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1章 前世今生 正统十四年,八月。 夜,京师。 从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雷电,霎时间将整个京城照的亮堂堂的,“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 豆大的雨点密密地打在屋檐上,由珠成线,流向四面八方。 如今的时节,已经接近深秋了。 按理来说,秋雨绵绵,也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但是这场雨,却仿佛是初夏时节的暴雨,来势凶猛而沉重。 浓重的乌云,将天穹压得低低的,如一团庞大的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北京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直直地劈在郕王府的上空。 朱祁钰瞪大了眼睛,目光越过厚厚的帷幔,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苦涩的汤药味。 屋中未曾掌灯,只点了几根细细的蜡烛,光芒柔和而昏暗。 看样子,像是守夜的婢子们怕乌漆嘛黑的时候,不小心踢了东西而点的。 朱祁钰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动弹不得,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费力的转了转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间。 然而还没等他打量清楚,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猛然袭来,仿佛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锤,重重的在他头上来了一下。 朱祁钰只觉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继续昏睡过去。 窗外一道闪亮的雷电,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房间。 灵台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让朱祁钰隐约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 于是他强撑着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扫。 “啪”的一声,榻边案几上的茶碗应声而落,响声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响动声很快惊动了外头的人,两个侍女匆忙走进来,眼瞧着朱祁钰虚弱的样子,又惊又喜。 “王爷醒了!” 声音落下,安静的王府很快喧闹起来,无数的侍女仆婢涌了进来,房间内顿时灯火通明。 纷乱的人群当中,朱祁钰强打着精神,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兴安,成敬,汪氏,杭氏…… ………… 当朱祁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屋子里头依旧有些昏暗,但是却是掌了灯的。 光芒依旧柔和,但刚好是能看得清楚人,又不过分打扰人休息的程度。 他动弹了一下手臂,发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于是便撑起身子,扫了一眼屋中之人。 最近处是自己的大伴兴安,他身后是一个二十许的娇媚妇人,再往外头是一干侍女仆妇。 妇人穿着居家的青色袄裙,脸上不施粉黛,只一双眼睛红肿的很,显然近些日子时常哭泣。 朱祁钰愣了愣,便认出来…… 这是杭氏,他的继后,或者,现在该叫侧妃。 比自己熟悉的样子,要年轻一些。 外间灯火通明,很快便有一老者走了进来,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号了一番。 这人他也认得,太医院的,名字叫什么记不大清了。 跟着老者进来的,还有一个同样二十许的端庄妇人。 和杭氏不同的是,这妇人穿着黛蓝色的鞠衣,外头衬着淡红色的大衫,未曾着冠,但是头上插着金簪,瞧着端庄大气,只是脸上神色疲惫的很,眉目间不时闪过一丝担忧。 这是汪氏,他原配结缡的妻子,郕王府的王妃。 打量完了,那老者也号完了脉,转过身拱了拱手道。 “王妃娘娘放心,这一夜最是凶险,王爷熬过了这一遭,便无大碍了,老臣已开好了方子,接下来只需好好看顾,慢慢调养即可。” 汪氏拧着的眉头总算是松了松,将人送出了屋门,才折返回来。 不过还未走到床前,眼泪便落了下来:“王爷总算醒了,祖宗保佑!” 朱祁钰昏过去的这些日子,汪氏是整个王府的主心骨,她这么一哭,周围的婢子也跟着抽泣起来,杭氏更是忍不住扑到床前痛哭。 嘈杂的哭声,昏暗的灯光,再加上无数散乱的记忆碎片,让朱祁钰再次感到头痛起来。 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死于景泰八年。 那一天,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带着军队冲进了他的寝宫,将他软禁起来。 他本就孱弱的身子遭此一劫,一病而亡。 不仅如此,他死后被夺去帝号,葬于西山,棺椁不入帝陵,神位不入太庙。 无祀,无奉,无祭! 他就像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盘桓在这皇城当中。 看着自己的哥哥再坐帝位,倒行逆施,看着自己亲近的人,被杀,被囚,被流放。 看着自己的侄子登基,看着大明朝一代代的传承。 直到有一天,他看着神器崩灭,人君自缢,江山易手。 痛心,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但如今? 朱祁钰环顾四周,汪氏和杭氏还在啜泣,声音细微但他听得真真切切。 一张张熟悉的脸,或欣喜,或担忧地围绕在朱祁钰身旁,让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莫不成是做了一场大梦? “兴安……” 朱祁钰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仿佛被钝刀子刮在石头上一样,很明显是有些日子没有说话了。 不过好在兴安自幼伴他长大,纵然声音微弱,也听得清楚,立刻回道。 “奴婢在。” “如今……是什么时候?外间可有何事发生?” 朱祁钰想问现在是什么年月,但是话到嘴边却觉不妥,于是改口含糊的问道。 兴安只当自家主子昏迷这些日子,想了解外间之事,倒是没有多想,张口答道。 “王爷,如今是寅时初刻,您昏迷了足有七日,不过所幸这些日子,京师当中还算太平,焦驸马和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政务,有急需决断的事务便送往行在,其他不急的都压着,等皇上回京处置,前儿军报送来,说皇上已经启驾回銮,过些日子便到京师。” 焦驸马,行在,回京,军报…… 朱祁钰敏锐的捕捉到几个字眼,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口气都急促了几分,继续问道:“你方才说,我昏迷了七日,那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军报可有说,皇上驻跸何处?” “回王爷,今儿个是八月十六,前番军报上说,圣驾驻跸于怀来城外土木堡。” 兴安话音落下,朱祁钰仿佛被人蒙头砸了一棍,眼中金星直冒。 这个日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六,军报到京,明军大败,数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正统皇帝被俘,随行勋戚大臣死伤殆尽。 史称,土木之变! 第2章 梦兮真兮 窗外的暴雨哗啦啦地下着,看不到丝毫云散日出的迹象,但是天色却已是微微泛明。 朱祁钰愣怔间,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声。 听声音,像是大队人马在雨中狂奔。 不等他吩咐,一旁侍候的王府总管成敬就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成敬走进来,道。 “王爷,外头是焦驸马带着三大营的官军,说是承了宫中旨意,京师九门暂时戒严。” 虽然成敬刚出去没多大工夫,但是趁着这么一小会,朱祁钰已经安抚好汪氏和杭氏的情绪,让二人慢慢止住了哭泣。 尤其是汪氏,见朱祁钰慢慢有了精神,顿觉如释重负方才失态,此刻慢慢回过神来,也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 闻言,汪氏皱了皱眉:“戒严了?” 如今圣上御驾亲征,名义上让他们王爷留守京师,但是实际上,他们王爷不过是个泥塑菩萨而已。 政务有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官军由驸马都尉焦敬统领,他们王爷病了这些日子,朝局事务是一点都没耽搁。 因而汪氏虽觉有事发生,但并未多想,吩咐道。 “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叫府中护卫守好各处门禁。” “你且继续去打听着,若无大事,便拿了拜帖去顺天府,叫官军离的远些,王爷身子还未大好,受不得吵闹。” 成敬领了吩咐,正要退下,却见自家王爷挥了挥手,于是又折返回来候着。 朱祁钰瞧了一眼微微泛明的天色,开口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方才他醒了之后,汪氏虽心绪激动,但也没忘了指挥侍女仆妇将早就准备好的温补膳送上来。 他略略进了些,此刻精神好了不少,身上有了力气,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寅时三刻。” 朱祁钰点了点头,吩咐道:“京城戒严并非小事,想必是有大变故发生,再有一刻钟,便是宫门大开,群臣入见之时,你且去宫城外候着,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 成敬拱手称是,便紧着带人出了府门。 折腾了半天,天色渐渐明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 待成敬出了门,汪氏将杭氏打发走,指挥着人一边伺候朱祁钰梳洗,一边开口道。 “王爷您身子刚好,何必这么紧着思虑这些事情?如今圣驾出京,那焦敬既说是承了宫中旨意,想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惯不喜您插手政事,您这番举动,怕是又要招来训斥。” 和出身民间的杭氏不同,作为王府正妃的汪氏,出身簪缨世家。 虽无爵位,但其祖父汪泉乃世职的金吾左卫指挥使,正三品的勋戚武臣,算是武将中的大员序列了。 因而汪氏自幼便耳濡目染,对于朝中政事,也并非一无所知。 “皇兄不在京中,嘱我留守,自当尽心。”朱祁钰想了想,没说实话,只道:“京师戒严,定是发生了大变故,早些知晓,也好思量如何避祸。” 于是汪氏不再多言。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孙贵妃,以致子嗣艰难,成活长大的皇子仅有两位,一位是当今圣上,另一位便是自家王爷。 当今圣上是先皇长子,其生母虽是继立之后,但是也是册宝金印俱全的正宫国母。 先皇在时,圣上便以嫡长子的身份正位东宫,待先皇薨逝,便顺理成章的继承大宝。 因而兄弟二人也不曾因皇位产生什么龌龊。 虽说太后娘娘不喜自家王爷,但王爷和今上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故而朱祁钰既如此说了,汪氏便不再劝,转而说起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府中的大小事务。 另一头,朱祁钰一边梳洗更衣,一边也梳理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刚醒来时,他脑子混沌,各式各样的片段挤在脑中,乱糟糟的,不甚分明。 如今他脑子清醒了些,也渐渐捋出了不少东西。 前世,姑且如此称之。 前世的他,会在一个月后,登基为帝,然后在驭极七年之后,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推翻。 大明朝,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由盛转衰,在一百九十七年后,被逆贼覆灭。 这些场景,仿佛镌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甚至连点点滴滴的细节,他都记得无比清楚。 但是他也清楚的记得,前世的他,这几年身子康健,不曾生过大病,更不曾有过昏迷数日的风寒之症。 望着镜子里过分年轻的脸,朱祁钰有些迷惑。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又或许,所谓前世,只是一场大梦,是他病中神思不清时的狂想?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尽管那一幕幕场景,甚至是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但是他依旧不敢相信,更不敢对汪氏说出来。 毕竟,若是他此刻说,一个月后他会成为皇帝,汪氏怕是当他疯了。 不管是他一场大梦,还是孤魂重生,再过片刻,便知分晓。 若一切并非他的梦境,那么现在军报应该已经到了宫中,想来,京城九门戒严,也和此事有关。 汪氏不知他心中所想,说了些府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继续道。 “这几日王爷病的厉害,母妃甚是忧心,只是她老人家出宫不便,只能日日遣人来瞧,据说人都消瘦了许多。” “如今王爷醒了,妾身便紧着派了婢子进宫去报信,等过些日子,王爷的身子大好了,再进宫去给母妃请安。” 朱祁钰点了点头。 他的生母吴氏,如今封号贤妃,居于宫中。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孙氏,吴氏作为除了孙氏之外,唯一育有皇子的妃嫔,孙氏虽然谈不上嫉恨,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后来孙氏正位中宫,他们母子二人,更是只能相依为命,仰人鼻息。 先皇薨逝后,今上登基,他也出宫开府,名分各定。 母妃的日子这才算是好过了些,只是时常念叨着,和儿子隔着宫墙,不能时时见面。 于是他每次入宫探望,母妃都留他许久,直到宫门下钥才肯放人。 想来此次他大病昏迷,母妃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头,碍于规矩,连不出宫探望都不成,定然是急坏了。 这边说着,兴安带着成敬回来了。 “王爷,臣刚刚在宫门外,瞧见六部的几位老大人急匆匆的进了宫,说是太后召见。” “臣又寻了昨夜值守的侍卫打听了一番,说是昨夜丑时左右,有军报直送宫中,没过多久,慈宁宫的李公公就出了宫城,紧接着京城便戒严了。” 成敬年龄已近五旬,但是他和普通的内宦不同。 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出身,后来受到汉王谋反株连,被判了腐刑,充入内宫听用。 待朱祁钰开府之后,他便被派到了郕王府,负责王府的大小事务。 因为之前曾做过官的缘故,成敬办起事来,比一般的内宦要有条理的多,这次打探消息便可见一斑。 若是兴安前去,大约只能回说,六部的几位老大人进了宫。 不过朱祁钰此刻倒也没空想这个,这些消息虽然不能说明具体的状况,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有大事发生,而且很可能和军报有关! 朱祁钰闭目思量了片刻,继续问:“可瞧见是哪几位老大人?” “吏部的尚书王老大人,礼部的尚书胡老大人,翰林学士陈老大人,还有兵部的于侍郎,驸马都尉焦大人,还有些臣不大熟悉,看着像是勋戚。” 果不其然,是出大事了! 大明建国不过几十年,太宗,宣宗皇帝都曾御驾亲征,所以留守监国的制度早已成熟。 天子亲征,以宗室皇亲留守。 一应政务,凡有紧关重事,遣人加急直送行在,常事奏本暂且收纳,待圣驾回京处置。 其他的一些日常事务,如各王府的进贺表笺,日常的祭祀事宜,非死罪的刑名核准,由监国处置。 今上出京之前,诏命郕王留守,驸马都尉焦敬辅之。 换而言之,在这套政务流程当中,是没有需要宫中太后插手的事务的。 何况这次,太后几乎召见了京中留守的所有大员。 再结合京中忽然无故戒严的事情,任谁都能猜出,是发生了大事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太后召见了这么多人,却独独没有召见他这个监国亲王,很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 这个时候如若轻举妄动,很可能会招致不可控的后果。 要知道,尽管他是监国亲王,但是如今朝中大权,都在孙太后的手中,若是引起了她的警惕,定会再生波折。 朱祁钰思量了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汪氏的身上道。 “王妃刚刚说,本王昏迷的这些时日,母妃甚是忧心,如今我身子已然大好了,成敬,你去递个帖子,本王要进宫给母妃请安。” 第3章 入宫觐见 照理来说,朱祁钰刚刚醒过来,虽然精神头瞧着还不错,但是身子还虚着,不宜出门。 但是今时不同往常。 汪氏毕竟是王府正妃,就算再迟钝,此刻也看出来,朱祁钰是想借故进宫。 联想起刚刚成敬禀报的消息,汪氏心中颤了颤。 看来朝中必然发生了大变故,而且看自家王爷的神情,十有八九会波及到郕王府。 于是不再多言,赶忙下去准备车驾仪仗。 现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论如何,王爷的身子还很虚,衣裘围炉得备上,若是再受了风,寒症复发可了不得…… 朱祁钰是临时出门,不讲太多的虚礼,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已准备停当。 临出门时,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带上成敬,反而带上了兴安。 前世的时候,不论是成敬还是兴安都是他的心腹。 兴安自不必说,自幼虽侍于他,最是忠心不过。 至于成敬,朱祁钰却有些拿不准。 因着他一直奉藩京师,故而郕王府未设长史。 作为王府的侍读,成敬算是王府官当中品级最高的。 自入府以来,成敬便一直辅佐汪氏打理着王府的大小事务,办事十分妥帖。 正是因此,前世的他,十分信重成敬。 登基之后,便将其提拔为内官监掌印太监,负责后宫的大小事务。 成敬也不负所托,让后宫当中一直平安无事,没让他操心过。 照理来说,他不该怀疑什么。 但是无论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重生。 七年天子的点点滴滴,早已经将他这个懦弱平庸的郕王,磨炼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 回首过往,埋在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不外乎是直接导致自己撒手人寰的南宫复辟。 他薨逝之后,浑浑噩噩的游荡在宫城当中。 虽然意外知晓了不知多少宫廷密辛,但是对于这件事情的内情,却依旧瞧的不甚分明。 一则,此事策划之时,他还在位,大多准备自然是在宫外。 宫内知晓内情的,除了直接参与的曹吉祥,恐怕就只有孙太后和自家那位皇上哥哥本人。 二则,虽然南宫复辟十分成功,但兄弟阋墙,皇位相争,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 便是知道几分内情的,也不敢多言一字。 因此即便是朱祁钰自己,至今也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具体是什么。 但是话说回来。 这世上之事,只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 他登基之后,后宫诸事皆委于成敬之手。 宫中几处紧要地方,也都是成敬举荐之人担当。 这其中,就包括南宫复辟的主要参与者之一,曹吉祥! 前世,成敬是在五年之后病逝。 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南宫复辟和他有所牵连。 但是经过了南宫复辟的朱祁钰,却不得不多想一层。 一则,成敬并非一直随侍着他,而是开府后宫中选用而来。 彼时先皇薨逝,今上幼弱,操持这些事务的自然是天子生母,孙太后。 孙太后对他这个庶子,虽不甚上心,但也始终算不上友善。 二则,成敬并非自幼净身入宫,入宫前便是进士出身。 这一点,本是朱祁钰看重他的原因。 但是此刻想来。 成敬自幼读书,深受儒家影响,行事谦逊自矜。 那曹吉祥却不通文墨,最喜逢迎之事。 按理来说,曹吉祥应是成敬最瞧不上的那类人。 可当初,却是成敬举荐的他。 这其中蹊跷之处,细细想来,定不简单。 只可惜,前世的朱祁钰,因着得位不正,一心将精力扑在国政之上,希望这样来取得朝野百姓的认可。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却不甚在意。 现在想来,若是他当时多留心几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相比之下,兴安虽然因为年轻,有些莽撞,但是胜在忠心可靠。 ………… 这次进宫,名义上还是去探望吴贤妃。 吴贤妃是朱祁钰的生母,原先居于永寿宫。 先皇薨逝之后,除了育有两位公主的废后胡氏,及各育有一名皇子的贵妃孙氏,贤妃吴氏,其他嫔妃尽皆殉葬。 今上继位之后,孙氏被尊为太后,居于慈宁宫,吴氏仍为贤妃,但迁居到了较为偏僻的景阳宫。 景阳宫位于宫城的东北角,和位于东南方的慈宁宫相隔甚远。 想来,是这孙太后也懒得多和吴氏打交道。 宫城共有四处大门,可供出入,分别是午门,东华门,神武门和西华门。 当然,这四处大门并非可以随意出入的。 午门又称五凤楼,位于正南方,乃是宫城正门,两侧有两个小门,分别称为左顺门,右顺门,是朝会之时,大臣入见奏事之用。 神武门位于正北方,接连后宫,用作宫中贵人召见命妇,贵女入宫之用,平时也作內监,工匠等人等出入。 剩下的两座大门,则是供大臣出入的。 一般来说,若是天子或太子日常召见大臣,也是从东华门或西华门出入。 朱祁钰虽是觐见贤妃,但是他是外臣,也需从东华门入。 郕王府距离宫城不算很远,马车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东华门。 他乘的是马车,此刻掀开帘子往外瞧,却见守卫的确森严了许多。 宫门处,从里到外,至少有十三四个侍卫值守着。 宫墙外头,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朱祁钰扫了一眼,还在里头见着了几个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 宫中不许驰马,不过作为皇帝唯一的弟弟,朱祁钰被赐有肩舆,只需到了宫城外,换乘便是。 他身子还虚着,便没有下车,只遣了兴安下去递牌子,传肩舆过来。 不过等了一会,肩舆没来,倒是来了个熟人。 “下官见过郕王爷,请王爷安。” 来人一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身材高大,国字脸,脸色略带阴沉,带着假笑拱了拱手,算作行了个礼。 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朱祁钰目光凛了凛,开口道:“有劳马指挥使,本王大病方愈,受不得风,便不回礼了。” “咳咳,前些日子,本王因伤寒在府中修养,叫宫中母妃甚是忧心,今儿刚好了些,便递了牌子,想进宫瞧瞧母妃,叫她老人家安心,不想竟惊动了马指挥使。” 现下天色已经蒙蒙亮起,雨也停的差不多了。 朱祁钰掀开帘子,刚说了两句话,被冷风一吹,不由得咳嗽起来。 不管他那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今生,总归有些事情是不会错的。 今上宠信王振,任由其在朝中大肆结党,纠结党羽。 王振自己,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提督东厂,把持着司礼监和东厂两大要害。 作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是他的亲信。 马顺是被王振保举接掌的锦衣卫,平素依仗王振的权势,气焰也甚是嚣张,寻常人等皆不放在眼中。 如今圣驾亲征,宫中防务,便是由马顺和驸马都尉焦敬负责。 朱祁钰虽然瞧不上他,但是说话也还客气。 这马顺虽然平素目中无人,但是因着朱祁钰是今上亲弟,尚算客气几分。 不过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盯着朱祁钰,皮笑肉不笑的说。 “王爷说笑了,太医院那边刚刚回禀,说王爷至今晨方醒,身子尚需好好将养,怎么竟这般着急,要进宫去?” 朱祁钰神色略有些为难,犹豫了下,方道:“不瞒马指挥使,本王这些日子病得厉害,险些醒不过来,母妃性子温弱,心中焦急却不便出宫,遣人一日一问,为人子者,既已安好,自当请见,令母妃安心。” 略停了停,朱祁钰又问道:“我昏迷着这些时日,神思不清,诸般事宜一概不知,一醒过来,便见京城九门封闭,如今到了宫门口,又劳动马指挥使亲自过来,可是京中有何要事发生?或是皇兄大胜瓦剌,凯旋班师了?” 马顺听了他这番话,渐渐放下心来。 别的不说,吴贤妃只郕王这一个儿子,的确是当眼珠子疼的。 这几日郕王昏迷不醒,吴贤妃吃斋念佛,睡不安寝,差点便求到太后娘娘面前,要出宫去瞧儿子。 郕王平素也的确时常进宫请安,若无要事,常常在景阳宫一呆就是一天,孝顺的很。 马顺管着锦衣卫,探听消息本就是拿手的事儿,这些自然是一清二楚。 何况,事情本就如朱祁钰所说,他这几日的确一直都昏迷着,今晨方醒,想来也不可能提早知道什么消息,不然也不会问出这等话。 于是,马顺收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拱了拱手,道。 “郕王爷,您持着皇上赐的腰牌,按理来说,可以随时入宫觐见贤妃娘娘,可不巧的是,太后娘娘刚刚下了懿旨,进出宫禁的一应人等,都需严加盘查,宗室大臣若要觐见,需得太后懿旨。” “下官奉旨办事,还请郕王爷体谅,您且在宫门口稍后,下官这就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说罢,便转身进了宫门,自去禀报去了。 不多时,马顺便带着人回来了,只这次不单他一个人,与他并肩而来的,还有一个身着蟒袍,头发花白的宦官。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 如果说王振是内官中最有权势的一位,那么金英就是内官当中最具实权的一位。 除了王振这种极受皇帝宠信的宦官之外,正常来说,内官都是十分讲究资历的。 金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早在太宗年间便已入宫,服侍过三位先帝,至先皇时,便是内宦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深受先皇信重。 王振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他同时统领着东厂,平时笼络党羽,排除异己还来不及,实在没有那个耐心处理各种繁杂的政务。 是以除了王振觉得对自己有用的奏本之外,其他的大多数庶务,都是由金英来负责的。 如今王振随驾出京,司礼监便是金英做主。 金英平素便不苟言笑,这次也是一样,走到马车前,行了个礼,道。 “内臣金英见过郕王爷,传太后口谕,命郕王入本仁殿议事!” 第4章 初次交锋 金英办事妥帖,过来的时候直接传了肩舆。 朱祁钰从马车上下来,换了肩舆,一路往文华殿行去。 坐在肩舆上,朱祁钰裹着厚厚的披风,手里抱着暖炉,朝着一旁的金英问道。 “太后召见朝臣,为何不在慈宁宫?” 刚刚金英传话来,说太后摆驾本仁殿。 这个名字或许瞧着有些陌生,但是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文华殿。 当然,不是主殿。 本仁殿,是文华殿的东配殿。 众所周知,奉天殿作为宫城正殿,只做一般朝会之用。 位于奉天殿两侧的文华殿和武英殿,才是天子召见臣僚,商议政事所用的便殿。 如今天子不在京师,各处正殿皆不得启用,这很正常。 但是太后平素都居于慈宁宫中,日常召见大臣次数虽不多,但也并非没有,偏这次却启用了本仁殿,朱祁钰方有此一问。 当然,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必明说,但是朱祁钰相信,以金英的政治素养,是能听得明白的。 “回王爷,这个内臣不知,不过想来是和朝政有关。” 金英没有立刻回答,斟酌了片刻,方开口回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金英的话,能点到此处,算是很给面子了。 大明的体制十分特殊。 简单来说,相互牵制,上下相抑。 虽然现在还没有以后几朝发展的那么完善,但是这一点是埋在根子里的,体现在方方面面。 落在这件事情当中,便是关于太后的权力限度问题,简单的用一句话来说,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帝,但是同时又高于皇帝。 看起来很矛盾,但是却是后宫权力结构的精髓之处。 从法理上来讲,皇权至高无上,能代表皇权的只有皇帝一人,不论是官员,勋戚,后妃,权力都是由皇帝授予的,这其中就包括太后。 裁决政务属于天子之权,太后本身并不具备这项权力,她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影响政务,譬如重用外戚,扶植宦官,甚至直接给皇帝传话,但是却不能直接插手决定政务。 这就是为什么,天子亲征,监国的是郕王而非太后的原因所在。 当然,特殊情况下,太后也可以直接插手朝政,譬如先太皇太后张氏一般,天子幼弱,秉先皇遗诏监国摄政。 这是唯一被朝廷认可的,太后直接插手政务的方式。 但是这种方式极为特殊。 从法理上来说,并非是太后拥有了皇权,而是前一代皇帝将皇权传承给了新一任的皇帝,但是新一任的皇帝没有行使权力的能力,所以暂时由太后保管一段时间。 这个道理,跟民间的父母,保管孩子的压岁钱,是一样的道理。 钱不是父母的,但是小孩不懂得怎么花钱,为了防止钱被祸祸完了。 所以父母作为监护人,暂时保管着。 当然,皇权跟压岁钱还是有差别的,一般来说,不会保管着保管着就没了。 所以按道理来说,如今天子正值壮年,孙太后断无任何可能明目张胆的直接诏命群臣,插手政务。 除非…… “王爷在此稍待,咱家进去通报圣母。” 东华门和文华殿不过几步路远,两句话的工夫,便到了殿门口,金英告了声罪,便进去禀报了。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李永昌出来,道。 “太后口谕,宣郕王爷进殿。” 朱祁钰的身体还虚着,从肩舆上下来,冷风一吹,又是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兴安连忙搀着他,这才进了殿中。 本仁殿只是配殿,本就不大。 朱祁钰进去之时,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皆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朱祁钰打眼一瞧。 除了成敬报给他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面孔。 分别是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谷,左都御史陈镒,翰林侍讲徐珵,以及六科的几位给事中。 同时,朱祁钰醒来之后,也头一次见到了,那个他不知该如何对待的人,于谦! 朱祁钰进殿之时,殿中十分安静,气氛颇有些低沉不已。 孙太后坐在上位,身旁是金英和马顺侍立着,二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脸色古井无波,不见丝毫情绪。 相较之下,孙太后的脸色略显憔悴,看得出是仔细掩饰过,但仍旧遮不住略显红肿的眼眶。 再往下看,几位大臣坐在下首,皆是眉头紧锁,神色郁郁。 直到见到朱祁钰进来,方才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朱祁钰点头回礼,随即上前,朝着孙太后一拜。 “臣郕王祁钰,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坐。” 在朝臣面前,孙太后一向是雍容大方,虽然此刻心情已经糟透了,但是还是挤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命内侍再抬上来一方软榻。 “皇帝出京前还说着,要哀家好好照料你们母子,可谁料你刚监国不久,便染了风寒,病势沉重,令哀家同你母妃,皆十分忧心。” “所幸今晨得了回报,说你大病方醒,但身子仍旧十分虚弱,哀家还盘算着这些日子送些温补药材,让你安居府中,好好将养身子,可谁料还未高兴半刻,便得了这等噩耗……” 孙太后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顿时让殿中略略活跃起来的气氛,顿时又沉寂下来。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当初孙太后能独得先皇恩宠多年,甚至让先皇为她而废立国母,果然不是寻常之人。 这一番话说的,既有嫡母对庶子的关切,又在大臣面前暗暗为自己辩解了一番,非是她孙太后刻意排斥宗室,而是朱祁钰大病刚醒,怕他受不得打击。 虽然见惯了勾心斗角,但是朱祁钰还是心里头有点恶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孙太后对他们母子,都算不得好,平素在后宫当中,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也只有在一众大臣面前,才会摆出这番圣母娘娘的样子。 从坐榻上再度起身,朱祁钰道:“臣偶感风寒,牵连圣母挂心,实乃臣之罪也,只是不知出了何事,竟让圣母用上噩耗二字,皇兄征战在外,此等凶险之词,不可轻出于口,伏惟圣母虑之。” 不就是扎刀子吗。 前世飘飘荡荡,在这紫禁城中,他见了不知道多少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一开口就往心窝子里扎。 而且扎刀子就算了,他还扎的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同样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就连抹着眼泪的孙太后都顿了顿,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心窍,却难以发作。 军报今日寅时才送入宫城,乃是由兵部侍郎于谦亲自送达,理论上来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更不可能被一个刚刚从病中醒来的郕王知晓。 所谓不知者不罪,她便是心中有气,也不能借此机会发作。 相反的,在众大臣眼中,郕王的这番话不仅不是阴阳怪气,反而是忧心皇兄,心存社稷之语。 可就是这样才越是让人心口发堵。 孙太后止住抽泣,仔细的打量了朱祁钰一番,见他脸色发白身体虚弱。 方才深秋,手里便捧上了暖炉,一番话说得又情真意切,心中不由得悠悠叹了一声。 大约是她突遭惊变,心中太过多疑了! 她执掌后宫多年,深知这对母子是什么性情,说白了,一个比一个懦弱,是断不敢有什么小心思的。 放下手里的帕子,孙太后一脸憔悴,似乎有些不忍开口,摆了摆手道:“还是叫于侍郎说!” 于谦领了旨意,站起身来,躬身一拜道:“遵圣母口谕,昨夜丑时三刻,臣在府中安歇,接兵部值守郎中传信,有怀来卫千户梁贵奉上谕入京,有紧急军情禀奏。” “臣不敢怠慢,即刻赶至兵部召见梁贵,其人声称,受陛下随侍锦衣卫校尉袁彬传话,圣驾于土木堡遭虏贼合击,大军几遭覆灭,勋戚大臣死伤殆尽,所幸祖宗保佑,圣驾安好,然已陷于虏贼之手。” “袁彬声称,受陛下口谕,命梁贵入京,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赏赐虏酋也先,迎回圣驾。” “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于是命兵部严锁大门,值守之人一律不得出入,臣携军报星夜叩阙入宫,入见圣母皇太后。” 于谦的话,说得不紧不慢,而且说得很详细,朱祁钰很快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整件事情的大略过程。 一时之间,心中竟不知是何感受。 土木之变,梁贵入京,天子被俘…… 件件桩桩都证明了,他并非大梦一场,而是真真切切的重活一回。 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希望一切都是他在做梦。 一人之生死,无关紧要,但是千万将士何辜? 愣了片刻,朱祁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此事太过耸人听闻,或许,是那梁贵谎报军情,何况皇兄身旁随驾大臣无数,近侍之臣本王大都认得,却从未听过有袁彬其人,或是这二人合伙,诓骗朝廷?” 一言既出,包括孙太后在内,一众大臣都抬起了头。 他们何尝不是和朱祁钰同样的想法,此事若是两个人谎言欺骗,该有多好? 于谦被众人注视,拧着眉毛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太后娘娘容禀,那袁彬虽非近侍之臣,但却的确在随驾出京的名单当中,兵部曾有军报,言本月初五,袁彬奉命出使敌营,被虏所扣。” “贼虏不识天颜,若圣驾真的陷于敌手,虏必召能辨之人,此非袁彬莫属。” 如果说这些都是旁证推测的话,那么于谦下一句话,则彻底击碎了所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截止臣入宫之前,镇守居庸关总兵官都指挥佥事孙斌来报,言我军于土木堡大败,死伤不计其数,圣驾失踪,生死不知,已遣官军四处搜寻,详细军报待统计完成后,再行禀奏。” 第5章 当务之急 于谦的话,令殿中众臣都为之一默。 虽然在朱祁钰到之前,众人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概,但是如今再听一遍,依旧触目惊心。 那可是整整五十万大军啊! 就算撇去征调的民夫徭役,后勤辎重人员,单纯能战的官军,也有近二十余万人。 那也先不过十万之众,大明动用了三倍于敌的大军,怎么就能败了呢? 而且不仅败了,就连御驾亲征的皇上,都被人掳走,这何止是丧师辱国。 数遍中华数千年的历史,也唯有靖康之时,出现过这等事情! 不过事已至此,即便是再心怀沉痛,也不得不提起心劲儿来面对。 于谦刚刚的话里头,还有一层意思。 如此伤亡惨重的大战,势必会惊动周边军镇前去查探,居庸关只是第一个。 接下来,宣府,大同,山西,紫荆等地的详细军报,必然会陆续到达京师。 这件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见无人说话,孙太后道:“诸位臣工,皆为国之肱骨,皇帝亲征之前,将国事朝政托付各位,如今出了这等大变故,哀家一介深宫妇人,已惊惶无措,尚赖各位大人谋划商议,眼下局面,当如何是好?” 略一停顿,见诸大臣仍旧沉吟,孙太后继续道:“局势危难若此,诸位不可惜身不言,此非朝会,若有想法,尽可言之,不拘对错,皆为国尽忠,若有不妥,哀家亦宥之不罪。” 太后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说话就不合适了。 不过其实孙太后的顾虑实属多余,在场诸人,皆是六部重臣,最不济的也是天子近臣或守备京师之人。 眼下天子北狩,他们就是京城里高个子的人。 换句话说,天塌下来,就砸在他们头上,怎么可能会惜身不言? 实在是这消息太过惊人,让这帮老大人一时之间,都乱了方寸。 不过幸好,有朱祁钰进殿这么一闹腾,总算是给了他们一些接受的时间,这会心里头,也大略有了想法。 吏部尚书王直起身,奏道:“太后娘娘,此事详情尚不明了,然大略情况,已可见一斑,以臣之见,伤员抚恤,罪将定罪及其他诸事,可暂缓行。” “当务之急有三:其一,打探详细情况,诏命临近各卫所关隘守将,尽快呈上详细军报,就地收拢残军,随行勋戚大臣有幸免于难者,尽快护送回京,再行论处。” “其二,诏命各关隘守将,打探陛下陷落之地,伺机迎回,同时派遣使节,出使瓦剌,探明情况。” “其三,贼虏既获大胜,必挟胜而进,京师及边关诸镇防务,为重中之重,需重新商议,详细安排。” 和以后的几代不同,此时虽然已经有了内阁,但是只是以备咨询而已,人员,职务皆尚无定制。 尽管已经行票拟之事,但是这项权力还没有完全形成制度。 凭借着三杨的遗泽,内阁在朝中地位略有提升,但是依旧没有什么存在感,可算是有明一代,权势最低之时。 自太祖罢中书省之后,六部尚书便是前朝实权最重之人,吏部为六部之首,尚书被称为大冢宰,是如今当之无愧的百官之首。 因而王老大人一开口,就定下了今日议事的调子。 调子定好了,才好开始商议。 自然,王老大人提出的这三项当务之急,口气力度也是不一样的。 第一条最为简单易行,乃是应有之意,所以王老大人提出的是详细的办法,没什么可讨论的。 此事隶属兵部分管,此刻兵部事务皆由于谦做主,于是于侍郎起身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下官出宫之后,便即刻传令各边镇收拢残军,即刻呈上详细军报,并将幸免于难的勋戚大臣护送回京。” 接下来的第二条,就比较难办了。 王老大人说得十分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很简单,商量怎么把皇帝救出来。 不过在场之人皆是老成谋国之辈,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 若梁贵带来的军报属实,那么也先既然放一直扣押着的锦衣卫校尉袁彬来传话,就必然已经确认,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人。 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这方抓住了敌军主帅,而且还是御驾亲征的天子,那必定是严密看守,置于中军之内,严密防守。 想要救人,肯定是难上加难! 沉默了一会,翰林院学士陈循上前道:“太后娘娘,臣以为皇上既然遣人传讯,不妨暂且准之,先太祖,太宗皇帝威震漠北,瓦剌对我大明尚有惧意,或可遣使携金银玉帛前往,迎回陛下。” 此话一出,再场大臣皆暗暗叹了口气。 这话说出来,怕是陈循自己都未必相信! 太祖,太宗威震漠北是不错,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仁宗,宣宗继位之后,皆将精力放在了内政之上。虽然依旧对北虏有余威震慑,但早在先皇之时,边境便常有边患,只是不严重而已。 至今上登基践祚之后,因天子幼弱,朝中大政以平缓为主,能不起边衅,便不起边衅,更是助长了虏贼的胆量。 何况二十余年的时间,大明已经换了三代天子,瓦剌,鞑靼等部自然也是如此。 旧一辈的,曾经见识过太宗军威的虏酋渐渐凋零,新一辈的虏酋,因大明一再忍让,更是肆意妄为。 若是如此简单便能迎回皇上,那也先又岂敢兴兵十万,擅起争端。 不过众臣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成功率略大的法子,若是依靠边将寻机救驾,怕更是难以为之。 