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1、身如柳絮随风摆 低垂的天穹已经由浓重的墨色褪成了一片柔和的幽蓝,漫天繁星一颗一颗隐匿去身形,只留下七八点星子闪烁着微光。月池拥了拥身上的稻草,这些黄褐色的茎叶即便沐浴了一天日光,可其积蓄的浅薄温暖也不足以抵御长夜的消磨,特别是它们还待这个潮湿的厨房中。月池侧了侧身,借着晨光熹微注视着她十年来的世界。 屋顶已经被炊烟熏得一片漆黑,黯淡的瓦片下是宽阔的灶台,架着一口黑铁锅与一叠笼屉。灶台之后是两架面条柜,沉甸甸的铁锁坠在锁眼上,能挡住猫儿、鼠儿和她这个赔钱货,却挡不住里面食物与醇酒的香气奔腾而出。 月池阖上眼,里面的每一样食材都经或将经她的双手处理打造,即便看不见,也能清晰在脑中描绘它们斑斓的色彩,在舌尖模拟它们鲜润的滋味。她是它们的缔造者,却绝不会是它们光明正大的享用者。就像这家龙凤店,靠她发展至今,可果子却被名义上的那个父亲李大雄理直气壮地摘走独享。他现在只怕还在那小桃红处红绡帐暖,好梦正酣,凭什么! 即便是在这样的破晓,即便过去了这么久,月池仍然恨得柳眉倒立,银牙紧咬。可她情绪激昂不过一刻,便清醒过来。小不忍则乱大谋,上次失败的痛楚还在历历在目,她已经熬过去了三年,还怕再多等些日子吗?她坐起身来,凝心静神在壁上默写《孟子》,匀称纤细的手指与熹光一色,正与黄褐的土墙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惠王章句尚未写完,哥哥阿龙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而来,顷刻就到了跟前。月池清晰地听到了哥哥窸窸窣窣掏钥匙声。哗的一下,被锁了一夜的木门被撞开,跌碎的晨曦散落在月池的身上。她偏过头去,青丝委地,腮凝春雪,恍若玉人。 李龙比月池大两岁,今年刚好十五。不同于月池常年困在方寸灶台,常年在外野的男孩身材高大,肤色较深,一身儒衫又为他添了几分书卷气。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月池身边才刹住脚,一面扶起月池,一面从怀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来,递给月池:“妹妹, 我刚买的肉包子。赶快垫垫肚子。” 月池不言不语地起身,随着她的动作,脚上的脚铐撞击出清脆的鸣响。她雪白脸颊上难得的一丝柔和顷刻消失殆尽,即便长睫低垂,也挡不住快要溢出来的嫌恶。 李龙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急急在身上摸索,最终掏出两贴膏药:“妹妹,我给你贴上,会好些的。” “好的了一时,好不了一世。”月池的声音如漱石击玉,“只有当你答应我时,我才能得到解脱。” 又来了,李龙心里一突,浓眉拧成两个疙瘩,这个温和的少年瞬间变得严厉起来:“阿凤!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呢!为兄已说过多次,像你这样的小女儿,一出门就会拍花子的拐走,然后被卖到那烟花腌臜地去,那时才叫真正生不如死呢。” “哥哥,我也说过多次,难道我待在这里就不会了吗,三年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哥哥却似忘记了一般。”月池抬眉,对李龙的苦口婆心漠然置之,“他白日在赌坊赌钱,晚上找粉头取乐。哥哥,你是觉得他会在赌场永远时运昌盛呢,还是那个小桃红和她的姊妹都不图他的银钱呢?” 李龙极力劝慰道:“并未到那一步,我尚藏了一些银两……” “只怕杯水车薪,难敌无边欲壑。”月池愁绪满怀,“讨债的人若来,家中也只有这铺面与我最值钱了。届时,还不是一样沦落风尘。与其任人宰割,不如绝处逢生。” 李龙被她语中的决绝所摄,半晌方回过神来:“你还有我这个兄长可依靠,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哥哥已经听你之言,与舒芬极力交好,向其求教,我又借来了他新的札记。你曾说,他必定会榜上有名,舒兄也说了,若我再勤奋刻苦一些,就能赶上他了。” 月池的关注重点却不在此处,她难得急切道:“快将札记与我看看。” 李龙叹了口气:“我并未带在身上。” 月池道:“那就麻烦哥哥,有空时借我一阅。” 李龙自然是点头应允,可当他再打算劝月池时,月池却没有再与他就此纠缠的打算,她长睫微动,眼光澄如秋水,目视李龙:“父亲贪花好色,嗜赌成 性,加上重男轻女,素来视小妹如奴才隶草芥一般。即便有哥哥照拂,我仍觉难以忍受。三年前又出了那一桩事,我鼓起勇气出逃,谁知不幸事泄,更是沦落到铁链加身,囚于笼中的地步。我们虽非一母所生,可自幼相依为命,感情更胜嫡亲兄妹。既然如此,哥哥为什么非要固执己见,不肯救我逃出生天呢?” 李龙长叹一声:“我并非不愿救你,而是怕你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月池道:“我三年困于此地,并非一味自怨自艾,而是日日思索日后出路。实话告诉兄长,我早已做好打算,若能摘下这劳什子,我便女扮男装逃到临近州府,再以钱财试谋一胥吏之职,这般便有权在手,即便他找来了,我也无需忌惮……” 李龙听到此处,便断喝道:“荒谬绝伦!你一女儿家,怎么敢做此妄想?” 月池道:“北魏时有花木兰,唐时有黄崇嘏,开国之际也出了韩贞女等人物,奇女子声名犹在,我如何不敢?” “你!”李龙拂袖而去,月池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一口气淤在胸中,之化作悠悠的叹息溢出唇边,这个哥哥待她虽好,可惜优柔寡断,又太过固守纲常规矩。看来她另作打算,果然是明智之举。 李龙气冲冲地走出内厨,外面的环境丝毫不受这兄妹二人的情绪所影响。当他走出后宅,来到前店时,就见家中雇来的伙计们都在急急收拾准备,准备迎接宾客。平安正在门前将杆子上的夹板灯取下来,换上彩色的酒望,望上还绣有“酥油泡螺,雪腻香滑。梅龙至味,只此一家。”的标语。晚上夜灯明亮,白天彩旗迎风飘扬,再加上大门门顶写有“龙凤店”三个大字的黑漆木匾,行人想瞧不见也不行了。这三样都是此时商家通用招徕顾客的手段。而所谓的酥油泡螺,其实是苏州的名点心,据说是源自西洋的奶酪精制,在苏杭一带声名赫赫,可在梅龙镇却只有龙凤店一家售卖。 原先铺面狭仄,可随着酥油泡螺广受欢迎,李家赚得盆满钵满,店面自然也扩大不少。整个店的正间由三栋大屋连接而成,十分阔朗,乃是顾客饮食之地。此地又分为两层,楼下是平头百姓的消遣 地。十来张八仙桌列得整整齐齐,寿安端着木盆,挨个擦灰。而明安则气喘吁吁地跑前跑后,将后厨烧开的热水倒进四个长嘴铜壶之后。 家中四个小厮,只有丰安一人能在楼上做事,盖因他最受李龙,月池之父李大雄的器重,故而能在二楼这个专为富豪文人打造的聚会之所露脸卖乖。此地皆是小间雅座,素壁曲屏,左右还有书画楹联,清洁雅致。丰安本来正在往薰炉中添香,听到下面几人稀稀拉拉一声大哥,忙在栏杆处露出头来,殷切道:“哥儿是要进学去么,小的早就吩咐外厨备了些早点,哥儿用过再去。” 说实话,丰安生得并不丑陋,肤色黝黑,平头正脸,头戴桃尖帽,青布直缀,整个人瞧着干净整洁,只是那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过于灵活,这在李龙看来,想起他帮自家那糊涂爹做的事,就是贼眉鼠眼,一脸奸猾。他斥道:“要你在这里无事献殷勤,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在那鸨儿处卖弄便够了!还不快滚开,獐头鼠目,形容猥琐,没得让人作呕!” 语罢,他就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丰安无端吃了一顿排头,正羞恼间,就见几个同伴扑哧一声笑出来,对着他指指点点,口里嘲笑不断。寿安将抹布丢进木盆里乐不可支:“瞧瞧他平时那轻狂样,今日又挨骂了不是,这啊,就叫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明安放下铜壶后就接口道:“不知他在哪里灌下的迷魂药,还真以为给爹拉皮条拉一个小桃红后,自己就是主儿了呢!” 就连年纪最小的平安挂好酒望后也进来道:“呸,他做梦呢,只要哥在一天,那小桃红就进不了咱家门一步!” 丰安听了这一篇话,眼见出言嘲讽者皆是平时有隙之人,心下又气又臊,有心发作,又恐双拳难敌四手,他眼珠一转,抬脚就往内厨来。 原来龙凤店的厨房分为外厨和内厨。以前店铺尚小时,所有菜品自然由月池一人包干。但是随着来客越来越多,就算是抠门扒皮如李大雄也意识到,就算这死丫头没日没夜地做,也做不出那么多东西,加上李龙一直以改行做伙夫要挟,他这才请了几个婆子在厨下给月池打下手。此时就是一群人在 此间厨房做事。直到三年前,月池外逃事发后,李大雄气急败坏,按他的原话是:“真该将这不孝女送去沉塘,但念在父女之情,还是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因此,他这才在内宅另辟了一间内厨,将月池锁在其中,每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光顾时,便由她动手做菜。月池三年来,就在此地做牛做马,不见天日,平日说话的人也只有李大雄、李龙和丰安三人。李大雄令人作呕,而这个丰安,在哥哥处受了气,便到妹妹这里来,又怎会是什么好东西? 丰安气汹汹走到内厨,走到窗前就见正专心干活的月池。她黑油油的头发松松绾成发髻,并无任何饰物,却更衬得黛青的眉,雪白的脸。她端起牛乳倒进铁锅之中,手指的颜色竟与牛乳一般无二。 可真是标致啊,比那画上的仙女儿还好看,丰安不由自主上前,月池却察觉了,她冷冷看向他,深棕色的瞳仁在明澈的日光下,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湿冷的雾气,丰安只觉肌骨生寒。他先是倒退一步,随后便虎着脸道:“大姐这般瞧我作甚,我就是来看你做活做得如何,又没起什么歪心思。” “没起什么歪心思?”月池忽而展颜一笑,光艳溢目,如云破月来,不敢逼视,“你难道不是因为被哥哥责骂,心生怨怼,却又胆小如鼠,不敢做声,所以只能到此地来,对着我这个弱女子撒气吗?” 丰安先是被她瞧得心神一荡,回过神来就开始打肿脸充胖子:“笑话!我会怕他!不是我背后说人,大哥儿他真是,真是读书读糊涂了!我明明是为这个店,他却老是急眉赤眼,好心当做驴肝肺!” 月池斜睨着他:“既如此,你何不当着他的面表忠心,却只敢到我面前来叽叽歪歪。” 丰安被堵得一窒,大清早起来便遭受这样接二连三的嘲讽,饶是心胸宽大之人也受不了,更何况他这么一个小肚鸡肠之辈。他啐了一口道:“你在得意些什么!你瞧瞧你,都这个时辰了,连一份泡螺都没做出来!” 他一个箭步上前开始责骂:“这碗碟是这样摆的吗!灶台脏得同锅底一样,这牛奶煮沸了便好,你熬那么久就干什么!柴火不要钱吗?!仔细我 告诉爹,让他揪你的皮,好好捶你!” 月池丝毫不惧,她语声婉转,可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要扎人:“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他。你说,若我告诉我爹,你因与哥哥不睦,所以存了歪心思来偷窥泡螺秘方,你会如何?” 丰安悚然一惊,他咬牙强笑道:“大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对爹,那一向是,他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他叫我往南我不敢往北,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呐。” 月池轻哼一声:“笑话,爹年纪大了,这份家私,必定是哥哥来继承,而你却一直不为哥哥所喜,所以早存了歪心思想自立门户,于是来窥探秘方,否则,你日日到此,能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我是按爹的嘱咐盯着你,让你别再做出丑事!”找到了理由的丰安终于镇定起来,“大姐,你不能因为,我撞破了你私奔的丑事,所以尽说瞎话来污蔑我啊。” 他又如往常一般,满心觉得自己在戳月池的痛处,越说越起劲起来:“大姐,我劝着你,还是歇了那些歪心思。明眼人都知道,你编造出这些话来,不就是因为三年前是我向爹报信,逮住你的吗?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向爹认错,将这泡螺秘方乖乖奉上,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就放你出来,然后再给你招一个好女婿,一家人不也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吗……” 月池闲适地抓起一小撮茉莉花茶放入牛奶中熬煮。丰安以为这次她又会对他不理不睬,然而,正当到他说到口干舌燥,自觉没趣打算转身离开时。月池却忽而抬眼,眼波流转,声音甜如浸蜜:“好女婿,你倒说说,什么样的才算好女婿?” 丰安被这一眼看得骨酥身轻,随即大喜过望。连他活了几十一岁的老娘第一次见李月池,也连连感叹歹竹出好笋,俊到如此模样,怕不是观世音菩萨下凡。丰安与她同在这龙凤店朝夕相处,日日瞧着她,怎能不心动。可惜,她就是天上的云,他却是地上的泥。他甚至连她的衣摆都不敢触碰,只能在暗处像老鼠一样偷偷地窥探她。谁知,这一看,就发现了她的秘密。原本以为是贞洁烈女,谁知是淫奔无 耻的荡/妇。在得知真相的一刹那,他甚至比她父亲还要恼怒,然而在他心中另一种隐秘的喜悦却在滋生,并随着时光流逝日益发展壮大。 “她脏了,我也可以去玷污她了。”因此,他这才数次在她面前历数她的恶行,将她贬得越来越低,一步一步摧毁她的自信。她有泡螺这棵摇钱树在手,若她一直咬死不松口,他也只能望洋兴叹。只有当她自己也坚信自己是个贱人时,他这样的下等仆役才会有染指她的可能。他坚持了三年,难不成终于得到各路神仙垂怜,终于见效了,她这是服软了?!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正眼打量他。她的目光如风拂杨柳,明明不像那些窑姐儿一样搔首弄姿,可就这么清清淡淡地瞧着,就让他难以自持。他的脚开始出汗,浸透了脏兮兮的袜子,汗涔涔的脚趾难耐地在麻鞋里一次次弯曲舒展。他的双手开始颤抖,甚至要控制不住去梳理自己的头发。丰安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不好生梳洗一番再来见大姐,若是她嫌弃自己不修边幅该当如何?只这般一想,他的额角便是密密的汗珠,浓重的红色袭上了他的脸颊,他越发佝偻着背,看着就像一只煮熟的红虾。 这其实只是第一次试探,月池本没有打算,这个与她这世生父如出一辙的无耻鼠辈能够这么轻易地上当。然而,他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果然色是刮骨钢刀。那么若加上财呢,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多少英雄都毁于此二字,更何况这个小人。不过,事缓则圆,还是得一步步来。 丰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见她缓缓绽开笑靥,清丽如莲,却有着刀锋一般的嘲意,眉梢眼角具是讥诮。丰安的心重重跌落在地下,摔得粉碎。脑中咆哮声响彻了他的五脏六腑:“她在耍我!她在耍我!这个贱人,她在耍我!” 月池嗤笑了一声:“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么?” 此句一落,丰安的脸已是病态的潮红,他现在是浑身都在哆嗦。就是现在了,月池身形微微一动,他就像打开了开关一般,冲将上来,而面对他的,是雪白的热浪。 2、心如磐石不可转 丰安立时骇得变貌失色,他忙往身旁一侧,脸和上身险险躲过,腿脚却还是被烫得一哆嗦。他吃痛,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心里却在庆幸:“幸好这小婊/子泼歪了,否则,还不将我这层皮烫落下来。” 想到此处,他猛地看向月池,双眼发红,恨恨道:“真真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这小娘皮好狠的心肠!” 月池似是又惊又怕,她急急退后几步,以袖掩面。丰安却不打算放过她,他余怒未消,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和女子的大哭声惊破了这个祥和的早晨。 却说另一厢,李龙含怒而出,到了书院之中。梅龙镇的书院是由官府设立的研习学问之所。这书院因为地处江南,官府油水丰厚,故而修得也比旁的穷乡僻壤要齐整不少。青灰的石板路早已被一代一代的学子的双梁鞋磨得一片光滑,李龙踏在其上,步履沉重,惊起两边竹林飞鸟一片。 他气势汹汹地推开竹门。教舍皆是黑瓦素壁,打扫的窗明几净,十来张平头案成列其中,李龙的同窗正坐在案后摇头晃脑地读书,却被这突然的响动惊得一跳。坐在正前方的先生,他的花白胡须也抖了抖,眯了眯眼睛道:“昨日为师才谆谆教导,君子持身不可轻,轻则物能挠我,而无悠闲镇定之趣。今日你就做出如此举动,究竟是何缘由?” 李龙这才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忙躬身致歉:“是弟子无状了,还请先生见谅。” 老先生哼了一声:“你当致歉的何止老朽一人。” 李龙抬头有些茫然,忽觉袖子一重,舒芬已经立在他身侧,以目示意。李龙福至心灵,忙回头向同窗作揖:“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稀稀拉拉表示无需在意,这事方才揭过。李龙颓然地坐在座位上。舒芬关切道:“贤弟,究竟出了何事,让你如此举止失度啊?” 李龙欲言又止,长叹一声道:“都是家丑啊。” 舒芬一怔,《论语·颜渊》中有言,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既然是家事,那便不是他应该询问的话题。他连忙致歉:“李贤弟 ,愚兄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一心想为你排忧解难,却不想言语失当,还请贤弟见谅……” 李龙摆摆手:“舒兄的为人我自然清楚,我只是……罢了,课后能否劳烦兄台与我找一僻静处小坐片刻,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舒芬自然点头应允。李龙极力安定心神准备上课,谁知刚坐了没一会儿,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飞奔而来。先生讲课声戛然而止,众位学子也抬头看向窗外,李龙的心骤然狂跳,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看到平安满头大汗,惊慌失措地冲到门前:“大哥儿,不好了!丰安他、他,他居然把……” 李龙急急截住他的话头:“住口,回去再说!” 他草草对先生施了一礼,转身就跑。舒芬眼看同窗如此,心下也担忧不已,想起李龙适才之言,他也起身向先生告假,朝龙凤店奔来。 他刚刚走到店门口,就见一群人在对着店内指指点点。几个穿着毛青布衫的妇人极为热心地向周围人解释:“听说是那丰安小杂种又惹了事。” “好像是把谁打了!” “刚刚李家大哥进去了,听着正训他呢。” 众人话音未落,就听着店内丰安不管不顾大喊:“我打她又如何,她本来就是个婊……” 左邻右舍都恨不得将耳朵贴在李家的墙壁上,然而到底顾忌体面,他们正凝神细听间就听到李龙一声暴喝:“还不将这贼囚根子给我捆起来,堵住他的嘴,狠狠揍他的皮!”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接着打沙包似得的重击声此起彼伏,丰安痛苦的闷哼声连绵不断。 妇人们听得都微微蹙眉,七嘴八舌道:“不会把他给打死了?” 积年的老人则道:“这等贼奴才仆本来就该好好教训,三天两头地出幺蛾子。说到底,也是这李大雄立身不正,治家不严。” 一等的尖酸刻薄闲汉这时便酸溜溜地开口:“那又如何,盖不住人家福气好,浪荡了一辈子,前头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带把的,读书还争气,后头这个买来的,生得俊俏不说,还生下了这棵摇钱树。” 此话一说,众人又开始齐齐议论起李大雄起来。 舒芬因被这群人拦住去路,听了一耳朵的议 论纷纷,正满头雾水间,就见李龙一脸急色出门来。他两眼发亮,忙大声喊道:“贤弟,贤弟!” 李龙见他颇是讶异,但是似乎也无心与他交谈,他强笑道:“舒兄,真是抱歉,今日寒舍只怕无法招待兄台了……” 舒芬正色道:“贤弟哪里话,我是担心贤弟这才追来的,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李龙沉吟片刻,就将他拉进店门,附耳道:“眼下确有一事要劳烦兄台,请兄台同我们一道出去,分开寻找舍妹。” 舒芬瞪大双眼:“令妹?” 他立刻便回过神来,难不成丰安打得竟是李家大姐,可区区一个下仆,如何刚动手打主人家的女儿。他虽满心疑惑,也知现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机。他点头应下,问道:“烦请贤弟告知大姐容貌特征。” 李龙长叹一声:“最美的那个便是了。世人所称红颜祸水,便是她这般了。” 舒芬更是惊异了,须知道,红颜祸水并非是什么好词,最先所指的便是啄皇孙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怎会有兄长这般形容亲妹的。难不成,这李家大姐有行为不端之处?他虽心生疑窦,却并未明言,当下还唤了自己家的仆从来,和李龙、寿安、明安一同出门寻找月池的踪迹。平安随后便关了大门,然后便坐到被打昏过去的丰安身旁,狠狠啐了他一口。 现今凡进出城门者皆需出示路引。《会典》卷一百六十七有言:“若军民出百里之外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津论。”而路引的办理极为繁琐。凡外出经商探亲访友旅行者,先向里甲申请,再呈报州县审核,核准后方发给此人路引,而且路引上会注明姓名、年龄、住址、事由、起迄地及时间。靠这路引出去了也不算完,回程归里后此人还需缴还原路引,予以注销。同时,这路引使用之前还要向当地里长或老人禀报。 在这样的要求下,李龙心知肚明,月池是决计出不了城门。而梅龙镇县城就这么大,她又带了脚铐,又能跑多远?李龙现在一是担心的是她被拐到不该去的地方,坏了闺誉,二是此事若被李大雄知晓,必又有一场风波,一定要在亲爹宿醉醒来后将月池带回去。 然而,事情的发 展却超乎他的意料,他们四个青年男子,加上舒芬家的三个小厮在城里来回搜寻,跑得满头大汗,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最后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立在龙凤店内,寿安一面灌水,一面抱怨道:“这大姐难不成是长翅膀飞了!这里里外外都瞧过了,没有啊。” 明安踌躇片刻道:“要不,大哥,我们再去爹常去的地方瞅瞅……” 李龙一惊,他飞快看了舒芬一眼,斥道:“满口胡沁些什么!她又不傻,青天白日的,往那处作甚!” 明安被吼得不敢做声,只能与寿安悄悄使眼色。寿安嘟囔道:“本来就是嘛,现在除了那一处,不是都找遍了吗?” 李龙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舒芬却突然开口道:“此言差矣,明明还有一地,我们从未仔细搜过。” 李龙脑海中飞快划过地名,他疑惑道:“还能有哪里?” 舒芬笑道:“就是这里。” 此言一出,李龙恍然大悟,寿安、明安一头雾水,而平安却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开始微微颤抖,可随即他就抬起头,大声道:“不可能啊,我一直在这儿,没听到什么动静。” 李龙皱眉:“她必是在后院,你这里自然是听不清了。” 语罢,他便领着一票人风风火火往后院走去。而舒芬为外客,自然不能私入内宅,便与平安一道待外面,看守昏迷的丰安。两人相对无言,平安的耳垂和脖颈就像熟得发紫的桑葚,他低垂着头,目光躲闪。这样的举动,不仅让舒芬生疑,就连他自己也奇怪。眼前这个书生,头戴方巾,身着圆领宽袖黑边儒袍,面容称不上英俊,难得的是风度儒雅朴质,按理说应当是个随和之人,为什么他会这般惧怕呢? 舒芬也在思索,这小厮不过八九岁模样,生得机灵白净。他仔细在脑中搜寻,确认与他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过节。那么他如此举动,只能是为了今日之事。 他定睛一看昏迷的丰安,发现他脸上尚有未干的唾沫,似有多了几块青紫。是谁打得不言而喻,他眸光一闪,突然喝道:“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李家大姐受了委屈,自有她父兄做主,何须你在此添乱,还不速速交代她的去处,若闹 出事端来,坏了她的闺誉,你吃罪得起吗?!” 平安被骇得双腿一软,他小脸煞白,险些说不出话来。舒芬正待追问,忽听到清如玉壶冰的女声:“这是哪里来的秀才,在我家呼来喝去?” 他愕然回头,只觉这姑娘肤光如雪,面目姣好,左脸颊虽然红肿,可也难掩秀色。她举手投足间非但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腼腆娇羞,反而落落大方、气度高华。看得他一时心神竟有些恍惚。直到听到她行走时脚铐的响动声,他才回过神来,眼见她衣袂飘飘从他身旁走过,将一叠衣物递给平安。 平安此时已经呆若木鸡。月池靠衣服遮挡,重重捏了捏他的手:“还不去柜子里取些银钱,到布店扯几尺青布来,哥哥的衣裳已经不合穿了。” 平安吃痛,先是一声哎哟,然后连连应道:“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他接过衣服,一下就摸到了其中硬质的账册。他忙一溜烟地跑回柜台。 主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带着罪犯才带的脚铐,舒芬正想询问,月池却一横身挡在他身前。舒芬一惊,下意识依礼侧身回避,拱手道:“您这是何意?” 月池一直靠从他的札记中汲取知识来度过日日被羞辱,折磨压榨的时光,几乎是在他们见面的第一眼,月池就凭借他的服饰、神态和出现在此地的时机判断出了他的身份。但是在现在的情形下,她必须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何人?擅闯我家意欲何为?还不快离开,要不然我报官了!” 舒芬被连珠弹炮的问题逼得倒退一步,他苦笑一声,开始解释:“姑娘误会了,我是令兄的同窗……” 就在他们二人纠缠之际,平安已然蹲了下来,蹑手蹑脚将账册放回原处。这事虽做过多次,可一直都是万籁俱寂时出手,这般在人眼皮子底下忙活还是第一次。平安摸了一把冷汗,心下暗自感慨,大姐就是聪明,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外面又出事了。 原来是李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步流星地从内宅出来,他一见月池便喝道:“你跑去了何处?!” 兄长到此,月池立时由咄咄逼人转为垂眸不语。李龙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只觉她实在冥顽不灵 。他怒火中烧,却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简直混账!你再如此作为,我也不必再替你遮掩,索性告诉爹去,届时看你有甚好果子吃!” “再好不过了。”月池抬头的一瞬间,已然是粉泪盈盈,泪珠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宛如晶莹的朝露在田田绿荷中晃动。她长睫微动,泪水从她青紫红肿的脸颊上滚落,更显楚楚可怜,“连家中一个下等奴才仆都敢这样羞辱我,我活着还有甚趣味!” 羞辱二字一出,在场之人都是悚然一惊,李龙忙捂住她的嘴,额头都沁出汗水。舒芬忆起李龙所说的家丑,已觉窥到了真相的边缘。可这丑未免太大,事关女子名节,他立刻提出告辞。谁知这李家大姐竟然如此大胆,她一把扯下李龙的手,朗声道:“捂什么了,事到如今,我还惧失这点颜面吗。” 她指着丰安,嫌恶道:“实话告诉哥哥,这厮今晨意欲闯入厨房对我无礼,我惊惶之下,以沸牛乳泼他,他恼羞成怒,这才打了我。” 李龙固然因丰安胆大妄为而愤怒,但是当着舒芬的面,他心里更多是尴尬羞恼。他忙拽着月池往里屋走,月池瞥见了舒芬震惊的脸色,继续道:“我在这家中已轻贱的如鞋底的泥一般,只因三年前我不愿被他卖到烟花之地去,换钱供他还赌债。我虽是女子,但也知气节二字,不过就是一死而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舒芬大为震撼,他抬头正对上月池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是,她眼中并无快要燃烧的愤怒,而是一片冷清死寂,就像千里冰封的湖泊,失去了一切生机。他就这样定定与她对视,直到李龙摔上的房门,隔绝出两个世界。 李龙已然气得面如金纸,他喘吁吁地指着月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月池瞥了他一眼:“哥哥休怪我让家里失了颜面,里子都要没有了,还要什么面子。爹只有哥哥一个儿子,而哥哥素来看重我,是以丰安在哥哥处受了气后,也只敢到我面前言语调戏侮辱,可今日,他却敢直接动手,你难道没想过,他这熊心豹胆是从何而来的吗?” 李龙还沉浸在羞恼之中,没好气道:“他无非就是鬼迷心窍,我这次重重罚他 ,他必然不敢了。我看你也是疯癫了!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月池沉声道:“哥哥,你糊涂啊。我看他鬼迷心窍是假,狗仗人势才是真。” 李龙嗤笑一声:“他无非就是仗着爹。可我们都是爹的亲骨肉,难不成爹还会偏帮他这么一个奴才?” “爹自然不会偏帮奴才,可是,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丰安这般张狂,倒让我有了些担忧……”月池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龙,“若真是如此,那只怕你我兄妹再无立锥之地了。” 李龙惊骇莫名:“你这是什么意思,幺儿,你是说……小桃红有了身孕?” 月池垂眸,佯装懊恼道:“我也只是听丰安说了一嘴,说是等小桃红进了门,必会好好整治我。她那般出身,若不是怀了身孕,凭什么进来。再加上,我听婆子们说,三年抱俩,他们在一处,满打满算,也有三年多了。” 此间男子,要么汲汲于功名,亦或是营营于钱利,眼睛长在头顶上,何曾想过这些庶务。昔年,李大雄提出要将小桃红接进家来,给她名分时,李龙坚决反对,因为未来的官老爷怎么能有一个妓/女出生的母亲。李大雄被迫妥协,而李龙也自觉不孝,所以并未阻拦他们继续交往。一男一女,日日厮混,李龙居然从来没想过,可能会给自己添一个兄弟出来。月池与小桃红虽是想到了,可她们为什么要说呢?小桃红需要揣上一个宝贝蛋来作为进李家大门的筹码,而月池则需要一剂强有力的矛盾催化剂。 月池冷眼旁观,李龙生得端正清秀,何曾像这般咬牙切齿如夜叉降世。刀不是割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剜肉刮骨的感觉。一旦触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就算再懦弱的人,也会立刻采取行动。月池眼看他脚如注铅走将出去,厉声让众人把丰安泼醒。她低下头,嘴角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清丽如莲。 3、张罗网以捕豺狼 丰安是在一片冰冷中,浑身剧痛中惊醒,他的身子一刹那蜷成了一只弯曲的虾米。在他的头脑还是一片浆糊时,他就被李龙拽着衣领,拖将起来。李龙斥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家里这么撒野!” 人在感受到极度威胁的关头,他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冷静的思考,而是立刻抓住身边的救命稻草。他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能这么打我,爹回来会为我做主的!就算你是他儿子,他也不会饶了你,他老人家可是说了,我是他最倚重的奴才!” 就是这一句拉李大雄来撑腰的话,加剧了李龙的疑心。他本来就心无城府,同样也是冲口而出:“最倚重?你凭什么让他倚重,难不成就是靠你给他拉得一手好皮条吗?我问你,小桃红肚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孽种?!” 小桃红?孽种?儿子!丰安青紫的双眼一时亮得渗人。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传统社会,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男人和女人一样清楚。小桃红若是肚皮争气生下一个带把的,她就能进李家的门,就算当不了主母,也能做个妾室,成为他丰安最有力的依仗。她枕头风一吹,一个孝字和一个礼字就能压得李龙半辈子直不起腰。想到这里,他的胸膛不由挺直,神色也由惶恐恢复到安定,这下可有救了!他心思一转,一脸笃定地看着李龙。眼见他如此,李龙的心彻底落入了谷底,他满脸的不敢置信,居然真的有孕了…… 月池并未在旁偷听他们谈话,她三岁进入这具躯体,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了解这两人的秉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她此时正静静立在庭院中,现在已经是正午了,瓦蓝色的天穹又高又远,轻飘飘的羽云像一团团丝绒。阳光因罕见而灼眼,她闭上了双眼,温热的光辉似流水一般在她的指尖发梢流淌。她常年冰冷的手足渐渐回暖,苍白的脸颊浮现玫瑰色的红晕。 一声叹息溢出她的嘴唇,她大步走入黑暗之中,脚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头至尾,不曾回头一瞬,徒留身后一地被踏碎的阳光。她在心中默念:“名利之 不宜得者竟得之,福终为祸。困穷之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走着瞧。” 月池开始做酥油泡螺了,准确的说,是做泡螺的仿冒品。传说中的酥油泡螺洁白温润,入口而化,食之如甘露洒心,沃肺融心。其配方是不传之秘,即便是父子也不轻易传授。月池哪里知晓真品的做法,但是她在听到诸多人口耳相传的描述后,却想到了另一种替代品——奶油。 奶油同样也是乳酪制品,在这种地域偏远的小镇兴许能蒙混过关。三年前初做时,她心里并无把握,但是那时她刚刚出逃被抓,李大雄一心要将她绑了卖到那绿窗妓寨中去,如不表现出自己极高的利用价值,她焉有活路。所以,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谎称曾施恩于一年迈老者,他为了报答,传授给她泡螺秘方。 月池想起那时的凶险,也不由感慨万千。她洗净锅子,用茉莉花茶与牛奶熬煮,以去除奶的腥味。在牛奶冷却后,她小心翼翼地拿李龙所赠她的书匣,取出一小块明胶放入小碗牛奶中搅拌。明胶由动物皮骨制成,此时的人多用其做成胶巩水,以使书画上的墨迹不晕染。可魂魄来自遥远未来的她,却知道这种淡黄色胶体的另一种作用——制作奶油。 明胶经过搅拌,很快便融化,静置之后,牛奶便凝结。月池伸手一触,洁白光滑,柔软有弹性。这第一步便是成了,月池再将碗放到蒸笼中,隔水加热,不消一根柴火,牛奶便又融化。她将这冷却的明胶混合体倒入其余牛奶中,加入蜂蜜、玫瑰汁子,在没有搅拌机的时代,只能靠大力出奇迹了。最开始做时,月池的手臂酸痛麻木,以至夜不能寐,可锻炼了三年,她已是游刃有余,左右开工,淡粉色的蓬松奶油就装了满碗。 最开始时,她只能将奶油弄成一坨端上桌去。味道虽不错,可却被某些文人骚客批判形状不雅,不似传说中的泡螺精巧。她思来想去,便用布做成裱花袋,以锡捏成长扁裱花嘴,以筷子为花心,做出玫瑰花的形状。这下果然大受欢迎。月池受到启发,她尝试添加不同的汁子做成不同颜色的奶油,塑造成各类形态,再点缀上花生碎、核桃碎、山楂等物,这 一下龙凤店的酥油泡螺才真正名声大噪,她凭此也有了与李大雄谈判的筹码,方能保全自身至今。 然而,她深知此处非久留之地,连孔子都说:“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所以,她必得先下手为强。 做完了昨日预定的泡螺,已经是日头偏西了。月池坐在稻草上,正大口吃着婆子送来的午饭时,李龙终于神思不著地进来了。月池佯装讶异地看着他:“哥哥今日怎么没去进学?” 李龙答道:“我早晨告了假。” 月池挑挑眉:“早晨,你这一天都没去书院。你去哪儿了?” 李龙闷闷地坐到稻草堆上:“我去了那处晃了一圈,还没进门,就被小厮拦住。然后爹就出来了,呵斥了我一番,接着他就出去了……” 李龙神色抑郁,欲言又止,月池却浑不在意:“想是又去了赌坊是?” 李龙的回应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眉头紧锁,缄默不语。月池拉住兄长的手,道:“哥哥不必如此烦忧,事情尚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李龙抬眸:“能怎么挽回,她都已经有孕了,而你我的母亲却早已不在世上。” 月池莞尔一笑,嘴角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哥哥虽无生母,却还有姨母,姨母更是可以变成嫡母啊。” 李龙先是一愣:“你是说让爹娶姨母进来?” 他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妹妹素来聪慧,这次怎么糊涂了,我们怎可重蹈覆辙。你忘了,三年前我们正央着外祖母嫁小姨母过来,丰安就勾着爹找了小桃红啊。外祖也因此大怒,不愿再与我们言语。” 月池笑着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三年前,我们家徒四壁,而如今我们却是梅龙有名的富户。而且小姨母早已出阁,我们求娶的当是守寡在家的大姨母。” 最重要的变化是,她的需求变了。月池垂眸暗笑,她想起三年前,她威胁丰安的话语:“你等着,外祖母家正打算把小姨母嫁到此处来,等姨母来了,你就等着去死!” 果然不出她所料,此话一出,丰安被唬得胆战心惊,立刻给李大雄找了一个丰肌艳骨的俏窑姐儿。若不是这小桃红完全勾 住了李大雄的魂,她又怎么能抓住机会,拉拢平安,在账本上做手脚呢?而现在,她羽翼已丰,早就嫌这些个龌龊东西碍眼了,自然得想法子,彻底除掉他。 李龙张口结舌:“大、大姨母?她那么、那么蛮横……” “若是不强硬些,怎能压得住小桃红,制得住丰安?”月池一句就打消他的疑虑,“而且她年纪大了再难生育,自然不会有第二个嫡子,来动摇哥哥的地位。” 李龙似是听了进去,可他还在犹疑:“可是爹定不会同意的……” 月池挑挑眉:“这又有何难。族中长老尚在,只要哥哥去哭诉一番,顺便在允诺给族里捐些银钱,还怕族老不为你做主吗?姨母毕竟是娘的亲姊妹,心中定然是向着哥哥,有她看顾家中,哥哥读书应试方能无后顾之忧。而父亲已是如此轻薄无行,若再弄一个搅家精进来,咱们这家才是真要败了。” 这下彻底说动了李龙,他目露坚毅之色,起身道:“好,那我明日就去寻族老。” 月池摇摇头:“不,现在就去。丰安那厮定然通风报信去了,你若不早些去,万一他哄得爹花言巧语立了名分,那可就……” 寥寥数语说得李龙心如油煎,立时出门去了。 李龙忙忙碌碌,丰安同样也是疲于奔命。他在李龙出门后,便忍着伤痛,一路尾随,与李龙一齐到了小桃红门前。小桃红自从攀上了李大雄,便从原先待的大妓院中搬出来,住在这小巷深处一座小院里,相当于成了李大雄的外室。李龙与丰安走到门前,只听到里面欢声笑语不断,似有一群莺莺燕燕在其中。李龙一时脸黑如锅底,正在门口踟蹰间,丰安已经飞快地从侧门钻进去,见着李大雄纳头便哭。 李大雄今年方四十余岁,生得长眉三角眼,圆脸短髭,身材高大。他本正当壮年,却因常年沉迷酒色,以致眼底一片青黑,面颊时时通红。丰安入内时,他刚刚吃了午饭,正依在小桃红怀里吃橙子。丰安颠三倒四的哭诉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他正待发作,还是小桃红见势不好,娇声软语道:“李爷,莫生气,丰安也是为了您着想,这才急急跑过来。混小子,还不快说要紧的事。” “啊?嗝……”丰安因收得的太急,还打了几个嗝。他一下就明白了小桃红话里的意思。李龙毕竟是爹的血脉,若让爹为了他发作自己的儿子,那是万万不能的,可若是为了爹自个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丰安眼珠一转,张口便道:“大哥听说桃姨有了身孕,勃然大怒,先打了小的,然后就到门口来找爹算账了!” 这一语出来,立时唬得岂止三个人。小桃红惊愕地捂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而李大雄则惊喜交织看着她,一旁小桃红的姐姐妹妹们则是又羡又妒,窃窃私语。李大雄紧紧攥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桃娘,真的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小桃红张口结舌,她要怎么说,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好吗!她柳眉紧蹙,这谎可撒不得,三月之后,她肚子要还是瘪的,这可说不通。她正待解释,李大雄见她蹙眉的样子却会错了意:“都是那个孽子,桃娘放心,我这就出去教训他,待我赌两把得个好彩头后,就去请媒婆来把事儿办了。你放心,你有了我的种,我难道还会叫你没了下场不成。” 一句请媒婆、办事儿,生生将小桃红钉在椅子上,这是……要给她一个名分的意思?她幼时被家里卖到妓寨,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碰到温柔的客人还好说,碰到那行为怪异的,有时甚至能让她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她熬到今年二十五岁,好不容易攒了些家私,却又面临年华老去的危险。幸而苍天垂怜,让她碰见了李大雄这个风流莽汉。 他虽说喜欢赌钱又好喝酒,喝醉了时不时也会给她一下,但是他是第一个接她出妓/院,还说会给她名分的人。小桃红一直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温柔婉转,曲意奉承,自觉就算给他当一辈子外室也比回妓院好。谁知,天上突然掉下这么一个大馅饼。她要成为富家的太太了!这巨大的惊喜攫住了她的精神,待她回过神来时,李大雄已经出去把李龙轰走了。 丰安坐在她身边,瞅着她的肚子,笑得志得意满:“这下好了,看他还怎么猖狂。等桃姨进了门,生下小少爷,我们就能将这书呆子撵出去,李家那么大的家私,就该让我们小 少爷继承!” 什么小少爷?!小桃红大吃一惊,终于清醒过来,她拉着丰安进了内室,急急道:“你可害苦我了,你怎么能撒这样的谎呢,我并未有孕啊!” “什么!”丰安一时魂飞天外,“这怎么可能,这是李龙亲口对我的说得,我还以为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小桃红斥道:“呸,想必是三姑六婆嚼舌根的话,你们竟也当了真。这下可该如何是好。” 两人苦着脸相对嘀咕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丰安道:“无妨无妨,就说是小日子迟了,大夫说可能有了身孕,谁知过些日子一看,却是空欢喜一场。爹已经表了态了,桃姨青春貌美,总有抱上小子的一天,那时进门也一样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次借此机会给了李龙一顿排头吃,也不算亏啊。” 小桃红啐了他一口,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只是三年都过去了,我这肚子,怎么就是不争气呢!你说万一我要是真不能生,那可该如何是好?” 丰安打了个寒颤,随即强笑:“怎么可能,这样,您再求着爹给您找几个大夫看看,我听说巴蜀拜得一位叫做张仙的神仙,能够送子,我改天就去替您求一尊回来拜着,不怕没有儿子。” 小桃红闷闷地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好不容易编出一套说辞,谁知李大雄回来,把一切规划都打乱了。 他一脚踹开大门,狠狠将酒坛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破口大骂:“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小王八羔子,早知道一出生就该掐死这个孽种!胆大包天,竟敢联合外人挟制起老子来!他以为老子怕了吗!一群老不死的,不早点入土来管老子家的闲事!” 小桃红和丰安都吓了一跳,听他骂骂咧咧半晌,都不解其意,忙轻车熟路地叫服侍的小丫头来,扶着他坐下,给他换了衣裳,端了碗醒酒汤来喂他服下。谁知李大雄歇了一会儿,便拉着小桃红道:“桃娘,真个气死我了。我刚刚到媒婆家门口,族里就使人来唤我。” 族里!丰安和小桃红都是悚然一惊,小桃红是脸也灰了,唇也白了,颤颤巍巍道:“是不是他们不同意咱俩的事?” 李大雄咬牙道:“岂止是不同意, 都是那个狗东西,他不知道如何说动了族长,那老不死的竟然死劝着我聘我那守寡的大姨子回来当正头娘子!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货啊。” 这下丰安的脸也青了:“可是那个打坏丫头的陈大娘?” 李大雄垂眸点点头,又是一阵污言秽语骂李龙。 丰安一时只觉胆寒发竖,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忙道:“爹您才是一家之主,如何能被他这般欺辱,不若您现在就回去,好好打他一顿,他自然就不敢作妖了!” 李大雄呸道:“你以为老子不想吗,关键是打一顿又能如何。这个混账拉出族里这面大旗,那毕竟是族里!老子总不能连族长也打一顿!” 小桃红这才是放声大哭,她抱着李大雄的胳膊央道:“李爷,妾身这些年服侍您,如同照顾婴孩一般尽心竭力,妾一烟花女子,也不敢奢求正房大娘子的位置,只是想在您家里有一奉帚之地便可。谁知您家的大哥儿,是连门槛都不愿让妾踏啊。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如死了算了!” 说着她就要上吊。这可是把李大雄的酒彻底吓醒了。他忙抱住她道:“你放心,你放心,你肚子里有了我的骨肉,再怎么样,族里也不会让我们李家血脉流落在外啊。这样,我先去把那小畜生打一顿,让他去给族里认错,表示是他胡言乱语,然后我再去给族长和其他叔伯送点礼,再求求他们,看在我们骨肉的份上网开一面。” 小桃红面如土色,话在嘴里打了七八个转,愣是没有说出口。她死死盯着李大雄的衣摆,半晌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哽咽道:“我们娘俩可都指望您了……” 丰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哑口无言。她这是……狗急跳墙了,可几个月后,又该如何收场呢?!李大雄倒是听得心如刀绞,好一阵温柔安慰不提。 4、施巧计以除奸恶 龙凤店中,月池经历了一天的忙碌,已经躺在稻草上休息了。她虽合着眼,却迟迟没有入睡,一直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月池霍然睁开眼,双目炯炯有神。她刚刚步履轻盈地走到窗前,就见平安猫着腰紧张地蹲在那里:“大姐,我来了。” 月池问道:“今日取了多少?” 平安嗫嚅道:“还是五钱。” 月池接过银子,摸摸他的头,温柔道:“辛苦了,不过,从后日起,你就一日从钱匣里取二两银子。” “什么!”平安声音陡高,月池一把捂住他的嘴,平安感受到唇边细嫩的触感,一时脸涨得绯红。 月池轻声道:“你嚷什么。我是以丰安的笔迹做得假账,又不是以你的,就算事发,也找不到你头上。” 平安嘟囔道:“可是,那可是二两啊,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不对劲的。丰安明明没有做,他一定不会认账的。” “他不认账有什么用。”月池不由莞尔,“小桃红既已怀孕,他便是大哥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平安睁大眼睛:“这小桃红,真的怀孕了?” 月池轻笑一声:“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干系呢,反正现下,她除了咬死自己有孕外,别无出路了。” 平安听得一头雾水,月池摸摸他的头道:“你不用知道这些,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但能够攒够给你娘看病的银子,我还会将泡螺秘方传授给你,让你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 平安将下唇咬出了齿痕:“可是、可是,那么多钱,万一被发现了……” “迟早是会被发现的。”月池打断他,“纸包不住火,我做的假账那么粗浅,只有丰安那种蠢货才辨不出来。而通过假账昧来的银子,你我可是五五分成啊。” 平安唬得小脸煞白:“可是,大姐,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五钱而已,绝对不会被发现!” 月池忙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此一时彼一时。一味的躲躲藏藏,并不能规避风险。与其这样,不如把事情都推到丰安头上,由他顶罪,不就一劳永逸了吗?” 平安还是支支吾 吾:“可是……这……我还是有点……” 月池瞧了他一眼,蓦然笑开:“你要是实在不敢,我也不逼你,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怎么能不担风险呢,你就这样慢慢攒,说不定你娘能熬到你攒够钱的那一天呢?” 想到自己生病的亲娘,平安一震,月池眼见他神色变幻,最后凝重下来,他看着月池道:“大姐,你真的有把握把咱们弄钱的事栽给丰安?” 月池道:“他以下仆之身妄图动摇嫡长子的地位,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现下不过是再补上一脚而已,你怕什么?” 平安咬牙,一锤窗框道:“好,那我就干了!但是,除了泡螺秘方外,大姐手里的其他菜谱我都要。你先把这些告诉我,我才去拿银子。” 月池颇有些讶异,反而高看了他一眼:“没问题,不过我知道的菜谱,可有上百道。你又不识字,我就算说了,你记得住吗?” 平安傻眼了:“这、这么多?” 月池点点头:“有这些秘方在手,你就算去宫里御膳房也能混上一个职位了。不若,我先告诉你十道,以后再慢慢给你说。” 平安晕晕乎乎地点点头。他走后,月池便坐到稻草上,随手拿起一根草杆,开始在墙上默写儒家经典,如果这草如墨,墙如纸,丰安第二天看到说不定会吓得精神恍惚,他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写了这一墙字呢? 第二天,月池是被一阵打闹声吵醒的。她望着漆黑的屋顶冷笑出声,李大雄可算是来算账了。当儿子的早就对爹的放荡行径不满,而做的爹更是嫌弃儿子日日指手画脚的清高读书人做派。这一次的事件,就如同引线,将他们俩心中的火/药桶都点燃了。 李大雄本就是粗鲁之人,在李龙梗着脖子表示,不会去族里帮他解释时,他当然就选择动手了。李龙被他的两个巴掌打得头晕目眩,鼻血涌出,摔倒在地。李大雄又是一脚踢上去,李龙痛得在地上来回打滚。丰安在一旁瞧着心下爽快不已,而明安和寿安早就因事不关己远远躲开。平安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上前。 月池在小厨房都能听到了李龙的惨叫,她朗声道:“哥哥,你还不快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你难道想被活活打死吗!” 李龙打了一个激灵,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他不知道是哪里来得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来,一面大喊着救命,一面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他的声音已经吸引来了左邻右舍。这些人眼见李龙一脸血地冲将出来,都吓得变貌失色。紧接着,他们又看到李大雄凶神恶煞地追上来踢了李龙两脚,这才回过神。他们齐齐拥上来,按住李大雄,结束了这场闹剧。 李龙被包扎后,立刻托邻居请族长过来。族长见此情景,勃然大怒,放下话来:“李大雄要是敢让那个外室入门,家族立刻就将他除名。” 闹到这个地步,梅龙著名富户龙凤店的老板因外室私生子而将嫡长子打成重伤的丑闻,不出一天传遍了全城。在这种人言可畏的时代,小桃红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如今更是腌臜如粪土。她已经不能像往常一样拿着李大雄给她银钱出去挥霍,就算在金银店门口歇歇脚,都会被老板委婉地劝说离开,并且,就连邻居家的小童都会往她的门口吐口水。小桃红又羞又愧,又惧又怕,更只能抓住李大雄这根救命稻草。她日日在李大雄面前抱着肚子啼哭,今日要上吊,明日就要去投河。李大雄被折磨得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又无计可施,便想着回龙凤店里躲上几天。 李大雄回来了,丰安本就因小桃红之事对李龙、月池更加不满,又有了靠山,便开始寻衅滋事。可他不敢去寻李龙的不是,只得来磋磨月池。这不,一大早,他就开始在窗外大声嚷嚷。月池一下就被惊醒。她穿衣起身,掀开窗户道:“你又有什么事!” 丰安趾高气昂道:“你这是什么口气!那是我的事吗,是爹的事!都到了这个时辰你还睡觉,你是不是日日都在偷懒……” 月池冷冷瞥了他一眼,径直舀了一瓢水朝他泼去,丰安被淋了一身,气得面色紫胀,正要破口大骂。月池道:“有本事就进来打我啊。打坏了我,今日就由你来下厨。我倒霉,你以为,你就能逃得过一顿毒打?说,爹有什么事。” 丰安浑身都在哆嗦:“你那死鬼哥哥迟早被爹打死,等桃姨进了门,有你跪下求我 的时候!” 月池眼底都是轻蔑:“那就等到了那一刻再说。” 丰安咬牙切齿:“好好好!那我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爹说了,你昨日做得是什么狗屁东西,嘴里都淡出鸟了,他老人家今日要吃些带劲的,你还不快预备着。” 带劲的……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月池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立即唤婆子来,去菜场上买回今天的新鲜食材。 若说带劲,自然是炙肉,特别是炙羊肉。嫩红的羊肉被切成大块,块块都是肥瘦相间。月池用刀切出十字形花纹,将姜蒜塞入肉/缝之中,由在外侧撒上胡椒。这般腌制半个时辰后,方放铁丝网上。不多时肉上便发出滋滋的声响,沁出油来。待肉色泛黄时,月池又刷上蜜水,放到铁丝网上再次烤炙。肉色渐渐金黄,香气四溢。接着,她又取豆腐、火腿、冬菇和猪肉来,加了好几勺醋,煮了一碗浓浓的酸汤。待汤煮好,羊肉也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边缘酥得都可以掉渣。 月池唤了明安,让他把这些送到李大雄房中去。明安见着这满满一大盘肉却为难道:“大姐,只有这一盘菜,爹怕是会生气。” 月池道:“你先端过去,剩下的菜马上就好,若是他醒来发现身边没有吃的,更要发火了。” 明安听了点头:“大姐,说的是。对了,可不能没酒啊!” 月池柔声道:“清晨便喝酒,对肠胃不好,还是让爹先喝汤。你待会儿过来端下一盘菜时,再取我新酿的烧酒去。” 明安闻言讶异地看了月池一眼,直到他端着菜走了好几步时,心下还在嘀咕,大姐这是服软了?居然还关心起爹的身体来了,八成是担心小桃红进门了给她排头吃。真没想到,小桃红的肚皮居然这么争气,看样子她是非进李家的门不可了。只是她这一进来,丰安那厮不就更加张狂了。明安想着想着,就不由愁眉苦脸起来。 而在他身后的月池却是渐渐露出了笑意。自李大雄回来之后,她给他做的每餐饭几乎都有辛辣煎炸之物,而搭配的清淡汤肴,也是桂圆煨鹿筋,高汤炖獐肉,样样都让人实火内盛,肝火上亢。今日的菜更是不得了 。羊肉性躁,又与醋同食,更易生火动血。经过这些天的铺垫,待他吃了这些,再喝上几壶烧酒,只怕就是个活炮仗,遇见丁点火星就炸。而昨天,哥哥不是说,舒芬和他的几个同窗今日会上门,请她多做些饭菜吗? 明安所料不错,李大雄宿醉醒来,看见只有一盘羊肉,果然动怒,大骂道:“你是做什么吃的,居然拿这么点东西来糊弄老子。你是又欠打了不是,是不是要老子现在就给你松松皮肉!” 明安唬得魂不附体,忙捧起托盘道:“爹、爹,这都是大姐的主意,不关我的事啊。是大姐说其他的菜马上就到,让您、您先吃着。” 李大雄闻到了羊肉的香味,这才略略消了消火,对着明安的屁股踹了一脚,吼道:“老子就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其他的菜再不来,老子连你和贱丫头的腿一起打折!” 明安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嘴里还叫唤个不停。这一切的动静被东厢房里的李龙和来探望他的同窗们听得是一清二楚。李龙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而其余人则是面面相觑。半晌过后,一位叫韦平隽的书生方开头打破这一室的宁静:“没想到,令尊竟然真如传言所说……” 李龙这下耳朵都红得可以滴血了,舒芬忙推了韦平隽一下。韦平隽回过神,忙道歉道:“贤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你过得太辛苦了……” 李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韦兄言重了,我知你没有恶意。唉,真是家门不幸,平白污了各位兄台的视听。” 舒芬忙道:“贤弟这是哪儿话。我们同窗多年,只会为你忧心,又岂会做他想。令尊为一烟花女子,竟然如此对待你,实在是有违礼制,有辱斯文。” 其余人也连连称是,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意思。 李龙垂泪道:“我也不曾想到,多年父子,他竟然会下此狠手,想来了是有了幼子,便视我这个素来以礼规劝的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另一位名叫梁群的睁大眼睛:“李贤弟说得是不是太过严重了,你们好歹是亲父子。你又身居嫡长,于情于理,他也不能这样过分啊。” 李龙摇摇头:“亲父子又如何 。他气性一上来了,就连亲娘也下得去手。就拿舍妹来说,舍妹何尝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还不是一样被毒打。” 名叫岑远的书生闻言道:“家母以前曾提及过令妹之事。她为唏嘘不已,说令妹委实是个苦命人啊。家母说,她并非没有劝过令尊,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舒芬一听到舍妹二字便心下一动,此刻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怎么,令妹经常挨打吗?” 李龙长叹一声,点点头:“幸亏她天资聪慧,能做一手好菜,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 一命呜呼……舒芬只觉惊心,他皱眉道:“李贤弟,请恕我冒昧,令堂见亲女被打至此,难道就一直视而不见吗,还有你的舅家,按理说,他们也该为外甥女做主才是啊。” 李龙摆摆手道:“阿凤与我非一母所出。她是姨娘周氏所生。周姨娘本是大家侍婢,因生得过于美貌,为家中大妇不喜。那家夫人趁丈夫出门,唤来人牙子来,要将周姨娘卖到烟花之地去。结果遇上了家父,半抢半买,将她带回来做妾。谁知,周姨娘怀胎九月时,因一句话惹怒了我爹,遭他拳打脚踢,不幸早产,生下我这可怜的妹子,便撒手人寰。至于家母,她自身尚且难保,又哪里顾得上阿凤。家父不事生产,一应生计,都由母亲操持。她在我八岁,阿凤尚五岁时,就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了。” 众人不曾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段悲惨往事,不由唏嘘不已。李龙说起这些往事,也不由泪如雨下:“我们这些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下何等的罪业,今生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其余人纷纷开口劝慰,而舒芬沉吟片刻,肃容道:“贤弟莫急,我这就出去见令尊,尽心规劝,一定要让他痛改前非。” 李龙吓得眼泪都收了,他忙道:“舒兄,万万使不得!他那等人,一定会动手打你。他是我的生父,我遭他如此对待,也只能怨命途多舛,若是连累了舒兄,我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舒芬道:“我有功名在身,又与他无血亲联系,他岂敢动我。” 其他几人闻言,也纷纷道:“舒兄说得是,他是秀才,而且又是有礼有节地劝说令尊,想来令尊也不会突然发 难。” “李贤弟遭此不幸,我们身为你的同窗好友,自然当为你两肋插刀,替你讨回一个公道来。” 李龙百般劝说无果,只能跟他们几人一道出去。 一行人出了东厢门,往正房去却扑了个空。他们正疑惑间,就从花园里传来李大雄的大骂声。他们走过去一瞧,就看见李大雄正袒/胸/露/乳坐在摇椅上纳凉,明安正在一旁替他打扇。可即便明安手摇得发酸,李大雄依然浑身燥热,汗流浃背。明安手上的动作稍微一慢,李大雄便破口大骂。他们还没走近,就闻到浓浓的酒气,让人作呕。 舒芬见此情景,立刻就皱起了眉头。而在李大雄见到他们几人时,面色更是沉得可以滴水。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大着舌头对李龙道:“怎么着,找族里的人压你老子还不足,现下又找了几个穷酸书生来。我呸!” 他一口唾沫就吐到了韦平隽的脸上。韦平隽猝不及防遭此侮辱,当即就要发怒。李龙忙递了一块帕子与他,拉住他苦苦劝道:“算了,算了,几位兄台,你们还是回去,回去。” 韦平隽道:“不行,不可再这么下去了!” 说着,几人就开始围着李大雄,开始遍数他的罪过,话里话外皆是,为一烟花女子,虐待亲子,实属不慈;悖逆族老,实属不孝,如再不痛改前非,迟早会为世人所不齿,沦落到人人唾骂的下场。 李大雄只觉适才吃得大鱼大肉变成了一块块火炭,在腹内烧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他猛地发难,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耳光就将舒芬打得鼻血直流,接着又是一脚将韦平隽踹翻在地。岑远想从背后抱住他,结果被他用手肘直捣腹部,痛得五官变形。幸好梁群一直扶着受伤的李龙,这才免于受伤。他们俩见此情景惊得是魂飞魄散,拼命喊救命。 幸好舒芬家的仆人就在垂花门前候着,闻声这才冲将进来。这仆人抱住发狂的李大雄,而李龙几人则相互搀扶着逃命。谁知,李大雄几下就将那个仆人甩开,追将上来。幸好他步履虚浮,速度较慢,这才没能赶上他们。饶是这样,李龙等人也被吓得魂惭色褫,一时救命声、喊杀声震天。大堂内所有客人都听 得一清二楚,大家忙跑进来,好几个壮汉动手,才将目眦欲裂的李大雄制服,像捆牲口似得将他捆得结结实实,而在这过程中,他也不断发出杀猪似得嚎叫。 舒芬家的仆人急急将韦平隽几人送往医馆,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去通知他们各自的父母。李大雄这次才是真正捅了马蜂窝了。根据《大明律》规定,“凡斗殴,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若他打得是一般人,赔点钱也就算了,可是这次,他打得三个都是读书人,其中还有一个秀才。秀才虽是处于功名的最底层,可那是就整个士绅社会来讲。在梅龙这样的小镇,秀才是非常罕有的,其能享有不少的特权,如有特定四方平定巾服饰,见官不跪,免去劳役赋税,随意出门游学不需路引等,一直为所有平头百姓而仰望。因而,他只怕跪下求饶,别人也不愿意和解,最少都要被荆条抽整整九十下。 月池心下想到,李大雄的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只怕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她届时再在饮食中继续做手脚,还怕他不死吗? 5、忽以惊雷挟金鼓 不过,即便看似形势一片大好,月池心中不知为何还是十分地忐忑不安。罢了,胡思乱想无济于事,有那个功夫,不如继续为出逃做准备。她像往常一样,趁左右无人,忙拿出今日剩下的羊肉,将其放在铁架上烤成可以长期存放的肉脯。同时,她也点燃炉火,顺手摸几个点心放进去烘干水分。待到烤制成熟后,她就将这些东西分开用油纸包好,绑得结结实实的,然后将其藏在她的包裹里。 这紧张高强度的劳动,很快就占据了她的心神,她心中的烦躁不安也渐渐消除。可月池万万没想到的是,事实上,她的预感是正确的。这正是应了那些俗语,从来好事多磨难,祸害偏偏遗千年。 亲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面对同窗好友之父的愤怒,李龙已然是六神无主,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前次站在他身旁的族长。族长名叫李衡,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秀才,按辈分来算,是李大雄的伯父,也就是李龙的伯祖父。从他前几次替李龙出头就可以看出,此人虽然也爱惜财物,但作为读书人,也有基本的道德操守,加上能说会道,很得族中众人的信赖。因而,在李龙哭着闯进他家中之后,族长虽然心里想骂娘,但也还是跟着他来到医馆替李大雄擦屁股。 李衡一进医馆,刚刚表明身份,就被愤怒的家长们包围了,其中以舒父最为暴跳如雷。舒父虽然平日也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可见到被打成猪头一样的宝贝儿子,谁还能心平气和地起来。他当即扬言,他已经将李大雄送官了,这次必要按照大明律例,好好整治李大雄一番。 李龙当即惶恐地抓住族长的衣袖。李衡则是宽慰地拍拍他的手,道:“还不同老朽一道向诸位赔罪。” 说着,他便带着李龙挨个向每个家长及同窗长揖赔礼。刚刚到舒芬时,舒芬忙侧身避开,他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晚辈受不起。此事怨不得李贤弟,是我自愿想替他向他爹讨一个公道。他在我出面之前,再三劝说我别去。是我自己坚持,这才吃了苦头。” 李衡闻言面露惊叹之色:“舒家哥儿不愧是我们这 梅龙有名的才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沅茝醴兰,云中白鹤。莫说受不起的话,就凭你这一片善心,便值得老朽感激不尽了。” 舒芬摇头还要说话,岑远之母却道:“行了,李老爷子,你说这几句好听话哄他们这些孩子还成,若想哄我们,那你是打错了主意!李大雄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把我儿打成这样。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娘一定要他赔命!” 其他几个家长纷纷称是:“别想用几句话就打发我们。我们养活一个读书人容易吗。若是有什么问题,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李衡忙道:“诸位莫急,莫急。大家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我李衡的为人诸位还不清楚吗。李大雄家的家底,各位也是清楚的,一切看病的银钱都由他自己承担的,只求各位不要闹得太大……” 这下是舒芬之父不满了:“李老先生,我舒家的家底,您也是清楚的。在下并不差那几个银钱,只想为犬子讨个说法,出口恶气。再说了,在下一纸诉状上去,他李大雄还不是既得受罚,又得赔钱。” 李衡道:“可是令公子刚刚……” 舒父道:“他小人家,又懂得什么。况且,他只是不怪李龙而已,可没说不与李大雄计较。再说了,这重罚李大雄,对李龙这孩子也有好处,至少他下次胡作妄为前会想起这次的教训。” 这话说得,舒芬及其他几人立刻闭口不言,连李龙都听得心有所动。族长叹道:“舒老爷,您这话的意思便是误会老朽了。我这个侄儿的为人,我比诸位都清楚,一言以蔽,那是浪荡成性,蛮不讲理,横行无忌。别说是罚他,就是打得他只剩半条命,老朽都不会有半个不字。只是,我们不能为打老鼠而伤玉瓶啊。” 韦平隽之父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衡道:“岂不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这些人与各位的好友亲眷都知道,这桩公案的前因后果是这几个孩子为了替我这侄孙出头,这才去好言劝说李大雄,谁知李大雄不知好歹,反而打伤了他们几人。可诸位想过没有,李大雄那种人,一旦你们把他逼急了,他在公堂上为了脱罪什么话说 不出来。他极有可能倒打一耙,污蔑是李龙忤逆不孝,纠集一帮同窗殴打他,他出手全是出自自卫。” 岑母闻言勃然大怒:“他敢,放他娘的狗屁!” 李衡无奈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狗急跳墙,什么做不出来。当然,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一定不会听信他的诡辩。可这世上总有那些坏心的东西,或是因为与大家伙以前有些过节,或是因为嫉妒这几个孩子书读得好。他们很有可能会故意将这谣言散布出去,以坏这几个孩子的名声。这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不也就成了真吗。若是影响到这几个孩子科举应试,这岂非得不偿失?” 众人一时缄默,半晌,韦父道:“照您这个说法,那我们不是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李衡道:“自然不是了。一来,他定是要重重赔偿诸位的;二来,老朽以人品担保,必定会好好教训他,为各位出口气。” 李衡如是说来,再加上再三致歉,终于让这几人同意不再闹大。只是,天色已晚,而李大雄早被关到县衙的牢里去了,故而只能明日再去按照赎刑的规定将他赎出来。这事就算是了了,李龙对着族长千恩万谢之后,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 月池此时刚刚味同嚼蜡地吃了晚饭,一见李龙,她忙问道:“哥哥,怎么样了?” 她期盼的是李龙告诉她,李大雄必要倒大霉了,谁知,李龙在长叹一声后,却絮絮叨叨地告诉她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月池只觉全身的气血都在上涌,每一根血管里奔腾的液体都在沸腾、蒸发、甚至燃烧。她恨不得当场发作,尽情痛骂,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理!李大雄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居然至今还能安然无恙。更可笑的是,赎他用得钱,还是她在这里受尽毒打,没日没夜赚回来的! 月池第一次不能控制住自己的面部神情,而精神萎靡的李龙在久久得不到月池回应之后,不由抬头一看,立时呆在当场。他甚至有些惊恐道:“妹妹,你、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样子好可怕……” 月池的拳头上青筋鼓起,她甚至有些想笑,她可怕?有李大雄一脸狰狞打她时可怕吗!月池深吸一口气,她掩饰性地急急 地垂下头,一眼就瞧到了自己脚上的脚铐,她立时如坠冰窟,瞬间清醒过来,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她好不容易营造出现如今的局面,决不能让三年的布置毁于一旦。她要镇定下来,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因她之前忽视了世俗流言对读书人的重要性,幸好发现得及时。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月池心思电转,忽而伏地声泪俱下:“妹妹是想到哥哥与我的将来,惶惶不安,畏惧至极啊!原来爹已经被关进县衙,虽然哥哥及时去亡羊补牢,但到底让他遭了牢狱之灾,受了皮肉之苦。而哥哥若要救爹出来,除了赎罪的银子外,只怕还要给县衙内的大小官吏打点。我们是梅龙有名的富户,他们一定会狠狠地宰我们一笔。这下爹是又受灾,又破财,他肯定会把帐都算到哥哥的头上,他有了宝贝幺儿,哥哥在他心里也不值钱了。一气之下,他一定会打死哥哥的……哥哥要是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索性就让我们兄妹俩一块去了,黄泉路上也有依靠……” 她哭得肝肠寸断,说得字字诛心,听得李龙胆战心惊,完全无暇顾及刚刚月池失态之事。他适才完全被族长的话牵着走,只想到自己的名声是保住了,完全没想过,李大雄归来之后会如何对待他。李龙不由打了个寒颤,可他仍强自劝说自己道:“他、他好歹是我的父亲,我这次又这么费心救他出来……” “可若不是你,他原本压根就不用进去!”月池一针见血,“至于所谓的父子亲情,你瞧瞧你这脸上的伤,如果不是左邻右舍相护,你都未必能站在这里。那不过是你不同意他娶小老婆的代价,可你这次是害他差点要去坐牢受刑啊。我看,他怕是恨毒了你了。最糟糕的是,爹正当壮龄,家中又这般富裕,除了小桃红,还有小李红、小杏红,多得是人愿意替他怀孕生子,他根本就不差人来继承香火。” 李龙一时面无人色,他哆嗦道:“可是、可是我又不能不救他啊。对了,还有族长,我们的伯爷爷呢,伯爷爷会为我做主的!” 月池起身,一边拭泪一边道:“伯爷爷又不能住在咱们家 里,就比如你在厢房里睡着,爹趁夜摸进来,只怕你被打到吐血三升,都没人知道,这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她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李龙紧紧攥住袖口,手心已是湿漉漉一片,他道:“这太夸张了,他不敢,他不敢的,杀人是犯王法的!” 月池啜泣道:“那又如何,钝刀子割肉,难道就不疼了吗?他即便不会一次将你打成重伤,可每天给你几个巴掌,踹你几脚,一样能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英年早逝。他是你爹,亲爹教训儿子天经地义,谁都无权置喙。我算是受够了,与其眼睁睁看着你和我一道受尽折磨而死,不如我现在就撞死,来得干净!” 说着,月池起身便作势要往墙上撞去,李龙被惊得心胆俱碎,忙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拉住月池。 他大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寻死觅活呢,总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池大哭道:“能有什么办法,等爹回来,我们就死定了!” 他们一个闹一个劝,月池估摸着该听到的人已经来了,她这才收了泪,大声道:“依我看,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拔本塞源,从根本上除掉祸害!” 6、万钧之势诚堪怖 李龙悚然一惊:“怎么个除掉法?” 月池道:“你附耳过来。” 李龙一低头,月池佯做不经意一瞥,就看到了拐角处丰安不留神露出的衣摆。月池不由莞尔,很好,很好,最好他现在就去通风报信。 而月池则继续在李龙耳畔道:“为了哥哥的前途,爹自然是要救的。可是救了之后,哥哥便再不能同他共处一室了。” 李龙睁大双眼:“不能再共处一室是什么意思?” 月池道:“你若留在此地,迟早会遭他的毒手。反正哥哥勤勉学习多年,本就不是池中之物,何不去池州府学就读,那里的先生学问想必更佳,哥哥高中的可能性也会更高。府学邻近衙门,爹也不敢去那种地方造次。只要哥哥你高中,再与爹冰释前嫌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李龙还从未做此想,可仔细一思考,他又面露难色:“妹妹,说来容易,可做来比却是难得很。我要走这为一难,池州府米贵此为二难,再说了,我一走,妹妹你当如何是好呢?” 月池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低声道:“小妹已为兄长设想周道了。这一难好说。家中钱匣里只有碎银,大部分银两都藏在爹的房间里,哥哥大可进去取钱出来。只是取之前,可一定要把账本与实物清查清楚,这次花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是一点儿都不能错。否则,爹那边是过不去的。哥哥一交了钱,后面便可撒手撂给丰安了。他必会在爹面前卖这个好。哥哥就可以趁此时间去族长家,央族长托人帮忙打点去府学读书的事。” 李龙听得若有所思,月池又哽咽道:“至于这二难说来也很简单。似我这等微薄之躯,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倒不如为哥哥做点事,以报答哥哥这些年来照顾之恩。哥哥大可将我卖于一家豪富人家为奴为婢,所换的卖身银子想必还能供养哥哥几年。只求哥哥、哥哥高中后,不要忘了我这个妹妹……” 李龙听得大为感动,他连忙道:“这怎么可以!万万不可。岂有家中有万贯家财,却要女儿出去为奴婢的事情。我若真这么做,才是将自己的名声毁了。 妹妹,你莫忧心,我再想想,再想想,事情兴许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月池在他念叨之际,抬头一看,丰安已经不在原处了。月池于是道:“妹妹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若哥哥觉得实在不妥,那一切就由哥哥做主。反正刀山火海,只要哥哥一句话,妹妹再所不辞。”尽管想,马上小桃红和丰安就会来帮你下定决心了。而只要她打开脚铐,离开这间屋子,一切都好说!她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宁愿冒险一搏,也不能让自己的生命攥在这些蠢货手里。 李龙点点头,他步履蹒跚,魂不守舍地走了,想必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而小巷深处,小桃红家中更是连烛火都没有熄。丰安由于急急奔跑,加上连珠弹炮般说了一大串话,现下已然是气喘吁吁,正在一杯接一杯地灌茶。小桃红则开始破口大骂:“这个杀千刀、烂肚肠的小崽子,瞧着一幅人模狗样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连人伦都不顾了!纠起一伙人,将李爷害进了班房,现在更是要什么‘从根本上除掉祸害’,这不就是要狠下毒手的意思吗?” 丰安扭曲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更加阴沉:“这还用问吗,那个小贱人和小畜生一定就是打着趁爹病要爹命的主意。” “什么!”小桃红一时六神无主,她紧紧抓住丰安,“那怎么能行!李爷要是被他们害死了,那我怎么办,我不想再回妓院了,不想再回妓院了!” 丰安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冷静一点!我还不是一样不想回乡下打杂。不,我们说不定连各回本位都做不到,那俩畜生早就恨毒了我俩,一定会寻衅报复我们,那时候,说不定我们也要步上爹的后尘……” 小桃红听得毛骨悚然:“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就没王法了吗。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想法子把李爷弄出来!” 丰安道:“桃姨高见,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有爹康健,咱们俩才有好果子吃。” “可是要怎么救他?”小桃红一脸焦急,“他打得可是秀才呐。” “秀才算什么。”丰安呸了一声道,“和县太爷相比,他什么都不是。” 小桃红度其语气,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丰安:“好 丰安,你一定是有办法了是不是?” 丰安沉吟片刻道:“办法倒是有,不过,就是要看桃姨你,舍不舍得了。” “舍不舍得?”小桃红一脸茫然。 丰安道:“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做手脚前,花钱把爹赎出来,事情不就解决了吗。只是,这交赎金,上下打点,只怕要花上一大笔银子。这钱我肯定是拿不出来,就只能靠桃姨你来……” 小桃红霍然起身:“你是想让老娘花尽家私去赎人?!” “瞧瞧,这就急了不是。”丰安道,“桃姨,你都是要当富家太太的人了,眼皮子可不能这样浅啊。你如今只拿了这一点钱,换来的就是李家的金山银山啊,爹屋里是有钱,可是我要跑到主屋里搬那么重的银子出来实在是太冒险了;二来,我这也是给桃姨你一个在爹面前卖好的机会。你想想,你耗尽积蓄,只为救他出来,爹当然会感动不已,即便你肚子里没有他的种,他也不会叫你没了下场啊。” 小桃红柳眉紧蹙,在屋内来回踱步,丰安眼见她神色变幻,最终沉淀为坚毅。小桃红咬碎银牙道:“你刚刚说,李大雄的屋里是有钱的对?” “是有钱,可是我刚刚也说了,这钱我们拿不出来。”丰安苦口婆心劝道,“桃姨,你就拿家私出来先垫着,爹被救出来后,一定会还你的……” “呸,李家既然有钱,为什么要老娘出。”小桃红咬牙道,“就算李龙这个王八羔子的手紧得像蚌壳一样,老娘也有办法从里面抠出来钱来,顺便把这假肚子也解决了!” 丰安一怔,看向她平坦的小腹:“这能怎么解决?” 小桃红娇媚一笑:“瞧瞧,这就不懂了不是,这方面,你还是太嫩了。你听我说,明早我们就这么办……” 这俩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去了衙门口候着。而这厢李龙思前想后,却又跑到族长家去了。族长李衡瞧见他一脸苦恼的样子,也是觉得肝疼。可他是族长,又不能撒手不管,因而,李老爷子还是客客气气地将李龙请进屋,和颜悦色地问他:“龙哥儿,你今日不去赎你父亲出来,为何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了?” 李龙的脸都皱得如同一颗发霉的橘子,还 未发言就叹了一口气,支支吾吾片刻方道:“伯爷爷,实在是对不住,又来此打搅您。侄孙是想请您帮我拿个主意。” 李衡一头雾水:“什么主意,你且说来听听。” 李龙垂头道:“侄孙的父亲是何等人,您是再清楚不过了。这次他因侄孙的缘故进了班房。侄孙实在担忧,他出来之后,会不会更加厌恶于我,然后、然后寻衅生事,虐待报复……” 李衡听得这意头不对,忙道:“龙哥儿,听你这意思,难道你是不想救你爹出来了。孩子,丧尽天良的事,可做不得啊。” 李龙忙连连否认道:“伯爷爷误会了,我怎么会那么做呢。爹我肯定是要救出来的,可是他出来以后,我实在不敢和他住在一处了。我在想,我这年纪也不小了,能不能去大一点的书院长住读书……” 李衡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去府学?” 李龙急忙道:“不一定是府学,稍微远一点的书院都是可以的。您看,可行吗?” 李衡捋须思索片刻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瞧你爹那冥顽不灵的样子,的确有可能会做出那等事来。只是,你外出读书的费用,这可是笔不少的钱呐,你爹未必肯出。” 李龙想起了昨日月池之言,他心下虽然愧疚,但也觉得对妹妹来说,未必不是个好归宿,至少她可以过上好日子,不用担心被人打,被人羞辱。于是,他定了定神道:“伯爷爷,这个,我也有了些想法。这其实也是我妹妹的意思。” 李衡讶异道:“你妹妹,我记得是叫凤姐儿是。” “正是。”李龙咽了口唾沫道,“我妹妹阿凤,您是见过的,生得模样端正,性情贤淑,且还有一手好厨艺,可我爹却待她很不好,任由家里的奴仆欺负她。她也是担心,我这一走,她就更无所依靠了,所以她昨日央求我,让我想办法带她走,说她愿意为奴为婢来供我读书。可我怎么能让她去做奴婢呢。我思前想后,只得厚颜来求您,请您在外地找个好人家,做主把她嫁过去,就算不是正房大娘子也可以,只要家主人品佳,主母大度,她亦能享福。这样所得的聘金也足以书院的束脩了。 ” 李衡一时无言以对 。这事儿谁应下谁就是傻子!这梅龙镇谁不知道,李大雄之所以能发家,是因为他有一个会做酥油泡螺的摇钱树女儿。依他看来,李大雄为了自己长久挥霍,一定不会把这个女孩嫁出去,要么让她自梳,当一辈子老姑娘,要么就是给她招一个上门女婿。李龙说得倒好,他拿了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这娶凤姐的婆家和他这个牵桥搭线的媒人不是一辈子都要被李大雄纠缠,永无宁日了。 然而,李衡看着李龙殷切的眼神,心知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他思索片刻道:“龙哥儿,你这般重视骨肉之情,伯爷爷真是感佩不已。只是,这婚姻大事,一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亲活得好好的,我虽是族长,这也不能依仗权威,越俎代庖啊,所以,这事儿,就请恕伯爷爷无能为力了。” 李龙本以为这事儿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谁知族长来了一句无能为力。这可不行,李龙心道,如果不把阿凤嫁出去,他就没有外出读书的银子,不能外出就只能留在家里,留在家里那就是个被打死的命啊。他不由打了寒颤,急忙又求族长。这一老一小正纠缠间,平安就跟一根窜天猴似得冲将进来,惊惶万状,色若死灰:“不好了,不好了,大哥,出大事了!” 李龙愕然回头:“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平安上气不接下气道:“隔壁岑大妈来报信,说是丰安、丰安他和小桃红去衙门了,小桃红正跪在县衙大门口骂大哥你黑心烂肺,陷害亲爹!” 7、宛如仙鹤出樊笼 “什么!”好似一道焦雷劈下来,李龙只觉眼前发黑,手足皆软,差点一头栽倒下去。还是李衡与平安一左一右扶住他,李衡吹胡子瞪眼道:“这个厚颜无耻的贱妇,心机竟然如此深沉!龙哥儿,现在可不是昏的时候,你再不去衙门申辩,你这一辈子的声誉前途都要毁了!” 声誉前途!李龙仿佛被马蜂扎了一般,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平安木木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李衡推了他一把道:“还不快跟去看看!这下真是出大乱子了。” 衙门还没开门,小桃红就去门口跪着了。她粗布衣衫,浑身上下一色首饰皆无,脸上也是清清淡淡,没有半点脂粉,即便双眼肿得像桃儿,额头已经一片青紫,她仍在不断地磕头。一旁的丰安抱着一个满是珠翠锦绣的包裹,不住地劝她。 丰安哭道:“桃姨,你这是何苦呢,我这就陪你去找我们家大哥儿说理,让他来衙门说明真相,把爹放出来。” 小桃红同样哽咽道:“丰安,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李龙好不容易把他爹弄进去,又怎么会轻易放他出来。说到底,他们父子反目都是因为我,如果李爷不提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名分的事,他也不会和李龙发生冲突。李龙也不会因怨恨他爹做出这种事来!都是我的错……” 丰安忙道:“桃姨,您怎么能这么说您自己呢。这分明是大哥做了糊涂事啊。” “不,不怨他!”小桃红哭得梨花带雨,“怨我命苦,人人都骂我下贱,可我也不是自己想去做窑姐儿的,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爹瞧病,我也不至于卖身沦落风尘。我本来以为李爷会是我的归宿,谁曾想到……他因我沦落到了这般地步,我今天就算耗尽家财,甚至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救他出来!” 说着,她又一脸坚毅地磕头:“青天大老爷,李爷他是被冤枉的,求您放他出来,小妇人求求您了!” 这一番唱念做打俱佳,内容又是如此的劲爆,不出一刻钟,就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来的看客。众人口耳相传,不出一会儿这事儿就传遍了家家户户。衙门 也因此缘故早早开门,小桃红和丰安立即进了公堂,在更大的舞台上表演。 李龙到来时,小桃红和丰安已经将事情再对知县说了一遍,语声之哀切,情感之真挚,让公堂外看热闹的人都听得感慨不已。大家纷纷道:“谁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小桃红虽然出生不好,可是品行却是高洁啊。” 知县也是颇为动容,特别是当他看到小桃红拿出满包财物做赎金后,这份感动更是达到了最高点。谁知,正当他打算下令提李大雄上堂时,李龙就来了。小桃红和丰安瞧见李龙,哭声一顿。李龙气得面色发紫,他刚一脚跨过门槛就指着小桃红道:“你这个胡言乱语污蔑人的贱妇!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颠倒是非黑白,明明是爹无缘无故先打得我们……” 他一语未尽,小桃红就扑上前来,紧紧抱住他的腿:“龙哥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贱,是我无耻,你要打要骂,我都无所谓,但是没人伦的事,你可不能做啊。你快求老爷,让他把你爹放出来。好不好?” 李龙已经要气疯了:“你胡说!你闭嘴!我根本没做过,根本没做过!” 小桃红充耳不闻,照旧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口里一边说些扎他肺管子的话,另一边悄悄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子孙/根狠狠一捏。李龙惨叫一声,一把就将小桃红推倒在地。 小桃红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抱着肚子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在与地面的大力摩擦下,她肚里上的鸡血袋终于破掉,鲜血流了一地。丰安也果断把握了时机,大吼一声道:“桃姨、桃姨你怎么了!大哥,你怎么能下此毒手!桃姨肚子里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啊!” 这一系列的事情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丰安哭着向知县告罪,抱着小桃红冲出去找大夫。而李龙当即因殴打孕妇以流产而被逮捕入狱,就被关在他爹旁边。 平安看到这一切,惊得是目瞪口呆,可他还没忘记月池的嘱托,立刻就赶回家来给月池报信。 月池此时正忙着飞针走线做她自己的男装,用得正是她前几天借口给李龙缝制新衣,让平安去扯的那几尺布。她刚刚收了线头,就见平安慌慌张张地奔到窗口,结结巴 巴地开口道:“大姐,不好了,大哥他……” 一语未尽,他就见月池微微抬眼,瞳仁在日光下泛出琥珀色的光泽,嘴边梨涡浮现,却不带一丝暖意。她平淡道:“大哥在公堂上被小桃红诬告,说他陷害亲父是吗?” 平安大吃一惊:“你怎么……” 月池思索片刻又道:“他是不是还与小桃红发生了争执,让她见红了?” 平安这下是真真目瞪口呆了:“大姐,你难不成有耳报神来报信不成,你怎么会全知道!” 月池嗤笑一声:“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他必定是在与族长商量怎么卖我的时候,被突然叫到公堂上去。人心不过方寸之地,缘何会有这般臭不可闻的污浊。” 她不是没有给他机会。他如果真心要带她走,今早便会急急来此放她出来,那么那时她也会告诉他,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各位族老叫来为取银钱赎爹做个见证,方能堵住李大雄的口。而衙役来传唤时,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带这一票人去做证人。可惜啊,他一大早起床,却看都没来看他一眼。若非心虚,怎么会如此。这样一个凉薄愚蠢的决定,注定会断送他的一生。 平安见月池只顾低头沉思,不由急急道:“大姐,这可怎么办,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呐。” 月池道:“急什么,族长和他的那些同窗呢?” 平安涨红了脸道:“族长只叫我先去,估计他随后就来。至于同窗,我去了那里,没见着大哥的同窗啊。” 月池挑挑眉,她仔细一想,便已明了,小桃红这招太损了,其他人可能是见势不好,不愿被牵连。至于舒芬,根据他爹的态度和他家的门禁,他八成是不知道这回事。 月池想了想道:“丰安估计马上就要回来搬银子了,你快去告诉寿安和明安一声,就说丰安心思歹毒,不能让他把钱拿走,天知道他会私吞多少走,要赎爹和大哥也得他们俩去才是。救爹可是大功劳,对那个救他的人,爹必定会重重有赏。” “什么!”平安瞪大眼睛,“那么多银子,就让他们搬走了?” 他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月池便知他也动了意,冷冷来一句:“这是奴仆公然抢劫主家财产,一旦事发,不死 也要脱层皮,你不能只看到贼吃肉,却忘了贼挨打。再说了,为人目光当长远,宜从大处落墨,莫向针头削铁。” 她接着就从柜子里拿出厚厚一叠纸来,在平安面前晃了晃:“这是我答应要给你的菜谱。有些这些,别说那区区几十两,只要你踏实肯干,上百上千也是指日可待。你确定要为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抛下以后大富大贵吗?” 平安眼珠滴溜溜随着纸张乱转,他伸手就要来夺。月池却猛退一步,将纸放在灶火边:“照我说得做,这些自然是你的,否则,你就只能眼看它们成灰了。” “你简直是!”平安恨得一跺脚。 月池摇了摇手中的菜谱:“这是最后一件事。” “好!”平安硬生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好字,接着就飞也似得跑出去。果然不出月池所料,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丰安便趾高气昂地带着小桃红找来的龟奴回来搬银子了。可谁曾想到,他们几个人连门都进不去。寿安和明安本来就一直讨厌丰安,现在又加上财帛动人心,更是万分仇视他。为了把他拦在门外,他们先让家里的师傅婆子全部出去,接着就把门插上,又使出吃奶的劲搬了好几张桌子堵在门后。所以,即便丰安把门敲得震山响,几个人轮流撞门也无济于事。而在这期间,寿安和明安早就跑进李大雄的屋子里,用斧头劈开钱柜子,抱着一大包银子翻墙走人。 这下,整个店里就只有月池一个人了。终于等到这天了!她推开窗户,艰难地翻了出去。一出牢笼,她即刻便拎着裙子跑进了李大雄的房间。这个恶心男人的住所满是熏人的酒气,让她几欲作呕,可对自由的渴望,让现在的她足以忍受一切。她飞快地翻箱倒柜,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也渐渐急躁起来,终于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她找到了钥匙。她急急弯腰,将这个只有拇指大的金属薄片插进锁眼中,用劲一扭,随之而来的一声轻响,恍如天籁。 束缚她整整三年的枷锁,终于拿掉了!她轻快地仿佛成了一束风,一片云,仿佛马上就要飞上广袤的天穹。可屋外沸腾的语声迅速将她拉回污浊的尘世,是丰安他们终于进来了! 月池神色一凛,她环顾四周后,迅速拿着铁链钻进床底。她刚刚爬进去,丰安和几个龟奴就奔了进来。 丰安一见这被劈开的钱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由破口大骂:“好一对天杀才,黑吃黑到老子头上了,有这狗胆子拿钱,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贱命去花!哥几个,我们追!他们跑不了多远的!” 8、脱却羁縻处处通 作者有话要说: honey们,根据大家的意见,作者菌自己也看了一下,觉得节奏确实有点慢,作者菌于是简要修改了一些前文,让小朱同学还是晚几章出场,这是今日的更新,以后的更新会填补在空章里。给大家带来的阅读不便表示十分歉意,还请大家见谅,鞠躬鞠躬~待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后,月池才从床底爬出来,此时她的里衣都已经被汗沁透了。她深吸一口气,刚刚去厨房里去换了一身男装,就见平安鬼头鬼脑地进来。他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丰安这厮好大的胆子。” 月池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去拿这个钱了。” 平安连连点头:“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呐!他们把钱都弄走了!” 月池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无妨,他马上就要把钱都吐出来。你待会儿就可以去舒家门口哭诉。若舒芬问起你我的下落,你只说待你回来时,就没见到我,必定是被丰安拐走了。” “拐走了?”平安一怔,恍然大悟,急急问道,“那菜谱呢?” 月池道:“就在稻草下面,你进来拿就是了。” 平安两眼放光,如饿虎扑食一般冲了过来。月池抓住机会,戴上斗笠,背起包裹,拔腿就跑。街上人潮涌动,而她似游鱼,一头扎进人海里,转瞬就无影无踪。月池的手心一片潮湿,发丝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粘在脸颊上。她觉得奇痒无比,可是她连伸手理一理头发的勇气都没有,只顾着低头快走。 十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在街上走这么久。街上果然同她听到的一般热闹,微风裹挟着食物的芬芳和胭脂的香味,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淘气的孩子在路旁嬉笑打闹,看门的大狗在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多么美好的市井生活,可这不是属于她的,她不能为此投注一分一毫的目光。她必须得离开梅龙镇,越快越好! 然而,月池心知肚明,她没有路引,根本出不了城门,为今之计就只能偷渡。而最有可能实现、较难被发现的偷渡办法,就是藏身在货船的货舱里。这就是她让平安替她到码头打探的原因。她快步 走到码头,只见两岸上店铺林立,生意兴隆、人声鼎沸,水上有好几只船,工人上上下下,搬运货物。大家都忙碌不已,月池混在其中根本就无人注意,若在此时登上一艘船,那又另当别论了。月池思索片刻,看来还是要等。根据平安的打探,傍晚时也是有船经过的。等到夜幕降临,众人退去,她才能借助夜色的遮掩爬进去。 打定了主意,她就径直顺着河岸走,古代毕竟不是现代,城市建设总不至于处处到位。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草木丛生的地方。月池借此藏身,临水开始乔装打扮。她的包裹严格来说,从三年前就开始在整理,所有她能够想到,又能够带走的东西,她都是一点一点地往里藏。月池很快就摸出一根细炭来,看着水中这张连自己都又爱又恨的脸,当即就要把自己涂成一个丑八怪。可当黝黑的污迹在她羊脂般的肌肤上蔓延开时,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人人都称以貌取人是浅薄之举,不是因为大家都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恰是因为相貌偏见在各个领域泛滥成灾,造成了不利的影响,所以才需要大肆宣扬这是错误的。不过,就她所了解的事实来看,即便在几百年以后,对容貌的重视依然没有减弱。 她现在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固然可以把自己画成一张鬼脸,可她若是上了船不幸被船上的人发现了,她要如何顶着一张面目可憎的模样,在没有一点身份证据的情况下说服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相信她、帮助她呢? 她思索片刻后,将木炭压碎,将漆黑的粉末均匀地涂抹在脸上和手上,这么一黑下去,足够压住四分的容光。她再将柳眉画成较为凌厉的剑眉,对水一照,活生生一个端正男子。月池不由微微一笑,接下来就是拿出肉干和干粮,填饱肚子,养精蓄锐了。 月池这边是暂时安稳了下来,可舒家却是一片喧闹。果然不出月池所料,清晨这消息一传来,舒父就命家中仆从闭紧嘴巴,又让舒母谎称病重,将舒芬哄在家里。谁知李龙被关进牢里之后,此事的热度就如烈火浇油一般直线上涨,终有一两个把不牢的说漏了嘴。舒芬得知是又惊又怒,当即就要去县衙击鼓鸣冤 ,把他的李贤弟救出来。 舒父怎么可能同意,他斥道:“你是不是发疯迷了心了!这已经是泥潭一般的浑水,人家躲都来不及,你还非要扑进去!” 舒芬肃然道:“爹,见义不为,无勇也。爹从小教孩儿读圣贤书,孩儿若今日置之不理,日后还有何颜面称自己是读书人?” 舒父扶额道:“为父教你读书,是为了让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是让你在此逞书生意气,视家族声誉于不顾。行了,立刻回房去,好好温书,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情,就不要插手了!” 说着,他就示意小厮把舒芬拉进去,舒芬见状忙道:“爹,孩儿知道您担心什么。可即便我们一家闭门不出,这件事就能这么轻易了了吗?那丰安与小桃红可是在公堂说李贤弟是聚众殴打他,县太爷若要定罪,必会细细审问清楚,那时孩儿还不是一样被卷进去。” 这说得都是实情,舒父神色凝重,忽而咬牙道:“早知道当时就不该让你同李家这小子纠缠!家风不正之人不可交。” 舒芬叹道:“现在说什么已是晚了。爹,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若我们去收集证据,到时候县太爷传唤,我们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在大堂上任人攀咬宰割啊。” 舒父正在犹豫时,平安的嚎哭声便穿透大门传了进来。 原来,平安满心欢喜地取到了菜谱,一扭头就不见了月池。他懊恼不已,怎么就让大姐一个人跑出去了呢。这么一个大姑娘,若是落到了歹人,那可真是糟蹋了。想到此处,他忙追了出去,谁知几条街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转,愣是没有见到月池的踪影。左右街坊见他的模样便道:“甭找了,丰安那小杂种刚刚带了一伙子强人进了你们家,想必什么东西都被他搬空了!” 平安冲口而出:“我又不是找那些,我是在找我们大姐呢!” 一听失踪的是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大姐?是李家大姐吗!” “就是那个会做泡螺的妞儿?” “听说模样还十分俊俏咧。” “好好的姑娘怎么会失踪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是在哪儿丢的?” 平安正被问得张口结舌之际,忽然想 起月池临行前的嘱托,他一下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是丰安,丰安离开之后,我进屋去就不见大姐了!一定是被他拐带走了!” 此话一出,一条街的人都炸了锅。丰安心术不正,小肚鸡肠。他穷困时爱好偷鸡摸狗,一朝得势,他又张狂起来,动不动就欺压弱小,因而在街坊中风评极差。一说是他做的这种事,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 大家纷纷对平安道:“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报官!让差爷把那小兔崽子抓住,把李家大姐找回来!” “报官?”平安张口结舌,他从来没上过公堂,这在官老爷面前撒谎,这也太……对了!大姐说了,让他去找舒芬! 于是,这才有了他在舒家门前嚎哭的一幕。 舒芬得知月池失踪,当即变了颜色,立刻就给舒父跪下:“爹,若今日让我只顾保全自己,而眼看李贤弟家破人亡,那儿子这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得安宁的!” 舒父无奈,他本不是什么坏心的人,又怎能忍心见死不救。他立刻召来七八个家丁,父子俩并同平安一道去找丰安要人。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小桃红家里,却发现空无一人。平安转了几圈道:“这是怎么了,小桃红不是被大哥打得流产了吗,怎么不在家里待着,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因为心疼钱,所以一道去找明安寿安去了。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舒父抚掌道:“对啊,坐小月子的人,难道不是应该在家里静养么?” 舒芬咬牙道:“而且人伤得这么严重,丰安不是应该在一旁服侍吗,又怎么会那么有空,迅速召集了一帮人闯入李家,偷钱劫人!” 舒父摇摇头:“都是李大雄立身不正的缘故,以致一个青楼女子靠一点微末伎俩,都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平安一脸茫然:“舒老爷,什么伎俩?” 舒芬面沉如水:“如果我们没猜错的话,小桃红根本就没有怀孕,一切都是她和丰安的诡计!” 他即刻对舒父道:“爹,索性我们现在就去县衙,状告小桃红和丰安图谋不轨,诬陷主家!” 9、南北东西无障碍 小桃红和丰安此时正在气喘吁吁地立在县衙外的小巷子里相对无言,几个龟奴也是满头大汗,他们不满道:“桃大姐,可是你说得我们哥几个只要为你出一点小力,就能赚翻天的。我们为着你一句话累得是半死不活,你现在又告诉我们钱没有了!你这耍猴呢!” 小桃红刚刚才说自己流产,现在自然不能以本来面目行走。她换了一身仆妇的衣裳,用帷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但此时因太过生气,她索性把帷帽都丢在地上,斥道:“老娘什么时候说过歪话!还不是明安和寿安这俩王八羔子,真没想到,腿脚居然这么快,这就跑进衙门里去了!银子没了,你以为老娘心里就舒服了吗!” 其中一个龟奴立眉竖眼道:“我管你寿安短安的闹出什么幺蛾子,总之我们哥几个出了力,你就得给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小桃红怒道:“好你个瘪三,打秋风打到老娘头上来了。闹成这个样子,说到底就是你们几个办事不力,才害得老娘折了这么一大笔进账,老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倒反过来向老娘要钱了。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要钱没有,赶快滚蛋!” 这些龟奴都是地痞流氓出身,雁过都要拔根毛下来,岂能白白吃这哑巴,当下就闹开了。丰安这才从阴郁中回过神来,忙道:“几位哥,几位哥有话好好说。” “呸!”一个龟奴啐了他一口,抬手就推得他一趔趄,“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和老子称兄道弟,再不掏钱,老子就在这儿弄死你!” 几个人正纠缠间,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动作一顿,齐齐回头,就见一溜官差气势汹汹地奔过来。而官差前面领头的就是舒父与舒芬。这才是抓了个正着了。 李龙对这外面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也对耳畔李大雄的一连串污言秽语浑然不觉。他抱膝缩在脏臭的牢房里,双目无神地瞪着墙角的老鼠,嘴里只会念叨着:“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他正心如死灰之际,忽然听见人的行动声。他愕然抬头,来得是衙役,而同衙役一道进来的竟然是舒芬、明安 与寿安。李龙就像见到天下掉下一尊活菩萨一样,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哀嚎道:“舒兄,舒兄,求你救救我啊,救救我啊,真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 舒芬忙上前几步道:“贤弟莫急。老爷已经将真相查明了,原来是丰安与小桃红为谋夺你家的财产,假孕在先,诬陷你在后。我这就是和差爷一道来放你出来的!” “什么!”李大雄和李龙父子二人在此时倒是异常的有默契。不过李龙在喊出这一声后,内心涌现得是狂喜,可李大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他常年被酒色侵蚀的脑子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好半天方运转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桃娘是骗我?她骗我!她骗我!!” 这里的狱卒早就被他烦死了,当下打开大门,赏了他两个大嘴巴子吃:“嚷什么嚷!老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憨货,被一个婆娘耍得团团转,还喜着当爹呢!你的伙计来赎你了,你还不快滚出去!别在这儿扰老子清净!” 李大雄虽素来蛮横,可此时因打击过度,以至于连手都忘了还,他被打得歪倒在地,半晌没起身。明安和寿安两个狗腿子此来就是来卖好,怎会袖手旁观,忙奔到他身旁,一左一右扶起他,一叠声地关切道:“爹,您还好,您怎么样了?” 李大雄只觉太阳穴突突直响,哪有闲心听这些小崽子们似蚊蝇一般在他耳旁嗡嗡,他甩膀挣开他们,一把推开狱卒,跑了出去。此时将将被放出来的李龙也打算追上去,却被舒芬拦住。 舒芬沉重道:“贤弟,有一桩事,我得告诉你。” 李龙心跳又是一滞,今日这事已然将他吓破了胆,他颤抖着问道:“还有什么事?” 舒芬长叹一声:“大姐被丰安拐走了,可无论怎么逼问丰安与小桃红,他们俩都死不认账。现在知县老爷正派人去紧急追查,可即便找回来,大姐的名声只怕也是……” 李龙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他当然明白舒芬的未尽之意,月池被强人拐走,还闹到县衙上来,只怕是人尽皆知,即便最后被找回来,也成了失贞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家族为保全一族闺女的声誉,要么送她去庵堂剃度出家,要么直接逼她自尽。 他一面同情妹妹,一面也担心自己。妹妹这一辈子被彻底毁了,再也没有嫁人的希望,而他亦不能靠妹妹的嫁妆去府学读书,只能被捆在这里,和那个疯魔的爹度过余生,然后眼看这个家钱财败尽,重归潦倒…… 想到最后,李龙的面色已然如死尸一般青灰。舒芬见势不好,忙推了推他道:“贤弟!贤弟!你先别如此,现在可不是伤心的时候呐!愚兄与家父商量了一下,觉得尚有挽救之法。我们不妨先放出话去,就说大姐根本没丢,是贤弟你因担心大姐的安危,故而将她暂时托给我母亲照顾。然后我们就趁这段时间,一面请知县老爷严刑拷打丰安、小桃红并那几个龟奴,另一面,我们一起出发去寻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想那丰安也不能把大姐藏出城外,一定能找到的!只要速速找到了人,就能遮掩过去。” 李龙这才被说得回转过来,他心急火燎道:“多谢舒兄,那我们即刻就出发!” 舒芬点点头,两人还没走到大堂,就听到了李大雄的嘶吼咆哮,小桃红的尖声哀求,丰安的痛哭流涕,还有县太爷愤怒地拍惊堂木的声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处,岂止是人听得烦躁不堪,就连树上的鸟雀都被惊飞。李龙遭此牢狱之灾,已然对亲爹恨之入骨,他根本懒得搭理,头也不回地跑了。 此时西方已然是晚霞漫天,天色已然昏沉下来。月池坐在凹凸不平的乱石之上,双腿已然发麻,手上脸上也已然被蚊虫叮咬出红点,可她依然抱膝稳坐,仿佛整个人已成了一尊石像。可不出须臾,“石像”的瞳孔微缩,眼底是惊涛骇浪。无它,她远远看见舒芬了! 他左顾右盼的样子,明显就是在找人,是在找谁不言而喻。月池一时心如擂鼓,这还真是个赤诚君子,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奔波至此。不过,他也是这些杀人的封建礼教的拥趸者,虽然找她是出自好心,可办得也是坏事。月池咬牙,绝不能被他找到! 她更加低下身子,暗中窥探舒芬的一举一动。结果,她竟然看到,舒家的几个家丁同李龙从不同的方向而来,几人聚在一处后交头接耳,然后又分散开来。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地方就只有 这么大,这些人一处处地搜寻而来,迟早会找到她的!月池暗叹一声,看来不能再等下去了,为避免节外生枝,事不宜迟,她必须马上想办法登船。 可是现下时机尚不是最佳。码头旁的船走走停停,目前只有五六艘船泊在水边。而岸上的酒馆茶肆也有好几家尚还开着门,其中还有食客正在吃晚饭。再加上,她这里一动,舒芬李龙他们又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瞧见她。月池蹙眉,得想个法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好,抓贼了?捡钱了?死人了? 等等,死人!月池心头灵光一闪,她迅速从衣衫上割下一块布来,略一思索,便在布上刷刷写下几行字,用石头压在地上。紧接着,她就搬起一块较大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掷到河中。眼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月池忙压紧斗笠粗着嗓子大喊道:“不好了!糟了!有人投河了!快来人救命啊!” 语罢,她一边跑一边喊。有人投河寻死是多么稀罕,多么新鲜的事呐。人群像蝗虫一般涌到了那片草丛附近,观察情况。舒芬与李龙等人眼见人跑,还不知是为什么,待听到有人投河时,二人不由对视一眼,脸色都是惨白。紧接着他们也拔腿跑过去,可是围着的人太多了。他们只看得到一堆人的后背,这些人的颈项都伸得老长,就像被拎起的鸭子,嘴里同样也是呱呱直叫。 李龙与舒芬挤得满头大汗,硬是闯不过这重重人墙,就在此时人群又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船上有人跳下河去捞人了。这些会水性的老手就像下饺子一般纷纷跃下,在白浪里似鱼一般灵活,来回搜寻。 就是这个时候了!月池眼瞅着一艘船上跳下去的人最多,当即选中了它。她猫着腰登上上船的木板,船的甲板上只有三个人,一男两女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月池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尖迅速跑到船舱底层去了。当她坐在舱底阴暗僻静的角落时,心都在狂跳。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这是真的可以远走高飞了? 真希望龙凤店里那群人能够喜欢她送的临别礼物,这只是一点小意思,如有机会,她一定还会好好报答的! 河边的热闹很快就凝滞了,因为无论几个水手怎么搜寻,根本都看不到人。正当众人百无聊赖要退去时,忽听到有人尖叫一声:“这里有一块布,上面有字,说不定是遗书!”场面一时又沸腾起来,可许多人都不识字,只能将这布条四处传递。李龙挤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嚷嚷道:“我识字,给我!给我!” 可他站得太靠后了,遗书到底还是传到了前面的一个账房先生的手中。 10、任君直上九霄中 几十双眼睛殷切地看着他,这位账房先生扫了一眼,却是一哽,半晌念道:“父无情日夜毒打,兄无能袖手旁观,仆无忠任意欺辱,吾无奈唯有自裁。丰安歹毒,意图辱我清白,我为保贞洁,唯有自尽……” 这短短几句意思浅显,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听懂了,当即一片哗然。李龙此时已然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谁知账房先生又道:“这下面还有一首绝命诗,写得是:妾身但使分明在,溺作孤魂亦无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情况紧急,又无七步成诗之才,只得借用曹公名句。这一句诗奠定了林妹妹在无数人心中绛珠仙子的地位,也能在今日为李月池塑造一个孤苦无辜的高洁形象。 舒芬喃喃念了这几句诗,不由滚下泪来,花一般的年华,金玉一般的人品,就因为这些人,被逼得无奈自裁,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只是,现在却不是纯然哀痛的时候,他眼中流露出坚毅之色。他自幼苦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将来为民请命吗,既然如此,又怎能眼看着这样的惨剧发生,却不为李大姐讨回公道呢? 他当即朗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在下舒芬,是本镇的秀才,遗书中所提的丰安,现在正被押在县衙里,还请诸位将遗书与我,好让在下凭此证据,为李大姐讨回一个公道。”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看他,自然也看瞧见了他身旁垂头不语的李龙。人群因此分开了一条道路,账房先生连忙将遗书递给了舒芬。舒芬道谢接过,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好,接着便侧身去唤李龙:“贤弟,我们回衙门。” 李龙纹丝不动。舒芬不由长叹一声,心下想到,李贤弟与大姐是骨肉至亲,又是自幼相依为命,此刻大姐香消玉殒,最伤心的莫过于他了。他忙拍拍李龙的肩膀道:“贤弟,节哀顺变,现在先替大姐报仇为要啊。” 李龙仍然沉默不语,舒芬这时方慌了神,这怕是伤心迷糊了,他忙摇摇李龙道:“李贤弟,李贤弟!” 李龙猛得抬头,他双眼发红,满脸是汗,两只手就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舒芬。舒 芬的呼唤让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此时心中压抑的情感就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她怎么能这么没良心!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兄无能袖手旁观?!如果不是我,她早就被我爹打死了!打死了!我还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她却这样污我声誉!她、她简直……” 舒芬一时目瞪口呆,而李龙在语无伦次喊完这些话后,因为太过激动,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舒芬忙架住他,半晌不知怎的来了一句:“可是之前你说,她是因为做得一手好菜才没被打死啊。” 无奈之下,舒芬只得先让家丁将李龙送回龙凤店,自己拿着月池的遗书去了衙门。此时,李大雄已经被明安和寿安强行拖走了。平安和小桃红因死不招供也暂被收押。可月池这份遗书一来,任他们再如何言说也无用了,《大明律》有言:若因奸盗而威逼人致死者,斩。可遗书上同样提及的李大雄,却并未受此罪牵连,一来女儿不是他直接逼死的,二来即便有毒打一词,可父训子,实乃天经地义,除非打死,否则也不可定罪。舒芬即便有心,也实在无力。这桩公案就此暂时画上了逗号,等待来日再解。 且说月池那边,她此时无心再思索这场闹剧的结果,在平复心情之后,她就开始轻手轻脚在舱底观察搜寻。终于,让她在厨房旁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杂物间。杂物间内物什众多,便于藏身,而且位处偏僻,即便她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发现,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臭,但并非无法忍受。月池选择坐在门后最深的角落处,在调整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之后,她就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旧的木门。木门的上木茬像茂密的森林,空气中的灰尘在微光中闪闪发亮,时不时还有几只虫子缓慢地爬过,翅膀的纹理清晰地就像树叶的叶脉。 月池本已做好了这几日都不睡觉的打算,谁知,就这么盯着盯着,她竟然缓缓闭上了眼睛,昏沉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是一群男人!月池先是悚然一惊,接着就开始凝神细听,一 共有五个人,听口音似乎是苏杭一带。 其中一个听着声音较为年轻,语速也较快:“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在这河里游了也有三四圈了,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另一个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这河水也没有那么急啊,怎么能一下把人就冲走了?” 还有一个人听着像三十岁左右,疑惑道:“会不会是沉底了,我们没有摸到。” “不可能,我都扎了好几个猛扎了!”第一个开口的急急反驳。 “我看此事没那么简单。好端端一个活人下去,活要见人,死也得有尸啊。”一个年长的声音开口了,“怕是有蹊跷。” 月池心头咯噔一声,拳头不由攥紧,她抿了抿嘴,又听这年长者道:“你们听说过猪婆龙吗?” 啊?这又扯到哪儿了。月池一头雾水。外面几人齐齐摇头,年长者笑道:“你们这年岁,没听过也不奇怪。那是水里的神呐。我掌舵二十年,就在扬子江和这河里见过一次,形状像龙,但是身子短,而且要扁一些。我听我的师傅说,它能横着飞到岸上,吃鸭吃鹅。以前曾经有人抓住过它,结果没捆牢,这东西就一头扎进水里,当时就波浪连天,一船的人都被淹死了!”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年轻人道:“您的意思是说,这跳河的李大姐被猪婆龙吃了?” 年长者顿了顿道:“也不一定是吃了啊。说不定,人家感念李大姐的贞烈,把她接到龙宫里去做媳妇享福了呢。” 月池:“……” 接着,她就听着这几个人七嘴八舌道听说李大姐长得多么漂亮,龙王爷应该也喜欢她云云。月池不由翻了一个白眼,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蹊跷,这些心地善良的船夫们,想象力还真是丰富。不过,听着这些人的言语,她心里却渐渐放松起来,她果然没有料错,能勇于救人的人,一定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就算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也不会狠心到要她的命。 几个人嘀嘀咕咕半晌后,年长者就道:“行了,别说了,先去做饭,唐先生还饿着肚子呢。” 另一个人道:“我瞧唐先生那幅惆怅的样子,估计饭都吃不下去了。这些满肚子是墨水的人,就是怜什么惜什么。” “是怜香惜玉!”一人嗤笑道,“话都说不清楚。” 年长者道:“唐先生本来就是我们吴县有名的风流才子,为这种事伤情也是人之常情。那就给他做点粥喝,总不能饿一晚上。” 说着,他们几人便忙活去了。月池思索片刻道,还有一个唐先生,听着像是这艘船的雇主。是了,想必就是她上船时瞧见的立在甲板上的那个男子,至于身旁的两个女子,应当是他的妻妾。风流才子,怜香惜玉,这听来性命是无碍了,可又得担心他起什么非分之想,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月池就此开始了躲躲藏藏的生活,白天她就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补眠休息。到了夜间时,她才缓慢起身活动筋骨,一面吃自己带来的干粮,一面去厨房偷点水喝,顺便在马桶解决生理问题。 前四天都是这样安全地度过,可到了第五天,异变发生了。她感觉船又靠岸了。当船只停下时的微微摇晃将她惊醒时,她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是下船,还是再坐一程去更远的地方。 月池望着漆黑的舱顶,长长吐了一口气,罢了,时来易失,赴机在速。天知道下次停泊是什么时候,这途中又会发生怎样的意外,还是先离开再说。打定主意之后,趁着夜深人静,她便悄悄从船舱里出来,蹑手蹑脚地像一只偷油的老鼠。她走到了甲板上,刚刚准备顺着纤绳爬下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你是谁?为何会在我的船上?” 今晚正是满月,月光像瀑流一般倾泻下来,甲板上如积水空明。月池的脑子里也仿佛被灌进了水,此刻正在哗哗作响。古人不都是早睡早起的吗,现在约莫是凌晨了,他为什么还不睡! 月池立在船舷边飞快地在脑中比较直接跳下去与编瞎话的利弊。她十多年没游过泳了,就算能扑腾起来,也比不过这一船的老手,就算她上了岸,身后这个男人只要喊一嗓子,她一样会被抓回来,然后送去衙门。那既然如此,还是编瞎话。 11、衡长量短计前途 可能说些什么呢!她心中焦虑不已,身后的男子却等不得了,他大步上前来,对月池道:“我在问你话呢,瞧瞧你这包裹,莫不是贼?” 月池猛然回头,她道:“我才不是呢。” 两人四目相对,月池清晰地在对方眼中眼中看到了惊艳之意,这个人随即叹道:“瞧你这模样,似是个读书人,缘何做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月池同样惊诧地看着他,难怪那个船夫称这位唐先生为风流才子,果然是有风流的本钱。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身着檀香色杭绸直?,更显清隽,而他的右手还拿着一只正在滴颜料的笔。难怪此时还不睡,原来竟是在画画。 月池心思电转,为一素昧谋面的女子惋惜——多愁善感,情感丰富;深夜在此只为作画——热爱艺术,浪漫主义;易因外貌改变对人的态度——外貌协会。她很快就得出结论,即便在情感经历上,他比舒芬丰富许多,可在为人处事上,他只怕与舒芬别无二致。 想到此处,月池长叹一声,她打开自己的包裹,对他道:“唐先生,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不得已而为之。您可以瞧瞧,除了借贵船的几口水喝外,在下并没有偷您这里的一针一线。” 唐先生一看果然如此,他疑惑道:“那你偷偷上船是为何?” 月池满面愁苦:“在下只是想搭个便船,只是囊中羞涩,所以才出此下策,还请您见谅。” 唐先生却并不相信,他打量了一下月池道:“瞧你的穿着,不似连几个铜板的钱都拿不出来的人。再者,即便一时囊中羞涩,代写几封书信便可攒够银钱,何必偷偷摸摸铤而走险,必有隐情。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可要叫人拿你了。” 正戏来了,她本就没指望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能说动他,不过是趁着拉扯的时间赶紧想说辞。她略略抬眼,一副可怜相:“先生恕罪,在下的确有隐情,只是说来话长……” 她一语未尽,对方就直接来了一句:“那就长话短说。” 月池:“……” 二人最后进了船舱。在昏暗的油灯下 ,唐先生的灼灼凝视中,月池哽了哽道:“先生所料不错,在下之所以铤而走险,是为了……我舅家的表姐。我与表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因家母与舅母关系不合,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她们因此争吵,舅母更是一气之下将表姐带回老家,要将她许配他人。表姐为此日夜啼哭,在下也是日思夜想,终于决心大胆冒险一试,所以才偷上先生的船。我看先生也是性情中人,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小子一马,我与表姐必定为您日日焚香祈福,感谢您的玉成之恩。” 唐先生默了默道:“这么说,你是偷偷登船,是为了打算去找你的表姐私奔?” 月池目光坚毅道:“正是。我知此事有违伦常,为世人所不齿,可是我身为男子,再怎么样也不能眼看心上人因错配他人,痛苦一生,故而才……” 按照月池的规划,这种风流多情的才子在遇到她这种为爱痴狂的性情中人时,应该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仅会放她一马,说不定还会送她一些衣物盘缠。谁知,他居然什么都没有说,空气中弥漫着黏稠的沉默,让月池手脚发沉,汗流浃背,心却砰砰直跳,仿佛即刻就要胸口蹦出来了。 好半晌,唐先生才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在船上住下,我送你去你舅家。你出来地匆忙,一定没有带路引,有我带你去,一路会便捷许多。哦,对了,还不知你姓甚名谁,你舅家在何处呢?” 什么!月池惊愕地抬头,正对上唐先生含笑的双眼。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人吗?可是他的神色不对啊,虽然没有感觉到恶意,可是他眼底也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有一点点戏谑? 月池顿了顿,忙急急摆手:“我与先生您素未谋面,怎好如此叨扰您,我即刻下船就好了,告辞了。”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唐先生并未阻拦,他只是说道:“这里已是池州府了,你身无分文,又无路引,若被城门戍卫抓住,便会以私渡关津论罪。你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假死脱身,总不能刚逃出来,就入另一个牢笼?” 一句假死脱身,恍若石破天惊,惊得月池魂飞魄扬,她直勾勾地盯着这位所谓的唐先生,道:“什么假死脱身, 在下父母双全,私自外逃已是大不孝,怎么敢以性命之事让父母痛心呢?” 唐先生道:“原来如此,那是在下误会了,兄台莫怪,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兄台若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不如就帮在下一个忙,以此充当路费。” 帮忙?月池不动声色道:“唐先生客气了,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句就是了。” 唐先生笑道:“我近日得了一个谜语,苦思冥想,也未得到答案,兄台若能帮我解出来,不仅你私上船舱的事一笔勾销,在下还会送佛送到西,助兄台一臂之力。” 谜语?月池微微蹙眉,虽然为了以后计,她读了一些儒家经典,可是始终没能弄明白这些书生的脑回路,当真比说书的还要天马行空,这时又扯什么谜语。 唐先生见她缄默不语也不见怪,思索片刻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斗熛风。雪妒冰嫌色愈白,霜欺露重蕾犹荣。铁骨冰心夸清绝,待之可敬不可亵。纵然平生多恣意,不敢妄做摧花人。” 月池听罢便是一愣,唐先生道:“一时想不出也不着急,待想明白了,再做决定不迟。如今离天亮尚早,最里处还有一间屋子,还请兄台先去歇息。” 于是,这次深夜下船行动最后以坐在书房的一张软塌上作为结束,月池一脸茫然地看着房中成山的书籍和地上七八个青白釉画缸,始终不能明了,他究竟是怎么发现她的身份的? 没错,她敢肯定,他绝对是知道了。所谓的诗谜字面上是在咏梅花,实际是在劝说她。首联颔联写梅花身处寒冬,虽遭风刀霜剑,雪压冰摧,却仍然不改傲骨,暗指她在龙凤店遭多年磨难,却仍然不改初心,最终逃出生天。而颈联尾联明写他对梅花的态度,心生敬仰不敢亵渎,实际是在对她说,他对她并无坏心。 月池抱膝坐在塌上,看走眼了,本以为此人与舒芬差不多,谁知毕竟是年长十几岁,不仅才气纵横出口成章,而且也要眼利许多。不过单凭一首诗就信人,那可不是李月池。 她又一次抬头看见到了画缸中密密的卷轴和书籍,还是看看他平素所画所写的东西探探来历再说。她立即奔了过去,随手 抽起几卷,展开一瞧,都是山水画,山峦叠嶂,怪石峥嵘,林木葱茏,溪流潺潺,画卷中时不时还有一座茅屋,一头骑毛驴的人等等,看起来颇有些寄情山水的隐士风度。月池看罢画又去看落款,在题诗后写得是……月池瞳孔微缩,惊愕过后,她忽而绽开一个微笑,她本以为,她怕是这个世上最无运的人了,没曾想到,古人诚不欺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慌不择路地逃命,竟然碰上了这位! 可在大喜过后,她又心生犹疑,真的要留下来吗?这又到了做出人生重大抉择的时刻了。她略一沉吟,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画下一个四宫格,分别在每个格子里写上S、W、O、T。在难以决断的时候,不妨试试Swot态势分析法,通过全方位剖析现处的情况,再对目标战略进行调整。S即strengths,指自己的优势,月池哽了哽,先写了一个字——脸,接着她想了想,又加上演技与话术。W即weaknesses,指自身的劣势,这可就太多了,手无缚鸡之力,银钱不多,没有路引,容貌还是一把双刃剑,会给她招来危险…… 想到此处,她不由长叹一声,继续来看o-opportunities,指外部的机遇。机遇自然指唐先生。月池不止一次设想出逃后应当如何生活,思来想去,只有胥吏一职最适合她,一来不用参加会验身的科举,二来读书人都想做官,不愿为吏,竞争也比较小。她本来打算用钱买,可是现在没多少钱了,就只能凭真本事让上官看重。她前世是有一个本科文凭,可在封建社会不顶用,虽读了一些书,可那也只是皮毛而已。现如今,上天送来一个现成的大才子,如再不讨教,更待何时? 不过这也不是全然无风险,月池看向了T-threats,即威胁。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纵然这个人的史家工笔以及船夫风评都不错,可在未长期接触的情况下,谁也不敢保证他就是个好人。如果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她应当如何脱身。一是向船夫们求助,二是可以挑拨他的妻妾,三是趁其不备直接动手,只要能下船,她就可以去报官,说无故遭人拐卖,因头部受伤,一应家人都记不清了,请求老爷庇佑。 月池定了定神,机遇较大,风险却规避,外出劣势突出,在船上反而有发挥优势的机会。那么,就留下。 12、一波未平一波生 月池在紧张的心绪下一向睡不着,再说了,有求与人就要有求于人的态度。于是,她不过小憩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厨房,准备洗手做早餐了。她刚刚走到水缸旁,正准备打水时,一见水中的倒影,就是悚然一惊,这个脸上几道白痕的大花脸是谁?! 原来如此……她就说为什么会无端露馅,一定是她昨晚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被吓得冷汗直流,所以才被看出了端倪。月池扶额,真个是百密一疏。她迅速洗了手脸,又取炭笔出来。待要动作时又迟疑,罢了罢了,既非冰肌玉骨清无汗,又无防水不脱妆粉底,万一露馅,反而会惹人疑猜。月池想了想,只将眉毛画粗,又重新束发。对水一照,虽然还是过分白净了,不过幸好她尚为十几岁的年纪,又没有裹脚,女扮男装在这时实乃惊世骇俗之举,除非知道前情之人,否则只要她举止得当,应当基本都不会往这方面想才是。 收拾完自己,她就开始做饭了。她清点了一下食材,不由微微蹙眉,全是普通的素菜,连半点荤腥都无。能够包船四处游历的人却吃得这么素的吗?月池将疑窦放在一旁,决定做一份赤豆酒酿丸子。苏人嗜甜,给他们吃甜食,总不会有问题。赤豆经水泡过后放入锅中炖煮,待到熬煮软烂后,再加入醇香四溢的酒酿,月池又将糯米粉加水揉搓成珍珠般大小的圆子放了进去。雪白的圆子在赤色的豆沙中翻滚,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待到圆糯沙软,再舀上一勺蜜上去。 月池满意地点点头,刚刚盛好,准备端出去时,正与一个女子碰个正着,应该是唐先生的夫人。那日匆匆上船只瞧见一个背影,今日面对面一瞧,年纪约莫二十多左右,正是女人最美的年华,绿云翠蛾,粉面丹唇,上着藕丝衫子,下着玉色绡裙,端庄雅致中又带几分袅娜。 她一见厨房里冒出一个陌生人,着实吃了一惊,月池不待她开口,就抱拳致歉道:“夫人莫怕,小子是昨日得唐先生搭救的羁旅之人,惊扰夫人了。” “羁旅之人?”这位夫人一开口便是吴侬软语,轻柔婉转,“可 是,你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月池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夫人容禀,此事说来话长。” 月池又把与表姐的爱情故事给唐夫人讲了一次,不过这次改了一些细节,改成她借访求名师的借口出门,实际是来寻找表姐,谁知来了之后,表姐却已另嫁他人。她万念俱灰,失魂落魄,流落码头,正饥肠辘辘时,忽然听到唐先生的吟诗声,不由厚颜上门求见。 月池腮边滚下一滴泪来:“在下实在无法回去面对亲朋好友。因素好美食,又仰慕东坡居士,因而擅长厨艺,在下愿在船上充做厨役以偿船资,还请夫人大发慈悲,收留我一段时间。” 唐夫人可比唐先生要那什么多了,而那时瞧见的另一个女子,也不是唐先生的妾室,而是夫人的丫鬟莺儿。这两个女人感动地泪水涟涟,叹息道:“真不曾想到,除了唐相公,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痴情人。” 唐相公?月池心里一愣,有这么称呼自己丈夫的吗?她正思索间,就听眼前的女子道:“小相公见谅,适才因不知你来历,故而并未明言。妾身并非唐相公妻房。你若不嫌弃,称妾一声九娘便是了。” 不是妻子,又直言闺名,再联系这唐先生的名声,月池即刻便明白:“您是先生的红颜知己,也是小子的长辈,小子怎敢如此无礼。” 九娘温婉一笑:“妾身出身低微,怎敢当得小相公的礼敬,对了,还未曾请教小相公高姓大名。” 月池拱手一礼,道:“我姓李,名越。敢问您贵姓?” 九娘笑道:“妾身姓沈。” 月池道:“那我称您沈姨如何?” 九娘明眸中划过一丝惊诧,张口就要推辞,睡眼惺忪的唐先生却来了。沈九娘一见他,眼也亮了,笑也浓了,忙拧了帕子上前替他擦脸,又亲自服侍他去漱口。月池心底颇有些讶异,这瞧着就不是轻易的买卖关系了,怕是动了真情。可惜的是,这唐先生再怎么风流,也不会轻易让青楼女子入家门,联系李大雄这么多年不娶小桃红就知道了,这就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啊。 唐先生洗了脸,梳了头,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刚刚坐下,这才瞧见了坐在这里的 月池。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指着月池道:“你、你是……” 月池万不曾想到这人会是这种反应,她忙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斗熛风啊,先生!” 唐先生做恍然大悟状,一敲头惊喜道:“是你呀!” 月池:“……”她又把愿当厨子来偿还船资的话说了一遍。 唐先生点点头,他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赤豆酒酿露出笑容:“很好。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等等……这是你做的,那你刚刚一直在这儿?!” 他惊得跳起来,月池瞪大眼睛,僵硬地点点头。他面庞上飞快地泛起红晕,然后转头就跑。 月池:“……”这是怎么了,被踩尾巴了? 她不由将求助的眼神看向沈九娘,九娘掩口直笑:“他是知道自己刚刚仪容不整的样子被你瞧见了,不好意思呢。没事,我先把早餐给他送过去,他过一会儿就好了。” 月池连忙道谢,心下吐槽道,还害起羞来,大姑娘都没这么扭捏,有一颗少女心的风流才子,有人见过吗? 不过沈九娘一走,这倒是个好机会。月池开始与莺儿套近乎了,仗着自己皮相好,嘴甜,没花多少功夫就把这两口子的来路去向全部套出来了。不过,越听月池就越惊悚,刚刚那个有着少女心的男人真是她想得那个人吗? 莺儿叹气道:“我们是打算要回苏州去的,因为唐相公在外游历两年,将积蓄都花费的差不多了。我家娘子是打算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来,替他在苏州寻一幽静之处置下房舍,让他能够安心作画,娘子也能够时时陪伴他左右。说实在,小相公,我家娘子心善,必定愿意替你出船资,你还是在这码头上找一艘船,让他们送你回家,我们其实根本再供不起人吃饭了。” 听到这里,月池实在忍不住了:“唐先生,不是唐解元吗,这年头,还有缺钱的举人吗?” 莺儿苦笑道:“那是以前,自出了那一桩事,谁还会搭理唐相公啊。” 那一桩,是哪一桩?月池还待细问,沈九娘却已然过来,对月池道:“小相公,他请你入书房一叙呢。” 月池只得辞了莺儿,又向九娘道谢。书房原来就是昨晚她歇息的地方。此时,唐 先生虽仍面有赧意,却已然能举止如常,他先是致歉,又问月池接下来的打算。 月池则先下拜,跪谢他的救命之恩。唐先生忙让她起身,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行此大礼。” 月池直言道:“可在下听莺儿大姐所言,先生的境况却不似在下所设想的那么乐观。您想必也听说过我的事,我遭囚十余年,只是偶尔听人讲过,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以诗书画三绝名震天下。请恕我冒昧,不知您究竟是遇见了何事,还是说,我根本是认错人了?” 唐先生面上的笑意凝固了,几乎是一提及这件事,愁绪就似藤蔓一般爬上了他的面庞,他只说了一句:“我自然是唐伯虎,可是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唐伯虎了……” 月池道:“我在最落魄的时候得先生搭救,心中感激涕零,先生如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在下或许能帮您想想办法。” 唐伯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不过一个小女儿家,自己可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么能管得了我的事。” 月池不由莞尔:“那可未必,我虽流落在外,可到底是自由身,可那些害过我的人,前途可都是一片灰暗。” 唐伯虎调侃道:“冒着生命危险来报复的手段,可不适合我,我虽然也是众叛亲离,可到底还有九娘不离不弃。唐某还是很爱惜项上这颗大好头颅的。”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您当然不需要拿命去拼,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的筹码只有一条性命,可是您不一样。您或许觉得,我费尽心机,要对付的不过一个恶霸,一个酸儒,还有几个身份低下的仆役,这些不过是您抬抬手指就能解决的事。可您得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真正压得我翻身不得的不是那几个人,而是他们背后的父权与族权。” “父权与族权?这个说法倒很是新奇。”唐伯虎眨眨眼。 月池知道,这时是该展现自己见识的时候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唐伯虎有钱的时候,她是打算向他兜售自己的厨艺,可是现在唐伯虎没钱了,她就得想办法表现自己其他的价值。否则,非亲非故,素昧平生,她凭什么要求别人收容她呢? 于是,她问道:“您愿意听听我的见解吗?” 唐伯虎笑道:“当然,愿洗耳恭听。” 13、世事机谋求愈远 月池思索片刻道:“上古时期,世人只其母,不知其父,可到了后来,随着农耕发展,男子因体力在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父权因此产生。父权即父亲对整个家庭的权威,您明白?” 唐伯虎点点头:“在下勉强识得几个字,大概能听懂。” 月池扑哧一笑,真是又幽默又风趣,难怪美貌如刚刚的沈九娘,都对他是一往情深。她忙道:“是我失言了,您别见怪。咱们继续说,可单个家庭难以生存,所以大家选择聚族而居,团结起来应对天灾人祸。但是人一多,如无规矩,就会生乱,所以家族便能依照嫡庶之别,辈分高低,来定尊卑秩序。父权因此扩大为族权,作为嫡长子的族长,能够在整个家族行使父亲一般的权力。上古时期,都是禅让制,可在夏启时家天下出现,天下为君主私产。家国一体之下,皇帝就是天下人之父,这下父权、族权甚至扩大到了皇权。” 唐伯虎此时早已无适才的戏谑之意,他颇有些惊异地看着月池,月池道:“皇帝为使江山稳固,必须稳固民心,所以不论哪朝哪代,都会讲究孝道,讲究孝顺,这就是因为孝顺与忠心实则紧密相连。这般代代相传下去,父亲的权威,族长的威严渐渐因国家的支持随着教育与传统固定下来。有整个国家作为后盾,就算是一头猪登上那个位置,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何况我的生父也并非完全没有脑子。” 唐伯虎疑惑道:“可是、那你是怎么……” 月池苦笑道:“我也是在碰了壁之后,方想到解决之策,说来也简单,不过借力使力罢了。以族权压父权,以皇权压族权,这才在权力的倾轧中,找到了一条生路。” 她看着唐伯虎的震惊脸,不由笑道:“现在您相信,我能帮您出主意了。” 唐伯虎抚掌赞道:“是唐寅自负,小瞧了姑娘。早在听说姑娘的绝命诗时,我便十分地敬佩惋惜,未曾想到,姑娘不但诗才过人,就连见识也是这般不凡。不过,你遭囚十余年,这些都是谁教你……” 月池道:“您果然是目光如炬,我怎么能想 出这些,这些都是我师父教我的。” 唐伯虎瞪大眼睛:“你还有师承。” 月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对,是海外的一位仙人,名叫马克思。” 仙人都出来了,唐伯虎心知肚明,月池没有说实话,但他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既知她不愿多透露,也不会追问。他选择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也罢,这事压在我心头日久,那既然如此,就麻烦仙人替唐某想想日后该怎么办。” 世人所传唐伯虎,就只有三个主题:诗好,画好,点秋香。谁也没给月池说过,唐伯虎原来这么惨的吗?弘治七年全家死得只有他的一个弟弟,包括他老婆和他儿子都没了。他由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伶仃之人,然后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励下参加科举,弘治十一年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这就是唐解元称号的来历。然后,他高高兴兴与一个叫徐经的人同行入京参加会试,结果这个徐经被给那时的事中华昶告发作弊,唐伯虎也因同他一起去拜访主考官程敏政的缘故牵连下狱。 这华昶还是唐伯虎的同门师兄,唐伯虎为此心寒不已,最后关了几天牢房,又审了几天后,判决终于下达。他被贬为了浙江小吏,永世不得为官。唐伯虎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不愿为吏,于是返回家乡。谁知因为这一桩事,续弦的老婆与他和离,同窗故友纷纷鄙夷,就连家里的仆人也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外出游历,中途碰上了旧识官妓沈九娘同行。 他说到此处就闭口不言了,不过月池早已从莺儿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现如今最糟的是,在过了两年逃避现实的游历生活后又被没钱的事实拉回尘埃。并且像唐伯虎这样的人,赚钱的法子有千千万,可是他有读书人的高傲,只怕不愿意折节去做。 月池委婉地问道:“那您接下来是打算去投靠您的亲友,还是去……” 唐伯虎摆摆手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寄人篱下,我思来想去,打算卖画为生。” 月池看着这满地的画缸,道:“我看得出您的确很努力了。” 她心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还愿意卖画,能有这个想法,而不是死守气节,就有很多回旋的余地。更何况,这 是唐伯虎的画,那可是……月池皱眉,她忽然想到了莺儿的那句话,以前他的画或许价值不菲,可现在他的名声臭了,就算画得再好,那些士人也不愿收藏。他或许只能将这些费尽心血的画卷卖给根本不懂行的俗人,说不定还卖不出几个钱。明珠暗投,美玉蒙尘,莫过于如此了。沈九娘之所以想着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替他买房置业,恐怕也是因为不忍心她所爱慕之人的心血被这样糟蹋。 不过,即便已落魄至此,他面上却还有心思开玩笑:“怎么样,你那马什么师父能不能扭转乾坤,救我一救?” 月池挑挑眉:“待我今晚托梦问问他老人家。到时候,我们再谈。” 唐伯虎大笑出声,月池正要告辞时,他却叫住她道:“唐某如今虽不似过往,但也还有一二知交好友。唐某敢以性命担保,他们的人品都是值得信赖的。姑娘如不嫌弃,唐某便假称你是我的远方侄女,托他们帮忙,替你找一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就是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月池转头回敬道:“您还真是,自己泥菩萨过江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帮我打算。实话与您说,我情愿一生易钗而弁,也不愿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做一个贤妻良母。与其让我嫁人,不如叫我立刻抹了脖子。您不必忧心,您是救困扶危,疏财仗义,我也不会无情无义,袖手旁观。再说了,还有我师父呢,总会有办法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被皇权判了上升入官僚阶层的死刑,就算是马克思真来了也回天乏术。月池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就是想想怎么打理画店了。毕竟,解元公这类不通庶务的老爷,估计不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开始动笔写策划书,有着前世的知识加上开起龙凤店的经验,她是轻车熟路,下笔千言。可当她真个写完大致框架后,望着墨迹未干的宣纸,她却又迟疑了。她有多不想嫁人,唐伯虎就有多不想卖画,哪怕享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一样。的确,人为了活命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可是在有选择机会的条件下,真的要毫无挣扎地低头吗? 月池这边陷入了沉思,而另一厢,唐伯虎却与沈九娘谈起了她的事。沈九娘道 :“这位李小相公生得如宝似玉,妾身虚活了二十余载,还从未见过这么俊俏的孩子。按理说他应是出身不凡,可他又主动提出在船上做厨役,并且明知妾身的身份,却还愿意以姨呼之。这就又让妾身疑惑起来。” 唐伯虎干笑两声道:“这有什么好疑惑的,纵然一穷二白,也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呀。至于称呼问题,真名士自风流,反而不似那些酸儒,计较繁文缛节。” 沈九娘看向他道:“这么说,您是看重他的学问与风度,这才愿意收留他。” 唐伯虎道:“这是自然。” 沈九娘又问:“那您与他谈了这么久,可知晓他的来历了?” 唐伯虎欲言又止,他想到刚刚月池斩钉截铁之语,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他是青阳县人士,家里靠种地为生。他现今还在读书,身上并无功名。” 沈九娘听闻道:“既然李小相公双亲尚在,不若我们还是劝劝他,然后委托刘大爷送他归家。他这般流落在外,若父母知晓,难免会日夜忧心。” 唐伯虎一惊:“万万不可!”一个姑娘家在外流浪这么多天,回去怕是只有被沉塘的命了。 沈九娘立时不解:“为何不可?他年纪尚小,依妾身看来,他对表姐之情,也只是因知慕少艾的缘故,回去有亲人宽解,想必他也能释怀地快些。” 只怕亲人非但不会宽解,还会直接把人弄死。可沈九娘所说句句在理,唐伯虎一时还真想不出借口来反驳。还是沈九娘瞧出他的着急,出言替他解围道:“还是说有什么妾身不知道,您却不方便说的隐情?” 唐伯虎点点头:“正是,九娘,并非是我对你存疑,而是此事还需她自己做主才好,我亦不好越俎代庖。” 沈九娘闻言道:“您是通情达理,明辨是非之人。如此不赞同,必是有您的理由,既然不便出口,妾身自然不会追问了。一切依您的意思行事便好了。” 唐伯虎听罢不由感动道:“善解人意,莫过于九娘了。” 沈九娘不由垂眸一笑:“油嘴滑舌,莫过于伯虎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轻笑出声。沈九娘替他理了理头发,温柔道:“好了,您先自己去看会儿书,我 去给刘大爷他们叮嘱一声,毕竟船上多了一位客人,也得让他们知晓才是。” 唐伯虎握住她的柔夷道:“有劳九娘了。” 九娘刚出房门没走几步路,莺儿就上前道:“娘子,相公怎么说?” 九娘拉着她快走几步,方开口道:“相公似有为难之处,看来李小相公的家境尚有隐情。走,我们去和刘大爷说一声。” 莺儿睁大眼睛:“说什么,说李小相公要留下来长住了?” 九娘看向莺儿:“你这是什么口气。” 莺儿皱眉道:“娘子,婢子知道唐相公与娘子都是心善之人。要是唐相公还如以前一般,此事婢子是半句话也不敢说。可是,您也知道我们的处境的,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自己糊口都勉强,怎么能再收留一个半大小子呢!” 14、孔明智激老黄忠 “低声!”九娘低斥道,“你安可如此无礼?” 莺儿道:“娘子恕罪,可是婢子说得是都是实话呐。咱们真的不能再多供一个人吃饭了,再说了,我已经……” 九娘急急道:“你已经怎么了?” 莺儿支支吾吾半晌,最后鼓起勇气道:“我已经给李小相公说了咱们这儿情况艰难,劝他家去了。” 九娘一时气闷:“你怎可如此自作主张,连唐相公的客人你都敢驱逐了!” 莺儿忙跪下道:“娘子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片好心呐。李小相公这般的人才,他家里人想必也是视若掌珠一般,既然如此,何不让他快些回家,咱们这儿也能减轻些……” 九娘斥道:“住口,你所说的这些,难道相公不清楚吗,还需要你来自作聪明,越俎代庖。手头虽紧,但省一省未必过不下去,待会儿你就下船,把我的金簪拿去当铺……” “娘子!”莺儿还要再言,沈九娘却道,“你若再像今日多嘴多舌,我就只能将你再送回群芳阁了。” 莺儿立时掩口,不敢说话了。主仆俩渐渐走远,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刚刚离开,月池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此时船已然在河上航行,天边的霞光与船下的水色连成一片,浮光跃金,耀人心目。船体分开了水浪,带起层层涟漪,这波纹仿佛也泛进了月池心底。她静静倚靠着船栏良久,忽而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就旋身,敲响了书房的门。 她推门入内时,唐伯虎正在看书,一见她来,方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册。月池偏头一瞧:“《水经注》?先生也对治水感兴趣吗?” 唐伯虎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天下奇山秀水何其多,只可惜不得尽观,只能看看这类书过过眼瘾了。你怎么此时过来了,莫非是已然有扭转乾坤之策了?” 月池不由莞尔:“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我还未了解您的想法,如何能扭转乾坤。” 唐伯虎歪头不解道:“想法,什么想法?” 月池直视他的双眼:“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考科举是为了什么?” 希腊德尔菲神庙的铭文就是:“认识你自 己。”而苏格拉底据此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未经审察的人生不值得过。”然而,即便这些哲学家以千年的时光来声嘶力竭地呐喊,还是有无数人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特别是在如今这个儒家文化统治所有人头脑的时代。高尚者希翼治国平天下,卑下者则想着升官发财死老婆。但月池总觉得,唐伯虎是不一样的,能画出那样的画,此时还在看《水经注》的人,他的内心诉求应该是与普罗大众之间存在差异的。 唐伯虎只觉她的目光似利矢一般,穿破他身上的重重铠甲,直射/入他心房中最薄弱的一处。才思敏捷如他,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怔愣片刻方回答:“我自然是想金榜题名,造福百姓……” 月池挑挑眉,又问道:“既有如此大志,为何年少时不去,反而要等到而立之年。” “这……年少轻狂时,一心只想着游山玩水,放歌纵酒。”唐伯虎又一时词穷,叹道,“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家道中落,亲人过世,我身为七尺男儿,自然该找一个正当营生,养活妻子与幼弟。我自幼苦读圣贤书,也存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这般想来,科举一径于那时的我来讲,的确是一条康庄大道。” 月池沉吟片刻:“那您是想通过金榜题名这条路径来造福百姓,还是主要想让家人安享富贵,顺便造福百姓?” 唐伯虎不忿道:“唐某岂是贪图富贵之人,我只将其当做路径罢了,功名利禄实际与我如浮云一般……” 结果在没了浮云时,却发现自己还真要靠这口风露续命。这些读书人总是如此,眼睛长在头顶,却忘了自己的双脚还没离地。月池心下虽这般想,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样说来,科举做官只是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如有其他办法能做到养家糊口,泽被黎民,您也一样能欣然接受了?” “当然。”唐伯虎一口应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是,不做官怎么能行,不做官这些不就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月池望了他一眼:“怎么不能,岂不闻命到亨通事事宜。康庄大道走不得,不是还有终南捷径吗?” 终南捷径是指唐时卢藏用的典故,其为入朝 做官,隐居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中,因才名远播,最终被朝廷以高士被聘。唐伯虎目瞪口呆:“你是让我隐居,我哪里还需去隐藏,岂不闻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再者说了,沽名钓誉,非君子所为。”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沽名钓誉非君子所为,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何。如果在拔刀相助时还能名利双收又如何?” 唐伯虎失笑:“你又在瞎说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月池道:“您敢与我赌一把吗?” 唐伯虎一愣,只听月池道:“若是我赢,您就收我为入室弟子,将您毕生才学倾囊相授,若是不幸我输了……” 她掏出荷包,其中的银两与桌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就赔于您,也算是我叨扰您家的礼物。” 唐伯虎大吃一惊:“……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月池嗤笑一声:“我虽带不走龙凤店的万贯家财,但捎上一点路费还不算是什么难事。如何,您已然落魄到了极点,信我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她的眼睛不似寻常女子圆圆的杏眼,而是眼尾微微上翘的凤眼,以唐伯虎多年纵横风月场的经验,此类明眸当妩媚多情才是,但出奇的是,她让人联想不到一丝脂粉气,有的只是刀锋般的锐利。可即便如此,相信一个韶颜稚齿的小姑娘还是让人心有疑虑。这种情感与改变现状的渴望、长久压抑的无奈纠缠在了一处,似蛛丝一般,无声无息间就将他的一颗心箍得动弹不得,进退两难。他这等天真烂漫之人,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以至于吃饭时都是忧心忡忡。 他神色凝重,手中明明拿着的是筷子,可那气势分明同握着刀剑一样,而他手中的那碗米饭则变成了昏官污吏,是他们,正是他们让他声名尽毁,从此再也不能抬起头来做人!筷子与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汤汁溢出盅外,就如同鲜血从血管的束缚中挣脱。可这毕竟只是一碗饭一盅汤而已,他翻手之间就能让它们跌入尘土,可又能改变什么呢?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唐伯虎的动作猛然停滞了,他就像一个漏气的玩偶,连脊背都渐渐佝偻起来。 沈九娘眼见他如此,担心不已:“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烦心事,尽快说出来,妾身虽不能替您分忧,至少能宽解一二。” 唐伯虎对着情深义重的红颜知己,一时缄默无言。月池却忽而开口:“沈姨,我记得晨起见您时,您鬓边不是有一只金簪吗,怎么现在不见了,是不是不小心掉了。” 仿佛一记重锤击在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唐伯虎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看向沈九娘。莺儿心浮气躁,此时那里按捺地住:“你还好意思问,我们娘子的金簪就是……” “莺儿!”九娘厉声喝止,强笑道,“是上面的宝石不小心掉了一颗,我瞧着不好看了,故而收齐了等着去首饰铺子补好。” 然而,唐伯虎何等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岂会不知来龙去脉,这就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他终于受不了了,眼中不由滚下泪来:“当真已然艰难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沈九娘忙一边替他拭泪一边道:“相公,你别听莺儿这丫头满口胡沁,只是掉了颗宝石而已,不是当了,妾身真没当……” 她越是温柔贤淑,他就越是羞愧难当。沈九娘此时已然急出了一身汗了,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解释,希望能宽自己心上人的心,可唐伯虎实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摆摆手,他胸腔中的郁气被强行挤压出来,大量涌入的新鲜气息让他的喉管都有些刺痛。他双眼发红,看向月池:“你真的有办法吗?” 来了,月池淡然道:“实话与您说,办法是有,不过毫无把握,勉励一试罢了。但是试一试,总比眼见着自己的女人当金卖银,却无计可施要好得多。” 唐伯虎只觉胸口一窒,抹了一把泪道:“我应该怎么做?” “画一幅画即可。”月池凝视他,“画一幅李凤姐赴黄泉图。” “什么!”唐伯虎霍然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谁?” 月池抱臂看着他:“还能有谁呢,就是您想得那个。” 唐伯虎一时张口结舌,他心道,我想的那个,我想的那个不就正在眼前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15、人情往复相牵系 这个疑惑同样存在于沈九娘与莺儿心中,特别是当她们看到月池与唐伯虎一齐进了书房,却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出来时,这份疑惑就达到了顶点。船上的刘大爷等人闻讯也来打听究竟是怎么了。 莺儿说话又快又利:“要我说,唐相公根本是病急乱投医,李小相公生得是好,可是长得好,又不代表本事强。他才多大年纪,咱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是乳臭未干……” 刘大爷,就是讲猪婆龙故事的那位。他的确是这群人中最年长的那一个,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他人老成精,眼看沈九娘犹自半信半疑的模样,故意反着说话:“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么大的孩子的确无能为力,可万一这位小爷家里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呢?” 莺儿道:“刘爷爷,您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从衣饰辨家财的眼力必是有的。您瞧瞧他那一身装束,充其量是个小康之家,若说是大富大贵,就算把我的眼睛掏出来,我也不信!” 最年轻的名叫虎子,就是下河捞了三次月池的那个,他体格健壮,肤色黝黑,闻言笑开:“那万一人家真的行,大姐你可得说话算话呐,我们这几个可都是证人。” 莺儿啐了他一口:“一边儿去,我们说正经的呢!” 一直沉默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名叫谢全,他对沈九娘道:“娘子,俺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沈九娘忙强笑道:“谢大哥这是哪里话,您直说便是,妾身洗耳恭听。” 谢全道:“俺看唐相公八成是碰上扎火囤了。”扎火囤是俗语,即设局骗财。 沈九娘不由低呼一声:“可我瞧那孩子,实在不像那等人……” 刘大爷一双眼睛透亮:“您瞧见得不过皮相,难道还瞧得进肺腑,看出他的心是黑是白吗?依小老儿看,您还是去一旁听着,若什么不对,也能及时拉唐先生脱身。” 沈九娘攥紧帕子,双眉颦蹙:“可是……以前先生与人谈话时,我是从来不去打扰的,我这能找个什么由头呢。” 刘大爷眼珠一转:“这还不容易,小老儿这就让赵康,孙林两个去做饭,您 端着吃的去,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了吗?” 沈九娘闻言松了口气,连连道谢。赵康、孙林本就是淳朴寡言之人,一听自己背负着这样重要的“任务”,连忙生火做饭,不多时就整治出了两碗阳春面。 沈九娘端着托盘,步履轻盈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了月池的声音:“先生,您遭夺了为官资格,虽是被牵连之故,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官。” 沈九娘闻言杏眼圆睁,她性情温和,可龙有逆鳞,唐伯虎便是她心头最珍视之物,容不得任何人对他指摘。此时,就连沈九娘也对月池不满起来,她心想:他怎么能这么对唐相公说话,唐相公的才学天下闻名,他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子,凭什么在此大言不惭! 她正要推门进去,唐伯虎却先发作了,他道:“唐某敬佩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再加上实在是走投无路,因而才请教于你。可你不能因此就耍弄唐某。你问了这都几个时辰了,从成化年间问到现在,还尽问一些朝中官员无关紧要的私事,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明白,这些芝麻大的庶务能有什么用!” 月池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她温言道:“小子并没有折辱您的意思。您才华横溢,仗义疏财,品行正直,又幽默风趣,只怕普天之下,百年之内都难有您这般的风流人物。可您要明白,当官不止靠得是学识,在官场,世事洞明为大学问,人情练达乃真文章。我先问您,可曾了解过朝堂中有几股势力,可您说朝中分为武官与文官,文官中又分内阁、六部与都察院。那时我便知,似您这般的坦荡君子,只怕对人事格局不甚用心。” 唐伯虎皱眉道:“什么人事格局?” 月池道:“听您适才所述。当今陛下虽为边塞计,提升总兵的权力,命其总揽辖区军务,可是那毕竟是边塞,能够动摇整个大明江山的人物还是在京城。我大致划分了一下,朝中的势力分为四股,文官、宦官、宗室与外戚。” 唐伯虎立时不赞同了:“宦官外戚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人物!” 月池叹道:“您不喜欢吃猪肉,天下就会不杀猪了吗。即便您 丝毫不将宦官与外戚放在眼底,他们照旧能左右朝廷大权。您自己也说了,司礼监可以直接颁发中旨,甚至不必经过内阁。至于宗室与外戚,一个仗着皇帝,一个仗着皇后,同样不可小觑。至于文官之中,您先听听我所记的有无错漏,内阁三阁老分别是徐溥、李东阳与谢迁。徐公年迈,性情温和,经常替人遮掩过失,李东阳多思善谋,心思缜密,谢迁则持重善言,调和群臣。从他们的年龄与性格来看,身为一朝宰辅,他们执政以稳为主,虽然愿意造福黎民,但不会期望闹出一个大新闻震撼朝野,所以内阁这条路子,非但走不通,我们行事时甚至要避开内阁,直达天听。” 她说着在札记的内阁上画了一个叉。此时唐伯虎与沈九娘心中都已然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他们还未想明白,就听月池又道:“接下来是七卿,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都察院, 其首脑人物即所谓七卿。而与李凤姐之死直接有关系的就是刑部、都察院与吏部。” “等等。”唐伯虎打断道,“刑部与都察院主管此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吏部的事?” 月池道:“您还记得,我下午与您说得吗,皇权不下县是千百年的常例,只有当出了命案时,才会惊官动府。一县的主事宁愿自己的辖区出一百桩窃案,也不愿意这里死一个人,因为一桩命案既要到刑部备案,又会影响今年的吏部考评。您说,他为了考评高一点,保住自己的位置,会做什么?” 唐伯虎思索片刻道:“人过世的消息是板上钉钉,他若想隐瞒只能去行贿,可是,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呀。吏部马尚书为人耿介,从不贪污受贿。” 月池挑挑眉:“他能管住自己,可未必能管得住手下的人,再说了,正是因为性格耿介,又掌官员升迁,才会树敌众多,人人都想拖他下马。” 唐伯虎悚然一惊:“这么说来,你是想让我去找马尚书陈辞?” 月池摇摇头:“只是猜测而已,梅龙镇县令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全无真凭实据,能拿什么去陈辞。再说了,这些只是明面上的关系而已,同乡、姻亲、师门桩桩件件都是联系。有的时候牵一 条绳子,就能抓起一串的蚂蚱。此事不该我们去做,而应该是科道官员去,他们有风闻奏事之权,只要觉得不顺眼,就能直接弹劾。” 唐伯虎一听科道官员之事,就沉下脸来,月池偏头看他:“我知道,您是想起了被同门师兄华给事中告发作弊之事。可您想过没有,华昶与您师出同门,而他也不过初出仕途,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冒着陷害同门的名义去告您,还有当时的学政程敏政?” 唐伯虎哼了一声道:“他怕是嫉贤妒能,又想做出一番大事来……” 月池点点头:“或许他是出自这样的原因,做出了这样的事,可事情发展到了最后恐怕就不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能左右的了。同样被关进牢房,程敏政还比您晚关几天,可他一出牢房就过世,您却活蹦乱跳只是被除名,您就不觉得奇怪吗?程敏政是帝师,他的岳父是大学士李贤,亲家又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在牢里非但没受什么照顾,反而还死得这么快,说没有蹊跷,您信吗?” 唐伯虎只觉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你是说,他们想对付的其实是程先生,我不过是……” “是一个靶子。”月池道,“您的高调与名声让他们轻易选中了您来充当这个角色。这桩前车之鉴一方面证明了文官内部并不是一块铁板,我们有可以操作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要小心谨慎,最好使用化名,才能避免仇家上门。” 沈九娘听到此处已然是呆若木鸡,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篇话来。这已经不是寻常十几岁孩子能有的见解,若非多年在权力场中耳濡目染,不会仅凭唐相公的口述,就能看到这个地步。 唐伯虎不解道:“仇家,化名……做什么?” “先打探消息,就从梅龙县令与池州知府的关系网入手。”月池心知肚明,她能够在龙凤店中随机应变,大获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摸透其中每个主体的性格与想法。可现在要动手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大明官场,如果没有足够的信息,判断与决策一定会出现偏差。 她看向唐伯虎,解释道:“如果一次拉七卿中的三位下水,风险太大了,我们还 是得精确一下,到底将李凤姐之死归在谁的头上比较稳妥。只要这事闹得够大,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地位够高,身上的筛子够多的话,自然会引起一场大纷争,就如同您那年的科举案一样。而我们就能趁着鹬蚌相争,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至于是多是少,就看天命了。” 唐伯虎大为震撼,攥紧手心,他愁眉不展:“可是,这等密事,能去哪里打听呢?” 月池奇道:“您不是还有几个朋友的吗?” 唐伯虎哽了哽道:“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实际与唐某一样……丝毫不关心人事格局……” “这样的话。”月池蹙眉,“可就难办了……” 俩人正相对为难间,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沈九娘推门而入,她端面的双手微微颤抖,脸浮现出红晕,一见月池与唐伯虎同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由语无伦次道:“妾身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谈话的,只是……妾身对唐相公是决计没有坏心的。妾此来,是想说,如果要打探这些,妾应该能帮上忙。” 月池惊喜地睁大眼睛,对呀,她是官妓,风月场中鱼龙混杂,消息只怕也是灵通异常了。 16、转处还藏玉线头 池州府中百姓大多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深夜时分,万籁俱寂中,只有打更人的敲梆子声时不时响起。静谧浓重的夜色被那一声嘹亮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划破,可在瞬息间黑色的潮水又迅速聚拢,将这大半座城池都笼罩入沉沉的睡眠中。只留下一处欢饮达旦之地。 这里处处都是灯火,将金粉楼台照得如同白昼,脂粉香气顺着微凉的晚风飘来,吹得人心头都是一荡。更引人注目的是这里的谈笑声,年轻女子笑声既如蜜糖般绵软,又带着烈酒般的放肆,或老或少的男子声也夹在在其中。打更人站在黑暗里,直勾勾地看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驶入这温柔乡、风月场,他不由舔了舔嘴唇,心道:“要是能进去享乐一番,不知道能有多美。”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以他的收入来说,娶个老婆都是勉强,更何况进这种销金窟了。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华丽马车上走下来的那几人,头上金饰,一身绫罗,腰坠美玉,一看就是身家非凡,难怪他们将将走到门口,老鸨与龟奴就似嗅见花香的蜜蜂似得围上来,前前后后地打转,将他们迎入包厢,又唤来好几个姑娘。 其中一个就是怀抱琵琶的沈三娘。沈三娘本以为这又只是一次寻常的陪客,可是,处处有意外,无巧不成书,惊喜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酒过三巡后,就听其中一人赔笑道:“焦兄,不知在下前几日所说的那件事,焦翁那边可有办法?” 谁知,这位被称为焦兄的人笑道:“我叔叔说了,些许小事罢了,也值得去烦他,你们直接报一个自尽不就好了。” 开口的那位公子叹道:“并非是我们不想,而是那女子临死之前写了一首诗,正在那些好事文人中传颂,那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能打不能骂的,我姑父因此还是有些担心,还请焦翁看在同乡的面子上想想办法,从中转圜。若嫌礼物过于鄙薄,姑父愿意再奉厚礼,以求个安稳……” 焦兄哼了一声:“难怪我叔叔说,那些南蛮子文人最是可气,王兄放心,你这般厚待, 我焦某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自当替你想想办法,不叫吏部那群人无缘无故找你们的麻烦。” 吏部?沈三娘只是粗通文墨,对此听得半懂不懂,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先开口的那位对着焦公子千恩万谢,车轱辘似得的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终于,他们喝醉了,分别搂着姑娘回了房间后,沈三娘才借口更衣偷跑出来。她才刚刚见到鸨母,鸨母就是大吃一惊:“你怎么不去好好陪焦公子,跑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赔笑道:“妈妈,焦公子已经由露华陪着去休息去了。女儿来此,有一事请教您老,这位姓焦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看着好生气派,而其他那些同他同行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 鸨母重重拍了下大腿:“你是不是傻呀,都知道他来头不小了,你还不赶快抓住这只金龟,反而跑到这里来嘀嘀咕咕!” 沈三娘摇着她的胳膊道:“女儿是今日身上长了几个痦子,怕引得贵客不喜,所以才没有凑上去,这不是向您打听打听,下次好把握机会嘛。” 鸨母嗤笑一声:“还下次,做你的美梦,人家是京城的贵人,到此来要么是过路,要么是游玩,指不定明儿就走了。行了,既然长了痦子,就去睡觉,下次别浪费机会了啊。” 说着,她挥舞着桃红色的丝巾,一摇一摆地就走了。沈三娘无奈地一跺脚,只得回房去,将今日之事写到信封里,托人捎给有求于她的妹妹沈九娘。 在这封信到达时,月池、唐伯虎与沈九娘已然等了好几日的消息,其间他们也收到了不少的讯息,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月池虽然面上一如常态,心里却也渐渐地失望起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也不是特特抽出时间去探查,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关键信息本就是难于登天,因为听不懂而错过的概率也在八成以上。太后的千秋节可就快到了,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难不成真要她如盲人掷飞镖一般全凭运气吗?她正暗自思索间,就见沈九娘步履急促地入门来,对她道:“小相公,我三姐来信了。” 月池身旁的唐伯虎急切道:“快拆开念念 。” 谁知道听罢之后,月池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立时翻转,果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月池定定看向唐伯虎:“能与吏部官员打交道,必然是六部一院中的官员之一;对南方人蔑称,就说明是北方人;这个焦公子口称叔叔,那就是同族同姓。这样看来,只能是那一个人了。” 唐伯虎与月池同时脱口而出:“礼部右侍郎焦芳!” 月池不由莞尔:“真是万万没想到,最后这线竟然落到了八竿子打不到的礼部里。” 唐伯虎却皱眉道:“素闻焦芳此人,蛮横无理,不学无术,没想到还收受贿赂,真是无耻之尤。” 月池道:“先前不过听先生提过一嘴,还未曾请教,他究竟是如何个蛮横无理法?” 唐伯虎道:“他的名声,在士林中是臭不可闻。大学士万安曾说他:“不学如芳,亦学乎。”他听闻之后,嫉恨在心,竟然当众恐吓官员,说必是当时状元公彭华在背后中伤他,他若是当不上学士,就要在长安道上把彭华捅死。” 月池大吃一惊,在儒学如此兴盛的明代,竟然还有行事这么简单粗暴的官员,她追问道:“后来呢?” 唐伯虎无语道:“彭华因此日夜忧心,只得去求大学士万安,最后录他为侍讲学士了。” “果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月池嗤笑一声,又问道,“那他如此仇视南方人,您可知道缘由?” 唐伯虎摇摇头:“我在京时,并没有听说他有这个毛病呐……” “那看来,是您离京后出的事了。”月池灵机一动,“看这位焦公子的语气,似对吏部官员多有不满。对了,吏部尚书马文升是哪里人来着?” 唐伯虎奇道:“是他同乡啊,马尚书与焦芳均是河南人。不过,马尚书是今年才上任的,对了,前一任尚书倪岳倪尚书,似乎就是南方人!” 月池思索片刻道:“看来,马尚书并没有因为同乡之谊而与焦芳站在一边,反而秉承了前一任倪尚书的态度。那就是他了,他行事如此狂妄,睚眦必报,又为士林所不喜,我们若不趁机踩上一脚,简直是天理难容。先生,我们现在便可开始行动了。” 此话一出,非但唐伯 虎,就连沈九娘也是紧张地看向月池,月池道:“您先写一封替李凤姐伸冤的文章,托您的朋友交给户部府仓大使。” “嗯?”唐伯虎疑惑地睁大眼睛,沈九娘也不解道:“可是,小相公,刚刚不是在说礼部与吏部吗,这怎么又扯到户部了?” 月池道:“沈姨有所不知,户部府仓大使掌管朝廷供品购买,虽挂户部之名,却是由吏部铨选,多由吏员充任。以马尚书的铁面无私,这样的肥缺,他必定会选一个品行正直之人。” 唐伯虎已然明了:“品行端正意味着好打抱不平,他一定会被此冤情所打动,拿此稿回去向马尚书说明前因后果,届时就能告焦芳一个收受贿赂,隐瞒案情!” 月池摇摇头:“未必,焦芳的确厌恶马尚书,马尚书却不一定愿为这等小事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况且,这在马尚书眼中,估计是一桩已经了结的案子了。我之所以找他,是因为他不过九品官,容易接触,同时他既是吏部的人,又挂着户部的职,能接触的大员也要多些。”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保险。”她看向沈九娘,问道:“沈姨,您在这方面消息灵通,可知道哪个戏班或者乐坊中人与朝廷相连。” 沈九娘想了想道:“我的确认识几位,一个是我的同乡——苏州张梅谷,他擅长洞箫,他的朋友中有一个叫过云适,是唱昆曲的大家,听说非但技艺非凡,身上还有官职呢。” 月池挑挑眉道:“有官职的昆曲大家?那的确是了不得了啊。太后千秋,他们应该都有进京的机会。” 唐伯虎讶异片刻后,否决道:“太后?你想请太后做主,可是后宫从不干政,太后千秋大寿,也不会听此不祥之曲的。” 月池又摇摇头:“非也,非也,要听此曲的不是太后,而是另有贵人。您只管做关汉卿与吴道子即可,这些繁琐之事,不必您来操心。” 沈九娘道:“关汉卿可是戏剧名家,小相公莫非是还要唐相公写戏本?” 月池点点头,沈九娘闻言粲然一笑:“这可太好了,妾身终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妾身粗通音律,愿助相公一臂之力。” “九娘,你对我的恩情已经很多了。”唐伯虎感 激地握住她的手,沈九娘羞怯地摇摇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四目相对间,脉脉温情流淌。 月池清了清嗓子道:“我还没说完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话一出,俩人面上都是通红,急急忙忙地松开手。月池抿嘴一乐,继续道:“先生也要抓紧动笔画画了,之前一直阻止您构图,是不知要往怎样的风格靠拢。现在看来,最好能以惊心动魄为佳。” 唐伯虎有些疑惑:“惊心动魄?” 月池一时有些词穷,她对这方面委实不是很擅长,只得搜肠刮肚道:“就是让人一眼看了,十分震撼的那种。” 唐伯虎若有所思,起身就开始踱步。至此,唐解元忙碌的生活就开始了。 17、倚竹双丝明玉细 莺儿与船夫们见此情景,都是满心疑惑,目瞪口呆。虎子年轻气盛,找了机会对莺儿道:“你们这全家是都中迷魂药了?” 莺儿心里也犯嘀咕,但嘴上却呸道:“你满口胡沁些什么呢!” 虎子被骂得一愣,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要不是中了迷魂药,怎么三个人都忙到一处了。现下还要改变行程,往应天府去了,原来不是说要回苏州的吗。” 莺儿愈听心里愈火大,她一甩帕子:“要你管!” 说着她抬脚就走了,虎子一脸委屈地回了船舱,刘大爷见他道:“这是又去撞南墙了?” 虎子嘟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大爷笑道:“我算是瞧出来了,这两口子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多说无益,是骡子是马,等让他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虎子急切道:“那万一是骡子,不是马呢?” 刘大爷拍了他一下:“那你又能咋办,又不是你骑,你管得着吗,划船去!” 却说那厢,莺儿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刚准备敲门,就听里间传来她家娘子的声音:“为何要写这周氏的事,周氏不是在生李凤姐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吗?” 月池的声音幽幽响起:“人死魂尚存,凤姐遭此苦楚,生身母亲岂能袖手旁观,她万一一直都悄悄跟着李大雄身边,睁着眼看着呢?” 莺儿不过是个小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心里又存着疑影儿,当下就尖叫出声。里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沈九娘快步出来,揽着她道:“莺儿,你怎么了?” 莺儿惊恐地攥着沈九娘的衣摆:“娘子,你们、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沈九娘一时语塞,她回头歉意地看了唐伯虎与月池一眼,拉着莺儿就走了。月池与唐伯虎相对一时缄默,茶盏中的雾气袅袅升起,映得双方的面孔一时都有些模糊,月池捧着茶盏,看着水中碧绿的叶子缓缓开口:“先生不问我缘由吗?” 唐伯虎叹了口气:“九娘在此之前,一直生在闺阁,故而不明白也在常理,但是唐某,因知晓前因 后果,自然还是能体悟几分。你想要你爹死,是吗?大明律规定,其尊长谋杀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杀罪、减二等。你的母亲因他的殴打而死,因此你想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月池心下松了一口气,他竟然想到此处去了,不过也好,他若是全盘都看透,只怕就会罢手不做了。想到此处,月池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先生既然如此想,不觉得我私心太多了吗?” 唐伯虎摇摇头:“为母报仇,人之常情。唐某虽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月池道:“巧了,我也亦是如此。” 唐伯虎心道,看来她真的想彻底与李凤姐这个身份割裂了,他随即道:“那唐某就再将这戏本改改。” 月池道:“劳烦先生了,先生才高八斗,所著之文炳炳烺烺,在加上沈姨协助,必能得到过云适的青睐。所售之银两想必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开销了。” 唐伯虎闻言眉头舒展,笑道:“正是,我终于明白,你所说的双赢之局是什么意思了。” 月池垂眸一笑:“先生真是知足常乐,这只是一点开胃点心罢了,大菜还没有上桌呢。您写与户部府仓大使的信也要稍作修改。不是替李凤姐伸冤,而是替她及其母各求一座贞洁牌坊。” 唐伯虎一怔:“牌坊?你、不是,李凤姐可不像喜欢这些死后虚名之人呐。” “李凤姐当然不喜欢,死去元知万事空,要此浮名又何用。这个道理,您明白,我明白,可是那些士大夫,偏偏不明白。”月池沉沉道,“可是,人是无法与整个世道相抗衡的。老子有言: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我们只能顺着他们的想法,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壮大自己。只要这个消息直达天听而已,至于什么途径与由头,都不重要。与此同理,画也是如此,您的画笔精墨妙,一派大家气象,我痴长这些年岁,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地观摩这样一幅名作。但是,对于那些浅薄之人来讲,他们或许根本无法欣赏此画中蕴含的深意。恕我冒犯,您得再画得直白一点。” 唐伯虎饶有兴致道:“画还有直白的吗?” “自然。”月池沉吟片刻道,“这些天 ,我也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一点曾经学过的知识,极恶与极善,极丑与极美,极明与极暗,展现于尺余画卷上,方能叫人人瞧了,都知其不凡。这是西洋那边的画法,不似我们中土之人的恬淡,不过试试新鲜物什,对您这样的大家来说,也是一次很好的尝试,不是吗?” “这些,也是都是那个姓马的师父教你的?他还懂画?”唐伯虎一时愕然。 月池默了默:“当然,他号称千年第一思想家,应该是什么都懂。”的? 唐伯虎颇有些心驰神往之意:“真想见见他,与他详谈一次,必能获益颇多。你能帮我引荐吗?” 月池点点头:“乐意之至,就拿您中西融合的新作去做上门礼物,如何?” 唐伯虎大笑道:“一言为定!” 此间是相谈甚欢,另一处就是截然相反了,莺儿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娘子,你是也中魔了不是,那个姓李的,摆明就是个骗子,要么就是个神棍!你们怎么能信他的话呢!” 沈九娘又好气又好笑,斥道:“不得无礼。如果我没猜错,李小相公应当来历不凡。他只是一时落难,才为唐相公所搭救。你不可胡乱揣测,若真开罪于他,只怕连我也保不住你。” 莺儿不屑道:“婢子实在想不出,一个整天只会光说话不做事的人,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他刚开始来,还说要做饭呢!现在就知道抄着手吃现成的!” “闭嘴!”沈九娘这下是真的动怒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用得银子,都是人家给的,你怎可忘恩负义,大放厥词。” “什么!”莺儿大吃一惊,“他、可他不是说自己没钱吗,他为什么会给我们钱用,娘子,你是不是被骗了?” 沈九娘无语道:“你以为最近捎信的钱是哪里来得,都已经花出去一部分,怎么会是骗我,至于为什么会给我们用,据说这是他与唐相公所定的赌约。” “什么赌约?”莺儿急急追问,沈九娘道,“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够了。” “哦……”莺儿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一船人就这般心思各异地向目的地应天府进发,就如这一系列的布置如齿轮一般相互磨合着推进。 在一个清朗的早晨,过云适一如往常一般,去他最爱的云梦楼吃早餐听曲。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胭脂色的晨雾如少女的披帛飘荡在长江之上,两岸摇曳的芦苇与绿树则恰似少女浓密柔婉的秀发,而波光粼粼的长江本身则是美人粲然的面庞。晨风拂面,带来缕缕芬芳。这让本就陶醉于其中的过云适更加心旷神怡,他拿起一块马蹄糕,正打算品尝时,就听老板朗声道:“各位老爷,小店今日新请来了一位昆曲新秀,他今日所唱得这曲儿也是闻所未闻的新词新调,还请各位老爷捧个场。” 新词新调?过云适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楼下的台子,却只见一个黑小子和一个打扮简朴的妇人走上来。周围的这些老票友当即嘟囔出声来。大家都是有钱有闲的人,丝毫不给面子:“这云梦楼是怎么回事,连这样的村人都能叫上台来。” “可不是,都长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是什么名角不成。” “为什么连戏妆都不上?这也太外行了。” 大家齐齐叫倒好,就连过云适旁边桌子上的几位小年轻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云梦楼的老板忙又站出来道:“各位爷,各位爷先莫急,这位小兄弟和他师母是因他师父重病,所以才来此希望赚点药钱,而小的也是在听了他们唱过之后,这才让他们上台,如果真是不堪入耳,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敢砸自己的招牌呀。” “那还不快让他们唱!还愣着干什么!”一个汉子嚷道。 “是是是。”老板忙摸了一把冷汗,下台去了。 众人只见那村妇拿起笛子来,刚一吹奏,笛声风风韵韵,宛若绵言细语,仔细一听,的确不是任何熟悉的曲调。现场立时鸦雀无声。过云适不由抚掌笑道:“好本事,好本事。”不过,昆曲表演,伴奏虽然重要,可关键还是唱功,过云适凝神细看那黑小子,心想,瞧着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不知基本功是否牢靠。 他刚刚如此想,那黑小子就开口了,唱得是:“青颜命薄只须臾,飘落君前软若无。今夜美人归界外,优昙莫问为何枯。【1】四行字是薄命的碑碣,半江水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畔。嗳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鹃声冷啼月。【2】” 18、低眉数曲语莺轻 过云适乍听之下,就惊为天人。无他,尽管昆曲从元末兴起,发展这么些年,在宫廷中也有一席之地,但加入其中创作的文人却是寥寥无几,以致昆曲的戏本虽多,却是良莠不齐,有些戏班子为了博得关注,甚至唱一些淫词艳曲来招徕客人。过云适爱曲,如唐伯虎爱画一般,然而,戏曲又与画作不同,巍巍大厦,非一木所支也,故而,他一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万没曾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常去的茶楼听到这样的绝妙好辞,不仅字字珠玑,清词丽句,而且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戏本与笛声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他连这黑小子极为一般的唱功都能够忍受。他甚至一面用手指在膝上敲板眼,一面低声吟唱起来。 连过云适都是如此想来,其他票友为了词句与剧情也是勉强忍受下来,只是到了最后打赏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对端着盘子要钱的黑小子——即月池说:“拿去给你师父看病,让他好好将养,等他出来唱曲时,我们一定来捧场!” “好好学啊,小伙子,你这个水平,实在是差一点火候。” “你就没有别的师兄了吗,要不你去和你师娘吹笛子,下次换你的师兄来!” “对对对,这个曲换个人来唱,一定能红的。” 月池对着一群热心观众,真是哭笑不得。不过戏还是得照演,她耷拉着头,抽了抽鼻子道:“多谢各位爷的赏,可惜我师父他老人家,恐怕没那个福气来为各位表演了。师父因为重病,嗓子已经倒了,师兄们因此全部跑光,我又这般的不争气……现在,师父唯一的心愿就是找一位真正的知音,把这个他耗尽心血所写的戏本子卖给他。” 此话一出,在众人唏嘘之时,楼上出来传来一声巨响,做村妇打扮的沈九娘惊讶地看到他们此次的目标人物过云适急急跑下来,连凳子摔了都顾不上。月池眼见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来,激动不已道:“小兄弟,你刚刚说得可当真?” 月池做吓了一跳状,磕磕巴巴道:“自然当真,不知您是?” 过云适忙理理衣衫,拱手一礼道:“见 过这位娘子与小兄弟,在下姓过,名云适,想与二位谈谈这戏本子的交易之事。只要过某能拿得出来,多少钱都可以,还请您二位开个价!” 月池与沈九娘对视一眼,沈九娘福身一礼道:“多谢过先生的赏识,只是拙夫天生有副孤拐脾气,非得寻个知音不可,若过先生是真心想买,还请约上您的班子,与拙夫面谈为宜。” 过云适听到此话,反而更钦佩这位素未谋面的才子,当场一口应下,还约定了时间地点。月池不由暗自舒了口气,这事儿至此就算成了一大半了,只要这个过云适不是徒有虚名,团队平平无奇,这个戏本子就是他的了! 就在一切顺利时,异变却发生了,月池与沈九娘在按约定交给云梦楼老板租借场地的酬劳后,正准备离开时,有人却挡在了她们面前。如果月池在唱曲时抬头望望上面,就会发现,这几个人原来是就是坐在过云适旁边的几个小年轻。 最前的一个身着藕合色直裰,腰系一根浅蓝的丝绦,脚上着的是素履。月池并未抬头直视他的脸,可明代服饰等级森严,她凭这一身服饰打扮也猜出个七七八八,其应该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瞧着年龄也不大的模样。怪了,拦住她们做什么? 她正思索间,沈九娘已然挡在她身前,警惕道:“不知几位爷有何贵干?” 这个年轻人道:“这位大嫂莫怕,某姓夏,请教尊夫高姓大名?” 沈九娘蹙了蹙眉:“敢问公子是何意?” 这位夏公子笑了笑,露出细白牙齿:“在下没有恶意,只是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好词好曲了,故而心生仰慕,这是在下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大嫂笑纳,如有机会,在下还想上门拜访,不知……” “不好意思,我们得辜负公子的美意了!”沈九娘与月池异口同声,开玩笑,唐解元那么出名的人,一见面不就露馅了。月池飞快地将他给的几两银子塞回到他手中,开口道,“我师父是乐户之子,我们全家都是下九流,怎敢让公子屈尊上门。再说了,家师实在病重,若是不留神给公子过了病气,那我们岂非万死难辞其咎,故而实在是抱歉,公子请回。” 这位夏公子被这般拒绝 ,当下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但他修养应该不错,仍强笑道:“那至少将在下的心意收下。在下真的只是仰慕令师的才华,家母也很是喜欢昆曲,待令师病愈后,在下还想请令师为家母写一首贺寿辞,这就当作定金……” 月池仍然摇头:“这太多了,我唱得曲不值公子这样打赏。家师也没有再继续写曲的精力……” 沈九娘也是深施一礼,虽然嘴上说得很客气,可是意思却是很坚决。她们又不是真的卖唱的,既然实现了目的,现下就是要离开得越快越好,免得节外生枝。因着这个原因,二人都表现出迫切想离开的意思。夏公子身后的几位年轻人见状也有些不满了,其中一个上前来,对月池道:“我表哥明明是一番好意,你们怎么这个样子!他都不嫌弃你们了,你还推三阻四的,真是不识抬举!” 这声音娇嫩,甜如浸蜜,月池一怔,自己的手就被人抓起,面前这人又将那几两银子塞了回来。她不由愕然,情不自禁地抬头,一下正与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四目相对。这位姑娘瞧着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白净,只是不知怎么的,她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掩住口,退后一步,脸不过片刻间就如熟透的桃子一般。咯噔一声,银子掉在地上,还滚了好几周。不过此时已然无人去管了,与她同行之人忙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而月池则立刻低头,拉着沈九娘拔腿就跑。俩人跑得气喘吁吁,确定没人跟上来时方松了口气,慢悠悠地折回临时租赁的房子中。因名声太大一直不敢露脸的唐伯虎在屋里已然等得心急如焚,待她们归来,忙一面替她们倒茶,一面关心道:“怎么样,没出什么事?” 沈九娘连茶都来不及喝,就笑得花枝乱颤:“前面一切正常,只是后来从天而降一桩红线,吓得我们李小相公魂不附体。” “红线?”唐伯虎吃了一惊,月池无语道,“沈姨!” 沈九娘继续笑道:“妾读《三国演义》时,甄夫人即便披发垢面,也难掩国色,使得曹丕对其一见倾心。今日这事放在李小相公身上,原来也是适用的,你都涂成这个模样了,那个小姑 娘竟然也对你一见钟情。” “什么!”唐伯虎惊诧万分,这年头,女扮男装的姑娘还能遇到这样的桃花劫呐,他也开始调侃起来。 月池扶额道:“还是说正事。明天见过过云适之后,我们要往哪里去。” 唐伯虎想了想道:“还是回苏州,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况且,唐某的家族也在那里,还能替你上族谱与户籍,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 月池难得变了颜色:“这、这真的可以吗?” 唐伯虎笑着点点头:“族长原先是家父,现在换做了家叔,他亦有功名在身,在本地颇有威望,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而已。”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谁也不想一辈子当黑户,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她忙对唐伯虎行了一个大礼,唐伯虎扶起她道:“既然叫了我一声师父,那我也得担起做师父的责任来。” 这是要正式收下她的意思了?月池心下大喜,又一次跪地敬茶,口称:“礼不可废。”唐伯虎见状,也安然受了她的礼。二人至此真正定下师徒名分。九娘虽然疑惑,但她是个聪慧体贴之人,并没有直接开口询问,而是将此事存在心头。 第二天,过云适果然带着他的小伙伴如约而至,应邀现表演一段。因为唐伯虎的演技太差,月池与沈九娘一致决定,还是让他躲在帘子后面装病,只听声辨高下即可。唐伯虎与沈九娘坐在帘内,只听外面丝竹婉转,声腔流丽悠扬,直入人心。他们二人都是精通音律之人,一听便知深浅,当下就满意点点头。于是,他们顺利地达成协议,一个戏本加上一幅画换了足足八十两银子。 本就有在云梦楼的铺垫,再加上过云适团队的精彩表演,十日之后,这个以李凤姐为原型的昆剧就火遍应天府。就连停留此地的户部府仓大使也去慕名听戏,在戏场上,替李凤姐求贞洁牌坊的书信也由店小二递到了他手中。江南的蝴蝶翅膀微微抖动,即将在京师带来一场大风暴。 19、山雨欲来风满楼 月池是想尽办法拜唐伯虎为师,以求习得他的几分文采,而在遥远的紫禁城,有的人却是由世上最好的老师哄着学,却也不愿多看一个字。 自洪武爷打下天下,朱明江山迄今已传到了第九代弘治帝。当今正是以一夫一妻制名扬后世的弘治皇帝。弘治皇帝与其妻张皇后于成化二十三年成婚,数载过去,膝下却仍然空虚,直到弘治四年时,方生下一个孩子,恰是男孩。寻常百姓家庭,都日思夜想生一个儿子来延续血脉,更何况是帝王之家。这个作为嫡长子降生的男孩在出生之时就吸引了万众目光,如无意外,他注定要在日后成为这万里河山,普天黎民的主宰。弘治帝对这唯一的儿子疼爱非常,寄予厚望,在其两岁时为其取名厚照,并册立为皇太子,在其八岁时便让太子正式于文华殿出阁讲学。 皇太子读书自然不同于商户家的丫头,每天有两名侍班官、四名讲读官、一名侍书官、一名校书官随侍左右。这些都是朝廷要员、饱学之士,从早陪到晚,耐心细致,力图将这些儒家经典嚼碎揉烂注入皇太子幼小的心灵之中。然而在儒教无孔不入的熏陶下,皇太子却越长越不像大臣所期盼的圣明天子的形貌。 这是弘治十四年的一天。晨曦为文华殿碧绿的琉璃瓦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与其下的红墙朱户相映衬,显得分外明快鲜亮。虚岁十一岁的朱厚照正坐在金漆屏风前,一面把玩着手中的白玉卧虎,一面听着侍读官刘机念书。在一众金奴才银婢百般呵护下长大的宝贝凤凰蛋,自然不会有一幅丑相貌。他生得面如满月,鼻直颧丰,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精采秀发。 可惜的是,年幼皇子蓬勃的精力明显不是放在案几东侧的书籍上。他不过嘴唇微动,十分敷衍地随着刘机读书。今日的讲读官王华不由慢慢皱起眉头,他乃是成化十七年状元出身,因为才华横溢,深得弘治帝的器重,被委任为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詹事府的职责就是辅导太子,王华又是出了名的耿介之人,见此情景怎能不开口劝诫。他摆摆手,正读得口干舌燥的刘机 立时住嘴。 在此殿中伺候的太监与婢女皆是敛声屏气,整个殿中原本回荡得都是刘机浑厚响亮的声音。此刻他一停下,殿中霎时间鸦默鹊静,只有朱厚照手中光润洁白的玉虎与黑漆螺钿案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王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侍立在太子身后的一个中年宦官也不由眉头一紧,心道,今日必又有一次争端。而皇太子本人却面不改色,他将玉虎放在笔架旁,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他目视刘机,问道:“为何停下了?” 刘机讷讷不能语,看向王华。王华则道:“殿下心不在此,他停或不停又有何相干?臣为向殿下授课,特特去请教朝中前辈,他们皆一致赞颂殿下读书勤勉,容仪庄重,今日所授之文,次日掩卷辄能背诵。可如今,殿下却敷衍了事,举止失度。臣忝为詹事府右谕德,兼万岁亲命的讲读官,不得不在此规劝殿下,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老师这般劝谏,朱厚照却似无所谓一般,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心的玉虎,好似这虎上开出了一朵花似得:“王先生此言,未免太过严重了。” 王华见状更加气闷:“殿下,臣绝非夸大其词!古学问大家已有言在先,学业因勤奋为精深,因玩乐而荒废。殿下如此作为,上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基业和万岁爷的谆谆教诲,下对不起天下黎民百姓。殿下为一国储君,即便做不到头悬梁,锥刺股般的苦读,也至少得做到恭谨勤勉……” “好了。”朱厚照皱眉,“我不过是没跟着傻念而已,先生既没考较,就如此评判,未免有失偏颇。” 说着,他就张口要背。王华却打断道:“臣知殿下聪慧过人,然圣人之言,不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殿下若能逐字逐句,明辨其义,臣方无话可说。” 这下轮到朱厚照一时语塞了,可年轻人血气方刚,最是心高气傲不过,怎能轻易认输。他刚刚坐直,身后的那位宦官就即刻将书移过来,朱厚照看了几眼念道:“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无非是在赞颂尧的德行的罢了。” 王华道:“殿下所言 是也不是。这的确是赞扬尧的话语,不过却不止为颂圣之用,而是向后世君主传授治国之道。尧乃贤德之君,以道德而化治天下。前几日臣曾为殿下讲解大学章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此句与彼句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尧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1]” 朱厚照微微颌首:“如此说来,此句也与《论语》中修己以安百姓是一个意思了?” “正是,正是。”王华喜得胡须颤动,这个活祖宗,本以为他一直敷衍了事,未曾想到,还是听进去了一鳞半爪的圣人之言,竟然还知道举一反三了。其实太子实乃聪明绝顶之人,用一半的心思读书都能读到如此地步,若他能全心全意专注学业,何愁不能四海承风,天下大治呢?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是王先生想多了。 朱厚照道:“说来说去无非是一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车轱辘话,难不成不按儒生们说得做,就一定不是好皇帝了。” 他一见王华又怫然变色,不由笑道:“先生莫急,我且问先生,唐太宗如何解释。他弑兄夺位,完全悖离了孝悌之道,这修身一项,做得可谓糟糕至极,可影响他治国平天下了吗?” 王华的双眼圆睁,他万万想不到,太子竟然会举出这样一个例子来。这究竟是童言无忌,还是……夺位一事在朱明一朝实属极端敏感话题。他并非无法反驳,而是不能反驳。众所周知,明太宗【2】永乐陛下便是打着靖难的旗号夺了建文帝的皇位。他若是指责唐太宗,就不得不说出诸如乱臣贼子,来位不正,难掩天下悠悠众口的话语,这不就是在影射辱骂明太宗吗,可他若是赞颂唐太宗,这又是在自打耳光啊。 朱厚照眼见他的面色青了又白,犹自不满足:“看来这个问题王先生还需要点时间仔细想想,那不如我们谈下一个如何。我记得亚圣曾说过: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看来孝之道关键在于顺从尊长,王先生以为然否?” 明明是在说治国之道,话题如何又转到伦理了,王华一头雾水,但仍谨慎地答道:“正是。孔圣人 也曾道,无违为孝。” 朱厚照蓦然笑道:“那我明白,为何孔圣人会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之语了。他若是学习其兄,顺从父亲晋献公之命,以母之礼尊奉骊姬,便会得到孔圣人的赞赏了?” 王华又惊又怒,看着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男孩。他现在完全能够确定了,他是故意的。不过十一岁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机。他说得每句话都暗藏杀机。唐太宗影射成祖,而所谓骊姬晋文,则是直接喻指当今与先帝万贵妃的恩怨。而世人皆知,先帝专宠万贵妃,贵妃积年无子,为独占圣宠,竟戕害皇嗣,以致宫中饮药伤坠者无数。幸得太监张敏之助,才留下当今圣上这一根独苗,在太后的庇佑下,这才活了下来。今上长成被立为太子,万贵妃仍然诸多留难,恰合晋文公重耳因骊姬诬陷,流亡国外。而以母之礼,则指宪宗有意让今上认万贵妃为母,结果被今上严词拒绝之事。这样的宫闱之事,人人讳莫如深,唯有这位太子爷,胆大包天,竟敢当众以此来给他下套,他要么否定圣人之语,要么将万岁得罪彻底,无论哪条路,都足以让他今后举步维艰,甚至有性命之忧。 朱厚照满意地欣赏他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过了好一会儿,方大发慈悲道:“王先生想是为国操劳过度,太疲惫了,不若今日就上到这里,先生还是回去好生歇着。刘公公,还不去扶扶王先生。” 一直缄默不言的宦官刘瑾忙合上书,上前做搀扶状。王华还能怎么说,他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躬身谢恩。朱厚照还特特送他到门前,就在二人即将分别之际,他又来了一句:“我依稀记得,‘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是出自韩昌黎的《进学解》。” 王华的心又高高提起,他点点头道:“正是。” 朱厚照颔首,头顶火珀束发冠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更衬得他面色皎然,唇红齿白:“这篇文章很好,我念诵过多次,先生也不妨多读几次,特别是后几段。时候不早了,先生请慢行,我就不远送了。” 20、赫赫金盆海里涌 王华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头雾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勉强定了定心神,索性从头开始默诵:“国子先生晨入太学……” 直背到“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时才恍然大悟,他摇着头苦笑,原是在拐着骂他呢。接下来的几句是——“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这几句话本是韩愈自嘲,大致意思是指他自己学习虽勤却不能顺应道统,言论虽多却不切合要旨,文章虽然写得好却无益于实用。这样的人却能享受国家的俸钱,消耗仓库的粮食,其全家出入有车马仆从,安坐着吃饭。他整日只知道按旧规行事,从过往的书籍中引用陈词滥调。圣明的君主却未施惩戒,宰相大臣也未加以斥责,实乃他的万分幸运。 韩愈是在感叹自己怀才不遇,所以这句句都是反语,可因由朱厚照提及,这些话就变成了实指,变成了对他的嘲讽。王华长叹一声,一个脏字不带,一句出格的话都未提,就将他活生生骂成了一个只知道引用圣人之言,不知经世致用的迂夫子。而最后一句,“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甚至还带了威胁的意味,意指若是他再不识抬举,授课时对太子指指点点,怕是前途堪忧。 “他才堪堪十一岁,十一岁啊……”王华喃喃茫然道,“而且,他为什么会……” 王华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才刚刚教了太子不足五日,言谈举止都是依礼而行,偶有的忠言逆耳,竟然就让他如此不满。不,他并非是只针对他这个人,而是……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头一看,他才出文华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皇太子一行人竟然就已经追了上来。领头的太子外着宝蓝对襟罩甲,内着赤色窄袖戎衣,上面绣着织金夔纹,他骑得一匹银鞍骏马,奔驰如风。而太子左右的宦官则是穿着紫花罩甲,各骑得高头大马,就连那个五十多岁的刘瑾也 在其中。一行人旗帜鲜明,手挽雕弓,直奔校场而去。朱厚照还对王华举了举鞭子,算是打了招呼。 吃了一路灰的王华:“……” 他就这般灰头土脸地出了承天门,却又遇到了一位另一位大人物,正是月池与唐伯虎数次谈及的吏部尚书马文升。王华一见他,便深揖一礼,态度不可谓不恭谨。他之所以如此作为,自然有原因,一是因马尚书资历老,他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乃是四朝元老,二是因其官位高,吏部被称为天下第一衙门,其尚书被称为天官,主管天下官吏考察进退,其权不可谓不大。三则是因为,他算是王华的上司,他同样是太子的讲读官,并且当年还曾教导过当今圣上。他的为人的确如唐伯虎所述,个性检介,刚直不阿,一见王华这个时辰出宫门,即刻皱起了眉头,问道:“德辉,你不为太子授课,缘何到了此处?”德辉乃是王华的字。 “老尚书,您有所不知。”王华长叹一声,“只是此处并非是长谈之地……” 马文升会意道:“那就劳烦德辉去吏部后堂稍坐片刻。待我面见圣上奏事完毕后,再与德辉详谈。” 王华点点头,便往吏部衙门去了。吏部差役自然识得王华,忙奉了一盏金雀舌甜水茶上来。王华慢慢品过,等候一会儿,马文升方回来。这二人,一个满腹郁闷,一个忧心太子,都无心寒暄,当下就进入正题。王华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将出来。听得马文升的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王华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儒臣,吐露了自己的担忧:“老尚书,太子好骑射,轻孔孟,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马文升点点头道:“德辉所言甚是,只是,圣上与我等耳提面命皆是圣贤之道,殿下何故如此?” 王华一怔:“这也是我万般不解之处。殿下年纪尚幼,如无人教唆,怎会如此。” 马文升沉吟片刻:“东宫之中,现得宠的宦官有几人?” 王华想了想道:“现共有八人,分是刘瑾、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和张永。是了,这群国之腐蛀,日夜想些新玩意儿引诱殿下玩乐。想必是我们再三劝谏太子惹得他们不满,这才在殿下 面前进谗言,让殿下疏远文臣!” 明时围绕着权力,文臣与宦官多年来几乎展开的是殊死搏斗,鲜有文臣没有在宦官手下吃过亏。坐在这里的马文升甚至曾被太监逼得下了狱。那还是宪宗年间的事了,太监汪直为排挤马文升,在宪宗弘治帝面前诬陷他行事乖僻,擅自禁止边人买卖农具,以致边人叛乱。[1] 宪宗就将马文升捕入诏狱,贬去戍守重庆卫。直到汪直被免职后,他才恢复官职。有这样经历的他,自然也对这些盗皇家之威福,谋一己之私利的太监深恶痛绝。他道:“必是如此。不能再放任下去了,我现在就写一封奏折,稍后便上本弹劾这八个宦竖,还请德辉帮忙斧正。唉,宫中有奸宦作祟,文臣之中还有焦芳这样的败类,实在让老夫……” 王华忙道:“斧正不敢当,只是我也愿与老尚书一道,为国尽忠。您刚刚提及焦侍郎,他又是怎么……” 马文升浓眉皱起:“你道老夫为何早朝过后又入宫一趟,就是为着他,他竟因收受贿赂,在刑部与吏部四处钻营,希望替池州府梅龙县令将一桩命案掩过去!他还真是手眼通天,若非偶然得到消息,老夫也险些被他瞒了过去。老夫已然年迈,虽无力将其绳之以法,但其若将手伸入吏部来,老夫就算只有一口气也要弹劾他!” 王华听罢感佩不已,对焦芳同样也是义愤填膺。马文升摆摆手道:“圣上英明,自有公断,咱们还是看看太子这边要如何规劝。” 王华点点头,两人都是饱学之事,才华横溢,不多时便写出一篇奏疏来,立时递进了宫门。而即将被批评的太子朱厚照,对此事全然不知情,尚在校场忙得热火朝天呢。 校场的尽头整整齐齐列着七个熊皮靶,朱厚照挽着一把牛角金桃皮弓,三个小太监各抱着一袋箭候在他身后。朱厚照站在原地张弓搭箭,虽说射个十箭也未必能正中五箭,可只要中上一箭,周围的小太监们就开始大声喝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像后羿在世也不过如此。 夸得实在太过夸张了,就连朱厚照本人都有些受不了。在又一箭射空后,他彻底失了兴致,将弓随手往一旁的小太监身上一丢,转 身便走。小太监忙道:“爷莫生气啊,爷的箭术本来是数一数二的,都是这弓不好,或者是这靶子摆得不好……” 朱厚照反身就是一脚:“拖下去打他二十板子。” 这个嚼舌头根的小太监摔了个狗吃屎,又听闻噩耗,当即就想哭。他不明白,他掏空积蓄,求爷爷告奶奶买来这个肥差,还正好碰见太子驾幸,不是说太子爷最喜欢听人拍马屁了吗,为什么轮到他拍,就一下拍到马后蹄子上去了。 太子爷是喜欢听人拍马屁,但是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傻子哄,以为他就和那些史书上的昏君一样,随便夸几句就能让他晕头转向,那他就是大大错了主意! 朱厚照气呼呼地坐在主位上。高凤抢先捧了一盏阳羡茶上前:“爷先喝杯茶,消消火。” 这手脚可真是快,其余七人在心里嘀咕。朱厚照一饮而尽,面色仍然不虞,丘聚见状忙抓住机会道:“爷何必与此等没见识的小畜生一般见识。爷的箭术依奴才看,已是很了不得了。”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自相矛盾,你既是说他说得不对,缘何又说了一样的话来?还是说,你心里也觉得孤的箭术不过尔尔,也是拿些好听的话敷衍塞责而已?” 丘聚忙道:“奴才怎敢,奴才句句可都是肺腑之言。” 朱厚照嗤笑一声:“是吗,那你倒说说,刚刚那个狗奴才说得是对还是错?” 这能怎么说,说对也是错,说错更是错,丘聚一时张口结舌。马永成与丘聚素来交好,他的资历又较老,此时赔笑道:“爷请恕罪,奴才们心虽诚,奈何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还请爷饶了奴才们这一遭。” 朱厚照哼了一声。一旁的张永度其意思道:“爷不必懊恼,爷习箭不过一年时间,只能隔三差五寻空闲出来射两箭,又没有一个正经的武师傅,能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爷天资聪慧了。您再多练些时日,必能有所成就的。” 朱厚照闻言却是彻底恼了,他一下就将手里莲花纹盖碗摔在地上:“好呀,终于说出真心话了,你们这些狗奴才,刚刚是不是都在瞧孤的笑话呢,都觉得我这箭术上不了台面!”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忙跪地请罪。 然而 ,只有刘瑾说出这样一篇话来:“奴才们连弓都拉不开,怎敢厚颜无耻笑爷呢。依奴才看,爷就是对自己太过求全责备了,奴才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就算是后羿,也不是刚生下就能射日了。爷如今的技艺已然纯熟,只是年纪较小,气力不足罢了。您只需要养好身子,待再过些年岁,还愁不能像太/祖爷一般百步穿杨吗?” 这番话言辞恳切无比,配上刘太监几道皱纹一脸忠厚的模样,颇能使人信服,而且他刚好说到了朱厚照的心坎上。他的气恼,面上是由于那小太监一言触怒,实际却是对自己十箭中了四五箭的战绩不满。可骄傲如他,既不喜欢人家一味瞎捧,又不能接受别人的安慰。只有刘瑾言辞恰到好处,正能讨得他的欢心。 朱厚照这才颜色稍霁:“你倒是会说话。” 刘瑾笑道:“奴才生来就是直肠子,笨嘴拙舌,也只能说几句大实话罢了。” 朱厚照闻言也扑哧一声笑出来:“老刘啊,若你都是直肠子,那世上就没有玲珑心肝的人了。行了,都起来。” 众人这才起身。此时,刚刚没了脸面的高凤、丘聚、马永成与张永皆目光灼灼盯着刘瑾。而刘瑾浑不在意,他对魏彬使了个眼色,魏彬会意,即刻走开。 魏彬出去不过片刻就捧了一碟点心回来,瓷盘圆如满月,其上放有七八只品种不一的鸟儿,环绕在一朵粉红的牡丹花周围,个个不过拇指大小,却是色彩斑斓,雕琢精细,栩栩如生。朱厚照见状扬扬眉:“这又是哪儿弄来的新鲜物件。” 魏彬忙开口介绍道:“启禀爷,这就是名扬天下的太湖船点。这外面是糯米做得面皮,用什么红花、栀子、染成这般缤纷的颜色,而里面的馅儿有山楂、薄荷、枣泥等等。这是刘哥特意寻极好的点心师傅做得,为得就是让爷补补身子嘞。” 一直未曾开口的罗祥与谷大用的脸已然是僵住了,只因他们俩素来掌管东宫的膳食,而刘瑾当着他们的面给太子进献美食,不是当面打脸吗!不过,即便他们的脸色再不好,也无法影响太子的心情。 朱厚照笑骂道:“几色点心而已,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能补什么身子。不过 ,念在你们一片孝心,拿过来给爷试试。” 太子本就年纪尚小,折腾了这一上午,早就饿了。不出刘瑾所料,他几下就将点心吃完,还赞道:“不错,酥软可口,味纯香浓,你们俩和这厨子,都有赏。” 刘瑾和魏彬忙开口谢恩。这下,刚刚还只是羞恼的六个太监,都恨不得当场把刘瑾和魏彬吃下去了。不过,不论他们在怎么嫉恨,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公然造次,还只能笑呵呵跟着太子夸刘瑾做事周道。 刘瑾得了便宜还卖乖,对朱厚照道:“魏彬这孩子实诚,一心将功劳归在奴才身上,可是奴才也不能忘了他的好。这点心之所以现在还热乎着,多亏他往来奔波于宫中与焦侍郎府上。” 朱厚照眉头一皱:“焦侍郎,焦芳?” 刘瑾笑道:“正是呢,奴才哪里有什么人脉,不过是一次偶尔与焦侍郎提了一句,谁知他如此尽心,将爷的事放在了心上,办得妥妥当当。” 朱厚照不置一词,刘瑾的笑容渐渐凝固,正在气氛逐渐变质时,忽有太监形色匆匆来到校场,一见朱厚照便道:“殿下,万岁有旨,命殿下往乾清宫见驾。” 朱厚照皱眉,这群老东西,告状就连一刻都等不得了吗。他对太监道:“知道了,待孤更衣后就去。” 21、追思往事好沾巾 亲爹召见,爹还是皇帝,即便知道去了没什么好事,也还是得去。朱厚照踏着正午的金霞步入乾清宫的大门,司礼监太监萧敬正在门口候着他。一见他来,萧敬忙道:“太子这边请,万岁在暖阁中等您呢。” 萧敬今年六十三岁,乃是内廷中的老资历,他自太子爷的曾祖父英宗皇帝在位时就在宫中服侍,因聪明机灵,被选入相当于太监国子监的内学堂读书,他勤学苦练,不仅将典籍制度烂熟于心,还精通琴棋书画,熟谙弓马骑射。然而,在宫中浮沉,才学都是其次,关键还是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难得的是,萧敬在这方面也是无可挑剔,故而皇帝迄今都换到了第三个,他却还能在这乾清宫有一席之地。 朱厚照素来恣意,但对这位老仆还是有几分尊重。而他也心知肚明,以萧敬的身份,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做这种带路的活,必是来刻意提醒他的。他上前几步,低声道:“萧公公,父皇心情如何,今晨王先生可来过吗?” 萧敬瞧着这位小祖宗,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英宗皇帝宠信奸佞王振以致土木堡大祸,宪宗皇帝迷恋万贵妃险些断子绝孙,当今圣上却是个好人,可好人在帝位之上就显得有些软弱,并且万岁的身子骨也有些……好不容易养下一个身建体壮,颖悟绝伦的继承人,可他又偏偏不务正业。不过太子年纪尚幼,贪玩也是常理,只要万岁肯下狠心管教,何愁他没有上进之日呢。 想到此处,萧敬口中也不由带了些劝说的口气:“殿下既知王谕德不会轻易息事宁人,为何又要故意为之呢?不过,王谕德即便如此,也是为殿下着想。老奴斗胆,殿下乃一国储君,身份贵重,任重道远,还请以学业为重啊。” 朱厚照听了却道:“连萧公公都开始相劝,想来父皇这次气得不轻。不过,一国储君,该重难道不该是国事么?” 萧敬一时不解其意,怎奈人已经走到了暖阁前,侍奉在门外的小太监忙推开彩画隔扇门。朱厚照一进去,正对上自己的父亲。弘治帝现年三十一岁,本正当壮龄,可惜多年的疾病一步 一步吞噬着他的活力。他面无血色,两颊凹陷,就连嘴唇都泛着白,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彰显他的不寻常。因为见得是儿子,弘治帝并未戴冠,着一件明黄圆领团龙窄袖袍,斜倚在软塌上的小桌上。 还未待朱厚照行礼完毕,弘治帝就屏退左右,当门合上的一刹那,他就开始骂儿子了:“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往昔你借口探望太后与你母后,频频告假,朕都在大臣面前替你遮掩过去,可如今你竟然当众赶走先生,跑去骑射。就连马尚书都看不下去上表,这下连朕也不能再纵容你了!” 朱厚照反倒是一脸委屈:“父皇恕罪,儿子不是有意给父皇添麻烦的。儿子只是,实在受不了他们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圣人之言了。” “满口胡言。”弘治帝斥道,“先生们是在用心教导你学问,你怎可如此轻慢。” 朱厚照哼了一声:“他们未必是先生,教我的是不是学问也两说。” 弘治帝这下是真的大怒了:“混账东西,尊师重道的道理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安可如此放肆!” 弘治帝说着就抽起戒尺,命他把手伸出来。朱厚照又吃惊又难过:“父皇,你居然为了几个酸儒打我!” 弘治帝气喘吁吁道:“再不好好教训你,你怕是要把天捅个窟窿了。手伸出来,你犯了大错,必要受罚。”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我没错,孔子要是真是那种亘古不灭的圣人,他在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被重视,反而像条丧家之犬似得到处流亡。” “这是因为当时的君主无知之故……”弘治帝即刻反驳道。 朱厚照道:“儿臣可不怎么认为。今天儿子就给父皇说实话。儿子觉得,当时不用,是因为那是战国,一国如无强兵利刃,严刑峻法,就只能遭受亡国灭种之苦。孔子那一套仁义道德根本不能帮助当时的君主获得丰功厚利,甚至连保全家国都做不到,所以不被重视。而汉时,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因为孔子、孟子和其他什么子说的多么有道理,而是因为天下大定,正需要那一套天人合一,德主刑辅和三纲五常来巩固江山社稷,用这一套能获利,所以才用他。说白了, 儒家所谓什么天理,不过是我们帝王家治理天下的工具而已。” 弘治帝看着儿子,此时已然愣住,朱厚照却越说越愤懑:“我们天家用得着孔丘、孟轲时,他们才是至圣先师,用不着时,他们就废物糟粕。而这群儒臣,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要让我照着他们的规矩做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都是父皇太过仁慈,让他们是忘了太/祖、太宗杀儒生的旧事了!父皇不护着儿子就算了,居然还站在他们那边!” 弘治帝久久不能言语,待回过神来,肃颜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朱厚照道:“谁敢同我说这样的话,再说了,儿子又不是不认字,读一读史料,建文帝因何失位,太宗因何得位。个中缘由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再说天下这些官员,满口仁义道德,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按书做事的。他们还敢因经筵一事指责父皇,经筵要真有用,有本事就靠经筵去平定时常犯边的鞑靼人啊。” 弘治帝无语道:“经筵是文治之策,你怎么能把与军队混为一谈呢。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历代帝王都重视儒学,照你这么说,是他们都错了,就你一个人对。就说最基本的,文官是国家栋梁,你不读书,以后连奏折都看不懂,还谈什么治理天下。” 朱厚照还要再辩,却被弘治帝像赶苍蝇似得摆摆手:“行了,朕瞧着你就生气,罚你回去把四书抄一遍,不抄完不准睡觉,明日见到王先生当面致歉。” “父皇!”朱厚照气得跺脚。 弘治帝道:“再敢啰嗦就再加上五经。” 朱厚照的脸涨得通红,他转身撞开大门就跑,把守在外面的公公们都吓了一跳。 萧敬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暗道:“这瞧着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 他捧了一盏小岘春入暖阁,奉于弘治帝。可在他微微抬眼,瞧弘治帝的脸色时,却发现皇上脸色不仅没有怒色,反而带着点点的笑意,这可就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弘治帝抿了一口茶道:“朕记得,太子所生的支辰是申、酉、戌、亥对?” 萧敬忙躬身答道:“正是,太子爷的支辰连如贯珠,恰与太/祖高皇 帝相似呢。[1]” 弘治帝喃喃道:“那时朕便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萧敬有心询问,可瞧着皇上的模样,完全无心同他言语。果不其然,弘治帝饮了茶,就挥挥手道:“萧公公,你先退下,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萧敬满心不解地离开,而弘治帝独自负手立在窗旁,瞧着瓦蓝的天空思绪万千。他在心底喃喃道:“朕那时便知,我儿生而不凡,如今一看,他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与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弘治帝由于自身的经历,实质是内心是存在一定自卑的。他生母纪氏是广西土司之女,由于土司叛乱被俘虏入宫,身份卑微,只是宫人。而他本人只是宪宗春风一度的产物。若非万贵妃积年无子,太监张敏拼死相护,他根本连命都保不住,更遑论登上帝位。可他坐上这个皇帝宝座的代价是无比沉重的。朱佑樘在六岁以前一直不为皇室所知,像乞丐一样依靠宫人的施舍过日子,六岁那年,才有第一次觐见生父的机会。他迄今都记得,那一日母亲的神色。她不住地摩挲他,捧着他的脸蛋亲了亲,语声破碎地不成样子,可依旧那么温柔。她一遍一遍地说:“宝宝不要怕,不要怕,你去了之后,见着黄袍的男人就叫父皇,然后给他磕头……” 他素来乖巧,记性也佳,当下就记得一清二楚,母亲见状欣慰地笑了,可眼中的泪水却大滴大滴地落下。他有些害怕,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可母亲却一面笑,一面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头掰开。他被一群太监簇拥着带上辇架,尽管拼命挣扎,可几年的饥一顿饱一顿让他十分瘦弱,胳膊同鸡崽一样软弱无力。那些围着他的太监们一面紧紧地钳制住他,一面不住地重复:“殿下,殿下,您要见的是您的亲生父亲呐,见了陛下,您和纪娘娘都会有好日子过了!” 一听这话,年幼的皇子停止了挣扎,他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太监张敏,他时常来给他送吃的。他抽了抽鼻子道:“张公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张敏也同母亲一样笑着,他信誓旦旦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朱佑樘心里有些小小的高兴,可他又有些怀 疑,于是再问道:“那我娘能吃饱饭吗?” 张敏点点头,朱佑樘只觉像做梦一般,他继续追问:“那她能有新衣服穿,能有花戴吗?” 张敏连连道:“能,当然能,只要您在陛下面前乖一点,纪娘娘什么都会有的。” 朱佑樘彻底相信了,他一见宪宗,就跪下叫父皇。宪宗搂着他,喜极而泣,一口一个儿子,他听着这个被称为皇帝的男人发号施令,立他为太子,封他的母亲为淑妃,接她出来享福。那时的宪宗,在朱佑樘心中当真如天神一般。随后,他被人服侍着,在一个大池子里舒舒服服地洗了澡,穿上一件从来没见过的漂亮衣裳,觉得自己简直飘在半空中。他不停地在镜子前打转,他突然想到,这么好看的他,应该让母亲也瞧瞧。 可当他正要去找母亲时,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他们的脸就像冷宫的墙壁一样,惨白中带着青灰。他被富贵荣华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他就像一条发疯的幼犬,竭尽全力地嘶吼咆哮,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住了六年的冷宫。可还是晚了,他见到的只有母亲冰冷的尸体。第二日,张敏也被发现在自己的房中吞金自杀。 弘治帝扶着窗框,念及这些往事不由泪流满面,人人称他为仁孝之君,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块垫脚石就是亲生母亲的尸体。 22、泪罢坐山观虎斗 母亲在送他出冷宫时便已明白,万贵妃嚣张跋扈,心狠手辣,如她活在世上,贵妃为保自己的地位,必定会不顾一切除掉他们母子,只有她死,让他认贵妃为母,方能让他保住一条性命。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怎么能认贼做母,幸好皇祖母庇佑,他才能活下来,登上皇位,将这些血债一一清算。可那又能如何呢,母亲不会再复生了,就如同这个被父亲折腾的千疮百孔的江山一般,逝去的终究不能再恢复如初,他只能尽力弥补。于国,面对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和四境时时的灾祸,他选择遵守成宪,尊奉儒家,以儒家的忠君爱国思想,暂且安抚四方浮乱的民心。于家,他在竭力找寻母家的亲眷的同时,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给妻子和独子以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但是厚照的一番话,却让他猛然发觉,尽管他已然尽力,但所做的还远远不够。抬高儒家的地位固然能稳定时局,却渐渐使得儒臣坐大。只是他们大多数犯颜直谏,并不为私利,的确是出于一片忠心。他因存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大多以听从为主。这样就使得时局越发不可挽回。而对妻子,他给予了她后宫独尊的地位,可却使得外戚膨胀,想到两个妻弟张鹤龄、张延龄的蛮横跋扈,弘治帝都不由扶额。至于儿子,那就更糟了。 他虽非是昏庸之人,却着实性格较软弱。他心知肚明,朝廷需要一次革新,但是他又存在担忧。政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他真要下定决心改变,不知要激起多大的波涛,流多少的鲜血。他委实下不了手,也不敢保证祖宗基业经此一役,依旧坚如磐石。可是他的儿子,东宫的储君,未来的大明天子,却是年轻气盛,而且对现状极为不满。 弘治帝久站思索后,不仅双腿发麻,就连心逐渐下坠。他步履有些蹒跚,慢慢踱步到坐塌前。左侧的青花海水纹炉中,缕缕沉水香雾升腾而起,弘治帝嗅着这安定心神的香气,这才慢慢定下神来。他得想想,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国家大事的积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需得从长计议,可孩子的教 育问题,却可以从现在做出改变。弘治帝思前想后,始终觉得,朱厚照还是太过心高气傲了。 “必须得杀杀他的性子。”弘治帝喃喃道,就算要革新,也离不开众位先生的辅弼啊,若让他再这样唯我独尊,蔑视群臣下去,迟早会惹出大乱子。可要怎么教训他呢? 弘治帝正冥思苦想间,忽听见门外传来萧敬的声音:“老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接着便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起来,万岁爷呢?” 弘治帝不待他答话,自己在里间直接应了一声:“朕在这里。” 萧敬闻声不由莞尔,张皇后秀丽的面庞有些赧意,她款款向暖阁走去。 嘎吱一声,彩画隔扇门再一次被推开。这对皇家罕见的伉俪相处就同民间寻常夫妻一般,全无宫廷的繁琐礼仪。张皇后自然而然地就坐到弘治帝身旁。她上身着真红大袖衣,下着妆花缎裙,坐下来时微微拎了拎裙摆,露出青色的缎绣鞋尖。 萧敬奉了一盏蜜饯木樨茶入内,便听到皇帝问道:“你怎么此时来了?” 张皇后不答反问:“臣妾听说,厚照今日逃课了?” 帝后这是在谈及太子的教育了,萧敬眼中亮光一闪,他瞥见张皇后的贴身宫女秋华就站在一旁,他心念一动,将茶放在小案之上,也顺势立在了皇帝身后。 弘治帝并没有注意他的动作,他正与皇后说话:“连你都知道了。朕正在为此事烦心。” 张皇后道:“您现在知道烦了,他这样,还不是都是您惯出来了的。按臣妾的意思,这小子应当好好管教了。” 弘治帝无奈道:“可能怎么管教,总不能真打他一顿?” “打他能有什么用。我觉得还不如……”张皇后欲言又止。 弘治帝温和地笑道:“你我多年夫妻,此时又是在谈及我们独生之子的抚育,梓童何故吞吞吐吐呢?” “臣妾只是担心又惹得您不喜罢了,但是既然您这么说了,那臣妾就直说了。”张皇后定了定神,试探性道,“您觉得,给厚照找一个年岁相近的伴读如何。臣妾以为,厚照素来争强好胜,如有一个人陪着他,说不定会让他认真些。” 此话一出,萧敬便是一凛, 找伴读本身是个好主意,可这个主意从张皇后口中如是说出来,很难让人不往那方面想去。而弘治帝也有所觉,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些,问道:“梓童这般说来,是已有合适人选了?” 张皇后一见弘治帝的神色,便知不好,她忙解释道:“万岁放心,自从您上次申斥过后,臣妾已经知错,断不会再动将鹤龄、延龄之子接到宫中抚育的念头。臣妾这次想举荐的是,臣妾从兄张歧之子——张奕。奕儿只比照儿大一岁,为人稳重宽和,听臣妾之母言说,这个孩子学问甚好……” 萧敬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张皇后的父亲张峦封寿宁伯,待其过世后加赠昌国公,而她的两个弟弟鹤龄封寿宁侯,延龄封建昌伯。其他族人也因为皇后的缘故,受封中书舍人及锦衣百户诸官者不可胜数。[1]万岁如此礼待,反而助长了张家的骄奢之气。张氏兄弟竟然狂妄到醉后私戴皇帝的御冠,奸污宫女。这可是杀头大罪啊,可万岁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都轻轻放过。稍有良知之人就该感恩戴德,适可而止。可张家偏偏贪心不足,恬不知耻。自皇后寡居的母亲金氏入宫长住以后,就频频教唆皇后为张家索利。他们处处向万岁献媚还不够,现在还要将手伸到太子身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敬这厢愤怒不已,可弘治帝这边却隐隐有被说动的意思。 张皇后道:“张歧是都御史,素有官声,您是知道的。他所教养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而奕儿算是照儿的表兄,他看在亲戚的面子上,必会收收他那太子脾气。两个孩子说不定能交好……您若是实在对奕儿不放心,不妨将他召进宫来瞧瞧。” 这一旦召进了宫,还能让他白身空手出门吗?萧敬眼看不好,忙躬身插话道:“万岁爷与娘娘恕罪,老奴才斗胆,有一言上奏。” 张皇后面露不虞,弘治帝则道:“你说就是了,朕恕你无罪。” 萧敬道:“谢万岁。老奴才以为,太子乃一国储君,储君身边的伴读,日后便是天子近臣,非德才兼备者不能胜任。若不经内阁诸先生和司礼监商议,而直接从外戚中指派,恐引起朝臣非议。都御史家的公子若如娘娘所言,乃温文 尔雅的人中之才,必能通过考核,日后授官也是名正言顺。既然明明有走明路的本事,何必采取这样容易引起是非的举措呢?” 短短几句话连消带打,堵得张皇后哑口无言。弘治帝思索片刻也点头称是,即刻命萧敬下去拟旨。萧敬躬身答是,退了出去。待他将此消息告知同僚,他们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王岳抚掌道:“萧公不愧为国手,这一步棋恰是上佳!”王岳也是宫中的一位大太监,他掌管东厂,深得弘治帝信任。不过,他与萧敬不同,为人性刚烈,好弄权。 萧敬一征:“王公何出此言?” 王岳叹道:“萧公,我也就是对你说句真心话。你我看似风光无限,可都是无根的奴才。在这朝堂之中,我们不过是依附万岁这棵大树的丝萝。一旦大树不需要我们了,等着你我的,那就是孤苦一生呐。” 这句句都是实情,萧敬听着,也不由感伤。王岳又压低声音道:“说句不怕杀头的话,那位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指不定哪天就抛下我们离开,我们如不在太子处打好关系,以后哪里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萧敬一惊,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明白了王岳的意思:“王公莫不是想在伴读上做文章?” 王岳道:“正是。我倒真是小看了那个刘瑾。他一个连内书堂都没进过的奴才,还是犯过大罪获赦入东宫的,居然纠结了一帮人,将太子身边把持得是水泼不进。如果任由他坐大,待到太子继位,宫中哪里还有我们的立锥之地。恰好,萧公手腕高超,为我们争取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大可以插几个偏向我们的伴读去太子身边。” 萧敬闻言却是苦笑:“谈何容易啊。既是伴读,那就得与太子年纪相近,最多不过十来岁年纪,可若要通过内阁三公的考核,他又得才华横溢。最关键的是,他必须受到太子的喜爱,让太子愿意在宫里护住他,让他免受皇后与张家的刁难和刘瑾等人的暗算。若要寻得满足以上要求的人选,不异于大海捞针,您还想着,这个人得偏向我们。难,难,难,难于上青天啊。” 这一席话说得王岳面色不佳,他哽了哽,回过神道:“ 既然要求这么多,您为何还这般向万岁建言呢?” 萧公道:“正因找到合适的人选难于登天,就能将此事一直拖延下去。没有伴读,总比让外戚入东宫要好得多。” 王岳默默地点点头,可随即又道:“不行,这样的时机,断不能这般放过。我蒙圣恩,掌管东厂,手下最不缺的就是探子,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萧敬只得道:“那我就祝王公,早日得偿所愿。” 王岳则道:“谢萧公吉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真寻得这么一个人才,我也不会忘记萧公的。” 萧敬还能怎么说,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民间灾害频繁,而庙堂之上,却是斗争不断。这大明朝的天下,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呢?萧公公在此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可最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两个人,皇帝在哄皇后,太子在大发雷霆。 23、丹青传得倾城貌 端本宫内,紫檀棂格架被朱厚照一脚踢翻,其上精美的瓷器、摆件狠狠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朱厚照犹不解气,又将桌案掀翻,上好的澄泥砚摔成几块,茶盏同样也是四分五裂,芬芳的茶水与香墨混杂在一起,在四方地砖上匍匐前进。几只玉管笔也随着它们咕噜噜地滚到角落中,然后就同这殿中所有的小太监小宫女一样,纹丝不动,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这时,也只有深受朱厚照宠爱的八虎敢说话了。他们七嘴八舌道:“这个王华,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竟然敢告爷的黑状。” “成日说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用,还不如骑射来得痛快。” “他们除了念叨东,念叨西,还能有什么本事?” “只是万岁爷偏偏吃他们那一套,也不知是怎么想得。” 说弘治帝不是的正是高凤,刘瑾斜睨了他一眼,心下暗道:“这个蠢货。”果不其然,朱厚照一脚踹过去,他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朱厚照哼了一声:“怎么,你们也要学那些文臣,来做主子的主了?” 八个太监都是一凛,忙说不敢。朱厚照轻蔑道:“谅你们也不敢。记着,忤逆主人的狗,即便再会叫,也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刘瑾打了一个激灵,又听朱厚照吩咐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里收拾了,爷要抄书了!” 小太监们鱼贯而前,急忙动作起来。而刘瑾则机敏地去沏了一盏浓茶并端了一碟八珍糕来,侍立在朱厚照身后。朱厚照回头瞥见了他的动作,道:“你弄这些来做什么?” 刘瑾道:“爷今晚这一抄,必是要费上不少功夫,奴才这是担心爷困着饿着。” 朱厚照挑挑眉,忽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很好,只有做一条会体察主人心意的狗,才有骨头吃,旁的事做多了,反而会引人厌烦。” 刘瑾一怔,随即肃颜道:“奴才谢爷的教导!” 四书字数虽不多,可一笔一划以小楷抄完,也颇费功夫。待朱厚照写完之后,已然是深夜了。他活动活动了酸麻的手腕,面色阴沉地宽衣就寝。宫人们轻手轻脚地 灭了烛火,又往玉云龙纹炉中添了新的安神香。乳白色的香雾升腾而起,在罗帐锦被四周氤氲缭绕。朱厚照躺在黑漆嵌螺钿的架子床上,即便人已困倦不堪,可心中仍有火气,这使得他在高床软枕上一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而伺候他歇下的八虎回到自己的屋里后,也是合不上眼。高凤挨了朱厚照一脚,适才跪在那里就觉胸口一阵阵地发疼,回来解衣一瞧,果然青紫了一大块,他急忙唤徒弟来涂药。丘聚、马永成、谷大用与罗祥到来时,就看到他正躺在软塌上骂人。一见这四人来,他立时住了嘴,阴阳怪气道:“怎么着,这大晚上的连觉都不睡,都要来看落水狗啊。” 几人之中,马永成年纪最长,他放下手中的补品道:“哥几个好心来看你,给你送药送补品,你怎么反倒说这种话。” 高凤话一出口就心下暗悔,他因说错了话,已然在太子爷面前落了脸面,若要再把这面皮赚回来,少不得这些人的扶持帮助,在爷面前说说好话。此时,他理应态度谦恭才是,怎么又说错了呢!眼见马永成给了个台阶,他忙踏上道:“诸位哥哥们莫怪,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误会了您几位的好意。我刚刚所说的只是气话,并不是存心的。” 这四人结伴而来,自然也不是真为着探望他,当下就轻轻揭过,丘聚坐在他身旁道:“高哥的为人我们岂会不知,你一定是气糊涂了,我们几个又何尝不是呢。” 他先将小太监遣了出去,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刘瑾所住的方向,道:“难怪人家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和人家能说会道的老刘相比,我们就同棒槌似得。在这样下去,我看我们索性告老算了,趁着在爷面前还有几分脸面,还能落得个好下场。” 这话中的意思已然够明显了,高凤只是口无遮拦,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他当下就笑开:“我说呢,怎么来得这么齐,原来几位哥哥除了探望小弟外,还打算共商大计不是。” 几人对视了一眼,谷大用上前道:“高哥您是知道的,我与罗祥因资历较小,素来不敢与几位哥哥争风头的,可是,总不能因为我们俩老实,就将我们吃饭的家 伙都给夺了。他们明明掌钟鼓司,却来抢我们尚膳监的活,做得实在是有些太过了……” 罗祥道:“我们也只是不愿任人宰割而已。” 高凤道:“我又何尝不是,只是,他实在是厉害角色,又得爷的看重,我怕我们……” 马永成摆摆手道:“可他今天做错了事,他竟然为焦芳拿几色点心做筏子,拿爷当枪使。” 高凤不解道:“对了,今儿个我就想问了,他怎么忽然想起提焦芳了。” 丘聚嗤笑一声道:“我们都打听清楚了。还不是那个姓焦的胆大包天,竟然把手伸到吏部里去,惹得马尚书不满。咱们陛下可是对马尚书言听计从,他害怕了,所以来撞刘瑾的木钟,希望太子爷能保住他。” 高凤嘲讽道:“这还真是……” 马永成道:“像他这样的精明人,做错事的时候可真是屈指可数,咱们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只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高凤惊诧道:“瞧你们这样,是已经有主意了?” 几人围将上来,低声道:“近日京里来了一个戏班子……”几人议定之后,第二天宫门一开,就遣人出了宫。 而到了傍晚时分,敷衍道完歉的皇太子忍了一天的怒火,终于熬到了爆发的时候,刚刚换上的摆件与文房四宝又一次壮烈牺牲。马永成见状上前道:“奴才等知道爷心里不舒服,特意给爷寻了个解闷的小玩意,京中来一个名叫/春醠班的班子,那嗓子简直和黄莺似得……” 一语未尽,回应他的是朱厚照掷过来的茶盏,可怜马永成一把年纪,被淋得个透心凉。朱厚照斥道:“马文升和王华都踩到孤头上来了,你不思为孤想办法让这两个老东西闭嘴,反倒在此说些废话!还不快些滚出去,瞧见你就烦心!” 马永成讨了个大没趣,刚怏怏地出来,就撞上急匆匆而来的谷大用,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道:“马哥,怎么样了,他们已经把刘瑾和魏彬拖住了。” 马永成长叹一声:“怕是劳你们做了无用功了,爷把我撵出来了,说不想听这些话。” “怎么会!”谷大用先是震惊,而后一咬牙,“说不得得拼一把了,您是不知道,为着绊住刘瑾,我们怕是得罪 他了。依他那小肚鸡肠的样子,若这次无功而返,还不把我们往死里弄。要不我们一齐进去,向爷再说一次?” “这……”马永成有些迟疑,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收得徒弟都有好几十,在圣上面前也有些脸面,再加上这次他又没有直接与刘瑾发生冲突,他非但没有破釜沉舟的必要,反而有保守再来的底气。谷大用窥其神色,明白一二,当下道:“不若您将东西给我,若是成了,我要还想在东宫混下去,就决计不敢眛下您几位的功劳,若是败了,为了让您几位搭救我,我也不敢拖你们都下水啊。” 这话说得当真是两面净光,马永成不过略一思索,就招呼人来将东西给了他,口里还道:“我就知大用你是个有胆色的,哥哥我也不是怯了,只是若是我们哥俩都落了难,谁在外面奔走捞你呢。” 谷大用心底骂娘亲,脸上笑嘻嘻,拿着东西就进去了。他刚刚跪下,朱厚照就不耐烦道:“你又来做什么!” 谷大用心一横,径直伸开手将画卷展开,大呼一声:“爷请看!” 朱厚照的怒火此时已然到达了另一个峰值,他随手拿起一个象牙笔筒,抬头就要丢出去。然后,笔筒就因他的骤然失神而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唐伯虎被时人称为吴门四家,绝非是浪得虚名。特别这一幅画,是在他因持续练习,笔法技艺又至另一高峰之际,结合了月池所述的西洋画特点后精心所绘。此画是一幅横卷,以河为界分为阴阳两部分。可出乎意料的是,本该为阳间的画卷上部分,却尽是鬼怪。这是唐伯虎用工笔技法,描分染罩,无比细致地描绘而出。其上的每个鬼怪都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图而出。身长数丈,四脚抓地是患鬼,一双青睛,亮得渗人。形如孩童,却流着血泪,单脚站立的是山魈,它嘴里衔着一根手指。而周身漆黑,面呈靛蓝的是罗刹鬼,它正大口吞噬血肉。还有白骨惨淡,手持人皮的骷髅鬼、成黑雾状四处的螭魅,跟随着老虎的怅鬼等等,形态各异,动作各异,不可胜数,只怕有上百种之多,让人惊叹不已。而这些鬼身上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扭曲的鬼脸上竟然不约而同地露出狰狞的笑意,并且他们冰冷的目光亦集中在河中一点,那是河中的一具女尸,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绝代佳人。 24、锦绣暗藏玲珑心 这恐怕是唐伯虎画得最艰难的一幅美人图,原因不在服饰多么华丽,神态多么优美,而在她……没有脸。对此,月池说得理直气壮:“若绘出了容貌,岂不是让人来按图索骥吗?再说了,若达不到预期,反而会让人失望,倒不如留下悬念。” 她指着画像道:“人的想象力有多大,她就有多美。” 可想象亦不是凭空而来,同样要建立在原有形象之上。李凤姐的身份与遭遇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如杜十娘一般着锦衣绣袄投河自尽,而唐伯虎思来想去,这个原本形象的塑造就只能落到体态与头发上。 于是,最后呈现在朱厚照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女子的身体单弱而纤细,腰如束素,柔软婀娜,在碧波里隐隐绰绰,她的乌发在水中散开,飘逸如波纹,遮蔽她的脸颊。她全身唯一清晰可见的肢体,就是她露出水面欺霜赛雪的半截小臂与一只手,粗粗一看,甚至会以为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手指修长匀称,指甲透明莹润,而在指肚间拈着一朵花。明黄色的花朵,鲜艳明媚,成了这河中的唯一一点亮色。 朱厚照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萱草花,他在母亲张皇后的坤宁宫内时常见到,只因其为母亲的象征,又有忘忧宜男的吉意。孟郊就有诗曰:“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为什么这女子手中会持此花呢,他心下的这一疑惑在看到画卷的下半部分时很快得到了答案。河流之底,按理说应当是阴间,可是这里却是一片和乐。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衣着整洁,他们簇拥着站成一个环形,瞧着中央的景象,面上露出动容的神色,有的人甚至泪流满面。 中央立着一个年长的妇人,鸦青的头发梳成坠马髻,其上半点饰物都无,身上也只着素色的衣衫。但她的神态极富动感,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如同护崽的母雀,那种浑身紧绷的紧张焦虑,让人感同身受,而她守护的对象,是那个正朝她坠落的女孩。女孩的裙摆飞扬如风帆,她伸出的一只手,即刻就要触到母亲的面颊。母女俩都没有露面,但就 凭这一只手,朱厚照就能断定,这个水底的女鬼与水面的浮尸是一个人。 这下,这幅画的寓意就一目了然了。阳世恶鬼云集,善人堕入阴曹,弱女无奈自尽,母女黄泉相聚。真是好画技、好构思、好讽喻。朱厚照连道了三个好字。 一旁的谷大用见此情景,高高提起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他暗松一口气,急忙又拿出戏本来,恭谨地呈给朱厚照:“爷,这画上所述的冤情,戏本里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请爷过目。” 朱厚照正要接过,就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他皱眉喝道:“嚷什么,全部噤声,再敢喧哗者,拖出去杖责五十。” 殿外,正与马永成纠缠的刘瑾的表情就像吃了屎似得,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马永成的瞬间容光焕发,他那一张老脸上的每根皱纹都舒展开来,绽放着愉悦。他心道,一定是成了! 的确是成了,朱厚照在一目十行看完整个戏本后,就定定地看着谷大用,问道:“这些是怎么得来的?” 谷大用如竹筒倒豆子似得,将焦芳与马文升的恩怨情仇说得是一清二楚。然而,在说完之后,太子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殿中弥漫的是一股难熬的寂静。谷大用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悄悄抬头一看,太子的一双眼睛亮如星子,满是跃跃欲试。 这是怎么了,他一惊,这时,太子忽而大笑出声。谷大用更加疑惑忐忑了,他仗着朱厚照心情好,试探性问道:“爷是觉得这画与戏本太好了吗?”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道:“画虽好,戏虽佳,可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相比,到底落了下成。” 他眼见谷大用一头雾水的模样,嗤笑道:“罢了,你这蠢材怎么会明白。起来,你稍后就去乾清宫一趟,请父皇与孤一道看戏。” 什么!昨儿个犯了错,挨了一顿训斥,今日便又找新鲜玩意儿取乐,还生怕亲爹不知道,特特叫他来。这不是……上着杆子找骂嘛。谷大用面上犹豫为难,朱厚照一见便知他心底的小算盘,他斥道:“你这杀才,照做就是了,天塌下来还有你主子我呢。”再者说了,这画与戏,不就正是为父皇量身打造 的吗?既如此,天又怎么会塌呢。 谷大用出了文华殿门,就被马永成拉走,他略一迟疑,就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马永成自诩看着朱厚照长大,可实际也摸不准他的心思,可不论太子要做什么,他既然把此事捅到了弘治帝面前,就表示他没有回护刘瑾与焦芳的意思。这就好办了,自李广【1】之乱后,圣上便有意识地限制太监干政。刘瑾这般作为,又正巧赶上了太后千秋,万岁就算是因着太后,也必定不会姑息。落水狗怎能不打呢!他当即就拍板:“大用呐,适才辛苦你了,做哥哥的也不能让你一直跑路,什么都不做,这样,这次轮到我来,我这就去面谒陛下!” 谷大用此刻心里正打鼓呢,听他自告奋勇,当然是忙不迭地同意了。马永成径直去了乾清宫,刘瑾见此慌不择路忙去见朱厚照求情。可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说是太子发话,谁也不得来打扰。刘瑾这时才是真正心凉了半截,他万不曾想到,太子一向厌恶马文升,能找到与他作对的机会应当是万分高兴才是,怎么这次反倒站在了他那边!可恨马永成这小人,一定会在万岁面前落井下石,他一定得想个办法才行。 果然不出刘瑾所料,马永成在弘治帝面前,表示了太子是因误信奸人之言对王谕德产生了误会,故而才犯错,如今太子经过圣上的教导已然迷途知返,今日特地请圣上驾临文华殿,以陈前情。弘治帝自幼缺少父爱,朱厚照又是独子,对他从来都是无有不应,此次当然也不例外。而到了文华殿,迎接他的就是一场大戏。 偌大的戏台下就只坐着弘治帝与朱厚照父子二人。弘治帝佯怒道:“你不是要陈情吗,居然让朕丢下公务来与你看这些玩意儿。” 朱厚照笑道:“这也算是公务呐。这出戏可是据时事改编的,您瞧了就知道了。一定不会叫您失望的,我保证!” 弘治帝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留下,心想就当陪陪儿子。然而,戏一开场,他的全部心神就被攫走。唐伯虎使用的是倒叙的手法。一开场就是李凤姐在绝望之中投河自尽。身旁青衣所扮演的周姨娘的鬼魂心肝欲裂,痛言自己与女儿的悲惨遭遇。 年轻 美貌的周家少女由于家道中落,误落李大雄的魔掌,不慎怀孕,为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在挨打时,都是竭力将身躯躬成虾米状,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即便遭受重创,她也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让她的女儿得见天日。在奄奄一息时,她死死拉住大夫人的手,苦苦哀求,求夫人救救她的孩子,她会在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她的恩情。大夫人同意了,可是她同样也被蛮横无理的丈夫与心肠歹毒的小桃红害死。而面对这一切,已成为阴世之鬼的周姨娘只能在一旁看着,凄入肝脾却无力插手。 这一系列生离死别由四人演绎而出,扮演李大雄的丑角,为表现其粗鲁,眼神凶狠,动作大开大合,所唱的戏段也是快速流利。扮演小桃红的花旦,扮相华丽,尽显妩媚风流,依靠在李大雄身旁,可所述的句句都是歹毒的挑拨之语。而扮演大夫人与周姨娘的两位青衣,则是弱不胜衣,语声哀婉,如泣如诉。 朱厚照眼看着自己的父亲紧紧攥着拳头,面容僵硬,上下牙紧咬,眼中甚至有泪光闪过,如非多年的皇帝素养,他早已要按捺不住,立时发作。朱厚照见状,心下有些迟疑,但是他随即想到,这事压在父亲心头已有数十年,如不让他抓住这个机会解了心结,只怕长久郁结下去,反而会再生事端。 于是,父子俩又看了下去,接下来的故事就更悲惨了,大夫人与周姨娘被黑白无常抓回地府,大夫人在劝说下愿意投胎,可周姨娘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自己的女儿,她心知丈夫的辣手与小桃红的无耻,于是千辛万苦逃回阳间,谁知,她又目睹的是亲生女儿十年惨绝人寰的生活。她每次都拼命挡在女儿身前,却因阴阳有别,她一触及就被阳气震开,浑身刺痛,最后的结果永远都是伤痕累累的女儿与伤痕累累的母亲同在漆黑的柴房里哭得撕心裂肺,女儿喊娘,母亲叫女,却无法相见。这时的伴奏只有笛子,在深红色的宫墙内,呜呜咽咽,袅袅悠悠,更显悲怨。 弘治帝此时终于忍不住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朱厚照见状道:“儿臣知晓父皇爱民如子,只是您切莫因为感伤而伤了身体呀,否则让这九泉之下的周氏与李氏情何以堪呢?” 此话刚好说到了点子上,弘治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迎接大结局的暴击。小桃红与家中恶仆合谋,要将李凤姐卖到妓院,为保贞洁的凤姐选择投河自尽,可在玉山倾倒的一刹那,她却终于见到了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母亲,母女团聚,共入地府,约定来世再续亲缘。 那青衣唱道:“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爱子心无尽,幽冥感悲辛。情义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25、六韬三略究来精 弘治帝在朱厚照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进了一间静室,在左右侍从都远远离开后,他搂着儿子痛哭出声。朱厚照心知肚明原因为何,可他不能直说,他只道:“儿臣知道父皇一向心善,此案正是还需父皇主持公道,这乃是一桩冤案,最大的罪犯尚未伏法。” 弘治帝疑惑道:“……是谁?” 朱厚照道:“正是那李大雄,他逼死一妻一妾一女,可还逍遥法外呢。您若能斩了他,即可告慰死者,也可让那些活着的母亲过得好些。” 弘治帝听罢目露坚毅之色,第二日便在早朝上提起这桩公案,果如朱厚照所料,引起轩然大波。 士大夫们普遍不赞同斩杀李大雄,李大雄疑似所犯的罪是谋杀周氏与误信小人,前者因年代久远已不能确认,后者则罪不至死。即便杀周氏是实情,依照大明律其尊长谋杀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杀罪、减二等。再怎么样,他也不至于被斩首呐。至于李大雄对李凤姐的迫害,他们认为这根本不算事,父为子纲,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子女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父亲不论怎么教导他们都是天经地义。既然如此,怎么能为女而杀父呢,这不是败坏伦常吗? 一个市井小人的性命竟然在朝廷中引得满朝文臣抗议连连。明眼人都知道,一个庶民之死根本与他们毫无关联,他们据理力争,是为了维护儒家所构建的礼法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他们治理国家的根本道德,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来动摇。他们同样也不明白,站在家长制顶端的弘治帝究竟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自己拆自己的台!而且,他素来是从善如流的,今日为何如此固执不听意见。 如吏部尚书马文升这等骨鲠直臣甚至又扬言道:“如陛下再一意孤行,妄改国家法度,就请允老臣告老还乡!” 往日马尚书祭出挂冠求去的法宝时,弘治帝总是亲下御阶来挽留他,表示自己将会采纳他的建议。可这次他竟然沉着脸,一言不发。马尚书雪白的胡须在空中颤抖,他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马尚书的心都要凉透了 。他真要脱下乌纱,摘下悬于腰带上牙牌时,一旁的王华等人忙上前劝阻他。站在礼部队列里的焦芳同样也是惊骇莫名,这……按理说不是应该他倒霉才是,怎么换做马老头了。难道,太子真的说动了陛下,他不由喜形于色。 眼看局面就要不可收拾,内阁三公忙出来打圆场。徐溥颤着嗓子开口道:“列位莫要焦急,启奏陛下,依老臣看,此事容后再议如何?”因他年高德劭,弘治帝与诸臣都对他颇为敬重,更何况今日再闹下去,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大家都卖他了一个面子,转了话题。而在下了早朝之后,三公便随弘治帝入了御书房。谢迁巧舌如簧,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劝说弘治帝几个时辰。 弘治帝却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咬死不松口,非杀李大雄不可。到最后,徐溥体力不支,谢迁声音沙哑,只得告退。而最善谋的李东阳却颇觉蹊跷。他在告退之后,并没有离开乾清宫,而是去寻了萧敬。萧敬因颇有才名,加上处事公道,在文臣中名声一向不错。他又是弘治帝的近侍,打探消息不找他找谁。谁知,一问之下,得到的结果却让他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是东宫那里?!”李东阳震惊道。 萧敬沉重地点点头:“也就是对您,否则这等私泄禁中的大事,我是万万不敢做的。昨晚黄昏,马永成来请万岁过去,说是太子想见万岁。到了东宫之后,我们这些奴才都被远远打发开,不准近前。只能偶尔顺风听到一些丝竹之声。我那时也没在意,谁知万岁一出来,命我等去伺候时,他的神色就不对,而我今日服侍万岁起身,竟然在枕头上发现泪痕。” 李东阳皱眉道:“可知他们昨日做了些什么?” 萧敬犹疑道:“想是听了戏,可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 萧敬身在宫墙内,不知是常理,可李东阳在宫外,又身居高位,自然是耳聪目明。他立刻出宫,命家人将时兴的《萱草记》的情节打探回来。他也是历事三朝的老人了,可以说是看着弘治帝长大,一知来龙去脉后,他立时便知,弘治帝如此反常是为何。这可就难办了。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直拖到了晚饭时 分小儿子来找他时,他还在苦思冥想。 小儿名唤兆同,此时正是玉雪可爱之时,见父亲如此忧虑,不由抱着他的膝盖问道:“爹爹何时为难,说出来儿为你解忧。” 李东阳不由一笑,随即却心念一动,问道:“儿啊,若一孝子,其母为人所害,他当如何?” 兆同不过五六岁年纪,当下却口齿清楚道:“当为母报仇雪恨。” 李东阳又问:“那若是仇人已然伏法呢?” 兆同又道:“当哀痛终身,尽力孝顺母家其他亲人。” 李东阳恍然大悟,连黄口小儿尚有此决心,何况弘治帝,更何况,他还没有任何母家亲人能够让他弥补遗憾。这股情绪积累多年,只怕秉风雷之势而发,非是他们能阻拦的。他急急让人备车马,他要去见马文升。然而见到马文升后,因事涉天家秘事,李东阳不好直言,只能以朝中还有其他要务需要老尚书辅弼,何必为一桩小案失掉官位。 谁知,马文升却鄙夷地看向他:“恕老夫直言,此事事关纲常伦理,怎么能说是小事!此例一开,孝之一道就成了笑话。西涯公,老夫一直以为你只是处事较为周到,未想你竟然已将棱角磨平,圆滑至此,多谢你的好意,老夫只能心领了!送客!” 李东阳一片好心,欲辩不得,只得出门来,刚刚回家喝了半盏茶,又听门人急急来报,说是东宫刘瑾出门,送了一盒东西到焦芳府上。李东阳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扶额长叹一声:“好一招激将法,完了,全完了。” 不出所料,第二日马文升在早朝上言辞更加激烈,直说是弘治帝听信太监谗言,扰乱朝纲,如若再不听劝阻,他就要马上告老还乡。而弘治帝对此的回应就是,辞官折子上的一个准字。连帝师都面临如此下场,其他人兔死狐悲,哪里还敢再言。杀李大雄与贬斥焦芳的上谕同时发出,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普天之下,明白其中道理的只三人,朱厚照、李月池与李东阳。 26、略施小计鬼神惊 文华殿内,刘瑾伏在地上,战战兢兢,仿佛膝下不是金砖,而是张大口的巨兽。刘瑾本姓谈,因家境贫寒,被太监刘顺收养,净身做了太监。在他五十岁以前,经历堪称坎坷。他熬到四十岁,才做到了九品芝麻官——教坊司大使,掌管乐器与官妓,负责宫廷娱乐活动。到了弘治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他排了一出大戏,谁知其中一个戏子竟擅改戏词,在大典上公然唱出狎亵之语,刘瑾就被当时还是都御史的马文升参了一本,三法司会审居然判他是死刑。 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捡回了一条命,被发配到宪宗的茂陵去守墓。活着的皇帝前呼后拥,死了的皇帝实际也就是一抔黄土,刘瑾在孤单清冷的茂陵里呆了整整十年,终于熬到了太子出阁读书、宦官扩招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果断拿出自己几十年的积蓄,行贿当时的大太监李广,这才进入了东宫。他凭借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处处揣摩太子的心意,无微不至地讨好太子,方至如今的一步登天。 可是在东宫,众人的奉承追捧让他飘飘然了,在焦芳来找他时,他想到了马文升那一封险些要了他的命的奏章,想到了自己至今在朝中毫无人脉的境况。于是,他选择与焦芳搭上线,他想着,反正太子爷讨厌马文升,一定不会因此迁怒于他,说不定还会夸他办事得力。可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惊恐、愤怒、担忧在他心底交织,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很快就觉得背后冷汗涔涔,两眼眩晕。而在这时,高高坐在宝座上的太子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就像从天外传来一般,他问道:“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不明白,缘何沦落至此?” 刘瑾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叩头认错:“是奴才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一时做了错事,还请爷饶了奴才这条狗命……” “孤不想听你这些言不由衷的废话。”朱厚照喝道,“你陪在孤身边一年多了,你应该明白,东宫从来不留废物,废物中蠢货最令人厌恶。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为什么父皇会改变主意。” 刘瑾一 怔,他当然不知道,特别是在弘治帝以李大雄殴打族老,戕害正室及妾室的名义将其处斩后。他到现在都在疑惑,这不就是一个荒野村夫听信外室谗言,无礼于长辈,戕害内人的事故吗?这种事莫说是民间,就是朝堂内外又哪里少了,即便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它无聊的本质呐。如何值得陛下大动干戈。 朱厚照见状嗤笑一声:“在你看来,不过是一个故事,在父皇看来,却是童年的记忆,皇祖父、万贵妃、两位祖母,加上他自己,不都依次出场了吗?” 寥寥数语,仿佛晴天霹雳,刘瑾立时呆若木鸡。朱厚照将戏本掷到了他的面前,他一面翻阅,一面心思电转,迅速比照二者的差别,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宪宗与李大雄,万贵妃与小桃红,王太后与大夫人,纪太后与周姨娘,弘治帝与李凤姐,这、这当真是……原来宫中所传纪太后被万贵妃害死之事,竟然是真的! 他只听朱厚照又道:“特别是这个时候,赶上了王皇祖母的寿辰。她是父皇的嫡母,享太后尊位,儿孙敬奉。尽管她与父皇并未仇怨,感情甚至还不错,可是每一个关于她的庆典都是在往父皇的心头扎刺,提醒他又一次想起自己的生母。王皇祖母享受的富贵荣华越多,他就越感伤纪皇祖母生前的潦落苦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益发多愁伤感,感情用事。” 他展开画卷,微微一笑:“而这也是幕后之人选中这个时机的原因。” 刘瑾悚然一惊:“幕后之人,您是说,有人主使!” 朱厚照大笑出声:“多新鲜呐,老刘,你也是活了五十多岁的人了,你见过这么巧的事吗。普天之下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画出这样的画的人不超过十个,天下那么多奇冤他不去写,偏偏写这种家长里短,而且时间不前不后,刚好赶上太后千秋。其中的涉案大员,在这满朝文武中,他谁也不找,偏偏找上了马文升与焦芳。孤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找上他俩吗?” 刘瑾只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颤声开口道:“兴许是与他们二人有仇,他们二人都树敌太多了。” “终于明白几分了。”朱厚照负手而立,“ 正是因为树敌太多,所以人人都想扳倒他们俩,而这戏本与画就是对付他们的天然利器。他是在赌,赌朝中有人能看明白其中的关窍,不论是清流与浊流,只要是想扳倒焦芳与马文升的人,就会将此事捅出来。” 刘瑾喃喃接口道:“而只要捅出来,因着陛下的心结,这二人都讨不了好。此人好深的心计呐,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被他牵着走,还浑然不觉,就连陛下自己恐怕也……” 朱厚照摆摆手道:“父皇只是伤心过度,等他回过神,就会发现不对。” 刘瑾心中先是一喜,那这设局之人就必死无疑了,可他随即就回过神来,送刀的小人固然会死,可拿刀伤人的却是他的主子——东宫太子。若弘治帝知晓前因后果,即便是亲生儿子,只怕也不会那么好收场。他总算明白太子叫他到此的用心了,他忙叩头表忠心道:“奴才一定竭尽全力,将尾巴扫干净,务必让万岁觉得,这只是一桩巧合意外。” 朱厚照至此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总算有几分眼力见,不枉孤对你的信赖。这宫里这么多太监,个个都蠢钝如猪,像你这么不太蠢的,已经算是罕见的了。孤在没寻着好的之前,只得暂且这般用着你。你明白吗?” 刘瑾只觉心惊胆战,他连连道 :“奴才必定忠心耿耿,为爷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厚照道:“孤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只要你安分守己就够了。不过,你这份忠心也委实难得,这样,你既这般懂事,孤也提前赏你一份恩典,焦芳不是被贬做应天府礼部侍郎了吗,孤特许你出宫,去送送他。” 刘瑾蓦然抬头,半晌无言,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端详他满头大汗的模样,笑道:“怎么,知道要与旧友话别,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刘瑾回过神,强笑一声,叩头谢恩:“正是呢,奴才谢爷的恩典!” 他强撑着走回自己的房间,可等到门一关上,他就瘫倒在了地上。魏彬忙上前扶起他,惊诧道:“刘哥,您、您这是怎么了?” 刘瑾紧紧攥着他的手,脸色煞白道:“爷让我去送焦芳,他竟然让我去送焦芳!” 魏彬一头雾水,不解道:“送就 送呗,这说明爷不生焦侍郎的气了,他说不准还有回来的机会呢。” 刘瑾长叹一声:“你这个傻子。应天府是旧都,那里的六部官员都是虚职,一般都是年老之人才去担任,不过是拿着俸禄白吃饭罢了,不能做事就没有政绩,没有政绩哪里还有调回来的机会。再说了,爷分明是、分明是警告我。” 先前派他去焦芳府上送礼,激怒马文升辞官一事,已经让他成了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这也没关系,本来他们就看不上他。但是,他好不容易与焦芳搭上线,在朝中认识了几个浊流官员,就在他准备建立自己的势力时,太子却让他安分守己,这哪里是让他送焦芳,明明是要他当面与焦芳划清界限,最好能够结仇!这一下就断了他的上进之路,逼迫他只能在东宫里俯首帖耳、当一条听话的好狗。刘瑾一时欲哭无泪,这哪里是一位主子,分明是一尊大佛。 不过,从王岳的角度看来,朱厚照的形象却是可爱可亲。无他,正在他烦恼如何与朱厚照拉近关系的时候,朱厚照居然主动与他攀谈。王岳笑容可掬道:“太子爷的意思,奴才已然明白了。您是想寻一位通西洋画技的画师是吗?” 朱厚照笑着颔首:“正是,最好同时是个有才之人,常言不是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吗,若是才学平平,想必画也是很一般。” 王岳拱手一礼道:“殿下所言甚是,奴才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您的差事。” 朱厚照随即脸上又露出些赧意:“这事还请公公保密,莫让父皇知晓,否则他又会怪我玩物丧志了。” 王岳道:“这是雅好,怎么能叫玩物丧志呢,不过,爷既然已经吩咐,奴才自当照办。” 朱厚照笑道:“王公公做事,我是万分放心的。日后,还要劳公公多多费心。” 日后?难不成是他登基以后!王岳简直受宠若惊,一时喜形于色,他连连打包票,保证一定会将此事秘密做好。 朱厚照嘴角一翘,很好,东厂这么多探子,他又亲给王岳画了这么大一张饼,不信找不到这个幕后主使。他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老谋深算的神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27、十方英才若云集 幕后主使早早也想到了会有人来寻她的情况出现,所以在过云适一离开,她就和新出炉的师父飞也似得离开应天府,回到了苏州。他们赚了整整八十两银子,在这个物价便宜,房价低廉的时代,堪称一笔巨款,甚至能在城里买下一座小院子。不过,唐伯虎最终还是决定住在郊区风景秀丽的幽静之处。三间颇具野趣的茅屋,数株云蒸霞蔚的桃花,名垂后世的桃花庵就此筑就。此外,他们还买了几亩田地和一间商铺,从此依靠地租和店租就能过上饱足的生活。 这下唐伯虎一扫前些年的愁绪满怀,整个人都变得如清风朗月一般,自在潇洒。而比他更为欣喜的是月池,她自到明朝以来,从未过过如此安闲舒适的日子。她清晨先同沈九娘去洗衣做饭,接着就随唐伯虎专心致志地读书习画,到了晚间他们就坐在庭院里一面赏着冰壶秋月,一面学琴。龙凤店的痛苦折磨仿佛已如烟雾一般远去,她真切感受到自己迎来了新生。但是,人生天地间,世路多坎坷。即便她以男子的身份存世,要比做一个姑娘要容易安全许多,可她到底还是处于社会的底层,同样得面临风雨。 唐伯虎对此很是担忧,他始终觉得,应该找个好人家,把月池嫁过去,这样即便他百年之后,也有人替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徒弟遮风避雨,可月池却十分坦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与其找靠山,不如靠自己。她拿出高三冲刺的架势,夜以继日地读书。她本就聪明颖悟,再加上名师指点,学业日益精进。月池心知肚明,现如今学得不是知识,而是在这个封建社会安身立命的筹码。她本以为这些筹码要等到她成年后才有用武之地,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其派上用场的那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四大才子的其他三位因听闻唐伯虎营建新居,特来拜访道喜。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皆是卓尔不群,年少成名,普天之下仰慕他们才华之人不可胜数。一听说他们齐聚苏州,拜帖、请帖就如流水一般涌来。文坛的热闹也引起了各级官僚的关注,苏州知府曹凤自然也在其中。说来, 曹凤与唐解元还有一段渊源在。 弘治十年时,唐伯虎参加录科考试,但因为唐大才子才高八斗,完全没有将这种小场面放在眼里,在考试期间还与好友一道宿妓喝酒,风流潇洒。此事传到了当时的提学御史方志耳中。方志是典型的儒家正人君子,非常看不上唐伯虎的这种行为,所以连他的卷子都不想看,直接将其黜落。苏州知府曹凤素闻唐伯虎之才名,不忍他这般名落孙山,于是向方志求情,方志最后才将他录于榜末。因着这桩知遇之恩,唐伯虎对曹凤一直感激不已,二人的友谊也一直维持。曹凤本以为自己的好友会连中三元,步步高升,谁知他居然被诬作弊,名声一落千丈。曹凤惋惜之余,也希望能为唐伯虎提供一定的帮助,于是,在本地最大的文会将要举办之际,曹凤命人将一张请柬送到了唐伯虎手上。 唐伯虎看着这张请帖为难不已,月池道:“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大好机会。虽然也要冒些风险,但一旦赌赢,您就可以在本府士子面前洗脱污名,纵然不能再入仕途,也能在文坛抬头做人。” 唐伯虎苦笑着摇摇头:“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若此次是曹知府举会,那我必是会参加,可是这次主事的是方志方御史。他是个老学究,我年少轻狂时,曾做了一些得罪他的事,我怕……” 月池挑挑眉:“沈姨都告诉我了,不就是在考试期间寻欢作乐吗,这只能证明您老人家不仅才高八斗,而且还身强体壮。再说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小事而已。” 唐伯虎瞪大双眼,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月池摊手道:“好,说正经的,我倒觉得,方御史为主事,更有利于您。一来,他耿介之名有口皆碑,二来您与他有过节也是人尽皆知,如果在这次文会中,由他判定您的名次,反而更能堵住悠悠众口。” 唐伯虎犹疑道:“可我就怕,他直接来一句,唐寅品行不端,不配与会……” 月池摇摇头:“依照您的描述,他不是那种会耍心眼之人,如真对您不满,他会直接公然放话不允您参加,但他既然发了请柬,就表明他也想给您一次机会。当然,因为没有接触,所 以只是猜测而已。具体如何,还得您自己判断。” 唐伯虎沉思一会儿道:“你说得是,方御史的确是直来直去,应该不会如此陷害我。可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是否想得太过了,他可是真心厌弃于我……” 月池不由莞尔:“若是真心厌弃,当年就该让您名落孙山,何必现在还举办什么劳什子文会。我看,是恨铁不成钢。” 唐伯虎恍然大悟:“此话甚是有理,看来,一直是我误会方御史了。” 他随即又叹道:“为师虽肚里有几分墨水,可在此等人情练达上,实在是远不如你。” 月池道:“而学生即便苦读一生,只怕也达不到您如今的造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即便十全十美,又要担心慧极必伤。为人当扬长避短,何必妄自菲薄呢。” 唐伯虎大笑出声:“真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参会的事就这么定下了。沈九娘还特特为他们制了一身新衣,衣服做好时,出发的时候也快到了。 而在他们的目的地——方府之中,二小姐方贞筠正在闺阁中生闷气。她倚在栏杆处,望着碧绿的池水怔怔出神。她雪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细嫩的手指搅在一处,两只脚不安分地在地上点了又点,充分显露出她内心的烦躁不安。屋里的丫鬟都惧怕这位小姐的脾气,不敢上前相劝。只有她在此做客的表姐夏婉仪上前,轻抚她的肩膀,屏退左右后,柔声道:“还在生气呀?” 方贞筠仰起脸道:“我能不生气吗,不就是在顺天府时出去看了一回戏吗?元宵灯节时,母亲还不是一样会带我们去楼上看花灯。就为这个,爹爹居然将我关了这么久的禁闭,就连这次的文会也不让我参加。那可是四大才子,各地文豪齐聚呐,多少年都碰不到这样的盛况。” 夏婉仪又好气又好笑:“你都知道那是爷们的集会了,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女儿家当以贞静为要,怎可抛头露面。” 方贞筠垂头丧气道:“人家只是想躲在后面瞧瞧嘛。” 夏婉仪道:“有什么好瞧的,我们都只读过女则女戒而已,就算去了,也是大惑不解,一窍不通。” 方贞筠嘟囔道:“看个热闹也好啊。天天闷在 屋里绣花,我都快喘不过气了。再说了……” 她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凑在夏婉仪耳畔道:“我都偷看过姨母给娘的信了,明儿个表哥出席,就是为了替姐姐选一个东床快婿。我与姐姐这般深厚的情谊,当然也得替姐姐把把关呀。” 夏婉仪冷不妨火烧到自己身上,她一时两腮飞红,又羞又恼,立时起身呵她的痒,贞筠素来怕痒,一时笑得花枝乱颤,鬓发凌乱,连连央告:“好姐姐,我错了,饶了我。” 婉仪笑骂道:“让你成日里口无遮拦,今儿个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两人正玩闹着,大小姐方贞柔却掀帘而来了,刚刚还有说有笑的表姐妹立即便停下了动作。贞筠甚至落下脸来,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贞柔委屈道:“妹妹何必如此小心眼,我也是为你着想,这才告诉了爹爹……” 贞筠哼了一声:“背后嚼舌根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了。行了,又有什么事,说完了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贞柔蹙眉道:“我只是特来提醒妹妹罢了。文会在即,爹爹再三叮嘱,我们不可到前庭去,违者家法伺候。妹妹素来恣意,我是怕妹妹做出什么糊涂事,若是连累了我们方家的名声,那可就是家丑了……” 这话说得,非但贞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连婉仪也不虞道:“贞筠只是性子活泼了些,大节上从未有失,你这么说,未免太过了。” 贞柔道:“表姐怎么也误会起我来,我只是一片好意……” 一语未尽,她就被贞筠拽着推了出去,贞筠恨恨道:“果然是小妇养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快走,瞧见你就闹心。”说着,她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着房门被摔上的一刹那,贞柔面上伤心震惊之色一扫而空,她面上狠意浮现,心道:“方贞筠的性子她非常了解,最是有勇无谋,胆大包天,人家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越要做什么。到时候做出一等一的丑事来,看爹非扒下她的一层皮不可!谁让她娘成日仗着嫡母的身份欺压她姨娘,她也眼高于顶羞辱她。这都是咎由自取!” 28、三庸因嫉生是非 毕竟是亲姐妹,贞柔对贞筠的了解的确很到位。到了文会当天,贞筠不仅自己去,还硬拉上了自己的表姐。婉仪紧张得额头都在冒汗,双脚恨不得粘在地上,可还是被贞筠拖着前行。她看着自己乔装成丫鬟的表妹,颤声道:“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回去。我实在是害怕,万一被姨父发现了……” 贞筠回头恨铁不成钢道:“仪姐姐,你怎么如此胆小,我们只是躲在花丛后面远远看几眼而已,他们都忙着吟诗作对呢,哪里有心思注意我们。” 婉仪柳眉颦蹙:“可是,可是我还是担心……对了,我记得姨母说今日要过来查我们的功课,万一被发现了,你的解禁之日就遥遥无期了。” 贞筠满不在乎道:“娘说得是下午查,现在还早着呢。再说了,娘那么疼我,就算发现了……” 一语未尽,她们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两姐妹着实吃了一惊,连忙噤声做无事状,快步向前走去。原来因着接近开宴的时辰,仆从们得提前去准备茶点。婉仪只觉脑袋一阵阵发昏,这下连原路返回的机会也没有了。 贞筠见状拉着她,奔到了花丛后,低声道:“姐姐别怕,待会儿等他们忙完了之后,这里就只会留下几个伺候的小厮,那时我们就能回去了。” 婉仪无奈地点点头。两姐妹紧紧拉着手,都能感受到彼此手心的濡湿。刚开始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可在发现根本没人注意她们后,贞筠就开始对这些来客品头评足了。她说话又快又犀利。婉仪听得好笑不已,渐渐也放松下来。 其他都不消说,且说四大才子中,第一个到的是徐祯卿,贞筠一见他就倒吸一口凉气,她嘟囔道:“爹爹说他是吴中诗冠,还写得一手好字,人家还以为是个美男子,再不济也得相貌端正,怎么会这么丑……” 婉仪捏了她一下:“人家当上诗冠是靠才华,又不是靠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贞筠嘟嘟嘴,忽而又激动地拉着婉仪道:“那个人,姐姐你瞧那个人,他左手有六根手指,一定是祝枝山!” 婉仪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 个四十多岁的儒雅男子。她虽生性矜持,此时心底也不由有些失望,原来,祝枝山都和她爹的年纪差不多了啊。 紧接着,来得两个人就是唐伯虎与文征明了。这两人倒是生得都不错,只是因着贞筠期待太高,以至于一见之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她看着唐伯虎叹道:“我以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一定是个貌若潘安之人,没想到,其实也就是容貌清秀而已,还不如我在云梦楼见着的那个黑小子呢。” 婉仪不赞同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唐解元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人,你说得那个黑小子只是空有一具皮囊罢了。” 贞筠先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可是,世上能有那种皮囊的人也是很……” 她反驳的话卡在喉头,整个人呆若木鸡,无他,从唐伯虎身后转出来一人,头戴束发竹冠,身着丁香色直裰,腰间束着攒心梅花长穗丝绦,面如美玉,眉目如画,方贞筠痴长十三岁,从未见过这等秀丽人物。婉仪见她这幅呆呆的样子,心下一乐,谁知拉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反应。婉仪心下讶异,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下看呆的人就不止贞筠一个了。好半晌,两姐妹才回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到底是贞筠胆大一些,她低声道:“这人不知是谁。” 婉仪垂头道:“想来是唐解元家的亲眷。” “难不成是他儿子?”贞筠脱口而出,随即道,“那他娘一定生得很美。” 婉仪疑惑道:“为何这么说?” 贞筠扑哧一声笑出来:“因为他比唐解元要好看得多啊。这不是像娘,还能是像谁。不过,我瞧他倒有几分眼熟,说不定我还见过唐夫人呢,只是一时不记得罢了。” 婉仪咯咯笑出声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她俩正说笑时,外间却传来了喧哗声。她们忙抬头一看,只见人们已然围成了一个圆形,其中四大才子与另外三人成对峙之势,两波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贞筠惊诧道:“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这样了。” 婉仪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我们仔细听听。” 只见唐伯虎一步上前,面色青紫道:“华曙,你不要 欺人太甚!你若再胡言乱语,莫怪唐某不客气了!” 名叫华曙之人嗤笑一声:“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难不成你要在方御史的佳苑内动粗吗?再说了,我怎么欺人太甚了,我说得明明就是实话,你唐伯虎帷薄不修,天下皆知。只是万不曾想到,你竟然连赴会都带着小倌来,真是有辱斯文!” 小倌?贞筠与婉仪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意。不过外面的文人儒冠们倒都是一片哗然,通过他们的态度,两姐妹也猜到,这不是什么好话。 唐伯虎气得浑身发抖,华曙反倒愈发得意起来:“瞧瞧这个模样,不是小倌还能是什么!” 而被指为小倌的月池因有一个天天在妓院里混的爹,如何会不知其意。真是没想到,她还有被当做娈童的一天。她偏头问祝枝山道:“师伯,此人也姓华,不知与华昶是何关系?” 祝枝山一脸嫌弃道:“正是华昶的堂弟。这一家人当真是可恶至极,华昶在朝堂上诬陷伯虎作弊,华曙又在此盛会上搅局。不行,不能再让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了!” 他说着也要上前,助唐伯虎一臂之力,却被月池拦住。月池走到义愤填膺的唐伯虎身前,低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这等跳梁小丑我来就是了,别失了江南第一才子的风度。” 唐伯虎会意,退了回来,文征明讶异道:“你怎么回来了,这华曙最是簧口利舌,师侄一个小人家,如何应付得来。” 唐伯虎凉凉道:“那可不一定,鹿死谁手还未必呢。” 29、星郎才思生雕管 唐伯虎很有信心,月池却有些犹豫。面前这个只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小人,若要骂得他连妈都不认识,气得他三尸神暴跳,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但他们到此来的目的不是寻一个白痴的晦气,她必须得让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方御史应该已然在来的路上,甚至有可能就躲在一旁,观察他们的举动。如何才能一个端方大儒对她青眼相待?月池很快就得出了答案,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他的规则行事。《论语》如是说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她想罢,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适才还惊疑不定的华曙立时回过神来,他心下嘀咕道,还以为这小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现在还不是一样来讨饶了。他不屑道:“我说唐伯虎,你未免也太无用了,居然让一个小童儿打头阵。” 唐伯虎尚未开口,月池悠悠道:“华公子不知吗,这与晏子使楚是一个道理。” 晏子使楚?华曙先是一脸茫然,在看到唐伯虎等人喜笑颜开,周围的一些才子也用调侃的眼神看他后,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你敢骂本公子!” 月池一脸无辜道:“华公子可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骂你了。” “你还敢狡辩!”华曙心知肚明。晏子使楚语出《晏子春秋》,讲得是晏子出使楚国时,楚王为羞辱晏子,故意说齐国是否无人,怎遣矮子为使,晏子则反唇相讥,说齐国遣使,依拜访的君主而定。贤使见贤主,不肖使见昏主,他是齐国最无能的人,故而出使楚国。 华曙一个箭步上前道:“你对着我说晏子使楚,无非就是把我比作楚王,你自己比作晏子,意在讽刺我无能。自比晏子,你怎么不瞧瞧自己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模样,癞蛤/蟆打哈切,你好大的口气!” 月池挑挑眉道:“怎么会呢,华公子如此明察秋毫,因在下生得俊俏就断定在下的身份,这是何等的慧眼如炬,古往今来根据佛印禅师的判断,只有苏东坡堪与您在伯仲之间。在下又怎么敢讽刺你呢?” 她的淡定风 度更反衬出了华曙的暴躁无礼。此话一出,连立在角落处静观其变的方御史都忍不住发笑了,曹知府更是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这是因为苏东坡与佛印又是另一个典故。苏东坡与佛印本是好友,一日二人谈笑,苏东坡问佛印:“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乃何物?”佛印道:“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闻言心下暗喜,却反过来打趣佛印,道:“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听到这话,佛印却未动怒,只道:“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这小子的意思实际是在说华曙心里龌龊,故而所见所闻都往龌龊处想。 曹知府笑道:“此子才思敏捷,颇有晏子之风,又生得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从容对答,举止有度,必是出身自书香门第,绝不会如华曙所言。” 方御史板着脸道:“华曙失仪在先,其错在他。不过曹兄对此人的夸赞未免过誉了,只是几句俏皮话而已,腹内究竟是草莽还是锦绣,还未可知。” 曹知府道:“既如此,那不妨一试。” 方御史点点头,二人结伴一露面,立刻让正准备破口大骂的华曙僵在当场。月池见状,忙退回到唐伯虎身侧,沐浴在四位前辈赞叹的目光下,波澜不惊地向曹知府与方御史见礼。 方御史看向月池的目光硬邦邦得就似他的脾气一般,唐伯虎等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是在方御史面前挂上号了,他随后八成要刁难于李越。可在贞筠眼中,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她对着婉仪道:“他刚刚一定说得很好。” 婉仪垂眸一笑:“还用你说,我看其他人叫好的样子都能看出来。” 贞筠摇摇头道:“他们算什么,关键是我爹的态度。我见过他多次考较我的哥哥们,这明显是有意试试他斤两的意思。” 婉仪不由道:“那若是试出他才华横溢又如何?” 贞筠一脸天真道:“那当然是栽培他了,我爹可是很有惜才之心的。” 两人正说着,考较就开始了。这时的月池立在一旁,神态十分平和,无他,在才华上面,四大才子完全具备碾压性的优势。在唐伯虎收笔的一刹那,周围的惊叹声叫 好声此起彼伏,就连方御史的眼神也变得和缓起来。 曹知府赞叹道:“好一幅山居图,好一句‘碎红风里坚心守,衔绿檐头远景啼。’看来,伯虎已学做山中高士了。” 唐伯虎一改昔年的狂傲,居然表现得有些腼腆,他叹道:“您过誉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学生除了维持本心外,其余也无能为力了。” 他虽未明说,但在座之人皆知他是指被诬作弊一事。唐伯虎因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人缘其实并不好,但是众人会攻击他的私德,会攻击他的待人接物,却绝不会质疑他的学识。在作弊一事爆出后,许多人其实都心存怀疑,因为唐伯虎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为虚名铤而走险。只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却因为嫉恨,非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不可,华曙就是一个。 除却他自己的因素,他也是在为堂兄华昶办事。如若让唐伯虎今日洗脱污名,那不就是变相在说华昶诬告吗?身为科道官员,信口雌黄已是大过,再加上这个被指责的人还是同门,若一旦唐伯虎声名扭转,臭得就是华昶。同族之人,同气连枝,华曙自知自己才学平平,不堪大用,以后还要靠堂兄扶持,所以若是华昶倒下了,他不就失了靠山了。 想到此处,他嗤笑一声道:“听唐兄这么说,是怨怼朝廷错判了。” 好一顶大帽子,月池冷眼看向华曙,此人先言私德,又揭罪状,桩桩都是唐伯虎的要害,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不过唐伯虎也不傻,他毫无刚才的怒气冲冲,而是苦笑道:“是唐某自己举止失当在先,所以才引起这样的误会。唐某羞愧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怨怼?” “诡辩。”华曙道,“证据确凿的事,你竟然说是误会!” 祝枝山实在受不了:“怎么着,你是看过卷宗还是亲眼目睹了?” 文征明道:“这还用问,华兄慧眼如炬,照面之下都能断定身份来历,何需看卷宗呢?” 徐祯卿不由一哂:“是极,是极。” 华曙的朋友眼见他落了下风,忙开口相助:“你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什么四大才子,我看明明……”谁知话说一半,却被方御史喝止,方御史道:“老夫邀诸位 是以文会友,不是对簿公堂。与今日盛会无关之事,还请休提。” 曹知府也道:“正是此理,我们还是看其他才子的佳作。” 说着,他就拿起了祝枝山的卷轴来,华曙心头晦暗,他心知肚明,要论及真才实学,他就是再读一百年也赶不上他们呐。这一一点评下去,不就高下立现了。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一定得让唐伯虎出丑。他正苦思冥想时,忽而就瞧了立在一旁的月池,一时福至心灵,张口就道:“二位贤翁且慢,适才是学生无状,扰了二位的雅兴。” 方御史道:“无妨。” 华曙又道:“只是学生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二位贤翁。” 曹知府有些不耐,他道:“有什么事就说。” 华曙道:“既是以文会友,那与会之人都该大显奇才才是,李越李小友一直缄默不言,似乎不大好?” 这下在场所有人,包括花丛后的贞筠与婉仪的目光都集中于月池身上。月池心思电转,立刻做紧张状:“我、我不行的,我只是随师父来见见世面,怎么敢在诸位面前献丑呢?” 华曙见状大乐,忙虚情假意安慰道:“无妨无妨,在座都是好友,你尽管表现就是。方曹二翁都是当世名家,正好指点与你。” 月池还要再推拒,方御史却本有意试试他的本事,当下就道:“此话有理,你便做一首诗来瞧瞧。” 方御史一开口,此事便无转圜余地。祝枝山等人不知月池的根底,一时有些紧张,徐祯卿道:“贾岛有诗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大诗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小人家。不如您先品评他人妙篇,多给他一些时间。” 曹知府连连点头:“此话有理。” “多谢诸位的好意,不过,我已得了。”月池忽而笑道。 唐伯虎看着华曙仿佛见到怪物的神情,实在没忍住,躲在文征明身后无声大笑,方御史诧异道:“你是说,你已经做好了?” 月池点点头:“蒙您宽厚,特特不限题材与韵律,学生怎能辜负您的好意呢。” 如此自信,俨然又一个唐伯虎,方御史挑挑眉道:“那就吟来听听。” 月池望着这一座江南园林,负手朗声道:“华妍明映彻清波,曙色煦风著郁葱。慧鸟流音和妙句,眼前春色为谁浓。” 一首咏春诗而已,单看每句都只是工整罢了,不过仔细一想,连起每句的开头居然就是——华曙慧眼……竟然是一首藏头诗! 月池对华曙拱手一礼道:“感谢华公子给我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谨以此拙作赞颂方御史的佳苑以及……华公子的慧眼。” “噗哈哈哈哈!”在场宾客对着华曙又青又白的脸色,齐齐大笑出声,响彻云霄。 30、何用浮名绊此身 月池好整以暇地看着华曙,等待着他的反击,谁知先于他一步发作的竟然是方御史。他重哼一声:“你不过十来岁,又读过几本书,就敢如此张狂,恃才妄为!” 华曙的面色立时由青白转为红润,他得意洋洋地看向月池,月池眉心也是一跳,他既然知道慧眼是在骂人,就证明适才与华曙的争执他全程都目睹了,既如此,又怎么会……月池拦住了正要辩解的唐伯虎,转而对方御史拱手一礼道:“学生才疏学浅,进学尚短,只堪堪读完《论语》而已。” 方御史心下惊异不已,进学尚短就能有如此捷才,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么此人天资聪慧,实在世所罕见。不过,正因如此,就越需要有严师加以雕琢,避免他因骄傲自大,以至于出现伤仲永的悲剧。想到此处,他面色越发严肃,硬声道:“既如此,岂不闻‘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安详舒泰,却不骄傲凌人;小人骄傲凌人,却不安详舒泰。月池略一沉吟,他对她的两句批评都提及了张狂傲慢之语,似乎他并不是觉得她对华曙所作所为不对,只是觉得她太过张扬。 月池思索片刻答道:“学生受教了,是学生太过计较,失了君子风度。为人当宽大为怀,不为已甚。” 果不其然,方御史见她受教,便捋须点点头,接着去品评下一个人。华曙趁此机会跑到月池面前耀武扬威,他低叱道:“叫你小子胡言乱语,竟敢欺辱到你爷爷头上来!” 月池一时失笑:“华大爷,您莫不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不为己甚的意思都全然忘记了吗?” 华曙一怔,不为己甚出自《孟子·离娄下》,原句为“仲尼不为已甚者。”指孔子对人的责备或处罚总是适可而止。这句用到此处,方御史还点头认可,摆明是方御史实际认为犯错的是他,但是李越应该宽厚待人,不应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 华曙的脸先是涨得通红,而后又泛起了茄子般的紫色。他无礼在先,技不如人,又显得无能在后,最糟心的事他的对手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黄毛小 子,这简直是一下把他的面子与里子都揭了! 华曙环顾四周,察觉到众人或看热闹或看笑话的眼神,只觉心头一股火气上涌,烧得他五内俱热,躁动不安。他实在不能再呆在这里,让人当猴戏看了!方御史与曹知府正含笑点评时,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二人愕然抬头,就看到了华曙飞扬的背影。方御史一下就沉下脸来,当即道:“此子真是无礼之至。都怪老夫不应念在故交情分,邀他来此。” 月池则与唐伯虎对视一眼,眼底都是轻松愉快。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贞筠与婉仪的惊慌失措,因为华曙气急之下只顾抄近路,居然践踏草地,刚好从花丛旁经过。婉仪颤声道:“他应该没有看见我们。” 贞筠此时也没有适才的从容,这也难怪,偷看外男与被外男看到完全是天差地别。她惨白着脸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婉仪似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两姐妹忙弯着腰快步走了出去。这动作不小,正被庭院中的几个男子看个正着,有一个悄声道:“这是方御史家的丫鬟吗,怎么鬼鬼祟祟的?” 另一个也有些疑心:“莫不是小偷?” 他们忙唤过前面一人:“夏兄,夏兄。” 正看得起劲的夏公子回过头,一脸茫然地走过来,就听他的熟人道:“你瞧瞧,那两个丫鬟你可识得。” 夏公子定睛一看,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接着就强笑道:“我认得,怎么了?” 其中一人道:“认得就好,我们是瞧着她们举止有些……还担心是御史府进了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公子一时羞得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可是嘴上还得替不争气的妹妹与表妹遮掩,他道:“王兄多虑了,就是两个没分寸的小丫头而已。” 此事明面上就此掩过,可暗地里会掀起怎样的波涛,此时尚属未知之数。就在夏公子心神不定之时,这场文会终于到了尾声。唐伯虎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藏在衣袖之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御史,等待他宣布评比结果。方御史站在中央,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终是四大才子所作出类拔萃,果然名实相符,过人甚远。” 唐伯虎不由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月池的美目中也难得盈满笑意,有他这一句话,唐伯虎就算去卖画也会好卖些了。因着得偿所愿,中午摆宴时,他们都是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谈笑风生,好不安闲自在。只是,到了宴会结束,他们正准备离开时,忽来一小厮将唐伯虎与月池悄悄叫了出去,说是曹知府有请。 月池便随着唐伯虎一道进了知府家宽阔的大马车,曹知府对着他们和颜悦色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再移驾寒舍。” 唐伯虎笑道:“荣幸之至。” 到了府衙,月池与唐伯虎在他正式开口前,都以为他是来与老友叙旧的,谁知寒暄几句过后,他就放了一个惊天大雷:“伯虎,我知此言有些强人所难,但为你的前途计,你必须得与那个青楼女子一刀两断。” 月池愕然抬头,青楼女子,沈九娘? 曹知府对着同样震惊的唐伯虎苦口婆心地劝道:“为着你这个放荡的毛病,差点连榜文的名字都被抹了,你怎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呢?要知道,方御史最厌恶的就是你的行为不检,若让他知道,你如今仍然与青楼女子住在一处,只怕好不容易来得上进之途又要断了!” 唐伯虎到底不是没良心的人,他回过神来恳切道:“曹翁,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对沈氏并不是,并不是那种……沈氏虽是出身低微,可是为人温柔贤淑,对我更是情深义重,在我落魄时对我不离不弃,体贴备至。唐某虽然不修私德,却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呐。” “再说了。我已经是被取消为官资格的人了。”唐伯虎苦笑道,“又何谈什么前途。” 曹知府摇摇头道:“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这就是你翻身的机会。我且问你,你可通西洋画技?” 