小舍简单,户门紧闭。 “原来是给训蛮人当值时暂住的,听闻庆生搬来此处,便过来看一眼。”朝天歌的话音刚落,啪嗒几声响,地上滚落了几个坏果子,一个黑色身影很快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庆生?!”山河奔了出去,一下就抓到他了,他一身黑衣,却是蓬头垢面,才对上山河双眼,就一把将他甩开了。 “庆生……我是山河!”山河从他那惊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妙,庆生好像不认得他了。 他才一恍惚,就又被庆生逃脱开了。 山河一路追了去,一面追一面喊他的名字,奈何庆生穿进热闹的街市,就不见了人影。 砰!庆生撞上了一人,还撒了一地的东西,他扑倒在地,那散落的一片片稀奇的东西,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胡乱地一抓便往嘴里塞。 另一个摔倒的是庄胥,他郁闷地从地上爬起,掸了掸衣上的尘,便看见一人将他的药材都塞嘴里了。 “你干什么?快吐出来!”庄胥一把将他提起来,生气地摇晃着他,甚至伸手就要往他嘴里抠,“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快吐出来啊!” 可庆生并不配合,还干噎了进去,拼命甩着头不让庄胥抠嘴。 周遭陆陆续续围了些人,这时从人群冲出一人,双手环住庆生,突然将他抱开,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劲,庆生就将适才吃了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山河?”庄胥怪讶地看着他。 山河面色凝重,看着吐出东西的庆生在呜呜哭着,他心里难受极了,也没顾得上和庄胥说话,人群中一句两句杂音就钻进了耳朵: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唉!” “真是可怜啊,还这么年轻~” “往后的路还长呢,举目无亲,谁来照顾啊~” 庄胥也听到了,似乎为他刚才粗鲁的举动感到愧疚,想上前看庆生,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将地上的药材拾起。 两人坐在台阶上,山河揪心地用手抚着庆生的后背,双目湿热,貌似也要弹泪了。 “庆生,我们回家好不好?”他的声音很是轻柔,怕吓到庆生。 庆生没答,只顾着抹眼泪,哭得稀里哗啦。 朝天歌走了过来,庄胥旋即作揖:“大祭师。” 他点了点头,在庆生面前蹲了下来,对他伸出了手,温声道:“把手给我。” 庆生不愿,看他的眼神也是极为陌生又抗拒。 朝天歌伸出了另一只手,手中有两颗糖果。庆生双眸倏忽亮了。 山河瞪大了眼,不是稀奇他身上会有糖果,而是稀奇他会哄人? 朝天歌一板正经道:“你把手张开,我把糖给你。” 庄胥也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完全不是大祭师的风格啊。 果然,庆生还是将手徐徐伸到他面前张开了,朝天歌在他掌心上勾了道符,他觉得痒便想缩回手,山河立即抓住了他,正当他准备发作时,一颗糖果恰好安抚了他躁动的心。同样地,另一只手也被勾了道符。 “你画了什么?”山河询问。 朝天歌道:“定心符,可让他心智安宁,助他驱除杂念与焦虑。” “他到底是……”庄胥想问却不好开口。 “我想应是他兄长离世,他难以接受,才变成这般模样。”山河心里明白,失去至亲的那种痛苦,可庆生终究不是他,若是崩溃那便是彻底的。 朝天歌道:“他在城中有训蛮人照看着,只是白日里训蛮人要支援修缮,才放他一人四处游荡……”这是刚刚才打得知的情况。 “不如……”山河想将他带在身边,庄胥却道:“不如我看着他,这些时日,我还算清闲,何况方才我也多有无礼之处……但夜里我可不会照顾。” 山河笑了笑,目光移到他手中包着的药材上,询问道:“你送药去何处?这也不是回传习馆的路啊。” 一说起这个,庄胥就叹了口气,道:“师叔让我送药给城主,城主受了箭伤,箭上有毒,伤了心气,这段时日一直在调养排毒,这些药是外敷用的。” 说起城主朝鸣寻,朝天歌差点将他忘了,眼下也正好到了他的居所前。 山河道:“去看看他。” “太好了,”庄胥忽然道,可语气听不出一点兴奋,“大祭师若是去探望城主,烦请劝劝他配合用药。” 山河挑了挑眉,问道:“他不配合用药?干什么不配合?” 庄胥无奈地摊摊手,语气中难掩几分嫌弃,道:“城主金贵,脾气又臭又硬,千金之躯又碰不得,算了,我还是重新去买包药。” 听完庄胥近似心累的抱怨,山河嘴角抽了抽,印象中朝鸣寻也不是这种人,虽然与他的接触并不多。 ※※※※※※※※※※※※※※※※※※※※ 写不了哥哥与小不点的故事了,若有机会,番外再补上。 某人你就使劲作罢,人家大祭师有的是忍耐力,忍无可忍之时,就由不得你了~ PS:一群吃瓜的正在抖腿!!! 探病访故语带玄机 殿外城监见进来的是大祭师,惊得连忙行礼。在为数不多的宾客中,大祭师绝对算得上是稀有贵客! “不必通报,城主可在?”朝天歌一手端在前,一手背在身后,端的是仪表堂堂。 城监立马躬身道:“在内堂。”说这话时还特地抬眼,瞄了下紧随大祭师身后的人,开了门,毕恭毕敬地请他们进去。 内堂中,敞衣斜趴在案上的朝鸣寻,听得开门声,头也不扬,道:“不是说了不必来了么?还来做什么?” 这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态度却是强硬,还带着几分任性。 医师特地吩咐他尽量将衣敞开,一来好敷药,二来避免衣衫摩擦使伤口感染。且在内堂,他也不必太过中规拘谨,是故,除了敞衣还穿得单薄。 山河不禁望了眼朝天歌,不知是否错觉,竟然看到了他那微微挑起的嘴角。忽觉唐突,便将脚步声放大了。 听脚步声,貌似有两人。直到闻得声清咳,朝鸣寻才缓缓转过脸,这一定眼,吓得他险些从座上弹起来,但因后背仍有伤,他一动就忍不住哆嗦,却依然匆忙地拉好衣衫,慌不择言:“十、十二世祖?!” 朝天歌果然与画像中的分毫无差,这让他震惊的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不见通报,鸣寻有失远迎,实在……” 莫说大祭师从不来他居所,就算是来了,也必然会通报,怎地如今来得这么突然? “是我不让通报的。”朝天歌诚然道。 朝鸣寻很快看到了朝天歌身旁的人,不过匆匆一眼,他便想下来行礼了,奈何一下席就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当心!” 朝天歌才跨出一步,就慢了半拍,山河闪身而过,一把扶住了朝鸣寻。 朝鸣寻稳了稳,瞥了他一眼,不由一惊:“你是……”他认出来了,是当日那个被散魂的人! 他一时间双眸神色变了几变,更多的是诧异。 “鄙人山河,城主不必客气。”山河语气温和,扶他回席上坐下。 既然他都如此说了,朝鸣寻也只好道:“有劳了。”语调冷冷清清,听不出是何情绪。 他将目光投向了朝天歌,说不清是何感觉,山河却看出了些许怨责的意味,虽掩饰得一丝不苟,奈何看惯了朝天歌隐晦的神情,细品还是能看出些端倪。 见他面色苍白,朝天歌道:“你有伤在身,不便行动,就不必拘礼了。” 若是放在以往,朝天歌难得脱了面具,朝鸣寻一定会盯着看,但如今对方的身份变了,是宵皇先人,隔着十几辈,他又怎能失礼直视? 他很不适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难以言喻。 “城主余毒未清,伤口易反复,还需不断用药才行。”山河温馨提示。 就适才扶他那一瞬,山河便探到了他的脉,对其中毒的情况,也心中有数了。 “阁下是……”朝鸣寻神色微敛,此人到底是何来头,城中有传闻出现了长生人,难不成他就是? 朝天歌接口道:“他便是南海地仙师。” 他就是整个宵皇的恩人?! “原来是仙师啊!”朝鸣寻脸上终于有了丝笑容,话语也变得恭敬起来,他看向朝天歌,“当日无缘见仙师一面,本以为是遗憾,不曾想,仙师今日光临寒舍,实在是鸣寻之幸,也请仙师原谅鸣寻接待不周。” 山河笑容可掬,忙道:“哪里?城主客气了,是我冒昧打扰了,”他用极其友善的语气说着,双眼却盯着朝天歌的神情,“此番是受人之托,来看城主伤势如何。” 朝鸣寻细眉微挑,抬眸望了眼朝天歌,问道:“受何人之托?” 山河抿了抿嘴,道:“送药之人。” 送药之人岂非是庄胥?朝鸣寻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十二世祖……” “‘大祭师’顺耳些。” “……城中修缮之事,劳烦大祭师顾着先,待鸣寻养好伤,再接重任。”他说得有气无力,终于要趁此机会,将身上的重担放一放了。 “好。”朝天歌也不为难,一口答应了下来。 山河道:“城主不必担忧,以城主如今的伤势,不出半月,便能痊愈,还请城主积极配合用药,尤其是外伤,敷药更需勤快,若是能天天送药来敷,收效更快。” 朝鸣寻垂眸沉默了。 朝天歌转口道:“鹿无城不得一日无主,还望城主尽快康复。” 山河接口道:“是啊,我见大祭师近来繁忙,诸事劳神,亟待人分担些许,纵观鹿无,也只有城主能担此重任了。” 这二位一唱一和,倒是用心良苦。朝鸣寻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好拂面子,只得暂别他渴望的自由,道:“鸣寻定不负厚望。” 这时,城监通报,言庄公子送药过来了。 此“庄公子”必然是庄胥了。 朝鸣寻一瞬皱了眉。山河与朝天歌互看一眼,拿出语重心长来道:“还望城主及时用药,不然,若城主信得过鄙人,鄙人为城主上药?” 朝鸣寻感觉额头突突地跳,细不可察一叹,道:“不必劳烦仙师了,还是让庄公子来。” 庄胥提着几包药进来,和他们打了个照面,再看朝鸣寻,神情有些寡淡,而对方面上无华,几分凄苦无聊,将视线偏开。 山河道:“那我们先告辞了?” “望城主好生保重。”朝天歌微一颔首,没有逗留便离开了。 “话说城主似乎对你……”山河点到即止,朝天歌摇了摇头,道:“当初是我将他提为城主,可他并不喜欢。” “为何?位置低了?看上去他也不似热中名利之人。” “的确不是,他只想过清闲自在的日子,实在无心城主之位。” “清闲度日啊,这追求甚得我心!不过看似简单,实则难啊。可他虽是不喜欢,也还是当了下来,是为你。” “确实是因我而当了城主,不曾想后来他归几位长老管,夹在其中里外不是,左右为难,才对我有怨。他若请辞,我定答应。” 搭着话的他们就已来到了传习馆,馆中的莫听也已等候多时了。 莫听沏上一壶茶,在氤氲的茶气中,他们把话聊开了。 “想必莫长老知道我们来此的目的。”山河率先开了口。 “必然。只是在此之前,大祭师还有一事交待。”莫听持着一贯的语气,不疾不徐,虽蕴含神秘,却无有不敬。 只见朝天歌从袖中抽出一卷轴,递给了莫听,道:“此为祈天书,让撰司抄写分发各户,再让各户将祈天书置自家高处晾晒,诚心向天祈愿灾祸远离,平安顺遂。” “好。”莫听恭敬接过祈天书,忽问道,“大祭师与山河公子可是想好了?” 山河看了看朝天歌,道:“原来听庄胥说人间的灾难,会延续七十二日,可如今……” 虽于世人而言,流离失所也是一种苦难,整体算不上风平浪静,但至少大灾已过。 “世事无常啊,”莫听长叹一声,“物虽有本末,事也有始终,但天道无生亦无灭,无始亦无终,是最大的无常,天机者能算的也只是它恒变的规律,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无从得知。” 山河听着莫听玄而又玄的话,不禁皱了眉头,这便意味着世间灾祸不止? 朝天歌却听出了转机来,问道:“这其中尚有变数?” 莫听挑了眉梢,请二位用茶后,道:“在一切无常中,变数也意味着转机,人应随缘而变,心中有数即可。” 雅室被热气笼罩着,加之三两句透着玄机的话,使气氛变得更加令人难以琢磨了。 山河沉闷了阵,听朝天歌道:“可知隐久与离纵阕如今身在何处?” 他问得突然,山河一瞬提了神,提及隐久二人,他阴郁的神情又染上了愠色,接口道:“我们想尽快找到他们,不论是生是死。” 从幽冥回来的他,就已打定主意要找他们算账,而他与朝天歌坚信,天劫要不了他们的命,他们定是在某处藏着,既然是隐匿起来,若非天机数术,也很难找得到他们的踪迹。 莫听抿了口茶,气定神闲反问道:“何以如此肯定人家不知你们在寻他们?” 被他这么一问,山河纠结了,对方确实也有高人相助,既然都能掐会算,也定知有人要寻仇,他们若有把握,不但不躲反而会找来,若无把握,必定藏得更加隐秘。 “此局该如何破?”他有些着急,隐久与离纵阕皆是不择手段之人,若让他们就此躲了过去,保不齐日后还会突发暗箭,让人防不胜防。加之他们之间的仇怨,若不做一了断,恨意难平。 朝天歌冷似寒冬初雪的脸紧绷着,一言不发。 莫听道:“只要是个局,便有破绽。” 山河望向朝天歌,忽闪过一念心疼,与莫听谈话实在太难了,难为朝天歌一直靠揣度深意来想对策。 “还请莫长老明示。”山河不想拐弯抹角。 莫听道:“若放在从前,此局难破,除非有人率先认命,而如今这局易破,兴许是天意,二位不必焦虑,此局不攻自破。” “所以……” 接着,莫听说了一番话,山河总结了一句:要寻他们还是得去他们的老巢! “若是找不到,那便掘地三尺。”莫听补充了一句。 ※※※※※※※※※※※※※※※※※※※※ 某人:我也想清闲度日~ 天歌:不行! 某人:…… 山河:你清闲了,我们怎么办? 来自灵魂的拷问…… 世事难脱因缘和合 朝天歌将招财纳吉唤了出来,与山河各骑一头狮子,分开遍巡宵皇周遭。 天光黯淡,目之所及一片荒芜,结界外的天与地,界线模糊,阵阵冷风侵袭更显萧索,山河环顾四周,处处是沟壑,有些地方还冒着缕缕烟,他不禁心生悲凉。 “这边情况如何?”朝天歌将纳吉收起,迎面而来。 山河摇头:“毫无生气。”看对方神色,不用问也知情况一样,他伸手将朝天歌带上了狮子背,苦恼道,“死气沉沉,一塌糊涂,不堪入目,我都分辨不出方向了。” 朝天歌道:“若无天劫,世间遍地皆是孤魂,那时莫说是方向了,连幽冥与人世都不能分清。” 天劫将世间洗了一遍,洗去的不仅是罪恶,还有无知与愚妄。 山河将目光投向远处,朝天歌凝视着他的侧脸,问道:“你怕不怕?” “不怕。只是不想再有罹难。” “定会如你所愿!” 说话间,招财腾空经过了临阳城,昔日那座繁华大城湮灭在一片废墟中,让人触目伤怀。 山河方才没有喊停,招财匆匆而过。 朝天歌转眼看他,知道他想问什么,山河道:“天意如此,再不舍都已成往事,城中既无存活之人,又何必费时滞留?”从此再无故乡,只余下身旁这位故人了。 才抵千里孤邑,面前的景象就让他们瞠目结舌。但见满地是黑色的大坑,坑中尚有积水,远观如几十个紧挨着的水池,荒无人烟。 “是天火所致,”朝天歌一脸肃然,忽想起了什么,问道,“天火来时,你在何处?” 山河诚然应道:“地火熔炉中。” 朝天歌一震,旋即抓着他双肩,目光好一顿打量,似检查着他有无受伤,山河欲笑又止,心叹道:“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 “你一肉|身之躯……”朝天歌的紧张不无道理,地火熔炉的火,除了熔炉其余一切都能烧为灰烬,莫说是区区一副凡人之身 山河道:“地火熔炉确实比我想象中要难以应付,而我的结界也只能撑住一时,当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地震开了另一条逃生的道,我沿着地缝进结界来的。是以,我躲过了天火一劫。” 朝天歌心跳飞快,愧疚道:“山河,对不起,我……” “千万不要这么想,你要信我才是,我福大命大,死不了。”山河扬起个笑容,但对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他收敛起了笑容。 千里孤邑之地大多被天火袭击,但斗幽城尚在,只是被雷击损毁了不少建筑,显然他们躲过了天火,却躲不过天雷,甚至可以假设斗幽宗的人只能包住斗幽城,而不能保整个千里孤邑。 城中不见高楼,仅剩的几座焦黑房屋,在风中发出了嘎吱声响,好似随时都会塌下来。 招财回到了手环中,山河道:“我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朝天歌正想回话,忽地神色一敛,迅速将山河带到一旁,隐蔽起来。 他动作之快,晃眼之间,山河也才缓过劲来,就息了声。 但见前方巷口落下两个身影,才一落地就打得不可开交。 “应苏葛?”山河双目紧盯着手持长短别意剑的应苏葛,有些诧异会在此地见到他。 “另一位是?”朝天歌不认得与其缠斗的另一人,此人执扇,招法利落,丝毫不落下风。 “是应苏葛的同门师弟鱼容,四年前被逐出了师门。”山河轻声回道,此时的鱼容并非天晋东城宣城主的容貌,朝天歌自然认不出他来,“此人也是天晋东城的宣城主,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哦?原来是他……” “你知道他?” 朝天歌诚然道:“不算真的知道,只是当初在排查诸多流派时,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有几分猜测,但不敢下定论。” 山河疑惑道:“他们来此做甚么?”隔得尚有些远,他耳力虽不差,但也只能听到些打斗声和断断续续的话。 朝天歌看山河扒着墙角,探出半个头,陷入苦思的状态,便问道:“你想听他们讲什么吗?” “想,”山河不假思索道,“知己知彼,我与他们还有账未了。” 话音刚落,朝天歌的空心掌便捂住了山河的一只耳朵,随即一阵轻微的暖烘烘的感觉传来,待手拿开后,他竟然将周遭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也包括砰砰跳动的心声。 山河转过脸来,低下了头,将耳朵伏在朝天歌胸膛上,心跳声更快了。 “冥王也会有心跳吗?”他不禁疑惑地抬起了头。 朝天歌垂眸,低声问道:“心跳如何?” “快,如今更快了。” “嗯,那是你自己的心跳。” 山河微窘地转过了身去,起初还听得模糊,之后逐渐变得清晰,就如同那两位就在身旁说话般。 而待他能听清应苏葛的话时,那把短剑就已刺入了鱼容的胸膛,虽是短剑,但剑尖已没入了心脏。 鱼容吐出了口鲜血,睁大的双目盯着应苏葛那张满怀杀机的脸,强颜笑道:“我以为你没那么无情,想不到你还真的下得了手,就如当初你赶走我,如今杀我也是毫不犹豫,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你……” 应苏葛被他这么一说,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本想松开,却被对方满手握住,再往心处刺进了几分。 “鱼容……”应苏葛心间一颤,咬着牙道,“你一直怪我,可你自己又干了什么事?!” “我鱼容与无念生早在四年前就断了恩义,你又管我干什么事?” “可你不该将本门秘术外传,还传给了那只妖孽!”应苏葛记恨鱼容,话语间都透着冰冷。 “秘术?妖孽?”山河沉吟片晌,又听鱼容恨道:“我何错之有?本门秘术?掌教何曾将真正的秘术传与你我?!你倒是傻得彻底!若不是我无意间摸得些门路,再结合日常所修习得,真正的御念术又岂是众师兄弟练的那般?既然非他所传,那便不是他的术法!你又以何身份追究我什么责任?!” “可掌教真人明明说……” “应苏葛!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怎么不用心想想,他为何处处针对我?!”鱼容的笑容里满是凄怆,面有怨色,“他是怕我毁了他一世英名罢了!” 应苏葛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冒出一句:“可我明明看到是你要杀了掌教,你不知道弑师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么?!” “我承认弑师这件事确实离经叛道,但他不配称为‘师’!我杀的也是禽兽!” 啪!应苏葛不知自己怎么就甩了鱼容一巴掌,打完手都止不住颤抖生疼。忽地,他被鱼容一掌推了开去,踉跄了几步没跌倒,脸上还挂着迷惑。 鱼容双目红得似要杀人,他兀自将短剑拔出,鲜血淋淋。 “今日,我就算扒了一层皮,我也要你看清楚你们口口声声喊的掌教,到底有多么禽兽不如!”鱼容说话间,扯下了自己的衣裳。 应苏葛瞳孔骤然一缩,一下怔住了。 山河忽地转过了身去,他好似看到了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事实上,听到的话才让他心跳加速。 他只听到鱼容满心悲愤地道:“好好看看你那个掌教,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我就算是洗脱皮了,也洗不掉这些恶心的东西!你说这是为人师表干的事吗?!” “你、你为何……不告诉我?!”应苏葛的声音在发抖,心间怔忡不已。 “你给我解释的机会吗?最让我难过的是,你还让我自证清白,我怎么证明?难道要我当着门中所有人的面,脱衣自证清白么?那时还清白么?倘若我真豁出去了,你们难道不会说这是我一面之词,是我信口污蔑掌教么?何况掌教彼时已发了疯,连你都不信我,我还指望何人会信我?!”鱼容声音并无力道,却震人心肺,他心上的伤口不停淌着血,开始站不稳跌落了下来。 应苏葛慌地箭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忙不迭地将散落的衣裳往他身上盖,痛心疾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是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 山河听得双眉深锁,朝天歌定定凝视着他,一语未发。 鱼容道:“你真是可悲,和我一样可悲。你曾千百般取悦于我,我又不是傻的,自然明你心意,可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你,就出了这种事,我如何说得出口?这盆冷水浇灭了你的热情,你毫不犹豫选择了相信掌教,让我不禁怀疑,你是否也和他一样,徒有虚表……” 应苏葛胡乱点头摇头,他心乱了,全然不知自己在接受一个什么样的事实。 “当年我离开了无念生,整个扶姑城我都待不下去了,处处被人诟病,落得个大逆不道的骂名,我含恨离开了扶姑城,一心想要报仇,要将自己所受的屈辱加倍奉还!你说我投靠邪派?传术于妖孽?是啊,我怎能不知。可斗幽宗至少能够助我完成心愿,让我活得还像个人……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没法亲手杀了那个禽兽……” “……师兄一定替你报这个仇!” 听到“斗幽宗”三字,山河蓦地一怔,是了,他想起来了,那日在千里孤邑也曾碰见鱼容和红绸娘在一起,当时还不明所以,如今应苏葛口中所讲的妖孽也必然是红绸娘了,那么秘术是指…… “难道红绸娘所使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遣灵术,而是与遣灵术相似的御念术……”山河低喃着,耳垂一痒,他下意识一缩身,诧异地看着朝天歌悬着的手指微微抖了抖。 那一瞬他恍然大悟,倾身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指,道:“好啊,朝天歌,我怎不知你老早有这种心思了?自我出鹿无开始,吾名就一直是你对么?” 毋庸置疑,朝天歌点了点头。 “那不可能!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明明吾名分的是我的灵识……”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一路上都不曾通感吾名,也还是吾名在主动联系他,就算他之后想召吾名,也被朝天歌阻止了,最后一次召,无名果然没有回应! 他心情上上下下,有些想否认当时一路上的窘态,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朝天歌竟然会遣灵术。 朝天歌脱开他的手,认真道:“这还是你教我的。当初你为救我,将自己的灵力伪装成我的灵力入体,同样,我也能伪装成你的灵力待在吾名身体里,自然你也难以发现。” “可是你怎么会遣灵术?” “你遣灵入我体内,便是我学习的过程。” 闻言,山河无奈一叹,忽恍然道:“我明白了!许多年前,我确实用遣灵术救了扶冥参,是他自学成才,学会了遣灵术,又创下了无念生,将遣灵术作为传教术法,只是将其命名为‘御念术’。而据鱼容所言,他们所学又并非正统的御念术,因此与遣灵术大有差别,其本人又摸到了无念生正统御念术,因此他所学的才是遣灵术,所以,红绸娘的遣灵术便是从鱼容那儿学到的……” 至此,他终于松了口气,之前还一直为遣灵术的事耿耿于怀,想不到还是这般阴差阳错教了出去。 “师兄啊,我千等万等,却等来一句你要杀了我的话……”鱼容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 应苏葛泣不成声:“我到底还是错估了你,你未曾变过,变的是我,变的是你我之间的关系……” 山河不忍再看下去,掉头走开了。 “你不想找他们?”朝天歌问道。 山河道:“他们也得到了该有的惩罚了。我想我可以理解鱼容,他只是受到了恶劣的对待,才伺机报复回去,不料偏就投靠了斗幽宗,才与他们一同作恶,若有得选择,我想他不会如此。” 朝天歌反问:“你看人总是这般善意,世人又有几个真如此?若是为恶都有理由为自己开脱,那就变成善了么?过去所做的一切便能既往不咎了么?” 山河道:“可世间善恶并非绝对,多数也是一念之间,但不能对他们所犯恶事视若不见,或许我会更同情他们,若是让我解决他们的命,我会斟酌着给他们一个恰当的死法。” 朝天歌没有接话,山河突然讪讪然挠了挠红痣:“那一路上与我说话的是你还是吾名?”他想确认那些让吾名性情大变的话,到底是不是朝天歌的意思。 “部分是,部分不是。” “那你都看到了?”山河心里想的是许多亲密举动与放肆言语,抑或颠覆形象的行头。 朝天歌不答,背着手向前走去。 “呃,你……” ※※※※※※※※※※※※※※※※※※※※ 值此佳节,我携《不死鉴》全体人员,祝愿诸位书友:新春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误入局中局术中术 “你可知无念生的人一直想找你做什么?” “不清楚,但与其他流派不同,他们不希望我死,或许以为我能救回他们的掌教真人,也正因如此,才会被人利用了。”至此,山河对无念生奉行的“清净止戈”有了另一番看法。 话语间,一个身影疾然掠过,犹如电光急闪。 “离纵阙?”山河匆匆追视但并不确定,朝天歌肯定道:“是他不错。”如那日将地所见,离纵阙也是身化流光穿过头顶。 “追!”山河一声落下,立马追上。 追出了斗幽城,湿漉漉的地面还冒着白烟,白烟逐渐弥漫,犹似薄雾缭绕,将前方的路笼罩在一片迷蒙中。 朝天歌提醒道:“谨防有诈!” 山河沉下心,目观四里,耳听八方,将脚步放轻。“你听到了么?”他屏息,轻声问道,“是剑啸声。” “嗯,在上方!”朝天歌猛地将他带离,二人飘退数丈。 一道剑光落地,开了道地缝。 忽地,纳吉横空蹦出,一落地便张开大口,将周遭的烟雾迅速吸进口中。与此同时,他们筑了道结界,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烟散之时,纳吉也回到了朝天歌的手环中。 但让他们愕然的是,眼前出现了数十个离纵阕,每个“离纵阕”的脸上喜怒哀乐各有不同,甚至连动作都不一致。 “那是……”山河愣住了,“傀儡人吗?”毕竟能同时复制出如此多个表情各异的,除了傀儡人,他暂时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能。 朝天歌凝目而视,这种感觉熟稔得让他微感心惊。 但见其中一个离纵阙召出星宿剑,振臂一挥,抖出了万道剑光。 “是星罗周天!”山河睁大了眼,“那个才是本尊!”本尊竟被一群假的离纵阙包围着。 “既明知是假,为何他还发出绝技?”朝天歌双眉一敛,只见星云光漩绕其周身。就在这时,那些个“离纵阙”突然发话了,数十把声音同时压了下来,无一不在喊着“星罗周天”。 山河一怔,道:“莫非它们也能使出星罗周天?”朝天歌接了口:“若是傀儡人,那绝无可能。” 话音一落,离纵阙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不可能!尔等岂懂星罗周天的奥秘?!” “星辰宫宫主岂会不懂星罗周天?”那些声音交替纷杂。 “放肆!尔等竟敢冒充本宫主?!拿命来!”不待那些冒充者发招,本尊便将星罗周天发出,流光飒沓,万剑倏忽击中了所有冒充者,晃眼间,那些“离纵阙”逐一死在剑气下,消散了。 不是被打倒,而是消失不见!山河微感诧异,思索片刻,猜测道:“会不会和天女幻象一样?” 朝天歌道:“你是说孤西之域所见的天女幻象?” 山河道:“嗯,就是个幻象。” “幻象”二字一出,他们不约而同地道:“隐久的幻术?!” 既然是隐久的幻术,以他此前的习惯,幻术遍及范围之广,或有可能将他们两个也包括在内。 他们对视一眼,正要握手通灵,被离纵阙猝不及防一阵狂笑打断了。 “一群妖孽胆敢自称‘宫主’?还妄想发出‘星罗周天’?自不量力!自不量力!!”离纵阙猖狂笑着,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却说不上来何处奇怪。 山河眉头皱着,朝天歌忽握手通感道:“在隐久的幻术中,曾造过镜像,那些个镜像可捕捉中术者的言行,并交替出现,我想不会错,离纵阙所中的应是此种幻术。” “镜像?与将地出现的幻术一样?”山河想起了在将地所中的幻术,即浮世阵。 朝天歌摇了摇头,道:“是在将地出现,但并非你所见,彼时你已被困在无间道中,隐久用傀儡人和镜像幻术,复制出了数百个你来。” “我?”山河忙问,“那你如何识别?” “靠博弈术,才知无一是你。”朝天歌平平说着。 “你就是靠这个冲出浮世阵的?”当时朝天歌在将地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原来是用了博弈术。 “嗯,但离纵阙所中这个多少有些不同,隐久并非用此混淆视听。” 毕竟本尊是中术者自身,自己当然能辨别真伪,是以,隐久此举目的为何?若是置对方于死地,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这时,在离纵阙面前竟然出现了一群身着青衣云裳的人,这些人并非同个面孔,仔细看来,应是星辰宫门中弟子。 离纵阙瞳孔蓦地睁大,似冒着两团怒火,叱问道:“你们想造反?” 众弟子一一回应,无一不是苛责,在离纵阙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以下犯上之举。 “宫主一手毁了星辰宫!” “众弟子追随宫主出生入死,扬名天下,宫主竟为一己之私,将弟子们置身火海?!” “醒醒!没什么长生不死!别做梦了!” “宫主辜负了弟子们的信任……” 周遭异声不断,离纵阕杀意骤显,狠厉道:“反了!谁敢阻我?!”语罢,长剑横扫,将那些幻影全击散。 “离纵阙!” 这个声音是…… “娄殊重!”山河转向朝天歌,见他一脸深沉,再看离纵阙,他更是满脸震愕。 “重儿……”离纵阙苍白的唇翕动了下,忽地举起剑来,剑尖对准娄殊重,目光充满了怀疑,“敢冒充我重儿……” 娄殊重肃穆的脸忽现悲色,道:“你还想杀了你儿子吗?” “你不是我重儿!”他语气很肯定,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还执迷不悟到何时?你错手杀死了娘,如今还想杀了我?你说能复活我娘,我把命都给你了,可我娘呢?她又在何处啊?!” 离纵阙欲言辄止,近前一步,娄殊重就后退一步,他持剑的手抖得厉害。 “重儿……”这声突现呼唤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娄殊重猛然回头,目光随即温柔了下来。 “此人是……”朝天歌看着那突然出现的纤妍洁白的女子,在身侧低声询问。 山河抿了抿唇,道:“当初在星辰宫破云阁见过她,应是娄殊重的母亲。但那时她已死去多时,被冻在冰棺里。” “夫人……”离纵阙凝视着那女子古典的眉眼,怔忡发问,“你到底是何人?!” 那女子抬起忧伤的双眸,道:“我活不成,一点也不怪你,只怪你没有照顾好重儿,还将他害了……” “娘……”娄殊重眼中含泪。 他惶惑地摇着头:“不,你不是她!星辰花都救不活她,她死了!死了!!” 眼看着离纵阙被恐惧与悲伤操纵着无法自拔,山河道:“隐久的术法,多是攻心为上,想必他是以此来乱离纵阙的心志。”对此,他也深有体悟。 朝天歌不想听他们的恩怨,敛着眉通感山河,道:“隐久或许就躲在附近,我们不能在此干等着。” 山河点头回应:“试探一下?” 朝天歌旋指掷出一张符,符飞出结界立马隐了踪迹。 再看那方的离纵阙,沉浸在质疑与惊愕中,眼见那些死去的同门,一个个复活了,愤怒扭曲了他整张脸庞。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死人”竟都发出了“星罗周天”。 “不可能!绝不可能!!”离纵阙感受着那些绝技威力与自己所使的不相上下,一面闪展腾挪,一面震惊,他发狂道,“你们都是叛徒!都是叛徒!我要清理门户!我要杀了你们!!” 那些蛮横的剑气直逼过来,离纵阙深感屈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你们觊觎我的星罗周天,偷学秘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离纵阕再次释出强大的灵力,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剑气汹涌激荡! 朝天歌急急竖指抵在唇前,筑起一道防盾光屏,挡住了突如其来的数道剑气,剑气在触及金色结界时,一瞬化为虚无,那些攻击散成了灰烬。 “是幻象!”他一瞬撤去了所有结界,离纵阕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周边又起了一层薄雾。也就在这时,此前掷出的符咒,嗅到了一丝异样气息,几丈开外的薄雾缠绕处,勾出了个淡淡的身影。 “找到了!”朝天歌眼风凌厉一扫,山河攻击的招式便应声而出,周遭气流都往一个方向冲去,尖锐如密密麻麻的水晶针,发出了锐啸之声。 眼见的就要击中那个身影了,突然一道金色光屏立起,堪堪挡住了山河的攻势。 “朝天歌?”山河转脸看向朝天歌,疑惑他是否临时起了结界。 朝天歌皱了眉,道:“不是我。” 山河猛地撤回了手,把即将发出的招紧急压了下来。 有猫腻?! 朝天歌拉过他的手,道:“我们就在幻境中,适才所见皆为幻象!” 山河呼了口气,神情瞬时严肃了起来:“隐久用离纵阕引我们进来……” 话音才落,就听到了一阵抚掌声,掌声竟来自四面八方。 山河攥紧了手,怒道:“隐久!你给我滚出来!” “火气这么大作甚?我知道你们寻仇来了,不做点准备如何能行呢?不死人……”隐久的声音浮荡在耳旁,有什么东西在内心翻涌着,仿佛撕开了胸膛,一颗心正被烈日曝晒着。 朝天歌眼角荡出了一缕赤黑气,通感山河:“若你想快速找到他,我可以使用博弈术……” “不,那对你损耗太大了,他若想对付我们,一定会有下招,不可能就此住手的。”山河凝视虚空,大声喊道,“我们既然来了,你还躲着做什么?” 隐久的笑声忽地传来:“哈哈哈,当然,来者是客,我会好好招待你们。” ※※※※※※※※※※※※※※※※※※※※ 祝戏里戏外之人旗开得胜! 误入局中局术中术2 忽地,一阵锐啸声传来,山河目光一敛,将朝天歌揽到一边,通感道:“隐久用我的招来攻击,防御却是用你的。” “此阵能仿人招式。”朝天歌笃定道。 “我们暂时不能对他发招了,先躲开找其破绽再进攻。” 他们眼神才一交接,随即往两边分开。山河瞬时起了窥阵术,术法一开,隐久就出来了。 在漫天的烟雾中,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此阵范围遍及整个千里孤邑,朝天歌手一扬,近百道金色的符咒圈出了个空间,将隐久的阵范围大大缩小至半城。 “阵中再起阵?”隐久背着手,悠悠走了过来,“你们以为缩小我的阵,就能缩小幻术的威力么?” “不指望,只是不想让你逃了。”山河手中握了一诀,亟待发出。 隐久勾唇一笑,成竹在胸,道:“奉劝你们一句,出招谨慎些,莫到时候和离宫主一般丢了性命……” 丢了性命?山河一怔,不是幻象么?他想进一步确认,“离纵阙又怎会轻易受制于你?” “确实不会,此人疑心太重了,让他上当,还真是耗费心力。不过谁说他一定要受制于我呢?你们不也看到了么?他是受制于自己,我可什么都没做。”隐久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他这般胜券在握,根本不屑于编谎。 “你这么说,离纵阕真的死了?自己害死了自己?”山河再次确认,心中隐隐有些不甘。 “不错,”隐久点了点头,“他是难对付,但还不至于到对付不了的地步,就如同你们这般,啧啧,一个不死人,一个冥王,还不都成了瓮中鳖。”他左右一瞟眼,语气甚为轻佻,“不过,你们不应该感谢我才对么?帮你们解决了个大麻烦。” 这么说来,他们所见并非幻象,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朝天歌望了山河一眼,道:“隐久,新仇旧恨今朝一笔勾销!”说话间,他手中缠着的纱带自动脱落,掌中一团赤黑之气悬浮着。 “说起来,红绸娘也是死在你手中,毁了我这颗最好的棋子,你……”隐久捻着自己的络腮胡,话未说完就被山河打断了:“所以你当初救她根本就不是可怜她,只是想利用她!” 隐久哼笑一声,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只有这般强烈想解脱的,才会死心塌地为你做事,离纵阕对儿子尚且如此,区区一妖孽,你还认真了?” 红绸娘不过是一段绸,被欲念裹身成了邪,成了妖孽,再化为了美人,又在池中与那些邪恶纠缠,隐久让她摆脱禁锢,她自然对他鞠躬尽瘁,也不管对方救她是何目的了。 可山河见隐久那副似乎看透人性丑恶欲念的嘴脸,心里就是不爽,很不爽!他伸手探入功德囊,道:“你做尽伤天害理事,今日要你偿命!” 话音一落,数十个铜钱带着红光以迅雷之势飞来,隐久轻巧偏开,防御屏障再度筑起,山河的铜钱根本穿不进,防御之术真可谓无懈可击! 朝天歌黑着张脸,自己的盾有几斤几两,需用几分灵力能击毁,他自然知道,若非本尊发出,仅靠模仿,那并不能做到! “山河,让我来!”朝天歌扬声道,“用我的招式作防御,就该知道,我本人必然有破解之法。”说话间,他拈指勾了道符,浸润了赤黑之气。 隐久眉头一扬,道:“也对,是疏忽了。”他旋身后退,顺手一带,将山河的攻招发出。 果然!朝天歌迅疾躲开,下一刻又将结界收缩了几分。山河看准时机,刹那闪到隐久跟前,正要举拳落下,岂料被突起的结界隔开了。 这道结界还是仿朝天歌的! 山河的攻击受挫,随即收手,心想隐久此番是有备而来,且有十足把握能将他们困在阵中! 他竟然能毫不费力地将防御与攻击衔接到天衣无缝,实在不容小视! 紧接着,隐久又连续发出了无数个招式,大小化用自如,使他们无法近前去。 朝天歌恍然道:“山河,此阵有记忆!”他一语破的,隐久脸上闪过抹诧异之色,啧啧称赞道:“跟你们打交道,我还真得万分小心!”话虽如此,却也气定神闲,漫不经心。 山河凝眉道:“离纵阙早就死了,你给我们看的是,阵中记录下他死的整个过程!他所中的招,也是被记录下来的星罗周天,原是他自己发出的,所以,他的确是死在自己手上!” “不错。”隐久惬意笑着,那神情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山河又道:“你用离纵阙为饵,不只是引我们入阵,更是为了逼我们发动攻击与防御,好让此阵记录下我们的攻防术法,以便为你所用!” 隐久脸部抽搐了下,朗声道:“是,可你们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知你们不好对付,不谨慎点,又怎么能行?” 山河道:“想必你是得到了那位‘高人’的指示,才敢与我们一决生死。”他猜测,那位高人定是告诉隐久,此战必能旗开得胜,因此隐久才无惧与他们对峙,反正结果都心知肚明。 “哦?有意思!”隐久双眉一挤,“看来我是低估你们了,可你们知道了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看来,你的那位高人没告诉你何为‘变数’。”朝天歌补了句。 隐久才起的笑容,忽地一滞,转而叹口气道:“二位,真不好意思,我本意就想把你们困在我的阵中狠狠蹂|躏一番的!就算有变数,也是由强者主导的!” 瞥眼朝天歌凶狠的目光,隐久轻笑道:“冥王啊冥王,你有本事救世间人,却未必有本事救不死人,不信你就试试,我隐久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朝天歌疾步上前,不断腾挪避开隐久发动的攻击,而山河也以自己此前的招式,连续向隐久发起攻击。 隐久退到朝天歌的结界边,不能后退了,便突起一阵雾,闪身绕开。 他们默契地不再使用新的招式,就算隐久的幻阵有记忆,但从记录到发出,中有间隙,只消不给隐久喘息之机,绝对能将他拿下!山河捻诀启动了遣灵术,通感朝天歌:“我要通灵你的防御招式!” 朝天歌微顿,随即明白过来,借隐久向他们发招的同时,起了新的防御招式,将隐久的攻击全部吸收过来,又阻挡开了。 “新招啊?这个有意思!”隐久退开一步,悠悠地道,“如此正合我意!” 隐久话音才落,山河新的攻击招式就发了来,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他一面对付朝天歌,一面又要防御山河,显然有些分身乏术。可令隐久气愤气的是,他们从不放弃攻击,还步步紧逼。 自然而然,他顺手就发起了朝天歌适才的防御招式,这才在身前立起的屏障,屏障后头就伸出了一只金光似的手,瞬时穿过了隐久的胸膛! 山河遣灵入了朝天歌的防御术,在隐久发出朝天歌的防御术时,山河的遣灵术才出来! 隐久蓦地瞪大了双眼,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形微晃,眼看着他们欺身而来了,他咬咬牙,被迫启动召唤术。 但见一团黑色的东西,自他脚下渗出,慢慢变成半个人的影子! 他还想召唤出什么?!山河与朝天歌对视一眼,朝天歌旋即将掌中的符一掷出,堪堪切断了那尚未成形的人影,硬生生将施术过程的隐久逼吐了几口血。 顷刻的防御松动,山河钻了空隙,将此前手中握的诀发出,原本落地的那些铜钱似箭般击中了隐久身上的几大穴位,再一握拳,铜钱好似被串了红绳,瞬时将隐久束缚住了。 不待隐久反应,山河就已来到了跟前,重重落下一拳,将隐久嘴角打歪了半边。 “这一拳,为悯姑娘!你害她以魂祭刀!” 隐久紧急起的防御之术,却被朝天歌打破了,山河揪着隐久的衣襟,不断往他脸上砸下拳头,将积压已久的怒火与忿恨,通通发泄出来,拳拳到肉,毫不迟疑! “这一拳,为阿泽!你害他魂飞魄散!” “这一拳,为庆明!你害他英年早逝!” “这一拳,为朝夕姑娘!” “这一拳……” 隐久满面血肉模糊,连呻|吟都困难,更别提还手了,但朝天歌还是敛神在旁守着,以防他攻其不备。 山河气鼓鼓,连环拳落在隐久身上,又紧拽着他,不让他倒地。 “这几拳,为备受苦难的宵皇人!” “这几拳,为世间无辜受害之人” 这些账,他通通记得!隐久整个人飞出了几丈外,山河疾然追上,打到双目发了红,再一拳将隐久直接打趴在地了。 “这一拳,为朝天歌!你害我们阴阳两隔!” 朝天歌忽地心里一空,黯然神伤地注视着山河。 隐久已无还手之力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睁大的双眼,满是质疑与不甘。山河高举拳头,吼道:“这一拳,为我自己!” 拳头落定,隐久的头陷入了地! 山河喘着气,半跪着,拳头低着血,他死盯着那个还有微弱起伏的胸口,汗流满面。 “痛快了吗?”朝天歌近前来问道。 山河低垂着头,良久才道:“嗯。” 朝天歌手指夹符,甩了出去,符飞过隐久的脖子,鲜血溅了一地。 山河倏忽抬眸看他,又见他沉着脸唤出纳吉,将隐久之魂吸入腹中:“你只管修功德,你的煞我来帮你挡。” 汗水沿着发丝滴落了下来,山河紧握的拳在颤抖着。 隐久的幻阵在一点点崩塌化开,好似带着多年的恩怨一同消散。 忽地,一阵哀嚎声从天而降,数十个白色的身影挨个砸落在地,荡起了灰尘。 待灰尘散尽,朝天歌才将挡在山河面前的衣摆掀开,但见面前几十个穿白袍的人躺在地上呻|吟着。 朝天歌松了防备,山河也起来近前一探究竟。 “天机者?!”山河看了看朝天歌,面上的阴郁瞬时烟消云散了。 ※※※※※※※※※※※※※※※※※※※※ 感谢在2021-02-13 02:30:31~2021-02-14 23:5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传习馆一夜窥天机 是夜,传习馆雅室内。 莫听倒了杯茶,举杯至额前,恭恭敬敬地给一满头银发、须眉皆长白的老者献茶,老者端坐在重席上,右手的无常杖直立在侧,他接过热茶,抿上一小口,面色红润得似刚开怀大笑过。 此老者便是失踪已久的天机老人莫问。隐久死后,由他筑起的无间道崩塌了,囚禁其间的天机者们,自然也得救了。 “为兄知你有话要说。”莫问徐徐开口,目光温和地看着莫听。 莫听双手交叠放在腹前,道:“不急,来日方长。” 莫问淡然一笑,道:“也罢,还是为兄自己交代省事。弟子们都回谷了,大祭师让我在此先住下,待天机谷整顿好了,来人接了再走。” 莫听道:“兄长说话一如既往避重就轻,这些我能不知么?” 莫问道:“我看你是没兴趣知道这些事。” 莫听撩起眼皮:“你倒是了解我,那就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老者颔首道:“还是等他们二位来了再说。” 话音才落,门外的庄胥擦了擦泪水,下了楼。 传习馆外,两个颀长身影穿过朦胧夜色徐徐走来。 朝天歌提着灯笼与山河并肩而行,不知是否为错觉,庄胥总感觉他们是有说有笑走过来的。 他微愣片刻,扬起个笑脸,迎上前去,深施一礼道:“劳烦二位辛苦一趟。” 朝天歌道:“不碍事。” 山河抿嘴笑道:“我们也是一路散心过来。” 庄胥将他们请上了楼,入雅室后又退了出来,规规矩矩守在门口。 雅室内四位相互行礼问安,唯独莫问所行之礼最为庄重,对象是山河与朝天歌。 惊得他们不敢领受,忙不迭将其扶起,齐声道:“担不起如此大礼!” “二位是前辈,绝对受得起。”莫问定眼细看着朝天歌,眼神中凝着几抹沧桑的内涵光芒,敬意有加。须臾,他将目光转移到山河身上定住,态度谦和温恭。 莫问所言甚是,论功德,受此大礼不为过,若论岁数,他们是长者,也合乎礼数。 一旁的莫听轻咳了声:“打扰二位安歇了,还请入座。” 待他们落座,莫问敬茶,率先开口道:“以茶敬二位前辈,聊表谢意,若非前辈相救,天机者绝无生机!” 山河不由得脸红了起来,看向朝天歌,他那张白得清透的脸,丝毫不见腼腆羞色。 微顿片刻,他们心照不宣地接过茶饮了下去。 莫问以茶表敬意,与莫听表歉意的方式如出一辙,不愧是亲兄弟!山河瞟了莫氏兄弟一眼,二人虽有几分相似,但一位神光内敛,偏老练稳重,另一位慈眉善目,多几分安定祥和,气质上略有不同。 朝天歌道:“想必一切皆在天机老人意料之中。”即是说,天机者被他们所救,也并非巧合,而是“定数”。 莫问微微颔首,诚然应答:“不敢欺瞒,的确如此,”他看向山河,“确切地讲,十年前就已知晓。” 山河心头一悸,微思量,问道:“莫非当年关闭图谶楼……正因知晓了这一切?” “算不上一切,只知晓大概。”莫问丝毫不讶异他知道图谶楼的事。 莫听目光闪烁了下,他离开天机谷二十年,十年前的事他也知之甚少,更不知图谶楼是因此关闭的,他平平说道:“即便十年前已知天地命数,此间长不长短不短,十年努力亦不能改变什么。” 听到这般“事不关己”的话,莫问不但没生气,反倒觉得亲切了起来,无声笑道:“趋吉避凶,天经地义。生为天机者,肩负着使命,为苍生创造更有利的生存条件,才是天机者存在的意义。” 莫听不敢苟同,道:“随顺因缘方为上策。” 又开始了么?庄胥儿时常听二位长者论述天机,多年不见,感觉依旧在,此番竟惹得他再次热泪盈眶。 好在朝天歌及时转换了话题:“两年前,隐久如何找到天机谷?”此问题在他们过来的一路上就已探讨过,结果一致认为天机者内部出了叛徒。 这一问,倒是把天机老人问住了,他摇头捋须,炯炯二目微闭,道:“一切缘造,因果早定,答案或将浮出水面,还请二位前辈尽早做好准备,耐心静待时机到来。” 听这话,他们对望一眼,想来又是天机不可泄露了。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走到这一步,天机者确实是无以塞责……” 山河截口道:“既然是走到这一步了,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若以我自身得失来论,”他望了朝天歌一眼,“经历这般凶险也值得了,”语气忽地一转,“但若以无辜世人遭受的一切而言,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这是弥天大罪!与天机老人适才所言的天机者存在的意义相悖。 莫问长叹一声,道:“天机者也承天之命,天命岂可违?” 莫听接口道:“早知如此,还要寻求什么折中之法呢?” 莫问道:“尽人事,听天命。” 山河沉思片晌,试问道:“若让我们得知,是否也将改变接下来的局面?” 天机老人如此隐晦,想必与另一位“高人”的存在相关。 只见他捻着长须,目光在他们间游走须臾,道:“二位可有未了心愿?” 闻言,他们不禁敛神挺身,难不成此事还将祸及性命? 山河郑重其辞问道:“此话何意?” 天机老人看向朝天歌,道:“大祭师,人间与幽冥仍有诸多未了事,忙起来便会无日无夜了,”他又看向山河,“该做的事趁早做了,心无挂碍,方可放手一搏。” 天机这对莫氏兄弟,言语讳莫如深,与他们交谈真如打哑谜,字句皆要揣度,走神片刻或将错过重要的话。 但他们此番前来就是窥探天机,若能轻易揣度得到,便也不是什么天机了。 可天机老人这话到底是何用意呢? 莫问看了莫听一眼,问道:“你是否应承了前辈一事?” 莫听急速扫了山河一眼,看样子对方还未反应过来,遂点了点头。 山河还在沉思中,朝天歌的手隔着袖子戳了戳他,他才回神问道:“何事?” “我记得你说过曾向莫长老提出了需求,那是……” 提及此,山河竟将满腹疑虑焦愁丢得一干二净,内心不禁骚动起来,唇角难掩的笑意,将朝天歌看得一愣一愣。 须臾,他又正色地问莫听:“莫长老,眼下合适?” 莫听道:“合不合适,你问我作甚?不该问你身旁这位么?” 说的也是。山河凝视着蒙在鼓里的朝天歌,片刻兴奋再到紧张,竟然踌躇偃旗息鼓了,再次将目光转向了莫听,莫听瞥了他一眼,那模样在朝天歌眼里,几近唆使之意。 “这……”山河看向了莫问,莫问点了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 被莫氏兄弟一言激得他热血沸腾,似乎全身都滚烫了起来。 “到底是何事?”朝天歌忍不住皱眉询问。 山河稍稍平复了内心的波动,沉静片时,恍然道:“我明白了,多谢二位指点。” 莫问无常杖一握,对朝天歌道:“心怀善意,只在正途,不走偏颇,方能坦荡地从心所欲,大祭师如此,冥王亦如此。” 朝天歌郑重点头,欲言又止,天机老人既不透露那位“高人”的情况,想必有所忌讳,而他今夜所言,显然话中有话,斟酌良久,他问道:“只需从心所欲?” 莫问依旧轻捻着他的白须,道:“从心所欲,水到渠成。往往有些人生小事可反复斟酌推敲,理性看待,但有些人生大事,还须遵从内心。” 谈至深夜,庄胥才将他们送走。 朝天歌望了望夜空,五星依旧不见光芒,心底无声一叹。 恰好,山河也叹出一声,道:“聊了这么久,一言以蔽之,时机未到!” 朝天歌忽然道:“你怨恨他们吗?”毕竟是天机者将他的情况泄露出去的。 山河沉默了阵,回道:“你有没有觉得,当你正在经历痛苦的时候,你会恨死那个让你遭受苦难的人,而当你熬过去了,你回头想想,其实很多都可以释怀。我怨他们但也谢他们,他们只是个契机,若无天机者,或许这一切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避免不了。我们只能改变事情发生的方式、影响的大小,若有扭转乾坤之力,或许还能改变事情的性质。” “我们做到了,不是么?” “因为大祭师与天机老人一样,尽人事放第一啊。”山河面有得色,不自觉甩起了功德囊,朝天歌看他那感觉似在玩命,遂提醒道:“莫将它玩丢了。” 山河凑近来,打趣道:“丢了正好去幽冥陪你。” 朝天歌止步了,认真了起来:“若是你自己不惜命,丢了命,我幽冥大门不会为你开,你只能在人间游荡,你也永远见不到我。” 这句似乎透着威胁,何况是出自朝天歌的口,他向来说到做到。山河立即正经了起来,收敛了笑容,道:“好罢好罢,我一定好好惜命,陪你到地老天荒。” 朝天歌虽是嗔怪,但也知他只是随口说说,也就不会揪着不放了,反倒是雅室内山河与莫长老他们的“秘密”,在他心间徘徊不去。 “你……”他们异口同声。 山河搓了搓手,笑道:“你先说。” 朝天歌微顿了下,道:“若时日真的不多了,你最想做什么?” 山河双眸亮起,倏忽拉着他就往山道上奔,道:“我们去看日出。” 看暖阳,看日升日落。这是朝天歌在幽冥时的念头。 “这就是你的心愿?”朝天歌狐疑地看着他。 “以前这种想法是求之不得,如今虽能实现,但在我这儿,更是求之不得。” 奔上了山头,恰好迎来曙光,曙光破云而出,射穿了暮冬的寒气。 “咚——”祈楼的黄铜大钟敲响了,将厚重卷云下那点点透出的光衬得似仙境般。 “正好赶上了!”山河喘着气,一脸堆笑,还散着红光,转眼看向朝天歌,在他那双迎着晨光的眸中,好似看到了一个鲜活的人,这个人正满心欢喜。 他呼了口气,道:“我有话对你说。” ※※※※※※※※※※※※※※※※※※※※ 老牛终于要吃嫩草了吗? 放牛娃表示,此刻的心,很是紧张啊!^_^感谢在2021-02-14 23:50:41~2021-02-16 16:0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红妆嘉礼深地埋棺 朝天歌迎着晨光,仿若心在九天外,被一瞬拽了回来。 看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山河上前一把拥住他:“你感受到了么?心跳。” 朝天歌一愣,莞尔笑道:“感受到了。”隔衣都能触碰到那颗火热的心。 “那你知道我有多开心了么?” “嗯,知道了。”朝天歌一脸惬意。 “你还可以让我更开心。”山河两颗眼珠子都挤满了笑意。 “什么?”朝天歌嗓音低沉,听得他心里甚痒,他有些紧张,嘟嘟嚷嚷道:“我想让莫长老暂代你操持事务,让你休沐一段时日……” 朝天歌诧异问道:“为何?” 这样的话,莫听也问过。 山河盯着他那柔光淡淡的双目,郑重道:“朝天歌,我们……成亲!” 猝不及防的一句,令他登时睁大了双眸,双唇翕动了下,一时没说出声来。 山河虽活成了人瑞,却还从未说过这般庄重似盟誓的话,人生初次,难免会露窘相,他揉了揉朝天歌的肩膀,深吸一口气,正经道:“我们,成亲!” 在山河第一个“成亲”说出时,朝天歌内心就已滚动着澎湃热流,再听他追加了一句,惊喜无以复加。 “好!好!好!”朝天歌连着几声“好”,重复着无与伦比的喜悦,一腔爱意倾泻而出,将怀里的人紧紧拥住,“竟然让你先开了口……” “谁先开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皆有意啊。” “对!此事,你想多久了?” “不好意思告诉你,我想了好多年。但那时你还小,我纵有贼心也没贼胆啊。”山河讪讪然笑了起来,“后来不敢想了,让我再次想时,是问你穿不穿红衣那会儿,你可还记得?” “嗯。”一抹恬然自足的笑在脸上漾开,朝天歌点点头,双手收得更紧了。 “我带你在人间吃喝玩乐,遍览名山大川,好不好?”山河诚挚问道,当年阿爹就是这么拐走阿娘的。 “怎么都行。”只消在一起,其他都无所谓! 一声钟鸣,路鼓响彻天!这是灾后首桩大喜事! 喜讯来得突然,十足彩弹,一经爆开,人人被惊得一脸喜色!将地那群说书人,最是欢喜,如此一来,传奇话本又能开新篇了,道什么“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传什么“碧落黄泉可纵马,连理枝头合欢家”、“地阔天高看并肩,修缘修到傲神仙”……诸如此类的话本传词,山河听闻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称道“有进步,有进步!” 宵皇境内紧锣密鼓筹备喜事,大街小巷置办彩绸红灯,与庆天礼规模相当,称得上普天同庆,连着整片大地都透着红光。 传习馆忙得不可开交,撰司们忙着记录这些时日以来的大小事,莫长老与其余长老们都去议事了,商讨着族谱该怎么修,有人提议将山河与朝天歌联名并入族谱,有人则认为不妥,对此展开了三天探讨。 按宵皇婚俗,结亲双方前三日不可往来相见,以朝天歌的性子,他必然守经据古,严于律己,可山河是出了名的性情洒脱之人,人们只顾防着他便好。 整个传习馆最闲的莫过于天机老人与庄胥,他们是负责看住山河的其中一拨人。 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山河竟然能乖顺守矩地同天机老人弈棋,连庄胥都深觉不可思议。 天机老人含笑望着棋盘,一语中的道:“心不在焉,当心输了此局。” 山河不过走神片刻,便被天机老人逮住了,他不禁怀疑对方究竟是凭哪个本事在下棋? 他呵呵一笑,道:“人生大事,怎能不操心?你们让我什么都别做,我倒是一刻也坐不住。” 天机老人落下一子,道:“你做的也不少了,一心二用还真是了不起。” 山河哑然失笑,他被莫听用“礼数”强行困在传习馆,让庄胥时刻盯着,不许他到处乱走,可他未必就真听了,还是天机老人懂他,连他分|身在外都了然于胸。 “前辈不必紧张,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若干人知,其余人一概不知。”天机老人这番安抚的话,让他哭笑不得。 那“若干人”知道了,以宵皇人的闲侃能力,估计很快人尽皆知了。 他哪里按耐得住,人是被看住了,心早就跑到别处去了。 说是双方结亲,放一个忙活,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虽然他这边还有云陆道长与一壶老道撑场。 祈楼的具服殿内,一壶老道正在督促一群妇人赶制新衣。 他捧着红衣端详了阵,突然道:“不对,不对,我家公子特地交代要彼岸花,彼岸花懂吗?” 妇人们一脸震惊,纷纷道:“这不好,大喜日子要呈祥,彼岸花寓意不吉,怎么能绣那种花呢?” “公子说彼岸花,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改了改了。”一壶老道搓了搓脸,急得跳脚。 “这……”妇人们一脸犯难,抓不定主意,织布刺绣多年,常见祥云与龙凤,倒从未见过以彼岸花为图案的,这可如何是好? “出了什么事?”朝天歌忙里偷闲,进来具服殿看看新衣赶制的情况。 “大祭师?!”在座的人纷纷搁下手中活,起身行礼。 一壶老道立即迎了上前,虽算不上亲近,但也没了此前的惧色了,他苦恼道:“大祭师啊,我家公子特地交代要绣彼岸花的,可如今……” 闻言,朝天歌垂眸暗想片刻,道:“皇鸟如何?” 妇人们豁然开朗,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一致认可皇鸟的美好寓意,急忙改图案。 “可我家公子他……”老道心里急,可一对上宵皇祭师,便有所收敛。 朝天歌手指轻拂过细腻柔和的红衣,凝视着上面绣着的矜持冷艳的彼岸花,心头掠过一阵辛酸,低声道:“放心,他会同意的。” 清风徐徐,风行小筑门口,闪过一个小身影。 “朝天歌?”山河的声音在小筑中回荡,说话的却是吾名,“这个时候你又跑到哪里去?” 看向澡池,里头会冒烟的那些石头竟然撤走了,如此一来,那些气味岂不是都消散了? 吾名溜达了整个院子,看着满庭院的红绸带,愈加兴奋了起来,只想快点找到心心念念的人。 门外有了动静,却不是朝天歌的气息,吾名一下跃上了横梁,探头细视。 只见黑衣一袭的朝光走了进来,后头领着几个手端红盘果盒的执事,疾步走进风行小筑。 好一阵忙活,执事们出来了,朝光才将门锁上。 “朝光……”吾名轻呼,一个弹指,小石头弹了过去,被朝光一把接住了。 “何人?!”朝光呵斥一声,凝神竖起双耳搜寻着。 "朝光,是我!"山河的声音传来。 朝光松了口气,嘴角微扬,道:“前辈!” 吾名跳了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朝光肩膀一沉,讶异道:“前辈你……” “不必紧张,这就是此前我跟你说的分|身术啦。” “朝光明白了!”他豁然开朗,“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别的不说,你家大祭师呢?” 朝光道:“回祈楼了。” “多谢啦!”吾名跳了下来。 朝光急忙叫住了他:“前辈何处去?” 吾名止了步,嘿嘿笑道:“到处走走看看。” 朝光微顿道:“前辈,莫让朝光难做。” 山河倒是忘了,朝光也是受命看住他的。 “还请前辈再忍耐忍耐。”朝光抱拳,心有愧疚。 这么一说,山河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转而言道:“你来此做什么?” 朝光道:“奉命送前来布置新房。” 山河心里美滋滋,吾名脸上表情依旧,道:“我问你,里头那几个喷烟的石头怎么不见了?” 朝光迟疑了下,回道:“移走了。” “为何移走了?” “如今……不需要了。” “……”山河心中狐疑,追问道,“他此前为何一直要熏香?”也曾问过他,貌似他并不喜欢。 朝光踌躇片刻,才道:“那是……为了驱邪。” “驱邪?”吾名瞪大了眼。 “因常年与阴灵鬼祟打交道,身上难免沾染了……那种气味,所以……”朝光没有明说会沾染何种气味,但此刻山河明白,那是邪气、鬼气。 有些难言的不痛快,吾名快步跃出了庭院。 “前辈!”朝光在后头追喊,不料却撞上了一人。 “云陆道长?”朝光摸得出撞上的是何人,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欢喜。 云追月道:“你果真在此,老执事有要事相请。” “好,我马上过去!可前辈他……”朝光还是不放心。 云追月微微一笑,道:“交给云某。” 日近黄昏,街道上忙碌的人渐少。华灯初上,云追月才到了传习馆,庄胥将其领进雅室。 “云陆道长!”山河差点就跳起来了,云追月向他点了点头,随后便朝莫问作了个长揖,道:“晚辈云追月见过天机老人!” 莫问捋须端详着他,和煦春风般的笑容微扬,缓缓道:“好事将近,好事将近啊!” 云追月脸一红,回以尴尬一笑,微躬身道:“承前辈吉言。” 一旁的山河柱额看他,又望向天机老人,含笑不语。 云追月望向山河,道:“玉匠人寻到了。” 山河登时立起身,喜道:“在何处?我去看看。”他忙不迭地要出门去,还不忘回头对莫问道,“这局未分胜负,回头再弈!”语罢,拉着云追月咚咚咚跑下了楼。 莫问捏着胡须,道:“胜负早已定了。” “多谢云陆道长前来解围。”山河对云追月的及时出现,感激不尽。 他们出了传习馆,庄胥果然一路跟在后头,与他们的步调保持一致,快则快,慢则慢。 山河有些苦恼,道:“云陆道长可有法子可以支开他?” 云追月笑着摇头,道:“暂时没有。” 山河无奈,正想起诀,迎面却听一小童喊“庆生哥哥”,心头一亮,追上前去。 “庆生——”山河向一旁正逗小童玩耍的庆生喊了一声,把庆生惊跑了。 “怎么回事?庆生你别跑啊!”山河紧忙追上去,心中忐忑,莫非庆生的疾病还未好? 山河一把抓住庆生,庆生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不敢正面对他。 “庆生,你是不是记得我了?庆生?”山河掰正他的肩,逼他直视,“庆生,我知道你心中介怀,恨我是吗?” 庆生眼神躲避,嗫嚅道:“不……我没有,我怎敢?” 他这副支吾否认的模样,分明心中尚有芥蒂,山河心中一紧,道:“庆生,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哥,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只要能让你出气!但你这般心里不痛快还要憋着,实在太委屈自己了……” 庆生拨开他的手,强颜欢笑道:“我没有不痛快,我哥是为护城而死,跟你没有关系,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他后退了两步,再看了呆愣住的山河一眼,转头走了。 “他是跟自己较劲,”云追月无声一叹,“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兄长,也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所爱之人……” 庄胥走了上来,道:“庆生的事先别想了,我得空找他聊聊。” “他愿意同你讲么?”山河盯着庆生远去的落寞身影。 “愿意。” 想想也是,庄胥是天机者,能掐会算,自然知道他许多事,也容易与之交谈。 云追月提醒道:“山河,那玉匠之事……” 山河回过神来,道:“好,先过去看看。” ※※※※※※※※※※※※※※※※※※※※ 我家小草要喂牛了~ 红妆嘉礼深地埋棺2 夜深人静,朝天歌在祈楼映景屏窗前,收到了知悉鸟的传讯,看后不禁抿唇微笑。 才放飞了一群知悉鸟巡逻边境,一个矫健的身影便从窗外跃进来,直接扑向了他怀中,若不是他反应快,给迅速稳住了,便只能双双摔落到地上去。 山河勾住朝天歌的脖子,双眼泛着笑意,问道:“想我了么?”见到对方那个久违笑容,加之矜持的动作,他又忍不住揶揄道,“我人都在你怀中了,难道你不想做点什么吗?” 