因此只好拱手附和。 “此乃老成之谋,准!” 孙太后点了点头,赞许的看了一眼陈循,心道果然是随侍之臣更加靠谱,想了想,又道。 “此事需得抓紧时间,昨夜军报到京,哀家与皇后在内库当中盘点了一番,已经按皇上之意,将金银蟒袍备好,诸位大人商议一番,尽快遣人送去便是。” 陈循身上虽然挂着户部右侍郎的衔,但是实际上却在翰林院办差,相较六部群臣,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更加依靠圣恩。 看太后如此神色,便知他说中了太后的心事,于是继续道:“太后所言甚是,此事耽搁不得,以臣之见,不若仍遣那梁贵回去,一来,他本职怀来卫千户,熟悉情形,二来,也更能取信与瓦剌。” 孙太后想了想,开口问道:“众臣意下如何?” 定了要遣使的大方向,那么送谁过去,反而没什么紧要,归正大概是去送些金银,传个话,不抱什么真能迎回皇帝的希望,所以众臣皆俯首称“善”。 于是这件事情也定了下来。 紧接着,驸马都尉焦敬起身,道:“太后娘娘,臣以为,当此危急之时,当不拘一格降人才,可命兵部张榜,京城内外,凡有退敌之策,迎回陛下之谋者,可破格征召,再行任用。” 这又是一条不咸不淡的建议。 说白了,赌运气! 京城内外,百姓虽多,但是若有这等智谋诡谲之士,早已被朝廷征召,何须等到现在? 要知道,皇上出征之前,便已经征召过不少能人异士,现在,怕是尸骨都凉在土木堡了。 所以说,这建议整个就是个废话。 殊不知焦敬也是叫苦不迭,作为勋戚武臣的一员,他深知勋戚如今的处境。 这次大军出征,皇上虽然是受王振的煽动,但是背后少不了有勋戚的推动。 这一点,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殿中的诸位大人都心知肚明。 毕竟作为勋戚武臣,只有一直有仗打,才能保持自己的地位。 这二十多年以来,天下承平,武备废弛,再加上先太皇太后与三杨辅政,对勋戚一再打压。 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么一场大仗,可谁料,竟出了这等事情。 现在瓦剌大军压境,自不必说,待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想都不用想,那帮文臣肯定趁此机会,大肆攻讦勋戚。 这个时候,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挣一分好感,日后处境便好一分。 可偏偏这次大战,一众勋戚都寄予厚望。 京城里能够叫得上名号的,基本上都随驾出征,就连勋戚里头的定海神针,先皇托孤的重臣,英国公他老人家都跟了过去。 若是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如今这般情况,他区区一个驸马都尉,连爵位都没有,在这殿中,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是以哪怕知道说得是废话,他还是硬着头皮得说。 至少要表明态度,京城勋戚一脉,还是在想办法,救回皇帝,将功补过的。 这算是兵部的活儿,故而孙太后转向于谦,问道:“于侍郎意下如何?” 诚然,这个建议大概率没什么用,但是也挑不出错处来。 于谦没怎么犹豫,道:“臣以为可行。” 于是,第二件事也这么被暂时商定下来。 剩下的,就是最要紧,也最棘手的第三件事。 京城,该怎么办? 第6章 徐珵其人 要说京师如今的局势,就不得不提大明朝前期的几次迁都之事。 大明立国之时,遵照开国太祖皇帝之意,定都南京。 南京位于江南膏腴之地,易守难攻,乃是都城的上佳之地。 至太宗皇帝靖难之后,他老人家乃是马上皇帝,性格刚毅勇猛,心怀雄图伟略。 加上靖难之事使太宗皇帝颇受非议,需以大功绩平息流言。 于是他老人家衡量再三,认为关外虏贼仍旧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决定亲征漠北,而南京距离边境太远,大军调动耗费过大,且不利于边境布防和出征后控制朝局。 再加上不满与金陵奢靡的风气,以及制衡太祖时代旧勋戚势力等等种种考虑,太宗皇帝最终决定,迁都北京。 至仁宗皇帝继位,漠北安宁,朝廷需要休养生息,北京作为都城,在经济上的不足就显现出来。 加上仁宗皇帝久居南京,因而屡次有意将都城迁回南京,甚至已经下诏以北京为陪都,重新修葺南京宫殿,做了许多迁都的准备。 只可惜仁宗皇帝天不假年,驭极不过一年,尚未来得及实施,便驾崩了。 至先皇之时,此事则陷入了僵持阶段。 一方面,仁宗皇帝为先皇亲父,又有遗诏命先皇还都南京,出于孝道,先皇不好违逆。 另一方面,先皇自幼长于太宗皇帝膝下,心中又有功业之念,于是更倾向于以北京为都。 于是终先皇一朝,此事便暂且搁置,北京名义上依旧是行在陪都,但是无论是宫城建设,防御,朝政处置,都全部转移到了北京,早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国都。 直到今上继位,才正式下诏,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然而此次亲征,北京作为都城,最大的弱点再次暴露出来。 那便是距离边境太近! 虽然如此便于调动大军,容易控制朝局,但是一旦事有危急,便是天大的事! 别的不说,要是如今都城南京,即便是从亲征的靡费上来说,六部的老大人们,也有充足的理由拦下皇帝,又岂会酿此大祸? 另一方面,从现实情况来说,都城北京,的确容易控制边境,但是相对的,敌人想要越过边境,直逼京城,也是容易的很。 便如现在,也先兵锋直逼宣府,距离北京不过数百里的距离。 只需越过长城,便可长驱直入,一路打到北京城下,若是京师也被攻陷,那大明朝必然会立刻烽烟四起,分崩离析,有社稷倾覆之危。 所以此刻,京师防务该如何整饬,实在是重中之重,相较之下,便是天子的安危,都要稍逊一筹。 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纵然葬身敌国,大明尚有后继之君,但是若是京师也被攻陷,国之不国,何来天子? 在场诸人,皆是心里门清儿,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紧要,也最难办的,稍有不慎,他们便是让大明倾覆的罪人。 于是一时之间,殿中再度安静下来。 停了小半刻,孙太后忽然道:“哀家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我本为后宫妇人,勉力操持,皇帝出京前,命郕王留守京师,此时正是宗室大臣齐心协力,共抗危难之时,郕王何故一言不发?” 朱祁钰略愣了愣,前世的时候,孙太后可未曾对他发难,难不成因为他的重生,许多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顾不得细想,朱祁钰开口道:“太后恕罪,此事的确太过重大,臣一时也无良策。” 在场诸大臣本以为郕王开口,能说两句有用的话,却不曾想,他这么老实。 也是,这位郕王爷素来低调,性格柔弱,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放心留他在京城监国。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多加感叹,便听朱祁钰再度开口:“不过本王既身负皇兄所托,值此危急之时,自当尽心。” “本王以为,此事最大的关键,在于我等是否能够保住京师,于侍郎,焦驸马,你二人一人提督京师防卫,一人暂时主事兵部,可否给本王透个底,我留守京师之官军,可战者有多少?” 话音落下,孙太后的目光拧了拧,看似不经意的将目光落在朱祁钰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倒也未曾出言多说什么。 毕竟是她先开口问的。 而且按照道理来说,她本就是后宫妇人,不适合直接就朝政发表看法。 但朱祁钰却是皇帝出京前指定的监国亲王,虽然大多数时候什么也决定不了,可这种商议朝政的场合,理当由他来主持。 于谦被点了名,立刻出列,不过没有马上开口,而是仔细盘算了一番。 倒是驸马都尉焦敬没怎么犹豫,道:“我京营大军,本有官军二十余万,此次天子亲征,因其事急,多从京营抽调,如今城中三大营留守官军,约莫有七万之数,这其中尚包括匠户,后勤之众,若论可战者,应有五到六万。” 在场的气氛立刻低沉下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危急,但也没想到危急到了如此程度。 堂堂京城,竟然只有五六万人可供调动。 想那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倍于也先的兵力,尚且遭此惨败。 如今京中官军不足敌军的一半,这仗该怎么打? 这个时候,于谦也盘算好了兵员,开口道:“京营那边,大约有五到六万可战之兵,但除此之外,我京师九门巡防官军,应有七八千人,加上直隶留守官军,由南京而来的运粮官军,全部用于守备京师,可战之人,应能有十万之数。” 十万,这个数字勉强还算让人有那么一点安全感,至少和敌军大致相当了。 但是即便如此,殿中依旧愁绪一片。 毕竟二十多万大军都打败了,眼下就算有十万,真的够吗? 这个时候,翰林侍讲徐珵出列,道:“启禀圣母,王爷,臣冒死以闻,数日以来,我京师疾风骤雨,诸星不定,天象晦乱,历数不明,如今又有土木之事,足可见天命已去,臣冒死上言,此等危难之时,惟南迁可以纾难,伏请圣母三思。” 朱祁钰神色略略一沉,这个徐珵,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重活一世,若说他最恨谁。 那自然是谋划并参与了南宫复辟的那几个,巧合的是,徐珵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改名徐有贞。 此人乃宣德八年进士,多智谋好功名,但是却不得不说,是个实干家。 除了对经义儒文信手拈来,对于天文地理,兵法水利之事,也多有研究。 不过朱祁钰觉得他有意思,却不是指这个。 重活一世,还是有许多事情与记忆当中不同。 前世的时候,他没有这场大病,而是按照圣命正常监国。 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是似土木军报这等大事,他却肯定是第一时间知晓的。 所以前一世,于谦得获军报的第一时间,是立刻找到了提督京师防卫的驸马都尉焦敬和他这个监国亲王郕王。 然后三人联袂入宫禀报,孙太后也不曾直接摆驾本仁殿召见大臣。 得获消息后,她一边准备财帛金银,另一边则是按照规矩,诏命郕王召集大臣商议策略,最终禀报给她。 但是这一世,因为他这么一病不起数日。 于谦不知他已经醒来的情况下,事急从权,直接入宫禀报,导致孙太后直接召见大臣,他又阴差阳错的进来插了一脚,便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于是,这便形成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这大殿之上,到底该谁做主? 王老大人提出的三项当务之急,第一项和第二项勉强算是和皇帝相关。 作为天子生母,而且事情又没有什么可争议的,孙太后自可一言而定。 但是这第三项,却是真真正正的涉及到了社稷江山。 和后宫,甚至和天子的安危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属于纯正的朝堂政务。 于是问题就来了。 按照规矩,肯定是受圣命监国的郕王主持此事更加名正言顺。 但是在场大臣都知道。 事实上,真正掌握京城实权的,是座上的太后娘娘。 这一点,单看军报入宫之后,太后娘娘能够即刻戒严九门便能知晓。 说白了,郕王有大义名分,太后却掌握着实权。 那么到底该奏事给谁,就成了一个大大的问题。 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一病,那么理所当然和前世一样,孙太后压根不会出现在这个场合,应当由他来主持。 而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急急忙忙的赶进宫来看贤妃娘娘,那群臣也不用犹豫,直接禀奏给能做主的太后便是。 可偏偏现在,二人都在,于是便形成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刚刚孙太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因着她是主动开口提问朱祁钰,所以只能任由朱祁钰掌握了话语权。 但是殿中的大臣们,个个心里门清儿。 所以不管是焦敬,还是于谦,话说得都是含糊其辞。 虽然在具体的情况上丝毫没有隐瞒,却没有说清到底是奏给谁的。 可是这徐珵一开口,就直言“启禀圣母,王爷……”,话说到最后,更是干脆丢掉了朱祁钰,说“……伏请圣母三思”。 虽然在这个关口,没人会追究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妥当。 但是往往越是这样的细节,才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真正的心性。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不曾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等眼光看人。 但是七年天子,百年的世事浮沉,却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只这一个细节,他便可以断定。 这个徐珵,心中并无礼法大义,只有利益功名。 对于他来说,名誉礼法,根本不值一提,他只看重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好处! 不过他这话一出,其他人还未有反应,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立刻站了出来,声色俱厉道:“放肆!此等诛心之言,尔欲乱我祖宗朝纲乎?” 第7章 南迁之议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金英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许,同时又有几分复杂。 终究,还是有许多事情,依旧未变。 虽然场合不同,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场景却一般无二。 前世的时候,这徐珵也曾提出南迁之议,和如今一样,也是金英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平心而论,徐珵这个时候提出南迁的想法,并非全无道理。 大明立国几十年,历代皇帝对于都城的位置,皆是摇摆不定。 虽然到了先皇和今上之时,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实权上,都彻底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但是须知,今上下诏正式将北京作为都城,令南京为陪都,也不过是在正统六年,距离如今方才八年而已。 有几代先皇前前后后的折腾的先例在,徐珵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很正常。 其次,便是如今的现实情况。 虽然刚刚于谦给所有人都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这份量到底有多重,还需斟酌。 毕竟二十多万的大军都败了,京城如今只有不到十万战力,实在不能算是十分乐观的局面。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朱祁钰试着把自己代入徐珵的视角来思考。 从前世的经历便可以看出。 此人好功名,胆气足,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 试想一下,现在的局势是什么? 天子被俘,大军覆灭,京师防卫空虚,局势可谓危若累卵。 这个时候提出南迁,虽然可能被人诟病,但是同时也有可能成为拯救社稷于危难的功臣。 而且如今京中做主的是孙太后,顶天了再加一个郕王。 当今太后出身寒微,本是深宫妇人,受先皇宠爱才位居六宫之首。 但是论起胆魄,和出身尊贵的太宗皇后徐氏,仁宗皇后张氏都无法相比。 骤然遭此大难,虽然表面尚算镇定,但是心中必然惶惶不已。 至于郕王,一向是唯唯诺诺,在朝臣心中十分懦弱,如此局面,心中必然也惊惧不已。 南迁虽然看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却不失为稳妥之法。 而且有历代先皇的先例在,也不算是特别丢面子。 至少在徐珵的角度看来,这个时候提出南迁,成功率很高。 一旦成功,他便是挽社稷于将倾的大功臣。 何况一开始,太后娘娘便说了,议事可以畅所欲言,说错了最多挨一顿骂。 换句话说,可以一搏! 成了便是平步青云。 错了,至少也不会因此而获罪。 但是无论如何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意料当中,最会反对的于谦尚未开口。 作为内臣的金英便站了出来,且是如此疾言厉色。 按理来说,金英是宫中内臣,虽然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名,可以插手政务。 但是他不应该和太后是一心的吗? 至于太后…… 徐珵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孙太后的神色,恰恰看到,她也带着几分不解,看了看金英。 于是稍稍放心下来。 看来他猜得没错,太后是心中有这个想法的。 但是同时,徐珵也感到无比的疑惑。 既然他都能猜得到太后的心思。 金英作为宫中内官,不可能不知道太后的想法,又何以如此激烈反对? 徐珵一时之间想不通透,又被金英的气势镇住,一时之间竟愣在了当场。 朱祁钰坐在一旁,将徐珵的诸般表现都收入眼中,大略也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应当说,徐珵的做法并算不得错。 有先例可循,有局势所迫,他又巧妙的托以天象,算是面子里子都算计到了。 但是…… 凡事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 朱祁钰不得不说。 现在的徐珵,还是太嫩了。 和以后策划夺门之变的徐有贞,根本不是一个段位的。 他毕竟才在翰林院观政不久,尚未真正参与过朝政。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并不能真正的站在金英深涉朝政的大佬的角度看问题。 徐珵只以为自己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殊不知,自己这区区几句话,险些将殿中诸人都得罪遍了…… 随着金英的一声厉喝,大殿中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而激烈起来。 首先站出来的,是礼部尚书胡濙,他也是资格极深的一位老大人,自建文年间便以入仕,深受太宗皇帝信重。 众所周知,最先开始提出定都北京的,就是太宗皇帝。 “此事断断不可,先太宗文皇帝陛下定都北京,我大明历代先皇陵寝宗庙皆在于此,足可见太宗陛下之心,便是希望后世子孙坚守于此,擅自迁都,岂非违背太宗陛下圣命?” 胡濙的话说得相对没有金英口气激烈,但是份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且不说提出的理由,是违背太宗遗命,单是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便不容轻忽。 虽然说如今百官之首,乃是吏部天官,大冢宰王直。 但是胡濙除了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先皇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 虽然因着他老人家已是七十四岁高龄,这些年甚少插手朝事。 可随着三杨个个凋零,英国公生死不知。 如今还在朝的辅政大臣,竟只剩了他老人家一位。 他若不开口则罢了。 但凡开口,份量决不低于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 这便是徐珵所犯的第一个错误! 徐珵立功心切,却未曾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现在朝中健在的大佬们当中,多为太宗陛下和先皇一手提拔,皆是坚定的北京定都支持者。 别说现在只是孙太后心中,可能有那么点小苗头。 便是真正的天子想要推动此事,都未必容易。 虽说如今情况特殊,但迁都之事,牵扯到方方面面。 绝非孙太后或者是朱祁钰能够一言而定的事情。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这位老大人也是太宗旧臣。 虽然直到先皇之时才得重用,但是态度也十分鲜明。 “臣附议,此事需当慎重,京师乃天下根本,一举一动皆是大事,何况祖宗陵庙,宫阙,皆在京师,仓廪府库,文武百官,千万百姓亦在京师,不可轻言弃之。” 陈镒的话,算是相对从比较理智温和的角度出发。 更多的是在强调京师的重要性和迁都的难度。 毕竟自从太宗皇帝定都北京之后,虽然仁宗,宣宗时代朝廷大政反复,但是始终没有实际行动。 所以北京作为都城的建设一直在进行当中。 时至今日,北京已经从实际意义上成为了真正的都城。 想要迁都,谈何容易? 最后出来开口的,才是徐珵最开始觉得最应该反对南迁的,兵部侍郎于谦。 毕竟,作为兵部的官员,轻易不会开口言退。 何况于谦是那般刚硬的性子,先前盘点兵员时,于谦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于侍郎自然也没有辜负徐珵的期望,开口便道:“如今局势危急若此,如今之计,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死守京师,此时言南迁者,当斩!” 一个“斩”字出口,顿时让大殿中,变得有些杀气腾腾。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于谦在表明态度,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话将他杀了,但是徐珵的额头上依旧忍不住冷汗津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尽管不知道错在哪了,但是接连四人站出来,纷纷对南迁表示反对,他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已是众矢之的。 来不及多想,徐珵立刻跪地叩首,道。 “圣母恕罪,臣断断不敢有弃置宗庙陵寝之意,惟兵家有言,战者,未虑胜先虑败,臣惶惶之下,故有此言,望圣母念臣一片忠心为国,恕臣之罪。” 这个时候,翰林院学士陈循也出言道。 “于侍郎与众臣所言,皆为忠心体国之言,臣亦以为是,然我大明遭逢此劫,朝野势必动荡,百姓势必惊惧有疑,徐珵之言虽不妥当,却也是动荡之下,情有可原,尚请圣母与郕王宽宥之。” 毕竟同为翰林一脉,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陈循算是给递了个台阶。 涉及到政事讨论,孙太后不好轻易开口,何况她现在也还迷糊着。 不过有了陈循递过来的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 “诸位大臣不必如此,哀家之前有言,诸位可畅所欲言,尽皆宥之不罪,徐先生请起。” 应当说,孙太后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说起来,其实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是有点郁闷的。 一来,的确是她让大家畅所欲言,结果徐珵这么一开口,便被众人针对,连“当斩”的话都说出来了,让她老人家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二来,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徐珵提出南迁的建议,孙太后还是有那么一点心动的。 毕竟如今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兵事并不了解,只觉得二十余万大军已败,如今手中不足十万战力,若要固守,的确也有几分心虚。 但是这么多人都一致反对,她也只能顺势而下。 孙太后怎么想的,徐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勉强躲过一劫。 起身老老实实的站回角落里,徐大人安慰着自己。 至少,太后还算是理解他的,也算没白冒险。 只是环顾四周,见诸位大臣皆对他嗤之以鼻,不由得生出一种欲哭无泪之感。 这朝局之事,也太难了! 稍有不慎,便不知道踩到了哪个坑里。 别的不说,就现在的事儿,他心里都还不知道哪做错了,怎么便糊里糊涂的变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议事还在继续。 孙太后清楚朝局的规矩,自然不会跟徐珵一样愣头青。 虽然有了几位大臣的话,此事已然算是定下了,但是毕竟如今朱祁钰还挂着一个监国的名分。 于是孙太后开口问道:“郕王以为如何?” 第8章 亡国之君 朱祁钰坐在一旁,见孙太后的神色尚有几分犹豫,心中不由得一叹。 终究是久居深宫之辈。 虽然心思深沉,独宠六宫,但是毕竟没有真正参与过朝事,政治敏感度太低。 怪不得先皇去时,宁愿托孤于先太皇太后,也不曾让孙太后秉政。 他两世为人,自然能看得出。 孙太后心中还是有几分赞同南迁之议的。 只是她怎么不想想,她害怕,难道在场的一干坚定反对的大臣和金英,心中便真的毫无惧意吗? 这件事情既然所有人都反对,自然是有万万不能迁都的理由的! 不过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朱祁钰也知道。 这种危急时刻,家国大义重于私人恩怨。 于是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臣以为,南迁之议不可行!” 这个表态很清晰,也符合朱祁钰一贯萧规曹随的风格。 在场众臣虽然对郕王这次的果断略有惊讶,却也放下心来。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祁钰会就此住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却不急不缓的再度响起。 “圣母容禀,我大明立国数十年,近年来虽军备略有废弛,然可动用的官军不下百余万,仅京营守备,便有近三十万,虽遭此大败,大军倾覆,然所损者,多为京营将士,朝中可调动的屯军,镇守各地的官军皆毫发无损,虽伤筋动骨,但远远未至倾覆之祸。” 朱祁钰话说的很慢,但是口气却很坚定。 他心里十分清楚。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人心动荡之际,也就越要上下一心。 说到底,京中的大多实权,还掌握在孙太后的手中。 若是她一直心有切切,不能坚定的主战,那么势必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能确定,前世会发生的事情,今生是否还会一样。 至少现在看来,因为他重活一世,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现在这种紧急关头,任何一点点意外,都有可能让最后的结果天差地别。 所以无论出于哪种考虑,朱祁钰都必须彻底的打消孙太后的顾虑。 朱祁钰的话也让于谦眼前一亮,忍不住开口道。 “郕王爷所言甚是。” “太后娘娘,我大明军队常设一百五十万,只是因分镇诸地,未及动员,然各地官军皆忠于大明,诏命若下,必效死力,我君臣上下同心,定能解京师之危。” 不过他这话,却是让翰林院学士陈循皱了皱眉,道。 “于侍郎所言,确有道理,但是需虑各地镇军不可轻易调动,否则民乱暴动之事,则无可防之。” “况麓川苗贼,西南土司,浙江叛乱,均需大军镇守,我大明可调动军力的具体数字,尚需斟酌。 “再则大军分镇各地,若调动至京师勤王,路途远近,辎重粮草,民夫徭役,大军操备,皆需考虑。” 于谦一时有些语塞,他刚刚的确有些着急,只想着该如何劝服太后,又听到郕王所言条理分明,没怎么考虑便开口了。 谁料,却让陈循抓住了话柄。 他是个实诚人,一般不会妄言。 让他现在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能调动多少大军,他的确不敢。 这等大事,必须要确定大方向之后,再细细商讨不可,要说大话是万万不行的。 而陈循提的两点理由,也的确站得住脚。 京师的确是很危急。 但也不能因为京师危急,就放弃了其他地方。 瓦剌虽然是大明的心腹之患,却不是大明唯一的敌人。 近些年来,土司作乱,西南苗贼也不安分,浙江等地更是频频有叛乱发生。 哪些地方能抽调兵力,哪些地方不能抽调兵力,如果需要抽调的话,抽调多少兵力。 这些都是需要仔细斟酌,考虑到方方面面的。 所以一时之间,他倒也不敢乱开这个口。 朱祁钰在一旁瞧着,心中却有些啼笑皆非。 对于于谦的贸贸然插话,他其实有些意外。 说白了,于谦刚刚有些冲动了,说话之间,的确不太妥当。 而且刚刚的时候,他那般疾言厉色的呵斥了徐珵,虽然道理不错,但是口气却未免太过严厉。 陈循作为翰林院的当家人,徐珵被骂,他脸上也挂不住,肯定心里不快。 因而寻这么个机会,噎于谦两句,扳回一城,也是正常。 说来,他前世的时候,和于谦君臣奏对,皆是工整周到,倒是很少见有这样的场面。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尽管对于谦的能力很认可,但是朱祁钰也不得不说,他这话插的不是时候。 陈循这么一反驳,孙太后原本略略镇定下来的神色,又多了几分担忧。 无奈之下,朱祁钰只得继续道。 “陈学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无论如何,我各地官军并非完全不可调动。” “别的不说,南北直隶,京畿之地官军便常年备守,各地可抽调官军,亦根据路途远近,所镇之地情势各有不同,此事命兵部再议即可,终归不会无兵可调。” “是以,我京师守备,并非要与那也先战而胜之,而是以防守为要,依托各关隘城池据守,如此,我朝廷压力也可稍稍缓之。” “再则,也先劳师远征,后勤难以长久,其大军以骑兵为主,在关外地势有利,然若入关内,我大明处处关隘,必能大挫其锋芒,是故臣以为,太后不必过于忧虑。” 这个结论,听起来就让人安心的多。 至少孙太后听完之后,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她心中有南迁之意,无非是看那也先势大,二十余万官军都大败,眼下京城只有不到十万官军,害怕守不住而已。 但是她却未想到,如今局势不同。 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出征,为的是打胜仗。 但是他们虽然只有十万人,却只需保持不败,拖延时间即可。 她虽久居深宫,但是也知大明的家底儿还算厚,要说也先能够凭不到十万人,和整个大明的上百万官军抗衡,她是不信的。 大不了,暂且放弃些无关紧要的土司叛乱,多调些官军过来便是。 当然,这种话,她老人家是肯定不会说出来的。 朱祁钰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知道,该把大招放出来了。 前面这些话都是给孙太后增加信心,让她相信朝廷有能力守住京师的,但是并没有真正的打消她南迁的心思。 毕竟,再有把握的事情,都不妨碍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不是。 但是她终究是政治眼光不足,没想明白的是。 这条后路,是万万留不得的。 要知道,这满殿当中,最应该反对南迁的人,就是孙太后! 只可惜,她没有金英看得清楚,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过来。 这一点若不说清楚,恐怕孙太后心中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死守京师。 “臣情知此时此刻,我京师上下必人心惶惶,然方才诸位大人皆有言,京师重地,不可弃之,亦能守之。” “此全赖我朝廷上下,同仇敌忾之故,若南迁之议一起,京城内外难以同心竭力,百姓惶惶,各地官军亦必不效死力。” “到时,纵然我等有死守之心,亦恐有反复,若因上下各怀心思,致京城倘有不谐,则纵然南迁,亦必如两宋之事,惟圣母万虑之。” 朱祁钰说得比较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就是说。 如果上下一心,死命固守,大概率是能守得住的。 但是如果人心不定,左右摇摆,那么说不准,就会出什么意外。 到时候靖康之事殷鉴在前,您老人家悠着点。 孙太后不是傻子,朱祁钰的话她当然听明白了。 正是明白过来,心中才耸然一惊,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将目光投向了最开始反对南迁的金英。 她此刻才明白,她刚刚险些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金英见此情况,便明白太后已经想清楚了,低声道。 “太后娘娘,如今局面,已是危若累卵,皇爷已陷落虏贼之手,若京师再失守,则社稷倾颓之祸,必加于皇爷一身!” “南迁之事,断不可为!” 是了,这才是徐珵刚一提出,金英便如此激烈反对的原因所在。 也是进殿之后,大臣们一直想提,却不敢多说的话。 土木之变,究竟该如何定性! 诚然,大军倾覆,勋戚大臣死伤殆尽,甚至就连天子都被虏贼俘获,这等情况,已然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 但是,这也要分和什么情况来对比的。 若是和历任先皇屡屡出征,威震四方的功绩相对比,这等情况堪称奇耻大辱。 但是若是要亡国倾覆之祸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京城守得住,土木之变就只是一场败仗而已! 哪怕这场败仗,大明付出的代价无比沉重,它也就是一场败仗而已。 但是若是京城失守,被迫南迁,那么必然会导致关内烽烟四起,有亡国之祸。 最好的情况,也是和南宋一般偏安一隅。 到时候在场的所有的每一个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将被史书落上罪臣之名。 首当其冲的,便是执意亲征,结果却大败未归的正统天子。 也是孙太后唯一的亲儿子,朱祁镇! 亡国之君的名头,谁能担得起? 第9章 议立太子 孙太后坐在殿上,冷汗不住地从额头上渗出来,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手,早已经攥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金英的话,让她真正的意识到。 自己现在面临的,究竟是多么严重的局面。 亡国之君? 这四个字单单在心中一出现,便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瘫倒当场。 深深的提起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孙太后开口道。 “此事不必再议,如于谦所言,此等危急时刻,谁敢再言南迁者,斩!” 因着此事太过严重,就连孙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朱祁钰松了口气。 他知道,孙太后已经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于是率先起身开口道。 “臣谨遵圣母之命,自今日起,敢言南迁者,斩!” 底下诸位大臣,也起身随声附和道。 “太后英明。” 当然,这些人当中,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徐珵。 金英的低语他自然没有听到。 但是看到孙太后急转直下的态度。 再仔细品了品刚刚郕王一番话中隐含的意思。 徐珵的脑子里全都是两个字。 完了! 这下不仅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就连宫中的太后娘娘,恐怕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了。 毕竟,他险些便在无意间,为天子按上了一个谁也担不起的大罪。 一时之间,徐珵只觉得自己前途尽丧。 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开口。 不过这个时候,殿中已经没有人在意徐珵的表现了。 因为孙太后的声音已然继续响起。 “我上下齐心,京城必可坚守。” “于侍郎,尔掌兵部诸事,今日出宫之后,便即刻盘点兵员,拿出个法子来,付于朝议。” 孙太后说的平常。 但是殿中的气氛却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随着这句话,又一个现实的问题被翻到了台面上。 眼下这个局面,该谁做主? 前头已经说过。 如今京城当中,太后掌握了大部分的实权,可以调动京营及九门驻守官军。 但是实际上,受命监国的却是郕王。 刚刚,虽然有徐珵那么个摆不清位置的愣头青掀了个盖子。 但是因为朱祁钰退了一步。 他自己主动开口,向太后上奏,算是暂且掩盖住了这个矛盾。 可太后的这句话。 却将此事再度翻到了台面上。 毋庸置疑,孙太后的这番话是挑不出错来的,也的确是当下要办的。 但是须知。 于谦乃是六部重臣,正经的前朝大臣。 除非是涉及到皇家事务。 不然的话。 按照规矩,太后是不能直接向朝臣下诏的。 这种规矩和程序上的东西。 文臣远远比勋戚要看得更重。 往严重了说。 程序不对的旨意,便是乱命! 臣子完全可以拒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于谦的身上。 接,还是不接? 接了这道懿旨,便代表着默认了孙太后可以插手政务,有违礼法。 但是若是不接,又该如何拒绝? 刚刚他们这些朝臣一直嚷嚷着,让太后坚定信心,固守京师。 现在太后倒是顺了他们的意,但是他们却要在这等小事上纠缠不休? 朱祁钰在一旁看着,心中也大略猜出了孙太后的用意。 她老人家,虽然已经打消了南迁的打算。 但是还是想要把事情攥在自己的手里。 今上亲征也有些时日了。 孙太后在宫中,一直恪守本分。 什么事该插手,什么事不该插手,这中间的度拿捏的十分准确。 她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这道懿旨意味着什么。 相反的,她是在借此机会,试探朝臣的态度! 只可惜,她挑错了人…… 于谦上前一步,叩首拜道:“圣母容禀,先前皇上御驾亲征,曾命郕王监国,如今皇上不幸陷于虏贼之手,京中庶务不可久旷,臣冒死进谏,请圣母下旨,命郕王总摄大政,监理百官。” 朱祁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就是于谦啊! 他才不会怕什么威胁和试探,他只会按照自己心中的信念做事。 孙太后的试探,若是换个人可能还会纠结一番。 但是到了于谦这,压根不用多想。 既然程序不对,那就让程序合法便是。 现在之所以出现这么尴尬的局面。 就是因为郕王有监国之名,无监国之权。 孙太后手握京中大权,但是却没有插手政务的名分。 毕竟,凡是太后干预政务,必须要有皇帝的授权。 现在的情况,皇帝陷于敌手,勉强可以比拟天子幼弱,无力处理政事。 但是同样,因为皇帝不在京城,孙太后也不可能获得皇帝的明诏授权。 便是有,这等危难时刻,朝臣也不可能接受女主临朝。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郕王真正行使监国之权。 他是这么想的,于是便这么说了。 丝毫都不在乎说完之后,孙太后陡然一变的脸色。 孙太后的神色的确不算好看。 她心中已经有这个预料。 但是却没想到,于谦会这么直接的将她顶回来。 要知道,刚刚于谦的一番话,基本上算是打脸了。 压根没有理会她的懿旨,而是在自说自话。 换句话说,她的诏命被直接无视了! 没有驳回,但是同时也没有提起,直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简直比直接驳回她的懿旨,更让她难受。 一时之间,孙太后被气得胸前起伏,脸色都是一白。 看的朱祁钰心中不由得暗暗一乐。 数遍他前世今生,可是头一遭看见孙太后被气成这个样子。 虽然明知道不该幸灾乐祸,但是他的确忍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 这也能够看出,孙太后的政治定力不够。 这种事情,在朝堂之上,简直不要太常见! 且不说,这只是一道连口谕都算不上的懿旨。 便是真正的圣旨,在真正走完程序,下发到六科之前,大臣们都不会太过在意。 毕竟朝政是大家商量着办的,断没有君上一人,一言而决的道理。 何况,于谦眼下面对的,还不是正经的皇帝。 所以他拒绝起来,根本就是毫无负担。 孙太后扫视一周。 见没有任何一个朝臣出面,指责于谦不对,便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冒失了。 按下心中怒意,孙太后感到一阵头疼。 就这么将摄政大权交给郕王吗? 她暗暗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病恹恹的朱祁钰。 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尤其是,刚刚见到朱祁钰如此冷静而又条理分明的分析过眼下的局面之后。 孙太后更加生出了几分不安。 想了想,孙太后问道:“郕王,于谦进谏,要哀家将朝廷庶务托付于你,你怎么看?” 我坐着看…… 朱祁钰心中腹诽一句,却仍旧起身道:“圣母,此等大事,当诸臣于圣母斟酌而定,臣不敢多言。” 这个时候,他才不去出什么风头呢! 虽然前世今生的情况略略有所变化。 但是他相信,有了刚刚的那番话,在场的大臣们心里都该清楚,谁才能真正坐镇京师。 何况,在这些固守规矩的大臣们眼中,本就不可能允许一个没有皇帝诏命的太后直接插手朝政。 皮球被踢了回来,孙太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她越发感觉这个郕王和以前不同。 这两句话看似平常,但是实际上,却暗含机锋。 朱祁钰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却留了个话头。 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而是说,让她和诸大臣商量。 那么也就是说,她接下来,肯定要问在场群臣。 但是问他们? 瞧瞧于谦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孙太后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短短的犹豫了一瞬。 孙太后还是决定,不去听那些她不想听的话,直接道。 “皇帝出京之前曾对哀家说过,待大胜回京之后,便择日册封储君。” “如今皇帝失陷于敌手,京中恐人心惶惶,朝廷亦不可一日无主。” “哀家之意,当命礼部择吉日,立长哥儿见深为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皇帝回京之前,一应庶务,由郕王监国辅政,诸位意下如何?” 许是孙太后有些累了。 懒得再多打什么机锋,直接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前头的几句话,理所当然的被群臣直接忽略。 说什么皇帝出京前说过,不过是个由头而已,重点在后面两句话。 立太子,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安什么心? 当然是皇帝万一回不来,朝臣们该如何站队,官军百姓该效忠于谁的心。 