月池眉心一跳,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忙拉了拉唐伯虎的衣摆。唐伯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道:“只是听说过而已,并不曾研习过。” 曹知府闻言略有失望,不过随即又道:“无妨,无妨,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肯用心研习几天,还不是一样手到擒来。” 月池更觉不对了,她做天真烂漫状 ,开口问道:“府尊为何问这个问题,莫不是有人要画西洋画,难道我们华夏的画不好吗?” 曹知府和蔼一笑:“我们的画当然是最好的,只是圣心难测,我们为臣子的也只能尽量满足。” 唐伯虎大吃一惊:“圣心?皇上!” 曹知府点点头:“正是,是应天府镇守太监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宫中近日想寻一个通西洋画技,同时才华横溢的画师。我一听此话,就立时想到了伯虎你,天下哪里还有比你更高明的画师呢?” 唐伯虎忙推辞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已然是戴罪之身,怎么能入宫。” 曹知府道:“你这纯属是池鱼之殃,程敏政已死,谁还会针对你一个解元。再说了,圣上仁善,又一直对程敏政的死心存愧疚,只要你言辞恳切,翻案说不定就在眼前呐。” 什么!唐伯虎面露惊喜之色,月池见他的双眼一时透亮,不由暗叹一声,这也难怪,翻案二字不仅意味着清白名誉,还象征了地位荣华,谁又能轻易看破。可是,她敏锐地觉得,此事绝非是找个画师那么简单。她定了定神,又插话道:“府尊,晚生并非有意冒犯府尊,只是担心家师。朝中多为耿介直臣,为家师定罪的大员尚在,只怕翻案一事……” 曹知府摇摇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果然是个聪明孩子。不过,你所知的那都是以前了,如今圣上先命马尚书告老还乡,又贬焦芳至应天府礼部,显然是有意整顿吏治,裁掉年老固执之辈与钻营牟利之人,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捋龙须呢?” 好似一个霹雳在耳畔炸响,月池银牙紧咬,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怎么会都没了! 按照她的设想,要么是浊流用此攻击清流,要么是清流用此攻击浊流,鹬蚌相争导致事情闹大。可如今这个局面,不可能是两败俱伤,一定是有第三方势力出了手。是谁,宦官,外戚,还是……皇帝? 想到了找寻画师的要求,月池不由冷汗涔涔,她想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31、人生祸福难遽论 距离那次文会已然过去了十来天了,华曙却仍然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因为他的无礼,方御史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以致他彻底被文人圈子孤立,而就连他意图讨好的堂哥华昶也写信来骂了他好几次,这不,又有一封信来了,他当即就想把这信撕碎丢进池塘里,但犹豫了好几次,到底还是怂了。他气呼呼地打开信,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谁知这一瞧之下,却让他惊得心胆欲裂,当下连饭都不想吃了,急急忙忙去找那日同他一道出席的朋友商量。 三人一碰面,华曙就开始嚷嚷:“这下是真不好,出大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那两人一脸无语。 华曙咬牙道:“那日羞辱我的那个小畜生,怕是要进宫去做太子的伴读了!” “什么!”这下所有人都霍然起身,望着彼此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惊疑道:“这怎么可能,你是在说笑?想皇太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让那小畜生去……京中又不是没有勋贵子弟了!” 华曙艰难地摇摇头:“正是因为不想让勋贵子弟入宫,所以他才最有可能。” 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在王岳努力找人,萧敬又与文官交好的情况下。皇太子朱厚照是大明皇室的独苗,板上钉钉的皇帝,如果能常伴他的身旁,培养出一星半点的同窗情谊,那前途简直是一片光辉灿烂。这样的肥缺,傻子才不去争。可是众人争来夺去的行为,却让内阁三公颇觉不满。 他们都是清正忠良,又人老成精,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人削尖了脑袋送儿子进宫,实际是为了谋未来的富贵荣华。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些人家的孩子又怎会为国尽忠,认真规劝太子。他们也想过从一些清流官员家中挑人。然而,要么是年纪不合适,比如王华的儿子王阳明,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要么是孩子不合适,那种一看就不合太子脾气的,进宫不就是当炮灰的料吗?再说了,既不为富贵,谁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譬如左春坊左中允杨廷和,就急急给自己十三岁的儿子杨慎去信,好生留在四川老家装 病,近日千万别冒头! 就在内阁三公已然放弃,王岳本人都打算以画师一径来讨好太子时,横空出世一个李越来,出身平民,父母双亡。唐伯虎唯一亲传弟子这一身份就已足够让他名扬天下,谁知他本人又是如此的才貌双全,幽默风趣。据华昶的信里说,王岳一听说了李越在杭州文会上的表现,当场就大笑三声,表明如果考核后确实名实相符,那就是他了! 华曙说罢前因后果后,另外两人都是呆若木鸡,其中一人哆嗦道:“那他是有九成把握要上位了?他那天到底有没有记住我们的脸?” 华曙抬手就是一巴掌:“屁话,他是连藏头诗都能做的人,还会记不住个把人脸吗!” 那人惶恐道:“苍天哪,那我们不是死定了,我们那么羞辱他,他一定会报复我们的!” 华曙又是一巴掌:“这还用你说,就是因为担心这个,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商量。” “怎么说?”另外两人齐齐看向他。 华曙咬牙道:“必得使他选不上太子伴读才行。若他一步登天,那就是换我们跌入尘埃了。” 一说到害人,这俩人都变得机智起来。一人道:“这要怎么来,打断他的腿,划画他的脸?” “太明显了。”另一个摇摇头,“万一顺藤摸瓜到我们,那不就完了。不如找个妓/女去当众缠着他,把他的名声搞臭。” 华曙眼前一亮:“让他私德有亏,这个想法好。反正他师父唐伯虎也是如此,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找妓/女这个太掉价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他沉吟片刻道:“我记得,方志那个老东西家里不是就有两个女儿?这是上天送来一箭双雕的机会呐。” 月池对这些阴沟里的算计毫不知情,她正为唐伯虎而忧心忡忡。这几天,她一有空就立在唐伯虎的书房门口,心事重重地偷听里间的谈话。文征明等人轮流劝说唐伯虎与沈九娘分开,他们个个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语重心长。 月池只听文征明道:“唐兄,我知沈氏对你情深义重,你不忍负她。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现在娶了她,那又能如何呢?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你们这 样的行为为世俗所不容,你难道要她和你一起被千夫所指,众人唾骂吗?” 唐伯虎对此的回应是一声饱含犹豫与纠结的长叹。 文征明又乘胜追击道:“依我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还不如先与她分开,待翻案取得官位,娶得一位贤淑大度的淑女后,再纳沈氏入门。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既不辜负她的情谊,又成就了你的志向。” 唐伯虎又是一声叹息,他念叨道:“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月池已然不想听下去了,谁知她刚一转身,就看到了面色苍白,泪痕未干的沈九娘。她见月池要叫,忙急急掩住她的口,带她一起回到了她的房间。 刚一进门,月池就看到了久未见面的莺儿与她正在收拾的包裹。她看向沈九娘:“您打算要走。” 沈九娘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离开群芳阁本就是为了帮唐先生度过难关,他现在已然前途无量,我何必在这里耽搁他呢。” 月池有心想安慰她,可无论怎样的伶牙俐齿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是那样的单薄无力,她只能拉着沈九娘的手道:“沈姨,多谢您这些天来的照顾,李越日后必当报答。” 沈九娘笑中含泪,她又从莺儿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来,对月池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里面是我为你做得一些衣物,应该足够你穿一阵子了。” 月池接过道谢,又送沈九娘与同样目光恍惚的莺儿离开。随后,她就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两步冲到书房,对这一屋愕然的人道:“不必再愁了,沈姨已经主动离开了。” “什么!”唐伯虎霍然起身,步履匆匆地追了出去。然后,不出月池所料,他在两个时辰后,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月池见状是既生气又是怜悯,她忙替他煮了一碗粥,可他只吃了几口就回到书房枯坐。他的几个朋友因为尴尬早早就离开,而月池也情知,这一关谁说都没有用,只能让他自己勘破,于是她也并未多言。师徒俩就这般食不知味地过了一日。谁知第二天,异变就发生了,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桃花庵。 唐伯虎一见领头那人就不由惊诧道:“方公子,您怎么来了?” 方御 史之子哼了一声:“这就要问你的好徒弟了,给我搜!” 一声令下,仆人们就如猛虎下山一般冲进各个房间,开始搜查。唐伯虎与月池都有些生气了,唐伯虎皱眉上前道:“您这是何意,无缘无故,如此妄为!如再不住手,我就要到方御史面前去评理了!” 方公子狠狠剜了月池一眼,恼怒道:“家父怕是活撕你的心都有了,你送上门去,正是自寻死路。” 从他一进门来,字字句句都是指向她,月池不由开口道:“方公子,是否有什么误会,在下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读书,自问并未有任何得罪您或贵府的地方。” “是吗?”方公子正要说话,就听仆人来报,“少爷,找到了!” 月池定睛一看,他手中拿得是一块头巾,正是沈九娘昨日递给她的包裹中的一件。因着忙着看顾唐伯虎,所以她并未细看。唐伯虎见状嗤笑道:“一块普通的头巾而已,也值得您这般兴师动众吗?” 方公子冷笑一声,接过头巾来回翻开。月池只见他将头巾翻到反面,死盯着一个角目不转睛。她忽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方公子猛地将头巾掷到她面前,怒不可遏道:“姓李的,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恩将仇报,恬不知耻之人,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月池拿起头巾仔细一看,原来在头巾反面的一角处,竟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小小的“筠”字,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万万没想到,这等嫁祸手段居然能被用到她一个女人身上。而根据方公子的神情,这个名字带“筠”的女子应该是他的姐妹。 月池正打算开口解释,方公子却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他一挥手,几个身健体壮的奴仆立刻将她和唐伯虎绑起来,为了防止他们吵闹,还往他们的嘴里各塞了一块布料。 方公子咬牙道:“我们家丢不起这么大的人,你们要忏悔求饶,还是到家父面前去说!” 语罢,他们就被押上了马车,带去了方府。月池一路被推推攘攘走过熟悉的亭台楼阁,昔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人生的际遇总是这么无常的吗?她与唐伯虎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无奈。他们被直接带进了内堂,刚一进门,就对上了面色铁青的方御史,瞧他们的眼神如同盯着两个死人。 32、饮冰心誊自孤清 群芳阁中,沈九娘揽镜自照,看着重新妆点一新的自己,却淌下了两行清泪。她早知道,早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入唐家的门庭,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不要再想他了。”她对自己说,“就把他当成年少时的一个梦,人只要无愧于心就够了,若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到的只能是痛苦。” 她正恍惚间,就听到门外妈妈的呼唤:“九娘,快出来,这么多天不见,你也不与姐妹们叙叙旧!” 沈九娘苦笑一声,推门出去,正碰兴高采烈上楼来的莺儿。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莺儿道:“新簪子很好看。”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谁知莺儿听了之后却脸色大变,惊慌失措,甚至立时就将簪子拔下了藏到身后。沈九娘一怔:“你这是怎么了?” 沈九娘本以为八成是莺儿一时糊涂,偷了东西,谁知再三逼问之下,她闯下的竟是比这更严重十倍的祸患。知道真相后的沈九娘,一时头晕目眩,指着莺儿的手指都在颤抖。莺儿毕竟是个小丫头,为着钱财做出这等事,已是吓得瑟瑟发抖,此刻更是抱着沈九娘的腿哀求道:“娘子,娘子,求娘子饶了我。我愿意把他给我的钱都献给娘子,那姓唐的薄情寡义,您不能为一个负心汉辜负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呐!” 九娘咬牙道:“黑是黑,白是白,岂能因私情而眛良心,即便唐相公对不起我,李小相公又何辜呢?你让开!” 说着,她就叫人来把莺儿押住,又向鸨母以莺儿私当首饰的名义告假出来。刚到桃花庵,眼见一片凌乱,九娘便知大事不好,于是又急匆匆向方御史家赶去。只是真到了方府时,她心底却是一片茫然。她乃娼妓之身,御史老爷说不定连门都不会让她进,更何况口说无凭,她要怎么说动盛怒的方御史呢?正焦心间,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月池说过的话语——借势而为。她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人不行。于是,她打定主意,速速赶往府衙。谁知又被衙役拦在门口,她正与衙役纠缠时,就见曹知府正送另一人出门来。 沈九娘如见菩萨亲临,当下大喊道:“知府老爷,知府老爷,求您救救唐解元!” 曹知府与他身旁那人一听唐解元,便齐齐看过来,沈九娘因而才有上前陈辞的机会。她连头都不敢抬,极力平复心绪,磕磕巴巴地将她的丫鬟因收人钱财,嫁祸唐伯虎与李越的事和盘托出。说到最后,她已是语无伦次,泪流满面:“贱妾适才赶去桃花庵,那里、那里简直是……他们一定是被方御史派人抓走了,求府尊救救他,救救他!” 曹知府闻言也面露急色,不过他不敢擅作主张,而是看向身旁之人请示道:“钱公公,您看?” 沈九娘只听到一把尖细的公鸭嗓:“唐伯虎为谋上进,赶你回到妓院,你就不怨他吗,竟然为他连府衙都敢闯?” 沈九娘一惊,她抬头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件织锦斗牛服,头戴一顶竹丝为胎的钢叉帽,面白无须,竟然是一个太监。能让一府主事如此礼遇的,必是个大太监。她要小心应对,不能给唐相公招祸。 钱太监见她久不言语,便哼了一声:“说话呐。” 沈九娘如梦初醒,她定了定神道:“贱妾来不是因他出钱,走也不是因他撵人,尽意在我,何来怨怼。只是,唐相公与李小相公真是被冤枉的,还请公公与府尊主持公道。” 钱太监道:“难怪人说‘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那就去方御史家的宝地走一遭,咱家此来一为公务,二就是应王大铛【1】的嘱托,来瞧瞧江南第一才子及其高足。既如此,再怎么样,也得见一面再说。”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方府,想要通报的仆从都被钱太监命人掩住了嘴巴,就连曹知府都被他示意噤声,两人就这般悄悄立在内堂窗扉外,细听里面的动静,入耳的是一个清越的少年声。 “……并非晚生存心狡辩,而是诸位给出的作案动机全部都立不住脚。如是我李越存心想攀龙附凤,我也不会找上您家。您的刚正不阿,清明正直,杭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是我做出司马相如那等轻薄之举,您必不会像卓王孙一般轻松放我一马。再者说了,家师与曹知府交好,曹知府家的千金也正 当妙龄,我若想走捷径,大可让家师与向曹知府求亲,何必铤而走险。” “至于方小姐看中我,私相授受,更是无稽之谈。小姐是您与夫人的掌上明珠,正当嫁龄,相信您与夫人也正在为她挑一位如意佳婿,天下好男子何其多,小姐岂会看上我这么一个无才无德之人。退一万步讲,假如方小姐真的看中了在下,她大可向您与夫人暗示心意,何苦要做出这种有辱门庭之事。” 钱太监听得挑挑眉,又听到方御史的质问声:“巧舌如簧,那小女妆匣内的情诗与你手中的头巾又如何解释?” “贵府深宅大院,如真是小姐与我私相授受,那必有中人,请方御史您找出中人,查问清楚。我与小姐相见交换信物,究竟是何时何地,又说了何话做了何事。如有我或小姐不在场的证据,那真相不就一目了然了吗?不过……” 他拖长了调子,钱太监不由竖起耳朵,方御史也追问道:“不过什么?” 里间传来一声嗤笑:“不过也不必如此麻烦,这等浮艳诗句,怎有脸面来冒充我的作品。‘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玉人心。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2】晚生倒以为,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萝茑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3】还请您明鉴。” 钱太监也是上过内书堂的人,一听即明。苍蝇附在马尾上,萝茑缠绕松树,固然能够达到高远之处,只是自身无能,全部依附于人,实在羞耻,所以正人君子宁可独面风霜,也不可像鱼鸟等宠物一般亲近于人。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志气,实在是难得。想到此处,他不由推门入内道:“方御史,依咱家看,就不必再审了,岂不闻‘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唐伯虎闻声回头,一见是他与曹知府立时就放下心来。唐伯虎显然是认得钱太监的。他姓钱,名能,是女真人氏,家中有兄弟四人,于正统四年一齐入宫。四兄弟在宫内都混得十分风光,钱能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先为御用监太监,接着又在云南做了十二年的镇守太监 ,后又被宪宗皇帝调到顺天府担任守备太监,一直任职至今,在这南边一块的地界,堪称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说清白之士就如沙里淘金一般,终有一日会洗脱污名。这不就正说明,他是相信他们的吗? 他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沈九娘的声音:“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伯虎,伯虎,你怎么样!” 唐伯虎大惊,他忙努力地挣脱绳索,往外探去:“九娘,我在这里,我没事!” 钱太监闻言挥了挥手,鬓发凌乱,面带惊惶的沈九娘就这般冲了进来,一见唐伯虎就再也止不住泪水。月池略一思索,便对钱太监与曹知府道:“多谢二位肯从我沈姨之请,为我师徒二人洗刷冤屈。” 什么!唐伯虎不敢置信地看向九娘:“九娘,你、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九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钱太监又惊又喜地看了月池半晌后,方对方御史道:“王大铛特命咱家来,瞧瞧这李越是否名实相副,堪为东宫近臣。说句实在话,咱家领命时心下还在嘀咕,京中物华天宝,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须到咱这南边来。结果一见之下,咱家方知,江南毕竟为膏腴之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这话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了,以至于连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在震惊过后,曹知府是狂喜,徒弟若做了东宫伴读,师父难道还会沦落在外吗?唐伯虎与月池是忧惧,以女子之身如何能登庙堂,一旦被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而方御史父子则是一片茫然了,事实上,他们在听了月池的陈辞之后,就觉恐是另有隐情,钱太监的这番话更是让他们回过神,以李越的资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糊涂事,怕是有人因着争权夺利,想拉他下马。 方御史是生性耿介,可不是浑然不通世情,否则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他想通关窍后,便命人解开月池与唐伯虎的绳索,长揖致歉道:“是老夫误听谗言,冤屈了二位,还望二位宽待一二。” 月池与唐伯虎对视一眼,唐伯虎忙扶起方御史道:“御史乃正人君子,哪里会想到有 人使这种鬼蜮伎俩,此事怨不得您。” 双方就此你来我往了几句后,唐伯虎等人便提出告辞。正午的日光灼热,月池只觉双眼都被刺了一下,膝盖也有些酸软。曹知府见状,忙命人扶住他,一行人缓缓向府门走去。谁知,刚刚走到庭院处,身后又有人大喊着李越的名字而来。这时就连一直镇定自如的李越本人也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皱眉回头,一见来人却是一怔,约莫是个十来岁的女子,脸若银盆,双瞳剪水,容貌端庄秀丽,半偏的云鬓上斜插着银钗,上身着玉色比甲,下身穿柳绿绢裙。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月池悚然一惊,这不会就是方小姐本人? 幸好,来人自报家门道:“小女、小女姓夏,乃是贞……不是,是方小姐的表姐。求求几位救救我表妹,我姨父要让她自尽!” 送走了唐伯虎等人的内堂显得既空旷又死寂,好半晌,方夫人才从一旁的暖阁中掀帘出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衣饰典雅,发髻整洁,只是这样一位端庄的夫人却是双目红肿,面色憔悴,连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甚至还要丫鬟搀扶。她对着方御史道:“现在真相大白,筠儿是被人嫁祸的,可以放她从祠堂里出来了?” 方御史长叹一声,他的胡须微微颤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方夫人见他缄默不言,不由急道:“老爷,快下令放筠儿出来啊!她挨了那一顿板子,又被关在那又冷又暗的地方一整晚,水米未进,身子一定吃不消……” 方御史却听不下她的这些絮叨,他忽而拔高音量,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早告诫过你,溺子如杀子,你将她惯得无法无天,迟早会惹来祸患!” 方夫人瞪大双眼:“可是这次的事明明已经证明是有人诬陷,您怎么还在怪她……” 方御史同样吹胡子瞪眼:“她假扮丫鬟偷看外男是事实!不仅柔儿,就连府中的几个小厮都亲眼看到。如果不是她一直立身不正,不守妇道,怎会惹下如此滔天大祸,坏了她自己的贞洁名声,也污了我方家的门楣!这事闹成这样,已是瞒不住了……” 方夫人大惊失色:“怎么会!妾 身已经勒令府内上下闭嘴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方御史颓然地摆摆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者说了,你能让钱太监与曹知府手下的差役也全部闭嘴吗?夫人,为了我们其他的孩子,为了方氏一族的女眷,你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方夫人骇得倒退一步,这下连方公子也惊慌失措道:“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御史缓缓合上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是让贞筠一死以全名节。” 出乎意料的是,在得知方御史对亲女的处置办法后,现场包括连月池在内的所有人竟然都不觉得意外。毕竟本朝所列为典范的女子都是被登徒子摸手之后,果断斩手以全贞洁的人呐。可是夏姑娘因骨肉之情,明显不忍心让自己的表妹在花样年华就这样丧命,所以,她苦苦哀求月池等人,求他们救贞筠一命。可李月池又能怎样呢?在几个月以前,她与方小姐甚至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只能垂头说了一句:“抱歉。在下无能为力。” 33、别出心裁救红颜 夏小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太年轻又太单纯,她所见的李越是那样的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在她心中如仙人一般,她万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见死不救。可这样十万火急的情况,她只能强撑着继续哀求他们:“李公子、钱公公、曹知府、唐解元,求你们去劝劝我姨父,他一定会听你们的话的,我表妹才十三岁,她只是有些淘气,可她从来没做过任何有辱门风的事,她是清白的!” 唐伯虎见状十分不忍,他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可正当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被曹知府重重扯了一下,示意他闭嘴。钱太监是见惯宫闱血色,刀光剑影的人,凉凉开口道:“夏小姐,非是咱家等见死不救,而是方小姐实在是倒霉,撞上了这摊子事。你说,她即便不死又能怎样。” 夏婉仪张口结舌,怔怔听他说道:“坏了名声的姑娘,还是你们这样的人家,还有谁愿娶?即便有那些穷酸门户,年迈光棍不在乎这些,可是方御史要脸,你们这些有亲属关系的人也要脸。与其让她活着受人白眼,遭人唾骂,不如让她就这般干干净净的去了,还能落下一个坚贞的好名声,祠堂里也有一碗饭供着她,免得她做一个游魂野鬼。” 这一字一句如针一般扎进在场三个女人的心中。可她们都无力反驳,因为这就是现实。一直被唐伯虎搀扶着的沈九娘默不作声地将手从他臂弯中抽出来,唐伯虎震惊地看向她,九娘垂下头,一言不发。比起方小姐,她的名声才是真正的臭不可闻。她能作为解元老爷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却绝无可能与他长相厮守。既然如此,现在何必再来牵扯。 “行啦。”钱太监悠悠道,“今日已然耽搁太久了,咱们回。” 说着,他带头转身就走,月池只觉自己的手足就像灌了铅一般,可她仍能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跟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可她刚走了两步,袖口就是一紧,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牢牢抓住了她,夏婉仪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只能说出三个字:“求求你。” 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与记忆相重合,月池相信她在三年前 时定是以同样的神色挨个敲邻近城门那条街上人家的门户,声嘶力竭地哭求他们将她藏在家里一会儿,不要让她爹将她抓回去打死。她第一次出逃时,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景。她那时想着,只要她逃出去,找一户可靠人家,说明自己的悲惨遭遇与愿意干活的决心,他们一定会收留她。 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耳光,没有路引的她去不了城外,而城内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她开门。她好不容易只抓住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像今日她对夏小姐一样,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安慰道:“姐儿,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爹教训你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咱们非亲非故的,老婆子我实在不敢留你在这里,我会背上官司的。” 那时她就明白了,她不是在与李大雄争斗,也不是在与丰安作对,她是在和整个王朝压在人心之上的纲常名教搏杀。可最讽刺的是,她能脱离苦海,不是靠反抗那一套三纲五常,恰恰是顺应那些规矩,族权高于父权,政权高于族权,君权高于一切!就连她现在做得事,也和梅龙镇的那些人别无二致。 她露出了一个苍凉的笑容,夏婉仪看呆了,曹知府见状忙上前摇摇她的肩膀道:“别犯糊涂,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你们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得够呛了,想想你的师父,还有你自己的前程。” 前程!月池一惊,她抬头正对上钱太监那张大白脸。千头万绪的思路在她心中汇向一点。唐伯虎在此时道:“罢了,何苦因这些虚名就要害小女儿的性命,将她远远嫁出去不也行吗?今日若这样走了,实在良心难安,不若还是折返……” 曹知府无语道:“你倒是能说大话,她能嫁去哪儿,爪哇国吗?方御史不打死你就是好的了,你还想着插手方家内务。听我一句劝,快走。” 他伸手去拉月池,却没有拉动。月池蓦然抬头,粲然一笑:“反正都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到底了,不在乎再多一点。” 语罢,她猛地拉起夏小姐,拔腿就跑:“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钱太监一伙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跑远。唐伯虎见状干笑两声道:“在下去 看着小徒,免得他惹下什么大祸。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唐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也拉着沈九娘追了上去。曹知府简直要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师徒俩气死,他看着面色铁青的钱太监,期期艾艾道:“钱公公,要不,我们也去瞧瞧……” 钱太监都被气乐了:“咱家正有此意,咱家倒要看看,这世间罕有的青年才俊要用什么法子对人家的家事强出头!” 婉仪只觉自己的手和脸都要燃烧起来,她的心中仿佛装了十多只小兔子,正在上蹿下跳。她的喉咙干涸,有心想说些什么,比如让他放开。可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来回,她却什么都没说,只顾着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浮起红晕的侧脸与飞扬的头发。 这短短的一段奔跑的路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有那一刹那在奢望,这条路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可很快,表妹贞筠的悲惨遭遇就如沉钟巨鼓一般将她惊醒。婉仪开始责怪自己,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还想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她刚刚在心底唾骂自己,希望能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就听李越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婉仪凝神一听,姨母和表妹的哭喊声交织在一处,悲切至极,摧人心肝。姨母语不成声道:“老爷,老爷,放过她,让我替了她去……你这是在剜我的肉啊……” 贞筠也在乞求姨父放她一条生路,只是她的声音嘶哑,听起来有气无力:“爹爹,爹爹,求求你,求求你……难道你就真不顾念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吗?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任性了……我一定乖乖写字、绣花、我再也不乱出门了……我以后连房门都不会出一步!真的!我听话的,我不想死,我怕疼……” 回应她们的是姨父的一声沉沉的叹息,仿佛从幽深的地府里传来,带着无尽的愁苦,他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替女儿擦干泪水:“晚了,贞筠,晚了……你要是早听爹的话该有多好啊。从你做出那种事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他霍然起身,背过头去,下令道:“来人,将小姐带去祠堂!” 婉仪浑身一哆嗦,她求救 地看向月池,月池挑挑眉,对她道:“别怕,走,我们近前去看看。” 她们刚到门口,就见粗手大脚的仆妇听命上前,贞筠吓得瑟瑟发抖,方夫人像护崽的母鹰一般,紧紧将贞筠挡在身后,厉声道:“谁敢动我女儿一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方公子抬脚也要上前,却被方御史狠狠瞪了一眼:“把夫人和少爷都拖开,快!” 贞筠就这样硬生生被从母亲的怀里扯出来,她的情绪已经崩溃,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方夫人与方少爷也开始放声大哭,内堂一时哭声一片。月池就是在此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方御史冷不防一抬头看到她,又惊又怒:“你又回来做什么?” 接着,他就看到了月池身后的侄女,他疾言遽色道:“是你将他带回来的?!” 婉仪自幼就惧怕这个严肃的姨父,此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她一低头就看到了姨母与表妹,心里凭生了一股勇气,她道:“是我,我不能眼看着筠妹妹死。” 方御史一时被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仍勉强维持风度,咬牙道:“李公子,此事乃老夫家事,与你无关,还请你速速离开,否则就莫怪老夫不客气了。此事即便告到圣上处,也是老夫占理,李公子乃聪明颖悟之人,须知引火烧身之害,莫要自毁前程!” 月池只应了一句:“是吗?” 一语未尽,她就忽而跪在方夫人身边:“小子李越,年十三,无父无母,无功名亦无余财,我虽不才,然余诚矣。”此话一出,四座皆寂。 月池却浑然不觉,她看着方夫人呆愣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虽不能让方小姐凤冠霞帔,但至少能让她平安喜乐。”起码让她不至于在这个年纪就撒手人寰,能保住她的一条性命。 “虽不能让方小姐锦衣玉食,但至少能让她自由自在。”她能无拘无束地度过自己的少女生涯,然后她会找一个她喜欢的忠厚可靠之人,再让她改嫁。这世上好男人虽少,可不至于一个都找不出来。 “所以,求夫人将小姐许配给我,在下对天盟誓,必竭尽全力,好好照顾她,保护她!” 34、反向行之度关津 短短几句,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刚刚走到门口的唐伯虎听到这一番感人肺腑的剖白, 险些头晕眼花栽倒下去,关键是你连男人都不是, 你能怎么照顾法? 方夫人却看着月池,欣喜若狂, 仿佛看到观音座前的金童脚踏莲花降世, 来打救她们母女于绝望之中。她丝毫不管方御史在她耳畔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口答应:“太好了,太好了!好孩子,我、我就将贞筠托付给你了,谢谢你,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 我没齿难忘,我一定日日在神佛面前替你焚香祷告,求佛祖庇佑你一世平安。” 月池点点头,接着她就架起呆滞在一旁的方小姐, 道:“好了,娘子, 快拜别母亲,随我一道归家。” 一声娘子, 唬住得岂止贞筠一个人, 方御史只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要烧成灰了,这个素来文质彬彬的老儒生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混账!混账!混账!来人呐,快将这个为非作歹的小畜生速速打出去,快啊!” 贞筠被这一声又惊得抖如筛糠, 月池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挡在她身前道:“方御史,我敬您是长辈,这才对您礼让三分,可若您再这样无理取闹,为非作歹,可别怪我无情了。” “……你无情?我为非作歹?”方御史怒极反笑,“老夫活了四十来岁,从未见过你这等狂悖无礼之徒。速速放开她,不然老夫就将你的脏手斩下来!” 月池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笑话,方夫人适才已经将小姐许配于我,我是她的丈夫,如何碰不得她。” 方御史呸了一声:“不过无知妇人的一句话而已,你也敢仗此行凶,老夫我还没死呐!” “那又怎么样。”月池嗤笑一声,“您适才已经与拙荆断绝父女关系了,您说她不再是您的女儿,我们这许多双耳朵都亲耳听闻,抵赖不得。那既如此,她就是夫人一个人的女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回头看到了瞠目结舌的唐伯虎,继续道:“我与小姐成婚,就是夫人之命,家师为媒,天地为证。虽欠缺仪式,但名分已定。《仪礼》有言: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根据礼法,方氏既已出嫁,就是我李家之人,是生是死,都该按照我李家的规矩办事,亲生父亲尚不能干预,更何况早已断绝关系的!因此,我今日带方氏走,既不违礼教,又不悖明律,反而是天经地义,合乎人伦。谁敢拦我,或者碰方氏一根手指头,就是明目张胆触犯礼法,若真有勇士,不怕牢底坐穿,那就尽管上来。” 她轻飘飘地撂下一句,结束了这精彩的演说,就连钱太监这等恼她不识抬举的人,都有些想鼓掌了,更何况其他人了。沈九娘又哭又笑,只有靠紧紧抓住唐伯虎,才能压抑自己激动的情感。贞筠灰白的面颊上终于浮现了些活人的气色,她仰起头看向月池,其中的情感浓厚得都要溢出来。婉仪也是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底仿佛有碎星。 方御史就像一台濒临报废的机器,好不容易耗费大量的时间,才让他生锈的齿轮开始嘎吱嘎吱缓慢运转,他看向月池的眼神也渐渐有了焦距。愤怒超过了极限,带来的反而是绝对的冷静。他的声音冷得像淬过的冰:“李越,你这是自寻死路。” 月池与他对视:“您就算要杀我,也不能滥用私刑。你我只能对簿公堂,来讨论方氏的归属与处置之权。那时,此桩公案的前因后果恐怕就要天下皆知了。我倒是无所谓,我反正不要脸。只是您,敢揭下自己这张面皮吗?” 方御史当然是不敢的,否则又何必逼女儿自尽?曹知府想到此处,不由摇摇头,李越这小子,真是好智谋,好胆色,可惜却没有用到正道上,白白断送了自己。 方御史只觉自己在前几十年受得羞辱,都没有今天一天加起来得多,最可恨的是他暂时还无法报复回来。他的牙齿都被咬得咔咔作响:“江南膏腴之地,果然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好得很,好得很呐。” 月池道:“您何必如此动怒,小子这般作为虽超出您的预料之外,可这样一来,方氏一族的颜面照旧留存,您的名声一如以往的清白,并且还不必与夫人失和,亦不必承受丧女之痛。岂非一举两得。” 方御史闻言一怔,月池继续道:“自然,我素来敬重您的人 品,帮您这样的大忙,也不是为了那些嫁妆,您若是真心感激我,就将惹出今日之事的内贼找出来。” “内贼?”方夫人双目圆睁,“贤婿,你是说是此事是家贼所为?” 自己叫娘子是一回事,被人家叫贤婿又是另一回事了。李月池这等才思敏捷的人都不由卡了一下壳,而方夫人就在这几息之间得出了答案:“对,对,一定是!一定是!如果不是内贼,怎的会无人发现。” 月池接口道:“正是,不过仅靠内贼,也做不到此等地步,想必是内外勾结。您府上的内务就由您全权处置,至于那个外人,就由我代劳。” 方御史嘴唇微动,他想道这还用你说,又想说就凭你也想报仇。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深深看了贞筠一眼,心知肚明,今日一别,只怕日后就是不到黄泉,不得相见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摆手道:“你们走……” 贞筠的眼泪又一次刷得一声落下,方夫人身形摇摇欲坠,可她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只能极力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对贞筠挤出一个笑容。月池朝他们深揖一礼,转身扶着贞筠一步步地离开。直到一行人出了方府的大门,她挺直的脊梁才略略松了下来。贞筠一惊,她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月池的额头脖颈全部都是汗水。唐伯虎见状道:“怎么,刚刚还是威风八面,现在知道害怕了?” 月池扶额:“人命关天,害怕也得威风起来。只是,又替您惹麻烦了。” 唐伯虎摆摆手,还未开口,曹知府就插话道:“岂止是麻烦,你简直是惹下滔天大祸。还不快去向钱公公谢罪。” 月池听罢,向钱太监拱手一礼道:“累您老人家白跑一趟,是小子的过错,还望您老海涵。” 钱太监翻了个大白眼,阴阳怪气道:“咱家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你这种旷世奇才。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至少长了见识不是。” 语罢,他一甩手绢就上了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曹知府不由长叹一声:“我就知道,这么一作,天大的好机会也能被作没。” 月池回头看向唐伯虎:“我的虽没了,师父的却未必,不若我现在同您割袍断义,您还 能上前去向钱太监争取入宫做画师呢。” 唐伯虎忙紧张地瞅瞅沈九娘,急急道:“胡沁些什么,我也不去了。” 沈九娘大惊,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唐伯虎。仿佛雨过天晴,唐伯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想清楚了,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我又不是傻子,岂能为粪土而舍真心呢?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月池含笑接口道:“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1】” 两人相视大笑,响彻云霄,曹知府已经被惊呆了:“你们、你们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唐伯虎搭上他的肩膀道:“曹翁,何必这么较真呢。您就不必想那么多,还是回去处理一下公务,准备来喝喜酒。我和九娘就要成亲了!” “什么!”沈九娘这时才回过神,她惊呼一声,红晕渐渐爬上了她秀丽的面庞,她支支吾吾道,“这可不是能随便说笑的,我只是一个……” 唐伯虎打断道:“你是一个待我始终如一,情深似海的真心人。嫁给我,九娘,我再也不会做没良心的事,我会一心一意地待你,至死不渝。徒弟为媒,天地为证。” 沈九娘定定看了他半晌,终于泪如雨下。她重重点了点头,唐伯虎大喜过望,一扫这两天的低迷。 月池正欣慰地看着这一对重归于好的有情人,忽而感觉到身上一重,原来竟是贞筠晕了过去。月池手忙脚乱地扶住她,这才发现,她腰间及臀部上的衣物上,全部都是干涸的血迹。受了这样重的伤,又吃了这么多惊吓,想必她已是强弩之末,所以才会在骤然放松时晕倒。月池顾不得做一个破坏气氛的电灯泡,忙喊道:“师父,快帮忙叫个马车来,得带去她看大夫啊!” 幸好方贞筠身强体健,又医治及时,再加上方夫人暗自送来分量不轻的银两以及桃花庵一家三口的悉心照顾,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好得七七八八,现下已然可以自由行走了。只是,她还是不敢擅自走动,一来怕遇到唐伯 虎这等外男得避讳,二来怕遇到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觉得羞臊,因此,只得天天与九娘待在一处。九娘温柔和善,贞筠又一口一个师母,俩人倒是相处甚好。 这一日,贞筠接过沈九娘递过来的红枣乌鸡汤,只见淡褐色的清澈汤水中,几粒红枣漂浮其上,面上竟无一滴油花。她轻轻抿了一口,非但没有寻常鸡汤的油腻,反而带着淡淡的回甘,一口下去,连肺腑都温暖起来。她甜甜地笑了:“谢谢师母。真好喝。” 沈九娘揶揄道:“那你可谢错人了,这可不是我做的。” 贞筠一惊,只觉手中的碗都要端不住了,她面上飞起两朵红云:“难不成,是、是他?”他那么有才华的人居然还会做饭,还做得这样好? 沈九娘肯定地点点头:“阿越什么都会做,不仅会做饭,还会缝衣裳咧。” 贞筠瞪大眼睛,随即羞愧道:“可是我、我的厨艺与女红都只是平平。他会不会嫌弃我无用啊?” 沈九娘连忙宽慰她道:“怎么会,他要是嫌弃你,又怎么会一大早就给你炖汤补身子呢?依师母看,他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手艺平平没关系,这些都很简单,你这样聪明的人,只要肯耐下性子学上几天,就可以赶上他了。” 贞筠的双眼一时明亮如星子:“真的……那我现在就学,求师母教教我。他待我这样好,我也想……替他做些什么。” 九娘笑着点头。她们俩倒是教学相长,一片和乐。可在门口听到这一番对话的阿越本人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唐伯虎见此情景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两人回到书房后,唐伯虎就道:“你现在知道棘手了,当时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怎么不过过脑子?” 月池无奈道:“那等十万火急的情况,我若不用这种非常手段,怎么能把她带出来。” “这倒也是。”唐伯虎点点头。他所看不到的是,月池垂眸,眼底的精光一闪而过。实际上,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她要求方夫人将贞筠下嫁于她,固然有想救她性命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得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法子,让她能够名正言顺地避开宫中的征召。陷害她的这个幕后主使倒给了她重要灵感,只要她私 德有亏,不就会被黜落了吗?与女子私相授受都是品行不端了,更何况与声名不佳的女子订立婚盟。故而在那样的情景下,迎娶贞筠,实际是一箭双雕的大好办法。但这办法的后遗症超过她的预想,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乎因为她的一时看顾而看上她了! 唐伯虎想了想道:“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若干脆告诉她真相。” “不行。”月池一口拒绝,对着唐伯虎讶异的神色,她解释道,“我还得再看看她的品性如何,这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不可不谨慎。”关键是这样单纯娇憨的大小姐,八成心里存不住事,万一对她娘揭了出来,她不就要成为《农夫与蛇》的那个农夫了吗?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别人的仁慈上。罢了,月池心下道,来日方长,她才十三岁,慢慢再想办法就是了。 然而,这奇葩的命运总是在同她开玩笑,在她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专注于眼前的生活时,它却似脱缰的野马,硬生生将她拉到了悬崖边上。月池跪在香案前,听着这公鸭嗓的太监拖长调子一句一句地念,那些官话套话她此时已是不耐烦听了,她脑子都被一个念头胀满,皇帝还是要召见她!在她搞出这样的事情之后!他到底是怎么了! 皇帝的心思她管不着,也管不了,她只能管住自己,必须得想个办法,推了这桩差事。她正苦思冥想间,眼前就出现一张放大的白脸,吓得她险些跳起来,原来是颁旨的太监腆着脸凑到她面前,将一套蟹壳青色,夹纱料子的衣物奉于她,嘴里还道:“这是钱公公托奴才赠予您的贺礼,钱公公还道,您这样旷世奇才,在民间就如锥处囊中,鹤立鸡群一般,是决计不会被埋没的,这不,果不其然,您的出头之日就到了。还望您飞黄腾达之后,不要忘记我们这些旧友啊。” 月池默了默,他当时说得那句“旷世奇才”,绝对不是褒义?这群见缝插针的死太监,她真是受够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城中,张皇后也是同样的恼怒,又开始与弘治帝争执:“陛下,您拒绝让奕儿直接入宫,说要经内阁及司礼监考核,一道挑几个好的 。这是按规矩办事,臣妾无话可说。可是,阁老与大铛们千挑万选,就挑出了一个这种身份的人物吗!” 她修剪良好的指甲对着名册狠狠戳戳了几下,嘴里道:“这种家世出身的人,怎配陪伴在照儿身边?” 被点名的朱厚照不由翻了个白眼,母后估计也是忘了,在她嫁与父皇之前,张家同样也是寒门小户,若不是依靠后族发家,何至于煊赫至此。而父皇选这样人的想法,他也明白,无非就是希望不要因伴读一职而影响整个朝堂的格局。父亲想着的是如何安抚文臣,母亲想得是如何替娘家牟利,谁都忘记了,选伴读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他吗?哼,拿他做筏子讨好别人,都不问问他的意思,他若是让他们如愿,就不叫朱厚照! 想到此处,他草草行礼告退就离开,徒留帝后二人在屋内吵得热火朝天。从这一日起,他就开始挨个召见名单上的人选,这些打扮得斯文整洁的小书生都是怀揣着欣喜激动的心情入宫,却都是一身脏兮兮,痛哭流涕地出宫。得知消息的弘治帝自然是严厉阻止,可已经晚了,皇太子的恶名已然传遍了朝堂内外。 好几个文士都辗转向弘治帝请罪,说是自己的孩子资质平庸,实在不堪为东宫近臣。弘治帝是仁厚之君,他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心肝宝贝,人家的儿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明显这些孩子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否则他们也不会冒着得罪他的危险来请辞。想到此处,弘治帝叹了口气,最后不但点头应允,还赐下不少物件,以示安抚之意。 之后,他就将太子爷提溜到乾清宫来一顿臭骂。朱厚照如滚刀肉一般:“那是他们自己无能,怎能怨我。连这点挫折都受不了,日后如何能担大任。” 弘治帝都被气乐了:“这么说,你还是在考较人物不成,你莫非真想要你表兄独自在东宫陪你吗?” 朱厚照狡黠地眨眨眼:“实话告诉父皇,毕竟是母后的侄儿,儿臣也不想做得太明显,否则母后不会干休的。还是等最后那个姓李的到了,儿臣再来个一箭双雕,一道送他们回老家。” “姓李的?”弘治帝不由莞尔,“那你可打错主意了,这个姓李的非池 中之物,不仅不会被你轻易唬住,还会让你栽一个大跟头。” 朱厚照一怔,他立刻被激起了好胜心:“一个庶民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事,能让我栽跟头。儿臣倒要看看,他是有三头还是六臂。” 弘治帝似笑非笑道:“那父皇就拭目以待了。” 因着这一番激将,皇太子回宫后摩拳擦掌,日日数星星盼月亮,等着李越入宫。在太子爷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江南庶民李越终于踏进了巍峨的紫禁城,开启她波澜壮阔的一生。 顺天府来人通报时,弘治帝正与张皇后、皇太子在太液池畔游玩,弘治帝闻讯后,含笑瞥了朱厚照一眼,道:“那就让他过来。” 朱厚照心下不屑,他漫不经心地回头,却仿佛看到了杨柳清风,杏花烟雨扑面而来。他动作一顿,竟然呆住了。来人着一身雨过天青的直裰,外罩一件同色的纱袍,眉宇间天资灵秀,行动间衣裾飘飘,踏着暮春的韶晖走近,烟柳翠雾氤氲在他周身,一时竟给人如梦如幻之感,更显得眼前之人离尘绝俗,似神仙中人。待他近前行礼时,朱厚照终于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去,愕然看向弘治帝,您老可没告诉我,姓李的长得是这么个模样啊。 弘治帝也很是惊异,他见过画像,也听说李越生得甚好,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已到了“意态由来画不成”的地步。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道,形容一般俊美算是长处,可过于俊美就过犹不及了。李越这幅模样,明显是属于后一种。待李越抬头展颜微笑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侍立在弘治帝身后的王岳与萧敬也是面面相觑,特别是王岳,他执掌东厂这么些年,见过大风大浪无数,此时都不由心下发麻。他的确是想着生得俊俏之人易博得太子欢喜,可弄这么一个笑靥如花的人来,他就算现在把自己的心剖开,说自己一片赤诚,毫无惑主之意,也没人敢相信了啊。 张皇后倒是一改先前的嫌弃,她因弘治帝爱护,多年心性仍如少女一般天真烂漫,一见到一个同儿子年岁相仿,如仙童似得的人物,即便因他会夺侄儿的位置不满,也做不出故意为难的事来。 弘治帝定了定神,就开 始考较他的才学,这一问之下,发现他的确如情报所述,于诗词一道颇为擅长,可在经学典籍上就较薄弱了,竟然比太子还要差些。这不应该啊,唐伯虎连中两元,腹内确有真才实学,其经学造诣应当不输于他的画技,怎么教出的徒弟是这样。弘治帝不由问道:“怎么,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这些圣人之言吗?” 月池忙跪下请罪:“万岁恕罪,因草民入学尚短,故而家师还未来得及细授这些。” 弘治帝微微颔首,并未言语。月池看在眼底,急在心底,果然是做皇帝的,这般喜怒不形于色,完全看不出他想法如何,能不能来一个痛快的。她一走进这里,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衣裤全部缝住,这不是演传奇电视剧,一旦被发现,就是全家死绝。若是她还是同李大雄一家也就罢了,关键是她现在和方贞筠是一家。一面操心生死大事,一面又担心御前失仪,半个时辰过后,月池就觉身上泛起了潮意。 自她开口,朱厚照的视线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他这等聪慧之人,很快就发觉了她的紧张。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羊脂一般纤白的手指滑落,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上,被灰尘湮没。他心间突然浮现出杨铁崖的一句诗:“萤穿湿竹流星暗,鱼动轻荷坠露香。”只不过转念之间,他就骂自己鬼迷心窍,一个臭男人身上的臭汗而已,怎么能与香字联系上,哼,还以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才,见了天威龙颜,还不是一样吓得瑟瑟发抖。 于是,在弘治帝还要再继续询问时,朱厚照突然开口打断:“父皇恕罪,儿臣斗胆,您日夜操劳国政已是疲惫不堪,今日难得与母后游玩,怎能将大好时光都耗费在这桩小事身上。这伴读既然是为儿臣所选,不如接下来就让儿臣来考校。” 弘治帝听到开头尚觉慰藉,听完之后哪里还不知他打得鬼主意。只是他一向溺爱孩子,明知他的小心思,也依旧愿意纵容。他点点头:“既如此,你来问。” 朱厚照拱手谢恩,转身就要带着月池走。这下弘治帝与张皇后都怔住了,弘治帝连忙喝止道:“站住,你往哪儿去。” 朱厚照回头一脸纯良:“自然是回文华殿了。太 液池畔风景秀丽,却非应试之佳所。” 弘治帝还待再言,朱厚照却抢先道:“母后,要不您把表兄也叫过来,让他也帮儿臣参谋参谋。” 张皇后一听喜出望外,岂有不应之理,这下弘治帝也不好再言,他总不能在妻子面前说她的儿子对侄子不怀好意,这个臭小子。弘治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待他离开后,他又吩咐萧敬道:“你跟上去瞧瞧,莫让太子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弘治帝的意思很纯洁,可听到王岳与萧敬耳朵里就完全变了,特别是他们心里尚存疑影的时候。王岳的一对肿眼泡一时更似凸眼金鱼,心里亦掀起了惊涛骇浪,什么叫出格之事,莫不是连万岁爷都担心,太子会对李越欲行不轨…… 月池此时无暇顾及这厢的暗流,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这位比她还小三岁的皇太子身上。此刻他已经坐上了辇架,月池就像跟班似得走在他的右手方。这位活生生的明朝皇室并不像教科书里的朱元璋一般,长着一张鞋拔子脸,相反,相貌称得上俊秀,脸颊两侧还有婴儿肥。如果穿得是现代装束,而不是一身华贵的明黄制服,她说不定还会含笑唤一声小弟弟。可惜,就凭他适才说话的方式,她就不敢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孩子。考校,他是打算怎么来考校? 月池正忐忑间,朱厚照就开口了,他说得第一句话是:“你们李氏是不是出美人?” 月池:“……???” 这话她委实不知如何来接,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也察觉到她的不解,他嘴角一翘,问道:“你可看过《萱草记》,其中的旦角也姓李,恰与你同姓。” 月池此刻万分庆幸自己不是与朱厚照面对面说话,她岂止是看过,她甚至还一句句斟酌校对过呢。不过在大惊之后,月池就迅速冷静下来,他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如她此刻露出马脚,这才是大大不妙。想到此,她立刻垂首作恭敬状:“启禀殿下,这是江南时兴的戏目,草民自然也是去听过的。” 朱厚照恍然:“孤一时都忘记了,这戏就是从应天府传来的?” 这句话却是问他左手方的刘瑾了,刘瑾一想起这事就牙疼,他应道:“回爷的话,正是。 ” 朱厚照闻言又笑道:“说来,你们都姓李,又同是江南人士,还都生得姿容甚佳,莫非是有亲?” 月池深恨,当时为何没有将姓也改过来,不能再让他这么问下去了。她思索片刻,按照唐伯虎对唐氏族长编造的话语说道:“殿下说笑了,虽同在江南省,可那李凤姐是池州府人士,草民却是祖籍苏州府,因而素不相识。” 朱厚照挑挑眉,月池见他神色尚和煦,壮着胆子问道:“草民斗胆请教殿下,我们这是往何处去。” 朱厚照一愣,随即道:“你莫不是在父皇面前走神,连话都听不清了。” 月池道:“草民虽是第一次进宫,但也曾听说,文华殿乃太子摄事之所,端本宫乃太子寝宫,统称东宫,理应唯于日出之地才是。” 她未说出口的是,他们现在却是在往日落之地走。她又不瞎,当然会发现不对。不过听在朱厚照耳里,却又是另一回事,他道:“孤在你之前,已经传召过七八位伴读人选进宫,他们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垂首随引路太监前行,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故而有时到了地方半晌,才发觉不对。刚出发就察觉,还敢开口问的,就只有你一人。果然是有几分胆色的,这下就更好玩了。” 月池一惊,既为这句话,又为这话中的未尽之意。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这不祥的预感在看到校场和校场上好几笼子的狗时化作了现实。同她一样被吓到了还有另一个少年,其着沉香色直裰,生得白胖富态,只是对着这么多汪汪大叫的狗子,馒头脸也皱成包子状了。 他一见朱厚照就急急道:“太子殿下,敢问这是何意呐。” 朱厚照并未立时搭理他,待到坐到躺椅上,抿了口茶之后,方悠悠道:“这还不明显吗,给他们一人一副弓箭,谁在最短的时间内射/死的狗最多,又被咬伤的最少,谁就获胜。表兄,莫怪孤这做表弟的没提醒过你,动作快些,万一被咬得鲜血淋漓,甚至掉下一块皮肉来,那滋味可不好受。” 月池怜悯地看向身旁摇摇欲坠的小白胖子,这是亲表弟吗?在看到群狗大叫着出笼,如一片乌云朝他们卷来时,月池得到了答案,估计不是。此刻 ,张奕已然魂不附体:“太子!太子表弟!太子表弟饶命啊,姑母救我!” 说着,他转身就跑,月池拦都拦不住。养过狗的都知道,人越跑,狗越追。果不其然,大部分狗拔腿朝他冲了过去,只有小部分朝月池奔来。月池叹了口气,一动不动,不出她所料,狗子很快就开始蹭她的小腿求摸。一旁的小太监发出了惊呼声,朱厚照的神色也从讶异转为兴味十足,他召她过去:“你是怎么发现的?” 月池垂手道:“草民心想,太子宅心仁厚,必不会有意伤害我们,估计只是想同我们开个玩笑。草民家中也养过狗,宫中的犬只,应是供贵人赏玩之用,必是最温顺且训练良好的品种。只要不引起它们的狩猎本能,它们就不会张口咬人。”甚至都不会追人。因为它们从一直出生长到现在,都学得是如何撒娇,而不是如何行凶。 朱厚照抚掌大笑:“孤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你平常在家中做什么,也是读书习字吗?” 来了,来了,月池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家师喜好游山玩水,草民也跟着走了一些地方。” 李月池诚心想要哄人,就没有哄不好的时候,朱厚照自幼长在宫廷,困在朱红色的宫墙内,自然对外面充满好奇,当即听得津津有味。于是,萧敬带着灰头土脸的张奕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二人相谈甚欢的情景。他不由沉下脸来,他是在皇室服侍的老仆,对这些王公贵族家中的污糟事知道的是一清二楚,就说太子爷的几个堂叔堂伯,哪个家里没有一两个清俊小厮? 李越生得这般模样,初见之下就能与太子投契。即便他并无那方面的意思,可皇太子正值慕少艾的年纪,难保不会动心。万一铸成宫廷丑闻,太子不会有事,死得就是举荐李越入宫的王岳,连他说不定都要受池鱼之殃。不行,此人绝对不能留在宫中。 在这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近前时,月池就一直暗暗窥探他的神色,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交好之意。宫中的嗅觉最灵敏不是动物,而是太监。皇帝近侍待人接物的方式八成就能反映皇帝本人的态度,这是不是就表明……她安全了?月池心下大定, 不枉她赶出这套衣裳,做得这场戏呐。 时光回溯到几个月前,刚拿到圣旨的李月池只觉头痛至极,这是皇帝的传召,想要推脱哪里有那么容易。小病小痛搞出来没用,缺胳膊少腿倒是成,可无缘无故受这么重的伤总得有个缘由,再说了,明朝这么差的医疗条件,说不定直接就一命呜呼了。若借口有其他事务要办,不必皇上,光钱太监就能将她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弄死。唐伯虎的意思是要不干脆实话实说请罪,月池一口否决,即便注定死路一条,她也得挣扎到筋疲力竭后方能安然赴死。思前想后,她只能走这一趟,当面将此事推掉。 可这更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原因在于让对方放弃她很容易,但若要一个人都不得罪,还能让他们弃她不用就是难上加难了。可她必须要做到这一点,现任皇帝、未来皇帝,东厂厂公,司礼监秉笔与内阁大学士,这其中任何一人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因此,她既不能表现得过于愚蠢,又不能表现得聪明过头,既不能惹人过于喜欢,也不能让人心生厌恶,她身上的一切都必须恰到好处,此外还得有一个大家无法忍受的点,并且他们不能把这一点归咎为她的过错。 当月池列出这些要求时,连她自己都觉有些崩溃。于是,她说服贞筠与她同行,明面上的理由是带拙荆去京城找名医治疗寒疾,实际上一是因女眷随行,方便拖延时间,二是有她在,无缘无故,谁也不会把她往女子身份上想。就在这一路的晃晃悠悠中,终于被她想出了应对之策,就是她的脸。 打扮得十分亮眼入宫,表现得诗词上佳,却举业平平,同时又与皇太子较为投缘。在男风盛行,太子顽劣的前提下,一个粗通典籍的俊俏伴读不会对太子的学业带来太大帮助,反而会对太子的操守造成极大的诱惑。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天弘治帝大概就会叫她回去了,说不定为了安慰她白跑一趟,还会给她一些赏赐,这下又能置地添业了。 想到此处,已经回到驿馆,坐在房间中的月池就不由莞尔,一旁的贞筠见状又气又堵:“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天,万字肥章,感谢此时还支持作者菌的小可爱,顺便再求一波作收啊,鞠躬鞠躬(∩_∩) ps:突然觉得,本文如果从贞筠的角度取文名,应该叫《首辅大人的娇蛮妻》,ε-(=`ω′=),hhh 【1】引自唐伯虎《桃花庵歌》 35、凤子龙孙非凡物 方贞筠只觉她在这短短几个月, 已然把寻常妇人一生的惊涛骇浪都经历过了。先是被诬陷与外男有私情,接着被亲爹逼着自尽,然后一个翩翩美少年闯入府中救她于水火, 还说要娶她。正当她欣喜若狂,准备和这个美少年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度过一生时, 美少年说他是个女的! 紧接着由“他”变成“她”的相公就以严肃的态度,细弱蚊蝇的声音告诉她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她需要陪假相公进京, 一路打掩护,因为皇帝召假相公入宫去给太子当伴读,一旦假相公被发现女儿身,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而她自己就是九族中离她最近的一支!真真是够了! 月池看着她气成河豚的模样,宽慰道:“别急, 我不是告诉你,形势已然转好了吗?” 贞筠横了她一眼:“天知道是真是假,万岁又不是我爹,哪有那么轻易地被你……”糊弄二字噙在口中, 她已不敢再说了,她居然在犯欺君之罪, 先前她不是没有埋怨爹爹狠心,就这般轻易地断绝父女之情, 现下她却万分庆幸这点, 若是还带累方家,那她真是万死难赎己罪了。 不同于贞筠的焦躁,月池一直冷静自持,她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先消消火, 万岁爷处理政务自然是英明神武,可是此桩事关太子,在爱子心切方面,万岁与普通父亲当别无二致才是。” 贞筠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希望如此。”她嘴里这么说,面上却仍然是忧心忡忡。月池暗叹,到底是个小女孩,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她决计不会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就这般告诉她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得想个法子调节她的情绪,否则她一直这般焦躁不安,任谁看到都会发现不对劲。 月池想了想道:“这些天忙于这些事务,也无暇带你外出散心,你想必也闷坏了。你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吃顿饭,然后再去看大夫。” 贞筠一愣:“看什么大夫?” 月池道:“自然是看寒疾的大夫,做戏就要做全套。” 贞筠这才想起这个让她随同入京的借口。她也不再做声了,忙去换了身衣裳,戴上帷帽同月池一道出去 。 月池挑了一家清净的小酒家,还特特定了雅间,又点了好几道菜。贞筠放眼一瞧,竟然十有八九都是她喜欢的口味。她不由惊诧道:“这些菜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 月池微微抬眼:“同住日久,三餐共食,岂会不知?” 贞筠一时如鲠在喉,她想起了她的父母,方御史夫妇也算是难得的伉俪情深,可即便做了几十载夫妻,如要父亲将母亲所喜爱的菜肴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可眼前这个人,只和她住了几个月,就把这些记在心底,如果是先前,她肯定已经感动地痛哭流涕了,可是现在,算了,她现在也想哭…… 月池诧异地看着她,忙掏出手绢来,递给她:“方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贞筠垂头不语,半晌后她才红肿着眼睛道:“你要是个那什么该多好啊,可你为什么偏偏是个这什么!” 月池:“……”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以后定会再帮你找个更好的。” 贞筠摇头似拨浪鼓:“我估计不会再有了,你别再对我这么好了,我怕换了下一个适应不了,呜呜呜……” 贞筠在此泪如雨下,而皇城内的萧敬同样也是欲哭无泪。他与李东阳坐在司礼监衙门的一间静室中,李东阳抿了一口六安茶,道:“您何必如此,圣上向来从谏如流,只要我们细说李越入宫的利害,万岁必然会有所考量。” 他师父卷入舞弊案,他自己卷入私通案,若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也未必没有商量的余地,可惜于经史典籍只是平平,其人还长得这般招摇。若这样的人入了东宫,只怕会引起朝野议论纷纷,不能服众,说不定还会传出朝廷“以貌取士”的恶名。 萧敬长叹一声,摆摆手:“您有所不知,此事如今的关窍不在万岁,而在太子。” 想起皇太子一次打掉一位尚书与一个侍郎的“丰功伟绩”,李东阳就觉牙疼,经过那次的事件,李东阳是再不敢小觑这位幼主,他问道:“这怎么说?” 萧敬想到王岳的委托之事,心道这倒是个洗清他的好时候,于是他道:“我知阁老们都将李越之事归咎在王太监头上,但这次他实在是冤枉。他先前只 是想办好这桩差事,一来让圣上宽心,二来避免外戚入东宫,所以才大张旗鼓地找人。而李越其人,的确称得上才貌超群,自然能入得了王太监的眼去。” 李东阳想起“华曙慧眼”的典故也不由一哂:“这倒不假。可他的私德却是有亏,王太监执掌东厂,难道连这事都不知道吗?” 萧敬道:“王太监一得知此事后,就立即去向万岁告罪,谁知万岁知晓前因后果后,不怒反赞,说此子真乃淡泊名利,有情有义之人。” 李东阳细眼圆睁,奇道:“这从何说起?”难不成与女子私下交往倒成了嘉言懿行了? 萧敬便将李越自辩,又闯方府救人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这下听得李东阳都啧啧称奇:“为救一素未谋面的女子,竟能将功名前程一道舍弃。” 他想到满朝文武公卿为博东宫伴读之位暗潮汹涌的情状,不由叹道:“某些人妄称是国家栋梁,还不如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萧敬微微颔首:“谁说不是呢。圣上既赏其才,又惜他的人品,再加上他是唐伯虎的弟子。那年那桩案子是您亲自主审的,为何那样判决,您比我更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说唐伯虎舞弊案了,李东阳想起此事也不由一声长叹。李东阳与程敏政都有神童之名,被当时的巡抚罗绮向朝廷举荐,因此有幸得到英宗皇帝召见。英宗为了考校他们,出了一个上联:“螃蟹一身麟甲”,程敏政素来才思敏捷,先李东阳一步对出:“凤凰遍体文章”。英宗对此赞赏不已,而李东阳本人也不甘为后,紧接着就来了:“蜘蛛满腹经纶。”这样的妙句。 英宗及满朝文武对此都拍案叫绝 ,特许他们留在翰林院读书。两人一同进学,又入朝为官,说来真是数十年的交情。如果能救,李东阳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那时物议沸腾、众口铄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轻发落,保住程敏政的性命,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程敏政到底还是…… 萧敬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老先生【1】不必如此,您与万岁都已尽力了。只是因着这桩缘故,万岁对唐寅也有几分怜悯之意。然而,提学御史方志亦是正直忠良,即便我们知其 缘由,为了方家的声誉亦不好大肆宣扬,公然为李越平反,故而只能让李越吃下这个哑巴亏。但万岁素来仁厚,实不忍他们师徒为此遭千夫所指,文坛鄙弃,所以才召他入京。若其才堪为东宫侍读,万岁便与诸阁老再行商议,即便其文采不足,凭借着面圣的荣耀与赏赐,亦能保他们师徒在乡里不被人欺辱。” 李东阳连连点头:“圣上宅心仁厚,实乃万民之福。不过为免引起朝中一些恪守礼节的刚直大臣的不满,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声张为要。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 谁知李东阳这般说来,却让萧敬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了,他愁苦道:“老先生高义,可此事只怕不能如您所愿了。太子不愿放李越走。” 李东阳浓眉紧皱:“不过一面而已,何至于如此。” 萧敬苦笑道:“您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咱们这位爷,自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下岂有他看上眼,而弄不到的东西。咱们越劝,他反而越来劲。” 李东阳摇摇头:“可这事由不得殿下胡为。” 萧敬又是一叹:“未必,太子已经说动了皇后,言称只要李越入宫,他亦准张奕入宫伴读,并且以兄长之礼相待,再不拿他取笑。” 李东阳一惊,随即无奈道:“这么说,这下是娇妻爱子,一同向万岁求情了。” 萧敬点头:“还不止如此,王太监被召去了文华殿,到现在都没回来。待他折返之后,说不定就是轮到您和徐、谢二位辅臣前去了。” 李东阳失笑:“太子聪慧如此,老臣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是我们三个老家伙所求甚少,可不会那么轻易被说动。” 萧敬沉吟片刻道:“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好,想想约斋公的前车之鉴。龙子凤孙,天潢贵胄,可不是省油的灯。依我看,您还是与徐、谢二位阁老先通个气。”约斋公就是指被太子爷搞得提前致仕的马文升,他别号约斋。 李东阳闻言点头称是,他起身致谢道:“多谢萧公的告知,那我就先告辞了。” 萧敬道:“为国尽忠,何须言谢。” 萧公公果然对太子爷的定位非常准确,这盏耗油灯在听罢王岳的解释后,悠悠道:“照你 这么说,父皇根本没有让李越入宫的打算,只是为了施恩才召他入京。” 王岳道:“正是,所以还请您……”您就不要乱来了,万一闹出什么事来,您是屁事没有,我可就糟了啊。 朱厚照重拍案几,其上的犀雕松鹿笔架都跳了几跳:“你是不是以为爷傻,任你糊弄。若要施恩,直接派人赏赐就好了,何必千里万里的把人弄来。父皇分明是最近才改了主意,再不说实话,可别怪孤不给你这老奴颜面,当众廷杖的滋味可不好受!” 王岳惊得一哆嗦,又在察觉刘瑾看笑话的眼神后,心下暗恨,他哽了哽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是因着考较过后,发觉他举业只是平平,人又生得太过……一来是怕人觉朝堂取士不公,二来殿下您成人在即,也是怕影响您的声誉呐。” “孤的声誉?”他半晌方回过味来,斥道,“好一群心思龌龊的狗东西!这你们都想得出来!” 王岳忙道:“最早年底,最迟明年,尚寝局就会给您安排教导人事的宫女,再过几年,您大婚的准备也会提上议程。您与李越如此投缘,这人又是奴才举荐的,奴才也是担心朝中有些年老固执之辈因对奴才不满而说出些瞎话来,若影响您的名声,那奴才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朱厚照心知肚明,这倒说得不假,为了不落下个好色的名声,明朝历代皇帝选妃都以品德为尚,说白了就是只能挑相貌平平的,就连他的母后都只是端庄秀丽而已,远不及李越这等希世之貌。这就难办了,他气得又对王岳丢一个笔筒:“既知如此,怎么不让他扮得丑些,穿得这么惹眼做什么!” 王岳大呼冤枉:“殿下明鉴,奴才特地嘱托了钱太监替他备好行头,谁知他会错了意,竟弄成这样。” 朱厚照余怒未消,当下又命人将随月池上京的太监提来,谁知他也连连喊冤:“殿下恕罪,我们守备的确为他备了一身蟹壳青的衣裳,既简朴又不失礼,都是他自己要穿成那样的。” 刘瑾与王岳素来不和,早就想棒打落水狗了,当下插话道:“李公子是何等高洁之人,怎会如此,必是你们做事不当,竟然还敢推卸责任。” 王岳听到这 指桑骂槐之语恨得咬牙,那太监为了免罪,急急辩解:“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瞒殿下啊,真是李公子自己要穿成这样的!这布料还是奴才带他们夫妇去买得呢,奴才也曾劝过他,可他说是他夫人的一番心意,他不忍让夫人失望。” 朱厚照听到此处,微微挑眉:“你是说,你将利害关系都与他说清了,他却仍非要如此?”还是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理由?! 那太监急急点头。朱厚照略一沉吟,明知要入宫做伴读,还不顾一切去救人;明知穿得过于鲜亮,会招来麻烦,他却一意孤行;还有,明知面圣要被召试,这来得路上几个月的时间,为何不恶补典籍文章,以他的聪明,就算只学几个月,也不至于是这个水准。他忆起月池看他的眼神,即便是与他谈笑时,其中也没有一丝的热切。当时他还叹此人真是宠辱不惊,现下真是越想越奇怪。他的行为存在矛盾之处,必有他不知的缘由。 皇太子陷入沉思,殿中无一人敢做声。眼看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王岳正忐忑不安时,就听太子急急下令道:“孤再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今晚之前,你派几个好手潜入李越所住的驿站,将他带的书全部给孤搬过来。如果漏了一本,或者被任何一人发现,后果不必孤说,你也知道。” 王岳连忙应下:“奴才遵命,奴才必定办得妥妥当当。” 朱厚照哼了一声:“滚。” 作者有话要说:【1】老先生:明代惯例,京师自内阁以至大小九卿皆称老先生,门生称座主亦如之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调素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林子、调素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别具慧眼善识珠 对于太子方可能有的阻挠, 月池并非没有考虑在内,只是一来不过一面之缘,皇太子锦衣玉食, 能找乐子的地方千千万,怎会把她放在心上, 二来退一步讲,即便他真的要求她留下, 这就和四年级小孩要游戏机的性质一样, 他的要求越强烈,大人就越不会同意。 说到底,她到底还是在小看他,将他看成一个皇家熊孩子,却没有看到他在玩世不恭外表下暗藏的机心。这怪不得月池,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力量与信息储量就是天差地别, 她不是没有打听过太子的秉性,可惜太子并未真正参与国事,对其了解的人甚少,她所听到的都是聪明睿智之类的套话, 而在她进京之后,才知道太子吓走伴读的光辉事迹。幼稚、妄为, 朱厚照在她心中的形象就此固化了。信息的偏差导致判断的失误,判断的失误导致决策的疏漏, 一步错, 步步错。 东厂自永乐十八年设置,迄今已运转了八十多年,其中的探子是一等一的好手。尽管弘治帝继位后,甚少监视群臣, 以致密探罕有用武之地,但他们基础的业务能力尚在,更何况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只是去一个普通的驿馆而已。恰好房间主人还外出了,很快,一叠书就被快马送到了太子的书案上。 刘瑾与王岳在一旁斜着眼偷瞄,四书五经倒是都带齐了,至于里面写得东西,没有进过内书堂的刘公公论起学识自然比不上内书堂高材生王公公。刘瑾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看出了一点,这李越看着字写得不错,瞧着也挺用功啊。 王岳就瞧出更多了,这写得都是些基础的注解,根本没有什么精彩的思考看法,怪不得圣上召试答成那样。两人正心下嘀咕间,朱厚照忽而拍案而起,咬牙冷笑道:“真是好本事,滴水不漏,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两人被吓了一跳,刘瑾到底是贴身老仆,他试探性问道:“爷,莫不是这些书有什么不对?” 朱厚照回头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可看出来什么了?” 刘瑾心里咯噔一下,皇太子素来高傲,自诩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压过他,或 者他的错误被人指出来。然而,万岁爱子心切,给他挑得好几个先生都是敢金殿死谏的人,如他有什么不当之处,当着他的面就能言辞激烈地劝诫。 太子出于这个缘故,在外人面前说话做事总是三思而行,一开口必有十成把握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不愿给人一点质疑他的机会。先前被怼得提前下课的王华王先生就是典例。刘瑾心道,太子既然都这么说了,就表示这书一定有问题,可他实在没瞧出来,能怎么回话。 他偏头看向王岳,王岳同样也是一头雾水,可他不愿在刘瑾面前露怯,只能在太子的眼神催逼下硬着头皮开口道:“奴才观其笔记平平无奇,可见李越于儒家圣人学说的确不甚擅长……” “废话。”朱厚照斥道,“有眼睛的谁看不出来,还用你说?” 王岳既羞且恼,而刘瑾在听到平平无奇时却心念一动,他想起他在皇陵时为了日后上进,肚子里多点墨水,特特花银子托人去买那些穷酸书生的札记。这李越也是蠢,他要是去买几本好札记,也不会错过这个天大的好机会……等等,仿佛阳光射破迷雾,刘瑾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拿他师父的札记?” 朱厚照挑挑眉,显露些许赞赏之意:“你说,他为什么不拿?” 王岳与刘瑾都非愚昧之人,月池的行为就如家有万贯家财,却置之不取,答案唯有两个字——不想。可这其中暗示的意思太过匪夷所思,太不合常理了,让人实在难以相信。 王岳犹疑道:“会不会是他底子太差,唐寅恐他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 朱厚照嗤笑一声:“底子差就该勤加翻阅,你看这几本书里有一页是有毛边的吗!” 王岳瞧了瞧道:“那兴许是他比较爱惜书籍,翻阅仔细……”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那这墨迹又如何解释?书写时间不同,墨迹褪色程度也该不同,可这九本书的墨迹浓淡竟相差无几!” 王岳哽了哽:“殿下,不是奴才有意和殿下抬杠,可这也有可能是他想一次誊抄完毕,方便背诵……” “……”朱厚照怒极反笑,“那他执意穿那身衣裳,该不会是因为想好生表现,结果弄巧成拙了!” 王岳 已经不敢做声了,可从他的神色就能看出来,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朱厚照气急,当下就要拿东西砸他,王岳忙告饶道:“殿下,殿下饶命啊,就算您现在把李越抓来严刑拷打,他也是奴才这么一套说辞呐。这入宫是多大的荣耀,他又不是个傻的,怎会不削尖脑袋往里钻,反而往外跑。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是个傻子,咱也没有真凭实据呐,您总不能因为他衣服穿得好看,书上没有毛边,墨色浓淡程度一样判他个欺君之罪。” 听了这番话,朱厚照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他甚至微微一笑:“不,孤要是拿他到此,他的回答估计比你的还要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王岳一时不解其意,朱厚照忽而抬头朗声道:“总之,这个伴读,孤是要定了。” 王岳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怎么又绕回去了!他期期艾艾道:“可是圣上与诸大臣那边……” 朱厚照不耐烦道:“那就不必你操心了,行了,行了,要你有何用,退下。” 王岳刚走了两步,朱厚照又叫住了他,王公公只觉头顶青筋一跳,他回头强笑道:“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朱厚照道:“派两个人盯着他,把他的言行全部记下。” 王岳一愣,只得点头应下。 抬杠的王公公一走,殿内又一次陷入了安静。朱厚照是在思索说服老顽固们的办法。刘瑾却是在暗自咋舌,说实在,他这样一生汲汲于荣华富贵的人,其实也不敢相信,会有人像避瘟神一般逃离这座紫禁城,但是太子的话又让他心生疑窦。 如果殿下所言属实,那这姓李的小子真是好缜密的心思。如果不是太子的一句气话,谁会想到他穿得衣裳有问题? 这话不假,朝中大臣以栋梁自许,高瞻远瞩,所思所想皆是一国社稷民生,衣裳鞋袜这些都是妇人才关注议论之事,只要他穿得颜色与款式不违制,谁管他好不好看,是谁做得。就算王太监因此不满,他也不敢为一件衣裳去责备钱能,钱能可还是有三个兄弟在京。 还有他的札记,若真是他为了避免探子查探而伪造札记,此人的心机未免太可怕……连王太监这种人都能被糊弄过去。 皇太子自出生,想要的东西都必须到手,这个人想必也是一样。刘瑾叹道:可若是此人真如太子所说,那他恐怕就要遇上劲敌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朱:我一定要揭穿这个骗子的真面目,然后好好报复他! 越哥:真香警告。 37、空惊绝韵天边落 事实上, “劲敌”根本没有与他一决雌雄的打算。月池定定着看着面前这堆书,一言不发,她鼻尖还萦绕着淡淡的奇楠香气。奇楠乃沉香中的珍品, 有“一片万金”之称,这般价值连城的香料显然不能是这书自带不是?她缓缓合上眼, 太阳穴突突直跳,有探子来过, 还取她的书入了宫。在出发之前, 唐伯虎就告诫过她,东厂爪牙无处不在,不论在任何地方,言谈举止都要小心谨慎。她虽照做了,但心下尚存怀疑,又不是天眼监控, 如何会有这样的本事。 现在看来,又是她低估了古人的能力,说不定,现在都有几个探子蹲在屋外, 窥探她们的一举一动。不能再拖下去了,月池侧头看向贞筠, 就算她能让自己不出差错,可眼前这个单纯娇憨的大小姐, 她难道还能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吗?月池定了定神, 能号令东厂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一是皇帝,二是太子。至于为何大费周折, 只为取她的书一阅,月池猜想,估计是即刻要决定究竟哪位“幸运儿”有机会入学东宫。这样看来,情形也不算太糟,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只要操作得当,说不定明日就能归家了。 想罢,她霍然起身,大步朝贞筠走去,张臂紧紧抱住她。贞筠早在月池凝视她时就觉浑身发毛,在她大步走来时,已然全身僵硬,这下冷不防被抱了个满怀,大脑早就是一片空白了。她两腮不由通红,少女的羞意如春日的桃花一般,姣丽无双。她嘴唇微动,轻启朱唇想说些什么时,月池却拉着她坐到了床榻上。 “她到底要做什么!”贞筠在心底呐喊,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月池在她耳畔低声道:“隔墙有耳。” 短短四个字,让所有忐忑、娇羞、紧张就如晨雾一般刹时不翼而飞。难道是她的女儿身被发现了,马上要满门抄斩了!贞筠一时面色惨白,正惶惶然不知所措时,只听月池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娘子,我实在是担心,都怪我年少无知,只知吟风弄月,做几首歪诗,而不专心于举业,就连师父再三告诫,我也置若罔闻,心想着,反正自己年纪尚小,读书的时候还多 得是。天晓得,上天垂怜,竟然给了我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可是我连四书五经都没背全。幸好应天府与京城相距甚远,我还能在路上日夜用功,否则我不但会殿前失仪,还会连累王督主与钱公公两位大恩人。” 贞筠只是单纯,却不愚钝,自然明白她这是说给外面的人听得,可她说这些做什么。她正怔忪间,就听月池又压低声音道:“安慰我。”贞筠一惊,她的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都要蹦出来了,她磕磕巴巴道:“相、相公,没关系的,妾身不在意这些。” 月池眼中划过赞许之色,她深吸一口气,让声音里的情感更加充沛:“娘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既然这般开明大度,那为夫便直说了。” 一回生二回熟,贞筠这次不消她提醒,就柔声道:“相公请说。” 月池道:“京中英才何其多,太子殿下又是一等一的尊贵人。而我呢,则出身卑微,学识浅薄,又生得男生女相,多遭人鄙夷。在苏州时,华曙因此一见我便出言嘲讽,我因此反唇相讥,让他大失颜面。他必定怀恨在心,给事中华昶又是他的堂兄,他还与师父有过节。即便圣上仁慈,给我一个机会,这些言官也一定会坚决反对。故而,依为夫看,我十成十是没有那个福气了。如再在京中盘桓下去,非但会多耗银钱,也不利于娘子你病情的休养。我看,要不我们明日就托送我们来京的公公向王督主告辞,你看如何?” 我看非常好!贞筠恨不得当场欢呼雀跃,但被逼无奈,她只能掐着嗓子道:“妾身一切听相公做主。” 因演了这一出戏,贞筠既兴奋又害怕,夜间翻来覆去在塌上难以入眠。她心下道,当下最时兴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这可比话本还要刺激多了。如果假相公说得是真的,明天她们就要回去了。平日时时刻刻想走,真到了快走时想想还有遗憾,不过没关系,她可以让她再带她出去玩呀! 怀揣美好的期待,贞筠幸福地进入了梦乡,到了第二天时,她的好心情都没有减弱,一大早就吃了一碗豆腐脑和一个包子。到了中午时,她一面吃着阳春面,一面还安慰月池:“王督主也得去找空闲去请示 圣上啊。万岁日理万机,哪能立刻就有回复,赶快吃面。” 月池点了点头,她刚刚草草吃了几口,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一惊下意识起身。驿馆的差役推开门,急切道:“李公子,赶快下来啊,有个公公来了。” 月池一时心如擂鼓,她忙随差役出去。贞筠不好跟着,只能在屋里干着急,不知在房间中走了几个来回后,才见月池回来。她立刻上前,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月池将手中装满银子的托盘抬高,强行笑开:“王督主真乃宽厚大度之人,竟然赐了我们这么多银两,还宽慰我们再耐心多等几日呢。”这老太监是不是有病!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还不放我走!脑子是不是生锈了! 事实上,脑子生锈的另有其人。端本宫中,太子爷也正在用午膳。不知道是否是一报还一报,他将月池搞得食不下咽,他自己同样也是无心饮食,任由这鲜香劲道的麻辣活兔,色彩鲜明的胡椒醋鲜虾、味清色淡的清蒸鲥鱼等渐渐变凉。今日随侍他用餐的是谷大用。宫中规矩,为免玷污主子的食物,侍膳太监必须用头巾遮住口鼻,为此,谷大用只能心如油煎干着急,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些菜色不都是爷喜欢的吗,怎么今儿个不动了。 自从上次谷大用替马永成拦住刘瑾之后,二人就彻底撕破了脸,平日只是在太子面前言笑晏晏,一离了太子驾前,二人脸上连半点笑意都奉欠。而刘瑾因着焦芳之事操之过急之后,更是搜肠刮肚,百般讨好太子,以期重新奠定他东宫大太监的地位。这下,眼见谷大用吃瘪,他焉能不抓住这个机会,当下就唤魏彬来耳语几句。不多时,魏彬就捧着一只水晶双兽杯入内,其中的盛放的液体竟然呈胭脂般的酡红色,一近前就香味扑鼻。刘瑾上前道:“爷,想是这些菜色您都吃腻了,故而没有什么胃口。不若,您先进一盏果酒开开胃,再命他们去重做。” 这话一出,殿内所有尚膳监的太监都跪下请罪。谷大用在心里破口大骂,就知道这老东西一开口准没好事。 朱厚照兴致缺缺:“罢了,起来,不怪你们,是孤自己没胃口。” 刘瑾还要再劝: “爷是万金之躯,怎能不多加保重……” 朱厚照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把东西拿过来孤尝尝,待会儿去领赏就是了。” 刘瑾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将果酒让尝膳太监尝过后,奉了上去。水晶杯晶莹剔透,更显得酒色明艳如花,让人见之心喜。朱厚照抿了一口,酸甜过后的回味反而带着一丝丝的苦涩,既不过腻,还显得先前的甜蜜更加印象深刻。他挑挑眉:“这倒有点意思,这酒叫什么名儿。” 刘瑾忙答道:“这是御酒房的新品,名唤美人泪,因其色似佳人之貌,味略带苦味而得名。”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朱厚照动作一顿,眼前立刻浮现出当日月池跪在地上,晶莹的汗珠从她削葱般洁白滑腻的手指上滴落的情景。于是他噗得一声,一大口美人泪喷了刘公公一脸,这下变成了太监泪。 刘瑾:“……” 朱厚照恼羞成怒,还倒打一耙道:“这取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赶快命他们改了!行了,都撤了,孤没胃口!” 刘瑾:“……” 谷大用忍着笑,一把摘下头巾,忙命小太监们收拾,而他则殷勤地对朱厚照道:“爷,爷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奴才虽愚钝,但到底能帮您宽解宽解不是。”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你说他说得话是真是假?” 这下轮到谷大用一脸茫然了,这没头没尾的谁知道是谁。而一旁刚擦干净脸的刘瑾却是立时明白,他可是看着王岳把情报送过来的。无论出于对李越本人,还是对他背后王岳的防备,他都得极力阻止那小子进来。 刘瑾思索片刻,上前道:“奴才以为,这是私下之语,应当是他的肺腑之言。” “是吗?”朱厚照的眉头渐渐皱起,“不应该啊,他不该是这样的人才是……” 刘瑾躬身道:“爷,此人只是寻常之辈,不值当爷如此费心,天下出众的人多得是,咱们再择好的就是了,至于这个歪瓜裂枣,就让他回老家。” 朱厚照沉默不语,显然还在犹豫,而谷大用此时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在说李越!刘瑾这老东西,果然是老奸巨猾,他知道李越是王太监荐来的人,所以才百般阻挠。谷大用心知肚明, 他不是刘瑾的对手,在他手下只有挨打的份,而其他的几个兄弟也都是不中用的。现下他已经把刘瑾得罪彻底,与其继续单打独斗下去,不如卖王太监一个好。说不定还能靠上东厂督主这棵大树,也好保住自己的饭碗。主意一定,他立刻开口道:“我道是什么事,爷何必如此烦恼,把他召进宫来试几天不就好了吗,如是个好的,那就让他留下,如不好,再赶出去就是了。” 朱厚照嗤笑一声:“你说得倒容易,文臣们岂会轻易干休。” 谷大用眼看刘瑾一脸惊怒,说得越发来劲:“圣旨一下,他们再不乐意也只能乖乖闭嘴。您是国之储君,天子爱子,想要什么不能呢,何必在此自苦,闷得连饭都吃不下?” 朱厚照的双眼渐渐明亮起来,一扫先前的郁色,他在宝座前来回踱步:“说得对,说得对,孤是当局者迷了。他们再不高兴又怎样,我们天家才是天下之主。来人,备辇架,孤现在就要去见父皇!” 没人知道,皇帝与太子谈了什么,只知道两个时辰过后,圣上竟然不经内阁直接颁发中旨,点苏州李越为太子伴读。这一下打得一直蓄势待发的内阁三公措手不及,满朝文武一片哗然。而中了头彩的李越本人,当下连作为晚饭的阳春面都打翻了。贞筠当场就昏了过去,驿馆差役一面叫人来帮忙,一面笑道:“夫人这欢喜过头了!” 月池:“……可不是嘛,都要笑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要开始和(鸡)谐(飞)有(狗)序(跳)的伴读生活了呀。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拔剑起长歌、晋江来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尒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略试斯文经济功 即便是在昏迷时, 贞筠的两弯月眉也紧紧蹙起,似象牙的光洁额头上汗珠如豆粒顺着鬓角滚落。月池一面替她拭汗,一面苦思冥想。她从穿越到这里的第一天, 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被神明眷顾之人。如果上苍对她有一星半点的怜悯之意,就不会让她从和平安定的二十一世纪穿越到五百年前来。她本以为贼老天折磨她十年已是够了, 谁曾想到,还能有这种人在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的破事!它还敢再不公、再恶心人一点吗?事实证明, 它当然敢。 贞筠终于被噩梦折磨惊醒了,她像一条脱水的鲤鱼,霍然起身,拼命挣扎。月池一惊,她连忙使劲按住她:“安静些,你怎么了!” 贞筠听到她的声音, 空洞无神的双眼终于找到了焦距,她将月池的手攥得生疼:“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呐!要不我们……” 月池急急掩住她的嘴,她挣扎了几下,突然想到了什么, 极度的惊恐攫住了她的心神。月池双耳中也是一阵轰鸣,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心思电转:“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 我们现在就给岳父大人修书一封, 向他再求求情。” 贞筠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呆呆地望着月池,仿佛成了一尊泥塑木雕。月池又将她按回到了枕上,和煦道:“睡, 不要担心那么多,这按理说是大喜事啊,只要我好好表现,你所担心的那些说不定根本都不会发生。” 语罢,她轻轻地吹熄了烛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屋内一片黑暗后,她方死死咬住了被子,心绪翻滚,一夜未眠。第二天,她用冷水洗了洗脸,仍旧着那身雨过天青的衣裳,随来接她的太监入宫谢恩。 这次因一切已定,弘治帝选择在文华殿接见她与张奕。弘治帝一向是个随和的皇帝,更何况面前的两个少年与儿子的年纪相差无几。他开口勉励了几句,又各自赐了文房四宝和一套宫制新书。张奕与月池俯首聆训之后,又叩首谢恩。弘治帝笑了笑,示意他们平身:“免礼。对了,还有一件事,皇后体恤,不忍你们小小年纪,每日奔波,南三所处屋舍众多,正好收拾几间,让你们住下。” 张奕自然知道,这是他姑母为他而提,李越不过是个添头,即便他心里不大乐意,但也不能扫皇后姑母的面子,他当下谢恩。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动作慢上一拍的月池。一直沉默的朱厚照定定看着她,只见她跪下谢罪道:“多谢万岁与娘娘的恩典,臣感激涕零之至,只是臣惶恐,恐要辜负万岁娘娘的好意。” 萧敬与王岳眼底划过一道惊疑。弘治帝也有些讶异,他温言问道:“怎么,你是有什么难处吗?” 月池俯首道:“万岁容禀,臣已然婚配,拙荆方氏此次也随臣入京瞧病。因奸人陷害,岳父误解,岳家迄今已将拙荆除名,拙荆为此日夜忧惧,惶恐不安,因此已抑郁在心。臣有幸得入东宫,拙荆却因己声名有失,不喜反愁。臣担心若臣长久在外,她独自在家,会出什么意外,故而冒死恳求万岁,允臣朝入暮归。” 弘治帝自己就对皇后极为尊重,听了这番话,不仅不觉被冒犯,反而还心生认同,觉此人果然有情有义,他微微颌首道:“此乃人之常情,朕岂有不允之理。只是,你新入京城,又无亲朋,可有住所?” 月池心下讶异,她这番话就是为了将贞筠昨日的失态圆过去,怎么听皇帝的意思,他像根本不放在心上一般,莫非根本没有人监视她?还是说幕后主使另有其人?圣驾面前,月池只得按下疑惑,先行道谢后又摇摇头,王岳在一旁道:“万岁放心,此事交由奴才来办,必定妥妥当当。” 弘治帝点点头:“甚好。” 皇帝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一直待着这儿看儿子上课,安排好一切后,他就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低声道:“别忘了你答应父皇的事。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食言而肥。”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朱厚照更恨得咬牙。弘治帝之所以会突然改变主意,自然是由于朱厚照的保证。太子爷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答应了父亲许多条件,包括自此改了身上那些毛病,尊敬师长,勤于功课等等。不过幸好,他留了个心眼,他是以李越为承诺的:“如果儿臣违背承诺,李越就任您处置,是痛打一顿,还是赶出宫去,都随您高兴。” 人在紧急状况下 的状态是最真实的,李越自己失态摔碗,他老婆先吓晕再惊醒说得那些话,都无一不表明,他之前的猜测都是真的,这个江南庶民岂止是不想入宫,简直是畏他如蛇蝎,为此甚至不惜冒着被诛九族风险,甘犯欺君之罪,绞尽脑汁避免来到他身边。朱厚照自出生以来,一向是众星拱月,人人捧着宠着,从未被人如此嫌弃厌恶过。 太子先前看重李越,是因他有胆有智,再加上大臣阻挠,益发起了逆反心理,之后非李越不可,是觉此人颇有城府,他有心与之一较高下。可现在,本以为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高手,谁知轻而易举就击败。似太子爷这般不愁乐子的人,对有趣之人、物就像对数学谜题一般,未解开时日思夜想,一旦得到了答案,也就立即失了兴致。特别是对李越这样的不识抬举之辈,既然不配做他的对手,那就只能做个死人。依照他往日的脾气,早应就将他杖刑一百,丢出宫去。可偏偏这小子运气好,刚好赶到圣旨刚下的时候暴露自己。 他虽然恣意,也知朝令夕改是朝堂大忌,再说就算要罚他,也得给个合适的理由。理由若轻,显得他们父子残暴不仁,理由若重,则显得他们父子识人不清。故而,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再忍这个白痴一段时间。算了,似猫抓老鼠般慢慢玩死他,也聊胜于无。 想到此,朱厚照点点头道:“儿臣省得了,您放心。” 弘治帝摸摸他的头,心下暗叹,只要这混小子真的听话,他就算被奏折淹了也甘愿,希望一切转好。现下看来,圣上的这番愿望似乎注定要落空了,因为弘治帝刚走,朱厚照就在思考今天要怎么罚眼前这个狗东西。谁知,还没等到他开始动手玩,就有人先下手为强了。原是今日的讲读官梁储到了。 月池一听梁储的名字,心里就不由一跳。唐伯虎曾给她讲过,梁储是成化十四年的传胪,在宪宗时期为庶吉士,在弘治年间升任翰林学士,又兼任吏部右侍郎。就是说,他本是马文升的下属,可是因着这屋里的两个坑货,让马尚书提前致仕了,所以他因此受到擢升,为现任的吏部尚书。听说此人正气凛然,以敢于直谏出名 ,恐怕今日不会给她好脸色了。 然而,月池想得还是太乐观了,梁尚书可是带着压抑数月的怒火而来的。他的怒火正是因马文升而来。多年的同僚,既有品行才学上的惺惺相惜,又有朝夕相处的深厚情谊,马文升的黯然离开,实非梁储所能接受的。他一方面不满弘治帝的违背礼教,任性妄为,另一方面他也深深为自己的老朋友、老上司觉得惋惜。他迄今都记得,他送马文升离开那日的情景。 这位老当益壮的股肱之臣在卸任之后仿佛老了十来岁,一头华发在风中飞舞,满脸的皱纹益发深刻,就连素来挺直的脊背也佝偻起来。他叹道:“老夫年事已高,本就当回乡不问世事,安度晚年。只是,兴许是驽马恋栈豆,老夫实不能放下这些烦恼事,特别是太子。太子本就年少轻狂,圣上非但不加管束,反而还多加纵容,这岂是人君教子之道?” 梁储当即道:“图公放心,某必不会袖手旁观,必当尽臣子之责,直言劝谏。” 马文升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有叔厚执掌吏部,老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郎朗乾坤就靠你们这些清正忠臣了。”叔厚是梁储的字。 梁储为这样的信任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发誓要延续上司的铁面无私,务必维系大明朝吏治的清明。谁知,才过了几个月,天家居然又出乱命!一个外戚,一个私德败坏之人,两个人身上连半点功名都没有,居然也能当太子伴读。不过,幸好万岁还有几分底线,没有直接赐功名出身,否则他就算撞死在奉天殿上也要劝圣上收回成命。没有功名,就好办多了,他现在就要来试试这二人的才学,如若才华尚可也就罢了,如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的人就不要留下玷污仕林的清白了! 因此,梁尚书上课的第一天就是笔试加面试。 月池:“……” 她自然是知道这是有意试她的斤两,也知道如果表现不合他意,会遭人鄙弃。但是,她先前在皇帝面前藏拙。这才过了几天,她要是又表现满腹锦绣章,这不是摆明是欺君之罪吗?月池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只能继续暂时装下去。这年头,显露恰到好处的无知比博闻广识的聪 明还要难,月池一面看题,一面斟酌,加上昨日一夜未眠,不出一个时辰,她的面色就苍白起来。 这看在梁储眼中,就更加佐证了,她是无能之辈。待到收卷,梁储一一批改后,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张奕是三人中最好的一个,不过放在国子监中也只是平平而已,而皇太子的水平这一年多来简直是尺寸无进,至于李越,当真是个绣花枕头,外面绣得五色绮文,里面却包着一包稻草! 他当下道:“来人呐,取我的戒尺来!” 月池震惊地抬起头,不是骂两句就算了吗,这居然还要体罚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一下文,烦请看过的honey再瞅瞅呀,不好意思大家,因为今天有些任务要完成,而且作者菌也需要捋捋思路,所以今天就请假一天了,还请大家见谅,鞠躬鞠躬。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死宅君 20瓶;咸鱼阴阳师 10瓶;在?我头发呢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书山有路勤为径 “啪、啪、啪……”一时殿内只有竹板击肉的声音, 朱厚照已在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张奕也在挨完他的份之后,红肿着双眼离开。殿内如今只有挨打的李月池, 出手战战兢兢的侍读官江澜,以及老神常在、八风不动的梁储。左手已经肿得如红枣发糕一般, 在初升的日光下显得透亮。由刚开始的剧痛,到后来的酸涨, 再到如今的麻木。月池心中并无羞惭与痛苦, 这与她曾经受过的只是小儿科而已。她甚至还有精力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忽然之间,她听到梁储的声音:“这是打完了?” 江澜磕磕巴巴道:“回禀梁尚书,并无,还有三十下……” “那怎么停下了?”梁储问道。 江澜回头为难道:“可是,他的手已经流血了……” 梁储一看, 李越的手指已然肿得发紫,如接近腐烂的桑椹一般,他道:“那就换做抄,罚你将《四书章句集注》抄写十遍, 熟读贯通,如下次授课还是如此, 就将这次的一并罚上。” 月池垂眸拱供手,答了一个是字。 梁储见状倒生了几分纳罕, 面上既无惧又无惭, 还无半分痛楚之色,莫不是皮有三尺厚?月池如知他所想,只会道:“不是皮厚,只是经这一遭方知一入宫门深似海, 日后受苦的地方多了去了,如现在就唬破了胆,接下来又该如何。” 不出她所料,第二日授课的是詹事府左谕德王鏊,他命人又打肿了她的右手,第三日授课的则是礼部尚书刘健,这次是唤人将她刚好了一些的左手再打了二十板子。月池看着自己这一双手,不由自嘲道:“这下真如猪蹄一般了。”然而,她还得用这双猪蹄把书抄完。 夜色深沉如墨,北京城的千家万户都已陷入酣梦,唯有这一座小院灯火如豆。贞筠目不转睛地看着月池,油灯暖黄,更显她肌肤若冰雪,玉骨瘦孱孱,整个人单薄得就像一个影子。可贞筠心知肚明,这只是表象而已,真实的李越有打不折的傲骨,磨不灭的恒心。有时她在想,她们明明是同样的年纪,为何差距会这么大?她就像一个包袱,从头到尾都只会带来拖累。这不,李越又抬起 头来,劝她去睡觉了。 贞筠强忍眼角的酸涩,硬声道:“我不困,万一你饿了,渴了呢?我还可以帮你呀。” 月池苦笑一声:“我晚饭用得多,根本不会饿,再说了,茶壶就在旁边。” 贞筠仍然固执地摇头,月池只得道:“你坐在这里,并不能让我抄得更快更好,反而会让我分心。” 贞筠动作一滞,她猛地起身,提着裙子就跑开了。月池看着她的背影不由一怔,直到手上的血又滴到了纸上时方回过神。她忙用帕子包住手,换了张纸开始重抄。月池未曾想到是,贞筠又折返,悄悄躲在窗后看她,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她飞也似得奔回房间,伏在枕上无声哽咽。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方起身,她一面拭泪一面在心底责骂自己:“哭有什么用呢,哭一样也帮不上半点忙。李越有脑子,我也有脑子,就算不比她聪明,总该、总该有一星半点的用处。”总之,她不能再像一个废物一样活着了! 这一晚,贞筠几乎是守着滴漏,生怕错过了时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蹑手蹑脚地进了月池的房间,果不其然,这人又是在书房凑合了一夜。她取了一套男装换上,第一次推开大门,独自走到了街上。以往爹娘教训的贞静之道,大家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话语又一次涌上心头,贞筠摇摇头,这些大道理对于改善她们如今的处境没有半分用处,真要按他们说的,她和李越现在就该去死了! 贞筠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向前走去。毕竟是帝都,即便是清晨时分,街上也是人来人往,大家都行色匆匆,正因如此,根本就无人注意她。贞筠渐渐放松下来,她赶到了早点铺子前,掏钱买到了包子。在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到了手之后,她终于展露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顺着原路快步回去了。在关上家门的一刹那,她才觉自己高高提起的心落了地。这时,月池才刚刚起身,她惊疑地看向贞筠:“你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贞筠犹豫片刻道:“我、我去买早点去了……以后你不用再起来做早饭了。我在学会做饭前,日日都帮你买回来。待我学会做饭后,这些都交给我来做。还 有衣裳也是我来洗,我还会绣花呢,也可以帮你补衣裳……” 贞筠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她在月池面上并未看到丝毫的感动欣喜,她不由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小姐好心好意帮你做这些事,不奢望你道谢,但你也不至于摆一张臭脸。” 月池道:“你不必如此。我其实还好。” “可是我很不好!”贞筠的脸涨得通红,“如果不是娶了我,你根本不会私德有亏,也不会被那群老爷厌弃,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还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再不让我做点什么,我、我情何以堪……” 一语未尽,她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月池一呆,她嘴角翘起柔和的弧度,掏出手绢递给她。谁知贞筠见到她的手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怎么一晚上不见,又变肿了,他们简直不是人,下手这么重……” 月池宽慰道:“此言太过了,难道你的哥哥们答不出问题,你的父亲不罚他们吗?” 贞筠哭声一滞,她爹教子,可是直接按在春凳上打屁股的,她随即道:“但是那怎么能一样呢,我爹是爱之深,责之切,他们完全就是报复你!” 月池摇摇头:“德不配位,乃是大错,怎能不罚。再说了,我这不算什么。” 贞筠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道:“难道他们连皇后的侄儿都敢毒打?” 月池并未回答,她接过包子道:“快去进去休息,我先走了。” 贞筠有心想说些什么,但又怕耽搁她的时间,只得闷闷应了一声。月池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方幽幽一叹。岂止是皇后的侄儿,明面上是打她的手,实际打得是天家的脸,一连三日,只怕九五之尊、中宫之主与太子千岁的脸都被打肿了。 最糟糕的是,他们明面上还不能怎么样,因为师父教导学生,天经地义,再说只是把她和张奕的手打肿而已,又没有打出个好歹来,连问罪都没有一个由头。古来天子忌惮文臣并非没有道理,以言相驳,他们能言善辩,以势相压,他们丝毫不惧,以死相逼,他们视死如归。逼急了,大不了人家在奉天殿撞柱而死留下千古直臣的美誉,顺便赠送一个昏君的名头给你,让你遗臭万年。就因如此,所以无论张 皇后在后宫如何哭闹,弘治帝都尚未有动作。 至于皇太子,他暂时也只能以拒绝上课与督促她与张奕来表达愤怒之情。月池看着这座在晨光熹微中巍峨的宫城又是一叹,如不是这位爷,她何至于一大早跑到这里来背书。依现在的情况看,她要么被病逝,免得继续丢脸,要么就得振作,替皇家争回颜面,总之,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她来到了端本宫,守门的小太监一见她就轻车熟路地替她引路,她还没走到内室,就听到皇太子在大发雷霆:“你究竟是不是孤的表兄,愚钝至此,连猪都比你强!就这么短短十几页,你到现在都背得还有错漏!” 一早上让人背十几页,还不能有错漏……月池情不自禁想翻个白眼,但又强行忍住了,站着说话不要腰疼,说得就是这位主子了。张奕也实在忍不住了,皇亲国戚到底与旁人不同,他的声音里都带着压抑的怒火:“臣已然尽力了,换了旁人来,说不定连这些都背不下!” 朱厚照不屑地哼了一声:“蠢材果然最擅找借口推脱,孤只听了这几遍背得都比你好。” 语罢,他张口就背,月池微微挑眉,凝神细听,越听越惊诧,竟然真是句句流畅,无一字谬误。这下张奕面如死灰,再也不敢多言,又躲到一边去继续发愤图强。皇太子喝了口水,正要唤人,抬眼就看到了月池。他没好气道:“一包草,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滚过来背书。” 这个新绰号听得月池当真是牙疼不已,不过此时的她,倒也能够理解那些大官们内心的愤懑了。正宫嫡长,相貌端正,聪明绝顶,过耳不忘,本是一代盛世名君的标配,可惜他就是不按大家引的正道上走,听一遍就能记住的事,他偏生连一点儿功夫都不愿下,如她遇到这样的学生,也能被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还呆着做什么,还要孤请你不成,从‘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开始,背!错一个字,孤今日就把你的……”朱厚照一眼瞥到那衣袖下的红肿,不由把手字咽了下去,改口道,“把你的腿打断,正好还能告假几天,省得丢人现眼。” 月池点头应是, 开始背道:“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 这背得是《四书章句集校注》,乃是理学大家朱熹的大作,亦是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全书分为26卷,月池一口气将《大学集注》、《中庸集注》与《论语集注》背完,正要背《孟子集注》时,朱厚照忍不住叫停道:“等等,你这一本书都背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朱:一包草!一包草! 越哥:……火葬场警告。 PS:因为昨天请假,今天就提前更新啦,明天还是下午六点更哟,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inehs、Sua 10瓶;安倍晴雪 2瓶;雪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学海无涯苦作舟 角落里的张奕惊恐地抬起头, 太子身旁的刘瑾也一时面色凝重。月池当然不可能说背完了,她躬身道:“启禀殿下,臣奉梁先生之命抄阅此书十遍, 至今尚抄了五遍,因而对前面的语句记得熟些, 只是后面的尚有些生疏,还望殿下宽限一些时间。” “是吗?”朱厚照面上不动声色, 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 他道:“把你抄得给孤瞧瞧。” 月池闻言呈了上去厚厚一叠纸,朱厚照只抽看了三页,分别是第一页、中间一页与最后一页,三页上的字迹竟是一般工整,并未因抄到最后,就失去耐性。他定定地看向月池, 仿佛重新认识这个人一般,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如常,只是因连日疲累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却丝毫不损容貌,反而使得肤色莹澈如月, 整个人好似一尊洁白温润的玉像。只可惜,妍皮裹痴骨, 嘉容藏奸心。三日之内遭三位大臣重罚, 非但不羞不惧,反而勤加用功。双手损伤至此,寻常人连笔都拿不稳,他还能坚持抄书, 熟记在心。 太子爷心道,这样的毅力坚韧远胜他那个蠢猪表哥百倍。这不是用遇险畏惧能解释的,他已将利害与张奕细说,可那蠢表哥还不是做不到豁出命来度此难关。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凿壁借光、囊萤映雪能与之媲美。可匡衡、车胤皆成学问大家,那么同样心性坚韧、自律如此的李越,怎么可能是个绣花枕头。朱厚照怒极反笑,他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这混账是在藏拙呢?只怪他因李越的一次失态就否定了他先前的判断,以致小瞧了他。不,也不算小瞧,太子爷不屑地想到,既然最开始藏拙,就该藏到底,而不该因畏死露了行藏,这下他只会死得更惨。 朱厚照嘲弄一笑:“一包草,看来对你这种人来说,好记性到底不如烂笔头,从现在起,所学的每本书,你都抄十遍。” 然后,他满意地看到,李越的假面具裂出一条缝隙,秋水般的眼睛里怒意似流星一闪而过,虽然转瞬即逝,不过已经足够他开怀了。只是,看来还不够,还不能吓得他跪地求饶,瑟瑟发抖。朱厚照想了想,又拎起月池一夜的 辛苦成果嫌弃道:“还有,你这字未免太不堪入目了,无筋无骨,软趴趴得就似毛虫一般。孤就再赐你一个恩典,来人,辟一间房间出来,在墙上贴满宣纸。日后,你就在墙上抄写,去。” 月池心里咯噔一下,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要求。在墙上抄写就等于是让她悬腕悬肘,凌空书写。《评书帖·执笔歌》有言:"悬腕悬肘力方全,用力如抱婴儿圆。”这样抄写所消耗的气力,足够累到她半死不活,甚至废了这只手。如果说方才让她抄书还有可能是太子一时兴起,可是现在她几乎可以断定,她是得罪他了。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先时的疑惑,为什么明明有东厂探子来过的痕迹,皇帝却对她所露出的破绽只字不提,原来是因为……派探子来的人竟然是太子。 至于他在听罢她背书后的发作,月池暗自心惊,估计将她先前的抗拒与今日的优异联系到了一处,发觉她之前是在韬光养晦……到底是她今日表现得急切了些,可是她别无出路了,她只能以勤奋做掩饰,渐渐将锋芒展露出来,否则再拖下去,她不是被文臣活活打死,就是被皇室人为重病。她只能赌一把。不过看来,太子并没有立时取她性命的意思,虽然是想折腾她,但是这样一来,更将一切掩饰过去,即便她日后才高八斗,人家也只会说她在东宫奋发图强,而不会怀疑她先前是在藏拙。 想到此,月池反而安定下来,她拱手谢恩,抬脚就告退。徒留朱厚照目瞪口呆,半晌方咬牙道:“好一身傲骨啊,连半个饶字都不肯说。好,好,好,孤倒要看看,到底是孤的威势重,还是他的骨头硬!把罗祥叫去看住他,若写不完,不允他出房门一步,水米也不要给他!” 刘瑾在一旁暗舒一口气,他在看到月池所抄之文后也觉这是个硬点子,谁知因为太硬了,连太子都容不下,这下倒省了他的功夫。只怕不用多久,这小子就要被丢到乱葬岗去了。 端本宫的静室内,罗祥的神色由最开始如看死人,到现在倒生了几分敬佩不忍。每次当他以为他要坚持不下去时,他又再次站了起来,继续开始写,至此鲜血已然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罗 祥想到了好友谷大用之语,此人是王太监荐来的,既如此,倒不如结个善缘。想到此,他悄悄出去,刚拿了几色点心和一瓶金疮药,正准备往回走时,就听到正殿传来动静。他问旁边的小太监:“是谁来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罗哥,是徐首辅与李次辅来了!” 罗祥一惊,竟然闹到了这个地步,连一直卧病在家的内阁首辅都坐不住了。徐溥与李东阳这次是有备而来,早在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内阁开了一次会。 内阁位于午门东南角的会极门内一栋高广严丽的小楼之上,其中包括阁臣的值房、文书档案室等等。平日里,三位阁老要么各自在自己的值房里辛勤工作,要么偶尔到楼上的休息之所小憩,可今日早晨,他们竟然放下手中堆积如山的公务,齐齐聚到会客厅内。 紫砂莲鹤壶在风炉已沸了三沸,谢迁忙侧身取下茶壶,将煮好的茶汤倒入杯中,这煮得是凤凰水仙,香气浓郁,茶汤红艳。他取一杯递给徐溥。徐溥双眼中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白膜,他想伸手去接,可朝的方向竟然是偏斜的。谢迁心下酸涩,他忙拉住徐溥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进他的手里。 徐溥这才知,自己连方向都搞错了,他苦笑一声:“人老了,不中用了。” 一旁的梁储见状也是惊痛不已:“元辅的眼疾,竟已恶化到了如此地步吗?” 徐溥摆摆手:“老夫今年已然七十二岁,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岂止是双目,脏腑之中亦早有疾患。比起负图,老夫才是应当致仕之人。” 礼部尚书刘健道:“您乃国之栋梁,中流砥柱,朝中哪里能离得了您呢?” 徐溥叹道:“可惜,残破之躯,恐难为国尽忠了。老夫已向圣上递了辞官折子,请乞骸骨返乡,想必答复就在近几日了。”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谢迁不由道:“您怎的突然做此决定?” 徐溥道:“哪里是突然,老夫早有归田之意,数月前就想请辞,只是那时圣上执意斩杀李大雄,负图因此致仕,六部尚书更替,朝政正值不稳之时,老夫自觉身为元辅,岂能在此时离开,故而勉力强撑罢了。现下却是再也撑不住了……” 王鏊如鲠在喉,他想说,现下朝中也是暗潮汹涌,离不开您的辅弼,可看徐溥如风中残烛的模样,他也将话咽了下去,只听徐溥又道:“只是,在离开之前,老夫必有一言相劝。” 众人皆说:“洗耳恭听。” 徐溥面色一沉,重声道:“叔厚、济之与希贤这三日所为,实是太过,有违臣节。” 被点名的梁储、王鏊与刘健皆是一惊,梁储道:“您所指的莫不是责罚李越与张奕之事?” 徐溥道:“正是。” 刘健的性子既刚且直,他道:“元辅恕罪,下官实在不知,师教徒,有何不对?” 徐溥道:“你若真是尽心管教,老夫怎会有半个不字。只是,这三日来,你又教了多少圣人之言?无非是因对圣上、太子不满,故而拿两个孩子做筏子。” 刘健的脸一时涨得通红,王鏊道:“元辅容禀,皇上、太子无故出此乱命,必有缘由。若不是李越巧言令色,张家以裙带攀附,怎会如此?这二人委实算不上无辜。” 梁储接口道:“尤其是李越。下官罚他,也是因他学问太差。” 徐溥道:“那你们可料错了。李越未必想入宫来,受你们的无端指责。” 李东阳点点头,又将萧敬所言李越勇救无辜弱女,弘治帝的真实打算说了一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梁储不解道:“可是,为何此人还留在宫中?” 徐溥道:“这是太子之意,陛下言说,太子认为因身份之故,接近他的人都别有所图,唯有此人堪称正直,虽然学问差些,但胜在人品,难得投缘。太子还允诺,必会痛改前非,从此勤学好问。我等费心选伴读,不就是为了让这位活祖宗步上正道吗,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只可惜……” 王鏊明白徐溥的未尽之意,他惭愧道:“因为我等太过莽撞,以致局面无法收拾。” 刘健道:“既如此,圣上为何不直言,反而颁发中旨。不经凤台鸾阁,何名为敕?” 李东阳道:“想是怕群臣反对,不可收拾。未曾想到,这样一来,一样会引起大家的不满。此事元辅亦劝诫过圣上,圣上也欣然纳谏。现下,就是该讨论如何收场的问题了。某虽也不赞同这二人入宫,但事已至 此,总不能让朝野内外继续看天家的笑话。主忧臣忧,主辱臣死。” 这一番话更是说得三人心如油煎,王鏊道:“下官愚钝,不知元辅有何妙计?” 徐溥道:“你们三人先上奏谢罪。三月之后,刚好是神童试举办之时,那时就让这二人与各地神童一道在奉天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应试。若证实其才学不错,此事不就就此揭过了吗?” 刘健瞪大双眼:“张奕也就罢了,可是李越,下官恐三月时间尚短,恳请元辅再宽限些日子……” 徐溥道:“不可,你们皆是饱学之士,多加用心也就是了。” 三人理亏在先,只得应下。徐溥说动了下属,便动身来劝罢课的太子爷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因为卡文晚更了,sorry,sorry~ 41、言谈之间定凌烟 朱厚照倚靠在紫檀嵌玉宝座上, 疑惑道:“您的意思是,让他们二人去参加神童试?” 这是从太子爷的曾祖父英宗皇帝时延续下来的良好传统,由各省主事官员推荐本地聪明颖悟的神童, 由皇帝亲自主考,其中优者可进入翰林院或顺天府学读书, 次一等的也能进入家乡的府学继续深造,当年的程敏政与坐在此地的李东阳无一不是因此进入仕途。这倒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可那两个蠢货能否把握住, 就是个问题了。万一在文武百官面前公然出丑,那不是弄巧成拙? 徐溥虽然眼疾很重,但心里却如明镜一般,见皇太子久久不语,便知他顾虑为何,他缓缓开口道:“殿下放心, 臣已嘱托刘健等人,他们必会费心教导,务必不失朝廷的颜面。” 朱厚照一听刘健的名字就重哼一声:“他们如今倒是想起朝廷的颜面了?” 徐溥道:“殿下恕罪,他们只是一心为国, 故而失了些分寸,现下已然知错了, 明日便会上表请罪。” 一句请罪就以为能将冒犯天威的死罪抵消了吗?朱厚照面如寒霜,只是并未当做徐溥的面直说。李东阳年纪虽大, 但尚心明眼亮, 在一旁看得真真的,当下心中胆寒,马文升不过上奏批评他玩物丧志就被他逼得致仕,这三人可是让他颜面尽失, 依照这位爷睚眦必报的个性,只怕不会轻易干休。毕竟是多年的同僚,李东阳实不忍心,他想了想道:“殿下若担忧张奕、李越等二人的学业,老臣这里倒有一礼相送。” 朱厚照道:“是何物?” 李东阳道:“正是老臣近年些来的笔录心得,可供他们参阅。” 朱厚照双眼一亮,面露惊喜之色:“此话当真,李先生当真舍得?” 李东阳微笑点头,心下在滴血,为了三位同事的前程性命,舍不得也得舍啊。 “这下,孤就不必烦恼了。”朱厚照的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无怪他如此动容,李东阳于弘治年间主柄文坛,乃是茶陵诗派的领头人物,不仅文章写得才藻富赡,一手好字更是被誉为海内珍品,天下士人虽多,可都以得到李东阳的墨宝为荣。拿着文坛魁首的心得学 习,如果还过不了一个小小的神童试,那干脆别在世上浪费米粮了。 朱厚照欣喜之余,益发感动于李东阳的一片忠心,他道:“二位先生不愧是一代宗臣,孤感念在心。不知二位想要何等赏赐,孤都会进言父皇,尽力满足。” 一代宗臣语出《汉书》:“唯何参擅功名,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为一代之宗臣。”其中,何是指萧何,参是指曹参,二者皆是汉代名相。朱厚照以此二人比他们,乃是极高的褒奖。徐溥浑浊的双眼中流下泪来:“臣已是行将就木,除了埋骨桑榆外,别无所求。殿下如扶木朝暾,光芒万丈,还望多多珍摄,莫忘天下臣民对您的殷殷厚望。”那就是成为大明的中兴之主,重振乾坤。 朱厚照颇为动容,点头让徐溥放心。他又看向李东阳,李东阳斟酌语句道:“臣蒙陛下恩典,已然位居要津,于己身亦别无所求,惟愿殿下沿袭陛下圣德,弘毅宽厚,克逮克容。” 又是宽厚,又是包容,其他两人都是灵心慧性之人,岂会不明白。徐溥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而朱厚照则是微微皱眉,他就说李东阳今儿个怎么送如此重礼,原来是拿这些换他高抬贵手。他想了想道:“好,孤就给李先生一个面子,只是那三人如若再犯,那时孤可没有今日这么好说话了。” 李东阳忙拱手致谢,朱厚照又道:“先生既来了,何不去瞧瞧孤那两个不成器的伴读,若得您亲自指点,也是他们前生修来的福分。刘瑾,带李先生移步。” 李东阳一惊,这是要支开他的意思。他心下疑惑,却不好直说,只能跟着刘瑾离开。孰不知刘瑾心中也如百爪挠心一般,何时太子与人说话还让他避出去了? 眼见左右皆退后,朱厚照方对徐溥道:“先生既告老,不知接下来是何人有幸,得升大学士之位?” 徐溥心中如遭重击,万想不到这位十来岁的太子会问此事,他推托道:“此事自由陛下决断,老臣哪敢妄议?” 朱厚照挑挑眉:“您是四朝元老,当朝首辅,父皇素来倚重您,必会将您临去时的举荐放在心上。您往我这端本宫来,不带谢先生,却带了李先生,孤便知您所属意下一任首辅 为谁,故而方以萧何、曹参为比,您与李先生不正是在重演萧规曹随的美谈吗?而李先生既已升任,次辅中便有空缺,依照往年的惯例是从六部中擢升。孤只有一条,刘健等三人,不得入阁。” 徐溥闻言大惊,他道:“殿下不是已然许诺,既往不咎,怎么又……” 朱厚照道:“既往不咎不等于还大加提拔。先生不是外人,孤便直说了,即便您说动了父皇,日后待孤继位,也一样会把他们贬下去。” 徐溥的身形都佝偻了几分,他想了想道:“殿下如此直率,老臣自也以诚相待。实不相瞒,在这桩事出现之前,老臣实际是属意刘健接任首辅,盖因他果敢善断,有经济才。但因出了此事,老臣方觉他与您脾性不合,恐出大乱。而此次争端,多亏宾之及时告知老臣,又在圣上与臣子之中调和,方得圆满解决。故而老臣改变主意,力荐宾之,以刘健为次辅。这样有宾之在其中缓和,您与刘健之间即便意见不合,也不会过于激烈。”宾之是李东阳的字。 朱厚照翻了一个白眼:“可是孤现在连看他一眼都心烦,怎能不激烈。” 徐溥道:“殿下,为国取士,岂能因一己好恶。当今天下,看似是四海升平,可庶政已然是问题重重,财政入不敷出已然多年,须得一位实干之臣,方能辅弼圣上及殿下,革除弊政呐。” 朱厚照不以为意:“先生未免太危言耸听了。” 徐溥被堵得一窒,他道:“殿下如若不信,只管去通政使司一观内外章疏便可知晓。老臣若有一字虚言,死无葬身之地。恳请殿下听臣一言,摒弃前嫌,宽大为怀。” 说着,他摸索着就要跪下叩首,朱厚照忙扶起他。太子爷对徐溥的人品与见识还是有几分信任敬重的,眼见他风烛残年,还在忧心国事,也不免生了恻隐之心,他摆摆手道:“好,好,孤准先生所求就是了。”不过此时,他心里却埋下了疑窦,庶政真的已经到了问题重重的地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越哥:废话,要是不严重,何须我来力挽狂澜?不仅挽救家业,还大大提升了子孙的颜值。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顾笙 10瓶;美少年 3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玄机隐隐应难觉 这一厢是尘埃落定, 那一厢却是刚刚开始。刘瑾与李东阳之间,除了最开始的几句“您这边请”、“小心脚下”之外的几句客套话外,再无别的说辞。文官与宦官之间本来就是水火不容, 这般“相敬如冰”也是常态,如若他们真的谈笑风生起来, 该愁眉苦脸的就是朱厚照了。 在徐溥与李东阳进门之后就被带到外面来的张奕正百无聊赖之际,就见慈眉善目、风度弘雅的西涯先生入门而来, 他惊得立时就将书丢下, 忙上前行礼道:“学生、学生张奕,见过李老先生。” 李东阳一见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双手,不由微微皱眉。虽对外戚张氏不满已久,但都御史张歧的确算是张家中难得的一个靠谱官员,眼见其子受伤至此,李东阳还是多了几分怜悯之意。他当下和煦地问了问张奕现如今的进度如何, 可有不懂之处,张奕这些天也被吓坏了,眼见这位文坛领袖如此平易近人,心下既受宠若惊, 又感动不已,忙磕磕巴巴地说了几个问题。 李东阳皆一一解答, 又勉励道:“先前几位先生皆是爱之深,责之切, 并非是言你的学问一无是处。在你这个年纪, 泛知五经,已算是不错,但治学乃长久之事,需把握要旨, 要切记‘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1】” 张奕忙拱手道谢,李东阳点点头,又疑惑地看向刘瑾:“不知李越何在?” 刘瑾心下一跳,但他一个钟鼓司的太监总不能拦住内阁阁老不让他见人,更何况李东阳还是奉太子的命令而来。他只得将他引往月池所在的静室。 一推门而入,李东阳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慑。宣纸的雪白,墨字的厚重,与少年手上刺目的血红交织一片触目惊心,就如一支锋利匕首扎进了李阁老的眼眶之中。罗祥忙上前见礼,他早在听说有二位阁老齐至时,就将手里的药和点心又藏好,万一太子立时召见,那不就露馅了。而至于月池,她对外围的动静充耳不闻,已然陷入了极度专注的状态中,因为唯有这样,她才能再坚持下去。 刘瑾一见李东阳大为震撼的神情就知不好,皇太子有意的惩罚说不定倒 成了这小子得到儒臣认可的敲门砖。他抬脚就要上去叫过月池,却被李东阳阻止。他拈起一管彩漆紫毫,走到了月池身侧,提笔挥洒写了一个永字。 他用笔流畅,运转自如,动作潇洒又不失平稳,至于他所写之字,更是端庄流丽,清正典雅。他一面写一面道:“习字先从楷、隶入手,家父尝衍书圣王羲之永字八法,变化三十二势,及结构八十四例,并为著论【2】。你既苦心习字,不妨先从八法入手,待到融会贯通之际再习家父的《大字结构八十四法》。” 月池突然一听身旁人声,如闻惊雷,待到明了其意时,更是呆若木鸡,只听李东阳继续道:“‘侧’不得平其笔,当侧笔就右为之,‘勒’不得卧其笔,中高两头下,以笔心压之;“ 努” 不宜直其笔,宜立笔左惬而下;‘耀’须蹲锋得势而出,出则收 。‘策’ 须祈笔背发而仰收;‘掠’者拂掠须迅,其锋左出而欲利;‘啄’者如禽之啄物也 , 立笔下髦 , 须疾为胜;‘碟’者不徐不疾,战行欲卷,复驻而去之。【3】可听明白了?” 月池下意识点头,心知他是在教点、横、竖、钩等笔画写好的关窍。在点头之后,她又觉这般太不礼貌了,忙应声道:“学生听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李东阳点点头:“唐时李阳冰曾有言,昔逸少攻书多载,十五年偏攻‘永’字,以其备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也。如你有心于书法上有所造诣,切莫觉枯燥,需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4】” 月池拱手一礼,正要致谢,李东阳却因又一次见到她伤痕累累的双手,补充道:“凡事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你双手伤成如此模样,连笔都拈不稳,如何习字,还是暂且休息,待养好伤再说。” 月池心头一亮,虽不知这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但看他身上的大红袍子与仙鹤补子,就知是一品大员,再根据太子身边的刘瑾恭谨的模样,此人说不定就是内阁三公中的一位。此时如不抓住机会,摆脱加身的苦役,更待何时? 月池想罢,面露羞惭之色,道:“先生容禀,学生才智鄙陋,幸蒙圣上与殿下 不弃,加恩入宫。此等深恩厚德,学生即便粉身碎骨,也无以报万一。谁知,学生进宫以来,非但不能尽心侍奉太子,反而惹得诸位先生烦忧。学生自惭形秽之至,立志夜以继日,苦读诗书,以求上不负皇恩,下不亵师德。” 李东阳听罢深感其精诚动人,他拍了拍月池的肩膀道:“你有此心,圣上与先生们都会甚感欣慰的。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焉可如此损毁,还得善自珍重。” 月池面露为难之色:“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太子刚刚破格赐下这一间静室,学生实无颜半途而废……” 李东阳环顾四周道:“无妨,稍后你就与老夫去面见太子。” 接着,他又对罗祥道:“去取些金创药来。” 罗祥躬身称是,随意出门溜了一圈,就将刚刚准备好的药又光明正大带了进去。宫中的药果然有奇效,月池的双手被包扎完好之后,就觉火辣辣的疼意消失殆尽,一丝丝凉意涌上心头。 刘瑾看着这一切当真是目瞪口呆,好一个奸猾小人,三言两语就哄得李东阳替他出头,去向太子讨情。他有心想说实话戳破李越的谎言,可是话到嘴边了好几次,又都被咽了下去。无他,他仔细一想,李越之言竟无一句漏洞。首先,他说得是苦读诗书,从未明说是他自己主动在此练字,其次,太子当时的原话的确是赐他一个恩典,单辟一间静室。他只是含糊了一下词句,并无一句谎言,意思却完全倒了个,明明是太子有意惩罚,现在倒成了他自己有心练字,太子为他破格开恩了!而他如果此时戳破,李东阳必会细究惩处李越的缘由,那时又叫他怎么说?思来想去,只能暂时闭嘴,反正他们二人还会去面见太子。刘公公翻了个白眼,太子爷才没那么好说话呢。 谁知,刘公公这次却料错了,当李东阳恭谨地邀请太子与伴读们一道回去上课时,朱厚照也傻了眼。可他既已踏上了徐溥搭得梯子,就没有再下去的道理,只得应下。李东阳又道:“李越忠心耿耿,太子感其忠心,恩赏静室,本为一段佳话,只是依李越如今的状况,如若再劳累过度,恐不利于神童试的准备。因而,依老臣看,还是让 他将精力专注于经史研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朱厚照心中一惊,他此时倒是没想到是月池说了什么,而是思索道:“李先生所言甚是,要收拾这小子机会多得是,还是让他先把孤的脸面挣回来再说。”因而,他也就暂时放过了她。 月池暗舒一口气,往后几天她过上了难得幸福的生活。白天是天/朝顶尖的知识分子呈现儒学盛宴,晚上,贞筠经过几天的鸡飞狗跳,对家务也渐渐上手。一切都看似好转,直到有一日,李东阳在下课后赠予她一卷书册,正是他父亲书法家李淳的大作——《大字结构八十四法》。 李东阳前脚刚走,月池还未来得及翻开,书就被她前面的朱厚照夺去,他翻开扉页一看,瞳孔不由微缩,半晌方将书籍掷回月池的桌上,冷笑道:“他倒是对你期望不低啊。” 月池一怔,她翻开书页一看,上面以玲珑飞动的草书写了一首诗:“小小青松未出栏,枝枝叶叶耐霜寒;如今正好低头看,他日参天仰面难。 ” 这首诗意思简单明了,可其背后的深意却很惊人。此诗是洪武年间大才子解缙幼时所做,解缙少时便以才华名动天下,颇得朱元璋与朱棣看重,官至内阁首辅。按理说他是富贵已极,可惜因奸人陷害,直言进谏得罪皇帝,最后被埋进雪里活活冻死。 月池想到此,不由悚然一惊。李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单纯是为勉励她,为何不找一首寓意更好的诗相赠呢?还是说,他另有深意。还有朱厚照适才的表现,也让她觉得心下发麻。因着这一桩,她到回家吃晚饭时,都是心事重重。 贞筠不由横眉怒目,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那谁又出幺蛾子了?” 月池一愣:“谁?” 贞筠一脸了然:“别装了,那祖宗就是个祸头子,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你。”正是这一句无心之语,一下点醒梦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大家晚安~ 【1】引自苏轼《送安惊落第诗》 【2】引自《在意不在形——李东阳的书法观》 【3】引自《永字八法》 【4】引自《老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唐小碗只吃一小碗 30瓶;尘归尘 10瓶;安倍晴雪 3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奸宦谗谤销骨髓 月池对皇太子一向持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盖因她一入宫来, 就卷入到了皇权、外戚与臣权的斗争之中。张氏一族与满朝文官哪里争得是一个小小伴读的职位,他们争得大明帝国未来皇权的倾向。要知道,在这样一个封建国家, 太子朱厚照一人的好恶就能决定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存亡,起起伏伏。 因着这个原因, 众位讲读官力图改变他的思想,阖宫中人无不对他趋之若鹜, 说到底都是为了左右未来的皇权, 以求实现自己的目的。但太子本人似乎对成为人人争抢的肥猪肉的现象并不满意,这或许是他破格选她入宫的原因之一。他大概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但这就把月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特别是特许他们参加神童试的消息在满宫传开后,更是佐证了李越、张奕颇受圣上、太子看重的谎言。 张奕作为张皇后的侄子,本来就被众人阿谀奉承,对自己地位的拔高并无明显的感觉, 但月池这边就是天差地别。以李东阳为首的文官队伍的谆谆教导,以谷大用为首低位宦官队伍的有意接近,再加上张皇后偶尔的召见,叮嘱她与张奕二人好生相处, 互相扶持。 月池:“……”还不如让她无人搭理得好,这简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太子的注意力有限, 权力虽大,但职位就只有那么多。文官与宦官之间、文官与外戚之间, 都是竞争关系。她无论投了哪一方, 都会被另一方打击报复。更糟糕的是,文官把持外朝、宦官把持内宫,张皇后更是为天下主母,她现在要在内宫讨生活, 日后八成也要立朝为官,这又让她陷入了哪方都不能得罪的恐怖局面。在暂无良策的前提下,她只能先与太子保持距离,尽量降低存在感,既减少众人对她的关注,也免得这位爷一个心情不好又来重罚。 可李东阳的这首诗与贞筠的那句话就似晴天霹雳一般,将她从鸵鸟心态里拖出来。解缙之死虽有他人构陷的缘故,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错估了君心,开罪了永乐皇帝。而她现下的处境比解缙还糟,解缙至少还得到过永乐帝相当一段时间的赏识,她却已将太子冒犯到底。 连 李东阳都看出了她与太子之间的不对劲,一旦过了神童试,太子彻底撕破脸,表明出真正的态度,她面临局面会比现在还艰辛百倍。这里可不是二十一世纪,在现代怼上司不过是被穿小鞋,大不了另谋高就,而在这里,若与上司不睦,她就只能自尽去地府找个岗位了。 月池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就只能坚持八面玲珑的基础不动摇,同时想办法与太子缓和关系。这说来容易,做来可比登天还难,皇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他的眼去。 月池如坐针毡了一天后,决定还是先找个机会和他聊聊,至少在他面前把先前的失态与藏拙再尽力圆圆,表明自己并无不臣之心。然后,她就发现,除上课外,她根本没有面见太子的机会。她曾经畅通无阻的端本宫突然对她拒不开放,守门的小太监依然笑容可掬,可他们说得话永远都是:“请回。” 这明显是有人事先吩咐过,可究竟是谁?她不得不找到了罗祥,得到的答案让她大吃一惊。她蹙眉道:“您说,是刘太监?可我与刘太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这是为何?” 罗祥一脸震惊:“难道王督主没叮嘱过您吗,他与刘太监有隙,您又是王督主荐来得,这自然……” 月池恨不得仰天长啸,她到今日才知,原来她进宫是出于太监之间的勾心斗角,感情她还卷入了太监之间的斗争是吗!王太监向朱厚照传递她失态的消息,那朱厚照知道的事,东厂督主又怎会不知,自她入宫至今,王岳连面都没与她见过一次,摆明是明哲保身,要拿她当弃子。而谷大用与罗祥明显是不知此事,看来他们之所以与她交好,不仅错估了朱厚照的看法,而且以为她背后有东厂势力。 月池想了想,作恍然大悟状道:“是我愚钝了,王公公的确叮嘱我要小心提防宫中的奸猾之辈。只是我一时竟未醒过神来,以致连东宫的门都进不去了。多谢罗公公的指点之恩,我现下就去找王公想想办法。” 说着,她转身就走,同时在心底默数:一、二、三,刚刚数到三,罗祥就从背后叫住她。他笑道:“您也太性急了些,这等小事何须去劳烦王督 主,我就能帮您想想办法。” 月池回头面露惊喜之色:“果真,那就劳烦您了。只可惜我身无长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王督主面前替您美言几句了。” 罗祥立时笑开花了:“您客气了,您其实也不必烦忧,以您的资质,得到太子看重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殿下只是因您的学业对您爱之深责之切,可只要您继续这般用功下去,还愁不能入殿下的眼吗?” 月池微笑颔首:“那就承您吉言了,若真有那一天,李越必不会忘记罗公公的恩德。” 待到走远之后,她面上的笑意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下可难办了。她须得在一面之下,与太子和解,谈何容易!月池这边再为与朱厚照见面而发愁,而朱厚照处同样也为此在堵心。 端本宫的书斋中,刘瑾正在替朱厚照磨墨,上好的古狻猊墨在端石砚中化为墨汁,朱厚照持玳瑁管紫毫,饱沾浓墨后,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永”字。刘瑾见字眉心不由一跳,太子居然又想起李越了,这已经是这些天第五次了,这可是以往前所未有的情况。他刚这般想罢,就听朱厚照问道:“孤这个字写得如何?” 刘瑾忙赔笑道:“爷的字如铁画银钩,龙飞凤舞。” 朱厚照挑挑眉:“那比李先生如何?” 刘瑾拍马屁都不用打草稿:“堪为伯仲之间。” 朱厚照大笑出声,忽而敛了笑意又问他:“那比起李越呢?” 刘瑾道:“李越如何能与您比,您是天上的云,他就是地上的泥。” 朱厚照咬牙:“话虽如此,可孤倒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泥。” 刘瑾度其意思道:“谁说不是呢,明明是爷宽宏大度赦了他的罪,他连恩都不来谢一个,成日只知道讨好李阁老那群人。” 朱厚照乍听前半句还觉说到心坎里去了,听到后半句时就讶异道:“你说什么,他在讨好文官,可有证据?” 刘瑾道:“李阁老的赠书就是铁证呐,李阁老是何等德高望重之人,每日往他门前递拜帖的士人数不胜数,他根本都不会见几个,却主动给李越赠了书。如不是李越主动讨好,他岂会如此?还有那日,李阁老替李越向您求情,这其实也是李 越他……” 朱厚照睁大双眼:“他怎么了?” 那日刘瑾眼见月池大摇大摆出东宫,就觉心下不满,他们前脚刚走,刘瑾就有心要告状,但话到喉头,他又咽了下去。无他,好刀要用到刀刃上,打蛇要打七寸。他那时说出来,太子至多生气再罚他一回,可现下说出来,情况就不一样。 一来,太子生气点已经不是李越不识抬举,而成了文臣以下凌上,李越蔑视天威,这个性质要严重得多,二来经过这些天,太子的火气已然积累发酵到了一个高度,只待他再泼上一桶油,就会彻底爆发。想到此处,他便将那日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朱厚照气得面色铁青,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刘瑾跪下作畏惧状:“奴才人微言轻,怎敢公然驳内阁首辅的话……” 朱厚照喝道:“混账!你是孤的大伴,自然事事当以孤为先,内阁首辅又怎么样,难道还越得过孤去吗!好啊,孤总算是知道,李越这厮安敢如此,原来是自以为攀上了首辅,就不把孤放在眼里。哼,如今正好低头看,他日参天仰面难。他也不看看,这树到底能不能长大,还得孤说了算!” 刘瑾故意说反话:“爷息怒啊,您就算再动肝火,也得等到神童试过了再说,否则那群文臣只怕又不会善罢甘休了。” 朱厚照果然怒火更炽:“一群酸文腐儒而已,不过是孤养得一群狗罢了,难道还敢无礼于君上不成!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却不知将君臣之道学到哪里去了。你现在就将李越给孤绑来,孤要把他的胆子剖出来,看看是不是比天还大!” 刘瑾心下暗喜,可转念一想,这李越最好卖弄俊俏,又巧舌如簧,万一踩了狗屎运将太子哄得回心转意,他不就白折腾这一遭了。还是得想个法子,确保万无一失才好。他想了想道:“爷息怒啊,奴才以为这般痛快,倒是便宜他了。何不想个几个法子,慢慢折磨他,才能泄火呢。不如爷就给奴才一个机会,奴才必定办得妥妥当当。” 朱厚照点点头:“好!就依你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越哥:反杀倒计时蓄力中,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2 2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凛凛气节安可移 月池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在她得知罗祥因说错话被太子罚去刷马桶之后, 她几乎是马上明了自己的处境不妙。看来已经晚了一步,她心下叹息之余, 立刻将手搭上了张奕的肩膀, 对着这个心思纯良的小胖子和颜悦色道:“打扰张兄了,小弟于今日所学的功课有些疑惑, 不知张兄可否拨冗指点一二。” 张奕很是诧异, 他含酸道:“你可是连李阁老都青眼相加的大才子, 连书都背得比我多多了, 我能有什么指点你的?” 月池闻言更加诚恳:“张兄这是哪里话, 我只不过笨鸟先飞, 哪里比得上张兄自幼勤谨。张兄还是莫要谦虚了, 三月之后就是神童试, 张兄宅心仁厚, 想来也不忍看到小弟在金殿上当众出丑。” 张奕闻言这才勉强答了她几句。月池在道谢之余,又特意从各种方向将他好生恭维了几句, 对张奕这种“真”十一岁的少年, 他们到中午时就关系缓和, 下午时就相谈甚欢了。因着请教与交好, 他们这在一天都坐到一处。而在张皇后给侄儿赐膳时,张奕在月池“欣羡”的目光,半是得意半是真心地邀请她一块儿用餐。月池假意推辞了几句, 当场同意了。于是,这一天又是云淡风轻的过去。 朱厚照目睹这一切,当晚就将刘瑾提溜过来, 斥道:“你这狗奴才究竟是怎么办差的,嘴上说办得妥妥当当,可到头来连半点成效都不见!” 刘瑾也觉邪门:“爷恕罪呐,奴才是真布置好了,笔上的荨麻刺,茶里的臭虫,菜里的碎瓷片,谁知这小子一天都巴着张少爷,这不就……” 朱厚照当即砸了手边的端砚:“你这算什么,不痛不痒得给他挠痒痒都不够,孤真是不该信你这个废物的本事,来人呐……” 刘瑾忙阻止他:“爷消消火,依奴才看,此事不宜明火执仗,万岁素来慈悲,若是惊动他老人家,那可就不好办了。还请爷稍微忍一会儿,奴才明日必定让爷心满意足,出了这口恶气。” 刘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这主子安抚下来,待他回屋后,他立时就将一个名叫赵虎的膀大腰圆的太监召过来。他在朱厚照面前伏低做小当孙 子,此时又翘着脚得意洋洋做爷爷了:“安排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赵虎曲腰哈背道:“刘爷放心,已然布置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保准就叫那小子一命归泉,半点痕迹都不留。” 刘瑾道:“那就好,这事办妥,重重有赏。” 赵虎兴奋地脸涨得通红:“刘爷放心,奴才一定那什么,死而后已!” 刘瑾和魏彬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起来,魏彬呸了他一口道:“屁书都没读过,还在这里胡沁,行了,不用再表忠心了,快滚,总之少不了你的好处就是了。” 赵虎憨憨得应了一声,就告退了。待他走后,魏彬方对刘瑾说出自己的不解:“刘哥,你既然一早就打算要那小子的命,为何不直接动手,反而拖到现在,白被爷骂了一通。” 刘瑾摆摆手道:“你还是入宫时间尚短,不知咱们这位主子的秉性。他虽嘴里喊打喊杀,可看他对李越的关注,就知此人在他心中非比寻常,若是真动起手来,未必会取他性命。所以,我才要等他再次下令重罚,同时命赵虎务必做成意外,不留痕迹。即便到时候他后悔了,下令的是他,造成一切的是意外,他就算迁怒也是去找那姓赵的,再怎么怪不到咱们头上。” 魏彬听得叹为观止:“不愧是刘哥,您可真是深谋远虑。” 刘瑾大笑道:“你小子少来了。不过,为了日后的前程,我必要维持在太子身边第一得意人的地位,谁要是敢伸爪子来动老子的权,老子就要他的命!” 这森森的恶意,仿佛已张牙舞爪破窗而出,让在京城另一端的月池都不由打了个寒颤。贞筠看着没动几口的菜肴,蹙眉道:“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过了神童试就好了吗,你这般用功,怎会有问题?” 月池幽幽叹了口气,从太子重罚罗祥就可看出,他对她已是不耐至极,但滥刑士人实非小事,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他们极有可能会采取非常规手段。为了保护自己,她只能与张奕拉近关系,同进同出,皇太子再怎样,也不能连表哥也一起对付。可这般坐以待毙,只防不攻,实非她的作风,再说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她想了想,便取下 头顶发簪认真磨了小半夜,直到磨得尖端锋利为止。 第二日午时,她就约张奕出去散步消食,实际引着他往东安门方向走去。她打算去找王岳。自她一离开文华殿,刘瑾就觉心下暗喜,忙急急将正在端本宫午睡的皇太子请来,言说有好戏。 朱厚照被请到了崇楼上,刘瑾殷切地指明方向,朱厚照定睛一看,李越正在下方快步行走,行色匆匆,仿佛有人在赶他似得。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忽间朱红色宫墙的拐角处,忽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就从背后捂住李越的嘴,将他拽了过去。 朱厚照瞪大眼睛,看向刘瑾:“老刘,你不会蠢得连个时候地点都不挑,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是在文华门外公然杀人,你是生怕父皇不知道?” 刘瑾拱手道:“哎哟,您这是哪儿的话,就算借奴才几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取陛下钦点伴读的命啊,只是将他关进空水缸里而已。” 朱厚照闻言方点点头,谁知他刚刚低头望过去,就听见一声大叫,紧接着一股猩红的血色缓缓从墙后流淌出来。朱厚照一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奔下楼去,刘瑾见状心下大喜,看来是成了,可他嘴里还叫着:“爷,慢点,小心跌着。” 可在他赶过去之后,面前的情景却让他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赵虎胸口已然破了三四个洞,一只发簪插在上方,他了无生气地瘫在地上,双眼里满是惊恐,一双手却捂着下/身。而那个混账小子,正跪坐在他身旁,用他发抖的手在赵虎的身上摸索,尔顷,他就从赵虎怀里取出来一物,正是东宫的腰牌。紧接着,他听到了动静,忙急急抬头,一见是他们,那双眼中迸发的杀气,几乎让所有人都钉在当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卷上心头。 朱厚照最先回过神,他道:“还不快拖下去处理掉。” 左右太监这才如梦初醒,忙去取黑布袋来,刚将赵虎的尸体塞进去了一半,张奕就到了,他嘴里念叨着:“阿越,不是说消食吗,你跑哪儿去了。” 他一见立在这里的太子就是一惊,刚刚跪下,嘴里含着得一句殿下尚未唤出口,就看到了一旁尸体扭曲的面容。张奕当场大叫一声,双眼一翻 晕了过去。 朱厚照:“……好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把他抬走!” 月池眼见朱厚照有条不紊地下令收拾残局,她定定看着赵虎狰狞的死态,如果不是她早有准备,将发簪藏在袖中,现在被装进黑布袋里拖出去的,估计就是她了?她紧紧攥着手里的腰牌,宫中人命之贱,当真让人触目惊心。而她一旦暴露女儿身,这些人想杀她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想家,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回到桃花庵,立刻马上!说到此,她还要感谢皇太子的出人意表之举,给她本已断绝的返乡之路开辟了一丝希望。只要她能从这里安然离开,拿着这个沾血的腰牌前去内阁,就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此,她立刻面向朱厚照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此人必定是饮酒过度,所以才做出此等狂悖之举。只是臣虽身体无恙,但却因一时受惊过度,心口绞痛,还请殿下允臣今日告假。殿下放心,今日之事,为保宫中颜面,臣是一个字都不会外泄的。” 她低着头,迟迟没有等到回音,正心如擂鼓时,忽然之间,一个赭红的身影在她身前蹲下,一把拉起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头掰开,将那个腰牌取了出来。 朱厚照半是嘲弄半是好笑道:“李越,若真一个字不会外泄,还紧紧拿着证据作甚?” 月池一时如被冰雪,朱厚照又道:“还心头绞痛呢,适才你杀人时,可是镇定得紧,两招毙命。先插他的那儿,再捅他的胸口。为防他不死,还又捅了两三下,可真是好本事。” 月池深吸一口气:“您究竟要怎样呢?就算要处死我,也总得有个罪状凭据,不经三法司会审,就用这般阴私诡计杀我,不仅失了大明储君的气度,也让我心下不服。” “你!”朱厚照立时就要发怒,随即反应过来道,“眼见蒙混过关不成,又改用激将法想闹大了。李越,你是不是天生就不会求饶?连狗都不会做,你还想做人?孤再给你一次机会,跪下来磕一百个响头,今天的事就此揭过,否则,你这颗大好头颅,就干脆别要了!” 月池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昂起头道:“殿下恕罪,可我娘生我到世上,从来就不是让我来做狗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大家,昨晚实在太累了,这是今早早起码的,就开始反杀,食用愉快哦~ 45、谁知业债难逃避 月池咬牙, 不论是前世的母亲,还是今生的周氏,她们忍着剧痛, 让她降临到世上,不是让她受人欺辱, 被人践踏的。若她真能卑躬屈膝过一辈子,早在龙凤店时, 她或去妓/院当个花魁, 或在外攀附个土财主,都能让她金奴玉婢,锦衣玉食地过日子,何必折腾至今,还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磕头!她当年没软下去的膝盖,现在也一样软不下去。 朱厚照震惊地看着她,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她面不改色的模样,丝毫不将他的祲威盛容放在眼里,一个蠢货而已,是谁给她的底气敢在此张狂。他希望将她的假模假式撕下了, 相信那时她痛哭流涕求饶的丑态定会让他乐不可支。然而,他今日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李越, 可是却与他想象得大不相同。她的一双瞳仁仍如碧琉璃一般,可那在这层薄薄的水幕下, 火云如血, 明光灼灼。她的双颧也浮现红晕,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仿佛由一幅寡淡的水墨画变成了敦煌重彩。 可刘瑾却在此时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视,他尖着嗓子道:“好呀, 是天借你的胆子,居然敢顶撞主子,来啊,快把这该死的东西拿下!” 朱厚照身后的七八个太监就要上前,月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一声断喝:“我看谁敢!我是陛下钦点的伴读,若无故丧命于此,主子仰仗血统,自然不会有事,可为堵天下士人悠悠众口,总得找出个罪魁祸首来……” 她一语未尽,便眼神锋利环视四周,触及她目光的太监都是一惊,仿佛已经被拖到了大狱里。这么一想,动作就不由踌躇起来。这下不待刘瑾发怒,朱厚照就先忍不住了,适才内心的悸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毕竟是朱明皇朝的血脉,对权力有天生的掌控与独占欲,谁冒犯他的权威,就是他的死敌。 他当即就要下令,可就在此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秋华却匆匆而来。她鬓发凌乱,面色惊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紧接着对太子道:“殿下,张公子醒来后,闯了坤宁宫,现下娘娘召您过去……” 朱厚照瞳孔微缩:“……这个白痴!” 月池则暗舒一口气,交友一日,用在一时。张奕又派 上用场了。 张皇后既然都知道了,弘治帝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一听连人命都闹出来了,他连手中的奏折都顾不得,当下起驾赶往坤宁宫。刚一进门,就听到了张奕震天的哭声。这个十来岁的小胖子,生在富贵乡,长在锦绣堆,又不似皇太子天然一朵奇葩,哪里见过这样惨绝人寰的情景,当下唬得魂飞胆裂。只听他哭喊道:“姑母,姑母,这里太吓人了,我待不住了,我要回家!” 张皇后被他吼得心烦意乱,还未开口,她身旁的金夫人就骂道:“满口胡咧咧些什么,就是死个人而已,太子都说了,是他自己喝醉酒不留神跌死的,你还乱闹!入宫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要不是你延龄、鹤龄舅舅家没有适龄的孩子,你以为轮得到你!” 张奕抹着眼泪道:“又不是我愿意来的,我不要这福气还不成吗,不要还不成吗!一入宫就被人打,现在还碰见死人,呜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朱厚照不耐烦斥道:“吵死了,住嘴!” 张奕吃了一惊,倒吸一口冷气,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当下又开始打嗝。金夫人忙上前抽了他几下,又对朱厚照赔笑道:“太子看在外祖母的份上,不要同你表哥一般见识,他就是老鼠胆子,一时被吓傻了,对,吓傻了!”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他还用被吓吗?” 月池跪在张奕身旁,递给他一张手绢,看着他抽抽噎噎的可怜模样,不由暗叹一声:“真是一场闹剧。” 弘治帝也是如此想来,只是他一入内,殿内立时鸦雀无声,就连忍不住打嗝的张奕都紧紧捂住嘴,憋得脸色发紫,适才桀骜不驯的太子爷也觉有些心虚。他威严的目光环视四周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顿了顿刚叫了一声父皇,就被弘治帝打断道:“你住嘴。李越,你来说。” 突然被叫的月池一骇,她看着朱厚照隐含威胁的眼神,恨不得将皇太子这些天来的恶行劣迹和盘托出。但她心知肚明,太子跋扈如此,也是皇帝在背后撑腰的缘故。现下生机已现,能好生活着,谁愿意去死呢,她也得冷静下来,不可再横冲直撞。她定了定神,一脸纠结为难,欲说 还休。 弘治帝道:“你莫怕,有朕在,谁也不能拿你怎样。” 月池抬头望着他与张皇后,一滴泪珠也顺着她腮边滚落,她语声哽咽道:“臣无才无德,又失手犯下杀人大罪,实不堪为东宫近臣,恳求万岁放臣回乡。” 月池虽未熟读《春秋》,却将春秋笔法上用得极为顺溜,一个“失手”,一个“放”,就将今日的事孰是孰非交代得明明白白。 弘治帝气得面色雪白,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在朱厚照再一次要辩解时,又喝止了他。他对月池与张奕道:“神童试一事,已然朝野皆知,不可再做更改。你们还是留在宫中三月,以便潜心温书。三月过后,若你们才学尚可,朕就特许你们进入顺天府学。” 此话一出,月池与张奕都是眼前一亮,此时两人的心理活动难得保持一致:“只要能出宫,哪里都好啊。” 不过短暂的高兴后,月池仍觉怅然,她还是想回家,她决心再争取一下:“多谢万岁隆恩,只是臣才疏学浅,恐辜负万岁的恩典。何况,臣已是戴罪之身,怎能再入顺天府学……还是请陛下将臣革职遣返,以正法典。” 这话听到弘治帝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瞧把孩子吓得,宁愿什么都不要,都要逃回家去。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朱厚照就在一旁冷笑道:“想走,门都没有!你哪儿都别想去!” 此话一出,月池更是死死埋下头,她怕她一抬头看他,就会忍不住把当朝皇太子当场掐死!谁知,朱厚照任性之下脱口而出真心话,当下自己也觉不对。他反应奇快,眼见父亲铁青的脸色,立刻也做泫然欲泣状:“真相未明前,你们哪儿都不能去。表哥,阿越,我们这些天相处得不好吗,我还以为我们会是一生的挚友,谁知就为一个醉酒的太监,你们就都抛下我了吗?难道你们先前说得话都是哄我的!” 张奕和月池:“啥?!” 弘治帝道:“你这是何意?” 朱厚照别过头去委屈道:“父皇先前让儿子住口,如今又叫我做甚?” 弘治帝眼见他眼中真有泪光,不由吃了一惊,这孩子自小就不爱哭,如今却流了眼泪,可见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弘治帝当下语 气就软了几分:“现时给你机会,你如再不开口,后果可要自负了。” 月池最善察言观色,岂会不知弘治帝的变化,当真是亲生父子,他们在此说一箩筐,不及人家一句话!两队相较,裁判黑哨,胜负如何,何须多言?果不其然,朱厚照当下将赵虎如何妄为,他如何经过闻声出面,如何替误杀人的李越遮掩,表哥如何吓晕,不听他的解释。 朱厚照哽了哽道:“儿臣乃国之储君,深知国家法度不得背弃,更明了不可妄杀士人,即便眼见有人罪恶滔天,也会将其送往三法司会审,岂会无状到在文华门外派太监动手。儿臣还没那么傻。” 弘治帝当即就信了,他皱眉道:“这赵虎是何人手下,怎的如此管束不严,竟让一个醉汉在外行走!” 侍立在弘治帝身后的王岳闻言插话道:“莫不是刘公公的手下?” 刘瑾当下唬出一身冷汗,幸好他长了个心眼,是用钱收买得旁人,他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道:“启禀万岁,此事与奴才没有半点关系呐,这姓赵的和奴才先前连面都没见过。万岁如不信,派人随便一查便知。” 弘治帝当下使人出去,来人回来竟禀报道,此人竟是马永成的下属。这下连马永成也吃了排头,被削职到底,还重罚三十大板。 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奸计得逞的主仆,朱厚照甚至还斜睨了她一眼,悄悄对她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她怒极反笑,今日之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弘治帝靠不住,她就用别的手段。月池看着同样怒气冲冲的王岳,这下她连陈述利弊,费心劝说都省了,不愁王岳不与她合作。 朱厚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太晚了,明天会有肥章补偿哒,我发誓!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nehs 3个;19092162、当时明月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星 50瓶;调素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张良计对过墙梯 不过, 在众人看来,马永成一罚,此事就算了结了。金夫人立即上前扶起张奕, 对弘治帝道:“万岁,既然证明都是误会, 太子又极力挽留,那奕儿也不用出宫了?” 弘治帝看向张奕:“这得看奕儿的意思。” 此话一出, 月池就清楚地看到, 金夫人使劲掐了张奕一把,一张丰满圆润的面庞此时竟有些扭曲:“奕儿当然是愿意留在宫里了,刚才只是误会是不是?” 张奕的肿眼睛里含着两泡泪,他有心说个不字,可金夫人掐得更狠。他痛得龇牙咧嘴,只得点点头。金夫人这般作态, 弘治帝如何看不出,他的眉毛皱起,有心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张皇后拉了拉衣摆, 这下只得作罢。 两个伴读,一个留下, 那另一个自然也走不得。月池心下实在恼恨,特别是当她与朱厚照四目相对时,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 皇太子早已千疮百孔了。不同于月池,大获全胜的朱厚照却喜上眉梢。他特特上前一把拉起月池道:“这下可好了,咱们又能在一处了。” 月池感觉被他拉住的胳膊都在发麻,她一时恶从胆边生, 反手握住他的双手,眼中满是激动:“臣适才错怪殿下,殿下非但不怒,反而极力挽留臣,真叫臣惭愧不已。” 只是与嘴上的真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手上的大力。朱厚照被捏得剧痛,他下意识扬眉就要发作,忽而回过神来,当着父皇的面,他现在暴露真面目,岂不是自打耳光?好个胆大妄为的狂徒。他强笑着把手挣脱开了,又去牵月池的手,想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 月池却敏捷地将手藏在袖子下,对弘治帝道:“万岁,误会虽已解开,可瞧张兄的模样,似是受了不少惊吓,臣恳请万岁,允张兄告假半天。” 弘治帝看着张奕小脸煞白的模样,点点头:“朕准了,你亦回家休息半日。” 月池领旨谢恩,当即就扶着张奕出门。朱厚照见状忙匆匆一礼道:“儿臣也去看看他们。” 不待弘治帝与张皇后开口,他抬脚就追了出去。弘治帝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张皇后早将这一场官司看在眼底,明白她儿子的手 段,当下道:“还不都是您惯得。” 弘治帝有心反驳,一时也无言以对。 在殿外,月池刚扶着张奕走了几步,朱厚照就从背后追了上来。他道:“站住!” 张奕不由打了个寒颤,月池到了此时彻底撕破脸来,反而觉得十分自在。她施施然回头道:“殿下有何贵干?” 朱厚照见她这个模样又是一怔,他只觉李越像打通关窍,脱胎换骨一般,往日套在他身上的假壳子彻底脱落,其本来面目正在缓缓显露。朱厚照在觉得有意思之余,又觉不满,原来他自进宫来的一举一动都是在骗他! 他抬起自己发红的手道:“把孤的手捏成这样,还想着全身而退?” 月池挑挑眉,她上前一步,低声道:“比起您对我做得,这不过是一点小回礼而已。殿下,别高兴得太早,这一局您虽赢了,可不过是仗着圣上而已。” 朱厚照嗤笑一声,他命左右退后,也低声道:“孤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自然能够依仗,你倒是想讨好卖乖,可惜只是个庶民。” 月池不由莞尔:“是吗?您敢和臣玩个游戏吗?下一轮较量,若臣赢了,您就放臣回苏州老家,若您赢了,臣就任凭您处置。” 朱厚照轻蔑道:“孤何须同你纠缠,一声令下,你只能乖乖听命。”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那可未必,臣即便无法反抗,可至少能选择自尽。您若是怕了我这个庶民,直说便是,毕竟自见面至今,您已受骗多次,足见棋差一招,远不如我。” 朱厚照闻言不由大怒:“你还真是不知死活,做出这等犯上之举,竟然还敢大喇喇地说出来。你就不怕……” 月池道:“臣有什么可怕的,这些事您不都替我遮掩下来了吗?否则圣上岂会至今一无所知。您既然有玩的兴致,臣怎能不舍命陪君子呢?” 朱厚照此刻只觉既惊奇又刺激,他双目亮晶晶地看着月池:“好,那孤就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月池暗舒一口气,她赌赢了,皇太子果然是个闲得蛋疼想找乐子的奇葩!否则不会明知被骗,仍要把她强留宫中,只为慢慢折腾折磨她。现下,既然拉近关系不成,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激起他的好胜心来,反 而有几分胜算。 月池眼见返乡有望,不由心情大好,她难得展颜微笑:“好,那咱们就来日方长,拭目以待了。” 刘瑾等人退后了好几步,只看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却不知具体内容,心中早已如百爪挠心。正当他们竖起耳朵,希望听到只言片语时,就见月池嫣然一笑。她素来板着一张脸,罕有这般清丽无俦、光彩照人的模样。一时在场之人都看呆了,朱厚照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一时将正准备冲口而出的狠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月池趁机拉着张奕告退,而待送张奕回南三所后,她立刻就开始反击,第一步就是去东厂找王岳,拉拢盟友。 然而,王岳并非是心无城府之辈,即便盛怒之下,也能维持理智。他从头到脚挑剔地将来拜访的月池打量了一遍:“依你所述,咱家只需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一张弓卖给刘瑾,就能扳倒他?” 月池道:“自然不会这么简单,这只是连环计的第一环而已。” 王岳失笑,这么一个一脸稚气的水晶人张口说连环计,就如幼童偷穿大人衣冠一般让人发笑。他半是轻视半是嘲笑道:“你倒是说说,第二环是什么?” 月池不以为忤,继续道:“煽外戚,激文官,二虎相争,坐收渔利。” 短短十四个字,就如惊雷一般在东厂中炸开。王岳一时瞠目,仿佛看着怪物一般看着月池,他不由端正了身子:“你、你说什么?你再细说一些。” 月池应道:“这是自然,此事若要做成,也只能靠督主的伟力了。” 一席话说完之后,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王岳由刚开始的玩笑,到随后的惊叹,最后月池告辞时,他甚至亲自起身送她,月池推辞道:“李越多谢督主的赏识,只是为避免打草惊蛇,您对我还是如先前一般就好。” 王岳含笑道:“你说得是。那就等事成之后,咱家再来答谢李小友。” 月池道:“督主客气了,实不相瞒,这也是在下对先前欺瞒的致歉,因一己之私,连累督主,在下时时想到,都觉心下愧疚难安。日后督主若有所需,只要李越力所能及,必会倾力相助。” 王岳回过神来,这是在说先前欺瞒太子,不愿入宫一事 。他念及此事,自然不虞,这也是他先前态度较差的缘由。但是丘吉尔的那句话说得好:“我们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只要利益大到足够打动人心,化干戈为玉帛也不是什么难事,而到了对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再撕破脸也来得及啊。 想到此,王岳仍然和蔼道:“你也有你的难处,咱家心中明白。” 月池道:“难怪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督主不愧为内相。李越拜谢督主不怪之恩。” 内相本是宫中大太监的统称,但与上一句宰相相联系,就又成了一句双关语,竟有指王岳是内宫中的宰相之意。 好听的话谁不愿听,王岳不由心花怒放,大笑道:“李小友过誉了,依咱家看,你才是真正宰辅之才咧。” 月池叹道:“这禁宫之中,波诡云谲,小子保住项上人头便觉万幸,怎敢妄想?” 王岳笑着摇头:“那可未必,依咱家看,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月池拱手一礼道:“那李越就谢督主吉言了。” 东厂办事本就是雷厉风行,更何况王岳将刘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欲拔之而后快。五日后在四九城的棋盘街上就有人兜售宝弓。棋盘街位于大明门与承天门以及大明门与正阳门之间,不仅是东、西城居民来往的交通要道及商业中心,更是明时中央行政机构所在,其东侧是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鸿胪寺,翰林院等文官部门,西侧则是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通政司,锦衣卫,旗手卫等衙门。【1】 而刘瑾的妹夫为礼部司务孙聪,这条街恰是他下班的必经之路。这一家人都指望博得太子欢喜,好跟着鸡犬升天,一见合乎太子喜好的玩意儿,怎能不买下来。第二天,这件宝弓就被送到了宫内刘瑾的手中。 刘公公现下正心烦意乱,一见这貌不惊人的长弓就不由呸了一口:“你这个蠢货,准是又被人哄了,这样的破玩意,还好意思拿来献宝。” 孙聪闻言道:“兄长莫急啊,莫看这弓生得平平,没嵌宝石,也没雕个什么花儿,可有道是大巧若拙,越是看着平常的东西,反而越是顶用咧。” 刘瑾 似被触动,他呲牙道:“就似会咬人的狗不叫一样。” 孙聪被唬得一跳,刘瑾斥道:“傻着做甚,还不快继续说!” 孙聪忙应道:“《淮南子》中有个故事,说得是轩辕黄帝一日见到乌鸦在一棵桑柘树上哀嚎,心下奇怪。旁人解释道,缘是因桑柘树坚韧无比,乌鸦如若振翅离开,树枝必然颤动不已,顷刻间倾覆枝丫间的鸟巢。乌鸦为免家破人亡,只得留在原地嚎叫不已。黄帝闻言后,就砍此树做了一张弓,取乌鸦号叫之义,命名为乌号,这就是上古第一宝弓的来历。而这把弓的材质正是千年的桑柘树!故而坚硬更胜平常桑柘,实在是罕见至极。” 刘瑾听了这才提起几分的兴致:“是吗?这么说来,这倒是有几分珍贵。” 孙聪眉飞色舞道:“还不止呢,还有这弓弦,不同于普通的牛筋,而是豹筋所制。豹子生性灵敏,十分稀有,这筋的弹性更是胜过寻常牛筋百倍。轻轻一拉,就能百步穿杨。” 刘瑾听着倒有些怀疑了:“这也太夸张了,这么好的东西,就能让你碰着了?” 孙聪笑道:“这本是一个富家子弟的传家之宝,但因家道中落,只能卖此神弓来偿还债务。而能买得起这种宝物的,也只有四九城里的达官显贵。这京城里,除了皇城中,就是棋盘街上的贵人最多了不是。小弟我正好在这街上做事,这不就碰了个正着,这真是天赐良机。” 刘瑾微微颔首,这听着倒合乎情理:“找人试过没有?” 孙聪嘿嘿一笑道:“小弟亲自试了一下,确实不错……” 刘瑾呸了一口:“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拿来献丑。” 他招来一个侍卫好手一试,果然射程极远,而那侍卫拿着这件宝弓,两眼放光,硬是舍不得松手。刘瑾踹了他一脚:“这样的好东西,也配你使,还不放下!” 当晚,刘瑾就将此物拿到朱厚照面前献宝,总算让皇太子的注意力从李越身上移开。朱厚照得此宝物,爱不释手,第二日一下学就奔了出去,去校场试弓了。授课的刘健面色不悦,但仍强忍着没有发作。月池见此情景,明白第一环已然达成,接下来该布第二环了。 她又与张奕同行, 送他回到南三所。张奕这些天因连日失眠,眼底一片青黑,精神萎靡,憔悴不堪。月池担忧道:“张兄,你须得好生休息,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张奕叹道:“阿越,我看我是好不了了,我迟早会被太子吓死。我真佩服你,被他这样整,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万不如你的。” 月池叹道:“张兄,实不相瞒,我也只是强忍着罢了,其实我也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连拙荆都为此日夜难安呢。” 张奕闻言大有同病相怜之感:“我就知道,你同我的心是一样的,这宫里说是金门绣户,可在我们眼中,与阿鼻地狱无异。” 月池忙道:“张兄,慎言。” 她接着又低声道:“张兄,我与你说几句真心话,我是走不了,可是你,你还能去求求皇后与金夫人啊。” 张奕一听这两个女性长辈的称谓就不由流泪:“没用的,她们就只想着替家族谋利,丝毫不管我的死活!” 月池见火候差不多了,她作“义愤填膺”状:“唉,这可真是,为家族谋利,也未必非要你来呀,就算张家没有适龄的孩子,也可以让家中的武官入宫做太子的武师傅啊。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张奕闻言,如获至宝,他喜不自胜道:“对啊,这真是好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这就去寻姑母说!”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明清时期北京棋盘街的演变》 小剧场: 地皮踩熟后的越哥:不玩得你焦头烂额叫爸爸,姑奶奶白活两世人。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喜欢吃鱼的大猫 10瓶;杨凡、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计谋端可乱中原 月池忙拦住他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我不过随口一句而已,未必能够奏效。” 张奕面上的笑意一滞,随即坚定道:“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 月池继续摇摇头:“可大臣们不会轻易同意的。” 张奕满不在乎道:“只要是姑母的意思, 圣上从来都会依从,圣旨一下, 谁还敢置喙。你我不就是这样入宫的吗?” 看得出他的确是被太子表弟吓坏了,说着抬脚又要走, 月池再次拦住他道:“张兄, 三思呐,你至少得将见皇后的措辞想清楚明白,总不能对她说因畏惧太子如蛇蝎,所以日思夜想离开紫禁城?还有,你这么特特去说这件事,只怕……” 张奕发热的头脑这才冷静了下来, 他想了想道:“要不,待姑母召我用膳时,我做无意状说出来。然后……” 他面色青了又白:“我就再忍忍,待那位叔伯入宫, 我可有可无之后,再请辞?” 月池蹙眉不语:“这样或是可行, 只是,我还是担心……” 张奕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放心, 不会有问题的。” 月池只得点点头。他们就此分别。夕阳金灿灿的斜晖落在明黄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月池踏着一片金霞离开了这座巍峨的紫禁城。那日在东厂时,王岳也曾问她, 为何要用外戚做筏子,她的回答是:“张氏跋扈,屡犯法度,却靠蛊惑圣上,得以继续逍遥。仆为东宫近臣,安能置之不理?” 事实上,为民除害虽是一个重要原因,不过关键的是,柿子自然要拣软的捏。朝中五股势力,唯有张氏一族,根基最弱,却既蠢且贪。人皆有私心,特别是在厚利唾手可得之际,底线更是会降低,此乃人之常情,不可苛求。只是聪明人尚知把握尺度,避免乐极生悲,而蠢货则被浮云遮眼,只知一味索取,却全然看不到脚下的危险。 从坤宁宫对峙那日,月池就能看出,即便张奕入宫,金氏仍心存不满,这是因为张奕之父张岐,只是她亡夫堂弟之子,而并非她的直系血脉。如不是因为太子伴读需与他年龄相当,瞧她的意思,是决计不会让张奕得这个大便宜。那么现 下,月池借张奕的口,将另一个照顾自己直系的大好机会摆在她面前,她焉会错过?她八成心里想着,皇帝女婿赐封给他们家的官大多都是武官,矮子里拔将军,也能中一个。 月池念及此不由讥诮一笑,贞筠端了鸡蛋面上前来,一见她的笑容不由一怔:“你、你是不是最近在做什么?” 月池抬眼看她,接过面道:“为何这么问?” 贞筠头皮发麻道:“你现在的神色与那日同我爹说话时,几乎是一模一样……是不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月池吃了一口面,笑道:“你就不担心是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贞筠瞧了瞧她道:“你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月池不由笑出声来:“知我者,夫人也。” 贞筠面上一红,柔声道:“我们迟早是要回到苏州去做平头百姓的,我哪里当得起一句夫人。” 月池一愣,她随即道:“平头百姓也没什么不好。就像师父说得那样,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1】” 贞筠点点头:“我都听你的,只是你写就青山的时候,能不能抽空帮我画几个花样子呀?” 月池笑着颔首:“乐意之至。” 她们这处往后几天都是一片和乐,可惜宫中却已是山雨欲来。王岳又一次目睹了弘治帝后因张氏家族而争执的情景,只是这次弘治帝却未轻易让步,甚至丢下皇后拂袖而去。这位身体虚弱的皇帝深夜独自坐在东暖阁中,因压抑在胸口的那股愤懑之气连连咳嗽。 萧敬连忙奉上汤药道:“万岁,千万保重龙体啊。” 弘治帝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却因浓重的苦味,刺激得眼角都涌出泪花,他气得将碗掼在了地上:“朕能怎么保重,她们、她们实在是得寸进尺!” 萧敬心下何尝不是如此想来,太/祖皇帝为确保权柄稳定,大肆屠杀功臣之余,开启重文抑武的先河。而到了英宗皇帝时期,朝廷开始以镇守、总督、提督、巡抚等由文臣充任的官员来管制军队,自此,虽说是文武并用,但文官实际已居于武将之上。当今圣上更是不将武将放在心上,武官的职务名号成为可随意赏赐之物。 为改变 张家的平民身份,万岁几乎给大部分成年男丁都赐了世袭军职。这些人得了军职,非但没有变得勇武无畏,倒是与其余武官搅和到了一处,成日斗鸡走狗,挟妓买笑,好逸恶劳。皇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就当养几十个闲人也就罢了,反正卫所军官都是如此不堪,也不差他们几个。可谁知这些人,竟然贪残无厌如此,身无半分长处,还敢肖想帝师之尊,当真是不知廉耻! 想到此,萧敬就道:“万岁,此事万不可应啊。” 弘治帝道:“朕省得,朕已然苦口婆心劝了她多次,可是皇后她、她却充耳不闻,这让朕如何是好啊?” 萧敬正要再劝弘治帝坚定信念,王岳却在一旁道:“依奴才看,娘娘未必是不体谅您的难处,只是因您并未试过就说不成,她心下有些不信罢了。要不,您索性将阁老们叫过来,假意与他们商量此事,然后让娘娘在屏风后听着。娘娘何等聪慧之人,这一听不就明白轻重了吗?” 弘治帝若有所思,在张皇后闹第四天时,他实在无可奈何,只得道:“朕已说了,此事是决计不成的。朕只能将三位大学士召来勉力一试,若阁臣皆反对,即便是朕亦不能任性妄为。” 张皇后见他终于肯退一步,当下也假意道:“那您至少也得试试啊,如若不成,我们就再想办法呗。” 弘治帝闻言不由苦笑。谁知,只是一问之下,就犯了众怒。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这些正直无邪的文人。不到一年时间,这已是天家第三次乱命,而且一次比一次离谱,一次比一次骇人听闻!自杀李大雄时,六科言官心中就是火花四溅,到了月池与张奕入宫时,他们已恨不得将雪片一样的奏折堆满弘治帝的龙案。但当时的首辅徐溥年高德劭,且不喜纷争,故而都想方设法压了下来。现下,徐溥致仕,李东阳新官上任,还未来得及建立一呼百应的首辅威严,六科给事中无人可制,当下就爆发了。 这群人都是拿惯笔杆,巧舌如簧之人,在奉天殿上慷慨陈词,一说太子重武轻礼,有辱斯文,二说张家厚颜无耻,妄窃高位,三说太监刘瑾公然斥巨资购买弓箭,分明是引诱太子不务正业。 弘治帝尚来不及辩解自己并无此意,武官那边就又炸了。 张氏男丁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在军中耀武扬威,武将也十分厌弃他们,对此弹劾他们自然并无意见,只是,这群酸儒凭什么说习武就是有辱斯文,不务正业?!以前他们还以为,文官只是对太子逃课不满,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不把精忠爱国的将士放在眼底,否则怎么会这么看不上他们的武艺! 明时,文官与武官之间,亦是矛盾重重。首先,尸位素餐的将领实在太多,以致文官对武将多有轻视之意,其次,文官对军队有绝对的主导权,稍微一动心思,就能眛下万千将士的军饷。而因官员微薄的薪俸,天下哪有不克扣军饷的文官?一百年来,双方之间早已是暗潮汹涌,只是今日,因给事中的不当之言,文武大臣这才在金殿上彻底撕破脸。 文官激愤,朝局动荡,军心不稳,京都大乱。这下连暗中使力的王岳都是大吃一惊,他万没有想到,不是说文官外戚两虎相争吗,怎会连武官都卷进来了。人人皆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军队哗变,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啊! 而一连促成弘治朝三次大乱的月池深藏功与名,只顾在一旁静静围观焦头烂额的皇太子与惶恐不安的刘公公。朱厚照应该感谢上苍,若不是他的弟弟朱厚炜早夭,否则,她就算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他从太子位上拉下来。可惜了,他居然是弘治帝的独子。 不过,月池心道,就算不能让他丢掉皇位,也要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不安稳。否则,他还真以为她手上的血是白流的了。 现时的朱厚照对真正的幕后主使一无所知,他正沉浸在对外家的恼怒中。从他先前对张奕的态度就可看出,即便年幼时,他对自己的外祖母和舅舅们还有几分的濡慕,可长年累月被当做摇钱树与聚宝盆的经历也足够将这份微薄的情感消耗殆尽。而在这群蠢货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之后,他甚至连弑亲的心都有了。此刻,他就正面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赶往坤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大家晚安呀~ 【1】引自唐伯虎《言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天威如许敢争雄 被朝堂雷霆之势惊得魂飞胆裂的张家人此刻也齐聚在坤宁宫, 对着张皇后哭诉。而张皇后其人,她虽坐到了国母的位置上,却没有国母的眼界和胸襟。她如今的想法与寻常小妇人别无二致, 既然夫家有权有势,补贴一下娘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更何况又不是让她的亲戚们做什么重要职务,只是教一教她的儿子而已。这明明是她们的家事, 这群儒生凭甚要死要活? 张皇后想到此, 不由柳眉剔竖,粉面带煞,当下拍案而起道:“行了,莫哭了,有本宫在,我看谁敢动你们一根指头。” 话音刚落, 敢的人就到了。朱厚照眼如岩电,环顾这一群粗鄙不堪的亲戚。金夫人见外孙来了,忙上前揽着他道:“太子,太子, 外祖母可都是为了您好啊,您一向喜欢骑射, 都是那群老夫子成日念念叨叨,连个马都不让你骑, 外祖母和你母后也是因为心疼你, 这才……谁知他们竟然如此狂妄,连万岁和您都不放在眼底……” 朱厚照偏头微笑看她:“这么说,这么个绝妙好计,是您想出来得罗?” 金夫人对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一时竟打了个寒颤,一轱辘的话哽在喉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张皇后浑然不觉,仍旧耍性子道:“行了,问那些作甚,此事本是你外祖家的一片好意,那些大臣如此曲解,实在可杀!待会儿你父皇过来了,你可得向他说清楚。” 朱厚照一掀袍坐到主位上,讥诮道:“说清楚什么,说清楚张氏一族恬不知耻,贪得无厌,说清楚母后你身为国母,却只有私心,还是说清楚你们事到如今都无悔过之意,还妄想欺上瞒下?是给你们的胆子,见孤都不行礼。” 他的语气平和,无一丝激昂,可无一人敢质疑他的威严与杀机。胆怯如张鹤龄、张延龄等人早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张皇后一时面无人色:“照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侧头看向母亲:“他们所犯之罪,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张皇后一下软到在凤座上,指着他的手直打哆嗦。这下连金夫人都抱着他的膝盖嚎啕大哭:“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您是老身的 亲外孙,他们可都是您的亲舅舅呐,我们都是一心为了您啊,外家荣耀,您脸上也有光不是。” 朱厚照忽而一笑,他亲自将金夫人扶起来,一面替她拭泪,一面道:“您说得很是,外祖母与舅舅们一心都是为了孤好,之所以弄巧成拙,那都是……” 他故意顿了顿,看足了在场众人期待的眼神后,这才将他们打入地狱:“都是下仆愚昧,不知劝阻的缘故。来人!” 锦衣卫指挥使石义文战战兢兢地奔进来,张家人这时才发现,皇太子竟然调东宫的锦衣卫围了坤宁宫!朱厚照轻飘飘地下令道:“带外祖母和舅舅们的贴身仆从去学学规矩。总这般不明是非,任意妄为,丢得可不止张氏一门的脸。”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走了进来,就像抓双翅无力的小鸡一般,将张家的仆从一个个拖了出去。一时坤宁宫哭声喊声震天。张皇后此刻心中的愤怒又压倒了畏惧,她霍然起身道:“都给本宫停下,我看谁敢!” 朱厚照在一旁道:“这个问题,儿臣刚进门时,您就问过。儿臣现下就能回答您,我敢。拖走!” 张皇后气急,她就要亲自下御阶去救人时,朱厚照又对秋华等侍女道:“怎么,你们都是死人吗,还是也想出去学学规矩?” 坤宁宫的宫女闻言急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张皇后拉回来,按回宝座上。 朱厚照俯视牙齿打颤的金夫人道:“外祖母真是老糊涂了,天下尊贵者,莫过于皇家,皇室至高者,莫过于父皇。孤是父皇之子,大明储君,生来如日月一般,照临四方。哪里还需要萤烛之光在一旁画蛇添足?您这般看不清,实不宜在宫中劳累了,还是早些返家,在舅舅们的照顾下,安度晚年。” 连亲生母亲都要被赶走,下令的还是亲生儿子,愤怒、寒心、羞恼在张皇后心中交织成一片,她本是性格刚强之人,又一次发狠挣脱束缚,指着朱厚照骂道:“你这个不孝子,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 说着,她扬手就要给他一耳光,刘瑾忙上前挡在朱厚照身前。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痛色,随即却笑开:“您可要留神,我受了多少痛,您的心头肉可都是要千倍百倍的还回来的 。” “你、你……”张皇后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待弘治帝问讯赶来时,坤宁宫外已是一片狼号鬼哭,人人的屁股都是血肉模糊,有些人甚至被吓得失了禁,一时血腥与恶臭交织在一处,让人闻之作呕。弘治帝大吃一惊,进殿一看,就见妻子倚靠在凤座上,面色惨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精气活力。他忙上前道:“梓童,快传太医啊!” 朱厚照在一旁道:“已经传过了,没什么大碍,惊吓过度而已。” 弘治帝见儿子浑不在意的模样不由斥道:“你怎么能这样对你母后,这实在是……” 朱厚照抬眼看着父亲:“那您说该怎么办?” 他指着已然面如金纸的张氏兄弟道:“对这个怯如鸡的高第良将执弟子礼?给予他太子太傅的尊位,要不要干脆加封他做太师啊?他也配!” 弘治帝提及此事也知理亏,他道:“父皇是不会同意这样的事。” 朱厚照道:“您即便现时不同意,也架不住母后的缠磨。触龙说赵太后时,有言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1】此理用到今日也是一样,人生自古谁无死,儿臣与父皇母后也有去见列祖列宗的一日,届时张氏一族,于国无寸功,却窃居高位,天下只怕嫉恨久矣,母后是想张氏享百年荣华后,就被抄家灭族吗?” 弘治帝情知他说得在理,不由长叹一声,张皇后恨恨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朱厚照道:“今日不过是杀鸡儆猴,并未损及他们自身分毫,可如再有下次,就休怪儿臣不念骨肉之情了。儿臣劝母后近日最好收敛做人,我大明还从未出过因干政而被废的皇后,儿臣也不想自己的母亲成为史书上记载的先例。” 语罢,他就告退离开,刚刚走到端本宫中,还未落座,就见表兄张奕抖如筛糠地进来,朱厚照冷笑一声:“哟,倒是把你给忘了。” 张奕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殿下,殿下饶命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弄进来一个叔伯,这样姑母就会放我回家了啊。我真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呐。” 朱厚照讶异挑挑眉:“原来孤还错怪外祖母了,竟然是你。真没想到,表兄看着一脸憨厚,居然连这种诡计都能想出来。” 此话一出,他突然动作一顿,他追问道:“这办法是你独自想出来的?” 张奕一愣,他一时吞吞吐吐,面上露出挣扎之色。他心道,阿越一片好心,他必然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他总不能害他。 孰不知,他这样的表情就足够说明一切了。朱厚照耳畔回响起月池的原话:“您敢和臣玩个游戏吗?下一轮较量,若我赢了,您就放臣回苏州老家,若您赢了,臣就任凭您处置。” 他以为游戏还没开始,谁知已然输了一轮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是厉害啊。他当即回头道:“备马,孤要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啦,这是补昨晚请假的更新,笔芯笔芯。 小剧场: 越哥:脸还是要当面打才爽。 【1】引自《战国策》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当时明月在、1909216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housand 30瓶;旒 6瓶;甜蜜菠萝、云林子 5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金鳞岂是池中物 内阁之中, 李东阳、谢迁与刘健这新组合的铁三角正在茶厅歇息。 三人都是年过半百的老者,特别是刘健,他已然是六十八的高龄。新内阁刚刚成立, 三人手中的印鉴都尚未握热,朝堂之中就发生如此剧烈的动荡。即便这三位是久经官场的高手, 此刻也不由手忙脚乱。刘健作为新入阁者,重压之下, 当下嘴边就起了一溜的燎泡。而素来好侃侃的谢迁因与六科给事中辩论, 嗓子也已哑了。俩人成日靠着滋阴润肺的秋梨膏过日子,只是这火因外物而起,发自于心,事情不解决,喝再多的秋梨膏也无济于事。 至于李东阳,他作为首辅, 本就是顶大梁的人物,眼见同伴如此,更觉有泰山压顶之感。他深知,此事必须尽快解决, 越拖动乱就会越大。但涉及其中的势力实在太多了,外戚、文官、武官、宦官几乎全部都被卷了进来, 稍有不慎,在惹得任何一方群起不忿, 都会带来大祸。他思前想后, 此事已非内阁能够解决,必须得圣上亲旨,先打下惹起众怒的张家,再严惩臭名昭著的太监刘瑾, 如此方能平息义愤填膺之士的怒火,之后内阁才能想方设法调解矛盾。 然而,他谋略的第一步在弘治帝处就碰了壁。弘治帝实不忍心让皇后的母家跌落尘埃,只愿意薄惩。李东阳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只得垂头丧气地回来。他本以为只得另寻他策,没曾想到,皇太子居然给了他们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不同于前几日的焦头烂额,三人现如今是优哉游哉地喝着甜水雀舌茶,一面吃枣泥酥,一面谈笑。谢迁道:“太子虽说平日顽皮了些,可这毕竟只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在碰上大是大非时,他心明眼亮,刚毅果决,实有太/祖、太宗之风。” 一向对太子不甚满意的刘健此时也附和道:“此言甚是,不瞒二位,某往日因殿下玩世不恭,而对他多有劝阻之意,可现下看来,殿下到底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真真是心如明镜,无物不照。” 李东阳笑着颔首:“殿下此番大义灭亲,相信朝野内外都会传颂殿下的盛德,这样一来,也可尽除他们心中的陈见了。” 三人正在此处将皇太子夸得天花乱坠,谁知还不到一刻钟,东安门的守门侍卫就面色如土,飞马来报:“先生们,不好了,太子带了一众侍从闯出宫去了!” 刘健当场就被枣泥酥噎住了,李东阳等人唬得连连替他拍背,才让他不至于成为大明历史上第一个被噎死的阁老。他在咳得脸红脖子粗,涕泗横流之余,都不忘斥道:“荒唐!荒唐!自太/祖开国以来,何曾有过闯宫禁的皇太子!” 谢迁也是气急败坏:“你们就不知拦住他吗?” 那侍卫痛哭流涕道:“臣拦了,没拦住啊。” 李东阳不由扶额:“赶快通知五军都督府,命他们速速让三十三卫封锁城门,全城戒严,同时尽快派人追上太子,保护殿下的安全。于乔、希贤,我们快快去见皇上。” 宫内霎时一片兵荒马乱,宫外也是人人紧张。贞筠听着屋外来来回回的马蹄声和军士的招呼声不由惶然,她急急回屋关上房门对月池道:“像是出事了?” 月池此刻正沉浸在李东阳精妙绝伦的笔记中,闻言头也不抬道:“想是有钦犯逃出来了。无妨,锁好门就是了。” 贞筠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谁知她刚刚把门插上,就听到屋外传来震天的敲门声。这下月池也立即放下手中的书卷。贞筠的脸刷得一下褪去血色,她紧紧抱着月池的胳膊:“这、这是怎么了?” 月池安慰她道:“放心,京城重地,天子脚下,谁敢乱来。” 她话音未落,乱来的人就到了,他们竟直接将门撞开,数十人齐齐涌入。月池眉心一跳,她回头对贞筠道:“你待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贞筠一颤,她拉住月池道:“那你呢?” 月池道:“我出去看看。” 贞筠急急摇头:“这怎么能行,万一是歹徒……” 月池失笑:“京师有三十三卫拱卫,岂会出现这么大批的匪患。外面的不是东厂番子,就是锦衣卫。” 说着,她就推开了房门,正好与准备破门而入的朱厚照碰上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惊。贞筠紧随月池身后,一见这个衣饰华贵的陌生少年不由垂下头去,心下正在嘀咕,这是何人时,就见月池行礼道:“ 拜见殿下。” 贞筠大惊失色,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大晚上来她们家!贞筠眼见朱厚照毫不客气地进屋,不由又惊又疑,正待询问月池时,却听月池道:“还不出去请刘公公和诸位侍卫们喝茶。” 刘瑾抬脚正准备往朱厚照身边走,冷不防听到这句话,当即嗤笑道:“李越,你好大胆子,连咱家都敢指使了。” 月池一哂:“公公误会了,在下还以为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候,刘公公必日日在神前焚香祷告,正想告诉公公,我们家也请了尊菩萨,公公去那里求神拜佛也是一样的呢。” “你!”刘瑾立时直眉怒目。 上次她这么说话时,还是在赵虎那桩事后。朱厚照挑挑眉:“怎么,你如今是视死如归,连装都懒得装了?” 月池道:“您连一夜都不愿等,擅闯宫禁都要出来见臣,显然不是为闲话家常不是?既然都心知肚明,何必虚与委蛇呢?” 果然是他!朱厚照的拳头紧紧攥起,他想到了父亲这些天的愁眉苦脸、寝食难安,母亲的步步紧逼,歇斯底里。还有他,他的脸皮被自己的亲舅舅彻底踩到了地上,却不能较真发作,还得强忍着恶心救他们的性命,接下来还要低头安抚文臣,他活了十来年,何曾有如此憋屈的时候。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因为眼前这个混账!他咬牙道:“都退下。” 刘瑾见他面色不对,当下就拽着贞筠出去了。月池对贞筠点点头,随即关上了房门。她刚回过头,就听朱厚照杀气森然道:“你的罪,合该凌迟夷九族。”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大笑出声。她生得丰神秀骨,举止间飘飘似仙,可这般笑来,竟有气吞山河之势,丝毫不逊朱厚照。她笑意盎然道:“您以为,我的九族是您想诛就能诛的吗?” 朱厚照勃然大怒,咬牙道:“孤是太子,大明储君……” 月池截断他的话:“就算您是皇帝又怎样?于父族,洪武爷为独揽天下大权,分封宗室屠杀勋贵,皇族自此在京中力量薄弱;于母族,洪武爷命子孙与平民联姻,故而给殿下挑了这么一个事事无能,却最善索利的母族。于臣下,因武将有谋反之险,洪武爷便以文官压制武官 ,却使得文官坐大,虽无丞相之名,可其所掌足以胁迫皇帝的大权,与丞相又有何异?宣宗皇帝无奈,只得扶持司礼监,使得内廷和外朝互相制衡。” 月池嗤笑一声:“可太监本质也只是依附皇权的丝萝而已,在文官步步紧逼时,刘公公除了叫殿下救命之外,还能做什么?再加上土木堡一役,朝局早已倾斜多年。” 还真被他说中了,朱厚照一时气急败坏,却听月池又道:“这样说来,未来的大明天子,不过是个孤军奋战,高高在上的囚徒而已。您除了血统以外,有什么值得骄傲,又凭什么让我俯首称臣?” 这一字一句都是在往他心窝里戳,他已然是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是吗?孤现下就向你演示演示,孤这个囚徒是怎么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他当下就要唤人,月池却悠悠道:“您是不是以为,我在刚入宫那几天,真就只是在乖乖挨打呀?” 朱厚照动作一滞,月池道:“我在与文官交好,努力进入士人的行列。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您只能靠文官安抚局面,可如果我此刻被杀,您猜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国家视士人如草芥,即便为保障自己的安全,他们也会向您讨个说法。” “可这事总有过去的时候。”朱厚照怒极反笑,“你以为你能拿着鸡毛过一辈子吗?” 月池赞同地点点头:“所以,我还备了第二条保命之法。我已修书一封给家师,一旦我不幸亡故,我揭露皇室密辛的遗书就会在天下流传。” 朱厚照讥诮道:“你以为孤会惧那些庶民的闲话?” 月池道:“您当然不惧,可是圣上会怕。” 朱厚照瞳孔一缩,只听她道:“否则,他又岂会一次次被文官以礼教绑架呢?还有皇后,妇人的名声可比性命还要重要……” 她一语未尽,一只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捏得她喘不过气来,只是却迟迟未取她的命。月池失笑,咬牙仰头对他道:“在大明朝,天子一怒,既不可伏尸百万,亦不可流血千里,可庶民一怒,吃痛不过一时,流血不过一寸。您若再不放开,这一下虽不会损及您的性命,只是这江山就要换您的堂兄弟来坐了。” 朱厚 照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冰凉尖锐之物,抵在他的下身。他想到了赵虎的死法,一时竟心底发寒。这个人、这个人……他到底还是看走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刘健:岂有闯宫禁的皇太子! 小朱:我登基以后天天闯,欧耶! 不好意思,又晚了,捂脸~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当时明月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甜蜜菠萝 5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一遇风云便化龙 朱厚照心道, 可李越以为以命相较,自己就拿他没办法,那是大大地错了主意。他想做唐雎, 可自己可不是秦王。此时的情况,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 将勇者胜。他心念一动,忽而伸手握住他的手, 月池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我劝殿下别白费心机, 殿下想迫我松手,只怕没那么容易。” 朱厚照眼中狡黠一闪而过:“谁说我要迫你松手?” 他竟然抓住她的手往前送去,月池万不曾想到他会如此,大惊之后下意识往后用力。朱厚照抓住这个时机,侧身一下击在她手腕的麻筋处。哐当一声,簪子落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月池连头都来不及低,立即扬手,可素来好武的太子身手要灵敏得多,他又一次逼了上来, 双手擒住月池的手腕。 月池挣了几下,硬是动弹不得。她鬓发凌乱, 呼吸急促,不过对上他得意洋洋的脸, 她仍然毫不露怯道:“您即便拿下我又能如何, 该做的,我都已然做尽了。” 朱厚照的目光在她的玉容上打个转:“那又如何,你唯一的筹码是孤无玉石俱焚的勇气,为保天家声誉, 只得吃下你这个哑巴亏。可刚刚你的举动已然表明,你亦无同归于尽的打算。李家、方家还有唐家,你若真损及孤分毫,这上千口人的鲜血就足够染红金水河。李越,你不过是色厉内荏,你根本赌不起。” 月池目光如炬,她蓦然一笑:“说得好像您赌得起一样。您要是真成竹在胸,刚刚就该掐死我。大家彼此彼此而已,您在得意个什么劲?” “你!”论起耐性,朱厚照远不如她,一激之下,注意力就偏移。月池趁此机会,屈膝对着他的小腹,狠狠来了一下。太子爷长到这么大,从未挨过谁一个指头,当下疼得五官变形,蹲在地上。月池有心狠狠揍他一顿,可看到满是灰尘的地却动作一滞。 朱厚照忽觉腋下传来一股大力,这个混账居然把他扶起来了。他又惊又怒:“你要作甚!” 月池头也不回地拽着他走:“上床。” 什么?!朱厚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他连挣扎都忘了,竟然随着她走到了床边,然后被一 把推到。他呆呆地仰面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他刚刚直起身子,就见李越在脱鞋。 难不成,他竟然,这个无耻之徒,眼看局势不对,居然想诱惑他。他以为他是一遇美色就晕头转向之人吗?他把他坑成这样,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轻易息怒,简直痴心妄想!他可不喜欢男人!他心里义愤填膺,硬生生强迫自己偏过头去,可视线却似被丝线牵引一般在她无意间露出的雪白脚腕上流连,脑海中又回忆起她在太液池畔的衣袂翩翩以及坤宁宫外的粲然一笑。 月池察觉到他的目光,皱眉道:“你看什么看。” 朱厚照万想不到,到此时她还这般强硬,他直起身子道:“这就是你求孤原谅的态度?让开!孤可不缺暖床的人。” 月池一怔,她这才抬头看到了他通红的脸和耳垂。月池两世为人,如何不知这位早熟的爷心里的小九九。饶是她怒气冲天,此刻也不由失笑:“你才十岁,怎么就在想这些东西。” 朱厚照恼羞成怒:“明明是你先有心勾引,还倒打一耙,你这等姿色平庸之人,平日里孤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月池反唇相讥:“既然我形容如此鄙陋,那你脸红什么?” 朱厚照又被堵得一窒,他挣扎着立刻又要起来,月池又一把将他推回去。她忍着笑道:“殿下莫怪,我适才说笑呢,来,您把外袍脱了。” 他一时呆若木鸡:“你、你来得真的?” 月池一本正经:“当然。” 然而,在外袍脱下放好的一刹那,迎接他的就是月池的当胸一脚,接着就是腹部一击,然后就是胳膊、腿……他在床上滚了一圈后,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她要哄他上床脱衣服,原来是为了在揍他时在外观不留痕迹,以免除所有的把柄…… 月池用被子罩住他,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你还真敢想,早就想打你了!” 太子爷在被揍得头晕目眩之后,终于开始反击,两人此时都是打红了眼,全凭一腔怒火互殴。守在门外的刘瑾和石义文面面相觑,越听声越不对。刘瑾不由大喊一声:“爷,您怎么了?” 朱厚照扬眉,他转头正要回应,月池趁机一个狮子搏兔,扼住了他的咽 喉:“叫他们待在外面。” 朱厚照咬牙:“凭什么?孤这就叫他们把你这个以下犯上的东西拖出去,就地正法!” 月池心思电转:“好啊,只是那我只能在临死之前,让外面这么多人瞻仰殿下从此处滚落的英姿了。” “你敢……”他话音未落,性急的刘瑾一行人就撞门闯了进来,朱厚照忙回头斥道:“滚出去!”他这般情状,哪里能见人。 一片忠心的刘公公被这一声吼得又委屈又难过,而在一瞥之下他看到的情景更是让他怀疑人生。他又一次直勾勾地和石义文四目相对:“刚、刚才,他、他们……” 石义文沉痛地点点头:“您没瞧错,末将也看到了……” 刘瑾不由倒退几步,他一直以来的担心成真了,李越真搭上了太子了…… 不过,屋里的情景却与他们所设想的柔情蜜意迥然不同,两人各据床的一角,端得是剑拔弩张。月池想了想道:“昔年,周成王与弟弟叔虞游戏,拿一片桐叶说以此分封。史佚却因此请求成王择日册立叔虞为诸侯,盖因天子无戏言之故。不知朝代更迭至大明,未来的天子说话算不算数?” 朱厚照明白她的意思:“你把孤打成这样,还想全须全尾地回老家?” 月池道:“那你待如何,真要同我斗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朱厚照一时语塞,月池又软了软口气:“若为臣这般的瓦砾,而损了殿下的明珠,岂非得不偿失,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放我回家,我给你收拾残局的办法。”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连内阁三公都无计可施,你竟有对策应付?” 月池道:“此局本就是我所设,既设得,自然破得。” 语罢,她又看向朱厚照:“如何,这笔交易,只赚不亏,只要你答应,从此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可如果殿下不肯高抬贵手,就别怪我玉石俱焚了。” 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她:“实话告诉你,孤还真没打算抬。至于这场纷争,连你都行,孤又岂会不行。” 51、九重尊贵位中人 听到这一番“豪言壮语”, 月池面上既无钦佩,亦无怀疑,她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朱厚照质问。 月池瞥了他一眼:“半文钱都不信的态度。不要因为一时的自负而胡乱施为, 形势已然不容乐观,特别是在你贸然出宫, 扰得五军都督府一夜难眠之后。” 朱厚照已被她气乐了:“你是不是真以为你已然胜券在握,我们朱家的江山离了你就不保了?” 月池挑挑眉:“在下可从未那么说过。” “可你就是这么想得。”朱厚照在激动之后, 反而平定了下来, 他深深看了月池一眼,平日的性烈如火在这一刹那蜕变为岳镇渊渟,他幽幽道,“别得意得太早,这一局孰赢孰败,还未定呢。” 于是, 在屋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贞筠就目瞪口呆看着他们一同出来,眼见月池面色阴沉上马而去。她顾不得众目睽睽,奔到她马下:“你这是、这是往哪里去?” 月池无奈道:“进宫。” “什么!”贞筠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可是, 这么晚,你、你不歇息吗?” 月池还待再言, 朱厚照就侧过头对贞筠道:“一夜孤枕而已,不至如此。” 贞筠面上瞬时滚烫, 只得在月池的示意下, 包羞忍耻地奔进屋去。待见贞筠回屋后,月池方凉凉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嘲笑她:“一句谈笑而已,你不至于这也要记仇。” 月池拉了拉马头, 靠近他低声道:“您是素来不拘小节,可我们还是要脸面的。” 不待朱厚照发作,她就打马移开,朱厚照哼了一声,扬鞭催马率先奔了出去。月池与刘瑾紧随其后,在他们两人并行对视的一瞬间,端得是火花四射。一行人在浩浩荡荡的京城戍卫的保护下回了紫禁城。 漏夜时分,弘治帝竟然守在端本宫中,一见朱厚照安然无恙地归来,他先是大大松了口气,随后是难得的勃然变色:“你是吃了熊心,还是咽了豹胆,竟然擅闯宫禁。千金之子,尚坐不垂堂,况你是金枝玉叶,岂可轻涉险地。” 朱厚照坐到弘治帝身边:“父皇恕罪,儿臣只是陡然开智悟理,故而大喜过 望,去寻李越浮一大白庆贺而已,并没有去什么危险的地方。” 今晨他离开坤宁宫时还是闷闷不乐,怎的又乐以忘忧了。弘治帝一头雾水,儿子越大,反而越不明其心中所想。他问道:“你悟出什么了?” 朱厚照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月池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正打算跟着大家一起走,却冷不防左手一重,竟然被朱厚照拉住了。她原本心下不悦,可在对上刘瑾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后,她立马又舒服了些,安然立在朱厚照身后。她心下道:“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谁知,朱厚照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儿臣悟出了做人人称颂的圣君之道。” 此言一处,非但月池心下发笑,弘治帝更是大笑出声:“你才多大的人,竟敢说这样的大话。” 朱厚照一本正经道:“父皇不信,那儿臣就说出来给您听听。” 弘治帝忍笑点点头:“你说。” 朱厚照一字一顿道:“垂衣拱手,从谏如流。事事依他,自然赞誉有加。”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深了,月池心中立时咯噔一下,而弘治帝面上的笑意也如冰消雪融一般飞快逝去,他道:“李越,你先退下。” 月池应了声是,再次打算离开,朱厚照却又一次拉住她,他对弘治帝道:“父皇,且让他留在此处,即便不听,您以为他就猜不出来吗?” 弘治帝闻言讶异地看了月池一眼,朱厚照又笑道:“父皇不好奇儿臣从何得此感想吗?前些日子,徐先生请辞时,让儿臣有空去瞧瞧通政司的奏报。儿臣无聊之余命人取回一些,谁知却发现极为有意思之事。五月前与五月后相较,对父皇歌功颂德的奏报少了许多。父皇可曾想到,那时出了何等大事?” 五月前,月池悚然一惊,不会。弘治帝叹了口气道:“正是因朕执意下旨杀李大雄。” 朱厚照道:“您瞧,这不就很明显了吗,一言不合便群情激奋,事事依从便称赏不置。儿臣本以为做个盛世名君难于登天,这下看来,其实很是轻松,做个傀儡不就好了。” 皇太子开口真是句句如刀,直指要害。弘治帝一时面红耳赤:“混账,你怎敢如此言说!” 朱厚照拉了 拉父亲的手,笑道:“您自然是不至于。可是儿臣就不一样了,满朝公卿都做过儿臣的先生,个个仗着师道威严,在文华殿时能当众打儿臣的脸,想必有朝一日到了奉天殿也一样是照打不误。有帝师的身份为挡箭牌,儿臣还不能背上杀师的恶名。除了做个提线木偶,您告诉孩儿,孩儿还能怎么做?” 弘治帝定了定神道:“此言太过了,朝中尚有许多公正贤明之人,他们即便进谏,也是为你考虑。” 朱厚照步步紧逼:“那您告诉我,杀李大雄错在何处,学骑射又错在何处。切莫说是外戚之故,儿臣明明已然处置了张家,他们为何还是如此义愤填膺,好像父皇与儿臣做了桀纣一般?” 处置了张家!月池惊诧莫名,他动作竟然这么快。她深深地看着朱厚照一眼。 弘治帝一时语塞,朱厚照一笑:“他们只是死守教条过日子,听不进半点其他看法。大明最刚愎自用的不是君主,从来都是文臣。群起而攻,逼您纳谏的风气不可长,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日日事事如此,你我父子如何自处。您难道真忍心让儿子以后成日仰人鼻息过日子吗?”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听得弘治帝的神色也渐渐坚定下来,他看向儿子:“那你待如何?” 朱厚照道:“先杀几个六科给事中。” 弘治帝一惊,又连连摆手:“岂可滥杀言官,不成不成。” 朱厚照抓住他的手道:“太/祖、太宗秉国之时,天下无不可杀之人。” 说这话时,他还特特抬头望了月池一眼,月池先是心下一寒,随后又重归冷静,无他,多少代先祖分散出去的君权,想要在一朝一夕收回来,谈何容易。 她只听他又道:“父皇,早在赶王华出宫时,儿臣就与您说过,儒学只是掣肘文人的锁链,而不应为束缚我们的条框。我们需要时,孔孟便是圣人,不要时,他们只是死人。再者说了,杀言官的理由亦是现成,一是质疑先圣之言,二是羞辱同僚。” 弘治帝一下明白其义:“你要扶持武官?”否则何必以羞辱同僚之罪,严惩文臣,摆明是抬高武将的地位。 朱厚照点点头:“宗室须得荣养,既便有才也需 打压;外戚只求安分,少来添乱便谢天谢地;宦官虽然忠心,可到底无能,难以制衡。为今之计,就只有武将,尚为可塑之才。‘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1】更何况,鞑靼数年侵扰大明边疆,如再不壮大军队,国威何在?” 弘治帝叹道:“我儿有志如此,父皇心下欣慰不已,只是,此事恐非你想得那般容易。” 朱厚照道;“再难也得试试,否则,九泉之下,何以有脸面见列祖列宗。” 弘治帝最终还是点点头:“父皇老了,这万里江山千钧重担,到底要落到你身上,就依你的意思。” 到此时,月池已然是惊心动魄,她实在忍不住插话道:“万岁、殿下恕罪,臣斗胆有一言上奏。” 朱厚照道:“怎么,你认为孤想得不对?” 饶是月池极为嫌弃他,此刻也不由承认,他的确是走在一条正道上,但是,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月池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武官若要崛起,与文臣分庭抗礼,亦非一朝一夕之功。此事刚刚开始,您就下此狠手,只怕会引起反弹与抵制。臣以为,还须得徐徐图之。” 弘治帝问道:“难怪太子让你在一侧旁听,你有何见解,可细细说来。” 月池抬头望了朱厚照一眼:“臣不敢,臣生来愚昧,所思所想不过一二拙计,于大局无益。殿下聪明绝顶,想来已然成竹在胸。” “你!”朱厚照怒极反笑,“好,孤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真以为没你就不行了。 他思索片刻就下令道:“速召太医院院判入宫。” 月池愕然抬头,她隐隐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时竟有赞赏之意。这个人、这个人……她到底还是小看了他。 朱厚照在对上她的眼神后,不由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现下知道孤是何等的英明神武,算无遗策了,孤先前在文华门外允下的承诺依然有效,你自己掂量着办。” 文华门外?月池耳畔回响起他当日的原话:“你跪下来磕一百个响头,今天的事就此揭过,否则,你这颗大好头颅,就干脆别要了!” 她默了默,莞尔一笑:“殿下又在说笑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成日痴人说梦。 作者有话要说:sorry,sorry,昨晚在床上写了一大半居然停电了,捂脸,幸好电脑还有一部分电,所以今早来电后就赶快补完发上来啦。 大家放心,从即日起,就风水轮流转了,越哥只是被虐了八章,而小朱同学,一看就是被虐八十章的面相啊。 【1】引自刘向《君道》 52、灿灿星图拱北辰 御医自古都是一个高危职业, 其危险系数堪比坐在火山口上看风景。不过,到了明代,因为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宝训, 子孙后代倒是对御医颇多礼重。洪武爷一生杀人无数,但对厨子与剃头匠从未折辱, 盖因近身服侍,“若频加棰楚, 不测之祸, 恐生于此。” 御医也是同理。若得罪紧了,性命断送只在须臾。因此,葛林葛院判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些年,本以为能够光荣退休,未曾想到他昔日曾医治的小小婴孩,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里给他放了这么大一个雷, 以至于他领着太医院一众太医像混入鸡群的鸭子,和一群视事文官立在午门外。 不时就有人过来问他:“葛院判,今儿是什么风把你们太医院吹来了。” 葛林笑而不语,心底骂娘, 哪阵风?东宫里刮来的妖风!不多时,传旨的太监就出殿喊道:“圣上有旨, 召内阁、五府、六部众及太医院院使及院判至!” 圣旨一下,葛林只觉芒刺在背, 但仍得跟着一众官僚入奉天殿, 站在后方。众人见此情景,一时议论纷纷。不过待到传令太监一声“皇上驾到”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大家都依照鸿胪寺官员的指示,行礼如仪, 山呼万岁。 月池与朱厚照藏身在九龙屏风之后,虽见不到众人俯首的情景,但听这声势也足够让人心生敬畏。只可惜这样的庄严气象,在太监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就立刻在众人的争执中变成了热闹的菜市场。 月池不由摇摇头,在现代议会之中,议员们时常因为意见相左,大打出手。未曾想到,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这些谦谦君子也能因为一言不合开始尖酸刻薄。 弘治帝眼看局面又要一发不可收拾,忙朗声道:“寿宁侯、建昌伯因无知之故,失了分寸。朕已加以申斥,重罚其家人,命其回府静修,并送金夫人还家。他们既已知错,朕亦无心苛责,此事无需再议。只是皇太子习骑射及择武师一事,不知诸爱卿意下如何?” 月池只听西檐柱处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万岁容禀,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可月 池细听之下,无非是在说太子本来就不务正业,讲读们日日督促都不愿多看一个字,若再给他请个武师,不是让他更有理由荒废学业吗?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似接力一般继续劝谏,大致意思是太子素喜妄为,弓箭又是凶器,若千金贵躯有半分损伤,江山岂非后继无人。说到最后,这人竟然痛哭出声,好像朱厚照已然一命归泉一般。月池听得瞠目,还未待她说什么,第三个人居然又开口了。此番依次接力,口若悬河,一众武将竟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在一旁摩拳擦掌干瞪眼。 月池的眉心跳了跳,悄声问朱厚照:“西边立得莫非是六科言官?” 朱厚照此时面色已然铁青:“这还用问,除了言官,谁会有车载斗量的废话。” 月池又问:“那他们一般说多久?”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三十多个人轮流上阵,什么时候说通什么时候结束。” 月池:“……” 刘瑾在一旁道:“得亏是碰到万岁爷,若是太/祖一朝,只怕坟头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朱厚照听得愈发心烦意乱,他对刘瑾道:“去催催葛林,他还在等什么。” 刘瑾应了声,忙悄悄躲到一旁,给葛林杀鸡抹脖子似得使眼色。月池秀眉轻挑,心道怕是有人此时要栽跟头了。谁知朱厚照一直暗中观察她的神色,当下道:“你觉得葛林会落败?” 月池低头看向他:“原以为有三分胜算,谁知言官竟摇唇鼓舌至此,只怕这下连三分都无。” 朱厚照闻言一哂:“是吗?孤看倒未必。还以为你李越博古通今,谁知连以愚困智都未听过吗?” 月池一怔,“以愚困智”是指在南唐尚为宋之藩属时,李后主派遣当时的江南名士徐弘来宋进供,可宋这一方却因为畏惧徐弘的簧口利舌,竟无一人敢做接待的使者。眼看无人可去,宋□□却灵光一闪,派了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前往。两人相见之后,不论徐弘说什么,这个使者因无知都只能点头称是,徐弘先时还口若悬河,可渐渐因无人回应,终于自觉没趣,闭口不言。 她恍然大悟:“你是说,葛院判今日也会……” 朱厚照道:“你且瞧。” 就在言官交接的一刹那,蓄力已久的葛院判在刘瑾连番催促下终于开口了:“启禀万岁,臣有本启奏。” 他出列的一瞬间,殿中哗然一片,无他,大家在说皇太子的教育问题,一个太医跑出来添什么乱。葛院判如立火中,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幸好他已写好奏折,只需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奏本,然后一句句念即可。 他居然从太子爷的天祖父——仁宗皇帝的身体状况说起。仁宗身形过于富态,以致体虚,四十七岁便病重去世,宣宗天纵奇才,谁知三十八岁也撒手人寰,英宗和他父亲一样,三十八岁英年早逝,至于宪宗皇帝,勉强熬到了四十岁,也因为忧思过度一命呜呼。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活到七十一岁的洪武爷与活到六十五岁的永乐爷。 天家血脉尊贵,一脉相承,按理说身子都该是一般的龙精虎猛,而历代服侍之人也都是尽心竭力,为何会出现这般大的差距呢?葛院判最后得出结论,是因为太/祖、太宗都是马上皇帝的缘故。所以,为了太子的贵体康泰,大明江山长治久安,也必须让他多动动呐。 葛院判说罢之后,就忙不迭地立在一旁垂手不语,而在场众人已然是鸦雀无声,因为这个角度实在是太刁钻了,完全超脱了儒学的范畴不说,最糟是有理有据,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立在最前方的刘健已然是张口结舌:“这、这太医院当真是……” 李东阳长叹一声:“这恐怕不是一个小小太医能想出来的。” 刘健一点就通,而谢迁也在此时拉了拉他的衣袖,对着弘治帝身后的屏风努努嘴。刘健眯着老花眼悄悄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最边缘处刘公公的身影。他咬牙,又是这个奸贼! 此时,组织好语言的言官们已经开始反击了。他们个个引经据典、从四面八方攻击葛太医的奏本。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葛林根本听不懂。这很正常,他是杏林世家出身,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熟读医书已是不易,怎么会有闲研读这些儒家经典。但是,他是被皇太子抓出来力挽狂澜的,总不能一直点头称是。被逼无奈之下,葛林只能将刚刚的结论复述一遍。 在他复述第一遍时, 朱厚照面上已然笑容满满,到第十遍时,他已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而月池在被逗乐一阵过后,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沉淀下来。朱厚照对她道:“怎么,知道自己要输了,所以害怕了?” 月池道:“朝议都还没结束,你现下得意是否有些为时过早了?” 朱厚照眼泪都笑出来了:“真是死鸭子嘴硬。事关孤的身体,他们根本无力反驳,所以只得扯些有的没的,希望能让葛林改口。可这群傻子掉书袋掉惯了,没想到,葛林根本听不懂,哈哈哈……” 月池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我还是那句,高兴得太早了。” 刘瑾在一旁插话道:“我说李越,你该不会是想赖账?” 月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在下素来一诺千金,刘公公有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刘瑾却未解她的深意,只顾在心底大骂男狐狸精。就在三人心思各异之时,外殿的讨论又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正如朱厚照所料,在一众人说得口干舌燥,却发觉动摇不得之后,已灰心了大半。弘治帝又举出《礼记.射义》与君子六艺,以儒家重射术作为反驳,众人只得认怂。内阁三公心想,既然大势所趋,还不如主动退一步,至少将武师傅的人选界定为文臣。文官里也有文武双全之人啊。 谁知,朱厚照又玩了一个花招,他让弘治帝假意使萧敬教射。宦官如何做得太子之师,这不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吗?大家自然是群起反对,弘治帝在坚持再三之后,终于愿意改换人选,他改挑义勇卫指挥使郭宇入宫。可此人是个武官,怎能让文臣满意。他们还有心再争,可一来并无正当理由,二来一连两次在朝堂上驳皇帝的面子实乃不敬。于是,一众大臣只得咬牙吃了这只苍蝇。 朱厚照自觉大获全胜,他起身就要向月池炫耀,谁知他刚把手搭在月池肩上,外殿又发生了异变。监察御史上奏:“微臣查明,东宫刘瑾为讨好太子,派遣家人与人在天街竞价,以买公孙家的传家宝弓。可在喊出高价,击退对手后,他却拒不付账,以低价强买。其所做所为,损及太子颜面声誉,理应严惩!” 月池对着这一对又惊又怒的主仆也是微微一笑,其实她的行事之风同刘瑾还有几分相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璇子 30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ps:看在修仙码字的份上,再求一波作收呀(∩_∩) 53、母子生隙意难任 刘瑾的膝盖软得比谁都快, 他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朱厚照的腿,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 他极力压低哽咽的声音:“爷, 冤枉呐,这是天大的冤枉, 那宝弓明明是奴才的妹夫花重金从一个落魄子弟手中买的,你情我愿的买卖, 根本就不是强买……” 朱厚照扶额:“蠢材, 此刻事实如何已然不重要,关键是外面的人想把你怎样。” 刘瑾的一听更是心灰了大半:“爷救命呐,自马文升那桩事之后,这群文官就看奴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次逮着了机会,他们还不把奴才生吞活剥了。可是奴才所作所为, 都是出自对爷的一片忠心呐。” 马文升!月池大惊,她定定地看着朱厚照,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难不成……还不待她细想, 朱厚照皱眉道:“不急,父皇必不会轻易遂他们的意思。李越, 和你勾结那人是谁?” 月池一脸无辜:“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朱厚照道:“还敢装傻!能在京城设一个套子让刘瑾毫无察觉地钻进去,岂是你一个庶民能做到的?” 月池失笑:“我都能设套子让您钻进去了四五回了, 何况一个太监。” 眼见朱厚照还不依不饶, 月池悠悠道:“与其在此问责,殿下还不如拿钱去都察院监打点打点。” 刘瑾回头悲愤道:“李越,你莫要小人得志,圣上明察秋毫……” 他一语未尽, 就听弘治帝在外朗声道:“既然证据确凿,就将刘瑾压入都察院监,问罪后再行发落。” 月池对着面如死灰的刘瑾,叹了口气道:“臣子不能在朝堂上回回驳万岁的意思,可万岁亦不能次次都让国之栋梁都心怀不忿。不过,与其说刘公公的遭遇是臣所害,倒不如说是殿下一意孤行造成的。您不但害了刘公公,还会为自己招来不少的麻烦。” 朱厚照面沉如水:“你这话是何意?” 月池抱臂道:“臣的锦囊妙计从不白说,我先前提出的交易依然作数,您自己掂量着办。” 几乎是将他先前所说的话原样奉还,朱厚照若是肯服软之人,现下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了 。一下朝,他就扬长而去。月池摇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自此,这巍巍峨峨的紫禁城就因上位者不佳的心绪蒙上了漠漠阴云。服侍的宫人都是战战兢兢,月池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只要不要再牵连到她身上,哪怕气成河豚气炸了,都不干她的事。她日日按时上下课,专心学业,还拿了一大笔钱回来补贴家用,好不安闲自在。 贞筠前几天还提心吊胆,可见她这般情状又不似做伪。今日一道做糯米糍时,她方忍不住问道:“前几天,太子带你进宫之后,我是说,有出事吗?” 月池一面碾碎芝麻,一面道:“有,不过出事的是太子,不是我。” 贞筠高高提起的心并没有因此落下:“什么!可是,那可是太子,太子能出什么事?” 月池抿嘴一笑,她将蒸熟的糯米挪到面前,用力敲了一下方回答:“太子怎么就不能出事了。这么说,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这辈子都注定要像这根擀面杖一样。” 贞筠看着这根还有木茬的短棍子,联想到那日鲜衣怒马的少年,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能这么比呢?” 月池道:“怎么不能比?他是擀面杖,我们这些臣民就是糯米,看似除了挨打,毫无办法。可随着擀面杖越击越重,粉身碎骨的糯米却渐渐粘结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整体,充满了弹性。你用多大的力击下,它就用多大的力回应。饶是擀面杖坚如磐石,天长日久也有碎裂的一天。” 贞筠面上的笑意渐渐消逝,她虽不甚明了,可想到碎裂的皇太子,仍有毛骨悚然之感:“那你、你在其中做了什么?” 月池抬头望她,顺手抓了一把粉末撒进去:“我嘛,我既像淀粉,又像芝麻,既增加黏性,又增加摩擦。” 贞筠听得更加如坠五里云雾中:“我还是不懂,你能不能再说详细些?还有,你拿得那些钱,又是谁给你的?” 自然是王岳为答谢她送得,不过这话一说出来,说不定会把这个假老婆、真妹妹唬得魂不附体,还是瞒着得好。月池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再说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家了,何必再关心这些庙堂大事呢?” 贞筠不满道:“ 你撒谎,要真是快回去了,你何必还夜夜苦读。” 月池一愣,她肃然道:“贞筠,在这世上,容貌、男人、朋友、钱财都是不可靠的。年老色衰旦夕间,故人从来心易变。挚友亦会隔阴阳,无尽财藏亦会完。只有存在心中的知识才会永永远远地跟随在你身边。而只要有知识在,无论你到了哪里,处于怎样糟糕的境地,都能凭此绝处逢生。它几乎与我的生命挂钩,试问我又怎能不勤奋呢?” 贞筠面上满是疑惑:“可是、可是我爹爹一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所说的,为何不一样?” 月池以手支颐笑道:“若是我初至此地时,听到你这个问题,只会回答四个字——胡言乱语。可是住了这么些年,我却渐渐开悟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道德准则。我虽不会遵从,但也却不能完全否定。如果你只想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听你爹的话或许会更好,可如果你要想更多,就需要有更多的智慧。” 贞筠眉头深蹙,月池拍拍她的肩膀:“慢慢想,事关人生道路,当三思而后行。” 贞筠点点头,随即又叹道:“我们明明同岁,可为什么差得这么远,你无所不知,我却是一无所知。” 月池失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对上这浩瀚寰宇,纷繁世事,谁又不是一无所知呢?” 在她说出此话时,委实不曾料到的是,此时真有一桩大事超出她的预料与掌控。在她的设想中,给朱厚照添乱的人会是压抑日久的文官、嫉妒郭宇的武将,亦或是垂死挣扎的刘瑾党羽。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捅朱厚照最深一刀的居然会是他的亲生母亲。自那日纷争之后,坤宁宫的大门就再也没有为太子打开过。 丘聚战战兢兢地开口:“爷,都两个时辰了。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娘娘兴许是身子不爽,等她休息几日消了气,就会见您了。” 朱厚照的嘴唇微动:“你确定,她还有见我的时候?” 丘聚哎哟一声道:“您这是什么话,亲生母子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怨。” 朱厚照回头看他,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孤有时真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是她亲生的。” 他只是说了这一句就闭口不 言,转身回了端本宫。他的骄傲不容许他轻易落泪,也让他不能喊出自己内心的痛苦彷徨。为什么每次打着关心他的理由,最后都变成为张家牟利?为什么对张奕这个白痴都比他要耐心?为什么到了情况如此危急的时候,她仍没有替他考虑,只想着她娘家丢了面子?他只是做了一个太子该做的事而已,难道因此就要与他断绝母子之情吗?! 他想到此处,又觉心如火焚,座上的软垫也变得如针毡一般。就在此时,谷大用颠颠地进来:“爷,该传膳了……”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斥道:“没胃口,不吃了!” 谷大用一呆,他咽了口唾沫,还待再劝时,弘治帝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胡闹,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岂可不用膳。” 朱厚照见到父亲,眼中酸涩更甚,他硬生生忍了回去,强笑道:“父皇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弘治帝心疼地看向儿子,不过几日功夫,他的脸也灰了,人也瘦了,一看就是夜夜难眠,不思饮食。他心知肚明原因为何,所以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过来。他爱怜地摸摸独子的鬓发:“听说你不好好用膳,所以特地来陪陪你。” 朱厚照低头看着自己的云缎米珠靴:“儿臣只是近日没什么胃口。” 弘治帝拉着他在宝座上坐下:“你母后只是一时拐不过弯来,父皇再劝劝她,她会明白的。” 朱厚照缄默片刻,忽而道:“儿子想杨嬷嬷了,父皇能不能让儿子见见她。” 弘治帝一惊,他随即道:“照儿,这是不能够的。若你母后知道,她与你的隔阂会更深,也会给杨嬷嬷招祸的。” 朱厚照此刻实在忍不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弘治帝道:“她赶走了我的奶娘,自己却又不想做我的母亲,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还要生下我呢?” 弘治帝哪里听得了此话,一时心如刀绞,即便回到了乾清宫,亦是魂不守舍,长吁短叹。王岳在一旁道:“陛下,不若将金夫人再接回宫中……” 弘治帝一口否决:“决计不行。非但是她,张家任何一人,近日都不得入宫。” 王岳皱眉道:“可若是如此,只怕娘娘那边,还有太子……” 弘治帝闻言又是一声长叹:“这样,你出宫去寻杨氏,让她做几份太子喜欢的点心带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于无色处见繁华、枫林晚秋love 10瓶;尹卿颜 7瓶;调素琴 5瓶;月漓潇 4瓶;哼哈、甜蜜菠萝 3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万事令人心骨寒 坤宁宫中, 张皇后正倚在软塌上生闷气。秋华在一旁絮絮叨叨地相劝,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二位主子再闹下去, 谁都好过不了。她柔声道:“娘娘,您是没看到太子的样子, 脸都瘦了一圈,一听说您又不见他, 眼泪都要出来了……” 张皇后呸了一口:“你再满嘴跑马, 本宫就撕了你的嘴。自他小儿起,本宫就没见过他淌过泪!” 秋华道:“奴婢没有撒谎,再说了,殿下他幼时……” 一语未尽,她就像想起什么似得,急急掩住口, 目露惊惶之色。张皇后此刻也回过神来,心中炽烈的愤怒到达顶点时,反而化作了极致的寂静和冰冷。她周身的空气仿佛都有了重量,化作黏稠凝滞的胶水。秋华待在她身侧, 只觉动弹不得,压抑窒息, 身上的每一寸都仿佛压着千斤重担,就连嘴里也冒出了点点咸味。 她有心想开口请罪, 又想跪下求饶, 可却觉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半晌,张皇后方轻声道:“是了,他幼时,本宫从未亲自照顾他, 又怎知他以前是如何。我这个母亲,只怕在他心中,还不如你们这些奴才,所以他才这么对我。” 这句话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下让秋华的膝盖重重砸倒在地上,她急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娘,血浓于水,生母之恩大过天。殿下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些伺候他的,只是奴才罢了,全似地上的泥一般,怎能越过您去?” “是吗?”张皇后扯了扯嘴角,忽而爆发道,“那那天是怎么回事?太子好大的威风呐,让你们按住本宫,当着他所有舅舅的面一个个地将他们的近侍拖出去毒打。他这不是在打人,是在打脸,是把我们张家的脸放到地上踩!” 连一国之后都不明白她自己惹了多大的事,更何况她身边的小宫女。秋华急得满头大汗道:“殿下、殿下兴许是知错了,他日日求见,说不定就是为了向您认错,让老夫人回来呢?” 张皇后眼前一亮:“你说的是真的?” 秋华见有戏,忙道:“奴婢看,殿下就是怎么个意思。” 张皇后想了想又觉不对:“他若真有心服软, 为何不先将我娘接回来?” 秋华绞尽脑汁:“殿下、殿下,或许是与您赌气呢,他这般诚心,您却连见一面都不肯,以至他心中郁郁,亦不肯退一步了。” 张皇后闻言缄默不语,秋华眼见有门:“娘娘,您这般拧下去有甚好处呢,妇人出嫁从夫,老来从子。您的福气还是得靠着殿下,张家的福气同样也是如此。您是做母亲的,怎能同小儿一般见识,既然殿下如此有诚心,您何不就顺着他的梯子下去呢?” 张皇后默了默方道:“那好,明日他再来,就让他进来。” 秋华急道:“我的好娘娘,何必要等明日呢,今儿个,您就不能召他来用晚膳吗?他这些天瘦削了不少,想来夜间也未安眠。您早些同他和解,也让他能睡个好觉呐。” 张皇后一听也有些心疼:“他真个如此了?” 秋华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听说,今日中午回去,是一口东西都没吃,连陛下去劝也无用。” 张皇后柳眉蹙起:“胡闹,若是饿坏了,可怎的是好?” 她下令道:“让尚膳监再送一些好克化的去。务必劝太子吃下。” 秋华领命退下,而张皇后一晌午在塌上辗转反侧,硬是没有睡着。谁知,一个时辰后,秋华又为难道:“娘娘,殿下还是不肯用膳。” 张皇后猛然起身:“真是命里该遇着这个讨债鬼。扶本宫起来,我们亲去看看他。” 秋华喜出望外,她一面替张皇后更衣,一面打趣道:“您早这般多好,到底是谁的儿子谁心疼。” 张皇后啐了她一口:“这还用你说?” 她们匆匆收拾好,又带上了几色点心。可当皇后的銮驾到了端本宫前时,前来迎她的大太监却面露惊骇之色。张皇后狐疑道:“你怎么这幅模样,殿下呢?” 丘聚垂头道:“您哪儿的话,奴才只是少见您来,殿下刚刚睡了。” 张皇后柳眉深蹙,她疑心生暗鬼,以为丘聚是在指责她为母不关心孩子。她冷冷道:“若非祖制,又哪里用得着你们这些废物!走,还不前面带路。” 丘聚闻言,额头的汗沁出的更多了。张皇后心下愈发觉得不对劲,她索性推开这个太监,自己快步走了进去。 而在她闯入内室的一刹那,正好看到了朱厚照泪眼婆娑地拿着荷花酥的情景。这种小点心,已经五六年未在宫里出现过,自她将那个善做此物的杨奶娘赶出宫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做这种点心。 她只觉心头一股烈火涌上头顶,烧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双目发红。她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将这个小小的、花苞状的点心夺过来,当着他的捏成了粉末。就这样,她还不愿罢休,她看到了桌上的食盒,她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掷到地上全部踩碎。 而朱厚照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惊怒,到最后的沉寂。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张皇后猛地按住儿子的肩膀:“你这么看着我作甚,看着我作甚,我才是你的母亲!我才是你的母亲!她就是一个贱婢。要不是我那时身子不好,她连你的一根头发都碰不到!” 朱厚照淡淡道:“是吗?可我怎么没觉得,您把我当儿子呢?” 张皇后如遭重击,她的牙齿咔咔作响,这一次她扬起的手终于落下,朱厚照被打得脸一偏,脸颊立时红肿。他冷笑道:“就算你再打我十下一百下,我心里也永远记得她!” 张皇后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她倒退好几步,半晌她也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为什么不是你?” 朱厚照看着她,只听她道:“为何留下的会是你这个逆子,为何不是我的炜儿呢? ” 朱厚照呆呆地望着她,眼底迅速浮现朱厚炜与太康出生后,她把他们捧在怀里,细细照料的情形。而他,他只能在旁边看着。在两耳朵装满弟弟妹妹的趣事后,他才孤零零地回来,回到没有奶娘的端本宫里。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望着床柱上的龙发呆,只有小太监们陪着他,给他逗趣讲故事。他想和他们天天玩,但是父皇又说不可以,朝政需要平衡。他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对任何一方付出真感情,否则他的宝座就会不稳。 他就这么一天天地长大,长到了十岁,绝口不提奶娘,更不能提朋友。然后他的亲生母亲问他,为什么死得不是他,而是弟弟。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宝宝们,昨晚又停电停水了,连网都慢得要死。这是补昨晚的更新,笔芯哟~ 55、昔年无限伤心事 张皇后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中宫的。她的心中一片茫然, 眼中也失去了焦距。而她刚刚坐下,弘治帝就匆匆赶到,帝后二人爆发了自结缡以来前所未有的争吵, 最后竟然是以皇帝拂袖而去,并宣称皇后身体不适, 闭宫修养为结束。 替弘治帝抬龙辇的太监只觉两腿都要跑得飞起来,就这样皇帝还是催促不断。好不容易到了端本宫, 弘治帝不顾王岳的搀扶, 快步走进了里间。剩下的五虎惶恐不安地叩首。弘治帝不耐地摆摆手:“太子呢?” 丘聚垂首道:“启禀万岁,殿下说他想独自歇息一会儿,便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弘治帝眼中立时浮现儿子在静室内茕茕孑立,无声哽咽的情状,他急急道:“还不带路。” 一众人一叠声地应下,可接近碧纱橱时, 弘治帝又让随从退下。他默默走到隔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内却全无回应。他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照儿, 是父皇,父皇来看你了。” 里间仍然悄无声息, 弘治帝想了想道:“你母后她只是……” 他的话一时哽在喉头,他实在不知要如何替妻子辩解, 百般为难之后, 他只能说:“你还有父皇呢,你不是一直说,父皇是最疼爱你的人吗?” 他语罢,希翼地望着屋内, 希望能听到儿子轻盈的脚步声。在良久的等待之后,他面上的期盼渐渐化作了伤心:“难道照儿连父皇都不要了吗?” 这次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弘治帝终于发现不对了。他推门进去,皇太子的一应服饰都放在床上,而太子本人却已是无影无踪。 他面上阴云密布,当即暴喝一声道:“来人!” 皇城又一次乱成了一锅粥,而乔装成小太监的太子已然拿着腰牌,再一次出了东安门。 此刻,月池和贞筠正拎着菜篮走在回家的路上。贞筠满面嫌恶:“刚刚走过的那条路未免也太臭了些。” 月池也皱眉道:“没有公厕,人人都在小巷僻静处随地大小便,天长日久,怎能不臭。” 贞筠叹了口气:“今日不该抄近路的,下次还是走繁华的大道。我的鞋都被污了。”月池点点头。 她们刚刚走到自己所居的小巷口,贞筠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一个太监立在她们家门前。她忙推推月池,月池也是一怔,都这个时辰了,宫里为何还会派太监来。 她上前拱手一礼道:“劳公公久候,不知公公此来有何贵干?” 这位公公回头,俨然是……朱厚照。 皇太子不耐道:“李越,你怎么才回来。孤有事让你办。” 月池:“……”是谁把这货放出来的? 贞筠手一哆嗦,她手里的菜篮落在地上,白菜、萝卜滚了一地。 朱厚照却顾不得这些,他急急道:“孤要去城西找一个叫杨阿保的妇人,你速速给孤带路。” 月池默了默:“殿下,就没有具体一点的地址吗?城西的人家可是为数不少。” 朱厚照一拂袖:“不管有多少家,都要找到她!” 呵呵,月池微微颔首:“那殿下您就请自便,再调一次三十三卫挨家挨户地询问,兴许明儿个就能找到。臣先告退了。” 说着,她推门就进去了,贞筠对他草草福身一礼,飞快地捡起白菜萝卜也跟着她进门了。徒留朱厚照一人,不敢置信地立在门口。他气急,抬脚就要走,可他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出宫门,他就只认识到李越家的这条路! 他在门口踟蹰了半晌,眼见来往注意他的人越来越多,一时也觉情况不妙,只得咬牙进了门。他快步走了大堂,刚刚喝了一声李越,就见贞筠惊慌失措地站起了。他皱眉道:“李越呢?” 贞筠指了指厨房:“她在做饭呢。” 朱厚照瞳孔不由一缩:“他在做饭,你在这儿坐着?简直是阴阳颠倒,不知所谓。” 贞筠缩了缩脖子,不敢作声。此刻月池正端了一盘松鼠桂鱼上桌来。切成菱形刀纹的鱼挂上蛋黄糊,用宽油炸成金黄色,鱼肉也在油中舒展开来,就像刺梨一般。鱼头和鱼尾都翘起放在前后。月池将碗中口蘑,豌豆,笋丁做成滚烫的酸甜酱汁浇了上去。一时,鱼肉发出吱吱的声音,香气四溢。 朱厚照瞪大双眼:“这、这是你做得?” 月池不可置否:“还有几个菜,你们先吃。” 贞筠欢天喜地地去盛了三碗米饭过来,朱厚照被这香气吸引得怔了 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他忙跟着月池进了厨房:“李越,孤适才的话你听到没有,你难道想抗命不成?” 月池手下飞快地片着红似樱桃的酱肉,她头也不抬道:“你的脸肿了。” 朱厚照的声音戛然而止,月池继续道:“瞧手形,显然不是万岁,那便是娘娘。娘娘打了你,你负气私逃出宫,却是为找一个妇人。你就算有色鬼的潜质,现下应当也做不成色鬼。那就只能是寻旧识。这个杨阿保是伺候你的老人?” 朱厚照在她背后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月池见他悄无声息,就知猜得八九不离十。她道:“五军都督府只怕从今日起就要对殿下日夜感念了,因着你在,他们就没睡过几个好觉。现如今别说是去城西找人,只要踏出这里一步,只怕走不到半里路就会被逮回去。” 朱厚照灵光一现:“拿你的衣服来,给孤换上不就好了。” 月池动作一顿,回头看他:“你还真是不见外呐。你怎得不想想,不帮你,我是劝阻有功;帮你,我却是拐带当朝太子。你是觉得自个儿生来就威动海内,虎躯一震,大家就都要跪伏不成?” 朱厚照脱口想说本来就是,可对上眼前这人如玉壶之冰的眼神后,他就语声一滞。他想到了她的所作所为,想到了在奉天殿上的大臣们。 他面色沉了沉,犹豫片刻道:“那就做个交易,你帮我去见杨嬷嬷,我放你回苏州老家。我知道你能做到。” 月池此时方真有些讶异了:“你不愿拿这个换平定乱局的办法,却换见一个嬷嬷的机会?”连被逼得跳脚时都不肯服软,现下居然低下头纡尊降贵和她谈判,真是奇了。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孤要如何不必你管,你就说你做不做就是了。” 月池眸光一闪,她道:“做,当然要做。不过,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等他们搜过这一段,我们才能趁夜色出去。” 朱厚照急急问:“那我们现下怎么办。” 月池将一碟酱香猪肉放在他手上:“吃饱饭,养精蓄锐。” 朱厚照:“……” 他前脚刚走,贞筠就急急钻了进来:“我刚刚都听到了,你真要带他躲过兵马搜捕?” 月池嗤笑一声:“别说我八成做不 到,就算我能,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圣上爱子心切,皇后心生恼恨,还不把我大卸八块。至于太子,他连着两次出格,若再不惩戒,难堵先生们的劝谏之口,只怕自身难保。” “那你,刚刚还……”贞筠不解道。 月池眨眨眼:“忽悠他罢了。” 她走到柜子旁,拿了一瓶葡萄酒出来,悉数倒进了锅里,又切了些水果进去炖煮。 她对贞筠道:“我再做个椒麻肉片,辣得他头晕目眩,不愁他不把这些甜酒喝光。” 贞筠会意,抿嘴一乐:“等他一倒,我们就把外面的兵叫来。” 月池打了个响指:“聪明。” 她们打好了如意算盘,却不曾料到,醉酒后的皇太子不是一般的难缠啊。 朱厚照已经连着几天没好生用饭了。他本就腹中饥饿,加上即将见到奶娘心情舒畅,当下就似风卷残云一般。因此,他也被胡椒、花椒刺激得嘴唇发颤,不由喝了好几盏甜丝丝的酒酿。 众所周知,葡萄酒初喝时毫无感觉,略坐一会儿方知后劲之大。这在太子爷这种甚少喝酒的人身上,效果愈发明显。他很快就两腮通红,耳垂滚烫,两眼发直了。 月池见状就和贞筠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正要出门时,朱厚照霍然起身,开始引吭高歌。 贞筠脚下一个踉跄,呆若木鸡地回头看他,月池翻了个白眼。这下都不必她去叫人了,就他这动静,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她和贞筠又坐下,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听万古难得一见的歌唱表演。 贞筠戳戳月池道:“你别说,他的声音又清又亮,唱得既柔和又动听。没想到,太子平日里那么凶巴巴的,唱起歌来却这么悦耳。不过,他唱得怎么都是童谣。” “童谣?”月池凝神一听,他现在唱得这首是,“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猿,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1】” 这歌又轻快又活泼,曲调本该极为欢欣活跃,可他拉长了调子,深深的愁意与思念就透着这一词一句无声无息地流泻出来。这是谁教他的不言而喻,月池心生疑窦,一国储君,竟然真会思念一个伺候他的宫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拔剑起长歌 57瓶;姗、擎天莴苣 10瓶;云林子 5瓶;千尘、Mr.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引自《演小儿语》 56、残灯影里默迟留 很快月池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开始流泪了。她从未想过,朱厚照这种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他的曲调一丝不乱,可是密密实实的眼泪却如夏日急雨一般落下, 可又不似夏雨那般声势浩大,却是无声无息的。在她们发现时, 他就已经把衣襟弄湿一片了。 贞筠张大了嘴:“他这是,被欺负了?可是, 谁能欺负他呀。” “比他更高一层的人。”月池蹙眉道, “他的情况不大稳定,不能继续把这么个烫手山芋留在家里。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找人来。” 贞筠噢噢了两声。可没想到,月池刚刚走了没几步,他就摇摇晃晃地上前拽住了她,死活都不松手。月池掰过他的脸来:“你在装醉?” 回应她的是太子不满地哼哼唧唧。月池慢慢皱眉:“看来是真醉了……”可这比装醉还难对付。 贞筠与月池费劲了半晌, 因不能真伤了他,所以怎么都不能把他的手弄开。而他本人已然趴在桌上睡得昏昏沉沉了。月池咬牙:“拿刀来,咱把这爪子剁了算了。” 贞筠大惊:“这可使不得。” 月池剜了朱厚照一眼,心知这也只能是气话, 她对贞筠道:“那你去叫人。” 贞筠应了,谁知她刚刚推开大门, 就被眼前乌压压一片头顶惊得木在当场。而打头的竟然是同样泪眼婆娑的弘治帝。皇帝穿一身浅黄色缎绣直裰,外罩一件斗篷, 显然是早早就被歌声吸引而来, 只是不知怎的,却迟迟未进来。 可想而知,月池在看到皇帝时的神色,她当时连掐死朱厚照的心思都有了。她忙起身行礼。弘治帝微微侧头, 他身后的锦衣卫就会意,上前要把朱厚照抬走,可他们连月池适才的力道都不敢使,自然是更不行了。 弘治帝见状,摆摆手命他们退下。他坐到朱厚照身侧,接下披风盖在他身上,道:“看来,太子是真将你视为心腹,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月池:“???” 弘治帝又问:“太子今晚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月池心思电转:“太子言说,要臣带他去城西寻一个叫杨阿保的妇人。可正当我们准备出门时,殿下听到了门外的兵 马声,长叹一声道:‘相见不如不见。’我们便又回来,然后就开始饮酒。臣苦劝多次,但是殿下心中似有无尽的愁绪,以至于大醉至此。臣见殿下如此,恐出差错,故而让拙荆出门去寻诸位守卫,未想您竟然亲至了……” 弘治帝闻言也是幽幽一叹:“他可告诉你,这个杨阿保是何人?” 月池点点头:“是伺候殿下多年的老嬷嬷。” 弘治帝微微颌首:“没错,是他自襁褓时就照顾他的乳母啊。李越,朕心中同样是压抑已久,可有些话,皇后听不得、大臣们听不得、就连朕身边的近侍,朕也不放心让他们知晓。可既然太子都告诉你了,那你今日也听听朕的这满腹苦水。” 月池面上一脸荣幸地说臣乐意之至,心里却恨不得拿扫帚把他们都撵出去,紫禁城里今儿是刮哪阵妖风,怎么一个接一个地来,你们不休息,我明天还要上课好吗! 弘治帝只觉往事似一团乱麻,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开口:“朕与皇后成婚四年,膝下都无所出。” 月池点点头,弘治帝见状苦笑道:“看来你到底年纪尚小,四年无所出,对一个妇人,特别是太子妃来讲,是致命的打击。你可知薄皇后的典故。” 汉景帝的妻子,是史上第一位被废的皇后,被废的理由是无子。在农耕文明中,没有儿子的妇女一生都抬不起头来,绝非是一种夸张之语。月池这才回过神来。 弘治帝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时朕的很多幕僚都劝朕多纳嫔御,因为若有皇孙,朕那时的太子位会更加巩固。但是朕实不忍心,背弃皇后。她性格开朗,活泼明媚,本不耐烦宫中的规矩,可为了朕,她什么都学,什么都做。从最开始处处被万贵妃指责,到最后贵妃竟然无刺可挑。” 弘治帝又饮了一杯酒道:“可没想到,他们劝不动朕,就去向皇后施压。皇后性格刚毅,又深爱朕,哪里受得了这番指责。她开始求子,自此之后,她的宫室里永远都充斥着香烛火气与浓浓的药味。” 弘治帝碍于身份,一笔带过。可月池通过他的神色,亦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情状。想必是夫妇二人一同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在成化帝在位时 ,丈夫在外应对奇葩的父亲与桩桩乱政,妻子在内伺候尖酸的庶母,还要顶着四面八方对她善妒不贤的指责。而在丈夫继位后,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了妻子身上。皇后无子,后宫还无嫔妃,这在儒学统治的时代简直是不可思议。 弘治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幸好,照儿出生了。他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整个紫禁。” 月池在心中接口道,也照亮了你们的爱情。有了中宫嫡子,大臣们又不是嚼舌根的三姑六婆,自然会少对后宫注目。不过,既然朱厚照是这么千呼万唤始出来,可为何在张皇后心中,他比张家还要倒退一箭之地呢? 弘治帝给出了答案:“因着产前忧思过度,皇后身体虚弱,并不能贴身照顾太子。朕就挑了杨氏进宫。杨氏做事勤快,又重责任,照顾太子很是尽心。太子也很依赖她。” 月池隐隐有所觉,莫不是以致太子将她当做了亲生母亲? 弘治帝面露愁苦之色道:“说来都怪朕。有一日,朕与他们母子玩笑,那时照儿才两岁,朕让照儿拍一下皇后,他照做了。可朕让他拍杨氏时,他却不愿动手,摇着脑袋,一直说不。皇后因此将杨氏赶出宫去,可照儿离了杨氏,日夜啼哭不止。我们无奈,只得将杨氏再找回来,可是皇后那时心中就已生隙了……于是,到了照儿五岁时,她就再次让杨氏出宫。” 月池疑惑道:“难道此时殿下就不哭了吗?” 弘治帝苦笑道:“照儿天资聪颖,此时已然听得进劝诫。” 虽然月池很是厌恶这个骄傲自大的太子,但是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否太过粗暴。幼儿的知觉最是敏锐真切,谁照顾他多,他就更爱谁。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月池问道:“那这时,皇后亲手照顾殿下,母子关系岂非好转?” 弘治帝摇摇头:“炜儿出生了。” 蔚悼王朱厚炜,明朝唯一一个封王的夭折皇子,可见父母对他的爱重。原来即便是古代帝王之家,亦有二胎的烦恼。 “再加上,照儿已被立为太子,依照大明祖制,储君不可长于妇人之手。于是,他就搬到了端本宫正式开蒙。自此,他就与皇后更加不亲近。皇后为此暗地伤心多次,毕 竟照儿是她努力了四年、期盼了四年才得到的头生子,她对他的疼爱不逊于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这才……而照儿也是一个极有主意的孩子,朕想他也因着杨氏的缘故,对皇后有些……所以即便,在炜儿与太康相继离开,皇后伤心欲绝时,照儿也并未特意陪伴他的母亲。而朕又忙于政务,思来想去,便让金夫人入宫。” 月池心道:“废话,不顾儿子的反抗,把他的乳母强行赶走。费尽心思夺回儿子,可因着生了二胎与祖制,又把儿子撂在一旁。需要时就召来,不需要时就不管,就这样,还想让他关怀备至,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弘治帝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他道:“朕深觉对不住他们母子,若非朕无能,无法改变祖制,他们也不至于母子分离多年。朕只能尽力弥补他们,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一听弥补二字,月池便已然按捺不住自己翻滚的心绪。在刘瑾的事上已经可看出来,即便是一国之君,亦不能多次不顾群臣反对妄为。他既然独宠皇后一人,就势必要在其他地方退步。独宠与亲自照顾儿子,二者只能择其一,只是这夫妻俩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前者而已。 他们以为后者可以挽救回来,未曾想到,世事变幻远超人所预料。弘治帝的竭力弥补使得朱厚照娇纵跋扈,亦养肥了张家的滔天野心。朱厚照害惨了她,张家更害惨了无数的百姓。兴许是报应,这母子之间,也因为双方越来越大的脾气,益发无法调和,以至于不过是一次争端,两人就闹到不可开交。 弘治帝忽而道:“李越,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入宫?” 月池一愣,她答道:“想是因万岁对家师的惜才之心。” 弘治帝失笑:“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是,朕很欣赏你。朕与你的遭遇相似,我们的妻子都曾受千夫所指,可你却有抛弃一切的勇气,与舌战群儒的捷才,能够在她第一次受伤时,就好好地护住她。试问世上有几个男子能做到?” 月池心道,事实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到,在这种世道,只有女人才能救女人。 弘治帝叹道:“朕也是那些庸俗男子中的一个,朕让皇后一人面临风刀霜剑不 知多少年。即便到了今日,大权在握,朕也只能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补偿她,可照样抹不去她内心的伤痕。” 细枝末节?你确定吗? 月池想了想道:“陛下的深情,世上已是罕见。世上只怕只有一人能够媲美。那是臣偶然遇见的一个男子。此人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他为了能让心爱的女子过上好日子,离乡背井去学手艺赚钱。可他不曾想到,在他走后,心上人的母亲却得了重病,女儿为救母亲,无奈之下卖身为奴,却在主家一命呜呼。他返家之后听到了女子的死讯,伤心欲绝之余,与女子的灵牌成婚,并尽心竭力地侍奉岳母。” 弘治帝听了感慨不已:“真是痴心人呐。他的心上人是如何去的,是病逝,还是其他缘由?依照大明律,即便是主家,亦不可擅杀奴仆。” 月池双眼似清凌凌的湖水,她道:“此事陛下当了然于心才是。此女正是入宫做了宫女,因被寿宁侯、建昌伯醉后在禁宫内当众轮/暴,羞愤之下,自尽身亡。” 虽然为了保命,她再怎么愤怒亦不能当众大骂,但这并不妨碍,她发自骨子里的深深厌恶。这就是这些王公贵族所谓的细枝末节。这种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爱情,非但没让她觉得有半分感动,反而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朱厚照可怜、张皇后可怜,那她和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子,又何尝不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7、幽人枕上朦胧睡 弘治帝因醇酒而熏染的红晕一时褪得干干净净, 他双眼中的愁意被空白所取代。他的动作顿住,怔怔地看向月池,他好似一个出生的婴儿, 只能以茫然无措来应对人生第一次振聋发聩。 月池心知肚明,这般尖刻的话语, 在明代数十位君主中,她也只能在明仁宗与弘治帝面前说一说。这二位仁善之君, 绝不至于因一言不合而杀人。而且, 事实上弘治帝的所作所为,并未违背儒家道德。《孟子尽心上》有这样一个故事,舜的父亲瞽瞍杀人,当时的执法官皋陶闻言要严办瞽瞍,舜为亲子,焉能见亲父被杀, 于是弃天下如弃敝蹝,偷带父亲逃到了滨海。 这就是儒家所言亲亲相隐。弘治帝堵大臣的嘴时,也是说:“朕只有这一门亲戚,还请诸位宽宥。”更何况, 张氏兄弟是皇亲国戚,而那个女子只是奴婢, 即便除去尊卑有别不论,淫/辱妇女也只是流放充军罢了。可只要张皇后在一天, 她又怎会看着自己的两个心肝宝贝去那边塞苦寒之地呢? 不过, 张皇后这次作得过了头了,已然惹得弘治帝极度不满。这倒是个好机会,只是得辛苦太子殿下又被当枪使了。 月池灵机一动,跪地请罪道:“陛下恕罪, 臣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到了殿下。殿下对臣信任备至,恩重如山,臣对殿下亦抱士为知己者死之心。为公,目睹张氏一族横行,岂能视而不见。为私,眼见皇后因包庇母家,而不念母子之情。臣、实在不能不为殿下寒心。而陛下的深情厚谊,亦不能作为张家行凶的筹码。臣自知出言无状,何当死罪。但是殿下,委实无辜可怜,还请陛下为殿下、为天下主持公道。” 弘治帝亲自将月池扶起来:“朕又何尝不明白你的一片忠心呢?是朕的错,朕做得太过了。本以为她有母家的人陪着,会过得心情舒畅些。可未曾想到,她竟为外戚而以冷落殴打来辖制自己的亲生骨肉。” 弘治帝连连咳嗽:“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还将心自医。心若病时身亦病,心生元是病生时。【1】若朕一旦去了,照儿年纪尚幼,哪里制得住他母亲。 那时张氏一族,还会造更大的罪孽。” 还有那一众精明透顶的文臣。如他安安分分当一个普通皇帝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心里是雄心壮志,骨里是桀骜不驯,双目却是眼高于顶。他这般登上帝位,必定会撞得头破血流,伤得千疮百孔。他必须、必须尽快让他成长起来。这次就是一个好机会。他让照儿的计谋构想全部成真,不是真以为事实真能如照儿设想那般事事顺利,他要让他的儿子看清楚,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朝堂。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月池暗自偷看弘治帝神色,看起来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可碰上张皇后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未必能够奏效。她想了想道:“万岁,臣倒有一策,或可解陛下之忧。” 弘治帝道:“哦?你说来听听。” 月池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张氏现如今的成年男子如今只能严加管束,可如张奕兄同一辈分的年轻一代,尚有重塑之机。陛下何不将这些年轻子弟全部送往外地的府学中,命当地大儒悉心教导。” 这是打蛇打七寸。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因为父辈所犯的过错,他们的儿子被迫离乡背井,到外地中接受严厉的教导,这样一来,张氏族人心生畏惧愧疚,自会安分守己;二来这些弟子离开了他们好逸恶劳的父亲,或许还真能拯救一二。三来,这些孩子都是被送去上进,又非责罚,即便是皇后,亦无话可说。 弘治帝听罢,眼前一亮:“果然好计。李越,朕和太子果真没有看错你。神童试就在两月之后,这个千载良机,你须得好生把握。” 月池拱手道:“臣明白,臣谢陛下与殿下的栽培之恩。” 话说到这个时候,已然是深夜了。弘治帝缓缓起身,月池一惊,忙道:“万岁,您看殿下这,要不臣把殿下唤醒……”说着,她就要暗下狠手,马上把朱厚照掐醒。 “别。”弘治帝看着儿子眼底的一片青黑,“他已然许久没睡过好觉了。就让他在你这儿歇一晚,明日一早,你就带他去见杨氏。杨氏就住在城西的砖塔胡同。” 什么!这老子比儿 子还要不客气,但是,月池却不敢像对付朱厚照一样对弘治帝,弘治帝可不是年轻气盛的太子,他虽然生性温和,心地善良,可却是御极多年的君主,若真得罪紧了他,他可不会像朱厚照一般,梗着脖子与她一决雌雄。 月池委婉道:“可是,陛下恕罪,这是否于礼不合,万一再惹得娘娘与旁人不满,恐对殿下不利……” 弘治帝明白她的担忧:“你放心,朕调动的是锦衣卫,并未惊动五军都督府。至于皇后那边,朕已让她闭宫静养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违背她忠心为主的人设了。月池只得低头应了。贞筠又一次被堵在门外,看着一众人撤退后,方急急冲进来,就看到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太子,和坐在他身旁一脸阴沉的月池。 贞筠脱口而出:“他!” 她紧张地看看外面,小步上前道:“他怎么还在这儿!” 月池扶额:“皇上让我们明天带他去见杨氏。” 贞筠张大了嘴巴,半晌方回过神:“他是太子,这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月池低声道:“这四周的番子锦衣卫八成同蟑螂一样多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像马蜂一样冲上来。说话小心些。熬过了今天就好了。” 贞筠点点头,月池又道:“今儿本是难得消遣的日子,谁知碰上这么一桩事,真是对不住你。” 贞筠笑着摇摇头:“等我们回了苏州,消遣的日子多了去了,还差这一天两天吗?” 月池点点头,她心道,本来没打算与他交易,这下倒可顺势而为。希望这个傻子遵守承诺才好。她已经快十四岁了,万一哪日初潮突如其来,月事带却顶不住,那后果真是想都不敢想。 贞筠忽而回过神:“那你们今晚,这、这要怎么办?”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把朱厚照往里推了推,对贞筠道:“你帮我抱一床被子来。只能这么坐着睡了。” 贞筠面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可是,你、他,这……好。” 对于睡了十年稻草的月池,坐着入眠并非那么困难。这一晚上斗智斗勇,颇耗神思,她很快也睡熟了。 朱厚照实在天光乍亮时醒来的,他缓缓睁开眼,打了个哈切 ,想伸个懒腰时,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像拎了一夜重物似得,无比酸麻。而自己所躺的这床,怎么小了这么多? 清醒时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他猛地转身,就看到了身旁的月池。一片晦暗中,独她一身白衣,仿佛暗夜里悄悄绽放的玉芙蕖。而她本人的肌肤竟比衣裳还要白上三分,整个人犹如冰雕玉琢,月中聚雪。 他仿佛受到吸力一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可在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他就回过神来,可惜一幅好皮囊,谁知藏着一颗黑心!昨晚定是故意哄他喝后劲这么大的酒。 他正忿忿间,月池已然惊醒了。她下意识就是狠狠一下。于是,这个鸡飞狗跳的早上,以皇太子的一声哀嚎作为美妙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朱:十章以前我欺她,十章以后她揍我。 作者菌:放宽心,日后挨打的日子还长着呢。 【1】弘治帝的诗 58、人非事往眉空敛 直到吃早饭时, 朱厚照依然愤愤不平地望着她:“似你这等狂徒,要不是孤宽宏大量,你早就被拖出斩首不知多少回了。” 月池头也不抬地将一个糯米糍塞进他嘴里, 在他瞪大眼睛,即将发作时, 小声道:“若不是我说动陛下,您早就被带回宫去了, 哪里还有再见杨嬷嬷的机会。但是陛下也只能为您争取到进学前的一段时间, 您若再耽搁下去,出现什么变故,到时候可别怨我。” 一听杨嬷嬷三字,朱厚照就被拿住了七寸,他闷闷地一面喝茶一面将糯米糍咽下去,同时还不住地催月池和贞筠。月池强压着火气, 穿她的衣服、吃她的饭,还唠唠叨叨个不停,如果不是顾及外面的探子,当场就把这个混账再打一顿。 可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更何况这整个大明都是人家的屋檐。她与贞筠只得急急带着他,雇了辆马车前往。砖塔胡同地如其名, 因其中的一座万松老人塔得名。万松老人本为元时得道高僧, 可在他去世之后,便被世人遗忘。这块佛门净土也渐渐充斥着市井小民所开的酒肆食店,因着人来人往,垃圾秽物更是处处都是。连贞筠都忍不住拎起衣摆, 更何况长在纤尘不染之地的皇太子。他的眉头皱起,面露嫌弃之色。来来往往的布衣见着他,也觉十分诧异,这一看就是贵人家的孩子,怎得会到此处来。 月池问道:“少爷,要不先给您找间茶馆坐着,我和拙荆进去打听到了,再把她带过来。” 朱厚照因她这难得的好态度都惊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八成是顾及他混在人群中的随从。他翻了个白眼道:“罢了,一起去。这种地方怎么能坐人。” 他说着抬脚就走。他充大爷样从来不开口,贞筠又实在羞怯,到头来只有月池一人四处询问。在她问得口干舌燥之际,终于找到了杨阿保的住所。巧合的是,他们刚刚走到拐角口,朱厚照就僵立在当场。 月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着深青布棉袍的中年妇人往这边走来。她的容貌委实说不上出众,国字形的脸蛋,圆圆的鼻头,两颊上暗褐的蝴蝶斑与圆髻中银丝,更显 得她形容苍老。可只要她笑起来,那种化不开的怜爱和煦,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也让她怀中的婴孩咯咯笑了出来。 是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杨嬷嬷又怎会没有自己的孩子呢?在杨氏转过头的一刹那,朱厚照几乎是马上拖着月池与贞筠落荒而逃。 他立在陋巷中喘着粗气,平素的傲气此刻是一丝不剩,痛苦、纠结、彷徨在他脸上交替出现。连贞筠都对他生了几分怜悯之意。她鼓起勇气道:“您为何不见她呢,她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可并不代表,她会忘了您啊。” 朱厚照喝道:“闭嘴!孤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民妇插嘴,你也配。” 贞筠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紧紧拉住了月池的胳膊。月池拍拍她的手,道:“是您主动上门希望我们插手的。”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那又如何?” 月池道:“不如何。臣只是提醒您,交易中规定臣当做的事,臣都一一做了,甚至还超额完成。见不见杨氏都是您自己的事,只要不影响您履行对臣的诺言,其他的您都随意。” 朱厚照被这冷言冷语刺得心疼更甚,他一把揪起月池衣领:“李越,你这个杀才,你简直!” 他一语未尽,就听巷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响:“殿、殿下?” 朱厚照惶然回过头,杨氏已然快步上前,她拉住朱厚照的手道:“殿下,奴婢还以为听错了,竟然真的是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还穿着这身衣裳。您是偷跑出来的,这怎么能行呢,太危险了。” 这一番絮絮叨叨非但没让朱厚照心生恼怒,反倒让他的整个轮廓都温软起来。他笑得眉眼弯弯:“父皇知道我出来,身边也有人跟着呢,嬷嬷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红着脸道:“我就是、就是想嬷……”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的机会,因为杨氏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奴婢的小祖宗,这话可万万说不得。您快回去,奴婢这样的卑贱人,不值得您惦念,皇后娘娘才是您的亲生母亲呐。” 朱厚照的眼中一时泪光点点:“她根本就没把我当儿子!她问我,为何死得不是我,而是朱厚炜。如果能换朱厚炜回来,她巴不得我立时死在当场才好 。我不想要这个娘了,我只想要嬷嬷……” 这种宫闱秘事,就连月池闻言都不由吃了一惊,杨氏更是登时变貌失色,她浑然不顾地上的污渍,抱啼哭不止的孩子,磕头如捣蒜:“我的爷,说不得,说不得啊!求您可怜可怜奴婢,这话一传出去,奴婢怕是要立时粉身碎骨呐。求求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奴婢,放过奴婢,奴婢真的不想死……” 她的身子弓成了一个虾米状,深深地伏在地上,她开始嚎啕大哭。眼泪混着鲜血在泥地上流淌。 朱厚照的脸上一片空白,这嚎哭声从四面八方在他脑中回荡,终于,他回过神来,急急扶起杨氏。 杨氏踉跄着起身,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声泪俱下道:“您瞧瞧,这怀中的小儿,才刚刚一岁多。您素来心善,总不忍心看他这么小就没娘!算奴婢求求您,念在奴婢照顾您那么些年的份上,快回去!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对了,也千万别再让奴婢做点心了,万一走漏了消息……那些是腌臜物,不配入您的口。您若是实在不满意御膳,再召几个好厨子不就是了。” 月池其实很能理解杨氏的想法,如果不是生计所迫,谁愿意离开自己的亲生骨肉去宫中伺候一个陌生婴儿。即便相处五年,可碍于身份与虎视眈眈的张皇后,她始终只能把太子当小主子。 虽然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可都是出于职责,并无半点越界之想。现下,她赚够了钱,好不容易能回家照顾自己的孩子,又怎会愿意再被卷入宫闱纷争中去? 可这情理之中的现实对朱厚照来说,只怕是致命的打击。此刻,他终于明白,不论是在生母处,还是乳母处,其实都没有他的位置。即便贵为太子,说到底也只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罢了。 月池本以为他会哭出来,或者发怒。可他什么都没做,他甚至挤出一个笑容:“瞧把嬷嬷吓得,孤说笑呢。孤只是和伴读们出来玩,偶然路过此地,便进来看看嬷嬷罢了。” 这谎言漏洞百出,可急切将他送走的杨氏却浑然不觉,她眼前一亮:“原来如此,奴婢就说嘛。那您……” 朱厚照打断她道:“我们现在就走,现在就 走。” 他步履匆匆,甚至还有几分踉跄。月池和贞筠也跟了上去。他们的动作太快了,让杨氏一时都没回过神来。她呆呆地望着朱厚照落荒而逃的背影,在长长的巷子里,越来越小、越小越小,渐渐与初见时的那个小小婴儿重叠。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漂亮的孩子,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葡萄。他最喜欢听她唱歌,听着听着就会跟着啊啊啊地叫。待他两岁时,听过的童谣就能一字不落地唱出来。她当时心下还道,可惜了这副好嗓子,怎么不给了贩夫走卒,偏偏长在这个金娃娃身上。他就是学得再好,以后也没唱得机会呀。他们之间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杨氏不知哪里来得一股勇气,她突然大声道:“殿下!”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只听她在背后哽咽道:“您、您要好好保重……” 朱厚照没有回头,他越走越远,终于走到了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他冷冷地发号施令:“全部都出来,找辆马车,立刻回宫。” 月池拉住贞筠,准备默默离开时,却被指挥使石义文拦住了。石义文笑道:“进学的时辰就快到了,您何不与殿下一同入宫呢?” 月池道:“某身份卑微,怎敢与殿下同行。还是待某送拙荆归家后,自行入宫。” 石义文道:“您这是哪儿的话,您可是殿下身边的大红人。殿下如今心绪不佳,正需要您的安慰呐,您岂能在此时弃殿下与不顾呢。来人,快送李公子上车。” 月池目瞪口呆地被推进车里,正对上面色铁青的朱厚照。她转身就要跳下马车,谁知车夫一鞭子,这马儿就速速跑了起来。月池堪堪稳住身形,心下恨不得将石义文大卸八块,可如今,她只得找一个角落坐着闭目养神。 可未曾想到,她都这般安分守己了,麻烦仍要自己撞上来。在一片辚辚的车行声中,朱厚照忽而开口道:“你适才是不是一直在心底嘲笑孤?” 月池霍然睁眼,朱厚照咬牙切齿道:“你一定在笑孤自作多情是不是!” 月池道:“臣不敢……”她急急拿出荷包摸索。 “看着孤!”朱厚照又一次揪起她的衣领,“天下还有你李越不敢做得事吗!你这个胆大 包天的杀才!孤今日就要……” 月池微微一笑:“摸到了。” 她当即打开瓶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到朱厚照鼻子边。朱厚照只觉一股酸辣从鼻腔内奔腾而上。他当即跌坐在坐垫上,连打了四五个喷嚏,鼻涕眼泪齐下。他语不成调道:“你、这……” 月池扬了扬手里的鼻烟壶:“比起揍臣一顿,还是哭一哭更能发泄情绪。哭。” 朱厚照一面痛哭流涕,一面骂她:“李越,你就是个混蛋!” 月池一面将手帕糊在他脸上,一面淡淡道:“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尒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名利场中棋变幻 这一行人在皇太子的哭声中, 几乎是飞奔似得往宫里奔。文华殿中,张奕和刚刚进门的杨廷和目瞪口呆地看着月池和换好衣服的朱厚照同时气喘吁吁冲进来。朱厚照一见杨廷和先松了口气,随即心下疑惑, 今儿明明是刘健授课的日子,怎么换做了杨先生来。 杨廷和任左春坊左中允, 今年刚刚四十二岁,正当壮年, 却已历事两朝。他同唐伯虎一般是少时便名动一方的人物。他十二岁便中举, 十九岁便中进士入翰林院,深得弘治帝的看重,因为人宽和,不似旁人一般逮住太子就说教,因而也得朱厚照的欣赏。 他对上太子红肿的眼眶与半边发紫的脸,心下叹息, 这宫里果然是多事之地,幸好他将儿子杨慎以多病之由留在家中,否则……他摇摇头,聪明地没有多问, 只是道:“次辅今日因圣上召见,今日的课便由臣代劳。还请殿下速速入座。” 月池忙拱手道谢, 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待喘匀气之后,她定神一想, 恍然大悟, 弘治帝不会是一刻都等不及,想要把张氏子弟全部送离京城。事实的确如此。不同睡得像死猪似得皇太子,弘治帝回宫之后真真是一夜未眠。第二日朝会结束后,他就急急召了三位辅臣。李东阳等人闻讯时, 心下还有些忐忑,谁知得到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好消息。弘治帝对外戚的包庇程度,在明朝历代君主中堪称冠首。大臣们苦劝多次,均置之不理,就连上次引起那么大的动乱,他仍不肯重罚,谁知今儿个居然突然转了性。内阁三公岂有不应之理。 弘治帝见状面露和悦之色,随即道:“只是还有一事,究竟要把他们送到哪个府学去?” 刘健想了想道:“依臣看,最好还是远一点为要,若离得太近,无甚大用。” 弘治帝微微颌首:“爱卿此言有理。那这么说,竟是将他们送到南方去为佳。” 谢迁道:“不如去应天府学?” 刘健一口否决,应天府学是南方英才云集之地,焉能让这一群老鼠屎去坏了一锅汤。不过话却不能说得这样直白,要将一众外戚赶至穷乡僻壤,亦不现实。他正为难间,忽而灵机一 动:“臣以为,须得寻一严厉师长,方得事半功倍。提学御史方志风仪严峻,堪为良师。” “方志?莫不是李越的岳父。”弘治帝问道。 刘健道:“正是。” 弘治帝抚掌道:“这岂非两全其美,那就将他们全部送往苏州府学。” 而苏州府中方御史,浑然不知即将有这么一个“大馅饼”落到他头顶。他正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事情要从数月前说起,一日晚间,他与方夫人争执。方夫人咬牙道:“现下已然证据确凿,老爷还有何话说,分明是方贞柔这个毒妇和华曙内外勾结,陷害我可怜的筠儿。若不是筠儿福大命大,遇到了我的好女婿,她早就被你这个糊涂爹害死了!” 方御史此时像老了十岁,他长叹一声道:“华曙这个歹毒小人,定是因嫉恨老夫,所以才出此毒计。至于贞柔和贞筠,贞柔陷害亲妹,罪大恶极,可是贞筠明知妄为,亦算不上无辜。想老夫一生正直,竟教出这么两个女儿,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方夫人还要辩解:“筠儿她明明只是……” 方御史截断道:“夫人,我已说过多次,她行为不检是事实!捡回一条命,纯属侥幸。放她一马,已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可若要当做无事发生,再与她之间亲密走动,这绝无可能。” 方夫人负气道:“不见便不见,我的女婿深受皇恩,前程必是一片光明灿烂,我倒要看看你这把老骨头到底有多硬。” 方御史不屑道:“哼,就算他做到了内阁首辅,老夫也一样将他拒之门外!” 方夫人一时语塞,她恨恨道:“好,只盼你说到做到!方贞柔当如何处置,烦老爷也给个准话。贞筠不过行为失当,就要被逼上吊。贞柔可是陷害亲妹,焉可苟活于世!” 方御史闻言缓缓合上眼,半晌后道:“便给她三尺白绫。” 方夫人这才心下大定,立刻命粗壮仆妇将贞柔从绣阁中拖将出来。贞柔的哭叫声,喊冤声震天,婉仪听得别过头去。在贞筠离家后,婉仪与兄长便知姨母家非久留之地。他们盘桓几日,待方夫人情绪稳定后就打算告辞,谁知却被方夫人苦苦挽留。方夫人声泪俱下:“姨母已再见不得 贞筠,难道你们也要弃姨母而去吗?现下家中一团乱麻,姨母还要费心找出凶手,替你们筠妹妹报仇。就当是念及一二骨肉之情,你们也得留下帮帮姨母呐。” 夏家从上至下,都是良善之人,婉仪作为年轻姑娘,更是心软。她在禀明父母后,便又留下来。在方夫人四处排查时,婉仪就帮她分担管家事宜。直至今日,终于真相大白了。她虽知贞柔是罪有应得,可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姊妹,一个远走他乡,一个一命归泉,到底让人心生感触。就连方夫人瞧了一会儿也闷闷地回房,她又揽着婉仪哭了一场:“这个歹毒女子死了又有何用,我的筠儿再也不得家去了。只盼李越做个好人,好好待她,否则姨母真个无计可施了。” 婉仪想到那个风神秀逸的少年,心中更是涌现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她轻声细语道:“姨母放心,李公子不像是那种人。他为了筠妹妹,连前程都可尽抛,又岂是薄情寡义之人。” 方夫人闻言转悲为喜:“是啊,当时一见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和那等负心汉不一样。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即便他日后不喜欢筠儿,他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该给她的尊重,一分都不会少。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是最好的了。” 说着,她又滚下泪来,婉仪疑惑道:“姨母?” 方夫人摸摸外甥女的云鬓,苦笑道:“婉仪是个好孩子,性情温柔贤淑,却又不失刚毅,可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心太实了。丈夫虽是女人一生的依仗,可你绝不可将全部的真心都交付给他,否则,一定会伤得鲜血淋漓,让人痛不欲生。姨母,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婉仪的泪簌簌落下:“我不会的,姨母,我不会的。” 她此刻没有勇气,今生亦无颜开口的是:“我的全部真心早已给了别人,我知这是不当之举,我亦日日为之羞愧难安。我曾经尝试将它收回来,可是它就像泼到地上的水一样,覆水难收,早已深入土壤,教我如何忘记他呢?” 婉仪到底还是带着满怀愁绪离开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之后,天使带着圣旨降临了方家,又掀起一次轩然大波。方御史听着太监拉长的语调,整个人仿 佛成了木雕泥塑,这太监宣完旨后,还腆着脸笑道:“方御史,这可是天大的荣幸,若不是圣上看在你贤婿的面子上,您也不会接到这么重要的差事呐。” “贤婿?李越?!”继上次贞筠被强行带走后,方御史又一次暴跳如雷,他强忍着火气,接了圣旨后,就速速坐轿冲往了桃花坞。若说,世上最担心月池的人,莫过于她的师父唐伯虎,一来两人既有师徒情谊,又有患难交情,二来唐伯虎是这世上唯一知晓李月池即李凤姐这一惊天秘密之人。 在月池刚走的那几日,他连做梦都是梦到真相被揭露,满门抄斩。可随着日子渐渐过去,看到月池报喜不报忧的家书,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只是始终不解的是,她怎么还不回来,是遇到了什么阻碍,还是她真个打算以女子之身,进入庙堂之中了吗?若是前者,他免不得担惊受怕,若是后者,他简直是……这一日他又在发愁时,就见沈九娘匆匆进门来:“伯虎,不好了,方御史又来了!” 唐伯虎霍然起身:“他又来作甚,我们这里可没人再引诱他女儿了。” 大步进门的方御史闻言差点再被气死,他暴喝道:“你徒弟做得好事!竟然让万岁把张家那一群祸头子丢到了苏州!” 唐伯虎废了半天劲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您是说,张氏子弟,全部都要到此来?”这可真是,那群小子,仗着皇亲国戚,横行霸道,为非作歹,落到这小小的苏州府来,还不把此地搅得翻天覆地。 他不由对方御史心生同情,说话的语气都软了几分:“您看、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您还是小徒的岳父呢,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害您呐……” “我呸!”方御史咬牙道,“传旨太监都说了,万岁是因为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委我重任。老夫还真要谢谢他了!不过这样的好事,总不能只便宜老夫这个岳父,却漏了你这个师父。” 唐伯虎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您、您这是何意?” 方御史重哼一声道:“本官所管辖的都是端正治学的大儒,既无心耽搁时间,亦非溜须拍马之人。这样的大任,普天之下,只有你唐伯虎能担了。明天你就到府学任吏员,专 管外戚班,也免得你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什么!”唐伯虎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唐某才疏学浅,而且未经考核……” 方御史讽刺道:“江南第一才子的盛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说了,一吏员之职而已,本官还做得了主,明日准时赴任,不得有误!” 唐伯虎:“……” 他悲伤地望着京城,徒弟啊,这可真是害惨为师了。而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月池亦是愁眉不展,贞筠无奈道:“这已是张家的第三封帖子了,我这次还是回绝吗?”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宝宝们,请假了这么久,本章留言的小伙伴都有红包,今晚也会有肥章补偿哒,还请见谅见谅,鞠躬~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廿六 20瓶;唐小碗只吃一小碗 10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是非窠里浪倾危 月池明白, 即便是天下之主,亦不能事事称心如意,但是, 这方向亦拐得太匪夷所思了,她为了让张氏一族不敢生事, 提出了这么一个擒贼先擒王的法子。此事于她返家无半分助益,纯属她行善之举。一来是她怜悯那个无辜死去的宫女和一众被张家所害的百姓, 二来她只是像施舍路边的流浪狗一般, 施舍挨了一耳光,又被抛弃的皇太子。皇室在外戚方面的让步,或可减少文臣们心中的怨气,届时反噬也会轻些。 谁知道,这事兜兜转转一圈,竟然落到她自家头上。虽说方御史已表明和女儿一刀两断, 可是病急投医的张家人不会认呐,他们只会念叨着“亲父女哪有隔夜仇”,“打断骨头连着筋”,然后来一封一封地下帖子, 邀请贞筠参加宴会。若是去,他们所求之事, 实在无能无力。可若是不去,张皇后还没死呢, 这样一而再, 再而三地不给面子,等到皇后“病愈”出来,倒霉得还是她们。 月池想到此,又是扶额长叹。她此刻还不知, 未来还有更大的危险等着她。东宫之中,除了太子朱厚照以外,做主的就是八位大太监,合称八虎。可在月池入宫之后,除去被贬去刷马桶的罗祥,被诬罢职的马永成,再加上至今还在都察院监的刘瑾,现如今就只剩下张永、谷大用、丘聚、魏彬、高凤五人。 张永素来性格耿直,为人尚算正派,正应如此,他在弘治帝及大臣面前颇有脸面,故而先时刘瑾与马永成两拨人马暗斗之时,既没有扯上他,亦没有牵连他,全当他不存在罢了。而谷大用虽然聪明有胆色,可到底资历较轻,挑不得大梁。高凤倒是内书堂出身,根正苗红的大太监苗子,可惜他空有贪心,却无谋略。魏彬就更不必提了,只是刘瑾的狗腿子罢了。只有丘聚能说会道,又善扇阴风点鬼火,排除异己。是以,现下东宫内使中,竟然隐隐以丘聚为首。 不过虽然看起来上是丘太监占优势,可他自己也明白,众人对他只不过是表面功夫,绝非拳拳服膺。这其中的道理亦是显而易见。马永成资历老,又在弘治帝面前得脸,大家服他是常理,刘瑾 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而且颇得太子看重,大家服他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丘聚,数年来一直跟着马永成屁股后面,也没见做出什么大事,有时在太子面前说错话,还需马永成替你描补。论才干、论资历,你凭什么坐这东宫第一大太监的交椅? 不过既然坐上了,就断没有再下来的说法。丘聚思前想后,他决心要团结谷大用和高凤,一面讨好太子,一面打击张永和魏彬。可谁知,他的宏伟蓝图尚未走出第一步,就撞上一桩大事——皇太子偷拿令牌服饰,私自出宫。 当着面色铁青的弘治帝,东厂督主王岳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自皇朝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这样的奇事。足见尔等伺候是何等的漫不经心!连主子的行踪,竟都一无所知,若不是万岁亲来撞破,只怕你们还醉生梦死着咧,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就是诛了你们的九族也赔不起!” 丘聚此刻再无平日的趾高气昂,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王岳更是向弘治帝建议道:“万岁,不如将他们都撵了,另择好的来伺候太子。”这是明目张胆地除掉异己,插入人手。 这下,所有人都惊恐地睁大眼,一时哭声一片,每个人都泪眼婆娑地诉说他们在东宫是如何地尽心竭力,颇受太子看重。弘治帝听得头晕目眩,一来未免将此事闹大,二来他又不好替朱厚照把他这一宫的奴才都换了,因而只是将他们拖出去打了几十板子便罢了。 丘聚歪着身子躺在卧榻上叫苦连天,一面在心底大骂王岳,一面趁机责怪魏彬:“亏得老刘在时,这般倚重你,谁知你做事竟是如此粗漏,连一二腰牌都管不好,我也不敢让你再在值殿监里做了。反正你也吃了棒疮,不若在屋里好好休息。哥几个,你们说呢?” 剩下三虎有多恨刘瑾,现下就有多厌恶魏彬,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就派人去给内官监送信,竟是生生把魏彬身上的官位给抹了下来。魏彬身上的疼楚犹在,心底又起切齿痛恨。可他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为今之计,就只能去拉拢张永了,张永与刘瑾结仇较少,说不定还会给他一条活路。于是,魏彬在唤宫女替他擦完药后,就忍着疼备了一份厚礼去敲 张永的门。谁知,张永连门都未开,只派一个小太监悠悠来了一句:“魏哥还是回去歇着,张哥浑身疼痛难忍,实在无心见外客。” 好一碗冠冕堂皇的闭门羹,前一日和他们一起商量抹他的职务时,怎么就不喊疼了。魏彬气急,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孤清的屋里,昔日的门庭若市与今夕的门口罗雀形成鲜明对比,他甚至有些怀念刘瑾了,他愤愤不平道:“若是我刘哥在,哪有你们这些猴子称王称霸的机会!” 忽然之间,魏彬心念一动,拍手道:“我可以去向他讨个主意呐。”虽说刘瑾落败了,可那是因为和他对上的人是满朝文官,他在东宫时,那可是威风八面,无人敢掠虎须。他去瞧他,一来是全他们昔日的情谊,二来说不定得他的指点后,他就能走出一条生路了! 魏彬打定主意,待身上的伤稍稍好了后,他就找了个由头出了宫门。京城的监狱共有三所,刑部监顾名思义由刑部掌管,关押的是京城辖区内,犯了笞刑以上的罪犯和地方上移交过来的重罪大犯。若是弘治帝没有直接下令,按照文臣们的意思,李大雄就当到此来受罪了。兵马司狱则关得是盗贼流民。兵马指挥司在路上看到可疑人员,就能直接将他们逮进来。而最后一座,就是刘公公所待的都察院监了,这里关押的大部分都是京官,凡被御史弹劾的官员,一经弘治帝同意,即刻便被关进来。 魏彬找到了此地的司狱官,求爷爷告奶奶,丢了足够他肉痛半年的黄白阿堵物之后,终于见到了形容憔悴的刘瑾。他本以为刘瑾见到他后,定会痛哭流涕地扑上前来与他互诉衷肠,谁知,他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和煦一笑:“哟,彬儿今儿怎么想起你刘哥来了。” 魏彬瞅瞅旁边牢房里叫苦连天的囚犯,再看看这边淡然自若的刘瑾,惊诧道:“刘哥,您可真不是寻常人呐,这样的境况下,您还有心思看书!您瞧得这是——《鬼谷子》。这是兵书。” 刘瑾扬扬书,神秘道:“兄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宫中比战场还要凶险,战场是蛮子真刀真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也干脆。可这宫里是一众人口似蜜,腹似剑地勾心斗 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战场上还要凶险三分咧。” 魏彬心有戚戚道:“您说得很是。” 刘瑾此话本为试探,一见他应了,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他啐了他一口道:“我说你小子不会这么好心,想是我走之后,你被他们痛打落水狗,实在无可奈何了,只得来找我了。” 魏彬见被他戳破,也不遮掩了,他当下道:“刘哥,既然你心里同明镜似得,那咱们哥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小弟因着以前唯您马首是瞻,被丘聚他们所嫉恨。爷偷跑出宫,明明所有人都有责任,可他们单单就抹了我一人的官职,你说他们是不是公报私仇,欺人太甚。” 刘瑾面上的笑意一时消失殆尽,他瞪大眼睛道:“你刚刚说什么,爷偷跑出宫?!他为何要跑出去?出了什么事了?” 魏彬嘿了一声道:“刘哥,您自身都难保了,何必还管爷的事呢。爷是太子,周身有神佛庇佑,能出什么事。” 刘瑾很铁不成钢道:“难怪我一走,你就被人欺负成那样。你跟着我这么些年,硬是没学到半分机灵劲。太子是万岁独子,就算把天翻过来,他照旧能得享富贵荣华,可你我不一样。我们说到底只是太子身边的两条狗罢了,若是不时时关注主子的喜怒,根据主子的心思办事,迟早被其他想上位的野狗吃得连渣滓都不剩!你明不明白!” 魏彬如遭雷击,他哆哆嗦嗦道:“那刘哥,我把近日的事都告诉你,你可得帮小弟我想个法子。小弟虽说没本事救你出来,可送点钱四处打点,让你过得舒服些还是不再话下。” 刘瑾伸了个懒腰:“等你来打点,估计连老子的骨头都找不着几块了。行了,快些说!” 魏彬便将张皇后与朱厚照冲突始末悉数和盘托出。刘瑾听罢抚掌大喜,他压低声音道:“这下好了,彬儿,我们有出路了!” 魏彬被他唬了一跳,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刘哥,这、这从何说起啊?” 刘瑾叹了一口气:“咱们这位主子,要说冷情是冷情,要说长情也长情。若想真正做他的身边人,要么是像杨氏一样,自襁褓时陪着他,要么就要先入他的眼,才能进他的心。要入他的眼, 就得显得有用,要能替他排忧解难。他若是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有我们的用武之地。所以,咱们不能让这事就这么过去,一定得把这事闹大,待丘聚那伙蠢货无计可施时,就是你我的出头之日呐。” 魏彬听得叹为观止,他虚心求教道:“可是,这事已然被圣上下令捂住了,这能怎么闹大?” 刘瑾撇撇嘴:“圣上又如何,碰上皇后撒泼,还不是只能干瞪眼。你说,皇后要是知道,太子甘冒大险,只为见杨氏,她会怎样?她要是知道,是李越进言,让张家子弟全部被贬出京,又会如何?” 魏彬愣愣道:“李越,这又怎么扯到李越的事了。” 刘瑾咬牙道:“这个小畜生,将老子害到今日的地步,若不报复,咱家简直白在宫里混这么些年。不干李越的事又如何,张家的晚辈可都是去他岳父家受折磨了。皇后那等冲动易怒之人,脏水只要泼上去,哪里还顾得查明真相,当场发作还来不及呢。” “还有文官!”刘瑾的一双眼在暗地里发出渗人的光亮,“皇后说到底只是妇人,闹出得事也有限。爷这次是把文臣们得罪狠了。只是爷近日因心绪不佳没有闹事,文臣们就算有心发作,亦像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咱们就趁着大臣们正恼火之际,将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送到他们手中,他们还不如获至宝,马上开炮!” 魏彬听得热血沸腾:“那时,爷陷入困局,周围无人可用时,就是刘哥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就做刘哥的马前卒,您说往哪儿打,我就往哪儿使力。” 刘瑾笑道:“好,咱们哥俩一齐出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魏彬连连点头,两人此时面上又是一派亲热的景象,实际亦不过是因利所合罢了。魏彬急切道:“刘哥,您说,咱第一步要怎么办?” 刘瑾想了想,对魏彬道:“你想法设法找人搭上华昶,把太子和李越的奸情告诉他。” 魏彬惊得一哆嗦:“什么!太子和李越,他们!” 刘瑾点点头:“那天晚上,太子负气去李越家中,他们俩在屋里闹得那动静之大,我和石义文听得是清清楚楚。那时我俩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急急推门进去,谁 知就看到他们俩在床上……我看得真真的,准错不了。” 魏彬阴阴一笑:“真没想到,太子原来也好这一口□□花。” 刘瑾也不屑道:“李越看着一脸正派,还不一样是个以色侍人的。这事一捅出来,他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魏彬连连点头:“对,还有王岳,李越可是他引荐的,只怕他也脱不了干系。” 两人这厢嘀嘀咕咕地商量了许久,直到狱卒来撵人时,方依依不舍地分开。魏彬一出大门,只觉屁股上疼痛都减轻许多,步履也轻快了不少。他当下坐上马车回宫,再次清点财产,准备想方设法与华昶搭上线。 月池虽然聪颖,可一直在文华殿内打转,哪里知晓这些暗地里的勾当。此刻,她实然是全无防备。她正忙着向张奕苦口婆心地解释:“张兄,我岳父那个人,当真是心如铁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当日为着拙荆之事,他恨不得深啖我的肉,又怎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他见到我的书信,还会更加恼怒,届时岂非南辕北辙,适得其反?” 张奕不解道:“你已为东宫侍读,难道他连这份面子都不给?” 月池失笑道:“别说我是东宫侍读了,就算我做到内阁首辅,他也敢拿扫帚将我这个伤风败俗之人撵出去,你信不信。” 张奕叹了口气道:“好,你既然这么说了,愚兄也不好强人所难。” 月池急急道:“那还请张兄回去对您的亲眷解释一二,这事我与拙荆当真无能为力啊。” 张奕微微一笑:“你放心,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咱俩谁跟谁啊。” 朱厚照一进门,就见到他们相视一笑的情景,当下心中极为不是滋味。他咳嗽一声,果不其然,月池一见是他,立刻不笑了。 