他的话语极具暗示性,朝天歌不能置若罔闻,对方还偏将鼻尖轻轻摩擦着,撩拨得他双唇不由得微动,也就这会儿,山河突然将他放开了,瞟了他一眼,努着嘴道:“我知道,你不用说,这是在祈楼。” 他转身在席上坐下,道:“我今日到小筑找你了,你不在。” “嗯,他们根本守不住你,”朝天歌也坐了下来,“你这么过来,不怕被他人发现么?” “放心,有吾名陪他们兜圈呢,”他面露得意之色,“我主要还是怕你不见我。” “你来我自是欢喜,也求之不得……” “那你怎么还坐那么远?”山河不错眼珠盯着他,他那端坐一旁隐忍的模样实在撩人心扉。 “……”朝天歌手捧着一份文书,长睫微颤,烛光中投下睫影一片,清隽典雅如月下松风,让人心头一阵舒爽。 只是,他在鬼渊深处都隐忍了两百多年,区区一时半会的自持不成问题,最怕对方肆无忌惮的挑逗。 山河斜倚凭几,支额看他伏案的侧颜,须臾,不动声色地靠近他,自然地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腰,道:“同我讲讲你们这宵皇昏礼有几个步骤。” 他的脸都快贴着朝天歌的耳朵了,还佯装目不斜视地同他看那份呈报昏礼事宜的文书。 “明日司仪会教……”朝天歌耳尖甚痒,想躲又被对方圈着,山河还在他耳畔一板正经地呵气说话,放在腰侧的手也开始不安分了起来,惹得他喉结滚动了几番。 山河唇露笑容,温声吐语:“你教我,我不要他们教……说到底,我还是怀念冥殿中那个不能自持的你呢……” “山河,你……”朝天歌一把抓住那只游走在腰侧的手,再这么任由他逗下去,这一身冰冷都能教他擦出火花来。 山河挑眉睨他,好心提醒道:“天机老人可是让你我随心所欲的……” 朝天歌将身偏斜开,闭目调息片刻,喃喃道:“他处私下里尚可纵情放肆,在祈楼还须收敛,何况,有些事随心所欲起来或许并不温柔……”他声音渐小。 山河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趁其不备,将其扑倒,钳住他双手,扣到头顶上,道:“纵情放肆……我一个大男人,还怕什么不温柔,兴许你我还能一较高下呢。” 朝天歌汗颜无语片刻,山河又往他双眸轻吹了吹气,道:“我都大老远跑来见你,难道就这么回去了?不该赏我些什么吗?不然,我今夜不走了……”他开始撒泼了。 朝天歌胸膛起伏剧烈,又听他吹耳旁风:“难道还有你冥王怕的事?嗯?” “你先起来,我教你便是。”朝天歌声音有些沙哑。 终于,山河怏怏不乐地放开他,起身来咕哝了句:“真不尽兴。” 朝天歌见此抿抿唇,抬起下颌,唇凑近点了点他的耳垂,静滞片刻,又缩了回去。 山河捏起他下巴,道:“你怎么尽喜欢咬我耳朵了?” “那你为何又对我喉结感兴趣了?”朝天歌问得他一阵哑然。 山河忽想起了乱子草上偷尝对方味道那一幕,脸上迅速飞红,急忙追问道:“朝天歌,那夜你根本没醉对不对?” 朝天歌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山河羞得捂住了脸,简直无语了,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讪讪然地叫着:“实在丢人!丢人!” 这张老脸都无处安放了。他趴在案上,脸都不敢向着朝天歌了,喃喃道:“我说知悉鸟怎么那么通人性,还能听我的话,原来是你……你是故意的对么?” “我不是……只是当时听到了你的话,是以、是以……”朝天歌正在想着该如何解释,山河便起身双眼勾勾盯着他,厚着脸皮道:“是以将计就计,诱我上钩?” 朝天歌诚然道:“不是,当时的确有倦乏了,假寐片刻,隐约听到你声音,却不知你想做什么……那之后我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便假醉酒……” “好罢好罢,总之是我情不自禁了,我可不像你这般克制……”山河暗自反省,就不该在办正经事之时费什么话。 朝天歌叹了口气,道:“先不说这个了,还是和你说说昏礼之事。” 山河立即正身坐好来,听他道:“吉服上的纹饰,我让人改了。” “改了?为何?”问这话时,他不禁瞟向了那颈间衣领遮不住的彼岸花。 朝天歌喉间一涩,道:“人间喜事讲究吉祥,彼岸花乃幽冥之花,在世寓意并没有其余纹饰的好。” 他这话又让山河想起了柏香驱邪的事,情知朝天歌内心对自己冥王的身份仍有嫌恶,心中难免心疼与不甘,双手捧着他的脸,道:“好,你想改什么都好。” “我换成了皇鸟与扶桑花卉纹,我想……” 闻言,山河一把将他抱住,泪水在眼窝里打转,道:“我明白……很好!” 良久,朝天歌道:“你我成亲史无前例,是以,有些礼制并不适用。” 山河草草拭去眼角的泪水,语气一换道:“我不介意办得隆重些。” "嗯。初日,须盛装祭拜天地、敬奉宵皇列祖列宗。翌日,还须行冥制昏礼。” 山河极认真地听着,听到此双眸倏忽亮起,想到了当时在鬼市偶遇的冥婚,问道:“是否与那时撞见的冥婚一般?” 若真如那般,可相当诡异了。 朝天歌摇头道:“不同。但人鬼殊途,若要长久,还须要在你身上刻下鬼符才行。” 人鬼殊途……山河可从未想过这类问题,他认真问道:“朝天歌,你是否碍于此,才不与我亲热?” 朝天歌一愣,垂眸道:“也有此原因……我身上于你不利的气息太重了……” “好!那就刻符!”山河想的是长久的朝夕相处,不能因一时任性,而害苦了对方。 朝天歌松了口气,道:“另外,我想在礼成后,立即离开宵皇。” 山河敛眉问道:“你是担心……” 朝天歌点了点头,道:“最好是越远越好。” “你和我想到一起了,而且地方我都选好了。”山河扬眉,一脸讨喜的笑。 “何处?” “到时你就知道了。” 终于熬到了成亲之日!山河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后,规规矩矩地待在内室,等着执事们前来梳妆。 一壶老道满怀激动地将吉服送来,一进门便道恭喜,发自肺腑地掏出各种贺词,惹得山河一阵开怀大笑。 “公子赶紧把吉服穿上,让老汉我先一饱眼福。”老道看着他捧着吉服入了神的模样,笑嘻嘻地催促着。 “老道,你成过亲么?”山河突然问道。 老道笑着道:“成过成过,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那……” “那时太过年轻了,不懂经营……哎呀,今日是公子大喜之日,提老汉我自己干什么呢?快快快,去把吉服换上!”老道将他推进屏风,看他那紧张兴奋的神情,与自己当年成亲时的状态无二,大抵人人在面对大喜之事皆如此。 来回踱步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来,老道等不及了,催促问道:“公子换好了吗?公子?老汉我进来了?” 老道绕进了屏风,一身红衣的山河惊艳到了他!那金丝针法极为细腻,在吉服双肩与后背上勾出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皇鸟,配以扶桑花卉纹,实在华美! 只是山河竟然立在镜前泪流满面。 “公子,你怎么哭了啊?太开心了吗?”老道猜想他一定是喜极而泣了,“是不是想不到这么大岁数了也有今天?” 山河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缓过劲了匆匆擦掉了泪水,道:“是!我太开心了,想不到我也能有这么一天!” 年少时也有过憧憬,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来愈不敢奢望,哪怕是片刻温存,直到遇见了朝天歌,才让此念头死灰复燃,更难得的是,兜兜转转,他找到了最初的那个人!他万分庆幸与感激,今朝终于圆了此梦!怎会不开心?说到底,老天也待他不薄! 若是小朋友还在,见此一幕,他该多开心呢…… 忽有敲门声传来,门外人道:“山河,你起身洗漱了么?” “哎哟,云陆道长来了啊!”老道几乎是蹦着去开了门。 “老丈来得早啊~”春风满面的云追月带着几位执事进来了。 “我过来送吉服的!”老道一脸得色。 “山河穿上了么?”云追月满心期待。 “云陆道长!”山河从帘后走了出来,一袭红衣亮了众人眼,将在场的人看得心旷神怡。 执事们频繁交换着眼色,打从心眼里认可此人配得上她们的大祭师! 云追月一瞬目滞神呆,回过神来,山河已在镜前坐下了。 身旁一名执事将一盖着红布的红盘端到他面前,柔声道:“此乃老执事赠予公子的贺礼,请公子收下!” “老执事?”山河想起了朝爻,注视着红布下凸起的轮廓,须臾,一把将红布掀开,是两枚雕造精美的金灿灿的束发扣,上面各镶嵌着颗亮泽红玉,一枚发扣上还有垂旒,华丽喜庆。 他喜上眉梢,或许是朝天歌的缘故,老执事爱屋及乌才接纳他的。 将两枚束发扣捧在手里,还有些沉甸甸的感觉。 “老执事说了,此束发扣新人各有两枚,祝公子与大祭师恩爱相欢,永寿偕老!”后头梳发的执事接口道。 山河脸微热,问道:“她不莅临观礼么?” “老执事腿脚不便,也不愿劳烦他人,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谨以此礼祝贺二位新人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 礼炮,彩花,贺词,准备就绪—— 红妆嘉礼深地埋棺3 鹿无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红彤彤一片,热闹非凡。 一阵马蹄声从城南门传来,早已等在街道旁的男女老少们抻着脖子望去,无不大声欢呼:“是巡司,巡司来迎亲啦!” 兴奋的感觉比自己成亲了更甚! 路鼓响,城卫们纷纷开道,让二十八骑奔过。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白马头上都戴着一朵红花,巡司们也都绑上了红发带与红腰带,纵马驰骋而过,红带翩然,十分抢眼!而朝光双眼蒙着的黑巾也换成了红巾,飒爽喜庆! 赶来观礼的将地说书人,手持一书一笔,沿街蹲守,将所见所闻全都及时记录下来,心里激动,面上欢快,手中笔更是飞速动起来。 “庆生哥哥,大祭师要成亲了么?”小童骑在庆生脖子上欣然问道。 庆生随人群挤向前去,道:“是啊,今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小童眨着水灵大眼,问道:“大祭师和谁成亲啊?” “和……一位前辈。” “前辈?前辈是谁啊?长得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 “那我也要去看!” “这不就带你去看了么?” . 罗棘与乔城中人挤在一堆,踮足观望:“这宵皇祭师结亲,果然不同凡响!” “城主为何不直接到焚川等着?”其中有人问道。 罗棘一拂黑须,颇有见地道:“这凑热闹呢,就得从头凑到尾,那才有意思!” “城主所言极是,咱们乔城送什么贺礼啊?” 罗棘正要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不用想都知道,乔城的贺礼一定是最华而不实,且大而无用,和罗城主行事作风一致,向来浮夸。”这带刺的调侃自然是出自不归城谢城主之口。 罗棘不耐烦地甩了他一眼,哼声道:“谢黑心,你来凑什么热闹?” “此地只许你罗嚣张来么?!”谢城主瞪着眼看他。 此二人一开腔便怼上了,两城之人也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偏偏二人还成了邻居,有时一言不合便打上,今日也算有所收敛。 “你……”罗棘要发作了,封师颂过来劝道:“二位城主,都消消气,如今在他人之城,又逢百年一遇的大喜,万不可在此伤了和气。” 二人双眼互瞪,才放出些许杀气来,被封师颂这么一说,就都不悦地扭头走开了。 街道茶楼阁中,朝鸣寻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一脸恬淡地看着奔过街的巡司,身侧还摆着一盘棋和一杯茶,十足有颗看热闹的闲心。 在旁的城监见此,不由询问道:“城主不去焚川观礼么?” 他抿了口茶,道:“在此看也是一样。” “可这毕竟是大祭师的大喜事,城主不去似乎说不过去……” 莫说地位尊贵、百年难得一见,就算大祭师是个凡人,作为宵皇人岂有不出席的道理?何况接待宾客的还是几位长老,万一被问起,那该如何是好?日后怕是要落人口实了。 “你若想去看,就去。”朝鸣寻折扇一开,轻摇了起来,那扇面上还绘着幅合欢花图。 “……是。”城监犹疑了阵,还是躬身退下楼去,未几,咚咚咚又跑上来。 “怎么了?贺词还需要我教?”朝鸣寻头也不回地问道。 城监道:“不是,是庄公子给城主送药了。” 朝鸣寻折扇一合,叹道:“这大喜的日子,还给我送药做甚么?也罢,他也找不到我……” “……庄公子他、他人上楼来了。” 朝鸣寻脸色一变,不满道:“真是一刻不得清净,怎么我躲到哪儿,都能被你找到?”他没回头,但已知庄胥人就在身后,遂抬手挥退了城监。 “不好意思,庄胥奉命来此,别无选择。”庄胥面色无喜,他本要随送亲队伍去焚川沾沾喜气,近日的晦气太多了,尤其是日日与这个死要面子的人打交道,更觉晦气十足。 只是好巧不巧,天机老人突然兴起,愣是把他叫到此处来,还特地吩咐他想办法说服城主,与他一同去焚川,两人一道驱除晦气。 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来了。 “怎么?见我如同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朝鸣寻言语中颇为不满。 庄胥懒得跟他计较,从盒中取出将针灸药包,叹声道:“彼此彼此。” “行罢,你把药搁此处,回去。”朝鸣寻挥挥手想打发他走。 庄胥脸一沉,快步上来,二话不说就将不知何处抽出的针,扎在他后背上,令他一瞬动弹不得。 “你想干什么?!”朝鸣寻眼角的余光不停扫向一旁又在取针的庄胥。 “让城主清静清静。”庄胥指间夹着三枚细长的针,惊得他瞪大了眼,叱道:“谁允许你这么做?!快把针□□!!” 庄胥面无表情道:“城主果然怕打针。放心,庄胥定将城主扎个半身不遂,最好哪里都去不了,留在房中乖乖吃药。” “你敢放肆?!” 庄胥摊了摊手,道:“那就看城主配不配合了。” 而此时的巡司们,已来到了一座偏僻的别院前,二十八白骑齐刷刷地等在门口。别院布置得喜庆,说是偏僻,周遭却早已围满了观礼之人,男女老幼皆有,除了来沾喜气,还为了能一睹新人风采。 恰好,司音队这时也到场了,十六位戴面具的乐人各持乐器,分立在侧,同人们一道驻足翘首期盼着大门打开。 咣当!大门一开,巡司们纷纷下马站立,出来的是满面喜色的云追月与一壶老道。 一壶老道手捧着一个糖果盒,云追月则向前来接亲的巡司们作揖后,挨个发糖道喜。 拿到糖的迎亲队伍,必须当场将糖拆开,含在嘴里上路,寓意一路甜蜜走下去。 路鼓声响,吉时到!司音队立即奏乐,喜庆又欢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大门。 须臾,山河在几位淡雅装束的执事簇拥下,盛装走了出来,众人倏忽眼前一亮,连眼都不敢眨上。 “好美啊!!”观礼的孩童脱口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听者皆有份开心! 庆生捏了捏孩童的小脸蛋,庆幸山河似乎没听到。 被这么多双眼盯着,山河面上火辣辣的,险些忘了司仪教的规矩了。 二十八骑对他齐齐一躬身后,也带着马分立了两侧,训蛮人牵来了几匹送亲的马,其中一匹高大健硕的白马头上别着朵大红花,既英气又爽眼。 山河清澈的双眸间盈满了喜色,在众人灼灼目光中骑上了白马。 他本想要一路狂奔着进焚川,可众目之中,他又不能放肆,只好循规蹈矩地完成一些列动作。 二十八骑分在队伍前中后,前边领路的是朝光与司音队,中间是云追月与一壶老道护着的山河,后头是几位执事与训蛮人,整个迎亲队伍瞬时变成了送亲队伍,敲锣打鼓、热热闹闹上了街。 一阵鹤鸣,上空掠过了一排仙鹤,鹤行人手提花篮骑鹤而过,撒下了许多红花,把街上众人喜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按宵皇习俗,送亲队伍必须要在整个城兜上一圈,让山河惊奇的是,他竟要单独绕着刻满城令的石墙兜上三圈!可在司仪演示中并无此环节啊!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开不了口讲话!! 他急了,目光不断投向云追月,眼神暗暗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老道却自然避开他那道追问的眼神,在一旁掩嘴偷笑。云追月的神情则十分淡定,似乎在告诉他稍安勿躁。 兜完圈后,往城南门方向去,他依旧开不了口,不禁向云追月努嘴示意。云追月靠近前来,小声解释道:“执事们拿了‘封口费’,要保证你一路上少说话。” 封口费?山河瞪大了眼,他竟然被梳妆的执事们下套了!何时的事?关键云追月貌似提早知道了此事,还配合她们?! 看眼神幽怨的山河,云追月一脸无辜,却淡淡道:“抱歉啊山河,我也是被‘提醒’多回了,忍忍,很快就到了。” 山河呼了口气,暗暗踢了另一边的老道一脚,多少有点不爽。 “公子你这是作甚?刚刚可是绕过了城令三圈了啊,千万要守宵皇族规啊!”老道好意提醒,山河的眼神更是要剐人了般。 绕城令,守规矩?! “朝天歌!你给我等着!”山河心里崩溃了,枉他从前还对宵皇族规不以为然,甚至打趣宵皇人恪守族规的痛苦,难不成自己日后要囿于那些条条框框中? 老道又小声道:“公子啊,听闻族规近日又添了几条新的,老汉我觉得公子还是有必要去看看,要是连大祭师身边的人都不守规矩,那岂不是让大祭师难做?公子你说是不是?” 又添新规?!山河郁闷极了…… 祈楼前,几大长老接待着前来道喜的宾客们,容光焕发,精神奕奕。 众宾客不仅带来了诸多溢美之词,还备了厚重贺礼,尤其是邻城的城主与大世家,贺礼更是不凡,不是世间极品灵器,便是工艺精湛的华服彩衣,再来就是耀眼夺目的稀奇珍宝,看得人眼花缭乱,单看宾客们的贺礼,都可谓大开眼界。 让众人好奇的是,宵皇人自家城主会送上什么贺礼呢? 眼看着祭天吉时快到了,也不见朝鸣寻的身影,这不得不让其余城主遐想,难不成这么重要的日子,朝城主会缺席了? 就在众人狐疑之际,朝鸣寻终于现身了,一身华服,风采照人。当然,最令众人叫好的还是他带来的贺礼:一卷十寸宽百寸长的山河图! 山河图上撒了金粉,将山川景色勾勒得凹凸有致、玲珑精巧,日光中更是熠熠生辉,如此别出心裁,实在教人惊喜! 黄铜大钟响了,现场几百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大钟,却听赞礼朗声高呼:“吉时已到!新人就位——”众人的目光又往上山的台阶处投去。 司音队的鼓声一响,四支长柄仪仗扇首先露了脸,扇柄处还结着红绸带,清风一吹,飞扬灵动。 紧接着是两把大红伞,伞下是身着吉服的二位新人,迈步上台阶,华美庄重。 风吹动着披身的红纱,好似皇鸟在他们身上绕飞,加之二人身形颀长,形体俊美,又负有出尘之姿,身怀绝世才情,实在教人目不转视,纷纷美赞:“此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红纱长长拖上了台阶,寓意日子红火,长长久久! 众人兴高采烈,气氛高涨,更有甚者激动得热泪盈眶!老道在底下不断擦着眼泪,几大长老则是一脸欣慰表情,庄胥看了身旁的朝鸣寻一眼,不疾不徐道:“如此盛况,错过了岂非可惜?”朝鸣寻缓缓打开了折扇,目光盯着新人,淡淡道:“确实。” 云追月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始终挂着,他看向一旁的朝光,见他唇角微扬,遂奇问道:“巡司大人,你看得到么?” 朝光立马将嘴角落下,摇摇头道:“看不到……但能感受得到……” 司音队的鼓上挂着风铃,敲一声,顿一下,大红伞下的新人就得将手平举端在胸前,随着鼓声徐徐踏步,两旁跟着的司仪与执事手捧红绸与红盘,皆紧跟在侧。 山河一脸庄重,全身紧绷,心跳加速,虽是向前走着,余光还是不断瞥着身侧红衣喜人的朝天歌。 祭台上早已备好了祭天的祭品与祭器。在赞礼的仪式口令中,他们走上了祭台,焚香跪拜。 赞礼道:“天地为媒,山川为证,日月星辰作聘,今日二位新人定下终身之盟,同心相守永无绝期!互授瑞玉——” 山河与朝天歌不约而同转过脸相视一笑,各自从礼盘中拿起了块尖首长形玉,玉色泽莹润,上面雕造穀纹,中间阴刻着两字。 山河的那块写着:福禄。 朝天歌的那块写着:寿喜。 佩玉用红绳系着,他们互授了玉佩,轻握手中,冰凉润滑,心窝暖成一片。 举目环视参礼的众人,山河与朝天歌高举酒爵,礼敬四方后以酒酹地。 之后在众人瞩目中,双双入了庑殿楼见宵皇列祖列宗,但以他们的身份,不能跪拜,只当对先人的缅怀与告知,对众牌位上了香,再出殿外酬谢宾客。 喜宴在城中举行,由几大长老招呼着,欢歌笑语,烟花爆竹,别提有多热闹,可谓空前盛况! 山河与朝天歌被簇拥着回到了风行小筑,红烛燃上,他们相对而坐,执事们送来了剪子、红丝带与锦囊后,退出了门外。 门才关上,山河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上去,直接将他摁倒在地,道:“好你个朝天歌!封我口,禁我言,还让我傻傻绕着城令兜圈,今夜你休想再逃了!” 朝天歌急忙抓住那两只胡乱扯他衣衫的手,压低了声音道:“等等!山河,先停下来!” “这可不是在祈楼,你还想找什么理由?”山河的手被抓住了,可是身体猛如虎,一直压在他身上不愿下来。 “你忘了吗?还有仪式……”朝天歌将他扶坐起来。 “放眼天下,就你们宵皇人规矩多,成个亲从早到晚,真能折腾,累着了还有什么精力洞房?” “……”朝天歌揉了揉他的肩,温声道,“辛苦你了,最后一道仪式走完,这个亲才算结成。何况,朝光他们还在外头等候,莫让他们等急了……” 山河脸一沉,道:“你叫了多少人来闹洞房?” “……”轮到朝天歌脸沉下来了,须臾他缓和了神色,抚着山河的脸颊,“要行冥制昏礼,他人不得观礼,就你我,他们只是在等我们的结发……这些,司仪没有同你讲么?” 山河眉头一皱,他不好意思承认司仪在教授仪礼时,他尽想着朝天歌了。 “等结发?这有何难。”山河扬手一屈指,案上搁着的端盘就飞到了他手中。 “稍后,要先刻符。”朝天歌将手中缠着的红布条解开。 山河见此自觉地将吉服除下,刚要解开衣带,朝天歌的手便覆了上来,只听他淡声道:“让我来。” 山河眨了眨眼,随即心花怒放了起来,含情脉脉地看他解衣时,那认真不苟言笑的模样,心间就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挠动。 退去了最后一件衣衫,朝天歌的目光在山河身上停滞流连了片晌后,手指蓄劲,指尖泛着金色微光,他道:“或许会有点痛。” “无妨。”话音一落,他倏忽仰头浑身一震,不禁暗道:这叫“有点痛”吗? 他缓缓垂下视线,想看看朝天歌手中是不是拿着把刀,但事实上他用的是手指,甚至连指甲都没触碰到,不过,他也终于明白,何为刻符而不是画符了。 他忍不住哼出了声,那些泛着金光的复杂图文也才覆盖住他胸口一片。 “山河……”朝天歌立即停了下来。 “你继续,我习惯习惯。”山河闭目呼了口气,额上已冒了冷汗。 他突然想起,那日在林间遇到的招魂,大抵明白了朝爻棺木上的符是怎么来的了。 忍了一刻钟,胸前的符文终于刻好了,那些符闪烁了下就隐了踪迹,也就不再疼痛了。 山河才一放松,又听朝天歌道:“转个身趴着,后背还需刻符。” 他又提了口气,抱着自己的衣裳缓缓趴下。 迷迷糊糊中,他竟然沉沉睡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声音在耳旁轻呼:“哥哥,刻好了。” “嗯?”他自迷蒙中醒转过来,朝天歌已替他穿好了衣衫,他隐约觉得错过了什么,翻身坐起,问道:“你都刻好了?全身上下?” “嗯。”朝天歌点了点头。 果真是错过了什么!他拍了拍额头,心中甚是苦恼。 朝天歌挽过山河一缕长发,道:“我取哥哥一缕发相结,从今往后,你我青丝华发永不分隔。”语毕,剪子一过,一缕长发就到他手中。 山河也剪下他一缕发,两缕发用红丝缠绕结成一束,装进锦囊中。 小筑外静候已久的朝光一伙人,被开门声惊得后退了几步。出来的山河才清了清嗓子,就看到他们整齐划一地低下了头,此情此景,他心中那一撮绿油油小草一瞬被头疯牛啃光……他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了。 朝天歌径直走到一副玄色棺木旁,山河紧跟了上去。 这副棺木上有浮雕,周边也刻满了符文,只见朝天歌手轻轻一抬,棺盖掀开了,他将那个锦囊轻轻一推,送进了棺木中,棺盖合上,由四个巡司抬走。 他们手提红灯笼,又抬着玄棺,一队人踩着夜色进了宵皇墓庐。 山河与朝天歌并肩走在后头,问道:“结我之发,入你衣冠冢,这样算不算合葬了?” “算。” 他突然想到一件更加奇妙的事:“我们还可以给自己烧香!” “你可以,我不行。” “无妨,我把你那份也捎上!” “那就谢谢你了。” “不用谢,不用谢。对了,我差点忘了给鬼道士烧纸钱了,也顺带烧上。” “……” ※※※※※※※※※※※※※※※※※※※※ 史上最强伴郎团!!!给姐妹们来一打! 成亲这件事,当然是一辈子难忘的啦!不管对方活多久! PS:放牛娃终于把牛卖掉了!还是卖了替别人数钱的那种! 感谢在2021-02-21 01:37:11~2021-02-22 01:4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深水恶斗卷入地城 埋棺后,天尚未亮,山河就拉着朝天歌登上了一艘画舫,用灵力驶离了岸。 画舫四周挂着灯笼,在起雾的江面透着朦胧红光。虽是简易的单层画舫,但里头起居用具一应俱全。 朝天歌不由地慨叹道:“原来你都准备好了。” “不过匆忙了些,原本我还打算带上锅碗瓢盆呢。”山河嘿嘿一笑,来不及一展身手了。 出了船室,朝天歌站船头,放飞了一群知悉鸟。 山河拎着一壶酒走过来,见知悉鸟飞远了,遂问道:“放心不下他们?” 朝天歌道:“休沐须知会一声。” “也对。不过,你那些规矩……” “哥哥在我面前,无须遵守。” “这可是你说的啊,省得到时拿规矩来压我。” 朝天歌望着逐渐模糊的岸边,神情有些落寞,道:“船会驶向何处?” “夜鸣江,顺水而去便是那西南壁。”山河指着迷雾笼罩的江面,开了壶酒,递给朝天歌。 “西南壁?”朝天歌曾在舆图中见过此名,他眉头一皱,表示不饮酒。 山河叹气放下酒壶,坐在船头,道:“我也未曾去过,大抵知道这江流向的地方就是西南壁,那是片荒地,人烟稀少。” “如此甚好。”朝天歌在他身旁端坐下,山河很快蹭上来:“之所以会来此,是听闻夜里江面上会发出鸣叫声,如动人的乐曲。” 山河握着他的手,又开始轻捻了起来:“我们来得早,要等到夜里了。” “无妨,能远离有人的地方即可。” 山河忽而问道:“天机老人的话,你参透多少?” 朝天歌摇摇头,道:“明明已然看破却不能道破,这其中有股掣肘之力,且这股力藏得很深,若妄自施力,必然适得其反。” “天机老人暗指引其现身,再伺机而动。可你想过如何将其引出来么?” 朝天歌暂无头绪,山河却有个大胆的猜测:“我曾与莫长老提过成亲一事,原本还想着等灾难彻底平息了,再同你讲此事,可天机老人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他必然已算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说到此,他们目光一交接,似是隐隐猜到了什么,十指交扣,用力紧握。 山河暗暗环视了四下,闷闷地灌了口酒,呢喃道:“朝天歌,我们成亲了对?”他至今还有些难以置信。 “嗯,成亲了。”他用恬淡惬意的笑容回答着山河的迷惑。 怎知,山河话锋一转,道:“你把明面上的仪式都走了遍,可最后还有道重要的仪式,你想何时进行啊?”他可怜巴巴又满心期待地盯着朝天歌。 情知他想干什么,朝天歌将投散四处的目光拢了回来,莞尔道:“现在!” 山河一瞬精神抖擞,但见朝天歌抓起酒壶,仰头灌了几口,目光却睨着他不放。 “壮胆么?”山河好笑地望着他,心想他莫非紧张了? 盯着他白皙的脖颈间那个滑动的喉结,还有那朵冷艳的彼岸花,山河蠢蠢欲动,才伸手将他的酒壶取下,冷不防地就被他一揽腰进船室了,酒壶倾倒,一滴酒也没洒出来,被他悉数喝完了。 画舫内人影交缠,只传出山河阵阵没心没肺的笑声。 “山河……”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咱们正经些……诶?等等,你怎么不按套路出招?” “……” “哈哈哈!” “不许再笑了!” “你果然毫无经验……” “哥哥又是何来的经验?” “我不告诉你。” “是不是在洛都?” “诶?你怎能妄自揣度,冤枉正人君子呢?” “那你告诉我,我便无需猜度了。” “哈哈哈……其实,我是日夜想着和你……嗯~你是狐狸么?这么狡猾啊……不碍事,这事得多练习……” “有些事并不适合说出口……” “怎么了?不说与你听,难不成还能说与他人听?” “不许!” 被那溢满柔情的双眸盯得周身发烫,山河才脱衣到一半,就忍不住扑上去锁住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翻滚打闹。 “你是饿虎么?”朝天歌被他啃得浑身发麻,尤其是那红肿的双唇,忍不住抽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正经道,“好好来一次……” 山河憋住笑,瞧他脸上似有醉态,心间波澜涌动,终于将那半敞的衣衫剥落,露出了整个彼岸花图案,这才惊讶发现朝天歌身上的彼岸花不止一处,而是自腰间缠绕一圈,往后背攀爬延伸越过肩头至锁骨,再到脖子,只是愈往上,彼岸花愈开愈小。 朝天歌看山河那怔愣的神情,心底一凉,缓缓问道:“不堪入目是么?” 温热的指尖在那冰凉的胸膛上轻抚着,感受着彼岸花的冷艳与张狂,许久,山河喜道:“不!很好看!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他肤色过白了,有如此艳红的花点缀,看起来倒有了几许鲜活与魅惑感。山河见他如此,满脑袋都是“皓齿冰肤”与“冷艳逼人”…… “你喜欢就好。”朝天歌一把拥住他,头埋在他肩窝处,感受着他的热血沸腾。 山河享受着他那力量感十足的胸膛,手掌在他后背摩挲着,吞咽了下口水,道:“你该不会打算就这么抱着?”他话是这么说,可手就已往腰间探去了…… 朝天歌蓦地睁大了眼,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他的肩头。 “嘶~又来!”山河眉头一皱,一下将他压在榻上,双目警告,语气微嗔道:“这就是你说的不温柔?” “哥哥误会了~”朝天歌猛然翻过身,噙着笑伸手去解他腰带。 就在这时,整个画舫剧烈地晃动了下,底下似乎有东西欲将画舫抬起来! 船室里的二位纷纷住了手,山河道:“来了!” 他们交流了下眼色,迅速穿衣冲出了画舫。 但见水面下铺满了一群鳞光生辉的红色东西,它们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来得气势汹汹,有的甚至浮头了。 “是龙鱼!”山河认出来了,脸色随即沉了下来。龙鱼不该如此凶猛,这波有目的有组织涌来,分明来者不善,它们争先恐后地撞着船底板,发出了扰人的砰砰声。 朝天歌犀利的目光在四周搜寻着,试图将隐藏的什么东西找出来。 画舫晃动得愈来愈厉害了,山河扬掌一推,船飞快前进,耳边的风呼呼地扫着鬓发。 朝天歌道:“追上来了。” 山河掌上加劲,再迅疾推出几丈外,那些红色的身影忽消失不见了,周遭一瞬静谧了下来。 “我有个不好的感觉,这些龙鱼似乎故意将我们引到此处来。”他蹲在船头正要俯看水面,突然,水里蹦出了一个红色的身影,溅出的水仿若带刺般扎了过来。 山河疾然后退了一步,被一手托住拦到身后去,但见朝天歌抽出一脚,将那蹦出水面的如腰粗的大龙鱼踢回水里。 这体格大小绝不是正常的龙鱼! 那条鱼才刚落下水,一群龙鱼从四周刷啦啦地飞跃出水面,甩着灵动的尾巴,张开凶猛的嘴,欲蹦上画舫来,有些竟然跃到几丈高,肆无忌惮,遮天蔽日。 刹那间,一道突然筑起的结界,撞得它们鲜血狂喷,朝天歌又从容地对着结界勾了道符。 嘭嘭嘭!那些个大型龙鱼逐一被炸个粉碎,惹得满江腥红。 朝天歌道:“它们已成精了,性情凶猛,留不得。” “它们到底从何处来的……”山河沉吟片刻,突转过脸对朝天歌道,“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记得留下活口。” “你想……” 山河叹了口气,道:“好久没吃烤鱼了。” “……” 江面逐渐恢复如初,天色却黯淡了下来。 “要下雨了么?”山河望了望阴暗的天,“此时是何时?” “辰时。”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好像太安静了些……” 山河话音才落,就响起了一阵空灵般轰隆隆的声响。他们举目四望,一说声音在天,一说声音在水。 浓云密布中,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在空中若隐若现,惊得山河目瞪口呆。 朝天歌脸色微变,却是因看到了一大团黑色的巨物,在水底盘旋着,那个轰隆的声音从水下传上来,却仿佛压在头顶,他正抬眸,画舫却猛地摇晃了起来。 是一个巨大的水漩涡! 山河还沉浸在上空那玩意中,下一刻就随着画舫一同被漩涡吸进去了。漩涡转动,画舫摇来荡去,加之时不时从漩涡处跳出的龙鱼相阻挠,他一瞬头晕脑胀,险些站不稳。 “山河!”朝天歌拉住他的手,果断弃了画舫,带着他跃出了水漩涡,升了空。 怎料,一条黑色的巨物刹那冲出了水面,带起了十几丈高的浪墙,水花四溅,拍得山河七荤八素,他稍稍清醒些,手里却是一空,回身一瞥,却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跌入了水中,此时他也看清了,水底窜起的怪物是条黑蛟龙! “朝天歌!”山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疾然追下,沉入水那瞬,他脑袋一片轰鸣,水下一幕,实在太熟悉了! 那些个龙鱼围攻了上来,而远处的朝天歌还在往下沉,还有头顶上空那艘黑压压的巨型鬼船……这不就是他此前的初心相所见?! 这一刻真如芒在背!! ※※※※※※※※※※※※※※※※※※※※ 山河:前戏做足了,后戏没有了~~呜呜呜…… 天歌:!!! 吃瓜:这就是你所谓的经验?! PS:没走新的故事线,只是快挖到大boss了! 注:文中的龙鱼,并非指如今濒危的金龙鱼啊! 深水恶斗卷入地城2 山河一阵心怵,初心相会呈现令人恐惧的东西,眼下最怕的是初心相成真。他不安地紧盯着那抹红色身影,可不知怎的,那抹红逐渐被一团黑包围,水中又滚动着无数的气泡,一下淹没了他的视线。 他等不及游过去,原地掐诀起术,却被龙鱼拦了去路,正如初心相呈现的那般! “……”他的灵力使不上来了!才猛力踹开几条,又游上来一群,这群来势凶猛竟是连啃带咬! 未几,水里弥漫开了血色,腥味浓郁刺激,那些个龙鱼全化作了血,山河口中叼着三涂从中脱出,才将三涂收起,欲往那团黑游去,手脚忽被一条金黄色的东西死死捆住!可他明明看到游过来的是龙鱼…… “是禁灵索?!”山河心间大骇,此处竟然有禁灵索?原来的那条在对付地火熔炉时,不知丢在了何处,可据他所知,禁灵索世间有且只有一条,这条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但眼下根本不是纠结禁灵索的事,他要想办法弄开这该死的玩意!朝天歌入了水,实力定会被大大削弱,何况他也不能在水里久待。 山河迷乱扑腾中,看清了那大团黑色缠绕的蛟龙居然有九个头! “竟然是九头蛟!” 此处竟会有这般怪物?! 那九个头灵活地扭甩着,嚣张猖狂,时而钻出水面,时而探入水底,每每都能使江水翻高几层浪,山河被汹涌的水浪推得愈来愈远。 可他分明也是奋力往前游的!即是说,他是被那禁灵索给往回拽了。 “朝……”他嗓子发紧,忽地被股强大的劲带飞,一瞬抽出了水面,吊到了半空。 山河狂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水,底下是茫茫黑沉沉的江面,还时不时探出几个蛟龙的头,他的心慌乱了,这一幕幕虽与初心相有出入,但大致走向一样,再这么下去,他极有可能会看到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那九颗带钢牙长须的头,组合在一起,宛若巨大的扇面,要数中间那颗头最为刚猛,狂吼怒叫,杀气腾腾,它显然是这片水域的领主。 头顶上传来了铁索抽动的声响,简直如同晴天霹雳!山河面色铁青,心中想的是铁钩子,这玩意会穿人肠勾人腹……他屏住呼吸不敢叫,这时,江面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心如擂鼓,震荡不停,双目在那方漩涡与九头蛟沉寂处扫动着。 此地竟然如此凶险,枉他以为至少还能保护朝天歌,不曾想还有禁灵索这折磨人的鬼东西。如今倒好,在水上着了道,自己还被五花大绑,受制于人,实在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上方的鬼船穿出了云层,显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艘战船,船头镶着个大骷髅头,骷髅嘴里伸出了两条带着铁钩的粗长铁链,整艘船悬在半空,乘风而飞,气势十分威武! 可偏就这样的战船,却无任何生息,让人望之森寒。 山河顾不得这横空出现的战船意欲何为,他只想着这暗藏杀机的水底此刻是怎般景象。 忽然,江心泛起了道道银波,似滚沸了般,霎时浪花飞溅,一道红影从水中飞出,山河松了口气,可那九头蛟抻长颈紧追在后,又将山河的心攥了一把,就在这时,他被顶上的鬼船拖离了原地。 朝天歌脸色阴沉骇人,足尖一点,看似轻点,可那被点的蛟龙的头,竟然一下埋进了水里,他借势一跃而上,速度极快。 但那九头蛟也不是吃素的,江水猛然卷起浪涛千层,推着它前进,这货似乎卯足劲要缠上朝天歌。 山河惶急,抬头看鬼船,瞥眼见手腕上的铜环,才想起身上尚有武器,遂立即大呼:“招财!” 倏然间,一张獠牙大口,不知从何处出来,狠狠咬住了九头蛟其中追得最凶的那个头,伴随着尖厉的叫嚣,招财与那货齐齐摔入水中。 眼见朝天歌就要追来,又一道水墙立起,堪堪挡了他的路。 那鬼船乘风力而飞,快得模糊了山河的呼声。 与此同时,无数张鬼符破墙而出,犹如利刃出击,划破空气,直追上来。 山河心跳加快,却见那两个铁钩子从头顶上飞过,明晃晃的十分刺眼,他呼吸一滞,旋即大喊:“朝天歌!快躲开!!” 这时,那些鬼符已然追了上来,纷纷贴住鬼船,犹如一张大网,将整艘船都罩住了,山河明显感到鬼船速度降下来了,不知为何那铁钩子竟然去而复返,只听“砰”地一声响,铁钩子一下扣住了船。 “破!” 这个声音缥缈似地传来,下一刻头顶一阵巨响,声震如雷,他突然坠落了下来,整艘船霍然炸个粉碎! 在那些掉落的船体残骸中,山河看到了两个身影疾然摔下,还未看清是何人,红影一道疾如旋踵,他就落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朝天歌语气温柔,面色却是阴惨,山河敛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下了,但他的心还是狂跳不已,惊得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万幸!没有出现那一幕!他偎在朝天歌怀里,一句话没说,却是红了眼角。 他们落在了纳吉背上,朝天歌解开了禁灵索,顺手起了个火诀,旋即将整条禁灵索烧毁了。 山河本想留着这玩意,但以此前的状况来看,这禁灵索分明针对的是他,留着对他有害无利,烧了或许更好,于是乎,他抿嘴,没有阻止。 朝天歌转身对着那在水中翻腾怒吼的招财,起了召回术,招财身形一晃,跃出水面不见了,实则重新回到了山河的铜环中。 那九头蛟也没再浮头,估计沉江底了。这会儿,那漩涡也不再动了。 “招财它……”山河原不知自己说出口的声音带颤,话说到一半,就又吞了回去。 “它并无大碍。”朝天歌侧身抱住了山河,湿漉漉的身子如寒冰般,只抱了片刻,就要松开,山河立马将他圈稳了,抚着他的后背,喃道:“没事了没事了,是我太大意了……只是你为何要将那船炸了呢?兴许跟着它还能查出点东西来。” “是我思虑不周……”朝天歌低低说了声,颇有自责之意。 “关心则乱,我懂我懂。只是,我好像看到了有两人从船上摔落下来,可惜没看清……” “是风行者与水行者。”朝天歌过来时看清了。 原来是他们!此二人虽是斗幽宗门下,但也有段时间销声匿迹,原来是躲到此处来了,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大浪滔天、狂风无度了,若二人默契配合,充分利用此地优势,确实能够发挥莫大功效。 山河道:“他们会来此,还能配合得这般默契,想来是背后那个人在出谋划策。” 朝天歌道:“哥哥不必担忧,我们很快就能找到那个人了。” “只可惜,又被他们逃了。” “他们逃不了。” 山河貌似对风水二行者的逃遁,习以为常了,也就不纠结此问题,转而愧疚道:“此事怪我,我应该先打听清楚,才能带你来这里,万万没想到夜鸣江还能藏着这般怪物……” 朝天歌摇摇头道:“不关你事。这九头蛟本应登天渡劫,却因他人一语成谶,使它不能化龙,因此酝积怨气,怒化九头,盘踞在此作恶。我们来此,兴许早已被人‘设定’好,而它也想不到会有人绞了它的洞府,错当我们是不速之客,才这般迁怒于我们。” 山河疑惑道:“有人绞了它的洞府?你在水底探到的?” “嗯,那漩涡处,原是它洞府所在。” “所以,水行者利用了这一点,激怒九头蛟来牵制你?” “十有八|九。这水下还有东西,我尚未探清,又不敢耽搁太久,是以匆匆上来了。” “是何物?” “似是个洞,洞口极狭,只能通一人。” 山河登时扬了眉,道:“我下水探探。” 朝天歌立即抓住他双肩,蹙额道:“不行,你不能去。” “放心,我水性好,你又不是不知,我去探探就回来,你在此等我……”山河话未说完,朝天歌截口道:“我能下水……哥哥莫忘了,我已不是个人了。” 山河闻言,神情忽变得落寞,揉了揉他的肩膀,道:“好,一起下去看看。” “我知道了,”朝天歌突然严肃起来,“那个洞确实是个通道。” “如何说?” “他们便是入了那个洞。” “你说的是风行者与水行者?你是如何……” “他们身上有我的追踪符。” 难怪他那般胸有成竹地道此二人逃不了,原来是有追踪符! 山河激动道:“那赶紧跟上!” 朝天歌旋即收了纳吉,与山河一道钻入水中。 水下漆黑一片,那个仅能通一人的洞,藏在了刻有“中流砥柱”四字的巨大石壁之后,穷光蛋近前一照,幽深莫测。 换作以往,或许山河要斟酌一番,但有风水二行者打头阵,也就不必有太多顾虑了。 朝天歌第一个钻进洞,山河紧随而入,因洞内狭长,穷光蛋只能委屈将自己缩成如同手掌般大小,保持着幽光。 为了彼此不走丢,他们在进洞前就已各自埋下了追踪符,确保时刻知道对方身在何处,哪怕是一前一后半臂之距。 要说山河的水性也着实好,足足跟了一个时辰,终于在见到水底光那刹松了口,险些绷不住,朝天歌疾然回头给他送了气,否则他那七窍就该喷血了。 朝天歌圈住他,一股劲迅捷冲出了水面。 未等看清周遭是什么环境,山河就倒在朝天歌怀中闭目喘气了。 坐在幽暗的洞中,朝天歌手掌蕴灵光,在山河胸膛处轻抚着,直至他呼吸渐渐顺畅,才将皱着的眉头轻展开。 穷光蛋缓缓撑大了,勉强将四处照得清亮。 朝天歌先是一怔,随后山河惊咦出声。 躺在他们身侧的,竟是两副皮囊!没有骨肉与衣裳,松松垮垮仅剩一张连着头发的人皮! 朝天歌面色一沉,正要掀开,山河抢先了一步,勾起头发,掀开一角,才看清那张皮是何人的。 “水行者?!”山河一惊,不由得看向朝天歌。 朝天歌神情有些难言的嫌恶,目光微敛,向四下扫了圈,这个洞不大,对面还有一缕幽光,兴许是出口。但就在这个看似不大的水洞中,竟飘浮着许多形似人骨的木头与衣裳。 “是傀儡人!”山河定定看着那副皮囊,另外一副想必是风行者的,难怪他们穿过那么长的洞,竟然相安无事,到了洞口才化开,“竟然又一次被傀儡人骗了。” “不,”朝天歌低沉地说了声,“虽是傀儡人,但人皮却是真的。” 山河尚未反应过来,道:“傀儡人的皮,不都是人皮所做么?” 朝天歌道:“的确如此,但我指的是,这两张人皮,就是风行者和水行者二人的。” ※※※※※※※※※※※※※※※※※※※※ 非一般人,闭气最高纪录者24分钟03秒…… 山河在水底憋了一个时辰,也就是2小时,显然他憋气用了术法,所以专业动作,千万不要轻易模仿啊~~ 深宫地海遇打生桩 “什、什么?”山河差点咬到舌头,止不住又瞥了眼那两张恶寒的人皮,五官更是纠结,“风行者和水行者……” 竟是这么个下场?! 朝天歌面似无表情,解释道:“傀儡人所用的人皮,通常是经过打磨拼接而成,不会恰好一整张都适用,人皮拼接最忌在水中浸泡多时,泡久将会一点点脱落,断不会还有一整张完好无损。” 即是说,这两张人皮原本就是完整的! “如此说来,他们是从头到脚……”山河难以启齿,实在很难想象会是怎样恶毒的人,才能将人的整张皮从头到脚剥下来,“太凶残了……” 他立马又想到了南陵城的那些傀儡人,不由百味杂陈,又恨又痛,双手使劲搓了把脸,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若是当初那些无皮裸|尸被他所见,他又会有怎般想法?朝天歌微顿,道:“风、水二行者实力不小,连此二人都能弃,若不是胜券在握,那便是无计可施,不惜棋走险招引我们来此。”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山河咬了咬唇,惴惴道:“这么看来,此人甚难对付,不仅术法高超,还妙策如神,关键心肠歹毒、不择手段,我们……” 朝天歌揉捏了下他的耳垂,又收了回来,道:“他再厉害,也终究不是神,即便是神,丧尽天良,也难逃天谴……”须臾,他补充了句,“就算天谴滞后,也还有我们替□□道。” 山河总觉心头处被什么东西压着,重重的喘不过气,似有个不祥的预感。 而就以往的经验来看,不祥的东西总能应验,还应验得特别快。他一眼望进朝天歌那双沉潜坚毅的眸子,攥住他的手,道:“即刻起,我们寸步不离。” 朝天歌才要点头,忽地神情一敛,双目瞟向水潭,那丝不善的气息几乎是扑面而来。 山河立即收了穷光蛋,手诀一捻,起了个隐身藏息的结界。 未几,他却心中有数般勾唇笑笑,“哗”的一声,一个黑色大头钻出了水面。 “好家伙!”山河没由来的激动,朝天歌见是那吐信的赤目巨蛇,有几分熟稔,无言片晌,终于想起,还是提醒道:“不可大意,它不一定就是上幽城下那条蛇?” 何况此处是夜鸣江,与上幽城隔着何止千里,巨蛇出现在此处很不合理。 山河笑道:“它是,我认得它,曾经结过血契也通过神,感觉不会错的。而且它有日行千里的本事,能游到此处,不足为奇。” 说话间,他已撤了结界,向前迈进了两步,打了声招呼,巨蛇果然将头探下,吐了吐信子,就张开了大口,冲出了一股腥味。 山河不禁将两只手捂住两张嘴,大抵这巨蛇也能感受到他的嫌弃,立马将口闭上,静默一阵,又嘶嘶吐信了。 山河无奈地走到它跟前,起了通灵诀,将手掌心抵住巨蛇吻鳞,闭目通感,但见水潭上那些飘浮着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瞬被扬起的水波荡开到边角去了。 朝天歌在一旁神摇目夺,即便山河收了术法,他也未回神。 山河以为他正苦思何事,遂问道:“你还在想这蛇的事吗?” 朝天歌莞尔摇头,问道:“它又告诉你什么了?” 山河叹了口气,道:“进去再说。” 此话一出,那巨蛇又张开了口,这回不再往外喷气了。 朝天歌道:“你既嫌里边味重,何不把话在外说了?” “这倒也是。”山河召出穷光蛋,寻个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地方,让朝天歌坐下,“我们虽从江心下来,但此处已到了大曲城边界,它要带我们一路北上,去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山河手托腮看他,道:“我想那地方应和长生殿差不多,毕竟它是循着我的味道而来的。” “你怀疑这一路北上也会有长生殿?” “不错,但是不是长生殿就很难说了。蛇通灵,有十分敏锐的感知力,通常会靠庙修行,上幽城的长生殿被毁,它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才一路南下至此。” 蛇确有灵性,也常主动修行,朝天歌微思量,问道:“可还说了什么?” “它说有个地方一直过不去,希望我们可以助它顺利渡过。” 朝天歌一愣,将审视的目光转向那条静待一旁的巨蛇,须臾,道:“好,走。” 他们藏进蛇嘴中,巨蛇一个潜底,迅速没了踪影。 穷光蛋悬在中间,照得他们柔光淡淡。听周遭环绕着水流声,便知巨蛇正如击电奔星向前游进。他们默视片刻,朝天歌终于轻声问道:“你担心我们对付不了吗?” 山河面露哀容,不知是初心相,还是不祥预感触动了悲情,呢喃了阵,就闭口了,朝天歌越听越不对劲,蹙额道:“你很不对劲。” “是么?我想也是。”他颓唐似地托着腮,目光在朝天歌的眉宇间轻扫着,神色微转,挑了挑眉道,“你说老天是否会有偏颇?” 朝天歌十分正经地道:“天道无私。” 他遵天道,对天道看法与天机者大体一致,只是行动上大有不同。强者能对抗命运,智者却能造命,朝天歌是属于后者,可以坦然接受命运的不公,却不信宿命,坚毅的骨子里还透着些许叛逆,不碍着世人的逆风而飞的叛逆。 山河一下黏到他身上,抱着他的手臂,绵软的语气道:“我想也是。” 他几辈子都被老天折磨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有个伴,老天若是不偏颇,那理应成全他们,他这么想着,心里还稍稍好受些。 这人自画舫经历一劫后,就好似满腹心事,怪异得甚。朝天歌不安地侧过脸看着他,恰好他也望了过来,还扬起个酥倒人的笑容,让他想问的话都噎在嘴边了。 “我说,你幸好是遇到我这般不要脸的,否则就只能注孤身了……”山河话未说完,就被他捧着脸亲了一口,实在清凉刺激。 山河抿唇一笑,似乎意犹未尽,勾着他的脖子不让离开,从眉心一直亲到下颌,温热的气息停留须臾,就到了颈间的喉结,逗得朝天歌一激灵,身体一倾,便将他压倒。 山河一乐,温声提醒:“朝天歌,你可想好了,这可是在巨蛇口中……” 话是在蛇口中,他们还是同上次那般用结界隔离。 朝天歌单臂撑起,一只手抱着他脖子轻轻一抬,也试着轻吻了下他微凸的喉结。山河一愣,全身一抖,旋即抬起胳膊一掀,打了个滚,将其反压在下,冁然笑道:“好了,我以后不逗你这里了。” “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朝天歌又正经问起来了。 山河无奈,将他拉起,缓缓道:“我有个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此事棘手。” 朝天歌道:“只是预感,并无根据,切不可当真。我们连天灾都能挡下来,你还怕对付不了一人?除此之外,还担心什么?” 山河心底叹息,心想或许真是自己过于紧张所致,还顺带地让朝天歌也紧张了一把。 “你可知夜鸣江上发生的事,与我初心相大同小异,我在想这是否为预兆?” 朝天歌闻言眉头一蹙,这便是山河的初心相?难怪当初寻思要将其解除。 他抿了抿唇,道:“山河,初心相简而言之是你潜藏的情感,经灵识深耕易耨,编织而成的景象。” “那为何又会那么相似?尤其是那些龙鱼和那艘鬼船,简直一模一样!”山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朝天歌沉思须臾,正要回答,忽地和山河滚成了一团。 是巨蛇停了下来,似是猛地一抬头,险些将他们吞进腹中。 一阵风灌入口中,穷光蛋第一个飘出。 “邪气?!”他们相视一眼,双手紧握一同跳了出去。 这是一条幽暗无垠的地下河,许是过于幽深,一眼望不到边,只有面前一座雄伟森然的大石桥横架水面,要不是临近看,估计连这座桥也会埋在幽暗中。 他们立在蛇头上,却能感受到阴森邪气弥漫周遭,山河见朝天歌目光直直盯着眼前那座诡异的石桥,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石桥由数十桥墩撑着,组成了数十个拱形大桥洞,栏板望柱上刻有浮雕,若不细看,恍以为刻的是飞禽走兽与各种花卉,但看清了,只觉后背一凉。 若不是看到了骷髅头图案,山河也不会在意,原来那些若飞若动的浮雕,刻的竟是鬼市的景象,尤其是鬼市撞冥婚的一幕,竟然原封不动地在石桥栏板图案上呈现出来了,而桥面上却空荡得有些荒凉。 他猛地转头看向朝天歌,道:“朝天歌,你看到了吗?那是鬼市,桥上刻的是鬼市的景象!” 朝天歌阴寒凝重的脸上,煞气外放。 山河见此,不由得开了玄窍,这么一看,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不仅是因那些浮雕都动了起来,甚至在桥面上陆续走过,还因在他们面前,悬空定着两个面容枯槁似病痨、身量不足五尺的……孩童? 此二童为一男一女,扎着总角,本应天真无邪,此刻竟是面色煞白,目露凶光,还将牙齿磨得咯咯直响,对他们充满了敌意。 见此,山河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遇见的是什么了,难怪巨蛇游不过去,原来是被此二童拦了去路。 “你可知此处什么地方?怎会有……鬼童?”山河皱着眉问朝天歌。 朝天歌沉着声,道:“我不知,但会在地下建桥,目的就是通幽冥。” 难怪桥面上会经过那么多鬼魅! “此处与生俱来的邪气,正好能养鬼祟,而通桥动土势必会破坏气运,是以……”朝天歌话音未落,那二童便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险些咬了他的手臂。 “小心……”山河正要出招,却见那二童倏然被弹开了十几丈远,朝天歌拍了拍衣袖,道:“蛮童无礼,岂容放肆!你莫动手,我来解决。” “好。”山河干脆闪到一边,不由地想:这鬼童也太不识趣了,见了冥王不知行礼,还敢冒犯,那就得吃一顿苦头了。 须臾,那二童咿咿呀呀又窜到了跟前来,也不知朝天歌使了什么招,他们还未近前,就惊愕地定在半空,全身发颤,瞪得睚眦欲裂,惊得口角流涎。 而此刻,那桥面上走动的鬼魅,一哄而散,一瞬不见了。许是惊觉冥王在此,才大呼小叫地滚了。 朝天歌抬眸,眼角一缕黑气散出,他冷冷地道:“念你们是初犯,我不打散你们,也不会纵容,但要记住这个教训!” 他将手指立起,轻轻一挥,便将二童收入了封灵袋中。 “受气袋?”山河双目烁烁放光,近前来不解问道,“你怎么将他们收进里头了?” “让他们反省反省,带回幽冥再酌情处理。” “我一直想问,这受气袋里头,到底是怎般模样?他们进去之后会不会受欺负?”山河好奇地盯着封灵袋。 朝天歌道:“里边犹如无间道,每次收进去的邪祟阴灵,都有特定的范围禁锢,非同一次收进去的,都不会碰见彼此。” 当他说到“无间道”时,山河便是一惊,听闻里头似乾坤,才放心了些,省得进去的邪祟搞同盟,要是结党营私破除禁术,那麻烦就大了。 “这些都是你师父说的吗?” 朝天歌一顿,平平道:“后尘师父曾把我藏进封灵袋修炼。” 原来如此!所以他当年是入了封灵袋练阳神冲举了,三百年不见天日的不仅是那抹执念啊。 山河满目愁情,注视着朝天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又听他道:“此处建桥,为了不破坏原来气运,而将活人献祭,以期固桥护运,坊间称之为'打生桩',实则为生祭。” 山河听得心神恍惚,朝天歌面有厉色,道:“此祭需得用孩童……” ※※※※※※※※※※※※※※※※※※※※ 打生桩,有些地方仍存在这种现象! 感谢在2021-02-24 01:14:03~2021-02-26 01:2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生死关拦神煞墙阻 建桥动土,难免破坏原有格局,催生不利地气,又易触怒此地冤魂怨灵,为保工程顺利进行,有人便选择在首尾桥墩处各活埋一童子,以祭祀牛鬼蛇神,从此鬼童也成了桥的保护神了。 “他们……还能投生么?”山河心中唏嘘,目光投向幽暗处,好似那幽暗尽头还掩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朝天歌道:“生前不做恶事,死后不曾害人,投生便有望。” 这时,巨蛇缓缓探下了头,似乎要过桥,朝天歌忽叫了他一声,山河旋即对巨蛇喊道:“等等。” 巨蛇顿住了,朝天歌凝目看桥,眸光比桥深邃,他沉声道:“此桥,我必须毁了。” 山河正有此意,两端一望,问道:“不如先看看此桥通往何处,再毁了也不迟。” 修桥之人有意将幽冥众鬼魂引出,却不是引向人间,另一处所在便值得探索了。 朝天歌视线下滑,道:“它要带我们去何处?” 山河道:“过了桥后,还会一直向前,总之不是在这里。” 朝天歌极目望向那一端深入无尽黑暗的桥,轻声道:“放它走,桥头有东西。” 闻言,山河不禁也望去一眼,可那黑与桥过于笼统了,越远越不清晰。他也不纠结,索性上桥再看个究竟。 “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山河向巨蛇抱拳告别。 巨蛇吐了吐信,黑黝黝的身影潜入了更黑的水里,彻底无影无踪。 一上桥,山河就感觉阴寒凌人,冷不防一抖,可玄窍中也见不得什么,正要开口询问,却被突如其来的吻,整得愣乎乎,朝天歌似是往他嘴里送了什么,一股清凉在喉间萦绕片时,渐觉醒神。 他闭目凝神须臾,好似那股不适感,悄然退去了,取而代之的竟是舒爽。 “你送了什么进来?”山河手指点唇,笑脸盈盈,那双眼明澈动人。 朝天歌脸上飘过丝笑意,旋即正经道:“此处地煞之气甚重,生人难以承受,渡你鬼气可防一二,亦可掩盖你身上的气息。” 山河还是那副勾魂夺魄的模样看他,目光仿若在热烈索取些什么。 朝天歌抿唇浅笑,将那双在他后腰背上徐徐摩挲的手抓下来,解释道:“你身上虽已刻了符,但毕竟鬼气不同人气,能少则少。” 是以,他常收敛身上强到顶天的气息,免得伤及无辜。 山河自我感觉良好,道:“这种东西最是讲究习惯,就好似你去陌生之地,十有八|九会不服水土,多去几回,每回待久些,逐渐习惯,便也不会感到不适了。” 他一番胡扯,听似凿凿有据,却不能相提并论,朝天歌边往前走边道:“鬼气于人而言,百害而无一利。我若不能自持,你须得离我远些。”最后一句说得似叹息。 山河听不得这样的话,扣住他的手,庄重道:“寸步不离,生死不负。” 眼前的漆黑似乎有些逼仄,越往前越窄,颇有收拢之势。山河欲将穷光蛋唤出,朝天歌却压低声音,道:“此桥过的是幽冥众鬼,生人的灵力术法最好收一收。” “听你的。”山河麻利地将竖起的手指屈了回来。 只见朝天歌指尖抵着团青幽鬼火,往黑暗处轻甩出去,须臾,那鬼火渐变大团,悠悠飘了过来。 “咦?!”山河脸上惊喜的表情,好似他乡遇故知,手才要挥过去打声招呼,就立马收住了,怎料,还是收不住掌风,险些将吹灯鬼头上的火扑熄了,吓得它疾然后仰,面色更加惨绿了。 尤其见着冥王真容,更是直接飙出了青浊两行泪,惊得狂打哆嗦,万万想不到冥王竟大驾光临了!即便它为冥王所召,但对冥王的恐惧与生俱来,想强装镇定都难。 怪异的是,冥王身边没有爱宠,反倒多了个…… “吹灯鬼,别来无恙啊~”山河半俯身看它,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还记得我么?” 它就没被人那么捉弄过,化作灰都记得! 吹灯鬼快速瞥了冥王一眼,连气都不敢进出,又怎敢接话?恨不得头上的火焰不要再冒烟了,省得呛冥王一脸灰,到时恐非灰飞烟灭不得收场。 朝天歌问山河:“你认得它?” “认得认得,还被这小鬼摆了一道……”山河说这话着实无半点生气,也不知他那满脸得意的笑,是否出于幸灾乐祸。 朝天歌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道:“被鬼骗了至于如此开心么?何况还是此等品级的鬼……” 见吹灯鬼一惊一乍,山河有些无聊,懒得逗它,便问道:“你想让它带路?” “不全是,它应知道一些事。” “那你麻利地问,问完让它快点消失,我觉得它会妨碍到我们。”山河后退一步,坐在板栏上靠着望柱,一旁抱臂观着。 朝天歌目光才从他脸上移开,便渐次冰冷了起来,对吹灯鬼道:“此桥通往何处?” 吹灯鬼火焰颤动,嗫嚅道:“回、回冥王,此桥通往……神宫。” 山河似被什么刺激到,忽跳了下来,接口问道:“什么神宫?可有主人?” “啊这、这……”吹灯鬼慌不择言。 “说。”朝天歌一字压下,吹灯鬼才鼓起一口气,十分利索地交待完毕。 原来,此桥尽头处是一座森然气派的地宫迷城,城中之人皆自称所住之地为神宫。神宫之主是个人,听闻鲜少露脸,却热情好客,允许幽冥众鬼怪进出,但有条件,鬼怪须对着城墙三跪九叩,再变化成人的模样,方能入内。 “神宫……有人……”山河寻思中,望向朝天歌,忽挑起个眼角,怪异问道,“那些人从何处来?” 吹灯鬼这才正眼瞟了他一下,道:“当然……是从地面上来的……” 朝天歌问道:“他们又是如何进来?” 吹灯鬼忙不迭晃头晃脑,道:“小的、小的不清楚,听其他兄弟说,神宫已建成许久,那些人怎么进来的,小的实在不知。” 山河追问:“那这桥呢?又是何时建成的?” 吹灯鬼如是道:“听、听闻是两年前……” 两年前?他们面面相视,这两年来可谓发生了不少事,无论是人间还是幽冥,此时建桥确实能瞒天过海,想必通幽冥也是预谋已久,否则不会如此凑巧,偏赶在冥王大限之时。 朝天歌若有所思,才一垂眸,见着脚边浑是黏糊糊的东西,顿时无语了。 吹灯鬼大汗淋淋,怯懦地低着头,不曾想,从它身上流下来的惨绿黏糊的东西,竟然铺了一滩,甚至沾到了朝天歌的靴子上。 这下惨了!!! 吹灯鬼险些惊飞了魂,立即扑到地上边打滚边连声求饶。 山河在一旁看得好笑,朝天歌的脸却黑得阴惨,沉声道:“起来!” 吹灯鬼好似突然被扼住了喉,顿时停止哭喊,乖乖躬身跪地似条绿色的虫。 “神宫中的人有过桥到幽冥么?”他继续问道。 吹灯鬼再次摇头,嘟嚷道:“人是过不了桥的。” 山河双眼倏然亮起,好似暗夜中的星光。 朝天歌道:“继续说。” “那个……这桥就是个‘生死关',过桥也叫‘过关’,活人过桥会变成死人……” 听起来是有些新奇古怪,山河截口问道:“活人怎么会变成死人?” “生死关上,除了有鬼童拦路,还有其余兄弟们要过桥,一旦冲撞,就会把人生吞活剥了,所以人们害怕,就没敢上桥来了,上了就一定会死。” 如此一来,朝天歌的鬼气是十分有必要,至少他还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山河问道:“城中人可有异常?” “没有?什么是异常?我没当过人,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异常。”吹灯鬼说这话,并不感觉委屈,反而有几分得意,好似做鬼还蛮有成就感。 山河自觉问这话,有些难为他了,便问道:“你确定……城中那些就是人?” 吹灯鬼登时跳起,火焰冒高了几寸,深觉山河这一问是在侮辱它,碍于冥王凌威,它不敢作色,只好悻悻然又跪了回去,努嘴道:“小的要是人鬼不分,还怎么活了?” 吹灯鬼要活,须得吹灯吸魂,山河想想也对,便对朝天歌道:“我们去神宫看看。”他有直觉,此神宫主人便是他要找的人。 “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你该知会有什么下场。”朝天歌话不重,于吹灯鬼而言,却是当头一棒,它急忙点头发誓,而后连滚带爬地淡出了视线。 朝天歌衣角一甩,桥面上吹灯鬼流下的玩意儿,一瞬荡然无存。 山河沉思道:“这又是建城,又是修桥的,意欲何为?” 一团鬼火稳稳飘在他们前头,黑暗中看不清朝天歌的神色,只听他低声道:“修了座桥,只给鬼怪进出,若不是养城中阴气,我想不通此举还有何意义。” 这与山河不谋而合,但他还有一个猜测:“但在一座人城养阴气,岂非利地而不利人?”朝天歌没有接话,还在思索中,他顿了顿又道: “城中既有活人又有鬼怪,管理岂非很难?热情好客也不至于给自己找如此大的麻烦,再说了,幽冥众鬼行为乖谬得很,他又如何能保证城民安全无虞?除非……他有绝对的信心能控制得住,但是他凭什么能控制得住他们?” 这桥实在是长,愣是走不到头,沉闷了阵,朝天歌道:“若要让一处地方变成极阴之地,除了依靠先天之势,后天还能养,为了养阴而养阳,也并无不可……” 山河一怔,止住了脚步,道:“你是说……” 他未敢确定,又听朝天歌道:“只是猜测,或许并非如此。” “不,我觉得大有可能!此人太可怕了……”山河一想到此就毛骨悚然,从心底翻出一股恶寒来,“但他为何要养这么一个地方?”他甚至想到了一个极为荒唐又可怕的目的,不禁紧紧抓住了朝天歌的手臂。 这时,鬼火之焰突然变歪了,好似被一阵风吹歪,但一路上,他们压根感觉不到有什么风,此时也绝不是风! 朝天歌目光一凝,道:“到桥头了!” 话音才落,身影一晃,朝天歌一手揽过山河的腰,将他揽到后头去,另一只手接住了一把黑黪黪的大刀,原是煞气凹出了大刀的形状,冒着缕缕黑气,从他们头上砍下。 山河神情一敛,偏了偏头,看不到这柄凌空的刀后,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咔”的一声,这来势汹汹的刀,竟被朝天歌折断了,一瞬烟消云散。 还未走下桥,又有一股煞气逼来,如同波浪,一层接着一层推来。朝天歌丝毫未动,微眯了眯眼,那股煞气尚未近前,就滞住了,甚至开始后移,直至消失不见。 山河呢喃道:“我们被发现了……” 方才吹灯鬼未提到煞气这回事,想来煞气是为他们准备的。 “嗯。”朝天歌牵着他手下了桥,平平道:“从一开始,他便有意引我们来此,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山河细不可闻叹了声,好似无奈道:“我想他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正好,我们不用去找。”朝天歌回转身,面对着逐渐浸入黑暗的桥,挥出了一道长卷,念上一段咒,那长卷凌空铺展,竟不断拉长变大,一端也脱出了视线,平铺于水面,似乎与那桥一样大了。 山河呆了半晌,那长卷才铺开不到片刻,收拢回来时竟把整座桥也收进卷中,好似那黑将桥一点点吞没了,丁点儿影子都见不到了。 ※※※※※※※※※※※※※※※※※※※※ 因为某人的健忘症,那个“他”愣是想不起是谁…… 生死关拦神煞墙阻2 倏忽明光亮起,就在身后。 他们猛然回头,惊见一百尺城楼,赫然矗立在前,仿若一座高山,气势压人! 但这山莫不是底下镇压着什么,便是被什么笼罩着,才隐隐散出股阴森诡异的气息,这股气息将山河心里的不安,徐徐牵引了出来。 此地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譬如为何要建规模如此大的百尺城楼?城楼上下为何无人把守?为何到此一点人气都感觉不到?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光凌厉地打量着这巍然的城楼,心想:你便是有吃人的架势,老子也要把你铲平! 在那丈把来高的城门前,是两个火盆架,盆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竟照不清上端的森然状,巍巍夯土墙兀自向两端延伸,伸入幽暗中。 许是他神情过于冷肃,朝天歌看过来一眼,脸色也微沉,不过片时,便将眸中的忧悒压了下去,道:“这便是吹灯鬼所言的神宫了。” 与他目光相接,山河瞬时拂去了面上的凝重,道:“果然十分霸气!你觉不觉得,与这城楼土墙相比,我们就如同两只鸟,小而巧,精而飒?” 那副表情似乎在寻求认同感,被他这么一说,朝天歌仿若真的看到一只小巧精飒的鸟,在他面前灵动地抖着劲,不禁一笑道:“恰如其分。” 山河心中畅快了些许,往里头瞟去一眼,那方恰有光影晃动,似有什么东西经过,将光带得忽明忽暗,他不由嘀咕了声:“会有人愿意待在这暗……” 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这种话万万说不得了。 若非别无他选,这天底下,又会有谁愿意在昏天黑地中久待? 他咬了咬唇,侧目望向朝天歌,所幸他没留意到这声嘀咕,只是往前迈进了几步,沉吟道:“幽冥鬼怪来此皆须叩拜,仅是一门一墙,也不必如此……” 山河道:“若论派头,他没你那么足。” 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 未等朝天歌接话,他又知趣地补了一句:“显然不是。怕不是这门有守护神?它们来此拜门神,借个道行个方便?朝天歌,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耳边似有厉鬼嚎泣,又好像飘荡着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实在教朝天歌迷惑,惹得他一阵摇头蹙眉。 山河道:“若是鬼怪,必不敢在你面前胡作非为,要么识趣地逃走了,要么麻利地滚出来接见了,这般藏头露尾,可不太像你幽冥众生的做派。要是连你也瞧不出什么来,我猜八成也只是地煞之气影响,却被拿来大做文章,笼络人心罢了。” 他语调甚为轻松,好似那神宫之主故弄玄虚,但心知肚明,即使再怎么爱排场的人,也不至于耗费如此大心力装神弄鬼,想必其中另有隐情,只是他一时半刻也琢磨不透。 朝天歌凝眸,道:“这座神宫不是幻术所变,你我所见所闻皆为真实。” 即是说,眼前如此磅礴的工程,乃是人力所为,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山河突然想起了鹿无城来,问道:“以你的经验,要建一座城,须几年光景?” “不下十年。”朝天歌轻描淡写,建城是群策群力,若是人手充足,物料齐全,以鹿无城的规模也要十年光景,莫说是比鹿无还大的神宫了,可他想不通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倒是好奇,这地底下怎会有如此大的洞,能让那人在此建城?” “与其在此瞎猜,不如进城一探究竟。”山河拉起朝天歌,就要往城门走去,才迈开步子,城门霍然变成了一堵墙。 他们脚步齐齐一滞,山河心头微凛,忍不住看向朝天歌,见他也微微恍惚了下,便道:“方才我没眼花?我们是朝着城门走来的?” “如若不是,你觉得我不会阻止你撞墙么?” 山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左右一望,两边都是城墙:“难道,这就是要叩拜的原因,不拜连门都没有?” 朝天歌沉默了阵,手指微动,山河随即阻止道:“等等,不用你那个,待我用窥阵术看看。” 话音一落,他便捻起了窥阵诀,灵光一出,便自脚下向四周扩展开去,山河闭目遥感,眉头逐渐收拢起来,朝天歌一旁默然注视着,不知是否正脸瞧多了,山河此刻的侧颜少了分他印象中的清逸,却多了分冷俊。 将术法收回时,额上不知觉也渗出了汗,山河面色似乎有些苍白,他呼了口气,对上朝天歌急切的目光,问道:“当初你让若悯姑娘给我的信中,有提到了天机十三案,你对这十三案了解多少?” 想当初,若悯将一纸信笺交给了山河,信上面就有关于天机谷一事的解说,也提及了天机十三案,若非如此,他对天机谷一无所知。 “你可是看到了什么?”朝天歌陡生疑虑,但既然山河会如此问,必然与其相关,于是摇了摇头道,“天机十三案是莫长老告诉我的,我也未曾亲眼见过。” 如此说来,山河倒是在庄胥那里了解了十三案的一些情况,只是这次未将庄胥一并带来。 “天机十三案皆是精微数术,这些数术若与术法相结合,威力无穷。” 朝天歌面沉似水,道:“莫非,你窥探到了天机十三案?” 不能说是天机十三案,但很像。山河沉吟道:“我怀疑是十三案中的遁甲术……” 遁甲术乃十三案其中一案,天机者将其作为占天象、地象、人物的一种方术,与其他案区别在于,遁甲用来占兵机,则所向披靡,无有不胜。 “遁甲术?难道是天机者?”朝天歌脸色愈发难看了,若真是天机者,可见对手十分不简单。 “这应是用遁甲术布下的阵法,除了遁甲术,我想不到还有何法子,能将整座城布置得如此巧妙,且机关重重,但我不确定是否为天机者……”山河有些捉摸不定,眉头拧得紧,“若是天机者,必然是叛变了,可据庄胥所言,天机者绝不会违背天机准则,且天机老人也曾有禁令,门中人不能将遁甲术用在斗法上……” “甲子循环,神机鬼藏,按机行事,逆施造化……”朝天歌一阵低声呢喃,听得山河如入五里雾中。 “方才我们并没有看走眼,城门依旧是城门,只是受遁甲阵影响,方位发生了变化,但我的窥阵术找不到此阵的窍门,要进城,恐怕还得拜上一拜。” 朝天歌道:“若用遁甲术布阵,必然是用来防御,而非攻击,连鬼怪都能大摇大摆进出,神宫之主还需要防御什么?” 山河又环视了四周一眼,若有所思道:“我看此处太平,天灾与人祸皆无,还能防御什么呢?神宫之主与隐久为伍,算计的是我们,隐久失利,防的也必然是我们了。既然让风、水二行者将我们引来,势必有对付你我的法子。可城中本是机关重重,若真要对付我们,应该引我们进去才是,而不是将我们阻挡在外。” “他该不会是想让我们三跪九叩,在心里讨个优势,占个便宜?” 听他这么一说,朝天歌脸色一黑,目光冷冷地盯着城墙,恨不得一个眼神,就要将那堵土墙给推翻了般。 山河眸光一闪,扬声道:“老子拜天拜地拜父母,凭什么拜一堵墙?简直莫名其妙!” 不出所料,朝天歌果然转眼看来,山河便凑近他耳朵,小声道:“敌暗我明,不妨跟此人耗一耗,就在此地等他出招,我相信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们的。” 朝天歌当即会意,道:“也好,那便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明知城中有陷阱,还执意进去,岂非自找不痛快?何况那人对他们了如指掌,而他们对那人却一概不知,连唯一知道的天机老人都三缄其口,这无头公案,就算是判官也难断。 朝天歌甩出了五鬼符,鬼符一闪,没入了土墙中。 “你这是?” “在此干等着,也实在无趣。”朝天歌话音才落,黑暗处便传来几个声音,分明是一种口号,嘿呀嘿呀地叫着。 山河回头一看,但见五只七尺小鬼飘在半空,搬来了坐塌与茶具,还提了一壶滚烫的茶水来。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与你以茶代酒,尽日长谈。”朝天歌手一挥,忽现两个灯笼飘在他们头顶两侧,散着皎洁柔和的光。 柱额看他一丝不苟倒茶的模样,山河惬意笑着,大抵也想不到在这么阴森的地方,还能与朝天歌如此悠然自得地品茶,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搬来的?” 朝天歌呷了口茶,淡淡道:“我们虽进不去,却可让五鬼从城中出来。” 驱使五鬼,可搬山运财,世间方士因其“无所不搬”而痴迷,却大多会被反噬,是以,将其列为邪术,敬而远之。 五鬼踪迹杳无可寻,可出现在任何地方,即使是变幻莫测的遁甲阵中。 山河才将杯往唇边送,杯中的茶水却漾开了一圈圈波纹。他微顿,往城墙处斜睨去一眼,那方竟冲来了一个个黑烟滚动的骷髅头,还未近前来,就好似撞上了什么,尽数消散了,随着一声声哀嚎,如尘埃般随风荡尽。 山河不动声色地喝完茶,勾唇一笑,道:“看来是按耐不住了。” 朝天歌轻声道:“你说得对,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就有个声音缥缈空灵地传来—— “二位当真有雅兴!” 山河倏地望向城墙,不知何时,城墙竟换回了原来的城门,却依旧是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个声音,我认得……”山河执杯的手顿住了,自心底涌起一股凉意。 雪爪鸿泥归咎何处 朝天歌投过来的眼神有些怪异,山河紧盯着空无一人的城门,轻声道:“这个声音曾出现在隐久的无间道中……” 当初对方与他寒暄的那些话,虽莫名其妙,却并无恶意,如今想来,只觉毛骨悚然。 “山河公子,别来无恙啊。”那人的语气甚是温和,不知者还以为是知交重逢。 朝天歌在他脸上盯了好一阵,才将眼神拿开,对着那森冷的城门,沉喝道:“出来!” “二位光临,有失远迎……” 听这声音,凭空想此人应是脾气温和,为人谦逊有礼,断不会将其与隐久联系在一起,更不能想象此人,会做出将人剥皮的残忍勾当来。 山河旋即起身来,截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们既然来了,就没必要再躲躲藏藏了,出来!” 可对方似乎不想回应他们的话,自顾自道:“山河公子,你我可是旧相识,这般冷漠疏离,是否因冥王在此,而不便坦诚相对?” 闻言,朝天歌又瞟了山河一眼,山河却不以为然,接口道:“你我素未谋面,便想玩离间的伎俩,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也是,毕竟你们有着羡煞旁人的鱼水深情,可在下又何须说那捕风捉影之事……” “不必多言,现身一见自当明了!” “在下句句属实,山河公子还是好好想想。” 山河吐出一口气,喝道:“凭你一张嘴,还想改变事实么?” 那人不紧不慢道:“他人尚且不可,但在下斗胆断言,山河公子必然认得在下。” 朝天歌实在听不下去了,蠢蠢欲动。山河道:“闭上你的嘴!老子不想听。要么出来受死,要么等老子进去送你一程!” 那人嗤笑一声,侃侃而谈:“山河公子命犯冲天杀,乃是富家子弟短命相……” 山河闻言面色一沉,朝天歌双目发寒,欲听音辨位,怎奈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根本无从捕捉,连人气也探索不到,可见功力匪浅。 “山河公子当年犯了撞命煞,不伤自己,反伤他人,自身虽无碍,至亲也会有事,而事关生死。” 这一句语带怜惜,不偏不倚命中他脊梁骨,令他一怔,倏忽眼露杀意。朝天歌身体才向前倾,山河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咬着牙道:“朝天歌,这次……我要亲自动手!” “幸得有人替你挡了冲天杀,让你彻底摆脱厄运!但偏不巧,重生后又犯了孤鸾煞,此煞孤克六亲死八方,阴阳差错,实在厉害得甚,幸得天乙贵人救,行善积德是良方。” 山河嘴唇轻颤,双目微微泛红,此人并无颠倒黑白,这便是他过去的一切—— 少年亡父母,本是短命人,幸得朝天歌舍命相救,苟延残喘活下来,孤苦漂泊大半生,身边无一亲友,后又蒙高人相救,从此靠积德行善来续命,实在命运多舛,令人唏嘘。 此人话虽针针刺骨,却都无庸置辩,这便是他那吊诡般的人生,所幸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山河公子,这孤鸾煞可伴随终生,凡犯此煞者,注定无儿无女,孤身到老……” 不知怎的,山河突然望向朝天歌,这张脸竟有些模糊了起来,他心慌地晃了晃,抓稳了那只冰凉的手。 对方的话有毒,他当然想不信,可那言不虚发,句句切中要害,还那么透彻精准,让人不得不信服。 朝天歌忍不住道:“莫听他胡说八道,他想扰你心神,你不必在意,以免着了他的道。” 一声轻笑传来,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冥王,本有着万中无一的修仙根基,奈何甘愿沦落凡尘,受世俗点染,也变得轻贱了起来,强行改命,还改得一塌糊涂,此等勇气,着实令在下五体投诚。” 朝天歌一言不发,却紧锁眉头,那神情犹如听到了一只疯狗在狂吠般,闹心得紧。 “可惜改的命犯了鬼煞,在世常病不愈,即便入了幽冥,也有阴煞缠身,此阴煞可扰人先天八字福运,要么是曾在死人之地被缠上,要么便是许愿未还,诸神降鬼来作祸。” 朝天歌眼底闪过一丝非常可怕的东西,山河则蹙着眉,想教那人闭嘴,又想听他继续深挖,心里一番纠结未果,那人又道:“是了,二者皆有,在下差点忘了,冥王生前的确在死人的地方待过,尸山乱葬岗不就是么?” 山河心间一凛,又想起了在冥殿青铜镜前,刻意跳过的尸山乱葬岗那一幕,不禁弱弱地喊了朝天歌一声,可他面若冰霜,似乎游思在外。 “还有此前请的愿,想必冥王还记得,那天、地、人三道运,似乎还未还清呢。”那人喋喋不休,语气轻飘飘,可字字重如千斤,压在心口实在难受,山河凝眸注视着朝天歌,咀嚼着这句话,竟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良久,山河转向城门,扬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天机者?与天机老人究竟是何关系?” 那方传来一声叹息:“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不是,杀你势在必行!”山河将攥紧的拳头突然击出,对面墙应声凹了个洞,还冒着土灰烟,不过,那墙又以肉眼可见之速,由凹到平,迅速恢复了原貌。 山河一愣,瞬时收回了拳,他这一拳力道不轻,怎地竟这般徒劳无功?朝天歌微眯了眯眼,这墙有古怪,似乎不是阵法的原因。 “此乃神煞墙,不坍塌也不破损,想推倒它,奉劝二位还是省省力气。” “神煞墙?”山河沉吟,他迷惑地看向朝天歌,却听到一阵轱辘轱辘的声响,从城门那儿传来,愈来愈近。 城门处蒙了一层白雾,似有人影晃动,须臾,便有二人脱身于雾中,缓缓出了城门。 山河凝目望去,撞入眼帘的是一清俊男子,嘴角衔笑,执扇轻摇,一举一动尽显温润风范,一支羊脂玉发簪精巧得很,衬得整个人仿若书卷墨香熏陶出来般。 “宣城主?!”山河呆了下,此人长得一张天晋东城宣城主的脸,莫非还是鱼容假扮?不对,鱼容不是应该死了么?那这厮到底是何人? 此人眉清目秀,美中不足在于双腿,似是腿上有疾才坐的轮椅,那阵轱辘声便是轮子发出来的。他被人推着出来,推他之人垂着细长的黑白胡子,满脸褶子,面有哀容,更诡异的还是那双目…… “偃师?!”山河惊得不轻,是那南陵城的双瞳偃师!此二人怎会混到一起去?他想起了那些被剥皮的人,心间掠过一阵恶寒。 二人出城门一丈外定住,不再前行,与山河他们还离着十几丈远。 朝天歌身上的肃杀之气,实在过于逼人,在其身侧,山河都得敛着。 但山河还是有些懵,即使他厉兵秣马,早已做好血战准备,却还是被他们的身份整得有些猝不及防。 “原以为山河公子贵人多忘事,想不到还记得在下这张脸。”轮椅上那人声音温润圆畅。 说是旧相识,难道是因曾见过宣城主的相貌?山河叱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天晋东城宣城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影响山河公子杀在下的雅兴了么?” “老子无暇与你猜谜,你少再故弄玄虚!我人已在此,必然要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莫到时稀里糊涂杀了你,到了幽冥,这笔账都不好算!” “哥哥,此人贫嘴薄舌,莫与他争论,杀了他便是。”朝天歌话音一落,那人立马接了口道:“冥王提醒得是,在下怕与你们说多了,连你们怎么死的都一并说出来,那便没意思了。” “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朝天歌冷哼一声,挥手便是一阵阴风,席卷地上灰尘土石,横扫过去。 那人不慌不忙将折扇一开,掩在唇边,好似在身前筑起了一道屏障,挡住了阴风的肆虐,连发丝都未曾扬起。 山河双眉一敛,朝天歌拳头一握,将那股风收了回来,这是被神煞墙的气挡住了。 那人扇子一转,从容道:“你们此前所见的‘宣城主’,不过是假借我身份、被无念生逐出师门的可怜虫所扮的。” “所以你才是真正的天晋东城城主!”山河很难将宣城主与过去一切联系起来,而他自问也与天晋东城的人,没有什么交集,更别谈有什么恩怨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贵人啊,的确是将在下忘得干干净净了呢。这也难怪,山河公子活得久,见的人多了,在下这般无名小辈,自然不能让公子挂念。” 他说话虽是眼笑眉舒,却给人阴阳怪气的感觉。山河哼道:“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就算你是老子的故交,也不能让老子对你既往不咎,对你犯下的罪孽置若罔闻!” 那人扇子收起来轻轻敲打着掌心,悠悠道:“在下就喜欢你们这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他抬起眸光,只那片刻,忽变得阴鸷了起来,“不过,这样的人最后都死得很惨。” 那偃师在一旁默不作声,好似傀儡。 山河走近了问道:“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是,”他的语气稀松平常,“这个局在下布了二十年,这座城也建成了十几年了,终于还是把你们请过来了。” 山河与朝天歌对视一眼,扪心自问,二十年前他安分守己得很,又如何与此人结下什么梁子?何况二十年前,此人应该还是个黄毛小孩,怎能布下一个这么大的局…… “奇怪么?”那人挑眉看山河,不疾不徐道,“看在下的模样不像对么?的确,二十年前在下应该也如公子这般,经年累月容貌自然会变,不仅变得老还变得丑,幸好,这世间尚有驻颜术,可以让在下脱胎换骨……” “你说的是修容草?”山河皱眉。 “这事,山河公子倒是记得清。” 山河有些难以置信:“你让斗幽宗的人复活狃氓兽,就是为了得到修容草?” “不错,只有狃氓兽才能找到修容草。”他脸上浮现一抹得意之色。 “表面上是助他,实际上是为了你自己!连隐久这种人都能被你利用……” 他一点点拉开扇面,道:“说什么利用呢,互利共赢罢了。人心之欲好比深渊,你一眼探去,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可总有人信,那深渊底下就藏着珍珠,还是夜明珠的那种,你说可不可笑?更可笑的是,你明明活了那么久,依旧看不懂人心。也对,山河公子可是胸有山水,心有慈悲,如若不是,又岂会走到这一步……” 山河一直捋着思路,根本没听他后面的话:“被复活的狃氓兽,怎么会出现在宵皇之地?” 朝天歌一愣,便听他道:“四年前,狃氓兽曾出现在宵皇焚川,我想应该是你们在开山动土时,无意中将狃氓兽活埋了,后来重新被挖出来,才让众人染了疫毒。” “你怎么知道……”朝天歌眉头一蹙,山河轻声道,“出事那时,我去查了一下,发现了兽毛,当时没有问你挖出了什么,直到我去了扶姑城,才确定那就是狃氓兽。但我一直想不明白,狃氓兽为何会出现在焚川。” 这时,那人又是一笑道:“这有何难解,将它引过去便是。” “你在宵皇之地干的事还真不少……”朝天歌沉下了声。 “好说,也就那么几件。” ※※※※※※※※※※※※※※※※※※※※ 因某人吃了修容草,所以变得好看了,原来当然也不是宣城主的模样…… 捡书生傀儡斗偃师 山河垂首半晌,再抬起头来,双目和鼻尖都已泛红,他呼出一口气后抿紧嘴唇,转脸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将目光放远到望不见边的尽头,失神般寂寂坐着。 店家送上了几样当地的小菜,见山河面上无华,遂指着一盘皮黄肉白的鸡,介绍道:“公子,这是我们当地有名的黄金鸡,来客必点,”又指了指旁边羹汤,“这个是老少皆宜的莲子羹,也是营养丰富的药膳食品,可安神养心。还有这个藕粉糕,要配以糖桂花和白糖霜才够味。” 山河听着他一顿热切介绍,也收敛了心情,看了看那道鲫鱼,道:“我看这鱼不错。”对比起自己做的,至少色泽红润耐看。 “这可是蜜炖煎鱼,用醋、蜜、盐腌制后油煎而成。公子眼光不错,就这道鱼的价可比这上边所有的菜,”店家扬起了眉,“还有,重头戏还是这坛酒。”他指了指密封酒坛,“别看这只有一斗酒,可是十斤粮酿成的。” 山河点了点头,他深谙酿酒技法,店家的话倒是属实,且不论酒味如何,光是这坛酒,少说也得三百钱。“店家,我要带走这酒。”常年行走在外,少了酒便少了味道了。 “公子是个爽快人,我这就去取来。”店家会意,立即下去取盛酒器具。 看着满桌子的菜,山河还是先揭开了酒封,浓郁的酒香扑鼻,倒出一杯色泽不够透彻的酒,品上一口,倒是十分温和。 山河道:“酒浊味却醇,口感不错,不下三年。” 听着这番评价,上来的店家乐了,道:“公子懂酒啊。” 见他取来一个竹筒,上面还有封盖子,山河喜道:“店家考虑周到。” 店家一边给山河倒酒,一边道:“往来旅客多了,自然也备了些,以防不时之需。” 山河看着桌上的酒和糖桂花,淡淡道:“米酒是甜,桂花是美,二者要是一结合,可不就是‘甜美’了么?” 店家一愣,又听山河道:“花是香,酒是醇,合在一起,可是‘香醇’了呢。” 店家一拍大腿,双眼睁得像铜铃,茅塞顿开道:“公子可真是我的贵人啊,这南陵城内光是出这种酒的就有几十家,但因贵而少有人喝,做的皆是豪客的生意,常年如此,多半是乏味了,我早该换个口味了。” “豪客一掷千钱,若不是好着这口,想必也不会一直光顾,但豪客毕竟是少数,就看店家打的是什么招牌,定的是何种价位了。”山河悠悠喝着酒。 店家不敢打扰山河进餐,激动地跑下楼。山河摇了摇头,提筷正准备一饱肚子时,便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店家,楼上可有雅间?” “有有有,里边请。” “不会这么巧?”山河只觉扫兴,随即放下筷子,麻利地摸出一两银放桌上,抓起酒筒儿跳窗而出。 店家领着星辰宫的人上楼来,安排入座,瞥眼窗边已不见山河踪迹,食案上的菜却一动不动,遂摇了摇头,边收拾桌上的菜,边道:“菜都没吃上一口就走了。” 闻言,娄殊重将目光投了过来,看那帘下食案确实没有动过的痕迹,什么人会叫上了菜却不吃一口?娄殊重瞬起身急走了过来,问道:“方才此处坐着什么人?” 看娄殊重的眼神就像要剐了他那般,店家一阵惊慌,回答都有些不利索,紧张道:“是、一位公子……” 娄殊重追问道:“模样如何?” 店家随即应道:“十分俊俏!” 娄殊重又问道:“有何特征?” 店家想了想,双眼一亮,答道:“有!左眼边上有颗红痣……” 娄殊重一把抓起店家的衣襟,眼神如剑,逼得店家无法直视。 “不关我事啊,没忍住就……多看了两眼……”店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身后修士似乎有同感,面面相视后又低下了头。 “人呢?”娄殊重继续问道。 店家摇了摇头,急道:“刚刚还在这儿的啊。”顿了顿又道,“啊!不过他好像对鹿无之地比较感兴趣,之前还问那地方……” 话未说完,娄殊重就一把甩开了店家,带着其余几个匆匆下楼。 出了酒楼的山河,翻进了农舍小院,惊飞了一地的鸡,而那只正在啃食的黑狗,见了山河,便冲上前来蓄势要吠,山河忙抬手示意它噤声,接连“嘘”了几声,那狗却始终哼哼着,眼睁睁看着他放下几个铜钱后,再顺走了墙上一顶斗笠和一件破遮风。 从农舍出来后,山河便头戴斗笠,外罩遮风衣,低调地行走在黄昏的街头。远看俨然一耕作农人,近看就会发觉里边那身素衣过于规整,不太像农户人家该有的样子。 一阵雷响轰轰,街上行人渐少,山河将斗笠压得很低,偏走小巷,他寻思着找间客栈住宿,明日再上路,不料又碰见了星辰宫的人。他只好安慰自己,只是恰巧大家品位相同,找的都是同一家客栈,不过还真是实力诠释什么叫做冤家路窄。 大雨骤倾下来,砸在地上冒起一个个水泡,这将是一场持久不停的雨。 山河在屋檐角落下躲雨,看着星辰宫的人进了客栈,目光又四处搜寻了下,路人形色匆忙,纷纷躲雨去了,街上小贩来不及撤走的推车小摊货架就沉浸在大雨中,摊主急匆匆找来几人冒着雨将推车推走;山河本想施力推上一把,恰见一小童不慎跌了一跤,身旁撑伞的妇人叨了两句,就又催促着小童起身紧忙离开。 山河看着母子二人在雨中疾走的模样,有些伤怀,不经意间见地上一个被遗落的傀儡,孤零零地浸泡在雨中,山河快步过去将傀儡拾起。 这是一个手掌般大小的人形傀儡,长着一副书生模样,头发和衣裳已泡过雨水,四肢皆可灵活转动,甚至是眼珠子和手指关节也能活动,山河不由得赞叹南陵巧匠的精湛技艺。 看那傀儡虽是书生扮相,却一点也不呆板,反倒是那双目神采奕奕,给人的感觉就是精力旺盛,踌躇满志。 天色渐暗,大多数人家早已闭户,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夜雨还在欢腾。 山河灵机一动,将傀儡带回屋檐,蹲在角落里对着傀儡喃喃道:“同是孤苦无依,要不你跟我混,我带你开开眼界?” 明知傀儡无法作答,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山河还是替它做决定了。 他自说自话,拇指摁着傀儡眉心一搓,便将傀儡平放地上,随即掐了一个手诀,闭目默念了一遍咒语,待睁开眼时,傀儡的眼珠子也转动了起来。山河抿嘴而笑,此遣灵术多年不用,显得有些生疏。 只见傀儡立起身伸个懒腰,对着山河作了一揖,活神活现。 心志可生术,术乃魂魄之使者,此遣灵术为山河独创,为心志强大者可施行,否则必遭反遣,抑或遣去难遣回。 遣灵术是将自己的部分灵识注入到无意识的宿主当中,使之能行为,原宿主一旦被注入了灵识,也相当于有了浅薄的自我意识,但行为仍受驱使之人的意念控制,等同于半个分|身,驱使之人中途可随时遣回自己的灵识,一旦将灵识遣回,则原宿主恢复如初。 山河对着傀儡叮嘱道:“你虽长得机灵,但行事还需谨慎。” 傀儡对着山河一鞠躬后,转身拧了拧湿漉漉的衣裳,从客栈墙外三两步攀跃上二楼,矫健敏捷,干净利索。 山河盘腿屋檐下,闭目养神,通过意识来控制傀儡的一举一动,而傀儡之所见所闻也能立即如实回传,犹如山河亲临现场。 傀儡提起衣摆一角别在腰带上,缓缓打开二楼窗户一个缝,左右一顾后一个飞身便溜了进去,一个翻滚落入二楼厢房里,不着痕迹。 这间房宽敞,傀儡扫了一眼室内,那双层幔帐之外的重席上似乎坐着一人,傀儡缓缓靠近,那人正背对着他不知捣鼓着什么东西。拨开幔帐吊穗,傀儡探出头仔细瞧了瞧,只见那人案上与地上都有散落一些大小刀具以及各种的小布块。 傀儡小心翼翼地踏出两步,瞧对方没动静,又试探性走出两步,直至藏到了竹帘后,才掀开一角看对方的脸,那是一张长着胡子的侧脸,嘴角下撇,半带衰容,看身形样貌分明不是娄殊重。不过要换做是修为高深的娄殊重,刚才傀儡的那一番举动,无疑就是在死亡边缘试探了。 至于此人是何人,山河不感兴趣去细究,只想着尽快从房门出去。 傀儡站定环视一番后,跃上梁柱子,摸索着前进,没走出几步,柱子上黏腻腻的什么东西就粘住了傀儡的脚,傀儡打了个趔趄,好在紧抓住了幔帐,但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幔帐竟然整张松落了下来,完全盖住了书生傀儡,待它悄悄掀开一角时,惊见十几个面目狰狞,动作怪诞的连线傀儡,悬在半空飘啊飘,吓得书生傀儡立即摆出了一副干架的姿势。 而以傀儡书生的视角,这些悬吊着的傀儡就等身高,对比街上看到的那些面目清秀、表情和善的傀儡,这些就如同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咧嘴愤怒的神情又是那么生动,不仅能唬人,关键时刻还能镇住妖邪。 山河想起了此前店小二所说的傀儡祭祀的事,心道:“若是此类傀儡用在祭祀上,确实能够吓退鬼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房内放这么多吓人的傀儡?” 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那人大步走了过来,山河眉头不禁皱起。 嚯!那人一把掀开了幔帐,看到的却是四肢僵硬、斜着双眼、一动不动俨然成了挺尸的书生傀儡。 在它面前站了片刻后,那人一只起茧的老手将书生傀儡抓了起来,书生傀儡不敢轻举妄动,那人似乎也没有发现。 而之所以会被单拎出来,山河心想八成是在那群丑陋的傀儡中,它算是长得最眉清目秀的。 那人坐回席上,将书生傀儡抓在手上,前前后后摆弄了一番,里里外外再查看了一遍,然后……四目相对! 山河猛地一怔,惊讶的声音差点脱口而出。 那人竟然长着双瞳!即是说,一只眼里长着两个瞳孔! 山河分不清到底哪只眼在注视着他,但他还是得保持书生傀儡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即使傀儡的身体知觉无法传达给他,但作为驱使者的他必然要感同身受。 那人除了突出的双瞳,就是满脸的褶子和一把细长的黑白胡子。他将书生傀儡一番折腾后,终于舍得放下了。 山河以为可蒙混过关,便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斜眼之处竟然是案上大大小小的被肢解的傀儡尸体,还有颗落单的眼珠子和半颗头颅,而那人正一声不吭地专注地拿把刻刀在傀儡身上比划着。 “这是……”山河惊住了,“难道是偃师?” 所谓偃师,善于刻木为人,有的甚至能使其自发行动,与生人无异,但无性灵知识,偃师凭偃术一技名扬天下,其制造的各种精妙绝伦的傀儡,更为世人所称颂。 南陵巧匠多,其中不乏擅偃术的偃师,在路上也听人提到过,看此情形,也只有偃师才能毫无避讳地在自己房中放这么多吓人的傀儡。城中有传,若傀儡与偃师无缘,则傀儡必在偃师手中尸骨无存,若是有缘还能变得更加精美。 山河心里一阵叫苦道:“书生你碰上死对头了,只能说你和我一样时运不济。” 他还在感慨遭遇,就见偃师将目光移了过来,也将那把尖刀送了过来,山河的心瞬时提到嗓子眼上了,正准备作法施救时,忽的一阵敲门声响起,偃师盯着书生傀儡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刀子起身去开门,山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就趁着他去开门的空档,山河心想还是逃!于是驱使书生傀儡溜之大吉!岂料傀儡刚翻身起跳就被绊倒了,细看才发现四肢已经被绑上了银丝般的线,这是要准备将其做成提线傀儡了? “神不知鬼不觉,真不愧是偃师!”缠线如同家常便饭,让人无法觉察分毫,但让山河想不通的是,这偃师为何要将这么一件格格不入的也制成提线傀儡,收入囊中? 来不及细想,书生傀儡焦急地挣脱四肢上缠绕的线,只是越挣扎,丝线收缩得越紧,与那使用红绸的姑娘手法如出一辙。 书生傀儡时不时回头看门外动静,偃师在门口和来人谈了起来,山河已顾不得对方在和什么人聊,又聊些什么了,只是环顾了一眼室内摆设,瞥见地面上有一把剪子,便迅速结了一套手印,驱使房内书生傀儡与房外的他动作一致。 “傀儡听令,速速显灵。现在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 升级打怪不存在,一路随缘。偶尔捡一两个“小道友”,不寂寞哈哈~ 林间斗术初露锋芒 法令一出,书生傀儡便如他一般盘腿坐了起来,对着剪子掐指捻诀却毫无动静,傀儡的脸鼓得胀胀的。 “隔物驱物需要一定的灵力才行……”山河聚精会神,再次念咒驱策,书生傀儡眼神倒是犀利得紧,未几,剪子动了,缓缓立起开刃,朝着案上飞来。 偃师与门外那人说罢关门,待回来,却只看到案上的一堆杂乱的丝线,而那书生傀儡已无踪影。 偃师眯缝了双眼,抓起案上的丝线,甩到一旁后追出房门。 书生傀儡从案台底下钻出,一个飞速冲到门后急刹脚,开了一道门缝,小心翼翼探出个头,见门外四下无人,便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它在二楼回廊兜了一圈,时而偷听房内动静,时而跃上柱子蹲高梁,就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也见不到星辰宫的人。 “难道……”书生傀儡摸着下巴思索,随后掐诀念咒,“三才同禀天,吾借灯三千”,山河两眼微闭,似想非想,意守天目,又念道,“今令玄窍现,往返自在间!” 咒念完,书生傀儡的前额正中一道气光出现,玄窍即开。它目光烁烁地环顾着四周,却在回廊对面一间厢房外看到了一层淡淡的白雾,那便是结界之形。 “还不让我找到?”书生傀儡目光微敛,便纵身一跃抓住回廊正中摆灯上垂挂的丝绸,飘荡了过去,一个翻身跳下,就已来到结界房门外。 它伸出手指欲试探,刚一触碰便缩了回来。山河摇头心道:“凭傀儡这点微末的灵力,要破这个结界,难。要是强行破坏,也势必打草惊蛇。” 此时,端着酒菜的小二哥从楼下走了上来,傀儡躲到柱子旁,静待小二哥从旁经过,便对准其脚踝,伸出一脚就是一踹。 砰!小二哥一声痛叫扑倒在地,连同酒菜也撒了一地。这些个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房内的人。 书生傀儡肇事完毕,迅速躲藏在柱子后面。 房内果然出来了两名星辰宫修士,小二哥急忙整理地上洒落的酒菜,瑟瑟回应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二人打发走了小二哥后就转身回屋,书生傀儡急忙揪住他们的衣摆藏进了裙底,想借机躲过结界,谁知还是滚落了下来,它被阻隔在结界外。 书生傀儡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埃,接下来无论是隔墙听物或是凿壁偷光都不行了,皆被结界阻挡,根本听不见也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干嘛。 偏巧此刻雨停了,傀儡一个跃步跳上屋顶,却差点因为湿滑而坠落,眼疾手快的它还是抽出一脚一手勾住了沟瓦爬上了上去,不过又惹了一身湿。 它蹑手蹑脚爬到房顶上,撬起瓦片露出个小缝,透出点光,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在晃动。 许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这些修士们断不会想到还有谁能在此时上屋顶偷听,正所谓防不胜防。 书生傀儡看得仔细,俯身再想听点什么,垂下的那捋头发,上面的水珠滑落了下来,它急忙抽出一手去接,但晚了,那滴水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娄殊重的头…… 山河张开怀抱稳稳当当接住了纵身下跳的书生傀儡,随后逃离现场。 等星辰宫的人追出来,早不见山河的踪迹了。 二楼窗边的偃师看着那远遁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深幽的目光中沉拥着一丝道不明的意味。 山河怀揣着傀儡借着朦胧月光沿着赤血道一路疾行,星辰宫之人则御剑紧追不舍。 出城后的分叉口,山河没有往东,而是选择扎进繁密树林,一来不想将杀戮带进鹿无城中,引起骚乱;二来,此地森郁葱茏,最好做隐蔽。 那些人急追而来,山河步履如飞却不按正常路径走,反而另辟蹊径,迅速结手印,一路的树木皆为他意念所驱,一面前头开路,一面驱使身后的树木为其阻挡星辰宫的人。 “既然喜欢玩追逐,那么就陪你们玩到底!”山河一个止步,回身双手掐诀,一遍念咒,两边树木枝干乍然伸长,弯弯曲曲相互缠绕,将追来的那群人硬生生阻挡在外头。 倏然,电光闪现,围堵的树木被斩出了一条道来,如此雷利风行,是娄殊重不会错! 娄殊重领头在前,后面一群人纷纷御剑乘风而至。 山河凝目而视,一阵狂风浩荡而来,林间树叶纷乱,卷着沙尘,直向那群人盖去。 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咦:“这是什么术法?!” 众人急忙以袖遮面,随后身影就掩埋在漫天树叶的狂风肆虐中。 唯有一人从里窜出,逃开之时还不忘抽出清霜刀辟出十字刀光。 霎时之间,席卷而来的树叶都化作了晶片,修士们相继滚落地上痛呻,身上皆被树叶的凌厉之气所刮伤。 山河凝眸,扬声问道:“我跟你们是有仇?你们这般穷追不舍,总该有个说法。” 娄殊重扫了一眼地上的同门,面色凝重地盯着山河。 山河又问道:“是我掘了你们家祖坟,还是占了你们的山头?” 娄殊重双目紧紧瞪着他,没有回话。 “真的啊?”山河原来只是瞎猜猜,以试探口风,但看这架势,多半是被猜中了。他心里嘀咕:莫非尸山乱葬岗真是他们家的山头,恰巧那位好心人在埋他之前,先挖了人家老祖的坟?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真不知道那乱葬岗是你们家的,还扰了各位列祖列宗的清静,实在是无心之失,我这就回去……”山河十分有诚意地一鞠躬,但话未说完,娄殊重寒冰的脸就冲了过来,清霜刀已经横在眼前了。 “找死!”娄殊重从牙缝中挤出来两个字,跟他的刀一样犀利无比。 山河被欺身而来的寒气逼着飘退了几丈远,双手扫过繁密的树叶,留下了血迹斑斑。“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何这般不依不饶,如果只是因为我恰巧出现在那里而追杀我,那大可不必,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说话间,山河已结了一套手印,动作行云流水,捻诀轻车熟路,手指过处,清冷光迹可循。他步不踏尘,借着冷月惨淡之光,轻飘飘跃上树梢,术法已出,林中之鸟哄然奋力飞窜,惊叫连连。 “那是什么?”底下的人怔怔看着分明散开的鸟又骤然聚到一起,蓄势待发。 “难道是……通、通神术?”在惶恐不安的叫声中,唯独这一声异常清晰,让人惊诧不已。 面如寒潭的娄殊重,直到这会儿眉头才敛起,深邃的双眸底下浮起了七分戒备之色,但盯着山河的目光也没有一丝懈怠。 “大……大师兄……这真的是通神术吗?”身后的小师弟别离径小心翼翼求证。这种术法也只是在传闻中,至少自己活这么大第一次看到。 娄殊重瞥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师弟们,不予回答,只是握着清霜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往日临敌的大师兄皆是面不改色,从未有今日般举动,看样子他是默认了师弟们的顾虑。 他们的惊惶不无道理,通神术乃术法中的高阶级别,运用要求特别严苛,因此玄门中鲜有可做到运用自如心手相应之人。 此时林中受惊的鸟必然四处飞窜,焉有立即归巢之理?可就如众人所见,飞窜的林鸟却如军队般列队摆阵,必然是有人操纵,而只有通晓通神术的高阶术士才能如此般操纵!这令在场的人皆相视失色,目瞪口呆。 所谓通神术区别于常见的通灵术,启用它需与神灵签订契约,形式多为符咒与血契。一般修行者,绝不敢轻易修习,传闻修此术者,要么成傀儡躯,受神灵驱使摆布,要么成神,众生听其号召,不过看样子,山河绝对不是前者,是不是后者那就不得而知了。 山河不动声色地将那双滴着血的手挽于后背,沉声问道:“从尸山乱葬岗一路追来,你们究竟意欲何为?现在就把话说明白!譬如……是死还是活?” 那群鸟黑压压地在上空盘旋,只要操纵者下令,则群起而攻之。而星辰宫修士追来的只有七八个,还受伤了大半,除非搬救兵。 娄殊重咬牙回道:“将你带回,其余,我一概不管。” 山河问道:“如此说来,不论死活?” 娄殊重道:“正是。” 山河冷冷地指着那群鸟,提醒道:“我不杀人,但它们是食肉的。” 娄殊重道:“你的事,我不管。”话音一落,他一个提纵拎刀就上,劈将下来,刀光所到之处凝霜一片。 刹那之间,林鸟散开,群起而攻,四面八方,毫无章法。 底下几名修士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操起随身剑急忙应对,将平日里所学所练关键时刻尽数抛于脑后,见状,山河也是兀自摇了摇头。 娄殊重刀锋所向皆是山河,而山河则驱鸟以对,两人便在林中追逐斗法。 群鸟分三路,一波纠缠其余几个,让他们无暇应援娄殊重,一波主攻击娄殊重,分解他的战斗力,另一波则将山河团团围住,避免娄殊重的刀锋伤及到他。 飞鸟是世上最干净的生灵,连灵魂也都是纯净的,一旦与人建立了血契,则誓死护卫,绝不含糊。它们翅膀不大却有力,嘴巴不大却尖锐,不怕体型小,最怕数量多。 那群鸟叽喳叫个不停,叫得人心烦意乱,虽人手一柄剑,但他们依旧被鸟啄得伤痕累累,苦不堪言。 小师弟别离径实在是忍受不了,急急掏出信号弹。咻!一束光冲天,随后空中绽放出星辰宫特有的众星拱月标记。 娄殊重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天上那久久未曾散去的标记,暗骂一声:蠢货! 这片树林向东延伸而去便与鹿无之地接壤,而鹿无之地乃宵皇地界,在其边界上投放星辰宫信号,无疑是在告诉别人星辰宫的人已来到附近。 且玄宗各门表面上一团和谐,暗地里还是各自较劲,各门之间相互窥探也是常有的事,除了斗猎比拼与惩奸除恶等正视场合会高调出行,其余事皆秘密进行。这会儿,星辰宫信号一出,恐怕最先赶到的会是其他修士。 山河见他们的灵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便抹去了掌心血印,作揖谢过林鸟相助后便遣散了它们。 一众修士被突然散去的林鸟整得有些不适应,持剑四处乱劈了一会儿,才发现林鸟早已远飞,于是又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但看他们的大师兄娄殊重,整个人凌空,四肢已被树枝藤条牢牢缠住,而那把清霜刀还紧紧抓在手中。 “大师兄!”底下传来一片仓惶的呼叫声,娄殊重额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抓刀的手也在隐隐颤动,他咬了咬牙冷喝一声道:“闭嘴!” 师弟们纷纷噤声,他们很少看到向来敬畏的大师兄今日这般牵制于人。 瞥眼见娄殊重握剑的手向下淌血,白如清霜的刀口上浸染殷红。 山河又是冷冷的一声提醒,道:“你最好别动。” 娄殊重压住上涌的气血,凝神注视清霜刀,但见刀口饮血,未几,清霜刀一气冲出,将缠绕四肢的藤条切断。 娄殊重双目充血,带着刀从半空落下,落地之际险站不住,晃了几晃后,还是被师弟们扶住了。 “这人灵力受制,竟然也要强行驱动灵器!”山河被他的意志力憾动了,叹了口气道:“何苦……”何苦如此不惜命? 卸了一身杀气的山河走到他们面前,还没有任何动作,他们便齐齐横剑在前,仓促护着娄殊重后退了几步。 他们虽灵力不济,却也敢剑锋相对,摄于威胁,嘴上不言,身体倒是挺诚实。 山河不由想,这些修士能成长起来,迟早要归功于他。生死攸关的临敌之勇,大难来时的同门之义,他看在眼里,不予置评。 “走好不送。”山河指了指他们身后的路,招了招手。 众修士一愣,还没分清山河这话是何意,娄殊重就吐出一口恶血,道:“没有退路……” 山河置若罔闻,转身向黑暗处走去,只留下一句话:“奉劝一句,别再动用灵力了。还有,希望我们不要再见!” “大师兄,往前就是宵皇地界了,我们……”说这话的是小师弟别离径,娄殊重一记眼神过去,别离径便垂下了头,嗫嚅了一番,没敢再说了。 ※※※※※※※※※※※※※※※※※※※※ 山河平时不惹人,逼急了也就不客气了~ 本文是互攻文,攻一肯定是山河,攻二呢???没丢,其实已经出来啦~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山河走了一夜的山路,便想了通宵往事,想那少年究竟是何人?当年为何背着鼓走了那么长的路,到底有何苦衷?真如傀儡戏文传说中的那般么?那之后他又去往了何处? 时隔多年,山河终是有了背鼓少年的消息,这让他羁旅的愁苦多了丝丝的慰藉。 鹿无之地山势险峻,且多为孤峰,以“绝、美、奇”著称,有高耸入云的云峰,也有陡峭似壁的山崖,上可触云,下临无地,让人目眩也让人恍惚。 又翻了一座山,破遮风衣脱了又穿,穿了又脱,恣意起来甚至敞衣游玩。在此地一座高山便有四季美景,这让耽于游览山川的山河赞不绝口。 他摘去了头上的斗笠,目之所及皆是奇峰异岭,面对眼前的一柱擎天,山河不禁赞叹:“美哉!壮哉!这地方算是来对了!” 是有一巨鸟掠过,如狂风过境,他追出几里,还是看不清那鸟是何模样。 一路上飞禽走兽不少,就是不曾遇见什么山野村夫与山精鬼怪,这鹿无之地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直到翻越一座高山后,山河方觉得这路难行,人少鬼怪少,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了。 夜幕降临,山林间渐起了雾,且越来越浓,山河将遮风衣拢了拢,却听得一声声忽远忽近的叫唤声: “天苍苍,地茫茫,魂兮归来莫彷徨……”声音凄怆幽长,回荡在林子里。 “人渺渺,心凉凉,归来兮,西南不可止,西南非故乡……”一遍一遍浅吟低唱,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唱得人瘆得慌。 那人反复低吟,来来回回就这两句,听声音像个老妇人,低而悲切,恍若时在耳边,时在远处,山河心头顿浮起一丝凉意,有种不好的预感。 人常说夜路走多终会遇见鬼怪,山河虽也遇见过些许妖媚精怪,就无今夜这般感受。 他踽踽走着,暮色浓重,林间可见度极低,忽而一阵阴风吹来,山河才以袖挡风,那声音就骤在跟前,他缓缓低头看,却惊见满地的纸钱。 山河猛地抬头,迎面竟飘来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高举着招魂幡脚不着地,轻飘飘而至。后面四人抬着纸糊的花轿凌空跃步,花轿上的纸帘呼啦呼啦,轿内一个纸人忽隐忽现,漫天的纸钱飞撒…… 竟然是一支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 山河一怔,旋即退到一旁,摸下两枚铜钱落地,垂首恭立,心里默念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花轿之后便是一副玄色木棺,四人抬着棺脚步一深一浅,旁边随着一个老妇人,那妇人只抬头看了山河一眼,随即开口吟唱道: “天苍苍,地茫茫,魂兮何方早还乡……” 老妇人开口便震慑到了山河,明明近在咫尺,声音却在远方,无比空灵悠远。 山河一瞬恍惚,等他再次回神过来,那送葬队伍就已经走远了,浩浩荡荡的感觉。 适才那妇人的眼神,分明疲惫肿胀的双眼,却在抬眼见他那一瞬,散发出了攫取的光,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叫魂法的,以前曾有童子深夜受到惊吓,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出了叫魂的主意,结果确实让失魂的童子收了惊。 还有一次在临台地遇到将死之人,魂魄离散,也是通过叫魂让其恢复了精神,还除病消了灾。 但对比起今日遇见的,以往的叫魂那是稀松平常。适才的那个叫魂功力实在非凡,连自诩见过世面的山河也有些招架不住这么反复吟唱。 山河心中猜想:莫非是客死他乡的? 真如此,估计这种叫法,游离在外的魂也会魂归故里。 “撞了好事,算是头一遭。”山河心想着,自觉如他还是丢了钱财以免灾。 掏出了书生傀儡,山河摩挲了一番,拉了拉傀儡的衣角,心想:还是取个名,以便叫唤。他沉思片刻,嘴角忍不住上扬,道:“不如就叫‘吾名’。” 既然是自己的分|身,那么取他之名也说得过去,只是他已经懒得再想一个除他以外的像样的名字了,还为此沾沾自喜。 摁着傀儡眉心一搓,吾名被抛于上空,山河迅速掐诀念咒,少顷,吾名犹如灵附,自半空跳下,对着他又是作了一揖,随即前面开路而去。 山河往前走一步,吾名便要走四五步,连跑带跳,不亦乐乎。吾名虽是他灵识分化,但自己操控着另一个“自己”,也能玩得开。他自知一个人要是无聊起来,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正如他此刻一般,自己“玩”自己。 困意来袭,他就抱着吾名靠在一棵大树下,解开遮风衣作被盖在自己身上,并将斗笠顺势遮住脸,在微风轻拂中,山河不知不觉睡着了。 暮云叆叇,树影渐淡,晚风习习,树下的山河依旧一动不动,但怀里的吾名就已经探出了个小头,冷眼静看四周。 风过丛林,似有异动,“咻”的一声,一个红影掠过。 吾名微微探出的头又缓缓下沉,敛神眼观六路。 一条红绫顺着树干滑下。 山河虽纹丝不动,但斗笠之下又是另一副神情,他嘴角衔笑,泰然自若,正等待着猎物上场。 红绫倏然落下,将要锁住其喉,不料却被山河反手抓住。 红绫见势不妙往上一缩,将他整个人拽上树,顿时叶落纷纷,吾名仰头望,不由得眨了眨眼,就在眨眼间,山河便拖拽着红绫从树上跳下。 “看你往哪逃?”山河紧抓着那条不安分的红绫,“我不去找你,你倒是找上门来了。” 红绫像是被抓住了命脉,折腾了一会儿,就萎了。 “这都让你成精了,一路跟着来是又想取我性命?”山河甩了甩红绫,见红绫没有反应,便用捻诀试探了一下,吾名皱着眉头。 山河一愣,心中疑惑,这不是精怪? 但凡没有意识之物一旦行动自如,莫不是精怪附体,便是他人操纵。 可要是精怪附体,能从他手中逃脱的也不多。莫非是如他一般分了灵识用意念御物?可这等遣灵术早年为他所创,几百年来不曾用过几回,更别说是传与他人。 若真有后辈贤能偶遇遣灵术后,在如法炮制的基础上再创造也不无可能,真要如此,那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他感慨连连,一时放松却让红绫从手上溜走,还一头钻进了他的衣袖中,惹得他脸色骤变,遂急抽出另一只手去制止,但为时已晚,那红绫已经盘踞他的胸口处了。 “别动!”山河大喝一声,随即手忙脚乱地解衣抽红绫,但那红绫灵活得紧,一下便缠上了他的腰。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山河霎时僵住了身体,这处别人碰不得,何况还是个妖孽。 而红绫似乎有所觉察,正有意挑逗,徐徐摩挲。 山河打了个冷颤,咬着牙狠狠道:“我饶不了你!”说话间,红绫就被伺机而动的吾名一股猛劲抽拽了出来。 山河立即念了个咒,一把火将整条红绫焚烧掉,直至化为灰烬。恼羞成怒的他也顾不得红绫追杀他的目的了,只管逮住个机会将它烧了。 山河目光如炬紧盯着红绫焚烧,那抹灵识窜出了,刹那间,他掐了个诀,甩出几枚铜板追上。 山河鼓了鼓嘴,脸上的余晕未退,一边叨着一边穿戴好衣裳,像是刚被欺负了又出不了气的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这时,一股强大的灵力从远处欺来,气势磅礴,恢弘深远,令他浑身一震。 “吾名,有高人!我们快跟上!”山河匆忙披上遮风衣和斗笠,边走边催促。吾名反应过来,在他后头紧追了上去。 山河行走迅疾如风,他说不清楚为何内心会这般激动,或许在此地能再见到当年的那位高人。 夜色苍茫,山河站在高处,一望穷千里。 那山谷之中,星火点点,在黑夜里如同流萤般璀璨,夜风在此间穿巡飘荡着。 不管年纪多大,山河在面对大美景色时,双眼就像婴儿般明亮清澈,喜悦自足,脚步也变得轻快,于是披衣顾影,直跃向山谷,迎上那股魄力。 走近时,他才发现树林前方有一伙人身着白袍,举着火把,皆整齐有序地面向前方笔直站立着,庄严肃穆,隆重神秘,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看此阵仗,倒是有些像当年拜火神宗的拜火仪式。三百多年前山河曾在孤西之域偶遇过拜火神宗,但他们早已覆灭,莫非秘传到了此地?可就如此接近,反而感受不到那股灵力。 山河注视着前面那伙人,轻轻地将斗笠戴上,隐于一石头之后,开始驱使吾名向前一探究竟:“我们初来乍到,要小心行事。” 吾名攀着树枝向前荡去,即将朝着那神秘的白袍人群一个飞掠过去,惊觉一股强大的压迫力自人群中释出。 “小心!”山河声音压得极低,吾名一个顿脚急急藏在树后喘着气。 吾名只分了山河身上不到一成的灵识,对一般灵力的感知也是若有若无,但此次的感觉却能如此明显,其中散发出来的灵力绝非寻常,才能够这般隐于人群却震慑灵识。 其势虽如长虹,但却无敌对之意,而从未被源源不断的灵力欺压的吾名,心开始慌了。 即便如此,却勾起了山河的强烈好奇心,他支起压低的斗笠,聚气敛神,想穿过树林与人群的屏障来目标。 咚——咚——咚—— 如雷鸣般的鼓声缓缓传来,鼓点疏而铿锵有力,两声之间似有鼓槌划过鼓面的感觉,似断未断,两声鼓点落,瞬时有种万物复苏的错觉,气势恢宏! “这是,鼓声……”山河惊住了,竟在此地听到了鼓声,可是……招魂鼓? 山河眸中星光微闪,直盯着前方,不知不觉已从石头后方走了出来,他紧握着拳头,甚至想直接冲上去看个究竟,可他终究已不是那个冲动的少年了。 “棺起——” 那边传来掷地有声的口令,瞬时牵回了他游走的思绪,山河逐渐冷静了下来。 “抬棺?难道是之前过去的送葬队伍?”山河想起了此前遇见的那伙森冷队伍,“可走的是相反方向……” 但看这群人的装扮,俨然不是披麻戴孝的送葬人。 这时,人群中忽散开一条道。 “仪式结束了么?”吾名翘首一望,但见转身过来的人皆戴着一式的狰狞鬼面具。 那面具一半纹黑,一半纹白,谓之阴阳,还有一对幽深不见底的眼睛,又长着四只獠牙,面露凶相。 见状,山河不由得沉吟道:“怕不是仪式那么简单……” 吾名却吓得个机灵,只匆匆瞥见白色的飘带长长系在黑发之后,那人正面不得见,唯宽袍大袖衫藏于长长披风下,翩翩白影一闪而过。 那个从中走出的领路人,就这么在众人的拥护下离开了。 其后紧跟的是四人抬着的棺材,山河透过吾名看清了,那便是此前送葬队伍里的那副玄棺!在火光的照耀下,比之先前所见,棺上多了一个大红色符印,符印纹路复杂,字以古篆为主,更以“敕令”为符头,如云的符脚看似随意勾画,实则下笔与转笔处都暗含匪浅功力。 只是这符文并非手写笔绘那么简单,如烙也如刻,似浮在棺上,更似刻在棺中,山河暗暗赞叹:这画符之人应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待人群离开之后,山河才将敛去的一身气息释出,只有先藏起自身锐气,方不会被人群中的高人所察觉,如此才能靠近,否则就这压力也足以让小小的吾名吃不消了。 山河定了定神,摘下斗笠,向适才他们举行仪式的地方走去。 ※※※※※※※※※※※※※※※※※※※※ 某天傍晚,在某一古村落,某人反复听了几遍喊魂,印象深刻,才将此记下。 某年某处某人抬纸花轿,也遇着抬棺,当面遇着白事不算坏事,但避免冲撞,大人们说破财免灾,还是要丟些钱财才算数。 于是,文中正如你们所见啦~ 怎奈苦尽未有甘来 吾名探得异常气息,立即跳了过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林间四面八方传来,丛林枝叶无风而动,起初窸窸窣窣,进而婆娑影动,沙沙作响,杀机重重。 山河站定了脚步,听声辩位感其气息,这下似乎是围攻而来的。他皱了皱眉,凝神撑掌,蓄势待发。 少顷,黑林之中遽然窜出十几头嗜血野狼,一瞬之间将山河团团围住。 原以为是什么凶猛野兽,岂料是一群饿得慌的野狼。山河随即松了口气,吾名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脚,躲在了他身后。 狼算是山河山林黑夜间的老对头了,年少时候狼口脱身的他,曾狠狠地拔下了狼身上最凶狠锐利的武器——四根狼牙,从那以后,山河野外逢狼必摆出那两对狼牙杀鸡儆猴,狼见之则不战而归,十分奏效。 如今这狼牙不带在身,况且这群狼显然不同,它们的前脚比山河的手臂还要粗壮,双目充血地瞪着他,杀气腾腾,张牙舞爪缓缓靠近,正蓄势猛攻。 在猎物面前,它们往往是最有耐性的,而此刻的稍安,等的正是狼王的号令。 看来,此地的猎物并不多,才养出了这么一群饿货。山河凝眉,唇角勾勾,他倒不介意再一次拔下几根狼牙耍耍,只是对它们而言,过于残忍了。 嗷—— 一声嗥叫,在林子里爆响,狼王充满威严的狂嗥,如抽在狼群身上的钢鞭,一瞬之间,狼群发疯一般地朝着山河猛扑上去,随着狼王的发号施令,从更深的山林里再冲出了十几只狼,前扑后冲地意图进行集体屠杀。 霎时,一道火光横扫,自围攻的狼群内冲出,紧接着便是呜呜震颤的凄绝哭嗥,饿狼们被抛出了几丈远,挣扎爬起之后顺着风狂逃远去。 山河站起身来,看那群饿狼已经远遁,心想:这也许是它们最为惨烈的一次捕食了。 此刻围绕着他的却是铺在地上的一圈熊熊烈焰,山河俯身抓了地上一把土,手一掐诀,那把土随即撒出,扑灭了那燃烧着的火圈。 吾名终于从他身后出来了,山河低头问道:“你呀,胆子怎么就这么小啊?” 吾名撇着嘴看他,山河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当初你主子在造你时都想些什么呢?” 吾名委屈地摇了摇头,凭自己那点浅薄的意识,绝不可能还记得此前发生过的事,山河也不指望它能回答什么,就当做是随口问问。 他将目光投远,往前走去。月色朦胧,前方又是一片漆黑,他呼出一口气,又掐一诀,手一挥,空地之上窜起一道火焰,周边之景顿时清晰可见。 此方空地竟也临崖,再往前去便是个峭壁了,原来疑是山谷的地方之下仍有山谷,而此地却是一处山岗,这鹿无之“奇”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山河怔怔地看着临崖边上高置的一面大鼓,缓步走了过去。 愈走愈近,鼓面上的符印就愈来愈清晰,山河的心如鼓震,一震则心头一颤,一颤又如在心坎上倒拔金钩,他捂着心口,神色惶遽,却依然朝前走去。 鼓面上是一个大大的符印,纹路较之棺材上的更为复杂,走笔之势也大有不同。 他怎会不知此符为何,他曾小心保留,日夜注视着,早已铭刻在心了,哪怕不精于画符,他都能将此符一笔不落地画下。 当年高人亲手在他的臂上留下的符篆,让他对照着寻鼓,怎会有错?又岂能有错? 符是招魂符,那鼓也必定是招魂鼓了,他依旧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寻了两百多年的招魂鼓,必定还能用。 山河格外清澈的双眸跳动着火光,泛着点点晶莹,依旧深深注视着招魂鼓。 他缓缓靠近,抬微颤的双手轻抚上那面鼓,碰到了那冰冷冰冷的鼓面,一瞬又缩了回来,山河一双眉蹙得紧,看鼓的眼神也几近柔情。 “果真……”他颤颤喃着。火光映射下的符印许是过于扎眼了,连带着过去的种种也忽然间窜进了眸子里,让他的双眼一瞬难以承受,之后委屈、遗憾、孤寂、懊恼、痛苦通通化作泪水涌了出来,不堪重负的他竟抱着大鼓痛哭了起来,大手却不停地摩挲着鼓,一遍一遍摩挲着。 身旁的吾名无法感同身受,但是看着山河这般难受,它也忍不住揉眼睛,即使并没有掉出眼泪来。 咚——咚——咚—— 蓦地几声鼓响,沉而重,划破了黢黑的夜,也让山岗吹来的风带向了远处。 祈楼内映景屏窗前端坐的大祭师,捂住了突然疼痛的胸口,侧耳聆听,竟是一阵鼓声飘忽而至。他目光一敛,抓起身侧的鬼面具,朝窗外飞身而去。 少顷,归魂岗上一袭白衣翩然而至,大祭师轻飘飘落了地,素白的靴子下轻尘荡开。他眼神含剑,目光四扫,那方鼓架上竟空空如也,招魂鼓……不翼而飞了! 雪白宽袖下的手屈握成了拳,狰狞的鬼面具在冰冷的月光下,如同覆上了一层阴森之气,更显诡谲。 他临渊而视,底下一片幽深,未几,黢黑中一点白光忽现,愈来愈近,晃眼之间,一道白影飞速冲了上来,似乎卷着尘沙,呼啸上岗,宁静的归魂岗上顿时回荡着一阵阵呜呼风声。 大祭师将目光锁在了那道白影上,凝神中还带着几分精采。 . 山河将腰间别着的那筒酒喝光了,神情有些恍惚地踽踽走着,他无力再驱使吾名了,便将吾名藏进了怀中。不知走了多久,只知天一瞬亮了,一瞬又黑了,直到肚子咕咕作响了,他才晃神过来。 山脚下房屋零星散布,又错落有致,眼下屋内灯火通明,应是山中猎户。此处房屋皆用篱笆围起,每个篱笆院内就有四户人家,共十个篱笆院。 山河来到了篱笆外,往里望了一眼,除了一堆燃烧的篝火在院内,并没有什么人,似举办过什么活动刚散场。 此地的人应喜欢夜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扣了扣柴扉,无人应答,也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停了一会再敲,还是没有人。 山河叹了口气,看来是夜宿无门了,吃饭也没着落了……他失落地转过身,正准备离开时,就碰上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 “对……对不起……”山河随即作了一揖。 就这一揖,山河已将此前的情绪藏了起来。 只是这位老大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竟然毫无察觉…… 老大爷须眉白发虽佝偻着腰但神光内敛,上下打量了一遍山河,见他仪表不俗,举止尚有世家子弟的模样,即便是一身素衣,也掩藏不住惊鸿般的仙者之姿,尤其是在见到他腰间那囊袋时,老大爷确定此人并非凡人。 只听老大爷开口缓声问道:“何人在此作甚?” 对于老大爷略带审视的目光,山河见怪不怪,回答更是顺畅。 “山河见过前辈,深夜至此,想借宿一夜,打扰了。” 见他言谈温和,老大爷缓和了神情,问道:“想借宿?” 山河点了点头,道:“冒昧了,不知前辈可否行个方便?” 老大爷道:“方便是可行,前辈不前辈的就免了,没那个资历。请随我来。”老大爷招了招手,将山河领进门道,“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在的。” 山河缓步随在老大爷身后,问道:“此时正值亥时,怎会……”不应该都入睡了么? 老大爷将山河引进一屋,一阵米饭香扑鼻而来,这让许久未闻烟火味的山河,不禁咽了咽口水。 山河往里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小炉灶,灶火还在燃烧,借着炉火依稀可见屋内摆设,一桌一椅,一柜一榻,如此而已,给山河的第一感觉就是虽简陋却整洁。 “轮到他们当值,都出去了。”老大爷道,“客人就睡这。”他指了指角落的卧榻。 山河颔首作揖道:“多谢!叨扰一夜,明晨便走。” 老大爷摆了摆手,也通人情。走到小灶台前,盛了一碗热粥道:“灶中还有热粥,客人吃上一口,”老大爷将碗递给了山河,“夜里食素,较为清淡,不要介意。” 看着热腾腾的粥水,山河接过碗,再看老大爷那眼神,仿佛就在等着他喝粥。 山河二话不说就喝上了一口,心想这位大爷真是个明白人,一碗粥虽不能饱腹,却总算能一解饥馋了。 就这么站着看他把粥都喝完了,老大爷才心安道:“客是外乡人,不懂这里的规矩,我们这些人,夜里都得食素,以示虔诚,尤其是当值夜,否则是为大不敬,犯忌得受处罚了。”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山河疑问道:“敢问前辈,此地的人皆以何谋生?” 老大爷道:“只要进了鹿无之地,便是宵皇人的地盘,何况是墓庐附近的我们。这个寨子里的人,都是夜明人,都为宵皇人守墓。” “夜明人……”山河沉吟着,“都去守墓了?”他有些不可思议,整个寨子十个院落,每个院中四户人家,就有四十户,即便每户只出一人,也都有四十人,究竟是何等墓地,需要如此多人同时守护? 老大爷不快不慢解释道:“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宵皇人注重祭祀,敬天也敬祖,古往今来皆如此,历代先贤之灵皆超度,流落他乡之魂皆引度,光是衣冠冢便有几十座。宵皇之血脉源远流长,传承之信仰更是誓死守卫,寨子众人自发守墓,大祭师感念众人尊奉祖先之举,才授以‘夜明人’的称号,这是整个寨子的荣耀。” 原来如此!山河又问道:“所以守墓当夜要食素?” 老大爷点头应道:“不错,但凡祭祀前皆食素,以清净洁白之身心怀念祖先,也是后世子孙应为之。外人此,也当随众。” 入乡随俗,他懂。山河作揖道:“晚辈受教了。” 老大爷推开窗,再给山河指了远山一处禁地,郑重交代道:“那边便是焚川墓庐,非夜明人不可入,即便是宵皇人也要经过允许才能进去,切记不可逾越!” “晚辈明白。”山河一躬身回应,再起身时,老大爷已经走出门口了,嘴里还在喃喃: “天道主宰众生命,山河本应生永年……” 山河没认真听,见老大爷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才把门关上,站在窗前眺望着焚川墓庐之地,心中狐疑:既然是禁地,为何又指与我知? ※※※※※※※※※※※※※※※※※※※※ 大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山河:谁更老些? 