除此之外,另一句话也十分耐人寻味。 于谦进谏的时候,说的是“命郕王总摄大政”。 到了太后这,变成了“命郕王监国辅政”。 一个总摄,一个辅政。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于谦的意思,是将京城大权,全部托付到郕王的手中,一切由郕王做主。 孙太后的意思,是要先立太子,然后将京城大权托付到太子手中,最后由郕王代行太子权柄。 看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差了一道程序,到最后都是郕王来总政。 但是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清楚,这二者可大大不同。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名分。 如果是按照于谦的办法,那么京城大权本身就是在郕王手中。 除非皇帝回归,不然的话,没人能够从郕王手中夺权。 但是如果按孙太后的办法,那么就不一样了。 权力属于太子,郕王只是辅政。 那么就可以换人! 虽然皇室宗亲是最适合辅政的,但是勋戚大臣,文武百官,也都是可以辅政的。 如此一来,想要罢黜郕王的权柄,就容易的多。 在场大臣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辈,但是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虽然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差别,可到底该如何表态,却皆是犯了难…… 第10章 中庸之道 应当说,孙太后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十分明显了。 这个时候立太子,就是为了保证皇位的传承。 换句话说,一旦皇帝有事,登基的必须是皇帝的儿子,这个即将被立为太子的小娃娃! 她虽然位居深宫之中,但是她不是傻子。 尽管入殿之后,没有人敢提起,甚至是不敢显露出一丝丝的意思。 但是仍然有一个,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那就是,皇帝万一回不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切切实实的威胁。 不管对外究竟是如何说法,陷落虏贼手中也好,北狩也罢。 在场的人心中都清楚。 事实就是,皇帝被俘了。 再说明白点。 一条小命攥在人家的手里。 虽然那也先只要稍有点脑子,就不敢对皇帝下手。 但是,万一呢? 皇帝孤身一人在敌营当中,万一有点什么意外。 再或者,也先挟持天子,一囚禁就囚禁个数年乃至十数年呢? 再退一步说。 万一他待价而沽,提出什么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譬如称臣纳贡,放弃京师之类的。 该怎么办? 这些是最坏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敢开口说。 毕竟皇帝刚刚出事,详细的军报都还没有传来,如果堂而皇之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岂不是诅咒天子吗? 但是不说,不代表不会想。 作为最接近大明权力中心的一拨人,在场的诸大臣都心知肚明。 抱着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那么,就牵扯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一旦他们担心的事情成真,那么接下来的皇位传承,该如何是好? 按理来说,皇帝有子,虽然只是个两岁的小娃娃,但是所谓传承有序,礼法大义在,不应当有什么犹豫。 但是礼法大义,终究要在能保住社稷江山的前提下,再去讲究。 若是社稷倾颓,江山不在,还讲什么规矩? 现在的情况下,国家需要一个能够担当重任,令朝臣百姓都能够信任的国之长君,不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 朝廷这十几年来,之所以军备废弛,弊病丛生,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幼弱,国无长君。 纵然是有三杨等一干大臣勉力维持。 但是,也仅仅只能是勉力维持而已。 如果继立之君,依旧是个两三岁的幼童,大明的未来前途堪忧。 但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无论是从礼法的角度,还是从情理的角度,都不能说。 从前者来说,无论是立太子,还是皇位传承,都是有理可循,不容混淆的。 而从后者来说,如今掌握京中守备大权的,乃是太后娘娘。 若是提出此等诛心之言,怕不是立刻就会被绑了丢进诏狱。 国家大义,个人荣辱,就这么一下子摆在所有人的面前,容不得他们不得谨慎考虑。 末了,还是于谦最先开口:“臣以为不妥!” 于侍郎说话一向单刀直入,心中决断之后,便无犹豫,叩首道。 “圣母容禀,如今实乃社稷江山,风雨飘摇之际,我朝廷上下,若不能团结一心,令出一门,则神器分崩离析近在眼前。” “圣母欲立太子,本循礼法大义所在,然宫中皇子幼弱,此等局面,万难当天下万民之望。” “此刻若册太子,难免令人心浮动,上下揣测,臣冒死再谏圣母,请命郕王总摄大政,守卫京师,待风平浪静,天子回京,再行册立之事,方不负群臣百姓之心。” 于谦的话,虽然最后加了几分委婉,但是意思却依旧明明白白。 孙太后的脸色顿时一沉,凤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冷淡道。 “于侍郎的意思,是指哀家任意弄权,置祖宗江山于不顾吗?” “臣不敢……” 于谦低了低头,开口说道。 “你还有何事不敢?” 任谁也没有想到,孙太后突然就拍了桌子,疾言厉喝道。 “自入殿以来,你事事处处直指哀家插手政务,字字句句口称江山大义。” “何为大义?” “尔等皆熟读圣贤经义,值此大难之际,尔等不思报国忠君,营救天子,先是为南迁之议争论不休,尔后又欲阻挠太子册立。” “这便是尔等口中的大义吗?” 孙太后突然之间就发了火,一干群臣只得跪下请罪。 驸马都尉焦敬道:“圣母万勿动怒,臣以为,此等时刻,正是正本清源之时,唯有册立太子,方能安天下万民之心。” 翰林学士陈循也说道:“臣亦以为,储君乃国本社稷之重,应当早立,圣母有言,天子早有立太子之意,我等身为人臣,自当体贴上意,循旨册封太子。” 这两人的话,算是让孙太后的脸色略略好看了几分。 焦敬自不必说,勋戚和皇家向来是一脉相承,他是肯定会站在孙太后这边的。 至于陈循,他是翰林院学士。 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一旦太子册立,那么东宫属官必然由翰林院选用,他自然也是赞成的。 不过孙太后也清楚,仅仅只有他们两个的意见,份量远远不足。 他俩加起来,也就勉勉强强能顶得上一个于谦的影响力。 这殿中说话真正有用的人,可一直都未开口。 “胡老尚书,尔为先皇托孤重臣,又是礼部尚书,礼法传承之事,正当礼部执掌,你来说,哀家说得可对?” 孙太后转过头,对着白发苍苍的胡濙问道。 说白了,在场的这一大群大臣当中,真正说话顶用的,也就那么两三个。 于谦虽然看似出挑,但是他不过就是个兵部侍郎而已,涉及兵部的事情,他能做得了主。 但是真正像册立太子这样的大事,还需要看七卿这样的大佬的态度。 说白了,在这殿中的人,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 他们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 孙太后虽然久居深宫,但是到了六部七卿级别的人物,她还是略略了解一些的。 吏部尚书王直,外朝称之为大冢宰,位于百官之首。 但是他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早有隐退之心,平素向来明哲保身。 左都御史陈镒,风宪科道之首,外朝呼为总宪。 政绩扎实,从地方上一步步升上来的,朝局倾向不知,但是他和于谦两人私交甚笃。 礼部尚书胡濙,资历老年龄大,年纪比王直还要大上三岁,轻易不说话。 但是作为先皇托孤重臣,说话便份量极重。 三人当中,孙太后对胡濙的把握是最大的。 立太子之事虽然仓促,但是于礼法上毫无毛病。 作为礼部尚书,胡濙没有理由反对。 而且他是看着今上长大的,和宫中的关系相对好的多。 辅政多年,总有几分情谊在的。 因此,孙太后对胡濙的态度,还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 在她看来,胡濙若是同意了,陈镒就算是反对,那么王直大概率也会保持中立。 到时候她就算是蛮横一些,强行下诏,也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只是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胡濙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反倒是陈镒先开了口。 “臣以为圣母所言无错,储君乃国本,册立太子合乎礼法大义,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更当尽快令储本正位。” 严格来说。 陈镒这个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 殿前奏对,即便不是面对君上,也自有定制。 孙太后问的是胡濙。 那么只有等胡濙说完,其他人才能开口。 所以陈镒刚一说话,孙太后便心中警惕起来,差点便开口斥责他殿前失仪。 不过听了他的内容,孙太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难不成,是她错怪陈镒了? 但是紧接着,就听到陈镒接着说道。 “然圣母不可不虑,京城内外,需上下同心方能固守京师。” “如今储本幼弱,难当大任,京城庶务若以辅政之名,恐难上行下效。” “故臣请太后下诏,先命郕王监国摄政,总理庶务,尔后再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孙太后拧了拧眉毛,想要开口反驳,但是还未说话,便听得胡濙开口道。 “圣母容禀,册立太子乃是大事,礼部需择吉日,行册立之礼,至少需要数日准备,而我大军军报,一二日内便会到京,故臣以为,当先命郕王总摄大政,再行东宫册立之事。” 胡濙说完,朝着王直的方向瞥了一眼。 于是王老大人也上前一步,淡淡地道。 “胡尚书所言,合乎礼法,又兼顾民心朝局,臣亦以为是,请圣母虑之。” 短短片刻,一直闭口不言的三位大佬都表明了态度,完全不是刚刚那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孙太后扫视一周,无奈的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也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是便道:“既然如此,便照诸位之意办!礼部先拟个奏本,将册立日子定下,朝廷诸般庶务,暂由郕王总理,哀家乏了,今日便到这。” 说完,孙太后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便回了慈宁宫。 其他的各位老大人们,也纷纷起身,只是脸上却依旧是愁容不展。 太后这算是功成身退,回后宫安歇去了。 但是他们要面对的事情,可才刚刚开始…… 想想军报传开之后,朝野上下汹涌的舆情和朝议,老大人们纷纷感到一阵头疼,唉声叹气的走出了大殿。 第11章 吴贤妃 大雨过后,天色依旧灰蒙蒙,云层看着虽然薄了些,但是依旧看不到遮蔽其后的朝阳。 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倒是大亮了。 朱祁钰目送着一干大臣们走出体仁殿,又在原地坐了小半刻,方才起身。 一旁侍候的兴安立马过来,将手里的毯子给朱祁钰披上,问道:“王爷,咱们回府还是?” 兴安只是历练不够,但是眼光还是够的。 自然晓得,自家王爷这么匆匆忙忙的进宫来,说是见吴贤妃,但是实际上,却是来打探消息的。 如今消息已打探好了,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既来了,便去母妃的宫里头一趟,接下来这段日子,本王怕是有的要忙,有些话得跟母妃说一说。” 做戏得做全套。 尽管朱祁钰心里清楚,不管是在场的一干大臣,还是刚刚离开的孙太后,都不会相信他是单纯来宫里探望吴贤妃的。 但是若连面子功夫都不做,未免显得有些过分。 何况他也的确有些话,需要和吴贤妃好好说一说。 吴贤妃居住的景阳宫在宫城的东北角,距离文华殿有好一段距离,几乎要跨越小半个宫城,因此走的时候也长了些。 刚到宫门口,便见一个中年女官在门口候着。 那宫人身着青色织金袄裙,远远瞧着肩舆过来,便紧着两步上前道。 “奴婢青珠,见过王爷。” 这是吴贤妃身边的贴身女官,自幼看着朱祁钰长大的,很早的时候便跟在吴氏的左右。 印象中,哪怕是南宫复辟之后,吴贤妃被放逐宫中,青珠也一直陪伴身旁,不曾离去。 朱祁钰下了肩舆,站在景阳宫的门前,熟悉的宫门,熟悉的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登上了皇位,但是吴氏的居处一直没有变动。 一来是孙太后尚在,慈宁宫腾不出来。 二来也是因为,吴氏的性子本就淡薄,在景阳宫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住惯了,懒得折腾。 因此这景阳宫,算是他除了寝宫之外,在后宫来的最多的地方了。 这大半天下来,他走马灯似的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消息。 但是直到现在,看着青珠站在宫门口朝他躬身为礼,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不由得浮现而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原来,他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咳咳……” 一股冷风吹来,惹得朱祁钰忍不住咳嗽起来,将他从出神中拉了回来。 “殿下大病方愈,便不自爱,这若是又受了风可怎么得了,兴安,你还在这愣什么神,还不赶紧扶王爷进去。” 另一头,青珠皱着眉头,已经絮絮叨叨的开始数落开了。 她很早的时候,就是吴贤妃的贴身女官,当初也曾教养过朱祁钰。 别人在朱祁钰的面前或许不敢多说,但是青珠数落起他来,可丝毫都不带嘴软的。 这番话听着絮叨,但是朱祁钰听着,心头却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 自醒过来之后,一直拧着的眉头也略略舒展开来,道:“青珠姑姑,母妃一向可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穿越了时间,落在朱祁钰的唇间,个中滋味,也唯有他能够明了。 前世的南宫复辟,所影响的人,何止是他一个? 所有和他亲近的人,吴贤妃,汪氏,杭氏,兴安,舒良,固安,成安,还有……于谦! 囚的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个都没有被放过。 若不是碍于,吴贤妃是先皇妃嫔,且孤身一人无碍大局,恐怕她也难以活过那场劫难。 但即便如此,先是儿子死于非命,白发人送黑发人,然后又是夺去尊号,软禁宫中。 吴氏最后的那几年,也过得无比艰难。 这一句“母妃可好?” 在宫城游荡的这上百年,朱祁钰在喉中滚了无数遍,今天终于又说了出来。 不过青珠显然不可能知道他的这般心绪,只以为他是寻常问安的话,不由得继续絮絮叨叨的说。 “王爷还说呢,您自幼便身子弱,偏还出去乱跑,受了风寒不说,病势竟如此沉重。” “这些日子,娘娘日日都忧心着,眼看着这白头发都多了不少,刚接了王妃的信儿,说王爷今晨醒了,高兴了小半夜,刚刚还念叨着让奴婢出宫去瞧瞧王爷,可谁料您竟过来了。” 青珠边说着,便引了朱祁钰进去。 “娘娘身子还算康健,不过这几日天冷了,娘娘又日日忧心王爷,神思困倦,奴婢便提前让娘娘住到了暖阁里头。” 如今的景阳宫,和朱祁钰印象当中的,还是有几分差别的。 看起来朴素清减的多。 毕竟,前世的时候,纵然性子淡薄,但是作为皇帝的生母,不管是宫里的陈设,还是随侍的人数,都不会少了。 而现在的吴贤妃,不过是一个在后宫当中安稳度日的先皇妃嫔,虽然孙太后倒不至于刻意为难,但也着实算不上好。 偌大的景阳宫中,加上青珠,随侍的宫女内侍不过五六个,摆设也都寒酸的很。 刚走到暖阁门口,便看到吴氏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见过母妃。” 朱祁钰行了个礼,脸上也掩去了刚刚的复杂神色。 吴氏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眉目间却泛着一股子高兴劲儿,拉着朱祁钰的手,二人在暖阁中坐下,不住地问道。 “身子怎么样了?芸娘刚刚遣人来报信,说你好了些,这便急着进宫来了,也不怕再受了风,兴安,你是怎么伺候的自家主子?” 芸娘是汪氏的闺名。 兴安侍立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贤妃娘娘就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自家王爷去的。 母子俩的事儿,他还是不多嘴的好。 听着吴氏熟悉的唠叨,朱祁钰心中一暖,道。 “劳母妃挂念了,儿子一切都好,太医说了,接下来只需静养便是。” 母子俩一起坐着,说了些闲话。 这会吴氏还没用早膳,于是他二人坐着,青珠便带着一干仆婢退了下去,准备早膳。 吴氏见了儿子高兴,早膳也便多用了些。 待收拾了重新坐下,朱祁钰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母妃恕罪,今日儿子进宫,其实是有事而来。” 吴氏抿了口茶,也收敛了面容,道:“是皇上那边出事了,对吗?” 朱祁钰一惊:“母妃怎么知道?” “哀家在这宫中多年,别的没练出来,眼力还是有的。” 吴氏叹了口气,道。 “昨天夜里,有大臣深夜叩阙,今儿一大早,皇城四周遍布着禁军,哀家又不聋不瞎,这京城当中,能让太后如此举动的,自然是和皇上有关的,而且看这情形,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朱祁钰愣了愣,他倒是忘了。 母妃虽然性子淡薄,但是在这宫中沉浮多年。 而且护持着他这个除了皇上之外,唯一的皇子顺利长大成人。 又岂会是真的全无心计? 自然,这眼光也非寻常人可比的。 想了想,朱祁钰朝着兴安挥了挥手,后者顿时会意,退到暖阁外头守着去了。 “母妃猜得不错,昨日军报到京,大军在土木堡遭到伏击,勋戚大臣死伤超过九成,大军近乎全军覆没,最重要的是……” “皇上,被虏贼俘获了!” 此刻四下无人,朱祁钰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话说的十分直白。 “什么?!” 饶是已经心中有了准备,吴贤妃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手上的杯子都险些打翻在地。 朱祁钰也知道,这等消息太过骇然。 因此他说完之后,便停住了话头,见此情况,伸手将母妃手里的杯子接过,安稳的放在桌子上。 停了半刻,吴贤妃总算是消化了这个消息,幽幽道。 “前儿军报一封一封的发回来,皇上任由王振妄为,弄出一件件荒唐至极的事来,哀家便有所预感。” “皇上长在深宫里头,只觉得大军出征,十拿九稳,可兵者凶器,你父皇动兵都慎之又慎,又何况皇上这么一个素不知兵的,由着王振妄为,迟早会酿出祸事。” 伸手揉了揉额头,吴贤妃叹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竟至于此!”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感怀了片刻,便醒过神来,盯着朱祁钰,问。 “这么说,刚刚青珠说,太后在本仁殿召见了一大批重臣,便是为了此事?你恐怕亦是为了此事而来!” 前一句话,吴贤妃尚有几分不确定,后一句话,用的便是陈述的口气了。 朱祁钰低头,说:“儿子惭愧,的确如此。” 吴贤妃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方道:“哀家不知道你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但是你如何便这般笃定,皇上回不来了呢?” 第12章 老朱家的血脉 进殿以来,这已经是朱祁钰第二次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了。 如果说方才吴贤妃道出皇帝出事的猜测,是因为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那么现在,她笃定的这一句话,却不由得让朱祁钰心中大惊。 难不成母妃也是重生过来的? 定了定神,朱祁钰问道:“母妃何有此问?儿子方才只说了皇上被俘,并未说皇上一定回不来了啊……” 吴贤妃就这么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朱祁钰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儿子惭愧,只是不知,儿子是哪里出了差错?” 很显然,吴贤妃已经看穿了朱祁钰的想法,此刻再多加遮掩,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何况,他重活一回,心中有无数可怀疑的人。 但是独独吴贤妃,是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知子莫若母,虽然这些年你并未日日在哀家身边,但是你的性子,哀家岂会不知?” 吴贤妃幽幽道。 “你是个慢性子,凡事都不会争先,但认定的事情,自会全力以赴。” “哀家不知你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但是若非你已起了心思,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宫。” 朱祁钰心头顿时警惕起来,倒不是对吴氏。 而是对他自己,朱祁钰细细的想了一番,自己入宫以来的所作所为。 的确,是有些过于张扬了。 并不符合他这些年来一贯低调的作风。 当然,他并不后悔。 前世的时候,他并没有生这场大病,但是孙太后依旧对他防备的很。 这次他若没有进宫。 那么想来,在本仁殿中,孙太后仍旧会坚持册立太子。 只不过不同的是,他想要监国摄政,是肯定没戏了。 孙太后完全可以用,郕王大病未愈,连府门都出不得的理由,来取消他的摄政大权。 若没有摄政大权的话,那一切才真正的会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所以入宫是肯定要入宫的。 不过吴贤妃说的也没错,他此刻急急忙忙的入宫来,明眼人恐怕心中都会起疑。 哪怕并无证据,但是朝政之事,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 只需要知道,最后得利的人是他这个郕王,便足以让很多人确信心中猜测了。 所幸今天来了吴贤妃这里,不然的话,若被有心人拿此事来做文章,也是个麻烦事。 朱祁钰心中转了几转,粗粗有了几个想法,便暂且搁下。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这次来见吴贤妃,原本没有太多的想法。 只是想着接下来这些日子监国摄政,必要忙碌起来,所以来和她老人家交代一声。 顺便看看,能不能让她老人家帮忙关注些宫中的情形。 但是现在看来,母妃似乎也并非他印象当中,那个凡事只会退让,性格懦弱的母妃。 既然如此,那原先的想法便要变一变了。 朱祁钰整理了一下语言,坐直身子,脸上涌起几分认真,道。 “既然母妃发问,儿子便斗胆妄言。” “此事虽未有详细军报到京,但是既然连皇上都陷入贼手,想必大军已经损伤殆尽。” “那也先以十万之数,力败我二十余万大军,势必气焰大涨。” “反观我方,京师戍守官军如今剩余不过七八万,勉强守卫京师尚且困难,更无力反击。” “因此,断不可能以势相压,救回皇上。” “若强取不行,便只能议和。” “但是设身处地,若儿子是那也先,手中握有这么一张利器,必然会提出种种苛刻的条件。” “所以儿子大胆猜测,此次能守好京师便是万幸,想要救回皇上,实在是困难之极。” 听分析了这么一大通,吴贤妃也蹙起了眉头。 她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自家儿子,便如刚刚朱祁钰打量她一般。 片刻之后,吴贤妃方才叹道。 “先前哀家只是疑心,但如此一番话,若非事前对朝局事务深有体悟,恐怕说不出来。” “这数年你不在哀家身边,哀家竟不知,你也生出了这等心思。” 朱祁钰低下头不说话。 前世的他,的确不曾对皇位有过任何的肖想。 只是命运无常,生生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但是如今…… 无论是为了大明朝的未来,还是为了他在意的那些人,他都不得不去想。 前世已经证明了,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最终会被推上那个位置。 那么如今,他便只能提前争取。 这样才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大明朝的命运。 只是这些话,他无法对吴贤妃说。 倒不是不相信她,而是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加上有些地方,前世和如今都略有不同,让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确定。 所以就让吴贤妃,将他当成一个野心家!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于是,朱祁钰缓缓抬起头,虽无言语,但是目光当中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吴贤妃愣怔地望着自家儿子。 就在前一刻,她隐隐觉得朱祁钰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说不清道不明。 但是却多了几分磊落。 她不知道在这短短的片刻内,自己的儿子心中闪过了什么念头。 但是她清楚地明白。 自己拦不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做! 是非成败,他们母子二人生死共担便是。 只是在脸上,吴贤妃却不露分毫,幽幽道。 “罢了,你们老朱家的血脉里头,就藏着不甘人下的种子,随你便罢。” 朱祁钰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勉强算是蒙混过去了。 既已下定了决心,吴贤妃便认真思量起来,起身踱了两步,继续道。 “你既执意要如此,哀家也随的你。” “只是你若要窥探那个位子,第一要紧的,便是不能让皇上回到京师。” “你方才所说的理由,虽然成立,但是远远还不够。” “别忘了这京师当中,依旧是太后主掌大权,京营,禁军,锦衣卫,皆被太后一手掌握。” “而太后,必定是倾尽全力,要迎回皇上的。” “所以……” 朱祁钰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他被母妃的表现而震撼了。 头一遭猜出皇上遇难,能解释成是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紧接着猜中他的心思,也勉强能解释成,知子莫若母,加上他一时不慎,在吴贤妃面前露了口风。 但是这一番话说下来,逻辑严密,心思慎深。 绝非一个普通的深宫妇人应该有的表现。 自己这位母妃,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见朱祁钰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吴贤妃一阵好笑,道。 “往日里,你性子太过懦弱,不是做大事的料,这些话对你说了,只是徒增烦恼,可如今我既知你心有此意,自当全力而为。” 话虽如此,但这般对局势洞彻透析的眼光,让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外间一直都有传言。 说吴氏并非是良家女子入宫,而是被汉王谋反株连的犯官之女,因被牵连,被充入后宫为奴。 后来机缘巧合,诞下皇子,方被晋封贤妃。 对于这种说法,他一直都嗤之以鼻。 虽然对于他的外祖家,吴氏提起甚少,但是宫中案卷记载,乃是选秀入的太孙府,这是有据可查的。 外头那些传言,朱祁钰一直以为,是孙氏为了打压他们母子,而造的流言。 但是如今仔细想来,却未必如此。 无论是前世今生,孙氏在后宫当中,都是占据上位,没有必要用这等见不得人,而且容易拆穿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虽然宫中有案卷。 但是自他有印象以来,吴氏便已在宫中,位居贤妃。 正常来说,到了妃位的的后宫嫔妃,家人都会受到恩荫。 虽然说位阶高低各有不同,但是总归是有的。 但是唯独他的母妃,家中没有任何恩荫。 若说是父兄皆早亡,也可追授,但是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没有! 而且每每提起娘家,母妃总是语焉不详,问的多了便十分感伤。 时间久了,朱祁钰便也不再提起。 如今想来,若非是有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往,母妃对于自己的娘家,岂会只字不提? 若非是经历过如此骤起骤落的大风大浪,又岂能在种种变故之中安之若素? 若非是……真的曾见识过腥风血雨,皇权之争,又岂会对局势看的如此通透? 一念至此,朱祁钰甚至怀疑,父皇当年和母妃的相识,真的是意外的巧合吗? 种种念头从心中滑过,越发让朱祁钰觉得,自己的母妃不简单。 不过一抬头,看见吴氏略带忧虑的目光。 朱祁钰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笑。 自己还真是皇帝当久了,什么事都习惯多想。 不管母妃的出身到底是什么,他只需知道,吴氏是他的母亲。 前世今生,唯一的母亲。 他落魄时,将他安然护佑长大。 他风光时,默默在后宫为他感谢老天。 他懦弱不堪大用时,她便随他敛去锋芒,安稳度日。 他长剑出鞘,踏上一道凶险之路时,她也亦与他同进同退。 既然如此。 她是谁,她有什么样的过往。 又有什么打紧的? 他只需要知道,这是他的母妃,是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 这一路上,会有许多的凶险。 但,也会有许多,值得相信和守护的人,和事…… 第13章 慈宁宫的瓷器(上) 慈宁宫中。 孙太后刚在榻上坐稳,外头就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秀丽女子。 这女子身着大红鞠衣,头戴四凤冠,外头罩着蓝色大衫,身前挂着珠玉霞帔,看起来贵气逼人。 只是眼睛却通红通红的,看得出,是刚刚哭过一场。 女子一路行来,慈宁宫中一干宫女内侍纷纷行礼,那女子却径直来到孙太后面前,行了个礼,道。 “母后,外间情形如何?”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心头一阵不满,对着女子说道:“皇帝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六宫之主,皇后钱氏。 哪怕是天家婆媳,也还是婆媳。 对于这个现任的六宫之主,孙太后本就不怎么瞧得上。 一来,是钱皇后成婚数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来,孙太后自己在宫中沉浮多年,靠的就是手段凌厉,能稳得住。 可偏偏,这钱氏的性子温弱,事事处处都没个六宫之主的做派。 要不是皇帝尚且宠着她,后宫里头那些妃嫔们早就翻了天去了。 是以平素的日子里,孙太后对她的态度就不算好。 如今,她自己刚刚在本仁殿受了一肚子气,口气自然就更加严厉。 钱氏自己呢,本就为夫君的安危担忧了一晚上。 听说太后和前朝大臣们商议完了,顾不得平素太后对她的态度,急急匆匆的就赶过来了。 结果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么斥骂。 心头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一边跪下请罪,另一边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孙太后一阵头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天晓得哪来那么多眼泪,也不晓得皇帝看上她什么。 平素什么事情都替她挡着,如今出了事情,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孙太后生着闷气,不说话。 钱氏就跪在一旁,低低的啜泣着。 眼瞧着着屋里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一旁侍奉的李永昌和金英两个人对视一眼。 最后,李永昌大着胆子上前道。 “太后娘娘您息怒,皇后娘娘也是忧心皇爷安危,才一时失仪,您别和皇后娘娘计较。” 说罢,抬眼看了看孙太后的神色,见她神色稍缓,李永昌赶忙给金英使了个眼色。 金英会意,也站出来说道。 “皇后娘娘放心,朝堂的老大人们,已经派了使节将皇爷要的东西送了过去,一时半刻的,皇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您跟太后娘娘齐心协力,给皇上把宫里看好的时候,您可得提着点精气神,管好后宫,才是帮着皇爷。” 两个人两头劝着,殿内的气氛才勉强算是缓和下来。 钱氏渐渐止住了伤心。 孙太后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和钱氏计较的时候,于是没好气的道。 “起来,知道你担心皇帝,可光担心有什么用。” “金英说得对,拿出你六宫之主的气度来,出了这慈宁宫的宫门,你得当皇帝依旧好好的一样,把六宫上下给哀家管好了,明白吗?” 钱皇后起身,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 “母后,昨个儿匆忙,光备了金银蟒衣,今晨臣妾才想起来,天儿转凉了,皇上在那贼人手里,想来是定要受苦的,便紧着寻了些冬衣暖炉炭火之类的,母后叫使节给皇上捎去可好?” 孙太后点了点头,心头越发的不耐烦,本还想要再嘱托她一句,这些日子管理后宫该注意些什么。 但是见她一心都挂在被俘的皇帝身上,也懒得多说。 挥了挥手,道:“这些小事,你自办了便是,你且回去,有消息哀家会遣人知会你的。” 刚打发了钱氏,外头又有内侍来禀,道。 “太后娘娘,吴贤妃求见。” 吴氏? 孙太后想起今日在殿中,朱祁钰虽然看着虚弱,但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气量。 再想想自己那个不顾劝阻,执意亲征,最后把自己祸祸得身陷敌手的儿子。 这等对比,简直让她郁闷的想要吐血。 不过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 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孙太后摆了摆手。 “让她进来。” 吴氏的身子骨硬朗,即便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但她也是一身单衣,就带着一个贴身女官,便进了慈宁宫,一板一眼的跟孙太后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 “起来。” 心里憋着火,孙太后也懒得虚与委蛇,开口就道。 “你素日待在景阳宫中,不喜出门,今儿怎么得空,到哀家这来了?” 言下之意,老娘心情不好,没什么事就赶紧滚蛋。 吴氏倒是面色平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火气不是冲她一样。 “不瞒太后娘娘说,臣妾是为钰哥儿来的。” “郕王?”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 这个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还这么一副菩萨样与世无争的样子,招人厌烦。 “郕王怎么了?” 吴氏起身,福了福道。 “前儿钰哥过来,说圣驾在土木堡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太后娘娘有意让他来秉政,不知可有此事?” 这几句话,像一把刀子般,正正的扎在孙太后的心坎上。 什么叫圣驾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 说得跟自家求着他郕王秉政不成? 要不是外朝的那群大臣一力坚持,他巴不得朱祁钰永远不要在她眼前晃悠。 “是又如何?” 心中怒火一阵阵的冲上头顶,孙太后的口气越发冷淡,带着淡淡的训斥之意道。 “此乃国政大事,你一个深宫妇人,难不成想要干政吗?” 面对孙太后的责难,吴氏依旧神情淡定,脸上笑意略略收起,道。 “太后娘娘误会了,按祖制,后宫惯例不得插手前朝政务,臣妾岂敢妄言。” 好,又是一刀。 一句“后宫惯例不得干政”。 作为刚刚主持了一场非正式朝会的孙太后,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 但是话头是她自己挑起来的,又不好在这一点上责难什么。 孙太后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只不过,如今皇上失陷敌手,钰哥身子又不好,您知道的,他刚刚大病一场,昏迷了几天几夜,这才刚好了些,秉政这么重的担子,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无视孙太后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色,吴氏继续淡定开口。 “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所以臣妾特来求您开恩,免了他这个差事,回府好好养着。国政大事,自有前朝的老大人和太后娘娘您操持着便是。” 孙太后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茶杯盖,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 整个慈宁宫的气压简直低到了极点。 一旁侍奉的宫女内侍,个个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心思灵巧的,更是悄没声息的离太后娘娘远了几步,同时为吴贤妃捏了把冷汗。 今儿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吴贤妃,竟敢这么顶撞太后娘娘。 听听这说的都什么话? 什么叫“……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 合着太后娘娘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郕王是吴贤妃的眼珠子,那皇上也是太后娘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呀。 尤其是这个时候,皇上被虏贼挟持,别说闪失,是生是死都还不晓得呢。 这吴贤妃,怕不是来添堵的? 再说了,什么叫“……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先皇是只有皇上和郕王俩儿子不假。 可皇上只是被虏了,又不是死了,吴贤妃这话里话外的,太后娘娘不气得摔杯子才怪! 这帮宫人都能听得出来的意思,孙太后又岂会听不出来? 尤其是,吴氏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压根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 看的孙太后越发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来嘲讽她的。 嘲讽她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把自己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嘲讽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依靠她们母子俩。 嘲讽她打压她们母子这么久,最后还是要将摄政大权乖乖交出。 她还真是看走了眼。 这个女人哪是柔善可欺,分明是一朝得势,便来对她落井下石! 孙太后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她少年得志,宠冠六宫,这一辈子受尽了荣耀和羡慕。 如今,不过是自己儿子一时失手,被人所趁,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跳出来了。 一个有名无权的闲散王爷,一个幽居后宫,碌碌无为的先皇后妃。 想看她的笑话? 做梦! 孙太后眉头紧紧的拧起,孙太后死死地盯着吴氏,眼看着就要发作。 然而一旁的金英率先一步站了出来,道。 “贤妃娘娘,太后娘娘方才已经说了,此乃国事,是太后娘娘和前朝众位老大人商议的结果,郕王爷身为皇亲宗室,正是为国尽忠之时,岂可惜身?” “娘娘若担心郕王爷的身子,太后娘娘自会派太医随侍在郕王爷身边,宫内一应珍贵药材,也随郕王爷取用便是。” 孙太后脸色阴沉,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看了一眼金英,却见对方低垂着头,道。 “太后娘娘,今日在本仁殿议事了这么久,想来您也乏了,不如先让贤妃娘娘回去如何?” 孙太后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道。 “今日哀家乏了,贤妃你回去!” 吴氏倒是依旧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刚刚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一般。 闻言,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臣妾就不打扰太后娘娘了,最近京中事务繁多,娘娘可要仔细保重身子,您如今可是朝野上下的支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罢,起身便离去了。 吴氏刚走出慈宁宫的大门,便听得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不由得摇了摇头。 看来内库房的管事太监,怕是要为难了。 这么多贵重的瓷器摆件,内库房一时也不好凑出来…… 第14章 慈宁宫的瓷器(下) 慈宁宫。 吴氏离开之后,孙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抄起身边的杯子瓷瓶,便是一阵乱砸。 边砸边骂。 “这个贱妇,是要反了天了,竟敢对哀家落井下石!” “她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区区一个后宫罪奴,心怀叵测爬上了龙榻,多少年不敢大声说话,如今竟敢跑到哀家这抖威风?” “还敢让哀家保重身体?你那个病秧子儿子死了,哀家都不会死!” 骂上一句,便是一件瓷器被摔得粉碎。 看的一旁的李永昌眼皮直跳。 