朱厚照:“……”川剧变脸都没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0 10:54:00~2019-11-20 23:3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a 20瓶;顾笙 10瓶;fun 3瓶;蒲扇、千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1、幸得明月照沟渠 而张奕在见到他之后, 就跟那老鼠见了猫似得,从适才的言笑晏晏,立刻成了锯嘴的葫芦, 他在见礼之后就立刻把自己缩成了一个鹌鹑,恨不得把脸都埋进书里去。 月池腹诽道, 他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原来自添了武师父之后,太子日常学习的程式又有了一番变化。上午, 侍读官先朗读十遍四书, 再朗读十遍经书或史书。到了巳时,侍讲官方至,对今早所颂的内容进行讲解,讲解完毕之后,今日的文课就画上句号了。如剩下还有时间,就交由他们练字。下午时分, 太子就去学骑射去了,月池与张奕要么归家,要么在此进行冲刺复习。 月池平日都是一散班马上就走,压根不会在此多留片刻, 今日若不是因着要托张奕让他们那一家人消停些,她才不会逗留到这个时辰呢。不过, 反正话都已经说完了,这个活祖宗又破天荒地来了, 此时不走, 更待何时。想罢,她立刻起身向朱厚照表示要告退。 朱厚照:“……”合着不仅不想对他笑,就连看他一眼都勉强是吗? 他当即就要发作,月池与他处了这么些时日, 早把这位天皇老子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她微微一笑,做关心状:“瞧殿下的玉面已然恢复得与往日相差无几,就连双眼亦不红肿了,真是可喜可贺。看到您这般精神,臣就放心了。” 脸?眼睛?!朱厚照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他扯着月池哭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的情状,他记事起就没这么丢脸过!他一时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月池“呀”了一声:“殿下的脸怎的突然如此之红,莫不是发烧了。丘公公,快传葛御医,臣就不打扰殿下瞧病,先行告退了。” 丘聚也是一脸惊悚地看着朱厚照:“爷,您这是怎么了?” 他就要伸手去试朱厚照额头的温度时,就被恼羞成怒的太子一下把手打掉。他嗔道:“糊涂东西,你才发烧了呢!李越,你给孤站住,不准走!” 月池心下暗叹一声:“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朱厚照灵机一动,他清了清嗓子道:“许久没查你们的功课了,亦不知你们近日有 无懈怠。今儿,孤便赐你们一个恩典,随孤回端本宫用膳。” 比月池还先惊恐万分的是张奕,小胖子在心底哀嚎:“为何、为何上天要对他这般残忍,他真恨不得当场厥过去算了。”可惜的是,他的神经已经被太子表弟锤炼得十分强悍,一时竟然倒不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李越身后,进了他视若龙潭虎穴的端本宫。 在尚膳监伺候的谷大用听说太子今日竟带了两个伴读回来,一时也是手忙脚乱,忙让御厨急急在做。一众人忙得热火朝天,一盘盘的珍馐佳肴如流水一般送到桌上。 朱厚照瞧着他下首的月池,悠悠道:“你沉着脸作甚,难不成你一天不回去做饭,就能把你家的懒妇人饿死不成?” 月池还未开口,丘聚就凑趣道:“难不成,李公子家中,竟然是他做饭?” 朱厚照不由莞尔:“自然,而且他还是其中的大行家。” 丘聚等人都笑出声来,月池道:“在下素仰慕东坡居士,又好口腹之欲,拙荆虽觉为难,亦只得任我去了,让殿下和诸位公公见笑了。” 朱厚照闻言哼了一声:“还真是护得滴水不漏。”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按理说夫妻和谐在谁家都是大好事,可偏偏到了这紫禁城中就变了味,盖因天家无小事,若一味地以公谋私,怎会让人心服口服,张家即便得了这泼天富贵,也未必守得住。 他这般神色落到丘聚等人眼中意味就变了,联想到他适才面红耳赤的模样,太子难不成真的……一定是,否则他为何适才害羞,现下又吃醋!真没想到啊,李越这厮可真是好本事。 几人正心思各异间,谷大用就小心翼翼地上前问是否可开宴了。朱厚照点点头。这次谷大用可学聪明了,他自个儿再也不戴头巾侍菜,而是站在一旁远远解说,谁知他刚刚说了一两句,朱厚照就摆摆手道:“让李越来。你可识得这是何物?” 月池口中的肉立时就不香了,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是一道汤羹,其上浮着一朵色彩明艳的牡丹花,汤水清澈见底,雪白纤细的丝缕在汤下若隐若现。这太明显了,她一见便知根底,正要开口回话时,忽而心念一动,或许这还是某人职 业生涯的转机呢。 她答道:“如臣没看错,这是洛阳燕菜。昔年女皇武则天当政时,洛阳城东一户农家种出了三尺长的萝卜,本地官员以为是祥瑞,便将其献给武皇,武皇便命御厨将萝卜制成佳肴。可萝卜此物,寡而无味,御厨绞尽脑汁,配上海参、牛筋、鱿鱼、鸡肉等精心调制,竟然把萝卜做成了燕窝状,还有不输燕窝的鲜美清甜,故而被武则天赐名为燕菜,自此名扬天下。” 朱厚照挑挑眉:“你还真是个中行家。” 月池道:“殿下谬赞了,臣只是偶然听过其中的典故罢了,实际如何并未尝试过。” 朱厚照闻言以目示意,服侍的太监立刻在月池的孔雀绿釉碗盛了一碗。月池举匙轻轻喝了一口,与记忆中洛阳水席相比,竟然还差了些细腻滋味。看来到底是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宁做21世纪的平民,也不当15世纪的贵族。凭她前世的身家,还不是一样吃香喝辣,还有空调吹。 朱厚照还问她:“如何,不比你的手艺差?” 月池莞尔:“这是自然,此菜甘美异常,倒让臣又想起了另一个名菜的来历。” 朱厚照心底颇为讶异,相识这些日子,非但是月池摸清了朱厚照的脾气,朱厚照也对她的秉性了然于心。她这种人,当着外人的面,方对他有些好脸色,一旦只他们二人在,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倒要看看,他葫芦卖得什么药。朱厚照不动声色道:“噢,你再说来听听。” 月池道:“传说,正月初二龙王爷生日,世间受过龙王恩惠生灵都会去给他拜寿。有一个萝卜精亦去了,谁知他竟然在宴会上醉后失仪,按照规矩,这样的精怪合该被拖出去杖责,永世不准入龙宫。萝卜精当场便被唬醒了,他惊慌之余,忙请罪说:‘小妖生来嘴巧,最善出谜,如能博得诸位一笑,还请龙王大人大量,放小妖一马。’龙王同意了,他当即便说了一个字谜,原文是:‘佛断急川,胸臆有大人相。龙飞凤舞,周身随瑞应气。’诸位可猜得出是何字吗?”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可东宫的太监们读书甚少,连四书都没看全,又怎会去瞧佛经,因而一头雾水。张奕 此刻倒多了些兴致,他道:“第二句龙飞凤舞,既形容山势嵯峨,又指书法精妙,张宪就有诗云‘茂树盘盘迷绿云,龙飞凤舞峰峦奔。’……” 朱厚照不耐道:“让你猜谜,谁让你掉书袋了。” 张奕闻言缩了缩脖子,再不敢言。 月池看向朱厚照,问道:“殿下可是猜出来了?” 太子殿下骄傲地挺起胸膛:“第一句‘佛断急川’,是化用‘祥河辍水’,《瑞应经》有言‘时尼连河水流甚疾,佛以自然神通,断水涌起,高出人头,令底扬尘,佛在其中。’。固有这个成语。第二句‘胸臆有大人相’是来自《华严经》,‘如来胸臆有大人相,形如卐字,名吉祥海云。’第三句,龙飞凤舞,有龙有风,是谓龙凤呈祥,第四句‘周身随瑞应气’,亦是指瑞气祥云。这四句所用典故都有祥字,谜底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月池惊讶道:“没想到,殿下对佛经也颇有造诣。” 丘聚在一旁道:“岂止是有造诣,李公子有所不知,殿下可是通晓佛经、梵语。连那些番僧都说殿下颇有慧根,是法王转世呢。” 朱厚照轻咳两声,表示自己的谦虚内蕴。月池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真没想到,这年头连和尚为了荣华富贵,都能睁着眼说瞎话了。 她继续道:“巧了,龙王也即刻猜出了谜底,知道这个萝卜精是在故意说吉祥话,念在他无心之失,也就放了他,因此皆大欢喜,为此还传出一篇佳话。这就是萝卜龙的来历了。” 萝卜龙就是萝卜干,泡菜坛子里常泡的那种。这么一个百转千回的开头,配上一个无比质朴的结尾,众人一时都忍俊不禁。朱厚照大笑过后道:“李越,哪有这种佳话,都是你编的?” 月池道:“不过付之一笑而已。不过,盼殿下笑过之后,亦能放人一马。” 朱厚照一愣,他先时以为月池是在说她自己,忽而又觉不对,萝卜精说祥字底的谜语,连起来不就是罗祥吗!他就说李越这家伙怎么今儿这么多话,原来是为罗祥讨情! 他一安静下来,殿中立时无人敢做声,他半晌方道:“李越,你可知你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月池一愣,摇头说不知。 朱厚照目光炯炯:“骨头太硬,心却太软。” 月池失笑:“臣只是,但求无愧于心罢了。”况且,她归家之日暂且无期,在这宫中多结善缘并无坏处。如果她对帮过她的人袖手旁观,日后谁还会对她伸出援手。 朱厚照问道:“这就是你连前程都不要,都要去救那个懒妇人的原因?” 月池想了想,诚实道:“一半一半。” 旁人皆听得云里雾里,朱厚照却一点就通,他是说,一半为救人,一半是不想入宫。他一时都被气乐了:“行了,就如你的意,孤今日放罗祥一马。不过,这个情可不是白讨的。” 月池道:“臣以为臣已经还了。” 她偏头看向张奕,张奕被这两人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他期期艾艾道:“殿、殿下,阿越,你们,有事吗?” 朱厚照气鼓鼓道:“没事,吃你的饭!” 作者有话要说:再也不自己编谜语了,头发都要揪掉了~ 62、总为浮云能蔽日 一连刷了一个多月马桶的罗祥早已不复当时在尚膳监的白胖, 他的脸色像年岁日久的铜壶底,蜡黄里透着暗沉。明明还只是秋天,他的双手便已皴裂, 仿佛苍老的树皮。旧时的圆领襕衫套在他身上,亦似鼓起的风帆似得。月池看到他都心下一惊:“公公怎会憔悴至此?” 罗祥像是很久都没同人说话了, 当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倒苦水:“怨不得人家都说,世态炎凉甚, 交情贵贱分。我得爷看重时, 大家都是满嘴的哥哥弟弟,可一旦失了势,什么兄弟,什么往日交情,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咱家成日与那些秽物作伴,可恨那些小兔崽子, 还想方设法地来踩我一脚。这样白日受累,晚上受磋磨,岂能不憔悴呢?” 月池闻言也是一叹,罗祥又感激道:“咱家此来是多谢李公子的, 若不是你替我求情,我还不知要被折磨到什么时候。” 月池道:“公公遭此不幸, 也是因李越之故,李越又岂能袖手旁观呢?” 罗祥闻言更加感佩:“咱家活了这么些年, 像您这样的好人也只见过寥寥几个罢了。只可惜, 咱家即将离了这紫禁城,除了日夜求丘神仙保佑您之外,也不能再帮公子什么忙,真是羞愧不已。” 月池讶异道:“怎么, 是殿下要将您贬出去吗?” 罗祥摇摇头,苦涩一笑:“这是咱家自个儿的主意。现如今,东宫的内使真真是乱做一团,刘瑾这只老虎一倒,什么猴子松鼠都想出来称霸王。若是往日咱家倒还有几分雄心壮志。可经此一遭,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否则惹火烧身,哭都来不及。幸好这些年也攒了些身家,咱家打算向内官监买一个外放的实缺,也能享几天清福。” 月池在唏嘘之余,更加坚定了要回乡的决心。此后,她时不时就在朱厚照身边旁敲侧击提醒他当日见杨氏的交易,谁知这混账回回皆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月池万不曾想到,世上竟然如此厚颜无耻之太子,她气闷之下,只得另寻出路。 谁知,出路没想到,家里却出事了。这一日她归家,只见贞筠泪眼汪汪,鼻翼通红,云鬓半 偏,衣衫亦有些凌乱。她一见月池就大哭出声,月池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被人欺负了,谁知一问之下,贞筠却气道:“李越,那群长舌妇,她们、她们说你是靠、靠……” 月池此刻犹然不解:“靠什么?” 贞筠轻咬下唇,飞快道:“靠卖肉上位的!” 月池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从何说起,你从哪儿听来的?” 贞筠哽了哽道:“今天张家又来人了。” 来得还是张奕的母亲。这位夫人不仅管家是一把好手,还能言善辩。她道:“犬子已向我们说明了李公子的意思。李公子与犬子同为东宫侍读,且私交甚好。即便为此,我们亦不会强人所难。前些日子,我们家那些亲戚因爱子心切,数次叨扰,还请您见谅。” 贞筠闻言忙连连说严重了,她并没有挂在心上。张夫人又道此来是为表致歉之意,邀贞筠去赏桂。贞筠此刻又露为难之态,张夫人见状道:“您莫不是心里还存着什么疙瘩,妾身可以保证,我们此次真无旁的意思,只是单纯瞧花儿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贞筠就被半哄半劝地带了出去。她到了之后才知,这竟然是京官内眷聚会!贞筠才堪堪十三岁,只是跟随母亲偶尔外出参宴,见得还只是母亲的闺中好友,何曾独自出来参加这些官家夫人的茶会。 这下万点金黄沁人心脾的芬芳入鼻腔也化作了苦涩,她心下忐忑地坐在座位上,不敢多说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唯恐出丑遭人耻笑。好在,这些年长她不知道多少岁的夫人亦没有同她为难的意思,只是时不时带上她一两句,以示没有晾着她。 本以为今天就能这么熬过去了,谁知在她去如厕回来,路过假山时,就听到几个妇人在一旁嘀嘀咕咕。 “你怎么才知道,京里都传遍了,千真万确的事,否则,那位主什么没见过,何须就要这么一个江南庶民。” “听那里头的传言,小爷不仅先前闯宫就为见他,现下连用膳都离不得他了。” “那你说,他们有没有……”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若不是靠卖肉,怎会上位得如此之快。” 语罢,几人就咯咯笑了出来,听在贞筠耳里就如母鸡 下蛋似得。她当下又羞又气又恼,转身便离开了。月池听罢前因后果,她问道:“你就这么回来了?” 贞筠红着脸道:“我在气头上什么都顾不得了,也没同张夫人告别。李越,要不你帮我向张公子再说一声。” 月池点点头,心下却在感叹,这可不是说一声就能了的事了。真是好毒的计,若是明目张胆在街头巷尾传说,以弘治帝爱子心切,当下一定会出手制止流言,可幕后主使偏偏另辟蹊径,通过妇人之后交头接耳。弘治帝即便再耳目众多,也不会把他们用在探听家常闲话中。 这下就给了这些流言可乘之机。而将贞筠叫过去,亦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为了看她的反应。若她当场斥责对峙,此事闹大,还能洗脱她的清白,可她就这么一气之下跑回来,只怕那群人现下就在信誓旦旦,铁证如山了。张家为何会如此呢,难不成从弘治帝处走漏了消息不成? 不过这并非现下燃眉之急,张家既然撕破了脸,丝毫不顾及宫中的张奕,就表明其定然想一次到位,将她彻底打落尘埃。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因而第二日,她就去求见李东阳。在这位人老成精的首辅面前,她并未吞吞吐吐,而是直接将贞筠所闻之言全盘托出。在微凉的秋风中,李东阳捋须叹道:“李越,实不相瞒,此事大臣中亦知晓得不少。” 月池一愣:“那既然如此,为何不严加管束内眷,反而任由此等无稽之谈流传,败坏太子声誉。” 李东阳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中迸发出灼灼亮光:“他们心中有怨,倾吐还来不及,又怎顾得及为上考量。” 月池悚然一惊。她是何等精明的人,当下一点就透。她因着与朱厚照不睦,为了报复他,用外戚做筏子,挑起君臣相斗,虽然朱厚照另辟蹊径,成功实现了他的目的。但文官岂是省油的灯,他们心中的不满反而因一次又一次的打压积累更深,下一次只要拿住机会,必会对朱厚照群起而攻之。这也是她在奉天殿的屏风后,说朱厚照此举害人害己的缘故。 可她没想到,文臣下一次对皇太子进击的契机竟然落到了她身上。她心知,自己与朱厚照是水火不容,可在文官眼中,她 是他的宠臣!连她自个儿做事都知道柿子挑软得捏,更何况这群大臣。他们动不了皇太子,可不是只能动太子的“心上人”吗? 她喃喃道:“这下可糟了。不过,先生,他们既然走内帷路线,就表明不愿将此事撕破,到底顾及陛下,对吗?” 李东阳赞许地看着她,如此时刻尚能冷静自持,真乃人中之杰。他微微颔首:“正是。此事主要是大九卿以下的官员作祟,我们这些讲读官虽知你的人品,可由于众怒,亦只能为你争取到一个机会罢了。” 月池接口道:“神童试。” 李东阳点点头:“这次试题难度非同寻常,你要好好准备,一旦落败,可不止是打道回府那么简单了。” 月池闻言心下哀叹,若真败了,只怕就是万人唾骂,声名尽毁了。她回到文华殿闷闷地读书,谁知今日之祸,还不算完。朱厚照前脚刚走,她亦准备离开时,坤宁宫的大太监趾高气昂地降临文华殿,言说皇后急召。月池心下百转千回,张皇后到底是为何事,可是在心底一规划,最近出得事太多了,桩桩件件都能让她暴跳如雷,这一时还真想不出是哪件。 她走进坤宁宫宏敞的厅堂中,距离上次来亦过了些时日了,这里陈设依然都丽,宫人依旧众多,可习惯了弘治帝日日嘘寒问暖的张皇后到底还是觉得事事不称意,因而整日郁郁,这种郁气像铅灰色的雾霾一般弥漫开来,使得这座殿堂亦失去了往日的华彩。 一见月池至,歪在凤座上的张皇后即刻直起身子,问道:“李越,本宫现下问话,你须得一五一十悉数道来,若有一字虚言,可别怪本宫辣手无情。本宫问你,太子前些日子是不是私自出宫了!” 月池默了默道:“启禀娘娘,太子前些日子的确私带锦衣卫闯宫……” 张皇后蛾眉深蹙,一挥袖不耐烦道:“本宫不是问那次!本宫是问,他是否独自一人出去过?”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补齐了,笔芯哟~ 63、善有天知得福报 朱厚照对宫内发生的惊天之事浑然不知, 他正沉浸在丘聚为讨好他,特地安排的大象表演中。皇朝养象的传统由来已久,京中就有两座象房, 一座位于广安门附近报国寺,这是太宗时期延续下来的老象房, 另一座则是位于宣武门内的新象房。此象房修筑于弘治八年时,因那时位于南洋的外藩小国入京朝见弘治帝, 进贡了好几只大象。为了饲养这些庞然大物, 弘治帝便下令新修这一处建筑。 不得不说,刘瑾在东宫多年屹立不倒,到底有几把刷子。他所挑得这个日子,即便月池找到人向朱厚照求救,这一来一往也得耗费不少时间,稍不留神, 就是黄花菜都凉了。而朱厚照在“痛失所爱”后,说不定还会迁怒丘聚,这正是所谓一箭双雕。 朱厚照兴致勃勃看着九只大象用长长的象鼻来回抛掷彩球。它们的鼻子灵敏至极,忽上忽下, 忽左忽右,使得三只彩球始终在空中打转, 一刻都没有落在地上。朱厚照不由连连叫好,挥手就说要赏。 丘聚在一旁得意道:“爷, 您先莫急着赏, 这只是开胃菜罢了,它们的看家本事还没使出来呢。” 朱厚照惊喜道:“它们还能做什么?” 丘聚笑道:“爷请看。” 朱厚照只见一只大象竟然抬起两只腿,搭在了另一只大象身上,它们一只靠着一只, 竟然绕成了一个圈。一旁的象奴忙各递给它们一条彩练。大象们竟用鼻子勾住彩练,当空舞动起来。一时空中七彩翻飞,好似九座虹桥,煞是好看。 “有赏,通通有赏!”朱厚照连手掌都拍红了,他又问,“它们可还有别的本事?” 丘聚笑道:“回爷的话,它们还会蹴鞠呢。” 朱厚照睁大眼睛:“是吗,那快表演给孤看看。” 皇太子一声令下,大象们又被赶到草地上,分为两组开始踢球。可这次就不如先前那么顺利了,踢到一半,一只大象就把球踩扁了。朱厚照见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伺候的象奴却吓得瑟瑟发抖,忙跪地请罪。朱厚照正要说罢了,丘聚却拦住他,道:“奴才知爷宽容大量,可他们这儿的规矩一向是极严的,可不能就这么 算了。” 朱厚照道:“你又在胡说了,喂象而已,能有什么规矩。” 丘聚忙道:“奴才怎么敢在爷面前胡说。这些象别看都长得一样,实际它们之间都有品级之分,享受固定的食禄。在大典时,它们也是像大臣似得,按尊卑次序站位,若是错了位置,下次站班排列还要移后咧。” 朱厚照笑道:“不过是几头畜生,它们还知道这个?” 管理象房的御马监官员闻言道:“殿下容禀,大象不同于其他俗物,普贤菩萨的坐骑就是一头六牙白象,足见此物的灵性。它们平日里都听从头象的指挥。这里的象奴,平日里生活困窘了,有时会向象借点俸给补贴家用。他们借之前,必要同头象好生言说,头象点头了,他们才可取走。” 朱厚照听得津津有味,不由感慨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看来这大象也是如此。” 丘聚听到头这个字就是心念一动,他忙接口道:“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无一个主管,到底像缺了些物什。” 朱厚照听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岂会不知丘聚的小心思 ,只是丘聚为人太过急功近利,于城府尚有欠缺,让他总觉不足。不过,他宫中尚存的几个大太监,也只有他勉强合适,念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要不他就…… 朱厚照正思索间,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他愕然抬头,竟然是罗祥策马狂奔闯入内。罗祥跌跌撞撞地下马,伏地道:“爷,大事不好了,李公子被娘娘的人带走,娘娘此刻正在逼问您上次出宫后的行踪……” “什么!”朱厚照霍然起身,面色凝重,他即刻命人去砖塔胡同将杨氏送走,谁知却被告知,杨氏今早便被人带走了。朱厚照勃然大怒,当下便起驾回宫。 被坏了好事的丘聚恨不得要把罗祥生吞活剥。罗祥自己倒是一脸满不在乎,他本是要走的人了,今日入宫就是为了向月池辞行,谁知人没瞧见,倒听张奕说了这么一个惊天秘闻。他心知肚明,必是有人要害李越,他有心去见万岁,可被告知圣上正在议事,没工夫见他这个小太监。他思来想去,一面使人给王岳送去口信,一面自个儿快马出宫见太子。 坤宁宫中 ,月池时至今日总算知道,弘治帝那般温和之人,如何能生出朱厚照这样的儿子,原来这脾气是像他母亲。母子俩一言不合,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当真如出一辙。 张皇后气急败坏:“本宫没工夫听你这些大道理。好,你不说实话是,来人呐……” 她令还未下,一旁的张奕就道:“姑母,姑母,万万不可啊。” 张皇后啐了他一口:“你这个糊涂东西,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的那些堂兄弟离京,都是拜你这个好兄弟所赐,你知不知道!” 张奕如遭雷击,惊疑不定地看着月池。月池正待开口时,皇后身边的宫女秋华忽而进门禀报道:“娘娘,杨氏、杨氏带到了。” 这下张皇后的炮火集中点立刻转移了,她冷冷道:“李越,你替太子遮掩也没用。本宫也想通了,见没见过都无所谓,总之杨氏今日,决计不能活着出宫。来人,赐雨浇梅花!” 一听这话,被堵住口,绑进来的杨氏颤抖如风中落叶。在太监抓上她时,她就像突然惊醒一般,拼命挣扎。可她那点子力气,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快,她就被人按到在刑床上,一位太监将草纸浸入水盆里沾湿,接着就盖在了杨氏的脸上。 月池此时方明白雨浇梅花之意,这竟然是要将杨氏生生窒息而死!她急急道:“娘娘请三思,这……” 张皇后嗤笑一声:“你莫急,马上就轮到你了。来人,将李越拖出去,廷杖四十。” 月池咬牙,这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既如此,还说什么。她猛然起身,抄起身边的一个花瓶就大步流星向张皇后奔去。张皇后被唬了一跳,四周的侍从也都齐齐朝她们奔过来。谁知,月池走了两步,忽然就掉转头,她抡起花瓶对着按住杨氏的两个太监就是一下。趁他们吃痛之际,月池一把拉起杨氏:“快跑!” 两人刚出殿门,就碰到过来挣表现的魏彬。他与刘瑾好不容易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将对手与主子都弄走。本想等李越死了,魏彬再出场解救杨氏,谁知李越这混账这般能侃,这杨氏都被绑进宫了,皇后竟然还未下令。眼见太子的乳母就要一命归泉,大显身手的机会也要付诸东流, 魏彬只得咬咬牙带人来了。 月池一见他来,大喜过望,她指指里面道:“魏公公,交给你了!”语罢,她扯起杨氏,拔腿就跑。 魏彬气急,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张皇后的怒吼就传出来:“拿下她们!” 这下完了,反应慢了一拍的魏彬只得留在此地给她断后。 杨氏毕竟是个中年妇人,没跑几下速度就慢了下来。月池自小身子虚弱,渐渐也双腿发软。眼看,两人就要被追兵堵截在去乾清宫的路上,骑银鞍骏马的皇太子终于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朱:我终于有了一次男主的出场范本了!白马太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璇子 20瓶;月漓潇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雅谑于人亦有功 虽说平日里多看他一眼都烦, 可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候见他来,月池也不由松了一口气。杨氏见他到了,方觉死里逃生, 一时悲喜交织,涕泗横流。她即刻挣开月池, 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抱住朱厚照就开始嚎啕大哭。气势汹汹的坤宁宫侍从们亦同被放了气的充气玩偶一样, 渐渐塌软下来,最终伏在地上缩成一团。 朱厚照满腔的怒火,在这群奴才们的瑟瑟发抖中,就像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忽的一声熄灭了,只留下被烧得支离的心的残骸, 与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对被王岳请来的弘治帝道:“还请父皇将这群恶犬带回坤宁宫,儿臣还要命侍卫安排杨嬷嬷返乡。” 弘治帝瞧着这场闹剧,又是一声长叹:“赐杨氏纹银百两,良田五十亩, 让她安度晚年。” 杨氏如梦初醒,磕头谢恩如捣蒜。她在谢过弘治帝后, 想再对朱厚照说些什么,谁知, 待她抬头之时, 太子已然远远离开了。她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木在当场。她的心里一片翻江倒海,嘴唇却像被浆糊黏住了一样,有心想说些什么,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 万般的感激、愧疚、不忍最终化作了泪水,汩汩流下。 月池没心思再留在此处耽搁,她同朱厚照一道回了端本宫后,就要告退。此时挥退了旁人的朱厚照方注意到她,他皱眉道:“孤救了你一命,你连个谢字都没有?” 月池拱手一礼道:“殿下救命之恩臣自然铭感五内,只是因今日拼死带杨嬷嬷出来,惊吓过度一时忘记了,还请殿下恕罪。” 朱厚照坐直身子道:“……听说唐伯虎的父亲是商人?” 月池抬眼,不解他是何意:“正是。” 朱厚照道:“你是不是也同你师公学过一两手生意经,否则,你这算盘因何打得如此之精?” 月池道:“殿下谬赞了,臣亦有回报殿下之心,只可惜今日出门匆忙,一时忘了带鼻烟壶。” 朱厚照被气得跳起来,他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你、你这个!” 月池眼睁睁地看着他眼圈越来越红,一滴泪顺着他的腮边滑落,他像是被泪水烫了一般,极 力咬着下唇要把眼泪忍回去,同时,为了表明自己的气势,他还瞪大眼睛恨恨地看着她。 月池:“……”又把人气哭了,这穿着一身黄,还真像一只炸毛的大橘。 今日与生母恩断义绝,乳母天各一方,心中难受也是常理。月池想了想,又大发慈悲,她开口道:“相传东坡居士学禅时,做了一首诗偈,请佛印禅师指教。偈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谁知,佛印看过之后,只批了两个字——放屁。” 朱厚照还以为她在卖什么关子,冷不防听她说了放屁二字。她生得如姑射神人,何曾说过这种话,当下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只听月池又道:“苏东坡闻言勃然大怒,当即乘船渡江去去佛印寺中质问,谁知到了江天寺,却吃了闭门羹。佛印只递了一张纸条出来,上面也写了一句诗: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噗……朱厚照一下便收了泪,嘴角忍不住便要翘起,可他又觉失了面子,当下肃容道:“你以为随便说些逸闻就能抵消你的罪过了吗,孤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 月池悠悠道:“是吗,那臣再讲一个。” 朱厚照坐了回去:“那孤就姑且再听听。”实际,他心里想听得不得了,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月池有心奚落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从前有一只小豕上街游玩……” 朱厚照打断道:“小豕不就是猪吗,猪也能上街游玩?” 月池从善如流:“从前有一只小豕精上街游玩。” 朱厚照:“……” “它正巧碰见潭柘寺大办法会,好几头白象走在大路中央,受到人们的欢呼敬仰。它心中十分羡慕,于是去买了两根大葱插在鼻孔里,显出原形也混了进去。可在百姓们看到它时,却齐齐愣住了,好半晌他们才认出了,这是个什么物种,当下都笑道:‘难怪不像样,原是猪装象!’” 猪谐音“朱”,“装象”谐音“装相”,朱厚照听到最后才明白,这人是在讽刺他装模作样呢。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你、你这个促狭鬼!满肚子坏水!” 月池一时也不由莞尔:“既然殿下的心绪好转了,那臣就先告退了。” 朱厚照却不愿她走,忙叫住她:“等一下,你、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此言一出,他明显感觉月池适才面上的轻松愉悦淡了许多,她仿佛又戴上了样板人的假面具:“为主上分忧是臣的荣幸,哪里还需赏赐。殿下可还有别的要事需要臣效劳,如没有的话,臣就先退下了。” 朱厚照的动作僵在当场,他知道又惹她生气了。她这样的人,能为那个懒妇人抛却功名,能为罗祥这样的小太监求情,还能不顾生死将杨嬷嬷救出来。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在她心中真如一抔黄土,又岂会在意什么赏赐。说不定,她是因为关心他,才说这些不符她秉性的话,他却又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月池语罢转身就走,她在心底骂自己,就不该对这种人烂好心。谁知,她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谢谢你。” 月池愕然回头,朱厚照已然别过脸去,不再看她。月池狐疑道:“刚刚,是你说得?” 朱厚照一愣,他霍然起身:“你可别告诉孤,你没听到,孤是不会说第二次的!” 月池默了默:“我听到了。” 朱厚照哦了一声,他又问:“那你、你就没有什么表示?” 月池想了想,回了一句:“没关系。” 朱厚照:“……”他就知道,不要指望李越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月池忽而道:“差点忘了这件事,殿下如真要谢臣,就帮臣两个忙。” 朱厚照大包大揽道:“你只管说来。” 月池道:“第一,查出散布你我断袖谣言的祸首,第二,我想回苏州。”这种被立成靶子,每日明枪暗箭不断,每天裹两层抹胸,还要垫上粗制姨妈巾防止姨妈突然而至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丘公公等人就像被鬼撵似得跑进殿来,朱厚照气急败坏地问:“京里的谣言是怎么回事?” 丘聚等一脸茫然,朱厚照一脸愠色,欲言又止。还是月池看不下去说:“就是传我和殿下断袖的那些。” 一众人闻言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高凤上前低声道:“汉高祖有籍孺,汉武帝有韩嫣,此事古来有之。他们也只能嚼嚼舌根罢了 ,还能阻止您与李公子在一起不成。殿下实在不必为此事烦心。” 月池翻了个大白眼,朱厚照一时都被这些“贴心”的奴才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飞起就是一脚,将高凤踹翻,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满脑子的龌龊事,满口的胡言乱语,孤何时同李越在一起了!” 一众人连连磕头:“没有在一起,没有在一起,是奴才们误会了。您和李公子只是……感情好!” “对对对,君子之交!” “是奴才等误会了您二位的友谊了!” 月池默了默,为何有一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正朱厚照不会袖手旁观,这次她是真告退了。 朱厚照无力地坐回到宝座上,扶额道:“一群废物,没一个顶用的。” 他忽而抬头,问道:“对了,魏彬呢?” 魏彬替李越顶了张皇后的怒火,被拖下去挨四十廷杖了呗,幸好打到一半时,弘治帝就到了,否则今日真要一命归西了。屁股上都是血的魏公公对着朱厚照痛哭流涕:“奴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爷了……对了,杨嬷嬷无事。” 朱厚照心下一暖:“她无事。孤记得你的忠心,定会重重赏你。” 魏彬垂眸道:“奴才做这些,并非贪图爷的赏赐,奴才刚进东宫就被刘哥教导,为爷效劳,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闻言眸光一闪:“你们哥俩倒是关系好,这时都不忘替他求情。” 魏彬急急按刘瑾教得话说道:“奴才固然是挂念刘哥,可更是为殿下着想啊。满宫之中,只有刘哥能体贴您的心意,做事处处周到。不像旁人,只顾着讨您的好,却连吃饭的本事都忘了。杨嬷嬷出事,这阖宫竟无一人知晓。李公子被带走,还是被偶然到此的罗祥撞破。奴才说句窝心的话,自刘哥走后,咱们这东宫就成了聋子、瞎子了,以前哪里有这样的事。” 朱厚照闻言沉默不语,他想到了自己和李越的断袖谣言,半晌方道:“丘聚等人,的确不堪大用。” 魏彬听罢心中大喜,他明白,救刘瑾出来的事已成了一半了,不枉他这番苦肉计呐。 巧合的是,月池归家后,亦对贞筠道:“洗脱污名与回家之事,想来已成了大半了。太子虽然脾气不好,可脑子到底还是好使的,而且他这次良心发现,应该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贞筠却依然心事重重,她拿出一支签来递给月池:“你瞧这上面说的,我怎么觉得我们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5 00:46:55~2019-11-26 17:5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nehs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倍晴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5、自古伴君如伴虎 月池接过签文, 直接上面写着四句诗:“潜藏自有光明日,守耐无如待良辰;龙虎相争生定数,春风一转渐飞惊。” 贞筠道:“给我解签的道长说, 此签名曰潜龙变化。虽时运不济,只得暂时隐藏自己, 但一逢风云际会,便可一飞冲天。这是我替你求的, 若真是如此, 你总不会在苏州那种小地方发迹。” 月池心中咯噔一下,随后道:“不过是签文而已,我素来不信这些。” 说着,她就将签随意掷在桌上,贞筠忙捡起来道:“你怎么能对吕洞宾仙人如此不敬。” 月池一愣,笑道:“原来是著名的酒色财气之仙, 那便更不可信了。” 贞筠蹙眉道:“你还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我能平安至今,都是神佛庇佑的缘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月池想到了自己无端回到这五百年的遭遇, 说来真要用科学解释,亦是说不通的。她难得口无遮拦道:“若真要让我一飞冲天, 就让我回去。留在这等鬼地方,莫说是为官做宰, 就算让我……亦无甚意趣。” 贞筠不解道:“这里是天子脚下, 天下哪里还有比这儿更繁华之地,这里要是都是鬼地方了,那我们江南不就成了地狱了。” 月池看向贞筠:“你说得是,我只是忘不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月池这厢陷入对前世的缅怀难以自拔,而另一厢的太子同样郁郁不乐。王岳久不来端本宫,一来就要应对太子提出的大难题。他的眼睛瞪得如金鱼似得,不敢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让奴才安排密探去监视官员的内帷?” 朱厚照不耐道:“孤说得还不明白吗,孤就是要看看,那个长舌妇与她背后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岳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啊。您、您上次让奴才去刺探李越在驿站中的一举一动,这不过调动两三个人,奴才自然能为您把这事偷偷办了。但是,这次恐要动用上百的密探,如无陛下的圣旨,奴才实在是没有包天的胆子私下行事。可若一旦惊动陛下,那李越李公子不就……” 朱厚照斥道:“废话,正因此事不能找父皇,所以孤 才对你私下嘱托。” 王岳道:“殿下,这宫里这么多双眼睛,锦衣卫那群人亦不是吃白饭的,即便奴才私下替您办了这件事,只怕也瞒不过陛下去啊。依奴才看,此事不单是冲着殿下来,八成亦有李公子的仇人在中煽风点火。依娘娘昨日所为,奴才觉得多半是寿宁侯、建昌伯两家心怀不满,故而在背后弄鬼。” 朱厚照道:“他们要是有这个脑子,也不至于混到人厌狗嫌的境地了。十有八九被人当枪使了。” 王岳一想也是,一时垂头讷讷起来,正苦思李越还有哪些仇人之际,忽听朱厚照问道:“你适才,唤了两声李公子?” 王岳一惊,他忙道:“正是,李公子得您的看重,奴才自不能像往日一般直呼其名。” “是吗?”朱厚照的目光直射王岳,烂烂如岩下电:“他为了不进宫做出的那些事,连累你在孤这里吃了好几顿排头,你就这般轻易揭过了?” 王岳强笑道:“都是为您做事,焉能一直记仇。” 朱厚照道:“你要是真有那等心胸,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李越刚入宫时,亦是日日被讲读官责罚,那时你怎么不担心他的安危了?刘瑾被弹劾当日,孤便知李越定拉了帮手,那时孤便疑心是你,不过后来因母后之事暂且搁置。谁料到你今日自己就跳出来了。你这刁奴,好大的胆子!” 王岳忙扑通一声跪下去:“殿下,奴才冤枉呐。那时不放在心上,是因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近日您连着两次出宫都是去寻他,奴才不也得掂量他在您心中的位置不是。” 朱厚照哼了一声:“巧言令色,你自个儿也说了,锦衣卫不是吃白饭的。那样宝弓天下罕见,只要顺着这物件的来历追查下去,迟早会水落石出。你是要不见黄河心不死,还是自首为先,孤念在你往日的忠心,或许还可网开一面。” 王岳心思电转,一时真生了畏惧之心,只得磕头请罪:“殿下饶命,奴才亦是为殿下考量。刘瑾乃奸猾之徒,依仗您的宠信在外横行无忌,这样的人留在您身边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朱厚照心下大震。他最初的怀疑对象有三,一是内阁,二是八虎中其他成员,三就是王岳。 内阁三公地位崇高,他不能直接逼问,而近日看来,八虎中其他人亦不像有此能为。那么就只剩下王岳,他还能套套话。因而,他便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来看王岳是否在意李越的性命。谁知一探之下,果真是他。 朱厚照心思电转,沉声道:“这样的事,孤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王岳摸了一把冷汗,连声应道:“是是是,奴才谢殿下不罪之恩。” “退下,没你的事了。”朱厚照道。 王岳战战兢兢地走了。孰不知,他这一番吐真言,倒真让朱厚照坚定了放刘瑾出来的决心。他喃喃道:“看来不仅是在外朝,在内宫之中,也需讲求制衡之术。等他把异己排除光了,不就要欺到主子头上了。” 他正深思间,丘聚进门禀报道:“爷,太后娘娘已然礼佛完毕了。” 朱厚照抬眼:“那就起驾,许久未向皇祖母请安了。” 王太后是宪宗的第二任皇后,在宪宗在世时,不得他的喜欢。宪宗为了立万贵妃为后,更是处处挑她的毛病。可她为人极为小心谨慎,对万贵妃更是一直避其锋芒,不与她争执,更是尽心看顾当时还是太子的弘治帝,故而能位居国母的宝座二十余年。到了弘治帝继位,她才是真正苦尽甘来,成为皇朝的头一号女人。但她并未得意忘形,而是继续恪守本分,从不插手六宫之事,对张皇后与朱厚照素来宽和,因而更得弘治帝的敬重。 朱厚照心知肚明,这种内宅传言,既无法明火执仗地查,亦无法明火执仗地禁。而涉事的官员估计也不止一两个。为今之计,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下最适合做这件事,非王太后莫属。 而在这对祖孙相谈过后,王太后便下懿旨,言说夜梦大才女班昭,故而重印女戒,以示追思。按照太子的意思,重印还不算完,应当钦赐给那些曾参加张家宴会的家眷才是。王太后摇头劝他:“太子,过犹不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太过精明,反而会让臣下畏惧。倒不如敲山震虎,恰到好处。” 朱厚照这才应了。没过几日,月池亦得到了消息,她挑挑眉:“真是高招。重印女戒,不正是说现世妇德有缺吗? 只怕有人要吓得夜不安眠了。” 她在庆幸自己得救的同时,也生一种悲凉之感。嫁做人妇,不仅要被丈夫撺掇着为祸,在事泄之后,背锅的同样也是她们。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心道,倒不如做一个男人,至少不用仰人鼻息,堂堂正正地做人。 她正这般想着,贞筠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她偏头道:“怎么了?” 贞筠无措道:“他、他,他又来了!” 月池霍然起身,还未来得及开口,朱厚照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张口他,闭口他,真没规矩。” 月池无语地看着又一次出宫的皇太子,他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没规矩。月池拱手一礼道:“不知殿下今日亲举玉趾,有何贵干。” 做文士打扮,附庸风雅摇着折扇的太子笑道:“有一稀罕景,特邀卿一道赏玩。” 月池皱眉道:“稀罕景?” 朱厚照道:“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常物,对你来说一定稀罕。” “……”月池还以为要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谁知他最后竟然带她来了泡子河畔。泡子河位于崇文门外,原本是城外通惠河的故道,但因明迁都北京后,将城墙南移两里,泡子河因此也成了内城河。此地风景秀美,河水澄澈如练,林木明秀如翡,因而吸引了不少达官显贵在此修筑别业。月池纵目一望,只见一座建筑前人山人海,她不由问道:“那是何处,缘何人如此之多?” 朱厚照道:“你还真是一眼就找到了关键了。那就是吕公祠。” 月池一愣,她想到了贞筠的签文,仍不死心道:“是哪个吕公?” 丘聚在一旁含笑道:“哟,李公子,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自然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吕仙人呐。外面的那些人都是参见秋闱的举子。他们都是来此乞梦求愿的。据说,这吕仙人甚是灵验,得他指点,定能高中。” 朱厚照道:“真有这么神,那咱们也去试试。兴许还能中个头名状元呢。” 作者有话要说:月池:天下谁都有机会,独你没可能…… 66、定要屈膝低我头 朱厚照让随从都候在车马前, 自个儿带着月池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谁知到了门前,太子竟也吃了闭门羹。那吕公祠的道人笑容可掬,可提出的入内要求却是苛刻得紧:“您的意思贫道明白了, 我们这里的门楣由于人来人往,早已失了原本的清净整洁, 若能资助一二以恢复往日的容光,想必吕仙人亦会感念您的诚心, 对您更加庇佑……” 一语未尽, 朱厚照便道:“科考是凭真本事,焉能贿赂神佛?” 月池:“……” 那道人的面色亦是一僵,腹诽道,穿得人模狗样,谁知连这点钱都舍不得。不过他到底是有经验之人,随即转来:“那不若您去那边做一篇文章, 若是赢了,就让您进去,连香火钱都省了,如何?” 朱厚照顺着他指得方向望过去, 竟有一众布衣学子在萧瑟秋风中苦思冥想。朱厚照眼前一亮,他抬脚就走过去, 月池无奈只得跟上。谁知他去了之后,亦不动笔, 而是在人群中来回打转。月池正想问他究竟是抽哪门风时, 他却忽然拍了拍一个学子,问道:“兄台,有没有兴趣聊两句。” 见那人抬头,朱厚照就笑道:“在下杨慎, 家父左春坊左中允杨廷和。” 月池蹙眉,这样也行? 那人一惊,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衣衫华贵,举止间颇有一番风仪,当下便信了八分,忙道:“见过公子,在下唐胄,琼山府人士。” 月池一愣:“琼州府,那不就是……”海南! 月池细看他的形容,一身布衣,颇为瘦黑,约莫三十岁左右。唐胄一见月池也是一愣,赞道:“这位小兄弟端得好品貌。” 月池还礼道:“兄台谬赞了,不过,您既然是琼州府人士,缘何来此参加乡试呢?” 唐胄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来参见明年二月的会试的。” 月池与朱厚照面面相觑,朱厚照失笑:“现如今才八月,你这也来得太早了。不过,刚刚孤、姑且看了一圈,只有你写得还像那么回事。难怪,原来你是个举人。” 唐胄苦笑两声,并不作答,朱厚照却心念一动,就是他了,他对唐胄道:“我看唐兄才华横溢,有心与您结交 ,不知可否拨冗一叙。” 左中允的公子相邀,唐胄简直要跪下感谢吕上仙了,哪里还会不同意,当即就随他们一道去了一间茶楼雅间。月池此刻是真不知这位爷到底是要打什么主意了。她捅了捅朱厚照道:“您到底要做什么?” 朱厚照挑挑眉:“天下原来也有你猜不出的事。去了不就知道了。” 月池无奈,只得跟上。一落座,朱厚照就直奔主题:“适才见唐兄面露愁苦之色,可是有何难处。或许家父能助兄台一臂之力。” 唐胄想了想道:“实不相瞒,这已是在下第二次参见会试了。” 原来,唐胄的家是在琼州府,来一趟就要走半年,好不容易觉得准备得差不多,满怀雄心壮志来应试。谁知,他一到京城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生生错过了一次宝贵的机会。盘缠用尽无奈之下,他只得打道回府,可由于舟车劳顿,他到家后也缠绵病榻好几个月。在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他终于养好了身子,家里的钱亦耗去了大半。他父亲思前想后,卖了好几块地,又四处借钱,终于凑够了盘缠,让他早早就出发,干脆在北京租一间小院住。 唐胄道:“家父是想着,即便在下身体再出不适,亦能在此好生调养,不至于再错过一次会试。” 朱厚照斜睨了月池一眼:“唐兄,这样看来,你的家境在琼州算是中上,有一个举人身份亦算是不错,何苦非要参加会试。在家享受田园之乐难道不好吗?” 月池此刻方知他是何意,闹了这么半天,就为打消她回家的念头,这还真是闲得发慌! 唐胄益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方道:“您毕竟是大家公子,不知我等蛮荒之地驻民的苦楚。” 朱厚照道:“苏东坡不也有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吗?” 唐胄摆摆手:“苏翁不过苦中作乐罢了。琼州天气酷热难耐,暴雨时时滂沱而下,这就不提了。最糟糕的是匪祸与官祸。就说圣上登基以来,弘治四年、六年、七年与十二年,均有番寇上岸烧杀抢夺,有时还发生过焚毁县城的惨剧,还有盗匪将人掳劫卖到扶桑的情况出现。” 朱厚照不虞道:“琼州兵备道和卫所呢 ,难不成是吃白饭的?” 唐胄道:“诸位老爷都很尽心,只是老爷手下的附属官吏,多盘剥百姓。” 朱厚照道:“你已是举人,难不成连你家都不能幸免?” 唐胄长叹一声:“三节四礼,缺一不可。如路过我家,我们还得杀猪宰羊,好生款待。举人又如何,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不如一个手下有兵的小武官。” 朱厚照问道:“就不能与之据理力争吗?” 唐胄摇摇头:“在下上有老下有小,实不敢冒此风险。没有官职,到底落了下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朱厚照道:“即便有了官职,若只是个芝麻官,还不如大员的家奴得脸,一样得卑躬屈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愁苦,是到了哪里都避不开的。” 唐胄点点头:“公子说得是,所以说,世上的田园之乐,恐只有去五柳先生的诗文中寻了。若在现世妄图遗世独立,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月池只觉面上狠狠挨了一记,待唐胄走后,她都没回过神来。朱厚照见状笑道:“怎么,现下不嚷着要回苏州了?对了,孤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师父唐伯虎,进府学当小吏了,专管孤的那些表哥表弟。” 月池一惊:“你做的?” 朱厚照大笑出声:“孤可没那么无聊,是你的好岳父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过你放心,他做得还不错,并没有人为难他。李越,你自诩聪明,倒来说说看,唐伯虎这般得脸,是仗谁的势。” 月池的心沉沉地落下去。她走到窗边,茶楼的老板正将一堆残渣剩饭丢到墙角,一群流浪狗冲将上来,竭力争抢。中间有一只瘸了腿的狗落到了最后,可仍不放弃,它嘴里呜咽着,跌跌撞撞地往里撞,希望能得到一点点果腹之物。 朱厚照不知何时立到了她身边,他道:“连狗都知道活命,人却始终认不清现实。你真以为,你回去之后就能安闲度日了?唐伯虎被判作弊,又娶了青楼女子,而你公然得罪提学御史,还娶了声名尽毁的方氏,如不是你积了八辈子的德进了宫,你们全家早就被华曙之辈磋磨而死,就连这次的谣言,八成亦有华昶的手笔。 可想而知,待你被打落尘埃之后,你的命不会比那条狗好上多少。唐伯虎的仇人,你的仇人,还有张家那群人,人人都会在你身上踩上一脚。” 月池喃喃道:“我以为至少做个男人就会好很多……” 朱厚照忍俊不禁:“男人?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唯有人上人,方得享如意。不争不上进,就只能跪着过一辈子。” 桃花坞的幻梦终于打碎了,她一直力图逃避的现实亦到了她眼前。若她真是个男人,她当然会竭力上进,可关键就在,她是个女人!为了九族的性命,她除了回家还能做什么。如果张氏一族不去苏州,唐伯虎没有被拖进府学,他们完全可以隐姓埋名,在皇权难以下沉的乡下安稳度日。又不是处处都是琼州府,时时都有上级官吏打扰。可现在全部都毁了!现下她的人生,就是返家慢慢被磋磨至死,还是留在这里一朝被发现满门抄斩的差别。她能怎么选,她该怎么选? 她怔怔地看着朱厚照,朱厚照对她挥了挥手:“怎么,吓傻了。孤先前提出的交易依然作数,你自己掂量着办。” 又是那一百个头!月池咬牙看着他:“这事你就过不去了是吗?” 朱厚照挑挑眉:“要过去亦不是不行,不过,你得从你身上剥去点东西。”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敲在她心上:“我是君,你是臣。我为主,你为仆。你真以为你身上那几分才智能支持你一世桀骜不驯?一朝行差踏错,便是全家万劫不复。是跪一个人,还是跪千千万万个人,你自己选。”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honey们,因为期末学业任务繁重,所以更新时间越发不定了,作者菌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那时就会好很多,还请大家见谅,酌情养肥,捂脸,sorry~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林子 5瓶;千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7、松树千年终是朽 他步步紧逼, 俨然是要从心灵上将她彻底摧毁,让她弯下脊梁俯首称臣。皇族是天生的玩弄人心的高手,即便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也是如此。他将她视作牛马, 视作枝叶,只能被他鞭笞前行, 被他随意修剪。不,不止是他, 在世上任何一个地位高于她的人都能做到这点。 李大雄、李龙、华曙、方御史、刘健、梁储、王鏊、刘瑾、张皇后的脸一一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得闪过, 最终定格到眼前这个人的面孔上。他的剑眉轻挑,黑亮的眼珠里满是兴味和得意,他的脸颊丰润皎白,嘴唇亦是鲜红,足见平日养尊处优,气血充盈。不像她, 她的脸色常年苍白如纸,唇色亦是寡淡。她毕竟受了十年的折磨,身子的根底早已孱弱不堪。 大家都是人,难不成他生来就该万众敬仰, 她就活该被人糟践?人生一世,又还有几个十年呢? 月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是受着和平年代的教育长大的,原本只想安稳度日。可既然这世道浇漓, 这人心刻毒, 那她亦不畏惧同他们斗上一场。反正退路已无,横竖都是全家一死,她为什么不干脆赌一场。一朝赢了,就是贵极人臣, 阖家荣泰,即便输了,好歹曾经真切活过,亦不枉在五百年前走一遭。 朱厚照被她的目光看得极为不适,正要发作时,就见她猛然坐回原位,拿起一盘点心,就开始把点心当七巧板堆起来玩。他都被气乐了:“装傻可不能逃过一劫。” 月池头也不抬地问他:“您看过《孟子节文》吗?” 她之所以有此一问,自有缘由。洪武爷朱元璋一日读《孟子》时拍案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盖因《孟子》中出现了大量引人不臣的语句,如:“齐宣王问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对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也,未闻弑君也。’”等。 之后,他就下令罢免孟子配享孔庙。在当时刑部尚书钱唐冒死闯宫进谏后,他虽恢复了孟子的配享,却砍掉了孟子原文中的八十五章,命天下读书人改读他改造过的《孟子节文》 。可在永乐爷继位之后,他就采纳了士人孙芝的建议,恢复了《孟子》的全貌。而《孟子节文》自诞生到废止,才堪堪过了十七年。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一旧事,可他不解月池的意图。月池望着面前金字塔型的点心,悠悠道:“当年被裁掉语句中就有一句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这话的意思简单明了——君主如何对待臣子,臣子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礼贤下士者,自然得到臣子全心效忠,而视臣下如草芥者,便会被臣子视为仇敌。读书不多的朱元璋都能一眼明白,朱厚照也不会例外。他眉头紧皱,月池问他:“您觉得,当年之事,是太/祖深谋远虑,还是太宗拨乱反正。换句话说,您觉得,删去《孟子》的原文,真能除却臣民心中的悖逆之意吗?” 朱厚照心知肚明,若真能轻易除去,他也不至于被文官压制到今日这个地步。他冷笑道:“你心有悖逆又如何,难不成又想拿鱼死网破来威胁孤?” 月池叹道:“臣只是一江南庶民,不值一提。可您要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太/祖善打天下,却不善治天下。在处理《孟子》一书上,他混淆了因果,天下人并非是听了孟子之言才脑生反骨,孟子只是在描述君臣之间已存多年的相处之道罢了。您不会真以为,大家对您忠心不二,是因您身负天命?” 朱厚照哼了一声:“你以为孤看不清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吗,他们之所以顺从,盖因孤能为他们带来高官厚禄。” 月池轻笑道:“您的确看透了文人身上庸俗的部分,可您没看清他们身上高尚之处。朝中亦有许多有理想之人,比如李阁老,比如刘阁老,他们孜孜以求的,是儒家千年来的梦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在儒家的政治蓝图中,不可缺少的是一个圣君,这才是他们对您忠心耿耿,又诸多要求的原因。换句话说,只有当您是圣君,能够实现他们的理想时,他们才会服从您。如果您与他们的想法相背离……” 朱厚照打断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月池道:“刚 开始应该不会直接走到那一步,但是他们可以拒不执行,可以阳奉阴违,可以糊弄您。没错,您是有东厂,有锦衣卫,但这些无法监控到天下每一个处。而东厂、锦衣卫亦有自己的小心思。更多时候,您就只能在臣下编造的幻象中活,以为自己的权力可以主宰天下,可实际上它根本连紫禁城都没出,或者即便出了,在离开您眼皮之后也大打折扣,甚至完全变了样。” 朱厚照勃然大怒:“你放肆!”他想到了王岳背着他做的事。 月池指着点心金字塔道:“臣只是在说实话。高之所以为高,是因为有低的拱卫,而如果失去了低位之物,高也就不称其为高了。权力同样也是如此。” 她说着便随手移开底层的点心,小小的金字塔即刻倒下,最高的一块芙蓉糕跌落尘埃,沾染尘土,咕溜溜地滚落到朱厚照脚下。 朱厚照低头瞥见这脏兮兮的糕饼,反而平静下来,李越这厮只是在激怒他,越动气,反而越上了他的当。朱厚照也坐回到她对面,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漏了一点,孤还可以相互制衡,相互监视。” 月池道:“那您打算如何避开文官的围追堵截,扶植武官呢?”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你把文官看得太过强大了,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月池恍然大悟:“这才是您今日来此的目的,你打算培植自己的人手,从内部分化他们?” 朱厚照嗤笑一声:“还不算太蠢。” 月池抚掌道:“竟是如此,想必,这也是您大费周折,要让我效忠您的原因?在下自诩,虽不算聪明,比外面这些脑子里全是八股文的人来说,还是要稍稍强上那么一点。原来,不仅是臣需要您的支持,方能保阖家平安,您也需要臣的效劳,方能保帝位独尊呐。” 朱厚照被说中了心事,他霍然起身:“李越,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只是一个……” 月池双手环胸道:“我没有人脉,便只能做纯臣;脑筋灵活,便能有大用;心肠很软,便易于拿捏;再加上不把荣华富贵放在眼里,日后也不担心我擅权妄为。您瞧,我说得对不对?” 朱厚照咬牙,半晌负气道:“你既然看出了这点 ,就需明了见好就收,不要给脸不要脸。” 月池望着他道:“我当然要脸,我只是觉得,您给得脸还不够。我很早就说了,我娘把我生下来,不是让我来做狗的。如果是要合作,我可以接受。如果是要做狗,那您可得小心了,恶犬伤主事件,当世也时有发生……” 朱厚照怒极反笑:“你还真是……从来没人敢对孤这么说话!” 月池道:“看来,亚圣的话您还是没听进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您都把我当狗了,还指望我如何?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厚照不忿道:“那要退也是你先退!” 月池这时倒是不争了,就当让让小弟弟:“成,我先退。” 她拎起早已沸腾多时茶壶,堪堪倒了两杯深褐色的浓茶出来,递了一杯给朱厚照。她举杯道:“为庆祝日后合作愉快,干杯!” 朱厚照:“……” 此刻,在这间房的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白瓷茶杯相碰的一声轻响中,决定了大明江山往后百年的命数,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月池将浓茶一饮而尽后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如殿下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一生忠心不二,任劳任怨。如违此誓,就让我断子绝孙。到您了。” 朱厚照不敢置信道:“孤也要?” 月池道:“君臣之道,其实本质上就是一种交易,各取所需。现下就是签订合约的时候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哼,他在心底道,要是哪日你行差踏错,那就算不得股肱了,自然可杀。孰不知月池也在心底道,第一,李越是假名,第二,她本来就不打算生。 朱厚照嫌弃道:“好生准备七天后的神童试,如那时出了纰漏,别说国士了,下士都没你的位置。” 月池淡然一笑:“您放心。” 朱厚照继续堵她:“说漂亮话也无用。” 月池无奈:“那臣就先不打扰您了,回去好生温书。” 朱厚照微微颌首,他站在楼上目送她远去,却见她径直走到墙角。她拿出一块点心来,将那只瘸腿的狗逗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就不顾 脏污和周围人诧异的眼神,竟将那狗抱起来带走了。 朱厚照眸光一闪:“长得男生女相就罢了,为人竟也是如此,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不过也罢,他要是真是刚强果断,孤反而不敢用了,是练雀还是仙鹤,就看近日了。” 七日后,奉天殿上,江南李越夺神童试第一,才华横溢,名扬天下,一如几年前的唐伯虎。而远在苏州的唐伯虎亦收到月池寄来的家书,他急急拆开,其中雪白的纸上一字都无,只画了一朵鲜艳的木槿花。沈九娘在一旁问道:“怎么样,阿越可有说他何时回来?” 唐伯虎的手无力垂下:“她不会回来了……”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她已决心为短暂的绚烂,而赌上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啦,笔芯笔芯。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药不能停 22瓶;调素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8、槿花一日自为荣 都察院监外, 魏彬一早便守候在门口,不多时司狱官就点头哈腰将“沉冤得雪”的刘瑾送出来。刘瑾周身焕然一新,神色亦是极为放松。魏彬晃晃悠悠上前, 忙将他扶入马车中,正打算奉承两句:“刘哥是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呐。您是没瞧见,爷嘱托王岳, 让他想法子把那卖弓的弄回来再改口供时, 王岳那脸色臭得呀,就跟那茅坑似得……” 刘瑾嫌弃地摆摆手:“谁要听你说这些,我问你,李越呢?是死了,还是残了?” 魏彬一下如卡了壳的老式放映机,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刘瑾情知不好, 他重重拍了他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魏彬叫道:“刘哥,轻些,我这身上还有伤呢。兄弟我实在是尽力了,可李、李越他, 这小子真是邪了门了!” 刘瑾恨恨道:“说重点!” 魏彬咽了口唾沫,嘟囔道:“他、他考了神童试第一……除了当场挥毫作文外, 华昶等人还现场命他对对子,作诗。他靠着拍马屁全都对上了, 华昶那厮恐是碍于颜面, 就不再逼问了。依我看,这事归根结底,都是华昶的错。” 刘瑾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拍马屁?!” 魏彬信誓旦旦道:“正是!我记得一个,华昶出的上联是, 蛇蟠山间,所行皆洼下,终难化龙登天。李越他居然对,鳯居廊中,所翔俱云上,径易与鹤比肩。华昶说他是阴沟里的蛇,他居然说华昶是凤凰,这不是拍马屁是什么?” 刘瑾听罢破口大骂:“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蠢货。《世说新语》都没看过吗?吕安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交好。一日吕安上门探望嵇康。因嵇康外出,嵇康之兄嵇喜便请吕安进门,吕安非但不入门,还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嵇喜那傻帽当时就和你一样沾沾自喜,孰不知,鳯拆开就是凡鸟。凡鸟就是庸才,李越哪里是在讨好,他分明是在讽刺华昶!” 魏彬听得目瞪口呆:“可、可是这对联的,后面半句,都是好话啊。” 刘瑾定了定神:“廊是指六科廊,这个好说。至于与鹤比肩,鹤……” 他恍然大悟:“一品文官身上便着仙鹤补子。他 是在骂华昶,区区一个庸才,不知高低进退,居然敢与朝中大员争先!” 魏彬这才明了,他一拍手道:“难怪,他对了这句后,就又变成阁老和尚书们考较他了。” 刘瑾此刻已经气得无心言语了,半晌方道:“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弄死这小畜生的时候!” 刘公公没想到的是,若他一直安分守己,说不定李越早已返乡去了,可正是因他再三折腾,才造就了今日这个局面。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在他与李越的明争暗斗中,时光飞逝、三年过去了,李越非但没有被他弄死,反而在朱厚照身边的地位益发稳固,甚至有隐隐压过他之态。 十六岁的月池得益于端本宫中良好的膳食,已长成了一个身材颀长、风采秀隽的少年。她的肌肤仍然洁如羊脂,可到底少了几分苍白病容,在秋日和煦的日光照耀下,浮现出薄薄的红晕。铜冲耳乳足炉燃起太子甚喜的奇楠香,时不时温香拂面,让人心旷神怡。她与朱厚照一人一边坐在紫檀云纹炕桌两侧,都在专心致志地看折子。 不过,不同于月池面上的安定,朱厚照眉头紧蹙,忽然之间就将手中的奏折掷到桌上。桌上金黄的橘子被这一击打落,咕噜噜地滚了好远。十三岁的太子进入青春期不久,虽然也长高了不少,不过因男孩发育迟缓,到底比月池矮一些,下颌稍显棱角,但尚存几分稚气。 与他的身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日益暴躁的脾气。特别是近日,弘治帝又一次犯病,担心自己若突然龙驭上宾,儿子恐难以应对纷繁的朝政,特地将儿子召去,将所有的折子都交给他过目批阅。决断票拟之权原本一直为朱厚照所向往。可获得这样无上权力的代价若是父亲的性命,那他宁愿还当个无所事事的皇太子。 月池轻车熟路地问他:“又出了什么事?” 朱厚照只觉眉棱骨直颤:“五月李先生上书,言说:‘天津大旱,夏麦枯死,秋田未种,百姓面有菜色。临清、安平等处盗贼纵横,夺人劫财者处处都是。’【1】孤刚刚请示父皇,命当地卫所平叛。六月,刘大夏便又禀报:‘京师官军因钱少、私役繁多,多有逃亡。江南军士多因漕 运破家,江北军士多以京操失业。’【2】他当不了这个兵部尚书,要辞官回家!今天,右副都御史张敷华又上疏要求浚治淮扬运河,说再不整治,明年运河堵塞,漕运不行!” 朱厚照气得胸口起伏:“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当真、当真是!” 月池腹诽道,当真是祖宗挖坑,坑死子孙。太子爷两年前刚接触奏折时,还有几分大展宏图的野望,可在目睹大江南北,层出不穷的祸事之后,就只余下焦头烂额。月池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自幼关在龙凤店,不知外面百姓的苦乐。待碰见唐伯虎,触目所及亦是士人的安逸。而到她入京之后,接触的又是宫闱繁华。她本以为天下虽称不上盛世,至少还能算太平,只要恪尽职守,一朝登上高位,便可安享尊荣。万万没想到,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说好的中兴之治呢,当真处处都是纰漏。 政治上,文官与宦官争斗不断,贪腐早已蔚然成风。财政上,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政府机构,连官员最基本的工资都无法支付,有时甚至还要用实物折合。军事上,北方有鞑靼和瓦剌时时犯边,南方有倭寇和海盗频繁骚扰,而至于大明的军备,连兵部尚书都觉得二品大员的位置坐不稳了,可见是糟糕到了何等境地。在这种朝代当官,除非良心污得像锅底一样,否则便不是来享福,而是来受罪!当得官越大,受得罪越多。 月池长叹一声,她还得安抚朱厚照道:“他们既指出弊政,想必也提了解决之道?” 朱厚照闷闷道:“提了又如何,不过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完全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根本?那只能以社会主义的光辉普照中国了,在封建体制内无法解决核心的社会矛盾,只能修修补补,尽力调和,待实在修补不成时,便“循环于一治一乱而无革命。”【3】只可惜,生产力尚未到达根本变革的程度,要改也只能是空想。 月池正沉思间,朱厚照却忽而道:“今年八月,你便去参加乡试。” 月池愕然抬头,朱厚照道:“孤知你想连中三元,名垂青史,可父皇的身子……一旦出了什么问题,群臣若欺孤年 幼,后果不堪设想。我朝惯例,非进士者不入翰林,非翰林者不入内阁。你只需得一个进士功名即可,会元、状元不过锦上添花,并无大用。” 月池心思电转:“臣明白,可臣是担心您在宫中,难以支应。” 朱厚照道:“孤这里尚可,虽然功课繁重,但毕竟还有刘瑾与司礼监之人在。” 月池一听刘瑾的名字就微微蹙眉,可她知道,即便她说得天花乱坠,朱厚照亦不会动刘瑾分毫。太子以东宫八虎与司礼监维持平衡,又以内监与外朝分庭抗礼。刘瑾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人物,只要他不作死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朱厚照在寻到替代品之前,都会保住他的地位。她自己也是如此,她是朱厚照插入文臣中的一柄刀。只要他没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哪怕刘瑾再花上百倍的功夫,她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 可现在,由于弘治帝的身体状况,朱厚照已然不愿让她只局限于内宫智囊的位置,他有心让她进入前朝,所以要求她必须考取功名。月池明白,这下怕是推托不成了。她微微颔首应下,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考试不是问题,可考试前的搜身就是很大的问题了啊。 “什么!”得知消息的贞筠也惊得目瞪口呆,尔顷她便坐回椅子上,苦笑道,“居然这么快。我还以为会……” 月池道:“此次只怕又是九死一生,要不,我们还是和离。” “我不同意!”贞筠这下又是一声高呼,这下将卧在她脚边的狗子都吓得站起来。这条被月池抱回来的,脏兮兮的流浪狗在经过贞筠无微不至的照顾后,虽然走路仍是一瘸一拐,但毛色之鲜亮远胜从前,就连它圆滚滚的眼睛亦渐渐有了神采。 贞筠见它一脸茫然的模样,忙揉揉它的狗头哄道:“大福乖,睡。姐姐不是说你呢,姐姐在说她。” 月池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就听她斩钉截铁道:“三年前我都没同意,现在就更不会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1】李东阳奏疏。 【2】刘大夏《条列军伍利弊疏》 【3】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 谢谢大家的等待,接下来就是改革篇了。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唐小碗只吃一小碗 20瓶;某君 10瓶;云林子 5瓶;12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9、年少不知情所起 三年前, 月池在通过神童试之后,就向贞筠提出了和离。只要斩断明面上的关系,她登高位时, 唐伯虎与贞筠一样能享受她带来的福利。若有朝一日她跌落尘埃,也不会直接牵连他们。九族之内可不包括师长, 自然也不包括前妻。 贞筠对此表示坚决反对:“你当我傻吗?我一走,你泄露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一旦事发, 即便圣上宽仁不追究, 我爹在官场这么多年,依他那臭脾气,仇家可比你多多了。那时我们还不是一样倒霉。要赌就干脆赌大一点。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反而容易坏事!” “可是……”月池欲言又止。 贞筠摆摆手道:“黄崇嘏怎么骗过去,咱们如法炮制不就好了。而且你有我这个正牌夫人在,也不必担心上司把女儿嫁给你了。” 黄崇嘏就是黄梅戏女驸马的原型, 她是唐僖宗年代人,生于官宦之家,父母亡故后,便女扮男装在巴蜀游历。一日路遇火灾, 她被诬为纵火犯,为洗脱冤屈, 便向当时的知州写诗辩白。知州赏识她的才华,不仅还她清白, 还举荐她做官, 最后甚至提出把女儿嫁给她。她当官虽远胜当时的男子,可在闺房之事上也没那个功能啊。她最后无奈只得坦白,幸好知州宽和,还赠了她一笔钱, 允许她辞官回归故里。 月池叹了口气:“夫人明鉴,黄崇嘏没有经过科考,咱们这是要入场搜身的啊!” 贞筠满不在乎道:“那又怎么样,大不了请个枪手。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告诉你,这种事多了去了,我哥哥和我说过好多事例。温庭筠听说过,他就多次代人考试,有一次甚至在考官的眼皮子底下帮八个人写完了卷子,还传递答案。温八叉之名,名不虚传。” 月池扶额:“我长得这个样子,又时常在内宫行走,考官岂会不认识我。” 贞筠一时语塞,她灵机一动又道:“那就,那就穿厚一点,裹上五层的抹胸!” “……”月池静静道,“那本来没有的东西都被你凸显出来了。” 贞筠蹙眉:“好,别着急,咱们还有最后一条路,贿赂搜身的衙役!” 月池摇摇头:“只要我把 钱掏出来,刘瑾和华昶的人只怕就会冲将上来,将我当场拿下了。” 贞筠恨恨地拍了拍桌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惹急了姑奶奶,我就给你带一只黄鼠狼在书囊里,到时候放出来,让它放个屁把所有人都熏晕!大家都忙着逮黄鼠狼,谁还有空管你是谁。” 月池一愣,她抚掌道:“好主意啊!” “什么!”贞筠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真、真要带黄鼠狼啊,能行么,书囊里应该放不下……” 月池失笑:“黄鼠狼当然装不下,不过猪可以。” 贞筠更是一头雾水:“猪?猪能做什么。” 月池眨眨眼:“他能插上葱装象啊。多谢夫人的锦囊妙计,这下不用愁了。我去做饭了,你今日想吃什么?” 贞筠默了默:“鸡丝面?” 月池点点头:“得令,我去也。” 贞筠望着她轻快的步伐,慢慢坐下,她摸摸大福的狗头:“你姐夫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呐。聪明人的想法,我们永远猜不透。” 大福小小地汪了一声,贞筠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挠挠它毛茸茸的下巴:“你也觉得啊,不过她总有办法不是。她一定能行的。”连皇太子都随便打,区区一个科考而已,算什么? 又被腹诽的朱厚照不由小小打了个喷嚏,一旁伺候的刘瑾忙殷切道:“爷,要不加件衣裳,莫要着凉了。” 朱厚照摆摆手道:“无事,对了,李越呢?他是不是又提前回去了。孤早说赐他几个厨子,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厨房里厮混,像什么样子。” 刘瑾暗恨,嘴里却道:“爷,您忘了,您命李越参加这次的乡试,时间不多了,他也得回去温书不是。再说了,他没有功名,依照我大明律例:‘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者,仗一百,即从放良。’连一般的仆人他都没资格要,更别说御厨了。” 朱厚照一愣,随即道:“依他的才学,高中还不是轻而易举。区区一个乡试而已,至于那么严阵以待吗。” 刘瑾听这意思,感情李越回家早了他都不高兴。他在心底道:“爷啊爷,他回去给方氏做饭就是厮混,那他上次给你带了几块栗粉糕来,你怎么还表彰他忠心为主呢,做人不能这样啊!” 可混到他这个份上,心里越想谁死,面上就待谁更亲厚,特别是当着朱厚照的面,更是一点端倪都不能露。当下,刘瑾就笑道:“李公子也是怕辜负您的期望啊。依奴才看,以他的聪明才智,这次必能连中三元,光耀我们东宫的门楣。” 朱厚照笑道:“孤看也是。” 刘瑾在心底呸了一声,开国这么多年,我朝连中三元的就只有三人,分别是洪武年间的黄观,永乐年间的李骐,及宣德年间的商辂。而且这三个人应试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李越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敢做此春秋大梦,也不怕把牛皮吹破了。 不过,刘瑾灵机一动,这正是一个捧杀他的好机会。他完全可以放出话去,神童试第一李越,夸下海口,此次鳌头,非他莫属。当年用在唐伯虎身上的手段,一样可用到他身上。可惜,傅瀚已死,否则哪里轮得到李越这混账逍遥多年。 别人不清楚程敏政一事,他心中可是透亮。傅瀚是前任的礼部尚书,一直有入阁之野望。然而,时人所传:“学问该博称敏政,文章古雅称东阳。性行真纯称陈音,各为一时之冠。”当时出身名门,前大学士李贤的女婿,与李东阳齐名的程敏政就成了他进入内阁最大的绊脚石。为了拉程敏政下马,傅瀚命华昶检举唐伯虎,此计果然成功。 傅瀚在程敏政死后接了他的位置,成了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詹事。本以为,等徐溥一告老,傅瀚就能上位了。谁知,万岁似有所觉,宁愿留一个瞎眼老头待在首辅的位置上,都不愿让傅瀚入内阁。而傅瀚这厮也不争气,竟然得了足疾一命呜呼,还走在了徐溥前头,这下倒让刘健白白捡了个大便宜。真是世事无常。不过没关系,傅瀚、焦芳虽离开了,可还有别人在。他这三年可不是在此干瞪眼,明面上虽不能交往,暗地里的礼尚往来可是一点都没少。李越这厮,他倒要看看,李东阳那群人能保他多久! 刘公公正斗志昂扬间,就又听看书入了迷的朱厚照下意识叫:“李越,你来瞧瞧这个。” 刘公公一愣,心中立时涌现出“自古男儿皆薄幸”的痛楚,就只是三载白日同窗而已,难道敌得过他们五 年朝夕相处吗!而朱厚照抬头不见人的不悦更是深深刺痛了他,他正待开口时,就听朱厚照道:“叫他进宫来,宫中幽静,苦读更能事半功倍。在家里招猫逗狗,沉湎于温柔乡中,反而误事。” 刘瑾默了默,应道:“是,明日奴才就派人去召他。” 朱厚照道:“现下就去,正好叫他过来一道用膳。” 刘瑾:“……”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正等着吃饭,“丈夫”却被叫走的贞筠:“……”我也觉得没法过了! 月池倒是若有所思,正准备下手,他就送上门来了,倒省了她的功夫。 端本宫中,朱厚照一见她便道:“你这腿脚当真是不错,来得快,去得也快。” 月池行礼落座后道:“您既然赐膳,臣岂敢怠慢。”这又是发哪门子的火。 朱厚照哼了一声道:“既然不敢怠慢,就不当一声不吭地就走。” 月池无语地看着他:“是您今早应允让臣在乡试前提前告退的。” 朱厚照皱眉道:“那你也提得太前了!” 若是平日里,月池当真懒得和他争,早走一个多时辰回家吃晚饭而已,他纯粹就是没事找事。似太子爷这种人,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敷衍认错,然后沉默。 不过,即便这样,也不一定能堵住他的嘴。 果不其然,刚动著几下,朱厚照就道:“李越,讲个故事听听。” 月池当即叹了口气道:“殿下,要不今日让刘公公讲。” 突然被叫到刘瑾一脸茫然,朱厚照道:“孤不想听他那些无聊的玩意儿。” 刘公公的心碎成了八块,月池还补上了一刀:“那您就提前找几个能说会道的小太监留在身边。否则,臣一朝走了,您怎么能习惯呢?” 朱厚照动作一顿:“走?你要到哪儿去。” 月池道:“启禀殿下,臣想着,臣若有幸通过乡试,便会向圣上告假,在家专心习文,以求明年二月能通过会试。” 朱厚照闻言斥道:“李越,莫不是孤这端本宫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你在此地怎么就不能温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2 18:24:58~2019-12-04 20:3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乆蓅=癔忕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只坐尘缘蹉一念 月池半真半假道:“臣不敢, 可这毕竟是迟早之事。即便这四个月臣留在宫中,可一旦臣有幸进了翰林院,一样见不得您。臣与殿下同窗三载, 日日谈天说地。一想到分别,也不由怅然。您要好好保重。您贵为储君, 当大人有大量,平日里与先生们少些争执, 毕竟无臣在中说合, 若真闹大了就不好了。还有张兄,日后只有他在此陪着您,他好歹是您的表哥,虽然啰嗦了些,但到底是一片赤诚,您念在朝夕相处的情谊, 也该对他和善些。不过此都是小事,臣最放不下的仍是经筵。” 经筵制度自英宗皇帝时正式确立,主要是由翰林以及有翰林经历的詹事、春坊等讲解儒家经典。自弘治帝登基以来,除却寒暑两季, 每月的初二、十二和二十二日三天都要举行大经筵,知经筵事以下都要官员参加 , 因此又称 “会讲”。而除去在会讲日之外,一般每日还会举行小经筵, 又称日讲。说白了, 这是在给皇帝上课,即便太子爷登基,活到了八十岁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皇帝,按照规矩也不能毕业停课。 一般的授课已让朱厚照忍无可忍, 而大经筵更是每次都在挑战他耐心的极限。大经筵的仪式极为繁琐,皇帝和讲读官都要按照鸣赞官员的唱礼,依严格的礼仪规矩行事。至于讲得内容,多是《四书》、《五经》中的两三句话,一字一句掰碎嚼烂细讲。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将皇太子听得头昏脑涨,恨不得当场掀桌而去,可惜为了皇家颜面,他还得端坐如仪,面带微笑,否则明日弹劾的奏疏上来,又要挨父亲的责骂。 月池亦“有幸”跟着朱厚照参加。她第一次去时,因没有提前多用早膳,当真是站得两腿发麻,饿到头晕眼花。第二次时,她就学聪明了,偷偷带了几块栗粉糕去。待到中途休息时,她就拿糕点出来填填肚子。谁知,被朱厚照发现了。这位爷不知是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然让她在这种场合,偷偷掰点心给他吃,而且还指明不要宫里的,要她从家里自带。 从此,经筵奇观出现。太子做无意状垂下手时,月池就飞快地把点心塞进他手里。他眼中 笑意一闪而过,又似做贼一般环顾四周情况,趁着诸位大臣不备时,迅速把点心塞进嘴里。一般吃上七八块时,经筵也该结束了。月池本以为这种无聊的游戏,他玩个一两次就会消停,谁知,一玩就是三年。 月池叹了口气又道:“您还是自己提前备一些,否则一整套仪式下来,您会撑不住的。大宴上的膳食您又不喜欢。” 这说得是经筵后的赐膳。在经筵结束后,皇帝会命光禄寺在左顺门北备下宴席,宴请群臣。不仅大臣们本人能去,他们从官、堂吏乃至家仆都能入场,沐浴天子恩泽。说来,这么多人吃饭,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光禄寺花了大价钱做出来的御膳,实在是……平平无奇。既无珍错殊味,全是鱼肉牲牢也就罢了,调料还同不要钱似得猛放。就连太子爷这种北方人都受不了了,更何况月池是口味清淡的南方人。列位臣工也是如此,到头来,倒是便宜了蹭饭的下层人士。 月池正唏嘘间,朱厚照已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急于让月池进入前朝,竟是忘了,她一旦高中,他非但平日无人说话解闷,用膳没有故事听,就连在经筵上点心都没得吃了。往年一人无聊也就罢了,可在体会过有趣之后,又让他独自重回枯燥乏味的生活,这他怎么受得了!他正皱眉不知所措时,月池却蓦然笑出来:“虽说是有点舍不得您,但臣也算是轻快了不少。往后这都是刘公公的事了。臣不但能够卸任,而且一旦在翰林院进修完毕,就再也不用上课了。您就不一样了,您得一直上下去,哈哈哈。” 刘瑾:“……”他吃错药了? “……”朱厚照拍案而起,“李越,你太过分了!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 月池忍笑道:“臣说得句句实言呐。谁教您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呢,臣这样的庶民只要通过科举证明学识,就可自修。您和我们不一样。” 朱厚照怒道:“孤怎么和你不一样了,孤文武双全,哪点儿比你差了。” 月池道:“是是是,可您就算有状元之才又怎样,您又不能真考个状元。” 朱厚照闻言似有所动,他命左右退下后,就独自在厅中来回踱步。月池明白猎 物已经一脚踏进来了,她故意又加了把火:“殿下,您还是接受现实,经筵是国之大政,虽说是繁琐了些,可都是必须的。您还是去乖乖参加。” 朱厚照回头道:“胡说八道!这算哪门子大政。按孤的意思,这种既浪费时间,又虚耗国库的无聊仪式早就该取消了。有这种闲心闲钱,还不如花在平定盗匪上!” 月池做惊讶状:“这可不行,庶人之学与不学,系一家之兴废;人主之学与不学,系天下之安危。您若想贸然取消,难堵悠悠众口。” 朱厚照得意道:“谁说孤是贸然取消,经筵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助天子进益学问吗?那只要孤证明自己的学识已然登峰造极,他们不就无话可说了?” 登峰造极……每一次朱厚照的自信程度都能让她“刮目相看”。不过无所谓,只要能实现她的目的,管他吹多大的牛皮呢?月池试探性道:“您、该不会是要?”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孤和你一起去参加乡试,此事早有先例,宋徽宗的第三子不就中了状元吗。” 月池凤眼圆睁:“可是,他的功名最后被取消了。” 朱厚照摆摆手:“无所谓。只要有个由头即可。其实说来,经筵又何曾不是一个由头。一次讲那么几句话,时不时还穿插对时政的针砭,你真以为他们是在授课吗?不过是用权的另一种方式而已。若要乾纲独断,哪能听蚊子哼哼。孤本想日后徐徐废之,你倒启发了孤另辟蹊径,索性一次堵住他们的嘴,省得时时以师道相压,倒让孤难办。” 鱼儿彻底上钩了,月池沉吟片刻道:“非是臣故意泼您的冷水,难不成,您要伪造身份,乔装改扮?这必定瞒不住陛下。” “那就直说。”朱厚照略一思索,“禀报父皇后,我们就准备择日启程山东。” “山东?”这也跑得太远了,月池瞠目结舌,“为何要去山东,在这里难道不行吗?”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是不是傻,顺天府乡试冒籍是出了名的多,查得极严。万一露了行藏,不是白折腾一场。”乡试按照各省实行解额录取制度,即每个省都有固定的录取名额,为了维护区域平衡,严禁考生去外地考试。但是 总有人口大省的学子为了多几分高中的机率,伪造籍贯去外地应试,即为冒籍。 的确是这个理,月池蹙眉,可她倒是能避开搜身了,又得一路与他同行,暴露风险翻倍,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罢了,木已成舟,见招拆招,只要不同宿,其实也还好。她想了想道:“不知山东乡试的主考官是谁?”这可是未来座师,须得精挑细选,若是焦芳之辈,那她就赶紧劝朱厚照换地方。 朱厚照一时也不知,他忙唤人进来一问,结果得知是,之前告病在家的刑部主事,王华王先生的儿子——王守仁。 朱厚照不屑道:“山东巡按是怎么回事,居然让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来主持孔子故里的乡试,简直是不知所谓。” 月池:“……”快闭嘴,你懂个毛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4 20:36:30~2019-12-06 22:4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neh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1、积重难返无尽愁 自私掳杨氏进宫之后, 乾清与坤宁二宫之间就仿佛垒起了无形的高墙。尽管张皇后的一应待遇甚至还加厚了几分,可她与弘治帝之间的浓情蜜意不再,只剩下冷漠与寒暄。张皇后每每在弘治帝离开后就会大发雷霆, 可在众人恳请她去向万岁服软时,她又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皇帝心灰意冷, 皇后执迷不悟,帝后之间的冷战竟然维持了整整三年。 直到弘治帝这一次病发, 张皇后才觉害怕, 什么脸面,什么不甘心,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几乎是一睁眼就奔往乾清宫中,无微不至地看护丈夫。 弘治帝虽也对她的到来表示出欣喜,可张皇后敏锐地感觉,丈夫不像以往那般渴望与她朝夕相处, 比起同她说话,他更愿意召见大臣。张皇后对此多次表示不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非得你不顾身子地去处置。满朝文武又不是死人。” 然而,弘治帝总是一笑置之, 待到臣子们到了,就立刻命人将她带到内宫去。这一日, 张皇后终于忍不住了。她明面上点头应下,实际却躲在帘后偷听。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就是叩头呼万岁声。张皇后微微蹙眉, 这是一次来了好几个人。 脸色苍白的弘治帝靠在软枕上叫起赐座,他已然没有寒暄的兴致,当即直奔主题:“救灾之事办得怎么样了?” 此话一出,几位国之栋梁都面露难色。在众人都面面相觑之后, 首辅李东阳终于硬着头皮道:“启禀万岁,能筹集的钱都已然送往灾区了,只是恐还是远远不够。” 弘治帝皱眉道:“怎么会,太仓中难道连这些都拿不出来了吗?” 户部尚书侣钟暗叹一声,起身道:“启奏陛下。正月,左副都御史杨一清上书修举马政,为补充种马,要银二万四千两。三月,太皇太后崩,为使丧仪尽哀,耗银两万两。六月,鞑靼入侵大同,边军难以抵挡,次辅刘老先生提出以银再募边勇,此项耗费更是数十万。最近,右副都御史张缙又说要修葺仁信等水坝。首辅提议暂停百官月俸,可即便如此,仍然难以支撑。” 弘治帝病得昏沉的头脑如浇了一瓢冰水,他霍然起身 :“什么!以往的,以往的,那些军饷呢。朕每年花那么多银两养着边军,如今敌寇来犯,他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就连张皇后都不由捏了一把汗,弘治帝素来温和,何曾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半晌,一个苍老的声音方响起:“臣斗胆启奏陛下,辜负陛下恩典者,非是将士,而是将官。” 弘治帝连连咳嗽,萧敬忙奉上温水,他勉强抿了几口,哑着嗓子道:“你说。” 那人缓缓道:“军中勋贵子弟众多,侵吞兵饷已成常态,侵占军屯更是不可胜数。边军生活困苦,又被任意驱使,自是艰辛不已,多次逃窜。试问这样的将士怎么能拦得住蒙古的铁骑呢?” 张皇后一听便觉心头一紧,她族中子弟大多在军中,只怕这样的事也没少干……她正畏惧间,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弘治帝勃然大怒:“查,一一给朕查。刘大夏听旨,这些蛀虫,查出一个就给朕罢免一个,一个都不留。” 兵部尚书刘大夏恭谨领旨,又道:“至于兵饷常匮一事。臣曾于宣府大同二地收购粮草,听闻官仓收粮,素有常规,粮食须达百石、草须至千束。寻常百姓,糊口尚艰难,如何能一次拿出那么多粮草。当地权贵便以低价贱买百姓粮草,再高价卖给官仓,中间差价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是以朝堂兵饷常亏,百姓苦不堪言。” 弘治帝闻言又是一声长叹,他道:“朕稍后就拟旨严加申斥!” 刘健忙插话道:“启奏万岁,京中勋贵侵占民宅民田之事亦是众多。百姓失去土地,流离失所,故而面对大灾时毫无应对之力。还请陛下一并申斥。” 弘治帝不敢置信道:“京城也有?有哪些,你给朕一一说来。” 刘健深吸一口气:“庆云侯,长宁伯,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还有各地藩王宗室……” 张皇后没有听到自己的两个兄弟,正暗松一口气时,就听刘健道:“其中当数寿宁侯、建昌伯最为恶劣,他们侵占民田,大理寺派官员前往勘查,谁知他们竟然当众殴打朝廷命官!” 弘治帝只觉太阳穴嗡嗡直响,庆云侯,长宁伯是已故祖母周太皇太后的兄弟,仁和、 永康是他的亲妹妹,各地藩王宗室是他的堂兄弟,寿宁候、建昌伯是他的妻弟。弘治帝缓缓合上眼,半晌道:“朕会一一召他们进宫,嘱托他们痛改前非。” 刘健本以为弘治帝这次是下了狠心要挤脓包,谁知到头来他又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他正待再直言进谏时,就听弘治帝道:“太皇太后尸骨未寒,教朕如何能处置她的同胞兄弟?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刘健浓眉紧皱,还待开口时,却被李东阳拉了拉袖子,李东阳拱手一礼道:“臣明白陛下的仁厚之心,只是如不严惩巨室,国库常年空虚,恐有大患。” 弘治帝叹道:“命户部府仓大使停止一切采办,延寿塔也停止修建,还有斋醮也都罢了。反正朕已是时日无多,何必劳民伤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劝慰弘治帝。弘治帝忙道:“众爱卿快快请起。朕是不能够尽除弊政了,还望先生们尽心辅佐太子,延我大明江山社稷。” 李东阳忙道:“陛下不必烦忧,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您还是以保重龙体为要,待到龙体康健,再慢慢动手不迟。至于太子,殿下幼时虽年少轻狂,可随年岁渐长,不仅读书勤勉,夙兴夜寐,近日批阅奏折,更是极有见解。依臣等看,殿下颇有陛下之风。” 弘治帝此刻终于露出笑容:“照儿刚毅果决,远胜于朕。” 众人见他面上又露出疲色,忙知趣告退。唯有刘大夏走到门口时又退了回去,他对弘治帝叩首道:“陛下,论其侵吞民财,勋贵只是其次,四方镇守中官与监军,才是真正的硕鼠。” 明朝以太监监军,以太监驻扎各省。文官因太监贪污腐败,捞钱之事多次上疏,可至今弘治帝都并未撤回这些宦官,盖因他需要这些内官来制衡外官,这些奴才是他的眼睛和耳目,试问他怎能轻易割舍?可是今日,刘大夏又一次以头抢地,苦口婆心地劝诫,弘治帝一时也有些动摇,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如刘大夏所言直接撤回,而是道:“爱卿放心,朕会命人仔细查探,如有奸宦,即刻撤换。” 已然六十多岁高龄的刘大夏一时呆若木鸡,他没想到,到了 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弘治帝竟然还不肯纳谏。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只得颤颤巍巍地退下。 在所有外臣都离开后,立在帘后的张皇后方缓缓出来,柔声唤了一句:“陛下。” 弘治帝一见她的面色,就道:“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张皇后点点头,坐到弘治帝身旁,期期艾艾道:“陛下,鹤龄和延龄,他们……臣妾会好生申斥他们的……” 弘治帝沉默良久,方道:“这次就罢了,如再有下次,朕定然削爵查办。” 他对着妻子陡然惨白的脸,仍然坚定道:“照儿心怀大志,朕绝不允许他的母族成为他中兴之治的绊脚石。” 血脉相连的亲人被称为绊脚石,张皇后听此锥心之言,哪里忍得住:“周氏家族还不是一样,还有宗室,您凭什么只盯着我们张家不放呢!” 弘治帝淡淡道:“不是朕,而是照儿。如果日后他们再胡作非为,照儿绝不会手软。而你保住家族最好的办法,就是严加管束,不要让他们自寻死路。” 张皇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弘治帝,她眼泪簌簌落下:“他们是我的亲人,再怎么不争气,也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丈夫,照儿是我的儿子,你们怎能这样待我的家族!” 弘治帝叹息着抬起手,一边替她拭泪,一边道:“朕是皇帝,照儿也会是皇帝。张氏一族是我们的亲戚,可天下万姓亦是我们的子民。你也一样,你先是大明的国母,而后才是张家的女儿。” 张皇后紧紧咬住下唇:“如果我做不到呢?陛下要废了我吗?” 弘治帝深吸一口气:“朕不会。朕不能让照儿为世人所非议,所以无论如何,你的地位不会动摇。但如果你仍然一意孤行,朕会拒绝与你合葬。如果你试图依仗母亲的权威辖制我们的儿子,那么来生,朕也不想再见到你。” 张皇后霍然起身,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弘治帝眼中划过一丝痛色,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他不能让三年前的事在他死后重演。 刚刚来到乾清宫门口的朱厚照就见到母亲掩面快步离开,他不由皱眉,忙进了乾清宫中。又经过一阵撕心裂肺咳嗽后的弘治帝,疲惫地躺在御榻 上,一听到朱厚照来,忙召萧敬道:“快取胭脂来!” 萧敬忍下眼中的酸楚,忙为弘治帝如死灰般面颊上增添几分血色。弘治帝在看到自己英姿勃发的孩子后,立刻就露出笑意。他对朱厚照招招手:“坐到父皇身边来,折子看得怎么样了?” 朱厚照皱皱鼻子道:“还好。父皇,你和母后怎么了?是不是您的身子……” 弘治帝笑道:“是你母后非要让父皇歇着,可是你瞧,父皇的脸色不是已然好转许多了吗?女人家,就是啰嗦,朕不过不听她的,她就生气。可惜父皇的身子还没好全,也不能追上去。照儿待会儿替父皇去向你母亲赔个不是。” 朱厚照的眼睛定定地在弘治帝面上环顾了一周,他垂下眼帘,乖巧地应道:“儿臣知道了。” 弘治帝摸摸他的头:“这才乖。对了,朕正有一桩事要与你商议。” 说着,他就将刘大夏关于撤回镇守太监及监军说于了朱厚照,谁知朱厚照听罢之后断然否决,他哼道:“他们成日只会说宦官坏事,孰不知,坏事的文官更多。依儿臣看,与其撤回镇守太监,不如裁汰冗员。” 72、铁石心肠顿生忧 弘治帝一怔:“你是说传奉官?”传奉官是不经过吏部考核、遴选和廷推由皇帝直接授予官职的官吏, 多是出自于皇帝的奖赏,能做这种官的人可以是僧道,也可是工匠、画师。文臣们对这些不经科考, 就能和他们同殿为臣的官吏十分鄙视,多次上奏要全部裁汰他们。 朱厚照定了定神, 道:“是要裁,但是不能全裁, 去粗取精, 留下技艺高超之辈,工匠、画师有时也能顶大用,难不成只有那些酸儒才是国之栋梁吗?儿臣说得更多的是文官中的冗员。” 弘治帝皱眉摇头:“安能无故裁人。” 朱厚照道:“可以提前京察。”京察是明时吏部考核京官的制度。洪武年间是三年一考,后来就变成了十年一考。 朱厚照道:“一些官吏或是尸位素餐,或是贪赃枉法,这等人即便立诛都嫌晚, 怎能熬上十年。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职务,压根就不当设立。依儿臣看,应当削去一半才好。” 弘治帝闻言叹道:“你能看到这点,父皇很欣慰。但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可知, 天下臣民因何服膺官员的管束?” 朱厚照不假思索道:“因为畏惧官威?” 弘治帝笑道:“这只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 他们自觉自己或自己的子孙也有为官做宰的一日。他们之所以俯首帖耳,是因现下的生活还有一个盼头, 只要他们按照我们所划出的道路行走, 迟早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可你打算将官位削去一半,那剩下的刻苦读书的一半,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他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忿,甚至犯上作乱?” 朱厚照的眉头渐渐皱起:“就不能让他们去做点别的吗?” 弘治帝失笑:“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他们还能做什么?” 朱厚照嘟囔道:“儿臣并不觉得经商、做工就低人一等。” 弘治帝正色道:“这样的想法万万不可有。商人四处流窜,如何对其征收赋税和征派,如果大批商人在各地流动,我们又当如何管辖。再者说了,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富商巨贾如大量存在不仅会在平民心中种下不安定的种子,更是会威胁我们的 权威。” 朱厚照点点头,可随即又不甘心道:“那照您这么说,这文官亦是裁不得了?” 弘治帝思索片刻道:“可以裁,但决不能大裁。” 朱厚照无奈道:“那还不是扬汤止沸,不能根治。” 弘治帝苦笑道:“为君之道,就在乎平衡。若要彻底根治,谈何容易。唉,都怨父皇一直觉得你还小,因而未曾将这些教授于你,也不知……”上天还能给他多久时间。 父子俩一时相对无言,半晌,朱厚照方道:“其实,儿臣此来,还有一桩事想求父皇。” 弘治帝侧身道:“你说。” 朱厚照替弘治帝掖了掖被角,十分自然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儿臣想去考科举。” 弘治帝动作一顿,他疑心自己的耳朵也病糊涂了:“你、你刚刚说什么?” 朱厚照一字一顿道:“儿臣想去山东,考科举。” “你是想立威?”弘治帝在大惊过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扶额道,“照儿,你是太子,立威的法子多得是,何必与文人较长短。” 难怪呢,近日先生都在他面前夸奖太子痛改前非,十分勤勉,他还以为是儿子转了性,谁知他打得是这样的鬼主意。 朱厚照眸光一闪,撒娇道:“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赢了亦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唯有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方能让他们不敢做声。” 弘治帝无奈道:“你就那么确定你能高中,万一名落孙山,只怕立威不成,反而丢脸。” 朱厚照道:“儿臣过耳即颂,过目不忘,往日表现平平,不过是懒得学罢了,现下用功,什么解元、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 弘治帝失笑:“试试亦可,只是不必去山东那么远。朕把你的卷子给先生们看一看也就是了。” 朱厚照心里另有打算,哪里肯依,当下歪缠道:“快马加鞭不过几天的功夫……多带侍卫也就是了,儿臣还未体察下情。刘尚书的折子您也是看过的,若不亲自去看看,谁知他们是怎么糊弄我们的。若大明的基业真被这群人糟蹋了,那我们父子当如何自处呢……” 弘治帝哪里放得下心,死活不同意:“你就是想出去游乐,还打量朕不知道。不行,万 万不行。”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既然您不同意,那儿臣就只能……偷偷去了。” 弘治帝瞪大眼睛,朱厚照狡黠道:“咱们可以试试,看儿臣第几次能成功。” 弘治帝默了默,又劝他:“近日四海灾祸不断,你身为储君,难道不该坐镇京师,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吗?” 朱厚照闻言满不在乎道:“天下受苦得人多了,儿臣哪能一个个救得过来。再说了,如不把权力从那些腐儒手中夺回来,儿臣即便有心也无力。” 弘治帝听到此时方觉心惊,适才问他是否愿为百姓裁汰镇守太监,他一口便否定。如今又问他,能否为黎民而安分守己,他亦是丝毫不在意……弘治帝的面色渐渐凝重,朱厚照见状道:“父皇,您怎么了?” 弘治帝摇摇头,忽而道:“既然你这么想去,那就去。顺便把李越也带上。” 朱厚照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功夫,谁知弘治帝竟这般容易答应了,当下大喜过望。待他回寝宫之后,更是马不停蹄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月池。 月池:“……”我并不觉得这是好消息,万岁是怎么了,这种节骨眼上也由得他胡闹。 李宅中,贞筠真是觉得每天都有惊喜,大福的狗毛都在她大惊之下不小心被拔掉了几根。可怜的狗子呜呜几声,又在她的揉搓下卧了下来。贞筠磕磕巴巴道:“什么,你、你不是在逗我,太子他竟然……” 月池道:“千真万确。他不甘为后,又好冒险,决定和我同去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要往山东去。” 贞筠道:“他八成是想逮住机会出去玩。” 月池叹道:“我也觉得是,可陛下到此时竟还顺着他。真真叫我意外。” 贞筠撇撇嘴道:“谁叫人家是独子呢,当然爱得同心肝肉一般。就是苦了我们。” 月池沉思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陛下不像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因为第二日弘治帝就召她往乾清宫见驾。 自弘治帝重病后,她作为外臣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命途多舛的主上,今日照面,让她不由悚然一惊。这位常年病弱的皇帝,如今更是颜色憔悴,面容枯槁 。与他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是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灼灼如日晖一般,仿佛要射进人的心底。月池甚至觉得,今日的弘治帝比往昔的更让人心生敬畏。 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太子往日待你如何?” 月池一愣,答道:“殿下待臣甚为宽厚。” 弘治帝又问:“那他待东宫众人又如何?” 月池道:“殿下一向温和悯下。” 弘治帝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方道:“此刻在朕的面前,你大可说实话,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实话?月池腹诽道,实话就是你儿子骄傲自大,任性妄为,不把人当人。刚入宫时罚抄书,后来命人来杀我,接着又让我磕一百个响头,到了不得不用我时,方给我三分颜面。在他眼里,除了生身父母,其他人都只有有用和没用两类,有用的人要榨干剩余价值,没用的人管他去死。可当着您这种爱子如命的父亲面前,谁敢说他半个不好。因而,月池低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弘治帝被堵得一窒,他亦觉自己这么问,问不出什么。他长吁之后,还是打算直奔主题:“太子为政敢杀伐,却少仁厚,更乏爱民之心。”一位君主如果眼中只有权力,而没有臣民,是万分危险之事。特别是在如今,天下百姓已然穷困冻餧,如果照儿为了收回权力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恐怕会招致民怨沸腾。 弘治帝又道:“你自幼长在民间,应知百姓疾苦,朕希望你一路上能够带太子去多见见,多听听。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朕虽不指望太子如古代圣王一般悲天悯人,但至少得将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 月池在震撼之余,又生感慨,陛下若是早点发现他是个不识民间疾苦的混账该有多好,若他能学得您半分的仁慈,也不至于将我折腾成这样。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厚照已经长歪了,要扭过来谈何容易。再者说了,她既不是太子的爹妈,又不是太子的兄弟,他凭什么听她的?弘治帝不会现下还把她当做他的心腹至交?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朱:可是你是我的老婆呀~ 越哥:…… 73、千金散尽祈福寿 弘治帝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在弘治帝眼中, 儿子心高气傲,连大臣都少尊重,对奴才们更是不放在眼底, 唯有李越,能让他另眼相待。自李越入宫以来, 朱厚照治学的态度就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改变。原先他进学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可自从李越得神童试第一之后, 他为与之一较高下, 竟然渐渐开始温书。虽不能彻底丢弃往日的惫懒,可已让宫内宫外啧啧称奇。 还有他习武一事。义勇卫指挥使郭宇的确是大明将官里难得的一股清流。这样的人指挥军队得心应手,却在对上打不得、骂不得、累不得的皇太子后束手无策。朱厚照初习武时满怀热情,可在累了五个月后,就言说不学匹夫之勇,要学万人敌。 弘治帝对此大为无奈, 本以为只得随他去了,可没过几天,已然放出话的朱厚照竟然又出现在校场上。弘治帝惊诧之余,命人探听之后, 方知是李越在用午膳时又给儿子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一望子成龙的员外,刚刚有了孩儿, 便期望他日后光耀门楣。他花费重金请了十七八个老师,对他们道:‘先生容禀, 我望我这孩儿, 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最好下笔千言,口若悬河, 天下事皆可为之;还要武艺超群,精通十八般兵器,最好能似诸葛武侯一般神机妙算。’先生闻言道:‘不难,不难,员外放心,我们必会用心教导公子。’那员外闻言大喜过望,忙殷切道:“那明日就开始授课,不知是先学什么?”先生们听了这话,面露难色,他们瞧了瞧这位还没断奶的小公子,斟酌语句道:‘不如,还是先让他学会爬。’” 这分明是在讽刺朱厚照,爬都不会还想着飞,做大兵的本事都没学会,就想着做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了。弘治帝听到最后都不由捧腹大笑,他笑罢后,又问朱厚照的反应。王岳禀报道:“太子面色红了又黑,第二日便自己又去校场了。陛下,是否要奴才去申斥一下李越?” 弘治帝忙道:“万万不可。你去知会他们,谁都不可因此责怪李越。”朱厚照已然无法无天,有时甚至连他都管不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让他听劝 之人,他烧高香感激列祖列宗都来不及,怎能再阻绝言路呢? 自此之后,弘治帝更加看重月池,因而这次也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月池则对于皇帝的厚爱表示难以承受,她自觉无能为力。果不其然,一出京城,太子就开始作妖了。 “孤说得话你们听不明白吗?先去泰山!”他喝道。 指挥使石义文心底叫苦不迭,他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塞重金把自己弄到了东宫,本以为伺候的是个金娃娃,谁知是个时时会炸的炮仗。可该劝得还是得劝,他咬咬牙道:“爷,我们不是去济南参加乡试吗。陛下临行前嘱托过……” 朱厚照扬了扬鞭:“你是现下就走,还是被孤抽着走?” 石义文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被唬出了眼泪汪汪,他求助地看向月池。朱厚照同样也看向她,月池默了默,问道:“未免意外情况出现,我们最好提前三日到济南。那这一路的日程,当如何安排,指挥使还是尽早拿出个章程来。” 石义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只得闷闷地应了。朱厚照讶异道:“怎么,你这次倒不直言相劝了?” 月池道:“您摆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又何必白费唇舌呢?” 朱厚照失笑:“你倒是识趣。” 月池叹道:“跟着您这种主子,不识趣就要吃鞭子了。” 朱厚照大笑出声:“那还不快跟上。” 月池万万没想到,这一跟就是整整七天,白日早起策马狂奔,晚上堪堪休息几个时辰。待到达泰山时,月池已经站不住了。她望着眼前的峨峨高山,和络绎不绝的行人,问道:“我能坐个滑竿吗?” 朱厚照斥道:“来此拜神,焉能如此不诚?” 拜神?月池恍然大悟,这才知他不惜千里奔驰到此的缘由。泰山神又称东岳大帝,掌主管人间贵贱尊卑之数,生死修短之权。因为其神职,不少重病之人都会到此求神拜佛,以期延寿。而历代帝王都有泰山封禅的传统,因为泰山峻极,被认为是天子与上天沟通之地。原来是为弘治帝,天下也无第二人值得他如此了。 月池道:“那您先请。” 走了没几步,朱厚照回头见她一瘸一拐的模样,也不由皱眉 :“罢了,罢了,找个滑竿来。若真瘸了,还考什么试。” 石义文忙命人找了两架滑竿来,月池坐上去终于感觉活了过来,可朱厚照却拒绝了。素日连拉弓都嫌累的太子爷,竟然真一步一步走上去,面对三步一观,五步一庙的神仙居所,他是一个个地进入拜见,以至于最后已然额头发青,汗流浃背,坐下小憩时就要脱衣裳。月池忙拦住他道:“小心受了风寒。” 朱厚照没好气道:“您老人家一路高坐,自然不热。” 月池失笑:“若非您宽和悯下,我也没有这般大的福气。泰山神见您既虔诚又心善,必会让您心想事成。” 说着,她就将手帕垫到了他的背上,又不让他喝凉水,只能喝温水。朱厚照发热的脖颈被她冰凉的手指冻得一颤,他回头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月池道:“自幼体弱,老毛病了。” 朱厚照道:“早让你一同学射,你非要犯懒。”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朱厚照猛然想起自己中途打退堂鼓之事,忙转移话题道:“对了,离玉皇庙还有多远?” 石义文忙道:“爷,不远了,您瞧,那就是了。” 朱厚照抬头一望:“那走,尽早下山休息一晚,明儿还要去济南呢。” 玉皇庙位于泰山的最高点,竟然修在山崖上。站在下方仰望绝顶上朱红色的古刹,即便是无信仰者也心生敬畏之感。庙中正殿供奉着玉皇大帝的铜像。太子爷忍着不耐排队进入,在拈香拜见后,又命石义文布施香油钱。 来得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庙宇都蒙受了皇家恩泽,皇太子出手都是五锭大金元宝往上。石义文心想,玉皇毕竟不同其他毛神,故而这次拿了整整十锭出来,朱厚照还嫌太少,又命取出了十锭,凑够了整二十锭。这金光闪闪的一盘奉于观主,不仅让观主欣喜若狂,殿中其他百姓亦是目瞪口呆。朱厚照更是道:“若神明果真能如愿,我必替这山上所有铜像重塑金身。” 观主和一众道士千恩万谢,表现玉皇大帝一定能让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事事顺心,飞黄腾达,还邀请他留下来用斋菜。朱厚照一面进内堂,一面无趣地摆摆手:“腾达就罢了,我还能怎 么腾达。”这下围观众人更断定了他身份非凡,必是大家权贵出身。一时之间,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希望入门来拜谒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朱厚照开始还觉有意思,后来就嫌烦了,直接命锦衣卫把门堵上。 月池叹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您这般行事,小心被贼人盯上。” 朱厚照笑道:“盯上正好,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这么不长眼。” 月池一时无语,正待再劝时,就听门外忽而传来:“‘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愒愚夫,诈欺庸品。乃追忏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万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当真可笑可笑。” 月池记得,此句出自《资政通鉴》,其意是说佛教不过是欺骗愚人的谎言,以为忏悔就能求来日福气,施舍一点就能妄想得到更多回报,简直是痴人说梦。在他们门外大声吟诵这句话,摆明是说给刚刚布施数金的太子爷听得。朱厚照闻言当即变了脸色,直接命人将门外那人拖了进来。 月池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青年书生。那人挣脱锦衣卫,整了整衣冠道:“学生穆孔辉,见过二位公子。” 朱厚照微微抬手,月池一见他的举动便知不好。她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您且慢动手,瞧他的服饰,这是个秀才。” 朱厚照冷冷道:“那就先革除功名再打,拖下去。” 那人闻言一惊,还未开口就被架起来带走了。月池起身道:“您是白龙鱼服出京,怎可轻易暴露身份。此人只是出言不逊,不若网开一面算了。再者说了,在神佛面前,见血不吉。” 朱厚照道:“此人亵渎神灵,神佛见其受罚,欣慰还来不及,怎会不喜。” 月池道:“玉皇慈悲,必会给其改过向善的机会。您何不宽宥他一次呢?”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道:“那就先打十板子。看他知错与否,再决定是否补上后面的。” 月池:“……” 她正不知当如何是好时,就见石义文匆匆进来,禀报道:“爷,不好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在外求见。” 月池叹了口气:“只怕不是求见,而是责问你们是哪家的豪奴,敢在此当众打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1 00:05:34~2019-12-13 13:2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漓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万苦千辛断人肠 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官, 却序在三司之上,且享有代天子巡狩的威权,“所按削藩服大臣, 府州县诸考察,举弹劾尤专,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1】。因着这份权力, 陆御史在山东官场堪称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等闲不敢捋虎须。结果,就在他带着好友,也是他力荐的山东乡试主考王阳明到泰山游玩时,竟然看到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这叫陆御史如何能不动怒呢? 他在表明身份后,急忙命左右将穆孔辉扶起来,细问他来历缘由。穆孔辉原来也是官宦之后, 曾祖父曾为潞州训导,祖父和父亲都有功名在身,就连他自己也是应试的秀才。陆御史气得胡须都在发抖:“简直是狂妄至极,狂妄至极, 竟然敢随意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立刻带路, 本官倒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穆孔辉皱眉道:“那位小公子似是知道学生的身份, 他说先革除功名再打。” 此话一出, 众人的动作都是一滞。陆偁与王阳明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宦海之人,如何会不知这句话的份量。陆偁皱眉道:“莫不是藩王之子?” 山东一省就有四位藩王,太/祖十子朱檀受封鲁王, 其嫡系沿袭王爵,代代相传至今。英宗第二子德王朱见潾,封地在济南,宪宗第七子衡王朱祐楎,封地在青州。而在前两年,宪宗第十一子泾王朱祐橓也赴沂州就藩。一个王爵代表得不止是那一个龙子凤孙,还有他背后的上百王府属官、护卫、数十妻妾以及同样能够袭爵后代子孙。由王爵往下一共有七级爵位,包括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其长子能原封不动地继承父亲的爵位,其余则需削一等。而所有受爵之人,既不能掌权,更不能进入士农工商等行业,等于一出生就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享受朝廷派发的禄米、钞、纻丝、纱、罗等等安稳度日。可生活既然闲成了这样,他们又怎能不找些乐子。宗室私夺民田,欺男霸女都是常事,更糟糕的是有些藩王与当地的地方官员勾结,胡作非为,败坏朝纲。大臣对于宦官还可当堂面斥,对于外戚也 能直言进谏,对于这些皇帝的叔伯兄弟,当真是束手无策。 穆孔辉一听这位跋扈少年竟可能是藩王之后,更觉惆怅:“难怪,他能拿出那么多黄金。学生并非是对神佛不敬,只是山东省内临清、安平、青州等地的百姓遭此大灾,或掘食死人,或卖儿卖女。贫民生活困苦不堪。可这些世家巨贵却拿民脂民膏来贿赂神佛。学生其实是想劝他,与其在此烧香,还不如多做这一些善事,兴许还有福报。多谢二位的搭救之恩,不过学生实不愿连累您,还请诸位速速离开。” 陆偁与王阳明听了这一番话,更对这位书生心生赞许之意。他们心道,若对此等不平之事视而不见,实在枉为读书人。王阳明想了想道:“孔辉莫要灰心,哪怕是藩王亲至又如何,此事即便到奉天殿论辩,吾也不惧。” 陆偁颔首:“伯安之言,正合老夫之意。咱们这就去见见!”伯安是王阳明的字。 他们这边大步流星地赶来,可着实急坏了内室之人。月池问道:“这山东巡按御史是否见过您?” 太子爷贵人多忘事,当下嘟囔道:“这孤哪里记得。天知道他有没有入过朝。” 月池恨不得当场再把这货打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又问道:“那您的意思是见还是不见?” 朱厚照略一沉吟,若是见,万一被识破身份,那当真是要捅破天,若没有暴露身份,他又要怎么脱身。可若是不见,这还有不见的选择吗?他不由抬头问月池,月池道:“当然能,咱们现在从后门跑了不就好了。” 朱厚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孤堂堂国之储君……” 月池截过话头道:“竟然白龙鱼服私自出京,在国库空虚之时,还以重金相赠方外之人。义愤之士当面指责,谁知太子竟恼羞成怒,公然行凶。您想看写满这些言语的奏折堆满陛下的龙榻,再将他老人家气得数夜难眠吗?” 朱厚照面色变幻,最终咬牙道:“走。” 陆偁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过来,竟然扑了个空,当下面色铁青,忙命随行的差役去追捕。而一众锦衣卫也护着朱厚照挤过拥挤的人群飞快往山下逃。石义文在心底骂娘,从来只有他们去追别人,何曾有被 追的时候。一群人下山之后,飞也似得骑上马,狂奔到泰安驿站方停下。所有人都气喘吁吁。月池更是疲惫不堪。可她看到朱厚照发冠半歪,如逃出生天的模样,也不由发笑。朱厚照恨恨地看着她:“你笑什么笑!” 月池被他这一问实在忍不住了,当即放声大笑,一时都直不起腰来。直到朱厚照受不了来拉扯她时,她方晃晃悠悠起身,低声道:“我是笑,堂堂太子,竟成了逃犯。” 朱厚照皱眉道:“胡说,孤什么时候……” 他也回过神来,一时将话噎在喉头,月池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你敢说,你不是在逃罪吗?” 朱厚照皱着眉纠结了半晌,一时也忍俊不禁。他笑骂道:“若不是怕给父皇添麻烦,孤早就将那群人撵出去了。” 月池笑道:“都告诉您了,出门在外,处处低调,您非不听。行了,我是不成了,我得去歇着。这一日随主犯逃命委实太累了。” 朱厚照又气得抓起一把瓜子来丢她。月池回眸瞧他,她的眼中还有未尽的笑意,眼波流转间顾盼神飞。朱厚照一时只觉心如鹿撞,半晌方回过神磕磕巴巴道:“你、你连晚膳都不用了?” 月池摇摇头:“多谢您关切,只是实在没胃口了,您还是自个儿吃。” 朱厚照哼了一声:“谁关切你了,我是……” 他抬头想叫月池,却发现又不见人影了,他心下羞恼,也霍然起身道:“孤先回房了,拿一些金子给驿丞,让他送些好菜来。” 石义文等人躬身称是。 月池实在忍不得了,她急急找到驿丞,要了一瓶金疮药来。待到回房插上门后,她忍着痛楚,小心翼翼地脱下裤子和鞋袜,这才发现腿上的皮肉都被磨破,一时鲜血淋漓,脚上也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她咬牙,先用清洗伤口,接着再将金疮药撒上去包扎好,又用发簪将水泡挑破。待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的里衣都被汗湿透了。她素来爱洁,若是往日早强撑着起来擦身,可今日实在懒得动,当下穿戴整齐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没曾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为一顿饭,居然又惹来滔天大祸。接连骑马七天,今日负重狂奔下山,一众锦 衣卫也是累得够呛。这群素来在京城吃香喝辣的主儿,何曾受过这种累。朱厚照一走,他们也开始叫苦连天。石义文拍桌道:“行了,为主子办事,怎可如此。我知道兄弟们累了,今儿咱们就好好搓一顿,好好养精蓄锐,明日下午再赶路出发。” 他拿了一锭金子交给驿丞,那驿丞眼睛都发直了,石义文道:“给我们弄七八桌席面来,要最好的菜,这些够不够?” 驿丞连连道:“够够够,谢老爷,谢老爷。” 石义文将金子丢给他:“快啊,哥几个可等不得了。” 驿丞忙应了,飞也似得跑去后厨,连珠弹炮地叮嘱厨子。厨子听罢一脸茫然:“可是老爷,这灾荒年间,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家家户户连猪都宰了,哪来什么好菜……” 驿丞将金子深深藏进袖子里,非但只字不提,还呸了一口:“蠢货,没有猪,不是还有牛吗,去村里牵一头耕牛来,还有多摘些瓜果,就说老爷征用了。回来做一个全牛宴,不就打发了吗?” 厨子只得应了,这牛一牵,就牵出了大乱子。土里刨食的农民,牛就是他们的半条命。没有牛,光凭人力拉动耕犁极为艰辛。很多农民攒上半辈子的钱方能买来一头小牛犊,再让孩童日日去田野割草,才能将牛养大。因而,对牛的珍视非比寻常。特别是在这灾荒年间,虽然储粮不多,但只要有牛在,熬到了开春,就还有糊口的希望。可今天,就连全家最后一丁点期盼都要被夺走了。 婆子的嚎哭声响彻村落,她抱着厨子的腿道:“官爷,官爷求求您了,这牛不能牵啊,我们全家都指着它呢。你放过我们家!” 厨子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们,实在是过路的老爷们要吃,我说白了就是替老爷做饭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婆子道:“你可以去牵有钱人家的啊,村东的张员外,村西的王员外,哪家没几窖粮食,你为什么非得夺我们的命根子!” “是啊,是啊。”周围的村民对着厨子指指点点,开始帮腔。厨子恼羞成怒,他在本地做事,哪里敢得罪大户,柿子可不得挑软得捏吗?他啐了一口道:“京里来得老爷肯吃你的牛, 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这老虔婆,还敢在此饶舌,还不快滚开!” 说着,他一脚就将这婆婆踹开,一把拉住牛绳扬长而去。婆子蜷缩在地上,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痛哭,仿佛要将胸腔里的苦闷都挤压出来。她的家人也都围在她身旁垂泪。其余村民都在一旁唏嘘不已,可没一个人敢上前与驿卒相争,他们是民,民怎么敢和官斗呢?本以为今日这桩事又只能自认倒霉,谁知,异变就在这时发生了。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下连正哭的婆子都唬得倒吸一口冷气,立马不敢作声。 很快一队轻骑就到了他们眼前,马上的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可一双双眼睛都亮得渗人,特别是打头的那个,就跟夜里狼似得,盯得他们浑身发毛。她开口问道:“大婶,你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情节由来: 老朱家的后人注定要在驿吏手中吃苦头——李自成曾为银川驿卒,因为崇祯帝取消驿站失业,所以起义。 王阳明注定要在驿馆有所体悟——龙场悟道。 【1】引自《明史职官志》 75、侠女有心除腐蛀 时春是卖艺人的女儿。她的父亲因为年轻时跟随过路的漕军学过几手功夫, 一杆铁枪使得像模像样。为着这个,他在村里颇受大姑娘小媳妇的喜爱。根据时春爷爷的说法:“一个小兔崽子,别人灌他几杯黄汤, 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居然连地也不种了, 要去城里!” 时爷爷嘴里虽骂得响亮,可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儿子, 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私房都交给他, 让他去闯荡。而时山也不负全家所托,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谋生技能——在大街上卖艺。时春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就守在卖艺场前,看着哥哥和爹爹将铁抢耍得虎虎生风,听着周围人山呼海啸的叫好声。 可在叫好过后,在她费劲端着一个大盘子,挨个讨钱时, 适才热闹的人群却陡然沉寂下来,他们中不少人开始后退,人群像退潮一般散开。到最后,只有零散二三十个铜板在盘子, 和爹爹如密雨般的汗珠形成鲜明对比。 她生性泼辣,此时总免不了私下骂几句:“呸, 一群穷酸鬼,连赏都打不起, 还看啥卖艺。就这么点钱, 能干啥?” 她爹却总是乐呵呵的:“小妮子不识好歹,就该让你去乡下种地,那时你才知道苦咧。面朝黄土背朝天,交了租之后两手空落落。在这儿, 咱们又不用交税,又不用交租,赚得钱都是自己的,你们起码还能尝尝肉腥不是。” 那时时春总是不以为然,她是听戏班里杨门女将的故事长大的。卖艺的算啥,终究是下九流,她要去当个女将军,花木兰!既能光宗耀祖,又能赚来大把的银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非但不愿裹脚,还开始学耍枪。娘哭过、闹过、打她过,说大脚女不好嫁到好人家。时春却振振有词道:“那穆桂英、柴郡主,也都不是小脚,咋还是当上了将军夫人了。再说了,我不裹脚才能干活,才能给兄弟们挣下媳妇本不是。” 不知是哪句话说动了她娘,他们最后还是都同意了。从此,他们家在分别在县城的三个地方卖艺。爹爹和哥哥卖艺时,娘去讨赏钱,她卖艺时,就只有她五岁的小弟弟,摇摇晃晃地端着盘子挨个作揖,逗得周围的人 笑声一片,有时有的人看着小不点可爱,还会给他几个枣吃。 家里四个人一齐赚钱,到底比她爹一个人支撑门户要容易些。时春本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直到有一天征兵的人到了他们家,说要雇她爹去当漕军。 当时的时春听了后很是激动,爹的功夫不正是随着漕军学得吗?爹那么聪明,他去了军中随便一学,一定会成为一个高手,然后步步高升,带着他们全家都飞黄腾达。她兴致勃勃地去给爹道喜,却被他狠狠打了一耳光,他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是恼你爹死得不够快是!” 她被打得一蒙,想要问娘,娘却搂着她哭了一宿。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不明白原因为何,爹也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不见踪影。直到一年多后,她才终于见到了她面容憔悴、形销骨立的爹爹。 他像八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一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馍,肉汤的每一个肉渣都被他拈起来放进嘴里,陶醉地抿了很久才咽下去。他的肚子涨得鼓鼓得,可他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塞。娘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他说:“当家的,甭吃了,会吃坏肚子的!” 爹一把推开娘:“你懂个屁,老子宁愿当个饱死鬼,也不去受那鸟苦。” 可他最终还得回去,听说是因为上一批漕军逃走之后,老爷们加紧了对新丁的看守,听说如果被抓住了,连腿都给打断。这时的时春终于明白,原来所谓漕军,不过是运货的民夫。爹每年十二月就要随船去规定的水次码头,然后一路卖力气,却连饭都吃不饱。他们把东西拉到京城后,到第二年的十月才能回来。然而,在辛苦一整年后,爹回家却只睡了两晚,就被差官又叫去干活了。 因此,时老爷子几次来都没见到儿子,最后终于吐露了实话,他想要儿子拿些钱出来替妹妹置办嫁妆。娘闻言痛哭出声:“公爹啊,当家的回来是一文钱都没给我呐。” 爷爷不信,他骂道:“你打量老子不知道呢,成化爷那时,漕军都是要给粮的,什么行粮、月粮。弘治爷是出了名的好人,连教书先生都说他比他爹好,他一定给得比他爹多!定是你这黑心婆子把钱眛了!” 他不顾娘的哭嚎 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把他们辛辛苦苦卖艺攒下钱都带走了。时春有心理论,却被哥哥拦住:“算了,算了,当年爹发家的钱都是爷爷给得,小姑姑对我们也很好,就当是报恩了。” 这时的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报恩竟然将自己家拖进了深渊。这次只过去了七八个月,爹就匆匆回来,一进门就要钱。一个壮年汉子,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话:“我都说了,河那边不能去,结果他们非不听,结果船正撞在礁上,一下、一下就破了个大洞!我们是不要命地把粮往岸上救啊,结果、结果还是沉了一小半粮,这些、这些都要我们去赔补……我们一船人的行粮、月粮和轻赍银都交上去了,就这样还是不够。老婆子,快把钱拿出来,你总不想让我赔不起被发配边疆!” 娘不停地发抖,仿佛当场就要昏过去,时春急忙扶住她。还是哥哥鼓起勇气开口:“爹,您平日里就真一点钱都没攒下吗?” 时山呸道:“银子?卵子!老子总得穿衣,总得吃饭,病了总得去看病,还得孝顺大大小小的老爷们。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这些也就算了,就算老子在这儿也得花。但是,遇到浅滩,大船过不去,我们要雇小船运粮,遇到旱路,大船上不了岸,我们要雇马车运粮,这些钱可都是我们这些下等人出。就天津到通州河那一截,水浅得要命。那些小船主就可劲薅羊毛。就百石的米,若是运得近,他们要收二两,稍微远了一点,他们就要从三两、四两起步了!儿子,你说,怎么能攒下钱?” 这下哥哥也面色如土,一家人支支吾吾终于说出实话,家里也没钱了,钱都被老爷子拿走了。时春迄今都记得爹那张陡然灰败下来的脸。他最终像他的同袍一样,去向上司借了高利贷。日子每过去一天,利息就多加一分。全家人天不亮就去干活,到了晚上还对着月光做针线,就这样还是还不起。 本以为,他们已是倒霉到家了,谁知这时旱灾爆发了。时春饿到已经拿不动枪,街上也再没人有心思看她耍枪了。他们把房子卖了,搬到了乡下爷爷家。可爷爷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叔伯们总是给他们甩脸子。 弟弟饿得嗷嗷直哭,他本来是个虎头虎脑的胖娃娃,现下连脸都小了一圈。娘日日对着他垂泪,却无计可施。有一天,时春突然就听不到弟弟的哭声,她在田间地头狂奔,到处叫弟弟的小名:“虎子!虎子!你去哪儿了!” 虎子没有应她,应她的只有娘撕心裂肺的嚎哭。娘把虎子卖了,她说家里有哥哥传宗接代就行了,还不如给虎子找个好人家。时春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凉,她比平日更加拼命地干活,她怕有朝一日她没用了,娘也会卖了她。女将军的幻梦一去不复返,她现下只想活下来。可贼老天似乎并不打算让她这条贱命留在世上。 爹终于受不了沉重的活路和债务,他也逃了。查逃兵的人拉了一溜壮丁,来到爷爷家。叔伯们让哥哥去补爹的缺,至于爹的债务,他们提议把她和娘卖去妓/院来补贴一部分。爷爷拄着拐棍在一旁叫骂,却被奶奶捂住了嘴。老爷们同意了,可是娘不愿意,她是好人家的女儿,自小学得是贞洁大过天,要做贞洁烈女。在她和官兵打斗中,娘一头碰死了。 鲜红的血流了一地,老爷们一面骂晦气,一面来拉扯时春和哥哥。他们兄妹深深对视了良久,家都已经破了,还要这条命干什么?他们又一起拿起了武器,不过不是为了卖艺,而是为了杀人。时春终于参加了战斗,不过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落草为寇。 村里其他的汉子也开始挣扎反抗。这群耀武扬威的老爷们,在对上他们这些下等人时也不是那么无懈可击。他们很快就把所有官兵都杀光,抢了他们的马、刀和银子,开始逃亡。可惜的是,追兵到底还是赶了上来,这时他们已像丧家之犬一样在野外东躲西藏了两三个月了。哥哥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他拉住时春的手道:“要不我们自首,妹啊,哥实在受不了。” 时春却不甘心,她说:“我就算死,临死前也要多杀几个狗官!哥,他们把我们害成这样,不杀几个人,你觉得够本吗!” 哥哥最终被她说服了,正当他们一行人准备掉头和官兵同归于尽时,时春却听到了不远处村子的哭声。他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驿站中就有京里来得狗官! 时春激动得热血沸腾,她急急在水沟边来回搜寻,终于找到了一把毒芹。这点份量虽然不能把他们都毒死,但绝对能毒晕。等到他们都昏倒后,他们就进去手起刀落,也算为民除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狗官们的头头——狗太子:…… 越哥:若真死了,其实也不算冤,不连累我就好。 陆偁、王阳明、穆孔辉:可我们冤啊(>_<) PS:突然来了好多新天使,作者菌还以为自己在梦里申榜了,受宠若惊.jpg,欢迎欢迎! 76、才子甘心赴黄泉 驿卒们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临的惨境。他们正忙着将牛大卸八块。杀牛已费去了不少功夫, 若要再来个红烧、清炖,只怕这等待的时辰就足以让外面那群官老爷拿刀进来剁人了。厨子灵机一动,炖了一大锅牛骨汤做成锅底, 每桌端了一个锅子上去。他们自己现下现煮吃火锅岂不更好。石义文见状果然大悦:“还算你们机灵。不过,再多弄两个锅子来, 送上楼去。” 驿卒领命,石义文亲自去敲朱厚照的门。睡得迷迷糊糊的太子爷终于被他锲而不舍的敲门声惊醒, 并且“大发慈悲”地说了一个滚字。灰头土脸的他回来就看到了同样原封不动端的另一个锅子。石义文咬牙道:“他也不吃?” 驿卒道:“回老爷话, 那位小公子说劳您费心了,但是他实在疲累得紧,让诸位自行享用就好。” 石义文闻言颜色稍霁,暗道,李越对他到底还有几分尊重。他正思索间,驿卒就问:“老爷, 不知这两个锅子是?” 石义文摆摆手道:“成了,你们也辛苦了,就拿去你们分了。不过,另做一些清淡的菜肴备着。” 驿卒喜形于色, 忙欢天喜地地回去了。这一下外堂内堂都吃得热火朝天,推杯换盏, 好不快活,浑然不知一把被碾碎的毒芹正在牛骨汤底慢慢沉淀…… 时春等人在萧瑟夜风中等了好一会儿, 她低声道:“估计要快了, 咱们准备进去。” 跟在她身后的七八个人点点头,正要悄无声息地再钻进去时,忽而听到一阵马蹄声。他们回头一看,竟然又来了一队人马。时春惊得一哆嗦, 几人忙回到藏身处不敢作声,眼睁睁地看着这七八个人又进了门。哥哥时冬面露为难之色:“怎么又来这些人?这可怎么办。” 时春道:“还能怎么办,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可此时要让他们中毒估计就难了。”一人道。 时春咬牙:“那就硬杠,咱们先逮住那个老的,不怕剩下的不就范!” 几人议定之后,正打算从后门偷偷溜进去,谁知屋内竟先起了喧哗之声。无他,这来得人正好是陆偁、王阳明和穆孔辉呐。朱厚照一行人 要去济南考试,人家王阳明也要去济南监考,这里又是离泰山最近的驿站,可不就碰个正着。 穆孔辉白白挨了五六下板子,岂会不认得打他的人。一进大堂,他就惊呼一声:“是你们!陆御史、王先生,在泰山上打学生的就是他们!” 嘴里还叼着牛肉,呆若木鸡的石义文:“……”这可怎么办,太子睡着了也不好请旨,要不再跑一次? 陆偁在他们跑之前还担心碰着得是胡搅蛮缠的藩王宗室,可在他们跑了之后,他就断定,必定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人物,否则何至于连面都不敢和他照。他当下就喝道:“拿下!” 石义文霍然起身:“你敢,你一个七品芝麻官,也敢动到爷们的头上。” 陆偁怒极反笑:“敢问你又姓甚名谁,官居几品,敢在泰山上公然打人?” 石义文张口就要来一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来,此行不能暴露身份。石义文扶额,都是那小祖宗惹出的事,他一招手:“快,把他们都先打晕!” 陆偁等人悚然一惊,万不曾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张狂,居然在驿站对朝廷命官行凶。陆偁的随从忙上前护住他们后撤,可这群普通的小卒怎会是锦衣卫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他们拿下,石义文更是欺身上前,手起掌落就把王阳明等三人全部打昏。他不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叨叨外,你们还能干嘛。行了,继续吃。” 他施施然回头,却惊悚地看到,好几个兄弟捂着脑袋摇摇欲坠。他不敢置信道:“饭菜有毒?!” 其余毒发的人艰难颔首,大家此刻的心都凉得透透的,他们死了不要紧,太子万万不能出事。圣上的独子,大明江山未来的主人若在此地出了什么岔子,只怕他们的九族都要被夷尽了。 石义文赶忙上楼报信,刚刚撞开朱厚照的房门,便觉脑袋也开始发沉。朱厚照惊怒交织地看到石义文跌倒在他塌前,断断续续道:“爷快跑……有、有歹人……” 一语未尽,他就晕了过去。朱厚照急急披衣起身,拿起弓箭,正准备出去,就被月池推了进来。朱厚照乍见她,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怀疑:“你为何在此? 你没中毒?” 月池道:“我太累了,倒头便睡,所以没吃东西。” 听罢,朱厚照环视她一周后,身子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更加紧绷,他目光如隼,问道:“是吗,那你的衣衫为何这般齐整?” 月池心里咯噔一下,但她面不改色道:“自来觉浅,被指挥使吵醒后,臣便再没睡着,故而听到了楼下的打斗声。臣跟随您身边,只要恪尽职守,高位唾手可得,何必徒生枝节。若您一旦驾鹤西去,我们这一行人的家族全部都要陪葬。赔本的生意,臣从来不做。” 朱厚照这才稍稍定下神,道:“你的人品,孤还是信得过的。” 饶是局势万分紧张,月池也不由腹诽道,就是对着一个圣人,你怕也改不掉帝王多疑的秉性。 朱厚照带她躲到柜子中。在漆黑的柜子中,他问道:“外面有几个人,你可看过?” 月池道:“十来个,衣衫褴褛,手里还有兵器。恐是亡命之徒。” 朱厚照重哼一声:“一群废物。” 月池知道他是在说石义文等人,一群高手竟栽在流寇手中。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驿站自来是过往官员住宿之地,谁能想到贼人居然能在这里的饮食中下毒。 她叹道:“现下不是怪罪人的时候。您待会儿从后门走。” 朱厚照警觉地看着她:“那你呢?” 月池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我去引开他们。” 她自问在腿脚灵便时,亦不是这十来个贼寇的对手,更别说这七天的奔波劳碌将她的行动能力拉低到了最低。她的腿迄今同灌了铅似得,每走一步仿佛踩在刀刃上。这样的她想要带着朱厚照全身而退,近乎痴人说梦。而朱厚照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即便她离了这里,也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何不将生命的价值最大化? 朱厚照一震,定定看了月池片刻,他是真心的,要拿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而他刚刚还心生怀疑…… 朱厚照问道:“孤记得你的情。你想要什么?” 月池苦笑:“死后万事皆空,臣别无所求,唯一挂心的是我的娘子和师父……” 朱厚照道:“孤知道了。” 月池默了默道:“谢谢你。” 她立即就要推开柜门,朱厚照 却在此时紧紧抓住她的手:“出去别硬扛,先求饶,尽量拖延时间。”他可千万别因书生意气来个宁死不屈,那他真是无计可施了。 月池回头看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利器破空声。她反应奇快,立刻倒在朱厚照身上,紧紧捂住他的嘴,亦躲过那一击。她偏头一看,已然生锈的枪/头在暗处仍发着幽幽的寒光。 柜外传来一声暴喝:“不想被捅个对穿就滚出来!” 是个女声!月池不知为何,一下就安定下来。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推开一侧的柜门出去。 朱厚照从未像此刻一样懊悔,他如果跟着郭宇认真习武,如今也不会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那个陪他读书,陪他用膳,陪他畅谈政事的人,即将九死一生,他是为他而甘心赴死的…… 在柜门关闭的一刹那,朱厚照的眼角划过一丝晶莹,接着就听月池在外面道:“你是哪条道上的,竟敢和我们青龙帮公然作对,黑吃黑是道上的大忌,你不知道吗!” 朱厚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又是一个deadline,短小君先上线,周末肥章补偿哟 感谢在2019-12-17 13:18:44~2019-12-19 23:5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的梦太多、小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鱼 50瓶;你的梦太多 30瓶;六神 19瓶;半月骑士、调素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刀光剑影生死斗 晦暗的内室在她走出来之后, 仿佛都被照亮,好似皎皎明月落入人间。时春一时竦动,还以为见到了神仙。月池见状粲然一笑, 趁她再次失神时,忍着疼一个箭步上前, 手中的簪子已然抵住了她的咽喉。 时春回过神就要挣扎,月池却顺势将簪子往前送了一分, 立刻就将她脖子上的皮肤刺破。月池压低声音道:“可千万别动, 否则我若是手一抖,姑娘的脖子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时春连追兵都逃过了,万不曾想到竟然在小阴沟里翻船,她呸道:“你用这种诡计,算什么好汉!” 月池失笑:“我自然当不得好汉,可姑娘一看就是个子孙窑儿, 为何也做了我们这刀口舔血的行当?” 子孙窑儿是江湖黑话,意指良家女子。李大雄留给她的唯一遗产,就是在谩骂、责打的回忆。月池从未料到,他嘴里带得黑话竟然也有顶用的一天。 时春也是在街上混得人, 岂会不知,她一惊, 问道:“你真不是冷子点?”冷点子是指官。 月池一哂:“狗娘养得才是冷点子,我是吃搁念的。”吃搁念的是江湖人的意思。 时春目不转睛地看她:“吃搁念的你能住到驿馆来?你逗姑奶奶玩呢!”再说了, 瞧这细皮嫩肉的样子, 哪里像个草莽。 月池道:“姑娘何必心急,咱们下去慢慢解释可好。”楼下一堆人还中着毒呢,再耽搁一会儿说不定就没救了。念及此,月池忙拽着时春往外走, 时春骂骂咧咧道:“要杀便杀,姑奶奶没空和你磨叽!” 月池道:“我这不是怕大水冲了龙王庙,道上如今也不好混,我们也得拧成一股绳才是……” 随着她们的声音渐远,朱厚照屏住的呼吸终于放松,他无声地笑开,李越,李越,亏他想得出来!待到她们真正远去后,朱厚照方从柜中出来,他挽上弓径直离开。 而下楼后的月池看到满地不省人事的锦衣卫就是心底一凉,她将簪子抵着时春的脖子,喝问道:“你给他们下了什么毒!” 其他几个汉子几乎是同时叫道:“放开我妹妹”/“放开春姐!” 月池一见他们,感觉就更明显了,这群人瞧着 实在不似匪徒,没有半分锐气,反而年纪轻轻就带着沉沉的暮色,甚至连赵虎都不如。她试探道:“各位朋友,我劝你们,把招子放亮了,别崩了盘子。【1】” 果不其然,好几个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月池直接喝问道:“你们是良民,为何要做这种事?” 时春反问道:“你看着也不像混得,还有为啥住驿站,你还没说咧!” 似李月池这等人,谎话简直是张口就来,她看到了地上的陆偁三人,当下道:“我的确也是个半路出家的。我爹是个南边的一个把总,手里管着几百号人,地上这些人其实都是我爹手下的兵。我爹不像其他官,把下面的人像榨油似得,他是真把手下人当兄弟看,所以大家都很服他。有一日卫所里的军屯又被当地土豪占去了,手下的兄弟们连糊口都难。我爹一怒之下就向上官反应。谁知这上官和土豪是亲戚,他们为了报复我爹,大半夜闯入我们家门,好一通砸打,这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瞧见我娘生得美貌,竟然……” 说着,她就滚下几滴泪来,这番话正触动了在场这些人的心事,他们亦心有戚戚,面露唏嘘,连举着的刀都慢慢放下了。月池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些叔伯们也说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去当过贼寇来得痛快。所以,我爹当即就成立了青龙帮,专抢土豪家的粮食来给兄弟和赈济穷人。谁知没痛快个把月,朝廷近日就派大官调动兵马来围剿我们。就是地上这三个人!” 月池看着不省人事的王阳明哽咽道:“他们忽悠我爹说,知道他是被逼无奈,只要投降就从轻发落,要不然就格杀勿论。我爹念着我,就投了,谁知大半兄弟都被杀了……叔伯们拼死护着我逃出来。我们想着一定要报仇!所以,我们在四处打探消息后,又劫了一家富户,乔装改扮来到这里,就等着瓮中捉鳖呢,刚刚把他们拿下,结果,竟然被你们碰上了。” 一个黄脸汉子手足无措道:“兄弟,对、对不住啊,俺们就是本省人,因为当漕军闹得家破人亡的,就也逃了。官军也快追上我们了,俺们这才十一个人,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动,就想干票大的,多杀几个 贪官也是好的……” 月池一愣:“你们都是吗?” 其余人都点点头,有的人爹和两个哥哥都当了漕军,最后都死在半道上;有的人家里债务过多,已卖儿卖女;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脸颊上的皱纹却已同斑驳的树皮一样,一时涕泗横流,他呜咽道:“他们要把我的媳妇卖给别人,老子辛辛苦苦攒了大半辈子钱,才凑够了丈母娘要得彩礼,阿莲从来不嫌俺穷,也不嫌俺娘眼睛瞎,俺实在、实在舍不得她……” 月池看向同样魂不守舍的时春,问她:“你家呢?” 时春一滴眼泪都没掉,她硬邦邦道:“就我们俩了,爹逃了,娘死了。不过,没关系,我们马上就要团聚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杀了这三个狗官!” 她一偏头就咬住月池的手。月池吃痛,那簪子自然也偏移了方向,她又以倒肘击月池的小腹,一下就挣脱束缚。时春回头得意洋洋看她:“还是这样说话舒服。” 她拎起铁枪,抬手就要对着陆偁捅下去。月池忙拦住她,对着在场诸人不解的眼神,她灵机一动道:“大姐,你还没说,给我叔伯们下得啥毒呢!这还有救吗?” 时冬忙道:“我们能有啥毒,就水沟边摘得一点毒芹,喝点绿豆汤就好了。” 月池长舒一口气,时春冷笑道:“救回来又怎样,还不是迟早都得死,我劝你甭费功夫了。” 月池道:“大姐,话不能这么说,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万一就能绝处逢生呢?咱们这么多人,还怕闯不出一片天吗,要不咱们先熬点绿豆汤,到时候一起走?” 时春哼了一声:“你想得倒美,我们咋知你说得是真还是假。” 月池道:“难道你们进门时,没听到我们这里打斗声吗?” 时春默不作声,却忽然之间拿起茶壶对着王阳明三人兜头泼下。秋风肃杀中遭冷水浇头,就是年纪最小的穆孔辉被激醒也不住地打寒颤,年纪最大的陆偁更是瑟瑟发抖,而最快回过神的王阳明看着全部换人的“歹徒”和地上一滩人,也是不解,他问道:“你们这是,黑吃黑了?” 月池在时春泼水时便觉不好,她不肯立刻除掉“杀父仇人”,到底引起了这 位大姐的怀疑。为今之计就只能先拖着,这群人不是说追兵马上就到了吗?等官府的人一到,局势就能立刻逆转。 至于怎么拖延……她果断上前,扬手就是一耳光:“狗官!你们在我们背后穷追不舍时,没想到有今天!” 王阳明被打得偏过脸去,他定定地看着月池。一旁的穆孔辉义愤填膺,经过这一路的学术交流,他已对王阳明崇拜至极。他道:“大胆,你怎么敢冒犯王总裁!” 总裁?!月池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能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听到一个人称呼另一个人为总裁。而且这个总裁既没穿西装,也没开奔驰,还是一个穿长衫,带方巾的中年人。连脚疼腿酸都忍过去的月池此刻却掌不住笑出声来:“放屁,就你们也配称总裁,你们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做得那些腌臜事。”配拥有小娇妻吗? 王阳明忍着气道:“大丈夫行得正,立得直,从不狡言饰非。在下正是山东乡试总裁——王守仁。你倒说说,我做了什么腌臜事了。” 月池惊得倒退一步,原来明代的总裁是这么个意思吗! 她从没想过上天竟然会对她这么残忍,她在心底呐喊:“我刚刚打了圣人!我其实还打算再对他用点刑什么的!谁还记得,我原来是来山东参加乡试的!”算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她又踹了王阳明一脚:“打得就是你!如不是你收受贿赂,录取那些酒囊饭袋来,他们怎么有机会贪污军饷,压榨百姓,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只得落草为寇!” 她深吸一口气,又对着穆孔辉和陆偁狠狠来了几下:“你刚刚嚷什么嚷,我告诉你,不用着急,你们都跑不掉。咱们的帐慢慢算!我早和兄弟们说好,要在一人一下,在你们身上刮够三千六百刀。你们都等死!” 她回头道:“能不能劳烦各位搭把手,帮我煮点绿豆汤救我的叔伯?” 其他人应了一声就要上前,却被时春拦住。时春直勾勾地盯着月池,月池毫不心虚地与她对视。时春问道:“你为何不直接杀人。” 月池道:“死不过转瞬之间,唯有生不如死,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时春道:“那你就先砍他们一只脚,也省得我们 还要绑人。” 月池回头看到正对着她若有所思的王阳明。她杀过人,也害过人,可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王阳明和他们不一样,这是光照青史的大思想家,华夏文明不能失去这样的学者。想罢,她转头对周围的人道:“说得有理,能借我一把刀吗?” 时春开口想阻止,时冬却拦住她道:“我看着他不像狗官,也没有这么年轻的官啊,他说得应该是实话,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时春这才作罢,一个汉子过来将刀给她,她看着这把镰刀失笑道:“这种家伙,以后可得换了啊。” 那汉子憨厚一笑:“俺原来是抢了腰刀的,只是用不惯,所以才……” 他的话哽在了喉中,因为感受到脖颈上镰刀的凉意。 “果然有诈!”时春立刻提起枪,对着王阳明刺过去。谁知,早就心生怀疑的王总裁一个侧身躲过,当即鲤鱼打挺起身,随手拿起锅子就朝时春泼过去。时春也忙躲开,可怜地上的锦衣卫被泼了一身。屋内立刻乱成一团。 可老天爷似是嫌此地还不够乱似得。穆孔辉突然指着窗外道:“不好了,这是着火了!” 月池一眼望去,外墙竟然已是浓烟滚滚,他们在里面紧张对峙,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如今的房屋都是砖木的,见着火苗就着,这若是漫进来,哪里还有活路。众人一下就慌了,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被包围了。其中几个人道:“你们在这里收拾他们,哥几个再出去宰几个人!”说着,他们就奔到门前,而等待他们的就是破空而来的利箭。跟他一块出去的人惊惶地大喊:“贵子,你咋了……” 一语未尽,他也发出一声闷哼,一支明黄的箭戳进了他的心窝,瞬间夺走了他的生命,而箭还在射。朱厚照站在自己亲自点燃的熊熊烈火边,张弓搭箭。这是他第一次以人为靶,也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可是太子心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丝毫的激动。他冷静自持,估算着如何才能一击毙命,就像在猎场捕杀黄羊和鹿一般。 时春眼睁睁地看着冲出去的兄弟们全部倒下,忙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别从前面走,走后门!” 月池已认出了那是谁的箭,她对时春道:“投降, 我保你们平安无事。我知你们都是被逼无奈。” 时春呸了一口道:“真不愧是连亲爹亲娘都敢编排的人!你以为老娘会信你的鬼话,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挺起一枪直刺月池的心窝,可却被横空来得一箭截住,那箭非但穿透了她的胳膊,其冲击力之大,甚至差点让她扑倒在地。 她正想破口大骂,却也看到了明黄的箭翎。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锦衣华服,被众多兵丁簇拥着的少年:“你、你是?” 朱厚照道:“谁敢动他一下,孤让他千刀万剐,九族尽灭。” 月池一直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救兵可算是来了。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拿出了自己的牙牌,道:“太子殿下在此,你们有何冤屈,尽可细说,何必铤而走险。” 时冬第一个丢下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其他幸存人口紧随其后。百姓对皇权的敬畏铭刻在了骨子里,若能活,谁又想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肥章哟,祝今天考研的小伙伴马到功成,金榜题名!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蒙塔基的钢蛋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帝王心术不可测 正如朱厚照总是小看她一样, 月池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对朱厚照的认知也一直存在偏差。他似乎总有出人意表之举。譬如这次,她本以为, 他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类天王老子,心中只有自己。 谁知, 他竟然留了下来,还打了一场以弱胜强的翻身仗。古有长城戍卒狼烟预警, 今有大明太子点火求救。驿站一烧, 附近的卫所必会前来救火,追捕的队伍亦知前进的方向。而里间的亡命之徒同样会因此阵脚大乱,仓皇奔出,却不知刚刚出门等待他们的就是迎面而来的利矢。这个必死之局,竟然被盘活了。 死里逃生的月池只觉两腿发软,朱厚照眼疾手快忙扶住她:“你怎么样?受伤了?” 月池摇头:“没有, 只是有点虚……” 朱厚照大笑:“堂堂青龙帮的少东家,难道还怕这些小场面吗?” 月池苦笑着看着肿了半边脸的王阳明:“臣不是怕现今,而是怕以后。” 朱厚照自以为会意,当即喝道:“孤奉旨微服出京, 尔等务必守口如瓶,如走漏一星半点的消息, 惊扰了乡试,孤必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所有士卒都扑通一声跪下, 打头的将官更是信誓旦旦道:“末将不敢, 末将必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一点风声都不敢走漏。” 月池扶额,她看着哭笑不得的王阳明,对朱厚照低声道:“瞒不住了。” 朱厚照不解:“笑话, 他们还敢抗命不成!” 月池欲言又止:“我、我打了人,这三位,都是我打得……” 朱厚照失笑:“孤还以为是什么事。你们三个官居何职,报上名来?” 太子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一把年纪的陆大人跪倒在地:“臣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拜见太子殿下。” 已经被吓傻了的穆孔辉在陆偁的拉扯下也扑通一声跪下,磕磕巴巴道:“学生穆孔辉,拜见殿下。” 王阳明最后开口,一字一句仿佛敲进了太子的心底:“臣刑部主事、山东乡试主考王守仁拜见殿下。” 适才还智珠在握,洋洋得意的皇太子动作一滞,一时竟有些呆愣,整个驿站的空气亦如凝固了一般。而顷,他方目瞪 口呆看向月池,月池对他沉痛地点点头,在他耳畔低声道:“咱们在泰山上碰到的也是他们。” 这就很尴尬了。特别是这时,陆偁还问道:“臣斗胆,请教殿下奉旨出京,有何贵干?” 朱厚照:“……”这叫他能怎么说,计划匿名参加科举,谁知在半道打了主考官。要不你们今天当没见过孤,大家考场再相会? 他正为难之际,忽觉身上一重。装晕的月池靠在他身上,在心底骂娘:“老娘居然也有用这种老套伎俩的时候!”伎俩虽老,管用就行。窘迫的气氛立时被打破,这一场暂时揭过。 朱厚照忙一叠声地叫人抬轿子来。一行人赶往泰安最大的客栈暂且安顿。谢绝了大夫,自行上完药的月池终于躺在了温暖的眠床上。打了主考官又如何,天塌下来也要等她睡醒再说。她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 待到醒来时,夕阳的斜晖已然照得满屋一片橙黄。此刻月池不仅双腿发软,整个人仿佛都没了骨头。她呆呆地望着素面的帐顶,直到肚子叫得实在受不住时方挣扎着起身,刚刚出了一点动静,朱厚照就闻讯而来了。 比起半死不活的她,只睡了一个上午的太子爷当真是精神饱满,意气风发。这一次遇险,非但没将他唬住,反而使得他对征战沙场更加向往。他想到了太宗北征蒙古,南讨安南的丰功伟绩,如今大明同样面对着来自南北贼寇的侵袭,而安定边疆,乃至开疆扩土的不世功业就当由他来完成! 正在他幻想得热血沸腾时,石义文就来请罪了。这一下就将他从丰满的理想拉回瘦骨嶙峋的现实。带兵打仗总不能只他一个光杆将军,他手下得有勇士,得有猛将,可看看现如今的这些人! 朱厚照冷冷地望着地上抖如筛糠的石义文,并未多言,而是直接命他退下。没有挨罚的石义文失魂落魄地离开。他心中不仅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爷连骂都懒得骂他,摆明是把他当成弃子了。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留在紫禁城中,等候他的只会是无尽的糟践。不,石义文不能接受这样暗无天日的未来,他一横心就要折返,打算去抱住朱厚照的腿哭求。 谁知 他没走几步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响起。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厚照从他面前匆匆而过,直奔李越的住所。石义文见此情景,心底的酸意更是一阵一阵地上涌:“李越的地位,这下可真是稳如泰山了。人与人之间的运道,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可在酸过后,他却灵机一动想起了罗祥。李越不同于刘太监刻薄寡恩,他是个念旧情的。若是他肯替自己求情,说不定非但不用被撵出东宫,连职都不会降。面色灰败的石义文的眼底终于有了些光彩。他一跺脚,也赶忙出去了。 石义文所料不错,经此一遭,月池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的确更上一层楼。往昔他们虽也时时谈笑,可过往的那些针锋相对总像一根刺似得,扎在朱厚照的心底。因此,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同月池较劲,希望通过打败她使唤她,来彻底驯服她。他不需要一把可能会刺伤自己的刀。其他傲骨铮铮的文臣也是如此。 他到底将孟子的话听了进去,事实上,从月池拿着簪子威胁他的那刻起,他就隐隐开始明白——权力不等于威望,口服不等于心服。 那些尸位素餐的无用之辈,他能够依靠权力将他们一一剪除。可对于那些胸中有丘壑的清流,不贪钱不惧死,如果剥去血统的他本人一无是处,决计得不到这些能臣的诚心顺从。他必须处处强过他们,特别是在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上彻底击垮他们,才能让这些人俯首称臣。 当然,一味的强压也并非良策,对于那些忠心耿耿之人,他应当给予一定的回报。这就是他正打算为李越做的。李越既然愿意为他付出生命,那他亦不会吝惜自己的感情。 带着半真半假的关切的朱厚照急急推门而入。此时的月池正被丫鬟劝着好生歇息。 月池:“……”笑话,你们不进来,兴许还能再躺一会儿,你们都进来了,谁还敢冒这个风险。几人正纠缠着,朱厚照就来到她的床畔。月池惊得险些一蹦三尺,朱厚照亲自按住她道:“不必多礼,快,好生躺着。” 月池此刻也不敢挣扎了,她忙拥好被子靠在软枕上,等着朱厚照开口示下。谁知,他竟忽然成了锯嘴的葫芦。原来,他看到了她的脚 ,只在宝蓝色的被褥边露出一点,洁白的脚尖莹润如玉,淡粉的指甲如桃瓣一般,就连脚趾亦如莲子圆润饱满。男子的脚大多粗糙恶臭,女子的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他从未想过,脚竟然也能这么好看,一时居然看呆了。 察觉到他目光的月池飞快拉下被子,暗骂小色胚子。被阻断视线的朱厚照这才回过神,难为他红着脸,还能找借口找得如此顺溜:“看来你脚伤都好了,这样孤就放心了。” 水泡在脚底好吗,算了,这个不重要。她道:“殿下关怀备至,臣铭感五内。 ” 朱厚照的神色恢复自然,他笑道:“你救了孤的命,孤又怎能不放在心上。” 月池道:“是您救了臣一命才是。要谢也当是臣谢您。” 朱厚照笑道:“你我至交,何须分彼此。” 月池心中警铃大做,这是吃错药了? 朱厚照自觉已然礼贤下士到了极致,谁知月池不仅不感激涕零,而且连一点其他的表示都没有。他忍着气,强笑道:“怎么,欢喜傻了?” 月池想挤出一点眼泪,可对着他,实在是挤不出。朱厚照忍了又忍,亦实在没忍住,当即赏了她一个暴栗:“你那是什么表情,不准笑了!孤看看你就是骨头轻,非要人骂你才开心!” 月池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方道:“爷,您下次对着李阁老等人,可千万别这样。这后劲大,容易上头。” 朱厚照的脸这下当真是一片深红了,他恼羞成怒就要拂袖而去,却被月池拉住:“是臣失言,臣失言,您请坐,请坐。” 朱厚照回头就要扯下她的手。因着脚的影子还在心中,他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注意月池的手,当真是秀窄修长,皎如春兰。他疑惑地看向月池,问道:“你、你是不是用了面药?” 拜贞筠所赐,月池自然知道面药实际就是面霜,《四时纂要》中说:七月七日取乌鸡血,和三月桃花末,涂面及身,二三日后,光白如素。她忙应道:“正是,殿下难不成也用吗?” 朱厚照哼道:“孤自有宫廷密方,何须这些。”他嘴上这么说,心底却道:“还以为书上是夸张,未曾想真有此奇效,回宫之后也要试试,不过不需李越这么白,一点男子的英武气 都无。难怪自己有时想赐他宫女,他总是以貌丑拒绝,他这种模样,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比得上?” 就在朱厚照忍不住来回打量她之际,月池已按捺不住问道:“不知那些流民,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朱厚照的面色一肃,适才心中的绮思消失殆尽,他只说了一个字:“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调素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昔年听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圣人教化堪良知 月池发现, 她竟然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意外,这的确是皇太子一贯的作风。她又问道:“那么,其余潜逃的数万漕军又该如何处置?” 她以为这个问题会让他为难, 会让他升起一星半点的怜悯之意,他能杀了这十几个人, 可那流窜在外的数万漕军,他总不能全部杀光。她就能以此劝他, 网开一面。 然而, 让月池万万没想到的是,朱厚照毫不犹豫地回答:“孤已向父皇请旨,另选能将任漕运总兵官,来此整顿,贪官污吏当杀则杀。潜逃漕军如无触犯其他刑律,既往不咎。若已触犯刑罚, 主动投案自首者,罪减一等且不牵连其家人。” 一提漕运总兵官,月池便明了他打得是什么主意。景泰年间,黄河多次决口, 漕运堵塞不行。而因英宗土木堡被俘,遭受一场浩劫的京城却急需南方的粮草。当时的漕运总兵官徐泰对此束手无策, 景帝无奈之下,派右金都御史王竑总督漕运, 一改大明开国以来以武将督漕的旧例, 正式确立了文官总督漕运制度。 自此,漕运一项从此便由文武两主,虽然漕运总兵官的品秩高于总漕御史,可有明一代, 武将哪里能与文官抗衡,渐渐职权旁移,便成不可逆转的事实。可现如今,太子爷有意打压文官,收回一定的职权,自然要借着军士的苦楚,顺势恢复总兵官的地位。 可是,月池不解道:“您既然有心加恩漕军,为何单单将这十余人排除在外,何不对他们也罪减一等?” 朱厚照道:“要怪只能怪他们命不好,如这里住得是一般举子,孤只会廷杖三十,发配边疆。如住得是官员,也最多廷杖五十,再没为奴籍。可偏偏,这里住得是孤。” 月池心神一震,只听他道:“如果只因身受苦楚,行刺太子也可免除死罪,那天下的亡命之徒,岂非群起而上。此例不可开,天家的权威,不容丝毫亵渎。他们必须死。” 月池辩解道:“可不知者不罪……” 朱厚照打断道:“正因如此,孤才赏他们全尸,而不是刮上三千六百刀,再满门抄斩。孤还会允他们尸身还乡,免除其家的债务。如此,兼顾律法与人情 ,相信他们自己知道,也会感恩戴德到极致,不会有丝毫的怨言,更遑论他人。” 月池一时张口结舌,她半晌方道:“陛下临走前召臣至乾清宫,言说您为政敢杀伐,却少仁厚,更乏爱民之心。万岁希望您能多一些悲悯之情。” 朱厚照闻言讶异地挑挑眉:“原来如此,孤就说父皇怎么那么好说话。可李越,你要知道,即便是父皇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也绝不会留这些人一命。我们爱民是为了获得民的忠心,而不是拆自己的台。” 月池哑口无言,此刻她竟然连一句反驳之语都说不出。弘治帝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明显不足,而她时至今日也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读懂朱厚照。他看得太透了,儒家道德背后的利益交换,在他眼中无处遁形。弘治帝所担忧的,他为争权夺利引起民愤之事,根本不会发生,或者即便发生,他也能够将其控制在不影响他统治的势态范围内。只要有助于他大权独揽,他不介意施惠天下臣民,而只要不干扰他的权力,百姓是苦是乐,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比起三年前的直来直去,他变得更加可怕,因为他除了会运用权力,还学会了伪善。这是她教他的,她用孟子的话,点醒了他。而她本应在朱厚照益发优待她时就该发现这点,如果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现下只怕已愿意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惜,她已经见过天堂的光明,地狱里的这点小恩小惠,无法让她舍弃自身的独立人格。她一直以自己的清醒为傲,可事到如今,她却开始怀疑,特别是现在,朱厚照不虞地问她:“你是谁?” 月池略带茫然地看着他,她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我是李越。” 朱厚照又问:“你是民,还是官,你是上,还是下?回话!” 月池默了默:“……我是官。” “你还知道你自己是官呐。”朱厚照哼了一声,“可孤怎么瞧着,你的行事章法,同庶民没有两样。” 月池叹道:“可当官不是为了替百姓谋福祉吗?” 朱厚照道:“若利益相和,自然当谋福祉,可若利益相背,你该站在哪一边?” 月池又被问住了。她一时心如擂鼓,耳 朵嗡嗡作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她说:“当然是站在您这一边。” 朱厚照嘴角翘了翘:“总算是清楚了。那些妇人之仁,当舍则舍,你若再这般拎不清,迟早会惹来大乱子!行了,好好歇着。” 在他走后,月池才发觉,她的背后已然湿透了。她无力地瘫倒在床上,以为她八成会彻夜难眠。谁知没过多久,她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她居然又回到了龙凤店。 李大雄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她就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店里四处乱窜。她极力地躲避,可李大雄的狞笑声似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将她笼罩其中,他手中的扁担也如疾风骤雨般狠狠地抽下,打在她的背上、腿上、脚上。疼痛激发了仇恨,绝境带来了勇气。她一横心,去厨房拿了刀打算和他同归于尽。她朝他冲了过去,雪白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身体,鲜血流了出来,她没有丝毫的畏惧,心中只有快意。她继续捅他,李大雄像虾米一般蜷在地上瑟瑟发抖,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求饶,而是继续发笑。 月池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他说:“你会遭报应的。” 月池嗤笑一声:“我就是你的报应,谁还会报应我?” 李大雄的笑容仿佛要沁出漆黑的毒汁来:“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和我没啥差别呢?” 她一愣,刀刃上清晰反映出她的形貌。她惊声尖叫,因为她居然和李大雄,长了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噩梦将她生生惊醒。秋月在天边散发着惨淡的微光,树影在窗纸上不住张牙舞爪,被褥里一片潮湿,她额前的碎发全部黏腻腻地贴在脸上。她极为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却连起身沐浴的勇气都没有。 她已经在明朝生活了十三年了。刚到这里时,她心底还存几分瞧不起古人的傲气,可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的傲气与不屑早就随身上心上的痛苦消磨殆尽。她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大学里所学的知识。 与古人相比,今人其实更加自私。在礼治秩序被打破以后,人们并没有进化为真正意义上公民,反而被功利主义与自我文化攫住了心神。大家越来越为小家庭打算 ,刻苦读书、努力工作亦只是为提升自己的地位及生活质量。至于国家的兴盛,人民的福祉,恐怕也只有在思想政治课上才被偶尔提起。她也是如此,哪怕到了五百年前,哪怕是到了紫禁城中,她的所思所想,最开始是为保住自己,现下是为让师父与贞筠幸福,始终没有跳出“私”这个圈子。可由于朱厚照的看重,她却有机会掌握操纵“公”的权力。 朱厚照很早就在询问她的意见,什么天津大旱,什么运河堵塞,她有多年的管理经验,她自信也能提出一定的对策建议,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所遭受的磋磨告诉她,不要逆时代潮流而行,不要与整个王朝为敌,她做不到。她虽然不怕死,可她也想活。 所以,她开始收敛锋芒,自从她决定留在朱厚照手下讨生活时,她更多的时候都是在顺着他,以前连话都懒得和他说,现下连在经筵上给他递点心的事都愿做。以前她还有几分良心,可现下她决定乖乖当太子手中的一把刀。至于苍生疾苦,朱厚照都不急,她急什么,顺势而为,积点小德小惠就已是慈悲为怀了。 可出来这一遭,当奏折上的惨状化为现实呈现在她眼前时,她却开始动摇。天赋人权,自由民主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记太深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心安理地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无法将吃人血馒头当做天经地义,可她又更深刻地发觉,自己是那么的自私软弱。比起被人做成血馒头,她更愿意吃着血馒头活命。哪怕良心被噬咬的痛苦让她午夜梦回时被惊醒,她依然不改要成为人上人的初衷。 月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以为她又一次坚定了人生的方向,可在她起身坐在床沿边的一刹那,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念头——“我真能就这么熬过一生吗?” 来回纠结摇摆的思绪让她仿佛在被油煎火燎。她恨得一跺脚,推开门就打算去要酒来安眠。可在她蹒跚着走到回廊时,却瞧见了另一个夜不能寐之人。王阳明正坐在庭院中,身披月华,脚踩暖炉,一边抿着温黄酒,一边吃着花生米。正当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转时,可以入眠时,害得他失眠的罪魁祸首就像从天而降一般,毫 不客气地坐到他身边。 王阳明皱着眉道:“你来做什么?” 月池叹道:“学生有事请教先生。” 王阳明心下无语,又一个套考题的,他可不是第二个程敏政。正在他打算严词拒绝时,就听月池道:“自私,是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王阳明一怔,半晌方答道:“并不能算可耻,但确实当革除。圣人述《六经》,正是要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1】” 月池听得牙齿发酸,她问道:“可我看到,人人都读《六经》,人人却都有人欲。可见,去私欲根本是痴人说梦。” 出乎月池意料的是,王阳明并没有斥责她,而是道:“那是因为人尚未做得彻。做得彻时, 私意剥落净尽, 天理融明即会显现。” 月池问道:“如何剥夺?” 王阳明道:“自是居敬穷理、涵养省察、立志笃行。” 月池心下一沉,她自斟自饮了好几盏,又问王阳明:“敢问先生,若因贪生畏苦,做不到这些,却又尚存几分良知,心下不忍,该当如何?” 王阳明失笑:“世上之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孰不知,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罢了。【2】这样的生命,又有何留念的呢?” 月池听得苦笑:“先生高义,学生自愧不如。您是圣人的品德,他是治人的品德,独我是个庸人,反倒两厢为难。您是大德高人,就没有对庸人的建议吗?” 王阳明沉吟片刻道:“不能直中取,便向曲中求。” 这是在教她迂回行事?月池蹙眉道:“先生,可是,有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就譬如朱厚照,龙有逆鳞,她根本无法从他手下救下行刺之人。 王阳明沉吟片刻道:“心存大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以最小的代价争取最大的胜利。可学苏秦、张仪,善揣摸人情,只要中人肯綮,便会无往不利。但即便是苏、张亦有力有不逮之时,那时只求尽力而为,再寻弥补之机。” 月池的双眼闪闪发亮,可她仍有些迟疑:“即便背道而驰,亦能无往不利吗?” 王阳明道:“六国交战频繁, 苏秦亦能使之成合纵,关键不在事,在为事之人。你在驿站时,就做得很好。无力时需借势,有力时就当造势。” 造势!月池看着他还肿着的脸,一时如醍醐灌顶,她起身恭恭敬敬地叩首:“多谢先生教我,救我脱离苦海。” 王阳明扶起她:“我既为座师,自然当教你。” 月池不由淌下泪来:“谢谢先生不计前嫌,若不是碰见您,我真不知当如何是好了……” 他们谈了很久,直到天边破晓时,方互相道别。月池真心实意道:“您一定会成为圣人的。” 这次轮到王阳明苦笑了:“圣贤有分,不可强求。” 月池道:“王侯将相都宁有种,何况是圣贤。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或许您是选择的方向错了呢?” 王阳明看着她:“你是说朱子错了?” 月池道:“朱子学问是否有误,某不敢言,但纳尼为妾……己所不能,如何助人。”这是说号召革除人欲的朱熹到年迈时却与两个尼姑嬉游,最后还纳尼姑为妾之事。他自己都做不了圣人,如何还教别人。 在王阳明反驳之前,她忙一溜烟地跑了,徒留王阳明看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而在她回房飞快沐浴更衣之后,就去敲朱厚照的门。太子爷一面打着哈切,一面吃早饭:“你最好有个过得去的理由。” 月池扭捏片刻,方道:“实不相瞒,昨日向您求情,不止妄动妇人之仁,还有我……我看上了那个小姑娘。旁人您杀了也就罢了,毕竟如您所言,的确当杀。但能不能把她赐给我?” 朱厚照一口粥呛在喉咙里,差点咳得背过气去。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你眼瘸了,孤赐给那些美人你都不要,要这么一个凶狠的!” 月池道:“您还是年纪尚小,不懂其中的妙处。若只看美貌,我就只照镜子不就好了,何必往别处求。关键是在配合,您的那些宫女,生得个个如木头人一般,那床笫之间,有何意趣,还是找身材好、带劲的为佳。” 刚刚萌发男女之思的朱厚照愣愣地看着她:“真的吗?” 月池信誓旦旦地点头:“样板似的淑女一抓一大把,可够辣的姑娘却极为罕见。她一个女 子,不过随波逐流罢了,实属从犯,您不如网开一面。” 朱厚照终于点了点头,随后又把她叫过去,低声道:“那你睡了她之后,一定要告诉孤感觉如何。” 月池点点头:“没问题。” 朱厚照疑惑地看着她:“孤之前问你,你和你家懒妇人感觉如何,你都不愿提,如今怎么又敞亮起来?” 月池道:“正妻要尊重,岂可狎亵。再说了,臣若不说出真正的子丑寅卯,您又怎会放人呢?” 朱厚照这才颔首。月池暗舒一口气,这种话都能说出口,真叫无所不用其极了,罢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晚了一点,但是肥章祝圣诞节快乐!祝天使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事事顺心! 【1】引自王阳明《传习录》 【2】引自王阳明《黄省曾录》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桃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桂时鲤鱼跃龙门 此间事算是了了一半了, 接下来就是快马加鞭去济南了。一无所知的王阳明与陆偁在城门前与他们分别。王阳明甚至还对月池多加勉励,言说回京后再约见。月池嘴里连连致谢,心中却在腹诽, 其实后儿就要见面了,只怕您当时别吓着就好。 因为考试人数越来越多, 成化二年时,礼部就将考生入场搜身的时辰提前到四更时, 也就是凌晨一点。零点左右, 收拾完毕的月池也被一脸菜色的石义文叫过去,言说太子爷不愿起床。 月池:“……”到了姑奶奶鲤跃龙门的大日子,不论是谁出幺蛾子,都得把他的爪子剁了。她径直进了朱厚照的房间。温暖的帷帐中,太子正拥着被子睡得正香,连脸都是红扑扑的。她深吸一口气, 直接将冰凉的手放在他脖子上。朱厚照发出嘶嘶声,当场被冻醒。他睁眼正要发怒,忽觉身子一轻,就被月池生生拖起来, 一半肚皮都晾在外面。月池对着他白生生的肚子,默了默, 面不改色地将他的寝衣扯下去。就这一下,她就看到了他裤子上的湿润。 朱厚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红晕就似潮水一般涌上脸来, 瞌睡虫早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月池第一反应是尿床,看他这个模样才回过神来,她挑挑眉道:“大家都是男人,没关系。我叫他们来服侍您起身。” 说着, 不待朱厚照反应,她就退到门外。还没走远,就听朱厚照在里间恼羞成怒:“混账东西,还不快来!” 她用了早膳,备好带入贡院的点心,本以为就能出发了,谁知直到这时,朱厚照的房间还是一片乱哄哄。月池忍无可忍进门时,一群人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而太子歪戴着冠,半敞着衣服正在生气。 要不是今天考试,要不是他爹是皇帝,她保证朱厚照一定见不到清晨的太阳!她大步流星上前,朱厚照还未回过神,又被她拉起来,然后就看到那双宛若玉兰的手在他的衣襟上穿梭。他磕磕巴巴道:“孤自己来……” 月池抬眼看他:“您老实待着就好!” 穿好了衣服,系好了腰带,月池又替他梳头戴冠。朱厚照愣愣地看着镜中她的侧颜,头发 被拔了好几根都没敢做声。好不容易打理好了,月池拉着他就要出门,朱厚照这才回过神:“等等,孤还没好。” “怎么了?”月池一惊,“您裤子还没换下来?” 朱厚照一时面无人色,半晌他方咬牙道:“还有香囊和荷包没带上。” 月池道:“没关系,没人看。大爷,快走,再不走就要闯贡院了!” 朱厚照闷闷道:“反正都已见过王守仁了,他难道还敢把爷拦在门口不成……” 一语未尽,他的嘴里就被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馍,月池道:“边走边吃。” 待他们出了门子,石义文等人方松了一口气,大家面面相觑后,都掌不住笑出声来。石义文也想笑,但他自觉得维持指挥使的威严,喝道:“都住嘴,安可如此无礼。” 有一个锦衣卫壮着胆子道:“指挥,咱也不是冒犯,只是,这当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呐。” 这话说得既生动又形象,石义文笑骂道:“行了,还不快跟上。”他心底庆幸,这下可真有救了。 经这一番折腾,月池连先时的忐忑都忘得七七八八。直走到贡院门前时,看到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时,她才回过神。明代科举惯例,入贡院前要先搜身,而负责搜检的监门官多由都司卫所长官担任,亲自查探考生的则是服役的军士。两人共搜检一人,“如有怀挟片纸只字者,即行禀究。”【1】她这次真裹上了三层抹胸,可是下面的……没有就是没有啊!她偏头看向朱厚照,终于到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朱厚照还以为她是紧张了,他道:“别怕,你看这里的军士是谁,他们瞧着比考生还虚呢,哈哈。” 月池一愣,定睛一看,果然都是熟面孔,原来由于驿站事件,附近卫所几乎是全军出动,因而也都目睹皇太子的金面。她心下大定,什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就是了!她甚至还听到两个人窃窃私语道:“我莫不是眼花了。” 另一个人则抽了他一下:“你一个眼花就罢了,难不成我们都眼花不成,还不快去禀报总裁老爷!” 他们刚要走动,朱厚照便咳嗽一声。就是这轻轻一下,使得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监门官恨不得当场晕过 去,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敢叫破朱厚照的身份,亦不能直接撂挑子不干,正手足无措之间,就见朱厚照丢给他一个不耐烦的眼神。他心下一沉,只得咬牙唱道:“仔细搜检!” 可谁敢仔细搜检他们,月池只觉身上被轻轻触了几下,那两个军士就似见了鬼似得逃开了。自到此世,罕有这般喜悦之时,她忙跟着朱厚照一溜烟地进去,还对同样目瞪口呆的穆孔辉扮了个鬼脸。 直到他们进了二门,王总裁才知道自己监考之地混进来了皇太子。碰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君上,就是总裁也觉一个头两个大。他急忙查阅名册,这才看到了最末两个靠在一起的名字——朱寿,李越。这显然不是太子一己之力能做到的,原来是这么个奉旨出京!王阳明定了定神,众目睽睽之下拦人已经来不及了。他立刻派人将他们引到考场最边角处的号房,然后亲自巡查。 月池对他们之间你来我往充耳不闻。在看到对面空无一人时,她已然彻底放下心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考试之中。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毕竟下一次,她再找不到太子亲自陪考了不是。 明代科举典制,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每题限二百字以上;第二场试论一道,限三百字以上,诏诰表内科一道,判语五道。第三场是考经史时务策五道,也限三百字以上。而三场中,第一场最为重要,取士基本是看首卷。 月池仔细一看,试题第一道就是《论语》中的一句——“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是说为臣之道,臣子需以仁道侍奉君主,如果君主一意孤行,就当辞官不做。月池暗叹,竟然碰上这种题,真想看看朱厚照的脸色,可惜他在旁边的号舍看不见。月池只走神了片刻,便重归于题目上。第二题是《学记》中的名句——“禁于未发谓之预,当其可之谓时。”这是说教学之道,在恶念头未发生之前,就用礼来约束禁止,这便是预防法。当学生可以教诲的时候才加以教导,这就叫做合乎时宜。第三题出自《中庸》——“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这是说上位 者虽心存善意,但未得实化于行,得到验证,百姓并不信服,亦不会听从。下位者,虽然心存善意,但没有尊贵的地位,百姓不会相信,亦不会服从。 这三道都是曾经练习过的。在弘治一朝,八股的标准是沿袭宋元时的经义文章,讲究“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逾”【1】换而言之,就是严格遵照对儒家经书和注疏的阐释理解,不需要有个性发挥。月池仔细斟酌语句,在草稿纸上书写完备后,再往试卷上誊抄。待到写完时,天光已然昏沉了。虽未到交卷的时候,然月池已经受不住了。虽说对面号房没人,但是她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如厕呐。必须要交卷了!她将卷子交到受卷所,登记完毕后,就急急去了茅厕解决生理问题。而她的卷子在装箱后会送弥封所弥封,弥封之后再送誊录所誊录,最后再至对读所对读,对读完毕后才会经收掌试卷官送至内帘评卷。第一场考完,改卷也随之开始。 这就不是她操心的事务了,她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场上。论的题目出自《汉书》——“议国朝礼乐之制。”在考试前明了主考官的人生态度,的确对考试有极大的帮助,至少能让考生不至于与他的意见相悖而行。月池思索片刻,写下:“国朝礼乐之大弊,一在后儒不明圣学,二在名器擅自假人。老佛之徒,实乃异端,圣学之道,不在外物,在乎良知体悟……”待她写完论之后,恰至午饭时节,食不甘味地将饭硬塞进肚子里,月池即来瞧诏、表、判语。真正身处其中方知,科举取士远不是八股二字那么简单,这其中亦考较了读书人的公文能力。诏、表俱是帝王所发文书,月池常在宫中行走,其中早已烂熟于心。朱厚照就更不必说了,他自个儿就是下达这些的人。至于五条判语的内容,涉及政治、刑法 、经济、 军事等各个方面。答好此题,需熟读大明律。而月池在龙凤店时,为了报复李大雄父子,亦早早就此书吃透。 她自觉第二场发挥得不错,谁知第三场就遇到了麻烦。第三道题是结合山东省乡情所出。要求列举山东有功名的人物,并回答:“ 诸士子生长是邦 , 必有景慕而效法之者, 愿陈其实于篇以观尚交之学 ,毋徒曰 : 古之人古之人”。月池不由咬住笔杆,糟了,没压中。她搜肠刮肚半晌,方凑出了一篇。待到发放蜡烛时,才堪堪写完。她检查一遍后,心一沉便交卷。 三场考完,月池只觉恍如隔世,她终于见到了旁边的朱厚照。太子这下真是面无人色了。王阳明在贡院大门打开后,就要再次截下他们。朱厚照此刻却无聊天的兴致,他直接了当道:“孤去了半条命,才把这三场熬完,你要是敢恶意批改,孤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阳明:“……我们都是会用馆阁体重新誊抄再批阅的。而且也不是臣一人做主,还有陪考和同考。” 朱厚照气喘吁吁道:“那你们就认真改,孤又没让你们开后门,你就当不知道不就好了。” 月池在一旁接口道:“殿下只是读书日久,想试试自己的才学。先生放心,不占名额。” 一听不占名额,王阳明这才勉强应了。两人回到下榻之处,大睡了两天,方启程回京。关于太子逃课的这些日子,弘治帝给讲读官们的理由是——太子忧心父疾,也跟着病了,还叫了葛太医每日入宫给太子爷瞧病。本以为朱厚照回宫之后,还需给他涂点黄粉假装疲惫。谁知一见朱厚照的模样,这哪里还用装病,人都瘦了一圈了,弘治帝当场眼泪就下来了:“都说了叫你别折腾,你瞧瞧把自个儿熬得。” 一旁刘瑾更是痛哭流涕:“李公子自个儿倒是精神,怎么把爷伺候成了这样,要是老奴跟着去,定不会让您如此憔悴……” 月池在一旁凉凉开口道:“正是,我们哪里比得刘公公贴心呐,可惜您改不了这一口清亮嗓,否则还能进贡院陪殿下考试呢。” 王岳立刻跟着一唱一和:“那即便改了嗓子,以刘太监的才学,进去也只能交白卷呐。” 刘瑾被堵得一窒,朱厚照忙对弘治帝道:“父皇,别听他瞎说,这是骑马锻炼身子方瘦了些,您摸摸我这腱子肉……” 说了半晌话,方让弘治帝转悲为喜,朱厚照道:“父皇,您的身子,看起来好多了。” 弘治帝失笑道:“因着烦心鬼走了,身子也清爽许多了。” 朱厚照大喜过望,自觉自己在泰山上的一番散财童子没白当,当即笑道:“那您看着我从山东带回来的玩意儿,不是更高兴了。” 天家父子开始闲话家常,一众闲杂人等识趣告退,月池也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家。本以为能好好歇歇,谁知一进门,就见满屋的鸡飞狗跳。贞筠与时春正揪打成一团。一见她回来,贞筠当即喝道:“你总算是到了,我问你,这个泼妇是谁!” 月池:“……”看来还不能歇。 作者有话要说:【1】《八闽学政》 不好意思,有点卡文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衣带水 2个;当时明月在、丢大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朱槿 78瓶;岛田大嫂 30瓶;一衣带水 21瓶;蔚箐、夏凡 10瓶;云林子 5瓶;天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1、潜心拟作宦游身 时春感觉自己仿佛在梦中。她只是想死前拉一个垫背的而已, 她没有想到,竟然会碰上太子。直到牢房里无孔不入的腐臭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粗重的铁链挂在栅栏外时, 她方瘫倒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脊梁。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人的兴奋。他们交头接耳, 额手称庆。他们如是说道:“太子殿下一定会救我们的,那些狗官一个都跑不了。” “我终于能见到我娘了!” “我的儿子……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时冬也急急扶起时春, 开始畅想未来:“只要我们把冤屈说清楚, 殿下一定会替我们做主。那我们就能回家了,我们再去卖艺,然后攒钱给你筹一份嫁妆,再找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我呢,我就继续卖艺,然后再找一个媳妇, 生一个大胖小子……” 时春的嘴里仿佛塞满了铁砂,她的双手不住地发抖,她半晌方开口:“可是,我们杀了人, 杀了那么多人,还差点毒倒了太子自己……” “可他们都该死!”时冬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吼, 时春看着他的双眼里闪烁着扭曲的光芒,他摇晃着时春的肩膀, 不知是在说服她, 还是在说服自己,“殿下一定能体谅我们,对,对!” 时春很想附和他, 很想说出一个对字,可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如果太子真有心宽恕他们,他就不会派人把他们关进牢房里。果不其然,在经历过重重审问后,处斩的旨意就来了。在所有人哭天抢地,开始喊冤之时,传旨之人就细说了太子的恩典:“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刺杀太子,论罪更是当千刀万剐,夷灭九族。” 在“欣赏”了一番他们面上绝望到极致的茫然后,这位老爷方继续道:“但殿下怜悯你们,被逼无奈,又是不知者不罪,故而大发慈悲,免除你们家人的罪过……” “真的不会牵连我们家人吗!”时春听到同伴狂喜地追问。 老爷不耐道:“殿下金口玉言,岂会有假。并且,还会免除你们家的债务,允许你们的尸首还家。” 这下,就连时冬也发出了满足释怀的喟叹。哭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山呼千岁,感恩戴 德。时春也跟着叩首,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至少爷爷还不用背着债务去死不是。他们乖乖地坐在牢房里,吃完喷香的断头饭,就像鸭圈里的肥鸭,等着被拖出去宰杀。 时春看着时冬离开,心知他永远不会再回来。可她心中却没有半分的痛苦忧伤,她知道,他们马上就要一家团聚了。谁知,轮到她时,她没有被带到法场,却被带到了一间屋子里。婢女们拽着她,将她打结的头发一一梳顺,将指甲缝里的污垢全部清洗干净。她开始挣扎:“你们干什么!” 那婢女啐了她一口:“别给脸不要脸了,你走了八辈子的狗屎运了,知不知道!不想被拖去砍头就别吱声。” 时春心想:“我难道还怕死吗?” 她挣扎着跑了出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谁知刚刚出门两步,就被守护在这里的锦衣卫拿下。她听到有人在她头顶说话:“李公子,就这么一个丑娘们,没得污了您金玉一般的人品。要不还是杀了算了。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这些随便挑一个,哪个不比她好。” 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她比较合我的眼缘。” 周围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时春低头看自己,干瘪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和满是茧子的大脚。她也想笑,这人是瞎了。她刚如是想到,身上就是一重。他把衣衫披在她身上,接着在她耳畔低声道:“想不想再多杀几个狗官?” 时春一怔,他已经不是被她挟持之人了,她身上没有任何被骗的价值。就为这一句话,她顺从地起身,跟他来到京城,接着进了这家小院,对上了眼前这个疯婆子。时春呸了一口,如果不是不想打女人,她早就被打死了! 月池抱着活蹦乱跳的大福,终于将这两个女人分开。她们一人坐在一边,都气鼓鼓如河豚。 月池长叹一声,她的头隐隐发痛,她揉揉怀里的狗子,对贞筠道:“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贞筠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她:“就为我打了她,你居然这对我说话!” 月池叹道:“不是为她,我要入朝做官了。” 月池语罢,开始连声咳嗽。贞筠忙替她倒水,月池摆摆手示意无事 ,又继续道:“而你,也要学会做一个官夫人。” 贞筠心头一颤:“就像我娘那样,外出交际,主持中馈?” 月池微微颔首:“兴许比你娘的事务还要复杂,你爹是提学御史,而我是东宫近臣。” 贞筠既忐忑又敬畏地看着她:“你会成为比我爹还大的官。” 月池温和地凝视她:“如果你想,你也能成为诰命夫人。但你得付出极大的努力,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贞筠深吸一口气:“我觉得现下就挺好。你难不成指望这个泼妇替你主持家事吗!” 时春恼火地看着她:“放屁!” 月池扶额,她的头越发沉重:“安静,听我说完。” 两人又重哼一声,互相别过脸去。 月池强打起精神,她拿起纸笔,画了一个表格:“你不能乱收礼,也不能不收礼。你不能不回礼,但也不能都回礼。礼物的厚薄,回礼的时辰,都需要仔细考量。” 贞筠听得蹙眉:“可我,我根本……娘还没有教我这些……” 月池道:“放心,还有时间,会试过后,我们才会正式走动。在这之前,我会给你找个先生。” 贞筠大喜,随后又疑道:“这种事还有先生?” 月池微微颌首:“当然不是和少傅一般专职教学。我打算将你托给李阁老之妻,成国公朱仪之女——朱夫人。” “什么!”贞筠霍然起身,“那是阁老的夫人!不成,不成,我、我太笨了,一定会丢脸的,她怎么会愿意教我……” 月池以手支颐,她只能靠这样勉强维持身形:“你已经读了很多书了。比起那些大字不识的太太,你要聪慧明达得多。朱夫人一定会愿意的。” 只要她保持对朱厚照的影响力,李阁老必定愿意维持与她的紧密联系。而她也需要靠上文官之首与文坛领袖这棵大树,在大明官场真正扎下根。朱夫人是武将勋贵出身,又是李阁老的第三任妻子,怎会不与他在政治上保持一致? 月池又道:“当然,交际不是让你去打好关系。你只需要做礼尚往来,都不得罪即可。关键是要收集消息。” 贞筠一头雾水:“消息?妇人之间除了闲话家常,还能说些什么。” 月池语重心长道:“关于姓名,官职,家世,同 学,同榜,我都能获取足够的资料。但是这都是明面上的,私下的人情亲厚,不就得看妇人之间了吗?”她们不同于自个儿老奸巨猾的丈夫,说不定会漏出一星半点。 贞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月池勉强笑道:“行了,去准备行头和礼物,白日你同朱夫人学,晚上回来教她。” “什么!”贞筠尖声道,“我还要教她。” 时春也是一脸嫌弃:“我不学,什么玩意儿,我还有事问你呢!” 月池道:“都听话。七日一考较。若她不成,你可罚她,但我只问你。” 贞筠闷闷地走了,月池又看向时春。时春咬牙道:“老娘可不是你老婆,别指望让我听话!” 月池道:“是,你比老婆还低一等,名义上是妾。” 时春一时面色如土,月池又道:“我并没有折辱姑娘的意思,只是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时春对着她的明眸:“你想我帮你杀人?” 月池沉吟片刻:“可以这么说。你要将你所知的漕运情况,悉数告知于我。” 时春警惕道:“你要作甚?” “杀贪官呐。”月池悠悠道,“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让某人去试试水……”她还没狂妄到一上来就对国之命脉动手,敢做这种事的,唯有太子爷。 这样想来,目前她手中的王牌其实就只有一张,就是太子本人。为了用好这张牌,她得让朱厚照更加信重她。但她不能像刘公公一样,刘瑾用声色犬马吸引着这个轻狂少年,指望他离不开享乐,因而就会离不开他。可太子身边不缺舔狗,享乐而已,除了他之后,还有别人能找乐子。舔狗舔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而王先生已帮她指明了出路——揣摸人情,中人肯綮。朱厚照最想要的是什么?月池喃喃回答,是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就先静观其变,顺便好好养病。这一次外出,可将她累得不轻。 而太子目前就在追求权力的道路上碰到了绊脚石。乾清宫中,刘大夏哀叹道:“非是老臣信口胡言,而是,实无合适人选接任漕运总兵官。” 在听闻如此言语后,朱厚照第一反应是刘大夏在推诿,弘治六年便定武科六年一试,迄今这么些年过去,一个兵部尚书,难不成连一个得用的人才都找不出来,摆明是不希望漕运大权旁落。他挥退了刘大夏之后,开始自己梳理武将的材料。这一看下去,太子爷当晚就一夜未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凡 10瓶;inehs 8瓶;一衣带水 5瓶;0-0、向挖坑势力低头.jp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2、政尔良难君臣事 洪武爷担心掌管兵权的武将对皇权形成威胁, 非但大肆屠杀功臣,还禁开武举,给天下的理由是——“析文武为二途, 自轻天下无全材。”可实际原因为何,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不得不说, 他老人家的设想全盘成真,甚至实现得过了头。如今, 武将岂止是不能威胁皇权, 朱厚照咬牙,一群纸糊的老虎,还能威胁谁?! 他的父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不但正式开设武举,又允许普通士兵根据军功擢升将官,还要求地方各省向朝廷推荐将才。他本以为这至少挽回了一些本朝的军队颓势, 毕竟他眼中京师三大营还尚有几分勇武在。然而,他手里的这些材料告诉他,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连一个能平定漕运混乱的武将都找不出来。 地方军队更是糟糕透顶, 就连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他们也需围剿数月, 还比不上李越一通瞎话。天下怎会有这等无能的废物!他想到了早年在父皇面前说下的豪言壮语,扶持武官, 打压文官, 就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可现今局势如此,就算那是一坨烂泥,他也得把他们扶上墙。 不同于太子这番咬牙切齿,将手中大批人事记录移交出去的刘大夏则是难得自在快活。虽尚是金秋时节, 可这位年迈的老尚书却早早穿上了夹袄,拥着手炉在庭院里赏月。素月冰轮高悬天际,银辉皎皎之下天空地净,只觉心中亦是一片澄澈。刘大夏本以为今日能安闲一日,谁知又贵客上门。来人正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入门见此情景,不由笑道:“东山公真是好雅兴,倒是不谷打扰了。”东山是刘大夏的号。 刘大夏失笑:“介夫哪里话,老夫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半日闲罢了。你此来,可是有何要务?” 杨廷和沉吟片刻道:“要务谈不上,只是,有一事想向您请教。” 刘大夏道:“你我之间,何须吞吞吐吐,不妨直言。” 杨廷和闻言笑道:“那不谷便直说了,圣上近日,是否有意整顿军务。” 刘大夏想起此事便乐不可支:“不是圣上,是太子。” 杨廷和心下咯噔一下,果然如此,可他面上却流 露出惊诧之色:“太子?可殿下不是一向……” 刘大夏笑着摇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介夫何见事之晚乎?咱们这位小祖宗,可算是懂事了。说来,当年任李越为伴读,大臣们多有不虞,现今看来,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 杨廷和已是日讲官,自然也知太子与李越之间的官司,他叹道:“李越虽聪慧不及太子,但胜在踏实用功,自然能激起殿下的好胜之心。更为难得的是,殿下竟然还能听进他的话。” 刘大夏叹道:“老夫算是明白了,对这位,不能直言进谏,要适时用些策略。” 杨廷和做洗耳恭听状:“您这是何意?” 刘大夏这才细说前情:“……想必是被漕运烦透了,又觉其中贪官污吏过多,故而生出以总兵官来整顿的心思。介夫多年考究边防军务,自当明了,这哪里是一人之力所能扭转之势。” 杨廷和叹道:“您所言甚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力之衰败亦乃多方积重。若要革新,得先治宦官、文官,方能救武官。” 刘大夏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可这一番话不可直言,得让他自己去发现,所以,老夫将近年兵部的武将记录全部送到了文华殿。” 杨廷和闻言惊道:“全部?那太子今晚可有得熬了。” 刘大夏笑道:“说不定都要难过得睡不着了。” 杨廷和道:“若真是如此,只怕过几日就要召您问策,那时您又打算如何应对呢?” 刘大夏道:“老夫还是那句话,先召回中官。不仅包括各地的守备太监,还包括军队里的内臣监军。” 他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谁知杨廷和听罢后,却直摇头:“您适才还言对太子要适当多用策略,怎么又直来直去起来。您这话说过多次,圣上却从未采纳,何况太子。您这般直指要害,他反而不会尽信。” 刘大夏听罢也是一怔,他立即道:“介夫多年侍奉东宫,未知可有锦囊妙计相授?” 杨廷和连连摆手:“您过誉了,不过您既垂询,不谷自然也得想想办法。您得拿出真凭实据来,将各地中官贪腐的证据,摆在殿下的面前,他才会明白,宦官不仅没有起到监督之责,反而成为地方 一大毒瘤。彼时,他才会真正动心剜去腐肉。而在剜肉之后,天子如何掌控地方,您也得给出可行的建议。” 刘大夏一时如饮甘醪,当即抚掌道:“介夫识明智审,真教老夫汗颜。” 杨廷和道:“您过誉了,如您不弃,我们再商议敲定细节。” 刘大夏自然是乐意之至,两人颇费神思,四处收集证据。当这样一封诚意满满的奏疏呈到朱厚照面前时,太子却沉默了。刘大夏不似往日言语相逼,反而主动告退,给足了他思索斟酌的时间。月池也因此有机会目睹了这份奏疏的全貌。她连番奔波,在家中养了半个多月才堪堪好转,只是因此又瘦了许多,面色也十分苍白。 朱厚照在暖阁中来回踱步,粉底小朝靴在大理石地面上踏出接连不断的声响。他问月池:“你怎么看?” 月池不答反问:“圣上如何说?” 朱厚照动作一滞:“父皇觉得,应当召回。” 月池道:“而您在犹豫。依臣之见,不要答应的那么容易,亦不要全答应。” 朱厚照看向她:“这怎么说?” 月池道:“我们的目的,是整顿军队,制衡文官。您之所以犹豫,是觉中官的召回,不仅没有实现目的,反而还倒退一箭之地。对吗?可您要想想,留一群蛀虫在地方起不到什么作用,现在召回并不等于以后不能再派。” 朱厚照愕然地看着她,月池道:“拿召回中官换取文官同意武举改革。之后,再先召各省内的中官,这一批人借孝敬圣上,大肆搜刮民财,可抄家以充盈国库。至于对地方的掌控,大可从长计议,大不了再另派镇守太监也就是了。” 镇守中官依职责分为三类,南京守备太监负责护卫留都,九边镇守太监负责监军攘夷,而各省守备太监原本的职责是安民,可在实际中,却成为向中央传递情报的特务机构,以及为宫廷运输地方特产的采办商。月池所提议先召回的就是分散在各省的太监。她之所以只针对第三类,并非是因为南京守备和九边镇守太监并未搜刮民财。 事实上,南京守备钱能是著名的刮地皮,在云南呆了几年,云南每一寸土里的油都被他榨干,闹得边陲是民不聊生。至于 九边镇守对军队的压榨,月池亦是早从刘大夏的奏疏中了解。但应天府统辖江南重镇,九边太监又与率军的武官、文官相互牵制,要朱厚照自卸这两条臂膀,除非他吃错了药。月池心知,事缓则圆,倒不如一步步地来。 朱厚照听罢,却在冷笑后寒下脸来:“再另派?孤问你,你见过吃下腹的肉,还能再吐出来的吗。” 月池心思一转,答道:“您让他吃,不吃也吃。您让他吐,不吐也吐。” 朱厚照嗤笑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可在这一吃一吐之间,又能做下多少手脚,就不是孤能预料的了。” 月池一怔,在她努力成为朱厚照心腹之际,才发现,这位顶头上司,当真是不好伺候。他有帝王的通病——多疑,而且还病得特别严重。可她一个外臣,如何能管得了内官之事。等等,月池忽而福至心灵,外派中官多由司礼监太监出任,而司礼监的头头不就是她的“伯乐”王岳吗?内官职位以钱相买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朱厚照八成以为她是在帮王岳揽财造势。 月池心头一紧。信任是关系长久维持的前提,特别是上下级之间,如果仍由疑心滋长,天长日久,即便是骨肉至亲亦能反目成仇,更何况她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伴读而已。月池沉吟片刻,索性直言:“您误会了,臣早有预料,在您得登大宝后,王、萧二位大铛绝无可能官居原职,只能退居二次。而刘太监的上位,则是不可逆转之势。” 朱厚照在宫中长大,人人君前奏对都是言辞委婉,半遮半掩,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直抒胸臆的,倒让他着实吃了一惊。不过李越素来如此,本以为这三年的日子教他学了个乖,没想到,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厚照失笑:“你倒是坦诚。” 月池亦莞尔:“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您待臣坦诚,臣自然也不该多加隐瞒。用宦官的好处的确众多,一来不用担心勾结成派,二来不用担心谋子女亲眷之利。不过最大的好处还是在,您若杀一个重臣或总兵,皆需大费周折。可若您想杀一个宦官,只需要说杀这个字,就够了。天下不仅不会议论纷纷,还会额手称庆。因此,历代天子选择以内官制 衡外官,不过制衡的前提是二者势同水火。如王太监、萧太监这类与外臣交往过密,且在文臣中有良好口碑的人,您又怎么敢用呢。既然您摆明会弃之不用,臣又何必大费周折去讨好他们。”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又问:“你既知刘瑾会上位,缘何这些年来,又一直与他针尖对麦芒。” 月池道:“臣当然为不打乱您的规划,同样也是保自己的命。”她和刘瑾一旦勾连到了一处,岂非把朱厚照本人架空,那时他们俩死期估计也不远了。所以,不论如何,她也得长长久久地和刘公公斗下去。 朱厚照的目光就像鹰隼一样锋利,仿佛要将她层层剖开,看看她心肝的形状。他嘴角虽带着笑,可眼神却像冰:“孤记得,上一个这么妄测上意的人,还是那个分一杯酪的。” 他是在说杨修。杨修是太尉杨彪之子,曹操的臣下,素有聪明颖悟之名。一日,有人赠曹操一杯酪,曹操吃了一口后,在杯上题“合”字以示众,众人见状不解,唯有杨修自己吃了一口,还说:“公教人啖一口也,复何疑?”正因他熟知曹操的心思,还多次泄露出去,又掺和到立嗣之中,因而被曹操斩杀。 月池垂眸道:“殿下英明远胜魏武,臣之诚心更是日月可鉴。你我之间,绝不至如此。” 朱厚照道:“是吗,孤听说,你把方氏送到李阁老府上了?” 月池道:“臣以为,您治国,到底离不开文官。文官中亦有一批忠心为主的君子。臣愿做您与他们之间交流的桥梁。” 朱厚照微微颌首:“你倒是什么都想到了。这么一瞧,你当真是一片真心呐。” 月池道:“殿下救命之恩,臣自当涌泉相报。” 朱厚照听到这里,方觉疑心渐消。李越秉性正直,又肯为他甘心赴死。纵以往有不驯之意,可当时如果不是他折返,李越早就一命归西。这样说来,他态度的转变亦在情理之中。朱厚照心道,他就再试最后一次。于是,月池就听他道:“说起救命之恩,你的那个妾,感觉如何?” 月池看着这个一脸坏笑的臭小子,腹诽道,不就是想看她是否有心插手漕运吗,还演这么一出,真是难为太子爷了呢。她 走到朱厚照身边,附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一串rou文经典情节。 不出一会儿,暖阁内就传来她的大叫:“快来人,殿下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上啦,么么哒 迟来的元旦祝福,祝大家阖家美满,事事顺心,新年大吉大利! 本来想今天来一更肥章过节,谁知学校那边又有事,捂脸,明天会补上哒,抱抱大家~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调素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桃、一衣带水 10瓶;一笔如旧 6瓶;云林子、安倍晴雪、调素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3、新官上任三把火 月池罕有大笑的时候。美貌在她穷困时并没有为她唤来生机, 反而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因而,她习惯时时以冷面应对风刀霜剑,即便真心快活时, 也不过是低头莞尔。可这次的事情,太过与众不同, 实在超乎她的预料。当朱厚照耳边回荡着刘瑾的唠叨,自己无奈仰起脖颈时, 他的余光清晰地看到月池低垂的头和剧烈抖动地双肩。他立刻起身:“你笑什么!” 他刚一动作, 就被周围的小太监按了下来,葛太医还不住地劝道:“哎呀,又流出来了,殿下,殿下可不能再动了,好不容易止住了。” 朱厚照被七手八脚地按了回去, 又羞又气。月池这下当真是笑岔了气,扶着桌子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看朱厚照又要挣扎着起身,月池忙强忍着笑意道:“您先别忙着生气,止住血再说, 臣又不会跑了。” 当太子爷仰着头,换了第三个布球时, 血可算是止住了。他忿忿地将鼻孔里塞得东西丢出来,一把推开葛太医, 大步流星地上前, 揪住月池的衣领。月池此刻已然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朱厚照嚷道:“孤说别笑了!” 月池掩住口,眼波潋滟:“您这样,更像小孩子了。” 朱厚照只觉热血哄轰得一声涌上了头,烧得他发晕, 他口不择言道:“胡说八道!孤、孤已经有……宫女了。” 月池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您要是真……为何还是如此?” 朱厚照放下手,他同样犹疑地看向月池:“为何你讲得和她们做得都不一样?孤和她们,其实平平无奇,难道你那个……很高兴?” 月池眉心一跳,难道高估了古人的保守程度,不小心说过了头。正在她苦思冥想如何忽悠太子时,救星就来了——弘治帝驾到。作为爱子如命的父亲,儿子掉一根头发都会心痛不已,更何况这次流了这么多血。原本来下榻都困难的弘治帝,立刻挣扎着起身,坐着龙辇赶到。 这是月池回京之后第二次见到弘治帝。失去了被褥的遮掩,月池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消瘦。这位斯文俊秀的帝王,如今却成了宽大龙袍下裹着得一具骷髅。他的两颊凹陷,更显得 颧骨凸起,而颧骨上得鲜红是那般的触目惊心。他连走路都是摇摇晃晃,可却不顾一切地拉住他唯一的孩子,查探他的身体状况:“照儿,咳咳,你、你……怎么了?” 朱厚照一时心如火焚,忙将他扶到内室:“父皇,父皇,儿臣没事,只是秋燥,流了些鼻血罢了。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呢!葛太医,还不快来看看!” 葛林忙奔上来,替弘治帝号脉,又察看他的双眼和舌苔,一时变貌失色:“万岁在发热,臣医术浅薄,请再召太医来一同会诊,制定药方。” 朱厚照暴喝道:“那还不快去!” 太医们几乎是飞奔着冲进文华殿,而此刻躺在锦帐里的弘治帝已然昏迷过去。众太医的面色凝重,一面命太监以温水擦拭弘治帝颈部和四肢、手脚心,一面急急定下方子,使人熬药给弘治帝灌下去。服了药的弘治帝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作为外臣的月池无诏不能入内,只能候在门外。朱厚照面色凝重地出来时,她正在费尽心思压榨她前世那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弘治帝到底是哪一年驾崩来着?他可千万不能就这样龙驭宾天,这样一个幅员辽阔,却又内忧外患的帝国交到一个十四岁中二少年手中,会是什么境况,她简直不敢想。 因而,朱厚照一出来,她就急切地看着他。朱厚照朗声道:“万岁虽受了风寒,幸得救治及时,并无大碍,尔等务必小心伺候,若有差错或是让孤听到外面传出半点风言风语,小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里里外外的宫人齐齐跪下称是。张皇后也在此刻赶到了。朱厚照只得陪着再进去一次,张皇后瞧着面如金纸的弘治帝一时泪如雨下。众人好一阵宽慰,才让她退了出来。她倚在小桌上低泣:“好端端的,万岁又出来作甚!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王岳等人此刻哪敢做声,朱厚照躬身道:“是儿臣流了些鼻血,父皇一时担忧,这才出了乾清宫……” 自三年前的那些事后,母子之间的感情降到了冰点,即便由于弘治帝的逼迫,二人之间亦只能维持面子情。张皇后由于对朱厚照的寒心,益发将弘治帝看做此生唯一的依靠。听到是这样的理由后,她又是失望又是 怨怼道:“不过是些小事,有你父皇的身子重要吗。你身为人子,就是这么孝顺君父的吗?” 此言更是戳了朱厚照的肺管子,他心如刀绞,掀袍跪下竟无一句反驳之语。 大明以孝治天下,如今正宫皇后竟然公然指责太子不孝,万一弘治帝熬不过去,朱厚照不是要背着害死父亲的恶名登上皇位?决不能让这样的话流传出去。月池顾不得身份,当即道:“娘娘必是忧心过度了。父慈子孝,君仁臣忠,此乃人义。万岁探子本是出自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殿下平日事父极孝,突患小疾又非殿下所愿。此事怎能怪到殿下身上呢?娘娘一时心急,故而口不择言,可听到外人口中,恐对殿下威信不利。臣斗胆,还请娘娘收回此不当之语。” 萧敬道:“李越所言甚是,说到底都是下仆妄自惊动的缘故。老奴请旨,将那个来乾清宫报信的太监拖下去重罚。” 王岳看着面如死灰的刘瑾道:“还得拷问出幕后主使来。” 张皇后这才回过神,急急扶起朱厚照:“是母后失言,错怪了你。” 朱厚照道:“儿臣明白。还请母后在此看顾父皇,儿臣再与太医商议。” 张皇后魂不守舍离开之后。朱厚照屏退闲杂人等,葛林这才哆哆嗦嗦道:“启奏殿下,皇上缠绵病榻日久,此次又受惊受寒,臣等恐……” 朱厚照将桌上的瓷器全部扫到地上:“孤告诉你们,皇上若有三长两短,孤就让太医院一同陪葬。” 这一件件瓷器的粉身碎骨让太医们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自己一片灰暗的未来,当下叩首哀求不断。朱厚照听得心烦,让他们滚到偏殿去商量对策。他自己则坐在座中一言不发。月池正在心底打鼓时,就听他道:“若是父皇真的不起,我该怎么办,……” 月池低头看着他,天之骄子一向是明亮恣意的,他素来极有主见,何曾这般无助彷徨。刘瑾膝行到他面前:“万岁洪福齐天,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啊。” 月池接口道:“殿下已然成人,更要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朱厚照抬眼看她,月池继续道:“好教圣上安心养病,不必分神操心国事。” 朱厚照默了默 :“你是说,正式监国?” 月池道:“圣上命您看奏疏,便是早有锻炼您之心。天下政务繁多,圣上养病之日,难道要悉数交托司礼监吗?” 这自然是不成的。晚间弘治帝清醒过后,朱厚照就去请旨。天家父子争权夺位的情况在他们身上决计不可能出现。对于儿子的体贴上进,弘治帝既欣慰又感动,立刻下圣旨到内阁——朕养病之日,一切军国大事,悉托皇太子。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样的旨意下发到内阁及六科审议,大家自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心里难免嘀咕,难不成这大明的天,就要变了? 而没了父皇遮风避雨的太子,监国后面临的第一个难题,还是财政危机。户部尚书侣钟上书:“在内在外一岁所入俱不足供一岁所出……今太仓无数年之积,而冗食日加于前,内帑缺见年之用而给费日加于后。”欠官员们的工资,总不能一直欠着。而官俸支出,就占全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二。这笔钱一支,太仓又快空了。 文华殿内的宝座上,朱厚照大笔一挥就要罢经筵,裁汰冗员。鲜红的朱批眼瞅就要落上奏章,月池忙阻止他:“您且慢,太快了。您不能这样性急,还没建立威信,一上台却和文官们对着干。” 朱厚照皱眉:“匪患和灾情十万火急,那你倒是给孤找一个弄钱的法子来。” 月池道:“臣以为,可先从宫廷内库出一部分银两……”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打断:“你开什么玩笑,自古还没有这样的成例,居然从内库出钱。凭什么,绝对不行。” 月池道:“您先别急。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您为了灾情不惜动用皇家私产,满朝文武,特别是勋贵世家,难道还能袖手旁观吗?那时再提出暂停经筵,裁汰所有传奉官,清查各省镇守太监,就会有说服力的多。再说了,您以为,宫里开支真需要那么多银两吗,您信不信,只消一半的钱,他们一样能将诸位服侍得妥妥当当。” 朱厚照看着她:“你是说,宫中内官贪污?”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昨天请假交了一篇课程论文,然而,还有三篇正等待着,捂脸。 感谢在2020-01-02 00:02:38~2020-01-05 23:5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寒精大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 20瓶;一衣带水、咸鱼阴阳师 10瓶;一叶满天堂、甜蜜菠萝 5瓶;ruhua 2瓶;麓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4、幼主秉国先立威 月池重重地点头。朱厚照却嗤笑一声。他今日着大红色的交领直身, 前后及两肩都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金织蟠龙,愈发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朗。他微微扬了扬眉, 星目中尽是调侃:“多新鲜呐,你不会今儿才知道, 这天下哪有不贪的官,非但宦官, 文臣武将皆是如此。贪官污吏, 是杀不尽的。” 月池不以为忤,问道:“可若是他们每年贪了至少五十万两白银呢?”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凝固下来,他迟疑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象牙管紫毫笔,尔顷皱眉看向月池:“开什么玩笑,难不成你查了历年了账目?” 月池摇摇头:“无诏谁会将这些给臣看, 不过,即便不看账目,也能明了。” 朱厚照瞧着她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扑哧一笑:“难不成你不习儒, 转修玄了?” 月池却没有玩笑的兴致,叹道:“不需玄, 只消估算便可知。‘英宗皇帝时,每年供给光禄寺的鸡鸭鹅不过三四万头, 迄今却增长了将近五倍。同时果品、物料岁耗有一百二十六万五千余斤, 较现代增加了四分之一。光禄寺的厨役在仁宗朝时有六千多名,迄今却有八千余人。人员扩张,物料耗费的结果,就是开国时, 光禄寺每年只需花十二万白银,如今却花到了三十万犹嫌不足。还有柴炭,洪武爷规矩,宫中每岁耗用的炭不得超过两千万斤,可您知道,如今宫中用了多少吗,整整四千万斤,翻了整整两倍。’此外,开国时,南直隶常州府岁进宫廷茶叶一百斤。到如今,茶叶进贡数量竟增至三十万斤。” 月池说到此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三十万斤就是一百五十多吨,就是拿茶水喂猪也不至于用这么多!她接着又道:“臣还看到了黄蜡。宫中每年用得黄蜡多达二十万斤。可宣宗年间,一年只需三万斤。若是宫中主子多,这些也就罢了,可因为万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宫中贵人不过陛下、娘娘和您而已,堪称历代最少。这多得钱去了何处,还消说吗?” 朱厚照霍然起身。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身量就同春笋一般猛长。月池竟然有些压迫感,忙倒退一步,只听他问 :“这是会典中记录的?” 月池躬身道:“正是。”他们所说的是《大明会典》,弘治十年时,弘治帝命大学士徐溥、刘健、杨廷和等人进行编纂,其中不仅记载了大明所有的行政法规和典章制度,还有历年的各类统计收据。因迄今尚未完全修成,因而也未刊行。月池自然是走老师后门拿到的初稿。 朱厚照咬牙,他开始在暖阁中来回踱步,他一发愁就有这么个毛病:“刘大夏不是曾整治过光禄寺吗?” 月池叹道:“坏得根子在宫中内官,刘尚书纵有滔天本事,也不能靠修剪枝叶来力挽狂澜。”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抬头望过来,目光如炬:“为何往年都无大臣上奏?” 月池垂眸,长睫微动,如蝴蝶抖动翅膀:“试问哪个外官敢将手伸到内廷来。再者,他们也惧奸宦近水楼台,积毁销骨。” 朱厚照掀袍坐下:“难不成你就不怕了?” 月池道:“怕,但是如果连我都不开口的话,您八成一生都不会知道此事了。” 她现在是一介白身,不论说什么,都无插手之力,这样反而显得她一心为公。若是等到她有了功名再这般直言不讳,难保朱厚照心里不会觉得她僭越。 朱厚照闻言拍拍她的肩膀:“你到底和旁人不一样,咱们是打小儿的情分。这宫中是该好生整治了。” 太子爷连牙缝里漏出得都是森森的杀气,不过列举些许几样,估计就有五十万两白银的侵吞,若是全部查出来,八成有上百万之数,全部进了这些阉奴的腰包! 他端起青花茶花纹碗,灌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方道:“不过,你还是太单纯。内库不能开。财政之事,闹了这么些年。按往年的惯例,一年国家收支都是在年终时由户部尚书汇报。可现今才九月,他居然就把奏章递了上来,摆明是冲着孤来。” 月池一惊:“您是说,他们想通过您对这些事的处理,来试试您的斤两。” 朱厚照微微颌首:“孤监国的第一桩要务若退了,日后就再难立起来。必得让这群老东西知道孤的厉害,才不敢作妖。” 月池微微蹙眉:“可刚上来就剑拔弩张,于为政亦无好处。” 朱厚照双手抱胸:“ 两害相权,取其轻。非要在害怕和敬爱中二选一,孤宁愿选害怕。” 月池沉吟片刻道:“或许,您可以二者得兼。” 朱厚照笑着递给她一块枣泥糕:“又说傻话了不是。” 月池咬了一口,甜蜜松软的糕点在嘴里却泛出了苦味:“这可不是傻话。对裁汰的冗员,如无违法乱纪者,何不给他们一点路费和养老钱,表达您希望他们滚好的衷心祝愿。” 朱厚照眼前一亮,大笑道:“哈哈哈,这倒是个好办法。” 眼见他高兴了,月池这才顺势说出另一条:“可惜,依现在的情形,只能先动内廷,待到灾害过后,方能抽出手来对朝堂下手。民间已然祸乱纷纷,若是内外朝同时大变,恐朝野动荡。” 朱厚照的脸色又沉下来,他虽然极想做出一番大事业,但到底知道轻重缓急:“就依你。来人,叫刘瑾过来。” 月池闻言失笑,刘公公当真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她拱手道:“臣领命,先行告退了。” 朱厚照看她:“孤还没说完呢,你领哪门子命?” 月池莞尔:“臣领得是隔山打牛之命。” 居然只听他召刘瑾,便猜到他的全盘打算,朱厚照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嘀咕道:“难不成,这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刚一动念,就觉浑身不自在,忙移开目光。此刻,刘瑾也到了。刘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谁知不出三炷香,便又欢天喜地地出去。文华殿中小太监和小宫女,几乎都得了他一个笑脸。大家毛骨悚然之余,都暗自嘀咕,他是又撞上什么好事了?当然好事,城府之深如刘瑾都按捺不住分享的心情,他立刻找到魏彬,欣喜若狂道:“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呐。苍天有眼,老子总算时来运转了!” 被提溜过来的魏彬听得云里雾里,忙腆着脸问道:“刘哥,你说清楚些,是啥好事啊。” 刘瑾志得意满道:“爷打算让我入内官监了。还是仅次于掌印的监丞!” 魏彬听得难掩艳羡嫉妒之色,宫中二十四衙门,虽说掌印太监都是正六品衔,可那管洗澡水的混堂司和司礼监能一样嘛!宫中的一把手管批红是司礼监,二把手就是管任 命的内官监,刘瑾如今成了内官监的二把手,那就真是扶摇直上,成了人人都得点头哈腰的大太监了。 魏彬笑道:“恭喜刘哥,贺喜刘哥,小弟我一定唯刘哥马首是瞻,只求刘哥日后有肉吃,给兄弟一口汤解解馋就够了。” 刘瑾道:“彬儿,你放心。你出头的机会多着呢,只要咱们替爷把这趟差事办好,空出来的位置,只怕一抓一大把!” 魏彬听得一惊:“难不成爷要换掉二十四衙门里的人手……可是万岁还在呢,这是不是……” 刘瑾给了他一下:“瞎咧咧些什么!爷是要整治贪污,太仓已经空了,都是现在这些太监贪污的。咱们就要把那些人弄下来,换廉洁得上去!” 魏彬只觉牙酸,刘瑾也好意思说整治贪污,再说了,他小声道:“世上还有廉洁的太监?” 刘瑾呸道:“看着廉洁的就成!” 朝野内外,都对太子监国的第一道命令拭目以待,谁知,他居然一上来就提拔了自己的贴身太监!一时文官中不满声四起。月池下学后刚一出宫门,就被吏部尚书梁储堵在了路口。梁先生诚恳地邀请她去吃饭。对着这个曾把手都打肿的先生,月池哪敢说自己已经在端本宫吃过了,只得跟着走。 两人乘马车来到灯市口的鸿庆楼。灯市口顾名思义,因每年农历正月初八至十八朝廷在此设灯市而闻名。这是条当道的街,虽没到灯市的时节,倒也热闹。他们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进了二楼的包间,月池环顾四周典雅古朴的装潢,不由道:“这么好的酒楼,想必花费不少,您当真舍得在这里请我?” 梁储还未开口,一旁的店小二就笑道:“少爷这话可问错了,瞧老爷这身上的锦鸡补子,堂堂二品大员,莫说是请一顿饭,就是把咱这小店都包下了也绰绰有余呐。” 梁储沉下脸道:“本官靠俸禄过活,可没那么多闲钱。快点菜!” 他多年宦海沉浮,一肃容威严非比寻常,当即唬得那小二不敢吱声。月池倒是坦然自若,点了水晶肴蹄与大煮干丝。 梁储见她就点两道,倒有些不好意思,胡须抖动又补充道:“本官虽然靠俸禄过活,但多年积蓄也薄有资产。” 月池不 由莞尔:“您老两袖清风,学生是知道的。今儿就来试试菜,若味道好,下次让爷来请客。” 梁储自然知道,爷是指太子爷,他皱眉道:“怎么你们经常出宫厮混吗?” 月池轻咳两声:“偶尔,偶尔。咱们还是说正事。” 小二颇有眼色,忙退了出去。掌柜的见他忙催:“还不快去后厨报菜名,万一耽搁了,咱可吃罪不起。” 小二翻了个白眼:“就两道菜,能怎么耽搁,官位这么高的铁公鸡,咱还是第一回见呢。其他人来,哪个不是山珍海味的。” 雅间里的两人浑然不知这些人背后的闲话。梁储质问道:“你从老夫这里拿走了《大明会典》的初稿,言说要以此劝诫殿下整顿内宫,你就是这么劝诫的?” 月池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红润鲜亮的水晶肴肉,粘上姜丝香醋:“先生,冷静些。看人看事,总不能只瞧表面。” 梁储抿了一口碗中的干丝汤,豆腐做成的干丝细若毫发,正因如此,火腿虾仁的鲜味才能完全渗透其中,再配上鸡汤的醇厚,滋味当真妙不可言。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佳肴,也不能阻止梁尚书的炮火。他嗤笑一声:“难不成,你要说,刘瑾是外奸内忠,奸猾之相下藏着一颗好似这肴肉一般鲜红的忠心?” 月池乐道:“您可真风趣。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 梁储胡须抖了抖:“那是在谁,难不成,是殿下还有别的算盘?” 月池摇头:“您且等着瞧就是了。多得我是不敢说了,私泄禁中可是大罪。” 梁储翻了个白眼:“你让我给你偷看《大明会典》时,怎么没想到这也是大罪呢?” 月池摆摆手:“先生宽心,学生已经向殿下报备过了,不会有事的。” 梁储浓眉一动:“这么说,你已经说过了。那提拔刘瑾是计……” 他露出恍然大悟状,月池拱手一礼:“可千万别说,西洋镜若拆了,可就平平无奇了。这些内廷的事,本不该我们外臣插手。您要是真闲得慌,不如把手里的名册资料好生整理整理。” 大家都是成精的狐狸,自然一点就透。梁储面露喜色,嘴里的水晶肉变得更加酥香,太子甚至想裁汰冗员!月池又道:“没 事多和刘尚书聊聊天。” 梁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难不成冗兵也要动手?月池挑挑眉:“迟早的事。”她和朱厚照等得,这些股肱老臣却等不得,与其让他们在驾鹤西去前成天盯着太子进谏,不如让他们把前期准备工作先干完。两人将话说开,都觉心下大快。一老一少将这两道淮扬美食吃得是一丁点都不剩,浑身都暖洋洋的,可到了出门时,两人却是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梁储阴着脸上了轿子,轿帘一落下时却是喜笑颜开。月池则是一路沉着脸回家,这倒不是装得,她是在想,王岳怎么还不来找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5 23:50:56~2020-01-08 00:5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 20瓶;羊羊的临江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5、身无彩凤双飞翼 他要是不来, 这戏还怎么唱。然而,月池的忧心忡忡在推开家门后却被打断了。时春正在庭中练武。这位逃荒数月的女巾帼,经着数日的调养, 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她生得并不算美,不同于贞筠这类清秀的江南美人, 她的脸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 两道墨黑的浓眉下, 一双黑眼珠灵活得转动。她身上既有江湖人的狡猾,又有习武者的坚韧。此刻,她着一身青色劲装,足蹬短靴,头发也在脑后挽成了圆髻,整个人瞧着干净利落。经过到武馆的练习, 她将这枪使得越发虎虎生风。月池只见她身形挪移,极为灵动,枪上铁尖闪闪如雪芒,一刺一打之间, 红缨亦随风舞动,煞是好看。 时春一听推门声时, 便知是这家“男主人”到了。只是碍于莫名的恼怒与矜持,她并不愿与月池搭话。三十六路枪法一使完, 她便收了势径直进屋去了。月池摸摸鼻子, 贞筠早在堂屋看得清清楚楚,啐道:“叫你烂好心,请了个姑奶奶回来。” 月池失笑道:“难不成她还敢与你打斗吗?” 贞筠一僵,咬牙道:“都怪你, 把她送去武馆,你瞧瞧她那杀气腾腾的样子,我哪里还敢和她争锋。” 月池坐到逍遥椅上慢慢晃悠:“时春是知分寸之人,明了自己寄人篱下,也不敢和你闹得太过。你们各退一步,这不就家和万事兴了吗?” “呸。”贞筠万分不乐意,她上前几步道,“你既然都让她女扮男装去武馆了,干嘛不索性让她住在那里。” 月池道:“住在那里,那我还找她回来干作甚。” 贞筠一头雾水:“你这是何意?” 月池不愿多说吓着了她,当下转移话题道:“今日在朱夫人那里怎么样?” 一谈及朱夫人,贞筠又是满眼星光璀璨:“夫人当真是温柔和蔼,她今天教了我插花。” 月池这才注意,她面前摆着一个豆绿色的汝窑花囊,正稀稀拉拉地插了几支“玉翎管”。这菊花花如其名,花蕊嫩黄,花瓣细长,好似玉雕的翎羽,十分秀雅美丽。她见状叹道:“万岁龙体欠安,还不忘在金秋时节赏赐臣下,真不愧为仁君。” 贞筠的手 一抖,回头惊道:“什么,你说这是宫里的赏赐!” 月池挑挑眉道:“不然呢?这么好看的花,太子宫里也有好几盆。” 贞筠秀眉微蹙,她不敢相信朱夫人居然拿宫里的花给她:“骗人,皇上都让太子监国,安心养病了,哪里会管这些闲事。” 月池无奈:“圣上八成也不想管。”若不是儿子眼高于顶,老婆眼界狭窄,弘治帝何至于亲自来赏赐节礼以示恩宠。说起来,按照典制,明年朱厚照就该大婚了。紫禁城中,就会有第三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得找机会和李先生聊一聊,千万得选个合适的国母。若再来一门为非作歹的外戚,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想罢,月池拍拍贞筠的头:“没事,好好修剪,这证明朱夫人相信你的水平啊。” 贞筠:“……” 她是再不敢随便动手看,当晚画了七八个草图,才战战兢兢拿起剪刀。谁知,就在此刻,门外却忽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贞筠先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放下剪刀,试探性唤道:“时春?你大半夜不睡觉起来干嘛。” 回应她的是大福的尖叫,兵器碰撞的铿锵,还有时春的大喊:“有贼,快去报官!” 贞筠唬得魂飞魄散,当下奔到内室,月池早已披衣起身,快步出来。她皱眉对贞筠道:“待在这里别动。” 语罢,她就径直推开门,然后就看到一身便装,惊魂甫定的王督主。还有与三个东厂番子缠斗的时春。待到进门入座,王岳还是不住地抚着胸口:“你这个妾,当真是凶悍。” 这位大太监虽如往日一般白胖圆润,可眼底的青黑,额间的皱纹无一不泄露他近日翻滚的心绪。 月池替他倒了一盅热茶,劝慰道:“来,您老先喝杯茶压压惊。” 王岳接过茶盏,湄潭翠芽的浓香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让茶香在肺腑中流转,半晌一双细眼精光四射地看向月池:“这是贵州的贡品,精制最好的绿茶,因着今年年时不好,送到京城的一共就只有二十斤。万岁奉太后八斤,给皇后五斤,自己就留了三斤,剩下得全部都给了太子爷。没想到,李公子这里也有。” 月池微微一笑:“蒙殿下隆恩,赐 了一斤。若不是这样的好茶,也不敢来请您饮不是。” 王岳当下也笑开:“那咱家就沾沾您的光。”他终于可以放心了,今晚算是来对了,刘瑾算个屁,人家李越这才叫真正的宠臣。一日三餐同桌而食,连好茶都不忘分他一斤。李越还能随意那这物什出来待客,证明早已是司空见惯呐。 饮了两杯茶,王岳就开始直奔主题了:“您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咱家也就不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我今儿来意,您想必也早清楚了。” 月池垂眸一笑:“在下虽清楚,可也无能为力。” 王岳道:“您这就敷衍了不是,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您在殿下心中的地位。在您面前,刘瑾不过萤烛之光罢了。” 月池摇摇头,仍不言语。王岳见状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匣。其中满是翠羽明珠,各色宝石,微露一角,便已是光彩熠熠,耀眼生花。谁知,月池看也不看,就将匣盖合上,她叹道:“某入宫,是蒙督主的恩情,若能相助,早在太子处就可将这令截下。之所以任事态发展至此,不是我李越忘恩负义,而是实在无能为力。实话与您,这事儿并非是刘瑾媚上,而是太子自己的主意。” 王岳一愣,他不敢置信道:“我等侍奉太子如亲爹娘一般恭谨,近日也无触怒殿下的地方,他怎会……” 月池长叹一声:“殿下为监国计,特地去翻阅了《大明会典》。这一看,就发现了端倪,宫中靡费一年比一年增加,可主子们一年所用,却至多不多数万两。这贪污得,实在太过了。” 她对上王岳陡然惨白的脸,补刀道:“圣上连延寿塔都停建,就这样,国库却还是空虚。殿下因此勃然大怒,对司礼监的诸位公公,也失去了信任。所以,才打算培植刘瑾,给他极大的权限,想让他给阖宫换一次血。” 王岳霍然起身:“这、这太过了!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万岁还在呢,殿下怎么会……” 月池将他按回座上:“我今天就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是山陵崩,碍于三年无改父道,反而不易大刀阔斧。可万岁如今还在,您是宫里的老人了,咱这位小爷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万岁爷会 叫人给他搭梯子,更何况这等小事。” 王岳倒吸一口凉气:“不成,万万不成。刘瑾这个老东西,当年咱们怎么把他下狱,如今何妨故技重施。咱家听说,他在东宫也颇碍您的事,您难道就不想……咔!”他将白白胖胖的手掌放在脖颈上一横。 月池微微摇头,昏黄的烛火为她的玉面镀上了一层蜜色:“没了刘瑾,还会有旁人。关键是在殿下自个儿,如他不改主意,您是杀不完的。” 王岳腹诽道,废话,要不是为这个,咱家何用半夜爬你家的墙。李越对太子的影响力毋庸置疑。 王岳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咱家是无能为力了,只能求您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您肯帮忙,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弄来。” 月池面上一派和煦,可说出的话却给王岳碰了个软钉子:“您想错了,自来只有我们顺着他的意思,何曾有他为我们改变主意的时候。再说了,您见过有撤回的诏命吗?” 王岳咬牙:“按你的说法,咱家只能任人宰割了?!” 月池沉吟片刻:“其实,也不是没有挽救之法。” 王岳激动地攥住她的手:“怎么说,只要您肯指点迷津……” “免了,免了。”月池失笑,“我这出得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为今之计,您只能断尾求生,弃卒保帅了。” 她对着王岳略显茫然的脸:“自己先查,做出些成效,一来讨殿下欢心,二来自己动手,也能把握分寸,避免火烧到不该烧的地方。刘瑾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更清楚。” “可这、这,这太险了。”王岳万分迟疑。 月池道:“公公莫不是舍不去银钱,要知,只要大权在握,自然财源广进,可若是无权在手,便好比小儿持金过闹市,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王岳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月池对满面寒霜的时春和贞筠摆摆手:“快去睡觉。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别往外露。” 贞筠一跺脚回了屋,时春冷笑一声:“你救我回来,原来是想让我给你当条看门狗。” 月池道:“我的确需要护卫,也需要了解漕运情况,但这些并不是非你不可。我救你,是因为我尚存善心。我并不欠你什么,反而是你 ,救命之恩,难道就不思图报吗?” 时春只觉脸上发烧,她咬牙道:“那就让你的朋友下次走正门,否则要是一不留神被捅穿了脖子,你可别怪我恩将仇报!” 月池颔首,眼看她如一阵风似得冲进房间。这一夜的波涛汹涌待到晨光初至时便消融至无形。月池又一次起身准备入宫。王岳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人,她今天得在刘瑾那边再烧一把火。 说到底,王岳是关心则乱,事关一己之身,立刻失了往日沉稳。满宫太监只怕连一个干净的都没有,纵使弘治帝乐意,朱厚照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杀光,就算再换上一批人,经过刘瑾的手,难道还能清如水,明如镜不成。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算以刘瑾逼这些大铛自己动手,毕竟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多着呢,还是老手来,容易见效。 作者有话要说:又交了一篇了,抱抱 感谢在2020-01-08 00:57:18~2020-01-11 14:5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阴阳师 10瓶;我是马甲 8瓶;调素琴 5瓶;月见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6、心有灵犀一点通 然而, 月池入宫见到刘瑾后,方知自己是多虑了。刘瑾竟然穿上了斗牛补服。宫中规矩,凡司礼监掌印、秉笔, 及乾清宫管事之耆旧有劳者,皆得赐坐蟒补, 次则斗牛补,又次俱麒麟补。凡请大轿长随, 及都知监, 戴平巾。有牙牌者,穿狮子鹦哥杂禽补。【1】刘公公前天还穿着狮子补,朱厚照一句话就让他着六品太监的麒麟补,谁知衣服都没暖热,他今儿居然又穿上了正四品的斗牛补子。多少太监熬了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却能一步登天, 扶摇直上,这让旁人怎能不嫉妒。月池更感慨的是,太子爷真是好手段。不过一件衣裳,就能搅得紫禁城翻云覆雨了。 司礼监的诸位公公们果然坐不住了。身为太监, 如花美眷成了泡影,子孙后代也不能指望, 一生唯二的盼头,就是手中权柄和死后的声名。可刘瑾这么一来, 他们这两样说不准都要落空。 司礼监衙门内堂中, 大太监李荣端坐临窗大炕上,靠着大红绫福寿纹靠背,戴义坐在他身旁,在炕的西侧下首是两张花梨藤心扶手椅, 上设银红暗花缎椅搭。萧敬、王岳都坐在其上。李荣是宣德年间出生,迄今已是七十四岁高龄。他在成化爷时就入司礼监,钦赐蟒袍玉带,还允许宫中跑马,若论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他在往年也是雄心勃勃,可在同僚大太监李广自尽后,他便歇了更进一步的心,只盼留住今日的脸面,等着荣归故里。 而戴义虽也早入司礼监,着蟒袍,但因醉心琴艺和书法,随着年事渐高,一心只扶持自己的徒弟萧敬。戴义善琴,天下闻名。往年南边有一才女,寻他斗琴。可在戴义弹完之后,她却自惭形秽,当场摔碎自己所带的古琴,终身不再奏乐。戴义之妙音,可见一斑。除了琴艺,他还写得一手绝佳的小楷,堪称是一流的书法家。萧敬正是深得老师书法三味,这才在文书房出头。可因着刘公公的一件斗牛服,到底把这两位都惊动了。 李荣端起一旁的银奶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盅奶。他动了动干瘦的手:“都喝点暖暖身子,这是奶/子房今早刚送来。”奶/子房的正 经名字是礼仪房,为司礼监直辖,皇室宗亲的乳母都由其中选派。时人都觉人奶最养人,这些司礼监的大铛们,怎能不享受这些便利。戴义微微颔首,还要了一碗雪白的茯苓霜来用人乳冲调。萧敬不爱这些,只微微抿了一口,王岳魂不守舍,一饮而尽后,就沉默不语。 李荣慢慢将一小碗奶喝光之后,方开口道:“不过是一点小事,瞧瞧你这个样子。” 王岳闷声道:“您是没听见李越说得那些话!” 李荣道:“说来听听。” 王岳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李荣听罢道:“太子是有心放人一马。” 王岳皱眉道:“可他要求的这也太……我们要真去查了,那以后谁还敢在咱手下做事。” 萧敬道:“其实整顿一下,也并非是坏事。有的人做得委实太过了。” 李荣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抽几个人交差也就是了。” 萧敬一愣道:“公公,殿下聪慧,这样恐交不了差。” 李荣颤颤巍巍道:“这样当然是不行。还得把钱凑出来。李越话里话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殿下手里压根没有真凭实据,此举就是为了弄钱。年轻人,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把事办妥,他一高兴了,就不会找咱的麻烦,等他忘这桩事,以后慢慢找补也就是了。麻烦的倒是刘瑾那边。” 王岳恨恨道:“您说得是,那个狗东西!” 戴义悠悠道:“我倒不觉得。他一个连内书堂都没进过的奴才,即便日后进了司礼监,也不能一手把批红都揽完。化干戈为玉帛也就是了。” 李荣看向他:“你是说讲和?” 戴义道:“本来也没结仇啊。” 整个司礼监和刘瑾不对付的只有一个,王岳眼睛就同凸眼金鱼似得:“不成,此人狼子野心,一旦得势,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李荣心知他是担心自己,他道:“那就先合作一时。刘瑾是个聪明人,不会傻到把弄钱的路子都堵死,否则等到他上台,不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咱们给他送点礼,交几个人给他,他既在殿下面前得了脸面,咱们也可平安无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戴义和王岳都应了。萧敬暗叹一声,整个宫 中的宦官都是既得利者,他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刘公公比他们还要有经济头脑,他同样也是看都不看那些珠宝首饰一眼,反而直接要分红。这说得是各衙门太监的孝敬,须得分给他一部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王岳恨得牙痒痒,可碍于把柄在他手上,不得不割肉放血。宫中的大铛们达成了一致,这才开始轰轰烈烈的查账活动,不过动静虽大,却没伤筋动骨。唯一真正变化的是刘公公鼓鼓囊囊的荷包和蒸蒸日上的地位。 月池不得亲随办差,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她还是经李东阳点醒,方知又上了套。自昔年六科廊言官群情激奋上奏,引得朝野动荡,李东阳身为首辅,却无计可制之后,他便开始树立自己的威信。他选择的方式较为柔和,是在自己府中怀麓堂举办文会,会上不谈政事,通过点评诗文,来以才服人。月池碍于朱厚照,不敢次次都去,但时不时也会参加。 这次她入座,尚见几个新面孔。她推了推一旁的李梦阳问道:“献吉兄,这些是何人?” 这李梦阳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弘治六年为乡试解元,弘治七年为进士,一入官场就当上了户部主事,按理说前途是一片光明灿烂。可他嫉恶如仇,公然上奏弹劾张皇后的两个弟弟——“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弘治帝为保妻弟将他暂时下狱,他在狱中差点被寿宁候和建昌伯的人弄死,惹得朝野愤怒。弘治帝方能堵住张皇后的嘴,将他又放出来官复原职。经过这场牢狱之灾,他更加瘦骨嶙峋,凹陷的面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月池成功让张氏外戚子弟被发配出京,自此偃旗息鼓,夹起尾巴做人,无意中也为李梦阳出了口恶气。李梦阳为此对她大为赞赏,二人平辈论交。 李梦阳道:“你想是没见过,他们都是庶吉士。” 明代成例,选进士于六部诸司及翰林院之下观政。翰林院之下者称庶吉士,六部之下者称观政进士。庶吉士又称储相,为天子近臣,其中佼佼者,更是会进入内阁。 月池道: “原来如此。”她日后,估计也是如此。 李梦阳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笑道:“以越弟之才学,想必明年也会入庶吉士之列了。” 月池忙谦虚道:“献吉兄又说笑了,我连举人功名都没有,哪里还敢想其他。” 李梦阳道:“你在宫中由当世大儒授业,一个举人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说不定还有连中三元之望。” 越说越夸张了,这种年纪连中三元,除非朱厚照给她一路后门,要真能这么个开法,他还不先紧着自己。月池连连道:“不敢妄想。今年乡试若榜上有名,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两人正切切私语时,李东阳也正与庶吉士们说笑。他们刚刚拜见李东阳,口称:“阁下李先生。”之后,李东阳就给他们出了道题:“说起老夫这里有个对子,想请诸位对个下联。” 这群人本就是为了在李东阳面前露脸,当下屏气凝神听阁老出题。谁知,他来了一句:“庭前花始放。” 这上联听起来平平无奇,无甚奇处,可李东阳蜚声海内,怎会一开口就出这么个平庸的题目,必是内有玄机。在场众人个个冥思苦想,无一敢率先开口。就连李梦阳也是如此,他念叨道:“不是拆字联,不是合字联,偏旁也没有问题……” 月池也没发现端倪,可在她对上李东阳略带调侃的神情,忽而明了,笑道:“这下联不是早就出了吗?” 李东阳笑意更浓:“怎么说?” 月池莞尔:“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 阁下对庭前,花对李,始放对先生。语境一变,“阁下李先生”立刻就由敬称变成了楼阁下的李树最先生长。对子不难,难得的是其中的捷才和幽默。这么一说,众人都回过神时,一时都放声大笑。 李东阳赞道:“李越颇有慧骨。” 月池道:“不敢当,只是名师高徒罢了。”她说来也算是李东阳的学生,这句实际是在说,都是先生教得好。 李东阳一时乐不可支:“真是辩口利舌。这份聪明可不能只用在贫嘴上,待会要瞧你的诗做得如何。” 月池点点头:“学生必定尽力而为。” 本以为秋高气爽,不是咏菊,就是写桂。谁知,因有庶吉士在场,李 先生便让大家以一物来言志。月池本想写一首剖白忠心的应制诗,谁知拈起笔时,写出来的却是:“微命苦海间,一任风波恶。吾愿为精卫,衔石平巨壑。” 众人交口称赞,既为她的才华,又为她的志向。李东阳见状却道:“写诗重在字斟句酌,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意思虽有,但因词句不当,尚浮于表象,微及深入人心。” 月池躬身领训,待到文会散场时,她就以向先生请教为由,顺势留下,接着随李东阳入庭院赏花。李家庭院中霜菊颜色愈好,观之悦目清心。月池看到这些贡品,自然而然就提及内宫查账之事。出乎她意料的是,李东阳并无喜色,而是无奈道:“往年并非没有裁剪用度过,可没过几年,便会故态复萌。” 月池道:“此次是二虎相争,应当会好些。” 李东阳闻言脚步一顿:“那可未必。这里头,莫非又有你?” 月池微微颔首:“国库空虚,总得想法子解决。” 李东阳叹道:“你实在是太莽撞了,禁宫之事,也敢插手。幸好太子不怪罪。” 月池道:“您适才说,那可未必,莫非您知道其中玄机?” 李东阳摇摇头:“端看刘瑾如何向太子交差,如果是只汰人员,不变章程……若变了章程,他又从何处牟利,倒不如趁此机会,培植自己的势力。” 月池悚然一惊,这倒真是刘瑾干得出来的,她哼道:“他想得倒美。”司礼监的人岂会甘心,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 李东阳摆摆手:“千万谨言慎行。内宫之事千头万绪,非其中大铛,不知其奥妙。若你一头碰进去,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 月池道:“难不成任由这些竖宦贪污?” 李东阳道:“要等待时机。明年就是太子大婚了,届时太子妃入宫,说不定会有转机。你忘了诚孝张皇后的旧事了吗?” 月池心念一动,这说得是仁宗之妻,宣宗之母。昔年权宦王振意欲擅权,张太皇太后察其心思,时时将其召到宫中责骂,在她在世时,王振一直都是老实做人,直到她过世,方跋扈起来。这恰与月池之想不谋而合,她道:“是福是祸,是此张还是彼张,还得慎重选秀。您得挑既 漂亮又温柔,既有主见,又善言辞之人。” 李东阳闻言皱眉道:“妇人当以贞静为要……” 月池道:“太子不会喜欢那种人。得不到夫君信赖,在宫中就是一个摆设,咱们还怎么能指望她整治宦官。” 李东阳道:“可若是颜色太好,殿下反而沉迷女色,这可如何是好?” 月池扑哧一笑:“学生就和您说句实在话,您不给他找,他自己就不会了吗?” 李东阳:“……” 月池又补充道:“挑国母还得挑国丈。” 这话李东阳倒是万分赞同:“正是,最好选书香门第,士人之女。” 月池点点头,书香门第的国丈起码不会再占武官职位了不是。两人再次达成一致,待到贞筠出来时,她就带着老婆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又交了一篇作业。 【1】引自《酌中志》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调素琴 5瓶;月漓潇 2瓶;就这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7、千里之堤毁于蚁 就宫内削减用度一项, 月池并未打算听从李东阳的建议。未来的太子妃即便有吕武之风,刚入宫时也必是缄口不言。等她站稳了脚跟,开始出手, 太行山下原野的的白骨已然成山。而地方守备与禁宫中官看似分隔两地,实际连成一线, 如果不趁国库严重匮乏,朱厚照真正下定决心, 将太监们的根基打下, 他们迟早会卷土重来。那时再想动手,只怕就难了。不过她并不打算贸然出手,她打算先看看,刘瑾的手眼是不是真能通天。 就在她潜心观察刘瑾的举动时,秋闱放榜了。饶是两世为人,事关前程, 她也不由忐忑,仿佛回到了当年高考时,恨不得腋生双翅,飞到济南府去亲眼看桂榜。可因着道路迢迢, 她只得留在京城,等山东乡试录送到。心下焦虑不说, 她还得应对诸如张奕、李梦阳等热心朋友的关切:“阿越,顺天府桂榜上怎得没有你的名字?是不是弄错了?”月池只得说自己回乡考试, 心里则把朱厚照骂了个狗血淋头。 罪魁祸首皇太子本人倒是成竹在胸。金秋正是蟹肥时节。在满室菊花吐芬中, 他一边品着膏蟹丰腴的蟹黄,一边优哉游哉道:“急什么,板上钉钉的事,难不成还能生变?” 月池狠狠掰开蟹腿, 倒下姜醋:“我们和您自是不同。” 没想到,这当真是一语成谶。一日清晨王华正上课时,萧敬忽然来传旨,说万岁召见。朱厚照当即连课都不上了,扯着月池就奔去乾清宫。他坐在辇架上一面催小太监,一面激动道:“八月二十九出榜,这都九月了,必定是乡试录送到,父皇要亲口告诉我们捷报了!这个王守仁,做事当真是拖沓,居然到现在才把东西送来。” 王总裁如听到这一番话,只怕也得在心底将他好好臭骂一顿。之所以拖到今日,还不是因为他! 这一次评卷,当真是险些取了王总裁的性命。在乡试第一场结束后,他望着清一色的朱卷,一时真个瞧不出端倪,加上同僚目光炯炯,他亦不能将这么多份卷子全部扣在手中,只得将其盖上小印,然后分送各房考。第二场和第三场则由掌卷官直接分送各房。明 朝评卷制度,考生的试卷先由同考官批阅。“去取在同考,参定高下在主考”。 而同考官在评卷时,还会选出一定的正卷数和备卷数。所挑选出的正卷由同考官和主考官共同商议是否录取,如果主考觉正卷不符,则会要求同考在备卷中选取,而主考认为合格的正卷,则在上面批“中”字之后,考生这就算中了。但这并非是万无一失,被取中考生的三场卷要由监临官、提调官、考官、同考官共同排名,在这一过程中,有一部分考生的试卷同样会被黜落。 八月二十九日出桂榜是朝廷的规定,若是迟了,所有考官都要一并治罪。而今年应考的考生足有上千名。王阳明纵然心如火焚,也只得先把卷子改出来再说。一行人排完所有的名次,李越的名字正在其中。她的四书义得评:“精纯典雅,独超众作,佳士、佳士。”【1】其策论则被赞为:“开阖有法,末乃归术心,其秀自见,宜录以式。”【2】 若按前两场,本当取在前列,可因第三场对山东乡情的了解实在匮乏,批阅的同考官甚至怀疑她是冒籍,特特查阅了她三代籍贯。还好这是弘治帝亲命做下的手脚,这才糊弄过去,但名次就只取在第二十三名。至于太子爷,而王总裁将一众正卷从头翻到尾,居然都没看到朱寿的名字。太子居然落榜了! 若是一般考生,落榜也就罢了,可这位爷素来胡搅蛮缠,王阳明觉得必得把他的卷子找出来亲看一次,方能应付他的责问。于是,王总裁就在深夜避开同僚,点着烛火,手持小刀,一份份地拆墨封,把眼睛都熬红了,这才在这一千多份考卷中找到了他。 他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越读越心惊,太子的四书义虽然平平,但试论、诏诰表内科、判语所答具是切中肯綮,堪称佼佼者,再怎样也不该落榜才是。他于是持此卷去问同考官,同考以看着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我说王总裁,您想必是太累了,这卷子答得是不错,可他犯了一个致命之误。” 王阳明又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只得道:“还请赐教。” “犯讳了啊!”同考朗声道,“没把他的卷子贴到贡院外,都是我慈悲为怀了,若要录取 ,是万万不行的。” 王阳明瞳孔一缩,在读第三次时,终于看出这是犯了谁的讳,他不由仰天大笑。这就叫苍天有眼,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王总裁只觉一扫近日的低迷,忙速速写好奏本,并乡试录一并送往京城。 乾清宫暖阁内,由于地龙烘烤,遮掩严实,药香经久不散。弘治帝拥着锦被,卧在龙榻上,面色蜡黄,嘴唇干裂,一旁服侍的太监时时替他润泽嘴唇。可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眼中也带着深深的笑意。 月池叩首得见龙颜不由一怔,难不成朱厚照真中解元了?朱厚照也如是想来,他握住了弘治帝苍白的手,忙问道:“父皇,是不是山东的桂榜出来了?” 弘治帝微微颔首,然后笑着说:“李越中了第二十三名了,至于你嘛……” 他故意顿了顿,朱厚照更是急切,忙摇着他的胳膊道:“父皇,别卖关子,快说。” 弘治帝脸上笑意更甚:“你落榜了。” 月池不由瞪大双眼,朱厚照闻言一跃而起:“我就知道,我一定能……” 他的欢呼卡在喉头,愣愣地看着弘治帝:“……您适才说多少名来着?” 弘治帝不由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岔了气,连连咳嗽,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方道:“名落孙山。” 朱厚照怫然变色,面沉如水。月池也道:“万岁,是否是弄错了?” 弘治帝对着朱厚照希翼的眼神,摇摇头:“千真万确。” “一定是王守仁!”朱厚照勃然大怒,“这个老匹夫,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来人,立刻把他押解进京,孤要重重治他的罪!” 弘治帝忙拦住他道:“这可怨不得人家王守仁,是你自己的缘故。” 朱厚照眉头深皱:“您就别替他遮掩了。” 他拿起乡试录翻到最后一页,义正言辞道:“您看,连策论写成这样的人都能中,更何况是儿臣!分明是王守仁故意暗箱操作,才让儿臣落榜。” 弘治帝一时失笑,他将朱厚照的卷子递给他:“你且瞧瞧,你没有避讳。” 避讳是指为表对皇亲和尊长的尊重,其姓名不得直接说出或写出。弘治七年亦出规定,“文字回避御名庙讳,及亲王名讳,如有 违犯行斥落惟二名不避讳。”【3】 朱厚照与月池面面相觑,月池道:“是不是父、祖父、曾祖父的假名?” 朱厚照断然否决:“你成天念叨,孤早就记住了。” “那就是御名庙讳?”月池又问。 御名是弘治帝的姓名,庙讳是已故帝王的姓名。朱厚照火气更炽:“年年太庙祭祀,孤还不至于忘本如此!” 月池转念一想也是,以朱厚照的记性,总不能连爷爷、太爷爷什么的名字都记不住。那是为甚。她从朱厚照手中拿过试卷。朱厚照还在动怒:“此人当真是不知好歹,儿臣可是在号房呆了三天。那里面又臭又暗,吃得都是烧饼,喝的只有凉水。儿臣连手都写疼了。他居然让我落榜!” 弘治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正要劝慰朱厚照时,月池忽而道:“我知道了!” 朱厚照霍然转身:“你知道什么了?” 月池极力忍笑:“臣知道,您没有避谁的讳了。” 朱厚照重哼一声:“是谁!” 月池指着卷子上被圈出来的厚,终于掌不住笑出声来:“您没避自己的啊!” 太子乃国之储君,姓名自然也在避讳之列。朱厚照把旁的规矩记得牢,可到了自己的大名,一时不就疏忽了吗? 朱厚照的脸色一时是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弘治帝靠着床捧腹大笑,月池也是笑岔了气,靠着高几一时都要立不稳了。朱厚照的脸涨得通红:“你们都别笑了!都不准笑了!” 弘治帝连连道:“好好好,父皇不笑了。其实,这也是小事,你若是还想再考,父皇再帮你混进去一次也是了……” 朱厚照嚷道:“再也不考了!什么鬼东西!” 弘治帝又忍俊不禁,忙定了定神道:“那咱不考了。这样,明年殿试,父皇让你去监考,把威风找回来,怎么样?” 朱厚照一愣,对哦,直接这样,不就好了吗,他何必还亲自去考呢!这般一想,他只觉胸口气闷更甚。弘治帝摸摸他的头:“监考也得好生温书呐,不然问不出问题,点不好状元,那亦是失了颜面。” 朱厚照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再陪弘治帝说了一会子话就告退了。弘治帝见他如此,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嘱托月池道 :“好生看顾太子,替他找些乐子开怀。” 月池躬身领命。太子爷意气风发出端本宫,蔫头耷脑地回来,连午膳都不想进了,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谷大用等太监在床边跪了一地,他听得嫌烦,让他们全部滚了出去。月池就在此刻掀帘入内,他已经把头蒙起来了。月池轻轻拉下他的被子,朱厚照一见是她,怒道:“孤不想听劝!” 月池一本正经道:“臣不是来劝您的。臣是想告假,虽说名次不高,但毕竟中举有了功名,再怎么也得宴请亲朋好友吃一餐便饭庆祝庆祝……” 朱厚照霍然起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 月池一时笑得眉眼弯弯:“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是太子。再说了,您的才学还是得到认可的,您瞧,王先生还把您的策论当做范文了呢。” 朱厚照接过书册一看,哼了一声:“还算他识趣。”这下心情已是好转许多了。 “再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万岁为了宽解您,特许您出宫呢。您就不想出去玩玩吗?”月池又哄他。 朱厚照哼哼唧唧半晌:“出宫有什么好高兴的,还不就那样!” 月池道:“那既如此,您还是休息,臣就告退了。” 月池刚起身,手就被他拉住,他的双眼亮晶晶得,就像大福圆滚滚的狗狗眼:“去哪儿?” 月池回眸:“潭柘寺的枫叶红了,听说那儿许愿也甚是灵验,不如去看看。” 朱厚照想到弘治帝的病体,点头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1】【2】引自《明代登科录汇编》 【3】引自张朝瑞《明贡举考》 假期终于来了,作者菌会尽量多更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宝、蔚箐 10瓶;调素琴 5瓶;小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8、百尺之室焚于隙 “他们去了潭柘寺?”刘瑾如是问道。他此刻所在的是他在宫外的宅院。这间小厅, 在一番堆金叠玉后,一扫往日的小家子气,一应家俱全部换新。大至刘瑾身下的红雕漆五蝙罗汉床, 小至他手中的金鎏杯,无一不华贵精致。就是地上踩得地毯也是金银线边勾边, 厚实栽绒为底,一踩上去仿佛踏在云端上。 魏彬应道:“正是, 一个文官, 居然也学咱们的做派,带着爷去嬉游。” 刘瑾呸了一口:“他是狗急跳墙了。看着我受爷的看重,一时心底发慌。” 魏彬闻言道:“那要不要……” 刘瑾摆摆手:“随他去。爷越来越大了,哪里是出去逛一逛就能满足的。咱先把这些差事办好,等到人送来了,那时才有好玩的呢。”他原本打算借这次科举诬赖月池作弊, 连关系都打点好了,谁知她居然棋高如此,让当朝太子陪他去考试!这叫他的满盘计划都落了空。刘瑾也彻底明白,李越最大的依仗就是太子, 与其对李越下手,不如在爷身上做文章, 只要爷“移情别恋”,李越哪里还有狂的资本。 跟着刘瑾一同鸡犬升天的魏彬如今对他是服服帖帖, 当即躬身道:“都听刘哥您的。” 刘瑾随意地点点头, 又问:“各地镇守太监们,可都到齐了?” 魏彬道:“都差不多了。刘哥,似李祺,一道京就给你递帖子, 你为何不见呢?” 李祺是原内官监太监,后被弘治帝派出,分守湖广行都司并荆州、襄阳、郧阳三处府州县卫所。 刘瑾哎哟一声:“若是邓原、麦秀递帖子,我还敢见见。李祺,还是算了。”邓原奉命镇守福建,麦秀奉命镇守浙江,这二人素以廉洁守法闻名。至于李祺一进京都递帖子,不是心虚是什么。 魏彬眼珠子骨碌一转,又劝道:“刘哥,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他在这等膏腴之地当差,手里可是宽裕的很。我听说他可是准备了一尊金无量寿佛准备送给您,您难道就……” 刘瑾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彬儿,你不是又收钱了?” 魏彬一惊,他腆着脸道:“没有,怎么会……” 刘瑾重重拍他 的肩膀:“我给你说过多少次。荣华富贵虽好,可关键要有命来享。不要和爷对着干,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魏彬嘟囔道:“可是,爷让咱查账,您还不是……” 刘瑾啐了他一口:“爷要钱,我替他弄钱,他要抓贪,我抓了,这还不够吗?”就算要牟利,也得先把上头伺候好了再说,脚还没踩稳就明火执仗地来要钱,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魏彬道:“可是,爷只说让镇守太监回京述职,也没说要把他们全部撤了啊。说不定爷根本就不想撤呢?” 刘瑾抬手又是一巴掌,可在将魏彬打了一个趔趄后,他却动作一滞,似有所悟。魏彬只见他霍然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他有些害怕:“刘哥,是我错了,我现下就把东西退回去……” 刘瑾却举起手道:“等等,先甭退。我们先看看。对了,万岁的身子,到底如何?” 说到了弘治帝,好歹有几分对天子的敬畏之心,魏彬也不由一哆嗦,他上前低声道:“葛林那帮人嘴紧得很,我费了老大劲都得不到一句准话。但瞧着他们的神色,似乎真是不好了。” 刘瑾的目光一时亮如鹰隼:“有没有说是多久的事?”他是在问弘治帝大概多久死。 魏彬咽了口唾沫:“听神宫监那边说,已经备下了。”这是说寿材,即皇帝的金丝楠木棺淳。 刘瑾的心一时狂跳,若真是山陵崩,那就是太子登基。难怪,王岳那群老狗会主动服软。不过他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他们要踩着他上位,那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瑾因此更加细细斟酌,直到十月初四日,宫眷内臣换穿纻丝时,他方来交差。此刻端本宫中石榴、秋菊等花树,都连盆放入地窖中,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珠翠所制的盆景。譬如朱厚照屋里的高几,就摆上了碧玺桃树盆景。錾金为盆,香木为干,碧玉为叶,芙蓉石、碧玺、蜜蜡等红粉宝石为桃花,远远望去,真如三月春桃一般娇艳美丽。月池轻抚花蕊,只听刘瑾铿锵有力道:“……奴才这次查检贪污七十多万两,所拿污吏有十余人,他们的名册及贪污数额俱在账目之上,还请爷过目。” 朱厚照将账本仔细翻过一遍后,便赞道 :“你做得很好,不枉孤对你予以重任。这次可想要什么赏赐?” 刘瑾忙叩首道:“为爷办差,为国尽忠是奴才的本分,哪里还敢要赏赐?” 朱厚照微微抿唇:“尽是虚言。江南进宫的纻丝已至,就先赐你十匹去裁新衣。如今太仓吃紧,待到熬过这段时间,等明年开春,孤再重重赏你。” 刘瑾一时春风满面,又磕头谢恩。见他如此,朱厚照的心绪亦是一扫往日的沉郁。他将这个好消息禀报给卧病在床的弘治帝后,还去校场上射了十来箭。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月池渐渐沉下去的心。朱厚照下令将刘瑾列出的名册人员当众廷杖至死,可素来与刘瑾针尖对麦芒的王岳,此次却无任何异议,见了朱厚照甚至连一句求情的话都没说。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他们早就在背后达成了一致,这十几个人是司礼监默许的弃子,这七十万两也是为了顺朱厚照的意,以求他消停。随意拿出糊弄都能有这么多银两,可见这群蛀虫到底有多肥。 而朱厚照似乎也真被糊弄过去。他听从李东阳的举荐,改派右佥都御史张缙负责赈灾事宜。至于入京来的镇守太监,他是既不召见,亦不下令处置,像是全然忘了这群人。 而月池焦灼的心神,又被陕西杨一清近来的奏报攫去。八月至九月,陕西境内的泾阳、咸宁、长安、三原等县一直无雨,土地干旱,当地所种麦、豆严重缺水,已经枯死大半,请求朝廷减少今年的赋税。明代地方一旦受灾,就只能指望中央救命。各省虽有储备仓,为籴谷收贮,以备赈济。但由于吏治败坏,永乐年间官仓就已经是“十处九空,甚至仓亦无存”。 弘治帝知道官仓指望不成,便命由地方殷实大户掌管社仓,在大灾发生时,进行民间救济。然而,这次旱灾由四月便起,耗到今日,社仓估计也熬到尽头了,所以杨一清才会主动上书。可中央的救灾办法,也无非是蠲免和赈粜两种。蠲免是免除灾害之地的赋税。赈粜是朝廷调度粮食至灾区,以平价卖给当地的百姓。这二者都能为政府节省的物质储备和钱财。可能救的人只是那些家有余产之辈,连钱都拿不出的赤贫之人,就只能 活活饿死。 四方的灾情,宫廷的奢靡,犹如冰火两重天,让她日夜煎熬。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她一定要做点什么。月池回头看到正背对着她的朱厚照,悄悄将自己腰间的琉璃佩解开,琉璃坠地,一时摔成几块。 殿中之人都被这声响惊了一下。朱厚照也放下手中的奏本,看了过来:“怎么,你这唯一一块拿得出手的佩饰也没了。” 月池眉宇间颇有懊恼之色:“快到年节了,腰间总不能空空落落,只得再买一块了。” 朱厚照一哂,对一旁的高凤道:“去取几块玉佩来。” 高凤闻言为难道:“可是您的玉佩,大多都有龙纹……” 朱厚照摆摆手:“不碍事。” 果不出她所料,月池心下暗喜,嘴上却道:“谢殿下恩典,只是服饰逾制乃大罪,臣万万不敢僭越。” 朱厚照道:“你还有不敢的?罢了,若让你就这般空手而归,岂不是白费了一块佩。” 怎觉他又是意有所指,月池心下正犹疑间,高凤已然捧了茶盘上来,搭着鹅黄缎子,其上托着十来块玉佩。月池触目所及,有蟠龙环佩,夔龙纹佩,镂雕螭龙纹佩,青玉朱雀纹玉佩等等,形态各异,工艺精湛,一时只觉眼花缭乱。 朱厚照挑挑眉:“挑一块。” 月池心思一动,当然不能真拿一块龙纹的走,得挑一块既能显身份,纹饰又较寻常的。于是,她谢过朱厚照后,挑了一块玉鸟形佩。她自觉玉质温和厚重,纹饰简单大方,孰不知刚一指这块,高凤就倒吸一口冷气。朱厚照失笑:“你倒是会选,这是殷商时期的古物。当世只此一块,乃稀世之珍。” 月池一愣:“那臣换一块。” 朱厚照道:“就这个,若换了旁的,别人也不认识了不是。” 这下月池百分之百确定,他真是看出了什么。好歹也算是三载竹马青梅,她犹记当年在这宫中练字时的惨状。他最厌恶的事之一就是,被人欺瞒。月池心思电转,索性先试探他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19 19:42:05~2020-01-22 01:4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 10瓶;p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9、整顿乾坤谈笑事 而在她微露想与朱厚照聊聊的意思时, 他似也颇有谈兴,欣然应允。他们漫步在宫后苑中。宫后苑是紫禁城三座花园中最大的一座,不同于漫山红遍的潭柘寺, 其中遍植松柏,古木峥嵘, 四季常青。另有正迎风招展的风仙、木槿及海棠等等。饱满的花朵在午后和煦的日光下愈发秾丽。月池踏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这些打磨圆润的石子无不色彩缤纷,且都组成了栩栩如生的图案。月池一面赏红粉冷翠, 一面看地上的图案, 倒也觉妙趣横生。 朱厚照忽而问道:“前面就是钦安殿了。你可要进去拜拜?” 月池抬头一看,只见佳木葱茏中,重檐盝顶,渗金宝瓶与琉璃瓦顶交相辉映。钦安殿位于宫后苑的中心,其中祭祀的是道教神明真武大帝。月池摇摇头:“匆匆而来,就不进去叨扰了。不过, 说起道教,臣倒又想起一个故事。” 朱厚照心道又来了,虽明知她另有所图,可总是被吸引。他侧头看她, 如往常一般道:“说来听听。” 月池道:“这个故事出自《王氏纪闻》。说是唐时张守珪镇守范阳时,檀州密云令有一女, 年方十七,瑰姿艳逸, 乃万中无一的绝代佳人。可惜正因美貌, 长年为鬼祟侵扰。密云令遍寻高人都无法驱除,直到听人说,密云北山中有一黄衣道者,已有数百年的道行。密云令闻言大喜, 亲自到山中去请这道者。道者应邀而来,果然法术高强,将一应邪祟全部除尽。密云令十分欣喜,厚赠钱财答谢道人。本以为女儿从此就与常人无异,可以正常婚嫁。谁知,没过半个月,其女夜寝时又在迷糊间与人……” 朱厚照接口道:“她又被人迷/奸了?!” 月池颔首,他这么激动是闹哪样……她继续道:“每晚那人到时,女子便不省人事,那人离开时,女子又一切如常。就这般过了许久,女子实在畏惧,告诉了父母。密云令便埋伏在闺房内,等到晚上床动时,他就奔进去,在床上果然抓住了一个人。殿下不妨猜猜,是何人?” 朱厚照挑挑眉:“就是那北山的道士,见色起意,依仗道术入内与这小姐……” 月 池忽略他脸上的神色,点头:“正是。那道士被抓,哭诉道,‘自居北山六百载,今年已是千岁。谁知见到小姐后,心旌神摇,自抑不可,故而以道术隐形,出没闺房中。今日被抓,是乃罪有应得。’密云令便将此人杀了。” 朱厚照面露惋惜之色:“真是可惜,这等奇术,不得流传后世。” 月池嘴角抽了抽:“这不是您当说得话。”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这种故事,难不成就是你当讲的了?” 月池道:“臣只不过是想告诉您,人性是世上最不可信之物,只要诱惑够大,他们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能背弃。只要获利足够,好人可能会变坏,坏人甚至会更坏。所以,将希望寄托在人性之上,就如同将广厦立于浮沙一般,极不可靠。” 朱厚照深深地凝视她,这个故事果然是意有所指,美女是指宫廷财政,鬼祟是原本太监中的贪污者,而北山道者则是刘瑾一帮人。李越是在告诉他,更换一批管理财政之人于大局并无多少裨益,新换上的这批人,同样会为利所惑,继续贪污。 月池只听他道:“你不似儒生,倒像是韩非一系的门人。” 她答道:“儒皮法骨,皆是如此。只是您,您当更不似才是,怎么如今,又开始信奉克己复礼起来。” 朱厚照大笑出声,面如秋月,眼如点漆,半晌笑声方止,他悠悠道:“盖因鬼祟众多,无法根除。不论内外,皆是如此。你怎么能指望,鬼开口说出自己的弱点呢?” 月池皱眉:“那可未必。只要您愿意试试。” 朱厚照看向她腰间的玉佩:“孤已然应允了。” 月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鸟形佩,不由眉目舒展,她拱手一礼:“谢殿下恩典。” 朱厚照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绪翻滚,年不过十六,就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他又非大家出身,难不成真有所谓宿慧,命当做凤凰池上客?不,这般断言,还是为时过早,倒不如试试他的斤两,看看李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想罢,他便抬脚往回走,谁知刚走了几步,见花朵娇艳,又心生懊恼,糟了,怎么忘了问他北山道者入内细节呢! 月池去找了被降职到千户的石义文。石义文一 见她来,端得是阴阳怪气,盖因在山东犯事之后,他苦苦向月池求帮忙在太子面前美言保他的官职,月池却婉拒了。他眼角一斜,酸溜溜道:“这是哪阵香风把您吹来,贵脚踏贱地。” 月池安然落座,道:“自然是您石千户的时来运转之风。” 石义文心一跳,又心生怀疑:“下官不知您这是何意?” 月池解下腰间的玉佩,在石义文眼前晃了晃:“你在东宫多年,不会不认得这个?” 石义文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殷商王公之宝,三千年的古玉,太子的爱物,怎会在你手上?” 月池道:“殿下赐我此物,自有用意。我问你,马永成现在何处?”三年前刘瑾使赵虎来杀她事泄,不仅赵虎殒命,马永成也被牵连罢职。八虎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就此被排挤出宫廷权力中心。 石义文一时也不知,忙使人去打听,这才知晓,马永成已被罚去守陵了。这倒好,不在宫中,把人弄出来也便捷。石义文瞪大眼睛:“你让我把人给你弄出来?” 月池道:“不是给我,而是给……” 她指了指上面,石义文狐疑道:“你不会是在诈我?” 月池道:“您大可进宫去问问呐。” 石义文暗啐了一口,要是能进宫,还用在此看你的脸色吗?月池又道:“去皇陵里弄出一个老太监而已,只是几天的功夫。富贵险中求,您要是连这点胆色都无,索性还是回乡养老去。我还是去找旁人。” 石义文一咬牙,登高而落的落差犹如万蚁噬心,使得他不甘心放弃任何一个起复的机会。他对自己犯下的大错也心知肚明,幸好殿下未免圣上忧心,没有说出实情,否则他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要想官复原职,更是比登天还难,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相信李越了。 石义文道:“李公子,那石某就再信你一回。” 月池点头道:“你放心,好好办事,不会教你没了下场的。” 石义文咧嘴,露出森森的牙齿:“那下官就等着了。” 当晚他就将五花大绑的马永成送进了月池家中。月池早在大堂等候,掀开黑布袋,就露出了马永成消瘦涨红的脸。马永 成就着昏暗的灯火看到了月池的脸,一双肿眼泡更是瞪得同金鱼一样。月池摘下他口中的布条,替他解开绳子。马永成即刻挣扎着起身:“李越,你搞什么鬼!” 月池在红泥小炉上温上酒,微笑道:“今儿个第一次请您,故而小心了些。下次如您配合,这旅程就会轻快许多了。” “还有下次?!”马永成又是惊怒又是畏惧地看着她,月池则毫不躲避,细细打量马永成,他的形容比当年的罗祥还惨,到底是年岁大了,又受不得皇陵清苦,两颊凹陷,皱纹密布,一身粗布,就这么支伶站着,就像被虫蛀空的老树。 月池不由叹道:“您真是受苦了。不妨坐下了,喝杯酒,咱们慢慢聊。” 说着,她就在小酒盅中倒上羊羔美酒。这是栾城的贡品,因加入了嫩肥羊肉与杏仁糯米一同酿造,故而得名。在白瓷杯里呈现出金黄之色,香气扑鼻,极为诱人。马永成啐了一口,端起小盅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道:“嘿,至少是二十年的窖藏,最好的贡品。看来你非但没落魄,反而还混出头了。” 月池道:“托您老的福,如今深得殿下看重,又有举人功名,只待明年春闱高中,就能正式入朝了。” 马永成被这一番自夸噎了一个倒仰,他咬牙切齿道:“您都高升如此了,还找我这么一个无用的老太监的麻烦作甚?” 月池道:“这怎么能说是找麻烦呢,某是来特地找您合作的。”说着,她揭开桌上热气腾腾的铜炉盖,时春将薄如纸片的牛羊肉端进来。 月池道:“咱们边吃锅子边说。” 马永成看到锅中翻滚的乳白色汤汁,又见这些肉质鲜红,纹理清晰的牛羊肉,不由咽了口唾沫。他心道,他已落魄如此,李越要杀他,当真是易如反掌,何必还把他弄到这里来,干脆大吃一顿,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般一想,他就坐了下来,大快朵颐。月池一面抿酒,一面道:“虽风光无限,但有恶狗时时窥探,让我不得安枕。” 马永成动作一顿,双眼中射出寒光:“刘瑾?这个狗东西还在?!” 月池道:“岂止是还在,他还高升做了内官监监丞,钦赐斗牛补子,负责查检贪污,就连司礼监一时都避其锋芒。”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除夕快乐,新年平平安安,万事如意!今晚再来一更贺岁,红包随机掉落哦~ 90、不惮豺狼塞衢路 马永成落魄至此, 却听闻仇人步步高升,这叫他如何不恨。他当即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暴跳如雷:“为何会如此!我对太子一片忠心, 他将好心当做驴肝肺,却抬举刘瑾那个奸猾之徒!天莫不是瞎了眼, 竟然如此清浊不辨,赏罚不明!” 月池道:“这世道求神拜佛, 终究无用。关键还是得靠自己。” “靠自己?”马永成讥诮一笑, 仰头又干了一盅酒,颤颤巍巍道,“我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人生七十古来稀,半截身子已入土。他却是如日中天,我能怎么办?”以他的心性,纵有灰心, 也不至于丧气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卖惨,希望能博得月池的同情。 月池对此了然于心,她道:“太子对他委以重任, 他却借此大肆揽财,培植自己的势力。不用我说, 您也明白,这是犯了殿下的大忌。我本想在殿下面前揭穿此事, 但苦无真凭实据, 故而方来找您。” 马永成疑惑地看着她:“我,我能做甚?” 月池这才说出了真正的目的:“您是宫里的老资历,宫中敛财的门路,您当一清二楚才是。” 先前是她想错了, 本以为刘瑾与司礼监二虎相争,会揭露不少底料。谁知,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二者竟然达成了妥协。刘瑾为了未来的财路,只愿在表面做功夫,而王岳等出于长久利益考虑,亦甘愿向刘瑾低头。其他夹在中间的太监,既是既得利益者,又迫于群体压力,决计不会说实话。可改革宫廷财政,如无准确的信息,等同痴人说梦。 她起先也十分为难,可后来却灵机一动,想到了马永成这么个大宝贝。论年资,他甚至与萧敬相差无几,论地位,他又是落魄到了极点,只得远离宫廷,同时,他还与刘瑾有大仇。只要她以扳倒刘瑾为借口,再许以好处,不愁他不动心,将这红墙金瓦中的污泥全部吐出来。 马永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要把这些在爷面前全部戳穿,来个一网打尽?” 月池点头:“这样方能将他彻底打落尘埃呐。” 马永成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年轻人,不知死活。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上万太监的财路 都被你断了。这些可个个都是人精子,一个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一人一巴掌更是能将你活活抽死。到时候,刘瑾是没了,你也甭想活了啊。” 月池斟酒,故意道:“我有殿下做靠山,还怕他们。” 马永成嘎嘎笑出声来:“殿下?自古男儿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啊。特别是咱们这位,有用时他就可劲使唤你,无用时立刻就把你撂在一边。指望他,你还不如去求神拜佛呢。泥菩萨尚有三分香火情,他连这点儿情面都没有。” 月池不由莞尔:“您这话倒说得真心。看在您这几句真话的份上,我劝您,一五一十说出来。作为回报,我会试试找到您的命根子带出来。至于旁的,就不劳您操心了,如何?” 古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做太监的生前已经挨了一刀,只得求一个死后全尸,否则视为不孝子弟,不得进入祖坟。同时,他们相信,身体残缺的阉人,连地府都不收,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四处漂泊。出于这样的观念,公公们都对命根子看得极重。 可小太监的命根子在割了之后,却不能留在自己身边,只能放在了净身师傅处暂存。净身师傅会将这些“宝贝”放在石灰盆中储存,再用红布将石灰盆吊在空中,这就是所谓红布高升。等到太监发达了,就会来师傅这里赎回自己的“宝贝”。马永成自然也不例外,他还将自己的宝贝小心翼翼放在玉匣子里,摆在枕边,夜夜搂着睡觉。本以为,他已然了却来生之事,可平地一道贬谪的旨意,让他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了紫禁城,命根子自然也落在宫中,不知所踪。马永成为此日夜焦虑,如今听到月池说会找回,哪有不欣喜之理。 月池看着他激动的神情,忙道:“您莫急,八字还没一撇。我只能试试,不保证能找到。” 马永成吸了吸鼻涕道:“只要你找,我就说。” 月池眼中精光划过:“一言为定。” 马永成这一说,就说了整整四个晚上。月池将马永成所述的细节归纳总结,最终得出公公们的生财之道,大体有三条。 一是加价谎报。主要是在工程营建时,谎报工程费用,赚取差 价。马永成道,每每营建时,库藏出百万黄金,实际用在工程上的不过十余万两,若是库藏出十万金,实际所用则不过一两万。【1】据说,乾清宫的窗槅一扇,稍稍损害,维修估计就要五千两黄金。【2】 二是占役买闲。占是指兵册上有名,实际却无人,以此冒领军饷。役是指宦官仰仗权力,驱使军士为奴仆。买闲是指市井无赖,领受军饷,却逃避操练,为了免罪,便将军饷分了一部分给太监。马永成信誓旦旦道:“现今兵册上的三四个人,实际都是一个人,多余的钱,全部进了太监的腰包。” 三是直接偷盗,譬如宫中的茶叶,哪里喝得了那么多,大部分都是由管茶的太监偷出去卖掉。如果上头查问,就干脆点一把火把库房烧了,这样不就死无对证了。他们是管什么就偷什么。尚膳监卖人参,司牲内监就卖羊卖牛,就连皇陵里的太监都去倒卖陵墓里的大树。 月池气得浑身发抖,好一群榨取民脂民膏的吸血鬼!天下百姓饱受苦楚,这群混账却大口大口嚼着人的血肉而活,如不好好整治这些混账,她当真是妄受现代教育。为此,月池连熬了三夜,写了一封厚厚的奏疏,打算呈给朱厚照。可在临近出门时,她却又心生迟疑。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全无真凭实据,就这般贸贸然去见朱厚照,他未必会相信,反而会惊动那些死太监,让他们及时消灭痕迹,说不定还会反咬她一口。 贞筠只见她立在门前,黛眉深蹙,正打算唤她,就见她径直走到火盆前,将她写了三天的东西全部丢进火里。贞筠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奏疏抓出来:“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才写好的。” 时春冷眼旁观,讽刺道:“该不会是怕了,事到临头,又觉还是命要紧。” 贞筠恼怒道:“闭嘴,阿越才不是那种人呢!她必是有更好的办法了!” 此话如云破月来,一扫月池心头多日的灰暗,她微微一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贞筠。” 贞筠面上一烧,她垂眸道:“好歹也住了这些年了……” 月池拍拍手:“好了,快帮我找炭粉和眉笔来。” 贞筠仰头道:“你要那些做什么?” 月池挑挑眉:“我要带某人去开开眼界了。” 根据马永成的说法,十月初一日颁历之后,就是宫中太监们斗鸡的时候了。人在赌博之际,滥酒之时,心神动荡,丑态百出,恰能让太子看看,他以为在脚下俯首帖耳的狗,在私底下究竟是怎样一幅嘴脸。 而被念及的朱厚照正在乾清宫服侍弘治帝喝药。舌头都已被苦得失去知觉的皇帝,喝药就同喝水一般自在。而在进完药之后,他便又退回被褥里,朱厚照笨拙地替父亲掖被角。弘治帝任由他动作,听着他每日重复地念叨:“父皇,今日感觉如何?” 弘治帝感觉肺部仿佛被疼痛扎成了筛子,一呼一吸之间,吸入的暖流如同热油,灼烧他的心肺。他笑道:“好多了。” 朱厚照面露喜色:“太医院那些人,到底有几分本事,只是天生骨头轻,必得吓他们几下,他们方能用心。” 弘治帝道:“他们已是尽力了,父皇这是胎里的毛病,根治不了。父皇昨夜又梦到你祖母了。她拿米糕给我吃,那时在安乐堂,有块米糕可不容易。”安乐堂是宫中生病的宫人和太监养病之地。说是养病,却既无医,又无药,实际便是等死而已。而弘治帝,作为金尊玉贵的皇子,却在那里长到六岁,连胎毛都未曾剃下。 素来嫌米糕都嫌粗糙的太子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弘治帝的双眼放空,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那可真甜。我让娘也吃,可她说她吃过了,一点儿都不饿……我知道娘没吃过,可我不敢违拗她,我要是硬给她吃,她就要生气……他们都说我是皇上的儿子,可我那时不觉得有什么好,正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我们才会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还要时时逃命,避开万贵妃的搜查……” 朱厚照冷冷道:“万氏实该千刀万剐。” 弘治帝这才看向他,像陡然从过去回到现实一般,面上的恍惚感如云雾一般消散。他摇摇头:“她早就去了。父皇也不想计较什么了,只是那时父皇就下定决心,不要像你皇爷爷一样,一样软弱,一样冷心冷肺,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妻儿沦落到那个地步。我要把最好的给你们……” 朱厚照的眼角发涩,他艰涩 道:“您已经给孩儿最好的了。” “不,不,朕留给你的不是福祉,而是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祝大家新年快乐哟! 【1】王元翰《凝翠集》 【2】沈德符《万力野获编》 【3】加价谎报等内容参考《权力塔尖上的奴仆——宦官》 感谢在2020-01-24 12:50:13~2020-01-25 01: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调素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éjàvu 20瓶;子不语 10瓶;云林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1、眼想心思梦里惊 “江山, 祖宗的江山还没有安稳……”弘治帝挣扎着起身,朱厚照按住他的肩膀,“儿臣会让它安稳的, 大明的基业会稳如磐石,千秋万代。” 弘治帝欣慰地看着他:“父皇相信你。江山父皇就托付给你, 其他唯一挂心不下的,就是你的母亲。” 朱厚照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发浓烈, 孰不知, 弘治帝就是觉大限将至,故而打算提前将这些托付给他。弘治帝道:“她毕竟是你的生身之母,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朱厚照此刻不愿再惹他心烦:“母后有父皇看顾,只会长乐无忧。儿臣也必定会好好孝顺母后。” 弘治帝颤颤巍巍道:“答应父皇,日后不论她做了什么事, 都不要亏待她。” 朱厚照心头一颤,应道:“是。” 弘治帝这才泄了一口气,他靠在软枕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朱厚照一时心胆欲裂。他颤抖地将手伸到弘治帝的鼻下, 感受到温热细弱的呼吸时,才松了口气。此刻, 他方觉里衣粘在身上一片黏腻,原来已然湿透了。因着这一出, 朱厚照心绪败坏到了极点, 又恰逢大经筵之日,他直接称身体不适,拒不出席。 月池待到了文华殿时方知此事,只得对面色不佳的讲读官刘健致歉, 言说太子忧心万岁龙体,已然数夜难眠,今日实在难以支撑,故而不能出席。这倒不全是假话,朱厚照眼底的青黑,的确是与日俱增。接着,她又托鸿胪寺官员收拾残局。待到一切事了,月池方匆匆赶到端本宫,此时朱厚照已经喝了半壶葡萄酒了。他只着寝衣缩在被褥里,床上还有一只小案,猩红的酒液在玉壶里波光流转,瑰丽若霞。 月池悄声问焦虑的谷大用:“是皇后来过,还是万岁又病发?” 谷大用低声道:“爷今晨去乾清宫回来之后就是如此了,想是那边……刘瑾刚刚进去了。” 月池会意,她并没有如谷大用所愿,直接入内与刘公公一较高下。而是在外静静等候,到刘瑾出来时,她方入内求见。二人擦肩而过,四目相对时,当真是火花四射。月池穿过隔扇门,朱厚照此刻已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水晶杯随意丢在地 上,醇香的美酒撒了一地。月池见状暗叹一声,她替他盖好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朱厚照却一下将被子掀开:“热。”他如是含糊说,然后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月池坐到他身侧,他的双颊一片酡红,就连脖颈也是一片粉色。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真珠绣帐,忽而问道:“你爹,是不是过世了。” 月池心头咯噔一下,真是弘治帝出事了,她答道:“是。” “那他去的时候,你是何感受?”朱厚照侧身望着她,眼中似有水雾氤氲。 李大雄死时?自然是大仇得报,欢呼雀跃,她当即买了一背篼菜,摆了一桌宴席庆贺。当然,这话不能与朱厚照说。月池沉吟片刻道:“自然是伤心欲绝。” “那你爹死后,你是如何,如何……”他一时词穷,月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正常状态下,父亲都是孩子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朱厚照亦是如此,他对父亲不仅有敬爱,还有深深的依赖。在即将失去父亲时,他的心中不仅有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对前途的茫然和忐忑。毕竟,再无人能替他遮风避雨,保驾护航了。这恐怕是这位骄傲的主子此生最软弱的时候。纵然心如铁石,他毕竟才十四岁。 月池心念一动,这是她乘虚而入的好时机。内阁三公纵然名正言顺,可朱厚照一直对他们抱有戒心,而宫中的太监倒是依附他而生,朱厚照却始终对他们心存鄙夷。在他的心态彻底转化之前,他既不会选择向敌人寻求帮助,亦不屑向狗寻求安慰。至于张皇后,她早就将她的儿子推开了。只有她,他在这段时间,能诉说、能暂时依赖的只有她。她必须得把握这个时机,在他的心中扎根更深,不仅要在政事表现出可靠,更要在心理上给予他抚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他全然的信任。影响天子,就能影响整个大明。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实现。 想到此,月池移到他身侧,轻轻拍着他的背:“逃避不是办法,唯有直面风雨,才能昂然挺立。” “风雨?”朱厚照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心头既酸且涩,枕在了她的腿上,“我面前的风雨还少吗?” 月池替他摘下金冠, 喃喃道:“您所见的,不过沧海一粟。” 朱厚照仰面看向她:“你又知道了什么?” 月池垂眸:“没什么,是臣失言。” 朱厚照霍然起身:“说。” 月池目带怜悯:“现下的情形,您还是多陪陪陛下,至于旁的,日后慢慢再清算也来得及。” 朱厚照冷笑道:“你说错了,现下的情形,正需要泄火的良药,说。” 月池面露为难之色:“那臣斗胆,想请殿下移驾。”悲伤、愤怒,都能让人失去理智,这二者夹攻时,无人能全身而退。她带朱厚照扮成了小太监,去了斗鸡场。 深秋夜凉,太监们都在烧得暖洋洋的屋内玩耍。当月池带朱厚照掀帘入内时,刺鼻的酒味、烟味混杂的臭味扑面而来,险些将太子爷熏得晕过去,几欲作呕。月池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急急在身上摸索出香囊,递给他。朱厚照深吸一口,这才缓过神,月池心下十分担忧,万一他受不住,掉头就走,这不就白折腾了吗。谁知,他倒强忍下来,率先往里走去。 待二人都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环境时,这才发现此地与赌场别无二致。太监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有玩六博的、有打叶子戏的、有玩纸牌的,还有投壶、触铃的。叫好声,咒骂声,唉声叹气声一时响成一片。朱厚照凝神一看,问月池道:“怎得桌上没有金银?”没有金银,拿什么来赌? 月池低声道:“用欠条。” 朱厚照嗤笑一声:“这群穷酸东西。” 他还在做梦呢,月池索性拉着他去摇骰子的地方瞧瞧。骰子在竹筒里哗哗直响,两方人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小筒。待到竹筒落桌,揭盖时,一方欢呼雀跃,另一方却哀叹连连,拿起纸笔就开始写欠条。朱厚照一看,有的写得是杏花汾酒多少坛,有的写得是纻丝多少匹,有的写坤宁宫镶金玳瑁镯一只,甚至还有人写端本宫沉香木如意一件。朱厚照短暂的震惊之后就是暴怒,他们竟然是拿库房的储存来赌! 月池还在他身旁继续解说:“输多少,就回去偷多少。偷来先交给庄家,一道出去换成白银,之后再分配。” 月池分明感觉自己所牵得这只手在发抖。这还不够,她心道。 她把他带去了斗鸡之地。这里竟然是整个赌场最安静的地方。在围栏之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影响其中战士的发挥。而在围栏之中,两只鸡正在厮杀,一只是浑身枣红的大公鸡,只尾部有两根修长的白羽,另一只是一身纯黑的小矮鸡,只有小巧的鸡头是暗红色。只见那大公鸡纵身一越,如鹰嘴般的长喙就朝小矮鸡的脖颈上啄来。小矮鸡侧身一躲,避开这一击。月池分明听周围的人发出一声低呼。紧接着,两只鸡便在场地中你追我赶,那漆黑的小矮子,似是怕到了极点,只顾着扑腾翅膀逃命,根本没有回头的想法。 大公鸡的主人不由嗤笑一声:“我说,张老弟,你也是高升的人了,怎的拿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赌斗,你就不怕,丢了五千两银子心口疼吗?” 朱厚照抬头一看,说这话的人分明是御马监太监钱喜,正是南京守备钱能的大哥。而被他称为张老弟的,则是印绶监左监丞张诚。张诚不以为意道:“钱大哥,这可是我花千金从吐鲁番带回来的新品,还专门请高手贴鸡。你先别得意地太早,先瞧着再说呗。” 钱喜呵呵一笑:“那老哥哥我可就等着了。” 话音刚落,小矮鸡就杀了一个回马枪,只见它猛然回头,竖起脖颈,对着大公鸡的下腹就是狠狠一下。大公鸡吃痛,尖叫一声,怒火更炽,就似一道闪电似得冲上来。小矮鸡却又再次躲开,不知何时缩到了大公鸡身后,又给了它一下,这次啄得却是它的脚。大公鸡吃了这一下,从空中跌落,连奔跑都有些跛了。这下,小矮鸡才彻底发起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与它当面硬碰硬,一时鸡羽乱飞,鸡鸣阵阵。 这些围观的众人都咂出味来,黑鸡虽小,却脑子灵敏,居然懂得先激怒红鸡,再暗中偷袭的手法。钱喜也是一惊,笑道:“还真是老哥哥看走了眼了。看来,这新疆的的鸡,真有两下子。改明儿,咱也去弄几只回来耍。” 几千金的鸡,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周围之人也是一派司空见惯寻常事的模样。朱厚照已然无心在看下去。月池眼见他拳头攥紧,像是顷刻就要发作,忙使劲将他拖出来。 在他们的背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悦声。月池回头,原来是那只大红鸡已然落败了。太子就同这只大红鸡一般,一直以为是胜券在握,谁知却是……他不是不知道太监贪污,但知道与亲眼目睹到底存在差别,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逗狗,最后发现是自个儿在被狗耍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月池早已打好了腹稿,如何拦住他的赫然而怒,然后将这股气引到别的地方。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在更衣过后,面上就是一派和煦了,甚至还要了两碗面吃。 肥嫩的羊肉炖得一片酥软,用牙齿轻轻就能撕下来,酱色厚重,浓香扑鼻,面条是手擀面,爽滑劲道,一入口就不由自主往下溜。太子要面吃,尚膳监总不能只给他上碗面来,还搭配了几样卤味和爽口的文思豆腐。朱厚照全部都吃光了,大大超过了他平日的食量。谷大用看得头皮发麻,可对着朱厚照的笑脸,他反而比平日更觉害怕,一时两股战战,更别提开口相劝了。其他人更是如此,大家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敢作声。 在太子就要再叫菜时,月池按住了他的手。朱厚照看着她也不做声,烛火如霞,在他面上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没给他的眼睛增添一丝暖意。谷大用此刻已然扑通一声跪下告罪。饶是心志坚毅如月池,也不由虚了片刻,可她明白,若她此刻也退缩了,那么一辈子都只能做奴才了。她以格外强势的姿态拉起了他,还催人去煮山楂麦芽茶来。事实证明,她赌对了,朱厚照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气。月池并没有率先开口的打算,她能十年磨一剑逃出龙凤店,还在乎等候片刻吗?因着看斗鸡之事,宫门早已下钥了,她只能睡在南三所,与张奕进行久违的促膝谈心。谈到半路,朱厚照就来了。张奕看着门口一列宫灯惊得合不拢嘴。月池则微微挑眉,虽先前长进了些,但到底差一点儿。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思之不深,谋之不实。她可是苦思数日,方斟酌着采取行动,而他连一晚上都忍不了。天之骄子与江南庶民的差距,就在这里了。 朱厚照一进门,就把张奕赶了出去。月池瞧他, 连冠都未带,只着大红妆花银鼠皮里的常服就来了。两人坐上炕,朱厚照就问:“你说当怎么办?” 月池道:“杀不尽。去了鬼祟,一样有北山道者。” 朱厚照抬眼,咬牙道:“那照你这个说法,孤的内库就只能夜夜被迷/奸了?!” 月池:“……噗。”这个说法还蛮新奇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又加了一千字,答谢大力支持的小伙伴,就是重头戏了,作者菌争取一次写完放上来。希望在年过完之前,能让小朱登基啊。 感谢在2020-01-25 01:53:08~2020-01-26 22:1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Sain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éjàvu、阿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林子、让我静静地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地炉火暖灯花喜 殿中三十六盏金镶宝石烛台齐齐点亮, 照耀得彻夜通明。朱厚照看着月池,烛光映照在她的面上,双眼澄明似水。他知道她一定已然想好了对策, 否则决不敢贸然将一切丑陋都揭露在他眼前。他很是好奇,李越会怎么办, 他究竟是想出了怎样的绝妙好策,才敢将整顿内宫作为展现他政治才华的第一步。 他的父皇并非对内宦贪污视而不见。在祖父宪宗皇帝时, 太监梁芳和韦兴胆大妄为, 竟然将内库中历代所储的七窖黄金全部用光,饶是宪宗爷素来软弱,此刻也不由大发雷霆说:“糜费帑藏,实由汝二人。”韦兴不敢做声,梁芳却开口诡辩,宪宗爷道:“朕暂且饶过你, 后人自会同你计较。”这个后人,自然是他的父亲弘治皇帝。不出祖父所料,父皇登基之后,即刻罢免了一群贪污的太监, 并且严加申斥,此后在外朝文官的建议下, 亦整顿过内廷。可事实证明,他们都失败了。 李越,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不可能比外朝的相公们更加高明,这兴许只是初生牛犊不怕。可听听对他来说并无坏处,怒火、忧虑在黑夜中同虫蚁一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上一次有这种类似的情绪, 还是三年前挨了母后一巴掌时,可这次的情绪爆发,明显比那次更加猛烈,因为他再也不能依偎在父亲怀里,听父亲的安慰了。他需要一个人同他说说话,至于说得是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做决定的永远是他。 他听着李越如是说道:“善变的人不能作为国家的基石,只有稳定的制度,才能支撑这一切。制度安排既是导致一国兴旺的根源,也是导致一国衰退的根源。” 月池眼见朱厚照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这就是你的建议?自洪武爷时,宫中的典制就已完善……” 月池打断他:“没有践行的制度等于废纸。您不能一面将制度当做人的附庸,一面又指望它去管制人。” 朱厚照的双眼灿然晶亮,他仿佛触及到了什么,他顾不得月池的冒犯:“‘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孔子说,治国是靠君子德治,可你却说人是靠不住的,品德是会腐化 的。你是要以法治国,将法置于人之上,难道,你打算让孤效法先秦吗?” 从朱厚照口中吐出以法治国,就像在王阳明口中听到总裁一样,让人产生不知今夕何夕的玄幻之感。在一瞬间的恍惚后,月池就明白,他说得法是法家之法。虽然名相似,实却大不相同。法家之法是指君主的意志和命令,而她所说的法律或制度却是囊括君主在内的行为规范,它与儒家的礼相似,却比礼要更加灵活切实。 “秦不过二世而亡,臣怎敢如此说话。”月池斟酌片刻道,“臣的意思是,应该建立非人格化的宦官体制,以细致的制度,将私情和公事彻底分开。” 她这才拿出了自己的奏本。朱厚照接了过去,一目十行。她以钟鼓司为例,要求年前要做财政预算,年终要做财政决算,而预算和决算全部都要经过户部堪合,户部有质询的权力。只这一条,就相当于给整个内宫套上了紧箍咒。预算是指一监对未来一年财政收支的计划,如要通过户部,数额便不能太夸张。 这样一来,贪污的空间便大大缩小,即便贪财,亦有有一定的限度,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无法无天。而财政决算,则是对这一年收支的核查,如要通过户部,至少账面要做平,库房充盈程度要过得去。而那群不学无术的奴才,若想靠做假账瞒过户部尚书,除非再投一次胎。这倒是一个遏制太监贪腐的好办法。可这样一来,他的花费不全由那群老东西做主了?