大爷:…… 宵皇墓庐前听诡事 山河刚一起身,就听到院子里几个年轻的声音在议论着昨夜里发生的事。 “昨夜你们守的那片,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啊。” “你说的是不是……” “你也看到了是?”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一个红色的东西。”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好像是一把红色的伞,从我头上飞过!” “不对,是一条红色的绸带……” 山河倏地立起身,红色的绸带莫不是追杀他的那条红绫? “我们守的那片就没看到什么东西。” “这事要禀告大祭师?” “这不是小事,墓庐可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东西。” “那先去跟长老说明情况,然后再去禀告大祭师?” “好,我们走!” “走!” 听着脚步声离开了院子,山河单手撑开了窗棂,便翻越了出去,随后五个铜板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了榻上,还悠悠打着转。 走了五里地,山河才到达了老大爷口中的禁地。上了山,果真在半山腰上看到了一座石砌的恢宏大门,门上刻有“宵皇墓庐”四个大字,大门左旁还置有一块大石,石头上刻有“禁地”二字。 “这便是宵皇墓庐了。”山河仰头看那石门高高耸立,神圣不可侵犯,他往里探了探,只见大门内一条弯曲的路被雾气笼罩着,再往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估计要真正到达墓庐,还得走上一段距离,只是大门右侧还有一条蜿蜒小径,不知通往何处。 焚川墓庐夜间有人守着,白天倒是冷清。山河心想:“既然是禁地,怎会没有人把守呢?”或许又会和客栈那出一样,设了什么结界了。 “三才同禀天,吾借灯三千。今令玄窍现,往返自在间!”山河掐诀念咒,瞬时开了天眼。 这天眼不开还好,一开登时让山河傻了眼,他当即怔道:“这是……阴兵镇宅?!” 在天眼中,只见一排身穿铠甲头戴铁盔的阴兵整齐列队在门前,他们面向大门外手持长戟,笔直站立,干瘪的脸庞上五官皆是深幽的窟窿,窟窿深不见底,似有一股攫取之力。 相传如有人盯着这些阴兵双目窟窿看,灵魂便会被吸食而去,成为了行尸走肉。虽是民间传说,但今日一见,煞有介事! 传言阴兵镇宅,所镇的“宅”,乃是居魂的阴宅。 能调遣阴兵之人,也绝非凡人!抑或是此墓庐中葬有大将尸身,阴兵生前为大将之兵,死后亡魂固守此地,仍受调遣? “白日用阴兵镇宅,夜间用活人守墓,这阴阳颠倒之法,倒是头回见。这些莫非都是那个大祭师的主意?”山河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还是庆幸刚刚没有直接走过去,否则被阴兵缠上,恐怕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可那红绫若真来此地,又是意欲何为呢?山河徘徊在大门前,忽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传来,他旋即躲在了大石后头。 只见一群年青人拥着老大爷上了山道,来到了大门前。 山河瞥眼见这群年青人腰间都悬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刻有红色曲水纹的“夜明人”三字。 “慢着!”老大爷抬手止住了想进去的大伙,“老夫再问一遍,你们当真没有看错?这可是宵皇墓庐!”他之威严忽现,对比山河昨夜所见,判若两人。 “没有。” “不会看错的。” “我们都看到了。” 大伙们七嘴八舌地重述着昨夜里发生的事,山河躲在石头后面又听了一遍清早那几个人的话,不同的是,昨夜在这群人当中有人看到了一抹绿色的身影。 老大爷听罢道:“夜明人的职责是什么,想必各位都烂熟于心了,只保墓庐安宁,其余事莫要插手。” 老大爷说这话时,底下一众青年皆沉默垂首,又听他道:“当值发现不利墓庐的情况,及时禀报于我即可。不过我要再次提醒,各位除了当值,其余时刻不可擅入墓庐!眼下发生了这件怪事,待老夫向大祭师禀明后,再做定夺罢,你们只需在此静候。” 老大爷说罢,拄着拐杖就往边上那条小径走去了。 看样子老大爷要去找大祭师了,山河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当夜击鼓的那群人不知是何人,但在这宵皇境内,想必大祭师也认得,如此一来,也正好打听一番。何况这一趟走来,听说宵皇祭师的许多事,想必他应是俗世中的奇人,既然行至此处,怎么说也要会上一会。 看着老大爷远上石径,山河立即驱使吾名悄悄跟上,心道:或许接下来的举动不太君子,但凭宵皇人的繁文缛节,正经的途径怕是行不通,况且凭他一个寂寂无名的外来人要想见宵皇祭师,估计连门都没有。 小径上看似蜿蜒盘旋,分岔路却不多,吾名只管把来路都默记下来。 这山路上每到一个拐点就有人把守,从他们腰间挂着的牌子中得知,这些人都是“守山人”。守山人一遇见老大爷都毕恭毕敬地引路,直至接引完那一段山路为止。 老大爷离开后,墓庐前的这群年青人开始聒噪了起来。 山河摇了摇头,心叹:这群小朋友真不懂事,在墓庐边上如此吵闹,就不怕打扰先人的清静,说是夜明人,还真看不出。 细听才知这回议论的不是那件怪事,反而是宵皇祭师了,山河饶有兴致听着。 其中一人道:“你们说,长老去请示大祭师,大祭师会来吗?” “长老?老大爷的身份果然不一般。”山河暗道。 他开了个头,后面的声音就开始接连不断了。 “别说是大祭师了,换做是族中任何人,也都不会不管的。” 山河点头表示认可,自然不会有人放任他人在自己祖宗坟头上动土的,更何况是主张敬天法祖的大祭师了。 可人群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持反对意见的。 “我看就未必了,大祭师近日繁忙,可顾不上墓庐这边的事。” 那些人纷纷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守的那片墓中,多了一座一丈八尺高的坟,新增墓田九十步,尚未立碑,听说就等大祭师亲手刻碑。” “这规模不小啊。” “大祭师亲手刻碑,那可了不得了,知道是什么人吗?” 山河一听就知死的人身份不一般,不过按理说,如此重视丧祭礼的宵皇人,若是死了族□□勋将臣,定是举国悼念表示哀痛,怎会有人还不知,何况还是守墓的夜明人? “我知道你说的那件事!”忽然有人小声说起,看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他又道:“啧,你们没听说吗?老执事儿子那件事?”看他的神情确实有些隐晦想要揭开的样子。 山河侧耳倾听,又听一人询问:“老执事儿子不是一年前外出了吗?” “对啊,可一年之中杳无音信,后来派了很多人出去找了,都找不到。” “可最后还是自己回来了啊。” “是回来了,可那不是自己回来的,听说啊是被带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那人说话瘆得慌,人群中一阵唏嘘,有些人的脸色开始变了,甚至还拉扯着那人不要继续讲了。 话说守墓人的胆子不至于这么小,这类故事山河听着权当是过家家,毕竟他自己的状况也极其玄乎,所以尽管他们说得多么绘声绘色,他也是面色不变心不惊。 “他啊……”那人话未说完就被急忙打断了。 “你瞎说什么!我还看到他呢,那时候我还跟他打招呼,只不过他没有理我。” 有人立马附和道:“可不是,都死了还怎么理你?” “你胡说!”那人坚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气喘吁吁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他被谁带回来了,我可没有看到他身边有其他人。” “听说他是被阴差带回来的……” 此话一出,人群炸开了锅,山河不自觉看向身侧那群阴兵,自古以来,只听说阴差拘魂,倒是没有听说过阴差押人的,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他皱紧了眉,有那么一瞬觉得这鹿无之地,许多传闻的事情可变成真,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 “老执事的儿子常年在外奔波,一年前倒是回了趟鹿无,可不久后又出去了,听说是奉了大祭师的命,在外出任务呢,可谁料想就死在外头了。”那人又开始娓娓道来。 山河心道:此人说得犹如亲眼所见,何况即使真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事实的真相。 果不其然,有人提出质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那人竖起个拇指颇自豪地说道:“我大舅爷就是从祭之一,经常和司仪往来,这些消息都是打听到的。” 如此说来,众人口中的老执事儿子之死一事本是隐而不发的。 “哇!那你快说说,还知道些什么?”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 看来从祭也是一份美差,至少在宵皇人看来,从祭本事了不得,才有能耐协助主祭,所以若是能近距离接触主祭,当然也是一件风光事了。 那人清了清嗓,似乎要开始讲故事了。 “你们想想,儿子在外离奇死亡还无魂而归,老执事得有多伤心,停尸一日后就开始喊魂了。你们都听到?” 众人频频点头,“对对对,我也听到了。”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之前还问朝三儿发生了什么事呢。” “咱们这个寨子比较远,周边的寨子都知道这件事。” 原来喊魂之人便是他们口中的老执事,山河暗暗吸了口气,眼前再现了老执事看他的那幕景,使他的面色又凝重了几分。 “难怪最近长老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还命人七日之内不夜游不奏乐呢。” “我原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故去,不曾想竟是老执事的儿子。” 那人又道:“咱们鹿无多大,老执事走了一圈,该喊的地方都喊过了,就是不见魂归来,我听人说,她儿子的魂是被摄走了……” 话未说完,忽刮来一阵风,惹得大家纷纷拽成一团。 “都别说了,人已故去,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都别说了,怪吓人的。”大伙儿一致的心声就被一人道出。 “别忘了我们是什么人啊,夜明人怕什么啊?”那人回怼了一句。 “差点忘了你们是夜明人了,”山河也不忘小声嘲上一句,“真不知道你们大祭师在授此称号时,有没有仔细掂量过你们这些人到底能不能胜任了。” 但一听到“夜明人”这三个字,大伙儿如有神助般都给自己压了压惊,顺了顺气,神情又恢复如初。 山河愣了愣,登时明白宵皇大祭师的用意了。 “后面只能请大祭师出手了,动用了招魂鼓,才将她儿子的魂给招回来。” “招魂鼓……”山河兀自撺拳,这三个字忽地飘来却如同剐了他的心头肉般,“竟是大祭师……” 那人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后面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把招魂鼓给偷了,现在想找都找不到了。” 这么一说,众人都忿然作色,纷纷骂那贼人胆大妄为,连招魂鼓都敢偷,那可是神灵的宝物,简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过垂头一想,既然偷了招魂鼓,那么即使再胡作非为的人也是死到临头,这么一来,众人的心理也就平衡些了。 殊不知,大伙口中的贼人此刻正躲在石头后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 都已经来到了人家山门前,进不进去?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去呢?思考中…… 跳台未遂引出祭师 老大爷看上去虽然年事已高,却也强健不失风采,走了那么一段蜿蜒向上的小径,不仅面不红心不急,还精神抖擞,连拄着拐杖敲击在石头上的力道都能控制一样。 山河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至听到老大爷发出清晰又连贯的语气时,方觉这位大爷已超乎想象中的不凡。 吾名跟着老大爷穿过一片密林后,便迎来了三十六步阶,好不容易走上台阶,一座傲然挺立的石峰就撞入了眼帘,石峰一面堪堪嵌入一座七檐九脊殿高楼,另一面则倚着陡峭的绝壁。 高楼每层角脊处皆悬挂着两个铜铃,即惊鸟铃,但在鹿无之地,人们通常称之为“风铎”。 远处看此高楼犹如悬挂在刀劈般的悬崖峭壁上,巧夺天工,让人叹为观止。而高楼前却紧挨着一座重檐庑殿楼,楼外还立着两根纹有红色曲水纹的一丈高石柱,宏伟庄重,让人肃然起敬。 吾名呆愣住了。山河也不由得惊叹:“此处竟有这么一个所在!如此奇巧的景观,实乃平生首见,倒适合颐养天年!” 庑殿楼外笔直站着四个人,和守山人一样,身着白衣袍,神情严肃。 想来真如那店小二所言,宵皇人只有在祭祀和祈福的时候才会戴面具,唯一不同的还是腰间挂牌中的字,此牌中刻的是“三生人”。 “这三生人……何解?”吾名躲在石柱后,挠了挠头。 看着老大爷往庑殿楼走去,两名三生人便迎了上来。 但见老大爷在跟三生人交涉了几句后,其中一名就进了庑殿楼,谓之通传,另一名则搜了老大爷全身,谓之例行检查,并将老大爷拄着的拐杖收走。 “果然规矩繁多啊。”山河摇头暗叹,“这大祭师的排场真是大,要见他这个人也不容易。” 但若非高德之人,便承受不起大礼,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想来,宵皇祭师应也是位大德。 这倒让山河想起了当年那些想要讨好父亲的世家子弟,为了见父亲一面,硬是从临台地跑到了孤西之域,马不停蹄,舟车劳顿历时一年,依旧没能见上一面,反而还被父亲狠批为纨绔子弟,并果断与这样一群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划分界线。 只不过他父亲要是泉下有知,他那曾经冠绝时辈的儿子将来某一天也成为了游手好闲之辈,会不会气活过来呢? 山河每想到此,便会懊悔地咕哝上几句,“颜面是小,名声是大。不过,临阳山家的名声怕是早已经给自己败坏了……”他知道个中世俗情理,却总是会犯,之后便会为自己找些开脱之词,谓“少不经事,放肆不懂分寸,若能教父亲活过来,气他一气又何妨……” 只见那名三生人从庑殿楼里头出来,又毕恭毕敬地将老大爷扶了进去。 “宵皇人倒是把奉祖敬老的观念贯彻到底了,看来这大祭师还挺有魄力。”山河啧啧称赞,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宵皇祭师刮目相看了。 这一路过来,宵皇祭师所做之事有口皆碑,也不差他一个了。 看老大爷前脚进了庑殿楼,吾名倒是想后脚跟上,碍于此地空旷毫无遮挡,以身上那点灵力还不足以在三生人面前溜进去,更何况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吃素的样子。 寻思之际,吾名不经意的扫眼就被庑殿楼正对面几十丈远的台形建筑吸引住了目光。 那方建筑用石头高砌而成,坐落在一个矮山岗上,是一个三层环绕的圆台,每层交界处的八方之位皆有六级阶连接,最顶一层八方各插一面黑边红底的旗帜迎风飘扬,旗帜上的纹饰太远看不清,而那圆台底下也有人站守。 山河微顿,细想那方也必是庄重之地,比之这方高楼的视野开阔,那方道路两侧却是野草丛生可隐蔽,正合心意。 “那长老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不如趁此空档看个究竟。”山河结印与吾名对应后,待风起,吾名一个箭步,迅如掣电,便在三生人的眼皮底下钻进了通往圆台的草丛。 若不是风动,那草丛里的动静必然能引起圆台边人的注意。 吾名扒开草丛,隐约看到了那几人衣间的腰牌,和庑殿楼外的三生人一样,不过这几尊好像更不好对付一些,他们立在风中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吾名小心翼翼地绕到圆台侧后方拾级而上,却发现这矮山岗底下竟然也是峭壁,当真是飞台架空,偏生得巧妙。 吾名攀爬上台阶,转身才看清了那几面旗帜上面所绘图案: 一面是一只金色展翅的皇鸟做底,上有黑色古篆字,单字“宵”;另一面则是黑色符文,此符文不同先前看到的,线条流畅柔和许多。 最顶层周长近六丈的台面上竟然刻有一个同旗上一模一样的符文,纵横沟壑分明。 “此符文像在何处见过?”山河呢喃着,一念闪现,恍有一个声音飘过:“魂灵易安,人心难安,纵若彼此,殊途同归……” “这是安魂符!”山河恍然,吾名再看上头飘着的旗帜,“这些都是安魂旗。” 想当年初习术法之时,为防止魂灵受侵蚀,便将此符绣于香囊上日夜随身,只是死后便不再佩戴了。 吾名站在高台中间环顾台形模样,此台仿八卦所建,八方六级阶乃六爻象,看似不大,却也囊括了万物在内。可见,造建此台者定有经天纬地之能。 山河忽然醒悟,这“三生人”莫非有万物之源、阴阳交感之意? 学道修真皆知,盘古大神自开天身陨后化为万物,元神成就了三清,“三生人”之“三”意为万物之始。起初一切混沌,进而分化阴阳两仪,两仪再化生三才,即天才、地才、人才,三生人便为其中之一。 山河内心难免激荡,心想这一切工程包括对面那座七檐九脊殿高楼若都是一人之意,那此人必定胸怀万古,若都是群策群力的结果,那宵皇人必然不能小觑。 这一趟走来的“惊喜”不断,也让山河对巧借天然地势造就无上庄严的鹿无之地的喜爱又增加了几分。 吾名小心地挪动步伐,来到圆台边缘,站在高台上俯看下方,底下一片薄雾茫茫,什么也看不到。 墓庐边的山河沉思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天,捻诀指天,一阵清风拂面,吾名便似与山河遥相呼应。 这底下竟是宵皇墓庐! 真是巧了!山河嘴角噙笑,心想既然大门不给进,那么从上头进去,便也不被阴兵发觉了,这回定教那红绫无处遁行。 “未尝不可。”这么想着,吾名便开始缓缓后退,蓄劲向前,一个纵步跳入山崖。 像羽化飞仙,翩翩然,悠悠然,吾名舒服地闭上眼轻飘飘地随风荡。 岂料,一股劲力欺来,吾名突被一只大手捞起,紧紧抓在手心…… 它倏地睁开眼,却惊见一张带角鬼面具,面是凶神恶煞狰狞相,獠牙依旧是原先看到的那四只,不过要粗长得多,看此面具定是“鬼王”级别的。 此刻两个窟窿后那对深邃的眼正散发着凌厉的光,穿透凶狠的面具,直瞪着他。 山河不寒而栗,这种威慑之感怕是十个娄殊重都无法匹敌。 只见他俯身半蹲在圆台边缘,用一个常人不太可能做到的姿势抓着吾名一动不动,要是再往前点就会坠落了。 山河被震慑住了,此人来时无声无息,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吾名也是直勾勾看着他,但不敢造次,更加一动也不敢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煞气又夹杂着一丝丝极不相称的木头芳香味。 那人一头乌黑长发因俯身而垂下,两条白色的飘带在风中放肆飞扬,说不出的恣意,更道不尽风雅,山河忽然很想一窥面具底下的容颜。 似乎是吾名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让那人的眼神变得更加的冷厉。 “大祭师。”那人身后传来一声老大爷的呼唤。 山河心下暗惊:此人便是宵皇祭师? 就在一瞬,大祭师收敛了凌厉的目光,起身便将吾名藏进宽大的袖里,背手在后,跨步走下台阶。 在大袖衫下,吾名什么都见不着,唯独此前的香味淡淡清幽萦绕着,甚是好闻。 老大爷拄着拐杖正等候在圆台外,看大祭师走下来,便是微颔首表示恭敬。 “祭台重地,非令不入!”那声音清冷如霜雪,自面具底下发出,又好似周遭的风夹带而来,在耳边飘荡,那么清晰,听起来不悲不喜,却有抑扬顿挫之感。 山河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清如过山风,冷若融冰水,让人忽有种吹了冷风般,使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不是难听,也不是可怕,而是震撼。 有生以来,首次被一个人的声音给震撼到了,按山河的话讲,这便是实至名归的“活久见”。 大祭师话音一落,守台之人皆垂首称:“是”! “祭台……难怪如此庄严……”山河沉吟。 墓地之上为祭台,祭天地诸亡灵也合乎理想,有此构造也算是天造地设了。 “祭台重地,非令不入!”这话仿佛是说给山河听的,似警告也似提醒。 不过以大祭师的修为,怕是早已发现了吾名身上的灵识。此时的他抓着吾名就如同捏着蚂蚁一般,随时可以将吾名化作粉末,但这力道又恰到好处,让吾名挣脱不了,也不至于将其捏至变形,换而言之,大祭师抓着的并不是吾名之身,而是藏在吾名身体里的那抹灵识。 ※※※※※※※※※※※※※※※※※※※※ 八抬大轿候场!!紧张到手抖,敲不出字来了! 初入祈楼惊鸿一瞥 大祭师与老大爷并肩,随着老大爷的步伐徐徐前行。 山河暗想:以大祭师的洞察力,极有可能会被他发现端倪…… 墓庐大门前的一众小伙一见祭师与老大爷缓步走来,纷纷噤了声,先前还有些小动作的活泼青年,在大祭师面前就都萎悴了下来,扎堆垂首恭立。 待他们二人走到正门前,众人齐刷刷作揖,道:“大祭师!长老!” 山河蔽在自己临时设的结界里,看外头看得真切。那宵皇祭师身长八尺有余,比在场的青年高出许多,身材颀长笔挺,着一袭白色大袖衣,一派风度翩翩,犹有灵华光感,仿若天上神官巡视人间。 他本以为开了天眼就能窥见那鬼面具底下的容貌,岂料这大祭师的面具竟然连开玄窍都触及不到,山河油然而生的期待一窥庐山真面目。 不过他还是庆幸没被大祭师发现踪迹,只是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似有似无的目光在他的周身移动,仿佛就从那副面具底下投射而来的,可看那大祭师的姿势,似乎连余光也不曾扫过来。 大祭师并无回应,只将在场的人通通扫了一遍之后,扬手便撤了阴兵。 山河目瞪口呆,眼见着大祭师跨步走进了墓庐大门。 老大爷回身对一众青年交代道:“你们回去,不许张扬!” 在场的人纷纷应“是”,便也撤下了山。 老大爷刚跨过大门,山河便想跟上,怎知那结界又瞬间恢复了。 山河又被阻挡在门口,不过回头一想,好在吾名跟了进去,便也知道墓庐情况了。谁知他的算盘打得再响,也算不准接下来发生的事。 大祭师捏着吾名的手终于有了动作,他抽出一只手指,往吾名的眉心一按,吾名便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山河的眼前顿时一黑,耳朵也有点嗡嗡作响,不由一怔道:“他竟然闭了吾名的五识?看来真的被他发现了。” 既然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便开始琢磨着该如何让吾名尽快并顺利地逃出大祭师的掌心…… 他们二人进去之后,山河没有守株待兔,转身就沿着小径跑了上去。 巍巍七檐九脊殿高楼前依旧站着几个三生人,却不知怎的双眼顿时失了精光,皆一动不动。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半空翻下,山河头戴斗笠,身披破遮风,已稳稳落在庑殿楼门前。 他仰头看了看庑殿楼檐下挂着的匾额,这才看清了上头刻着的两字是“祈楼”。他猜测,或许真如名字一般,祈楼乃祈福所用。 早料想此楼如此庄重神圣,不会只有前面几个三生人在守护,必然另有防护屏障。此番一探,果然是设了结界,一蓝色屏障堪堪将整座祈楼和庑殿楼挡在其后。 “大祭师倒也谨慎,要破此结界并非易事。”山河往后退了几步,掐了个极为复杂的四方诀,出手便是一呼:“破!” 这一声令下,那结界随之也隐去了。山河拍拍手,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庑殿楼红墙绿瓦,面阔五间,进深七间,正面设内廊,中有通道,可直达明间,而此刻明间门紧闭着。 山河东张西望,被殿内的三排十二根金丝楠木柱的庄严大气所吸引,他从未见过如此用材硕大且装饰华贵富丽的大殿。 殿内东西有两个次间,山河目光扫了一遍,反常理地迈步走向了东次间。东次间门上悬挂有写着“礼器库”三字的匾额,一推开门便是琳琅满目的祭器,一件件被陈列在石架上。 山河像是闯入了一个未知却又精彩纷呈的世界,竟一件件数了下来:除了苍壁、黄琮、青珪、赤璋、白琥和玄璜六大祭器外,还有爵、俎、登、豆等大小四十一件祭器。 山河逐一摆弄了一番,许多都是他不认得的,皆借助于祭器下方篆刻的文字才知物件为何名。 “如此数量的祭器,宵皇人果真讲究。”山河看这些祭器古朴庄重,上面却一尘不染,心想这些应该经常使用。 “繁礼多仪讲究多了,也就活得不自在了。”山河一阵自言自语,天性不羁的他,言行跳脱,从不拘泥世事,来到鹿无之地后,才发现有诸多规矩要守,更有各种忌讳要避免,且不仅仅是活人要谨守规矩,连死人也不能犯规。 不过人生天地间,有规矩才有方圆,也是应该。他叹了口气,说服自己“入乡随俗”。走出东次间后,山河往对面的西次间晃去。 他想最特别的应该就是明间里头的东西,习惯如他,总想把最特别的留在最后。 此番进楼目的有三: 一是请大祭师帮个忙,顺便要回吾名; 二是参观这座看起来造价不菲、工程庞大的七檐九脊殿高楼; 至于第三,也说不上目的,就是对于宵皇祭师这个人,多少有些兴趣。也不知是否好奇心作祟,就想知道他是不是传说中的如神一般的存在。 山河推开了西次间的门,顿时傻愣住了。西次间如同匾额上写的,俨然是一间乐器库,放置的皆是祭祀乐器。 琴瑟自不必说,山河早年间也常以琴瑟会友;一旁的那对折角磬比较常见,但这对半圆磬却是少见,若不是它上面刻着的名字,恐怕也很难认得出来;还有建鼓与编钟,这些也都是年少时常可见;但当看到“柷敔”二字时,他的记忆瞬时被拉回了少不经事的那年: “这是何物?”小山河稚嫩地问着一旁的母亲,双眼却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木质方匣子,口宽而底座窄,匣子身还有个圆窟窿,他好奇地将手指放进了窟窿中,踮起脚尖看了看那只放进去的小手动了动。 “阿谷以为是什么呢?”母亲反问。 阿谷是山河的乳名,全名为陵谷。每当想起这个乳名,山河便有一腔言语要调侃自己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是走南闯北了,是周游各族列邦,遍访各大名山名川了,影响深刻,以至于后来给唯一的儿子取了个乳名为“陵谷”,而母亲的一口“好”字,让父亲更加坚定要为他取大名为“山河”了。 但后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父亲看他总是和颜悦色的,原来就如同自己看山水景色一样,心情自然明媚。 然而,弱冠之年的山河迫不及待给自己取了一个字为“思远”,现在想想是很稚嫩了,之后更是被其父解读为“家中有子初长成,时慕山水羡他邦,念念远方不思乡……”自打那以后,他对于此字就再也不提及。 如今回想,在取名这块的造诣上,好像对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真是只有一家人才进一家门。 在山河的记忆中,母亲的容颜已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她那温柔的声音。 “像个方斗。”小山河转过脸寻求答案。 “这是柷。乐伶击柷作为雅乐开始的起拍,所以人们常说‘柷以作乐’,”母亲耐心地解释着,又引导他看向旁边形状如虎,背上刻有二十七个锯齿的敔,“看这边,这个名为‘敔’,人们击敔以表示曲终,它们经常出现,一个开始,一个结束……” “有始有终……”山河呢喃着,摸了摸柷敔。 “阿娘擅曲,更懂乐器,如若阿娘在此,必能将这大大小小几十件乐器通通解说一遍,只可惜……”山河摇了摇头,又把持不住自己触景生情。 正当他准备出西次间的门时,大门外的动静立马让他缩回了脚,山河旋即隐于门后,顺手一扬,那层隐去自身灵力与气息的结界又显现出来。 果不其然,那个被夕阳拉长的颀长身影映射进了大殿,透过门缝,山河只看到了那个影子时而在地板,时而在柱子上移动,山河根本分不清它下一个出现的地方会是何处。 倏然间,一个白色的身影就从大殿划过,山河定睛看时,那身影已到了明间门外。 只见大祭师在明间门外站立片刻,便推手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 出了明间后,大祭师一丝不苟地将门阖上,转而往东边的祭器库走去。 山河还在犹豫着是否此刻就请求大祭师帮忙,但见他这般气势,应是十分不好说话…… 况且东次间里面的祭器山河几乎都摸过,敏锐如宵皇祭师,他若发现些端倪来,就更不好交流了。 山河心里盘算片刻,刚来鹿无,和谁都无冤无仇,他可不想把误会闹大,何况吾名还在他手上。 大祭师巡视完东次间,必然会朝这边来,要是被他撞个正着,怕会被误以为是贼了,即便山河进来的方式确实不够正大光明。这么想着,他已闪身进了明间,大祭师又刚从里头出来,想必不会突然绕回。 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香火味,山河扬了扬眉,不假思索阖上门再说。 明间内依旧宽敞,中有纱隔账,隔账内隐约有烛光,山河顿了顿,轻轻走了过去,缓手揭开纱账,撞入眼帘的却是庄重肃穆的香案,案上大小立着几十个牌位,香案两侧各立着一件铜灯,为立身皇鸟像,仰着头,长尖嘴处托着灯盏,烛光熠熠。 山河睁大了双眼,目光扫射着,最终锁定在主位上挂着的画像,画中男子红衣一袭,仰天迎风而立,一手高举酒杯,不知敬天还是敬月,一手背负,恬然自足,再观其相,云容月貌,隐隐烛光映照下,恍如神仙中人。 “真乃神人也!”山河呆愣住了,脱口而出。 久久未转移视线,竟然忘了一手还撩着纱账未放下,直到手累了,才将纱账放了下来,彼时他已不自觉进了纱账内。 山河视线下移,那画像底下正供着香案上最大的牌位,他轻声念道:“宵皇朝姓祖先朝颜之神位……”再看主位两侧分立着的几十个配享牌位,皆是朝氏历代宗亲之牌位,“看来这宵皇一脉传承还真是源远流长。” 而这诸多牌位当中却有三块不同。 山河心疑道:这香案上竟供着异姓牌位? 细看这三块牌位,都有个特点,那就是牌位上多了“高隐”二字。 “高隐?”山河不自觉又挠了挠眼角那颗红痣,“所谓隐者,浮云富贵,敝屣功名,想必是因他们的人格与德行而让后世敬仰,立其牌位以瞻其风。” 话音刚落,明间之外,十步之遥,山河惊觉一股魄力正毫无预兆地逼近。 山河暗叹不妙,登时转身,纱账便被一阵无名之风吹开。 ※※※※※※※※※※※※※※※※※※※※ 青珪 guī ,黄琮 cóng ,赤璋zhāng ,玄璜 huáng ,俎zǔ ,磬qìng ,柷zhù,敔 yǔ,敝屣 bì xǐ 那个,不好意思,有些字影响阅读了~ 关于攻过去的种种,大概会安排一卷的内容…… 恍如一梦再绕君心2 咕咕咕! 肚子忽传来尴尬的信号,在静谧的墓园里显得格外的响亮,山河眉头抖了抖,这藏得好好的,竟让不争气的肚子给暴露了。 “出来!” 多么熟悉的声音……山河一阵懊恼,长叹一声,将斗笠带回头上,压低了几分,打了一个响指撤掉了自身结界,再转身站起来时,大祭师已然挺身直立,如一尊雕像站在墓前,等着他如何给解释了。 他视线下滑,眼瞧着大祭师向前倾了倾身,山河二话不说就要后发制人,随即甩出三枚铜钱,带着锐气直飙向那张面具。 但见大祭师提起剑指轻轻从嘴边划过,那铜钱便急转方向,向山河滚去,想来他也时刻防着眼前人。 只见铜钱到了山河面前,却怎么也不再前进半分了,似有张透明的屏障隔挡在前,僵持半晌才掉落下来,山河一把接住铜钱塞回囊袋中。 “奢侈。”大祭师冷不丁抛过来一句话。 领教过山河那三百钱,大祭师着实认定此人就是个纨绔子弟,挥金如土。 山河一时愣住了,张开手掌,看了看手中的铜钱,心道:不过以它为器,可就这三枚铜钱,也算奢侈? “惭愧,但凭祈楼中的十二根金丝楠木柱就足以买下半座城了,论奢侈,跟宵皇祭师比起来,在下实在是望尘莫及!” 大祭师目光微敛再道:“离开!” 山河想了想,道:“要离开?可以。请你把我的东西还回来,我便再也不进来。” 他说的是“再”,意思是倘若不遂愿,将时不时会进来。 “不问你要,你倒先开口了?”大祭师沉下了声。 很显然各自都有筹码,就看谁先妥协了。 “大祭师贵人多忘事,在下提醒一下,于某日某时某地,大祭师收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傀儡,这事可还记得?” 提起那个傀儡,大祭师下巴微低,目光如刺,隔空扎在山河身上,质问道:“傀儡从何而来?” “与你何干?”此话一出,令本来有所压抑的大祭师,忽现杀气。 嚣张不过一时,山河随即澄清道:“好罢,我捡的。” 大祭师再次沉声:“那便不是你的。” 山河愣了愣,轻笑:“堂堂宵皇祭师,岂有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之理?” 大祭师一声低喝:“诽谤!” 但凡高阶修士,自可通过灵识来辨别一个人,既然能封了吾名的灵识,再遇见山河时,必然知道吾名当中的灵识乃是他的,而如今眼前的大祭师却拒不承认。 山河哼声道:“是不是诽谤,你心中没点数么?”转而言道,“且就如此奢侈的大祭师,竟然连小小的傀儡都爱不释手,真是奇哉,怪哉!” “你!”大祭师微微抖了抖袖,似要发作,山河忙道:“我不想在此大动干戈,令死者不得安息,但若大祭师想动手,我自当奉陪到底!” 山河此言意是在提醒大祭师不要轻举妄动,却也不知若非顾及到是在墓前,大祭师又何须这般隐忍。 他望了一眼刚刻好的碑文,又盯着山河不放,看得出来他在克制,眼神虽是狠厉,却无半点动作,稍缓片刻,他道:“要傀儡,就得随我来。” 山河挑了挑眉,心道:这是要让我离开此地咯? “那要劳烦大祭师走一趟了,我愿在此等候,直到大祭师平安归来。”山河抱着双臂,靠在墓墙边,已摆好等待的姿势。 大祭师冷声道:“画像,你必须亲自挂回去!” 听这语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祖宗挂像被盗,不可能丝毫不追究的,这正是山河想要的结果。只是摆在当下,却成了他的桎梏了。 现下只有两条路走,要么交换筹码,要么打架,但要在刚入土为安的死者前肆意妄为,山河做不到,大祭师也是避忌的,如此犟下去,怕只会将自己饿死在此地。 山河斟酌半晌,叹气道:“也罢,但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大祭师冷眼一凝,又听他道:“出去不许打架,事后不许派人跟踪。” 山河心想总不能奢求对方一顿饱饭吃,肚子饿也顾不上跟对方打了,懒得虚耗心力,倘若被人盯上了,觅食也有了阻碍,思前想后,还是提了这么个要求。 大祭师收回了冷冷的目光,转身提了竹篮食盒,率先离开墓庐,山河悠悠跟在其后,回身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才知墓主人是朝爻。 祈楼明间内,大祭师刚取来吾名就被山河要求站在纱账外,不为别的,自大祭师进明间来,山河就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谁知他中途会不会突然变故,给他设陷呢? “你把傀儡还我先,”山河扬声道,“放心,我说话算数,但我先要检查傀儡是否完好无损。” 大祭师沉了沉气,道:“傀儡擅跳祭台,犯了大忌……” “这么说,大祭师是要食言了?”山河截口问道,说话间已经拿出了卷轴,“我这人十分记仇,你扣了我的傀儡,还封了它的灵识,这事我还记得。”另一只手掌心燃起了一团火焰。 大祭师目光一敛,道:“你真是傀儡的主人,就得代它受过。” 还有这招?当真小瞧了对方,山河哭笑不得。 “如此甚好,你折腾我小的,那我就扣了你大的,若是让世人知道,你宵皇大祭师连自己的祖宗都保不住,又以何来保朝氏家族兴旺,血脉代代相承?”论口水战,山河多年以来修的嘴皮子功夫让他从不败战。 大祭师双眼寒光威慑,紧瞪着山河,挤出一句:“你……无理!” 确实是他无理在前,狡辩在后。山河道:“大祭师有得选择,我却无路可退,便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可以阻止,那就看看谁更快了。” 山河往后退了一步,靠近香案牌位,作势要烧了画像,连带着烧了身后的一堆牌位。 见此,大祭师宽袖里头捏紧的拳头忽地松开了,一甩袖,便将吾名扔给了山河。 山河接过吾名,急急检查了一番,所幸没有缺胳膊少腿。 “挂上!”大祭师已经等不及了。 “好说好说,我向来说话算话。”山河心满意足地将吾名收了起来,轻轻一跃,便将画像挂在了牌位上方,卷轴展开,再次露出了画像里头的丰神秀采。 山河眉眼一挑,道:“物归原主。” 大祭师看了一眼画像,画像保存完好,丝毫未损,遂提醒道:“出去!” 山河嘴角微扬,道:“我自然会走,难不成还要等大祭师请客吃饭吗?只不过我天生面貌丑陋,不想教人见了去,若是让人瞧见了,我也只好挖了那人的眼,到时血溅圣地怕是不好,大祭师也不想在如此神圣的地方见血。” 大祭师平平道:“无人看你。” 山河撇了撇嘴,辩道:“他们不敢看,是因为一路上有大祭师在。” 大祭师压了压怒火,冷声询问道:“你还想如何?” 山河故作思索,方用商量的语气道:“不如,大祭师把面具借我,只要遮住了脸,一切好说,你看如何?” 大祭师随即一口拒绝,道:“不行!” 他拒绝得这么干脆,这让山河更加好奇到底是何容貌如此见不得人了。 “那……劳烦大祭师再送我一趟?只要有你在,他们自然不会看我。” “自己走。” “既然如此,那么请大祭师先撤了楼外的三生人,我保证不乱来,说到做到。”山河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 大祭师微思量,一个转身,带着一腔压抑的怒火跨步离开。 山河抿笑,见大祭师一离开明间,回身望了望那些牌位,作揖道:“山河谢过诸位,有缘再会!” 语毕,他又看了一眼画上男子,忽现几许眷恋神色,或许连他也不知,随后便是应诺走出了明间,环顾了四周一眼,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出了祈楼,也不见庑殿楼外守卫的三生人,山河心想这宵皇祭师果然信守承诺,只是火气冲了点,还不好对付了些。 山河四周转了转,只闻得阵阵叮叮咚咚的悦耳铃声,他回望巍巍高楼,那七檐九脊殿高楼檐端的十四个风铎在微风之中发出和鸣之韵,清和庄严,让人舒心欢畅,也让人清心宁神。 山河享受着这方的宁静,伫立风中不肯离去。 忽觉有一道目光从高处射下来,山河不禁仰头,却发现高楼之上正笔直站着一人,那人戴着鬼面具,身着白衣长袍,在夕阳晚风中,背着光绝世独立。 那姿势仿佛淡漠世间一切,又仿佛眷恋着万丈红尘。 山河撞上了他俯视的目光,那目光中好似含着怒火,有种对上一眼就能被其点燃的错觉。 山河忙不迭地低下了头,又压了压斗笠,心想应该没被他瞧见脸。 大祭师这般居高临下看着他,更像是在盘问他为何还不离开。 山河双手捂着嘴两边,冲着顶上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喊完觉得身心舒畅,随后踱着步子往密林走去。 他手上还有一个终极筹码,只是还未到约定的日子。看大祭师似乎不像之前那么紧张招魂鼓了,是已经派遣了人在四处搜寻了么?他是以为在自己的地盘上找一件东西轻而易举么?还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打算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来了么? 山河唇角勾勾,这大祭师莫不是小看了他藏东西的手段了。 ※※※※※※※※※※※※※※※※※※※※ 日常作死,那是家常便饭! 斗嘴打架,那是小菜一碟! 饿肚子绝对受不了!! 修行辟谷?没有的事! 再入祈楼贼心不死 夜风飒飒,祭台处飘起一把红伞,一个青影乘风而上,俏丽身姿亭亭玉立。 绑着铃铛的双脚轻轻踩上红伞末端的葫芦,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天而降,随着那红伞飘上了祈楼顶端,在皎洁月色中只余下一道青红拖影。 在场的三生人视而不见,毫无举动。 繁密的树林中飘出了几片树叶,随风悠悠飘荡上了祈楼,眼见的即将靠近祈楼,却被莫名一股锐气割得粉碎。 山河躺在树干上,一手作枕,一手採着树枝上的黄色果子往嘴里送,一只脚悬空晃荡,悠哉悠哉。 果子入嘴没嚼上几口,眉头就急皱了起来,山河立即起身吐了口中的山野果子。 “这么酸?还是临台地的果子甜啊。”山河扔了手中的果子,斜斜看了一眼祈楼檐端的圆月,恰巧风铎也挂在圆月中,随风摇摆。 山河又顺势躺了下来,无奈道:“果然又布了结界,看样子要进去还需费些心力。” 说着,他又从怀中摸出了吾名,吾名皱着眉头,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山河。 山河摸摸它的头,思忖道:“这女妖三番四次躲进祈楼,宵皇祭师不可能觉察不到的,何况祈楼还设有结界,理应有所反应才是。” 语罢,他又望向那方高楼,似审视又似期待着什么。 而这几夜几乎都能见到盲眼女妖追逐红绫的情景,只是每每追到了祈楼处,便不见了她们的踪迹,山河若有所思,将吾名放下道:“你在此处望风,我得亲自去会会那个小子。” 说罢,他便向不远处的高树跃去,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卷了卷,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清脆哨声穿过密林,穿过祈楼,再飞向祭台。 不知何处飘来的哨音,抑扬顿挫,连绵不断。在场的三生人面面相视,目光正四处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少顷,一番剧烈的躁动声与嘈杂声铺天盖地卷来,成群的赤目乌鸦从祭台那方底下窜起,直涌向祈楼。眼见的要冲进祈楼了,却被那层蓝色的结界阻挡在外,于是纷纷用嘴啄、用爪撕裂,如饿虎扑食般激烈,黑压压一片盖住祈楼,十分灵异可怖。 三生人们顿时脸色大变,这种现象从未见过。 不知是三生人的惊呼还是乌鸦扇动翅膀的呼啦声,现场当即一阵哗然。 当大多数人还沉浸在讶异与震撼中时,便有一人率先打破了震愣,大声喊道:“快守住祈楼!” 无论发生什么现象,三生人首要职责就是守护祈楼与祭台。万物虽有灵,但会攻击祈楼的乌鸦,显然不是什么好鸟。 这一声喊算是把震惊的众人拉回了神,在场的人幡然醒悟,登时匆忙聚到祈楼外,将腰间的挂牌摘下,对准祈楼外的乌鸦群齐齐发功作法。 山河遥遥望去,心道:“原来那腰牌还有此等用处。” 十几道蓝光从他们的腰牌中射出,堪堪刺穿了乌鸦的双目,乌鸦纷纷哀嚎坠地,但只要哨音不停,那祭台下的乌鸦便不断上涌,数量庞大屡消不绝。 三生人站不住脚了,相顾失色,所幸这些乌鸦并不攻击人,但只要进了祈楼,就大事不妙了。 “怎么办?快撑不住了……”好几人连续发声,举着腰牌的手颤抖得厉害。 那层结界不堪重负已千疮百孔,眼见的乌鸦就要钻进祈楼了,纵观全场近二十人,一半以上的人都被接连不断的乌鸦整得惊慌失措。 一时之间,鸦啼声、人叫声、杂碎声一并揉碎了这寂静的夜。 外头动静如此之大,里头的人也坐不住了。山河眉目含笑,静观其变。 想来要请出大祭师也并非难事,只不过这个“请”的方式有点特别。 “快禀告大祭师!”不知何人的话刚一出,只见一道强烈的银光自内向外射出,乌鸦哄然散开,逃命似地拥挤着跳下祭台。 山河骤停了口中的哨音,一瞬挺直了背,双目盯着祈楼。 这群乌鸦气势汹汹而来,最终却落荒而逃,这算是最失败的一次应援了。山河摇头慨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这大祭师果然不好对付! 眼见祈楼外的那层结界散落下来,山河心想这大祭师总该出来了,可等了许久也不曾见他露面,原本还想着用这群乌鸦声东击西,引出深居简出的大祭师,但结果并不如意。 山河反省了一下自己,还是认为这场动静闹得不够大。 随着乌鸦的落荒而逃,在场的人纷纷松了口气,看着祈楼外一片狼藉模样,来不及感慨就都动手打扫收拾了。 大祭师一出手,便有应有的成效,于是宵皇人有恃无恐,多年来不怕强敌入侵,也不惦记他人疆土。 山河再度盘算着,手诀捏到一半,却发现密林小径上隐隐有人走动,而那沉稳的气息却一波接着一波缓缓而来。 望风的吾名登高远眺,果然瞧见小径上走来三个白发的老爷子,前头还有一老妇人引领着。 山河咂嘴道:“大半夜登山,这老人家精神抖擞啊。” 细看才发现前头领路的竟然是那日喊魂的老妇人,也就是那群年青人口中的老执事了。 “竟然是她?”山河一脸不可思议,心中有疑:老执事这个时候领着一群老爷子上山做甚? 回想老执事看他时的那个眼神,山河至今心有余悸,可就这会看她的神情却并不像刚丧子那般的悲痛模样,而是出奇的平静。 三个老爷子胡子发白,看似已到了耄耋之年,却仍旧神采奕奕,一派从容地向祈楼走去。 而那些个三生人倒也手脚麻利,这会儿已经将祈楼收拾完毕,乌鸦的残躯也只好成筐倒入悬崖下。山河不由想,处得高也是有优势的。 扒开密林树叶,山河目光追寻到那几个人,只见他们到庑殿楼外,不知老执事与三生人说了一句什么,他们就都免搜身、免通报直接走了进去。 山河哼道:“原来守礼如法的大祭师也还会有区别对待的时候。”转念又想,“这些人即使修为不高,但也不好对付……” 严格算起来那几人的年纪加起来都没有他的大,但他还是童心未泯,也不喜与老者打交道。而即使刚才那几个人的修为加起来都没有大祭师的高,但看他们的待遇,貌似也来头不小,否则楼外的三生人不可能是另一副态度。 山河懒得揣测,百无聊赖地靠在树旁静待时机。良久,那几个人还没有出来,想来大祭师也是无暇他顾,既然祈楼结界已撤下,也正是个好机会,他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往祈楼方向跃去。 山河以手捻诀,默念咒,密林深处便卷起一阵大风,风卷残叶浩浩荡荡往祈楼席卷而去,这回针对的却是底下的三生人。 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莫名的大风刮得三生人睁不开眼,纷纷以袖遮脸,也极其郁闷今夜的祈楼为何怪事不断。 “这怎么回事啊?” “怎么突然刮起了大风?” “无端起风,恐生变,诸位切勿擅自离开!” …… 而山河便是乘着这样一股风直上祈楼。 祈楼顶与石峰相接,广大而平,外一侧有护栏,而靠近悬崖一侧反倒没有护栏。 山河双脚触地,一股子清寒骤然袭来,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件破遮风已经遮不住什么风寒了。 见祈楼上有个坛,规模没有底下那个大,一旁的石碑上刻有三个字为“拜月坛”,旁边还有几列小字写着:拜月坛,逢仲秋祀月日亥时,主祭夜明神,配祀二十八宿及周天。 山河走近只见坛方广四丈,高四尺六寸,面白琉璃,六级阶也都是白石砌成,山河缓步走上台阶,见坛面以白色琉璃铺砌,顿觉如月之清辉冷光,他站在台面上望月,忽有种置身月中寒宫的错觉。 月明星稀,皎皎白色将祈楼照得通亮,往下望,四面八方开阔而深邃,山河深吸一口气,舒展了眉头,将背上的斗笠转到胸前,就直接在坛上躺了下去。 一瞬间多日以来疲倦的感觉就在清辉月色中慢慢释放,他手脚大张,一脸惬意舒服地望着夜空中的月以及为数不多的星。“幕天席地做我自己,”山河喃喃,数着天上的星星,“这么个好地方,给个不解风情的人,倒是可惜了……” 几句咕哝后,倦意布上了脸,山河昏昏入睡。 黄昏破旧的街道上,一阵风带来了一股浓浓的腐味,街上的人急忙逃回去关门闭户。只见一少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走过来,脚丫子血肉模糊,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血红脚印,他背着大鼓,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与惊恐厌恶的态度,他都无动于衷,踉跄又固执地向前走着,走一步就颤一下…… 眼角滑落一滴泪,山河从苦痛中惊地翻身坐起,他竟不知为何会哭醒过来。而他的正前方,拜月台下,赫然站着一个人,那副鬼面具再次出现! 吾名那边也刚传来了信号,那班老家伙已走出了庑殿楼,正往密林小径而去。 月光下,大祭师高冷英挺的姿态,凛然不可侵,心形异常厉肃。 山河惊愣片刻,匆匆拭去眼角的泪水,随即回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实则内心波涛汹涌,本以为进了祈楼,明日谈判至少占据地利之势,偏巧此时又被大祭师抓个正着,该不会被他瞧见了刚才的窘态?现在又被他瞧去了正脸,这回再戴上斗笠,也有欲盖弥彰之嫌了。 “好巧,又见面了。”山河有些心虚地嘿嘿笑着。说这话时,他已经主动忽略了先前承诺过的话了。 但迎上那似剑的目光,山河的笑容逐渐消散,略显局促不安,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只好扇着斗笠以缓解尴尬紧张的气氛。 大祭师没有接话,静伫片刻,再看山河那原本好看的面容却配以嬉笑的态度,总让人觉得很不正经又不真诚,大祭师忽而一记风刀狠狠甩了过去。 若不是山河闪躲得快,那记风刀怕是要将他劈成两半了。 看身后石壁上的刀痕,只消偏移半寸,那深深刀痕就该嵌进山河脑壳里了。 他跳起叫道:“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出手,这样有失身份啊。” “下来!”祭师盯着山河的脚,冷声道。 山河循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那双踩在坛面上的脚,鞋面倒是洁净,只是鞋底…… 白玉似的坛面上那几个灰色脚印十分醒目,让他不忍直视。 在人家的地盘上放肆的山河自知理亏,可一旦从拜月坛上下来,又必会是一番苦斗。况且以他多年来的经验得出一条行事准则,那便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因此他自然选择化干戈为玉帛。 而此时尴尬之余,他更觉是个好机会,一计上心头便佯装不好意思说道:“哟?踩脏了啊,真是对不住了啊,下来下来,我这就下来……” 大祭师的目光紧跟着山河的脚移动,本以为他依言就从拜月坛上走下,谁料他没走出几步,就愣是把伸出脚收了回去,大祭师的双眼登时直了。 “只是……”山河犹疑了,背着双手在拜月坛上迟迟不下来。 “只是什么?”大祭师急声追问道。 “只是刚刚追个贼上来,不小心伤了脚,现在走不动了,下不来了……”山河眉眼低了低,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 几次交流之后,山河觉得对付此人来硬的显然不行,于是换了另外一种沟通方式。 “你!”大祭师声音冰冷得可怕,没想到对方能如此耍无赖。 “你家里进贼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吗?”山河很是好奇。 有匪君子入我心眸 “你就是贼!”大祭师一语戳穿了他,掌中灵力已蓄好,是时候送他一掌了。 山河看着他那蓄势待发的模样,急道:“大祭师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拜月坛是什么地方,总不是打架斗殴之地,烦请出手前……三思!”山河笃定他不敢在此地乱来。 见他不语,又探得他气息有了波动,山河往后退了一步,干脆直接坐了下来,虽然笃定大祭师一时半会不敢乱来,但毕竟对他也不了解,不能料想他会出什么奇招,所以一边捶着小腿,假装受伤,一边也瞄着大祭师的举动。 大祭师按耐不住了,披着月光,夹带着浓重的寒气向前逼近了几步。 感受到了对方惊人的威慑力,山河遂抬手忙不迭叫道:“且慢!” 这么一叫,大祭师竟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山河逮住一个机会忙说道: “你一堂堂宵皇祭师,看我有伤在身,就欺我!莫非乘人之危才是宵皇人的作风?再者,论打架我是从未怕过,只是大祭师修为高深,我是万不敢与大祭师为敌的,又怎敢造次呢?”山河如是说道。 对方这般迂回折腾,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何药?但无论如何,祈楼又岂会是别人想来则来,想走则走的地方。大祭师冷声道:“别不识好歹!” “大祭师知道我来此目的是为何?” 想必又是与招魂鼓相关,大祭师沉默半晌,终于道:“时候未到。” 确实离此前约定的还有段时间,山河大眼转了转,道:“那是后话。我是真的追着一物进来的,否则这地方请我,我也未必会来。” 他言之凿凿,大祭师终于正面询问道:“是何物?”不过听这语气更多的是质疑。 管他是不是质疑,能回话就算好事,山河接口道:“不知是何物。”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刚要解释,就被几股莫名的劲力一举托起,山河一瞬恍惚,还没看清底下是何物,就被扔出了拜月坛。 好在他一个急旋身落地,才免了五体投地的窘态:“还真要打架啊?” 落地那瞬瞥眼见拜月坛面上缓缓沉隐的几只透明大手,他瞪大了双眼,不知这大祭师使的是何手段,此种术法也挺新奇。 思忖间,山河右手不动声色引了一连串沙石如藤条般沿着地面穿过护栏直往楼下探去。同时左手一扬,便将远处石壁上的石子砂砾引了过来,纷纷扬扬直向大祭师拍去。 蓦地一把红伞横空而出,瞬时将大祭师掩在伞后,又将飞夺而来的沙石一一旋转弹开。 山河定睛一看,那道突然出现的青光,不就是此前追红绫的盲眼女妖么? 只见她将伞扬起,立在大祭师身旁。而伞下的大祭师岿然不动,安之若素,毫发未损。 那女妖面容姣好,对着大祭师微微一躬身,温声问道:“公子,若悯可有来迟了?” 大祭师道:“刚好。” 听此二人一问一答,山河心中了然,难怪她几次进入祈楼,大祭师都不作表态,原来他们乃是主仆关系,可宵皇祭师养只女妖在身旁,有悖常理。 不过,看二人装扮,组合在一起确实有些看头,“一个戴着面具,一个蒙着双目,这主仆二人真有意思。”山河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憋了回去,转而指着若悯大声道: “我就是跟着若悯姑娘上来的!”这话明摆着是为自己摆脱嫌疑。 闻言,大祭师侧目转向身旁的若悯,说不上是求证,更像是命令。 若悯会意,转过脸对着他,虽然双目被红绸所蒙,但视线仿佛对焦在山河身上,那样的穿透力让他颇感意外。 “还有她追着的那条红绫。”山河随即补充。 若悯转向大祭师禀告:“公子,那红绫狡猾得甚,若悯几次没有捉住它。” 大祭师淡声道:“无妨。” 山河忍不住插上一句问道:“你们知道那红绫的来历?”这会儿,他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了,这声询问过于自然。 得知山河的确追着东西上来后,大祭师逼人的气势减了几分,对方虽并非有意闯入,但也无法抹去此前的“斑斑劣迹”:先祖面前言行不当、偷盗挂像、擅闯墓庐、驱动乌鸦攻击祈楼、擅闯云峰望台……这些事都表明了山河实非善茬。 若悯问道:“公子,此人是?” 大祭师却道:“族规禁约第三则的第三十条,第四则的第十条。” 若悯顿了顿回道:“第三则禁犯上,第三十条,不可于先人牌位前、长辈面前与圣地之中言行不敬;第四则禁擅入,第十条,不可未经允许随意进出宵皇墓庐、祭台与祈楼。” 大祭师又道:“族规‘安灵墓’第二十六条,第二十七条。” 若悯道:“第二十六条,宵皇墓庐禁止喧哗,不可扰先人之灵;第二十七条,宵皇墓庐禁止御物、遣灵,有违者严惩不贷。” 山河听得目瞪口呆,惊讶的不是宵皇一脉令人发指的繁文缛节,而是这若悯姑娘张口就来的宵皇族规,想必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这番对话十足是说给山河听的。很显然,山河犯了禁令,违反了族规,大祭师针对他并非私人恩怨而是秉公执法。 “冒昧问一句,你们宵皇族规到底有多少条啊?”山河扬声问道。 若悯看看大祭师,见他没有接话,遂问道:“你问这个作甚?” 山河笑道:“就是很想知道,你们规矩如此多……”会不会有人受不了而逃离鹿无之地,抑或是改头换面从此不做宵皇人?“我要做何事才不犯规呢?” 大祭师冷冷道:“罚令第四十五条。”他根本不理会山河的疑问,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步骤行事。 若悯转过脸询问道:“是否还有一条?”就目前看来,此人对大祭师几多言行不敬,理应加多一条对宵皇祭师不敬之罚令。 大祭师却道:“无。” 若悯虽也疑惑但不敢揣测主子用意,随即应道:“违反‘安灵墓’第二十六条者,杖八十,违反第二十七条者,轻则杖一百,重则兼封灵识百日。” 一本正经念罢罚令,若悯便对着山河平平说道:“此人应领罚一百八十杖,封灵识百日。” 山河惊咦道:“我有异议,族规只对你们宵皇人才有效,我又不是你们族中人,宵皇族规于我何用?” 若悯似笑非笑,道:“只要在这鹿无之地,那便受宵皇族规约束,无一例外。”此言便也断了山河侥幸的念头。 山河心道:不愧是主仆,都是一样不通人情。 山河不甘心,又道:“规矩是你们定的,你们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是否捏造,我亦无从求证。” 若悯抿了抿嘴,此人看似玩世不恭,细品还是有点趣,遂淡然一笑道:“你若不信,领罚后便可带你到城门处一一查证。” 山河心道:城门?族规都刻城门上了…… 他不知道的是,凡入宵皇地界,通常走鹿无城,经过鹿无城时,可见巍巍石墙上入石三分的千条城令,而外人并不知道此城令即宵皇族规。凡有增删,石墙上的令条翌日便有改动。 山河不知乃情有可原,只因他另辟蹊径走的是险道,因而也错过了石墙一景。而常人并不会翻山越岭进入鹿无腹地的焚川墓庐,更不会直上云峰望台,这是大祭师始料未及,所幸族规中有此条令,方能名正言顺将其正法。 山河不由嗟叹道:“我有伤在身,受不了重罚的,一百八十杖,不死也活不成了。”他叹了口气,“只是临死前我要知道那红绫是何来历,否则死不瞑目……” 大祭师忽然截口道:“无需多言。” 显然他已经受不了在此与山河“拖泥带水”般的对话。 此话一出,若悯领命似地点了点头,一个飞身如电掣朝山河逼去,那把红伞却依旧飘立不动。 山河一个飘退就拽住那条起初暗自发动的石藤,一个晃荡下了楼。 若悯旋即闪回大祭师身旁,道:“公子,他下了六楼。” 闻言,大祭师的瞳孔蓦地收缩了几分,只在一瞬他也消失不见了。 公子今日的状态不对啊。若悯虽觉察怪异却不敢揣测,也未逗留,收了伞要跟上,却发现了红绫的踪迹,于是探着红绫若隐若现的气息飞掠而去。 而入了六楼的山河,却如回自家般轻车熟路,循着石藤先前探过的路径,走过长长的内廊后推门而入,目之所及一派清新: 正堂宽敞明亮,正对面的是一张巨大的白色镂花木屏做墙景,而屏上本无其他色彩,却将长在外头峭壁上的一株常青松借着月光映照了进来,真是无巧不成书。 屏前棚足书案置于三级台阶上,案上整齐叠放一摞书与一盏立鸟灯,展翅欲飞的立鸟又与祭台旗帜上的皇鸟之形如出一辙。 随处可见的皇鸟图形,应是宵皇人的图腾保护神。 那台阶之下的两侧立有九枝连盏灯,为扶桑树形,灯柱伸出的九枝树杈上都承一桃形灯盏,顶端却是一栩栩如生的皇鸟,原是气势宏伟,可描了一层白漆上去,整体就显出了几分婉雅秀逸。 山河自打进了六楼,每到一处皆分了一抹灵识混淆视听,准确来说是为了牵制追来的人。所以现下的他不慌不忙,在楼内晃荡了一圈,发现此处与庑殿一楼布置大有不同,此层楼内的装饰丢掉了繁琐,丢掉了金碧辉煌,没有满地鎏金,更无贵气逼人,反而使人心旷神怡,淡淡的色调又让人心平气和,要是放在白日里定有说不出的惬意。 山河啧啧称道:“这宵皇祭师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 环顾片刻,他有那么一刻觉得大祭师之所以会不解风情,许是因在偏冷孤清的环境久了。 好在自己从小爱结交各路朋友,虽然这一路走来那些所谓的朋友老的老死的死,但至少开放的性子已养成,幕天席地的生活已习惯,所以看得淡了就更能接受各种无常。 穿过正堂侧边的晴山蓝幔帐,山河见到了一处厢房,正准备抬手推门而入时,背后忽来一击,他一个急侧身堪堪躲了过去。 大祭师收回手不到一寸便又急急出掌,山河旋即接招。论近身战,他也不曾皱过眉头,可棋逢对手,两人交起手来也不分伯仲。 “出去!”大祭师喝出一声。 “大祭师的逐客令可是对我下了三回了。” 每每大祭师挥袖,都有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传出,他一度怀疑,那大祭师的大袖里头一定藏着什么好物,才能散发出这种让人心驰神往的味道来,不浓不艳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凉味,虽独特但舒服。 大祭师多半不愿在祈楼内斗法,以免破坏祈楼一砖一瓦,而当一个人气急败坏的时候,往往都会选择直接上手,无关修为能力,只在于自然反应。 山河则是懒得运用术法了,没有比近身战更能舒展筋骨的了,何况他还另有一番心思在内,因此都不约而同将术法改成了互搏。 二人对峙良久,自己毫发未伤,也不能伤对方分毫。真就如此下去,打到天荒地老亦不成问题,可他早想趁虚结束这场互搏。 看大祭师攻势猛而利落,几番逼得他挪了脚步,山河道:“你们的待客之道有些特别啊。”轻松的语调,丝毫没有客人不受待见时的不悦,也没有长辈不受尊重时的气愤。 见大祭师不为所动,山河又道:“来者是客,大祭师也不尽尽东家之谊,这么好的地方一人独享,太可惜了。” 山河的目光只那么一瞬不经意朝厢房瞥去,大祭师的气息就不对劲了,显然他很紧张这间厢房。 山河寻了个机会一脚后蹬,直接把厢房的门蹬开,旋即就往厢房内窜。 大祭师见状猛地欺身过来,伸手欲抓脱缰般的山河,岂料他却赫然转过身来,一手格开大祭师抓过来的手,蓦地又伸出一手往他脸上抓去。 大祭师一个始料不及,忙不迭抽出手护住鬼面具,殊不知这一下,倒是中了山河的计了。 山河禁不住飞扬起嘴角,此时蓄谋已久的吾名一瞬从大祭师后背飞窜而起,便将绑在他后头的面具织带扯下,大祭师防不胜防,一个趔趄,整个人就扑向了山河。 ※※※※※※※※※※※※※※※※※※※※ 蓄谋已久的窥探,是否能首战告捷?哈哈哈!突然有点期待某人被打! 有匪君子入我心眸2 有时触及一个人的底线时,这个人往往会慌不择路,甚至会自乱阵脚。 当山河向大祭师索要面具时,他就知道了大祭师紧张的东西是什么,这让他更加想知道面具下是否如期待般的一番景象。 山河只顾等着瞧面具底下的容颜,不料却被大祭师蓦然地扑倒,恍惚见着一张白皙的脸片刻,他就栽倒在地上了。 一阵似有似无的木头芳香飘过,他一下来神了,那一瞬只见得织带尾部的两片白色羽毛从眼前飘过。 嘭!山河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从鼻腔迸出。 他后背刚着地,鼻头便被撞出了血来,还未缓过神来,刚要睁眼去瞧个明白,大祭师忽地从他身上跳起,飞夺过他拽在手中的面具,闪到一旁去戴面具。 岂料,这一幕却被在一旁伺机而动的吾名瞧个正着,吾名从惊讶到呆愣再到唇角上扬,一连串丰富的表情便已向眼前人表明,再戴上面具也于事无补了,只能说像他这般绞尽脑汁窥探别人脸的人,世间少有。 面具后竟然是一张弱冠脸!这么一看神形俊朗,与林间所见的红衣少年形貌俱似,那张清冷的不苟言笑的脸此刻阴沉得如深幽的林,连窗外的夜色都比他明亮。 大祭师双手紧紧抓着那张鬼面具,指尖透着的白与缠在手中的纱布几乎融成一色。他那清辉朗朗的双目燃着熊熊烈火,犀利的眼神已经向吾名发出了警告,但吾名依旧明目张胆,大大方方地盯着。 山河却由衷地感到可惜,心想:就这副容颜成天藏在面具底下,实在是暴殄天物,不过看他如此气愤,估计下回要将面具换成头套来戴了。 山河不厚道地噙着笑抬手擦掉了鼻子流出的血,从地上坐起,用手支着头侧身看他,眸里泛光。他也算是阅人无数了,可先前林间的惊鸿一瞥,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此番惊见大祭师容颜酷似那少年,是既激动又迷惑。 大祭师恼羞成怒,一把掐住了吾名的身体,也不知什么力将吾名送到了他手中。 只听得那副傀儡木发出吱吱的木头声响,山河倏地跳起来,叫道: “等等!请息怒!手下留情!我可以当作没看见,我也保证不会和任何人提及此事,你看行不行?”他像被掐住命脉一般,连语气和声调都低了许多。 他可是说过要带吾名混人世呢,吾名这才跟他多久,眼看着就要被掐成几节了,虽然于山河而言,身体是毫无知觉的,可是心里难受得紧。 吾名本无生命,行为皆是本尊发出,但他已经将吾名视为同行伙伴,断不能抛下朋友不管,也不会任朋友被人宰割。 大祭师一记狠狠的眼神甩过来,却并没有以此来“威胁”他,反倒是山河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心虚,就自觉往后退了退。 就在这时,正堂门外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随即一个请示温声传来。 “公子,若悯求见。” “是若悯姑娘来了!”山河默默在心中为若悯烧了三炷高香。