这汝窑的天青釉瓷盘,可是先皇赏的,平时可是太后的心尖子。 那个,粉彩青枝绕颈春瓶,是当年太后娘娘被册封为皇后时,压轴的宝贝。 还有那哥窑的茶具,景德镇的釉里红青花瓷杯,元代的霁蓝釉白龙纹梅瓶…… 一件件的砸,一句句的骂。 没人敢劝! 李永昌和金英都不敢,更别说其他普通的宫人了。 要说今儿可真是多事之秋。 先是传来了皇上被抓的消息,着急忙慌的去找朝臣商议对策,又被被前朝的老大人们明着顶撞了一番。 回到后宫,这还没歇半刻,先是被皇后娘娘气了一阵,随后又是吴贤妃这番直往心窝子戳的话。 这搁谁身上,都得怒火冲天。 何况太后娘娘这些年养尊处优,朝局平稳,后宫安宁,皇上也算孝顺,事事处处都顺着太后的意思。 她老人家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能忍到现在才爆发,金英都觉得,已经是太后娘娘多年修身养性的功劳了。 这个时候,太后正在气头上。 谁敢这个时候上去,那结果恐怕不比这地上摔得粉碎的瓷器要好。 不过眼瞧着太后娘娘骂的越来越离谱。 甚至涉及到了后宫当中的一些密辛。 金英也不由得眼皮直跳。 悄悄地给李永昌打了个眼色。 李永昌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将外间侍奉的一干宫女内侍都打发出去,只留了些可靠的心腹。 足足过了半刻钟,孙太后这股子气才算是渐渐消了。 李永昌赶忙招呼着人,将满地的瓷器碎片都收拾了。 然后又给孙太后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静气凝神的茶水。 这才回到旁边,继续伺候着。 发火其实也是个体力活,尤其是今儿孙太后从大早上折腾到现在,被人气得不行,又是一顿乱砸。 此刻额头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抿了两口茶,孙太后开口叫道。 “金英,你刚刚为什么拦着哀家?” 想起吴氏刚刚那副嘴脸,孙太后的心里就一阵阵的怒火冲天。 方才她是真想开口,将那吴氏狠狠责罚一通,顺便免去了她儿子的监国之权。 她吴氏不是不想要吗? 自己还不想给呢! 要不是前朝的那些老大人们坚持,孙太后是真的不愿意让朱祁钰总摄大政。 她虽是民间出身,但也是读过书的。 知道这个时候,有些人代着代着,便会代进自己的口袋里! 可话归这么说。 孙太后在宫中沉浮这么多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用人,能听话。 她自己心里头清楚,她久居深宫,对朝局政事不够熟悉。 尤其是在这个当口,贸然决断说不准就会酿成大祸。 所以哪怕是在本仁殿中,那些朝臣对她一再顶撞,她也忍了。 这个时候,朝政还需要依靠他们。 但是要说她最信任的人,其实还是金英。 朝臣毕竟是外臣。 他们考虑的东西,很多时候和孙太后是不一样的。 但是金英是内臣,天子家奴,心思肯定跟她是一头的。 而且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朝廷的大多数政务,都要经他之手。 因此,他对朝局政事的熟悉和敏锐,绝非自己能比的。 这个位置,孙太后摆得很正。 所以哪怕刚刚怒火滔天,她恨不得当场掐死吴氏那个贱人。 但是金英阻止她,孙太后还是忍了。 但是忍了之后,她需要一个解释! 金英想了想,决定还是用比较直接的方式来跟孙太后解释。 “娘娘息怒,万勿中了别人的奸计。” 听到奸计这个词,孙太后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脑子也瞬间冷静下来。 要知道,她虽然对前朝不熟,但是却在后宫沉浮多年。 先皇在时,光有名有姓的妃子就十几位,低位嫔御更是多了去了。 她执掌六宫这么些年,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阴险伎俩。 所以提起这个词,她下意识就绷紧了弦,皱着眉头,孙太后开口。 “说清楚!” 不过口气,却是平和了许多。 金英这才松了口气,道:“启禀娘娘,臣在宫中多年,侍奉过不少主子,说句大话,先皇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对于宫中贵人们的心性,敢说还是了解几分的。” “贤妃娘娘因着身份的缘故,在宫中行事一向低调,便是与人产生了冲突,也多是忍让,娘娘以为,她今日何以一反常态,言辞如此隐含敌意?” 孙太后不懂朝政,但是涉及到后宫争斗的领域,就是她擅长的了。 抛开心中的情绪,略一思量,孙太后就得出了结论。 “她就是想让哀家责罚她。” “说不准,还想借此机会,让哀家罢去郕王的监国身份。” 事实上,如果没有金英突然出言阻止。 孙太后险些便就这么做了。 此刻她冷静下来,也发现有些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吴贤妃这个人,她早就知道不简单。 但是她的出身太过卑微,根本拿不上台面。 若非有皇子傍身,便是连封号也拿不着的命。 因着这一点,她不可能对后位有什么肖想,便是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谨小慎微,处处忍让。 但是孙氏自己执掌六宫,自然清楚。 这只是表象,许多时候,吴氏看似性子绵软,处处忍耐。 但凡在宫中,敢寻她麻烦的人,大多最后都自己吃了暗亏。 这份手段,也是孙氏一直没有对她放松警惕的原因。 不过她做事也极有分寸,不招惹她,她也不会主动惹事。 故而这么些年来,她们还算是和平共处。 但是今天,吴氏的反应,的确不似她平常的作态! 必然是有所图谋。 但是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15章 金英谏言 孙太后一开始也觉得,是郕王得了总政大权,吴氏有些得意忘形。 可细细想来,这个女人的性子,断不会如此稳不住。 那么她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她就是想要激怒自己! 而激怒了自己,最明显的后果,就是刚刚的两条。 吴氏说到底,不过是先皇遗妃而已,别人处置不得,孙太后却能处置。 纵然不能真的将她怎样,但是责罚一番,总还是可以的。 而且既然她开了口,孙太后也能顺理成章的罢去郕王的监国之权。 这一点,其实很容易推理出来。 “可是,为何呢?” 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孙太后也就冷静下来,沉吟道。 “总不会是真的,她怕郕王累病了,心疼儿子?” 对于这种说法,孙太后嗤之以鼻。 她压根就不信。 吴贤妃母子会对权位毫无心思,只不过因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做尝试而已。 如今这种局面,纵然不能真的得到什么。 但是总掌国政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若是能够平安读过这场危难,郕王自己也是好处颇多。 所以,她为什么要往外推呢? “因为根本不可能推掉的。” 金英见孙太后明白过来,继续解释道。 也不怪孙太后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本身,就涉及到前朝后宫,复杂之极。 若非金英这样的特殊身份,既是内臣,又能接触朝政,怕是也不会在短短片刻间便明白过来的。 孙太后皱眉:“不可能推掉,又是什么意思?” 金英肃然道:“太后容禀,册立皇太子,下诏命郕王监国总政,这是您和六部的诸位老大人一同议定的,别说是吴贤妃,就算是您,现在若要反悔,恐怕朝臣那头,也是定然不肯认的。” “何况如今朝局动荡,必然是有人要出来做主的,按理来说,本该是太子做主最理所应当,但是哥儿们年纪都太小,掌不得事,而您身在后宫,有祖宗家法管束,所以此人只能是郕王,朝臣们也只会认郕王。” “今儿这桩事情,往大了说,也就是贤妃娘娘忧子心切,一时不慎出言不逊冒犯了您,往小了说,就是后宫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但是您若是计较起来,免了郕王爷的差事,定会被有心人拿出去做文章,说是此等危难时刻,还在争权夺利。” “关键是,这事情做到最后,也不过是让郕王爷延缓几日主持朝政,您平白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名声。” 孙太后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别的不说,今儿在本仁殿里头,那些老大人们都苦口婆心说了好几遍了,郕王才是最适合监国总政的。 想来外朝的那些其他大臣,也都是这个想法。 若是不准了他们,定然是要闹的。 尤其是现在还需册立皇太子。 孙太后相信,只要她敢撤了郕王的监国之权,礼科那立马就会把册立诏书截留。 到最后,她还是需要让步。 但是这么一折腾。 不仅她成了众矢之的,郕王还成了民心所向。 纵然以后出了什么差错,她也再难拿捏他半分。 这吴氏果然手段了得。 她这么一闹,自己甚至连责罚她,都不好责罚了! 毕竟,今天她刚刚在本仁殿反对郕王总政,如今刚回后宫,就责罚了郕王的母妃。 任谁看来,这都是公报私仇,挟私报复。 吴氏根本就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相反的,她是来挑拨离间的。 孙太后可以想见。 在朝中的那些老大人们看来,后宫的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即便吴氏有些许言语不当,她作为太后,也不应该太过计较。 何况吴氏说的话,明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没哭没闹,就是提了一下而已。 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观孙太后这边,她只要对着母子二人有任何动作。 都会被朝臣解读为不愿放权,不顾大局。 如此一来,朝臣们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头肯定会有想法。 或许在平常的时候,外朝内宫泾渭分明。 朝臣们心里爱想什么想什么,孙太后尽可以不在意。 但是如今却不行。 如今朝局动荡,若是一旦皇帝有什么意外。 她还需要朝臣们站在她这一边,扶保正统。 所以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朝臣们,她是不能得罪的。 “你说的这些,哀家都明白……” 孙太后叹了口气,想起吴氏离开时的那副嘴脸,气得心口都隐隐有些作痛,恨声道。 “但那吴氏如此猖狂,明里暗里的嘲讽哀家,这口气,哀家咽不下去!” 金英苦笑一声,想了想继续道。 “臣明白,但是娘娘,您更要明白,现在的局面只是暂时的。” “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皇爷,守卫京师。” “一旦能够将皇爷救回,那不管是贤妃,还是郕王,都不足道哉。” “只要能够保住京师,那么社稷便在,太子正位,东宫有主,朝臣们也自会遵礼法大义而为。” 最后一句话,金英斟酌了半晌,才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毕竟,最后这种假设,是建立在救不回皇帝的情况下。 虽然很有可能成真,但是真要由他这种内臣说出来,还是犯忌讳的。 见孙太后依旧一脸不甘,金英心中挣扎了半天,继续道。 “若娘娘依旧心有不忿,臣有一言,或可行之。” 孙太后心中一喜,连忙道:“你说。” 金英俯下身子,在孙太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孙太后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换,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过了半天,才伸手将李永昌唤过来,吩咐了几句。 然后在李永昌惊讶的目光当中,起身回了暖阁歇息。 另一边,金英也松了口气,没等李永昌开口问话,便抬腿出了慈宁宫。 只是站在宫门口,金英停下脚步。 抬眼朝着宫外郕王府的方向望了过去,目光当中藏着难以说明的复杂情绪。 谁也不知道,这个无论是在内宫还是在外朝,都举足轻重的内臣大珰。 他此刻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16章 回忆(上) 朱祁钰从景阳宫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 笼罩了京城好几天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轮小小的暖阳。 虽然已近深秋,又是大雨过后。 阳光即便洒下来,也没有多少暖意。 但对于已经长久不见阳光的京城百姓来说,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从宫中出来,卸了肩舆,换上自家的马车,兴安指挥着一干护卫,晃晃悠悠朝着郕王府走去。 马车里头,朱祁钰倚着软榻,心神这才放松下来。 先前刚进宫的时候,在本仁殿里头奏对,件件桩桩都是紧要之事。 他又生怕孙太后出什么幺蛾子,一直绷着心弦。 到了景阳宫,总算不用处处思量周全的防备着。 偏又发现了母妃的不简单。 二人在景阳宫中,谈了许多。 虽然不需时时斟酌语句,但是所谈之事,却需是十分耗费心神的。 何况朱祁钰害怕吴氏担心,在景阳宫中一直强打着精神,生怕被她看出来,更是双重疲累。 此刻坐在马车当中,骤然心神一送,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倒头便睡了过去。 吓得兴安一阵焦急,生怕主子又寒症复发。 折腾了一阵,发现朱祁钰只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 驾车的是自家小厮,除了起步的时候有几分颠簸,路上都十分平稳。 没过多久,便到了郕王府。 刚出宫的时候,兴安便打发了随从回府报信。 因而到府门口的时候,府里头早已经收拾好了,等着王爷回府。 而且因着担心朱祁钰的身体,汪氏早早地就候在了门口。 待马车停稳,汪氏刚想上前,便见兴安抢先一步下了马车,挡在她的面前,低声道。 “见过王妃,奔波了一上午,王爷许是累了,刚刚在车里头睡着了。” 汪氏停下脚步,对着身边的侍女吩咐一声,让众人暂且不要喧哗。 自己则是小心的掀起帘子,将头探进去瞧了一眼。 只见马车当中,朱祁钰盖着毯子,睡得正熟,略显苍白的脸上尽是疲累之色,只觉得心疼不已。 悄悄放下帘子,汪氏想了想吩咐道。 “成敬,你带着府中护卫,围着马车绕一圈,再将王府周围的闲杂人等都驱赶出去,记着,不要闹出动静来,吵醒了王爷,唯你是问!” 成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但是看到王妃凌厉的神色,最终只点了点头,便领着人下去。 汪氏又转过身,道:“兴安,你去后院,让厨房将备好的午膳放在笼屉里温着,待王爷醒了,便尽快送上来。” 想了想,她又将领命欲下去的兴安唤了回来,嘱咐道。 “你去过厨房之后,再去一趟侧院,告诉杭氏,叫她照看好济哥儿和慧姐儿,两个孩子还小,容易哭闹,就先不要抱过来了,免得吵醒王爷。” 将一切安排好了,汪氏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的上了马车,守在朱祁钰的身边。 ………… 朱祁钰心中藏着事情,哪怕是身体疲累,也没睡多久。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描红的马车顶。 王安不在身边,周围十分安静。 宽大的马车当中,汪氏伏在自己身旁的小案几上,竟也是睡着了。 这般静好的场景,让朱祁钰感到一阵恍惚。 他是有好久,都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一觉了啊! 前世的时候,自从登基开始,他就一心要做出功绩来,将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国事上。 到了后几年,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又和大臣们闹得不可开交,后宫也是一团乱麻。 他虽贵为天子,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生出各种隔阂,猜忌。 几乎每一天,他都在怀疑和不安当中度过。 甚至当自己听说哥哥带人攻入寝宫的时候,一瞬间曾有过解脱的感觉。 但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被逼而死,以游魂之身,看着哥哥重登帝位,一个个的逼死他信任,亲近的每一个人。 看着哥哥因为两登帝位,刚愎自用,自私狭疑,将他和于谦苦苦经营的朝局闹得天翻地覆。 他又重新陷入痛苦和悔恨当中…… 是好久了呀…… 这般不必时时防备,可以安心睡去的时候,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神志缓缓清醒过来,朱祁钰不由得自嘲一笑。 重活一世,倒是多愁善感了许多。 小心的直起身子,朱祁钰掀起身旁的小帘子,朝外看去。 外头是郕王府的大门。 最近处,是兴安和成敬,还有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 略远些,是侍奉着的侍女仆婢。 再远些,则是一干王府的护卫,四散在周围。 朱祁钰大略看了一下,王府周围竟一个来往的百姓都没有,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一招手,王安便靠了过来,站在马车外头将汪氏的嘱咐都说与他听了。 朱祁钰听完,放下帘子,目光又转回了汪氏身上。 和他刚醒来时的匆忙不一样。 此刻的汪氏身着蓝色鞠衣,外头罩着红色大衫,头上虽未着冠,但是发髻也梳的整整齐齐。 怎么说呢。 看着就是王府正妃的模样。 端庄大方,贞静娴雅,处变不惊,永远镇定自若。 和他印象当中的一模一样! 朱祁钰脑中浮现出无数前世的画面。 她似乎永远是那么周到,那么波澜不惊。 哪怕是废后的那一天,她也还是那么从容镇定。 相比之下,一心和朝臣们相争要废立太子,动辄暴怒的自己,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祁钰对他这个正妃,一向不甚亲近。 他心里知道,汪氏是世家女子,自幼便见识广博。 自幼耳濡目染的,也是如何做一个正室大妇。 但是这样的她,可以相敬如宾,却难以像平常夫妻一般亲近自然。 所以前世的时候,他总是偏爱杭氏的。 杭氏识情知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为他诞下了皇子。 他和杭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放松开心的。 再后来,后宫充裕。 有了唐氏,李氏,张氏…… 她们有的娇媚可人,有的温顺柔婉,有的媚态天成,个个绕着他身边打转。 于是对于汪氏,自己这个永远端庄周到的发妻。 他便更是不甚亲近了。 再后来…… 第17章 回忆(下) 直到那一日,自己踏进久违了坤宁宫。 他要废太子,易东宫! 彼时,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龟缩在京城角落,懦弱无用的郕王。 而是登基数年,天下承平,朝臣拥戴的皇帝。 他自认自己为大明江山付出了无数的心血,说是挽救了整个大明也不为过。 这皇位由他来做,比自己那个刚愎自用的哥哥,要好得多。 所以这皇位,他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不仅仅是为了把皇位纳到自己这一脉。 更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 他,朱祁钰,才是皇室正统! 而更易太子,绕不过皇后这一关。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能被理解的。 然而那一天。 他踏入坤宁宫。 这个永远端庄沉稳,波澜不惊的女子,第一次失态了! 那个场景,至今朱祁钰还记忆犹新。 他们吵了很久。 最后…… 她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铁青着脸色,伸手摘去了自己头顶的凤冠,盈盈拜倒在地。 “皇上若执意如此,便请先废弃臣妾皇后之位。” “臣妾执掌后宫一日,便不会允许皇上,做出这等令朝野社稷,动荡不安之举!”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那也是唯一一次,自己见到她如此激动的模样。 再之后…… 没有人能真正拦住一个皇帝要做的事情! 他废了皇后,易了东宫。 不管是汪氏,还是朝中的群臣,都没能拦住他。 废后那一天,他躲在暗处。 看着她平静的接过旨意,将身上的凤冠霞帔一样样摘下,手中的金印金册一样样奉还。 她依旧是那个端庄贞静,雍容大方的样子。 只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那时的朱祁钰,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她眼中蕴含的愁绪。 但是这一刻。 他坐在马车当中,看着汪氏安静甜美的睡颜。 自己醒来之后的一幕幕场景,挨个滑过心头。 她慌乱的指挥着仆婢丫鬟,请太医,熬药膳。 她匆匆忙忙的走进来时,眉间的疲累和担忧。 她忙里忙外,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王府。 还有她见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眼中止不住的欣喜和泪水……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恍然有些明白。 前世他和汪氏做了十几年夫妻,但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一个合格的王妃,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他却从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 时至今日,有了前世的经历,有了游荡百年的阅历。 朱祁钰自然晓得。 有关礼法传承,东宫更易之事,对于群臣来说的冲击有多大。 他那一朝,无数朝臣上本反对,其中包括他一手提拔的信重之臣。 嘉靖朝的大礼议,持续了整整三年,无数朝臣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万历朝的储本之争,更是接连僵持了十五年之久,最终也没有成功易储。 在前世的朱祁钰看来。 他为大明朝鞠躬尽瘁,听言纳谏,挽社稷于将倾。 更易太子,为自己这一脉的法统正名,应当应分。 是他应得的! 但是在群臣看来。 身为君上,虚心纳谏,励精图治,本就是应尽之责。 他本为宗室,危难之时承继大统。 白捡了一个皇位,还想占着不放。 不仅乱了礼法传承,更是忘恩负义之辈! 彼时天下承平日久,边境安宁。 故而对礼法传承的合理性,群臣简直死板到了极点。 就连他最信重的于谦,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朱祁钰如今想来。 可不就是应了汪氏的那句话。 “……擅易太子,无礼法可循,无道义可遵,必使朝野动荡,群臣离心……” 只可惜。 当年的他,太过固执! 汪氏的肺腑之言,被他当做了妒忌之心发作。 不仅未听进去,还执意废了她的后位。 结果,太子是更易了。 但他也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最后的南宫复辟。 若非他自己已经失了朝臣之心,他那早已退位的哥哥,又如何能那般容易就重新坐上了皇位……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想起废后那日,汪氏眸光中的忧愁。 突然间明白。 她从来都没有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对她来说,自己是忙来忙去的郕王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幽居冷宫的废妃,都不重要。 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这个被得位不正的自卑冲昏头脑的夫君,执意妄为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心中清楚,但是却无力阻止。 这才是最让她感到绝望和不甘的…… 朱祁钰醒过神来,却见汪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她刚睡醒,原本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雾气。 因是趴着睡的,白皙的脸蛋上晕染着一抹粉红,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也被压得有点变形。 看着呆呆望着她的朱祁钰,汪氏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王爷,怎么了?” 说罢,打量了一番自己。 见自己的衣服都皱着,发髻上也有几缕碎发散下来,想来看起来样子甚是不庄重。 汪氏心中一沉,不由得感到有些委屈。 她这几日上上下下的操持着王府,昨夜更是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都未曾合眼。 偏朱祁钰刚一醒来,便往宫里跑。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一直牵挂着。 待朱祁钰回来,还没问上一句,便见他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担忧着朱祁钰身子虚弱,不敢打扰。 想着守在一旁,让他一醒过来便能见到自己。 然而守着守着,她自己便没撑住,睡了过去。 如今刚一醒来,便见他如此打量着自己,目光十分奇怪。 汪氏只以为是朱祁钰觉得她行事孟浪,心中一时只觉得委屈极了。 但她自幼所受的教养,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当之举。 故而哪怕心里委屈,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道。 “妾身失仪,请王爷责罚。” “方才兴安说,王妃遣府中护卫,将王府周围的行人都驱赶走了?” 朱祁钰没答话,掀起帘子,朝外头看了看,道。 “这般张扬行事,可非王妃素日的作风!” 郕王府距离皇城很近,但是也是周围行人通行的大街之一。 素日里,郕王府在京城当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作为京城里头,唯一一个成年但是未曾就藩的亲王,朱祁钰既无实权,又无地位,还被人防着。 作为打理郕王府的王妃,汪氏行事也以低调为主。 今日这番作为,往轻了说,是蛮横无理,往重了说,便是欺压百姓。 汪氏当时只想着不打扰朱祁钰歇息。 后来再想起来,又不好撤回,紧接着便忍不住疲累睡着了。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 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责怪自己,心中委屈之意更盛,眼中都隐隐泛起水光。 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努力敛去眼中的水光,低下头,继续道。 “妾身任性妄为,给王爷添麻烦了,回去便闭门自省,再遣人去向被驱赶的百姓致歉,王爷您身子刚好,千万不要动气……”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自己头上多了一只略有些泛着凉意的手。 那手替她整了整歪了的金钗,又笼起耳边额前的碎发,最后落在她的肩上。 “本王不曾生气,只盼王妃,以后要多多任性才是!” 汪氏看着朱祁钰认真的目光,一脸莫名。 心中担忧着,王爷不会是烧傻了? 呆呆萌萌的样子,看得朱祁钰一阵大笑。 马车外头,兴安和成敬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中的迷惑。 王爷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兴安伴着朱祁钰的时间更长些。 听着主子开怀的笑声,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主子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结…… 第18章 不会……吧? 郕王府的门口。 待下马车的时候,汪氏已然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威仪。 只不过熟悉她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娘娘眼角眉梢都流露着雀跃的神色。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里,王爷和娘娘虽然和和气气,但是总隔着些什么。 还从不曾看到娘娘这般舒展眉头的笑容。 今儿这是怎么了? 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眼尖,搀着自家主子下车的时候,正正瞧见她略显凌乱的金簪和发髻。 再看看汪氏褶皱着的衣衫,不由得惊讶地长大了小嘴。 不会……? 她刚才一直守在外边来着,没听见什么动静呀…… 说起来,这还是朱祁钰的锅。 汪氏刚刚只是太过疲累,没扛住困意,趴着小憩了一会。 就算是压着了发髻,也只是略略有些变形,几缕碎发散下来而已。 结果在马车里头,被他这么一整理。 不仅没有变好,反倒更显得凌乱起来。 偏马车里头也没有镜子,汪氏也瞧不见自己的样子。 再加上感觉到自家夫君突然的转变,一时之间脸红心跳,顾不得太多,慌忙着下了车。 此刻看到流環惊讶的目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得流環拿出随身的小镜子,让汪氏打眼一瞧。 她哪还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当下脸色通红,也顾不上朱祁钰还没下车,匆匆忙忙的就跑进了府里。 于是当朱祁钰下车的时候,见到的便只有兴安和成敬。 兴安这小子还一副担忧的样子,说道。 “王爷,您大病方愈,还是得注意身子骨,马车里头,裹得再严实也透风,再凉了不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朱祁钰下了车,狠狠地在兴安后脑勺上敲了一巴掌。 这小子,胆子越发大了。 连自家主子都敢打趣! 倒是成敬,显得更加稳重,道。 “王爷,此处风大,还是尽早回府的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拥着一干仆妇护卫进了郕王府。 临进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成敬,将周围戒严的护卫都撤回来。 暖阁里头,已经摆上了炭火,暖呼呼的。 在一干侍女的侍候下,朱祁钰换下了板正的朝服大衫和靴子,换上舒适柔软的宽大锦袍和软云履,在厚厚的榻上坐下。 底下人紧着将备好的温补膳和茶水药汤都端上来。 朱祁钰进了些药膳,又喝了汤药。 奔波了大半天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才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这个时候,汪氏也重新梳妆整齐,带着丫鬟进了暖阁。 除了她之外,杭氏也跟了过来。 至于王府的两个孩子,因着年纪太小,还是怕过了病气,让嬷嬷照料着,没抱过来。 杭氏是王府侧妃,又诞下了王府的庶长子。 平素朱祁钰是很宠着她的。 这番过来,虽然没哭,但是看着也甚是招人可怜的模样。 不过这个时候,朱祁钰没什么心思跟她多说话。 倒不是对她有什么看法。 只不过有了前世的经历,他心里头知道,杭氏只生了一副好皮相,遇上大事,便会惊慌失措。 眼下局面,一步都不可走错,他实在不想在杭氏这,多费什么心思。 略略安慰了她两句,朱祁钰便将杭氏打发回了侧院。 不过汪氏倒是留了下来。 手边搁着刚换上的手炉,朱祁钰闭着眼睛歇了片刻,精神头算是恢复了过来。 朝着身边的成敬问道:“本王在宫里的这大半天,外间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成敬显然是早已经打好了腹稿,立即说道。 “王爷进宫之时,正好是宫门大开,六部官员入班房值守之时。” “没过多久,朝臣们就发现,京城九门已然戒严。除此之外,兵部的官员发现,有官军持着于侍郎的手命,将兵部内外封锁,严禁出入。其他各部的郎官们也发现,大冢宰,总宪大人,还有其他朝廷重臣,一早也没往部里过来,而是被召进了宫。” “几条消息印证下来,外头各种传言都有,大多是猜测我大军在外出了变故的。” 朱祁钰叹了口气。 这是理所当然的。 九门戒严,封锁兵部,召见重臣。 这几条加在一起,动静实在太大,想瞒都不可能瞒得住的。 眼下的京城里头,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天子亲征。 若非是大军出了意外,宫内宫外不可能这么紧张。 只是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这次的败仗,损失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瞥了一眼略带好奇的成敬,朱祁钰幽幽地道。 “传言有哪些,本王不知道……” “不过想来,这一二日,便会有详细军报到京。我大明二十余万大军,在土木堡遭敌围杀,死伤惨重,皇上……被掳去了!” 兴安随着朱祁钰进了宫,这件事情自是早就知道了的。 但是成敬一直待在宫外,和其他大臣一样懵然不知。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自然是难以置信,愣在了当场。 汪氏的反应也没好多少,手里的盏子都险些没有拿稳。 朱祁钰不管他们,继续说道。 “本王进宫之时,太后已召了一干大臣议事,最后定出了个章程……” “由本王暂理京中庶务,固守京师,同时,尽快册立太子。” 他说完,望着对面的汪氏和成敬。 只见二人的神色却不相同。 汪氏愣了片刻,眉间便缠上一丝忧虑,咬了咬下唇,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成敬脸色则有些复杂,看着像是有些担忧,又有些激动。 过了片刻,汪氏道。 “王爷既要参与朝事,必然损耗精力,妾身待会就进宫去,看能不能让母妃去跟太后娘娘说说,找两个太医守在王府里头,再寻些好药材回来,免得王爷刚好些的身子再病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拒绝。 汪氏就是这个性子,分明是关心他的身体,但是说话起来,却少了几分委婉。 前世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人说起话来,总是不够亲近。 只不过如今的朱祁钰,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朱祁钰。 心里头清楚她的好意,也便应了下来。 “倒不必这么着急,母妃那边,我今日刚去见过,你若有空,素日里也可多去母妃宫里走动。” 说起吴氏,朱祁钰心里一动。 他在景阳宫中,和吴氏谈了很多,也再一次深刻的明白了一点。 他这位母妃。 绝非简单的人物! 看似淡雅平和,但是实际上隐含锋刃。 汪氏和吴氏不同,她行事中正刚烈,但是少了几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 让她多进宫跟吴氏亲近一番,说不准会有改善。 不过这件事情,他还得寻个机会跟母妃说一声。 汪氏不明所以,但是听得出来,朱祁钰对她的态度和以前不同,心中泛起淡淡的欣喜,乖乖的应了一声。 于是朱祁钰转过头,道。 “成敬,你接着说……” 第19章 太后懿旨(排行榜加更一) 成敬虽然还没从天子被俘的消息当中醒过神来。 但是朱祁钰开了口,他便紧着收了收纷乱的心思,继续道。 “外间议论纷纷,但是谁也没个准信,有些说是皇上大胜了,有些说是也先一路大胜,皇上打不过,说不准连京师都保不住了,总之,各种各样的都有。” “六部的郎官大人们,瞧着也是人心惶惶的,据说这大半日都没怎么处理事务。” “不过王爷您进宫没多久,六部的几位老大人就出了宫。” “紧接着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大军遭了偷袭,损失惨重,几位老大人正在紧急商讨对策,让大伙各守本位,不要胡乱揣测。” “有几位老大人在各部里头坐镇,流言渐渐倒是平息了,不过兵部那头,还是有不少官军值守着。” “臣见没什么大事情,便在宫门和六部外头,各留了些人守着,自己回来候着您回府。” 虽然心中依旧还震惊着,但是成敬早就打好了腹稿,说起来倒也还算有条理。 朱祁钰沉吟着。 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消息是肯定封锁不了的,但是该控制还是要控制的。 今天的这场非正式朝会,算是初步定下了固守京师的大方向。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得先细细的定下驻防的方案,然后待详细的军报入京之后,再向群臣公布事情的始末。 换句话说,等上层的大佬们把态度和方案都统一了,才会向下传达。 时间还是太紧了啊…… 朱祁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成敬略愣了愣,还是答道:“回王爷,约莫应该快要未时了。” 那就是已过正午了。 朱祁钰又转头问兴安:“本王出宫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兴安回道:“应是午时初刻。” 这么说,从他出宫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如此算来,宫里此刻应该也有动静了…… 正这般想着,外头有仆婢进来,在成敬的耳边说了两句。 成敬听完,挥手让人下去,禀道:“王爷,宫里头来了人,是金英公公,说有太后懿旨,请王爷出去接旨。” 朱祁钰眸光一凛。 终于来了。 母妃的动作倒是不慢。 从榻上起身,朱祁钰道。 “你先去前厅候着,告诉金英,本王更衣后便过去。” 成敬自退下去前厅,朱祁钰则是起身更衣。 ………… 因是太后诏命,并非天子圣旨。 自也不必摆设香案,焚香沐浴这般繁文缛节。 朱祁钰换了外衫,来到前厅。 成敬正陪着金英说话。 见朱祁钰过来,连忙起身道。 “见过王爷。” 随着金英过来的,还有几个背着药箱的官员,有两个年纪不小,白发苍苍,剩下的看着也得有三十多岁。 也跟着金英一起,起身行礼。 朱祁钰扫了一眼,大约能认出两个,都是太医院的。 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不必多礼,金公公此来,可是有懿旨要传?” “是……” 说罢,金英直起身子,从袖中拿出一份绢帛,展开道。 “太后懿旨,郕王祁钰接旨。” “臣接旨。” 朱祁钰拜倒在地,道。 “皇太后敕曰……” “前者虏贼犯我边境,皇帝亲帅六军出征,已有诏命,令郕王祁钰留守京师,监国理政。” “如今皇帝出征已有月余,尚未班师回朝,国家庶务不可久旷之,今特命尔郕王祁钰,暂且总摄百官,监理一应朝政国事。” “尔尚夙夜秪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 “臣郕王祁钰,谨奉太后懿旨。” 朱祁钰接过绢帛,展开一瞧。 只见其上盖着太后的宝印,心中略略放松下来。 虽然这诏书说是“暂且总摄百官,监理国政”,但是只要有了这道诏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金英在一旁候着,待朱祁钰收起懿旨,才开口道。 “郕王爷容禀,太后娘娘还有吩咐。” “这第一桩事,便是这些太医院的老大人们。” “太后娘娘念着王爷大病初愈,便要监国理政,怕您再有个闪失,特命了太医院的这二位太医,接下来这段日子,他们会住在郕王府,照料王爷。” 朱祁钰起身拱了拱手,道:“辛苦诸位了。” 那几个太医院的官员,起身忙回礼不迭。 随即,成敬便将这些人带下去,先行安顿去了。 待他们都离开了前厅,金英才继续说道。 “第二桩事,是为了方便王爷总政,太后娘娘已经命人将集义殿打扫了出来,日后一应政务,王爷可在集义殿处置。”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这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地方。 前世的时候,一应政务是直接送到郕王府来的。 毕竟入宫处置政事,向来是皇帝和太子的特权。 这回孙太后倒是大方。 于是金英继续说道。 “最后一桩,便是您既要总政,身边想来少不了人,咱家不才,暂时掌着司礼监诸事,对朝政国事还算了解,太后娘娘有命,接下来这段日子,咱家会待在集义殿里,随侍王爷身旁,协助王爷处理一应政务。” 听了这话,朱祁钰抬头,饶有兴趣的望了金英一眼,开口道。 “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理。 金英是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内臣当中数得着的大珰,他亲来传旨,还能有假不成? 但是朱祁钰却面不改色的问了出来。 他相信,金英听得懂他在问什么。 按理来说。 他以宗室的身份监国理政,即便是手中有太后的诏命,也总是威望不足,金英作为内臣中的大珰,帮他撑场子是足够了的。 何况他一个“闲散王爷”,平素没怎么接触过国政大事,自然需要一个熟悉政务的内臣来协助。 合情合理,但是不合孙太后的风格。 她老人家连下个诏,都小气巴拉地非要加个“暂且”二字,会这么大方,让人来帮他撑场子? 金英倒是淡定,拱了拱手道。 “太后娘娘之意,本是要王爷将处置过后的一应政务,都送往慈宁宫!但臣以为不妥,一来娘娘如此劳心费神,二来也会招致外朝物议。” “于是臣向娘娘谏言,建议由臣随侍在王爷左右,一来合情合理,二来臣熟悉政务,跟随在王爷左右,每日自会挑拣重要的回禀太后,若有紧急事务,臣还可直接出手干预。” 第20章 阳谋(排行榜加更二) 郕王府的前厅沉默了那么一刻。 朱祁钰的神色看着还算平和,但他背后侍立的兴安已经忍不住张大了嘴。 这……这就是大佬的境界吗? 把当内奸说得这么从容镇定。 果然,想成为大佬,脸皮就要够厚。 兴安在这头暗暗腹诽,朱祁钰也微微有些愣神。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是却没想到金英这么爽快的就承认了。 手里捏着茶杯,朱祁钰问道。 “却不知,金公公为何要向太后娘娘如此谏言?” 金英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望着朱祁钰,反问道。 “这话该咱家问王爷,您为何要让贤妃娘娘,故意去激怒太后娘娘?” 玩政治,讲究的就是一个脸厚心黑。 哪怕是被金英当面揭穿,朱祁钰还是面不改色。 一推茶盏,朱祁钰淡淡的道。 “本王不知道金公公说什么?母妃去慈宁宫了?不知她做错了何事,惹得太后娘娘动气?” 金英望着他,半晌,道。 “无论如何,王爷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英只望王爷能尽心竭力,力保社稷存续。” 说罢,金英敛了面容,起身行礼,道 “时候不早了,咱家还要回宫复旨,就先告退了。” 待得金英出了郕王府的大门,朱祁钰还是坐在厅上,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 刚刚两人的对话,听起来驴头不对马嘴。 两个人都好像在自说自话。 可朱祁钰心里头清楚。 那是因为…… 不管是他问的问题,还是金英问的问题,他们都不能正面回答对方。 