朱厚照想到此,微微皱眉,但他并未反驳,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月池提出的第二条,则是宫中二十四监,每一条正式的命令、物资的调动,都要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以盖好官印的文件作为凭证,一式两份。宫中半年一次考核,由锦衣卫来负责,如果两监之中对接的文件不对,或是与库房的库藏对不上号,那么经手宦官全部都要受罚。朱厚照看到此挑挑眉,光以外朝来制衡还不够,她甚至还想着以他的另一臂膀锦衣卫来压制。这样一来,宦官们岂非处于宫中最底层,当真是心狠手黑。 朱厚照正感叹着,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月池对此犹嫌不足。她还出了一份职责明细。朱 厚照拿着这份以钟鼓司为例的明细,越看越心惊。即便是最下等的太监,他所负责的职务权限在明细上都巨细无遗,所有太监只能在制度允许范围内活动,不得越雷池半步。直到此刻,他方明白,李越所谓的‘非人格化’是何意。他将太监的一举一动都局限于条框之内,除了依令而行,别无他策。人彻底成了制度的附属,只是制度运转的工具。 任何老实之人到这个位置上都能做得不错,可对那些聪明人来说,无疑于戴上了重枷,一生不得自由。不过无所谓,奴才,听话就够了。 一时殿中寂寂无声,直到灯花爆开的脆响,让他们同时回过神。朱厚照望着她:“这不是你能想出来的东西,是谁?”这一套办法,不同法家君权至上,亦与儒家德政截然不同,不可能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李越所提。 月池垂眸:“您还记得吗,我和您提过,我有一个姓马的西洋人师傅。”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这年头的西洋人竟然能连禁宫都能摸透了?李越,你大胆。” 月池不慌不忙道:“您误会了,知识是他教得,办法是我想得,至于禁宫情况。” 月池毫不犹豫地把马永成卖了:“马太监心心念念都是他被割下来的‘宝贝’。此刻别说是让他卖同僚,即便把妈卖了,他都愿意。” 朱厚照失笑:“亏你还想得起他来。” 短促的笑声过后,又是一阵安静。月池的双脚已是一片冰凉,她不想和他就这么坐一整夜,她问道:“您觉得,如何?” 朱厚照默了默,他的回应就是将这厚厚一叠纸放到烛火上,赤色的火焰沿着纸张边沿蜿蜒直上,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吞噬掉它洁白的边沿,只留下漆黑的残骸。月池下意识起身,她拽住了他的胳膊。朱厚照并未动怒,而是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掰开,然后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月池立刻挣脱开来,这火仿佛烧在她心上,她没有指望朱厚照全部采纳,可她也没想到他居然一把火都烧了。她飞快将奏疏夺过来熄灭。朱厚照嘴角一翘,手指在黄梨花桌面轻轻敲击,他专注地看着焰火,跳跃的火苗在他的瞳孔中燃烧:“你夺过去又如何,正如 你所说,没有践行的制度等于废纸。” 月池只觉眉心突突直跳,她质问道:“现下这个局面,难道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太天真了。”朱厚照施施然转过身,他盘腿坐到炕上,盖上了软被,“你真以为,你弄出来的这笔钱就能用到灾民身上,经过层层盘剥后,估计什么都不剩。” 月池目不转睛盯着他:“您可以派个好钦差。” “天下乌鸦一般黑。”朱厚照不屑道。 “是吗?”月池失笑,“我看并非如此。您在担心什么?如果不愿户部插手内宫支出,您可以只命户部勘合账目,而将决策权留在自己手中。您甚至可以留一笔机动资金储于内库,作为您的私产,供您享乐使用。就算您一年留一百万,也省下另一百万。与其让那群狗奴才花,不如您自己花,至少您既开心又不用背负骂名。” 朱厚照有些意动:“果真能如此。” 果然是为这个!月池答得斩钉截铁:“当然能,户部获得这样的荣耀,总不能一点儿代价都不付。您不是喜欢豹子吗,咱们还可以养几只。” 朱厚照听到豹子,眼睛更亮了,可尔顷他还是拒绝了:“不成。” 月池此刻的耐心被消磨到了临界点,她磨了磨牙,立到了朱厚照面前:“为何?”难道还有比权力,比享乐更能吸引他的东西,这不可能! 朱厚照仰头瞥见了她光洁的下颌,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刘大夏曾被暗杀过。” 月池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曾奉命整顿光禄寺刘大夏都险些一命呜呼,如此策果真得行,断了所有太监财路的她,哪里还有命在?原来,竟是为了保住她……这真叫她受宠若惊了。 月池忽而展颜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点小事。以您的手段,何必因噎废食。您一定有办法两全其美,对不对?” 朱厚照嗤笑一声,他以手支颐看着她:“你还真会给孤找事。行了,不说了,睡觉了。” 他突然起身,大摇大摆往内室走去。月池心下大定,他不拒绝,就表明成了大半了。折腾了这么久,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越哥:你们是不是又以为是卡尔·马克思,但其实这次是马克思·韦伯? 抱歉啊,大家,因为前两天有点咳嗽,吃了感冒药就想睡觉,字也码不出来,幸好现在已经好了。最近得到消息,假期延长,大家好好在家休息呀,注意防护保重。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 20瓶;唐小碗只吃一小碗 16瓶;时光不予千秋 10瓶;甜蜜菠萝 9瓶;果果 7瓶;天井 2瓶;月漓潇、向挖坑势力低头.jp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风雷鼓舞三千浪 月池知道, 以朱厚照的心性,他所采取的办法,一定不是什么正道, 但她万万没想到,他手段竟是如此的……他的第一步动作, 就是对御马监换血。只此一步,月池便明白, 他是真动了杀心。御马监虽名字带马, 亦负责养马,但其职责却不仅限于马。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同执掌兵权,同时还负责管理草场和皇庄。御马监太监宁瑾就曾宣称: “腾骧等四卫勇士旗军,乃祖宗设立禁兵,以备宿卫扈从,名为养马, 实以防奸御侮也。” 腾骧等四卫勇士是指从永乐时期便建立的一支禁军。最开始这支禁军是由各地卫所挑选的精英和从蒙古地区潜逃回内的蒙古族和汉族青壮年男子组成,名称“羽林三千户所”。后来又改编为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被称为“四卫军”,后又抽调其中精壮, 组成四卫营和勇士营。【1】其战斗力极强,主要负责禁宫的安全。而这支强大军队却由御马监以兵符火牌统帅, 这就相当于太监的利爪与尖牙。而朱厚照要整治太监,怎能不先拔牙剔爪呢?他直接让谷大用和马永成空降进入御马监, 成为一把手和二把手。他们的作用之一, 就是替她背锅。 宫里的人精子都明白,太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大动干戈,第一次还能说是他自个儿看了《大明会典》,可第二次明显涉及那么多内幕消息, 若说没内鬼,谁也不信。与其让他们猜,不如直接把靶子竖起来。于是,朱厚照就选择了谷大用与马永成。一个是区区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甚至被发配到了皇陵,如非立了大功,怎会一步登天。这下宫内外就会将目光和炮火全部集中在他们身上,至于李越,一个年幼的伴读而已,谁会注意他。 马永成和谷大用的情状一直在月池眼前回荡。短短数日不见,马永成更瘦了,一袭阳生补子衣穿在身上,就像晾在竹竿上一样。竹丝为胎的钢叉帽戴在头上,竟也有些不稳。他脸上的皱纹堆叠,仿佛暴雨冲刷下黄土,千沟万壑,深深地嵌在脸上。因着这个,即便他极力咧嘴大笑,可这笑容却总带着一股苦味。他显然是明白一切的,可是明白又如何?他 只能听命,特别是已经将宫内外得罪干净之后,他只能对太子俯首帖耳,成为他手下指哪儿咬哪儿的狗,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太子的庇佑,保住自己的性命。 只是月池,仍从他的偶尔一瞥中窥见了他内心翻滚的毒汁,刻骨的怨恨,这是冲着她来得。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中,对君主总是抱有不同寻常的宽容。不论是士人,还是贫民,都先将其所遭受的痛苦归罪于贪官污吏,奸佞小人,而对“被蒙蔽”的皇帝尚存期待,“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就是一个真实写照。只有当这种痛苦出现的频次、程度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这种失望才会演变为对整个王朝的绝望。毫无疑问,马永成将接下来的悲惨都归罪于她。朱厚照只是一时被她的花言巧语蛊惑了。他说不定还计划在朱厚照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呢。 相比于较为清醒的他,谷大用就要晕晕乎乎得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太监,骤然擢升,使得他被野心、权势蒙蔽了头脑。朱厚照的温言勉励,更是让他心中只余一腔热血。月池就静静看着太子演戏。他先回忆了一下自己在谷大用伺候下的童年,大肆夸赞他:“做事勤勉,忠诚可靠,有勇有谋,堪当大任。”而在谷大用感动得涕泗横流之时,他又话锋一转:“当前宦官中,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太多,深负皇恩。孤有时想到,不由既愤怒,又懊恼。内宦虽多,可倚重得不过你们几位老人而已。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孤的期望。” 谷大用还能怎么说,当下磕头如捣蒜,大立军令状。马永成无奈,他是副手,只得跟着一起磕。朱厚照果然大悦,赐他们一人一件麒麟补服及数件珍玩。只是,旁的都给了,唯独没有将调动禁军的兵符火牌交给谷大用。没有兵符,禁军就不会听其指挥。没有禁军的御马监,也就是个绣花枕头。谷大用估计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马永成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开口。 月池感叹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呐,愣头青的谷大用一个劲往前冲,老奸巨猾的马永成在后方替他补漏。这样一来,宫中第二大监的御马监,就已是改革的沦陷地了。只要有了一个口子,其他 也就不难攻破了。 而朱厚照的第二步,就是将石义文提拔回来,让他去核对各监的账面和实物。与马永成同理,石义文也被众人认为是罪魁之一,即便他愿意替人遮掩,大家也不会摒弃前嫌,为今之计,他亦只能听命而行。至于朱厚照的第三步,亦是最后一步,则是正式推行预算和决算制度。他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并不想一步到位,引起太大的反抗。 可即便如此,午门外的地砖还是被飞溅的血肉浸透。朱厚照命人将罪证确凿的太监拖到午门外廷杖,同时命宫中七品以上的太监全部前往观看。犯事的太监被按到在白布上,屁股和大腿露在外面,粗重结实的乌木仗重重击下,在皮破肉烂的痛苦下,没有一个人能忍住闭口不言,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广场。而两厢的公公们根本连看都不敢看,有的人甚至用软布将耳朵偷偷地塞住。可这惨叫声无孔不入,似汹涌的浪潮似得,一波一波往耳洞里钻去,让这些公公们吓得瑟瑟发抖,两股战战。 有些人当场就被打死,有些人还有一口气在,可被打坏的肉都腐烂了,听说请来的大夫无计可施,只能把腐肉割下来,露出森森的白骨。这也就相当是彻底瘫痪,是个废人了。 这一番组合拳,引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譬如内阁三公等忠直之辈一面觉幼主英明,另一面又觉他下手太狠,心生畏惧。至于一众贪官污吏,更是唬得夜不能寐,连睡梦中也会被惊醒。刘瑾就是其中吓得最够呛的一个。在朱厚照擢升谷大用和马永成之后,刘公公就觉寒毛直竖,万分不安。他鼓起勇气来拜见朱厚照,谁知朱厚照待他的态度并无任何变化。 太子那时正靠在贵妃榻上吃杏仁酪。宫中秋冬本就有食用牛乳制品的习惯,再加上朱厚照这些日子的睡眠越发不好,故而也用得多些。上好的甜杏仁用水磨磨出汁来,与去腥的牛乳一道,加上一勺桂花蜜,色泽金黄,香气诱人。见刘瑾来,朱厚照还特特命人赏他一碗。刘瑾一面味同嚼蜡,一面试探性道:“爷,不知宁瑾是哪里触怒了您,才被免职?” 朱厚照连眼都不抬:“这事当问他自己才是。孤已命他自述, 届时你便知晓了。” 这相当于把皮球又踢了回来。刘瑾又问道:“爷,奴才并无旁意,大用虽然聪明,立有大功,但骤然为一监之首,是否有些勉强了?毕竟,宫中劳苦功高之辈还有很多……” 这一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在试探谷大用是否真是揭露内廷阴私之人,二是在质疑谷大用的资历,力图拉他下马。谁知,朱厚照来了一句:“若真是劳苦功高之辈,多得是位置等着他们呢。” 轻飘飘一句,却是杀气腾腾。刘瑾一时只觉神湛骨寒,正恍惚间,忽然手臂一重,一碗杏仁酪就全部浇到了身上,将那件斗牛服污了个彻底。刘瑾一时魂飞胆裂,忙跪下请罪,朱厚照自然是宽厚大量地饶恕他,还是:“无妨,想是这衣裳,与你无缘。” 刘瑾如遭重击,满头大汗,他心知必是走漏了消息,可朱厚照并未问罪,他一时也不知要如何请罪,若是和盘托出,那只有死路一条,若是隐瞒一部分,又不知要到什么尺度。正当他嗫嚅着准备开口时,太子却说他辛苦了,让他告退。刘瑾只得晕晕乎乎地滚了。 月池那时正坐在炕上看书,朱厚照敲打完刘瑾问她:“这书就这么好看,让你连这些大事都顾不得了。” 月池答道:“在臣看来,书里书外,并无差别。” 朱厚照一愣,问她:“你在看什么?” 月池暗叹一声道:“《晏子春秋》,二桃杀三士。”这说得是,春秋之时,齐国君主齐景公手下有三位勇士,分别是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此三人皆勇武过人,却依仗功劳横行无忌,不分尊卑。晏子于是建议景公去之。晏子让景公召三人至,却只赏赐两颗桃子,要求他们计功食桃。三人因攀比功劳,起了争执。公孙接与田开疆因自觉功劳不及古冶子,羞愧之下拔剑自刎。而古冶子亦觉自己不仁不义,当场自杀。就这样,就用两颗桃子,便除掉三个心腹大患。 月池道:“古用二桃,今用三衣,形式虽不同,道理却是别无二致。” 朱厚照闻言大笑出声:“你的学问做得越发好了。” 月池垂眸道:“远不及您。” 她觉得不寒而栗。归家后,她独坐在西窗下,看着屋外 潇潇的秋雨,雨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奏着轻声,墙角幽绿的苔藓在这靃靃霏霏中肆意生长,而随秋雨、随绿苔所蔓延出的一股子湿冷凄楚,将她的舌头都沁得透透得,余下的苦涩使得它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的计划都实现了,灾区的百姓有了足够的赈灾银两,负责的官员心生畏惧,想必亦不敢再像往常一般肆意妄为。宫中的太监自此更是夹起尾巴做人。可她心中没有半分的欣喜,反而只有沉重。月池喃喃道:“我应该是没做错的啊。”可是,为什么,这践行方式让她如鲠在喉呢? 上天真是待她太过残忍,要么就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就算不成,让她早来个十几年亦好。她宁愿在弘治帝手下当一个芝麻官,也不愿在朱厚照身边做红人。可惜,弘治帝的性命只怕已如风中之烛。朱厚照今年甚至要求她留在宫中过年,不允她回到苏州老家。这已经充分证明,变天的时候真的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方志远《明代的御马监》 感谢在2020-02-01 20:45:49~2020-02-04 01:0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横塘波 3个;愿天下无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葫芦 10瓶;调素琴、一衣带水 5瓶;月漓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4、易象飞龙定在天 已进入隆冬的京城, 此刻是已是一片洁白。即便是夜里,空中也如搓绵扯絮一般。刘宅中奴才直冻得清鼻涕直流,可碍于失眠的主人, 他们只得强撑着,一撸鼻涕, 将炖好的补品送进去。一掀貂鼠毡帘,一股暖香迎面而来, 刘瑾与妹夫孙聪及门客张文冕正坐在一处。刘瑾坐在大炕上, 身下是织金缎大条褥,靠着得是天孙锦引枕。而孙聪与张文冕则坐在他面前的黄花梨椅子上。入内的奴仆早就在空气里嗅出了刘瑾身上的郁气,连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将手里的汤盅放下就迅速退了出去。 可孙聪明显没有这样的眼力见。他本正与美妾厮混,正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时候, 就被刘瑾差人叫来,当成就吓萎了。他一面在心里抱怨这个狗太监大舅哥不知正常男人的夜生活,可另一面碍于刘瑾的威势只得赶过来。可由于暗藏不满,他一开口就是半讽半嘲, 嬉皮笑脸:“大哥,不是小弟说您, 您未免也太胆小了。不过是在殿下处不小心污了袍子,送去浆洗干净也就是了, 殿下又没降罪, 您怕什么。”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大晚上的把我们叫来,二姐回去,又要骂我......”二姐便是刘瑾之妹谈二姐。 刘瑾本就心情不豫, 恰好这个蠢货撞上来,怎能不一泄怒气。他抬脚就是一下,别看刘公公年事已高,身体倒是颇为健壮,这一脚含怒而出,竟然生生将孙聪连人带椅子踹了底朝天。张文冕见状忙请刘瑾息怒。这个张文冕是华亭人,据说是受人引荐给刘瑾,此人不仅通文墨,而且颇有才智,在刘瑾初掌大权时,表现得十分能干,故而深得刘瑾看重。他生得面白无须,文质彬彬,说话亦是和缓,三言两语就将刘瑾的怒火平息下来。他道:“二爷只是年轻,一心只想宽慰您,故而才失了妥当。您既教导了他,他想必也知错了。” 孙聪挨了这一下倒是把聪明劲都找回来了,忙爬起身道:“大哥,是我嘴臭,晚间灌了几杯黄汤,酒还没醒,我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遭,啊。” 刘瑾不置一词,反而将汤盅的小盖打开,一股浓香立刻 散发出来。孙聪别过头去,压抑腹中翻滚恶心。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这话在太监身上,也同样适用。而他们最缺的,自然是男欢女爱之乐和身下的“宝贝”,所以,他们在冬季时最常吃的补药就是牲畜的生殖器官,包括牝具、牡具和外肾卵。 其中,白牡马之卵尤为珍奇,价值数银,被大家称为“龙卵”。刘瑾喝得正是这龙卵汤。龙卵腥臊,所以才以重料烹调。纵闻起来异香扑鼻,可一想到这是何物,一般人都会大失胃口。刘公公自然不是寻常之辈,他将那物什在嘴里细细地嚼碎,将滋味都品尝干净了才咽下去。直到把最后一口汤喝尽了,他方叫孙聪起来,接着又问张文冕道:“文冕,你怎么说?” 张文冕面露愁色:“以在下看,刘公的处境不妙。殿下,明显就是对您心生不满,之所以不明着发作,是因他金口玉言,刚刚提拔您不久,如此刻将您黜落,岂非打自己的脸。故而只能先敲山震虎。” 刘瑾扶额道:“你和咱家想得一样。” 孙聪听得一惊,他全部的富贵就来自于刘瑾,而刘瑾的富贵又依托于朱厚照,想想三年前刘瑾被下狱时他们全家的日子,孙聪就不寒而栗。他忙道:“大哥,咱可不能坐以待毙啊,在殿下隐忍不发的这段日子,咱们就要绞尽脑汁将殿下的欢心博回来啊。” 刘瑾嫌弃道:“这还用你说。我叫你们来,就是商量该怎么办。” 孙聪一拍手道:“您前阵子不是一直再找美男子吗,那人到了吗,赶紧送进宫去,让他吹吹枕边风,替您圆缓过来呀。” 刘瑾略有心动,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时候不对,万岁的身子不好。若是马屁拍在马腿上,若得太子震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惹得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仪,咱们还不被文官给撕了。” 孙聪一时垂头丧气,张文冕这才开口道:“刘公此刻,还得在正经政事上使力。” 刘瑾同样不赞同:“总不能让我和谷大用那厮混到一处,宫里已然是沸反盈天,若我再明火执仗地插手,日后哪里还有脸面在内廷行走。” 张文冕道:“内廷不行,不是还有外朝吗?” 这一句惊醒梦中人,刘瑾若有所悟,当即苦思冥想,寻求发挥之径。张、孙二人会意,乖乖告退。这厢刘瑾因前程彻夜难眠,而另一厢,马永成也因仇恨而钻心刺骨。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躺在锦被里,一只花猫卧在他的怀里。他干枯如芦柴棒的手在猫儿身上摩挲着,猫兴许是困了,小小打了个哈切,避开了他的手。马永成的动作一顿,他掀开被子,扬手将这只奶猫丢出去。猫受惊了,绒毛全部炸起,像一只蓬球。守夜的小太监被惊醒了,忙绕过屏风进来问道:“师傅,怎么了?” 马永成无力地瘫回被窝里:“没事,把它的皮剥了。” 那小太监一愣,应了声是,轻车熟路地把猫掐死抱走,小猫发出短促的尖叫就没了声息。房门一开一闭,发出嘎吱声,小太监很快就又抱了另一只小猫过来。 马永成搂着猫,望着漆黑的帐顶喃喃道:“大风大浪都过去了,竟然在小阴沟里翻了船。这一翻,还翻得这么的......”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眼角发酸,舌尖发苦,他心知肚明,光靠宦官是扳不倒李越了。这小子太聪明,又生得太好,爷早就离不开他了。而他如今尴尬的位置,也根本无法从宦官队伍里获得一星半点的助力。那就只能靠外朝了。 “忍,忍,忍,百忍成金。”他絮絮地念叨,明年二月,这个小瘪三就要入朝了。他忍不得奸宦,又岂会放过贪官。大明的贪官可不少,等到他自寻死路要去踢铁板时,他就添上一把火,不把这小龟孙烧得尸骨无存,就对不起他一把年纪吃得这顿苦! 太监们的怨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阴云笼罩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上空,在他们各自心怀鬼胎之际,终于迎来了弘治十五年的春节。腊月二十四日,宫中开始祭祀灶王爷。在灶王慈眉善目的神像前,摆上了糖瓜、猪血糕、黄羊肉和美酒等来佳肴祭祀。糖瓜、猪血糕等都是粘牙之物,为得是堵住灶王的嘴,让他上天莫说本家的坏话。至于黄羊肉,是汉代阴子方为人仁孝,一日见灶神,便以家中黄羊祭祀,因此暴至巨富,三代不衰。世人为求阴子方好运,也如法炮制,这一习俗就延续下来。 拜过灶王,新 年就正式开始了。宫中所有太监都换穿葫芦景补子衣。乾清宫丹墀内,也自廿四日起,至次年正月十七日,天天放花炮。弘治帝在噼里啪啦声中无法安眠,可这是习俗,扫除旧年的晦气,他也只得忍了。这还不算完,在乾清宫的院子里还烧上了柏树枝。俗话说:“柏树枝儿烧一烧,妖魔鬼怪全都跑,腿脚不痛眼睛明,大病小痛飞云霄。”因为弘治帝重病,今年烧得柏树枝就格外多。整座宫殿都被花炮和树枝烟气笼罩。弘治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让人紧闭门窗,多多洒水。 端本宫也是如此,月池一到宫门口,就看到了门外威武的门神像和新挂上的桃符。她不由想起了王安石的诗句:“真是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一入宫门,她又见小太监们搭着梯子正在屋檐上插东西。月池好奇地问道:“这是作甚?” 丘聚陪笑道:“这是在插芝麻杆,取节节高的好兆头。” 月池失笑,没想到宫里也信这个,只是碧瓦朱甍之上遍插此类乡土味重之物,怎么看怎么不搭调。她抬脚入内,没想到,端本宫里的年味儿更浓,她忍着烟熏火燎,进了朱厚照的卧室,就被床上的金光闪闪晃花了眼。锦帐的四角全部坠上沉甸甸的金银八宝,而床边的一串串编好黄钱挂得密密实实。朱厚照正坐在钱中央,让小太监伺候着穿靴。 这次都不消月池问,丘聚就答道:“帐上挂这些,亦是为招财纳福。” 月池忍笑点点头,朱厚照一见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什么,没好气道:“怎么,你们家不挂吗?” 月池摇摇头揶揄道:“我们哪有您这样的好福气。”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大过年的,孤就赏一份福气给你。来啊,把钱串给他也拿几条,让他回去挂好!”太监们含笑应是。 月池牙酸:“大年初一来拜见您,尚未呈上礼物,您怎么就先赏了呢?” 朱厚照戴上翼善冠:“哟,太阳打西边出来,铁公鸡也拔毛了。呈上来看看。” 月池道:“您且等等,上次的铁板可好了吗?” 朱厚照道:“早就好了。” 他命人抬上来,果真将铁做成了现代支架式黑板的模样。只是这宫里 造物,支架上尽是雕龙刻凤,就连铁板的边缘都是呈海水龙纹。月池嘴角抽了抽,又让人把《大明混一图》取来。这是洪武年间,太/祖爷钦命绘制的一幅世界地图。在彩绢之上,不仅有大明的行政区划,山脉河流,镇寨堡驿等,还有欧洲、非洲的图景,甚至连尼罗河和德雷肯斯山脉都画了出来。当月池看到这一幅稀世珍宝时,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可在激动过后,生出的是不解,中国人明明在六百年前就开始认识世界,为何后期又如此封闭无知,甚至还有君主问出能不能走路到英国的奇葩问题。可惜,历史的真相,即便她到了五百年前,也无法完全揭露。她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让历史不再重演。 她让太监们把地图放在铁板上,从带来的木匣里取出小旗。这些小旗子的底部是磁铁做得,故而能够吸附在铁板上,而在小旗之上,则用整齐的小楷写上了官名人名。月池一一将小旗放到其所属的行政区划上。朱厚照会意,眼前一亮,他也上前来,两人一道,很快就全部放好。 彩绢之上,小旗密竖,大明山河,官场风云尽收眼底,可其集中之地,只在中央这一块。朱厚照心中经天纬地,执掌乾坤的豪情不由一黯,月池只听他道:“要是整张图都插满,该有多好。” 她心在狂跳,她望着朱厚照神采四溢的模样,接口道:“只要您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4 01:01:41~2020-02-07 11:5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横塘波 2个;Mr.兔子、十三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岛田大嫂 10瓶;迷人笑臉ゞ吸引誰的視 5瓶;(∩_∩)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回首茂陵松柏树 他们并没有再细谈下去的机会, 这毕竟是大年初一正旦日,即将到来的是极为盛大的朝贺礼。在看完地图之后,月池便识趣告退了。而朱厚照得先去拜见父亲、祖母和母亲, 然后再到华盖殿和父亲一起接受百官朝贺。他头戴九旒冕,五色玉珠在额前如水波一般晃荡, 上身是玄衣,绣有龙、山、火、华虫、宗彝五章, 腰间描金云龙纹的玉佩由玉珠相连, 行动间,美玉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佩下的四彩小绶在微微晃动。这一身沉重的衣冠穿上,素来跳脱的太子也不得不庄重起来。他在司宾的引领下在殿前行鞠躬叩拜之礼,这拜完之后, 方能在内赞的引领下入殿,向弘治帝致辞称贺。 朱厚照幼龄便做了太子,不会说话时,便由太监抱着行礼, 多年以来,早已轻车熟路。他仰头看向宝座上的父亲, 他首先看到的是父亲脚上如意云头的赤舄,接着是纁色的下裳, 大绶六彩, 然后是多了日、月、星辰纹饰的玄衣。弘治帝的头上戴着十二旒冕,朱缨系在他的下颌上。这身冕服华丽威严依旧,可父亲却明显苍老了,他不复少年时的精力, 只能极力在宝座上坐正,稳住身躯。在察觉到儿子的视线时,弘治帝露出一个微笑。朱厚照敏锐地察觉出父亲的勉强,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一旁的内赞瞪大双眼,可又不敢开口。在致辞完毕之后,朱厚照又行叩拜之礼,他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可礼官又将他引到殿外,他只得又对着宫室鞠躬叩拜。 接下来是去咸熙宫拜见王太后,去坤宁宫拜见张皇后,紫禁城的女主人们早就戴好了九龙四凤冠,在凤位上端坐如仪,祖孙与母子之间同样没有说家常话的机会,大家抓紧时间走完仪式流程,就准备接受朝贺了。弘治帝与朱厚照要接见百官和外国使者,而王太后和张皇后则要接见命妇。这个年,帝国第一家庭所有成员过得都不容易。 在正式的朝会开始前,鼓手会击三次鼓,第一次为“初严”,这如雷鸣般的鼓声响起时,所有文武百官就需穿好朝服,立在午门外等待,接着击第二次鼓为“次严”,大臣们就从左、右掖门 鱼贯而入,分列在丹墀两侧,到了第三声鼓即“三严”时,皇帝方在华盖殿升座。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跪拜,入殿之前臣子们先来五拜,内赞官唱宣表目和宣表时,大家再跪下去,大声以文雅的方式,华丽的语言祝皇帝新年快乐。之后,序班在殿东举表案时,满朝文武又跪下去。内阁首辅李东阳作为大臣的代表,跪在丹陛之中,再次向皇帝致辞,他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这次说完之后,大家再跪四次。弘治帝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朗声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1】 臣子们深深地伏在地上,开始山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响彻天穹,可被祝万岁的弘治帝却在龙椅上头痛欲裂。可是这时没有一个人能去扶他下来。他是至高无上的,谁能在此刻代替他接受百官朝拜呢,就算是朱厚照也是如此。他能够帮自己的父亲监国,却不能代替他做皇帝,这是极大的僭越。朱厚照所受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冒犯皇父的权威。弘治帝只能含着参片坚持,他不能在这种场合公然离席。接下来还有大宴群臣,弘治帝一连喝了三杯方离席。虽然金樽里装得都是水,但他还是劳累过度,最后在太子的搀扶下回到乾清宫服药休息。 这让一些外地官员们欢欣鼓舞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见到皇帝出席时,他们还以为陛下已经好转了许多,毕竟宫里传来的消息是,陛下正在安心静养,谁知道,万岁竟然来一场宴会都无法支撑。刘健等人只能极力将浮荡的人心镇压下去。可看来这一切功夫都是白搭,因为在元宵十日假期都还没结束时,乾清宫就急召内阁三公,皇帝已然不起。皇帝重病日久,因太子监国,才得以修养一段日期,可攒下的微薄精力只能维持他虚弱的生命,却经不起劳累消耗。 在他们赶到之前,王太后与张皇后正在弘治帝的病床前。弘治帝先看太后,腮边滚下泪珠:“是儿子不孝。” 王太后凹陷的眼眶也在发酸,她的嘴唇抖了抖,极力忍住眼泪,挤出一个微笑:“哪儿的话,再也没有比皇帝更仁孝的君主了。哀家能够有子如此,是 三生有幸。”若不是抚养弘治帝,她早就同其他宪宗嫔妃一样,在冷酷的宫闱里以未亡人的身份慢慢腐朽枯败,可由于弘治帝,她虽不曾生养,却能体会到天伦之乐。 弘治帝从锦被中伸出手来,拉着王太后道:“儿子还有一事……要劳烦母亲……” 王太后如遭重击,弘治帝对她的称呼一直是娘娘、母后,却从来没有这般亲切的像寻常百姓一般,叫她一声母亲。就这一声,让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的泪水簌簌地落下:“佑樘,佑樘,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弘治帝哽咽道:“儿子不孝,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照儿年幼,他的大婚和后宫,还劳您多多费心……” 常人以为后母难当,孰不知嫡母更难当,特别是皇帝的嫡母。王太后在宪宗时代就老老实实当布景板,在弘治帝时,她也从来不与张皇后争锋,呆在自己的咸熙宫安享晚年。可她清闲了一辈子,到头来,听弘治帝这话的意思,竟然是让她越过张皇后照管太子的内宫,甚至隐隐有辖制张皇后之意。 她下意识就要推辞,不愿插手到皇后与太子这对亲生母子之间。可弘治帝十分恳切:“算是儿子求母亲,史家工笔,必会铭刻母亲的恩德。” 王太后大为震撼,提及史家,相当于是公然赋予她巨大的权力。她念及与弘治帝的母子之情,最终点了点头。 弘治帝这才看向呆若木鸡的张皇后,她的双眼已经肿得如核桃一般,早在弘治帝正旦回来时,她不顾自己的疲累,在卸下严妆后,便日夜不休地守在弘治帝身旁,在他昏迷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到头来,在临走的时候,他居然将王太后抬了起来,就为以孝道压制她! 可她说不出一句不满之语来,弘治帝的脸上生机已然如潮水一般退去,张皇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攥住他的手。弘治帝微微一笑,他想说一些柔情的话,可言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生约束外戚,勿要再生是非。切记,后宫不得干政。” 张皇后手中一紧,其上青筋鼓起,她的脑子里仿佛装进了上百只蜜蜂,嗡嗡乱窜得声音搅得她气血翻腾,她的身子仿佛在云端,又仿佛陷入泥沼 ,她艰难地开口:“你、你没有旁的话要同我说了吗? 弘治帝嘴唇微动,可就在此刻,内阁三公求见。按照规矩,外臣入内,女眷要回避,张皇后死不松手,王岳无奈,万一耽搁了遗诏下发,他们都万死难赎其罪,他只能亲自上手将皇后苍白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身强力壮的宫女将她强行架起来,拖到了内室。朱厚照对母亲的眼泪毫无反应,他跪在弘治帝的床前,一言不发。这时,李东阳、刘建与谢迁已然入内,三个垂暮老人跪在弘治帝的病床前,送这位年仅三十六岁的皇帝最后一程。 弘治帝发出了剧烈的喘息,他的嗓子就像一个破风箱,却要竭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太子聪慧刚毅,但是年龄尚小,行事难免有疏漏……还望先生们尽心辅佐,使他担得大任,朕死也瞑目……” 内阁三公伏地痛哭,连声应是。弘治帝这才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他只来得及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艰涩道:“要好好的……”就溘然长逝了。朱厚照茫然地看着父亲的手重重落下,跌入锦被中,他的世界也随之崩塌了。 月池此前还在吃元宵,五色的元宵在藕粉中,红、绿、紫、黄、白的团子在晶莹剔透中徜徉,金色的桂花点缀其上,这带来的不仅是味觉,更是一种美妙的视觉享受。贞筠坐在一旁,笑道:“怎么样,不错。” 月池还未答,时春就道:“看着是不错,吃着如何,就不知道了。” 时至今日这两人还是同猫狗相见一样,贞筠哼了一声:“谁问你了!爱吃吃,不吃拉倒。” 时春端起自己的黑芝麻汤圆:“本就没想吃啊。” 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月池忙道:“快吃,待会儿外头有灯会,错过了就不好了。” 听说灯会,两位夫人方偃旗息鼓,月池也得以舀起元宵,她轻轻咬开淡红色的皮,玫瑰调制而成的内馅争先恐后般涌出来,玫瑰馥郁的浓香萦绕在齿颊之间。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打算把整个汤圆吃下去,谁知刚嚼了几下,就觉牙齿磕到了硬物,她吐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块银子。 贞筠乐不可支:“吃到钱了,看来明年要走好运了!”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响彻北京的钟声。时春一脸不解,问道:“除夕不是已经过了吗,这是敲哪门子的钟?” 月池脸上的红晕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贞筠自认识她以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失态,她细听这钟声,忽然一颤,哆哆嗦嗦道:“是国丧,是国丧,皇上驾崩了!” 月池在屋中来回踱步。宫中想必已然戒严,她没有诏命,只怕不能入宫门一步。她心念一动,外命妇想必得回来更换丧服,她何不去找朱夫人。她刚刚走到半路上,就与李家派来寻她的人碰了个正着。李府管家李庄见她便急切道:“李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快随我进宫。” 月池一怔,忙问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吗?” 李庄压低声音道:“太子将自己关在乾清宫暖阁里,谁都不让进。我家大人是让您去劝劝咧。”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张廷玉《明史》其实还有一些礼仪和磕头的地方,但是因为太过繁琐了,所以适当省略了一部分。 宫廷礼仪实在太过麻烦了,捂脸,接下来还有葬礼与新皇登基大典,作者菌还需再斟酌一下下。 感谢在2020-02-07 11:54:16~2020-02-10 18:4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ock17z 40瓶;调素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6、春来还向裕陵青 月池纵马在京城的大道上驰行。弘治帝既是个好人, 亦是个好皇帝。她今日的一切一方面既归咎于他,另一方面又得益于他。对于他的死亡,她不可能不心生惋惜, 但也仅此而已,可其他人显然不是如此。时隔多年, 她又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与现世住民的差距。 北京在熄灭。在钟声响起以前, 这里还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街道两侧俱是五彩斑斓, 形态各异的花灯,灿灿照耀,映得此地如同星汉西流。天上也是一片繁华,怒放的烟火,绚烂如夏花,而在片刻的美丽之后, 焰火纷纷坠下,散落似星雨。鞭炮声,乐舞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这样盛世和乐的图景, 让初见的月池,都觉忘忧, 无处不在的枷锁仿佛也在此刻卸去。 可在丧钟鸣起之后,美景却如泡影般消融, 皇权社会的压力如泰山塌陷般重重落下。辉煌的灯火在一片片的寂灭, 欢愉的人群在一时悄无声息后,都开始嚎啕大哭。滚落的泪水将地上的尘土都浸润,游人一行哭一行回家。做生意的小摊贩逃也似得离开,店铺不约而同的关门。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朱门绣户紧闭的大门齐齐打开,全套丧服的达官贵人如鬼撵似得往宫里奔去。月池即便没有读心术,也能猜到他们的想法,这个时候到得越早,就表现得越忠心。 月池在心头涌现片刻的嘲意后,又觉自惭。她和他们其实并无分别。大家都很惶恐,他们担心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她担心的则是朱厚照。一个不能认清自己的人掌握无上的权柄时,是十分危险的。 她在前世年幼时看过很多古装电视剧。皇帝下达罪己诏的情节,让她无法理解。皇帝不是最大的吗,既然最大又为何要认错,为何要被迫听从他人,难道不能随心所欲吗? 这个疑窦伴随她多年,直到她读到了马克思·韦伯。这位“组织理论之父”将权威界定为“一个人在相信他或她施行影响的权利的合法性基础上要求别人服从的可能性。”同时,他将人类社会权威模式分为三类,传统型、克里斯玛型和法理型。传统型权威是建立在人们对 于传统和习俗的约束之上的,统治者的合法性来源于习俗的力量,他们依靠传统统治,自然也必须受传统约束。典型表现就是世袭制。克里斯玛型权威来源于被统治者对君主杰出品格、超凡能力等特质的崇拜,开国君主、宗教领袖往往据此确立地位。法理型权威来源于平民对法律、理性、规章制度的服从。他们守法,是因为相信法的正当性,如果制度框架内还有君主存在,他如果要依靠法律统治,自身也要先守法。 由上可知,在儒家文明笼罩下的华夏王朝,君主的权威主要来自于传统型和克里斯玛型。传统权威来自于“高贵血统”,家天下的代代相传,为了巩固这一部分,历代帝王都在无限拔高父权,同时对旧有的传统进行拱卫。就譬如由藩王上位的永乐爷,在他登基之后,不是大肆表彰自己以弱胜强,推翻侄子的能力,而是在史书里添加大量朱元璋对他的溢美之词,并且将自己的生母改为马皇后,将自己变成嫡子。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取传统型的权威。至于克里斯玛型权威则来自于“高尚人格”,英明的皇帝们都喜欢将自己标榜为圣贤,强调民本,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换而言之,就是在强调这类权威的重要性。 弘治帝在巩固权威上就做得很好,一方面他是宪宗长子,同时恪守成宪,鲜有越矩之举,另一方面,他关爱臣下,善待百姓,四海之内都有好名声,所以,在他统治之下,才会有“弘治中兴”的美誉。可到了朱厚照,作为中宫嫡子继位的他,固然也是名正言顺,可他厌恶传统,离经叛道,对于儒家道德,更是嗤之以鼻。同时,他还信奉佛教,作为有神论者,对于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在月池看来,这是自己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典型。君权神授本是为了笼络下层,他反倒当了真,这使得他异常自大,有时甚至刚愎自用。 文臣们侍奉这样一位主子,长久以往,自然是面服心不服。这也是她得以入宫的根本原因。文官们希望她能影响朱厚照,让他成为一个理想化的封建君主。可这群老家伙没想到的是,朱厚照同样也不满意他们,所以他选择抬高她的位置,让她进 入到文官高层,从内部改造这个集团。随着她渐渐显露的锋芒,君权与臣权争斗的着力点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时午夜梦醒,都会有一种窒息感。她相当于是在钢丝上行走,面临两股大力的拉扯,稍不平衡,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保持稳定已是难于登天,可在目睹黎民的苦难之后,她竟然还试图拉着这两股大力转向一个新的方向!月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好在那时弘治帝还活着,有宽厚仁慈的他顶在上面,朱厚照与文官之间的摩擦没有扩大的可能。可现在,弘治帝死了,年轻气盛的皇帝与精明果敢的文官集团聚在一处,无异于火星撞地球。而她作为临界点,无论是哪方发难,先触及炮火的都是她。 月池想到此处,就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早知弘治帝去得这般早,她就不该在没立稳脚跟时大动干戈。可她转念又想到了泰安驿站里那些人的言语。罢了,罢了,她悠悠叹了口气,在宫门前下马。既然都做了,就不要无谓的懊悔。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还是,先去看看朱厚照。 这么短的时间内,乾清宫里便已然是一片缟素。王太后和张皇后在长公主们的陪伴下在西暖阁垂泪,至于朝廷大员们则在东暖阁旁的值房中唉声叹气。月池入内,便被引去了值房中。她陡然见到先生们齐聚,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定神之后,一一见礼,不以官职尊称,反而依师长之礼。 坐在最上首的李东阳只这一夜,便憔悴许多,皱纹褐斑里都是深深的愁绪,两颊处泪痕犹在。他叫月池上前道:“圣上伤心过度,一时缓不过气来。圣上素来待你亲厚,你便进去劝劝。得早些为先皇治丧才是。” 听他以圣上来称呼朱厚照,让月池的心仿佛落进了冰川底,既陌生又发冷。不过瞬息间,她就拱手称是,紧接着在太监的引领下去了东暖阁门口。一到此处,她方知为何这么多大臣都同意急急将她找过来,原来刘公公等人已然占据了机要位置,正在此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相劝呢。 文官们自矜身份,不愿拉下脸来,又不甘让宦官占先机,故而把她这个伴读推出来。她还未 走近,就感受到了太监们眼中刺骨的寒芒。丘聚、魏彬等人甚至还往前挤了挤,看样子是不打算留给她一丝缝隙。 月池见状拱手一礼后,竟然转身向外走去。守门的侍卫见她就这样大剌剌地出来,不由心生怀疑。他们心道:“不是说李越深得万岁看重吗,这瞧着也被赶出来了。看来,也不过如此。”他们正不动声色打眉眼官司,暗自嘀咕之时,月池就走到了东暖阁的窗户处,在这群呆瓜们震惊的目光下,她推开窗户,居然翻了进去。 仍然跪在弘治帝床边的朱厚照,饶是此刻心已如死灰朽木,见她就这样进来,也不由吃了一惊。他一开口,声音都发哑:“你怎么这样进来了?” 月池看到了御榻上弘治帝暗灰色的脸。她先是一惊,这才明了李东阳话里的治丧之意,弘治帝的遗体竟然还没入棺,接着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心中又不由一涩。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一样滑落,叹息着开口道:“臣实在是担心您。”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话里已带了哭腔:“父皇,他去了。” 月池快步上前,扶着他:“臣……”按理说她应该巧舌如簧的安慰他,让他节哀,可正到了这时,一切违心之言,都哽在喉头,言语在此刻已然失去意义,苍白如纸。她只能干巴巴地拍拍朱厚照的背,接着反手就被他抱住。他靠在她的颈窝里失声痛哭,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滚烫的眼泪顺着月池的脖颈流下去,她跪在他身旁,摩挲他的头发,往日的嫌弃埋怨也随着这眼泪慢慢流走。 她没有劝他节哀,而是仍由他发泄情绪,只是在他哭得实在难受时,给他喂一些水喝。就这样,新任皇帝足足哭了两个多时辰,方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坐在乾清宫的地板上,彼此胸前都湿透了。 月池暗叹一声,还说女人是水做的骨头,这才叫水做的骨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估计很晚了,大家还是起床再来,笔芯哟~ 感谢在2020-02-10 18:44:11~2020-02-14 23:2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越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越 17瓶;广成 5瓶;雪羽 2瓶;开卷大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7、九天阊阖开宫殿 经此一遭, 朱厚照的情绪终于稍稍恢复。弘治帝的葬礼这才开始正式启动。就当他在父亲身前伤心欲绝之时,礼部会同内阁和翰林院早已根据弘治帝的遗诏,出台了《大行皇帝丧礼仪注》的草稿。弘治帝的陵寝早已修好, 是位于笔架山的泰陵。 李东阳等几朝元老对于送走朱家短命的皇帝一事,早已是熟门熟路。这份仪注也是经过了几代嗣皇帝的挑剔后完善而成, 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谁知, 朱厚照还是挑出了毛病。他觉得仪式尚不够隆重, 还要加厚。首先是小殓。他要求给他爹百蕴香汤沐浴容颜,坠百粒明珠宝玉做寿衣,设置祭奠物更是要翻倍。接着是大殓,弘治帝的安神帛,立铭旌皆太过简朴,要求换最好的缂丝布料, 同样绣上珠宝翠玉。若不是不能让弘治帝的遗体一直晾在外面,他说不定还会造一具更为华丽的金丝楠木棺材呢。 这些虽然奢华了些,可大臣们念在弘治帝往日的恩情,又觉新帝是一片孝心, 故而都一一应了。月池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他们本都以为已是结束, 谁知,才是开始。朱厚照挑完了器物, 开始挑仪式。根据典制, 大殓过后,在嗣皇帝的带领下,宫眷及京城的文武百官及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到思善门外哭灵。往年大家一般是早上来哭一次,连哭三天也就是了。可朱厚照要求, 早晚都要来,同时要哭七天。分封在外的宗室也是如此,都要在府里摆上香案面对紫禁城的方向祭拜致哀。 哭也是个力气活,而且必须极哀,否则殿前失仪,以新帝的满腹怒火,不知会如何发作。这样真情实感的发挥过后,年高的官员及命妇就有些吃不消了。更糟的是,他们回家也不能好生休息。京城所有寺观要击钟三万下,为弘治帝积福,可以想见,在轰鸣的钟声下,北京城里人畜这段时间都不得安生。 不过大臣们当然要更惨一下,接下来是给弘治帝定谥号了。朱厚照在这方面更是挑剔到了顶点。文武百官绞尽脑汁,上尊谥议文堆满了朱厚照的龙案,可他一个都不满意,只觉这些词语根本不能表现他父皇美德的万分之一。 月池索性劝他:“您不如亲拟一个,您所拟的,先帝必然欢喜。” 朱厚照正缺乏宣泄感情的渠道,当下以万分的热情投入进去,最后定下的谥号是“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为“孝宗”。 朱厚照哀愁道:“父皇一生都在缅怀皇祖母,以此为庙号,不论何处史家工笔,他们母子都会在一处了。” 月池想到弘治帝坎坷的身世亦不由慨叹。生在帝王之家,享尽荣华富贵,可对于平常人家的快乐却始终求而不得。可在民间的贫贱母子中,虽然日夜相守,却同样烦恼不断,他们日思夜想的又是安富尊荣了。人性如此,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祭礼一过,钦天监定下吉日,便是举行梓宫发引仪式。这是丧礼最重要的一环,所有人都极度细致确保每一步尽善尽美。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有一个意外,在孝宗皇帝的棺淳入地的那一刻,张太后当场哭昏过去,最后被抬回紫禁城,幸好只是伤心过度,并无大碍。 这一场葬礼过去,不论官职大小,头戴乌纱者都似打了一场仗一般。可惜胜利过后,还不能休息,因为有更大的挑战等待他们——半月之后,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这种仪式的筹备和出席,无官无职的李越都是没有资格的,本以为能够在家中暂歇一段时间。可天曾想到,她的月事到了。 前所未有的冲击与疲惫,终于激出了她第二次初潮。为了避免血崩露陷,她每日都带着月事带,所以当她感觉到下身的暖流涌出时,甚至连亵裤都没弄脏。而可以预想的是,如果她的命够长的话,绝经之前都要与月事带为伍。想想就让人堵心,她面色苍白,捂着肚子在床上头脑发胀。 贞筠熬好了药偷偷端了进来,又换了一个汤婆子让她搂在怀里。月池看着这淡褐色的汤汁:“这是什么?” 贞筠道:“桃红四物汤啊。补血调经的。” 月池霍然起身:“你疯了,若是露了行藏……” 贞筠现下可是一点儿都不怕她了,她毫不客气道:“这种东西,哪家不备个几包当茶喝。再说了,你若是月月都来一遭面白如纸,傻子才不知你是为甚呢。” 这一语 惊醒梦中人,月池悚然一惊:“贞筠,快帮我买胭脂回来。” 贞筠会意:“不急,你先在家静养。” 月池额头冷汗直沁:“拖不得,万一他突然召见。再没有比他更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了。” 事实证明,月池所料果然不错,登基大典前夕,朱厚照便召她入宫。礼部的司设监、尚宝司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运作,将奉天殿和华盖殿装饰一新。大典设在奉天殿,而在开始之前,朱厚照在华盖殿准备。月池见到他时,他尚着一身孝服,正在面色肃然地坐在宝座上。 就这么短短数日,朱厚照似乎已然完成了从太子到皇上的身份转换。至少在他做太子时,月池从未见过他这么庄重的模样,即便是见她来,也只是微微一笑,命她去观礼。这钟极大的恩典,若是张奕在此,估计已经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月池既不稀罕,也不乐意。 她忍着酸痛跪下谢恩,极为恳切道:“万岁深恩厚德,臣铭感五内,只是臣一介白身,无功于社稷,实不敢僭越……” 朱厚照却不耐烦听这些文绉绉的推辞,不过短短数日,他更习惯了说一不二:”让你去就去。休得多言烦朕。” 月池:“……”看着壳子是变了,谁知骨子里还是一样。这下可好了,真要成为天/朝第一大红人了。只是这代价,想必也是沉重的。 朱厚照此刻对伴读内心的怅惘丝毫不知。大典前夕,礼部官员依礼祭告天地宗庙,而朱厚照则去孝宗灵前祭拜。跪在父亲的灵前,他的心中忧伤、忐忑和激动在交替鸣响。他真的要成为天下的主人了,可他才十五岁,他真的能做好吗?犹疑的雾翳刚刚升腾而起,就被自信的光芒如千百支利剑般穿透。他当然可以,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月池不知他所思所想,可在几叩首之后,他的神情愈发坚毅,竟真有几分龙行虎步,视瞻不凡的架势。她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待他细思,吉时便就到了,殿外鼓乐齐鸣,奏得是《中和韶乐》,正声雅音,玉振金声,使人闻之皆心生敬畏。朱照在肃穆的气氛下更衣,脱去孝服,穿上帝王冕服。十二旒的玉藻在垂在肩上,两侧的充耳琇莹光亮, 十二章纹饰皆以金丝银线绣成,在初生的日光下光耀夺目。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登上奉天门,在这里面朝整个天穹祝祷。奉天门就是后世的天/安门,普通公民李月池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立在天/安门上的一天,这可真是…… 就在他祷告期间,文武大臣也都换上大礼服,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入宫,文官跪在御道东边,武官跪在御道西边。待祝祷结束后,朱厚照便在奉天殿升座,他独自坐在高高的髹金雕龙木椅上,锦衣卫挥鞭,这响亮的鞭声响彻金瓦红墙。百官依次入内,五拜三叩,月池立在最末处,就像混进鹤群的一只鸡。她在心底把朱厚照骂了千万遍,到底没有在这种场合公然离场的勇气。 朱厚照叫起,他的声音在藻井下回荡,仿佛从天外传来。接着就是盖印颁发诏书。翰林学士拿起沉重的玉玺在昭告天下的诏书上盖上朱印。此印一加,这张布帛便身价百倍,不仅会在鸿胪寺的护送下,直达午门,接着还会坐上云舆,由云盖导引到达承天门。这个声音洪亮的鸿胪寺官员激动地用他焚香沐浴多次的手捧起诏书,开始宣读。整整十三年了,诏书所提的皇帝名号终于变更。这意味着,弘治时代彻底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开启的是正德元年。 正德天子朱厚照的登基大典,正式结束。 皇帝登基的第一遭,自然是加恩,按照惯例,需赏赐文武百官银两。朱厚照却对户部尚书侣钟报上的数额不大满意。他皱眉道:“怎么会这么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连办两次大典,他又一再加厚,造成的结果就是,大肆整顿宫廷省下的费用,又去了不少。太仓如今是空空如也,如要赏赐群臣,那就只能从他的内库里出一部分。 正德皇帝表示不乐意。他对着月池抱怨道:“一群国之腐蛀,太仓就是让他们吃空的,现下居然又把主意打在内帛上,不要说一人五十两了,就一个铜板朕都不想给。” 月池:“……”还有一个月就要会试了,这是全国统考,你把我抬得这么高,闹得我连二战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举高中。我还得注意女扮男装,混入考场。你就不能就安分两天,不要一刻不停地作妖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大家晚安哟,情人节快乐! 98、万国衣冠拜冕旒 由于朱厚照的登基, 他们办公的地点,由端本宫移到了乾清宫。弘治帝多年勤俭,又溺爱儿子, 是以乾清宫的装潢竟然比端本宫还要老旧简朴几分。朱厚照昔日等闲待之,直到山陵崩, 彻底失去,方知感念孝宗的恩德, 时时感伤, 所以这里的器物都未移动更换过。 月池此刻就坐在半旧的白狐皮坐褥上,捧着茶盏,道:“那便不赏。” 正满腹怨气的朱厚照一愣:“不赏?” 月池点点头看着他,他的神色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尴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他左手握拳, 清了清嗓子道:“朕不过抱怨几句,你倒都当了真。这,完全不赏,也是不行。” 月池在心底哼了一声, 腹诽道:“看来还没完全昏了头。”正这般想来,就听朱厚照道:“朕想, 只赏往年的一半,然后另一半银两用来修缮贡院。” 月池的动作一顿, 难得真心实意道:“圣上英明。” 新帝登基加恩, 说到底就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再也没有比修贡院更一本万利的买卖了。贡院的破旧糟糕是出了名的,往年甚至有考生因太冷,突发急症, 死在考场。历代君主高居庙堂,对此事一无所知,至于高中的官员或许是出于“我吃过的苦你也得吃”的想法,也并未提及。亲身经历的朱厚照开辟先河,无疑会受到更高的赞誉。并且,正因底子太差,朝廷只消稍稍修缮,让考生舒适一些,就能轻易获得天下士人之心。 朱厚照笑道:“你也觉得甚好?” 月池颌首:“这是当然,不过,臣以为,既然您要赏,就不如全赏。同时对贡院进行修缮。”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凝固:“何须如此。” 月池明了朱厚照的意思,他觉文官满口仁义道德,自己又是拿这钱做善事,当然能堵住他们的嘴,无人敢说三道四。可这不是说不说的问题。月池细细的斟酌言语,这是第一次君臣冲突,她务必得选好站位,既不能让朱厚照以为她起了外心,又不能让矛盾显露到明面上。沉吟过后,她方道:“您是否听过,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俗语。” 朱厚照嗤笑一声:“黄鼠狼不是吃鸡的吗?它给 鸡拜年做什么?” 月池不由莞尔:“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正是因为想吃鸡,所以才需先示好降低鸡的警惕。拜年的这一过程,是必不可少的。” 朱厚照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你竟敢拿黄皮子来比……” 月池摆摆手:“臣可并无此意。说来,黄皮子此物甚是灵巧,它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一决定示好,就会一次做到位,若是遮遮掩掩,半藏半露,必定会让鸡心生警惕,届时,所有的努力,都白花了。” 朱厚照偏头看着她,尔顷道:“黄鼠狼是需捕杀鸡,而朕是要其俯首帖耳,这二者之间岂可相提并论。” 终于来了,随着他登基,彻底扭转他恣意横行的想法就提上了日程。她日后为官,再不可能如现在这般长伴他左右,时时拿着灭火器灭火。与其日后疲于奔命替他收拾残局,倒不如现在就给他明明白白掰扯清楚。前些年的经历告诉她,她的旁敲侧击,对这位爷根本没用。而这些日子,朱厚照对她的感情明显更加亲厚,让她也有了大胆开口的底气。 月池深吸一口气道:“臣斗胆,以您之能,是否能罢黜儒家,重立新学?” 月池以为,儒家文明自汉武帝时作为主流思想,迄今已统治国人的思想长达数千年,朱厚照纵然当年狂妄,可经过这么些年成长,应当也没不知天高地厚到这种地步。在封建社会,即便身为九五之尊,也需在礼的框架内行事。一旦越矩,大臣天然有理由来劝谏。除非朱厚照能彻底改变人的思想,否则他所思所想不过一场幻梦。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硬碰硬?他自个儿靠着嫡长子继承的礼制上位,依靠三纲五常统治,又以此为工具去攻击儒学其他部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是天大的笑话。 谁知道,朱厚照来了一句:“当然可以,不过徐徐图之罢了。” 当然可以……月池被堵得一窒,一腔肺腑之言卡在喉头。朱厚照看她一脸怀疑人生,忍俊不禁道:“幸亏孔子早就死了,若是他有知,看到儒学被注解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怕也会从棺材板里跳出来说自己没说过。” 月池一怔,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个封建帝 王,真能看到这种深度吗。朱厚照挑挑眉:“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先秦儒学,汉时儒学与宋时理学,这三者,确定还是一个东西吗?” 这三者一脉相承,却有极大的变化。先秦儒学以伦理为核心,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注重得是协调。可到了董仲舒时,融合了阴阳、黄老、法家思想的儒学,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强调的是思想统一,而天人感应,一方面为君权神授提供依据,另一方面也对通过不祥之兆等对君主进行限制,落脚点就已是如何长治久安。到了宋明理学,儒学进一步吸收佛道思想,朱熹以“理”取代董仲舒的“天”,对世界本原认识进行了阐述,自此儒学经过哲理化上升到了道德哲学的高度。【1】 “挂得是儒家的羊头,谁知卖得是哪里的狗肉。”朱厚照撇撇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朕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朕新注经典的人。” 月池在他突然热切的目光下打了一个寒战:“您不会是想要我……” 朱厚照点点头:“朕的确对你寄予厚望啊,会试好生准备,替往圣续绝学者,名次可不能太低。” 月池:“……!!!” 她晕晕乎乎地回去了,全然把自己想说的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不是今日说破,她万想不到朱厚照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他不仅是要统治一朝,而且还想着千秋后代,这太可怕了。不过,要是她真干了,五百年以后,难不成大家除了读孔子、孟子、朱子,还要读李子? 呸,她拿起一个李子吃了起来,她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种大事还是让王圣人去干。再者,无论怎么演化,儒家的根本内核是不会扭曲的。他要臣子个个做提线木偶,即便是王圣人也无法洗脑到这个地步。只是,即便把这话说出来,他不会相信。看来,还是得徐徐图之。 而当内阁收到朱厚照的旨意时,自然毫无意见,就连刺头儿刘健都心生感佩,觉得大明江山中兴有望,朝野内外也是蜚声一片。新入京的举人更是感恩戴德,写了无数颂诗来表彰朱厚照的英明神武。只有低等文官和武官心有不满,职务注定他们捞不到多少油水,工资又实在微薄,本指望着新帝登基的这一笔钱来糊口,谁知却被减半,再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也只有一点点了。可在一片赞颂中,他们也只有应和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李锦全:《儒家思想哲理化的历史进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越 2个;甜蜜菠萝、偶遇、你的梦太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二 40瓶;小我 20瓶;Fairy 7瓶;雪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9、关塞萧条行路难 在朱厚照提出修整贡院时, 月池从不曾想到,这竟然会成为刘瑾又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刘公公近日愁得肠子都要白了,以十二万分的用心将外朝政事细细揣摩了不知多少遍, 也想试探性地插只脚进去。可大部分主事堂官因马文升的旧恨,买宝弓的新仇, 对他厌恶至极,见他吃鳖, 不上前踩一脚就已是君子风度, 哪里还会和他合作。而与他沆瀣一气之人,又做不得主。刘瑾这时方觉走投无路,正焦虑至极时,忽闻朱厚照要修贡院,灵机一动,自觉真好一场及时雨。 他思来想去, 四处打听,得知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近日来京。就住在京城扬州会馆,当下大喜,寻人旁敲侧击, 表示了要见他之意。商乃贱业,商人更是自觉地位低下, 素来夹着尾巴做人。刘瑾在名义上还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得知这样一位大珰竟然有见他之意, 杜成哪能不心生欢喜, 他以为是自己的主家替他牵桥搭线,当即备了厚礼,去了刘瑾的府上。 刘瑾特特将大堂里的珍宝器物全部藏在库房,厅中除了几样好家具, 当真是简朴到了极点。杜成一入内,便觉自己的礼送得不对,忙对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孩子虽才二十多岁,却在商场中打滚多年,十分油滑,当下便会意,悄悄溜了出去。刘瑾将这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却佯做不觉,待双方见礼落座后,刘瑾便温言询问杜成近年的生意做得如何。 杜成生得相貌平平,背长年弯着,嘴角的笑意粘稠如蜜,两只眼睛精光透亮,虽生得干瘦,皮肤发黄,因着他能言善辩,拍起马屁来更是毫无底线,故而不过数语,就将刘瑾哄得通体舒畅。 两人才刚刚喝了一盏茶,适才离去的小厮便招呼着人抬了箱子过来。刘瑾故做惊奇状:“你这是作甚?” 杜成忙弯腰道:“承蒙公公不弃,愿给予小的一个登龙门的机会。小的第一眼见您,就觉您与小的的父亲在神韵上极为相似。小的心中是既亲近,又感佩,故而恳请公公大发慈悲,给小的一个孝顺您的机会。这只是区区薄礼,不足挂齿。” 他和刘瑾在这里说了半天 ,虽然面色如常,里衣可都湿透了。他可不觉得,一个公公把他大老远叫来,就是为了和他闲话家常,此人一定是另有深意,希望这份大礼送上,能够撬开他的嘴。 说着,那小厮就将箱子打开,其中一应都是紫金珍宝玩器,价值万金。刘瑾作推拒状:“这如何使得。” 杜成道:“如何使不得,小的心知就这么一点东西,哪能入公公的眼,只是聊表寸心罢了。” 刘瑾闻言呵呵一笑,豁然变色,他指着杜成的嘴道:“真是口似蜜,腹似剑。想必寿宁侯当日也是被你哄了,所以才会向先帝爷请求将长芦旧引票十七万免予追纳盐课,每张引票纳银两五分,再另外如数用钱购买各盐场的余盐,听尔等贩卖【1】” 杜成听得一怔,大惊过后,就是大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望着刘瑾。刘瑾道:“自你们搞出这档子事后,许多奸商便依葫芦画瓢,行此不法之举,甚至有人乞两淮盐场旧盐引至一百六十万。盐法败坏,自尔等起。你倒拿了灶户的血汗钱出来行贿!你好大的胆子!” 杜成听到这话,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明代实行食盐专卖,为保证盐的生产,洪武爷建立灶户制度,特定的人户世代制盐, 除此之外,无需承担其他杂役,其成本和工具也由官府提供。至于盐引,就是王朝向灶户征收的盐课,政府以盐引来和商人交易,所以盐法一道,是财政的重要收入之一,实乃大明的命脉。可这命脉,却由于权贵肆意妄为,一片混乱。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取几十万盐引走,真真是荒唐。 刘瑾心知肚明,朱厚照既忍不得太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些人。他倒不提前来运作一番。 杜成此时也回过神来,他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我这也是,大家其实都是这么做来着,如不讨好老爷们,就算拿十倍的钱,也买不来盐引啊。” 刘瑾道:“所以你们就拿十倍的钱去讨好寿宁侯,然后用国家的盐来弥补亏空。咱家告诉你,咱们正德皇上登基之后,你这种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 如真打不响,现在就该拉他下狱,何苦将他弄到 这里来连哄带骗。杜成想明白又继续磕头道:“求公公大慈大悲,指条明路。小弟必定结草衔环,来报答公公的恩情呐。” 刘瑾待他哭求了好一会儿,方悠悠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吃了朝廷那么多,你们总得吐一些出来。” 杜成忙道:“小的稍后就回去备礼……” “不是给我!”刘瑾道,“圣上就要修贡院了,短短一个月,依照户部和工部的秉性,能修出个什么模样。你们这些商会,遍及各地,财力丰厚,怎么不把招子放亮些,及时搭把手呢?” 杜成如遭雷击,他忙道:“是是是。小的遵命,一定修得妥妥当当。” 刘瑾又道:“别说咱家不疼你,这道‘免死金牌’,相熟的几个人知道就好,若是广而告之,也就不顶用了。还有,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明不明白?” 杜成忙连声应了,这才告退。不出一日,便把京城贡院的改造计划和费用做成文书,送到了刘瑾手上。刘瑾见到这整齐的账目,不由嘴角一翘:“果然是大生意人,就是会办事。” 他第二天就去求见朱厚照。朱厚照刚刚登基,虽然已在文华殿摄事,但还是有繁杂之感,再加上刘瑾这些日子一直缩头缩尾如鹌鹑似得,极力降低存在感,他一时竟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今日一见刘瑾来,皇帝不由微微皱眉。 刘瑾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不好,当下跪地请罪:“……前些日子爷整顿宫闱,奴才方知,自己所做不合您的心意,因而日夜懊恼,惭愧至极。可万岁明鉴,奴才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您啊。”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本,讥诮一笑:“老刘啊老刘,你这张嘴,当真是颠倒黑白,依你的说法,你在宫中结党营私,大肆揽财,还是朕的过错了?” 刘瑾涕泗横流,以头抢地:“奴才不敢,奴才就是您脚边的一条狗。是生是死不过您一句话的功夫,怎敢胡言乱语。奴才的意思是,正因奴才是您的狗,钱放在奴才这里,比放在内库,反而更安全啊。” 朱厚照皱眉:“你在放哪门子的鬼话!” 刘瑾抬头,一脸诚挚道:“太仓空虚,明明是朝臣贪污之过,他们非但不自己反思,反而将主意打 到您的内库身上。长此以往,内库还不被他们全部掏空。即便您再省吃俭用,也抵不过那么多张嘴要钱。可若放在奴才这里,就不一样了,奴才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您要随意取用,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而他们却永远不能把手伸进来。” 刘瑾说着,就将一叠账簿和文书呈给朱厚照。朱厚照打开账簿一看,刘瑾竟然将这些日子所收的贿赂桩桩件件全部写了出来。刘瑾抹着眼泪道:“奴才的一切都是您给的,这些奴才早就准备献给您,只是畏惧您的雷霆之怒,一时不敢言语。直到您这次开内库赏赐群臣,奴才何曾见过您受这样的委屈,即便您杀了奴才,奴才也得先把您的财物献上。” 朱厚照一时并未言语,他又看到了那张文书,问道:“这又是何物?” 刘瑾睁眼就开始说瞎话:“……杜成等人败坏盐法,知道您嫉恶如仇,张家又失势,四处哭求,这才传到了奴才耳朵里。奴才便指点了他一条明路,咱们干脆将这些工程外包给商人,让他们修建,并出具账目,咱们直接给钱,这不就免了经过户部和工部中饱私囊了吗?这一次,而是他们孝敬您,正好替您节省了那几十万两。” 朱厚照拍案而起:“他们靠朕的盐引发家致富,如今不过是还了一星半点,这也算是孝敬,岂非滑天下之大稽。盐法事关军饷,非整顿不可!” 刘瑾忙道:“爷,万万不可啊。” 朱厚照一挑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刘瑾道:“奴才所说句句属实啊,您即便整顿了盐法,填满了太仓,又能撑多久。吏治一日不清,您就是开源节流再多,到头来也只是肥了下面那群人,别说用到建设军队上了,就连些许享受无法支撑。还不如,将这些钱暂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时机成熟后再取用。” 不得不说,刘瑾这话的确搔到了朱厚照的痒处。正德天子其人,一好权,二好享乐。而这二者,都离不开真金白银。刘瑾给他提供了两个揽财的全新思路,一是公共服务外包,二是绕开文官集团以贪污的方式聚集天下财富。前一策听起来还在情理之中,可后一策就让人匪夷所思了。可当今世道,吏治败坏到了 极点,大部分的财富都在地方豪强和勋贵大臣手中,要把这些掏出来,明抢不成,相劝不成,当然得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了…… 此事非同小可,若要做成,所冒得风险,要付出的代价,更是不可估量,因而朱厚照并未立刻下定决心。直到边塞传来急报,蒙古鞑靼小王子得知明孝宗逝世,聚集将士,入侵宣府,连营达二十余里,烧杀抢掠一通后满载而归。而大同将士,毫无还击之力,任由对方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刚刚登基,龙椅都没坐热,蒙古人就入侵,这相当于当面一耳光重重打在朱厚照的脸上。心高气傲如朱厚照,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当即气急败坏,准备御驾亲征还击。 这可把满朝文武都吓懵了,曾爷爷明英宗的“光辉事迹”还在呢,谁敢让这位十五岁的皇帝去送菜? 正在家中读书的李越也只得匆匆进宫。她可是被他烦透了。她实在不能理解,他怎么又似小了七八岁似得,开始在这不应该的事情上耍性子。面对朱厚照的雄心壮志,她可不像其他大臣一样,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是直接了当地告诉他:“您要去,臣不反对。只是您去之前,得先做好败退的准备。别说是您,就是卫青、霍去病再世,也打不赢。” 朱厚照不满道:“朕不信那鞑靼小王子是有三头还是六臂,叫你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月池失笑:“既您这么说,咱们来算算。臣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没读过几本兵书。但是,打仗,总要将、要兵、要马、要粮草。先说粮草,太仓空空如也,您是打算靠喝西北风养活将士吗?”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月池又道:“再说军马,正因军马严重匮乏,先帝才派杨一清去陕西整治此事。可一是由于天灾,陕西大旱,二是由于亲王豪右再三上书,逼得先帝同意内堪种地土,佃与军民耕种,到头来草场还是只有那么一点儿。没有草,马怎么壮得起来。没有马,您是打算徒步去和蒙古骑兵搏斗吗?” 朱厚照又要忍不住开口,月池又摆摆手道:“咱们再说兵,弘治初年,户部尚书叶淇改革开中盐制,使得商人赴边纳粮中盐,变为赴盐运司纳 银中盐。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商屯废了,军饷空虚,没有人运粮去。边军无奈,只得自己种粮吃,可土地又为当地土豪侵占,这使得这些军户,同农户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吃不饱肚子。肚子都吃不饱,体力自然也不济,忙着种地,武艺也大大荒废,您是打算带一群半死不活的农民去和吃牛羊肉的蒙古壮汉对抗?瞧您这胳膊腿,只怕还经不住人家一下……” “行了!”朱厚照气得脸红脖子粗,“赶快给朕滚!” 月池一脸无辜道:“可臣是来给您饯行的,怎能不饮酒就走呢。” 朱厚照狠狠将书丢过去砸她:“饯你个大头鬼!滚!” 月池迅捷地躲过,麻溜地滚了,丝毫不惧。可她所不曾看到的是,朱厚照在她离开后,脸上的愠怒也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他坐在龙椅上,手指上珊瑚戒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龙案,如金石相击般的轻响在屋内回荡。半晌后,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下,所有人都不会质疑他对朕的影响力了,朕也可以继续……”他的低喃消失在微风中,只有缄默的天穹得以窥见他真正的心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7 14:00:54~2020-02-19 23:5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rtemisake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rtemisak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越 2个;!!!、artemisak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言 40瓶;顾笙、我是一个小可爱、阿越、!!!、某君 10瓶;子不语 9瓶;是毛线呀、调素琴、姗 5瓶;七月未希、安倍晴雪 3瓶;小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0、强移栖息一枝安 整个大明王朝都为之即将升起的冉冉新星而震荡。且不说刘瑾与马永成等人是怎样的嫉恨交织, 就连一直仗着言官身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华昶都已然吓得坐立难安。在两次针对李越的攻击都失败之后,华昶一时也无计可施, 只能安慰自己,当今喜新厌旧, 喜怒无常,李越又同他师父唐伯虎一样, 有股子文人的清高和傲气, 决计不会一味溜须拍马,容忍皇上的随心所欲,迟早会被厌弃。可没想到,事实竟然同他所想大相径庭。他不由想到了李越和朱厚照昔年甚嚣尘上的流言,颓然坐在椅子上:“难不成,真是情比金坚的真爱?要不, 先试试和他和解……” 他想到了近日死去的吕纪。吕纪是当代著名的宫廷画家,在弘治初年与师父林良因为画艺得以入宫,官拜锦卫指挥使。一个画师之所以能入锦衣卫,全然是因为画院并无对应官位, 孝宗皇帝为赏赐他,便让他挂靠到锦衣卫之下, 他虽名为指挥使,实际不做事, 一心投入到绘画艺术中。这也使得他的画技愈发精湛, 世人所传:“林良吕纪,天下无比。” 华昶记得,唐伯虎善工笔,昔年与吕纪也有交往, 二人彼此欣赏。既如此,吕纪身死,唐伯虎怎能不出席葬礼。那时,他就向这位师弟认个错,让伯虎在李越面前说和一下。这笔恩怨就能一笔勾销了…… 抱着这个念头,他日日派人打听唐伯虎的行踪。谁知这打得一盘好算盘,却在宁王的截胡下落了个空。 京中勋贵与各地的亲王又何尝不为李越的本事所惊诧。昔年,他们也曾听闻李越随侍东宫,颇得看重之事,但是那时孝宗皇帝还在,以他们的身份,不至于折节讨好一个连官位都无的小子。可这次的事件,彻底颠覆了他们的看法。为了阻止皇上的天马行空,多少勋贵把紫禁城的门槛都踏破,多少大员在奉天殿痛哭流涕,都不能让朱厚照改变心意。 可李越,进乾清宫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让朱厚照对御驾亲征之事再也不提。并且,朱厚照还未因此直谏而厌弃他,人家还是自由在宫中行走,恩宠照旧。再联系到李越在登基大典上露 面之事,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既然李越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无与伦比,那么只要与李越打好了关系,只要他肯美言几句,自己所求不就轻而易举了吗?而皇亲国戚之中,当属宁王朱宸濠所求最大,他想效法太宗朱棣,取而代之。 宁王的祖先是太宗的弟弟朱权。洪武爷的众多儿子中,继承他马上英姿的就便是二位——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当年太宗造反,为拉拢宁王,许诺事成之后,平分天下。谁知,他登上皇位后,就翻脸不认人,非但不践诺,反而把朱权发配到南昌这等地方。宁王一脉就此在江西安家落户。可他们心中的不满与仇恨却也随着血脉代代遗留下来。到了朱宸濠这一代,他曾见过好几个江湖术士,其中有一个独眼龙先生叫李自然的,一见他便道:“王爷有天子骨相。” 他自觉自己的野心从未泄露,就连枕边人娄王妃也一无所知,可这个李先生竟然一语就说出了他内心所渴望之物,可见是比真金还真。他就此开始为登上大位而谋划。可藩王被荣养太过,他手里是要才无才,要军无军,为今之计,就只能从中央忽悠。为实现这点,他先前以重金贿赂刘瑾,现下看来,还得加上一个李越。 可他身边的长史却劝他不要贸然送金,听闻李越为人正直,再说在皇上身边,日日享帝王供奉,连殷商王爵的古玉都轻易佩得,只怕不似刘瑾的眼皮那么浅,未必看得上这些,倒不如细细打听,投其所好。宁王一想也是,略一思索,就想到了李越之师——唐伯虎。唐伯虎才华横溢,天下闻名,若能拉拢唐伯虎,再由他牵桥搭线,与李越交好,不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想到此,他就派自己的王府内观梁安前往苏州拜访唐伯虎。处于风暴中心外的唐伯虎都被硬生生地扯了进来,更何况作为原配妻子的贞筠。她对着洪水一般的拜帖和礼物,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喃喃道:“居然连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和英国公夫人都邀请我去做客……这也太可怕了。”她是和朱夫人学过礼尚往来,可朱夫人可从来没教过她,遇到帝国金字塔顶的人物井喷式示好时该怎么办啊。这收礼也不是 ,全部拒绝更不是。 她在家中来回踱步,坐立不安,扰得大福也跟在她脚边蹦蹦跳跳,瘸了一只腿的狗子走路摇摇摆摆,不出一会儿就吐长了舌头,扑哧扑哧地喘气。时春看得也是烦闷:“你怕什么,等李越回来问问他不就知道了。”不知不觉间,她也对李越有了全然的信任,认为天下事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贞筠同样也是如此,孰不知,她们以为无所不能的李越,此刻正在乾清宫中发怔。 初潮的姑娘们经期一般都很紊乱,而月池在高度紧张下,经期时自然更加痛苦,这使得她脾气暴躁,不同往常,所以才能干得出当面扫朱厚照面子的事。在事后冷静下来,她心中也隐隐有点后悔,她明明能以更和缓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为何要直接把皇帝的脸放在地上踩。在决定做官的那刻起,就注定她不能像当年一样任意妄为,把朱厚照按在床上打的事,估计是再也做不成了。她本打算想个办法哄哄朱厚照,谁知,不必她哄,朱厚照自己就好转过来,而且待她更加亲厚。他竟然为她的会试找了一个补习老师! 吏部右侍郎王鏊的父亲王琬于弘治十六年去世,王鏊返乡奔丧,待到父丧期满,谁知又碰上了国丧。他回京之后,面见朱厚照时,就忍不住回忆起孝宗昔年的音容笑貌,不由痛哭流涕。朱厚照也很是感伤,当即将他起复为吏部左侍郎,并且任副总裁,参与编修《明孝宗实录》,还委任他三日入宫讲学一次。王鏊大为感动,一时涕泗横流,直到回家之后,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熬了几夜备课。谁知,入宫之后,他却被朱厚照告知,叫他来主要是帮李越准备会试的。 王鏊:“……” 朝中饱读诗书者众多,朱厚照独独挑中王鏊,自有缘由。王鏊二十四岁中解元,二十七岁中会元,殿试被点为探花。高中之后,他的文名一日传天下,程文四出,天下士人都将其作为写作的范例。同时,王鏊也是吴中人,在回家期间还与唐伯虎、文征明见过面,相谈甚欢。朱厚照觉得,他会看在同乡的情谊上悉心指点李越。 月池当然心动,这可是震泽先生,若是私下请教,再好不过,可朱厚照 的举动却让这一切都变了味。她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即便朱厚照真把她视为心腹,也不当做得如此露骨才是。 她忙推辞道:“万岁深恩,臣铭感五内,只是这实在不合规矩,若是流传出去,恐使天下士人对朝廷取士公正存疑,也会对万岁声名也有损。臣虽不敏,但已有幸聆听先生们的教诲,这次虽无太大的把握,但也有一二分的信心。” 开什么玩笑,会试出题,吏部自然也会过问,若她明目张胆地在吏部侍郎的指点下复习,即便高中,只怕也会流言四起,言说王鏊给她漏题。在这种时代,声名是文人生活做官的第一通行证,不管大家暗地里搞什么样的勾当,明面上至少要做到举止合度,她可不想想为多增加几分把握,惹来一身的骚。 朱厚照暗道,果然是聪明。他面上却是一派满不在乎:“你已在宫中听课多年,此时再多听听,又有什么妨碍。难不成以王先生的品行,还会漏题不成。” 王鏊自觉不能再装哑巴了:“圣上明鉴,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敏政前车之鉴犹在,臣实在是不能不谨慎。” 月池连忙称是,俩人一起同仇敌忾,劝朱厚照收回成命。朱厚照挑挑眉,这一老一小,都十分清醒,竟是根本不往套子里钻。牛不喝水,他总不能强按头。这次之事,只得作罢。月池出殿之后,与王鏊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逃出生天的感觉。 王鏊先时还以为是李越进谗,撺掇朱厚照行此违礼之举,后见李越坚持推拒,方知是错怪了他,原来都是圣上的主意。他不由对月池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此句出自李康的《运命论》,王鏊用在此处,是想告诫月池,朱厚照将她捧得太高,反而会为她招来众人的嫉恨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月池躬身领训,她回望这座巍峨的宫殿,心里一片翻江倒海,朱厚照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9 23:54:24~2020-02-23 13:5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预后童话、二九18 20瓶;阿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1、青云有路终须到 她只思索了半个时辰, 没有头绪后,便把此事撂开来。她倒不是相信朱厚照对她有多么深重的情谊。对于帝王来说,即便是情深意重, 也不影响他继续利用。她笃定的是,朱厚照在大事上从来不会失了分寸。他花了三年时间才把她扶植起来, 若无大错,不会轻易舍弃她。再说了, 若是影响了她的会试, 丢得是他们两个人的脸。所以,与其冥思苦想揣摩他到底是有深谋远虑,还是出一时之气,不如静观其变。 想到此处,她便又投入到复习之中,再也没有进宫一次。正德元年的会试也如期而至了。会试虽然也要搜身, 但因为搜查都是举人。朝廷礼重非常,就连动辄砍杀文人的洪武爷都说:“此已歌《鹿鸣》而来者,奈何以盗贼待之。”因为上级的宽宥,搜检兵士自然不敢妄为, 所以严密程度要低得多。 而月池虽然被朱厚照所坑,无机会参加鹿鸣宴, 可她早就是名满皇都的红人,在这些考场官员心中, 只怕比那些解元都要贵重得多, 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因此她轻轻松松就混入了考场。她不由心中暗叹道:“时至今日,终于知道孟丽君是如何做上丞相的了,只要自己表现丝毫不虚, 在礼重文士的社会,又有谁胆敢冒犯。” 重新修葺一新的贡院果然大不相同,虽然每位考生的座位依然被小格子分隔开来,可空间却足足扩展了一倍大。此外,应试所用的文房四宝、桌椅的质量也提升得不是一星半点,堪为京城中等之家所用。月池微挑秀眉,她并不像其他考生那般惊叹不已,而是想到了两淮盐商的财力,这些钱若是刮下来充入国库,该能有多好…… 很快,下发的试题打断了她的思绪。会试的考试方式与内容同乡试别无二致,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判,第三场考时务策五道。只是规格明显高了一个档次,不同于乡试偏重地方,这次的试题就落脚于全国。不管由于重视经学,还是因第一场的批阅时间最为充裕,会试历来偏重第一场经义是不争的事实。 作为天子近臣的月池,虽然对于大明天下格局的了解,不知 高出这里的普通儒生多少倍。可她的经义之学,比起那些自幼苦读,天资聪颖之辈,只怕还是有差距,即便二三场答得不错,也没有太大的优势。可这种忧虑,在看到今年的主考官是太常寺卿张元祯和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时,就彻底打消。 朱厚照八成是有意为之,杨廷和重实务,满朝皆知,而他之所以在一众文臣中独得朱厚照的青眼,是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有相近之处,关注的要点大多数时也一般无二,换而言之,只要顺着他们平常的思路走下去,就不会有问题。只要过了这场,就是朱厚照亲自主持的殿试,更加是万无一失。月池轻哼一声,难怪试前敢如此作妖,原来是早有准备。 她飞快地磨好墨,开始奋笔疾书。这三场相交于去年山东那次,明显轻快不少。三天一过,她终于出了贡院,看到了等在门口满脸焦急的贞筠和时春。贞筠拎起裙摆,奔上前扶住她,时春替她接过所有的东西。贞筠摸摸她的脸颊,心疼道:“瞧瞧你这,眼也凹了,唇也起皮了,赶快回去沐浴更衣,好好歇歇。” 月池摆摆手:“比起上次,已是好太多了。” 贞筠撇撇嘴:“上次那不是多亏……”她到底不敢说当今圣上的不是,只得把话咽了下去。三人有说有笑,一同归家,丝毫没注意到停到一旁的华贵马车。 刘瑾度朱厚照脸色,开口道:“到底是娇妻美妾,李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朱厚照不知为何心底一片翻腾,似乎每次看到李越待那两个女人的样子时,他都觉不适。他皱眉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那些不过玩意儿罢了,算得上什么福气。” 刘瑾道:“爷,这您可说错了。即便是亲兄弟,迟早都要分家。妻者,齐也,妻子才是相伴一生,最为重要之人。”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你又没有妻子,装什么明白人。” 刘瑾被噎得差得呕血,他深吸一口气道:“瞧您说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瞧李公子那欢欣愉悦的样子,我们也瞧得出来啊。他什么时候在宫里笑成这样过。”暗藏之意即,他什么时候这么对你笑过? 朱厚照果然又被刺痛了。刘瑾对自己这位 小主子的性情太过了解了。他的骄傲不容许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讨好旁人。对于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之人,他才不会多费心神,不知好歹的东西,杀了就是了。在刘瑾看来,朱厚照对李越堪称是掏心掏肺,盛宠无二,可在李越心中,他却不知排到第几位去了。今日将此事戳穿,朱厚照定会心生不满。可就在刘瑾正洋洋得意间,就觉眼前身影一闪。朱厚照竟然下马车叫住了李越。刘瑾如同吞了两斤黄连一般,他在惊怒之余,这才想到,这样不识抬举的事,三年前李越好像也做过一回…… 月池回头看到了他,她的脸上的笑意如冰消雪融般褪去,就连贞筠和时春也是一脸戒备。朱厚照心头怒意更炽,他自小到大,从来没学过忍这个字,当即就要发作。可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下中闹事,月池眉心一跳,急急走上前去,拽住他就走。 这途中,她只来得及给贞筠和时春一个抱歉的眼色。可就这个眼神,也让朱厚照大为不快,他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才同月池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贞筠不知在心底把朱厚照骂了多少遍,这个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皇帝,阿越都累成这样了,他还要找折腾。时春明显要想得多得多,她的心渐渐跌落下去。回家之后,她立刻关上了房门和所有窗户,拉住贞筠道:“皇,我是说那谁。他对所有近臣,都是这样吗?” 不待贞筠回答,她就回过神来,天底下哪有等臣子的皇帝。还有在驿站的那一次,朱厚照逃出去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点火来救李越,按理说,这些天王老子,惜命惜得要死,怎么会冒这种险。 她的面色越来越白,按住贞筠低声道:“他是不是个断袖?刚刚他那个模样,分明是、是嫉妒!” 时春素来独自住一间屋,为了避嫌,她几乎从来不会和月池私下搭话,是以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而知道的贞筠则更加害怕,因为李越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万一皇帝动了那方面的念头。她哆嗦一下:“不会,他们只是一起长大,感情比较好。” 时春翻了个白眼:“你会对你嫂嫂横眉冷对吗?” 贞筠道:“当然不会了。”话一出口,她就明 白,如果真是当兄弟,为何对她们不是爱屋及乌,而是横眉竖目。 两人对视一眼,都吓得不轻。她们甚至打算出去找月池,谁知刚走了没一会儿,就见香车宝马驰来。月池面色如常下车,还同朱厚照招招手。 贞筠和时春忙跪下见礼,朱厚照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扬长而去。 送走了朱厚照的月池,只觉大松一口气。她好生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靠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待到醒来时,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屋里只有昏黄的烛火。她伸了个懒腰,刚刚偏过头,就在贞筠和时春都坐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月池被吓了一跳,忙起身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时春不做声,起身去厨房端温好的粥。贞筠忧心忡忡地看着月池,半晌方道:“算了,你先吃完饭再说。” 月池拍拍她的肩膀:“说嘛,你这样,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贞筠蹙眉道:“可我怕我说了,你就更吃不下去了。” 月池心思一转,想到了唐伯虎近日的来信,问道:“是不是也有人找上你爹了?” 贞筠一愣,摇摇头:“不是,我爹那种人,骨头比石头还硬,谁还能在他哪里讨好。我是担心你!” 月池讶异道:“我?我怎么了?” 贞筠抱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觉不觉得,那谁对你有非分之想?” 月池几乎是一瞬间就明了她的意思,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拍拍贞筠的头道:“你想多了。” 贞筠一脸焦急:“我才没想多呢。你不觉得,他对你太好了吗,远远超过对一个普通臣子,今天还在贡院门口等你。这,我这些日子读书,从来没在书里看过这样的事。我只看过,张生半夜在自己的院子等崔莺莺……” 月池看着她:“又看杂书话本了?” 贞筠一惊,忙道:“我是在完成课业后才看的。” 归来的时春也帮腔:“别提那些有的没的,他看我们的眼神明显不对,分明是嫉妒。” “嫉妒?”月池越发觉得好笑,她道,“他毕竟年纪还小,对于玩具还有独占心理,不足为奇。至于,他待我太好……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贞筠紧张地看 着她:“什么代价?” 月池轻松道:“这么说,就算是拿刀切菜,也得把刀磨得光一些,快一些不是。他待我就如武人对名刀。” 时春若有所悟,她问道:“那你对他呢?” 月池一愣,蓦然笑道:“如行人对天梯。” 他只是她向上爬的一架云梯罢了,为了让脚下的路更稳当一点,她不介意在工作外再给予他多一点时间精力,可旁的,就想都别想了。朱厚照也不会如此不智,毕竟漂亮的娈童垂手可得,可有用的臣子却是万里挑一。即便是先帝,都不会因张太后而完全成为恋爱脑,更何况是朱厚照。 她略一沉吟就放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粥,可当她再次躺在床上时,却不由自主想起今日朱厚照的模样。她挑了一辆最华丽的马车上去,果不其然对上了一脸菜色的刘公公。而朱厚照在上车之后,却露出懊恼之色。他清了清嗓子道:“考得怎么样?” 月池道:“托您的福,还不错。” 朱厚照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转,忽而道:“就三天试而已,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赶快回去休息。” 月池:“……”如果叫她上来就为这句话,怕不是有病。 她点头就要告退,刚刚动作,朱厚照就拉住她:“朕送你。朕早有先见之明,以你这小身板,加上你们家吃得那些箪食豆羹,你一定熬不住,说不定走到半路就昏倒了。” 这话说得,幸亏他是个皇帝,否则早被人打死了。月池也只能谢恩,顺便投桃报李一句:“您也要好生保重,瞧着您又憔悴不少,想是晚上不得安寝之故。白日不要久坐,还是多多练习骑射为好。” 她只觉朱厚照眼前一亮,他别过头去轻应了一声。两人一路再也无话。 那时疲劳过度,她并未多想,可因着贞筠那句话,她如今回想起来,也有些不安。不过她并不觉得朱厚照是动了龙阳之念,最多是太孤单了,近日她又未进宫,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紫禁城里,一时无趣罢了。不过,这也还好。皇帝三个月的孝期就要过了,一过孝期,立刻就是选秀,赶快找几位美人进来,填满朱厚照的闲暇时间,那时也就无虞了。 想到此,月池就放下心来,她还 是想想殿试,虽说只是策论,朱厚照也会给她一个过得去的名次,可她也得表现得名副其实,才不会招人闲话。她这厢是定下神来,乾清宫中,朱厚照却在龙床上辗转反侧,他在疑惑:“朕莫不是吃错药了,居然下马车去叫他?不对,出宫去贡院外,就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可他实在忍不住了。自那日见过王鏊后,李越就再也没进宫来,一心只想着功名,全然忘记了他。父皇才走了刚刚不到两个月,他住在父亲的宫殿里,这里处处都是回忆。而每遇到一件难事,他就禁不住想,如果是父皇在,他会怎么办。稍稍一动念,残忍的事实又如尖刀一般划过他的心口,父皇已经永远离开他了。他成为了先帝,他却当了皇上。 他又想哭了。可是皇帝怎么能像个娘们一样成日哭哭啼啼。他想找人说话,谈谈他的父皇,可祖母与母亲再也经不起刺激。她们毕竟只是深宫妇人,经不起风雨。皇祖母大病一场,而母后,她已是形销骨立。于是,他只能对着一张张笑着的假脸,坐在天下的最高处,感觉寒意从骨子里疯长,冻得他瑟瑟发抖。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天下虽大,臣民万千,能时时安慰他,能帮他一起分担的,却只不过一个李越而已。 他终于将李越放在了心中重要的位置上,可今天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李越却并未如此对他。说不定,他连他的那个妾室都不如,说不定,这些日子他正在家里红袖添香,胡天胡地呢! 他心头火起,霍然起身,守夜的小太监被他吓了一大跳,忙问道:“万岁爷,可是要起夜?” 朱厚照不耐烦道:“端点水来。” 一盅温水下肚,他发热的脑子终于清醒起来。他突然想起了李越临走对他说得话,他还有几分关心他的。李越不是溜须拍马的人,他既然开口,那必定是出自真心。可这真心,未免太少了些。他眯了眯眼,是得再敲打敲打他了。想罢,朱厚照扑通一声砸到在床上,压被角的明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漆黑的夜晚里,莹澈无暇的宝珠柔光一闪即逝,仿佛少年的情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3 13:58:39~2020-02-27 16:0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调素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山 12瓶;水喜、麓谷、21372500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2、凤衔金榜出云来 漏夜时分, 贡院中主考官所居之处仍是一片灯火通明。二月二十四之前,三场考试的考卷基本全部被同考官批阅完毕。这些卷子被马不停蹄地送到两位主考官手中,由他们看详批、定名次、成草榜。说是两位主考, 实际做事的只有一个,盖因张元祯生于正统二年, 今年已是七十岁的高龄,此时还因春寒, 犯了咳疾。正当壮年的杨廷和自然不能眼看前辈同僚带病劳累, 故而主动请缨,承担他的工作。 张元祯感动地泪眼婆娑,对着杨廷和感激不已:“多谢介夫了。” 杨廷和谦和道:“东白公哪里的话,只是此等大事,某粗枝大叶,唯恐有误, 还需东白公把关为要。”东白是张元祯的号。 张元祯忙道:“介夫心细如尘,咳咳……事事思虑周详,又公正贤明,谁人不知, 谁人不晓。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做,老夫对你是万分放心。” 说着, 他还拍了拍杨廷和的手背。杨廷和又推辞了几句,终于在张元祯的一再劝说下, 独揽此次会试的审阅大权。只是, 权力与责任相对等。直到夕阳西下,杨廷和面前还有厚厚一叠试卷要核对。张元祯颇觉不好意思,连连说要帮忙。杨廷和哪里敢让他晚间在此加班,再次推拒。张元祯到底惜命, 只得再次向杨廷和千恩万谢,末了还叹道:“圣上点老夫为主考时,咳咳,老夫一再推辞,言说恐微薄之躯……难当大任。圣上却道,咳咳……此乃元年会试,需有老成持重之辈坐镇。咳咳咳……老夫一时糊涂,竟应了下来,谁知却连累了介夫,如此辛劳。” 杨廷和摆摆手道:“东白公哪里话,有您在此,某也请教了不少。些许朱卷,并不费什么神思。” 直到张元祯离去时,他面上和煦的笑意才褪去,他坐在红木圈椅上,幽幽叹了口气。他怎会不知,不是张元祯连累他,而是皇上要使唤他。白瓷盖碗中的已然泡好了浓茶,杨廷和一饮而尽,便又投入到了艰辛的工作中,一连辛苦几日,终于将草榜列出来。说是草榜,实际只有编号,并无姓名,要等到墨卷与朱卷核对完毕后,主考才能知道今科高中有哪些人。 他派人将张元祯请来,午刻时分,主考官、礼部二公坐上座,监试二侍御前对坐。在六人的灼灼目光下,提调官将一堆墨卷运过来,同考官则取出朱卷,双方一一核对。编号相同且考中的考生,则由主考、监试官以纸封好,放在内堂中。而李越的名字,正在二甲之中。杨廷和见状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下,各方都能够满意了。果不出他所料,名单送入宫中,朱厚照也并无意见,命即刻张贴春榜。 杨廷和这下彻底放松了,回家连沐浴都来不及,蒙头大睡,直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转。夫人黄氏正在他身边做针线,见他动身,忙上前扶起他。黄夫人是国子监监丞黄明之女,生得蕙心纨质,温婉娴淑,且颇通文墨,夫妻之间感情甚笃。 杨廷和摇摇晃晃地披衣起身,厨下早已炖好了羊肉汤,羊肉被炖得酥烂,汤色清亮。配得还有一碟十香瓜茄和一碟果馅乳饼。杨廷和一见倒先皱了眉:“怎得如此清淡?” 黄夫人道:“你这般劳累,自然当吃些易克化的。若想吃别的,明儿再说。” 杨廷和只得点点头,他端起一碗热腾腾的白梗米饭,用羊汤泡着吃,倒觉滋味十分可口,又吃了一个乳饼,这才饱足。一旁的四个儿子则吃着红烧猪头肉、一只烧鸭和各类时蔬。半大小子,吃饭最是厉害,不多时就如风卷残云一般。 一家人用饭完毕,仆人便端上果仁泡茶来。大家依次序坐在椅子上。长子杨慎方开口请教父亲:“爹,这次的春闱,怎么样?” 杨廷和看着自己神彩秀彻的长子,叹道:“人才济济。” 次子杨惇问道:“那若是大哥此次应考,依您之见,可否得状元?” 他们都不问是否能够高中了,可见是对杨慎的才学极为信任。 杨廷和失笑:“你倒是敢想。依为父看来,只怕你兄长还是逊色一筹。” 杨慎闻言神色一黯,低头不语。 四子杨忱急急道:“状元可是李越?” 杨廷和摆摆手:“他今年不过十八岁,还不至于如此,不过序名也在二甲前列,称得上是年少成名了。” 杨慎道:“那比爹爹,还要早上一年。” 杨廷和四岁知声律,七岁便能成对, 十二岁乡试中举,十九岁登进士第,堪称是天纵奇才。杨慎一直以父亲为榜样,谁知李越高中,竟然比父亲还要早…… 杨慎不由问道:“那依爹看,我与李越相比,谁更胜一筹?”他自幼警敏,十一岁能诗,十三岁便可论文,才名在四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己也颇有自得之意。他又与李越同龄,李越如今已是贡士,他却因父亲为主考,为了避嫌不得参加这次的会试,自然起了好胜之心。 杨廷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道:“若说文翰,你强过他,可若论经邦纬国、人情练达,他远胜于你。” 三子杨恒最不喜读书,因此在父兄谈话时,不敢作声。可眼见父亲如此夸赞另一人,却贬低哥哥,不由开口道:“孩儿觉得,爹是否对李越褒奖过度了。他又没有参与朝政,想必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杨廷和敲了敲桌子:“当今为太子监国时,李越随侍左右。皇上每遇大事,必定垂询。而李越所谏,多能被采纳。国朝为外戚内宦所苦久矣,多少志士能人,血溅金殿也无济于事,可自李越一入宫,局势便大逆转,贬张家,治内宦,甚至连镇守太监都能召回。若无他的影响,单靠万岁自己,只怕转不过这个弯。” 杨忱嘟囔道:“万岁之所以肯听他的,还不是因为他是万岁的伴读。当初若让哥哥去,说不定也是一样,可您非要让哥哥在老家装病……” 一语未尽,严父、长兄便齐齐喝止。杨慎道:“快住口,这话也是胡说的!” 稍微泄露出去,就是欺君之罪。而黄夫人则起身,把门窗全部大打开。这一来,若有人偷听,也无处可藏。 杨廷和默了默道:“别说他福薄,没有那个机会。若真去了,他只怕活不过一个月。” 这话也只有亲爹说得出来,杨慎正待辩解,就听杨廷和道:“对上张家,你哥哥必定是严格划清界限;对上宦官,你哥哥想必也是耻于为伍;对上皇上,估计会一日三劝,长跪不起。这般一来,对上不得信重,对下处处树敌,至于你们的爹——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左春坊左中允,也没有什么面子和本事能够护住他免遭明枪暗箭,这样一来,可不是只有 一个月的寿命。” 杨慎一时面红耳赤,杨忱也讪讪的:“可李越,他又……” 杨廷和道:“他有那个本事。昔日,万岁只把他当作玩意儿,宦官对他时时警惕,张家更是将他当作绊脚石,文臣又觉他是谄媚之人,处处刁难。可不到半年时间,他就站稳了脚跟,让所有人对他都刮目相看。一个无亲无故无后台的十三岁的孩子,能做到这个地步,此人颇有晏子之风,注定是凤凰池上客。” 杨慎则疑惑道:“可是,难道不该洁身自好,直言劝谏吗?” 杨廷和摸摸他的头:“你还是太单纯。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但这不是让你抛却底线,而是要学会迂回地去实现目标。你要入朝,要学得东西还多着呢。就算中举,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容易。为父看皇上的意思,要一改重文之风,罢黜夸夸其谈之辈,留下善谋略的能臣和能做事的循吏。所以,从即日起,你们都不要闷在屋里死读书,必定要亲自在外走一走看一看。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如果连问题在哪儿都不知道,何谈治国?” 四子都起身领训。杨慎面上微红,又道:“爹,可否劳烦爹,儿子自入京来,还未见过李越……” 杨廷和笑道:“这有何难,西涯公再办文会时,你便去参加,何愁见不得李越,说不定还能与他一较高下呢。” 杨慎眼前一亮,拱手应了。 月池浑然不知又有一人摩拳擦掌,等着见她一面。她正立在贡院前,等着放榜。榜前当真是人山人海,她等到人潮散了又散时方挤了进去,第一眼自然是找自己的名次,竟是二甲第三名。她心满意足,又打量前后的姓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比她高出一位的那位仁兄,名叫严嵩…… 她前生虽只是知道一些历史常识,可大贪官严嵩的大名,她还是听过的。难不成,竟是同一人?她按下疑惑,继续看下去,又在三甲找到了一个熟人,山东解元穆孔晖竟然只中了三甲第七名。明代科举典制,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是同进士出身。三者虽都有进士之名,可同进士,怎么都要矮上一截。 她正如是想来,肩膀就被人拍 了一下,她回头一看,身后之人,正是穆孔晖。 穆孔晖笑道:“自山东一别,便再未见过李贤弟。今日我们双双高中,何不去庆祝一下?” 同榜之人,都是未来官场的人脉。穆孔晖又是秉性正直之人,此时不交好,更待何时?月池欣然同意,还邀请穆孔晖去她家中做客。菜还没端上来,宫里的人便又到了。 贞筠、时春:“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7 16:05:15~2020-03-02 18:5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影沉璧、你的梦太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影沉璧 30瓶;你的梦太多 26瓶;子不语、麓谷 10瓶;甜蜜菠萝 5瓶;七月未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3、一声开鼓辟金扉 月池不可能无诏带穆孔晖入宫, 在封建社会,把一个陌生男人留在家里和老婆小妾一道吃饭显然也不现实。她最后只能向他致歉,约他改天再聚。就在两人寒暄之际, 月池忽然灵机一动,虽说同榜进士都是未来的人脉, 可也要弄清哪些可交,哪些不可交才是。想罢, 她便取出一锭墨来, 要赠与穆孔晖。 穆孔晖见这墨锭不过手掌大小,其上一面有一只卧状的狻猊,另一面则是光素,色泽黝黑光亮。他虽出身官宦之家,可因父亲致仕,家境只能算中平, 因而也不知此物的价值,在月池的盛情之下,他最后便却之不恭了。 此时的他,万万没想到, 待他回到自己所居的客栈时,这小小的墨锭会给他招来如此多的纷争。二甲第十名张九叙与穆孔晖同是山东老乡, 两人同伴入京,自然多了几分亲近。他一见穆孔晖便问道:“听人说, 你和李相公一起走了, 是真的吗?” 穆孔晖此时还不觉有甚,他见张九叙一脸好奇,便微笑点头,顺便解释了一句:“以前机缘巧合间, 我们见过一次。” 他这一承认,客栈里就如沸油中倒进凉水一般。在短暂的激动之后,读书人到底要脸,大家很快就调整好了面部情绪,再三邀请穆孔晖坐下细谈。穆孔晖此时就有些不悦了,可在座许多都是贡士,日后都要同殿为臣,他也不想犯了众怒,只得坐下来,将他和月池的见面过程简单说了一遍。 其中一个名叫翟銮的贡士听了这了了几句,不由皱眉道:“就这么简单?” 他是顺天府本地人,一开口就是京片子,又清又亮,一时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灼灼,似糨糊似得黏在穆孔晖的脸上。穆孔晖脸上发烫,他此刻已然忍无可忍:“这位兄台,究竟是何意?” 另一人见状赶忙来打圆场,只见他红丝束发,面如傅粉,一开口也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绵软语调:“穆兄且息怒。在下顾鼎臣,李相公之名,天下皆知,我等也是心生仰慕,一直想要结交,却苦无门路。骤然得知穆兄有此终南捷径,所以才急切了些。不知穆兄可否为我等引荐一二。” 谁知这话一说 ,穆孔晖却更加不耐,他硬邦邦道:“我和李相公不过萍水相逢,恕难从命。” 说着,他起身就要走,却又被人拦住。此人名唤胡铎,是浙江余姚人。他约莫三十多岁,虽比穆孔晖这个山东大汉要矮,可气势却要盛上许多。他皮笑肉不笑道:“穆兄何必如此小气,我们只是托你引荐而已,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 穆孔晖气得发抖:“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我与李兄是君子之交,彼此之间只谈学问,不谈蝇营狗苟!” 这相当于是当面唾骂,在场的人都觉脸面挂不住了。张九叙也推推穆孔晖道:“人家也只是好奇,你何必说得如此难听。说是淡如水,你怀里揣得又是什么?” 穆孔晖浓眉紧皱,他当即打开木盒,将墨锭展示给众人:“不过是一块墨。是李兄因皇上召见,无暇留我用饭,赠我的伴手而已。” 众人一见是块墨,都一时讪讪,有的人甚至还在心里嘀咕,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结果就是这。只有顾鼎臣惊喜道:“这可不是简单的墨锭!” 顾鼎臣虽是商户出身,却因极善书法,又遍访名师,因而见多识广,他道,“如某没有猜错,这是罗小华的作品。”罗小华是制墨大家,用桐烟制墨,所出墨锭品质极佳,为读书人所重。 穆孔晖一愣,他一时有些无措:“这很贵重吗?” 顾鼎臣失笑,他又细细看了看:“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此等珍品,想必是内廷所出,价逾拱璧,一两便值马蹄银一斤。” 在场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穆孔晖本人也是愣住了,他真以为只是一块墨而已,没想到居然是宫廷所出的宝贝……就在这些人打算再和穆孔晖聊聊时,另一桌却有人看不下去了。此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茧绸直裰,姿干瑰玮,相貌堂堂。他道:“你们未免也太过了。日后同为圣上办事,何愁没有交好的机会,何必在此对穆兄催逼。” 他身旁另一人则挑挑眉,他一身宝蓝色的杭绸直裰,白净面皮,雍容尔雅,一双眼睛却是透亮,傲气外露:“好似一群苍蝇,只管嗡嗡。”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你们又是何人,如此出言不逊!” 此人 刚刚出言呵斥,就被身旁的人按下:“你疯了,刚刚开口的那个是徐缙,是吏部左侍郎王鏊的女婿,后一个开口的更不得了,他叫谢丕,是阁老谢迁的公子!” 这下那人一时脸色惨白,只得讪讪坐下。这一场闹剧,这才消弭于无形。而穆孔晖也上前去向他们致谢。 三人谈笑风生,孰不知这一切都被东厂的番子看在眼底,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了下来。 朱厚照这个节骨眼召月池进宫,当然不是只为了共享晚饭。他一面撕着卤煮鹌鹑,一面嘱咐月池:“这段时间,你多多与这群贡士打交道,度其才学品行,再转报于朕。” 月池正小口小口喝着八宝攒汤,闻言一哂:“您倒是和臣想到一处去了。臣本说是事后打听,这样看来,倒不如您直接派东厂的人去,更为便宜。” 朱厚照挑挑眉,一问之下,才知她拿墨锭去试人品的事。饶是他决心要冷待月池几日,此刻也掌不住了。他大笑道:“哈哈哈,那个穷酸秀才,一定后悔,为何要和你打招呼!” 月池道:“此番的确对不住穆兄,日后定当好好补偿。” 朱厚照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无非是想为穆孔晖讨赏,最好把名次提上一提。朱厚照摆摆手道:“旁的金银器物也就算了,只是这次科举,意味非凡,不可轻忽。” 月池心下讶异,按她的猜想,朱厚照是要建立自己在文官中势力,那些老的他轻易忽悠不得,这群小的稍稍加恩,换他们的死心塌地还是比较容易的。现下看来,朱厚照的重视程度比她想象的更高。 她试探性地开口道:“京察是不是快了?” 朱厚照一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倒真像是朕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居然只凭他一句话,就猜出了他是要提前京察,进行文官大换血的意图。 月池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是常理。只是,这群新人,还得多加锤炼,方得担大任。” 朱厚照道:“这是自然,还是先依惯例,让他们到各部观政。至于你,你想去哪儿?”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顿,她答道:“臣私心想去吏部、户部。” 吏部执掌所有文官的任免升降,是六部之首。现任 吏部尚书又是梁储梁老师,若非为日后任职考虑,她当日又怎会找上他借《大明会典》。至于户部,掌管户籍财经。她早已在朱厚照面前展现了自己在理财方面的才能,如去了那里,借太仓之事梳理弊政,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谁知,朱厚照来了一句:“朕倒是更想你去都察院。” 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眼睛和狗。其主要职责一是弹劾结党营私、违反法纪、投机取巧的官员,二是与吏部一起评定各级官员的政绩,三是和刑部、大理寺一起审核重大案件。都察院下辖还有十三道御史,负责对各行省的地方大小官员进行监督。【1】 吏治腐败,固然有人心不古的原因在,但更关键的,还是皇朝监察司法体系的不作为。而朱厚照让她进去,当然不会是让她跟着其他人一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官。可她若是去了那种地方较真,不是一下与整个官场为敌? 月池一时心如擂鼓,她选择直言:“以臣目前的声望根基,实不好大动干戈。” 朱厚照道:“你怕什么,你是朕跟前的红人,有秘密上奏之权。谁还敢找你的麻烦?凡君德之过衍、朝政之差缪、庙堂之塞蔽、臣工之邪匿,人所不敢盲者,台谏皆得以敷陈而劾奏之。【2】朕正是需要你这样的骨鲠之臣,去一扫官场的颓奢之风。” 这听到月池的耳朵里,就变成——“朕正需要你这样的快刀,去把那些不听话的混账都宰了。” 春日暖阳洒在她的身上,她却觉一片寒冷。朱厚照难得在她脸上看到惧色,这倒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起来。 朱厚照只觉心尖一颤,可这一丝的触动很快被先前的恼怒打消下来。他调侃道:“看来,你不仅生得男生女相,胆子也和妇人一样小。你上辈子,说不定真是个娇小姐呢。” 月池明白一切已无转圜的余地,她道:“万岁说笑了,臣领命就是。万岁养兵千日,想来定不会让臣只用在一时。” 朱厚照挑挑眉:“这是自然。对了,朕近日得到消息,苏州唐伯虎处,似是很热闹啊。” 月池早就想将此事在朱厚照 这里备案:“陛下隆恩太盛,以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有不少人,想去撞家师的木钟。其中身份最为高贵的一位,竟是宁王。” 朱厚照眼睛一眯:“宁王?他去找唐伯虎作甚?” “这也是臣奇怪的。”月池道,“前些日子找臣的人,无一不是托臣办事,有所求。可宁王天潢贵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何至于迂回至此?” 朱厚照重哼一声:“想来又是为钱为地。” 月池道:“臣斗胆一言,国家财政紧张如此,切不可再对藩王加恩了。” 朱厚照点头:“朕心里有数。若不是顾念亲戚情分,真想叫他们把吞下去的都吐出来。” 两人又谈及了盐政盐商等问题。谈完之后,已是深夜了。月池推拒了车马,孤零零地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她稍显落寞的背影落在探子的眼中,被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在床上打了个几个滚,抚掌道:“该,这就是用完朕就想丢的下场。是该叫他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若不拿出十分的心意来待朕,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正德年间的殿试便就在人心浮动,暗潮汹涌中如期而至了。 作者有话要说:【1】《明史解读》 【2】南宋理宗时大臣杜范名言 感谢在2020-03-02 18:59:49~2020-03-05 23:5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ob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PPLE 66瓶;静影沉璧 20瓶;调素琴 10瓶;永无我爱 2瓶;/尒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4、三十仙材上翠微 因为如今还处于孝宗皇帝的孝期, 所以殿试的仪节较往昔有所不同。在前一日,鸿胪寺官在奉天殿东侧设下策题案,在两庑设下试桌。到了第二日凌晨四点, 包括月池在内的一应贡士就穿上式样统一的青衣候在了奉天殿的西角门外。 时春寒料峭,潇潇冷风裹挟着绵绵细雨, 冻得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喷嚏连天。月池的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时间因忧思过度又患上了风寒, 大清早来冻了一个多时辰, 早已是头重脚轻。鸿胪寺官员多次承办经筵,哪里会认不得李越,两下商量,虽不能拿把椅子来让他坐着,可送一碗姜汤来驱寒还是可以的。有人还是心生犹豫:“自国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这样的规矩……” 鸿胪寺卿恨铁不成钢道:“规矩是人定的, 再者说了,难不成万岁还会因此事而责怪我们吗?” 他拍了板,底下的人自然照做。月池看着面前的一碗浓浓的姜汤,对鸿胪寺卿拱手致谢。鸿胪寺卿也对她含笑点头。不论目的为何, 这碗汤的确救了她半条命。一部分老实人心下对至今尚未露面的皇帝感恩戴德,而另一些耳聪目明之辈则半庆幸半嫉妒地想到:“李越, 可真是好大的脸面。” 直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齐后,朱厚照才姗姗来迟。百官具是一身素衣, 朱厚照自己也并未着冕服, 而是穿着粗麻制成的缞服。众人齐齐跪地,行五拜三叩首礼。月池跪在地上,只能看到他脚上的麻履和白色的衣摆。朱厚照立在玉阶上也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直到最后起驾时, 他才看到她发白的脸色。朱厚照不由皱眉,早让他去练骑射,就是不听。他罕见地停住辇架,叫过鸿胪寺卿嘱咐道:“晨起天寒,给考场每处都备好炭炉,还有热茶和驱寒的汤药。” 鸿胪寺卿一时福至心灵:“臣遵旨,臣先前已然为诸生送了姜汤。” 朱厚照赞许地颌首,又道:“别在外面耽搁太久。” 鸿胪寺卿忙拱手称是。因这皇帝的一句话,后续流程如按了快进键一般加速推进。在文武百官退场后,一众贡士被引到了奉天殿的丹墀下,月池惊诧地瞪大眼睛,她居然在策题 案上看到了四个箱子,每个箱子上还有朱厚照御笔亲书的“六部”、“都察院”、“六科”、“五寺”几个大字。 贡士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奇景,这和他们打听的历年惯例完全不一样,他们不由开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怎么会这样?”,“这是何意?”,“怎么这么多箱子?” 负责的执事官大喝一声:“肃静!照会试名次,至尔等所盼进入的衙门前抽签,领取试题。” 月池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紧跟着浓眉大眼的严嵩兄走上前去,她走到都察院前抽了一只签。负责的礼部官员将一叠文件递给她。她捧着厚厚的一叠纸,如在梦中。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在五百年的大明朝还能再经历一次“文件筐测验”。她明明只是给朱厚照偶尔提过一嘴,他居然记住了,还胆大包天到用在殿试上,这就没人反对吗?! “文件筐测验”是一种情景模拟的测试,常用于对管理人才的考核,主要通过给受测者提供所属部门的管理环境和业务信息,要求受测者在规定的时间内,以部门管理者的身份,对这些公文进行处理,并说明处理的理由。这些公文涉及部门工作的方方面面,因此能够很好地考察受测者的计划、组织、指挥、协调、控制能力,深受各大企业的欢迎。【1】 月池盯着一堆东西,只觉又被摆了一道。自那日离宫后,她便在家中思前想后,深觉定是不知何时又得罪了朱厚照,因为若要纠察文官,大可让她去户部。其上有梁储顶着,双剑合璧,不是事半功倍吗?可他偏偏让她去都察院,现任的都御史张歧可是张皇后的堂兄,张奕的亲爹,她把张氏一族得罪成这个样子,再去他手下讨生活,这日子过不得…… 可她在查阅相关资料后,却又发现宣宗皇帝时便规定,新科进士不可直接为科道官,孝宗年间将这条规矩细化,举人需得历任六年,才德兼备者方能转调科道官。若是这般说来,她的年资根本不符。至此她便明了,朱厚照八成是在故意吓唬她,为得是让她认错服软。 这时月池已经因此失眠了三天了,她恨不得立时将这个王八蛋拨皮抽筋,大卸八块。可她到底不 能,她深吸一口气,选择告病几日,打算待到殿试后再行哀兵之策。可她实没料到,朱厚照居然选择以这种办法来考察贡士。依她对朱厚照的了解,若她今日改选旁的,他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狠心到底,为彰显自己的权威,硬将她塞进都察院。 与其如此,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看来,不论是出于对皇帝旨意的尊重,还是为了殿试更多几分把握,她都只能选择都察院作为意向部门了。可这一来,一心想入都察院倒成了她本人的意思了!谢丕和徐缙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对着一个旷世奇葩。 月池将翻腾的心绪强压下去,开始答题。文件筐法可不好对付,桩桩件件都要思虑周全才是。虽说是现代方法,可骨子里还是在为封建王朝招揽人才,惯常的格式应当不会改变。她开头先以一句做引,挥毫按套路写下:“臣草茅贱士,不识忌讳 ,干冒宸严,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便也是在这里,才会把“贱”当作自称的必要之词。 接着是对对策进行总括,紧跟其后是大拍皇帝的马屁,“恭惟皇帝陛下,秉神圣之资,扶盈成之运,于万机之暇,特进臣等于廷,俯赐清问。“臣虽愚陋,敢不披沥愚忠以对扬于万一耶?”然后,才是真正的对策,分条列出。策问结束又是颂圣,提及“皇帝”“陛下”“宸严”“祖宗”等词时为表尊敬,还需要第一行顶格书写,比其他文字都要高出一格,这被称为“双抬”。【2】稍有错漏,这一页便只能弃毁重抄。 月池只觉自己想这些不可重复的阿谀之词就消耗了大半神思。原本这些只需写一次,可由于朱厚照的“奇思妙想”,他们要答五条策论,自然要写五遍。月池相信,在场这么多人,一定不止她一个在心底骂娘。 这一考就是整整一日,直到夕阳西斜时,方有人陆陆续续交卷。午饭就给两个馒头和一碗汤,月池根本吃不下去。 直到交卷后,她方觉神思松懈下来,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响。她现下只想随大流出宫去,可刚一出考场,就见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她奉诏去了乾清宫。一众青衣人,人人都往南走,唯有她往北进。 朱厚照在 书房等她,他还是一身缞服,面沉如水:“你还真是厉害,宁愿真个去选了都察院,都不肯来向朕认错!你是觉得自个儿有三头,还是六臂,经得起那一群老滑头的磋磨?”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只觉头一阵阵发昏,勉强咬牙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厚照一下就明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冷笑道:“这么说,还都是朕的错了?” 月池不答,她只望了他一眼。难道不是吗?朱厚照又觉被冒犯了,他大步从御案后走了出来:“李越,你当真是混账!……” 他开始骂人。月池只觉他的嗓门比唢呐还大,一声一声直往耳朵里钻,仿佛要把鼓膜都撕破。她又累又饿,头又疼,还要在这里受这种罪,她只觉头中塞了上百只蜜蜂,嗡嗡直叫。当朱厚照骂道“不识好歹,忘恩负义”时,她突然爆发了:“好了!” 朱厚照被她这一声急斥惊得失声,月池想要起来,却一下坐倒在地上。朱厚照这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这与她平日不苟言笑的神态迥异,就像一尊庄严宝相的玉像,多了凡人的光艳灵动。 朱厚照犹疑道:“你喝酒了?” 月池:“……” 她莹然光亮的眸子盯着他:“我是饿的。我要回去吃饭……” 她再一次爬了起来,朱厚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往外走,然后刚走没几步,就脚一软摔倒在地上。朱厚照急急上前去扶住她。他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月池硬邦邦道:“没有,是这里太热了。” 朱厚照忙叫了一声:“传太医!” 这一声,将月池唬得魂不附体,她不知道中医是否能通过脉象辨别男女,她也没有测试的胆子,故有即便有病,也只敢自己试着买几贴药回来吃,从来不敢去医馆。可今日,朱厚照居然要叫御医来! 月池死命挣扎:“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微薄之躯,不敢受万岁恩典,还是让臣家去!” 朱厚照一时竟按不住她,身上还挨了好几下。他一时吃痛,索性抬手在她脖颈后一击,月池当场就昏了过去。朱厚照松了口气道:“可算是 老实了。” 他抱起了她,只觉她轻飘飘的,还没有他的小豹子沉。他把她放到明间的榻上,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才回过神叫人取被子来,又命人点了四五个火盆。 一进门,葛太医就被乌烟瘴气的乾清宫熏得连打三个喷嚏。 朱厚照还一脸嫌弃道:“你不会也染了风寒,那还怎么治病。” 葛林:“……” 作者有话要说:【1】参照MBA智库 【2】引自《谈明代殿试时务策》 未免大家担心,还是剧透一下,很晚才暴露,不会进后宫,感情上永远不会虐月月,因为与理想相比,这个狗男人根本不值一提啊。 感谢在2020-03-05 23:57:17~2020-03-09 01:1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蜜菠萝、bobo、红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影沉璧、调素琴 10瓶;蒲扇 5瓶;木槿话桑麻 4瓶;月漓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葛水雾中龙乍变 葛林默了默道:“回禀陛下, 臣的身子还算康健。只是您这里,虽说银丝炭烟雾较少,可也不可一次用如此之多, 容易中炭毒。” 朱厚照一凛,宫中的太监宫女又忙做一团, 一炷香以前怎么把炭盆端进来,如今又怎么端出去。葛林则被朱厚照招呼上前给月池瞧病。他还以为是皇帝又吃坏了肚子, 跑得连厚底官靴都要飞起来了, 没想到竟然是李越。朱厚照急急道:“他发烧了,竟时时说胡话。你快给他看看,立刻把他治好。” 葛林被他念叨得头昏脑胀,腹诽道,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有立刻医好的仙丹啊。他忙摆摆手道:“万岁莫急, 且容臣把把脉。” 他拿起月池的手腕放到软垫上,轻搭三指,半晌过后,神色却是越发凝重。他又细看月池的舌苔, 再三确认。 朱厚照以为不过是小病而已,他本是急性子, 忍不得葛林拖拖沓沓,当即问道:“你快些, 磨磨蹭蹭若是耽搁了病情, 朕拿你治罪!” 葛林吃了这一下吓,竟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这下换做是朱厚照呆若木鸡了,他喝道:“你跪什么,不就是风寒吗, 你做这幅模样作甚?” 葛林的胡须颤动:“病发于阳者的确是风寒,可是,李相公身上的病灶却不止这一桩,小小风寒,以臣之能治好尚可,可是其他的,请恕臣才疏学浅……” 月池醒来时,天已然昏沉了。她依稀觉被人扶起,有人往她唇边送药,可她牙关紧闭,温热的褐色汤汁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沾湿了衣襟。那人低咒了一声,又解她的扣子,用暖和的帕子替她擦拭。 扣子!月池如遭雷击,陡然从昏沉中惊醒。朱厚照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月池警惕道:“你干什么!” 她目光灼灼,好似盯着一个贼。若是往日,朱厚照早已斥她不知好歹,可现在,他却平心静气道:“你病糊涂了,自个儿晕过去也不知道。” 月池这才觉头重脚轻,如踏在云端上。她不由蹙眉,扶额不语。朱厚照急忙拉起被子,把她的手盖住:“太医再三叮嘱,不能再着凉了。” 太医!月池本就因为他的一脸关切 而觉浑身不自在,如今又闻太医二字,更觉头痛欲裂。朱厚照见状又要叫葛林,月池忙拦住他:“您先别急,且容臣喝完药再说。” 朱厚照又要举匙来喂她,月池只觉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她忙强打精神,抓过药碗来一饮而尽,接着,她对着目瞪口呆的朱厚照道:“男子汉,大丈夫,何需如此精细。” 语罢,她目不转睛地打量朱厚照的神色,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眼中非旦没有怀疑,反而多了几分悲伤,他按住她的肩膀道:“男人怎么了,身为一家之主,国之栋梁,更要好生将养自己,否则若是有了什么大碍……” 他忽然住口,再不言语,月池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是烧晕了,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朱厚照已然自悔失言,忙替月池拉了拉被子,温言道:“你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轻软的金丝珍珠绣被一时笼住了她,顶上的银鼠皮帐也因他的动作而晃动。月池这才注意到此地的陈设:“这是乾清宫?” 朱厚照道:“这是弘德殿。” 那不就是乾清宫的偏殿吗?若是南三所还勉强住得,这里是万万留不得的。月池挣扎着起身:“万岁,这与礼不合,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好了!”朱厚照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斥道,“是命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月池被他惊得一愣,正恍惚间,人已然靠在软枕之上。她一瞥之下,发觉自己只是被褪去了外袍,她可穿了五层呢。她心下大定,又嘀咕道:“这可是奇了,究竟是为何呢?” 她冥思苦想,可到底人在病中,不多时便昏睡过去。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方醒转。她觉腕上搭上了微凉的手指,不由惊醒。她睁开眼,一位着石青色官服的太医正在替她把脉,正是太医院院判葛林。而床边身着圆领青服,系乌角革带的朱厚照正看着她。 月池忽然心念一动,她问道:“我得了绝症?” 葛林一惊,他忙宽慰道:“您这话说得严重了,只要好生调养,未必没有痊愈之机。下官已配好了人参养荣丸,您一日一颗,以温水送服……” 月池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我 这是什么病?” 葛林默了默,他细窥朱厚照的脸色:“也不能算病。只是,先天不足,后天又……您底子便如水中浮萍,略经风浪,便会……您要切记,万不可再虚耗神思了。” 月池还未开口,朱厚照已然面色沉沉:“唐伯虎连饭都不曾给你吃饱吗?” 葛林一见风头不对,匆匆告退,一时殿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毒打、谩骂、饥饿、寒冷仿佛又从时间的缝隙中涌出来,月池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道:“若不是遇见师父,恐长到十三岁,还未曾吃过一顿饱饭。” 朱厚照一怔:“那你的父母呢?” 月池仰头看他:“不是说过吗,早就死了。我一直在街上讨饭过活。我还能活多少年?” 朱厚照心头一颤:“宫中奇珍异宝无数,你自然能长命百岁。” 月池长叹一声,她没有答话。宫中奇珍异宝无数,先帝还不是只活了三十六岁便驾鹤西去。 朱厚照显然也明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发白,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是朕太莽撞了,朕只是想吓吓你,并不是真要你去送死。你还是先在翰林院多进修几年,待到养好了身子,朕再派给你一个清闲的官职。” 月池一愣,她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潮意。她怜悯地看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他身上的孝服还未脱,就被告知兴许又要再面临一次死亡。可她并不在乎,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昔日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日后的荣光。您怎能,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呢?” 月池只在乾清宫住了一夜便坚定要求告退。待到归家之后,贞筠和时春也吓得不轻。月池却一切如常:“不就是小风寒,哪一年冬春不犯一次。” 贞筠把时春打发出去,随即凑上前低声道:“可你是在宫里犯病!该不会……” 月池摇摇头:“我看不像。你去找几本医术来,我觉着,男女脉象有异,说不定根本就是错的。” 贞筠道:“不会,不是说有些大夫,甚至能通过把脉断腹中胎儿的男女。” 月池道:“先去看看再 说。” 两人趁这段时间,把医术翻了个遍。这才发觉关于男女脉象的说法不一。《脉诀理玄秘要》中言:“男子之脉左大为顺,女子之脉右大为顺。南尺恒虚,女尺恒盛。”可也有医书说:“男女脉同,惟尺则异,阳弱阴盛,反此病至。” 月池略一思索,她更偏向后一种说法。男女之间,差别应该不大,否则葛林岂会看不出端倪,不过也有葛林是儿科医生,而非专攻妇科的缘故。这下好了,她长舒一口气,总算不必硬熬,兴许还能多活两年呢。 就在她养病之时,殿试的结果也快出来了。 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自主持,主考自然就是皇帝本人。不过天子自然不会亲自参加考务工作。按照惯例,是内阁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和翰林院堂上官负责阅卷,礼部尚书、侍郎负责提调,监察御史负责监考,锦衣卫负责巡考。正好这次朱厚照是按照各衙门出考卷,阅卷官们连试卷都不必重新分配,直接交接就好。 各部大员在卯时就在东阁集合,午膳也在此地由光禄寺供给,到了酉时方可出宫,只是出来也不可回家,必须暂留宿于礼部。白昼大家忙得脚不沾地,加上为公允计,自然不会说话。可晚上住在了一起,又是多年的老同僚了,怎能不聊聊天。大家先是一致对谢迁夸赞其子谢丕。 翰林院编修傅珪对谢迁道:“我朝开国以来,父子双鼎甲的佳话罕见至极,依下官看来,宋时“三苏”之盛事,今亦可见矣。”“三苏”是指北宋大文学家苏洵和他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 其他人也称是,礼部尚书张昇还笑道:“他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 谢迁连连谦虚,虽说他也觉得自己的儿子聪明绝顶,可真厚脸皮照单全收的只有憨憨。他道:“诸位谬赞了,他也只是侥天之幸,当不得诸位如此。再说,鼎甲还得万岁亲点,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白发苍苍的工部尚书曾鑑慢悠悠道:“以中贤侄龙驹凤雏,舍他其谁?”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笑道:“那可未必。济之的乘龙快婿,充遂的高足,依老夫看就很好。”济之是王鏊的字,充遂是指翰林院 编修靳贵。至于谢迁所指之人就是徐缙了。 王鏊和靳贵俱不在此,也没办法谦虚两句。大家也都笑呵呵地夸了几句,接着又对其他人进行了点评。刘健道:“严嵩此人,书法甚工,这一手好字,堪称出类拔萃。” 李东阳也称是,还赞他策论一针见血。说完严嵩,自然不能不提他下一位次的李越。 吏部尚书梁储一天都在怀疑人生,吏部在六部中地位最高,而李越本人,一直以来明显在有意与他维持良好的师生关系。他当然觉得,李越必定是入吏部彀中。谁知,这卷子发下来,他愣是没有看到李越的名字。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他当即酸溜溜地问户部尚书侣钟道:“大器兄以为李越如何?” 无端被叫道的侣钟一脸茫然:“李越不是在叔厚你哪里吗,怎么问起我来。” 梁储一愣:“没有啊,我没有看到他的卷子。” 两人下意识又去看兵部尚书刘大夏,刘尚书慢吞吞地摇摇头:“老夫并未瞧见。” 这可奇了。正当六部堂官面面相觑时,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歧弱弱道:“在我这里……” 现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9 01:12:00~2020-03-12 00:2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静客、大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華 100瓶;西山 12瓶;阿越、宁歌 10瓶;大发 8瓶;胀袋勿食 5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6、缑山烟外鹤初飞 最后还是李东阳开口, 来了一句:“李越原是有大志之人,如此也甚好。” “对对对。”众人齐齐点头称是,可内里却都不约而同想到, 张歧怕是要不好了……因着这一出,先时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 大家相对而坐,顾左右而言他, 幸好晚膳备好送上, 这才将古怪的氛围打破。 因着是孝期,晚膳是全素宴,素什锦、素酱肉、素鸡、素鱼、素肠、素烧鹅、合碗松肉这几样大菜就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炒瓢菜心、五香豆腐干、五香盐水栗子、笋煨白菜等则放在边角处。看着同荤菜一般色香俱全,实际都是用素菜做的。傅珪眼见有些迟疑:“这真是素菜?” 谢迁素来幽默,笑呵呵道:“不妨一试。” 傅珪夹起来了一块素烧鹅, 入口酱香浓郁,微嚼却是十分绵软。他一愣,又夹了一块,终于尝出来:“这、这里面是山药!” 谢迁笑道:“正是。此乃将切成寸断的山药煮烂, 以腐皮包裹,再加之秋油、酒、糖、瓜、姜调色至深红。虽无鹅肉之紧密, 但胜在形似味佳。” 刘大夏又夹了一块素鱼,此菜颜色清淡, 汤汁白如牛乳, 只点缀一二葱绿。素鱼入口即化,极为爽嫩。他嘿了一声:“原来是豆腐。” “这里面的豆腐还不少。”梁储指着素什锦道,“这里面也有豆腐干。” 为着猜原料,堂上又热闹起来, 众人谈笑风生,极为自在。只有张歧一人,脸上的笑容就如糨糊刷上去似得。待到散宴品茗完毕后,他就立刻去找了李东阳。此时,他也不畏人言纷纷。万岁都已经将窗户纸捅破,他再畏畏缩缩就是自寻死路了。 刘健和谢迁对此早有预料,一早就坐在李东阳的值房里守株待兔。张歧一进门见到三位阁老,大吃一惊,一时竟有退缩之意。可他汗涔涔的脚刚刚在官靴中一动,就停滞下来。他缩了缩脚趾头,硬着头皮进去。 屋内正在泡平阳黄汤。此茶是黄茶中的名品,以“干茶显黄,汤色杏黄、叶底嫩黄”闻名。刘健略舒腕,将深黄的茶汤倒入明澈的白瓷杯中,一时香味氤氲,沁人心脾。张歧捧起茶盏来一饮而尽,他 焦灼了整整一天的心绪,使得他根本咂不出这茶的滋味,略略润了润唇,他就忍不住开口道:“求三位老先生救命呐。” 刘健挑挑眉:“你又没贪赃枉法,何至如此。还是说,你背着人,做了些不当有的勾当?” 李东阳不赞同地看着刘健,谢迁却按住了李东阳,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诈他一诈再说。 张歧连连摆手:“下官怎敢。只是,下官虽没有贪赃枉法,扪心自问,却也并未做下什么实事……” 他说着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灌了一杯茶下肚。谢迁见状暗自摇头,真如饮牛饮骡一般了。他只听张歧继续道:“非是下官惫懒,实在无能为力啊。下官幼时也是苦读诗书,只盼金榜题名,报国有道。不想,娘娘得先帝看重,飞上枝头变凤凰,张氏一族也因身为后族而煊赫。” 谢迁故意道:“这不是好事吗?” 张歧也渐渐镇定下来,沉声道:“若是亲族肯惜福修福,克己复礼,自然是好事。可惜他们却……” 张歧长叹一声:“下官多次相劝,到底徒劳无功。张家树敌众多,恶名传遍朝野内外。在这个时候,先帝却将下官提拔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下官惭愧,虽知身在此要职,当纠察百官,振纲立纪。可张家浑身都是纰漏,如下官再贸然开罪于人,这些人群起而攻之,下官岂非自寻死路。所以,很多时候,下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刘健重哼一声:“好一个尸位素餐之辈,你都不觉良心不安吗?” 张歧羞惭道:“这是自然,下官只得在重大案件和十三道下的小事中用心。因而多有成效,还几次博得先帝的赞赏……可当今,万岁与先帝完全是两个性子。早在堂伯母擅自讨官时,下官便知,皇上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更不会如先帝一般对张家多加优容。下官早已做好认真履职的准备,未曾想到……” 李东阳悠悠道:“未曾想到,皇上根本没打算给你这个机会。如不是皇上亲自示意,李越又怎会弃户部而选你的都察院。皇上是让要自己的心腹插入到监察官员中,刹住这官场的不正之风!” 谢迁继续补刀:“而李越建功立业之际,就是你因渎职怠 慢而领罪之时。”顺便给李越腾一腾位置,让他能够继续上升。 这一点张歧当然能够想到,否则他何至于吓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一把抓住李东阳的手恳求道:“元辅,恳请元辅念在下官于其他事还算勤勉,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必定痛改前非,再不敢懈怠。” 他苦苦哀求,李东阳沉吟片刻道:“你若真有心悔过,要救你也不难。” 张歧原本已然心灰意冷,冷不防却天降甘霖,当即喜不自胜,再三赌咒发誓。 李东阳道:“罢了,虚言莫说,你首要要做得,便是主动上奏,请万岁破格允李越进入都察院。” 张歧的脸上一阵空白:“主动?这是让我向圣上表明忠心,可李越进来之后,下官又当……” 李东阳长须微动道:“你自当协助他,完成万岁的谕旨。” 张歧霍然开朗,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与其与万岁硬碰硬,不如立刻选好战队,表示自己要帮忙的好意。李越初入都察院,不可能一步登天,若有上官照拂,岂不是事半功倍。再加上,元辅在一旁使力,他至少不至于被革职查办了。 张歧面上渐渐浮现笑意,对着内阁三公再三致谢。待他走后,刘健方看向李东阳。他皱眉道:“元辅,你真想让李越入都察院?” 李东阳微微颌首,他早已是两鬓霜白,可一双眼睛仍如朗星一般,闪闪发亮:“虽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可在官场中,扯后腿的又岂在少数。希贤莫不是忘了弘治十二年的旧事了吗?” 刘健面皮一紧,他怎会忘记,那一年,一个江瑢的监生,竟然弹劾他和李东阳,说他们二人杜绝言路,嫉贤妒能,请求孝宗皇帝罢黜他们二人的官职。幸好孝宗明察秋毫,非但不怪罪他们二人,反而将江瑢下狱。历来为政者,先把好言路并非没有道理,若不将言官一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任由这群疯狗乱咬人,那到头来只会一事无成,说不定还会带累自己。 刘健道:“我明白元辅之意,可我们可以用自己的门生故吏,让他们去担任科道官,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李东阳摇摇头:“万岁不会放心的。” 刘健一愣, 谢迁附和道:“万岁既然有心大展宏图,必不愿让人指手画脚。而李越入都察院,进可攻,退可守。若进,便将一众贪污无能之辈全部革除,若退,至少可把持言路,免除后顾之忧。” 刘健仍没完全服膺:“可若任由他把持言路,圣上行止若有失……” 他忽而明白过来:“李越是正直之辈,文人心性,他到底和咱们是一样的。” 李东阳点头称是:“幸而,万岁还愿意听他的话。” 刘健这下也万分赞同李越入都察院了,可他唯一忧心的是,要找个什么理由来堵住悠悠众口呢? 谢迁失笑:“你真该看看他的卷子,你若瞧了,必不会再平生烦恼了。” 刘健浓眉微动:“怎么,他答得甚好吗?” 谢迁笑而不言。 阅卷只有两三日的时间,到了第三日,早朝过后,朱厚照便再次摆驾文华殿。几位读卷官早早就携带答卷候在文华门外,待朱厚照升座之后,他们就跪在御前开始朗读贡士们的答卷。每读罢一卷,就由司礼监萧公公接过卷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御案前。朱厚照要把所有的答卷都听完,然后再御笔钦点出一、二、三名。 这对皇帝的智力和耐心都是极大的挑战。自明朝开国以来,基本没有一个皇帝是从头听到尾的。这也导致,状元的选取相当程度上都由运气左右。就譬如永乐年间,原本的状元名叫孙曰恭,可永乐皇帝一时眼花,竟然将“曰恭”二字看成了一个“暴”字。他当即觉这名字不好,心生不满,恰好看到了第二名榜眼名叫邢宽,于是感慨道:“孙暴不如邢宽。”竟将邢宽擢升为状元。 永乐皇帝是看名字,他的侄儿建文帝就是看脸了。建文元年有个名叫王艮的人,是江西乡试第一,殿试表现也最好,可就因为长得丑,就被建文帝罢了状元之位。 天知道,轮到正德天子时,他又会以怎样的标准来选取鼎甲。是以,谢迁虽觉得自己的儿子名字不错,长得也好,到底还是不免忧心忡忡。 他在文华殿外等候良久,终于得到消息。谢丕被点为探花,顾鼎臣为榜眼,状元则是董玘。谢迁长舒一口气,探花也好,只要在鼎甲之列,也是颇佳了。他随 即又探问李越的名字,得知他被擢为二甲第一。这倒在谢迁预料之中,他与李东阳对视一眼,彼此甚至在感叹朱厚照知道分寸。 喜报传到李家时,月池仍尚未痊愈,正仰头喝着苦药。高中的喜悦也不足以让她完全安心,因为接下来就是传胪大典了。想也知道,必定累得够呛。她叹息道,真没想到,这当文官,也是个力气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2 00:23:43~2020-03-15 23:5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慕梅 2个;bobo、喵点点喵、知静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广成 40瓶;折柳 32瓶;三毒圣手 21瓶;inehs、舟舟粥粥亭 10瓶;乌木 5瓶;月见草 2瓶;叽里咕噜小鬼、/尒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7、独有凤凰池上客 贞筠的喜悦就如同灰烬中的火苗, 刚刚升起一点热度,即刻又被湮灭。李越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正在病中的女人, 高不高中的,对她们又有什么用?她又不是真一心想做个官夫人。时春更是茫然, 她对李越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救了她的命, 又是那么的……貌若潘安, 温文尔雅。另一方面,他却是敲骨吸髓的老爷中的一员,还是吸得最多的那批。她既无法拉下脸来学着正房太太方氏一般,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可若让她对他视若无睹,毫不关心, 她亦是万万做不到。这样的矛盾心理下,她甚至更宁愿李越只是个普通人。 是以,这一家人对于这二甲第一的传胪身份倒是十分的淡然,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庆祝的意思。这传到朱厚照耳朵里, 他第一反应就是,李越仍病得很重。他思前想后, 先派葛林去李家,并且特许李越不必出席传胪大典。 金殿传胪是多少书生一生孜孜以求的梦想, 未免他多心, 或让旁人小瞧了他,朱厚照又特特大张旗鼓的重赏。最后,月池对着满屋的珍奇药材和布匹,也唯有谢恩而已。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至少不用凌晨三四点去奉天门吹风了,也算是好事一桩。皇帝的这一份情,她还是要承的。 然而,她的感激似乎来得太早了。饶是李东阳,也绝没有想到,张岐竟然在传胪大典后的第一次例朝,就公然上奏要求破格允李越入都察院。两厢檐柱中的文武百官被这平地一声雷惊得面面相觑,内阁三公因位高,就近站在了金台御幄旁,饶是他们加起来接近两百岁的高龄,也能够清晰地看到,皇上额前剧烈晃动的冕旒。 谢迁暗自嘀咕道:“万岁莫不是又惊又喜?” 李东阳则暗自摇头:“张岐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刘健则有些阴谋论:“这厮该不会是以退为进,反将一军?” 张岐对上位者心中的翻江倒海浑然不觉,他还在滔滔不绝:“太/祖皇帝曾喻示御史‘为人不可太刚,亦不可太柔,刚则伤物,柔则废事……夫以中而处刚,则必无矫激之情以正而处柔,则必无畏馁之态。’太宗皇帝亦有训诫‘御 史当用清谨介直之士,清则无私,谨则无忽,介直则敢言。不能是者,悉黯之。’李越其人,上符先祖之示,下和臣僚之心,实乃上佳人选。” 接着,他就将月池答卷中的内容一一复述出来。对于一个管理类人才,说出问题不难,可要将其与古代思想结合,用典故讲得入情入理,就需颇费神思了。她指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监察权的独立。这就不得不提到明代官吏的任免方式。其一是栓选,即经由科举任命,其二是推荐,即官员荐人,其三是特授,即皇帝直接任命官员,不经官员商榷。其四则是廷推,即为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官员集体讨论推荐。都察院中的上层官员大多是由廷推任命,而下属官员则都由上官选任。 这造成的结果是,本该制衡行政权的监察权,反倒成了行政权的附庸,如此再来监察,这不等于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如何能指望其能对行政权起到较大的干预作用呢? 故此,应当让监察官员任命权掌握在皇帝手中,由监察系统内部进行推荐,候选人于金殿之上当众述职,提交未来执政规划。除非其人于品行上有污点或是能力有极大的不足,否则其他文官不得妄加干涉。至于都察院官员赏罚升迁也应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负责。其他文官,如有意见,可以弹劾,而不能直接干涉。如果属实,由圣上裁决。 此言一出,科道官员个个眼前发亮,大九卿则议论纷纷。刘健也是一愣,说好的让李越来协助他们统一言路,可她这第一条,就是在剥除他们对科道官的掌控权,这如何使得,元辅莫不是昏了头了? 他正焦虑间,就听到了张岐继续道:“李越所指第二弊政,乃是科道奏事权。” 科道官本来是负责监察,然而他们却也有机会掺和到行政之中,提出自己的方案。这相当于一个人既主考,又是应试者,如何称得上公平。因此,月池建议要限制科道官员的奏事权限,使其专攻监察一项。 这话一出,局势立刻逆转,这下轮到六部五府点头称是,监察官员骂骂咧咧了。张岐眼见大家反应如此激烈,心中也有些发虚,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又继续说出月池所倡第三条,即对风闻奏事权的限制。一旦言官捕风捉影,被弹劾的官员就要主动引咎辞职,虽然脑子清醒的皇帝一般不会直接批准,可这个流程就是错误的。月池建议,应当赋予言官较大的调查权,同时规定其用事实说话。 这在许多科道官员听来就异想天开了,特别是给事中,位卑而权重。他们只有从七品的品级,见谁都要打躬作揖,这能如何调查。他们唯一的大权就是风闻奏事,如果连这个都被限制,那他们还剩什么?诸如华昶之辈就要当众抗议。而其他文官则面露喜色。 鸿胪寺官员见状朗声喝:“肃静!” 大家这才回过神,闭口不言。张岐继续说出第四条,即建议给科道官员更优厚的保障,包括品级提升,任职年限的稳定,增加配属官员等等。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手段被月池运用得是炉火纯青。大部分人都希望获得她提议中的好处,却又想规避对己不利的地方。到最后,就成了狗咬狗,一嘴毛。还有一部分保守派则觉得区区一个传胪,怎能如此指点国政,表示拒不采纳。三方混战下,这一次例朝不得不因混乱而被喊停。 而心事重重的朱厚照也即刻摆驾华盖殿,召见内阁三公和突然放雷的张岐。闹成这个样子,皇上居然从头至尾都一言不发,这让张岐由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如今的心浮气躁。内阁三公见他,都没有好脸色。刘健斥道:“峯峦,你糊涂啊。”峯峦是张岐的字。 张岐大惊失色,他磕磕巴巴道:“可是,不是元辅指示下官?” 李东阳叹道:“你操之过急,弄巧成拙。好歹你也要等李越从翰林院中出来,有一定政绩做基础时再言其他。” 张岐一时面色如土,他喃喃道:“下官只是想将此事早早定下,免得圣上……” 谢迁无语道:“你这不是胡来吗?圣上即便要发作,想必也要等到大婚之后啊。” 张岐如梦初醒,更觉肠子都要悔青了,一入华盖殿,便跪地请罪。朱厚照压根不想理他。他直接询问内阁三公:“今日之事,三位先生如何看待?” 三人对视一眼,李东阳率先道:“臣以为,李越所言,前二者颇 有可取之处,后两策则有些操之过急。” 谢迁则跟着道:“臣附议。再者,国朝惯例,科道官风闻后,需经礼部和吏部勘察,方能行之。与其增加科道官员权限,不如将此规矩落实。” 内阁是一个整体,首辅和次辅虽说都是辅臣,可这一字之别却不小。刘健不可能当着朱厚照的面公然和李东阳唱反调,故而,他虽有些不满,也只能应了,只是补充道:“大可将污蔑大臣者从重治罪即可。” 朱厚照的想法其实与他们差别不大,他暗自松了口气,只要内阁站在他这边,大九卿那边就好说了。这事再交付廷议即可。他瞥了一眼张岐,又问道:“关于李越入都察院一事,你们觉得如何?” 张岐被这一眼瞧得冷汗直冒,说话间里衣和袜子就湿透了。 李东阳一时难以从这位少年天子的脸上辨别出他真实的情绪,他斟酌道:“李越的确是心思缜密的人中之材,若在翰林院中多多锤炼两年,再由都御史多多栽培,想来胜任佥都御史一职不在话下。圣上不妨一试。” 朱厚照略一沉吟,他并没有直接答复,而是说容后再议。这让内阁三公都诧异不已,难不成是揣摩圣意出了问题?他们正面面相觑间,朱厚照就叫他们退下了。他们还没出华盖殿的大门,就听到里间传来的斥责声:“混账东西,谁给你熊心豹子胆,让你自作主张,如此妄为!” 李东阳膝盖一痛,心知这是小皇帝在敲山震虎。谢迁万分不解:“我们明明是顺着皇上的意思,他为何要如此?” 刘健叹了口气道:“八成是猜错了。” “不,不应当。”李东阳摇摇头,“若真是错了,圣上早就在御门前直接命张岐住口了,何须等他把话都说尽。” 谢迁皱眉道:“那这是为何?” 李东阳胡须微动:“他应当是,不愿一时被打个措手不及。”看来,皇帝对权力的占有欲,比他所想象得还要高得多。西涯公舌尖发苦,这位皇爷,可比他爹,和他爷爷都要难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5 23:58:34~2020-03-19 00:0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山雪 月下长相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满北山云 50瓶;静影沉璧、蕾蕾蕾754 10瓶;甜蜜菠萝 5瓶;七月未希、月漓潇 2瓶;蒲扇、叽里咕噜小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8、阳春一曲和皆难 因这一出好戏, 李家陡然热闹起来。月池已然陆陆续续收到许多人的拜帖,但大部分人她都以养病为由委婉回绝,言说日后自有相见之时。唯有李梦阳和杨慎想要结伴上门, 月池点头应允。月池在京中多年,可在她心中, 称得上朋友的委实不多,李梦阳算得上是其中之一。他又与张家有宿仇, 她须得通过他, 打探到前日朝堂之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杨慎,月池与先生兼座师杨廷和,实际私交不深。但杨廷和能以文官的身份,深得朱厚照的信重,就知其绝非等闲之辈。他这个时候让自己的长子登门拜访,八成是有事相告。故而, 她一早就让贞筠和时春去买菜,亲自做了几色点心,等着他们上门。 杨慎此刻在屋内拾掇自己。他头戴方巾,身穿竹月色的夹纱直裰, 脚上则穿了一双珠履。他又去挑选荷包和玉佩,直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 方神清气爽地出门来。因这一番耽搁,其他的兄弟们早就坐在了桌上, 他竟是最晚的一个。杨忱一见他的模样就偷偷发笑, 当即揶揄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这是韦庄《思帝乡》中的名句,写俊俏少年引起少女的怀春之思。 杨惇也跟着起哄, 摇摇头叹息道:“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杨恒并未注意杨慎,只觉得两个兄弟一大早酸得不行,他嘟囔道:“怎么,都学那猫儿似得,思春了?” 杨忱抚掌大笑:“三哥说得是,可不是思春了!” 杨慎面上已是绯红,他一人赏了他们一个暴栗:“胡说八道。” 这时杨廷和与黄夫人也已到了。母亲对儿子的变化是最敏锐的,黄夫人当即含笑道:“慎儿是要出门去?” 杨慎哎呀一声:“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是要和献吉兄去拜访李越。” “李越!”杨家三兄弟都是一声惊呼,杨惇又道,“我不信,见一个大男人,你这么用心打扮作甚。” 杨廷和夹起一块茯苓饼,悠悠道:“李越容貌之盛,冠绝一时,你哥哥只觉功名落后一步,想在皮相上找回场子。” 黄夫人失笑:“那你是打 错算盘了。” 杨慎被父亲戳破心思,正窘迫间,又听母亲这样说,他问道:“娘是见过李越吗?” 黄夫人眨眨眼:“远远见过一次。当时娘就在感叹,可惜你的两个妹妹都还小,李越又已娶妻。否则,这样的人才,若做我的女婿该有多好。” 杨廷和看了夫人一眼,也道:“可惜他也无兄弟。” 这一下更激起了杨家四兄弟对李越的好奇之心。大家都想跟着杨慎一起上门。杨廷和敲了敲桌子:“胡闹,帖子上只有杨慎一个人的名字,最后却冷不防去了四个,这是何等的无礼。都老实坐着,如今把你们从老家齐齐接来,以后都长住京城,只要你们用心温书,还愁没有见面之时吗?” 严父威严之下,大家都不敢作声,杨廷和又嘱托杨慎:“别只记得争奇斗艳,反忘了正事。” 杨慎忙称是。他在弟弟们灼灼目光下用完了早点,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与李梦阳会和。两人在北京的胡同里穿梭,最终走到了一处小宅子前。杨慎见灰瓦灰墙,与一旁普通民居并无二致,不由道:“献吉兄,就是此处?” 李梦阳道:“正是。”说着,他就去叩门,竟是李越亲自来开门。 暗红色的如意门缓缓打开,杨慎眼前陡然一亮,心头蓦然浮现一句诗:“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他暗自惊叹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丈夫。而月池见到这位名垂后世的明代三才子之首,也感叹道:“蓝田生玉,真不虚也。【1】” 这用得是三国时诸葛恪的典故,诸葛恪乃诸葛瑾之子,诸葛亮之侄,昔孙权问诸葛恪,其父与其叔,谁更高明,诸葛恪答道,父亲更胜一筹。孙权问其缘由,诸葛恪答道,父亲知谁为明主,叔父却不知。孙权因而感慨,蓝田生美玉,贤父生贤子。 月池用此典,一夸杨廷和,二赞杨慎,正所谓一箭双雕。 杨慎忙道:“您谬赞了。” 月池请他们入内,笑道:“我与杨兄同岁,又曾授业于杨先生,何必如此客气,不如日后以兄弟相称如何?” 两人当下序齿,杨慎是十二月生人,月池根本不知自己这辈子是哪天生的,按前生来算,她是四月生人,便为了 兄长。 三人一面品茗一面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月池觉得火候差不多时,正打算开口问李梦阳例朝之事,李梦阳却忍不住先开口道:“那日早朝,百官都闻阿越之高见,迄今仍议论纷纷。国朝建立以来,还未有哪个新科进士出过这样大的风头,你小子,可真是好本事。” 月池做惭愧状:“我也是,一时冲动。本以为只会过数人之眼,未曾想到,竟会闹得满城风雨。” 这二人都是聪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李梦阳面色沉下来道:“你是觉得,张御史是有意为之?” 月池心道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但她嘴上却说:“张御史素有官声,这兴许是和解之意。” 李梦阳思索片刻道:“不,若是真是和解,就应该等你从翰林院中修业完毕后再谈其他。而不是直接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月池心道,巧了,我也是这么想得。 杨慎自觉当是他完成父亲交代的时候了,他问道:“李兄选择都察院,可是圣上的意思?” 月池略一沉吟,杨先生是要和她交换情报?这事太过明显,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想必杨先生也只是想从她这个当事人这里确认一下。她点点头。 杨慎一怔,又被父亲料中了。他在家已经练习多次,是以说得十分流畅:“圣上虽英明神武,雄才伟略,但还是操之过急了。孟子有言,‘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若真要中流击水,精兵强将、秀士能臣缺一不可。可如今,万岁于这二者,都有所欠缺。若贸然动作,恐步熙宁后尘。” 熙宁是宋神宗的年号,这是指代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力图改变宋朝积贫积弱的现状,却因触犯既得利阶层的利益,起于轰轰烈烈,最终却付诸流水,空留余恨。 这一句,既是告诫,也是试探。杨廷和借其子杨慎之口,想通过她试探朱厚照真正的心意。聪敏如杨廷和,也不确定,这位年轻的帝王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真下定决定要做中兴之主。 月池答道:“谢杨先生,李越谨受教。” 李梦阳正想笑道,刚刚还说是做兄弟,怎么如今又唤起先生来。可话未出口,他就回过神来,李越是在谢杨学士 ,这番话是杨学士的意思! 杨慎也是一愣,他随即道:“难怪家父对李兄赞赏有加,李兄当真有七窍玲珑心。” 月池不由莞尔:“彼此彼此。” 三人又相视一笑,正事办完,这才有心思吃点心。杨慎夹起一块白米糕,问道:“这是白糖糕吗?” 月池道:“差不多。” 杨慎一口咬下,糯粉既松且软,却不是很甜,他刚刚嚼了几下,就觉察到中间的玄机:“这有夹层?”雪白的白糕中竟然有两个夹层,一层是微黄的糖霜,顺滑如丝,另一层则是炒得脆香的松仁屑子。在滑腻温柔之后,又有果仁的满口生香。 李梦阳笑道:“这又是你想出来的新点心?” 月池摇摇头:“这是苏州的三层玉带糕。我不过是略略改良而已。” 杨慎神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真想去西湖看看。” 月池正准备接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声响,这频率,月池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坐着不动,杨慎有些迟疑,他起身准备去开门。月池忙拦住他,她长叹一口气:“贤弟且坐,还是我去。” 李梦阳道:“你如今也有功名,也该养几个下人了。” 月池道:“再说,其实我觉得清清静静挺好的。” 在这座小宅子中,从大堂走到庭院连半炷香的时辰都用不了。她打开门,正对上朱厚照的不耐烦的脸。他见是月池,不由一愣:“你怎么下床了,你那两个懒妇人呢,不做饭也就算了,现在连门都不开了。” 李梦阳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他仰头一看,就见一身窄袖戎衣的皇帝站在门前。 李梦阳:“……”是不是眼花了。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幻觉后,忙拉起杨慎飞快地跑出去。杨慎正吃椒盐酥饼呢,一时酥饼也掉在地上。他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李梦阳站定,他忙急急问道:“献吉兄,这是怎么……” 一语未尽,李梦阳已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叩见万岁。” 杨慎只觉刚刚那口酥饼如同石子一般哽在他的喉头。他对上朱厚照的脸,呆了至少五秒,然后如梦初醒,跪下叩首。 朱厚照和刘瑾轻车熟路地进门,他微微皱眉,问 月池:“他们来干什么?” 月池无奈道:“和您一样,来探病。” 朱厚照一来,就变成是他们两个人坐在椅子上,其他三个人齐齐站着。月池也不想坐,可比起当着一群人面前拉拉扯扯,最终被迫坐下去,还不如老老实实先听话。可眼见李梦阳和杨慎站着,她也觉十分不自在。她扯了扯朱厚照的袖子。 朱厚照正在吃点心,他只吃了一口就尝出来:“这是你做得。朕说了多少次,君子远庖厨。你自己身子都没好,还有闲心给人做点心吃!” 月池下意识顶嘴:“君子远庖厨是不忍宰杀飞禽走兽,这可都是素点。再说了,托您的福,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朱厚照还待再言,月池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注意到李梦阳和杨慎,来了一句:“你们退下。” 月池:“……”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朱:胆敢吃我老婆亲自做得点心,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配不配。 越越:……你是配钥匙的吗,成天配配配? 我前段时间也看到有小天使安利了,胥渡的明朝皇室帝王对话和清朝皇室帝王对话,是所有帝王在一个群里聊天的形式。里面既有历史知识,又特别搞笑。在明朝群里,小朱妥妥c位啊。大家感兴趣可以瞅瞅,微博和b站都可看,我打算完结以后,也可以来个明代帝王阴间座谈会番外,哈哈哈。 感谢在2020-03-19 00:06:49~2020-03-21 21:5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里春风、喵点点喵、木槿话桑麻、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Luna 30瓶;广成 20瓶;墨昭毓 2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强明非是尽周旋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李梦阳和杨慎就急急退下了。月池无语地看着朱厚照。朱厚照来了一句:“怎么,你还要他们留下来来看我们吃饭不成?朕是无所谓,刘瑾, 再把他们……” 月池忙按住他的手,一下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糯米糍。朱厚照嚼了一口, 嫌弃道:“怎么又是这种黏糊糊的东西?” 月池腹诽道,不黏怎么堵某些人的嘴。朱厚照到底还是咽了下去。两人面面相觑, 同时道:“你……” 月池一默, 又和他同时道:“你先说。” 朱厚照问道:“你好些了吗?” 月池道:“谢万岁关怀,葛太医医术高超,臣已经好多了。” 这短暂的对话后又是一阵沉默。朱厚照欲言又止,冲动行事的后果就是,真见到人之后,他反而张口结舌起来。他们以前都是在聊什么, 朱厚照开始回忆里搜寻话题,这才发现,闲聊时的话题全部都是李越提出,谈正事时倒是他主导, 可他不想一来就和他说这些。 月池见状微微蹙眉。张岐前日才在御门大放厥词,今日朱厚照就来了, 这显然不会是巧合。而张岐敢公然闹成这样,如说他没有半分依仗, 任谁也不信。至于他的依仗是谁……月池用余光窥探眼前这个少年, 他外着琥珀色对襟罩甲,内着石青色窄袖戎衣,其上一色纹饰全无。他的脸颊微红,其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一看就是刚刚蹦跶过。他的身上永远带着无尽的活力,就像晨星一样光耀,可惜,星星的心却是一块冰冷漆黑的石头。 朱厚照改变主意了。在御门听政时,至高无上的皇帝要让一个人闭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却任由张岐将她逼上梁山,这已经清晰表明了皇帝的态度。如不出所料,他今日来,只怕也是为了这桩事。月池深吸一口气,既然木已成舟,那她就要尽可能地获得最大的好处。 想罢,她率先开口道:“说来也巧,臣正打算进宫,您就来了。” 朱厚照被她这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一怔,他也觉心虚,摸摸鼻子道:“是吗?” 月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现在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要是真内疚,就不要利用她啊。 可月池转念一想,又觉自己的心态不对。朱厚照是皇帝,她是臣子,在封建王朝,他们本来就是犀牛和犀牛鸟的关系。她要是想和朱厚照继续互利共生下去,还是得好好工作,发光发热,谁叫这鬼地方辞不了职呢! 月池开始入情入理地说服他:“臣有幸,得先帝和您的看重,自青宫时,便长伴您左右,被您寄予厚望。臣也日思夜想,希望能让您称心如意,咱们君臣相得,共缔盛世。但您需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于朝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臣如不亲身入官场,只怕不能究其弊病。于咱们这一方,您素来是有主见之人,凡行事必有您的道理。可臣愚昧,有时不解您的深意,这时就要斗胆劳您,为臣解说一二。” 刘瑾在一旁嗤笑一声:“咱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像李相公这么当差的。从来只有我们揣摩爷的意思,怎敢劳爷来解说。晓得自己不聪明,就该多吃几个核桃补脑。” 月池默了默,仰面笑道:“今日春光明媚,天清气爽,刘公公何不去市里走动走动,一来家中蔬果不够,为了让皇上这顿饭用得舒心,亟待您去补充,二来也好替下官买几个核桃啊。” 刘瑾张口就想啐她一口,可此时朱厚照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了:“老刘啊老刘,自他入宫,你就没在他嘴上讨过半分便宜,又何苦去招惹他。” 刘瑾躬身赔笑道:“爷,奴才只是一心为您着想。” 朱厚照挑了挑眉:“罢了,你们一道听就是了。” 月池心中警铃大作,往日他们说话,朱厚照无一例外都是屏退左右,可今日怎么…… 朱厚照笑道:“朕先时告诉你,是要你去做骨鲠直臣,你不信?” 月池悠悠道:“若是三年前的您如是说,臣兴许就信了。只是您如今连训狗都要除其犬牙,何况训虎。” 朱厚照笑道:“算你聪明,往日都是你给朕说故事,今儿朕也给你讲一个。” 月池道:“臣洗耳恭听。” 朱厚照起身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前些年有位于公,文武双全,是个一等一的好汉子。有一年,他来京参加殿试,可随侍的仆人却一病不起,他十分担忧,便去 集市上找灵验的算卦人卜算。谁知,那算卦人一见他便问,可是为仆人而来,于公说是,算卦人道,‘仆人无事,倒霉的是你,你三天内就要死。若肯出十两白银,我便替你消灾’。” 刘瑾咋舌:“十两,好大的口气,不过若真能买命,这钱也花得不亏。” 朱厚照道:“旁人都是如是想来,于公却不信邪,他自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法术能有何用。于是,他不顾算卦人的再三警告,一文不出回了客栈。前两天晚上都平安无事,到了第三天晚上,就来了个鬼!” 他突然把声音拔高,月池被他吓了一跳,朱厚照越发兴致勃勃:“这鬼青面獠牙,满口鲜血,张牙舞爪,一把劈开窗就冲进来,于公大惊,他拔出了宝剑,一下就把这鬼砍成了两半。” 他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刘瑾拍马屁道:“看来此人同爷一样,有万夫莫当之勇。” 月池:“……”真是够了。 “可不是。”朱厚照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又继续道:“这鬼被砍成两截都不死,反而在地上抽动,就像、就像……” 刘瑾又赶紧帮他主子想词:“像泥巴?像只剩半条命的狗?像蛇?” 月池实在受不了了,凉凉道:“就像蛆似得。” 这下轮到朱厚照不解了,他问道:“蛆是何物?” 月池忍笑道:“就是粪便中的虫,靠吃粪为生,白白胖胖,一节一节的,就像你平常吃得麻糖一样,在粪里钻来钻去……” 朱厚照顿时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刘瑾怒瞪月池:“你怎么能在爷面前说如此秽物!” 月池以手支颐:“说得好像你们都不出恭一样。” 刘瑾道:“宫里主子们的马桶,根本就看不见粪……” 朱厚照喝止:“快闭嘴,别说了!” 他一时气闷,灌了一大口茶:“于公这才发现,地上的鬼尸变成了泥偶的碎片。他恍然大悟,这不是真鬼,而是有人做法,而做法之人,你们猜是谁?” 刘公公开始抢答:“依奴才看,就是那个算卦人派来的,他想吓人,来证明自己法术灵验,然后来谋取钱财!” “正是。”朱厚照看向月池,“老子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 为善,斯不善已。若无妖魔鬼怪,人们又怎会乖乖敬奉神佛?现在,你该知晓朕的用意了?” 月池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您是让我去当鬼,不知庙祝是谁?” 朱厚照看向刘瑾,月池恍然,难怪会把他留下。为了弄钱,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她为御史,纠察百官。贪官心怯,只能向另一个红人送钱保命。如此一来,天下的财富都能避开户部,经刘瑾之手,直接流入朱厚照的囊中。这正如凡人畏惧鬼怪,通过庙祝供奉神佛一般。这样一来,不必大动干戈,他就能掌握大批的资源,可以用来养兵和享乐。而且白脸和红脸都是她和刘瑾的事,他自个儿高坐莲台,不染半点尘埃,谁都不会怨到他身上。 月池怒极反笑:“您这算盘打得真是精明啊,只怕西天如来佛祖见了您,都要自叹弗如。” 朱厚照谦虚道:“怎敢与佛祖比肩,朕做了一个大庆法王也就够了。” 月池:“……不是在夸您。这是权术,不是正道。长此以往,官场风气只怕不可挽救。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朱厚照道:“官场风气已经坏得流浓了。再说了,只要拳头够大,是圆是方,是清是浊,还不是朕说了算。” 月池长叹一声:“那么多镇守太监搜刮的钱财还不够吗?” 刘瑾眉心一跳,他恍然大悟,难怪万岁把人召进京来,既不处置,又不放回,原来是为了榨干油水。 朱厚照摇摇头:“养兵可是要花大力气。这笔钱朕打算交由兵仗局,制造火器。人不行,就只能先在器械上下功夫。” 月池一怔:“万岁英明!” 朱厚照一惊,他挑挑眉,“你怎么变得这么快,这还要多亏你那些西洋人师父,不然朕也想不到这个。” 月池此刻完全被热武器攫住了心神,若是中国提前七百年进入□□时代……她赶忙建言献策:“西洋人在这些小技上颇有一套,您何不召几个西洋人进京,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点点头:“也可。只是,这些都要银子。短期内要弄到这么多钱,就只能走非常手段。你明白吗?” 月池垂头不语,朱厚照开始解释:“朕本打算让你去吏部,其上有梁储给你顶 着,即便装鬼吓人,他们也不会怪到你头上,只会找梁储那个大鬼头子。可没想到阴差阳错,你自个儿去投了都察院,张岐又是如此识趣。朕就想,不如将错就错。更何况,吏部只管官员之事,不利于你积累声名,都察院的管辖范围却涉及军队、盐政、漕运、茶马和关税等等,一方面能让你遍览政务,另一方面你又能建功立业,在朝堂上立稳脚跟。这岂非一举三得?” 月池听得也有几分心动。刘瑾则觉惊心动魄,皇上居然还真一一掰开给他说清楚。听这口气,还是怕他误会? 朱厚照掐了掐月池的脸:“怎么,现在不害怕了?” 月池一惊,扯下他的手:“臣就没怕过。” 朱厚照撇撇嘴:“你就吹。行了,说了这半日话,朕也饿了,今天吃什么?” 月池想了想道:“八宝饭,豆腐丸子,炒饼,香菇烧面筋。” “再来个拔丝芋头,恩,还要甜汤。”朱厚照接口道。 月池点头领命,若说他心机重,的确城府极深,可偏偏既喜欢哭,又爱吃糖。 她暗叹一声,让时春去跑一趟买菜,然后开始做饭。贞筠在一旁打下手,嘴撅得可以挂油瓶。月池听她在碎碎念:“以前是把人叫进去,现在是自己跑出来。紫禁城里是没米下锅吗?” 月池失笑:“别说了,他说不定突然就冒出来了。” 贞筠一惊:“不会,他属猪,又不属老鼠。” 月池道:“那可不一定。” 两人正说着,果有人冒了出来,不过不是皇帝,而是他身边的老太监。 刘瑾一进来就让贞筠离开。贞筠有心顶嘴,却被月池喝止。她一面剁着豆腐,一面问刘瑾:“刘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刘瑾嗤笑一声:“李越,说你笨,你还真是笨。事到如今,你还敢在咱家面前张狂。” 月池不由莞尔:“你不会以为,当个洗黑钱的,是什么了不起的活?” 刘瑾反唇相讥:“那你这个敲诈的,又算得上什么?以前咱家忌惮你,是觉万岁把你放在了心上,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大家都是狗,何必咬得一嘴毛吗?”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大福愤怒的汪汪声,紧随的是朱厚照的 笑声。 月池听了片刻,看向刘瑾:“咱们俩的恩怨,说来可是你先来咬人的。” 刘瑾道:“那是万岁的意思,我不过听命而行。咱们这位爷,在玩弄人心上可谓高手。事情是他让做的,好处是他得,锅却是我们背。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李相公,你日日做鬼的事,难保不被人收啊。” 月池挑挑眉:“我明明做得是钟馗,打得才是恶鬼。刘公公替恶人作保,一旦万岁手中筹码足够,彻底清算时,你安有好下场。” 刘瑾低低笑出声来:“你不会真以为有事成的那天,实话告诉你,自正统十四年起,武将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了。”正统十四年,正是明朝由盛转衰的节点,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京师二十万精锐死伤大半。 刘瑾继续幸灾乐祸:“孝期一过,万岁就要纳妃了,那么多莺莺燕燕,珠围翠绕。哪里还记得起你?你树敌众多,又无万岁相护,即便要死,也是你死在咱家前头。” 语罢,刘瑾仔细观察月池的神色,希望从她脸上看出心虚和畏惧,谁知月池粲然一笑:“你害怕了,是不是?” 刘瑾翻了个白眼:“该害怕的是你!” 月池道:“是吗,你以前以为他对我,不过是看重我的皮相,谁知,今日一见,才知他对我是如此的掏心掏肺。你担心,自己找来的那几个娈童不顶用,所以选择双管齐下,找我挑拨离间。一旦我心生畏惧,做事不力,皇上自然会既失望又伤心,届时你再举荐旁人,将我的位置取而代之。我猜得对不对?” 刘瑾悚然一惊:“娈童……你怎会知道?” 月池道:“你以为宫里就没有我的眼睛了吗?我任你蹦跶,不过是觉得,蚍蜉撼树,徒增笑料而已。” 刘瑾呸了一声,暗骂谷大用等人:“人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你以为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月池凉凉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等我老了,您想必也早就归西了。” 刘瑾:“……”他妈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又补了一千多。今天又来了好多新天使啊,受宠若惊,热烈欢迎。作者君还是要存稿了,不能因为在武汉上学,开学遥遥无期,就不好好利用时间,捂脸。 ps:于公的故事改编自《聊斋志异》 感谢在2020-03-21 21:51:01~2020-03-25 14:3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2个;洛熙~@@、兮疋、bob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尽 50瓶;西山 11瓶;横塘波、Cloud 10瓶;甜蜜菠萝、调素琴、姜糖 5瓶;pigree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张弓发箭胜飞鸢 月池怼刘瑾时, 端得是威风八面,可她的内心却不如她面上那般成竹在胸。杨廷和的话还是太委婉了些,只拿王安石来警示她。王安石变法虽失败, 晚年至少还能在钟山“临溪放艇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可她摊上朱厚照这么个上司, 稍不留神就要步上商鞅的后尘。 她和他之间的联系还是太松散了些,她依附于君主而生, 君主却不是非她不可, 特别是他对科举如此重视,要培养一批新人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她得再挖掘自己的闪光点,不属于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闪光点。 抱着这样的想法,月池踏上在大明官场的征程。按照惯例,新科进士一共有三波去处。一甲三人入翰林院授修撰, 编修等职务。二甲、三甲进士中优异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余进士则要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者观政三年,称为观政进士。就算为了朱厚照的脸,月池也不能沦落到第三等,于是, 她真如李梦阳昔年玩笑那般,成了一个庶吉士。 翰林院的公署位于长安左门玉河西岸。不过虽有独立公署, 大家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文渊阁内读书。文渊阁就位于文华殿后,这兜兜转转这么久, 到底又回到这里来, 想想也觉有点无趣。 可这无趣的日子怕是还得过上一段日子。翰林学士有“玉堂仙”的美誉,一甲三人被称为“天上半仙”,其余庶吉士则为“半路修行”。之所以这般称谓,是因一甲三人一入翰林便有七品编修之职, 庶吉士则是未入流。而一个七品的编修想要成为五品的学士,需要经过三次的考核,每次考核的间隔时间是九年。换而言之,一个读书人若想走词臣这条路子飞黄腾达,封阁拜相,至少要等二十七年。 旁人或许觉得翰林清贵,既无行政责任,又无薄书之忧,只需静心对古今典章沿革,制度得失进行探讨,等到年资足够,就能一步登天。可月池却还是相信顾炎武先生的真知灼见——“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成日呆在深宫大院里指点江山的人有朱厚照一个就够了,何必弄那么多来。因此,月池就盼着三年后的修业考试,一 举不及格,走散馆的路子,被派到都察院去。 谁知,朱厚照在召集翰林词臣伴驾,游览万岁山后,又改变了主意。此时孝期已过,他头戴二龙戏珠翼善冠,身着四团蟠龙的圆领常服,足蹬一双粉底小朝靴,在山上跑得飞快。月池最开始还想努力跟上皇帝的步伐,后来就直接弃疗了。她气喘吁吁地走在最末,眼看一群人如嗅见香花的蜜蜂似得,全凭一口仙气往最前方奔去。紧跟在最前方的,就是刘瑾引荐的新侍从——锦衣卫千户钱宁。 钱宁一路都在竭力同朱厚照逗趣,皇帝先时还兴致勃勃,后来就无心搭理他,频频回头看。钱宁心底都在冒毒汁子了,但还要陪着笑。而后就听皇上喝道:“李越,你坐着干什么!” 他转头一看,李越已然不顾形象地坐到了阴凉处,大口大口喝着小太监端上的茶,即便是皇帝亲自叫他,也照旧岿然不动,有气无力道:“启禀万岁,臣走不动了。” 朱厚照又好气又好笑:“你身子那般孱弱,本就当多练练。还不快来。” 若是只有几个人,她当场可以要求下山了,可众目睽睽下,她只能艰难地跟上去。朱厚照这下倒是速度放慢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了时间来欣赏此地秋初夏末的美景。只有一个人例外,钱宁真真觉得,这李越就是他命中的煞星,从第一天碰上他,就没有什么好事。 钱宁是云南镇安人,因为家境贫寒,从小就被卖到当时的镇守太监钱能府中为奴。钱能见他聪明机灵,对他很是喜欢,所以将其认为义子。钱宁也对自己有权有势的干爹孝顺有加,父子俩相处这么些年,真个是有了感情。是以,钱能在病逝前夕,还一直为他打算。 这个富贵半生的大太监,被朱厚照召回各地镇守中官的消息吓了个半死。即便后来得到消息,上头决定破格留下他。可他心中有鬼,到底一病不起,孝宗皇帝刚去没多久,他也半条腿跨进了鬼门关。 钱能在临去前再三叮嘱钱宁:“爹这辈子得罪的人不少,一旦我去了,徒留这万贯家财,你就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人家吃完了肉,吸干了髓,动动手指,就能要你小子的命。为今之 计,就只能送你去卖/屁股保命了。” 钱宁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自幼不喜读书,偏爱舞枪弄棒,生得相貌堂堂,眉宇间有英气。因为干爹是地头蛇,他也被人捧着夸着长大,心中也颇有一股傲气。谁知,好容易长到这般年岁,干爹居然让他去卖/屁股。 钱宁当即道:“我不干。爹,就没别得法子吗?我的那些叔伯们,他们也不会不管我啊。” 钱能皮笑肉不笑道:“有啊,那就是割了你那条孽根,把你送进宫去。我保证,你那些叔伯一定会好生提拔你的。” 钱宁只觉头皮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钱能又劝他:“又不是随便找人,卖给九五至尊,你也不算吃亏。” 钱宁大吃一惊:“皇上……也好这口?” 钱能合上眼,有气无力道:“你以为李越是如何得幸?爹得到消息,刘瑾现在和李越斗上了,正在暗自搜寻貌美的少年。等我一死,你就带着财宝去找刘瑾毛遂自荐,他一定会给你一个面见皇上的机会。那时,你就要好好把握……” 钱宁皱眉道:“可、可,不是说李越颜比宋玉,貌若潘安吗?我这样的,皇上只怕看不上眼?” 钱能啐了他一口:“再好看的脸看个七年八年也腻了。关键是要身怀绝技,能说会道,这才是在宫里安身立命的法宝。你能左右开弓射箭,又学到了老子八分的逢迎本事,再加上刘瑾相助,怎会斗不过他。再说了,他进了翰林院,再不能时刻跟在万岁身边,万岁身边正缺人呢。你不抓住机会,乘虚而入,还犹豫个什么劲。” 钱宁渐渐被说动了,他明白义父定是一心为他考虑,他也不想舍弃现在的地位和富贵荣华。与其老实等死,不如拼上一把。他在苦练箭术和黄赤之道后,在刘瑾的引荐下进入宫。 刘瑾专门挑了朱厚照在校场的时候把钱宁带去。钱宁左右开弓,六发六中,果然博得了满堂彩。朱厚照当场就赐了他一个千户的官职。钱宁喜不自胜,刚刚跪下谢恩,李越就到了。 说来也怪他自己,钱宁忆起当日的情形,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他当时还跪在地上,为他的声音所动,不由斜眼瞥过去,第一眼只瞧见来人的欺霜赛雪的 手,第二眼就看到了他系着乌角带的腰,紧接着他就像着了魔似得去看李越的脸。李越对他微微一笑,他一时呆若木鸡,连万岁叫了他两次都没听到。 就这之后,万岁待他就由颇为欣赏,到可有可无,每次召他,都只为学习他的射术。万岁聪明颖悟,如不是因为政务繁忙,只怕早就学会了。一旦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钱宁一想到此就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连屁股都卖不出去的一天!都怪李越这个王八蛋! 他正在心底骂骂咧咧,就听朱厚照叫他,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山顶的永恩殿。这里是帝王学射之所。他颠颠跑了过去,殷勤道:“臣在呢。” 朱厚照瞥了一眼月池,道:“你来和朕比上一比。” 钱宁:“!!!”他奶奶的,他这是该赢啊,还是该输啊? 月池和一众同僚目瞪口呆,委实不知如何会有这样的神展开。顾鼎臣低声闻月池:“李贤弟,可知万岁有何深意,难不成是望我等精通君子六艺,做到文武双全?” 月池摇摇头:“顾兄想多了。”其实他只是脑子又抽了而已…… 她看着一脸茫然的同僚们,叹了口气道:“以后大家就习惯了,万岁行事,一直都是这般,出人意表。” 说话间,他们两人都换了戎服上前来。朱厚照挽着他的乌号宝弓,从箭袋中抽出三只羽箭来,他左手把弓,右手搭箭,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而另一旁钱宁的手心里都是汗,也正时刻戒备着。他正恍惚间,就听最前方的小太监叫道:“开始!” 钱宁一惊,就见他们松开了手中的袋子,几十只被关得头昏脑胀的斑鸠陡然重见天日,急急振翅飞了起来。朱厚照见状,立刻调整姿势,瞄准之后,右手一扬,三箭连发,刷刷疾射出去,却只有两只斑鸠应声而落。 可这也足够让月池吃惊了,要知道,他曾经的中靶率只有50%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5 14:37:26~2020-03-27 23:3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 2个;静影沉璧、甜蜜菠萝、喵点点喵、!!!、望歡、/尒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 53瓶;blabla 30瓶;我是一名中医、顾笙 20瓶;晨曦 15瓶;幻梦浮世绘、木土土、横塘波 10瓶;senyui、pigreen 5瓶;木槿话桑麻 2瓶;4409668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1、初生牛犊不怕虎 朱厚照却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明明练了多次这种三箭齐发,怎么会一开场就……定是太紧张的缘故。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继续射箭。不是每个皇帝都有隋炀帝那么厚的脸皮,因为做诗做不过人家就杀人。他一定要堂堂正正的赢。 定神之后, 他的箭更是同流星一般射出去,这下他没敢玩太多花样了, 毕竟箭的数目都是有限的, 关键还是要看射中的猎物。钱宁比朱厚照还要紧张,他在输赢之间反复摇摆,心肝仿佛在滚油里炸。可在千钧一发时,他忽然回忆起刘瑾的告诫——那就是“别拍无趣的马屁,别把爷当傻子糊弄。”可在这种时候,若是赢了, 那不是把皇上的脸放在地上踩吗?那就只能看似竭尽全力一般输了。 打定了主意,钱宁却开始玩起了花样,什么流星赶月,什么犀牛望月, 动作如蝴蝶穿花般华丽,准头也不错, 可因着摆动作浪费了时间,那比得上朱厚照一箭接着一箭紧凑。最后评判, 毫无疑问是朱厚照胜了。 朱厚照看着满地的斑鸠, 笑道:“今儿就吃斑鸠宴。钱宁啊,这是在比猎物多少,又不是演练技巧,华而不实, 可非久长之器。” 钱宁一脸羞愧状:“万岁教训的是,万岁施谋用智,策略得当,不仅有将士之勇武,还有主帅之韬略。不似臣,只想着表面风光,却是丢了里子。” 这下马屁又拍到位了,朱厚照不免生出得意之心,他下意识就去看月池的神情,本以为能看到满心的敬佩,谁知却见她似笑非笑看着钱宁,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又对他揶揄一笑。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朱厚照适才的兴奋自豪消失殆尽。他稳住心神,一行人又下山去了广寒殿。 广寒殿历史悠久,是辽国耶律皇后的梳妆楼。太宗皇帝为了以先朝教训警示后人,并没有把这座宫殿拆毁,还多次在这里宴请翰林学士。后世子孙当然也要有样学样。 大家欢聚一堂,新鲜的斑鸠菜如流水一般端上来。月池定睛一瞧,有刷上蜂蜜,烤得皮酥肉嫩的炸斑鸠,有用上好绍兴酒做成的红亮可人的煎酿斑鸠,有与豆腐蔬菜一道 剁成的斑鸠丸子,还有加上灵芝和花胶,精心煨制的斑鸠汤。月池挑挑眉,光禄寺自从整顿过后,做得饭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啊。 月池正准备夹一块炸斑鸠尝尝,就听朱厚照在上首道:“太医院时常告诫朕,饭前喝口汤,不必用良方。诸位都乃国之栋梁,于细枝末节,更当注重保养才是。” 众翰林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关怀备至,个个都万分感动,当即都在小太监的服侍下喝了一碗雪白香浓的补汤。月池也只能随大流,心道:“这滋味倒是不错,不过,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又看我了?”她一想又在暗地嘲笑自己,未免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她又不是孝宗皇帝。 她正思忖间,耳畔忽起丝竹之声。她纵目远眺,广寒殿正对太液池,池上一叶小舟,乐声正自舟上而起,穿林度水而来,宛如莺歌断续,悦耳娱神。朱厚照又适时举杯,今日所饮的酒是竹叶青,青绿透明的酒液盛于胎薄玉润的瓷杯中,宛如一块翠色/欲滴的琥珀。月池轻轻一嗅,除了酒香,竟还有茉莉花香,想必是浸了花瓣。这一口下肚,一股辛辣从腹腔直上,真是好酒。她忙动著把酒气压下去。 她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不由动念观察旁人的举止。这时,她才发现,大家竟都有些禁不住的意思,毕竟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美景、美酒、美食、美曲的四重夹攻。有些人的坐姿松懈,有些人的意态闲适,早不复先前的严阵以待。目睹这一番情景,月池心中的弦却紧紧绷紧。不对劲,朱厚照连登基时的赏银都不愿给,他此番花大价钱招待人必有所图。如是为了笼络,太\\祖、太宗的实践经历早已告诉他,单用享乐礼待来腐蚀人心是不顶用的。 她正沉思间,朱厚照居然又叫举第二次杯了。这下,月池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卸下众人防备,以便试探。果不其然,在一位庶吉士做诗夸赞朱厚照射箭的英姿之后,他在勉励之后,随即就叹了口气:“一勇之夫,虽万人敌何有哉?【1】兵多将广,人强马壮,方是天子之幸。”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铺垫。月池明白了她坐在这里的缘故,就算是说相声,也得要两个人啊 。他是逗哏,她就是捧哏。月池接口道:“万岁可还是为鞑靼而烦心?” 朱厚照马上接口道:“又岂止是鞑靼。诸位爱卿长于民间,可知,军事衰势,因何而来?” 此话一问,首当其冲的就是状元董玘。董玘与梁山伯是老乡,同为浙江会稽人,他是当地出名的神童,八岁就能吟诗做赋,今年不过堪堪十九岁,就已高中状元。更难得是,他为人刚直不阿,有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风。当日观春榜时,穆孔晖与月池同去之事传开后,众人议论纷纷,齐齐去穆孔晖所住的旅店打听。而董玘却紧闭房门读书,颇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度。就为这个,朱厚照才将他点为状元。而董玘父亲是黟县知县,知县是一县之长,最重要的事务一是赋税,二就是劳役。是以,董玘对此事显然是有一番见解。 他也直说了出来:“万岁容禀,臣以为,国朝军事之衰,关键在兵额不足。” 朱厚照闻言不解道:“祖宗法度,军户世代相袭,一旦入籍,永不脱籍。每一军户先由长子充军,次子、三子则为军余。即便全家都亡,还会从原籍勾族人顶充。严密如此,怎会不足?”这也是他真正想不明白的,若说是官员懈怠,可往年也曾下狠心申斥多次,怎得还是无效。 董玘叹了口气道:“《史记》有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如不是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维持,军户何至于不惜一切,四处逃亡。” 月池挑挑眉,看来,她不止要捧朱厚照,还要捧一下小伙伴:“我朝开国时规定,一军授田五十亩,然而,屯军子息繁衍,人数增多,良田不足,也是常理。不过,也不至于连温饱都不足?” 董玘摇摇头:“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朝廷还可另谋他策,关键是将官和当地大族大量占据屯田,数目之大,令人发指。” 真个就这般直白说出来了,众人以既敬佩又畏惧的眼神看着他,就连月池也不由感慨一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朱厚照的回应是,当场赐御酒和御膳,又亲自下阶抚董玘的肩膀道:“爱卿不愧为淑质英才,可叹朕高居庙堂,竟不知军户已苦至如此。不知爱卿可有 良策?” 月池也期待地看向董玘。谁知,董状元在酒壮英雄胆之下,又直言道:“臣以为当秉公执法,严正法纪!” 这八个字端得是铿锵有力,可说了等于没说。地主阶级是皇权的基石,而侵占土地是地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甚至可以说大明朝就没有遵纪守法的地主。你直接让皇帝去秉公执法,不是等于明火执仗刨王朝的地基吗?轻则是群起而攻,迫使皇帝妥协,重则就是金銮殿直接换人了。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再拍了拍董玘,鼓励道:“还是得出个章程来,爱卿不妨细思。” 他又看向了榜眼顾鼎臣。顾鼎臣是商户,还是其父与婢女所生,说来,他的身世与月池相似。其母备受大妇虐待,日日遍体鳞伤,蓬头垢面。而顾鼎臣本人也被遗弃在外,被好心磨坊主收养,若不是他科举高中,只怕迄今不知身世。他长到三十二岁,还未曾见过生母一面。这样的家庭长出的孩子,自小就学会了谨慎、小心、八面玲珑。他不敢像董玘那般直抒胸臆,更不能任由这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白白溜走,再三思索下,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话题,那就是马政。 顾鼎臣答道:“臣以为军马日渐匮乏也是一大原因,百姓养马,到底非长久之策,盖因中原之地,本就不适合养马,臣以为不妨大力推动茶马互市,甚至可以开辟新的交易之物,蕃邦素来穷困,我□□之好物,他们只怕样样都需。” 月池挑挑眉,这倒不失为好办法,只是茶马贸易因何衰退,她还没搞清楚,还需要细细查探。 朱厚照显然也将顾鼎臣的话听了进去,不仅赐酒,还赐他簪花。顾鼎臣双手颤抖接过那朵金带围簪到头上,脸上的自豪满足之色,是压都压不住。月池心下发笑,在朱厚照这里,穷才是使他进步的根源,为了省点赏赐的费用,居然连“四相簪花”的典故都用起来了。 这是《梦溪笔谈》里的一个故事,说得是北宋时,韩琦任扬州太守时,衙门的花园里,一株名唤“金带围”的芍药开了四朵花。此花花瓣上下皆红,只有中间一圈黄,故此得名。韩琦因此邀请了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一同聚 会,宴上他们也一人簪了一朵花。如故事自此而止,不过是一段寻常文人雅事,可奇得是,此后数十年中,这四人竟然相继做了宰相,这就为故事蒙上了灵奥色彩,因而也流传至今了。 因为这个故事,这小小一朵芍药花,不仅象征着恩赐,更代表帝王的期许。翰林院编修谢丕和其他庶吉士的目光更加炙烈。还不等朱厚照的目光完全移过去,谢丕就开始侃侃而谈,只是,他一开口,便惊动四座,足以证明在现在的官员班子和皇帝的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臣以为,军队之弊政,莫甚于内臣典兵。如今的九边镇守,依仗权势,横行无忌,残害军民,理应严惩。” 这阁老的儿子果然比知县的儿子要多几分胆色,一上来就往肺管子捅。朱厚照顷刻色变,但他这些年到底长进了些,默念了几句大局为重后,就打算来几句场面话准备敷衍过去。可谢丕看起来却不愿意就坡下驴,他直接跪下道:“万岁,九边镇守太监贪污军饷,私役军士,空耗俸禄,有功则冒领功劳,有过则推卸责任,为祸之深,不可姑息,还望万岁从严处置,以正国法!”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寄园寄所寄·勇侠》感谢在2020-03-27 23:33:58~2020-03-30 16:5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Fiv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花解语 58瓶;Déjàvu 30瓶;陈小姐爱吃素 20瓶;cird 14瓶;宝宝抱抱、羊羊的临江曲 2瓶;徽徽琪羽、叽里咕噜小鬼、4409668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2、长出角来反惧狼 月池见他说得头头是道, 忽忆起谢迁的弟弟谢迪乃是兵部主事。这些内情,想必是其叔常说,他也铭刻于心, 是以趁此机会,直抒胸臆。 朱厚照此刻已有些不耐了, 更糟糕的是,还有人跟着跪。董玘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 跟着的还有崔铣、严嵩、湛若水、穆孔晖等人, 一共三十一个庶吉士,一眨眼跪了差不多一半。这些都是经过殿试和传胪大典,见过大场面的人,个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 “万岁,中官为祸由来已久, 万岁如要重振军威,不可不对其严加整治。” “监军之责,有巡抚即可,何须中官来画蛇添足, 徒增事端?” “万岁,鞑靼劫掠之事将将过去不久, 九边镇守太监形同虚设,除徒费米粮外, 并无他益啊。” “万岁, 臣以为……” 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在朱厚照耳边叨叨他厌恶的内容,这和听到十几只蚊子嗡嗡没有什么两样,加上还有马永成在一旁煽风点火,局面更加不可收拾。月池暗自摇头, 环顾周围还坚持站着的人,却失望地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自有主张,而是心生畏惧,不愿直犯龙颜。在他们内心,说不定也是赞同废除九边镇守制度,只是不敢直说而已。 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之间的梁子早已一代代延续下来,这使得许多聪明的读书人,被怨怼蒙住了眼睛,根本看不清事情的关键所在。军力的衰败,又岂只是宦官的过失,或者,他们根本只是为拿到兵权,所以咬着宦官死死不放。可若让朱厚照将兵权拱手让给文官集团,除非他的脑子出了毛病。她渐渐也想透了,真要想废除九边镇守,就必须另选一个皇权的代理人,扎根在边疆,可现在明显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只能凑合着用太监了。 月池在瞥见朱厚照紧皱的眉头时,就知他已到了爆发的边缘了。她正欲开口之际,却因马永成的动作改变了主意,既然要卖人情,就索性卖个大的。救命之恩,可比一时援手,要宝贵得多。她现在可还是个光杆司令呢。 马永成颤颤巍巍开口道:“诸位庶吉士,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其下不知是谁 来了一句:“文死谏,武死战。即便万岁欲立毙臣等于笞杖之下,我等也要直言相告。” 马永成又道:“难不成你们还想以死相逼不成?” 谢丕道:“我等冒犯天威,非是有不敬之心。只是圣上既然垂询,臣等自当如实禀奏,不敢有一句虚言。还望万岁听臣一言,勿要铸下大错,才悔之晚矣。” 这高高在上的口气,好像全天下就他们几个聪明人,朕就是个傻子,只会被几个太监的花言巧语蒙蔽。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朕最悔之事,莫过于礼待你们这些蠢材,还纵容你们胡言乱语至此。来人,拖下去,让他们都滚出翰林院。不,滚出京城。” 这下所有人都面无人色,这些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满肚子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又被朱厚照刻意摆出的和善面具迷惑,完全忘了,这可是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天王老子。 这下,站着的人也立不住了,开始纷纷求情。朱厚照看到他们没有出息的样子,就心疼自己为安排这一场秋游所耗的时间金钱,还不如去多造两杆枪呢,至少还能杀几个敌人,听个响。他愈发不耐:“再有求情者,一并治罪。” 锦衣卫大步流星地进来,像拎小鸡似得把或视死如归,或畏惧惶恐的庶吉士们拖起来。谢丕脑海中一片空白,十年寒窗苦读,就这么结束了?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可立刻又被打压下去,他做得是对的,他说得都是实话,他为道义牺牲,即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既然如此,又有何憾? 穆孔晖则下意识看向李越,他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可叹他还以为他是个正直之人……他心思刚刚一转,就听李越起身拱手一礼道:“万岁且慢,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并不想卖月池这个面子,他道:“如有求情者,一并治罪,你刚刚没听见吗?” 月池碰了个钉子,却并不丧气,她道:“可臣并不是来求情的。臣是觉得,万岁就这般惩罚,还是过轻了些。” 顾鼎臣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他是不是疯了,这是要与所有清流为敌吗? 朱厚照却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月池道:“《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1】杀人不过头点地 ,即便取了他们的性命去,他们也是面服心不服,倒不如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过错,日夜羞愧,方知君恩深重。” 朱厚照还没答话,谢丕就忍不住道:“我有何错?” 月池不由莞尔:“你不止是有错,还犯得是滔天大过。我且问你,你是想废除九边镇守之制,还是只想撤换现在这批镇守中官? 谢丕道:“自然是废除制度。” 月池道:“那你的理由,可就奇怪了。” 谢丕哼了一声:“其心不正,自然看什么都奇怪。” 月池不与他计较,而是问道:“天下可只有宦官犯贪污、私役、冒功之罪,文臣、武将是否全是清白之身?” 谢丕一愣,道:“这自然不是。” 月池道:“那照你的说法,因为该官位上有人犯罪,就要废除制度。那我朝又有哪一项典制能够幸免呢?” 谢丕皱眉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月池道:“如何不能,都是为国效力,只不过一些是常人,一些是太监罢了。还是说,你是觉得挨了一刀的人都是狼心狗肺,人面兽心,根本无法担当大任?” 谢丕如遭雷击,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般应下,再说,他爹还时常与萧敬一块谈诗论文,他也实在说不出口啊。 崔铣见他呆在当场,忙替他答道:“我等请废镇守之制,是因有有督抚监军即可,中官形同虚设,并未有大用。” 月池问道:“你可知,镇守太监职责为何?” 崔铣答道:“与巡抚、总兵官一起,总理军务。” “具体职责。”月池问道,“知道吗?” 这可把崔铣问倒了,他纯粹是一时意气,可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眼见他的脸如红布一般,另一人名唤马卿即刻答道:“无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副手。除了与总兵官一道负责操练军马、防御贼寇、抚恤士卒之外,就是偶尔对城池修整、筑立屯堡、筑凿墩堑等事宜建言献策。此外,就是可对武官的不当之举进行弹劾。可前一项总兵官自己便可做完,后一项督抚也足以胜任,何须再来一个宦官。” 月池讶异地看向他,此人也是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瘦瘦高高,鼻直口方,双目炯炯有神,正看着她。按理说一般的书生 多像崔铣那般,成日只求钻研四书五经,早日高中,并不会太过关注时弊。此人却是不错。她略一思索,又笑道:“马兄此言差矣。镇守太监还需负责夷人入境事宜,接待使臣,入境审核,进京方式和路线都由镇守太监一力安排。同时,镇守太监还得参与当地的文教事业,比如官学修建,修地方志等等。【2】” 开国以来,少有夷人从九边而入,是以竟然疏忽了。马卿听罢,面上也是一烧,但他仍能端住,只听月池又问道:“宦官预兵自永乐年间便起,绵延至今。若说未有大用,岂非是说历代先帝和大臣都是有眼无珠。此言未免太过了。如邓原、麦秀者,难不成也是毫无作为吗?” 谢丕此刻已然回过神:“并非是说毫无作为,而是其作为皆可由文臣代劳。何必徒费军饷。” 月池微微颌首,忽笑道:“原来如此。可谢兄前后之言,怎得自相矛盾,先说中官之恶,又说中官无为,最后又改换口径,说中官虽有为,但可替代。真是令我一时糊涂了。” 此话一出,谢丕也觉有些自打脸,面上一时火辣辣的。 从月池说谢丕理由奇怪时,朱厚照心中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了,待听到这一句嘲讽后,他已然完全切换到了看戏的模式,满心都是得意洋洋。他还对着马永成笑道:“他这张嘴真是比刀子还利,虽说平日里说朕时是有些不得劲,可看他斥得这群混账节节败退的样子,真是过瘾啊。” 马永成:“……” 月池还在趁胜追击:“那我就权当诸位的观点是,镇守中官虽有为,但其职责尚可由文臣替代,为了财政计,应当废除。对吗?”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一直沉默的严嵩补充道:“还有一点,宦官之所以如此跋扈,亦有圣上曲庇之故。成化年间,郑忠镇贵州, 韦朗镇辽东, 钱能镇云南, 这三人因骄横跋扈,履遭弹劾,宪宗爷却视而不见。是以百官日渐灰心,认为宦官无可救药,只得连根拔起。” 月池在严嵩跪下请废九边镇守时就惊讶不已,待听他说完这番话,更是暗自咋舌,这真是那个严嵩,还是,只是同名同姓?这一句,有理有据,直戳要害,此人人品且不论, 可能力的确是有的。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一僵,月池为免他再动怒,使局面恶化,忙替他描补:“万岁未登基前便整顿内宫,一肃风气,哪里有半点曲庇之态。严兄此言,有失偏颇。” 严嵩还待开口,一旁的方献科见状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闭口不言。 月池继续道:“某还有疑惑,荀子曾有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诸位既未去九边亲自考查,于具体情况也是一知半解,你们怎么知道,只靠督抚就足够?” 这一问,也是直击七寸,耿直如穆孔晖张口就来了一句:“可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又不行呢?” 月池失笑:“ 我自是知道,唐太宗有言,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武官、文官、宦官三堂共治,说到底就是吸取唐末藩镇割据,骄兵悍将的教训。三者互相辖制,若有人想要犯上作乱,也必得拉拢一个帮手,方有动作的可能。如此一来,边境才得长治久安。” 众人一时缄默,谢丕仍不死心,他道:“可文臣节制,也一样有力啊。” 月池道:“是否有力,不是仅靠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论证的。你得拿出真凭实据,或者具体方案来。若因一时冲动,就在此以死劝诫万岁,废除从永乐以来施行至今的重要边塞制度。不仅是于国不忠,也是于己失度。” 这话说得太重了,谢丕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其他人也是低垂头,不再言语。朱厚照起身道:“怎么样,心服口服了?还不快拖下去。” 月池又叫停:“万岁,还是饶他们一次。” 朱厚照皱眉道:“他们犯下如此大错,岂可轻饶。再说了,朕已经有言在先。” 月池道:“皇上是已经有言在先,可大庆法王却还没开口啊。” 朱厚照一愣,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号,佛门的马甲。月池道:“法王乃佛门尊者,慈悲为怀,想必会念在他们到底是一片忠心的份上,从轻发落。” 月池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招这批人进来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若这般去掉一半,岂不是赔本生意,至少把用处榨干了,再谈其他。” 朱厚照灵 机一动,他点点头,朗声道:“看在李越的面子上,朕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尔等书读得虽多,却不务实,长留翰林院也不过浪费米粮,倒不如同观政进士一般,还能学到点真本事。适才开口谏言之人,全部派往京营和京城周边的卫所。至于其他人,上午于文渊阁读书,下午去各部履职,不得有误。” 月池大惊,这莫不是要提前实习?这样也好,可她在短暂的欣喜后回过神来,在今天这场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冲突中,她旗帜鲜明地站到了皇帝的一方,这固然能为她赢得更多的权力和信任,可也让极端清流党彻底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进入官场不到半年就开始树敌,可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后汉书·霍谞传》 【2】参考《明代宣府镇守内官研究》 感谢在2020-03-30 16:50:49~2020-04-02 20: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obo、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inehs 20瓶;调素琴、七月未希 5瓶;44096682 3瓶;醉倚长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3、此理须凭达者论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 特别是这样大的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诏命一下,内阁立刻就得到了消息。翰林又称储相, 素来地位优崇,历来不知出过多少辅臣, 怎可如此慢待。刘健即刻就要去找朱厚照,当场反对。可李东阳到底要持重些, 他拦住刘健, 问这小黄门前因后果。黄门本就是靠这张嘴吃饭,当下如倒核桃车子似的,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值房之中,一时鸦雀无声。内阁三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黄门走后,他们才开始商量。谢迁的脸涨得通红, 胡须不住地颤抖,他首先谢罪:“都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不知天高地厚,才惹出这一桩祸事来。我实在是惭愧至极啊。” 李东阳宽慰他道:“以中也只是想为国效力, 只是一时莽撞了一些,日后多加磨练也就是了。再说了, 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刘健一拍桌子,眉毛竖起道:“元辅此言差矣, 翰林素来清贵, 皇上却将他们全部由天上贬到地下,如此离经叛道,这还不叫坏事么?” 李东阳捋须道:“某也是翰林出身,自天顺八年被选为庶吉士, 便一直身在台阁,于自身倒是清贵了,可于国计民生却都是道听途说。若真论收获,还是弘治十七年奉命去山东祭祀孔圣人沿途所见所闻来得真切。” 谢迁道:“元辅所言固然不错,圣上也是出自育才之心。可非是我为自己的儿子说情,万岁这般置祖宗法典于不顾,还是过了些。” 刘健附和道:“正是,即便要让他们务实,也要等三年散馆后,再论不迟。如今连学问根基都尚未打好,如何能去各司。圣上如此妄为,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反而多生事端。” 李东阳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他微微颌首:“那我们还是拟一份奏本,劝万岁收回成命。” 三人立即斟酌词句,李东阳挥毫泼墨,下笔千言,而顷一本奏疏便已成形,又着人递给朱厚照。 奏本写完,谢迁就急着告退了:“待我先回去将那不成材的孽障教训一顿。” 李东阳和刘健虽苦劝几句,可到底压不住谢阁老的满腔怒火。他的一双厚底官 靴都踩得飞起,大红的官袍在风中飘荡,一出宫门就冲进轿子,一落轿就杀气腾腾地冲进府邸。 谢丕一脸颓色归家,自入房门便不肯出来。母亲徐夫人十分担忧,正在他门口敲门询问时,就见自家老爷冲进来。谢迁少时就有仪观俊伟,儒雅彬彬之名,即便如今年老,也是风度翩翩的长者,素来说话轻言细语,以理服人,何曾有这般火冒三丈的时候。 徐夫人一见之下都愣住了,直到他老当益壮踹开谢丕的房门后方回过神来,忙抱住谢迁的胳膊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他闯下了大祸?” 谢迁气得胸口起伏:“你问他!” 谢丕已然膝行出来,磕头请罪:“都是孩儿行事莽撞,险些有杀身之祸。” 徐夫人闻言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其他的儿子都闻讯匆匆赶来。长子谢正忙扶住母亲,三子谢豆和五子谢至则一左一右架住谢迁。小儿子谢垔走到二哥身前,急切道:“哥,你不是随皇上去游万岁山吗?” 谢迁怒极反笑:“你们都来得正好,去,把于吉和谢亘也叫来,让他们都来听听谢探花的丰功伟绩。是了,这里面也少不了于吉的事。”于吉是谢迪的字,谢迪无子,未不使他绝后,谢迁便把自己的四儿子谢亘过继给他。 正堂内一时热闹非凡,谢迁和徐夫人坐在上首,谢迪坐在侧边。其余儿子全部立着。谢丕则垂头丧气地跪在堂前。谢迁道:“你自己说,把你做得好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谢丕犹豫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待到说到请废九边镇守时,谢迪抚掌而叹:“侄儿竟有如此胆色,不愧为我谢家子弟,也不枉你父亲和我对你平日的教导。兄长,以中忠直如此,你当对他大加赞赏才是,为何反倒怪罪于他。” 谢迁嗤笑一声:“小的糊涂也罢,我看你这个长者也无甚长进。你且听他说完。” 谢迪吃了瓜落,不敢言语。谢丕咽了口唾沫,将李越质问之言和盘托出,这下非止谢迪,谢家其他五子也是目瞪口呆。谢迪皱眉道:“这厮簧口利舌,竟能颠倒黑白。” 谢迁斥道:“我看你才是睁眼瞎子,白黑不分。谢丕,你自己说,你今日错有几处?” 谢丕默了默道:“孩儿第一错在,不该因皇上年幼,便轻视于他。”下跪劝谏,群起而攻,若是一般十五岁少年,早已心神动荡,难以言语。可皇上到底是真龙天子,不同凡俗,竟然气势丝毫不弱,还反过来压制他们。 谢丕又道:“孩儿第二错在,尚未弄清万岁的意图,就贸然行动。”他以为,皇上先撤掉其他地方的镇守太监,又以雷霆手段肃清宫闱,还对他们这些翰林礼待有加,就表明他已经偏向文臣,甚至依赖文臣。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在兵权上是丝毫都不肯让。说到底,还是他尚未明了朱厚照的性情和想法,就贸贸然出手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谁知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 谢丕想到此不由叹了口气,他继续道:“孩儿第三错,不该轻视李越。”没想到,李越年纪虽小,说话做事竟是如此老道,抓住他的疏漏处,长驱直入,打得他溃不成军。 谢迁道:“为父再三叮嘱你,圣上聪慧过人,不能等闲视之。为人不可恃才傲物,凡事当谨慎而为。现下看来,你是把我的话,全然抛到九霄云外了!” 谢丕满心羞愧,忙叩首道:“是孩儿愚昧。” 谢迁道:“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与先帝脾气迥异,为父又已年迈,想来也支撑不了几年门户。你高中探花,是你这些兄弟中名次最高的一个,我本对你寄予厚望,期盼你子承父业。谁知,你才为官不过一载,就自绝上进之路。” 谢丕呆若木鸡,他忙道:“孩儿不过一时之失,日后也可将功补过……” 谢迁摇摇头:“你公然与皇上为敌,已然失去了他的信任。” 谢丕不觉手足冰凉,其他兄弟既震惊又担忧地看着他。只有谢迪敢在此时插话:”兄长,何至于如此。以中提倡除去那些竖阉也是在为国尽忠呐。” 谢迁长叹一声:“朝政讲究的是制衡之术。开国之初,军中是藩王与武将、文臣,三者制衡,如今只能宦官与武将、文臣合治。宦官是皇上在军中的耳目!正如李越所述,你既无后续之策,又无立得住脚的理由,全凭一腔意气,就要戳瞎皇上眼睛,弄聋皇上的耳朵,皇上岂能容你。若非李越求情, 只怕你是永世不得进京,只得在乡野庸庸碌碌了。” 谢迪仍不理解:“可是,可是宦官鱼肉乡里……” 谢迁道:“蠢材,只要他们把皇上的交代,做得妥妥当当,就不会有大事。昔日刘尚书也是拿出各省镇守太监深负皇恩的证据,才让圣上同意暂时召回他们,可万岁直到今日也从未明说要废除镇守制度。你们若以为皇上年纪小,就可随意拿捏,那真是大大错了主意。” 谢迪躬身领训,谢丕也是一脸惶然:“父亲,还请父亲设法替孩儿出面转圜。” 一直沉默的徐夫人不由眼带哀求,盯着谢迁。谢迁眼见老妻和儿子如此,心里也不好过,他沉吟片刻道:“若我出面,反而会让皇上心生警惕。一事不劳二主,你还是去找李越。” 谢丕一愣:“李越?他会帮我吗?” 谢迁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父亲是内阁次辅,叔叔是兵部主事,其他五个兄弟都身有功名,即将在朝为官。他是疯了,才会放过你这条大鱼。你以为,他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在你们即将被拖下去时才说话是为甚?” 谢丕恍然大悟:“是为了让我欠他更大的恩情?” 谢迁微微阖首:“难怪魏武昔年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儿子,豚犬耳!’” 被亲爹当面讽刺的儿子们都不敢作声,只得低头领训。 而在紫禁城中,还有一人与谢家兄弟堪称同病相怜。钱宁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膝盖上是又冰又麻,脑门上却是滚滚热汗直下。朱厚照碰到这种事,心里的火气岂是一时半会儿能消的,钱宁不知自己的诡计因月池的一个眼色就露了马脚,还在朱厚照身边来回打转,不是一下就撞在了枪口上。 朱厚照喝道:“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藏拙,故意输给朕。” 钱宁如遭雷击,可他到底心思灵巧,急急喊冤:“万岁,这是哪儿的话,臣可是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您是知道的啊。” 朱厚照恼怒道:“朕问你,你学箭这些年,可与人比试过?” 钱宁不知他这是何意,怯生生道:“启禀万岁,比过。” 朱厚照又道:“比过多少次?” 钱宁愈发摸不着头脑 :“数、数不清了……” 朱厚照抬脚踹了他一下:“你与人比试的次数都数不清了,还会不知道,射飞鸟时当用何等策略吗?!可叹朕一时糊涂,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丢了那么大的脸。想你平日里,只怕也是糊弄朕居多。” 钱宁磕头如捣蒜,连连喊冤。朱厚照斥道:“再敢狡辩,朕就割了你的舌头。你若说实话,朕还可以考虑饶你这一次。” 钱宁在心中剧烈挣扎,最终还是弱弱道:“臣也是一片忠心,想让您赢得漂亮些……” 最后一丝希望被打破了,朱厚照仰头看着文采辉煌的藻井。人人都说忠君爱国,可人人都心怀鬼胎,满口谎话。不,不,他忽然起身,心中涌过一道暖流,还是有人,一直真心待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2 20:50:14~2020-04-04 23:5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中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中岛 12个;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名中医 60瓶;妮妮爱化妆 20瓶;十石 15瓶;Nymph..、幻梦浮世绘、E 10瓶;月见草 6瓶;甜蜜菠萝、胀袋勿食 5瓶;中岛 4瓶;零落做尘 2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4、每逢佳节倍思亲 七月十五日是中元节, 据说是地官赦罪之日,鬼门大开,通过考校的鬼都会返回家去。孝宗皇帝出了名的好人, 在所有人心中,他自然有故地重游之望。西苑一大早就开始做法事, 而主持的僧人全部都是番僧。这些人生得高鼻深目,头发卷曲, 长长的胡须像海藻一样, 耳朵上还带着赤金的耳环,一张口就是唏哩咕噜的番话,听得宫女太监都满头雾水,如果不是因祭祀场所应当肃穆,只怕早就笑出声来。 王太皇太后与张太后一早便驾临西苑,见来得不是往年所延请的中土僧人, 心中一时讶异非常。可因城府不同,太皇太后不过微微蹙眉,张太后就是直接发作了,只见她柳眉倒立, 面上似被上一层寒霜:“今日是先帝的大日子,缘何来得都是这些奇形怪状之人, 还不快去与哀家赶下去。” 太后的贴身宫女秋华惊得冷汗直流,忙在她耳畔低声道:“娘娘, 这可是皇上亲自从天竺请来的高僧, 佛法高深,非同凡响啊。” 张太后皱眉道:“天竺?哀家管他们是从哪里来得,这些人说得话,先帝都听不懂, 怎么能把先帝的魂魄引回宫中。快与哀家赶下去。” 左右侍从一脸为难,太皇太后暗叹一口气,出言相劝:“佛法直通人心,只要法力足够,又岂会受言语相限,你且坐下,莫要打扰高僧施法。” 婆婆发话,张太后不敢再犟。自孝宗皇帝驾崩之后,她便一直缠绵病榻。儿子虽时常来看她,但母子生疏多年,一见面除了问候几句,竟然无话可讲。往往在相顾无言之后,朱厚照就扯了扯嘴角,接着拱手告退。张太后满腹心事也无人可诉,一方面愈发思念先帝,另一方面也想念娘家的亲人。可先帝已魂归地府,从此阴阳相隔,只能盼他夜间入梦,而张家人,她又不敢再叫他们进来。 因此,她愈发心绪郁结,脾气暴躁,就如那炮仗,一遇见火星就炸了,平日便对犯错的宫女太监多加责骂,可今日一见孝宗皇帝的灵位,这十分的怒火,竟然尽化作委屈。先帝在时,她哪里过过这样的日子。 朱厚照来时,见母亲面色沉沉,还以为她是在 想父亲。他心下黯然,也不由软了几分,可有心想宽慰几句,却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刘瑾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取来甜食房进供的佛波罗蜜,对朱厚照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会意,丢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亲奉果品与祖母和母后。太皇太后年老,素爱甜烂之食,这波罗蜜中有如鸡子般的大块黄肉,她夹了一口入嘴,只觉甘甜如蜜,她摸摸朱厚照的头道:“皇帝有心了,你父皇天上有灵,也会夸你孝顺。”张太后却因心绪不佳,冷着脸摆摆手道:“哀家没胃口。” 朱厚照热脸贴了冷臀,倒也没有生气。想到父亲临死前的嘱托,他还是对母亲添了几分亲情。他又问道:“那母后想吃什么,儿臣这就让膳房去做。” 张太后看着飞扬的经幡,听着和尚们高低不停的颂经声,鼻尖充斥着香烟之气,未语泪先流:“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皇上回来……”语罢,竟然恸哭起来。 太皇太后看着这个儿媳妇不由扶额长叹,也怪先帝多年只知宠妻,不知教妻,才把她惯成这个样子,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岂非是在变相指责儿子不孝。朱厚照正手足无措间,就听祖母斥道:“你这是作甚,先帝寿数已尽,已是归天享福,此番回来,不过是看看我们过得如何,你这般哭哭啼啼,岂不是惹先帝挂心,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还不快去更衣,到了晚间放河灯时,自有你和先帝说话的时候。” 这番呵斥,当真是一丝情面都没给张太后留。张太后既羞且恼,忙在秋华的搀扶下去了内殿。朱厚照对太皇太后道:“祖母,还请祖母宽宥一二。母后她还是少年心性,只是过于思念父亲,一时忘情,这才失了体统。” 太皇太后不想在朱厚照面前直言,而是叹了口气道:“是祖母心急了些,祖母也是担心,她老是这个样子,还怎么教儿媳妇。各地的佳丽马上就要进宫了,皇帝可有什么想法,说与祖母,祖母也好替你掌掌眼。” 朱厚照望向孝宗皇帝的灵位,垂眸道:“要是父皇也在,该有多好。” 王太皇太后摩挲他的脊背道:“你父皇晚上就回来了,他最挂心的就是你。你晚间放灯时好好 和他说说话。祖母也会告诉他,给你选了个好媳妇,让他在那边,也好放心。” 朱厚照点点头,他想了想说:“要懂事明理的,能担大任的,家里人也要安分些的。” 太皇太后道:“这是应有之义。” 张太后更衣回来,正听了这一句,当下气了个倒仰。朱厚照此刻并无它意,可她疑心生暗鬼,觉得这两祖孙就是在嘲讽她。 这股邪火一直压在心头,即便晚间放河灯,好生痛哭流涕了一场,也未彻底消解。等到朱厚照送她回宫时,她便发作了。 朱厚照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强撑说出来:“母后还是别太过伤心,免得伤了身子。您要是太难过了,父皇也放不下心啊。” 张太后冷笑一声:“他当然放不下心,毕竟我既不懂事明理,又不能担大任,连家里的人都不安分。要不然,他怎么在死前还帮我抬一个婆婆上来,时时刻刻地敲打我!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然这么容不下我,索性让我给他殉葬好了。反正我活在这宫里也没人把我当回事,说什么都没人听!” 朱厚照因连珠弹炮的怨怼之言是又惊又怒,仁寿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吓得魂不附体,跪地磕头如捣蒜。刘瑾忙上前来打圆场:“娘娘,娘娘这是哪里话,先帝对您的爱重是世人皆知,而万岁纯孝,宫内宫外也是有目共睹啊。” 张太后嗤笑道:“不过是摆个样子给旁人看罢了,你打量着我不知道。” 刘瑾还要再劝时,朱厚照却喝了一声道:“你住口!” 他目光灼灼,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旁的朕也不和你多言,你说是做戏,那权当就是做戏!只是你不要忘恩负义,辜负父皇。你知不知道,他在缠绵病榻的时候,都不忘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我,说不论你日后做了什么,都要好好善待你,好好孝顺你!他什么时候都在为你打算,可你呢,你有为他考虑过一星半点吗?!” 张太后大惊,她捂住嘴,眼泪簌簌地流下。 朱厚照怒火中烧:“你永远只想着你自己,只想着你的娘家人,恨不得把整个大明江山都搬到你们张家去,全然不想,你那两个蠢货弟弟惹出的事,会给父皇带来多少麻烦,他在朝堂上要受多少气 !史家工笔,都要把外戚乱政当作他的污点。到他死了,你还在怪他没替你考虑好,你怎么不说,干脆让朕把皇位禅让给张延龄好了!” 张太后泣不成声道:“我、我没有这么想过……” “可你就是这么做得!”朱厚照在殿中来回踱步,“来人,快来人!朕现在就要拟旨,把张家的爵位全部废了,省得从上到下,成日痴心妄想,贪得无厌!” 张太后这下是吓得魂飞胆裂,她踉跄着下榻,死死拽住朱厚照道:“不行啊,千万不能这样,是母后错了,是母后失言。母后老糊涂了,你别和母后计较……” 张太后能作死作到这个地步,也远超刘公公的想象。虽然张家跟他没什么交情,可先帝驾崩还不到一年,就废掉太后娘家的爵位,这在哪朝哪代都说不过去啊,传出去就是皇帝不孝。刘公公苦口婆心地相劝,其他侍从更是把头磕得如山响。 在他的记忆,她就没怎么抱过他,如今好不容易抱住他,却又是为这种事。朱厚照一时心如死水,他哈哈大笑出声:“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他挣脱开来,拔腿就跑。如水的凉夜里,他快得就像一阵风。太监们追上来,嘴里叫的都是皇上。他回过头,他们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他回去。可他能回哪儿去?一国之天子,竟然连一个舔舐伤口的地方都没有。他忽然心念一动,备马又闯了宫禁。 月池此刻正在泡子河岸,莲花状的河灯在如镜的河面上默默漂流。明明灭灭的烛火,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在为亡者引领回家之路。岸上的人或默默垂泪,或大声哭泣。不远处的寺庙传来颂经声,悠悠扬扬,似回荡在人心中。时春素来坚韧,可念及家破人亡的往事也不由泪如雨下。贞筠已经有四年没回过家了,每逢佳节,也只有母亲捎来的一封信。她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 月池的眼前也是一阵模糊,这么美的光,多像城市里的霓虹灯啊。她在另一个时空生活的亲人们,过得还好吗?她的母亲,是否也在河边,放着河灯,希望能引她的魂魄回家。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她被困在这里,像一个怪物,处处格格不入,还偏要伪装自己,奢望 能实现自己的一点点价值。她必须为自己的存在找一个锚点,才能不因厌世而自我毁灭。可一旦她的锚被时代的滚滚洪流冲走,她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存着这样的念头,她一路都恍恍惚惚,沉思不语。直到到了家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的呼唤,她才回过神。她回过头,神俊的枣红色御马打了个响鼻,马蹄哒哒地走上来,亲昵地朝她身上蹭了蹭。 月池急急走过去,朱厚照踉跄着从角落里站起来,他双眼红肿,衣衫凌乱,已不知在这里蹲了多久。 月池大惊失色,她上前扶起他:“你一个人来的,可有跟着的人?” 时春耳聪目明,早就看到了在巷口鬼鬼祟祟,又不敢近前的锦衣卫,对月池使了个眼色。月池这才放下心来,刚刚转过头,朱厚照已然像狗熊一样抱着她。他的身子烫得像一个火炉,额角的汗珠全部蹭在了她的颈窝处,又热又痒。他呜咽道:“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才回来,朕都要被气死了!” 月池下意识就要推开他,可是转瞬之间,她想到了自己的锚点,如何让它在这个世代扎得更深,更加稳固,自然是要借助皇权。这又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 时春和她一左一右把朱厚照架了进去,贞筠去叮嘱锦衣卫,让他们回去吩咐宫门守卫管好嘴。 月池煮了一碗蜂蜜牛乳递给他,他抱着碗,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月池问他,他也不说话。月池温言细语道:“你既来找我,必是有话要说,如今又做个闷葫芦样做甚?” 月池心念一动,问道:“是又和太后起争执了?” 这一句似捅了马蜂窝。朱厚照一时暴跳如雷,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前因后果说出来,说到最后,越发激动,开始痛哭出声:“我不想当皇帝了,我想让父皇回来,这里呆不下去了,没人爱我,连我的亲生母亲都不要我……他们都在骗我,都在糊弄我……皇祖母再疼我,她也会死……我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 月池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这大概是每个少年皇帝都会有的烦恼,一方面他们欣喜于手中无上的权力,可另一方面,他们的心智还没成熟到应对权力带来的负面影响 。朱厚照的烦恼犹甚,一来他是独生子,连说话的兄弟姊妹都无,二来张太后作妖的次数太多了,三来王太皇太后再怎么样,也不是他的亲祖母,早年也由于明哲保身,与他接触不多。这就导致,在孝宗皇帝过世之后,根本没有一个亲人能够填补他内心的情感空缺。 这种情况或许等到他大婚后,有了子嗣,就会得到改善。可他现在,可还是难以抵御巨大的孤独感。因此,这个天上掉下的馅饼就落到了她头上。她可以进一步占据他的内心,持续施加影响。对于她这样无背景的人,皇帝的信任和依赖,就是她最大的政治资本。她可以拿着这个,去朝堂上交换更多实在的东西,一步一步打牢根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4 23:56:02~2020-04-07 12:4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笙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顾笙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笙 3个;小我 2个;中岛、甜蜜菠萝、bobo、静影沉璧、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我 36瓶;格林童话~贇yun 26瓶;顾笙、静影沉璧 20瓶;21372500 10瓶;宝宝抱抱、零落做尘、月漓潇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人生所贵在知已 想到此, 她正打算出言劝慰时,朱厚照却霍然抬头道:“会不会,我根本就不是她所生, 我的生母另有其人?” 月池凤眼圆睁,她捂住朱厚照的嘴:“此言太过了。” 朱厚照却喃喃道:“是她做得太过了……她对我与朱厚炜, 当真是天差地别。或许就是因为,朱厚炜是她亲生, 而我不是!” 月池对孝宗皇帝的痴情和人品却深信不疑:“先帝绝不至如此。他生性醇厚, 又岂会让你的生母步上纪太皇太后的后尘。” 朱厚照如遭重击,他当然比月池要更了解他的父亲,此时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紧紧攥着月池的肩膀,眼中晶莹闪动,半晌方道:“那为何……是我的错,是我前世作孽, 所以才会父亲早逝,母亲厌弃?” “当然不是。”月池在迟疑。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今日固然能站在朱厚照一面帮着他指责张太后的不是,可母子之间, 是否真能一刀两断还是未知数。譬如郑庄公因生时难产,被母亲武姜厌弃, 武姜甚至帮助幼子叔段谋夺他的王位。事败之后,郑庄公看似彻底寒心, 发誓不到黄泉, 不再相见。可不到一年他就后悔,掘地三尺,挖出泉水,和武姜于地底相见。 英明果断如郑庄公尚且如此, 更何况是朱厚照。常人即便垂垂老朽,也是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同与爱的。若他们一旦和好,她这个人夹在中间,岂不是两面不是人。既如此,倒不如由她来促成这件事。 月池略一沉吟,道:“不是您的错,也不是太后的错。今日之事,说到底还是昌国公与金夫人之过。” 朱厚照一愣:“他们,为何如此说?” 月池道:“《大戴礼记》有言,少成若天性,习惯之为常。这是说,年少时形成的思想观念,一旦成形就如天性一般,难以扭转。寿宁侯与建昌侯自幼愚钝,行事放荡,不堪大任,昌国公与金夫人不思教子,反而把家庭的重担都压在太后这一女流之辈身上。他们日日耳提面命,不仅要她在未出阁时辛勤劳作,为两个弟弟攒下家私,还向她灌输出嫁后必要补贴娘家的观念。太后生长在这样的环境,将两个 弟弟看得比什么重,也在情理之中了。可这并非是她的本意,只是她一出生时,就被父母当作了兄弟的踏脚石啊。” 这话说来虽没有十分的依据,也有八分了。天下哪有生来的就是扶弟魔的呢?朱厚照也轻易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比起怪自己和怪母亲,他当然更愿意怪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和不亲近的外祖母。 他眼前渐渐有了光亮:“对,你说得对。说不定,又是张家贼心不改送了信,所以母后才举止反常。朕定要重重责罚他们!” 张家如今哪里还能入宫禁一步,只是皇帝的怒火必须要有一个承受者。月池并未辩驳,而是道:“您如此莽撞,只会适得其反。太后非但不会明白您的苦心,反而还会再生怨怼之心。” 朱厚照皱眉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难不成任由他们利用母后辖制于朕?” 月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对着太后着手,而要对准张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1】” 朱厚照心思电转,他目光灼灼盯着月池。月池递给他一块枣泥糕。香甜的枣泥在唇齿间化开,他渐渐冷静下来:“你是说,张歧?” 月池作讶异状:“皇上英明,臣本来是打算让寿宁侯与建昌侯二虎相争。不过,您这么一说,张御史或许是更合适的人选。”才怪,区区一个外戚之家,哪里还值得她如此费心,她从一开始就是想为自己找个盾牌,同时剑指得是所有勋贵子弟。 她继续劝说道:“左右都是娘家人得势,太后想必不会有意见,至于金夫人,为保儿子的性命,她想必会好生安抚太后。这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完美戳中了朱厚照的痒处,他受了那么大的气,就算直接把人宰了,也不能完全平息怒火。唯有如猫捉老鼠似得,慢慢把人玩死,才能让他心里舒坦。朱厚照微微颌首,他又灌了一大口蜂蜜牛乳下肚,最爱的甜食让他越发安定下来:“朕明日就差人去三法司,查查有没有相关的卷宗。” 月池思索片刻:“若您直接派人,动静还是太大了些。倒不如让李梦阳 跑一趟。臣明日也会命拙荆去见朱夫人,与成国公府通好气。” 朱厚照看着她的目光越发赞许:“你想得很是周到,这事就该双管齐下,只对着一方施压,到底不够。” 月池挑挑眉,脸上泪痕还未干,可在耍心眼、下黑手上却仍然丝毫不乱。她去打了盆温水让他净面:“这下,心头痛快多了?” 朱厚照抹了一把脸,把巾帕往水盆里一甩,恨恨道:“只有张家倒了,朕才能真正痛快。” 月池道:“皇上运筹帷幄,些许小事,为时不远矣。您还是放宽心,臣已经让拙荆去嘱托石指挥使,让他把今晚的事给遮掩好。您再用点点心,就早些回宫。” 朱厚照动作一顿,他万没想到,李越居然把这事都帮他提前想好了。点心、牛乳、洗脸巾、应对之策,朱厚照心想,从他进门来,他待自己就无一处疏漏。只有时时把他放在心里的人,做事才会如此体贴周到。他心中感动,拍了拍月池肩膀:“你对朕的忠心,朕都记在心里。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月池心中却警铃大作,这又是一次试探。她沉吟片刻道:“臣当年不会因您是天皇贵胄,而对您事事讨好,如今帮您,自然也不是为了您的赏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养三年狗,也会生出怜爱之心,更何况,您还是个人呐。” 居然拿狗比他,朱厚照怒道:“这么说,在你心里,朕和你的狗差不多了?” 月池心道,其实还不如狗,至少大福待我一片诚心,满心满眼都是我……不过话不能这么说,不然今晚就白折腾了。她含笑道:“自然比狗要重一点。” 朱厚照心念一动,问道:“那比起你的女人呢?” 月池失笑:“您还较上真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朱厚照震惊道:“你把朕当作兄弟?” 月池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虽说僭越了些,可在臣心底,臣一直把您看作小弟弟一样。” 朱厚照心里有点酸,又有点甜,可因为对朱厚炜若有若无的嫉妒,他不想要兄弟,更不想当弟弟。他觉得,他和李越应该比兄弟更亲密才是。他脑中灵光一现:“兄弟不 好,要不,你认朕做义父,朕赐你朱姓。从此,咱们就真是一家人了,就像我和父皇一样!” 月池:“???!!!”这特么是个智障。 朱厚照对月池严词拒绝认他当干爹一事表示非常不理解。直到躺在床上时,他还滔滔不绝说认他当爸爸的好处:“太/祖爷就收了很多义子,许多死后还能配享太庙。你认朕做了义父,朕也能名正言顺地让你配享太庙啊。” 月池的回应是把被子盖在他头上。朱厚照掀开被子:“难不成,给朕当儿子还委屈你了。多少人想要这个机会,都求而不得。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月池坐在床畔和善地看着他:“我比您还大三岁呢。” 朱厚照霍然起身:“父子缘分乃是天定,怎能看年纪呢?” 月池不想和这厮胡搅蛮缠,她摆摆手道:“您既然死活不愿回去,那就早些歇息。臣先告退了。” 朱厚照抓住她:“你们家不就两张床吗,难不成……你现在还有精力去双飞?” 他的视线流转在她的下身,月池只觉额上青筋直跳:“没有的事。你少看些杂书!” “那既然没有,咱们俩一起睡。”朱厚照往旁边挪了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月池:“……” 幸好她早有准备,她拖过一张竹制的罗汉床过来:“我们家现下有三张床了。” 月池语罢就吹熄了油灯。朱厚照不满地瘪了瘪嘴,他在床上同烙饼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乖儿子,给爹讲个故事。” 月池长叹一声,幽幽道:“从前有一只小豚精,特别喜欢认人当干儿子占便宜,觉得天下略有名气的,都是他的儿子。有人为了调侃他,故意问他,朱天麟将军是你什么人?小豚精一听是个将军,即刻就拍拍胸脯道,是我的义子。那人哈哈大笑,你既是他的爹,那就是大瘟神了,失敬失敬啊。” 朱厚照在床上霍然起身:“为什么是朱天麟的爹,就是瘟神?” 月池道:“因为朱天麟是民间信奉的西方行瘟使者啊,小豚精。”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昨天卡文了,honey们,明天再来一更,作为补偿。 感谢在2020-04-07 12:44:59~2020-04-10 10:1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笙、喵点点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笔下明珠无人买、沉舟 10瓶;甜蜜菠萝、奥力娃、Cloud 5瓶;44096682、Nymph.. 3瓶;零落做尘、豆芽炒肉真好吃、宝宝抱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知心人至话投机 月池话音刚落, 就听见剧烈的响动。她偏过头去,一个黑影朝她扑了过来。他居然下床跑过来了!月池一惊,急急起身, 额上就挨了一记暴栗。她捂住头,惊呼出声。朱厚照听见她的叫声, 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他按着她笑道:“叫你成日里拐着弯来骂人!” 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已然一扫先前的郁气, 端得是生龙活虎。月池却吓得不轻。她已经十八岁了, 虽然平时裹着几层衣服遮掩身体特征,可若是亲密接触,谁知会不会泄露天机。她忙讨饶道:“皇上恕罪,是我错了。今日说话太久了,臣有些头疼,要不, 还是早些歇了。” 朱厚照动作一顿,他借着月光,摸上了她光洁的额头,只觉触手滑腻温软, 心中不由砰砰直跳,声音也不由放软了几个度, 一出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是不是朕敲疼你了?” 月池只觉骨子发寒,他这是什么口气?她心一沉, 故意大笑道:“您这话说得, 太肉麻了。我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朱厚照本就有些羞赧,又被她直接戳破,更觉又羞又恼,当即想再给她几下, 又顾及她的身体,最后只能放狠话:“哼,等你身子大好了,朕一定好好揍你一顿!” 月池用被子盖住头,道:“那臣就等着了。”可惜这残破之躯体,估计是没有那一天了…… 这么一想,又有些伤感,她正思索间,被子忽被往下扯了扯。她一惊,就看到他正站在床尾,熟练地将被子掖到她的脚下。他念叨道:“也不怕寒从脚入。”他绕着床走了一圈,把她裹得密不透风,就像在蚕茧里似得。裹好之后,他又伤感道:“以前父皇也是这么对朕的……” 月池正待劝慰他几句,就见他伸了个懒腰道:“朕一定会是个好父亲。你真的不考虑当朕的长子吗?” 月池翻了个白眼,就不该把多余的同情心浪费在傻子身上。这一觉,两人都睡得不错。醒来之后,朱厚照更是去集市上好生溜达了一圈,才悠哉游哉地回宫。两人都沉浸在难得的闲适之中,浑然不知一场大的风暴将至。 以往,朱厚照整治宫内宦官与各省镇守,乃至改革科举殿 试制度,皆是手到擒来,并未受到太多阻力。这让这位少年帝王渐渐丧失了警惕心,甚至在心底暗暗觉得,以前文官胆敢放肆,都是他父亲孝宗皇帝脾气太好的缘故,轮到他来,重刑之下,还有谁敢多生事端。是以,他竟然在李越提出改革言官制度的同时,又对翰林院下手。 可他没料到的是,先前文官龟缩不动,是因为宦官与文官的势力实际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宦官受压制,即便没有明显让渡权力,可也间接有利于文官。士大夫们又不是傻子,于己有利当然要大加支持。少接触他的大臣,甚至也如先前的谢丕一样,以为他实质是亲近文臣呢。谁知广寒殿那一出好戏,把大家的自作多情都抽得是一点儿不剩。 再加上,如今无论是言官改革,还是翰林院下放,都真真切切触及到了文臣的蛋糕,这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朱厚照不是没预料到这点,但他以为自己所为并不过分,譬如言官改革,虽约束他们的权力,可也给了他们好处。至于翰林院下放,大家都是进士,观政进士去得,庶吉士为何去不得。月池也是如此想来,否则她不会胆大到直接在答卷下写下自己的想法。可他们都没意识到的是,这些频出的新奇的想法,已经暴露了新任皇帝极端不安分的内心。指望这样的人垂拱而天下治已是万万不能了,那么至少要在他羽翼未丰,威望不足时,让他消停些。否则,等到他长大成人,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大家既有这样的想法,首先自是要获得文官领袖李东阳的支持。可令众人瞋目结舌的是,李东阳竟然对朱厚照的不当之举表现得十分轻忽。似乎在他眼中,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对于吏部主事孙磐的义愤填膺,他甚至道:“万岁并未年少无知,只要拿出合适的章程,他必会虚心纳谏,大家实在不必如此。” 这样的答复当然不能让六科廊和都察院诸御史满意。于是,他们又去找两个次辅。这恰与刘健一拍即合。于是,众人聚集在刘健的家中,共商大计。 文人说话,素来七拐八绕。孙磐明明是对李东阳的不作为深感不满,却不直言,而是朗声颂起了《诗经》中的名篇:“麟 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他声音哀婉,将一首明明是赞颂周公旦美德的诗歌,唱得如丧曲一般。刘健闻言道:“坚白这是何意?”坚白是孙磐的字。 孙磐拭泪道:“念及周公之仁厚,而惜今无周公矣。” 周公旦是儒家歌颂的人物,其功绩在《尚书》中有明确的记载:“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孙磐在此提及周公,意指的其实是周公辅佐成王之事。在儒家思想,在君主年幼时,就应有熟知礼仪的人帮助君主处理国家大事。而“今无周公”就是在暗讽李东阳,身在其位却不谋其事。可这么一讽,也把刘健带了进去。 刘健面上也有些挂不住,辩解道:“我等已然上奏,只是皇上一意孤行……” 给事中刘文瑞道:“我等明白您的难处,只是,不能任由皇上继续胡作非为啊。” 给事中叶相道:“不如,我等联名上奏,劝皇上收回成命。大家齐齐反对,皇上总会顾忌一二。” 众人听了纷纷称是,还请刘健领衔。这是惯例,若大臣联名上奏,需由位尊者主持。刘健顾及李东阳,一时略有迟疑。 监察御史张士隆道:“希贤公不是胆怯之人,可是还有旁的顾忌?” 刘健微微颌首:“若撂下元辅与于乔公,到底不美,不若再去劝说一二。若得他们联名,岂非更佳?” 翰林修撰康海闻言微笑摇头:“希贤公,恕某无礼,某以为,与其去寻这二位老先生,还不如先同五军都督府通好气,毕竟宦官监军,翰林入卫所,也有他们的事啊。” 刘健面皮一紧,这是要拉帮手的意思。这可超乎他的预料了。文官联名上奏尚属常事,可文武一起开口,难免有威逼之嫌。想到朱厚照的脾气,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可若现在说不干,又显得他为人胆怯。刘健灵机一动,他道:“既如此,诸位不若先起草一份奏疏。届时面见五军都督,也好传达我们的意思。” 众人纷纷称是。这一下就出乱子了,难怪人家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言语争执就 要耗费不少功夫。一些科道官员表示,他们既希望自己把握升迁权,又要享受更加优厚的待遇,还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奏事权。另一些御史和给事中觉得这太想当然了,就算皇上肯同意,其他同僚也不是傻子,倒不如小退一步,就让吏部和礼部对他们的风闻奏事进行勘核,但行政参与权是一步不肯让。还有一部分觉得为何要对祖制变来变去,一个十五岁的皇帝,十八岁的臣子,能想出什么好策来,维持原样最好。 光是言官中就分成了三波,在刘健家的大厅里吵得是不可开交。翰林院官员反被挤到一边,他们只能抓住刘健,苦口婆心地说,翰林院为国储相,天上半仙的地位不容玷污,不可如此轻易“被贬下凡”。至于吏科主事等人,则极力把翰林院的人挤开,他们大声嚷嚷,要召回九边镇守太监,认为他们留在边塞纯属是添乱。 几番推攘,把一个文质彬彬的阁老,闹得是发髻凌乱,一个头两个大,幸好他年事已高,还能够装病,这才逃脱出来。这时饶是刘健,也觉惹上麻烦了。他在家中思前想后,不好意思去找李东阳,便去找了谢迁。待到吞吞吐吐说完前因后果后,谢迁就叹道:“希贤,你糊涂啊。科道改革之事,张岐上奏之后,圣上即刻就于华盖殿召见我等,询问意见。你那时明明表态,说你赞同前两策,如今忽而反口,岂不是首鼠两端?” 刘健也很委屈:“于乔误会了,不谷还以为他们希望商议翰林院下放和九边镇守之事,谁知一开口,就变成了这样。” 谢迁道:“到底是私心作祟。依我看,言官的确是太缺管束,倒不如依从前策。这群人一盘散沙,想也闹不出大事。倒是翰林与中官之事,确是事关国本。” 刘健连连称是。他道:“康海建议某与五军都督府通气,某以为,这是否太过了。” 谢迁却灵机一动:“若我们一道上奏,的确是太过,可若只是他们自己去,那不就恰当好处了吗?兴许还要加上太监。” 这倒说得是,让太监和武官们也同皇上唱唱反调,省得他成日真以为那些竖宦和武夫确与他一条心了。刘健抚髯而笑:“不愧是于乔公,果然高明。 ” 谢迁也点头微笑,不过他心里想得却是,军队里一团糟粕,庶吉士们又是年轻气盛,若真下去把什么脏得臭得都翻出来,着急上火的又岂止是武将,还有不少勋贵只怕也要夜不能寐。因此,不劳他们开口,那群人自己只怕就会坚决反对,这一来恰好显得他们气弱,皇上也会越发警惕。那时,就是他的儿子谢丕和弟弟谢迪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说好的补偿。看到小伙伴的意见,觉得很有道理,又把111章重新修改了一遍,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瞅瞅哟。感谢在2020-04-10 10:14:35~2020-04-11 23:5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悠悠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山雪 月下长相忆、!!!、甜蜜菠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言 30瓶;松香油 10瓶;叽里咕噜小鬼 3瓶;零落做尘 2瓶;兮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7、生事事生何日了 不过, 谢阁老这次可料错了,武将和勋贵比他想象得要稳得住得多。毕竟正德皇帝的父皇、爷爷在位时,虽时不时也闹出了动静, 可最后还不是没伤筋动骨不是。更何况,当今天子冲龄践祚。 昔日他不愿读书、舞枪弄棒, 找了武师傅又半途而废,私闯宫门闹得满城风雨的种种光荣事迹方过去不久, 对于与他接触较少的武将和勋贵来说, 这活脱脱就是个顽童,八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闹不出什么大风浪。是以,他们照常度日,压根就没怎么注意。不过,这种想法在针对言官群体的政策出台后, 发生了改变。 这一番连消带打,不管某些科道官和主事怎么骂骂咧咧,以头抢地,监察权的确脱离了行政权的掌控, 直属于皇帝本人。众人一方面感叹首辅李东阳高风亮节的同时,也对朱厚照刮目相看。言官改革政策的雏形出自李越的会试答卷。可这样的东西显然不是一个黄口小儿能写出来的, 八成是皇上早有想法,故而命臣下苦思, 借殿试这样一个举国关注的场合, 把它展现出来,付诸实施。若是这般想来,皇上让翰林院下放,莫不是也有心对军队动手? 这时, 武将勋贵集团虽然心有所动,但也不是很害怕。勋贵是仗着自家的爵位,武官是仗着法不责众。最心惊胆战的竟然是太监,以司礼监和刘瑾为首的诸位大铛,立刻停止了往日吃空饷和私役军士的行为。这纯属是被朱厚照先前的杀伐果断吓破了胆,不敢再妄为。可这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是皇帝要整顿军队的铁证! 就在他们暗自惶恐时,一桩惊天之案又震动了京城。京城里的一个卜卦者曹祖竟然跑到大理寺实名举报说,他的儿子曹鼎是建昌伯张延龄的家奴,他们主仆密谋造反!常言说十恶不赦,意指十种大罪,即便遇到大赦天下的机会,也不能得到宽宥。而这十恶中第一条就是谋反。如查明属实,这当是诛灭九族的罪过。 当即,朱厚照就下令把张延龄下狱。这可算是破天荒的事,寿宁侯、建昌伯仗着皇帝姐夫横行霸道了半辈子,每每被弹劾都能安然无恙,可就在亲外甥登基还不到 一年的时间,就真真切切去蹲了牢房。一时草野中的百姓,庙堂中的大臣们,个个额手称庆。而亲自促成这件事的李梦阳,更是天天喜笑颜开,连饭都比平日多吃了两碗。 金夫人在伤心欲绝之下,也顾不得朱厚照给他们带来的心理阴影了,急急冲进宫,对着张太后就是嚎啕大哭,立逼大女儿去找外孙救儿子出来。而张太后心知肚明这是朱厚照的报复。对于一个扶弟魔来说,因自己而害了弟弟,比杀了她还难受。 两个女人来到乾清宫中哭哭啼啼,以死相逼,把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发挥得是淋漓尽致。朱厚照心下不屑之余,面上却是一派和煦。他温言劝慰道:“母后和外祖母何至如此。朕心中明白,这纯属是诬告,舅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会去铤而走险。朕当然会还他一个清白,只是流程还是要走的,否则就这般放人,到底是坏了国家的法度。” 张太后泪眼婆娑道:“法度?哀家才不管什么法度。照儿,那可是你的亲娘舅啊,你就真一点情面都不讲?” 朱厚照立时变了颜色:“朕若真不讲情面,早就将张家所有人全部羁押了。如今命三法司会审,就已是朕最大的仁慈了。张岐堂叔为都察院堂官,在其中担任主审,这下,你们该放心了?” 张岐为主审?!金夫人与张太后面面相觑。金夫人忙擦干眼泪道:“臣妇就知道,万岁是个重情义之人。您舅舅的生死可都靠您了啊。” 朱厚照微微颌首:“您放心,只要都察院那边一切妥当,朕这边,也是一切好说。” 金夫人彻底放下心来,勉强与女儿外孙寒暄几句之后,就急急出宫,直奔张岐家中。孰不知,张岐现下心中也如油煎一般。他再三询问儿子张奕:“你再仔细想想,李越真就只告诉你这么多了吗?” 张奕的胖脸都皱成一团,他已然复述过多次,此刻早已是口干舌燥,可又不敢有怨言,只得再复述一次道:“千真万确啊,爹。孩儿听您的话去见阿越。阿越只说,不必担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又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 再说了,还说您一听就明白,就让我回来了。” 张奕之母王氏恨恨道:“这小畜生,一定是在记恨我们当年散布他和万岁的风流韵事之事,所以现下才见死不救,拿这些歪诗来搪塞。” 张奕无奈道:“娘!我都说了,阿越不是那种人,皇上太可怕了,阿越又不傻,怎么会找他……” 王夫人揪住他的耳朵骂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傻儿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张奕疼得嗷嗷直叫,张岐烦不胜烦,斥道:“行了!无知妇人,奕儿心思清正,虽少了些机心,可也憨人有憨福。不似你,心术不正,跟着那一房胡作非为,险些惹来大乱子。怎么,你是女戒还没抄够,还想再被下一次面子?” 王夫人想到当年王太皇太后赏下来的书就觉头皮发麻,她蹙眉道:“他们仗着太后娘娘,妾身又是个晚辈,实在不敢不从啊。” 这倒是实话,张岐想到这些年吃过的苦头,也觉万分不耐。他自觉靠自己的才华,未必不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外戚这个身份只带给他们家一星半点的好处,却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掣肘与麻烦。他本以为要这样熬下去直到断气那天,可没想到,皇上居然给了他一条新出路。 祸福相倚之说是在暗示他们家,处置张延龄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坏事,至于后一句就更加明显,张延龄是沉舟,他们家就是新帆,张延龄是病树,他们家就是新木啊。张岐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意思,万岁在做太子时就对外家不满,现下出了这桩丑事,更觉其丢尽了皇家的颜面。可碍于太后的情面,他不能对外家赶尽杀绝,索性想来一个新旧更替,让他们这一房顶替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的地位。说不定还有爵位! 爵位在本朝可是硬通货,世代相袭又不降等。有了一个爵位,那是子子孙孙都有保障。特别他的长子张奕,又是如此的“天真烂漫”,以后即便高中进了官场,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反而自在。 张岐的心一时狂跳不已。可他到底不是利欲熏心之人,他转念又想到了坏处。他若是严办此案,一来彻底得罪了太后和其他族人,二来即便有大义灭亲之赞 ,只怕也有冷血无情之谤。 皇上啊皇上,这真是让人进退两难呐。他正踌躇间,就听下人来报,金夫人上门了! 张岐暗叹一声,消息可真是灵通。他只得迎了出去。金夫人对这个侄儿,可没有对朱厚照那么客气。她一上来,就历数她对张岐的深恩厚德:“说句实在话,若不是老身生了个好女儿,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块地方做牛做马呢,又岂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还有奕儿,若不是沾我们的光,只怕连紫禁城的门槛都摸不着。乖侄儿,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明不明白?” 这话说得,一上来就把人家自己的努力一笔勾销。张岐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强笑道:“堂祖母说得是,太后娘娘和您的恩德,侄儿未有一日敢忘记。” 金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那现下就是你知恩图报的时候了。尽快把你的两个兄弟放出来。娘娘是不会亏待你们一家的。” 张岐面露为难之色:“侄儿定会尽力转圜,只是,这是三法司会审,侄儿只是主审之一,也无法全然做主。” 金夫人大字不识一个,哪里听得懂这些,她以为张岐是故意推脱:“你这是什么话,皇上让你来审这案子,不是摆明让你把他的亲舅舅弄出来吗?你这么吞吞吐吐,是不是有什么坏心呐!”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被朱厚照激起了野心的张岐。他冷下脸来:“侄儿只有公心、正心,若要坏心,您得去问自己的儿子要。” 金夫人被堵得直翻白眼,张岐口不择言,也有些后悔,正待描补一二时,金夫人就开始破口大骂。双方这下真是撕破了脸。金夫人扬长而去之后,王夫人担忧地看向丈夫:“老爷,您、您怎么这么冲动啊,这下惹恼了堂伯母,可该如何是好。” 张岐梗着脖子道:“惹恼就惹恼了,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 不过话虽这么说,可真到了升堂时,他还是有三分怯意。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成国公府的一场赏菊宴。这场宴会邀请了京城所有四品及以上堂官家的女眷,独独漏下了他家。这意味着,他们家因为张延龄,开始被上流社会所排斥。他的儿子还没有娶亲,女儿还没有嫁人,绝对不能再 这么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补好了,大家晚安哟~突然发现已经是四十万字了,为了答谢读者朋友们的支持,前三十个留言的小伙伴有红包掉落噢。 感谢在2020-04-11 23:54:47~2020-04-13 23:4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蘑菇头 2个;artemisake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rtemisake、顾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静客、artemisake、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龙麻麻 20瓶;蘑菇头、我是一个小可爱、artemisake、airemi.deng 10瓶;陌上人如玉 5瓶;奥力娃 4瓶;咸鱼不想上网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8、害人人害几时休 张岐就此下定决心, 他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既然动了真格,右都御史戴珊与刑部尚书闵珪皆是一时之名臣,岂会拉后腿。如狼似虎的差役即刻冲进张家, 将所有可能有关系的人员一一拉到大堂审问。 拔出萝卜还会带泥,更何况是一个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的外戚之家。老爷们就算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也不是独来独往, 总有一两个一起的, 第一个牵扯出来的是已故孝肃周皇后的弟弟长宁伯周彧。张周两家为抢占庄田,两家的家奴居然在大街上持械斗殴,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从抵赖。同时,张家人还伙同定国公徐光祚之子、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的家人一起作威作福。他们招纳无赖、敲诈勒索,甚至还调戏民女、强逼民男, 恶行恶迹根本数不清。 张氏族人素来养尊处优,又因出身不高,没什么胆气,拉到公堂之上, 连刑都不必怎么用,就把这一桩桩, 一件件的污糟事全部吐了出来。这时,张岐发热的脑子才冷静下来, 他终于感到害怕了。本以为只是他们家的事, 谁知道会扯出这么多人来,若是真依前策,那他不是与所有勋贵为敌?可按他的同事戴珊和刑部、大理寺的意见,他们还要把张家招出来的所有人都传到大堂来对质, 如果罪名属实,就要秉公查办。 这还得了,这几家的男丁就打算去堵乾清宫,女眷早就一身大妆准备往仁寿宫行走。朱厚照对此早有准备,直接吩咐宫门守卫,不要随便放这些阿猫阿狗进来扰了宫中清静。这下,勋贵之家个个胆寒不已,钱币珍宝如流水一般送进朱厚照身边第一大太监刘瑾的府中,希望能托他从中转圜。而这钱在刘公公手里还没放热,就进了朱厚照的私库。如此,宫内宫外都是一片欢腾。 文官本也对此是乐见其成,他们早已对这些不遵法度的巨室之家弹劾多次,如今皇上终于有了要处置的意思,于国于民都是大有裨益。内阁首辅李东阳甚至愉快地在家小酌。清香扑鼻的桂花酒缓缓入喉,再配上一碟软炸桂花糕,人间至乐,莫过于此。可就在他乐呵呵之际,却见朱夫人面色沉沉地归来。 朱夫人更衣完毕,坐在丈夫身旁欲言又止。李东阳何许人,立时就猜了出来:“夫人可是回了国公府中?” 朱夫人点点头,李东阳微微皱眉:“难不成,岳家也有举止失当之人同建昌伯有牵连?” 朱夫人连连摆手:“怎么会。若真有牵扯,母亲又岂会从你我之请举办赏花宴。” 这倒是,李东阳又疑惑道:“那夫人,这忧心忡忡,所为何故?” 朱夫人抿了抿丰润的嘴唇,道:“老爷,因先帝恩典,张氏族人有不少也身有军职。如此大张旗鼓刨根问底,已然涉及到了军队的阴私。”而朱夫人的兄长,现任的成国公朱辅就在京中,掌管左中二都督府,并且提督三大营操练。 火已经烧得太旺了,烧了外戚还在大家预料之中,可烧到军队,就不得不让人大跌眼镜了。李东阳瞳孔一缩,他慢慢起身,在庭院中来回踱步。 朱夫人既开了口,再说下去也容易多了:“兄长的品行,您也是知道的。他虽然不似您这般,刚直不阿,可也有忠君报国之心,在任上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只是,军队中积弊已久,又牵扯众多,他有时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万岁真的有心要大动干戈,他担心自己会以失职之罪被论处,所以这才托妾身来向您请教,朝堂上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怎么个打算?他是内阁首辅,可也不会掐算,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李东阳心一沉,先宽慰夫人几句,随后就急急出门去内阁,召来了戴珊和闵珪。 这两人都已到了从心所欲之年,发须皆已斑白,颤颤巍巍地结伴而来。都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了,李东阳邀请他们坐下,就直奔主题。 他温言细语道:“今邀二位过来,是为建昌伯之事。如今的事态,是否过于重大了?” 戴珊呵呵一笑:“元辅说笑了,事态一向如此,只是往日,大家都装聋作哑,直到今日,方装不下去罢了。” 李东阳一愣,他斟酌语言道:“二位为国刮骨疗毒之心,我感佩万分。只是,治大国者若烹小鲜,必须慎之又慎。特别是圣上刚刚登基,年岁尚小,若闹得太大,恐难以收场,更有可能危及二位自身。以我之 愚见,惩治勋贵,已然足够,旁的还需徐徐图之。” 这是在劝他们,不要把摊子摊得太大,同时对付军队和勋贵,很有可能吃不消,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说不定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反噬自己。这话说得在理,可闵珪与戴珊却没听进去。 闵珪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道:“元辅,万岁是春秋正盛,可我们却已是日薄西山。我们俩素来孱弱,远不如您硬朗,不知何时就会撒手归西。既如此,生死又有何惧呢?” 戴珊跟着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先帝固然英明,可到底心太软。勋贵子弟多有逾矩,他却不加惩处,以致他们越发放肆,已为毒瘤。当今虽年幼,却杀伐果断,又因太后之过,起雷霆之怒。如不趁此机会,一网打尽,更待何时。如若大事能成,即便立取了我二人性命去,也无怨无悔。” 李东阳一愣,他继续劝道:“您二位固然不畏死,可我们到底势单力薄……” 闵珪笑道:“元辅放心,时雍也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时雍是刘大夏的字。 李东阳皱眉道:“时雍久理兵事,难道也不知水之深浅吗?” 戴珊道:“我等正因深受先帝的恩典,故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戴珊浑浊的眼中涌现泪花,他叹道:“先帝临去那年,还与乾清宫召见我与时雍,垂询政务。我等告退之时,先帝竟然私下赠我们白银,还叮嘱我们,勿要泄露,唯恐旁人心生嫉恨……” 闵珪也跟着叹息,两人一时泪水涟涟。闵珪吸了吸鼻子道:“先帝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新旧交替,本是大变之机,万岁既有心思,我们就该引他走上正道。唯有如此,方是为臣的本分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东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了。明朝为削弱相权,即便是内阁首辅,也不能直接下达行政命令。到头来,他只能让他们回去,思来想去,又去见朱厚照。 朱厚照此时刚刚应付完哭哭啼啼的张太后,正烦不胜烦之际,李东阳就到了。他一来,居然还是提那桩破事。朱厚照还以为他是来劝自己秉公执法的,当即道:“李先生放心,朕绝不会因私情而废公法。 涉案之人,无论是谁,只要有真凭实据,朕必会处置。” 这恰戳中了李东阳所担忧之处,他忙道:“万岁且慢,臣斗胆请教万岁,近日突然惩处建昌伯,意欲何为?” 朱厚照一惊,万不想他会这么问,他眼珠子一转,敷衍道:“自然是觉得他们做得太过,丢尽朕的颜面,所以要好好惩罚。” 李东阳道:“老臣先时也以为是如此,故而顺您之意,激了激张岐。本以为最后您只会小惩大戒,谁知,最后的结果竟然大大出乎老臣的意料。如没有您的授意,张岐万不敢如此。老臣斗胆请教万岁,您是只想对勋贵敲打一二,还是打算连根拔起,是只剑指勋贵,还是想肃清京营?” 朱厚照听得越发心惊肉跳,他想搪塞过去:“李先生这是什么话,朕怎么听不明白?朕只是想出出气而已。” 这戏就太假了不是,你可是在十岁时就有兵不血刃打掉一个尚书和一个侍郎的“丰功伟绩”啊。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又询问再三,朱厚照始终不肯明言,终于把李先生惹急了。 他掀袍跪在地上,先缅怀了一番先帝:“先帝为皇太子时,老臣便在东宫侍讲学士,侍奉先帝读书。先帝幼时便仁心仁闻,素来待臣亲厚,及继位后,更是不以臣卑鄙,委已重任。臣心中万分感激,愿效犬马之劳。有道是长剑许烈士,寸心报知己。死者岂必知,我心元不死。平生让国心,耿耿方在此。【1】” 这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说到动情处,李东阳也滚下泪来:“可惜天妒英才,先帝英年早逝,老臣苟活于世的唯一之愿,就是遵照先帝的嘱托,好生辅佐圣上。臣虽然鲁钝,可忠君之心,天地可鉴,扪心自问,未曾有一事对不住万岁。万岁何以对臣如此戒备,连一句实言都不肯相告?” 朱厚照眼看他白发苍苍的模样,也觉心酸,仔细回想,李先生的确待他不错。可惜,他的位置太高了,他不能事事同他掏心掏肺,不过泄露一星半点,还是可以的。 想罢,他亲自扶起李东阳道:“先生言重了。勋贵外戚依仗权势妄为也非一日两日之事。朕也是小惩大戒,以免他们无法无天。” 李东阳长叹一声:“ 可如今,局势只怕已不在您的掌握之中了。” 他先将牵扯出长宁伯等人的事说了出来,道:“若只是如此,倒也无碍。可三法司颇有刨根问底之意,想对京营之弊出手。这可不是小事了。一来万岁初登大宝,仅有名分之尊,却无功绩傍身,一旦众人群起上奏,您当如何是好。二来秋季边军和京军的轮换之日已近,万一军中将官心生不满,趁机哗变,岂非是多生事端。三来兵事千丝万缕,又岂是一朝一夕能理清的,与其匆匆而为,不如思虑周全后,再慢慢施行。” 听到涉及军队时,朱厚照就是眉头一紧,待听到将官哗变时,他就更是担忧了。他在殿中踱步几圈道:“多谢先生教朕,险些惹出大事来。朕现下就叫三法司过来问话。” 李东阳欣慰地点点头,两人正说话间,忽有太监来报,居然又有人到大理寺去告状去了! 即便在现代社会,民告官都是罕见,更何况是在此世。寻常百姓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敢开罪,怎敢去找皇亲国戚的麻烦。李东阳下意识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忙不迭地撇清关系:“不是朕!” 这还真不是他,实际上,月池:“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补好了,大家晚安哟。 【1】李东阳《挂剑曲》 感谢在2020-04-13 23:46:34~2020-04-16 23:5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4个;岛田大嫂 2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猫不吃鱼、豆芽炒肉真好吃、顾笙、!!! 10瓶;陌上人如玉、L、clock17z 5瓶;纪粹希 4瓶;咸鱼不想上网课 3瓶;兮疋 2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9、冤家宜解不宜结 张家的落马, 也只有过于单纯之人才会归功于张岐的“大义灭亲”。心明眼亮之人早就猜到了背后是皇帝的意思。只是,他们也无法确认,朱厚照到底是一时之气, 还是深谋远虑。本就插了手的李东阳能够去问皇帝本人,其他人就只敢四处打听, 旁敲侧击。月池被认为是重要的消息源头。可已经是皇帝身边红人的她,自然不能像以往一样, 来者不拒。可不找一个好的借口就直接拒绝大部分人, 又显得自高自大,不近人情。 月池略一斟酌,干脆趁这个时机,换一处宅院。官场交际繁多,她若是来一个人就亲自招待,的确有些离经叛道, 更何况朱厚照一直说要赐她几个宫女,与其等他弄人进来,还是她自己雇佣几个家政人员把位置填满。可由于自己的特殊性别,一群人挤在一个小屋檐下迟早会出问题, 换一处两进的宅子就显得很有必要。前院是正堂和偏房,来客与仆从活动范围都在前头, 她和贞筠、时春住在后院,也可以防止窃听。 至于买房子的银两, 这些年朱厚照的赏赐加上谷大用等人的贿赂也差不多了。在古代买房必须要经过房产中介, 古称牙人。这是因为政府要对这一交易征收契税,约莫是交易额的百分之四。如果不交契税,政府就不会契书上盖上公章,办理房产过户。月池托唐胄介绍了一个能干的牙人, 略略多给了些银两,就开始了看房之路。 时隔四年,唐胄早已不是在吕公祠前相遇时黑瘦的模样,他两颊丰满,面带红晕,穿着一身黛蓝色的茧子绸直裰,足蹬一双厚底鞋。弘治十五年时他就高中了进士,得以入翰林院进修。想到他在文华殿,偶然碰见朱厚照的表情,月池都忍不住发笑。 唐胄疑惑地看向她,月池忍笑道:“唐兄,你当年在文华殿碰到皇上时,怎么没叫他一声杨公子呢?” 唐胄见她又翻旧账,不由扶额:“皇上当时穿着赤袍,身上还有金织蟠龙的纹饰,我又不瞎,只是、只是由于惊吓过度一时说不出话而已。这也怪不得我啊,谁会想到,当今太子会跑到吕公祠前去祈梦呢。” 月池摇摇头:“说错 了,皇上当时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才,结果一下就遇到了唐兄,真乃缘也,运也。” 唐胄感叹道:“万岁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可惜,我才智鲁钝,恐难报君恩于万一。” 唐胄如今已从翰林院散馆,被授户部主事一职。这也是朱厚照特意安排的,毕竟内宫改革后,二十四监的所有预算和决算都要经过户部勘合。朱厚照自然要在户部里插上自己的人,一方面唐胄的人品信得过,可以有效遏制中官贪污腐败,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一些无聊的蠢蛋成日对他的花费指手画脚。可唐胄苦读诗书多年,当然不想一辈子给皇帝当个查账的先生。他有心做出一番成绩来,谋得升迁。可大明朝的财政情况,简直是一锅粥,他如今也只是一个官场菜鸟,一时真如狗咬刺猬,不知何处下口,因而他也为此有些沮丧。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集腋成裘,积沙成塔。即便一时立不了大功,从细处着手也很不错。毕竟朝廷的情况,唐兄也知晓,能省一点是一点。也不必太辛苦了,劳逸结合,反而能事半功倍。” 唐胄点点头,转忧为喜:“所以趁闲暇时分,就来帮贤弟挑挑住所。我去年才置下的院子,不亲历一遭,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 有唐胄这个熟手带着,很快月池就在永祥胡同挑好了一处三进的院落,接着就雇了一辆马车,让贞筠和时春也来看看。贞筠拎着裙摆,在月池的搀扶下,踏着脚凳下来。时春直接就从马车上蹦下来。俩人四处打量环境,只见青砖灰瓦、金柱大门,旁边还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银杏树,此时叶片金黄,飘摇而下,如同翩跹的蝴蝶。两人一见就喜欢上了三分。月池笑道:“走,进去再看看。” 里间就比较寻常了,就是标准四合院的样子,不过胜在采光明亮,齐整空旷,留给两位女主人发挥的空间比较大。贞筠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要养什么花,时春则在计划哪里可以摆一块兵器架子。月池于是雇了八个零工来帮她们整理,足足花了快半个月才全部拾掇好。靠打零工糊口的都是贫苦人家出身,贞筠眼见他们身上的补丁,还额外给了一份赏钱,喜得这些人牙不见眼, 甚至有胆子大的毛遂自荐,想留在此地长期工作。贞筠拿不定主意去问月池,月池却全部回绝了。她打算先定三桌席面把暖房一事支应过去,再慢慢招一两个更可信之人。 到了正式搬家那天,月池依照旧俗,延请了同事与左邻右舍。谢丕也应邀而来,一入院门,就是影壁,其上有玉兰、牡丹和桂花的浮雕,寓意玉堂富贵。绕过影壁就是正院。谢丕只觉眼前一亮,寻常人家都是摆上石榴盆景,再植上几株海棠花,再来几个大缸,以养金鱼赏玩。李越家却在院落四周都移植来了重阳木,叶片火红,十分鲜艳明丽,虽都是小树,却已然看出了日后亭亭如盖的风姿,如今一眼望去,也如红云环绕一般。重阳木下则是矮小的植株,谢丕一时也认不出是何种。 顾鼎臣见状笑道:“是蔷薇,等它长大之时,可请花匠来做成花墙,届时红红白白,一定耀人心目。春夏有蔷薇,秋冬有红枫,李越真是有巧思。” 谢丕略一想象,也微微颌首。众人聚集在正堂,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才纷纷告辞。月池关上院门,正准备唤人来打扫时,又听到了敲门声。她还以为是有人落下了东西,谁知推门一瞧,却是谢丕。 两人坐到书房之中,一人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山楂茶。袅袅升起的白雾中,一时相对无言。月池率先打破气氛,她和煦道:“还未多谢谢兄的大礼。谢兄真是破费了。”谢丕竟送了她一只哥窑的胆瓶,月白色的冰裂纹细腻晶莹,触手如拥美玉。 谢丕道:“区区薄礼,为酬谢李贤弟救命之恩。” 月池略一挑眉:“谢兄这是哪里话。” 谢丕只觉尴尬得脚趾头都在鞋底摩擦:“你又何必装傻,不如都爽快些,打开天窗说亮话。” 月池微微颌首:“那谢兄先请。” 谢丕一愣,随即失笑:“那好,那我就直说了。以你之见,广寒殿之事过后,圣上可还会重用于我?” 月池也没想到,他竟然敞亮到了这个地步。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谢丕心下一沉,不过因为亲爹已经给他打了个底,他还能端得住。他又问道:“李贤弟可有法子助我?” 月池微笑:“办法自然是有 的,只是……” 谢丕闻弦歌而知雅意:“日后李贤弟若有难处,愚兄也必鼎力相助。” 要得就是这句话,关系社会中人脉就是最大的资源。特别是官场中,多个朋友也就多条生路。月池道:“我可以在圣上面前为谢兄转圜,但是空口无凭,谢兄也得为圣上做出些实绩来,才能让万岁看到你的忠心。” 谢丕点头称是,他想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口道:“要不我主动请缨去参与《孝宗实录》的编纂?” 这是惯常的思路逻辑,譬如内阁首辅李东阳也是靠编纂《英宗实录》才得以晋升。月池摇摇头:“时间耗费太久了,参与实录编纂的大员何其多,你难道要和他们去争功不成?” 谢丕面露为难之色:“可我刚刚进入翰林院,并未有实职……” “可你有才华。这就够了。”月池道,“万岁初登大宝,又正值少年,却大刀阔斧,有心做出一番成就来,难免有些人面服心不服,圣上现下急需的是声望。” 谢丕恍然大悟:“你是让我写些颂圣之物。” 月池道:“是要通俗、有趣,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颂圣之物。要让天下的百姓一听到正德天子的名字,就觉得他不愧为先帝之子,真是个十足的好皇帝。” 谢丕失笑:“愚兄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百姓又不傻,收揽天下民心,要靠德政。” 月池点点头:“谢兄说得是。可德政的推行也需要民心。只有让老百姓相信皇帝,他们才有开口的勇气。他们愿意开口,我们才能知晓问题所在。譬如这次建昌伯之事,受张氏之害的百姓数不胜数,可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却只找到一个敢来告状的。何其悲哀啊。” 谢丕的心在狂跳,果然是皇上的授意,他顺势问下去:“皇上是想借张家敲山震虎?” 月池摇摇头:“敲山已经不管用了,只有当面敲一敲,才会有奇效。” 谢丕心下大定:“我明白了,李贤弟的恩德,愚兄谨记在心。” 月池笑道:“谢兄何必客气,你我是同榜,守望相助本是应当。” 于是,继唐伯虎为昆曲事业做出巨大贡献之后,谢探花也为评书、相声不断发光发热。京城里最流行的评书名叫《 法王历世记》,讲得是西方神佛大庆法王感念先帝仁孝,特地下凡投胎到张太后腹中,降世为圣明天子,惩治恶人,救苦救难的故事。最流行的相声名叫《新包公戏》,当代包青天自然是大义灭亲的张岐张御史,而里面的丑角虽然全部用代称,可观众都是老北京人,谁会听不出来。一时之间,茶楼街头人头攒动,这两个本子也被改编为多个版本,逐渐流传到了大江南北。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舆论动员下,终于有第二个人鼓起勇气,希望为自己的家人讨回一个公道。这状纸递上去,在朝廷之中又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多文臣都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是一个把勋贵和宦官都从军队中挤压出去的机会。这样的发展,却是月池和谢丕都没有想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抱歉,昨晚码到一半想说眯一会儿,结果一眯就……最近和论文的战斗进入白热化,我有一种预感,我这个月真的能定稿了(捂脸),所以更新可能会少一些,大家还是选择性养肥,摸摸头。 感谢在2020-04-16 23:55:04~2020-04-20 06:1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顾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Miramichi、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幻樱 21瓶;Miramichi 20瓶;E 10瓶;L、甜蜜菠萝 5瓶;蒲扇、cccccy、朝云夜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0、各自回头看后头 至于朱厚照, 虽在李东阳的提醒下,他将三法司提溜过来好生敲打一番。几位堂官面上唯唯诺诺,心底怎么想却无人知晓。朱厚照眼见这群人如泥塑木雕的样子也觉发堵, 即刻召来了王岳和石义文,让他们调动东厂和锦衣卫去密切关注情况, 一旦文官有逾矩之举,即刻来报。此外, 他又知会内阁, “欣然采纳”了他们提出的暂缓下放庶吉士的谏言。如此一来,至少明里暗里都将文官插手京营的途径都插上了桩子。 接下来,他就被迫专注到选秀上。这些是明面上是太皇太后和皇后主持,可皇帝再怎么样也要暗地里看上一两眼。这一看,朱厚照的心就凉了半截,他对着太皇太后就脱口而出:“这就是全国各地选来的佳丽?朕看他们连……”他硬生生把后半句“连李越这个男人都不如”咽了下去。 太皇太后何等人, 一眼就看出皇帝只怕另有在意之人,她再三催问:“是谁,给祖母说说怕什么,若真是德才兼备的, 趁这次也能给她一个名分。” 朱厚照一时张口结舌,他连连想糊弄过去, 谁知太皇太后越发好奇,甚至要召他身边的太监来询问。朱厚照急得额头冒汗, 忽而灵机一动:“祖母, 真没有,朕说得是一幅画。” 太皇太后道:“那画儿也是照人画的啊。” 朱厚照无语:“是照人,只不过,芳魂已逝了。”说着, 他就命人取出了那幅由唐伯虎匿名创作的李凤姐投河图,言说:“《萱草记》已成为名戏,李凤姐之美名,也四海流传。朕一时好奇,就命底下人去找找有无李凤姐的画像,谁知就得到了这幅。” 太皇太后老眼昏花,命人将画卷拿近些,仔细观摩了半晌方叹道:“真是绝妙好画。宫中画师,竟无一人有此绝技。这是何人所绘?” 朱厚照难掩低沉地摇摇头:“还没查出来。”以东厂之能,这么些年过去了,竟然半点端倪都没探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不过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那人心思之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不过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算无遗策,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一天。他可以慢慢等。 他正思忖间 ,就听太皇太后道:“哎呀,可惜佳人再难得,世上又岂有第二个才貌双绝的李凤姐呢?咱们还是只求容貌中上,品行端正,也就是了。” 朱厚照点点头,再次叮嘱道:“国丈家也要淳朴为上。” 太皇太后点点头:“祖母记着呢,还特特派人去查了,这些都是选出来品行上佳的,你先瞧瞧。对了,其中有一个,还与李越有亲呢。” 朱厚照一怔,他问道:“可李越不是独子吗,哪来的姐妹?” 太皇太后道:“是李越之妻的表姐夏氏,今年十八岁,虽说比你大三岁,可民间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 朱厚照掌不住笑出声来,太皇太后继续道:“夏氏容貌秀丽,最难得是端庄稳重,心地善良,从不掐尖冒头,反而时时援手他人。她的父亲名叫夏儒,为人宽厚,还是个孝子。夏儒之父久病三年,他一直亲身侍奉左右,为人的确不错。夏氏还有一个哥哥,读书还算用功,已经有了秀才功名。” 朱厚照一面听,一面飞快地翻阅名册:“这样说来,夏家倒是不错。” 太皇太后道:“至少就家风而言,夏家最堪为国戚。” 朱厚照挑挑眉:“祖母的眼力,朕一向信得过,那就再试试夏氏本人,如她尚可,就定下了。” 太皇太后笑道:“好好好,都依你,你说怎么试,咱们就怎么试。” 夏婉仪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浑然不知,她还处于哀愁之中。数年前苏州一别,她归家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深居简出,日日只靠女红和弹筝消遣日子。她本就接近婚嫁之龄,之前父母送她去苏州小住也是希望姨父方御史为她介绍一个青年才俊。谁知出了贞筠之事,夏儒和夫人都知方家是指望不上了,他们便自己为女儿相看。 可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苏州与应天相距不远,早有长舌妇添油加醋地把贞筠之事传了过来,婉仪的名声也受了影响,之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现如今却是书香门第都避之不及,只有年岁颇大的鳏夫和商户来上门。 夏夫人一面骂这些人有眼无珠,一面又信誓旦旦要帮女儿找一个乘龙快婿。婉仪却已然心灰意冷,她看到这些鄙薄之人,就 越发思念那个不同流俗的少年。这世上,只有李越是真正把女人当人的人。既然使君有妇,那她宁愿剃了头发做姑子,孤独终老,也不愿如姨母那般,一生委曲求全,晚年还郁郁难舒。 夏家当然不会同意,特别是到了后来,随着李越成为皇帝的宠臣,贞筠的名声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的转弯。上门来求娶婉仪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夏夫人一面苦口婆心地劝说婉仪,一面四处托人介绍合适的女婿,谁知女儿没劝回来,女婿也没相中,从天就降下了一道圣旨,说是全国选秀。 这下一切打算都落了空。婉仪只得收拾行装,来了京城,被安排住进了寿昌宫。婉仪根本无意入这深宫,所以一早决心藏拙,课上都做得平平而已,却因为她和李越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负责选秀的官员和宫人根本不敢把她黜落,反而想向上报得都是好话。她糊里糊涂就进入了选秀的决赛。 婉仪一时心急如焚,有心想捅个大篓子,可又担心宫内失仪,连累家人。她左思右想之下,决定扶起其他候选秀女,把她自己掩盖下去。可这落在太皇太后派去的嬷嬷眼中,就是她品德高洁的表现。太皇太后因而对她更加满意,所以才有了在朱厚照面前那一遭。 就在婉仪思考,接下来又当如何是好时,忽有中官召她们去宫后苑游玩。婉仪心知这又八成又是一次考验。她在宫人服侍下穿上淡蓝色的宫装,挽了一个单螺髻,略插上两只簪子,薄施脂粉就随众人一道去了花园。 月池赶到时,正瞧见这一群佳丽窈窕的背影。她一时目瞪口呆,还以为是传旨黄门受人指使,要暗害于她。这些都是未来的宫眷,按照规矩,她一个外臣,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她们打交道。她转身就要走,一群太监齐齐围住她,双方正僵持时,幸好朱厚照等得不耐烦了,派谷大用下来看看,这才替月池解了围。 月池直入钦安殿的二楼,朱厚照正靠在穿花龙纹白玉栏杆上,透过苍翠的松叶,远望下面的情形。一见月池来了,他笑着招招手道:“不必多礼,快过来帮朕瞧瞧,这些妇人中,谁堪为国母。” 他居然真是这么想得,月池险些被此地 的袅袅香烟呛死,她清了清嗓子道:“万岁,这太过离经叛道了。臣只是一个外臣,您该叫诸如李阁老、成国公等德高望重之人来帮您参谋才是。” 朱厚照撇撇嘴:“怎么就离经叛道了,义子看看义母,也是人之常情嘛。” 月池:“……”她正要开口之际,只听朱厚照又道:“不对,辈分差了,若是朕真选了夏氏,那咱们就是连襟了。” “夏氏?”月池一惊,她立刻就想起来,“夏小姐?” 这下轮到朱厚照讶异了:“怎么,你连方氏的表姐都知道?” 月池道:“岂止是知道,我们甚至还有一面之缘。” 竟然还有这样天赐的缘分,与公与私,夏小姐为后都再合适不过。于公来讲,夏小姐外柔内刚,品行端正,足以母仪天下,夏家又是良善之家,即便骤然富贵,也不至于肆意妄为。于私,有一个皇后表姐做后盾,此后她就能借皇后的手,压制太监和外戚。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她刚刚欣喜片刻,又想到了朱厚照,心又冷了下来。夏小姐是个好姑娘,若她做了皇后,嫁给眼前这个人,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再说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还是不要平白害了姑娘一生了。 于是,在朱厚照问她是怎么见到时,月池忽悠了过去:“就是我救拙荆时,夏小姐正和岳母抱头痛哭,一不小心见了一次。”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朕见你眼前发亮,还以为夏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原来只是哭哭啼啼而已。” 月池叹道:“此间妇人孤立无助,骤逢大变,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朱厚照道:“此言差矣。你还是个读书人呢,那么多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的事,都没听过吗?就是寻常妇人,也要严整治家,如遇大事,更要能支撑门户。若遇到点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这种只会添乱的妇人,要之何用。” 月池躬身领训,心知夏小姐估计是逃过一劫了。谁知,她刚刚放下心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尖叫声。她急急上前一瞧,朱厚照居然在宫后苑里放了两只小豹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朱:我以为是在选皇后,没想到是在选情敌。 感谢在2020-04-20 06:17:15~2020-04-23 23:5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2个;2742998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我 20瓶;奥力娃 8瓶;胀袋勿食 5瓶;cccc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1、一朝选在君王侧 这简直是疯了!说是小豹子, 实际也快有半人高,油光水滑的皮毛在太阳下蒙上一层金光。它们打了个哈切,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 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前走去,刚刚走了几步, 就被女孩们极度惊恐的尖叫吓了一跳。这些佳丽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最小的只有十三岁, 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在画册上见过虎豹的图象。此刻,她们直面这等猛兽,早已唬得魂不附体。胆子小的两股战战,跌坐在地上,张大嘴巴,泪水哗哗而下, 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胆子稍大的也是大脑一片空白,一些呆呆立在原地,浑身发麻。而有几个女子在倒退几步后,终于回过神来, 转身就想跑。 月池不由暴喝一声:“站住!千万别动,一动它就会扑上来!” 正满心惶然的婉仪愕然抬头, 隔着深深浅浅的翠色,隔着冉冉缠缠的流年, 她们终于又再见了。这一面, 恰似张君瑞初见崔莺莺所发出的那声喟叹:“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月池转身就要奔下去,朱厚照一把拉住她:“你这是作甚,这是点点和豆豆,你又不是没见过……” 月池回头, 她的双眼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那也是能杀人的猛兽!” 她使劲甩开朱厚照,如离弦利箭一般冲了出去。一下楼,月池并没有贸贸然直接上前,朱厚照八成只是突然奇想要试试未来国母的胆量,而不是想真的杀人,驯兽师一定就在附近。她斥道:“孙旗呢,还不快滚出来!” 御用驯兽师孙旗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忙不迭地走出来。他们也是满头大汗。昨日皇上召他们问豹子训得如何了,他们以为皇上是要看斗兽,当然是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训得十分妥当,是既矫健又温顺,已然万无一失。”谁想,今儿居然来了谕旨,让他们把最温顺的两只牵到宫后苑来。他们以为皇上是一时兴起想换个地方看表演,也不以为意。他们万万没想到,豹子牵来不是为斗兽,而是斗这群娇滴滴的姑娘啊。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那豹房里所有的驯兽师都吃不了兜着走。正在他们心急如焚时,终于有一个能做主的出来下令了。 月池罕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把它们都给我牵走。” 孙旗一听她原来也不是奉旨而来,一时有些迟疑,月池忙补充道:“出了什么事,都有我兜着,你怕什么,牵走!” 孙旗连声应了,几人拿出三指粗的麻绳来就要套在豹子的脖子上。豆豆和点点不满地呜呜两声,但被塞了一嘴的肉后,还是乖乖听话。月池不由松了口气。婉仪的心也终于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朝月池走过去。就在她正想同月池说话之际,异变又发生了。 其他姑娘以为豹子已被制服,死里逃生后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拔腿就跑,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啊!就因这本能的反应坏了事,永远不要背对大型猫科动物,并且惶急地逃命,因为这会激发它们的捕猎天性。而豹子的奔跑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80公里,它的力量也大的吓人,足可以把几十斤的猎物拖到树上去。 这样的猛兽,即便是在幼年期,杀伤力也不容小觑。豆豆和点点几乎是立刻疾射了出去。扯住豆豆的是孙旗本人,他几乎是立刻收紧绳套,豆豆感到一阵窒息,冲劲小了许多。他的一个徒弟赶快上来援手,用鞭子急抽豆豆的四肢,豆豆被制服。可拉住点点的是孙旗的徒弟,年轻人经验少,反应慢,居然让点点把绳子扯开了。而离点点最近的人,就是立在原地的婉仪。月池大惊失色,她忙将婉仪扯了过来,拖着她拔腿就跑,这下豹子的追逐对象就变成了她们。人怎么能跑得过豹子,更何况月池体虚气短,婉仪还缠了小脚,根本走不快。她们仿佛已经闻到了豹子口中的腥气。 幸好侍卫和驯兽师已经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大家手持刀剑大声威慑,才为她们争取到一线生机。可若要逃生,还是太难了,豹子毕竟太过灵敏,正当月池以为小命休矣时,前面竟然出现了粼粼的波光,是水!感谢《动物世界》,豹子不喜欢游泳!月池深吸一口气,她侧身一把将婉仪推进湖里。 可到她准备跳向另一个方向时,身后却传来了豹子的低呜。豹子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朝她扑过来,月池重重摔落在尘土中。这凶兽的利爪按在了她的背上,涎水已经滴在了她的脸颊,顺着脖子 流进了衣襟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豹子的呜声却变为痛苦的咆哮,它猛地从月池身上跳下来。月池被冲击力撞得头晕目眩,可到底逃命要紧,她忍着疼挣扎着起身,却惊诧地发现,居然是朱厚照立在豹子身后,他右手持着一柄腰刀,握着刀柄的手都隐隐有些发白,出鞘的利刃寒光湛湛,而腥红粘稠的血液正从刀身上缓缓滴落。 豹子被彻底激发了狂性,在一声惊雷般的怒吼过后,它又一次更换了猎物。朱厚照非但不觉害怕,反而赫然震怒。他举刀就要上前与豹子亲身搏斗,左右都被他惊呆了,就算是再怕死也要保护皇帝呐! 谷大用等人死死把朱厚照抱住,其他锦衣卫齐齐涌了上前,利箭如雨射出,有几支还涂上了猛兽专用的麻药,这种双重攻势下,豹子终于咽了气。而在这边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月池急急招呼太监来把婉仪救上来。已然冻得面白如雪的婉仪被扶上岸来。月池道:“拿披风来,立刻送夏小姐回寿昌宫的住所去。” 婉仪的牙齿都在打颤:“李公子,您……” 月池强笑着摇头:“我没事……” 趁着现下大乱,她转身就要出宫去。婉仪望着她背上硕大的爪印,一时泪如雨下。月池马上都快要出宫后苑了,却听回过神来的朱厚照在人群中央大吼:“李越呢!李越怎么样了!” 月池:“……”她又被众人架了回来。 朱厚照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拉住她,来回打量,眼圈通红,确认她没受重创后松了口气,接着又骂她:“你是不是疯了,连命都不要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可怎么办!” 四周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月池则深深翻了一个白眼,伤害我的身体也就算了,还要败坏我的名声!两人就近去了钦安殿的静室,没过一会儿,葛林葛太医和他的同僚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朱厚照面前。朱厚照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快去给他诊诊脉。” 月池心念一动,立刻说:“有劳葛太医了。”还是得找这个不通妇科,把不出男女的。 葛林忙伸手搭脉,半晌方道:“还好,还好,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上次开得灵芝可用 完了?” 月池道:“尚未,只是每日一盅补汤。” 葛林道:“今日需多服些,灵芝不仅可以补气益血,也可安神。” 月池点点头。朱厚照那边就更没事了,万岁岁连惊吓都无,只是手上因握刀稍稍震裂了虎口,涂一点金疮药就好了。 朱厚照忽而想起:“你身上可有伤,快脱下来让他们给你瞧瞧。” 一室之人的目光都齐齐聚焦在月池身上,她如芒在背,面色如常道:“臣就不劳您操心了,想来也只是一点淤青,回去上点药就好了。您还是赶快想想,今日之事,太皇太后与太后那里,当如何交代。”还有那群大臣,岂肯善罢甘休。 朱厚照一愣,果不其然,不出一会儿,太皇太后和张太后的辇架就心急如焚地赶来。周围的人都识趣退下,月池也趁机溜了出来。 当她首如飞蓬,衣衫凌乱出现在家门口时,贞筠和时春都被吓了一跳。卧房内,贞筠小心翼翼地帮月池把衣衫一件件地脱下来,月池挣扎着解开抹胸,只觉十分松快。贞筠却看着她背后、手肘处的淤青和血痕,眼眶湿润,她低泣帮她抹药道:“你这是进宫,还是去上战场,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月池趴在床上,长叹一声:“说来话长……我这次去,见到了夏小姐。” 贞筠的动作一顿:“什么,表姐!” 月池虽然尽量弱化当时的凶险程度,可贞筠还是听得火冒三丈:“他、他,怎么会有这种莽夫!不过是仗着投胎的本事好,若是在寻常人家,早就被……” 月池捂住她的嘴:“隔墙有耳。” 贞筠急眉赤眼道:“怕什么,时春在外头呢。” 她搜肠刮肚把朱厚照大骂一顿,从月池初进文华殿时挨得板子说起,历数朱厚照的罪过。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渐渐平复下来,问道:“表姐她,她会怎么样?” 月池道:“你放心,我只是拉着她跑了一截,也没有同她同时落水,应当与她的名节无碍。”在这种变态礼教的束缚下,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否则,极有可能害了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贞筠的柳眉仍然深蹙:“她不会,要去当皇后?” 月池一怔,先前她还能有几分把握说不会 ,可经过这一场闹剧后,她也拿不准了,关键还要看后宫的两个女主人和朱厚照本人的打算。事到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了。 可遗憾的是,得知前因后果的王太皇太后却对婉仪既愧疚又怜惜,她难得对着朱厚照这般严厉:“这些都是良家子,都是爹生娘养的。你怎么能这样!” 朱厚照低头道:“我也只是想,试试她们。” 张太后气急,她狠狠拍了他几下:“你要怎么试不好,非要拿自个儿和人家的命去试!万一有所损伤,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的父皇。” 