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对若悯寄予厚望,只觉得这姑娘应该能帮上忙,或许因为若悯给他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 大祭师手下一顿,就卡那么一瞬,力道要再大那么一分,吾名就得尸骨无存了。他瞥眼门外,又转眼看山河,眼中的怒火将熄未熄,看他的眼神警告中还夹杂着几分焦虑和不知所措。 山河不知大祭师为何突然有如此复杂的神情,但猜测八成是不想让若悯见到这一幕。 “公子,若悯求见。”门外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祭师又扫了一眼门外,恍惚以为山河要开口,遂低喝道:“闭嘴!” 山河愣了愣,心道:我这还没想要开口呢。 显然,如他猜测一般,大祭师并不想让若悯知道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山河顿时欢欣,不禁暗自慨叹:这若悯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啊。 他将眼神瞟向了吾名,向大祭师挑眉示意:快将它还了我,否则,我大喊了啊。 大祭师皱眉敛目,死死盯着山河,兀自紧紧捏着吾名,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他歪头向外,张口作势要喊出声,大祭师忽抬手沉声道:“慢!” 山河得逞般一勾唇角,又将目光抛向吾名,只见大祭师迟疑片刻后提手封了吾名的灵识,才将它甩了过去。 山河接过吾名,撇了撇嘴。 看大祭师利索地戴上了面具,修长的手指又自衣襟到袖口规规矩矩捏了一遍,十分端整。 山河只在一旁微微笑着,说不出打量,就是目光在他周身上下移动着,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在意形象,何况还是隔着门谈话的。 大祭师对外扬声问道:“何事?” 若悯禀道:“红绫已抓获,但凭公子处置。” 闻言,山河挺直了腰,收敛了笑容。 大祭师顿了顿,侧目看向山河,意思让他立即消失。 他倒是极其配合,指着厢房内正对门的墨竹屏风,自觉地走了过去,谁料前脚刚迈步,就蓦然被两只透明鬼手拦腰拖走,紧紧锁在了房内的木柱上,原本放松警惕的山河,不曾想大祭师还对他留了一手,刚要叫出声,就被其中一只大手的拇指盖住了嘴巴。 “唔?唔!唔!”山河瞪着眼睛看他,动又动不得,叫又叫不出,只是呜呜了几声后,果断放弃了叫嚷,转而寻求挣脱。 孔武有力的两只手死死锁住山河,将他身上能活动之处都圈住了,只要他稍微一用念力,大手便先他一步作出应对之策。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冥顽不灵……”山河无奈地感受着鬼手的冰凉。 大祭师确定他不能乱来之后,冷瞥了他一眼,便走了出去顺手还将厢房的门带上。 “这小子还会耍心眼了?”山河哼哼两声,开始寻找鬼手的破绽了。 大祭师理好衣襟与袖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一派气定神闲。待一切梳理完毕,便毫无波澜地对门外扬起一声:“带进来。” 在外恭候多时的若悯缓缓推开了大门,对面案前端坐的依然是自己的主子,一如往常的肃然危坐,哪怕进来的是个小厮,他也依旧挺直着身板,四平八稳。这是大祭师一贯的威信所在,别人敬之,更畏之。 只见若悯走了进来,手里还掐着一段红绫。 大祭师冷瞥了一眼,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用手一探,发现确有一抹微弱灵识潜藏在红绫上。 “公子,若悯与红绫交手不过一炷香。”若悯如是道。 大祭师随即应道:“快了,何处发现?” 是比之前交手快了许多,若悯回道:“归魂岗。” 听着外头的对话,山河心中狐疑,这红绫三番四次出现在宵皇地界,究竟想做什么? 他本不上心,但红绫追杀他,还戏弄他,不得不让他严肃对待。 盯着红绫看了好一会儿,大祭师提起一手,食指与中指合并,竖在面前片刻,手一扬,红绫随即化作星星点点消散,不着痕迹。 若悯脱口而出:“公子……”她的紧张不无道理,好不容易抓到的红绫难道不拷问一番,就这么灭了? 大祭师一言以蔽之道:“这不是本尊。” 确实不是本尊,本尊应是在交手的时候溜走了,只留下个分|身,好让若悯引进来。 闻言,不只是若悯皱眉,连在厢房内的山河也都皱了皱眉。 不过山河很快就想明白了,在未探清对方底细之前,红绫是绝不会过早地暴露自己,更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这红绫果真狡猾,此前与若悯姑娘交手应是本尊,后面这一出想必是分|身,有意为之罢了。”山河猜测红绫三番四次挑衅,并故意被若悯擒获,必定另有意图,只是用意尚不明确,就如同为何追杀他一样令人想不通。 只那么稍稍一探,大祭师便探出了个红绫的前世今生,再结合祈楼里所能查到的古籍资料,大祭师也能推断出十之八|九来。 山河默念神咒,眼见的手掌及脖子以上渐渐上了红晕,并向外开始冒热气,许是感受到炽热,鬼手竟然抖了抖,慢慢卸了劲。 “欲池百年不曾起波澜,如今却到处兴风作浪了。”大祭师的声音平稳有力。 若悯思忖道:“欲池?公子所言,莫非是孤西之域的‘风邪池’?” “孤西之域……风邪池?”山河一口气卸了下来,鬼手又收紧了几分。 他想起了当年在孤西之域打听招魂鼓时,也听过风邪池二三事,曾一度以为那背鼓少年被风邪池给吞了,也不知风邪池何时变成了欲池,兴许后人以讹传讹,传着传着,就连名字也给换了。 孤西之域乃云游客憧憬之地,闻名遐迩,若悯也早在多年前整理古籍的时候发现了些许记载,无奈祈楼古籍有损,只翻到一二,无法细查,因而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大祭师回道:“风邪池不过是当地人形象称之。” 据大祭师所言,宵皇古籍曾载,人过风邪池,便害上不治之症,表征却与患风邪之症雷同,所以当地人才称其为风邪池。 传说在人迹罕至的流动沙山下有一终年不枯的池子,此池五彩斑斓,却邪气凌人,风过之处害人无形,中招之人轻则头痛无力,重则昏阙死亡。因此多年以来,人凡过流动沙山皆绕道而行,只是这池子至今下落不明,西行之人也只能靠运气了。 若悯想了想问道:“风邪池既是流沙所致,会吞噬人的灵识,可这又与红绫何干呢?” 见大祭师拿起笔来,若悯识趣地走上来磨墨,动作轻而慢,垂首看他落笔,是一道行祭告令。 大祭师落纸云烟,边写边道:“孤西之域原有流沙一说,不过不会吞人,只是人陷其中若不得救,则必死无疑,死后怨气得不到疏遣,久而久之便成了邪气冲天的恶灵集聚之地。” 山河默默认真听着,暗自庆幸自己当年的运气是有多好,在孤西之域晃荡多年都不曾遇见传说中的风邪池,甚至后来也跑去寻找,依旧难觅踪迹。 大祭师笔微顿道:“风邪池流动善伪装,专挑商贾世家子弟下手。” 若悯疑惑问道:“这是为何?” “不难理解,这些人修为灵力虽普遍不高,但心性高,欲念重。既然名为欲池,不吞他们倒对不起这个名字了。”山河内心轻哼了声,些许鄙夷,对世家子弟甚为了解的他,曾经也很不屑与他们为伍。时隔多年,都成了些陈年旧事,他也懒得再提。 大祭师道:“他们随心所欲惯了,实则对世俗的欲乐爱忍不释,富贵、权势、修为,贪婪的欲念比之常人大得多,吞噬他们更有助修为。至此,玄门中人方改称风邪池为‘欲池’。” 当他说到“有助修为”的时候,山河心里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他的看法。 大祭师搁笔又道,“红绫原是随着商贾所运的丝绸上路,途遇流沙,与车马一同沉入欲池,后经日月轮转,邪念附身,逐渐形成自己的意念,成形后不少害人。” 山河心中慨叹:“唉,原来也是命运多舛的主。”听大祭师这么一说,他对红绫多少有些改观,甚至可以说顿生同情。 若悯点了点头:“古籍记载得不多。” 大祭师盖了一枚印章,道:“古籍本就有所缺失,待此事平了,我再修过。” “红绫如此招摇,就不怕惊动当地的玄门修士?按理说欲池动静如此大,即便当地没有玄门中人,传闻也总能吸引一些异域修士前往。”山河听得仔细,尚有些疑惑。 “公子,这欲池就没有人镇压过吗?”若悯果然和山河想到一块去了。 “数百年前,十几名骁勇之士不远千里到孤西之域除欲池之患,无一归还,后有玄门修士前去镇压清剿,欲池却凭空消失,他们只好作罢回去。”大祭师将一纸告令交与若悯,交代道,“转交给执事。” 若悯将告令接过手,郑重点头,一揖后退出了大堂。 大祭师如亲身经历般讲述着欲池的历史,只是语气过于平淡。山河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禁感慨:这大祭师知道的还真不少。 ※※※※※※※※※※※※※※※※※※※※ 写这章时,蓦然想起,本是星辰明月不可得,堕落只因夜行人~卿本神人,奈何谪仙~ 无邪少年天真烂漫2 拾泽的话正中下怀,山河脸上不露痕迹,心中却暗喜,眼神示意他道:“如你所见,我是去不了的。” 拾泽见他被两只大手困在崖壁上,恍惚觉得那鬼手有几分熟悉,却忘了是何时在何处见过了。 正当拾泽挠头思索之时,山河忙转移话题,“我是上山来采药的,有人把我给打晕了,一觉醒来就被这东西给困住了,现在是动弹不得了。” 看山河垂头丧气,一脸愁闷无计可施的样子,拾泽同情地看着他,又看那鬼手时隐时现,仿佛不好对付,于是低低地说道:“天歌哥一定有办法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现在不能去打扰他。”拾泽据实回答。 “要不你来试试看,我觉得你也挺厉害的。”山河眼含笑意看着他。 此话对拾泽来说是莫大的鼓舞。拾泽抬眸,缓缓扬起笑脸,那模样如同期待了许久的心愿终于达成了般,“好!”他一口皓齿笑得灿烂。 看样子,他已被山河成功带跑偏了。 只见他缓缓闭上双眸,背后便散开了光曜来,随即一对银色羽翼乍现,明光眩目,灿烂十足。 山河看他充满灵性超脱地展翅,实则醉了眼。直到拾泽拍了拍他的脸时才晃神过来,不过他已暗暗下定心要弄明白这少年是何来历了。 拾泽屏息凝神握上了那鬼手,打算用蛮力强行掰开。 山河提醒道:“这手能感应灵力,要是使用了灵力,就会立即被锁住,除非比它还要……” “鬼”字还没说出口,两只鬼手竟然缓缓松了劲,颇有微张之势。 山河睁大了双眼,理解不了少年的操作,关键是看他还未使上什么劲,那鬼手便不可思议地逐渐隐退了。 而此时山河更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因鬼手的突然松开而跌落下去。 对上山河双眸,拾泽似乎知道他担忧何事,只在鬼手松开的千钧一发之时,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然后提着他直往崖顶上飞。 虽然被人提着升空的感觉有些难受,也很怪异,不过山河还是庆幸的,庆幸能在这么个荒山野岭遇见这样的少年。这少年心灵纯净,竟然能轻而易举将鬼手掰开,实力是不容小觑的。 拾泽一脸淡定地将山河送上崖顶,直到山河安然无恙落地,再夸赞他时,他就又是一脸神采奕奕。 山河回以绚烂的笑容,如和煦春风过境,舒适醉人。 拾泽如愿以偿,竟开心得大叫一声:“好看!” 他之喜怒哀乐毫无遮掩,毫无修饰,很真实。 “好了,你现在就带我去九天外。”拾泽提醒,还惦记着这事。 原以为这么辗转几回合后,他能忘了这事,没想到这小朋友的记性还挺好。 山河一拍额头,叫道:“坏了,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九天外历劫,防三灾,历八害……”他斜睨了一眼专注听他讲话的拾泽,继续道,“须与世隔绝九九八十一日,方大功告成,到那时飞升成仙,上天遁地无所不能,自然能传授些术法,只是……当下我们不能去找他,否则他便前功尽弃,而我们也会因此变成坏人的。” 山河一顿胡编乱造,拾泽却句句入心,虽是满脸失落,但也只好作罢了。 怕拾泽听不懂,山河看他问道:“你,明白吗?” 他看上去似乎心有不甘,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听这语气有些不情愿。 山河看他这模样,实在不忍诓骗他,但事出无奈,遂暗自叹息:谁年轻时候不曾遭过几次骗,习惯了就好,毕竟这世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啊。 是故山河也放下了纠结,果断地骗了拾泽一路,拾泽也在山河的“故事”中做到了“言听计从”。 但山河不知的是,他便是那第一个骗他的人。 有句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切都教远在祈楼内的大祭师瞧见了。 大祭师不过刚处理完正事,才想起了在日省峰上还关着个人,恰好若悯又将熏香炉取了来,于是作法令熏烟呈像,这才没看多久,他就一把挥断了烟。 “不知悔改!”大祭师怒不可遏,那缕熏烟就仿若被他攥在手中,捏紧再捏紧。 在大祭师的印象中,山河一直都是那油嘴滑舌之人,此番连哄带骗的手段也实在是下作,才刚禁他不到半日,不仅没有安分守己,悔过自新,反倒变本加厉犯错。 他急召若悯进来,自己却沉默半晌,似在竭力压抑着洪涛般的情绪,又在掂量与权衡着接下来的举措。 若悯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兴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公子,若悯随时待命。”若悯想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好一会儿,大祭师才扬手,语气轻轻道:“罢了,我自己去。” “公子,祭祀将近,公子定下的规矩……”若悯温声提醒。 若悯的声音不重,但却字字珠玑,祭祀、规矩,这些对宵皇祭师来说都是沉甸甸的。 是了,隆重神圣的月祀大典不日举行,在此之前,主祭应清净养身、沐浴斋戒,保持纯净身心,方可祈福于夜明神,而宵皇一众族人同样需要焚香持斋,以净其心,以诚其意。这是他定下的规矩,他当表率,又岂能枉顾神威,带头践踏自己的威信呢? 大祭师刚迈开的脚又急急收了回去,似乎也感觉到有些失礼了,他抬眼看了看若悯,眼中闪过一瞬的感激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肃。 “盯紧他,还有,看好拾泽。”大祭师平平地交代了一句,好似没有波澜。 这句话中前后的语气只是细微的变化,却还是被心细的若悯捕捉到了,若悯没有好事多问,她知道“拾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领命后就匆匆出了祈楼了。 依宵皇罚令,山河应从今日算起,灵识被封百日,纵然他有天大的能耐,在不能正常使用灵力的情况下,是做不到自行解封他人封禁的强大灵识,这让山河有些窝火。不过转念想这事也怪不得他人,权当自己好肉剜疮,自寻烦恼,好在这宵皇祭师认死理,说封灵识就封灵识,没得商量,也没有得寸进尺。 他好似也不甚在意,仿若天塌下来,他都有一颗玩味的心,关乎自己的事,他都可以当那甩手掌柜,统统抛于九霄云外了。活在当下,才是他的人生信条! 山河与拾泽在空中转悠几圈后,于一处山腰果树旁坐了下来,拾泽隐退了翅膀化身成为果农摘起了果子。 勤快的拾泽实在深得山河喜爱,看着他那忙碌的身影,山河惬意地斜躺下来,随口话话家常。 “我看你挺熟悉这地方的,你经常在这一带出没?” 拾泽点了点头:“是啊。” “那你见没见过一面大鼓啊?” “大鼓?”果子啪嗒啪嗒落下,拾泽凑上前来问道,“你见过?在哪里见过?” 看他神情有些激动,必是认得,山河又道:“之前在山中采药时,有看到过,就架在一个山岗上,我还在奇怪呢,不知是什么人放那的,你可知那是什么鼓吗?” “那是招魂鼓。”拾泽脸上的激动一瞬化无,神情有些沮丧,转头将地上的果子一个个捡起来。 “招魂鼓?你认识啊?” 拾泽轻“嗯”了一声,道:“我都找了好几天了,就是不知道给哪个坏人藏到哪里去了。” 山河一瞬坐起来,敢情这家伙跟那小子是一伙的? 干咳了声,山河轻声询问道:“你找鼓做什么?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那可是镇山灵器,大祭师说了,它是我们的脊梁骨,丢不得的。” 原来他是挖了人家的脊梁骨了,难怪大祭师那一腔毁天灭地的怒火。 “那是用来干嘛的?”山河故作好奇。 拾泽边捡果子边道:“招魂鼓就是用来招魂的啊。” “你用过吗?” “我怎么能用?只有大祭师才能用。” 山河思忖片刻,咬了一个拾泽递过来的果子,又问道:“那你知道怎么使用吗?” 拾泽啃了一口脆甜脆甜的果子,嘎吱嘎吱地嚼了起来,摇了摇头:“不知道,除了大祭师,谁都不知道。” 山河内心长叹一口气,果然如此。 “我看你同大祭师很熟悉的嘛。”山河问道。 拾泽双眼又放出光采来,得意道:“当然。” 山河眉头一挑,问道:“那你应该很了解大祭师,你同我讲讲,大祭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拾泽不假思索,回道:“大祭师是个好人,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知道他很厉害,问题是,我听说他好像不太近人情,不是很好相处?” “是谁又胡说八道,我撕了那人的嘴!”拾泽恼了,一把果子丢了出去,“大祭师才不是那样的。” 山河皱眉,心虚道:“呃……我也是听说的。”忽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要是有个忠实的维护者,那活着的意义又不一样了。 拾泽心里不快活,捡起地上的果子一个个扔出去,一边扔,一边喃喃:“别听那些人瞎说,大祭师好着呢。” 虽然大祭师在鹿无之地备受尊崇,但应该也有不少反对之声,否则就他这么说宵皇祭师,也早该被怀疑是异乡人了。 山河暗叹,这小家伙维护大祭师维护得紧,断不能再这般刺激他了。 无邪少年天真烂漫3 山河躺了回去,随口一说就提议到城里去,带他吃喝玩乐。 拾泽一脸的惊喜,似乎又有些不知所措,山河疑惑地支起了头看他,笑了笑问道:“你长这么大,没去过城里?” 拾泽点了点头,道:“去过,去过很多回了。” “你都去过很多回了,我要再带你去,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山河看似随意,心里却道:熟人面前再胡来,肯定露馅。 山河咬了一口酸果子,立马皱眉,咝地一声将口水吞了回去,随即扔掉了。 拾泽立即挑选了一个红果子用袖子擦了擦递给他,咕哝道:“我都是夜里去的,去时城门已闭,街上无人。” 他有些怅然,山河问道:“为何不在日间去?” 山河估摸着少年非常人,若在城中使用灵力,怕是能引起骚乱,加之他单纯没什么心眼,若是混迹市井怕会受骗。 “天歌哥不许。”拾泽咕哝着。 “又是他。”山河有些好奇拾泽口中的“天哥哥”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说不许去就不许去啊,你可以偷偷……” “不可以的!”拾泽正颜厉色,“天歌哥会很难过的。” 他说的是“难过”,而不是“生气”。 山河想了想,沉默了,专心咬果子。只要是在意的人,就不允许他人说半点不是。 看山河没有应话,拾泽在旁蹭了蹭,坐了下来道:“我只奉命夜里到城墙修改城令。” “咳,咳……”山河刚咬了一口果子,差点就被噎到,心道:“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竟是出自你手!” 这是了不得的消息,山河以为自己听错了,坐直了追问道: “你刚刚说修改城令?奉的是何人的命令?” 拾泽点头道:“自然是……”他忽顿住,迟疑的神情在山河面前一览无遗,“大祭师。” 山河有些头疼,扶着额头就势又躺下。虽然觉得宵皇人认识大祭师不足为奇,但能担负起修改宵皇条令这么重大的事,身份肯定也不简单。 拾泽看山河沉思不语,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又凑近了几分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山河摇了摇头,喃喃道:“你这么厉害,我嫌我自己丢人。” “啊?”拾泽摸不着头脑,皱眉看他,这话说得无来由。 山河一副沮丧的模样,道:“我虽然认识很厉害的朋友,但是我自己就一点都不厉害,你有对你那么好的天哥哥,还能干得了修改城令的大事,而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拾泽目光有些急切,安慰他道:“你不要这么想,天歌哥说了,即使技不如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啊。而且我也没有什么身份,修改城令是我向大祭师请求的,原来也不是我做的。” 山河看了他一眼,努着嘴道:“要是我向大祭师请求修改城令,他一定将我扫地出门。” 拾泽忍不住笑了,在他心目中,大祭师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你笑什么,我可是认真的。谁知他那面具底下是冰山脸还是火山脸啊?” 拾泽倏地站起身来,“你再这么说,我不陪你玩了!”本以为少年会是暖冬,没想到是乍暖还寒的初春,带着一脸固执的不悦。 “好罢好罢,我不说就是了。现在,我带你到城中绕一圈怎样?”山河站起来,拍了拍手,首要还是安抚好少年的脾气。 在山河的几番诱惑引导下,拾泽终于答应他“回城探亲”。 拾泽一路领着山河走,可谓跋山涉水,眼下已翻过了三座山,和他来的路大不同,没有崎岖山路,周遭皆为石山,并不险峭,盘山石阶之路尽是人力所凿,依山势开挖过了几座大山仍望不到头,山河很难想象这当中耗费了多少心血与汗水。 “回到城里都入夜了,我不走了!”拾泽眼见的天色将晚,赌气蹲在一旁,不愿继续前行。在他看来,从日省峰到城里,不过区区扇几回翅膀的事,为何就是要走路前往,他实在是不理解。 山河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询问道:“累了?” 拾泽不说话,拾起路边的石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玩了起来。 “好,那我们休息一下。”山河笑笑,坐在他旁边,看他一笔一划落地成“无”字,十分工整好看。“你这字写得不错,谁教你的?” 拾泽没有回应,只待把字写完,才回了一句道:“天歌哥。” 山河低头看了看,地上写的是“无尘之风”。 “无尘之风……”山河一字一顿念了出来,忽觉熟稔,顺口道,“明镜之水,无尘之风?” 拾泽这才回头看着他,眼里满是诧异与兴奋道:“你怎么知道的?” 而山河看他的神情却是复杂的,“魂栖归息,淡然止意,明镜之水,无尘之风……” 这是安魂咒!一般人会用安魂咒,要么安抚心魂,要么抑制邪魔。山河看着地上的字有些出神,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拾泽只是好奇这位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怎么也会知道咒中内容,不明所以却油然而生一种偶遇知己的幸福感。 看天色不早了,山河催促着拾泽赶路,他这回倒是十分配合,两人并肩从日中走到日落,黄昏时分才到达鹿无城外的一座高山上。 从此处远眺鹿无城,那方虽山势平坦,却有群山环绕,如同一处山谷城池。石砌的城墙高达十丈,东西南北延伸各三百丈,崇墉百雉,俨若雄关,是一座不择不扣的方形围城。 城中四方之位各建一座高出城墙半丈的望楼,望楼上插着皇鸟旗。 据拾泽透露,这些望楼日夜有人看守,看守的人谓之“鼓人”,主要负责传递讯息,诸如祈禳之事、战乱之事、灾祸之事等,他们通常击鼓为讯,以鼓之种类与鼓声之数或轻重缓急来辨是为何事。不过近些年来,祸乱之事无,皆为祈禳之事。 自大祭师率众筑高台以来,异族他邦鲜有来犯,碍于鹿无之地易守难攻之势,也碍于鹿无之民众颇多勇士,更忌惮藏于民众身后的精通术法的策略高手谋篇布局。 山河很快就从拾泽的一言一语中悉数尽知鹿无城的概况。 而围城南北开门,北门方向对着焚川墓庐,南门广开,面对的是出入城的民众。通常入城人几何,出城人几何,均由城卫记录,并报给城监,城监汇编成册再上禀城主,城主将在集议会上报长老,长老再集其他重要之事一并上禀祭师,届时已成“知会”,此类事务决策通常在长老处下达,大祭师则专司祈禳之事,不过大事商议,常由大祭师决断。 “如此繁琐的汇报流程,急事可等不了。”山河道。 拾泽应道:“急事另报,会特殊处理的。” 山河一路上的几经套话才得知宵皇人上至大祭师,下至平民,大至祀与戎,小至人口流动,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管理体系,所以连他也都不禁感叹:宵皇祭师能成为万流景仰之人,实非一日之功。 亏他先前还曾一度认为大祭师是靠长着一张先祖似的脸而上位的,如今看来,凭其资质也应当之无愧。 据说宵皇祭师不仅主张以礼兴邦,还遣散了常年盘踞在鹿无腹地焚川的奇瘟之气,此举无意崭露头角;随后又参与了开荒建设,因熟悉地形山貌,而被举荐为开荒监工,组织闲散劳动力从焚川到鹿无城一路开山挖石,才造就了环山石路的景观;后又屡建大功,众心归附。 而以祭师为尊,更直接的原因是其通神幽之本领,让鹿无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山河再次感叹:这大祭师当家立纪,也挺不容易,之前那般戏弄于他,还真有些不应当。 “如此一来,见过他的人挺多的,大祭师为何还要戴着面具啊?”山河疑惑道。 拾泽歪着头看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山河给出的说法是,那些年恰逢他赴远乡探亲,因而错过了大祭师的辉煌,所以也难怪他会对大祭师存在误解与偏见。 “大祭师为众人所知,便是常年以面具示人。”拾泽道,“大家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呃,我的意思是,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坦诚相待嘛。” “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那也不会在意戴不戴面具了。” 山河琢磨着:该不会因为大祭师一人的缘故,后面大家争相效仿,都戴上面具了。 “不会连你也不知道大祭师长什么样?” 拾泽看上去并不失落,也未觉得可惜,在他看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得这个人所做的一切,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不是他长得如何。 那目似清辉,面若朗月的模样,他可是第一个见到的呢。山河长长的沉默,该说是何其有幸么? “我们何时进城啊?天快黑了。”拾泽有些急躁。他本就想在白天里能见一见鹿无城的繁华,怎奈山河不紧不慢的性子,让他很捉急。况且本可从北门直接进城,山河却偏在外绕了一圈,从南门而入,因此耽误了不少时辰。 只见他抬眼望天,之后蹲下来摸了摸石头,又从地上抓了一把土,闻了闻,松手任土在指间滑落,看着尘土飞扬。 拾泽好奇询问道:“你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这是山河预测天气的独特方法。 山河拍掉手中的灰尘,站起来道:“我们快进城,不然来不及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进城可不准使用灵力。” 拾泽欢快地点头答应,也不问是何道理。 才抵鹿无城南门,天色就昏暗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轻却不柔的雨洒落下来。 拾泽这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来不及,是指快要下雨了。 山河将随身的斗笠摘下戴在拾泽头上,却惹来拾泽的一顿嫌弃。 拾泽虽常居山间,但平日里少不了身边人的熏陶,终究也活得比较讲究,他看不上山河身上的旧斗笠和破遮风。 拾泽看了他一眼,实话实说道:“不是我说,这身装束实在配不上你。” “破是破了点,将就些。”山河抿嘴,换作是以前,这顶残破的斗笠也难免遭自己唾弃,但如今漂泊在外,有得遮风挡雨就谢天谢地了。 拾泽不愿将就,急匆匆跑到城门楼下避雨去。山河叹了叹,紧跟上来却被城卫拦在外头。 ※※※※※※※※※※※※※※※※※※※※ 捡到一个小可爱,貌似可以做好多事啊,哈哈哈!等着,某人不会放过你的哈 风雨满城惊雷暗埋2 鹿无城酉时禁止入城,戌时关城门,卯时才开城门,一开便是一阵阵喧哗声传来。山河喜上眉梢,终于可以进城了,回身看,竟已排了长队的人等着出城去。 一眼望去都是些青壮年,各种弓箭、套索工具在身,不像赶集,何况赶集也不需要出城。 城门一开,那些人有序地一个个过检,庆生负责登记,只需出城之人向庆生报“备货”二字,那便可以顺利出城。 山河偏了偏头,凑近适才报时的那名城卫,好奇问道:“这些人都去干什么?” “出城备货。”对方被山河的突然靠近,无意地往后缩了缩。 “备什么货?” “三牲。”对方扫了山河一眼,一脸正经。 “何为‘三牲’?” “祭祀用的供品。”见山河似懂非懂的模样,他补充了一句道,“猪、羊以及其他牲畜,雄性的。” “这些城中无人豢养?” “有。”在想要不要详尽回答山河的问题时,他又扫了山河一眼,喉结滑动了下,继续作答,“农家猎户虽有预备,但每逢大祭,城中牲畜之数便不足,只能向城外备去。” “敢问一场祭祀下来所需三牲多少?”山河只觉矛盾,心想:为了一场祭祀而以众多牲畜性命作为代价,岂非与宣扬的“万物有灵”的说法有悖? 城卫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神抛向过检的队伍,平平道:“不多,但凡做三牲献祭,必是上等纯种,无有掺杂与瑕疵,而符合条件者为数不多。”他倒是有问有答,只是没有其余几个热情,表现过于冷淡。 山河没有继续追问,了然地点了点头后,又抬眼望天,心叹道:“你再不回来,我可要走了。”他转头和庆生招了招手,指了指城内方向,转身负手进城,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那报时城卫偏头看了一眼远去的山河,松了口气后继续盯着那排出城过检的人。 昨夜里没看清楚这鹿无城令是何模样,山河悠悠走近一看,才发现雨夜里的肃穆感不是无中生有的,这面石墙上的字刻得细致精美又气派端庄,雕工着实精湛,整一个看就很有邦族规章的厚重之气。 鹿无城令又是宵皇族规,外人叫城令,自己人称族规。凡踏入鹿无城,无论是否宵皇人,皆受城令约束,触犯者依令处置。这些都是城令开篇所提及的,山河心道:“如此看来,若悯姑娘所言的,确实是有理有据。” 山河扫了一眼,大体知道此城令共分三纲:禁约、罚令与家训。 三百条禁约中,“重祈禳”一则共一百六十条,“安灵墓”一则占六十条,“禁犯上”和“禁擅入”各有四十条。 罚令则列举了违反家训与禁约时所受的种种惩罚,共计五百条。 家训一纲又细分为“敦人伦”、“课子弟”、“恤患难”、“崇节俭”、“重藏谱”等共二百条。 总览鹿无城令,一言以蔽之,无非是以敬天法祖、尊卑伦序、邦族和平团结为核心,大抵皆为了宵皇人能长久持续发展下去所制定。 山河慨叹连连,啧啧道:“着实不易。”上手摸墙了才知道此石墙非同一般,质地坚硬,凿刻难度相当高,拍了拍这面石墙,石墙竟发出了清脆的金玉之声。 山河惊道:“竟用了磬石!殿堂宴享的礼器用来篆刻城令,也是独特,足以见这城令在宵皇人心中的地位。” 他早年间曾随父亲游览各地,结识不少商贾,商贾宴席有以乐助兴的,其中磬则是最尊贵而神圣的乐器,如今在此地重见,却是被宵皇人用于立典制谱,可谓别具一格。 从城卫那打听到,自鹿无城大门而入,绕过雕刻城令的石墙,便是一条笔直的中轴街,城中任何一巷道皆可通往中轴街,可谓四通八达。 而鹿无城只设早市,并无夜市,还实行宵禁制。城令中也有规定,夜禁期间,宵皇人禁止夜游,除了婚嫁、丧葬、凶疾等特殊情况可夜行。 原以为宵皇人是喜夜间活动的,却被庆生告知,日间大家过于疲乏,夜里便不宜虚耗阳气,而需要静养,所以才施行宵禁,只有特殊节日才会暂停,比如即将到来的祀月节。 城中人起得早,小贩已在中轴街两旁的店肆边上各自摆好小摊,摊位上陈列琳琅满目,街上设有旅舍、药铺、作坊、驿馆等各种店铺,基本满足人们衣食住行。 再看赶市的人,以妇孺居多,往来皆是些运货、赶马、歇脚、买卖的人,满街一派生机勃勃。山河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故乡临阳城的繁华之地,倍感亲切。 “临阳城虽也繁华,却无这般热闹。可惜小朋友不在,不然得多高兴。”山河喃喃自语。 当然这其中最吸引他的,莫过于一个个的小食摊,多日不曾好好进食的他早已饥肠辘辘了,尤其是那新鲜出炉的烧饼还有特气腾腾的面。 山河按耐不住来到抛面摊旁一骨碌坐下,对摊主匆匆叫道:“店家,先来一碗尝鲜。”想了想,又道,“大碗的。” 店家熟练地甩着面条,随即答应道:“好嘞!” 见他手中面条如在跳舞,拉扯中又不断撞向对面的木板,反弹回来就直接跌到锅中热水里了,勺子一扬一抛,滑溜溜的面条就不断在颠勺上翻滚跳跃,看得他直咽口水。 看着店家捞面的动作,他又不禁想起了哑姑娘来,可惜哑姑娘等不到他的星辰花就辞世了。 店家端着一大碗汤面过来,交代道:“客官,大碗抛面来了,请慢用,不过要趁热。” “有劳有劳!”山河头都没抬,面汤的热气氤氲了脸庞,他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先尝了一口热汤,顺带着滋溜了一根面条。 “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山河顿觉整个身子都是暖洋洋的。本是无心顾他,但旁边孩童的嬉闹声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天将大雨,商羊起舞……”孩童们玩着撞拐游戏,一边唱着歌谣。 山河微笑看着他们各自盘起一条腿,单脚跳跃相互碰撞的模样,俨然是看着自家娃玩耍的慈父。 这时,一妇人从拐巷走出来,指着旁边玩耍的孩童,斥道:“就知道玩!还不回来背书!小心你阿爹的藤荆!”说罢将其中一名孩子拉扯回去了,其余孩子一哄而散。 “起早背书?”山河摇了摇头,对着那碗面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得该吃吃,该睡睡,该为生活奋斗则奋斗才是最重要的呢?” 一碗汤面下肚,山河的步伐又轻快了许多,走在街道上看着人来人往的早市,享受着鹿无城独有的热闹与生气。 一声吆喝传来,山河随即避让开,几个年轻小伙推着一辆板车从身旁经过。车上绑着一头丰乳肥臀的猪,四蹄皆用麻绳捆得扎实,猪动弹不得,只得躺在板车上哼哼。 随行还有一位中年男子,挽着袖气呼呼地一路叨着,山河隐约听到几句: “真是不懂事,怎么能这么做事?这么久都不知道牝猪不能祭吗?还是有孕在身!怎么还能关在牢中?要是被城监发现……” 这话被过往的人听见了,也都对此人所说的行为指指点点,一致认为此事荒唐至极,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犯了三岁小孩都不会犯的错。 山河摸了摸下巴,只当是看热闹,不过转念又想:要养得这么大不容易,牝猪得用来生小猪,补充数量才行。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会不知?何况祭祀这么大的事,宵皇人理应慎重,这种错误又怎么会犯? 他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太多了,自己只是匆匆一过客,管那么多做甚么。 转悠到饼摊边买了一摞饼用纸袋装好,充当一路上的干粮,刚结完账,不知何处冲出几个小乞儿抢过他的袋子撒腿就跑,山河反应过来本能地就想着追上去,岂料冲出一人将他拖住。 那人孔武有力,山河以为是哪路粗野大汉,回身过来才发现是一书生模样的男子,穿着白衣长袍,长条布袋搭在肩上,另一肩上扛着一挂满面具的竹竿子,风尘仆仆。 “莫去!”他提醒,表情有些严肃。 山河看他陌生得紧,盯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此地不宜久留,你得速速离去!”男子眼神匆匆一瞥左右,催促着。 山河甚是奇怪,推开他的手,皱眉道:“我确定你我素未谋面,你认错人了。” 对方略显局促不安,一把将他拽到角落,又拉起伞摊一把伞撑在头顶上,附在他耳旁匆匆说了一句话,但见山河怔了怔,瞪大双眼转向他,看男子将他们的行头一通交换,不解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话听起来是很让人震惊,但蓦然出现的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真假几分难辨。 “你不必认识我,若你得救,也不必谢我。”那人说完这句话,便窜进了人群中。 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已消失不见了。山河神色有些沉重,心想:莫非适才那几个小乞儿是想引我入险境? 他将信将疑地四处瞻顾片刻,果见人群中窜出几个形色匆忙的背剑客,看其穿着与常人无异,背上的剑也用粗布裹着,偏是气质与众不同。 “灵修术士……是何流派?”山河疑惑着。 一个人修为几何,但凡修炼过的人皆可瞧出些端倪来。这几人混入人群,分明想混淆视听,奈何气质出众,否则也不会教山河一眼盯上。 但见他们匆忙朝着一个方向赶去,看来是目标明确,才这般无暇他顾。 “公子,买伞?” 这时候,摊主终于发问了。瞧着山河奇怪,撑着伞半晌也没有动静。 山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赶紧收下伞放回原处。 摊主盯着山河看,愣了愣神,又看到他拿着的竹竿,恍然道:“原来是丧歌者啊。” “丧歌者?”山河不解,就在这时,一物从上方疾然飞过,投下一个急急掠过的黑影。 山河抬眼,惊见正是昨夜匆忙离去的拾泽,此刻他已化身飞鸟,若不是行人赶集匆忙,定教人发现。 他匆匆将竹竿落下,赶忙追上前去。 伞摊主追出来叫道:“家什落下了嘿!”摊主扬长了脖子也没叫回来人,倒是叫来了许多行人的目光。“这般模样的丧歌者倒是少见啊……” 丧歌者,乃鹿无人士所谋之职,常执竹竿子唱丧歌,引领礼乐队伍,在仪仗队中起到重要作用,而此形式也为民间丧葬独有的仪式。大祭师倡导民间以适当的丧乐送别故去之人,以表哀思,从而衍生出了丧歌者一职,虽为人看重,但也较为普遍,人人皆可谋之。 山河追出去好远,才见拾泽在城中东北角的望楼上空盘桓,此座望楼四周住户稀少,皆是些铜铁器铺,还时不时传出铁锤锻打的叮叮声。 ※※※※※※※※※※※※※※※※※※※※ 葬礼上仪仗队领头的那位,其实在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当然,本文虽为架空,却不都是凭空虚构,一些元素在现实生活中,还是能看到影子的。 风雨满城惊雷暗埋3 眼见着拾泽盘桓几圈之后即将离去,山河急着朝他挥手,他却没有看见。 对于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铁铺里的铁匠们惊为天人,纷纷停下了手中捶打的动作,黑红黑红的脸上淌着汗,双目映着炉膛内火苗的红光,灼灼滚烫。 这时,一个彪悍的铁匠将烧红的铁块浸入水中,“嗤”的一声冒起了一股白烟,他从中大胆地走了出来。 周遭捶打的声音戛然而止,山河转头看时,一只强壮手臂从后头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欲强行将他拖走,他忽一怔,反应过来就急着挣脱。 平日里抡沉重大锤的手臂,粗狂得吓人,一圈就能将山河锁在臂弯里头,此刻的山河就像铁匠手里的方铁,只能等着被锻打。 山河确定此人非普通打铁匠,应是有些灵力傍身,但他如今也感受不出。 周边的铁匠如看戏一般,说不出是冷漠,却有人正不怀好意地笑着。 铁匠身上汗水的味道传来,比土里的腐味还要浓,粗重的鼻息声让山河感到恶心和不安,他脸色煞白,一顿挣扎中瞥见了铁架上摆放的早已锻打好的刀片,他伸手去够,铁匠猛地将他拖拽到一旁,惊人的臂力着实让他意想不到。 山河忙中抽出一脚将架上的铁架踢翻,随后就是一阵哐铛声,明晃晃的刀片砸落地,阳光下刀片的反光交替晃动,果然吸引到了上空的拾泽。 拾泽一眼锁定了地面上的光亮,定睛一看,惊见是山河正向他拼命挥手,而此刻的他正被一个大汉拖拽着。 拾泽怒了,一个俯冲下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直接将他带起,大翅一震,尘土飞扬,一排铁匠铺轰然倒塌,铁匠们纷纷跑了出来,而那个拖拽山河的彪形大汉,也被震飞出去,七窍流血。 拾泽直接将山河带上了望楼,稳稳落地。 “幸好你及时出手。”山河咳出几声不适,一脸感激地看着拾泽,脸上的血色也渐渐恢复了过来。 拾泽余怒未消,交代道:“你在这,我去找他们算账!”说着,转身就要走。 山河一把拉住他,俯身看整条街的狼藉模样,道:“别去了,看样子没几个活着的了。” “可是他们欺负你!”拾泽一脸忿忿不平。 山河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表示并无大碍。“你看我,无碍。” 本是冷清愠怒神色,见着山河无恙才慢慢缓和了神情。 “这是什么?斗笠和遮风衣呢?”拾泽看着山河肩头搭着的长条布袋。 “扔了。”山河答得顺畅,早知拾泽对于他那件外衣和斗笠就是十分嫌弃,这回说扔了,也是顺了他的意了。 拾泽似有似无“嗯”了一声,承诺道:“以后我保护你!” 一瞬感动上心头,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山河眼中有些湿润,摸摸拾泽的头,心中却道: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你和他们有过节?”拾泽不解。 “并无。” “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你?” “不清楚。” “我去抓上来给你盘问。” 山河又一把拉住他,道:“算了,我也习惯了。许是他们见我面生。我住城南附近,原不知此条街上的铁匠如此凶悍无礼。” 拾泽撇了撇嘴,道:“一群粗鄙狂人,就该教训。” 山河笑了笑,心道:好像你方才的举动一点都不粗鲁的样子,还把整条街弄得狼藉不堪。 忽地,山河似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望楼上除了十几面大小不一,排列整齐的鼓外,再无其他。按拾泽先前的说法,此地应有鼓人在此看守才是。 “望楼因何无人看守?”山河问道。 “我刚发现。”拾泽道。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望楼不能没人看着的。” 山河沉思片刻,立即道:“你带我到附近望楼看看。” “为什么?” 山河扶着栏杆,神色偏冷,道:“望楼处高,视野广阔,方才动静不小,其余望楼应有察觉,为何到现在还无鼓声传递消息?是否上面也空无一人?” 拾泽想了想,幡然醒悟,觉得此事可大可小,随即道:“那你别去,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要等我。” 山河正要交代些话,拾泽就一个展翅飞了出去。 少顷,拾泽飞回如实道:“我看过了,其余三座望楼都有人看守的。” “为何不鸣鼓?” “一般鸣鼓,事分大小。” “这还不算大事啊?” 拾泽摇了摇头。 “心大!”山河竖起了个拇指。 其实,拾泽也分不清这事大还是小,所以摇头表示不知,却被山河误解了。 “这条街怎么都是铁匠铺?” 拾泽挠了挠头,回道:“祈禳需要礼器,听说城中有专司,是由长老直接负责的……” “不对。”山河截口道,“如此贵重的礼器铸造,怎会没人看管?” 拾泽瞪大了眼睛看着山河,摇了摇头。他对城中的了解,皆来自于大祭师,具体情况如何,他也不甚了解。 山河直觉蹊跷,思忖间将入城到现在的前前后后事联系起来,有个不好的念头闪过。 “天将大雨……”山河沉吟。 拾泽抬头望了望天,道:“又要下雨了吗?” “昨夜你因何离去?”山河想再确定一些事。 “灵气,不友善。”拾泽道,“城中隐约有几股,待我追去,便不见踪影了。” 山河皱了皱眉,细问道:“城中有无巡查队伍?” “有部署,一日三巡,食时,日中和人定后。他们刚走不久。” “日中怕是来不及了,得尽快通知他们。” “通知什么?” “加强戒备。” “那我去。” “你去告诉谁?” “大祭师。” 料想拾泽第一时间会想到大祭师,远水救不了近火。 “迟了,通知最近的城监。” “好,我去通知。”拾泽展翅,将飞出望楼,又被山河拉下。 “带上我!” 拾泽在山河的指引下,来到了鹿无城附近的大石山。 “我们不是去找城监吗?来这里干什么?”拾泽疑惑道。 山河拍了拍嵌入山体半截的巨石,反问道:“以何为由,让城监相信你我的话?”何况以拾泽的状况,想必不要露脸的更好。 “他要是不信,直接抓他过去看看?” 山河诧异地看着他,点头道:“简单粗暴,倒是个好办法!只是不想接下来我们都被人追着跑。” 况且,“逃”出来的人,是无论如何不想旧地重游的,坏就坏在旧地还有故人在,这又让山河既想往外逃,又不得不回去。 “他们追不上我们。”拾泽说起来还有些得意,带着自信的光采。 山河被他的话逗乐了,道:“要是暴露了身份,还闹得满城风雨,被大祭师知道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出来了。” 拾泽立马撇嘴,咕哝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山河指着面前几丈来高的巨石,道:“既然他们想偷天换日,不为人知,那我们就投石问路,变个法子玩一玩。” 一听到“玩”字,拾泽的双眼登时亮了起来。 . 原是天朗气清,忽的阴暗了下来,仿若浮云蔽日。 突如其来的阴暗,让市集上的人都一片哗然,原以为天将下雨,不料抬头望天,个个傻眼了,一块不知何处飞来的巨石浮在半空,而这从天而降的巨石一旦落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家被天空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快跑啊!”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哄的四散开去,生怕那巨石砸中自己,逃窜的逃窜,喊救命的救命,乱成一片。 街上三三两两的修士倒是见到了一形如巨鸟的少年举着巨石悬在半空,其中但凡有人要拔剑出来,皆被身旁的人给按了下来,暗示静观其变。 “嗖”地一声,巨石在慌乱人声中快速移开去,在人们的眼皮下,嚯嚯向东北望楼附近的狼藉街道砸去,一声炸响如天雷滚动,轰然炸开了一个大坑,整条街沦陷。随后传来阵阵惊呼嚎叫声,各个奔走相告,以为祸事发生,把原本热闹的市集,转眼变成了灾难所。 望楼路鼓骤响,共响三次,每次三声,而且愈来愈急促。 这时,一队白骑冲出街道,马上勇士身穿黑衣劲袍,腰间悬挂“巡司”吊牌,脸上画着两道与手指般大小的红印,他们甩着鞭,风风火火直往东北边望楼而去。 白骑黑勇士逢乱必出,黑袍、红印象征着血性与忠义,他们隶属城主,身份与城监等同,城中分散四队,每队七人,共二十八骑,与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同数,维护着鹿无城的安定。 另一边山头上,山河正眺望着城中的尘烟滚动,好似看戏般事不关己的模样。搞了这么个劳民伤财的动作,算是变相提醒了城主:天有不测风云,要小心提防! 而那些个隐匿着的不速之客,再想有什么动作,也要掂量掂量了。 “这么个动静,大祭师那边也该有所耳闻,以他的洞察力与警觉性,兴许能将前后事串联起来。”山河习惯性抬手做出个压低斗笠的动作,手一抓空才想起来在集市上突遇的那个白衣男子。 山河随即摸了摸肩上挎着的长布袋,是那个人临走前留下的,伸手探入兜内,似乎摸到了什么,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纸信笺,上面只写了几行字: “不闻不问,莫看莫管,速离此地,永不再来!” 山河默念着这句话,又想起那人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你已被发现,保命要紧! 山河沉吟,心里一阵杂糅。 他在鹿无算是过了一段太平日子,那些个修士也似乎止步于宵皇境外,说不清此刻躲在城中某处的修士们是冲何而来;最令他想不明白的是,连对他紧追不舍的红绫,这段时日也没有了什么动静;城中的怪象和那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恶意的神秘人,应是有着极大的联系,而那人似乎知道鹿无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又为何来提醒他,而不是提醒大祭师? 看信笺上的字迹潦草,用墨不均,应是匆忙之中留下的,上面并无落款,也不知那白衣男子是何方神圣。 山河想事情太过专注,连拾泽回来也没有觉察到。 “你在看什么?”拾泽凑近好奇问道。 他连忙将信笺收了起来,塞回兜子里,应道:“没什么。那边情况如何?” “如你所愿,乱了。”拾泽抱臂在胸,和山河一样的姿势隔岸观火。 山河只觉得他那平静的神情中,略带感伤,那姿势又有几分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你担心他们?”他问道。 拾泽道:“有点,但是城中的巡司都会解决的。” “巡司?像我这样经常上山采药的人,就很少遇见。不如你顺带说说?”山河挑了挑眉。 “那是二十八白骑巡司,常在城中巡查,听……大祭师说,他们专司城民安危,处理突发危急之事,白骑黑袍红纹脸,是他们的标志。” “哦!”山河佯装惊奇,再问,“巡司办事能力如何?” “办事能力我不知道,不过他们身手不错。” “你们有交过手?”山河疑惑,一般人是看不见他的。 “没有交手,只是碰见他们夜巡捕杀凶物,原是数十城卫奈何不了的,巡司一人就将凶物斩杀了。” “是何凶物?” “系数魑魅一类,来自山林水泽间,夜里进城觅食的,听说害了几个望楼兄弟。” “看来此凶物机灵。”山河若有所思,偷溜进城觅食,最怕大张旗鼓,所以先把鼓人干掉,使得望楼之间不能传递讯息,各处没法得到及时应援,凶物才好果腹,这是理智聪慧的做法。 “如果他们不出手,我也会干掉他的。” 山河原以为拾泽出自守城的信念才会这么说的。 “长得太丑了。”拾泽后面那一句,是实情。山河又在拾泽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那是毫无避讳的厌恶嫌弃。 原来是看不顺眼啊,这才像他说的话。山河呵呵笑着,心里庆幸:还好斗笠和遮风衣都“送”人了。 ※※※※※※※※※※※※※※※※※※※※ 选择搭档这回事,某人还是拿捏得挺准的。打怪一什么的,最怕猪队友了,当然这样的队友也不少哈 吃喝玩乐斗智斗勇2 山河带着拾泽上了最热闹街道的屋顶,看街上车水马龙。 隐约中又见此前的那一行背剑客,他们似乎在人群中寻找些什么,匆忙得来又不得已逡巡寻找。 放眼望向整条街,街边巷尾,摊位角落,不明身份的灵修术士不少,他们伪装成各行各业的人,各自吆喝买卖,但那看向人来人往的目光显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总是掩藏不住警惕的神色,在这点上,山河是绝对的过来人。 “七分形似,尚且不够气。”山河小小嗤笑了下,暗嘲这群人不接地气,不是经营买卖的料,捕捉不到这些小本生意人身上的味道: 小摊主卖的皆是自己的拿手活,这是买卖的底气,也是他们自信的资本,而这点在这些人的神情中却见不到; 其次,是对自己摊位的上心与爱护,真正的摊主在没有人光顾的时候,会时不时打扫自己那方寸之地,但显然这些人不具备这样的“习惯”; 另外,这些人缺乏热情,一套说辞虽能背下,却未必能活学活用,有客也不知好生招待,甚至还有些不耐烦,明显不好客,只是在“摆”摊,而并非经营。 综上推断,山河仅一眼就可辨真伪。好歹世代行商,父辈那会儿,还被要求背会厚厚一本生意经,虽也谈不上行家,但是经商那些事在山河肚里多少攒点货,不得已才会搬出来论证论证,只因他打从心里不喜欢,也就不常用,如今看来,多少还能派上些用场。 眼下这些人只是在借个摊位掩饰身份却要强行扮演,只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山河斜躺了下来,以手支头,像看戏一样看底下人“表演”。 “谢谢哥!”拾泽咬着糖葫芦就他旁边坐下。 山河惊讶地转向他,见他一脸欢欣,又听他叫得自然,心中一股暖意上涌,瞥向他手中那串糖葫芦,问道:“是不是对你好的人,你都叫哥?” “不是啊,还得比我年长。” 山河哈哈笑起,算年龄,他不知比拾泽长了多少辈,不过论外貌长相,他们确实难分伯仲,“你是如何看出我比你年长的?” “感觉。”拾泽笑嘻嘻躺下,他比山河想的要简单得多。在他看来,区别于“天歌哥”的约束,山河给到他的是另类的新奇体验。 与山河最初的相见便已让拾泽的眼界大开,其次结伴同游,更是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和难得的任性,关键是他认为山河与他是友而非敌,虽然在对大祭师的态度上有所分歧,但是大祭师也曾经说过,在这座城当中,不是所有人都尊崇他畏惧他和拥戴他,也有些人会不喜欢他,而仁者当能容非,不必计较些许。 所以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拾泽可以做到既往不咎,且在他心目中也早把山河当兄长看待了,否则也不会言听计从。 山河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赞道:“感觉挺准。” 对街墙上蔓上了几朵扶桑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人会在意扶桑花会不会爬墙,更不会有人留意到扶桑花摇身一变成了一条红绸带,轻飘飘穿过屋檐。 山河美滋滋躺下,忽闻得空气中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香味,而后愈来愈浓烈,这味道太熟悉了,着实让他忘不了。 山河缓缓坐起来,注视着街道上的行人。 “二十八骑,我说巡司,你有几成胜算?”山河忽然正经问道。 “我是打不过二十八个的了。”拾泽实话实说。 山河喜欢听他说大实话,摸了摸他的头,没有继续说话。 “哥,我想玩‘你追我跑’。”拾泽吃完一串糖葫芦,转头说道。只要他上心的事,就要得到满足,除非有足够“情非得已”的理由和突发状况中断,否则一直纠缠。 “好!”山河一口答应,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中轴主街与小巷的拐点,“我跑不过你,你不能使用灵力术法,不然很快被你抓到了,就不好玩了。” “好!你快跑!”拾泽已经迫不及待了,扯了扯衣角。 山河笑了笑,吸了口气道:“那就来追我!”语音刚落,转身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窜进了人群,拾泽兴高采烈在后头紧追不舍。 红绸带从屋舍中掠过,只一瞬就穿过人群密集的街道。 那股香味愈来愈近,想来是甩不开红绫的追赶,山河心里盘算着得尽快离开热闹的街道,便抄小道拐了进去。 后方追上来的拾泽,突感异样,骤然停住脚步,回身看去时,异样感觉顿失,再回头就见不到山河的身影了。 小巷行人稀少,山河拐了进去,红绫却乍然出现,让他陡然一惊。 “久别重逢,才一见面就想跑啊~”红绫一贯的口吻,亲昵又酥麻,让山河一阵汗毛耸起。 “若是姑娘,我倒是会瞧上几眼。不过是你,我就不奉陪了!”山河溜得快,虽无灵力傍身,但凭多年闯荡游走的经历,脚力还是有的。 事实上,红绫并不知山河曾被囚困起来,还被封了灵力,只是之前的过招,让红绫知道了他忌讳的地方,这回倒是不介意跟他再缠斗上几个回合。 “物以稀为贵,你难得,我亦难得,天生一对就不必见外了。”红绫欺身上来,山河一个转身闪过了街角,进了另外一条街。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看不如让大家都参与进来,还热闹些。”山河一边跑一边说,他是有意试探,红绫也就接了话了。 “人为刀俎,尔为鱼肉,我是无所谓,不过就多了几家分食,到时难过的会是你自己。” 红绫说得露骨真实,对于山河的生杀大权,其实早就在玄宗门内争得火热,只是面上各自清宁,实际上都在偷偷使劲,此次却连红绫也料想不到,那消息是如何传得人人尽知的,以至于都往鹿无城奔来了。 山河哼了一声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坐山观虎斗的,必定是我。”他说的很是轻巧。 “哼~”红绫也轻轻呵出一声,胜券在握的感觉。 绕过沿街的灯笼,眼见的红绫就要追上山河了,远处忽现一伙旧相识。 “真是冤家路窄!”山河急急刹住脚步,看那几个风风火火的模样,虽然没有着一色衣,但那几张面孔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星辰宫的人出现在此时此地,让山河有些头疼。 他忽闪到一侧躲避起来,看娄殊重此次换了一身扮相,倒有几分亲民的模样。 “来得可真是时候……”山河喃喃,忽觉肩头一沉,便猛然一回头,原来是拾泽。 他暗暗松了口气,急回头看了看,却不见红绫的踪影,是因拾泽的出现让她闪退下了?还是忽然出现的星辰宫人让她避而不见?山河一时半会想不通,但知道绝不会是他的那句话让其知难而退。 “抓到你了!”拾泽正得意地看着他,山河随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提醒他不要出声。 拾泽立马弯腰随着山河小小探出了头去,以为在看什么有趣的事。 “哥,你看什么呢?”拾泽在耳旁小声询问着。 看他一脸好奇,山河把他摁下来,向他竖个大拇指道:“抓到我,你赢了!” 拾泽乐呵呵说道:“你太好找了,为什么不往人多的地方去,那样躲起来我也就找不到了,你看你在这,我一下子就抓到你了。” 山河若能肆无忌惮玩耍,拾泽要寻他谈何容易,关键是蓦然出现的红绫,使得他不能在人多的地方以身犯险。 其次,就是此前提醒他的那个书生,之所以抢走他的斗笠和遮风衣,许是因他身上这些东西已成为了辨别他身份的标志,那人把他标志性的东西抢走了,也是将风险转移了。 而见过他的容貌并认得他的,除了红绫与星辰宫的人之外,玄宗门内其余修士与他素未谋面,即使在他们面前大摇大摆,他们也未必会理睬他。 山河嘴角上扬,顿生一计,对拾泽言道:“除了你我,还有人要陪我们玩。”说到这里,拾泽又一次瞪大了双眼,两个人玩没有一群人玩有意思。 “刚刚我和拿剑的一伙人打赌了,先跑出城的那队就赢。我们是一队,你的任务就是拖住一个手拿大刀,身穿黑衣,脸又臭臭的人。他比较厉害,一炷香就够,相信你能拖住他,然后你再甩开他到城门处与我汇合,这样我们才能算胜出。听懂了吗?”山河偷偷指着远处的娄殊重,好让拾泽辨识。 拾泽盯着娄殊重,兴奋点头道:“听懂了!” 看他跃跃欲试,山河又交待道:“不过千万别被巡司发现,巡司介入,我们就玩不了了。” 拾泽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会轻点的。巡司在城北望楼附近布了结界,我们避开就好了。” “开始撒网了啊……”山河早该想到既然是巡司出马,怎会只是简单地在进出城口设置关隘,必然是城主或大祭师有所指示,让他们进退皆难,逐个落网。 作为他乡之客的山河,去留本也无多大挂碍,但偏偏不想牵连整座城的人,城中的人安居乐业,鲜与外界有过多牵扯,万一与玄宗各门结下恩怨,搭上的可是一座城池了。山河这么想着,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眼见的星辰宫的人就要朝这边走来了,山河吸了口气,急喝道:“站住!” 莫名传来的一声熟悉的叫唤,一瞬触及了娄叔重敏感的神经,难道追寻月余的人就在这附近? 只闻声不见人让他们纷纷提高了警惕,凌厉的目光开始四处搜寻,紧握着剑的指节有些泛白,却要放轻脚步小心向前探寻着,只要对方再开口说一句,他便能准确找到其位置。 此前领教过山河手段的星辰宫子弟,来此不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是大敌当前总有那么几分心颤,这份胆怯来自于实力的悬殊,对手于他们而言实在强大得有些可怕。 但对于娄殊重,此次带来的帮手着实不多,多了怕打草惊蛇,少了未必能完成任务。虽凭其实力并不能相抗,但他是以性命相赌,卷土重来除了任务在身还要一雪前耻。 吃喝玩乐斗智斗勇3 一个月前,娄殊重惨败在山河手下,灵力受损仍强行驱动灵器,致使养伤半月余,此后发誓必要手刃山河,不论生死。刚虽未见其人,但再闻其声,都分外眼红了。 小师弟别离径将请示的目光转向娄殊重,道:“大师兄……” 娄殊重举手暗示其余人分散守住各个出口,这时却见山河从角落里优哉游哉走了出来。 随即一伙人集结了过来,立马拔剑相向,比之先前的怯懦,勇气是增长了几分。 “我看你们是见不得人清静,存心来找麻烦的。”山河远远看着娄殊重,见他脸色愈来愈难看,心中几许快意暗生,“隔壁街上有多少你们的道友,不说大家也都明白,我倒是不介意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星辰宫在玄门中好歹有些名声,认得你们的人自然也不少,就凭你们这不入流的伪装术,又能糊弄多少人?” 娄殊重嘴角抽了抽,山河眉头挑了挑,两人重见,一个咬牙切齿,一个闲言逗趣,看模样又有几分像仇人呢。 “你信不信我过去大喊一声,就会有很多人应声而至?”山河继续说道。 娄殊重亮出了寒光凛凛的清霜刀,道:“那样你只会死得更快!” “看样子你是不信了,不妨来试一试?”山河笑着开始往后退了。 见他往后退,这群人直围上来,娄殊重的刀飞得最快,直往山河逼去,眼见的就要穿膛而过,他也不躲避,准确来说是他根本躲不开。 看他不慌不忙,其他人以为其势在必得,或有几分藐视,谁知他将此刻生死托付给了另一人。 就在飞刀将触其衣时,一股子强劲之气从后推来,再从前胸破出,直把清霜刀的凌厉煞气硬生生削弱了大半,愣是把刀逼停在胸前。 早在刀出击时,娄殊重也紧跟而来,抓过飞刀凌空便是一斩,堪堪把路面破出了一道深深裂缝,直延伸到街尽头。 山河被推开丈外,至此整条街的结界也生成了,而方才的阵仗多大也无关周遭住户与隔壁行人。 原来就在他对娄殊重言语相激时,一直隐藏的拾泽正在悄悄布下结界,以免动静太大引起巡司的注意。 结界结印术法是由山河临时传授,也幸得拾泽天赋高,一学就会,才能顺势布下这个结界。 山河松了口气,好在有惊无险。 拾泽的突然出现,让星辰宫一伙如堕云雾中,莫非短期之内,他又找了个帮手?而且这个帮手看起来并不弱。 “诶!那个脸臭臭的,我来陪你玩!”拾泽拍了拍手,指着自己冲娄殊重说道。 山河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道:“要想玩,他是第一关,先过了再说!”他抛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见他一遛,所有人扑了过来,却被拾泽硬生生逼退了。 不过拾泽的目标在娄殊重,对于其他人,山河没有交代的,拾泽也无意去阻拦,因而除了娄殊重外,其余人都寻空档追向了山河。 来此之前,星辰宫一伙对于擒拿山河已有了计划,怎奈一人的加入,让整个计划扑空。星辰宫所来子弟虽然力不敌人,但至少尽了本分,能拖住山河一时半会,等娄殊重一到,也就好办了。 山河有意将人引进小巷,其后的各种绕,让追赶的人晕头转向。 原先在城门前与望楼上对鹿无城的基本建筑布点和街道规划已熟记在心,后又在闲逛中对巷道内各种摊位摆设了如指掌,期间对于设计陷阱和引人入坑的手段,也是早有计划。 前方左巷入口是布坊后院,右方隔两巷就是驿馆的马厩,马厩后边就是通往城门的小巷,山河心里盘算得快,拐角窜进了布坊。 后头一剑开路,破空穿来,连连刺穿一排晾晒的布料,三五人一头钻进高挂的布匹中,提剑搜寻。 有些布刚挂上布架,底下还滴着水,经风一吹,布上的色渐变开去,如同魔幻。染缸中上升的热气,让整个后院都充斥着各种颜料的味道。 “嗖嗖”两声,恍惚中看到了人影在布匹中穿梭。提剑几人随即捻诀以剑追踪,“咻咻咻”,剑在穿行,布也在缠绕,令人眼花缭乱,却无人再见到山河的身影。 砰!砰!砰!砰! 染缸忽地炸裂开去,缸中的水陡然四面溅起,几人避之不及,忙抽下身旁的布匹遮挡,这么一拉扯,支架连同竹竿轰然摔落了一地,躲得快的人就跳开去了,躲得慢的人就溅了满身的染液。 待推掀开沉重的布架时,他们身上就已满是深浅不一的花色了。几人面面相视,顿觉好笑。 “诶?小师弟呢?”率先有人发现不见别离径的踪迹。 “出什么事了?!”院内忽响起了女人的声音,想必是惊动了布坊的主人。 肇事这几人顾不得许多,急召回了剑,就跳墙而去。 山河则将敲晕的别离径用布裹着扛在肩上遛进了马厩里,后又披了件从布坊里扯下的蓝布做披风从另一侧出了小巷。 另一头,拾泽掐准时间,匆匆跑到城门处,见山河已等候在那里了。 “人呢?”山河将他额头上的汗擦掉。 “快追上来了。”拾泽喘着气道,看到山河手中多出了把陌生的剑又多了件碍眼的披风,疑问道,“你这剑怎么来的?还有你这披风?” “首场比试我们胜出了,赢了他们一把剑。” “太好了!” “没有披挂,意思一下。” “是随意了些!” “无妨。”山河交给他一个手指长的木筒,道,“现在进行第二场比试,你先出城,在城外三里处的山坡上放出信号弹,信号一出,再折回城门外等我,别被人发现,明白吗?” 拾泽点了点头,接过木筒。 “对了,如果有巡司追出,别拦也别管!”山河附上一句。 拾泽再次点头,兴冲冲跑出城,城卫们却丝毫没有察觉,更别说是阻拦了。 拾泽一出城,山河就立即转身离开,才刚离开,娄殊重就追了出来,看城卫们把守森严,就又止住了脚步,那人竟然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绷得紧紧的脸上愈发深沉。 “大师兄,大师兄!”身后传来几声呼喊,师弟们一身狼狈地追了过来。 “你们……”看他们衣衫不整又脏兮兮的模样,娄殊重的脸色有些难看。 “小师弟不见了!”他们异口同声,抬手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染料。 五个师弟只跑过来四个,小师弟确实不见了。娄殊重面冷心沉,自感被人耍了,狠狠地撺紧了拳头。 鹿无城刚入申时,街上并无此前热闹,是什么人做什么事皆一目了然。 山河贴上了两撇马尾鬃做的胡须,拎着剑正在街上大摇大摆游荡着,还特地光顾了几个修士摆的摊,或多或少地闲掰了几句,要么问路,要么打听有没有见过和他一样拿着剑的人。 意料之中的是,当摊主们见到他手中所持的剑时,都是盯着剑愣了一会,随即敛眉摇头,最后将山河打发走。 山河抬头看了看天,心道:时辰是差不多了,按理此时应该是…… 砰!空中绽放出了星辰宫特有的信号标志:众星拱月! 这一声尤其吸引了道上人的目光。 娄殊重一行人对这声极为敏感,率先反应过来:信号的方向在城外! “师兄!”其余人皆叫道,“那是小师弟放出来的!” “不长记性的蠢货!”娄殊重又重重骂了声,信号的发出等于又一次暴露了踪迹。 星辰宫月前的那一次无心之失,多少引起了同道的注意,所以他们此次来鹿无城之前也通了气不可用信号弹联络,而改用了其他暗号。 但看这次的信号联络,怕是有蹊跷。 “小师弟一定是出事了,大师兄!” 娄殊重犹疑半会,在其余师弟的催促中,最后还是转头急冲冲朝城门方向疾行而去。 “那是星辰宫的信号!”当众人还沉浸在揣测中的时候,山河嘴角衔笑,持着剑在街上狂奔了起来,这一举动又一次引起了乔装摊主的修士们的注意,他们对视一眼,也朝着信号发出的方向奔去,期间又遇上了星辰宫的人,就更加坚定了目标就在城外。 山河盯着那伙背剑客已久,忽地从他们身旁撞过,还故意高喊一声,道:“终于抓到了!” 被撞之人一阵恍惚过后,看清了匆忙而过的人的装束,惊道:“月影白剑?那是星辰宫的人!” 同行中一人沉沉发问道:“你看清楚了吗?刚刚是星辰宫发出的信号?”此人剑眉星目,精神奕奕,看神情与问话,应是当中地位最高者。 “看清了,就在城外!还有刚才那人,也是星辰宫的人,他朝着城门方向去了。”另一人随即应道。 “那可真巧,都来凑热闹了。追上!”那人手一挥,几个背剑客同时追了出去。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马长嘶慌乱窜出。 十几匹马冲出了街道,撞翻了小摊,惊扰了行人,马踏声、嘶叫声、惊叫声,各种声音从街头到巷尾连连不断。一时之间,犹如兵荒马乱。马无目的到处乱撞,显然是受了惊吓,也把行人吓得四处躲了起来。 山河卸了一身行头,朝奔腾的乱马冲了过去,试图勒住缰绳骑上马背,但无果,场面一度难以控制。 果不其然,巡司还是出动了,上报是“马脱缰,市混乱,须驯服”。但在城主看来此等小事不必逐层汇报,因此大祭师那边也就不得而知了。 山河费劲骑上了马,一路大喊:“快让开!快让开!危险!快让开!” 不知有意无意,马群一个劲朝城门方向冲去,冲散开了原来那群往城外奔去的修士们。 原本城门把关森严,如今受惊的马群倒是给急欲出城的人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条件。 呼喊声靠近,才刚准备轮值的城卫们探出了头,瞬时惊呆了。只见马群中一人艰难地骑在马背上,尝试稳住却怎么也稳不下来。 “快来帮忙啊!”山河冲着惊住的城卫大喊。 眼尖的庆生立即认出了山河来,震惊之余,抬手急招了其余几个城卫迎上前帮忙。 “是昨夜的那位兄弟!快帮忙!”这一声喊倒是把怔愣的城卫喊回了神,就都纷纷上前去。 但马凶得不行,城卫们还未靠近,就被逼得四处闪躲了。 山河不得已猛力往后勒住缰绳,马匹一个后仰,愈发暴躁,开始乱跑乱踢。有的马匹已冲出了城门,有的围在城门处乱转。 而趁此混乱场面,那些伺机已久的修士也隐在马群中冲出了城。 就在这时,本欲趁乱出城的娄殊重认出了正在控马的山河,那股子狠劲顿时提了起来,盯着马背上的身影缓缓拔出了刀,对其余师弟说道:“你们先出城。”师弟们领命,趁乱混入了马群。 混乱声中,冲出了几匹高大俊俏的白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 看这架势必是二十八骑到了。 “是巡司!巡司到了!”众城卫似乎在慌乱无措中看到了希望。 娄殊重拔出的刀,缓缓又推了回去,双目狠狠瞪着山河。 冲出的白马灵性异常,绕着惊惶的马匹跑了起来,将这群无主的马圈在一起。 马匹行动受阻,只在圈内蹦跶,但依然无法稳住失控的情绪,冲散了娄殊重的视线。 白马背上的巡司各个英姿飒飒,一脚从马鞍上踏起瞬时离了白马,再跃上惊马背上,暴力紧勒缰绳,强行稳住惊马的情绪,惊马顿失方向,嘶叫乱踢暴甩了一顿,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马背上的巡司除了暴力控制,脸上毫无动容,情绪也并未受到波动。这才是稳住马匹的关键。 众人齐声叫好,为减少无辜受伤,巡司控马不用灵力,虽用的是暴力,但凭其驯服出来的灵性异常的白马,就可知道此法也必然行得通。 山河瞥眼处,迎上了娄殊重的目光,暗叹不妙啊!这场面,娄殊重仅凭一刀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了。 见势不妙,他急掉转马头,佯装马匹再次受惊,一个强拉缰绳,马蹬蹄后仰,山河双腿紧夹马腹,瞄准一个势头连人带马趁虚窜出。 众城卫见山河所骑的枣红马再次发狂,无不骇然,都替其紧捏着一把汗。 娄殊重本欲强势追出,奈何巡司的介入,让其再次受阻。 “兄弟!危险!快回来!”庆生眼见的山河被狂马带出,追出好远,也未能赶上,就只能在后头干叫着。 紧随山河而去的另有巡司二人,马蹄乱踏,尘土纷扬,声音愈来愈远。 出城一里地,山河把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一手抓缰绳,一手抚摸着马的身体,轻轻在它耳边说了几句柔柔的话,传递了一种友好的信息,原本暴躁的马儿竟然因为他的举动而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山河回头望向城门方向,见巡司追了上来,就翻身下马,拔了路边的枯草喂马。 “辛苦了,马兄弟。”山河顺了顺鬃毛,蹲在路边看马吃草,顺便等着巡司上前来问话。 未几,巡司二人骑马已至,一人骑于马背上高声询问道:“可有受伤?” 山河皱眉,一手捂着腹部,缓缓回道:“大伤没有,就是被踹了一脚。” 闻言,另一巡司下马准备检查山河伤势,山河连连摆手婉拒了。 “不劳费心,小伤无碍。不过这马还真难驯服。”山河一番感慨。 “驯服不难,看是什么人。”马背上另一人接了话。 “你是城中何处人家?”下马那人问道。 “我就是出来备货的,刚好撞见了这群马从那个驿馆跑出来,像是受到了惊吓。” “可知因何受惊?” “应该是爆竹,我追上去的时候,它们就是拖着爆竹冲出来的。”山河指着马尾上被炸伤的痕迹煞有其事说道。 二巡司对视一眼,彼此意会。 “若无事早些回城。”巡司说完翻身上马。 山河摸了摸马背,说道:“待它多吃点,我再牵它回去。对了,麻烦跟城卫大哥庆生说一声,我没事。” 巡司再想询问,山河立即补充了一句道:“他是我兄弟,拜托了。” 巡司们点了点头,一个转身骑马回城。 看着他们远去,山河摆弄着枯草,轻呼了声:“出来。” “哥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不知拾泽从何处窜出来,但能做到不被巡司发现,就证明藏得还不赖。 “我信你!”山河牵着马往另一条道走去,拾泽欢呼雀跃地跟在身旁。 “哥,你的披挂和剑呢?” “要来无用,全送还给人家了。” “我们又赢了吗?” “嗯!今日玩得开心吗?”山河点点头道。 “开心!”拾泽主动牵过缰绳,两人有说有笑淡出了若悯的视线。 ※※※※※※※※※※※※※※※※※※※※ 一阵惊慌马乱,终于写完了……撒花庆祝!!! 非礼勿言勿视勿动2 有人!可是拾泽? 山河不待多想,一个顺势钻进床榻下,屏息凝神,紧盯着进门的身影。 那人开门带进了一阵风,吹得幔帐翩翩然,透过纱帐隐约可见一双洁净的白靴朝里而来。 这双靴子貌似有些眼熟…… “唉~”山河心里一阵叫苦,“自求多福!” 若床榻底下有什么暗道机关,可以让他逃之夭夭的那种,他将毫不犹豫钻进去。经十几次祈祷后,他深切感受到,有时期待会让现实变得更加残忍。 衣架屏风后挺拔如松的身影,证实了山河的担忧。 只见大祭师缓缓将鬼面具摘下,挂在衣架上,又将靴子脱下,整整齐齐放在衣架屏风边,又见他将身上衣裳一件件解下,轻轻搭上架子。 “他要洗澡!”山河有些忐忑,对比他往日泡澡的时长,他隐隐有些忧虑,倘若大祭师一澡泡到了太阳下山,他岂非要搁榻下窝上半晌,光想都觉难受,何况是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还得被迫看大祭师沐澡…… 下一刻,山河那双眸子瞪得清亮,直勾勾着盯着那个渐渐漫入水中的白净直背,直到香烟漫起,隐约挡住了上半身,露出了宽厚的双肩和披散的长发时,他才眨了眨眼。 窗格子投下的光恰巧洒在了那个背影上,泛着淡淡白光,像极了那夜执伞的少年,虚虚实实,如梦亦如幻,此刻仿佛就在澡池中央,就距他几丈外。 他憋着一口气,胸中犹如一团烈火燃烧,往上蔓延到喉头,直至涨红了整张脸。 “跳这么快作甚?”山河心跳如擂鼓,连他自己都诧异,仅是一个男人的后背就能让他脸红?“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真是丢人了啊。”山河暗骂自己没出息。 就在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可耻的时候,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猛劲生生拽了出来,且不说整个身体在地面摩擦有多么疼,就论这样的力道就足以把他这副骨架给拆散了,那一瞬山河只飘过一个念头:死定了…… 山河还没看清大祭师盛怒的脸庞,就整个人被横空飞来的幔帐裹成了粽子,连他开口求饶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被丢进了池子里。 披上亵服后,池子里头竟毫无动静,大祭师拉住幔帐一头,想把池里面的人扯出来算账,怎知一把揪出的只是一截泡了水的绸子。 澡池看上去出奇的平静,只有满池香烟弥漫飘扬,热气在大祭师脸上冒出,悬着水珠的两道剑眉深深蹙起,他一个攒拳挥袖,整个池子的香烟竟然都散开了。 澡池底下隐约藏着一个身影,未几,石头上喷出的香烟又铺满了池面。 一个电掣的身影飞入池中,大祭师一把拎起了那……衣裳?人呢? 他认得这身衣裳,而且印象深刻。一想起那个人,他就双目充血,气得双唇发颤。 但是他更恨自己早不该晚不该,不该在清晨动用宵皇秘技,致使他灵力受损,五脏皆伤,此番他才不能敏锐地感应到几丈外的偷窥者。 就这样被他逃了吗?大祭师积羞成怒,死死盯着手中的衣裳,越攒越紧,恨不得就此揉碎了,但也不得解心头之气。 澡池上涌动的烟缠绕着大祭师,将他整个身子都没进了烟雾中。 大祭师凝神,伸手进了水雾中,一把掐住了山河的脖子,发出一股狠劲就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山河蓄了一肚子的澡池水,刚一见大祭师就毫不客气地喷了他一脸,大祭师猛然将他摔了出去,他又沉入了水中。 即使被掐得只剩下半条命,对山河而言,这也是毫无意外的结果。 大祭师始料未及,纵然知道山河的手段一向下作,没想到竟然到如此可耻的地步,他匆匆捧了水浇了浇脸,明净的脸都窜上了一抹红晕,显然是被气胀的。 大祭师忍无可忍,勾出一道炙热符推入水中,倏忽,澡池的水开始冒泡,愈来愈热,热气蒸腾,整个风行小筑都氤氲了水汽。 一声惨叫,山河从水里冒了出来,长发耷拉着通红的脸庞,脖子也泛着红晕。 见他从水里冒出来,大祭师几乎是飞奔过去的。 他去势汹汹,带着必杀他的怒气直逼过去,无灵力傍身的山河,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只弱小无比的蚂蚁,大祭师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整死他。 山河紧急后退,却又一次被他掐住了脖子,硬生生撞在了石头上。 山河后背受挫,还是鼓起嘴使劲掰开他的手。 见他鼓嘴,以为他要再次喷水,大祭师忙不迭以袖遮脸,岂料他趁虚,两只手硬是将大祭师的亵服扒拉下来,露出了光洁的胸膛。 大祭师脸色骤变,急里拍出一掌,山河吃了一记,重重撞向石头,身后的石头受力断开了两截,他喷出了一口鲜血后,就摔进池子里,再无动静了。 大祭师一口气悬着,已到了咽喉,就差没吐出来,跌坐回澡池边的石阶上,胸膛剧烈起伏,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于宵皇祭师而言,是何等不堪。 缓缓拉上浸水的亵服,半身泡着水,才渐渐回神了过来,适才一掌似乎叫那人送了命。 他眉目微敛,顿了顿,起身摸过去想将那人捞起,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池底传上来。 大祭师一个顿足稍滞,竟让底下的人有机可趁,山河蓦地窜上来,水花陡然飞起,大祭师转身大手一拦,拍向了两边的幔帐,幔帐上也穿出了水滴孔。 为免对方再有任何动作,山河立即跳开忙制止叫道:“且慢!” 但屡次上当的大祭师这次又岂会遂了他的意说停就停?只见他清冷的脸上夹带着水珠,唇色泛白,立起一掌对着山河,倏地一收,山河整个人就被吸了过去。 “难不成又要死一次?” 山河急中生智,竟然将身上仅剩的亵服扯个精光,露个白净的身子在大祭师面前,脱口而出大叫一声:“非礼勿视!” 果然,这一眼过去犹如晴天霹雳,骤然失色的大祭师当即卸了手中的力,惊惶地别过脸去,怎奈山河止不住飞扑了过来,二人便双双摔进了池子里。 几尊石头不断喷出香烟,若不是小筑顶上的窗开着,这些烟便无处遁走。 澡池上鼓荡着烟雾,二人在水下打得火热,山河灵力虽不及大祭师,但水底下的功夫还是远在大祭师之上,只要大祭师有钻出水面的势头,山河便是火力全开,四肢并用死死锁住他。 大祭师渐感力不从心,一脚踹开山河欲向上钻出,却又被他拽了回去,直至在池子中吐出了一口恶血后,山河才忙将他拖出水面。 一出水面,山河就大大喘了一口气,看向大祭师,只见他嘴角溢着血,仍骤使灵力,引来了一条幔帐,未等锁住山河,就软软落在他身上,盖住了他那个白净的身体,随后体力不支就退了几步,倒在了石阶上。 “你有伤在身!”山河见状,试图游过去,却被大祭师推出的一道勒令符强行止了步。 “别过来!”他煞白的唇哆嗦着,依旧冷喝出了一声。 山河咬了咬唇,解释道:“是,我不该闯进来,更不该偷看你洗澡,所以刚刚我也还了,让你看回去了,这算扯平了。” “你到底……到底……”大祭师手抖了抖,强捂住胸口,双目充血却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不妙!这是要气急攻心了。”山河心下一惊,这小子万一有个好歹,那可真是十个澡池都洗不清了。 “你你你先别激动,也别一言不合就开打,实在有失体统。我本不该放肆轻薄,你心中有气,也可以轻薄回来,我任你处置!” 他虽面有悔过之色,但言辞不正经,实在不堪入耳。 大祭师大咳了一声,气吐了出来,是血,红艳艳的血直接喷了出来。 霎时,勒令符也随之消散了。 山河一惊,却不敢轻举妄动了,以大祭师当下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受刺激。他不知何人能伤大祭师,但其情况糟糕至此,也是拜他所赐。 “纵然不为你自己,也为今夜的祭典和担心你的人想想,他们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大祭师。所以,务必请别再动怒了。” “我知道你生我气,甚至恨不得把我杀了,若我的死能解你心头之恨,那我过去,任你宰割。” 见大祭师没有表态,他缓步靠近,试图能取得大祭师的信任,大祭师微微眯了眯眼,他就立马止步了。 “在日省峰上,我是真心悔过的。”山河一改往日漫不经意的态度,郑重其事说着,“但你扣了我的兄弟,也就是那个傀儡,我必须要找回来,所以我逃了,但我绝无逃出你们的地界,我自知戴罪在身,绝无心思浪迹天涯,请你相信我。” 山河此番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招魂鼓,是看对方的状态不佳,实在不宜进行任何谈判,趁人之危也不是他的作风。 “至于我为何会来此地,说来也巧,纯熟好奇跟着几个小厮偷溜进来的,只因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就是这种,”山河指了指石头喷出的烟,又道,“追寻香味而来,才误打误撞进了这里,当发现这里是寝房时,我是无意逗留的,谁知这时你就进来了,为了避免误会,我也只好躲起来了。” 世人遇意外之事发生,实难从容不迫地自圆其说,但身经百炼的山河可以,要是若悯在此,定佩服他能在情理之中将真假杂糅,混淆视听。 “况且我这人喜欢走得坦荡,无所牵挂,所以会待到罪消了,彻底两清后,再离开。但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望大祭师能成全,请大祭师将那傀儡还我,我保证乖乖回日省峰思过百日,再也不会打扰。” 他之言语坦诚,又带着恳求的语气,大祭师只看了他一眼,又将眼帘垂下,本欲启言,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呼唤声。 二人登时直了腰,面面相觑,尤其是大祭师,脸更白了。 “哥,你在吗?”拾泽带着呼唤声轻轻推开了房门,只是草草环视了一眼,却瞥见幔帐上穿孔的痕迹,他忽地止住了脚步,掀起了幔帐,缓缓走了进去。 看到幔帐的损毁以及澡池中的断石,拾泽开始心慌了,再看到衣架上挂着的整洁衣裳,拾泽暗喊一声:“坏了!” 拾泽紧急退出了风行小筑,心想一定要赶紧找回山河,要是被大祭师撞见了,得知风行小筑的东西是被山河毁坏的,他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但令拾泽难以抉择的是,他该不该告诉大祭师事情原委,本意是不想瞒着大祭师的,可又不想看到山河受伤害,这令他很头痛。 于是他重回到了海棠树下,找了那只乌龟帮忙。 “乌龟你帮帮忙,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如果你往左边爬,我就帮天歌哥,如果你往右边爬,那我就帮山河哥哥。” 拾泽在地上划了一条分岔道,放乌龟在中间爬行,看它最终会走向哪条道以此来抉择。 拾泽走后,风行小筑内二人从澡池底下窜出,嘴角肿了一块的山河扶着大祭师从池中央走了上来,直到石阶处,缓过气来的大祭师一把推开了他,狠声道:“滚!” “你叫我……”山河眨了眨眼,用手指了指自己,似乎不太确定刚刚那个字他是否听错了,是“滚”吗? 山河知道大祭师有所避忌,情急之下将大祭师拉进池中,顺道捡回自己的衣裳,即使是在水中也得套上,否则不保大祭师会对他大打出手,虽然此时的大祭师身受重伤,并非是他的对手,但维护所谓的礼制,同样会让他失去理智。 大祭师仰躺在石阶上喘着气,脸色时白时红,袒露着胸膛时起彼伏,却依然狠狠瞪着他。 山河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又刺激到他,所以半截泡在水中,靠在池壁边上叹了口气道: “你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 语罢,山河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从他身侧走了上去,自衣架上取下一件里衣盖在大祭师身上,大祭师只双目冷冷地瞪着他。 又见山河走向床榻,将他的靴子和面具一道取出,整齐放回原来的地方。 “你很在意他的感受。”山河蹲在他身侧,拧了拧衣角的水,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起身离开了。 不知大祭师是何表情,直到山河关上门那一瞬,他才回过神来,却又是一口恶血吐了出来。 山河回到了海棠树下,见拾泽蹲在树下自言自语,便道:“我回来啦!” 闻言,拾泽起身丢掉了树枝,顿足道:“你怎么去那么久?害我到处找你。” 看山河全身湿透,嘴角一块淤青微浮肿,拾泽着急问道:“哥,你怎么回事啊?受伤了?” 山河摸了摸嘴角,苦笑了下道:“刚在路上,不小心摔伤的。” 拾泽碰了碰他受伤的那块,山河往后缩了缩。 “怎么更像是被打了?” 山河一瞬的尴尬,转而问道:“怎么?找到翠鸟了?” “哪有什么鸟?找半天都找不到!” 山河笑了笑,道:“有的,你看。”他像变幻术一样,摊开手掌,一只通体翠色的小鸟就在他手掌中。 “哇?还真被你抓到啦?”拾泽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小鸟在他掌心起飞又落下。 “那是,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从风行小筑里面抓出来的。”山河一句话草草交代了事情经过。 一说到“风行小筑”,拾泽就立马变了脸色,拉着山河的手就往外头走去,边走边道: “哥,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大祭师要回来了。” “你不是说他不回来的吗?” “这时候他就该回来了。” “他回来这里做什么?” “祭祀前要沐浴更衣。” “哦~” ※※※※※※※※※※※※※※※※※※※※ 有什么事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有的话就打两架,哈哈哈 清明白衣是仙是邪2 “祭师大人,你……没事?”山河将大祭师一把扶住,心里微沉。 自上次从大祭师的私人庄院回来后,对于其突然受伤一事便一直百思不解,放眼这世间,与大祭师修为相当者屈指可数,何况能将他伤成这般的,更是寥寥无几。虽也曾探过拾泽的口风,但却遭了他的鄙夷,兴许在他的印象当中,这大祭师向来都是那么无坚不摧的。 大祭师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试图推开他却无济于事,只得微微道:“先离开……” 山河点头,心里却想: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拜月坛? 他搀扶着大祭师刚从拜月坛上下来,就听到了十几声烟花炸响的声音,驻足抬眼望去,夜空中流光溢彩,漫天闪耀的烟花绽开了又凋零,却总是在凋零那一瞬又忽然绽开,照得大地忽明忽暗。 山河朝大祭师望去一眼,今夜他那偏显阴柔的面具上映照着五彩缤纷的光,像极了当年火光中的神人,可瞬息万变,神人也如尘世中的烟花坠落凋零了…… “当真是时而璀璨,时而荒凉……”他竟失神地喃出声来。 大祭师本想催促快些离开,可转眼过去,竟在对方的面具中看到了黯然神伤与浓浓的不舍,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咳了起来。 山河回过神来,却惊见面具下边点点滴着鲜血,并已在白衣前襟上晕开了一朵朵艳丽的小红花。 山河心头微震,一心想就地放下查看他的伤势,大祭师却压了压气息,道:“只管走便是……” 这才刚下六楼,大祭师便是一个踉跄推开门,摔在地上,山河恼自己连人都扶不住,急忙冲了上去,将他扶坐起来,而此刻大祭师的前襟上已浸湿了大片鲜血,将胸前挂着的那面青铜镜也染红了。 山河骇然,心下一紧便不顾许多,急道:“祭师大人,得罪了。”语毕,躬身将他打横抱起。 大祭师全身陡然一僵,呼哧呼哧地喘息,断断续续说道:“你、你、你……放……” 山河摇了摇头:“放肆是,我替祭师大人说了。”抱起一个身长八尺的男人,对常人而言确实不易,但对于他来说倒是轻而易举,还将三步并作两步走,入了大堂就急转偏殿。 来到了此前大祭师一直阻止他进去的那间房前,他心下一横,一脚踹开了房门。 听到“砰”的一声,大祭师几乎是要从他身上跳起,即使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他也紧紧拽着山河的前襟,声音从颤抖的双唇发出: “你别……出……出去!”大祭师充满血丝的双眼瞪得他快烧起来,即便于事无补。 “特殊情况,非常处理,还得委屈一下祭师大人了。”山河脚步不停,抱着挣扎不休的大祭师匆匆绕过那扇墨竹屏风。 才用脚撩开浅蓝色幔帐,眼前的一幕就让山河彻底惊怔住了,在他放大好几倍的瞳孔中,充满了无限惊诧与震撼,而他也顿住了向前迈出的脚。 大祭师自知再挣扎也为时已晚,揪着他的手缓缓滑落下来。 山河不会不知这满室悬浮的金光符文是什么,更不会不认得在这些符咒中央悬挂的画像是何人的,只是画中人形态不似之前。 画中人左手一支笔勾画,右手挥出一长卷,施法姿态与神情呼之欲出,而那些围绕着画像的符咒,却极具困禁之意。 很显然,那幅画是被符咒囚困在此的。 山河怔愣片刻后急转思绪,心头顿感凉意,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大祭师,而大祭师却转眼看向了那幅画像。两人彼此沉默,相对无言。 当初大祭师奋力阻止他闯进此房,是为了不让这一幕被发现?若悯的突然出现,情急之下才将他锁在房中,后为了防止他中途挣脱乱来,竟然以红绫之事为诱,让他乖乖听着故事?而他却莫名其妙地极其配合,还误以为大祭师有存他之心? 如今想来着实可笑。山河心里觉得一阵荒唐,原本清明的眼神也逐渐黯淡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往了最坏处想,回想初入祈楼那次,曾对此画中少年施法却无动于衷,原来早已被设了法困在缚魂阵中,而此些符箓上的符文便是缚魂咒,乃术法中高阶禁术,玄门中人也称其为邪术! 偏偏此等邪术出自人人敬仰的大祭师之手,这让山河内心五味杂陈,极不好受。 大祭师再咳出几声,眼神便开始涣散了,山河看他的目光有些冷淡,没有此前的担忧和焦虑,如今的他猜不透大祭师面具底下到底有几副面孔,也想不明白自始至终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虽然经验告诉他眼见的也不一定为实,也不可凭臆想来擅加揣测一人的是非善恶。 但他此刻不想问出口了,估计问了大祭师也不会说,全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想起拾泽,他纵有千般不愿,也不能就此抛下半死不活的大祭师独自离去。 于心不忍的山河急眼一扫,发现一旁角落尚置放着一张床榻,上有药枕薄被,想来是平日小憩所用。他二话不说将大祭师平放在榻上,微顿片刻,还是伸手要将他的面具取下。 对于这个动作,大祭师可谓是心有余悸,他一把抓住山河伸过去的手,以警告的眼神盯着他,冷斥道:“朝三儿,你做甚么?”他也不去揭穿他,以免二人各自难堪。 原来此人名叫朝三儿。山河暗记心中,心想大祭师还未发现他的身份。 山河本来一心担忧着大祭师的伤势状况,如今撞见房内这一阵法,是有一瞬产生放任大祭师自生自灭的念头,但因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孩子,他便要强压心中的恶念,沉住了气,道: “祭师大人,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大祭师却费劲支起了身子,将他的手推开,一字一顿道:“你,出去……我自己来。”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山河暗暗嗔骂了一句,轻轻撤下自己的手,起身道:“那祭师大人在此休息片刻,我去叫人。” “别去!”大祭师冲出一句,已把持不住平衡,又跌回榻上。 山河忙过来扶,却被大祭师两手揪住,只听他微弱的语气道:“此事……任何人……不许提!” 他那急切的眼神,紧张的情绪,是想维护自己一贯的形象么? 山河内心有些不爽,却道:“好,朝三儿不提。” 此时,大祭师胸口挂着的那面青铜镜泛出了微弱的红光,原先染上的血液似乎被镜子渐渐吸收,透过镜面微弱的光,可窥见镜中的血丝开始轮转,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一股神秘的攫取之力,让山河情不自禁地盯着它看。 大祭师捕捉到山河逐渐迷离的眼神,一惊,忙喝道:“闭眼,凝神!” 这一声喝,总算把游离中的山河拉回了神。 山河恍惚间看到了青铜镜中有一人正向他伸出手,而那个人不偏不倚就是画中人,即宵皇朝氏祖先朝颜。 他向他伸出手来,恍如那夜情景再现。 山河愕然道:“这?到底是……为何他在里面?” 闻言,大祭师蓦地一怔,急问道:“何人?你所见何人?” 山河听着他那沙哑无力的追问声,缓缓高举起手指指向了阵中的那幅画像。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与那画中人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才时不时遇见他,甚至内心中还有些莫名的悸动情愫,应是颇有渊源。 大祭师看他的眼神满是错愕,良久,才渐渐退去了眸中的光,淡淡问了句,道:“你,真是……朝三儿么?”如此一问,便是想揭穿他的身份了。 山河一愣,回道:“祭师大人认不出我了么?我真是朝三儿,要不我摘了面具与你看看?”说着,他作势要摘下面具,怎知大祭师竟然默默地转过脸来盯着他。 “……这,不按常理出招啊。”山河暗自叹了口气,这人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殊不知在多次与他交手后,大祭师自然长了不少心眼,也或多或少学了些伎俩,正是以子之道还彼之身。 看他犹疑遮掩,大祭师缓缓转过脸去,道:“走罢。” 不知是否是山河的错觉,大祭师在确认完他的身份后,似乎松了口气,也不继续追究了。 “那……”山河指着他白衣上的斑斑血迹。 大祭师却道:“我自行处理……他们一时半刻……回不来。” 看似平白无奇的一句话,山河却听到了言外之意:此刻离开这座楼,并不会有人阻拦,大可放心。 瞧大祭师此刻言行,似乎已然开始调节气息了,语气也顺畅许多。 山河匿笑了下,道:“此刻我真要离去,就名副其实地成了那不仁不义的无情之人了。”他离开榻一步之距,道: “我可以帮你隐瞒所有的事情,但只有一个条件,”他瞟了一眼那画像,又道,“将我的灵识解封。” 大祭师转过眼,斜斜盯着他,没有接话。 对上他的眼神,山河自感有些趁人之危,但对大祭师而言,这应该不算难事。 山河又道:“你看我行动貌似自由,但无灵力,于我而言如同身陷囹圄,我答应你,待解封灵识之后,我不会跑,任你想把我关何处,我皆不反抗。” 山河再三考虑,依目前情况,首要的还是恢复自身的灵力,灵力一恢复,找回吾名的机会就多很多了,无论明争暗抢、软硬兼施,总能要得回来。 再者,以大祭师如今状况,若无灵力帮他修复,晚了便无力回天了;还有当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灵修术士,正时刻盯梢着,若是被他们发现宵皇祭师重伤在身,届时局势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而失去灵力的山河,要想接下来的逃命一帆风顺,总不能一直依靠着拾泽。毕竟拾泽始终是亲近于这片土地的宵皇人,不能平白无故将人家牵扯进来,再者,拾泽也不可能做到寸步不离他身边,那些人总会找到趁虚而入的机会。 思前想后,当下关键还是靠自己,因此山河才会向大祭师提出要解封灵识的条件来,事实上,他也等不了百日后。 他之言语诚恳,大祭师没打算隐瞒,一反常态如实道:“可解傀儡,不可解你。” “你不解我的,解它也无济于事。”山河置气,分|身灵识需要本尊发出操纵,无有操纵者,宿主行动受限,只能将所感传达给本尊,并不能发挥多大作用。 大祭师缓了缓气息,道:“封你灵识尚用了我三重修为,解禁……更需五重以上修为,如今我所剩灵力不足一分……万万做不到。” 山河兀自仰了仰头,长叹了一声。 “时候一到,自行解封。”大祭师不痛不痒地补充了一句。 “看样子,你只能自救了,自求多福。”山河喟然叹息。 “傀儡……”大祭师轻轻说了句,手中抓着傀儡吾名,似要递给他,山河双眼立马有了神采,急忙接过手去。 “多谢!多谢大祭师不计前嫌。”山河道。 “走罢,越远越好。”大祭师淡淡说道。 大祭师是忘了招魂鼓一事了么? “那招……” “你我之间再无拖欠!” 此话一出,山河摆弄吾名的手忽地一沉,他还想说招魂鼓一事,可话到了嘴边,见他这副模样又咽了回去。心间莫名不悦,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多保重!”山河转身跨步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直到听见大堂外的关门声时,大祭师才彻底松了口气,发颤的手缓缓将面具摘了下来…… ※※※※※※※※※※※※※※※※※※※※ 山河是去还是留,全凭…… 撞见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亲口问自然是最快得到答案的。某人加油鼓劲! 生死关拦神煞墙阻2xiNSHuHaiGe.CoM 倏忽明光亮起,就在身后。 他们猛然回头,惊见一百尺城楼,赫然矗立在前,仿若一座高山,气势压人! 但这山莫不是底下镇压着什么,便是被什么笼罩着,才隐隐散出股阴森诡异的气息,这股气息将山河心里的不安,徐徐牵引了出来。 此地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譬如为何要建规模如此大的百尺城楼?城楼上下为何无人把守?为何到此一点人气都感觉不到?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光凌厉地打量着这巍然的城楼,心想:你便是有吃人的架势,老子也要把你铲平! 在那丈把来高的城门前,是两个火盆架,盆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竟照不清上端的森然状,巍巍夯土墙兀自向两端延伸,伸入幽暗中。 许是他神情过于冷肃,朝天歌看过来一眼,脸色也微沉,不过片时,便将眸中的忧悒压了下去,道:“这便是吹灯鬼所言的神宫了。” 与他目光相接,山河瞬时拂去了面上的凝重,道:“果然十分霸气!你觉不觉得,与这城楼土墙相比,我们就如同两只鸟,小而巧,精而飒?” 那副表情似乎在寻求认同感,被他这么一说,朝天歌仿若真的看到一只小巧精飒的鸟,在他面前灵动地抖着劲,不禁一笑道:“恰如其分。” 山河心中畅快了些许,往里头瞟去一眼,那方恰有光影晃动,似有什么东西经过,将光带得忽明忽暗,他不由嘀咕了声:“会有人愿意待在这暗……” 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这种话万万说不得了。 若非别无他选,这天底下,又会有谁愿意在昏天黑地中久待? 他咬了咬唇,侧目望向朝天歌,所幸他没留意到这声嘀咕,只是往前迈进了几步,沉吟道:“幽冥鬼怪来此皆须叩拜,仅是一门一墙,也不必如此……” 山河道:“若论派头,他没你那么足。” 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 未等朝天歌接话,他又知趣地补了一句:“显然不是。怕不是这门有守护神?它们来此拜门神,借个道行个方便?朝天歌,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耳边似有厉鬼嚎泣,又好像飘荡着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实在教朝天歌迷惑,惹得他一阵摇头蹙眉。 山河道:“若是鬼怪,必不敢在你面前胡作非为,要么识趣地逃走了,要么麻利地滚出来接见了,这般藏头露尾,可不太像你幽冥众生的做派。要是连你也瞧不出什么来,我猜八成也只是地煞之气影响,却被拿来大做文章,笼络人心罢了。” 他语调甚为轻松,好似那神宫之主故弄玄虚,但心知肚明,即使再怎么爱排场的人,也不至于耗费如此大心力装神弄鬼,想必其中另有隐情,只是他一时半刻也琢磨不透。 朝天歌凝眸,道:“这座神宫不是幻术所变,你我所见所闻皆为真实。” 即是说,眼前如此磅礴的工程,乃是人力所为,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山河突然想起了鹿无城来,问道:“以你的经验,要建一座城,须几年光景?” “不下十年。”朝天歌轻描淡写,建城是群策群力,若是人手充足,物料齐全,以鹿无城的规模也要十年光景,莫说是比鹿无还大的神宫了,可他想不通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倒是好奇,这地底下怎会有如此大的洞,能让那人在此建城?” “与其在此瞎猜,不如进城一探究竟。”山河拉起朝天歌,就要往城门走去,才迈开步子,城门霍然变成了一堵墙。 他们脚步齐齐一滞,山河心头微凛,忍不住看向朝天歌,见他也微微恍惚了下,便道:“方才我没眼花?我们是朝着城门走来的?” “如若不是,你觉得我不会阻止你撞墙么?” 山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左右一望,两边都是城墙:“难道,这就是要叩拜的原因,不拜连门都没有?” 朝天歌沉默了阵,手指微动,山河随即阻止道:“等等,不用你那个,待我用窥阵术看看。” 话音一落,他便捻起了窥阵诀,灵光一出,便自脚下向四周扩展开去,山河闭目遥感,眉头逐渐收拢起来,朝天歌一旁默然注视着,不知是否正脸瞧多了,山河此刻的侧颜少了分他印象中的清逸,却多了分冷俊。 将术法收回时,额上不知觉也渗出了汗,山河面色似乎有些苍白,他呼了口气,对上朝天歌急切的目光,问道:“当初你让若悯姑娘给我的信中,有提到了天机十三案,你对这十三案了解多少?” 想当初,若悯将一纸信笺交给了山河,信上面就有关于天机谷一事的解说,也提及了天机十三案,若非如此,他对天机谷一无所知。 “你可是看到了什么?”朝天歌陡生疑虑,但既然山河会如此问,必然与其相关,于是摇了摇头道,“天机十三案是莫长老告诉我的,我也未曾亲眼见过。” 如此说来,山河倒是在庄胥那里了解了十三案的一些情况,只是这次未将庄胥一并带来。 “天机十三案皆是精微数术,这些数术若与术法相结合,威力无穷。” 朝天歌面沉似水,道:“莫非,你窥探到了天机十三案?” 不能说是天机十三案,但很像。山河沉吟道:“我怀疑是十三案中的遁甲术……” 遁甲术乃十三案其中一案,天机者将其作为占天象、地象、人物的一种方术,与其他案区别在于,遁甲用来占兵机,则所向披靡,无有不胜。 “遁甲术?难道是天机者?”朝天歌脸色愈发难看了,若真是天机者,可见对手十分不简单。 “这应是用遁甲术布下的阵法,除了遁甲术,我想不到还有何法子,能将整座城布置得如此巧妙,且机关重重,但我不确定是否为天机者……”山河有些捉摸不定,眉头拧得紧,“若是天机者,必然是叛变了,可据庄胥所言,天机者绝不会违背天机准则,且天机老人也曾有禁令,门中人不能将遁甲术用在斗法上……” “甲子循环,神机鬼藏,按机行事,逆施造化……”朝天歌一阵低声呢喃,听得山河如入五里雾中。 “方才我们并没有看走眼,城门依旧是城门,只是受遁甲阵影响,方位发生了变化,但我的窥阵术找不到此阵的窍门,要进城,恐怕还得拜上一拜。” 朝天歌道:“若用遁甲术布阵,必然是用来防御,而非攻击,连鬼怪都能大摇大摆进出,神宫之主还需要防御什么?” 山河又环视了四周一眼,若有所思道:“我看此处太平,天灾与人祸皆无,还能防御什么呢?神宫之主与隐久为伍,算计的是我们,隐久失利,防的也必然是我们了。既然让风、水二行者将我们引来,势必有对付你我的法子。可城中本是机关重重,若真要对付我们,应该引我们进去才是,而不是将我们阻挡在外。” “他该不会是想让我们三跪九叩,在心里讨个优势,占个便宜?” 听他这么一说,朝天歌脸色一黑,目光冷冷地盯着城墙,恨不得一个眼神,就要将那堵土墙给推翻了般。 山河眸光一闪,扬声道:“老子拜天拜地拜父母,凭什么拜一堵墙?简直莫名其妙!” 不出所料,朝天歌果然转眼看来,山河便凑近他耳朵,小声道:“敌暗我明,不妨跟此人耗一耗,就在此地等他出招,我相信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们的。” 朝天歌当即会意,道:“也好,那便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明知城中有陷阱,还执意进去,岂非自找不痛快?何况那人对他们了如指掌,而他们对那人却一概不知,连唯一知道的天机老人都三缄其口,这无头公案,就算是判官也难断。 朝天歌甩出了五鬼符,鬼符一闪,没入了土墙中。 “你这是?” “在此干等着,也实在无趣。”朝天歌话音才落,黑暗处便传来几个声音,分明是一种口号,嘿呀嘿呀地叫着。 山河回头一看,但见五只七尺小鬼飘在半空,搬来了坐塌与茶具,还提了一壶滚烫的茶水来。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与你以茶代酒,尽日长谈。”朝天歌手一挥,忽现两个灯笼飘在他们头顶两侧,散着皎洁柔和的光。 柱额看他一丝不苟倒茶的模样,山河惬意笑着,大抵也想不到在这么阴森的地方,还能与朝天歌如此悠然自得地品茶,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搬来的?” 朝天歌呷了口茶,淡淡道:“我们虽进不去,却可让五鬼从城中出来。” 驱使五鬼,可搬山运财,世间方士因其“无所不搬”而痴迷,却大多会被反噬,是以,将其列为邪术,敬而远之。 五鬼踪迹杳无可寻,可出现在任何地方,即使是变幻莫测的遁甲阵中。 山河才将杯往唇边送,杯中的茶水却漾开了一圈圈波纹。他微顿,往城墙处斜睨去一眼,那方竟冲来了一个个黑烟滚动的骷髅头,还未近前来,就好似撞上了什么,尽数消散了,随着一声声哀嚎,如尘埃般随风荡尽。 山河不动声色地喝完茶,勾唇一笑,道:“看来是按耐不住了。” 朝天歌轻声道:“你说得对,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就有个声音缥缈空灵地传来—— “二位当真有雅兴!” 山河倏地望向城墙,不知何时,城墙竟换回了原来的城门,却依旧是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个声音,我认得……”山河执杯的手顿住了,自心底涌起一股凉意。 雪爪鸿泥归咎何处xin 朝天歌投过来的眼神有些怪异,山河紧盯着空无一人的城门,轻声道:“这个声音曾出现在隐久的无间道中……” 当初对方与他寒暄的那些话,虽莫名其妙,却并无恶意,如今想来,只觉毛骨悚然。 “山河公子,别来无恙啊。”那人的语气甚是温和,不知者还以为是知交重逢。 朝天歌在他脸上盯了好一阵,才将眼神拿开,对着那森冷的城门,沉喝道:“出来!” “二位光临,有失远迎……” 听这声音,凭空想此人应是脾气温和,为人谦逊有礼,断不会将其与隐久联系在一起,更不能想象此人,会做出将人剥皮的残忍勾当来。 山河旋即起身来,截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们既然来了,就没必要再躲躲藏藏了,出来!” 可对方似乎不想回应他们的话,自顾自道:“山河公子,你我可是旧相识,这般冷漠疏离,是否因冥王在此,而不便坦诚相对?” 闻言,朝天歌又瞟了山河一眼,山河却不以为然,接口道:“你我素未谋面,便想玩离间的伎俩,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也是,毕竟你们有着羡煞旁人的鱼水深情,可在下又何须说那捕风捉影之事……” “不必多言,现身一见自当明了!” “在下句句属实,山河公子还是好好想想。” 山河吐出一口气,喝道:“凭你一张嘴,还想改变事实么?” 那人不紧不慢道:“他人尚且不可,但在下斗胆断言,山河公子必然认得在下。” 朝天歌实在听不下去了,蠢蠢欲动。山河道:“闭上你的嘴!老子不想听。要么出来受死,要么等老子进去送你一程!” 那人嗤笑一声,侃侃而谈:“山河公子命犯冲天杀,乃是富家子弟短命相……” 山河闻言面色一沉,朝天歌双目发寒,欲听音辨位,怎奈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根本无从捕捉,连人气也探索不到,可见功力匪浅。 “山河公子当年犯了撞命煞,不伤自己,反伤他人,自身虽无碍,至亲也会有事,而事关生死。” 这一句语带怜惜,不偏不倚命中他脊梁骨,令他一怔,倏忽眼露杀意。朝天歌身体才向前倾,山河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咬着牙道:“朝天歌,这次……我要亲自动手!” “幸得有人替你挡了冲天杀,让你彻底摆脱厄运!但偏不巧,重生后又犯了孤鸾煞,此煞孤克六亲死八方,阴阳差错,实在厉害得甚,幸得天乙贵人救,行善积德是良方。” 山河嘴唇轻颤,双目微微泛红,此人并无颠倒黑白,这便是他过去的一切—— 少年亡父母,本是短命人,幸得朝天歌舍命相救,苟延残喘活下来,孤苦漂泊大半生,身边无一亲友,后又蒙高人相救,从此靠积德行善来续命,实在命运多舛,令人唏嘘。 此人话虽针针刺骨,却都无庸置辩,这便是他那吊诡般的人生,所幸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山河公子,这孤鸾煞可伴随终生,凡犯此煞者,注定无儿无女,孤身到老……” 不知怎的,山河突然望向朝天歌,这张脸竟有些模糊了起来,他心慌地晃了晃,抓稳了那只冰凉的手。 对方的话有毒,他当然想不信,可那言不虚发,句句切中要害,还那么透彻精准,让人不得不信服。 朝天歌忍不住道:“莫听他胡说八道,他想扰你心神,你不必在意,以免着了他的道。” 一声轻笑传来,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冥王,本有着万中无一的修仙根基,奈何甘愿沦落凡尘,受世俗点染,也变得轻贱了起来,强行改命,还改得一塌糊涂,此等勇气,着实令在下五体投诚。” 朝天歌一言不发,却紧锁眉头,那神情犹如听到了一只疯狗在狂吠般,闹心得紧。 “可惜改的命犯了鬼煞,在世常病不愈,即便入了幽冥,也有阴煞缠身,此阴煞可扰人先天八字福运,要么是曾在死人之地被缠上,要么便是许愿未还,诸神降鬼来作祸。” 朝天歌眼底闪过一丝非常可怕的东西,山河则蹙着眉,想教那人闭嘴,又想听他继续深挖,心里一番纠结未果,那人又道:“是了,二者皆有,在下差点忘了,冥王生前的确在死人的地方待过,尸山乱葬岗不就是么?” 山河心间一凛,又想起了在冥殿青铜镜前,刻意跳过的尸山乱葬岗那一幕,不禁弱弱地喊了朝天歌一声,可他面若冰霜,似乎游思在外。 “还有此前请的愿,想必冥王还记得,那天、地、人三道运,似乎还未还清呢。”那人喋喋不休,语气轻飘飘,可字字重如千斤,压在心口实在难受,山河凝眸注视着朝天歌,咀嚼着这句话,竟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感。 良久,山河转向城门,扬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天机者?与天机老人究竟是何关系?” 那方传来一声叹息:“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不是,杀你势在必行!”山河将攥紧的拳头突然击出,对面墙应声凹了个洞,还冒着土灰烟,不过,那墙又以肉眼可见之速,由凹到平,迅速恢复了原貌。 山河一愣,瞬时收回了拳,他这一拳力道不轻,怎地竟这般徒劳无功?朝天歌微眯了眯眼,这墙有古怪,似乎不是阵法的原因。 “此乃神煞墙,不坍塌也不破损,想推倒它,奉劝二位还是省省力气。” “神煞墙?”山河沉吟,他迷惑地看向朝天歌,却听到一阵轱辘轱辘的声响,从城门那儿传来,愈来愈近。 城门处蒙了一层白雾,似有人影晃动,须臾,便有二人脱身于雾中,缓缓出了城门。 山河凝目望去,撞入眼帘的是一清俊男子,嘴角衔笑,执扇轻摇,一举一动尽显温润风范,一支羊脂玉发簪精巧得很,衬得整个人仿若书卷墨香熏陶出来般。 “宣城主?!”山河呆了下,此人长得一张天晋东城宣城主的脸,莫非还是鱼容假扮?不对,鱼容不是应该死了么?那这厮到底是何人? 此人眉清目秀,美中不足在于双腿,似是腿上有疾才坐的轮椅,那阵轱辘声便是轮子发出来的。他被人推着出来,推他之人垂着细长的黑白胡子,满脸褶子,面有哀容,更诡异的还是那双目…… “偃师?!”山河惊得不轻,是那南陵城的双瞳偃师!此二人怎会混到一起去?他想起了那些被剥皮的人,心间掠过一阵恶寒。 二人出城门一丈外定住,不再前行,与山河他们还离着十几丈远。 朝天歌身上的肃杀之气,实在过于逼人,在其身侧,山河都得敛着。 但山河还是有些懵,即使他厉兵秣马,早已做好血战准备,却还是被他们的身份整得有些猝不及防。 “原以为山河公子贵人多忘事,想不到还记得在下这张脸。”轮椅上那人声音温润圆畅。 说是旧相识,难道是因曾见过宣城主的相貌?山河叱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天晋东城宣城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影响山河公子杀在下的雅兴了么?” “老子无暇与你猜谜,你少再故弄玄虚!我人已在此,必然要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莫到时稀里糊涂杀了你,到了幽冥,这笔账都不好算!” “哥哥,此人贫嘴薄舌,莫与他争论,杀了他便是。”朝天歌话音一落,那人立马接了口道:“冥王提醒得是,在下怕与你们说多了,连你们怎么死的都一并说出来,那便没意思了。” “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朝天歌冷哼一声,挥手便是一阵阴风,席卷地上灰尘土石,横扫过去。 那人不慌不忙将折扇一开,掩在唇边,好似在身前筑起了一道屏障,挡住了阴风的肆虐,连发丝都未曾扬起。 山河双眉一敛,朝天歌拳头一握,将那股风收了回来,这是被神煞墙的气挡住了。 那人扇子一转,从容道:“你们此前所见的‘宣城主’,不过是假借我身份、被无念生逐出师门的可怜虫所扮的。” “所以你才是真正的天晋东城城主!”山河很难将宣城主与过去一切联系起来,而他自问也与天晋东城的人,没有什么交集,更别谈有什么恩怨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贵人啊,的确是将在下忘得干干净净了呢。这也难怪,山河公子活得久,见的人多了,在下这般无名小辈,自然不能让公子挂念。” 他说话虽是眼笑眉舒,却给人阴阳怪气的感觉。山河哼道:“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就算你是老子的故交,也不能让老子对你既往不咎,对你犯下的罪孽置若罔闻!” 那人扇子收起来轻轻敲打着掌心,悠悠道:“在下就喜欢你们这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他抬起眸光,只那片刻,忽变得阴鸷了起来,“不过,这样的人最后都死得很惨。” 那偃师在一旁默不作声,好似傀儡。 山河走近了问道:“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是,”他的语气稀松平常,“这个局在下布了二十年,这座城也建成了十几年了,终于还是把你们请过来了。” 山河与朝天歌对视一眼,扪心自问,二十年前他安分守己得很,又如何与此人结下什么梁子?何况二十年前,此人应该还是个黄毛小孩,怎能布下一个这么大的局…… “奇怪么?”那人挑眉看山河,不疾不徐道,“看在下的模样不像对么?的确,二十年前在下应该也如公子这般,经年累月容貌自然会变,不仅变得老还变得丑,幸好,这世间尚有驻颜术,可以让在下脱胎换骨……” “你说的是修容草?”山河皱眉。 “这事,山河公子倒是记得清。” 山河有些难以置信:“你让斗幽宗的人复活狃氓兽,就是为了得到修容草?” “不错,只有狃氓兽才能找到修容草。”他脸上浮现一抹得意之色。 “表面上是助他,实际上是为了你自己!连隐久这种人都能被你利用……” 他一点点拉开扇面,道:“说什么利用呢,互利共赢罢了。人心之欲好比深渊,你一眼探去,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可总有人信,那深渊底下就藏着珍珠,还是夜明珠的那种,你说可不可笑?更可笑的是,你明明活了那么久,依旧看不懂人心。也对,山河公子可是胸有山水,心有慈悲,如若不是,又岂会走到这一步……” 山河一直捋着思路,根本没听他后面的话:“被复活的狃氓兽,怎么会出现在宵皇之地?” 朝天歌一愣,便听他道:“四年前,狃氓兽曾出现在宵皇焚川,我想应该是你们在开山动土时,无意中将狃氓兽活埋了,后来重新被挖出来,才让众人染了疫毒。” “你怎么知道……”朝天歌眉头一蹙,山河轻声道,“出事那时,我去查了一下,发现了兽毛,当时没有问你挖出了什么,直到我去了扶姑城,才确定那就是狃氓兽。但我一直想不明白,狃氓兽为何会出现在焚川。” 这时,那人又是一笑道:“这有何难解,将它引过去便是。” “你在宵皇之地干的事还真不少……”朝天歌沉下了声。 “好说,也就那么几件。” ※※※※※※※※※※※※※※※※※※※※ 因某人吃了修容草,所以变得好看了,原来当然也不是宣城主的模样…… 雪爪鸿泥归咎何处2 “可要在下来数数?”那人噙着笑,神色自得,“当年狃氓兽失利,让宵皇人逃过一劫,好在宵皇墓庐帮了大忙。” 山河断喝一声:“你让红绸娘到宵皇墓庐中改地运,从而改变宵皇一脉的气数,如此恶毒的作法,就不怕遭天谴吗?” “遭天谴?”那人冷笑一声,“天劫不是刚过么?能奈我何?” 此人运筹演谋多年,连天谴都能逃脱,何况命运? 庄胥曾言世间有三类人,不会囿于命运的桎梏,除了大善大恶之人,另一类便是同天机者一般的相士,他们懂得如何规避,但若连天机老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此人又如何能做到? 朝天歌冷冷发问:“退煞符一事也是你动了手脚?” 当初因退煞符一事,愈演愈烈,以至于被逼当众给山河戴上散魂枷,事后,朝天歌也在宵皇境内彻查,却并无头绪,此事令他一直耿耿于怀。 那人唇角一扬,道:“不错,退煞符可不是尸煞出来后才有的,而是很早前就送入了鹿无城,否则又怎么能瞒得过你?” 难不成是当初灵修术士潜入鹿无城一事?而此人更是趁乱将退煞符送进来?可说到底若是城中无内应,退煞符又怎会卖得开呢? 山河垂眸沉思,朝天歌自己大抵也明白,宵皇人曾有段时日处在内忧外患中,难免会遭他人算计,从中作梗。 朝天歌双眉一拧,屈指一弹,一张符飞出,化作了一支短箭,瞬时穿到了那人眼前,逼得他稍稍后缩,蓦地,一只粗糙大手以迅雷之速挡在了他面前,那支符箭直接没入了掌心中。 山河一惊,登时看向朝天歌,见他也是意外地眯了眯眼,又将目光投到了偃师身上。 偃师惊恐地看着掌心迅速变黑,由里到外开始泛白腐烂,扼腕躬身痛叫。轮椅上那人瞥了他一眼,神情一敛,执扇的手一扬,直接将偃师整只手臂截了下来。 鲜血飞洒,断臂落地,偃师跪在地上一阵惨叫,五官拧到了一起,狰狞得十分吓人。 山河震惊不小,不是因偃师被断了一臂,而是那人竟可面不改色道:“大惊小怪,退下!”说得好似折了根树枝般轻松,淡定得过于残酷了。 偃师只好捂着淌血的伤口,踉跄地滚回去了。 众所周知,偃师一行靠手谋生,折了手便如同废物,这人竟眼睛不带眨地断了人家的手?更不可思议的是,偃师居然会直接用手挡下了冥王的攻击,而就算他不出手,那人也必定有招可以化解,这偃师莫不是急糊涂了,才螳臂挡车? 此二人究竟是何关系? 眼前这人端的是气定神闲,干的却是毫无人情的事,山河心口有些难受,隐隐觉得此人并非自负其能,而是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智慧,他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 朝天歌眼中迸射出一道戾气:“你要对付的是我,干天下人何事?” 那人嘴角微抽,笑得有些轻蔑:“冥王未免有些高看了自己,不错,我此前竟想着如何对付你去了,却不曾想,你又何须我对付,你可是能把自己作死的人……” 山河克制了情绪,截口道:“上幽城下的长生殿是不是你建的?” 对方眉头一挑,眼里闪过一抹自功之色,问道:“如何?山河公子可还满意?” 山河捏紧了拳头,道:“这么说倒香祭也是你弄的?!”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那人瞟了朝天歌一眼,正要说什么,地面就开始晃动了起来,他有些坐不稳,脸色稍稍变了变,轮子往后滚了几圈,扇子一开,地动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说山河公子,难道看不出在下的诚意么?长生殿与长生碑乃是在下倾心打造而成的,山河公子不喜欢推倒了便是,会留下来,不也是欲念作祟么?” “世间万物,一荣一枯,皆有命数,何须你假惺惺修庙立碑?到头来还不是成全你自己!” 闻言,对方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道:“山河公子看得通透,确实如此,只有你长生不死了,在下才能沾点光。不过,公子还须谢谢在下才是,若不是长生殿的功德,山河公子死而复生又岂会是眨眼之间?” 山河一怔,确有其事!最近几次重生的速度,要比往年快好多,难不成真的是长生殿的作用? “既然说到此处,在下也顺道给二位介绍介绍。这座神宫的规模甚大,可远不止二位想象中那般大。二十年前发现了地下空洞,我便开始一砖一瓦地修建,耗费了不少心血,总算像模像样了,别的不说,招待二位那是绰绰有余了。” 山河沉思片刻,朗声道:“世间有多少疯子能和你一起发疯?好好的人世不待,偏要到地下来?” 那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不多,也就一两座城的人。当得知在上面活不下去了,难道还会等死么?不都挤破脑袋往地下钻。要来么,在下自然欢迎,多多益善啊。”他轻摇着扇子,优游自如。 竟是一两座城的人在此?!山河面露难色,看来还真不好在城中开打,得想办法将此人稳在城外才行。 “雁南归城的人是不是都在这里?”此前几经雁南归,那方天翻地覆的变化,恍若隔世,那些人不可能不翼而飞了,且与朝天歌也探得那方地下有人气,莫非此处顶上正是雁南归城? 如此看来,他们自夜鸣江下来,此刻已经到了雁南归? “何止呢,雁南归城、千灯古镇、陆台地还有天晋东城……” 山河怔了怔,千灯古镇驱百邪变为荒城,陆台地干旱致人去楼空,原来这一切都早有预谋……可这四城之人在他口中竟是一两座城,难不成过半的人都…… 朝天歌问道:“你修生死关意欲何为?” “在下用了两年修建的桥,冥王怎么问都不问直接收了……” 朝天歌冷哼道:“你把桥通到我地盘上,问过我了么?” “呵~两年前的幽冥,还轮不到你做主,何况当初,在下还同老冥王打过招呼了呢,若非他老人家同意,在下又岂能造得了这生死关?” 朝天歌心下微怔,老冥王不会不知这厮不怀好意,又因何默许了此事? “你威胁他?”朝天歌神色微敛,嗔目问道。 但山河不得不往坏处想,原来的冥王气数已绝是天命如此,还是另有原因? 那人轻声笑道:“威胁?在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冥王自然掂量得清,在下这神宫虽不比人间透气,但至少活得自在,还给幽冥鬼怪们提供了个享乐的地方,又无须担心它们会到人间去闹,何乐而不为呢?” “我不管从前,如今你休想打幽冥的主意!” “好说,在下最讲道理了……”他瞟了山河一眼,又将目光下移到他们紧牵的手上,神色微变,“其实在下不愿打打杀杀,可是二位太不听话了。” 山河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想要我的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对方忽地坐直了,问道:“在下想要,山河公子会给么?” 朝天歌往前一站,沉声道:“不是你的,凭什么给你!” 那人靠坐回去,那眼神好似早有预料般,不疾不徐道:“只恨在下生得迟,若是早些年,山河公子不想活了,倒是可成人之美……”他叹了叹道,“天不遂我愿可奈何……” 山河心间朦朦胧胧,对此人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从前见过吗?” “山河公子终于要想起在下了么?”那人淡然一笑,“何止是见过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山河有些按耐不住了,对方正在无休止地消磨他的耐心。 那人将折扇一收,道:“在下知命,知交的‘知’,天命的‘命’。” “知命……”山河略一沉吟,原以为会认识,此时却更加陌生了。朝天歌看他似乎毫无头绪,便道:“想不起来,便不想了,他的话未必可信。” 山河摇了摇头,有些苦恼道:“我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他是认识我的,我却想不起来了。” 朝天歌轻声问道:“倘若真的认识,甚至有过命的交情,你会对他手下留情么?” “……”山河略微迟疑,尚未回答,便听对方道:“你从未问过在下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即使在下自报家门,山河公子也未必想得起来。” “是这样么……”山河定了定神,“所以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对?” 知命眼底掠过一抹失望,道:“倒也不是,至少在下能活到现在,也是拜公子所赐。” 山河更懵了,朝天歌在一旁蹙起额头,不明对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遂打断他的思绪,提醒道:“你不觉得他是故意的么?” “在下努力活了下来,便是为了报答山河公子,说到底还是失礼了,在下理应好好招待公子的。我看这样,公子若是想知道前因后果,不妨随我来……” 知命话音未落,朝天歌便抓紧山河的手,沉声道:“不要听他的。” “放心,我不会去。”山河连眼神都是那么坚定。 知命了然一笑,笑里藏刀,让人感觉这笑容背后有着蓄势待发的招。 果不其然,他笑声刚落,巍巍土墙开始震动了起来,将上面的土抖落了下来。 朝天歌目光转了过来,山河摇头表示这次真不是他动的手脚。 只是墙在震动,地面并不受影响,围墙壁上不断脱落下土灰来,速度愈来愈快,眼见地上的土灰堆得越来越高了,滚滚土灰烟也逐渐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知命却只是轻摇着扇子,雷打不动地坐着。 好一阵轰隆声过后,墙上似乎呈现出了不知是何东西的轮廓来,峻峭挺拔的模样,共有十二个! 原来土墙里头还藏着东西,应是了不得的东西,否则如何能抵挡他们的攻击呢? 风吹来,最后一层土灰脱落,山河登时呆住了。 十二座高大威猛的泥塑之像,神态各异,威风凛凛,却都发出了洪钟一般的喘息声。他们从墙里脱身出来,但看上去,更像是合体组成了神宫之墙,无坚不摧。 “十二神煞……”朝天歌终于想了起来。 山河疑惑地看向他,只见他眼神锋利如刃地盯着前方,道:“我曾在做译录讲解时,有翻过记载十二神煞的古籍,但记述得不多,模样大抵如是。” “好眼力!不愧是冥王,如何?可相当威风?”知命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难怪他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是请了十二神煞帮忙!至此,朝天歌也终于明白,为何神宫中既要养人又要养鬼了。 ※※※※※※※※※※※※※※※※※※※※ 某人想不起来,不代表没有交集 逆天改命斗神斗煞 山河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神煞—— 他们自墙里出来,抖落了一身尘埃,长发上逆,无风自扬。有的身披铠甲或绕披帛,手舞钢鞭或长剑,有的身着长袍挂长须,持珪或秉笔,更有甚者三头六臂,金刚怒目,神态各异。 虽是泥塑,但都神光内敛,丈把来高的他们,一字排开拦在面前,神威赫赫。 山河皱眉:“这些神煞是干什么的?” 