金英能够这么坦然的说出,是自己给太后的建议,至少证明他并非是一心向着孙太后的。 朱祁钰早就知道。 孙太后对他并不放心。 只是迫于当前的局势和朝臣的压力,不得不将监国理政的大权交给他。 但是她也必定会有钳制的措施。 先是提出册立太子,再是在诏书当中用上“暂且”二字,都是她限制自己尾大不掉的法子。 派金英过来,自然也是。 如金英所说,这个法子,比起将政务处理之后送往慈宁宫,更加的合情合理,且妥帖! 毕竟孙太后久居深宫,真把这些政务送过去,她也未必看得懂。 就是看懂了,也不好插手。 再有就是朝臣这边,后宫不能擅自插手政务,是这帮老大人们的底线。 如今局势危急。 为了安孙太后的心,他们或许会同意太后过目政务,但是却不会让她插手干预。 即便是处理之后送过去,朝野上下也必然会议论纷纷。 而将金英派过来。 就如他所说,既可以盯着朝政,又可以在紧急时刻直接插手干预。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太祖皇帝时了。 司礼监作为政务流程当中的一环,虽然没有落到明面上,但是实际的地位已经渐渐被群臣认可。 因而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金英是有权力在朝政上发表看法的。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金英是向着孙太后那一边的。 只有金英是可靠的,那这个法子才是妥帖的。 如果金英并非一心一意的忠于孙太后,那么这个法子,反而会让孙太后对朝政的敏感度降低。 而他今天既然说了这番话,那么很显然,并不是彻底倒向孙太后的。 那么,问题就要回到最开始。 他问出来,但是金英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见势不妙,另投新主? 还是刻意如此,骗取信任,实则行监视之事? 朱祁钰想不通透。 前世的时候,他跟金英走的并不亲近。 虽然在登基之后,他依旧让金英掌管司礼监。 但是那是因为,金英做事太过周全,又在守卫京城的过程当中立有大功。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内臣,哪怕是宦官,也不好没有由头就随意罢免。 再加上他还有孙太后护着…… 朱祁钰并不好在明面上针对他。 但是也只过了两三年,朱祁钰便寻了由头,将他打发到南京养老去了。 闭着眼睛,朱祁钰又仔细地品了品金英最后的那两句话。 “……王爷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英只望王爷能尽心竭力,力保社稷存续……” 看来,母妃去慈宁宫的用意,他是看透了的,但是大约,他并未对孙太后说透。 朱祁钰当然知道慈宁宫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出宫之前,就跟吴贤妃商量好的。 吴贤妃去慈宁宫的这一趟,就是为了激怒孙太后。 但是和孙太后想的不一样的是……这根本就是一个阳谋! 从孙太后暴怒而起的时候,她就脱不出身了。 无论在恼怒之下,孙太后是下旨免了他的监国之权,还是如现在一般,明着放权实则敲打,对他都有好处。 前者自不必说,会引起群臣的抵制,闹到最后,孙太后不仅要交出监国之权,还会让群臣对她产生看法。 而后者,朱祁钰能想象到金英是怎么劝孙太后的。 “……他既然想要监国之权,娘娘不妨足斤加两的给他……” “……他不是刚刚病愈吗?那就在宫中拨个专门的殿宇,让他日日进宫理政……” “……再命群臣大小事务,都交给郕王……” “……如今情况危急,国政大事纷乱不堪,郕王那个身子,日日奔波劳碌,能扛得住几天……” “……臣在一旁帮娘娘督促着,若敢有丝毫懈怠或不妥当的地方,便传扬出去,治他个玩忽国政的罪名……” 无非是看他如今大病初愈,以前又未曾真正上手过政事,想要让一拥而上的政务累垮他。 说不准,还想让他出个什么大错,再拿回监国之权。 当然,这等时候,孙太后也未必真的敢闹出什么事情。 但是心思肯定是会有的。 可孙太后并不清楚,朱祁钰要的就是她放权。 若是孙太后死死地握着京师的大权,朱祁钰就算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出来。 只有让孙太后放权,他才能放手施为。 从这一点上来看,金英是帮了他的。 毕竟他最后那句话,很明显是看透了朱祁钰的用意。 但是,孙太后下了这封诏书,说明金英并没有对她完全说透…… 想了半天,朱祁钰还是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 眼下要紧的事情多的是,这件事情还是以后再慢慢探寻。 从前厅起了身,朱祁钰倒没有急着出去。 事情虽紧急,但是身子也要养好,可别一不小心,真累病了! 前世若非他重病未愈,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再说,如今详细军报未到,很多事情都做不得。 还是得等! 将诏旨交给兴安收起来,朱祁钰转身回了后院暖阁。 汪氏等在那里,两人说了会话,朱祁钰便歇息了。 一夜无话。 朱祁钰梳洗完毕,听着成敬的禀报。 这两天,京师上下虽然依旧看起来安定,但是实际上,却多了几分风声鹤唳的味道。 其后的两三天,朱祁钰也待在府中,没有着急出去。 直到八月十九这天,天色微微擦黑的时候, 朱祁钰在底下人伺候着用了晚膳,正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成敬匆匆走了进来。 “王爷,兵部于侍郎传信来,说有紧急军情,请王爷速速入宫!” 第21章 详细军报(上) 朱祁钰出门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三刻。 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天黑的早,虽然还不至于看不清楚人,但是也需得掌灯了。 等到了东华门,金英带着肩舆在门口等着。 灯光昏暗,朱祁钰也瞧不清楚对方的神色。 换上肩舆,便朝着集义殿过去。 路上,朱祁钰忽然想起一桩事,便问道。 “本王未曾记错的话,宫里头的规矩,是戌时下钥,闭锁宫门?” 他来时是酉时三刻,距离戌时,已经不足一刻钟了。 按规矩,宫门闭锁之后,若无宣召,不得擅自入宫。 便是有紧急政务,也需得先行通禀,有召方可入内。 昨夜于谦送军报入宫,便是如此。 金英在一旁,回道:“不错,不过如今政务紧急,咱家临出来时,圣母给了开宫门的令牌,王爷不必担心。” 朱祁钰不再说话。 没多大会,集义殿便到了。 进了殿中,一干大臣已经到了。 集义殿是文华殿的偏殿,本就不大,此刻灯火通明。 朱祁钰扫了一眼,孙太后没来,但是来的人也不少。 大约有三四十位身穿各色官袍的大臣,皆是朝中的重臣,还有便是几个勋戚武臣。 许是因为有了好几天的准备。 此刻的集义殿中,除了清晨见到的那几位。 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内阁,六科,顺天府,五军都督府都有掌事官列席。 见到朱祁钰进来,一干大臣纷纷起身行礼。 “参见郕王爷。” 朱祁钰在上首坐定,道。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请起。” 待底下众臣起身,各自落座。 金英往前走了两步,道。 “太后口谕,迩来天子亲征,久不在京,以国家庶务不可久旷,自即日起,在京内外大小事务,悉启郕王祁钰,尔等当听令而行,毋致违怠。” 因是口谕,诸臣不必跪地接旨。 但是金英这话一出,殿内不由得升起一阵议论之声。 要知道,虽然这几日京城中流言四起,但是除了那天清早参加议事的几位大臣之外,尚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接到这道口谕,众人心中只觉得一阵惊疑。 若非是金英亲来传谕,他们甚至会怀疑,这道口谕的真实性。 口谕自然不是假的。 金英说完之后,以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及兵部侍郎于谦为首的四位大佬起身,躬身道。 “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有了一干大佬带头,其他的人自然是萧规曹随。 只是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众人再度落座。 朱祁钰道:“今日将诸位大臣召来,实是有紧急军报入京,需得群臣合议。” “金英,想来接下来一段时日,少不得要深夜议事,今日结束之后,你禀明太后,今日之后,东华门彻夜不封,另赐各部院掌事官,随时入集义殿奏事之权。” 金英没有想到,朱祁钰头一桩竟提起的是此事。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大了说,皇城宫门守备,自是十分紧要之事。 但是往小了说,也就是太后娘娘一句话的事儿。 毕竟如今的皇城之内,还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一手掌握的。 如今是特殊时刻,朱祁钰有此一提,金英不感到意外。 这个请求理由充分,这等时候,太后也不会在这种小细节当为难人。 但是他意外的是,这种小事儿,遣人去慈宁宫说一声便是。 不过,朱祁钰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提出来? 这种群臣议事的场合,不说朝政大事,开口便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位郕王爷,到底在想什么? 金英略感意外,但是也没多想,开口道。 “遵王爷令谕。” 声音落下,金英眼角余光瞥见,底下的一干大臣,望着朱祁钰的目光都变了变。 原先的时候,还带着几分轻视。 随着他出声领谕,底下大臣的神色都多了几分肃然,连带着腰板都比之前挺直了些。 原来如此…… 金英心中苦笑一声。 这位郕王爷,还真是会借势。 如他刚刚所想,这件事情不算大事。 但是因为涉及宫门防备,所以十分敏感。 更重要的是,这是由太后娘娘一手掌控之事。 金英在这殿中,无疑代表的就是孙太后。 这等敏感的事情,太后娘娘都能同意。 只能说明,太后是真的将秉政之权,交给了郕王! 并非和前些日子一样,只是个牵线木偶。 金英退回一旁,将底下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佩服。 短短的两句话来回,看似波澜不惊。 但是借着孙太后的威势,郕王在众大臣心中的形象,已经有了转变。 至少现在。 朝臣们应该都清楚的知道。 他这个郕王爷,如今是能做主的! 对于底下众臣的神色的转变,朱祁钰倒是面色如常。 前世当了七八年的天子,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可真是白当了。 反正孙太后派金英过来,明面上的理由就是给他撑场子。 既然如此,不用白不用! 收敛心思,朱祁钰继续开口道。 “军报乃兵部执掌,于侍郎,今日议事,你来主持!” “臣领命。” 于谦起身,自宽大的袖袍当中,抽出两份军报,开口道。 “昨夜丑时三刻,我兵部接怀来卫军报,言我大军在土木堡遭敌合围,损失惨重。” 底下的一干大臣,听到于谦此话。 倒还没什么太过意外的表情。 败仗而已! 朝野上下,除了皇帝自己,其他的大臣,尤其是文臣,普遍都对此战并不看好。 要知道,虽然这次大明调动的军队数量不少,但是有王振在那胡作非为,稳赢的仗也能打成败仗。 何况,前几次军报发回来的时候。 大军已经和也先有过好几次的遭遇战,明军都没讨到什么好处,反倒有好几位将军战死。 所以对于这次会打败仗,群臣的心里,基本都有准备。 只是看这个架势,这次怕是损失不轻。 这是殿内大多数群臣的想法。 不过也有极少数机灵的,联想起太后刚刚的口谕,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谦没有管底下人的想法,继续道。 “兵部接报之后,速命临近关隘守将就地收拢残军,至今日酉时,宣府镇守总兵官杨洪,呈上详细军报。” 听到这。 有些心中已有猜测的,已经渐渐坐不住了。 就地收拢残军? 这可不是一般的败仗。 大军在外,但凡中军仍在,大军便当听中军之命。 于谦口称残军,那么意思是…… “难道说,贼虏竟攻破了中军大帐?” 说话的是内阁大学士苗衷。 他老人家是宣宗旧臣,又是以兵部侍郎入直内阁,兼掌翰林院,熟知兵事。 闻听此言,不由得惊讶开口。 这话一出,底下群臣不由得骚动起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迅速响起。 要知道,这次出征,乃是天子亲自坐镇。 若是中军大帐被攻破,那岂不是说…… 天子也遇到了危险? 见场面变得嘈杂起来,金英上前一步,开口喝道。 “肃静!” 待群臣渐渐安静下来,朱祁钰亦开口道。 “诸位不必着急,详细军报既已送到,于侍郎自当将详情尽皆告知于各位……” 如今于谦手里头拿着的,实际上是军报的副本。 正本在朱祁钰的袖袍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呢! 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他们会听到什么。 望着正在燃烧的宫灯,朱祁钰眼底略过一丝复杂。 今夜…… 还长着呢…… 第22章 详细军报(下) 外头隐隐响起了雷声,一道道闪电滑过漆黑的夜空,仿若将天穹割裂。 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清晰的传来。 由缓转急,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集义殿内灯火通明。 “八月十三,大军接报,贼虏率众八千,欲袭我后军,上遣恭顺侯吴克忠率五千官军断后,双方战于雷家站,遭敌全歼。” “申时,军报至中军,上震怒,再遣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领官军四万,追击贼虏。” “朱勇贪功冒进,追贼至鹞儿岭,遭贼虏三万余伏击,朱勇,薛绶皆战死,我官军战死者两万余,残余人等退回中军,王振以大军屡屡失利,仓促下令,命大军后撤。” 于谦立在群臣中间,手里拿着军报,脸上板板正正的,看不出喜怒,声音听起来也无比冷静。 这殿中的许多朝臣,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未经任何删减的军报。 此刻听来,只觉得一阵头晕。 往常时候,纵然是败,也只是小规模的数千官军交战。 战死的将领,最高不过参将级别。 可如今,单单刚刚于谦所念出来的。 损失便超过两万人。 更不要说,还战死了一位公爵,一位侯爵,一位伯爵。 这些,可都是世袭罔替的高级勋戚啊! 虽然大多数的文臣,对这些嚣张跋扈的勋戚武臣都没什么好感。 但是,对于大明来说,这等品阶的勋戚被敌所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时之间,殿内平静下来的气氛,隐约又沸腾起来。 但是这一次,群臣是愤慨。 愤慨瓦剌! 当年被太祖,太宗追着打,战战兢兢地臣服于二位先皇赫赫军威的漠北蛮族,竟敢如此冒犯大明天威。 同时也愤慨王振! 带着二十多万可战的官军,打不赢也就算了。 竟然还遭到了如此大败。 用无能形容他,都是抬举他! 当然,或许还有人愤慨天子…… 愤慨他宠信佞臣,执意妄为。 只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开口而已。 朱祁钰望着殿内沸腾的气氛,暗暗叹了口气。 这才是个前菜,便接受不了了吗? 不过伤亡两万,死了三个高级勋戚而已。 大明这数十年来,的确不曾遭此大败。 但是和接下来,真正的戏肉相比,这才哪到哪啊! 只希望这些朝臣们,神经能够再强韧几分。 朱祁钰抬手往下压了压,一旁坐着的几位老大人,也纷纷沉下脸色。 殿内鼎沸的气氛,这才慢慢降了下来。 于谦也停了下来,他站的离朱祁钰近些,所以朱祁钰能够明显的看到,他握着军报的手都隐约鼓起了青筋。 他在尽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幅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无尽的愤怒。 待他略略缓了缓情绪,朱祁钰才示意他继续。 于谦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道。 “因仓促后撤,大军数千辎重车辆未及跟上。” “八月十四,车驾至怀来城外二十里处土木堡,王振下令就地扎营,待辎重车辆跟上。” “时兵部尚书邝埜力谏,为保圣驾安危,当尽快驰入居庸关,遭王振怒斥,命左右逐出,随行大臣无再敢谏者。” “土木堡地高无水,我官军将士掘井数丈,皆不得水,时贼虏大军追至,据河为营,我大军人马饥渴,士气低落。” “是夜,贼虏自麻峪口增兵,欲形成合围之势。” “麻峪口守将,都指挥使郭懋率守口官军力战,斩敌千余人,然贼虏增兵不断,郭懋战死,守隘官军覆灭。” “至此,贼虏合围之势已成,我大军辎重粮草遭敌截断,驻跸之地四周无险可守,兼之水源断绝,人心惶惶。” 在场的不少大臣,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辎重被劫,水源断绝,遭敌合围,无险可守…… 他们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是什么场景了。 更有甚者。 已经在心中对王振破口大骂。 以多打少,都能把自己作死,可真是个人才! 随行的那帮大臣也是软蛋。 一个王振就把你们都吓到了。 若圣驾有个闪失,你们全都是大明的罪人! 不错。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在场的群臣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如此恶劣的局势,焉有不败之理? 联系前面于谦说,中军被贼虏所破。 看来,大军此次大败,是板上钉钉了。 那么,位居中军的圣驾,到底如何了? 在场群臣罕见地都安静了下来。 整个集义殿中,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于谦一个人的身上。 于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八月十五,我官军将士遭困二日,军困马疲,欲向怀来城撤退,然虏贼大军固守于五里外,遣游骑绕营,不断窥伺,我大军数度突出,均遭击退。” “是夜,虏贼后撤,王振即命大军开拔,出行二里,遭虏贼四面冲突而来,我军大溃。” “此役,我官军将士死伤数,已确认者逾十七万,后勤民夫徭役死伤数,已确认者逾十二万,各关口城池已收拢残军三万,民夫徭役五万,四散各处,生死不明者共十一万。” “随行勋戚大臣,三品以上者,存活不足五人,已遣人送回京师,三品以下者不计,后附死难者名单。” 尽管经过前面的种种铺垫,在场众臣都已经一再调高了对这场大战伤亡的估计。 但是当真正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沉重。 大军出征五十万人,可战官军二十余万。 光是军报当中,已经确认死难的,就已经超过了十七万官军。 如此伤亡,可称得上是全军覆没了! 那可是几十万大军啊! 就是几十万头猪,围起来让虏贼杀。 他也得杀上个几天几夜。 一干大臣都在心里头,狠狠的将王振骂的狗血喷头。 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个时候,再骂王振都解决不了问题。 于谦说了这么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关键没有说出来。 在场众臣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于谦,似乎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就要扑上去将他活剥了一样。 于谦看了一眼稳坐的诸位老大人,定了定心神,沉声道。 “圣驾安好,然遭虏贼所持北行,除一名为喜宁的内臣外,随行中官,包括王振在内,俱死于难。” 王振死不死的,这个时候没人在意。 但是听说圣驾被贼人虏去…… 在场安静了一瞬。 突然响起两声闷响。 朱祁钰循着声音望过去。 却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大人。 已当场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第23章 初露锋芒(排行榜加更一) 集义殿内。 两位老大人的昏倒,吓了众人一大跳。 幸好朱祁钰随身带了太医过来,一番施救之下,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总算是没让人直接过去。 然而两位老大人一醒过来,还没张开眼睛,便已经老泪横流。 “先皇啊!老臣对不起您!” “五十万大军啊,臣等无颜见列位先皇……” 这两位老大人官位虽然算不得高,但是皆是先皇老臣。 此刻痛哭流涕之下,殿内群臣也纷纷被感染。 “王振贼子,误我大明!” “皇上,老臣无能,没拦住您亲征,方致有此祸……” 这些大臣们,都是各部的掌事官,少说也是六部郎官的级别,但是此刻竟毫无仪态,破口大骂。 哭泣者,愤怒者,咒骂者……简直将集义殿变成了菜市场一样。 往上首看去,王直为首的一干大佬倒是还能保持镇定,但是也不由得脸色铁青。 他们过来之前,只看到了简略军报。 此刻完整听下来,心中也觉得闷着一口气,若不是顾及威仪,他们也想跟底下那些寻常大臣一般,狠狠的骂上几句。 就连于谦,这个早已经知晓军报内容的人。 此刻再度看下来,也依旧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浑身发颤。 群臣的这番表现,看的金英和兴安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内臣,就算是平时跟朝臣有些接触,也不甚深入。 在他们的印象当中,这帮老大人,都是老持稳重,注意仪态之人。 便是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处变不惊,何曾见过他们如此破口大骂? 倒是朱祁钰坐在上首,没什么明显的表现。 这种场面,早在前世的时候他就见过了。 大明的文臣,可向来不是什么只会吟诗摘句,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 至少,现在的文臣们还不是! 相反的,他们真的发起疯来,别说是破口大骂了,朝会之上大打出手的时候都有! 何况,这封军报给在场的老大人们的刺激着实有些大。 这何止是败仗那么简单? 哪怕不算上天子被俘,单就伤亡的程度而言,说是丧师辱国毫不过分。 更何况,就连君上都失陷敌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帮老大人们只是气昏了两个,没有闹出什么当场羞愤自杀的场面,朱祁钰实在觉得,这帮老大人们已经很克制了。 不过眼下是议事,倒也不能一直如此乱着。 朱祁钰轻咳一声,金英会意,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喊道。 “肃静!” 金英是内官出身,这一声喊的中气十足,他自己又是司礼监的大珰,平素在朝臣中的风评还算可以。 因此这一声喊罢,大殿内的秩序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 不过也只是没有人高声喝骂了而已,底下的低声的议论,和不断的啜泣声,还是接连不断。 朱祁钰摆了摆手,让金英退下,然后自己起身,站了起来。 他没有着急说话,而是淡定地望着底下的群臣。 从骂的最大声的,到哭的最厉害的。 挨个看去。 也不说话,就是这么平静的看着。 刚开始的时候,群臣还不觉着有什么。 但是朱祁钰的眼神无悲无喜,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目不转睛的看,而且随着他站起来,殿内一干大佬的目光也随着朱祁钰而动。 这么个场合,被这么多大佬同时行注目礼…… 没过多久。 被朱祁钰盯着的大臣,不管是仍在嚎哭的,还是愤愤不平的,都渐渐的息了声息,讪讪的低下了头。 足足过了将近半刻钟,殿内重新变得针落可闻。 朱祁钰才淡淡的开口道。 “都哭够了?骂够了?” 底下没人应声。 任谁都能听出,郕王爷这句平静的话底下,暗藏着多少的波涛。 这个时候,群臣才隐约意识到。 似乎,眼前的郕王,和之前印象中那个懦弱的亲王,不甚相同。 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便是多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气质。 虽处变而不惊,虽遇乱而不惧! 大殿内安安静静,朱祁钰轻哼的声音显得极为明显。 “土木之役,大军覆灭,勋戚死难,天子被掳,数十万官军为国尽忠,为我大明立国近百年来,死伤最为惨重的战役。” “可你们抬眼看看!” “宫中的太后娘娘,本王,还有这几位老大人们……” “我们哪一个心中不是悲痛不已,哪一个不是恨不得餐虏肉,饮贼血,以泄心头之恨,但又有哪一个,像尔等这般嚎哭咒骂?” 朱祁钰声音陡然升高,神色都变得严厉起来。 严厉的目光,在殿中来回扫视。 原先嚎哭的最厉害的几个,都纷纷羞愧的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停了半刻,朱祁钰才继续开口,道。 “尔等虽非部院大臣,但皆是各处掌事官员,正堂官不在,尔等便是各衙门中的主心骨,你们若是都如此惶恐不堪,又该如何安抚底下的朝臣?” 这话虽然说的严厉,但是隐含的意思却是好的。 在场的大臣们,原本只是被朱祁钰刚刚一身气势所摄的,这个时候也开始低下头,沉思起来。 集义殿中依旧安静一片。 但是如今的气氛,已经和刚刚大不相同。 刚刚的时候,于谦读完军报,大臣们愤怒者有之,慌乱者有之,悲痛者有之,情绪皆是无比激动。 虽然被金英和朱祁钰的注视,强行压了下来,但是群臣心中的那股气,却没发出来,仍旧处于各种各样的情绪当中。 朱祁钰的这番话,才真正让他们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是能够思考和听得进去话的第一步。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朱祁钰才算是初步的掌控住了殿内的局势。 至少,就算是再有什么让人震惊无比的军报出现,也不会动不动就变得混乱不堪! 这份手段,在场的一干大佬都看在眼中。 不管心中作何感想,但是至少面上,都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如此危难时刻,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控局的人出现。 事实上,若非实在无人可选,他们也不会硬推这个平日懦弱不堪的郕王爷出面。 但是如今看来。 似乎……没选错人? 除了他们,站在上首的金英,神色当中也透出了几分莫名。 不过朱祁钰却没有管他们,前世他好歹当了七年的天子,应付这种场面,自然是不在话下。 御下之道,讲究的是宽严相济。 棒子打过了,就该给颗甜枣。 在殿内扫视一圈,见众人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朱祁钰也脸色稍霁,口气和缓了些,道。 “诸位大臣皆是忠心体国之辈,骤然闻此消息,心中惊怒不堪,本王可以理解,但如今圣驾安好,宫中太后娘娘尚在,我大明各处,尚有百万官军驻守。” “神器尚存,社稷仍在!” “越是危难之时,越需要我朝野上下,合力一心。” “诸位如今应当做的,是尽忠职守,固守京师,安抚朝臣百姓。” “如此,方不负历代先皇重恩,方不负社稷百姓之托。” “诸君,可听明白了?” 这几句话,朱祁钰说得字字清晰,虽然口气和缓,但却无比坚定,让人闻之便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于谦首先向前两步,郑重叩首道。 “臣兵部侍郎于谦,定当尽忠职守,誓死卫我京师!” 底下几位大佬也纷纷起身,叩首。 “臣吏部尚书王直……” “臣礼部尚书胡濙……” “臣左都御史陈镒……” 紧接着,底下其他的大臣也紧随而起,纷纷拜倒在地。 “臣等定当尽心竭力,誓死卫我京师!” 第24章 死亡名单(上) 集义殿内,望着跪在地上,齐声高喊的一干大臣,朱祁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稳定军心是最重要的! 尤其是在场的这些大臣,基本上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勋戚,差些的也是主理一方衙门事务的堂官。 他们若是慌了,底下的人只会更慌。 到时候,只怕也先还没打过来,他们自己便已经先崩溃了。 “诸位请起……” 抬手让这些大臣起身落座,朱祁钰重新开口道。 “于谦,你继续。” 众臣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于谦的身上,神色俱是复杂的很。 这份军报的份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到从于谦开始宣布,到现在为止,已经是第三次被打断又重新开始了。 这在十分重视朝会奏对规矩的文臣当中,实属罕见。 前两次于谦被打断之后,一次宣布了伤亡情况,另一次宣布了天子被掳。 这个时候,群臣是真怕他再开口,说出什么让大家接受不了的消息。 不过大略也不会了。 天子都被掳走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以接受? 于谦起身,拿出军报继续开口。 “土木之役,军报已然结束,接下来,是随行勋戚大臣死难名单……” 好,这个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是经历过大军覆灭,天子被俘的噩耗洗礼之后,在场的众大臣表示,这个已经不算什么了 有恢复冷静,心思灵巧的,更是将耳朵都竖了起来。 尽管这样想,有违圣人之道,但是别忘了,这次随行的勋戚大臣,可都是朝廷重臣。 换句话说。 这份死难名单,决定了朝廷会有多少坑位腾出来。 这才是和在场众臣,息息相关之事,自然是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竖立耳朵听着。 于谦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一丝感情。 “此役,现已核实的死难大臣,名单如下。” 首先宣布的是勋戚武臣的名单。 因是大战,这次天子基本上把京中有些名望的勋戚武臣,都带走了。 故而这次议事,到场的勋戚武臣,可称得上寥寥无几。 为首者,是成安侯郭晟和忻城伯赵荣,分别掌着中军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的事务。 天子亲征,能打能战的基本都带走了。 这两位便被拔了出来,暂时署理五军都督府的事务。 本来是待天子回京,这两位就回家当自己的闲散勋戚,不过眼下勋戚死伤惨重,朝廷议事,也只能是他二人顶上了。 再往下,便是真正掌着实权的。 两位爵爷年纪都不小了,所以虽然名义上署理五军都督府,但实际上都仅是挂个名,实际上的事务都由下面人协同兵部去做。 具体来说,就是跟着过来的中军都督同知武兴和左军指挥佥事陶瑾。 明代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禁军,守备京师的武备力量,大略有三种。 一个是隶属于五军都督府的京营,负责守备京师安全,是京畿范围内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同时也是这次土木之役当中,损失最惨重的。 京营的地位比较特殊。 虽然名义上归属五军都督府管辖,但是实际上,由于承担了守卫京师安全的责任。 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由皇帝另行任命伯爵以上的勋戚大臣。 而且和文臣的加衔相似,执掌京营的勋戚大臣,一般会加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官职。 这次因是特殊情况,暂时负责京营事务的,是驸马都尉焦敬。 除了京营之外,还有便是被俗称为禁军的京卫指挥使司,又称亲军都指挥使司。 这部分的官军,负责守备宫禁安危,构成比较复杂,但是主要部分,是天子直属的上直二十六卫。 如今京中,署理京卫指挥使司事务的,是都指挥佥事张輗。 这五六位,再加上今天没有到场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基本就是如今的勋戚武臣当中,在京的能做主的全部大臣了。 不得不说,和看起来仍然乌央乌央的一众文臣比起来…… 实在是少得可怜! 除了京营和京卫指挥使司之外,京城还有一支武备力量,就是隶属于兵部的五城兵马司。 不过这支力量并不算是军队,负责的是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倒是不能往武臣里头去算。 “太师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中军都督府都督梁成,左军都督府都督王贵……” 虽然只是个挂名的,但是成安侯郭晟和忻城伯赵荣两个人,听着于谦面无表情的一个个念出来,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 要知道,勋戚和文臣可不一样。 勋戚虽然是世袭罔替,但是除了开国和靖难之外,很少有大规模的敕封勋戚的机会。 这几年,除了天子大婚荫封的的爵位之外,便只有几个四处平叛,军功累累的老将被赏赐爵位。 可以说,勋戚就那么些家! 这一下子,至少死了一少半,里头还带着如今勋戚的定海神针,英国公张辅! 要知道,天子出征是去打仗去的,带走的自然也是能打仗的青壮勋戚。 这些人一死,留在京城里的,要么是跟他们俩一样,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要么是些刚刚袭爵,十几岁的小孩子。 这些年来,勋戚本就备受打压,如今再死了这么些能扛事儿的中坚力量,简直是雪上加霜,怎一个惨字了得。 再看看依旧乌央乌央的一大帮文臣…… 两个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感叹道。 还是这帮文臣好啊! 每三年就有一大帮进士涌进来。 跟割韭菜似的。 一波又一波,咋都割不完…… 不过他们心疼他们的。 在场的文臣对于勋戚死伤的名单,却是不甚在意。 至少,大多数人是不怎么在意的。 文臣和勋戚,本就是对立的两个集团。 在文臣的眼中,这些勋戚权贵,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朝廷的蛀虫,死的越多越好。 当然,他们指的是被朝廷查办! 这种被贼虏所杀的,老大人们还是表示很愤慨的。 不过也仅止于此。 要说感到心疼和不忍……不存在的! 文臣们巴不得他们都死光了才好。 长长的名单念下来,两位勋臣的脸色白的跟纸一样。 足足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于谦才略停了停,继续开口道。 “以上是勋戚武臣死难者,接下来,是随行文臣和中官内臣,已确认的死难者名单……” 第25章 死亡名单(下) 集义殿。 迎着众臣各有含义的目光,于谦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器,仍在继续。 “三品以上,已确认者……” “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翰林侍读学士张益,通政司左通政龚全安……共十六人。” “科道官员,随行监察御史死难者二十四人,给事中死难者十四人。” “其余三品以下者,含各部员外郎,主事,行人等,死难者过百人,详细名单已发吏部。” 长长的一大串名单,至此总算是读完了。 在场的群臣,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复杂的感觉。 于谦在说的时候,已经尽量的省略了。 除了三品以上的,和比较重要的科道官员,基本上都略去未提。 但即便是这些人,也足够让人惊骇不已了。 这些名字,随便拿出来一个,可都是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但是如今…… 一场大败,就这么变成了尸骨一具,恐怕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 兵者,果真凶器也! 在场大臣感到悲痛的同时,有些感情丰富的,也不由得涌起一阵庆幸。 幸亏自己当时,没有贪图军功,跟着皇帝一块亲征,不然现在客死异乡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当然,也有些忧国忧民的已经开始考虑,朝廷损失如此严重,接下来的京师守备,和朝廷政务运转,该如何是好? 也有些心思转动的快的,已经在盘算。 这么多的大佬死难,朝廷接下来必然会掀起一场官场巨震,自己等人,又该如何在这场风波当中,捞到足够的好处。 底下的人心思各异。 朱祁钰坐在上首,自然是尽收眼底。 公布这个名单,就是为了让接下来的事情能够顺利的推动下去。 毕竟,就算再危急的状况下,第一要保证的,就是秩序。 换句话说,得有主心骨,掌事者! 这就跟得到消息之后,老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让郕王监国总政一样。 得有能主持大局的人顶上去,才好说具体的事务该怎么办。 不然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人能做主,出了事情也没人能问责,才会闹出大乱子。 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器于谦念完名单之后,退回一旁,将目光投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此役,各部,院,寺,监,死难者甚众。” “然朝廷政务不可久旷,各部正堂官死难者,暂由佐贰官署理政务,佐贰官亦死难者,暂由现任掌事官署理政务。” “现下乃特殊之时,暂罢一切不急之务,以安抚舆情为主。” 这本是应有之意。 死难了这么多的大臣,光三品以上的,就有十几位。 每一个位置,都牵扯甚广,决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定的下来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维持原状不动。 但是须知。 原先的时候,各部虽然都有掌事官负责,可他们的地位,基本上跟之前监国的郕王一样。 是个摆设! 就是用来防止有意外情况发生的。 正常的部务,如果紧急的,直发行在,由正堂官处置。 如果不紧急的,则是暂且压下,等大军回京之后再行处置。 不过话说回来,底下一干大臣刚刚如此慌乱,也有这个原因在。 单以六部来说,若是有侍郎级别的大员坐镇,还好些…… 正三品的大员,坐镇一部倒也勉强够用。 但是有些地方,连佐贰官都没有,掌事官是郎官之类的五六品的官员。 真要是碰上底下人闹事什么的,可真未必能够应付的来。 “今日议事结束之后,各位大臣首要之事,便是安抚本衙内舆情,抚平民情,此等时刻,若有人接机寻衅滋事,本王定以重典惩治!” 朱祁钰很显然也看出了众人的犹豫不安,紧接着喊道。 “兵部何在?” 于谦上前一步,道。 “臣在!” “命五城兵马司调遣官兵一千,分驻各部,院,寺,监,听从各掌事官调动。” “若有趁机喧闹,滋事扰民,煽动百姓闹事者,主犯可就地锁拿,关入顺天府候审,从者就地遣散。” “七品以下官员及勋戚子弟,有敢动荡民心,吵闹不休者,掌事官先行劝解,仍旧不停者,就地锁拿,送交都察院处置。” 朱祁钰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丝毫不掩饰自己坚定的决心,令在场的众臣呼吸都为之一滞。 没有官身的也就算了,连七品以下的官员,若敢闹事,竟也下令“就地锁拿”! 这位郕王爷,好大的魄力! 不过如此以来,众臣倒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只要给了授权,那事情就好办了。 该抓的抓,该罚的罚,短时间之内控制好局势,这些大臣们心里还是有信心的。 毕竟,虽然他们有些品阶不高,但是能被留守当做暂时掌事的官员,也自然没有庸才。 “遵王爷令谕!” 于谦倒是毫不犹豫,拱手便答应下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件事情其实锦衣卫来做更加合适。 不过出于一些原因,朱祁钰今天并没有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叫来。 何况,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如今天子北狩,马顺大概率是听从孙太后的调遣。 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冒出一个跟他唱反调的人。 略停了停,朱祁钰继续开口喊道。 “吏部何在?” “臣在!” 吏部尚书王直起身,道。 王老大人毕竟是百官之首,朱祁钰跟他说话,倒是客气得多,但是面色也十分肃然。 “此役,我朝廷大臣损失惨重!各部院寺监正印官,佐贰官多有出缺。” “辛苦大冢宰,连夜召集吏部各堂官,紧急考计京畿之内三品以下,七品以上官员,七日之内,递上可补缺的详细名单。” “涉及三品以上大员,吏部当于后日之前,拟定候选之人,然后召群臣于集义殿,廷推任命。” 王直倒是没有拿架子,拱手称是。 “遵王爷令谕!” 随后,朱祁钰目光再次转回了于谦身上,道。 “于侍郎,此役,五军都督府,京营将领亦损失惨重,如今之时,当以京师守卫为重,武将补缺之事可暂缓之。” “但京营提督之人,实乃京师守备之重,兵部亦当速速拟定名单,于后日,与吏部一同廷推任命!” 这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他的话音落下,于谦却没有立刻起身接令,反倒是成安侯郭晟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道。 “王爷,臣以为,此事不妥!” 第26章 打压勋戚?(排行榜加更) 说实话,郭晟这个时候是不想站出来的。 他心里清楚,眼下的情况,当务之急是上下一心,合力退敌,贸贸然出来唱反调,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中军都督府的掌事官。 哪怕是个挂名的也一样。 这个时候若是一言不发,传扬出去,是要被勋戚们戳脊梁骨的。 “王爷容禀,京营乃隶属于五军都督府,按例,提督之人当从勋戚之中选用,由五军都督府提名,何以由兵部拟定候选名单?” 哪怕再不想说,坐在这个位置上,郭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道理倒是不错。 按照惯例,京营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之前的时候,京营的提督大臣,都是由五军都督府直接报送御前。 虽然有些时候,皇上拿不准主意,会下令廷推选用,但是提名的权力,一直都是属于五军都督府的。 可刚刚朱祁钰压根连提都没提五军都督府,直接越过他们,让兵部提名。 于谦作为兵部侍郎,自然是知道这个惯例的,所以他并没有立刻起身接令,就是在等着五军都督府的人开口。 然而郭晟这句话,却仿佛一勺沸水浇入了滚油当中。 文臣序列当中,立刻就有人站了出来,道。 “此等危急时刻,郭侯爷还囿于此等小事,争权夺利之心昭然若揭,王爷,臣请重责之!” “若不然,则群臣上下相效,为分毫之权力,斤斤计较,必将政令不通,如此我朝廷危矣,社稷危矣,此风断不可长!” 朱祁钰循声望去。 见说话之人身着青色官袍,上绣獬豸,坐在离陈镒不远的地方。 便知这是大明官员中的著名辩手,监察御史!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道的…… 明制,设都察院掌风宪之事。 都察院下设十三道御史,每道设掌道御史一名,监察御史数名,分别负责全国各地的监察工作。 若论人多,都察院可在大明的各个衙门里头排在前列。 