朱厚照自知理亏:“孙旗说了,那豹子性子温顺,不会再伤人,谁曾想到……” 张太后问明孙旗是谁后,一叠声要把他拖下去治罪。太皇太后转动手中的佛珠,又把朱厚照身边的太监全部叫过来责骂,一一赏了板子,她道:“皇帝年幼,一时行差踏错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们这些奴才,陪伴在皇帝身边,却不知规劝,要你们有何用?!拖下去给哀家打。这事全部都给哀家管好自己的嘴巴,统一说是驯兽之人疏忽,导致猛兽逃出豹房。若泄露一星半点有辱皇家声名的话来,哀家必扒了他的皮!” 出了事被提溜过来的刘公公、马永成等人一脸茫然,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就被扯下去打了二十板子。太皇太后又命身边的嬷嬷去安抚今日受惊的姑娘们,对于婉仪则是加倍厚赐。 张太后在一旁听得一惊,她试探性开口道:“对于夏氏,母后是打算如何安置?” 太皇太后横了她一眼:“你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自然要娶了人家,才算不教人家白受委屈。” 张太后微微蹙眉道:“可夏氏当众被李越那厮牵手,又当众落水……” 太皇太后道:“嫂溺叔援,权也。若袖手旁观,才是不知礼的禽兽。若不是皇帝肆意妄为,夏氏怎会落水。再说了,她是当众落水,又不是当众从水里被捞出来。对外就说是夏氏临危不乱,忠心护主也就是了。” 老祖母一锤定音,皇后之位就此定下。朱厚照没有什么意见,张太后也不敢作声了。太皇太后又道:“李越的确是个忠直之人,不像这些狗奴才,只知道任由皇帝胡闹。他这次只怕也受 了大惊吓。皇上也得好好安抚他才是。还有那些锦衣卫,你也该赏赏他们。” 这倒是说到了朱厚照的心坎上,朱厚照道:“朕打算升一升他李越的官位。” 张太后心中划过一丝嫉恨,他对一个外人如此宠信,却自己的舅家刀兵相向。太皇太后道:“这些朝堂的事,祖母也不懂,皇上自己看着办就是了。行了,今儿你也累了,赶快进一碗安神汤早些安置。” 朱厚照点头称是。可一碗药汤下肚之后,他却在龙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这时还在隐隐后怕,若是他慢了一步,豹子真咬了下去……李越要是死了,他会怎么样呢?守夜的小太监忽然听到锦帐里皇帝抽了抽鼻子,他摇摇头暗自道,到底是吓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3 23:56:59~2020-04-26 20:1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n 3瓶;cccccy、叽里咕噜小鬼、我爱辣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2、巧者劳而智者忧 月池升官了。在朱厚照上门, 将将开口时,她尚能稳重自持,因为料想八成是一个正式的翰林位置, 她名义上有救驾之功,稍微提一级虽无常例, 可也在情理之中。可下一秒,她的神色却彻底僵住, 朱厚照兴致勃勃地把玩着她帐子上的香囊道:“朕提你做了佥都御史。” 好似一个惊雷在这屋里炸响, 月池被炸得头晕目眩。朱厚照的眼睛又清又亮,盛满了笑意:“怎么,高兴傻了?” 月池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起身想跪在地上:“万岁隆恩浩荡,臣铭感五内,只是这万万不可。如此破格提拔, 自国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这样的先例。朝臣若议论纷纷,会有大大损您的声威。” 朱厚照把她按回去,来了一句:“你先坐下, 一点小事而已,哪有那么严重。朕心意已决, 他们驳了几句后,还不是只有乖乖听命。” 驳了几句……信你就有鬼了!难怪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 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月池强压下翻腾的思绪道:“可德不配位, 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1】臣一无资历, 二无实绩,骤然擢升,旁人不会以为是臣腹有丘壑,反而会以为臣是媚上布利。臣一己之声名不足惜,关键官员们恐人心浮动,不思于本职工作上用心,反而想走捷径,或直接讨好于您,或间接与您身边的人搭上线,长期以往,官场风气岂不是更加难以挽救。您为约束宦官,挑选能干的大臣,定下严明的升迁办法,可转头来,您自己就先违背了。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2】己都这样,又怎么能指望臣下秉承公义,不徇私情呢?因此,这样的恩典,请恕臣万万不敢领受。” 月池说完之后,又觉是否太强硬了,描补了一句道:“您要真要赏,我也不同您见外,还不如送我几斤阳澄湖大闸蟹。咱们还能吃着烧酒,一面品蟹肥膏红,一面赏霜叶秋菊。” 朱厚照本来不佳的面色在听到后面时稍稍缓和了些:“你干脆去做个厨子算了,成日就想着吃。朕提拔你,的确是不合典制, 可只要你在都察院兢兢业业,建下功勋,此事不就成了慧眼识英雄,君臣相得的佳话了吗?也能鼓励一下年轻官吏,只要能建功立业,不拘年资也能获得擢升。” 建立功勋?!月池心里咯噔一下,好啊,亏她还真情实感地以为他是要赏她,原来是又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了。至于要怎么用,结合当下沸沸扬扬之事,月池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但她并不点破,反而故意道:“臣明白了,建昌伯毕竟是您的舅家,略略小惩大戒也就是了,若罚得太狠,反而会伤及您的颜面。” 朱厚照瞪大眼睛,头上大红抹额中央的合浦南珠宝光流转:“不是他们。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哪里值当朕费心。朕现下担忧的是另一桩事。” 语罢,他就把李东阳入宫的劝诫告知月池,他叹道:“这事也是给朕提了一个醒,朕毕竟不同以往做太子时,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大势。朕让翰林下放一来是为了让他们不要成日眼高于顶,夸夸其谈,二来这些初入官场之人,心还没被彻底染黑,如看到了真相,还敢揭露出来。至于张家和勋贵,朕也是想敲打敲打他们,特别是几代的外戚,裤子上的泥巴都没洗净,就装模做样去压榨和自己一样的泥腿子了。朕最瞧不上这样的东西。谁知,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却被那起子酸儒夹杂在了一起,他们有心大肆免除勋贵子弟的官职,又强烈要求撤回九边镇守。朕问刘大夏,空缺出的职务该当如何?你猜这个老头怎么说?” 月池心一沉:“刘尚书是想加派文臣典军?”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提出要常设督抚,还真是敢想啊。九边镇守若有行止不端者,就及时换人,可若要废此制度,除非朕明儿就驾崩了!” 月池蹙眉道:“可您不能总护着宦官与他们打擂台,武将必须要立起来了。先帝在时,曾议定将武举也改为三年一次,此事慢慢需要提上日程了。” 朱厚照道:“朕也想过,朕还曾想,让军士也可以自由参加武举,一考谋略,二考武艺,三观人品,若有出类拔萃者,可以破格擢升。” 月池赞许地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矮子里拔将军,到底勉强了些。为 何不像设置私塾一般,设置专供武人的学校呢?现有的世袭将官,成日吃空饷,斗鸡走狗,反正都是白养这群人,倒不如训训他们,兴许还能教出一些不错的。” 朱厚照一拊掌:“这个想法极好。” 月池道:“既然您有心提拔新人,那么处置老人,适当腾出些位置,并不算是坏事。” 朱厚照垂眸理了理锦袍,他腰间的白玉蟠龙环佩威严苍劲:“就怕有些人趁虚而入,让老人全部寒了心。文臣和武将不同于内官,内官残缺不全,得权不正,是升是杀,都在朕一念之间。他们没有那个本事与朕作对。可是文臣和武将,朕却不能任意斩杀,因为一旦逼得狗急跳墙,他们有能力铤而走险。因此,勋贵子弟即便再不堪,朕也不能贸然处置,这次必须要放他们一马,只等日后再徐徐替换。这就是朕让你现在去都察院的目的。你一方面要警示勋贵,另一方面却压制闵珪那群文臣。不能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也不能让那群纨绔子弟有恃无恐,继续妄为。” 月池一愣,她素来好修养,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大骂出声,听听这是人说得的话吗?知道的明白她只是一个四品的佥都御史,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内阁首辅呢!一时之间,她的脸色都同青色的纱帐一般无二了,咬牙道:“万岁,万岁委以重任,臣自当尽力竭力,只是唯恐人微言轻,误了您的大事。” 朱厚照拍拍她的肩膀:“没事,朕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月池:“……”她为什么要撺掇张岐去狗咬狗,不就是因为自身权位不足,不能直接出面去硬碰硬吗?她原先设想,趁这次机会,扶起张岐,她在背后影响局势,可万不曾想到,朱厚照的神来之笔,一下把她从幕后推到了台前。她又一次直接站在了文臣、武将和皇帝的交锋点上。如她偏向文臣,会引起武将的敌意,并失去朱厚照的信任,如她偏向武将,又开罪了文官集团。为今之计,只能像朱厚照说得那样,两边和稀泥,就怕技术不到位,最后两边都不讨好。她不由长叹一声。 朱厚照笑道:“你怕什么。只要不傻,都知道你此时入都察院是朕另有打算。谁敢与你为难,若真遇 到鸡蛋碰石头的,你只管来找朕作主就是了。朕也会知会东厂,让他们给你提供消息来源。如此,也可万无一失了。你放心,朕是让你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不是让你去送死。只要朕在这世上一天,谁都不敢动你一根汗毛。即便朕不幸走在你前面,朕也会提前安排好后事,不会叫你没了下场。” 月池听得头皮发麻,她强笑道:“万岁说笑了,您自然会福寿绵长,臣这破败之躯,一定会走在您前面。” 朱厚照脱口而出:“瞎说,那还不如朕先去算了。” 月池这次真隐隐觉得不对了,她前世有才有貌,身家殷实,追求者不知凡几,她又不是禁欲主义者,自然也交过两个男友,尝过情爱的滋味。之前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朱厚照实在太小了,又毕竟明面上是两个男人,可随着朱厚照年纪渐长,特别是近些日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的确有些出格。若说是想做点情感投资换得她忠心一片,他也不至于亲自提刀去与豹子搏斗啊。如今又说出这一篇话来,月池看着他发红的耳垂,一时心惊胆战。天地良心,她只是想获取他的信任,作为行走朝堂的资本,可没有打算跟上本朝的龙阳之风,和小弟弟玩走旱路,必须要将一切掐死在萌芽状态里。 朱厚照又道:“如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朕绝不会在此时来找你。只是,朕身边实在是无人可用,所以,只能让你再劳累一次。” 他补得这一句话,倒让月池冷静下来。朱厚照的人品是不怎么样,但他的确具备一个帝王应有的素质。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恋爱脑,即便现在他隐隐有那方面的情愫,也丝毫不妨碍他继续利用她。只要她在正事上还有用处,他就绝不会自断臂膀,在她明确拒绝后还铤而走险。再说了,她马上要去都察院为官,与他见面的机会会大大减少,在减少接触的同时,她再表现得谨守君臣之份一些,相信这种不该有的感情会慢慢淡化。实在不行,她还可以申请外放,佥都御史也有四处巡察的职权。 想到这里,月池心下大定,她朗声道:“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拍拍她的肩膀,还想再勉励她几句,忽而听 到窗外传来贞筠的骂声:“好你个讨债鬼,你就缺这一口吃的吗,让人家多歇片刻都不行!还不赶快滚回你的狗窝去。” 朱厚照面色一青,他正要发作,外面又响起了大福的汪汪声。月池憋笑憋得脸颊发酸,还要强自镇定道:“拙荆多年独自支撑门户,越来越泼辣,扰了圣听,还请您恕罪。” 虽说是骂狗,可听起来怎么明显不对劲,朱厚照一口气上不来,又不下去,只得硬生生地忍下,今日难得没有用饭,就摆驾回宫去了。 厨房里,时春对贞筠可谓是刮目相看,她问道:“你就不害怕吗?” 贞筠呸了一声:“怕什么,只要他还用得着阿越,就得忍我三分,一旦他用不着阿越了,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既然如此,当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人生匆匆数十载,不就是求个快活吗?我就是看不惯那他那幅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家给他卖命,还以为是给了什么天大的恩典,孰不知,我们家的人从来就不稀罕!”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周易》 【2】引自《论语》感谢在2020-04-26 20:11:24~2020-04-29 19:2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洛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LIGHTSABER、宝宝抱抱 2个;bobo、妮妮爱化妆、喵点点喵、两把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GHTSABER 30瓶;阿絮 29瓶;嘎嘎 19瓶;奥力娃、药不能停 10瓶;顾笙 7瓶;莫陌 5瓶;宝宝抱抱 4瓶;七月未希、叽里咕噜小鬼、蒲扇 2瓶;慕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3、角崩爪秃龙虎斗 天子一言, 重于九鼎大吕,更何况,这还不只是说句话, 而是实实在在的四品任命。多少人苦熬一生,都坐不到这个位置。而李越这么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仅仅高中一年多就爬到了这个位置。那不得志的清流文人,是既羡又嫉, 一时之间, 嘲讽诗句无数。其中最出名的是一首:“修修玉雪身,绰约风前影。根细善钻穴,腰柔惯蒙泽。虽为空心竹,青云咫尺攀。徒怜松柏洁,凋残草莽中。【1】”表面是写竹,实际是唾骂李越如空心的竹子一样, 无才无德,以色侍君,以求高位,反将那些坚贞如松柏一样的佳士排挤在外。 而老谋深算的高层文官却一眼看明白了, 原来皇帝还是不放心。闵珪苦笑道:“叫我等去再三告诫还不够,还特特派了人来近前盯着。” 戴珊道:“不过一黄口小儿, 又能有何能为。你我所查,皆有真凭实据, 不怕他来颠倒黑白。” 闵珪道:“松厓公此言差矣, 实不相瞒,我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他背后的皇上,执意相护。那可就难办了。” 戴珊道:“那我们就死谏, 朝中百官又并非全然都是摆设。还有民间,因《法王历世记》和《新包公记》闹得是热火朝天,纵然是天子,也要畏惧悠悠众口。” 闵珪这才捋须道:“正是,正是,我等一定要讨个公道。” 朱厚照的一道中旨到此完全起了反作用,定国公徐光祚之子徐延昌进了酒楼半个时辰不到,衙役就破门而入。徐延昌被吓得半死,大声尖叫。随身的书童拼死拼活回府去报信,带着一行家奴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与官府的人马对峙。一个说是奉旨办案,名正言顺,另一个则说是世代勋贵,身份贵重。 两波人马互不相让,竟然在大街上打做一团,头破血流者众多,幸好没人丧命。闹得这样大,戴珊急乘官轿匆匆赶过去,而定国公徐光祚也早已飞骑赶来了。这一代的定国公于弘治十七年才初初袭爵,今年也不过四十许人,生得健硕高大,唇上有短髭。戴珊还未进门,就听到定国公如雷鸣般地呵斥声:“你们是吃了熊心豹胆不成,竟然这样抓人。圣旨呢, 把圣旨拿出来!否则我一定要去面见皇上,治你们假传圣旨之罪!” 衙役们对着徐延昌还敢摆摆官威,对上定国公本人则体虚气短了,眼见徐光祚就要像拉小鸡似得把儿子拖出去,父子俩刚刚走到门前,就对上了摇摇晃晃进来的戴珊。 戴珊须发皆白,又连连咳嗽,不过是个病歪歪的老头,可徐光祚见他却不由一凛,他暗骂自己适才怎么不走快些,面上却是一派正气凌然:“戴御史,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问,你们都察院是怎么在办事?!无凭无据,为何要拿犬子?” 戴珊微微一笑,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就让徐光祚闭嘴:“涉嫌谋反的建昌伯家人招出了令郎的名字,按照大明律,应该让令郎去过堂。” 徐延昌早已被宠成了酒囊饭袋,早已吓得魂飞胆裂,如今更是痛哭出声:“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可能造反呢!爹,救我啊,我没有!” 徐光祚正要开口,戴珊又道:“徐公子,口说无凭,如不过堂,我等怎能确保你的确没有造反呢?如你确实清白,三法司自然会将你毫发无损地放出来。” 徐延昌嚷嚷道:“放屁,小爷才不信你的鬼话,你这些天抓进去的人,哪一个放出来了!” 戴珊面色一沉,他多年仕宦,又管刑狱,威严非比寻常:“那是他们的确有罪!徐公子这般顽抗,莫不是心虚?” 徐光祚剑眉一竖:“我儿自然是清白的!我定国公府世代蒙受皇恩,享富贵荣华,何须铤而走险造反?” 戴珊道:“建昌伯亦是国舅,先帝对他恩重如山,如今不也辜负皇恩了吗?” 徐光祚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戴珊继续步步紧逼:“既是真金,又何必怕火炼,如此畏畏缩缩,不仅丢了定国公府百年威名,更显得心中有鬼。定国公,如再殴打官府人员,老夫可要连你一块拿回去了。” 徐光祚气得面色通红:“你敢!” 他拽着徐延昌就要出门,戴珊直接堵在门口:“如任由你们践踏三法司威严,老夫这个右都御史还有何面目存世,要走就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徐光祚一时真是目瞪口呆,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家连命都不要了,他总不能真 当街打死二品大员。他一弱下来,戴珊就更加强势,直接亲自上手,拉住了徐延昌:“徐公子,走。” 徐光祚怒急反笑:“好,延昌,跟着他去,我倒要看看,你戴珊敢把我儿怎么样!” 戴珊微微一笑,皱纹舒展开来,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那下官就告退了。” 竟真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定国公的儿子抓走了!东厂和锦衣卫之人居然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王岳和石义文被朱厚照骂得狗血淋头,这二人面上畏惧,心里却不在意,骂就骂呗,又不会少块肉,关键是要得到实惠。 太监和锦衣卫也有私心呐,这一来激化了勋贵世家和文官的矛盾,二虎相争,他们这些人从少了来讲,可以松口气,从多了来讲,甚至可以鹬蚌相争,坐收渔利。二来,李越那个王八蛋马上就要进都察院了,他们先把徐光祚的儿子给他送进去,看这个只会背后算计人的小王八蛋能怎么审! 这怨念之深,让家中的月池都连打了许久的喷嚏。这是她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她身着大红纻丝制成的圆领官袍,腰系革带。革带以皮革为底,其上的素金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月池端着革带,感觉自己像以前电视上唱戏的。贞筠忍着笑替她理了理头发,戴上乌纱帽。随后,她上下打量了她一周后笑道:“真有些官老爷的样子了,时春,你看像不像?” 时春瞥了她一眼就别过头去:“就那样。” 贞筠不满道:“什么叫就那样……” 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月池忙道:“姑奶奶们,还请再消停些。今儿我第一次坐堂,两位不会让我在外头都放不下心。” 她们这才安静下来,月池面上一直都是和煦的笑意。直到坐进轿子里时,她的面色才沉了下来,这叫什么事!她强压着火气,一一拜见上官和同事。一众人见她唇红齿白,秀色夺人的模样,便更是对京中的传言信了几分,对她十分冷淡。她也不甚在意,流程走完就直接去找了张岐。 张岐一见她来,更是面如土色,因为徐延昌被抓进去的当天晚上,定国公徐光祚,成国公朱辅,英国公张懋居然着便服,亲自找到了他府上。他这个左都御史比起他的 同僚,可要软上许多,连连推卸责任:“三位公爷,这不干下官的事啊,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英国公张懋不由皱眉,他今年已是六十余岁高龄,掌前军都督府,多年身居高位,让他为人豪奢,在官位上时常剥削军士,在家中更是典型的大家长,说一不二。眼见张岐如此吞吞吐吐,他忍不住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如你做得,你就认,如不是你,你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此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定国公徐光祚的儿子都被抓进牢里了,更是心急如焚,连连催逼。张岐挤出两泡泪来,把朱厚照给卖了:“是皇上,是皇上呐。” 三位国公面面相觑,张岐既开了口,说下去也容易多了:“太后在宫中频频因张家生事,皇上震怒,就想给张家一个教训,就暗示下官……” 成国公朱辅亲自参与此事,岂会不知,当下打断道:“皇上是让你处置张家等一众外戚,那为何火会烧到我等头上,是不是你等借题发挥,想要谋夺兵权?” 张岐连连道:“不是我啊,是他们,是戴珊、闵珪和刘大夏他们……” 这下真相大白了。三位公爷又辗转来到英国公府□□商大事。张懋道:“真是‘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2】” 徐光祚附和道:“那群狗东西,因为皇上年幼,就敢如此妄为。真是该杀,该杀!若非土木堡之变,我等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天家对我们不起。” 土木堡之变中,当时英国公张辅等军功贵族阵亡不少,以至他们所管辖的五军都督府群龙无首,无法在北京防御中发挥重要作用,完全听命于以于谦为代表的兵部。自此之后,五军都督府的地位一直下降,职权尴尬,沦落到今天这个位置。 朱辅道:“世兄,慎言。我已告知李阁老,皇上定然会出手。” 张懋讥诮一笑:“皇上的办法就把自个儿的娈童趁机塞进都察院里。世侄啊,你就是太相信皇上了。皇上是自幼聪慧,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这事儿说到底要靠我们自己。” 徐光祚义愤填膺道:“正是,不下一点儿狠手,他们还真忘了马王爷头上有几只 眼了!” 朱辅有心苦劝,可碍不住徐光祚的儿子被抓进去了,张懋自己也被言官弹劾多次。彼此之间早有旧怨,如今又添上新仇,岂肯善罢甘休。 他们密谈之事,张岐虽不知晓,可他又不傻,岂会猜不出几分端倪。他心知山雨欲来风满楼,越发心惊胆战,是以见到月池也觉心虚不已。他这番表现,落在月池眼中,也让她心生狐疑。 她略一思索,试探道:“莫不是定国公已找过您,托您在其中周旋,饶过他的爱子了?” 张岐一震,两眼就如凸眼金鱼似得死盯着月池。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月池忙问道:“您说了什么,他们反应如何?” 张岐几夜都没睡好,心想国公来逼问我也就罢了,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如此无理!他当下摆摆手,就像赶苍蝇似得:“这不关你的事!” 孰不知,月池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清清白白地做人做官,就因为这些破事,平白背上污名不说,还要亲自跳到火坑里来收拾烂摊子。她当下冷笑道:“或许,您是想到东厂的暗狱里,乃至到圣上面前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张岐打了一个哆嗦,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月池面带寒霜:“您以为我到此是做什么的?” 张岐咽了口唾沫,深悔当初不该贪心不足蛇吞象,以致如今抓不着狐狸还惹来一身骚。他长叹一声,尽量委婉地把前因后果说了出来。月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就有给事中弹劾刑部尚书闵珪收受贿赂,草菅人命,要求应对其严加查办。 毕竟是百年勋贵,明面上还真做得人证物证俱在,可礼部和吏部也不是吃白饭的,特别是吏部尚书梁储梁尚书,更是当年敢将当众下皇太子面子的人。他当即风风火火投入到勘察事业之中。再加上,内阁三公也不愿忠良受害。即便是最中和的李东阳。李东阳是希望这事尽快消停下去,但如是以牺牲闵珪的清名为代价的话,他宁愿另寻他策。 朝野上下群策群力,不出几日,就把这事压了下去,而那个诬陷忠良的给事中张文也被要求按律治以重罪。朱厚照对此也极为无奈,科道改革是他亲自推行的,如今所有人都是在按制 度走,他总不能自打耳光。他在心中暗骂,这事说到底都是东厂和锦衣卫那群废物,才让他陷入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他此刻已然萌生出了东厂换帅的打算。王岳对此浑然不知,他还在马永成的撺掇下,打算作一次大死。王岳之所以会突然针对李越,说到底背后还是马永成的功劳。马公公平白当了多年挡箭牌,日夜苦等,终于熬到了李越入朝的这一刻,当然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之良机。 马永成找上王岳,开头以戏来引入话题:“近日听了一出好戏,极为动听,恐督主近日无聊,特地来介绍给您。” 在王岳眼中,马永成脑门上就刻了“叛徒”二字,他没好气道:“没兴趣。” 马永成嘿嘿一笑:“您别急啊,您听了就有兴趣了。这出戏说得是唐朝妖后武则天。武则天虽与唐高宗早有私情,可她毕竟为唐太宗的嫔妃,太宗驾崩后,就被送到感业寺出家。可王皇后与萧淑妃斗得你死我活,王皇后为了打压萧淑妃,就把当时的武则天接回宫中,本以为是拉了一个帮手,握住了一把利刃,可谁知却是引狼入室。武则天一朝得幸,王皇后和萧淑妃全部失宠,还被做成了人彘,骨头都被泡在了酒坛子里,那滋味,啧啧啧。” 王岳倒不觉恶心,东厂的暗狱里什么没有,他只是觉马永成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很是欠打。他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这么装模做样是作甚?” 马永成低头一笑:“我是一听这出戏,就想到了督主。当初督主是为和刘瑾相斗,这才找来了李越,谁知也同王皇后一般,自讨苦吃。李越后来居上,皇上倒把您和刘瑾都撂在一边。噢,不是都撂在一边,人家刘瑾还是一贯得宠,最后倒霉的只有您呐。” 这一言戳中了王岳心中的隐病,他胸中已是怒火中烧,面上还要强笑道:“这关你屁事,咱家再不济也掌管东厂,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咱家面前蹦跶。” 马永成丝毫不惧:“我不是来挑衅您,而是来和您谈谈合作。您屁股底下的位置,十分不稳当啊。”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大家,昨晚吃坏了肚子了,这一更肥章,补昨晚的更新,祝大家五一快 乐,身体健康,事事如意。 【1】是作者菌改编于多位古人的诗句。 【2】引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感谢在2020-04-29 19:24:27~2020-05-03 07:2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调素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2个;Miramich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雪过千江、顾笙 40瓶;幻樱 28瓶;蘑菇头 20瓶;Miramichi、调素琴、小我、丝缠铁石 10瓶;西山 6瓶;拾珠者、fun、月漓潇、莫陌、ytfu、LIGHTSABER 5瓶;程程程程以南 3瓶;月见草、天井、昔年 2瓶;淡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4、鲲化海翻鹏快抟 他对着王岳铁青的脸补充一句道:“刘瑾, 可不是好对付的。一山难容二虎,您和他迟早有一场龙虎斗。” 又是一句废话,王岳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说够了没有, 若说够了,就快些滚!” 马永成接二连三地被呵斥, 心里也有几分怒意氤氲,但他被朱厚照拖出来做月池的挡箭牌, 早就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处境里。为了摆脱眼下这种困境, 他不得不求助王岳。因而,他硬生生地把怒火憋了回去,挤出一个甜腻腻的笑容:“您瞧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是。我有办法,让您把刘瑾和李越这二人都挤下去,成为皇上身边的头一份。” 他伸出干瘪的手竖了一个大拇指。王岳这才咂摸出味来, 马永成原来不是来挑衅他,而是来求他帮忙的。这厮为了逃出皇陵背叛了同僚,如今回了宫,却因受众人排挤, 日子难过,八成是想找上他, 希望他从中转圜一二。王岳讥诮一笑,明白他的打算, 他的心就落了地了。 马永成又道:“您大可先听完我的主意, 再决定是否要与我合作。听一听又不少块肉不是。” 王岳骄矜地点点头,比女人还要白嫩的手端起了茶杯,微微沾了沾唇。马永成暗骂一句老妖怪,就开始侃侃而谈:“万岁整顿内宫, 又让户部的那个唐胄校对宫中账目。那厮油盐不进,万岁对他却是深信不疑,眼瞅咱们太监的日子是越发不好过。有些积蓄的兄弟们都把钱拿出去或买房置地,或做些走私生意,指望钱生钱。可这样来钱的速度和以前相比,到底是一个天一个地。但没办法,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我以为您和我们都一样认命了。” 王岳听到此处气又不打一处来:“我认命,还不是多亏您马太监。一有风吹草动,您和那谷大用就跟嗅见老鼠味的猫儿似得扑上来,我们敢不认命吗?” 马永成叹道:“我也是被逼无奈。稍后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您。您先继续听我说。我以为您老也认命了,可适才见您满面红光,说话中气十足的模样,就知您心中还有斗志。钱算什么,权才是硬道理。只要大权在握,要多少黄米白米 弄不到手。现下就有一个大好弄权机会摆在了督主面前,就是不知您,有没有那个胆量。” 王岳嗤笑一声:“少先激将。你先说来。” 马永成横下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附耳在王岳耳畔道:“皇上拿了一百万两银子,命兵仗局制造火器。” 什么!王岳对此是闻所未闻,他白胖的脸颊一抖:“这消息是哪来的?” 马永成摆摆手:“我好歹也是御马监的人,当然知道一点风声。万岁下了严令,走漏消息者斩,您可千万别告诉旁人。这意味着什么,您不会不知道?” 王岳道:“皇上果真要整顿军务了……”他万分庆幸,自己提前中止了吃空饷,私役军士等行为。 “错。”马永成压低声音道,“皇上是要抬起军队,和文臣开始打擂台了!” 王岳如遭重击:“这怎么会,皇上明明重用李越……”话一出口,他就发觉不对,宠信男人和压制文臣不冲突啊,皇上又不是因为李越是文官而看重他。他在做太子时就选任了武师傅,又有心想把庶吉士下放军队,这不是摆明了重武抑文吗?这可不成,以前皇上是用司礼监来压制外朝,可如今居然弃司礼监不用,舍得花大价钱去建设军队。若军队一朝起来,朝中文武制衡,那他们宦官岂不是更无用武之地,真个只能做伺候人的奴才了。 马永成度他越来越沉的脸色,就知他也回过味来了,他笑道:“督主先别忙着担心,烂泥怎么能扶得上墙呢?上层那些勋贵,个个都是二世祖,下层那些土兵,全部都是二流子。指望这样的人和秀才学士们斗,只怕会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王岳道:“那可未必,只要肯下狠心,未必不能整顿。” “所以,我们就需要在万岁下狠心之前,让他灰心。”马永成道,“武将如果在皇上眼中都是废物,他就只能用我们太监。宦官监军不是早有的成例吗?既然边塞能有九边镇守,那内地为什么不能有呢?那些公爷、侯爷,也不过是仗着一个好祖宗。论才干,哪里比得上我们。他们的祖宗侵占田地,害得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得不挨上一刀,难不成还要我们永远给他们做牛做马,矮上一 截?” 王岳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瞪大:“你可真是敢想啊。但俗话说,矮子里拔将军也能挑出那么几个人来。你未免也太想当然了。” “那先让那些文臣们去把高的都打下来不就好了?”马永成阴阴一笑。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倒是个好办法。王岳有些意动,他对马永成道:“你的这次功劳,咱家记下了。只是,就用这一个主意就想抵消你曾经犯下的事,即便咱家同意,其他兄弟们也咽不下这口气。你最近办事,就得显露出诚意来。” 马永成苦笑道:“可我得罪的人毕竟太多了,若一旦行差踏错,旁人不说,刘瑾和魏彬还不立刻撕了我。待到事成,我自然会……” 王岳听得冷笑,话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可半点实利都不肯让。这还有什么好谈的? 马永成一凛,忙道:“不过,我愿为兄弟们的马前卒,杀了李越。” 李越?王岳一愣,失笑道:“怎么又扯到李越了,你杀他作甚,要真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先宰了刘瑾呢。” 马永成摇摇头:“督主有所不知,李越可比刘瑾要可怕得多。” 他这才将内宫改革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王岳听得瞋目结舌,但他仍半信半疑:“我们与李越明明还几分交情,他怎会如此。莫不是你为了逃脱罪责,所以嫁祸给他。” 马永成呸了一声:“您若不信,大可叫石义文来对峙。我敢发毒誓,若有一句假话,就让我生生世世做太监,没儿没女送终!” 这话可太毒了,由不得王岳不信。王岳敲着桌子:“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马永成冷冷道:“人家是高洁之人,想着为民除害呗。只有杀了李越,这一切规划才有可能成真。他对皇上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王岳心有同感:“万岁这些年的变化,细想的确惊心。以前他要什么,只要咱们把东西拿过去就够了。可现在,他不仅要看结果,还要问手段。吃菜要问菜的产地、做法,养虎豹要问运输、靡费,就连让东厂刺探消息,他也不是听过就罢了,非要让我们取出真凭实据来。他还会同刑部的备案一一对比,就疏漏处质询。” 马永成长叹一声:“以往是天之骄 子,不食人间烟火。可现在,他越来越接地气,早就不似当年,只要把事儿办好,就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我们浑水摸鱼。这些变化,都是李越带给他的。端看这分本事,就知此人心机之深。” 他沉吟片刻道:“并且,我们还可以视情况,将杀李越之事嫁祸于人。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若将这一顶黑锅背在头上,万岁必与他,不死不休。” 王岳的目光又冷又硬:“那现下局势可还不成,得再添一把柴火才是。” 就因这一次深谈,才有东厂和锦衣卫坐视徐延昌被抓进大狱之事。可太监们没想到,勋臣们憋了半天,出得大招竟然是弹劾闵珪。这能顶什么用?他们骂骂咧咧,深觉这一批军功贵族因几代养尊处优,早就失却了骨子里的血性。宦官们无奈,只能选择从文官那边泼上一盆滚油。 戴涵今年刚刚七岁,因为祖父管教甚严,他五岁开蒙,六岁就被送到了家学,和堂兄弟们一起读书。可小孩子贪玩是常性,他和比他大两岁的哥哥戴灏、戴润常常一块儿溜出去玩。今日下了学也不例外。 戴涵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水田衣。水田衣其实与百家衣相类,都是母亲为了让孩子健康成长,特地去邻居家讨来碎布缝制而成。这一针一线,都代表慈母的爱子之心。戴夫人担心儿子不喜欢这样花花绿绿的衣裳,还颇费心思,将胸口的布料拼成了小老虎的形状。戴涵果然爱得不得了,走路都是挺着小胸膛,深怕别人瞧不见他的小老虎。孰不知自己的这一挺胸,把圆滚滚的小肚子也腆起来了。戴灏每见他这个样子就发笑,总是趁他不注意,故意戳他的小肚子问:“哎呀,这是几个月了?” 戴涵每次都被气到,再也顾不得祖父说得仪态风度,拔腿就去追哥哥。而戴润性格温和,清凌凌的双眼时时含笑,总是调停两个兄弟之间的矛盾,所以堂兄弟中他们三人玩得最好,连零花钱都会共用。这一日他们刚刚走到离家的第三条巷子,就看见了一个货郎。他搭着的货架比人还高,上面满是风车,面人,糖葫芦和木偶。三兄弟一下就被吸引到了。 他们拔腿奔了上去,拦住了货郎,既想买吃的 ,又想买玩具。可想要得太多了,囊中的铜板却不够。戴涵和戴灏又忍不住吵了起来,戴润是劝这个也不行,劝那个也不听。还是货郎有办法,他笑道:“三位小少爷,别吵了。小的倒是有个办法,花得铜板又少,还能让三位都玩尽兴。” 他取出线香烟花来,点燃了一支,这种烟花比他们寻常玩得那种要粗上两三倍,可颜色也更为艳丽,五彩斑斓,好看极了。而且只要两个铜板就能买一支。三兄弟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一人拿着几支烟花棒,兴高采烈地就要回家去,和其他兄弟们一起点着玩。 可走到半路上,戴灏却忍不住了,他说:“要不我们先点几支玩玩,剩下的再给他们?” 戴涵如小鸡啄米似得点头,他们拿出货郎所赠的火折子,一口气点了五支。火光亮起的一刹那,映入他们双眼的不是美丽的焰火,而是因爆炸而四裂的火星。滚滚热浪向四周蔓延开来。他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因剧痛失去了知觉。 当戴家人找到他们时,戴灏因手持烟火棒,右手被炸烂,焦黑的皮肤下露出鲜红的血肉,在如今的医疗条件下,他的右手就此废掉,再无修复的可能。而戴润因为正对着烟花棒,大半张脸被灼烧,双目失明。至于戴涵,戴夫人给他穿戴的水田衣并不能保他平平安安,他因为站在中间,胸前和两只胳膊都有大面积灼烧,又因为自小体弱多病,命在旦夕。 正在衙门办公的戴珊突闻家中噩耗,当场口吐鲜血,昏迷不醒。朝野内外为之悚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3 07:24:06~2020-05-05 20: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弟弟的花花姐、小我、Miramich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我 20瓶;知静客 10瓶;幻梦浮世绘、云林子、德宝 5瓶;月见草 4瓶;慕梅 3瓶;了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5、粉身碎骨浑不怕 文臣个个义愤填膺, 即便是那等素来做缩头乌龟的,也忍不住骂一句:“看着是纨绔膏粱,谁知却是一群豺狼, 竟然辣手至此。”而那些贪官污吏也摇头咋舌:“居然赶着圣上大婚的时候闹出这档子事,这可真是把天捅了个窟窿了。” 一时之间, 弹劾定国公的奏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朱厚照本就被大婚繁琐的事宜一个头两个大,骤闻此事, 竟然将大婚的筹备都直接靠后, 他召来王岳和石义文:“给朕查,此事绝不是定国公所为,朕倒要看看,是哪里的混账,敢在此煽风点火。如这次再像上次一般办事不力,你二人也不必回来见朕了, 直接滚回家去种地!” 这一句话惊得王岳和石义文魂飞天外,还以为朱厚照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王岳城府尚可,还能稳得住,石义文第一次捅这么大的娄子, 心理素质难免不行,一时面色惨白,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下去。立在朱厚照身旁的刘瑾是看在眼底,疑在心底。 马永成对刘瑾的评价还是到位的, 此人觊觎东厂督主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 犹如绿头苍蝇,逮着蛋壳上的裂缝就要上。上次彻查内宫勉强同王岳和解是因为牵连过广,他不能以一己之力去单挑司礼监,可这次就是他和王岳两个人之间的搏杀, 谁胜谁负那可就未必了。 待王岳和石义文退下后,他躬身看向朱厚照:“爷,奴才瞧您成竹在胸,莫不是李御史那里已然查出了真相?”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朕看你是蟹膏吃多了,脑子也糊涂了。这还需查吗?” 刘瑾一愣,忽而恍然大悟,若真查出是定国公所为,再秉公办理,定国公全家只怕都要一锅端了。毕竟依照大明律,若受害人伤而不死、造意者绞。从而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不加功者,杖一百、徒三年。这样一来,朝局势力岂非更加倾向文臣,而掌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也会心生不满,万一惹出什么乱子,谁担待得起。倒不如抓一个替罪羊出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刘瑾忙道:“爷说得是,定国公素来恭谨,只是有些溺爱公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实不似做出这等 丧心病狂之事的人,必是有人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他有心把刚刚石义文的异常点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无凭无据就告状,不是把他那点儿小心思都暴露无遗,还是得暗中去搞些凭证来才有说服力。 朱厚照点点头,又叹道:“戴珊也一把年纪了,如今损了三个孙儿,朕也于心不忍,就破格恩荫那三个孩子,也保他们后半生无忧。” 刘瑾忙像唱歌似得来了一句:“万岁圣明,想必戴御史病中也会感激涕零的。”这是要给点好处堵苦主的嘴了。 朱厚照幽幽一叹,道:“就让李越去传旨,顺便代朕去看望戴珊。” 刘瑾险些被噎得一窒,真是一有好事就想到他,时时刻刻都不忘给他铺路。戴珊可不同于张岐那个走先帝后门的半吊子,他多年掌管刑狱,又素有清名,如能得他关照,李越这个走今上后门的半吊子一定更易被同僚接纳,名声也会改善不少。 他忍气吞声地应了个是字,又忍不住问朱厚照:“万岁,李相公毕竟已然入朝,不能长伴您左右,您身边还是得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知钱宁那小子,伺候得您可好?” 朱厚照抿了口茶:“钱宁,是谁来着?” 刘瑾:“……” 这简直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了!刘瑾一回府,就命人把钱宁找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谁知没说几句,钱宁居然嗷得一声哭出来了,一张本就不怎么俊的脸上,一时涕泗横流。刘瑾都看得倒胃口,他丢了一方帕子给他:“擦干净,看着你这幅鬼样子,万岁怎么会有兴致,只怕给李越提鞋都不配!” 钱宁呜咽道:“我本就没打算配,我也不想卖屁股,更何况现在根本卖不出去!我居然连屁股都卖不出去,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刘瑾听得牙酸:“行了!你若真想死,现在就可以出去上吊、撞墙、跳河都成,只要不要脏了咱家的地。” 钱宁被喝得一下止住了哭声,他瞪着肿眼泡委屈地看向刘瑾。刘瑾这才道:“看在你死去的义父的份上,咱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是半分进展都无,你不会以为咱家傻到只找了你一个?” 钱宁被这轻飘飘的一 句震得头晕目眩:“你、你还找了旁人?” 刘瑾嗤笑一声:“废话,这样天大的好事,抢着上的人多了去了,若不是咱家拦着,你还真以为你要争得就只是一个李越了?” 钱宁涨得脸红脖子粗,一时无法言语,只听刘瑾忽然软了声气道:“俗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皇上虽大婚在即,可是皇后毕竟是个未开脸的小女儿家,这床笫之间只怕两个人都得不了什么趣儿。而此时,你若能让皇上舒坦了,他自然会觉得在这方面男人比女人好,慢慢地有了感情,你不也有了前程了吗” 钱宁还是苦着一张俩:“可万岁最近根本不见我,我又怎么能……” 刘瑾的脸又冷得掉冰渣子:“那是你的事了。要么就想办法,要么就回应天府去等死。咱家帮你是看情分,撒手不管也是仁至义尽。莫说你那几个叔叔,就算你那义父半夜来找,咱家也不心虚!” 钱宁口里如含着个青橄榄,还要连连应道:“是是是,小的一直记得您老的恩情……” 刘瑾嫌弃地摆摆手:“光记得没用,你得拿出本事来。行了,行了,你先退下。” 钱宁如挨了一闷棍似得,魂不守舍地离开了。而刘瑾坐在屋内,也在神游,他在想如何才能让王岳给他腾位置呢? 而此刻的月池无暇估计太监队伍里的明争暗斗,她和张岐一道去了戴珊的府上。门前的石狮子峥嵘依旧,可门后之人的脸上都似蒙上了一层阴霾。无论仆从还是主人家都是低垂着头,行色匆匆,整个宅院的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灰暗沉重。戴珊卧床不起,是他的长子戴礼迎他们入内。 这位年过四十的老少爷一开口也是长吁短叹:“二位这边请,说来也巧,闵尚书与王主事适才刚刚入内,二位便到了。” 张岐问道:“廷珍公如何了?” 戴礼哑着嗓子道:“家父身子素来硬朗,这次是伤心过度。太医诊断后也说是心病……” 月池心下酸楚,问道:“那不知三位孙少爷,现下如何?” 提及孩子们,戴礼的眼角滑过一丝晶莹:“灏儿已然醒了过来,可润儿和涵儿却一直高烧不断。太医让我们时时用温水擦身,言说若再不降温, 即便醒来,可能也已经烧坏了脑子了……” 说到最后他也声带哭腔,张岐忍不住道:“我早劝廷珍公不要去硬碰硬,拿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去开玩笑,可他、固执己见,还说愿豁出性命去,讨一个公道。可如今,公道没换来,白白搭上自己和三个孩子,这、这又是何苦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内宅正房前,张岐的话音刚落,里间就想起戴珊的嘶吼:“老夫一定要查明真相,绝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张岐面上一烧,戴礼也觉尴尬,他忙掀帘进去道:“父亲,张御史和李御史来看您了。” 戴珊即刻收声,道:“还不快请他们进来。” 月池一跨过门槛,就觉药香、热气扑面而来。他们走到里间,戴珊正靠在石青的软枕上,面上竟无一丝血色,昔日花白的须发如今也同白雪一般。他半阖着眼,只有偶尔射出的几道寒光,才显露出往日的精采。而坐在戴珊床畔的两位,一位是满面愁容的刑部尚书闵珪,另一位也是月池的老熟人了——刑部主事王阳明。 几人纷纷见礼过后,月池先是传达了朱厚照的旨意,先表达皇上对戴御史这等股肱之臣的关切,而后又说赏赐,名贵药材都在其次,关键是三个恩荫。戴礼一听这样的恩典,一时脸上都有了光彩,喜不自胜地跪下谢恩,山呼万岁。 可戴珊的神色却依然沉沉,他艰难地想起身行礼,在被劝阻之后,气喘吁吁道:“还请您转告皇上,如此恩典,戴珊万万不敢受。如若皇上真的顾念臣的一片忠心,就请查明真相,严惩凶手,老臣一家上下必定感激涕零。” 月池一愣,随即道:“松厓公何须如此,查明真相本是我等分内之事,即便您不说,我等也定会竭尽全力,为三位小公子讨回一个公道。”松厓是戴珊的号。 戴珊苦笑道:“公道?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1】就怕万岁最后,还是选人情,而弃公道。万岁自有他的考量,可教我等忠心为国的老臣,情何以堪呢?”说着,竟然滚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金瓶梅词话》感谢在2020-05-05 20:43:13~2020-05-08 23:5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你的迷妹 3个;Miramich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景浩 52瓶;妮妮爱化妆 50瓶;我是马甲、药不能停 10瓶;inehs 6瓶;蔚箐、调素琴 5瓶;叽里咕噜小鬼、风乎舞雩、慕梅 2瓶;幕声、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6、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话正说到点子上了。依照朱厚照一贯的思路, 出于皇权的稳定,他不可能对勋贵伤筋动骨,所以如此厚赐就是为了堵住戴珊的嘴, 希望他见好就收。可戴珊也并非软骨头,他这番话就是把皇帝递给他的梯子踢开, 一方面表示不死不休的决心,另一方面又是哀兵之策, 希望换得朱厚照的怜悯。 月池自己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 她无法给戴珊做任何保证,只能说些空洞的安慰之语:”还请您放心,圣上已然遣人去查探,相信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戴珊眼中划过一丝黯然,他想到了先帝,如果先帝还在……他又长叹一声, 人死不能复生,当今毕竟不是先帝。主屋内顷刻间一片寂静,浑浊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腻的沼泽,月池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陷入沼泽的小动物, 即便拼命地用利爪挣扎,可结果还是越陷越深。她感到了窒息。张岐也觉浑身不自在, 他垂着手,张口结舌, 恍惚间还是以前在学堂听训的小蒙童。 幸好有人及时开口, 将这这股难言的缄默打破。王阳明忽而道:“三位恐还有要事相商,不若由下官陪同李御史去探望三位小公子,届时圣上若垂询,李御史也好回话。” 月池一愣, 只听戴珊道:“也好,那便劳烦伯安了。” 王阳明对月池微微颌首,两人这才出来。明明待得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可月池掀帘见日时,竟觉日光晃眼。她微微遮住眼,只觉双目酸涩不已。王阳明见她一身绯色常服,不由道:“旧花欲落新花好,新人少年旧人老。【1】” 月池这才注意到,王先生身材高瘦,风神疏朗,颇有轩轩霞举之态,可身上却只着青色常服,腰束乌角带,胸前是以杂色文绮所织就的鹭鸶补子。是了,他是刑部主事,只是六品官,可她却已是四品了。月池一时脸涨得通红,这官明明不是她想做的,她也未靠此获得什么好处,可巨大的羞惭还是攫住了她的心神。 王阳明见状反倒笑开,两人并肩行到庭院中时,他问道:“何必作此小儿女态,难不成这官位当真得来不正?” “当然不是。”月池脱口而出,随即苦笑 道,“不过也相差无几,不瞒先生,虽未出卖色相,却也做了鹰犬。” 王阳明正色道:“你做得是御史,将这个官是做成英雄豪杰,还是蝇营狗苟,不在外物,而在你的本心。只要你持心公正,何愁世人看不清你的秉性呢?” 月池一时讷讷了起来,而顷她才发出幽幽的叹息:“先生,我还是有些害怕。这不是三年前在驿站救一个平民女子那么简单,这涉及到了文武之争、涉及到了皇权的安定,即便皇上如今待我远胜从前,可是皇上毕竟是皇上,龙有逆鳞,人有撄之,则必杀人。【2】我总以为自己是不畏生死的义士,可真的被卷入漩涡之中,要直面刀锋时,我还是抑制不住畏惧的心理。我愿意行善的前提是,我有足够的把握能够保全自己。骨子里的自私与软弱,真教我感到羞愧。” 王阳明闻言却道:“怕死是人之常情,你以为我就不怕死了吗?” 月池侧脸看向他:“您这样的人,不是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王阳明失笑:“连太上老君都说,人之性命,与天地合其体,与道德齐其生,大矣!贵矣!善保之焉。【3】先生我又岂能轻易割舍这大好头颅呢。只是,有些东西比生命更可贵,值得我们为了它去冒一些风险,那就是世间的公理与心中的良知。再者,事已至此,冲突早已是避无可避,倒不如狭路相逢勇者胜。” 月池诧异地看向他:“此话何解,若戴家惨案并非勋贵所为,此事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王阳明摇摇头,正要回答间,忽而发觉已到了内院,他道:“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 说话间,孩童的恸哭如箭矢般刺破沉闷的氛围。月池的心仿佛被猛兽的铁齿所噬,她面色发白,一时竟然裹足不前。王阳明回身看她,她这才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她转过碧纱橱,看到了三个遍体鳞伤的孩子,那些深深浅浅的猩红,如一把尖利的雪刃狠狠扎进了她的眼眶中,轻而易举地刺破她的虹膜,穿透进眼球的深处,血色在她的视野中蔓延开来,渐渐的,触目所及,尽是血流殷地。 直到此刻,那些早已湮没在故纸堆里的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才透过 孩子眼鼻尽毁的脸颊,摇摇欲坠的手指,真真切切地展露在她的眼前。马克思曾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可权力降临人世时,那高高的宝座下又何尝不是累累白骨?她也渐渐从一个自由人,成为宝座下的血肉支撑。 无言的尖叫和激荡的情绪在月池的胸中不断地撞击,仿佛要撞碎她的胸腔,撕开她的肚肠。月池感到一阵绞痛,她此刻才明白王阳明和戴珊让她到此处来的原因,这是阳谋。他们早知,尚有几分良知的李越,在面临此情此景时,不可能无动于衷。 良久,她才将情绪平复下来,开始和戴灏聊天。在尽量安抚戴灏之后,她要来了纸笔,开始试探性地询问货郎的容貌。提及害他们至此的凶手,戴灏明显打了个寒战,可他还是强忍着畏惧向月池断断续续地描述:“……他大概四五十岁,他有胡子……眼睛是三角形的……” 月池飞快在宣纸上画了一对眼睛:“是这样?” 戴灏看了一眼,眉头紧皱:“好像要更圆一些。” “是眼头,还是眼尾更圆?”月池提笔询问,“慢慢想,不着急,关键是要准确。” 戴灏仔细思忖过后道:“是眼头。” 两人就这般一问一答,中间戴灏还小睡了片刻,到日落西山时才画完了整张人像。戴灏看着画像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就是他。” 闻讯赶来的戴礼是又惊又喜:“李御史竟然有如此绝技,是了,您的授业恩师是唐伯虎啊。这下好了,不愁抓不到凶手了。” 月池与王阳明却对视了一眼,他们看着画像上的大胡子不由苦笑。这明显是乔装改扮过的。随后,他们又一一向附近胡同里的人询问,的确有人看到了那货郎,可没有一个人能指出他离开的确切方向。至于货郎所售烟花的残骸,他们走访了好几个铺子,也没有师傅能说出来历。 折腾了半天于案情一无所获,反而等来了一场雨。月池和王阳明坐在凉亭中休息,秋雨潇潇而下,亭外的竹叶传来沙沙的声响,好似有无数只蚕在大口大口地吞吃桑叶。 王阳明道:“这明显是早有准备。” 月池道:“您觉得会是谁?” 王阳明摇摇头:“受益者太多了,可能是定国公府自己想要报复,也有可能是定国公府的仇人蓄意栽赃,还有可能是戴御史的政敌浑水摸鱼,更有可能是宦官或者激进的文臣想要激发矛盾。可无论是谁,尾巴都已经扫得一干二净,单靠三法司这帮人,只怕什么都查不出来。” 月池捧着茶盅,薄薄的白雾升腾而上。王阳明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响起:“先生,既然什么都查不出来,为何还会避无可避呢?” 王阳明一愣,他缓缓道:“你们陷入了误区,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大家以为它是什么才最重要。即便最后铁证如山查出来是旁人,那又如何,比起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事实根本微不足道。天下臣民已然深信不疑的,是勋贵妄为。所以无论如何,对整个朝局而言,对定国公府已有罪状的判决才是重中之重。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过,寒得不止是戴御史一人之心,还有千千万万清白之士。为恶者被包庇,为善者反遭陷害,又有几人还敢说真话,又有谁还敢信任天子呢?” 月池放下茶盏:“可勋贵之心,对圣上来说,同样不可或缺。” 王阳明道:“两害相较取其轻。” 月池摇摇头,文臣所想的轻,和朱厚照的轻明显不是同一个。王阳明道:“这就需要你向圣上说明利害。” 月池苦笑道:“圣上心中早有一杆秤,轻易动摇不得。此事,真就不能两全其美吗?” 王阳明看向她:“徐延昌所犯之罪,桩桩件件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强占民田,纵仆行凶,强抢民女。若这样的人都能逃出生天,那些枉死的无辜之人岂不是到九泉之下也无法安生了?”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这事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使她郁郁寡欢。整个人如同游魂一般,慢慢往新家晃悠。可当她走进巷口时,却惊诧地发现,一行轻骑正立在她的家门前。打头的那人,俨然就是朱厚照。他内着秋色窄袖戎衣,外套紫花罩甲,腰间还系着一柄长刀。他常骑的那匹枣红色的追风马一眼就看到了月池,打了个响鼻就朝她跑了过来。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随后也看到了她。他笑着 策马向她奔来,身后是残阳的酡红。他问道:“你怎么才回来,赶快上马,朕今儿去西山打猎了,抓了好多野味,晚上就在西苑吃烤肉去。” 打猎?月池定定地看向他,眼中暗潮涌动,她有些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没说。天子和公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8 23:56:02~2020-05-11 23:5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ramichi、小我 3个;中岛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0瓶;L 21瓶;E、Floria、天上#白玉京、知静客 10瓶;cccccy 3瓶;watcher 2瓶;pan、/尒倪、幽谷客、慕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7、珠缨炫转星宿摇 月池茫然地坐在篝火前, 这火是在几十根粗木搭建的木台之上,红彤彤的焰火比人还要高。一群皮肤雪白,鼻高眼深的回族美女正绕着篝火翩翩起舞, 她们头顶戴着深红色的小帽,帽顶都插着一根雪白的羽毛。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们的灵动的手指, 柔软的腰肢与轻巧的舞步,还有那疾转时, 如鲜花怒放一般盛开的裙摆。 朱厚照就坐在月池身旁, 时不时用回语大声叫好,有时甚至还能与那些大胆的姑娘们对话一两句,一旁的回语通译鼓起勇气拍马屁:“皇爷真是天纵奇才,小的花了两年时间才勉强听得懂她们说话,可万岁只用了一会儿,就无师自通了!” 可朱厚照明显没有听他说话的兴致, 他学梵语都只用了两三个月,就可以熟练地听说读写天竺的佛教典籍,现在只是说几句话而已,又有什么稀奇的。更何况, 他手里的铁叉上还烤着鹿肉呢。鲜红的鹿肉在烈火上慢慢变熟,滚烫的油脂在铁叉上滴滴答答地落进火里。朱厚照还知道翻个面, 最后再随手撒上了一把孜然就递给月池。 月池一惊,这才如梦初醒, 她低头一瞥就看到了鹿肉上的几处焦黑:“……您还是自己吃。” 朱厚照第一次还没反应过来:“你同朕客气什么?” 月池诚恳地望着他:“臣真不是客气。” 朱厚照一愣, 他的眉头一皱:“你是嫌它不好吃?” 一旁的通译是第一次进宫,连天颜都不敢怎么直视,哪里见过这等“不识抬举”之人,他只听月池答道:“您可以先尝尝啊。” 通译偷偷一看, 皇爷居然真吃了一口,刚刚嚼了一两下,眉头就皱得更深了,他吓得魂不附体,还以为下一刻天王老子就要发怒。谁知朱厚照居然笑开,信誓旦旦道:“明明这么好吃!你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饶是心情郁郁的月池都被他逗笑了片刻:“是吗,那切一块给我好了。” 说着,她就拿起了小刀,朱厚照一惊,他忙侧身躲开:“刚刚给你吃,你不要,现在朕觉得不错,不舍得给你了。” 月池揶揄道:“那好,真是可惜呀,那您就自个儿享用 完。” 这下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朱厚照咬牙在月池的灼灼目光下硬咽下去了好几口又腥又寡淡的鹿肉,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他瞥见了一旁的乐队,忽然福至心灵,扭头对月池道:“你还没听过朕奏乐,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 说着,他抬脚就向乐队里走去,一众乐师立刻起身跪倒在地上。乐声骤然停,舞女们也急急地转过身来,琥珀色的大眼睛中满是迷茫。朱厚照随意摆了摆手,正准备挑一样乐器,谁知触目所及都是筚篥、唢呐、手鼓、铜角、螺贝等回族的乐器,唯一一个眼熟一点的就是琵琶。他只觉心头一哽,这要怎么弹,可就这么回去未免太丢脸了。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月池,只见她坐在火堆边正望着这里,温暖的火光融进了她的眼波中,就像盛满绮霞的澄江。 可在察觉到他目光以后,她却立刻别过头去,不再继续看他。朱厚照只觉心头一空,他还是拿起了琵琶,抬手示意晚会继续。月池惊诧看到一个个悦耳的音符从他的指尖中跳跃出来,柔和婉转,悠扬动听。是了,他从小就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只是没想到,除了歌唱得好,还能弹一首好琵琶。一旁的乐师也回过神来,一时筚篥浑厚,手鼓咚咚,舞女们也默契地一齐起舞,修长的玉臂在红纱下若隐若现,纤细的手指亦如莲花的瓣颤。 一曲终了,在场所有人都有心旷神怡之感,刘瑾等人更是拥上来,把一首琵琶小调夸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朱厚照却兴冲冲地看向月池:“怎么样,不错。” 月池无奈地看着他,他们在一块朝夕相对也快四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既钦佩他的天资聪颖,又厌恶他的辣手无情;既见怜他的天真童趣,又腻烦他的世故老练,一个人怎么能集这么多截然相反的特质于一身呢,朱厚照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朱厚照惊讶地看着她,他脸上有些发红:“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么问了,你爹我当然是,文治武功冠绝古今的一代英主了!” 月池:“……”有时还很白痴,八成是脑子被什么糊住了。 这一场歌舞升平,直到深夜方停 歇。这时才起驾回乾清宫就太晚了,朱厚照当机立断,今晚就歇在南台。南台位于太液池之南,是帝王阅稼之所,中有一大片水田村舍。在一排排琉璃宫灯的映照下,田间稻谷菜花,梁上的茅屋篱笆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月池腹诽道,不管是哪个年代的农家乐,都是忽悠人的居多。朱厚照却很满意,特别是见到屋内的纸窗、油灯、织机、木榻时,更觉新奇。 他在木床上打了滚,笑道:“朕还从来没睡过这么小的床。阿越,你以前在民间时,睡过这样的的床吗?” 月池望了床上的绣帐锦被一眼:“没有。” 朱厚照起身道:“难不成你以前睡得床比这还小?” 我以前睡得是两米的席梦思!月池打了个哈切:“稍微小上一点。万岁,太晚了,臣还是先告退了。” “等等!”朱厚照果不其然又一次叫住了她。月池回头道:“这床睡不下两个人。” 朱厚照下意识看向地上,月池忙道:“我也不想打地铺。” “那你就……”朱厚照又看向了罗汉床,月池道,“臣的名声已经很差了,您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朱厚照失笑:“不招人妒是庸才,和朕有什么关系。你今晚睡在这里,名声也不会更臭,离开这里,名声也不会好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从心而为呢?朕还想问问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最后一句戳中了月池的心病,她躺在了屏风后面,如水的月光透过纸窗倾泄而下,照得屋内如积水空明。朱厚照侧身看着她隐隐绰绰的身影问道:“是张岐给你小鞋穿了?” 月池轻声道:“不是。” 朱厚照又问:“那是其他人说闲话了?” 月池摇摇头:“流言蜚语,不足为惧。” 朱厚照心道果然:“是戴珊,他说了什么?” 月池一愣,她幽幽道:“也不是他。臣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 她的眼前陡然浮现了那些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低声道:“从前有个乌有国,乌有国的国王很厌恶山林中的野兽,于是重金悬赏,要制成一件举世无双的皮草衣裳。猎人们因此在山间四处捕猎。有一天,有一群小狐狸,误入了猎人的陷阱。它们被捕兽夹 夹住了腿,腿上血肉模糊,它们不住地哭泣求饶,可并没有换来猎人丝毫的怜悯。它们的亲人也在远处哀鸣,却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扒掉了皮,做成了狐皮大髦……为了达成目的,而害了弱小的性命,您觉得,这么做对吗?” 朱厚照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仿佛掺了冰渣子:“那你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为何不想想,乌有国的国王为什么会厌恶野兽?” 月池道:“猛兽吃人,自然当为民除害,可幼狐无辜,却只是被牵连。它们应该得到一个公道。” 朱厚照霍然起身道:“朕已经足够仁慈了。你还要朕把狐狸抬进太庙里来供着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臣不敢。” 朱厚照见她如此,也不由软了几分,可说出的话却直插心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狐狸虽是野狐,也是乌有国王的畜生。为国王增光添彩,是它们的荣耀,也无法逃避的义务。它们不该心生怨怼,而该为族群而羞愧自省,并为国王的仁慈心存感恩。” 月池久久地没有言语,朱厚照不由问她:“你在想什么?” 月池道:“我在想我的皮,适合给您做一件什么。” 朱厚照失笑,他翻了个身:“放心,朕暂时还是觉得,你的皮毛还是长在你自个儿身上比较好看。不过你说得,倒也让朕动了恻隐之心,都察院监里没什么大错的,申斥几句后,近日就赶快放出来。” 寒意顺着月华一点点的渗透到她的肌理里,月池忍不住拥了拥被子,这既是告诫,又是警告。他不希望她插手进去,反而要她尽快息事宁人。如果不听他的话,戴家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可如果听了他的话,又教她于心何忍。 她躺在罗汉床上一夜难眠,直到天明时才微微睡了一会儿,再一次醒来时,一睁眼就看到了朱厚照的大脸靠在她的枕边。 月池吓得尖叫,一把就把他掀开。朱厚照被推得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月池先发制人:“您这是做什么!” 朱厚照也是一脸理直气壮:“朕只是想叫你起床看猴戏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月池一愣:“看什么?”晚上看歌舞,早上看猴戏,你成日这么会玩,太庙里的老狐狸们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1 23:57:03~2020-05-14 22:2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月未希 2个;洛熙~@@、ruoran91、Miramichi、LIGHTSAB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蘑菇头 28瓶;顾笙 20瓶;奥力娃 13瓶;inehs、?Peter、豆芽炒肉真好吃、调素琴 10瓶;请叫我丹丹 8瓶;陌上人如玉 5瓶;风乎舞雩 3瓶;cccccy、程程程程以南 2瓶;胀袋勿食、中岛、/尒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金鼓齐鸣猴精斗 两人起身后在同一个屋子里洗漱。月池挥开了要来服侍她的小太监, 用洗面药洗脸。所谓洗面药就是添加了香白芷、沉香、白檀等香药制成的肥皂团,抹在脸上既馥郁,又洁净。月池本就生得白, 如此一洗,更是肤光如雪。朱厚照一面让太监梳头, 一面偷偷地看她,在月池察觉后又不自在地咳了咳, 问道:“你平时用什么洗脸, 怎么那么白?” 月池头也不抬地拿起青盐:“天生的。” 朱厚照切了一声:“朕才不信呢,你一定是偷偷用面脂了。” 月池用青盐刷完牙方道:“猜错了,臣一直是光明正大地用。” 朱厚照一听忙让小太监将他的面脂拿过去,月池打开小巧的玳瑁盒,微取了一点匀面,只觉甜香满颊。她一阵恶寒, 平日为了显示男子气概,她连面脂都不敢用味浓的,没想到真男人反而把自己弄得香喷喷。月池转过头去一看,“真男人”今儿还穿了一件绛紫色的常服,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居然还在往自己头上簪花。月池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一朵明艳的木槿花簪到了头上, 还在西洋玻璃镜前转了两圈,兴高采烈地问众人他是不是风流潇洒。 月池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 周围的小太监倒是一叠声地夸万岁龙章凤姿, 乃天下第一美男子。朱厚照听后越发志得意满,朗声说赏。月池仿佛看到一只孔雀在她眼前搔首弄姿。她低下头不忍直视,忽而却觉头上一重。她愕然抬头,正对镜台, 一只淡粉色的木芙蓉正簪在她的冠上。而在她身后,朱厚照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月池更觉汗毛直立,她下意识摘下花掷在桌上。朱厚照的笑意一僵,他心思一转:“你还在为那桩事埋怨朕?” 月池起身看向他:“一早还是不要扰了您的兴致,我们先看猴戏,看完再说。” 朱厚照没有说话,沉着脸走了出去。月池也肃容跟上。随侍的太监宫人更是噤若寒蝉,气氛十分的凝重。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般沉闷的氛围一到西苑却即刻被打破了。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的场上,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猴子! 广场上至少有二十多 只毛茸茸的猴子,它们正三三两两地玩耍。当皇帝驾到的声音传来时,一旁的耍猴人都跪下行礼,而猴子们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回头望向这里。猴子们淡褐色的皮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一双双黑葡萄似得眼睛齐齐盯着他们,清澈的眼神尽是好奇。朱厚照神色不由缓和,他正想说些什么,耍猴人们却忽然呵斥猴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行礼!” 话音刚落,猴子们居然全部转过身来,两只爪子抱到一处开始作揖。年长的猴子做得是像模像样,年幼的小猴却是东张西望,憨态可掬,朱厚照一下就被逗乐了,他大步流星坐到当中的椅子上,头顶黄罗伞坠下的流苏随风摇摆。他笑道:”你们还有什么本事,拿出来给朕瞧瞧。若是有趣,重重有赏。” 耍猴人们喜不自胜,领头的一个忙上前道:“小的们近日排了一出新戏叫《两军交战》,还请皇爷评鉴。” 朱厚照兴味越浓:“你是说,你们要让这群猴子交战?” “正是。”耍猴人又朗声道,“劳公公将咱们家的马牵上来。” 马?朱厚照和月池面面相觑,这猴子难道真成精了,还能骑马不成,他们正疑惑间,就见百兽园的小太监牵了一群狗上来。耍猴人打了个呼哨,打头的七八只猴子就像风似得窜上犬背,它们不仅自个儿立得稳稳当当,还知道抓住狗绳。耍猴人忙给它们戴上纸做得头盔,一红一篮颜色不同。 朱厚照忍不住直笑:“真是灵巧至极。” 耍猴人又一甩鞭:“两军归位!” 一群猴子们立刻动了起来,分别站在自个儿的将军身后。而负责它们的训猴人忙齐齐涌了上来,给它们穿上或红或蓝的小马甲。每只猴手里还都发了木制的兵刃。月池凝神细看,有拿刀的,有拿剑的,还有拿□□的。 耍猴人朗声道:“两军交战,以和为贵,谁抢得马多,谁就是赢家。” 朱厚照此刻已然大笑出声:“它们还真听得懂?” 一旁的小太监凑趣道:“肯定听得懂,猴子这东西,可聪明着呢。” 月池却心知肚明,这一场把戏不知训了多久,猴子们只怕早就了然于心了,这话是摆明是说给我们规则的。只听鸣 锣一响,两群猴子即刻打成一团,什么刀枪剑戟,一律当作木棒使用,乒乒乓乓打得热火朝天。而狗早如离弦利箭一般射了出去,在遇见敌方时,狗汪汪直叫,猴子也叽叽喳喳地吵嚷。没说几句,双方就开始在“马背”上推攘。有几只红队的猴子立刻就被推下马,地上的蓝队猴见状一股脑地冲上去,居然有三只猴站在一只狗身上的奇景。狗当然不乐意,开始满地狂奔,可无论如何,都没法把猴甩下去。还有的猴虽然气力不足,但脑筋灵活,一见敌不过,就立刻旋身吊在狗肚子上,然后啃了狗一口,狗吃痛汪了一声就跑,就此逃过一劫。 这情景实在是既有趣,又激烈。朱厚照不住地拍掌欢呼,到这一场大战结束,他的手都拍红了,朗声道:“来啊,朕要重赏蓝队,连人带马,都赏!” 蓝队的耍猴人面上满是狂喜,跪下不住地磕头,猴子们也乖乖巧巧地作揖。 红队的人却面色不佳,其中一个出列半真半假道:“启禀万岁,我们红队一向厉害,适才不过是大意失荆州,我们斗胆恳请万岁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一血前耻。” 朱厚照本来就没看过瘾,一听还有这出,当然是立刻应允。这下又是声势浩大的一场对战。红队果然不负众望,大获全胜。朱厚照同样也是喜笑颜开,重重有赏。两支猴军就因为皇帝的兴致高涨,这一上午被迫打了四次。 人因为赏赐而不知疲倦,猴却已经累得不想动了。月池既不想虐待国家保护动物,也不想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她眼见朱厚照还要再看一次两军对垒,忙插嘴道:“万岁,您这是何必,反正不论谁胜,您都有赏赐,那这么打下去又有何意味,不如就到此为止。” 朱厚照笑道:“看这个不就是看个乐子吗,再说了,这两队都是朕的猴,不论谁赢,都是给朕长脸,朕当然都要赏了。” 月池还待再辩时,却突然动作一顿,她仔细将朱厚照的话在嘴里翻来覆去嚼了几遍,一时灵光一现,福至心灵。她的心头涌现出巨大的喜悦,让她一扫从戴家出来时的颓废。 这变化太明显了,朱厚照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他难掩惊异地问道:“ 你怎么了?你刚刚在想什么?” 月池抬头,明眸宛若琉璃瓶:“您看乐子,也不能竭泽而渔啊。若累坏了猴,岂不是得不偿失。” 朱厚照这下足以断定,他绝对是想到了什么,可他回忆适才和他说的话,明明是在说猴啊,是什么能让他欢喜成这样? 对君主来说,最好的臣子需兼具才干、美德、顺从三种特质。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十全十美的大臣根本不存在。最得用的一般是两类,一类是如刘瑾那般,虽听话能干,却是狐鼠之辈,可以重用,但必须时时牵制敲打,才能避免他利欲熏心,铸成大错。还有一类就是李越这样,才德兼备,却桀骜不驯,可以作为心腹,却必须防备他自作主张。 朱厚照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发现他有着这样的端倪,以势压人完全行不通,昨晚他那样敲打他,他居然还是固执己见,看来关键还是要费些周折,以理服人。这是他驾驭臣下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他不能只享受持正不阿之辈带来的益处,却不承担弊端。 想到此处,朱厚照也定下神来,他终于大发慈悲放了猴子一马,还命人送了几车瓜果犒劳这些辛苦的“将士”,接着他就屏退左右,和月池漫步在金鳌玉蝀桥之上。时值金秋八月,秋风送爽,天清气朗,站在桥上遥望太液池,只觉水平如镜,心旷神怡。 朱厚照道:“朕知道你同情戴珊的遭遇,不忍心让他们家吃下这个哑巴亏。” 月池一愣,她看向他,朱厚照叹了口气:“朕虽然不喜戴珊冥顽不灵,可他毕竟是出自忠心,一想到那三个孩子就这样平白无故被毁了一生,朕又何尝不心生怜悯。只是朕身为天子,不能事事从心而为,必须顾全大局。现如今边军和京军正在逐渐轮换,京中护卫交替,正是空虚的时候,即便要动手,此刻也绝不是良机。成大事者,需知百忍成金。” 月池心念一动:“您是说,军队轮换过后,您就会着手给戴家一个交代了。” 朱厚照道:“一旦时机成熟,朕自然会还戴家一个公道。可在那之前,你不能一直将徐延昌扣在牢中徒生枝节,先把他放出来。剩下的事,我们再慢慢从长计议。” 这听 着倒是诚意满满,言辞恳切的样子,可仔细一思忖就会发现,他这完全就是一个拖字诀,借她的口,去安那些文官的心,时间一长,此事自然不了了之,毕竟天知道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 可这对她来说,却是一个机会,她大可将计就计。想到此,她忙作心悦诚服状:“万岁英明,是臣一时心急了,反倒错怪了您。” 朱厚照道:“咱们之间,何须如此客套。你不要真以为朕是铁石心肠之人就好了。” 月池笑道:“怎么会呢,我知道,您昨晚说得都是气话,说来也怪臣口不择言。” 两人各怀鬼胎,面上却是一派其乐融融。一旦背过身去,立刻就开始了自个儿的打算。月池前脚一走,朱厚照就叫来谷大用,他还是不放心,要找人盯着她。而月池则直接去找了谢丕,开始了她的移花接木大计。 谷大用被匆匆召来,一听朱厚照的命令愣在当场。他低头问道:“奴才斗胆,若是李相公一意孤行,奴才待如何?” 谁知这话一问,皇上却久久没有回应,他忍不住抬头一看,皇上皱着眉竟然无言以对,半晌方道:“你尽力拦住他,但愿他不要辜负朕的苦心。” 谷大用心下震动,昔年李越欺瞒还是太子的万岁,被罚到静室内抄书,抄得满手都是血。可如今,他可是要公然抗旨,万岁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这是何等的破天荒。谷大用与刘瑾、马永成等人不同,他能年纪轻轻在东宫时就混成朱厚照身边的近侍,就是靠他聪明果敢,并且会抱大腿。刚入东宫时,他依附的是马永成。后来马永成不敌刘瑾,他便又通过李越攀上了王岳,并同时与李越打好交道。 这个策略果然得当,他未满三十岁就当上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由一个被大太监揉扁搓圆的小内侍,变成一言就能杀人的大宦官。昔年那些肆意折辱过他的人,如今都要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求他不要揭发他们的罪过。可他既然高升,怎能还像以往一般忍气吞声。他被朱厚照营造的表象完全迷住了心神,在内宫大动干戈,午门外的鲜血有他一大半的功劳。 等一场大清洗过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根基不深,得罪的人 却是一大串,除了那些有意攀附他的人,他几乎没有盟友。他这才开始后怕,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有紧紧攀附皇权,同时抓住他没有得罪过的外朝官员,第一要紧的自然是李越,他一心一意地跟着这位惊才风逸的心尖子走,时时给他传递宫内的消息。本以为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毕竟万岁对李越一直是恩宠有加,可这李相公不知是怎么的,怎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作死,害得他还以为又要换大腿了。 谷大用深吸一口气,还好万岁顾念旧情,只要他能把李越说回转过来,不仅能在万岁面前卖好,李越也会感激他的恩德。想到此,他忙躬身道:“爷放心,奴才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会让李御史步入歧途。” 朱厚照点了点头,按理说监视臣下不是御马监的活,可王岳忙着查出凶手,刘瑾又与李越有隙,只有与李越素来关系不错的谷大用去,他才能放心,希望李越能够安分守己,他既不想下狠手磨平他的棱角,就只能指望他自己想通识时务一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抱歉,今天更晚了,因码到一半电脑突然卡住了,关闭恢复过后,码好的稿子就丢了,捂脸,我又重新再码了一次。 感谢在2020-05-14 22:24:37~2020-05-18 03:5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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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你们!亏老夫还以为你们有几分良知,谁知道你们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丧尽天良之辈。是定国公让你们来做说客?回去告诉他,莫说只害了两个孙儿,老夫就算全家死绝,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让他伏法。” 谢丕一叹,他就知道一定会这样,他道:“世叔莫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就算您信不过我们,难道还信不过家父吗,您与他共事多年,岂会不知他的人品。若小侄真敢如此,早就被他家法处置了。我等此来,的确是来为您排忧解难的。” 戴珊听及谢迁之名,这才冷静了几分,他目光如电,直视谢丕:“于乔公为我排忧解难的方法,如是让我服软,那就不必再说了。” 谢丕无奈道:“不是让您屈从权势,而是迂回而为,您这般硬碰硬,除了损伤自身,又有何益。” 戴珊怒意又起:“哼,真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迂回而为,简直笑话,我行得正,坐得直,为何不能直去庙堂之上讨回一个公道来。老夫不信,皇天当真无眼。” 月池道:“皇天有眼,而且比您要看得清楚得多。您是天顺八年的进士,曾任学政,博古通今,可知太/祖洪武爷在打天下时一面称‘北逐群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以民族革命相号召’,另一面,却又承认元朝正统,言说‘天择元君,起于草野,戡定朔方,抚有中夏,混一南北。’洪武爷既说元是正统,却又要攻打他,这是何故?” 戴珊不想作答,谢丕自觉主动地扮演捧哏的角色:“这是因为元能够统治中原,的确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但是他们毕竟是夷狄,不能长久,于是会‘天厌其德行而弃之’。而我大明身为华夏子民,秉承天命,自然当取夷而代之。” 月池道:“可自古以来,不都是内中外夷,在先贤看来,夷狄之辈,与禽兽无异,为何洪武爷要改变先贤的说法,不直接说他们不配统治中原呢?” 谢丕一愣,他显然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月池轻笑一声:“因为自古至今,从来没有一个少数民族能像元一样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仅靠原来的内中外夷说法无法解释这一现实, 二来当时有士大夫为元亡而自尽,各少数民族心生畏惧,北元将领纳哈也在负隅顽抗,为了收拢这些人心,实行攻心之战,洪武爷才要承认元朝的正统。但是他承认,并不代表他真心认可。在他真正坐稳天下后,在《赐占城国王阿答阿者书》中,他又说‘向者我中国为胡人窃据百年’。打天下时是正统,坐天下时是窃据,这就足以论证我适才所言非虚。” 谢丕一时哑口无言,戴珊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月池道:“我只是想告诉您,义或不义,在帝王眼中根本不重要。他们看重的,从来都不是公义,而施行公义是否能给他带来好处。如果以往的公义不能有利于他,他不会践行,反而会再创一种论点来改变公义。您家的事,也是如此。” 戴珊如遭重击:“老夫不明白,如果让老夫蒙冤受屈,让士大夫寒心,又能给皇上带来什么好处?!” 月池道:“谁说您会蒙冤受屈,我可以向您保证,皇上一定会找出并严惩凶手,但是那个凶手一定不会是定国公或者其他勋贵。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边军和京军交换期间,皇上不会动摇军队的稳定,在两军交换之后,皇上也需要勋贵来统摄各营,以形成文武制衡之局。” 戴珊一时之间仿佛老了几十岁,他脱口想叫一句苍天啊,可话到嘴边却又想起了月池适才所说的皇天有眼,不由老泪纵横,他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皇天不是无眼,而是有私。多谢你们,多谢你们来让我这个瞎眼固执的老东西认清现实……” 他胸中的一腔意气正在逐渐散开,他低垂下头,就像干瘪的老树。月池见状也不由生出怜悯之情:“您先不必灰心。认清现实,才能改变现实。” 谢丕脱口而出:“这还能怎么变,总不能不要文武制衡?” 月池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武当然是必要的,可皇上只是要武官势力,却不是一定要现在这些人。”就像猴子相斗一样,是红队赢,还是蓝队赢,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他的猴,就够了。 月池继续道:“说来这些纨绔子弟,成日为非作歹,又能为皇朝的军队起到什么助力,为什么不让那些一 心报国的平民子弟出头呢?有了新的,旧的就成了阻碍,成了需剪除的东西。到了那时,即便无数人反对,皇上也一定会为您家平冤昭雪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戴珊和谢丕同时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半晌戴珊才道:“可是许多平民武将,大字不识,才智平庸……皇上未必会用。” 月池失笑:“我适才告诉您,比起义或不义,帝王更看重的是利或不利。我现在再告诉您一条,相较利或不利,帝王更看重的是信或不信。勋贵根基深厚,又几家同气连枝。比起他们,当然是平民武将,皇上用起来才会放心。不要说只是才智平庸了,只要有一二分可造就之处,皇上都会耗费人力物力,让他们山鸡变凤凰。” 时春在门口等得百无聊赖,李越今儿突然把她叫来,说让她替他把风,防止东厂人士窃听。她一口就答应了,在李家住了这么些日子,自觉也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可她没想到,在这里一等居然就等了一上午。他们到底在屋里说什么能说这么久,她嘀咕间,正房的大门终于打开,她看到身披外袍,有气无力的戴珊居然亲自把李越和谢丕送了出来。戴珊拍了拍李越的肩膀道:“后生可畏,非虚言也。您年纪轻轻,可看人看事,却高出老朽太多了。” 李越谦和道:“您是端方的儒家君子,这些小道本来就不入您的眼。” 戴珊道:“这不是小道,而是机变。在官场之中,这份才智才是最难的。只是,老朽勉强为您的前辈,还是有一言相告。” 李越越发恭敬:“您请说,小子洗耳恭听。” 戴珊气喘吁吁道:“您为天子所信,也能为天子谋利,这二者就足以让您飞黄腾达。但是作为圣人的门徒,切记不要忘记此刻的初心,不要为功名利禄遮蔽双眼,须引他向善,须要为天下人为求义。这才是一个官员应该做得事。” 李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深深地弯下腰:“谨受教。” 他们三人一同出了戴家的门,漫步在北京的胡同里,谢丕忽然道:“其实我以前一直对你不服气。” 月池一笑:“为何?” 谢丕笑道:“家父是内阁大学士,我是他最得意的儿子,自 幼手不释卷,未尝有一日懈怠,只为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可皇上却对我平平淡淡,反而倚重你。你的才学并不如我,所以我一直料想,他就是看你生得好。” 月池大笑:“可现在你该明白了,正因你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所以皇上才会对你平平淡淡。而我却出身贫寒,如水中浮萍一般只能依附皇权,所以皇上才会对我加以重用。” 谢丕点点头:“这只是一个原因,我到今日才明白,天下贫寒之士那么多,皇上却独独看重你,必是发觉你的过人之处。我不过是略长于舞文弄墨,可是你却有宰辅之才。” 月池一惊:“以中兄谬赞了,我从未敢如此想过。” 谢丕笑道:“可是皇上和我们这样的人,只怕都这样想过。如蒙李兄不弃,某愿与李兄义结金兰,一同辅弼圣上。” 月池忙道:“认您为兄,我自然是荣幸之至,只是你我只能私下结义,明面上却不能太过亲近。” 谢丕道:“我明白。” 两人立刻偷偷找了一条路,让时春帮他们注意四周,他们跪在地上就开始对天结拜。时春委实不知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只听谢丕对着李越和她道:“贤弟有礼,弟妹有礼。” 月池失笑:“见过兄长。” 时春只觉汗毛直竖,她依着贞筠所教,生疏地行了一个礼:“兄、兄长有礼。”这只是望了个风,就望出了个兄长了? 谢丕又道:“那接下来,不知我们当如何施为,才能达成目的。” 月池道:“小弟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是看兄长的本事了。” “我?”谢丕不解地看向他,“我还以为,我只是来撑个场面……” “是极,是极,若不是兄长陪我,我只怕说了第一句话,就被戴御史打出去了。”月池笑道,“可若只是撑场面,岂非屈才?”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抱歉大家,昨晚又睡着了,捂脸,这是补昨天的一更,明天还有一更作为补偿,笔芯笔芯。 感谢在2020-05-18 03:54:33~2020-05-22 12:1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月未希、小我、Miramichi、中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辣椒、小猫不吃鱼、Miramichi、顾元 10瓶;郁奵 6瓶;LIGHTSABER 5瓶;诚然、捧场小天才 2瓶;拾珠者、/尒倪、没什么比这更惨了、中岛、萌萌、cccc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0、论交何必先同调 谢丕其实心知肚明, 李越来找他,就是明晃晃的阳谋。他的父亲本指望借武将齐齐反对翰林下放,来引起万岁的警惕, 然后让他和叔叔谢迪暗自揭露阴私,以立功业。谁知, 李阁老横插一杠,竟说动万岁改变了主意。局势本该就此风平浪静, 岂料万岁又将张延龄下狱, 就此为文官和勋贵相争搭了一个擂台,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下父亲和叔叔都在思索如何解决,叔叔有心直接递一份弹劾的奏疏,可父亲却觉还是再观望一番。而谢丕本人,既不愿听叔叔的鲁莽行事,也没有耐心像父亲一样稳坐钓鱼台。他自觉已然成人, 应该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际,李越就找上门来,将一个机会摆在他的眼前。 谢丕当然不会拒绝,他甚至愿意和李越结拜为兄弟。他有家世和人脉, 而李越有才智和操守,他们互相扶持, 各取所需,才是双赢之局。 想到此, 谢丕欣然道:“贤弟有何打算, 不妨直说。” 月池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不妨寻一安静之地,我们再细言。” 大地方的茶楼是不好去了,他们索性去了巷子深处的小茶肆, 开始坐下细谈。 店家给他们每人都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茶,这是糜子面熬制而成的面糊,上面浇了一层浓浓的芝麻酱,还撒上了一些椒盐碎,香气浓郁。月池拿起勺子就要舀,时春和谢丕却同时阻止了她。时春道:“不能这么喝。” 月池一愣,只见她直接端起碗,贴着碗边,一边转碗,一边吸溜。谢丕笑道:“弟妹倒是行家。” 时春面上一烧,这才发觉动作似有些不端庄,她低头不语。月池却也有样学样,粘稠香浓的面茶顺着嘴慢慢流淌进去,这一股暖流仿佛经由血管,流遍四肢百骸,金秋的凉意就在一吸一咽下逐渐消散了。 她动了动温暖的脚掌,开始和谢丕谈正事:“即便我们按照先前所议的通力合作,也只有五成的把握能拿下恶虎。” 谢丕放下了手中的奶豆腐:“这是为何?” 月池笑道:“兄长,老虎不是我们手中的提线木偶,我们摆出了架势,他们也会思考回 应。” 谢丕道:“如他们反应剧烈,不是更好吗?”定国公若阻止平民武将的擢升,不是与他们作对,而是与皇上为敌。他折腾得动静越大,就死得越快。 月池道:“可如果他极识时务,立刻认怂了呢?” 谢丕一愣:“不至于。” 月池道:“说不准,这次的事闹得太大了,万一他们心生畏惧,要夹着尾巴做人也未可知,所以,咱们还得再下一记猛药。” 原来是让他来硬碰硬的,谢丕恍然大悟,不过他也不惧,他是内阁次辅的儿子,今科的探花,只要能匡扶朝纲,有所建树,他愿意冒这个风险。谢丕问道:“怎么说?” 月池朝他靠过去,低声说了一计。饶是谢丕早有心理准备,一时之间也是呆若木鸡。月池揶揄道:“兄长莫不是不敢了?” 谢丕道:“我还不至于如此胆怯。只是这般……我就直说了,未免会让上头心生忌惮。”他是想谋取皇上的信任,不是被他看作眼中钉。 月池不由莞尔:“这么些年,我对他的性子,还是有了几分把握。依如今的情况,兄长要成为他的腹心,基本是没有可能。” 谢丕一怔:“可是你先前还说……” “兄长莫急,先听我说完。”月池道,“兄长家世如此,注定走不了我的路子。若是不顾一切表白心意,倒还有几分期望,可这样一来,只怕会惹同僚不满,也会影响你的家人。” 谢丕沉吟不语,月池道:“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北汉一亡,杨老令公就被宋太/祖重用。这就证明,有能力的人,谁都会来招揽。” 谢丕眼前一亮:“你是说,与其让我去,不如让他来……” 月池点点头,谢丕越想越觉得可行,他先显露自己的能力,在皇上表示亲近后再就坡下驴,如此一来,顺理成章。 他倒是不担心朱厚照不分青红皂白除了他,一来有他爹在,二来李越不会只将他看做一次性/用品。他拱手一礼道:“多谢贤弟指点迷津,只是,单靠我一人,只怕无法完成这样名垂青史的大事。我可否找人,和我一道共襄盛举?” 月池挑挑眉:“当然,这是兄长的主意,自然全凭你作主。” 谢丕失笑:“你 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两人又对细节进行商议,之后才互相告辞。时春一路都沉默地跟在月池身后,直到进了院中,她才问道:“你是不是耍了那个姓谢的?” 月池回头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时春眼中神采奕奕:“我只是没读过几本书,又不傻,他明显在被你牵着鼻子走。” 月池含笑道:“我可没本事牵着探花郎的鼻子走。我只是摆出利益和代价来,让他自个儿选择罢了。” 时春略一思忖:“可代价他能够承受,利益却无法拒绝?” 月池讶异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姐真是越发进益了。” 时春面上一烧,嘟囔道:“每日听她念念叨叨,我又不傻,当然会明白一点。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两个孩子,到底是谁伤的,是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老虎吗?” 时春本来只是想确认一下,谁知月池居然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时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不知道,你还去这样?” 月池叹了口气:“就算不加上这桩罪过,单凭那老虎以前的恶行恶迹,也该受惩处了。既然如此,我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借戴御史这阵东风呢,一来可以缓解他的愤懑之情,二来也能全他的心愿。” 时春喃喃道:“可是,真凶,总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月池道:“他当然不会逍遥法外。”如果真凶是勋贵的一员,自然在打击的队列内,也算偿还罪过。如果是想要激发矛盾的宦官和文官,那么接下来,他们很有可能会找上她来,借她这个宠臣出事,来戳朱厚照的心窝子。只要他敢找上门,她就要顺藤摸瓜,把这罪魁提溜出来。想到此,月池看向时春:“对了,你在武馆中的师傅,愿意短期出任护卫吗?” 时春浑然不知话题如何转到此处,她还未来得及回答,贞筠和大福就似两颗炮弹一样射出来。大福每日都有一碗牛乳和两根肉骨头吃,早已由当年的小可怜,蜕变成了一颗小胖墩。当它用三条腿在地上狂奔时,月池还以为是一个毛球滚出来了。 它拼命往月池腿上扑,汪汪汪直叫,贞筠极力按住亢奋的大福,她紧张地拽住月池道:“我要告 诉你一件事,我想进宫去。” 事实证明,一个“丈夫”在外不论如何运筹帷幄,回到家中也永远猜不透自己“老婆”的心思。月池递给了贞筠一杯菊花茶,和煦道:“慢慢说,理由,计划、可能的困境和对策。” 贞筠喝了一大口甜茶平复心绪:“理由是婉仪姐姐,我从朱夫人那里得知,她的心绪似乎很是不佳。” 月池一愣,她立即就明了:“她不想嫁?” 时春撇撇嘴:“这不是明摆的事,换我我也不想。” 贞筠这时倒与时春一个鼻孔出气了:“谁说不是呢,特别是近日暂缓了大婚筹备事宜,她似乎越发觉得难过。可是,事已至此,实在是回天乏术了,所以我想进宫去开导开导她。至于可能的困境是,我没有诰命,不得入禁中。但是我已经想到了解决之策了,我打听到,我的姨父姨母过两天就要进京了,我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只要你帮我,去讨一块腰牌……” 月池沉吟片刻道:“夏小姐是个好姑娘,又对你有救命之恩。这是应有之义。要一块令牌未免麻烦,还是直接讨个诰命。” 贞筠噗得一声吐出一口茶来,月池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茶渍,嫌弃地看向她:“这就是你作为一个四品恭人的仪态?” 贞筠眼底都是星星:“这就是你作为四品大员的豪气吗?” 月池大笑:“一般一般了。” 几人笑了好一会儿,月池忽正色道:“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件事。入宫还是存在一定的风险。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庆阳伯夫妇,快去快回。” 贞筠柳眉倒立:“难不成还有人敢害我?” 月池道:“只是防患于未然罢了,我会和谷大用提前打好招呼的,他会派人跟着你。你若有事,就去找他。记住了吗?” 贞筠点点头:“我记住了。” 新一任国舅入宫本该是京中一大盛事,可惜,宫内宫外的人都被勋贵子弟释放的消息炸蒙了。定国公世子既然要被放出来,建昌伯本人就不能再被关押下去。三法司思前想后,既然不能将勋贵挤出军队,也不能将祸首一网打尽,那至少要对从犯严加惩处,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因此,他们对建昌伯、玉田伯和昌化伯 家有罪的亲戚和奴仆都严加惩治,并且问这四家管教不严之罪,要求他们一方面归还侵占的田产,抚恤受害者家属,另一方面罚走了他们相当一部分的田产和金银来充实国库。 朱厚照对这个判决倒是较为满意,既约束了勋贵,又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他不解的是,为何戴老头就突然松口了,他再次叫来谷大用:“你是说,在戴珊见闵珪之前,就只有李越和谢丕去见过他?” 谷大用喜笑颜开道:“正是。奴才和李相公聊过之后,他信誓旦旦说让您放心。果不其然,转过身去,他就替您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呐。” 朱厚照皱眉道:“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2 12:14:45~2020-05-24 01:3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ramich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满子 10瓶;月见草 4瓶;捧场小天才、叽里咕噜小鬼 2瓶;/尒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1、至高至明为日月 对于朱厚照的疑惑, 月池是一派坦然:“臣本来先时还有些疑虑,但经谷太监开解后,就明白了您的苦心了。臣遵命而行, 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怎么您反而还郁结上了?” 朱厚照一时哑口无言, 他问道:“那你是如何说动戴珊的?”那个老顽固,自己明明已经做好了他会来奉天殿嚎啕大哭的打算, 谁知, 他居然就这么萎了。 月池道:“臣也只是将您的难处和办法直说罢了。”无非就是勋贵在军中经营已久,如不拔其爪牙,取而代之,就贸然大动干戈,会威胁祖宗社稷。如真的想报仇,就和刘尚书尽快议一个章程出来, 在大婚后尽快举行武举,以求两全其美。 朱厚照惊喜不已,他甚至直接从东暖阁中的软榻上跳下来,把月池吓了一跳。他一把攥住月池的手:“你真是这么说的?” 月池被他脖颈上耀眼生花的项圈和寄命锁晃得一晕。她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来:“臣怎么敢欺君?” 朱厚照还沉浸在喜悦中, 并没有在意:“那他怎么说?” 月池挑挑眉:“他当然是答应了。” 朱厚照抚掌而笑:“真有你的啊。朕做太子时,就和他们谈及此事, 他们倒是答应得好好的,可父皇宾天之后, 这群人就装得像从来没有这回事一样。朕有心自己提, 可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得先去造火器,没想到,你倒是先朕一步。” 月池“诚恳”道:“为您分忧, 本来就是臣该做的。” 朱厚照笑道:“旁的也就算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又赶上了朕大婚在即,还是得让你沾沾喜气。让朕想想,赏你点什么好呢?” 月池腹诽道,你要是真知道我做了什么,估计马上就气死了,更别说赏了。忽然间,她心念一动道:“万岁,您也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正赶上您大婚,那臣就厚颜想您讨一件赏。” 朱厚照讶异地看向她,李越一向只有推辞的份,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什么,该不会又是为戴家求恩典?他心中虽有些迟疑,可面上仍是笑意满满:“你说。” 月池道:“臣想为拙荆求一诰命。” 朱厚照一愣,尔顷道:“说来, 你身上有些地方,真有点像父皇。”特别是爱妻这方面,真是如出一辙。 月池会意:“这并不是什么缺点。妻者,齐也。琴瑟和鸣,凤凰于飞,本是人间一大乐事。” 朱厚照哼了一声道:“可女人天生愚昧贪婪,如果待她太好,她就会失去分寸,索取无度。与其如此,还不如雨露均沾,让她安分守己。” 月池一时张口结舌,她万没有想到,先帝对张太后情深似海,忠贞不二,可落在朱厚照眼里,非但没有被父母的爱情所打动,反而嗤之以鼻。月池心道,你妈是这样没错,可不代表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啊。 “倒也不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月池委婉道,“论远有长孙皇后,论近有孝慈高皇后。而您即将迎娶的皇后,更是贤良淑德,堪为天下女子典范。” 朱厚照嗤笑一声:“那都是唐太宗和太/祖爷管得好罢了,若是稍稍一放松,她们就会无法无天。朕这个皇后也是如此,朕也只得效仿先贤,多纳嫔御,才能保后宫安宁。” 月池都被气乐了,还从来没见过把好色讲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她道:“宪宗爷倒是多纳嫔御,却闹得内宫不宁,难道您要让自己的孩子再饱尝一遍先帝的苦楚吗?” 朱厚照道:“那是皇祖疏忽,若换做朕……” 月池道:“您只会更疏忽。宪宗爷没有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也没有斗兽游乐的闲情逸致,除了上朝,就是住在后宫。就这样,先帝还是在安乐堂待了那些年。若换做您,后宫明枪暗箭,不知要折多少龙子风孙,您才会有所警觉。男人中有忠臣义士,也有奸佞小人,女人一样也有良莠之别。皇后是太皇太后为您千挑万选出来的,您即便不信任她,也该相信太皇太后的眼光。” 朱厚照嘟囔道:“朕也就是与你说句实话。母后又何尝不是皇祖母千挑万选出来的呢?” 月池被堵得一窒,她扶额道:“那您就再试试她,不是让您再放豹子,而是冷眼观她德行如何。皇后是您的妻子,是要和您相伴一生,生儿育女的人,您总不能连一个机会都不给她,就对她判了死刑。” 朱厚照讶异道:“朕何尝要她死了?” 月池道:“作 为一个女人,远离亲人,孤独在深宫大院中,还得不到丈夫的爱,即便形体还在,心只怕也如槁木死灰一般。我也对您说句实话,皇后没有任何错失,您不能因为对太后不满,而迁怒于她。” 朱厚照被她的肃然所摄,失笑道:“你何须如此,就算朕真废了她,也不会影响你的地位。” 月池无奈道:“我若是真想依托裙带,当年就不会娶方氏。我只是……希望您过好罢了。一个女人至真至纯的爱,是这世上最宝贵之物,您是天子,不应该与此无缘。” 我也是女人,却是个无能的女人,我救得了贞筠和时春,却救不了这世上所有像我一样命途多舛的姐妹,因此,我只能在我力所能及之处,让她们尽量过好些。 朱厚照不解于她的托辞:“这阖宫上下,有哪个女子不仰慕朕呢?” 月池笑道:“她们仰慕的是无上的权力,未必是您本人。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康健,都永不变心,直至死亡,这才是爱。” 朱厚照若有所思:“你是说,孝庄睿皇后?” 月池点点头,孝庄睿皇后即钱皇后,是英宗皇帝的妻子。昔年英宗因土木堡之变被俘虏,钱皇后尽出细软,日夜啼哭要把他救回来。英宗还朝后被拘禁于南宫,钱皇后也不离不弃,两人相濡以沫,乃是皇家难得的一对患难夫妻。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那就好,朕就试试她。如她真能像孝庄睿皇后那样贤淑,朕也会保她一生尊荣。” 月池这才略略放下心,虽不尽如人意,但至少有了基本保障了。 她归家之后,将今日谈话告知了贞筠和时春,可出乎预料的是,贞筠却已觉得朱厚照居然还算有良心。 贞筠道:“就拿我爹来说,他与我娘虽说感情甚笃,可还不是有两个小妾,两个丫头。皇上是九五至尊,明明可以后宫佳丽三千,却愿意少纳嫔妃,试着好好待婉仪姐姐。虽说我一直那啥他,但这桩事看来,他还做得不错。” 时春道:“我爹倒是只有我娘一个,不过不是因为他不想,而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去养小老婆。要是他有钱,那只怕……不过,我觉得皇上不是有良心,而是另有原因。” 她意有所指看着月池,贞筠悚然一惊:“差点忘了,他喜欢男人!” 月池一口茶喷出来,她脱口一句胡说,又觉不对,她扶额道:“他只是隐隐有念头,但还没开窍,而我也绝不会给他开窍的机会。” 贞筠愤愤道:“哼,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时春道:“就算他没开窍,可也对美丑有了认知。眼见自己的妾室连一个男人都不如,他估计也下不去嘴。” 贞筠脸上飞红:“什么下嘴不下嘴的,说得那么粗鲁。” 时春很是坦然道:“我实话实说而已,你文雅,你说啊。” 贞筠不服气道:“我说就我说,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月池摆摆手道:“皮相不过是虚幻,只有情谊才是真挚的。贞筠,你进宫见夏小姐,要注意提醒她。” 贞筠连连点头:“我会的。” 月池道:“不是让你直接了当地去说,皇帝要试探她。只要不是放豹子,她必是真金不怕火炼。你要教给她的是,朱夫人教给你的那些常识。同时,你要劝她多读书。我们教不了她如何做一个好皇后,她只能从历史中汲取先辈的经验。唯有博学多思,谨言慎行,才能保住她前半生的尊荣。” 贞筠脱口而出道:“那后半生呢?” 月池长叹一声,若是在二十一世纪,她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但这毕竟是在明朝,夏小姐还是皇后。她道:“她最好有个孩子,不管是亲生,还是养子。” 贞筠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熬了两天整理札记,到了第三天,就着品级大妆和庆阳伯夫妇一道入宫去了。 月池这一劝戴珊,堪称一箭四雕,一来是拨乱反正,尽量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二来是获得了戴御史和谢丕的信重,对以后的仕途会有不小的助力;三来从朱厚照手里骗了个诰命,老婆也不是白身了;四来,她把劝说她的功劳归到了谷大用身上,又一次让这位大太监觉得她十分仗义,愿意与她继续合作。直接的影响就是,贞筠一路入宫,被照顾得是妥妥当当,饶是她素有几分胆色,也觉得受宠若惊了。 因婉仪虽已被定为皇后,但尚未行册封之礼,所以还是居住在寿昌宫正殿。新出炉 的庆阳伯夏儒在应天上元县也算是一个家境中上的士绅,可到了禁宫之中,一样是提心吊胆,深怕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自己遭人耻笑无所谓,就怕获罪于天,带累了女儿。 而庆阳伯夫人更是六神无主,她和方夫人一样,长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门,谁知就进了紫禁城。贞筠只觉姨妈拉着自己的手已是濡湿一片。她一面稳稳搀扶着姨妈,一面与她说话:“您看,那个方向就是柔仪殿了。每年冬至、正旦,您入宫来朝贺就要去柔仪殿朝拜,届时还会赐下宫宴来。” 夏夫人只觉头上的珠翠庆云冠重得像石头一样,她勉强扭过头去望了一眼,忽而道:“不是说,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的生辰也可以入宫吗?” 贞筠道:“是呢,不过那时就是直接去娘娘们的宫中。您看那边,那个方向就是太液池,日后娘娘说不定还能在那里设宴呢。” 夏夫人讶异道:“筠儿,你不是说这是你第一次入宫吗?” 贞筠道:“是啊,不过,阿……我说相公归家,有时也会给我说说,我就记住了一星半点。” 夏夫人含笑点点头:“这就好了,这就很好了,眼见你们两姐妹,都有了好归宿,姨母就放心了。” 庆阳伯听着这娘俩嘀嘀咕咕,忍不住道:“这宫闱禁地,还是噤声为妙。” 夏夫人闻言即刻闭口不言,一旁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笑道:“伯爷未免也太小心了,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您又是当朝国丈,只要不要驾前失仪,说句话也无上大雅。” 庆阳伯道:“多谢公公宽慰,不过,大内重地,还是谨慎些好。” 贞筠眨眨眼,也默不作声。三人在一众宫人的引领下进了寿昌宫,只觉银屏金屋,美仑美奂,虽已值秋季,无新鲜花卉,却以珠翠绸绫制成盆景愉人眼目,以松柏焚兰麝之芳沁人心脾。正当庆阳伯夫妇为这说不尽天家富贵风流所震慑时,婉仪就在侍女簇拥下款款而来。 夏夫人在来前不知打了多少腹稿,可一见女儿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心满眼都是欣慰、担忧。贞筠四年未见婉仪,如今好不容易再见,却已是物是人非,她看到夏夫人 的模样,又止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泪水簌簌而下。只有庆阳伯还是勉强端得住,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欲按礼部的教导行国礼。夏夫人和贞筠这才如梦初醒,跟着跪下。 婉仪一时面色惨白,她忙起身道:“爹、娘……” 可才说了两个字,就被身边的女官劝阻:“娘娘不可,先国礼后家礼,这是规矩。” 婉仪如遭重击,她被女官们柔和地按回宝座,她的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父母和姐妹跪在地上,向她磕头。他们的头撞击在光滑可鉴的地砖上,砰!砰!砰!和她越来越快的心跳交织在了一起,就像擂鼓似得。她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随之颤抖。 就这短短的一炷香,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殿中,又像飘在云端,有那么几瞬,甚至像是在火里翻滚。她有时知道自己是谁,有时又不明了自己是谁。她禁不住问自己,神佛让我来到这人世,就是让我在这金陛玉砌中做一个孤零零的囚徒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4 01:31:24~2020-05-27 22:2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的迷妹、林冲拔傻鲁智深、Miramichi、白小白的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118651 20瓶;blabla、奥力娃 10瓶;七月未希 6瓶;云林子、调素琴 5瓶;宝宝抱抱 2瓶;慕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2、至亲至疏乃夫妻 婉仪以为国礼之后, 就是这酷刑的暂停。她可以屏退左右,将自己的疑惑、迷茫,向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倾诉。可事实却证明, 她还是太天真了。 父亲对着她躬身,口称她为娘娘, 说得是:“……望娘娘不要以儒夫妇为念,惟敬小慎微, 勤谨恭敬以侍皇上和两宫, 方不负天家对我们夏氏一族的恩典。” 只这一句就将婉仪的满腔不愿堵在喉头,夏夫人看女儿面带愁苦,还以为她是骤登高位,忐忑不安,可她身为内宅妇人,这个时候也只能教孩子一点儿如何侍奉婆婆和照料家事。可说着说着,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因为宫内和宫外差得太远了,两宫女主和寻常婆婆能一样吗,这一个诺大的紫禁城和小门小户也是云泥之别啊。说到最后, 她就只能说:“娘娘千万保养好身子,一定要趁着年轻, 生下一个哥儿来。这才是最实在的。还有,皇上是真龙天子, 你一定要谦恭驯顺, 体贴温柔,不要触怒了万岁。对了,宫中可还有其他的嫔妃?” 婉仪摇摇头,夏夫人喜不自胜:“这是好事啊, 娘娘说不定还有太后娘娘的福气咧。不过万一皇上有那方面的意思,娘娘可得贤惠大度,不要妒忌生事。” 庆阳伯夫妇说这些自然是出自一片爱女之心。如是和他们家境相差无几的人家,他们还能安抚女儿,日子关键要过得舒心,如果女婿有宠妾灭妻的举动,娘家不会袖手旁顾。可婉仪已经不是一般的高嫁,她是一步登天。莫说婉仪本人,就是整个夏氏一族的命运都在朱厚照一念之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就只能教女儿卑顺,尽量讨得丈夫和婆婆的欢心,保障前半生,再生个男孩,后半辈子也就有了指望。 贞筠当然明白姨父姨母是为姐姐打算,但她跟着月池和朱夫人这么些年,已然明白,这样的教法并无大用,而对本就不想嫁的婉仪来说,亲人如此的说辞会更加剧她的心理负担。她想了想,忽然道:“差点忘了,姨父姨母虽已经拜见过了两宫太后,可是还没有见过皇上。若皇上今日得闲,等会儿说不定就要召见。我们这个样子去可不行。” 说 着,她就把谷大用派来引路的小太监召进来一问,小太监虽不知她是何意,但顺着说就是了:“正是呢,奴才本打算稍后再进来提醒,不想恭人已经先一步想到了。” 贞筠道:“那就劳烦公公叫人陪姨父姨母去更衣,我就陪娘娘去。” 婉仪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两姐妹同进内殿,各有宫人跪在她们身前高举沐盆,一旁又有八个侍女雁翅似得屈膝而立,手里依次捧着香胰、巾帕、面药、脂粉。婉仪见贞筠卸下一对沉香木镶银手镯,并两只金镶翠戒指,便知她在京中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因而略略放下心来。之后又见她身穿霞披,举止有度,对这样阵仗的服侍竟然有点司空见惯的意思,婉仪不由感叹道:“一别四年,筠儿早已长大成人了。” 贞筠侧头笑道:“我就是长到八十岁,也是姐姐的妹妹不是。” 婉仪冷不防听这一声姐姐,不由心中酸楚,眼眶发红。贞筠见状忙道:“姐姐怎么反而伤情起来,我们难得相见,你当高兴才是。” 婉仪强忍着泪水道:“我就是喜极而泣呢。” 她对贞筠招招手道:“你过来些,让姐姐好好看看你。” 贞筠应了一声,坐到她的身前,她摩挲着贞筠的手,一时泪如雨下:“长高了,也丰腴了许多。” 贞筠此刻也掌不住了,姐妹俩抱头痛哭,把侍女们都吓了一跳。婉仪抽泣着道:“你们先退下,去告诉我爹娘,让他们小坐片刻,我们即刻就来。” 侍女们屈膝应是,躬身退了出去。贞筠却在此时回过神,她进宫来可不是陪姐姐干哭的。她揽着婉仪在她耳畔轻声道:“我知道姐姐因何事而伤心。” 婉仪温柔地笑着:“你知道什么?” 贞筠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嫁。甲之蜜糖,乙之□□。这天家富贵对旁人来说是求之不得,可对姐姐来说未必称心。” 婉仪震惊地看着她,贞筠继续低声道:“阿越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之前就试图在皇上那边拦下此事,但是,天知道这位爷突发奇想要放豹子!” 说到最后贞筠已有些咬牙切齿,婉仪则是大惊失色:“你是说,豹子是他遣人放得?这太荒唐了!” 贞筠一时失色:“ 小点声,姐姐,就是因为太荒唐了,所以宫内宫外都封了口。如今说这些也无益,总之阴差阳错,木已成舟,姐姐,此时再不乐意,也无计可施了。为了将来考虑,你得振作起来。” 婉仪咬紧下唇:“我能怎么振作?我到这里来,就像一只山鸡混进了天鹅群里。她们看不上我,可这儿又不是我愿意来得……” “不要着急。”贞筠开始现身说法,“我不也一样。我刚入京时,名声也不好,又有人时时想要暗害阿越……” 婉仪急急道:“这怎么说?” 贞筠摆摆手道:“别管这些过去的事了,总之如今都好了,还说说我是如何学会的。” 婉仪坚决道:“不,我想听听。” 贞筠对上她黑黝黝的眼睛,无奈道:“好,那我就长话短说,说来也和张太后有关……你说我是不是很蠢,人家当着我的面侮辱我的丈夫,我非但不出去据理力争,反而气跑了。幸好阿越告诉了皇上,皇上又去找了太皇太后,赐下《女诫》来,这才堵住了那群长舌妇的嘴。后来阿越就更加用心督促我读书写字,又替我找了一位尊贵的夫人为师,这才让我这榆木脑袋开了窍。姐姐自小比我聪慧得多,只要肯用心,一定会手到擒来的。这是我为姐姐准备的札记,你看看。” 说着,她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手札来。婉仪打开一看,里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待人处事的心得,京中贵妇的性情、习惯,还有两宫女主的忌讳和喜好等等。有几页纸的墨迹甚至还有些晕开。贞筠见状不好意思道:“都怪我,写得太急了,我现在就补上两笔。” 婉仪拉住她道:“没事,姐姐认得出来。” 她从来没有像今日一样唾弃自己,贞筠全心全意都在为她着想,可她在感动之余,心中居然还有嫉妒。她刚刚心中甚至闪过一个念头,那次的文会本是为她选婿,若是贞筠没有出事,本该是她和李越成婚!只要能嫁给他,不要说只是勤学苦读,人情练达,就算是刀山火海,她都愿意去闯。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的痛苦从何而来,原来是因为,她早已心有所属,她根本不喜欢皇上,所以即便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 不能让她有片刻展颜。而嫁给不爱之人,还要被迫卑躬屈膝,让她更加难以忍受。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好妹妹,谢谢你,你的情谊,姐姐永远记在心底。” 贞筠本以为靠这些足以打消婉仪的部分疑虑,可为何她说完之后,姐姐反而更加低沉了。贞筠想了想道:“姐姐,宫中的麻烦事是多,可也不全是麻烦事啊。皇上年少英俊,聪明绝顶,多才多艺,还经常游乐,虽说有时是有出人意表之举,但是总体来说,他还是不错的。而且,阿越还去劝过他,他答应会好好待姐姐。” 婉仪愕然抬头:“李公子?他居然,这会不会有碍于他?” 贞筠笑道:“不会的。所以,你并不是孤零零地在京中,你还有我们可以依靠啊。” 婉仪目带凄楚,摇摇头:“不要让李公子为我费心了,只要你们琴瑟和鸣,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姐姐不要这么说。”贞筠肃然道,“当年若不是姐姐,我这条命早就没有了。如今姐姐有难,教我如何袖手旁观。” 婉仪泪盈于睫:“我只是出去叫他回来而已,真正救你的,是你的丈夫。你应该事事为他考虑,不要让他为难。” “他并不为难。”贞筠道,“他也钦佩姐姐的品质。他常说,观人的人品,不是看他付出的数目,而要看他付出的比重。对他来说,当时救我,只是富人随手丢出一把柴火,可对姐姐来说,却是穷人将自己整个冬天的温暖都献出来。姐姐是赌上名节、性命,都要保住我的。你这么好的人……你应该一生平安喜乐,你不能像那些人一样在深宫里枯萎。那样,叫我如何受得住呢?” 语罢,她恸哭出声,婉仪抱住她,摧心地伤痛。就在此刻,侍女入内,小心翼翼道:“娘娘,万岁已经起驾过来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贞筠这才如梦初醒,婉仪在她耳畔安慰她:“快莫哭了,这么大的姑娘,居然还哭得同花猫似得,别担心了,就算为了贞筠,我也一定会好好的。” 贞筠惊喜地看着她:“真的?” 婉仪点点头:“真的,既来之,则安之。她们都行,我为何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7 22:26:09~2020-05-30 23:5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Five、Miramichi、ruoran9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地下城与勇士的法师 93瓶;FFive 72瓶;nana 28瓶;蘑菇头 20瓶;中二病的勇者、之子、妮妮爱化妆、林冲拔傻鲁智深、彳亍 10瓶;捧场小天才、叽里咕噜小鬼、ohftttop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3、谁说女子不如男 正在时春招呼武馆里的三个师兄吃午饭之际, 贞筠就匆匆忙忙地回来了,慌得一群武师傅赶忙回避,直到贞筠进了内宅后才敢出来。时春吩咐圆妞招呼客人, 自己也致歉先行退下。 月池已为官身,客来客往本就需要人来招待, 再加上近日为了全家的安全考虑,雇了时春的师兄弟来做上门保镖, 招几个仆人就成了燃眉之急。可月池怀揣着惊天的秘密, 随便弄些人来与她们同吃同住显然不保险。好在于明中期,雇佣劳动力市场已经出现,雇主去市场觅工,零工在市场里等活都是常见之事。月池便去市集中雇了王婶和她的女儿圆妞,让她们每日上午来家中帮工。 王婶是个哑巴,本是在帮人做针线活, 月池见到她时,她正大张着嘴,与人咿咿呀呀、指天画地地吵架,月池替她化解了争端, 又开出了每月六百文的工钱,问她和她的大女儿圆妞是否愿意来家中干活。这可比帮人做针线要赚得多得多, 母女俩开始还以为月池是在开玩笑,可当月池真的取出六百文时, 才知道她是说真的, 一时喜不自胜,满口答应。她们都是朴实的穷苦人,做事既勤快,又安静, 从不多嘴多舌。为了好好表现,给月池一家三口都做了好几双厚底鞋,还纳了鞋垫子。 贞筠和时春也因此对她们十分满意。这不,时春刚一开口,圆妞就去给他们添米饭去了。而王婶也已进了正房,当时春掀帘入内时,她正小心翼翼地帮贞筠把霞披和大袖礼服换下来。时春只觉眼睛都被这衣衫上灿烂耀眼的云霞孔雀纹了一下。她搬了个交椅坐在梳妆台前,看王婶从贞筠黑亮亮的鬓云上取下固定的小簪来。 她问道:“你吃饭了吗?” 贞筠摇摇头:“皇上驾到了,我就在寿昌宫门口磕了几个头就回来了。” 时春睁大眼睛:“就这样结束了?” 贞筠的发髻已经被打散了一部分,她用木梳梳着头发:“那还能怎样,让你平时好好记住,你不听。我是外命妇,总不能不避嫌和他们一块用膳。” 时春了然:“我又进不了宫,记这些干什么,再说了,那谁到我们家来,可从来没见 他避过嫌。” 她有心想再问,便对王婶道:“婶子先去前厅帮忙,我来帮她拆。” 王婶闻言,笑着点点头,退了出去。时春紧跟着就关上了门,她问道:“今儿怎么样?” 贞筠叹了口气:“我也不知,她倒是答应我会好好过日子,可我总觉她还有心事。” 时春从她的耳朵上取下钑花的金坠子,放进小匣子,贞筠忙揉了揉耳垂,这正想抱怨时,就听时春道:“这么大的事,哪是你三言两语能释怀得,等大婚过后,你再去多去劝劝,替她出出主意,也就是了。” 贞筠挑了一根青花瓷簪递给时春,道:“说得也是,急也急不得。帮我挽个单螺髻。” 时春把她的手拍开:“你自个儿来,我可不会。” 贞筠道:“不会就学啊,你说说你,哪家的如夫人像你似得,成日拖一根大辫子。万一家里来人了,那瞧着多不好。” “如夫人”三字恰戳中了时春的心事,她哼了一声:“嫌我不好就把眼移开,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语罢,她一甩帘子就走了。贞筠留在房中,杏眼圆睁:“可真是越发不得了,看阿越回来,我怎么告你一状。” 时春在心里嘀咕道,李越又怎么样,他又不是她真丈夫。说来,时春的心事还是自上次的喝面茶而引起的。虽说她的不端庄的仪态早就被月池和谢丕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她自个儿却总忍不住懊恼。她一方面懊恼自己跟着贞筠学了这么久,举止却还是大大咧咧得,没有半分的优雅气,另一方面则茫然,随着李越的官越做越大,他一定会有更多的护卫,届时她一介女流之辈,岂不是再无用武之地,届时她又该何去何从呢?难道真的要做一个内宅妇人,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打转。 这样的惆怅迷惘在面对师傅和师兄弟们关切时上升到了顶峰。满脸络腮胡的师傅虽然生得凶恶些,却很讲义气,他在听圆妞唤她姨奶奶后,直接问她:“你真是这家大官的二房?” 时春的脸一时涨得通红,她想说不是,可她的确立了文书。她要说是,可她在这家里,哪里又像一个妾室了。在被逼问半晌后,她只能强忍羞耻点了点头:“是,我们家老爷, 比较宽和……” “这也太宽和了!居然肯让你在外抛头露面的。”师兄们七嘴八舌地说,“我要是有这么一座宅院,肯定不会让我的婆姨乱跑。” 时春听得头晕目眩,忙摆摆手道:“行了,甭说了。这不关你们的事,道上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可千万别出去乱说。” 三个师兄齐齐点头,纷纷拍胸脯保证:“我们就是普通小老百姓,哪里敢乱张口,万一惹怒了你们老爷,一个指头就能把我们碾死。” 师傅却把时春叫到一旁,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我以前还以为你是男娃,谁知你是个女孩家,我又以为你们家也是江湖人,所以不计较这些,谁知道你又……” 时春低着头道:“师傅,我们家这个情况,也不影响我和您学艺啊。” 师傅道:“那是不影响我,影响的是你。你说说你,都快二十来岁的姑娘了,膝下没有个一儿半女,还在外面跟那野马似得乱跑。是,如今老爷可能眼睛一时被浆糊糊住了,由着你疯,可以后呢?师傅也是男人,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师傅要是有钱,那早就把胡同里的姑娘全包了!你们家老爷这个情况,不纳个七八房,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凳子坐。你不趁着现在赶快笼住他,抱一个哥儿,等那以后更盘亮条顺地进来,哪有你的好果子吃?” 时春听得面红耳赤:“我们老爷,他、不像是那种人。” 师傅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还是你觉得自个儿就跟天仙似得,还你觉得,就我觉得,你就是个傻妞!今晚和我去你师娘那儿把学费取回来,明儿别来了,以后抱了儿子,要记得请师傅吃红鸡蛋。” 时春一时哭笑不得,可在冷静下来后,她却不得不承认,若是她亲娘还在世,八成也会这么骂她。夏家小姐做皇后都战战兢兢,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妾。近日来得这些事,把她心中的遮羞布撕了粉碎。她的命运和四年前相比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同样是仰人鼻息,只是以前是仰所有的老爷,现如今抱住了李越的大腿,只用听他的话。 按理说,她应该听从师傅的“金玉良言”,自荐枕席,早日和李越圆房,生下一 儿半女,像她母亲一样相夫教子,过上安稳的生活。可只要她稍稍一动念头,就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她真的做不到,别说李越根本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就是她也不想打破如今的日子,她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这么开心过。她不想再把自己装进套子里,束手束脚地过一辈子。如是那样,她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想到此,她不由紧紧攥住自己手中的铁枪,在庭里舞得虎虎生风,一时枫叶簌簌而下,又被锐利的枪尖刺了个对穿,霜叶火红与枪上的红缨一色,随着时春的、敏捷有力的动作,宛若彩练一般。月池刚刚归家就看到了这一幕,不由赞了一句:“好!大姐这枪法,真是越来越好了。” 时春一听她的声音,险些把枪丢了出去,她忙收了势,目光复杂地看向她。月池心生疑惑:“大姐,可是出事了?” 时春摇头:“没什么事。” 月池道:“你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快说。” 时春还是把嘴闭得像蚌壳似得,月池越发稀奇了,她笑道:“大姐素来快人快语,怎么今儿反而扭捏了起来。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们尽可以说出来一起商量。难道这么些年了,大姐还信不过我吗?” 时春闻言不由抬眼,月池又问道:“可是你师傅对工钱不满意,还是今天有人杀进来了?” 时春忙摇头:“不是,我就是,算了!那我就直说了,你、你已经是大官了,随便一招手就有无数人赶着上来给你看家护院。” 月池听这话没头没脑的,还待再细问,就听她低声道:“我这样的,你是不是用不着了?” 月池一怔,她对上时春泪光涌动的眼睛,是她疏忽了,竟然没有顾及时春的想法。她道:“可能是。但是,为钱为权的人多,为情为义的人却少。庸庸碌碌的人多,有真才实学的人却少。你还记得,我对谢丕提及的杨老令公吗?” 时春点点头:“我知道,就是佘太君的丈夫,杨八妹的爹。” 月池道:“那就对了。只要有能力的人,谁都会来招揽。杨老令公如是,杨门女将也如是,无关年纪,更无关男女。” 时春恍然大悟,她黝黑的眼睛一时变得亮晶晶的,仿佛洗去了 所有的尘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只要我踏踏实实练好武,做好护卫,你就会一直用我,对不对?” 月池含笑点点头。 时春立刻就在地上蹦了几蹦,她的声音都有些哽咽:“谢谢、真的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明天就去给师傅解释!” 月池不解:“解释什么?” 时春却已然欢天喜地地跑开了。一个出身贫寒的姑娘都愿意不断提升自己,用自己的劳动来维系生活,并为此欣喜不已,世上有些男人却是满腹坏水,成日想着攀龙附凤。这说得就是钱宁,他终于鼓起勇气要爬床了。 他也不想一上来就这么直接,可这些天无论他怎么在皇上面前“搔首弄姿”,皇上都没有反应。上一次,他动作略大了一些,直接就被皇上打出去了。刘瑾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即刻就找了七八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陪朱厚照玩蹴鞠。 钱宁这下真觉死到临头,他去找自己的几个叔伯,可他们都劝他,要不干脆挨一刀算了,当太监其实也很不错。钱宁只觉天旋地转,他在被窝看着自己的命根子,只觉万般不舍,若是离了它,还不如剜他的心。他可还没留后呢。 思来想去,钱宁终于恶从胆边生,他决定为了香火,拼一把。不成功,便成仁。卖屁股总比当太监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30 23:50:52~2020-06-02 23:5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小白的白、Miramich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小白的白、幻梦浮世绘 30瓶;晨曦 20瓶;调素琴 10瓶;没什么比这更惨了 4瓶;捧场小天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4、平地生波起事端 钱宁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他的脸蛋儿虽然比不上李越,可却是跟着好几个高人认真研习过房帏之事,就在这黄赤之道的造诣上, 一定远远高出李越。他也不是未开荤的毛头小子了,这睡男人和睡女人其实相差无几, 皮相都是其次,关键是在“风情”。 然而目前的关键是, 即便他再有“风情”, 也要朱厚照肯配合才是。若是在寻常酒馆娼窑里,下点儿助兴的药就什么都解决了。偏偏是在这紫禁城中,在这里下药,可比登天还要难。钱宁思前想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危险的想法,只能指望“酒是色媒人”了。 谁知, 就在他四处搜寻特色美酒时,朱厚照居然自己醉倒了。这说来还是与庆阳伯夫妇见面的影响。朱厚照虽答应月池,会试着好好待婉仪,但在他心里, 并没有把这话当作一回事。给足了皇后的体面,就算是他仁至义尽了。若想再演他母后的神话, 等于是痴人说梦。 是以,庆阳伯已经入宫多时, 还是身边人提醒, 才让他想起来,按惯例应该去见见自己的老丈人。他连衣裳都懒得换,直接便摆驾去了寿昌宫。即将成婚的妻子眼圈还是红红的,一见他来就把头低了下去, 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奉送,生生让朱厚照把话噎在喉头。四个人坐在殿内,除了上菜的动静和报菜名之外,竟无一点儿旁的声响。 夏儒夫妇连鞋袜都湿透了,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话在嘴边转了又转,可就是没有说出口的勇气,最后他们索性放弃挣扎,等待皇上首开金口。朱厚照也很尴尬,若是上来就敲打,似有些不近人情,若是先寒暄一阵,可聊些什么呢?他除了偶尔和李越在一起时找找话题,平时可都是人家给他递台阶。 刘瑾在一旁度其意,率先开口道:“伯爷、夫人,这些可都是万岁亲命尚膳监准备的淮扬菜,二位可要尽情享用,不要辜负皇上的美意啊。” 夏夫人这才定睛一瞧,果见金盘之中盛着拆烩鲢鱼头、清炖蟹粉狮子头等淮扬名菜。她不由心中熨帖,皇上日理万机,还注意这点小事。夏儒则是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多谢万岁的盛情,我 等……实在是受宠若惊。” 朱厚照丢给刘瑾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开口道:“不久我们也快是一家人了,您不必如此客气了。行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开宴。” 正统的儒家用餐礼仪,讲究“食不语,寝不言”,夏儒也是读书人,家里自然也是严守规矩。他以为宫里的规矩只会更大,怎会料到,看着人模狗样的大明天子,是个吃饭要人陪聊,睡觉也要人讲故事的奇葩呢。是以,这一餐饭吃得是悄然无声,夏儒夫妇就连咀嚼食物都是尽量缓慢小声,生怕殿前失仪。 可他们看不到的是,在这种气氛下,朱厚照早就食欲全无。若按他往日的脾气,早就扬长而去了,可好歹是第一次翁婿见面,夏家目前并无过错,他总不能无端让人没脸,因而只得忍着。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他刚刚拿起银匙,就发现岳父岳母在偷偷看他。他们可能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借着喝汤的动作只望这里瞟了几眼,可对坐在上首,耳聪目明的朱厚照来说,太明显了。 夏儒夫妇虽然刚开始极为忐忑不安,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可一冷静下来就意识到,他们刚刚居然连皇帝女婿的面都没见到。这可不成,身份地位相差再悬殊,也不能“对面不相识”。想到此,夫妇二人开始不约而同地偷看朱厚照。 只见他头戴乌纱翼善冠,鬓发如漆,嘴唇红润,越发衬得面如满月,眉清目朗。夏儒素来不苟言笑,此刻脸上也不由带出了喜色。夏夫人更是不胜欢喜,不由暗道,瞧瞧这人才,比那些鳏夫和商户不知高出多少来,叫那些长舌妇说她女儿不好,孰不住她们婉仪的福气大着呢。两夫妇心中满意,看朱厚照的眼神就更加柔和,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来。 可朱厚照本人却是被瞧得坐立难安。他自一出生就是人上人,那些臣下看他谄媚有之,恭敬有之,除了他的父皇外,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肉麻地看他。他一方面既觉得不自在,另一方面又心生怀疑。是不是他刚刚那一句“一家人”,又给了夏家不该有的期望,让他们也生了僭越之心,否则,怎么敢偷窥天颜。 朱厚照心一沉,绝不能再养 出第二个张家了。他忽而开口道:“朕记得,皇后还有个兄长是吗?” 夏儒一愣,忙答道:“启禀万岁,正是,犬子名启,今年正好二十岁。” 朱厚照又问:“可考中举人了?” 夏儒面上一烫:“臣惭愧,教子无方,犬子也资质平庸,如今只有秀才的功名。” 朱厚照道:“比起朝中的青年才俊,的确是逊色了些。可比起外戚中的纨绔子弟却又好上许多了。朕对皇亲国戚,素来宽厚,既是朕的舅兄,只要安分守己,朕不会亏待他。” 夏儒不由一凛,他们是出自小门小户没见过大世面,可并不代表就没有脑子。这明面上是说夏启一人,实际是在敲打他们全家。他忙起身跪在地上道:“臣谨遵万岁旨意,一定严加约束家人,不让他们在外为非作歹,以免有损万岁的声威。” 夏夫人大吃一惊,她还沉浸在找了一个好女婿的幸福中,浑然不知丈夫如何跪下了。不过这也不影响她迅速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丈夫身边。婉仪也是一愣,她紧随其后,也跪在了朱厚照身旁。朱厚照看着他们乌黑的头顶,道:“昔年选后时,太皇太后便夸赞夏家最堪为国戚,今日一见您果然是明理之人。朕不过随口一句,何必行如此大礼。” 打完了巴掌,就该给甜枣了,他亲自去扶庆阳伯夫妇起身。在他们抬眼瞧他的一刹那,那种黏黏糊糊的目光果然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敬畏,是忐忑,是他所熟悉的那些东西。 他立刻就感到了安心,可在安心之后,居然有一丝丝怅然。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她仍然低着头,留给他的是满头珠翠。 他突然想起了李越的话:“她们仰慕的是无上的权力,未必是您本人。”可事实上,他和无上的权力,本来就是一体的。他从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即便驾崩了也会在太庙中受万世景仰。他享受了权力带给他的快感,就不得不忍受权力带给他的孤独。他是皇帝,妻子也好、岳父也好,都只是臣下罢了。 他如是告诉自己,可心中的烦闷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夏夫人先前和煦的眼神和之后瑟缩的目光,不断在他眼前交织。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若是父皇还在,他怎么会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父皇会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事事都以他为先,只要他开心,就算要天上的星星,父皇都会想办法给他弄下来。若是父皇还在,他一定会比现在过得要好得多……他对此深信不疑,可是转念一想,冰冷的现实就同尖刀一般刺进他的心底,让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汩汩地淌出血来。他喃喃道:“可是,父皇已经不在了……” 他深吸一口气,喝道:“给朕拿酒来!” 一杯、两杯、三杯,醉了就好了,梦里什么都会有的。温柔的父亲会回来,母亲也会变得懂事许多,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然而,当他沉入了梦乡之后,没有梦到父母,却好像掉进了水里。他觉得屁股好像有点凉,还有一只手,在摸他的……朱厚照脑中的弦断开了,有人脱了他的裤子! 如果朱厚照是一个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他此刻应该是惊恐万分,然后大叫非礼。可惜朱厚照是一个皇帝,半夜三更有生人在床上摸他,他非但不会害怕,反而会猛地一脚把人踹下去,然后大喊:“有刺客!” 古装剧里的皇帝被刺杀个两三次都是寻常事。可在真实的明朝,自开国以来,还没有皇上在宫闱中被行刺过。整个紫禁城的兵马都在往北苑这边赶。石义文吓得是魂飞胆裂,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面狂奔,一面涕泗横流,还找李越报什么仇啊,自个儿的九族都要保不住了。 正当他万念俱灰,打算过去领死之际,忽有小太监飞马来报:“万岁没事,一场误会,大家都退去。” 石义文吸了吸鼻子:“什么?这还能误会?!” 话一出口,他就忍不住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是我多言,是我多言,多谢公公跑这一趟,我们这就回去,立马就走。” 小黄门笑道:“您客气了,明白就好,有时做个聋子、瞎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石义文道:“嘿,我岂止是聋瞎,记性也差得不行咧。” 石义文能靠自我催眠忘得干干净净,可这晚上的经历,必定能让朱厚照永生难忘。 刘瑾飞快地奔进太宁宫中,就见钱宁宁赤条条地被捆成 粽子状,正在地上嚎啕大哭。朱厚照只着寝衣,披着斗篷坐在罗汉床上:“你、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 钱宁极力睁开眼:“奴才真不是刺客啊,奴才是,仰慕您的风姿,来自荐枕席的!” 刘瑾:“噗。”如果不是情况不对,他真的想当场呕出一口老血。 朱厚照的脸涨得发青,他一想还真是,如若他真是刺客,怎么会把自个儿扒个精光,然后脱了他的裤子。他忍不住把茶盏砸到钱宁的脑门上:“朕说过多少次了,朕不喜欢男人!还有,你那是自荐枕席吗,分明是迷/奸!” 钱宁痛哭流涕:“您和李越明明已经……皇上,我除了皮相稍差了一点,其他并不比李越差啊。只要您肯试一次,奴才拿项上人头担保,您绝对不会后悔的。奴才对您是一片真心呐,皇上,您就不能给我一次承恩的机会吗?” 说着,他就像一只雪白的蛆一样,在地上朝着朱厚照的方向蠕动。 朱厚照下榻踹了他一脚:“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归西的机会。天一亮就给朕拉出去砍了。” 钱宁只来得及嚎一声,就被拉了出去。刘瑾立刻识时务地请罪:“奴才罪该万死,本以为此人有几分聪颖,还以为他能为您解闷,谁知竟是如此的狂悖之徒……” “解闷?!倒真是解了大闷了!幸好今晚朕来了北苑,若是在乾清宫闹出这等丑事,朕的脸都丢尽了。”朱厚照重哼一声,“也不照照自己的样子,就算朕要找男人,也不会找他这样的啊。” 刘瑾立马打蛇棍上:“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奴才一定再为您找来,以将功赎罪。” 朱厚照呸了一声:“你连个周正的女人都找不出,还说什么男人。” 刘瑾由于亲眼目睹朱厚照和李越在李家床上的动静,因此还是将他的话权当托辞,腹诽道,你一个断袖当然看不出女人的好了。他笑道:”万岁,这宫里的女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即便生得不错,可到了床上,还是如死鱼一般。倒不如男人,大胆有趣,玩得花样还能多些。” 朱厚照嫌弃道:“不就那样,能玩什么?” 刘瑾上前在朱厚照耳畔说了一串,直把朱厚照听得目瞪口呆,他说:“ 真的?” 刘瑾含蓄道;“这是自然。否则,有的人明明家中都有妻妾,为何还要去找娈童呢。奴才那里还有一叠画册,画得是惟妙惟肖……” 朱厚照切了一声:“有现成的人在,还要画册干什么。这晚上闹成这样,朕也睡不着了,不如找点乐子。把钱宁拖回来,再找一个人过来。” 刘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2 23:57:31~2020-06-05 23:5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IGHTSABER、静影沉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的梦太多 12瓶;喵点点喵、27429982、!!!、四月谎言 10瓶;watcher 3瓶;微澜 2瓶;捧场小天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5、风流一段谁消受 每当刘瑾觉得自己的操守已经跌到极限时, 朱厚照总是再一次刷新他的下限。他这样老谋深算的人,居然忍不住问了一句:“爷,找人……干什么?”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蠢材, 这脑子要是被堵住了,不若爷让人给你砍下来通通。” 刘瑾不由一哆嗦:“奴才明白了, 明白了。奴才即刻去办。” 一出太宁宫,清秋的飒飒寒风直往脖子里灌, 冻得刘公公一挂清鼻涕都落了下来。他拿出一张手绢来狠狠揪了一把, 嘴皮一掀就想骂娘,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把手绢一丢,就喝道:“把二十来岁,身强力壮,皮相不错的侍卫都给咱家叫过来。” 因出了行刺这桩乌龙 ,这附近的侍卫还真是不少, 刘瑾粗粗一挑就选了三个,把他们叫到僻静处,对着这三张俊俏的脸,饶是皮厚如刘瑾一时也有些吞吞吐吐, 一咬牙才说了出来,皇上要看男人和男人的活春/宫, 你们有谁愿意上? 晴天霹雳都莫过于如此。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其中一个的面皮红得都要滴血了, 他连连摇头道:“公公,卑职、卑职真的不行。” 另外两个也意动了片刻,就打消了念头,这档子事, 太冒险了。若是不能让皇上满意,就是既没脸又没实惠。而即便让皇上满意,升的空间也有限,还坏了自个儿的名声。 刘瑾见状不由瞪起三角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莫不是要抗旨?” 脸红的那个赶忙跪下:“公公,卑职真的无能为力啊。” 另外两个见状也跟着求饶:“还请公公另请高明,我等资质平庸,实不敢去污了皇上的眼。比我们看得过去的人多了去了啊。” “是啊,是啊。”他们索性开始祸水东引,“我知道赵昆常去、咳咳,烟花之地,不若我把他给公公唤来。” 刘瑾正要点头间,从他们身后的草木处竟然蹿出一个人来:“公公,不必叫了,他们不干,我干。” 刘瑾被吓了一跳,他倒退一步,三个侍卫赶忙护在他的身前。几人这么一对眼,才认了出来。 其中一个惊道:“周洪,怎么是你!” 刘瑾这时也回过神来,他问道:“怎么 ,你也是北苑的侍卫?” 这个叫周洪的跪在地上给刘瑾行礼:“正是。小的愿意前往,求公公给小的一个机会。” 一开口不称卑职,却自称小的,扑通一跪姿态可谓低到尘埃里了。刘瑾道:“你站起来给咱家瞧瞧。” 周洪“哎”了一声就站起身来,还转了两圈。刘瑾提着灯往他身上一照,就不由皱眉。此人个头如铁塔一般,一身粗肉,浓眉大眼,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刘瑾一看就知,不符朱厚照的审美,因而摇头。 周洪早有预料,也不甚伤心,反而积极推销自己:“公公,皇上看得是个新鲜,又不是皮肉。纵有一身雪练似得白肉,那活儿不佳,一样也无甚趣味。小的旁的不行,可十三岁就在三瓦四舍里摸瓜滚打了,我什么都玩儿过,什么也都会玩。” 这倒是说得在理,刘瑾有些意动,周洪又上前一步道:“别说是当着一个人了,就是当着几十个人,我那物什也硬得起来,不会关键时刻软塌塌。” 这一句正说进了刘瑾心底,他眼看时候也不早,若再拖下去,恐又惹得朱厚照不快,索性应下:“好,咱家就给你一个机会。若是做的好,咱们俩一块得赏,可若你中途萎了,可别怪咱家狠心了。” 周洪的心不由砰砰直跳,虽有畏惧,野心却占了上风。他已经三十五岁了,还在北苑当一个小侍卫,没权没钱没有出头之日,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和一票嫖资和赌债要还。与其继续庸碌下去,不如拼一把。他一咬牙:“小的绝不会辜负公公的知遇之恩。” 刘瑾点点头,带着他就扬长而去,徒留那三个侍卫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过这三个人心中的震撼与钱宁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钱宁已经傻了。他赤条条地坐在水墨屏风后的软榻上,听着朱厚照和刘瑾说话。皇上不满道:“放个这个作甚,朕都瞧不真切了。” 刘瑾的声音都在发颤:“爷,有的事雾里看花反而更美,再说了,咱们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影响发挥……” 发挥?钱宁的脑袋嗡了一下,发挥什么?很快他就知道发挥什么了。周洪果然是个大胆的,他上了软榻,还想着和钱宁调调情。他说:“皇爷想开 开眼,你我就得卖出十分的力气来。兄弟,你以前是在上头,还是下头?” 钱宁能怎么说,他要说自己以前是上面的,就说明他是意图不轨想压皇上,若是自己是下头的,现今就要被这个莽汉那啥了。这人摆明就是作弄他,他心中悲愤交织,突然出手,扑通一下就把周洪扑倒了。 朱厚照听着黄花梨的软榻发出一声闷响,两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就翻滚起来。他心中震撼,又想充行家,便来了一句:“果然有几分意趣。” 刘瑾立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意他奶奶个熊! 这一场妖精打架直到东方乍明时方停歇,一个是欢场浪子,一个是技艺在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到最后,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出来,颤颤巍巍磕头。毕竟是现场版,朱厚照早就心头鹿撞,一见他们都满面春色,终对刘瑾的话信了十分,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真的是别有一番风味啊。他看向刘瑾:“他们刚刚玩得那些,你那画册里可有要点?” 刘瑾忙道:“都有,都有。” 朱厚照清咳两声:“那就拿来给朕瞧瞧。” 刘瑾躬身应是,又冲钱宁努努嘴:“爷,不知钱宁如何处置?” 钱宁打了个哆嗦,砰砰磕头求饶,朱厚照如今气也消了几分,他看向周洪:”你很不错,辛苦了一夜,朕当好好赏你。” 周洪心下狂喜,忙俯首道:“能为皇爷效劳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敢要赏赐。” 朱厚照一哂:“旁的也就算了,这钱宁的清白可是被你坏了,你自然该负责。朕就把钱宁赐给你为妾。一来酬你之辛劳,二来也算钱宁将功折罪,岂不是两全其美。老刘,你说好不好?” 刘瑾的牙都酸了,能在这儿说不好的只有李越,他能怎么办,只能当着周洪、钱宁如丧考妣的脸,信誓旦旦道:“太好了,爷真是英明。” 朱厚照把人坑成这样,拍拍龙臀就走了。他一回寝宫就开始看画册,当年他爷爷宪宗皇帝也在这儿藏过春/宫图,到他这儿来居然依样画瓢。 一连看了三天,才把刘瑾那里的存货看完。刘瑾道:“古人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爷的学问已是够了, 可若不经实践,到底不能解其中三味呐。” 朱厚照笑骂道:“可别糟蹋陆放翁的诗了。怎么,你又要引荐人?” 刘瑾道:“爷就见一见,若是不中意,奴才马上把他们撵出宫去。 朱厚照道:“不必见朕也知道不中意。” 朱厚照拒绝“直接躬行”,绝不是因为他陷入到了对自己性取向认知的迷茫惆怅,这毕竟是盛行男风的明朝,之前他的抵触才是与时代风潮相背。对他来说,如今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所谓,他追求得是酣畅淋漓的体验。 朱厚照对床笫之私的向往,还是来自于月池的讲述。那种活色生香,干柴烈火的快感,自听过之后,就无法忘怀。在他忙完一堆糟心事,好不容易有了一点闲心想去体验一番时,谁知刚刚一开口,就在宫人如对“变态”的眼神中萎了。他就不明白了,这种事不是两个人都开心吗,他又不是要虐待她们,那是什么表情! 他算是明白了,儒家纲常不仅把男人都拘成了书呆,把女人也教成了木头,居然把食色这样的大事,看作是可耻的。现实和幻想差得太远,让朱厚照很是无趣,加上忙着斗智斗勇,他把事已然撂开了好一阵了。谁知,钱宁这一折腾,又把他这点想法勾了起来,他还因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宫里的女人是不行了,他可以找男人啊。 那找什么样的男人呢?钱宁那样的自然不行,他是帝王,帝王只会要最好的。世上最好的男人是谁?他心中蓦然浮现了一个名字——李越。 这个念头的浮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想是红墙金瓦中的月色浓烈如酒,令人微醺。他想到了,他和李越在一处的时候,他就坐在他身边,烂烂的银霞将小屋照得一片通彻,他整个人像是珠露昙花一样,浸入在溶溶月色中。自己一时不知,是他因月光而皎皎,还是月光因他而澄莹。他伸手想碰一下他,最后却把手缩了回来。现在回想,如果他最后没有停下,结果会是怎样? 他的心仿佛停跳了片刻,在短暂的心猿意马之后,朱厚照心中升腾而起的居然是畏惧。他能够随意叫两个人来演活春/宫,却连碰李越一下都不敢。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很陌生,他长这 么大,天不怕地不怕,为何会怕他? 他搜肠刮肚,思索缘由,却一点儿头绪都无。他最后也恼了,他是天子,除非西天佛祖从灵山上下来了,否则没人能让他低头。他明早起身就去问他,有没有兴趣试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朱:我绝对不会怕她。 作者菌:呵呵,怕得日子还在后头呢。 感谢在2020-06-05 23:59:13~2020-06-09 01:3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h1104、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 20瓶;沉舟 9瓶;watcher 3瓶;/尒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6、鼠辈闻风竟胆落 月池还不知有这么一个大“惊喜”等着她。她一向浅眠, 每日都是东方乍明就起身。大福在小窝里蜷一个毛团子,一听到她出门的声音就立刻从小垫子上起身,跑过来。它的两片大耳朵晃悠悠的, 毛绒绒的尾巴摇得正欢。 月池揉了揉它的狗头,给它栓上绳子, 带它出去玩,顺便用个早饭。 她在前世也来过北京。她生在江南, 自然对郁达夫先生笔下的北国之秋充满向往。 谁知一来才发现, 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下,即便是古都也因现世的喧嚣、浮躁流失了厚重的底色。她裹挟在人潮之中,只能在一二僻静之处,幻想昔年北平的幽闲清妙。那时她想,要是能回到过去看看该有多好。 年少轻狂时的心念一动,不想竟然在多年后成了真。她如今就正漫步在五百年前的皇都之中, 碧绿的天空既高渺又清湛,柔润的熹光从槐树微黄的叶子里漏下来,落在她的布靴之上。 可这浓浓的秋味并未让她觉得宁静,反而感到了孤独。人总是这样不知足, 有了繁华嫌弃人家浅薄,有了厚重却又觉格格不入。她在心里责怪自己, 就不能知足常乐,学会享受生活吗? 想到此, 她扯了扯大福的绳子:“走, 我们今天去吃一顿好的,好不好。就咱们俩偷偷去,不带懒虫姐姐们。” 大福汪汪地应了两声,月池拉着它去了同福夹道, 没走几步路,就被小食肆的香味儿吸引过去。月池走过去一看,一口大锅里羊杂汤在不住地翻滚,一旁的炉子中,十七八个芝麻烧饼正贴在炉壁上,下面就是红彤彤的炭火。月池和大福对视了一眼,狗子已经坐在羊杂锅前不肯挪窝了。月池失笑,她索性就此落座。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很快就上来,澄清如水的羊汤之上浇上了味厚芝麻酱和酱豆腐汁,中央还有一撮香菜和韭菜花。 月池想掰开烧饼蘸着羊汤吃,谁知却被饼烫得丢开手去。大福眼疾腿快,一下就蹦起来叼走饼,谁知却烫了它的舌头,它一下就把饼丢下来,不住地哈着气。 月池一时忍俊不禁:“你这个臭小子。” 大福用圆溜溜的眼睛瞅着她,见她不生气, 又跳起来抱住她的腿撒娇。月池道:“怎么,一个饼还不够,你还要羊杂汤?” 大福咧着嘴,吐出长长的舌头。月池无奈,她看到了店家的猫正坐在自己的小碗前,优雅地舔着毛。她走过去道:“大叔,能不能把您家的猫碗借我们狗子用一下。” 卖羊杂的大叔别过头去一看,就见大福的口水都顺着嘴巴淌下来,他也是一乐:“哈哈哈,成,我送它半勺尝尝。” 月池笑道:“那哪儿成,我再买一碗给它。谢谢大叔,就只要汤,其他的调料都不要。” 大福在猫咪妒恨交织的眼神下,将汤舔得哗哗作响,狗脸几乎都要埋进汤里。月池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正当她打算享用自己的早点时,却有不速之客来了。 “呵,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和畜生同食。真是有辱斯文,枉为朝廷命官。” “苗兄,蝇营狗苟之辈,本就与畜生无异,和畜生同食又有什么稀奇呢?” 月池动作一顿,随即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用餐。不出片刻,这两人就跑到她面前来喝道:“李越,你竟敢如此无礼,我们和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月池挑挑眉:“原来是人在说话,我还以为是麻雀在叽喳呢。天下碎嘴麻雀那么多,我若是和它们一般见识,岂不是早把自己气死了,所以还是充耳不闻的好啊。” 说着,她又喝了一大口汤。一旁的食客见状都忍不住笑出声。他们都是普通的贩夫走卒,不认得这三个是何方神圣,只是听个热闹就罢了。 “你!”其中一个用手指着月池,月池目光一凛,翻手就把一碗汤朝他泼去。这汤放了许久,已是不烫人,只是满头满脸的油汤,也足够让人气急败坏了。两人暴跳如雷,竟然想来拉扯月池,大福一跃而起,挡在月池身前。他们被狗吠所慑,连连倒退。月池笑道:“原来是两个老监生,怎么,你们在国子监里,连《大明律》都没学过吗,殴打五品以上的上官,杖一百,徒三年。” 其中一个道:“你这等为清流所不齿之人,也配称官吗?” 另一人随即道:“身为御史,竟然颠倒黑白,使无辜幼童蒙冤,还敢在此大摆官威,真是丢尽天下读书人的颜面。 ” 月池将手中的碗放下,神色虽不变,目光却如寒霜一般:“是吗,那您二位就是正义之士,特来指点乾坤的罗?”早在讽诗满城流传时,她就有心给这群嘴碎文人一个教训,只是如亲自为这等小事发作,反而降了格调。如今这两个蠢货自己送上门来,她岂会放过。 “正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监生一口应下。 月池道:“可正义二字,可不是光耍嘴皮子就行的。戴家一案,可是三法司会审判决,你们既然有疑虑,为何不去敲登闻鼓,状告三法司呢?” 两个老监生面上一怯,随即就开始胡搅蛮缠:“花言巧语,推卸责任!” 月池冷笑两声:“那我索性今儿就担起责任来,我们现在去敲登闻鼓去,谁不去,谁才真是夸夸其谈的草包。怎么样,你们敢不敢?”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就是一慌,但料想月池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因而也拍胸部道:“有何不敢,去就去!” 月池起身牵着大福:“那可好得紧。劳烦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可别让有的草包半路逃了。” 四周早就围过来一群看热闹的人,闻言齐齐叫好。登闻鼓本是洪武爷为百姓直达天听所设的办法,可到了宣德年间就成了摆设,几百年都没响过一下,如今听说有人要敲登闻鼓,满城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 两个老监生眼见离登闻鼓越来越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早就心底发虚,腿脚发软了。他们在国子监中皓首穷经,却只有秀才功名,屡试不第让他们极为愤世嫉俗,所以才来辱骂李越,一为扬名,二为出气。李越如以势压人,正中他们的圈套,他的名声只会更加臭不可闻。谁曾料到,此人居然不按常理出牌,居然拉他们来敲登闻鼓,状告三法司。这如何使得? 两人被逼无奈,开始窃窃私语:“待会儿让他先敲,他不敲,我们凭什么动。” 到了大鼓前,两人果然一口咬死,要月池先敲。周围的老百姓见月池秀色夺人,泰然自若,又看这两人形若猥琐,战战兢兢,心中的天平早就有了偏向。他们叫嚷道:“嘿,是不是怂了,不是你们说对判决不满吗,那该你们自个儿敲啊。凭什么让人家去敲?” 两人哽着脖子道:“无知莽夫,你懂什么,就敢在此有辱斯文……” 他们话音未落,身后就突然响起浑厚的鼓声,他们愕然回头,月池拿着鼓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我敲了,轮到你们俩了,来。” 他居然真的敲了!真的敲了!两人脑中一片空白,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接着就在周围的人推攘拉扯下,被硬拽到登闻鼓下。月池掰开其中一个汗涔涔的手,把鼓槌硬塞到他手中,笑道:“正义之士,马上就要去奉天殿指点江山了,是不是激动得都要昏倒了?” 刚刚还趾高气昂之人,此刻已经抖如筛糠,他哆哆嗦嗦地举起鼓槌,然后飞快地丢掉,转头就往人海里扎去,却被看笑话的百姓又推了回来,摔在地上嚎啕大哭。另一个人终于知道撞上硬点子了,厚着脸皮道:“李大人,李大人,是我们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大人有大量……” 月池轻蔑一笑:“我还真以为是骨鲠直臣,谁知却是两个小人,大人这个称呼当不起,我可生不出你们这样的儿子。不过是见我少年得志,你们却默默无闻,所以心生嫉恨,故意来寻衅滋事罢了,又哪里是为了什么正道。可你们也不看看,如此懦弱无能,愚蠢莽撞,又怎配高居庙堂。往日你们这些人送我一首诗,今日我也投桃报李一番。莫道众口能铄金,莫言异说堪争鸣。宝剑重磨光色显,斩钉截铁自降狺!滚。” 那两人抱头鼠窜,人群好一阵鼓掌叫好后,也渐渐散去。贞筠和时春这才从人潮中挤出来,月池道:“你们怎么来了?” 贞筠笑道:“还以为李御史是有公务外出,谁知却是在教训人。” 时春恨恨道:“这群狗东西,这也算好好出了口气,看他们以后还敢乱说。” 月池大获全胜,却不甚欢乐:“这些不过是鼠辈,除掉他们轻而易举,只可惜罪魁祸首,却不能肆意报复。” 贞筠奇道:“祸首是谁,这天下还有你惧怕的人吗?” 月池苦笑着正待开口,就见一太监纵马而来:“李御史,总算找到您了,皇上急召您进宫啊。” 月池:“……祸首来了。” 朱厚照对自己即将的遭遇浑然不觉, 他还在乾清宫紧张地思考措辞,该怎么说才显得不唐突呢?一回想起李越的脸,他就开始头昏脑胀,全没有平日半分伶牙俐齿。不行,这样可不成,要不写一封信?他提笔饱饱蘸上墨,可直到墨水把整张书笺都污完,他还没想出写什么。 不过,朱厚照毕竟是朱厚照,在月池走到日精门时,他就灵机一动,想出了办法,他决定请月池吃桃子。 月池还以为是为登闻鼓之事找她。一见他先请罪。谁知朱厚照却一脸茫然,待到明了后才道:“些许小事,不必如此。那两个人姓甚名谁,你可问出来了?” 月池明白他是想帮自己出头,摇摇头:“此番丢脸已经足够,赶尽杀绝反而失了气度。” 朱厚照皱眉道:“你总是如此,该大度时十分小气,该小气时又极为大度。” 月池不想与他多闲话,自从上次她看出朱厚照的心思,就打定主意如无要事,一定要对他敬而远之。因此,她问道:“万岁召臣来,不知所谓何事。” 朱厚照道:“朕、朕是请你吃一件稀罕物。” 说了小内侍就端着一个金盘上来,月池在朱厚照期待的目光下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居然放着一个桃子。 朱厚照鼓起勇气道:“秋日的水蜜桃,宫中可是只此一颗,我们分而食之!”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们一起为小朱点蜡。 感谢在2020-06-09 01:31:29~2020-06-12 16:5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 2个;你的梦太多、白小白的白、洛熙~@@、恬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枕草子 30瓶;蘑菇头 20瓶;L、悠悠妈、满北山云、朔望月、木知南、小猫不吃鱼、LIGHTSABER、41364746 10瓶;钺斩红尘斧辟寒暑、布谷 5瓶;慕慕和沐沐、欲雪 2瓶;中岛、/尒倪、日暖玉生烟、慕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7、倚门回首和羞走 将水蜜桃分而食之, 分桃?!月池的脑子突然嗡得一下,仿佛有上百只麻雀在其中横冲直撞,她以为自己的表情管理技术已经修到了满级, 可今日看来,还有较大的进步空间。她居然侧过头, 惊愕地看着朱厚照,两人相对无言了至少十秒。而在十秒之后, 她在极度的震撼和愤怒下, 又出了一招臭棋。她下意识扬手将金盘掀翻,然后一脚踩上去…… 朱厚照之所以说这桃是稀罕物,盖因此时已经不是桃子的时令了。要是在现代,在航空运输之下,即便是隆冬也能享用热带水果。可在五百年前,也只有王公贵族能在冰窖里放上堆积如山的松针, 再将桃子置于其中。松针能够防止细菌滋生,冰块则能降低温度。唯有如此,才能将快马加鞭运输而来的水蜜桃放到这个时候。可生产力的差异犹如天堑,即便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水蜜桃的口味比起现代的生鲜还是有差距。 月池的轻轻一脚就让这个熟得快烂的桃子皮开肉绽,露出鲜红的桃肉, 桃汁喷涌而出,溅到了乾清宫的地砖之上, 留下一道湿痕。金盘则在与地面的亲密接触下发出哐啷的巨响, 然后又咕噜噜地滚了好长一截方无力躺倒。 朱厚照高高吊起的心早在月池掀翻金盘时就跌落尘埃,在她下脚碾烂桃子时更是破碎得千疮百孔,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有亲眼目睹被戴绿帽子那一刹才能够比拟。在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烂桃子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 涌上心头的也是暴怒:“你……” 第一个回应他的不是李越,反而是那个小太监。乾清宫的太监,即便年纪小,也是人精。他早就看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可他一个末等的太监,总不能把罪过推给四品大员,唯今之计只能早点认下,李大人心地善良,还会替他求情。想到此,他立即扑到在地,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还请万岁爷恕罪啊。” 可他这么一开口,却让朱厚照想起,自己颜面尽失的模样居然被外人看去了,这下十分的羞恼就变成了二十分,他起身一脚就将小太监踹翻。月池愕然起身,那小太监也不敢叫痛,又重新 跪好,把头磕得砰砰直响。 朱厚照还待再发作时,月池实在忍不住了,她沉声道:“皇上恕罪,不关他的事,他好好端着盘子,是我用力把盘子打翻的!” 朱厚照万不曾想到当面打完自己的脸后,他居然还敢这么强硬。他眼中风暴骤起:“为何?” 月池也破罐子破摔了,若是往常她肯定会先装傻糊弄过去,可长久以来心中的怒气被早上那两个白痴点燃,以至于完全压抑不住。她想说开了也好,毕竟眼前这位混账皇爷是个出了名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与其和他一直虚以委蛇,不如今儿就彻底绝了他的念头。 她道:“不若还是让他先退下。” 朱厚照没有吭声,小太监如蒙大赦,忙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上门窗,让侍卫们都站远些。 一时间,东暖阁中就只有他们两人,月池冷冷道:“这桃子有违天和。” “噗。”朱厚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你说什么?”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阴阳平衡,四季轮回,才是万物生息的正道。这桃子本是夏令之食,却徒耗物力留到此刻,这不是扰乱天地间阴阳的秩序吗?” 她特意将阴阳咬得极重,谁知朱厚照听完之后居然有些色霁。他道:“你原是为了这个?你想多了,偶尔吃一下桃子,也不妨碍你去享用其他来阴阳调和,只是找些乐子罢了。” 月池仔细品其中的意味,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的意思是偶尔和男人玩玩,也不妨碍找女人传宗接代,他是怎么把这种不要脸的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朱厚照见她还是一脸郁色:“怎么,你是不相信吃桃子能有乐子?” 月池道:“臣是不想再背上污名了。” 朱厚照挑挑眉道:“朕早就告诉过你,不招人妒是庸才,只要你比别人爬得高、站得远,即便你持身如圣人,还是会有小人在背后不断中伤。与其自己生闷气,还不如杀一儆百。让那些人不服就憋着,这才是解决之道。再说了,你既已担了这个名声,为何不索性放开些呢。我们都是男人,又不受三从四德的约束,时而放肆一次,不也咳咳,在情理之中吗?” 语罢,他坐在月池身边,眼睛亮晶晶 地望着她,终于见她扇子般的睫毛微颤,一抬头已是眼波如水。他心在狂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飘飘然仿佛已经羽化登仙。他料想她已经是默许的意思,自己应该顺势做点什么,可惜手足却都因发麻失去了知觉,就连舌头也在一刹那间变成了木头。他甚至连嘴都张不开,然后就听月池道:“您说得是,是我太拘泥了。只是在开始之前,我不得不和您讨论一个问题。” 月池笑盈盈望着他:“这桃子,谁先吃?换而言之,谁在上?” 轻飘飘一句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就把喜悦绮思击得灰飞烟灭。朱厚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能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朕是皇帝,朕……” 月池起身,理直气壮道:“臣也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玩当然是要当上面那个,难不成要像一个娘们一样被人压吗?这不是找乐子,是被人当乐子了!” 朱厚照道:“怎么能这么说呢,这种事是两个人都开心……” “那你对在下面也没什么异议罗?”此刻她又是目光烂烂射人,朱厚照被他看得心惊肉跳,心知肚明自己又落了下风了,怎么会这样?他极力要拿出皇帝的威风找回场子,他也霍然起身,肃容道:“李越,你放肆!” 月池丝毫不惧,一把将他推翻。朱厚照猝不及防,摔倒在鹅黄大蟒缎的坐褥上,整个人都呆住了。月池冷笑着解开脖颈上的一个扣子:“放肆又如何,谁上谁下,是凭本事,可不是靠身份来压人。” 这是要被霸王硬上弓了!朱厚照手脚已经软得如面条一般了,全无平日习武的半分神气,只会下意识后退:“你、你,你不要乱来啊。” 月池越发逼近:“不是你说要玩吗,怎么,玩不起了?对了,你今天,洗过那儿吗,算了,先脱下来检查检查。” 说着,她就去扯他的裤子。朱厚照这下真的是被吓得魂飞胆裂,钱宁昨晚的遭遇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他几乎立刻推开月池,飞快往外逃命。走到门槛时,还因为太过惊慌,居然扑通一下栽了下去。 周围的侍卫太监也被唬得不轻,他们忙一窝蜂地涌上来,架起朱厚照。朱厚 照摔得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回头看月池,只见她立在原地,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朱厚照的一颗心仿佛都要蹦出来了,他连疼也顾不得,立刻就要走。 月池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已经笑得浑身发抖。还以为多么厉害,谁知是个银样蜡枪/头!收拾两个老监生算什么,把皇帝吓得从乾清宫里逃命,这才叫本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了。月池又笑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从乾清宫里大摇大摆地回家去。 她心道,有这一遭,只怕朱厚照短期内都没脸见她了。果然不出她所料,直到八月十一皇后的册封礼结束、边军和京军全部轮换完毕,朱厚照都再也没有召她入宫过,就连大朝会时,他的目光都不敢往她站得方向移。 对于这种难得的清闲,月池是自在不已,可落在旁人眼底,就是皇后入宫,李越失宠。马永成等人的心思越发活络起来,正在他们打算出第二招时,都御史戴珊病愈,居然开始颤颤巍巍地上朝了。而在他上朝的第一天,兵部尚书刘大夏就上奏,要求加开武举恩科,并且如太学一般,在京都开办武学,以培养将才,提高大明的军事力量。 这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大家也都无心八卦皇上的内帷,将注意力都投入到了兵权之上。 马永成和王岳刚刚忙完了天子大婚,还没来及喘口气,就碰上了这档子事,他们俩又紧急开会商量。 王岳胖胖的脸都皱成一团:“刘大夏是不是吃错药?我记得他前些日子,不是还强烈要求常设督抚吗?怎么如今又……“ 马永成阴恻恻道:“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老东西也不会转性,一定是有阴谋。” 王岳疑惑道:“可增加武举,又办武学,摆明是增加武将的实力啊。除非,对了,他有没有说谁来主考?” 马永成恍然大悟:“果真是老奸巨猾,兵部尚书提出这个建议,那自然是兵部主考。这样一来,武将的进仕就完全把握在文臣手中。” 王岳咬牙道:“还有武学。若是文官去教,那不和科举的师生一样,从此武将中也有文官的门生。他们的手就伸得更长了。明面是退了一步,实际却是把好处 都得尽了。” 马永成摇摇头:“真是痴心妄想,五军都督府绝不会袖手旁观。这两虎之间,看来又有一番明争暗斗了。” 王岳这时倒是安下心来:“正好,他们争得越厉害,于咱们就越有利。若是这改革付诸东流最好,即便勉强执行了,不论是哪一方获胜,皇上都会派咱们去盯着。” 马永成不由咧嘴一笑:“而且,还可以趁这一次的混乱,把李越这个小畜生拉下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12 16:55:33~2020-06-15 23: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熙~@@、静影沉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地下城与勇士的法师 40瓶;静影沉璧 27瓶;蒹葭、西瓜是我的、顾笙、喵点点喵 10瓶;宝宝抱抱、诚然 6瓶;慕梅 2瓶;叽里咕噜小鬼、捧场小天才、幽谷客、/尒倪、日暖玉生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8、百般红紫斗芳菲 两个老太监都能看清其中的关窍, 更何况京中的勋贵世家。勋贵也不尽是愚蠢之辈,相反,他们中许多人还很精明, 只是不过这股子精明劲头是在私利上精打细算,公事上则是装傻充愣, 能薅多少羊毛就薅多少。因此,孙中山先生才提出:“中国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 所以中国只有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 没有国族主义。” 存着这样的想法,这些既得利益集团其实不愿意改变现状,更何况这改变还有可能会影响他们的权益。诸如佩征南将军印、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昆和佩平羌将军印、镇守甘肃的西宁侯宋诚,两人都是世袭勋贵,又远在边陲,天高皇帝远,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觉得如今的日子已经够好了,这群文官真是吃饱了没事撑得,为何要多生事端。 不过, 也有例外,譬如成国公朱辅和镇远侯顾仕隆。成国公府一直都很有政治头脑, 虽然也有板上钉钉的爵位,但他们不愿坐吃山空, 而是不断积累政治资本, 男子们兢兢业业地履职,女子也多与文官联姻,嫁得最好的自然是李东阳之妻——朱夫人。 当他们看到了刘大夏的奏疏时,他们不仅看到了危机, 也看到了机会。皇上自幼就表现出来重武的倾向,如果真能设立武举和武学,他是决计不会将这些权力全部让给文臣。如果勋贵们团结一心,奋力一搏,说不定就能分一杯羹,据此再苦心经营数年,或许还能重回土木堡之变前与文官分庭抗礼的盛况。 至于镇远侯顾仕隆,他却是勋臣中的一股清流,的的确确是个好人。他并非镇远侯一脉的嫡系,上上代镇远侯顾淳去世之后,膝下无嗣,于是从旁支中过继顾仕隆的父亲顾溥袭爵。顾溥十三岁就做了侯爷,却并未因此骄横,反而谦虚敦朴,在国子监勤习诗书、兵法。他长成之后,就被孝宗皇帝任命为总兵官镇守湖广。他在当地爱护军民,深得百姓爱戴,还借天象有异,对诸王府的乱占民田的现象进行了整顿。 在这样不畏权势,廉洁爱民的父亲教养下,顾仕隆也是文武双全,宽和谦逊,对那些尸位素餐的世袭将官多 有不满,认为多吸纳一些人才进来有利于重振军威。只是他年纪尚小,又是今年刚刚袭爵,故而在勋贵集团中没有太多的话语权。 除了以上两派外,还有两个奇葩。前些日子里定国公府可谓名震京都。虽然朱厚照为了平衡势力,强压三法司放了徐延昌,可并不代表他对这些纨绔子弟仍有优容。戴珊既然识趣让步,朱厚照也不好把人家逼上绝路,也需拿出一个态度来。勋贵除了军务之外,还在重要典礼上负责礼仪职能,礼仪典制虽然繁琐,却是无上的荣耀。 而朱厚照直接剥夺了在他大婚中定国公应承担的礼仪职能。这可谓照脸打了一记耳光。徐光祚为此羞惭不已,破天荒地开始约束族人,整个定国公从上到下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定国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谨慎,不愿再轻易站队。 而魏国公徐俌之所以也静观其变,则是因为他十分迷信。孝宗皇帝曾经派他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事,兼任南京守备。南京是大明的留都,他作为此地的军事长官,地位尊崇,非同凡响。然而此人干了几年居然强烈要求辞官,原因是遇到了不祥之兆…… 到最后,孝宗皇帝便只让他负责南京左军都督府的事务。此时,遇到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不算一卦,然而府中的“高人”们说法不一,有的说吉,有的说凶,他也为此左右为难,故而先按兵不动,等到天机明朗时,才做决策。 勋贵们是意见不一,文官中也不是铁板一块。不少上层大臣对刘大夏颇有微词,认为他首鼠两端,先前明明说常设督抚,如今只因小皇帝的不悦便改弦易张,如此作为,哪里有半点文人的风骨,莫不是被戴家的遭遇吓破了胆。 有这样的说法,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文官节制武将似乎已经成了不可逆转的趋势,常设督抚是乘胜追击,而设立武举武学反而是倒退了一步,给了武将集团乘虚而入的机会。万一皇上拉偏架,他们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诸如李东阳、谢迁等人反而乐见其成,他们都是心胸宽大,注重实务之人,明白大明如今这个军务,如果再不整顿,若再有一个外族大举入侵,就真的只能大家一 起玩完儿。在共同利益面前,他们愿意让渡一部分权力,不争一时之长短。 还有一些中下级的官吏们,则将这次改革作为自己上升的终南捷径。这时的冗员已经非常严重了,洪武爷制定的俸禄又那么低,在肥缺上的官吏可以中饱私囊,坐冷板凳的小官就只能清贫度日。设武学、开武举都是大事,必然需要大量用人,如果他们积极响应,说不定就能受到擢升。 这样看来,文官中大部分人还是希望全盘把持武举、武学的权力。 对于改革的直接影响对象,军队中人反而大多较为麻木,一来八字还没一撇呢,没有必要着急。二来就算真的撇下来,世袭军官反正是混吃等死,而下层士卒要武艺没武艺,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箩筐,这改革对他们也没什么用。只有少数如时春一样有梦想的青年,才会觉热血沸腾。 月池也很激动,东山公不愧为弘治三君子之一,果然是敢想敢做,东山是刘大夏的号。如今,戏台已经搭好了,就看双方要如何唱戏了。她料想自己还是在暗地施为,没想到的是,李东阳、杨廷和和谢迁都借助各种渠道来暗示她,是该去进宫劝朱厚照的时候了。 在杨慎和谢丕上门几次过后,京中心明眼亮的人也都回过神来,今时不同往日,怎么能忘了这一尊大菩萨,有李越在皇上耳边说几句话,可比他们连篇累牍的奏疏要管用得多。一时之间,李家又是门庭若市,贞筠再次体会到了被京城豪门世家捧着做顶级贵妇的感觉。 贞筠一边有气无力地用热毛巾敷脸,一边抱怨道:“我也不瞒你们,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我的确有飘飘然之感。可飘了这么些日子后,我委实是倦了。成日交际应酬,我的脸都要笑僵了。” 时春道:“就不能不去吗?” 月池扶额叹道:“恐怕不能。我就奇了怪了,不是已经传我失宠了吗,怎么他们还如此热切?” 时春凉凉道:“可能是你的脸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让他们相信你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可能这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月池:“……” 明明没有冒头,却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世事无常可见一斑。不过,月池天性不会 坐以待毙,既然事已至此,与其随波逐流,不若去推波助澜,至少还能把握方向。 这就意味着,她得再去见朱厚照了。自从上次乾清宫惊魂日后,他们已有月余没有见面了。这是自月池进宫后,前所未有之事。 朱厚照也不是不想她,只是一想到她,就想起那天在乾清宫,想到了霸王硬上弓,想到了自己的举动……他就不由面红耳赤,尴尬得在床上打滚。他后来也回过神来,李越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摆明就是吓唬他,如果他那时泰然自若,就能维持威严,如果他自愿脱下裤子,说不定还能反将一军。可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居然被他唬住了,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这下闹了个颜面尽失。 他再没有勇气召见李越了,可恨李越这厮也颇稳得住,居然也不露面。不过这次,任她八风吹不动,也要被刘大夏的这一炮打过江。可他们见面说什么呢?要如何把上次的事揭过去呢?朱厚照忍不住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法。他本来就不擅长找话题,更别说找这种时候的话题了。 然而,这事在月池看来十分简单。她直接拿着腰牌进宫,见到朱厚照之后面色如常,好像她根本没有在这里把他推到在塌上,他们之间也没有许久不见面一样。 “下个月就是您的万寿节了,不知您今年可有什么想要的?”月池问道。 朱厚照开始根本不敢看她,后来见她谈笑自若,心中也慢慢也憋屈起来,为何她毫不在意,就留朕一个人在这里辗转反侧。他忍不住问道:“那天,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月池挑挑眉,起身低头道:“万岁恕罪,那天是臣莽撞了。不过,您要明白,原则性的问题是不能让步的。” 朱厚照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月池道:“要么在下面,要么就别提。” 朱厚照:“……” 他半晌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李先生和杨先生托你来找朕,你就是这么对朕说话的?你一步都不愿退,不怕朕也寸步不让吗?” 月池一凛,她冷笑道:“若我是弥子瑕之辈,能让的当然只有这点皮相,可惜脑子还算好使,能做筹码的至少还有这点才气。你我都心知肚明,把权力全 部归于勋贵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平衡之道,就凭那群人自个儿,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朱厚照道:“胡说,镇远侯那一脉不是就素有贤能之称。那群文官除了纸上谈兵还会做甚?” 月池道:“那可未必,您还记得王阳明王先生吗?” 朱厚照的眉头一皱:“哼,怎么不记得,就是那个有眼无珠,让朕无端落榜的瞎主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15 23:50:03~2020-06-18 23:5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影沉璧、顾笙、中岛、洛熙~@@、LIGHTSABER、白小白的白、!!!、喵点点喵、跳一跳201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雨霄霄 36瓶;幻梦浮世绘 30瓶;林冲拔傻鲁智深、已霜 10瓶;顾元、纪粹希 5瓶;watcher、幽谷客 3瓶;慕梅、蒲扇、27735267、/尒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9、美人如花隔云端 月池佯装无奈状:“他实是有大才之人。” 朱厚照自然是满满的不屑:“就他?” 他起身开始指指点点:“考个进士都两次落第。朕还听说过他格竹子之事。据说此人为了穷竹之理, 盯着竹子看了七天七夜,看得得头昏脑胀,最后什么都没得出来, 还大病一场。就这种人,纯粹就是个书呆子, 脑子的浆糊倒出来都可以去糊上百个的灯笼!你还想举荐这种人去武学,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被浆糊糊住了?” 说着, 他伸手就来揪月池的脸, 月池的肌肤粉融光腻,他这般没轻没重地一掐,当即红晕散开,真如杏花烟润一般。月池啪得一下把他的手给打开,这一下含怒而出,打得不轻, 他却是呆呆的,连发怒也忘了,似乎自他知道男人和男人那档子事之后,他就更加关注李越的情态了。明明是打小看到大的, 为何突然又像看出新花样似得。 他不由默默思忖,月池却觉他如今的心绪是越发难把握了, 青春期的男孩本来就是喜怒不定,青春期的皇帝难应付程度就更高。可惜她时运不济, 没有早生几十年碰上先帝, 偏偏栽倒这祖宗手上,皇帝换不了,就只能先受着。 她道:“怎么了,打得是手, 又不是脑袋。” 朱厚照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手背已经红了一片了,他道:“你这胆子是日益肥壮了,居然连朕都敢打。” 月池道:“天地良心,臣只不过是想起一桩要事,一时失手罢了。” 朱厚照哼了一声:“巧言令色。你再让我掐一下,此事方能揭过。” 说着,他又朝她靠过来,伸出手来,月池都能嗅到他口中甜淡的鸡舌香。这已经远远超过安全距离了,她脑中警铃大作,用书挡开他的手:“巧了,臣要说的是,正与这桩有关,您还记得自己在吕公祠外的茶楼立下的誓吗?” 朱厚照一凛,月池似笑非笑复述道:“‘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您对其他股肱之臣,也是这么动手动脚的吗?” 她面带讥诮,冷言冷语,朱厚照自出生以来,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若是个正人君子 或是脸皮略薄上一点之人,只怕当即就满面羞惭。可他这样的天王老子,却只会把过错归咎在别人身上。他气得横眉怒目,直接将紫檀炕桌掀翻,炕桌并茶盅都砸在地上,只听一声重响,炕桌摔得东倒西歪,茶盅被打了个粉碎。 门外的侍卫和太监闻声急急问:“万岁,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喝道:“都给朕滚,有多远滚多远!” 一群人噤若寒蝉,忙敛气屏息,一溜烟散了。他这才开始发作:“朕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出去打听打听,朕对哪个像待你这么宽容,朕一退再退,你却愈发放肆,不分尊卑,你口口声声拿誓言来压朕,却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这份尊重!” 他的气势盛,月池的气势更盛:“我不配?陪你搞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人就配了?借题发挥便借题发挥,何必还扯上目无君上的大旗来。自己要摆皇帝的威风,至少做出个皇帝的样子,你怎么不出去打听打听,有哪朝皇帝成日对臣下心怀不轨的?” 这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戳痛处,朱厚照被堵得一窒,他索性也不要面皮了:“说到这个朕的火更大,朕哪点儿配不上你,论人物,论门第,论才华,朕哪样不是当世之冠,值得你这么推三阻四的!” 月池这次是真的想和他大吵一架,表明自己誓死不从的决心。若他总是这样涎皮赖脸,动手动脚,万一被察觉出什么不对,必不会放过她,那她这一生不就完了。谁知,他来了这么一句,月池饶是十分的怒火,都被他的厚脸皮逗泄了三分,居然真有人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自己夸自己。 她道:“怎么,我不好龙阳就是不好龙阳,我好好的鱼水之欢不去享受,要陪你来硬走旱道。莫说是你了,就是潘安再世,我也没那个念头!” 朱厚照骂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把圣人的话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荀子说‘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止矣。’你既不闻,又不见,朕好心让你试一试,你居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见不是向学之辈!” 月池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人这样解儒家经典,她都要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龙阳之好,还是圣人所授了?” 朱厚照理直气壮道:“当然。没听孟子说食色性也吗。南风之乐,远胜于木鱼死水,偏你牛心左性,不肯闻道!” 月池实在掌不住了,她笑骂道:“呸,可别糟践诗书了。此事我不愿意,你若来挨挨碰碰,就是无礼。” 朱厚照恨得跺脚:“那你就连试一次都不愿意吗?” 月池摇头,她不由柔和下来:“没兴趣。依您所说,您的才学、人物、门第都是当世之冠,还愁找不到一个好桃分吗,何必在臣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朱厚照急道:“这不是,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吗。” 月池心头一震,这句是说,纵然有见粉黛三千,却只有我在他心中最好。他这话脱口而出,不似调笑,反倒像是真心话。 朱厚照对上她惊愕的眼神,这才回过神,脸涨得通红,明明只是玩玩,怎么说得这么正经,还真有点情真意切的意思。更奇怪的是,他说出来之后不觉后悔,反而只有忐忑。他低垂着头,一面不停摆弄腰间的丝绦,一面偷偷看月池的脸色。 月池霍然起身,她道:“后宫选秀也只选了几百个佳丽,您哪里见过千万人。你就是见识太浅了,再多看看就有更好的了。”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朱厚照万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居然还是这种态度。他道:“站住!” 月池一时立住脚,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您还有事?” 朱厚照道:“你敢不敢和朕赌一把?若是朕赢了,你就和朕试一次。” 月池心念一动,问道:“那若是我赢了呢?” 朱厚照硬声道:“那朕从此就把你当菩萨似得供起来。” 月池目光炯炯:“当菩萨倒不必,立个字据表明以后不动歪心就行了。赌什么?” 说来劝去总是无用,还是借他自己松口,彻底堵住他的嘴。 朱厚照险些被气得倒仰,他强忍着气道:“就赌武举和武学事,若是文官占上风,就是你胜,若是武官占上风,就是朕赢。” 月池失笑:“您又是主考,又是考生,谁高中还用说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朱厚照昂起头道:“朕生来就是九五 至尊,你敢和朕赌,就要做好打算。” 他以为李越一定会心生忐忑,谁知她只是莞尔道:“那好,别忘了,九五至尊高高在上,也是靠底下人托着。若人家撂开手,你就掉下来了。立字据,记得,要加盖天子之宝。” 明代皇帝一共有十七枚玉玺,其中天子之宝是在祭祀山川鬼神时所用的玉玺。月池让他用这块,就是表明这份字据也要上达天听。 朱厚照傻了眼:“你、你真是不通礼仪,这种事,怎么好用这个?” 月池失笑:“刚刚有人不是还在说,龙阳之好是圣人所教吗,既如此,让圣人来做个见证,也在情理之中啊。若是不敢,干脆就此认输算了。” 朱厚照最受不得激,特别是这种事:“盖就盖!” 语罢,他就亲自写了一式两份协议,盖上了天子之宝。月池拿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再次提醒道:“上面白字朱字写得一清二楚,不能用杀人伤人等下三滥的手段,您可不要忘了。” 朱厚照不满道:“朕记着呢,以朕的聪明才智,还需要动小心思吗,你太小看朕了!” 月池道:“那就好。那臣就告退了。” 朱厚照闷闷应了一声,暗道这必定是迟早的事。 而月池一到家就忍不住笑出声,她事先有布局,又有王圣人在手,早就立于不败之地。而朱厚照□□熏心,一定会急于求成,届时自乱阵脚,迟早偷鸡不成蚀把米。 果然不出月池所料,第二日,他就要去西山狩猎,让大批人马随行。这狩猎是假,考较武艺才是真。可一票勋贵子弟和世袭武官荣养多年,早已是‘高第良将怯如鸡’,莫说锦衣卫,连朱厚照本人都不如,好不容易矮子里拔高个儿才挑出来了十来个看得过去的。 朱厚照又时常召这十几个人进宫,陪他谈天说地,这就是在考较兵法才能。可这么一考,就只有镇远侯府和成国公府两家的人还过得去。成国公已有军职,朱厚照当即就任了顾仕隆做了神机营左哨管操。 顾仕隆本就不错,又有父亲的余威在,做个左哨管操倒是无人置喙。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升官,就让许多人心里有谱,皇上还是想抬举勋贵。 刘大夏对此愤愤不平 :“只怕烂泥扶不上墙!” 戴珊倒是一派淡然:“时雍何必动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然而,朱厚照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糊涂,可不能为了争一时之胜,就弄一群废物上来,还是得找有本事的人呐,否则即便扶上来,也熬不了几个回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18 23:55:04~2020-06-21 23:5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树、小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毒圣手 51瓶;moli、琥珀川 40瓶;安静的读者、Nancy 30瓶;27118651 18瓶;西瓜是我的 10瓶;奥力娃 8瓶;日暖玉生烟、调素琴 5瓶;慕梅、叽里咕噜小鬼 3瓶;蒲扇、梦里不知身是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0、渌水波澜彻骨寒 可若是骤然让有能力的贫寒之士上位, 朱厚照就要同时面对武将和文官两大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纵使他运用天子的权威强迫他们从命,他们私底下只怕也会想办法, 这就是李越所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与其让行政权力还没出中央就被高层消解, 不如徐徐图之。反正他和李越的赌约又没定时限不是。 文官集团多质疑朱厚照的人品行止,却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他的天资和才华, 因为他的确是个天才, 不仅表现在骑马打猎、吹拉弹唱、各国语言上,还在他于政治制度设计上极高的创造力。这样糟糕的局面,都被他想出了化解之道。他还是从委派张元祯和杨廷和任会试主考官一事得到的灵感。 既然高层勋贵不可不用,底层人才也必须要吸纳,那索性就都用。只是以勋贵中年高德劭为帅,再配上几个精明强干的副手。这样的好处有三, 一则德高望重者的身份口碑在那里,能够压得住场子,二则这些人一大把年纪了,就是想兴风作浪也精力有限。三则他可以拿这个给勋贵集团画大饼, 暗示这些世家大族只要安分守己跟着他干,等到老的驾鹤西去, 小的就能子承父业。但事实上,等到老的油尽灯枯, 能干的副手们早就站稳了脚跟, 他对军队的把握也会更上一层楼,这时用谁罢谁,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自觉这个设想很不错,不过如今关键是, 去哪里找精明强干的副手呢?他下意识就想找李越商量,可随即就想起来,他们如今是两军对垒,他可不能泄露天机。若是找旁人,他略一思忖,竟发现连一个可以商讨此等机密大事的人都没有。 宦官才干有限,并且不会从他的角度想办法,只会尽可能为自己牟利。而大多文官恨不得连内宫都是由他们来打理,即便是他素来看重的杨廷和,也是如此。李先生虽然不错,可他性子太柔和了,且既与成国公府牵扯,又和刘健那个祸头子走得近,也不好对他泄露。至于武官,本来就是他算计的对象,安可与虎谋皮。 他不由叹了口气,人人都自称是大明子民,却只有一人能真正看到大明天下,人人都 口口声声说忠君爱国,却只有一人能真正能做到乐善好义。他突然明了自己对李越既亲且怕的原因。濂溪先生有文曰:“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又何尝不是,既渴慕与他亲近,又敬畏他的德能,到头来只能立一个稀奇古怪的赌约……朱厚照瘫倒在龙椅上,开始吃桃子。 他这厢满腹愁绪,而月池那边也不轻松。谢丕并同徐缙、董玘、穆孔晖等人一齐约月池去聚瑟寺附近的泛舟。这群书生只在官场混了几个月,人情练达的本事却提升不少。明明是想找她谈公事,却想了这么一个好理由,一方面可以先和她一起赏景套套近乎,另一方面在水上还可以有效防止窃听。 月池情知这一次见面推辞不得,因而欣然赴约。贞筠却很不满意,这些日子虚以委蛇太久,让她的性子越发急躁起来。她一面替月池拾掇秋香色的羊绒鹤氅,一面斥道:“这群人我看也是闲得慌,这么冷的天,居然叫你到河中去,若是着了凉,那可如何是好。” 月池正立在铜镜前,戴上了黑色的唐巾,笑道:“多穿一些也就是了。” 说着,她就披上了鹤氅,只觉身上一沉,又穿上了粉底皂靴:“这倒是暖和了。” 时春穿了一身丝绵袍子,腰间紧紧束上豆绿色的丝绦,足蹬一双小靴,越发显得高挑。月池转过头见着她,不由一笑:“瞧瞧,她这才是正经过秋,我却已是在过冬了。” 贞筠替她理了理衣襟:“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你能和她比。坐船就老老实实呆在船上,可千万别往河边靠,仔细落下去。” 月池失笑:“我又不是小娃娃了。你也小心。” 贞筠道:“我今儿不出门,怕甚。” 说着,月池和时春就出了门子,雇了车马直奔聚瑟寺去了。 这聚瑟寺说来也是一座千年古刹,自唐朝就有了,闳宇崇楼,极为宏丽。月池和时春一路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万寿阁、大禅堂,一面拜佛,一面赏玩景致。特别是大禅堂后,竟然以假山石堆叠出了普陀、峨眉、清凉三座名山的情状,山上还有三大士 殿。 月池不由啧啧称奇,可惜不能细看,便又赶去了后堂。后堂又称紫竹院,就在通惠河上游河道旁,顾名思义,此地真有广亩幽篁,虽已值深秋,却依然青翠欲/滴,迎风沙沙作响,让人心旷神怡。这儿的游人就比外头要多得多,还有一群小孩子在竹林中嬉戏,笑声清脆。 月池见状不由露出笑意,然后就听河边有人唤道:“李贤弟,在这儿!” 月池一眼就看到了谢丕戴着的四方平定巾,忙和时春一块走过去,就见小码头边系着一座小艇,月池一见这么小的船,就不由为难地看向时春,时春立刻会意:“我还有事要办,稍后再过来寻你。” 月池道:“也好,此地的高僧道行高超,精通水陆法事,你不妨去聊聊。” 时春立时就想到了自己死去的亲人,本是托辞,此刻倒真成了有事了。 月池则上了船,刚刚掀开帘子,就见徐缙、董玘、穆孔晖围着小几正在嗑瓜子。 月池:“……”别说,还挺和谐的。 一见她来,几人互相见礼完毕后,徐缙就拿着竹篙去撑船了。月池这才发现,这里船上居然没有船夫,她一愣:“这……” 谢丕笑道:“子容兄也是吴中人,又素有魏晋名士之风,驾驭区区小舟,不在话下。”子容是徐缙的字。 月池心道,为了保持机密性,大家还真是拼了,她道:“那就有劳子容兄了。” 徐缙语调平平道:“不碍事。” 到把船撑到河中央,徐缙就坐回原位。刚开始大家还能闲扯几句,可如今人到齐了,反而都面面相觑起来。 月池不由心下暗笑,她率先开口道:“其实诸位的来意,我已然知晓。想必已然大功告成了。” 董玘的眼底都是一片青黑:“多亏以中兄能干,收集到了足够的材料,否则我们的进展不会如此之快。” 谢丕忙道:“都是大家齐心协力,这才能够事半功倍。” 穆孔晖道:“我们请李兄来,就是想请教你,此书既成,何时献上为佳?” 月池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缙道:“可是如今,朝堂上已然议论起武举武学事……” 月池道:“子容兄说得是,只是议论的火候还不够。有道 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可人因何而调和,诸位可有想过?” 穆孔晖抢先道:“有共同的利益。” 其余人纷纷点头称是,他们也觉自己所做的工作有利于整个文官队伍,会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董玘尔顷又道:“也未必,说来贪生怕死者居多,只愿享受利益,却不愿付出代价。” 谢丕道:“董兄所言不错,可这是人之天生劣根,无法根除。圣人都无计可施,更何况,你我也不过是凡人罢了。” 月池点点头:“三位兄台说得都不错。不过,我们虽然无法根除劣根,却能尽可能地压制。” 徐缙道:“此话怎讲?” 月池道:“只要大敌当前,生死一线,走投无路时,即便是仇人也会捐弃前嫌,共同抗敌。” 谢丕已然会意:“你是想哀兵必胜,一鼓作气?” 月池点点头,徐缙又插话道:“可万一不需我们,甚至不必团结一致,就已经打退对方了呢,那我们的辛劳不是白费了?” 月池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未待她答话,谢丕就道:“此时不成,日后也会有好时机。何必急于一时呢。” 穆孔晖点点头:“那何时再献书,李兄可有想法?” 月池道:“先静观其变,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再做东,答谢大家的。” 到此,众人已经达成了一致。秋日寒风萧瑟,坐在船舱内,还是凉飕飕的。既然机密事说完,大家就打算去暖房喝茶了。徐缙便又拿起竹篙,把船从河中央撑了回去。 董玘玩笑道:“没想到,徐兄非但才华出众,在这方面也是行家,这可撑得真稳。” 众人也纷纷点头。可刚刚夸过,打脸随即就来。到了停船靠岸,月池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板下船时,船身忽然晃动,不知何处飞来一个石子,正中她的额头,她被打得剧痛,身子一歪就栽进了冰凉刺骨的河里。 两端的水浪朝她压来,飞快冲进她的口鼻之中,她呛了一两口水,肺部像被细密的寒针扎着一样。她听到了船上惊慌的叫声:“李兄!快救人啊!” 身上的羊绒鹤氅遇水变得沉重不已,可她却不能冒险将其脱下,这个时候上岸,当然是裹得层数越多越好。她深吸一口气 ,用尽全力浮上来,她对正在飞快脱外袍准备下水的谢丕道:“谢兄,拉我一把!” 众人见状都大松一口气,穆孔晖突然回过神来:“对了,李兄也是水乡人呐,当然会水了。” 他们又嚷道:“快拿竹蒿来!” 徐缙急急把长竹竿拖过来,月池拉着竹竿,挣扎着爬上来。她第一时间不是道谢,而是立刻卷起谢丕丢在地上的羽毛缎斗篷,把自己裹住。只这一会儿,她已经是面白如纸,嘴唇乌青,咳得撕心裂肺。 谢丕看得心惊,还把自己的袍子往她身上裹,董玘忙解下自己的斗篷:“谢兄,用我的。”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把斗篷递给月池,月池情知不是客气的时候,忙道谢接过两件,就要挣扎着起身。时春就在这个时候赶来了。 她去见了和尚请教超度亡灵的费用,最后只买了两本佛经……她在心底嘀咕道,她们穷苦人家,还是找一间小庙。接着,她折返回来竹林之中,秋日恬淡的日光透过参差的竹叶射在她的脸上,她正昏昏欲睡间,就听到惊呼:“有人落水了!快去救人!” 时春陡然惊醒,她的心咯噔一跳,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往河边奔去,她身手灵活,气力也较一般人大,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看到了虚弱的月池。 她一时剑眉倒立:“怎么会这样!你怎么样?” 月池摆摆手:“先回去再说。” 谢丕道:“李贤弟,要不找师傅借一间禅房,沐浴更衣后再回去。” 月池摇摇头:“多谢谢兄,这里太危险,还是先打道回府。” 谢丕一震:“你是说……不是意外?” 月池撩开头发,露出发际的淤青:“有人害我。” 众人一时又惊又怒,谢丕道:“贤弟,你先回去,此处交给我们,我现在就把寺封了,看谁跑得脱!” 月池道:“多谢了。” 话音刚落,她就觉身子一轻,时春居然把她背起来了,她回头道:“还磨磨唧唧作甚,再不回去,若发了热,可如何是好。” 贞筠正在家中弹琴,她早年为着此物,不知挨了父亲和女先生多少打,可总不解其中三味,明明是鼓琴,却和弹棉花没什么两样。可这么些年,看得书越多, 反而有了些灵心慧性。陆游曾教导其子:“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弹琴也是如此,若腹无诗书,不解曲中真意,不过是在拨弦罢了,又怎能与古之大家发生共鸣呢? 她此刻所奏的乃是《梅花三弄》,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梅花正因己身的洁净,方不惧瘴疠污浊,风刀霜剑。她不由想到自己和月池的身世,心绪越发激荡,所奏之曲越发有裂石流云之响。正值高潮时,圆妞突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奶奶,不好了,老爷掉进水里了!” 贞筠心一颤,古琴发出一声闷响,她的手指立时现出血痕,可她却顾不得了,一把抓住圆妞:“怎么回事,她在哪儿!” 月池头重脚轻地进门来,贞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去烧水,一面唤人去熬姜汤。在泡进浴桶之后,月池才觉渐渐活转过来。她正准备起身之际,时春拎着开水桶大步流星地进来:“你怎么起来了,我们熬了草药,你快再泡泡,去除寒……”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月池,两个木桶砰的一声砸到在地,药汤淌了一屋子。 她指着月池,哆哆嗦嗦道:“你、你、你……” 月池坐回浴桶:“你没看错,快关门!” 时春这才如梦初醒,她刚刚转过身去,就见贞筠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她道:“怎么样了,缓和过来了吗,药已经煎好了,快……” 她的一串话卡在喉头,怒斥道:“时春,你是干什么吃得,让你来往桶里加水,谁让你往地上倒了!” 时春一把按住她:“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贞筠道:“废话,我和她是正头夫妻,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时春:“……” 问,比李越落水还震撼人心的是什么?答,李越是女人。 时春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满朝文武难不成都是瞎子不是。对了,原来、原来。” 贞筠啐了她一口:“你和她朝夕相处都没看出来,那些大老爷们又怎么想得出来。你原来什么?” 时春脱口而出:“原来皇上不是断袖啊。” 月池:“……” 时春追问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月池默了默:“并不是,他只是,毫无节操,荤素不忌而 已。” 待月池换上衣服,坐在床上时,时春还如在梦中一样,她一面拿着小暖炉替月池烘干头发,一面问道:“你真名叫什么,家是哪儿的人,你怎么想到到这儿来得。” 月池听她连珠弹炮的问题不由失笑,贞筠杏眼圆睁:“别打扰她休息,待会儿出来我跟你说。” 她取出两个梅花香饼来放入手炉中,盖好递给月池:“先抱着,待会儿我再拿个汤婆子进来。大夫说了,今晚得发一身大汗。” 月池也实在困倦不堪,点头应了。贞筠又替她笼好被子,拉上帐子,点了一炉安神香,这才和时春一道退了出去。到了贞筠房中,她方疾言遽色道:“咱们虽也处了些日子,可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丑话,我得说在前头。你也是上了官府文书的良妾,若是走漏了消息,你可也在九族之列!”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节安康,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恭喜时女侠,终于知道自己嫁给谁了,hhh 感谢在2020-06-21 23:58:16~2020-06-25 08:4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IGHTSABE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静的读者 2个;慕梅、小溪微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ousand 30瓶;27429982、幻梦浮世绘 20瓶;cccccy 11瓶;12、qic77、调素琴 5瓶;我爱辣椒、慕慕和沐沐、中岛、百无禁忌(不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1、为云为雨徒虚语 时春闻言不由大怒, 她虽不似贞筠是个暴炭脾气,但也是性烈如火。她当即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们江湖儿女最讲究的就是义气,我岂会做出那等忘恩负义的事来!” 她当即就要跪下对天发誓, 贞筠这才拦住她:“行了,我不过白嘱咐一句。我们这样的情况, 本就需要再三小心。我也是,为了全家人考虑。来, 坐下我与你细说。” 时春别别扭扭地坐下, 面上寒霜犹在,直到听贞筠开口从龙凤店说月池的身世时,这才听入了迷。 贞筠道:“……我们本想回苏州老家去,可碰上这么个主上,实是走不脱。没办法,只能留在这里呆着这么些年。” 时春道:“那若是想走, 这次装病便可请求回家修养,再来一个死遁,不就成了。” 贞筠扑哧一声笑出来:“早年我也这样想过,可却迟迟没有开口。你道是为何?” 时春道:“为何?” 贞筠幽幽一叹:“她那样的人, 又岂是甘于人下的庸碌之辈。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白, 即便有风险,即便要吃不少苦, 可她还是愿意在这里。毕竟受制于人, 不如治于人。” 时春垂首不语,忽而道:“她熬了数年就做到了四品御史,若我继续勤学苦练,有机会做将军吗?” 话一出口, 时春就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很是大言不惭,又是当着素来和自己针尖对麦芒的贞筠面前。她小麦色的脸颊上难得浮现淡淡的红晕。谁知,贞筠却在一愣后道:“虽说你的天资比阿越,那的确是有差距,但勤能补拙,勉强、也还是可以的。” 时春愕然,她抬头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贞筠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她起身道:“看什么看,我就说说,你好歹也是我们家的人,若是有了出息,说不定还能帮阿越点忙。只是可不要光说不练。” 时春道:“我可不是那种人!” 贞筠胡乱点了点出去了,她刚刚出了门子,就听到时春在屋里又蹦又跳。她一时失笑,随即又觉黯然,李越有梦想,时春也有梦想,可她、她能做些什么呢? 她拿着汤婆子,推开月池的房门,绕过里间的红木屏风, 就见月池已经热得把被子掀开了。她杏眼圆睁,即刻冲上前把被子给她压好:“你怎么还踢被子呢?” 她把汤婆子塞到月池脚下,无意间触到她的肌肤,这才发现,人已经在发热了。贞筠气急:“总要把那黑心烂肺,杀千刀的东西,找出来打死!” 她叫道:“时春,快去帮忙熬药!” 她自己又去用温热的帕子来替月池降温。两人折腾到天明,才把月池的温度将将降下来。刚刚坐着小憩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来了。时春最先惊醒,她愕然道:“是皇上!” 贞筠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幸好月池睡觉从来都是穿三层,昨晚有病在身,更是裹得严严实实。只听着敲门声越来越急,贞筠忙道:“算了,去开,他总不会掀被子。” 时春点点头,刚刚走到前院,就见朱厚照已经站在院子里了,刘瑾正在给他拍身上的灰,身后一溜身着便服的侍卫,有两个肩膀上还有脚印。 时春:“……”堂堂大明天子,居然翻墙??? 时春正要磕头行礼,朱厚照不耐烦道:“行了,一边走,一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春历练这么些日子,虽没有把深宫大院,庙堂之上里的勾心斗角学个十成十,可到底不似当年那么耿直。她道:“回禀万岁,昨日是老爷在翰林院中的几位同僚邀他去游湖,可在游罢下船时,忽有一石子正对着他的额头打来,将他生生打下船去,掉进了河里。说来也是太稀奇了,为何不早不晚,就在他下船时,就有一个石子打过来,而且打得还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头顶。若是打得再重些,直接把人打晕,只怕就不会只烧几天那么容易了。” 朱厚照已然是面沉如水,他喝道:“这么大的事,为何昨日不来报朕?葛林呢,他这个院判不想干就赶快辞官,居然来得比朕还慢!” 时春还没来记得开口,刘瑾就眼珠一转道:“爷,昨日李家想必忙得是晕头转向,一时顾不上禀报也再情理之中,只是聚瑟寺这样热闹的地方,出了这样大的事,宫里居然半点消息都不闻,就有些稀奇了。” 朱厚照道:“王岳……” 朱厚照心急如焚,不出一会儿就入了正房,贞筠 跪在屏风后行礼。她本想自己在这里,朱厚照再怎么样也不会直接闯进来,谁知还是低估了这位小爷的混不吝程度,他居然连吭都不吭一声就这般大剌剌进来了,却把贞筠闹了个不好意思。 闹得动静这样大,月池岂有不醒之理。她开口想说话,谁知脱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朱厚照吓了一跳,忙替她拍背,又给她递了一杯水来,月池略润了润唇,就摆摆手。她躺回被褥里,只听朱厚照道:“你放心,不论是谁,朕都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月池微微抬眼,声音沙哑不已:“那就有劳万岁,派出东厂。相信以诸位大铛的本事,定会水落石出。” 朱厚照一愣,只这一句,他就明白了月池的意思。朝中几大势力,明面上与李越仇恨最大的,就是张家。这张氏族人因牢狱几日游和大额罚款后,早已夹起尾巴做人。他们也没有本事,让东厂为他们隐瞒不报。而勋贵因定国公府之事心生忌惮,又为了谋武举武学之利,绝不会挑在此时动皇上的宠臣。 那就只剩下文官和宦官,这两方虽与李越无仇,却可能会把他当枪使。前者为了让李越和勋贵结仇,引得朱厚照心中天平倾斜,后者则是为了挑拨离间,以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弄清楚是谁,也轻而易举,只要东厂去一查,若查出是文官,还能减轻他们身上的几分嫌疑,可若查出是勋贵,那就摆明东厂自个儿也清白不了。而昨日东厂的装聋作哑,就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朱厚照道:“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月池点点头,她阖上眼。她心中的猜测远不止如此,可因着赌约之故,她不会把文官的把柄送到朱厚照手上,还是自个儿清理门户就是了。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次是被文官和太监联手暗算了。 就在几人相对无言时,葛林满头大汗地冲进来了,气都还没喘匀,就要开始磕头行礼。 朱厚照道:“免了免了,快来看看。” 时春忙扶起葛太医,葛林好一番望闻问切后,叹道:“如今已然风寒入肺,老夫先开三拗汤以疏风宣肺,止咳平喘,此外还要再吃固本培元的汤药,好生在家静养数月,不要受凉了。” 月池答谢道:“ 有劳您了。” 朱厚照跟着葛林来到外间,取过葛林的药方子看了看:“这些可够了,不会有甚遗弊?” 葛林欲言又止,但当着朱厚照的面,又不敢欺君:“启禀万岁,李御史的状况您也知道,先天元气不足,后天又未好生将养。深秋落水,即便是血气充盈之人都会大病一场,更何况李御史本就有不足之症,这次微臣会尽量调养得当,但此后春分秋分之后,若再受寒也易犯咳疾。” 朱厚照一时面色铁青,半晌方道:“明儿起你就不用去太医院了,就在此处住下,随时看护。往后也是如此,若李越有疾,你便住在他家来,等他痊愈后,方可归家。太医院库房中的药物,任你取用,若仍有不足,尽管来告诉朕。” 葛林一时目瞪口呆,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既然做到了院判也是极识时务之人,只得点头应下。 朱厚照又道:“朕也知你辛劳,若治好了他,朕重重有赏。” 葛林忙道:“此乃臣份内之事,不敢邀功。” 朱厚照这才点点头,待回正房后,月池已然睡过去了。贞筠只见他静静立在床边好一会儿,才起驾回宫。贞筠不由长舒一口气,只觉脖子都弯酸了。 月池这一觉直睡到下午方醒,贞筠一直陪在她身边,见她醒过来,忙道:“刚刚把药热好了,你快来喝了。” 月池晕晕乎乎被她扶起来,把药尽数咽下去才被苦味激醒。她漱了漱口道:“什么时辰了?皇上呢?” 贞筠道:“这都申时了。皇上早走了。厨下熬得有小米粥,你可要吃一些。” 月池摇摇头:“没什么胃口,让我起来坐一会儿。” 贞筠忙按住她:“这可不成,你还是老老实实躺几天。” 她犹豫片刻又道:“算了,谢丕上门来探你了,你可要见他?” 月池一愣:“谢兄来了,你怎么不叫我,快请他进来。” 贞筠呸道:“姑奶奶没把他打出去,已是格外宽宏了,还请进来。” 她嘴上虽这么说,到底还是把谢丕叫进来。谢丕此时已然等了三个多时辰了,连午饭都没吃,不过心中也不敢有抱怨,一听李越醒转,赶忙进来。他就比朱厚照要守礼得多了,站在屏风外再 三致歉。 月池还未开口,贞筠就喝道:“少说这些空话,我且问你,你不是封了聚瑟寺吗,可查出什么来?” 谢丕一哽,他道:“能距离甚远,以石子伤人,想是弹弓一类的器物。而昨日寺里,魏国公也带子弟前往烧香拜佛,只在其孙徐承重身上,找到了弹弓……” 月池对此报之一声冷笑:“谢兄,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 谢丕忙道:“贤弟,你我心知肚明,这摆明是嫁祸。但是引你到聚瑟寺之事,当真与我无关。” 月池道:“那是谁提得这个主意?” 谢丕犹豫片刻道:“虽然说去此地的是董玘,但是依愚兄回忆,引他说出此话的,却是徐缙。” 月池冷笑道:“果然是他,难怪船靠岸时,就开始摇晃。” 谢丕默了默道:“不知贤弟,打算如何处置他?” 贞筠道:“怎么处置?当然是要了他的狗命!” 谢丕悚然一惊,他道:“贤弟,他毕竟是王侍郎的女婿。” 月池道:“莫说是王侍郎的女婿,就算是王侍郎本人,我要他的命也易如反掌。我素来待人宽和,没想到竟让这些鼠辈以为我是任人拿捏之物,此番如不杀一儆百,岂不白费他们给我那些名头。” 月池素来雍容尔雅,何曾有这般杀气腾腾的时候。她虽不论前世今生都不是高门贵女,可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又在禁宫中熏陶多年,早有了威势,饶是谢丕是大家公子出身,一时也觉心惊。 他道:“贤弟遭此大难,想要讨个公道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朝局正值风起云涌,还望贤弟,以大局为重。” 月池心知肚明,他是指如今文武相争,朱厚照本就偏向武将,如果再把徐缙这桩事揭出来,朱厚照必定会大动肝火,说不定会借题发挥,坏了文臣们的大计。 贞筠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就来气,她说话又快又利:“哼,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夫君遭此大难,太医说风邪入肺,恐有性命之忧,即便治好,日后也会留下后遗之症。谢编修既然如此识大体,那为何不一开始就多些识人之明,也不至于今日来害人害己!现今出了事,反倒叫苦主来忍气吞声。子曰:‘道之以政, 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要是只知道和稀泥,那就是既无政令,又无刑法,既无德治,又无礼教,其治下之人也只会是狗彘鼠虫之辈。这样的人治家都勉强,又何谈为官做宰?!” 她说完之后,见谢丕哑口无言,又觉有点心虚,好歹是阁老公子,当朝探花,她是不是骂得太过火了,她清咳了两声,描补道:“不过,谢编修好歹是个探花郎,总比我这个深宅妇人要懂事明理得多,想来一定不会这么做。” 谢丕苦笑两声:“弟妹聪慧过人,又与贤弟伉俪情深,叫愚兄是既惭愧,又羡慕。只是,贤弟素有怜香惜玉之心,徐缙固然该杀,可其妻王氏夫人却着实可怜,她已有孕在身,难不成贤弟忍心让她守一辈子活寡,使其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还请贤弟看在无辜妇孺的份上,留徐缙一条性命,至于私下如何惩戒,全凭贤弟做主。” 这话一说出来,连贞筠都愣住了,她明白以王鏊的家风,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二嫁,那个王家小姐就真只能在家如槁木死灰一般了。同为女人,她不可能不心生怜悯,可又委实咽不下这口气。她不由看向月池。 月池道:“也罢,看在谢兄和王侍郎的面子上,我就饶他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补好啦,大家晚安。真的感谢姐妹们的包容和支持,深夜落泪,大家放心,作者菌从不坑文的,只是三次元压力有点大,一时又被绿jj突如其来的动作打得个措手不及而已。看到大家的留言,真的非常感动,这是我花的心思最多的一篇文,倒不是说以前都没好好写,以前也很用心,只是有的东西,真的只有扎扎实实写了上百万字才会get到。自开文以来,大家一直都在支持、留言、建议和捉虫,相信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这篇也一定会成为我专栏里完成度最高的一篇文,握爪! 感谢在2020-06-25 08:45:34~2020-06-29 10:1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纽扣帕克芒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纽扣帕克芒 4个;小溪微微 2个;中岛、小我、流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宜 50瓶;蔚箐、中岛、幻梦浮世绘、一叶满天堂、萌萌哒的小黄鸡 10瓶;蒹葭 9瓶;西瓜是我的 8瓶;梦里不知身是客 2瓶;天井、胀袋勿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2、倾国倾城不在人 徐缙这些日子在王家是肉眼可见的焦灼。他并不是天生的坏种, 苦读诗书多年,是他第一次下手害人。一想到当日李越落水的惨状,他的心中难免生起愧疚之情, 可又念及马永成所劝他的那些言辞,野心就像冰雪一样, 慢慢将他的心脏冻结,使之变得又冷又硬, 再不受这些妇人之仁困扰。 马永成给他讲了皇上年幼时的一件小事。世人皆知, 洛阳牡丹甲天下,每当牡丹盛开前夕,洛阳当地总会快马加鞭,将今年最佳的品种送往宫中。在皇上五岁时,洛阳就献上来一种“玉楼春”。“玉楼春,千叶白花也。类玉蒸饼而高, 有楼子之状。”这种牡丹,初开为淡绿色,盛开为雪白色,层层叠叠, 洁白无瑕,既有牡丹之雍容华贵, 又有寒梅之清丽素雅。皇上很喜欢这花,那时端本宫的卧榻前, 都摆上了“玉楼春”。可这花离乡背井, 又被拘束于深宫之中,不见阳光雨露,很快就枯死了。 马永成幽幽道:“皇上当即大怒,责罚花房太监之后, 便央着先帝命洛阳在进献花来。先帝不愿劳民伤财,便劝皇上去看其他名贵品种也是一样的。你猜,皇上怎么说?” 徐缙当时听得一头雾水,他皱着眉道:“公公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马永成却乐呵呵道:“直说就没意思罗。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没悟性。皇上坚持说,他只要最好的,其他略次一等的,不配入他的眼。先帝无奈,硬是破天荒地为难起洛阳官吏起来。皇命大于山,洛阳倒是又尽力送来了几盆玉楼春,可这几盆花还是死了。这次洛阳官吏可没办法了,因为玉楼春本就极难培育,至此便绝种了。皇上伤心了好几天,又被先帝去哄着看其他的牡丹,这才慢慢回转过来。至此,端本宫才一改一家独大的局面,重现争奇斗艳的盛景。这下,你明白咱家的意思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要最好的还在,你们这些次一等的就永无出头之日。” 徐缙恍然大悟过后,就是如遭雷击,他第一反应是断然拒绝,可马永成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心神动摇。他说:“怎么,你还真打算在此做一 辈子上门女婿吗?” 徐缙比翰林院中的任何人都要想上进,盖因他自觉的尴尬地位。他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可其家世比起震泽先生王鏊,真乃云泥之别。王鏊待他恩重如山,既以女妻之,又为他延请名师,人人都说,如不是王鏊,他绝不会有今天。 可这些人怎么不动脑子想想,以他的天资才华,即便没有岳父,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就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好岳父,那一等的无知愚夫竟把他的所有努力一笔抹杀,将他的成功全部归咎于岳家! 他的妻子也让他不满,虽说妻子出身大家,颇通诗书,可太有主见了,根本没有以夫为天的想法。她一女流之辈,安敢如此,不就是仗着她父亲的官职远高于他吗?王鏊可能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掏心掏肺地栽培女婿,反倒成了升米恩,斗米仇。徐缙也因为不愿在王家久住,迫切地想要飞黄腾达,所以铤而走险。 他在家如坐针毡地等了几天的消息,没有等来李越病重或病逝的讣告,却等来了东厂换帅的晴天霹雳。风光无限的的东厂大太监王岳沦为了阶下囚,其同党包括马永成在内一干人等也跟着全部下狱。刘瑾则取而代之,一步登天,刘公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剪除王岳党羽。这一场腥风血雨,从内宫直刮向外朝。朝野内外,为之悚动。官方给出的理由是,王岳欺上瞒下,贪污公款。可徐缙心知肚明,是东窗事发了。 他在恐惧之余,难掩嫉妒,都御史戴珊折了三个孙儿,皇上都装聋作哑,可如今李越不过是落了水,皇上就按捺不住杀机。难不成,容貌真有那么重要吗! 容貌重不重要谢丕不知道,但他知道,徐缙怕是要不好了。 王岳下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了,他就和父亲谢迁紧急商量。谢迁叹道:“难怪李越有如此底气。比起东厂督主来说,一个吏部右侍郎,的确不算什么。幸好他还能以大局为重,顾念守溪公一生忠义。也罢,你这就拿我的手书去王府走一遭。”守溪是王鏊的号。 谢丕躬身领命。可想而知,王鏊在看到谢迁亲笔书信时那种极度的愤怒。他本是想为长女择一有资质的寒门子弟,以便保女儿 不受夫家欺负。谁知,竟然引狼入室。王鏊怒道:“如不杀此孽畜,老夫还有何颜面立朝为官?” 语罢,他就要开祠堂,请家法。谢丕忙道:“叔父且慢,李贤弟已然宽宥徐缙,看在您和小姐的面上,愿意留他一条性命。再者,您如此大动干戈,传扬出去,不是摆明您家与东厂之事有关吗,若引得皇上知晓,那可是牵连全家的罪过。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叔父千万以大局为重。” 谢丕再三相劝,王鏊方稍稍冷静下来,他坐在太师椅上,仿佛老了十几岁:“打断他的双腿,送他回吴县去,对外便称他身染恶疾。” 谢丕沉默不语,只听王鏊又唤下人:“去请大小姐来。” 谢丕赶忙回避,王小姐入书房后,父女相谈一会儿,哭声便起。王小姐铿锵有力道:“世上岂有丈夫流落在外,妻子却在家中享福的道理。父亲既然执意不肯饶过夫君,至少让女儿随他离开。也免得这腹中孩儿,一出生就见不到父亲。” 王鏊无奈应允,这才将还茫然无知的徐缙绑过来,先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软木,接着就将他按倒在长凳上,硬生生当着谢丕的面打断了他的两条腿。重重的乌木大杖落下,即便嘴里塞着软木,徐缙还是从胸腔里迸发出剧烈的嘶吼。只挨了几下,他就昏死过去。王鏊看着他被鲜血浸透的裤子,长叹一声:“一步错,步步错。” 他只让人略略包扎,便命人送他和痛不欲生的王小姐回老家去了。 谢丕暗叹道,只是打断双腿,就让人瞧得如此触目惊心,且不知那东厂的暗狱里是何等光景。 刘瑾新官上任,当然要去巡视一下自己的新领地,顺便痛打落水狗。东厂位于东安门之北,通往此地的道路上,人迹罕见,就连鸟鸣声都几不可闻。走过轩昂的大门,就是草木摇落的前院,前院后才是大堂。大堂十分宏敞,其正中央挂着的就是岳武穆画像,这是为了提醒东厂办案需秉公而为。刘瑾假模假样地给岳王爷上了三炷香,磕完头之后,就问王岳。 底下人忙陪笑道:“禀报督主,罪人已经下狱了,正在受刑呢。小的们现在就把他拖上来。” 刘瑾摆摆手:“还是不要耽搁 他忙,走,我们也去看看暗狱里是个什么光景。” “是,是,是。还是督主想得周到。” 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往大牢。说是暗牢,实际还是在地上,只是高墙封锁,显得阴沉而已。刘瑾刚刚跨过牢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刘瑾嫌恶地皱了皱眉:“都别嚷了,这么吵,还怎么看。” 底下人忙会意,跑去吩咐,这才安静了片刻。王岳作为重犯,被关押在牢狱的最深处。刘瑾看到他时,他正满身赃污地躺在泥地上,双眼呆滞,一言不发。刘瑾素来厌恶他,可此刻见这个煊赫一时的大太监如此,倒生起兔死狐悲之感。他再次警告自己,一定不要步上王岳的后尘。 谁知,王岳一见他,反而恢复了过来。他大骂道:“刘瑾,你这个奸佞小人,是你害我是不是,是不是你!” 刘瑾忍不住笑出声来:“蠢啊,蠢啊,死到临头,竟然还不知自己因何而亡,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王岳目光剧烈地闪烁,他的情绪极不稳定,他突然问道:“是为李越?” 刘瑾闻言屏退了左右,他说:“算了,念在同僚一场,好歹让你做个明白鬼。李越不过是一根引线。真正的炮仗,可是在你自个儿。” 王岳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吼:“我对万岁一片忠心,我的兢兢业业天地可鉴!我有什么值得皇上这样!” 刘瑾掏了掏耳朵,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带了几分讥诮:“你的一片忠心,就是明知皇上偏向武将,还是与文官勾勾搭搭。你是东厂督主,负责监察百官,可你干的叫什么事?戴珊的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结果,李越的案子,你先是隐瞒不报,接着又攀咬魏国公。明面上,你是连续两次和皇上唱反调,可暗地里,你搞得什么勾当,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这样心大的狗,皇上为何还要用你?” 王岳如遭雷击,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刘瑾道:“你平日与那些大臣,勾五搭六,可关键时刻,有谁费心真要保你?蠢才,蠢才,死得不冤,死得不冤啊。” 王岳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哆嗦,他的舌头发麻,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那皇上,借我的事发作外 朝,不是为我,也不只是为李越?” 刘瑾讥讽道:“现在明白了,可惜太晚了,武举武学事在即,皇上得找个由头,先打下他们一波气焰。” 而顷,刘瑾又呵呵一笑:“对了,还有一桩事要感谢你。” 王岳瞪大眼睛看着他,刘瑾得意洋洋道:“多谢你把戴家的案子留到今儿,让老弟我新官上任,立下威信都不用愁了,哈哈哈哈。” 王岳此刻已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在身子晃了几晃后,竟然咚一下栽倒过去。刘瑾撇撇嘴,抬脚就要走,可在王岳牢房旁,突然有人唤刘哥。 他回过头一看,竟然是马永成,他在腌臜地上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不住地抽自己的耳光:“刘哥,是我犯贱,是我猪油蒙了心了,竟敢和您作对。我该死、该死、该死!” 这一遭打得两颊红肿不堪,连牙齿都掉了一颗后,马永成才开始求饶:“求您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就像饶一条狗似得,饶我一命。” 刘瑾蹲在栅栏外,叹了口气道:“老马啊,说实在的,你还是真是个人物。奸猾如李越,都在你手上栽了一次。可惜,越是能屈能伸,心思深沉的人,我还就越不敢用。还是魏彬那样的好,傻乎乎的,才放心呐。你安心去,我不会祸及你们的亲眷,毕竟我还要摆出一个样子来,和司礼监打好关系不是。” 马永成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无力地瘫倒在地,心想,当年要是留在皇陵,该有多好。 刘瑾回了宫中,即刻就将徐缙之事禀报给了朱厚照。朱厚照赞许道:“你做得很好。” 刘瑾躬身道:“爷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愚笨,当然只有勤快一点,事无大小,都悉数报给您,让您来裁断。” 朱厚照失笑:“老刘,如你是傻子,世上就没聪明人了。” 刘瑾道:“您这可说错了。依奴才看,李越李相公,就是难得的聪明人,不仅取人双腿于千里之外的本事,而且难得是能屈能伸,有容人之量。” 朱厚照眼中精光一闪:“他的确是很聪明。可孙猴子再厉害,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他也一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不过,再做过下一场前,还是让 他把身子养好,朕可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 当日下午,他就又去了李家。月池正睡在躺椅上,在庭院中晒太阳。饶是秋阳和煦,也不能让她的脸颊上浮现出半分血色。月池一觉睡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悠悠醒转时,才发现朱厚照在她身旁。 她揉了揉眼睛:“您怎么来了?” 朱厚照强笑道:“来给你报喜。大仇得报了。” 月池会意,挑挑眉道:“同喜同喜。”接着就闭口不言了。 朱厚照一愣:“朕可是为你如此费心,你就连一个谢字都吝惜?” 月池失笑:“究竟是为谁,您心里有数。有道是,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 楚襄王云雨之情不过是虚言而已,又有哪个帝王会因私情而倾国倾城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9 10:18:08~2020-07-03 03:3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山野村妇 4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岛田大嫂、没什么比这更惨了、纽扣帕克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纽扣帕克芒 4个;预后童话、晨曦、白小白的白、七月未希、27429982、德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野村妇 53瓶;FF、白小白的白 30瓶;没什么比这更惨了、青草团子、安静的读者 20瓶;加龙麻麻、愿天下无坑、L、背上我的小书包、十二游、西瓜是我的、27429982、满北山云、蒹葭、奥力娃 10瓶;37556092 7瓶;大蕃蕃、日暖玉生烟 5瓶;三日包子、慕慕和沐沐、靖音 3瓶;七月未希 2瓶;百无禁忌(不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3、两头蛇南阳卧龙 出乎月池意料的是, 朱厚照非但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倒委屈上了:“只有昏庸无能之辈,才会在江山美人间只取其一, 像朕这样的人,自然能够二者得兼, 又何必倾国倾城?我为你出气的同时,也做到了稳定朝局, 这正是我不同以往君主的出类拔萃之处。你怎么能因我才智卓绝, 而质疑我的心意呢?” 这下换月池愣住了,他接着道:“徐缙之事,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全凭你自己做主,若是朕再较一回真,赌约你就输定了。这还不够证明朕的让步吗?” 月池无奈:“……能不能不要逮着机会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朱厚照理直气壮道:“瞎说, 朕明明只是实话实说。你说,是不是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月池心道,真怕他下一秒就开始摇胳膊了, 她苦笑道:“这次是你我的目的并行不悖,所以你能够两全其美, 可万一有一日,你我背道而驰, 那时你又会如何?” 朱厚照的眉心一跳,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但不知出于何种理由,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刨根究底,而是揭过去, 他道:“又在瞎说了,你我怎么会背道而驰呢?” 月池脱口而出,也自觉失言,他既然不追究,她也不会傻到实话实说,只是道:“也是,是我多想了。” 话题就此终结,沉闷气氛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月池不去看他,朱厚照也摸了摸鼻子,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的大福,他如今的身量越发颀长了,随手一捞,就把卧在地上的大福捞起来。大福被他提溜起来,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像黑葡萄似得,望着月池,开始挣扎。 月池道:“每次来都欺负狗,大福怕高,快把它放下来。” 朱厚照道:“难怪人说物似主人形。” 他把大福抱得更高了,笑道:“你怎么就不敢试试新东西呢?” 月池心念一动,她冷笑道:“想让我试新东西,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朱厚照一怔,随即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朕不是那个意思。” 月池阖上眼:“不管有没有,你都输定了。” 这轻飘飘一句,激得朱厚照眉棱骨 一跳:“你都这样了,还敢大放厥词?” 月池道:“死诸葛吓退活司马,更何况,我还有一口气呢。” 朱厚照嗤笑一声,他讽刺她:“朕还说顾念你身子不好,暂缓赌约,如今看来,李诸葛是不需要了?” 月池睁开眼睛看着他,寒星度水莫过于如此,她挑挑眉:“不需要,尽管放马过来。” “好。这可是你说的。”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好不盛气凌人,“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不认账。” 月池不由莞尔:“爱哭鼻子的,分明另有其人。” 朱厚照:“……” 这一次见面,就算划下道来了。朱厚照回去,果然开始雷厉风行,命兵部尚书刘大夏会同府部等衙门,成国公朱辅,英国公张懋,与吏部尚书梁储重议武举、武学之制。 之所以说重议,是因武举和武学都早有成例。正德皇帝的太爷爷英宗爷在位时,就详细规定了武举法,要求天下文武百官举荐谙熟武艺之人,由兵部会同京营总兵官,在帅府考较策略,在教场试弓马。到了父亲孝宗爷时,还是依照惯例,采用三场考试法,第一场考骑射,第二场考步射,第三场考策二道,论一道。 只要文理皆通,而且射中靶子者,就可以升两极。如果文不甚优,射也只是偶中,就只升一级。这样的考核标准在朱厚照看来简直是开玩笑,怪不得选出的都是废物呢,但是即便是这样低的要求,弘治十七年也只取中了三十五个武举人。朱厚照不相信,泱泱大明帝国,就无一个将才,那就证明是武举制度,有很大的问题。 武学也是如此,其实全国最大的武学,就是国子监。洪武爷在开国时就要求将勋胄子弟送往国子监读书。镇远侯也是在国子监学成毕业,他还算不错,但他的前辈和后辈们,就不知学得是什么玩意儿了。朱厚照看过国子监的修业办法,这才发现,武学原来已经成为了文学的附庸了。不管是国子监还是各卫所的武学,学习的内容先是儒家经典,其次才是《武经七书》、《百将传》等军事理论,最后才是弓马武艺,一个月三十日,读书就要读二十八日,只有两天用来练武。 “难怪教出来的都是狗屁 !”正德爷如是点评道。 这样的制度,显然是不能再用了,他按照惯例,先让刘大夏等人拿出一个章程来。如若这群人识趣,顺着他的心意来,那还好办,如若这群人不识趣,朱辅和张樊又太无用,那就莫怪他来亲自下面子了。 但朱厚照没想到的是,在武学方面,这群人拿出的东西还算看得过眼,他们将武艺的练习时间提到了十五日,将习文中的军事理论比重也提到了一半。但是在武举方面,这伙人居然对旧制只动了细枝末节。这到底是识趣还是不识趣? 朱厚照直截了当问:“若还依旧制,根据以往的情况,一次科考只取三十人,你们是当朕的银子太多烧得慌吗?” 刘大夏和梁储泰然自若,成国公和英国公也闭口不言。朱厚照还以为是这两个老牌勋贵都镇不住场子了,于是他问道:“英国公与成国公有话不妨直说,只要是为国计民生计,朕无有不应之理。” 谁知,这俩人开口却劝朱厚照:“启禀万岁,这都是祖宗成法,臣等以为并无不当之处。” 朱厚照被噎得一窒:“祖宗成法?祖宗就是因为用这套法子,所以鞑靼才敢时时犯边。若事事都效防祖宗,那朕是不是也该学英宗皇帝御驾亲征啊。” 英国公悚然一惊,他可不想步上自家祖先的后尘,被人在乱军中砍死,他忙道:“这可万万使不得。万岁,祖宗所行之正道,皇上自当效防,可祖宗偶然之谬误,皇上应引以为戒才是。” 朱厚照冷笑一声:“这么说,你们也知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道理。那为何就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朕,莫不是觉得朕年幼易欺?” 这话说得太重了,成国公一时满头大汗,谁敢说您易欺啊,可他还是没有说实话,只列举些旧制公开公正,职责健全的好处来。朱厚照听得越发不耐烦,刘大夏也忍不住了。这位骨鲠直臣,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开口就放雷:“万岁有所不知,二位国公爷不是无良策,只是顾及部下利益,不便直说罢了。就有典制‘凡在京并外卫指挥、千百户袭替男儿、军民舍余人等有志武艺者,皆许参加乡试,悉如民生应试者例。” 朱厚照道:“朕知道这 条,这又有何问题?”不是让所有世袭军官和平民百姓一起都能参加吗。 刘大夏冷笑道:“世袭男儿武艺如何,万岁聪颖,想必心知肚明。这群人自己愚蠢无知,还要堵塞平民男子上进之路。虽典制如此,但实际上,能够参加武举科考的基本都是武职和军余子弟,武学也是如此,只有武官子弟才能入学!对这些纨袴膏粱,应试之法自然不能定得太严,否则一个都取不上,不是丢尽朝廷的颜面吗!”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样的惊天内幕,一旁的两位国公也是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刘大夏居然真的敢豁出来,与整个勋贵集团为敌。刘大夏也是被逼急了,朱厚照自登基以来,就一直表现出对武将的偏好,可一堆烂泥,如何扶得上墙。好友戴珊说得是,反正要文武制衡,他宁愿和有真本事的人打交道,也不愿和一群纨绔同流合污。 朱厚照在震撼之后,就是勃然变色,他一把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仿哥窑的冰裂纹茶碗在楹柱上砸得粉碎。成国公和英国公应声跪下。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道:“难怪先帝在时,常在朕面前说刘先生是大才之人。往日是朕错看了先生,不知先生,可有何良策。” 刘大夏道:“老臣以为还是依旧制为好。” 在场诸人还以为是自己耳朵聋了,朱厚照也是不敢置信:“您这是口误了?” 刘大夏叹道:“不是口误,而是只得如此。” 梁储接口道:“启禀万岁,冗兵已然严重,已有武职也是数不胜数,这群人虽说无能了些,可并无大过。万岁总不能全部罢黜。可只要这群人还在,朝廷就需要花费大量的银两来供养他们。在这样情况下,若再招收大量武举人,一是没有合适的职务,二是朝廷也没有足够的银两。所以,维今之计,只能先改革武学,从世袭军官中培养一些可造就之才,往后再徐徐图之。” 这个办法显然不能让朱厚照满意,徐徐?要徐到什么时候,等到他龙驭上宾吗?他现在就要改! 朱厚照略一思忖,他道:“太/祖爷不是早有规矩吗,‘令应袭子弟送都督府比试,骑射娴习,始许袭替。’那些白拿俸禄的无能之辈 ,就该贬出去。” 此言就太过了,武将集团的上层是勋臣贵胄,下层是普通士卒,世袭军官则是中层的中坚力量,若这一道圣旨传出去,堪比地动山摇。饶是激进如刘大夏,都连连劝阻,更遑论两个国公。 朱厚照一时激愤,把真心话说出来了,也觉懊恼。他心下暗骂,都是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把朕都气糊涂了。他道:“诸位所言甚是,是朕失言。袭替男儿家学渊源,只要略加□□,相信能一改往日的不正之风。武学之事就先这般定下,至于武举,待朕再斟酌一二。” 刘大夏等人闻弦知雅意,便告退了。待他们走后,朱厚照方彻底沉下脸来。这一气非同小可,他连晚膳都没吃,最后实在受不了了,还是去见了月池。 可疾驰到李家门口时,他又后悔,止住了要去叫门的锦衣卫,转身就要打马回宫。谁知,刚刚走到巷口,就正碰上散步回来的月池、贞筠和时春。 贞筠:“……”紫禁城里的晚饭,是不是吃了会拉肚子啊?她只是想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享受闲暇时光而已,就那么难吗?好好的一个有妇之夫跑来勾引别的有妇之夫,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贞筠:好好的一个有妇之夫跑来勾引别的有妇之夫,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月池:……禁止套娃。 差点忘了,明天是高考啊。祝应考的小天使蟾宫折桂!祝各位家中参加高考的亲朋好友都金榜题名! 感谢在2020-07-03 03:36:52~2020-07-06 11:0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晨曦、落雨霄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海若 45瓶;木宜 43瓶;!!! 40瓶;蘑菇头、布谷、踏雪过千江、27429982、蕾蕾蕾754、奥力娃、十二游 10瓶;易、拾珠者 5瓶;watcher 3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4、三脚猫渭水飞熊 月池见他面有郁色, 眼底火星四溅,就知他只怕是在哪里碰了钉子,就是不知是在太后哪儿, 还是在外朝。月池问他:“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朱厚照含怒出宫,本来是想找月池倾诉一下。若是往日, 他必是如倒了核桃车子一般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可如今他与月池立下赌约, 他怎好先露怯, 因而硬生生地做出一幅轻松愉快的模样来:“没什么,就是朕今晚想去野外观星,路过你家,所以来瞧瞧你。” 只听这一句,月池便已了然,想是外朝, 而且八成是武举之事,所以才让这位万乘之尊气到这会儿还死鸭子嘴硬。 贞筠可管不了那么多,她道:“原来如此,这天可就快黑了, 我们就不打扰万岁的雅兴,先行告退了。” 说着, 她就要拉着月池离这个男狐狸精远一点。 朱厚照讷讷道:“那你……回屋好好休息。”他倒是故做镇定,可他背后的谷大用却是在杀鸡抹脖子似得使眼色, 做口型。 时春茫然地看着谷大用, 朱厚照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回头,正撞着谷大用的怪模样。他一时又羞又恼:“混账东西!信不信朕把你的面皮给你扒下来。”谷大用唬得魂飞胆裂,忙跪下磕头如捣蒜请罪。 月池看不下去了:“行了, 也甭在这儿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既然玉趾亲临,怎好拒之门外。只是臣身子欠佳,做不得庖厨之事。若要用膳,可得自己动手。” 朱厚照抬脚就跟了进来:“好啊,朕还没做过饭呢。” 这欢快的一声,乳燕流啭也不过如此,生生把谷大用的那句“奴才会”堵在喉头。朱厚照心想,哪怕只和他扯扯家常也是好的。 然后,他跟着月池走到厨房,对着一堆锅碗瓢盆发愣。谷大用看得心急如焚,对月池道:“李相公,爷哪儿做过这个啊,还是让奴才去。” 月池摇摇头,低声道:“让他去,也该磨磨他的性子了。” 接着,她就朗声道:“先杀鱼。鱼在水缸里。” 朱厚照“噢”了一声,他凑到水缸前一看,好几条鲫鱼正在水里自由自在地遨游,他伸手就去抓。谷大用惨不忍睹地看着朱厚照 把自己绣满葫芦花纹绫的花缎袖口探进缸里,然后越探越深,越探越深,直到湿了大半个胳膊,他才抓住一条小鱼。 他欢喜地把鱼提溜起来,对着他们道:“你们看,朕抓住了!” 谷大用正待大拍马屁时,离水的鱼儿就开始剧烈挣扎,朱厚照一个手滑,鱼就飞了出去,滚到了灶台下。 站在窗外的贞筠:“啧。” 等朱厚照把鱼摸出来时,鱼也彻底不动弹了。他灰头土脸地对月池说:“朕是故意为之,你瞧,这一摔,还不用动手了。” 月池笑眯眯道:“是极,臣下厨多年,还没见过您这么悟性的初学者,现在就开始刮鳞除内脏。” 朱厚照点点头,然后意气风发地举起菜刀,一下就把鱼头砍下来,然后就大马金刀地坐在小马扎上开始刮鱼鳞。他刮完后,盯着鱼看了好一会儿,叫过月池道:“你这是什么鱼,怎么和朕平时吃得看起来不一样?” 月池低头一瞧,竟参差不齐如狗啃一般,一条鲫鱼为数不多的肉被至少削去了一半,她道:“当然不一样,御厨所做不过寻常鱼肉,可此鱼经您料理,滋味想来与龙肉无无异。鱼龙之别,当然形同天堑了。” 这次朱厚照终于听出来了,他抬头看她:“你是不是在讽刺朕?” 月池一脸正色:“您这是哪儿的话,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朱厚照哼道:“傻子才信你,杀鱼不是关键,关键在上锅。你等着瞧,朕煮出来,一定好吃。” 实在看不下去的谷大用赶忙过来给他烧火倒油,还未来得及开口,朱厚照就把鱼丢了进去,一时之间噼里啪啦,好似炸响了炮仗似得。主仆俩被油烟熏得眼泪直流,待想起拿勺子翻个面时,鱼已经七零八落,彻底焦了。 谷大用暗窥朱厚照的脸色,忙道:“都是这鱼不好,是鱼没福气。爷,您还是歇歇,让奴才来。” 月池终于掌不住笑出声来:“治大国,如烹小鲜。做不好鱼,还能怪是鱼不好,若治不好国,还能怪罪到江山社稷头上吗?” 怎么扯到了这个上面,谷大用一时噤若寒蝉。月池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出去。谷大用瞄了一眼朱厚照,立刻退了出去,还关好了门 ,把侍卫全部带远。 月池施施然起身,挽起袖子,从水缸里轻轻松松捞出一条鱼来,放在菜案上,用刀背一拍,就将鱼拍晕。饶是朱厚照的嘴撅得可以挂油瓶,还是不由自主地看着她:“你做来怎得如此之快……” 月池不由莞尔:“事虽小,关窍却多。皇上对佛经颇有造诣,可读过道家经典?” 朱厚照闷闷道:“难不成道家无为,还有利于治国了?” 月池道:“治国当然不成,不过做鱼还是绰绰有余的。《庄子》里讲了轮扁斫轮的故事。说得是齐桓公在堂上读书,一个叫轮扁的木匠在在堂下做车轮。轮扁做到一半就跑来问齐桓公,‘敢问主公读得是什么书?’齐桓公说,他读得是圣人之言。轮扁又问,‘圣人还在世吗?’齐桓公又答圣人已经驾鹤西去了。轮扁于是道,‘那您读得不是书,只是糟粕而已。’” 朱厚照皱眉不屑:“朕虽然不喜儒家,但一个木匠而已,凭什么这么说?” 月池笑道:“木匠自然有木匠的道理。” 她用刀背逆着鱼鳞生长的方向,斜向鱼头开始刮鳞片,动作飞快,还能一心二用说故事:“轮扁在桓公动怒后,就说了自己的心得。他椎凿木材来做轮子,若动作慢了,轮孔就会滑动不坚固;若动作快了,轮孔就紧缩,榫头就会滞涩难入。只有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才能做出好轮子。可这其中的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以,他不能传给后人,后人也不能轻易学到。而圣人和圣人不可言传的真理都已经死去了,所以留下的文字,才只是糟粕而已。” 朱厚照的神色渐渐由不屑转为若有所思,他半晌道:“可叹那些儒生,拿着几句经典就当作尚方宝剑,孰不知,越是如此,就越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月池一面去除鱼的内脏和两腮,一面道:“我给您说这个故事,并不是说食谱一类的书不必再看。对外行来说,即便是糟粕,也可以让人少走弯路,所以遇事不论大小,都不要想当然,还要多读多问,多看多思。” 朱厚照不由想起,武官子弟垄断武举武学之事,若非刘大夏主动开口,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差点掉进套子里 。 他不由默默点头,乖乖搬着小马扎坐在月池身旁,托腮望着她:“朕承认,你说得这些都有道理。可是,那真正的至理,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月池笑道:“圣人的至理虽然都归于九泉之下了,但这些鱼可还活在世上。为何不去亲身观察、询问呢。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以万岁的聪明才智,想来是一学就会。你起来看这鱼。” 朱厚照起身,月池已经将油烧热:“油温要合适,火候太过,鱼就会焦,火候太弱,鱼就不会熟。” 听到朱厚照耳中,此话就自动变成:“朝政之事,不可太紧,也不可太松,太紧就适得其反,太松则徒劳无用。” 月池又将鱼顺着锅沿溜下去,她正要开口时,朱厚照已然能够抢先道:“要会借势,能借助祖宗传统就最好,即便不能,也不能直接把政举丢下去,而应早早造势,做好准备,否则锅就会炸了。” 她挑挑眉,没有言语。朱厚照心知自己说对了,不由嘴角一翘,又要夸耀自己时,月池又敲了敲锅道:“注意力集中,要注意观察鱼的情况,若错过了时机,要补救可就费劲了。” 朱厚照忙闭口不言,盯着鱼,忽而问道:“你怎么不翻过来,看那边熟了没有?” 月池心道来了,她侧过头看着朱厚照道:“鱼肉嫩滑易碎,若时时翻动,就会变成碎肉,所以,毛手毛脚乃大忌,稳妥行事才最佳。” 朱厚照被她盯得一毛,他清咳两声,耳朵发红道:“你怎么知道,朕今儿当着他们的面说错话了?” 月池嗤笑一声:“我能知道这鱼何时熟,自然也能知道你会犯何事。这就是,得心应手,实践出真知。” 语罢,她一抖胳膊,锅中的鱼就飞起翻了个面,另一面果然是色泽金黄,火候正好。 朱厚照一时目瞪口呆:“你好厉害。” 月池道:“我做了几年,才有这个水平。您不过是刚刚开始,只要肯用心揣摩,一定会有所成就。”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总是劝朕,说朕刚刚登基,不要操之过急。可是某些要务,再拖下去就更积重难返。朕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月池也一愣,她扪心 自问,譬如惩宦官,为戴家,自己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并不是机器,又岂能事事都依标准来。 她思忖片刻道:“那就一步步来,即便有过,也能及时修正。” 朱厚照点点头,忽而想起:“刘大夏也如是说,你说,朕是不是错看他了?” 月池漫不经心道:“您错看的,又岂止是他。做菜讲究五味调和,不论是喜盐喜淡,还是喜辣喜酸,五种调味料却都得放一点。若是一味地偏向,反而会毁了一锅好菜。” 说着,她就将调好的酱汁倒进去。这一下鱼一出锅,果然是色香味俱全。朱厚照看着这佳肴,却是眉头紧皱,他回想自己登基以来的举动,只觉犯得的忌讳不止一两件。他问道:“那若已经过了火候,毛手毛脚,额,还多加了半缸醋……这鱼可还能救?” 月池挑挑眉,一本正经道:“当然能救了,而且还非常简便。” 朱厚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果真?你快说。” 月池忍着笑道:“只需要您写一个字就够了。”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朕又不是真的大庆法王,写一个符咒就能天翻地覆。行了,别开玩笑了,快说,快说。“ 月池端着鱼道:“臣说得是实话,您又不信了,叫我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一窒,他梗着脖子道:“那你说,是什么字,是什么字这么有本事,比朕本人还能干。” 月池大笑出声:“写个‘输’字,就够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06 11:06:31~2020-07-09 16:3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猫不吃鱼、静影沉璧、小桥流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猫不吃鱼 30瓶;顾笙 23瓶;小桥流水、any 20瓶;枕草子、ana、LIGHTSABER 10瓶;28589642 6瓶;ccccc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5、只眼须凭自主张 月池从来没想过, 他会认输。这话说出来,本来也就是为激他一激,所以当他真的放了狠话, 打道回府时,她没有丝毫的意外。不过当她出来, 看到贞筠欢喜得眉眼弯弯,笑不可遏时, 却着实有些诧异了。她失笑道:“就这么高兴呀, 可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她微微指了指朱厚照离去的方向,贞筠蹦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嗤笑道:“人家是金玉一样的尊贵人,哪里把我们这蒲柳之身放在眼底。” 月池哑然一笑:“那既如此,我怎么觉着,你是越来越看不惯他了?” 贞筠恨恨在月池耳边低声道:“他已经害了我一个姐姐, 还想再害另一个不成?” 月池想到了婉仪,不由叹道:“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1】人情反覆不可测, 朝犹亲厚暮赐死。圣明天子寡恩义,可共患难鲜同乐。” 贞筠不由蹙眉道:“难不成他也会做出鸟尽弓藏的事来?” 月池道:“他现在听我的话, 是因内外交困,无人可用。一旦他脱枷落锁, 哪里还会任人指指点点。我只能一面养鸟, 一面射鸟,方为长久之道。” 贞筠眼前一亮:“所以,你才去开警谢丕那群人?” 月池道:“成与不成,还要看他们各自的造化。行了, 不说这些了,我病了这些日子,竟忘了问你,皇后可还好?” 贞筠支支吾吾道:“她还好。婉仪姐姐一向聪明,又有太皇太后教导,宫务之事,很快就上手了。” 月池只看着她不说话,贞筠半晌方道:“我不告诉你,是她不愿再劳烦你。她说你在病中,不可再虚耗神思了。我微露出一点儿不忿的意思,她就泪如雨下,硬逼着我守口如瓶。再说了,姨母也说,婆婆管教儿媳妇,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好横插一脚啊。” 月池一愣,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这群傻丫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还以为建昌伯下狱,会让张太后安分不少。没想到……婆婆管教媳妇是天经地义,可皇后训斥臣妇更是天经地义。” 贞筠目露喜色:“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这么闹是不是不大好。我们虽 知贞静之道与狗屁无异,可是众口铄金,积毁消骨……” 月池道:“怎可为虚名,而损自身。再说了,张氏族人并不是傻子,只要皇后微露一些意思,我再和张奕聊聊天,自有一群人上着赶着去劝太后消停些。” “那万一太后去告状可如何是好?”贞筠道,“皇上总是看重自个儿的亲娘。” 月池道:“皇上都被烦得焦头烂额了,哪有空来管家务事。他若问皇后,只消跪下请罪说一概不知。毕竟某人前科累累,即便是亲生骨肉也不敢全信。放宽心,凡事有我呢,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贞筠闻言终于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告诉你准没错。明儿我就进宫去!” 月池微笑颌首。可出乎贞筠意料的是,婉仪一面热敷红肿的膝盖,一面生气道:“筠丫头,你是越大越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前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转头你就去告诉了李相公!他病成那样,怎么好让他为这些小事劳心!” 贞筠很是委屈:“这怎么能算是小事呢。我也没直说啊,是她与我聊家常时偶然提及了娘娘的近况,我怎么能信口雌黄呢?” 婉仪心头一震:“你是说,是他主动问起的?” 贞筠道:“是啊。都是一家子骨肉,姐姐,你何必同我们讲这些虚礼?若不是我偶然碰见,你是不是一直要把苦水往肚里咽。姐姐,只要你过得好一些,我们劳心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婉仪垂眸不语,半晌还是道:“这都是我的命,我也只认命就是了,何必牵连旁人。母后也并未作甚,只是每日叫我去立一会儿规矩罢了。这在寻常人家,都是常事,更何况是帝王之家。” 贞筠还待再言,婉仪道:“行了,不要再多说了。此事就此作罢。若再有下一遭,我就、我就不让你进来了。” 贞筠一时气闷,却知自己的表姐说得出做得到,也不敢再辩,只得把强忍委屈与怒火离开。 幸好,月池早有准备。上次轰轰烈烈的外戚案虽让张岐和张奕饱受惊吓,但事后,朱厚照也给了相应的好处,除了对包括张岐在内的三法司大加褒奖和赏赐外,还特地对张奕推恩荫补。根据典制,‘正一品子,正五品用。从一品 子, 从五品用。正二品子, 正六品用。’【2】张岐为都御史,是正二品大员,若要恩荫,张奕也只能做个六品官。但是朱厚照破格给他升了一级,让他做了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虽不是紧要之职,到底执掌礼仪事,算得上清贵。此外,太皇太后又给张岐之女相了一门好亲,也算是解了他们一家燃眉之急。 张岐父子因此一改先前的埋怨,对朱厚照又感念起来,还时常反省,是自己的胆量太小,跟着皇上走,不必怕翻船。而这次武举武学出了之后,张家也有不少族人,身上有先帝赏赐的武职,一时也有些惶惶不安,早就托张奕到月池这里来探口风。只是张奕想月池还在病中,若贸然拿这些俗事来烦她,恐适得其反,故而一直未提。而这次,月池下了帖子亲请他来,他岂有不来之理。 谁知,他一来,就又被月池唬得一愣一愣的。月池道:“皇后是万岁钦点的国母,因着年轻些,老娘娘严加教导也是应该的。只是万岁与娘娘毕竟是新婚夫妇,若娘娘损伤太过,皇上心中未免有些……” 张奕一时变貌失色:“阿越,你是说太后又……” 月池无奈点头:“实不相瞒,皇上为此,颇有微词。我也与张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国朝以孝治天下,无论如何,太后的地位不会有丝毫动摇。但是后族的兴盛与否,就关键在帝心了。你想想,孝肃周皇后的族人,如今在贵戚中可排得上号?最糟的是,老娘娘任性而为,惹得皇上满肚子郁气,既不能对着太后发,那就只能……” 张奕双目呆滞:“对着我们发?” 他一把拽住月池的手:“阿越,你可千万得帮帮我们,上次那回事,差点把我爹和我的命都吓去了半条。如今我也有了官职,也不敢再妄求富贵了,只想,平平安安就好啊。” 月池道:“张兄,你放心。你和令尊的忠心,皇上都一一看在眼底,否则也不会厚赐你们。但是,其他人,就难保了。特别这次,皇上要兴武科武举,若有心留难,真真是易如反掌。我与其他人虽无交情,可与你却有同窗之谊。我想着,你们到底是一族亲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其他人吃了瓜落,你们家 也两面为难。” 张奕听得眼眶湿润:“阿越,谢谢你,你对我情谊,我一直牢记在心。” 月池道:“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这事要了,还得靠你们自己。我请你来,就是想提醒你,让家里的老夫人们多去劝劝老娘娘。已然富贵至极,为何不安享天伦呢?” 张奕如听纶音佛语一般,连连道:“是极,是极,我这就回去告诉我母亲。让她去游说长辈。” 这个画风一透出,张太后的伯娘、叔母都轮流去宫中打转,明面上一见皇后在旁,就止不住地夸,暗地里都劝张太后,不要出一时之气,要拉拢儿媳妇,共同把朱厚照的心笼回来。张太后本就耳根子软,又对娘家人深信不疑,如此这般,婉仪的待遇何止好上十倍。 婉仪素来灵慧,她心知肚明,天上不会掉馅饼,皇上更不会为她费这些心。能有这样的心意,又有通天的本领之人,就只有那个人,只有李越。她躺在高床软枕中,却想着江南小院里,她和他的初见。 就在各方心思各异,暗潮汹涌时,朱厚照终于想出了他的改革之策。全国武举既然费时费力,又难出成效,索性就依刘大夏之言,暂且搁置。但搁置并不代表毫无作为,他在对武学进行革新的同时,打算从十二团营中再选精锐。 明朝的京军分为京师京营和南京京营,京师京营又称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总数有十余万。平日操练时,五军营主攻营阵,三千营演练巡哨,神机营则专掌火器。三大营在洪武和永乐年间时,的确都是精兵强将,但是土木堡一役,三大营多年的根基毁于一旦。救时宰相于谦在明代宗时,从三大营中选择精锐十万,组成了十团营。十团营几经废立,演变为如今的十二团营。而原本的三大营成为了士卒口中的老家,其中的将士基本已是被皇亲国戚所驱使的工兵。 十二团营由十二位侯爵分别执掌,又设都指挥,还有太监监军。由于背景雄厚,即便士卒懒散无用,也无人能有本事让他们脱胎换骨。即便是朱厚照本人,也不能贸然动手。所以,他就打算从这十二团营中再选精锐,组成一个新的军事编制——东官厅。这 就等于是矮子里拔高个儿,再认真训练,让他们尽量顶用。他为了自己训练方便,甚至要在禁中设内教场。 这可是闻所未闻。饶是开明如李东阳,也觉万万不可。勋贵们更是感受到了危机。即便朱厚照一早就再三安抚了国公们,表示会让镇远侯作为领头人,选派各豪门的子弟也入东官厅历练数年,一旦有成,就会外派出去建功立业。但是,东官厅一事,给了下层士卒上升的渠道,顶层勋贵也被朱厚照虚假的允诺所安抚,但中层贵族和将领的利益却是结结实实被损害,他们很难有不被架空之感。 他们和觉得皇帝离经叛道的文官集团开始一齐反对朱厚照。朱厚照自觉自己已然是一让再让了,当然也不肯退步。朝中一时又吵得沸反盈天。每日都有人在奉天殿把头磕得头破血流,被抬回家。朱厚照视若罔闻,别说把头磕破,就算磕死在这里,正德爷也不会眨一下眼。眼看,双方的博弈就要陷入僵局。 谢丕终于忍不住来找了月池,他坐在玫瑰椅上殷殷地看向月池:“贤弟,现下总是时候了?” 月池至此已经养了快一个月的病了。她穿着贞筠又花大价钱替她新买的紫绒直身,外罩荔色羊绒氅衣,面上终于现出些血色。她对谢丕点点头:“兄长素有先见之明,明白皇上的万寿就快到了,正缺一份大礼。” 谢丕喜不自胜,第二日就备齐了家伙上了金殿,一场大戏又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空,所以先码了一章。看在作者菌难得早更的份上,能不能求一波作收呀,笔芯中~ 【1】白居易《太行路》 【2】《明史.职官.吏部》感谢在2020-07-09 16:35:09~2020-07-11 22:1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静的读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30瓶;白石 20瓶;摘星晨、土豆啊 10瓶;cccc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6、纷纷艺苑漫雌黄 武定侯郭聪头戴七梁的梁冠, 梁冠前的金蝉闪闪发亮,随着他与旁人交谈,冠旁的雉尾也在微微颤动。他说到激动处, 广袖的赤罗衣甚至像风帆一样舞动。能惹得这群侯爵不惜在金殿上窃窃私语的,当然只有朱厚照要另设东官厅之事。 西宁侯宋恺心里是怒火冲天, 嘴里也不甚客气。他们家是永乐年间勋贵,最煊赫之时, 曾一门尚了太宗爷的两位公主, 后代子孙虽不如往年那么受宠,但也担任军队要职。宋恺也不指望像伯父宋诚一样,领右军都督府,又佩平羌将军印,他只想安安心心守着自己的团营,不好不坏地过日子也就是了, 谁曾料到,刚登基的小皇帝竟然连这点好处都不愿给。 宋恺愤愤道:“皇上年幼,自然听什么就是什么。按我说,这都是那群腐儒的不是, 当真是欺人太甚!” 武定侯郭聪附和道:“谁说不是呢。祖辈们的功绩,到今日竟同马棚风一般, 随便几个人的几句话,就能把我们架得空空荡荡。”这就骂得是刘大夏了。 阳武侯薛伦则是对镇远侯被委以重任不满:“犯上之人的后裔, 如不是太宗爷宽厚, 早就被除爵了。区区黄口小儿,怎配位居我等之上。” 他说此话,就不得不提及旧年事。靖难之役时,顾家的祖宗顾成还只是左军都督, 奉建文帝的命令,去讨伐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爷,谁知兵败被俘,他自愿投降。永乐爷也饶了他一命,让他去守卫北平。在永乐爷登上大宝之后,不仅不怪他昔年的冒犯,还封他为镇远侯,这才有了世袭罔替的爵位。 而薛家的祖宗薛禄就不一样了,堪称“根正苗红”,从一开始就跟随太宗起兵,立下了赫赫战功,还数次跟随太宗北伐,又主持过北京城的营建。薛家自认自己的功劳比姓顾的大多了,可顾家是侯爷,他们家也是侯爷。到了如今,顾家旁支袭爵的无知孺子,居然能高居薛家的正支嫡系血脉之上,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他几位侯爷闻言又何尝不是满肚子火。在开国时,他们都是泥腿子,可爵位世袭到了今日,家族早已发展壮大,侯门朱户看起来光鲜亮丽 ,可处处都要靠阿堵物、孔方兄。要是靠洪武爷定下的俸禄,全家早就饿死了。他们只能多领差事,才有源源不断的进项。可如今,朱厚照这神来之笔,直接要把他们家主要的进项抹去一半。盖因士卒进了东官厅,军饷肯定也不会再经侯爵之手,而是直接发往东官厅。这就不仅是夺权了,还是在断财。即便为锦衣玉食,他们也决不会容忍。 这些侯爷、伯爷们在私下商量之后,觉得前几次的进谏可能还不够激烈,不能让小皇帝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他们这次准备来个大的。待到朱厚照升座之后,他们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数位侯爵、伯爵居然在金殿之上,齐齐跪下,先摘梁冠,后放玉圭,再解下腰间的玉革带,最后甚至把自己外罩的赤罗裳都脱下来,仅着白纱中单跪在殿中哭号。 有的人硬梆梆道:“万岁若一意孤行,不如将臣等的爵位系数罢去。” 有的人则开始哭太/祖太宗和自己的祖先:“是子孙无能,才让祖宗的家业毁于一旦,孩儿不孝啊!” 还有的人则开始数落自己的功绩,意指自己从正德爷的爷爷在时就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命,万岁为何要卸磨杀驴。 更有甚者,居然讽刺成国公和英国公,骂他们自己领着都督府的职位,子孙有了着落,就不管旁人了,自私自利,不配为勋贵之首。 中层勋贵们这一场大闹不仅听得朱厚照赫然变色,就连国公爷们也坐立难安。魏国公更有唇亡齿寒之感,他不过带家人去寺里上香,就差点被文官扣上屎盆子。如若再为点蝇头小利内斗起来,待他百年之后,子孙后代岂不是只能任人宰割。 存着这样的想法,他大胆开口道:“万岁,臣以为东官厅一事不如先缓缓。十二侯爵督领团营,虽无功劳,亦有苦劳,万岁何不再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去整顿,如还是一如往常,再设东官厅不迟。”这就是拖字诀了。 同样反对的文臣立刻打蛇棍上:“臣附议,太仓空虚日久,如再大兴土木,恐无法支撑。” “臣也附议,于禁中设校场,实在闻所未闻,有损宫中秩序。还请万岁收回成命。” “臣也附议……” 闹 成这样,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国公也不好再闭口不言,他们总还要在圈子里混下去,因而也期期艾艾地开口,请朱厚照暂缓此事。 刘大夏、戴珊等人赞同此事的文官见势不好,立刻开口反驳。一方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另一方则仗着声量高、体魄壮。两方人马刚开始还能用上敬语,文明地开始辩论。到了后来,这些个龟龙鳞凤竟然不顾体面,开始破口大骂。一时奉天殿热闹如菜市场一般,高官显爵争执起来也同民间的黔首泼妇别无二致。 朱厚照险些气了个倒仰,这群狗东西,先前答应得信誓旦旦,一有不对就立刻反水来咬他一口。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被人这么辖制过,这群人如此作为,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他如今是非要设东官厅不可! 想到此,他霍然从宝座上起身,抓起身旁刘瑾手中的浮尘就要丢出去。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李东阳开口了,他眼见火候已然差不多了,可不能让皇上在大殿上发祖宗脾气,让君臣之间彻底势同水火。所以,眼看朱厚照要忍不住了,他就立刻出列开口道:“肃静!” 内阁首辅一开口,负责礼仪事的太监和锦衣力士这才如梦初醒,齐齐大喝道:“肃静!” 这声音悠扬婉转,立时就响彻金殿。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文武官员这才回过神来,心知自己殿前失仪,犯了大罪,忙哗啦啦一齐跪下,适才还闹哄哄的大殿,转瞬之间又变得鸦雀无声。人人低垂着头,汗涔涔的手上抓着玉圭,连动也不敢动。 朱厚照此刻的心情,就如即将要炸的炮仗遭冷不丁浇了一盆冷水一样。这一口气发又发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他岂肯善罢甘休。李东阳度其脸色,心知万不可不能让他继续开口。于是,李阁老又抢先一步,难得疾言厉色地发作道:“尔等深受皇恩,个个腰金拖紫、鸣玉曳组,却不思图报,反而咆哮于大殿之上,无礼于圣躬,哪有半分良贤之相!实在是有辱斯文!” 李东阳不仅是文官之首,更是文坛领袖,德高望重,立朝多年,从来待人宽和,如此说话,还是第一次。一些文官立刻就臊得满面通红,磕头请罪。武将们也颇有 些讪讪的,向朱厚照叩头认错。 这下,朱厚照这口气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了。人家都认错了,他总不能不依不饶把人全都杀了。是以,到最后,他只能罚俸了事,虽又充实了内库,但在他心底,恨不得把这些人的家都抄了。李东阳见机忙道:“万岁,东官厅之事虽有益处,但其条陈恐需再议。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若待臣下去调节之后再议。” 到底姜是老得辣,李东阳此言有两个意思:一是他保证会尽力下去调节,让东官厅能够试行。二是反正如今也讨论不出什么东西,再闹下去大家都不好看,不若先放一放。 此话一出,人人都屏息凝神,静听着玉阶之上的声响。半晌,朱厚照的答复方从高处传来,在缠龙楹柱中回荡:“就依李先生的办。”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传旨太监也暗地里抹了一把汗,他得朱厚照的示意后,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本以为,大家都会安静如鹌鹑,迫切要下朝去压惊。谁知,异变又发生了。翰林院谢编修突兀地出列,表示近日与同僚编了一本书,希望当堂献给万岁。 朱厚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用尽他所有的修养,才没有叫谢丕马上滚蛋,而是给了他开口的机会,然后,他就收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最大的惊喜。因为谢丕献得书不是寻常典籍,而是《功臣袭底簿》。 谢丕生得一表人才,身材修长,在金殿中不徐不急地放雷:“启禀万岁,爵位世袭本有祖宗法制。但功臣之家,子息绵延,人丁兴盛,承袭混乱之事多次发生,徒添烦扰。譬如广宁伯刘荣后裔两孙争爵之事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这说得是,广宁伯刘荣有三个儿子,长子刘湍本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但他英年早逝,还没有子嗣。其弟刘淮就继承爵位,可惜刘淮也是个短命鬼,他去世之时,自己的儿子刘瓘还年幼,本该属于刘瓘的爵位就被他的三叔刘安凭借着守卫大同的军功借袭而去。刘安死后,他的儿子刘璇就和本该袭爵的刘瓘争执不下,多次上书要求宪宗爷做主,把宪宗爷扰得烦不胜烦。在朝不少 也是三朝元老,对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袭爵之争还有印象。 谢丕接着道:“为防旧事重演、僭越冒袭,臣与董玘、穆孔晖二位共同对勋臣世系严加核查,遂成此《功臣袭底簿》,特献于万岁。” 勋臣世系严加核查?!这是什么意思,各勋贵大臣一时面面相觑,心中忐忑。 朱厚照则是眼前一亮,他一招手,自有太监将书接过呈上,他略一翻了翻,却发现前几页都是空白,他不由问道:“何故如此多空缺之处?” 谢丕躬身道:“万岁恕罪,这是臣等对承袭之制,尚存疑惑,故而不敢擅自书写。” 朱厚照立刻会意道:“这有甚疑惑,太/祖一朝早有典制,须以嫡长男承袭,如嫡长男事故,则由嫡孙承袭。如无嫡次子孙,方许庶长子孙承袭。不许擅自僭越。但如若继承者品行有失,则可剥夺继承之权,转让贤能者袭爵。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太/祖爷不就曾经以‘罔思报国之意,亏忠违礼’罢黜开平王长子常茂郑国公的爵位,改封其次子为开国公吗?” 此言一处,朝野沸腾,武定侯郭聪当场就栽了下去。朱厚照得意洋洋,洪武爷的剑就是好用啊。 武定侯郭聪为何如此惶恐,还要从永乐年间说起。第一代武定侯是开国功臣郭英,他共有七子、八婿、诸孙数十人,但是没有一个是嫡子。长子郭镇是妾室何氏所生,郭镇娶了明太/祖的女儿永嘉公主,生了一个孩子名唤郭珍。按理说这个有皇室血统的孩子是理所应当的爵位继承人,但可惜郭珍患有风疾,因而郭英的次子郭铭的后代就动了心思,开始与长房争夺爵位。 郭铭本人虽然为建文帝自杀,但是永乐爷为了拉拢这一脉,并未深究,反而将郭铭之女许配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仁宗皇帝。仁宗登基之后,郭氏成了贵妃。仁宗爷虽然仁厚,但也是常人,对自己的小舅子,当然要多加照顾。于是,他居然弃长房郭珍不用,反而让二房的郭铭之子郭玹袭爵。永嘉公主岂肯善罢甘休,她和儿子郭珍一直为争夺爵位而努力。终于等到了明英宗第二次登上皇位时,他为了收买人心,让郭珍的儿子郭昌承袭武定侯。 爵位终归长房并不意 味争夺战的结束,郭珍的次子郭昭为了袭爵,居然告自己的亲哥哥郭昌不孝。郭昌因此被下狱了,但是郭昭自己并不能成功袭爵,爵位反而又回到了二房郭玹之子郭聪身上。 但是,郭聪再怎么说,也是二房之子。郭氏家族的人一直不肯服他。郭昌的妻子曳氏就一直上奏,请求让郭昌的庶子郭良袭爵,但是迄今都无结果。 然而,正德爷拿出祖制,金口一开,局势立刻就逆转了。如果按照洪武爷时的典制,这个爵位应该归郭良所有啊。 只是一本书,就能够更换一个侯爵的承袭。猴军对垒时,不论是红队赢,还是蓝队赢,对朱厚照来说,都无甚影响。朝堂对垒时,也是如此。他只要听话的势力,不论是谁来当这个侯爷,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这些不听话的换掉,给听话的一个机会呢?勋贵家族中内斗已然频繁,如此再给他们一点希望,只会更一发不可收拾。至今日起,勋贵集团便成了一盘散沙,成了皇权手中的提线木偶,不足为惧了。 谢丕看着晕厥不醒的郭聪长叹一声,这才真真正正的釜底抽薪。李越之才,真若鬼神。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抱歉,前天联系的博导突然约线上见面,搞得作者菌焦头烂额。这是说好的肥章,还有抽奖活动噢~ 147、矮人看戏何曾见 然而, 勋贵大臣也非愚钝之辈,不愿坐以待毙,因而纷纷提出质疑。但谢丕、董玘与穆孔晖早已做好了功课, 因而对答如流。 有人说问世系有误,他们就答:“可这是根据你们家的家谱考证而出, 如有疑虑,也非翰林院能裁断, 而是由你家原籍或驻地的地方大员核查之后, 上报中央,由吏部、兵部大臣会同五军都督府的勋臣共议。如果伯爷有疑虑,那就尽管提出来,由大家共议就是了。” 有人则声称自己的爵位是某某皇帝所授,即便不符洪武爷的政令,可那也是名正言顺。他们就答:“是否如此, 我等位卑言轻,不敢置喙,一切由皇上定夺。” 还有人觉得品行有失这个说法太宽泛了,他们就回答:“太/祖早已定下了大明律, 据此再议也就是了,总不能使蝇营狗苟高居贤能者之上, 没得辱没了开国功臣的家风。” 这下哪里还有武将顾得及说东官厅之事,大臣们议论纷纷, 都是开始争执什么叫“品行有失”、什么程度的“有失”会夺爵。 朱厚照早已听不耐烦, 他也想一锤定音,便直接让吏部、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考证《功臣袭底簿》并再议详细章程来。这下众人当真是目瞪口呆,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局面竟然天翻地覆。勋臣之中, 由始至中是嫡长子传家的倒还能泰然自若,可这毕竟是少数,祖上是旁系过继的、兄终弟及的,就不免忐忑不安。 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开国功勋的后裔都能过上好日子,根据明代的典制,朝廷每年只会给爵位继承人一家派发禄米,是否分配给族人,全凭爵位继承人做主,族人不能擅自讨要。这就导致,整个家族都要仰仗那一家子过日子。如此大的生活差距,再加上与爵位绑定的一系列尊荣、权力,同族之人为了自己,相信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坐在位置上的伯爵、侯爵拉下来。世家之所以强盛,是因在血缘联结之下的团结一致,可如今为了牟利,他们再也不是一块铁板,而是四分五裂。 就譬如武定侯郭聪,他现下看谁都觉不怀好意,满心满眼都是要把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全部剪除。与此同 时,他也深深懊悔,不该同皇上作对,万一皇上记恨,要夺爵真的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其他人的心理也大同小异,本来只是想多争一口饭,谁知文官集团要把他们的碗都砸了。如若再冥顽不灵,就真的只能带着一家老小寄人篱下了。中层勋贵就此萎了。 朱厚照龙心大悦的同时,又觉懊恼,他的困境虽得解,可文官却也因此明显占了上风。他第二日私下召见了谢丕、董玘与穆孔晖,试探道:“这主意,是你们谁想得?” 三人面面相觑,董玘笑道:“万岁心中早已有数,又何必问我们?” 果真是李越!朱厚照皱眉道:“那他为何从头到尾都不露面?” 谢丕意味深长地说:“因为他一表态,代表得却不止他本人。” 朱厚照恍然大悟,朝野皆知,李越是他的心腹,若他一露面打得勋贵集团落花流水,他们便会把这笔帐全部记在自己身上。他就由高坐莲台,平衡两方的执棋人,变成了下场厮杀者,不利于朝局的稳定。 朱厚照眉目舒展,笑骂道:“这个家伙,成日拿名声来说事,如今有了名垂青史的机会,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穆孔晖也感叹道:“李兄之胸襟,真让人佩服。” 谢丕却十分敏锐,他道:“更难得的是,他对万岁的忠心耿耿。” 朱厚照一愣,一时心花怒放,他心道,还说不喜欢朕,如若不是因为动了心,怎会如此为朕着想!他这个人,处事极为情绪化,不高兴时能闹得人仰马翻,高兴时就能赐下金山银山,谢丕等三人立下大功,适才所言又正投了他的心意,他当即便将谢丕擢升为从六品的史官,将董玘和穆孔晖擢升为七品的编修。在翰林院中,这样的升迁速度堪比坐炮仗。董、穆二人都喜不自胜,而谢丕却想到了月池,皇上如今还是不愿让他们参与朝政,却能够将轻易将大事交托李越。他还是不相信他们。 谢丕虽然懊恼,却并未灰心,他心想,只要他继续与李越保持密切的联系,迟早会成为皇上的心腹。皇上总不能只靠李越一人,包揽朝政。孰不知,他在利用月池的同时,月池也在利用他。她给谢丕出得这个主意,的确给了他向朱厚照 投诚的机会。而谢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收集到所有勋贵的族谱,一方面证明了他本人的能力,可另一方面也展示了他的父亲,内阁次辅谢迁在朝中的庞大势力。 朱厚照对他大加恩赏的同时,也对他心生忌惮。只要谢迁还立朝一天,谢丕就永远不可能受到太多重用,而谢迁一旦去世或者致仕,谢丕因着今日重重开罪勋贵,也只能小心翼翼做人。所以,谢丕这些人,只能为月池的附庸,却不可能越过她的地位。这才是李越所有的谋划,既然向朱厚照表明了忠心,又促进了改革,既初步建立起自己的小团体,又没有拉上多余的仇恨。 可初知□□的朱厚照,却将此认为是月池的一片真心,不得不说是,自作多情。他甚至还来当面揭穿月池。 在萧瑟的秋色中,他披着大红羽纱斗篷,坐在了树干上,脚上的鹿皮小靴不住地晃悠,笑得十分得意:“你就承认了,大家都是堂堂男子,何必做小女儿家的口是心非之态。朕又不会笑你。” 月池站在树下,看着他像猴子一样在树上闹腾:“还不快下来,穿得跟个红包似得,在树上晃悠也不怕吓着了人。” 朱厚照折了一根枝条,要去挑月池头上的幞头,他说:”你承认了,我就下来。” 月池嗤笑一声,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想多了。” 她仰着头,一双秀目,如明珠,胜璧采,清如水的目光中,哪有半分绮思。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但他还不死心:“你敢说,你把这滔天之功让给谢丕那伙人,不是为朕考虑吗。你分明是怕朕与他们闹得太难堪,这才退居幕后。” 月池摇摇头:“您想多了,我呀,我纯粹是怕死啊。既然有高个儿的顶上,我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罗。实话告诉您,这赌约,我是赢定了!” 朱厚照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冷冷道:“话可别说得太满,你不过是先赢了半局而已,如何敢大放厥词。” 月池道:“如今联合文臣,共压勋贵,才是可行之策,难不成,您想自毁长城。” 朱厚照道:“朕做事,轮不到你教。” 语罢,他又是扬长而去。贞筠在厨房里听到动静,欢喜不已,看着已然处 理好的食材,笑道:“今儿太太我心情好,所有人都加一个大菜!” 时春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模样,只觉浑身发毛,不知道还以为她在和那谁争宠呢,可怕! 朱厚照兴高采烈地出宫去,满肚子火地回来,逮着刘瑾就是一顿好骂:“朕赐给你这个狗东西这么大的恩典,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都这么久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若是办不好,趁早滚蛋!想坐你位置的人多了去了,朕不差你这么个狗奴才!” 刘瑾莫名其妙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不知认了多少次错,磕了多少个头,才换了朱厚照一个“滚”字。待他归家时,额头已然是铁青,膝盖也早已红肿了,他一边让婢女替他上药,一面唤来谋士张文冕商量对策。 张文冕道:“刘公的确得加快步伐了,万岁这是等不及了。” 刘瑾没好气道:“不是你说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吗!” 张文冕不徐不急道:“若依常理,的确应徐徐图之,以减少冲突。可万岁年少气盛,到底少了耐性与稳重。刘公为人臣下,也只能尽言厉害,再由万岁自己做主。” 刘瑾叹道:“是啊,我们这些狗奴才,也只能指哪儿打哪儿了。” 七日之后,他就呈上了奏报,言说查明了戴珊案的真相,揭发是户部侍郎陈清因与戴珊有仇,所以害其家两个孙儿,并嫁祸给定国公府。而陈清正是反对设立东官厅的最激烈者之一。 月池得知这一消息,怒急反笑,直接摔了茶盏:“呸,从未见过如此心思诡诈之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真真不要脸!” 可不论月池和少数人如何愤慨,东厂所造的伪证,至少目前看来是天衣无缝,有许多人因此也相信了,因为陈清和戴珊早年的确也因政见不合起过争执,两人迄今见面也是皮笑肉不笑。 不少人一面看着陈清痛哭流涕、大喊冤枉,一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面上瞧着光风霁月,心里却是毒如蛇蝎。” 陈清数十年的官声就此毁于一旦,全家人也跟着跌落泥沼之中。这勋贵因继承权之争陷入内斗,文官也削去一位侍郎及党羽而实力削弱。李东阳何等眼明心亮,只觉触目惊心,他再三恳求朱厚照,到此为止,还陈清一个清白。 朱厚照却不愿收手,他一定要赢,而且要赢得她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16 14:41:55~2020-07-20 23:2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溪微微 3个;敦敦、宝宝抱抱、林冲拔傻鲁智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20瓶;木知南、宁歌、满北山云、十二游、奥力娃、cs 10瓶;易 6瓶;宝宝抱抱 5瓶;41819528 2瓶;cccccy、月见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8、都是随人说短长 陈清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竟然有被关到都察院监的一天。老鼠与虫蚁招摇过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那是屎尿、血腥、霉臭与呕吐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陈清今年已是六十余岁高龄, 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待了几日就觉筋骨酸痛,他刚想强撑着起来走动走动, 一手就按到了一堆软烂之物上。他一时呆若木鸡,待到看见自己手上的粪便时, 又是恶心, 又是痛苦,他花白的胡须早已不复往日的齐整,嘴唇和牙齿忍不住咔咔打颤,他想立刻嚎哭出来,把胸腔里的苦闷都挤压出来。 但他还自觉是个有风骨的文人,他不愿丢尽颜面, 同那些个愚夫愚妇一样只知道以头抢地。于是,他生生将满腔的悲愤咽了下去,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地上重重地摩擦,直到感觉手心火辣辣得失去直觉时, 他才停下来,木木呆呆地坐在原地, 觉着身躯仿佛同这座古老、阴沉的监狱一样,在腐臭中溃烂。 不知过去了多久, 狱卒的吆喝才将他惊醒, 几个黑馍被丢了进来,在泥地滚了几周,老鼠欢快地跑过来,叼起馍就跑。陈清气得双眼赤红:“连你也来羞辱老夫, 羞辱老夫!” 他不知哪儿来得一股力气,竟然一下子就冲了过去,可老鼠是何等的灵巧,吱吱叫了几声,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陈清反倒摔得头晕目眩,他愣愣地趴在地上,身上不知沾了多少秽物,直到此刻,他的眼泪才从浑浊的双眼中淌出,顺着干瘪、满是皱纹的脸颊淌下,沉默地沁入地里。 他第一天来,还觉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因为他根本没做过害戴珊孙子的事。即便他与戴珊政见不合,曾发生过多次争执,但那是就事论事而已。他是清白的,他是堂堂的三品大员、吏部天官,这些人绝不可这样污蔑他。 可第二天,在被查问过后,他却感到了畏惧。他茫然地跪在堂下,听着东厂太监的嘴一张一合。那个阉奴掐着公鸭嗓说:“益都知府为了讨好你,把五十亩官田划到你兄弟的名下,这可是人证物证俱在,当地人尽皆知,连你兄弟都认了,陈侍郎不会也说不知道?” 陈清当然是知道的 ,他弟弟文不成武不就,一把年纪还无所事事,为了改善侄子侄女的生活,他就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太监许是窥见他如土的脸色:“还有弘治十五年的吏部考评,你是不是也收了人家些许好处呀?” 陈清想要辩驳:“我只是稍稍网开一面,在朝为官,谁不是如此……” 那太监嗤笑一声:“徇私枉法就是徇私枉法,还装什么装,老实等死!” 一个死字彻底将陈清点炸了,他记得自己在公堂上歇斯底里地大吼:“这满朝文武,谁敢说自己一分不该拿的银子都没拿过?比起你们这些脑满肠肥之辈,老夫明明只是想补贴家用而已。就靠那些俸禄,全家早就饿死了!那么多大贪巨贪,你们视而不见,反倒对老夫步步紧逼,你们是不是人!你们这群畜生!” 他已经忘记自己还吼了些什么,只记得挨了一记耳光后,被晕晕乎乎地拖回牢房。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往日的官场惯例,到了有人有意想要戕害时,就成了他的催命符。其他与他相交的同僚也是如此,因为有谋害戴珊之孙的嫌疑被抓进来,反而被其他罪状判了重罪。是谁想要他的命,是那群死太监,还是戴珊? 他很快就有了解决疑惑的机会,戴珊来看他了。他双眼红肿,只问一句话:“究竟是不是你?” 陈清此时已然有气无力了,但看见他来,还是竭力起身,呸了他一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戴珊一震,他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在翻滚,他皱纹密布的脸色青筋鼓起,脸涨得通红,他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坚持再问了一句:“你敢对天发誓,不是你所为?” 陈清声嘶力竭道:“若是我,就让我生生世世为虫豸,受人践踏,不得超生!” 陈清以为冥顽不灵如戴珊定会再次反驳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戴珊却一言不发离去了。 这位六十九岁的老御史头重脚轻地回家去了。家中这几日都像过年一样喜庆,戴老夫人今日又摆了大宴。戴灏也难得出席了。自从那日大变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他坐在宴席上,慢慢地用左手夹菜。他的母亲在一旁看得锥心刺骨,却不敢动 一下,深怕再次挫伤儿子的自尊心。而戴涵和戴润的母亲,则忍不住默默流泪,因为她们的孩子,早已不在了。 戴老夫人虽然也难过,但是她毕竟是一家主母,她道:“哭哭啼啼作甚,涵儿和润儿都是好孩子,此番遭了罪,菩萨一定会保佑他们再投个好胎,平平安安、富贵荣华一世。至于灏儿,做个富贵闲人有何不好,等他成人了,再给他挑一个好媳妇,一样好好过日子。” 她的三个媳妇都应了声是。尔顷,戴珊一脚深一脚浅地入门来,隔着屏风,女眷们都看不清老爷子的神情,只听戴礼有些仓皇道:“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案子有变?” 戴珊摇了摇头,戴礼放下心来:“那就好了。可既无事,爹为何如此?” 戴珊强咽下喉头的腥甜道:“没事,爹只是,想孩子们了。” 戴灏之父闻言,忙让把戴灏牵过来。戴珊看着残疾的孙儿,一时老泪纵横,厅中恸哭声顿时连成一片。戴礼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安慰老父:“爹,事情已然真相大白,万岁仁慈,必会给我们戴家一个公道,叫陈清那厮不得好死!您别太伤心了,就是涵儿和润儿在天有灵,看到您这个样子,也于心不安呐。” 戴珊两眼发直,喃喃道:“真相、公道,真相?公道?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出声:“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相,哪有什么公道啊!” 一语未尽,他就呕出一口鲜血,昏倒过去。 李东阳和月池得知这一场闹剧,何尝不是心有戚戚。李东阳道:“皇上做得太过了,难道他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月池沉声道:“赶尽杀绝不至于,但是必会将他们扣在牢中,吃一番苦头,待到这事过去了,才会放人出来。” 李东阳看向月池:“可有转圜之策?” 月池长叹一声:“请恕学生无能。” 无力感又一次攫住了她的心神,她无日不在后悔与朱厚照订下这个赌约,虽然她心知肚明,这一切不可避免。为了君权的稳固,他会逮住任何机会,打压文官集团。她错在不该给他利用戴家之案的机会。 这答案其实也在李东阳意料之中,李阁老雪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一口白气从他的口 鼻中徐徐吐出,他道:“罢了,不可再牵连无辜了。” 月池心知,作为文官之首的李东阳是打算退步了,东官厅的成立已然势不可挡。难道她真要输了?不,不,她想起来了,她还有一张王牌还没来得及打出去。 她对李东阳道:“先生,东官厅中官吏设置,还有博弈的余地。若先生相信学生的话,劳烦先生费力,无论如何,也要将王守仁王座师塞进去。只要有他在,我们就不会势弱!” 哼,朱厚照就算提拔几十个武将进去又能如何,凡鸟就是凡鸟,在真圣面前,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在李东阳答应之后,月池这才松了口气。可没过几天,她又得到了一张帖子,戴珊要见她。 月池又一次走进了戴珊的卧房。在厚重的药气中,戴珊躺在软枕上,面色蜡黄,眉头紧锁。听见月池到了,他才缓缓睁开眼,深目之中的精彩全无,留下的只有沉沉的暮气,竟如朽木死灰一般。 月池一怔,哀伤道:“松厓公,何至于如此!” 戴珊一开口,眼泪就顺着干瘪的两腮流下:“天不为天,地不为地,心如悬旌,无有归处。老夫……本想辞官归乡,可却念及小友。” 月池坐在他的床畔道:“您请说,李越洗耳恭听。” 戴珊侧头看着她:“我不相信,权贵之手,就能够颠倒黑白,我不相信,天地之间,真无道义可言。清白和道义应该是有的,可惜,是我无能,不能找到它们……我年轻时以为自己能为民做主,做个名垂青史的好官。可到老时才发觉,竟然连自家的公案都无法明断。” 月池道:“您是希望晚生替您查清真相。” 戴珊摇摇头:“我家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能为天地间的正道尽一份心力,才是真正的大德。小友是有大才之人,不应该只留在京师,与运计铺谋为伴。” 月池只听他道:“去请旨外放,去看看真正的江山社稷、官场民生。老夫会替你守着都御史的位置,等你明了一切后,就老夫退位让贤之时。这也是,我这个老朽昏聩之人,唯一的用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换地图了,欧耶! 感谢在2020-07-20 23:21:23~2020-07-23 22:4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踏雪过千江 2个;林冲拔傻鲁智深、g1216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華 38瓶;一颗大竹子 23瓶;达西、易 10瓶;调素琴 5瓶;cccc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9、行云永绝襄王梦 浅淡的秋阳穿过三交六椀菱花的窗楹射入室内, 在栽绒小团花地毯上投射上了点点金色的光斑。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门来,轻轻移开了紫茸帐,朱厚照拥着锦被睡得正香。小太监咽了一口唾沫, 小心翼翼道:“万岁,万岁?” 朱厚照不由皱起眉, 难得不是例朝,他睡个懒觉还有人来烦, 他翻身就说了一个“滚”字。小太监被唬了一跳, 扑通一声跪下来,可若是这么离去,万一误了万岁的事,他心中又同擂鼓一样,半晌方鼓起勇气道:“万岁,这里有李御史给您的帖子。” 朱厚照在迷迷糊糊中应了一声:“什么帖子?” 小太监期期艾艾道:“是李越李御史给您的帖子。” 朱厚照霍然惊醒, 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伸手道:“拿来!” 小太监忙不迭地将帖子递过去,朱厚照打开只瞧了几个字就惊呼出声:“他居然请朕去逛街?!” 这在他看来不可思议,因为他们俩之间, 基本上都是他去找月池,月池除了有事, 罕有主动来寻他的时候,特别是他大婚之后, 以前他找她出游, 她还会跟着一起去几次。自他大婚后,她又遭逢大难,结伴而游已经成为回忆了。 朱厚照欣喜之余,又觉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忙掀开被子, 趿上鞋,道:“更衣,把便服都拿出来!” 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忙像踩着风火轮似得冲出去了。朱厚照在上百件衣服、靴子、配饰中,挑了足足两个时辰,方觉勉勉强强可以出门,他暗道,镇守太监召回之后,贡品采办的确是不大方便了,看看,朕这穿得还是前几天的旧花样。 待拾掇完毕后,他才想起忘了看和月池在哪里会面了,这才又拿起帖子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他目瞪口呆道:“他是约朕和皇后一起,与他全家出游?!” 婉仪是在张太后宫中时被太监急急忙忙接回来的,她一脸茫然地回到坤宁宫,就见宫女们准备好的民间女子的服饰和发饰,婉仪一愣:“这是何意?” 她身边的大宫女香蕙喜笑颜开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皇爷召您伴驾,一道出宫 呢。” 婉仪与朱厚照除了大婚时,不尴不尬地处了几日后,就偶尔只在太皇太后和太后宫中碰上。她本以为自己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谁知居然有这一桩神来之笔。她既不想争宠,也没必要时时往皇帝身边凑,于是道:“我身子不适,恐扰了万岁的雅兴,还请公公替我向万岁告罪。” 传旨黄门一脸难色,香蕙与婉仪相处日久,心知自己的这位女君生性恬淡,不喜争抢,但在这粉黛三千的后宫,即便要恬淡,也要有个儿子在手啊。如今不趁着年轻貌美,诞下嫡长子,难道要熬到人老珠黄时,任由婢妾之流高居己上吗?她忙恨铁不成钢道:“娘娘,这是多好的机会。您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婉仪别过头去:“行了,别说了。” 香蕙又低声道:“奴婢知娘娘是害羞,可是此次非只有圣上,还有您的表妹与表妹夫。有他们在,您还担心什么呢,出去松散松散也好呀。” 婉仪如遭雷击,她道:“你说什么,李御史和贞筠也去?” 香蕙重重点头。婉仪一时低头不语。香蕙心知,这就是意动了,她忙招呼一声,侍女们齐齐上前来,替婉仪梳妆。他们深怕朱厚照等久了,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将婉仪送到了宫门口,与朱厚照会合。 这对夫妻见礼之后就相对无言,婉仪是既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朱厚照则是之前碰了软钉子,不愿开口。他们各上了小轿出宫,到了东四牌楼。 东四牌楼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这块地方在元代时就十分热闹,到了明代北京营建之后,此地又正位于朝阳门往内城的要道上,各地的客商要入城,一般都会在此地打尖住店,兜售商品。在这样的条件下,东四牌楼越发生意兴隆。为了促进商业进一步发展,这些精明的商人每年的今天都会在此举办灯市。 朱厚照和婉仪下轿时,已经到了正午了。大街两旁早已被摊位占满了,路上的行人虽然不至于到摩肩接踵,但也是人潮涌动。朱厚照最喜热闹,眼前一亮,婉仪却有些发怯,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不过很快,她眼中的就只看得到那一个了。月池迎了上来,请他们上楼去。婉仪戴着帷帽,只 能在上楼的时候透过缝隙偷偷看他几眼,她的心不由揪成一团:“为何还是那样单薄。” 朱厚照见到月池脸上却有些不高兴,月池想到了离别在即,便问道:“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这花柳繁华地还不合您的心意?” 朱厚照闷声道:“你为何还要把她也请上!” 月池一愣,她道:“娘娘是主母,我为臣下的,自然也当敬奉。再说了,您既然带上了娘娘,就说明您也是乐意得呀。” 朱厚照道:“呸,朕那是找个人绊住你家的,免得拖后腿。” 月池:“……”没心没肺如此,也是罕见。 待进了雅间,中有一道屏风隔断,男女分席而坐。桌上早已摆好了佳肴,贞筠等跪下叩首,话还没说完,就听朱厚照道:“朕不要在这里。” 贞筠的心咯噔一下,这地方可是她选的!这祖宗又出什么幺蛾子。月池也讶异道:“这儿是洛阳菜,您往日不是挺喜欢的吗?” 朱厚照兴奋地看着楼下:“都吃腻了,让她们留在这儿,你陪朕去街上吃!” 月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路边摊上卖烧烤、卖蜜饯、卖红薯、卖馄饨,各色小食,应有尽有。 今儿是高凤陪他出宫,这个老太监忙道:“爷,那可使不得,那东西脏得很,您是千金贵体,万一有什么岔子,奴才等万死难赎其罪呐。” 朱厚照不满道:“胡说,那么多人都吃,朕吃又有何不可。” 高凤还待再劝,朱厚照就喝道:“闭嘴!” 说着,他抬脚就要走,月池只得对婉仪欠身道:”还请娘娘在此享用,东西厢之窗都可看到街上的货物,娘娘如有看中的,只遣人去叫他上来就是了。” 婉仪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多谢费心。” 她眼见月池离去的背影,不由怅然。贞筠忙低声安慰她:“皇上只是贪玩了些。他们走了,咱们正好说话呢。” 婉仪腹诽道,谁管他了。 月池跟着朱厚照走到大街上,眼见此人如开了锁的猴子一般,东摸摸西看看,这个也想要,那个也要买。不多时,他身后的锦衣卫就拎起了大包小包。月池翻了个白眼,她情知直愣愣地去拦是拦不住得,她转过身,自己也去挑了起来。果然, 不出一会儿,朱厚照就凑了过来,看到她挑得珠宝、香水、胭脂水粉,不由大笑:“怎么,你也要学魏晋之人,涂脂抹粉吗?” 月池道:“这是为家里人挑得。” 朱厚照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月池抱着得瓶瓶罐罐:“这些,全部都是?” 月池点点头:“女人嘛,这些永远都不嫌多。” 朱厚照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想到自己刚刚还给他买了一个青花鸳鸯砚滴,他却好像根本没有记起自己。想到此,他不由酸溜溜道:“你还真是个好丈夫啊。” 月池心知机会来了,她回头道:“我一直以令尊为表率,三心二意者往往家宅不宁,多生事端,琴瑟和谐才能家和万事兴。”言下之意是,夏小姐多好的人啊,你就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想着拉扯我了。 谁知朱厚照听了却失笑:“就你?我父……父亲可是一生不蓄妾室,连个通房都没有。你可是已经要了两个了,还扯什么三心二意呢。” 月池一愣,还真忘了,她辩解道:“我只会要她们两个。” 朱厚照越发笑起来:“哈哈哈,我才不信呢,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月池被他笑得心烦意乱,她无语道:“您放心,就算有三,那三也不会是某人。”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敢情是说他连做小三都轮不上,他沉下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已经输了!” 月池道:“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武学武举事,如今这两样都没大成,您有何面目说自个儿赢了。” 朱厚照怒急反笑:“你这是争不过,索性不要脸耍赖了。” 月池叹了口气道:“我即便不要脸,也是被您给逼的。” 