朝天歌道:“人拜成神,鬼拜成煞,既受人供养又受鬼魂护持的即为神煞。” 山河恍然:“难不成他养人的目的是在此?” 即是说,神宫之主养人是为了吸引鬼怪来,以便于养神煞。想到此,他不免又是一惊,城中人明知有鬼怪作祟,还会坐以待毙么?难道他们都被囚禁了? 朝天歌道:“此人心肠歹毒,不无可能。” 知命看他们的模样,似期待一出好戏上场,若是有一把胡子,此刻他必定捻须颔首,老神在在地等着看他们落网。 看知命这般从容,想必这十二神煞也不好对付,山河心神微定,道:“我去把神煞引开,你来对付知命。” 语罢正要上前去,却被朝天歌拉住了。 “且慢,神煞交由我对付,你……”未待他说完,对面便传来一声:“在下为了招待冥王,这般煞费苦心,冥王若不领受,也只好让山河公子来领了。” 朝天歌目光骤冷了下来:“看来这神煞墙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那你更不能去。”山河紧抓着他的手。 “难为冥王还有自知之明,请容在下为二位逐一作下介绍。”知命抬起左手,从左到右依次介绍,“十二神煞之首太岁,喜神青龙,哭星丧门,凶神官符、岁破、朱雀、白虎、吊客、病符,虚耗之神小耗,吉星六合、贵神。”他面呈傲然之色,好似在介绍着他的得意之作。 山河倒抽口凉气,沉声道:“一群凶神恶煞!” 朝天歌转脸看他,似乎十分赞同他的说法,低声道:“你教他闭嘴,我不想再听到此人的声音。” “但你……”他正要劝说,忽地手一松,只见朝天歌摊开掌心,化出一柄如玉般的玲珑宝剑,他一瞬睁大了眼,恍惚中还有些难以置信。 脱胎璞石蕴五德,瑕不掩瑜自润泽……这是父亲的引玉剑! 山河怔怔盯着这柄透光的引玉剑,不觉间眸子湿润了起来。 父亲曾以玉比修道者之品性,应通灵高洁,磊落坦荡,可知世道浑浊,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又有几人能秉持大义之道,不受世俗侵染,更不会与之同流合污呢? 朝天歌道:“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剑灵,它会一直护着你。” 山河接过了剑,握在手中,似有电流通过,将奇经八脉都走了遍,他唇齿微动,不知低低喃了声什么,心间仿若有团火温着。 这时,一阵轰鸣乍响,那些神煞鼻息哼声直震屋瓦,显然有些焦躁了。 挑衅么?朝天歌二话不说,一手掷出十张鬼符,即刻召出了十部鬼帅来。 知命摇扇的动作一滞,轻轻哼了声。 “这是……”山河眼睛一亮,面前那十个突然出现的鬼帅,长相凶悍,威猛可畏,在气势与身量上,都能与神煞们一较高下了,“我都差点忘了你是幽冥之主了,还以为你手底下只有日夜游二部帅呢。可之前在幽冥怎么没见到他们?” “十部帅镇守各方,没事不会在幽冥鬼市晃荡,众鬼逃亡后,他们就被派遣到人间各地抓亡魂了,否则那逃脱的三万鬼魂,远不止你我遇见的那些。” 即是说,加上被他亲手掐掉的二部帅,原来冥王座下有十二鬼帅……所以,是否可认为这面墙的十二神煞,是来防朝天歌的十二鬼帅? 可若是这般,那知命的自信又是从何而来的?难不成真正能对付他们的是城中的遁甲术? 神煞与鬼帅目目相瞪,厮杀一触即发。 “冥王该不会以为你那区区十部鬼帅,就能对抗十二神煞了?”知命顾盼自得,淡定地捻着他的折扇,“神鬼相斗,鬼又能有几分胜算呢?何况神煞本身就受过众鬼之力护持,在下好意劝冥王及时收手,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废话真多!”山河眉头一皱,提剑冲上,怎料太岁神煞钢鞭一挥,瞬时拦下了那道疾驰而来的光。 红影紧追在后,十部鬼帅众声一喝,旋即跟神煞恶斗起来。 电光石火间,岁破神煞冲出绊住了朝天歌,令他不能靠近山河。 山河每次挥剑,剑过之处便是一阵舒展飞扬的玉声,与太岁神煞洪钟般的声音,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就好似一只灵动的小鸟,穿梭在神煞钢鞭的挥扫间。 那十二神煞身上就像罩着一层固若金汤的气,任何攻击都不起作用,十部鬼帅鬼焰虽如锋芒,奈何在神煞气面前也受了挫。 朝天歌扫过一眼,见鬼帅们几乎被按压在地上狂揍了,便一瞬将冥王气息释出,那鬼气仿若能通天,十部鬼帅登时红了双目,底气十足,即刻翻身上来,接连几回反击,震得神煞身上的泥土纷纷脱落。 外头震天撼地的声音,好似能掀了整座神宫,却不见神宫内有任何人出来。 “凭你也想拦我的路?”山河一个飘退躲过了太岁一击,才握紧了剑,那钢鞭就当头落下,劈开了一道地缝。 太岁才起身,忽地一道剑光从后扫来,堪堪从他脖颈划过,原以为太岁神煞的头就该掉下来了,怎知他只是歪了歪头,又扶正了回去。 可这回,无数道剑光穿梭而来,太岁神煞才定神片刻,正要寻山河踪迹,却被引玉剑从双眼处钻过,戳下了两颗圆鼓鼓的泥球。 太岁神煞怒吼一声,钢鞭一甩,竟追上了山河,将他逼到了墙角,眼见的那重如千斤的钢鞭就要砸下来,山河迅速收回了剑,这时,一道红影闪现拦在了面前。 朝天歌一手就将钢鞭挡下,回头对山河道:“那个疯子已经跑了,城外交给我解决,若发现形势不对,务必立即出来!” 语罢,他解了手中那道符印,一掌将神煞墙轰出了个洞来。 泥尘激荡,山河对他点了点头道:“千万要小心!” 岁破神煞气呼呼地冲上来,朝天歌目送山河钻洞离去,回头煞气全开,整张脸瞬时变得凶险阴惨了起来…… 山河一进神宫,便被错综复杂的街道绕晕了,即便遣灵在地底下寻找那么久,依旧找不到遁甲机关的要诀所在。奇怪的是,街道上并无一人,明明人的气息就在附近,却不见半个人影。 神宫内的房屋,竟是仿天地双盘排列而成,与当初在天机谷所见的遁甲楼遗址,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又不得不让他再次猜测知命与天机者的关系。 倘若知命与天机者毫无关系,为何天机老人会那般闪烁其词?当时天机老人口中的“天命”到底是何意思? 思忖间,惊觉有东西自大街小巷穿来,速度极快,掠过房屋还将瓦片掀飞了,噼里啪啦遍地瓦砾。 “是气?”山河浑身一紧,左右一顾,周遭似乎无路可逃,只好掐诀起术,岂料,他的术法根本施展不了,连引玉剑也召唤不出来了。 “遁甲阵竟然能禁锢灵力术法?”此刻他才明白,知命的底气从何而来了,只要入了此阵,他们就没有什么胜算,如此一来,岂非都成了他手中的折扇,只能任他耍了? 那四面八方的气杀来,山河本想跃步直上虚空,怎奈上空也设了结界,他蹙额后退,却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面前的房屋竟然诡异般移动了起来,变幻莫测,令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巴了几下眼,才发现身旁竟新开出了一条小巷。 而那股凶猛的气也跟着变换了轨道,直接将他逼进了小巷里。 山河心中有数,这是知命特地为他准备的路,此刻即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走一遭了。 原以为深幽的巷子里会出现什么机关暗道,谁知一路走到尽头,也不见有什么阻挠。 拐角处竟是一片荒郊,他心中疑窦丛生,正当他准备转头离去时,却听到了轮椅的轱辘声。 山河猛然一回头,惊见前方有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人,可就轮椅大小与那人身量而言,分明不是知命,但却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那个人背对着他,推着轮子向前滚动,但在轮椅前方,却是个断崖。 这人想做什么?山河缓缓靠近,发现地上有根麻绳,正随着轮椅前进而逐渐绷紧,再一细看,绳子的一端竟绑着那人的脖子,另一端则拴着不远处的一棵树。 他想自尽?! “快回来!”山河想都不想,拽住绳子往回拉,试图将那人拖住,但那轮椅已经刹不住往下滚了,他直奔过去,猛地拽住那个往下坠的人,一个蹬脚,两人摔在了一起。 终于还是将这个自寻短见的人,救了下来。山河松了口气,往旁边望过去一眼,惊见是个眉目轩爽的少年,他不由得坐了起来。 此少年鼻子高挺秀气,眸中光泽甚亮,却有着一抹难掩的忧愁,似乎在何处见过。 “你这小小年纪,玩什么不好,偏偏玩死?”山河瞥见他双脚,便将拉他起来的手收了回去,心底叹了口气。 又看他脸上有几块淤青,猜想他应有伤在身,山河又抽出手来,温声道:“我是个医师,可以让我看看你的伤吗?” 少年分明不想回他的话,别过脸去,独自掉眼泪。 看到他那紧绷着的拳头,山河眉头微皱,道:“你在城中多久了?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见少年不答,他叹出一声,继续劝说,“你连死的勇气都有了,却不敢活下去?实不相瞒,我以前也一心想死,觉得活着没意思,直到遇见了一个人,他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如今我得好好把命惜着,替我自己惜着,也替他惜着。” 少年双目凝视虚空,泪如泉涌,山河猜想此人兴许还是个哑巴,有苦难言,如此想着,他心头泛起了一丝怜悯,四下一顾,所幸无人来,他继续道:“老天爷让人饱受摧残,正因人生难得,若不走个九曲十八弯,怎么配得起只此一次的人生呢?你说是不是?” 少年抿了抿嘴,终于瞧了他一眼,山河冲他一笑:“人生苦短,生而为人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能够咬牙坚持活到最后的,就更了不起了。当你觉得活不下去时,不妨尝试对一人一物倾注深情,到那时你就会发现,你的坚持其实很值得,也很有意义。” “你想我活下来吗?”少年终于说话了,温热的目光盯着他。 原来不是个哑巴。山河粲然一笑,道:“当然,我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活着终归是个希望。不过,我没办法替你决定生死,人终究有一死,生与死之间,幸运时会很长,不幸时会很短,而很多时候,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过,你想活成什么样,也是由你自己说了算的。” “我这样的人死不足惜!”少年嫌恶地瞟了一眼自己的双脚。 “你还有大把路要走,这么轻易下定论,是有些草率了。人痛苦的根源也就那么几个,你在此处活不下去了,不如换个地方继续活,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也成,就是不要这么糟践来之不易的命,否则会让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痛苦难过的。” “你为何要救我?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会真心为我好么?” “救你当然是因为不想你死啊。” “你真的想要我活下来吗?”少年又问了这话,山河无奈地笑着,连连点头。 少年温存一笑,目光突然变得炙热灼人:“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死的。” 山河蓦地瞪大了双眼,少年这句话,竟然是知命的声音…… ※※※※※※※※※※※※※※※※※※※※ 这回,呆瓜憨憨总算想起来了~ 逆天改命斗神斗煞2 “知命?!”山河一惊,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确定眼前的少年是傀儡人,还是被利用的普通少年。但看那狡黠般的神情,分明与知命无差。 “山河公子……”少年缓缓坐了起来,将两只腿盘好来,似乎有些得意之色,“很意外是么?” “傀儡人!”山河提起一掌,就要劈过来。 “这才是在下本来的面目!”少年抬眸,眸光的清澈渐退,见山河动作稍滞,声音忽阴沉起来,“事到如今,山河公子还是没想起来么?” 知命的真实面目?竟然有些熟稔…… 山河皱眉迟疑,适才的悸动是有些许似曾相识,但眼下他很烦跟知命打哑谜:“我的耐心有限,你引我来此,就是为了让我猜谜?” “这不是山河公子想知道的么?”少年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方,似乎并不担心山河会突然一掌劈死他,“二十五年前的南海地,公子可还记得?” 原还担心对方会耍什么花样,被他这么一问,山河着实一愣,二十五年前—— 当他发现偌大人间,竟然了无生趣时,人已晃悠到了南海地,既然无处想去,干脆就在南海地深山野林处隐居下来,多年以来也不曾与他人有什么交集,直到有一天,被他发现了蠪侄的存在,他一路追踪,途中遇见了一个双腿有疾的少年…… “你是……”他好一阵恍惚,才蓦然想起,难不成当年救下的那个自寻短见的少年,就是如今的知命! 少年欣然笑道:“山河公子总算是想起来了。” 可山河却笑不起来,他实难想象当初那个无辜可怜的少年,摇身一变,竟成了举世祸首。 “一个想死却没有勇气的人……”少年自嘲笑着,“几次对着江面望而却步,哪怕将竹子削尖对准胸膛了,都不敢刺进去,好不容易决心走上死路了,却遇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人,这便是缘分,山河公子你说对?” 这个多管闲事的人,就是他。 山河突然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彼时的少年双脚有疾,行动不便,却一心寻死,无奈前几次寻短见的勇气总是差些,直到下定决心一死了之时,却被他救了去。 “你是因此事怨恨我?怪我救了你?”他猜想或许是因捡了少年一命,害人家饱受折磨,致使积怨在心,而迁恨于他。 少年凄然一笑道:“若是只有这般胸怀,怕是走不到这一步了。山河公子救了在下,在下必然是感恩戴德,否则也不会供着公子了。在下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造命罢了。” “造命?”山河有些愕然,这是要同命运斗?他目光冷了下来,斥道:“你确实是在造命,当你以天下人为肉啖食之起,你便在为自己的万劫不复造命。” “万劫不复?”少年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狂,“人命危浅,寿在旦夕,何惧万劫不复?即便是万劫不复,我亦与这世间沉沦到底!” 这番话若是放在从前,山河定认为——身秉傲骨的一腔孤勇,与死不认命的少年意气,皆是难能可贵。但这话自知命口中说出,味道却变了,他那双眼冰冷得骇人,似藏着个深渊,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信念感。 那一刻,山河满脑子想的不是此人疯了,而是此人言出必行,且一定能做到。这让他心底微微发寒。 当年救下知命时,也曾问过他的过往,但他闭口不言,山河也就无从得知了。如此看来,世人也曾对不住他。 “在下生来残疾,被父母遗弃大街,自小乞讨,受尽饥寒□□,却始终咬牙坚持,却不知活下来做什么。后来我给自己做了张轮椅,从此不在地上爬,幸好练得一门手艺,还能勉强过活,却总有人以欺辱他人为乐,他们把我一切都毁了,连苟且偷生都不肯给我,我想过一死了之,却没有勇气……公子说得不错,可离开故地,另觅新生,谈何容易?” 知命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述说着,脸上毫无波澜。 山河曾经那番诚恳的话,让迷途少年悬崖勒马,之后他便离开了南海地,追凶兽去了,也不知少年后来活成何样,是否认真活下去了。而待他重回南海地时,便再也没有少年的消息了。 “你是因为自己的遭遇才……” 少年截口道:“山河公子,人生苦短啊,凭什么我生来就得要遭受不公?我不像公子自小有人围着转,还有人拼了命去守护……” 山河听得眉头一蹙,道:“这便是你灭世的理由……你凭什么决断他人的生死?” “一个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人,如何能共情我们这种人的痛苦……罢了,不理解又如何?山河公子以为救了我,从此我的人生便太平了么?” 这话让他心头微震,山河一瞬默然,又听少年喃喃道:“幸好,幸好,老天还未折磨够我,舍不得让我死去,便派了一位好心的老人前来拯救。” “你说的可是天机老人?”山河双眼放大,少年饶有意思地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正是。” 果然……山河目光一敛,旋即追问:“两年前,是不是你对外透露了天机者的存在?” 少年忽而直视他的目光,坦然道:“在下不才,得天机老人不弃,习得天机数术,从此改头换脸,便有了‘知命’一名。艺成之后,窥得自己的寿数……便想改命,天机老人却让我顺应天道,可我不甘心,人岁不满百,让我受尽苦难,却连半百都不肯给我……我要向天道,赎回那些本该属于一个正常人的日子!” “……即便如此,天机老人总该有恩于你,你不该这么恩将仇报!”对于天机者的遭遇,山河心里颇不是滋味,“你既然能得天机老人真传,必然也成为了天机者,为何要让同门遭受此等无妄之灾?” 少年甚不在意道:“天机老人的确是在下的授业恩师,在下也曾在天机谷中任过占司,可自我洞察世间存在永生之命开始,天机老人便将我逐出了谷,让我断了念想,此后更是将我苦心孤诣的图谶楼摧毁,可我恩将仇报了么?” 听得出来,知命的话语声中,痛恨中还带着些感激。 只是想不到十年前被推倒的图谶楼原是知命所造。可让山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天机老人明知日后会有一场灾难,为何还要将知命赶出谷…… “所以,你怀恨在心,以此来报复天机者?” “不是!天机谷的不测之祸我虽有责任,但我并无害他们之意。他们存在于世,只会坏了我的计划,所以,我只是将他们藏起来,待时机一到,我自然会放了他们。” 天机谷虽被毁,但天机者都还在,知命此言并无差,而他若有改命与毁天灭地的想法,第一个跳出来阻止的,必定会是天机老人,知命的顾虑正在此处,是以,不惜通知斗幽宗,借隐久之手将他们困在无间道。 “为了达到目的,你真是不择手段……” “好说,阻我者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玄门中人如此,宵皇祭师亦如此。” 山河克制着要杀他的冲动,沉了沉气,道:“既然你担心朝天歌会从中阻挠,又为何让玄门中人在尸山乱葬岗追杀我?若非如此,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到宵皇之地,更不会遇到他。” 少年唇角一勾,道:“你可知鬼渊一直不太平,宵皇祭师意识觉醒也是迟早的事,即便你不去找他,他也会去找你。” “那既然你想杀我,又为何要等到二十年后?还让玄门中人搅和进来?” “若我只看到十年运数,或许我就不会布下此局了,只因看得太久远,要考虑的情况自然多了些。” 山河没好气地哼道:“那可真是难为你了。” 少年呵呵一笑,道:“布局宜早,用计宜巧,还需等待时机,否则前功尽弃。至于为何让玄门中人参与进来,无非就是让他们狗咬狗,相互牵制罢了,也顺道给自己解决了后顾之忧。”他叹了口气,看向山河的神色有些怪异,“只是,多年不见,山河公子竟然能弱到被红绸娘一招毙命,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也有你算不准的时候?”山河挑起了眉头,定睛看他,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这倒是个惊喜,此等无所作为,在下甚是喜欢,只是山河公子死得过于突然,在下不得不将消息散布出去,引更多人前往尸山乱葬岗凑凑热闹,顺便也将云陆道长引了过去。” 山河一愣,原来云追月是被人有意引到尸山乱葬岗的。 “所幸,他顺利赶上了,还将山河公子给埋了,方不被红绸娘拖了去。”少年轻描淡写,山河却是怔得不轻,原来……那个埋他的人就是云追月?! 如此说来,云追月早认出了他,只是不曾表态,还一路看他扮猪吃老虎,丑相尽出?山河心里一阵毛毛,难怪云追月对他的死而复生并不稀奇的样子,这么想来,自己实在是蠢得可以。 “我若被红绸娘拖去,不正好么?省得你到处找我。” “世人慕长生,可长生最难得,越是难得的东西,人们越是能争到头破血流,如此才合我意。”少年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好似一切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中。 山河抿了抿嘴,将话题绕了回来:“二十年前你就布下此局,也就在我救你的五年后,你到底……” 少年哼笑一声,道:“离开天机谷后,我跋山涉水,背井离乡去到了西护之地,便是在那个地方,容貌尽毁……” 山河心房忽地一颤,盯着少年的脸,眸中的怔色久未退去。 “自那以后,我便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忍辱偷生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所受一切尽数奉还给世人!”少年的目光阴沉得可怕,“你以为我当真稀罕修容草?当然,修容草的确能助我办成许多大事。”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复这个世间,但不是所有人都对不住你,人世的灾难已经够多了……” “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做烂好人?为这肮脏的人世值得么?你看看这世间有几个不为私欲争个你死我活?若非如此,又怎会被人轻易利用?” “你造这深深的杀戮罪孽,何时休止?!”山河攥紧了拳头。 “我造的?”少年嗤笑一声,“枉你活了这般久,还是一叶障目,你倒是看看这世间,何处不像鬼域?鬼域又怎无杀戮与罪孽?” “分明是你自己心里有鬼,你心里住着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我的公子啊,试问你自己,几次被世人逼得走投无路?如今倒会可怜起他们来了?在下真要送你两个字——活该。” 山河气得咬牙,一掌将少年推倒,咔嚓一声,木头脑袋一瞬离了身子。 “这一切不幸皆为你一手策划!你放大从前的痛苦遭遇,将自己囿于已然过去的不如意中,这是作茧自缚,是对命的迷信,而非知命!” “你懂‘知命’何意?”远处传来一声反问,伴随着轮椅轱辘声响,是本尊来了! ※※※※※※※※※※※※※※※※※※※※ 某人全程懵然…… 逆天改命斗神斗煞3 偃师推着知命徐徐而来。 山河敛着眉,盯着对知命很是恭顺的偃师,这人脸色死白,许是被那断臂夺去了半条命,却仍吊着半口气,低眉顺耳随在身后。 “偃师……”山河目中掩着惊涛骇浪,想起那些傀儡人来,便是一阵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掌果决了他,这么想着,手中捻着的石子,就已冷不防掷了出去。 知命开扇一扬,飞石弹开,偃师也迅疾闪身躲了开去,这瞬山河已近前来了,岂料足下一滞,险些栽倒,双脚似被什么牢牢抓住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那细如韧丝的傀儡线,此刻正缠着他的脚,使他不得前进半分。 见他愠色横溢,似要挣脱,知命慢摇折扇,提醒道:“山河公子,这傀儡线没有灵力是挣脱不开的。” “同恶相济,自绝于天,死路一条!”山河双脚如灌了铅,道道白光顺着丝线滑过,瞬时自脚下缠绕到身上来,令他周身都不得动弹。 山河恨得牙关紧咬,拳头攒紧,怒目直瞪着他们二人,还未骂出口,偃师大手一挥,一股劲力将他拖了过去。 偃师仅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山河吃劲,脸颊迅速涨红。 “山河公子,傀儡线虽难解,刀剑或许可一试,只可惜,如今你连刀剑都使唤不了了。”知命抬眸看他,颇有怜悯之意。 他如蜻蜓点水般提及刀剑,用意显而易见,山河岂会不知?引玉剑自是召唤不出,可他身上仍有把三涂,无须灵力即可召出。 三涂于他们而言,杀伤力不大,但对朝天歌却是个隐患,此刻召三涂么?除非他傻了。 山河只顾盯着偃师的双瞳看,盯得对方眼底的杀意愈来愈浓烈,方鄙夷问道:“你也是为了长生不死,才与他同流合污?” 偃师没有答话,手中的力道加重了些,被知命一清嗓,就松了下来,却仍掐着山河不放,谨防他出怪招。 “偃师大人若是为了长生,此刻便不站在此处了。”知命话语中透着些凉薄。 想想也是,若为了长生,那便是与他为敌,与他为敌者,焉能活命? 知命随即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不过生来不平凡,就被定义为异类,明明是位良工巧匠,有着惊世绝才,却被世人孤立,甚至是唾弃……” 说到这儿,偃师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下,神情与此前的知命略有不同,除了怀才不遇的不甘,还有些许恃才傲物的狂妄。 知命淡然道:“偃师大人不爱长生,他已经活腻了,不过夙愿未酬,那一生极致追求,恐怕除了在下,便再无人能助他实现了,如此一来,成为盟友也是冥冥中的安排。” “极致追求?傀儡人么?将人活活剥皮吗?”山河愤懑于胸,偃师气得瞪眼,胡子微抖,那只掐他脖子的手却依旧没有用力。 知命接口道:“山河公子,你可冤枉偃师大人了,送到他面前的材料,要么半死不活,要么死得透透的,他虽做傀儡人,却做不出将人活活剥皮的事来。” 对于知命的话,山河自是半信半疑,可知命骗他又有何意义? “那水行者与风行者呢?”且不论是否活人与死人被剥皮,若论残忍程度,那风、水二行者的皮可是被整张剥落下来的。 “他们也着实有些可惜了,不过是跑去给离纵阕报个信,便被隐久发现了,死在隐久手下,我们也是捡了个漏,既然死了,那便让他们死得其所。” “报信?”山河想起了在隐久阵中见到的离纵阕,这才明白了过来——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离纵阕死了儿子,必然会将这笔账算到隐久头上。隐久虽是藏了起来,却被风、水二行者泄露了踪迹,离纵阕才会找上门去,你借隐久的手解决风、水行者,又让两个难以对付的高手自相残杀,以便你坐收渔翁之利!风、水行者虽早已叛变,但他们是为你卖命,你却毫不负愧地让他们去送死!” 知命笑了起来,道:“知我者公子也。风行者与水行者虽是得力助手,但他们既能叛一次,必定也会叛第二次,后顾之忧还是有的。” “你听到了么?就算是同一条船上的,迟早有一天都会被他踢下船,你也不例外。”山河这话是冲着偃师说的。 知命斜睨了偃师一眼,偃师将山河放开了,终于回道:“老夫心愿已了,是死是活但凭城主吩咐。” 这话一出,山河默然片刻,原来对技艺的癫狂,也能让人抛却生死,盲酒师常醉如此,偃师亦如此。 末了,他问偃师:“有一事我至今想不明白,你未曾见过我,也未曾见过宵皇祭师,又是如何做出我们二人容貌的傀儡人?” 偃师看向知命,知命幽幽叹了口气,道: “看来天机老人什么都没对你们说。天机数术又岂止能占人命数,人之言行、脾性、容貌特征甚至是身上的伤疤,都能够算得出来。就算是宵皇祭师成日以面具示人,亦不妨碍在下测算,并且能做到分毫不差。只是多少有些低估了你们,本想让傀儡人将你们分开,岂料,还是被你们一下识破了。倒也不是偃师大人的技艺出了纰漏,而是你们太让我惊喜了。” 原来如此!此等精微数术,好则造福世间,坏则遗患无穷,关键在于传人,按庄胥的话讲,天机数术若所传非人,用在不当之处,无疑是个灾难,孰料庄胥一语成谶了。 山河听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对方冒充的正是朝天歌,若换作他人,他还未必就能辨别真伪了。 “不好意思,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傀儡人或许只对玄门中人有效。譬如让傀儡人假扮成我,出现在各地以混淆视听。” 知命微微挑眉,道:“雕虫小技让山河公子见笑了,在下本想趁乱直接将公子接到敝处来,想不到中途杀出了个宵皇祭师,他还真让人意外,不过……”他语气陡转,对着山河的脸,一扬扇子,山河骤觉浑身一软,直接跪倒在他跟前。 知命探身向前,近在咫尺盯着他的脸,道:“你不是不跪神煞墙么?” 山河拧着眉,逼沉住气,身体直接往旁边一倒,有气无力道:“这种便宜,你也休想占去。” 知命眸中跳跃着若颠若狂的东西,似狂妄似野心,他俯身看倒地的山河,一脸同情道:“世人对无法掌控的命运,皆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山河公子,在命运面前,不得不俯首称臣啊。” “你莫不是以为,世人都会向命运叩首服输?”山河嗤笑了声,满眼写着不屑,知命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怎么?你还不认命么?”知命唇角挂着哂笑。 山河反问道:“人之命,如同一个咒,你念动它,接受了它,它便在无形中命令了你,你就会朝着它指定的方向去,好听些是随顺因缘,难听些就是认命。既然它不好走,为何还要顺着它的意走?” 知命微微愣了下,轻摇折扇,一改漫不经意,哈哈笑道:“山河公子真让在下刮目相看!命运如此不堪,未能折磨透你的意志,还让你愈挫愈勇了?甚好!甚好!看来跟不认命的人久了,也深受其害了……” 他微顿片刻,看山河那股颓然却不服输的劲,继续道:“没有发生的,都不是你的命,这是天机老人的话,与君共勉。” “没有发生的,都不是你的命……”山河喃了声,命运操之在己的感觉如何…… 年少轻狂的他,从未想过命运这玩意儿,即使是当年的三百钱神算子,他都不以为然。后来的很多年,他被痛苦折损消磨了倔强的意志,不得不低头。再后来,有人追,他便跑,有人杀,他便逃,失了追求,得过且过。直到最后,干脆放弃了挣扎,任人宰割。 可总有个人在他耳边提醒着,要他坚持,不要妥协,甚至是反抗。 他默默喊了遍朝天歌的名字,又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人不一定会战胜命运,但请撑到最后,哪怕是凭一己之力…… “但山河公子莫要忘了,没有发生的事并不代表不会发生。在下不才,正是公子命运的推手……”知命伸手捏住山河的下巴,眼含笑意道,“山河公子这些年走的路,皆是在下一手铺就,命运不在你手,已由不得你了。” 山河冷冰冰地盯着他,凛然道:“一步错,步步都是错,不在正路,终难得正果。” 知命目光一凝,一把攥住了山河的胳膊,捏得咯咯直响,他却一声不吭,只是眉头微微蹙了下。 瞪着他片晌,知命眼中的邪恶与暴戾一闪而过,忽地,他颓然松开了手,让偃师将山河拎起,直接扛走。 一个山洞内,知命起了咒术结界,山河被扔在一个刻满血符印的圆木台上,不省人事。 “我年少时期,曾有过片刻的清风明月,可那根本不属于我,太遥不可及了……”知命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来。 没人应答,他似乎在自说自话,语气颇像感慨。 轱辘轱辘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知命被偃师自黑暗中推了出来,他双目紧盯着二级台阶高的圆台,有些落落寡欢。 偃师平平道:“城主,一切准备就绪。” 知命暗叹了声,道:“在外候着。” 偃师领命,转身离去了。 知命注视山河良久,轻声道:“你曾说过,不想我死,可转眼就想要了我的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他自嘲般笑了下,继续喃喃自语: “我曾想要个健全的人生,可老天不成全。后来遇到了你,我想不健全也没关系,岂知命运弄人,连生的机会都不给我,横竖都不好过,不如破釜沉舟,与命运的不公斗到底。告诉你,我不仅要改命还要造命。” 话音刚落,他便开扇一挥,黑暗尽退,周遭都亮堂了起来,洞内燃着烛光,铺满符咒筑起的墙,将他们二人围在一个空间里。 “给了你一次机会,可你还要救我,既然如此期待我活下去,那你应该乐意成全我,应该也……不会恨我。” 山河悠悠醒转过来,此时身上的傀儡线已拆除,手脚虽能动弹,可浑身的酸劲还在。他晃了晃头,才勉强支撑坐起,便看见四周的符文,以及前面轮椅坐着的知命。 他有些吃惊对方的速度,这么快就将离魂阵安排上了,许是早已备好,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了。 “朝天歌……”山河心中惴惴,不知朝天歌是否在外能应付得来。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知命朗声问道:“怎么?还在想宵皇祭师?” 山河这才抬眸定视他,冷冷道:“不关你事。” “怎会不关我事?一切生杀予夺,操于我手。” “大言不惭!” “山河公子不妨大胆想想,若在下用你这副身躯,那宵皇祭师可还认得出来?” 山河眼里冒了火,紧抿着唇,忽而哼出一气,道:“你以为冥王会不知人之生死?” “敢不敢和在下赌一把?赌你们谁先行一步?”见山河不答话,知命又补充了一句,“在下可是十分期待二位天人永隔,一个去投生,忘记前尘,一个永沦鬼渊,受尽折磨……” “住口!”山河狠盯着他,心潮翻涌着,垂眸看了眼手腕上的铜环,却听对方道:“在此处,纵然是有灵力,也无法召出任何东西来,认命。” 山河冷汗涔涔,渐觉无力,蓦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知命眸中冷光透出,道:“山河公子,离魂阵开始前,请务必保重好身子。” “你不是想摆脱你那副残躯么?”山河冷冷笑道。 “……你想做什么?”知命瞪大了眼。 “人人觊觎的不死躯?哈哈哈……”山河笑得凄怆,“荒唐!可笑!” 知命心中惊疑,拿不定他究竟想做什么,眉稍一动,便迅速将阵法启动了。 “在下拼死想要的东西,岂容染指?!” 山河跌了回去,似被符咒紧紧吸在圆台上,继而周身的劲力都在一点点消散。 “染指?”山河眼中充血,艰难吐出一句来,“果然还是天机老人了解你。” “别提他!在下本不愿这么快送走你,但你……” “呵,死到临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对吗?”山河拳头轻颤着,双唇抖动,“纵是不死躯……也承载不了你的毁天灭地!一念生,一念死,人从天地来,终究要还诸天地……” 知命手指微捻,心中一骇,骤停术法,喝道:“你想同归于尽?!” ※※※※※※※※※※※※※※※※※※※※ 故事快要完结了…… 夜审红绫真心假相2 红绫被阵法囚禁在祈楼六楼内,整个人悬吊在半空,手脚皆被灵符缠绕着,四周也都是符咒围成的金光咒墙,妖孽邪祟只要身处其中,就动弹不得。 一阵风摧开了大门,红绫目光微敛,只见一少年乘风而来,落地那瞬便收了耀目的银翅。 待看清了来人,红绫薄唇轻启,哼道:“小鬼头~” 翅膀落下的两片羽毛,拾泽接在手中,一瞬化作了银柄短刃。他眼含怒火盯着红绫,披着一身寒气,一步步靠近。 看他紧握着短刀,煞气紧逼,就知道他是做什么来了,红绫道:“你是来杀我的?” 没有一丝惊恐与诧异,红绫语气太过轻巧了,甚至还带着几分鄙夷。 拾泽在阵法前停住了脚步,狠狠瞪着她:“我要杀了你!” “啊哈哈哈~”红绫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是笑他自不量力还是笑他愤怒的模样没有一点威慑力,狂笑回荡在祈楼大殿堂,听得拾泽一阵膈应。 “你住口!别笑了!”拾泽攒紧刀柄,一个跃步上来,持刀对准红绫的脖子就要往下扎,岂料阵法受力反推,将他逼退了几步。 “小鬼头,你这又是替谁报仇来了?”红绫悠悠说着,“你们宵皇人可真有意思呐,一个两个喊着要报仇,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任你杀任你剐,可你倒是动手啊,你连靠近都靠近不了,又怎能杀得了我呢?” 利刃的光在微晃,拾泽被气得胸膛一阵一阵起伏,但仿佛越是看他生气无处发泄的模样,红绫越能从中找到快感。 “还是你们大祭师沉得住气呢,挨了一刀都要护着我,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呢,话说他死了吗?要是死了那还真是可惜了呢,”红绫发阴笑地说着,将他的怒火越点越旺,“哦,好像还有一个,不过都死了一年了,谁还惦记着这事呢?” 拾泽双目盈满泪光,咬着牙,一个奋力展翅,银光陡现,散落的羽毛一片片化作了利器,纷纷对准红绫:“我要你死!” 话音一落,十几道银光射出,势如破竹,堪堪刺进了阵中,但因阵法破了攻势,利器还没触及红绫就掉落了下来。 红绫原以为小鬼头就这点能耐,还想着嗤笑一番,可晃眼间却不见了他的身影,再一抬头,他从上空冲下,两把利刃刺穿了咒墙,手袖却在一瞬间被金光撕裂开去,臂上青筋凸起,泪水飞扬而出,但他依旧强行入了阵法,以己之身破阵,也送刀扎穿了红绫的双肩。 “啊——”红绫一声惨叫,原本隐藏在眼底的杀意骤显,阵法一破,灵符松动,她双手一凝劲,便将束手的灵符烧个精光,一股戾劲爆出将拾泽震退开去。 刹那间,冲进来一个白影,朝天歌一个托掌接住了摔落的拾泽,后头一道青光掠过,缠上了红绫。 “天歌哥?”拾泽有些恍惚。 看他手臂流淌着鲜血,朝天歌心下一疼,嘱咐道:“你别乱动。” “天歌哥,我报仇了?”拾泽怔怔地看着满是鲜血的手,一脸的茫然,“我给朝爻哥哥报仇了吗?”茫然之后又似乎很痛苦,低垂着头,眼泪都掉了下来。 他这双从未染血的手,今夜沾满了鲜血。 朝天歌抬眼凝神看红绫,她已然被若悯用藤蔓紧紧束缚住了,双肩的鲜血汩汩直流,只见她吐出了一口血,嘴角依然勾着一个不屑的笑容,似乎毫不在意身上的伤。 一个闪身到了红绫面前,朝天歌一瞬掐住她的脖子,沉声逼问:“为什么要杀了他?” “你指的是谁啊?”红绫佯装糊涂,“外面看门的?还是守山的?” 朝天歌蓦地收紧了力道:“明知故问。” “咳!我、我想起来了,你的心上人是吗?不过都是命呐,别人的命倒是没有他的金贵呢,”红绫顶着个红脸,干笑着,“只能说他运气差,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自然不能留他活命了。” 他怒火熏红了眼,再问:“何人指使?” 红绫露出洁白的牙齿,狞笑一声:“你猜呢?” 朝天歌力道加大了,红绫的脸上立即出现了血红点,被掐得透不过气来依然挤出了冷笑,看上去就更加诡异了。 “不说,留着也没用了。”朝天歌狠狠道,要不是若悯在一旁紧急提醒,他险些就掐死了红绫。 他强压滔天怒火,缓缓收回因克制而发颤的手,红绫拼了命地咳起来,脖子上的掐痕犹在,仍放肆笑道:“我……要一人,一命、换一命!” “你没资格谈条件!”朝天歌一甩袖转过了身。 “知不知道你们大难临头了?” 朝天歌脚步微顿,当作充耳不闻,扶起惊愣中的拾泽往外走。 若悯布下了个荆棘阵,使红绫置身于荆棘丛中,令几百条荆棘在她周身交叉穿梭着,使她无法逃遁。 更深夜静,山河坐在小筑台阶上,取出竹筒喝了口水。 若悯轻步走了过来。 山河抬眼问道:“阿泽怎样了?” “睡下了。我家公子把你赶出来了么?”若悯望着小筑紧闭的门和里头微弱的烛光。 这话听着怪异,山河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挺了解你家公子。” 若悯莞尔道:“是你不了解他。” 山河心道: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今日之事怨不得你,阿泽毕竟冲动了点。” 山河摇了摇头道:“他做得没错,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朝爻的死,真的和红绫有关?” 若悯道:“不假,她亲口承认的。” “看来,她是连后路都想好了,料定你们会因此留她一命,”山河又喝了口水,想起来了问道,“红绫杀人不使刀,大祭师身上的刀伤又是从何而来的?” 若悯叹了口气道:“执事大人所伤的。” “就是你们那个老执事?”山河诧异道,不过想了想也难怪,毕竟红绫杀害了朝爻,老执事为子报仇也说得过去,“不过,就算是扎她一两刀,也不至于能杀死她,你家公子又何必去挡这么一刀?” “普通的刀自然不能将她如何,‘三涂’可不一样。” “三涂?”山河差点没反应过来,“可是来自诸恶所生之地的鬼刃三涂?” 他把眼睛睁得大大,想再次确认,就见若悯点头道:“是啊,就是它,你怎么会知道它的?这世间认识它的人不多啊。” 一般人可不识得“三涂”此名,就算是灵修术士也都未必听说过,只因它生在幽冥鬼府,不曾出现在人间。 “三涂”既是一口邪性十足的鬼刃,又是一柄十分霸道的神刀,传闻铸刀者以十万鬼魂开刃,又刻天神名讳秘文于刀身,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既邪又灵,两百多年前横行幽冥鬼域,曾令一众妖孽邪祟闻风丧胆。 山河也早在多年前收拾一班小喽啰时,听说过它的大名,原以为三涂只会在幽冥中沉浮,不曾想此刀竟已流落到了人间,但这些年也从未有过些许风声,如同销声匿迹了般。 “早年听小鬼们说起过。只是,三涂怎么会在这里?还在你们老执事手上?”山河纳闷的是这个,当然也少不了一番感叹,如此一把好刀,扎在朝天歌身上,不知该说是那小子幸运呢还是不幸,不过所幸的是,三涂只对魑魅魍魉邪祟鬼怪有用,对人则发挥不了威力,与普通匕首无二。 “三涂原来一直在公子身上啊,只是后来朝爻出任务时,公子便将刀送给了他,谁知庆天礼当夜回来,他就把三涂给了老执事护身了,否则……”否则也不会送了命…… 山河凝神,更觉不可思议:“那,三涂又怎么会在你家公子身上呢?” “从我跟随公子开始,三涂就已经在了,只是他一直珍藏起来,并无随身携带。” 不随身携带自然因为身边有这么一只花妖在,山河能想得明白,可三涂怎么流落到朝天歌手上的,他却一时半会想不通。 “那……”他还想再问,若悯便道:“你不如亲自去问问公子?” 山河吃了一口闭门羹,好在不咸也不苦,他笑着道:“我见姑娘好说话,多聊两句也无妨。何况,此前若悯姑娘也有交代,说不得再气你家公子,我只有少与他说话,也才能少气他呀。” 若悯抿嘴而笑,此人嘴巴如抹了油,初听以为不正经,细品还真有点意思。 山河又道:“用三涂来杀红绫,是以邪制邪,以恶制恶,还是你们那位老执事想得绝。后来呢,怎么处置她?在你们这里,刺伤大祭师可不是小事。”要是让城民们知道,老执事往后的路就难走了。 若悯又是一叹,回看了一眼小筑,小声道:“其实,朝爻的死对公子是个打击,公子一直觉得有愧于他,也自觉对不住老执事,所以即便老执事刺伤了公子,公子也都不会怪罪她,反而觉得心里好受点。” “如此说来,那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原本就有能力避开,挨这一刀纯粹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即便若悯和拾泽在身边,他也不愿意让他们动用灵力为他疗伤,让自己清醒地受着,根本就是在惩罚自己。”山河心叹着,却不好说出来,这次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朝天歌心里无疑是最难受的。 他沉默了好一阵,对若悯道:“若悯姑娘,可否借个人情?” 若悯转过脸,很认真道:“借?本姑娘的人情不好借。” 山河顿时噎语了,随后他把手举起来道:“山某向来不喜欢欠人情,借了就一定还。” 若悯一板正经道:“好像说得你一定能还上一般。” 想不到若悯姑娘也是这般风趣。山河皱了皱眉头,站起了身来道:“若悯姑娘,好生照顾你家公子,山某就此别过。”说罢,他作了一揖,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若悯叫停了他,想了想道,“究竟是什么事?” 山河转过身,对她笑了。 ※※※※※※※※※※※※※※※※※※※※ 此处“三涂”与百度上所指有出入,木得此概念,概念已混淆…… 一把神器,不舍出售,留作他日大用! 夜审红绫真心假相3 大门一开,朝天歌跨步进来。 红绫被捆绑跪在荆棘丛中,远看如一朵艳丽的花,却卡在丛中等待着枯萎,走近瞧她,又好似在酝酿着钻出荆棘丛的气势,丝毫没有受困的颓劲。 残破的衣裳下是荆棘划破的一道道口子,或多或少地流着血,鲜血滴落地面慢慢绽放开了一大朵红莲,而她就像是跪坐在红莲花上,正闭目养神。 察觉着有人靠近,红绫睁开了双眸,缓缓抬起了头。 而此刻,比红衣更艳的是红绫的笑容,妖艳无比,却让人不寒而栗。 看朝天歌的目光似乎已开始涣散,红绫伤痕累累的脸上慢慢浮现自功之色,看来即便是不识人间美艳花的宵皇祭师,也难逃诡幻术的引诱。 最初以为此术对他无用,所以红绫一直未用,只当是最后的逃生计,想不到如此奏效。 就在红绫以为朝天歌必受迷惑时,若悯进来了,她举起了手,一个响指退了荆条,也堪堪破了红绫依此环境构建的诡幻术。 在施幻术过程中,一旦被人破了功,折损的会是施法者,是以红绫喷出了一口血,溅到了朝天歌的素衣上。 他缓过神来,低眼看了看衣上的斑斑红点,似要发作,若悯便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红绫摔倒了在地,朝天歌愣了愣,心道:女子果然不好惹。 “公子的衣裳岂容你玷污!”若悯声音不大,神色如常却很犀利。 红绫一边脸贴着地,却依旧咧着嘴对着他笑。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直接摘了面具,露出了山河的面容,一张干净脱俗的脸。 红绫双目倏地瞪大了,山河蹲下瞧她似乎还没晃过神来,于是道:“你想见我,我这就来了,不必吃惊。” 将红绫提起,使她就地曲腿而坐,山河道:“想我来,是否要新仇旧怨一并了了?” 红绫终于缓过劲来,哼出一声道:“想不想,那要问你自己啊。” 山河直言不违:“我是很想把你直接烧喽,只是那样太便宜你了,也难解众人心头之恨。据说有个地方名为‘万劫不复’……” 闻言,红绫神情忽地一滞,又听他道:“你可有兴致去看看啊?” 若悯在一旁听着有些稀里糊涂,“万劫不复”还从没听说过,可看红绫那表情又像是听过,而且应是极端恐怖,只是宵皇古籍从未记载过这样一个地方。 红绫咯咯笑道:“既是‘万劫不复’,那还真想领教一下呢。” “不急,那地方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得了的,你若没那个资格,我也是有心无力。” “哦?你倒是说说看,需要具备什么资格呢?” “但凡去那里的人都是罪该万死,你是极具潜质,就是不知是否达到了?” 若悯看他们二人言语互动,实在莫名其妙,心想这人情借得还是有些冲动过头了。 红绫一愣,随即又笑道:“谁知呢?即便杀的是同一个人,好人就是替□□道,坏人就是罪不可赦,世人的定义如此模糊,谁又知罪该万死的‘罪’是对好人而言,还是对坏人而言呢?你说,这好坏善恶谁能界定得了呢?” 山河语气忽沉了下来:“世间自有公道,善恶也有界定,你若罪该万死,即便世道饶你,天道也会判你,到时,我必亲自送你一程!” 红绫先是一愣,随即嗤之以鼻。 “你要是想活着离开此地,最好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山河沉声道,“我知道能让你卖命的人的确不简单,我呢,身无长物,烂命一条,你们争来争去该多无聊,不如,你指个去向,我亲自登门造访,也省了你们跟着我四处奔波,我看着都替你们觉得累。” 似乎这个提议不错,红绫挑起一双好看的眉眼,勾了勾唇:“看来,你终于想明白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条件,我去可是你们的座上宾?” “呵~一定。” “座上宾该如何招待呢?” “美食美女伺候着。” “俗了俗了,”山河摆摆手,一脸嫌弃道,“多少年前的手段还拿出来丢人现眼?” “哦?愿闻其详~” “我这人喜欢热闹点的,敲锣打鼓普天同庆的那种。” 若悯听得有意思,不禁掩嘴而笑。 “好说。” “行罢,贵主府上何处?” “你且附耳过来。” 山河似笑非笑地把耳朵靠近,若悯即刻拈花提防着红绫使诈,红绫斜睨了她一眼,轻轻地在山河耳边吹了口气。 一阵凉飕飕酥麻麻的感觉自耳朵传到脖子下,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勾起,红绫轻轻说了句:“你往东走就是了~” “尽头么?”东边几座城山河不清楚,虽说不上大海捞针,找起来也挺费力了。 “随缘~”红绫又是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山河站起身来,似乎在琢磨着她的话,须臾,他淡淡道:“好歹上门是客,没见过这么有诚意的。” “也没见过你们如此的。” 山河一笑道:“没听说过‘以毒攻毒’吗?既然你们随缘,我们也就随意了,彼此彼此罢了。”他转过身对若悯,“有劳若悯姑娘了。” 若悯点了点头,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袋上纹有一红色“敕”字的黑织袋,掷给了山河。 山河接过手一瞅,喜道:“受气袋?嘿!你家公子真是大手笔!” “受气袋?你确定这不是封灵袋?”若悯反问,公子明明给的就是封灵袋啊,而且这名字听起来怎么就有点不靠谱的感觉。 闻言,红绫脸色变了变。 山河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以往人们收鬼怪用的多数是封坛,但因坛子不易携带也容易摔碎,是以后来有一女修想了个法子,剪了她的头发做线,每交织一针就念一诀,用足三千烦恼丝才织出这么一个袋子来替代封坛,当这女修三千烦恼丝尽断时,困扰她最大的嗔念也就除尽了,而袋子也就成了个受气袋了。” “原来如此。若悯只听公子说这是用来困住鬼魂和邪物的封灵袋。” “你家公子讲究,自然不会用这么俗的名字来叫它。受气袋是个行走的牢房,最适合游方术士了,别看它长得小,就算是个头巨大的凶物都能装进去,而只要是进了这个袋的魑魅魍魉,都能现出原形来。”山河最后一句话冲着红绫说。 他悠悠解开受气袋,对红绫道:“红绫姑娘,是要山某请你呢,还是你自己钻进去呢?” 红绫抬眼:“怎么?你还想带我一起?” “你想赖着不走?”山河环视了一眼大堂,叹了口气道,“此地圣洁,可不能把你留在这,再说了,不带上你,万一我迷路了可怎么办?你总得指个路。” “你可是动了恻隐之心,舍不得我了?”红绫问得几分轻佻,山河揉了揉眉心,不与她闲扯了,道:“你还是进里头待着。” 山河托着个受气袋,也一脸犯难下不去手,即便是懂得咒诀,无灵力傍身也无法使用,只好求助于若悯。 “劳驾若悯姑娘了。”他将受气袋递回给若悯,说这话时,山河直接忽视了红绫凶狠的目光。虽说让一只妖用收妖神器收另一只妖有些怪怪的,画面也颇为诡异,但眼下也只有若悯能代劳了。 若悯用了道封灵诀,将封口对准红绫,红绫挣扎不了,五官就开始移位,继而身形扭曲,伴随着一阵尖声惨叫,红绫化作了一抹红影,被吸进了袋中。 若悯迅速扎紧口子,在袋子上比划了个符咒,红光一现又隐藏了起来。 一旁的山河眨了眨眼,若悯姑娘面无表情地做着这一系列动作,实在娴熟又无情,颇有修道的气质,莫不是跟朝天歌久了,也能沾染上分毫? 将受气袋交给山河,若悯郑重交代道:“公子说了,不可轻易打开。” “明白。你家公子还有何交代?” “公子说,万事小心。” 山河刚要戴上面具,嘴角微微扬起,问道:“还有吗?” 若悯顿了顿,正犹疑要不要说,山河便凑近来道:“我觉得他还有话没说,是什么呢?” 看上去他有一丝丝期待,若悯想了想道:“公子说,后会无期……” 山河愣了愣略窘,叹道:“还真是淡薄啊,我都要走了,能不能说句中听的话?算了,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若悯姑娘可否替我带句话给他?” “请讲。” “你就跟他说‘水生木’,他自然就能明白了。”山河说完这句,看若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若悯以为他在开玩笑,遂正经道:“请公子好好说,莫要消遣。” “好好说着呢,就是水生木,别忘了啊。”山河笑完,神态变得认真了起来,拳眼虚抵着嘴巴轻咳了声,“若悯姑娘,临了山某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 此时,受气袋从怀中摔出来,里头那东西正在跳动。 饶是红绫不安分,山河皱了皱眉,一把抓起拍了拍,警告道:“再动就不跟你客气了。” 此话一出,受气袋果真没了动静,里头是怎样一副光景,山河不清楚,若悯估计没进去过,也就不打算好奇问了。 “你想问什么?”若悯接上他刚才的话。 山河微顿片刻,道:“朝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呃,我的意思是,听说我跟他很像?”山河还是忍不住问了。 若悯有些意外他会如此问,不过也坦言道:“这话是我说的,若悯觉得你与他脾性有些像,但接触久了,又觉得你是你,朝爻是朝爻,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此话怎讲?”山河倾了倾身,一副洗耳恭听状。 “朝爻像个小孩,而你像个老顽童。”若悯的笑有些含蓄,山河一时噎语,也不知该如何表态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山河喃喃道:“拾泽也像个小孩……” 看他碎碎念,不知嘀咕什么,若悯刚要问,山河便将面具一戴,作揖告辞:“若悯姑娘,让你家公子和阿泽好生调养,山某告辞了。” 若悯一回礼,山河便迈步而出了。 ※※※※※※※※※※※※※※※※※※※※ 又解锁了一个新法宝:受气袋!呃,源于我当时吃了个手撕包菜,哈哈哈~ 擒妖魔子夜正当时2 那三人走后,山河才侧过身问道:“无念生是做什么的?” 原来还有仙人不知道的事!老汉探过头来,心想终于轮到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时候了。 云追月道:“你可曾听过扶姑仙筑台?” “扶姑仙筑台……”山河沉吟半晌,似有些零星片段,但又忆不起具体发生过何事了,想来是年纪有些大了。 说起这地方,老汉就要诉苦,等不及山河漫长的追忆,便咕哝道:“那地方高贵着呢,我几次想去开开眼界都被拦在外头。” 云追月笑了笑道:“扶姑城的人自古以来崇尚修仙,但凡长相脱俗者,皆被认定是有修仙根性,便有资格一登仙筑台参与谈玄论道、风雅斗法。” 扶姑城的人以“颜”为本辨修为一事可是自古有之的,老汉对此感到极为不满,修行怎可不论修为光看容貌了,实在荒唐可笑。再说了,他已过花甲,不论如何也登不上仙筑台了,心中难免怏怏不乐。 山河看向云追月,忽启颜道:“还真看脸啊,云陆道长可曾去过?”以他这般风仪堂堂的道者模样,若有踏足扶姑城,必然也能登上仙筑台了。 云追月忽面露窘色,微微道:“去过。” “那仙筑台怎般模样?”老汉挤了过来,着实好奇那顶上是何模样,毕竟能惹诸多修道者慕名而去的定不一般。 “我……没上仙筑台。”云追月脸上微微发热,山河讶然,莫非那扶姑城的人换了一套审美? “你怎地没上?那些人可真是瞎了狗眼了!”老汉忿忿不平,云追月当即扶额,讪然道:“其实,我只走到一半,之后就逃了……” “啊?”山河与老汉表示不解。 “……他们……太、热情了……”云追月说这话甚是难为情,可以想象当时是怎么一窘状了。 “哈哈哈,我就说嘛,云陆道长怎么可能没上仙筑台,看来也只有别人请不到的份,哈哈哈哈……”老汉忍不住笑道。 老汉脸上的笑容不是一般的灿烂,山河无语片刻。 看云追月欲吐辄止,似乎很想结束话题但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山河问道:“那无念生与这仙筑台有何关系?” 云追月暗暗呼出了口气,回道:“传闻百年前有一少年在仙筑台上论战数十位玄门高士,一战成名后开宗立派,就叫无念生,而仙筑台就是无念生的修道场。” 山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他们背着剑,却都裹得严实,是有何寓意吗?” “无念生所修之法为御念术,御剑便是他们所长。与玄宗各门不同,无念生奉行的是清净止戈,剑乃修行所用,因此在外常把剑包裹起来,甚至装进匣子里,以免误伤他人。” “……” 虽不曾看他们出手,但要说“清净”却也不见得,反倒是何处有热闹就往何处去。山河继续问道:“如今怎样了?当家做主的是?” “大不如前咯。”老汉接了一句风凉话,“掌教真人不在,门下弟子乱成一锅粥。” “这又是为何?” 云追月叹了叹,回道:“无念生掌教真人扶荼,四年前练功不慎入了邪道,险些酿成杀戮,被门下弟子囚困起来,其中一名弟子因受了重伤而主张杀师,被门中大弟子应苏葛赶出了无念生,此后,无念生一直由应苏葛代管。” 作为一个云游修士,从不匮乏此类消息,何况关乎一教真人之事,坊间多少有些传言,尤其是扶荼入了邪道后,各种臆想推断也就随之甚嚣尘上,云追月自然也知道些许,只是在漫天飞舞的消息中,真假实在难辨。 关于扶荼走不走正道,入不入邪道,山河毫不关心,他在意的依旧是这两次的偶遇究竟是巧合还是早有安排? “适才那三人可有应苏葛在内?”山河又问。 云追月道:“有,就是剑眉星目的那位。” “原来真是他。”山河心中微动,能让一门代掌教出面处理的事,定非常事,“此前在鹿无,如今在乔城,当真是巧合?” 山河思忖间,倒也忘了来此的目的了,直到老汉催促了,他才回神过来。 老汉冷得直打哆嗦,叨咕道:“二位来此不是赏夜色的?老汉我年纪大了,可耐不住寒啊~”语罢,他又打了个喷嚏。 险些忘了正事,山河与云追月对视一眼,翻身跳下。 才刚从屋上落下,便觉整个院子气氛不对。 云追月忽地警惕了起来:“你们……感觉到了吗?” “嗯。”山河微微点头,有些担忧,如此锋芒逼人,应是个不容小觑的东西。 再一看老汉,他已是满脸虚汗,说不清前方是什么东西,总之十分不祥。 不只前方,整个宅院都笼着一层邪气,须臾就弥漫了四周,阴浊之气逐渐袭来,寒气凌人,让人无端渐生心悸,好在三人都有修道真气护体,要是平头百姓,恐怕早已招架不住了。 三人面面相觑,屏气敛息地朝着邪气最盛的地方探去。 “府内还有人在吗?”山河心中忐忑,如此重的邪气对人可极为不利。 云追月道:“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了。” 老汉理解错了,慌地瞟过来一眼,略显紧张道:“就算有活人,还不活生生给这东西吞了?不是老汉害怕,只是这邪气万一是那玩意儿散发出来的,二位高人可有应对之策啊?” 山河与云追月甚有默契地回道:“随机应变。” 老汉哑言,这不相当于还没准备好嘛。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心底微微发颤,小声问道:“要靠智取还是武斗啊?说实话,老汉智取肯定不如二位,要硬上还是你们强,总之你们想用哪招最好提前给透露一下啊,要跑什么的,好歹老汉能跟得上,免得反应不过来,倒拖了你们的后腿……” 越是靠近那极阴之处,老汉的脚步就越缓慢,步子就越小,渐渐地,他就落后两人一大步了。但口中的话还是不停,直到入了后院,山河猛地转身将他的嘴一把捂住,说实话,即便山河不动手,老汉都能立马闭嘴,倒不是识趣,而是眼前景象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白布披挂的灵堂弥漫着青色幽光,原本应横放地上的灵柩,如今却如悬针一般竖着浮在半空,异常诡异,而且棺木周身缠满了灵符,灵符用红绳串一起,每两张符中间绑着一枚铜钱,明显是要困住棺木里头的东西,灵堂两旁悬吊着的两朵布扎的大花无风自摆,似有阴气浮动,让人不禁脊背发凉。 老汉神色慌张,感觉寒从脚起,一瞬升至头顶,霎时头皮一阵发麻,他哆嗦道:“仙、仙人……这阵仗……可是提醒……生人勿近啊?” 他转头求助身侧的两人,只见他们凝神秉气,紧紧盯着那口悬棺。 “这是困煞阵!”云追月的脸色也不好看了,缓缓道:“若非极凶极恶之物,一般用不上此阵法。” 老汉闻言不免又是一怔。 山河心道:“不错,这还是传统阵法。”对他来说这阵法太熟悉了,毕竟一百多年前就是出自他手,只是当年草创此阵,不过为了困住一条大蛇,后人沿用也不知道改进一下,看上去手法还是那般拙劣,在云陆道长面前多少有些丢人。 但见那灵符抖动,铜钱如雨点不断扣击着棺木,悬棺内似乎有股煞气即将破出,这阵法恐怕要撑不住了。 山河凝眸紧盯,仿佛就要等着那东西破棺而出。 此刻,云追月的卧云剑也是震动得厉害,此剑有灵,对煞气感应极强。 棺木一响,卧云剑也跟着铮铮响起,老汉瞪大眼盯着卧云剑喊道:“云陆道长的剑……” 云追月道:“卧云对煞气有感应,一旦发现有煞气靠近,就会鸣鞘示警。” “老汉略有耳闻,只是刚刚怎么不会提示?”老汉疑惑,要是早些时刻提示了,他怎么都得拽着这两人离开此地,虽说凭他二人的能力,要应付凶物不在话下,但犯不着经此一遭。 云追月又道:“通常,煞气不重,卧云不理。” “当真好有个性!老汉欣赏!”老汉啧啧称道,掩去了后面的笑声,只因此时此刻再笑就实在不合时宜了。 山河环顾四周一眼,微一推敲就知道此处灵堂棺木里头的是何人了,而且此前封师颂也有提及,如此一来,秦家少主秦晋之怕是要变了,至于变成何物,只得静观了。 “封师颂说秦方朔杀了自己的儿子,那这棺木里头的就应该是秦晋之了,你可见过秦少主的模样?”山河问老汉。 看仙人主动问他话,老汉也顾不上紧张了,随即应道:“见过见过。” 山河道:“稍候那东西出来了,你可得认准了。” “啊?”老汉有些慌,立马问道,“不是,我们就站在这等着那东西出来?确定不躲一躲吗?” 山河摇了摇头:“迟早要碰面。” “不是,老汉觉得,是不是可以趁其不意攻其不备,先布一个陷阱,等它出来再打个措手不及?”老汉有种冒死进谏的感觉,“我的意思是,万一那东西破棺而出,炸到我们了怎么办?要不先躲一躲?等看清了再出手?” 山河似笑非笑转向他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砰!莫说是木棺了,就连整个灵堂都轰然炸开,宅院一角一瞬夷为平地!而这三人,果真还是毫发无损地站在结界之内,固若金汤! ※※※※※※※※※※※※※※※※※※※※ 山河倒也不是记性差,而是选择性记忆,没有针对特别的东西记忆,只是慢慢会发现他能记住的东西确实是挺特别的。 宵皇之地危机四伏2 云追月分别给四位巡司喂了避尸丹,清除他们体内的尸气,但朝光的伤势却不容小觑。 那伤口大抵六寸来长,二寸见深,伤及筋骨,血肉模糊。朝光紧咬牙关,汗如雨下,云追月皱眉轻碰,他就忍不住轻颤起来。 眼见的他手臂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渐变成黑紫色,四周也同样出现了曲折黑线,似有向全身蔓延的趋势,巡司们皆围过来,无不担忧,唯恐他因此送命。 “能感觉到痛是好事。”云追月随即撕下衣摆一块布,在手臂伤口之上靠近心的位置稳稳打了个结,朝光不由得痛哼了一声。 “朝光,你怎么样了?” “感觉如何?” “我们已经联络了大祭师,马上会有人过来的,你一定要撑住!” 朝光扫了在场人一眼,艰难道:“追踪符……可以追踪到尸煞的具体位置……” “可是你……” 云追月道:“若各位信得过云某,就把他交给我。” 闻言,其余巡司面面相视,皆摊开手掌,只见朝光从眉心处引出一道红光,分散注入到他们的掌心中,交代道:“拦住它……别让它进城!” 三人对视一眼手掌一收,就转身谢过云追月,并拜托他暂时照拂朝光,待支援的人过来。 云追月直言正色道:“那不是普通的尸煞,各位务必小心,如若拦截不住,切莫以死相拼。” “云陆道长,这话……” “我怀疑它被操纵了,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若无十足把握,保存实力要紧。”云追月面色凝重,巡司们郑重答应而后离去。 “云陆道长是否认得这尸煞?可知它的目的为何?”朝光喘着气问道。 云追月蹲其身侧,看着他溃烂的伤口,深深敛眉,一言不发。 “云陆道长……”朝光额头上的汗流入深邃的眼窝,不适感使他不禁眨了眨眼,打算用另一只手去擦掉。 “别动。”云追月忙抬手阻止,并用手袖轻轻拭去他眼周和额头上的汗,“你的手沾了血,最好不要碰其他的地方,以免尸毒感染。”他动作轻且柔,朝光紧闭上了眼,嘴唇微微发颤。 云追月抬起他的手臂,细细检查,眉头皱得更深了。 朝光见此,将藏在靴子里的一把匕首拔出,递给了云追月,咬了咬牙道:“这只手,朝光不要了,用这把匕首,免得玷污了……云陆道长的剑。” 他深知中了尸毒,十有八|九无力回天,最多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变成毫无人性的尸煞,趁如今尚且可控,尸毒还未游走全身,只能断臂求生。事实上,他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若是尸毒终止不住,就让云追月一刀将他了结。 朝光面容严肃,义正言辞,让云追月肃然起敬。 . 听闻鹿无城来了不速之客,以退煞符为事头,兴师问罪而来,负责接待的人是城主朝鸣寻。 朝天歌脚步一顿,随即吩咐拾泽增援西边的朝光,并交代若悯前往边境巡查一圈。 “公子,城主那边……”若悯正要问是否要联系朝鸣寻,朝天歌却轻轻道:“无妨,我等着他们。”语罢,转身走进了祈楼。 来者不善,鹿无城主却设宴为来客接风洗尘,盛情款待,众人原是一副问责的忿然之色,这会儿对席而坐,也暂缓了情绪,在主人加席之下略显拘束,就都稍微讲点宾客之道了。 “是否传讯给大祭师?”身旁的城监小声询问。 朝鸣寻端坐在席上,扫了一眼主堂上的来宾,淡淡道:“这点小事,不必劳师动众。” 席中三五宾客大眼瞪小眼后,皆目不转睛地看着鹿无城主,心中微感诧异,本是来讨个说法的,如今却变成了座上宾,尤其是“宾客”中也有死对头在里面,相见分外眼红,气氛着实有些微妙。 