虽然说这次议事,大多来的都是各衙门的掌事官。 可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又是七卿之一,陈镒带两个掌道御史过来,也没人能够有所指摘。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这位话音刚落下,另一头又有大臣站了出来,指着郭晟道。 “天子遭此劫难,皆因勋戚武臣,在背后鼓动亲征之故,如今大军覆灭,天子被掳,尔等却在此大放厥词,岂能对得起皇上圣恩宠幸?” 此人也着青色官袍,不过却没有和陈镒他们站在一起,而是自成一体。 朱祁钰扫了一眼,正好六个。 不用说,这是另一波著名辩手,六科给事中! 六科独立于各部院之外,自成一体,所以也没有人给他们行方便,一科来了一位,正好是六位。 刚刚开口的这位,约莫应该是兵科的,毕竟这种涉及到武将任命的事务,隶属于兵科的管辖范围之内。 有了这两位出面质疑,底下其他大臣也纷纷骚动起来。 不多时,又有几个朝臣跳出来,道。 “郭侯爷,当此大难之时,尔一意阻挠政令通行,是何居心?” “多年来,五军都督府把持京营提督,任人唯亲,以致武备废弛,郭侯爷该引以为戒!” “不过是提名之权而已,此等时刻,我等文臣勋戚,当齐心协力,共度危难,郭侯爷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有直接破口大骂的,也有好言相劝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矛头都是指向郭晟一个人的。 听得郭晟额头上冒出一阵阵的汗。 是气的! 这帮文臣还真是不要脸。 什么叫大放厥词? 这本来就是五军都督府的权力,无故被夺,他出来申诉一番都不行? 什么叫斤斤计较? 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蛋,有本事让兵部把低阶武将的任命权交出来啊! 郭侯爷气的胡子都在抖动。 但是看着乌央乌央的一干大臣,又不由得一阵泄气。 自己这边,够得上讨论这种人事提名的,除了他,也就是一个忻城伯赵荣。 但是对面,光是现在已经站出来的三品大员,就有好几个。 更别提还有一帮稳坐钓鱼台,一直都没有表态的七卿,坐在虎视眈眈。 怎么打得过哟? 郭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还是因为这次他们勋戚死伤的太过惨重。 英国公,成国公,泰宁侯……这些勋戚武将中的大佬,他们几个随便一位,若是能够站在这里,这些文臣又岂敢如此猖狂? 只可惜,他们全都在土木之役当中蒙难了! 一念至此,郭侯爷就恨不得将王振给生撕了…… 这个时候,忻城伯赵荣也站了出来,顶着一干文臣不善的目光,对着朱祁钰奏道。 “王爷,臣诚知此刻乃我朝中文武,合力一心,共御贼虏之时,然先太师英国公,成国公,恭顺侯等诸勋戚,皆为国死难。” “如今尸骨未寒,五军都督府便遭如此打压,岂不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臣恐此等消息传扬出去,会使京师上下勋戚人心浮动,请王爷三思。” 朱祁钰饶有兴致的望着赵荣,却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赵荣倒是比郭晟要冷静。 他心里头清楚,论人数,比嘴炮,他们是如何也比不过在场的文臣的。 人家就是靠写文章起家的! 也没必要跟他们吵。 他只需要牢牢抓死了,这是文臣趁机在打压五军都督府这一条,就够了。 只要能把争权夺利的帽子,扣回到他们的头上,自然也就能噎住他们的话头! 他不跟大臣们说,开口就指明是对朱祁钰说的。 很显然,是想着郕王一个人,总比一堆大臣要好对付。 而且或许,郕王只是不熟悉政务,并不知道提督大臣的提名权在五军都督府呢? 这个场合,毕竟郕王是主事人。 只要文臣的话头被噎住,又有郕王开口,这事儿自然也就过去了…… 可是赵荣的这些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今生的朱祁钰,的确是没怎么接触过这些政务。 但是前世的他,可是做了七年的天子,对这些事情,自然是门清。 赵荣觉得,朱祁钰没有理由帮着文臣打压五军都督府,但是世事往往不要他觉得……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道。 “赵伯爷言重了,商议朝政而已,何谈打压?” 说罢,不等赵荣反应过来,朱祁钰又转过头道。 “大冢宰,赵伯爷说,此事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您以为呢?” 第27章 打的就是你 赵荣的手段,若是换了以前的朱祁钰,说不准不慎之下,也就落进了他的坑里。 可作为当了好几年皇帝的人,这种手段朱祁钰见得多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又推了回去。 赵荣不是不愿意和文臣吵架吗? 那好,朱祁钰就点一个文臣的大头目出来,跟他好好说说。 事实上,应该说赵荣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如果朱祁钰只是以前的朱祁钰,那么他的确没有任何理由打压五军都督府。 文臣和武将的争斗,和他也毫无关系。 但是现在不同。 如今的局面,需要的是高度统一的指挥体系。 以朱祁钰现在的眼光来看朝局,远比他前世懵懵懂懂的被硬推上去主事时看的通透。 皇帝亲征,除了王振的煽动之外,很重要的一环,就是有勋戚武臣在背后支持着。 王振的确无法无天,但是若是满朝文武,上下一心的反对,单凭王振一个人,也未必就能成的了事。 这件事情的背后,实质上是勋戚武臣这些年来日渐衰弱,对文臣势力发起的一次反攻。 一旦这场仗大胜,那么勋戚集团,又会诞生一批新生力量。 除了开国勋戚和靖难功臣之外,说不定还会涌出一批征北功臣,当然,文武群臣都认为能胜,这是前提。 只要能胜,勋戚武臣的力量就会再次得到增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稳赢的这么一场仗,竟然打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败得一败涂地。 既然败了,就得认栽! 当前的局面,朝中数得上名头的勋戚,基本上都已经死在土木之役当中了。 要收拾这个烂摊子,还得靠文臣不可。 既然要靠人家来收拾这个烂摊子,那就别怪人家顺手打压你一番。 毕竟,没有只许你反攻人家,不许人家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 这个时候,五军都督府被打压是必定的!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要建立一个高度统一的指挥体系,那么他自己首先就不能左右摇摆。 必须坚定的站在文臣的这一方,彻底的将京营的指挥权拿到手中! 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影响力,根本不可能统御如此庞大的京营,朝廷也不会允许他一个亲王掌握兵权。 那么如此一来,就只能依靠兵部的力量,虽然这样做会有一定的弊端,但是这是如今的局面下,最好的办法了。 事实上,从土木之役大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勋戚会遭到文臣集团一次彻底而庞大的反攻。 朱祁钰的话音落下,底下也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王直。 作为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在英国公,成国公等一干勋戚大佬,都已经死难的情况下,王直可以算是朝野上下,份量最重的朝臣了。 他的话,就是反攻的号角! 王老大人慢腾腾的起身,行了个礼,道。 “王爷,此事合该兵部执掌,臣本不欲多言!然有一事,老臣需得在此提醒各位……” 话至此处,王老大人略停了停,转过身,面对着底下的种种目光,苍老的面容当中,陡然多了几分严厉。 “今日议事,乃是议定当此局面之下,最为危急之政务,亦是议定我等该如何守卫京师。” “但是诸位须知,有些事情,暂缓议之,并不代表就此放过!” “土木之役,我大明惨遭大败,天子被掳,大军覆灭,死伤官军十数万。” “此等大败,难道不当论罪吗?” 王老大人说得缓慢,但是声音却异常的凝重。 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众人心上一般,淡淡的扫视了一周,但凡被老大人目光扫到之人,皆是不敢抬头。 王直这才转过身,重新面对朱祁钰,道。 “王爷,老臣以为,随行勋戚大臣,虽已死难,但包括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都督梁成,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在内的一干人等…… “在此战当中,身为朝廷大臣,未能劝谏天子,受制奸臣,致此大祸,理当召开朝会,另行问罪。” 老大人一番话说得振聋发聩,不可谓不大胆,在场所有人当中,也只有位居天官的吏部尚书,敢如此说话…… 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王直这种朝廷重臣,在关键的时刻能够抓得住重点。 他这一番话,看似没有针对五军都督府,但是实则说的比谁都狠! 这番话里头,字字句句,都瞄着赵荣话里头的四个字…… 忠臣良将! 赵荣不是说,这个时候打压五军都督府,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吗? 那老大人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什么叫忠臣良将? 带着数十万大军出征,结果打的全军覆灭,天子被俘。 就凭这个,敢叫忠臣良将? 呸! 这会大难当前,没工夫收拾你们而已,还敢跳出来蹦跶,简直是活腻了! 一番话字字扎心,绵里藏针,偏还让人寻不到一丝错处。 毕竟,如此大败,肯定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 可到底让谁来承担? 要说谁的责任最大,肯定是执意亲征的天子,和肆意妄为的王振。 但是谁敢说是天子不对? 至于王振…… 他是主犯,但是其他的人也别想跑。 在其位则谋其政! 既然这些人当时跟着出征去了,不管心里头愿不愿意,都是承担着风险的。 胜了,他们个个都是功臣,身上背着军功,履历上自然是浓墨重彩的加上一笔。 但是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是大败,连天子都弄丢了,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何况,王老大人又不是只针对你勋戚武臣一方,他老人家连文臣这边的两位大佬,也一起算进去了。 作为百官之首,绝对是不偏不倚,持心公正! 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摘他什么。 换句话说,王老大人的意思很明白…… 一边待着去! 朝廷这会还没腾出工夫收拾你们呢,少在这瞎蹦跶! 你们勋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敢出来说文臣打压五军都督府? 呵呵!脸呢? 一番话说的郭晟和赵荣两人脸色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就这么钻进去。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淡淡的开口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不过,问罪之事容后再议。” 算是暂时将此事揭过。 顿了顿,他面朝着快被唾沫星子淹死的郭晟和赵荣,说道。 “照理来说,京营提督当由五军都督府都督提名,但是如今,五军都督府可有都督坐镇?” 郭晟和赵荣对视一眼,皆是欲哭无泪。 原先自然是有的,但是现在…… 都死了! 要知道,他们俩只是暂掌府事而已,并非五军都督府的正印官。 作为名义上统领天下兵马的最高机构,五军都督府的都督,算得上是武臣当中实权最高的职位之一。 至少在现在,在勋戚势力还没有被完全打压的时候,五军都督府都督的含金量还是极高的。 像郭晟和赵荣这样暂时掌事或者是虚授也就罢了。 若是实授,那么任何一名的五军都督府都督,都必须经过勋戚,天子和文臣的三方共同认可。 通常情况下,也是由五军都督府提名,由百官廷推而出。 他们俩,还够不上这个级别,别说是三方认可了,单是勋戚这边,都未必能服他们。 故而朱祁钰这句话,可算是正好打到了他们的软肋上。 五军都督府没有都督,京营提督这样攸关京师守备安危的重要大员,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提名。 虽然兵部如今也没有尚书,但是…… 望了望朱祁钰“和煦”的目光,又看了看大冢宰看不出喜怒的脸色,再瞟了瞟殿内群臣跃跃欲试的神情。 郭晟和赵荣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下来。 “王爷所言甚是,方才是臣等失言!”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兵部便速速办理,不可耽误后日的朝会。” 这桩事情处理完了,朱祁钰朝着于谦道。 “于谦,你将下一份军报,读与众位朝臣听。” 第二十八章:最新军报 集义殿内一片安静。 外头的雨越发的急了,豆大的雨珠打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听到朱祁钰的话,在场的众臣不由得眼皮一跳。 不会吧,这还没完? 于谦显然也看到了众臣的神色,开口道。 “这是本官进殿之前,收到的最新军报。” 关键词,最新…… 意思是,这是最后一份,没别的了。 于是众位大臣重新绷紧了弦,仔仔细细的听着。 于谦自袖袍当中,再度拿出一份军报,念道。 “臣宣府守将杨洪,纪广,朱谦,罗亨信等上禀朝廷。” “本月十六日酉时,也先遣数百精骑至宣府城下,中有身着青色龙袍者,言,吾为大明皇帝,速开宣府城门……” “我宣府守将难辨真假,恰逢总兵官杨洪巡视别处,故守城将士对曰,所守者皆皇上城池,天暮不敢开门。” “盏茶后,虏贼拥身着龙袍者退去,过宣府河,往北而去。” “次日,虏贼再遣二人,自称为中官喜宁,同通事岳谦,持书求金珠彩币,以赐也先。” “事涉重大,臣等不敢擅专,以将二人送回京师,请朝廷决断。” 于谦冷静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当中。 待读完了军报,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此为宣府最新军报,虽已被守将应付过去,但也先掳劫天子,虽然此事不成,也必会再次挟天子以令诸关隘守将。” “若再遇此事,守将当如何决断,吾等当速速商议,明令边境诸守将,以免人心动荡,酿成大祸。” 底下一干群臣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说啊…… 照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不能答应的,但是如今天子在也先的手中,他们毕竟投鼠忌器。 若是也先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那么这个责任,谁又能承担的起? 朱祁钰也不着急,今夜的各种消息,给各位老大人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也的确需要些时间,好好的来消化一下。 不过让朱祁钰没想到的是,最先站出来的,不是文臣,而是一直在殿中没有说话的驸马都尉焦敬。 “王爷容禀,臣以为天子乃社稷之本,如今敌强我弱,皇上为虏贼所持,若我等一再拒绝,恐虏贼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 “故而臣以为,此等时候,我等当竭尽所能营救天子。” 朱祁钰打量了焦敬一番,心道,这倒是个大胆的! 这番道理错了吗? 自然是没错的! 但是这殿内群臣,却没有人敢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这番话,接着往下说,就该是“……无论虏贼提出何等条件,只要能够救回天子,我等都可尽力为之,待迎回天子之后,再图反攻……” 当然,这番话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可朝堂上,很多话是不必说出来的,表明态度就够了。 但是问题是,也先抓着皇帝这么一张好牌,他所求的,又岂会是小事? 果不其然,焦敬刚刚说完,便有大理寺卿俞士悦便站了出来,道。 “不妥,军报已有言明,也先挟天子于城下,所图非金银财帛而已,乃图谋我边镇。” “宣府,大同,紫荆,独石,皆为我大明戍边重镇,一旦被也先趁机所占,我大明边防立刻便会毁于一旦。” “若如此,也先据边镇而进,我京师则岌岌可危矣。” 大明完整的边防体系,是在弘治朝才完整构建出来。 但是当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便是为了征伐漠北。 这些年来,朝廷在边境上的布置,一直在不断的推进。 具体来说,便是据险以守,连点成线。 以固原,大同,宣府,广宁为基本点,在沿边各个隘口建立城池,驻以重兵,号为边镇。 至弘治朝,最终形成了所谓的“九边重镇”。 虽然现在还只是雏形,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于谦也起身道。 “俞大人所言甚是,虏贼本为游牧之民,虽骁勇善战,但后勤难以支撑持久。” “也先一路进军,越逼近我大明境内,其粮草运输线路便越长。” “然则,若尔等据我边镇作为转运点,则粮草辎重绵延不断,必成心腹大患。”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打仗打的就是粮草辎重。 大明这次出兵,号为五十万大军,但是实际上能战者,不过二十余万。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供应大军的辎重后勤。 对于大明来说,是这个道理,对于也先来说,自然也是! 瓦剌大军一路南下,看起来势如破竹。 但是实际上,他每进一步,后勤的压力就大一分。 这也是瓦剌大军,每到一处,必定大肆掳掠的原因所在。 若不靠掳掠补给,凭他们的转运能力,根本不可能供应十万大军这么长的时间。 在场的大多数都是文臣,对于兵事并不熟知。 虽然他们心里知道,这等事情不能答应,但是却并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作为兵部侍郎,对于边镇形势,自然是了然于心。 一番解释下来,众大臣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于谦说完之后,又有人站了出来,道。 “于侍郎言之有理,边镇为我大明边防重中之重,断不可失,况我大明寸土之地,皆是社稷之本,祖宗基业,岂可言弃?” 朱祁钰打眼瞧过去,说话的是个给事中。 他倒是有印象,此人名为李侃,现在应当暂掌礼科。 身为风宪官,这番话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不过朱祁钰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还不够…… 焦敬那边,身为勋戚,如今地位岌岌可危。 眼瞧着朱祁钰这位郕王爷没有帮着勋戚的意思,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太后走到死了。 正是因此,他才会冒着被一众文臣攻讦的风险,说出这番话。 这一点,单看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瞄着金英的脸色,便可以看出。 不过勋戚这边,朱祁钰其实不甚在意。 前头说了,如今的勋戚,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算得上是青黄不接,能出来说话的就那么几个,根本不可能抵挡文臣的打压。 何况他们本就是靠着天子的,朱祁钰就算帮了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取得他们的信任。 所以没有必要…… 他心里清楚,他的基本盘在文臣这边,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所以他首先要探明的,就是文臣这边的态度。 刚刚于谦等人的一番话,算是大略表明了态度。 但是还不够……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翰林院学士陈循便出言道。 “话虽如此,但边镇虽重,天子安危亦是社稷之本,臣以为,若那也先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如金珠财帛等物,可酌情答应,以安抚其心,若全然拒之,恐其羞怒之下,对皇上不利!”</p> 第二十九章:朝臣勋戚(排行榜加更第三章) 但凡议事,必定会出现保守派和激进派。 只不过如今的集义殿中,这两者的角色反了过来。 本应主战的勋戚武将,主张逆来顺受,忍字当先。 相反的,本应主和的文臣,却主张一力抵抗,拒绝一切要求。 不得不说,算得上是一大奇景。 归根究底,是因为勋戚如今势弱,又依仗于天子。 就如两位爵爷那么心疼的原因一样,勋戚就那么些家,流动性很弱,所以勋戚世家,看似风光无比,但是极度依赖于皇权。 得罪了天子,寻个由头便会被夺爵为民,这一脉的勋戚就断绝了。 对于勋戚来说,只有时时刻刻抱紧天子的大腿,他们才是世袭罔替的世家,也才有足够的力量,跟日渐势大的文臣相抗衡。 如今天子被俘,勋戚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所以除了孙太后之外,他们是最紧迫的想要救回天子的。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这次勋戚死难者众多,在朝廷看来,是护卫不力,阿附权奸,酿成大祸,但是若是在被俘的天子看来呢? 那这些随他出征,惨遭杀戮的勋戚,说不准真如焦敬所说,是“忠臣良将”…… 毕竟他们为了天子,把命都豁出去了! 退一步说,就算是没能救回天子,到时候太子继位,出于孝道,也要善待这些,曾经力主救回天子的勋戚们。 文臣则不一样…… 虽然大多数文臣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实际上,天子对于文臣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 文臣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朝局和成熟的政务处理体系,只要大明这个强大的机器仍然在正常运转当中,那么无论御座上坐的那个人是谁,文臣都是不可或缺的。 有着科举这个源源不断的供给在,哪怕是一时被天子打压,也终会再有崛起之时。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另一层含义就是,只要有天子,就有朝臣。 洪武一朝,可谓是对文臣最为严苛之时,剥皮实草,廷杖诏狱,哪一样不让文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是如今呢?还不是文盛武弱! 一代天子就算再厉害,不过数十年的时间。 文臣们熬得起! 所以对文臣来说,他们最紧迫的需求,是保住边镇不失,相对而言,天子的安危虽然重要,但是却需要往后排。 边镇在,大明的边防就在! 大明的边防只要稳固,那么哪怕得罪了天子,也无所谓,最多就是被打压数年而已。 更何况,那是最坏的局面。 如今也先势大,天子能不能被救回来,还要打个问号…… 说句大不敬的,若是救不回来天子,到时候新君继位,他们纵然有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有扶立新君的功劳在,大概率还会受到重用和嘉奖。 这也正是这个时候,朱祁钰选择文臣的最大原因。 朝局之争,没有永远的对错,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当前的局面,他的利益和文臣的利益相一致,自然而然的便会联起手来。 但是须知,任何一个共同的集团内部,又会有不同的派系和主张。 对于文臣这个整体来说,边镇和京师的安危,重于天子的安危,但是在文臣的内部,又会有不同的利益主张。 便以刚刚的发言来看,以兵部侍郎于谦和大理寺卿俞士悦为首的部院官员,所持的是比较激进的观点,认为社稷江山大于一切,主张坚决抵抗,绝不妥协! 以给事中李侃为代表的科道风宪官,坚守的是礼法和祖制,所持的观点是祖宗基业不可毁弃。 但是同时,坚守礼法的他们,也必然会认为,天子为社稷国本,要竭尽全力救回。 换句话说,这帮科道官,实际上是个理想主义者,又想兼顾礼法大义,又不想对贼虏低头妥协。 剩下的,就是以翰林院学士陈循为首的侍从之臣。 终明一朝,翰林院的地位都非常特殊。 论实权,它不能和六部相比,甚至连不同的寺监都不如,但是它的作用,却是任何衙门都替代不了的。 它是文臣的大本营,后备军! 如果说科举为文臣集团,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的话,那么翰林院就是这个新鲜血液的中转站。 它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家侍读,属于文臣当中的近侍之臣,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却是阁部重臣的预备役。 至明后期,更是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惯例。 这拨人,才是朱祁钰最为关注的。 由于翰林是清流中的清流,故而他们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却在士林当中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掌握着舆论的倒向。 同时,也因为他们都只是预备役,所以跟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不同,他们也同样倚重于圣恩。 翰林院再好,也得能够熬出头才是资历,若是被天子若恶,一辈子都窝在翰林院里修史撰书,那还不如直接外放当个知县御史去呢! 因此这些人,算是文臣当中,比较靠近天子那一边的。 对于他们来说,救回天子,意味着自己立刻就能够受到重用,接替那些部院大臣,而不用按部就班的一步步往上爬。 这同样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当然,身为文臣的一员,他们不可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毕竟,江山重于天子,是文臣的基本盘。 但是他们显然也不会像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一样激进。 所以陈循的观点,事实上代表了大多数侍从之臣,以及一部分官位不高的大臣的想法。 不必像勋戚那样一味退让,但是也不能像于谦一样,全然拒绝。 边镇国土固然重要,连商量都不可能,但是若仅是金珠财帛之物,为了救回天子,给便给了。 甚至于,只要能够救回天子,再过分些的条件,也未必便不能答应。 对于朱祁钰来说,要将朝局上下拧成一股绳,首要要解决的,就是这些侍从之臣。 对于勋戚,一来他们本就理亏,二来他们的利益和朱祁钰相悖,借文臣之手打压便是。 反正勋戚的根本是爵位,除了天子之外,没有人能够伤及他们的根本。 在这个当口,文臣的大棒,足够让他们乖乖听话,不敢闹出什么乱子。 但是相对而言,这些侍从之臣就麻烦一些。 他们本身就是文臣的一员,而且皆是进士出身的清流之臣,同年,师生,前后辈,各种关系盘根错节。 不可能动用强硬的手段。 除此之外,这帮人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在士林中有强大的影响力,稍不注意,就会闹得人心动荡。 朝廷要固守京师,舆论方面必须要关注。 大明朝读书人的地位很高。 大多数的百姓,对于这种大事的看法,都会受到周围读书人的影响。 这些底层的士子,恰恰是翰林院能够影响到的。 换而言之,通过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翰林院能够影响民情民心。 要稳定京师,他们的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今天,朱祁钰必须彻底的打消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将整个朝局都拧成一股绳。 这也是他所有计划当中的第一步!</p> 第三十章:中场休息 陈循的话,得到了在场许多大臣的认同,当下便有不少人出来附和。 “确实,若些许金银,可以救回天子,我等自当竭力!” “天子乃社稷国本,纵然一时蒙难,我等也需保证天子安危……” “陈学士之言有理,还是要顾虑贼虏羞怒之下,对天子不利。” 要知道,在场的不止是有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六科十三道,大理寺,通政司等各个衙门,都至少有一位掌事官出席。 他们在朝廷当中,不受重视但是却不可或缺。 官职不高,但是却是中坚力量。 他们不像尚书侍郎们一样,忧心的是社稷江山。 对于他们来说,官位的升迁,个人的前途,显然更加紧要。 救回天子本就是大义所在,跟着喊喊也不会有事。 若是真的因此而使得天子归京,那么自然有叙功之时。 大佬们吃肉,他们也能跟着喝两口汤。 朱祁钰瞥了一眼于谦,见他脸色沉郁,目光闪烁,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有说话。 如今的于谦,还不是身负力挽天倾之功,名望实力都达到顶点的于少保。 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品大员,兵部侍郎而已。 在朝局当中,算得上有些份量,但远远不到大佬的级别,甚至就连陈循在朝堂之上的地位,也要比他高一些。 毕竟陈循身为翰林院学士,又入直内阁参赞机务,名望地位不容小觑。 依着于谦的想法,瓦剌的要求是一个都不能答应的。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对方就会不断得寸进尺。 而且朝野上下,必然会因为该让步到什么程度,而争论不休,进而失去坚定的抵抗之心,最终酿成大祸。 但是如此一来,天子的安危必然会受到威胁。 于谦只是秉性刚直,但不是傻子,这种场合,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心里是清楚的。 陈循的话,有理有据,又得到了在场许多大臣的附和,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只会被人攻讦为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但是若是一言不发,任由陈循的提议通过,于谦又心有不甘。 故而一向果敢的于谦,此刻罕见地有些难以决断。 这个时候,朱祁钰说话了,不过他不是对着群臣说的,而是对金英说的。 “金公公,来前本王听说,太后娘娘召了喜宁和岳谦觐见,如今二人可是出宫去了?” 朱祁钰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所以在场的一众大臣都听见了。 听见之后,原本的议论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喜宁和岳谦这两个名字,对于在场的大臣们来说,虽然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是所幸老大人们的记忆力还不错。 刚刚军报里头刚刚提过这两个人的名字,此刻他们还不至于就忘了。 这二人似乎就是被虏贼派来,勒索金珠财帛的人。 嗯,虽然名义上,是天子派过来取用金银,“赏赐”也先的,但是老大人们心里自动转换成了更符合实际的说法。 眼下的京城里头,要说最关心天子的状况的,非宫中的太后娘娘莫属,故而这两个人被送进京城,太后娘娘是必定要召见的,这很正常。 在场的众大臣关心的是…… 太后娘娘会如何处置此事? “回王爷,是。” 金英不知道朱祁钰这么问的用意,但是想来,和刚刚殿中出现的分歧有关,故而他回答起来十分谨慎,道。 “不过内臣一直在集义殿中随王爷议事,具体情形如何,内臣并不清楚。” 这明显是推托之词,朱祁钰虽然一直在王府当中,但他派成敬一直盯着宫里的动向。 出门之前,成敬已经对朱祁钰说了,在他进宫之前,喜宁和岳谦等人,就已经带着一大堆东西出城去了。 不过朱祁钰也没有揪着金英不放,而是道。 “既然金公公不清楚,那也无妨,兴安,遣人去慈宁宫问问,喜宁和岳谦如今身在何处?” 兴安领命下去。 朱祁钰又转过头来,对众大臣说。 “诸位大臣,如今议事已久,本王有些疲累,不如歇息片刻,待宫中有了回信,再继续商议如何?” 这番非正式的朝会,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众人亦感到有些疲累。 再加上今夜各种各样令人震撼的消息,层出不叠,老大人们根本来不及细细思量,的确需要些时间,来整理思绪。 因此对于朱祁钰的提议,自然是拱手称是。 接下来,朱祁钰命随侍的宫女内侍,上了些备好的茶点,随即便回后殿去了。 主事人走了,大臣们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的讨论着。 慈宁宫虽然在皇城西侧,但是也不算很远。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 兴安带着人回到了集义殿,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还有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李永昌。 于是,朱祁钰便也重新回到了前殿。 待众大臣都坐定,金英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单对李永昌说了几句,朱祁钰才开口问道。 “事情始末,李公公想必已经知晓,不知今日圣母召见喜宁和岳谦二人,可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圣驾是否安好?如今二人身在何处?” 李永昌这回过来,自是奉了孙太后的令,来向一干大臣通报情况的。 不过虽然他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但是平素也甚少参与这样类似朝会的场合。 面对着殿内的一干朝廷重臣,李永昌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斟酌了片刻,方才答道。 “回王爷,圣母确实召见了喜宁和岳谦,那二人手里持着皇爷的随身令牌,身份应当是不假的。” 李永昌开口,并没有先回答朱祁钰的问题,而是先确认了喜宁和岳谦的身份,紧接着道。 “据二人所说,圣驾如今安好,虏贼虽心有不臣,然畏我大明天威,对皇上依旧之礼甚恭,贼酋也先入见皇上之时,亦执臣子之礼。” 也先这次出兵,名义上并非反叛,而是对大明朝廷拒绝赏赐其朝贡回赠的数额庞大的金银财帛不满,所以面对大明的皇帝,执臣子礼节,倒也正常。 当然,这一点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如今安好,这才是最关键的消息。 当下便有大臣出列,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那二人可曾有言,圣驾周围随侍人等多少?位于何处?也先派了多少人马,驻守在圣驾周围?这二人现在又在何处?”</p> 第三十一章:此地无银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所以,虽然打断了李永昌的叙述,但是朱祁钰也没有阻止,而是示意李永昌回答。 李永昌依旧是斟字酌句,片刻后方道。 “不瞒诸位大人,这几个问题,圣母亦曾垂询。” “据二人所言,皇上被奉于中军大帐之旁,身边跟随者惟锦衣卫校尉袁彬一人,四周守备森严,二人不曾随侍在旁,只出使之日在贼虏看守之下,见过皇上一面,因而并不知晓详细情况。”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在场的群臣都知道了,也先对于这个大明皇帝,看的还是很重要的。 不仅放在中军大帐的旁边,就地看守,而且还派了重兵把守。 如此一来,想要出兵营救天子,只怕是难了…… 在场的众臣听了之后,没人继续再问,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不过朱祁钰听了之后,却略皱了皱眉。 倒不是李永昌答的不对,而是他觉得,李永昌有意在回避些什么。 思量了片刻,朱祁钰还是没有立刻质问,而是开口问道。 “宣府守将所禀之事,这二人如何说?” 这会李永昌倒是没怎么犹豫,道。 “此事二人亦曾有言,皇上的确命他二人取金珠玉帛带回赏赐也先,不过宣府守将所称皇上命宣府守将开城之事,却并非实话。” 李永昌话虽然说的平稳,但是仔细听来,却能听出其中的一丝颤音。 朱祁钰更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不过却未曾开口打断。 于是李永昌继续道。 “当时虏贼的确拥圣驾至宣府城下,但是当时皇上被贼人所持,口不能言,开城之言,乃贼虏所说……” 心头抹了一把冷汗,李永昌总算是平稳的说完了。 偷偷的打量了一番底下大臣的神情,没看出来他们是什么表情,李永昌反倒看到上首的郕王沉下了脸色。 朱祁钰的确很生气! 他气孙太后不识大体,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替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遮掩。 说什么开城之言,是贼虏所说。 难不成宣府守将都是傻子吗? 如果当时,皇上真的是被人所绑,口不能言,那宣府守将难道会不在军报中说明吗? 不,恰恰不是! 正是因为命守将开城的话,是皇上亲口所言,宣府守将才会难以决断,不得不上禀朝廷。 如果威胁开城的是瓦剌大军,宣府守将只需以无朝廷调令,天子圣命,不敢开关,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拒绝掉。 从法理上来说,这件事情完全没有问题。 正是因为开口的是皇帝本人,若不开,那么便是违背圣旨,若开城,那么必然会遭到朝廷责难。 这才有了这封军报。 但是如今,孙太后为了护着她这个儿子,不惜颠倒黑白,文过饰非,硬生生的信口雌黄。 这才让人感到生气! 她那个儿子,被俘的皇帝陛下,当时命守将开门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此等举动会被朝野上下非议吗? 他知道,但是为了保命,还是做了! 既然做了,如今又要惺惺作态,文过饰非。 这母子俩,真是绝配! 生气的同时,朱祁钰也再次坚定了,要尽快从孙太后手中夺权的决心。 恐怕在这位太后娘娘的心中,天子的安危才是顶顶紧要的。 为了救回天子,别说是金珠玉帛,再难接受的条件,她老人家都只怕会答应。 冷哼一声,朱祁钰开口问道。 “那现在,喜宁和岳谦二人何在?” 闻听此言,李永昌便知道,这位郕王爷起疑了,但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圣母恐耽搁时日久了,贼虏对皇上不利,故而已从内库当中拨出金四百两,银八百两,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命二人带回,此刻应当已经出京了……” 朱祁钰看着李永昌,没有说话。 被这么森然的目光盯着,李永昌头顶不由得冷汗直冒,好不容易把话说完,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和朱祁钰对视。 殿内的一众大臣,本来还没觉得什么。 此刻听闻喜宁和岳谦二人已经被送出城去了,也慢慢的品出些味道。 望着李永昌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诚然,站在宫中太后娘娘的角度,为了营救天子,这些财帛之物不算什么。 但是为何要如此急迫呢? 说是担心耽搁时日久了,也先对皇上不利。 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站不住脚。 就前面喜宁和岳谦二人所说的消息来看,至少现在,也先挟持天子,还是在不断的索要好处。 因此短时间之内,也先不会对天子有什么不利的举动。 就算是有,也不差这一日二日的。 太后娘娘这么着急的送人出京,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怕朝廷的大臣们,一样召二人询问。 到时候如果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自然是谁都不好看…… 虽然只是猜测,但是朝堂之上,很多事情原本就不需要证据。 单看李永昌这副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便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确信了之后,朝臣们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送走了…… 他们也不可能为了找人问话,就追去把人截回来。 所以这口闷气,只能默默的消化了。 只不过,心思转的灵便的大臣,心中却也同样,对于孙太后此番的态度,多了几分担忧…… 大臣们如何作想,暂且不提。 反正在这个场合,猜测之言是做不得准的,甚至就连说都不好说出来。 这也是孙太后敢这么做的原因。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想明白这些之后,他反倒不生气了。 因为这件事情,其实是对他有利的。 孙太后这么一闹,朝臣们但凡明白点的,都会对她产生不满。 如此一来,接下来他的计划,倒是会少几分阻力。 何况,有些事情,可不是孙太后想要遮掩,就能够遮掩的住的…… 心中冷笑一声,朱祁钰将心思收回来。 这些都是后话,他还没忘了,这次叫李永昌过来是干什么的…… 平静了下心绪,朱祁钰开口问道。 “除了这些,那二人可还带来了什么其他的消息?譬如说,也先有没有什么话传来?” 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李永昌皱了皱眉,一时想不透朱祁钰的用意。 也先能有什么话传来? 无非是些索要财帛的话,还能有什么? 在场的诸大臣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本着谨慎的态度,亦不曾多说什么,而是都将目光望向了李永昌。 不过除了那些普通的大臣之外,一旁安坐的王直和胡濙两位老大人,却是突然睁开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于谦和陈镒也对视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p> 第三十二章:局势转变 集义殿中。 李永昌没有立刻答话,他直觉地感到,朱祁钰来者不善。 但是他毕竟只是宫中内臣,一直侍奉着孙太后,并不像金英一样,时常参与朝政,故而想了半天,也猜不透朱祁钰的用意。 金英这边,虽然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是当着殿中群臣的面,他连提醒都不好提醒,只能使劲给李永昌打着眼色。 只可惜李永昌此刻本就紧张,一时之间也没看懂金英是什么意思。 最终,他还是如实回答道。 “回王爷,并无其他言语……” 朱祁钰眼角泛起一抹笑意,俯身继续问道。 “真的吗?” “本王好像记得,本月十六日,军报初到京师之时,曾有一名叫梁贵之人,自称为怀来卫守将,声称奉了皇上随侍之臣锦衣卫校尉袁彬传话,命他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赏赐虏酋也先,迎回圣驾。” “当时,本王和六部的诸位老大人便已合议,遣那梁贵将金银玉帛送去。” “怎么,是也先没有收到这些金银,还是他收到了,但是贪欲熏心,得寸进尺,只字不提迎回圣驾之事?” 这番事情,知道的只有当时在本仁殿议事的寥寥数人,在场的大多数大臣是不知道的。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不由得纷纷皱起了眉头,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众臣之所以会有意妥协,是寄希望于满足了也先的要求之后,能够救回皇帝,可不是想不停的打水漂。 些许金银玉帛,对于朝臣们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也经不住对方一直不停的出尔反尔。 而且有些朝臣从朱祁钰的话中,也渐渐品出了些意思。 十五日的时候,也先索要的不过是金二百两,银四百两,以及珍珠六托和九龙蟒,龙叚匹这些东西,珍贵但是并不多。 但是这次,喜宁和岳谦入京,索要的已经是金四百两,银八百两,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 足足翻了一倍! 而且更重要的是,上回的时候,也先还假模假式的说,只要带了东西过去,便能迎回圣驾。 但是这会连面子工夫都不做了,直接就索要金银财帛。 就差说不给就撕票了! 这样不断的提高价码,可见对方根本没有放回天子的诚心! 故而一时之间,在场大臣们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 李永昌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番变化。 事实上,从朱祁钰的这番话说完,李永昌便回过味来了。 那天议事的时候,他也在本仁殿中。 不过任谁都知道,那梁贵所说,迎回圣驾之语,不过是也先的试探,他根本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回大明的皇帝。 所以李永昌一时也没有往那去想,可谁料竟被朱祁钰拿来做文章。 但是话已出口,如今想要反悔,已然是来不及了。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否认有这回事。 可是当时议事,朝廷几位份量极重的朝臣都曾参与,直接否认是肯定行不通的。 何况他刚刚已经说了,袁彬是皇帝身边的随侍之臣。 而梁贵带来的那份军报,便是袁彬亲自传来的。 此刻若是否认军报的真伪姓,不用几位大佬出来质疑,他自己就是在打脸刚刚说过的话。 这条路行不通! 但是看郕王的意思,似乎是要借此机会,严词拒绝也先之后所有的要求。 如此一来,岂不是陷天子于险境? 李永昌心念电转,额头都渗出一丝丝的冷汗。 袁彬,梁贵,喜宁,岳谦…… 外头一道雷声劈下,李永昌似乎抓住了一点窍要,刚要开口,便听得一旁有人开口说话。 是兵部侍郎于谦! 事实上,刚刚朱祁钰开口发问的时候,于谦便心中有所猜测。 待得朱祁钰一番话说完,殿内群臣议论纷纷,他更是心中大定。 以他的眼力,自然很轻易的就能够想到,李永昌会在哪个地方做文章。 所以他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启禀王爷,梁贵一行人等,由我随行官军一路护卫,兵部军报记录在册,已于十七日正午时分,将携带财物,送入也先大营,时瓦剌平章阿剌知院亲自出迎,接入中军,后俱被扣留。” 这一番话,有几个词,于谦刻意放缓了语速。 首先便是时间,十七日正午时分…… 群臣随即便想起,上一封军报当中,贼虏裹挟天子叩宣府城门的时间是十七日酉时…… 于是大臣们理所当然的将这些事情串在了一起。 十五日,土木之役大败,天子被俘,遣袁彬传话,命梁贵取金银财帛“赎回”天子。 十六日,军报到京,太后娘娘召集重臣,决定按照也先的要求,连夜派人如数送去。 十七日正午,梁贵将金银财帛送到也先大营。 也先见有利可图,于是得寸进尺当日酉时,裹挟天子,欲不费一兵一卒,占据宣府,被拒绝后,再次讨要更多的金银。 这样一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晰的多了。 想清楚之后,在场众多大臣的眉头皆是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贼虏果然没有释放天子的心思,只不过待价而沽,欲行勒索之事而已! 李永昌咬了咬牙,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于谦的这一番话,可谓把他的后路都堵的死死的! 当日议事,有数个重臣在场,直接否认是肯定不行的。 那么就只能从梁贵身上着手,不管是说他私吞了财物,还是出了意外,没有如数送达,事情就没成。 事情没成,就不是也先出尔反尔,朝臣们便还是会对是否答应他的要求,有所争论。 朱祁钰在一旁冷眼旁观,自然对李永昌的想法清清楚楚。 到了如今,他只觉得可笑。 堂堂大明天子,落入贼手,为保性命,先是慌慌张张的筹集“赎金”,其后竟然还带着敌军,命守将在敌军阵前开门。 他的母亲,大明的太后娘娘。 出了这等事情,不仅不对她儿子的行为感到愤慨,反而一力遮掩,甚至授意自己的总管太监,想要替敌酋说谎。 当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于谦也不是吃素的,两句话便堵死了他的话头。 刚刚于谦的那番话。 除了点出了具体的时间,还特意强调了一点。 那就是瓦剌平章阿剌知院亲自出迎,阿剌知院是也先的心腹,既然他出面了,就说明也先肯定收到了这笔金银。 如此,加上李永昌之前的话,便坐实了也先贪欲熏心,得寸进尺的丑恶嘴脸。 当即便有大臣站出来,道。 “王爷,若仅是金银财帛,我等便是穷尽家财,也定救天子于危难之中,然贼虏欲壑难填,今日要金银,明日要城池,后日便敢使我大明俯首称臣,此等气焰,断不可助长!”</p> 第三十三章:头铁翰林院 朱祁钰循着声音望过去,是刑部侍郎江渊。 如今的六部当中,唯有吏部和礼部还有尚书坐镇。 剩下的四部中,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俱死于土木之役,工部尚书石璞和刑部尚书金濂,在年前便已随军前往浙江等地平叛。 因此,这兵部,户部,刑部现在都是侍郎做主。 江渊的这句话,在现在的情况下,基本上可以代表刑部的表态。 六部当中,王直和胡濙两位老大人,资历深,份量重,轻易不会表态。 都察院这边,陈镒和于谦是一队的,但是作为七卿之一,他需得防备王直和胡濙的态度,也不能太早亮明态度。 因此,如今能够算得上明确态度的,只有于谦代表的兵部,俞士悦代表的大理寺和江渊代表的刑部。 还剩下的,就是户部,工部和翰林院。 工部的情况比较特殊,尚书石璞年前便离京了,工部事务侍郎刘中敷在掌事。 但是今年七月,刘中敷的老母亲因病去世,他不得不按制丁忧,又因为天子亲征在即,工部暂时掌事的是一个郎中。 虽然因为掌事的缘故,得以列席,但是在一群正三品以上的绯袍大佬中间,着实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翰林院这边,做主的是陈循和高谷。 陈循刚刚表过态了,高谷没说话,但是他一向和陈循步调一致。 那么现在还未表明态度的,便是户部。 户部如今的掌事的,是侍郎沈翼。 此人在朝中,一向中规中矩,谨慎小心。 见殿中诸大臣都赞成拒绝也先,王直和胡濙,陈镒三位大佬,虽然没说话,但是也没有反对。 于是,沈翼斟酌了片刻道。 “臣以为,此时当上下一心,我等虽欲救天子于险境,然也当遣使审慎商议如何迎回圣驾,不可一味听从贼虏之言,乱我朝野之心。” 这番话说的很符合沈翼的风格,两不得罪。 但是态度基本上也算是鲜明。 可以遣使去谈,如果真能救回天子,也可以商量条件,但是不能一味的退让,更不能被人家一言一语的不断敲诈。 朱祁钰点了点头。 于谦,江渊,沈翼三个人加起来,六部中有三部都已经摆明了态度。 去掉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工部,再加上寺监中唯一有实权的大理寺。 六部和各寺监这边,基本上算是暂时统一了意见。 当然,这是在王直和胡濙这边不出岔子的情况下。 不过前头已经说了,两位老大人资历深厚,份量很重,不到最后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那么剩下的,就是都察院,翰林院和六科。 都察院这边,左都御史陈镒肯定是和于谦是一致的。 但是都察院的体制特殊,各个御史的独立性很强,陈镒顶多了能够影响三分之一左右。 不过这次议事,来的都是各部院的掌事官,陈镒只带了几个掌道御史过来,想必也是心腹,所以都察院这边,也不必担心。 六科这边,几个都给事中,也都在土木之役中死难。 剩下的给事中们,一来份量不够,二来,先前议事之时,也是赞成于谦不可放弃边镇的想法的。 虽然朱祁钰知道,他们的主张和于谦有很大不同,但是这个场合,只要其他各部同意,他们也不会硬要反对。 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最开始就主张尽力营救天子的翰林院…… “高学士,如今情况已明,贼虏一再索要财帛,又胁迫皇上,欲夺我边镇,此事该如何办,高学士有何看法?” 陈循和高谷,两个人向来步调一致。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二人都是互相说话。 方才陈循委婉的表示,要尽力营救天子,但是高谷却没说话,便是留了几分余地。 所以这个时候,朱祁钰直接便点了他的名。 高谷行事稳重,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充作经筵讲官,算是当今皇上的半个老师。 他如果也能站到朱祁钰这边,那么文臣这边,基本上便能够彻底统一态度了。 不过高谷显然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沉吟片刻,道。 “王爷容禀,贼虏性格狡诈,贪欲熏心,又无圣人礼教,出尔反尔乃是常事,不足为道。” 高谷和李永昌不同,于谦的话堵得住李永昌,但堵不住高谷。 他老人家一开口,就堂堂正正的认了下来。 瓦剌就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这一点没什么好遮掩的,也遮掩不住,若要强行遮掩,便会像李永昌一样闹笑话。 “边镇土地乃大明边境防线,固不可失。” 紧接着,高谷看了一眼于谦,对于他的主张,也肯定了部分。 但是朱祁钰知道,这些都是铺垫,接下来才是正题…… 果不其然,高谷继续道。 “然而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尔等固然已经失信,但是无论如何,天子仍在贼虏手中,一旦将其要求全然拒绝,我等何以救天子?” “故而臣以为,似金珠财帛,玉器珠宝,贼虏若要,我等便给。” “贼虏既知我皇身份,若说区区财帛便能让其送回圣驾,未免天真。” “金银财帛之物,一则可稳住贼虏,保证天子安危,二则,也向贼虏宣明我大明迎回天子的决心。” “如此再遣使和谈,方有可能救回天子。” 高谷很显然是仔细的考虑过这件事情,说出的话也十分有条理。 而且一句话就戳破了殿中多数大臣都心知肚明,但是却不敢说出来的真相。 那就是,贼虏既然挟持了大明皇帝,那么肯定是要捞够好处的。 想要不付出一番代价,便救回皇帝,是不可能的! 当然,高谷敢这么直接的说话。 是因为他和陈循二人,不仅仅是翰林学士,他们身上分别都挂着吏部侍郎和户部侍郎的虚衔,以入直文渊阁。 换句话说,他们两个不仅是翰林院的掌事官,也是内阁大臣。 凭借这一层身份,他们在朝中的地位,虽然尚不及六部七卿,但是也高过普通的侍郎。 所以说话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似这般鞭辟入里的剖析形势之语,别人并不是看不懂,而是不能说。 只有像高谷,于谦这种至少是六部侍郎级别以上的大员,才能这般尖锐的直指问题核心,而不必害怕他人非议。 高谷的一番话说下来,让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许多官位不高的大臣,比如工部那位特殊原因,只郎官之身便列席此处的大臣,都有些懵神。 在他们的眼中,六部,大理寺都表明了态度,都察院虽然没说话,但是大概率也是支持于谦的。 座上那位郕王爷,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是明显也是倾向于于谦的。 这等大势之下,高学士果真如此头铁,定要和这么多大臣作对?</p> 第三十四章:有人来劝 朱祁钰坐在上首,沉吟不语。 翰林院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的多。 前世的时候,文臣内部在这个问题上,同样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甚至就连很多部院的官员,也主张为了营救天子,可以向瓦剌让步。 过分些的,甚至提出可以让出互市权,放开很多紧要物资给瓦剌。 虽然开放物资的提议,被于谦和陈镒等人强力否决掉了,但是让步的声音一直都存在。 朝廷也只是委婉的下令,说圣驾一应器物都已丢失,不要被贼虏所骗,擅自开城。 至于其他的要求,则是一律应下,更是规避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皇帝亲口命令开关,应该怎么做。 这样一来,朝廷的态度暧昧不清,就直接导致了边境守将和京城上下,一直都动荡不安。 直到后来,不断有守将假托天子口谕,行弃城而逃之事,而也先又贪欲不足,一边索要越来越多的财帛,一边挥师南下,直逼京师。 朝臣们才意识到,也先根本没有诚意送还天子,朝野上下让步的声音才彻底消退。 但是那个时候,距离土木之役,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朝廷犹豫的这些日子,让边境的防线迅速崩溃,直接导致了北京防卫战打的无比艰难。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忆起前世的北京保卫战,都犹自感到心惊肉跳。 那是一场真真正正的,决定国运的战役! 面对也先的数万大军,没有人知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 他们只知道,必须要赢。 一旦输了,大明百年国祚,便在他们的手中,毁于一旦。 那个时候,朝廷也真正团结起来。 无论文臣武将,勋戚宗室,能战者无一例外,全部登上城楼,誓死守卫京师。 甚至于如今朱祁钰想来,都感到无比的庆幸。 但凡打仗,很大程度上都是要赌运气的。 他现在回想起来,有太多次的可能,他们会在那场守卫战当中失败。 哪怕是重活一次,他依旧没有万全的把握,敢说必定能够守住京师。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争取每一分的可能。 他当然知道重文轻武的危害,也当然知道,这个时候锋芒太露,会引起很多人的忌惮。 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若是这场仗打输了的话,一切皆休! 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明要面对的是什么。 俘虏了大明天子,让也先的野心空前膨胀,他从来都没有一丝要和谈的想法。 从抓到皇帝的那一刻起,他想的就是,如何攻破大明京师,重现大元帝国的雄威! 所以哪怕朱祁钰知道,他哪怕什么都不做,过些日子,在现实的面前,陈循等人也同样会不得不低头。 但是他还是要在今天,打消所有人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等危急时刻,早一天统一所有人的想法,便能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多一分胜利的把握。 但是显然,陈循和高谷所代表的侍从之臣,翰林清流,并不好对付。 哪怕朱祁钰已经用了各种手段,争取到了兵部,户部,刑部,大理寺等等一干衙门掌事官的表态,在这殿中营造了一种大势所趋的迹象,他们二人依旧不动如山。 迹象终究只是迹象! 高谷等人不是那些容易糊弄的郎官,在宦海沉浮多年,他们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朝堂之上,最重要的是顺应大势。 这不错! 但是更重要的是,要能够区分真正的大势,和虚假的大势。 身在局中之人,最难辨别的就是这一点,但这恰恰是考验一个官员政治能力的时候。 有明一代,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最典型的就是嘉靖朝的大礼议和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到底坚持礼法是大势,还是顺从皇帝是大势。 对于嘉靖朝的官员来说,顺从皇帝是真正的大势,但是对于万历朝的官员来说,坚持礼法才是真正的大势。 通常来说,这种事情,除非尘埃落定,谁也没有办法言之凿凿的说,自己就是对的。 就如于谦现在的主张。 朱祁钰自然清楚,他会赢,所以他主战就是大势。 但是身在局中之人,却并不知道他最终会不会赢,若是输了,那么于谦不仅不是功臣,更是千古罪人。 放到崇祯年间,主战的人难道就真的错了吗? 未必,只是因为战败了,国祚不保,神器崩裂,所以迁都一说被后人认为是大势所趋。 高谷等人入仕多年,面对这样巨大的抉择,或许不敢说能够准确的跟对大势。 但是殿中的局面,还是诳不到他们的。 眼下看似群情汹涌,一面倒的支持于谦,但是实际上,局面远远没有看起来恶劣。 六部当中,只有兵部,刑部,户部表明了态度,而且说话的人,都只是侍郎级别。 其他的人只是沉默不言,未曾表明态度,所以看起来,好像是于谦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一样。 但是只要王直,胡濙,陈镒三人当中,有两个人持反对的看法。 那么局面立刻就会倒转过来。 两位尚书级别的大佬,加上翰林院的两位学士,足以掀翻整个局面。 这三位只要不表态,那么事情就未成定局。 这是殿中真正的局面! 远远没有到了,他们不得不妥协的地步。 所以高谷的态度,依旧十分坚定。 这些情况,朱祁钰自然都是清楚的。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 他找李永昌前来,本来就没打算能够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能够形成这种“虚假”的大势,其实已经够了。 至少争取到了大多数大臣的支持。 至于翰林院和还未表态的两位真正的大佬…… 朱祁钰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问了问身旁的兴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兴安微微一愣,他下意识的想起,王爷上次这么问他的时候,还是大病方愈,刚醒过来的时候。 当时他刚刚回答完,土木堡的军报就送进了宫中…… 丢掉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兴安恭敬地回答道。 “大约是……亥时三刻。” 自他们进宫以来,已经足足有两个时辰了。 朱祁钰继续问身旁的金英:“东华门可落锁了?” 虽然奇怪,这个议事的紧要当口,郕王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是金英还是在群臣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开口答道。 “回郕王爷,照您的吩咐,刚刚歇息的时候,内臣遣人去禀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已经诏命宫门将士,自今日起,东华门彻夜不封,有紧急政务军报,可直送入宫,不必迁延,并许各衙门掌事官,随时入集义殿禀事之权。” 朱祁钰听完点了点头,右手轻轻地叩击着桌案,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不过朱祁钰是主持者,他不说话,别人不好催他,毕竟这等大事,肯定需要好好思量一番的。 何况议事到了如今,群臣各怀心思,心中纷纷揣测着如今的局势,倒也不算着急。 故而在高谷说完之后,大殿内一时之间便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朱祁钰轻轻叩案的声音。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雨都渐渐的停了,群臣也都纷纷交头接耳,看样子有些坐不住了,朱祁钰才猛然停下了叩击桌案的手。 叩案的声音一停,群臣以为这位郕王终于做出了决断,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朱祁钰。 但是一抬头,却看见朱祁钰远远地望着殿门处。 深秋时节,晚上的天气已经是十分寒凉,加上阵阵秋雨不停,殿内又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人,集义殿的殿门是关闭的。 此刻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却只有几盏不算特别亮的宫灯,朝臣们循着朱祁钰的目光望去。 只见几个黑影,由小变大,直奔集义殿而来。 没过多久,殿外响起侍卫禀报的声音。 “兵部急报,紧急军情!” 群臣一片皱眉,朱祁钰的嘴角却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不,重活一回,还是有点用的…… 他劝不了的人,便让皇上亲自来劝好了……</p> 第三十五章:自作孽 要说重活一世,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莫过于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然因为自己的先知先觉,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总体来说,很多事情还是和朱祁钰的记忆当中一致。 比如,这道军报到京的时间…… 前世的时候,他不曾在今日召群臣在集义殿议事,宫门也不曾彻夜不关。 这份军报虽然紧急,但远远没有到需要深夜叩阙的地步。 但是现在,朱祁钰从进殿之前,吩咐金英开宫门,到提前嘱咐于谦有任何军报直送入宫,再到他任由朝臣争论道这个时辰。 都是在等这份军报! 朱祁钰心里叹了口气,这份军报,应该算是他这个不争气的哥哥,在这场战役当中,屈指可数的几次正面作用了吧。 虽然实际上,内容还是很丢人…… 但是终归,对现在的朱祁钰来说,这份军报是他劝服朝臣的杀手锏! 挥了挥手,一旁的金英便会意,命人开了殿门。 外头还下着零星的小雨,一开门,一阵冷风吹进来。 一名内侍服色的宦官走进来,后头跟着一个身着甲胄的官军将士。 那将士身着甲胄,背着一个用油纸封的严严实实的圆形竹筒,浑身上下满是雨水。 很显然是刚刚从城外疾驰而来的报信兵。 进殿之后,那将士在内侍的帮助下,摘下背上的竹筒,亲手将军报递到于谦的手中,才被内侍带下去,换衣安歇去了。 因着方才外头喊了是军报,于谦便也没有耽搁。 在众臣的面前破开竹筒外头的油纸,仔仔细细的查验了一番上头的火漆密封,于谦才从里头拿出一份被包的严实的军报。 他没有打开看,而是直接递给了上首的郕王。 朱祁钰打开一瞧,心便放下了一半,转手将军报递给一旁的金英,示意他读出来。 “臣镇守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都督同知郭登,都督佥事方善 都督佥事张通等上禀朝廷。” “本月十九日寅时,瓦剌大军至大同,驻扎于城北二十里外,午时初刻,有锦衣卫校尉袁彬持御令,自瓦剌大营而来,声称吾皇于五里外,召见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 刚读了几句,群臣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边宣府的事情还没完了,大同又出事了! 算算日子,十七日虏挟天子于宣府,十九日便到了大同,看来是早有预谋,毕竟大军开拔,两天的时日,必然是到不了大同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在宣府的时候,贼虏裹挟天子,命守将开城门,被守将拒绝。 这回看来是长了教训,不说开城门的事情,反而让镇守将领出迎了,只是不知,大同守将会如何应对? 金英继续往下念。 “因前番土木军报,已传谕各边镇,故守将商议后,刘安率精兵十人,前往五里外入见皇上,时虏酋伯颜帖木儿得知院携精兵百余人再旁。” “入见后,上命郭登率城中上下官员出见,少顷,郭登率诸官员出见,行礼后,诸官伏哭问曰:六军东归,孰料至此?上回曰:将骄卒惰,朕为诸臣所误,何必再问。” “皇上再问大同库内钱物几何,郭登如实回之,曰有银十二万两,于是皇上命取两万两千两,五千赐也先,五千赐伯颜帖木儿等三人,其余散给虏兵,广宁伯刘安从之。” 群臣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真的听皇上说出……将骄卒惰,朕为诸臣所误……,朝臣们的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他们自己说是一回事,但那是为了维护人君威严,为尊者讳。 但是实际上是什么情况,皇上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出征之前,多少大臣连篇累牍地上疏劝谏,让你别去,你自己非要亲征。 去就去了,任由王振肆意妄为,谁也不听。 结果现在给自己作成这个样子,还反过来怪将骄卒惰…… 算了算了,皇上是抹不开面子……群臣只能在心里这么劝自己。 但是那股子吃了苍蝇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 何况这一回,可不是说两句话那么简单。 皇上这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两万两千两,这可是整个大同六分之一的军备银两啊! 尤其是户部的沈翼,心疼地嘴角直抽抽。 估计这会已经对刘安破口大骂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 这刘安是谁,朝野上下都清楚。 本来是随驾出征的勋戚,结果大军行到大同,这货突然生了场大病,具体多大不知道,反正是肯定不能继续随军出征那种。 没办法,皇帝只能派他留在大同,和守将郭登一起镇守大同。 大军这边一开拔,这位刘伯爷顿时又生龙活虎的。 他倒是好,就在大同待一阵子就拍拍屁股走了,可这么一挥手,给出去两万多两银子,这锅到最后肯定还是户部来接。 他沈翼上哪去补这个窟窿哟! 你说说这货,就不能学学人家宣府总兵杨洪,外出巡视不在城中吗…… 这一出去,两万多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然而这还没完,接下来沈大人就听见金英接着念道。 “刘安散银后,皇上再命刘安,取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家赀及三人蟒龙衣,又自各卫所共出衣服彩帛等物赏赐也先。 “郭登等照旨将蟒衣财帛送往虏营,并于三里外,置酒席劳其众。” 这回,不止沈大人一个人不高兴了,在场群臣的脸都绿了。 这虏贼,未免太过分了些! 裹挟了天子不算,还要带过来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也就罢了,还要他们出衣物酒食招待他们。 这简直已经不是打脸了,而是打完之后踩在地上反复横跳,来回的踩! 不少大臣气得都已经脸色发红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忍不住对天子产生出了一些怨气。 别的也就算了…… 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这二位可是为国战死。 而且和那帮不知道为啥就死在土木堡的不一样,他们是在此役开始的前两个月。 在贼虏袭击大同阳关的时候,为守城力战而亡。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那都是朝廷的有功之臣。 如今尸骨未寒,天子就拿他们的家财,去招待将他们杀死的瓦剌大军。 如此做法,怎能不令人齿寒? 一时之间,群臣心中皆涌起一阵兔死狐悲之感。 就连站在高谷和陈循身后的几个翰林官员,神色也略有些不自然。 感受到殿内隐约蔓延开的沉郁气氛,高谷和陈循的心中皆是一沉。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沮丧。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天子如此这般行径,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传回朝廷会有何等影响吗? 那可是实打实的为朝廷尽忠战死的功臣啊! 一旦这个消息传开,只怕朝中再坚定地要救回天子的大臣,心中也难免产生几分动摇,其他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如果说方才,大家是被于谦说服,那这个时候,只怕众臣是真的彻底将京师的安危,放到了天子的安危前头了。 都不必说别人,就是他们两个,此刻都感到一阵心寒。 这真的是…… 唉…… 两位老大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然而军报还没结束,金英平稳的声音仍在继续……</p> 第三十六章:大势已成 外头的雨已经停的差不多了,屋檐上不时有水珠落在宫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集义殿中,气氛显得愈加的压抑。 所有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有金英干巴巴的声音不停地响起。 “宴后,贼拥皇上退至大同城外十五里处。” “黄昏,皇上再命袁彬入大同城内,取金银财帛,再赏也先。” “时守将郭登以财帛筹集需数个时辰,遣回袁彬,暗中使其传话于皇上,欲于入夜之时,命兵士运送金银入也先大营,借机遣精锐哨探五名,趁夜色伏于营中,待贼虏放松警戒之时,迎皇上出虏营,往石佛寺暂歇,郭登率精兵于石佛寺接应,其后迎皇上入大同城……” 金英读的毫无感情,但是底下的大臣听到这里,却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 原先有暗中骂郭登等守将没骨气的,也默默的收回了这些话。 大同乃是边镇重地,虽然广宁伯刘安意外留在了大同驻守,但是实际上真正掌握兵权的,还是都督同知郭登。 郭登此人,乃是正统朝罕见的将才,出身将门世家,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孙,曾经参与征伐麓川之役,其后被调往边境镇守大同。 作为镇守大同的守将,虽然郭登没有杨洪的资历深厚,但是也有临机专断之权。 他不可能对虏贼得寸进尺的本性不清楚。 想来,他之所以一再退让,不断满足贼虏的要求,就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趁机救回天子。 坦诚的说,这个计划是冒险的! 毕竟,哪怕贼虏的警惕再松懈,面对大明天子,也必定是重重把守。 但是既然郭登敢提出这个计划,想必是几分把握的…… 联想起郭登等一干守将,白天特意置酒席招待看守天子的虏贼,大臣们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大军出征,严禁饮酒! 虏贼劳师远征,又物资短缺,想必许久都不曾饮酒。 如今有了大明的招待,那还不是放开了喝? 就算是有上官节制,原本严密的防卫体系,也必然会出现漏洞。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营救天子的计划,把握还是不小的。 于是罕见的,因为议事良久感到有些疲乏的老大人们,都绷紧了心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死死地盯着金英手里的军报…… “是夜,袁彬再入城取赏赉,并传谕圣命曰:朕为天子,性命在天,如今陷于虏营,倘万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也,尔等守将当以固守城池为要,若贼营来人有所通传,必察诚伪,慎勿轻信。” “臣刘安,郭登,方善,张通等同上禀。” 金英合上军报,重新递回朱祁钰的手中,然后敛容退下。 群臣便知,军报到此结束了…… 这场为了麻痹敌人,投入了数万两银子,精心策划的营救行动,就这么被皇上一句话,给否决了。 在场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大起大落来的太快,让他们一时有些接受不能。 虽然皇上说得挺好,言语间有认错的迹象,但是可惜的是,晚了些…… 若是前头白天,刚和大同守将见面的时候,皇上能这么坦诚的话,朝臣们心中或许会对皇上的观感好上一些。 毕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如今,皇上的确是隐约认错了,但是那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怯懦。 归根到底,他是怕营救行动失败,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而已。 这一点,在场的大臣心中跟明镜一样。 回想起出征之前,骄傲的不可一世,口口声声要重现父祖英姿的大明天子。 再看看如今,这个怯懦的不成样子,为保性命不顾一切的皇上…… 朝臣们心中皆是复杂不已。 所幸后头的两句话,听起来还算是靠谱,没那么让人失望。 但是隐含的意思,无非也是安稳守将之心,让他们不要再想七想八的,策划什么武装营救。 这个时候,朱祁钰开口了。 他先是扫视了大殿一周,才斟字酌句的出声,似乎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一番仔细的思量。 “这封军报,已可见皇兄之意。” “此番大战,上干天咎,贼虏奸诈,皇兄一时不慎,已陷于贼营,所幸,皇兄深明大义,早察贼虏之心,为防贼子借机逞凶,挟天子而令我朝廷,愿陷己身于危难,此诚君王死社稷之大义也。” ??? 在场大臣一脸问号。 这话……还能这么说吗? 很多人瞬间反应过来,郕王爷指的,正是军报当中最后的几句话。 ……倘万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 ……若贼营来人有所通传,必察诚伪,慎勿轻信…… 明明只是皇上因为害怕,拒绝郭登来劫营的场面话。 到了郕王爷这,就变成了。 ……愿陷己身于危难…… ……君王死社稷之大义…… 这真的是在说他们那位好大喜功,胡作非为,懦弱无能,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此处表省略)的皇帝陛下吗? 高谷和陈循听了之后,也是眼皮一跳,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朱祁钰没管他们,手持军报,起身立于阶上,肃然道。 “我等身为臣子,当上体天心,下顺舆情,力拒贼虏无谓之索取,明令诸关隘守将,严守城门,自即日起,贼虏裹挟皇上所发之一切令谕,俱为乱命,守将可直接拒之,我朝廷上下,亦当严加守备,筹备使团,以上国之名,出使瓦剌,迎回天子!” “诸位,以为如何?” 虽然问的是诸臣,但是朱祁钰面向的,却是陈循和高谷。 不过他二人尚未开口,于谦便上前一步,叩首道。 “臣必效死,以报天恩。” 紧接着,大理寺卿俞士悦也站了出来,一同拜伏在地。 再接着,刑部侍郎江渊,户部侍郎沈翼,六科给事中,一众群臣纷纷下拜…… 直到左都御史陈镒起身,道。 “王爷之言,上体圣意,下顺民情,乃谋国之策,臣定当遵行之。” 真正的大佬表态了,底下更是呼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紧随其后,吏部尚书王直也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拱手道。 “皇上心系江山宗庙,吾等身为人臣,又岂敢妄置社稷于不顾?臣亦附议。” 高谷和陈循眼见着殿内一波波的大臣跪倒,直到见到王直也站了出来,便知道…… 真正的大势,成了! 不管这是郕王在刻意曲解皇上的话,还是群臣已经对皇上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 总之,大势已成,违者不智…… 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他二人也出列,拜倒在地,道。 “遵王爷之命。” 朱祁钰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前世的时候,这份军报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甚至没有在群臣当中传开,只在寥寥几个朝廷重臣的手中传阅过。 主要的原因,就是军报的内容实在太过丢人! 也便是前头朝臣们感到愤怒羞愧的原因,命守将开城,频繁索要金银,甚至不惜下令查抄功臣之家,慰劳贼军。 件件桩桩,都丢人到朝廷的一干大臣,都羞于将军报公开。 再加上前世的这个时候,朱祁钰还在慌乱之中,根本不曾有这场朝会,将众臣拧成一股绳。 当时朝廷议论纷纷,主张要不停让步以营救天子的声音,远比现在要强。 形势未明之前,王直和胡濙等一干大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主张力战的于谦和俞士悦两个人独臂难支,纵然有心拿这份军报做文章,也力有不逮。 所以最后,这封军报只是在上层流传了一番,便被压到了兵部的箱底。 不过今生,朱祁钰预先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封军报。 故而早就跟于谦说好,让他下令给各个关隘守将,每日一报,若欲议事,直送宫中。 方才议事之时,他有苦心诱导,让殿内群情汹涌,一片支持于谦之声。 最终再加上这封军报,才逼得王直不得不表态,进而形成了眼下真正的大势…… 高谷和陈循在朝堂沉浮多年,不得不说,他们经验丰富。 虚假的大势和真正的大势,天差地别。 但是他们却忘了,虚假的大势也是大势,再虚假的大势,只要乘着东风,立刻便会由虚转实,成为真正的大势! 这封军报,就是朱祁钰等待的东风。 这封军报的内容,一旦公开,天子的所作所为,必然会令群臣寒心。 贼虏的猖狂,亦会让这些骄傲的大明文武,感到受到了无比的侮辱。 再加上朱祁钰巧妙的曲解了皇帝的话。 有天子之言,这么个完美的幌子,就算是王直不站出来,今天也是大局已定。 毕竟,虽然大多数时候,那一小撮高层决定一切。 但是当所有的朝臣都想法一致的时候,别说是王直他们几个,就算是天子,也要避其锋芒! 望着众臣纷纷走出了集义殿,朱祁钰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这一番布置,总算是没有白费。 待今日议事的内容传开,恐怕整个朝野上下,再也不会有主张退让的声音出现了吧…… 朱祁钰收敛心思,将目光收回,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刚刚的时候,他遣散了群臣,但是唯独留下了一个人。 于谦!</p> 第三十七章:欠你的 集义殿中。 随着大臣们纷纷离去,原本满满当当的大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朱祁钰坐在上首,定定地望着侍立在殿中于谦,神色复杂。 这是他这次醒过来后,头一次和于谦这样单独的奏对。 但是这样的场面,在前世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对于于谦,朱祁钰的感受很复杂。 从帝王的角度来说,他是大明的功臣,亦是忠臣,诤臣,良臣,但他从来都不是心腹之臣。 他心中装的是天下社稷,从不是一家一姓之平安。 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于谦几乎每一条都做到了,但是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坦诚的说,朱祁钰对于谦是有不满的。 若论名利,他给了于谦前所未有的信重,少保,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人臣之极莫过于此。 若论实权,他手掌兵部八年之久,从无更易,甚至于,朱祁钰还将提督京营的大权交给了他。 大明以文驭武的传统,便是从于谦的手上开始的。 甚至就连他最信任的锦衣卫,也交给了于谦的女婿朱骥。 他对于谦从无薄待,但是于谦却负了他! 夺门之变发生时,整个京城之中,唯一有实力改变局面的,就是于谦。 他手中握着京营和锦衣卫两只最强大的力量。 只要他肯下令,凭石亨纠结的三千多乌合之众,哪怕是占据了宫城,也不可能挡住手握十数万京营官兵的于谦。 但是他没有…… 时至今日,朱祁钰早就能够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于谦一生刚正,为大明江山呕心沥血。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他那时若是出兵,便是犯上作乱,必会被后人非议。 这是一生清名的于谦所不愿意的。 何况,当时的朱祁钰并无子嗣,一旦病故,最终登基的将是曾居东宫的废太子朱见深。 而太上皇复位登基,最终也还是会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大位传承,终究没有分别,何必多此一举? 何况一旦动兵,宫墙内外必然血流成河,倘若因此令各地藩王趁机作乱,扰乱社稷,于谦一生的心血便会毁于一旦。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最终的选择是,负一人而不负天下人! 尽管他知道,这么做自己会面临什么,但是于谦,从来都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时至今日,朱祁钰已能够明白他心中所想,也能理解他的选择。 平心而论,站在当时的于谦的角度,他选择了对于大明最有利的办法。 只是…… 代价太重了! 无论是于谦,还是其他的人,都忘记了一点。 夺门复辟的那位,早已经不是心怀天下,欲有一番作为的正统天子。 而是被囚七年,对所有人都心怀怨愤的复仇帝王。 回想起当年复辟之后,朱祁镇的种种举措,时至今日,朱祁钰还是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于谦以为,只要他束手就擒,便能换得朝局的平稳过渡。 但是一颗复仇的心,会烧毁一个人所有的理智。 在朝野上下举足轻重的阁臣尚书,含于谦在内,被杀者两位,被判抄家流放者三位,被迫致仕者两位。 六部为之一空! 侍郎级别的大臣,罢职,流放,斩首者七位。 无论是为朝廷鞠躬尽瘁,辛劳十数年的重臣,还是曾受朱祁钰恩遇的中高级大臣。 被杀,被罢职,被流放…… 朝堂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整个朝堂上数得着的重臣,几乎被全部换了一遍。 于谦牺牲了自己,希望保住的朝堂安宁,社稷稳定,朱祁镇毁了个干干净净…… 一幕幕的场景,在朱祁钰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让他久久难以开口。 于谦立在下首,感受到郕王复杂的目光,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阵诧异。 他和这位郕王素无交情,他何以对自己有这般复杂的眼神? 