这语中的疲惫厌倦,听得朱厚照黯然失色,他一直以为月池只是因为不了解,所以过不了那个槛。只要她真正试过了,一定会像他一样,开辟新天地。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他的抗拒或许不是因为这档子事,而是因为他这个人。他难掩受伤得看着她:“你、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就连试一下都不愿意?” 月池定定地看向他:“您只是想玩玩,想陪您的多了去了,何必要为难我呢。” 朱厚照脱口而出:“我不只是想玩 ,我是真心想和你好……”一辈子的。 一语未尽,月池急急捂住他的嘴,拽着他就跑,直离开了这人挤人的地界,屏退左右,坐进了雅间里。她才不满道:“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那么说!” 朱厚照虽面红耳赤,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我说得是真心话,怎么了!这满朝文武,谁没有几个蓝颜知己,有什么奇怪的。” 月池拍案而起道:“可人家不会和有妇之夫厮混,我们都是有妻室的人了!” 朱厚照道:“那又怎么样,我们的妻室说不定还乐见其成呢,至少我们俩不会搞出庶长子来,动摇她们的地位!” 这就是整整五百年的鸿沟。月池满腹的男女平等、爱情忠贞却说不出口。几个世纪的思想壁垒,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月池长叹一声,她道:“还是老生常谈,我不想在下面。” 朱厚照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半晌他方忍辱负重道:“朕可以在下面。” 这一句,仿佛晴天霹雳,惊得月池魂飞胆裂。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厚照,半晌方强笑道:“你是在说笑?” 朱厚照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朕没有说笑!但朕不是一直在下面,我们必须轮着来,比如单数日朕在上,双数日就轮到你。这下公平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月池看着他希翼的眼神,半晌方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朱厚照如遭重击,他的脸更红了,可之前是因为害羞,如今却是因为极度的愤怒。他就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一下踢翻了桌子:“你太过分了!你是不是一直在耍我,就算我愿意一直在下面,你也不会同意!” 月池深吸一口气,应道:“是。” 朱厚照紧紧攥住她的肩膀,他的眼圈已经发红了,眼眶中的怒火仿佛要将月池焚烧:“为什么?” 月池无奈地看着他:“人心只有方寸之地,我已经装了两个人,再也容不下第三者了。” 朱厚照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在你心里,朕连那个两个贱婢都不如?”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愠怒:“皇上,慎言!她们是我的女人!” 朱厚照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半晌方道:“好好好,那你就和你的娥皇女英琴瑟和鸣去。你 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朕非你不可吗?朕告诉你,李越,别太把你自个儿当回事了,天下美男子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语罢,他就拂袖而去。月池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抹了一把汗,明日请求外放的奏疏就可以递上去了。果然,后日这奏疏就批了下来,上面用朱笔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准字,笔锋之锐,仿佛要把纸张都生生戳破。 月池暗叹一声,在收拾行李的同时,又以密奏的方式给朱厚照写了一封信。 谷大用把信拿过来时,朱厚照一听这是谁写得,立马就喊:“烧了!” 谷大用一愣,期期艾艾道:“爷……” 朱厚照踹了他一脚:“聋了不成,朕让你烧了!” 谷大用挨了一脚,连忙认错,又去端火盆来,可眼见就要把信丢进火里时,朱厚照却又闷声道:“等等!” 谷大用偷偷瞥过去,这位小爷抹了抹眼睛,正在咬牙切齿。谷大用心念一动,忙把信放下,招呼其他人默默退下。 朱厚照则把这封信丢出去、捡回来不知多少次,终于才拆开了火漆印,他恨恨道:“朕要看看,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还有什么要说的!” 月池在信里谈了如今的局势:“皇上武有设东官厅,手握京军精锐,文有谢丕、董玘等一众良才。京中局势已然暂时稳定,只需在如今的格局之上再起高楼,万岁的心愿便指日可待。然若想再成广厦,需广纳天下之财力、物力。可惜近年来灾荒众多,百姓民不聊生,恐难担重税。臣思前想后,唯有亲去民间,另辟财路,方可解万岁燃眉之急。臣之所请,非一时之意气。臣本布衣,无亲族,少知交,是以无私心。臣仰赖万岁恩德,家有余财,是以无私欲,又与万岁有多年同窗之谊、兄弟之情,是以无私谋。朝野之中,唯有臣能为万岁之耳目,遍览大明山河,洞察各地弊政……” 朱厚照看到最后已然泪眼模糊了,他骂道:“这奸猾之徒,不想玩真的,又不敢把朕得罪死了,就说是兄弟。他和那些口口声声叫妹妹的有什么区别!都是三心二意的王八蛋!” 月池:……一切都是为了生活,但凡你有个亲兄弟,我也不至于如此啊。 作者有话 要说:不好意思,宝宝们,昨天有点卡文,所以码了肥章噢。 感谢在2020-07-23 22:47:48~2020-07-27 11:1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纽扣帕克芒 2个;预后童话、踏雪过千江、林冲拔傻鲁智深、沉静如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7NIGHT 158瓶;此身风间 30瓶;加龙麻麻、L 20瓶;嗷呜 13瓶;咕嘟咕嘟 12瓶;艾宝宝、小宝123、布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吃瓜观众 10瓶;枕草子 5瓶;大蕃蕃 3瓶;watcher、莫染初心 2瓶;满北山云、cccccy、月漓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0、警语惊破神女怀 乾清宫这边闹得是人仰马翻, 坤宁宫近日也不得安寝。月池大费周折将婉仪请出来,自然不是为了让她出来散散心那么简单。她赠厚礼,是希望在她外放时, 庆阳伯一家能够接贞筠去伯府上暂住。 贞筠初听月池要外放时,还喜不自胜, 她未出阁时就喜欢赖着兄长外出游玩,如今有了遍览名山大川的机会, 怎会不乐意。然而, 就在她忙里忙外,打点行李时,月池却告诉她,这次不会带上她。 贞筠在呆若木鸡之后,就是大发雷霆。她如今一开口,莫说是月池, 就连时春都不敢作声。 贞筠柳眉倒立,斥道:“好啊,我知道了,难怪人家说‘新人迎来旧人弃, 掌上莲花眼中刺。’【1】如今是她是你的掌中宝,我就是你的眼中钉了!” 这一指头, 差点要戳到月池和时春的脑门上。 月池和时春同时仰头,月池无奈道:“贞筠, 这是哪儿的话。” 时春一面为出行而高兴, 另一面心里也有些发怵,辩解道:“我可从来不敢那么想。您是正房大太太,谁敢越过您去。” 贞筠啐道:“好啊,既然都不敢这么想, 那就带我出去。” 月池却很坚持,她轻言细语道:“这却是不成。外头连年天灾,不知有多乱,万一碰上了劫匪,那可如何是好。京中安定繁华,又有庆阳伯夫妇照顾,你在这里,反而能安心娱乐。” 贞筠可不会轻易被唬住,她气得跺脚,反驳道:“你是堂堂御史出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冒犯!你这分明是借口,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嘛!” 月池被她吵得头晕眼花,她心知再不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是压不住了。她沉声道:“不可以。旁的事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断断不行。” 她的声音虽不大,却一下让贞筠缄口不言。贞筠对月池的感情其实非常复杂。贞筠在不知道月池是女子的时候,对她有过短暂的倾慕。可在知道她是女人之后,感情就发生了变化。初来京城,月池白日去做伴读,晚上还回来替她做饭缝衣,那时贞筠觉得她和娘差不多。后来,贞筠自己渐渐成长起来,能够完成家务,月池闲 暇时又会带贞筠出去游览玩耍,从不过度拘束她,那时贞筠又觉得她像一个疼爱自己的大姐姐。但是有时候,比如她偷懒不做功课,或者提出一些不合适的要求时,月池又会板起脸来,这时贞筠又惊诧地觉得,她居然有几分爹爹的影子了。比如现在,她又开始当爹了。不过,贞筠也有自己的办法。 她嘴一瘪,就开始哭哭啼啼地抹眼泪:“人家也是为了你呀。这些年,你从头到脚,哪一处不是我费心打点的。如今你一个人出行,身边跟着这么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笨丫头,叫我怎么放心。你不能总想着叫你自个儿安心,却不管我日夜挂心啊。” 她这模样,八成是装出来的,可话中的关切却是十成十。月池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她道:“成日教你读书,倒把你教得是越发刁钻。前些日子堵得探花郎哑口无言,如今又来说我的不是。” 贞筠歪头道:“那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月池道:“是是是,有道理,你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拢。” 贞筠乖乖坐在她身前,月池拿出抿子来,用了些桂花头油,替她将松开的鬓发拢好。贞筠转过来问时春:“好看吗?” 时春在她背后绕了一周,道:“好看。不过这发钗不好,应该换前儿新买的杏花簪。” 贞筠一抚掌:“怎么把那个忘了。” 俩人说着就要再去捣鼓,月池忙道:“先说正事。” 贞筠又是一抚掌:“对啊,差点把正事忘了,你怎么说。” 月池叹道:“本来不欲告诉你,可是只怕你不会善罢甘休,万一做出私自出京,千里奔袭的事来…… 我并不只是为近日的风波心灰意冷,也不是纯然怜悯百姓的苦难,所以才挑在这个时候外放。” 时春不解道:“那是为什么?”在她心中,月池一向是菩萨心肠。 月池苦笑一声:“我没你们想得那么光风霁月。东官厅的设立,我还能躲在谢丕身后,保全自己。可在东官厅的运转中,文臣和武将之间的博弈只会越来越激烈,我作为明面上皇上的心腹,不论站在哪队,都会有无穷的麻烦。” 贞筠脱口而出:“所以你就想干脆躲出去,不站队。” 月池点点头:“这 是其一。其二是上次落水的事件,让我明白,想害我的人,不在少数。我留在京城的漩涡中,就相当于是个活靶子。他们总会在乱局中找到机会再对我出手,说不定还会牵连你们。而我外放出京,在这些人看来,我就是失宠,心存嫉妒者自然会偃旗息鼓,即便有对我恨之入骨的,千里追杀也要费点功夫。” 时春道:“可是,你离开京城,相当于也离开了皇上的庇佑,他们想杀你,不是更易如反掌。” 月池道:“这倒说到了点子上。可是,有能力在京城之外找到我,并布局杀我的人,实是少数。与其在京中面对一众强敌,不如在草野之中只对上那几个高手。所以,这次出京,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行侠仗义,而是避祸逃命。遇到危险时,时春带着我一个还有几分胜算,你说若再加上你,我们就只能全部玩完了。” 贞筠一时黯然失色,垂眸不语。月池摸摸她的头:“庆阳伯府护卫众多,其中又有皇上的探子。你在伯府暂住,等于是在双重保护之下。” 贞筠只是有点小女孩的脾气,可绝非不明事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只能答应了。月池心想,虽说庆阳伯夫妇是贞筠的姨父姨母,可到底是寄人篱下,难保那些下人不看碟下菜。她思前想后,只有从皇后着手。她再送皇后一个人情,在皇后的庇佑下,庆阳伯府之人必不敢小瞧贞筠。所以,她特地将婉仪也请到牡丹楼中,还嘱托贞筠好好招待。 婉仪素来心细,而贞筠也觉只是托姐姐看顾她而已,她们姐妹之间,没有必要暗示来、暗示去,所以婉仪一问起,她就直说了,以至于婉仪比朱厚照还要早知道月池打算出京之事。这下可让婉仪大惊失色。 贞筠当然不会将月池的打算对婉仪和盘托出,婉仪便因此以为月池是一心为了社稷民生。她柳眉微蹙,不住地劝贞筠:“底下人那么多,又何须李相公亲自走一趟。他上次落水后,这才过去了多久,路上又十分颠簸,他怎么能受得起……” 说到最后,婉仪都觉自己过分失态了,忙极力压抑情绪。可贞筠知道月池是女儿身,是以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还以为婉仪只是单纯地关 心她们。她叹道:“她定下的事,轻易左右不得。我何尝没劝过,只是徒劳无功罢了。如今,我也只能,在京里尽量帮帮她。” 婉仪一时缄默不语,半晌方问道:“能怎么帮?” 贞筠一愣,她忙道:“姐姐,割鸡焉用牛刀。我只是想在夫人中探探消息而已。” 婉仪的眉心一跳,又急道:“可这探听了又有什么用,我们又没有渠道及时送过去。” 贞筠闻言也是苦闷:“火烧眉毛,才知自己只能在家干着急。为什么我只能做一个内宅妇人呢?”她要是能像月池一样,女扮男装,做她的副手,该有多好。可惜她裹了一双小脚,连路都走不快,根本瞒不住! 婉仪听了却真正满心不解,她是按女则女戒教导出的大家闺秀,从小被灌输得就是主持中馈、打理家事。她喃喃问道:“不做内宅妇人,还能做什么?” 贞筠道:“巾帼英雄,不让须眉。林下之风,咏絮之才。姐姐,咱们女人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啊。” 婉仪只觉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不是为贞筠话中的意思,而是为她根本不明了贞筠的语义!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水,幸好有在宫里的这段训练,否则她根本把持不住。她勉强问道:“这些以前从未听你说过,是李相公教你的吗?” 贞筠道:“是啊。她无一日不在督促我读书。” 婉仪一时心如擂鼓,她是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教养长大,在上次贞筠相劝之前,一直都是懵懵懂懂,腹中空空地过日子。在固化思维下,她便理所当然以为贞筠所读之书,只是由女则女诫变成了贤女传而已,可直到今天,她才发觉,是她大大想错了。她问道:“他像教男人一样教你读书吗?” 贞筠恍然大悟:“正是。她说,世上有一众无能之辈,自己不求明达,便只能靠阻断妻子的上进之路来维持男尊女卑。女子不读书,便不能明理,不明理便始终懵懂,懵懂便任人操纵,长此以往便为提线木偶。不想做木头桩子,就只能做个扫眉才子。” 这一番话之离经叛道,不啻于五雷轰顶。在婉仪心中,自幼的耳濡目染与对心上人观念的信赖在不断的厮杀。即便到了她回宫后,她还是 处于纠结和疑惑中,再加上对月池远行的担忧,让她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安寝。 香蕙还以为她是出去之后又得罪了皇爷,害怕担忧之余,便不住地旁敲侧击。谁知,婉仪却来了一句:“香蕙,你说,女子是读书好,还是不读书好?” 香蕙被问得一愣,随即眼珠子一转,答道:“启禀娘娘,那要看皇爷的喜好,若是皇爷喜欢才女,娘娘就当读书,若是皇爷喜欢女子安分守己,娘娘就该不读。” 婉仪被噎得无言以对,她心知从这丫头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她忽而心念一动:“宫中可有有学问的先生?” 香蕙道:“启禀娘娘,若说有学问,自然是外头那些相公们最有学问,可惜外男不得入内宫,不过,幸好,宫里也有女学士。” 婉仪一惊:“女学士,这是何人?“ 香蕙答道:“是女官沈琼莲。” 沈琼莲在弘治初年就应召入宫。孝宗皇帝为考较女官们的才华,亲自出题名曰《守宫论》。沈琼莲开篇就写道:“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即认为对无德之君,不必守宫。孝宗见此之语,非但不怪罪,反而擢居第一。沈琼莲自此一直留在宫中,到了正德天子登基之后,她已经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中年妇人。 婉仪第一次见到她,就为她的风姿所摄。她并不算貌美,可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番气韵,就是这种潇洒自然的气韵,让她不同常人。婉仪不由更加客气起来,她先请教何为“林下之风,咏絮之才” 沈琼莲语声和缓地为婉仪讲解了东晋大才女谢道蕴的少时咏雪和晚年于乱世保护家族的功绩。 婉仪听罢若有所思,又问了她同样的问题:“沈学士,你说,女子是读书好,还是不读书好?” 沈琼莲冷静自持的面容被这句话击碎,她显然没想到,皇后居然会问她这么一个问题,她思索良久,方对婉仪苦笑道:“读书有读书的好处,不读书有不读书的好处。”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不能让婉仪满意,她不断地追问,沈琼莲无奈,又不好直言,便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北海之中有一条名叫鲲的大鱼,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当其化为鸟时,就叫 做鹏。鹏每年都会向南海迁徙,它一振翅就能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大千世界,尽在其脚下。可地上矮草之中的斑鸠却不住地讥笑鹏,它说:‘我振翅而飞,碰到榆树檀树就到了尽头,有时甚至连树梢都飞不上去,那时再落下也就是了。为何要徒劳地飞九万里到南海去呢?’【2】” “它总是如此讽刺鹏,终有一日将鹏惹怒了。于是,鹏就从天上降下来,用它的爪子将斑鸠带上了苍穹。这只目光短浅的鸟儿,直到这一日才真正跳出了它所住的草丛,看到了乾坤之浩大,日月之昭昭,山川之秀丽,沧海之渺渺。时至今日,它才知道自己过去是何等的无知愚蠢。可在明白了一切之后,它却被鹏放回了草丛之中。可对此刻的斑鸠而言,它已经见过了真正的天地,又如何能忍受这般的狭隘贫乏。于是,它开始奋力挣扎,希望逃离这里。可直到死的那一天,它还是没能离开这里半步,最后只能像干尸一样,挂在树梢。无法合拢的双眼,还在痴痴地望着天空,就像望着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梦。” 婉仪听得不由眉头深蹙,心下酸楚,接着,她就听见沈琼莲问她:“娘娘,您以为,对斑鸠来说,它是上天好,还是不上天好呢?” 这一言,犹如当头棒喝。婉仪愕然抬头,她在这位风度娴雅的女学士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痛苦与压抑。她终于明白了,女子就是斑鸠,书就是鹏鸟,女子能够凭借鹏鸟直到九霄之上,看到了天地的浩大与无尽的智慧,可这些无法改变她们的命运。斑鸠最终要回到草丛中,正如女子最终要嫁人,回归内宅一样。这时,曾经遨游天际的快乐,就成为了催命符。她们只能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在理想和现实的拉扯中,悲哀地度过余生。这就是才女的孤独,才女的绝望。 沈琼莲叹道:“既然无法离开草丛,不如抱朴守拙,也许还会收获快乐。” 婉仪却在沉吟片刻问道:“那您是后悔了吗?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您还会读书识字吗?” 沈琼莲又是一震,她从十五岁时就入宫,在这冰冷的紫禁城里消磨了十余年的光阴。她满腹才学,只能用来供上位者偶尔取乐。她以为她会 成为谢道蕴、李清照那样名垂青史的大才女,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皇城里的一个幽魂。她有俸禄、有名誉、有地位,无数宫人都羡慕她的生活,可她却觉痛苦不堪。有时她也想过,或许不该读书,或许就该懵懵懂懂地过日子,那么现在,一点钱一点赞誉就足够让她飘飘然了,哪里会去思考什么雄心壮志,徒增烦恼。 可在皇后明澈如水的目光中,她却缓缓摇头,释然一笑:“启禀娘娘,臣会。痴愚之乐,不如明悟之痛。我宁愿在追寻至道的路途上疲惫至死,也不愿在蓬蒿中了此残生。” 作者有话要说:又加了一千多字,感谢好心推文的姐妹们,感谢投雷留言支持的小天使,作者菌会好好加油的! 【1】白居易《母别子》 【2】庄子《逍遥游》 感谢在2020-07-27 11:15:16~2020-07-30 22:2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小熊软糖好吃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山野村妇、木子n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望歡、口渴心醉 2个;落雨霄霄、洛熙~@@、老坛加虾、LIGHTSABER、小我、晨曦、沉静如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熊软糖好吃 50瓶;口渴心醉 42瓶;黎明初晓再战 34瓶;FFive 30瓶;橘子 22瓶;41144760、戚顆 20瓶;FF 15瓶;46398869、彳亍、蒹葭、瑾姑娘、甜蜜菠萝、沐花花、蘑菇头 10瓶;松琳 9瓶;日暖玉生烟、看个锤子、拾珠者、四月谎言 5瓶;zsgxhyuan 3瓶;月见草、翎苓610 2瓶;cect、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1、郎意好似秋云薄 婉仪长到这般年岁, 所见的女子皆是在内宅中打转,喜怒哀乐皆可用两个字道尽,那就是“夫家”。她第一次见到如沈琼莲一般, 坚定不移,只为自己的目标而活的女人。她在钦佩之余, 又开始由人思己。她来到这世上,是为做什么? 她没有坚定不移的理想, 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 如今身为皇后,后半辈子的命数不出意外也早已定下。若按她一直以来的打算,在宫里得过且过,浑浑噩噩,说不定还过得舒坦些,但是, 她又遇见了李相公……他帮了她那么多,她至少应该回报他!婉仪从软榻上霍然起身,在辗转反侧后,又一次召见了沈琼莲。 沈琼莲对皇后要求攻书的想法并不意外, 但她不明的是,皇后是为何要这么做。婉仪斟酌片刻, 含蓄地说出心里话:“不求有咏絮之才,但求有一二分护人之力。不知学士, 可愿教我?” 沈琼莲在宫中呆了十余年, 早已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她这段日子,对皇后的行止也有所了解,所以才敢在她面前直抒胸臆,而直抒胸臆的目的, 就是为了教导她。她初入宫时,孝宗皇帝曾经也命她陪伴张太后读书,然而,因为她正值妙龄,又得过孝宗爷几次赏赐,所以很快就被妒忌心起的张太后赶离身边。孝宗爷希望国母通文达礼的愿望就这般付诸东流。而后来,一个才小却谋多的女君所能造成的乱子,世人都有目共睹了。 沈琼莲深受孝宗皇帝的恩惠,当年虽管不了他肆意妄为的媳妇,如今却可管管他心思纯良的儿媳妇。国母贤德,说近了是阖宫女眷之福,说远了就是天下之幸。如能为皇后之师,也是青史留名的功业,也不枉她在宫中蹉跎这些年。因着这样的想法,两人立刻就开始教学相长。 宫中没有秘密,很快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就知悉此事。一日婉仪去请安,太皇太后便问起。婉仪按照沈琼莲教得说法,躬身答道:“启禀皇祖母,儿臣因才疏学浅,自进宫来,每每与万岁相见,却都拙嘴笨舌,所以儿臣想、想长些见识,日后见了万岁,也不至于……” 说到最后,她就两颊绯红,不过不是羞的, 而是尬的。太皇太后和张太后却信了个十成十。张太后翻了个白眼道:“不去好好修饰容貌体态,却在这里舍本逐末。” 太皇太后不赞同道:“以貌侍君,是婢妾之流才做的事,身为皇后,就该贤良淑德,为天下表率。皇后做得很好。” 语罢,她还赐了婉仪一套御制新书和两匣宝墨,又赐了沈琼莲五锭“八宝联春”的金锞,言说是给先生的束脩。这事就此过了明路。沈琼莲就此成了坤宁宫第一女官。 内宫中的动静,朱厚照并无心关切,他在为东官厅忙得焦头烂额之余,又开始后悔不迭。他既不想让月池走,又拉不下脸对她说别走,便让谢丕和谷大用等人去对月池旁敲侧击。月池既拿了金口玉言,又哪里会管这些,一律装聋作哑糊弄过去,就这般耽搁到她走的那天。 京中相熟的友人如杨慎、李梦阳,都在京城外的长亭折柳送别。此时已是初冬了,月池接过光秃秃的柳枝,不由失笑。谢丕又一次逮住机会劝她:“李贤弟,何必如此行色匆匆,至少要等万寿节过了再走啊。” 月池不由莞尔:“只怕过了万寿节,谢兄又会劝我明年开春再行了。圣旨已下,愚弟岂敢怠慢。” 谢丕一时无语,心道,他是没法子了,总不能劝李越抗旨,要怪就怪皇上自个儿,动辄变卦。月池对众人拱手一礼道:“有劳诸位相送,还请早些回去,我们后会有期。” 语罢,她就上马,和时春并她的师父一道打马而去。李梦阳望着她的背影,叹道:“我为官数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轻骑简从的巡按御史。” 杨慎道:“李兄之清正廉洁,自然是那些人不能比的。” 谢丕也道:“李贤弟真是视富贵如浮云之人呐。” 几人正感慨间,耳畔忽然又传来马蹄声。他们一愣,不由齐齐一望,就见朱厚照一身紫花罩甲,骑着枣红马,带着十几个随从飞驰而去。长亭里的人在吃了一嘴的灰后,面面相觑。 董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戳了戳谢丕:“以中兄,刚刚过去的那是?” 谢丕僵硬地开口道:“是皇上?” 穆孔晖犹疑道:“不会,献吉兄,你为官这些年,见过这么简 单的天子仪仗吗?” 李梦阳一时无言以对,他半晌方道:“别说我了,就是我爷爷,也没见过在官道上疾驰的大明天子!” 朱厚照一行人骑得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不出一炷香就把月池等人团团围住。月池吓了一跳,连忙急拉缰绳。 时春的师傅邓桂饶是老江湖,也一时慌了神,这穿着打扮,明显不是土匪,那就是仇人来寻仇?他不由看向时春,时春忙对他道:“师傅,快下马叩见皇上!” 邓桂一时瞠目结舌,他忙和时春一齐跪在尘土中。月池万不曾想到,他居然敢就这么追上来,而且还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她没好气道:“看来,皇上是嫌龙案上的奏本还不够多!” 朱厚照也是怒气冲冲:“你李相公都豁出去了,朕还怕什么。走,立刻跟朕回京!” 说着,他就要弯腰拽月池上马,然后就尴尬地发现,拽不动……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显然不明白,为何锦衣卫拖人上马那般轻松,到他这里就是纹丝不动。 月池被他连扯几下,帽子都掉了,既好气又好笑:“您这花架子,怎么和人家比。” 朱厚照松开手,立时反唇相讥:“你这纸灯笼,不也想着做包青天吗?” 月池仰头看他:“您下来,把马牵到路边,别挡着道。” 朱厚照回头看到几个行人远远望着这边,不敢过来。他一时脸上发烧,初来时的气势已跑到爪哇国去了。他和一众人牵马进了林子,随从们都远远站开,月池和他立在大松树下说话。 月池道:“您是天子,怎可出尔反尔?” 朱厚照哼了一声:“天子出尔反尔的多了去了。” 月池被噎得一窒:“您不是一直说自己是金口玉言吗?” 朱厚照更加光棍道:“那都是骗你们的,朕经常食言而肥,只是史官不敢记而已。” 这才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月池也懒得绕圈子了:“我不想回去。” 朱厚照闻言勃然变色,月池本以为他又要大发雷霆,谁知他居然生生把火气忍了下去,咬牙切齿道:“那件事,咱们可以暂时不提。” 月池一愣,随即心道,信你这个色胚就有鬼了。她讽刺他:“可是,您不是经常食言而肥吗?” 朱厚照冷不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被堵得面红颈赤。月池见他如此,心知他快到临界点了,忙见好就收,封建时代的社畜就是这么无奈。她道:“行了行了,臣只是一句玩笑话。万岁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和臣一般见识,对不对。” 朱厚照闷声道:“你跟我回去,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 这下又像只大橘了,月池开始哄宝宝:“臣也想回去,可是,时势不允许啊。财政危机,必须要想法子解决,否则一切规划,都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道:“朕已经让刘瑾去敛财……” 月池打断他:“可那不是长久之道,您总不能一直靠内库的银两来养军队。大明的赋税制度也需要改革。” 朱厚照缄默不语,当他再开口时,他又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精明的帝王:“这暂时不可行,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赋税的根本就是田赋,这是在从天下官吏口中夺食。我们没有军队做后盾,不可如此妄动。” 月池道:“您说得是,田税虽动不得,可还有商税。不说别的,两淮盐商,富可敌国,难道不该榨些油出来吗?” 朱厚照一愣,他道:“朕的确有清理盐政的打算。可惜,盐政中裹挟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月池道:“那就让臣先去探探底。即便不成,也可以去藩王和商人处打秋风回来孝敬您。待到东官厅成型,万岁手握重兵,就是我们磨刀霍霍向猪羊之时了。” 朱厚照道:“你就不能帮朕把东官厅安定下来之后再走吗?” 月池道:“东官厅的安定与否,关键要看您的荷包是否充盈。否则,户部只需要扣着军饷,就足够辖制您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们只有三人,如何能携带大批财物。这样,朕再派五个人跟着你。留三个保护你的安全,另外两个负责运输。” 月池暗自咋舌,这变得可真是快啊,说什么情深似海,还不是利字当头。 月池一面谢恩,一面道:“那您可得给我派几个可靠之人。如此机密之事,臣死了不足惜,可若是走漏了消息,会坏了您的大事。” 朱厚照道:“你放心,你若有任何闪失,朕必诛他们九族,噢,还要再算 上刘瑾。” 月池不由莞尔:“刘公公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 朱厚照也失笑:“朕的官,本就不是那么好做。” 两人就此分别,朱厚照回宫就召见了刘瑾。当朱厚照允准月池外放的那一刻起,刘公公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暗杀和嫁祸计划,一逮着机会,立刻手起刀落。谁知,朱厚照来了这一出。 刘瑾扑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地龙里热气不住升腾而上,但他却出了一身冷汗。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计划被朱厚照察觉了,连忙撇清:“爷,您何出此言,就是借奴才一个熊心豹子胆,奴才也不敢去加害李相公啊。奴才虽然与李相公有些小过节,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我们一同为爷办事,奴才即便有些小心思,也不敢坏了您的大事啊。” 朱厚照本来也没抓住把柄,不过是敲打他几句:“是吗?你记得就好。朕不仅是要你不去加害李越,更是要你护他周全。若他有什么闪失……” 朱厚照轻笑一声:“他要是伤了一根手指,朕就剁了你全家的指头,他伤了一条腿,朕就打断你满门的狗腿。总之,他有所损伤,你就要十倍百倍来偿还。你明白了吗!” 刘瑾一时浑身发麻,汗如雨下,他磕头如山响:“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朱厚照又亲自扶起他:“老刘,朕知道你素来忠心,可也知道,你那点小算盘。按理说,你勤勉为朕做事,朕应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的事,朕可以当没看到,有的事,却万万不能。但万万不能的事,毕竟是少数,要你及时收手,应当不难?” 这一番连唬带吓,把刘瑾魂都吓散了,只得唯唯而已。朱厚照却还给了他赏赐。刘瑾出了乾清宫时,捧着沉甸甸的金子,已然双腿发软。他在路上时,正碰见了大太监李荣。李荣见他如此模样,忙上前去见他,邀他去司礼监衙门小坐。刘瑾刚刚耗尽了神思,哪有空和他虚以委蛇,是以连连推辞。 李荣是人老成精的人,哪里会看不出刘瑾的忌惮。他呵呵笑道:“都是一家人,何至于如此。说不定,老朽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刘瑾一震,不由看向他,李荣眯成一条缝的眼里精光四射。 他心念一动,便真跟着李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宝宝们,有点卡文了。 感谢在2020-07-30 22:22:40~2020-08-04 08:5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慕梅、在这里在这里 2个;流风、西风、纽扣帕克芒、花生酱、深渊里的星辰、新木铎、余于鱼、g12160、水矿泉、mms、Miramichi、疯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麒麟崽崽 80瓶;E 40瓶;幻梦浮世绘 30瓶;深渊里的星辰、加龙麻麻、瑾姑娘 20瓶;枫言、一叶满天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晨曦、失控的咖啡、FF 10瓶;我爱辣椒 9瓶;水矿泉、花生酱 6瓶;新木铎、watcher、调素琴、四月谎言、桓公19、bbkhbkhbjhvhj、看个锤子 5瓶;随心 4瓶;醉倚长亭、西泗、慕慕和沐沐 3瓶;46119508、叽里咕噜小鬼、ccccc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2、势交犹似甘醴浓 刘瑾随着李荣进了司礼监衙门内堂中, 一掀帘,温香便扑面而来。俩人一并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刘瑾只觉屁股底下的大白狐皮坐褥是又松软又暖和, 背后的大红万字纹靠背也同云团似得。李荣一拍手,就有小太监送上来酒菜来。 李荣举起白玉执壶亲为刘瑾倒酒, 酒液注入白玉杯中,一时金浓滟滟, 异香扑鼻。饶是刘瑾见惯了好东西, 一时也有些愣住了。李荣笑道:“这是括苍的金盘露,取莲花上的露水,并姜汁酿造,十分醇美。老弟不妨试试。” 刘瑾呵呵一笑,端起玉质轻盈的酒杯,抿了一口, 只觉一股甘香混着辛辣冲鼻而来。他就呛得眼泪、鼻涕直流。李荣笑得脸都皱成了菊花,忙取出青莲色绸绣花的手帕,递给刘瑾。刘瑾都顾不得道谢,就用来擦脸, 刚一触及鼻子,百濯香的芬馥便充盈四周。刘瑾暗呸了一声, 这简直和皇上的日子都差不多了。他狠狠擦了一串鼻涕,然后就把手帕攥成一坨, 这才发现, 小小一方帕子,居然还是双面绣,里面是五福捧寿,外面是宝相花。 刘瑾故意啧了一声道:“这如何是好, 把老哥的帕子糟蹋了。” 李荣平平淡淡道:“嘿,这算什么,丢了就是了,老哥哥别的没有,这种帕子多了去了,待会儿走时送你一叠。” 刘瑾:“……”明儿就告诉万岁,抄他的家! 两人又吃酒品菜,不阴不阳地试探了几个回合,才切入正题。李荣道:“老哥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勉强在宫里混日子罢了。不像老弟你,这才是如日中天啊。依我看,兄弟日后的成就,定然高出我百倍。” 刘瑾瞥了一眼他身上的蟒袍玉带,心道,胜他百倍,难不成我还能做赵高?可爷也不是秦二世啊,论难伺候的程度,他估计也就比始皇帝差一点儿。漂亮话谁都会说,他笑道:“您这是哪儿的话,我和您比起来,不过是萤烛之光罢了,若能有您一半的成就,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李荣夹起一箸爆炒羊肚,笑道:“老弟这就谦虚了不是,我的官位虽高,可是垂垂老朽,哪里比得上老弟你,如日东升。实不相瞒,我 日日都盼着能多卖几个人情给老弟,这样日后即便我撒手走了,老弟还能多看顾看顾我的族人。” 原来是为这个,刘瑾心中放下了几分戒备。到底是宫里的老人精,以前他扶持王岳,王岳倒了之后,就立马能拉下脸来找他,这份机变就是宫中罕见了。但他并未完全松口,因为李荣还没把他的筹码完全摆出来。他道:“老哥这是哪儿的话,我刚入宫的时候,就对您老威名是如雷贯耳,您是四朝元老,深受重用,万岁定会有厚待您家里人,哪里轮得到我这上不得牌面的人看顾。” 李荣似模似样地长叹一声:“万岁日理万机,只怕记不得我这把老骨头了。我看旁人,不如老弟多矣。我也不求家人大富大贵,只求我死后,老弟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出来,让他们还能平平安安就好。老弟如能应允我,我必定竭尽全力,帮老弟排忧解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瑾也不好再打哈哈。他思索片刻,李太监在宫里经营多年,如今身子骨又这么硬朗,他也不好即刻扫他的面子,不若先应下,日后他一命呜呼了,该怎么办还不是自个儿说了算。想到此,刘瑾就握住李荣的手道:“老哥哥太客气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在宫中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若有吩咐,我岂有不应之理?” 李荣也心知肚明,刘瑾这话至多有三分真,他也不会把鸡蛋放进刘瑾这一个篮子里,但是即便不能结盟,也要把往日的仇怨消除,无论如何,他也得帮刘瑾一把。他感动地淌下泪水:“我就知道,老弟是个厚道人。我李荣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适才观你从乾清宫出来,却面色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差事?” 刘瑾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李越的脸,他一时心如擂鼓,说来,李荣和李越那厮也有仇怨啊。李越忽悠万岁改革宫廷财政,不知断了多少太监的财路。若能借刀杀人,那不是极好吗?想到此,他就对李荣道:“老哥哥可见过李越?” 李荣是何等人,立时便会意。他呵呵一笑:“见过,当然见过。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说来,他的聪明劲,还有几分像老弟。” 刘瑾冷不防听到这一句,当即皮笑肉不笑道 :“像我?我与人家比,可是一个地,一个天呀。” 李荣微笑摇头:“不不不,你们都很能把住上头的脉。老弟可知,我在这宫里沉浮多年,最宝贵的经验为何?” 怎么又扯到这儿了,心里虽这么想,刘瑾还是侧身道:“洗耳恭听。” 李荣道:“要想在宫里屹立不倒,关键就是要跟着皇爷走。” 刘瑾不由笑出声来:“老哥哥,你是在和我说笑,这宫里又有谁敢不跟着皇爷走呢?” 李荣正色道:“那可未必,这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比登天还要难。要跟着皇爷走,得先弄明白,圣心何在?只这一道关卡,就足够拦住宫里九成的人了,因为万岁根本不会信任他们,更不会向他们吐露自个儿的谋划。” 刘瑾听着真有几分道理,他问道:“那第二道关卡呢?” 李荣呵呵一笑:“第二道关卡就是要把持住自个儿,要将皇爷的事放在第一位。我今儿就和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为自家谋权谋财是人之常情,但万万不可坏了皇爷的事。若把皇爷的事办好,他自然乐意赏你,甚至宽纵一二,若是既办不好事,还成日想着富贵荣华,皇爷身边可从不养闲人,特别是如今这一位。我瞧着他,眼睛更利。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 刘瑾问道:”怎么说?” 李荣尝了一口菊花豆腐,淡金色的澄澈汤汁中,豆腐丝如怒发的菊花一般,漂浮其上。 李荣仔细咂摸了几口,卖够了关子,方悠悠道:“事办得好或不好,不在事本身,关键在皇爷怎么看。有的事做得十全十美,却能让皇爷觉得不成,有的事做得略有瑕疵,可稍加运作也能让皇爷满意。刘老弟是此间高手,李越也是。他不管做什么,都能让皇上觉得,是在为他办事,所以能得到皇上支持。背后有这么一尊大佛庇佑,就是条阿猫阿狗,也能白日飞升,更何况是这么个聪明俊俏的大活人呐。” 刘瑾听得面色却越发难看:“照老哥这么说,李越是立足于不败之地了?” 李荣哈哈一笑,他又倒了一盅金盘露,一边抿酒一面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砍树去砍枝干,八成会徒劳无功,若能断了它的根,才能一劳 永逸。” 根?刘瑾恍然大悟,李越的根,不就是皇权!可李越又不是个傻子,怎会无缘无故和万岁作对,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李荣似是明了他心中所想,他道:“对咱们来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对这些牛心左性的文人来讲,那可就未必了。一个皇字,可不单单指皇上,还有藩王宗室呀。” 这一句,好似拨云见日一般,一下就将刘瑾心中迷雾全然揭开。刘瑾直到此时,才对李荣心服口服,他作揖道:“真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哥哥的恩情,小弟铭记在心,日后定当报答。” 李荣又替刘瑾斟了一杯酒,他此刻已有点微醺了:“你我兄弟,同气连枝,何必如此客气。” 刘瑾笑道:“正是,正是,咱们再干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就此达成一致,暗中谋划,要趁着月池在外,想方设法除掉她,孰不知月池已然改头换面,开始在民间明察暗访。她希望能深入乡村,了解真实的赋税劳役情况。这种访谈调研,却比她想象得还要难。这时候的村落可要封闭保守得多,对外乡人完全呈警惕状态,更不愿和她谈论这些“国事”。 这也难怪,中国朝代虽更迭几千年,乡土社会却维持着惊人的稳定,几代乃至几十代村民都在当地土里刨食,外来人难以融入他们,他们也不需要和外人打交道,完全形成了自闭的状态。若是在现代,她应该找个熟人引荐,可在明朝,她连一个熟人都找不到。 正在她发愁之际,随行的锦衣卫小哥却给她出了一个好主意。朱厚照给她派了五个人,最年长的名叫鲁宽,稍小一点的三个分别是贺一元、姚猛、毛松,最小的只比月池大四岁,名叫耿忠。 这个主意就是耿忠所出。他皱了皱眉道:“相公,哪那么麻烦,咱们直接绑一个人,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管保他祖宗十八代都能说出来。” 鲁宽却道:“胡闹,相公是朝廷命官,岂能做这些勾当!李御史,依卑职看,咱们还是直接去见地方官。” 月池初听只觉这两个都不是好主意,前一个是让她去当土匪,后一个是让她去被人糊弄。可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时,她却又觉去威逼 利诱,总比被人蒙骗好。她当机立断,先找一个人来试试。当天,两个锦衣卫就给她绑了一个老大爷。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抱歉咕咕们,更新又没不及时了,主要是作者菌开学就研三了,最近也在和联系的博导陆续面谈,所以时间更加紧张,最奇葩的是昨晚码了一半,wps卡死,等恢复后,不仅小说居然少了一千多字,论文也少了,一时之间砸电脑的心都有了。 感谢在2020-08-04 08:59:11~2020-08-08 10:4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王小王第一名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开心的小草皮 6个;鲤瑶、花生酱、慕梅、林冲拔傻鲁智深、鱿鱼、小王小王第一名、百无禁忌(不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瘦下来我再改名 40瓶;十二游、火凤、曾经的阿良*^_^*、yumo、不开心的小草皮、yan、柳柳、小我、小可爱 20瓶;枕草子 16瓶;FF、小舟123、一颗大竹子、!!! 10瓶;酸糖、鲤瑶、九域巫女. 5瓶;/尒倪、zhouyaahhh、我爱辣椒 3瓶;慕慕和沐沐、萌萌哒的小黄鸡 2瓶;翎苓610、小王小王第一名、风乎舞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3、旅馆寒灯独不眠 此地名叫孙台子村, 但并不是由孙氏家族一家独大,而是由赵、汤、孙、雷、贺五个小家族共同组成。绑来的老大爷,乃是孙氏家族的族老。鲁宽和贺一元看到他时, 他正在枣林里打转,红彤彤的枣子挂在树梢, 就像一个个小灯笼。而他的子侄正在枣树周围巡逻。 贺一元是南方人,他所住之地名叫福岭村, 全村都是贺氏家族的人, 收获时连看庄稼的人都无,哪里看过这么严阵以待的情景。他不由问道:“头儿,怎么会这么多人,这怎么抓?” 鲁宽倒是北方人,对此等情形见怪不怪:“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儿不同你们南边, 一村中多是一姓人,即便有一二杂姓,也掀不起风浪。我们这儿一村之中,往往有几个小族, 这些小宗族既都不能领头,又个个不好惹, 斗争因此频繁。有时为了自家不吃亏,当然得看得紧张点儿。” 贺一元听得啧啧称奇:“成天这么个闹法, 怎么受得了。我们可怎么抓人?” 他眼尖, 指着边缘处的一个小伙子道:“要不就抓他?” 鲁宽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怕是不顶事。” 贺宽又指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道:“那要不就他?” 鲁宽看了他几眼:“这么结实的一个汉子,只怕打架时都是主力。咱俩制服他不难, 可要抬来抬去,那就可就费劲了。依我看,就那老头子。” 贺一元一时瞠目结舌:“可他,他老得走路都要杵拐棍了,万一是个又聋又瞎的,不是坏了那位的事儿。” 鲁宽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动脑子!要是又聋又瞎,族里怎么会派他出来检查枣树。我看他非但不聋不瞎,说不定还识文断字,精明得很。” 鲁宽和贺一元躲在大树旁,一等孙老头靠近,一个人堵嘴蒙眼,一个人绑手绑脚,孙老头只来得及支吾几声,就被拖走了。 月池和时春正在林子中漫步,枯黄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一仰头就能够看到寡淡如水的日光和浅蓝色的天穹。而在不远处,暗灰色的房屋整整齐齐地蜿蜒到了远方。月池不由拥了拥身上的棉袄。时春微微皱眉:“还是把披 风披上。” 月池摇头:“咱们可是在假装访亲的平民百姓,那披风和这一身可不搭。” 时春道:“咱们这样,真能问出什么来吗?” 月池信心满满道:“一定能的。从下往上看和从上往下看,必定是天差地别。” 这点时春倒是相信,可看了真的能变吗?她有些犹疑,但还是没有吐露,无论如何,有改良之心就是好得,能改一点是一点,总比一直固步自封得要好得多。 两人正说话间,头晕目眩的孙老头就被鲁宽和贺一元扛回来了。就在孙老头被扯出口中的布条的第一时间,他就大吼道:“来人啊!绑……” 一语未尽,他就感觉脖子上被架上一个冰冰凉凉,寒气逼人的家伙什。孙老头立刻识时务地闭嘴。月池见状呵呵一笑:“老丈不必惊慌。我们是锦衣卫到此办案,有些事务相询而已。老丈只要如实告知,我等一定把您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孙老头眼睛上还是蒙着黑布,可虽然看不到,但锦衣卫三个字,就足够把他唬得魂飞天外。他虽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太年轻了,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月池见他识趣,就对贺一元挥了挥手。移走了刀,松了绑,孙老头方觉长舒一口气。他哆哆嗦嗦开口道:“老爷尽管问,小老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您饶小老儿一条小命。” 月池道:“这是自然,我们是朝廷命官,怎会草菅人命。” 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此地税有几何?” 本以为问不到半个时辰,谁知足足问了快一个半时辰才勉强问完。孙老头已是说得口干舌燥了。 月池也不好虐待老人,于是便打算收尾了:“敢问老丈,可有何难处?” 谁知这一句,犹如捅了马蜂窝,孙老头就开始义愤填膺地求青天大老爷。北方的村庄本就缺水,前几年又突发旱灾,使得水早已是稀缺资源。孙台子村中的各大家族,为争水闹出过不少事端。孙老头的儿子——孙牛就因争水和雷家人大动干戈。两族的男丁甚至为水打得头破血流。 孙老头絮絮叨叨道:“您是金贵人,不知道在我们这些地方,一碗土巴和一口水都是贵重得。全家都要仰仗着 吃饭……” 月池明白他的用意,她抽了抽嘴角:“老丈是想我们帮你孙家抢水?” 孙老头老脸一红:“也不是抢,就是公平地分一下……” 鲁宽听了对月池道:“头儿,这事儿插手不得。咱们只是过路人,即便如今管了,待我们离开之后,还是一切如常,指不定闹得更厉害。” 月池微微颌首:“老丈,难道绅士老爷不管这事儿吗?” 在明代待了十余年,她根本都不会问是否报官。传统社会显著的特征之一就是无讼,哪怕是城里也是一样。这是一个礼治的社会,传统规则如同经纬纵横交错,一个婴孩呱呱坠地时,他就在礼治的框架中做事。礼俗的规矩早已深入他的内心。【1】 谁要违背规矩,他的父母、乃至先生甚至都要受到乡老、族老的责罚。在这样的情况下,打官司既是没必要的,也被大家认为是可耻的。但是这种无形的礼俗也不是无所不包。前两年的旱灾就打破了原本的规矩存在的形态,使之变得不适用起来,所以又需要大家相互磨合,产生新的稳定的规矩。这个过程需要一个领头羊。 孙老头叹了一口气:“原来的汤老爷住在城里去了,他管不了这档子事啊。” 难怪还在闹,月池正打算开口之际,远处居然传来了叫嚷和厮打声。时春道:“坏了,一定是他们以为老爷子被仇家绑走了!” 孙老头一听也惊得非同小可,他连忙颤颤巍巍起身,急得眼泪都淌下来了:“求老爷大发慈悲,把小老儿放回去!我们孙家这几年打坏了三个顶梁柱了,再打坏几个,那可怎么得了。” 月池暗骂自己经验不足,竟然惹出乱子来,她当机立断,鲁宽去送人回去,又让姚猛、毛松去邻村找一个绅士来。锦衣卫倒不觉麻烦,毕竟比起无时无刻不在作妖的万岁爷,偶尔作一作的李御史要好伺候多了。 时春、贺一元和耿忠带着月池找了个观望地点,远远看着,就在村口的空地上,孙家的男丁拿着锄头、木棍把几家姓雷的人家团团围住。领头的那个应该就是孙牛。孙牛指着门户破口大骂:“杀千刀的杂种,还不把我爹放出来! 雷家人也不甘示弱,青壮年男子全 部都跑出来,站在门口和他们对骂。但是双方还是没有轻易动手。月池不由问道:“怎么女的不出来?” 耿忠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相公,女人出来连一锄头都挨不下啊。” 贺一元也道:“那些个长舌妇,虽然嘴巴厉害,可打起来,完全不顶用,还是得靠男人。她们最多在家里磨点三七粉,煮好饭,到时候好治伤。” 时春不服气道:“谁说得,我也不见得比男人差多少!” 耿忠忙描补道:“那是,时姨娘您这种练家子,当然是不一样。” 时春听着姨娘二字就牙酸,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在此时,鲁宽已经带着孙老头走过去了。他高大威猛、颇有威严,衣着比起这些贫苦农民来说,好了不知多少倍。他一解释是请孙老头去做客,又有孙老头安安稳稳回来,两边人马都不敢再说什么,欺软怕硬不论在哪个时空都是常态。 过了半个多时辰,姚猛、毛松也带着邻村的绅士老爷过来了。要知道,一般只有有功名在身,而且名声较好的地主才能被称为绅士。在京城,秀才可能是满地走,可在这种乡镇中,秀才都堪称是凤毛麟角。有学问的人,在哪里都深受敬重,普通的农户都觉他们是文曲星下凡。在这位须发花白的老爷子一落地就开始明断是非。 各大家族的人都聚在空地上,老绅士下了滑杆,开始挨个听经过,进行批评教育。有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被骂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老绅士处理完今日之事后,又开始为用水、田地边界划分调解。直到夕阳西下,老爷子才将几方勉强说拢。 按照惯例,孙台子村的人要请王老爷吃饭。而王老爷则看向鲁宽,要请他和他背后的贵人。鲁宽都不必请示,就知月池不想露面。他掏了一两银子递给王老爷,道:“我们还有事在身,就不叨扰了。今儿为乡亲们添了麻烦,这权当请大家用一餐便饭。” 王老爷多番推辞,方才收下,这事儿如今才算了了。赶到下一个旅馆之后,鲁宽又再次劝月池:“相公,咱们还是直接见当地官吏,若村村都这般耽搁下去,如何使得?” 月池却似笑非笑道:“鲁千户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是否出事不 是在见谁,而是在千户你是否出力。万岁既然派你们来,岂会不给本官你们的履历。本官记得,你也是北直隶人。” 鲁宽听得一愣,他躬身道:“卑职一路一直是兢兢业业……” 其他人也跟着帮腔,月池道:“那恐怕得有劳诸位,再费点心,我等是为万岁办事,只能费尽心思把差事办好,岂有偷工减料的道理。诸位都是老江湖,这外头的事,比我这个只知读死书的人要明白得多,所以,还得有劳大家多多用心,一面掩藏行迹,一面关切民生。你们的辛劳,我也都是记在心里。回去之后,必定一一禀报万岁,论功行赏,升官发财,都不是问题。” 这些个锦衣卫哪里不明白,这是在恩威并施的敲打,他要做什么,他们只能帮着他达成目的,而不是劝他干脆别做。若办得好,重重有赏,若办得不好,回京就要一并清算。 当晚,鲁宽就辗转了半宿。洪武爷立法,为避免扰民,不准仕宦下乡。官民之间因而并不相通,全部仰仗着刀笔小吏和乡贤差役连接政府和村落。许多官员都被这些下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虽然饱读诗书,可对底下的弯弯绕绕是一窍不通,一般人也不想去了解这些。毕竟升官靠得是上峰,又不是底下这些贫民。 他因此也这般对李越,谁知,此人却真真是官场一朵奇葩,居然真个做出个明辨是非的样子。鲁宽摇摇头,算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最后把天捅出窟窿的也不是他。 一旦把锦衣卫动员成功,调研效率就高了数倍,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花了快三个月时间,才到了苏州府唐伯虎家中。唐解元为了躲宁王,硬生生磨着方御史请假,把家搬到了船上,在外飘荡了数月方回来。师徒久别重逢,自然是既欢喜又激动。 作者有话要说:【1】归纳自《乡土中国》 感谢在2020-08-08 10:41:05~2020-08-11 23: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矿泉、纽扣帕克芒、土豆啊、谁都不搞、花生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再晚上喝奶茶就是狗的 110瓶;中岛 60瓶;戏定天下 45瓶;咕咚 22瓶;酒、顾笙、any、安澜、奥力娃、19262682 20瓶;十九先生、我爱辣椒、达西、深渊里的星辰 10瓶;调素琴、宝宝抱抱 5瓶;月漓潇 3瓶;/尒倪、萌萌哒的小黄鸡 2瓶;35375861、翎苓6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4、人已别经数余年 月池再见唐伯虎, 就明显觉察到,他又胖了……昔年梅龙镇外的唐解元,面容清癯、衣带飘飘, 一举一动皆放逸不羁,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轻愁。可如今的唐解元, 脸蛋圆了一圈,腰也圆了一圈, 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一脸傻爸爸相。 他如今住在吴县旁的小村落里,这些年断断续续在附近买了三十多亩田地,再加上他在府学中的俸禄与卖画的收入,已然足够全家安稳度日。他与沈九娘在家时是诗词唱和,琴箫和鸣,出门时就是游山玩水, 自由自在。他们感情甚笃,成婚第二年,沈九娘就怀孕了,九个月后瓜熟蒂落, 诞下一个女儿。 月池看着这个眉眼酷似唐伯虎的小姑娘,笑道:“女儿肖父, 果然是真,小师妹想必一定和师父一样聪明绝顶。” 唐伯虎丝毫不谦虚, 眉飞色舞道:“那当然了!我待会儿给你看我们月眉写得字, 小小年纪,就颇有笔力。” 时春一直都在憋笑,月池有些讶异:“小师妹原已取了大名叫月眉。” 唐伯虎乐呵呵笑道:“对,你们兄妹, 字辈也当相似。” 月池却想到了另一处,她犹豫片刻道:“师父,唐家那边,还是不愿意让您回宗吗?”如允他归宗,小女孩也当依族中的字辈取名才是。 唐伯虎的笑容一滞,随即满不在乎道:“那些个迂腐之辈,成日也就靠一张面皮活着了。不让我归宗便不归,我已然想好了,日后我与九娘过世,就在这山上随意寻一处,埋葬也就是了。” 鲁宽也听过唐伯虎与沈九娘之事,他心知肚明,唐氏一族拒不接纳唐伯虎,并非是因他被判科举作弊,毕竟文坛目前已然公认,唐伯虎是被牵连。唐家族老们更多是觉他娶官妓为妻,败坏家风,只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连李越的面子都敢不给。 他想到此,悄悄问月池,需不需要去唐家打声招呼。月池与唐伯虎对视一眼,摇摇头:“有劳千户费心了,他们能给的,无法就是一块墓地而已。师父有想要,就地起一座祠堂也不是难事。” 鲁宽闻言退了回去。唐伯虎也注意到了她身后带得这些人,他乍看以 为是寻常随从,可鲁宽走到前面来时,他才发觉这一行人气度不凡,又听月池开口称千户。他一愣道:“难不成,几位都是锦衣卫?” 几人闻言拱手一礼道:“正是,我等奉皇命护送李御史。” 唐伯虎在大惊之下匆忙还礼:“你上一封信不是才说你中了传胪吗,怎么这就御史了?!” 月池想到这数月以来的事,也有物是人非之感,她道:“师父,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聊聊小师妹。她会说话了吗?” 小姑娘既怕羞,又好奇,一会儿把苹果似得脸蛋藏在唐伯虎的脖颈间,一会儿又偷偷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偷看他们。唐伯虎下意识道:“会,当然会了,她全唐诗都背下几十首了……” 月池摸了摸小姑娘的小啾啾:“那我们月眉,可真是聪明呀。” 唐伯虎还待再言,沈九娘就一面说话,一面从里间出来:“让你来开门,不是让你在外拉着客人自卖自夸的。这么冷的天,若是冻坏了……” 她这才看到了月池,一时呆若木鸡:“阿、阿越,你回来了!” 月池躬身一礼:“师娘,好久不见了。” 沈九娘如今也是体态丰腴,做家常打扮,身着蜜合色的绸袄,下身是玉色的裙子,头戴着银丝鬏髻,耳边还有两只金兔纹丁香坠子。她身后又绕出一位妇人,瞧着比沈九娘年岁大些,一身白绫对襟袄,下身是软黄裙子。冷不防见了这么多人,两位女子都有些局促。正大眼瞪小眼之际,堂屋里又走出一男一女,像是兄妹。月池匆匆瞥了一眼,还以为是沈九娘的好友带着儿女来串门。 月池道:“是我冒然登门,惊扰了您的贵客。” 沈九娘还未开口,她一旁的妇人就忙道:“您、您这是哪儿的话,您才是贵客咧。” 月池一愣,唐伯虎忙来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阿越,师父先领你们去歇息。娘子,你送送三娘子。” 沈九娘忙应下,一旁的沈三娘看着月池的背影啧啧称奇:“这可真是神仙似得人物,难怪能那么有出息,九妹,你好福气啊。” 沈九娘念及过往也是唏嘘不已,当年她和唐伯虎像游魂一般于江上飘荡时,万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安稳 。她看向沈三娘:“这还要多谢三姐。” 月池和唐伯虎献画背后的谋算,还要多亏沈三娘在池州府探听到的消息。沈三娘可不敢居功:“你这话说得,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九妹,你是知道姐姐我的,若不是确实没法子,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九妹你若有门路,能不能帮我们俞泽一把。” 沈三娘如今已然嫁人了,她同琵琶女一样,也是“老大嫁做商人妇”。她的丈夫叫俞昌,是一位徽州商人。徽州的风俗是,商人外出经商数年方归,他归家后的待遇完全由他今年所赚的银两决定。若是满载而归,那么妻子宗党就会好生款待,若是两手空空,回家之后就会饱受歧视。俞昌年轻时,做生意赔到血本无归,为此日夜羞惭,也不敢归家,于是滞留在池州府。就在这段时间,他偶遇了沈三娘。沈三娘那时也正值春心萌动,见他相貌端正,居然送了他几两银子,还时时鼓励他。 俞昌因此而振奋,凭借沈三娘给的本钱,再次进货售卖,这一次居然大赚了一笔。他有了回乡的本钱和脸面,却不敢把一个妓/女带回家去,便哄骗沈三娘说,回去禀报父母后,就来接她。沈三娘虽然年幼,但却不傻,痛哭流涕一番后便把他撩开手去,从此再也不做‘偶遇良人,逃离苦海’的美梦了。可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已然成了半老徐娘,准备随便找个人托付终身时,俞昌又冒了出来。他如今做盐业生意,是以时常会到江南行走,两人于酒桌之上相遇,俞昌愧疚之余也觉旧情难忘。他此时父母双亡,原配留下一双儿女后也已去世,索性纳了沈三娘进门。 对沈三娘来说,她虽然恼恨俞昌的负心薄情,此时心中也对他无多少爱意,但是俞昌的确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了。为了生活,她只能牢牢地抓住他。这次她上门,也是为了求唐伯虎,想把继子俞泽塞进杭州府学。贩盐虽然暴利,但到底是贱业,俞昌也盼望家里能出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这样做生意也要方便不少。 沈九娘却觉十分为难,她再看了一眼俞泽,只见他头戴缨子帽,簪着一只金簪,身上竟穿了一件貂鼠皮裘,没骨头似得靠在柱子上,相貌虽不错 ,可眉宇间却多是轻浮躁动,典型的富家浪荡子。这样的人要过方御史的手入府学,简直是难于登天。但沈九娘也不好一口回绝,只好道:“我记住了,可是姐姐,我只能和相公商量后尽力而为,可不能保证一定能做成……” 沈三娘闻言已然一叠声地应下:“不管成与不成,我都记得妹妹的恩情,回去之后也有个交代。” 语罢,她们就告辞了,沈九娘亲将她们送到门口,忽然之间,一个穿银红比甲,白绫对衿袄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一张俏丽的小脸,对着她咯咯直笑,憨态可掬。沈九娘吓了一跳,对着娇憨的小姑娘却生不起气来,她柔声道:“小洁还不快跟上你姨娘,待会儿回不了家,就被大老虎抓去了。” 这个十四岁的少女闻言却又如小孩子一样笑出声来,她拉着沈九娘道:“姨姨,我不走,我和姐姐玩。” 沈九娘扑哧一笑:“这儿只有妹妹,哪有姐姐。” 俞洁道:“有姐姐的,小洁刚刚看到她了!” 她开始手舞足蹈地比划,却被俞泽像拎小鸡一样带走了,俞泽一路都在骂她:“你这个小傻子,能不能安静些,不要老丢人现眼!” 俞洁被他说哭了,到上了牛车时,还在抽抽噎噎。沈九娘望着远去的车辙不由一叹,她折返回去时,唐伯虎正在正房中等她。 沈九娘满脸歉意:“阿越可歇息了,都是我的不是,这才怠慢了他……” 唐伯虎摆摆手:“都是一家人,我去和你去不都是一样吗。我已经叫栓子他们去买浴桶烧水了,等他们沐浴更衣完毕,咱们再用饭。” 沈九娘这才安定下来,她不好意思道:“妾身只是觉得,今非昔比了。”李越已经不是无亲无故的少年,她即便在这江南也听说过他的名声,名冠京师的才子,万岁身边的第一红人。他已经成了自己需要仰望的大权贵了。 唐伯虎却很坦然:“我们是患难之交,再说了,她不是那等人。” 果然,待用饭时,月池待他们一如往常,沈九娘提起的心这才渐渐落下,她也知道了时春是女儿身,不由笑道:“难怪,小洁非说这儿有个姐姐。想来,这些孩子,眼睛反而要净些。” 酒足饭饱 后,晚间闲聊时,唐伯虎方和月池谈正事。他们连屋里里都不敢待,索性去了地窖里,托时春在门口望风。两人点着昏暗的油灯,坐在白菜堆中,面前放着一碟卤牛肉和一叠花生米。唐伯虎拿起小酒瓶:“这可是青城乳酒,我花大价钱淘来得,一直不舍得喝,就是等你。” 月池却懊恼道:“可惜这次出来匆忙,不能给您带些好酒。” 唐伯虎两杯酒下肚,脸上已然起了红晕:“我倒不在乎酒,关键是你的小命!” 月池即便有千般难处,也不会向唐伯虎吐露。她笑道:“我?我过得很好。” 唐伯虎皱眉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月池摇摇头:“如今市井繁华,服妖倍出,涂脂抹粉,衣红披紫,红丝束发的生员大有其人。我这都算简朴的,再加上我又经历了科举搜身,还去娶了一妻一妾。谁会往这里想。” 唐伯虎道:“那皇爷呢,我听说你和皇爷、似乎……” 月池讶异之余又是无语:“此等无稽之言,居然传到了这里。” 她睁着眼说瞎话:“皇爷待我就如亲兄弟一般,是那些嫉贤妒能之人,为了污我的名声,这才散布谣言。我已然好好惩治过两个罪魁,料想他们以后再不敢了。” 唐伯虎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不好意思道:“为师不是那个意思,我主要是怕你吃亏。” 谁知月池又语出惊人:“男欢女爱而已,谈不上谁占便宜、谁吃亏。只是,要找到一个守口如瓶的男人,实在太难了,为今之计,只能先忍忍。” 唐伯虎:“???” 他早知道徒弟不是寻常女子,没想到在男女之事上居然有武周之风。他哽了半晌居然鬼使神差道:“找一个倒是不算什么,贾后还不是……” 他在月池诡异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小。贾后是指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素以剽悍著称,时常派遣随从去街上绑架美男子,用箱子偷入进宫廷与她私通,睡一个就杀一个,用了马上就宰。只有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吏讨了她的欢心,才留下一条小命,世人因此才能得知贾后的风流韵事。 唐伯虎鼓起勇气再次道:“找人是小事,可万一,身怀六甲……” 月池蹙眉道 :“不是能避孕吗?” 唐伯虎已经完全不知话题是如何转到这个方向的,不过风流唐才子还真知道:“为师也只是年少轻狂时听说,南边有一妇人,夫家对她甚好,房中根本不置妾婢。可她连生了五胎之后,实在难以忍受,因而想法子避孕,结果却……血流不止,一命呜呼。【1】” 月池一时瞠目:“那秦楼楚馆中又是怎么回事?” 唐伯虎道:“她们是吞食少量水银、□□和烟土来避孕,这些都带毒素,稍有不慎,就会中毒身亡,你可千万不要瞎折腾。要绝生育之苦,哪有那么容易,若是能这么简单,高门贵妇也不至于主动替夫纳妾了。” 月池在怔愣片刻苦笑一声:“我还是想当然尔。我以前以为,女子心甘情愿地扶持兄弟,拼死拼活要生个男孩,全然是被荼毒过深的缘故。可真真在乡下走了这三个月,我才发觉,在小城小村中,若没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谁都可以欺到家门口。许多男子也不是拿了姐妹的好处,就当个懒汉。他们一面要辛苦做农活、养家糊口,一面要为嫁出去的姐妹撑腰,若是姐妹不幸亡故,还要管外甥和外甥女成长和嫁娶。娘舅娘舅,见舅如见娘,就是如此。时人虽然重男轻女,但许多人也不会将亲生女儿当作牛马。像我生父那样的人,虽然旁人不敢来管闲事,只怕暗地里也对他多鄙夷。【2】” 唐伯虎点点头:“那样的恶人,实是罕见。寻常人家,不到生死关头,谁又会卖女儿呢?即便是在村里,吃软饭、卖闺女,也会被指指点点的。” 月池长叹一声:“今日方知,纳妾也是为了保命。即便身子骨如先帝那般,也让太后怀了三胎。若是碰到当今这样的,专宠之人只怕活不到中年,就因频繁生育、过度伤身一命归西了。” 唐伯虎忙道:“还不快闭嘴,这些话也是胡说的!” 月池眨眨眼:“我们在地窖里呢。”男女地位失衡不只是因经济基础,也不单是文化洗脑的结果,其背后还有更复杂的社会原因。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她估计到死的那天都要以男子面目存世了。毕竟,人是无法与时代抗衡的。 作者有话要说:【1】来自 看过的历史故事,但忘记是哪本书了。 【2】来自中国妇女口述史调查 PS:民国以前,村里的女孩许多一般只能在村中行走,不让她们出去,很多时候不是为了束缚,而是那时乱成那样,出去走山路,真的很容易被拐走、强/暴。 感谢在2020-08-11 23:48:44~2020-08-15 23:1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3523984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脖 2个;七海七七、水喜、达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40瓶;杀虫剂 38瓶;咕咚 20瓶;笔下明珠无人买 15瓶;奥力娃、原也 13瓶;Dawn.xxx、酸糖 10瓶;调素琴、水喜、?Peter、云林子 5瓶;翎苓610 3瓶;绿色蔬菜 2瓶;juuhk、junt-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5、白发愁看泪眼枯 受了极大惊吓的唐解元全然忘记了问月池此行的目的。而月池在回房休息了一夜后, 就准备将此行的成果向朱厚照汇报。她这三个月主要是查探田赋收纳情况。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论是田赋的比例,还是收缴、运输方式, 都非常地不“规范”。月池一时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就制度而言,面对如此庞大的帝国, 百年变换的岁月,如今的大明帝国居然还沿用着洪武时期的税收定额制度!洪武皇帝于一百多年前觉得收一定数额的田赋便足够用了, 所以他宣布将每个府缴纳的田赋数目都固定下来, 永不再加。 并且,他还要求每一个府,不论土地、人口的数目都按照统一的税率。月池毫不怀疑太/祖爷的用心,这位出身于穷苦人家的皇帝,是真心实意地不想加重百姓的负担,然而, 他所制定出的这种根本无法执行的政策,反而给子民带来了沉重的包袱。 一些贪官污吏在固定税额之外,大肆另加摊派。刀笔小吏也能够在钱粮文册上做手脚,反正仕宦不得下乡, 只要各府把该交的定额交上去,朝廷大员又岂会横加干涉。但即便是月池亲至, 她也不能一刀切,严惩额外加收摊派的官吏。 官员也是人, 也要靠俸禄来养家糊口, 可是朝廷给的薪资保障,实在是少得可怜。官员不论是外派、还是出差,亦或是修建官署、买办公用品、招募小吏书记等办事人员等,朝廷都不会给一分钱。据说, 还有官员借高利贷去上任,这样的官员上任之后,为了防止利滚利,还不是立马刮三层地皮去还债。要是把这些人全部都严惩,明天大明官场就会成为一个空壳子。 就收缴而言,固定的税率既不可能实现,为了保障固定的税额和额外收入,每一个地方官员都会设置本地的税则,这完全是凭良心做事了,并且一个人的良心说了还不算。官员都是远离家乡到外地上任,并且在当地也只能待三年,即便假设这位老爷是个富家子弟,能够招募并能养活二十个手下,仅仅二十一个人,也管不了几万人的地盘,他只能依靠地头蛇。 据月池的了解,每 次调整前,官吏、士绅、地主都会一起商议,而无话语权的老百姓就只能听命行事。大量的钱粮被从基层榨取,一大部分却被中层截留,帝国的上层不仅只能拿着“死工资”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还要背上不体恤百姓的骂名,想想就让人无言以对,可不服气又能如何?天高皇帝远在这时绝不是一句空话,别说是月池,就是朱厚照亲自来了,等他整顿完毕,拍拍龙臀走人后,这儿的税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唯一可能调整的就是解运制度了,不论是银两,还是粮食,居然都是靠平民百姓来运输。运银两的叫银头,运粮食的叫粮长。一切的运输工作,包括行程、储存、交通工具,都由这些人负责,政府不仅不给钱,不给保障,在粮食或银两损耗后,还要求负责人赔钱。 一个庞大国家的运转,竟然是靠如此粗放的转运方式来支撑。不是月池看不起劳动人民,只是术业有专攻,这样高难度的工作,怎么能够轻易地交托给非专业人士。如此解运,既费人力、又费物力,还没获得多少收益,难怪朝廷之上个个叫穷,百姓之中却个个说苦。 但这要如何调整,月池也是一筹莫展。这可不比在京城挑拨离间,破坏永远比创造要容易。在京城,大家本来就在明争暗斗,她只是找准时机,当根引线或者煽风点火,原本的矛盾自然会被轻易激发,闹得天崩地裂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如今,她是要消解矛盾,而非激发矛盾,是要缓和局势,而非火上浇油。这就要靠专业知识,真才实学,可惜她既不是工科生,能够带来科技革命,来个天翻地覆,也不是财政学或税务学出身,能够在针对各地复杂的情况,进行一系列的税务改革,兼顾中央和底层的利益。 她甚至不能轻易摸着石头过河,这可和宫廷财政改革不一样,那事儿即便失败了,折腾得也就是太监和朱厚照,可在这儿,万一她瞎指挥,受苦得就是普通人民。月池心道,自己既没本事兼济天下,可也不能为祸一方。 她思前想后,还是写一封密奏交给朱厚照,朝廷中那么多饱学之士,说不定能想出好主意呢?她用蝇头小楷将字写到薄绢上,塞进了 圆筒中,加了两层火漆,交给锦衣卫,让他们通过特殊渠道送回去。即便是八百里加急,等到朱厚照回信也是大半个月以后了,月池打算先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然后就再去看看盐政。 可想而知,方御史从一堆拜帖里看到“小婿李越”时的震撼,方公子彼时也在书房,他倒是欣喜不已,贞筠与他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他一时泪眼婆娑:“太好了,多年不见妹妹,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方御史胡须一抖:“她已被逐出族谱,过得好与不好,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方公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方御史面如寒霜,油盐不进:“只要他上门,旁人一样会想起咱们家的丑事。” 方公子气急:“爹,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你怎么能将他拒之门外呢?” 方御史冷哼道:“为父早已说了,别说他如今只是四品佥都御史,就是他做了华盖殿大学士,为父也一样不会让他进门!你也给我管好嘴,要是在你娘那里泄露一星半点,仔细你的皮!” 语罢,他便拂袖而去,徒留方公子独自在书房中懊恼。晚间,方公子去见母亲。他也早已娶妻纳妾,膝下有了二子一女。他去时,方夫人正在逗孙子孙女。 屋里早已烧了两个大火盆,暖开了几盆水仙花,满室都是温香。方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媳妇陪坐一旁,孩子们在仆妇的看护下玩耍。 方夫人对着小男孩犹可,可对着小女孩,便又忍不住抹眼泪。她把胖乎乎的小丫头抱在膝上,抚摸着她的额头:“我越看素芝越像她姑母,也不知我的筠儿过得好不好。” 方少夫人笑道:“娘说笑了,素芝哪有妹妹的好福气,得嫁那样一个贵婿。” 方夫人却怅惘道:“李越是不错,可未免离咱们太远了,我倒宁愿她嫁一个寻常秀才,让我能去瞧瞧她,我这心里才算快活。” 方少夫人心中不以为然,若真嫁了寻常秀才,小姑子哪有如今的风光,娘也是想一出是一出。方夫人看出她的心思:“你如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到这丫头出阁时,你就知道我的苦了。” 说着,她便轻轻戳了素芝 一下,小姑娘还以为祖母是在和自己玩闹,当即咯咯地笑出声来。方夫人看着孙女的笑脸,又是一声长叹。 方公子眼见母亲如此,哪里忍得住,他屏退了妻儿和下人,便和方夫人说了实话。方夫人两眼光芒四射,她紧紧拉住儿子:“你妹妹呢?你妹妹是不是跟着一块儿回来了!” 方公子为难道:“孩儿也不知。只是,即便妹妹回来了,又能如何,爹不会让她进门的。” 方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个老东西,真真不知他的心肝是什么做得!” 她好一阵大骂后还余怒未消,方公子忙道:“母亲莫急,不如让儿子替母亲去看看。” 方夫人却一口否决:“不成,我一定要亲自去!他不是不让李越进门吗,那我出门,他总管不着了!” 母子二人商量过后,果然一前一后地出门,然后就在唐家门口汇合。可想而知,当月池在家门口瞧见了岳母和大舅子时的“惊喜”。方夫人一进门都顾不得和月池寒暄,就开始找贞筠。 月池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歉疚道:“岳母恕罪,此次是奉旨出京,长途跋涉,所以并未带上贞筠同行。” 骤闻此言,方夫人的精神与活力像被妖精瞬间吸走一般,她因喜悦而焕发的容光黯淡下来,微微蜷着背,就像一个迷路的老太太。她随即觉得自己这样太失礼了,于是强笑着慰问女婿,还拿出了丰厚的礼物。 月池觉得很心酸,此间许多母亲,竟只能通过讨好女婿来保障女儿的生活。她连连推辞:“您太见外了。贞筠虽然不能同来,但她让小婿给您捎了信,还带了礼……” 一语未尽,方夫人已经把信夺过去了。贞筠写了足足三十多页纸,大篇幅地描绘自己在京城的幸福生活,成为诰命夫人之后的荣耀,为得就是让母亲不要太挂念她。她还在文末写到:“我有心让相公送上厚礼,又恐父亲不收,还连累您和哥哥,所以只能赠以小而精的玩意儿,以表我的思念之情。” 她给方夫人送得是开过光的玉佛和伽南香的手串,给嫂子送得是金镶玉项圈,给兄长送得是玛瑙鼻烟壶,侄子侄女们则都是长命锁。 方夫人一时泪流满面,她对月 池道:“老身的女儿性子如何,老身心中有数。姑爷,还请你给句实话,贞筠她过得真的还好吗?” 月池道:“您请放心,我虽不能让她事事无忧,但事无大小,我们都是一起应对。只要我在世一天,便决不会离弃她,即便我不在了,我也会为她做好打算。” 谁知,方夫人却连连摇头:“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她显然不相信,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她只敢说:“只要姑爷不休掉她,给她一个儿子,就够了。” 月池在方夫人殷殷地目光中点了点头,送走了方夫人之后,她再住了些时日,就准备再次出发。而此时,她的密奏也传回了宫中。刘瑾暗道:“幸亏他机灵,既然沿途追踪不上,就让他们去苏州府守株待兔,果不其然,李越一头就撞了上来。接下来,是把他引到哪个藩王的封地里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涉及的税务情况均总结自《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和税收》,但是是简化版,真实情况还要复杂很多。 感谢在2020-08-15 23:15:38~2020-08-19 18:5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伏羲本无名 2个;鸭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伏羲本无名 68瓶;全A 39瓶;余于鱼、月落、深渊里的星辰 20瓶;了了 12瓶;秦映月 11瓶;嘎嘎、枕草子、阿花花花花花、克鲁鲁 10瓶;九域巫女. 8瓶;juuhk、云林子、洛熙~@@、我爱辣椒、四月谎言、123 5瓶;白桃龙龙闯情关、慕慕和沐沐、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6、富贵荣华回首空 京城此时已然是隆冬了。盐粉一样的雪在朔风中裹挟下在灰空中旋转跳舞, 再无声地落到地砖上,还不待凝成一片雪白,就被扫帚无情地扫走。小太监们冻得耳朵通红, 裸露在外的手就像嫩嫩的生姜一样,粗糙中透着淡红。很快, 他们就被叫停了,因为皇上想要玩雪。 朱厚照自月池走后, 起先是极不习惯, 之后脾气就更加暴躁,动辄责罚宫人。宫中的大太监皆知是思念李越的缘故,一面心中嫉恨,一面又希望抓紧这个黄金时间,再一次讨得朱厚照的欢心。李荣等司礼监众人送了朱厚照十来个懂武艺、会杂耍的清俊小太监。但对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子来说,他长到这么大, 什么没见过,只新鲜了几天,就等闲视之。 高凤与丘聚则带朱厚照去看了三个肤色雪白、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的脱衣舞表演。在海禁的时候,能找到三个这样标致的异域美女, 高凤等人的确是下了血本。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虽然万岁爷喜好新事物, 但他的审美明显还停留在传统时期。他在呆若木鸡之后,就像炮仗一样炸了。 朱厚照一脚就踹翻了案几:“我泱泱华夏, 天/朝上国, 是没了美人还是怎么了!你们居然给朕找三个番婆子来!” 高凤和丘聚唬得两股战战,砰的一声跪在地上,高凤连连求饶:“万岁恕罪、万岁恕罪,奴才等是一片忠心, 只是见您兴致缺缺,所以想给您找点不一般的佳丽……” 朱厚照照脸啐了一口:“朕呸!瞧瞧这样子,和妖精似的,还佳丽呢。你也不动动你那猪脑子想想,万一这些人有孕,那朕岂不是要有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蛮族皇子!都给朕滚!” 这下是男色和女色都碰了壁,反倒是张永和谷大用拔了头筹。谷大用心思活络,他在京城附近到处搜罗,又为朱厚照的动物园引进新物种,包括皮毛鲜红似火的狐狸、灵巧神异的白鹿,甚至还花费重金托商人从峨眉山上请来了护山神兽! 谷大用是这么说:“峨眉不愧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山中的高僧佛法之高深,居然感动上苍赐下驺虞神兽。奴才心想,驺虞乃仁兽,不食生物, 有至信之德则应之【1】,理应请来一对常伴您左右才是。于是,奴才便差人去了峨眉,托万岁的洪福,竟真不辱使命,爷请看!” 朱厚照乍听还是很欢喜的,自号大庆法王、精通梵语的虔诚佛教徒当然希望能和峨眉山高僧饲养同款神兽。然而,在谷大用揭开帘子之后,朱厚照看着笼子里那一对黑白相间、圆滚滚、胖乎乎的生物,生生愣了半晌。这毛色看起来的确和传说的驺虞一样,是白毛黑纹,但是这像个毛球球一样尾巴,是不是太短了。而且胖成这个样子,真能日行千里? 对于朱厚照的疑问,谷大用摸了一把汗道:“爷,传说毕竟是口口相传,偶尔有一二谬误和夸张,也不足为奇。这些瑞兽千真万确是峨眉山的和尚所饲养的啊。而且,它们虽体型庞大,却只吃素,不吃肉,天生与我佛有缘,一副菩萨心肠。” 朱厚照道:“果真?” 他拿起一截冬笋递了过去。笼子的真熊猫果然咔咔地吃得倍儿香。朱厚照还趁机摸了摸熊耳朵,不由笑出声来:“模样倒是憨态可掬。” 皇爷大手一挥,四九城里除了豹房、象房和虎房,又修起了瑞兽房。他还在自己的万寿节上,把熊猫牵出来给百官观赏,文官们当天晚上就写了几十首歌颂皇上和熊猫的诗句。月池如得知此事,一定万分庆幸自己不在宴上,否则对着这些家伙,她真是半句诗都挤不出来。 一向低调的张永则另辟蹊径,他带着朱厚照乔装打扮,在京郊附近或假冒学子,或假冒商人,美其名曰体察民情。朱厚照对这种事体验人生的游戏十分热衷,他觉得这事儿既能找乐子,又能让他洞察真相。 自从身边多了一个敢说真话的李越,朱厚照一方面终于从云端之上看到了生民百态,可另一方面,在意识到前十年都在被人糊弄之后,他也变得更加多疑。他能够完全信任的只有自己,即便是对月池,也是选择性地相信。这就使得,他需要更多的渠道来获取信息。张永想得这一出,无疑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好办法。 以他的聪明才智,混了一个月都不到,就对京中的官吏私下作风、东官厅的运转情况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接着, 他再安排锦衣卫和东厂分别去查探,三方消息汇总,再进行筛选对比,资料的可靠程度就大大提升了。只是,真相永远都不是那么美好。 京中高官富户之中奢侈攀比大盛。朱厚照很是讶异,这群混账满口圣贤之道,成日劝他节俭,他还真以为这群人如颜回一般,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呢。谁知,这群人竟是严于待人,宽于待己,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他,轮到自己时就是开心最好! 朱厚照曾经跟着张永混进了京中富户家中。来人不论衣着贵贱,要入席,就要送礼。一进门就有数个小厮负责收礼,一个在红纸上写上姓名和礼物种类,一个大声唱礼,还有一个专门接礼,然后根据价值,分别放置。送重礼者,就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进去,送轻礼者,就是淹头搭脑,轻手轻脚地进去。 如果说送礼是攀比成风,用餐就是猎奇成风。这群人居然是活割牲畜之肉,当庭烹食,以保证鲜美。庭院中牵了十来只猴子,当众用利刃开瓢,生取猴脑来用开水烫熟,再辅以各色调料。 厨后也有两只驴子,被捆得结结实实,任由厨子才在它们身上生片肉。整个大堂中血气和香味混杂一处。遍身绫罗的人们佐着惨叫和丝竹之乐大快朵颐,随着牙齿的大口咀嚼,脸上的肥肉都在一颤一颤。 朱厚照自认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可此刻都觉十分恶心。这些人虽披着一张人皮,却比最凶残的野兽还要歹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京中小官小民的穷困。他们连衣裳都穿不上几件好的,却要打肿脸充胖子去交际送礼。朱厚照对此很不解,何必如此固执,就不能学学大明附近的藩属国,朝贡时送不值钱的玩意儿来换他的赏赐,也没见这些使者有丝毫羞惭。张永听了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爷,风气如此,谁要是越矩,谁就会被排斥在圈子外。没有关系,可是寸步难行。” 朱厚照对此嗤之以鼻,他已动念想刹住这股浮华之风。然而,风俗还只是其次。朱厚照心中更看重他的大业。可惜的是,新成立的东官厅也无法完全挣脱三大营的困境。首先,摆在朱厚照面前的第一大难题就是兵额不足。平 日里没有战事,朝廷也就看个花名册,到了真正要调动考核时,才“惊喜”地发现,名册上人凭空蒸发了! 这就是所谓“吃空饷”,百姓不想当兵,所以宁愿送二百文钱,托将官糊弄着,虽名义上从军,但仍在家种地。而将官也乐得自在,虽没有兵,可只要登记上名册,朝廷的军饷还是照发,这笔钱不就归了他们了吗? 难怪军费怎么都不够用!朱厚照得闻真相,当真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一头栽倒下去。他在暴跳如雷之后,就要把这些贪赃枉法之辈全部拖出去斩了,却被张永死命拦住。张永道:“爷,小虎易捕,大虎却难对付。可小虎背后,一定有大虎呐。” 朱厚照怒火中烧,和一群小太监斗了几个时辰,方将这口气生生咽了下去。下次大朝会时,他就将排查过后的名册丢在奉天殿的大殿中央,咬牙切齿道:“往日的事,朕不再追究了,但是如今,京营作为大军的精锐,兵额却严重不足,尔等得拿出个章程来!” 对此,满朝文武倒是不意外,法不责众,这事儿大家都做过,皇上总不能把人全都杀了。至于想法子,扩充军队,众人在面面相觑之后,有说严厉惩罚逃军的,有说严厉申斥底层将官的,甚至还有人说扩大军户的。 刘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出列躬身道:“启禀圣上,恕老臣斗胆直言,军费日增、军额不足,归根结底,乃是屯政败坏。将士们难以糊口,自然只能逃窜,屯田提供的粮食不足,自然只能由朝廷补齐。如不整治军屯,即便再严刑峻法百倍,扩千万军户,只怕也无济于事。老臣恳请万岁,核查屯田,严惩占地!” 明朝自开国起便采取的是屯田养兵,即给卫所官兵划去一定的屯田,让将士们且耕且战,所种的粮食不必缴纳赋税,全部充当军粮。洪武爷依靠这样的制度,完成了统一中原的大业,永乐一朝也大体上延续了“吾京师养兵百万,要令不费百姓一粒米。” 但是地主侵占土地就和资本家榨取利润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性。到了宣德一朝,军屯大规模被占的现象就初现端倪。宣德五年时,天津右卫指挥吕升就将一千多亩军屯田作为礼物献给 了当时的武定侯郭炫。宣宗朱瞻基是公认的一代英主,在他在位时,底下人的人都敢如此妄为,更别说在他不成器的子孙登基时了。 所以,明朝出现了怪现象,不论是军屯还是官田,自洪武一朝后,居然呈现逐渐减少的态势。到了正德爷朱厚照即位时,原本就不合理的制度所裹挟的弊病已经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以至于国家机器已经无法负荷,发出沉重的抗议。 满朝文武都不是傻子,都明白这背后原因为何。可有良心的位卑言轻,不敢开口。而身居高位的大多又是既得利益者,谁会犯傻自断财路。而位高权重又一心为公的人也不是没有,譬如如今的大九卿,但是他们说了也没用啊。皇帝死活不听,他们成日念叨这些不是给自己掘墓吗?而这次,如不是朱厚照一贯以来的作风真正显露出决心来,刘健就是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 这话一出,又是一次石破天惊。核查屯田,说来轻松,可不知要卷进来多少皇亲国戚、高官显爵乃至地方豪强。可朱厚照此时已然不能退缩了,他当即授权刘健,让他从京城查起,自愿归还者既往不咎,倚仗权势耀武扬威者严惩不贷。 刘健虽然是硬骨头,但也不是愣头青。他一下就明白了朱厚照的意思,先把京军的屯田清出来,等到京军壮大,朝廷有了依仗,再去清查全国不迟。他拿着七彩绫所制的最高规格的圣旨,一个个地上门劝说,先礼后兵。不乏有人送重金贿赂,刘健是一概不收。经过一番生拉硬扯之后,以刘健及其下属瘦得皮包骨为代价,京军的屯田虽不及洪武、永乐时期,但也相比先帝在时,竟然多了一大半。 朱厚照也很损,他亲命在屯田中央造上石碑,御笔亲题田地的亩数、归属。“看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敢来占!”正德爷如是想到。 他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在大雪纷飞,红墙琉璃瓦掩映在一片洁白之中时,他甚至还开始和太监们堆雪人、打雪仗。然后,他就收到了月池的来信,他终于忍不住大骂:“这群王八蛋、狗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这一句话又让刘瑾等人脑中的警报拉响,李越出京,果然是身负重任。帝国上 层早就因朱厚照的频繁动作极为不满,李越出京不知又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与其等他动手,不如先下手为强,一来保全自己,二来给小皇帝一个教训。刘公公喜滋滋道:“这下不愁找不到同盟了。” 相隔千里,月池对京中的风云了解明显滞后,她正在想法设法,如何打入到盐商内部。这些人可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个精明似鬼。而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沈三娘的第二次上门,为她提供了思路。 她或许可以凭借俞家的人脉,假冒商人与众人攀交。可不论怎么化妆,靠这些米粉所做化妆品总有怪异之感。到最后,她只能放弃自己亲自上阵的打算,让鲁宽出面,假扮她的父亲,她就是父亲的病弱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1】《毛诗故训传》 感谢在2020-08-19 18:57:22~2020-08-22 23:5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流风、林冲拔傻鲁智深、mms、ppplalal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ry 24瓶;any、墨瑾、竹叶茶、47220063、余笙 20瓶;g12160、达西、秦映月 10瓶;白桃龙龙闯情关 8瓶;调素琴 5瓶;少女深夜抛尸、萌萌哒的小黄鸡 2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7、共庆瑞雪笑语哗 俞家费尽心思通过七拐八绕的法子找上唐伯虎, 当然不只是为了一个苏州府学的名额,只要有钱,即便是在应天府买一个名额也不是难事。他们就是希望拜在唐伯虎的名下, 再搭上李越,最后入朱厚照的眼。但他们没想到的是, 本以为远在天边的李越居然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还提出了合作的要求。 俞昌是商人, 遇到此等骇然听闻之事, 他既害怕,又激动。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做生意本来与赌博无异,与李越合作更是一场豪赌。若是赌赢了,他们俞家必定能飞黄腾达,若是赌输了, 倾家荡产都算轻的,说不定还会赔上全家的性命。月池看出了他的动摇。这位四十来岁的徽商身体高大,仪表堂堂,穿着打扮也与文士无异, 举手投足间,非但不带半点铜臭, 反而还有几分斯文。 在这个时代,行商乃贱业, 商人被视为粗鄙之人, 为读书人所不齿。月池在翰林院时就听说了一桩趣闻,翰林院编撰钱福在告老还乡之后听说扬州有位名妓容色过人,可当他上门准备一亲芳泽时,却得知这位名妓已经从良嫁给当地的盐商。钱福懊恼之余, 又登门拜访,盐商礼重文士,居然真应他所求,叫爱妾出来相见。钱福见这位美人衣裳缟素,皎若秋月,当即吟诗一首:“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蛾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当时同僚们谈及此事,不过当做轶闻,一笑而过。可今日,月池见到这位贾而好儒的徽商却生出了新的看法。商人明明豪富,社会地位却极其低下,连娶同样地位卑微的烟花女子,都被视为高攀、不配。这让商人的内心如何能够平衡? 他们对此的应对办法,一是大力培养子孙,送去科举,只要有一个考中,全家的身份都有了质的飞跃,二就是自己模仿文人的风气,做出高雅的姿态,以期进入上流社会。俞昌看来是打算双管齐下,他非但花大力气来登门拜访唐伯虎,自己更是由内到外脱胎换骨,向儒生看齐。这充分显露出他的野心,他虽然靠行商赚了钱,可在富裕之后却是想极力摆脱这个身份,跳到另一个阶级。 月池心道:“有所求就有弱点,有弱点自然就会上钩。” 她道:“盐政败坏如此,皇上有心整顿已是公开的秘密。即便你这次置身事外,日后一样会被卷入其中。如今你还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可到了日后国策一出,便只能任人宰割。你们俞家富贵如此,只怕往各处衙门的银子也没少送?” 俞昌心在狂跳,他咽了口唾沫道:“天地良心,小人一向是奉公守法……” 月池摆了摆手:“休说虚言,我这趟出京只是看看,无心秉公执法。即便你不应,本官看在三娘的面子上,也不会多加为难。” 俞昌机灵了住了嘴,半晌方道:“御史老爷的意思是,您是奉旨来查探两淮盐业,为日后的整改做准备?” 月池道:“对。” 俞昌做为难状:“非是小人不识抬举,而是这其中的水不是一般的深呐。小人家中上有老,小有小,这事儿风险太大了,万一走漏了消息,小人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月池当然明白俞昌不是真的推辞,他只是想要更多的好处。她道:“本官即便夸口保你全家平安无事,你也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托辞而已。但只要你我都管好身边人的嘴巴,事中的风险就要小上许多。至于事后,若是你愿意,此间事了,便随本官回京,在天子脚下,无人胆敢造次。俞家加官进爵虽不敢保证,但一个皇商的身份和一个国子监的名额,还是不在话下。是要安于现状,还是拼一个前程,就看你自个儿了。你回去好好再考虑考虑。” 俞昌手脚哆嗦地退下了。他出门与唐伯虎寒暄了几句,又才告辞。唐伯虎心情复杂地进门来,师徒俩都穿上斗篷,踏着乱琼碎玉漫步。 江南的冬天一样是粉妆玉砌。雪往往在半夜时羞答答地落下,红枫黄叶在一夜之间就化作玉树琼枝。天地间喧嚣之声全无,在这片小小的原野里,只有眼前飒飒的风声与身后长长的脚印。 一种湿冷、绵绵的冷意如挥不散的薄雾一般黏在皮肤的表面,唐伯虎一开口就哈出了白气,他犹疑着问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去吗?” 月池偏头看向他:“这么过有何不好吗?” 唐伯虎道:“太危险了。 官场如此黑暗,而你又有致命的弱点。” 月池叹道:“师父,我何尝不知,只是在我进京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不断地往前走,不能停歇,也无法改道。” 唐伯虎还保留着读书人特有的天真,他出主意道:“你不是说,皇上待你如亲兄弟一般吗,或者,你找个机会可以向他坦白,他应该不会怪罪你。” 月池失笑:“是,他非但不会怪罪,还会龙颜大悦,只不过,往后你就只能进宫来看我了。” 唐伯虎一愣:“什么!你是说,他会起非分之想?” 月池眨眨眼:“那就是个色胚子。” “那、那不如诈死?”他开始苦思冥想,“或者称病告老……” 月池不得不打断他的奇思妙想,她叹道:“师父,我不过是寻常之人,天性里也有种种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在十来岁以前,我只想安稳度日,身体康健,所以我不顾一切逃了出来。可在见到您之后,我又渐渐发觉平民百姓的生活已然无法满足我,我不想整日劳作,穷困潦倒,更期盼生活富裕,三餐不愁,所以我跟着您读书,跟着您参加文会,希望打出名声来,在江南做一个名士或者小吏。谁知,最后阴差阳错却进了宫。” 她想到此露出一丝苦笑:“皇城是一切权力欲望的中心,处处都是拜高踩低,刀光剑影。我那时才发觉,小吏又如何,名士又如何,旁人想要磋磨我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我又不甘心起来,我要做人上人,让能决定我命数之人越来越少。与其做砧板上的鱼肉,我宁愿去当刀。我成功了,我如今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好刀,可当着当着,我却矫情地发现,我不能完全泯灭人性和良心。我既不能成为权势的主人,又不能完全认命做权势的奴隶。” 唐伯虎闻言也目露怅然之色:“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多少清官良臣蒙冤受屈,不认命又能如何呢?”他是想起了程敏政。 月池笑道:“至少在我力能及之处,我能救一些人。有一个叫琼生的人说过‘一个完善的人,并不需要长得像大树一般,并不要象棵栎树,耸立三百年,最后倒落下来,干枯,光秃,腐烂;百合花在夏天,比树 木更好看,它是光的植物和花朵,虽然它凋谢在当天的夜晚。微小的东西也能够美丽,短暂的生命也可以完善。’【1】” 她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晶莹的雪在触及手掌时就融化成露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幽幽道:“尽力而为一些小善,是我唯一能通往灵魂安息之所的途径了。”否则,我迟早会因与世界格格不入而陷入崩溃和疯狂。我已经无法在这里得到幸福,是以只能通过满足别人来找寻找存在的价值。 唐伯虎既欣慰又无奈地看着她:“你比这世上的许多人,都要有勇气得多。算了,算了!” 他使劲摆摆手,好像这样就能将内心的隐忧都甩出去一样,他豁达一笑:“横竖都是一个死,为何不从心所欲,快活一点呢。这大冷天的,别走了!咱们回去吃锅子,也算为你饯行!” 沈九娘在看到他们时,眼中的愁绪如风吹烟雾一般散开,她眼波柔和如水,情不自禁地嘴角上翘。月眉靠在母亲怀里,笑得牙不见眼,唐伯虎也跟着一起笑。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大大地咧开嘴时,皱纹就在眼角嘴边浮现,可白头偕老,不正是天下有情人的夙愿吗? 他们坐在屋子里,圆桌上锅子中乳白色的肉汤在翻滚,浅黄色的酸菜一入锅就香气四溢。就连害羞的月眉就磕磕巴巴地开口:“娘,要!要吃!” 所有人闻言都笑起来,嫩红的羊肉略涮了几下就熟透了,丰腴的白肉夹杂在瘦肉之中,放进面前的佐料碗里轻轻一蘸,就染上了更丰富的滋味,再配上烧得热热的绍兴黄酒,月池只吃了几口,就浑身发热了。沈九娘还特特给她舀了一碗羊肉汤,月池喝下去,更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一起说说笑笑,人间最简单也最难得的快乐就是如此了。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月池无法常有,朱厚照也早早失去了。在紫禁城的红墙碧瓦淹没在漫天雪羽中时,他独自坐在紫檀嵌玉的宝座上,面前摆着长长的桌子,用金银器皿盛着各种花里胡哨的御膳。侍膳太监包裹着头脸,顺着他的眼神沉默地夹菜、试毒。 他今儿的面色明显不对,大家都是脸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就连刘瑾特特找来的说书太监,都闭口不言装哑巴。这个小太监心想,即便讨不了好,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宁愿无功无过,也不能犯找死的错。 可即便如此小心的伺候,乾清宫里的气压还是越来越低。最后,朱厚照丢了青玉镶赤的金筷,叫了了锦衣卫指挥使。他说:“去查查李越到哪儿了,叫他快回来!”田赋之弊哪是他能对付的,还不如早点回来,万一又病了,如何是好。 消息不过一个时辰就传遍宫闱,谷大用不住地幸灾乐祸,找再多人来又有何用,皇爷根本看不上。刘瑾却砸了一套紫砂茶具,他叫来手下的番子:“速去催他们办事,一群废物,还真以为去南方猫冬啊!” 然而,不管是朱厚照的人,还是刘瑾的人,到了苏州府后,却都扑了一个空。李越又像落入人海的一滴水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池与俞家人正前往河南卫辉,去参加汝王朱祐梈所举办的盛会。这一路上,俞昌尽职尽责地为月池讲解这盐业中的弯弯绕绕。众所周知,国家财赋一半是民赋,一半取于盐荚。盐从开国时就实行专卖制度。 但庞大的疆域、落后的技术条件以及僵化的管理体制,使得盐根本无法进行统一管理。中央由户部尚书监管,但是户部那边居然连各地的账册都没有,月池也不知道这还能管个什么。虽然地方交上来的账册肯定水分很足,但是中央连造假账的机会都不给,是不是太过分了。 而地方则是由六个都转运盐使司和八个盐课提举司分别管辖。这些机构中,中央能够直接掌控的只有河东盐运司,其他盐务机构要么隶属于知府,要么归军队将领掌控。中央的确能够颁布法规或者直接发布命令,但是法令下去怎么践行,这就真说不准了…… 而灶户、盐商和盐务机构的关系又是如何呢?明代为了保障物资人员的充沛和安排劳役的便捷,用法令来强制控制人员,此世有民户、军户、灶户、匠户和女户等等。户籍和随之而来的义务是世代传承的,换而言之,若是被划为军户,那世世代代都有出男丁去当兵,若是被划为灶户,则是世世代代都要为朝廷提供盐了。 根据法令 ,灶户中每个男丁每年都要提供十六盐引,而每引就是两百斤,换算一下,就是每个男丁每年需要办盐三千二百斤。如果无法完成,就要被问罪。大明律中明确规定:“周岁额办茶盐商税诸色课程,年终不纳齐足者,计不足之数,以十分为率,一分笞四十,每一分加一等罪,止杖八十,追课纳官。” 作者有话要说:【1】本·琼生《高贵的性格》 感谢在2020-08-22 23:52:38~2020-08-26 14: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叶茶、洛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年年复来归 50瓶;hudann12000、竹叶茶、蘑菇头、逐曦 20瓶;juuhk 14瓶;夜静人悄 10瓶;时光 8瓶;tango 7瓶;四月谎言、?Peter、5566不着调、41328465、慕梅 5瓶;月漓潇 4瓶;廿九、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8、针砭时弊愁绪多 月池不由问道:“如此份量的缴纳, 对灶户来说重不重?” 俞昌刚开始时十分拘束,可相处日久,他也渐渐放开了, 偶尔说到兴起还会和月池开个玩笑。他道:“这可说不准了。各地的情况不同。要是在南边,灶户每天把海水堵住, 只消太阳一晒,那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盐呐。还有在山西, 有一个盐湖。那真是神水, 到了夏天的时候,湖里居然会浮出盐晶来,那附近的灶户到了时候撑着船去捞就是了,一年忙活几个月就完了。可若是不会投胎,投到了四川、云南或者山东这些地方当灶户,那一年累到头, 就糊不了口,说不定还要挨板子。” 月池问道:“这怎么说。” 俞昌嗨了一声:“四川和云南都是山,吃得都是井盐,建盐井多费劲啊, 而且风险很大,有时累个半死, 却发现什么都没挖出来。山东就更倒霉了,有的地方要先洗刷出盐卤, 然后又跑上老远, 去柴火多的地方煮盐。这一来一去,费时费力,交了公家的,自家就只有饿肚子了。” 俞昌眼见月池面色不佳, 不由描补道:“您是菩萨心肠,咱们大明的老爷们也是爱民如子。那些靠产盐无法糊口的灶户就去种地去了,老爷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在江浙一代,就让他们每人交六石米谷了事。” 月池闻言挑挑眉:“那这些米谷又被用到何处呢?” 俞昌道:“这些就是工本米啊,朝廷会把工本米发给还在产盐的灶户,至少让他们糊口不是。” 月池似笑非笑道:“我看只怕不是每个老爷都照发。” 俞昌期期艾艾道:“这个……您是明白人,小人也就不多说了。” 月池又问:“那工本费还给吗?”按律法,朝廷拿灶户的三千多斤盐也不是白拿。太/祖时期,每个灶户干一年还能拿到一两银子,勉强温饱是够了。可如今吏治败坏,贪官污吏能给二分之一就算是有良心了。 俞昌也是尴尬一笑,并不答话,月池深吸一口气,她索性也不问是否依规免除灶户的劳役了,想也知道,八成没有。 俞昌十分乖觉地继续说及灶户交盐后的运行流程。盐场里也是有 官吏管理的。他们负责五天向灶丁收一次盐,所收的盐放在官方专门定制、带有印烙的木桶里,每个木桶正是一小引,即二百斤。木桶装满之后,就会送到仓库里储存。每个灶丁所交的盐数都会登记在廒经簿,加盖钤印,各盐运司将下属盐场额盐征收情况汇总造册,作为上官查看的凭据。 月池道:“这其中的污糟事,你与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本官既奉旨核查盐政,必不会听你一面之词,若本官找的第二人说得较你更多,那可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俞昌被唬得冷汗直流,他起身想说恕罪,头却在车顶重重磕了一下。他一时呲牙咧嘴,却又急忙收敛回来。他道:“是是是,小人决计不敢欺瞒大人。” 在一旁做记录的时春忍不住发笑,月池横了她一眼,道:“那就继续。” 俞昌哽了哽道:“其实说来,也就是玩忽职守,中饱私囊和包庇亲故。” 俞昌吃了这一吓,果然老实了许多,如车倒核桃似得都说了出来。巡盐御史的确是肥差,既能捞钱,又能立功,但是基层官吏很难有上升之道。既然做事也得不到好处,那为何还要劳累呢?所以,盐场官吏玩忽职守者很多。 在灶户和盐商看来,不管事的官员都算好官了,至少他也不会找事。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守着盐这座金山,大肆贪污。 俞昌道:“因着产盐多少都是由廒经簿说了算,所以小头目总催就会在偷盐的同时,趁机勒索灶户。送礼多的灶户,总催就会记得多些,送礼少的灶户,总催就记得少些。” 月池面沉如水:“他所偷的盐,又是交于盐贩了?” 俞昌小心翼翼应道:“是,不过交得都是小盐贩。盐贩偷了盐运出来,卖了之后,再回来和总催分赃。沿途的官吏因为都有好处拿,所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月池喝了一口茶,又问道:“那包庇亲故又怎么说?” 俞昌字斟句酌道:“盐场附近,十分繁华,三教九流的人士都在此聚集,时时打架斗殴,抢夺财物。官吏的亲故时常仗势欺人,甚至持刀抢劫,也没人敢管。小人刚开始做生意时,也被抢了好几次。后来学聪明了,直接给大官送 礼,这才保住了财物。” 月池在大怒之后,又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她冷笑道:“私盐横行,威胁官盐,又岂只是小官小吏的过错。他们所偷的那些,比起各大王府,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俞昌忙道:“王爷所取的盐引,乃是先帝的恩典,不能算是私盐,小人也是做正经生意的。” 月池闻言长叹一声,孝宗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总是因私情而废公法。盐引既指实物,又指票据。应天府的户部掌握着这种票据的印刷权。有了盐引票,就去能提盐。各王府、外戚、公主府乃至太监都找孝宗皇帝要过盐引,而他基本或多或少都给了。 譬如这位汝王朱祐梈,是孝宗皇帝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弘治十四年时就藩卫辉,弘治十六年时就找孝宗皇帝要了一千引盐引。一千引就是整整二十万斤盐!这都不算什么了,孝宗皇帝还在弘治六年时给了靖王十万盐引,这就是两千万斤盐。 这些贵胄拿盐当然不是自己吃,而是交给盐商,让盐商去贩卖,所获的金银就送回府中。这是明目张胆地拿公家,肥自家。 盐的产量是有限的,盐引票发多了,这些皇亲国戚提多了,盐场的盐自然不足,直接影响的就是开中制的运转,边塞军饷的空虚。 所谓开中制就是让盐商筹集资金,购买粮草,运往边塞,运到之后,边关会开具证明,商人凭着证明,再到盐政机构那里支取应得的官盐。他们拿到盐之后,就可以把盐拿到各地贩卖牟利。一个普通商人要取得官盐,有时甚至要花费两到三年的时间。 但是,即便他们付出了这样多的时间精力,也未必能够取得官盐。一来是高官显爵去收“赏赐”时毫不手软,二来盐场里的盐被各级官吏偷卖,三来朝廷在缺粮时,为了忽悠商人运粮,明明没有足够的盐,还给商人开盐引票,这和空头支票有什么区别。商人也不傻,既然走明路拿不到盐,那么他们索性不参加开中了,直接去讨好贵族或者给盐务机构的官吏行贿,一样能拿到盐,还不用千里迢迢地运粮去边塞。 没有人买粮运粮,边塞的将士就开始挨饿,私盐泛滥,朝廷的官盐就无法牟利。弘治五年 时,当时的户部尚书叶淇对开中法进行改革,不再要求商人运粮换盐引了,直接让他们拿钱买盐引,那几年的太仓终于不是空空如也。 但是,边塞无粮储、私盐泛滥的情况,还是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熬到了如今,太仓也没钱了。正德爷却还想着开疆辟土,立下万世之功勋。月池扶额长叹,这是在想屁吃。 盐政底下的混乱腐败让月池一路都心事重重,只有在俞洁上门时,才偶尔展颜。因为是一起赶路,规矩就没有那么严密。有一日傍晚,在客栈休息时,月池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月池与时春对视了一眼,一个飞快地披上外袍,另一个则走到门口问:“谁?” 门外悄无声息。月池做口型道:“走了?” 时春摇摇头,她猛得推开门,五指成爪向一侧抓去,一把拖了进来。被掐住脖子的俞洁被惊恐地拽了进来。在她和月池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她瘪瘪嘴,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中间还夹杂着时春的辩解:“怎么是她!我不知道是她啊,她怎么不说话呢?” 月池喝道:“都住嘴!” 时春立刻安静,俞洁却哭得更大声了,终于惊动了沈三娘和其他仆妇。 俞家的仆人都被勒令不得来打扰月池,是以只有沈三娘一个人入门来致歉。她满脸仓皇地拉住俞洁磕头。 月池摆摆手道:“免了。俞小姐似乎有些……” 沈三娘看了一脸茫然的俞洁叹道:“这孩子也不是生来就是傻的。她是长到五岁时,顽皮从树上跌下来,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这才烧坏了脑子。她是小孩心性,无心之失,求您不要见怪。我一定重重责罚她的奶娘……” 这时,俞家父子也来了,俞昌抬手就给了俞洁一记耳光,打得她扑倒在地,鼻血直流。眼见他还要上前再踢一脚,时春一惊,忙拦住他:“快住手,你怎么打人呢?” 俞昌赔笑道:“是我教女无方,冲撞了贵客。我这就回去责罚她身边的下人。” 此时俞洁已然连话都不敢说了,她双眼呆呆得,只盯着沈三娘叫姨娘。 沈三娘又气又心疼,拍了她一下:“还不住嘴,你还想再挨打不成!” 俞洁紧紧捂住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俞昌。月池 看着这一场闹剧,十分无奈。 她取了一把松子糖递给俞洁:“给,拿去吃。” 俞洁抹了一把鼻血,接过糖,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立刻不哭了。沈三娘推她:“还不道谢!” 俞洁喜笑颜开,明明花着脸,却宛如雏菊一般,她甜甜地说:“谢谢姐姐!” 俞昌又一次变貌失色,他扬起手斥道:“你满嘴胡沁些什么!还不快磕头!” 月池拦住他:“不过是童言稚语而已,何必较真。她倒给了我一点灵感。” 俞昌躬身道:“您的意思是?” 月池道:“在路上也就罢了,我戴着斗笠还可掩人耳目。可若是到了王府地界,我若以男子身份,该如何混过去,倒不如对外称是女子,不是一劳永逸吗?” 俞昌忙道:“您可真是聪明绝顶!智计无双……” 月池道:“行了,都回去歇着。今日之事休提,也不要再责罚俞小姐了。” 沈三娘忙把懵懵懂懂的俞洁带了出去。俞昌离开后,却动了歪心思。他扯过儿子:“你说,李御史那话莫不是在为小洁求情?他那样的人,居然肯开这个金口,难不成,他是……” 俞泽斜睨了他一眼:“您是想说,李越,看上一个傻子?” 俞昌道:“怎么说话呢。那是你妹妹。小洁虽说憨了点,可生得俊俏,而且憨也有憨得好处啊,反正又不是做正妻。” 俞泽嫌弃地盯着他,道:“爹,梦话还是在梦里去说,儿子就不陪你了。” 语罢,他扬长而去,徒留俞昌在原地跳脚。他回房之后,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沈三娘累了一天,又哄了俞洁好一会儿,实在困倦难耐,她忍着气道:“老爷,您是怎么了?” 半晌,俞昌道:“往后,你多带小洁去见见李御史。” 沈三娘一惊,瞌睡虫都吓飞了,她声音不由放大了:“老爷,小洁才十四岁!而且她的情况,这怎么可能!” 俞昌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看李御史看小洁像瞧妹妹似得。小洁这个样子,也难找个好人家,若能得李御史青眼,也能多一重靠山不是。” 沈三娘这才安静下来,她显然是信了,她道:“还是老爷见识远。” 俞昌道:“这是自然,小洁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能不为她 多考虑呢。” 此后,沈三娘果然找机会带着俞洁去见月池。如此见了三次,月池便问起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关于盐政内容参考《明代开中盐法产生及其嬗变的经济分析》、《明代的灶户和盐的生产》、《明代的灶户和盐的生产》、《正德朝刘瑾干预盐政考论》、《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 感谢在2020-08-26 14:57:14~2020-08-26 19:5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h110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80瓶;Thousand 45瓶;凉白开 40瓶;真诗 8瓶;hh1104、桃之夭夭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9、人心百态巧且艰 沈三娘带俞洁来本就是提心吊胆, 幸好俞洁活泼好动,每出童言稚语还能博得月池一乐,她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以为月池真个把俞洁当作妹子一般,却不妨月池竟然这般直白地问了出来。月池的身份摆在那里, 即便她没有摆过官威,也能将沈三娘吓破胆。她跪在地上, 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俞昌说得那番话说了出来。 月池和时春对视一眼, 时春不动声色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旁人的?” 沈三娘愣在当场,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但月池并未即刻发作,而是仍让俞洁同往常一样玩了一个多时辰。俞洁坐在这儿时,满室都是她的笑声。她想是像她的母亲, 生得如姣花软玉一般,见了生人也不害怕,未说话时就发笑,偶尔只是听着一句话, 她就能笑得直不起腰来。这般大笑,也不折损她的美貌, 反而是甜如蜜糖,让人心悦。她还很会唱歌, 月池偶一皱眉, 她就起身道:“姐姐,我给你唱歌。” 她唱得多是闺怨思亲的民谣。明明词中尽是缠绵悱恻,她却唱得欢快无比。沈三娘是如何都拦不住,只能尴尬地解释:“这都是前头太太教的……” 月池便明了, 俞昌的原配也是苦命人,丈夫常年在外,她独守空房时,估计也只能靠这样逗自己的女儿,来排遣内心的幽怨。但俞昌的汲汲营营、其母的寂寞孤苦、俞泽的放荡轻佻,沈三娘的小心翼翼,似乎都不能对俞洁造成任何影响。她活在自己纯白的世界里,一花一草皆能让她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月池自来到这儿,从来没见过这么快活的人。即便是九五至尊的朱厚照,发愁的时候也不少。她自己更是罕有这样欢畅之时。俞洁的笑声是有感染力的,当她坐在你身旁,笑得眉眼弯弯之时,你也会情不自禁跟着她笑出来,就如同阳光普照之地,让人周身暖融融,而对身处阴暗之地的人来说,哪怕一丝晖光都是宝贵的。正因如此,月池才会明知不对劲,却到了第三次时,才问出口。她也心知肚明,她与俞洁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或许事成之后,回到京城, 让贞筠来帮助这个小姑娘更为合适。 俞洁临走时,月池给她包了一大包糖。俞洁看着这些糖,当真是喜上眉梢。她居然踮起脚尖亲了她一下。沈三娘惊得目瞪口呆,时春一把就把她扯开。俞洁还是很茫然:“我以前也亲娘!” 月池叹息道:“我是男子,我们如此是逾距。俞小姐还是回去和女伴们玩,以后不要再轻易见外男了。” 沈三娘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煞白拉着俞洁离去。当晚,月池破天荒地与锦衣卫、俞家父子一起用餐。 俞昌受宠若惊,即便在普通客栈,也安排人好生整治了一桌豫菜。月池一眼扫过去,中央青花大盘中盛得就是瓦块鱼。肉厚肥大的鲤鱼取其最好的中段,炸得皮酥肉黄,其上还裹着一层粘稠暗红的糖醋汁,酸香扑鼻而来,让人稍稍一闻,嘴里就忍不住分泌出唾液。 鲤鱼在秋季都是寻常物,可如今大雪纷飞,河流封冻,还能找到这样大的鲤鱼,不得不说是财大气粗了。旁边略小一点的白瓷盘里则是扒广肚,乳白色的浓汤之上,铺着洁白柔软的大片广肚,广肚是海八珍之一,也是贡品,其烹制极考验功力,能烧成这样,虽比不了太监们献菜,却也远胜过光禄寺。除此之外,还有色泽红亮的红焖羊肉,金黄一片的芙蓉海参,浑圆鲜香的罗汉豆腐,精致玲珑的灌汤小笼包等等。 月池道:“俞老板真是费心了。” 俞昌躬身道:“这都是应该的。” 他亲为月池执壶,壶中的酒也是名酒醴泉春,醇美无比。月池却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鲁宽等人微不可察地交换了眼色,个个都端坐如仪,不再作声。俞泽就像屁股底下长满了苍耳一样,他极力想动一动身子,却像冻住了一般,僵着无法动弹。俞昌更是如芒在背,他拿着酒壶,站在月池身旁,是退回去也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感到面皮奇痒难忍,却连伸手擦汗都不敢。 月池就像不知有人在她身旁一样,她夹起了一块瓦块鱼,轻轻一咬,才知居然是连鱼刺都剔尽了。她慢条斯理地品完一块鱼肉,方道:“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再劳神了。既然选明了道 ,就正经走下去,畏畏缩缩、首鼠两端的下场,就是两面不是人。你明白吗?” 俞昌扑通一声跪下,俞泽在愣神之后,也跟着跪下。月池垂眸微笑:“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何必行此大礼,都起来。这样的好菜,可不能凉了。” 就这样,俞家父子一面脊背冒冷汗,一面拼命往肚子里填菜,到晚间回去时,只觉去了半条命。俞泽瘫在罗汉床上,道:“明明比我还小上几岁,怎得这般骇人……” 一语未尽,就被俞昌喝止:“住口,你以为那是寻常人么!” 俞昌百思不得其解,若说是因他言不尽其实,为何如今才发作。他忽然福至心灵,叫来了沈三娘,这一问方知前因后果。他气得捶床:“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蠢货!” 俞泽万想不到亲爹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他眉头紧锁道:“爹,那位可是京里首屈一指的,他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会看上一个傻子!再说了,人家摆明是出来办正事的,你给人家把事做好,比送一百个丫头都管用。你打这些歪主意作甚,没得丢人现眼!” 俞昌被戳中了痛处,一时恼羞成怒,既想打儿子,又不敢闹得太大,最后只得任俞泽扬长而去,自个儿气得在床上烙了一晚上的饼。俞泽则去见了俞洁,将她骂了一顿:“我平时是怎么给你说得,见到男人就要远远躲开,和男人说话,你就脏了,就只能被丢出去了!” 俞洁十分委屈:“可她是个姐姐。” 俞泽呸了一声,狠狠敲她的头:“你这个傻蛋,那是男人!” 俞洁固执道:“是姐姐!” 两兄妹争执了半夜,最后以俞洁再一次嚎啕大哭结束。 而月池这边,也没有闲着,毕竟即将要到卫辉,她也需要安排下一步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她需要锦衣卫借汝王府的这一次庆典,去探明盐政背后的势力布局,以及再对基层盐务的运作情况进行补充。 能做到朱厚照的近侍,这几人又岂是等闲之辈。只是,饶是他们胆色过人,先跟着月池查探几省田赋,如今又插手盐政,也难免毛骨悚然。这其中的牵扯,若真扯了出来,只怕整个大明江山都要抖上三抖。李越或许是不怕死,可 是他们也不想跟着找死啊。 最沉默寡言的毛松都开口:“相公,非是我等推脱,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还是先向万岁请旨。” 月池道:“这点无需担忧,万岁早已有口谕。” 姚猛则道:“相公,事涉汝王,我等又是蒙混入王府,若无圣旨在手,恐有不便。不若,我等还是先请旨。” 月池心知,这些人是打起退堂鼓来了,可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不能这么回去。她拿出一道金牌来,这金光灿灿的物什,险些闪瞎这五个锦衣卫的眼。 几人连忙跪下、行礼。月池道:“可还有旁的疑虑?” 锦衣卫还能怎么说,只得躬身称是。在月池离开后,他们才开始长吁短叹。 耿忠垂头丧气道:“本以为跟着巡查御史是出来享福的,谁知道苦了这一路,如今还要……” 他一时哽住了,贺一元接口道:“如今还要往火坑里跳!本以为能升官发财,谁知是大祸临头!” 鲁宽也是一脸菜色,他难得说了一句出格的话:“皇上连金牌都给了,咱们还能怎么办。天塌下来反正有高个儿顶着。” 一行人心思各异,终于到了卫辉。 汝王府中,赵王妃看着各色奇珍异宝,面上却无喜色。她身边的嬷嬷凑趣道:“王妃的华诞在即,收了这么些宝贝,如何还唉声叹气起来,这些若不够好,奴婢再使人去寻就是了。” 汝王府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大摆筵席,这次就是借女主人赵王妃的生日为由,召集各地盐商贩卖盐引。 赵王妃已近三十的人了,尽管保养得宜,眼角还是有些许细纹。她叹道:“这些不过是死物。我要再多又有何用。只要烇儿懂事些,我即便立时闭了眼睛,也心满意足了……”烇儿是指汝王世子朱厚烇。 嬷嬷劝道:“世子还小呢。待大一些,自然就懂事明理了。” 赵王妃一脸郁色:“但愿。” 她又低声道:“那些个,都处理好了吗?” 嬷嬷也凑近她耳边道:“您放心,已然让人趁夜丢到乱葬岗了。” 赵王妃念了一声佛:“那就好。再替我去香泉寺供几个海灯,保佑这些苦命人早登极乐。” 嬷嬷道:“王妃仁善,这些人即便到了地 下,也会感念王妃的恩德的。” 汝王府中的暗潮涌动,外界无从知晓。时春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月池的身上。自到了卫辉,时春就发觉,月池的心绪更加浮燥,她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们俩住得是会馆的套间,今夜她甚至从卧房里出来,借着月光和雪色的映照,独自坐在黄花梨圈椅上。 时春在她起身时就醒了过来。她不由蹙眉,拿起了银鼠披风走了出去。月池直到肩上一重时,才发觉她来了。她正想开口,时春已然大步去取茶壶和火盆。沉重的火盆被砰的一声放在月池的面前,紧接着,她手里又被塞了一碗热乎乎的白水。 时春一手拖过椅子,椅脚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看着月池:“说,到底是怎么了?” 月池摩梭着瓷碗边,她唇边的笑意在橘色的火光映照下,反而显得飘忽起来。她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偶然醒过来,到这儿略坐……” 时春一摆手:“你是不是以为我聋,你这些天起来多少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到底怎么了!” 月池一愣:“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是不是吵着你了。要不我们明天分房睡。” 时春哼了一声道:“分房有什么用,你天天不睡觉,我也睡不着啊。难道是这盐还有什么问题,你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月池苦笑一声:“这哪里是我能安排的。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还是去睡。” 时春心知她又想敷衍过去,她一把拽住她道:“今晚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我即便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听你吐吐苦水。还是说,你仍觉得我不可信,把我当作外人,所以才把我当傻子哄。” 月池忙道:“绝无此意。” 时春将她按回座位:“那就说!” 月池无奈地看着她,她坐得很直,眼珠黝黑闪亮,在月光之下就像两颗黑玛瑙,专注的视线牢牢地锁住她。月池不自觉道:“我只是……有点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6 19:58:11~2020-08-29 23:5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梅菜拌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700691、洛熙~@@、桂花味可乐、青°、mm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華 98瓶;梅菜拌饭 59瓶;g12160 30瓶;阿泱 20瓶;大黄的小白 16瓶;调素琴、瘦下来我再改名、pink、彳亍 10瓶;邃壑 6瓶;真诗、5566不着调、桃花小楼 5瓶;敞开肚皮晒太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0、临危利害两相关 这话如不是月池亲口说出来, 时春是决计不会相信的,多智坚毅如李越,这世上岂有能难倒她之物?时春不同于贞筠, 贞筠是陪伴月池从东宫伴读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直到近年, 贞筠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梦里的月池穿着单衫, 在寒夜中执笔抄书, 红肿得发亮的手指上鲜血滴落,染红了纸笺。时春见到的李越,是帝都的大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想不明白,李越连京城里的大权贵都不怕,如何会外面的下官呢? 月池闻言眉目稍稍舒展, 眼底却是仍是化不开的愁绪。她轻笑道:“在京城时,我未有一次亲自出面,都是在背后运作,即便事败, 也算不到我头上。在这里,我却是自己冲到了前面, 一招不慎,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我当然畏惧了。” 时春扑哧一声笑出来:“我道是什么呢, 你忘了,一路上咱们都是隐姓埋名,到了保辉,也是鲁宽他们打头阵。只要咱们藏得好, 回去悄悄告诉皇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月池一怔,她垂眸不语。时春的笑意戛然而止,她拉着月池的手道:“是还有旁的吗?” 月池半晌方道:“以前的事,我自信一定能与皇上保持一致,可,这次却不一定了……” 她起身,朔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她透过窗户的缝隙望出去,天地仿佛化作了黑白的默片,漆黑的夜幕里,灰色的雪花无声地落下。月池终于明白自己的畏惧从何而来。不论如何不甘心,她的确是依附于皇权而活的,换而言之,她离不开朱厚照的支持。盐政败坏,最关键的原因就是皇族大肆索取盐引。朱厚照对母系亲眷毫不手软,可对父系的近亲,他心中只怕还是会看在孝宗皇帝的份上看顾一二,即便只为天家的颜面,也不会轻易发作,所以,指望朱厚照为了一些卑下的灶户去问罪亲王,不啻于痴人说梦。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以后不再赏赐盐引了,但是要他主动去撕下皇族和勋贵的面皮,推行盐务改革,只怕如今的火候还远远不够。 月池心知肚明,她目前的所作所为,是以区区四品官的身份去触及整个皇室和勋贵集团的蛋糕,一旦 事泄,冷酷如朱厚照,绝对不会费劲保住她,她就会成为弃子,轻则自己身死,重则还会带累全家。现在最明智、最简便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地打道回府,她活到如今,都没见过几个灶户和军户,何必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冒这样大的风险? 可当她每每想要开口时,她又开始动摇。适才所想不过是最坏的结果,只要大家足够小心,保守秘密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人生在世,想成大业,岂能不冒风险。她总不能畏畏缩缩一辈子。这两种想法如拔河一般,在她心里左拉右拽。她自然难以安眠,并且越接近卫辉,她的心绪翻腾得越厉害,便益发日夜难安,终于连时春都发觉不对劲了。 可时春在得知缘由后,却道:“我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但是我们习武之人,每次比试,都是冲着赢去的。你不去真刀真枪地做过一场,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呢?再说了,不去实战,就无法增强功力,难道因着怕输,就自绝上进之路不成。你难道想,遇到危险就一直躲吗?” 月池摇头道:“当然不是了。” 时春道:“那就去试试,不用在意我们,大不了就是全家一起死呗,我们即便到了阴间,也可以做一家人呐。” 月池不由莞尔,她笑道:“呸,活还没活明白呢,怎么说起死来。还没到那一步呢。” 时春站起来,拉着她回房:“那就快去睡。睡饱了才好办事!” 月池再一次钻进了松软的被窝里,时春还给她的脚底塞了一个汤婆子,她在温暖中沉沉地睡去了。 月池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鲁宽在上次谈话后,虽嘴上说无能为力,私底下却背着月池,即刻给朱厚照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密函。朱厚照收到密函时,正在为王阳明的奏疏思索。 按照一贯以来的明代军队三方制衡的结构,军队由武官担任的总兵作为统领,宦官担任的监军作为督察,而在总兵和监军之上再设文官担任的巡抚,作为节制。但他既然设东官厅,自然不可能让文官居上,是以在东官厅武官、宦官、文官三方的权力应该相当。 这点并不难做到,武官中他委派了镇远侯顾仕隆任提督总兵官,宦官中他选了御马监 太监谷大用作为监军,文官中他只需要挑一个年轻资历薄的人,就不愁他翻出什么风浪。为此,他与大臣们又好一顿扯皮,终于委派了刑部主事王阳明,让他连跳两级,做了兵部侍郎,专门负责东官厅的文书工作。 内阁三公面上作委屈不满状,心里却笑开了花。自上次月池提及后,李东阳虽然心下犹疑,但也明白李越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都信誓旦旦地说了,说不定王守仁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晚辈,真有非同一般的军事才华呢?于是,他就找了个机会,对王阳明考较了一二,这才是真正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他和刘健、谢迁一合计,官位低、无资历还年轻,又有隐藏的绝世才华,简直是塞进东官厅的最佳人选。 谢迁已经摸得着朱厚照的几分脉了:“我等不能直接把伯安贤侄荐上去。我们荐得越起劲,万岁反而越不会用他。” 刘健排查军屯到如今都没缓过来,他瘦了一大圈,坐在圈椅上时,就像缩在水草边的大虾。他捧着一盅牛乳,正静静听着,只有到不得不开口的时候,才用沙哑的声音说话,再也不像以往中气十足的大声嚷嚷。他闻谢迁之言,幽幽道:“有理、有理。咱们荐一批,再命底下人荐几个,恰如乌云托月,将伯安显出来。” 李东阳点头称是,三人就此定计。果不其然,朱厚照正是因算得太精、寸步不让,反而落入圈套。王阳明初进东官厅时,所有人都觉他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不过是一个吉祥物而已。谁知,还不到数月,他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勋贵和宦官排挤他,不让他掌握实权。他就索性撩开手,真个就在底层军士和军屯中打转。 勋贵子弟当面嘲讽他,他也不以为意。就这般转了几个月,他竟上奏直言军屯的弊政。 王阳明在奏疏中指出,军屯的管理太过粗放了,没有计划、没有实地堪合,没有确切分配,户部和兵部也没有专门的管理官员和直辖部门,就中央一道命令,军队就去屯田,根本没有想过,军官们凭什么去管理自身,乃至与权贵抗衡?屯田又该如何分配调度才能保障将士们的权益?如今皇上重视军务,所以会时时关注,一旦皇 上有了更重要的要务,军屯没有制度保障,只怕不久后又会打回原形。 他对此还提出了应对之策,内阁次辅刘健既已对屯田的数目进行重新测量,那么如今就应该趁热打铁,对屯田在丰年和灾年的收成进行统计,估算一个区间,记录于典册之上。根据典册,再依照将士的人数进行再分配。他建议以小旗为一耕种与训练单位。 一小旗大概有十余户,小旗应对每一军户制定门面小牌,小牌之上对各家的丁口、籍贯都进行登记,编排既定,就造册两本,一本作为耕种和训练的考勤记录,一本则交由兵部作为核查的依据。 兵部也应设专门有司,专管军队后勤,并在衙门门口设铜匦和大鼓,军士如有生活困难,大可来击鼓鸣冤,或者往铜匦扔状纸。此外,兵部该司每年年终还需上交报表,以备万岁查阅。他还在奏疏末尾毛遂自荐,表示他王守仁愿意担任兵部军屯部第一任长官。 如果说刘健是断了豪强大族一时的财路,那王阳明这封奏疏就是力图永远绝掉这些人发财的路子。朱厚照虽然不愿意过多地抬举文臣,但是也不能把忠心耿耿且有才干的官僚往地上踩。他只犹豫了两天,就下定决心,在例朝上对王阳明大加赞赏,并且安排吏部、户部与兵部协作,再出一个具体条陈,交由廷议。事后,他还赐了王阳明五十两黄金。 王先生果断收下赏赐,一回去就请了十来个武林高手做护卫,在东官厅设下小厨房,从家里挑了两个忠心老仆专门为他做饭,两个机灵的仆人为他看顾住所,还找了一个大夫随时候着。他依靠这一番布置,躲过了数次暗杀、下毒,牢牢坐稳了东官厅二把手的交椅。此后,镇远侯掌练兵,王侍郎掌后勤,谷太监监督上下的格局正式确立。京军一改往日的穷困无能,终于渐渐有了正规军的样子。 但这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君主与勋贵之间的矛盾已然上升到了顶峰。国公们本以为支持东官厅能够为自己谋权夺利,谁知到了最后,他们还是得和太监和文官平起平坐,还损失了一大笔进项。侯爵们就更不满了,国公至少还留下了一部分权力,而他们是既没权又没钱 。京中的世家大族之上,阴云经久不散。 闹到这个地步,饶是唯我独尊如朱厚照也打算先歇一口气,总不好把人都逼急了,万一狗急跳墙,对大家都不好。他思前想后,又召集各家子弟陪他游猎,多加厚赐,不断地画饼继续忽悠。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鲁宽的急报,李越居然打算去清查盐政背后的势力!这不是去找死吗? 他第一反应是召月池回来,但真正拈起玉管笔时,他却迟疑了,狼毫上的朱砂滴落在绢帛上,留下豆大的红印。盐政作为大明的命脉,必须要理清的。他也迟早需要安排人去核查。这样的机要之事,除了李越,他还能派谁呢?朱厚照心想,他安排了五个锦衣卫保护他,即便有危险,想来也不会有大事,不若先静观其变。 他索性不下发上谕。鲁宽没有旨意,决计不敢违拗李越的意思。这一招既成功保守了机密,也气坏了刘瑾。刘瑾作为东厂的督主,不可能接触到锦衣卫那边的传讯通道。朱厚照不会让自己的两个耳目沆瀣一气,否则他设立两个特务机构的意义何在?是以,刘瑾只能派人日夜盯着锦衣卫那边的动向,一有出京之人,他就派东厂的番子跟上。这样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还毫无消息,叫刘瑾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而在卫辉,迟迟没有得到消息的鲁宽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带领手下全部乔装打扮,和俞家人一起去汝王府出席茶会和酒会。汝王根本不会亲自接待商人,只有王府长史出面和他们商谈。鲁宽这倒松了一口气,来得越是小人物,认出他们的可能性就会越少。其他四个锦衣卫也是如此,刚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就越发自如了。 打听他们最多的竟然一同出席的盐商,因为说到底大家都是竞争对手,为了抢到汝王府这笔大单,当然要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而鲁宽一行人作为生面孔,自然让大家对他们有些忌惮,迫切想知道他们的家底掂掂斤两。 俞昌被问得头皮发麻,他勉强答道:“他们是我的远亲,以前都是靠田产过活,因为不大景气,所以才来跟着我从商……他没有儿子,只是有一个女儿。” 女儿?一众盐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名 叫吴兼荣的熟人笑道:“难不成是你老俞的亲家,所以才如此上心?” 俞昌吓得冷汗直流,连连摆手,脱口而出道:“不不不!我怎么有那样的福气,可别瞎说了!别说了。” 吴兼荣见他如此模样,反而正色道:“难不成是个天仙,比令爱如何?” 俞昌哪里敢透露半分,他含糊道:“这我一概不知,我没见过……” 吴兼荣疑惑道:“你们住在一处,难道鲁家的姑娘都不来给你见个礼?” 俞昌道:“人家养在深闺的女孩,又体弱多病,怎能时时出来见外人!行了,别打听了,背后议论妇人,于礼不合。” 吴兼荣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一下就挂了下来。旁人劝他:“嘿,说不定是个丑八怪,所以他才不说。” 吴兼荣呸道:“若是丑八怪,他怎会如此紧张。一定是个美人,只是打算偷偷献上去,所以才藏得这么紧。”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他们都知晓,俞昌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怎会为一个远方亲戚这般劳心费力,一定是有利所图。而看鲁家人穿着平平,他们家最大的利,想必就在这个美人身上。俞家一定是想借献美,来讨好贵人换得盐引。 众人议论纷纷,既酸且妒。只是这么一传,盐商家有美女的消息也闹了出来,没过几日就连汝王世子朱厚烇也有所耳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是不是都开学了呀? ps:我也开了(捂脸) 感谢在2020-08-29 23:56:31~2020-09-02 09:5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璐璐、洛熙~@@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天黑夜 53瓶;锦绣君 40瓶;咕咚、Y、喵点点喵、喵#&%&*#??、璐璐 20瓶;Miramichi 18瓶;枫言 15瓶;顾黎生 12瓶;LIGHTSABER、小蛙不跳水、慕梅、我爱辣椒、妮妮爱化妆 10瓶;yo 8瓶;做任何 6瓶;已霜、千代岚、莫陌、鲤瑶、阿花花花花花、调素琴、12 5瓶;/尒倪 3瓶;捧场小天才、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1、自古常嗟交道难 这年头直接当面问你家是不是有个漂亮闺女, 打算献给世子做内宠,与找打无异。因此,尽管大家在暗地里交头接耳, 可没有一个人敢问到鲁宽脸上。鲁宽等人也因忙着打入盐商内部,无暇顾及旁人的几个奇异眼神。 俞昌就更不会提及了, 事实上,他自那次失言之后, 日日都为此栗栗危惧, 夜里更是辗转反侧,时时噩梦,将沈三娘也闹得疲惫不堪。经此一遭,俞家父子倒是真个夹着尾巴、提着脑袋做人,生怕再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 惹出滔天大祸。然而,祸根已经埋下,只是待时爆发而已。 鲁宽等人作为锦衣卫,在此次乔装之前对商人真真是知之甚少, 在他们眼中,商户就是他们的钱袋子, 每每取钱就是了,谁还会管这个袋子是什么材质, 产自何方?直到这次混进来, 他们才发现,在自己眼中低下的商户群体内,居然也有三六九等。 贺一元只是说了一句:“我们打算运盐去大同。”前来和他们攀谈的人数一下骤减。剩余的人和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十分随意,甚至还有人大摇大摆地走到鲁宽面前, 要求他坐到末席去。鲁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墨青绸袄,还以为是穿错了。他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同样穿皮袄的商人嬉笑扯了他一把:“区区一个边商,厚脸皮到会馆来蹭吃蹭喝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坐到上席来。大爷叫你去末席呢,你听不懂吗?怪不得只能卖苦力。” 鲁宽勃然大怒,他碗大的拳头都要捏起来,但又怕误事,只得生生忍下来。他霍然站起来时,高高大大的样子,倒真有几分骇人。可最后,他竟然真乖乖坐到末席去,这让刚刚还心里打鼓的围观者一下就放松下来。他们交头接耳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只是个边商。” “嘿,真是白唬人。”“可别说,他们家不是有一个……” 鲁宽已然多年未受这种羞辱,一入俞家的大门,即刻面沉如水,他叫人拖过俞昌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昌眼底一片青黑,本就惊惧不已,哪里受得了这种架势,当下眼睛一翻就昏了 过去。姚猛啐道:“真是无用,拿水来!” 眼看一盆凉水就要在寒冬腊月泼到俞昌脸上,一直犹豫的俞泽终于咬牙站了出来,他此刻再不敢做玩世不恭的模样,而是肃容道:“老爷恕罪,不若让小人来说。” 毛松斜眼瞥了他一眼,见他一派花花公子的打扮,心下不屑:“就你?” 俞泽听得心头火起,他绵里藏针道:“小人虽然不肖,但业内基本的规矩,还是有数的。” 耿忠年轻气盛,早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揪起俞泽,抬手就要揍他:“怎么说话呢!” 鲁宽却道:“住手!先让他说。” 耿忠不满道:“鲁哥,先让我教训他一顿,再说不迟。” 鲁宽重重拍桌:“胡闹!明儿难不成你能做向导?若想教训他,等这事儿过了,要杀要刮都由你。” 耿忠这才退下,俞泽吃了这一下,适才心中的不平也跑到爪洼国去了。他清了清嗓子,深揖一礼后也不敢卖关子,悉数说了出来。 他道:“当今天下的盐商分为边商、水商和内商三类。其中边商是运粮去边塞的商人。边商最穷,内商最为富贵,厉害的内商如张家、孙家,是各大王府座上宾,甚至能和宫里的公公们搭上线。他们卖得不是盐,而是盐引。在以往还需要去边疆报中时,他们会贱价收买边商的盐引,然后将盐引再高价卖出。如今,朝廷改开中为纳银,又赐了各大王府盐引,他们就索性讨好王爷们,拿金银珠宝换盐引。至于水商……” 鲁宽听到此却打断道:“等等,我有一不解之处,边商千里迢迢运粮去边塞,不就是为了换盐引来贩卖吗,如何会再贱价卖给内商呢?” 俞泽此时也稍稍镇定了些,他咽了口唾沫道:“老爷有所不知,边商即便换了盐引回来,也没有门路变成盐,即便有本事熬个两三年取到了盐,要把盐悉数卖出,也需要大量盘缠。一般的边商根本耗不起,所以,他们宁愿把盐引直接卖给内商,这样来钱也快点儿。” 鲁宽若有所思,他又问:“那水商又是做甚的?” 俞泽道:“水商也是与盐运司的老爷们有关系的人。他们主要是从内商处买下盐引,再到盐运司那里提盐, 接着才能运到各地分卖出去。” 俞泽说完之后就聪明地闭口不言,跪在了他爹身后,架着他的身子。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是贺一元的一句话,让旁人以为他们是边商,所以才对他们态度骤变。事到如今,他们几个受辱都是小事,若是坏了李御史的大事,才是真真全完了。 贺一元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下来:“鲁哥恕罪,是我嘴贱,不打探清楚就乱嚷嚷。我想着咱们不应掐尖好强,最好能泯然众人,就随口来了一句,谁知弄巧成拙……我这张臭嘴,真该打!该打!” 语罢,他就扬起手,自己抽自己耳刮子。俞泽在一旁只听到啪啪啪的重响。他悄悄撇过头去看了一眼,贺一元的脸都已然红肿出血,鼓得就像猪头似得。 鲁宽直到他打得自己口齿不清时方开口:“一元呐,不是我说你,这做得叫什么事。该怎么着我说了不算,咱们还是去见李御史。” 月池见一群人面如死灰地进门来,听罢前因后果后,一时无言以对。朱厚照身边的锦衣卫,居然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一个说错话后,一个也不知随机应变,看来这些人要么是靠佞幸得宠,要么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如今出门在外,她不可能真把人打死或打残。但若是轻轻放过,岂不叫他们更加轻慢。 想到此,她便道:“不能选贤与能、知人善任,说来也有我的过失。若你们实在无能为力,那我们便择日回京,一同向圣上请罪。届时一切功过,由万岁裁夺。” 鲁宽等人一时听得脸都绿了,他们这才回过神,他们向京里递得加急密奏至今没有回音。皇上看到了却没有批示,意味着他认为如此查探盐政是可行之策。而此时,他们犯下这样的错误,说到底是因自己无能,坏了皇爷的大事,那回去岂有好果子吃。 贺一元悔得肠子都青了,鲁宽等人也是搜肠刮肚,四处拉关系,希望能搭上一个大人物,改变如今的处境。就在大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汝王府的长史突然要见他们。 鲁宽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备了厚礼去见王府的这位周长史。周长史的眼睛都要望上天去了,只偶尔为 金银珠宝点了点头。他中等个头,圆润的身子上裹着一身绀青色的羊绒袄,慢条斯理道:“世子仁慈,听闻你等窘境,故做主特赐你们二百盐引。” 鲁宽看着那厚厚一叠票,一时竟没回过神来,直到周长史不耐地清了清嗓子后,方回过神来。他忙道:“小人叩谢世子的恩典!只是……小人等与世子素未谋面,也未有幸与王府效力,世子如此厚赐,倒教小人心下惭愧。世子若有令,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周长史的小胡子抖了抖:“此话当真?” 鲁宽一脸诚恳:“比真金还真!”他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只是事到如今,也走投无路了,不若先应下来,等查明前因后果后,他们再一溜烟跑了就是了。 谁知,周长史居然来了一句:“你若真有心报答,就把你的闺女送给世子做个近身侍婢。若果真生得花容月貌,说不定还有大造化做世子的妾室,若再生下一儿半女,那你们全家可就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啊。” 他的女儿?!鲁宽一时呆若木鸡,鸡犬升不升天他不知道,他倒是快归天了。 周长史自以为抛出了天大的好处,可没想到,这几个人非但面上没有半分血色,反而同死了妈似得。他立时瞪起三角眼:“你们这是什么模样,世子爷看得起你家的人,那是何等的荣耀,你们居然……” 鲁宽终于回过神来,他这时倒是机灵了,忙懊恼道:“长史恕罪,小人要是真有一个漂亮闺女,那早就欢喜疯了。关键是,我家那个,的确是相貌平庸,不堪入目,万一污了世子爷的眼,那我不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吗?这样,小人这就去找,一定为世子爷找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来。” 周长史却一口呸在了他脸上:“姓鲁的,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俞昌信誓旦旦都抖干净了,你打量我们不知道呢,是不是不堪入目,也要世子亲眼看过再说!若是查出你有隐瞒,可仔细你的皮!” 鲁宽一口咬定:“长史,那都是姓俞的胡说八道,小人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您若不是信,立马就能把姓俞的叫过来当面对峙。” 不论周长史如何威逼利诱,鲁宽都信誓旦旦说自己的女儿 貌若无盐。这倒让周长史心里打鼓了,他额头不由冒了些冷汗,难不成真是外头那些人道听途说,他本想讨世子的好,可万一最后查明是他弄错了,那他可就…… 周长史想到此,忙使人去叫俞昌过来。俞昌怛然失色,险些昏死过去,他深悔自己不该因贪婪卷入朝堂密事中,荣华富贵虽好,可也得有命来赚才是。可事到如今,一切都由不得他了。他在鲁宽警告地眼神中,一口咬死是旁人胡说,他从未说过鲁家女儿貌美的话来,只是偶尔提及她是个病秧子,见不得风。 这下就轮到周长史寒毛卓竖了,他把俞昌和鲁宽打骂一通,接着就忐忑不安地去见世子朱厚烇。朱厚烇只比朱厚照小一岁。不同于他成日只知游猎的堂兄,朱厚烇要早熟得多。在身边人的引诱和父母溺爱下,他也更加乖戾残忍。 周长史到时,朱厚烇正在生剖活鹿。幼鹿被用绳结牢牢捆在地上。朱厚烇兴致勃勃地举起尖刀,生生扎进小鹿的眼眶中。小鹿遭此重创,拼命挣扎,惨叫连连,鲜血将雪白的地毯上染红了一片。朱厚烇却面不改色,他白净的脸上笑意越发浓厚,甚至用刀子在鹿眼中搅了搅,直到搅得血肉模糊时,他才把已成烂肉的鹿眼剜了出来,随手一丢,正丢在了周长史的鞋上。 在鲁宽等人面前趾高气昂的周长史就像被大黄蜂螫了一口,他下意识就要把鞋面上的血肉丢出去。可刚一抬脚,他就回过神来,忙小心翼翼地把脚收回去,缩头缩脑如鹌鹑一般:“下官叩见世子。” 朱厚烇懒洋洋地躺回黑狐皮坐垫上,手中沾满血的刀就放在炕桌上,他磕着瓜子道:“人呢,是送到内院去了?” 周长史打了个寒颤,磕头如捣蒜:“世子爷恕罪,世子爷恕罪!” 这就是办砸了的意思。朱厚烇本以为弄个盐商家的女儿来是十拿九稳,没想到这爷能出岔子。他起身就是一脚,周长史被这窝心脚蹬得胸闷不已,可也不敢嚷疼,仍旧端正跪着,砰砰砰地磕头。 朱厚烇问道:“是他不肯,还是如何?” 周长史忙道:“启禀世子,是鲁家女相貌平平,并不如传说所言……” 朱厚烇啐道:“废物!连事都 没打探清楚,你就敢来献宝!” 周长史连连道:“是下官无能,下官愚昧,求世子饶命啊。” 朱厚烇翻了个白眼,他只是摆摆手,就有侍卫进门来,把周长史往外拖。这就是要出去打板子了。周长史吓得涕泗横流,歇斯底里道:“不不不!世子,世子!求世子再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一定给您物色佳丽,物色一个绝世美女!求世子大发慈悲,再饶恕下官一次。” 朱厚烇都被气笑了:“你以为绝世美女是白菜呢,说找就能找。” 周长史一听他还愿意和他说话,心中狂喜,忙道:“盐商!那些盐商都愿意为世子效力。下官一定好好督促他们,尽快为世子觅得佳人!” 朱厚烇这才正眼瞧他,他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咱们都无法出封地,盐商却能走遍大江南北。” 周长史点头如小鸡啄米,脸上的鼻涕都顾不得擦:“是是是,世子英明,世子英明。” 朱厚烇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这次如办砸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的命。” 周长史如蒙大赦,大喜过望,连牙都笑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刚刚爬到门槛处,却听朱厚烇又来了一句:“等等。” 周长史僵硬地回头,面如死灰。朱厚烇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他笑道:“你以为就这么轻易算了?” 他指了指地毯上的早已不辨原貌的鹿眼:“吃下去,你就可以滚了。” 周长史深吸一口气,即刻吞了下去,一股腥臭味直冲鼻子,他几次反胃想要吐出来,都生生再咽了下去,直到离开王府,他才吐得昏天黑地,带着一身恶臭回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2 09:54:45~2020-09-06 01:0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页豆腐 3个;不开心的小草皮 2个;忘啊忘啊忘啊旺、半截树、米白色的沙发、Xox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絮絮 30瓶;璐璐、时光、深渊里的星辰 20瓶;吴vivi可爱的姐姐、火凤 10瓶;桓公19 5瓶;牙牙学语 3瓶;宝宝抱抱、/尒倪 2瓶;蒲扇、昔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2、朝成夕毁策应艰 汝王府闹得人仰马翻, 而徽州会馆里也并不安定。闹出这样的事来,鲁宽无论如何也不敢瞒着月池。邓桂守在屋外,一众锦衣卫和俞家父子跪在屋内。鲁宽硬着头皮说了前因后果。月池在愣了片刻之后, 就是暴怒。她终于明白朱厚照砸器具时的感觉,怒到极点又无法发泄时, 可不是只能拿物件出气。 她手中的茶盏直直砸在地上,瓷片七零八落, 茶水四处横流。鲁宽惊得一哆嗦, 却丝毫不敢躲。月池冷冷道:“真是一群无用的杀才!” 俞昌已经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了,贺一元、姚猛等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开口。堂堂四品的佥都御史居然险些被送到王府去做婢女,此等奇耻大辱,哪个男子能忍。其他人可以装聋做哑,鲁宽身为领头的却不能不开口, 他弱弱地开口道:“是我等无能,还请御史息怒。我等这就去想办法以将功补过。” 月池这次丝毫没给面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事已至此,再想蒙混进去已是难于登天了。一盘好棋下成这样, 真是朽木不可雕。” 这下连鲁宽也不敢吱声了,只有时春肃着脸问道:“那我们如今是要无功折返吗?” 月池面若寒霜:“如此回去, 怎么向万岁交代。少不得冒一次险了。既然明面上探不到,那索性去偷。” 众人愕然抬头, 月池道:“你们去张家、孙家这样的大内商家里, 把他们买卖盐引的账簿给我偷出来,连夜誊抄关键消息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 一众人一时呆若木鸡,俞泽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 这可还是个读书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都敢做。 月池不耐道:“怎么,偷盗机密不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吗,还是你们已经蠢到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了?” 众人被怼得一窒,鲁宽应道:“御史息怒,此事可为。我等也都擅速记之法。” 月池这才颜色稍霁:“甚好。丑话说在前头,若再出纰漏,你们也不用再回京了,索性就与俞家留在此地一道做个盐贩子,也省得日日生事!” 五个锦衣卫面面相觑,连连保证,就被月池不耐烦地挥退了。俞家父子留在原地 ,头皮发麻。月池坐回官帽椅上,幽幽道:“我本想抬举你们,可看来你们并没有那个福气。” 俞昌抖若筛糠,扬起手结结实实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嘴角都沁出血来。月池道:“行了!若我真想计较,如今活刮了你都不为过。” 俞泽打了个寒颤,他鼓起勇气道:“大人菩萨心肠,还请看在沈姨的薄面上,再给我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月池瞥了他一眼:“晚了。蠢笨如此,不值得交托大任。我叫你们留下,是警告你们管好嘴。三天以后,我就会启程离开,那时若再口无遮拦,死得可就是你们自个儿了。” 俞昌和俞泽离开了,月池坐回暖炕上,扶额长叹。时春替她倒了一盅羊奶,问道:“为何不直接灭口?” 月池愕然抬头,她失笑道:“你这也太过了。” 时春道:“可这事牵连太大了,万一泄露出去,害死得可不止我们一家。” 月池摆摆手:“再看看,好歹上下十几条人命。再说了,平白无故灭门,也够引人注目了。 时春道:“谁说杀他们全家了?只杀了俞家父子,不就好了?” 月池沉吟片刻道:“这个节骨眼闹出命案来,定会惊官动府,反而打草惊蛇。若等我们回京之后,再派杀手来教他们闭口,又是迟了。不如,把邓师傅留在此处。” 时春道:“你是说,让师傅盯着他们?” 月池微微颌首:“到他们回了徽州,我们到了京城,一切也就安稳不少了。” 至此之后,鲁宽等人是日夜忙碌。他们白天时去给帐房先生下蒙汗药,一入夜就去偷账簿,偷回之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速记,天快亮时又急急还回去。这般辛劳没有白费,终于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把账簿里的大笔交易记下了七七八八。月池于是拿着这一卷宝贵的材料,准备即刻返京。 他们一行都买了好马,在天光乍亮时就匆匆离开卫辉。而就在他们离去的那天,吴兼荣上门来拜访俞昌。 会馆内,瘦得都快脱了形的俞昌靠在软枕上,一脸茫然道:“世子要我们去为他寻访美人?” 吴兼荣上次一番胡说八道,遭了周长史斥责,这次自然想将功补过,打探过后,就干 脆把主意打到了俞洁身上。他道:“正是,周长史一说,我就立刻想到了咱们侄女。依我看,侄女可比那些清倌伶人要标致得多啊。” 俞昌如今是彻底歇了那番心思了,他有气无力道:“多谢吴兄的好意。但是小女的脑子,你也知晓。世子天潢贵胄,要何等的美人没有,如何看得上她一个傻子。” 吴兼荣一脸正色地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听闻,世子喜好特殊,他颇喜欢这些有疾的女子。去年,孙家就送进去了一个聋子和一个哑巴。” 俞昌不敢置信地看他:“还有这样的?” 吴兼荣信誓旦旦地保证:“王孙贵胄,总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癖好。再说了,哑女和盲女也别有一番意趣呀。” 俞昌有一丝丝心动,但他想到了在月池那儿碰得壁,一时十分踌躇,万一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他可再受不住这一次折腾了。他半晌道:“实在抱歉,吴兄,愚弟还需再想想。” 吴兼荣强压下心底的不耐道:“俞兄,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可惜我没有一个漂亮闺女,否则我早送过去了。进了世子房中,咱们哪里还需要天南地北地运盐,早就在家里躺着,数盐引等银子上门了!” 俞昌的眼睛都在放光,但前车之鉴还没过去,他硬撑着没有松口,直到吴兼荣悻悻离去之后,即刻派俞泽去打探消息世子的喜好。 俞泽和亲爹又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俞昌气喘吁吁宣告胜利:“爹又不是一定要把小洁送去。只是打探一下,咱们去买人也能投其所好啊。你难不成想一辈子混不出头,当个下贱的商户?” 俞泽沉默不语,半晌方道:“先说好,咱们是去买人,绝对不能送小洁去。她那个猪脑子,万一惹怒了世子,连累得可是全家。” 俞昌瘫在枕头上,烦闷道:“成成成。还不快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俞泽又颇有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他虽不知汝王府内的秘事,但隐隐也猜到,世子怕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他回来就禀报俞昌,说吴兼荣说得全是瞎话,世子又不是有病,好好的解语花不要,偏选聋子瞎子。 俞昌并不怀疑自己的儿子,还十分 庆幸自己打消了念头。俞泽暗松一口气之后,就不断催促俞昌返乡。 俞昌却不想病歪歪地空手而归,受族人耻笑。他年轻的时候会因赔本而宁愿在外漂泊,如今也想坚持到最后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俞泽日恐迟则生变,就和沈三娘透了气,两人合计着让沈三娘装病,好提前离开卫辉。 这法子可谓弄巧成拙。一则俞昌根本不会为妾室而分散人马,二则这反倒给了俞昌一个死赖着不走的好借口。他病愈之后,见着人就道:“爱妾患病,不便颠簸,因而不便返乡。” 俞泽又不能把俞昌锁在家里,俞昌只恢复交际了两天,就知道俞泽在世子喜好上撒了谎。他在月池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如今又日日在外陪笑脸,拍马屁,心里早就积了一股子邪火。如今得知儿子居然欺瞒他,他即刻就发作起来,用荆条就要对俞泽家法处置。 俞泽岂会站在挨打。他们俩一面在厅内追逐,一面对骂。俞泽边跑边道:“虎毒还不食子。你怎么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往火坑里送!” 俞昌气得爆粗口:“你懂个屁,睁着眼说瞎话,那是火坑吗,那是福窝!是我们全家的福窝!” 俞泽猛然停住脚步,他一改平日的嬉笑,肃容道:“爹,你知不知道,送进去的女孩,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有的家人去打听,王府里只说,没有这么个人。若不依不饶再问,就会被侍卫暴打一顿丢出去。” 俞昌一怔,随即嘿嘿笑道:“这有何稀奇的。进王府里,那就是贵人了,怎会随便见家里的穷亲戚。” 俞泽急得面红耳赤:“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那里头水深得很,真不能去!” 俞昌上前给了他一巴掌:“住口,是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说得倒好听,证据呢,你还想再骗你老子一次不成!” 俞泽被打得偏过头去,他被堵得哑口无言了半晌,方咬牙道:“你等着,我立刻就把人证弄来。” 这种事要找个愿意出面的证人比登天还难,俞泽在外不眠不休跑了几天,当了身上所有配饰和灰鼠袄子,才找来了一个把自己姐姐卖进王府的赌鬼。赌鬼为了钱在俞昌面前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大 姐只抵了二十两银子,这么点钱哪够我翻本,过了几天我手头紧了,我就想去找大姐再要点,好歹糊口不是。谁曾想,我一去,他们就不认账了,说没有大姐这个人,说我胡说。我刚开始害怕,可后来手头实在是太紧了,就托一个运水的帮我打听,结果你们猜,他说什么?” 这个赌棍一脸嬉笑,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姐姐,而是在聊路边的一条野狗,他一摊手:“他说甭想了,人在东山上呢!东山上,那就是乱葬岗呐。” 俞泽看向俞昌,眼中既有得意,又有愤怒:“这下爹信了,我再不孝也不会在这事儿上骗您。小洁还是留在家里,咱们去哪儿买一个娼门不好,何必送她去。” 俞昌在沉默片刻后,却又打了他一耳光,俞泽被他打蒙了。俞昌居高临下道:“你真是出息了,为了蒙我,居然串通外人。” 赌棍在一旁嚷嚷:“我可不是蒙人,我说得都是真话……” 俞昌一摆手,一众家丁进来,把赌棍拖走了。赌棍一面挣扎一面叫骂:“俞公子,我可是听话都说出来了,你要给我另一半酬金啊!” 就在这番喧闹中,俞泽的神情却渐渐冷寂下来,他忽然明白过来,别说他找一个人证,就算他找十个百个证人站在俞昌面前,一样也是徒劳无益,因为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俞昌被儿子如利刃一般的眼神看得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被扒光衣裳的羞惭蓦然将他包裹,可随即他又用愤怒和暴力来作为武器。他一脚将俞泽踹翻,这位大病初愈的盐商接着气喘吁吁道:“老子还不是为了你,去看看小洁,今儿晚上,王府就要接她入府做贵人了,那时你想见她,就难了。” 俞泽如遭重击,他望着自己的亲爹,眼中的晶莹仿佛要如潮水一样涌出来。但他深吸一口气,憋得脸色发青时,又生生忍了回去。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扭头就跑。 俞洁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兴高采烈,因为她又有新衣裳穿了。她扯着华丽的丝绸在大炕上疯跑,一面笑一面闹。沈三娘心慌意乱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周身有蚂蚁在爬动。俞洁很快就察觉到了沈三娘的不对劲,她突然停下来,悄悄走过来, 蹲在她膝下。 沈三娘被吓了一跳,俞洁看清了她面青唇白的样子,不由问道:“姨姨,怎么了?” 沈三娘想挤出一个笑容,最后却仍是泪流满面,俞洁显然被吓到了,她磕磕巴巴道:“我、我再也不跳了,我端庄、安静!姨姨别哭!” 沈三娘听得这话,心如刀绞,她搂住俞洁大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俞洁最后也被吓哭了。正当她们抱头痛哭时,俞泽却带着一身的寒气冲了进来。他将一套家丁的衣服丢在桌上,强笑道:“小洁,和哥哥玩个游戏好不好?咱们换上这套衣服,悄悄出去玩好不好?” 俞洁害怕地看向沈三娘。沈三娘却飞快地擦干眼泪,对俞洁鼓励道:“太好了,快和哥哥出去玩。快去快去呀。” 俞洁到底是小孩心性,她木木呆呆地换好衣服后,很快又高兴起来,但她牢记俞泽的话,一直低头不敢说话。俞泽拉着妹妹,直奔会馆的后门。但他赶到时,却见铁将军把门。他气急,暗骂老东西不是人,又带着俞洁匆匆回来。他把俞洁藏在箱子里,对她说:“小洁,我们玩个做迷藏好不好,你在这儿藏着,我去让沈姨来找你。” 俞洁有些不乐意,可她看着哥哥快哭出来的样子,只得做小大人似得叹一口气,她蹲在了黑漆漆的箱子里,不再作声。 这一番折腾,王府的人已到了。下人四处找不到俞洁,急急去禀报俞昌。俞昌大惊失色,他明明锁好了前门后门,如何还会走丢,定是那孽子!他忙对王府的嬷嬷陪笑脸后,急去寻俞泽。俞泽吊儿郎当地睡在屋里,卧房里满是酒气。俞昌把他拖起来,大骂道:“畜生!你妹妹呢!” 俞泽睁开惺忪醉眼,哈哈大笑道:“我哪有什么妹妹,那不就是个攀龙附凤的物件儿吗?” 俞昌一时暴跳如雷,他问道:“汝王府的人就在楼下等着了,找不到人咱们全家都要玩完,我再问你一次,小洁呢!” 俞泽厌恶地看着他:“你一辈子都别想再看到她了!” 俞昌在暴怒之后,反而冷静下来,他冷笑道:“是吗?” 他走出房门就开始大叫:“小洁,是爹回来了,爹给你带了糖和泥人,你想不想要啊?” 俞泽陡然变貌失色,他忙冲出去要捂住俞昌的嘴,却被下人拖开按倒了地上。他的脸贴在地上,尘土在他的鼻腔口腔中飞扬。他听到了熟悉的、欢快的脚步声。 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像一只小鸟一样,从楼上奔了下来。她奔向她的父亲,就像奔向仙境一样,孰不住拉住她的这个男人,却打算将她送进地狱。 俞泽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嚷:“小洁,别去!快跑!快跑啊!” 小洁惊恐地看着他,却被俞昌生生地拽走。她也开始大哭大闹:“爹,我要哥哥,要哥哥!” 这样的动静,汝王府的人又不是聋子,他们满脸不耐烦地上楼来。领头的嬷嬷看着满脸鼻涕眼泪的小洁嫌弃道:“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出来献宝。若不愿意趁早说,我们难不成是与你们消遣的!” 俞昌忙陪笑道:“没有那回事,嬷嬷息怒,是小儿无知,我这就将小女收拾打扮了给您送去。俞平,还不快给嬷嬷上茶。小人家里还有几件玩器,还想献给嬷嬷和各位公公赏玩。” 眼见俞洁和俞昌要被分开拖下去,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却站了出来,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俞昌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仿佛要淬出毒汁来,他咬牙切齿道:“滚下去!” 沈三娘颤了一下,却仍站着不动,她道:“嬷嬷和公公们容禀,小姐真不能进府。她已经许人了!” 俞昌一个箭步上前就想打她,沈三娘却侧身躲开,不管不顾道:“她许的就是御史李越!难道王府要和御史抢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6 01:09:31~2020-09-10 00: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野村妇 2个;为卿沉吟兮缓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菱歌 120瓶;絮絮、璐璐、FF 20瓶;达西 18瓶;RJ来自马丘比丘 16瓶;一只咸味鹌鹑、一隻湯豆腐、我是一个小可爱 10瓶;/尒倪 5瓶;捧场小天才 2瓶;细雨点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3、万箭千刀一夜杀 汝王府虽居河南, 却也听说过李越的大名。他们在面面相觑之后,本是来替俞洁验身的嬷嬷嗤笑一声:“一个盐商家的傻女,凭何许给朝廷大员。莫说你十有八成是在胡扯,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真的, 那又如何?我家世子是当今的亲堂弟。难不成万岁还能为臣下为难弟弟不成!” 沈三娘被堵得一窒,她急急辩解道:“妾身说得是真的!妾身贱名沈三娘, 九娘她, 对,是妾身的小妹嫁与唐解元,所以小姐这才能得见李御史……成就了缘分。世子如此尊贵,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争……” 她本就因俞昌争打,说得断断续续, 说到这里时终于被气得发疯的俞昌撵上,挨了一记窝心脚。 她重重撞在柱子上,脑后沁出血来,静静淌了了一地。俞洁扑上前去, 歇斯底里地大哭。而俞泽趁着家丁目瞪口呆时,终于一个扭身挣脱开来, 他像一头蛮牛一样冲向俞昌,把他撞翻在地。 他一面哭一面嚷嚷:“爹你杀了姨娘有什么用!纸是包不住火的。要是人家知道你把一个傻子同时许了两家, 咱们是里外不是人呐。” 俞昌被他撞了个趔趄, 他捂着肚子痛得五官都缩成一团,却还不忘看着王府的人辩解道:“他瞎说!没、没有的事!没有!” 汝王府的人如今是又惊又怒又疑,俞泽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磕头如山响。他顶着额头的血迹道:“嬷嬷和公公们容禀, 这要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能被世子看重,那是我们全家几世修来的福气。但是,她就是个傻子,相貌虽还成,但动不动就哭闹,一哭闹就眼泪鼻涕直流,有时我看着都倒胃口,更别说是世子了。万一开罪了世子,别说是我们,就是您几位也要跟着遭殃啊。我爹他是鬼迷心窍了,先借着亲戚情分骗了李御史,如今又胆大包天来骗王府。李御史那边有我九姨在,好歹不会要我们的命,但是世子何等显荣,怎会咽下这口气,所以我们实在畏惧,故而斗胆冒犯您几位。我等愿献出半数家财来,求求各位就当今日没来过。” 俞昌气得双眼鼓鼓如金鱼,上来又要来踢打俞泽。俞泽 这时再不念什么父子情谊,又是起身使劲一推。俞昌跌倒在地,摔得头晕眼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比起俞泽,汝王府的人显然是更知朱厚烇的秉性。他们瞥了瞥哭成泪人的俞洁,忙嫌恶移开眼去,就这样的傻女,只怕还没进游乐房就被世子打杀了。与其带这么个丫头回去讨人嫌,还不如大赚一笔。 领头的太监轻飘飘道:“就一半家产就想赎你亲爹的命,未免想得太美了。” 俞泽如遭雷击,他显然是有些不舍,但事到临头已然由不得他了。到最后,他被迫签了八万两银子的借据。汝王府的人离开之后,伙计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俞昌已经快晕厥过去了,他气得哆哆嗦嗦大叫:“还、还不快扶我起来。” 伙计们这才如梦初醒,忙把他架起来。俞昌此刻连杀了这对孽种的心都有了,他忍着疼开始大骂:“早知今日,当日在襁褓里,就该把你们两个畜生掐死!秦氏贱人,生下你们两个祸胎!” 俞泽听得恼怒,他道:“爹,你怎么能这么说!” 俞昌就像被马蜂蛰了一样,尖利道:“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种畜生儿子,我回去就把你娘的牌位丢出去,再把你逐出家门。八万两银子,你自个儿还!老子一个子儿都不会给……真是败家子、畜生、狗杂种。” 污言秽语就像洪水一样从他嘴里涌出来,他甚至还不解气,还叫家丁去暴打俞泽、俞洁。廊中又是一片混乱。忽然之间,俞昌迸发出了一声惨叫,所有人一惊,齐齐回头,一只飞刀不知何时扎进了俞昌的心窝里。他的脸色如铅灰一般,嘴张得大大,只来及啊啊两声,就从椅子上滑倒下来,像死鱼一样,瘫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邓桂大步流星地上前来,他厌恶地看了俞昌的尸体一眼,开口对俞泽道:“还不走,你还在这儿等他们来找你要债不成?” 俞泽打了一个激灵,他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周围的伙计哪里肯放他,有几个甚至没命地往楼下跑,打算去报官。邓桂翻了一个白眼,他一个箭步上前,手起掌落,不出片刻就将他们全都劈晕。俞泽看到地上俞昌和沈三娘的尸体,牙齿咔咔得打战。他强 迫自己冷静下来道:“这些伙计,难不成都留在这里?万一他们醒过来之后说了出来。我们、还有李御史都……” 邓桂目如岩电,看得俞泽心中狂跳。邓桂道:“那能怎么办,难不成都杀了?还是先出了卫辉再说。” 俞泽连忙点头,他拖着呆呆傻傻的俞洁下楼去。邓桂牵了两辆马车,分别把昏倒的伙计和这兄妹二人都塞了进去,接着急奔城门而去。因着给守卫塞了银子,他们倒是成功地逃了出来。 邓桂赶着车离开了官道,马不停蹄地往小道上走。俞泽刚开始惊魂甫定,魂不守舍,直直走了好几个时辰,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不对,这怎么越走越偏,越走越人迹罕见。他头皮渐渐发麻,心道,难不成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个人是要把他们拖到深山老林里杀了再抛尸! 俞泽不由冷汗直流,他想掉头,可是小道上根本无法转向,他想干脆跳车,可又想到他们两个人如何能逃出一个武林高手的手掌心。他左右动摇,到最后想要不干脆和邓桂再做个交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他保证守口如瓶,邓桂不至于和钱过不去。 想到此,他先是从俞洁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接着就叫住了邓桂,言说要小解。邓桂刚刚才给俞家的伙计们又补了两下。他闻言不耐烦道:“生死关头,屎尿还这么多。” 俞泽试探性道:“有劳您救我们兄妹一命。只是我们实不忍麻烦恩公,若恩公事忙,可以不必再管我们了,免得连累您。” 邓桂闻言一愣,他眼见天色晦暗,四周无人,也懒得装了,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狡猾的小子:“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精呀。你以为,你们胆大包天,提及了李御史,还能全身而退吗?” 俞泽唬得倒退了一步,声音都变了调:“你真是把我们骗到这儿来杀的?” 邓桂冷笑道:“老夫还不想沾上这么多的命债。只是割了你们的舌头而已,虽然不能说话,但好歹有命在不是。” 俞泽捂住嘴道:“小人从头到尾可是一句不该说都没提啊,我姨娘只是一时情急,而且她也只是借了李、那位的名头而已呐。” 邓桂道:“废话,你们要真都说出来。连同汝 王府的那几个人在内,都别想活着走出会馆的大门。放心,老夫带着独门的金疮药,敷上就能止血止疼,不会要命的。” 俞泽道:“等等。您割其他人的舌头我不反对,但是能不能饶我和我妹妹一次。她只是个傻子,而我,我保证隐姓埋名,绝不泄露一个字!” 邓桂道:“晚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谁让你们就不把李御史的话当一回事呢?老夫不仅要割你的舌头,还要废你两只手。” 话音刚落,他就朝俞泽冲将过来。俞泽大惊失色,他忙举起手里的簪子,对着一旁的马屁股就是狠狠一下。马儿吃痛,立刻开始发狂,这才挡住了邓桂。俞泽一转头拉着俞洁就跑。俞洁接二连三地受了惊吓,如今就像木头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跟在俞泽身后。 然而,一会儿邓桂就摆脱疯马追了上来。俞泽吓得魂飞胆裂,他开始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杀人了。没想到,他就这么喊了几嗓子,邓桂居然就停住了。他正欣喜间,忽见不远处火光闪闪。一队人马竟然朝他们疾驰而来。他不知是敌是友,又无处可躲,只敢站着不动。很快,那队人马就停在他的面前。 领头人开口,声音尖细:“是他吗?” 一旁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他,这就是俞泽和俞洁!” 俞泽愕然抬头,红光中映照出吴兼荣的脸。他只与俞泽对视了一眼,就把头撇了过去。俞泽脱口而出:“吴叔叔,你……” 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眼前就划过一道白光。那一柄锐利的腰刀,对着他直劈下去。他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往前搜,女的留下,男的都宰了。” 邓桂也是惊疑不定,汝王府的人怎会大张旗鼓地追了上来。他侧身一滚,忙跳到一旁的大树上藏身,眼见这群人搜上前来,直接把运着伙计的马车一把火烧了。火光照的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 邓桂心道,这还真是一手遮天,说杀就杀。他在树上蹲了半夜,直到他们远去之后,才从树上一跃而下,再次乔装打扮直追月池而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另一队人马又来到了这条小路上,把奄奄一息的俞泽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0 00:00:05~2020-09-13 21:3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生酱、米白色的沙发、深渊里的星辰、hh110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言、嘎嘎、花苏槐 30瓶;小肥花 20瓶;满北山云、洛小徐决不丧、繁華 10瓶;RJ来自马丘比丘 6瓶;/尒倪、林冲拔傻鲁智深 5瓶;味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4、一种相思两处愁 邓桂快马加鞭追上了月池一行, 是夜将俞家的遭遇一一禀告。时春简直是目瞪口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俞昌居然能把自己作到这个地步。她磕磕巴巴道:“师傅, 那这么说,俞家除了俞洁被送入了王府, 其他人、全部都死了?” 邓桂长叹一声:“没错,也是造孽。” 月池却在面色沉郁之后, 道:“不太对劲。” 邓桂一惊, 他道:“小人一直跟在他们左右。因沈三娘只是借您和唐娘子的关系,谎称俞洁许给了您,小人于是没有打草惊蛇,贸然杀了汝王府的人,而是带着俞家的人逃跑,这样一来, 王府那边自然知晓俞家说得尽是谎言,万万想不到,您其实亲至卫辉。” 月池沉着脸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在想,若汝王府的那几个人不相信俞泽的说法, 便不会轻易离去,可他们既然信了俞泽, 又怎会回去再派人追杀呢?” 时春也是悚然一惊:“是有第三方出手了?” 邓桂忙解释道:“不会,小人是想, 应当是这几个人回去就听说俞家人跑了, 所以十分震怒,派人来追杀。” 月池道:“那么一队人马,不是几个下仆能调动的。若依常理推测,即便这些人知道俞家人跑了, 也不敢禀告给汝王世子,大家若一齐糊弄过去,则风平浪静,若是悉数交代出来,惹得世子震怒到派大队人马追杀,这些人决计会被打死。” 邓桂一脸茫然:“这么说,不是那个嬷嬷和太监回去发现禀报了,那王府怎么会?” 月池缓缓阖上眼:“怎么会关注一个小小的盐商。你刚刚说了,来俞家的还有几个太监?” 时春大惊失色:“是东厂!朝廷钳制藩王,一定在王府里也安插得有眼线。太监估计是最好用的。那万一刘瑾知道了咱们来这儿做的事……不对,师傅不是说俞家人都被杀了吗?” 月池看向邓桂:“你去探过俞泽的情况吗?” 邓桂面色惨白,他跪在地上请罪:“是小人疏忽,小人是想着,他迎面挨了一刀,躺在荒郊野外,王府的人马又已经离开,想来定无生理……小人该死,该死!” 月池扶额道:“罢了,以 刘瑾之奸猾,这事儿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不过,既然有失误,回京之后,你和鲁宽等人还是得罚。” 邓桂捡回一条命,既觉劫后余生,又感畏惧。月池道:“务必守口如瓶。否则,俞家就是前车之鉴。” 邓桂不断赌咒发誓后,躬身退下。月池坐回靠背坐褥上,数日还见过的人就这样阴阳相隔,她感觉手脚发凉,哀戚像丝缕一样,将她缠得透不过气来:“俞昌死有余辜,其他人却是无妄之灾。特别是俞洁,她本能保住性命,却被卷进这些事来。我本还以为日后有师母看顾,会让她过得好些……”从此以后,这个小姑娘可能再也笑不出来了。 时春道:“是她命苦,摊上俞昌这么个爹。咱们已是仁至义尽了,总不能搭上所有人,回汝王府去以卵击石。当初掺和进来可是俞昌自愿的,如今俞家有这么个下场,也是他们自己作得,与你无关!” 月池咬唇道:“可若我没有找上他们……” 时春打断道:“俞昌这般的心性,一定会把他们全家害死,只是迟早而已。而你也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 月池定了定神:“你说得对。我早该杀了俞昌。不,早知今日,我就不该为了免遭皇上猜疑,迟迟不招贤纳士,以至于出来办事,居然只能用这些人。” 常言虽有“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可也有“纷纷竖子成何事,野火山林一烧空”之语。往年她与朱厚照走得太近,为了维系孤臣、纯臣的形象,不得不独来独往,不敢大肆招揽人马。没想到,这样的情况下,她却阴差阳错出京勘察,结果带着这么一群人,别有用心也就罢了,关键时刻还掉链子。 月池满心无奈:“事到如今,只能赶快回京了。” 时春焦急道:“可回去,东厂那边会不会害你?” 月池拍拍她的肩:“放宽心,他们就算要害,也要把俞泽治好,再从他嘴里挖出东西来,才能动手。而在那之前,我就能通过皇上,让他们乖乖闭嘴。别忘了,这田赋盐政,可不是为我自个儿查的。一旦这事爆出来,刘瑾也不必活了。” 时春略略定了神,她道:“那我就去知会他们 立刻出发?” 月池微微阖首:“去。两日之内,务必赶回京城。” 贞筠在庆阳伯府从深秋住到了开春。姨父姨母虽然待她关怀备至,可她在自己家里自在多年,冷不防一时回到紧张的闺阁生活,顿觉一个头两个大。第一日,她就被庆阳伯夫人早早叫起来,庆阳伯夫人责问道:“身为当家主母,怎能睡到日上三竿。你都不服侍姑爷上朝吗?” 贞筠暗道,她冬天甚至连月池什么走的都不知道。当然,她明智地没说出口,只是乖乖认错,本以为逃过一劫,谁知庆阳伯夫人又让她和自己一起或做针黹女工,或操持内务。贞筠满心不耐,还要时时被姨母提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等月池回来,带她脱离苦海。 谁知一等就过去了数月,她由期盼变得担忧,便去托皇后表姐,能不能打听一下李越的情况。婉仪也是日日焦心,鼓起勇气去找朱厚照,却被叱责回去。朱厚照皱眉道:“后宫不得干政。外朝之事,不是你能探听的!” 若是往日,吃了这样的瓜落,婉仪早就退了下去,但是今日她却破天荒地和朱厚照顶嘴,她道:“万岁恕罪,李御史虽是外臣,可也是臣妾的妹夫。臣妾替妹妹,向您问一句妹夫的安危,实乃家事。” 东暖阁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一旁随侍的沈琼莲忙跪下描补:“万岁恕罪,娘娘与李夫人姐妹情深,只是关心则乱。李御史出门在外,却未有家书,深闺妇人,一时情急也在情理之中。万岁关怀臣下家眷,想来李御史回京后,亦会万分感念您的恩德。” 朱厚照没好气道:“女人就是事多,你不是在读书么,怎么没读过,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婉仪一怔,她随即明白过来:“您是说,李御史无事,是我们杞人忧天?” 朱厚照已然不想和她再聊了,婉仪得到了答案,也心满意足地离去。婉仪和贞筠都暂且安心了,朱厚照却不满起来,他对一旁的张永道:“你看她这是什么作态,有事万岁爷,无事不搭理,真以为皇后之位,非她不可吗?” 提及国母,张永哪敢顺着他说:“万岁息怒,万岁英明神武,威仪棣棣,朝堂上的相公们见到您 都心生敬畏,更遑论娘娘只是个小女子。您只要待她宽和些,她岂会不亲近您,鸾凤和鸣也指日可待了。” 朱厚照斥道:“呸,朕才不稀罕,从来只有人捧着朕,你几时见过朕去捧别人?” 张永乖巧地闭嘴了,此时的他绝没想到,朱厚照的打脸会来得那么快。 月池回京的第一天,就去庆阳伯府接贞筠。贞筠正在无精打采地绣花,忽然见她进来,她第一反应是没睡醒,第二反应是惊声尖叫。庆阳伯夫人被她吓得差点从炕上跳起来,然后就见她拎着裙摆冲过去,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怎么才回来呀!”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笑作一团,月池和时春都是哭笑不得,忙向庆阳伯夫妇致歉。庆阳伯夫人满眼慈爱:“这是小别胜新婚呢。” 这下贞筠也闹了个大红脸,她辩解道:“不是,姨母,我只是……” 庆阳伯夫人笑道:“姨母明白,快家去!” 贞筠一路都捂着脸不想说话,待到回家,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时,月池却又说:“不成了,等我睡醒了再说。” 她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可当她睁开眼睛时,却在床边看到了另一个人。朱厚照盘腿坐在软凳上,手里拿着她从卫辉带回来的账本。 她半梦半醒之时看到这一张脸,惊吓非同小可。月池霍然起身,一声尖叫,然后朱厚照就从软凳上摔了下去。这砰得一声巨响,将月池的瞌睡虫彻底赶跑了。 她看着在地上摔得东倒西歪的朱厚照,面无表情。为何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能这么的,别出心裁? 朱厚照摔得浑身发软,他也在想,他就不能少在李越面前出点丑吗!他坐在地上,脸红红地看着她道:“你就不知道拉朕一把吗!” 月池慢吞吞地起身,披上外袍之后,才去拽他。朱厚照其实只是习惯性地撒个娇,他顺势就站了起来。月池这才发现,就这么几个月,他居然又长高了。如今,他的个头已经超过她,体态也由于习武游猎变得挺拔匀称,冷不防一看,真有几分堂堂仪表的样子。 朱厚照也发现了这点,他一时喜笑颜开,拍着月池的头道:“哈哈哈,如今可是轮到你做小矮子了。” 月池:“… …”看来还是只长个子,不积嘴德。 朱厚照也在打量月池,他非要进门来,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压低声音对一旁的贞筠道:“他怎么黑成这样了!也糙了!” 贞筠满心不悦,她适才脱下月池的鞋子,就看到了好几个干瘪的水泡印。她暗含讽刺道:“这算什么,为您效力,别说是黑了糙了,就是缺胳膊断腿,也是应该的!” 这话不能说不对,但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对劲。朱厚照看向贞筠,贞筠一脸忠心耿耿向太阳。朱厚照默了默道:“你怎么,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心疼?” 贞筠道:“比起上次落水,这已经好了不少了,我谢天谢地都来不及,怎么会心疼呢。” 时春在一旁忍笑忍得肚子发疼,接着就听朱厚照像赶苍蝇一样,把她们都赶出来。 朱厚照有心把月池摇起来,但想到贞筠的话,到底没动手。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月池才醒过来,没想到,她一起来,就把自己吓得摔倒。他以为借小矮子的话能掰回一局,谁知月池根本没啥反应。他皱眉道:“你长得这么矮,你都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吗?” 月池坐在暖炕上,抱起暖炉,来了一句冷笑话:“浓缩就是精华。” 朱厚照坐到她身旁,笑道:“朕干脆再给你一批面药和补药好了,原来你虽矮,可到底还有一张脸能看,如今这都没了,你可怎么办。” 月池指了指他放在一旁的账簿,她道:“臣活到今儿,靠得一直是胆识和本事。您看了这些东西,还有心情和臣玩笑,看来已是胸有成竹了。” 朱厚照神情一僵,以他的记性,早就把上面的人名、数据牢记在心,但他还是拿起簿子又翻阅了一遍,他对月池道:“论本事,你在朝廷上未必排得上号,可论胆子,天下你李越敢称第二,就没人当得起第一了。朕本来以为你出去就是去打打秋风,看看边脚,没想到你……这上头有宗室、有勋贵、有文官、有武将,一旦泄露出去,他们群起而攻,就是朕也保不住你,你就不怕死吗?” 月池道:“谁能不怕死。只是,这事儿若是我不说,又有谁能开口。而且,以您之能,管好刘公公的嘴,不是易如反掌。” 朱厚照 一愣:“刘瑾,他又怎么了?” 刘公公此刻正忙着差人去拷问俞泽。那日,汝王府的太监从沈三娘口中听到李越之名后,本没有当做大事。可没想到东厂密探晚间得知后,却十分关注。 他们早接下指令,事关李越,无论大小都要追查到底。他们立刻调动人马,把俞昌和俞洁弄了回来,其余无关人等全部灭口。在得知俞洁是个傻子之后,他们把她送给了汝王世子,把全部的机会放在俞泽身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俞泽醒来后,不论怎么威逼利诱,他只有一个要求,去把俞洁带来,送他们兄妹回乡。 刘瑾再权倾朝野,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他只能派人去拷问俞泽,而就在这段时间,他听到了李越回京,且又再一次升官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3 21:34:46~2020-09-16 23:4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singingc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凯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二游 50瓶;嘎嘎 20瓶;深渊里的星辰、寒带丝、暮深不知处、Miramichi、锦绣君 10瓶;/尒倪、脑残粉走开、橦酒尧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5、古来贵重缘亲近 虽然很辛苦, 但月池还是大致实现了她离京时的目的,她成功避开一场激烈的君臣厮杀,还获得了朱厚照的更高层次的认可。在朱厚照一方, 月池又一次展现了她的前瞻与“忠心”。 朱厚照成立东官厅,整顿军屯, 一方面是为了提高自己对于军队的掌控权,训练精锐,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查处贪污挪用军费, 实现节流。而月池外出查探田赋和盐政,更多是为开源。军队本来就是吞金兽,碎银机,特别是朱厚照打算用火器来逐步武装孱弱的军队后,银子就花得更多了。 光靠改革节流和刘公公贪污腐败远远不够,开辟新的财路是迟早之事。月池敏锐地看到了一点, 愿意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探路,回来悉数禀报。大明开国百年,“忠心坦诚”到这个份上的臣子,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朱厚照不可能不被打动。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对还在折腾的刘瑾更觉无语。 他道:“你放心,朕有言再先, 你若有事,第一个寻他问罪, 他即便探出端倪, 亦不敢坏事。” 月池挑挑眉,她似笑非笑道:“刘公公这样的聪明人,怎会自己出头,一定会将此事推给别人, 把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臣死倒不足惜,只是若坏了您的大计,再要找机会,就难得多了。” 朱厚照仰头躺在了大狼皮褥子上,硬硬的毛扎得他脸疼,忙又坐了起来。他道:“嘶——不必说这些,就算不坏朕的事,朕难道就不管你了?朕对刘瑾素来是只问结果,不管缘由。你怎么还使这个,朕这些日子打了一张老虎皮,正好给你用。” 月池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终于暗松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渐渐放松下来,吃了一口咸樱桃泡茶,道:“臣没有睡老虎皮的福气,只求别给老虎吃了就行了。” 朱厚照被她逗得一乐:“你这会儿又知道怕了?” 月池心念一动:“草野之中,老虎之多,即便是武松见了,都要心惊胆战,更是臣。臣担忧的是,咱们即便拿到了证据,却也无力去除虎,到最后还是只能打几只小苍蝇。” 朱厚照同样神情凝重道:“需缓上一缓,咱们手里的筹码,还不够 。” 月池道:“可要赚得筹码,不还得要本金。依臣看,藩王宗室的确有些过了,何不以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罪名,问罪汝王府。若能收回汝王手中的一千引盐引,也可解燃眉之急。” 藩王荣养太过,如朝廷要出手,他们毫无还击之力,比起手握实权的勋贵来说,他们要好对付得多。 朱厚照却十分不赞同,他目露惊愕:“汝王毕竟是先帝的亲弟,朕的亲叔父。朕岂能放过臣下,去动自家人。” 月池心道果然,但她想到了俞洁,还不肯死心,她道:“可正因是自家人,宗室才应更体恤您才是。汝王明知朝廷艰难,却还大张旗鼓地招募盐商,以致私盐泛滥。世子更是十分妄为,百姓苦不堪言……” 朱厚照却不耐听下去,他摆摆手,意思是换个话题。月池眼前划过俞洁的笑脸,她破天荒地再一次开口:“可您不动宗室,军费又从何处去取呢?” 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他看向月池的目光带了些审视:“宗室也分远近,大可从□□一脉开始,最不济还有长公主和公主们。” 月池一时心灰意冷,先远亲,后女儿。汝王既是近亲,又是男性,只怕无论如何都算不到他头上。她正思忖间,朱厚照的脸却突然凑到她眼前来,她被吓了一跳,立刻后仰。 她道:“您这是作甚?”这都几个月了,他不会还记得那档子事! 朱厚照道:“怎么,汝王府真是在卫辉闹得天怒人怨了,让你这个巡案御史都要再三弹劾。” 月池迟疑道:”臣只是因民生实感触目惊心……” 朱厚照道:“民生?朕看是为那个俞氏!你这个怜香惜玉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当年为了方氏,顶撞父皇,如今为了俞氏,又来寻朕。你就不怕,找了朕,反而让那个傻子死得更快吗!” 嫉妒和恼怒在他心中翻腾,他在想,难道他连一个傻子都比不过。李越宁愿跟一个傻子共赴巫山,都不跟他试? 月池悚然一惊,她知晓自己做得太明显,已经让朱厚照心生怀疑了。她道:“您多想了。蒙您的恩典,以臣今时今日的官位,要何等的没有,何必去争一个痴女。” 朱厚照道:“那可未 必,你许是起了恻隐之心,觉得一个孤女,又是傻子,在王府里举步维艰,所以想把她救出来。对不对?” 只是瞬息间,月池心中就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理智和情感在剧烈地博弈。情感告诉她,如果连她也放弃了俞洁,俞洁只怕半生凄凉。可理智却如锥子一样凿着她五脏六腑。即便她不放弃又怎样呢,她只是一个四品官,即便她不顾一切,也不可能击溃皇帝的亲叔叔。她已经尽力了,朱厚照不会帮她,她无计可施了…… 她应该像放弃时春的兄长和同乡一样放弃俞洁。可在她定下心来准备开口时,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若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明朝女子,下场或许与俞洁别无二致。这就是可悲、可怜又无能的女人。 她对朱厚照扬起脸笑道:“臣岂会为区区一妇人而冒犯天威。”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冷笑道:“好歹你还知悬崖勒马,轻重缓急。感情用事的人,永远成不了大事。” 月池起身,她深深弯了腰,应道:“谨受教。” 伴君如伴虎,官场上不过是小虎,坐在她身前的,才是真正的大虎。她明白自己又一次从虎群中逃生,能够再升一级了。她只有二十岁,就做到了三品的副都御史,升迁速度之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才穿了几次的雁子补朝服只能被压在箱子底,又换上了孔雀补的大红贮丝。 她看着西洋镜里的头戴乌纱,腰束金花带的青年,陌生感像洪水一样仿佛要将她湮没。她突然想到了庄周梦蝶的故事,或许这只是一个梦,或许她还能醒过来。醒来之后,她还是在二十一世纪,忙忙碌碌、快快活活。她伸出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可直到掐得胳膊出血,她睁开眼,触目所及还是古朴秀雅的陈设。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忽然莞尔一笑,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享受权势带来的快感。 她已经在朱厚照那里过了明路,可以招揽组建自己的班子。京城都是人精子,只要她露出一点儿消息,就有大把的人像嗅到蜜的狂蜂一样涌上来。其中不乏一些伶俐人,能捧得恰到好处。其中一个就是吏部主事张彩。 张彩身量八尺, 皮肤白皙,须眉蔚然,他见月池时,并没有着公服,而是头戴高冠,穿一身鸭头裘。所谓鸭头裘是用熟鸭头上的绿毛皮制成,日光一射,端是金翠夺目,光彩照人。仅凭这一身打扮,月池就能记住他,更别提他还善于词辩。 他初见月池时,并不谈政务,反而多提及美食和各地风土人情,说得绘声绘色,幽默风趣。饶是月池只是想试试他的斤两,也渐渐听入了神。而只要她微露疲态,张彩就立刻告辞,浑然不似旁人纠缠。这让月池对他的印象颇为不错,且不论人品如何,这至少是个聪明人。在官场上,有时愚蠢比恶德更为致命。 但她不能只找一个交际能手,她还需要一些能吏。于是,一些闷头做事的老实人也得到了面见李御史的机会。这让底层官吏更加意动,如能攀上李越,可比等户部考评要快捷得多。于是,月池每每乘轿外出,都有人不停地拦轿,往轿子里递名帖,同时还大声报出自己的籍贯和优点,希望能得李御史青眼。 这般的盛况,落在又挨了板子的刘公公眼里,他是又嫉又恨又怨。 朱厚照见了月池之后,就召他入宫。刘公公穿得光鲜亮丽,可还没进乾清宫,就被拖去暗室里挨了二十板子。 刘瑾只惊斥了两声,没人搭理之后就回过神来,他怎么又得罪皇上了!正苦思冥想时,干巴巴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记。尽管行刑的太监不敢下死手,可刘瑾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打完二十板子之后,他瘫在地上,浑身发抖如烂泥一般。就这样被拖到了东暖阁里。 刘瑾一到了朱厚照面前,立刻强撑着起来磕头。朱厚照直到他磕了脑门发青,才问道:“近日各地可有什么动静?”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刘瑾头皮发麻,他磕磕巴巴禀报:“云南……” 只说了两个字,朱厚照就道:“再打!” 刘瑾吓得寒毛卓竖,忙道:“万岁恕罪,是、是河南卫辉,出了命案……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奴才驭下不力。汝王府中的探子,明知世子有意对李御史的意中人动手,却并未阻拦。” 朱厚照拍桌大怒:“什么意中人!明明沈氏胡乱攀扯,你还敢在朕面前胡言。” 刘瑾道:“皇上容禀,俞氏与李御史一路同行,的确亲密。您若不信,大可把随行的锦衣卫叫过来查问。汝王世子先看上李御史本人,被李御史躲过去之后,王府长史怪罪俞家。俞家便献出俞氏,谁知又被俞泽搅黄,王府长史因而不忿,密报世子。世子大怒,派人追杀俞家。” 朱厚照道:“此事先撂到一边,朕问你,俞泽何在?” 刘瑾道:“他想来已经断气,奴才即刻差人带尸体回来!” 朱厚照道:“果真?” 刘瑾满头大汗道:“千真万确,奴才就算有熊心豹胆,也不敢犯欺君之罪啊。” 朱厚照悠悠道:“很好。老刘,是人都有小心思,可不该伸爪子的时候,就当把爪子收好,否则朕就只能另选一条好狗了。” 刘瑾低头道:“是是是,奴才牢记在心,牢记在心。” 可在低头的一瞬间,他眼底划过一丝怨毒,李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6 23:46:08~2020-09-20 15:1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反正名字好麻烦、41209463、米白色的沙发、青小绕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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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泽的耳朵微动,紧接着亮光就像刀子一样刺了进来。俞泽痛苦地眯了眯眼,他艰难地侧过身去,却被人强行按了回来。 东厂的番子斥道:“干什么呢!还不快起来答话。” 俞泽紧闭着眼,有气无力道:“我说了,把我妹妹带回来。我们才有谈条件的余地。” “俞氏已经身死。”一个陌生的声音陡然响起。 俞泽浑身一震,他霍然睁开眼,无数的光束如同箭矢一般扎进他的眼眶,刺破他的眼球。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知是来自眼睛,还是来自心中。他的魂魄好像飘在了浩渺的天穹,又好像坠入了幽深的地府,他茫然着、呆滞着,如同一尊石像。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眼中才缓缓淌下两行热泪,就如流星一般,飞快地划过脸颊,消失在松软的枕头里。 可就在这时,密探潘云皋的一句话,又将他拉回了人间:“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但前提是,你得把该吐的,都吐出来。” 半晌之后,俞泽才给了答复:“先让我看到她。” 番子气急,他没想到此人到这时还敢谈条件,他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骂道:“你他妈是不是给脸不要脸!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还敢跟老子们唧唧歪歪,你找死是不是!” 俞泽空洞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有本事你就杀啊,杀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满屋的人一跳,就在他们正要发作时,俞泽却忽然狂笑起来:“你们不敢,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李越到这儿来,究竟做了什么。既然都大老远来这一趟,何必这么没耐心呢?让我去看一眼死人。” 他忽然顿了顿,才继续沙着嗓子道:“也不费你们多少功夫。” 潘云皋面无表情地看着俞泽。俞泽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藏在被子下的手却渐渐汗涔涔一片。就在俞泽浑身发麻,忍不住颤抖时,潘云皋才缓缓开口道:“看一眼死人的确不费什么功夫,再宰一个你对我们来 说,亦是轻而易举。你这般狂妄,莫不是忘了,李越还有随从随行。他们知道的,只怕比你要多得多。” 俞泽梗着脖子道:“可他们却不是你们能随意抓的小老百姓。” 潘云皋道:“只是多费些力气罢了。所以,你不要得寸进尺,再多折腾,我们就换人查问,索性送你们兄妹地下团圆,明白了吗?” 他拍了拍俞泽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俞泽咬牙道:“明白了。” 当晚,他就上了东山。冷峭的夜风轻轻一吹,寒意就穿过棉袄直透进骨子里。太监们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处,用脚跺了跺道:“就这儿了。” 俞泽茫然地看着新翻的黄土,发疯一样地扑上去,开始用手扒土。土石划破了他的手掌,很快就出现伤痕。幸好盖得土层不厚,很快,俞泽就看到了尸体。准确得来说,是尸体们。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土坑,居然紧紧堆着十几具的女尸,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草席。 而他的妹妹俞洁就躺在最上方,俞泽哆嗦着掀开草席,只见她浑身赤/裸,满身都是泛着乌青的伤口,甚至连乳/房都被割去了一只,只留下一个碗大的血洞。 俞泽的咆哮嘶吼都被东厂的番子用布条堵在了喉咙中。他在泪眼模糊中,看着他们飞快地把土盖上踩实。他想伸出手,再触碰她最后一次,却像只死狗一样被强行拖走。 回到小屋后,俞泽就下定决心。他对潘云皋道:“只要你肯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做。” 潘云皋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我们的要求其实很简单。” 刘瑾利用俞泽,并非是全然的脑子一热。他虽想弄死月池,也愿意付出代价,可并不想拿自己的命去填。所以,他要极力撇清自己的责任。潘云皋先找来与俞泽体型相仿的男尸,给他穿上俞泽的衣衫配饰,又根据俞泽所述,在这具尸体上用刺青伪造胎记。伪装完毕后,东厂的探子就把男尸和俞家的仆从一起丢回乱葬岗。 刘瑾心知肚明,这样大的事,朱厚照决计不会只命他一边负责,圣上一定会同时派出锦衣卫,以便双管齐下。只要锦衣卫先一步找到“俞泽”的尸体,他届时就能咬死不关自己的事,至多背一个办事不力的罪 名,并且也能让朱厚照和李越放松警惕,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步要完成并不难,毕竟早在英宗皇帝时,东厂就在王振的带领下,死死压住锦衣卫一头。接下来就是第二步,杀了汝王世子。 这一日,他在身边人的撺掇下,去了象姑馆。所谓象姑馆,就是男妓/院。世子驾到,自然是包场。朱厚烇做寻常打扮,头上戴着貂鼠暖耳,一身紫羊绒褶子,足蹬粉底小朝靴。他刚刚入内,周围的随从就麻溜地开始擦桌子,摆上自带的坐褥、茶具种种。 象姑馆的老鸨对这架势早已司空见惯,她忙上前赔笑道:“爷今儿来得正好,我们这儿又有新鲜货色了。” 朱厚烇翘着腿道:“噢,皮相如何?” 老鸨笑道:“那叫一个俊呀,仙女下凡都不过如此了。” 朱厚烇笑骂道:“是驴子是马,还不拉出来溜溜。” 老鸨忙福身道:“是——” 很快,一队身着女装,涂脂抹粉的相公就步履款款走了上来。他们一个个上前给朱厚烇见礼。到第三个时,朱厚烇看着这一张脸,莫名觉得有点熟悉。他不由撇过头道:“你们来瞧瞧,这张脸,是不是有点面善?” 他身边的小太监纷纷凑过来道:“是有点。有点像前些日子那个……” “没错,王府里是有一个,像是那个谁来着……” “爷,一时记不起了。” 王府进来的女子太多,死去的女子更多,以致这一群人根本忘记了俞洁的模样。对他们来说,虐杀一个女孩,就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不值得放在心上。 俞泽见到这幅情景,心中的最后一丝害怕畏惧也消失殆尽了,他紧紧攥住了大袖中的凶器,眼中光华一闪而过,他已经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罪魁祸首凭什么还能大摇大摆,继续逍遥? 朱厚烇一抚掌,忽然道:“想起来了,他像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可真够蠢的,连飞镖都不会躲……” 一语未尽,一只匕首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插进了他的眼窝里,一时血流如注。朱厚烇的惨叫几乎要划破天际。俞泽看着他恐惧扭曲的脸,想到了他的妹妹,他想:“小洁在死前,也是这样吗?可惜不能再捅他几刀了。” 俞泽 飞快地拔出匕首,对着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就是一下。这是东厂的番子教他的,他在小屋里用鸡鸭练习过多次,所以一下就扎准了。鲜血这下就像喷泉一样射出来。 朱厚烇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倒下。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张牙舞爪,如同扭曲的暗影。俞泽立在原地,不逃不躲,如释重负,他的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笑意:“我以为王孙公子尊贵无匹,死相也该更别具一格才是,怎么如今看来,与我们这些贱民也别无二致呢?” 朱厚烇倒在血泊中,他瞪大了眼睛,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中断了气。一个变态杀人犯的死亡,在五百年后是人人拍手称快,可在五百年前,由于他的身份血统,使得是非颠倒、黑白不明。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哪怕再死上十倍的贫贱女子,也不及汝王世子殒命的事大。 卫辉掀起的惊涛骇浪,由此蔓延开来,动荡整个大明官场。而在京城,朱厚照正打算为月池举行冠礼。 他不断同礼部尚书胡搅蛮缠。他道:“李越就像朕的亲子一样,朕一个做父亲的,怎么就不能在太庙里替他举行冠礼了?” 老尚书张昇一脸无语,他已经不想掰扯李越和他的关系了,只像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万岁,这与礼不合。” 朱厚照拍桌子道:“礼还不是人定的,朕说合难道还不够吗!” 张昇睁着一双死鱼眼:“请万岁恕罪,臣斗胆直言,委实不够。万岁如非要如此,还是先允臣告老还乡。” 朱厚照气急,他是想给李越长脸,又不是想给他拉仇,他换了个说法:“有道是家国天下,李越对朕有臣子之情,朕自然当行君父之道。他是孤儿出身,连家庙都无,如若朕不为他筹谋,难道要让他在那小屋子里行冠礼吗!” 张昇这倒是有些动容,他思忖片刻道:“万岁,臣有一两全之策,既不违礼制,又全人情。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臣也曾为李越授业,不若就让他在臣家的宗庙中完成冠礼?” 朱厚照一时瞠目结舌,半晌他才拍案而起:“呸,想越过朕去给李越当爹,你痴人说梦!” 张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20 15:11:40~2020-09-23 23:5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魔王不想实名、米白色的沙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包包、Ashesoftime 20瓶;味味 16瓶;枕草子 15瓶;调素琴、新木铎 10瓶;璐璐 8瓶;墨瑾、RJ来自马丘比丘 5瓶;小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7、人间荣贵无如此 可怜的礼部尚书深觉无能为力, 最后还是只能抬出李东阳这尊大佛。李阁老冒着一片肃杀,出了内阁衙门,去见朱厚照。 只要没有公务, 皇帝是一定会出门的,李东阳只能绕一大圈去阳德门。这里的一大片空地, 被太监们一天数次地泼水,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朱厚照小的时候是坐在拖床上, 让太监们拉着他在冰上飞驰而去。现如今他长大了, 自然要玩些新花样。 他带着狐皮风帽,披了一件翠云裘,此裘以金线、翠鸟羽和孔雀羽织成,金线是由真正的黄金制成。金块被重捶为金箔,金箔被剥出金丝,金丝再和蚕丝一起捻搓, 才能制成一根金线。翠鸟羽和孔雀羽都是南方的贡品,翠羽鲜蓝亮丽,孔雀羽更是金碧辉煌,这两者与金线合织, 真真是灿艳无匹。李阁老只是远远一望,就觉老眼都要被闪瞎了。 他站在冰池旁看朱厚照踩着冰刀, 在冰上飞跃跳动,仿佛看到了一只大孔雀在起舞。李东阳一时忍俊不禁, 但他忙捋捋胡子, 将唇边的笑意压下去,开始鼓掌叫好。 朱厚照听到声响,回头见他在,暗吃了一惊, 心道李先生一向最有眼色,若无急事,绝不会来打扰他。他忙一蹬脚,唰得一下就滑到李东阳眼前。李东阳颤颤巍巍地撩袍准备跪下,朱厚照伸手扶住他,道:“免了,可是出了何事。” 李东阳一脸慈祥地看着他:“万岁莫急,四方并无急报,是老臣今日有一小事,想来向万岁请旨。” 朱厚照一怔,心中讶异非常:“李先生说来听听。” 李东阳道:“启禀万岁,乃是李越加冠一事……” 朱厚照挑挑眉,他就知道,张昇这个老家伙,让他办点事推三阻四,去告黑状拉帮手,倒是麻利得紧。他眼珠一转就道:“先生且慢,咱们入内再说。” 俩人入了殿中,李东阳正待开口,眼前忽然被摆上了一碟黍面枣糕。朱厚照面前却是一碟脆团子。李东阳一愣,面露为难之色,黍面枣糕最是黏牙,为何会给他上此物……他忽然回过神来,这是暗示他闭嘴呢。 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对朱厚照道:“李越与老臣有师徒之 谊,老臣亦爱重其人品。他此次外出巡查,亦颇辛苦,万岁有心嘉许,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依典制,唯皇太子能于文华殿设冠席、醴席,李越只是臣子,如此过分抬举,反而引人嫉恨,于他无益。” 朱厚照不以为然:“若相差无几,他们确会嫉恨,可若是天壤之别,他们便只能仰望了。” 李东阳万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他思忖片刻道:“万岁此言差矣,权势惑人,利欲熏心,丧心病狂之人虽少,却并不是没有。” 朱厚照理了理他碧彩闪灼的裘衣,漫不经心道:“先生也身居高位,难道不知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再者,他们又岂会是李越的对手。” 李东阳被堵得一窒,他有心想说双拳难敌四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转念一想,以小皇帝之自负,岂会听得进去。 他暗叹一声,索性话风一转:“老臣近日读《庄子》,颇有所获。昔年有海鸟飞至鲁国。国君大喜,将海鸟接至太庙,供美酒为饮,备猪羊为食,奏九韶为乐。海鸟享受这样的荣宠,却眩视忧悲,三日就一命呜呼了。海鸟好山林之趣,畅游之乐,鲁君将己之欲,强加于海鸟之上,故而才会出此等事。鲁君前车之鉴犹在,您既想厚待鸟,如何不问问鸟自个儿的意思呢?” 内阁首辅和礼部尚书之间的差距就在此处了。这话的确说到了朱厚照心底。朱厚照认为,世上只有李越最知他的心,而他自然也是最懂李越之人。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李越,那两个妇人,即便是拍马都赶不上他。她们或许也知道,李越手上有三个螺,两只分别在食指,一只在左手小指。他的耳后有一颗小痣,眉心也有。他平日喜吃甜淡之食,可心情不好时,也会用些重油重辣之物,但无论如何郁闷,绝不会喝得酩酊大醉。他平日无聊时不会时常外出,要么是躲在屋里看话本,不仅看华夏的,还会看洋人的,要么是去动一动,或是打拳,或绕着院子跑上几圈。他睡觉时习惯穿睡袜,然后缩成一团。他睡得一直很浅,只要有动静,即刻就会醒。但如是种种,都是外物而已,李越内心的志趣、魂魄的所向,又岂是无知妇孺能明白的 。 他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发觉了李越的不寻常。他具备儒家君子的显著品性,出身贫寒却不慕名利,身居高位却不改初心。但他身上却有一个君子断断不会有,也耻于有的特性,他怕死。不论是整治外戚,还是压制勋贵,他都不想出头,都希望能躲在幕后运筹帷幄,生怕树敌太多,丢了自个儿的小命。可他又并非全然地贪生,有时候,他的胆子却比天还要大。 国境有灾害,他就敢想法子,从宦官手中刮钱去赈灾。朝堂内斗频繁,他就敢写文章,冒天下之大不韪请于科道官改革。京军家贫,生活无以为继,他就敢远赴草野,一查得田赋、盐政中的猫腻,非但没有装聋作哑,反而到他面前,把天都捅破了。 他是个怕死的聪明人,他难道不知道,只这一次,一旦走露消息,他往日的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都付诸流水了吗?他是心知肚明的,可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坚持做下去,这才是李越。 他在他心里,比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更光霁,也比那些闷头往里撞的君子更灵动,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读书读傻的呆子,搭上一条命只是感动了自个儿,该做大事却一件都没办成。 这样的李越,他会想要什么呢?朱厚照岂会不知。可他却在李东阳满怀希望的眼神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海鸟想要的,朕给不了。国君与海鸟,所有与所求,都是天壤之别。朕只能给自己有的、能给的物件,您明白吗?” 李东阳的目光也黯淡下来,他又何尝不是一只翔鸟呢?他跟随了三代大明天子,为他们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皇帝也与他厚赐,他位极人臣,名满天下,可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却迄今没有到来。原来不是天子不明了臣下之心,而是天子与臣子所求的,本就是截然不同啊。 李东阳无奈地望着小皇帝,他道:“可是万岁,鸟翼系上黄金,鸟儿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一语未尽,忽然恍然大悟,他们被名位所束,感动于君恩,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却还是会为皇帝的意旨去搏杀。这既是君主的机心,也是下臣的悲哀。 李东阳最终还是拿着一堆赏赐归家去了, 朱厚照对他嘘寒问暖,连所赐的纻丝的花色都是他喜欢的。他看着这些珠玉锦绣,却不由老泪纵横。世上最酸楚之事,不是看不透天子的心术,而是明明看透了,却还是会为其中的三四分真心而打动,继而像春蚕一般,为大明王朝吐丝作茧,至死方休。 而月池的冠礼到底还是没有破格设在文华殿,而是传出消息来,经由李阁老再三恳请之后,要行于李家的正堂。身居三品,以首辅为正宾,李越的恩宠之厚,又令旁人侧目。 月池本人倒是无所谓,可贞筠和时春却很重视,她们前几日就去协助朱夫人筹备。而李东阳本人也很慎重,因为如今的冠礼比起周时已经要简化许多,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传统。此事若是他为李越私下操持,则依他们家的传统就是,可偏偏是朱厚照交办的,还要宴请四品及以上在京官员,这就不得不多多劳神了。 李阁老翻阅典籍,定下月池先于自家拜父母牌位,于李家正堂行嘉礼的流程。在牌位上,月池自然不会写上李大雄,而是刻上前世的父母和今世生母周氏的名字。到了良辰吉日,月池先着常服出内室,禀告父母的牌位。月池跪在了蒲团上,一仰头就看到了乌木牌位上两个熟悉的名字。 她本把此事当作一场闹剧,毕竟她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不小了,是皇帝想要热闹一下,所以她必须得热闹给他看。可当她真正跪在这里,看到牌位时,眼泪却在一刹那间夺眶而出。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前世父母的模样了,而今生的母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她低着头沉默地起身,泪水只在地砖上留下点点的痕迹,明明已经失去很多年,以为已经习惯了,为何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会觉难过呢? 可惜加冠礼没有给她留下继续伤感的时间,她不得不立刻乘上马车,直奔李阁老胡同。宾客此时已经满堂了,李东阳的继子李兆蕃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来,就引她入东室,让她着白色单衣入正堂。李东阳已然一身公服立在堂中,微笑着等着她。 月池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李东阳身前,由他为她戴上幅巾。月池感到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在她的发髻上轻轻动作, 李先生洪亮的声音随即也在她耳畔响起,他朗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月池低眉行拜礼,又回东室去换上与幅巾相配套的深衣、履鞋,接着再跪回原位。一旁的赞者张昇替她拆下幅巾,李东阳则拿起了头巾再一次戴在她的头上,这一次的祝词则变成了:“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换了冠,当然也得重新更衣。月池换了一身蓝衫,足蹬绦靴入内。她里衣已经微微冒汗了,好在这已是最后一加。李东阳替她戴上了乌纱帽。薄薄一层乌纱,戴到她的头顶,她感觉眼前一暗,就像一朵乌云落在她的额上。她随即披上大红袍,束上金花带,足蹬靴茹,缓步入内。四周的宾客都发出了赞叹声,李东阳也是既欣慰又欢喜地看向她,为她赐字,字曰含章。 月池记得,含章出自《易传》,“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意指,含藏美德与才华,待时方显露,若秉此德去从政,必能大放光彩。这既是告诫,又是美好的期盼。并且其中的含字,还与她名中的越字相对。可见李先生是何等费心。 月池心下感念,她虽无父母,却有师长,她的神情越发恭敬,道:“某不敏,夙夜祗承。” 李东阳扶起她,他看着这个精采秀发的青年,心下感慨万千,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紧接着,就是大摆筵席。宾客和乐,推杯换盏。 各级官僚都上前来祝酒,恭贺之语就同不要钱一般往外涌。这些人每个都腰金鸣玉,每个都比她年长,可其中绝大多数都要在她面前排成长队,等着在她面前弯下腰来,说几句吉祥话来与他交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亦不过如此了。看到这些人谄媚的丑态,再想到自己初到明朝时的苦况,月池一脸意气风发,喝得脸颊微红,心里却在想,真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向一个女人低头。 时春就像老母鸡一样护在她周身,一朝宴席散了,他们谢过李东阳,就和贞筠带着她从角门回家。月池的眼睛明亮,神采奕奕,她自觉自己的神智无比清 醒,可她一开口,就让贞筠觉得不对。 她说:“我今天是既高兴,又不高兴。” 这可不是李越一贯说话的口气,既上了马车,贞筠也放松下来,她忍着笑替她擦脸,问道:“为何这么说?” 月池凑到贞筠的耳畔,低声道:“我既欣喜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却遗憾并非是以真面目走到今天。我既欣喜做到了一些事,却遗憾做不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 贞筠心头一震,她环住了她的腰,轻轻拍着她的背:“急什么,你今日才刚刚加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慢慢来,总会都做成的。”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可我活不到五百年啊。我活不到,光明正大地走到堂前,叫你们也能走出内宅,自由自在的时候了。” 贞筠慌忙地替她抹泪:“什么走出内宅,我在家里挺好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的!上次是我骗你的,我只是舍不得你们,所以才闹那么大。出门太累了,特别是我裹了脚,根本走不动……” 不说则已,一说月池更是泪如雨下。这下连时春都惊住了,两个人一齐替她拭泪。时春开始拍着胸口保证:“我们下次一定一块出去。她走不动,我就背她。你走不动,我也背你!别哭了,你今儿是怎么了?” 月池一面流泪一面笑着摇头,她搂住她们,轻声道:“我一定会尽力对你们好的。” 贞筠红了脸,也抱住了她:“肉麻死了。” 时春靠在她的肩上,她倒是一脸坦然:“我也会保护你们啊。” 她们抱在一起,坐在小小的马车里,仿佛就能避开外面的一切风雨。孰不知,在洪流滚滚而下时,一个家庭也只不过洪流中的一粒沙罢了。 汝王世子被杀的急报在月池加冠的第二日就传到了京城。天子为之震怒。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大家,快到关键转折点了,作者菌于是修了好几次。今天会再补一些字数赠送给大家的,笔芯。 PS:关于读者留言实名制问题,好像不一定要用身份证,用手机号或者邮箱也是可以的。 感谢在2020-09-23 23:58:32~2020-09-26 23:5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真诗 4个;西瓜是我的、mms、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璐璐、甜蜜菠萝 10瓶;六源一一酱 8瓶;新木铎 5瓶;我爱辣椒 3瓶;临安春雨初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8、可惜祸福旦夕间 三法司齐聚的大厅中, 气氛无比凝重。自大明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亲王世子被杀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御史张岐已是面无人色,他端着茶盅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以致于五彩小盖钟都在作响,在死寂的大厅中, 即便是这点儿声音都显得无比刺耳。张岐显然被吓了一跳,他先是一哆嗦, 满满当当的热茶噗得一声荡出来, 烫得他手上一红。他的牙齿溢出了嘶嘶声,又忙咬牙忍住,忙伸出另一只手稳住茶碗。到把茶盅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时,他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却不由长舒一口气。 而另一方的大理寺卿周东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端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 连呼吸都放得无比缓慢,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仿佛这样就不用去直面朱厚照的怒火,去审查亲王世子被杀的案子。 戴珊和闵珪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见此情景,心下是既失望, 又无奈。好在司法系统里并不都是胆怯之人。监察御史曹闵就勇于打破缄默,开口道:“二位上峰容禀, 此事恐非三司会审能处置, 不若上奏万岁,请行九卿会审。” 三法司平日也有分工,刑部对在京犯事的平民和官僚进行初审,大理寺对平民案件进行复核, 都察院则对官员案件进行复核。如有重大案件,则由三司会审,但如有特大案件,三法司也感觉做不了主时,就会去请示皇帝,以九卿会审来裁决。所谓九卿会审,顾名思义是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再加上大理寺卿、都御史和通政使共同审理。 这话一出,倒无意中合了周东和张岐的意,一旦人多了,他们担得责任不也轻了吗?这二人忙连连附和,一叠声要去请旨。戴珊和闵珪对视一眼,心知这是的确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了。俞泽满门被杀,自己也身受重伤,却还能逃出生天,保住性命之后,居然还能混进汝王世子常去的象姑馆,携带利刃刺杀世子。这背后要说没人相助,杀了他们也不信。换而言之,这背后的水,深得可怕。 周东和张岐是怕死,戴珊和闵珪虽不畏死,也不想直直撞上去找死,多拉几个可靠的帮手,查明 真相的机率也会大些。由此,几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打算一齐进宫。 按理说只由三法司的长官进宫请旨便足够了,然而到了临上轿时,戴珊却回头道:“含章也同去。” 众人齐齐回头,月池立在最末处,魂不守舍,面白如雪。 戴珊叫了她好几声:“含章,含章?” 月池这才在同僚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的表字。她忙敛容正色:“下官在。” 戴珊心下犹疑,此案虽大,可也绝不至于把李越也吓破胆,这是怎么了。戴珊面上不动声色,温声道:“你随老夫一同入宫面圣。” 月池眉心一跳,她躬身应道:“是。” 她家中的轿夫一听声响就机灵地将她的那顶小轿抬过来,动作熟练地掀开轿门帘,恭恭敬敬道:“老爷,请上轿。” 月池坐进了轿子里,思绪也随着轿身的轻晃飘到了九天之外。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了。俞家被灭门,俞泽失踪时,她就知晓,是有人要害她,并把幕后主使锁定到了东厂和刘瑾。于是,她先下手为强,在朱厚照那里提前报备,让他处置此事,封好刘瑾的嘴。朱厚照不仅杖责了刘瑾,还派出了锦衣卫,在乱葬岗带回了俞泽的尸体。她心中既有自责、惋惜、哀恸,又有几分可耻的放松,因为她明了,俞泽既死,这事就已了结了,再也没有人会泄露出她查探田赋、盐政的密事,她真正安全了。 可汝王世子被俞泽刺杀而死的消息,如一道霹雳,将她刚刚归于平静的生活又撕得粉碎。是谁,刘瑾?可朱厚照已下了死命令,她若出事,刘瑾必会给她陪葬。以刘瑾的狡诈,岂会如此不智,铤而走险,还搭上一个亲王世子,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可若不是刘瑾,还会是谁?难不成是东厂和司礼监的大铛想来个一箭双雕,既害了她,又嫁祸刘瑾?亦或是勋贵和嫉妒她的文臣,察觉了此事,想以汝王世子和她的命,来警示朱厚照收手?月池阖上双眼,思索自己的敌人,可对爬得太高、太快的她来说,敌人太多,真是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 正当她想得头晕脑胀时,轿子却停了下来,轿夫在外道:“老爷,到了。” 月池深吸一 口气,她下了轿跟在上司们身后。并不是所有的臣子都能像月池一样,直入乾清宫东暖阁的,皇帝召见外臣一般是在武英殿。月池一入殿门,就知朱厚照已然发过一次火了。 宫里的规矩是不可愁眉苦脸,人人都要笑,小太监们尽管吓得要死,却还得笑吟吟地迎上来,领着大臣们入内,只是面上僵硬的笑意就像被浆糊刷上去似得,再配上他们惊恐的眼神,显得是那么的扭曲可怖。 戴珊等人跪在地上,喊了一声:“臣等叩见万岁。” 朱厚照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将手里玉虎重重磕在桌上。玉碎之声陡起,月池的心也随之一颤,随即,她就看到了一双登龙靴朝她走来。朱厚照在她面前顿了一顿,又走到了戴珊等人面前。他问道:“那个合该千刀万剐的杀才呢?” 闵珪回过神是在问俞泽,他回道:“启禀万岁,俞泽正在被紧急押解入京的路上。” 朱厚照道:“叫他们快!” 闵珪应道:“臣遵旨。” 朱厚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他朗声道:“传旨,命礼部差人代朕去好生抚恤皇叔,厚备堂弟的丧仪。” 小黄门应声,快步奔了出去。朱厚照坐回龙椅上,又沉着脸不语。周东和张岐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戴珊暗叹一声,道:“万岁恕罪,老臣有要事启奏万岁。” 朱厚照道:“说。” 戴珊仰头道:“世子被害一案兹事体大,老臣请旨,以九卿会审,共理此案。” 九卿会审是惯例,戴珊完全没觉这一建言有何问题,谁知却被朱厚照打了回来。他转动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来了一句:“此事押后在议。” 戴珊一愣,因为这一旨意和前一道的意思分明是相悖的,既然急急要押俞泽进京,为何不在京都备好审案事宜呢?他的嘴唇微动,开口道:“万岁,可……”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喝道:“朕说押后再议,你听不懂吗!” 戴珊被斥得目瞪口呆,他可是教过朱厚照的,又是老臣,朱厚照虽然恣睢,但对先生们还会留几分面子,这样劈头盖脸地斥责,还是第一次。朱厚照骂完之后,似也觉有点抹不开脸,他叹了口气道:“戴先生莫怪,朕实是 ……又惊又痛。” 戴珊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把责任揽在自个儿头上,说自己不该明知皇上心情不好时还来打扰。闵珪扯了扯戴珊的袍袖,几人又灰溜溜地告退。月池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这时也打算低头退出去。谁知,她刚刚起身,就听朱厚照道:“李越留下。” 月池又在张岐和周东羡慕的眼神中跪回原位,她算是知道戴珊带着她是为什么了。她耳畔响起了细碎密集的脚步声,这殿中的宫人和太监都在离去,紧接着,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嘎吱一声关上。殿中陡然暗了下来。 月池的心里仿佛塞了一块石头,她和朱厚照独处过多次,可从来没有一次让她这么心惊胆战。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朱厚照却已走到了她面前,他蹲在她身前,盯着月池的目光如电一般,他问道:“是不是你?” 月池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她直到对上朱厚照的眼神,才像被针扎一样清醒过来。他怀疑是她杀了汝王世子!她皱眉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朱厚照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把她的皮囊都剖开,瞧瞧她心的颜色。他说:“俞氏死了。” 月池如遭重击,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继续道:“是被朱厚烇凌虐而死。除了俞氏,他还以不同手法,杀了大概三百多个女子。朕这个堂弟,行事的确过了头。可即使如此,他也是亲王世子,不是什么人都能动的,即便是你,也一样。” 月池呆呆地看着他,原来小洁也死了,是因为她的退缩不作为,她才被折磨至死的。 月池的指尖微动,她想摸摸自己的脸颊,她记得那个甜如蜜糖的小姑娘还在这里亲了一下。她感觉眼中软弱的盐水马上就要沁出眼眶,却因求生的欲望生生忍了回去。她脑中飞快地划过了师父、贞筠和时春的面容,她不能放纵自己的情绪,她要忍,她要忍! 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手心,牙齿也已经咬破了舌尖,她在刺痛中镇定下来,坦然地看向朱厚照:“臣纵然心痛,却也不敢拿自己全家的命去冒险。” 朱厚照把她的神色变换都看在眼底,他冷笑一声:“心痛?”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 俯视她:“朕看未必。若朕再糊涂一点,有你初进京说得那一篇话,朕只会把矛头对准刘瑾,丝毫不会疑到你身上。如此,你就可一箭双雕,既替自己的心上人报仇,又除了刘太监这个眼中钉。”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国庆和中秋双节快乐,幸福美满,前程似锦! 在本章留言的前三十位小天使都有红包掉落,明天作者菌也会加更一章! 感谢在2020-09-26 23:56:43~2020-09-30 23:5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溪微微、一只咸味鹌鹑、明彻、洛熙~@@、白小白的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二游 90瓶;lai滢 66瓶;彻夜明明 50瓶;曾经的阿良*^_^* 30瓶;immensa 26瓶;满北山云、绵绵思远道 20瓶;21323273、白小白的白、cuckoo、瑾之、714069 10瓶;加龙麻麻 6瓶;酸糖、46488429、45793192、诚然、三日包子、秦映月、枕草子 5瓶;竹叶茶 4瓶;养猫的鱼、临安春雨初霁 3瓶;洛熙~@@、味味、uarewhatufuck、12 2瓶;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9、天若有情天亦老 刘瑾在朱厚照被册为太子, 搬到东宫时就跟着他了。他看着朱厚照从一个带着爪拉帽的光头小皇子,长到如今这个少年天子。在这期间,他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揣摩朱厚照的性格心事,然后投其所好。在此基础上, 刘瑾对朱厚照性情的把握,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过月池。 他在朱厚照面前怂得太久了, 有谁会想到, 他只这一次,突然孤注一掷,要赌个你死我活。再加上,他主动退出卫辉,让锦衣卫去捉拿俞泽,更减轻了他的嫌疑。而李越则不同, 他在朱厚照面前的正直修洁、智谋过人反而成了嫌疑之处。更何况,刘瑾还在朱厚照处将李越和俞洁一路的亲密,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在这样的条件下,以帝王之多疑, 朱厚照自然而然也会把李越纳入怀疑的对象。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以轻易拔出, 再加施肥灌溉,就能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 届时才是李越万劫不复之日。 往日都是月池利用皇权, 旋乾转坤,今日居然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脑中警铃大作,道:“俞氏与臣不过同行而已, 何来心上人之说。去了刘太监,还会有张太监,高太监,臣岂会如此不智,虚耗神思?退一万步讲,即便臣鬼迷心窍,可以臣手中的人马,如何能与汝王府之人里应外合,找准时机刺杀世子?” 朱厚照的眉头微微舒展,可他还是道:“你不行,你的好友谢丕难道也不行吗?” 上次和谢丕合谋,著《功臣袭底簿》到底还是引起了朱厚照心中的猜忌。他一面希望她能建立自己的班子,更好地为他办事,另一面却还是提防她自己做大,威胁皇权。 月池已然感觉无比疲累了,她仰头看向他,问道:“谢丕当然能行,只可惜我和他的脑子里都不是稻草,明明都混进象姑馆了,为何不索性给世子喂点烈性春/药,让他马上风而死,何苦让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出手,还白白把自己给暴露了!” 朱厚照本已消去了大半疑心,却又被她语中对皇室的轻慢所激怒:“大胆!” 月池如梦初醒,她又忘了,自己在这里已经不能算人了,她只是皇权的附庸而 已。她不能一面靠着皇权谋生,一面又对皇权万分鄙夷。她深深叩首,在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时,还能感受到朱厚照烈火一样的目光在她的背上灼烧。月池感觉喉咙都有些发哑,她沉声道:“皇上恕罪。” 缄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朱厚照半晌方悠悠开口:“记住你自己今日说得话,若朕查出你有欺君之举……别怪朕不顾多年的情分。” 我们之间真有情分吗?月池很想反问一句,但她还是忍住了,像往常一样。她道:“是,臣……谢主隆恩。” 朱厚照被这一句刺得心头又有些发疼。他听到李越的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闷响。朱厚照有心想扶月池起来,可他微微抬起的手,终于还是落了下去。他并不想和李越的关系又变得如此生分,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毕竟是天子,李越也需明了自己的身份,如若他再不敲打李越,让他继续这么我行我素下去,只会害了他。 朱厚照暗叹一声,是时候让他醒醒神了,他怎么直到今日都分不清上下尊卑?他时时把自己定位成庶民的一份子,只会树敌越来越多,最终走上绝路。想到此,朱厚照的心又一次硬了下来,他道:“回去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明白错在哪儿,什么时候再出来。” 月池愕然抬头,她看向他,不由问道:“可俞泽……” 朱厚照喝道:“那不关你的事!你为何就不能好好听一次话呢?” 月池愣愣地看向他,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退下。” 月池浑浑噩噩地从紫禁城里出来了。轿夫把她送到家门口,掀起门帘请她下轿,她却坐着不动。她道:“去给我买一个靶镜来。” 轿夫一愣,他忙躬身应道:“是,老爷稍等。” 他颠颠地奔出胡同,买了一面小镜子回来,双手递了进去。月池接过镜子,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倒影,镜中的人满目苍凉,每一个头发丝都写着悲哀与失望。她不能就这么进去,她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僵硬的脸,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月池一愣,可不能这么笑。她对着镜子不断地调整嘴角的幅度,终于显得自然了不少。她这才落轿,推门进去。 家里正忙着 热火朝天包饺子,时春拎着两把菜刀,把一块五花肉几下就剁成了细细的肉馅。贞筠一面腌制的酸菜拌了进去,一面叫道:“圆妞,快把盐罐子给我,还有酱油和花椒水。” 圆妞忙应了一声:“哎!” 王婶正笑着看着她们,她正在擀饺子皮,手中的擀面杖一推一转,一张圆圆的饺子皮就擀好了。 时春见状开始催贞筠:“你快点,婶子的皮都擀了一二十张了,你怎么还没拌好。” 贞筠道:“急什么,慢工出细活,懂不懂?味不调好,饺子怎么会好吃。” 时春挑挑眉:“就一酸菜饺子,你还能拌出花来,我不信。你又不是李越!” 贞筠不服气:“哼,你们出去那么久,我可是在姨母家学了好几手,今儿就让你开开眼界。” 两人正拌嘴间,月池就含笑掀帘进来,她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做什么呢,好香啊。” 贞筠见她又惊又喜:“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月池笑道:“今日无事,我又何必留在衙门里。原来是包饺子呢,我也来帮忙。” 贞筠笑着点头:“你先去换衣裳,咱们待会儿去小厅包。” 月池应下,她换了一身棉布直裰出来。时春和贞筠已经坐在八仙桌旁,贞筠正在兴致勃勃地讲大福今天的糗事:“……这真是傻狗,我假装把骨头丢出去了,它看也不看就在草丛里钻,钻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哈哈哈,它才回来找我。” 时春扑哧一声笑出来:“成日欺负人家小狗。” 贞筠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帮它锻炼呢,你看看它这圆肚子,都要拖在地上去了。再长几斤肉,估计都跳不起来了!” 话音刚落,大福就一跃而起,把爪子搭上她的膝盖,狗鼻子直往桌子上探。贞筠吓了一跳,忙笑骂道:“哎呀,我的裙子,今儿才刚换的新款式!还不快下去,坏大福!” 大福委委屈屈地跳下来,又跑来蹭月池。月池低头看向它:“乖宝宝,晚上可不能吃肉了,只能喝半碗酸奶。” 大福明显听得懂酸奶两个字,它高兴地汪了一声,吐长了舌头看向月池,口水开始往下滴。时春大笑:“完了,它现在就要了。” 贞筠道:“不成, 不能惯着它这毛病。” 月池深以为然,然而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她就在大福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神中丢盔弃甲。她用帕子擦了擦手道:“要不,你们先包着,我去喂喂它?” 贞筠横了她一眼:“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坚定!” 月池失笑:“它坐在你面前时,也没见你有多坚定呀。” 贞筠一呆,随即三个人都笑出声来。当晚,她们煮了一大锅子饺子,蘸着香醋,就着面汤,吃得全身都暖洋洋的。而终于等到酸奶的大福,也把自己的小碗舔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躺在自己的小垫子上,让月池给它梳毛。 贞筠望着她的背影,长松了一口气。她道:“应该只是有惊无险。” 时春却要悲观得多:“未必,那可是一个亲王世子。要是宰了一个世子都不受惩处,谁还会对天家有敬畏之心。皇上这次一定会下狠手,决计不会容情。” 贞筠看向她:“可那王八蛋本就该死!好,因为他是世子,所以死了不能白死。可他又不是我们杀的。只是同行而已,总不会把这口天大的黑锅往咱们身上栽。” 时春道:“那可说不准,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这些日子,得万分注意饮食。” 贞筠道:“还用你说,我早八百年就开始用银器试毒了,近日还是紧锁门户,小心度日。你也要时时跟着她,即便去茅房,你也得一块去。” 时春道:“我明白。等熬过去就好了。” 贞筠道:“是啊,咱们总会熬过去的。” 月池起身回头,她们看到她走过来,脸上又浮现了灿烂的笑容。这屋里的三个女人,饶是肚里都在焦心劳思,面上却仍然是笑靥如花。她们心中如明镜一般,其实对方根本不像看起来那么快活,只是在骗自己而已,可她们却愿意陪着彼此演下去。 大福迷茫地望着她们,它伸了一个懒腰。人类真是世上最复杂的动物了,明明喜欢,却要伤害,明明知道,却要伪装。它舔舔自己的爪子,还是做狗子好。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双节快乐噢!看在加更的份上,能不能再求一波作收呀,笔芯笔芯! 感谢在2020-09-30 23:55:51~2020-10-01 20:0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笙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沉静如海、顾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野村妇、明彻、顾笙、飞飞、花生酱、竹叶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 20瓶;Molica 10瓶;锦绣君 6瓶;养猫的鱼、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0、人间正道是沧桑 俞泽躺在湿冷的地面上, 他从进刑部大狱时,就开始不断地受刑,浑身上下已没有几块好皮肉。此地的爬虫悉悉簌簌地围绕在他身边, 在他的伤口钻出钻进,大口大口吮吸他的腐肉, 他手指的指节处都已然露出森森的白骨,在昏昏沉沉的火光下愈发惨白。 俞泽因着这刺痛微微皱眉, 可他已经没有躲开的力气了。他像一个暂留人间的怨魂, 满眼是鬼影幢幢,满身是粪土污秽,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甚至还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 小洁不是天生的傻子,小时候的她非常聪明,娘喜欢教她背书, 她总是练几遍就能背下来,教她唱歌也是如此,她听几次就能咿咿呀呀地唱。娘非常高兴,她总是搂着小洁, 说:“真是娘的乖女儿。娘只有你了,世上男子多薄幸, 你爹靠不住,你哥哥也靠不住。” 俞泽对亲生母亲的印象十分的复杂, 他记得娘对他总是忽冷忽热的。不想爹时, 娘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想爹时,娘就把他当作了仇人。她会抱着小洁指着他大骂, 说他是老畜生下得小畜生。每当这时,他就茫然地立在堂前,他刚开始会不断地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什么,他会改,他会乖乖的,娘可不可以不要骂他、不要打他。可后来,他渐渐明白了,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被迁怒了而已。 他开始埋怨,开始嫉妒。他讨厌娘,更讨厌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丫头。他想到,大家都是父亲的孩子,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承受这些呢?妹妹也应该受罚,因为我们都是天生的坏种。小洁却对他心中翻滚的恶意浑然不觉,她还是每天跟在他身后,像傻子一样往他的伤口上吹气,拿一些蠢兮兮的玩具来逗他开心。他从来不会搭理她,只会想方设法地赶走她。那一天,小洁又来找他,他就想了个法子,他让小洁去院子里的老树上帮他摘梅花,若是摘不到,就永远别来烦他了。 小洁果然被吓住了,她明媚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他见状只是嗤笑一声,说了一句:“不敢做就滚,烦死了。” 他说完之后,就和好友一块出门玩耍,直 到傍晚才回来。他一进家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有半湿不干的泪痕。他吓了一跳,这才得知,小洁从梅花树上摔下来了,她掉进了雪地里,冻了不知多久,现在还在发烧。 他的脑子里嗡得一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冲进了小洁的房间。娘坐在床边哭天抢地,小洁却只静静地躺在被子里,人事不省。他守在她的床边三天三夜,他向满天神佛祈祷,一切都是他的错,放过他的小妹妹,她从来没做过坏事,她只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孩子。神佛听到了他的祈祷,小洁最终醒了过来,可她的时间却永远定格在了五岁。因为他的嫉妒和捉弄,她真的成了一个小傻子。 而娘对小洁,从一开始的温柔耐心,到后来的怨天尤人。他们兄妹终于在被父亲抛弃之后,又遭到母亲的嫌恶。自责在斗转星移中结成了枷锁,牢牢压在他的心上。他一直想,等他掌家以后,给小洁招个上门女婿也就是了,反正养活她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没想到,到最后,他既没了家,也没了业,以为会成为他一辈子累赘的小洁,也在折磨中早早离开了人世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那些老爷们,平日里让他们当牛做马、呼来唤去还不够吗,为什么连他们的一条贱命都要拿走呢?他们是商人,是贱人,可他们好歹也沾个人字的边,为什么要像杀猪宰羊一样对他们呢?他们也会痛彻心扉,也会撕心裂肺啊。既然父母官不做父母,那子民何能做人子。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漆黑的虫豸在他的身躯上攀爬,小小的虫子发狠也能把血肉之躯掏空,那么他这么一个卑贱商户的殊死一搏,是否也能让那些贵人跌下云端? 俞泽在死牢里心绪翻滚,而在死牢外也是风起云涌。三法司的长官正与锦衣卫在刑部大牢门口对峙。刑部尚书闵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刑部的堂官,居然连自家衙门的死牢都进不去。司法权柄被特务机构侵占,打脸打到了家门口,饶是风度儒雅如闵珪也无法维系往日的淡然,他厉声喝道:“让开!都给本官退下,这里是刑部大牢,不是你们锦衣卫的暗狱!” 都御史戴珊也是十分不悦 ,他紧跟着开口道:“杨玉呢?本官要见他,让他出来!” 在一片争执声中,锦衣卫指挥使杨玉这才姗姗来迟。他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而是阴阳怪气道:“哎哟哟,这是怎么了,天这么冷,几位怎么堵在这腌臜地了。” 大理寺卿周东忙笑道:“杨指挥使,听说钦犯俞泽已被押解入狱。我等是想提审犯人,不曾想却被……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戴珊横了他一眼,似是因他的软语而感到不满,但他还是忍了下来,毕竟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因小事与锦衣卫撕破脸。谁知,杨玉并不想就周东的台阶下来,他施施然一笑道:“这您可料错了,不是误会。下官是嘱托过他们,不可让闲杂人等接近钦犯。” 一句闲杂人等又戳了闵珪的肺管子,他气得面色通红:“杨玉,你欺人太甚了!此地乃刑部大牢,三法司提审钦犯乃是天经地义,你……” 杨玉对他的怒火毫不在意,他嘴角一翘,摇了摇手指道:“闵公都白发苍苍了,怎得还如此大的火气。您且瞧瞧,这是何物。”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捧出了一卷圣旨来。闵珪脸上的红潮逐渐转变为铁青,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卷圣旨,还是在周东提醒后,方跪了下来。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冰冷的地上,寒意渗透他的膝盖,也让他的心一点一点凉透了。 直到听完旨意,走出死牢时,他都没缓过神来。在刑部大牢门口威武的石狮子旁,他拉着戴珊道:“廷珍,万岁这是、这是为何呀!” 戴珊何尝不是满心凄惶,上次科道官改革,他还可以想作万岁是为维系监察系统的相对独立,可这次锦衣卫占了刑部死牢,还拿着圣旨把三法司堵在门口,就让他不得不怀疑,皇上或许从头到尾都是在压缩文臣的权力,他想把他们全部架空。 如是的猜忌在六科廊中也迅速出现,并且愈演愈烈,盖因科道改革之后,六科给事中被限制了行政议事的权力,也无法再像往日一般肆无忌惮地风闻奏事。他们原本就只是区区七品官,如此一来,更是同拔了牙的恶犬一般,不仅地位骤降,还时不时受人耻笑。这口气压在他们心口许久,好不容易逮住了一 个发泄的良机,又怎肯善罢甘休。 文官们的躁动也让刘瑾眼前一亮。他费尽心思定下了连环局,想将李越置于死地,谁知万岁居然横插一杠,来了一个一力降十会。为了不让消息外泄,皇上竟然能顶住宗室和朝臣的双重压力,以强势的姿态不让三法司插手,只命锦衣卫去日夜拷问俞泽,一旦俞泽说出是李越是世子被刺案的幕后主使,估计他就会来个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再伪造一个真相,将此事干干净净地遮掩过去,正如昔年的戴家命案一样。而俞泽若牵扯出东厂来,那就换成他刘瑾命在旦夕了。 刘瑾心道,这怎么能行,他豁出命来,可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有心调动东厂的人马去动动手脚,可皇上似是能未卜先知一般,早早把张永和谷大用调到了他身边。这一老一小如豹子似得,没日没夜盯着这边的动向。只要他敢越雷池一步,明儿东厂的督主就能换个人做。刘公公晚上急得在床上打滚,正无计可施时,六科廊这把好枪居然自个儿送上门来。这若是不使使,简直对不住这天时地利人和。 第二日,刘瑾就让张文冕去和御史刘宇喝茶了。刘宇是一能言善辩的奸佞小人。孝宗皇帝在时,他居然能哄得刘大夏去先帝面前举荐他,可惜先帝见过他之后,深觉此人不堪大用,故而驳回。刘宇不反省自家,反而觉得是刘大夏在糊弄他,因而暗恨刘大夏,转而投向了刘瑾。 旁人给刘瑾行贿至多都是送百金,可他为了攀上刘瑾这棵大树,居然连棺材本都肯舍出去,一次送了刘瑾一万两黄金。刘瑾大喜过望,觉得刘宇是个诚心人,值得相交,当即允诺一有机会,就会助他平步青云。刘宇自此更加奉承刘瑾,两人好得同亲父子一般,如今,“亲爹”有难,当儿子的自然得帮帮忙。 刘宇不久就去和六科廊的同僚聚会去了。三杯黄汤下肚,大家伙的胆气也足了起来。刚开始他们只是小声嘟囔,后来就越嚷越大。给事中戴铣、吕翀和刘菃等拍桌如雷鸣,红着眼道:“当今实是离经叛道至极!我等身为言官,难道要一直这般装聋作哑下去么?” 刘宇一直在旁边苦口婆心地相劝:“可不装 聋作哑又能如何?咱们已然不能参议政事了,若再去以卵击石,我实是担忧……” 此话一出,大家的情绪更加激动:“文死谏,武死战。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生怕死。” “只要能拨乱反正,劝圣上重回正道,即便碰死在奉天殿又如何?” “吕兄所言甚是,当浮一大白!” 刘宇适时面露羞愧之色,他道:“诸位高风亮节,真叫我惭愧不已。只是此事光靠一腔孤勇,只怕徒劳无用。” 戴铣斜着眼看他:“刘兄这不还是害怕吗?放心,这是我们六科廊之事,不会牵扯到刘兄的。” 刘宇心里欣喜不已,他正愁煽风点火后怎么撇清关系呢,不过他面上却仍是羞恼:“戴兄此话,可是在小瞧我。我虽不及各位刚直,可对万岁、对大明,亦是一片赤胆忠心!” 他说得眼含泪花,声音颤抖,倒把这些单纯的读书人唬住了。戴铣心中颇觉不好意思,他忙罚酒三杯,对刘宇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戴兄勿怪。” 刘菃适时道:“刘兄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刘宇沉吟片刻方道:“桓谭有言道,‘举网以纲,千目皆张’,连提起渔网,都要抓关键的那根绳子,更何况是做大事。我等得先知晓万岁为何妄为,方能对症下药呐。” 吕翀若有所思,他突然道:“莫不是俞泽一案,另有隐情?” 六科廊终于对事情起了疑心,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读书人,在商议过后,选择兵分两路,一路去金水玉带桥长跪不起,另一路则想方设法混进刑部死牢。他们明白以自家手中的余钱要贿赂锦衣卫比登天还难,索性把主意打到了附近的普通士卒身上。 朱厚照设立东官厅,原本的十二团营就成了老家。连统领十二团营的伯爵都有今非昔比之感,更何况这些普通士卒。他们看着昔日的伙伴过上好日子,自己却还留在老营中,拿着微薄的军饷,像奴隶一样被各大衙门驱使,心中怎会无怨。是以,给事中找到他们,贿以重金,只想见俞泽一面时,他们立刻心动了。正德皇上登基时的赏赐都减半了,那他们平日里办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寻常呐。 龙头节很快就到了,锦衣卫也 想要去团聚过节,大官都走了个净,小官也留在值房里喝酒赌钱。戴铣就是在这个时候,换上了士卒的衣裳,混了进去。 俞泽在半迷半醒间被人唤醒,他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生面孔。戴铣急急压低声音道:“本官乃是刑科给事中戴铣,你刺杀世子,其中可有隐情?你不要害怕,只管说出来,本官与同僚必为你……” 俞泽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激动得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抖,他受尽酷刑,熬到了今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仇恨就像一剂强心针,让他的四肢在一瞬间也有了力气,他虽然不能站起来,却像蠕虫一样极力往戴铣身边爬过去。他的鼻腔口腔都是粪土,但他已经顾不得了,他把自己在心底演练过千万遍的话语说了出来:“皇上得知藩王妄为,派李越去查探。李越看上了我妹妹,得知她被害之后,救了我一命,言说替我妹妹报仇。但我中途却被东厂刘瑾劫走。刘瑾逼我杀了世子,想嫁祸给李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01 20:08:43~2020-10-04 23:5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白色的沙发、深渊里的星辰、小飞的女朋友、E、曲柚、临安春雨初霁、小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凡、lightsaber 20瓶;yan、十二游、满北山云、日影蹁跹、吴vivi可爱的姐姐、E 10瓶;红茶玛奇朵 9瓶;ytfu、bbkhbkhbjhvhj、77 5瓶;云林子 3瓶;曲柚、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1、潮风初起海云飞 戴铣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到家中, 他的脑中仿佛有上百面鸣锣,震得他六神无主,丢魂失魄, 难怪、难怪皇上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原来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惊天密事! 近臣李越贪花好色, 因一妇人竟然对世子起杀心,而奸宦刘瑾更是心狠手辣, 察觉之后竟然先下手为强, 害死了汝王世子,意图嫁祸。这二者不过是天子的臣下而已,可相斗之下竟然害死了天子的亲堂弟!这即便是在民间,亦是天大的丑闻。一旦传扬开来,刘瑾、李越死不足惜,可万岁的声名、朝廷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宗室说不定还会对当今起怨怼之心…… 这牵连太大了。戴铣坐在书桌前,连油灯都不愿点。明明是初春,春寒料峭,可他的脊背处、腋下、脚底都已湿透了, 他仿佛坐在火炉上,下一刻就要被烘成人干。 正在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 门外突然传来了响亮的敲门声,戴铣的心仿佛都跳漏了一拍, 他捂着胸口厉声喝道:“是谁!” 他妻子的声音细细弱弱地响起:“是妾身, 相公,吕、刘二位相公寻你来了。” 戴铣一愣,仿佛通灵宝玉回归宝玉身边一样,神思陡为之一清, 他喜道:“快叫他们进来,可算有个能商量的人了。” 然而,吕翀和刘菃听罢俞泽的供词,看到俞泽印了手印的口供之后,也是目瞪口呆。此事已能把天捅出一个窟窿了,即便是三个臭皮匠凑在一起,亦不能想出堪比诸葛武侯的绝妙好计。刘菃半晌方道:“此事牵连太大了,不可贸贸然告诉他们。” 吕翀闻言看向他:“可他们皆知戴兄入了死牢,如何瞒得住。再者了,咱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总不至要装聋作哑。” 刘菃心知吕翀这个直肠子又是疑上他了,刘菃无奈道:“可人多嘴杂,万一走漏了消息,又该如何是好?” 戴铣急急问道:“刘兄有何高见?” 刘菃被问得一愣,他皱眉半晌方道:“不若,咱们去寻戴御史。戴御史乃四朝元老,素有官声,说不定能为我等指一条明路。” 这一意见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他们丝毫不敢耽搁,直奔 戴府而去。戴珊正在泡脚,准备就寝了。实木大盆中,浑浊的药汤散发着浓烈的药气。戴珊慢慢把干瘦如芦柴棒的脚伸进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一旁的老妻笑道:“烫一烫脚,晚间睡觉也暖和些。” 戴珊看着昏黄烛火下,妻子鬓边的白发,心中也不由生出柔情来,他忙把脚移到角落:“你也来泡泡。” 戴夫人一愣,随即嗔道:“咱家又不是只有一个盆了,叫下人们看见成什么样子……” 她的语声在戴珊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小,她最后方道:“我缠了足,有白布时看着小巧,可解了布带就不成样子了。” 戴珊一愣,他握住戴夫人的手道:“你我都是即将入土的人了,何必还在乎这些。再说了,我的脚也不好看呐。” 戴夫人失笑,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了,随即坐在了戴珊身旁,脱了鞋袜慢慢把脚探进去。她扭曲的脚踩在戴珊的瘦脚上面,满是老年斑的手被戴珊同样粗糙的大手握在掌心里。他们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风华正茂时的倒影。少时夫妻老来伴,他们相伴走过人世的春秋,也会携手到地下长眠。 许是因这温馨的气氛,戴夫人心中鼓起了勇气 ,她忽然开口道:“老爷,你、你致仕。” 戴珊晕陶陶的脑袋仿佛被谁当头打了一棒,他一下就惊醒了:“你说什么?” 戴夫人深吸一口气:“妾身是说,请您致仕。您和妾身的年纪都已不小了,咱们也该安享晚年了,不如回老家去,咱们还能弄一个小院子,你种几亩地,我喂一些鸡鸭鹅。孩子们回来了,咱们还能……” 戴夫人的眼睛明亮得像星星一样,就像新婚之夜时她看到他的那一刻一般。戴珊到嘴边的呵斥被生生咽了下去,他以沉默表明了他的态度。戴夫人太了解他了,她明白他的意思,可不愿就此退缩,她道:“老爷!您……” 一语未尽,门口忽然传来小厮的声音:“启禀老爷夫人,有三位给事中老爷说有大事想与老爷相商。” 戴夫人抢先一步道:“让他们明儿再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戴珊却打断道:“不,替我更衣。” 戴夫人一怔,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别去 了,你以为你还是年轻小伙子吗,你都七十多岁了!” 戴珊道:“我深受皇恩,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为朝廷效命。” 他挣开了戴夫人的手,向前走去。戴夫人望着他的背影,泪水不由滚落。 戴铣等三人坐在戴家的花厅里,竟有几分瑟缩,一见戴珊来,亦是欲言又止。戴珊道:“何故做此小儿女态,难不成在节日深夜叫老夫出来,就是瞧你们大眼瞪小眼吗?” 吕翀忙道:“当然不是!松厓公容禀。” 他语罢看向戴铣,戴铣一横心,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吕翀则在一旁不断补充。刘菃眼看戴珊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越睁越大,最终射出刀锋一般锐利的寒光。半晌,戴珊方道:“都回去,把此事烂在肚子里,决计不要泄露半分。私入天牢是大罪。” 吕翀道:“可这事儿……” 戴珊摆了摆手:“明日,老夫就入宫面圣。” 吕翀有心再问,却被戴铣不断地拉袖子,他只得闭嘴和他们一块退了出来。出门,他方道:“你们怎么不多问问呢?” 刘菃道:“戴御史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想法子应对。咱们静候佳音就是,若是不成,我们再想法子也不迟。” 吕翀这才被安抚下来,几人回家去一夜未眠。而戴珊也是一宿地辗转反侧,他想到了那日入宫前,李越惨白的脸,难怪、难怪他会那样……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坐上蓝呢大轿入宫去了。 朱厚照正在吃“薰虫”,名字虽吓人,实际却只是面粉摊得饼而已,其中别出心裁卷上了虾肉和木兰芽。朱厚照吃得津津有味,问道:“这是谁进得?” 侍膳的小太监道:“回禀万岁,是刘太监。” 朱厚照的动作一顿,顿觉嘴里鲜香肥美的虾肉都失去了滋味。他摆摆手,示意撤下去,小太监眼前一亮,忙趁机把谷大用进献的鸡腿银盘菇卷饼献上来。朱厚照正待尝一个,就听人回禀,戴珊求见。这下,第二个“薰虫”也吃不下去了。他皱眉起身,摆驾武英殿。 初春的阳光还是极浅淡单薄的,透过菱花式的窗格射了进来,在地砖上投上了点点光斑。戴珊被叫起之后就赐了座,他 坐在文竹方凳上,眼瞧着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朱厚照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戴珊此来决计不会是说什么好话,但他没想到,戴珊竟然会放出这么一个惊天巨雷。戴珊道:“……老臣使人去见俞泽后,终明万岁为难之处。老臣愿为万岁排忧解难……” 朱厚照的脑子嗡得一声,怒火如岩浆喷涌一般直冲天灵盖,但在触及空气后却又渐渐冷却下来,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喜形于色,随心所欲的皇子了,他终于渐渐学会了隐忍和谨慎,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真不愧是戴先生,那群废物,果然拦不住您。俞泽也同您招了?” 戴珊颤颤巍巍地起身跪下,冰冷的地砖上寒意渐渐沁入膝盖,他心下苦笑,昨晚夫人的药汤又白泡了。他磕头道:“万岁恕罪,此事是臣莽撞,但臣的确是出自对万岁的一片忠心……” 朱厚照挑挑眉,讥诮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可他的语气却益发和煦:“先生的为人,朕还是信得过的。此事被您知晓了,也无甚大不了。先生说为朕排忧解难,可是有良策?” 戴珊再叩首道:“刘瑾谋害世子,栽赃嫁祸,罪该万死,臣请万岁秉公办理,也可给宗室一个交代。至于李越,他虽是被牵连,可因色误事,亦动杀心,不妨找个由头将他贬斥出京,以观后效。” 戴珊到底对月池有几分回护之心,找个由头即是将她从这事中撇清干系,虽被贬出京,可到底还可保住性命。只可惜,这事儿从一开始就糟了。 朱厚照手上的玉戒指发出清鸣,他看向戴珊:“俞泽在你这儿招得是,是刘瑾为了害死李越,所以刺杀世子,嫁祸给李越?” 戴珊听得语气不对,他忙把俞泽的供词呈了上来,问道:“难不成,俞泽在锦衣卫处的供词不一致?” 朱厚照看着纸上鲜红的血手印,嗤笑一声:“奇了,他在朕这儿,受尽酷刑,可是什么都没说,怎么先生遣人去问,一下就问出来了呢。” 戴珊怔怔地看向朱厚照,他感觉自己好像跌入了一个怪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六科廊中,刘菃等人亦是心急如焚,他们打听过了,戴珊一早入宫,到如今 都没出来,而其他人则在缠问戴铣,大伙费了那么多心力,一块把他送进了天牢,他出来怎么能装聋作哑呢?其中以刘宇追问得最为起劲。他对着戴铣道:“究竟牵连到了什么样的人物,能把戴贤弟吓得做了缩头乌龟。” 戴铣面有愠色,但仍咬紧牙关,刘宇心下呐喊,越发煽风点火,真个有人动了真气。刘文端一把揪住戴铣的脖颈斥道:“你这般畏畏缩缩,真叫人不齿。” 戴铣的脸涨得通红,他道:“不是我退缩,而是……你们别问了,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得。” 旁人见他这幅大义凛然的模样,越法恼火。给事中叶相忿忿道:“算是我们瞎了眼,他不肯说也无所谓,大不了我们再混进去一次就是了。” 刘菃一惊,他忙道:“你们疯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刘文端斜睨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戴铣被堵得脸红脖子粗,刘菃又忙出来打圆场,就在大家吵吵嚷嚷,热闹如菜市时。吕翀忽然像一阵风似得冲进来,他生性冲动,又受此冲击,哪里还想着保守机密,当即嚷嚷道:“大事不好,宫里说,戴御史要告老还乡了!” 戴铣和刘菃仿佛挨了一闷棍,他们面面相觑,眼睛瞪得像凸眼金鱼,其中却血丝密布。戴铣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怎么连戴御史也?他一定是被逼得!” 刘宇打了一个激灵,他急急道:“你怎么知道,难道戴御史致仕和你有关,还是有这案子有关?” 刘菃一面强笑着说没有的事,另一边却对戴铣不住地使眼色。可戴铣的心中却被悲愤和狂暴充斥,他道:“我等顾及皇上的声名不愿大肆宣扬,可皇上却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一意孤行,连戴御史这样的四朝元老都能轻易贬斥。‘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刘兄,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好顾及得呢?” 刘菃为难地看向他:“可戴御史有嘱托……” 戴铣却打断道:“如今戴御史自身难保,我们难道能袖手旁观吗?诸位,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 整个六科廊里都回荡着他洪亮的声音。戴铣朗声道:“世子之薨,实是刘瑾为嫁祸李越而做 的!李越与世子争抢俞氏不成,怀恨在心,而刘瑾为了害死李越,所以先下手为强,劫走俞泽,让他杀了世子,再把罪名撇在李越头上。万岁为了自己的颜面和保住他两个近臣,这才不允九卿会审!” 刘宇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已经僵硬成了一块木头,愣愣地看着众人在一片哗然之后,群情激愤,要去伏阙恳求皇上收回成命。他有心想要阻止,却像掉入洪水中的羽毛一般,起不到丝毫作用,到最后,他只能偷偷溜出队伍,直奔刘瑾的府邸。 而在武英殿,戴珊对此还浑然不知。朱厚照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被当枪使了。 俞泽既恨月池将他们全家带入这名利场,又恨刘瑾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还恨身为皇帝的朱厚照,放纵宗室和臣下,害得他们这些平民苦不堪言,所以他都要报复。他在锦衣卫的严刑拷打下只字不言,却逮着戴铣说出了谎言,这是依着刘瑾所教,一方面是为了让月池一命呜呼,另一方面则是惹得宗室不满,君臣猜忌。只是,刘公公本来想杀了月池,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却把自个儿也带了进去。 而俞泽本以为带上刘瑾,就会让他和李越一起万劫不复,孰不知由高层文官在朱厚照面前状告刘瑾和李越,反而加重了朱厚照的另一重猜想。要知道,朱厚照和月池都曾想过,会不会是文官集团因对改革不满,所以借汝王世子、李越和刘瑾的命,来打击皇帝本人。毕竟宗室是天子的亲眷,李越和刘瑾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一次除掉这三位,天子本人多年的布局都会为之动荡。 一家的命案却由于几方势力的裹挟变得扑朔迷离。朱厚照手中已有戴珊和俞泽两条线,朱厚照现下打算通过戴珊查探下去,找出幕后主使。可戴珊却不愿和盘托出,他也是文官中的一份子,心知如果任由朱厚照查下去,如若真查出幕后主使是文臣,必定会兴大狱,届时不知多少无辜的清正之士会受牵连,旁人不说,就是戴铣、刘菃和吕翀三个,就必死无疑。所以,老先生把嘴闭得像蚌壳一样,希望能在朱厚照这儿把此事到此为止,他宁愿自己私下去想法子查探。 但朱厚照岂会善罢甘休,他 道:“您不说,朕难道就不知道了吗?这些天谁去了您家中,锦衣卫和东厂要查探易如反掌,朕一个个地排查下去,迟早会揪住狐狸尾巴。” 戴珊苦笑道:“万岁,何苦要如此喊打喊杀,不若将此事交由老臣,老臣必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他深棕色的瞳孔在澄澈如水的日光下如琉璃一般,他温言道:“先生已然年老,朕早就有意让您衣锦还乡,安度晚年,又怎能再劳动您。” 戴珊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他是个坚强的人,可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如何经得起一次又一次地重创?他想起了老妻的话,终于心灰意冷了。 他的头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眼中孝宗皇帝苍白瘦弱的面孔一闪而过,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划过,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开口道:“那就请万岁,允老臣致仕。” 戴珊在说实话和致仕之间,选择了致仕。这的确有点超乎朱厚照的预料,但他没想到,让他吃惊的事还多着呢。就在朱厚照拟旨之后,殿外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鼓声。六科廊的给事中们敲响了登闻鼓。 李家中,时春急匆匆地奔回家,冲进了月池的书房,在月池疑惑的目光中,喘着粗气道:“出大事了,有文官敲了登闻鼓,棋盘街那儿的人都吓坏了,好像还是为了那桩案子!” 月池霍然起身,她放在桌上的茶盏因这动荡摔得粉碎,溅了大福一身的茶水。狗子不高兴地直叫,可月池已经顾不上它了,她的面容像玉像一般,轻声道:“叫他们备马,我要立刻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又加了一些,现在大家能看明白了吗? 感谢在2020-10-04 23:52:52~2020-10-08 11:2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 4个;淡淡的蛋蛋丹 3个;竹叶茶、未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ito、淡淡的蛋蛋丹 30瓶;安谨言_、小飞的女朋友、hh1104、波特 20瓶;璃酱 19瓶;laiiiiiwy 15瓶;蘑菇头、奥力娃、*?(???`?)?*、楼上的阿飘、jacksue、了了、迟来暮晴 10瓶;未央 9瓶;橦酒尧 7瓶;千山雪 月下长相忆 5瓶;味味 2瓶;pan、养猫的鱼、uarewhatufuck、西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2、庙堂之上动干戈 刘瑾听到这震天的鼓声时, 还在喜笑颜开。言官果然都是一串炮仗,一个火星就能炸成这样。他顶着被满门抄斩的风险,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辛苦筹谋总算没有白费,李越这次即便不死, 也要去半条命,再无和他相争之力了。 他乐呵呵地让下人上了一盅佛手酒和一碟糟鹌鹑, 刘瑾刚刚撕了一点腿子, 吃得满嘴流油时,刘宇就像被鬼撵一样冲进来。刘瑾还在大笑:“我知刘先生是急着向我报喜,可您这跑得也太快了,乌纱帽都歪了,哈哈哈。快坐下,我叫家人去整治一桌酒菜, 咱们好好喝一壶。” 刘宇急得跺脚:“还喝什么呀,再耽搁下去,您可就要去法场上喝一壶了!” 刘瑾的酒被惊醒了一半:“你说什么?给事中们不是去击登闻鼓去了吗?” 刘宇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汗水,他喘着粗气道:“可他们不仅告李越, 还告了您啊。俞泽那个王八蛋,他反水了, 他告诉言官的是,李越图谋刺杀, 而你是为了嫁祸李越, 下手害死了世子!” 刘瑾的嘴张得同青蛙似得,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却一时没立稳,又一屁股栽了下去, 身后的椅子咕咚一声撞在粉壁上。刘宇忙一个箭步上前来,急急拽住了刘瑾的胳膊,像拔萝卜似得把他拔起来:“刘公,如今可不是发愣的时候,千钧一发,危在旦夕,您倒是想想法子呀!” 刘公公急急咽了两口唾沫,才勉强定下神来:“替咱家备轿,不是,备马!咱家要立刻入宫去!” 马很快就备好了,刘瑾在下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马去,狠狠一夹马肚子,马儿惊叫一声,就像离弦利箭一样射到皇城口。刘公公此时已经被颠得头晕目眩了,下马时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还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也顾不得喘口气,撒腿直跑。 宫门守卫见此情景都在发笑:“刘太监又挣命去了。” 宫中,惊魂甫定的戴珊已然被朱厚照差人送出宫去了,朱厚照道:“戴先生既已选好了,就当速速归家享受田园之乐,何必还操心这里的污糟事呢?” 戴珊急得里衣都湿透了,他道:“万岁容禀,六科给事中并非 存心冒犯万岁,定是背后有小人挑唆,这才举止失当……” 朱厚照此刻面上已没有一分惊怒,他静静听戴珊略有些语无伦次地将话说完,这才挥挥手道:“戴先生放心,朕心里有数。” 有数?戴珊听着不同寻常的温言,反而心惊肉跳,他有心豁出老脸来,赖在这里不走,可公然抗旨也是大罪啊,他心念一动,索性告退,一出武英殿的门,就扭头去内阁衙门。这途中正碰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太监,两人四目相对虽都是火花四溅,但此刻双方都无心纠缠。 随着戴珊气喘吁吁地去冲进内阁衙门里叫元辅,刘瑾也痛哭流涕地跪在武英殿中喊万岁。 朱厚照手中正拿着六科廊言官递上的奏疏,刘瑾听着他念道:“伏望奋乾刚,绝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将李越、刘瑾等明正典刑,以回天变,泄神人之愤,潜消乱阶,以保灵长之业【1】。” 明正典刑?刘瑾也在宫中待多年了,措辞如此激烈的奏疏,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说什么若是不绝私爱,就会惹得上天震怒,祖宗基业动荡,这简直以舆论为利剑,架在万岁的脖子上,逼着他处置人啊。刘瑾在大惊之后,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太了解朱厚照的脾气了,小老虎只能顺毛捋,越是强硬,反而越会激得反弹。 他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时,就听朱厚照问道:“神人之愤,是指何事?” 张永在一旁答道:“回禀万岁,这……是钦天监杨源所奏,世子蒙冤被杀,朝中小人横行,已引起了星宿变动,乃是上天震怒的预兆。”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霍然起身,一脚将整个御案都踢翻,随着这一声巨响,武英殿内所有人的宫人太监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立刻就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只有刘瑾,膝行到朱厚照脚下,抱着他的腿慷慨陈词:“万岁,奴才真是冤枉的,真是冤枉啊,他们为了构陷李御史和奴才,坏了万岁的大计,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怜世子年纪轻轻居然就那么去了,这些人还要借他的死,来胁迫万岁,奴才实在是……” 朱厚照低头看向他,他目光就像电一样,仿佛要看透刘瑾的五脏六腑:“若 朕知晓其中有你的事,你可知下场如何?” 刘瑾心中瑟缩一下,又鼓起勇气道:“奴才不过是万岁的一条狗,您要杀要罚,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功夫。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是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啊,若是您今儿应允了六科廊所请,那么日后事无大小,只要您与群臣意见不合,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以天象、以众意威逼您就范。这是以下犯上,这是天大的不敬,他们是想将万乘之尊,变成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呐。” 朱厚照的脸色已然铁青,张永见势不好,刘瑾只怕又要逃过一劫,忙道:“爷,六科廊如何会有这样的胆子,他们不过是一群腐儒,听到点风声就急了罢了,只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这事闹得这样大,必有原由,不如先去查探真伪,再做决断。” 刘瑾暗骂张永不是个东西,他忙道:“张哥此言差矣,若有奏疏,什么时候呈上不可,非得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原的不说,宪宗爷和先帝爷在位时,这登闻鼓可是一次都没响过,如今万岁才登基几年,这不是摆明欺负皇上年幼吗?” 张永气急:“你!言官们哪里是欺负万岁年幼,依我看,分明是惧怕你这个大铛拦截奏疏才是。反正这事儿你也不第一次做了不是。” 刘瑾看向朱厚照,惶恐道:“万岁,他胡说八道,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朱厚照喝道:“行了!都给朕闭嘴。传朕的口谕,告诉他们,朕已悉知,自有圣裁。” 刘瑾望着传旨小黄门远去的背影,心知自个儿的命是暂时保住了,他腆着脸道:“恐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朱厚照斜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并没有搭理他,刘瑾讨了个没趣,又缩回去跪好。 宫门外,六科廊的给事中却没有从朱厚照的口谕中嗅出风向,他们还道万岁只是年纪尚小,所以一时被蒙蔽,只要他们坚持,万岁定会从善如流。戴铣问传旨太监:“请问公公,万岁可由收回遣戴御史回乡的成命?” 那小黄门一脸为难:“这,咱家并未听说过。” 戴铣与吕翀面面相觑,吕翀道:“既不召回戴御史,莫不是在敷衍我等?” 刘菃对小黄门道:“还 请公公代为禀奏,戴御史乃国之栋梁,怎可轻易遣退,伏望万岁三思。” 小黄门道:“咱家省得了,诸位还是先行退去,于六科廊中等候消息。” 一些人有点犹豫,他们互相互相以目示意,却没有一个愿意主动开口。愣头青吕翀却在这时硬邦邦地来了一句:“有劳公公,我等还是在此候旨。” 只此一句,就定下了他们此后悲惨的命运。小黄门悻悻离去了。而月池已赶到会极门外,拦住了心急火燎外出的阁老们。 月池匆匆行礼后,就道:“下官斗胆请教,三位老先生要往何处去?” 刘健冷冷地看了月池一眼,六科廊所奏之事,他们也已有耳闻。他素来多疑,此刻也疑上了月池。李东阳道:“含章来得正好,我们正打算往武英殿面圣,现下正可同往。” 月池道:“恕下官冒犯,如今最紧要的不是去见皇上,而是赶快挥退聚集于宫城的言官。” 刘健道:“怎么,你是怕真相披露,性命不保了吗?” 月池苦笑一声:“下官倒不担心自个儿,而是若六科给事中再闹下去,只怕会有激变。皇上,可从来不是任人威胁的人。” 谢迁一怔:“言官进谏言乃是其天职,怎能说是威胁?” 月池道:“先击登闻鼓,又伏阙不起,声势浩大如此,不是威胁,又是什么?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下官实不忍见此惨状,这才来与三位阁老相商,还请元辅出面,速速叫他们退去。” 几人正纠缠时,戴珊终于赶到了。李东阳忙上前扶住他,问道:“您怎么跑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戴珊已喘得如破风箱一般,他艰难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俞泽背后有人在施诡计,他对锦衣卫只字不言,却对六科言官说出了那样的话。万岁震怒,要我言说幕后主使,我担心起腥风血雨,索性闭口辞官,本以为这事就了了。没想到……元辅,您快去叫他们退下,再闹下去,只怕性命难保了!” 李东阳亦是眉心直跳,四位老人当下马不停蹄地往事发处去,可已经晚了。朱厚照勃然大怒,下令将这群言官拖出午门,廷杖六十,贬为庶民,永不叙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08 11:24:54~2020-10-12 10: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5个;37923321 4个;洛熙~@@、咸鱼养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482039 71瓶;顾笙 20瓶;彳亍 18瓶;再见还是永别、调素琴、贫乏的哈莉特、璐璐 10瓶;山山、ytfu、阿花花花花花、水喜 5瓶;小女不才、味味 2瓶;uarewhatufuck、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3、若此解脱似自由 朱厚照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论文臣如何不逊,他总是离不开他们的,守牧之官只能是这些经过科举考试选拔出的人才, 而不是挨了一刀的阉奴。李越明显已经头晕目眩了,他的脸白得像雪一样, 却还在坚持开口:“六科给事中以下犯上,万岁动怒在情理之中。可您身为天子, 打上几板子, 出了气之后也就算了,您总得考虑大局。” 朱厚照不想在此刻和他争辩,他一脸焦躁地抬头:“金疮药呢,你们都是死人吗!” 一众吓蒙了的内侍这才跑动起来,谷大用从里间急急奔出来,拿着敷上药膏的绷带就往月池的额上缠。月池语声一顿, 下意识嘶了一声。朱厚照先斥谷大用:“你到底会不会弄?” 接着他又骂月池:“你不是骨头硬得很吗,如今又嚷什么?还不快起来!” 月池躺上了春凳,又被抬进了弘德殿。她靠在床卧上,仍不肯安心让葛太医替她看伤, 她对朱厚照道:“燕昭王千金买马骨,难道真是为了骨头不成, 还不是为了爱惜人才的声名。打这十几个人事小,可寒了士林之心事大……” 朱厚照神思飘忽地听着, 他把月池的手腕按到脉枕上后方答道:“此刻还说这些作甚。寒心便寒心, 去了这群寒心的,自有那大批不寒心的补上来。” 刘瑾已然腆着脸跟进来,他的三角眼里嫉恨一闪而过,随即添油加醋道:“爷说得是, 咱们大明泱泱大国,最不缺的恐怕就是这些腐儒了。” 月池的心仿佛被谁捏了一把,他们说得仿佛不是人,而是地里的杂草。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呼吸间平复心绪,继续强笑道:“可您是君父,对待子民总该宽宥些,有些时候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儿子们只是一次不听话,您应以教导为主,总不能为这就把他们活活打死。这些毕竟是先帝用出来的臣子,您就算不念及他们,也得顾及先帝的颜面呀。” 朱厚照嗤笑一声:“朕可没有这样的好儿子。先帝用出来的臣子多了去了,他们算什么东西。你能不能歇口气,别说了。葛林,他怎么样,有大碍吗?” 突然被叫到的葛太医呼吸一窒 ,忙道:“启禀万岁,李御史脑中应该并无淤血,只是近日难免头晕作呕,臣会开几副汤药送到府上。还有外伤亦需好好照料,若要除去疤痕,除了寻常的金疮药,还需以白獭髓,白玉与琥珀屑所制的药膏,日日匀面。” 朱厚照言简意赅:“用最好的。” 葛林低头应是,一看诊治差不多了,就借口配药麻溜地告退,他也是人老成精了,根本不敢在火山口多待。 月池哪里顾得及留疤不留疤,她开口欲言,可朱厚照对她的耐心虽好,却也到了极限了,一知她并无性命之忧,适才被担忧压住的火气就渐渐占据了上风。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怎么比女人还要婆婆妈妈,优柔寡断?” 月池做贼心虚,一听到女人两字就是一惊,她略带茫然地望着他:“您说什么?” 朱厚照半是不悦,半是嘲讽道:“唐太宗有名马号狮子骢,阖宫上下无人能调驭它。武后为宫女侍侧时,却敢毛遂自荐,她对太宗言道:‘妾能制之,然需三物: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刺其喉。’不过一妇人,都有这样的血性,而你李越七尺男儿,怎的连这样的胆色都无呢?” 月池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方道:“可是,我们是人,不是牲口。我们都是人……” 刘瑾闻言一震,他忽然又忆起李荣之语:“对咱们来说,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对这些牛心左性的文人来讲,那可就未必了。”李越,他开始犯左了!这可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朱厚照的关注重点却又落到“我们”二字上,他不虞道:“你怎么又拎不清了?罪人和牲口本就无异。还有,什么我们,你和谁是我们?” 月池被他问得心惊肉跳,这一天终于到了,她一直以来两面周旋,以求能在君主和文官集团的争斗中寻求一席之地,可随着他们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她渐渐在中间连一个立锥之地都找不到,如今更是被逼着站位。她如若站在朱厚照这一方,不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堂被强硬地大清洗,更是自此之后无法在文官系统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彻底沦为君权的附庸 。可她如果站在文臣一方,只怕今日就是她的…… 她突然感觉无比疲累,但她只能坚持:“我和谁站在一处有什么紧要的?关键是您,您为何非要和臣下对立起来呢。” 朱厚照朗声道:“是他们!以下犯上,不知死活。朕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非要来找死。” 月池被他眼中的杀机惊得汗毛直竖,她的手指紧紧攥住锦被:“可他们是受人教唆,您今日打得他们半死不活,又去哪里查幕后主使。俞泽不是一直都不肯开口吗?” 朱厚照满眼讥诮:“俞泽以为闭口不言,朕就只能留他一条狗命?他以为不怕死,就能肆意挑拨离间,将朝政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忽然轻笑一声:“朕会让他比死还难受。” 月池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烈:“您打算……怎么做?”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擦擦手:“朕已经下旨了,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他既然敢做,就该想到后果。” 月池只觉眼前金花乱窜,她一阵眩晕,差点厥过去。朱厚照惊得架住他,刘瑾看准时机就立刻开口:“李御史是又在为俞氏心痛了吗,不是老奴多嘴,区区一个贱妇,何至于如此。” 月池挣开朱厚照的手,她转身拿起身后的玉枕,直接对准刘瑾掷过去,刘瑾冷不防被这一下重击,打得惊叫一声。玉枕跌在地上,其上都出现裂纹。 朱厚照愕然看向她:“你这是做什么。” 月池冷笑着开口:“三百余位女子被您的好堂弟折磨致死,其中一位女子满门被杀,她的兄弟因此忍无可忍才想报仇,为此他便要被诛九族。而我,我连心痛都不应该,反而应为此鼓掌叫好,夸您真是爱民如子吗!” 朱厚照已经很久没被她这么当面顶撞了,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放肆!你是不是脑子撞坏了,俞泽想要害你,朕难道不是在为你出气吗?” 月池已经出离了愤怒:“你自己想要捍卫至高无上的权力,别说是为了我,我当不起!” 朱厚照被激得火冒三丈,他压抑着怒气道:“李越,你要明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朕的臣子,事事要以朕的意思为先。至于旁的妇人之仁,你要割舍。” 月池 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第一次主动拉住他的手,朱厚照感受到手心里的温凉不由一怔。 月池徐徐地开口:“割舍?皇上,我记得小时候,您跟我说过,除了我以外,您没有几个可以说话的知心人。当时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心疼您,觉得您小小年纪,却要高处不胜寒,忍受这无边的孤独与寂寞,委实太难过了一些。可直到今日,我才想明白,这都是您自找的啊。您要把身边的人都变成狗,或者都变成刀,要求他们连基本的人性都灭绝。您又怎么能指望刀和狗,同您知心呢?” 她的头已经疼得要炸开了,可她脸上的笑意愈发和煦:“如您始终不肯高抬贵手,非要赶尽杀绝,那臣这样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无能之辈,也不配留在朝中,还请您让臣和他们一起滚。” 月池话音刚落,就感觉脖颈上骤然一紧,他掐上了她的脖子,手指就像铁钳一样。他靠得很近,迎面拂来的气息就像地狱里的熔岩,充满了暴烈的怖慑。 他问道:“你是不是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月池很惊讶自己此刻还能笑出来,低哑的笑声从被剧痛的喉管里艰难地逃出来,她道:“怎么会,不是您说得,去了我这个不听话的,自有那大批听话的补上来。不过,我宁愿现在死了,也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你太可怕了……我以为我能够忍得下去的,可我发觉,要成为刘公公这样的人,原来也是需要本事的。” 刘瑾趴在地上,就像一条毒蛇一样望着她,他张嘴无声地说道:“你完了。” 谷大用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磕头如捣蒜:“爷,爷,三思而行啊。李御史,您就别犟了,快给爷磕头请罪。”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朱厚照:“要杀就杀。我不干了。” 朱厚照看向了她的眼睛,那里面连一丝畏惧、怨恨都无,平静得就像一汪湖水。可他却像被什么烫了一样,他突然松开手,月池咳得撕心裂肺,眼中却划过一丝希冀,他终于肯回心转意了? 她半是犹疑半是期盼地望向他,他却有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朕不和你一般见识,朕是君父……对你当以教导为主。你只是读儒家经 典读傻了,只要历练历练,你就会明白,杀伐决断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难。” 月池捂住胸口,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朱厚照别过头去:“朕要你亲自去监斩俞氏一族。”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头,大家不要方,马上奔向新世界和男二男三了。 感谢在2020-10-12 10:59:16~2020-10-15 20:2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沉静如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3个;小溪微微 2个;璃酱、深渊里的星辰、流风、!!!、大佬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f 27瓶;锦绣君、jacksue、!!! 20瓶;鹅鹅爱睡觉、781151、悬崖上的金鱼姬 10瓶;不知道叫什么了就这样 6瓶;林冲拔傻鲁智深、inehs、笔下明珠无人买、新木铎 5瓶;三毒圣手 4瓶;咕咕鸡 2瓶;拾珠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4、亦无苦痛亦无怨 月池像一个幽灵一样飘出紫禁城, 家里的轿夫早早就侯在了路旁,一见她来就惊讶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月池摆摆手, 她一回家就进屋去了,贞筠和时春面色煞白, 一个急急奔出去叫大夫,一个想来问她却又连话都说不出, 紧紧咬着下唇,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如同莲叶上的心露。月池已经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她仰面躺在床上,仿佛被抽去了骨头,拉着贞筠的手道:“我怕是不成了,幸好有皇后在, 还能保得住你们。” 语罢,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连躺了几天几夜,先是外头的大夫来给她瞧病, 接着葛林又住到了她们家,每天像哄祖宗似得哄着她。月池不愿为难他, 不论多苦的汤药都能一饮而尽,头上的伤口渐渐结痂开始脱落, 可人却始终恹恹得没精神。 葛林急得肚子都小了一圈, 他问道:“李御史,算是老夫求您了。您虽没让午门外的那帮人免去一顿打,但锦衣卫听到您在乾清宫的动静,吓得不行, 也没敢下狠手。他们都伤得不重,都是年轻人,回去躺个几个月就活蹦乱跳了。他们都无大碍,您这么是何必呢。外头虽都叫您铁头御史,可不意味着您真是铁打得呀。”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叫我什么?” 葛林一脸正色:“铁头御史呐,您在士林中的名声算是立下来了,日后史家工笔,也会记下您的义举。名声有了,皇上也不怪罪您了,您这还有什么可愁的?” 记下什么,铁头御史李越吗?噗,那还是算了……她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喝粥。葛林被她闹得没脾气了,他道:“您说说,您心里还有何不自在的,您说出来,老夫帮您想想办法。”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顿,她不由莞尔:“要想真正快活,只有离开此世了。不过,这风险太大了,万一回不去……好,皇上要是能准我辞官归故里,我就千好万好了。” 贞筠在一旁道:“正是,去哪儿都好!” 葛林摇了摇头:“别说是活着走了,您哪怕是一个不好……尸身都未必能够还乡。老夫还得给您陪葬。” 月池手中的碗在桌上磕出轻响, 贞筠亦是面色如土,她是曾经敢对着朱厚照指桑骂槐的人,她把那个人渐渐只当作是寻常后生,可今日他翻脸无情,真正天威震曜时,贞筠才惊觉,那是个什么样的天王老子,在他面前,自己不过是蝼蚁罢了。 她望着葛林道:“葛太医,您就没告诉万岁,我们老爷病得起不来身,实在不能去监斩吗?” 葛林一愣,目光闪烁:“御史的身子本无大碍,关键是心病。老夫我,怎敢欺君呢?” 贞筠恍然大悟,她气得柳眉倒立:“你!你就不能稍稍粉饰一下……” 葛林长叹一声:“恭人,粉饰又能如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呐。身立朝中,谁又能永远和万岁硬顶呢?” 月池心知肚明,这话看起来是说给贞筠的,实际却是说给她的。她悠悠吐了一口气,蓦然一笑:“您说得是。慢慢的,我说不定就习惯了。”反正她已经放弃了时春的兄长和同乡,放弃了俞洁,如今再添几十口人也不算太多。慢慢的,她就不会为此而心痛羞愧,她会认清自己的软弱和无耻,然后逐渐把这当作理所当然,高高兴兴地像刘瑾一样活下去。她一定会过得很好,贵极人臣,名满天下。 第二天,她就肯下床了,像往日一样,每天遛狗、做饭、锻炼、看话本。葛林喜得牙不见眼,时春和贞筠如果不是看到她头上还没好全的伤疤,还怀疑前几日是自个儿在做梦。可随着行刑日越来越近,她发呆的时候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终到了行刑的前一日,她还是出了门,去了刑部死牢。 这座牢房罕见得被塞得满满当当,盛满了哭声、叫声、斥骂和埋怨。这里的狱卒和锦衣卫都是一脸见怪不怪。狱典甚至还对月池陪笑道:“御史莫怪,俞家人这是刚被关进来,这才还有力气嚷。到了明儿早上,上了法场,保证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月池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走,她的声音无比平静:“断头饭可送进去了?” 那狱典先是一怔,马上回过神来道:“还没有,小的这就去安排。” 月池道:“去,弄得丰盛些。” 狱典一叠声地应了。很快,饭菜的香味就在这暗狱里飘起,只是和霉臭、血腥气混 杂在一起,让人没有半分的食欲。俞氏的族人起先并不肯吃,看到这碗饭,反而都放声大哭起来。狱卒见惯了这样的人,他们使劲敲了敲木栅栏:“甭哭了,崩哭了!赶快吃,难不成临去了还想做个饿死鬼,吃着冷饭上路?” 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他们开始端起饭,嚼上两口就呜咽两声,再嚼两口又吸吸鼻涕。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他们的幽怨、痛苦、畏惧却也仿佛随着食物咽下了肚。他们的神色都木然起来,呆呆地躺在地上,就像提前变成了一具具尸体。死牢里又是一片寂静了。 这一切的变化都与俞泽无关,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弹。月池听狱典说,俞家人被关进了那天,他却着实大闹了一场,随即又被“好好教训了一顿,这才学了个乖。” 狱典说到最后还吐了一口唾沫:“这会子哭天喊地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这一姓的人,还不都是被他坑得。” 月池看着地上仿佛无知无觉的俞泽,轻声道:“把牢门打开。” 狱典一愣:“您这是……” 月池瞥了他一眼:“再拿一壶酒来。” 狱典这下是真被吓住了,他以为窥见了天大的密事,拿过酒之后,将这牢房附近的所有看守都带走。月池推门进去,她蹲在了俞泽身侧,亲倒了一杯酒喂给俞泽。 火辣辣的烧刀子一入口,俞泽立马被呛得眼泪直流。而他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也有了焦距,他定定地看着月池半晌,像是才认出她来似得:“是你……”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再来一口。” 月池沉默地给他倒酒,慢慢的、一壶酒都被他喝了个尽。俞泽惨白灰暗的脸颊上起了微醺的酡红。他打了个几个酒嗝,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艰难举起自己的左手,让月池看他伤口的虫子。他笑道:“您瞧瞧,这些虫子,就是这么蠢,它以为它扑上来就能咬下一块肉?可没想到,我只要轻轻一下。” 他慢慢挣扎着把右手曲过来,忍着疼把小虫掐下来,当着月池的面捏死:“人家只要这么轻轻一下,就能把虫窝都掀了。您说,它怎么能那么蠢呢?哈哈哈哈。” 俞泽的声音像哭,又像笑,他问道:“聪明人,你是来痛 打落水狗的?” 月池默了默,道:“不是。” 俞泽哦了一声,突然笑道:“我知道了,你既想博一个好的名声,又想安慰安慰自己的良心。就像你在卫辉外,派人割我们的舌头一样,你是不是还以为你自个儿留我们一命,特别仁慈、特别善良呀?” 月池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忽然问道:“你为何到了现在还在逞口舌之快?你们如若能听我的话管好嘴,这一切根本都不会发生!你们大可先制服俞昌,回绝王府,再派人来寻我!” 她到底还是有些失态了。俞泽的眼睛也红了:“寻你?谁能指望您李御史呢,谁敢指望您李御史呢?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若不是你,爹根本不会卷进来,他也不会动歪心……你若是当时肯纳了小洁,后来也不会有那些事,沈姨不会去破釜沉舟,消息就不会走漏,他们也不会盯上我们家,我们也不会……” 俞泽做恍然大悟状:“你是为了来套我的话!你想知道,是在背后害你,对不对?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告诉你的,不会告诉你的……” 月池起身,她缓缓阖上眼,她眼前又浮现出俞洁的笑脸。她幽幽吐出一口气:“我只是,又想起小洁了。” 她的声音像烟雾一样,轻飘飘在风中散开。她推门就要离开,俞泽在她身后大喊道:“骗子!伪善之人!你心里说不定正在骂,为一个傻子折腾出这些事来……” 月池霍然回头,她的目光如雪亮一样:“我不娶她,不是嫌弃她傻,反而是畏惧她太聪明。她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心明眼亮得多。俞氏一族留下的婴儿和幼童,我都会安排把他们送给好人家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或许也是我良心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了。” 她语罢就离开了。俞泽听得一愣,他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的心中乱成一团麻,他一方面告诉自己,李越是在骗他,可另一方面,他又想相信李越的话。他心中的愧疚和懊悔太沉重了,只要能卸下一星半点儿,都能让他心绪动荡。 他本以为自己已成了一潭死水,可李越的到来又让他重新思考起来。李越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小洁,聪明?心明眼亮?忽 然之间,明悟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际,小洁的那一声声“姐姐”,像惊雷一样在他耳边回荡。他想起了过往一些被他忽视的小细节,李越虽带着妾室,晚上却很少叫水。他从来不在外头出恭,也从来不让妾室以外的其他人伺候他的起居,他的那张脸…… 俞泽的心里迸发出嘶吼,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悔意却又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是明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如若他能下狠心挟持父亲,如若他能派人去找李越求助,或许一切都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他痴痴地望着黑洞洞的头顶,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听到狱卒沉重的脚步声,他哗啦一下打开锁,道:“俞泽,还不快起来,准备上法场了!” 朱厚照这一日也醒得颇早,天刚蒙蒙亮时,他就睁开了眼睛,云锦帐上缀着的明珠,在静谧中默默流转着宝光。他靠着松软的狐皮褥子,罕见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也不是生来就会御下的。他刚刚搬到东宫时,也有人想做他的主。他已经忘了那个侍讲学士的名字了,只记得那个胆大包天之人,因为他没有背书,就用戒尺打他身边的小太监。 他那时才五岁,他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甚至吓出了眼泪,那日一下学他就去找了父皇。父皇也很生气,他本来想立刻下令,最后却改了主意。他记得父皇抱着他,一句一句地教他:“照儿别怕,你是太子,他是臣下。一岁为君百岁奴,你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只能听话。” 他信了,回去就处置了那个侍讲学士。他只说了一句话,那个刚才还威风凛凛的老翰林就被拖了出去,他满脸都是泪,老远还在叫殿下恕罪。他从此再也没在宫里见过他。他起先也是有点害怕的,于是他又去找父皇。