偏偏这鹿无城主风轻云淡地慢摇折扇,还命乐人奏曲一助酒兴,让众人迷惑不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群人是在参加甚么风雅集会,轻歌曼舞,好不欢乐。 终于,座中一人按耐不住了,起身来双手一拱,面色如铁道:“朝城主,恕罗某直言,我等可不是来参加什么宴会的!” 说话者乃是来自乔城的罗城主,此人满面黑须,身形彪悍,带着一身硬气,与对席上的不归城谢城主一对眼,便虎目圆睁,杀气骤显。 不归城的谢城主也好似不易对付,单是如刀的目光就已毫不逊色了。 朝鸣寻目光挨个扫过,就已了然于胸,轻轻合了折扇,从容道:“客人远来,理当厚待,酒席之间只谈风雅,还望诸位开怀畅饮。”说着,他举起了酒杯敬众人。 见主人已一饮而尽,在座的人不好弗了面子,也都纷纷举起酒杯回敬。 谢城主隔壁一桌,坐的是封师颂,他倒有些拘谨,一杯饮下,就拱手道:“朝城主,我等此番前来,必有打扰,只因事发突然,未能执挚相见,朝城主不但不怪还如此盛情款待,我等实在不敢当此厚意。” 封师颂说得在理,态度也颇为谦恭,让在座的人顿生窘意,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罗城主却不以为然,重重哼了声,拿起桌上右边的一串烤肉,自顾自地吃起来。 早听闻乔城与不归城两城的人不对付,今日所见倒也属实。朝鸣寻轻抿嘴道:“封宗主客气!诸位远道而来,朝某有失远迎才是,在此,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城监斟上酒,朝鸣寻连饮三杯,诚意十足。 在座各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鹿无城主倒是与外传的沉毅寡言相去甚远,不知他现下打的是什么主意,更不知这筵席会进行到何时,可这要冒然开口,还是得寻个由头,否则实在唐突,于是乎,各自闷头饮酒,着实不痛快,直到有一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闷气氛。 “久仰宵皇祭师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会,不知今日可否请朝城主为我等引见一番?” 闻言,众人的目光都向一旁投去,只见那人似书生打扮,眉清目秀,头上插着一支玉发簪,与墨竹折扇交相辉映,更衬得整个人清雅脱俗。 这不是天晋东城的宣城主么? 同是执扇,朝鸣寻一身锦衣华服,活脱脱一贵公子,往那一端坐,举止言谈尽显大家风范。而这位宣城主虽衣着不显贵,但凭其头上那支羊脂玉发簪,便可知其也贵,只是贵得含蓄,贵得内敛,加之话语绵柔,举止斯文,可见其涵养,似个胸藏万山的人。 倒是有个气质不同的。朝鸣寻微微一挑眉道:“诸位皆是稀客,今日又这般凑巧,几大城主一同光临,机缘实在难得,朝某定当引见。” “那太好了。素闻宵皇祭师博识多通,又精于符箓,恰好近日城中流传一符,符文晦涩难懂,实在不知有何用途,宣某不才,想请宵皇祭师指点迷津。”宣城主彬彬有礼,有的放矢。 此言一出,其余人蠢蠢欲动,皆欲借题发挥。 朝鸣寻唇角微扬,朗声道:“据朝某所知,宣城主并非修道之人,何时对一纸符文也颇有兴致?” 宣城主也淡淡一笑,诚然道:“不瞒朝城主,宣某实乃借题发挥,想以此亲近亲近你们的大祭师,并无他意。” “诸位想见大祭师,老夫倒是可以引见引见!” 朝鸣寻双眼微眯,缓缓打开了折扇,众人循声望去,堂外走进来白胡挂颌的朝长老,其余几位长老也陆续进堂来,一下热闹了不少。 . 月黑风高,流水潺潺,云追月背着朝光,逆流而上。 逼出了毒血,剜掉了烂肉后,朝光那条手臂算是保住了,只是四肢麻痹,动弹不得。不幸之幸是遇到了云追月,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和竭力劝阻留下手臂,怕是早已命送黄泉了,即便不死,也只能剩下半条命了。 “救命之恩,铭感不忘,今后云陆道长若有吩咐,朝光定万死不辞!”朝光诚挚感激道。 云追月淡然一笑:“巡司大人言重了,不必如此。” “朝光有恩必报。”朝光一本正经,字字肺腑。 云追月转过脸,温和道:“真要报恩,那就好好养伤。” 话音刚落,十几道黑影从眼前掠过,欲向灯火零星的一方窜去。 “是恶煞!”朝光一惊,着急道,“不能让它们到寨子里去,那里都是……” 他话未说完,卧云剑就已离鞘飞出,追上了黑影,未几又归了鞘。 卧云剑的效率极高,朝光登时睁大了双眼,心跳也加快了:“云陆道长……” 云追月知道他还想再说什么,便道:“巡司大人不必担忧,此前的尸煞不会回来,待云某将巡司大人送回寨里,就得追尸煞去了。若有需要,卧云剑可留下助巡司大人一臂之力。” 若世人不识得云陆道长,单看他那云容月貌,便以为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书生,但见他背着八尺身量的朝光过搭石时,依旧步伐平稳,也好似不费劲,便可知他亦是位神功内敛的修道者。 “不,朝光并非此意,云陆道长的剑须随身。”朝光急忙解释。 云追月道:“我从不归城一路追来,也与那尸煞交手过几回,它只是有意避着我,不会害我。” “云陆道长可认得这尸煞?” “……认得。” ※※※※※※※※※※※※※※※※※※※※ 忍不住通风报信,有人的友人出现了~ 摆个小板凳,准备磕就好了~~~ 宵皇之地危机四伏3 幽深的林子尽头,乍然惊飞了一群林鸟。 林风飒飒,一个黑影从地底钻出,蓬头垢面,将要腾飞,“结界!”忽地一声沉喝,不知从何处传来,霎时十几道金光穿过,交织成一张符网自半空落下,将一跃而起的尸煞硬生生压回了地面。 早已隐匿埋伏好的三巡司从树上跳下,迅速拽起符链一头拉紧,符网蓦地收缩,足足把尸煞裹成了粽子,将其逼出了愤怒的低吼。 “火焚!”三人异口同声,各自引了一道符注入符链,火光倏忽燃起,顺着符链向尸煞迅猛窜去,眼见其几乎无处遁行,即将变成一个火球,岂料尸煞龇牙咧嘴,竟也从嘴里喷出了火来,却是泛着绿光带着阴寒之气的阴火! 大抵在进修时,他们就已知道阴火之毒了,只是不曾想今夜偏就遇上了。 以火攻火?巡司们登时惊住了,虽说阴阳对立共生,可这同一属性的竟也能制化互消? 阴盛逼阳,那阴火堪堪把他们的火给扑灭了,而且势头不减,竟沿着符链反向他们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巡司们皆不假思索地放开了手,尸煞趁机猛地又将符链挣开。这时,它那干瘪的脸上突暴起了一道道黑筋,表皮可见之处皆被铺盖,甚是狰狞骇人。似乎,这才是它真正的模样,但也预示着它即将要暴走了。 巡司面面相觑,忙不迭地旋身退开,腰牌一摘下就念了道神诀,便将牌子立在半空,未几,自腰牌处射|出的一道道红光,相互交汇落下一串串红色符咒,落下的符咒俨然是一个牢笼,尸煞被困其中,只要它触碰到一点,符咒就能渗入到体中,如被火灼。 它如一头困兽,在四下寻找着突破口,浑身颤抖着,似要把它的毛发都竖起来般,若不是眼窝深陷不见眼珠,怕是双目都能放出狠厉的阴寒之色。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嘎声响从它齿间发出,末了,它伸出一条手臂,枯枝般的手霍然扫向符咒,打算破开一个缺口,好钻出去,不过代价有些惨烈,一阵霹雳声响,结界轰然破碎,尸煞也滚出了好远。 腰牌砰然碎裂开来,巡司们被那股力量反弹撞伤,相继喷出了一口血来,再看现场,却只剩下一只枯干断臂,是那尸煞留下来的。 它是舍臂求生了?他们大抵也不会预料到这尸煞如此之刚,才大意折损了一块腰牌,要知道这腰牌得来实属不易,打造一块都得损耗许多灵气,如今这般将保命的东西都毁了,怕是不能再同这尸煞对抗下去了。 “逃……逃了么?”巡司挣扎着起身,还未定神,“砰”的一声巨响,地面被赫然砸出了一个大坑,不知何物从天而降,差点也把他们砸进去。 一时之间,尘烟激荡。 片刻过后,待他们定睛一看时才惊讶发现,这崩雷般的气势,却是一个身上长翅膀的少年造成的,而在他身下压着的正是那断了臂的尸煞,少年掐得它一阵呜咽低嗷。 “莫非……他就是……”对比那被拦截下来的尸煞,眼前突现的少年更让巡司们吃惊,他们纷纷呆住了,那族谱中刻画的皇鸟人形像不正是此少年?! 巡司们一阵匪夷所思,瞠目结舌道:“守护神……我们的守护神现身了?!” . 云峰望台之上,朝天歌背手立身远眺,一只灵鸟扑闪着银光,从北边飞来。 朝天歌抬手一探,知悉鸟落在他指尖上,啄了他食指一口,就断了灵息,萎了下来。 这是只纸做的飞鸟,因渡上了灵气,而成为了宵皇人联络的信鸟。 在宵皇之地,知悉鸟并不常见,通常只在大祭师与底下之人紧急传讯时出现,可见焚川北边也出事了。 他将知悉鸟拆开,一行字显现出来:扶姑城无念生入焚川。 这几个字显现不到一会儿就随风消散了。 朝天歌凝目,又是一抬手,另一只知悉鸟也落了下来。 纸上写着:逐月影白剑至夜明寨。 “星辰宫……”朝天歌沉吟着将纸揉成粉末。 又一只知悉鸟飞来,来自鹿无城。朝天歌迅速打开:退煞符一事引来东三城城主。 “……” 西边的知悉鸟带来的消息却是:朝光负伤被云陆道长所救;守护神现身,尸煞被困! “云陆道长?守护神?阿泽……”朝天歌若有所思。 入境第一只尸煞虽被控制,但东三城的尸煞正向焚川涌来,巡司与边境阵法无力抵挡…… 他双拳紧攒,目光所及好似大火滔天,厮杀一片,映得他双眼通红。 广袤的夜空,风带着若有若无的雨飒然而至,他从臆想中醒过神来,半空中一把红伞落下,是若悯回来了。 “公子,长老们带着三城城主入焚川来了。”若悯执伞立在身侧。 朝天歌缓缓解开缠绕右手手掌的白纱布,露出掌心中的黑色符文,淡淡道:“由他们来,终须解决。” 见他露出了手掌,便知他要施法了,若悯将伞留下遮雨,就退下了。 朝天歌一手执伞,垂视掌心片刻,再一抬眼,如一道残阳冷月入了眸,无端凛冽。 此时,一支玄木笔悬浮在掌,笔斗处刻满了符文,黑白相间的笔头缀着红墨,暗红似血。他执笔抖落一滴红,身姿飘展,以夜空做幕,凝神挥毫,笔走龙蛇。 “天地亡灵,千里祈请;”笔落,朝天歌口中若有词,“阴阳两道,无有不应;”再挥毫,似纳乾坤,“奉吾之命,阴兵列行;”一笔而下,张扬纵逸,“东行!恶煞,肃清!” 话音一落,一串召阴咒浮光显现,穿透夜雨,疾行东去。朝天歌回旋收笔藏于袖中,蓦地,身形一晃,似要倒下,若悯及时出现,一把将他扶住,急切道:“公子……” “无碍。”朝天歌稳了稳身形,咳出了几声,惹得若悯一阵心神不安。 轰隆一声巨响,雷电震开云障,山道上的一行人纷纷打开了伞前进。 朝鸣寻默不作声地随人群走着,似有意慢行,好观察这群不速之客的动静。 其余人倒好捉摸,就是那天晋东城城主有些难以揣度,面上笑意浅浅,好似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实则此类人城府极深,也不知心中盘算什么。 想到此,朝鸣寻就觉得头大,更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蹚这浑水,本是戏外人却偏要当戏子,还遇着这么棘手的老少一群疯子,这对手戏着实有些吃力不讨好啊。 · 云追月刚出石谷寨,就迎来一场风雨,他左右四顾,本欲寻一处暂避风雨,怎奈卧云剑鸣得厉害,他只好继续赶路。 忽传来一声叫唤,他停步转身,但见忽明忽暗闪电中,一个健硕挺拔的身影若隐若现,英姿逼人。 “巡司大人?”云追月疑惑朝光怎么就追出来了,见他撑着伞小跑过来,目光便不由地流转到他那条不能动弹的手臂上,虽是包扎好了,却也透出了血渍来,腋下还夹着一把伞,想必是为他送伞来了,于是迎上前莞尔道:“大人可以走动了。” “雨下得突然,云陆道长没带伞。” 见朝光喘着气,想将伞移过来给他,云追月立马躲进伞下,作揖道:“多谢巡司大人惦记,”说着取过他腋下的伞撑开,“大人的伤还是不要淋雨的好,还请快些回去。” 朝光却是眉头深锁道:“我还能动,就不能让尸煞进了鹿无城。” 见他一脸严肃,斩钉截铁,不消说,云追月再劝也无济于事,只好遂他意,两人一道前往阻止尸煞西进。 这还没走出多远,卧云剑又开始鸣叫了,朝光脚步一滞,沉声道:“围过来了。” 只听得树林沙沙作响,还伴随着一阵阵粗鲁鼻息声,看来有不少尸煞,云追月握紧了剑,手指头在剑鞘上轻轻敲了两声,提示“勿躁”。 朝光旋即用脚在湿漉漉的地上勾划出了一道破煞令,脚一震,敕令符光闪现。 云追月才一转眼看来,朝光便弃伞于一旁,闪身将他拉进令符中,两人刚聚一起,那些个黑影便从四面八方跃出,即在一瞬,符光骤显,它们便不敢拢来,黑影重重就围着他们打转,似在寻找突击口。 朝光垂着的手暗暗画了道符,反掌一推,就将符文送到伞顶,两人在伞下,符光一照,如笼了一层光晕。 云追月抬眸含笑,随即心领神会,再敲了敲剑鞘,卧云剑亟待已久,这回主人发话了,就疾然冲出鞘去,迅捷如电,在黑影当中纵横灵动,将朝光看得目眩神迷。 虽有破煞令护身,他们也不敢懈怠,背靠着背,相互顾着周遭,毕竟尸煞的数目愈来愈多,而且当中还有不少煞气极盛者,生前恐是灵修术士,尸变成了煞后,也不消此前的修为,只不过都助纣为虐了。 卧云剑剑芒暴涨,一连灭掉了几十只尸煞,弱的尸煞望而却步,不敢与之对抗,强的窜出几只似有意拖住卧云剑,好让其余尸煞继续向西。 云追月凝眉道:“大人看它们像不像军队?” 这群尸煞如有人召,竟协同作战,懂战法策略,这让他们的拦截变得棘手起来。 朝光点了点头,确定道:“有人在背后操纵。” 云追月道:“劳烦大人打掩护。” 听朝光“嗯”了声,云追月便闪身入了黑影群中,接过卧云剑,就是一番硬斗。朝光双目盯得紧紧的,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 雨肆无忌惮落下,使其视线愈来愈模糊,加之夜黑无光,云陆道长又身形电掣,很容易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要不是偶尔出现的一两道闪电,还能让他稍稍心安,否则他也想飞身入那战斗中。 偏巧此刻手臂的疼痛加剧,余毒未清让他渐感麻痹。朝光敛眉,眼深邃得如黑夜的沼泽,欲将这群杂碎统统埋进去。 “云陆道长……”他想将云追月唤回来,但似乎这毒发作得过快,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见那些个尸煞疯魔般一波接着一波压过来,云追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视线中。 朝光心叹不妙,将伞往上一送,就急忙摘下腰牌,解了封禁,一把拍在伞柄下,便连人带伞冲出了破煞令,以一把度了符的伞开路,所到之处横扫一片。 风雨声,厮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云追月破除了一层尸煞,就见到了朝光的身影,正欲提醒他此圈内皆是将军级别的尸煞,要小心,但见朝光执伞绕他一圈,矫如游龙,伞中符光放出,不仅震荡开了层层逼近的尸煞,还筑起了一道结界,令在场的尸煞都不敢冒然上前来。 可结界一筑起,他便也浑身麻痹,站不稳了,伞落下之际,云追月急忙扶住了他:“巡司大人……” 卧云剑斜插在泥水中,依旧闪着寒光。 ※※※※※※※※※※※※※※※※※※※※ 朋友问我,写不写三角恋,我说为何不能一个人从始至终拥有一个人? 朋友说,对的,一人从一而终,多好,然后相顾相护,千万不要相爱相杀…… 宵皇之地危机四伏4 大雨滂沱,夜色生寒,折风洞中,篝火架起,人影幢幢。 朝光脸色透着死样白,眼圈却泛着血样红,他冷汗直冒,却出奇平静地看着云追月敛色屏气地给他解开湿漉漉的劲装,此刻的他动弹不得,唯有头还能转动,但他对于自己的伤势也已了然于胸了,不外乎多看一眼,让自己死心罢了。 云追月手中的动作一顿,清澈的双眸微微放大,神情甚为严肃。 朝光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了看,果真,情况比自己意料中的严重多了,那些自带煞气的黑线已自手臂蔓延到了胸膛锁骨,难怪心跳得如此快,想来这些讨厌的东西是快要占据整个心房了,使得呼吸也变得沉重,看样子离变煞不久了。 “朝光……连累了云陆道长……”朝光低缓地说着,似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见云追月没有回应,他又喃道,“将军级别的尸煞……不好对付?”说完,他的胸膛就剧烈地起伏着。 以他这般身手,死后化煞,最低也是将军级别的,要对付起来自然也不易,他不想枉费鹿无的一兵一卒,更不想平添杀戮。 云追月摇了摇头,似乎没认真听他说什么,只觉得他如今这伤势,处理刻不容缓,但眼下并无其他法子,倒是搁在一旁的卧云剑开始微微跳动起来,莫非是感应到了朝光身上的煞气?他不作多想,迅速脱下他的湿衣。 “帮……帮我……”朝光抖着长睫,断断续续地说着,云追月俯身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 朝光急不出声,紧抿了唇,缓缓道:“不,杀、杀了我……在我、意识……还算清醒前……” 云追月这回听清了,蹙了蹙额,盘腿坐在他身侧,二话不说就往他手臂上的伤口注入灵力。 如此直接粗暴的施救方式,着实让朝光吃了一惊,而随着灵力的注入,一点一滴的舒适感刺激着坏死的肌肉,使他略感瘙痒,但他紧抿唇,尽量不发出声来,他知道云陆道长的灵力正在唤醒他这具死沉的躯体。 手臂上那个不忍直视的伤口,鲜血终于不再往下流了,而胸膛锁骨的黑线也在慢慢退去,倒是云追月脸色疲惫得有些难看。 这法子虽好,但也一定损耗修为,朝光心下一紧,急道:“快住手,云陆道长!” 云追月凝神入微,置若罔闻,就在这时,卧云剑蓦地震动起来,外头似有动静,他侧目而视,旋即闭眼专注在治疗上。 朝光神色一凛,低声道:“云陆道长,有情况……” “锵锵锵”剑抖动得厉害,直接从石头上震掉下来,朝光心急了,眼睛不住地往外瞟,只因他也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迫力正向折风洞这边过来,比之先前的尸煞多了分难以名状的阴寒,让人突感心悸,云追月额角滑落下汗水,眉头深锁,依旧不愿停下。 朝光凝神谛听,一阵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传入耳来,他心中不安,更苦恼自己现下一副等死的状态,丝毫无作为。 片刻后,他手指微动,似乎身体的麻木感正在渐渐消失,那些黑线也退出了胸膛了,只是盘踞在伤口的位置,始终得不到疏解,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看云陆道长的模样,想必是要将他伤口的余毒全部用灵力肃清,但可想而知,这并非易事。朝光猛地握紧了轻颤的手,即刻一把抓住了云追月的手腕,急道:“够了,已无大碍。” 云追月忽地一怔,中断了灵力的输出,看他已然能活动,就松了口气。 外边雨势渐小,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二人齐向洞外看去,洞口的电闪雷鸣,赫然在洞壁上映照出了一个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云追月提上一口气,转身拾起不安分的卧云剑,向朝光使了个眼神,就疾步朝洞外奔去。 朝光欲言又止,顾不得许多就仓促起身,本想站立,膝盖却重重落了地,一瞬让他觉得这双腿不是他的。云追月匆忙进洞来了,见他跪倒在地,就立马过来扶起他。 “洞外是……” “是阴兵!”云追月凝重的神情中夹着些许惶色与不易察觉的激动。 朝光微愣,随即道:“那一定是大祭师召出的,数目不少。”深邃的眸光中看不见忧喜。 “大祭师?”云追月疑惑了,但看他似乎一瞬退去紧张的神色,便知此阴兵的到来应无害。 朝光将提起的心缓缓放下,稍一松懈,浑身的力就往下压,云追月只觉得肩头一沉,原来此前为了不给对方较重压力,他都有意提劲,眼下暂无危险,他才松了气。 云追月将他扶坐一旁,问道:“关于阴兵,云某也略有耳闻,今日一见,可谓壮观,不知此次是否也是借道而行?” 两人围着火堆,朝光边烤着湿衣,边道:“不,它们是来助阵的。” 火光中,云追月的眸子更加清亮了,问道:“你是说祭师大人请阴兵帮忙?” “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光如实道。 山洞外的阴兵似乎士气正旺,一路小跑过境,虽偃旗息鼓,却也震得山鸣地晃。若不是阴雨蒙蒙加之环境幽暗能与夜色融为一体,否则这上千阴兵黑沉沉的一片,定能让人误以为是黑云压城。 过了折风洞,这队阴兵竟分开两路行进,各往东三城过宵皇之地的关口去,有驻守的巡司发现是阴兵到来,纷纷撤退,将镇守的主场留给了阴兵。 原来围攻云追月与朝光的那群尸煞,在他们身上碰了壁,就转而长驱直入,在寨子里边肆虐起来,可早就在这场大雨到来前,寨子里的人就在巡司的带领下,连夜撤离到附近的防洪洞避难了。 尸煞夜袭寨子扑了个空,偏就遇上了半路杀出的阴兵,一煞一阴绞作一团,一时之间撕咬声、低吼声遍野,遍地断肢残骸,浓重恶臭熏天,俨然一副幽冥鬼域众鬼恶斗的沸腾狼藉模样。 边境之地打得水深火热的,祈楼的议事堂内却静可闻针落,各个表面上以宾客自持,看上去平风静浪的,实则暗流涌动,心思百转,各怀鬼胎。 朝鸣寻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沉默着,不动声色地用眼睛打量着气氛,秉着看客心态仔细观察在座各位的神情,不过,他更好奇的是端坐在主位上岿然不动的大祭师会如何应对他们。 朝长老神色悠闲地淡定品茗,一副事不关己状,好似这些人上山来并非他引导的般。其余长老眼神在座中流转,莫听则眼眸垂视,老神在在模样。 朝天歌凛若冰霜,直截了当道:“还请诸位开门见山说。” 他一开口,所有人循声望来,朝鸣寻挑眉,心想:呵~倒是不拐弯抹角。 “就是,又不是来参禅悟道的,装什么君子?”罗城主乜斜着眼,看了众人一遍,起身对朝天歌一抱拳,语气生硬道,“在下乔城城主罗棘,过来鹿无是要向大祭师讨个说法的,在座的都知近来尸煞一事,相信也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我们乔城更是被侵扰了多日,弄得人心惶惶,本以为能寄希望于鹿无的退煞符,不曾想,堂堂宵皇祭师,竟然会在符咒上面动手脚,害死了我城多少人!” 他忽出一掌劈开了桌子,“砰”的一声,着实把众人吓了一跳,想必这罗城主一路上也积压了不少怨气。 朝天歌目光扫向他,还未开口,朝长老就慢悠悠道:“罗城主稍安勿躁,说我们大祭师在符上动了手脚,可有证据啊?” 罗棘握紧了拳头:“证据?符是从你们这边流出的,难不成你们还想不认账?” 谢城主睨了罗棘一眼,也道:“原以为你们这些符只能欺瞒那些不懂符的人,却不曾想,你们在符上动的手脚,即便是懂符之人,也很难辨别,此符只有在使用的时候才化出本来面目,等真正发现却也为时已晚了。” “哼!实在阴险歹毒!”罗棘愤愤然,两城虽不对付,看此刻情形也有了敌忾之忱。 朝长老用杯盖轻轻将茶叶拨到一边:“依二位城主所言,我们如此煞费苦心,为的是什么呢?” 这话让他们一时语塞,细想确实也想不明白鹿无这么做到底有何好处。 “倘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一城攻陷,以此来扩张领地,也确实是步不错的棋子。”朝鸣寻接了口,却触了在场所有人的逆鳞,此话一出,他们就都投来敌意的目光,现场气氛剑拔弩张。 “假借他人之手攻城,坐收渔翁之利,虽说是个良策,但尸煞你们是知道的,不受人控制,握着如此一枚棋子,不觉得烫手么?”朝鸣寻补充了一句,“何况我们根本不需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在符上动什么手脚,最后还得自己收场,岂非闲得慌了,才会如此大费周章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宣城主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朝鸣寻,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朝天歌,缓缓收了扇子,轻轻一笑道:“尸煞常人自是对付不了,可据说你们高明的手段,要控制他们想必也是不在话下的。” “你是说尸煞能控制?”沉默许久的封师颂差点没立起身来,这个困扰许久的问题,真相要出来了么?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朝天歌。 朝鸣寻微眯了眯眼,心中起了一丝敌意,猜到了对方大抵会说什么,不禁往朝天歌身上投去一眼。 宣城主摩挲着扇面,一点点打开来,道:“早听闻宵皇祭师能通幽神,那是否也能号令百鬼,驱使尸煞呢?” “不能。”朝天歌淡淡回应了一句,宣城主微微笑道:“如此说来,宣某就有一事不明白了,你们鹿无出现的那些阴兵又是怎么回事呢?” 闻言,不仅是在场的人,就连躲在暗处的若悯也都怔了一怔。 阴兵向来只存在于传闻中,灵修术士也未必懂得号召阴兵的秘法诀窍,却不乏有人想通过养小鬼来一窥一二,但不善控制,又所用不当,最终也只会糟了反噬。因这类术法对施术者的心志品性要求极高,也终究不是正法,因而一直不为正道所接受。 宵皇之地出现阴兵一事,怕是有人透了底。 ※※※※※※※※※※※※※※※※※※※※ 打群架我会,吵群架我就不会了啦~求放过我家祭师大人!! 以盗鼓之名施极刑 众人一阵唏嘘,满座皆是有悖正道、居心巧诈等谴责之词,有人沉默,有人不以为然,莫衷一是。 莫听干脆闭上了眼,当真是不听不看了,而其余长老也都缄默不言,或默认或无言以对抑或是袖手旁观。 但凡靠近过宵皇墓庐的人都知阴兵的存在,至于阴兵所用是否正当,也都是一清二楚的,这会儿宵皇人保持缄默,岂非承认了外人所言的那般召养兵马图谋不轨? 朝鸣寻暗自叹息,大祭师如今是寡不敌众,若是连自己也默立一边,那他岂非可怜?可大祭师焉能忍气吞声,任由他人诽谤? 认识大祭师至今,还真未见过他力排众议,好似他这样的人,并不会与人多说几句,准确来说,应该是不会吵架。朝鸣寻拉了拉袖口,使之平整,正准备为他鸣不平时,朝天歌正色道: “若诸位有术师权职,亦可去借兵马,阴庙借兵价格不菲,能供奉得起则另当别论。” 闻言,莫听将眼皮抬了起来,眸光中讶异之色尽显,须臾他又缓缓闭上眼,好似困到极点,忽听到不得了的话才一瞬来了精神。 这……是召阴兵的原因么?朝鸣寻扶了扶额,这答非所问岂非明显地避开问题?更何况此话怎么听都有些恃才倨傲之感,再看座中人脸涨得通红,尴尬羞愤的模样,就知道大祭师是在拉仇恨了。 而显然,几大长老对他这回答也是意料之外,一口茶险些吞不下去,却不会因此而出声打圆场。 朝鸣寻无奈轻叹道:“大祭师的意思是召阴兵实乃情非得已,若有良策也不会冒然使用此等术法,何况以阴治煞,不伤人性命,乃是制衡之策,用之有道,并非诸位口中所言的有悖天道。” “宣某只是好奇既然尸煞都已侵犯到了鹿无,何不用自家的退煞符来对付,还是说你们明知此符是假,作用不大,才铤而走险用了召阴术法?”宣城主又将矛盾点拉回到了退煞符上,气得朝鸣寻嘴角抽了抽。 “退煞符又不是什么厉害法宝,善用之人将其发挥到最大限度也只能对付一般尸煞,寻常人暂时保命也不成问题,但那群尸煞又岂是寻常?”朝鸣寻直接怒怼回去,宣城主眉头抖了抖,朝长老瞟过来一眼,脸上阴晴不定的。 堂内沉寂片刻,三生人就进来通报了,称无念生与星辰宫的人在外头打起来了,为了争夺一人。 一直安之如常的大祭师霍然起身走了出去,对突然离席的不合规矩恍若未觉,众人面面相视,不明所以也都跟随其后匆忙出去。 祈楼外,以娄殊重为首的星辰宫人和以应苏葛为首的无念生人正打得火热,中间还闪避着一人,似乎星辰宫要带走此人,而无念生不愿,双方就打起来,而那人想走,却又被他们百般阻挠,于是众人所见即是三方拉拉扯扯,谁都不让谁,直把在场的三生人也看蒙了,一时之间不知该从旁如何调解,但毕竟是祈楼重地,岂能任由喧闹斗殴,于是才有三生人进堂通告一幕。 朝天歌一出楼,登时直了眼,夹在当中进退两难的人不正是山河么?他怎么破出结界的?还有他浑身的伤怎么回事? 双眼一红,朝天歌如一道电光闪进了混乱场,堪堪接住了娄殊重一刀,指尖化劲将清霜刀弹开,就一把将山河提出了人群。 山河瞳孔充血,一见朝天歌便一扫疲倦,挤出了个别来无恙的笑容。 场中人直把这一幕看呆了,受挫的娄殊重双手紧握着微颤的清霜刀,震惊半晌,见山河被大祭师提走了,双方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打斗,纷纷看向台阶上忽然多出的十几号人,一脸茫然。 朝长老站出来,拐杖一敲地面,正言厉色道:“祈楼重地,岂是尔等肆意斗殴之地?!” 要知道鹿无城令不容有特例,大祭师不容,作为宵皇长老更是不能容忍外城之人对权威的挑战,对尊者的藐视。 “圣地之中聚众喧哗,把我们宵皇人的规矩置于何处?!”长老中又有人站出来维护宵皇族规。 娄殊重哪管几个糟老头子说什么,只管目光死死地盯着山河。 “星辰宫……无念生……”朝天歌的话似乎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适才他那一招轻而易举化了娄殊重的攻势,简直妙绝了,众人都看在眼里,对朝天歌的修为估摸着也是破天了。 世人皆知娄殊重的雷厉风行,更知清霜刀的凛冽无形,但看他那只握刀的手还在打颤,就知道他的修为绝对不及宵皇祭师的皮毛,这不,此刻众人还在交头接耳揣测着他会如何收拾残局,是要继续让颜面丢尽死磕到底,还是及早悬崖勒马认错退下。 娄殊重举刀尖指着山河,沉声道:“我要带走他!” 朝天歌目光敛了敛。 这时,台阶上的人才将朝天歌身边的人仔细瞧来,但见此人身上遍布刀伤剑伤,长得却出尘脱俗,衬其一身血污,如一块血玉般正而不邪,属于另类的干净。 长老们如审视犯人似地打量着山河,直到这会儿才知此人就是他们口中的仇家,只是不曾想朝天歌竟然会护着这么一人,看样子倒是新鲜,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罗棘侧头细看一番,蓦地,瞪大了双眼,却指着他半天抖不出话来。 应苏葛长剑锋芒毕露,大声道:“好一出调虎离山计!不是说此人已离开宵皇了么?如今却出现在此,大祭师做何解释?” 山河缓缓转过脸注视着朝天歌,只听他冷冷道:“不解释。” “难道想当众包庇?!”应苏葛充满敌意地反问道,这话一出,无念生的人都紧了紧手中的剑,而朝天歌敌视的目光又犀利了几分,但抓着山河手臂的力道丝毫没变。 山河惬意一笑,轻轻挣开他的手,朝天歌手一空微愣了下,只见他从容地擦掉嘴角的血迹:“离开是我逃的,回来自然是被抓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可你……”应苏葛还想再辩驳,适才分明看他不受任何人胁迫出现在此的。 “我什么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遇到你们这群人,怎么?我也挖了你们家祖坟,你才跟他一样要抓我?哦!难不成你们的祖先是葬一起的,我挖他祖坟的时候也惊扰了你们老祖?”山河不慌不忙一通胡诌,气得星辰宫与无念生的人咬牙切齿,尤其是应苏葛,横眉怒目似在暴发边缘。 其余人不明所以,真就以为山河是挖了人家的祖坟,才致使他们一见面就大打出手,可挖人祖坟不仅不光彩还非常不道德,于是,众人议论纷纷,各种诸如丧尽天良不得善终的指责与批判。 挖人祖坟可真是结下了大大的梁子了,人家要找他拼命也是正常,日后他将不受人欢迎更不值得他人护,他为何要在众人面前说出这般话来断自己的后路?朝天歌不解地注视着他,而山河却似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但也证明了,如此行径恶劣的人,宵皇祭师是断然不会与之为伍的,长老们若有所思。 可就在一片叱骂声中,罗棘的一声惊呼盖住了所有。 众人只听“妖孽”二字就已暂停了下来,再见他指着山河大声道:“他……他是妖孽!!” 在场的人瞬间哗然,几乎同时往后躲了躲。 闻言,山河眉头一皱,心叹: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可他今日来此不正是为了把这些烦恼事情一并解决了么?而且也想好了若有机会逃生,再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一辈子了,若无机会逃生……再想。因此,即便再多逆来,他都顺受。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你们悬赏猎杀二十三年的妖孽,惊喜么?”山河悠悠道,说这话时他自然地转过身去,不敢对着朝天歌。 这话一出,封师颂陡然一惊,那把迹无形隐隐发出了杀气,山河迎上了他的目光,凄然一笑道:“不好意思了封宗主,瞒了你们这么久,秦宗主确实与我有仇怨,否则也不会连死都要拉上我。” 他说了一段全然不顾后果的话,场面有些控制不住,应苏葛身后的师弟紧张对他道:“大师兄,他是妖孽,那我们……” 应苏葛打断了他的话,对众人扬声道:“既是如此,那么我们无念生就替□□道,将他收了!” 话音一落,以世家自持的众人也都纷纷亮出武器,朝天歌不由分说将山河拽到身后,声音低沉冷冽:“任何人,不许动他!” 山河先是一愣,随即心跳加速,他这是准备与众人为敌么? “你果真要包庇这个妖孽?!”罗棘不愿了,斥声道,连着他身后的随侍也都瞪起了眼。 “罗城主莫忘了,宵皇祭师沟通神鬼,自然也亲近妖孽,这妖孽能否逃出生天,还不是祭师大人一句话的事。”宣城主折扇轻摇,言语间不露辞色,却也暗地里推波助澜了一把。 朝鸣寻一听他说话,就浑身不自在,不由猜测,此人以退煞符为由头,来此却是针对大祭师的。 “你们宵皇人就是如此正邪不分?!”谢城主也投来了质疑的目光。 任人言啧啧,朝天歌却丝毫不动容,想以往稍微激一激他,他都大打出手,如今这般是怎的回事?山河有些费解和不安,今日这般局势稍有不慎就难以控制,无论是他还是自己。 “事关我鹿无声望,大祭师最好掂量掂量,莫被奸人蛊惑了!”朝长老的话如刺,不知朝天歌听去多少,山河却都字字入心了,他正想骂一骂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却有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立谈之间,众人脸色大变,这浑身黑气笼罩的,可不就是惊扰三城多日的那只尸煞王吗?三城城主率先认出来,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封师颂则不假思索地跳了出来,迹无形早已脱了鞘。 虽说是断了一臂,但尸煞的战斗力丝毫没有减半,反而更加凶狠暴戾,一进人群就发了疯地撕咬乱窜,场面彻底失控了。 三生人也紧急联动起来,原来对付尸煞的巡司也跟上来几个,许是看管不住被尸煞王逃出来了,朝天歌心间微凛,拾泽莫不是出了状况? 而山河的神色忽地一僵,他认出来了,这尸煞是……秦方朔! ※※※※※※※※※※※※※※※※※※※※ 新仇旧怨一并了了~ 人间忽晚忽山河已秋 这几日,宵皇境内的焚川人气颇旺,玄宗各门自东西南北闻声赶来,纷纷涌入焚川,展开了无日无夜的搜寻行动。 宵皇人这次索性广开大门,但限玄门中人在焚川内只可搜寻不可闹事,为时三日,期限一到则必须全员撤出,还这片土地以清静。于是乎,在宵皇祭师的首肯下,从前只闻名不见面的同道中人也在此地碰了面,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客套寒暄后也就各自行动了。 而各教派在宵皇境内的一切行为,必有两名巡司跟随监察,确保他们能在限定时空中活动。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众人闻风而至,以诛杀妖孽为由头,面上一团和谐,内里都在争取时日,并暗使绊劲,以图及早得手,但遍寻三日无果,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山河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此事很快在玄门中内传开了,有说当日疾风骤雨,妖孽应是被哪路高人作法摄走;有说他是跌入哪片荒山野林里了,可不只一拨人在焚川掘地三尺也不见其踪迹;也有说,宵皇境地有许多不知名的凶猛野兽,许是被禽兽啃食了;更有甚者,说那阵风将他吹出了宵皇境外,落入了穷凶极恶的蛮人手中……总之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但众人凭风头而动,哪种说法更靠谱,便趋之若鹜,结果也只能空手而归。 而作为宵皇人,此事之后就再也不插手这些是非恩怨了。 但此前因与山河有往来的宵皇祭师,也在监司会上饱受质疑与弹劾,长老们责其身居高位,不仅没有担起风化之责维持名教,还几酿巨祸,险些让宵皇千百年名声毁于一旦,实在功不抵过……劈头盖脸一顿下来,宵皇祭师也被罚往风行小筑反思静养,族中大小事务暂由几大长老接管。 得知那妖孽被大祭师散了魂之后,鹿无城中人言啧啧,各种说法都有,难免会传入朝天歌耳中,区区一个别院终究还是会进些风雨。 拾泽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赶去祈楼,可祈楼暂作休整,任何人不得入内,他又急忙忙赶往风行小筑,一进门就被若悯拦住了。 他脸色苍白,泪眼朦胧地看着若悯,小心地沙哑问道:“悯姐姐,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双手颤抖地抓着若悯,看她欲言又止,拾泽就再也止不住眼泪哗哗落下来。 “天歌哥说过的,生死是不能开玩笑的,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呢?”他慌乱地摇头,想起了朝天歌曾经的话,宁愿认为他们说话不作数,或者有心欺瞒,如此他就可以都不当真了。 若悯才勉强安慰了自己,这会儿又见拾泽如此期待另一般答案,实在于心不忍,她想编个故事抚慰他,可公子交代过了,要对他实话实说,犹豫半晌她愀然道:“阿泽~山河公子他……确实死了。” “为什么啊?!”拾泽连连后退,哭了一路过来,到风行小筑前才强忍住情绪,直到这时就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是啊,为什么呢? 明明对谁都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呢? 明明他可以保全自己的,为什么还要出来送死呢? 若悯看着揪心不已,可无论如何安慰,拾泽就是蹲在地上纵情地哭。 小筑内的朝天歌听着这哭声,便将整张脸没入了澡池中。 若悯抚摸着他的背,黯然神伤道:“阿泽,你再这般哭不停,我又要难受了,要是我们都哭了,公子可怎么办啊?” 拾泽幡然起身道:“我要见天歌哥!” 倘若连天歌哥都避而不见,那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若悯不让进,他就一直顿足喊道:“我要见天歌哥!我要见天歌哥!!我要见天歌哥!!!” 为什么哥哥们都那么让人伤心啊? “阿泽,你进来……” 小筑内传出软而无力的一声,拾泽一把擦去眼泪,抽噎着冲了进去。 若悯长长叹了一声,他这般模样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最难受的人依旧是公子罢了。 朝天歌一身中衣,长发湿漉漉披在一侧,虽是端坐着,却是一副放任散漫的颓丧样。 拾泽看到如此模样的朝天歌,先是一愣,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出不来了,只顾抿嘴使劲憋着。 朝天歌垂着眼,淡声道:“想哭就哭,想说就说……要骂就骂。” 这些日子以来不消责骂声,只是拾泽的骂,他会认真听。 拾泽紧拧着眉,死死握着拳头,难受得鼻子眼睛都通红了。 “你一定在怪我,对不对?”朝天歌也见不得这般憋苦的拾泽,他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嬉笑怒骂直抒胸臆的,即使是哭也要痛痛快快的,如此将痛苦藏着掖着,实在不像那个直率少年。 而拾泽却怪自己情绪总是收不住,要是成长起来了,一定也能学会克制,只是太不好受了,他吞声忍泪断断续续道:“他怎么就……不等我、回去啊……” 他没有怪朝天歌如此施刑,只因他也知道,族规上那分明冰冷得可怕的规定,山河是犯了这个错,才遭了此罪,可是……可是他依旧难以置信,那夜,他还开开心心给山河熬粥,还带着他四处躲避监司的眼线…… 是了,他扑通一声跪地,垂头哭道:“天歌哥~是我不好,我以为能避开监司的……一定是被他们看到了,他们才会怪罪山河哥哥的……” “阿泽……”朝天歌声音微哑,他不忍告诉拾泽那是山河当众认的罪,怕他得知真相后,会更加想不明白,或卷入更为复杂的人事纠葛当中,“此事不怪你。” “要是我能早点回来,说不定……说不定就能阻止……不,我一定会带他走的!即使……即使……” 朝天歌目光淡柔:“那日,你……”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个劲地道歉,“我……不应该追红绫的,我应该,先找山河哥哥的。” “红绫?!”朝天歌心中一怔,难道他为了破结界,放出了红绫? 是以,拾泽为追杀红绫而让尸煞逃了出来? “阿泽,这一切阴差阳错罢了。” 真不怪你…… “天歌哥,你能起死回生的对?你可以跟阴司沟通,让他们把山河哥哥还回来的对?我们还能再见的对?!”拾泽水汪汪的大眼直勾勾地望着朝天歌。 朝天歌微恸,缓缓摇了摇头:“……那是散魂……” “我们还有招魂鼓!可以用招魂鼓朝回来的啊!” “阿泽……他的魂散了。”朝天歌泛红的双眼透着坚定的光。 “他的魂……散了……是不是……回不来了?”拾泽嗫嚅着,揉捏着衣角自说自话,像只受了伤的小鸟亟待抚慰。 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朝天歌没有作答,拾泽却哽咽了起来,哭得更厉害了。 朝天歌急忙起身绕过案台坐席,向他伸出了手去,要拉他起来,怎料他一抹涕泪,夺门而出了。 心被抽了一下,火辣辣疼,朝天歌身形一歪,倒靠案边,面具也掉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惨白沉郁的脸,他喘息片刻,起身徐徐回了榻,双眼微合半醒半睡。 是夜,城主朝鸣寻一身便衣挑灯而来,行至风行小筑院门前,抬眸看了看,踌躇一会儿,还是轻扣响了门,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开门,便是一声喟叹转身,才要离去,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若悯,她见来人是朝鸣寻,颇感意外,微顿片刻,忙行礼道:“若悯见过城主。不知城主深夜造访,可是……” “大祭师他,还好吗?”朝鸣寻不浓不淡的语气询问着。 若悯想将朝鸣寻迎进院内说话,他却道:“我就不进去了,恰好路过,顺道过来看看。” “城主不进门又如何看呢?”若悯如是道。 朝鸣寻有些尴尬,便以夜深为由,就要离去,谁知若悯又道:“这深夜来回行曲折山路,多有不便,只好请城主屈尊一夜,下榻院中小舍。倘若城主这般匆忙离去,公子得知定会责怪若悯招呼不周的。” 朝鸣寻哑然一笑,知道若悯所言皆是客套话,于是道:“想必大祭师也不愿见我。” 若悯默认了,道:“公子他只是有些累,精神不振。” 闻言,朝鸣寻长眉轻敛:“许是前些日子动了功,他食欲如何?” 若悯摇了摇头:“不大好。” “怕是又要消瘦了。”他喃了一会儿,交代道,“我来此一事,你不必同他讲。” 若悯颔首,朝鸣寻顿了顿就转身离去了。 看那个挑灯的身影须臾消失在曲径幽深处,门内侧齐刷刷地探出了几个头来,皆是巡司。 “咦?城主怎么也来了?”其中一人好奇道。 “他会关心大祭师?”“难说,难说……”“他就不带上城监,打打小报告?”“实在少见,实在少见……”另几个也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好啦,你们都回去歇着。”若悯让出一条道,三五人就都识趣地从里头出来,不敢逗留,向她作揖拜别后匆匆下了山去。 ※※※※※※※※※※※※※※※※※※※※ 开了新卷,喜欢本文的小伙伴可评论+收藏哦,感谢一直不离不弃的小可爱! 摄魂曲鬼城撞冥摄婚 山河穿上如火般红衣,却没有将蹀躞带绑上,而是别上了自己的腰带,毕竟蹀躞带还是挺沉的,风格更适合朝天歌。他自我欣赏地原地转了一圈,心情也转阴为晴。 看了一眼严丝合缝的窗户,又检查了一遍门栓,明明适才沐浴都没想过要查看门窗,偏是此时,严谨又庄重,室内的氛围顿时紧张暧|昧了起来。 他心间浮起一丝怪异的欣喜,轻悄悄来到床榻前,一步之距,山河停住了,目光不住地在朝天歌身上打量着,像打量着一块明玉,从额头到鼻尖一直到脖颈,愈看心头愈暖。 他捏了捏衣袖,尽量让自己那颗狂跳不止的贼心平静下来。 即使明确对方的心意,山河也知不该在此时神魂荡殇,毕竟对方有伤在身,且还昏迷不醒。但不知为何,看朝天歌静躺在榻上,就仿佛看到了乖巧恬静的新人般,让他怦然心动。 “醒醒你。”这话他说给自己听,深吸一口气进前一步,故作镇定地爬上了榻。 本想越过朝天歌躺里去,可双手撑在他肩两侧时,看他那张恬然的脸,实在令人心神荡漾,山河竟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冲动,沉静片晌,只将两额轻抵,鼻息轻吐,他还是压抑了下来,躺里侧了。手伸进被子里头,与朝天歌的手十指扣住,温意绵绵地望着他。 “凌空的明月本不可得,如今却悄悄回到大地,无声无息落入我怀中,何其有幸!又怎能说命待我不公,天不眷顾我呢?”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和宵皇祭师同床共枕,虽是合衣入睡,可心中的甜蜜还是涌上了眉间,不由得想,此情此景,若朝天歌清醒着,那该多好啊。 但一想到即将的分别,心中的甜蜜又杂糅上了几分苦涩。 “我曾虚度年华,也曾四处为家,自以为洒脱,可经年累月,对爹娘的离世,始终无法释怀。如今得知他们在鬼渊深处受难,我必然要去一趟……” 山河的父母在其英年时离世,他哀痛万状,由此开始了长达三百年的羁旅生活,心中的空缺始终无法填满。 想到这儿,他只觉有些抑制不住的悲凉,他也才跟朝天歌重逢……可选择权就在他这里…… “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出来……”山河目光灼灼地盯着朝天歌的侧颜,好一阵才恍惚过来,“为何人只有在大死一番后,才能大彻大悟……当真是人生苦长,良辰苦短……” 他忍不住撑起了半身,又俯身在朝天歌那轻抿的薄唇上一点,停留片刻后,满足地分开了,终于纾解了心头的爱|欲,转而在他耳畔温声道:“人间值得,只因有你啊。” 指尖滑过朝天歌柔软的发丝,仿若身在云端,缥缈得很,这一瞬是他无数个刹那中,最稍纵即逝的。 心里头忽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不知觉中,他竟轻声哼起了绵绵软软的摇篮曲。洛都的人,上山唱山歌,下河唱河歌,入夜唱摇篮曲,他也不知此时是日还是夜,总之躺着唱就算。 抓着朝天歌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手与心一起暖着。直至窗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他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猛地抬眸,对方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好似个木头。 山河心怀忐忑地探了探他额头,靠近他胸膛,听了一会儿心跳,又把了下他的脉,终于安心地躺了回去。 被窝里头抓着的那只手,修长骨感,还是让他揉捻了阵。 须臾,他翻身下榻,立即叫道:“鬼伺。” 地面悠悠地伸出来一只大手,懒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山河站在榻前拢了拢长发,整理了一番仪容仪表,对着鬼伺转了个圈,问道:“怎样?可还行?” 山河满脸讨夸的神情,鬼伺在他手中写下“新人”二字,又十分实诚地翘起个大拇指,逗得他心花怒放。 “我出去一趟,麻烦你照顾好他,要是他醒了问起我来,就说我到外头逛一圈很快就回,让他别担心,也千万别让他出这个房门,否则被认出来那就麻烦了。” 山河又开始骗鬼了,还未待鬼伺答应,他便开了窗,一头就要往外钻,幸得鬼伺急急将他勾回,否则他就掉入深坑中了。 窗外一片灰蒙蒙,往下那是深不见底,往上竟然与下方景象一模一样,可谓天地对称,准确来说,此处不分天地,皆是混沌一片。 他原以为窗外至少会是条街,怎么说他们也才上了二楼,岂料推开窗是这般光景。明明还听到外头一阵喧闹,想必是那些鬼怪虚空飘过了。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山河拍了拍胸口,心想定是跳窗跳个习惯了。还没走出两步,忽地回头,快速走到榻前,俯身就在朝天歌额上落下一吻,目光尚有依恋,脚却跑得快。 “走了。”他匆匆出了门。 鬼市中除了飘荡的鬼魂,还有各种各样的妖魅精怪,它们其实也和人一般,只是讲了一堆冥话,咿咿呀呀的嚷嚷声实在晦涩,山河听不懂,全程皱着眉。 原在鬼店处提了个菜篮子出门,奔着鬼市去看有何新鲜玩意儿,可一头扎进鬼市,却发现鬼道士给的冥币根本不够用。 除了因鬼道士本身清贫,给不了多少钱,还因鬼市中的物价实在太高,十分不亲民。 在蔬果摊前排了个长队,原以为好的都被挑走了,不曾想留下来的都是完好新鲜的。山河瞟了一眼其他鬼怪的篮筐,惊奇地发现那些蛀虫悠悠钻出个头的果子最受欢迎。 原来鬼市和人市有这般区别。这可是它们挑剩下的,山河心中暗喜,误打误撞,不过还是得表现出一脸纠结与嫌弃,挽起袖子不知该如何下手。 摊主是个蟹精,看他如此纠结,准备下手帮他挑捡,两只钳子似的手一碰,果子上全是刮痕,山河一瞬睁大了双目,未待它再上手,就快如闪电地将几个不受损的果子捡进了篮子。别看是挑剩下的,可不便宜,足足花了他十两钱,但这钱也花得值了。 山河默默地在心里给鬼道士烧高香,还想着出去后给他烧点纸,以答谢他的接济,况且看他似乎也没人供养的样子。 就在此时,鬼市刮起了一阵阴风,名副其实的阴风,山河不禁打了个寒战,鬼怪们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滞片晌后,如同炸开了锅,一哄而散,却都齐刷刷地往两边躲去。 山河不明所以,也跟着鬼群挤到一边,翘首而望。 与此同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尤其是唢呐一响,众鬼怪的脖子都似乎长了半寸,一下劲上了头,看上去是十分喜庆,可乐曲听起来却有几分哀悼感。 “鸣哀乐?”山河暗想,会不会又和人世间的悲喜相反,人间是哀乐,在此为喜乐? 红纸纷飞,幽光尽头的浓雾处,出来了一队红通通的送亲队伍,由远及近若奔若飘,前头两个顶着长尖红帽的鬼,手持两根大火棍,每走三步跳一步,每跳一步火棍敲打一下,窜起红亮的火苗,犹似好看。 紧接着四个长布披脸的唢呐手,大红帽上伸出个小僵尸在撒着红纸,长唢呐上别着朵绸带扎成的大红花,嘟哩哇啦地吹奏,裂石流云,听得一众鬼怪欢呼雀跃。 后头是敲锣打鼓的,它们长着四只皮包骨的手,两手敲锣两手大鼓,分工合作,十分协调。 中间飘着顶大红花轿,红纱做帷帐,风吹得隐约可见里头的红衣女鬼,她闭目端坐着,花冠头上戴着,脸白得犹如涂了厚重的粉,唯有一张烈焰红唇,妖冶美艳。 花轿两旁是举长竹红灯笼的女鬼,步履轻盈,灯笼迎风摇摆。最后是一队身披红绸的骷髅架子,抬着嫁妆红箱摇摇晃晃。 整一队吹吹打打地来,乐音高低起伏间,透着几分阴森诡谲,但扫眼看鬼怪们的神情,无不欢喜奔放,很是热闹。 但那乐音穿透力极强,山河有些熬不住。 起初是觉得寒意深锁,随着队伍的靠近,他渐感飘忽,那声音激荡着他的神魂,在他心头幽居,勾起了深沉的悲怆,愈来愈近,愈感觉无法自持,末了,他竟控制不住要迎上去。 山河双眼迷糊,飘飘忽忽地走出了道,好似魂都要被勾走了般。 就在这时,一阵哄鸣声传来,山河一瞬定住了脚步,菜篮子也落了地,几个果子弹跳了下。 耳朵被一双手紧紧捂住了,他倏忽清醒过来。若不是灵力注入隔绝了那些极富穿透力的乐音,即使怎么捂,他也还是听得到的。 犹似当初被捂住双眼时的感觉,他没有回头,心却砰砰直跳。 眼见地就要撞上那一队送亲的了,山河眼前忽现一道黄符,乍然烧起来,燃烧殆尽,他整个人也能动了,却陡然被拉到一侧去,落入一个结实的怀里。 山河恍惚中抬眸看到的却是十分警惕的目光,目光对着的是那红红火火过去的送亲队。 “怎么了?” “冥婚。”朝天歌戴着面具,冷厉的目光一刻不得放松,让原本欣喜的山河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冥婚怎么了?” “你定力不足,别在鬼市里晃。”朝天歌说着,拉紧他的手,穿过拥挤的鬼群,离那队伍越来越远。 “适才那曲子好厉害……” 朝天歌忽地止步,转回身便将他抱住,山河一愣,似乎能感觉到他那不安急速的心跳。 “……你的伤怎么样了?”山河讷讷地问道。 朝天歌微微一叹,道:“已无大碍。” 山河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欣慰道:“我要检查。” “回去任你检查。” “……” 山河发现朝天歌仿佛变了个人,变得深沉多情了,既陌生又熟悉,那微妙的感觉让他有些患得患失。 ※※※※※※※※※※※※※※※※※※※※ 稍稍自持了下,差点忍不住…… 逆天改命斗神斗煞3xiaNSHuHaiGe.CoM 偃师推着知命徐徐而来。 山河敛着眉,盯着对知命很是恭顺的偃师,这人脸色死白,许是被那断臂夺去了半条命,却仍吊着半口气,低眉顺耳随在身后。 “偃师……”山河目中掩着惊涛骇浪,想起那些傀儡人来,便是一阵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掌果决了他,这么想着,手中捻着的石子,就已冷不防掷了出去。 知命开扇一扬,飞石弹开,偃师也迅疾闪身躲了开去,这瞬山河已近前来了,岂料足下一滞,险些栽倒,双脚似被什么牢牢抓住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那细如韧丝的傀儡线,此刻正缠着他的脚,使他不得前进半分。 见他愠色横溢,似要挣脱,知命慢摇折扇,提醒道:“山河公子,这傀儡线没有灵力是挣脱不开的。” “同恶相济,自绝于天,死路一条!”山河双脚如灌了铅,道道白光顺着丝线滑过,瞬时自脚下缠绕到身上来,令他周身都不得动弹。 山河恨得牙关紧咬,拳头攒紧,怒目直瞪着他们二人,还未骂出口,偃师大手一挥,一股劲力将他拖了过去。 偃师仅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山河吃劲,脸颊迅速涨红。 “山河公子,傀儡线虽难解,刀剑或许可一试,只可惜,如今你连刀剑都使唤不了了。”知命抬眸看他,颇有怜悯之意。 他如蜻蜓点水般提及刀剑,用意显而易见,山河岂会不知?引玉剑自是召唤不出,可他身上仍有把三涂,无须灵力即可召出。 三涂于他们而言,杀伤力不大,但对朝天歌却是个隐患,此刻召三涂么?除非他傻了。 山河只顾盯着偃师的双瞳看,盯得对方眼底的杀意愈来愈浓烈,方鄙夷问道:“你也是为了长生不死,才与他同流合污?” 偃师没有答话,手中的力道加重了些,被知命一清嗓,就松了下来,却仍掐着山河不放,谨防他出怪招。 “偃师大人若是为了长生,此刻便不站在此处了。”知命话语中透着些凉薄。 想想也是,若为了长生,那便是与他为敌,与他为敌者,焉能活命? 知命随即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不过生来不平凡,就被定义为异类,明明是位良工巧匠,有着惊世绝才,却被世人孤立,甚至是唾弃……” 说到这儿,偃师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下,神情与此前的知命略有不同,除了怀才不遇的不甘,还有些许恃才傲物的狂妄。 知命淡然道:“偃师大人不爱长生,他已经活腻了,不过夙愿未酬,那一生极致追求,恐怕除了在下,便再无人能助他实现了,如此一来,成为盟友也是冥冥中的安排。” “极致追求?傀儡人么?将人活活剥皮吗?”山河愤懑于胸,偃师气得瞪眼,胡子微抖,那只掐他脖子的手却依旧没有用力。 知命接口道:“山河公子,你可冤枉偃师大人了,送到他面前的材料,要么半死不活,要么死得透透的,他虽做傀儡人,却做不出将人活活剥皮的事来。” 对于知命的话,山河自是半信半疑,可知命骗他又有何意义? “那水行者与风行者呢?”且不论是否活人与死人被剥皮,若论残忍程度,那风、水二行者的皮可是被整张剥落下来的。 “他们也着实有些可惜了,不过是跑去给离纵阕报个信,便被隐久发现了,死在隐久手下,我们也是捡了个漏,既然死了,那便让他们死得其所。” “报信?”山河想起了在隐久阵中见到的离纵阕,这才明白了过来——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离纵阕死了儿子,必然会将这笔账算到隐久头上。隐久虽是藏了起来,却被风、水二行者泄露了踪迹,离纵阕才会找上门去,你借隐久的手解决风、水行者,又让两个难以对付的高手自相残杀,以便你坐收渔翁之利!风、水行者虽早已叛变,但他们是为你卖命,你却毫不负愧地让他们去送死!” 知命笑了起来,道:“知我者公子也。风行者与水行者虽是得力助手,但他们既能叛一次,必定也会叛第二次,后顾之忧还是有的。” “你听到了么?就算是同一条船上的,迟早有一天都会被他踢下船,你也不例外。”山河这话是冲着偃师说的。 知命斜睨了偃师一眼,偃师将山河放开了,终于回道:“老夫心愿已了,是死是活但凭城主吩咐。” 这话一出,山河默然片刻,原来对技艺的癫狂,也能让人抛却生死,盲酒师常醉如此,偃师亦如此。 末了,他问偃师:“有一事我至今想不明白,你未曾见过我,也未曾见过宵皇祭师,又是如何做出我们二人容貌的傀儡人?” 偃师看向知命,知命幽幽叹了口气,道: “看来天机老人什么都没对你们说。天机数术又岂止能占人命数,人之言行、脾性、容貌特征甚至是身上的伤疤,都能够算得出来。就算是宵皇祭师成日以面具示人,亦不妨碍在下测算,并且能做到分毫不差。只是多少有些低估了你们,本想让傀儡人将你们分开,岂料,还是被你们一下识破了。倒也不是偃师大人的技艺出了纰漏,而是你们太让我惊喜了。” 原来如此!此等精微数术,好则造福世间,坏则遗患无穷,关键在于传人,按庄胥的话讲,天机数术若所传非人,用在不当之处,无疑是个灾难,孰料庄胥一语成谶了。 山河听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对方冒充的正是朝天歌,若换作他人,他还未必就能辨别真伪了。 “不好意思,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傀儡人或许只对玄门中人有效。譬如让傀儡人假扮成我,出现在各地以混淆视听。” 知命微微挑眉,道:“雕虫小技让山河公子见笑了,在下本想趁乱直接将公子接到敝处来,想不到中途杀出了个宵皇祭师,他还真让人意外,不过……”他语气陡转,对着山河的脸,一扬扇子,山河骤觉浑身一软,直接跪倒在他跟前。 知命探身向前,近在咫尺盯着他的脸,道:“你不是不跪神煞墙么?” 山河拧着眉,逼沉住气,身体直接往旁边一倒,有气无力道:“这种便宜,你也休想占去。” 知命眸中跳跃着若颠若狂的东西,似狂妄似野心,他俯身看倒地的山河,一脸同情道:“世人对无法掌控的命运,皆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山河公子,在命运面前,不得不俯首称臣啊。” “你莫不是以为,世人都会向命运叩首服输?”山河嗤笑了声,满眼写着不屑,知命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怎么?你还不认命么?”知命唇角挂着哂笑。 山河反问道:“人之命,如同一个咒,你念动它,接受了它,它便在无形中命令了你,你就会朝着它指定的方向去,好听些是随顺因缘,难听些就是认命。既然它不好走,为何还要顺着它的意走?” 知命微微愣了下,轻摇折扇,一改漫不经意,哈哈笑道:“山河公子真让在下刮目相看!命运如此不堪,未能折磨透你的意志,还让你愈挫愈勇了?甚好!甚好!看来跟不认命的人久了,也深受其害了……” 他微顿片刻,看山河那股颓然却不服输的劲,继续道:“没有发生的,都不是你的命,这是天机老人的话,与君共勉。” “没有发生的,都不是你的命……”山河喃了声,命运操之在己的感觉如何…… 年少轻狂的他,从未想过命运这玩意儿,即使是当年的三百钱神算子,他都不以为然。后来的很多年,他被痛苦折损消磨了倔强的意志,不得不低头。再后来,有人追,他便跑,有人杀,他便逃,失了追求,得过且过。直到最后,干脆放弃了挣扎,任人宰割。 可总有个人在他耳边提醒着,要他坚持,不要妥协,甚至是反抗。 他默默喊了遍朝天歌的名字,又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人不一定会战胜命运,但请撑到最后,哪怕是凭一己之力…… “但山河公子莫要忘了,没有发生的事并不代表不会发生。在下不才,正是公子命运的推手……”知命伸手捏住山河的下巴,眼含笑意道,“山河公子这些年走的路,皆是在下一手铺就,命运不在你手,已由不得你了。” 山河冷冰冰地盯着他,凛然道:“一步错,步步都是错,不在正路,终难得正果。” 知命目光一凝,一把攥住了山河的胳膊,捏得咯咯直响,他却一声不吭,只是眉头微微蹙了下。 瞪着他片晌,知命眼中的邪恶与暴戾一闪而过,忽地,他颓然松开了手,让偃师将山河拎起,直接扛走。 一个山洞内,知命起了咒术结界,山河被扔在一个刻满血符印的圆木台上,不省人事。 “我年少时期,曾有过片刻的清风明月,可那根本不属于我,太遥不可及了……”知命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来。 没人应答,他似乎在自说自话,语气颇像感慨。 轱辘轱辘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知命被偃师自黑暗中推了出来,他双目紧盯着二级台阶高的圆台,有些落落寡欢。 偃师平平道:“城主,一切准备就绪。” 知命暗叹了声,道:“在外候着。” 偃师领命,转身离去了。 知命注视山河良久,轻声道:“你曾说过,不想我死,可转眼就想要了我的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他自嘲般笑了下,继续喃喃自语: “我曾想要个健全的人生,可老天不成全。后来遇到了你,我想不健全也没关系,岂知命运弄人,连生的机会都不给我,横竖都不好过,不如破釜沉舟,与命运的不公斗到底。告诉你,我不仅要改命还要造命。” 话音刚落,他便开扇一挥,黑暗尽退,周遭都亮堂了起来,洞内燃着烛光,铺满符咒筑起的墙,将他们二人围在一个空间里。 “给了你一次机会,可你还要救我,既然如此期待我活下去,那你应该乐意成全我,应该也……不会恨我。” 山河悠悠醒转过来,此时身上的傀儡线已拆除,手脚虽能动弹,可浑身的酸劲还在。他晃了晃头,才勉强支撑坐起,便看见四周的符文,以及前面轮椅坐着的知命。 他有些吃惊对方的速度,这么快就将离魂阵安排上了,许是早已备好,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了。 “朝天歌……”山河心中惴惴,不知朝天歌是否在外能应付得来。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知命朗声问道:“怎么?还在想宵皇祭师?” 山河这才抬眸定视他,冷冷道:“不关你事。” “怎会不关我事?一切生杀予夺,操于我手。” “大言不惭!” “山河公子不妨大胆想想,若在下用你这副身躯,那宵皇祭师可还认得出来?” 山河眼里冒了火,紧抿着唇,忽而哼出一气,道:“你以为冥王会不知人之生死?” “敢不敢和在下赌一把?赌你们谁先行一步?”见山河不答话,知命又补充了一句,“在下可是十分期待二位天人永隔,一个去投生,忘记前尘,一个永沦鬼渊,受尽折磨……” “住口!”山河狠盯着他,心潮翻涌着,垂眸看了眼手腕上的铜环,却听对方道:“在此处,纵然是有灵力,也无法召出任何东西来,认命。” 山河冷汗涔涔,渐觉无力,蓦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知命眸中冷光透出,道:“山河公子,离魂阵开始前,请务必保重好身子。” “你不是想摆脱你那副残躯么?”山河冷冷笑道。 “……你想做什么?”知命瞪大了眼。 “人人觊觎的不死躯?哈哈哈……”山河笑得凄怆,“荒唐!可笑!” 知命心中惊疑,拿不定他究竟想做什么,眉稍一动,便迅速将阵法启动了。 “在下拼死想要的东西,岂容染指?!” 山河跌了回去,似被符咒紧紧吸在圆台上,继而周身的劲力都在一点点消散。 “染指?”山河眼中充血,艰难吐出一句来,“果然还是天机老人了解你。” “别提他!在下本不愿这么快送走你,但你……” “呵,死到临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对吗?”山河拳头轻颤着,双唇抖动,“纵是不死躯……也承载不了你的毁天灭地!一念生,一念死,人从天地来,终究要还诸天地……” 知命手指微捻,心中一骇,骤停术法,喝道:“你想同归于尽?!” ※※※※※※※※※※※※※※※※※※※※ 故事快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