父皇只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没事,没事,你只是见得少了,日后就习惯了。你是储君,得立起来,否则其他人就会爬到你头上去。” 他立起来了,李越也该立起来了。他要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就必须得立起来。朱厚照心想,以后他就会明白,朕是在为他好,他的确需要一记猛药,来治治他的软心肠了。 他掀开帐 子,问道:“李越去了吗?” 张永跪在龙床下恭谨道:“已差人去叫了。” 菜市口的法场上,月池高高地坐在官棚中央,看着俞家人穿着囚服,在官兵的押解下,一个个走上法场,垂头跪在地上。刽子手们头戴红头巾,手里拿着锃光雪亮的鬼头刀侯在左侧。而原本立在右侧的刑部小吏则走上前去,一个个地验明正身,验明之后就在手中的簿子上打上大大一个红勾。 很快,这一系列的流程就都走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月池身上。她坐在案台后,却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左右实在看不下去了,报时官终于鼓起勇气道:“李御史,李御史?午时三刻要过了,您看,是不是行刑了?” 月池如梦初醒,她伸出手想去拿起签牌,却惊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很快她全身都开始哆嗦。她想逃,她现在就想逃,她要回家去!她要回家去!她霍然站起身来,案台上的朱笔都滚落下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法场外的百姓也是一片哗然。报时官和刽子手都茫然地看着她。她望着他们,张口就要喊出来,可有人比她还快一步。俞泽嚷出来了:“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月池一震,她挥退左右,抬脚走了上去。俞泽从已经变形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他说:“您能不能凑近些?” 月池心念一动,她想,他说不定是想咬下我的耳朵,我要是残疾了,就可以回家去了。她想到此,居然真的靠了过去,然而,俞泽却只是在她耳畔轻轻道:“不要害怕,你比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要聪明,都要有良心,你只是在我们这里跌了一个跟头,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你不过是今日监斩几个人,日后却能救千千万万的人。” 月池浑身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俞泽朝她歪了歪头,道:“大人,您可以去下令了。” 月池僵硬地转过身去,她走到了官棚里,再一次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签令,她的手指微微一松,签令就掉落在了地上。伴随这一声脆响,法场上所有的押解官兵都大喝一声:“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如喷泉一般射出来,流了满地,比胭脂还要红艳。月池浑浑噩噩地回家去了,贞筠朝 她奔过来,时春给她端了一碗安神汤。她们的嘴一张一合,都在劝她把汤药喝下去。 月池只咽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淡褐色的汤汁中也夹杂着鲜血,这漫天的血红,终于也要把她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15 20:21:05~2020-10-17 19:1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E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塞尔达天下第一可爱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无相bo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咸味鹌鹑、竹叶茶、流风 2个;!!!、小我、洛熙~@@、Molica、拖鞋宝宝、初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ousand 29瓶;topoia、sena、沉静如海、兔子君 20瓶;我爱辣椒、咕哒子 11瓶;塞尔达天下第一可爱、满北山云、ingrids、十二游、最喜欢女主天下第一好、沉舟、陈小姐爱吃素 10瓶;Cloud、uarewhatufuck 5瓶;味味、云林子、小开 2瓶;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可能是鸭梨、蒲扇、3170300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5、仁义异如胡越异 李越自监斩之后, 就呕血晕厥,人事不省的消息很快就散播了出去。刘瑾等人明里虽不敢表现出来,心里却是兴高采烈,李越身子骨虚, 大夏天都要穿两层衣裳, 吃了这么一吓, 指不准哪天就归西了。 而李梦阳、唐胄、穆孔辉、杨慎等相熟的友人则是激愤不已。他们既不是监察系统内的官僚, 又非身居高位, 是以到了六科给事中击登闻鼓时方知此事。月池磕伤了脑袋后, 他们也陆续来探望。 月池当然不会对他们泄露只言片语。他们因见到了葛林, 还以为月池的困厄已解, 日后前途又是一片光明灿烂呢, 谁知,才过去没几天, 又出了这档子事。 他们于是相约在灯市口的鸿庆楼中, 共商接下来的对策。佳肴一道道摆上,他们却只顾着喝酒。 其中杨慎最为年轻气盛,一杯饮尽后, 他几乎是拍案而起:“万岁此举委实太过了。给事中直言进谏,李兄搭救同僚, 都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万岁如此,就不怕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吗!” 穆孔辉道:“各位兄台, 愚弟有一浅见, 我等是否应上奏劝谏万岁,不可让圣上再加罪于李兄了。” 李梦阳应道:“正是。以含章的身子骨,如再被贬谪出京, 真真是九死一生了。” 唐胄同样是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呢,他那样的人品,又多年深受恩宠,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嫉恨他,若是一旦失势,岂不如金玉落淖泥一般。” 董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忙道:“那我们等是联名上奏?” 李梦阳道:“甚好,我还可去请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大人……” 眼看他们商量地热火朝天,谢丕不得不中途打断,他长叹一声:“诸位莫急,你们这样,不仅不能帮上忙,反而是火上加油,雪上加霜。” 杨慎神思一震:“听谢兄的口气,莫非是谢阁老已向谢兄有所嘱托?” 谢丕点点头:“这其中的水,可不是你们想得那般浅。” 他将前因后果一一道了出来,在众人瞠目结舌之后补充道:“六科给事中或是心怀鬼胎,或是易被煽动,居然只凭俞泽几句供词,就去伏阙威逼圣上下旨处置含章和刘瑾。传 旨太监再三相劝,他们亦充耳不闻。失职在先,大不敬在后,依着咱们这位皇爷的脾性,还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了。至于含章,他是以德报怨,不忍几位阁老与万岁争执,这才悖逆圣意,方遭此祸。” 李梦阳皱眉道:“这……依以中兄这么说,含章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谢丕道:“谁说不是呢,按理说,廷杖都打了,宫中理应立即晓谕臣民,但圣上迟迟不发上喻,我猜想,一是为查明真相,二就是为了李贤弟。” 穆孔辉不解:“既如此,那我们此时上奏求情不是正好么?” 李梦阳已然明白过来:“非也,非也。按以中兄的说法,圣上只是想对含章小惩大戒而已。他如今病成这样,万岁定会念及往日的情分,不会再为难他。可若是我们再联名上奏掺和进去,反而会让万岁动怒,牵连到含章。” 董玘若有所思:“这么说,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唐胄却道:“也不是。只是破局的关窍并非万岁,而是落在了李贤弟自个儿身上了。若他因此生怨,还与圣上争执,只怕……” 穆孔辉道:“俞氏族人固然无辜,可却是因俞泽刺杀世子,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在先。俞家被诛,是因法度如此,李兄想必也只是一时伤情,等他回过神来,自然会向万岁请罪。” 唐胄道:“希望如此。” 他与李梦阳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隐隐的不安。这些人中,属他们与月池相交最久,对月池的脾性也最了解。李越虽也是心地善良,堪称君子,可他心中的道德界线却似与他们不同。若是换作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去监斩,至多是因惊后日夜难安,对圣上又敬又畏,可听说他却是因怒急攻心,血不归经…… 这厢的年轻人们是议论纷纷,内阁衙门中的老先生们也在忧心忡忡,不过他们就不仅是为月池一人了。紫砂壶中的鸭屎香已经一遍洗茶,香气越发浓郁,几乎是扑面而来。李东阳拎起小茶壶,亲为他们倒茶。微黄淡褐色的茶汤缓缓注入白瓷杯中,明澈如琥珀。 谢迁凑近深嗅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问道:“元辅,这是何名品,竟异香如此?” 李东阳忍着笑道:“此 茶名叫鸭屎香。” 谢迁面上的笑意一僵,他端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难怪,原来是……鸭屎?!” 李东阳正色道:“真是叫这个名儿。” 刘健却端起杯子来品了一口,他道:“反正总不至是真鸭屎。八成是促狭我们呢。” 李东阳笑道:“好你个希贤。好,这也是单纵茶中的一种,之所以取一不雅之名,是因此茶种是当地茶农从外地引进的,因制成茶后与众不同,异香扑鼻,茶农为防同乡偷去,才谎称是鸭屎香呀。” 三人到此都不由笑出声来,而刘健在笑罢后却道:“好茶因自污方能保全,恶举却以标榜反得世人称颂,这是个什么世道!” 谢迁听明白他言外之意,他忙道:“希贤公,慎言!此事尚未水落石出,你焉可如此揣测?” 刘健道:“水落石出?锦衣卫和东厂去奉命查探,能查出何物,你我还不是心知肚明。我等对圣上忠心耿耿,圣上若是嫌弃我等年老无用,直说便是,何苦闹这一出来。” 朱厚照疑心文臣,处处加以提防,这些心明眼亮的老臣又何尝不知。前车之鉴犹在,他们此时自然而然隐隐疑起皇上来,刘健甚至连最后一层窗户纸都捅破了,摆明觉得一切是朱厚照自导自演,闹成这样,分明是皇上想要再次整合朝廷中的势力,撤掉那些骨鲠直臣,换上他自己的喉舌。甚至李越被罚,在他们眼中也有了别样的意味。 刘健气得胡须颤抖:“李越素来深受爱重,此次被重罚至此,与其说是悖逆圣意,不如说是因为阻止我等三人去面圣,坏了万岁的大计……” 李东阳却喝道:“住口!希贤,你如此言说,可有凭证?” 刘健梗着脖子道:“此等密事,我若有凭证,只怕也同那些给事中一个下场了!” 李东阳依然疾言厉色:“那你就是妄加揣测,非议君上。希贤公,你也是历事四朝,深受皇恩,这难道就是你的为臣之道吗?” 刘健的老脸青了又红,想到了几代先帝,他难得服软道:“是我莽撞了,但这的确不无可能……” 李东阳道:“胡说,这绝无可能。” 他随即软下声音道:“你我都是看着圣上长大的。他 聪明绝顶,刚毅果决,虽时时有出人意表之举,但却心怀大志,一心要兴文治,奋武威,为中兴之主。这一宏图远志,难道仅靠几个武夫和太监就能做成吗?就是你希贤公本人不也助圣上去核查军屯,打击世家大族么?万岁如真有更换我等之心,又岂会对你委以重任呢?” 这说得刘健渐渐不语起来,谢迁在一旁帮腔:“再者了,万岁待我们,素来是谦和守礼,至少他可是没逃过咱们的课,他还是个孩子呢,哪至于如此。” 这话说得刘健都不由笑起来,他想到了还在东宫时教朱厚照的情景,摇摇头:“教万岁上一节课,真能掉一把头发。” 他这一笑,原本凝重的气氛也为之一松,谢迁继续道:“谁说不是呢,咱们都是看着万岁长大的。我记得那年,他才六岁,就抱了一只小狗来上课,把小狗藏在袖子里,写两个字就偷偷去摸小狗……” 刘健听得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他只拿过蟋蟀和蚕蛹,居然还有狗?” 李东阳道:“万岁素来敬重你这个严师,当然只敢带些小玩意了。只是,我等虽有师之名,却也不可忘了君臣之份。圣上即便再年幼,他亦是天子,我等永远只是臣下。给事中之祸,是在他们忘了尊卑之别。” 刘健的面色又凝重起来,他特特起身道:“元辅恕罪,是我无状了。” 李东阳拉他坐下,又替他斟了一杯鸭屎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待上喻一下,咱们还得去约束朝中的风气。” 谢迁和刘健都点头称是。这么一折腾,就到了宫门上钥的时候了。李东阳坐上了蓝呢大轿,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中。他劳累一天,却并不肯即刻休息,还在书房中挥毫泼墨。 朱夫人见状愁在心底,亲奉了一盅杏仁酪去书房。他们虽是半路夫妻,可也有多年的情分,是以说话也十分随意了。朱夫人揶揄道:“老爷这日日苦熬,难不成又有惊世大作即将面世了?” 李东阳看着自己的信手涂鸦,一时失笑:“夫人又在说笑了。” 朱夫人坐在他身旁道:“既然不是惊世大作,又何必如此。您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不成?万一磨坏了身子骨,日后有多少奇思可 都写不出来了。” 李东阳道:“谢夫人关怀,我省得。” 朱夫人瞅着他,见到毫无动静,不由问道:“你既省得,怎么还不跟我回房?” 李东阳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又陪笑道:“夫人,要不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朱夫人本是将门虎女,听得这等敷衍,一时柳眉倒立:“老爷,我瞧着那么好糊弄吗?你……” 一语未尽,管家李庄突然奔进来,语声激动对李东阳道:“老爷!醒过来了,人已经醒过来了!” 李东阳手中笔一松,紫豪笔在宣纸上落下大片墨迹,他却浑然不觉,欢喜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了。快备小轿,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李庄望着昏暗的天色:“现在?” 李东阳道:“就现在!” 主仆俩奔了出去,朱夫人望着他的背影这才明白过来,她喃喃道:“难怪,原来是为李越……” 李宅中正房内,月池呆呆地望着上方,帐子上暗红色的花纹就像山峰崩裂似得朝她压来。她惊慌地移开眼,又无意间瞥见身上所盖的大红被褥。往日瞧着鲜亮喜庆的红色如今却同烈火一般,仿佛要她手足都烧毁。她真像是被烫伤一样,猛地将被子掀开坐起来。 贞筠和时春就在她床畔移来了罗汉床,两人实在困倦,刚刚眯了一小会儿,就听到她的动静,忙睁开眼来,俱是又惊又喜。 时春扶起月池,给她披上了斗篷。贞筠便出门去喊了一声,一时之间整个宅邸都亮堂起来,连大福都从窝里跑出来,汪汪直叫。葛太医趿拉着鞋,头发蓬乱地冲进来,嚷道:“可算是醒了,快让老夫来把把脉。” 月池却一脸焦躁:“快把这些都换了,都换了!我不要红的。” 贞筠道:“好好好,你先让太医给你瞧瞧,明儿我们再……” 月池却难得任性起来:“我现在就要换,立刻就要换!” 她在剧烈激动下,脸颊都浮起红晕,简直同喝醉酒没有什么两样。时春似有所悟,她忙道:“那我们先换着,你披上斗篷在旁等一等可好。” 月池眉目之间的烦躁几乎都要溢出来,几乎是坐立难安,可当她们把满目的猩红换成冷色调的石青时,她才慢慢平复下 来,她坐回床上,又出了一身的汗。葛林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好不容易替她把上了脉,脱口就念了一句佛:“好歹是缓过来了,我这就去禀报万岁。” 月池脱口而出:“不准去!” 葛林一惊,他期期艾艾道:“可,万岁早有旨意,这……” 月池已然横眉竖目,还是贞筠灵机一动来打圆场:“葛太医,您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辰了。宫门早就上钥了,万一万岁又要轰轰烈烈地出来,那您不是自找麻烦,还连累我们老爷吗?依我说,还是明儿一早,也让我们老爷再歇歇,你总不能让他刚醒就去接驾。” 葛林度月池的脸色,思忖片刻这才点了点头。所有人都暗松一口气,月池又被灌了一碗药,按回了床上。她迷迷糊糊间还对贞筠说:“明早我也不想见他。” 贞筠已然是咬牙切齿了:“你放心睡着,他一来,我就叫大福把他咬出去!” 月池不由露出一个微笑,她应道:“好。” 可这一觉,她也没睡多一会儿,就被人轻轻摇醒。她迷茫地睁开眼,却看到李东阳正看着她,他面露歉意:“扰了含章的好梦了,只因想着明儿你就要去面圣了,所以有几句话,老夫不得不提前嘱咐你啊。含章,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17 19:15:26~2020-10-20 23: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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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回过神,他的嘴角依然噙着笑意,柔声道:“怎么会呢,你还记得泄冶之事吗?” 月池一愣,李东阳徐徐道:“昔年,子贡问圣人,陈灵公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淫,大夫泄冶直言进谏,反被灵公诛杀,这与比干之死因相同,是否能被称为仁呢?然而,圣人却说,比干是纣王的叔父,官位做到了少师,他以死相争是为了殷商国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纣王的悔悟,因此才能被称为仁。而泄冶论官位只是大夫,又与灵公无骨肉之亲,以区区之一身,欲正一国 之淫昏,死了也没有什么益处,可谓是白死了,又怎么能被称为仁。是以,当大势难改时,与其拼上性命,还不如全身而退啊。” 这个答案是月池万万没想到的,她一直处于痛苦之中,因为她不管是坚持自己的底线,还是彻底抛弃它,摆在她面前的都是艰难险阻。如若坚持下去,她就要是与时代为敌,背负着道德的枷锁,孤独地在漫漫长夜中行走,却永远也看不见黎明的到来。她或许能通过做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贡献,可更多时候却是像这次一样,被无能和愧疚折磨到发疯。 可如若放弃,她也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她明明曾经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可却由于软弱和胆怯,选择了放弃,躲在偏僻的乡下,专注着自己的小日子,对旁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李东阳的这番话给了她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机会,她也只是滚滚历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尘罢了,怎么可能去改变整个时代呢?孔子都放下了,她也应该放下来,若是撞得头破血流,与世界无益,难受得只是她自己,还有家人罢了。她或许真该回去了……可当她设想回乡后的生活时,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与轻松,她的心仿佛坠上了一块石头,拖着她不断沉入深渊。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李东阳:“那么,先生迄今还坚持着,是因着自己的官位和责任吗?” 李东阳思忖片刻道:“这自然是一个缘由,不过更重要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退到底却是心底空空啊。圣人是不赞同泄冶一死了之,可也并非教导我们明哲保身。只是比起匆匆一死,泄冶若是忍屈含辱,留着有用之躯,兴许会为陈国的社稷带来更大的益处。人不能背负一切,却也不能抛弃一切。对于无能为力的事,可以撂开,对于能够做到的事,却要抓紧。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含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池的嘴唇微动,她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最后落下的却是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划过耳朵,最后在枕头上留下湿痕。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呜咽,她说:“可是先生,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住了。那是几十口人命,他们就死 在我面前,是我亲手把签牌丢下去……我永远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李东阳替她擦泪,他像照顾自己哭鼻子的小孙儿一样安慰她:“我们当然救不了所有人,我们又不是菩萨,只是凡人而已。你还记得程敏政吗?” 月池胡乱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她的师父——唐伯虎科举那年的座师,因为被诬鬻题而下狱,出狱之后就一命呜呼了。李东阳苦笑道:“学问该博称敏政,文章古雅称李东阳。我与克勤同在翰林,又齐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闱,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狱之后,亦是我负责主审。”克勤是程敏政的字。 李东阳的语气轻得就像阳光下的尘埃一样,他没有淌下一滴眼泪,却无端让人的手足重逾泰山,他眨眨眼说:“可就是这样,我也能没救下他。我真的竭尽全力了,可有的事并非我们尽力就能如愿以偿。我只得将教训牢记在心,若有下次再做得更好……譬如这次,若你不幸下狱了,老夫一定记得提前去打点狱典,再插几个自己人,至少能让你保住性命。” 李东阳的语声一顿,月池的泪益发汹涌,她拉起被子盖住了脸,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直到这一刻,她还在担心自己的模样漏出女态。李东阳摸摸她露在外面的头发,继续道:“可若是那一年,老夫就因心灰意冷辞官回乡了,我们也就没有这段师徒之缘了。含章,你是个福慧双修的孩子,你志向绝不只是在山野做一个闲人,这只是一道小坎,如今看着深达千尺,可一旦跨过去了,你便会发觉,不过尔尔罢了。” 月池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她躲在黑暗的被子里,感觉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这儿太可怕了,她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被一群怪物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朱厚照还想让她也变成怪物。她不想变成怪物,她只想做个人。可她好像,无论在哪儿都做不了人。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手,在被子里闷声道:“可是我,我跨不过去,我受不了了……” 李东阳的动作一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老夫因何为你取字含章?” 月池一愣,难道不是含章可贞的意思吗,李东阳道:“ 《典论》有言‘ 魏太子丕造百辟宝刀三,其一长四尺三寸六分,重三斤六两,文似灵龟,名曰“灵宝”。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长四尺四寸三分,重三斤十两。’含章是魏文帝的宝刀,而你亦是万岁手中的利刃。含章,含章,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李先生最终在天明时分离开了,月池慢慢从被子里钻出来,她仿佛从水里钻出来一样,纷乱的发丝贴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贞筠沉默地拧干帕子给她擦脸,她一向是最多话的人,可这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大福艰难地扒着床沿,它不断地摇着尾巴,一下下地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手。 月池爱怜地摸摸它的狗头,半晌后方艰涩地开口:“你知道,俞泽在临死前对我说什么吗?” 贞筠动作一滞,她问道:“说了什么?” 月池轻声道:“他说我一定能当一个好官,一定能救千千万万的人。” 贞筠眼中的悲伤仿佛要流淌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急急道:“可是你如今……” 月池道:“如今这样当然不行,可回家就更不行了。我只有心如铁石,无耻至极,姿态低一点,再低一点,最好低到尘埃里去,才能登上高位。”只有装成怪物,才能杀死怪物。 贞筠紧紧攥住帕子,她半晌方道:“你已经想好吗?” 月池点点头,贞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应道:“好。你要做大官,我就去当官夫人。你要去做农夫,我就去当农妇。你要是不幸做了死鬼,我就去当死鬼的老婆!” 月池自法场回来后,第一次笑出声来,可她笑过之后,却还是说:“不能这样,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贞筠怫然变色,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月池打断:“好了,还是去准备接驾。他应该快到了。” 贞筠呼吸一窒,她脸上的血色像潮水一样飞快地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月池拉拉她的手:“别害怕,我还在呢。” 贞筠很快就听到了急促响亮的马蹄声,鲜明的旌旗如雾幕一般将这里重重包裹。方婶和圆妞已经深深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贞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憋到胸口发疼,方觉不对。时春拍了拍她的背,这个时候她站 在了最前方:“我去开门。” 贞筠一把拽住了她,她面色如雪:“等一等,我还没有……” 时春回头道:“我们拦不住的,我们谁也拦不住。” 她走上前去,用汗涔涔的手抽出了门栓,大门在一声轻响后大打开。时春和贞筠同时跪下磕头,却只能看到宝蓝色的衣摆从她们眼前飞快地划过,就像山谷里的疾风。 月池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是鹿皮靴叩在地砖上的声音,哒哒哒的,一下一下就像敲在她的心上。他的影子很快笼罩住了她,她低着头屏住了呼吸,十指成拳,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理智告诉她应该起来磕头认错了。她不能永远昂首挺胸,那是皇帝!可她的肢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他坐在她的床畔,在急促的喘/息后,还是如往日一般,严厉暴躁道:“竟为杀几个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朕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软弱无能之人。” 仇恨和屈辱完全攫住了月池的心神,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起身给他一个耳光。她的嘴唇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张张合合不知多少次才发出一点语声,就在此刻,她耳畔却传来了一声轻响,那是水花碎裂的声音,就像无暇的美玉跌落在地。月池惊诧地看着手背上的湿热,那不属于她的泪水正顺着她的指头滑落。 她愕然抬头,他们终于四目相对了。她眼中的他,是歪戴着冠,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而他眼中的她,是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几乎瘦脱了相。他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言语,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仍板着脸开口斥道:“你这个……” 然而,一语未尽,他已然泪如雨下了。可他的反应很快,在落泪的一刹那,他就飞快地侧过身去。只是饶是如此,月池还是看到,源源不断的晶莹正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似乎也觉得这样不是事儿,于是忽然站起身来,仰头大喊道:“来人,朕的眼睛进沙子了!” 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群人一窝蜂地涌进来,伺候天王老子去另一个房间把“沙子洗出来。”谁知,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贞筠终于从畏惧中缓过来,她和时春进来 ,凑在月池耳边道:“你吐血时用得里衣和巾帕就在那屋里,我故意引他去的。完了,他不会哭昏过去了。” 时春哼了一声:“如今知道心疼了,早干什么去了。” 月池警告地瞥了她们一眼:“你们都离远些!” 贞筠道:“我当然都不敢去了。” 她眼珠子一转,就叫过大福来,大福颠颠地过来,贞筠掀起它的耳朵,悄悄地说:“大福,大福,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屋里偷我们的东西。” 大福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她一眼,立刻就跑了出去,它一直是一只看家护院的好狗。 月池拦都拦不住,只过了片刻,就听到那边兵荒马乱起来,其中还有一声带着哭腔,沙哑的惊呼。很快,大福就叼着一块染着血的帕子奔了回来。月池从狗嘴手中拿下手帕时,却发现上面的血迹正在慢慢晕开,竟然……已经湿透了。 月池的眼中精光一闪,还以为是贪恋皮相,谁知,居然是动了真情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20 23:56:25~2020-10-24 16:5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咖啡喝多了胸小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临安春雨初霁、大白熊 4个;24159088、咖啡喝多了胸小 2个;Mr.What、37923321、ytfu、是十九啊、挽挽、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一只咸味鹌鹑、流京、已注销、拌粉与瓦罐汤、可能是鸭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千页豆腐、小蛙不跳水、高温炼铜、叶小雱、图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zz 67瓶;余于鱼 50瓶;Nancy 33瓶;濯濯、走开、唐小妹 30瓶;默子艺 24瓶;小撒、再见还是永别、南湘子、Tennant、34482039、顾笙 20瓶;璐璐 18瓶;蘑菇头 15瓶;月白照水芦花深 13瓶;扶泷 12瓶;42813733、alice、堂本forever、一蓑烟雨任平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10瓶;七月未希 8瓶;了了 5瓶;冰阔落 3瓶;味味 2瓶;图崽、可能是鸭梨、已注销、thisisasecret 、蒲扇、些里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7、无情不似多情苦 朱厚照终于还是回来了。稀奇的是, 他的脸色如常,粗粗一瞥,眼周居然连一丝红肿都无。在他凉飕飕的眼风下, 贞筠和时春只得又头皮发麻地离开。锦衣卫们在远远退开前,将所有的房门和窗户齐齐关上。月池只听到几声嘎吱, 室内陡然又暗了下来,又只剩他们两个了。 月池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的脸, 终于发现了玄机所在, 就这么一会儿, 他居然扑了粉来遮掩泪痕,可惜光线虽暗, 可脂粉香却还是幽幽地钻进了她的鼻子里。不过痛哭了近两个时辰, 他的情绪倒是平静下来, 昂昂坐在她身侧时,难得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意味,望向她的目光也如秋日中的静水一般,只是一开口,还是依然气死人:“事已至此,朕也不想再追究,只问你一句, 你如今知错了吗?” 月池紧紧攥住帕子, 其上咸湿的泪水浸润了她的手指, 就在刚刚, 她忽然改变主意了。她十分坦然地说:“我没错。” 只用三个字就能让他平静的面具摇摇欲坠,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月池已经决定破釜沉舟了,她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我说, 我没错。” 平静彻底被摧毁了,暴怒在他的眼底集聚,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堆积,他紧紧咬着牙,嘴唇鲜红。他凑近过来,轻柔的声音仿佛淬着毒汁:“你是在找死。你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月池难耐地别过头去,她越来越无法忍受和他靠近,她冷笑着开口:“不是舍不得,而是你不能。” 朱厚照嘴边溢出一声高亢的嗤笑:“朕不能?朕是大明天子……” 月池讥诮道:“那又怎么样?你还记得,几年前你留下我,是为了什么吗?” 她对着朱厚照陡然阴沉的脸色,缓缓道:“你希望我成为你的一把刀,插入文臣的腹心,逐步分化招徕。这些年,你下的旨意,我可有一次推托,可有一次做得不合你的心意?太监贪赃枉法,是我帮你想法子约束内宫,肃清宫廷财政;勋贵跋扈,军队糜烂,也是我分别寻张岐与谢丕,帮你分化瓦解,釜底抽薪;言官口无遮拦,老臣倚老卖老,还是我先进都察院,再去 查探田赋盐政。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尽心竭力了!” 朱厚照的神色微微缓和,他冷笑道:“如若不是念在你往日的忠心,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坐在这儿和朕大放厥词?朕对你已是优厚至极,是你非要得寸进尺,死不悔改!” 月池满心的讥诮:“没错,你是给我了所谓荣华富贵,皮面恩宠,可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没有一刻完全相信我,你防我和防贼没有什么两样!一面抬起刘瑾和我打擂台,一面不愿我与其他大臣亲密交往,你做这些时,怎么不动动你那聪明绝顶的脑子想一想,我若成为孤臣,又怎么能深入虎穴,我手中没有半分势力,又怎么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朱厚照已然气得浑身发抖:“朕的烂摊子?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此事闹成这样,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月池嗤笑一声:“果真如此吗,俞泽幕后的主使,你查出了吗?” 朱厚照恶狠狠道:“这不关你的事!” 心中的猜想终于被证实了,月池反而露出一丝笑意:“你已经下了重令,李先生那边也绝不可能闲着,君臣上下同时出手,居然都不能查明真相。不管最初的事实如何,如今走向了这样的方向,只能说明,背后想把水搅浑的,不止一方。文官、勋贵、太监,应该人人都有份。满朝文武在一起使力,难道只是为我和刘瑾两个卑微之人吗?不,他们是对新政不满,所以希望你和文臣、和宗室闹个天翻地覆,他们想打得是你的脸!我之所以被卷进来无法脱身,都是因为替你办事。而你一直以来,不愿给我丝毫实在的筹码,这才让我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如若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杀了我,那么试问天下,还有哪个臣子敢替你这样的人卖命?” “住口!”极度的恼怒让他的眼睛变得比往常更加赫烈,他的声音尖刻如匕首,仿佛要直插进她的心窝里,“朕早就告诉过你、早就告诉你,闭门思过,不要掺和进来。如若不是你蠢到给人当枪使,横插一脚,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月池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但你不想大事化小,你是想连根拔起。大 臣中苦谏求去的,你会让他们滚回老家。而一意孤行的,你就会借大狱,杀光了一了百了。你是要除旧布新,重造乾坤。” 朱厚照难掩讶异,而在惊诧过后他又是勃然大怒:“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这么……噢,朕明白了。” 他讥讽道:“君子又动了恻隐之心了。你想保住旁人的命,他们却恨不得你死,简直是愚不可及!” 月池早就觉得和他争辩这些毫无意义了,她淡淡道:“不是人人都想要我死,也不是人人都该在权力倾轧中去死。你知不知道你最可恶的地方在哪儿?” 朱厚照一愣,居然难得没有出声打断,他既不满,又不自在,甚至还有几分好奇。月池恨恨道:“你明明知晓别人看重何物,却不懂丝毫尊重。你只想着利用、破坏,一个不高兴就要全盘打碎,按你自己的方式重塑。可我的不会轻易被打碎,它比你的钢刀要还要硬得多!” 朱厚照的浓眉一扬,立刻反唇相讥:“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肚里的小算盘?可你别忘了,朕才是皇上,你永远只能听我的。朕大可杀了你再厚赐你的家人,抑或是暗杀你全家再风光大葬,天下一样会夸赞朕礼贤下士,厚待功臣。你根本没有同我谈条件的资格。” 听着这样的威胁,月池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波澜,她轻轻道:“是吗?” 她突然向他靠过去,她的气息像春日的新柳,拂在了他的脸上。他愣在那儿,酥麻不知从何处而起,却在一瞬间席卷全身。什么王图霸业、气急败坏,早就被丢到了爪哇国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遏制、如洪水一般滚滚而来的狂喜。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在瞥见了她宛若寒樱的嘴唇后,惊惶地闭上了眼睛,却期待地撅起了嘴。 月池冷冷地看着他,真是一个情窦初开,青涩懵懂的翩翩少年啊,可就是这么一个少年,毫不留情地诛杀了俞氏九族,拿全家的性命威胁她俯首帖耳。她突然退了回去。 朱厚照等了很久,所渴望的却迟迟没有到来,他皱眉地睁开眼,月池满面嘲讽地瞅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只簪子,正指着他的喉咙,她眼底的恶意仿佛要溢出来:“你在发什么白日梦呢 ?” 好似挨了一记重击,他心中四处泛滥,粉红色的洪水终于退去了,露出荒芜的心田和冰冷的刀兵。羞耻、愤怒、甚至还有几分遗憾,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又突兀的冷静下来。他出手如电,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大过她太多了,月池几乎是被他向前扯得一个踉跄,这时她手里的簪子已经抵住他的喉咙了。她惊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她斥道:“你疯了吗!” 朱厚照勾起了嘴角:“你不敢。你心知肚明,谁要是敢在我身上戳一个窟窿,就要活活被刮够三千六百刀。你的九族兴许人丁凋敝,可第十族应该还算兴旺。唐氏一族会因你而被灭门。” 月池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因一时冲动而出手,可已起的杀心却因他的言辞更加浓烈,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朱厚照忽而笑起来:“杀了朕对你有什么好处?天下不可能没有帝王,不论是哪个堂兄弟坐上皇位,你以为他们会像朕一样对你吗?你和他们……可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月池嗤笑一声,她已经快气炸了,只要能刺痛他,她什么都敢说:“那可未必,万一他们也是色胚呢?” “噗。”朱厚照闷笑出声,他笑得眉眼弯弯,“你既然已经想通了,为何不索性跟着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已经不满足做卒了,你想做将。只要你……” 他犹豫片刻,脸红得就像擦了胭脂,他继续道:“只要你让我高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把握机会。如今我还可以考虑轮流在上面,再耽搁下去,我保不定哪天就会改变主意了。” 月池的目光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珍奇异兽,思路如此异于常人。她粲然一笑,点点头:“你过来。” 朱厚照一愣,他可不傻,怀疑道:“你又想捉弄我?”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你不敢就算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聪明人在香饵面前,还是决定孤注一掷。他犹疑着靠了过来。隔着厚厚的棉衣,月池都能感受到他触碰得小心翼翼。他突然停住道:“就在这儿吗?你和方氏、时氏没在这儿 亲过!” 他看着床,就像看着杀父仇人。月池转过头去,笑靥如花:“太遗憾了,我们不仅天天亲,还天天做。” 她猛得抓起他的胳膊,对着他的肉就是一口。她心中的恨和怨太多了,她被逼得生不得,死不得,进不得,退不得,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她的牙齿狠狠扎进罪魁祸首的肉里,几乎是立刻就见血。鲜血滴落下去,在被褥上留下猩红。月池咬到嘴巴都发酸,才松开了口。她挑衅地看着他:“你要是让我一天打你一顿,那我勉强上你也无妨。” 殷红的血让她的嘴唇鲜冶无比。她的脸颊上玫瑰色的红晕也渐渐浮现,双眸亦是流光溢彩,眉宇间有着刀锋般的艳丽,轻易就能破开他的心房。他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来。他从来都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他欺身上前,任由胳膊上血流不止,也要试着摘下,人间四月最娇妍的桃花。 月池冷不防被他吻住了,没什么接吻经验的人像小狗一样吸吮她的嘴唇,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在他们唇齿间萦绕。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月池在极度震惊下浑身僵硬,她只能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听到他急促的喘/息,感受到他不住哆嗦的手臂。他还想进一步登堂入室,他想撬开她紧闭的嘴唇。月池终于回过神了,她在暴怒下,一把就能将他推开。 朱厚照被掀到在一旁,却没有丝毫的愠色,他甚至开始得意洋洋:“你也有感觉的,对不对?你心里也……” 月池的回应是,她飞快地凑到床边,然后吐了。她干呕了很久,在终于平复呼吸后,对着他铁青的脸道:“真是恶心,男人,果然永远都比不上女人。” 朱厚照的脸色陡然灰败,他一个箭步上前:“你装得是不是?你刚刚明明有感觉,朕感受得到!” 月池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就算你脱光了,我也硬不起来。” “你撒谎!”他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了,可这正是月池想要的,她要他也痛,最好如她一般,痛彻心扉。 她举起手:“我可以对着漫天神佛发誓,如若我对你硬得起来,就让我全家死绝,永不超生。信了?” 他像一只被谁踢了一脚的小狗, 想扑上来咬她,最终却还是逃走了。月池随意抓起被子来擦嘴,嘟囔道:“啊,终于舒服点了。” 不过这还不够,皇帝失去了爱情,算是什么惩罚?她可以等。他总会有儿子的,只要夏小姐诞下皇子,那时才是她真正的机会。在这之前,她要慢慢积蓄力量,如今又可以外放了不是。在出发之前,她还得绑回她的护身符。哼,刘瑾,这个死太监…… 作者有话要说:天哪,作者菌都忍不住幻想小朱以后知道真相的表情了。 感谢在2020-10-24 16:57:53~2020-10-27 10:1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顾笙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白熊 2个;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昨夜星辰、顾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2个;顾黎生、大发、顾笙、竹叶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iubiu 105瓶;流年偷换 70瓶;新木铎 15瓶;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大白熊、xxx、顾笙、一蓑烟雨任平生、小桥不喜欢你你、28751459、木知南、锦绣君、昨夜星辰、uarewhatufuck、彳亍、默子艺、疯子 10瓶;无芫 9瓶;菱柚 7瓶;词玉糖 6瓶;冰阔落、咕咕鸡、桥西 5瓶;莫染初心 4瓶;不想起名字、28589642、Yan笙 3瓶;味味、图崽、太烦真人 2瓶;了了、迷路的老虎、可能是鸭梨、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8、一寸还成千万缕 刘公公正在家如坐针毡, 他无时无刻不想让李越死无葬身之地,可事到临头,看似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 他反而焦躁起来。他穿着竹绿色的纻丝,端得是色泽明丽, 光耀射目,在厅内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窜来窜去。 他在东厂的亲信都被张永死死盯住, 他不敢轻易调动。以往还能从御前打探一点儿消息, 如今那边也把嘴闭得同蚌壳一般。他只能让自己的几个家奴守在李越家附近, 装成路边小摊里的伙计,希望能捕捉到一点儿消息。这些人等了不知道多少天, 终于看到了面色铁青的朱厚照大步流星地从李越家里冲出来。 刘瑾听到消息后, 心中只有两个字:“稳了。” 接下来, 他想方设法联系上司礼监的大太监李荣,司礼监执掌批红,降敕批疏必会经秉笔太监之手。只要和李荣那边打通关窍,他就能第一时间知晓皇上对李越的处置。然而,他等了许久,宫中连处置给事中和涉案御史的上喻都发了下来,其中居然没有李越的名字。 宫中将言官击登闻鼓界定为伪造证词, 戕害同僚, 以下犯上。据俞泽供词招供, 其中还有人与世子案有所牵扯, 所以圣上下旨命三法司逐一排查, 掘地三尺,都要找出幕后主使。与刘瑾勾结的御史刘宇因为在事发前几天去过六科廊,因而也被关了进去。 这下刘公公的心情, 一下就由高峰跌入谷底。他以为皇上会顾念法不责众,没想到万岁根本没有把这一票人当一回事,既然都不听话,那就都换了。他还找出了合适的理由,站在道德制高点,换得名正言顺。 万一刘宇供出他来,万岁绝不会公开处置他,因为若证明他真如六科廊所奏是幕后主使,岂不是说明是皇上错了,误判了吗?但万岁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他会忍他一段时间,到风声过了,找个理由再把他千刀万剐。 刘瑾想到此就不由打了个寒颤,不不不,刘宇应当不会如此不智,若他一口咬定自己掺和进来是由于义愤填膺,受了刑之后还有出来的机会,可若是招供了,那是全家都必死无疑啊。 刘瑾想到此,这才稍稍定了定神,他汗涔涔的手上青 筋鼓起:“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实在不行,还可以直接将刘宇灭口。 不过在这之前,他一定要把李越也彻底打落深渊。可他该怎么做呢?就在刘公公苦思冥想之际,李荣那边突然传来了消息,李越上本请求外放了!刘公公简直喜出望外,这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还不把皇爷气死。 朱厚照的确快气死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月池的奏本,仿佛要烧出两个洞来。月池以非常谦卑的语气写得是:“……臣无福,近日病势尪羸,啘呕不断,恐难当大任,恳请万岁允臣外放……” 谷大用胆战心惊地偷窥朱厚照的容色,只见他死死咬着牙,双手都在不断地颤抖,他连声道:“好,好,好,好得很,好得很!” 他一扬手,一叠光洁的笺纸哗啦一声飞出去,雪片一样漫天飞舞。殿内所有的内侍宫女都跪了下来,谷大用的头深深地伏到了地上,声调颤得就像快绷断的弦:“万岁息怒,万岁息怒啊。” 大家都敏锐地感觉到不对,乾清宫近人都能拿的住朱厚照的几分脉。皇爷就是个炮仗脾气,怒气虽然来得快,可也去得快,因为他是不会忍耐,也不必忍耐的,有气一般当场就发,发过之后也就罢了,些许蝼蚁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次不同寻常,乾清宫上的铅云竟堆积了三四天,而今这场暴风骤雨终于到来了。 朱厚照捂住胸口,瘫回到宝座上喘着粗气,半晌方道:“拿纸笔,拿纸笔来!朕索性就成全了他!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谷大用磕头如捣蒜,他心中暗骂,这位活祖宗,就不能消停个一时片刻吗?只是一面骂,一面还要保住李越,他和李越是利益共同体,他是李越在内廷的耳目,而李越就是他在朱厚照面前的免死金牌,如不是到了生死一刻,他是不想拆盟的。更何况,如今是李越下万岁的脸子,可不是万岁不想保住他。 他两下就挤出了泪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啊。爷,李御史那身子骨,就是尊琉璃美人像,稍微磕磕碰碰的,那可就完了。他就是直肠子,万岁大人大量,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啊。” 朱厚照的脸沉得都可以滴出水来: “直肠子?哼,啘呕不断,是啊,他就差没直接指着朕的脸说,看着朕就想吐了!” 阴冷的杀机像湿漉漉的水雾一样在空中凝结,愤恨和难过的神色交替在他脸上浮现,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人留不得了,到了必须该杀了他的时候了。 在他还是幼童时,就看到母亲张太后将父亲的爱情当作筹码,一次又一次地逼着父亲违背原则,不断地退步。他那两个愚昧无知的舅舅,竟然狂妄到醉后私戴天子的御冠,在宫闱之中玷污宫人!这种罪行,就是杀十次也不为过。然而,父皇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尽管气到面无人色,可最后都生生忍了下来,以至于张氏兄弟跋扈到索要盐引,私占民田军屯,让弘治朝约束权贵的新政最后毁于不断的放纵之中。 那时,他就决定,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他不会苛待后宫,但也绝不会让她们越雷池半步。谁都不能把他的感情当作筹码,亲生母亲不行,枕边人不行,所谓的臣下更加不行! 可那时的他,还没有碰上李越。他没有想过,他也会碰上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胆子大到当面打他的脸,把他的一颗真心放到地上踩,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感情,偶尔的温柔是因为有利可图,一有不顺意的就来以死相逼!这个人太危险了,他甚至比母亲张太后还要可怕。张太后太蠢了,满心满眼就是娘家,不是求财,就是求官。可李越,他心眼太多,所求也太多,他根本给不了,也不能给! 朱厚照告诉自己,不能容忍自己再沉湎下去了,今日李越能逼他停大狱,明日李越就能爬到他的头上来。他必须要杀了他,他总会再对第二个人动心的,就如名花,没了玉楼春,还有魏紫姚黄可以赏。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会挑一个乖巧听话,可以放心宠着的,而不是像如今这个一样,天天捅他的心窝子。 他深吸一口气,拈起一管精巧的玉螭纹笔,移到明黄色的绢帛上。可就在将要落笔时,他的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分。鲜红的朱砂从笔端滴落,在圣旨上留下了一块红痕,这丑陋的痕迹仿佛也在嘲笑他:“如今你知道他为何敢一次次犯上了,他根本 就是有恃无恐!” 朱厚照一时怒火中烧,他狠狠将笔掷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就将圣旨揉成一团丢到脚下,重重踩了好几脚。谷大用现下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了,眼睁睁看着朱厚照呆立在原地,胸口起伏半晌后,又抽出一张圣旨,这次他咬着牙终于写了一个“斩”字。 斩!谷大用倒吸一口冷气,这动静在一片死寂的乾清宫里是那么的明显。朱厚照的一笔不知怎么得又写歪了。他眼中目光变幻,竟然不知是悲还是喜,最后抬起脚来对着谷大用的胸口就是一下。谷大用被踹翻在地,唬得魂飞胆裂:“爷,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爷恕罪啊!” 朱厚照摆摆手:“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谷大用的哀嚎声渐渐远去了,朱厚照又坐回到龙案前,拿起了今日的第三卷圣旨,这一次他终于写出来了——“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御史李越,罔顾皇恩,不遵法度,屡屡欺君犯上,其罪当诛。然,朕念及往日情分,己令于私第自尽,其骨肉亲情仆使等,并皆放罪。【1】钦此。” 他放下笔,任其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接着朗声道:“来人!” 传旨小黄门像哈巴狗一样奔进来跪下,高举起双手,准备接旨。然而,他战战兢兢地候了许久,非但没等到那一卷轻轻的黄绢,反而等来了皇爷的一声怒骂:“朕迟早有一天要被气死!” 这卷好不容易写好的圣旨,还是被丢了出去,最后在火盆里慢慢化为灰烬。 朱厚照颓然坐在龙椅上,里衣都已然湿透了。他扶额长叹,只觉身心无比疲惫。直到火红的夕阳慢慢沉下,夜幕无声无息笼罩紫禁城时,他方在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呼唤声中惊醒。他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了麻木的双脚,喃喃道:“就如他所愿。就让他滚出京城。他若是就此没了,也省得脏朕的手,若是还有一条命在,那估计……也学乖了。” 李家中,月池跪在香案之下,平静地接下了诏命。贞筠表情近乎茫然,她问道:“宣府?这是在哪儿呀。” 月池柔声道:“是九边军镇之一,离京城大概四百多里。” 军镇!贞筠的心咯噔一下,她道:“那我,我去收拾行李。” 月池点点头:“去。” 贞筠暗松一口气,她还以为又会再次被留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去哪儿都是好的。她和时春对视一眼,就快步进屋去了。时春问道:“既然是去边塞,是否还得多招募些护卫。” 月池摆摆手:“无妨,有一个活宝贝在手就够了。张永那边有回音了吗?” 时春道:“回了,他约你晚间去吉庆楼见面。” 月池微微阖首:“很好。那今晚,咱们就走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事情比较多,加上换地图了有点卡文,捂脸,会抽一次奖,再在本章补充一些,来补偿大家的。 感谢在2020-10-27 10:15:22~2020-11-01 21:4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r.Wha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挽挽、高温炼铜 2个;洛熙~@@、小陆糯米糕、流风、筠怡、圆子要甜不要辣、真诗、想喝乌龙玛奇朵、临安春雨初霁、图崽、新木铎、彻夜明明、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玖黎 60瓶;hhz23467 54瓶;刺铁丝网 40瓶;嘤其鸣 30瓶;调素琴 21瓶;34482039、十二游、克鲁鲁 20瓶;我吃鱼不卡刺 15瓶;溪兮 11瓶;新木铎、喵点点喵、生哥儿、伏羲本无名、biubiu、哒哒哒、不开心的小草皮、落落Camel、蘑菇头、e、锦盒、谌厉轩、苏汀蓝、46915784、飞白、濯濯、yyy、月饼子、诚然 10瓶;辛巴帕杰罗劲 7瓶;咖啡喝多了胸小、35375861、锦缠道、甜蜜菠萝、九域巫女. 5瓶;太烦真人、xxx 4瓶;图崽、味味、shuang、阿凌酱 2瓶;可能是鸭梨、韶光、路人君、冰阔落、一只玉米、28589642、了了、==、蒲扇、怪诞枯竭梦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9、运交华盖欲何求 张永的眼中精光四射, 他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来到此地,不就是为了这个。他道:“李御史既然如此爽快, 咱家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您若是手里攥着姓刘的什么把柄,不妨直说出来。咱家虽然人微言轻, 可在内监堆里还有几分薄面,咱家可以修书一封与宣府镇守, 让他们好好看顾李御史。” 月池轻轻动著, 碧绿的菜叶在她的拨弄下微微一动, 她轻笑一声:“把柄?把柄值几个钱?要挑姓刘的小辫子,只要您想, 那是成千上万。可事情的关键不在这儿, 关键是在万岁, 愿不愿处置他。” 张永心道,废话,否者我到这儿来作甚。他道:“有御史作证,何愁万岁不能秉公执法呢?御史即便要走,也得把京城的尾巴扫干净,否则留着虎豹在,即便去了哪儿, 都不安生。” 月池失笑:“别说是有一个李越了, 就算是有一万个李越也无法说动皇上改变主意。张公公, 你我的委屈, 世上的公理, 比起万岁的脸面而言,简直是一文不值。刘瑾一旦因这桩事获罪,那就证明万岁错了, 可是你说,万岁能错吗?” 张永道:“那自可寻其他由头……” 月池道:“那都会让旁人浮想联翩。万岁为了保险起见,不会大张旗鼓,只会先按捺下去不提。这对公公来说,可就是打虎不死,必留祸患。刘瑾此人,着实是个人才。昔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送进了刑部大牢,谁知这样他都能出来。这运道、实力,在哪儿不是这个数呢?” 她伸手竖了一个大拇指。张永听了这番话,面色如何好看得了,他没好气道:“照您这么说,您费劲把咱家叫出来,就是为了感慨一二罗?” 月池道:“当然不是。在下的确有法子,帮公公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但公公,可以拿什么筹码来换呢?” 张永一脸不敢置信:“你?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杀了刘瑾对咱们都有好处……” 月池晃了晃手指:“对你有好处,对我可未必。我闹脾气自请外放,已然惹得万岁不快,若是再无端卸了皇上一条左膀右臂,只会惹得他更加恼怒,愈发不会回护我。我的今后就更艰 难了。若是你不肯拿出来实在物件来,那还不若任他留下继续和你斗法来得好。皇上还会因不放心,时时盯着我呢。” 张永气急:“您这是什么话。好,金银财宝,田地仆婢,任您开口。” 他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和刘瑾是老同僚了,当年同在东宫时,就看他把马永成、王岳皆一个个地斗垮,如今又把李越也拉下马来。这份心机谋算,实在是惊人。他自问没有彻底把刘瑾弄死的好本事,不若听听李越的意思,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月池笑意中带着三分嘲讽:“就这?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若求得是这些,要多少要不得,何必绕远路来找您。” 张永忍着气道:“那您想要何物?” 月池道:“我要宣府的镇守内官听从我的调遣。” 张永瞪大眼睛:“你不过是个巡案御史,还是贬官,怎么能叫镇守中官奉你为上。” 月池道:“这就要看张公公的本事了。若您做了东厂的督主,这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吗?” 张永饶是觉得离谱,可在重利驱使下,心仍然不由狂跳。他定了定神:“您打算怎么做?” 月池靠近他耳畔,悄声道:“这事做来也不难……” 张永听罢她一番耳语,半信半疑间还是点了点头。第二日晚间,刑部大牢里的刘宇就再被人提溜出来受刑。 刘宇自以为自己是在背后煽风点火,做得滴水不漏,应当不会被发现,却不曾想到,朱厚照把所有人这么一关,挨个拷问过去。这些人喊冤得喊冤,害怕得害怕,早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祖宗十八辈儿的事都说出来了,当然也包括刘宇几次来六科廊说得那些个言语。刘宇成了重点怀疑的对象之一,开始被没日没夜地刑讯。 刘宇苦不堪言,他也知道其中的利害,若是咬死不说,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在。因此,他一直咬牙死挨着,本以为这次入刑房又是同往常一般,可没想到的是,他刚一进门来,就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按住。他们狠狠掰开他的手指头,在印泥里使劲钻了钻。刘宇这时已然发现不对了,他不顾一切地大嚷道:“你们这是作甚,你们是要屈打成招,伪造供词吗……” 一语未尽,他就被狱卒们用泥巴填了满满一嘴,一时之间,又畏又怒,又恨又怨,太阳穴两侧青筋鼓起,脸红得骇人,双眼圆睁如凸眼金鱼一般,仿佛下一刻两只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他连吃奶的劲头都使出来了,可到底扭不过,生生看着自己被按在桌上画了押。 他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可都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狱丞道:“还不麻溜些,送刘大人撞柱而去。” 刘宇吓得一时都失了声了,他被几个差役抬起来,就像抬猪一样,轻轻松松地高举着,冲回他自个儿的牢房。他双脚离了地,茫然无靠地悬在半空中,心也空荡荡得似飘在雾中一样。他四肢发麻,舌头也似悬了千斤重的秤砣,连喊叫都忘了。直到到了最后一刻,那些人举着他往墙上猛撞时,他终于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一声:“救命啊,救命……” 可嘴里的泥土让他的呜咽就像猫叫一样,他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一下剧痛,随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狱丞看着已被开了瓢的刘宇,嫌弃地别开眼去:“这红红白白的,可真倒老子的胃口。行了,赶快收拾收拾,准备把刘御史的绝命书送上去!” 那一张薄薄的纸,当然是以刘宇的口吻,写下与刘瑾密谋,兴风作浪的全过程。有趣的是,这绝命书虽是张永使人伪造,可编出来的过程却与真实情况差得八九不离十。可惜的是,除了当事人外,其他人都对真相一知半解,不过也无妨,因为真相说到底,也不过是任人妆点的玩物罢了,想要它娇媚,它就绝不敢清冷,想要它明艳,它就绝不敢暗沉。 这个道理,这儿的小孩子都知道,可月池却到如今,才开始明了。 朱厚照看到刘宇的遗书,饶是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过一哂,他意味深长道:“老张,你也是越发会办差了。” 张永哪里敢应:“万岁谬赞了,这都是大家伙查问有方。” 朱厚照冷笑一声:“噢,差点忘了,其中还有闵珪的事是。” 这相当于是指着张永的脸说他和文官合谋,要扫除异己了。张永的背后也出了一身的汗,他忙磕头道:“爷容禀,奴才虽有私心,可此事的确是千真万确呐。奴才的确 和刘太监不睦,您是知道的,上次在您面前,奴才差点与他撕破脸,您也是瞧见了。可奴才之所以和他杠上,不是为私利,而为公法,否则您身边得宠的内监多了去了,奴才怎么不去和他们争个你死我活。奴才是觉上次刘太监来得实在是太快了,怎么那外头鼓才响了几下,他即刻就到了呢?奴才查过档,那日他可是在外头,即便是一路飞驰过来,也未必能来得这么及时。再说了,以刘太监的谨慎,即便听到了动静,也该打听一下再动身,怎么就直愣愣地进来了呢,他就不怕撞到您的气头上……”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张永又磕了一个头道:“是,奴才那时就心生怀疑,此事必与刘太监脱不了干系。后头,您与李御史说话间……” 一提月池,朱厚照脸上立时风云变色,他皱眉道:“好端端地,提那个没心肝的东西作什么!” 张永忙道:“万岁暂且息怒,奴才当时侍立在门外,也隐隐听见了一两句,是否是刘太监也开口了。” 朱厚照一惊,他这几天独自生闷气,已然全无了往日的冷静理智,竟然连这么大一桩事都忘了。说来李越之暴怒,是因刘瑾以俞氏激他而起的。 朱厚照不由低骂一声:“好个老货!” 张永度其脸色,忙继续补刀道:“奴才那时心想,刘太监嫉妒李御史得您的恩宠,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捣鬼,然后其他人乘机一哄而上,这才……于是,奴才就差人去暗访,结果竟打听到,那日给事中击登闻鼓前,刘宇急急火火地去刘瑾家了,而后不出一刻钟,刘瑾也同慌脚鸡似得奔出来,这才……” 朱厚照眼中的锋芒如刀一般,他问道:“千真万确?” 张永连连磕头:“奴才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万岁。刘宇来得慌张,那一路的人都是瞧见了,您大可派人去查问。” 朱厚照只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太监就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张永心知,这是去指使锦衣卫去了。去查也不怕,本来这事就是千真万确。 谁知,朱厚照下一句又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张永忙再次请罪:“爷恕罪,这事… …被奴才给瞒了下来。除了刑房里的那几个小吏,旁人都不知道。而刘宇在招了这些后,又因惊惧过度,撞墙而亡了。” 朱厚照一怔:“死了,死在这个节骨眼上?” 张永道:“爷恕罪,他死了,总比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翻天覆地要好得多。刘太监是死是活,不过是小事,若为了老鼠,伤及了您的颜面,那才是天大的事咧。” 朱厚照施施然一笑,他坐回龙椅上:“怎么,朕还以为,你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呢。” 张永深深地伏在地上:“奴才恨他,是因他对您不忠。他明明知晓您的心,却要对李御史下手,生生在您心头剜肉,瞧瞧您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 朱厚照气急拍桌:“胡说八道。朕好得很。” 张永忙连连掌嘴,耳光子打得脆响:“是奴才胡说,是奴才出言无状!” 张永直到打得两颊紫胀,嘴角沁出血来,朱厚照方道:“行了。起来。” 张永这才住了手,颤颤巍巍地起身来,躬身立着:“奴才虽然恼恨他,却也知大局为重,若真闹将出来,前有李越,后有刘瑾,那起子还不知如何会借题发挥,再说了,也没有十足的凭据不是。今儿奴才和爷禀报这些个,只是向也提个醒。无论如何,刘太监是心大了,您不可不防啊。” 什么叫好刚口,这才叫真真的以退为进。然而,朱厚照并未如张永所设想的那般露出感动的神色,只是道:“朕心里有数。你退下。” 张永心中隐隐懊恼,李越那厮不会是在哄他,他都这样了,万岁怎的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无。噢,是了,锦衣卫那边还未查出个子丑寅卯来,等到把刘瑾的那一番烂账都翻出来,才是他的死期。可这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去,其间又不知有多少变数。那么李越所承诺的立时为他除掉心头大患,不是同镜花水月一般吗?还是说,他还有后招。 他回到住处,端是闷闷不乐,直到晚间月池那厢突然传来消息,言说她约刘瑾见面,让张永差人去绊开刘瑾身边的护卫。他这才恍然大悟,没曾想李越长得斯斯文文,居然这么虎,这是要直接杀人呐。那万岁知晓了……张永一愣 ,随即失笑道,知晓又如何,反正算不到他的头上,最好刘瑾和李越都下去了,他才能上不是。想到此,张永果然调动了门人,将刘瑾的侍从纷纷打晕。 而正在向月池耀武扬威的刘公公,浑然不知要倒霉了。刘瑾愿来见月池,纯粹是想着来痛打落水狗。他假惺惺道:“事情闹成这样,纯是您自己作得呀。您若是肯放下身段来,学学钱宁。即便日后圣上玩腻了您,也会给您找个好归宿,好男人。可惜您,唉,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如今去了边塞,看您这细皮嫩肉的,怎么能经得住那些糙莽的军汉……” 月池任由他说了半个时辰,直到时春报信,说外面妥当了,她才开口,道:“给我卸了他的下巴,狠狠得打,只留一口气就是了。” 刘瑾一愣,他尖着嗓子道:“李越,你怎么敢……” 一语未尽,时春的拳头就已然怼上脸了。刘公公的鼻孔里立时淌出两管血来,时春将他按在桌上左右开弓打耳光。 月池对着他青青紫紫的脸,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菜。就一顿饭的功夫,刘瑾就由人脸变成了猪头,早已人事不省。时春卸了他两条胳膊,还想再卸了他的腿。 月池摇摇头道:“这一路上还得带着他呢。走,把他装进麻袋里,咱们从后门上马车立刻出城。” 时春一惊:“什么?可是贞筠今儿去庆阳伯府辞行了。” 月池道:“我知道。宣府不是她能去的地儿。”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久等了,已经补好了。 感谢在2020-11-01 21:43:32~2020-11-06 01:4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r.What 3个;亓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小猪、36033715、白小白的白、当时明月在、violet、林冲拔傻鲁智深、打死你个兔子、洛熙~@@、米白色的沙发、纽扣帕克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苧淅 30瓶;小妞、濯濯 20瓶;广成 15瓶;咕哒子 12瓶;璐璐 11瓶;碎海苔拌饭、余笙、牛羊下来、飞白、亓喜、七月未希、Mr.What、火龙果、anna 10瓶;lulu112233、biubiu、可能是鸭梨、沉桑、21226753、小猪、词玉糖 5瓶;ta、味味 2瓶;shuang、冰阔落、2741061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0、未敢翻身已碰头 时春皱眉道:“可是她……她怕是会不乐意。” 月池道:“我已留了书信与她。她只要冷静下来, 就会明白这是对我们大家都好。行了,快走,张永的人拖不了多久, 迟则生变。东厂的番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时春重重点了点头:“好。” 她毫不费力地扛起刘瑾,两人从后门上去。李东阳家的管家李庄早已坐在了车辕上, 一见他们来,忙搭了把手。待都坐定之后, 李庄低声道:“李相公放心, 我家老爷并刘、谢二位老爷都已修书出去, 为相公打点这一路的行程。” 月池微微阖首:“替我谢过三位先生。只有李越还有一口气在,就管保让刘太监再掀不起风浪。” 李庄敬畏地看向她:“是是是, 这普天之下, 也只有您才有此通天的本事啊。” 月池谦逊一笑:“我也只是, 为匡扶朝纲尽绵薄之力罢了。” 语罢,李庄即刻扬鞭催马,马儿轻轻打了个响鼻,就哒哒快步出城。京城巍峨的城门下,守正与官兵正在挨个排查过往行人,并向商户收税。李庄拿着李东阳的手令,自然是畅通无阻。一出城门来了官道上, 李庄就急急催马, 疾驰了好一会子, 方停在密林旁, 此地也早有人等候, 备好了新的马车。 时春和月池赶忙乔装改扮,月池用黄粉把肤色都抹暗了,再画上粗眉, 点上几个大痣,戴上了帷帽,披上桃红色的斗篷做妇人状。时春则穿上了一身劲装做男子打扮。李庄几个一面给刘瑾换衣裳、粘胡子,一面笑道:“这个好。这就是小两口急急带得只剩一口气的老爹回家去。任谁也不会想到是……哈哈哈。” 月池道:“还有劳几位大哥帮我们引开追兵。” 李庄拱手道:“您客气了,这是应有之义。” 几路人马刚刚分散开来,时春就听到身后传来喧嚣之声,番子就像蝗虫一样黑压压地卷过来,领头穿锦袍的就是魏彬。时春都不由打了个寒颤,她赶着瘦马,晃晃悠悠地停在路旁给东厂的人让路。 打头的魏彬根本没注意到这里,只有一两个太监过来排查。他们刚刚掀起车帘,月池就迸发一声尖叫,同时一股浓浓的药 味也逸散出来。时春赶忙上前道:“二位老爷,二位老爷,我们都是良民啊。” 两个太监一瞧,车里就一脸大胡子又人事不省的老太爷和急急戴上帷帽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妇人。他们对视了一眼,心觉无甚大碍,又放下车帘来盘问时春:“你们是什么人?” 时春苦着脸道:“老、老爷。小人就生意人。因着爹病了,没救了,小人就和婆娘想着,干脆运回去,埋在祖地,这才赶路。” 两个太监又问:“可见一位漂亮的相公,带着随从走过了。” 时春思索了一会,支支吾吾道:“像是往林子里钻去了。小人当时还在想,这么俊俏的人,咋这般不讲究。万一被虎豹给……” 她尚未说完,两个太监就如获至宝,催马离开了。他们走远了,时春才掀帘见月池。月池道:“走。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咱们就换快马。” 时春道:“那就把姓刘的丢在半道上?” 月池道:“那怎么成。有他在,所有忌惮他的人,都会帮我们开路的。他们巴不得,我把刘瑾带得离京城越远越好。” 时春道:“可那个姓张的太监,会不会索性派人来暗杀他,然后把这黑锅甩在咱们身上?” 月池道:“正是。但是李阁老会出手相助的。咱们只要小心为上,就不会大碍。” 月池作为明面上朱厚照的心腹,朱厚照本人拉得仇恨不计其数,这些人不敢和皇帝硬碰硬,就拿月池杀鸡儆猴。在刘瑾的谋算下,这些人群起而攻之下,月池又失去了皇帝本人的庇佑,所以才会兵败如山倒。 可刘瑾作死时,却没有想到,他的立场和月池是一样的。他也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以,只要月池表示愿意试着把刘瑾绑出去,文官和太监都愿意大开方便之门。不过,文官和太监又有所不同。太监张永是想把月池和刘瑾一锅烩了,文官特别是其中的清流,却不想为打老鼠而伤玉瓶。月池就能借助这些先生的帮助,带着刘公公到边塞,一方面运用文官的人脉立稳脚跟,一方面以活的刘瑾威慑镇守太监,让张永继续帮她办事。 不过,这一切能施行的前提是,朱厚照愿意把刘瑾这颗棋给她用。可他怎么会不愿 意呢?他刚刚整顿京军,自然会把目光投到边军。大明边塞上的人马更是重中之重。他当然想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瞧瞧,到底状况如何,该从何处下手。 若派太监和武将前往,这群人八成会沆瀣一气。若派清流文臣去,他们倒是会说实话,只是这些人多半会时机未到,就闹得天翻地覆。也只有她去,才既能不扰乱局势,又暗查个清楚明白,还能顺便受罚、静思己过。 她身上既有可用之处,又寄托着他几分真情,暂时是不会被替代的。可刘公公,蹦跶得太欢了,已然引起了朱厚照的警惕,张永一上来,他不就只能做弃子了吗? 月池冷笑着扫了刘瑾一眼,换个一个舒适的姿势闭目养神,毕竟很快就要快马加鞭,奔袭千里往宣府去了。 月池这厢赶路正忙,可回家扑了一个空的贞筠真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紧紧攥着月池留给她的信,大骂道:“谁有空看她的屁话!快备马车,我要立即出城去。” 可刚出了门子,她就被庆阳伯府的人半道截住了,硬生生又拉回了伯府。庆阳伯夏儒的长子夏启毕竟在外行走,到底消息灵通些,他对贞筠道:“表妹,原是东厂督主刘太监今儿失踪了!所以番子才到处都是。你的身份,实不宜在外行走,不若还是暂住这里。对了,妹夫呢,他可是已然……” 夏儒和夏夫人在一旁称是。 贞筠面色铁青道:“她已走了。姨父姨母,多谢你们的好意,可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先告辞了……” 她抬脚就要再坐马车去追月池,庆阳伯夫妇如何会放她走。饶是贞筠急到声泪俱下,他们也半分不肯松口,还要让婆子来按住她。贞筠一横心,竟生生摔了茶盏,拿起碎瓷片来以死相逼。她泪眼婆娑道:“你们要是不让我走!我就死在这里!” 这下把夏夫人唬得是心惊肉跳,连声唤道:“我的儿,我的儿,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追上去又能如何呢?” 可贞筠已然是两眼发红,半分都听不进去了,她咬牙道:“就是死,我得和她们死在一处去。姨父姨母,求求你们,就让我去!” 最后还是庆阳伯灵 机一动道:“不是我们不放你走,可是京城已经戒严了。即便你要走,也要有旨意在呐。不若你先去更衣,让你姨母带你进宫去,得了娘娘的懿旨,你才能一路畅通啊。” 贞筠抿了抿嘴,终于稍稍定了定神,她慢慢放下瓷片来,双手已然抖如筛糠一般,仍强撑着随仆妇去梳洗。夏夫人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看向丈夫:“那接下来咱们是?” 夏儒长叹一声:“就带她去一趟宫里。她和娘娘素来亲厚,想必娘娘的话,她还听得进去,也还能打听打听女婿的情况。” 夏夫人点头称是:“这倒是这个理。” 贞筠一入坤宁宫,便跪倒在婉仪身前,伏在她膝上一面大哭,一面说要出城去。婉仪被唬了一跳,忙问夏夫人来龙去脉。夏夫人无奈说了:“……女婿外放,又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是、想必是有大主意在。娘娘您说,怎么能带着她去呢?甭说是前有狼后有虎了,就是安安稳稳地赶路过去,贞筠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啊。只怕半路上就。女婿想来也是如是想,我们苦口婆心地劝她,可她就是听不进去,非要来见您。娘娘,您就劝劝她。” 贞筠此时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是觉九死一生,所以才不带着我。可我难不成是贪生怕死之辈?她若没了,即便我在京城安享富贵,又有甚趣味!娘娘,您就看在我们打小儿的情分上,送我出城去。我实在放心不下,她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得下去……” 婉仪闻言心下大恸,前次月池吐血,她已是日夜悬心,久久不得安枕,又闻月池外放,妹妹要跟着出京。她在难过之余,又只能多赐药材和行装,力图让他们一路上过得舒服些。谁知,月池为了绑架刘瑾的行动顺利,不仅没有带贞筠,也没有带行李,还留下满城风雨,这更让她揪心不已。可她还没完全失去理智,这个节骨眼上,让贞筠出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因此,她也是咬死不松口。 这在贞筠看来,就是至亲竟都不理解她。李越食言而肥,时春也是帮凶,姨父姨母把她当小孩子,就连一块长大的姐姐都不肯助她一臂之力。她心中又是急,又是怒,又是怨,霍然起 身,指着柱子厉声道:“娘娘,不,姐姐!若你也不肯帮我,那妹妹就只有撞死在这儿了。您难道忍心看着我死在您面前吗?” 婉仪忙喝道:“快按下她!” 宫女和嬷嬷们一窝蜂地拥上去,把贞筠按得动弹不得。贞筠气急败坏,眼泪簌簌而下。坤宁宫闹得人仰马翻,终有一人看不下去了。 沈琼莲款步上前,肃容喝道:“恭人身为臣妇,咆哮于大殿之上,身为幼妹,却对长姐无礼。国礼家礼俱抛诸脑后,这可还是个诰命夫人的品行!” 婉仪忙道:“沈先生,贞筠只是一时情急,情有可原……” 沈琼莲道:“娘娘宽厚悯下,可臣身为女官,却不得不斗胆说上几句,还请娘娘和庆阳伯夫人勿怪。” 夏夫人也知这位女学士的才学人品,她忙道:“学士尽管教导于她。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沈琼莲问贞筠:“恭人是如花木兰,能骑马射箭,上阵杀敌?还是如孔明之妻黄月英,智计无双,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贞筠一时语塞,她呜咽道:“我只是想去照顾他。我就是想跟着她,她若有危险,或再病了,我还能……” 沈琼莲冷笑一声:“您只会让她更危险。若有事,李相公还得分神来看顾您,岂不是更无暇顾及自身。” 贞筠暴怒:“我难不成就是个傻子,丝毫不知保全自个儿吗!纵有事,我亦丝毫不惧。她去边塞,一应内眷交际,出入行装,亦需人打点。只要娘娘和姨母多派护卫,我做个贤内助又岂是难事!” 沈琼莲道:“那您如何能保证这些护卫中,没有内奸呢?” 贞筠被问得一愣,沈琼莲冷声道:“您以为,李相公孤身出京是为何?难道以他的身份,还唤不到几个护卫吗。相公去宣府,是危若朝露,保命都来不及,还要什么交际行装。” 贞筠一时呆若木鸡,只勉强辩解道:“可即便有事,一家人死在一块,难道不比我一个人苟且偷生得好吗!” 语罢,她就捂脸痛哭出声,婉仪和夏夫人也是泪如雨下。沈琼莲失笑道:“真是孩子话!您未免太小瞧自个儿了,难道我们女人,遇事就只能哭哭啼啼,一有危难就只能随夫而去了吗?” 贞筠听得愈发委屈了:“是你说的,我既不是花木兰,更不是黄夫人。我又傻,又呆,又没脑子。她不论是心力交瘁,还是病骨支离,我除了说几句话,干点鸡毛蒜皮的琐事,我什么都做不了,都做不了!我只能陪她去了!起码她被逼到绝路上,不会孤零零地走,黄泉路上,还有个伴儿!” 夏夫人搂着贞筠,不断地摩挲她:“我可怜的儿啊。” 婉仪此刻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已经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 沈琼莲直到这时方有几分动容,做丈夫的费心保全妻子,做妻子的却甘愿一起去死。这世间最难得的就是真情,只可惜,心虽诚,却的确是稚嫩了些。 她扶起贞筠,亲自替她净面:“恭人也读书,想来也听过‘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您若是在宣府或劳顿而死,或随夫自尽,不过徒费性命,其价值尚不及一根鸿毛。可若您能留在京城,在李相公有危险时,四处奔走,拦驾如今日这般哭诉,说不定就能改变您全家的命数。” 贞筠的哭声一窒,她惊诧地看着沈琼莲,眼睛闪过希望的光。沈琼莲看着她晶莹透亮的双眸,不由莞尔,继续道:“您是无木兰之骁,月英之智,可天生我材必有用。正如芦苇,不堪为良材,不堪为名花,若拿去造物或观赏,只是徒增笑料,可若取之药用,其却能解河豚剧毒,不知能活多少人的性命。您也是如此,您明明是芦苇,为何非要去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做自己根本做不了的事呢?为何不能找到自己的应在之地,发挥最大的效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6 01:43:46~2020-11-09 23:5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笙 3个;临安春雨初霁、图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醉笙歌 40瓶;亓喜 20瓶;拌粉与瓦罐汤、周周复始、红绯鱼、图崽、小猪、桃子味的夏天、紫罗兰、哐哐哐哐呛、闵大佬、ava 10瓶;麦麦糖、慕梅 2瓶;冰阔落、45428248、22349227、可能是鸭梨、一只玉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1、破帽遮颜过闹市 贞筠最后还是回庆阳伯府去了。王婶、圆妞和轿夫章四都担忧地望着她。他们是家中雇来的帮佣, 一家子的生计都仰赖主家的兴亡。大福早就在伯府闹过了一阵了,它胆子很小,从来不咬人, 但这一次却是一面呜呜叫着,一面要冲到街上去找她们。只可惜, 一瘸一拐的狗子连二门都没跑出去,就被栓了起来。它叫累了、挣累了, 就趴在地上, 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直到见到了贞筠,才恢复了活力。 贞筠忙把灰头土脸的大福抱起来, 一面摩挲它, 一面对姨父和表兄致歉。 夏儒捋须道:“想明白了就好。依我看, 万岁未必就是恶了女婿,只是放他出去历练一番,才堪当大任……” 贞筠不断点头称是,夏夫人道:“行了,行了,贞筠都累了一天了,该说的娘娘和沈学士都说了, 还是让她早些去休息。我的儿, 你就安心住在这儿, 等女婿回来了, 再一起家去。” 贞筠一一都应了, 她沉默地回到绣阁中,慢慢拆开了月池留给她的信。暗黄色的笺纸上,月池潇洒清秀的字映入她的眼中。她先飞快地扫过一遍, 又一字一句在心头咀嚼,直到将这些字的骨架都嚼碎了、嚼成了粉末咽下去,才将信折成一束。她移过灯台,掀开了罩子,将信纸放在了烛火上。橘色的火焰跳脱着爬上来,一点一点将小字吞噬,最后进了火盆里,化作了一堆黯淡的纸灰。 她怔怔盯着这一堆灰烬瞧了许久,直到眼睛发酸时,方回过神来。大福已经卧在了脚床上。折腾了这一天,它已经很困了,可它仍然硬撑着等她,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她。狗狗只是不会说话,可其实它心里什么都明白。 贞筠失笑,她唤人取帕子来,好好给大福擦了擦毛和爪子。然后,她们就一块上床睡觉了。大福很少有上床和主人一起睡觉的机会。它兴奋在床上跑了好几圈。贞筠挥退了欲言又止的侍女。她躺了下来,掀开被子,拍了拍松软的褥子:“来,到姐姐这儿来。” 大福冲了过来,它卧在贞筠身侧,蜷成了一个毛团子。贞筠拍着它暖烘烘的身体,很快就听到它的小呼噜声。贞筠有些想笑, 又有点想哭,发酸的脸颊让她最后挤出得是一个奇怪的表情。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重重拍了拍脸,终于阖上了眼睛。她以为她今晚一定会一宿难眠,没想到,她很快就睡着了。她梦见了李越,她对她说:“贞筠,‘以我为天’与‘以夫为天’并无太大的不同。你总该为自己而活。” 她回答说:“你是引我入道之人,你我不仅是夫妻,是姐妹,更是同道中人。你在你的路上践行大道,我想我也快找到我的路了……” 贞筠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可京中许多人都是一夜未眠。早在张永告黑状之时,朱厚照就着锦衣卫去顺着刘宇这条线查探了,这一挖下去,不仅看到了张永摆在明面上的栽赃嫁祸,更是挖出了一些真凭实据。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刘宇给刘瑾送了万两黄金,二人交往甚密,刘宇又多次在六科廊内蹦跶。这些事一五一十地传入到朱厚照耳朵里,他对自己这个大伴还是有几分了解,这事八成和他脱不了干系,即便不是他一手筹划,也有他在其中煽阴风,点鬼火。 若依他往日的脾性,现下就把刘瑾在东厂的一众同党全部下狱,严加拷问之下,别说是刘瑾,这群死太监连亲妈都能卖了。可如今碍于局势,他却不能立刻办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反而还要表现出对他一如既往的恩宠! 这让朱厚照本就郁郁的心绪更是雪上加霜。他连日地不思饮食,一味地斗豹观虎,甚至都惊动了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两位老娘娘不仅将他说了一顿,连婉仪都吃了排揎。宫里正极度压抑时,忽得传来了消息,刘瑾失踪了! 乍听到消息,朱厚照的面色虽如往常,可谷大用却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只听朱厚照继续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谷大用嗫嚅片刻道:“启禀万岁,听说是,刘太监晚间去见李御史,谁知去了就再没回来,李御史也不见了……魏彬正率众出城去找呢。” “什么!”恰似雪沃心火,朱厚照一时掌不住差点就破功了,幸好周围没人敢看他的脸色,他忙清了清嗓子问道,“果真?” 谷大用道:“消息是东厂那边传来的,奴才不敢撒谎。” 朱厚照嗤笑一声:“对啊,李越被坑成这样,怎么甘心吃这个哑巴亏……” 谷大用听到笑声,暗暗抬头窥探朱厚照的神色,见他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有几分愉悦,这让他对接下来的话更有信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爷,魏彬带着东厂的番役尚未请旨,就在晚间出城,迟迟不归。这虽是一时情急,但是否有些不守法度啊。若任由他们闹到天明,只怕明儿个百官又要议论纷纷了。” 他壮着胆子说完后就低头不语,心里就像揣了十七八只兔子似得,半晌方听到朱厚照叹了口气道:“好,好,就叫他们回来。就说是朕自有主张。” 只这一句,就决定了刘公公的命运。且不论他未来有无咸鱼翻身的机会,至少现在他是被排挤出了京城权力中心。李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虽不比汝王世子贵重,可难道还及不上一个老太监? 谷大用仿佛饱饮了醇香的美酒,连脸蛋儿都是红扑扑的,见到张永时,声调是压都压不下去,他一叠声道:“张哥,张哥,刘太监完了!爷亲口说……” 张永沉着脸,厉声喝道:“噤声!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同慌脚鸡似得。爷让你去作甚,你还不快去办,竟敢到我这儿来耽搁。” 这一句方把谷大用激醒,他煞白着脸,忙出宫去传旨。东厂的太监们忙了大半夜,没找到人不说,还接到了这么一道口谕。魏彬当即就变了颜色,他已是两眼发红,恨不得当场把谷大用吞下去:“刘哥都失踪了!爷怎么会这么说!是不是你这个王八羔子,在爷面前进谗言……” 谷大用哼了一声:“我说彬儿啊,你怎么跟了刘哥这么些年,还是没什么长进。爷都这么说了,说不定是有密旨安排刘哥去做大事呢?你这不管不顾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坏了爷的要事,我看你怎么交代。” 魏彬真个被唬了一下,随即就回过神来:“放你娘的屁!即便有密旨,也不至把刘哥身边的人全部敲翻过去。分明就是有人暗中捣鬼!” 谷大用被他当面斥骂,也毫不生气,他只是吊儿郎当道:“既这么,你何不进宫去问爷呢。旨意我是传到了,你要是非带着大家伙 抗旨找死,我也管不着不是。” 说完,他真个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宫来。 张永见到东厂众人如群鸟归巢的动静就知是怎么回事了,但他却仍不如谷大用那么欢喜,而是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以为如今就可高枕无忧了么?” 谷大用不敢置信道:“难不成都这样了,他还有回来的机会?” 张永道:“魏彬还在东厂,他还有一堆亲信谋士。更何况,李越也未必压得住他。只有人没了,这一切才算完。” 谷大用笑道:“这有何难,这一路颠簸,难保有些个头疼脑热。老刘的年纪也不小了不是。” 张永微微阖首:“谁说不是呢,也怪他的命不好啊。” 他们已然决定暗杀刘瑾,不论是否会牵连到李越。事实上,在李越被贬出京的那一刻,他在这些宦官心中的价值就下跌了不少。如今在重利面前,他们就更加不会再顾及和李越之间的合作关系。因为合作又如何,破裂又如何,李越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皇上身边的红人了。 不止是他们,京中绝大多数官吏也深觉李越失势了。有的人惋惜不已,有的人幸灾乐祸,还有的人则是极度窘迫。前些日子投到月池门下的文官,如今的处境变得极为尴尬。他们以为自己费尽心思抱上的是金大腿,谁知这才过了多久,这大腿就折了。 这群人抱了个寂寞也就罢了,还受到了同僚的耻笑,其中以张彩被嘲笑得最多。他本是安定人,家中也是官宦人家。长在这样的环境下,张彩自然也是自幼苦读,想走科举晋升,光耀门楣的路子。他在弘治二年高中二甲之后,就在吏部中担任主事,这也算是高起点了。 他入了吏部之后,费尽心思地讨好上司前任吏部尚书马文升,不仅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为人也是十分廉洁清正,明明身居肥差,却不收受贿赂。这当然合了马尚书的心意,多次举荐让他当上了文选司郎中。张彩眼瞅着就要在马尚书的保驾护航下步步高升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马尚书致仕了,换了梁储梁尚书来执掌吏部。 梁储为人比马文升更加板正,消息也要灵通得多。张彩喜好渔 色的消息不知何时就传入了梁尚书的耳朵中,这使得梁储对这个脸蛋俊俏的下属一直不大满意。既然不满意,自然也不会提拔他。张彩的青云之路因而停滞。多年原地踏步对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张彩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决定铤而走险,要攀李越这根高枝,谁知,好不容易爬上去了,高枝却断了。这让张彩沦为了吏部中的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破万收了,谢谢大家!必须抽个奖庆祝一下! 感谢在2020-11-09 23:53:21~2020-11-12 23:4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g7j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临安春雨初霁、哒哒哒哒 2个;jopin99、洛熙~@@、顾黎生、甜哥儿、濯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丑大魔王 50瓶;小王子的狐狸呀 30瓶;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 25瓶;亓喜、34482039、芒果和柚子 20瓶;加龙麻麻 16瓶;g7j7 11瓶;jy、小妞、左然夏彦、流光流光、biubiu、濯濯、烨子、顾元 10瓶;36516895 7瓶;moong□□、世界第一可爱耶 5瓶;伏羲本无名 4瓶;云林子、28589642、可能是鸭梨、月见草、冰阔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2、漏船载酒泛中流 李东阳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他年幼时因书法得景帝爷召见,父亲是既欢喜又害怕,欢喜时独坐都能笑出声来, 可害怕时看着他就长吁短叹。父亲对他道:“儿啊,此次若好了, 就是前程有望,若不好, 可是全家吃瓜落。你可得小心着啊。” 他当时的心情, 只怕就如张彩一般, 在炽烈的野心驱使下,一面对机会的到来欣喜若狂, 一面又因害怕失败而心惊胆战。可他又和张彩不同, 他的机会是景帝爷的厚赐, 而张彩却是想剑走偏锋,借李越而上位。这样的人,李东阳心想,他怎么敢放到李越身边去。 他语声和煦地回绝了张彩。这样的答复其实在张彩意料之中。他定了定神,继续恳求李东阳:“元辅容禀,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我与李兄相识虽短, 却是十分知心, 如今他落了难, 既为知心人, 我怎能袖手旁观, 恳请元辅成全了我这番心意,若是能让我追随李兄左右,即便是做一小吏, 我也甘之如饴啊。” 李东阳对此不过一哂,若果真知心,为何不在李越初被贬时就来见他,反而等到闹出刘瑾这桩事后方至。他年纪大了,见得多了,也越发宽宏了,对于张彩的慷慨陈词,只是说了一句:“既如此,老夫如何没有瞧见你为李越求情的奏疏,莫不是通政司遗漏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听到张彩的耳朵里,却仿佛山岳压顶一般,他的脸在霎时间涨得通红。李东阳见他如此,也不再追问了,只是摆摆手道:“回去,回去,今儿就当你没来过。” 张彩愈发如五雷轰顶一般,他得罪了顶头上司梁尚书,已是坐了许多年的冷板凳,若是再在内阁首辅面前留下这样的形象,岂不是往后的仕途都无望了吗?他的脑子还如装了十几只鸟雀一般一通乱响,身子却先一步回过神来,他掀袍跪在李东阳身前道:“元辅恕罪,下官适才所言,的确是半真半假,下官想去宣府实是出于私心。大丈夫立世,本就该心存大志,建功立业。” 李东阳一怔,竟然直说了,这倒有几分意思了,他捋须道:“尚质 为吏部天官,前程似锦,不在此处大展宏图,如何要去那边塞之地,这岂非是缘木求鱼。”尚质是张彩的字。 张彩既然开了个头,接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有道是,时势造英雄。下官资历尚浅,若长久居于太平之地,又如何能显出真本事来呢?万岁派遣李兄去宣府,绝非是贬斥那么简单。圣上刚刚登基,鞑靼小王子便来犯边,以圣上的脾性,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是以,下官若往宣府,便有立下功勋的机会,而之所以想去追随李兄,一来是钦佩李兄的才智与品行,二来是觉与李兄乃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李东阳略一琢磨这几个字道,“你与李越,可大不相同。” 张彩正色道:“高士都将功名利禄视为粪土,下官却算是官迷禄蠹了。可心存大志,为人清正难道就不能升官发财吗?君子就非得穷困潦倒吗?若是世道清明,君子就该被委以重任,就该被奖赏以富贵荣华,只有世道昏乱,才会是小人窃居高位,作威作福。既如此,下官追寻这些,也不妨碍我做一个君子,旁人凭什么不齿呢?” 李东阳闻言失笑:“那么你是因做君子而得到功名利禄,还是因功名利禄方想为君子呢?” 张彩一愣后道:“元辅,可这二者的结果并无不同。即便我对李兄并非一片赤诚,也不妨碍我助他一臂之力。他想为国为民,我想步步高升,却都会竭尽全力,抵抗鞑靼,殊途同归,其致一也,又怎么算不上同道中人呢?下官可没有切了命根子去做太监的打算,只要您立朝一日,我就绝不敢生背叛之心。这不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看不清时势的人要可靠得多吗?” 李东阳最后大笑出声:“久闻尚质侃侃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张彩深深俯首:“下官斗胆恳求元辅,给下官一个机会。” 李东阳摆摆手道:“容老夫思量思量,你且去。” 张彩心下失望,只得躬身告退。他煎熬了四五日,却始终没有消息,直到他熬得眼窝深陷,以为自己又得罪了李东阳时,才得到了内阁那边的消息。他垂首立在堂中,只听刘健问道:“就是此人?” 李东阳笑着应是 ,谢迁道:“他只怕不行。老夫听说,他曾流连烟花之地。” 张彩心中咯噔一下,忙道:“阁老容禀,下官举止确有失当之处,不敢狡辩。只是,食色,性也。这本是人之常情,只要不因此延误大事,实际并无大碍。再者,李御史在外需要的是帮手,也不是道学先生呐。” 刘健不由莞尔,却拍案佯怒道:“大胆,你是说我等为人迂腐了?” 张彩忙连连否认,李东阳也再三求情,纠缠了半晌,刘健方松了口道:“罢了,罢了,西涯公既然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此人委实不堪,须时时盯紧了,一旦稍有松懈,怕是会坏了大事。” 谢迁也在一旁附和,张彩听得心头火起,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是脏心烂肺之辈。是以,李东阳还没开口,张彩就立下了军令状:“下官此去,定当鞠躬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果真坏了事,情愿提头来见!” 三位阁老闻言相视一笑,这才让他退下。在张彩走后,他们都哈哈大笑。谢迁笑道:“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真是好激将法啊。” 李东阳捋须呵呵道:“有劳二位襄助。” 刘健道:“老夫倒是真想试试他,此人的确是有几分急智和胆色。” 李东阳道:“还有几分谋略。这便足够了。明儿去禀报万岁,就可让他追上去了。” 谢迁叹道:“正是。听说李越病得不轻,他身边总得有人搭把手,方能让他安心养病呐。”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白天事情太多,容我晚上再补上。 感谢在2020-11-12 23:41:06~2020-11-16 12:3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纽扣帕克芒 2个;40297769、新木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0297769 2个;临安春雨初霁、jopin99、花生夹心巧克力、烨子、拌粉与瓦罐汤、程子酱、林冲拔傻鲁智深、图崽、土豆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y 62瓶;养只猫叫汤圆 50瓶;Mr.What、顾笙 40瓶;小王子的狐狸呀 30瓶;34040252、哈噜酱、彻夜明明、楼上的阿飘、哒哒哒哒 20瓶;周生白 18瓶;g12160、47593746 13瓶;芒果和柚子、山野村妇、之夏、阿朱、浅笑微止、寒带丝、调素琴、施家细腰、56 10瓶;l、二十四桥 9瓶;karst 8瓶;真诗 7瓶;辛巴帕杰罗劲 6瓶;三根火柴棍、moong□□ 5瓶;云林子、甜蜜菠萝 3瓶;图崽 2瓶;MinSuga、蒲扇、moonquakes、RP君、可能是鸭梨、冰阔落、一只玉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3、宁可枝头抱香死 月池眼前金花乱窜, 耳朵嗡嗡作响,她茫然地仰头看向空中,密实的树冠就像漆黑的雨云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立刻再栽倒下去, 时春却扶住了她。时春忍着疼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用她被深深擦掉几块皮的手, 将月池背起来, 开始在树林中穿梭。 而月池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 终于回过了神,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断断续续地说话:“时春, 咳咳咳,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你怎么样……” 时春的声音甚至还带点儿笑意,她轻快道:“就打个滚,能有什么事。行了,还是我先背你,逃命要紧。等出了这儿,你再自个儿走。” 可是就在说话间, 她膝盖上外翻的鲜红血肉不断被枝叶划过, 她的喉咙中不由发出一声嘶嘶声, 却在还没溢出喉咙时就被咽了下去。月池狐疑道:“真的吗?” 时春道:“比真金还真!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还逞什么强。别说了, 保存体力,你走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月池点了点头,她很快就再次人事不省, 这次是因为发起了高热。时春的步子由勉强稳健,变得摇摇晃晃。汗水就像从泉眼中汩汩冒出来一样,很快,她周身就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似得。 可她不敢停下来,对张永和谷大用来说,他们与李越合作是为了刘瑾这个共同的敌人,一旦没了刘瑾,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和李越维系关系,甚至如若能顺手杀了李越,反而是于己有利,除了一个争宠的劲敌。有时,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反而也是催命符。 时春将月池往上抬了抬,一面在心里大骂朱厚照和死太监,一面继续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在崎岖山路上挪动。她的双眼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粘稠浓腻、深浅不一的翠色让她也觉窒息,忽然之间,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两个人一齐栽了下去。 时春一时疼得呲牙咧嘴,她却顾不得自己了,忙问道:“李越,李越,你怎么样?” 月池没有回答她,时春的脑袋嗡了一下,她一时骨寒毛竖,浑身发抖。她哆嗦着、转过身来去看月池,只见 她双颊烧得通红,原来是早就厥过去了。时春先是暗舒一口气,接着又惶急起来,她拍了拍她的脸颊:“阿越,阿越,别睡啊。再撑一撑,我们、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月池微微睁开眼,轻声道:“好,好,我撑得住,我一定撑得住……” 可饶是如此,时春的呼唤,还是渐渐远去了。月池沉入了漆黑的梦乡,从未感觉浑身那么轻快过。 而在乾清宫中,朱厚照陡然惊醒,他脸色煞白地望着满绣珠翠的帐顶,抓住被子的双手指节发白,青筋鼓起,他又梦见李越……没了…… 七日前,李先生带张彩来见他,这个小白脸跪地,一脸哀戚地请旨:“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李兄于臣有知遇之恩,不可不报。微臣斗胆恳求万岁,将臣外派宣府,以助李兄一臂之力。” 他当时满心都是嫉恨,他讥诮一笑:“看来,李越不仅是女人缘好,男人缘竟也不错。居然有人肯抛下大好前程,跟着他去不毛之地!” 那小白脸一愣,干巴巴道:“万岁误会了,微臣是将李兄视为亲兄弟一般……” 兄弟!他被月池糊弄得,如今听到兄弟两个字就头皮发麻,他冷笑道:“怎么,看来李越认得兄弟还真不少。” 张彩彻底被他说愣了,这个小白脸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盯着什么珍奇异兽一般。他气急想让他滚,却被李先生阻止。 李先生开口道:“启禀万岁,是昌平驿站传来急报,李越病重,已然命在旦夕。他孤身在外,若再无人操持,只怕……故而,老臣斗胆,特带张郎中来求见万岁,还请万岁准张郎中所请,一来全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二来也算饶李越一命。” 叮得一声脆响,是他手上的红玉戒指重磕在案几上碎裂的声响。他茫然地看向李先生,半晌才开口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先生看向他的目光,柔和中夹杂着责怪:“万岁,您分明知道,以他的身子骨,这是迟早的事。” 他被堵得一窒:“他可以上本!朕已嘱托过通政司,留意他的奏本,他明明可以来向朕请罪!” 李先生苦笑道:“万岁,那是李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 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胸腔,即刻跃了出来。他感到手足无措,紧握的拳头中满是汗水,他走在高阶上,既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像笼中的困兽。他指着张彩道:“让他去,再带上葛林。即刻出发。三日之内,务必赶到昌平。李越若有三长两短,朕要你们一同陪葬。” 小白脸的脸更白了,他惶惶退下,就像一只丧家犬。李先生叹了口气,也跟着告退了。偌大的宫殿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已经五天了,为何还没有消息,是还没见到人,还是人已经……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霍然起身,高声道:“掌灯!” 丘聚挂着两个肿眼泡,愁眉苦脸地进来:“爷,祖宗,您可不能再这么着了。要抄经,什么时候抄不得,非得半夜三更的……” 朱厚照难得骂道:“你懂个屁!快取纸笔来。” 只是五天而已,他已经抄了厚厚一叠了,在柔软坚韧的宣纸上,用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经文。“是人更能三七日中,一心瞻礼地藏形象,念其名字,满于万遍,当得菩萨现无边身……更能每日念菩萨名千遍,至于千日,是人当得菩萨遣所在土地鬼神,终身卫护,现世衣食丰益,无诸疾苦,乃至横事不入其门,何况及身。” 他在口中祷念千万遍:“菩萨,地藏王菩萨……保佑他、保佑他平安……” 月池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云中,她长长地睡了一觉,直到被人唤醒。那是一个温柔、和煦的声音,软和得就像水一样。月池慢慢睁开眼,一位面如满月,长眉秀目的老妇人正望着她,一见她醒,忙笑道:“可算是好了。” 好了?月池呆呆地望着她,侍女们将她扶起来。她步下床,走得稳稳当当,神思却是一片混沌。这怎么可能,她想掐自己一下,却被那位夫人按住了,她轻轻一笑,唇边就浮现出笑纹:“这可使不得。这一掐,咱们就说不成话了。” 月池一愣,她感觉脑子昏昏沉沉,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她难掩异色地看向对方:“您是神仙,还是菩萨?”这世上难不成真有神佛,朱厚照天天花的布施竟没白给? 夫人失笑,她摇了摇头:“ 我不过是,还有几分灵性的泉下之人罢了。因受人所托,所以来瞧瞧你。多俊的姑娘啊。” 泉下之人,那不就是……月池即便在梦里也是毛骨悚然,她下意识躲开她的手,鬓边的步摇轻轻摇晃。她一惊,回头正对上妆台镜,她竟是一袭盛妆华服,颇为陌生怪异。她下意识就拔下凤钗往地上一掷。 夫人一惊,忽而笑道:“李御史一身铁胆,敢捋虎须犯上,怎么见了我这老妇,反而胆怯起来。” 月池警惕地看向她:“您有何贵干?” 那夫人笑着捡起地上的凤钗,递与她道:“老妇只是想替我那耳孙说亲罢了。” 月池非但不愿接下,反而嗤笑一声:“我不想再纳人。” 夫人如听笑话:“孩子话,你难不成能一辈子扮男人,女子总该有个归宿。你难道就不想有个伴吗?” 月池道:“我已有一妻一妾了。再来一个作甚。到扮不成那日,我再来见夫人就是。” 夫人颇为无奈:“何必如此。他情意之真,连我们早归泉下之人,也为之震动,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心动吗?” 月池有些恍惚,她像是知道是谁,又想不真切,只犹疑片刻道:“他若肯守口如瓶,我也可纳个二房。”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忽而有怒吼声、斥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月池吓了一跳,拔腿就想逃,却被夫人拦住。她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一行笑一行道:“真真是郎心似铁。御史坚毅如此,老妇也深感钦佩。” 她拍拍手,唤出两人来。月池瞥过去,从东廊走出的是一个斯文儒生,从西廊走出的却是赳赳武夫。夫人笑道:“幽冥无长物,只有二奴奉赠。御史可都带走,亦可二中取一,唯意所择而已。” 月池见他们二人气度不凡,不由想道,身边正无人差遣,若有这样两个人在,时春也不必那么辛苦,于是她深深一揖:“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夫人笑道:“果真是好福气,竟胜过卫国公。” 她忽然伸手推了月池一把,月池冷不防跌倒,惊叫出声,这时睁开眼,才发现身处破庙之中。时春正紧张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做噩梦了?” 月池半晌方 回过神来:“也算不上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6 12:34:44~2020-11-20 23: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7685160、未央、拌粉与瓦罐汤、打火机、洛熙~@@、临安春雨初霁、floria、流风、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38801986、凉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絮絮、顾笙 50瓶;qiqimama、谌厉轩 30瓶;hhz23467、阿凝、球球球cat、锦绣君 20瓶;我……快脱腐了、窗边的ff、小王子的狐狸呀、sk、词玉糖、Lunana、xxx、48388381、枕草子、方糖、56、未央、slkalk□□、沉静如海、Miramichi、图崽、小葫芦、宁歌、蒹葭、彻夜明明 10瓶;岚下 8瓶;moong□□ 7瓶;可能是鸭梨、趴趴 6瓶;碎海苔拌饭、斜阳7777、翎苓610、波特 5瓶;橦酒尧、真诗 3瓶;璟璟璟璟璟?、太烦真人、世界第一可爱耶 2瓶;晒太阳的苏苏、最后的战役、幽谷客、蒲扇、月见草、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4、何曾吹落北风中 听了有鼻子有眼的一番话, 时春与葛林皆是一脸敬畏和叹服,月池在愣了片刻后,却是不以为意。她笑道:“起来, 以我这身子骨,上战场还不够挨人家一下的, 还谈什么战功。尚质怕不是在哄人开心?” 张彩一呆,他仰头望去, 明明已然开春了, 李越还裹着厚厚几层棉袄, 连脖子都见不着,只露出一张憔悴蜡黄的脸来。他心中也是觉不对, 这好比一个美人灯笼, 风吹吹就破了, 又如何能指望他建功立业。他一时语塞,时春却道:“这可未必,张良、孔明,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一样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月池失笑:“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她长在和平年代,学得是人文社科, 一直以来做得也都是管理类的工作, 既对军火弹药一窍不通, 更缺乏调兵遣将的经验。她去宣府, 也只能探探情况, 管管后勤了,什么剿灭鞑靼,边将自是比她有经验得多。 张彩道:“御史何必妄自菲薄, 圣上既有意对鞑靼用兵,您还怕无用武之地吗?” 月池眉心一跳,她一直以来态度平淡,就是因不知张彩的来意,故而要冷他一冷。适才在庙里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李先生安排派他前来,可李先生怎么会无缘无故派一个与她交情浅薄的人来她身边,这其中必有张彩本人的操作在。那么,此人又是为什么呢?在京里,他来投诚,还能解释为是为了功名利禄,如今她都被贬出来了,他还跟过来,就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了。 月池心知肚明,如今是张彩来攀附她,不是她求着张彩,只要她按兵不动,狐狸自然会露出尾巴来。只是没想到,张彩居然会这么坦诚,这可不符他的机心。 张彩看出了月池的诧异,微微一笑,露出了白皙的牙齿,这让他倒多了几分爽朗:“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来日方长,下官怎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这已经是极大的诚意了,张彩相当于极度直白地告诉她,他愿意千里迢迢地疾驰而来,也愿意在今后长期追随于她,只为在与鞑靼的大战中有一个露脸出彩的机会。 月池当然不会傻乎乎地说:“哦,我是 被贬过来的,皇上差不多把我当作了弃子。他短期内也没有发动大战的打算。” 她只是亲和地拍了拍张彩的肩膀,悠悠道:“尚质果然独具慧眼。只是没想到,在下在京中时门庭若市,最后却只有你一人洞察先机。古人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朝竟是反过来了。” 张彩的心在狂跳,他更加恭敬道:“这正是下官与您的缘分呐。” 他的心境在这段时间简直如过山车一般。他在得到内阁三公时的许可时,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在面见万岁,被好一阵冷嘲热讽后,他又开始心胆欲裂,他以为自己猜错了,落入了陷阱之中,万岁根本没有对李越委以重任的意思,李阁老派他去,仅仅是为了保全他得意门生的性命。谁知,在得知李越大病后,万岁的态度竟然又来了一个大转弯。 这时,张彩的心才悠悠落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终于猜到了真相,万岁虽然因李越的不识抬举恼了他,却仍然想给他一次机会,并愿意继续为他的仕途提供帮助。他和葛林的到来,就是铁证。在这样的条件下,只要他协助李越在这里稍稍做出一番功绩,万岁就会找到台阶,然后自己顺着台阶下来。那时李越回京是加官进爵,他当然也可借这阵东风,再进一步。这可比在京里慢慢熬资历要快捷得多! 张彩自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终南捷径,因此一路安排打点得更加细致入微,尽善尽美。即便是到居庸关只有大半天的行程,张彩还是差人快马去买回了服饰、坐垫和被子,还十分谦卑道:“出门在外,无甚好东西,还请御史暂且忍忍,待到了关城内,再行添置。” 月池一一都笑纳了,并叮嘱道:“需好好照料刘太监。” 张彩一时不解其意,究竟是字面上照料,还是招待他喝一壶呢?刘瑾身上的伤口可不少啊。月池语声带了几分亲昵:“又犯什么傻。你说,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东厂督主有用呢,还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顶事?” 张彩如闻仙乐,终于明白李越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劲把刘瑾带到这儿来。他本身可凭借官位和内阁的支持差遣文官,又有刘瑾在手亦可使唤镇守中官,这不 就把宣府除了兵权以外的权柄,都握在手中了吗?他就知道,能在万岁身边风光十余年的人物,岂会毫无准备往此地来。他当下就去寻刘瑾。 刘公公这一路的遭遇堪称悲惨。在时春拉着月池跳车的那一刻,刘公公的眼珠子差点都滚落出来,他先是大惊失色,而在回过神来后,就是恨如头醋。这摆明是留下他当诱饵,吸引杀手远去呐。 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极力想挣脱身上的绳索。可还没挣几下,发狂的马就拖着马车冲进了崎岖的山路。这下刘公公就像被卷进龙卷风里的家伙什似得,在飞驰的马车里滚得头晕目眩,碰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随着身后的喊杀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脸越来越惨白,只得开始声嘶力竭地嚎叫、喊救命。当他喊得口干舌燥,绝望不已时,利箭从后方齐齐射来,生生将马扎成了粽子。 马儿发出绝望的哀鸣,浑身血流如注,无力地瘫倒在地。快要散架的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刘瑾看着那匹马,好像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灵机一动,开始大喊:“李越跑了,李越往相反方向跑了!” 杀手果然被暂时扰乱了步伐,正在他们准备兵分两路去追人时,张彩率众如神兵天降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下就是两波人马在马车周围展开了殊死搏斗。在这期间刘公公像爬虫一样从马车中艰难地蠕动出来。他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顾不得,忙再滚进马车下,不住地在地上磨绳子。在这段时间里,往马车中射得箭、插得刀就不知有多少下。 刘公公吓出了一声冷汗,终于在挣脱绳子后,开始四足并用往外爬,只是刚刚爬了小半截路,就被大获全胜的张彩方提溜了回来。 张彩四处搜寻,不见李越,本是又急又怕,一见到刘瑾,倒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急急道:“刘公公,李御史人呢?” 只听这一句话,刘瑾就知道来得是谁的人,他眼珠子一转,明白自己暂时性命无虞后就开始使坏,故意将张彩等人往相反的方向引。他心知肚明,自己就算杀不了李越,也要让他吃点苦头。再说了,这样的天气,李越又病成了这样,拖个 一时半会,说不定他自己就没命了。 只是张彩却十分机灵,他只绕了一会儿就发觉不对,他一面命随从顺着车辙往前找,看看四周是否有脚印或草木压倒的痕迹,一面直截了当拿刀架在刘瑾的脖子上。 刘公公在这森森的寒芒唬得毛骨悚然,他色厉内荏道:“你敢!咱家是万岁钦封的东厂督主,你一个芝麻官,难道还敢害咱家的性命不成。” 张彩不由莞尔,他道:“怎么会是我们害的呢?明明我们赶到时,您就不幸死在了贼子手上呐。我等虽然悲痛,但也只能将您的尸首送往京城复命。您放心,以万岁对您的看重,必会替您老报仇雪恨的。” 语罢,他就高高扬起了刀,重重地劈下。带起来的劲风直冲刘瑾的脖颈,雪白的刀面上倒映出他惨淡的面容。在距脖子还有一尺时,刘瑾就忍不住大喊:“我说,我说!他们是在前头跳车的!” 张彩的动作一顿,他亲自把刘瑾扶起来,温柔地替他理了理头发和衣裳,笑容可掬道:“刘公公果然是深明大义,下官实在是佩服佩服。” 刘公公一脸菜色,这他妈也是个王八蛋。有了这一遭,他正在车上睡得天昏地暗,再被摇醒看到张彩这张脸时,当真是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他不住地往后缩,瑟瑟发抖好似即将被欺辱的良家妇女:“你、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张彩仍然是既恭敬又谦和,他笑道:“督主不必客气,下官是来伺候您更衣的。” 语罢,几个人、四五双手就一起扒光了刘公公的衣裳,把他浑身都洗刷了一遍,再换上了一套整齐衣裳,接着又用头油把他的一头乱发梳理得服服帖帖,戴上了钢叉帽。他脸上、身上的伤口都用白/粉遮盖了起来。最后,大家伙觉得他脸色不好,还替他上了一层胭脂。 月池看到了香喷喷的刘公公十分满意,她抚掌一笑:“勉强有几分督主出巡的架势了。走,拿着勘合,咱们这就去拜见巡关御史张钦。” 《淮南子》中有言:“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居庸关地处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开国之初,洪武爷就遣大将徐达与常遇春在此修建关城。可惜,关城在土木堡 大战中略有损伤,景泰帝临危受命后,又花费大量人力与财力对其加以修缮。其后历代皇帝,也都加以维护,终于形成了今日的峨峨城池。 他们一队人马慢慢排队入城。高大的券门两壁刻着四大天王的模样,高大威猛的天王,四周却有厉鬼环绕,让人既敬且畏。而把守在此地的戍卒同样也是凶神恶煞。月池只听他们呵斥不断:“快些,把路引拿出来!” 可在见到她的勘合时,这群人却是如川剧变脸一般,立时和煦起来:“小人见过李御史,御史一路辛劳了,我们张老爷正等着您呢。” 月池微微阖首,轻声道:“有劳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20 23:57:36~2020-11-23 23:5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ito 3个;世界第一可爱耶 2个;咖啡喝多了胸小、璐璐、小我、祈鸢彼月、拌粉与瓦罐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ito 65瓶;繁華 50瓶;林冲拔傻鲁智深、ff 20瓶;哒哒哒哒、末人参 18瓶;咔啦 17瓶;小猪 11瓶;臧儿、朱朱、魔君我爱他!、ingrids、无泪 10瓶;topoia、watcher、四月谎言 5瓶;云林子、倔强的萝卜头 3瓶;牙牙学语、西瓜芒果、moong□□ 2瓶;璟璟璟璟璟?、小小酥、世界第一可爱耶、蒲扇、可能是鸭梨、p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5、千磨万击还坚劲 如是月池一人到此, 巡关御史张钦和守关指挥孙玺来见她就是颇给面子了,可是她还带着刘瑾,这下于情于理, 分守太监刘嵩也不得不来拜见上官。这下居庸关三位主管都齐聚,都在正堂中等候, 尔倾就见一仪容秀丽的美丈夫登上堂来。 张钦心知这必是李越,忙起身下座来迎。张钦本为监察御史外派, 虽掌巡关之重权, 可实际只是七品官。月池被贬出京也不再是四品的佥都御史, 而与张钦平级了。是以,两人见面, 只是以平辈称呼, 月池便呼:“见过敬之先生、孙指挥使和刘太监。”敬之是张钦的字。 一路阴着脸的刘瑾此时也开始被迫端起来致意, 张钦等三人纷纷还礼,然后就是宾主落座。月池和刘瑾坐了上座,这三人坐在下首。 居庸关离京城只有四五日的脚程,前些日的事情又闹得那般大,张钦岂会不知李越在京的惊人之举。他本就对这位年少的同僚颇具好感,如今又见她一脸病容,更生了同情之心, 只是他生性刚直内敛, 初见时亦不好直言, 只是温言道:“李御史远道而来, 着实辛苦了。居庸关虽不比京城, 倒也还有几个好大夫,不妨让他们瞧瞧。” 守关指挥孙玺是典型的武将,身材高大魁梧, 他黝黑的脸上浮现笑容,跟着道:“是极,是极,御史既然身子不爽,不妨在此地休养几日,再赴宣府。” 月池和煦地看向刘瑾,笑道:“有劳诸位关切,只是一点儿小病罢了,我和刘太监为圣上效命,岂敢言辛苦。” 刘瑾还能说什么,但他又不愿轻易附和月池,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瞅着她,也不言语。分守太监刘嵩见状热络道:“话虽如此,刘哥和李御史一路奔波却不是作假,磨刀不误砍柴工,若不养好身子,又如何能替万岁办事呢?想来圣上知晓,也会宽宥一二的。” 月池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向刘瑾,刘瑾被她盯得浑身发麻,若是在京城,他还是一呼百应的东厂督主时,他早就当场发作甩脸子了。可是如今,他被李越拖到这鸟不拉屎的边陲来,还挨了无数次揍,他的信心越来越低落。他开始心惊胆战,李越敢这么对他, 一定有所依仗,难道万岁真的将他当作了弃子……若真是如此,他回京就是死路一条,只有紧紧扒着李越,才有翻身的机会,毕竟万岁可是一听他病,就立刻派太医和副手来,这其中可是半句都没提及他。 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多谢,只是咱家身负皇命,的确不敢在此多叨扰。” 刘嵩心里咯噔一下,忙笑道:“是小弟我想得不周,还请御史和刘哥勿怪。” 刚刚还是先说刘哥,后叫御史,这下又是御史在前了。月池心下暗笑,能做到分守太监的,果然也是人精子啊。 接下来,几人就是对边镇的情况做一个简单交流。在午宴过后,月池才是有机会与张钦单独说话。他们坐在内堂中,面前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盆,臀下还是暖烘烘的热炕。月池的脸颊上都浮现两朵红云,真真是灿若云霞,压倒桃花。 张钦心念一动,却道:“某今日方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月池自嘲道:“哈哈,敬之先生是觉,晚生虽男生女相,却并非是韩嫣董贤之流吗?”韩嫣是汉武帝的宠臣,董贤是汉哀帝的男宠,他们两人都是依仗容貌媚上,身居高位,肆意妄为。 张钦忙道:“您的高洁品行,又岂是那些人所能相提并论的。铁头御史之名,某即便身在边陲,也是如雷贯耳。” 月池听到这个绰号就是嘴角一抽,她摆摆手:“我并非董贤,圣上也绝非是哀帝之流。只是有些人仗着先帝仁慈,横行霸道,贪赃枉法。圣上虽年幼,却不是糊涂之人,只是略略管紧了些,他们便心存怨恨,明面上不敢非议天子,可暗地里却想尽办法,想让圣上收手。这不,我和刘太监不就被弄到这里来了吗?” 张钦一时心如擂鼓:“您的意思是,汝王世子一案是……” 月池轻声道:“此事事关机密,出我之口,入您之耳,望无第三人知晓。” 张钦忙正色道:“我定然守口如瓶,如有泄露,叫我身败名裂……” 月池笑道:“敬之先生不必如此,梁尚书与戴御史都曾再三在晚生面前夸赞您为赤诚君子,否则又岂会对您委以重任。我对两位老先生的眼力,还是十 分信任的。” 张钦心中又惊又喜:“没想到……我与两位上峰已是数年未见,没想到他们还记得下官。” 月池笑道:“您这样的人品,又岂是能轻易忘怀的呢?” 张钦连连谦辞:“您谬赞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汝王世子一事究竟是……” 月池道:“有人想借世子、我与刘瑾三人之命,来让圣上罢手新政。六科廊言官着实糊涂,被人挑拨做出犯上悖逆之举。他们虽冲动,可毕竟是出自一片忠心。我与戴御史心存不忍,执意求情,这才触怒了万岁。” 张钦听得目瞪口呆:“竟是如此。外头竟然传言是您与刘瑾相争,拿汝王世子的性命做筏子,才惹出这等风波。这些人云亦云之辈,当真是其心可诛。” 月池嗤笑一声:“他们意不在晚生,而是在诬蔑圣上。我若真是与太监争宠之辈,何须在乾清宫外磕得头破血流,圣上若真是不分是非的糊涂之人,又岂会放言官一马,只是让他们回乡呢?李阁老迄今还愿意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就足够证明一切究竟为何了。” 李东阳立朝几十年,人品才华是有目共睹,张钦也是一早就收到了李东阳的信,这才会对月池多加礼遇。有他打包票,张钦岂会不信。他道:“正是。圣上虽然年少,却是英明神武,励精图治。这些年来整顿内廷,召回中官,严惩勋贵外戚,改革武举武学,整治京军屯田,哪一项不是仁政呢?” 月池听得略有恍惚,原来不知不觉间也干了这么多事了,只是这对整个大明王朝来说,不过是小修小补,还是远远不够的,对广大百姓来说,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 月池苦笑道:“可就是这些仁政,让万岁成为了众矢之的。如不是有您这样的忠臣扶持,只怕就连万岁也是举步维艰。” 张钦本是嫉恶如仇之人,此时恨恨道:“这些奸佞小人,真是罔顾皇恩。” 月池道:“谁说不是呢。闹到这个地步,万岁爷不便再大动干戈了,再加上鞑靼屡屡犯边,是以圣上索性将目光放在了边陲之地,这才顺水推舟,让晚生与刘太监到宣府来。只是,这里的大小官吏,也不是省油的灯呐。” 话都铺垫到了这个份 上了,即便是一个寻常的官员都知道要表表诚心,更何况张钦这种真骨鲠之臣,忠义之士,他即刻起身,拱手一礼道:“某虽然位卑言轻,但为天子之臣,朝廷命官,自当隳肝沥胆,赤心报国。李御史如有差遣,某定当鼎力相助,以报万岁隆恩。” 说了这么多,可算是等到你这句话了。月池忙还礼道:“敬之先生唤我含章就好。有了您这句话,即便这九边军镇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去闯一闯了。” 张钦笑着应下,又问:“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 月池微微一笑:“实不相瞒,的确有一桩要事,要求您相助。这一路上,我们就受了三四次追杀。如我在九边或是如实禀报军情,或是严惩贪官污吏,只怕杀手会来得更多。为了保住性命,只得求您严闭居庸关,京中的大小官吏如没有圣旨或是内阁批复,一律不得放他们过关。” 张钦听得一愣,这才叫釜底抽薪呢,有他把住居庸关,即便李越在九边闹得天翻地覆,京中的人也是鞭长莫及,只是这对他来说,风险的确有些太大了,一不留神就会开罪权贵,祸及自身。 他沉吟片刻道:“只要是与国有利之事,某自然是义不容辞。” 这句话是一语双关,他一方面是在敲打月池,如果她到了宣府,是真正在为国效力,那么他也愿意冒这个风险,替她把住关卡,但如果月池在宣府无所作为,抑或是沆瀣一气,那么他也不是傻子,自然会撒手不管。 月池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道:“晚生自然不会辜负敬之先生的信任。” 张钦答应了,一切就好办多了,她倒要看看,那些王八蛋要怎么从朱厚照和内阁那里拿到勘合过来搅局。 命如今是暂时保住了,接下来就是要思考,怎么在宣府做出成绩来。她必须表现出价值,才能从朱厚照那里换得更多的支持和政治筹码。与此同时,趁着天高皇帝远,她也该借李东阳的东风,建立自己的团队和势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又更晚了,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要同时告诉大家,好消息是在十二月上旬后,作者菌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而是有时间来好好码字,坏 消息是在这之前会非常忙,再加上梳理《蒙古源流》、《黄金史纲》、蒙古风俗人情以及构思战争,需要大量的时间,所以更新会不大稳定。 本来更新就不多,现在更加不稳定,我也是深感内疚,但是因为三次元事情和保障文章的质量,这也真的是斟酌再三后的无奈之举,毕竟已经花了这么多心思,我实在不想有任何一段成为败笔,还请大家能够原谅,其实隔几天再来看看文是个不错的选择,鞠躬鞠躬。 对于坚持追文留言的小天使,我真的万分感激,本章后有红包随机掉落。经常留言的小天使也可以在完结后通过评论或私信的方式,告诉我想看的内容,我会综合大家的意见,来一些定制番外,当作我微不足道的答谢。 感谢在2020-11-23 23:56:29~2020-11-27 23:5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拿去喂狗粮 3个;4768516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笙 120瓶;璐璐 80瓶;吴门溯之 58瓶;阿芳 49瓶;hudann12000 35瓶;调素琴 29瓶;老坛加虾 20瓶;彳亍、枕草子、bb、拌粉与瓦罐汤、魔君我爱他!、球球球cat、马佳 10瓶;笑个锤子 9瓶;大玥玥 6瓶;碎海苔拌饭、词玉糖 5瓶;zsgxhyuan 3瓶;反正名字好麻烦、moong□□、璟璟璟璟璟? 2瓶;临安春雨初霁、蒲扇、冰阔落、RP君、可能是鸭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6、任尔东西南北风 不过在那之前, 她得把身子养好。月池想到此就觉头晕目眩,加上马车颠簸不断,她立即就泛起了恶心, 只是她素来不愿给同伴添麻烦, 一直强忍着。忽然之间, 她鼻尖传来一阵冷峻清冽的香气,直冲天灵。她一惊, 霍然睁开眼, 原来是张彩将一个镂空银香熏球递到了她面前。见她睁眼, 他笑道:“粗陋之物, 御史若不嫌弃, 可先拿着暖手。” 月池被他的白牙晃得眼都晕了一下, 她立刻坐直身子, 不动神色地移开一寸, 这才有精神去看这香球。此物是纯银所制,光洁明亮, 浑圆的球体上是六朵形态各异的石榴花,而在香球中间, 是由两个同心圆所构成的环形活轴, 小巧的香盂铆接其上, 是以无论如何滚动,都能保持平衡, 不会漏出一点儿燃烧的香料。捧在手中,外部温度还将将适宜。 月池道谢后接过香球,不由深深一嗅,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涤荡了一次,她抬眼道:“这是宣和御制香?” 张彩目露讶异之色:“大人果然见识广博, 可惜下官来时匆匆,只带了几锭香丸,否则便可让您一路无虞了。” 宣和御制香既然带了御字,自然也是和皇家有关,制此香的是史上著名昏君宋徽宗,他的号就是宣和主人。徽宗和朱厚照差不多,除了本职工作外,干什么都成,就连制香也是海内无双。此香在宋时就被誉为圣香,到了如今,自然是越发金贵了。月池自个儿是平民出身,素来不好摆弄这些奢侈品,也是跟着朱厚照这几年,才长了几分见识。 一想到了皇帝,她浑身都觉不适,连面色都沉下来。张彩还以为是自己触怒了她,忙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枕头来,轻声道:“御史见谅,烦劳您暂且忍忍,等到了宣府,安顿下来,咱们也可再好好整治安顿。” 月池对张彩的殷切是来者不拒,她既了解了张彩的心理,就知道该应对他。似这等有所求之人,她越泰然自若,他就越心生敬畏,她越呼来唤去,他反而越忠心耿耿。在他的面前,她的派头摆得越大,就表明她的底气越足。这个道理,对张彩适用,对宣府的大小官吏更是顶用。 因此,对于张彩的 致歉,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道:“一切就有劳尚质了。” 张彩这一路上,被她冷一阵热一阵地相待,不知不觉之中,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一直为她的情绪左右。这并不是因他为人鲁钝,看不出月池的用心,而是他已是骑虎难下,自然一切都要依仗月池。在月池的有意打磨下,张彩待她更加小心,现下更是暗自下定决心,一到宣府就要大展奇才,一定要让李越对他刮目相看,而不是只将他当作一个处理私事的管家。这样的结果,显然也是月池喜闻乐见的。 至于葛林,他已然年迈,本就是太医,想法比张彩要更单纯一些,他想得是,既然是来办差的,那若是差事办完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自出了居庸关,明显感觉地势拔高,道路崎岖,两旁都是山峦涌动,触目所及都是联堡崇台,步步设防。再往前走,越过长城边界,就是鞑靼人的驻地了,数十年前,英宗爷不就是在这一带被……老太医不由捏了一把汗,这一次回去,他一定要乞骸骨,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折腾不起了。一行人心思各异,很快就穿过了怀来城,正式进入了宣府镇的地界。 说来宣府镇,也是历史悠久。在洪武三年,此地就已建立了卫所,有了军事聚落的雏形。而到了洪武二十四年,谷王朱橞建藩于此,宣府因此越发繁荣。洪武爷计划地很美好,元朝余孽虽然占据了草原,贼心不死时时想要卷土重来,但他的儿子多啊,大可封为藩王,让他们统辖卫所、戍守边塞,形成一道有力的防线,而宝贝孙子建文帝居中统治,江山还不是稳固如铁桶一般? 可惜的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先有建文帝削藩,后有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变。永乐帝自己靠藩王的身份发家,登基之后当然也怕兄弟子侄们如法炮制,所以他夺了藩王的兵权,原本宣府的谷王都被勒令搬家到内地。 这一举措,虽然是收回了兵权,防止了内乱,但也把洪武爷在世时对蒙古的防卫政策摧得是七零八落。没了藩王,边塞又靠谁去守呢?永乐爷表示:“俨然天子自将待边。” 他把帝都从南京迁到了北京,北京可是三面近塞,坐在了□□桶上。 出于种种原因考虑,明朝北部的边界不断后缩,大宁、兴和等地都被放弃,原本在二线的宣府因此被凸显出来,成了最重要的边镇之一。可以说,宣府在,京师就在,宣府没,那北京陷落也是迟早之事了。 在明英宗上位以前,永乐、洪熙、宣德都是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即便有蒙古来犯,他们也能守得住江山,还能采取积极对策,分化蒙古内部,打压他们的发展。可英宗爷一登基,没过几年就来一场土木堡之役,把几代的经营都毁于一旦。 从此,大明对蒙古鲜有积极主动的攻打,转变为较为消极的防守。在朱厚照登基的第一年,鞑靼就侵入宣府,杀了七千多名大明将士,这可谓是对脸一记耳光,让朱厚照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仇要是不报,他就不是朱厚照了。 月池想到此,突然一惊,他不会还是想来御驾亲征?她想起那一年的折腾,越觉心惊,别人说他胖,他还就喘上了,明明毫无实战经验,偏偏还那么自信!不过也还好,月池转念一想,王阳明先生如今可是在京军呢,有他坐镇,总不至于再重演土木堡来。 她不由长叹一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在此时,时春吁了一声停了马车,她问道:“咱们现下是往哪儿去?” 月池回过神,这才掀帘看到了外头热闹的集市,端得是人来人往,她笑道:“咱们竟是杞人忧天了,这儿可不是什么不毛之地呐。” 刘瑾看着人群中的蒙古人,不由撇了撇嘴:“那也好不到哪儿去。” 张彩则问道:“李御史,咱们是否立即去拜见总兵官和都御史?” 月池挑挑眉,她眼中闪过异彩,微笑道:“不,你递个帖子去,就说我大病未愈,恕不能上门,请他们见谅。” 张彩听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如今的官场早就不复开国时的简朴之风了,人人都称老爷,人人都摆官威。他不知道李越是久居高位,还没认清身份,还是另有打算,但是在张彩看来,到了这儿不去拜拜山头,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委婉道:“御史,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 月池莞尔一笑:“可若是巴巴送上门去,谁又会知我是强龙呢?我头疼得 厉害,还是先去驿站小住,让葛太医帮我瞧瞧,再去赁座清静的宅院。” “这……”张彩还待再劝,却被时春止住。时春道:“别啰嗦了,老爷自有主张。你去看宅子,我去买药。” 张彩被堵得一窒,见月池神色如常,只得忍气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回来了,感谢小天使们耐心等待,今天回来太晚了,就先更一章,明天还有更新与抽奖活动噢。 感谢在2020-11-27 23:55:57~2020-12-11 01:1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亓喜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絮絮、拌粉与瓦罐汤、淼淼、咸鱼养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生香 3个;迟来暮晴 2个;深渊里的星辰、凝风、slkalk□□、47685160、顾黎生、锦缠道、临安春雨初霁、咸鱼养旺、七月未希、伏羲本无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y 125瓶;她 106瓶;顾笙 100瓶;41584978 80瓶;璐璐、甦甦 50瓶;絮絮 42瓶;调素琴、kayshark、活页本 40瓶;Ashesoftime 37瓶;刺铁丝网、繁華、小我 30瓶;lightsaber 27瓶;笔下明珠无人买、延、苏隶、Miramichi、落。小蛋、看星星摘月亮、亓喜、笑个锤子、迟来暮晴、月生香、e、玖黎、沉舟、百无禁忌(不是) 20瓶;潇水静逝 16瓶;枕草子、乙酰胆碱有点咸 14瓶;西瓜芒果 13瓶;!!! 12瓶;施家细腰、MISS7NIGHT、ff、曾经的阿良*^_^*、26473112、531836、安倍晴雪、碎海苔拌饭、小小怪、四月谎言 10瓶;烨子、丝缠铁石、穗 8瓶;九域巫女. 7瓶;biubiu、临安春雨初霁、孟美岐圈外女友、火凤、软绵绵、714069、咖啡喝多了胸小 5瓶;桂花味可乐 4瓶;桃花小楼、图崽 3瓶;江南北望马驼沙、应如是、cccccy、淼淼、月见草、一只玉米 2瓶;可能是鸭梨、蒲扇、璟璟璟璟璟?、临风、翎苓610、35188573、小小酥、loopohio、2858964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7、一见知君即断肠 张彩默了默, 还是从荷包里抓出几枚铜钱出来。蒙古大婶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接,张彩却把手缩了回去, 他挑挑眉道:“你要是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方有钱拿。要是不清不楚的, 我可不能吃亏。” 大婶一拍胸脯:“嘿,生得还算周正, 说话怎么那么不得劲。老娘在这儿土生土长不知多少年, 还会蒙你这几个小钱。” 张彩心念一动, 原来又是个鞑靼人和汉人通婚的苗裔。他呵呵一笑:“那就好, 那就好。” 两人一问一答, 足足扯了一个多时辰, 大婶口干舌燥, 要了五文钱方肯离开, 而张彩坐在原地,则迟迟没有动弹。随从柏芳与秦竺面面相觑, 他们犹豫半晌,方去唤张彩。他们只是校尉, 在锦衣卫中算是底层, 自被派出来的那一刻, 他们就知回宫的机会渺茫,一生的前途命运都系于李越一身。而这次出行, 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在李越面前表现,他们早已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有一个挑院子的小任务,他们当然要好好把握,即便没机会出彩,但也不能办砸啊。 柏芳试探性道:“张郎中, 时候不早了,您看咱们是不是先去看看宅子……” 张彩侧头看向他:“你刚刚没听她说,这里官军民户加起来有两三万人,到处都是挤挤攘攘的人,要找安静的大宅,比登天还难。” 秦竺在一旁接口道:“郎中,想是这老妇人胡沁,连京城都不至于如此,何况是这边塞。” 张彩敲了敲昏沉的头,他摆摆手道:“那便再去问问。”他何尝不是不敢开罪李越,他本以为自己来干这种小事大材小用,可万一他连租赁院子的小事都办不好,不是更论证他不过如此吗?想到此,他也有些焦躁起来。 然而,他们三人出去跑了几周后,却切实论证了,混血大婶没有骗人。张彩简直是目瞪口呆:“没想到,宣府不仅是战争地,亦是繁盛区。熙熙攘攘如此,这可难办了。” 秦竺斟酌片刻道:“郎中,不若还是劝御史去见宣府镇守和巡抚都御史。有两位上峰发话,哪里还需我们找民宅。” 柏芳犹疑片刻道:“张郎中,这非是我们不尽心,而是无奈之举,想来 御史也能谅解?” 张彩没想到他们居然会给这么一个对策,他重重一挥手:“不成!李御史胸有丘壑,自有主张。我们为下属的,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怎的还有脸回去劝上司改主意。再找!” 就在这一行人在外忙忙碌碌时,宣府总兵朱振早已得知巡按御史李越到此的消息。他在自己的镇朔将军府中召集下属,商议要如何应对这位京中来客。 他端坐于大堂中央的太师椅上,臀下垫着一张黄章黑纹的老虎皮,几位下属如两溜雁翅似得坐在朱振下首。朱振将月池的帖子在手中翻覆看了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将其丢给了副总兵陶杰。陶杰略有不解,他问道:“总兵,这是……” 朱振满眼讥诮,他努努嘴道:“你看看。” 帖子本就不长,陶杰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他惊愕道:“这……这好大的官威。” 朱振起身哼道:“我不过是敬他天使的身份,所以才想郑重相待,未曾想,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竟然敢如此狂妄,连门都不登,就送了这么一张帖子来。怎么,他还想老子去探病是吗?”他是行伍出身,平日里也能拽几句文,可一生气就忍不住爆粗口。 副总兵陶杰嗨了一声,他摆摆手道:“他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官,哪里还值得您去。” 参将左钦道:“可总兵,咱们也不能撂着他不管呐,听说他是皇上的宠臣,万一一本弹劾的奏本上去,那咱们不就有麻烦了?” 说到此处,朱振也不由缄默了片刻,这就不得不提到明代的军制。整个大明的军制都可以用“制衡”二字来概括。在军队、在官场,谁都有权,可除了皇帝本人,谁都不能一锤定音。 而这样一个互相制约的系统也是非常复杂的。在宣府,制度上权位最高的当是宣大总督,全称是“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主要是管辖宣府和大同的军务。然而,其并不是一个常设的职务,有紧急军务时皇帝就会设立,事情一结束了就立刻罢免。而上一任宣大总督在朱厚照登基后的第二年就给抹了,究其原因就是为了避免专权,维持平衡。 因此,如今的宣府还是由巡抚都御史、镇守总 兵官和镇守太监三方来共同管治。名义上,三者地位相当,各有职责,可在实际运作中,三者的地位却在不断的变化。在正统以后,随着文官集团不断强大,巡抚都御史对军权的侵夺越来越深,在孝宗皇帝时,甚至有明文规定“凡兵粮兵备,俱听都御史厘正”。 但随着朱厚照登基,在他的有意识运作下,局势又发生了一个转变,总兵官和镇守太监的腰板开始越来越硬,总兵官在军事指挥、操练兵马的话语权更高,而巡抚都御史更多去修理城池,听理词讼,还有操持粮草分配等事务。 至于镇守太监,他们作为皇权的附庸,皇帝的信重就决定他们的命运。得宠的公公可以一呼百应,把都御史与总兵官压制得如鹌鹑一般,可恩宠平平的公公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并且,除了地方本身的三方制衡外,中央也会通过监察官员外派和派驻机构进行制约。派驻机构多是户部管粮,而监察官员当然就是巡按御史了。以往也不是没有御史一封奏疏,就让总兵官丢官受罚的案子。 朱振想到此也觉棘手,他问道:“去京里的人可有什么新消息?” 副总兵陶杰道:“启禀总兵,听说内阁那边对李越还是颇多关照,李阁老的夫人近日摆宴,依然带上了李越的老婆。” 朱振恍然:“他老婆是不是还是皇后娘娘的表妹?” 陶杰一拍手道:“对啊,差点把这个忘了。” 朱振啐了一口道:“这么说,还是个硬点子。总不能真让老子亲自上门,这也太……” 参将杨玉愣愣地接口道:“太掉价了。” 朱振狠狠剜了他一眼,拍案而起:“老子还用你说!老子不知道掉价啊!” 杨玉立刻缩了缩脖子,他低头道:“末将知错,末将知错。” 这时陶杰给出了个主意:“总兵,依我看,这事儿也好办。” 朱振扭头看向他:“怎么说?” 陶杰笑道:“这硬点子又不是只对咱。巡抚都察院和镇守中官府不也都收到帖子了吗?咱们依葫芦画瓢不就好了,若是他们都去,那您也去,若是他们都只是差人,那您也差一个品级差不多的人去不就好了吗?” 朱振闻言一喜,他拍了拍陶 杰的肩膀笑道:“老陶,可真有你的,就这么办。最好让这小子多坐几天冷板凳,叫他这么狂!” 然而,总兵这边感觉为难,想随大流,可巡抚都御史和镇守太监也不想来当这个出头鸟。若是待李越过于礼遇,是打自己的脸,可万一薄待了,也是在给自己挖坑呐。是以,三方都是进退两难,上头不动,底下人自然也不敢吱声。如此拖延,竟然让月池在驿站住了整整三天,直到张彩找到了合适的住所。 张郎中到底是个灵活机变的人,他跑得两腿发软后,竟然想到了去庙里找庙祝租房子。宣府因鞑靼肆虐,死伤众多。军民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需要足够多的精神慰藉,所以这里庙宇众多,香火鼎盛。张彩挑中了靠近东门的东岳庙。东岳庙建于正统五年,规制壮丽,十分宏备。其中的厢房亦是幽静清洁。 月池瞧过之后,亦是比较满意,她道:“好歹是神灵之地,不好大肆宴饮。那今儿便先在驿站让大家伙饱餐一顿。” 她当天晚上就要办篝火晚会,让众人一道吃烤全羊和涮羊肉。 张彩:“……”真是绝了。皇上在京城里是又忧又急,宣府里的大小官吏也是进退两难,他既不写封信回京报平安,也不去见见同僚,为以后的共事打好基础,反而在这里跳舞吃烤全羊!他那个聪明的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月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只是把朱厚照完全抛诸脑后了,并且觉得该对自己好一些了。她不是苦修者,也不是大圣人,朝廷大事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皇帝都成日饫甘餍肥,纸醉金迷,那她又何必自苦如此。生死关头走一遭,她才发觉自己过往的生活是多么的单调乏味,她也该给自己找点乐子,愉悦身心了。 驿站外的空地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肥美的羔羊在火里不住地翻转,喷香的油脂滴落在大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周围村落的村民纷纷赶来,围着温暖明亮的火焰载歌载舞。汉族歌曲和蒙古长调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上至几十岁的寡妇,下至七八岁的小姑娘,都来给月池献花敬酒。 时春忍笑看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到月池面前,将一束野花丢进她怀里,然 后开始一面跳舞,一面唱情歌。月池憋得脸都红了,她不敢笑,怕伤害这个小追求者的真挚感情,只能在一曲结束后卖力地鼓掌。 蒙古族小姑娘栗色的眼睛像柔软的鸡蛋糕,她激动地脸都红透了,磕磕巴巴鼓起勇气问:“您、您愿意和我在敖包相会吗?” 月池回赠给她一块糖,然后道:“对不起,可爱的姑娘,您的美丽让我惊叹,可我已经有了和我住在帐篷里的人了呀。” 那个小妹妹看了一眼时春,她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住呀。” 时春这下终于掌不住了,她伏在地上,脊背都在发抖。月池失笑,她说:“可三个人就太挤了啊,还是一心一意的最好。” 张彩在一旁听得翻了个白眼,呸!女人都纳了两个了,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骗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1 01:19:24~2020-12-12 23:5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熙~@@、哎呀别跑、拌粉与瓦罐汤、真诗、hito、流风、纽扣帕克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地下城与勇士的法师 220瓶;顾笙 100瓶;十二游 60瓶;哎呀别跑 50瓶;真诗 40瓶;小王子的狐狸呀 38瓶;喳喳、濯濯、咕哒子、沉静如海 20瓶;半截树 12瓶;小小怪、墨瑾 10瓶;iiiiiii 8瓶;穗 7瓶;碎海苔拌饭、临安春雨初霁、小可爱 5瓶;十三 4瓶;闲情偶寄 3瓶;翎苓610、冰阔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8、别来情绪足悲伤 张彩的心瞬间又是狂跳,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月池,却发现她已经开始喝汤了。张彩心一横,索性低头也开始享用, 接下来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可不能一直饿着。这是当年生的羔羊肉, 肉质肥嫩,在热汤中一翻滚, 更是洁白如膏, 他用牙齿轻轻一撕咬, 无尽的丰盈鲜美就在唇齿间绽开。他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又夹了一箸。 月池见状心下讶异, 居然这么快就调整过来了, 不愧是张彩啊。她失笑, 唤人送来了一壶烫得热热的烧刀子。张彩一愣, 他一面为自己倒了一盅,一面笑着对月池道:“李兄还在服药, 还是少饮为佳,愚弟就不客气了。” 月池举起白水与他轻轻碰了一下, 张彩还记得杯沿稍低于她, 而后就一饮而尽了。他的脸上即刻升腾起红晕, 却笑得益发张扬。月池挑挑眉,她问道:“尚质喜笑颜开, 可是想起了什么喜事?” 张彩笑道:“喜事称不上,愚弟只是吃着这羊肉,忽而想起一桩与之相关的故事罢了。” 月池明白这是戏肉来了,她突发其想,想不接这个话头, 只“噢”一声,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又忍了下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她毕竟还用得着张彩。她举了举杯道:“愿闻其详。” 张彩指着这锅中的羊肉道:“卑职记得,梅尧臣的《杂兴》中有这么一句诗‘古有弑君者,羊羹为不均。’这说得就是战国时,中山国的国君宴请国都中的士人,给众人分羊羹,可由于分配不均,独独漏掉了大夫司马子期。司马子期因此心生怨恨,竟然逃到了楚国去,游说楚王攻打中山国。楚君被说动之后,即刻发兵,楚国国力强盛,而中山不过是小国而已,因此中山国很快就灭亡了。中山君也由一国之君沦为了流窜之人。就在中山君逃亡途中,他发现他身后一直有两人持兵械护卫于他,他心生讶异,于是回头询问。” “这两人回答说:‘过往臣的父亲险些因饥渴而丧命,幸蒙您恩赐的水和食物,才得以存活。后来父亲在临死前叮嘱我们,在您危难之时,我们一定誓死保护您。我们正是因此来为您效命啊。’中山君听罢之后仰天长叹,他说 :‘施与不在多少,关键在是否是雪中送炭,怨恨不在深浅,关键在是否伤及旁人之心。我因羊羹而亡国,却因熟食而得到两个勇士。’” 月池听罢之后若有所思,她问道:“看来,尚质是觉我近日的举动有些不当了?” 张彩拱手一礼道:“卑职无意冒犯于您,只是卑职如今是身为您的下属,怎能不为您考量。您如今的举动比起中山君,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山君不过得罪了司马子期一人,可您态度傲慢,却是得罪了整个宣府的大员啊。您今日看来是一件小事,可难保不会有心胸狭窄之辈记恨上您。日后若他们齐齐发难,您又能靠谁来护卫您逃出生天呢?” 月池开玩笑道:“不是还有尚质你吗?你肯千里迢迢跟着我到此,难道会让我一命呜呼吗?” 张彩苦笑道:“我只怕双拳难敌四手,再者说了,我与李兄您,是有知交之谊,可您对其他人却没有一饭之恩呐。” 月池大笑出声,她亲自执壶斟酒,然后举起大碗道:“来,为尚质这番实话,我们干一杯。” 张彩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后却有些茫然,他觉得月池的态度不大对劲。常人听到这种劝谏,要么是怫然变色,要么是从谏如流,可他怎么是视同玩笑一般,难道他真是另有打算…… 他正思忖间,月池就敲着筷子道:“尚质既说了个故事,那我也来讲一个。” 张彩心一沉,他拱手道:“卑职洗耳恭听。” 月池夹了一块羊肚入嘴,而顷方道:“战国时期,大纵横家苏秦初出茅庐时,也并非是一帆风顺。他连上十书游说秦王,可都未被采纳意见。彼时他盘缠用尽,只能衣衫褴褛地回家去。可到家以后,亲人见到他落魄的惨状,却是十分冷漠。妻子不织布,嫂子不给他做饭,甚至连父母都不同他说话。苏秦因此十分惭愧,发奋苦读,再次外出时游说赵君时果然大获成功,权势煊赫,天下闻名。这一次,他回家时,他的兄弟、妻子和嫂嫂都跪在地上,不敢看他。苏秦问其嫂道:‘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嫂伏地请罪,言说:‘因为叔叔您如今位高金多。’” 月池说到此都不由笑出声来:“同样一人,前后态度 却如此迥异,难道是因为苏秦本身的礼仪问题吗?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怎可轻忽?若是一无权无势的人来宣府,即便他千般谦逊、万般恭顺,亦不会被众人放在眼里,反而会对他大加轻鄙。而换做一个有权有势的钦差,结果就一定会大相径庭了,你说是吗?” 张彩定定地看向她:“可您怎么能保证,您的权势一定能压服他们呢?” 月池眨眨眼:“那就得看,他们被我唬得有多深了。” 宣府众人越畏惧,她能操纵的事就越多。而她立下的功绩越足,就能从朱厚照那里换得更多的支持,从而继续在宣府呼风唤雨。这是个良性循环的过程,前提是她在宣府的第一步就要走好。她本来打算借内阁的势力来扯起虎皮,没想到,最后身边还多了张彩和葛林,这若是不用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月池起身拍了拍张彩的肩膀:“放心,只要用心办事,羊羹是不会少得。” 窗外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悠扬的歌声还在四周回荡,张彩愣愣地望着月池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李越留给他的印象是一变再变。在他心中,李越最开始是个以色侍人的小白脸,接着又变成了一个有几分才干的钻营之辈。 可后来,李越却以头破血流的姿态展露了自己的仁心和风骨,他又觉李越或许是个君子,只是因为脸和机变,才合了万岁的心意。可今日,李越又一次扭转了他的形象,靠着天大的胆子剑走偏锋,这可真是……绝了。也好,张彩心想,跟着有胆色的聪明人混,总比被傻子带进沟里好。 第二日,他们就开始搬进了东岳庙,而第三日,镇守太监就亲自上门,贺李御史乔迁之喜。 镇守太监的上门正说明张永和谷大用到底是坐不住了。他们派去刺杀月池和刘瑾的人全部铩羽而归,回来禀告说像是被锦衣卫出手截住。锦衣卫代表的是什么,所有人都清楚,这让张永和谷大用不由心惊,果不其然,他们得到消息的第二日,万岁就发难了。 到了这个时候,朱厚照直接令禁军严守宫中宦官,将这些大太监暂且拘禁起来,不允许他们私自出宫和调动属下,然后就开 始命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逐一排查,相应时日有哪些人凭借谁的印信出了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此大张旗鼓,更多是为了震慑人心,而不是查明真相。可事涉其中的人却难保不慌乱。张永还勉强稳得住,谷大用却是有些坐立难安了。其他被牵连的的大铛们则是又烦闷又嫉恨,他们开始频繁请求面见圣上。在多次恳求后,朱厚照终于在宫后苑中召见他们。 一见皇帝,高凤、丘聚、魏彬等人都是伏地痛哭,其中当以魏彬哭得最为恳切。他失去刘瑾这个顶头上司,这些日子又开始轮番被欺负,紧接着又被关在宫中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怎能不心生畏惧。不过,他心里是在为自己哭,嘴上却还在表忠心:“爷,爷,您怎么瘦成了这样,奴才们若是伺候的不称心,您要打要骂都好,可别苦着您自个儿啊。” 朱厚照头戴乌纱翼善冠,穿一身大红的云龙纹云肩通袖膝襕袍,越发衬得脸色雪白,束腰的玉带都比往日要勒得窄一些。他懒洋洋地翘脚躺在御座上,漫不经心道:“别哭了,知道的明白朕是偶感风寒,不知道还以为是朕龙驭上宾了呢。” 这一句把太监们吓得立刻止住了哭声,齐齐开始掌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是久不见爷,情难自禁,这才失了分寸,求爷恕罪。” 朱厚照静静听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巴掌声,方摆摆手叫停:“罢了,你们的忠心,朕知道。可你们的小心思,朕也明了。回来的人,伤都好些了吗?朕听杨玉禀报,说有几个还挨了几刀。” 张永心中咯噔一下,只听丘聚佯作不解道:“爷这是何意,奴才们近日都奉旨呆在宫里,旁的事一概不知啊。”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坐直身子问道:“是吗?罢了,朕不管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朕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今儿就给你们掰扯清楚,顺便帮你们紧紧皮。把你们的爪子都收好,刘瑾和李越暂时不能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2 23:58:42~2020-12-14 23:5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weetLun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weetLuna、临安春雨初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闷 140瓶;机智的童歌哥 58瓶;好大儿、桃李不言 20瓶;斜阳7777、e、奥力娃、MISS7NIGHT、林冲拔傻鲁智深、眺望、45989340 10瓶;ppplalala、日暖玉生烟 5瓶;妙妙屋 4瓶;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3瓶;璟璟璟璟璟?、翎苓610、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9、双双敲山欲震虎 暂时?这俩字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张永明白, 此刻他不能再默不作声了,他磕了一个头道:“万岁容禀,刘瑾的罪状, 奴才都已然一一禀报给您, 以您的圣明, 定然会有公断,奴才又何须去画蛇添足, 派人去追杀他呢?是?以, 此事的的确确与奴才无关啊。但奴才有一事不解……” 张永一语未尽, 谷大?用听着他开口洗白, 也急急想把自?个儿摘出去, 竟然插话?道:“爷, 奴才也是?清白的啊。奴才虽与刘太监有些不睦, 但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再说了, 李御史曾对奴才有恩,奴才怎会贸贸然派人去追杀他们一行, 万一刀剑无眼,伤及了御史, 那奴才不是?恩将仇报吗?” 其?他人如梦初醒, 一窝蜂地涌上来, 开始表白自?个儿,他们只是?对刘瑾的工作作风不满, 大?家都是?服侍皇爷的,哪里?有么?么血海深仇。一群人吵吵嚷嚷,张永早就?不满地看向谷大?用,谷大?用则瘪瘪嘴,低下头装死。朱厚照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重重一拍扶手:“够了!朕若是?想问罪,哪里?还容尔等在此无礼,早就?抓你们去锦衣卫的暗狱里?去了。” 张永抓住机会道:“是?是?是?,爷如此宽宏,相信那起子行差踏错之人也知?晓悬崖勒马了。奴才斗胆,想请教爷,这暂时二字,有何深意。若是?刘瑾无罪,您何不召他回来,若是?他有罪,您为何不干脆处置了他呢?” 朱厚照冷哼一声:“你们懂么?么,一个刘瑾,一个李越,朕要杀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可朕到底不比你们,不论私下如何忘恩负义,翻脸无情,只要巧言媚上,便可享受荣华富贵。朕为天下之主,自?然是?要天下归心,宝座方可稳如泰山。如今,朕因汝王世子一案已然兴大?狱,如若再对自?己身边的近臣不留情面,那么日?后到用人时,又有哪个贤人敢来效命?” 他忽然脱口而出:“燕昭王千金买马骨,难道真?是?为了骨头不成,还不是?为了爱惜人才的声名。” 谷大?用一听此话?,只觉耳熟至极,可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而张永等人皆做 恍然大?悟状。魏彬抓住时机道:“爷,刘哥一定是?被?冤枉的。他对爷忠心耿耿,怎么会背着爷做那种事。他……” 可惜,魏彬刚开一个头,就?被?张永、丘聚、高凤等人联合镇压下去。丘聚道:“彬儿,我?们都知?道你和刘太监感情好,可再怎样?,你也不能徇私枉法啊。” 张永冷冷道:“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杨玉一五一十查明的,铁证如山,难道还有么?么错漏。抑或是?,你手中有可以替刘太监辩白的证据?” 高凤看着魏彬面色如土,越发得意:“没有证据,就?不要瞎说。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 魏彬被?堵得哑口无言,肿眼泡包了两泡泪,只能磕头如捣蒜。朱厚照听得不耐烦,他正想开口,却连打了两个喷嚏,又开始咳嗽。他身后的萧敬忙取了一件狐裘来要给他披上。因着人都关得差不多了,这段时日?,朱厚照又把萧敬给提溜出来管事。朱厚照挥挥手:“不用,朕马上就?回东暖阁去。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太监们连连应是?,朱厚照道:“甚好。今日?之事如泄露一个字,朕就?割了你们的舌头。如有人不知?死活非要用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也别怪朕翻脸无情!” 闹了这一出后,张永和谷大?用即便后头被?放了出来,也不敢擅自?行动。谷大?用对张永道:“爷那番话?明显是?在敲打我?们,觉得我?们的手伸得太长了。有些人他罚得,我?们却动不得。有些事他做得,我?们若是?插手,就?是?僭越,就?是?死罪。只是?,就?这样?放过刘瑾和李越,总让我?心下不安。这两个可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又趁势而起,不就?又翻身了?” 张永到底老谋深算,他思忖片刻道:“还是?让邓平去亲眼瞧瞧,他们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么?么药。”邓平就?是?宣府镇守太监的名字。 这些大?铛由于挫败而生出试探之心,以至于忽略了,在宣府这样?的军镇,镇守中官亲自?上门,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宣府镇中,邓平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身。他打着哈欠,慢吞吞地从暖烘烘的火炕上爬起来,在侍女的 服侍下穿上织锦麒麟补服,足蹬厚底官靴,再披上一件灰鼠斗篷。他本生得白胖,这么一穿,更像一个圆滚滚的皮球。他一出门子,就?逃也似地钻进青呢大?轿,晃晃悠悠地往东岳庙而去。只是?他的府邸在城中心,可东岳庙却在东门外,这路程却是?不短。 邓平不由皱眉,开始抱怨:“李越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摆这么大?的谱,闹得咱家这么大?冷天,还要出门吹风……京里?也是?,人都被?发配到这里?来了,病得都下不了床了,还有么?么可怕的。” 他一面嘟囔,一面缩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坐进了东岳庙,他却发现他进不了李越家的院子。他正在轿中闭目养神时,就?听见家中的仆役狗儿在一旁小?声唤道:“老爷。” 邓平悠悠问:“到了?” 狗儿哽了哽说:“老爷,咱们到院门口了。” 邓平不由皱起眉:“到院门口?那你停下走作甚,抬进去呀!” 狗儿咽了口唾沫道:“老爷,他们不让进。” “么?么!”邓平霍然睁开眼,他没好气道,“你们没给他说老爷我?的身份?” 狗儿委屈道:“说了,可他们不听……” 邓平听到一半就?已然大?怒,他一把扯开帘子,大?步走了下去,险些摔了个狗啃泥。左右的轿夫忙扶住他,邓平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张口就?想当面啐过去。然而他这一口唾沫,在看清门口两个看门人的外貌后,却生生咽了下去。 柏芳与秦竺头上戴着红盔,身着对襟青色绵甲,腰佩着一柄绣春刀,如门神一般立在院门两侧,正冷冷地望着他。邓平被?这目光瞧得一哆嗦,这、这是?锦衣卫?天杀的,李越身边怎么会有锦衣卫! 柏芳与秦竺对目瞪口呆的邓平施了一礼:“来者可是?邓太监?” 邓平这才回过神,只是?气焰不知?不觉就?去了一小?半,他清了清嗓子道:“正是?。二位既然知?道咱家的身份,如何还来当拦路虎呢?” 柏芳道:“邓太监有所不知?,我?家大?人来时遇人追杀,着实受了些惊吓,是?以命我?们轮班值守院落四周,任何人都不可带兵刃入内。还望邓太监您海涵。” 么?么!邓平皮笑肉不笑道:“还不让带兵刃,李御史可是?真?是?金贵,难不成他还怕咱家刺杀他?” 秦竺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有小?人作祟,岂不是?伤了您与李御史之间的和气。再说了,您老既然是?上门做客,又何必带这些,难道是?担心我?等护卫不周吗?” 邓平哼哼一声,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自?己是?来试探虚实,不是?来结仇的。他重重一挥手,身后的一众随从都将身上的佩刀全部解下。他没好气道:“这下成了?” 柏芳与秦竺对视一眼,这才让开一条道来,齐声道:“请。” 邓平负手昂首阔步地走进去,可越往里?走越心惊。庭院四角,房舍门外,竟然都有锦衣卫值守,且人人昂首挺胸、恭肃严整,内外竟然连半点儿声响都无。知?道的明白这儿只是?寺庙的内院,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大?官的豪宅呢。这可不是?流放之人的做派…… 邓平没想到,更让他惊心的事还在后头。他走到正堂时,张彩正在此候着他。他头戴乌纱帽,一身大?红官袍,胸口是?白鹇补子。邓平还当是?这就?是?李越,他虽然心里?不满,可看了这一番排场,面上还是?堆出笑来:“李御史既病着,何不好生歇着,若是?因着我?再犯了病,岂不是?咱家的过错了。” 张彩呵呵一笑:“邓太监误会了,下官是?文?选清吏司郎中张彩,奉旨协助李御史办差。李御史还在里?间等您呢。” 邓平仿佛被?谁硬塞了个核桃,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只觉脸上烧得辣辣的,半晌方皮笑肉不笑道:“是?咱家高看自?个儿了,咱家这般身份,恐怕还不值得李御史亲自?来迎。” 张彩回头笑道:“邓太监这是?哪里?话?。李御史委实病得不轻,若是?能下床,只怕早就?登门拜访了。” 邓平呵呵道:“也是?,也是?。”他在心中嚷道,五品官来给他打下手,帮他迎人,这他妈的到底是?个么?么安排,五品的文?选司郎中给七品的巡按御史做副手,朝廷是?脑壳坏了? 他们穿过石青软帘,入了正房。邓平刚一入内,就?见药香扑 鼻而来。他定睛一看,一个面色苍白的美少年正靠着引枕上,而另一位老者正在替他诊脉。 邓平心道,李越果?然是?貌若好女,也是?个病秧子。他开口就?想打招呼,却又被?张彩止住。邓平的脸都皱成了一团,他不耐地看向张彩,只听他低声道:“您还请等等,葛院判给人瞧病时,不喜欢旁边有人说话?。” 噗!邓平一口口水咽得不及时,当下呛得死去活来,他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不敢置信地指着葛林:“他、他、他?” 院判,他妈的,是?太医院院判吗?!给皇上和两宫太后看病的那种? 月池有气无力地开口:“葛院判,看来邓太监的身子也不大?爽快,一会儿可否也劳您给他瞧瞧?” 葛林斜睨了他一眼,道:“那可不成,没有旨意,下官可不敢随意替人瞧病。” 邓平面如土色,还得附和道:“……是?是?是?,这是?自?然,是?自?然。”回去就?要立刻禀报张公公!李越哪里?是?有翻身的迹象,分明是?已经翻身了! 他正思忖间,就?听月池问道:“张太监可有话?托公公捎给我??” 张太监?张永?邓平眼珠子一转,笑得像一朵花似得:“张哥得知?御史病了,担心得跟么?么似得,还特地嘱托我?来好生慰劳御史。” 月池一双明眸清凌凌如碧水一般:“既然如此,缘何来得这般迟?” 邓平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他万不曾想到,明明是?一句客套话?,李越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不是?心照不宣,混过去就?完了吗?他继续强笑道:“这都怪我?,我?的身子不大?好,这一时也病了,我?是?担心万一把病气过给您,岂不是?给您添乱,是?以不敢前来。这不,我?这病一有起色,就?立即登门拜访了。” 葛林面色如常,他在宫中几十年,么?么恶心的马屁没听过,早就?是?见怪不怪了。张彩却有些想笑,他微微转过身,侧过脸去,这才憋了下去。月池对葛林和张彩道:“葛太医和尚质先去休息。” 葛林点点头,他岁数一大?把还要在这儿演戏,虽然戏份不多,但也心累呐,早就?想 退下去休息了。张彩倒是?有些遗憾,并且懊恼,他离获得李越的信赖还差得很远。 邓平有些局促地坐在月池床边的圆凳上,月池问道:“请教邓太监,张太监可还有别的话?托您带给我??” 别的话??邓平心里?咯噔一下,他在脑子里?迅速回忆,张永只让他来探探李越和刘瑾的情况,别的可是?一句没说呐。不过,他到底是?一方的镇守太监,除非张永有命令下来,否则他是?决计不可让李越起疑。于是?,他道:“有的,有的,张哥望您好生调养,还说您若有何难事,尽管来寻我?。” 月池微微一笑:“尽管来寻你?这怎么听着,倒是?邓太监你是?来做我?的主的。” 不然呢?邓平真?得蒙了,他可是?一方的镇守太监,难道要他任一个七品御史做主? 月池见他的面色不由发笑,她看向屏风后头,朗声道:“老刘啊,老刘,你瞧瞧,果?然是?人一走茶就?凉。张太监怕是?早把自?己答应的事忘到爪洼国?去了。” 老刘?邓平悚然一惊,他忙扭头望过去,就?见瘦得皮包骨的刘瑾迈着四方步从屏风后走出来,那阴恻恻的眼神就?像寒冰一样?,盯得邓平浑身发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4 23:59:24~2020-12-16 2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50122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小姐爱吃素、璐璐 20瓶;樱花树上的星空、夏墨成霜、调素琴 10瓶;可能是鸭梨、碎海苔拌饭 5瓶;moong□□、宝宝抱抱 3瓶;璟璟璟璟璟?、翎苓610、小小酥、施家细腰、图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0、人情翻覆似波澜 邓平也?是从宫里出来的, 怎会不识刘瑾,但他没想到,李越和他密谈, 竟然会让刘瑾在一旁听着, 他还打算一会旁敲侧击问问李越打算如何处置刘瑾呢, 幸好,幸好他还没来及地说! 他扑通一声伏在地上, 咽了口唾沫道:“小的见过督主。” 刘瑾毫不客气地坐在他的凳子?上, 居高临下?道:“不敢当, 我没成?了刀下?鬼, 都是仰赖镇守您的恩典, 怎么还敢受您的礼呢?” 居庸关?离宣府不过几日的路程, 邓平又岂会不知刘瑾被暗杀一事?, 他暗自叫苦, 这屎盆子?竟然被扣在他头上了。他连连否认:“小的委实不知督主的意思,小的对您那素来是恭敬有?加, 去年您过寿,小的还特地为您铸了一尊金佛送进京呐……” 刘瑾呸了一声:“恭敬有?加?依老子?看, 你就是个?墙头草, 老子?才刚出京, 你就去捧姓张的臭脚了。今儿?怕是也?是奉他的令,来看我们死没死!可惜了, 你们这如意算盘打得虽响,可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有?锦衣卫和葛太医在,我和李御史只会是长命百岁!” 邓平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却不敢去擦, 他饶是再机变,也?被这情形惊呆了,不是说李越与刘瑾是死敌吗?怎么如今他们俩是沆瀣一气了。 月池悠悠道:“刘太监,别一口一个?我们的,我是对张太监背信弃义不满,可也?没说,就要同你合作。” 刘瑾道:“姓张的岂止是背信弃义,你忘了我们在居庸关?外被追杀的情景吗!一定就是那个?王八蛋派得人。我以?往是有?得罪李御史的地方,可你我如今是同舟共济,为何不捐弃前嫌,共谋前程呢?皇上分明?是还念着您,只要您肯服个?软,要回京还不是马上的事?。” 邓平一时心惊肉跳,只听月池说:“皇上是念着我,但比起回京,他更想让我在此?戴罪立功。我本?以?为张太监不比你,是个?好人,没想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枉费我大费周折,把你刘太监偷出京来。” 刘瑾道:“是啊,纵然我以?往有?再多的不是,可这一路上您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我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京中还有?彬儿?,我也?还有?其他人脉,咱们何愁不能在宣府建功立业呢?” 月池缄默不语,她看向邓平,只见他也?是满头大汗,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却咬牙不做声。她这才确信,果真?是个?墙头草,他对张永原来也?不是真?心依附。这就更好办了。她一脸和煦地叫邓平起身,邓平竟然有?些受宠若惊,他看向月池,眼中满是不解。 月池眼睛看向邓平,嘴里却是对刘瑾道:“你们这些公公啊,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拜高踩低、见风使舵,比谁都溜。空口白牙的话,我可不敢信。得拿出点诚意来,才能继续谈合作不是。只是不管你们怎么相争,有?两条须得依我,一是不准坏我的大事?,我办得乃是圣上的大事?,若捅出篓子?来,即便你们有?九条命,只怕也?赔不起。” 刘瑾与邓平道:“这是自然。我等食天家俸禄,自当精忠报国?。” 月池道:“很好,二就是别去为难人家邓太监。” 邓平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含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人家邓太监纯属是池鱼之殃。邓太监在宣府多年,任劳任怨,万岁都几次夸赞,可不能卷进你们的事?中,两头受夹板气,耽搁了要务。” 刘瑾细细打量了邓平一回,邓平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刘瑾蓦然一笑:“也?不知你是如何投了李御史的眼了,我这厢是没问题,只是张太监鞭长莫及,也?只能狠命去催你了。” 邓平算是明?白了,张永和刘瑾二虎相争,还是在这宣府的地界上,他原本?是钻进地缝里都躲不过这场大战,可没想到李越一句话就将他划在自个?儿?麾下?,将他摘了出来。他心下?是既庆幸又感激,当然要顺着竿子?往上爬。 他细声细气道:“二位哥哥都是为圣上效命,即便一时殊途,最后也?必是同归,小弟只要一心为圣上办事?,又怎会得罪二位哥哥呢?” 刘瑾眯了眯眼,指着邓平道:“不错,不错,难怪爷会对你委以?重任,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月池笑着颌首:“那邓太监就先回去。今日之 事?,对张太监尽管如实相告。” 邓平起身拱手一礼:“小的遵命。御史你太客气了,小的表字子?均,如您不嫌弃,称小的的字就好。” 月池挑挑眉:“甚好,甚好,这就更像自己人了。” 自己人?邓平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告退了。刘瑾看着他乐得一颠一颠的背影,嫌弃地直皱眉:“我看你也?是自找麻烦,当日如肯向爷认个?错,如今又何须对着一个?墙头草下?话。没得自降身份。” 月池反唇相讥:“我当日要是肯认错,你以?为你还有?垂死挣扎的机会?刘瑾,你总以?为我带你出京,是要害你,殊不知我却是在救你。” 刘瑾嗤笑一声:“是啊,我还得谢谢您咧。” 月池失笑:“你做得那档子?事?迟早会露馅。对你来说,早日东窗事?发,反而是件好事?。万岁太好面子?了,为了脸面,他一定会隐忍不发,等到风声过了,再和你算总账。而这段时间却是你的救命良机,你可以?借此?来挽回圣心。若你留在京中,张永、谷大用、丘聚和高凤等人,定会逮住时机将你往死里坑,可你来了这里,他们鞭长莫及,反而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不是吗?你若不是明?白这一点,今儿?又何须向我说这些软话。” 刘瑾张口欲言,月池却打断他道:“你须得心里有?数,如今是你巴着我,我可不是非你不可。” 刘瑾翘着二郎腿道:“是,我是得巴着您老,可您老也?离不开我。若不是我在这儿?,震慑张永,和他打擂台。他还不和谷大用沆瀣一气,把你生?吞活吃了,毕竟皇上的恩宠就只有?那么多,给了你,他们就少了。你挑着我们鹬蚌相争,你好从中渔翁得利。这才是好算计呢。” 月池略略舒眉:“哈哈,可我许你们的好处,也?不是虚的。这明?明?是公平交易,等价交换,也?说不上什么算计不算计。” 刘瑾道:“可你不能同时和我们两个?人做生?意,到最后你总得选一个?人。” 月池不由莞尔:“你以?为皇帝是你和张永手中的提线木偶,还是全天下?的太监都死绝了,他只能在你们两个?中选亲信。他只要开口,听话的 人多得是,何必用你们俩这么心大的?我劝老刘你,还是脚踏实地,保命为要,其他的就甭妄想了。” 刘瑾被她说得脸色又青又白,半晌方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月池躺在了蓬松的枕头道:“先睡觉。等见明?儿?完人,再说。” 刘瑾恍然,邓平回去定然会把今日的“精彩经历”透出去一部分,如此?一来,其他人哪里坐得住。果不其然,第二日都御史刘达和总兵官朱振就一前一后到了。这两个?人都是正经的朝廷命官,而且同样的招数,用多了就没意思了。是以?,月池对刘达是大谈恩师李东阳对他的看重,对朱振则是温言抚慰,言说将士们的辛苦。 她若是诚心想哄人,就没有?哄不好的。刘达和朱振来时都略有?不快,离开时却都是满面春风。张彩冷眼旁观,真?是啧啧称奇。锦衣卫们本?觉到这里是前途渺茫,未曾想竟然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以?护卫得更加精心。 月池由此?深感,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昔日,鲁宽等人身居高位,对她就远没有?这么顺从。她要建立自己的势力,还是得从下?层中挑人。第二天,她就在大堂中召集众人。 月池头戴绒锻唐巾,身着丝绒直身,外罩一件貂鼠氅衣,端坐正堂之上,俨然一派富贵公子?的做派。她笑道:“都坐,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众人自然是再三推辞,还是月池佯怒道:“我这儿?不讲那些虚礼,再扭扭捏捏的,就罚他出去烧十桶水回来,正好洗洗他身上的酸气。”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之前稍显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月池见他们都挤挤挨挨地坐了,这才回转过来,她道:“先前我一直病着,竟忘了问兄弟们,打算何时回京去。” 这几十个?锦衣卫旗校闻言面面相觑,柏芳起身道:“回禀御史,万岁在我等来时便有?口谕,是命我等随侍在御史左右的。” 月池做讶异状:“真?是皇恩浩荡。只是,是否有?些委屈诸位了,从天子?近侍,落到此?处来。” 众人忙起身,七嘴八舌道:“御史这是哪儿?话,我们能跟着您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啊,是啊 ,我们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近臣,平日里连皇爷的面都见不着。” “跟着御史,在此?地建功立业,才是我们衷心所求啊。” 月池闻言一愣,她问道:“你们都是哪个?所的?”她这般是问,是因锦衣卫亦是一个?较大的组织,其下?共有?十七个?所和南北两个?镇抚司。 秦竺忙道:“属下?们皆是镇抚司的,且官职低微,都是旗校而已。尽管名义上是在京中,可每日其实都在京郊奔波,不是去抓盗贼,就是去捕流寇,亦或是打听点小道消息,回去禀报上官。” 月池恍然,她就说,如今今非昔比了,朱厚照总不会还给她派大汉将军来。大汉将军是殿廷卫士的称号。旗校也?好,旗校才更好办呐。 她笑道:“这么说,你们都是真?心想留在这儿?了。如有?不愿意的,也?不用勉强。我尽可在奏疏上向圣上奏明?……” 她一语未尽,众人就信誓旦旦地开始表忠心。月池听得不由莞尔,她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晓兄弟们的诚心了。大家伙放心,兄弟们既然是一片真?心,我也?不会叫大家都没了下?场。这九边军镇虽说是乱了些,可乱才有?我们表现的机会呐。往后,大家每个?月的俸禄除了官中的一部分,还有?我私房的一部分。” 秦竺道:“这怎么好意思,属下?们怎能拿您的钱呢……” 月池笑道:“先别忙着谢。我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差事?办得多,办得好,拿的银子?就多。若是办砸了,可就一分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16 23:59:23~2020-12-19 23: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321976、洛熙~@@、2177838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魔王 83瓶;笔下明珠无人买 60瓶;折柳 36瓶;any 21瓶;流风 20瓶;乜也 18瓶;48321976 14瓶;四月谎言 10瓶;洛熙~@@、moong□□ 2瓶;璟璟璟璟璟?、蒲扇、翎苓610、可能是鸭梨、月见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1、衣带渐宽终不悔 众人闻言又要齐齐起身, 月池拍了拍手道:“都坐下。我早说了,我这儿不讲究那些虚礼。大家齐心协力,踏踏实实为朝廷做事, 比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都强。快坐下!” 锦衣卫们心下纳罕, 自宣德以来, 官场中拜高踩低、阿谀奉承的风气愈烈。就连举人秀才逮住机会都要可劲摆谱,可这位居然说自己不讲虚礼, 也不乐意听奉承话。他们一时不知是真是假, 竟有些进退两难。 还?是张彩率先落座, 他道:“御史说得是。我等自当兢兢业业, 好讨御史的赏。就是不知, 御史打算命我们去做点什么呢?” 众人闻言又是一乐, 月池给了张彩一个赞许的眼神, 她道:“万岁差我们到此, 是因鞑靼年年犯边。有道是,知己知彼, 方能百战百胜。可对圣上来说,他是既不知己方, 又不明敌情, 这怎能不叫皇爷日夜忧心呢?” 张彩试探地开口道:“您是想我们去刺探这周边的情况?” 月池道:“正是。在座的人除了尚质外, 分为三小队,前两队人数多一些, 第三队人数少一点。第一队负责调查这周边的军事,兵士的多寡,军屯的数目,训练的频次,训练的内容, 周身的装备,收入的情况,有头有脸将领的境况、关系,俱要一一打探出来。” “第二队负责调查这附近的民事,寻常农户、商户等收入来源有哪些,要交的赋税有多少,日常有那些大的难处。还?有,这其中蒙古人占几成?,汉人又有多少,与鞑靼的民间交往、通商状况如何,都要一五一十地探出来。第三队则是跟着我,要武艺拿得出手的,一来护卫我的周全,二来则是替我打探此地的文官与宦官的人品、喜好、私下往来。可都听明白了?” 众人齐齐应是,张彩更是举起纸道:“下官已经一一记清楚了。” 月池点头道:“很好。我会给你们三个小队分别挑一个队长,你们要在队长的主持下,于两日之内议个章程出来。具体来说,就是每队先定下本月的大任务,再将此分解到每日去,每日需完成?哪些要务,都要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如有文书上的难处,就去寻张郎中。我看过?之 ?后,如无差错,从此之?后就是按章程行事。” 众人一时有些愣神,像这样行事的老爷,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月池又道:“这章程需得量力而行,不可拖延,也不可胡乱议定。如无意外情况,定下当日完成?的任务,就要扎扎实实地完成?。每日晚饭后,你们都要向我汇报情况。若是办得好或是提前完成?了,就都有赏,队长额外加厚一分。月底往圣上的密奏也会一笔不漏地写下你们的功绩,如此日积月累,想要步步高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听得众人喜形于色,没想到,不仅有银子拿,还?可以在密奏上表功,这可是天大的脸面,一时之间,大家伙都有踌躇满志之?态。 月池见此状况,又是话锋一转:“我是真心把诸位当兄弟,大家同坐一条船,同享富贵是最好的,可为了免有些人鬼迷心窍,一时错了主意,我还?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中若有谁办事不力,吃里爬外,我绝不会轻饶。你们都可互相检举揭发,如揭发属实,我都会重重有赏。若犯得是小过?,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可若是背主的大事,这里反正是两军交战之?地,想来没几个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被她突然的高声唬得一个激灵,忙起身声如洪钟道:“是,属下明白。” 月池满意地颌首:“很好。”她对时春使了个眼色,时春会意,提了长/枪就去试诸人的武艺。 月池则与张彩到了内厢。张彩道:“御史高瞻远瞩、思虑周详,真是令下官佩服。” 月池侧头看他,学着他的口气道:“只是下官有一事不得不说?” 张彩一愣,忍俊不禁:“您怎么……” 月池挑挑眉道:“尚质一向是先扬后抑,我岂会不知。你是觉得哪里有疏漏?” 张彩道:“就下官看来,您在查探请报上是面面俱到,可在立功立德上却是暂无作为。您新官上任,如不烧几把火,怎么能让万岁和内阁看到您的用心呢?”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火烧得太大了,烫着了自个儿。” 张彩道:“所以,咱们得挑那些看着势大,其实是空架子的柴火堆来点呐 。” 月池道:“那此事就交给你了。你去看看,有些要务是咱们可以立即上手的。” 张彩躬身应道:“下官遵命。” 月池笑?道:“尚质文采风流,又深谙为官之?道,想来日后的成?就,还?会在我之?上。” 张彩心念微动,他道:“下官不敢妄想,只想着,若是能离您近一点儿,就心满意足了。” 在他心里,离她近一点,只怕就是离皇帝近一点。月池意味深长道:“咱们不是已经站在一处了吗?” 张彩眼中焕发出光彩,语声都轻快了不少:“是!” “好了。”月池甩了甩胳膊,“我继续去养病了,等你们查得有些眉目,我也可病愈去走马上任了。” 月池在这厢装病,可消息传回京里,却让众人是误以为真。贞筠时常与朱夫人在一处,尽管月池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可她还?是从李东阳这边得知了她久病未愈的消息。她急得日夜难安,当即就要运一车药材和大夫去给月池看病。 朱夫人是将门虎女,对宣府的情形有所了解,忙阻止道:“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宣府镇还?不至于连大夫和药材都找不出。再说了,葛院判都亲自去了,也不需旁人出手。想来是含章底子单薄,所以才将养的久了些。依我看,不若送些珍贵的滋补品和大毛衣裳去,说不定还?见效些。” 贞筠豁然开朗,当下就去药铺采购。婉仪从庆阳伯夫人处闻讯,忙唤贞筠入宫,把她之前准备的行装都拿了出来,还?对贞筠道:“近日想是有使者入宫,万岁赐下了不少贡品,你拣合适的,都给李相公送去。” 贞筠颇不好意思:“劳姐姐准备了这么多,怎好再拿万岁的赏赐走。再说了,我已问过大夫了,大夫说相公他先天不足,虚不受补,只可服些平补、清补之品,譬如海参、鱼胶、燕窝之?类。姐姐这里的,也未必用得上。” 婉仪闻言大喜,她忙唤香蕙道:“这可巧了不是。万岁正赐了海八珍、雪参、白芍和一大包血燕下来。香蕙,还?不都取过来,再去叫一个太医来,瞧瞧哪些是李相公能用的。” 太医院来了一个王太医,细细看了之?后,不仅指出一大半补 品都是李越能用的,还?主动道:“这可太巧了,下官近日刚配了些丸药,其中补中益气丸、人参养荣丸、当归养血丸等,都对李御史平日的保养有所助益。如恭人不嫌弃,下官回去就去取一些送到府上。” 贞筠受宠若惊:“这,那就多谢太医了。我一定亲自登门致谢。” 王太医拱手一礼道:“恭人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下官有机会为娘娘效力,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婉仪闻言,赏了他两匹宫缎和两对金银锞子,王太医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婉仪还特地嘱托贞筠:“拿了药之后别傻傻地就送过?去,最好找外面的大夫看看,再拿猫儿狗儿试一试,谨防有人下毒手。” 贞筠悚然一惊:“对啊。我们与他素无交情,他这么献殷勤,莫不是有意要害人?要不还?是别要了。” 沈琼莲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早猜得七七八八了,她道:“娘娘和恭人且听臣一言,二位终于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是件好事,但凡事也不必太过畏首畏尾。王太医在宫里当差,身家性命不过?是娘娘一句话的事,他岂敢提着脑袋冒此大险呢?” 贞筠道:“依先生的意思,是用得了。” 沈琼莲微微点头,她腹诽道,想来不仅是用得,还?是顶好的药,不过?这就不用告诉她们了。她板起脸问道:“您二位近日的功课做得如何,可不能因奔波,就荒废了学业。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儿就来考较一番。” 婉仪和贞筠面面相觑,只得应了声是。 婉仪和贞筠面面相觑,只得应了声是。贞筠那日大闹坤宁宫,因?得沈琼莲相劝才逐渐相通。自那以后,她就对沈琼莲格外佩服,得知沈女官在教皇后读书,就表示自己也想向沈先生请教。沈琼莲于是教她们读史。“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沈琼莲可谓用心良苦。但贞筠素来是个急性子,她便问沈琼莲,可有一学就能派上大用处的知识。 沈琼莲哭笑不得,后被她缠磨得没办法了,便教她读明代各位先帝的祖宗教法。这些东西份量十足,又十分拗口。沈琼莲却道:“祖宗二字重逾泰山,虽说是家法,却无异于国法,熟谙其解读方式,就相 当于握着一把尚方宝剑,你以为,庙堂上的那些大臣,是怎么劝万岁纳谏的?” 贞筠听了进去,从此日夜苦读,从最开始的磕磕巴巴,到如今的对答如流。沈琼莲素来严格,可见她眼底一片青黑,也不由劝道:“凡事不可太过?了,熬坏了身子骨,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贞筠笑?道:“学生只是怕,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先生,您看我在《皇明祖训》上的火候够了吗?” 沈琼莲失笑:“这本书再如何用心也不为过。不过?接下来,你可以开始读太/祖爷的一些敕喻了。” 贞筠喜不自胜,忙福身一礼:“是。” 婉仪在一旁看得不知是何滋味,一方面她佩服表妹的拼尽全力,可另一方面,她却酸楚,因?为她自己根本连拼尽全力的机会都没有。她心中仿佛有烈火在灼烧,让她忍不住对沈琼莲道:“先生,我也想学这些。” 谁知,沈琼莲却道:“娘娘与恭人的身份不同,恭人是为应急救险做准备,而您是皇后,要时刻谨记,后宫不可干政,您只能在幕后规劝,却不能贸然动作,否则会适得其反。” 婉仪如鲠在喉,贞筠还?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为我们夫妇做得已经够多了。相公那么厉害,再加上有我这个贤内助,一定能很快回来,你就别多操心了,还?是去照顾好皇上。皇上的病要再不好,太后那边又有话数落了。” 是啊,他们是夫妻,而她是皇后。婉仪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近日在武英殿频繁召人,我怎么好过去。就算是老娘娘问,我也是这句话。” 贞筠一愣,她紧张地问道:“姐姐可知是见什么人?” 婉仪也不由皱起眉:“我仿佛听了一耳朵,像是各部的庶吉士。怎么,他们会对李相公有害吗?” 沈琼莲悠悠道:“李御史一走,空出的缺来,总有无数人想要补上。” 贞筠面色如土:“而在贬了那么多人过后,皇上也需要培养新的臣子。” 沈琼莲点头道:“前天,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被擢升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要务。先见庶吉士,又添人入内阁,果?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婉仪只觉心惊胆战 :“那李相公,他还?……皇上难不成?是……要彻底舍弃他?” 沈琼莲叹口气道:“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不论是在外朝,还?是在这后宫,有用处的人才能长长久久地留下,而无用之人只会被丢弃,毕竟再深厚的情谊,也有被磨光的一天。” 沈琼莲望了一眼散落在桌上的各色补品,“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恨其实只在一念之间,而帝王之?爱本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五天后,朱厚照下旨要亲阅东官厅,而收到大件药品和服饰的月池亦准备走马上任,烧她的第一把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之前抽了一次奖,结果前几天发现抽奖居然失败了,那就红包在本章随即掉落噢。 感谢在2020-12-19 23:58:43~2020-12-22 18:4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ito 2个;鸭大壮、濯濯、4897711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猪猪 83瓶;56、OO、絮絮 50瓶;suki 40瓶;濯濯 30瓶;一只两只小可爱、ff 20瓶;41832214 16瓶;璐璐、瑶华、顾笙、程煜x 10瓶;19365347 6瓶;碎海苔拌饭、晋江评论验证真烦人、拾珠者 5瓶;橦酒尧 3瓶;西瓜芒果 2瓶;可能是鸭梨、幽谷客、孟美岐圈外女友、月见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2、为伊消得人憔悴 住在宣府城西的?马员外一早就起了身, 换好了衣冠之后,在镜子前不?断转悠。他的?妻子看得焦心,不?由?问首?:“老爷, 时辰不?早了, 您要是再不?走, 就要迟了。” 马员外整了整头巾首?:“那京里来得天官!我不?得好好拾掇拾掇,万一失了礼仪, 不?是闯下了滔天大祸。” 马太太首?:“可老爷迟去, 也?是闯下大祸。行了, 已经够体面, 快去。” 说着, 她唤首?:“喜鹊, 快去备车!”接着, 她推着马员外就往外走, 马员外忙首?:“等一等,礼物, 礼物还没拿上呢。” 马太太如梦初醒,赶忙又叫人将堆成小山一样的?礼盒捧出去, 她拿出帕子替满头是汗的?马员外抹了一把:“您别担心, 这?些都是妾身悉心准备的?厚礼, 您拿了去,再说几句漂亮话, 不?就妥了吗?” 马员外露出肉痛的?眼神:“是啊,希望花钱能买来平安,这?老爷不?会因?此刁难我们。” 马太太说:“不?会,妾身听做活的?刘婆子说了,她有亲戚在驿站当差, 说是人生得俊,待大姑娘小媳妇,是难得的?和气。” 谁知,马员外听完不?喜反忧首?:“遭了!你怎么不?早说。这?哪里是和气,他那样的?身份,凭什么对这?群女流之辈和气。这?分明是、是好色啊!我这?脑子也?是,怎么就忘了挑几个丫头去。” 马太太听他如是说,一时愣住了:“这?……这?不?至于?。那婆子说……” “什么不?至于?。”马员外恨恨首?,“这?些官老爷们,哪个不?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这?无?知妇人,怎么该说得不?说,不?该说得叨叨一堆。这?没送美婢,若是惹得他记恨,不?是把全家都坑死了。” 马太太一听也?急了眼:“这?,都是妾身不?是,可妾身真?没听出来啊。这?可怎么办呐!这?可怎么办呐!” 这?次是马员外先定住神,他嚷首?:“快把家里的?丫头都叫过来!” 马员外抓紧时间?,沙里淘金,总算挑出两个略平整脸的?,急急带上了车。他到了巡按察 院后,就在差役的?指引下,绕过公堂,等在了知味堂前。一众宣府附近的?乡绅都在此等候。马员外环顾了一周,只觉心都凉了半截,因?为人人都带了女子来,就属他家带得最丑! 马员外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险些就要一头厥过去。但是一想到一家老小和族里的?境况,他才勉力支撑着,他心首?:“等御史老爷一来,我就请罪,说我回去一定再挑好的?送来。应该没事,应该没事……” 他正如坐针毡时,就听差役首?:“李御史到。” 马员外忙和众乡绅一块起身作揖,接着就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免礼,都坐。” 马员外战战兢兢地坐下,微微抬眼去望这?位京里来的?御史,果然如瑶林玉树一般,让人一见难忘。可谁知,这?位御史在环顾一周后,却?沉下脸来。马员外一惊,难不?成是看到他送得人不?好了?” 他决定开口为妙,忙起身首?:“李御史远首?而来,辛苦了,这?些都是晚生等和乡亲们的?一点小心意,还望御史您先笑纳。粗陋之处,还请您宽宥一二,下回面见御史,晚生一定好好备礼……” 半晌,他方听到上首的?人说:“这?事想来是下头人的?疏忽,难首?本官差去的?人都没有告诉你们,本官不?收礼的?吗?” 马员外愕然抬头,身后也?传来窃窃私语,就听李御史首?:“竟然连话都能传漏,要这?些人还有何用,都换了去。” 换了?!马员外万不?曾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就一句话的?功夫,这?么雷厉风行的?吗?李御史身旁的?一位老爷也?如吞了苍蝇一般,只见他期期艾艾首?:“李御史,这?恐怕……” 李御史微微一笑:“我知首?周御史你宅心仁厚,可这?些狐假虎威的?小人,想来是做惯了这?种事,待会儿去他们家中一搜,定会搜出不?少新鲜物什。若让这?起子人在外借着我们的?名头为非作歹,那不?是误了我们自个儿。就先让锦衣卫顶上,再慢慢挑好的?就是了。难首?偌大的?宣府,还找不?出几个好人充差役不?成。您说是?” 周御史还能说什么,只 能唯唯而已。马员外低下了头,只听远远传来几声?叫嚷,但很快就被闷哼声?取代,接着就连一点儿声?音都没了。被拖出去了……他正满心茫然时,就听李御史首?:“诸位都是有名的?绅士,朝廷的?官员数目有限,治理一方,整顿风纪,许多时候是靠各位的?兢兢业业。” 众人忙说:“这?是份内之事……御史言重了。” 马员外听到这?里时已经有些不?解,难首?是因?为鞑靼犯边,所以朝廷觉得要来给他们紧紧绳,接着他又听李御史首?:“宣府地处险要,此地的?平安,甚至关系到京师的?稳固。是以,万岁才遣本官来,想问问诸位,自己所在的?村落中,可有什么难处,需要朝廷来解决?” 解决难处?马员外心里根本没当真?,哪有这?样的?事,老爷们不?来刮地皮找事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他们解决事。他听到旁边的?张秀才首?:“回禀御史,圣上英明仁厚,大人们亦是爱民如子。晚生所在的?张家屯,真?真?是一片和乐。” “回禀御史,晚生所在的?二台子亦是如此,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齐颂天恩。” “回禀御史,晚生所在的?郜家洼不?仅民淳俗厚,并且年年都是五谷丰登。这?都有赖诸位大人的?德庇呐。” “是是是!”马员外眼见大家都要把词说完了,赶快抓住机会跟上,“回禀御史,我们申家屯村也?是……” 谁知,轮到他了,这?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李御史重重将茶碗磕在桌上,首?:“够了。” 马员外被吓了一个激灵,他忙深揖到底,连头都不?敢抬。他眼看一双皂靴慢慢踱到他面前来,扶起了他。李御史首?:“本官奔波数日而来,可不?是听大家这?些话啊。即便没有大难处,难不?成一点儿小事都没有吗?” 马员外脱口而出:“自是没有、没有圣上,英明神武,我等沐浴天恩……” 他说到最后自个儿都说不?下去了,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李御史的?话想是另有深意啊,他怎么想是期盼他们说出问题来。难不?成是官员内斗,他需要谁的?把柄,这?可万万不?能掺和进去。 许是他的?脸色太差,李御史忽而笑首?:“你们是想到哪里去了。罢了,就实话告诉大家,本官因?开罪了万岁出京,到了此地自然是要举止有度、有所建树。而鞑靼年年犯边,我们这?儿是胜少败多,皇上心里对各位同僚也?有些……是以,我们得做点实事,方能让圣上龙心大悦。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绅士,对所在村子的?境况想必是一清二楚,何不?说说,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原来是这?样,马员外这?才放下了几分心,谁知张秀才又首?:“竟是如此,御史何不?在此修一座报恩寺,为皇爷祈福,这?不?是比在乡里折腾,更能挽回圣心?” 一旁的?周御史听罢就眼前一亮:“是啊,是啊,李御史,这?倒是个好主意。万岁崇佛,若我们能修一座宏伟的?寺院,岂不?是更能彰显我们一片忠心?” 李御史摆摆手首?:“我也?是想过这?点,只是这?做不?到万岁心坎上啊,万岁日日为此地的?安稳担忧。咱们修一座庙,不?仅耗费银钱,或许还会让圣上觉得我们不?务正业,这?不?是……适得其反吗?依我看,事无?大小,仔细做一些,累计起来,也?算得是功德了。” 周御史听罢点头称是,两位老爷都点了头,底下的?乡绅才敢期期艾艾地开口。每说一点,李御史就赞一句,说得多的?,李御史甚至还会垂询姓名。众人不?由?起了攀比之心,就连马员外自个儿也?不?愿落后,他已经两次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准了方向,当然要多说一下,从流民流窜,说到水旱蝗灾害,再谈到鞑靼烧杀抢掠、严重影响秋收,说到口干舌燥方停歇。 李御史听得颜色愈发?和煦,当日中午就在观风堂中摆宴,宴席之上诗词唱和,甚至提出还将他们的?诗句集成诗集,以传后世。这?对文人来说,是天大的?荣耀。到了最后,大家个个喜笑颜开。马员外乐陶陶地回家,马太太早就已经失魂落魄了,见他这?样欢喜地带着一堆礼物回来,正是如坠五里云雾中。 马员外拍拍马太太的?肩首?:“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原来是到这?儿来 累功勋的?,我帮了不?少的?忙,御史待我十?分亲切,还说要把我的?两首诗刊印成书呢,到时候一定要供在祠堂里,光宗耀祖。” 马太太还是听得懵懵懂懂,却?不?由?跟着高兴起来。这?两夫妻以为事情到了这?儿应该就了了,没曾想到,他们再回村里去收租时,就听到家里的?长工激动不?已地首?:“老爷,老爷,王麻子全家都被抓起了,还有沙河塄村的?孙大、刘虎……他们都被绳子牵着,被兵爷押着,说着是要给我们修河堤呢!” 马员外听得一愣,他回想起自己在李御史面前说得话,流民、水患,这?动作也?太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迟来的圣诞快乐!不好意思,这两天回来的太晚了,周末会在再加更哒,一是庆祝圣诞,二是感谢小天使的打赏。 PS:这一篇文本来以为会扑到底,没想到,不仅过了万收,还破天荒收到两个□□,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感谢在2020-12-22 18:41:20~2020-12-25 23: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3247935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爱吃花椰菜 3个;拌粉与瓦罐汤 2个;图崽、流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于归 40瓶;白河 38瓶;19365347、不爱吃花椰菜 25瓶;图崽 22瓶;锦盒、immensa、调素琴、topoia、锦绣君、潇水静逝 20瓶;看朕七十二变 19瓶;烨子、百柏、拌粉与瓦罐汤、哒哒哒哒、20611414、完颜赢柯、viviananan、猪猪 10瓶;碎海苔拌饭、Draco 5瓶;哈咯印、xxx 4瓶;璟璟璟璟璟?、洛熙~@@ 2瓶;蒲扇、慕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3、乌纱头上有青天 东岳庙的院落中, 时春拎着食盒,急急忙忙地进来:“快别看了,刚熬出来的燕窝粥, 赶快喝了。” 月池放下文书来, 乖乖地坐到?八仙桌旁。时春打开食盒, 先取出粥来,白瓷碗中血燕呈现深红色, 晶莹剔透。接着, 她又拿出药瓶来, 取下瓶塞, 倒出一粒丸药, 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 月池看到?血燕时还有几分开心, 可下一刻瞧见了药, 神情一下就变了。时春望着她:“看什么, 良药苦口利于病。贞筠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盯着你吃, 一天都不准漏。” 月池苦着脸道:“可这真的很难吃,它不是单纯的苦, 而是一种稀奇古怪的味道, 既辛且辣, 令人作呕。” 时春道:“那也得吃。自这一日日地药补食补,你的脸色好多?了。吃完休息一会之后?, 咱们再出去打一套长拳。” “又要?打拳?”月池扶额,“好姐姐,今儿饶了我,让我歇歇成?不成?,这还有不少情报要?看, 晚上还要?开会呢……”每每大?动?一场就会出一身的汗,可这样的天气又不能日日洗澡,免得受寒。这让好洁的月池觉得难以忍受。 “公?务是做不完的。”时春皱起眉,月池来宣府的这一次大?病,着实把她吓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是答应我,我一天研读几页书,你就锻炼多?少刻钟吗?我可是把《吴子》的治兵篇和论将篇都记下来了,还逐字逐句做了注解。” 月池目露喜色:“大?姐这是发奋图强了啊。” 时春扬扬眉:“都来了这儿,我岂能不多?加用?功。” 月池拍拍手:“好得很,大?姐一看就有梁红玉之风。” 时春失笑,她把药丸推到?月池面前:“御史老爷也颇有房玄龄之相,只是若再健壮些,就更像了。快吃。” 月池无奈,她一面喝药一面苦笑道:“我看,我只有惧内时,最肖房玄龄。” 时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走到?书案前看到?堆积如?山的纸张,只见上面事无巨细,从村落的人口、田产,到?当地的公?共设施情况,应有尽有。 她不由疑惑道:“阿越,你既然已经让锦衣卫去打探 消息了。为何还要?召集乡绅,当面问他们呢?他们支支吾吾半天,看得人气不打一处来,结果说得还没有这上头记得多?。” 月池硬将药丸吞了下去,又灌了好几口白水,这才将味道压下去几分。她一勺一勺喝着血燕,向时春解释道:“这怪不得他们。你还记得上行下效的意思吗?” 时春点点头:“齐桓公?喜欢穿紫衣,一国之人便都跟着穿紫色。邹君喜欢戴长缨,满朝文武的帽子上便都有长缨。上位者是什么做派,下位者就都有样学样。风气便由此?而成?。” 月池道:“记得很好。这些乡绅照面就是厚礼美?女,开口就是歌功颂德,一拍脑袋就是媚上之策,难道他们天性就是奸诈小人吗?显然不是,是以往在此?的官吏大?摆威风,才把他们慢慢变成?了这样。” 她起身负手道:“朝廷高居于草野之上,普通百姓有灾有难,很少直接惊官动?府。他们与朝廷之间,使用?得最多?的连接中介,就是乡绅乡贤。村中如?有小困难,就由乡绅乡贤与族里一道解决,如?有大?困难,就应当由乡绅们向衙门反应,由政府来解决。但如?今,这条连接的渠道,已经被?这群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给毁了。百姓有苦楚时,能忍就忍,忍无可忍时,就只能铤而走险。” 时春恍然大?悟,她道:“就像我们家一样。抓壮丁的兵逼上门,害得我们全村都不得安宁,可我们连一个伸冤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就只能当逃犯。哥哥他们都去了,我要?不是遇见你,我也早就没命了。” 月池拍拍她的肩膀:“事情都过去了。我们相遇得太晚了,可在这里,对有些人来说,我或许来得还算及时。一场两场的□□和民变,都会被?这些地方官压下来,往往只有席卷多?地,人数众多?的大?规模起义,才会让中央略略重视,但也不一定会采取对策。但那时官民之间的矛盾已然十分尖刻,朝廷在平民心中也是极不可信了,这样的大?起义多?来几次,王朝的覆灭也就在眼前了。” 时春撇撇嘴:“或许换个人来,咱们还会更好些。你那么讨厌那个人,为何还要?为他们家的天下费尽心 思。” 月池无奈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家之天下。若真闹到?那一步,只怕早就是白骨成?山,生灵涂炭了。再说了,要?是没了这家,最有可能的就是外头的北元卷土重来了,那还不如?这一个呢。” 时春默默点头:“好,好,汉家江山,总不能再落入胡虏手中。唉,你说,先帝爷为何就不多?生一个呢?” 月池一时忍俊不禁:“无妨,皇后?生一个也是一样的。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再静待时机也就是了。我既然到?了这里,虽不能像在京一样大?动?干戈,但至少得做一点实事,要?让这边塞之地,更加安定。首要?第?一步,就是要?重建公?信力。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 时春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脸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双眼明?亮如?星子,朝气和锐气重新?在她身上出现,她又开始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时春又问道:“那第?二步呢?” 月池开始来回踱步,慢慢思索着说:“第?二步,我想效仿先辈,设立数个缿筒,到?处摆放,让百姓可以匿名投状纸进来。这样,我可以桩桩件件地处理?,他们总会认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开始慢慢信任我。到?那时,我就可以开始推行自己的政策。” 时春听到?了一个崭新?的名词:“缿筒是什么?” 月池道:“是西?汉赵广汉的创制,仿照存钱罐的模样而设立的举报箱,形状就像瓶子一样,顶端只有一个小孔,状纸一投进去,就取不出来,除非手里有钥匙。我还可以张贴说一定会保守秘密,鼓励他们畅所欲言。哎,大?姐,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她转过身望向她,阳光从她的身后?慢慢流淌进来,轻盈柔软得就像梦一样。时春的眼角突然有些湿润,她吸了吸鼻子,笑道:“当然可行了。他们只要?亲身接触过你,就一定会明?白,你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青天大?老爷,也会知道,你所思所想都是为了让他们过得很好。” 月池呆呆地立在原地,她难得有些局促道:“可我,我只能动?一些边边角角,我这样的境况,我不敢再去到?处树敌,开罪大?权贵了 ……” 这下轮到?时春来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这些乡下人比宫里人要?有良心得多?,也要?苦得多?,只要?能保命糊口,就很好了。咱们慢慢来,能捞一个是一个,捞两个就是赚了!” 月池道:“对,捞两个就是赚!不过我觉得,我应该不止捞两个,哈哈哈。” 月池素来是个行动?派,打定了注意之后?,第?二日就去见了都御史刘达。刘达在知晓她不收厚礼,又处置衙役之后?,心中就有些惴惴不安,不管在哪个时候,能拿钱解决的事就不算大?事,如?果既不贪财又不好色,那就证明?此?人所图甚大?,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在听月池说罢来意后?,就感觉十分棘手,因为若是帮了忙,万一李越得罪了人,他也要?受池鱼之殃,可出言阻止,开罪了李越,也不是明?智之举。 他索性暂时让出刑讼之权,只道:“您果然是年少有为,一心为民呐。此?事老夫本应亲自出面,与您一同会审,只可惜,为防鞑靼来犯,老夫得去主持营修防御工程,实在是分身乏术。不若这样,您就在巡按察院升堂,院中的官吏悉听您的调遣,您看如?何?” 月池看到?他闪烁的神色,就知晓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她乐得独掌一院,怎会不应允。她想了想还道:“院中的衙役数目有限,恐不够用?。前日抓捕流民和犯人,有劳朱将军差人,您看是否可以向朱将军求一道令牌?” 刘达道:“您既开了口,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们这就去与朱将军商议,索性让他拨一队人马听从李御史的号令。这儿就是兵多?,尽管用?。” 月池笑道:“这感情好,有劳刘翁费心了。”这下有了公?堂,有了官吏,还有了兵卒,在宣府干什么不成?。 月池即刻就差工匠定做了数十个缿筒,又让兵士将缿筒安置在小巷深处,又命师爷写了几十张告示贴到?了公?示处。刚开始,所有的缿筒都是空空如?也。后?来,月池大?范围地派遣士卒抓捕流民劫匪,将这些人全部充作劳改犯,和乡民一起修建水利等公?共设施。村中没有不安定分子,治安自然是立竿见影地改善 ,而堤坝、水井和蓄水池等的修建,又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慢慢的,村里人对这个新?来大?官的感官有了变化?,缿筒之中也开始有了状纸了。月池每日看着这些状纸,真是哭笑不得,大?部分都是财产纠纷,雇工与雇主间的矛盾,地主与佃户之间的拉扯。 虽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月池也没指望一上来就办个大?案,要?是连小事都断不好,老百姓怎么敢将大?事托付于她。 她老老实实每日在公?堂审案,这也让总兵官朱振、都御史刘达以及京中的勋贵、中官都放下心来,还以为李越是要?闹个大?新?闻,没想到?只是这些事,那还是多?盯着万岁这边,不必对他空耗神思了。 皇上亲阅东官厅,可是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其背后?的政治意味,让人不由深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5 23:49:34~2020-12-26 23:5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拌粉与瓦罐汤 2个;呗、千山、21778385、橘子酒、lightsab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总是有点想静静 50瓶;老坛加虾、什么也不想说 40瓶;繁華 34瓶;卡塔莉娜 30瓶;29902881、ingrids、日暖玉生烟、彻夜明明、阿朱 20瓶;机智的童歌哥 17瓶;不知道叫什么了就这样 12瓶;施家细腰、45375040、漫漫浮云、花生酱、西瓜是我的、yan、彳亍、moong□□、浅笑微止、小撒 10瓶;碎海苔拌饭、tak、锦树锦树 5瓶;蒲扇、牡丹糕、橦酒尧、(∩_∩)、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4、弹剑歌和志阆巅 《明史·礼志》有云:“亲征为首, 遣将次之。方出?师,有禡祭之礼。及还,有受降、奏凯献俘、论功行赏之礼。平居有阅武、大?射。”皇帝亲自参加的京师阅兵典礼被?称为“大?阅”, 是最为隆重的军政之礼。 在洪武至永乐年间, 大?阅之礼经?常举行, 往往是在皇帝御驾亲征之前,由皇帝亲自检阅军队。但随着重文抑武的加剧, 皇帝们的体格也一代不如一代, 阅兵礼在朱厚照的爷爷宪宗爷时, 一共就小打小闹地举行了三次, 其中?还有两次, 都是在西苑办的。在父亲孝宗爷在位时, 更是一次都没?有举行过。而正德爷登基后, 他破天荒地说要办了, 而且不是在西苑里凑合来一场,他是要去?近郊大?办。 这?可难坏了众人, 在朝会上是众口一词,都说没?钱, 没?有必要搞这?些繁文缛节。 朱厚照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他道:“朕也知晓国家艰难, 太仓空虚。先帝在时,朕便主持削减宫中?开支, 这?些年来不论是两宫千秋还是朕的万寿,都以简朴为主。怎么,即便如此,还是连一场大?阅的银钱都凑不出?吗。唉,那朕明日就只喝粥果腹罢了。光禄寺卿来算算, 朕喝多少天粥,能勉强凑够这?阅兵的银钱?” 这?种?混不吝的话,古往今来也只有他能说出?口,虽说大?家都知道,他是绝不可能只喝粥的。可他这?话既然说出?口,就算是装样子,大?家伙也不能直挺挺立着了。百官都齐齐跪下,言说万万不可。光禄寺卿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不是在谈大?阅吗,怎么会扯到他头上来。 他忙伏地道:“圣上万金之躯,又正值壮年,怎可如此损毁,叫臣等委实?良心难安啊!” 他忽觉恍然大?悟,万岁一定是又嫌弃光禄寺既花钱多,饭又做得难吃了。万岁做太子时整顿宫廷财政,也一并好好敲打了光禄寺,问他为何开国时每年都只需十来万白银,如今每年却要花上三十万之多。八千多名厨子做得饭,连经?筵上的臣子都吃不下,只能去?喂饱仆从。圣上还责骂他道:“这?就是身为小九卿做得事,连寻常管家都不 及?” 他那次被?唬得日夜难安,回去?好生整顿了一番,将厨子裁到了六千名,又少贪钱送礼,将花费压到了二十万白银左右。看?来这?还是压得还不够。 他忙道:“万岁恕罪,万岁恕罪,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好生整顿寺内财务。还请圣上千万保重龙体才是。” 朱厚照高居宝座之上,手?下的蟠龙扶手?辉煌夺目。他道:“鞑靼连年犯边,杀我军士,害我百姓,朕为天子,不能庇护子民,连阅兵练兵的银钱都拿不出?,叫朕还有何脸面保重自个儿。” 文武百官的头伏得更低了,从内阁首辅和勋贵武将开始,都在一一请罪。《国语》有言“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皇上若一味强逼,他们还可直言劝谏,可他如今竟然学会了以退为进。皇上这?样说来,他们若再想不出?法子来办大?阅,便是既不能抵御外敌,又不能侍奉主上,日后史家工笔,岂不是满纸的庸臣。 可若要办大?阅,也是件难事。户部提出?,他们需要筹集资金。礼部尚书表示《大?明会典》和《大?明集礼》都没?有先例可行,种?种?仪制需要礼部再重新商议。工部尚书请旨是不是得修个观军台,再整修道路,镇远侯和王侍郎也表示东官厅演练方阵、骑射也需要时间和精力。这?一起了一个头,就有遥遥无期之态。 朱厚照听得逐渐皱起了眉,可不能这?个样子,这?拖字诀一起,说不定要到明年去?。他多次督促加快进度,最后还是新入阁的东阁大?学士予以了解决之道。 杨廷和道:“我朝太/祖皇帝有言‘刃不素持,必致血指;舟不素操,必致倾覆;若弓马不素习而欲攻战,鲜不败者,故使汝等练之。’今圣上秉承祖训,行大?阅之礼,也是为督促众兵士勤加演练,不堕先辈之雄风。即如此,何不免去?繁文缛节,以演兵对阵为重,一来避免靡费,二来激励士卒。” 这?番话正说到朱厚照心坎上,他本来就只是借大?阅督厉众军,敲打各级将官而已,朝廷穷成了这?样,他也不忍将军费花在这?些虚事上。因此,他听罢之后,龙颜大?悦,索性就让杨廷和牵头来主持大 ?阅事宜。杨廷和领命后,果然办得妥妥贴贴,让朱厚照都暗道:“提杨先生入阁,委以重任,果然是明智之举。” 到了大?阅当日,朱厚照难得高高兴兴地早起,在侍从的服饰下着戎服。只见他头戴抹金凤翅盔,身上内着五彩云龙纹窄袖袍,外罩鱼鳞叶明甲。这?罩甲精细非常,前胸有赤金云龙装饰,两肩也有金色兽头肩甲。他多年习武,身姿挺拔,又是身居高位,气度非比寻常,穿上这?一身,再佩上腰刀、箭囊,尽管前些日子因病瘦了不少,也不损他雄姿英发?之态。 他在落地穿衣镜前转了两三回圈,左右都止不住地夸赞:“圣上威武如此,真乃我朝第?一美丈夫!” 第?一美丈夫?朱厚照面上笑意一僵,他斥道:“朕又不是那虚有其表、倔头倔脑的小白脸,要脸蛋作甚,没?得让人耻笑。” 那小太监一愣,忙自打嘴巴道:“是是是,是奴才说错了,万岁是、是满腹真才实?学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打得鞑靼人,满地找牙……” 朱厚照听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由笑骂道:“行了,大?喜的日子,朕不想见血。下去?。” 语罢,他就骑上他的枣红马,在官军簇拥下,直奔长安左门,一路上钲鼓齐鸣,好不声势浩大?。按理?说出?了皇城,就应封锁道路,让百姓回避。但正德爷觉得,应该让京城百姓都瞻仰他的天颜才是,于是他不顾群臣反对,允许百姓夹道欢迎,在楼宇中?观看?。 一时之间,鲜花满天飞舞,欢呼声一重比一重高亢,朱厚照单手?牵马,一路都在挥手?。从长安左门到安定门这?一截路,竟然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等到了阅兵场后,武将是戎服跪迎,文职上官就是一身大?红便服。待朱厚照坐进了御幄后,大?阅典礼就正式开始了。 礼部议出?的流程是先是阵型操演,再依次阅射、阅火器。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每一流程,皇帝本人都要亲自掺和进去?。李东阳等老臣正立在看?台下,忽然之间,眼前的走方阵的将士都开始动起来,一时只见尘土四起,旌旗烈烈。一群老大?爷,老眼昏花,半晌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就听阅兵场中?央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列六花阵!” 随着帅旗的指挥,士卒在短暂的惊慌后,飞快奔到相应的位置上,在一阵兵荒马乱后,终于成了阵型,外侧形成了六个方阵,而在方阵中?央是一个圆阵。六个方阵围绕着一个圆阵,就好似六朵花瓣绕着花蕊一般,六花之名由此而起。 这?是唐时大?将李靖的创制,堪称是将帅必学之阵,在场的许多武将也认了出?来。 阳武侯薛伦与西宁侯宋恺素来对镇远侯顾仕隆任总兵官一事嫉恨交织,这?方阵突然变动,他们料想必是顾家小儿有心在圣上面前卖弄。阳武侯薛伦不屑道:“雕虫小技,也敢出?来献丑。” 西宁侯宋恺正待和他一起讥笑时,忽然瞥见了大?阵中?央的一点金色,他定睛一看?,忙紧紧捂住薛伦的嘴。薛伦被?他按得一个趔趄,忙道:“怎么了,你有病啊!” 宋恺急眉赤眼道:“快闭上你的狗嘴,那是皇上!” 什么!薛伦忙扭头一瞧,只见大?阵中?央那人,头上红缨飘舞,身上金甲灿灿,手?中?的帅旗舞得虎虎生风,果然是朱厚照本人。他脱口而出?道:“真是万岁!” 这?样的惊呼上在群臣中?此起彼伏,最终交汇成了山呼之声。“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四野。刘健甚至抹起了眼泪:“本以为万岁成日是嬉游,未曾想,竟然真个是习了领兵之才。” 李东阳和谢迁也是一脸欣慰,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大?家伙都是教过皇帝读书的人,被?他折磨到,只要他肯多背一页书,都能欢喜好几天。如今他不仅多读了几页书,还学会了排兵布阵,瞧着像个正经?人了,大?家当然是欣喜若狂了。 朱厚照其人,按民间俗语,就是传说中?的“人来疯”,人家若夸他一两句,他就越发?要卖弄起来,但人家若不夸他,他就要卖弄到被?夸为止。大?臣们热泪盈眶的神情?落在了他眼中?,他笑着道:“都是诸位先生教导有功,列位臣工辅弼之劳。今日既是大?阅之礼,也是谢师之礼。” 不论是文师傅,还是武师傅,嘴上说不敢,心里却是甜丝丝。是以,接着皇帝亲自去?射 箭,亲自去?开火/枪,亲自去?点火炮,他们也不好意思像往日一样相劝,而是鼓掌鼓得震天响。 结果,闹到晚上,好几位老大?人回去?就发?了高热,而蹦跶了一整天的朱厚照,罩甲内的锦袍都湿透了,在马头上迎风一吹,回去?又开始咳嗽。 离开京城去?宣府的葛太医是叫苦连天,可留在紫禁城的王太医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万岁这?病因忧心疲累而起,本该宽心静养,可他倒好,一有起色就开始折腾,是以病情?翻翻复复好几次。两宫太后已经?急得多次责骂,王太医也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本事来,可圣上不听医嘱,这?病如何能根除。 就连给?他把脉这?会儿,他都在说话:“朕问你,上次朕叮嘱你的事,办得如何?” 王太医一愣,他回过神来低声道:“都办好了,臣都是取上好的药材配成丸药,给?御史夫人送过去?了。” 朱厚照微微阖首:“这?事没?走漏风声?” 王太医低头道:“臣一直小心谨慎,不敢走漏一点消息,就连皇后娘娘也是以为臣是为卖好,这?才主动献药。” 朱厚照道:“很?好。那服了你的这?些丸药,如再多加劳累,病情?会不会有所反复?” 王太医毕竟不是院判,还有些楞头楞脑,想问清病情?:“不知圣上所说,是怎么个劳累法?” 朱厚照没?好气道:“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就是每日审案、看?公?文,之类的……” 王太医正色道:“启禀万岁,这?也在多耗神思,还是以静养为宜。” 朱厚照面色一沉:“这?样,你再去?见一次方氏,让她写?封信。” 什么!王太医一脸惊呆了的神情?,他磕磕巴巴道:“可臣与李御史往日并无交情?,这?贸然上门,是不是有些……” 朱厚照喝道:“不准说那三个字!” 王太医一愣,他额头汗都生出?来了:“是是是,臣与那、那位,素来没?有交情?,这?上门说这?么一句,怕是会让那位生疑。” 朱厚照心道,那可绝不能让他知道,他道:“那这?样,你去?见皇后,给?皇后诊平安脉时,就说朕便是因疲乏过度, 所以病情?反复,再提一嘴李、不是,那个人,她一定能明白。” “啊?”王太医一脸茫然,他是太医,不是唱戏的,这?怎么还要兼职去?演戏呢? 朱厚照却会错了意:“啊什么啊,朕只是不想人好端端没?了,那谁去?办差啊!” 王太医躬身应道:“是是是,臣一定照办。” 他应下了之后,这?才有机会安静地替皇爷把脉。诊断完毕后,王太医鼓起勇气道:“万岁,您既然知晓自个儿病情?是因劳累而反复,如何不好生将养呢?”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仰面躺在床上:“将不将养有什么用,朕就是死了,也没?人会多问一声!” 王太医吓得脸色煞白,他忙磕头道:“圣上如此说来,叫臣下等惶恐至极,无地自容啊。” 朱厚照偏头看?了他一眼:“怕什么,朕死了,老娘娘和内阁自然会另立新君,你再好生服侍,不也就好了。说不定,她们还更欢喜了。” 王太医这?下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尔顷间,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就到了。朱厚照远远就听到张太后的哭声,他烦躁地拿被?子盖住脸:“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6 23:57:52~2020-12-29 23: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瑞瑞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瑞瑞耳。、高温炼铜、猪猪、拌粉与瓦罐汤、洛熙~@@、一字秋鸿、45583086、41832214、亓喜、挑兮达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泪雪 628瓶;鎏帘苏 99瓶;xxxx 50瓶;新木铎 35瓶;戚顆、l□□r 30瓶;来我的岛 25瓶;苏隶 24瓶;挑兮达兮 21瓶;二十四桥、锦盒、酸糖、132417、幻樱 20瓶;Miramichi、伏羲本无名 16瓶;biubiu、偶遇、29902881、林兮、元九久、莫陌、21778385、世世子、moong□□、木宜、41832214、猪猪、卡塔莉娜 10瓶;深渊里的星辰 8瓶;忶菌 6瓶;king、安倍晴雪、朔望月、末人参、临安春雨初霁、云林子、高温炼铜、碎海苔拌饭 5瓶;应如是 3瓶;瑞瑞耳。 2瓶;呗、小小酥、孟美岐圈外女友、蒲扇、可能是鸭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5、独卧藜床看北斗 张太后实在是害怕了, 待她?如珠如宝的丈夫因一?场大病永远离她?而去。而这个孩子,她?期盼多年的独生子,也?在年幼时体弱多病。她?本来以为?在东宫里那?么多人?照料, 他的身子骨应该早已?强健起来, 可没想到, 他这才登基了几年,被那?些堆积如山的政务一?压, 就显露出乏态。 她?被婢女秋华搀扶着, 一?行疾走一?行哽咽道:“哀家和?先帝就这么一?根独苗, 他怎么, 今年到底是怎么了, 这么接二连三的病!” 王太皇太后往日还会觉张太后哭哭啼啼, 不成样子, 可如今她?也?着急起来, 哪里还顾得及礼仪。两宫太后杀进东暖阁中,张太后一?见朱厚照躺在上头的情状, 即刻就忆起孝宗皇帝在这张龙榻上苍白病弱的脸,泪水更是滚滚而下。 她?坐在朱厚照床边, 搂着他泣不成声:“都叫你不要成天胡闹, 什么大阅, 什么??政,你无缘无故地?折腾这些做什么啊!你看看你瘦得, 身上的骨头都硌人?。底下人?是怎么服侍的!” 东暖阁中宫女太监早已?战战兢兢,闻声更是都跪了一?地?,张太后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皇上都病成这样了,你们都不知来通传一?声?皇上年幼不知事, 你们也?是都没舌头吗!都给哀家拖下去打!” 朱厚照被张太后搂在怀里,这个怀抱让他感到既陌生又无措,她?衣衫上的缀得珍珠硌得他脸疼,浓重的香料让他的呼吸更加不畅。而这一?切的不适,在他听到张太后要打他的人?时,让他顺势挣脱出来。他靠在软枕上道:“都退下去。” 众人?如蒙大赦,忙低眉敛目走了个干干净净,王太医深揖一?礼也?跟着退出去。张太后一?腔怒火扑了个空,朱厚照强忍着不耐道:“是儿臣不让他们禀报的,免得祖母和?母后担心。只是一?点小疾,您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大惊小怪?张太后就似心头浇了一?盆冷水,她?强自镇定道:“母后也?是担心。照儿,你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了。你是皇上,是万乘之尊,何必成日舞刀弄枪的。听母后的,把那?些个阅兵 、豹子、老虎、杂耍都一?应撂开了去。母后还给你炖了天麻乳鸽汤,你每日喝一?盅。” 张太后摸摸他的脸颊,只觉双颊都凹了下去,一?时心疼不已?。 谁知,朱厚照听了这一?番话,并没有觉得感动,反而动了气。居然把他的??政和?大阅与养虎蓄豹混为?一?谈,外?头那?些个大臣为?着私心这么说也?就罢了,他的亲生母亲也?听了些闲言闲语来指责他。 朱厚照皱眉道:“是谁在母后面?前嚼舌头,朕举行大阅是为?效仿太/祖太宗的武功,如今承平日久,武备松弛,若朕还不抓紧,难道要等鞑靼打进来再垂死挣扎吗!……咳咳咳。” 他说到最后,就因情绪激动又大咳起来。张太后被他斥得呆若木鸡,她?茫然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关心他而已?,为?什么他要动这么大的气。她?也?很?愤怒,在他小时候,他即便?再不爱听她?的话,至少都会敬着她?,可现在,他呵斥她?同呵斥那?些臣下没什么两样。 王太皇太后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她?一?面?拍着朱厚照的背,一?面?道:“我们都是深宫妇人?,哪里懂什么朝政。你母后只是关心则乱,这才口不择言。皇帝是圣明天子,最是孝顺,你当?体谅体谅你母后才是。况且,其他的你母后可说得一?丝不错,你要食补为?佳,多进些汤品,不要挑嘴。对了,皇后人?呢?” 朱厚照这才想起婉仪,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大凡皇帝总是如此,他自个儿可以随意把人?抛诸脑后,可若是人?没有记挂上他,他却会因此不满。而平日最喜欢挑婉仪不是的张太后却迄今没回过神来,破天荒地?一?声不吭。 王太皇太后难得沉下脸唤人?道:“去把皇后叫来,她?年纪轻轻的,难不成比我们这些老东西脚程还慢吗!”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禀报道:“启禀万岁和?两位老娘娘,皇后娘娘到了。” 王太皇太后道:“叫她?快进来。” 婉仪满面?愁容地?进门来,她?刚刚见过礼,王太皇太后就问她?:“皇后,你怎么来得这样迟?万岁病成这样,你身为?皇后,怎 能?不在近前侍奉。” 婉仪听出了太皇太后话中的怒意,她?想起了她?再三拖延,不愿来乾清宫时,沈琼莲对她?的直言规谏:“娘娘对表妹夫的事多方奔走,日夜劳心,却对自己的夫君不闻不问,推三阻四。您当?这宫中人?人?都是瞎子不成,您若想某人?死得快些,就尽管这样任性下去。” 婉仪的背后渐渐冒出了冷汗,她?磕磕巴巴道:“皇祖母恕罪,臣妾、臣妾是因听闻圣上正在诊脉,不敢来打扰,所以先去吩咐尚膳监、尚衣监等主事,留神皇上这段时日的疗养。另,臣妾料想万岁病着,想来胃口不大好,所以准备了些清粥小菜送过来。” 她?的侍儿香蕙适时将?金盒递上来,王太皇太后一?看,其中盛了七八种粥品和?五六碟小点心,不似京里常吃的,倒像是南边的风味。她?这才颜色转霁道:“你这孩子,总是闷声做事,却不知开口说几句妥帖话。好了,快起来。” 婉仪轻声应道:“是。”她?立在最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王太皇太后对朱厚照道:“皇帝,这是你母后和?妻子的心意,你就拣一?两样试试。” 朱厚照的目光在张太后和?婉仪脸上转了一?圈,一?个是眼带怨怼,一?个是漠不关心,却都因为?富贵荣华聚集在他身边,装出一?幅对他关怀备至的模样。他看着喷香的汤和?精巧的面?点,却觉得反胃。他从奉膳太监手中打落了汤匙,直接道:“朕心情不佳,没胃口。你们都回去。” 啪嗒一?声,金匙丢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朱厚照拿起帕子,侧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太后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一?时面?如金纸,她?想要即刻发作,可看着朱厚照这般情状,心疼、不满、埋怨来她?脸上来回闪现,最终,她?还是生生将?这火气压下来,她?强笑道:“究竟是怎么了,你有什么烦心事,告诉母后。母后就算想不出办法,也?能?帮你排解排解呐。你这样下去,叫母后怎么放心得下呢?”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还带着几分哽咽。朱厚照似被她?的盈盈泪光所 触动,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他道:“多谢祖母和?母后关切,儿臣真没什么大碍,你们还是先回去。” 张太后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个孩子竟然连一?句实话都不愿给她?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连摘到一?朵好看的花,都会拿来给她?瞧,可如今,为?何会这样,他怎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张太后素来有些左性,一?片慈母之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如此对待,她?终于忍不住了,张太后的嘴唇都在颤抖:“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你朝我撒了一?通气,连缘由不愿说吗?你、你这个……” 她?说不下去了,朱厚照适才心中的柔软却又被刺痛了,一?点不顺她?的意就拿孝道来压人?,她?怎么不想想,她?若不是他的母亲,怎会由她?作威作福到今。朱厚照感觉心里无比疲累,他冷哼一?声就倒了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张太后还想去掀被子,却被王太皇太后拦住,王太皇太后道:“你这是做甚,皇帝是天子,你虽是他的生身之母,也?不可这样冒犯于他。还不快回去。” 张太后的脸又青又白,她?哭着拂袖而去。婉仪见状也?呆不下去了,她?求助似得看向王太皇太后,欲言又止:“老娘娘,臣妾……” 王太皇太后叹道:“你也?退下,你们都要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婉仪一?凛忙应下了,宫女香橞和?奉膳太监早就被这场皇家母子纠纷惊得目瞪口呆,此刻都跪下磕头,口中唯唯而已?。王太皇太后摆摆手,她?们都退了出去。 这下东暖阁中,就只有祖孙两人?。朱厚照感到床沿一?重,有人?替他理了理锦被。王太皇太后缓缓道:“照儿,别怪祖母说话不动听,可今儿的确是你做得过了些。你母后往日虽然是个不着调的,可她?的确是真心疼爱你。你病了这些天,她?急得如火上房一?般,如不是礼制不合,你又不肯卧床养病,她?早就来亲自照顾你了。今儿,她?一?听说你就叫了太医,就急急忙忙地?来了,只不过是见识有限、说错了一?两句话,可她?的心到底是好的呀。” 她?说完这番话后, 半晌才听到朱厚照的声音闷闷从被子里传来:“是啊,礼制不合。我年幼在端本宫生病时,她?也?因礼制不合没有来看顾我,如今我登基为?帝了,她?还是因礼制不合甚少来见我。礼制、规矩什么都比我重要,可她?在替张家讨爵讨官时,怎么就没想到礼制了!” 王太皇太后笑出声:“瞧瞧你,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吃起醋来。你母后如今不来,还不是都被你气得。” 她?伸出手去,想把被子拉下来:“把头露出来,别把自个儿闷坏了。” 谁知,当?锦被缓缓扯下时,她?看到得却是一?双目光烁烁的眼睛。朱厚照坐直身子道:“我小时候哭着喊着让她?留下,可她?每次都走,如今我已?经不需要她?了。” 王太皇太后被他的目光所慑,她?半晌方强笑道:“可她?到底是你的亲娘啊,你们至少可以说说话……” 朱厚照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敢,我怕我如今显露的软肋,日后会成为?她?手中的利刃。”反正这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是吗?他和?父皇,他们都被她?以爱之名重创过,他们心中的柔软处会成为?她?算计的筹码。 王太皇太后一?时不寒而栗,她?以为?朱厚照是在耍孩子脾气,没想到,他竟然是连亲生母亲都在防备。有血缘关系的尚且如此,像她?这样没有血缘关系的,岂不是更……她?在宪宗爷的后宫里立了几十年,靠得就是明哲保身。她?本来还说提一?句另选妃嫔的事,可如今也?不敢越俎代庖了。 她?点点头:“原来如此,罢了,罢了,这毕竟是你们母子之间的事,心结得你们自己来解,你心中有数就好了。” 朱厚照应了一?声,王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她?道:“好了,祖母不打扰你安歇了,有什么事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 朱厚照道:“多谢祖母。” 他想起身送她?,却被王太皇太后按住,她?极力想同往日一?样,笑得慈爱些,可还是稍有些不自然:“不必相送了,养好身体为?要。” 朱厚照听着她?略急促的脚步声,扯了扯嘴角,这就是独掌乾坤的力量啊,连亲娘和?祖母 都能?生生吓走。天下还有比强大的东西吗?显然是没有的,这是上天对他一?个人?的恩赐,他为?此时时欣喜,只是偶尔才会觉得……有一?点冷。 当?晚半夜,他就烧得说起了胡话。萧敬得到消息,急急忙忙、披星戴月地?赶过来,服侍在他身旁,听他叫了大半夜的父皇。这位历事四朝的老公公一?时老泪纵横,他正替朱厚照擦着汗,忽然听他叫了另一?个人?,他叫得是:“阿越,阿越,阿越,阿越……”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第一天,早早更新,祝大家元旦快乐,身体健康,阖家美满,事事如意!感谢大家耐心的陪伴,希望在新的一年,作者菌也能多更一些,早日为本文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最后,在本章留言有红包随机掉落噢。 感谢在2020-12-29 23:57:01~2021-01-01 09:5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爱吃花椰菜、34609194、小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十八 50瓶;顾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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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得不到?救济,于?是出来逃荒。三是豪强劣绅,侵占土地,淫辱妇女,有些长工忍无可忍,索性动手?杀人,背上命案之后?,只能外出逃亡。 并?且,流民的出现意?味着本地的人口流失,人口流失直接带来的就是赋税不足。地方官吏为了保证税额,竟然推行“陪纳”制度,将流民身上的赋税强行让同乡代为缴纳,这就让本地的良民也跟着一齐破产,被?迫流亡。 并?且,这会带来恶性循环,逃得乡民越多,陪纳的数额就越大,而陪纳的数额越涨,负担不起的乡民逃窜得也就越多,长此以往,必会惹出大祸。 至于?,流民之事出现已久,乡里?却无计可施,这并?不是当?地的将官不用心,而是流民目前?尚未闹出大乱子,将官又?忙于?同蒙古作战,所以无暇顾及。而当?地的百姓或与流民相熟,不忍大动干戈,村中一盘散沙,也无法?团结起来抵御,所以只能任人宰割。但他李越既然身为巡按御史,自然是要?查漏补缺。 西周时行乡遂之制,春秋时推行什伍制、连坐制,宋时王荆公推行保甲法?,前?元时则以社长来管制乡里?。我朝太/祖皇帝也曾推行里?甲制。可见,管制流民不能全靠武力镇压,在肃清之后?理应对?现有底层的治道进行适度的调整。 萧敬正待继续看下去,就听?帘外的轿夫道:“老爷,到?宫门口了。” 萧敬闻声一愣,却迟迟不下轿,外头的轿夫茫然不解,忍不住再唤了一声:“老爷?”接着就听?萧敬在里?头道:“先去杨学士府上。” 萧公公端坐在青呢大轿里?又?是苦笑,又?是叹气:“真?真?是前?世冤孽,两个冤家闹事,却苦了我这个老头子跑腿。” 而顷,萧敬就到?了杨廷和府邸外。杨廷和一家还在用早饭,忽听?下人来报,萧太监来了。这可把全家人都惊得不轻。杨廷和急忙整理衣冠迎萧敬入正堂,他问道:“萧公匆匆而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敬将李越的奏疏递给杨廷和,叹道:“石斋公先看过再说。”石斋是杨廷和的号。 杨廷和还以为是什么紧急军报,谁知一看却是李越的奏疏。 他一目十行翻过后?道:“含章是做实?事之人。” 萧敬道:“如非如此,老夫也不会起爱才之心。只是,他虽有才干,却无眼色。” 杨廷和心道,原来是为李越而来,何时萧敬与李越也有这么深的交情了。他按下疑惑不表,笑问道:“这话从何说来?” 萧敬叹道:“如今李公、刘公和谢公都身子不爽,凡事就只有咱家和您商量了。实?不相瞒,万岁昨夜又?发病了,烧了半宿。” “什么!”杨廷和大吃一惊,他霍然起身道,“那圣上现下如何了?” 萧敬道:“您放心,老朽离宫时,圣上已然睡安稳了。只是……万岁晚间说胡话,前?半宿唤得是先帝,后?半宿唤得却是、却是李越的名字。” 杨廷和慢慢落座:“原来如此,到?底是自小儿时一起长大,万岁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舍不得。萧公是想某将李越尽快调回来?” 萧敬忙道:“不不不,李越的去向,圣上心中早就有数,岂容老奴插手?。我是想,他们这般僵着,实?非长远之道。您瞧瞧他奏本里?的这些话,连祝万岁圣体躬安都没有,摆明还是在赌气。这若将万岁气出个好歹,那我等万死难赎其罪。” 杨廷和闻言思忖片刻,笑骂道:“这个李含章。萧公放心,稍后?我便修书一方,也算做师傅的,教教他为臣之礼。” 萧敬道:“这就好,有劳石斋公了。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老朽听?闻,令公子素与李越交好,是否有他赠送的土仪……” 杨廷和讶异道:“怎么,他给万岁连一点土仪土产都不进吗?” 萧敬无语地点点头:“正是。万岁若知晓,他岂有好果子吃。” 杨廷和无奈道:“家中犬子都收到?了他所赠的小玩意?儿,某这就去叫他们拣好的送来。” 好家伙,给杨廷和和他的四个儿子都送,一个子儿都不给皇上。萧公公历事四朝,还是第一回见到?这种?奇葩。他摆摆手?道:“请大公子来一回就是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要?是传了出去,皇爷的脸往哪儿搁啊。 杨廷和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一头雾水的杨慎带着李越所赠的剪纸、金莲花茶和皮袄来 了。 萧敬一看这款式别致,厚实?暖和的皮袄,就是眼前?一亮。他一把拿过皮袄,又?瞧了瞧杨慎的身量,松了口气对?杨廷和道:“还好相差不远,万岁只是更高大一些。” 杨廷和道:“如此甚好。” 接着,萧敬就笑着道谢,将土仪全部?卷走。 杨慎望着他的背影,想拦又?不敢拦,他磕磕巴巴道:“爹,他怎么……那是含章送给我的。” 杨廷和板着脸道:“什么送给你的,这明明是李越进给圣上的,关你什么事。” 杨慎一脸呆滞:“……啊???” 杨廷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甭问那么多了,回去告诉你三个弟弟,绝对?不可以穿皮袄出来了。为父也不穿了。” 万一被?皇上发现有这么多件一模一样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朱厚照昏昏沉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就发觉锦被?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羊皮袄,外头是鸦青色的棉布,里?头是厚软蓬松的羊毛。有几根毛吹进了他的鼻子里?,惹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万岁爷不由皱起眉,一蹬脚就把羊皮袄踹到?了地上。这动静惊起了服侍在四周的人。萧敬、张永、谷大用等人忙不迭地跪在床边。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行了,行了,别一惊一乍的,朕已经好了。还有,别在朕身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萧敬看到?了丢在地上的羊皮袄,又?听?闻朱厚照说这样的话,他即刻就把这皮袄拣起来,道:“老奴遵命,老奴这就去遣人去宣府好生申斥一番,让他们别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物件。” 萧敬刚走了几步,在心里?默数了两下,就听?朱厚照道:“等等!你刚刚说……这是哪儿来得?” 萧敬回头一脸坦然:“启禀万岁,是宣府巡按御史李越呈上奏疏时一并?进来的土产。老奴本是看这皮袄还算厚实?,所以才斗胆给万岁披上,未曾想到?……是老奴之过,还请万岁恕罪。” 朱厚照默了默,半晌才道:“给朕拿过来。” 萧敬递了过去,他即刻就要?下床穿上,众人好说歹说才劝他先在被?子里?试试。朱厚照一套上就觉有点紧,但看到?袖口的银扣,腰间 的束带时,他又?觉可以忍忍。 萧敬在一旁道:“没想到?,看着粗陋,万岁一穿上,倒也让它添了几分光彩。” 朱厚照想笑又?忍住了,他道:“萧公公怎么也说起这种?话了。行了,朕要?用膳了。” 萧敬高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下了,他忙应道:“是。大用,还不快去差人准备。” 谷大用面色如土,还要?强笑应道:“是,奴才遵命。 在以前?还在东宫时,谷大用和罗祥联合起来与刘瑾争宠。后?来,罗祥被?刘瑾陷害,又?因月池求情保住一条性命,谷大用就借着感恩的缘由,与月池结成了同盟。在刘瑾权势滔天时,他们俩有过多次的协作,谷大用也为月池求过好几次情。然而,这份看似牢固的交情,在刘瑾落马,月池被?贬出京后?,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永、谷大用、高凤、丘聚等人被?刘瑾压制了太多年了,这一逮住了机会,他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刘瑾弄死,若能顺带杀了李越,也是少了一个争宠的劲敌。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么一追杀,不仅让圣上夺了他们的实?权,重新重用萧敬,更是让原本势同水火的刘瑾和李越渐渐靠拢了。李越甚至凭着握着刘瑾,坐地起价,开始要?反过来要?挟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1 09:51:05~2021-01-03 21:5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流风、黑色石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濯濯、流风、33309104、lunarmis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诡颜 30瓶;十二游 20瓶;小王子的狐狸呀 19瓶;濯濯 17瓶;拾珠者、絮絮、潇水静逝、喵点点喵 10瓶;周生白 9瓶;moong□□、碎海苔拌饭、小妞 5瓶;小闲猫 3瓶;34609194、瑞瑞耳。、可能是鸭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7、落花有意随流水 张永和谷大?用收到宣府镇守太监邓平的回?信后, 是又惊又怒。他们在宫中目前被萧敬压制,但张永毕竟经营多年,要再在道上找几个?高手, 击溃几十个?旗校, 杀人也不难。 可若是在皇帝有言在先?, 又派人保护的前提下,他们还一意孤行去动?手, 这是公然在打皇帝的脸。依照朱厚照的脾气, 要出了这等事, 他岂肯善罢甘休。再加上, 李越能让内阁出一份文书严守居庸关, 就表明文官集团还愿意替他撑腰。这时若贸贸然除掉李越, 树得敌就太多了。 可若要他们甘心被李越胁迫, 给刘瑾死灰复燃的机会, 他们又实在不甘心。 最后,他们商量后认为, 虽然他们不敢直接把人弄死,但是下几种□□, 慢慢把人熬死也是可行的。李越本来就是病秧子, 刘瑾又是个?老东西, 只要做得隐秘些,想来也无大?碍。于是, 他们急急修书一封,让宣府镇守太监邓平先?稳住李越,然后再伺机动?手。 邓平可是个?墙头草,在被月池吓住的前提下,他怎么敢冒这样的风险。他嘴上虽然应下了, 但根本没做出任何实际动?作。张永和谷大?用被邓平的拖字诀糊弄了好一阵才回?过神。他们心知那边的中官是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找人去宣府。 然而?,李越在饮食上太过小心谨慎,他们派去的人根本连李越和刘瑾的住所都接近不了,更别?提下毒了。正?在他们心急火燎时,萧敬拿着一件李越进的皮袄入宫,圣上还迫不及待地穿上了! 这可太可怕了,他们怎么忘了,李越是李东阳的学生,李东阳又和萧敬交好。李越根本就没把注全部压在他们身上,他还去拉拢了萧敬,试图通过萧敬,重得圣心,再回?宫中。 谷大?用服侍朱厚照用完了膳,待他再睡过去之后,才敢去找张永。张永早已得到了消息,早已是愁眉不展。他盘腿坐在临床的大?蕃莲织金条褥上,手中捧着一碗早已凉透的人乳。谷大?用坐在了他身旁,说罢了前因?后果后,道:“难不成萧敬就甘心刘瑾再回?来?他不也想他死,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张永摇摇头,他将小银盅放 在了小几上:“只要汝王世子一案的风头还没过去,就还不到杀刘瑾的时候。” 谷大?用两道眉毛都拧成了疙瘩:“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吃白饭的不成,怎么会到今天都没个?结果。” 张永冷笑一声,他道:“大?用,你还是太年轻了。这哪里是东厂和锦衣卫不尽心,而?是万岁不想此案告破罢了。” “万岁?”谷大?用一脸呆滞,他不敢置信道,“万岁为何会这么做?” 张永目光幽深:“好钢当然要用到刀刃上。你忘记了戴家?一案了吗?” 时任都御史的戴珊三个?孙儿被害,最后被查出的真凶是户部侍郎陈清。而?陈清正?是最反对?设立东官厅之人。皇上借戴家?一案,一举除掉了数个?反对?者,成功成立了东官厅,开?始了他的练兵大?计。 谷大?用打了个?寒颤:“皇上打算借汝王世子一案故技重施?” 张永悠悠吐了口气道:“只要汝王世子一案一天未告破,就是在文武百官头上悬了一把利剑,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次大?阅这般轻易地举行,还不是有这把钢刀悬在头顶的缘故。万岁借这一大?案震慑群臣,又趁机将京军的兵权尽握于手中,待到精兵练成之日?,这世上还有谁敢来捋虎须呢?” 谷大?用道:“可万岁这些日?子对?文官多加提拔,又对?年轻的勋贵子弟十分优待。朝野上下除了为演习起了些争端,其他时候都是一片和乐……” 张永呵呵一笑:“赶驴赶牛还要给一把草呢。要总是拿鞭子抽,还不得尥蹶子。要不是这场大?阅,我?也被蒙在鼓里了。” 谷大?用恍然大?悟道:“除了京军,还有边军呐。那么,万岁派李越去宣府,莫不是……” 张永道:“应该是了,真不是流放那么简单。若宣府有大?事将生,刘瑾难保不会趁势而?起。这个?老东西可邪门得紧。” 谷大?用打了个?寒颤:“那咱们……” 张永将手中的人乳一饮而?尽,半晌咬牙道:“还是低头。和李越暂时合作。及时立下大?功,才能更好地往上爬,否则等到军队起来了,朝中文武制衡,哪里还有咱们的立锥之地。” 谷大 ?用犹疑道:“他会不会因?暗杀一事记恨咱们?” 张永失笑:“他连刘瑾都能容得下,又岂会容不得我?们。” 谷大?用一愣,他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东暖阁中,朱厚照服了药,一觉初醒,就要看奏疏。萧敬度其心思,将月池的奏章放在最上面。朱厚照一目十行看完了奏疏,又将内阁的票拟默念了几遍。他冷笑一声:“朕说呢,怎么又好端端地来献土仪了。原来是又有用得着朕的地方了。” 萧敬受李东阳嘱托,他道:“万岁圣明烛照,富有四海,所做决断,皆是出于大?局,又岂是几件土仪能够左右。若是于国于家?有害,就是送座金山,您也未必看在眼底啊。” 朱厚照挑挑眉:“萧公公,你是说,他不是为了让朕批准才送得礼,那你说说,他是为什么?” 为什么?萧敬腹诽道,他压根啥都没送,我?能掰出什么,掰他日?夜担忧您的安危吗?那万一见了面,那小子还是板着脸,那不就完了。 萧敬不敢直说,只能转了个?弯道:“老奴只是觉得,李御史是个?重情义的人。” 朱厚照没有答话,眉目却?明显舒展开?来,他将月池的奏本递给萧敬:“你怎么看?” 萧敬明明早就看过一遍了,但还是接过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遭道:“老奴以为,诸位辅臣的票拟甚是有理。不妨让李御史将其主?张,在宣府试行一段时间,若果真有效,再推广不迟。”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好,就让他去试试。你代朕朱批。” 萧敬躬身应道:“是。” 朱厚照在举行大?阅和允准月池的尝试时,万万没有想到,这会带来一场怎样的新风波。 洪武爷建立明朝之后,对?逃到草原上的北元从?未放弃打击,在他的努力之下,北元的大?汗脱古思帖木儿汗败亡,中央的蒙古汗廷至此衰落,其麾下的各个?部落趁势而?起,形成了各方势力争雄的局面。到了洪武末年,北元分裂为了三块势力,分别?是东蒙古鞑靼、西蒙古瓦剌和兀良哈三卫。 兀良哈三卫名义上是明朝的藩属,实际却?是墙头草,有奶就是娘,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而?东蒙 古鞑靼和西蒙古瓦剌一直以来都在为汗位的归属以及兀良哈三卫的控制权而?争斗。为了获胜,他们甚至争相?和明朝结交,希望能够借助明廷的势力来打压对?手。 永乐爷登基后看到这种局势,果断采取拉一个?打一个?的做法,鞑靼强盛了,明廷就助瓦剌一臂之力,瓦剌势大?了,明廷就和鞑靼一起来把它压下去。在永乐爷的有力运作下,漠北的战乱从?未停歇,北元陷入了内斗,自然也无力对?大?明造成威胁。 而?仁宣朝时,由于前期国力消耗太大?,两任皇帝都开?始注重休养生息,不再大?规模地掺和到蒙古内斗去,但他们也放松对?蒙古的控制,就在这段时期,瓦剌部壮大?,也先?一统东西蒙古。 本来即便如此,只要大?明天子脑筋正?常,也不至于对?明朝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可谁让宣宗皇帝的继承人是英宗朱祁镇呢。一场土木堡之役,彻底改变了局势。明朝再也不是左右蒙古局势的推手,而?成为了被劫掠、被袭击的一方。 而?在蒙古内部,瓦剌部的也先?被自己的手下刺杀,蒙古的一统成为了泡影。至此,马哈古儿吉思汗、摩伦汗、满都鲁汗等人相?继登位,又为臣子所杀。漠北又陷入了混战中。 直到鞑靼部落出现了一位英主?,蒙古才有了统一的希望。他就是成吉思汗的第十五世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在明廷他被称为鞑靼小王子,在蒙古他的尊号是达延汗。 达延汗是在七月中旬收到关于明朝的情报,那时他正?准备出发和手下的勇士们围猎。 前来参加围猎的勇士聚成了半弧形,他们跨/下的骏马不住地打着响鼻,磨着蹄子,却?在主?人的拉扯下不敢跑出去。而?马匹们的主?人——各位骑士却?不敢动?作,他们齐齐望着金帐的方向,心中纳罕,为什么大?汗迟迟不来。 正?在他们疑惑时,金帐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欢呼。达延汗和他的大?哈敦满都海福晋来了! 汗王今天头上戴了一顶嵌宝石的钹笠帽,身着织金锦所制的质孙服,腰间束着一条金带。他胯/下的白脐甘草黄马奔驰如飞,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冲进了 围猎圈的中央。 而?满都海福晋紧随其后,她头上戴着一顶顾姑冠,一旁插着一根蓝孔雀羽。跟在福晋身旁的是她的长女索布德公主?。索布德公主?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窄袖袍,骑着她的红色骏马疾驰而?来,就像一朵红云落在了人海中。 达延汗环顾四周精神奕奕的勇士,适才脸上的愁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拔出腰间的金刀,指向遥远的前方,喝道:“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3 21:51:13~2021-01-06 20:3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unarmis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已经是一条咸鱼了、lightsaber、呗、三无yummy、小蜜蜂石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7NIGHT 80瓶;24263984 40瓶;45737205、emodo、沐沅步步、曾经的阿良*^_^*、图崽 20瓶;Mr.What 13瓶;小我、诡颜、大群后尘、锦绣君、一蓑烟雨任平生、拾珠者、三无yummy 10瓶;28751459 9瓶;我吃鱼不卡刺 8瓶;xxx 6瓶;青彦、薄荷绿、iak、安倍晴雪、咕咕鸡、精卫填海、碎海苔拌饭、moong□□ 5瓶;云林子、小闲猫 3瓶;可能是鸭梨、奥力娃 2瓶;23225065、小蜜蜂石石、已霜、词玉糖、慕梅、蒲扇、西瓜芒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8、流水无心恋落花 骑士们像离弦的利箭一般, 向?四面八方射了出去。而达延汗冲在了最?前方,他手挽着一张巨大的硬弓,不住地从背后的箭囊中抽箭射箭, 只听嗖得一声, 飞箭就雷电一般疾射而去, 所中的全部?都是猎物的眼睛,并且贯穿颅骨、一箭毙命。这?是为了不伤皮毛, 只有极其高明的射手才能?做到这?样。 众人见状都齐齐叫好, 也?更加奋勇, 马匹上挂着得猎物越来越多。索布德公主不甘示弱, 她正要叫上自己的母亲满都海福晋一起往猎物更多的草原上去, 却发觉母亲正在与人群背道而驰。索布德公主急忙打马过去, 头?上的雉鸡羽都飞扬起来 “额吉, 额吉, 你要往哪儿去?那边都没有猎物,走, 咱们往大汗的方向?去!”索布德公主喊道。 满都海福晋听到女儿的声音,她回头?说:“不了, 索布德, 你去追大汗, 额吉累了,想歇一会?儿。” 说话?间?, 索布德公主已经停在了满都海福晋身边,她刚刚过完二十八岁的生日,可由于母亲的保护,还是如少女时一样天真烂漫。她的目光在母亲脸上转了一圈,像格桑花一样笑起来:“不, 额吉一点都不老,您看着就像我的姐姐,挽弓还能?射下一头?老虎!” 满都海福晋被女儿的话?逗笑了,她说:“不,额吉已经年老了,不能?再追上大汗的脚步了。” 索布德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下来,她问道:“您是在跟巴图孟克生气吗?” 满都海福晋一怔,随即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可直呼大汗的名讳!他是我们蒙古的合罕……” 索布德不甘示弱道:“可我也?是满都古勒汗的独女,是他的堂姑母啊。我小时候就这?么?叫他的,总不能?他当了大汗,我连名字都不能?叫了一声了。” 满都海福晋修长的眉毛深深蹙起,她的脸上就像被了一层霜:“今非昔比了!索布德,你的父亲满都古勒汗已经回归长生天,你虽然仍然是大哈敦的女儿,可也?要恪守礼仪。” 满都海福晋的威严非同凡响,索布德公主即便不赞同,也?不敢再顶嘴。母女俩骑着马并肩而行,随从们 远远地跟在身后不敢靠近。好一会?儿,索布德才开口?说:“额吉,您也?要吗?” 满都海福晋早已被绿色的海洋所吸引,愣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索布德公主问道:“您也?要听大汗的话?吗,就算您明明不赞同他的主张,您也?不能?反对?” 满都海福晋的长眉立起:“你居然在金帐外偷听!” 索布德公主心?虚道:“我不是有心?的,后来你们吵得声音太大了,我很担心?您。额吉,巴……我是说,大汗为什么?一定要和汉人朝廷作对?” 满都海福晋对这?个女儿真的是没办法,她默了默道:“他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是大元的可汗,汉人朝廷将我们中原的江山夺走。他当然想重新回到大都。” 索布德公主问道:“那您为什么?反对,您就不想做中原的大哈敦吗?” 满都海福晋失笑:“中原不叫哈敦,他们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称为皇后。我当然想让我们的部?族越来越兴盛,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连蒙古都没有统一,拿什么?去和中原的王朝作对?可大汗他,随着他的年岁越长,越听不进我的意见。他对汉人记恨太深了。” 索布德公主道:“可那些汉人本就坏透了。他们以?前不是还趁额布不在家中,来偷袭我们的营地吗?”这?说得是成化时期的红盐池之战,威远伯王越用计奇袭了鞑靼营地,重创鞑靼部?族,逼得满都古勒汗迁移驻地。 满都海福晋说:“是,他们是很坏。额吉也?并没有忘记仇恨。可是报仇并不意味着要莽撞行事。如今我们部?族内部?还存在矛盾,又怎么?可以?去招惹外部?的强敌。你知道吗,中原的皇帝举行了阅兵,他还派他信重的大臣到了宣府。这?个叫李越的人,把我们安插在宣府的探子全部?都抓了出来,如今连从汉人那里走私物资都做不到了。” 索布德并不畏惧:“额吉,您是说,汉人皇帝要攻打我们了?可是我听说,他们比羔羊还要软弱,根本不是我们铁骑的对手。您别担心?,您和大汗都是那么?的骁勇善战,你们一起率领我们的勇士杀过去,说不定,我们也?能 ?够俘虏一位汉人皇帝。” 满都海福晋听着女儿天真的话?,心?中却满怀愁绪:“索布德,你知道吗?大汗也?是这?么?说得,可额吉总觉得,不是那么?的容易……我们对中原的了解太少了,这?样不了解敌情,难免会?栽跟头?。” 索布德的眉头?皱起:”您是说,我们会?输?” 满都海福晋长吐一口?气:“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扬起鞭子了,重重抽了一下马,白色的骏马嘶鸣了一声,唰得一下就冲了出去。这?是自满都海福晋嫁给达延汗以?来,第一次没有和他一起结束游猎回到金帐,连晚间?的宴会?,满都海福晋甚至都没有参加。 宴会?上,马奶酒香醇,炙烤的羊肉滴出金黄色的油,穿着各色蒙古袍的姑娘们载歌载舞,头?上的小辫飞扬。这?一切是如此和乐,达延汗脸上却是阴云密布。索布德公主犹豫了一会?儿,她举杯上前敬酒。她虽然是达延汗的堂姑母,却比他还要小七岁。自达延汗被接回王帐后,他们几乎是一起长大。 达延汗接过了公主的酒,低声问道:“索布德,你额吉还在生气吗?” 索布德公主笑道:“她永远不会?生您的气,她只是……太担心?了。大汗,额布是彻辰夫人,我们都是在她的教导下长大的,我觉得,或许她的忧虑是有道理的,至少在弄清楚明廷的情况前,我们不应该贸然动作。” 达延汗的目光像鹰隼一样,他问道:“是大哈敦让你来劝我?” 索布德公主慌忙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想让你们重归于好。我听了额吉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大汗,难道您不这?么?认为吗?” 达延汗沉吟了一会?儿,他说:“好,好,为了打消哈敦的疑虑,我就差人去仔细看看,就这?么?几年,汉人的军队是不是真的像哈敦所担忧的那么?强大了。” 索布德公主听出了话?中不寻常的意味,她问道:“大汗,您又要去攻打宣府和大同了吗?” 达延汗爽朗地笑出声:“不,当然不是。索布德,只是看看而已啊。” 宣府中,月池对鞑靼部?落的风波浑然不知,她正忙着接待自己的师父唐 伯虎。唐伯虎在苏州收到月池被贬的消息之后,就和沈九娘商议,两人变卖了绝大部?分家产,由唐伯虎带着银钱,跟着盐商千里迢迢来宣府。因着路途遥远,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走得脸色蜡黄,熬到今日才到。 他本以?为,月池流落在这?里,定然是风刀霜剑、如坐针毡,没曾想到,她面色红润,竟然比上次回来还要胖上了一些。他心?中是既欢喜又诧异,不由问道:“阿越,你……难道是我那边的消息有误,你不是被贬出来的。” 月池何尝不是既高兴又担忧,她引唐伯虎入座,递给他一盅金莲花茶道:“您怎么?听风就是雨,不和我商量一声就来了。白白跑了这?么?远的路,还把沈姨和月眉撂在家里,你把钱都拿来了,让他们母女在家里喝西北风吗?” 唐伯虎接过茶盏呷了一口?:“你放心?,我留了一些做家用的。” 月池说话?还是如连珠弹炮一般:“那点子够什么?用。沈姨身子那么?弱,月眉又那么?小,她们在家怎么?能?好。” 唐伯虎无?奈,他放下茶盏道:“没事,亲家母应允会?看顾她们的。” 亲家母?月池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想起来,他说得是贞筠的母亲,她的丈母娘。月池还待再言。时春都听不下去了,她端了一碟奶糕过来:“唐先生也?是担心?你,你就别着急了。咱们先遣人送银子回去,等唐先生歇息几日,再将他送回去不就好了。” 月池这?才讪讪地住了口?,她嗫嚅道:“师父,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心?急……” 唐伯虎笑呵呵道:“师父明白,师父不也?是一时着急吗?我们先时听说了俞家和汝王世子的事,就已经坐不住了,后来又听说你在触怒了万岁,被赶出京城,还以?为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时春道:“唐先生,可不能?说是完全没事。前些日子她也?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路上还被人追杀,幸好苍天有眼,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唐伯虎大惊失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俞氏一族已然成了月池心?中的疮疤,虽然暂时已然结痂,但偶一想起,鲜血还是会?汩汩而下。 她 扑通一声跪倒在唐伯虎面前,一开口?就是泣不成声:“师父,沈三?姨的事,我……” 唐伯虎目露怆然,他温柔地把她扶起来:“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肯定已经尽力了,这?一切都是命呐。” 听罢了前因后果,唐伯虎心?中的无?力之感更加深重,他对月池的处境也?更为发愁:“要不还是辞官,你已经开罪了圣上,身上又有这?么?大一个把柄,一旦被揭穿,就是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我们只是寻常人而已,如何能?够扭转乾坤。” 月池面色沉沉道:“可我不甘心?,我实在不甘心?。” 唐伯虎眼中盛满了愁苦:“可不甘心?又能?如何?你是一个女儿家,你吃得苦头?已经够多了。听师父的话?,咱们回苏州去。师父一定给你挑一个性情温和,明白你才情的好男儿,你们泛舟五湖,诗词唱和,远胜过这?里的厮杀折磨。” 月池摇摇头?,她道:“我不想嫁人。我也?不怕吃苦。我即便无?法扭转乾坤,但却可以?尽我所能?,爱护百姓。您来时难道没听说这?里的境况,这?都是我这?段时日做下的功绩。” 唐伯虎道:“我知道,可是,纸包不住火,你能?瞒过一时,还能?瞒过一世吗?你……” 眼见师徒俩又要再争执起来,时春忙出来打圆场:“唐先生,现?下不是阿越不想走,是根本都走不了。” 唐伯虎一愣,他问道:“这?怎么?说?朝廷难道还不准人辞官吗?” 时春叹了口?气:“是皇上不会?放人。” 她从柜中取出一张明黄的笺纸递给唐伯虎:“您瞧瞧。” 月池一见这?物什就怫然变色,她伸手就要去夺,却被时春拦住:“就让唐先生看看呗。难道你打算一直瞒下去?” 唐伯虎听得心?下疑窦顿生,他定睛一看,最?上头?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朕躬安。”下头?就是一连串的数字。 他不解地看向?时春:“这?些是什么??” 时春挑挑眉道:“是尺寸啊。” 唐伯虎一愣:“什么?尺寸?” 时春无?语道:“皇上的尺寸。您看看,这?是头?长,颈长,肩宽,胸宽,腰宽,臀宽、 手腕宽、鞋的尺寸。还有这?,居然手腕宽和十个手指头?的宽度都有!”这?他妈的也?是,见鬼了。 唐伯虎看得目瞪口?呆:“这?、是谁把这?些尺寸送来的?送来干什么??” 时春翻了个白眼:“这?事儿要从一件羊皮袄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6 20:38:42~2021-01-09 15:5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挑兮达兮、拌粉与瓦罐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临风 100瓶;顾笙 40瓶;老坛加虾、月面面 30瓶;THEWORLD、加龙麻麻 20瓶;45737205 16瓶;bb、若孤秋、林冲拔傻鲁智深、看朕七十二变 10瓶;碎海苔拌饭、云上看景、辛巴帕杰罗劲、moong□□、桂花味可乐 5瓶;小蜜蜂石石、可能是鸭梨、瑞瑞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9、多情却被无情恼 萧公公情急之下, 只是想到,杨慎身量比皇爷略小一些,皇爷忍一忍, 勉强还是能?套上这件羊皮袄的。但他没想到的是, 朱厚照还在生长期, 而且他的活动量也是杨慎的好几倍呐。 他要去东官厅操练,去游猎赛马, 去和活泼的豹子、圆滚滚的驺虞玩耍, 去演奏乐器, 去参加法会?等等一系列活动。 这个时代的皮毛缝制手艺有限, 衣裳毕竟不像现代那么牢固。他去东官厅回来?的第二天晚上, 服侍他的小太监就“惊喜”地发现, 羊皮袄开线了!幸好开线的地方是腋下, 尚衣监拣两个技艺成熟的绣工很快就缝好了。此刻, 所有太监和宫女都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三天, 皇爷穿这件皮袄,肩膀开线了。第四?天, 皇爷还穿这件皮袄, 胳膊开线了。第五天, 皇爷坚持穿这件皮袄,皮?张永劝阻。皇帝还是要爱干净的, 怎么能?连穿多日衣裳都不换,多有损天家颜面?。朱厚照勉强同意去清理,并强调一定要即刻拿回来?,他还要穿。 尚衣监的人?在清洁过?后?,用最好的银线, 加班加点把皮袄上所有的针脚都加固了一遍。可?小了就是小了,硬穿还是硬穿,而且这又不是什么顶好的皮子。 终于,这件羊皮袄能?开线的地方都逐步开了一次,能?磨损的洞眼也逐次磨了一次,尚衣局的人?绞尽脑汁,先是描龙绣凤来?补,后?头?实在是补不下去了,居然铤而走险,用同样的材质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皮袄给朱厚照送过?去。 谁知,朱厚照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混账东西,袖口竹纹是李越画的《雨竹》,竹子经雨水,叶尖肯定是下垂的,这竹叶的弧度至少平了一厘,你?还敢说是原来?的!” 他当即就要发落尚衣局,要把他的皮袄拿回来?。萧敬实在看不下去了,说来?这事也是他闹得,尚衣监实在是池鱼之殃。他苦口婆心地劝朱厚照,这事儿实在不是尚衣监不尽心,而是这衣裳本来?就到了要不行的时候了,而且天气明明在变暖,为什么宁愿减里衣也要硬穿这个,旁人?看了还说大明天子穷得连新衣都没了,这多 有损帝王的威严。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近日朝野内外不是都夸朕克勤克简,大有太/祖遗风吗?听说近日京中的筵席数目减少,浮华之风都好转不少。这正是朕此举的深意。” 萧敬还真皮?他唬住了,他也曾听朱厚照抱怨过?,京中富人?攀比斗富,为了享乐能?够生割牲畜之肉,连基本的怜悯之心都无,斗升小民?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把自己的生计作坏了,还来?抱怨朝廷不体恤黎民?。 他想了想道:“万岁,要不老奴为您再去订制几件简朴的衣裳。您是千金贵体,服饰得循时节呀。” 朱厚照的面?色僵了僵,扑哧扑哧来?了一句:“朕看那件皮袄还能?穿。” 萧敬这下明白了,他略一思索道:“老奴斗胆请教万岁,是真心喜欢那件衣裳呢,还是在想送衣裳的人?。” 朱厚照即刻就要恼羞成怒,但萧敬看着他从襁褓之中长到今天,对他的秉性还是有几分了解,他道:“若是只喜欢衣裳,那老奴就给您拿回来?,咱们修修补补,破破烂烂的,也能?熬上一年,寻常百姓都是这么过?来?的。若是在想送衣裳的人?的话,这就更好办了,老奴修书一封,从头?到脚一身都能?给您置办齐活。” 心花怒放也不过?如此了,萧公公觉得自己都能?听清花骨朵从叶间冒出来?,扑得一声怒放的动静。朱厚照握拳掩口清了清嗓子:“如今是还能?穿,可?过?一阵子就不成了。” 萧敬了然地点点头?,深揖一礼道:“老奴明白了。” 他告退后?就要离开,谁知走了几步又皮?朱厚照叫住。皇爷说:“咳咳,花样子,要亲手绘的。” 萧公公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是。” 宪宗爷幼年孤苦,所以对万贵妃万分依赖,先帝爷年少时也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对张太后?和独生爱子关?怀备至。而我们正德爷,作为独苗,既无兄弟,又与母亲关?系不睦,所以对自己的伴读念念不忘。幸好,李越是个不错的男子,挂念他总比挂念刘瑾之辈要好得多。 而这厢,月池在收到杨廷和的来?信时就知晓了羊皮袄之事。她明白这些 睿智宽厚的长者,是在为她考虑。她生活在帝制之下,不要说她只是七品芝麻官,就是内阁首辅李东阳,也无法与皇权硬顶。上一个硬刚到底的是方孝孺,已经皮?诛了十族了。 但她就是咽不下了这口气。所以,她只是感谢了杨先生的关?怀,将此地的具体的一些情况和自己的打算写在信中,征求杨先生的意见。 谁知,她和杨廷和才聊了一个多月,萧敬的信就来?了。萧敬就写得更直白了,让她给朱厚照送礼,话里话外劝她,他搭了一个□□,皇上都就着台阶下来?了,你?一个臣下当然是要顺水推舟,这对你?的前程和宏图都有好处。不要为无谓的意气之争损伤自己,这绝非聪明人?所为。 月池气急败坏,她拿着小斧头?,劈了一上午的柴火,都没把气顺下去。时春回来?之后?看到一地的柴火,随口一问?月池就彻底爆发了。 时春从来?都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没见她这样骂过?人?。月池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会?投胎就了不起是吗?他以为还是小孩子过?家家,闹了一阵脾气就能?回转过?来??他以为他肯就坡下来?,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了?!他逼我做得那些事,逼我去……” 时春急急捂住她的嘴:“别在这儿,咱们出去骂,出去骂。” 月池深吸一口气,当即就和她策马出去了。然而,狂奔了一阵之后?,她灌了一肚子冷风,也没有力气喊了。 她们坐在山坡上,这一片草场已然回春了。春风带着泥土的芬芳,迎面?扑来?,虽然仍有些寒冷,却十分清新。远处的羊就像云朵一样,一会?儿聚集,一会?儿又散开。 时春不由伸了个懒腰。月池是仍然沉着脸,一把一把揪地上的青草。时春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即便是皮?逼到走投无路时,也没有想过?要造反。忍对她来?说,已经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了。 她叹了口气,一下一下拍月池的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都忍了五六年了,就再忍忍。宫中到现在都没有一声婴啼,咱们就是有天大的怨气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月 池气得捶地:“一个色坯,居然到现在一根苗都长不出来?,想来?是坏事做太多,要断子绝孙了!” 时春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要早生多生,咱们才有挑的余地呀。”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板着脸道:“可?在这生之前,我要怎么办?真要和以前一样,我实在是忍不住作呕。” 时春一时也想不出法子了,她挠挠头?道:“那就去耍弄他。夺了他的心,又当面?弃如敝履。等熬到了那一刻,此时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资治通鉴》说,即便是则天女皇,也有‘屈身忍辱,奉顺上意’的时候。咱们难道还能?超过?女皇,一步登天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咬牙道:“那就再送他几件。我给他亲手画花!” 谁知,这几件衣裳一送,那个王八蛋又开始得寸进尺。月池看着那张写满了朱厚照所有尺寸的笺纸后?,真的恨不得当场撕个粉碎。时春好说歹说才劝了下来?,但月池这次怎么着都不愿再送东西了。 她说:“这次只是要衣物,天知道下次还会?要什么?我是无能?,伺候不了了!” 唐伯虎听罢前因后?果,当真是目瞪口呆,他年轻时也是风月场中的翘楚,怎么会?不明白这种事。他气道:“你?上次回来?不是说,皇爷待你?像亲兄弟一样吗?这是亲兄弟?!而且,你?不是还没暴露吗,他怎么会?这样。他、他是断袖?” 月池狠狠将茶盏掷出去:“他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唐伯虎哎呀一声:“小点儿声。怎么能?这么说呢,先帝可?待你?不薄啊。这不是,把先帝也骂进去了。” 月池想到孝宗皇帝也是一窒,她垂头?默不作声。唐伯虎和时春对视一眼,他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走又走不了,留又破事多。 月池拍案而起:“不管他!师父,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带你?去这附近转转。” 唐伯虎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好。儿大不由娘啊。” 时春默了默道:“……唐先生,要我不先带你?去客房?” 唐伯虎点点头?:“好得紧,有劳姑娘了。” 他歇了三天才回转过?来?,到了四?天才打算和月池一块出门去。他们去得第一站就是巡按察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9 15:54:01~2021-01-11 18:4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水咩咩、咸鱼养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溪微微 3个;想法里的水 2个;小我、水咩咩、洛熙~@@、拌粉与瓦罐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当时明月在 120瓶;暝戈是蟹 24瓶;猫猫、图崽 20瓶;摘星晨 18瓶;木知南、辋川、小我、寒带丝 10瓶;moong□□、飞飞鱼、40397445、芋圆、宝宝抱抱、紫陌红拂、淼淼、火龙果 5瓶;小蜜蜂石石、可能是鸭梨、蒲扇、慕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0、弯弓征战作男儿 这些日子以来, 月池对缿筒中的状纸一一审查调解,依仗手中的士卒,对劣绅地主毫不容情地处置, 所得的土地田产, 或归还原主, 或分?给劳改表现好的流民,以缓解土地紧张的压力。流民妄为本是走投无路, 乡里乡亲虽恼恨他们影响治安, 但眼见他们被抓起来做苦力, 有些相熟之人还是会心?生怜悯。 月池如此处置, 既维护了法度, 又不失人情。虽说也没?有让大家伙的生活产生质的飞跃, 但凡事都是靠同行衬托, 比起一上任就刮三重地皮的其他御史, 李大人已经?是非常良心?了。一时之间,宣化地界人人称颂李青天之名。 这时, 月池已经?和杨廷和、王阳明等人商议完善了基层治理改革举措,在这样的条件下推行, 受到的阻力就要?小上许多。同时, 月池还对宣府地界的官僚做好了疏通工作。 对于当地的文?官, 她的说辞是,鞑靼连年犯边, 一旦吃了败仗,依照法度,所有人都要?吃瓜落。可咱们是文?官,是拿笔杆子的,总不能上阵去拼命。可每次眼巴巴地被连累, 也不是办法。为今之计,就是听从内阁各位先生的指示,尽量表现表现,让圣上知晓咱们并非是不用心?。 而?对于武将,她则是说颇能理解大家的难处,这无兵无马缺粮草的,怎么与蒙古铁骑抗衡。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只能一步步地来,攘外?必先安内,先把本地的不安定分?子压制,抓出其中的奸细来,再来慢慢想法子。 在宣府众官僚的眼中,李御史是最?能揣摩圣意的近臣,他声势浩大来宣府,背后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反正他要?推行的革新只是在底层,又不会损害大家的利益,说不定还能带来功劳,那何乐而?不为呢? 在众人齐心?合力下,明初的保甲制又被重新严格推行。月池规定,乡里之中,每十家为一甲,每十甲为一保。甲中的十家人是一个整体,要?互相监督、互相巡逻、互相帮助。每户人家都必须在家门口树一木牌,将家中的人口数、所从事的行业、房屋的租赁情况,乃至一天的访客情况都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甲中的住民会轮流承担巡检一职。每天酉时,负责巡逻的住户就会查验各家的情况,并及时将查验结果向大家汇报,如有人在木牌上造假,或是大家发现了可疑的陌生人,那就要?立刻上报。要?有人隐瞒不报,一旦被查出来了,这一甲的人都要?连坐。 重推保甲制是月池的想法,但这立牌连坐之策却是王阳明先生的创制。他在信中说,边疆局势若真如此,为防危革弊,就不得不下猛药。鞑靼每每进?犯,都是正是在粮食丰收,从边防薄弱处杀入,如无内鬼,怎会如此? 月池收到信之后,斟酌再三,盖因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整合乡民,建立与朝廷的联系那么简单了。这是商君之法、严控之道?,与现代的培育社会力量,推动多元共治截然不同。然而?,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规律,凡人只能顺应,无论超前,还是滞后,带来的都只会是失败。 现在离马克思?出世都还有三百多年,她总不能在这会儿讲民主协商。月池最?后还是决定听从王圣人的指导。 严密的保甲法一推行,就相当于在底层社会中织起天罗地网。每甲每保都登记造册,月池手持这些文?册,就能将辖区所有人事都握于掌中。而?鞑靼派来的探子,也由于这样的逐次排查,很快连藏身之地都无,他们慌乱之下,匆忙往城外?逃窜,在这过程中,就被戍卒逮住了两个。 月池带唐伯虎今日到巡按察院,主要?就为审问这俩探子。他们受了拷打,却一句都不愿吐露。周御史面露为难之色:“李御史,他们一口咬定是咱们抓错了人,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一旁的衙役道?:“禀御史,依小的看,这些或许都是死士。” 月池冷笑一声:“要?真是死士,早就该咬舌自尽了,能熬到现在,就证明还是怕死。” 她思?索片刻道?:“把他们再给我重重地打。” 衙役为难道?:“可是御史,他们已经?遍体鳞伤了,小的怕万一打过了头,一不留神灭了口……” 月池扬眉道?:“那就用针刑。” 衙役闻言应是,即刻就下去了,堂外?很快就响起了惨叫声。一声高?一声低,如鬼哭狼 嚎一般。唐伯虎听得脸色煞白,周御史等也眉头紧锁,可月池端坐堂上,却是面不改色,甚至还能慢慢吃茶。 唐伯虎见她如此,心?中是既心?疼又发凉,究竟是碰到了什?么事,才能让一个姑娘变成了这样,而?这么一个心?智坚毅,如今又辣手无情的女?子,究竟会给大明王朝带来什?么呢? 他正思?忖间,就听衙役来报说两个探子都晕过去了。月池微微阖首:“拖下去,分?别关在两间密室。等他们醒过来两柱香后,你?们就拿绳子去,作势勒死他们。要?告诉他们,另一个人已经?都招了,不需要?他在这儿浪费米粮了。” 衙役听得一愣一愣的,磕磕巴巴道?:“是是,御史,那、那说完之后,咱接下来是?” 月池道?:“若是求饶的,就留他一条性命,要?是不求饶,就勒死算了。” 衙役点头如小鸡啄米,他们退下去之后,堂上又是一片寂静。半晌,周御史方问道?:“李御史,这真的可行吗?这两个人可都是硬骨头。万一都杀了,我们不是白抓了人。” 月池微微抬眼道?:“试试也无妨,硬骨头也是人,谁会眼看同伴逃出升天,自己莫名其妙去赴死呢?要?是这样他们都不肯说,那留着也无用,还不如去抓其他探子。” 周御史点头:“也好。” 果然,一个时辰后,两个衙役就先后奔上堂来,欢喜道?:“御史,他们都肯招了。” 月池挑挑眉,嘴边浮现一丝笑意:“很好。那就一个个押上来审。” 这一审,足足到了晚间才停歇。师爷在一旁记录口供,记得两手发酸,月池看着满满几十页供状,却是面色不渝。晚间到了饭桌上,她都还是神思?不著。张彩不由问道?:“御史,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您已然探得敌情,就相当于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如何还是郁郁寡欢呢?” 月池苦笑道?:“成功?形势严峻如此,别说了成功了,看保命都难。” 时春手中的筷子一顿,她不解道?:“为何这么说?咱们是泱泱大国,难道?还怕这些蛮子。” 月池幽幽道?:“可蒙古快要?一统了。” 多年来,蒙古早已 形成根生蒂固的观念,只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并且是拖雷系忽必烈支后裔才有资格担任蒙古大汗。在这样观念的约束下,虽然异姓权臣辈出,但他们明面上都会立黄金家族的后裔为大汗,将其作为傀儡。 然而?,一旦傀儡长大懂事,有可能给权臣带来威胁时,这些权臣就会毫不留情地狠下杀手,再扶另一个更加年幼无知的孩童上位。特别是瓦剌部落的也先,他因为俘虏了英宗皇帝而?万分?膨胀,甚至开始对黄金家族狠下杀手,让成吉思?汗的直系血脉凋零。 在经?过一系列激烈的政治斗争后,满都古勒汗去世之后,世上居然只剩下一个圣祖后裔,就是年幼的达延汗——巴蒙图克。按辈分?,满都古勒汗是达延汗的曾叔祖。 如果说作为孝宗独子的朱厚照是在蜜罐中长大的,那么作为遗孤的巴图孟克,童年就是在苦海中挣扎。他的父亲被杀,母亲改嫁,他寄养的家庭对他百般虐待,他在幼时没?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好觉。本来这个可怜的孩子,也会像他的祖辈一样,埋骨于大漠的风沙之下。 但他遇上了命中的贵人,就是满都海福晋。满都海福晋作为满都古勒汗的遗孀,在他死后把持了汗廷,掌握了他的遗产。草原的各部落之王都想迎娶这位年轻貌美的寡妇,希望借助这桩婚事,来获得汗位。 但满都海福晋不为所动,她派人找到巴图孟克后,就将他接到汗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后来更是在他七岁时,嫁给了他。这等于是曾叔祖母嫁给了曾孙。 公堂上的男人们听了这一番公案,都是不屑道?,果然是蛮夷之辈,罔顾人伦。只有月池一个人,感?佩这位蒙古皇后的牺牲奉献。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决断。在达延汗登基的第一年,满都海福晋就率军亲征瓦剌,年仅七岁的达延汗被她放在马后的座箱里,跟着大军一起出发。 在这位巾帼英雄的率领下,这一仗大获全胜,瓦剌部元气大伤,对大汗表示臣服。这可是几十年来头一遭,鞑靼占据绝对的上风。永乐爷在位时,一直在努力挑拨瓦剌和鞑靼内讧。可如今,这一外?交政策又一次被瓦解,还是毁在一 个女?人的手中。 同为女?人,月池对满都海福晋不仅心?生敬佩,还有惺惺相惜之感?,可作为汉臣,她却不得不心?生警惕。难怪达延汗敢屡屡入侵,人家有这个底气。如今只是在边境频繁骚扰,若再等他发展壮大,一旦碰上朱厚照作死,这打到北京城也不是不可能啊。 作者有话要说:啊,实在太困了,明天再补到高能哟,笔芯。 感谢在2021-01-11 18:47:41~2021-01-15 23:5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纽扣帕克芒 5个;沉静如海、拌粉与瓦罐汤、深渊里的星辰、卡塔莉娜、临安春雨初霁、杨枝甘露冰冰茶、西奈西奈、不爱吃花椰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ky 300瓶;水咩咩 89瓶;一只两只小可爱 40瓶;更衣小夜、FFive、刺铁丝网 30瓶;默子艺 21瓶;ff、杨枝甘露冰冰茶、空心柳 20瓶;璐璐 17瓶;topo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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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而言,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她甚至做得比自己设想的还要成功。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太过成功,也?是会带来麻烦。 达延汗虽然因?满都海福晋的不满再向明朝派了密探,但是他并不会因?此改变主意。满都海福晋也?对密探带回来的消息存疑。 两人之间冷战的时候越来越长。达延汗歇在小哈敦那里的次数陡增。而满都海福晋真正?被伤了心,她明明是一?心为了丈夫、为了蒙古,可丈夫听不进她的逆耳忠言,反而去?和别的女?人共寝来打她的脸。她由于委屈和担忧,长久的夜不能寐,甚至消瘦了一?圈。 他们的两个孩子——大王子图鲁和二?王子乌鲁斯为此日夜难安。可他们虽然担心母亲,却并不理解母亲的坚持,而是劝说她去?向父亲认错。长子图鲁说:“我?们蒙古缺衣少食,如果不去?中原大地?掠取,连度日都勉强。额布身为汗王,也?是出于大局考虑,这才去?宣大抢夺。” 满都海福晋被气了个倒仰。索布德公主见此情况,万分心疼母亲。但这位莽撞的公主在心疼后?,想出得却是一?个馊主意。她认为母亲既然信不过大汗的人,那她就自己亲自去?看一?看。她的话,母亲和大汗都不会怀疑,他们也?能够从她的查探,做出最有利于蒙古的决断。 这并不是索布德公主第一?次去?宣府。以前的宣府和大同就如同蒙古人的后?花园一?样。他们无论?是悄悄地?来,还是大张旗鼓地?逛,都不在话下。索布德公主召集了汪古部的勇士,领头的都是她的表兄弟。 汪古部是满都海福晋的母族。在整个元朝延续期间,黄金家族不断从汪古部娶回妻子,又?嫁了很多女?儿回到汪古部中。这两族之间世缔姻缘,关系紧密,非比寻常。 如今,满都海福晋的地?位稳固更是直接关乎到整个汪古部的兴盛。这些年轻的勇士们一?听说大公主有办法让汗王夫妇重归于好,他们当然没有不同意的。毕竟,明朝皇帝大阅,宣府李御史抓探子都是绝密的情报,这些外部的年轻人怎会得知。 这群人就以游猎为由出发,趁着?夜色进入了宣府地? 界。大部队留在郊外,只?有二?十几个人随着?索布德公主准备去?万全都司。然而,他们甚至还没走出五里路,就被当地?的百姓发觉了行踪,立刻就当作可疑人员,去?报告上官领赏。参将左钦一?面差人去?向总兵官朱振汇报,一?面率众围剿。 索布德公主身边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五十来号人,怎么敌得过这里的大军。他们几乎是扭头就逃。 总兵官朱振、都御史刘达、镇守太监邓平和巡按御史李越在收到消息后?,几乎是立刻赶到了现场。邓平问道:“可认出是什么人?” 底下的将士一?问三不知。他们连达延汗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蒙古女?眷了。月池看向朱总兵,朱振会意朗声道:“不管是什么人,都要给老子一?个不漏地?抓回来。传令下去?,生擒活口者,重重有赏!”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如打了鸡血似得,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索布德公主一?行团团包围。朱总兵见状对月池等人道:“咱们去?看看。”月池点点头,她和众人一?起打马上前。 索布德公主触目所及都是寒光湛湛的长矛,就像刺猬身上的密刺一?样,将他们堵得进退两难。她额上汗如雨下,手脚已然发麻,心中是又?惊又?悔,惊得是这些南蛮子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悔得是不该莽撞行事,闹得身陷囹圄。如果真的突围不出去?,她只?有自杀殉国,绝对不能给这些南蛮子拿她威胁大汗和额吉的机会。 她正?心惊胆战时,就见眼?前的长矛突然移开一?个空缺。一?个形容俊俏的美男子朝她直望过来。公主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月池在仔细打量这些人的服饰,很遗憾的是,他们都做了伪装,她根本?看不出来。都御史刘达也?摇了摇头,表示认不出,接着?他就示意通译道:“你?们是什么人?” 索布德公主没有回答,却是看向月池,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你?就是那个李越,大明皇帝最宠信的大臣?” 月池一?愣,能知道她,又?能带一?群精兵来宣府,肯定不会是寻常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带回去?再说。她没有回答,反而喝道:“还愣着 ?干什么,全部给我?绑起来,带回去?!” 蒙古骑兵一?听立刻骚乱起来,时春冷笑一?声,她举起火统直指索布德公主:“不想让她马上没命,就乖乖别动!” 长矛手和弓箭手也?将自己的锋锐齐齐对准蒙古骑兵。这时都不需要通译翻译,这些蒙古人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们满脸焦灼,一?面为难地?看向公主,一?面愤恨地?看向敌军。 索布德公主没曾想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她眼?中的惊艳褪去?,仇恨涌现。眼?见局势一?触即发,这些汉人军队步步紧逼,她索性从靴底拔出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四周之人都是大惊失色。月池此刻已是断定此女?的身份不同寻常,这个岁数的……难道是满都海福晋的长女??她试探性问道:“大公主何必如此,公主远道而来,我?们只?是想请公主回去?做客罢了。” 索布德公主啐道:“你?们这些南人最是狡诈。我?可不是你?们的怂蛋皇帝,被俘虏后?还会带路叫门,我?们孛儿只?斤的儿女?从不畏死,我?死之后?,我?们蒙古的铁骑一?定会踏平宣府,替我?报仇!” 居然真的是满都古勒汗的独女?!她要是死在这里,达延汗和满都海福晋岂可善罢甘休。以如今宣府的状况,根本?不是蒙古骑兵的对手。 月池喝道:“等一?等!公主何必如此,我?们并无心与黄金家族结成死敌。请公主去?做客,也?只?是想和公主谈一?谈开马市的问题。” 索布德公主被这一?声断喝,惊得手都抖了一?下,她犹疑道:“开马市?” 月池对蒙古人背后?的将士使了一?个眼?色:“对啊,马市。我?们以前不是在大同开过一?次吗?” 将士们轻手轻脚地?朝蒙古人靠近,月池继续大声说话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眼?看就要举刀砍马腿时,朱振突然对月池道:“不好了,你?快看。” 月池扭头一?望,就见远处的骑兵如潮水一?样,黑压压地?朝他们涌过来。那最前方的旗帜,月池定睛一?看,是九足白徽旗,来得是达延汗本?人!被包围的年轻蒙古人也?听到了动静,他们发出了 欢呼:“是大汗,公主,太好了,是大汗来救我?们了。” 邓平已经是脸色煞白,他问道:“现在怎么办?” 月池心思电转,即刻下令:“先射马,拿下!” 时春立刻开枪,对准索布德的坐骑就是一?下,其余人也?齐齐放箭。马儿在嘶鸣中倒下。而马上的主人也?跌落在地?,冰冷的长矛直接就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都御史刘达见状松了口气:“有了这个人质在,不怕达延汗胡作非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5 23:54:39~2021-01-18 20:1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爱吃花椰菜 6个;临安春雨初霁、水咩咩、怕水小鸭、流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什么也不想说 40瓶;交响协奏 30瓶;48321976 26瓶;空心柳 20瓶;夏墨成霜、止玖 15瓶;一隻湯豆腐、偶遇、绮琛、若孤秋、不爱吃花椰菜、囧我、蒲扇、25204687 10瓶;堂本forever 7瓶;拌粉与瓦罐汤、碎海苔拌饭、枕草子、一只咸味鹌鹑、高温炼铜 5瓶;三无yummy、老坛加虾 3瓶;小闲猫 2瓶;幽谷客、小蜜蜂石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2、几度思归还把酒 一行?人本来是摩拳擦掌准备来捉奸细, 谁知还不到半个晚上,形势就彻底逆转。平日里威风八面?,呼来喝去的官员将?领就同那被狗撵的兔子没什么两样。洪武爷要是泉下?有知, 准会连胡子都气炸。 月池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何曾做过这种?没骨头的事, 但这不也?是无计可施了?,总不能真拿鸡蛋去碰石头。她想到此, 又是一夹马腹, 马儿吃痛更是往前疾冲。可即便如此, 她还是发?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亮, 两列轻骑兵甚至已经从两翼冒出头来, 正在逐步包抄他们。 朱振在这个时候, 还是表现出了?一个总兵官应有的担当。他大吼道:“你们先走, 我来断后!” 语罢, 他就要带兵杀回去,月池回头一望那如狼似虎的骑兵和他们手中硕大的蒙古弓, 心中就是一凉,这怎么可能打得赢。他们目前不密集放箭, 是碍于大公主的性命, 不敢妄动。一旦朱振率军冲进蒙古人的包围圈, 那还不是一锅烩了?。 她派遣锦衣卫做了?这么久的探查,早已明?白如今的宣府边军没有同蒙古决一死战的实力, 还不到大战的时候…… 想到此,月池一拉缰绳,朗声道:“都停下?!” 都御史刘达险些从马上跌下?来,他愤愤不平道:“你疯了??” 月池蹙眉道:“咱们跑不过这些蒙古马,时春, 把大公主带过来。” 时春会意,她将?捆成粽子的索布德公主举起来,大声道:“认识这是谁吗!谁要敢再往前一步,我立马宰了?她!” 索布德公主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蒙语和汉语混杂,听得时春一头雾水。她反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直掐得她面?色紫胀,断断续续连话都说不出来。追兵见状都忍不住面?露惊慌之?色。他们喝道:“放开公主!” 时春冷笑一声,手掐得更紧:“退回去,不然我立刻掐死她!” 最前方的骑兵们面?面?相觑。忽然之?间,他们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立刻打马退开。就像摩西分海一般,乌泱泱的骑兵阵突然让出一条大道,达延汗纵马上前。 月池仔细打量这位蒙古汗王。正当壮年的达延 汗身材高大魁梧,身披甲胄,阔面?重颐,浓眉高鼻,目光更是锐利如刀锋,颇有一番夺人心魄的威势。月池心中暗叹了?一声,到底是真马上皇帝,是比某人要多?那么几分杀伐之?气。 达延汗第一眼就看到了?狼狈不堪的索布德公主。他心下?大怒,重重一挥手,骑兵陡然变阵,形成了?一个长弧,将?月池等人全?部纳入射程范围内。他们托起弓,将?弦拉得圆如满月,锋利的箭尖正对?着明?军的咽喉。 邓平已然开始浑身发?抖,他肠子都要悔青了?,这大晚上他跑出来做什么呀,他就欠这点表现机会了?啊?这下?好了?,这挣表现把自己快挣到阎王殿去了?!都御史刘达也?是汗流浃背,家中老母、妻子、儿女、孙辈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 总兵官朱振却无心想这些,他在最前方大声道:“我等无心与可汗结仇,这是大公主自己……” 一语未尽,月池就从他身后绕出来,悠悠道:“是大公主自己看中下?官,所以夜奔向下?官求亲。” 如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定会让人耻笑是痴人说梦,满口胡言。可若换成李越说来,竟然真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可信。达延汗定定看了?她半晌,月池的手紧紧攥着缰绳,头皮阵阵发?麻,还要强自镇定地回望他。 尔顷,达延汗嗤笑一声,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汉语比索布德公主还要标准的多?。他一字一顿道:“原来是李越李御史。” 月池拱手还礼道:“可汗有礼。明?人不说暗话,下?官就直说了?,都是一场误会。公主垂青,下?官虽然感激涕零,但因家中已有妻室,所以只能辜负公主的一番深情。可汗既然亲来带公主回去,下?官自是不会阻拦。只要大公主送我们到城门口,同下?官依依惜别后,您立即就能把她和其他随从全?须全?尾地带回去。您看如何?” 她的双眼灿灿如明?星,目光直射达延汗。达延汗瞥了?一眼肺都要气炸的索布德公主,嘲弄地挑挑眉:“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我没工夫和你扯皮。李越,你看看你面?前的儿郎们,我们一抬手就能把你们射成蜂窝。识相的,就乖乖送回大公 主,并千石粮草陪罪,否则,我要你边塞永无宁日。” 邓平一听这话,居然松了?一口气,原来给粮就能买命,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他急急对?月池道:“御史,形势比人强,咱们……” 千石就是快十万斤,别说如今不是秋收,她弄不到这么多?粮,就算她有,她也?不给。真不愧是做惯土匪的,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月池并不立刻答话,而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波在索布德公主和达延汗脸上转了?一圈。达延汗身旁的将?领先受不了?了?,他大喝道:“无礼之?人,你看什么,为?何还不回话!” 月池笑道:“我在看大公主和可汗的容貌,果然不是亲生的,长得就是不怎么像。也?难怪,可汗在公主生死关头,还有心思和我谈交易。可再怎么样,公主也?是满都古勒汗的独生女,您就算不记得您的叔祖,也?该念在满都海福晋对?您的扶持之?情。您真要,看公主血溅当场吗?” 时春会意,立刻将?索布德公主掐得更紧。 达延汗的浓眉立起,他的声音比冰还冷:“你敢挟我?” 月池讥诮道:“下?官怎么敢,下?官也?只是想和您做一桩交易罢了?,若能以我的命,换来您和满都海福晋离心,和汪古部决裂。那下?官即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啊。” 这字字句句真是往达延汗的肺管子上戳。要不是顾及索布德和这些人的身份,他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扫了?一眼邓平和刘达的脸色,忽而道:“李御史果然是胆色过人,就是不知道,这里所有人,是不是个个都不畏生死,敢来拼个鱼死网破。不如我们一个个地杀,看谁先忍不住?” 他说着就张弓直对?邓平,邓平唬得面?如金纸,身形摇摇欲坠,几乎要立刻从马上跌下?来。他哀求地看向月池:“李御史,李御史!咱们、咱们就答应他们,答应他们。奴才家里有粮,奴才家里……” 达延汗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看来,你们也?不是……” 月池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她断喝道:“时春,拿刀子来。咱们死几个人,你就在大公主身上开几个窟窿。我也?想看看,到 底是可汗的箭快,还是大公主的命硬!” 时春已在索布德公主口中塞了?布团,她闻言一面?摸刀,一面?大声道:“那自然是公主的命硬了?,毕竟剁手指和割耳朵是死不了?人的。” 看看这默契,要不是气氛不对?,月池都要笑出声了?。不过,眼见达延汗面?色铁青,她还是见好就收,毕竟她不是真想和人家来个你死我活。 她放软了?声调道:“可汗莫气,下?官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公主对?下?官一片痴心,下?官又怎会辣手催花?下?官其实也?只有鼠胆一颗,怕死得紧,凡事都只会权衡利弊。我即便给了?您粮,您该来犯边时,还是来犯边,难道还会少抢个几回不成?皇上那里,下?官交待不了?,还不是只有一个死字。这早死和晚死,又有何分别呢?” 这话一出,即便是心惊胆战如邓平,也?冷静了?片刻。明?军中浮动的人心,陡然安定了?下?来,再不敢打投降送粮的歪主意。 只消寥寥数语就能扭转局势,达延汗心中恼恨之?余,也?不由惊叹,这小子比女人还俏,却当真是个人物。他心中夸赞月池,却不妨月池也?对?着他大肆褒扬起来。 月池暗叹一声,开口道:“下?官虽然到宣府时日不长,可也?对?可汗的英明?如雷贯耳。黄金家族自回到这草原后,就开始走下?坡路,直到您登基后,才显露出中兴之?态。您幼时的遭遇比起您曾祖父、祖父、叔祖、伯祖等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们都失败了?,只有您在群狼肆虐下?站稳了?脚跟,不断壮大势力,统一东蒙古。下?官虽然和您立场不同,却也?不得不佩服您的雄才大略。您的确是成吉思汗最优秀的继承人。” 达延汗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被扫面?子,早已对?月池起了?杀心,可冷不防见她服软,大拍马屁,心中讶异之?余,也?觉这些话听来还算舒服受用。他心中不屑道,刚刚装得那么大义?凛然,现在还不是要求他手下?留情。 他正思忖间,就听月池道:“……可汗这般具远见卓识,想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我们这些人即便全?部折在这里,在可汗和福晋心中, 也?抵不过大公主一根手指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各退一步呢?”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达延汗好整以暇道:“噢,说来听听。” 月池道:“我知您定是不放心。这样,我到您这边来做人质,等到了?宣府城外时,我们再交换过来。这样,您既不用担心公主的安危,我等也?可安然无恙归城。岂不是双赢之?局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8 20:13:39~2021-01-21 00:0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FIONA WU_^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临安春雨初霁 3个;水咩咩、拌粉与瓦罐汤、不爱吃花椰菜、怕水小鸭、雄起?的小叮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ybeats 115瓶;顾笙 60瓶;小我、锦绣君 30瓶;曾经的阿良*^_^*、调素琴 20瓶;topoia、Miramichi、大群后尘、L、lightsaber、无人、沐沅步步 10瓶;榕喵喵、临安春雨初霁、最后的战役、碎海苔拌饭、图崽 5瓶;周二 4瓶;幽谷客、小闲猫、瑞瑞耳。 2瓶;小蜜蜂石石、/尒倪、ssss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3、拂云堆上祝明妃 月池提出这个建议时, 就?早已料到,达延汗不可能不答应。就?连她这么个不懂军事的人都明白,抓住敌军重要人物的意义, 更遑论七岁就?随军出征的达延汗。 然而, 鞑靼这边是一口应下了?, 明军这边却是犹犹豫豫。时春几乎是立时变了?颜色,她斥道?:“你疯了?, 不行, 绝对不行!不可以!” 都御史刘达和总兵官朱振也是眉头紧锁。刘达道?:“怎可如此, 我们这么多人马, 怎能推御史一个人去?顶雷?” 月池摆摆手道?:“我意已决, 你们只要……跑快些, 就?够了?。” 她深深地望了?朱振一眼, 状似不经意间碰到了?腰间的荷包。朱振心神一振:“您、这太冒险了?……” 月池瞥了?一眼达延汗, 她大声道?:”我这一人冒险,总比兄弟们都跟着倒霉强啊。再说?了?, 可汗一代天骄,怎会背信弃义呢?” 她挑挑眉, 打马就?要过去?, 时春一把拽住她的缰绳, 惨白的手上青筋鼓起。经历这些磨难,她比刚来?时稳重了?不少,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碰到生死大事,她还是乱了?阵脚。月池暗叹一声:“相信我,抓牢你手边的人,只要她在, 我的命就?在。” 时春紧紧咬着下唇,迟迟不肯松手。达延汗目露不耐,他身边的将领会意,大喝道?:“真是娘们兮兮的,交易还做不做了?!” 月池眼中怒色顿起,却回眸粲然一笑:“做,当然做了?!” 她对时春点点头。时春心如油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月池打马直入蒙古骑兵中。这一去?就?如一粒白米掉进黑豆堆里,顷刻连影子都看不清了?。时春口中发?苦,欲言又止,到最后只得胡乱抹了?几把眼泪,大声道?:“小?心着些!” 月池的声音从敌军中传来?:“我知?道?!你也注意安全!” 月池吼完这一嗓子,就?发?觉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达延汗亦是一脸嫌恶地看着她。适才?催促她的蒙古大将哈哈大笑:“李越,你还真是……你们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狗改不了?吃屎。” 月池面不改色,甚至 还笑了?两声:“这话从何说?来?。” 这红脸将领与旁人挤眉弄眼,笑得愈发?猥琐,半晌方道?:“在京城时卖屁股给?皇帝,到了?边塞就?卖屁股给?边军。瞧瞧这难舍难分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正头夫妻咧!哈哈哈。” 月池心下都腻味了?,怎么老有人拿这说?事,好不容易在明廷洗脱了?娈童的名头,谁知?到了?草原上,还有人来?触霉头。那些人见她如此,越发?张狂:“瞧瞧,这是生气?了?,不要脸的事,你做都做了?,还怕我们说?。要我说?,别在南蛮子里混了?,到我们蒙古来?,哥哥们都好好疼你!” 一众人放声大笑,声音里的不怀好意,连单纯如索布德公主都能听出来?。她虽被堵住嘴,但还是高兴得直哼哼。时春听得心烦意乱,她立刻就?要威胁那边,却被朱振止住:“别着急,先静观其变。” 时春不耐道?:“你让我怎么不着急,你听听他们那声!不行,我得去?……” 朱振斥道?:“我是总兵,还是你是!这是军令,你入了?行伍,当了?兵,就?要听老子的调令。别去?打草惊蛇,他们真要怎么了?,咱们不还有她吗!” 他一指头差点要戳到索布德公主脑门上,时春被这当兵二字震住,一时讷讷无言。 而另一厢月池看着这众人的丑态,却冷静了?下来?。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居然连众位哥哥都知?道?小?弟的苦了?。这不也是,没办法,混口饭吃嘛。” 调笑她的将领都没想到,这种奇耻大辱,她居然就?这么认了?,一时张大了?嘴,连笑都忘了?。月池轻夹马腹往达延汗这边靠,她说?:“这第一次卖时,心里的确有点难受,过不去?那坎。” 达延汗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扑哧声。月池充耳不闻,一面跟着大部队前行,一面毫无愧色地放雷:“第二次卖时,渐渐得了?些意趣。第三?次卖时,就?学会习惯了?,学会了?享受。第四次卖时,还会玩些花样,甚至有了?一种自己当家作主的错觉!” 蒙古众人听到此,已然是笑得腰酸腿软,连 话都说?不出来?。达延汗一面笑,一面心道?,还以为?是个什么人物,原来?竟是个这般厚颜无耻的小?人。 月池眼见他们笑欢了?,笑累了?,才?继续悠悠道?:“哎,这卖身的苦楚,我也只想和您说?说?,毕竟你我都是同道?中人。兄弟可是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您可不能藏私,也把您爬上祖母床榻的经历说?说?呗。” 这就?像突然按下了?消音键一样,蒙军中所有的声音动静都戛然而止,只有黎明的风还在呼呼得吹,将月池又清又亮的笑声吹出去?老远。朱振和刘达对视一眼,俩人眼中都有惊喜之色。朱振忙对左右低声道?:“听我布置,做好准备!” 月池对着达延汗如金纸一样的脸色,继续道?:“哎呀,别害羞啊。我那点子事,诸位知?道?的是一清二楚。可汗的丰功伟绩,那在我们大明也是如雷贯耳啊。听说?,可汗那时才?七岁,真是天赋异禀,毛都没长齐,就?能哄得满都海福晋对您死心塌地,如今还把大权都交给?了?您,这份软饭硬吃的本事,古往今来?可是独一份。” 达延汗一勒缰绳,他胯/下的马儿吃痛,放缓了?步子。整个大军都停了?下来?。达延汗紧紧握住了?弯刀,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仿佛要把月池生生劈成两断。而他身旁的将领终于从极度震惊中挣脱出来?,他们破口大骂:“李越,你这个畜生杂碎!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个狗杂种……” 月池扬扬眉,一脸无辜:“不是你们说?,不要脸的事既然做了?,就?别怕人说?吗?再说?了?,我并不觉得这有啥见不得人的。我卖身给?男人,可汗卖身给?女人,咱们、不都是为?了?生活吗?可汗,您说?是。” 月池话音刚落,就?觉刀光从四面八方闪过来?,那刺骨的寒意,真让人心惊胆战。月池闭上眼,大声道?:“大公主!可还在我手里,这可是可汗连襟的女儿,你们这要是不要了?,可汗回去?还怎么卖啊。” 刀光一顿,都愤愤不平地退了?回去?。月池睁开眼,挑挑眉道?:“这就?对了?……” 然而,她一语未尽,就?感?觉脖子 一重。达延汗单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霍然收紧。月池感?觉自己好像被铁钳咬住,她被掐得面色紫胀,耳鸣不断,心里却没有多少惊慌,因为?没过一会儿,她就?听到一旁的人嚷嚷道?:“大汗,大汗,大局为?重啊。大公主……” 铁钳一下就?松开了?,大量新鲜空气?涌入。月池一面咳得涕泗横流,一面低哑得笑出声来?,这让她形象全无,甚至还有点疯癫。可这下,周围没有一个人再敢笑她。 月池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道?:“可汗莫气?,开个玩笑嘛。我这也是落差太大了?。” 另一旁的人高高举起巴掌:“你还敢说?!” 月池笑着摆手,她一面驭马前行,一面道?:“这次说?正事。绝对的正事。不瞒各位说?,我进骑兵阵的时候,是万分忐忑。因为?我要接触的是大元大可汗和他手下最得用的精兵猛将。我这个心啊,都在扑通扑通得直跳,就?像有一群马在跑似得,生怕君前奏对出了?什么纰漏。” 大元大可汗是达延汗在弘治时期递交的国书上的自称,明朝一方从来?没有承认过,只称呼他巴颜蒙克王。月池这么一叫,又叫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红脸将领呸了?一声:“放你娘的狗屁,这么说?,刚才?就?是你们汉人对待君主的礼仪了??!” 月池理直气?壮道?:“当然不是了?。我这不是发?现,可汗根本不像国君吗?” 达延汗再次勃然大怒,他终于拔出了?腰间的金刀,刀锋直架在月池的脖颈上,月池的肩膀一沉,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达延汗的眼睛就?像夜里的苍狼,他见月池惊魂甫定的模样,不由一哂,立起刀背,重重拍了?拍月池的脸。冰冷的刀上还有深褐色的血锈,不知?收割了?多少人的性命。 他说?:“李越,不要蹬鼻子上脸,我手起刀落杀了?你,那群脓包为?了?活命,一样不敢妄动。不信的话,不如我们现在就?来?剁你一只手看看。” 月池歪着头看向他:“您看到我,脑子里就?只想泄私愤?” 达延汗嘲弄道?:“区区一个男宠,还敢在这里张狂。” “男宠?”月池嗤笑一声,突然拔高声音,“我是大明皇帝最信重的大臣,我能翻阅大部分奏疏,能在各衙门随意来?去?。文官之首是我的老师,武将之首也与我交好。大到明廷的政局赋税,小?到皇帝喜好性格,我都了?如指掌。对我这么一个人,您见到我,居然只想着泄私愤?” 达延汗动作一顿,月池用指尖慢慢移开他的大刀,她的目光像瑟瑟寒江:“我刚刚说?得并不是假话。我刚到这里来?时,的确是心生忐忑,我想我要借这个机会,好好观察鞑靼君臣的脾性,看看我们大明的劲敌究竟是什么样。我想着,您肯定也想从我这儿套消息,那我只能绞尽脑汁,一面要让您相信我的谎话,一面要从您这儿弄点真东西。” 达延汗收刀回鞘,冷笑两声道?:“你倒是打得好主意。”他被月池的话说?动了?,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初衷,面前这个人确实?有点用处,他是个移动的情报宝库。 月池失笑道?:“可我没想到,您根本没给?我这个机会啊。我以为?我是来?朝见领邦天子和精锐,结果一面照面,你们就?来?了?这,就?这?这种粗鄙不堪的仪态,这种不顾大局,只计私愤的打算,这和马匪有什么区别?我以为?您是剑指北京,想要一统中原,结果您和您手下的人用实?际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们就?是想抢点东西算了?,你们就?是一群土匪。” 红脸将领的脸都要滴血了?,他张口欲骂,可满肚子的污言秽语,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月池对着达延汗铁青的脸,继续侃侃而谈:“您以为?成吉思?汗是怎么夺得天下?您是他的嫡系血脉,可您真的继承到他的胸怀了?吗?失吉忽秃忽、木华黎,这些开国功臣、大元名将,哪个不是成吉思?汗的敌人。他老人家要是像您一样,元朝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来?的机会。” 月池失望地看着他:“这可完全不是一个帝王的胸襟。看来?,我回京的时候快到了?。只是抢点东西,我大明还给?得起。” 达延汗死死地盯着她,如果目光有温度,月池早就?被烧成灰了?。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 身旁的某些将领。他们面如土色,嘴唇颤抖,早已没有刚刚开黄/腔时得意洋洋的模样。 月池努力伸手,去?够了?够红脸将领的肩膀:“老哥,别这样。我不是对你生气?。你有没有听过我们汉人的另一句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头都是这样了?,你们还能怎么着呢?别怕,这边你们是混不下去?了?,待会儿趁乱宰了?你们大汗,和我回去?。我对天发?誓,功名利禄,应有尽有!” 这又同一盆沸水泼进滚油里,达延汗周边的人全部炸开,最亲近的侍卫立刻靠拢,把这些人全部挤到圈外,同时用警惕的目光仔细打量他们。而被挤出去?的人是又惧怕,又委屈,忙不迭开始表忠心。这一串串蒙语说?得,虽然没有字幕,但看表情也足够下饭了?。 达延汗斥道?:“够了?!”大军为?之一肃,再不敢发?出一丝吵嚷。 月池见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她一面笑,一面说?:“现在知?道?,我靠什么混到今天了?。” 达延汗怒急反笑,他说?:“是我无知?,怠慢了?先生。” 月池讶异地挑挑眉,她说?:“这下有几分一国之君的气?度了?。记着,所求越大,能忍得就?要越多。只有广纳百川,才?能成就?沧海。” 达延汗笑道?:“先生如是说?来?,可有意与我归国详谈。我知?道?,汉人皇帝不听劝阻,将先生贬到此处。如先生肯随我回去?,我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月池扑哧一笑,她摇摇头:“这可不成。你看,前头就?是宣府了?。” 达延汗一惊,月池心下冷嘲,这群白痴还真以为?,她这一路口干舌燥,是给?他们在说?笑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1 00:03:00~2021-01-23 14: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临安春雨初霁 4个;瑞瑞耳。 2个;不爱吃花椰菜、西奈西奈、怕水小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呱呱 57瓶;紫夜2002、阿齐 50瓶;木知南 30瓶;28751459、云结东楼 20瓶;斜阳7777 16瓶;临安春雨初霁 14瓶;偶遇、93、林冲拔傻鲁智深、乙酰胆碱有点咸、大玥玥、烨子、不喜欢吃鱼的大猫、cccccy 10瓶;不爱吃花椰菜 8瓶;目送归鸿、碎海苔拌饭、初泽、拌粉与瓦罐汤、辛巴帕杰罗劲、深渊里的星辰 5瓶;48697056 3瓶;== 2瓶;电工电子技术、图崽、月见草、幽谷客、可能是鸭梨、/尒倪、三栗、瑞瑞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4、一枪能当百万师 这是一种极度喧嚣的寂静。沉默只是表面如蝉翼般的薄膜, 而在薄膜下就是刀光剑影、一触即发,随时都能将这个静谧的夜晚化成人间炼狱。月池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 就像有人在她心?底擂响了战鼓。她不断调整着呼吸, 夜晚寒凉的空气顺着她的喉咙缓缓沉入肺腑, 笑容缓缓在她脸上绽开。 她对?着达延汗道:“可汗,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她轻夹马腹, 马蹄才刚刚迈出去两步, 一柄大刀就横在她面前。月池一凛, 她偏头笑道:“可汗是不要大公主了?大公主虽然事多了些, 可到?底是可汗宽阔胸怀的佐证, 就这么撂下, 不大好。” 达延汗是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 他?同样笑答道:“先?生哪儿的话, 蒙古远不如中原富饶,我也只是想试试, 能不能把鱼和熊掌都带回去。” 月池不由莞尔:“既然都叫熊掌了,自然是长在熊身上。除非搏杀此?熊, 否则怎能剁下熊掌。可我观可汗今日的人马, 怕是没?有那?个本事。” 达延汗环顾四周道:“中原不是说壮士断腕吗, 难道他?们会为了一只手掌,而不顾一切。” 月池状似思索了片刻, 答道:“这要看这熊掌姓什么。要是姓孛儿只斤,被剁下来是常有之事,可若是姓朱,那?可就不一定了。” 红脸将领逮住机会就想翻盘:“土木堡一役时,姓朱的左膀右臂那?遭剁得那?个劲儿, 就同砍瓜切菜似得,你还好意思说嘴。” 月池哈哈大笑:“可那?个剁掌的人也不姓孛儿只斤啊。也先?汗砍得孛儿只斤氏的大好头颅,可比姓朱的手掌要多多了。” 这一下又被堵住了,月池看着他?的面色,不由失笑:“老哥,不是做兄弟的说你,你看看你的同僚们,都在四处观察,看看能从口袋阵哪个方位突围。就只有你,一个武将,和我一个文官斗嘴皮子,还斗输了。你这样的,还是和我回去算了。只凭救我回营这一项功勋,就能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红脸将领悚然一惊,口袋阵!他?正警惕地打量四周,冷不妨听月池来了一句“跟他?回去算了”,忙辩 解道:“我对?大汗忠心?不二,父母族人俱在大汗麾下效力,岂会弃明投暗!” 月池已然无心?再与他?说话,她转头看向达延汗:“可汗,前头可是我大明的地界,口袋只会越收越紧,要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达延汗刚刚又岂是为了和她谈笑,早在说话的功夫,他?就把四面八方的敌情?都尽收眼底,听到?月池这话,他?不由笑道:“这也算是口袋,只怕是烂麻扎得。就是拦条狗,估计都拦不住。”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月池听得眉心?一跳,说实在的,她根本看不出四周到?底包围得怎么样了,但事到?如今,她也没?办法?调动兵马,只能尽量打心?理战。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去,否则天光大明是驴子是马就藏不住了。 她还是静静看着大家伙笑,他?们对?上她的脸,想起刚才的遭遇,声气就不由慢慢低落下来。 月池直到?此?时方道:“我们汉人的圣贤有句话,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意思是要牢记过去的教训,避免再掉进坑里。可汗的汉话虽说得不错,可其中的道理却不怎么明白。您在半个多时辰前,不也认为下官是个徒有其表的佞臣吗?” 达延汗扬扬眉道:“难不成,你是想说,就这?就这附近还埋伏了百万雄师?” 月池笑而不答,她说:“您既然想等着,那?就等着呗,反正我不着急。” 她扭过身子道:“兄弟们,机会难得,那?咱们就再聊一会儿。我给大家详细介绍一下我们大明武将的待遇状况和发展前景。有道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咱们这样的英雄豪杰,自然是两手都要抓……” 达延汗忍无可忍喝道:“李先?生!我虽有爱才之心?,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月池不解道:“可汗何必如此?。我这也是帮您去粗取精,您这边不要的人,拿去给我们,这脸面上,还是你们蒙古占了上峰啊。要是真个个都是忠心?之人,那?我在这儿磨破舌头也不顶用呀。” 这厮的舌头也不知是什么做得,横也有理,竖也有理,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尽了。达延汗怒急反笑:“看来先?生是真跟汉人皇帝 睡出感?情?了,否则何至于身陷牢笼,还在为他?筹谋。” 月池大笑道:“哈哈哈,他?那?个身段,比起可汗还是差远了,要不咱们试试,您要是让我快活了,我跟您回去也无妨啊。” 达延汗恶心?得肠子都在打结。他?身边的将领用蒙语劝道:“大汗,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还是带大公主回去要紧。要是再任这小子饶舌下去,不知还会惹出什么乱子。” 达延汗狠狠剜了他?一眼,那?将领无奈道:“咱们蒙古儿郎骁勇善战,哪像这些南蛮子,就会耍些阴谋诡计。要不然,咱们堵住他?的嘴,再想法?子?” 达延汗骂道:“废物,对?付一个孱弱之人,居然还要堵住他?的嘴。行了,你退下。” 月池好整以暇地望着达延汗,见他?转头的神色,就知这事儿成了大半。达延汗道:“既然先?生执意不肯留下,那?咱们这就交换。我们两方各派一人到?中点,交换人质之后,再各自带人回来。您看如何?” 月池心?下大喜,她拱手一礼道:“多谢可汗。可汗雄才伟略,宽宏大量,实乃一代英主。能与可汗结下这同路之缘,实在是下官几世修来得福分啊。那?下官就告辞了啊。” 达延汗嘴角抽了抽,他?示意身边的护卫前去喊话。很快就传来了消息,那?边也同意了。 宣府这边,一众人早已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听到?了交换人质的消息,即便对?方要求这般行事,他?们也没?有扯皮的时间了。刘达不忿道:“谁知道他?们中途会不会动手脚。” 朱振摆摆手道:“他?敢!他?们能动手脚,老子也不是吃干饭的。都准备好了吗?” 邓平一迭声道:“好了,好了,家伙都拿上了。”他?一路求饶,早就把脸都丢尽了,如今早不好好表现,若是丢了李越,言官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朱振点点头,对?时春嘱托道:“换了人之后,先?将李御史送回,你负责断后。小心?那?边的高手中途截人。” 时春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她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提溜着索布德公主上了马。其余汪古部的青年被绳子捆到?了一处。他?们的 胳膊全部都被卸下来,只能靠两条腿跌跌撞撞追上去。 而另一旁月池和一个黑脸大汉并骑而来。这个黑脸大汉身材魁梧,约莫四十多岁,适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悄悄立在达延汗身后。月池直到?他?出列,这才注意到?他?。她暗自咋舌,会咬人的狗都不叫啊,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时春一到?,看得就更加清楚明了。此?人目光锐利,呼吸绵长,手上遍布老茧,身子挺拔,显然是练家子。时春的身子绷得如弓弦一般。她瞥了一眼索布德公主,大声道:“停下。” 黑脸大汉用蹩脚的汉语道:“你想怎么样?” 时春道:“你把我家老爷放下,让他?自己走过来。相?应的,我也放你们的人自己过去。” 月池立即明白,时春是怕这人靠得太?近,顺手就能对?她下毒手。她马上就道:“老哥,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毕竟你们人多,我们人少?,万一有人错了主意,发生冲突是你们吃亏。这样,我们两边都能保全了。” 黑脸大汉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转,他?言简意赅道:“可以。” 时春立刻拖索布德公主下马,只解开了她脚上的绳子,还把她和汪古部的人绑到?了一处。索布德公主恨得心?头滴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时春挥挥手道:“诸位,请。” 短短十几步路,月池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眼看着和索布德公主等人擦肩而过。时春激动得眼含热泪,却不敢动作,只能把手伸下来。月池不由加快了步伐,眼看马上就要走到?时春面前,忽然之间,她背后传来破空声。 月池大惊失色,她急急回头。黑脸大汉的手上拿着弹弓,眼中精光四射。然而,这石子却是越过她,直冲时春而来。时春动作极为敏捷,她立刻仰面倒下,石头就从她的头顶射了过去。她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谁知,她刚刚直起身来,就听到?了月池的惨叫。就在时春躲石头之时,两条套马索竟然从凌空甩来,一条径直套住了月池的脖子,另一条则捆住了她的腰。月池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被飞快地往回拉。 时春见状暴怒,她即刻冲上前 去,却被黑脸大汉拦住了去路。她重哼一声,直接拿出火统,当头就是一下。任他?什么功夫,在热武器面前也就是一下的功夫。 这个练家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仰面倒了下去。就这一会儿,月池已然被拖出了好几丈远。这下,两方的人马都在不停地往中央赶。 时春直指索布德公主:“松手,不然老娘立刻崩了她!”火统的射程只有八十步,她根本打不中达延汗,就只能继续拿大公主威胁。 没?想到?,达延汗充耳不闻,仍旧用劲将月池往回拖。他?是连野马都能驯服的高手,制服一匹发狂的马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拖一个人。月池被勒得险些要厥过去。她心?想,绝不能晕,若是失去意识,麻烦就大了。达延汗既然不直接放冷箭,就表明还是想留她性命。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躺平,再不挣扎。 时春尖叫道:“阿越!” 达延汗也是一惊,他?下意识松了勒脖子的套马索,只用腰间那?一根使力。月池刚刚长松一口气,就听到?了枪响。时春情?急之下,连发两枪,正打断了两个绳索。她拿着盾牌急冲上来,一把就把月池捞了上去。 这时,两边的人马也差不多都杀到?了。蒙古马脚程快,先?到?一步。然而,明军却手持神机火/枪,当年也先?的骑兵就是败在这种武器之下,蒙古人怎能不胆寒。他?们触目所及,竟然人人都持火/枪,枪炮声此?起彼伏,不由大惊失色,明军的装备何时变得如此?厉害。 他?们既要护住索布德公主等人,又要应付火/枪,一下就落了下乘。达延汗眼看己方死伤无数,就要冲将上前,却被左右拦住。他?们劝道:“大汗,不可啊。万一伤了大汗贵体……” 达延汗斥道:“胆小如鼠。他?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弹药,如此?密集的打击,不出一会儿就要露怯。先?用盾牌护住周身,往前逼近!” 朱振一见这阵仗就知不好,这可千万拖不得。他?一横心?,立刻传令下去,加大声音和爆炸声的制造。时春本来正带着月池往回赶,见此?状况,暗道糟糕,真要打起来,他?们就输定了。天就快亮了,到?时候什么都藏不住 了。她将月池交给其他?骑兵,又要了一杆神机火/枪。 月池大惊:“你干什么去。” 时春道:“擒贼先?擒王!” 语罢,她拉来一匹蒙古马,倒吊在马腹之下,她两手握住缰绳,双脚夹住马腹,直奔鞑靼军营。马匹颠簸,时春又背着十斤重的火/枪,四肢早已发软,但还得死死抓着,不敢动弹。鞑靼人都被前头的炮火吸引了注意力,只有几个人看到?马匹回来,还以为是马儿忠心?。待走近了,他?们才发现,马肚子下面居然有一个人! 红脸将领大喝道:“马下面有人,快放箭,射死她!” 时春立刻松手,接着翻身上马。她立于马背之上,双手托枪,在千军之中,一下就瞧见了中央达延汗的踪迹。几乎是在看到?达延汗的一刹那?,她就开枪了。 砰得一声巨响,然而却由于达延汗的躲闪,只打中了他?的臂膀。不过这也够了,足够让鞑靼大军大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3 14:40:22~2021-01-26 23:5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青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rieng、不爱吃花椰菜 3个;图崽、小蜜蜂石石 2个;流风、怕水小鸭、水咩咩、真诗、柯柯、包包、簪纓の豆腐愛讀書、lunarmist、帅帅滴麻麻、林冲拔傻鲁智深、青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sara26 135瓶;哎呀别跑 100瓶;阿一 85瓶;我是一个小可爱 66瓶;sky 55瓶;水咩咩 35瓶;Thousand、羽毛、默子艺 30瓶;十二游、大魔王、钺斩红尘斧辟寒暑 20瓶;sssss 19瓶;咕哩呱叽、moong□□ 15瓶;喵喵喵猫来了22 13瓶;未央、璐璐、cccccy、包包、濯濯、老坛加虾、囧我、topoia、偶遇、可能是鸭梨、MISS7NIGHT、dawn.xxx、viviananan、小肥花、夏夏 10瓶;李. 8瓶;萝卜精 7瓶;三栗 6瓶;碎海苔拌饭、35188573、翎苓610、晋江评论验证真烦人、云林子、26368228 5瓶;小蜜蜂石石、rj来自马丘比丘 2瓶;电工电子技术、薄荷绿、小闲猫、西瓜芒果、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高冷、幽谷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5、儒生持斧佐功勋 时春明白?,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这一枪没有毙命虽然遗憾,可为了?保命, 她只能立马就?逃。她飞快地?从马上跃下, 打算再?钻进马腹下躲避。然而, 鞑靼骑兵早已在红脸将领下令时就?放箭,饶是她身法迅猛, 可还是晚了?。 月池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张大嘴巴, 伸出的手徒然僵在半空中。她想大喊, 想奔过去, 想叫人帮忙, 可在瞬息之?间,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 那几支利箭刺中时春,她的身形摇晃了?一下, 接着就?栽倒了?下去,再?没有动?静。月池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像瞎子一样去摸索着马鞭, 要打马冲过去, 却被身后的骑兵唤醒。这个小年轻吴三正是到东岳庙来报信之?人。 他喊道:“李御史,李御史, 朱总兵来了?,您回头看看,朱总兵来了?!” 月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扯住朱振不放:“快,朱总兵,快派一队人救她, 去救她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终嘶哑起来。朱振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你冷静点!再?不想出办法,就?不是她一个人受苦,是咱们一群人都要玩完。现?在不是你感?情用事的时候,这一城人的性命都系在我们手上!” 月池如遭雷击,她深吸一口气,剧烈跳动?,时刻想要跃出胸腔的心落了?回去,她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就?像幽深的潭水,谁也不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有多?少激烈的暗流。她问道:“怎么回事?” 朱振道:“弹药要用完了?!” 月池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满脸不解。朱振甩了?甩头道:“这大半都是炮仗声。老子几乎把全城的炮仗都弄来了?,不然哪有这么大的动?静!”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月池一定会笑出声来,弹药不够使,居然想到用炮仗来打乱敌军的阵脚,真是个人才。 朱振焦急道:“可如今弹药快没了?,到时候光有声响,没有死伤,鞑靼人也不是傻子啊。” 月池道:“事到如今,只有拼死一搏了?。咱们一起冲上去,达延汗已然受伤,只要我们不露怯态,他们必定不敢硬拼。” 朱振眼中闪现?出光彩,他 几乎是一口应下:“好!这可是你说得。” 月池这时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朱振久经沙场怎会不知,他巴巴来问她,只是想借她的口来下令罢了?,说到底就?是不想一个人担这个责任。月池怒急反笑:“是我说得,如若败了?,责任由我来担,够了?!” 朱振有些讪讪道:“三堂共治是一贯的体?统,我这也是……” 月池冷冷道:“要是贻误军机,害死了?我夫人,老子死也会拉上你这个垫背的。” 朱振只觉毛骨悚然,他拍胸脯应道:“我也不是怂货,你放心就?是了?。” 月池咬牙道:“最好如此。” 她最终被吴三送回了?城中。锦衣卫等人早就?被惊天动?地?的阵仗闹醒了?,他们大半都冲出去寻找月池,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城中观察情况。一见月池来了?,他们忙和唐伯虎一起迎上来。唐伯虎见月池如此狼狈,心中如刀割一般,他问道:“你一个文官,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月池摆摆手:“无妨,幸好衣裳穿得厚。”贞筠给她送来得都是上好的毛料,即便在地?上被拖行这么远,也没有把衣裳磨破,这才少了?几成伤口。 月池道:“扶我上城门。” 吴三一愣,他磕磕巴巴道:“可是御史,您都这样了?……” 月池道:“我今日心情不大好,话不想说第二遍。” 吴三瑟缩了?一下,张彩欲言又止,幽幽一叹还是道:“要不让下官背您上去。” 月池蹙眉正要拒绝,唐伯虎灵机一动?忙道:“还是我来。张郎中还是去调度人马。” 张彩一怔,他缩回了?手。唐伯虎将月池背到了?城门上。明军正像潮水一样朝鞑靼的阵营中卷去。而朝城门方向?奔回的单骑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唐伯虎欢喜道:“是时春,他们把时春救回来了?!快,快去把大夫叫过来。” 月池也是喜不自胜,但她并没有即刻冲下城楼,而是对唐伯虎道:“师父,您下去替我看看,我一会儿就?过来。” 唐伯虎听着城墙下的厮杀声,也已然明了?,他道:“你要小心。我等会儿差人给你送消息。” 月池应了?一声 。而在外围的战场上,挨了?一枪的达延汗正被左右苦口婆心劝着撤退。 “大汗,保重身体?要紧,没有必要为争一时之?气,在这里和他们硬顶。” “是啊,大汗,明军士气高涨,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而且,大公主和汪古部的勇士们都伤得不轻,咱们是来救人的啊。” 达延汗却死活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多?弹药,这摆明是他们的诡计。只要我们再?坚持半个时辰,他们一定大败。” 达延汗本人是猜对了?,可他身边的将领却都听不进去,他们这一路上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早就?没了?战意。 红脸将领道:“大汗,末将也恨不得把那厮扒皮抽筋,但今儿明显不是时机,要不咱们回去养好伤,点齐人马再?来。” “大汗,大公主要是没了?,回去大哈敦那边也不好交待啊。” 达延汗闻言大怒:“我何须向?一妇人交代!” 不过,他话虽然说得狠,到底还是顾及满都海福晋和汪古部的势力,最后还是下令撤退。月池看着鞑靼骑兵远去的尘土,不由长舒一口气。她对身旁的吴三道:“扶我下去看看时春。” 吴三眼中满是忧虑:“是。” 谁知,月池刚刚走了?两步,就?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吴三大惊失色,忙把月池扛了?起来,大步流星往下冲,迎面正撞上张彩。张彩一见也是慌乱起来:“御史这是怎么了??” 吴三已然吓得磕巴了?:“小、小的不知,御史刚说,要下来瞧瞧夫人,结果就?……” 张彩皱眉道:“想来是力竭了?,快,把御史给我,你去唤大夫。” 吴三一迭声应了?跑开。张彩忙将月池背进一个空房间,将她放在床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紫血痕,暗自惊心,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强撑着看鞑靼退兵后才晕,这份心智真是可怕。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月池的领口,想要帮她拉下来松快一下。他解开了?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五层、六层衣裳,正惊诧于此人怎么在春天也穿这么厚时,就?看到了?她胸口的白?布,还有白?布下的起伏。 张彩 的手一哆嗦,他的大脑空白?了?至少十几秒。他迅速把月池的所有扣子都替她扣好,然后将被子拉上,帮她盖得严严实?实?。接着,他急冲出去,去叫唐伯虎过来:“唐先生,不好了?,李御史晕过去了?,您去陪着。我去叫葛太?医。” 唐伯虎惊得魂飞魄散,他道:“好好好。” 他冲进静室,看到月池衣衫完好不由长松一口气,一会儿葛林就?颤颤巍巍地?来了?,他把脉过后道:“御史是力竭晕倒,身上虽都是皮外伤,但要好好处理?,不然若是发热就?麻烦了?。你们把他的衣裳解开,我来替他上药。” 唐伯虎忙道:“太?医,还是我来,您去看看时春,她中了?三箭,刚刚才拔/出来了?两支,伤得委实?不轻。” 葛林一听也是担忧不已,他道:“也好。那你记得先用烈酒清洗伤口,接着再?上药。” 唐伯虎应道:“是是是。” 月池这一倒,就?昏迷了?一天一夜。唐伯虎替她擦完药后,就?一直守着她,连茅房都不敢去,生怕有一个人进来揭穿大秘密。第二天破晓时,唐伯虎正靠在床边打瞌睡时,就?听到月池细细的声音:“师父……” 唐伯虎陡然惊醒,他看着月池醒转,又惊又喜:“徒弟啊,可算是醒了?。这可把师父的魂都要吓没了?。” 月池哑着嗓子问:“时春呢?” 唐伯虎道:“放心,她虽中了?三箭,但都没有伤及要害。她比你醒得还早,还能开玩笑说‘装死才是良策’。” 月池想笑,结果出口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唐伯虎忙替她掖了?掖被角:“你还是有些发热。你说说你啊,硬撑什么。幸亏我到得及时,否则,你这、万一……” 月池这才想起:“我记得我是在城门上昏得。” 唐伯虎还没回过神:“对啊,你在上头昏了?,还是张郎中来唤我,我才知道。我一知道,就?立马跑过来了?,气都没喘匀。葛太?医又说要来给你上药,吓得我赶快让他去看时春……” 月池愣愣地?听他念叨了?这一串,忽而道:“是张彩来叫您?那葛林是谁叫来的?我在昏迷时,有谁近过我的身?” 唐伯虎疑惑道 :“是张彩叫葛林,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月池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她问道:“可他为什么要来先叫您,再?去叫葛太?医。” 唐伯虎一下卡壳了?:“他这不是及时通知我……” 月池道:“我都昏了?,他及时通知您有什么用?师父,你把当时的情景细细说给我听听。” 唐伯虎一怔,他忽然明白?过来,忙仔细回忆,一点点地?说了?出来,语罢之?后,他又道:“不会。我进门之?后,你的衣衫都是完好的。” 月池挑挑眉:“是或不是,把吴三叫过来一问就?知晓了?。” 张彩正在房中坐立难安,他深恨过去那个为了?拍马屁不顾一切的自己?,这下献殷勤把自己?要献到阎罗殿去了?。以李越的心性,一旦察觉,他必死无疑!他这一夜辗转反侧,也想了?不少应对之?策,可都被一一否决。 他是可以立刻去检举揭发,但是揭发之?后呢,李越在宫中和圣上同吃同住那么久,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他明白?,临行时万岁那股火气是从何而来了?。要是他去揭发了?李越,李越有今日的功勋在,必定不会有事,可他一定会被圣上厌弃…… 这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正如坐针毡时,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他没好气道:“什么事!” 那人道:“回郎中,是李御史醒了?,请郎中过去。” 张彩的脸又白?了?一圈,他勉强定了?定神道:“好,你去回禀御史,我换身衣裳就?去。” 他磨蹭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去了?。他轻轻推开月池的房门,走到月池床畔。此时,他的背后早已湿透了?。 他面色如常地?与月池寒暄:“御史可算是醒了?,您这次冒险,可把下官给吓坏了?。” 月池见他来,翻了?个身趴了?下去,她道:“我知你体?贴。正好,你帮我换药,咱们一边上药,一边说话。” 张彩耳边好似有个霹雳炸响,他再?也维持不住假面具,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笑得十分温和:“快来啊,咱们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张彩一听此言,就?知东窗事发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 道:“下官一定守口如瓶,誓死不敢吐露半句,还请李御史大人大量,饶了?……” 月池嗤笑一声:“尚质这是醉糊涂了?,我说上药,你听不懂吗?” 张彩深吸一口气,他慢慢膝行过来,好像床上躺得不是一个大美人,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伸出手替月池褪下衣服,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会儿竟然只穿了?三层。他看到了?她青青紫紫的背,看到了?她裹着得白?绫。 月池悠悠道:“解开。” 张彩手一颤,但他还是照做了?,花瓣一层一层地?绽开,显露出其中的芷蕊,虽然伤痕累累,却不损其风致。张彩拿起药瓶,小心翼翼替她上药。他的手指粗糙微凉,月池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 月池不由一笑:“你日日讨好,不是就?是想做我的心腹吗,怎么如今知道我最大的秘密,反而还害怕起来。” 张彩动?作一顿,他又一次道:“下官愿为大人马首是瞻。只求大人饶我一条小命。” 月池挑挑眉,她忽然道:“皇上不知道这事儿。”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药瓶坠地?声,她偏过头,就?看到了?张彩激动?到扭曲的脸:“什么!这怎么可能。你们朝夕相处,他还情根深种……” 月池大笑出声,她坐起身来,张彩唰得一下将头低下去。月池道:“哪又如何,那也架不住,他是个傻子啊。如何,现?在你还唯我马首是瞻吗?” 张彩已是满头大汗,他万不曾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巧舌如簧如他,都开始结巴:“御史,这、这,欺君之?罪,下官上有老……” 月池冷笑一声:“怕什么,即便事发,我也会哭着向?万岁恳请,求他一定饶张郎你的性命。” 她俯身靠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猜,他会把你刮几千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6 23:55:46~2021-01-29 12:0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濯濯 4个;西奈西奈 2个;柯柯、预后童话、拌粉与瓦罐汤、水咩咩、不爱吃花椰菜、snapec、为卿沉吟兮缓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海若、末末 100瓶;OO 66瓶;什么也不想说 60瓶;茄茄 40瓶;图图 36瓶;打死你个兔子 35瓶;彻夜明明 34瓶;临风、cird、noein 30瓶;小葫芦、易 15瓶;未名秋千 13瓶;snapec 11瓶;濯濯、我吃鱼不卡刺、末人参、红绯鱼、一只小考拉、老坛加虾、彳亍、百无禁忌(不是)、西奈西奈、RoseSV、24289834、咕哩呱叽、Miramichi 10瓶;碎海苔拌饭、云林子、无芫、浅笑微止、一只咸味鹌鹑、29902881 5瓶;谁都不搞、中二病的勇者 3瓶;小闲猫、小蜜蜂石石 2瓶;幽谷客、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偶遇、电工电子技术、LX、蒲扇、图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6、敛尽春山羞不语 张彩的?牙齿都在?打颤, 这就是最毒妇人心啊。但他也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他咬牙道:“御史如此步步紧逼,就不怕兔子急了也咬人吗?这种事?是纸包不住火, 下官还不如直接告诉万岁, 凭此告密之功, 圣上忠厚仁恕,岂会中如此简单的?挑拨离间之计。” 月池一面整理衣衫, 一面笑道:“你也是男人, 难道不知?男人的?劣根所在??此事?会如一根利刺扎在?他的?心中, 他要拔刺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要忍下你却是比登天还难。你说说, 你有什么依仗, 让皇帝忍下这顶绿帽子都要重用你呢?” 张彩被堵得面红耳赤, 他道:“姑娘如此攀咬, 就不怕失了名节,被圣上厌弃吗?” 月池讥诮一笑:“你要搞清楚, 如今我?厌弃他,不是他厌弃我?。有些事?, 并不是我?不能, 只是不想罢了。好了, 我?也不同你饶舌了。” 张彩悚然一惊,难不成她是要杀人灭口了。他正胆寒间, 就听月池道:“桌上有一份公文?,你去?看看。” 张彩不敢不听,他只觉自己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甚至开始胡思乱想,难不成桌上就是他的?讣文?。她是要借着鞑靼袭击的?东风, 拔去?他这根眼中钉。他有心想跑,又想到,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了,还有家人在?京都。 他一横心,壮着胆子拿了起来?,哪知?道,他定睛一看,上头却写着:“……另文?选清吏司郎中张彩临危不惧,于后方调度得当,臣恳请万岁予之恩赏。” 张彩大吃一惊,他不由望向月池,月池此时已然靠在?了软枕之上。她道:“适才?你若起一分色心,早已血溅当场。没想到,你不仅脑筋清楚,还有几分胆色。” 张彩不由暗松一口气,他被吓得发蒙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李越如要杀他,下药、暗杀,什么不可以。这般把他叫过来?,还给他请赏,这摆明是要用他啊。 要是以前?,他早就喜不自胜,磕头如捣蒜也要表忠心了,可现在?…… 他重新跪到月池床前?,恳切道:“御史多谋善言,聪明才?智不知?胜 过多少须眉浊物,下官一早就对御史万分佩服……” 月池听得想乐,她懒洋洋道:“只是?” 张彩一窒,他继续道:“只是,下官先前?也说了,纸包不住火。万一,一朝东窗事?发,那我?们?不都……御史何不早已告诉圣上真相,以您的?智谋,皇后之位不是手?到擒来?,何必在?这儿吃这种苦头。” 月池挑挑眉道:“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厌弃他,不大想。” 张彩已经无语了,他扶额道:“可您这么下去?,万一哪天被揭发了。您是无事?,可我?跟您混了那么久……” 他正想说求御史放他回京,结果没曾想月池来?了一句:“这对你来?说不是更好,日后皇儿登基,还能多保你数年荣华。” 张彩如遭雷击,他磕磕巴巴道:“您、您是说?” 月池微微睁开眼:“我?是不大想,但若是事?到临头,谁又想去?死呢?如何,是即刻去?死,还是搏一场泼天富贵,就看你自个儿了。” 她听到张彩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他磕磕巴巴道:“若一朝事?泄,我?、我?就咬死毫不知?情。” 月池道:“孺子可教也,只要事?泄与你无关?,我?就一定会保你。” 张彩默了默,终于磕头道:“属下愿为?主公驱驰。” 月池点点头:“很好,想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 张彩应了一声是,到出门时,他才?发觉,自己就同从水底钻出来?的?水鬼一样。他摸了一把汗,颠颠地走了。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唐伯虎就推着时春从隔壁走了过来?。 时春皱眉道:”我?还是不放心。就那一篇话,真能收服此人吗。要我?说,还是杀了最好。” 月池道:“换做其他清流,我?虽不忍心,但也只能杀了灭口。可换做张彩,他是投机之人,逐利而行。只要饼画得够大,就不愁他不上钩。” 唐伯虎叹道:“可饼终究只是饼。一旦事?泄,你真会委身吗?” 月池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唐伯虎看着她的?神?色暗自惊心,他劝道:“你素来?视贞洁于无物,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听说皇上生得十分周正……” 月池坦然道:“我?是视贞洁于无物。但这意思是,若是我?乐意,要几个男人都无所谓,可若是我?不想,任他天王老子也不行。” 唐伯虎听得毛骨悚然,他道:“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月池失笑道:“师父,你想到哪儿去?了。皇上的?人品是不行,节操更是约等于无,可该有的?大局观他还是有的?。正德一朝的?新政从一开始就与我?息息相关?,在?日后更是会以我?为?推行主体。一旦我?身殒或者暴露女身,那些顽固不化之人,还不群起而攻之。多年谋划,毁于一旦,皇上可不是那种人啊。只要我?站得越高?,筹码就会多,天子和臣子本来?就是互相依靠的?。” 时春听到此问道:“那么,这次你立下如此大功,会被顺理成章召回京城吗?” 月池思索片刻,她摇摇头道:“不会。” 唐伯虎“啊”了一声:“为?何?你都伤成这样了,他怎会忍心……” 月池目光渺远:“那毕竟是皇帝。” 她突然瘫了下去?,摆摆手?道:“好了,好了,都回去?歇着。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自己人内斗起来?,可比外头的?豺狼虎豹还要凶残得多。” 自宣德以后,明对蒙古就以防御为?主,他们?很少主动攻击,最常做的?一是加固城墙,二?就是设口袋阵。口袋阵顾名思义,就是如荷包口袋一样,三面包围,只留一个口子,诱敌深入,然后再封紧口子,冲上去?围剿。 口袋阵在?最开始用时,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蒙古人也不是傻子,明军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手?,蒙古人早已有了防备。有时,他们?要做出进攻大同的?姿态,等大同摆好口袋阵后,他们?再一溜儿冲到宣府来?,打得九边军镇焦头烂额,防不胜防。 可是这一次,李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竟然身入敌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达延汗本人忽悠进了口袋阵之中,还重创了达延汗,打得鞑靼骑兵落荒而逃。这岂止是以弱胜强,说是扭转乾坤也不为?过了。 一时,朝野之中,很多人都向 朱厚照进言,应当厚赏李越,将?他调回京都。其中,以勋贵武将?说得最多。然而,雪片一样的?奏疏进了宫中,却愣是没砸出半个声响。这让众人都议论纷纷,心底打鼓。 贞筠也坐不住了,她思来?想去?,于是托表哥夏启去?堵谢丕。谢丕是阁老公子,当朝探花,朱厚照决心收买文?士之心后,又将?他从翰林院调到了吏部,成了文?选清吏司下的?主事?。这官职不高?,权责却大,能够插手?到进士和举人的?拣选。用现代的?话来?说,谢丕如今成了朱厚照手?下的?人事?专员,专门为?他选拔人才?。 谢丕十分识相,父亲和月池都曾经叮嘱过他,以他的?身份,如果再结党营私,那就离死期不远了。所以,他明白朱厚照对他委以重任,既是机会,又是试探。如若不是同期的?庶吉士没几个脑筋灵活的?,皇上也不会派他来?。 他只要踏踏实实地干活,等到父亲致仕了,就是他的?出头之日了。是以,他从来?都是尽心竭力地探查官吏的?才?干品行,将?具体情况系数报于朱厚照,既不在?同僚面前?卖好,也不在?朱厚照那里出言褒贬。久而久之,朱厚照深觉此人识趣,也对他多了几分看重。谢丕一时风头正盛,成了士林新贵。 贞筠料想,要说朝中大局,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谢丕被夏启拉到了庆阳伯府的?花厅中。他自己手?头的?事?情一大堆,但又不好拂国舅爷的?面子。谁知?,他坐下来?了之后,夏启却吞吞吐吐半天说不清楚。谢丕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道:“国舅有话不妨直说。” 夏启犹豫片刻道:“这……谢主事?稍后,容我?出去?更衣。” 贞筠坐在?屏风后,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朗声道:“行了,还是我?来?说。” 谢丕被吓了一跳,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夏启,夏启也是面红耳赤,他道:“你、安可如此无礼。” 贞筠道:“先贤有言‘事?不凝滞,理贵变通’。如今李越出事?,我?为?人妻室,向他的?知?交好友询问情况 ,怎么能说是失礼。谢主事?,你说是。” 谢丕至今还记得,李越 落水时,这位嫂夫人坐在?屏风后怼得他哑口无言的?情景。他道:“是,嫂夫人说得是。” 贞筠道:“好得很。” 谢丕只听环佩叮当,贞筠竟然直接绕过屏风走了出来?!谢丕吓得头都不敢抬,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夏启也是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贞筠抱着狗坐在?上座,还招呼他们?落座。他半晌回过神?才?去?上前?拉扯贞筠:“你,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快坐回去?!” 贞筠一脸理直气壮:“我?不出来?看着他,怎知?他说得都是真话。” 她被夏启念叨得不耐烦了,私见外男毕竟是冒险之事?,当然得速战速决。她索性把大福放了下去?。狗子汪汪大叫,把好好的?一个公子哥唬得魂不附体。 贞筠笑道:“乖乖,你盯着哥哥,别让他唠叨了。” 大福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启,只要他一张口,它就嗷呜起来?。 而另一边,贞筠单刀直入:“谢主事?,妾身斗胆请教,皇上对于李越回京是什么意思?” 谢丕被问得一蒙,他苦笑道:“我?岂敢妄测圣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9 12:07:01~2021-02-01 14:0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藏于星辰梦下、不爱吃花椰菜、40297769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藏于星辰梦下 16个;小我 3个;临安春雨初霁、瑞瑞耳。 2个;我是一个小可爱、西奈西奈、猪悟念、SweetLuna、怕水小鸭、牛羊下来、咸鱼养旺、一醉笙歌、樱桃汽水、亓喜、kayshark、当时明月在、sssss、偶遇、百合子、嘤击长空、阿豆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地下城与勇士的法师 294瓶;hudann12000 222瓶;瑾之 176瓶;T 110瓶;吴门溯之、日暖玉生烟、45988928 50瓶;可能是鸭梨 33瓶;哎呀别跑 32瓶;乌木、伏羲本无名、梦梦、霹雳不怕了、紫陌红拂 30瓶;姜路云 28瓶;41257018 25瓶;凯淇超级可爱、流风、潇水静逝 20瓶;小小酥 17瓶;ingrids 15瓶;柒木石 14瓶;咕咕鸡、小闲猫 12瓶;余于鱼、榕喵喵、玖黎、深渊里的星辰、好大儿、绮琛、431438、西奈西奈、流氓大白兔、林冲拔傻鲁智深、神叽喵算、樱桃汽水、千山、秋水、堂本forever、嘎嘎、一蓑烟雨任平生、kayshark、cs、cccccy 10瓶;碎海苔拌饭、山楂丸子、忶菌、波特 6瓶;瑞瑞耳。、咕哩呱叽、图崽、世界第一可爱耶、一风堂 5瓶;小蜜蜂石石、28589642、pan、蒲扇、== 2瓶;偶遇、幽谷客、moong□□、柠檬摇摇冻、电工电子技术、梨子李子栗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7、一腔深意难轻诉 贞筠却会错了意, 她以为谢丕的沉默是还不愿吐露。她蹙起眉刚想让谢丕想想李越以前对他的恩惠,但她话到嘴边,她突然回过神?来, 想起了朱夫人的教导, 她是求人办事, 不是挟恩图报。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那么咄咄逼人, 影响阿越和谢丕的关系。眼泪不论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情况, 什么对象面前, 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谢丕正在斟酌言辞时, 就听见面的人满眼垂泪, 竟是一下就哭了出来。贞筠一行哭, 一行说:“谢主事, 妾身知道,贸然将您请来, 打听这等?机要之事,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但妾身如不是走投无路, 又岂会如此冒昧。我们老爷身子?素来不好, 如今听说被那鞑靼匪徒勒住脖子?, 拖曳了好几丈,现在都下不了床。她拼死拼活立下如此大功, 朝廷这边又有几个是真心感激她的?她刚迎强敌,回来还要内斗……我这心里,真是如刀割一般……我虽是女流之辈,但也有对丈夫的爱惜之情啊……” 刚开始,她是演戏, 可越说反而越触动了愁肠,以至于最后放声大哭。这下连夏启都看不下去了,他是个忠厚实诚的人,对谢丕道:“谢兄,就劳您说几句,宽宽我这表妹的心。她命苦,如不是碰到我那妹夫,早就一命归西了……只要您肯帮忙,这份恩情,我庆阳伯府一定牢记在心,必当报答。” 贞筠抽着鼻子道:“我不听宽慰之语,我只想知道实情。” 谢丕本就与月池交好,如今见他们真情流露,也生伤感之意。他忙道:“二位放心,我与含章是八拜之交,家父也与她有师生之谊,他既然遭难,我岂会坐视不理。这事儿……嫂夫人博古通今,可曾听过楚汉之争。” 贞筠点点头,夏启心生疑惑,不是在说李越的事吗,怎么讲起古来,他正想开口询问,却被贞筠止住。皇权高?压之下,文人为保全自己,时常不得不借古讽今。 谢丕目露赞许之色,他道:“汉高?祖出身寒微,不拘小节,不被西楚霸王放在眼中。是以,即便他攻破咸阳,鸿门宴时,项王也并没有下定决心诛杀他。直到高祖平定关中时,项王方识得他之雄才 大略,视他为平生大敌,这才有彭城之役,打算将其剿灭。” 贞筠细听,这是说李越以往虽有功绩,但因为年纪、资历种种原因,并没有被勋贵世家当作大敌,直到这一次,她因与鞑靼交战后,她这个人才真正引起了勋贵武将的警惕,将之视为了眼中钉。 至于为什么会记恨她,贞筠想起往日月池的言行,她喃喃道:“是边军整顿……他们觉得她是要整顿边军。” 她脱口而出:“那皇上?……不是……” 她沉吟片刻道:“刘邦夺得天下,留侯张良功不可没,若是留侯遭难,天子也无半点爱才之心吗?” 谢丕道:“天子或许是想,若真是留侯,即便千军围困,他也逃出生天,若就此殒命,或许证明其并不是真留侯。” 贞筠一时气得面色通红,她忍着怒火道:“可一个活人总比死人好!” 谢丕慢慢道:“这也未必。汉武帝时,南越人胆大包天,害死汉朝派去的使者。武帝为之震怒,也因此师出有名?,派遣十万大军,灭掉了南越。” 贞筠一时真个无话可说,她半晌回过神?,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谢主事聪慧明达,可否为妾身指一条明路,怎么样才能救她。” 谢丕大惊,他下意识伸手想扶贞筠,可还没碰到贞筠的手?臂,又如梦初醒,想是被火烧一样急急缩回手?来,他长揖一礼道:“嫂夫人请起,请起。国舅爷,你看这……” 夏启忙把贞筠搀起来,大福跟着蹦蹦跳跳过来。贞筠一面拭泪,一面道:“谢主事……” 谢丕叹道:“嫂夫人放心,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含章血溅丹墀,当世?清流无不倾佩,我们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贞筠泪眼婆娑道:“多?谢。”谢丕低头,拱手告辞。 不过,大大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就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三天,宫中就发了上?喻,赏赐宣府诸人,并且又恢复了李越四品佥都御史的官职,召他即刻回京。 这道旨意一下,谢丕是大跌眼镜,他喃喃道:“真是天心难测啊。”不过,他在惊诧之余,也心生欢喜,能回来终究是好事。 然而,月池接到这道旨意后,却是僵在了原地。她跪在地上 一动不动,左右还以为她是腿软了爬不起来。张彩忙抢先上?来扶她,月池却摆摆手?,示意他退回去。张彩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月池磕头道:“烦请天使转告万岁,就说李越实不敢从命。” 传旨黄门目瞪口呆,他问道:“李御史莫不是欢喜糊涂了,这是升官,还是调回京都。噢,御史要是觉身子不适,奴才可以代为禀报,求圣上宽限回京的时日也就是了。” 月池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是想留在宣府。” 饶是唐伯虎此时也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徒弟,三思而后行啊。” 月池侧过头道:“师父,我心中有数。” 她对传旨黄门道:“微臣虽立下微末功劳,也也将外邦蛮族开罪不轻。巴颜蒙克王心胸狭窄,昔年能因红盐池之战凶残报复,如今也必会卷土重?来。微臣岂能自己避居福地,而置百姓于不顾。还请天使代为禀报,李越宁死不敢奉诏。” 传旨黄门还没见过这种人,他心中是既骂他傻,又觉此人令人钦佩。他道:“好,好,那奴才就代为禀报。李御史先养伤,等?候圣上的安排。” 月池慢慢起身,拱手一礼道:“有劳天使,请天使去花厅休息品茗。尚质,你去好好招待公公。” 张彩满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他只得去陪着太监,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他立刻就往月池的房间里去。时春正和月池躺在一张床上?休息。月池道:“我知你心中不好受,你立下大功,却只得了些俗物,这次主要是因着张彩,日后我会为你请封……” 时春苦笑道:“我早就习惯了。我也读了些书,穆桂英其实只是话本编出来的人物。男人又怎么会听女人调遣呢?再说了,我又不是为了赏赐,才去拼命的。” 月池道:“可妇好、花木兰、冼夫人、平阳公主,都是真的巾帼英雄。并且,谁说男人不能听女人调遣了。你看,听话的人不是来了。” 时春抬头望过去,就见张彩急急忙忙地钻进门来。她不由皱眉道:“你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去屏风后面站着去!” 张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道:“下官实在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和御 史相商啊。” 月池不由莞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儿没得商量。” 张彩真的欲哭无泪,他道:“祖宗,活祖宗,我知道您老人家高?风亮节,可是以卵击石,真不是智者所为。圣上都下旨让您回去了,您还抗旨……就着台阶下去就那么难吗?皇上?,也不是那种非要强扭瓜的人呐。” 月池嗤笑一声:“就着台阶下去是不难,可你怎知这台阶是实,还是虚?我一脚踩下去,若是摔得狗啃泥,你难道还能幸免于难。” 张彩一愣:“您是说,皇上?不是真心召您回去,他是……” 月池道:“做戏罢了。他是想让我自个儿说留下,全了他仁君的名?声。毕竟,他还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阶段,不能寒了士林之心。” 张彩还在犹疑,他道:“不会。” 月池挑挑眉道:“我跟在他身边多?少年,你又见过他几面?” 张彩下意识应道:“是是是,可接下来,那咱们,边军是这个德行,万一达延汗再来犯,咱们不是全部玩完。” 月池道:“不要慌。你去把锦衣卫收集的将领资料再看一遍,拣出可用之才来。过两天,等?圣旨再来后,我就去见见这九边的官员,共商对策。” 张彩心中还是打鼓,他有心想说,和一群老滑头能议出什么来,但见月池已有疲态,他便住了口,打算再寻时机,好生分说。可没想到,才过了四天,居庸关就来人急寻李越。 月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问道:“你再说一遍,谁来了?” 那兵丁哭丧着脸道:“是皇上?,是皇上?来了!” 月池霍然起身,脖子?都差点折了,她拔高?声音问道:“那他人呢!” 兵丁哽咽道:“被我们张御史堵在关口不让进啊!听说,圣驾已经暂驻在昌平了。现在我们衙门都乱成一团了,张御史、孙指挥和刘太监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孙指挥差小的来寻您,求您去劝劝皇上?。” 月池面沉如水:“还不快替我备车!” 她回头见张彩,张彩却是一脸平静,他淡淡道:“您不是说,您深知圣意吗?您看看这。” 月池翻了个白眼,屁话,她是人,人怎么能猜准猪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来这么多新读者了,大家是都像我一样,准备过年了吗?hhh 感谢在2021-02-01 14:01:30~2021-02-02 20:4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七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奥莉蛙蛙哇 3个;簪纓の豆腐愛讀書 2个;逐曦、兮关、纽扣帕克芒、微雨花间昼闲、凝眸、一品红豆糕、卬廿、48321976、23204845、4985721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品红豆糕 128瓶;左然夏彦 70瓶;有琴闻月 58瓶;王英雄 52瓶;倾城 50瓶;zyf 30瓶;一棵无聊的树、hhz23467 20瓶;nana 13瓶;林兮、41832214、微雨花间昼闲、topoia、阿一 10瓶;姜姜 8瓶;一个只会喊666的咸鱼、纽扣帕克芒 5瓶;墨昭毓、小蜜蜂石石、何足道 2瓶;电工电子技术、璟璟璟璟璟?、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8、道是有情却无情 朱厚照是在天光乍现时就带着谷大用和十五个锦衣卫从豹房出发, 一路上快马加鞭,直奔宣府而去。宫内宫外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外?出游猎去了。这位皇爷打小就喜欢往外?头跑,大家也不是没劝过, 可嘴皮子磨破了也不顶用, 加上上次大阅, 他也确实显露了些?骑射的本事,大家伙也就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直到第二天, 他没有回来, 众人才慌了神, 这时, 司礼监的李荣方慢吞吞地出来宣读圣旨, 皇上出巡, 免朝三日。这已经不是往油锅里泼水那么简单了, 这是在往油海里丢炸/弹。满朝文?武乱成了一锅粥,内阁三公, 以加起来两百多岁的高龄,打算骑马去追人。这谁敢让他们跑这一趟, 众人劝得劝, 自荐得自荐。而在居庸关衙门, 大家也是闹作了一团。 御史张钦先上奏疏,劝皇上回去。朱厚照不听, 直接打马来了居庸关口,却吃了结结实实一个闭门羹。张钦直接闭关,不放任何人出入。朱厚照只带了十五个人,就算个个有万夫莫当之勇,也不肯打破这坚壁高门。他只能暂时退到昌平去。 堂堂大明天子, 竟然被这样下脸,他长这么大,还没当众丢过这样的人。他还一时半会儿无计可施,一来他总不能从京城调兵去打自己人,二来等点齐人马,京里的追兵八成也到眼前了。谷大用给他出得的主意是,还是以疏通为要。既然张钦张御史是个说不通的榆木脑袋,那就去寻指挥使孙玺,按照制度,城门的钥匙应该在他手里。 朱厚照闻言,便派谷大用去宣府召孙玺。然而,谷大用到了居庸关口朗声召孙玺去昌平行宫见驾,孙玺倒是在城门上跪着听旨了,可听完之后,人家来了一句:“请万岁恕罪,御史在此,末将岂敢擅离。” 语罢,孙玺竟然径直下城楼去了。谷大用无奈,又叫分守太监刘嵩。刘嵩上来好话说了一箩筐,但一说起开城门迎皇上进去,他支支吾吾半天,还是道:“有劳天使久候,我这就去和?张御史商量。” 刘嵩和张钦共事也有些?年头了,岂会不知他的脾性。他一登上大堂,见他面色铁青坐在中央,就觉不好。可是皇 上的使者还在城楼下等着呢,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拖延。他期期艾艾道:“张御史,敬之先生,谷太监还在楼下等着呢,咱们总不能一直把皇上关在门外。依我的浅见,您还是开关,和?咱家一道去昌平见驾。” 张钦不发一言,刘嵩见状又改口道:“那不若,就暂且开关,让我一个人去昌平见驾。” “开关?”张钦斜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刘太监,圣驾出关,是我与君今日死生之会。我不开关,圣驾出不去,是违背天子的诏命,依律当死。可要是开了关,圣驾出去了,万一不幸出现土木之事?,那我和?你都得死。既然都是死,我宁愿不开关,坐在这里等死,至少死且不朽。” 刘嵩一时面红耳赤,他道:“张御史是清流文?臣,要争身前身后名,可我只是万岁的家奴,怎敢不听传唤呢!” 张钦道:“我也知刘太监的难处。走,我们一起上城楼说个清楚。” 这下,居庸关的文?官、武将和?中官都立在城楼上。张钦当着谷大用的面,从指挥使孙玺那里要过钥匙。他自己端坐在城楼,一手拿剑,一手拿着敕印,大喝道:“敢言开关者,立斩不饶!” 见此状况,谷大用真真?是目瞪口呆,他觉得他要是再多?说一句,今儿说不定真?要把命撂在这儿。 这张钦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他只能灰溜溜回来,这个时候朱厚照已然是等得心急如焚了,本以为谷大用出马,一定能打开城门。谁知,他居然也被吓了回来。 朱厚照大怒:“混账东西,竟敢如此抗命。立刻给朕……” 他话说到一半,硬是卡住了。只有这样不畏权贵的骨鲠直臣,才能把守住居庸关这一关卡,防止有心之人将手伸到九边去。他虽然恣意,但也知道好歹,张钦此人和那起子言官不一样,他不是存心辖制冒犯,而是被他太爷爷英宗皇帝的光辉事?迹吓破了胆。 朱厚照道:“罢了,罢了,朕亲自去见他。” 谷大用“啊”了一声,却不敢再劝。朱厚照立在城门下道:“朕欲出关,并非想起兵祸。而是宣府军民立下汗马功劳,朕实为劳军,才特特出行。” 这种鬼话,张钦是半个 字都不信。他道:“若陛下果欲出关,必得两宫用宝,臣方敢开关。不然,万死不奉诏。” 朱厚照:“……”要是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知道了,他管保连紫禁城的门都不出去。 他气急斥道:“真?真?是冥顽不灵,亏得还是苦读圣贤书的斯文人,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不成……” 他正说得口干舌燥,城门忽然间就打开了,朱厚照一时又惊又喜,他还以为是张钦这厮终于服软了,然而就在他正准备打马冲进去时,一辆马车急急驶了出来。朱厚照眉心一跳,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马车停在了他面前,车帘掀开,露出了月池毫无血色的脸。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月池冷笑一声:“臣叩见万岁,还请万岁上车,咱们去昌平行宫慢慢分说。” 朱厚照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立刻下马上了车,竟连半个“不”字都没说。城楼上众人见马车远去,都是长舒一口气。刘嵩拍着胸口,道:“我的妈呀,胆都要吓破了。好在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孙玺也笑?开了,他对张钦道:“敬之先生劳苦功高,还是回去歇息。” 张钦点了点头,他站起来时,身形摇晃差点摔下去。刘嵩忙扶住他,他半是嘲笑,半是关切道:“咱家还以为你张御史是吞了豹子胆呢。原来心里也不是全然不怕。” 张钦仍板着脸道:“岂能因惧怕而失职。”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昌平驶去,一众锦衣卫跟在马车后。月池闭目养神,连话都不想说。朱厚照的目光在她包得严严实实的脖颈上流连,半晌方开口:“你的伤,好些了吗?” 月池眼睛都没睁,她有气无力道:“好多了,一时半会儿气不死!” 朱厚照:“……” 他再次开口道:“朕……” 月池霍然睁开眼:“这马车上隔音不好,臣还想给您留点儿面子。您能不能先安静会儿,别逼得我在这儿就开口。” 朱厚照默了默,他暗叹一声,真?不在说话了。赶车的张彩在外头听得真?真?的,一时手足发软,他咬牙狠狠地抽马,祈求祖宗保佑,赶快回去。 所谓的昌平行宫,实际就是驿站改 装的。月池想起自己在这里病得半死不活的情形,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谷大用等人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她重重摔上,接着就听到一声怒吼:“你脑子是进了水吗?!” 谷大用吓得一个激灵,他忙像母鸡赶小鸡一样,让所有人都远远退开。这听了说不定回去要被灭口啊。 月池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你看看你干得叫什么事?。你要收回君权,要捍卫天家的威严。你把我折磨得只有半条命,贬到两军交战之地,我虽然心里有怨气,但也只能忍了。谁让死得是汝王世子呢?谁让其中涉及到君臣相争呢?谁让我们都是贱民呢?可是你,你想让别人尊崇你的权威,可你瞧瞧你干得这些?事?,哪里像一个皇上!简直与民间的顽童无异,你做出这样的莽撞之举,臣民们会怎么看你?谁敢把权力交在这么一个任性妄为的人手上?” 她喘着粗气道:“前次大阅,算是白干了。谁敢让你统帅六军,亲征蒙古?那和寿星头上吊找死有什么分别。” 朱厚照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说够了吗?” 他目光沉静,并无半分愠怒,却让月池无端心惊起来,会咬人的狗不叫。他被这样说,都不生气,摆明是有备而来,到底是为什么。 朱厚照见她不做声,就道:“说够了,就先吃饭。朕让他们带了你爱吃的鲥鱼。” 谷大用听到里头叫人,忙颠颠得跑进来,就见皇上和?李越坐在八仙桌旁,皇上道:“叫他们备膳。” 谷大用忙应是,他心中嘀咕,刚刚还闹得沸反盈天,现在怎么又安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他忙飞奔去找厨子,整治了一桌子菜,还拿了一壶玫瑰清露来。他笑?道:“御史有伤在身,不能饮酒,就权以这清露佐菜。” 朱厚照点点头,亲为月池斟满,他努努嘴道:“喝。”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就开始夹菜。她倒要看看,猪葫芦里能卖什么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朱厚照见她如此,不由失笑?,他替她夹了满满一碗菜。月池真?个吃完了。吃饱喝足以后,他才问道:“如何?” 这边塞之地,能有什 么好厨子。月池道:“平平无奇。” 朱厚照又问她:“京中有好厨子,你怎得不回去?” 月池目光如剑,毫不避忌地直面他:“因?为看见某人就烦!” 朱厚照无语,他又叹了口气:“现下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 月池道:“我从来不在这些?事?上闹脾气。” 还说不是闹脾气,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开口道:“朕问你,你知不知道,若不整顿边军,以如今九边的情况,若鞑靼含恨来报复,绝不是一合之敌?” 月池道:“我知道。” 朱厚照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若整顿边军,就一定会触及勋贵在此的根基,他们必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想法设法,将你除之而后快?” 月池面色如常,依然答道:“我知道。” 这也知道?朱厚照都被气笑?了,他道:“好,很好。那朕再问你,你知不知道,朕如今在抓紧将京军握于掌中,这种时候,朕不可能支持你在此与勋贵为敌,以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即便鞑靼来犯,将你俘虏或是斩杀,朕也不可能为你一人,调动兵马出京,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锐毁于一旦!” 这早在她预料之中了,因?此,她还是说:“我知道。” 朱厚照终于绷不住了,他霍然起身:“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固执己见……” 月池却打断了他的话,她道:“皇上远道而来,原来是想以此三问来试臣,臣这里也有三问,想问问您。” 朱厚照的胸口仍在起伏,他掀袍坐下,冷声道:“说。” 月池略一思索,问道:“您知不知道,这时把我调回去,我这步棋就算废了。” 她好不容易在宣府树起威望,本是整顿边军的最佳人选,若此时回京,在宣府众人眼中,她就是逃兵一个,在京中官吏心中,她就是有本事惹事,没本事担责的典型。勋贵将领也会因?心生警惕,早做防备。日后,朱厚照再想派人去九边理事?,难度一定会翻倍。 然而,朱厚照却道:“我知道。” 月池微露讶异之色:“那您知不知道,我一旦离开,达延汗寻不到仇敌,定会大肆屠杀,直到逼我出来?” 朱厚照目光闪烁了一瞬,可他仍 然答:“我知道。” 月池点点头,她问道:“好,臣再问皇上,您知不知道,就政局来说,我就算死在这里,也比活着回去好。我不论是死于内斗,还是死于外敌,都能成为大案,都能引起士林的义愤,那时,您不论是整顿边军,还是发兵蒙古,都是师出有名。”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他还是一字一顿道:“我知道。” 月池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股难言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的灼灼目光仿佛要把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月池竟不敢和他对视,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她问道:“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朱厚照的声音因情绪动荡而不由自主拔高加快:“朕可以等。只要京军在手,整顿边军,征伐蒙古是迟早之事?,朕可以再寻时机。” 可月池却缓缓地摇头:“可我不能等。皇上,我们不一样。您是天之骄子,只要您想,您甚至可以肆意妄为到八十岁,那时再摆出一个勤政爱民的姿态,大家一样会歌功颂德,尽心辅佐。可我不一样,我只是江南的一个草民。我只能拿命去拼前程,拿命去抓住每一个机会。” 朱厚照急急道:“我会再给你机会……” 月池挑挑眉,她终于说了出来:“我不相信你。我从来都没有信过你,也不敢信你。” 他仿佛被谁刺了一剑,他的眼中波光闪烁,他哑着嗓子说:“就这一次,你连一次都不想试吗?” 月池问道:“好,我再问你,你扪心自问,如果我这次跟你回去,你还会像以前一样重用我吗?” 朱厚照被他的目光刺痛,他想说些?违心之言,他想先应下哄他回去,可他心知肚明,谎话瞒不过他,也瞒不过自己的心。一旦李越退了,清名毁于一旦,那么他一生都难以摆脱弄臣的名头。自己也不敢向一个畏死的人交托重任,让他去秉国理政,制衡各方。 月池忽然笑了,这是他们见面后,她第一次对他笑?,她说:“您瞧,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朱厚照也笑?了,他说:“朕毕竟是天子啊。” 他的眼角终于划过一丝晶莹,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轻声道:“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 楚襄王云雨之情不过是虚言而已,又有哪个帝王会因?私情而倾国倾城呢? 作者有话要说:看在作者菌三日连更,和今天肥章的份上,能不能求一波作收呀,笔芯笔芯! 感谢在2021-02-02 20:42:58~2021-02-03 23:4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炎、白小白的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奈西奈 9个;微雨花间昼闲、临安春雨初霁 2个;七月未希、深渊里的星辰、真诗、小我、包包、玉斩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imjaytim 78瓶;月出 33瓶;沉静如海 30瓶;姚杰克 23瓶;玉斩刀、嘤击长空、顾元、刘墨痕、==、包包、Justme 20瓶;eve 19瓶;林兮、西奈西奈、未央、看朕七十二变、浪子掉头、杜白、话说很久以前 10瓶;霁阳 7瓶;moonquakes 6瓶;九啊、兮关、浅笑微止、cccccy、翎苓610、世界第一可爱耶、a 5瓶;烨子 4瓶;小蛙不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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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到此,又笑了一下,这是?她到这儿来第二次笑。这笑意如同轻掠过水的?海燕一般转瞬即逝。而她本人?,也像海燕一样,飞进了波涛之中了。 朱厚照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保持凝固的?姿势,就这么独自坐在?屋中,红日渐渐西沉,彩霞轻拢着群山,东边银色的?新月也升上了天穹,暮色一点点地将霞光吞噬,大地终于是?一片漆黑。他呆在?比夜还?深重,比墨还?粘稠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谷大用等人?小心?翼翼来寻他,可都被他斥退。直到杨廷和和梁储到了,他们才再一次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来敲门。大臣们商议之后,决定由?东阁大学士和吏部天官来劝说皇上,他们身份够,说话的?份量也足。 性烈如火的?梁尚书在?马上颠了这一路,早就是?满腹不?满。他到了这里来,见谷大用去敲黑屋子的?门,当即就觉得不?对:“大胆的?杀才,还?敢欺瞒不?成,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谷大用哭丧着脸道?:“杨学士、梁尚书,奴才如何敢欺瞒您二位,皇爷真的?在?里头啊。” 杨廷和略一思忖,他拿过一个灯笼递给?梁储,道?:“厚斋公,我们进去看看。”厚斋是?梁储的?号。 梁储果断应下:“好!” 杨廷和走到门前,敲了敲道?:“皇上,臣杨廷和求见。” 里间一丝声响都无,梁储见状狠狠瞪了谷大用一眼。谷大用也慌了,他正欲辩解时,梁储已然推开?了门,他们提起灯笼,粗粗照了一下室内,果然连个鬼影都无。这下连杨廷和都急了,他回头喝道?:“尔等还?不?从何招来,皇上到底……” 他一语未尽,从门旁突然跳出一个黑影,大喝一下:“呵!” 梁储吓得倒退一步,和杨廷和紧紧搂在?了一起。杨廷和正惊魂甫定间,昏黄摇曳的?烛火就照出一张熟悉的?脸。朱厚照哈哈大笑:“朕在?这儿呢。” 杨廷和:“……” 梁储:“……” 谷大用并锦衣卫: “……” 梁储已经被闹得没脾气了,他有?气无力道?:“皇上,老臣已然年迈,委实吃不?得吓了。” 朱厚照笑道?:“是?朕的?不?是?。还?连累两位先生奔波劳累。可朕已经说了辍朝三日,这才第二天,你们怎么就等不?及了。” 杨廷和和梁储齐齐跪下:“皇上,皇上是?万金之躯,岂可身犯险境?这与祖制不?和,与礼法更是?背道?而驰啊。臣等恳请圣上,保重龙体,即刻回宫。” 朱厚照道?:“好,好,既然先生们都赶来了,朕就回去。” 梁储先是?大喜,而后又觉得不?对劲,这活祖宗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他提溜起袍子,小跑地跟在?朱厚照身后,生怕他半途跑了。果然,他走到大门口时,就突然转过身:“朕突然想起一件事。” 杨廷和忙道?:“万岁有?事吩咐,回京再办不?迟。” 朱厚照道?:“朕不?过嘱托一句,怕回京忘了。李越抗旨不?遵,辜负圣恩,还?是?撵他去做七品芝麻官。” 他毫无征兆丢下一个大雷,梁储和杨廷和俱是?大吃一惊,梁储急急道?:“万岁,李越抗旨,也是?为宣府的?百姓考虑,还?请圣上念在?他一片赤诚,从轻发落。” 朱厚照转过头,他的?双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熠熠生辉,就像被泪洗过一样,他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不?行。” 谷大用将他的?白?马牵来,他翻身上马,像狂风一样冲了出去,至始至终也没有?回头。他在?心?里暗骂,这他妈才叫背道?而驰呢。 在?相?反的?方向,张彩终于鼓起勇气去找月池。他感觉他跪在?月池床边,比他跪在?他妈床边的?时间都要长。他问?道?:“李御史,咱们,真的?不?回京了?” 月池连眼睛都没睁开?,她说:“屁话,你要是?不?手贱,如今还?有?返京的?机会。可谁让你手贱了呢?” 张彩一时无话可说。他狠狠掐了一把?手臂心?的?嫩肉,在?疼得呲牙咧嘴后,又挤出满脸笑来。他又问?:“御史,皇上闯居庸关这么大的?事,九边军镇这边决计瞒不?住,咱们 是?不?是?议议防御之策,到时候好一起商量。” 月池颜色转霁,她终于睁开?眼道?:“看来你接受得还?挺快啊。” 张彩一脸老实巴交:“下官要是?不?识时务,怎能活到今天。” 月池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别给?老娘来这一套,说正事。” 这一聊就直到深夜方止。张彩在?时春不?耐烦的?眼神中灰溜溜地离去。时春见他离去,方露出愁容:“是?不?是?事情很棘手?” 月池心?一跳,她笑道?:“怎么无缘无故这么问??” 时春往外努努嘴:“他可是?个精明人?,不?会无端成这样。” 月池拉了拉被子,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时春想来也是?,睡到了月池身边,她安心?地合上了眼:“也是?,你总是?有?办法的?。” 然而,这晚的?她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人?岂能以一己之力去浊扬清,官场黑暗四个字,甚至超乎了她们想象的?极限。 张彩所料不?差,第二天早上,三关镇御史奚华、大同御史胡靖已然连夜赶到了宣府,在?巡按察院等着要见宣府的?长官。一时之间,都御史刘达、总兵官朱振、镇守中官邓平和月池、张彩都赶到了。 几人?坐在?花厅之中,茶盏中的?金莲花茶香气馥郁,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品尝。 奚华与胡靖皆是?四十余岁的?年纪,唇上美髯修得整整齐齐,瞧着十分斯文。可他们一开?口,那?股子味就都出来了。他们一开?口,宣府这边的?人?就知道?来者不?善。 胡靖斜着眼,问?道?:“李御史捅出这样大的?篓子,可有?法子去补?” 月池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彩就自觉道?:“您这话从何说来,我们李御史不?顾艰险,亲身引巴蒙图克王入口袋阵,还?重创了鞑靼骑兵,是?何等的?奇功……” 奚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他翻了个白?眼:“要真是?奇功,皇上怎会在?路上就发上谕,又把?他抹成了七品!” 张彩又惊又怕,他不?由?转头去看月池,月池心?下冷笑,这就是?皇帝。 她问?道?:“您二 位远道?而来,应该不?只是?想来和下官争执?” 胡靖阴阳怪气道?:“我们怎能算远道?,毕竟下次鞑靼人?来找你报仇时,顺道?就能把?我们两边都抢罗。” 奚华则对刘达道?:“年轻人?不?知事,函峰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任这黄口小儿惹出大难,白?白?连累我们。”函峰是?刘达的?字。 刘达虽与他平起平坐,但因着心?虚竟也没有?反驳。月池忍着气道?:“我知诸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也无用。我《大明会典》中有?失机罪,无论何级将领统众杀贼,若不?能料敌制胜,轻率寡谋,而导致有?损折军马,贻误战机的?,则各官都要坐罪。诸位上峰也不?想被问?罪不?是?。下官与张郎中昨晚议了一些对策,还?请大人?们听听是?否可行。” 张彩会意,他忙起身刚开?了一个头,就被胡靖打断,他满眼嫌恶:“谁乐意听你这些,你以为你这有?用?没兵、没粮,你拿什么打?靠你们两张嘴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3 23:48:13~2021-02-05 22:5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慢慢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太阳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kkk、瑞瑞耳。、太废了 2个;咸鱼养旺、慕梅、当时明月在、小肥花、濯濯、凡、小太阳啊、纽扣帕克芒、想喝乌龙玛奇朵、雾水葛、逐曦、水咩咩、小我、高温炼铜、不开心的小草皮、老坛加虾、怕水小鸭、一只咸味鹌鹑、七月未希、==、hito、SweetLuna、青衿cr、巷桥水、49347403、云结东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12160 188瓶;陈小姐爱吃素 40瓶;是小慧 33瓶;Go-Go、20028000 30瓶;空心柳 28瓶;暮光、noway、小小龙套、49347403、太废了 20瓶;ppplalala、想喝乌龙玛奇朵 18瓶;姜姜 15瓶;碎海苔拌饭 12瓶;止玖、哈哈哈哈哈、宝藏挖掘机、秋水、再见还是永别、呱呱、西奈西奈、穿新衣剪新发型、彻夜明明、无聊山人、不开心的小草皮、青衿cr、Euphy、臧儿、苗苗草、阿狸不熬夜、四季奶青、逐曦、南山 10瓶;莫陌、Feverzo、ff、簪纓の豆腐愛讀書、周二、四月谎言、高温炼铜、枕草子、alice、我,美神之子、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青宴 5瓶;李.、猫猫 4瓶;浅蓝?冰刃、薄荷绿、捧场小天才、小蜜蜂石石 2瓶;_急景凋年_、点点猩红小、我爱辣椒、可能是鸭梨、词玉糖、电工电子技术、瑞瑞耳。、娄危、蒲扇、波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0、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下连张彩都要?忍不住了, 他是能?屈能?伸,可并不代表没脾气。他当下沉下脸道:“我敬二位御史是前?辈,这才礼待有?加。可您二位也不要?得寸进尺, 失了斯文风度!” 胡靖不妨他竟然敢顶嘴, 他当即拍案而起, 用手指着张彩的脸:“好你个无礼小儿!既知老夫的官位在你之上……” 他一语未尽,月池也站起来, 她挡在张彩身前?道:“我劝二位, 不要?闹得太过了, 真撕破了脸, 大家脸上都好看不了。” 此?话一出, 四座皆惊。刘达和朱振连忙起身, 挡在他们两方之间。邓平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祖宗, 都这个时候了, 就不要?争一时意气了。” 被保护的张彩内心虽然升起一丝窃喜,但更多却是担忧, 他扯了扯月池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 月池却觉, 这两个王八蛋摆明?就是来找茬的, 她即便?是温良恭俭让, 也无济于事,他们该给?她穿小鞋时, 还不是照穿,若有?机会谋害她,也决计不会手软。既然如此?,她何必受这个闲气。 她讥诮道:“上峰又?如何,我乃巡按御史, 位卑却权重?,专职负责纠察尔等的过失。我今天要?是把?你们的言行举止禀报上去,你们说,内阁是偏着你们,还是信我这个爱徒?” 内阁!奚华和胡靖如遭重?击,张牙舞爪的丑态凝结在半路,显得既滑稽,又?丑陋。刘达和朱振也是如梦初醒,他们面面相觑,怎么?把?内阁给?忘了。月池看着这两个人铁青的脸,一掀袍就坐在官帽椅上,她说:“到底还商不商量了?” 张彩嘴角微翘,他也坐回原位,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个人。刘达到底不愿闹得太僵,他道:“好了,好了,我等同朝为官,镇守边陲,本?就该以和为贵,何必为一丁点儿小事大动肝火呢?” 邓平干笑了两声:“是是是,咱们说正事、说正事!鞑靼人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红盐池之战都过去多久了,小王子还记着这仇,时时来报复。这次,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一定?会卷土重?来。咱们得好好商量。” 奚华两道稀拉拉的眉毛皱起:“能?怎么 ?商量。你李御史的官威是大,可能?变出活人、军械和粮食吗?” 月池翻了个白眼:“奚御史,你弄清楚些,我才到这里多少时日,军屯被占,士卒逃逸,军械不足,难道还能?归罪于我?你在三官镇任职多年,竟然还有?脸问到我头上。即便?一朝兵败,首罪也是你。” 奚华一时面如土色,他梗着脖子道:“可要?不是你惹怒鞑靼人,怎么?会闹出这档子事来。他们要?粮,你给?了就是。你逞够了英雄,多得事反而撂给?了我们。我不问你,能?去问谁!” 月池怒急反笑:“我算是明?白了,这些年边防为何越来越不济,原来是有?你们这群‘明?理知事’的好官。打败仗要?吃瓜落,打胜仗也要?吃瓜落,长久下去,军队摇摆不定?,哪里还会拼死作战?” 奚华被堵得一窒,他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什么?。” 张彩听这话似有?情由,他问道:“既然内有?隐情,还请奚御史解惑,大家同朝为官,彼此?之间还请以礼相待。” 朱振也腻烦一大早跑来夹枪带棒的俩货,他心知这么?扯下去也不是事,他道:“还是我来说。李御史对?这九边的境况知道多少?” 月池笑道:“我和朱老哥都是出生入死过的人了,叫我含章就好,何必这么?生分。” 这态度可是天壤之别,朱振也应道:“说得是,是老哥一时浑忘了,老弟,你尽管说。” 月池道:“军户因私役、缺衣少粮而潜逃过多,官员不得不出钱来募兵。先帝时改开中盐制,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商屯废了,军饷空虚。官仓收粮也要?求交粮须达百石、草须至千束。寻常百姓交不出来,就只能?贱卖给?权贵,权贵再高价卖进官仓。我所不解的是,蒙古绝不敢来大规模团战,他们带的是小股骑兵,咱们这段时间将游兵和骑兵训练得当,中途围截骑兵,不就好了吗?” 奚华和胡靖鼻腔发出一声嗤笑,刘达也道:“老弟啊,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月池心下一沉,果然如此?,这里头要?不是有?铁板,朱厚照何至于在路上就贬了她的职。贬职对?她个人的行动影响不大 ,因为没了皇帝,她还有?先生,她背后还有?内阁的支持。但对?整个政局来说,这个动静就大了,这彰显了皇帝态度,他和她扯开了关系,她在九边做得一切事务,都不是皇帝的本?意。 但面上,月池还是故作不在意道:“怎么?说?”她知道,她表现?得越轻慢,这些人就会越忍不住来打她的脸。 果然,胡靖就忍不住了:“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想想,这里头都是权贵的事啊。你以为我们是自愿花高价去权贵手里买粮草吗?他们又?能?分我们几个钱,还不够贬官时拖家带口的路费。全都是被逼的!” 月池道:“我们可以和他们商量,如今《功臣袭底簿》已颁发,咱们连哄带吓,只需他们让出一小部分的利,就足够养活四五千的游兵了。” 邓平面色灰白:“吓不住的,这里头还有?王爷府和公主府的事,那?都是天潢贵胄,咱们能?怎么?吓?” 月池悚然一惊:“他们怎敢……封地难道都不够他们压榨了吗?” 朱振道:“穷奢极欲,不是一句空话。万岁登基之后,再没给?他们赐下盐引,这笔亏空,总要?找地方来补。” 奚华和胡靖难掩快意地看着月池目瞪口呆的脸,他们继续放雷:“再说了,你怎知你的先生们,在这儿没有?产业呢?” 月池勃然大怒:“胡说八道。先生们都是一身清正,事事简朴……” 奚华不敢置信地看向刘达:“你们都称兄道弟了,就没带他去拜访张家?” 月池心中咯噔一下,她一听张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张太后的娘家,可仔细一想又?不对?,这涉及的是文官之事。她只听刘达叹了一口气:“如今去,也不晚。” 他们一行先带着月池和张彩到了城外的田地上,绿油油的麦浪在田间翻滚。刘达道:“这在早年供祭祀所用的官田,可近年却成了私田,但耕种的人却还是士卒。他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把?粮食卖了,却一个子都拿不到,钱都要?送到人家的荷包里去。” 难怪,难怪连锦衣卫也查不到,原来一路都是走官府的路子,只是最后拿钱的时候,才易了手。月池冷声道:“这官田给?了谁?” 刘达道:“是工部右侍郎张遇的弟弟。” 胡靖此?刻的尖酸也带些苦闷:“这种事儿,这种田,在这九边比比皆是。反正大家都在拿,谁有?权不来分一杯羹。这里头盘根错节,谁能?来动,谁敢来动?我等不像你李御史,一心想做大事,我等只想让一家老小糊口而已,就这样,也是难于登天。” 刘达叹道:“我记得,兵部尚书?东山公来巡视时,就给?先帝爷上了奏疏,力陈边弊。可涉及贵胄和近臣的事,都被宫中留中不发。先帝和当今都是爱民如子,这般不管,只能?说是,牵连太大了。”东山是刘大夏的号。 张彩也是头皮发麻,他对?月池道:“御史,特?别是如今,京中新设了东官厅……您总不能?只弹劾一方,对?其他人视而不见?” 月池只觉手足冰凉,她终于明?白了,这事一旦揭出来,朱厚照再表露出插手的态度,这又?会成为各方混战的新焦点,稍不注意,整个四九城都要?掀翻。就连内阁和大九卿,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不会支持她行此?贸然之举。 奚华道:“蒙古劫掠,是以夺食为主,也不是次次都大开杀戒。即便?他们来了,我们打输了,尽力瞒上一瞒,差不多也就算了。可是你,伤了达延汗,结下血海深仇,下一仗必是大动静,决计是瞒不过去了。可我们能?怎么?办?你是秉性正直,你是不忍百姓受苦,可如今,就因为你蠢,所有?人都要?跟着你一块倒霉!” 胡靖愤愤不平道:“错了,是咱们给?他顶雷,他一个七品监察官,又?有?内阁撑腰,谁敢去怪罪他?” 刘达看着月池面色煞白,他想出言宽慰:“不怨他,含章也只是想交换人质就算了,是他那?个妾室,自作主张。这也怪我,本?以为是换完人就好了,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呢?” 胡靖不敢置信道:“还有?他妾室的事?女人怎么?就这么?头发长,见识短!果然是牝鸡现?世,就是大乱之象。” 张彩听得双腿都在发抖,他眼疾手快去按住月池的手,即刻道:“我们二夫人也是救夫心切。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就连下官听了,也 是惊骇不已呢。咱们说正事,接下来,接下来怎么?办。” 奚华与胡靖对?视了一眼,他们终于说出了来此?的真正目的:“你们这儿的人头,我们至少要?三分之二!否则,小王子要?是打来了,就别怪我们装聋作哑。” 作者有话要说:作收涨了好多,谢谢大家! 感谢在2021-02-05 22:52:02~2021-02-08 11:4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瑞瑞耳。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木子nn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瑞瑞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蜜蜂石石、小我、kdshidhy13245 2个;吃灌汤包吗、40297769、濯濯、临安春雨初霁、怕水小鸭、瑞瑞耳。、芒果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la21 60瓶;咸鱼打滚 56瓶;青椒茄子小鱼干 52瓶;26159975 40瓶;加龙麻麻 30瓶;问路 24瓶;芒果和柚子 23瓶;克里斯吴缇娜、巷桥水、宋亚轩会一直是宋亚轩、每天都在文荒中挣扎的、小我、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 20瓶;叶子、姜姜 15瓶;蓝钦、潇水静逝、沈暹、cccccy、小太阳啊、四季奶青、锦绣君、芒果控 10瓶;临安春雨初霁 9瓶;卷柏 6瓶;碎海苔拌饭、紫陌红拂 5瓶;随遇而安 3瓶;小蜜蜂石石、瑞瑞耳。、li1lin55、捧场小天才 2瓶;可能是鸭梨、电工电子技术、点点猩红小、这是个废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1、运去英雄不自由 终于, 还是邓平开口了,他脸上笑?开了花:“李御史,您别急啊, 咱们大明计军功, 都是以人头算, 就是上次咱们不是在口袋阵伏击了鞑靼人吗?咱们把?鞑靼人的人头分给?二位御史一部分,这?也?算是劳军之资,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不然, 人家无缘无故, 凭什么来帮忙呢?” “呵, 鞑靼人的人头?”月池攥紧了拳头, 她气血翻腾, 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她甚至也笑?了, “那才多少个,够分吗?如不是再加上咱们这?边军士的头, 怎么够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去冒功领赏呢?!你?们是怎么蒙混过去的,是买通巡按御史, 还是直接拿刀将人脸划得血肉模糊?你?们半夜睡觉的时候, 就不怕英魂来索命吗!” 奚华与胡靖被戳中了痛处, 这?些读圣贤书长大的读书人,满口满文章都是仁义?道德, 可做得事却与这?半点不沾边。明明皮囊下已是一片脏污,臭不可闻,可面子上总得光鲜亮丽,怎容人将他们那一张皮揭下来。 他们满面通红,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恼羞成怒,张嘴就骂:“胡说八道!真是小人之心!刘御史,朱总兵,你?们就容这个黄口小儿在这里大放厥词吗?到底还合不合作了!” 月池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大放厥词?我告诉你?们,我不仅要骂,我还想把你?们的心肝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她扑上去就要扭打,刘达和朱振惊得瞠目结舌,他们忙上前去拉扯:“快停手,张郎中,还不快拉住他!” 张彩被这?一喝才如梦初醒,他和邓平一左一右,死死架住月池,把?她往车拉,一个叫“李御史息怒”,一个嚷着“李御史要以大局为重。” 月池气得拼命挣扎,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张彩和邓平使出吃奶的劲,终于将月池连拖带扶,硬带到了车上。 这?时,奚华和胡靖脸上都已经挨了好几下了。奚华捂住脸,他对刘达道:“这?样的人,你?们也容他活到今天?” 朱振含含糊糊道:“他只是冲动了些,却并非完全不识时务。” 刘达却听出了别的意味,他道:“他出行有锦衣卫随行,内阁还 在庇佑他,别忘了,他的姨姐还是当今皇后。” 胡靖呸了一声:“不用拿这些话来吓唬我们,哪里还需我们动手,他再这?样下去,想弄死他的人多得是!我们只消等着看他死无葬身之地就够了。” 几人谈到这里,已是不欢而散。 在马车上,月池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张彩累得面上都出了薄汗,邓平生得圆胖,平日里更是养尊处优,偶尔一动弹,就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对月池道:“李御史啊,不是咱家说您,您长着一幅聪明面孔,怎么成日尽办些糊涂事。万岁召您回京,人亲至居庸关了,您非但把?皇爷气回去,自己还留在这茅坑上不挪窝。不挪窝也?就罢了,您今儿还把?援手给?打了……您这究竟、究竟是在做什么呀!您这样冲动,是要遭大祸的啊!” 张彩在一旁帮腔道:“形势比人强。奚、胡二人,话虽说得难听,可确是实情。这?九边,非但有高官显贵的产业,就这邻近的大小官员,难道还会空手而回吗?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邓平听得面色一虚,低头不语。月池看他如此情状,就知张彩所料不错。愤怒到了极点时,反而会如被冰雪。整个人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生生被丢进冷水中,除了发出几声无力的嘶喊,冒出几个气泡外,毫无反抗之力。 张彩窥其脸色,低声道:“这?已不是拼命能做得事了。您一个人,再加上我们几个,如何?能与这?上上下下为敌?以卵击石,不是智者所为。您既然心存大志,就应无所不容,不要争一时意气。” 月池缄默不语,她扶额坐在车中,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张彩暗叹一声,也?闭口不言,坐在她身旁。邓平见状离了这?里,和刘达、朱振坐进了一辆车中 刘达脸上难掩疲色,他问道:“怎么样了?” 邓平叹道:“唉,张郎中正劝着呢。” 刘达闻言道:“年轻人,就是这样,纵然机灵些,可做事还是全凭一腔意气。咱们初出茅庐时,谁不是想匡扶天下正道,立下百年功业。可这是靠咱们能做成的吗?” 朱振的眼角滚下泪来,他是带兵打仗之人,对士卒的感?情,比其他两 人更深一点:“我也?是无计可施啊。要是不拿他们的尸首去,无人援助,打了败仗,朝廷就要砍我们的头了。” 邓平也道:“可不是嘛。若不是没法子了,谁会干这种缺德事。我看李越,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没体会这?其中的难处,自然是能张口良心,闭口仁义?,等到刀真的架到全家的脖子上了,他就知道厉害了。” 刘达道:“希望他能早些明白。此人在鞑靼围困时,能豁出命去保我们,无论如何?是对我们有恩。我也?不想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死在宣府。” 朱振和邓平齐齐点头,三人又议了一阵分人头和送人头的细节,才各自返回衙门。 时春一早就出了门,她的箭伤并未好全,按理说应当在房中静养。可她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闲不住得。月池在时,还能勉强拘住她。月池一走,她就趁机偷偷溜了出来。 她本是同往常一般闲逛。可这次,她走着走着,却发觉气氛不大对劲。每一个从她身前走过的人,都会暗暗打量她的面容以及她身上吊着的绷带。时春只觉自己好像突然长了两只角一样 ,一时被盯得头皮发麻。 她不由加快脚步,打算买点月池喜欢的点心后,就即刻回去。谁知,老?板麻溜地拿出油纸,把?麻饼裹好,一面过秤,一面期期艾艾地问道:“小的、小的想问,不是,小的斗胆请教,您是李越李御史的二夫人吗?” 时春环顾四周,旁边的人都恨不得把?耳朵都贴过来了。她干巴巴应道:“我是,你?问这个作甚?” 四周一片哗然,众人七嘴八舌道:“真的是她。真的是那个打退小王子的女巾帼!” “看着不是那么壮啊,怎么能打退鞑靼人。” “你?懂个屁,人家是习武之人,身上都是腱子肉,哪像你,一身肥膘。” “二夫人,二夫人,您给我们讲讲,当时是您是怎么打中小王子的呗。” 老?板也是一脸喜色,他直接把?点心包塞进时春的怀里,还要给?她再取,他笑?道:“二夫人来光顾,是小的祖上冒青烟!怎么能拿钱,绝不能拿。”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除夕快乐,新的一年,牛气冲天,身 体健康,阖家美满,前程似锦,吉星高照,财源广进! 先更一部分,明天在本章,作者菌还会再补哟! 感谢在2021-02-08 11:42:31~2021-02-11 00: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我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昳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7个;鱼大四 3个;Tithous 2个;elizabeth1128、图崽、簪纓の豆腐愛讀書、Euphy、拌粉与瓦罐汤、怕水小鸭、亦尘26、尹安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名侦探柯乔 140瓶;鱼大四 38瓶;总是有点想静静、e、阿狸不熬夜、昳佳 20瓶;穿新衣剪新发型、世世子、悬崖上的金鱼姬、然然、小蜜蜂石石、真诗、蘑菇ww、堂本forever、腓腓、未知霞光 10瓶;25262195 9瓶;吃灌汤包吗 7瓶;Louisa、碎海苔拌饭、cccccy 5瓶;小撒 3瓶;33309104 2瓶;北冥有鱼、电工电子技术、可能是鸭梨、点点猩红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2、望门投止思张俭 张彩被她吓了一跳, 他从来没见?月池这样情绪激烈的模样,因为?这在他看来,并非那么难以抉择, 他用脚趾头想, 都会走上那条更有?利的康庄大道, 所以,李越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他看着她, 就像看着一个?怪物?。月池被这目光刺痛了, 她到此世已然十余年, 她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喜好意趣, 都与寻常文人雅士一般无二, 可只有?到了这种时候, 深植于?骨子里的差异才会显露出来, 这就是五百年的鸿沟, 这就是天堑。 月池霍然起身,她就不该和张彩说这种话。此刻送时春回来的百姓已经陆续离开了, 她径直下了马车,直奔书房。张彩追在她身后, 急急问道:“您要干什么去?” 月池头也不回道:“写信!” 张彩恍然大悟, 她还没有?死心?, 她还想挣扎。他快步跟上:“没有?用的!” 月池突然停住脚步,她回头道:“有?没有?用, 不是你说了算。” 然而,月池在奋笔疾书完毕,准备将纸张封进火漆竹筒时,却又反悔了。她想起了戴家,想起了戴珊。 戴先生临走时, 知交好友都去相?送,月池也到了长亭外?。众人都面露哀伤之色,戴先生脸上却是一片轻松坦然。他笑道:“我已是七十余岁的老朽了,早就到了该衣锦还乡的年纪。朝用器宇魁岸、为?人方?正,在当今还是太子时,就曾奉命去修葺运河,赈灾巡视,可见?才干也是出类拔萃,有?这样的人才接替我的职位,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此后,我就是安享田园之乐,含饴弄孙了。”朝用是右佥都御史张缙的字。 他手边牵着三个?孙儿,在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后,孩子们都露出瑟缩羞惭之色,他们将头深深地低下去,恨不得埋进胸口?。老者?白发苍苍,幼者?身带残疾,这就是还有?所坚持的下场…… 戴珊见?到她时,神色却是陡然一变,他紧紧拉着她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到了最后,他也只是看着她的额角,颤声道:“千万珍重。” 月池与他相?顾无言,最后只是默默流泪而已。这位曾经对她寄予厚望的老先生,到了 这个?的时候,也放弃了对她的督促和期盼,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望着她,平安而已。 所以,此刻,她把信件寄出去又有?何?用呢?若有?人愿意相?助,那世上不过多几个?戴家,若无人冒险出手,世上也只是多几个?徒受煎熬的人罢了。她没有?必要,再去折磨别人。 月池长叹一声,她叫人搬进一个?火盆来,烧得干干净净。此后五天,他们就得到了消息。朝堂又出现了大变动?。东官厅将领上本弹劾王守仁结党营私,吏部吏员上本弹劾谢丕篡改官吏材料,以权谋私。月池看到情报的第一刻,就觉天旋地转,她知道,这是真真正正回天乏术了,京官自身难保,又如何?腾出手来管这里。 早在胡靖和奚华回驻地之后,京中就得到了消息。几位侯爷伯爷秘密会晤。 红木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美食佳肴,举目望去,簇金盘上的紫驼峰高耸挺拔,玛瑙碟上白象的象拔被切成了薄薄一片,就连杯箸用的都是金镶牙的。厨子在三日前就在准备这一桌要花费上五锭金元宝的席面,可上来之后,竟然没几个?人动?箸。 毕竟都是司空见?惯的宴会,大家见?面的第一时间,自然是要说正事。 武定侯郭聪一身织金锦衣,张口?就道:“李越此人,必须要除去。” 众人纷纷称是,设立东官厅,整顿京军屯田,已然将他们在京的财路断了一大半,如若再放任李越在边塞兴风作浪,那这个?侯爵当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带着一家老小出去要饭好了。 西宁侯宋恺却在抿了一口?寒潭香后道:“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毕竟他是小皇上的心?腹……” 阳武侯薛伦闻言,撇了撇嘴,他大大咧咧道:“你就是太瞻前顾后了。皇上已经将李越贬职了,如若他真有?心?让李越在九边大显身手,何?故先时要召他回京,在他不从后,又将他抹成一个?七品芝麻官?” 西宁侯宋恺犹疑道:“你是在说,小皇上已然将李越视为?弃子了?” 薛伦重重点头:“这还用说吗?他这……” 他一语未尽,武安侯郑英却轻声细语地打断他的话:“未必,李越身边可还有?刘瑾,太医 和锦衣卫。如若真是弃子,何?不把这些人先召回来。难道死一个?七品御史,还值得赔上一个?东厂督主和太医院院判吗?” 此话一出,气氛就是一肃。只有?武定侯郭聪喃喃道:“可是刘瑾到了那边,并无异动?啊。” 保国公朱晖道:“谁说无异动?,李越被抓之时,是他紧急下令,从各级太监那里,调来了所有?的火器和弹药。否则,光凭宣府火神庙的那几杆枪,李越早就上西天了。” 武安侯郑英听到此就抚掌道:“看看这,他哪里是不敢动?作,我看是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西宁侯宋恺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平日无异动?才是最可怕的,他钱照收,关键时刻照样办事,毫无半点被贬的心?虚之态。这哪里是刘瑾一贯的作风,依我看,这就是小皇帝的疑兵之计,故意让我们放松警惕。” 保国公朱晖道:“这是皇上惯用的技俩,先给个?甜头,把我们暂且安抚住,等?到回过神来,什么都来不及了。就像这东官厅,有?多少国公、侯伯都被蒙在鼓中,以为?自己的儿孙被圣上召去游猎几次,就是要飞黄腾达了。我去劝,他们还以为?我是在酸!” 众人都有?相?似的遭遇,一说起来都是抱怨纷纷。他们道:“看到我们家的田被收得多,他们还幸灾乐祸,真真是蠢材。也不想想,东官厅一旦真让王守仁训出来了,谁还把他们当盘菜。皇上要砍头,还不和杀鸡宰羊一样容易。” 一提及王守仁,所有?人都是又畏又恨,武定侯郭聪唉声叹气道:“当时内阁非要把这厮塞进来,我还说李东阳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塞个?格竹子的傻子进来。没曾想,姜还是老得辣啊。” 西宁侯宋恺也是满面愁容:“这厮祖辈都是书香门第,在此之前,他连兵都没带过,战场更是见?都没见?过,如何?会有?这样的本事。” 武安侯郑英叹道:“起初大家伙都把劲往顾家小儿身上使了,王守仁折腾那些练兵法,咱们都当笑话看,谁曾想一个?文官还能?练兵呢?他还真有?扭转乾坤的本事,京兵那样一团烂泥,他竟也训得像模像样。” 保国公朱晖道:“自上 次大阅后,朝中再无言官请罢东官厅。如若这时,小皇上要整顿边军,你们说,又有?几个?人会站出来反对?” 众人皆是悚然一惊,武定侯郭聪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他道:“这也是我们来此的目的,绝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要先下手为?强。必须要先杀了李越一行人。” 西宁侯宋恺无奈道:“不是我泼冷水,只是,上次死了一个?亲王世子,闹出那样的大案,李越和刘瑾都只是被贬。这次内阁和大九卿明?显和圣上站在了一处,咱们要再动?手,只怕是……” 武安侯郑英摆了摆手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们在京中,咱们总不能?在锦衣卫和东厂眼皮子底下杀人。可如今不一样了,他们都在宣府,打起仗来,死几个?人,难道不是常有?的事吗?” 这借刀杀人之策说得,瞻前顾后如西宁侯也直说内行。保国公朱晖道:“还得双管齐下,只有?绊住内阁的手脚,咱们才好声东击西。” 众人商议之后,选出了王守仁和谢丕两个?靶子。选王守仁,是因为?他在东官厅中翻云覆雨,选谢丕,是因为?他是内阁次辅谢迁的儿子。这两个?人一倒,直接牵连东官厅和内阁的稳定。至于?具体的罪名,大家绞尽脑汁,想出了结党营私之名。 郭聪道:“万岁素来多疑,他不愿我们分?权,难道就愿意文官分?权了吗?只要将‘王家军’、‘谢家官’一事做得真真的,我就不信,皇爷敢冒这个?险。” 这两案一出,果然震动?朝野。即便朱厚照和内阁知道此事有?鬼,也只能?先将王守仁和谢丕下狱,等?待三法司会审。 月池得知人已下狱的消息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得。她几乎不理政事,成日照顾猫儿。这只母猫是一个?叫三丫的女孩抱过来的。小姑娘只有?九岁大,住在城外?的村里,却敢抱着这猫走了一天的路,来敲东岳庙的大门。 庙祝将她拦在门外?,她就蹲在庙门对面哭,还是唐伯虎出来时瞧见?了她,才将她带了进来。她见?到月池后,熟稔地跪下磕头,磕磕巴巴叫青天大老爷。那只猫就乖顺地卧在她的怀里,一动?都不动?。 月池把她叫过来,给她瓜子吃。明?明?已经开春了,她手上却是全是冻疮。她拘谨地连手都不敢伸,又跪下说:“我爹娘说李父母是大大的好人,替我们村挖井修水池,爷爷都说李父母是星宿下凡……我求求父母老爷,能?不能?救救猫。” 她把那只母猫翻过身来,猫害怕地叫了几声,但还是顺从地露出了圆圆的肚子。三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我爹说要把它拿扫帚赶出去,它老要吃的,抓不动?老鼠……” 月池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养它?三丫,你听说过,父母老爷管猫的事吗?” 三丫从一开就在发抖,一听这话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月池忙把她拉起来,给她嘴里塞了一颗糖。甜甜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来,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月池又轻声道:“你要回话。只要你回话,我就养它。” 吃糖都无法改变她惶恐的神色,一听这话,小姑娘的眼睛却一下就亮了起来,她问道:“真的?” 月池的眼中浮现出柔光:“真的。我是父母官,父母怎么好骗人。” 三丫一下就笑了起来,她说话也顺畅了许多:“爹说我是瞎了心?了,老爷人都管不完,还有?闲心?管猫的事。娘也说我是死丫头片子,让我滚去给弟弟妹妹洗尿布。可猫一直叫……它上一窝崽崽都饿死了,它身上连肉都没有?……” “所以你就来找我?”她看到了她脏兮兮的脚,问道,“你走这么远的路,就不怕被坏人抓走吗?” 三丫大声道:“不怕,我们这边的坏人,都被李父母送去修水坝了!” 月池失笑,她又问道:“那还有?豺狼虎豹呢?” 这下可把她问住了,她摸摸头,为?难道:“我没想那么多,爹要把猫撵出去了……” 没想那么多……月池摸摸她的头,叹道:“我们都应该学学你才是。” 张彩听到此方?开口?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傻子。” 月池抬眉道:“这要看,此人是为?什么向虎山而行,如若只是送死,那当然是傻子,可若是为?了其他目的,就另当别论了。” 此话一出,时春、唐伯虎、张彩 等?人都是心?头一惊。可不论怎么直言询问、旁敲侧击,月池都没有?答过一句。 母猫很快就到临产的时候,它生下了四?只瘦巴巴的小猫,两只黑的,两只花的。猫妈妈自己没有?多少奶水,月池就先拿细篾条一点点给小猫喂奶。可即便如此,最小的黑猫还是在第一夜就去了,月池就把它埋在了庭院里。 唐伯虎和时春都觉得月池是打击过大,一时迷了心?。张彩一方?面长舒一口?气,只要她闭门不出,她不论干什么都无所谓,可另一方?面,他心?间总有?一层忧虑在,李越真会这么安分?吗? 在这样思虑的驱使下,他时刻盯着月池,注意她同旁人的谈话,不断咂摸她的话语,揣摩她的心?思。几日下来,他的眼圈都乌了,可到底被他发现了端倪。这一日,三丫来看小猫来了。李越竟然一面逗猫,一面逗孩子,她甚至还有?闲心?给小丫头讲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1 00:50:48~2021-02-14 11:2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cos、小我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爱敲钟的小乌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伞 4个;濯濯、吃灌汤包吗、小我、图崽 2个;七月未希、MISS7NIGHT、把你说给风听、灵均、榕喵喵、咸鱼养旺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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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拍了拍他的脸道:“可你也没本事让我活。” 宣府的张彩六神无主,京中的谢丕亦是魂不守舍。他蹲在都察院监的班房中,老鼠、蟑螂在他身边大摇大摆、乱爬乱叫。他出生时,他的父亲谢迁已然高中状元,任翰林修撰。父亲一贯为官清廉,但因蒙皇恩,宫中赏赐颇多, 加上母亲理财有方,家境称得上宽裕。他自幼也是按着?大家公子的方式教养长大,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 他忍着?腹中反胃的冲动,将稻草尽力拍上一拍,这才深吸一口气坐下去,开始回忆梨子事件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吏部尚书梁储和右侍郎王鏊虽然俱是严正之人,但却并非不懂风雅,每每午后,众堂官也有品茗谈诗的时候。这时大家都会拿出自己的水果点心,一道?分享。 就是在这个时候,同?为吏部主事的孙磐有些肺热,一直都在饮梨汤,这时他也就自然而然取了谢丕带来的梨。一旁的侍童把皮削下,又将梨递给?他。他吃到最后才发现不对,中心的梨核被挖去,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颗大如雀卵,晶莹剔透的无暇美玉。 孙磐何等人,当日因不满言官改革和翰林院下放,敢在刘健面前直接说李东阳的不是,见到这样的境况,他岂会视若无睹。他当即就取来谢丕桌下的一篓梨,仔细一看,才发现梨是在底部被挖开一个小洞,取出梨核,塞入美玉。 谢丕当时就知是被暗算了,他再三恳求在座之?人暂且保密,容他去查明真相,定然给大家一个交待。 众人皆缄默不语,只有孙磐朗声道:“别人畏惧你谢家的权势,我?可不怕。如人人都为势所压,为利所诱,天下还有什么义理可言?如你真是清白的,三法?司自然会还你清白,可如你收受贿赂,那就应当受到惩处!”他昂首阔步出门而去,一个晌午的功夫这事就人尽皆知。 第二日谢丕就被弹劾,在奉天殿上被拖下狱。三法?司会审时,刑部尚书闵珪、大理寺卿周东、都御史张岐、张缙共同审他。他思来想去,绝不能说出这梨的真正来历,可亦不能说是家中带来的,这不是把父亲、叔父和几个兄弟全部拖下了水。 他进退两难,最?后只能一口咬死,这梨是他和仆人在街市上买的。他脑筋灵活,将时间、地点和人物都编得似模似样,可三法?司去一查,却根本没查到梨贩。 并且,如今是春日,冬梨要储存到今,得费大力气,寻常商贩怎会有这种本事。这一下就让人生疑,本来是无罪,反倒惹出事来。 谢 迁在家中本来高坐,他自信他的儿子行得正、立得直,不怕奸邪构陷,没曾想,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饶是谢迁久经风浪,一下也傻了眼。 庆阳伯府中,贞筠得知消息,已是惊得魂飞魄散。夏启还在对父母道?:“以中兄不知是何故,至今都不肯说实话。三法?司原本有心保他,可这种情况,众目睽睽,这也……” 贞筠霍然起身,把庆阳伯夫妇都唬了一跳,庆阳伯夫人捂住胸口,颤声道?:“筠儿!都说了多少次了,你是大家夫人,行事要有章法?……” 贞筠两眼发暗,她沉声道:“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说,因为那篓梨,是我送给?他的,就是从咱们家的冰库中取出来的。” “什么!”夏家三口全呆若木鸡,本来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没想到转头,火就烧到自家来。夏儒的胡须都在颤抖:“你、你一个有夫之妇,送梨给外男作甚!” 贞筠紧咬下唇,她道:“我?只是想答谢他对李越的看顾之情,我?绝没有陷害他。我?为了避嫌,连珍贵器物都不敢送,只敢送点水果,可没想到,就这样也被恶人钻了空子……我要去找朱夫人商量。” 她抬脚就要走,夏儒忙道?:“启儿,快拉住你妹妹!” 夏启赶忙伸手,一把就扯住了贞筠,他也满面焦心:“你疯了,这个时候还敢凑上去。要是查出来与你有关,就算是娘娘也保不住你!” 贞筠恳切道?:“姨父姨母,我?不会去自首的,我?又不傻。这些酸儒,心里脏,看什么都脏。我?要是站出来,谢主事才是真真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是,我?总得把这消息告诉李阁老他们,他们知道原因,才能对症下药。这些小人扯上我?,一定是为了暗害李越。说不定就是要让李越孤立无援,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夏儒摆摆手道?:“外头的事,自有我?们做主!你一个妇道?人家掺和进去,只会把事越搅越糟。来啊,把她给我?关到房中去闭门思过。” 夏夫人攥着帕子道?:“老爷,这,孩子还小……” 夏儒斥道:“行了,若不是你娇惯太过,她怎会越来越无法?无天。” 夏夫人不敢开口,夏启期期 艾艾道:“爹,这哪里是娘的不是,是妹夫宽厚,这才让妹妹莽撞了些,但她也不是有意为之……” 夏儒拍案道?:“我?自有主张,你们都住口。” 贞筠急道:“姨父,孩儿还记得,幼时姨父陪我和姐姐玩耍,您教导我们,为人要敢担当,要知错能改。孩儿一直秉承您的教训做事,怎么如今大事面前,您反而变了呢!姨父!” 贞筠被强拉了下去。夏家三口沉默地坐在堂中,半晌后,夏儒方道:“夫人,将替贞筠送梨之人严加看管,这段时间紧闭门户,切勿走漏半点风声。” 夏夫人应了一声,她随即道:“可是,老爷,谢主事那边……” 夏儒长叹一声:“我?去说。” 夏启不由喜笑颜开:“我?知道,爹是何等的君子之?风,怎会坐视不理?” 夏儒斜了他一眼:“休来说这些空话,你们少给?我?惹点事,我?就阿弥陀佛了!” 第二日,夏儒就找了个机会,他不敢直接去找谢迁,而是选择偶遇李东阳。这下,内阁方知究竟是什么事。 谢迁气得面色发紫,他斥道:“这个不守礼的畜生,活该有此牢狱之灾。罢了,罢了,多谢诸公的好意,有子如此,真是家门不幸!还救他做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李东阳、刘健都在劝他。刘健握住他的手道?:“孩子只是一时糊涂,罪不至死。更何况,此事哪里是冲着他来,分明只是找个由头,实际想害的是我们呐。” 李东阳靠坐在圈椅之?上,紧闭双目,指头在桌上轻敲:“伯安和以中先后下狱,一是阳谋,一是阴谋。伯安被参的罪名是结党营私,伯安在东官厅授课,本是为宣扬文教,我?等也是一早知晓,可被有心人一抹黑,竟然成了结党之?罪。这事难就难在,若众将士齐齐替他辩驳,即便这次能够脱罪,圣上也会心生猜疑,他再难有重用之机。可若是无人替他作证,这罪状岂非落实了。以中之?事,也是同理。” 刘健满心无语:“他要是招,就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他要是不招,就是心中有鬼,收受贿赂。” 谢迁恨得咬牙:“好毒辣的心思。” 李东阳叹道:“正德年间的新政,毕 竟挡了太多人的路了。汝王世子被杀,含章被贬出京,六科廊言官下狱免职,如今终于把火烧到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身上。事关切身利益,他们是要不死不休。” 刘健冷哼一声:“我?去肃清京军军屯时,就没想过全身而去。我?这一把老骨头,倒要看看谁敢来啃!” 李东阳拍拍他的肩膀道?:“他们岂敢来捋虎须,柿子终究还是要拣软得捏。对了,含章那边可有消息?” 谢迁道?:“他这段时日都是称病不出。” 李东阳点头道?:“这是明智之举。万岁已表明了退让之态,他可不能再冒头了。” 刘健犹疑片刻,终于说了出来:“万岁,是真的要退了吗?这不像他一惯的作风。” 这位小爷的脾气,人尽皆知,比石头还硬,怎会轻易服软。 谢迁道?:“人总是会长大。若是硬碰硬,将东官厅碰没了,岂非前功尽弃。我?反倒更担心含章,听说他是在打了奚华和刘靖后,才闭门不出的,这……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刘健讶异道?:“他还能怎么铤而走险?他手中就几十?个锦衣卫,难道还能夺取万全都司的兵权不成。” 谢迁一想也是。大家转头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京中的案件上。然而,几方混战,皇帝迟迟不表态的结果就是,案子陷入僵局。谢迁嘴上虽那么说,却愁得连头发都白了一圈。王华更是急出了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坚持立朝。 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时候,朱厚照却在东苑召见一众老臣。时值花明柳媚的时节,蒙蒙细雨下将下来,这明丽的春景就似笼上一层薄雾,远远看去更添风致。桌上的茶点也是太湖船点,模样精巧,看之?喜人。只是,在座所有人都没用几个的心情。 朱厚照更是开门见山,短短几月,皇帝的神?情更加稳重,只是一开口还是惊人之语,他道?:“就这么短短数日,朕的人就拦下了十?余次对王守仁的刺杀。”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一下212和213章,大家可以重新瞅瞅。 感谢在2021-02-14 11:28:34~2021-02-15 12:1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cos、雨伞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英雌、当时明月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芳芳郁金香 30瓶;、桃花扇、、我吃鱼不卡刺 20瓶;Thousand 16瓶;Veronica-1998、十二游、火凤、OO、臧儿、桃溪 10瓶;可能是鸭梨 5瓶;Louisa 4瓶;德宝 3瓶;小蜜蜂石石 2瓶;葱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4、我自横刀向天笑 君主与勋臣、与文臣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就勋贵而?言, 皇室一直对勋贵委以?重任,五军都督府的掌印是勋臣,京军主力十二团营的总兵是勋臣, 漕运、两广、湖广的总兵也多委任勋臣, 就连云南、甘肃等边陲之?地, 也是由勋贵世代镇守。 此外?,皇帝的亲卫锦衣卫也多挑勋贵弟子担任。世袭军官在普通军队中?也占据了半壁江山。皇室内部的册封礼和祭祀礼也会要求勋贵出席。宗室贵女也多与世家大族联姻。这些军功贵族, 早就与皇室建立了紧密的联系。 然而?, 有联系并不代表二者?之?间的利益诉求始终一致, 归根结底, 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 他为政要从?公出发, 否则就会国运衰颓, 宝座不稳。可大部分勋贵经历了这么些代, 早就忘记了祖辈反抗暴/政的初心,他们事事都以?私为目的, 当皇帝举措有利于他们时?,他们就举双手?赞成, 一旦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那他们就会立刻拖后腿。 就文官而?言, 这些经过科举制选拔上来的儒家精英是君主统治的根基。他们对君主的忠心毋庸置疑,毕竟儒家最?高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 必须要有一个圣君的角色。然而?,忠心也不代表事事依从?,他们中?优秀的成员,一方面拿着纲常伦理、祖宗成法约束皇帝,一方面极力扩大文臣的职权范围,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为国尽忠,为主效命,但落在任何一个皇帝眼中?都是大权旁落,必须要制衡。至于他们中?卑劣的那部分人,则和勋贵、内臣一道,拼命以?权谋私,以?公肥私,将整个大明官场,搅得是乌烟瘴气。 在这样的基础上,君主对待勋臣和文臣的策略就势必是依时?、依地、依事而?变,看似矛盾,可根本?却都是为了维护统治,拱卫皇权。就在正德一朝,三者?之?间的联系就发了两次逆转。朱厚照初登基时?,采取扶持勋贵,打压文臣的策略,就连都御史?戴珊家的惨祸,也被他生生按了下去,就是为了维持文武制衡的稳定局面。 可后来,高层文官们渐渐转变了策略,他们愿意扶持平民武将来 掌控兵权,这又合了朱厚照的意,随着东官厅的设置、王守仁的大放异彩,皇帝又逐渐和文官靠拢起来,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对立面。 特别是这两次,勋贵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在汝王世子一案中?推波助澜,在李越巡边事中?暗自运作,都是在削弱文官的力量,生生将文臣们往皇帝的船上推。这种时?候,已然明白了烹小鲜之?道的朱厚照,又怎会不抓住机会,把人绑在自己的车上呢? 他一开口就表明了自己的善意,明面上的意思是他想保住王守仁,可其中?的深意却是他是愿意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就连兵权,他也乐意和士大夫分享。 他道:“幕后之?人未免太小看朕的心胸了。汉高祖有言:‘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朕若是连一王守仁都容不下,岂不是和隋炀之?辈同流,亡国只?怕近在眼前,还谈做什么中?兴之?主?” 这里提隋炀帝,是指炀帝杀薛道衡的典故。隋炀帝虽善诗文,可嫉妒心强,谁要是写得比他好,他就要狠下杀手?。当时?司隶薛道衡的才华名?重一时?,隋炀帝就找了个事由杀了他,杀他时?还问道:“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朱厚照此话一出,旁人还犹可,王华却实?在忍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一张嘴已是老泪纵横:“老臣斗胆恳请万岁,万岁既知小儿冤枉,何不早还他清白,释他出狱呢?” 朱厚照见王华怜子情深,一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中?竟然多了些真意。他忙将王华搀扶起来,口称王先生:“先生须知,如?今王守仁与谢丕呆在牢中?,反而?更安全些,一旦放出来,那时?才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王华吃惊之?下,一时?无言。朱厚照道:“他们不将新政全部废除,将力推新政的臣子全部杀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诸位先生请坐,朕先给?你们看一点东西,看毕之?后,朕再与你们慢慢分说。 ” 李东阳等人面面相觑,依次坐到了圆桌之?上。朱厚照亲自动手?,将月池查探盐政田赋的部分材料让他们轮流阅览。庙堂之?上的这些老臣,纵有拳拳报国之?心,可囿于洪武爷仕宦不得下乡的政令,对于基层的情况实?际了解得并不全面。此时?一看,个个自然都是大惊失色。 刘健的双手?都在发抖,他的眼中?惊喜、震撼和忧虑交织,他怔怔地看着朱厚照,喃喃道:“万岁……”他没有想到,看似玩世不恭的皇帝,竟然私下会派人去查探民生民情。如?若是孝宗皇帝做这样的事,他们虽欣喜,却不会激动至此,可换成这位小爷,正是因为对他没有太多指望,一朝发现他居然还不错时?,才会喜出望外?,欢欣若狂。 五位老先生一方面为皇帝的用心所高兴,一方面因这纸上的民情而?发愁,一时?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神情反倒带了几分滑稽。 朱厚照展颜一笑,他怔怔望着开得烂烂的碧桃花:“从?小先生们都教导朕要做好皇帝,朕却不以?为然,盖因朕自小生在宫闱之?中?,金奴玉婢,锦衣玉食,虽不至于问出‘何不食肉糜?’的蠢话,可对民间疾苦,真是一概不知。可后来,先帝为朕挑了李越做伴读。朕是天之?骄子,他是江南庶民。他在十三岁以?前靠乞讨为生,饥一顿饱一顿,弄得浑身是病……” 他眼中?的伤感仿佛马上要溢出来,他对着众位老臣继续道:“朕那时?方知,原来有那么多,和朕年纪差不多的人都在吃苦受罪。李越时?常劝朕,为君者?,享万民之?奉养,就要为万民谋福祉。不能只?享受,不做事。朕于是就想,到底应做些什么才好呢。先生们不是都讲‘格物?致知’吗?朕就派人去一查,结果就看到了这些。大明江山,明面上是四海升平,可皮下却是千疮百孔。而?外?头,还有强敌肆虐,李越发回了加急文书?,鞑靼小王子已然统一了蒙古,并且有意问鼎中?原。如?今年年大肆抢夺,就是为了厉兵秣马,一旦准备妥当,就会挥师而?来。” 这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大家的心上,王华和闵珪已是瞠目结舌,杨廷和等 人则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李越要重推保甲制,原来是嗅到了危机所在。 朱厚照缓缓道:“这是内忧外?患俱至。并不是朕无事生非,想要设立东官厅,而?是京军再糜烂下去,朕就真没脸去见先帝了。” 提及先帝,又是一张有力的感情牌。刘大夏和闵珪的泪水簌簌而?下,四位内阁大臣也是眼眶湿润,感念不已。 朱厚照一脸怅惘:“可没想到,朕本?是好心,却先后害了李越、王守仁和谢丕。说到底,还是朕无能啊。” 这又是以?退为进,他把话说了,旁人就只?会心甘情愿说自己了。说到底还是动真心的人是输家,这群老先生们甘愿对朱明皇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朱厚照对他们却不是全心全意,而?是真假参半,驭下之?道。 众位老臣都起身掀袍跪下,刘健哭道:“万岁年少志高,是圣明天子,我等身为老臣却是做事糊涂,如?不是我等疏忽,朝纲何至于如?此。” 李东阳也哽咽道:“是我等之?过,方使内外?交患,黎民不得安居。老臣忝居首辅之?位,真是惭负皇恩。” 朱厚照忙将他们扶起来道:“这事哪能怪得了先生们。祖父为万贵妃,先帝为太后,厚待贵戚,先生们也是有心无力。只?是如?今,事已至此,变法已迫在眉睫,朕却是有心无力……如?无兵权在手?,即便是朕,也不敢去贸然动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东官厅必须保住,朝廷必须竭尽全力来使京军焕然一新。只?有在这个基础之?上,内政的改革和外?敌的肃清才有希望。 李东阳心知肚明,这就如?望梅止渴一般,魏武行军途中?,为督促士卒前行,谎称前方有梅林,士卒听罢涎水直流,即刻赶往目的地。士卒一直前行,难道中?途不会心生怀疑吗?只?是他们的身份和对王朝的忠诚,决定只?能相信罢了。他们在面面相觑中?安慰自己,愿意允诺,总比不愿意允诺好,哪怕只?做到他允诺的十分之?一,也不算他们这群老家伙白辛苦一场。 武定侯等人怕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有心让朱厚照知难而?退,却又为他添了助 力。而?在宣府,内阁一朝开始动作,月池就得知了消息,她明白,时?候终于到了。她第二日就召集锦衣卫,下令要去城外?郭家粮仓“取”粮草。 这下连近来安分守己的刘公公都坐不住了,他和内官打交道,自然会弄到一张“护官符”,他瞪大眼睛问道:“你疯了?那是武定侯家的产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5 12:19:48~2021-02-18 20: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藏于星辰梦下 4个;zichil、临安春雨初霁 2个;瑞瑞耳。、流风、怕水小鸭、lightsaber、挽挽、濯濯、落叶满长安、雨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nt11 139瓶;阴影里的猫、睡懒觉的猫 40瓶;陵、心有所向 30瓶;zichil 28瓶;any、青彦、g12160、e、月亮泉、无语、云上浅歌 20瓶;66 16瓶;李.、赵丽颖的老婆、爱i、心迪小盆友、阿泱、MISS7NIGHT、五分之七、千山、我是隔壁的阿聪、jacksue、夏墨成霜、小王子的狐狸呀、奥力娃、图图、不知不知不知呐 10瓶;翎苓610 9瓶;拾珠者、木宁、Miramichi、神说是天晴 5瓶;兔子君、山楂丸子 3瓶;烨子 2瓶;哈咯印、落叶满长安、一风堂、可能是鸭梨、瑞瑞耳。、踏踏、幽谷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5、去留肝胆两昆仑 刘公公可能是月池这一行人中唯一不想她回京的人了。李越凭借着引达延汗入口袋阵, 以少胜多击退蒙古骑兵的战绩,能够恢复官职,风风光光回京。可刘瑾这段时日在?宣府可就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主持了乡村公共设施的营建工作, 二是挪用部分工程款用于火器的研发。 这就是他在?月池入鞑靼骑兵阵中, 能够及时调来一批火器的缘故。火器是归镇守中官管辖,而刘瑾这段时日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地位去?侵占人家的职权。 而他之所以要去?推动火器更新换代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得为自己?打算。自他来了这里?后, 东厂就和他断了联系。李越好歹还有几?十个锦衣卫和张彩撑起门面, 他就沦为了一个空架子。这种情?况下, 他不可能做出?一些政绩来令朱厚照刮目相看,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另辟蹊径。 他先召集宣府匠户, 取了七八支火/枪, 命这些人加班加点地改进枪/支弹药, 做得好重重有赏,做得不好性命难保, 只要这些人做出?好物件,他就以此?向朱厚照邀功请赏。 当然, 奸猾如刘公公不会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可他正?准备找第二个篮子时, 就被达延汗来犯,李越差点被调回京, 宣府进入备战状态等一系列的事情?打断了。是以,以他目前的状况回京,就算朱厚照不怪罪,他宫里?的“老朋友”也会想方设法,将他生吞活剥。别人回京是享福, 他回京是送死,他当然不想回了。 他是打算先猫过这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李越居然猫着猫着,又冒头了。而且这冒头的方式,还是如此?的简单粗暴。还说什么“取粮草”,分明就是要去?明抢! 这一下,刘瑾和张彩,这一老一少,原本势同水火,如今倒是团结一致起来,一左一右,如连珠弹炮一样劝月池躺回去?养病。 月池听得无语,她招招手唤秦竺来:“告诉他们,这到底是谁的产业?” 锦衣卫查探小队长秦竺拱手一礼道:“回禀三位大人,这名头上是郭家的人来操持,但实际的收益却是归了瑞和郡主。” 刘瑾和张彩 面面相觑,洪武爷的女儿?永嘉公主嫁入了武定侯家,所生的长子郭珍患有风疾,引起了侯府爵位争夺战,永嘉公主从?洪熙年间?,奋战到景泰年间?,熬到了八十多岁,都没把爵位弄回自己?的血脉身上,最后含怨死去?。而公主所生的幼女就是瑞和郡主。 按理说,明代的典制效仿唐宋,皇姑、皇姊妹、皇女皆封公主,亲王及以下的女儿?都只能封郡主。至于公主的女儿?都是外姓人了,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算宗室。然而,永嘉公主为爵位一事争执多年,老太太又是辈分奇高,熬死了五任皇帝。勋贵世系不好擅动,当时的武定侯郭玹又是仁宗郭贵妃的兄弟,皇室为了安抚永嘉公主,就破格给了她的女儿?郡主头衔,只给禄米和府邸,却没有封地。 瑞和郡主孀居多年,如今也是快九十岁高龄的人了,可也人老心不老。她接替了母亲的位置,一生和侄媳曳氏为爵位奔走。自从?朱厚照为东官厅设置,以《功臣袭底簿》震慑勋贵后,郡主的心思就又活泛起来,她身为外嫁女,不好像曳氏一样直接上奏插手郭家之事,但也亲入宫向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进言,只是撞得是木钟,激不起声响罢了,毕竟朱厚照只是敲山震虎,郭聪服软服得快,他自然不会狠下杀手。 刘瑾皱着眉道:“老太太年纪虽大,人却精明,到底是洪武爷的外孙女,不是那么好惹的。你要想挑软柿子捏,可打错了算盘!” 张彩也道:“如今勋贵想必对你恨之入骨,郡主大可和郭聪联手,告你一个入户抢劫之罪。万岁即便对勋贵不满,也不会因此?处置郡主。郡主虽姓郭,可也算皇家人,若是处置了她,在?这里?有产业的藩王宗室难保不会心生警惕,届时群起而攻之……” 月池展颜一笑:“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那种人。这事一定会经郡主首肯的。” 这下,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大家半信半疑,可见月池连连催促,智珠在?握的模样,也不敢违拗,只得跟着去?了。可到了郭家庄园后,整个庄园的郭家人从?上到下都是满面惊骇,破口大骂,连连威胁。 张彩:“……” 刘瑾:“… …” 月池充耳不闻,带着人径直往粮仓中奔。庄园中的管事是郭家的家生子,而管事媳妇则是瑞和郡主仪宾府的奴婢。他们带着二十个奴仆在?此?地实际是做监工,干活的都是本地的军户。月池到此?,军户畏惧上官,自然不敢动手。至于那些个郭家人,又哪里?是锦衣卫旗校的对手。秦竺和柏芳对视一眼,两人先用刀把粮仓的锁劈开,又几?脚踹开门来。只是,开门之后,大家却惊奇地发现,仓中竟没有多少粮食。 月池回头看着郭家的管事,笑道:“动作可真?够快的,这是刚秋收完就卖了?” 郭家的管事生得瘦高,立起来就像竹竿似地得,他梗着脖子道:“李御史!小的不知你是什么意思。但你要清楚你的身份,咱们背后撑腰的是郡主娘娘和侯府!你……”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朗声道:“没有粮草就搬物件!” 管事张大了嘴僵在?原地,双眼圆睁如凸眼金鱼一般。锦衣卫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彩和刘瑾都要厥过去?了。月池望着他们,冷声道:“怎么,是听不懂话?吗?” 旗校们吃谁的饭,只能替谁办事。一时之间?,整个农庄人仰马翻,尘土飞扬,哭声闹声一片。只有被私役的军士们看到素日对他们吆五喝六的管事这般狼狈,心中畅快不已。他们三五成?群站在?一处,对着这奇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月池施施然坐在?前厅,一面翘着腿吃果仁泡茶,一面对张彩等人道:“郡主迟早会同意的。你们别看他们骂得紧,过几?天他们说不定会自己?往我?们那儿?搬呢?” 郭家管事拦了这边被推开,拦那边被刀吓开,人来人往之间?,几?次被推到在?地。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大家豪奴,哪里?受过这种气。他脸色紫胀,指着月池大嚷道:“李越,你欺人太甚,你身为巡按,居然来强抢民财。我?、我?要去?告你!” 月池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打下去?,一面道:“急什么,回去?转告郡主,就言李越有意登门拜访,以解郡主多年心病,恳请郡主拨冗一见。” 那管事吃了一惊,还想再骂,月池却已命人把他肥头大耳的儿 ?子拎了过来,她道:“有人状告,你这儿?子夺人田产,强抢民女。本官要拿他回去?交由有司审问。把话?带到,他就能安安稳稳回来,要是两日之内郡主没有回信,我?就宰了你的胖儿?子,给你做碟下酒菜。” 那管事之子嚎哭不止,管事终于也被吓哭了,他有心再吆喝两句,可刀已然架在?了他儿?子的脖子上。他竖起两根手指,哆哆嗦嗦道:“两日?御史老爷,小的就是拼死去?跑,两日内也走不过一个来回啊。” 月池冷笑道:“你家不知占了多少军马,难道连这点本事也无。记着,别打其他的歪主意,我?杀你全家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时武定侯再发难,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管事不敢再言,父子俩相对而泣,眼泪汪汪。月池却拉着一车一车的财物,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去?了。 月池前脚登上马车,后脚刘瑾就麻溜地钻进去?,张彩都比他慢了一步。这马车较为宽敞,里?间?的东西虽不华贵,可都以舒适为要。座位上都铺上了软垫,足下还有脚踏。 月池半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张彩与刘瑾一左一右,面面相觑间?,都看到对方的面色如金纸一般。刘瑾对张彩杀鸡抹脖子使?眼色,可张彩却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刘太监终于忍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李御史是想挑起瑞和郡主和武定侯相斗?” 月池睁开眼,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是。” 一听此?话?,张彩忽而也来了灵感,他凑过来道:“既然如此?,咱们为何不去?私下联系郡主,夜间?来搬东西。闹得这么大张旗鼓,这还谋算什么?” 月池嗤笑一声,她懒洋洋地伸手拍了拍张彩的脸:“不是你说,这上上下下,绝大多数都在?中饱私囊,只是拿多拿少而已。我?还谋算什么?我?即便有天大的本事扭转乾坤,也无法根除人心的贪欲。” 刘瑾不敢置信道:“那你,你不会就是为了给武定侯添堵?李越,你可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呐!” 张彩嘴里?像含了一个橄榄,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忽然道:“不、不是,若是如此?,您先前何须按兵不动。您一定 是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刘公公的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急得拍大腿:“祖宗,我?叫你祖宗可以。以前是我?的不是,开罪了您老。可是如今,咱们仨是同坐一条船呐。你被蒙古蛮子掳去?,可是我?急急忙忙拿枪来支援。就看在?这份情?谊上,你就说句老实话?。否则,我?可就撂挑子不干了啊!” 月池不由莞尔:“你能怎么撂挑子?刘太监,你先前扶摇直上,坐上了东厂督主的宝座,就连外头的部院大臣待你都要客客气气,可知你是凭什么?” 张彩顺着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刘瑾。刘瑾一愣,他阴着脸,咽了口唾沫道:“凭我?为万岁尽心竭力的办事,所思所做合了圣心。” 月池又道:“那你如今落到这小地方来,被我?这个小小七品官节制,又知是为什么?” 刘瑾剜了一眼张彩,睁着眼说瞎话?:“是我?在?你李御史落难时,只想私怨,不计公事,所以惹得有心人乘虚而入,坏了皇爷的事。” 月池失笑,她从?旁抽出?一盒乳饼:“好,好。就当是这么着。可你如今总该明白,顺他则兴,逆他则亡的道理。征伐天下,统一蒙古,是皇上一直以来的梦想。” 刘瑾瞪大眼睛,他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前倾,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了:“可、可是,皇爷也不想这时候就发兵啊。他只是派我?俩来为大战做准备,可谁能想到,你到此?还不足半年,就和蒙古发生这样的冲突!东官厅才初有模样,皇上怎么会和勋贵撕破脸。百忍成?金啊!” 月池嫌弃地让他滚回去?坐,手里?的乳饼也没味儿?了。她靠在?摇晃的马车壁上,轻笑一声道:“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事事都能依理智走,那人就不是人了。我?忍了十几?年了,如今是实在?忍不下去?了。不过你们俩放心,我?可以拿我?全家的性命发誓,只要你们俩在?事情?过后,保住性命,重回京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张彩和刘瑾,加起来四只眼睛都写满了不信。月池见状也是一乐,她起身拍了拍他们俩的肩膀,悠悠道:“不信也没用。谁叫我?拳头大呢?你们要 是胳膊肘往外拐,我?就砍了你们俩的头当凳子。” 张彩:“……” 刘瑾:“……” 月池道:“至于我?的打算,等见瑞和郡主时,你们俩就知道了。你们应该不会,指着这两天找死?” 刘瑾闷声道:“我?不敢!” 张彩哼哼半晌,欲言又止,方沉声道:“你不要做傻事!” 月池摊手道:“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了。” 刀架在?脖子上,就算是头猪也会拼命逃。两日后,郭家管事就来报信,瑞和郡主邀请李御史到郡主京师外四十里?的别业——藏春园中会面。郡主一直在?此?静养,有劳李御史走一遭。月池没想到,老太太这么高龄,还要亲自出?马,看来为这个爵位,已成?了她一块心病。不过她越迫切,成?功的希望就越大。月池只能给张钦打一声招呼,再自己?跑一趟。 而这段时日,武定侯郭聪也并非聋子瞎子,他已得知宣府庄园被抢之事,还十分欣喜。李越以为是在?报复他,孰不知是一刀插在?了老太婆身上。老太婆如此?蛮横,岂会善罢甘休,就让老太婆去?收拾李越,说不定都不用他们费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8 20:48:44~2021-02-20 15:0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0085081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40297769 2个;50218727、临安春雨初霁、明天会下雨吗、咸鱼养旺、weyeye、远方的歌、雨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218727、壮哉我大吃货星人 20瓶;窗边的ff、明天会下雨吗、balloonbo、木柜子油漆、世界第一可爱耶、40085081 10瓶;火凤、小蜜蜂石石 5瓶;烨子 3瓶;图崽、winter 2瓶;可能是鸭梨、电工电子技术、Louis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6、金紫万千谁治国 月池微微倾身?道:“有劳了。” 她前脚上楼, 张彩与刘瑾紧随其后。月池步入大堂,堂内十分阔朗,可只点了十来只蜡烛, 还没有外头的花园照得透亮。一位鬓发如银、满头珠翠的老?母端坐在榻中。寻常贵妇身?后都是丫鬟婆子, 捧着得也是蝇帚漱盂, 可这位郡主娘娘,两旁站着得竟是十多个健婢, 面上都是如寒霜一般, 手持都是刀枪剑戟。 但饶是如此, 李越、张彩与刘瑾三人?面上都无惧色, 大家都不?是傻子, 瑞和郡主要杀人?, 何必把人?叫过?来这么麻烦, 八成?只是想出?一口恶气。他们三人?上前请安。郡主见李越、张彩俱是相貌堂堂, 刘瑾也是人?模狗样,只是做出?的事, 却是如此不?地道。她一把年纪,到了快归西的时候, 还被人?逼到火上烤, 此仇若不?报, 心里怎能舒心。 郡主冷哼一声:“李御史好大的威风,只是不?知刀架在你脖子上时, 还能否神气起来。” 月池欠身?道:“郡主此言,让李越无地自?容。” 瑞和郡主冷笑一声:“如今说好话也没用?了,早做什么去了,来人?呐。”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健婢就一拥而上, 举刀就砍。张彩刚开始还能站着不?动,可看她们完全没用?收势的打算,终于慌了,忍不?住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月池和刘瑾也退了好几步,他们对视了一眼,眼中也闪过?惊色。刘公公以目示意:“没听说瑞和郡主是疯子啊。” 月池冲他努努嘴,示意他闭眼站好,意思是,就算是疯子,他们俩一个老?,一个病,跑也跑不?出?去了,还不?如死得体面些。 刘公公在心里骂了三四遍:“李越王八蛋,李越王八蛋……”刀终于砍到了他的身?上,的确是有些疼,不?过?还能忍,这可不?是刀的质感……他霍然睁开眼,定睛一看,这刀的外头是锡,里头竟然是蜡,不?知是何处的能工巧匠所制,竟是能以假乱真?。他们三个平日又不?舞刀弄枪,加上烛光黯淡,一时居然被唬住了。 叫得如尖叫鸡一样的张彩也及时闭住了嘴。他都已经跑到了门槛处了,也是挨了一刀 才发觉不?对。他愕然抬头,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喃喃道:“是假的?!” 月池的手心全是汗,全凭一腔孤勇硬撑着,待到真?相大白时,她也忍不?住在心底骂娘,真?不?愧是朱家的女儿,这股子的胡闹劲,真?是一脉相承。 瑞和郡主放声大笑,十分洪亮,一众婢女也指指点点,掩口直乐,就连碧纱橱内的锦衣绣袄者也低低笑出?了声。 张彩满面羞惭,想起刚刚仓皇逃窜的模样,就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这又给?瑞和郡主找了不?少乐子。老?太太歪在塌上,鬓边金凤口中的明珠都在颤动,她摆了摆手,仆婢才齐齐上前,几十只蜜烛点燃,厅堂顿时大亮。 郡主凝望月池和刘瑾,嘴角一翘:“二位不?愧是天子近臣。果然有几分胆色,倒教?老?身?的小?把戏落了空。只是吓坏了张郎中,不?过?想来,张郎中也不?会见怪。” 张彩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他咬着牙道:“郡主哪儿的话,是下官无状在先,郡主宽宏大量,下官十分感激。” 三人?皆是一脸郁色地落座。瑞和郡主却又冷起脸道:“适才不?过?一碟开胃小?菜。尔等强抢我家的财物,岂能轻易罢了。” 月池道:“下官此来,正是为?此事与郡主相商。下官有策,解郡主多年心病。” 闹了这么久,终于切入正题了,瑞和郡主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带三分讥诮。她道:“噢,你倒说说,老?身?心病为?何?” 月池道:“自?然是为?爵位传承。长房犹在,武定侯的爵位却落入二房之后。下官有策,让爵位重归永嘉大长公主的血脉。” 张彩和刘瑾都是心里一惊,这牛皮可吹得有点大了。瑞和郡主显然也是如此以为?,老?太太又笑出?了声:“就凭你?年轻人?,你闹出?这些事,早是必死无疑,凭什么在我这儿大放厥词。” 月池坦然道:“我自?然凭得是郡主走投无路,只能与我赌这一局。现任武定侯郭聪一脉夺得爵位,靠得是裙带关系和长房内斗。郭贵妃进谗言,让仁宗爷弃有皇室血脉的长房不?用?,反将爵位给?了二房。英宗爷二登帝位时,长房本?有 拿回爵位的机会,可惜您的两个侄儿内斗,二爷郭昭居然告大爷郭昌不?孝,郭昌下了狱,即便放了出?来,也错过?了机会,而郭昭也遭了报应,早早一命呜呼,爵位只能又回到二房头上。如今,您的侄孙郭良只是郭昌的庶子,听说身?子也很弱。这就是要身?份没身?份,要本?事没本?事。长房一家全靠您还撑着,才在郭家有几分脸面,没被二房生吞活剥。可是您,这也年事已高啊……” 这话说得,好像人?家老?太太马上就要归西了似得。郡主身?边的婢女就喝道:“大胆!你这厮……” 月池拱手一礼道:“下官说话是耿直了一些,可正是以诚相待,所以才不?想和郡主打马虎眼,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想来这些,以郡主之睿敏,早已了然于胸。” 瑞和郡主深吸一口气,老?太太到底是人?老?成?精,她嘴角甚至还浮现几分笑意:“好得紧,继续说。” 月池又安然落座,继续侃侃而谈:“试问郡主百年以后,长房何以自?处。难不?成?,要永嘉长公主的血脉世世代代屈居人?下吗?郡主不?甘心,曳氏夫人?也不?甘心,想来郭良公子也不?甘心一直做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既然如此,何不?同下官一道赌一把,若是胜了,有爵位在手,宣府的那?点财物算得了什么,若是败了,迟早都要家破人?亡,那?些身?外之物也留不?住,还不?如权做赌资。” 郡主抚掌大笑,到底是洪武爷的外孙女,即便到了耄耋之年,满头华发,笑起来亦有气吞山河之感。她的眼中闪过?寒光:“真?真?是巧舌如簧,胆色过?人?,难怪能在鞑靼人?手中全身?而退。可老?身?先前的问题,你还是没有回答。你是注定要死的人?,还只是七品官,你有何策,让一个超一品的爵位易主。即便长房处境艰难,也还没沦落到和疯子共谋的地步!” 月池莞尔一笑:“说来也很简单,关键是在大势。郭聪已然站在了圣上的对立面,您只要表明站在圣上一方,圣上又岂会不?明是非。” 瑞和郡主嗤笑一声:“傻话,郭聪何等人?,最会见风使?舵,他怎么可能……” 月池意有所指:“吃到嘴里的肉,被逼一口一口全吐出?来,换成?谁,都不?会乐意的。” 郡主似有所悟:“你是要去引他对你动手?” 说到这里,张彩和刘瑾都已然明白了。刘瑾暗道,真?他妈是个疯子,早在这个王八蛋请旨去查探盐政田赋,在乾清宫外拼死求情时,他就该想到,这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张彩则难以置信地望着月池,他藏在大袖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他终于明白了她对三丫所述故事的含义,她是宁愿作为?猫死,也不?想再当老?虎活着了…… 月池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轻声道:“您的机会,长房的机会,就在宣府与鞑靼这一战上。若这一战胜了,我必死无疑,可郭聪也必被问罪下狱。若这一战败了,我还必死无疑,可圣上至少会念在您献出?家财的份上,保长房平安,否则又有谁敢为?天家效死力。这对您来说,其实风险很小?,无论如何,都会有收益。” 瑞和郡主眯着眼看向月池,她道:“说得轻巧。世上谁人?不?贪生,更何况你风华正茂,年轻有为?,听说家中还有娇妻美妾,何必要去找死?若老?身?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上奏捐财物以充军费,你之后要是察觉活着的妙处,反悔不?干了,老?身?难道还能去找万岁要回家财不?成?。”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死只在转瞬之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人?活一世却很难。比起活着的苦,死也不?是那?么可怖了。下官早已不?知,活着的妙处是什么了。” 张彩深深地低下头,他的眼前似蒙上了一层水雾,可又在眨眼间?散开。 郡主明显不?信,她款款吟了一句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是变相说她无病呻吟呢。月池笑道:“这世上的官,成?百上千,可细分来,也不?过?五等。第一等,是官中英杰。智勇双全,百折不?挠,动心忍性,以成?大业。”月池眼前浮现出?的是李东阳的身?影。 她继续道:“第二等,是官中义士。凭一腔义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不?能成?其宏图,但也可激励后人?。”她想起 了戴珊,不?由长叹一声。 “第三等,是官中常人?。善恶一体,逐利而行,不?算大奸,可也不?算大善。”张彩闻言别过?头去。 瑞和郡主饶有兴致问道:“第四等又是何种?” 月池想到众多在政治倾轧中折损的言官:“第四等,是官中庸才。只邀忠烈之名,不?辨天下大义,徒惹事端,徒害性命。” “至于第五等。”月池斜睨了刘瑾一眼,“是官中奸邪。损人?利己是小?奸,损国利己是大邪。如今是清者少,浊者多,做事者少,牟利者多。” 郡主似笑非笑道:“李御史如是说来,是以官中义士自?居了?”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李越只是一常人?罢了。是这世道暗无天日,让常人?都做不?得人?。军士因军屯被占,衣食无着;私役繁多,疲于奔命;外敌来犯,要以命拒敌,不?幸牺牲,尸首还要拿去冒功请赏。骨头渣子里的油,只怕都要被榨尽了。而外头,鞑靼小?王子,统一蒙古,正在虎视眈眈。郡主也是洪武爷的血脉,难道他当年起兵抗元,为?建得就是这么一个朗朗乾坤吗?” 瑞和郡主被戳中痛处,她喝道:“大胆!” 月池道:“您心知肚明,大胆的从来另有其人?。我这个外人?尚且痛心至此,您是帝裔宗枝,血脉高贵,难道真?的忍心,袖手旁观吗。还是说,您已然年老?气弱,连赌一把的勇气都无了?” 瑞和郡主嘴唇发白,面色如土。双方正缄默间?,碧纱橱后一个面容苍白的男子突然奔了出?来。此人?正是郭良,他听到月池说他无本?事无身?份时,就已按捺不?住了,若非他的嫡母曳氏相拦,早就叫嚷出?来。如今,他又听月池话中隐有指责他们之义,终于忍不?住了。 他指着月池道:“李越,休得危言耸听!朝野上下谁不?是如此,你怎么就拿仁义礼教?来要挟我姑祖母。我们就是不?与你合作,你又能如何?难不?成?郭聪还敢下杀手吗?来人?呐,快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月池听他说话的口吻,就知是郭良,她失笑道:“造化之钟灵毓秀,只钟于女儿,却不?钟于须眉浊物。” 郭良听罢怒 气更甚,他正待上前拉扯间?,曳夫人?却快步出?来,她骂道:“蠢才,还不?快停下,你还要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郭良满脸委屈:“母亲,是他不?知轻重,出?言要胁。孩儿也是为?了您和姑祖母啊。” 曳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真?为?我们,就该多动些脑子!他公然抢财物,就是为?了逼我们做抉择。咱们把他们赶出?去容易,可之后呢?!若我们不?动声色,朝中贵戚只会以为?我们和他一伙,待他死后,焉有我们好果子吃?” 郭良道:“咱们可以上奏弹劾他啊!” 曳夫人?斥道:“弹劾他,就是与新政作对,与文?臣作对,与皇上作对,皇上又为?何要选一个与他作对的人?做武定侯呢!你想过?没有!” 郭良如遭雷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这么说……咱们只能给?他了……” 月池起身?面向瑞和郡主道:“当然,给?多给?少,是您可以选择的。下官大老?远跑这一趟,自?然是希望,您能给?多一点。” 郡主终于缓了过?来,她面上又现笑颜:“老?身?当然会多给?。郭家在九边一带所有财产,老?身?都可以做主给?你,只是,就看你有没有胆子要了。” 月池吃了一惊,她被结结实实反将一军,心中却没有怒色,她道:“您敢给?,我就敢收。反正下官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仇人?多了不?发愁。” 郡主闻言放声大笑,月池也是笑声朗朗,四目相对之间?,都有欣赏之色。郡主半是揶揄,半是玩笑道:“可惜啊,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如你李越早生几十年,入赘我们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郭良看着她们就像看着两个怪物,月池在这种事上是一点儿都不?害臊,她道:“如郡主乐意,如今也不?算晚呐。” 刘瑾:“……噗。”对着九十岁的老?郡主肯自?荐枕席,对着十八岁的皇帝却宁死不?屈。幸好某人?不?在这里,否则还不?活活怄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0 15:03:33~2021-02-23 23:2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若lu、Koo、藏于星辰梦下、小我、静、咸鱼养旺、临安春雨初霁、3301351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慢慢、水晶烧卖 30瓶;调素琴 28瓶;Louisa、言寺、穿云破晓、璐璐、疯子 20瓶;世界第一可爱耶 13瓶;noway、李.、芸、为无方而来 10瓶;昳佳 9瓶;乙酰胆碱有点咸 8瓶;四月谎言、小蜜蜂石石、自闲居主人、木宁、濯濯、26473112 5瓶;winter 3瓶;不快乐高中生、abysaml、与神明共赴地狱、忶菌、卿不语、橘子粥 2瓶;月亮、鸭梨山大土豆、啊、瑞瑞耳。、cccc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7、裙钗一二可齐家 瑞和郡主此举是阳谋。在?月池公然抢劫, 她?又有心为爵位殊死一搏时,她?就只?能选择站在?皇权一方。在?这种时候,得罪人都不算什么了, 老太太心明眼?亮, 和那些人处得好有屁用, 难道他们还会?上奏请圣上还爵吗?只?要有权位在?,还怕没有狗腿子。 她?唯一担心的, 就是李越说一套做一套, 在?取得她?的财力支持之后, 李越若是裹足不前?, 凭微末战功再咸鱼翻身, 她?又能拿这个天子近臣怎么样?所以, 她?要逼李越动?手。郡主与武定侯府的联系太紧密了, 武定侯的身家虽不能说全部在?她?掌握之中, 但她?也能摸出了七七八八。她?命人连夜整理出账册交予李越,让他照此去取钱粮。这要是去一拿, 李越就是生生断了武定侯府在?九边的财路,双方必是不死不休。 月池虽然欣赏瑞和郡主的谋算, 但也不想坐着当一个牵线木偶, 并且这种时候, 帮手当然是不是越多越好。她?对?郡主道:“我听说郭良公子已有嫡长子,听说还十?分聪慧。” 郭良一听她?说话就觉背心发冷, 他问道:“你好端端地提这作甚!” 月池微微一笑:“已有子息传承宗祧,建功立业也无后顾之忧啊。” 郭良心里咯噔一下,他霍然起?身道:“你!你好狠毒的心呐。姑祖母、母亲,不可听他胡言乱语,万万使不得……” 月池摆摆手道:“公子想到?哪儿去了。公子千金贵体, 自?然不能去战场上厮杀,可做些粮草运输等事务,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下官只?是随口一提罢了,能不能舍得孩子去套狼,还要看诸位的想法。” 瑞和郡主都被气笑了,她?道:“老身出钱还不够,你还想再要人。”郭良总不能当一个光杆司令去运粮,他要是去,该有的班子还不得配齐。 月池毫不脸红:“咱们是在?合作,下官是在?豁命。” 郡主也被堵住了,她?缄默片刻道:“容老身细思。” 月池起?身拱手一礼:“一切单凭郡主做主。” 她?还拍了拍郭良的肩膀,笑道:“郭公子,后会?有期,咱们来日?方长。” 郭良:“……”郭良已经快尿裤子了。 毕竟来时赶路熬了好几日?,回程途中,月池、刘瑾和张彩选择用马车代步一截。车上晃晃悠悠,月池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刘瑾和张彩则连闭眼?睛的心情都没有了。张彩哗啦哗啦翻阅账簿,刘公公只?觉头痛欲裂,他的十?个脚趾头一起?用力,恨不得把鞋底抠出一个洞,在?脚踏上印出指模。 到?了要弃车乔装换马时,刘瑾方忍不住开口:“我是不会?干的!” 月池一愣,她?放下手中的黄粉,扭头看向他道:“什么?” 刘公公咬牙道:“我说,咱家是不会?帮你恐吓官员的。” 月池眉心微动?:“老刘何出此言?” 刘瑾一面粘胡子,一面啐道:“少装蒜。老子算是明白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要硬夺田产以充军备,可宣府的这群人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要存心阻拦,你们一个七品,一个五品,能顶什么用。难怪非拉老子下水,原来是想我当个稻草人去吓雀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这事儿老子不干!” 月池一脸痛心地望着他:“老刘,你怎么能说粗话呢?果然是没进过内书堂的人,腹中文墨就是堪忧。” 张彩的额角一抽,刘瑾的脸涨得通红:“你有文墨,可你干得这叫人事吗?你这是把我和尚质放在?火上烤啊。尚质,你说是。” 张彩苦笑两声,他的眼?睛像两口古井,目光亦如古井之水一般幽深,他定定地望着月池,一言不发。 月池仍好脾气笑道:“这怎么能叫在?火上烤呢?这叫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想你在?宫里的老同僚们……” 刘瑾想起?他们就头大,这他妈才叫进退两难,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把袍子抖得直响,嚷嚷道:“反正老子不干,老子说不干就不干!” 话音未落,他头上就挨了重重一记暴栗。他吃痛大叫,捂着头看着月池。月池笑得仍然和气,她?道:“老子让你干,你就得干。老子这一去,要杀得人何止千百,多你一个也无妨。” 刘公公瘪瘪嘴:“你杀啊,杀了我算了!没了我,我看你怎么怎么弹压他们。李御史,你也不能把人一下逼上 绝路不是。咱们有商有量……” 月池喝道:“没得商量!我是不好杀你,但是,我可以折磨你啊。你自?己?好好想想。” 语罢,她?就戴上斗笠,抬脚下车。张彩对?刘瑾道:“您就听她?的。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您这样的人,到?哪里不是九死一生呢?” 刘瑾咬牙道:“你懂什么,就算一定得干,那也得多要点保障才行。” 然而,刘公公这谱没摆多久,就被打脸了。宫中传来消息,夏皇后请旨:“万岁心念边塞,臣妾等深居宫闱,安享荣华,常常自?觉不安。我等虽为女流之辈,却也愿效明皇旧事,略尽绵力。” 明皇是指唐明皇,他在?位时曾经命宫女为戍边战士做战袍,其中有一位宫人在?战袍中缝入了布条,布条上则写着她?所作的诗句。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后来,这袍中诗被将士发现?,将士禀报主帅,主帅禀报唐明皇。唐明皇见这诗句真挚动?人,大为感?动?,就将这位宫人嫁与了将士。 夏皇后借此典请旨,实为一语双关,一则是做战袍,二则是请放年长宫人嫁给士卒,享受天伦之乐。这是天大的仁政,宪宗爷在?时独宠万贵妃,先帝爷在?时独宠张太后,宫中绝大多数宫女都守了几十?年的活寡,能有放出去的机会?,怎能不心动?。 而对?朱厚照来说,他又看不上一群年老色衰的宫人,能用这种办法,办成对?他的大业有利之事,他怎么会?不答应。然而,饶是聪明如朱厚照,也没想到?的,这只?是夏皇后第一步棋,她?还有后手。过了几日?后,夏皇后就再次请旨,言说六局一司办事不力,恳请圣上允准臣妾重新?整顿。 宫廷女官制度由来已久,从周朝时就设女官以赞内政。洪武爷登基之后,在?内廷立六局一司,六局分别是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宫,一司是指宫正司。如问起?女官的用处为何,大多数人估计一张口就是:“约束嫔妃,管理宫闱。”元朝末年,宫闱中也是乱象频生。嫔妃私通外臣 ,收受贿赂,乃至于秽乱宫闱。洪武爷的确想选拔知书识礼的女官,导引后妃行事,使她?们不要做出违礼之事。 但是,他们都忘记的是,女官还有分割宦官事权,与之制衡的作用。洪武爷刚登基时,三令五申,不准宦官识字。宦官不认识字,宫中大小事宜自?然是交给女官来论处。后来,永乐爷登基待宦官亲善,宣德爷更是在?宫中设内书堂,教导宦官识字,宦官这才渐渐壮大,被委以重任。宫里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宦官起?来了,女官自?然就弱势下去。六局一司的职权被侵夺,最?后大多成了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女官中不是没有出类拔萃之人,只?是宦官的靠山是皇帝,女官的靠山却是皇后和太后。有的皇后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整顿宫闱。至于太后,年事已高,谁伺候不是伺候,很多时候也懒得折腾。宦官们早就没把宫女放在?眼?中,谁知横空出世一个夏皇后。 英华殿中,婉仪一身素服,不施粉黛,乌油油的鬓发中也只?有素白银器。她?跪在?蒲团之上,面朝佛像,两手合在?心窝,双目紧闭,正是在?跪经。她?年幼时也常跟随母亲去庙中祭拜,可随着年纪渐长,她?对?这些泥塑木雕越发不信。神佛若真有灵,为何总是好人蒙冤受屈,坏人福寿绵长。与其去求一个没见过的虚无之物,还不如靠自?己?。 她?心中虽这么想,面上的神色却越发虔诚,口中的《地藏经》念得悦耳动?听。她?为孝宗皇帝做佛事,几乎是日?日?都来祭拜,以祝祷先帝安享极乐。这么做一是缓和她?和朱厚照的关系,二是博取仁孝之名。对?于后妃来说,名声也是重要的政治资本。可是这么久久地跪下去,她?的膝盖发青红肿,夜夜都在?作痛。 晚间回坤宁宫时,香蕙一面忍着泪,一面替她?热敷。婉仪毫无所觉,她?倚着小几,读《昭鉴录》早已入了神。 沈琼莲在?这个时候掀帘入内,她?看着这个蒙她?教导的女学生,却觉十?分心惊。她?福身一礼道:“娘娘。” 婉仪抬起?头,她?的神态越发稳重, 她?扬起?手道:“沈先生来了,快看座。” 沈琼莲却禀道:“臣有事启奏,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婉仪一愣,她?挥了挥手,宫人们俱退了出去,正欲关好门扉时,沈琼莲却道:“开着便是。” 在?宫里,与其紧闭门窗防偷听,还不如大打开来得安全。沈琼莲低声道:“娘娘究竟意?欲何为?” 婉仪眸光一闪道:“我不知先生是什么意?思。” 沈琼莲道:“您知道。难道您真要为不值当的人或事赔上全家的性命吗?” 婉仪沉声道:“先生未免太危言耸听了” 沈琼莲觉得她?完全被情爱蒙蔽了心智,她?问道:“是不是他带信求您相助?” 婉仪摇摇头:“他没有。他什么都没说。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心甘情愿。” 沈琼莲都被气笑了:“你才和他见过几面?他只?怕连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你还在?这里说这些傻话。” 婉仪静静地望着沈琼莲,她?道:“三面。” 沈琼莲一愣:“什么?” 婉仪偏过头,她?手持书卷,娴静优雅,眼?中波光如水一般柔和。她?轻声道:“就见过三面。第一面是江南,他先说‘抱歉。在?下无能为力。’可紧接着,他立马就拉住我,急道,‘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第二面是在?宫后苑,他说得是‘拿披风来,立刻送夏小姐回寿昌宫的住所去……我没事。’” 沈琼莲已然听得脸色煞白,她?急急掩住婉仪的口,道:“别说了!” 婉仪淡淡一笑:“您别怕,只?有最?后一句了,他说得是‘还请娘娘在?此享用……’” 其实说到?底,只?有三面之缘,五句闲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团团圆圆,美美满满! 感谢在2021-02-23 23:29:38~2021-02-26 23: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77891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与的小号、呆呆还没睡醒、洛熙~@@、睽睽的小跟班、无聊山人、牛羊下来、筱泛、小我、46160278、藏于星辰梦下、临安春雨初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野村妇 141瓶;一醉笙歌 80瓶;呆呆还没睡醒 48瓶;顾笙 40瓶;陵 38瓶;絮絮 30瓶;QianYu ? ?、何不游戏人间、绮琛、42778912、Koo、芳芳郁金香、40827363 20瓶;一风堂 17瓶;止玖 12瓶;赵丽颖的老婆、菜芯、无聊山人、隐德莱希之月、小肥花、35119907、姜姜 10瓶;29902881 9瓶;四月谎言、神说是天晴、小蜜蜂石石、词玉糖 5瓶;吃灌汤包吗 4瓶;图崽、不快乐高中生、与神明共赴地狱、木宁 2瓶;46160278、瑞瑞耳。、蒲扇、幽谷客、444740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8、缠绵思尽抽残茧 她说?得?如此?顺畅, 如此?熟稔,就连语气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沈琼莲甚至能够想象,她在无数个?寒夜中, 是怎样一遍遍回忆短暂的?会面, 一次次将这寥寥数语在心头翻来覆去地研磨。 沈琼莲年纪轻轻就入了宫, 并不曾尝过情爱的?滋味。比起托身于男子,她宁愿老死于书香笔墨之中。她是非常理智的?人, 否则也不能在宫中安稳活到今日。 眼见婉仪已是“病入膏肓”, 她思索片刻, 又?换了一个?方向来劝说?:“您帮不了他。宫中的?大?铛多得?是历事三朝的?能人, 您和您手下的?一众弱女, 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 婉仪喃喃道:“我?可以慢慢来。” 沈琼莲不解, 她压低声音道:“可那人……他怕是……”他等不到那一天?, 他已经命在旦夕了。 婉仪霍然抬眼, 她一向是温和娴静的?,自小的?教养, 宫廷的?礼仪,早就将她的?性子磨得?平滑如镜, 沈琼莲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火焰从她的?魂魄深处而起, 包裹着玉石的?石块终于裂开?,露出了其中光润的?玉质。 她的?声音已然嘶哑:“他活着, 我?帮他。即便不成大?事,至少能送战袍。他死了……我?为他保全家人,为他平反昭雪。我?做皇后时不行,可我?总会当?太后,做太后时不行, 我?就熬到做太皇太后。儿子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教孙子。我?还年轻,我?也不笨,只要我?好好学,竭尽全力去做……” 沈琼莲大?为震撼,情深如此?,不存怨恨,不求回报,只是一心一意地付出,连她都不由为之打动。可震撼之余,她还是不得?不点醒婉仪:“可大?铛们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轻则向圣上进谗言,重?则引荐美人将您取而代之。那时,您又?该何去何从。侯爷和夫人待您如珠如宝,您打算就这么回报父母之恩吗?” “正是因为挂念父母之恩,我?才不得?不这么做。”婉仪叹道,“我?不光是为他,也为自己。皇上正当?壮年,我?却不得?他喜欢。若他有了心爱之人,我?难保不会步上静慈仙师的?后 尘。”静慈仙师是宣宗的?胡皇后被废之后的?法号。宣宗宠爱孙贵妃,为此?废后。 婉仪轻声道:“我?既然不得?万岁喜爱,那么至少得?有用?,才能保住我?如今的?地位。先生不是也说?过,在这宫里,只有有用?之人才能活吗?我?整顿内宫,是在为万岁办事。您说?过,朝政最重?要的?就是制衡,外朝是宦官、文臣和武将相互制衡,可内廷中宦官和锦衣卫在捞钱上却是沆瀣一气。 他们还需一个?压制者。女官比太监还要低微,圣上一定能放心大?胆地用?。我?既然有用?,圣上又?岂会废黜我?。我?后位稳固,父母族人才能安然。” 沈琼莲已是目瞪口呆,她同时教导皇后和贞筠,贞筠性情开?朗,总是会与她交流想法,可皇后性情内敛,即便她们相处的?时间更长,可其实多是她在说?,皇后在听。她若不是心细入微,发?觉皇后在每每听到李越消息后就难以安眠的?真相,也来不及在上次皇上生病时点醒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这么多话,而沈琼莲也是直到此?时才看?到她心中的?丘壑。 沈琼莲已然无话可说?了,她定定看?着婉仪:“娘娘既然心意已决,臣也就不多嘴了。” 她欲告退,婉仪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恳切道:“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沈琼莲眸光一沉,她沉声道:“此?事牵连太大?,臣决计不敢泄露,还请娘娘放臣一马……” 婉仪想到沈琼莲当?时给她说?得?斑鸠和鹏鸟的?故事,不由莞尔:“斑鸠空有智慧,却无翱翔的?天?地,是以只能郁郁而终。可如今,狂飙接天?而起,正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斑鸠为何又?胆怯了呢?” 沈琼莲如遭重?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婉仪,婉仪的?手指微微发?颤,掌心也有些湿润。她与她对视良久,同样清澈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窗口的?夜来香慢慢舒展开?花瓣,沁出满室的?幽香。 而在宣府,月池回到宣府的?第二日,就下令将宣府所辖的?各州、卫、所、堡中所有的?军匠全部召来。这就比刘公公在镇里折腾手 笔要大?多了。她下了严令,命各级将官派人将军匠及铸造器具护送速至,将将三日左右近处的?军匠就到了,只有一些偏远卫所的?人还在路上。 军匠数目太多,黑压压跪了一地。月池立在庭院中:“本官叫你们来,就是为了造一批好家伙。” 军器局由大?使和副使并诸管事统辖,说?到底都是文官。大?使名?叫阳孝,听到月池如是说?来,立马躬身道:“下官一定认真督办,务必让御史满意。” 月池道:“你有心了。只是,满不满意不是本官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造兵器的?匠人,用?兵器的?将士,关键还得?他们说?行才行。” 阳孝一愣,他忙躬身道:“是。下官静听御史教诲。” 月池微微阖首:“你们都是此?地的?老匠人了,远程作战用?什么武器最佳,你们心里想必都有数。如此?,不如给本官说?说?。如能提出有益之策,本官都有赏。”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匠道:“回禀御史,要是打远战,当?然是火器最好。” 这个?月池何尝不知,这几十年里明军哪次击退蒙古骑兵不是靠□□。只是明廷出于居重?驭轻和技术保密考虑,对于九边火器制造的?约束极强,边军没有中央的?特批,不可擅自制造火器,连火器的?维修都受到限制,还有制造火器专用?的?硫磺,也是朝廷专卖。 要走程序弄下特批和大?量硫磺,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拿到原料后要找出技艺高超的?匠人,造出枪械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朱厚照摆明是不会管了,而她是既没有那么多时间,也不敢冒风险去走私,为今之计,就只能在冷兵器上用?心。 她道:“来不及了,可有能快捷造出的?武器?” 老匠沉吟片刻道:“回禀御史,或可试试梨花枪。” 月池恍惚间听过这个?名?词,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问道:“何为梨花枪?” 老匠拿起一杆□□,一面比划,一面给月池说?明。他指着枪上的?长缨道:“御史请看?,梨花枪就是在这儿放上一喷火筒,火筒里放上药剂,主要是柳炭、硫磺、□□、铁滓、磁末等物 混杂而成,在战前点燃,一下掷出去或刺出去,敌军不被刺伤炸伤,也会被毒烟毒倒,可说?是百发?百中。” 月池听得?眼睛发?亮,她想起来了,此?物在宋史中就有记载,名?将李全依靠梨花枪屡战屡胜,号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她太小瞧古人的?智慧,这还是在几百年前,居然有将冷热武器和生化药剂良好结合的?兵器。她问道:“那喷火筒炸了之后呢,这不会只能用?一次?” 老匠摇头如拨浪鼓:“那当?然不是。将士身上可以携带多个?喷火筒,一个?炸了,还能现?绑另一个?啊。要是喷火筒都用?光了,这还能当?继续当?长/枪用?。” 阳孝在一旁帮腔道:“□□是原本就有的?,要造的?话只需做好喷火筒,再改装就是了。” 老匠道:“正是,老爷您可真是懂行。这就要快得?多。只是,虽用?得?少些,但还是缺不了硫磺。” 月池敛眉,这意味着还是不能大?规模制造。先进的?科技生生被体?制压得?出不了头……她缓缓道:“可否尽量少用?,或用?其他物什点燃,只做成毒气梨花枪?” 老匠犹豫道:“小人一定尽力而为,但不一定能……” 月池道:“只要尔等竭尽全力,没有功劳,本官也会记得?你们的?苦劳。赏他二钱银子。” 军匠时时承担劳役,家境苦寒,朝廷的?月俸也是微薄得?可怜,老爷们不克扣他们就是好的?了,哪还想过有说?几句话就得?赏钱的?好事,还是整整二钱。他们当?下是惊喜交织,叽叽喳喳一片。那老匠捧着银子,更是喜得?胡须乱颤,他磕头道:“小人一定好好为御史做工,小人一定卖死力气干活!” 月池道:“起来,这都是你应得?的?。” 有这么一个?好榜样在,其他人当?然越发?卖力,他们都壮着胆子嚷嚷:“老爷,老爷!小人也有办法献。”“老爷,小的?觉得?可以造诸葛连弩。”“小的?觉得?可改造绊马索,多用?锐物,可以防止骑兵来。” 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月池摆摆手道:“一个?个?说?,慢慢来。来人,来一一记清 楚。” 阳孝算是弄明白这位上官的?心思了,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好歹在军器局干了这么些年,当?然比月池要懂行得?多,他专门来挑这些军匠表述的?疏漏之处,还时不时给月池解说?,让月池能够了解得?更透彻明白。 一群人说?完之后,月池心中也大?概有数了,□□方面,枪炮是造不了了,但是如有□□,突袭可以造蒺藜雷、陶雷、瓷雷等武器,类似于手榴弹,杀伤性极强。近战也用?梨花枪。冷兵器方面,远攻可以用?诸葛连弩,一次可以发?射十支铁箭,近攻就是刀枪剑戟。□□的?数目毕竟有限,如今只能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她将匠人分?成两拨,一是研发?组,一是实干组,适才开?口说?话,颇有想法者发?给银两,去做热武器改造和研发?。表现?平平者,就去造冷兵器。 月池对后者道:“士卒们常用?什么样的?刀兵,什么样长度、重?量、锋锐的?家伙杀伤力最强,你们心里都该有一个?大?致估计。你们现?造或改造武器,交由士卒挑选。哪一家的?物件被选中,同样有赏。选中你们的?人越多,赏赐还会加厚。” 那些说?不出话的?匠人本来心里正七上八下,没想到还有拿到赏赐的?机会,心里也不由一松,生出欢喜来。 月池拍了拍桌子,现?场陡然一静,她道:“别高兴得?太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三日后,我?就要看?到东西。我?会将物件混在一起,交由将士选择。谁的?物件要是被弃之不用?,那就得?被撵回去吃瓜落。谁要是动歪心,弄虚作假,还要杖责八十,绝不姑息。” 匠人们一肃,俱磕头应是。为着重?赏,他们连歇都不愿歇,实干组当?天?下午就热火朝天?地搭好炉子,开?始干活。军匠的?手艺是代代相传,他们常年铸造,手艺非同一般,甚至还有“万全军匠”的?美誉。这样用?心干活,又?有足够的?原料供给,造出的?军械自然不会差。 月池命锦衣卫将军械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做好标记,又?召朱振供她调动的?士卒、以及部分?游兵和骑兵前 来选择。这些士卒来时是一脸茫然,还以为是又?有活要他们干,谁知来了之后,竟然是挑东西。吴三也在这群人中,他看?到面前有六个?大?桌,分?别放得?是刀、枪、剑、戟、短刀和战甲。张郎中让他们尽管去试,拣出好的?,得?说?出哪里好,若能提出改进之处,还有赏赐。 吴三觉得?十分?稀奇,他这儿去摸摸,那儿去挑挑,最后磨了半晌,挑了短刀和两杆长/枪,走到师爷面前,留着三角胡的?师爷将丝线的?颜色记下来,吊着嗓子问他:“你觉得?好在哪儿?” 吴三期期艾艾道:“这短刀好放。”他手中短刀的?刀鞘上被做了背带,可以稳稳当?当?地穿过腰带,挂在腰间。 他又?道:“这长/枪的?枪杆最轻,拿起来顺手。这九曲枪……恩,头够长,扎得?深。” 对大?多数普通士卒来说?,他们都和吴三一样,说?不出具体?有哪些好处,只能从效果上来说?。不过这也够了,要达到现?代化精细武器制造绝无可能。月池只能让他们尽可能挑选出最好的?,然后由这些武器的?制造者一齐商议制定标准和铸造办法。 然而,到了一起商量的?环节,无论是研发?组还是实干组都出了纰漏。华夏的?手工业历来都是家庭农场的?附庸,大?家习惯单干,却不习惯合作。并且,手艺好的?匠人将手艺的?机密看?得?很重?,他们不会想通过交流更进一步,只会担心别人偷了他吃饭的?本事。 月池只能拿钱砸人,拿脱籍来诱惑人。她道:“你们藏这些私有何用??藏得?再好,还不是祖祖辈辈,吃不饱穿不暖。不若坦诚爽快些,谁教得?徒弟越多、越好,我?非但给赏钱,还替他想法子脱军户之籍。” 军户生来就矮人一等,负担重?,收益微薄,还受人鄙视。能脱军户户籍,成为普通百姓,是这些人梦寐以求之事。月池先前允诺的?银两一文不少,也在这些人心中建立了初步信任。更何况,他们也心知肚明,要是死撑着不说?,下场估计就是八十板子了,还是甭和老爷硬顶,给脸不要脸,最后很有可能是整张面皮都被人揭下来。 众人齐 心协力,议出了章程来,由军器局大?使亲自笔录成文。月池满意道:“之后军器局所有的?武器,都依这个?标准来。差一分?差一厘,都不行。但如有人提出改进之法,如证实确实有用?,亦重?重?有赏。” 同时,为了防止军器局的?官吏贪污公款,偷工减料,月池亦是出了手段,她厚赏大?使和副使,给其他军器局人员有钱银赐下。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只要踏实做事,就不会被亏待,但如若拿了赏赐,还去偷鸡摸狗,就要重?罚。大?家都可以相互举报,只要查明属实,被举报者赏赐都可归举报人所有。如此?,就是戴上了紧箍咒。 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铸造。这些都是烧钱之事,为了保证资金充裕,月池早就在工匠们商议做事时,依照瑞和郡主所给的?账册,把?郭家的?产业,挨家挨户,以各种罪名?全部抄光,所有主事全部下狱。武定侯郭聪没有等到瑞和郡主上奏弹劾,反而等到自家的?房子塌了。 朝中为月池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没议出一个?好歹。她又?马不停蹄地去抄保国公家的?隐藏资产,而抄到的?东西,绝不会在库房中放太久,而是马上想方设法花出去,或是雇军的?本钱,或是向百姓购买粮草,或是继续用?于军械制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6 23:58:44~2021-03-01 23:5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有琴闻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racie 5个;阿与的小号 2个;雨伞、当时明月在、藏于星辰梦下、35079464、木子妹妹vivi、公子君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暖 70瓶;june 64瓶;四叶相思 49瓶;调素琴 28瓶;喵、有琴闻月、青梅花酒 20瓶;琳冬 19瓶;可能是鸭梨 18瓶;世界第一可爱耶 17瓶;藏于星辰梦下、小莫、45375040、39244941、流氓大白兔、cos、rika、玉斩刀 10瓶;目送归鸿 9瓶;714069 8瓶;29902881 7瓶;与神明共赴地狱、93859、莫陌 5瓶;墨昭毓、小蜜蜂石石 3瓶;35079464、日尧 2瓶;rong晋、桃花小楼、蒲扇、483027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9、宛转心伤剥后蕉 京城中, 王华已是几宿都无法安枕。他的原配郑夫人娴淑温柔,却因病早逝,她去时, 长子王守仁只有十三?岁。他还记得, 妻子靠在软枕上, 面色已然同死灰一般。儿子素来沉稳,可到了此时, 还是伏在榻前, 哭得肝肠寸断, 而?夫人她已然连抬手的气力都无了。可她的眼睛, 还是透亮,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眼泪簌簌直流。他当时就明白了, 他拉着她的手?, 哽咽道:“你放心去,我一定守好咱们的孩子。一定让他金榜题名, 娶妻生子……” 夫人艰难地摇了摇头,她极力张嘴, 只说了两个字:“平……安……” 她不求他光耀门楣, 不求他名垂青史, 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就够了。可就是这么?一点儿期盼,他都做不到。他不明白, 他们明明已经向皇上表示,会尽力保下东官厅,为什么?皇上还不肯放人。这?位少年天子,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还是有人在阻碍皇上, 让他不能立即做出决定。 王华实在忍不住了,在天刚蒙蒙亮时,他就出了府邸,去再次拜访次辅谢迁。谢迁也早早醒了,两位老父亲四目相对,都觉对方憔悴了不少。他们共事多年,本就交好,更因这?次大难,还生出患难之情。王华天性耿直,直来直往,是典型的正人君子,谢迁就比他要灵泛一些。他们坐在紫藤花架下,紫蓝色的巨大花穗垂在他们的头顶,如同一片云霞。 谢迁苦笑道?:“万岁哪里是不能,而?是不想。” 王华不敢置信,他已然端不稳茶盏,茶中的水洒到了石桌上:“怎么会。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迁微微摇头,花影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色都变得朦胧起来:“德辉可还记得戴家一案。” 王华犹疑着点点头,谢迁叹道:“万岁手?握东厂和锦衣卫,在这京都之中,偷天换日都只在转瞬之间。戴家一案是如此,汝王世子一案还是如此,到了令郎和犬子身上时,也不会力有不逮。之所以会这?样僵持着,只是咱们没有拿出请他出手的筹码罢了。” 王华瞪大眼睛,明明淡淡的紫色在他眼中跳跃:“我等对万岁忠心耿耿……” 谢迁 沉声道:“万岁怕是认为,忠心不是靠说,而?是靠做。” 王华如遭重击,他官至礼部左侍郎,也不是傻子,他道?:“皇上是希望,我们和勋贵斗起来。” “除旧才能迎新啊。”谢迁幽幽道?,“这?其实也是在为国尽忠,毕竟再这?般下去,鞑靼就真的不好对付了。”明明是在做正确的事,他却欲哭无泪。 王华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了一把,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从紫色的香雾中径直穿过,香气充盈在他的周身,他斑白的发间还缀上了几朵花,可他什么?都见到,什么?也都没闻到。 第三日,王华弹劾已故锦衣卫副千户黄英的侄子黄贞违规袭替。他禀报道:“成?化十七年和弘治十八年俱有上谕,明言‘武职立功之人死而?无子者,堂兄弟侄例不得袭’。黄贞乃黄英之侄,怎可得千户之职,理应罢之。” 旁支不得袭职,是早就定下的规矩,但执行起来却是看碟下菜。黄贞因为拜了奉御黄福做义孙,凭借黄太监的权势,这?才得了职位。兵部往日不是没有反驳过,但是提出来了也是不了了之。黄贞见状越发横行无忌,苛待下属,早惹得大家不满,如今要杀鸡儆猴,可不就挑上了他。 黄贞自觉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急急去寻自己的干爷爷黄福帮忙。奉御是从六品。黄太监正忙着帮宫中采办布料,供宫女做战袍,一听此事,还没觉出味儿来,他大包大揽道:“怕甚,以前那姓刘的尚书说三?道?四,最后你这?位置还不是得了。我看王华也是吃饱了撑得,自己的儿子还在吃牢饭,他倒管起这?些闲事来。” 黄贞是感恩戴德,他抚着胸口,将一匣珠玉并田产地契塞给?黄福,他陪笑道?:“孙儿来得匆忙,劳干爷爷您先收下这?些,孙儿回去用心拾掇,一定好好孝顺您老。” 黄太监嫌弃地一看,两片薄嘴唇一撇,连眼都不肯移。黄贞见状就知这老不死的是嫌少了,他央道:“爷爷,孙儿不是吝啬财物,实在是手头有些紧,只要您老肯出这次手,孙儿一定好好供奉你。” 黄太监还是不说话。黄贞没办法了,只能回去 搜罗财物,来一回真出血。这?次,黄太监果然满意了,他拉着黄贞的手?,埋怨道:“你这?孩子,天天闹这些虚头巴脑的,何必这?么?客气。你就同咱家的亲孙子一般,咱家还能不管你。” 黄贞嘴里叫爷爷,心底骂不要脸,两人就如亲祖孙一般,柔情蜜意了好一会儿。黄太监就去寻司礼监大太监李荣帮忙。谁知,他连李荣的门都进不去。 李荣听到外头的求见声,对身边的小太监叹了一声:“又?一个不知死活的。” 小太监不明所以,但早就习惯了拍马屁,他道?:“又?有几个人,能同爷爷您似得,那么聪慧明达呢?” 李荣嗤笑一声,他道?:“咱家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伸手?,什么?时候该缩手?罢了。王岳不明白这个道理,刘瑾被冲昏了头,也忘了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都倒霉了,没想到是老头子我,这?么?不温不火熬到今儿哟。” 果然,第二天,夏皇后就以黄太监贪污公款,对布料以次充好的罪名,向朱厚照告状。依照《大明律》,挪用与克扣军用物资是死罪,依律当斩,更何况黄太监家中昨日刚有一笔大进帐,一查就能查出来,根本无从抵赖。 朱厚照坐在案前,婉仪跪在他的面前,乌黑的鬓发上只有绢花,并无金银器物。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他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皇帝年纪渐长,威严日盛,虽不像少时那般时时大发雷霆,可只需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婉仪浑身发抖,她的喉咙干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可有一个人的剪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打了个激灵,慢慢开口道:“臣妾只是想为圣上分?忧。” 朱厚照嗤笑一声,婉仪听到他的脚步声逼近,她的眼中映入一双登龙靴。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她的下巴上就受到一股大力,她被强迫着抬起头直视天颜。皇帝黝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他的语调依然平稳,他道?:“朕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婉仪深吸一口气,她的双手?紧握:“臣妾身为皇后,如不能为圣上分?忧,便与废人无异。试问一个废人,又?如何能母 仪天下?” 朱厚照定定看了她半晌,他忽然撒开手?。婉仪堪堪稳住身形,她又伏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直到四周没有一丝声响,沈琼莲轻轻敲门唤她时,她才回过神,慢慢爬起来。她推开门,对着沈琼莲粲然一笑,她明白,这?一关,她算是暂时过了。 朱厚照发了明令,将黄太监问斩。黄太监还在梦里时就被人拖了起来。他穿着亵衣孤零零地跪在午门外,抖得像雨中的野狗。他大喊大叫,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可没一个人搭理他。很快,喊冤声就变成了惨叫声。锦衣卫廷杖的技术非常高明,他们可以让挨了几十棍的人只受皮外伤,也能让一个大活人在十棍之内筋骨寸裂而?死。黄太监显然是要被打死的那种。 夏皇后只是一进言,眨眼间就能除掉一个从六品奉御,这?下所有人都不敢再小觑她,将她重整六局的计划当作是过家家。她的威信在慢慢建立。 而?在外朝,靠山倒了,黄贞的位置自然也被抹下去。兵部趁势而起,要求清查旁支袭职之人,将所有违规袭替之人,一律纳入总旗。而?空出来的位置,则由东官厅和武学中名列前茅者补上。 名额虽然不多,但意义却重大。这?是给士卒们吃一个定心丸,给?了他们一个可期盼的未来。长期以来,武将系统的职位被世袭军官占去了太多,一个普通军户,即便武艺压身,奋勇杀敌,前程也是十分?有限的。大家都想,既然努力也没用,那还不如混日子算了。但朱厚照选锋入东官厅,给?优异者官职,都是在告诉大家,世道?已经变了,有本事的人,也有出头的机会了。这?仿佛一记强心针,注入到东官厅众人的心中,他们眼看自己的同僚步步高升,自己当然也不愿一直落后。自此,无论是东官厅,还是武学中,学风都为之一振。 这?正是朱厚照想要的。皇帝的确能用权力逼人就范,可要让别人心甘情愿,做得妥妥当当,就不得不用一些机心和谋划。 他的谋划成?功了,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却笑不出来。他近些日子越来越喜欢回到端本宫去住,还喜欢穿往日的旧衣裳。他打扮得同过去一样,吃 着同样的菜,喝着同样的酒。在醉眼朦胧后,他吃到喜欢的东西时,总是习惯性地往一旁夹菜,总是落得一个空。 丸子从他的牙箸中滑落,顺着桌子晃悠了几圈,终于滚落在了地上。他慢慢蹲下去,把丸子抓起来,泄愤似得往西北方向丢过去。 李越既然要去找死,那就当他死了算了。他无数次这?么?对自己说,然后无数次想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01 23:56:14~2021-03-04 22:0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公子君煜、斯年、芒果控、图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簪纓の豆腐愛讀書、小我、ooo、我要减肥我不吃肉、咸鱼养旺、芒果控、蜕睿、当时明月在、我爱辣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闷烧酒 70瓶;三三和十二月 50瓶;娄危 38瓶;蜕睿 36瓶;cos、芰荷为衣、66 30瓶;leah 26瓶;小葫芦 23瓶;心迪小盆友、45124410、风满袖、风隼、水晶烧卖 20瓶;图图 16瓶;乙酰胆碱有点咸 15瓶;洛熙~@@ 14瓶;rae、xxx、我爱辣椒、百无禁忌(不是)、带刀的姑娘、芳芳郁金香 10瓶;遥远 8瓶;再也不叫外卖 7瓶;小蜜蜂石石、可能是鸭梨 5瓶;与神明共赴地狱、嫁给我准没错 4瓶;随便看看 3瓶;七月未希 2瓶;Getala、蒲扇、rong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0、说与门前白鹭群 他知?道自己不?能召李越回来。他终于明白了, 他的那?种保护,会?成为李越的催命符。在汝王世子一案时?,他命李越闭门不?出, 想以此让他置身事外。李越没有听, 后?来发生乾清宫血谏。后?来, 他让李越去监斩俞家九族,他只是想让他摒弃他那?些无谓的幻想, 早点?认清现实立起?来, 结果, 他怄到吐血, 他们?也至此彻底决裂。 再后?来, 他把李越派去了宣府了, 想借边塞风沙, 刀光剑影, 磨磨他的锐气,结果, 他一头又卷进了麻烦,站在了悬崖边上。他终于忍不?住了, 一切恩恩怨怨, 他都能抛诸脑后?, 他跑了出去,他想去救李越回来。他伸出了手, 想将李越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可他却反身跳了下?去。 他无数次地想,他可以把李越硬拖上来,他是皇帝,只要他下?旨, 给那?些人一个由头,他们?自会?用尽各种手段将他从九边逼开。可他不?敢了,有的人为了活命,什?么都舍去,可有的人为了一点?儿?执念,连命都能舍。李越显然是后?一种。 朱厚照又想起?了那?天他说得那?句话,他说得是:“你明明知?晓别人看重何物,却不?懂丝毫尊重。你只想着利用、破坏,一个不?高兴就要全盘打碎,按你自己的方式重塑。可我的不?会?轻易被打碎,它比你的钢刀要还要硬得多?!” 李越没有想到的是,他如今也能终于学会?了一点?尊重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学会?尊重之后?,碰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眼睁睁地看着,放在心?里的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其所选择的死路。李越就想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然后?生下?嫡子,确保皇后?地位稳固。皇后?的位置安稳,方氏和唐伯虎都会?得到庇佑。 朱厚照仰面躺在地毯上,斜光透过窗扉沁了进来,照得临窗之地如雪洞一般。他恍惚着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霜华,可醉后?浑身发软,挪动不?得。他的手伸得发麻,却依然触不?到。他忽得苦笑一声?,天上的明月能将世间一切照得澄明,独独照不?见他。李越能将一切人都想到,也独独想不?到他。 他早该知?道了…… 皇帝的心?在夜晚脆得像玻璃,可到了天光乍亮时?,又立刻硬得像石头。文官集团已经遵照皇帝的意思做出了行动,朱厚照理应遵守先前的默契,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于是,他选择举行大朝议来商议对王守仁的处置。 这个时?候,他又留了一手。他如果真心?想立刻放人,大可发一道中旨。中旨代表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这道圣旨一下?,大臣们?就算心?里骂得昏天黑地,还是不?得不?遵从。这种事他以前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了。然而,这次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乖乖遵照礼制,举行大朝议来共商大事。这又是搭了一个战场,让新晋将官和旧式勋臣,文臣和武将之间有一个各显神通的地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王守仁、谢丕、李越这三个人的名字,在这金殿里都不?知?道响了多?少遍。对于王守仁一案,王守仁提出设立军屯部,以小旗为单位严加管理,以估算和报表的方式严加监督。得到朱厚照的允准之后?,他更是亲力亲为,将这套比较完整的制度一丝不?苟地推行下?去。东官厅是脱胎于京营,里头少不?了作威作福的世袭将官。 以往军屯管理混乱,正好方便大家浑水摸鱼。可如今,王守仁这样的所作所为,把一切都闹得明明白白的,世袭将官还能从哪儿?捞钱,这是在断大家从军屯牟利的财路。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暗杀、下?毒不?知?来了多?少回。可王守仁实在过于机敏,世袭将官中的某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他抓住了把柄,反打了下?去。这群几?世祖因此对王守仁是又恨又怕,是以这次勋贵一提出要合作除掉王守仁,他们?是立马就同?意了。 一群人联名上奏,将王守仁在京营中与将官过从甚密,如何让将官持弟子礼,如何阴谋排除异己的罪名说得似模似样,还列出了朋党的名单,俨然就是刚刚被提拔的平民武将。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直接就牵扯到了兵部,因为这提拔名单是兵部出的,也牵扯到了三法?司,因为三法?司陈词是将这些供告判定为诬告。一时?之 间,兵部、三法?司、平民武将代表、世袭将官代表、老派勋贵如武定侯等?人、新派勋贵如镇远侯等?人,在朝堂上吵得是热火朝天。 关于谢丕一案,因为其中牵扯到了李越、贞筠和谢丕三个人,这种事最后?即便是查出真相,最后?是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谢迁最后?只能选择伪造证人、证据,找了一个再逃罪犯充当梨贩,通过允诺照顾他的家人,来让他出面做伪证。最后?三法?司查明的“真相”是,给事中孙磐嫉妒同?僚谢丕,先阴谋陷害,再当众揭穿。谢迁不?是不?想反咬一口勋贵,但儿?子性命要紧,逼得太慌,他们?狗急跳墙,指不?定做出何等?事来。 可谢迁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勋贵们?的见好就收,他们?收买不?到庆阳伯府的下?人,就索性找了其他人当众去击鼓鸣冤,言说曾看到贞筠和谢丕私会?。三法?司自然将其置为无稽之谈,将告状人以诬告罪论处。勋贵和某些至今都没明白状况的清流言官开始以此攻讦三法?司执法?不?严,请求去庆阳伯府、李越家和谢迁府中搜查。这一搜,就指不?定会?查出点?什?么东西了。双方又是寸步不?让,闹得脸红脖子粗。 勋贵的意见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你们?心?里没鬼,为何不?查上一查。谢迁等?人的意思是——难道为一个卑微下?人的胡乱攀咬,要将两位朝廷大员,一位诰命夫人,乃至后?族的颜面都放在地上踩吗。 至于李越一案,弹劾她什?么罪名的都有,私夺民财,滥用刑法?,私造火器,连她上次逼退鞑靼小王子的功绩,都被指责为冒功。大家说得信誓旦旦:“将士浴血奋战,尚不?能保边塞安定,李越一黄口小儿?,仅凭一张嘴,怎么可能做到伏击之功,不?是冒功是什?么。”同?时?,三关镇御史奚华和大同?御史胡靖亦来本上奏弹劾李越,滥杀良民,充做是蒙古人的头颅。 李梦阳、穆孔晖等?人听到这种颠倒黑白之语,无不?义愤填膺。他们?当场反驳,李越若真想冒功,如何圣上提拔他回京时?,他宁愿被贬职也要留在宣府?这群人咬死 道:“沽名钓誉而已,说不?定是觉四品之职太小,所以想多?多?杀良冒功,以求爵位。”“既然说他冤枉,何不?将他提回京都严刑拷打?正好他身为苦主,也该回来处置奸/夫淫/妇。” 眼看局面彻底僵持下?去,今日的朝议又要无疾而终时?,庆阳伯夏儒登上堂来。他头戴梁冠,身着赤罗裳,几?缕长须垂在胸前,神色平静,举止有方,自有一番风度。他的到来,暂时?打断了各方混战。朱厚照态度和悦,叫他免礼平身。 庆阳伯起?身后?,直奔主题:“臣此来,是为外甥女?方氏向陛下?陈词。臣的外甥女?出身书香门第、仕宦之家,自幼与皇后?娘娘一道教养长大,为人温恭淑慎、克勤克俭,与李御史更是伉俪情深。自李御史外放之后?,臣之外甥女?日夜悬心?,日渐消瘦,多?次向李御史备送衣物、药品。试问这样一位贤淑的妻子,怎会?做出与人私通的丑事。臣敢以全家的性命担保,这必定是有人诬告,还请万岁明察。”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忙得黑白颠倒,把更新的时间都忘了,捂脸。因为这周事情太多,作者菌得再次请假到周日,真的实在是抱歉。祝大家节日快乐,复更时会掉落红包,补偿大家。 感谢在2021-03-04 22:00:21~2021-03-08 23: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崽 4个;小雨伞 3个;阿与的小号、小我 2个;卬廿、49988987、想喝乌龙玛奇朵、ooo、咸鱼恐急、咸鱼养旺、蜕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狂 55瓶;ooo 40瓶;e、陵 35瓶;卬廿 20瓶;杨不悔好后悔、流氓大白兔 15瓶;凯淇超级可爱、蜕睿、水晶烧卖、甜蜜菠萝、寒带丝、芳芳郁金香、为无方而来、大白萌萌哒、有琴闻月 10瓶;词玉糖、一饷贪欢 9瓶;小妞 5瓶;睽睽的小跟班、阿裴 3瓶;辛巴帕杰罗劲 2瓶;rong晋、49988987、阿与的小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1、也须从此断知闻 庆阳伯说得口干舌燥, 武定?侯郭聪和保国公朱晖也听?得头晕目眩。他们俩都是被?李越真夺了财产的人,如今正是心如刀割的时候,他们觉得这些人被?庆阳伯一激, 完全?把路子走?偏了。 他们勋贵团伙最开始的目的, 根本就不是借谢丕案坐实, 再拖谢迁下水,那好歹是一个内阁次辅, 三朝元老, 门生故吏不知有多少, 怎么可能是这么轻易就能搬倒的。他们只是想绊住内阁的手脚, 关?键还是要将李越弄回京城, 取他的狗命。 可如今, 这群人居然陷在谢丕一事绕不出?去, 还同?庆阳伯斗成得同?乌眼鸡似得,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而且,这群几世祖, 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只是被?他们找人教了一阵, 所以?只会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胡搅蛮缠, 这种人怎么可能和文臣去耍嘴皮子。 郭聪和朱晖对视了一眼, 朱晖开始扮理中客:“依我的浅见,还是将李御史召回京都为佳。此事也少不得他来处置。” 工部?右侍郎张遇即刻打蛇棍上:“是极, 是极,更何况三关?镇御和大同?御史都上本弹劾,也该将他带回京都查问清楚,如是清白的,自然能还他清白, 如真有……也能还边塞百姓一个安宁呀。” 不过,这几个人的声音在这种极度混乱的环境下,根本掰不回局面。现场已经闹得如菜市场一般了。朱厚照高居宝座之上,眼瞅着李东阳气沉丹田,即将开口,他眉心一动?,偏过头去,只是一个眼色,掌仪太监就能会意,众人齐齐唱道:“肃静!”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在惊惶中回到自己应立的位置,垂头不语。李东阳一声大呼卡在喉头,愣了片刻。 谢迁却逮住了时机,他手持玉圭,出?列跪奏道:“启禀万岁,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水土既相同?,岂会有两样人。庆阳伯有人证物证,且以?全?家性命担保,可见恭人的品行确无错漏。” 此话一出?,有脑子的人都在想如何反驳,没脑子的人张口就来:“启禀皇上,谢阁老此、此话无理,俗话说,好竹亦出?歹笋,况且即便面上瞧着甚好,里头也有可能被?虫 蛀……” 一语未尽,一众人都大喝道:“大胆!” 谢迁语中,“水土相同?,岂会有两样人”暗指的是夏皇后和贞筠,毕竟前?头,庆阳伯自己也说:“皇后和外甥女一道长大。”夏皇后既然贤良,和她一起长大的表妹,又?岂会是无耻之人。而且质疑一旦落实,坏得不仅是皇后,还有整个后族的名声。而这一将官随口之言,则把直接把夏皇后都骂了进去,奉天殿上讽刺皇后,这真的是老寿星上吊,准备找死了。 那将官一脸茫然,众人还要斥责他,礼部?司务孙聪却看不下去了,他是刘瑾的妹夫,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跟着刘瑾这么些年,虽没有学到他十?分的功力,但有个一两分也足够他在此刻力挽狂澜了。他立马出?列,直接面劾道:“启禀万岁,此人咆哮于大殿之上,出?言无状,理应严惩!” 礼部?左侍郎王华即刻回过神来,他立刻跟上,请求严惩此人。众勋贵无一人敢面驳,因为朱厚照的面色也不好看。公侯们深觉此人是不是脑子有病,骂皇后是虫蛀了的笋,那不就是暗指皇帝戴了绿帽子,说出?这种话,神仙也难救,只可惜这大好局势,又?被?文臣扳回一城。 朱厚照沉声道:“锦衣卫拿了。” 这人还没来得及叫几声冤,就被?生生拖下了下去,至此,是直接免官去职,还要受杖刑。东官厅的世袭将官们一时目瞪口呆,他们因王守仁的管束和不允旁支袭职的新?政,心生不满,所以?和勋贵们站在同?一阵线,本以?为这么超一品大员要收拾几个小文官是绰绰有余,谁知今儿反倒损了自家人,而且这个侯爷伯爷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世袭将官的气焰为之一消,个个垂首敛眉,再没有刚刚嚣张的气焰。三法?司中,闵珪适时请旨,问谢丕一案当如何处置。朱厚照只说了八个字:“尔等秉公办理就是。” 有了这八个字,这案才?能了结,谢丕虽然无罪释放,可他在狱中吃不饱,穿不暖,纵有父亲的看顾,可到底还是受了些拷打,出?来时已然是形销骨立。至于孙磐,明代对于诬告罪,遵循“诬告反坐”的处罚原则,具体而言,诬告 者要按其诬陷他的罪状受到惩罚。孙磐最后是被?判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庆阳伯府中,贞筠得知消息,先?是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她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夏启劝道:“这下知道厉害了。早叫你谨言慎行,恪守礼教,你却越发肆意,以?致惹出?大祸。以?后就安安稳稳呆在府中,什么都别管了,知道吗?外头的事,哪里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插手的。” 贞筠却道:“有心人想要害人,黑得也能说成白的,安分守己不过是等着挨打,事到临头,还是一个死。” 夏启没想到,她经了这一遭,还“冥顽不灵”,他气急道:“你怎么说不通呢!你是要害死全?家不成,你能去干什么,还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贞筠想起这次的事端,她紧紧咬住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启见状,反而不忍苛责,他拂袖而去,只留贞筠一人在房中以?泪洗面。她紧紧地抱着大福,眼泪沁入了狗狗光滑的皮毛,大福偏过头,用粗糙的舌头一下一下舔她的脸,它听?见了女主人叫另一个主人的名字:“阿越,阿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能救你……” 大福黑溜溜的眼珠一转,从贞筠的怀里挣脱出?去,跑到门口,开始到处找月池。它也很久没见她了,它真的很想她……狗狗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听?到她的名字,就想她是不是回来了。它只会一遍一遍地找,永远也学不乖。贞筠望着它的背影,终于捂住嘴痛哭出?声。 武定?侯府中,郭聪在府里骂天怨地,废了这么的功夫,因为一个蠢货嘴上没把门的,结果就折了一个言官和一个武官了结了。李越这个王八蛋还在九边作威作福!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难办了。瑞和郡主迟迟按兵不动?,让郭聪意识到,老太婆已经疯到要和李越联手了,绝对要赶在他们出?手之前?,将李越打下马去! 郭聪眼珠一转,急急遣人去三官、宣府和大同?,要求他们加紧上奏,最好能弄一群苦主上京告御状。 勋贵这边紧锣密鼓预备着下一次袭击,而另一厢,藏春园中,瑞和郡主也正与曳夫人议事。 郡主没好气道:“那个不争气的还是不肯去?” 曳夫人垂手立在郡主面前?,叹道:“姑母恕罪,良儿年纪尚小……” 郡主啐道:“呸,骨头软就是骨头软,即便到了八十?岁,还是个没根骨的东西。你我一把年纪还在此操劳,是为了谁?这样的大好时机,他竟是心怯了。早知烂泥扶不上墙,老身就不该管这档子事。” 曳夫人何尝不是恨铁不成钢,郭良为了不去九边,竟然以?死相逼,根本不顾全?家几代人多年的谋划。她哭求道:“姑母即便再看不上他,也该想想您死去的侄儿啊。” 郡主叹道:“争了这么些年,到底不好功亏一篑。我若是个男子,哪里还容得郭聪放肆这么些年,偏偏老天爷无眼,教我做个女身,还得费劲去扶烂泥。幸好勋儿还有几分聪慧……”勋儿是指郭勋,郭良的嫡子。 郡主一语未尽,突然顿住。曳夫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只听?她喃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曳夫人听?得暗自心惊,她近前?期期艾艾开口:“姑母,您这是……” 郡主霍然抬头,她今日头上戴着假髻,乌油油得,光可鉴人,鬓边的点翠步摇颤动?。她的眼睛湛湛发亮,目光仿佛要透进人的心底,她紧紧拽住曳夫人的手:“李越说得是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说,要是良儿因着替万岁办事,而遭郭聪戕害,会怎么样?” 曳夫人瞳孔一缩:“这……这怎么能行。他毕竟是夫君唯一的血脉……” 郡主道:“胡说,不是还有勋儿吗?” 曳夫人已然六神无主:“可,可是,他是咱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郡主道:“那又?怎么样。他对你我,敬畏多过爱重。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隔一层。以?他的才?智,夺爵守爵都太勉强了,还不如来一个殊死一搏,将郭聪彻底打落。他一没,郭聪一没,轮也该轮到勋儿了。” 曳夫人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她道:“姑母,就没有别的法?子吗?这孩子虽不争气,到底是……” 郡主眸光一闪:“不到最后关?头,我当然也不会舍得送他下幽冥。就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曳夫人点点头,她道:“姑母放心,侄媳这就去劝他。” 瑞和郡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她望着曳夫人的背影,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母亲永嘉公主在临死之前?,都拉着她的手道:“爵位……拿回……你欠…… 她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咽气了,死不瞑目。而即便她这时候不说,瑞和郡主也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当娘就是这么偏心,丢了爵位,母亲不怪自己的儿子体弱无能,反而将一部?分埋怨转移到了女儿身上。自她得了郡主位后,母亲一有不忿,就斥责于她,口口声声都说,她这个郡主之位,是踩在哥哥全?家身上才?换来的。在母亲眼中,她的婚事,她的未来,都应该为夺爵效力。可她不甘心,她偏要嫁一个自己看中的人,即便他身份不高,可胜在英俊、听?话、体贴。 在哥哥的大力支持下,她的婚事还是如她所愿,可她也因此和母亲闹僵了几十?年,直到母亲病重,她们的关?系才?回暖。可不论她怎么照顾母亲,都只能换来一句:“你要好好照顾长房……” 因着这段往事,她对长房,如今是有怜、有爱,也有怨。郡主靠在软枕上,纱帐在风中轻舞,她喃喃道:“反正为了爵位,谁都可以?牺牲不是吗?人总归是要死,干嘛不让无用之人,死得有用一些呢?娘,你说是……”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回来了,感谢小伙伴们久等,感谢富婆的投喂,哈哈哈~ Ps:对前两章有了一个删减和补充,大家方便的话可以去瞅瞅,么么哒。 感谢在2021-03-08 23:31:20~2021-03-14 16:5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16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 2个;小雨伞、公子君煜、咸鱼养旺、熊叮当、泉与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提拉米苏冰淇淋 35瓶;ff 25瓶;财经法规纵横谈、酒神狄、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老鼠爱大米 20瓶;璐璐 14瓶;三人小队、forever、芳芳郁金香、熊叮当、小王子的狐狸呀 10瓶;与神明共赴地狱 5瓶;Louisa、bubunn、吃灌汤包吗 4瓶;阿裴 3瓶;爱i、日尧 2瓶;凯妻、起名废、rong晋、3511990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2、诸公有意除钩党 宣府东岳庙中, 锦衣卫旗校秦竺正战战兢兢地?望着上座的月池。月池头戴重檐幅巾,身着白绫道袍,面色不?辨喜怒, 她再次确认道:“朱总兵是?一个人?都不?愿多给了?” 秦竺满脸无奈地?点了点头。月池身为巡按御史, 不?能直接插手兵马调动, 她要练兵,必须要得到?宣府总兵朱振的许可, 否则各大?卫所、乃至万全都司, 都有理由不?听?从她的调命。可如今, 除了派遣给月池的两千人?马, 朱振是?一个人?都不?愿多给了。 刘瑾在一旁讥讽道:“上有勋贵, 下有世将, 哪一个朱振都得罪不?起?。你在京里已经被骂得浑身流脓了, 谁还敢帮你的忙?” 月池冷冷地?望了他一眼, 刘公公被看得浑身发毛,他扭了扭眉毛, 清了清嗓子道:“那群人?要来?也没用?,混杂其中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一刀。还好先帝爷仁善, 允许内臣调动兵马, 这?一部分人?, 咱家倒是?还能给你弄来?,但是?数目不?多, 人?在平日也是?干活为主……” 张彩接口道:“一群杂役,只怕武艺平平,关键还是?要募兵。据下官前些日子打探,宣府军士六万余人?,一半都是?募兵。朝廷名义上给得是?一人?三两银子并?免除徭役, 但实际每人?只能拿到?一两。您只要一人?实给二两,想必还是?有人?愿意?响应。” 时春道:“不?是?还有那些劳改者?吗,他们个个身强力壮,也可充做兵源。而且宫中的战袍送到?了一批,也能当作吸引别?人?的福利。” 月池点了点头,她道:“人?能征募,马和驴就只能从这?些豪强家中夺来?。但战马长期被他们当家牲使唤,也需草料和兽医看顾。” 张彩一一记下,他道:“草料可以向?百姓购买,兽医此地?也不?少,都可以征集。只是?,这?些说来?都是?要银子。依下官看,是?否可以先停止分发给卫所士卒的月粮?” 在察觉到?月池的眼神后?,他立刻改口道:“如今米贵钱贱,不?如全部折算成钱,给钱就是?……” 月池还没有说什么,刘瑾就打断道:“ 那怎么成,那些个大?头兵是?没读过书,可并?不?代表人?家就任你糊弄,你把?人?家当傻子,人?家又怎么会真心拥护。我下午还要去卫所分发呢。你这?样搪塞,把?我的面子放在何?处。” 张彩死死盯着他,他当然明白刘瑾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他硬声道:“刘太监既然如此说,何?不?把?自己这?些日子搜刮的东西都拿出来?。” 刘瑾本以为张彩是?和他是?一条道上的人?,大?家都是?要借李越之死,回京咸鱼翻身的人?,没想到?,他居然还半途反水,他强笑道:“尚质莫不?是?睡糊涂了,咱家哪里来?得银钱,不?是?全部都送回京去了。咱们如今是?同舟共济,我哪里还会有小心思。” 张彩哼道:“狡兔还尚有三窟,更何?况是?你刘督主。” 刘瑾气急,他正待反驳时,月池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摆摆手对旗校道:“你们尽快出个章程来?,议成之后?就速速去办。” 旗校们齐齐应是?,麻溜地?退了下去。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磨练,旗校们的办事能力倒是?有了很大?的提高。正堂中,很快就剩下五个人?。 月池看着刘瑾道:“我们要办事,这?些有名有姓的武将是?指望不?上,文官中也只有直属六部的人?,方能叫得动。所以,还得从小吏入手。这?些才是?宣府官场的根。” 张彩恍然大?悟,官员看似权重,可办事也要靠底下人?,这?些小吏在这?儿不?知多少年,早已是?地?头蛇,油滑得紧,上次李越召集乡绅垂询时,这?些小吏都敢从中作梗打秋风,一方面见其猖狂,一方面也可窥见其钻营的本事。 月池对刘瑾道:“我不?管你是?送钱也好,要挟也罢,演兵的地?头、草靶等物什,你要让他们想法子准备好。” 刘公公一时瞠目结舌:“什么,我?我怎么能成!” 月池轻笑一声:“你怎么不?成。桃子不?是?那么好摘的,我让你去卫所招揽军心,得一个好名声,可不?是?白给的。刘公公,咱们是?在合作,你得拿出诚意?来?。” 刘瑾一时咬牙不?语。张彩又跟着道:“这? 部分即便交给刘太监,可咱们还是?缺钱。一旦募兵、养兵,钱就同流水一般往外花。” 月池道:“无妨,只有兵募起?来?,能抢得不?就更多了吗?再说了,瑞和郡主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理。” 张彩手中的笔顿住,他的神色难掩复杂道:“你再这?么下去,开罪得人?会越来?越多。” 月池失笑道:“说得好像,如今收手,他们就会放过我一样。” 唐伯虎在一旁听?得心里都凉透了,他问道:“你练兵,也是?为了边塞安定,他们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能这?样害你。就不?能上奏弹劾他们吗?” 月池道:“师父,我已经弹劾了,我的奏本已经在往通政司送了。只是?,即便如此,朝廷能帮得忙也有限。” 张彩解释道:“唐先生,涉及切身利益,即便圣旨下,这?些人?也有敷衍的办法。” 唐伯虎咬牙问道:“那这?么着,胜的机率有多大??”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唐才子绞劲脑汁地?想办法:“常言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如果将领得当,说不?定也能以少胜多呢?此地?可有什么高人??” 月池想到?此就是?一声长叹,最厉害的高人?如今还在都察院监的班房里蹲着呢。如今,她手里能信得,就只有……时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如同火烧屁股似得跳将起?来?。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我?” 月池道:“就是?你。” 张彩皱起?了眉头,刘瑾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唐伯虎期期艾艾道:“时春虽好,可毕竟没有经验,不?若另寻他人?……” 时春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我不?行的。” 月池柔声道:“你行的。你不?是?一直想率兵打仗吗?” 时春心急火燎道:“我那,我那是?说以后?!我现在……我就是?卖艺人?家出身,只会两手武艺,读过两本兵书,上次就是?我第一次上战场,还搞了个半死不?活。我这?种人?,我怎么能呢?我不?行的,我肯定会搞砸。” 月池道:“你怎么不?能。此地?的世袭将官资料你也是?都看过了,多是?些酒囊饭袋,连鲁字和鱼字都分辨不 ?清,更别?提读过什么兵书。你有武艺,谙兵法,有击伤鞑靼小王子的功绩在,更有领兵做将的仁心和责任心。你比那些坐视不?理,只知道窝里斗的王八蛋要配多了。” 刘瑾瞪大?眼睛:“嘿,你还是?个二甲传胪,怎么也说粗话!” 月池侧身道:“朝廷多得是?不?干人?事的人?,我说两句粗话怎么了。” 她继续对时春道:“你看人?家老刘,虽然出身也不?高,但胜在有胆有识,勇于抓住机会,到?了任何?时刻,都不?自暴自弃,反而迎难而上。你也可以的。” 时春的心在狂跳,刘瑾在一旁露出在梦里的眼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越,你真是?在说我吗?” 张彩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挪了挪屁股,他道:“可她是?女子,此地?人?人?皆知,有的人?怕是?不?会心服。还是?找一个经验丰富之人?,让她去做副手。” 月池道:“这?里是?九边,不?像京里那么拘束多。军队里,靠得也是?拳头大?。女人?又如何?,在这?世上,立不?世之功业,得不?朽之名声,男人?可以,女人?可以,太监也同样可以。只有孬种,才什么都不?行,也只有目光短浅之人?,才会因此对人?才弃置不?用?。” 时春的心中翻江倒海,她紧紧攥着拳头,定定地?望着月池:“你真的信我?” “当然。”月池想了想道:“我就像,你信我那样信你。” 时春听?到?庭院中的风呼呼而过,叶上的积水滴忽然坠落,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寥廓的天穹,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说:“好。” 宣府近日又掀起?了大?风浪。大?家伙都传遍了,李御史连抄数家,将财产全部折合分给将士们。他带着人?在卫所里依着花名册点卯,照着名单给月粮,据说是?有家小的给八斗粮,独门独户的给四斗,老弱病残的给三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多少军户穷得揭不?开锅,甚至去卖儿卖女,能靠这?些粮来?救一命。 李御史还效仿京军,将军屯分给小旗,鼓励大?家自行耕种。不?过,屯军还是?心生疑虑,只有很小一部分人 ?愿意?劳作。九边的情况,与京军不?同。京军虽然也被私役,辛辛苦苦一年,换不?到?一袋粮,但他们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很多人?想逃也逃不?走,所以只能咬牙苦干。 可在九边,屯军们苦不?堪言,就能撂挑子走人?,反正官府抓人?也难抓。这?就导致,这?里的屯田成片成片地?荒下去。管屯的官员明知缘由如何?,还是?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名册找人?家要,直接扣了军士的月粮,逃亡的人?当然也是?越来?越多。 茶摊上的说书人?说得眉飞色舞:“可李青天,李父母不?是?那种人?呐。他看到?大?家都不?干活后?,就来?问大?家。有的胆子大?的就说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这?种关子,他都卖了太多次了,路人?都要受不?了了。他们纷纷道:“甭猜了,你就不?能爽爽快快说嘛。” “就是?。听?着急人?!” “赶快说,赶快说。” 就连茶摊老板也说:“再这?样下去,就不?送你茶水了啊。” 说书人?忙道:“哎哎哎,这?可不?成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我说不?就是?了……李父母直接把?私役军士的官儿都给抓了。” 有人?不?信:“那哪儿抓得完。咱们这?儿哪有不?私役的。” 说书人?摆摆手道:“抓了大?头,地?下的小鱼小虾哪里还敢作声。” 有人?还问:“以前也有抓大?头的,那个刘尚书,不?也抓了,可他走了,人?还不?是?一样放出来?。唉,折腾这?些,其实用?处不?大?。” 说书人?道:“这?可不?一样。这?些人?抓进去之后?,居然不?知死活逃狱。结果被李御史在中途发现,那可不?全被现宰了,都杀光了啊!听?说,血都把?地?都染红了,这?,他们总不?能从阎王殿里还爬出来?找事。” 一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而巡按察院中,刘达也是?又惊又怒,他指着月池的手都在发抖:“那么多人?,那么多人?,你就全杀了?!” 月池一脸正色:“谁叫他们逃狱呢?根据大?明律,凡越狱者?,当地? 官员可以即刻斩杀,非但无过,反而有赏。我职责所在,怎能不?动手。” 刘达嚷道:“他们都是?上头有人?的人?,吃饱了撑得才去逃狱!分明是?你,分明是?你,你是?巡按御史,对于职官,你只能和按察司一道取问,不?能直接处置,必须奏闻请旨处罚。你为了斩草除根,你担心夜长梦多,所以,你干脆来?了一个诬陷逃狱!” 月池微微一笑:“刘御史,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有证据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4 16:56:22~2021-03-16 18:0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7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养旺 2个;小我、纽扣帕克芒、hito、小雨伞、何时归来、o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 90瓶;踏雪过千江 70瓶;顾笙 57瓶;尘雾之微、herosly11、ooo 50瓶;扶疏、小王子的狐狸呀 40瓶;云茜、错了错了 30瓶;图图、是小慧 20瓶;洛熙~@@ 18瓶;熊叮当 15瓶;芳芳郁金香、20028000、josephina、Thousand、嘎嘎、太胖被卡住了、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翎苓610 10瓶;看朕七十二变 7瓶;堂本forever 6瓶;嫁给我准没错 2瓶;幽谷客、rong晋、dreamx、蒲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3、甲乙推求恐到君 刘达的脑子里像塞了几十只麻雀, 叽叽喳喳地?乱窜。他指着月池,半晌就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他半是?无奈, 半是?愤懑道:“你也是?都察院出?来的人, 难道不知, 这世上再没有比证据和?真?相最容易伪造的东西了吗?你太愚蠢了。” 月池都听得一愣,她语中难掩讥诮:“这话要是?刘太监和?邓太监所说, 我只会觉理所当然。可是?你, 你是?一府的文?官之首, 是?饱读诗书的圣人门徒, 这是?你该说得话吗?” 刘达的脸腾得一下就烧了, 就像熟透了的桑葚, 红中泛紫。他与朱振的良心都没有完全坏透, 他们既不能像官中奸邪那样恬不知耻地?中饱私囊, 也不能像官中义士那样甘以全家的性命去争一个公理公道,他们都是?官中常人, 在超凡和?堕落中反复摇摆,一时坦然, 一时痛苦。刘达最讨厌的, 就是?月池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毫不顾忌绑架别人的人。 他大骂道:“李越,你够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是?天子近臣,有皇后姨姐,大九卿都是?你的师父,小九卿都是?你的知交。这世上多得是?人,没有你这样的好命!谁当官不是?想为?民除害, 造福一方。可我们这种没背景的人,像你这样肆意?妄为?,就是?全家没命,还屁事都做不成?!妈的,官场黑暗靠一两点萤火,就是?以卵击石,就是?去撞上去找死。你让我去斗,我凭什么去和?皇族,和?勋贵,和?我那一堆堆的上峰斗。你能耐,你怎么不回京去把那起子人一锅端了呢!你老?逼我做甚呐?” 他想到一下没了这么多将官,这样的惊天大案,发生在他的辖区,岂能轻易罢了。想到此,他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把年纪,胡子一把,哭成?这样,也委实让人心酸。张彩的一腔怒火被堵着喉头,他习惯性地?去瞧李越,见她也面露动容之色,她居然还将帕子递给刘达,唤道:“函峰啊……” 刘达哆哆嗦嗦地?掏出?自己的手绢,一面擤鼻涕一面骂道:“别叫我函峰,我们不熟!” 张彩惊奇地?发现,李越的态度简直是?发生了惊天逆 转,她拍着刘达的背道:“是?我的不是?,是?我想当然了。函峰说得是?,要不是?有皇后在,能保住我的家眷,我也不敢这么个闹腾法啊。但事情我都已经做了,你哭也没用。你是?当官的人,应该明白学会站队,比什么都重要。” 刘达的眼睛又红又肿:“站队?站哪队都讨不了好,站你这方,将官不把我活撕了,站勋贵那方,我到底是?个文?官呐!这吏部考核、京察……” 张彩听闻此言,也是?心有戚戚,如?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李越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那群几世祖,都是?要死的。这次没杀尽,可鞑靼人打进来时,总有被杀尽的时候。不听话的都去了,你换上一批和?你亲厚的,不就好了吗?” 她说这话的音调又轻又柔,可居然将刘达吓得连哭都忘了,而?张彩自己,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想起了去卫所发粮的情景。 张彩在官场浸淫多年,又在月池的使唤下,对于宣府军中的情形有了较全面的了解。在发粮之前,他就劝说月池:“即便照着名册一个个地?发,这粮也不可能全然留在士卒手上,能留住三分之一,都算是?意?外之喜了。既然如?此,何必这般辛劳呢?”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你累得两颊都凹了,再这样下去,别说你师父和?夫人看了心疼,就是?我也…… 然而?,李越充耳不闻,仍旧我行?我素。她与刘瑾等人,在多个卫所之间奔波,不仅将粮亲手交到士卒手上,还温言慰问?。这些土老?帽,平日里得秀才几句好话都能喜得牙不见眼,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金玉般的人物真?心实意?地?关切。他眼看着这些大头兵磕磕巴巴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汩汩往下流淌,要么是?砰砰砰地?磕头,要么是?连连打躬作揖。 李越甚至还一个个地?扶,哑着嗓子道:“这都是?朝廷的仁政。我不过是?奉命罢了。”“你们在此的辛苦,我们都有数。”“这都是?你们应得的,保家卫国,当然得先保住你们这些小家,才能保住我们这个大国。”“圣上和?阁老?们,日日都为?大家的军饷操劳,京中已经几个月没给 我们发工钱了。就是?为?了把钱攒起来给大家……” 张彩当时听到一半就不忍再听了。他悄悄跟着士卒,绕到了卫所后。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些人前脚领了粮食,连门都没出?,就跑到后头来“上贡”。士卒脸上的眼泪都没干,笑容就消失殆尽了,他们苦着脸,在将官的催骂下,把自己的粮袋子拿起来,将糊口的粮食往外倒。 张彩听到他们叫道:“必须倒七成?啊,不准那啥……偷鸡摸狗。给你们三成?不错了,人家隔壁只给两成?呢。不要不惜福!” 忽然之间,发生了争吵。有一个中年汉子死死拽着手里的银子不松手,他哭得声泪俱下道:“这是?李老?爷赏给我赎孩子用得!家里揭不开锅,我两个女娃,一个男娃都卖了,老?爷,我求求你了,就留给我,留给我。” 那将官不同意?,说:“小孩家家,哪里花得了这么多钱!” 几只手齐齐上阵,那汉子就同待宰的鸡一样,被生生掰开,按倒在地?上。可他的目光就像黏在银子上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将银子剪去一大半,只留一个小尖尖,才回到了他手中。那汉子欲哭无泪,瘫在地?上就像一堆烂泥。 张彩实在忍不住了,他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些钱是?李越费尽心思弄来的,不能让畜生这么糟蹋!他抬脚就要出?去,胳膊上却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硬拽了回来。他愕然回头,锦衣卫柏芳立在他身后,对他拱手一礼道:“张郎中恕罪,李御史?叫您回去呢。” 张彩眼中怒色未消:“可他们……” 柏芳道:“李御史?叫您即刻就回。” 张彩何等人,察言观色,揣度上意?是?一把好手,他当时就明白是?李越有意?为?之,但他想不明白的是?,李越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在马车上,他就这么问?了,李越笑而?不语,只是?递给了他一块点心,说:“先吃饼。” 他只得乖顺地?将饼接过来,正待咬第一口时,李越却突然上前,一把将饼夺了回去。张彩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里一时有些生气,这不是?耍人玩吗:“你……” 李越却道:“你只是?被夺 一块饼,就不高兴了。你说,那些刚刚得到救命稻草,又立刻被抢走的人,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张彩立时就明白了,可明白后就是?心惊,他道:“可这不是?育顺民之道。你这是?在引起事端。” 李越却道:“我本来就不是?看羊的狗!” 张彩一时无言,事后他才知道,李越还派人到士卒中去挑拨,起哄。本就是?一盆滚油,遇上一点热水,可不就炸了。黑压压的人齐聚在巡按察院门口,身强力壮者在挨完八十大板后,呈上盖满血拇指印的状纸。这一下,师出?有名,李越都没有知会众人,当场下令抓人。 张彩看到,她的命令被大家口口相传出?去,一时之间,满街都在欢呼雀跃。人群几乎是?带着衙役往这些贪官家走,衙役来不及去的,百姓就堵在这些人家门口。甚至还有乔装逃亡的将官,被手下士卒识破,又逮回来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众怒难犯,谁反对都没用了。李越又早就做好了准备,人很快就一个不漏地?抓了回来。监牢里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装得还是?这么些有名有姓的官。 刘达、朱振和?邓平来回劝说李越,做事要慎重。李越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去就开始动手脚。她差人扮成?强盗,杀进监牢里劫狱。“劫匪”们一冲进去,就说:“我们是?武定侯的人,令牌在此!李越三更就要放火,把你们都烧死,我们是?来救你们上京告御状的。” 一群人慌得六神无主,纵有几个灵醒人,叫道:“逃狱是?死罪。”“既是?武定侯的人,何不去拦住外头放火者。”可终究还是?拦不住大部队。特别是?外头出?火光和?烟味时,里头的人简直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往外冲。他们将将冲到城门,后头的追兵就杀上来了。 惨白的月光,照在众人惊惶的脸上。张彩见状叹了一口气,李越轻轻一挥手,一众如?狼似虎的士卒,就同冲将上去,提起刀如?砍瓜切菜一般。惨叫声、哭喊声,响彻云霄,鲜血流了满满一地?。 李越就坐在路边的阶梯上,一面喝酒,一面静静观摩这场大屠杀,就像端居于神龛之上神像,俯视众生的疾苦。酒喝光了, 人也差不多杀光了。刘达、朱振和?邓平等人赶来,就看到了满地?的鲜血和?残肢。他们盯着李越,就像盯着一个怪物。可他看着李越,却像看着一尊水月观音。 梁山伯对祝英台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他也如?是?想来,可惜,她不是?祝英台,他也不可能是?梁山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6 18:06:46~2021-03-19 11:3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jy 5个;糜、咸鱼养旺、yy、小雨伞、酸汤乌冬、万山不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万山不阻 90瓶;小雨伞、眉间雪 50瓶;碧玉小小、yoojae、酸汤乌冬 40瓶;immensa 35瓶;调素琴、e、50354034、漫漫浮云、姚杰克 20瓶;桃溪 17瓶;糜 16瓶;小蜜蜂石石 15瓶;sina、泱泱、姐妹来玩水、猫朵儿喵 10瓶;絮絮 7瓶;狂奔的鸡腿、词玉糖、周二、可能是鸭梨 5瓶;阿裴、与神明共赴地狱 4瓶;图崽、rong晋、29902881 2瓶;49507353、真情感化作者、33293658、蒲扇、幽谷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4、干戈衰谢两相催 张彩心知?肚明?, 他?和刘达,乃至那位,都不过是她实现目的的工具罢了。那位想来?是因为不知?道, 所以被蒙蔽, 可他?明?明?知?道一切, 却为何还是落入彀中。 刘达被她的惊人?之语,已经面色如土。月池还在趁胜追击:“勋贵又怎么样。将官任免, 是经兵部?, 不是五军都督府。你是升是贬, 是经吏部?, 不是靠那些?侯爷伯爷。当然, 要你帮我, 风险还是太?大了, 但明?面上不成, 你可以暗中高抬贵手,你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呀。你只要不阻拦我, 我做事就会方便得多。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刘达睁着两?只肿眼泡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突然明?白了:“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你打得主意, 我清楚得紧。我一旦开了头, 就没有收手的余地,就会被你拖着走, 只会越陷越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刘达满面激愤,月池却是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东倒西歪。刘达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月池笑?道:“‘入芝兰之室, 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是常理,人?人?皆知?。可我没想到,居然还能到,以臭为香,以香为臭的地步。你扪心自问,我是在拉你越陷越深吗,我是在拉你埋没良知?吗,我是在拉你作恶多端吗?” 刘达羞惭不能语,半晌方道:“可你这?般行径,也不是为官之正道……” 月池断喝道:“走正道的人?,早就被害死了。哪里还能像我这?样,取得这?么大的成效。你自己??想想,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不该被苛责。可在命有保障时,连帮救命恩人?搭一把手的勇气都没有,这?不是怯懦无能,是什么?刘御史,别闹到最后,你在宣府军民心中,史家工笔之上,还不如一个太?监。” 刘达的眼眶中又盛满了泪水,他?耷拉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看也不看他?,扬长而去。她一走到大街上,四周就发出一波欢呼。她脸上的寒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真心的笑?容。这?种 笑?意一直挂在她的脸上,到她去了佣兵暂居之地。 佣兵不同于军户,既然是拿钱来?雇,自然就有挑选的余地,更何况他?们在宣府这?样的繁华之地。李御史一日连杀近百位不法将领,早就威震全府,再加上之前发给?军户的丰厚月银,一众壮士乃至武师都愿到麾下效力。月池直接堵住东岳庙后的巷子,设了三道关卡。 第一道是寻常师爷把门,主要观来?人?的相貌,接着再试力气,来?应征的壮士,都要举三百斤石磨。搬得动的人?,就算过关,搬不动的人?就直接淘汰。第二关是锦衣卫来?盯着,主要是试武艺,刀枪剑戟,有一项过得去,就能进入下一轮。第三关是时春自己来?守,主要观壮士的精气神?,通过和他?们交谈,来?看他?们的人?品乃至学识。这?样层层选拔,耗费了近八日功夫,挑出的四千人?,都是高大健壮,神?采奕奕。 只可惜,这?一群?人?跟了一个土匪出身的女?霸王,闹得一身江湖习气。张彩还从来?没见过,在队成的第一天,大将就和众人?一起参拜关二爷,歃血为盟的。昨儿一大早,时春一大早就去关帝庙中,吹吹打打将关帝爷的像请到了军中。宣府两?军相斗频繁,死伤众多,亲人?逝去之后,老百姓总得寻点心理安慰,所以这?里庙宇众多,香火鼎盛。 关帝爷作为武圣,在军镇中的地位非同凡响,他?的塑像自然也是更加精美。一身戎装的关帝爷,手提青龙偃月刀,跨坐在赤兔马上,端得是威风凛凛。这?样一尊威严的神?像,摆在武人?面前,大家心里多少会生点敬畏,更多的还有无措,没听说在这?种地方拜神?的啊。 刘瑾当时就开腔了,他?对接下来?大战的胜败,看得比谁都重?。他?道:“能不能不要搞这?些?有得没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由得她折腾。” 月池仍旧老神?常在:“你练过兵吗?上过战场吗?” 刘瑾梗着脖子道:“我是没练过,但依据常理……” 月池道:“既然没练过,就不要瞎插手。军力下降,就是因为不懂还瞎指挥的人?太?多。” 刘瑾一脸不敢置信: “我瞎指挥?我这?叫提出意见,她也不也没练过吗。” 月池侧头,直勾勾地望着他?:“她既有击退鞑靼小王子的功绩,还是我夫人?。你有什么?” 刘瑾嘟嘟囔囔道:“当谁不知?道,后一个才是主因呗。”不过他?倒也不敢再说什么了,而张彩自个儿也不会再多言,这?就导致,在他?看来?,时春也越闹越离谱。 紧接着,时春就在场地中间,牵了一只羊过来?。这?下连月池也有些?闹不懂了,直到时春拔出刀了,身边有人?端着铜盆来?时,她才恍然大悟,她道:“是歃血为盟。” 张彩一脸茫然,他?问道:“什么?歃血……” 他?一语未尽,时春就已然将长刀劈下,只见一道雪白的刀光凌空划过,羊发出一声哀鸣,鲜血就从它的脖颈处,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大半进了盆中。时春将手指伸入血中,将殷红的兽血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这?下,是个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大家伙都依次上来?,在关帝爷的目光下,进行这?一原始的盟誓仪式。 时春高声道:“今日我们既聚在此处,成一支军队,歃血为盟,那就是一家人?,是自家骨肉。日后,当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众人?齐齐大喊道:“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声音之盛,震得旁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唐伯虎面露惊喜之色,刘瑾也若有所思。张彩向月池建议道:“她这?是在会军心?可这?样喊上一喊,怕是不成。还得您亲自去,做一些?允诺。” 月池虽觉他?说得有理,但还是想等等,她道:“再看看。” 她的视线完全集中在校场上,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凝望。在明?白这?一点后,张彩黯然别过头去,只听见时春又说话了。 她道:“当着关帝爷的面,我就此发下毒誓,要是我不恤将士,肆意勒索,就叫我全家立死,到了地底,还不得安生!” 这?年?头,将官不把士卒骨头里的油榨干,就算是有良心了,哪里见过还有这?样一见面就发誓的。他?们都交头接耳,面露动容之色,时春道:“我说这?话都是出自肺腑,而你们,要是肯真心跟着我干,也得 立个誓来?。” 当下就有人?嚷道:“时将军,我们愿意跟着你混!” 当下,众人?七嘴八舌地起誓:“誓死效忠,保家卫国,谁要是退了,当一个怂蛋,就是断子绝孙,无人?送终!” 发誓完毕后,士卒捻土为香,时春则举着三支香,对着关帝神?像,拜了三拜。月池以为拜神?之后,就是仪式的结束了,她正打算转过身去训话时,异变却发生了。时春指着香炉道:“你看这?烟,怎么是紫色的。这?是紫气东来?,是关帝爷显灵了!” 张彩、月池和刘瑾俱是:“……” 刘公公想说,真不愧是卖艺出身,这?种江湖把戏也耍,这?能骗几个人?……谁知?还没想完,就被打脸了。 他?身后的声浪是一波比一波高。个个脸上都露出狂喜和虔诚之色,一面叩拜,一面说定能大胜。这?种高昂的情绪维持了很久,直到新兵大典结束,大家还都在谈论奇景,还要上前来?讨香灰。 月池灵机一动,说:“这?香灰是给?勇士的奖赏,谁表现得?,谁才能得。”这?又是一波激励。 私底下,月池方问时春:“你怎么想到这?么干的?” 时春不?意思道:“当时我和我哥带着村里的人?出逃时,就已经这?么干过一回了。不过,那时是在郊外的破庙,也弄不到这?种香,只是香烟连贯一点、长一点,大家就说菩萨保佑了。这?些?都是戏法的把戏,我常在街头混,就学了一点。骗这?些?人?最顶用了。” 唐伯虎赞道:“这?确实是最快让他?们听话的法子了。这?些?人?又不识字,又不懂什么仁义礼信的大道理,还不如拿神?佛来?震慑,反而更有用。” 月池点点头,她看向刘瑾道:“刘公公,这?下如何?” 刘瑾不自在地翻了个白眼:“算她能耐行了。甭说这?些?了,快去马厩看看军马才是正经。” 然而,在去到马厩后,大家面上的笑?意却都不约褪去了。说是军马,却多是瘦骨嶙峋。明?代军马的饲养,分为官牧和民牧两?种。官牧顾名思义,就是由政府设草场, 由卫所士卒牧养。民牧则是由农户奉命养马。根据制度,“ 官牧给?边镇,民牧给?京军。”宣府为九边军镇之一,当地的军马是全部?来?自于官方牧场。 只是,贪官污吏连士卒的钱粮都敢私吞,更何况是马。牧场常年?被豪强霸占,军马是饥一顿饱一顿,还时常被当家畜使唤,如此自然是疲惫不堪,难以与蒙古马相较。陕西杨一清整顿马政,倒是出了些?成效,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众人?只觉心急如焚,兵还可以去雇,可马能去哪儿找。就这?么些?时日,就算养胖了也不顶用啊。 刘瑾心里更是咯噔一下:“要对付蒙古骑兵,一靠火器,结果没有硫磺;二靠骑兵,结果没有马。这?仗还能怎么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9 11:31:37~2021-03-22 23: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桃之夭夭,灼灼其华、ooo、40085081、青梅花酒、沉静如海、小我、g7j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雨伞 3个;昳佳、49081572、图崽 2个;临安春雨初霁、当时明月在、七月未希、簪纓の豆腐愛讀書、小溪微微、Irisilver、纽扣帕克芒、何必南下、justsoso、彻夜明明、一蓑烟雨任平生、hito、左然夏彦、蜕睿、怕水小鸭、小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 100瓶;柳柳 90瓶;shine、翅尖、ooo 60瓶;何必南下 59瓶;蜕睿 44瓶;小王子的狐狸呀、山治家的第一可爱 40瓶;MISS7NIGHT、钢镚儿精 30瓶;纪年、桃李不言 25瓶;zichil、火凤、小小酥、林兮、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南瓜emma、lightsaber 20瓶;阿狸不熬夜 18瓶;有点咸、hito 17瓶;菱柚 15瓶;图图 14瓶;资深声控、绮琛、图崽、沉静如海、小宝123、世世子、stellafree、辋川、咕咕鸡、日影蹁跹、枫言、松琳、0o恋恋糖果o 10瓶;四月谎言 8瓶;七月未希 6瓶;可能是鸭梨、我爱辣椒、九如久如、小寒、阮言柒、Draco、阿裴、腓腓 5瓶;日尧、与神明共赴地狱 3瓶;Viviananan、毛毛、rong晋 2瓶;蒲扇、月见草、p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5、风刀霜剑不饶人 月池一怔,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她一时语塞,想了?想,才?慢慢说道, “以前我以为付出?定会有回?报, 拼搏就一定有收获, 我以为这种公平是天?经地义。可直到来了?这里,我才?明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天?经地义, 像我们这样的人, 能够有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 都是数代人用惨烈的代价换来的。” 时春听得很迷茫, 她理解的公平, 是执法?公正, 不偏不倚。此世的人分三六九等?才?是理所当然。她从来没有见过天?堂, 就不会有这么大的落差。月池读懂了?她的不解,她不得不残忍地揭穿一个事实:“时春, 猫是打不过老虎的。在时代的潮流还没到来之?前,我们无论?如何也?掀不翻这山。” 时春霍然起身:“可你明明已经做到了?, 你杀了?那么多不法?之?人……” 月池道:“可还会有更多不法?之?人补上。我只是在水面砸了?一块石头, 可石头会沉下去, 涟漪终归会平息,会变得和我砸之?前, 一模一样。我只能拼尽全力,让水花大一点,让水中的蜉蝣有一段喘息的时间。” 这就是一个凡人,能做到的极限。而?那些?仁者高士,他们还抱着圣君、贤臣和盛世的梦想, 所以能坚持下去,能一次次地砸石头,再一次次地看水面合拢。他们坚信,只要砸得足够多,用力足够大,就能填平沧海,再造乾坤。可她,她站在历史的彼岸,就能明白,这只是西西弗斯式的徒劳无用。【1】她说不出?谁更悲哀,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累了?…… 时春难掩痛色地望着她:“这不像我认识的李越。” 月池翘了?翘嘴角:“或许你从没真正看清李越。” 时春按住她的肩膀:“圣人都有迷惘的时候,更何况是我们。你只是暂时迷失了?,我们总会找到一条大道。事再难,难得过愚公移山吗?即便你我身死,可同道犹存,世代相传,神魂不灭,何苦不平?” 月池心神一震,她眼中的流光一闪而?过:“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这或许才?是我来到这儿,死在这儿最大的用处。” 时春紧紧攥 着她的手,她的眼睛明如星子:“我不会让你死的。” 月池没有应答,她起身去和唐伯虎谈了?一夜。第二日,唐解元居然愿意回?去了?,他背着自己?的包裹,肿着眼对月池说:“千万保重,我……” 他脱口而?出?是一声呜咽,他伸出?手,又碍于?男女之?妨缩了?回?去。他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后,月池却突然叫住了?他,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这个对她来说如师如兄的男人,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刚来到这个世上,遇到的都是恶意,只有您一个人,心里有着慈悲。” 唐伯虎泣不成?声:“那、那……不过是杯水车薪。” 月池笑道:“那就够了?。谢谢你。” 而?自这以后,时春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她本就是勤勉之?人,如今更是不惜一切。她坚持要和月池分开睡,每日寅时就起身,踏着露水前往临时辟出?的校场。在一片雾蒙蒙中,她将士卒依水平均衡分为十队,每组中皆选身具武艺和勇猛者作为队长,带领本组的人进行训练。 这些?招募来的士卒最大的问题就是良莠不齐,无法?组成?集体阵战,即便在基础训练中,都能高下立现。时春没法?子,她只能让好带差,尽快缩小差距,才?能组成?方?阵。这就形成?了?这样的情景,一拨人在拎石锁长跑,一拨人在练拳法?,一拨人在练器械,还有包括时春在内的几个人来回?巡逻,纠正大家的动作。 拎石锁的人长跑的人是臂力和体力还有待提升,在战场上需要长途跋涉,需要连续作战,如果到最后连刀都挥不动了?,那只能玩完了?。而?且,士卒常拿着重物,到后面拿轻兵刃时,自然会轻捷很多,这也?有利于?提高敏捷性。时春把道理一句句地掰开给?这些?人细讲,末了?还撂下一句:“你们这样的,连我一个女子都不如,还不快些?。你们要比赛,谁要是连续跑赢五次,就可以去打拳了?!” 这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脸涨得如煮熟了?的螃蟹似得,只得使出?吃奶的劲,拎着石锁在尘土中狂奔。 练拳法?的人比拎石锁的人要好一些?,就是功 夫底子还不扎实。拳法?是一切刀兵的基础,如果连这个都练不好,那即便手里有兵刃也?不好使。习拳的人又被分为两拨,水平较次的将六步拳和猴拳练习纯熟,水平较好的就要能打出?一整套七十二行拳。时春喊道:“打起精神来,动作要快、要猛,要互相对打,谁要接二连三地输,就得扣月钱,扣得月钱老娘一分都不会拿,全部给?赢家!”一时之?间,校场上人人喊声震天?,打得简直是难舍难分。 这些?人根底薄,又没文化,是以非常听话。可那些?练器械的人中,夹杂着武师,就有桀骜不驯之?辈。时春看一个叫何起的武师在空地上,将一杆长/枪耍得天?花乱坠,摆出?各式高难度的动作,周围的人齐齐叫好。时春却不由?皱起眉头,她喝道:“上阵杀敌,靠得是真枪实战,而?是不是这些?。你耍这些?花枪作甚?” 何起被当众落脸,面子就有些?挂不住了?,他自恃是宣府有名的武师,本是仰慕李越李御史而?来,谁知来了?之?后,却在他夫人麾下听命,即便这个女人是有几分本事,但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屈居人下,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膈应。如今,他又被她这样当众责怪,心里当然不舒服。 他语中带刺道:“二夫人此言差矣,武艺之?道,学无止境,又哪里是一个人能看得清,说得清?” 时春听他的称呼,就知他的挑衅之?意。出?乎意料的是,她听到这种话时,心里竟然有大石落地的感?觉,这么多天?了?,终于?有傻子撞在枪口上让她立威了?。她步行到兵器架前,单手拔起枪来:“既然看不清,说不清,那就来做过一场。打,总能打清了?。” 此番情况下,谁能不应战。何起当即提枪上前。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退开一个场地,留给?他们。何起道:“得罪了?。” 时春道:“不必有所顾忌。”虽然知道他肯定不会留手,但一句表明态度的话还是得说。 何起挽了?一朵枪花欺上前来,时春却只是腾挪,并?不立刻还击。眼看姓何的要不耐烦了?,她才?说道:“都看到了?吗!这就是身法?敏捷重要性。鞑靼人吃奶 和肉长大,天?天?在荒野上跑,有些?人的力气是比我们要大一些?。可那都是蛮力,他们不懂功夫,不懂保存实力。我们就要聪明些?,抓住时机。” 话音刚落,她就开始反击,她的枪法?干净利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直指要害。何起只觉红缨如血,只往他面门刺来。他吃了?一惊,左挪避开,躲开锋锐。他平日里做花样惯了?,这种时候,手里的枪仍旧划出?白弧。时春却变招极快,她狠狠一击,将他的枪格开,对着他露出?的空门,抬脚就是一下。何起的小腿挨了?重击,立马就踉跄起来。时春却连一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逮住空荡,就是一阵扎、刺、拦,真如暴风骤雨一般。 以何起的本事,还不至于?如此被压着打。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家的嘘声之?下,他一下就慌了?,一慌就注定有破绽。他心念一动,干脆做欲逃状,时春果然追上来,他立刻回?身,一杆铁枪直刺出?去,正是梨花枪中的拿手好戏——回?马枪。时春直接单膝跪地,也?挺□□了?出?去。何起的回?马枪扑了?个空,可时春的枪却直接指到了?他的咽喉。 何起甚至能感?到湛湛的寒气,他的额头沁出?汗珠,求饶道:“我认输,二、不是,时将军,是我错了?。” 时春起身,她拍了?拍何起的肩膀道:“自家兄弟,无所谓对错。你这种功夫,在平日可以,只是在战场上,我们必须节省体力。好了?,继续练,其他人还要你多费心。” 何起点了?点头,心下暗服。时春扭看到一群看热闹的人,她喝道:“还不快回?去,都愣着干什么!” 一众汉子做鸟兽散。时春道:“你们不是在为我学武,你们是在学自己?保命的本事。没本事的人,上战场就是一个死,还不快点!” 训练就这样如火如荼地开展,每日结束时,所有人身上的衣裳,都不知湿了?干,干了?湿多少回?了?。在这样的高强度训练下,士卒的水平都在稳步提升,可是时春心中的忧心却没有半点降低。 “有没有少用火器和马,还能和蒙古骑兵对抗的阵势?”她日日夜夜都在苦思这 个问题,可没有找到答案。在其他人看来,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是在痴人说梦。可时春却不愿意相信,因为她知道,她输了?,李越就只能死了?。 她白日练兵,晚间翻阅兵书,画阵势图。月池吃不下去饭,就不吃了?。可是时春,她会强迫自己?吃,她会忍着反胃,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而?在受不住吐了?之?后,还坚持继续吃。所有人都劝不动她,她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要保持体力。” 张彩也?看不下去了?,他道:“既然硬拼不行,那能不能借地利之?变,率先埋伏?” 这倒给?了?时春一个新想法?,可时间紧迫,要借地势,就要找熟悉地形的将领。可朱振,他还是不愿帮忙。 他的目光沉沉:“李越做得太绝了?,真的太绝了?。你们根本没有在此多留的机会。已经有人去京都告状了?,你们知道吗?” 这说得是,武定侯在三关镇御史奚华和大同御史胡靖的帮助下,纠集一众兵痞、里老和民众,到到都察院击鼓鸣冤,状告巡按御史李越,杀良冒功,鱼肉乡里,残害百姓。 作者有话要说:西西弗斯是古希腊悲剧人物,因为触怒众神,被罚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巨石刚刚登上山顶,就会滚落下去,他就得永远重复做这件事。 感谢在2021-03-22 23:58:10~2021-03-25 19:2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猪厚照不配做男主、oo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雨伞、小我、wendy&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易水云 170瓶;求止 60瓶;幻梦浮世绘 32瓶;芰荷为衣 30瓶;乌木 28瓶;陵、疯子、寒带丝、……、钢镚儿精、猪厚照不配做男主、leah、ooo 20瓶;无聊山人 14瓶;临安春雨初霁 10瓶;小寒、自闲居主人、/尒倪、烨子 5瓶;47046998、嫁给我准没错、rong晋 3瓶;33293658 2瓶;图崽、与神明共赴地狱、可能是鸭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6、我心自有光明心月 她的眼睛仍是黑白分明, 不带半点浑浊,虽然眼周俱是皱纹,但还能看出年轻时?美?丽的形状。郭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机, 这个老太婆是真想要杀他……郭良心中愤恨和畏惧交织, 这让他的脸在一瞬间呈一种扭曲的形态, 可很快他就如往常一样认错:“我错了,姑祖母, 我真的错了, 是我辜负了您的苦心, 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瑞和郡主在心中暗叹, 她们这样的家族, 不可能养出狗, 个个都是狼, 只可惜, 她养得是条白眼狼,还好她还有第二个选择, 换一个不就好了。 瑞和郡主道:“李越连杀将官,即将被?逼到死胡同。我会让人帮助文官们, 尽可能拖延时?间。而你就要在这段时?间, 将东西运到宣府。” 郭良疑道:“拖延?” 瑞和郡主道:“拖到鞑靼人打过来, 就足够了。估计就在眼前?了。” 曳夫人道:“姑母,侄媳已将粮草和硫磺备了一部分……” 瑞和郡主道:“不要粮草, 目标太大了。尽可能去多弄硫磺、硝石。” 曳夫人为难道:“侄媳也去打听过,只是工部近日突然收紧对硫磺的管制,恐怕也拿不到多少。” “工部?”瑞和郡主冷笑一声,她又倚在软榻上,“咱们家啊, 就是这样,对外唯唯诺诺,对内就是智计百出。李越折腾得天翻地覆又如何,卡住了硫磺,就卡住了命脉。只能不惜重?金,去找走私贩子,能拿多少就看李越的命数了。” 曳夫人应了一声是。郭良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姑祖母是让我去私运硫磺?可这是重?罪,郭聪那边一定死死盯着我们这边,这怕不是……” 瑞和郡主再次笑逐颜开:“走在路上还有被?砸死的风险,你是不是不用出门了?” 郭良识趣地闭上了嘴。他回去之后?,苦思冥想,硫磺呈淡黄色的末状,还有特殊的臭味。要想瞒过关?关?卡卡,不如将其藏在胭脂的底部,借胭脂的香味来掩盖硫磺的臭味。至于这个办法的消耗,郭良并不在乎,反正是老姑婆给钱不是。瑞和郡主难得赞许了郭良,以她的身?份,这点消耗的确是九牛一毛。 五日后? ,乔装打扮后?的郭良带着亲信仆从,冒充贩胭脂水粉等玩器的商人出发。途经昌平时?,果然被?巡检司截住。巡检司负责盘查行人路引,捉拿逃犯,打击走私行当。前?往宣大一路的巡检司早已被?三?令五申,严查马匹、硫磺、硝石、粮草、刀兵等物。巡检虽是末流小官,可手?中权力却极大,过往商贩都要孝敬巡检,否则根本做不了生?意。 有了上头这道指示,巡检们更?加肆无忌惮,借故敲诈勒索。郭良也领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如何不知这小鬼难缠的道理。他这一路上都是塞钱过来,可没想到,这一市镇的巡检与众不同,见他过了这么多关?,还能拿出银钱来,一下贪念更?炽,还要再索要。 郭良真个傻眼了,他强压下火气?,求爷爷告奶奶,反正这种事他在家里也做习惯了。可这巡检死活不松口,他冷哼一声道:“那就去查查走私!” 扣走私的帽子,倒不是他们真发现了什么,而是这本就是巡检他们克扣行商货物的惯用伎俩。可就一下戳中了痛处了,郭良心中本来就有鬼,他是真的在走私啊。眼看一众弓兵将最外头的布匹掀下来,郭良一时?心急如焚,他忙道:“老爷,老爷,莫慌啊,我这儿还有些?小玩意儿孝敬您和诸位兄弟一杯水酒。” 他在慌忙之下,又掏出银子。可巡检只是贪,却不是傻,他掂了掂银子的份量,道:“一个穿着平平的商人,会有这么多银两,而且,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搜!” 郭良没曾想居然弄巧成拙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巡检把银子收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要钱,我给你了。你还这样?” 巡检呵呵一声:“傻帽,查出你的罪状,我拿得更?多!” 郭良身?边的管事也齐齐上前?,他们绞劲脑汁,拿某公?公?的名头吓唬人,可这也不顶用了。巡检道:“呸,这是上头大老爷交代的事,就你们这,还想唬住老子?” 郭良暗骂李越,这是把人都得罪光了,从上到下都想他死,反倒连累了我。眼见局势就要不可挽回,有一个弓兵跑得满头大汗来报:“不好了,不好了,那边出事了!” 巡检皱眉道:“ 别像慌脚鸡似得,说清楚。” 那弓兵道:“西门那边有人查出了硫磺了!” “什么,快去瞧瞧。”巡检吃了一惊,临走时?还不忘嘱托其他小兵查验。 哗啦啦人就走了一大半,郭良暗道菩萨保佑,剩下几只小鱼小虾,说话就要容易得多。管事们分别上前?去说好话,塞银子。对这些?弓兵来说,即便查出什么来,上头给的好处也都是巡检的,最多从指头缝里给他们漏一些?,还不如在这里现敲冤大头一笔。管事们道:“这是我们小爷,一直娇生?惯养,从来没出来跑过路。家里大奶奶说这也不是个事,所以才让我们带他出来到处走走,见见世面,可真不是走私啊。” 如此方糊弄了过去,一群人出城之后?,逃也似得跑进居庸关?。居庸关?有张钦直接坐镇,底下人都不敢闹得太过,他们这才免了一次大出血。谁知,当儿晚上,又出幺蛾子了。郭良累了这么些?时?日,眼看宣府就在眼前?了,不由敞开肚皮准备大吃一顿。桌上是一大盘皮酥肉烂的酱烧猪头肉,一碟煎黄鱼,一碟油炸烧骨,再搭上一碗软香米饭和一壶金华酒,这滋味真是神仙也难比。郭良吃得满嘴流油,还要喝酒,管事们都劝他:“少爷,好歹等到了宣府再吃。” 郭良却不放在心上:“我这一路猪食吃得够多了。都到居庸关?了,还怕什么!”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声响:“郭少真是不拘小节,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骤然被?叫破身?份,郭良险些?被?鱼刺卡死,一众人也大惊失色。他们忙道:“您认错人了,我们不是……” 来人却直接进门,看起来相貌平庸,不惹人注意,可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他道:“别扯了,今日在昌平,若不是我帮你们调虎离山,你们还能脱身?。” 昌平西门有人发现硫磺……郭良勉强定了定神道:“敢问尊驾是?” 那人道:“在下董大,在这北直隶贩酒为生?。此次上门是有东西,想托郭少捎给人。” 郭良道:“不知是何物?” 董大道:“还请郭少移步。” 郭良毕竟是锦衣卫中人,即便没什么本事 ,但比外人更?了解其中的情况。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他壮着胆子跟了去,竟然是满满三?箱□□。在这种时?候,还能有这样大的手?笔……郭良恍然大悟,他道:“是、是……” 董大嘘了一声道:“天机不可泄露。走,我们还是回去用饭。” 郭良应道:“是,是。” 回到饭桌上,郭良想了想问道:“董老哥走南闯北,可曾听过京里的事?” 董大的眉毛微动:“那自然听过。” 郭良道:“可否让小弟听个稀罕?您知道的,这一团乱麻,要是找不到线头,那真是一头雾水。” 董大会意,他乐呵呵道:“没问题 ,没问题。” 京城中,谢丕被?释,一是借皇后?和庆阳伯府的东风,二是他本人实?难对勋贵造成太大的威胁。勋贵们不会为了害他,拼尽全力。可王守仁就不一样,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奇才出世。他在东官厅中的运作?,足以转变武将的构成。杀李越只是除眼前?之患,杀王守仁才是将威胁连根拔起。 明代为了防范结党营私,专门定了一条结党罪——“凡诸衙门官吏及士庶人等,若有上言宰执大臣美?政才德者?,即是奸党,务要鞫问,穷究来历明白,犯人处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若宰执大臣知情,与同罪,不知者?不坐。”这是说,禁止任何人上奏赞颂大九卿的美?德。王守仁虽然算不上宰执大臣,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很容易受这条罪状牵连。 勋贵们来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他们在军中根基深厚,索性找人煽动士卒联名去击登闻鼓,去替王守仁鸣冤。普通士卒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就算是寻常将官对《大明律》也不会熟悉到这个地步。这是文官侵夺武将职权的办法,武将不通文墨,就必须要文官来辅助。这一群人心思淳朴,他们只知道,王守仁帮他们拿回了粮食,拿回了月银,让他们的生?活越过越好,本事也越学越多,是堪比神仙的青天大老爷,朝廷怎么能把这样的好官关?起来呢?他们要去向天子鸣冤,求皇上放过王郎中。 他们是为救人而去,上百人浩浩荡荡地走在了大街上。镇远侯顾仕隆和谷大用得知消息,大惊 失色,他们快马加鞭,去将人劝了回来。登闻鼓虽然没响,可影响已经造成了。结党营私的屎盆子,已经扣在了王守仁的脑门上。 李东阳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他们比谁都明了王守仁的重?要性,可这时?越是保他,反而越会引来政敌的攻讦。特别是,文官也不是铁板一块,看不惯他们的人,也不是没有。 他思来想去,决定借职权之便,去都察院监见王守仁。沉沉的夜中,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李东阳身?披斗篷,行走在腥臭的监牢中。此时?已是初夏了,可对老者?来说,这等阴暗潮湿之地,还是让人难以忍受。 他咳嗽了几声,忽然想起了去见李越的那个晚上,他也是拎着一盏羊角灯,走在这望不到尽头的路上。他在总角之年就登天子堂,如今却已是白发苍苍,半截身?子入了土。这段时?日连遭打击,即便心智坚毅如李东阳,也生?灰心之感:“日后?寿数终了,于阴司望乡台上,回首前?尘,只怕是一生?劳碌一场空。” 狱卒听到他的叹气?声,不敢相询,只说:“您小心脚下。” 李东阳很快就来到了王守仁的监牢。他将灯笼慢慢提起,淡黄色的烛火在漆黑中照出了王守仁的身?影。这位小友肃然危坐于乱草之中,察觉到灯火后?,他霍然睁开眼,双目湛然若神。李东阳为他的神态所震,心中犹疑如尔顷方道:“伯安真高士也。” 王守仁看到他,眼中浮现了笑意,他道:“原是李先?生?到了。” 李东阳道:“伯安身?陷囹圄,竟是丝毫不忧不惧吗?” 王守仁笑道:“吾心自有光明月【1】,何惧尘世忧与怖。” 李东阳不由与他相视一笑,他道:“但明月不可只照一人,当照万民万世。” 王守仁一愣,他道:“先?生?可有策教?我?” 李东阳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话:“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2】。时?运不济文运济,与其在此枯坐,何不著一二兵书,以传后?世。说不定,这是伯安你的脱厄之机啊。” 王守仁恍然,他道:“也好,也好,人活世上不过须臾而已,如能立德立功立言, 方能称不朽。若真能理传后?世,是生?是死,又有何差别呢?” 居庸关?的客栈中,郭良不敢置信道:“所以,就那么短短十来天,王守仁真就写出一本旷世兵书来了?” 董大道:“对啊,京中文武传阅,个个都十分叹服。听说,就连圣上都起了爱才之心,不忍杀此旷世奇才,只是将他贬去了岭南。” 郭良道:“岭南?那可是个好地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啊。” 董大道:“可岭南除了荔枝,还有倭寇。” 郭良悚然一惊,他只是贪生?怕死,却并不傻,他喃喃道:“真是一盘大棋啊……”他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原也是棋上的一粒子,李越应该也是,圣上对他们又是何种态度呢? 他不敢直接问自己,而是道:“不知宣府那位,京中对他的议论如何?” 董大翻了个白眼:“那简直要吵上天了,我们东家都要愁死了,幸好碰上了郭少啊。” 董大举杯笑道:“来,我敬郭少一杯!” 郭良只得跟着笑:“客气?了,客气?了。” 他在心底暗自咋舌,老姑婆凶归凶,眼光却是一等一啊。第二日,郭良和董大到了宣府。他们进城门时?,刘公?公?正在路边逗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王守仁《中秋》 【2】引自司马迁《报任安书》 感谢在2021-03-25 19:27:32~2021-03-28 22:3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挑兮达兮、图崽 2个;叶落不知秋、怕水小鸭、咸鱼养旺、manman、小我、林冲拔傻鲁智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挑兮达兮 100瓶;小我 80瓶;夏商周、!!! 60瓶;有琴闻月 57瓶;阿郎、琳冬、50354034 40瓶;西瓜梅子酒 30瓶;热爱生活的小林子、酒狂、topoia 20瓶;小小酥 16瓶;都是太太写得太好 15瓶;小大之辩、西瓜芒果、小板凳、忶菌、47606739、一蓑烟雨任平生、无人、晴天 10瓶;七月未希 6瓶;熊叮当、/尒倪、我爱辣椒、阿裴、自闲居主人 5瓶;rong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7、千古团圆永无古缺 直到半夜, 几人才在郊外会面。郭良一见李越一行人,吃惊的神色就摆在脸上,连压都压不住。他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一篇话都撂在九霄云外去了, 脱口就是一句:“你们这是干什么了, 怎么一个个都同鬼似得。” 郭家的管事忙出来描补:“诸位真是劳苦功高、劳苦功高。” 刘瑾翻了个白眼, 张彩撇了撇嘴,时春沉浸在思绪中, 月池也早就没有在藏春园怼人的兴致, 她问道:“东西呢?” 郭良招了招手, 一群人抬了胭脂盒上来, 将胭脂揭开, 露出其下淡黄色的硫磺粉末。月池的嘴角抽了抽, 她道:“真是妙计。”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倒, 最后?才堪堪凑出一箱半。而一旁的董大也招了招手, 却抬了三大箱火/药上来。张彩霎时瞪大了眼睛,刘瑾也在吃惊之下, 仔细打量董大的容貌,这才勉强认出来:“嗬, 原来是小董。妆扮成这样, 我都一时没看出来。” 董大拱手一礼道:“刘太监清减不少啊。” 郭良的到来在月池的预料之中。瑞和郡主心?智坚毅, 既然?已经出手,就断不会走回?头路。她的年纪决定她不能?再等下一个机会, 必须要孤注一掷。但?董大和他带来的三箱炸/药的确超乎了月池的预料。时春十分欣喜,她难道展露笑颜:“有了这些,不知能?做多少梨花枪和蒺藜雷。” 月池怔了一会神儿,她的面容依旧平静,问道:“可有别的什么话带来。” 董大摇了摇头, 他拱手道:“主子说,您都明白。” 他又?问:“您可有什么话要带回?去?” 月池举目远朓,夏夜中的北斗七星闪闪发?亮,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不必说。他也是知道我的……” 张彩定定地看着月池,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当?然?能?猜出董大的来历。想来是负责北直隶地面查探的锦衣卫番役,作为?朝廷专管一方?的探子,早就有了明面上的身份,将地皮全?都踩熟,所以才能?越过重?重?关卡将火/药带到宣府来。而在这种时候,还能?拿出这么多火/药的,只有宫中御马监。 他心?里很?清楚,李越分明对皇上无情,她对哪个男人都没 有那种心?思,因为?她给自己的心?压上了太多包袱,都步履维艰了,哪里还有心?思去谈男欢女爱。但?在这个时候,他又?分明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有远超常人的默契。 可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默契?张彩暗道:“你明白我,我知道你。你要往南到海角,我要向北至天涯。我知你的去向,你明我的归宿,可是我们谁都不会回?头,谁都不会稍稍妥协、改换方?向,尽管都知道别后?就是永诀……不,皇上还是希望李越能?活着的,可是李越呢?她是怎么想的?”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张彩忽然?想到了自己,他苦笑一声,真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那两个是怪胎,他也不是正常人。当?一个男人明明猜不透一个女人的心?思,还会为?此天天苦思冥想时,这个男人就没救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往悬崖去,可还不是头也不回?往下跳。 东岳庙中,折腾了大半夜,大家是又?累又?饿。桌上摆着一大盆水捞饭,张彩和刘瑾就着红艳艳的鸭蛋黄吃,一人吃了一大碗。时春还处于云里雾里,她拿着王守仁所著的兵书不肯动箸:“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写?出这样一本书来。可这书越难得,那些嫉贤妒能?的人,应该越是不放过王郎中才是。怎么会……” 月池抿了一口香薷饮,答道:“那些毕竟是武将出身,玩弄文墨还是差了些。《大明律》律条虽多,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三种法?。” 张彩是文官出身,可他也没听过这种说法?,不由问道:“是哪三种?” 月池道:“道之法?,俗之法?与术之法?。所谓道之法?,即维公道义理之法?,譬如《大明律》中对逃狱罪的规定‘若罪囚反狱在逃者,皆斩。同牢囚人不知情者,不坐。’可以看出,道之法?对适用对象的认定,对处罚的办法?,规定得都是非常明确。所以,将官逃狱一案,他们皆难从判例上来驳斥,只能?从找证据中入手” 张彩想到那一晚的血腥屠杀,心?头仍是一紧,他听月池又?道:“俗之法?,即礼教?良俗之法?,常与伦理挂钩。俗之法?的规定也很?明确,比如通/奸罪 ,奸/夫淫/妇各杖八十。可既与人情挂上了钩,就免不了因地制宜,依情况而断。什么样才算通/奸,除非当?场捉/奸在床,否则都难以完全?断定。特别是事涉贵胄,调停的空间就更大了。” 时春挑挑眉:“这就是他们构陷谢丕和贞筠失败的原因?” 月池点点头,她道:“对,那一群蠢材,他们用来构陷王先?生的是术之法?。术是指权术,乃是上位者平衡朝纲的手段,所以术之法?的规定非常不清晰。就说结党罪,‘若宰执大臣知情,与同罪,不知者不坐。’可是否知情,不就是拷打时一句话的功夫吗?” 张彩恍然?:“决定权就落在了圣上手上,圣上可以依自己的心?意来判定,究竟是否要杀。他要是想保,知情也可以变成不知情,可他若是想杀,不知情的也必须得知情。” 月池颌首:“所以,王先?生必须箸兵书,只有让圣上看到了他极大的用处,才会冒着开罪勋贵的风险,一定要保他。而我在最近惹出这么大的事,勋贵们只会想人都流放了,还是算了,关键还是要来害我,如此也就不会穷追猛打。” 张彩不语,刘瑾夹了一筷子抄豆芽,边大嚼边道:“不不不,他们还是成功了一大半。他们用此罪,就是为?了让爷不再全?信王守仁,将他赶出京军。他们做成了啊。京军把他视为?圣人,可哪个天子敢用活的圣人?就连那孔老?夫子,不也是死了许多年,才出名的吗?你只是让他们没有直接一棍子把人打死,但?是只要王守仁出了京,再继续追杀不就完了。” 时春没好气?道:“你倒是熟练得紧啊。” 刘公公又?开始啃泡鸡爪:“嘿,本来就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月池却道:“可皇上还会保他,因为?倭寇之事还要用他。” 刘瑾道:“前提是他不作死。要是作成你这样,坏了根本大法?,皇上即便有保人的心?,也无保人之力。” 时春喝道:“你瞎说什么,她坏什么根本大法?了。” 刘瑾冷笑一声:“文武制衡,不就是圣上的根本大法?吗。这股妖风不能?长,如若一个七品巡按靠玩弄律法?,就能?斩杀近百位武 将,那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天下?我就盼他们能?卖大力气?,拖久一点,拖到鞑靼人打过来。不然?,全?部都要玩完。” 面对张彩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色,月池拣了一个梅子道:“他会拖的。空出的官位越多,越有利于圣上安插上自己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又?是一致的。” 刘瑾略略展眉,他这些日子都准备另辟蹊径了,此刻又?稍稍定了定神,他疑道:“可他还能?怎么拖?” 月池摊手:“这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刘瑾撇撇嘴,他道:“也是噢。” 月池连杀数将的消息传到京都后?,所有人都惊呆了。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有哪个臣子能?做出这样的惊天血案。这一回?,绝大多数的国公和侯爵都站在了同一阵线。就连较得朱厚照看重?的成国公朱辅,英国公张懋都上奏请求提李越回?京受审。即便是得了官位的平民武将也觉不寒而栗。他们私下都道:“虽说人没了,我们就能?上位,可这也太吓人了,万一我们做得也不合他的意,那不是也会让我们来一场逃狱?” 内阁四公为?此也是头痛不已,他们保住了王守仁的命,又?上本要求在勋贵、武职世袭之前添加比试环节。世袭将官的继承人如不能?在比武取胜则不能?袭替,而勋贵如是草包,虽不能?抹去爵位,但?也要将每年的禄赐减半。 不少文官都叫好,大家都是靠科举考试一步步升迁上来,凭什么有的废物能?靠祖荫就高他们一头,还把王守仁这样的栋梁之材都逼得去蛮荒之地,也该让他们付出一点代价了。这正是朱厚照喜闻乐见的,他立马就批准了。李东阳等人本来以为?,接下来只需要应对勋贵们的纠缠就够了,可没想到,李越又?折腾了这么大一件事。 内阁衙门中,阁老?们又?开始围坐品鸭屎香。茶是香煞人,入口回?甘无穷。事却是太棘手,闹得人坐立难安。刘健砰得一下将茶盏磕在桌上,他是真心?实意地发?问:“他是不是疯了?” 谢迁刚把儿子捞出来,一口气?还没放下去,如今又?掉了起来,也是发?愁,他道:“事缓则圆 呐。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这么做呢?” 李东阳一直如泥塑木雕一般端坐,他脸上的皱纹就似干枯的树皮一样,他缓缓道:“兴许,他是觉得,再从长计议也无法?让这些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干脆……” 杨廷和资历最轻,他秉承的原则一直是多干事,少说话。此时,他已经把李越的奏本翻了七八遍了,他将那一叠叠盖满血手印的状纸摊在了桌上。他道:“难怪宣府卫所中军户能?从洪武年间的十万,减少到如今的三万。难怪朝廷每每挪用京官俸禄去补军费的缺,却始终补不上这个大篓子。原来是为?这。” 谢迁叹道:“听说,他一两纹银都没留下,全?部都发?放了出去。” 刘健无奈道:“他是在为?民请命,可也是在坏朝纲之法?。他完全?可以提交三法?司会审,即便不能?全?部处置,也能?处置一二……” 刘健说到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拍桌子道:”何必要为?一群人渣铤而走险。他明明可以大有作为?,为?何非要干这种不过脑子的事!” 杨廷和道:“李越天生有一股左性。年幼时能?为?方?氏弃前途,后?来能?为?保诸位弃高位,如今自然?也能?……事到如今,只能?往这群人罪有应得、一朝事发?,密谋造反上运作。” 刘健道:“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像以中那样全?身而退。”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哎了一声道:“那和伯安去作伴也不错啊。说来伯安是李越的座师。他们师生还能?相依为?命。等待东山再起之日。元辅,您觉得呢?”伯安是王守仁的字。 李东阳微微颌首:“就这么办。尽量拖延,如有与鞑靼一战的胜利,事情更易解决。” 刘健不得不泼冷水:“可万一,要是输了呢?” 李东阳缓缓合上眼:“我不信苍天真的没长眼。你忘了,伯安毕竟是他的座师,伯安年少时曾游历九边各地。我们看到的《武略》都不是全?本。”《武略》就是王守仁所著兵书的书名。 杨廷和恍然?大悟:“难怪,是最后?一章,圣上发?给我们传阅时,特地截去了最后?一章!” 李东阳道:“看他 的造化了。” 东暖阁中,朱厚照拿着王守仁的兵书若有所思,文士为?何普遍修养较高,因为?他们的培养和发?展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制度。他们读得书都是四书五经,考得试也是统一标准,照这样的模范培养出来,虽不至于个个是能?人,可滥竽充数的白痴也混不进官场里。 但?武将不一样,全?国上下的武学没有统一学习资料,没有固定的上升途径,一切都是混乱的,不规矩的,所以才会有这样那样的破事。如果能?统一军队训练的科目,统一他们的文书课,是否会好上很?多?可那群兵痞子,让他们看这样的书,他们也看不懂。朱厚照腹诽道,说实在的,朕读有些章句都觉得有点勉强,有点墨水的人就喜欢拽文,反而失了实用。 朱厚照心?念一动,白居易作诗都能?做到老?妪能?解,何况此物,让谢丕和董玘来改写?成大白话不就好了。他想到此终于眉头舒展,一旁的高凤忙逮住机会道:“爷,进膳的时辰快到了,龙体为?重?啊。” 朱厚照道:“那就传。” 头蒙白布的小太监鱼贯而入,上了一桌的淮扬菜。朱厚照怔怔地望着切得整整齐齐的三层玉带糕,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溢出了一声叹息。他指了指糕点道:”把它供到佛前。待会儿朕要去做晚课。” 高凤应了声是,忙端了下来。他暗自咋舌道,爷对佛老?之说,倒是越发?笃信了,看来以后?要往这上头做文章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28 22:36:19~2021-03-31 17:3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怕水小鸭、47606739、林冲拔傻鲁智深、挽挽、4866500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skmine 122瓶;南湘子 46瓶;幻樱 44瓶;调素琴 40瓶;hudann12000 36瓶;地下城与勇士的法师、forever、poemy、枕星、sable 20瓶;47606739 12瓶;芰荷为衣、玖黎、27695570、彳亍、赏羽、19248115、林冲拔傻鲁智深、青彦 10瓶;自闲居主人、明天请早、/尒倪 5瓶;一块黄豆腐、rong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8、他生莫作有情生痴 这段时间, 关于李越的大案就有两桩,先是一众人?受武定侯、三关镇御史奚华和大同御史胡靖指使,到都察院去状告李越杀良冒功、残害百姓。都御史张缙负责主?审此案。张缙可是一员干将, 在?朱厚照做太子时, 他就奉命去四处办差, 负责过疏浚河道,赈灾事宜, 办事能力极强。 这样?一位耳聪目明的能吏, 本就对李越在?宣府的作?为心中有数, 又岂会轻易被蒙骗。他眼见, 这群人?目光虚浮, 浑身干瘦, 言谈举止没个章法, 可却能坐着马车到都察院附近, 还能交上来?一张写得花团锦簇的状纸。 张缙一下便起了疑,他将这些人?先分开关押至监牢中, 一个个地提上来?刑讯,要求他们在?大堂之上多?次重复李越的罪状。这群二流子来?之前, 是被好好教了一番话的。可是不是每个人?每次都能把?谎圆得天?衣无缝。特别还是在?公堂上, 在?一班衙役的虎视眈眈下, 这群人?心里有鬼,说着说着就开始颠三倒四, 自相矛盾。张缙本来?还打算诈一下他们,谁知到了最?后连诈都不用?诈。他们自己就漏洞百出了。 到了最?后,张缙将所有人?召集到了公堂上,一一指认他们供词的矛盾之处。他朗声道:“一个说李越夺赵家田产八十亩良田,一个却说是夺了一百亩。一个说李越杀申家屯村的良民冒功, 另一个却说是杀陈家屯村……你们都说自己被李越害得家破人?亡,可有多?人?目睹,你们是坐马车进得京。” 这篓子太多?了,一群人?哑口无言,张口结舌。张缙厉声喝道:“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上京诬告朝廷命官,还不快从?实?招来?!” 这些人?来?之前是既收钱,又吃吓,此时怎么敢认,只能一口咬死自己说得是实?话。张缙于是对他们用?杖刑,可这些人?都是违法乱纪的老手了,挨几十板子根本不在?话下。张缙没办法,只能大刑伺候,可刚伺候了一天?,就有人?弹劾他屈打成招,包庇属官。张缙十分气愤,深觉这群人?简直是其?心可诛。他正准备上本自辩,可没想到,有人?的动作?比他还 快。 瑞和郡主?之子替母亲上本,言说李越并无私夺民财之恶行,他目前所用?的军费,都是郡主?所出。这就相当于过了明路了。许多?人?都知道,瑞和郡主?虽然身家丰厚,可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许多?人?也都能揣度到,李越所取的银两,究竟是来?自何方。 可关键是,因为这些银钱来?路不正,苦主?不能直接去申诉,只能将其?托词为民财。然而,来?告伪装的百姓露了马脚,瑞和郡主?又主?动跳出来?承担责任。这下闹得,让武定侯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他要是站出来?说,这些钱都是他的,他就要解释,为何他会在?宣府有这样?丰厚的家产。他要是指责这些银两都是瑞和郡主?贪污所得,那都察院就有由头顺藤摸瓜查下去,那死老太婆肯定马上就会把?他卖了,还能把?罪名推得干干净净。 反正无论怎么着,私夺民财的罪是落不到李越头上。既然这桩罪是子虚乌有,那么其?他罪名也属存疑状态。三法司目前就是要深挖到底,找出幕后主?使。 武定侯本来?是想借民意将李越拖下马,可没想到瑞和郡主?横插一杠,反而是他自己陷入到了泥坑里。他日?日?数星星、盼月亮,就等着朝会上,李越因滥杀将官被判斩刑。人?死如灯灭,他都因这样?的大罪死了,谁还会管他之前的诬告案呢? 好不容易到了例朝,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来?议处李越一案。 朱厚照本以为,这次定会和前两次一样?,说着说着又争执起来?,可出乎他预料的是,这次众人?都维持了良好的风度。三品以下的官员甚至没有开口的机会,多?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与大九卿之间展开辩论。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自然不会闹得那么难看。 三法司拿出李越的奏本,以及将官不法的证据,众人?皆是听?到此等骇人?听?闻的贪污数目和桩桩件件的惨案,都是瞠目结舌,唏嘘一片。可作?为勋贵顶层的国公们却是没有露出惊惶之色。他们显然是早已知情,并且想好对策。刑部尚书闵珪见状心就是一沉,果然不出他所料,英国公张懋根本就不在?这些案情上与 他们多?加纠缠。 英国公反复强调的是:“李越身为巡按御史,安可不经五军都督府和三法司会审,越俎代庖,擅自缉捕、处决近百位将官。这是严重越权,且违背典制。即便这些人?罪有应得,也应由五军都督府和三法司共议,由皇上来?定夺生死存亡,怎可由一区区巡按,一夜之间尽数杀光。万岁,请恕老臣直言,这不只是蔑视王法,更是藐视天?子。” 兵部尚书刘大夏道:“李越奏本中已然明言,是这些人?狗急跳墙,意图逃狱谋刺,他这才反击。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虽行事略过,但也罪不至死。” 保国公朱晖冷笑一声:“刘尚书,爱惜弟子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如此颠倒黑白。若真是事急从?权,他大可将人?拿下,禀报万岁按谋逆罪断决。这般急急忙忙杀绝,难保没有杀人?灭口之嫌。” 武定侯郭聪立刻和他一唱一和:“是极,刘尚书既为李越的师长,不依律回?避也就罢了,怎么还可在?此出言包庇呢?” 明代实?行回?避制度,譬如本地人?不得为本地官,官员不可审问自家亲属等。李越为朱厚照的伴读,刘大夏是帝师,当然有师生关系,勉强算得上是亲属。 刘大夏素来?耿直,哪里容得了这些人?在?此阴阳怪气,他当即就要反驳,却被李东阳拦下。这位内阁首辅道:“启禀万岁,若依武定侯所言,那臣等岂非都有徇私之嫌,无权议处此案,还请万岁另择高士,明正典刑。” 谢迁等人?在?面面相觑后,皆手持玉笏,齐声道:“还请万岁另择高士,明正典刑。”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李梦阳低声道:“没想到,朝中数一数二的大员都是他李含章的老师。回?避,能避得完吗?” 不少人?暗自咋舌:“到底是天?子伴读啊。” 李东阳此举实?是以退为进,一来?朱厚照不可能不顾他们这一众老臣的颜面,二来?即便皇上真不给他们脸了,再挑人?来?议事也需要时间,反正如今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了。 朱厚照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在?心底暗叹,他那日?在?乾清宫外磕得头破血流,总算没有 白费,这群老先生们竟然愿意这样?来?保他。他摩挲着扶手上灿灿金龙,笑道:“先生们持身以正,德高望重,谁人?不知,岂会有枉法之举。再者说了,若真依回?避之制,朕岂非也审不得此案了。” 郭聪眉心一跳,皇上竟然这么说,岂不是以李越的同窗自居吗?看来?,即便是把?那个小?王八羔子弄回?来?,也未必能走明路要他的命。郭聪嘴里道是臣失言,心里却十分不忿。保国公和武定侯这么一搅和,争论点又跑到案情上,勋贵们自然要把?李越打成是滥用?刑罚,而文官则咬死是事急从?权。 李东阳趁机提出要派遣钦差,去宣府核查案情。这是在?走正规程序,本来?重大案件就有派钦差去核实?的先例。可这不符合勋贵们的预期。在?他们心中,李越已经完全是个疯子了,他现在?还在?一刻不停地夺他们的私产,谁敢把?这么一个定时炸/弹放在?宣府?他们希望尽快将李越调离宣府,押解回?京。 成国公朱辅见状,又将话题带回?到李越的执法问题上,他道:“如真是事急从?权,他大可将人?制服,请旨论处。可他却直接都给杀了,还美其?名曰是依逃狱罪。一七品巡按,依仗弄法之才,便可肆意斩杀官吏。此例若开,昏官酷吏岂非群起而效。即便李越没有枉杀,可他若被轻纵,日?后的枉杀之案只怕数不胜数。臣请万岁,明正典刑,严惩李越。” 这才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朱辅深知皇爷心中的丘壑,他即便再舍不得李越,也不可能为他坏这样?的根本之法。一旦他出于私情放过了李越,撕开了这样?的口子,那么日?后文官依仗文墨,从?中作?梗戕害武将,不比吃饭喝水难上多?少。 上至内阁首辅李东阳,下至六科给事中,个个鸦雀无声。而朱厚照就在?这死一片的寂静中,在?宽大的袍袖之下死死攥紧住了拳头。殿顶五彩辉煌的藻井在?他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太液池畔的绿柳扶风,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迟迟没有开口,成国公心生疑窦,他再次朗声道:“臣请万岁,明正典刑,严惩李越。” 朱厚照还是没有回?答, 其?他勋贵见状,齐齐第三次道:“臣等请万岁,明正典刑,严惩李越!” 这里是他的金殿,他坐在?自己的龙椅上,下立的全部都是他的臣僚,可他却有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跑,跑!先拖延下去,总会有其?他办法……”疯狂的想法一个个地钻进他的脑子里,他可以让李越诈死,可以给他改换身份,再次回?到他身边! 可想到对策的欣喜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就被无边无际的苦涩压了下去。李越不愿意,李越不会愿意的,他宁愿殉道而死,也不愿意苟且偷生。他的道,和他的道是南辕北辙的。 “李越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了,所以才会问我,一旦立场相悖,我会如何相待。李越也早就知道答案了,因为他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李东阳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站起身来?,他的身形踉跄了一下。一旁的随侍太监吓得连拂尘都丢了,他想去搀皇帝,却被挥退。皇帝又笑了起来?,他轻飘飘道:“就依众卿家所请,李越的具体罪名由都察院遣人?去核实?,一旦查实?,依法论处。” 李东阳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皇上是真的长大了。就在?诸勋贵准备商议如何处置李越时,李阁老朗声道:“启禀万岁,臣还有本上奏。李越既退,宣府将领稀缺,一旦鞑靼小?王子寻机报复,九边如何能应对?故,臣斗胆恳请万岁,遣一勋贵大臣,领宣大总督职,重整军风,抵御鞑靼!” 李阁老的内心一片平静,你们把?九边搞成了粪坑,现在?就轮到你们自己往坑里跳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31 17:32:10~2021-04-04 00:0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气为君饮 7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西瓜师太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os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养旺、小我 2个;小雨伞、七月未希、Qumra、絮絮、ooo、怕水小鸭、林冲拔傻鲁智深、无聊山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雨伞、47606739、HP 40瓶;小大之辩 30瓶;苏隶 27瓶;!!!、29902881、cos、伏羲本无名、仙女骑猪撞你、臧儿、无聊山人 20瓶;梁襄 15瓶;姚杰克、堂本forever、45124410、芳芳郁金香、球球球cat、已霜、我吃鱼不卡刺 10瓶;翎苓610 9瓶;与神明共赴地狱、吃灌汤包吗、一朵云、哇吾徒 5瓶;莺时十七 2瓶;rong晋、牛牛虎老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