略抬了抬头,于谦打量了一眼郕王,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当中,既有欣赏,倚重,也有惋惜和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淡淡的怒意……总之,复杂之极…… 没等于谦想清楚这目光从何处而来,便感到上首的目光收了回去。 紧接着便听得朱祁钰开口道。 “如今京师安危,系于于侍郎一身,我大明江山社稷,亦当由于侍郎力挽天倾,本王无德,先在此代皇兄,谢过于侍郎了。” 于谦抬起头,正好看到朱祁钰起身,端端正正的向他长长一揖,拱手为礼,不由得大惊失色,拜伏在地道。 “王爷何出此言,臣万不敢当王爷此礼。” 此刻的于谦,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六部侍郎,甚至连尚书都不是。 虽然他刚刚在议事的时候,坚定的站在了郕王这边,但是要说力挽天倾,于谦是万万不敢应下的。 何况,朱祁钰说的是,代皇兄谢过…… 身为人臣,谁敢坦然受天子之礼? 故而于谦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些许冷汗。 朱祁钰走下来,亲手将于谦扶起,轻声道。 “你当得起,这是本王欠你的,也是朱家欠你的……” 更是皇兄欠你的…… 朱祁钰在心中又补了一句。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朱祁钰深吸一口气,总算是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道。 “于侍郎,这几日兵部盘点兵员将领,情况如何?” 于谦还在琢磨朱祁钰刚刚话里的意思,此刻听他提起正事,也连忙收拾好心神,开口道。 “回王爷,情况不容乐观。” “如今距离军报到京,已有四日时间,臣这几日率兵部官员,紧急盘点了京畿之内可用的官军情况,这是详细的奏本。” 说着,略一沉吟,于谦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伸手递了上去。 朱祁钰抬手接过,大略扫了一眼,心思还是重点放在于谦的叙述上。 “我京师三大营驻军,登记在册者有七万,可战兵员不足五万,其中多为老弱残兵,近年来军备废弛,官军懈怠,五军都督府上下舞弊,兵员多不足额,战力更是大不如我朝初年。” “且这数万兵员当中,头盔,铠甲,火枪,神箭等装备齐全者,十不足一,加之这些日子,朝廷大败的消息虽未传扬开来,但是不断有边境逃难而来的百姓入城,京营官军士气低落,若如此下去,恐守卫京师将无比艰难……”</p> 第三十八章:于谦的质疑 很显然,于谦这几天也没闲着。 这番话说下来,必定是经过了实地的视察和确认的。 这些情况,朱祁钰前世的时候便已经知晓的七七八八,如今重活一回,大方向上没什么变化,故而他也没有太过意外,继续问道。 “京师粮草储备如何?”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番虽是固守,但是粮草也是重中之重,若是再被人断了粮草,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闻听此言,于谦眼中也是掠过一丝赞许之色。 在他看来,朝廷此次大败于土木,最大的原因,就是后勤辎重被瓦剌截断。 否则,二十万官军,怎么都不会打成这个样子。 这位郕王一开口,便问京师粮草储备,可见并非毫不知兵。 于谦道:“臣和户部沈侍郎亦曾盘点过国库,因天子亲征,靡费甚重,我京师如今存粮约有一百一十万石,各地夏粮刚收,不日即将转运至京师,约有四十万石,京卫屯豆二万三千余石。” “不够!” 朱祁钰皱了皱眉,断然道。 这些粮食,维持京城日常的用度是够了,但是若说要打仗的话,是定然不够的。 何况,凭京营如今剩下的几万残兵,不可能守得住京师。 从外地调兵过来,是肯定的! 既然要调兵,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粮草的问题。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次亲征,动用的人数太多,朝廷几乎是倾尽了全力,在支持亲征。 国库的那点底子,基本上都被祸祸干净了。 何况朝廷虽然一年有夏粮和秋粮两次征收,但是大头都在秋粮,夏粮的数量,大约只有秋粮的五分之一左右。 所以哪怕有刚刚转运过来的夏粮,也是不够的。 想了想,朱祁钰道。 “通州仓情况如何?” 到现在为止,大明收取的税赋,还是以粮食,布匹等实物为主。 但是各地收取的粮食,却并非都转运到京师,而是就近转运到各地的官仓当中。 按例,只有山东、河南、直隶以内的粮食,会转运到京仓当中。 正常情况下,如果是秋粮的话,一般会有接近四百万石,京仓无法储存这么多的粮食。 因此在宣德年间,先皇便下令,凡转运至京师的夏粮秋粮,皆分开储存,其中四成储备京仓,另外六成,储存在通州仓内。 所以要调粮,最近的就是通州仓。 于谦答道:“此次天子亲征,优先转运的是京仓粮食,通州仓尚有盈余,加之通州仓夏粮转运早于京师,半月前,已有六十万石入库,如今储备粮草数,应有一百八十万石有余。” 话至此处,于谦略停了停,脸上浮现一丝为难之色,道。 “不过通州至京师,转运尚需时日,我调粮官军并未大量储备车马,恐一时之间,难以大量转运。” “无妨……”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可命顺天府,通州府下令,征召民间车马运粮,命户部拨银,按转运数量付给百姓酬劳便是。” 顿了顿,朱祁钰又道。 “除此之外,自九月起,京师文武百官,所需俸禄米粮,俱从通州仓支取,京师粮仓仅供官军百姓取用。” 这些都是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带着兵部的一干官员一块讨论出来的,此刻说出来,倒是让于谦有些意外。 他的确想过这些措施,但是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形成正式的方案。 却不曾想,这位郕王爷先提了出来。 两边想法一致,于是于谦点头称是。 “王爷所言甚是,臣回去之后,便与户部联名上奏,尽快施行。” “嗯……” 朱祁钰点头,继续道。 “除此之外,军器盔甲之物,京师并无太多储备,但是南直隶设有军器大仓,本王记得,兵器盔甲加起来,约有一百三十余万件,抽取八十万件,令南直隶速速转运进京。” “还有便是,此次土木之役当中,我军虽死伤惨重,但应有大量兵器辎重残留于各关隘及战场之上,可命各关隘守将,收拢残军之时,同时收集残留可用的兵器盔甲,一并送入京师。” 于谦诧异的抬头望了一眼朱祁钰。 如果说刚刚问粮草的那些话,让他对这位郕王加深了一层认识的话,那么现在朱祁钰的话,更是让他心中倍感意外。 要知道,南直隶的确有数量巨大的兵器储备,毕竟那里原本是都城。 事实上,原本京城也是有的,但是二十余万大军出征,基本上都用作大军装备了。 让于谦感到诧异的是,这位郕王,竟然知道南直隶具体的储备数量。 要知道,此乃机密之事,就算是在朝堂之上,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难不成…… 于谦想了想,继续开口道。 “王爷,京师守卫,核心在于可战官军,如今京师可战官军太少,必然难以久持,兵部这几日商议,可调遣驻守运河沿线的运粮官军四万,两京及河南等地备操军六万,同赴京师,充入京营操备。” 朱祁钰点头,旋即便道。 “嗯,可,不过备操军毕竟是后备官军,平素操练不够,战力不足,本王记得,山东等地有备倭军五万余,大多都熟稔战事,可抽调三万入京,壮我京营战力。” 这也是前世的经验之谈。 备操军,顾名思义,就是大明用作后备军的二线部队。 这些年来军备废弛,就是京营将士,都不曾日日操练,备操军的质量更是可想而知。 相比之下,备倭军虽然习于海战,但是毕竟是打过仗,见过血的,战力要高得多。 前世的时候,备倭军也是京师保卫战当中的一支主要力量。 所以朱祁钰没怎么考虑,便说了出来,不过话音落下,他便看到,于谦望着他的目光变了变,隐约间,多了几分防备和警惕。 “王爷何以知道,备倭军共有五万余众?” 于谦目光灼灼的盯着朱祁钰,口气生硬。 朱祁钰瞬间便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自己最信重的大臣于谦,而是朝廷的兵部侍郎于谦。 备倭军的体制特殊,因为沿海倭寇繁多,所以备倭军大多时候,是以小股部队分别行动的,所以备倭军的总数到底有多少,亦是朝廷的一个秘密。 虽然地位稍高一些的大臣基本上都大约知道一些,但是作为一个闲散亲王,朱祁钰能够随口道出这等敏感的机密,显然超越了他作为一个亲王的本分……</p> 第三十九章:敢! 面对于谦的质疑,朱祁钰沉吟片刻,反问道。 “这在朝廷之上不算是机密,当此状况之下,本王便是知道又如何?” 他抬头,同样望着于谦。 不过于谦的目光闪烁不定,但是朱祁钰的目光却是平稳沉和。 他没有回答于谦的问题,因为没法回答。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世的时候,他当了七年的天子,兵部的所有数据,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秘密。 但是这些,他不可能对于谦说的,说了他也不会信。 同样,朱祁钰也不能告诉于谦,他就是提前有所准备。 于谦的秉性刚直,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但是真正确认又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于谦还是文臣的一员,礼法大义,对于文臣来说,是许多文臣来说,是不可触碰的律条。 朱祁钰不想去赌…… 所以他只能从另一个角度来提醒于谦。 ……当此状况之下,本王便是知道又如何?…… 于谦低头,仔细的咀嚼了一番这句话,半晌,才叹了口气,道。 “王爷所言甚是,备倭军战力强于备操军,应当同时调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 于谦是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点就透。 朱祁钰避而不谈他是如何知道的,他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当此状况之下。 现在是什么情况? 京师危难,朝野动荡,也先大军步步逼人。 如今的首要任务,是保住京师不失。 至于他这个郕王,是不是有什么心思,那是保住京师之后再考虑的事情。 何况朱祁钰不信,作为正三品的大员,于谦会没有考虑过,一旦天子回不来的情况下,大位该如何归属。 前世的时候,于谦可是坚定地支持他登基为帝的大臣之一。 虽然如今局面和前世不尽相同,但是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他面对重大局面时候的抉择,朱祁钰觉得大概率是不会改变的。 果不其然,于谦并非那种固守礼法的腐儒,他的心中,还是江山社稷重于一切。 他既然这么说了,便代表他也不愿再提此事…… 殿中沉默了半刻,朱祁钰继续问道。 “后日朝会,兵部提名提督京营的人选,于侍郎心中可有备选?” 于谦敏锐的察觉到,这应该才是这位郕王,今天将他留下来的最大原因。 沉吟片刻,于谦道。 “京营提督大臣事关紧要,既要在军中有所威望,又要令群臣慑服,更要和瓦剌打过交道,或者至少,要三占其一……” 其实于谦本来想说,是应该三个条件都齐备的。 但是盘算了一番京中如今勋戚的现状,只得又改了口,道。 “臣拟定了三个备选之人,其一是为事官石亨,其二是忻城伯赵荣,其三便是驸马都尉焦敬。” 朱祁钰听见石亨的名字,眸光不由得一闪。 这个人,他比于谦的印象还要深刻。 此人本为宽河卫指挥佥事,早年和瓦剌交战,屡立战功,累迁都督同知,在边境将领当中,声望能力仅次于杨洪。 正统十四年,他和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共同镇守大同。 后来瓦剌犯边,随宋瑛和敌军战于阳和关,宋瑛,朱冕二人战死,石亨单人独骑逃回京师,被贬为为事官。 前世的时候,亦是于谦举荐的他,提督京营。 北京保卫战之后,石亨因功封爵,成为勋戚集团的代言人,也成为朱祁钰制衡于谦的重要武臣。 但是最终,就是他伙同徐有贞等人,冲入南宫,发动了夺门之变…… 历史兜兜转转,于谦这次,终于还是将他举荐了上来。 不过,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并不曾这样深度的插手朝政,更不曾帮着文臣打压勋戚。 虽然最终,勋戚还是惨遭文臣集团的反攻,但是不是现在,也不是针对五军都督府。 不过那是后话,至少当时,虽然是由于谦举荐,但是还是经由五军都督府直接报送到朱祁钰这里,直接核准任命的。 不曾由兵部提名,更不曾经过什么廷推。 这一世,朱祁钰之所以从五军都督府的手中,夺过提督大臣的提名权,除了稳固他和文臣的关系之外,还有另外的用意,其中之一便是…… “如今京师上下,正是团结一心,奋力抗贼之时,京营乃京师守备最重要之地,需有得力大臣提督,因而本王之意……” “由于侍郎亲自充任提督大臣,于侍郎可敢?” 朱祁钰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神色却是认真无比。 一句话说完,于谦顿时瞪大了眼睛,眉头也紧紧皱起。 他没有想到,这位郕王爷,竟然这么大胆…… 京营提督大臣,向来是五军都督府的核心权柄之一,基本上都是由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之一来兼任。 其任职条件更是无比苛刻,前番便说了,任何一名五军都督府都督,都需得到勋戚,天子,文臣的三方认可。 京营提督大臣,便是如此! 但凡能够兼任这个差遣的,无不是天子最最看重的高级勋戚。 大明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位文臣,曾经提督过京营! 这位郕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一时陷入了沉思,朱祁钰也不催他,好整以暇地等他考虑清楚。 过了半晌,于谦才缓缓摇了摇头,道。 “王爷容禀,京营提督大臣,向来由勋戚担任,此等紧要时刻,当以京城安危为重,若擅自更易,恐勋戚不满,徒增内耗。” “况臣身为兵部侍郎,蒙王爷垂爱,代兵部拟定提督大臣候选名单,若以自身列名,恐有谋推自用之嫌,故而臣以为不妥。” 于谦说得委婉,但是实际上这两条是一个意思。 如今的局面,还是应该以一致对外为主。 京营一向是五军都督府最核心的权柄之一,如今兵部已经从五军都督府夺走了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如果还得寸进尺,想要直接让文臣来提督京营,勋戚们必然难以接受。 要知道,勋戚虽然如今势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是闹将起来,也不是好收拾的。 何况,现在的局面,并不适合掀起大规模的文武之争。 纵然是要打压勋戚,也要掌握好度。 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口吃…… 朱祁钰打量了一番于谦。 他自然是听懂了这番话隐含的意思。 的确,对于勋戚来说,放弃京营的代价很大,尤其是现在,文臣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京营更是不能丢失。 真的把他们逼急了,敢直接进宫去慈宁宫哭殿。 真的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只会让京师的局面变得更加恶劣。 即便是前世的时候,于谦也是以参赞军务的方式,插手京营事务,而非正式提督京营。 直到后来,北京保卫战打赢之后,于谦身负力挽天倾之功,才勉强压下了所有的声音,真正将京营掌握到了手里。 所以于谦真正担心的,还是京师的稳定。 至于什么谋推自用,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不过朱祁钰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有他的打算,于是开口道。 “勋戚那边,于侍郎不必担心,本王来解决,于侍郎若是觉得有谋推自用之嫌,那便由本王来提名便是。” “如今本王只问一句,于侍郎可敢接下这个差遣?” ………… “敢!”</p> 第四十章:消息传开 八月二十一的京城,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都说武将打天下,文臣治天下,也并非文官们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集义殿内议事结束之后,大明朝这座精密而庞大的文官机器,迅速的动作了起来。 这一夜,朝廷里头的各大衙门都灯火通明。 ………… 吴大用是大理寺衙门的一名吏员,平时负责誊抄案卷,记录供词。 这天晚上,他照例按点从衙门离开,刚走到门口,就被门房拦住了。 “吴家哥哥,今日寺卿大老爷有命,衙门各官员书吏一概留衙,等大老爷回来才能回去。” 吴大用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阵疑惑。 大理寺在京城算是实权颇重的衙门之一,平素公务繁忙的时候,留衙整夜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自从天子出京以来,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要知道,大理寺主掌刑狱,负责各种重要案件的复核,能来到他们这的,基本上都是杀人放火的大案。 然而这些涉及到流放斩首的大罪,都是需要呈报天子朱批的。 如今天子不在京师,大理寺就是核准了,也等等天子回京才能处置,便索性都搁置了。 故而这一个多月,可都不曾有过留衙之事。 不过吴大用跟门房的关系不错,既然不能走,便顺手拉了条凳子坐下,问道。 “三子,你跟哥哥说实话,是不是出事儿了?” 自从前些日子,京城九门莫名其妙的封禁了小半天。 这京城各个衙门里头,风言风语就传的厉害。 一会说什么皇上大胜了,生擒了也先。 一会说什么朝廷大败了,全军覆没。 还有说朝廷有大人物,要趁着皇上不在京师,要心怀不轨的。 传得绘声绘色的! 上头的大老爷们,自然是严厉斥责底下人,不许胡乱议论。 可这种事情,哪拦得住呢? 而且别人不知道,吴大用是清楚的。 朝廷肯定是败了! 就在前两日,他媳妇本家有个侄子,从居庸关逃了过来,说是朝廷好几十万大军,败地可惨了,连皇上都不知所踪…… 吴大用本还不信,怎么说大明出动了好几十万大军,怎么可能连区区贼虏都打不过。 但是如今看着架势,怕不会是真的吧? 那门房缩了缩脖子,朝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道。 “这事我哪知道啊,不过留衙的吩咐,是寺卿大老爷出去的时候刚吩咐的,别说咱们了,就是堂上的大老爷们,也留着呢!咱们且等着吧……” 吴大用探不出什么消息来,只能起身回了班房。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吴大用实在撑不住劲儿,就在桌案前头趴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时候,感到头被拍了一下。 “老吴,别睡了,大老爷回来了,在正堂,叫所有人都过去呢!” 揉了揉眼睛,吴大用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两个书吏,走到了大堂前头的院子里。 和平常不大一样,院子里头多了好多火把。 吴大用甩了甩头,清醒过来一瞧。 只见寺卿大老爷闭着眼睛,坐在堂上,底下是一干少卿,寺丞,掌事之类的老爷。 院子里头,则大多是他们这样的书吏小官。 若是往常,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必定是热热闹闹,议论纷纷的。 可如今这院子里头静的跟什么似的,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至于原因…… 吴大用瞧了瞧周围举着火把的二三十个官军,心口都开始砰砰跳。 他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待人来的差不多了,吴大用见寺卿大老爷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封的好好的纸张,道。 “数日以来,京师流言纷纷,不足一是,今夜本官奉诏入宫,已得详细军报,我大明官军,在土木堡被敌所困,大军死伤无数,天子被虏贼掳走……” 话没说完,吴大用就听见周围“嗡”地一声,好几个人都跳了起来。 堂上的老大人们更是错愕无比,平素在他们面前不苟言笑,威严无比的少卿,寺丞老大人们,怒发冲冠的有,哭泣的有,还有直接冲着柱子要撞死的。 周围的小吏们,更是惊慌失措,虽然吴大用早听那个逃难来的侄女说了,但是此刻听消息从大老爷口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慌。 朝廷真的败了? 皇上都被抓走了? 那……那也先那么厉害,京城怎么办? 一时之间,吴大用心乱如麻,下意识的跟着人群嚎哭起来。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堂上的惊堂木重重的一响。 寺卿老大人面容严肃,冷声道。 “诸位老大人已经议定,由郕王爷主政,固守京师,我朝野上下同心协力,定能保住京师,尔等身为大明官吏,当上体天恩,下抚百姓,不可慌乱不堪,趁机作乱。” 话刚说完,底下就有人出声质疑。 “寺卿大人,几十万大军都败了,咱们真的能守住京师吗?不如上禀朝廷,赶紧往南京撤吧……” 说话的是寺丞老大人,刚说完,底下就一阵附和之声。 隔着远远的,吴大用都看到,寺卿老大人的脸色不大好看,道。 “这等事务,朝廷自有决议,我大明立国百年,不曾有此败绩,如今正是奋力杀贼,报效大明之时,后撤之言,不必再提!” 底下一阵议论纷纷,俞士悦又开口道。 “为固守京师,朝廷已有令谕,即日起……” “九门加强守备盘查,一应出入人等需持路引。” “凡朝廷官员属吏,有胆敢趁机扰动民心,伺机作乱者,必行问罪。” ………… 一系列的禁令宣布下来,让吴大用真的反应过来,这会恐怕不是开玩笑,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看了看四周,依旧紧张无比,愁眉不展的同僚们,吴大用心中也是一阵惶惶。 ………… 同样的场景,出现在京城的各个衙门当中。 整整一夜,各个衙门都灯火通明,各种争吵,议论,甚至是嚎哭的声音不绝于耳。 京城九门当中,更是多了无数的官军巡逻。 顺天府衙,五城兵马司的人员,同样一整夜都忙个不停…… 消息像风一样,一大早就传遍了四面八方。 有义愤填膺,嚷嚷着要奋力杀贼的年轻后生,也有唉声叹气,忧心以后的老者,还有混在人群当中,眼睛滴流乱转的小混混…… 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消息,甚嚣尘上。 京师当中,一时笼罩上一层压抑而惊惶的气氛……</p> 第四十一章:处理政务 京城里头一片乱糟糟的,宫里头也并不安宁。 议事结束,朱祁钰便出了宫,回到王府安歇去了。 但是金英却随着李永昌回了慈宁宫。 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据说,这一天内库房的管事太监又是一夜没睡…… 翌日,朱祁钰早早地便起了身。 有了前一世的经验,此刻的他要镇定得多。 数百年的兴衰起落,教会他一个道理。 每逢大事有静气! 越是朝局艰险,危难丛生的时候,越要能够保持镇静。 他能够想象得到,昨夜各个掌事官回去之后,朝廷的各个衙门会掀起怎样的一场巨震。 朝廷大败的消息传开之后,京城百姓又会如何的议论纷纷。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慌。 对于文官集团的素质,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安抚民情是他们的拿手戏。 至于他这个郕王爷…… 该吃吃该喝喝,身体最重要! 用了早膳,喝了汤药,朱祁钰又按照太医的吩咐,将八段锦练了一遍,才在成敬的陪同下,启程前往集义殿。 金英已经遣人来叫了三回了…… 朱祁钰自东华门入集义殿,金英已经在殿门口等着。 待得坐定下来,金英才苦笑一声,道。 “王爷您倒是稳得住,今儿一大早上,顺天府,兵部,户部,刑部,六科十三道,一堆的奏章都递了上来,还有几位老大人,候在外头等消息都快半个时辰了,您是真的一点都不慌啊……” 亏得他昨夜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起身来集义殿候着。 生怕这位郕王爷“勤于政事”…… 可结果人家一点都不着急,这天都大亮了,才施施然的过来。 朱祁钰抿了口茶,捡起桌案上厚厚的一摞奏章翻了翻,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帮文官,除了能办事之外,嘴皮子倒也是真快。 这昨天晚上才把消息放出去,今儿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多奏章。 他简单翻了一翻,除了兵部,户部,刑部,还有顺天府说了些正事儿,六科十三道基本上都是弹劾的奏章。 想了想,他拿起顺天府的奏章,边看便提起笔。 这份奏章,是顺天府禀奏和五城兵马司在昨夜产生冲突的。 因着昨夜消息一下子传开,各种各样伺机捣乱的人,纷纷涌了出来,什么小偷小摸之类的不说,还有打砸抢劫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一起出动,两方人马闹了不少的摩擦。 朱祁钰便看边写,半盏茶的工夫,就把奏章放到了处理过的那边。 金英好奇,拿起这份奏章一瞧,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奏章里头,不仅清清楚楚的判明了双方的权责界限,还写上了日后出现问题的处理办法,更有甚者,这位郕王爷还勾出了三处,顺天府尹因为写的着急而出现的错别字…… 放下奏章,金英一脸的诧异。 这位郕王爷,真的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政事吗? 要知道,他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平素处理的政事也不少。 这帮文臣,说话就喜欢引经据典,弯弯绕绕的。 尤其,这顺天府尹又是个絮叨的人。 这份奏章他通篇看下来,也得小半盏茶的时间,若是再加上分辨事情的细节,思索解决办法,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是绝对处理不下来的。 若是草草糊弄一番,两边各打一大板也就罢了。 可郕王批的这份奏章,却分明是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才写下的。 一时之间,金英看着朱祁钰的目光,多了几分钦佩……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今生的朱祁钰,的确没有怎么接触过政务,但是前世他当了七八年的皇帝,早就练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帮文臣的战斗力很强。 饶是以朱祁钰的速度,也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处理完手头的这些奏本。 这要是换了个新手过来,起码得弄到天黑。 看了看手头寥寥无几被特意留下来的奏本,朱祁钰伸了个懒腰,道。 “陈循和高谷两位老大人今日来了吗?” 金英还沉浸在小山一样的奏章,能够被这么快就解决的震惊中。 听到朱祁钰的问话,连忙道:“回王爷,一大早就来了,在外头文渊阁里头。” 朱祁钰将身前的奏章一推,道:“这些奏章本王已经批过了,你一会将这些奏章送去通政司,各衙门的奏事,让他们按本王的朱批下令,至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一律留中不发。” 这是照例的事情,虽然对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留中,让金英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下。 紧接着,朱祁钰继续道。 “除此之外,以后若有奏章,命通政司先送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不过这次,金英却是愣了愣,犹豫了一下道:“全部吗?” 朱祁钰点头,道:“除了特殊直奏的以外,都先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如今是正统年间,内阁还没有正式形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完全确立下来。 这个时候的内阁,还只是一个以备咨询的差遣,叫入直文渊阁。 至于票拟制度,更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当初太祖皇帝废宰相,撤中书省之后,大量的朝务压到皇帝的身上。 太祖皇帝倒是受得了,可到了宣宗皇帝,就渐渐受不了了。 于是开始命司礼监参与政务,分担压力,同时也设立了内阁,参赞机务,不过重心还是放在司礼监身上,毕竟司礼监在内廷,随时都能帮皇帝处理朝政。 直到宣宗皇帝驾崩,三杨辅政之时,内阁的地位才渐渐提高。 由于今上幼弱,朝政几乎都是由三杨来处置,为了让皇帝同时能够学习到政务。 三杨通常会在奏章上写上大体情况和处理意见,到了皇帝这边,只需要批准或者不准就可以了。 大大减轻了小皇帝的负担,照准就行了! 但是这个时候,票拟还不是内阁的权柄,而是三杨作为辅政大臣的权柄,朝野上下也压根没有把票拟当做内阁的分内之事。 直到后来,司礼监坐大,不断有权宦闭塞圣听,朝臣和天子都意识到,在外朝和内廷之间,需要一个调和内外的机构出现,内阁才真正被赋予了票拟的权柄,甚至到最后,因为这个特殊的作用,逐渐力压六部,成为首揆阁老。 但是现在,内阁还远远没有这种地位,三杨病逝之后,内阁更多地变回以备咨询的地位,只能票拟一些琐碎的小事,票拟制度几乎被废除。 这次京师突然遭逢大事,上禀上来的奏折,基本上都是紧要之事,金英自然也是按着规矩,直接拿到了集义殿。 此刻听到朱祁钰说,要恢复票拟制度,金英不由得心中一震。 再三犹豫之下,金英还是道:“王爷三思,票拟之制,毕竟是三杨辅政之时的权宜之计,若是形成制度,恐会令文臣坐大……” 朱祁钰挑眉,看了一眼金英。 他确实没有想到,金英会说出这番话来。 应该说,金英说的一点都不错,票拟和批红,本身是皇权的范畴。 朝廷本就设有通政司,用来收纳奏章,上传下达,并不需要内阁来行使这个职责。 所以先送内阁,只能把票拟的权柄给出去。 如此一来,势必会让内阁坐大,使文臣的势力进一步扩张。 这也是有明一代证实了的。 不管怎么说,金英都是内臣,从皇权的角度出发,这一点其实是应该避免的。 臣权和皇权在大多时候是对立的,臣权越强,皇权便会衰弱。 站在皇帝的角度,大多时候,应该做的也是加强皇权。 但是…… 这是没有做过皇帝的人的想法。 朱祁钰当了七年的皇帝,又看过大明数百年的兴衰,他心里清楚。 皇权和臣权,只有相对平衡的时候,才是最佳的状态。 他自然清楚,臣权过强,会欺压皇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虑。 一则,内阁的设立,是对大明有利的! 这是最重要的前提条件。 抛开臣权和皇权的关系不谈,内阁实际上起到的作用,是调和内外,提高了政务处理的平均水平。 说到底,将朝廷所有的政务都寄托在君上一人的身上,是有风险的。 如果君上是明君,自然一切皆好,但是若是昏君或是能力不足,政务的运转就会大受影响。 内阁的大臣,至少是经过千万士子当中筛选出来的,处理朝政的基本能力是足够的。 将朝政寄托于制度,而不是寄托于皇帝的个人素质。 这一点是对大明的稳定有利的! 除此之外,朱祁钰认真反思了前世自己失败的原因,除了重病和没儿子之外。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政维系于君上一身。 所以他只要一病,三日不曾视朝,政务就堆积如山,朝臣就人心惶惶。 真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做皇帝的那几年,励精图治是励精图治了,自己的身体也累垮了。 所以适当的分权,是必要的。 何况事实也证明了,内阁终究不是宰相。 即便是有了票拟之权,也是代行皇权,一个“代”字,便能死死地锁住他们。 有明一代,即便是内阁势大的时候,和皇权的斗争也难以取胜,倒是不必过于忧虑。 至于文臣势大…… 朱祁钰也自有他的考虑。 故而他没有多说,只笑了笑,道。 “金公公所虑有理,不过此时特殊时期,我等当同舟共济,不必囿于权术,你自去办便是!” 闻弦歌而知雅意,金英一听,就知道朱祁钰在敷衍他。 不过这个时候,朝廷倚重的就是文臣,后宫的太后娘娘插不上手,朱祁钰这个郕王又不反对,他就算是心有担忧,也阻止不了,只能拱手称是。 这头两人说这话,外头有两个小内侍走进来,在成敬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了一份锦帛。 成敬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化,然后便让两个小内侍退下。 走到朱祁钰的面前,成敬古怪地看了一眼金英,将手中的锦帛递过来,然后低声道。 “王爷,刚刚礼科来报,太后娘娘下了懿旨,册立皇长子见深,为皇太子,诏旨礼科已经副署,发去礼部了……”</p> 第四十二章:册立太子 听到成敬的话,朱祁钰倒是没什么反应,接过锦帛,翻开便看了起来。 这道旨意是发给礼部的,倒也不必他来跪接。 展开一瞧,倒是让朱祁钰有些意外。 “迩因虏寇犯边,荼毒我大明百姓,皇帝深恐虏贼祸我大明祖宗社稷江山,不得已而亲帅六军往正其罪,不意虏贼狡诈,皇帝被留虏庭,吾哀痛之下,尚念臣民不可无主,朝廷不可无君。” “兹于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一,于皇庶子三人之中选其贤而长者,曰见深正位东宫,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抚安天下。” “呜呼,国必有君,而社稷为之安,君必有储而臣民有所仰,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看完之后,朱祁钰略略皱起眉头,不过随即便展开来了。 刚才成敬说,这道旨意是发给礼部的,实际上这个说法不准确,这道旨意,实际上是明发天下的。 只是因为册立皇太子的事宜,由礼部主管,因而由礼部代为承旨。 册立东宫是大事,朝廷自有一套繁琐的规制。 按制,应该由君上下诏礼部,命礼部准备册立事宜,然后礼部上册立仪注,经过大臣合议之后上呈天子,天子许可后择吉日,在群臣百官的见证下行册立大礼,然后才是他手中这封诏书出现的时候。 换句话说,孙太后直接省略了前面所有的步骤,连册封大礼都顾不上了,直接便下旨昭告天下。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叹了口气,这就是他这几日锋芒毕露带来的恶果了。 前世的时候,孙太后可是一步步的按照规矩,板板正正地册立太子来着。 如今这般急切的下旨昭告天下,看来还是急了…… 不过虽然没有行册封大礼,但是这道明发天下的诏旨,本就是所有仪典中的核心,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 孙太后还没有急昏了头,至少这道诏旨,是完完全全按照流程来走的。 盖着太后和皇后的宝印,礼科没有封驳,礼部也没有拒接。 甚至为了显得更名正言顺,连旨意的内容,都是由翰林院来草拟的。 这不,上头还有陈循老大人的副署呢! 也就是说,这道诏旨是经过朝臣认可的,有效的册立旨意,哪怕没有册封大礼,它也会生效的。 朱祁钰富有深意的瞥了金英一眼,幽幽地道。 “怪不得内阁的二位老大人大早上就到了,原来是为太后录诏?” 朱祁钰说得轻描淡写,金英却是抹了把冷汗。 这话说的是内阁,但是金英却不由得想到自己。 成敬能够想到的事,他不信这位郕王爷会想不到。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朝廷仪典并不够熟悉,能够这么准确的把握到册立的核心关键,又能让孙太后信任的人,只有他金英。 思量了一番,金英试探着问道:“王爷,接下来的奏章,还要先送内阁吗?” 录诏是翰林院的职责之一,这封诏书,便是由陈循老大人亲笔所书。 若是郕王爷因此而生气的话,势必要牵连翰林院。 所以金英不仅是在问票拟之事,也是在问自己。 “送,为什么不送?” 朱祁钰倒是摆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淡淡的道。 “国政大事,岂可因一人之喜怒而更易之?非为政者所为也!” 这话一说,金英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郕王看似说的是票拟之事,但是焉知他不是在暗讽太后娘娘不顾礼制? 不过话都说到这了,也就不好接下去了,金英便退到一旁,命人去内阁传谕了。 金英怎么想的,朱祁钰是不知道。 但是天可怜见,他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当前的局面,宫中大权和京营的大权,还在太后的手中,册立之事他是拦不住的。 更何况,册立太子是符合礼法的,他也没有立场去阻拦。 相反的,这个局面之下,册立太子其实是对他有利的! 册立之事和皇位传承紧密相连,一旦提起册立之事,势必要议论皇位传承。 现在天子虽然被掳,但是名义上君上仍旧安然无恙。 擅自议论皇位传承,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但是既然要册立太子,那么这个忌讳就不怎么有约束力了。 朝臣们会接受册立东宫,因为这是礼法大义。 但是要说让朝臣在这种危急时刻,接受一个两岁的小娃娃登基为帝,可就说不准了…… 这边思量着,金英又抱着半摞奏章走了过来,道。 “禀王爷,已传令通政司与内阁,按您的意思,将之后的奏章都先送往内阁,这几本是刚刚送过来,未及送往内阁的,内臣看了一下,里头有兵部和吏部呈送的候选者,还有大理寺呈送的秋决名单,以及一些御史的奏章,都是紧要之事,内臣便擅自做主,直接拿过来了。” 其实看着多,但是也就是十来本。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来便看。 头上的还是那些御史的奏章,看完之后,朱祁钰从中间拿出两本留下,其他的依旧丢给金英,道。 “这些和前头的一样,留中!” 金英拿起来看了看,之前的那些奏疏,他是没仔细看的。 但是刚刚那几本,他都是大略扫了一眼的,此刻对内容还有几分印象。 眼下被朱祁钰扔过来的这几本,基本上都是弹劾王振误国的,至于被朱祁钰留下的两本,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弹劾随行大臣的…… 再瞥了一眼之前那一堆奏章当中,被朱祁钰留下的那几本,金英暗自揣测,大约也是同样的内容。 还未等他想清楚,朱祁钰这样做的原因,便听他开口问成敬。 “成敬,本王今日命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成敬戒备的看了金英一眼,但是还是道:“回王爷,人已经进城了,正在府中闭门谢客。” 朱祁钰继续问道:“那命你传话的那几家呢?” 这回成敬更是犹豫,沉吟了片刻方道:“王爷,那几位,今儿一大早进宫去了,据说……是自己递了牌子,求见太后娘娘!估摸着,现在应该在慈宁宫中……” 不管成敬那古怪地神色,朱祁钰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道。 “如此也好,你命人去慈宁宫外等着,他们一出来,就让他们到集义殿来一趟!” 成敬领命下去,朱祁钰却将目光投向了金英…… 第四十三章:试探金英(求收藏) 对于金英这个人,朱祁钰其实是有些拿不准的。 前世的时候,金英是力主固守南京的内臣之一,但是因为他本就是孙太后的亲信,所以朱祁钰登基之后没多久,就寻了个由头,将他下狱了。 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太深的交集,金英究竟性情如何,他也不曾仔细了解过。 但是这次醒过来,金英的所作所为,却不得不让他心生种种疑惑。 无论是在本仁殿中,还是在慈宁宫中。 他始终感觉,金英并不是全然倒向孙太后的。 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哪怕是他明知道,这次册立太子的主意,必然是金英给孙太后出的,但是他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 册立东宫,早已是势不可挡的,他也从不曾在这件事情上多费什么心思。 金英若是真的足够老辣,他就应该能够想到,太子册立与否,对于朱祁钰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毕竟一个两岁的小娃娃,能干得了什么? 他需要解决的人,始终都是孙太后! 但是很显然,孙太后这么着急下诏立东宫,大概率是觉得,朱祁钰会在册立之事上从中作梗。 涉及到这种朝局之争,国政大事,孙太后会征询的,恐怕也只有金英一个人。 他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有意为之? 朱祁钰想了想,忽然将手里的奏本递过去,道。 “这是兵部刚刚呈上来,京营提督大臣的候选名单,金公公怎么看?” 这份名单里头,于谦依旧是按照他之前说的,举荐了三个人。 为事官石亨,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焦敬。 虽然之前大略看过,但是金英还是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脑子里却在飞快的思考着,这位郕王爷这么问的用意。 沉吟片刻,金英谨慎开口道。 “京营提督大臣,事涉重大,如今京中能掌事的,也就这么几位,兵部的名单拟定的很合理。” 当然是合理的。 这份名单,于谦拟的很有门道,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派系。 朝堂习惯将勋戚武臣合称在一起,但是实际上,勋戚武臣和文臣一样,内部也是分了派系的。 这一点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勋戚指的是勋贵和外戚,而武臣指的则是没有爵位的中高阶武将。 和明后期不同,至少在天顺之前,大明的外戚还是很有实力的,其中的主要代表就是驸马都尉,从太宗到现在,尚公主的驸马领兵者屡见不鲜。 这份名单,代表的就是这三个派系。 石亨善战,年富力强,虽然因兵败被贬谪,但是他的军功是实打实的,算是如今现存的中高阶武将当中的代表。 这拨人大多是世职的千户百户,算不上显贵,但是却是将门世家,凭借军功晋升上来的。 优势是能力强,能打能战,但是缺点是没有背景和资历,除非能够凭借军功迈入勋贵的门槛,才算是完成了跃迁。 赵荣则是勋贵的代表,他的父亲忻城伯赵彝,是跟随太宗的靖难功臣,资历深厚,在勋贵当中有一定的威望。 和文臣一样,勋贵当中更加看重传承和资历,而且文臣比的是入仕的年份,勋戚看的却是传承的时间。 大明最早的勋贵,应该是太祖的开国功臣,不过这帮人大多都被太宗留守在南京,基本被排除到了朝局之外。 京城当中,资历最深的勋贵,就是靖难功臣,不过初封的一代勋贵,随着英国公张辅的逝世,已经全部凋零。 如今京中的靖难勋贵,多为二代勋贵和三代勋贵,在同为靖难功臣的情况下,二代勋贵的资历,是比三代勋贵要老一些的。 这次土木之役,勋贵损失惨重,京城当中残存的靖难勋贵当中,二代勋贵只剩下那么两三位,赵荣是其中较为年轻的。 毕竟,提督京营的重责大任,若是年纪太大的勋贵,怕是力不从心。 最后的驸马都尉焦敬,则是外戚的代表。 作为外戚,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度依赖于皇权,和勋贵还不太一样,至少勋贵还有一顶世袭罔替的帽子在,但是外戚的权力大小,全看宫中是否愿意重用。 所以焦敬也可以看做是,孙太后的代表。 这也是金英所说的,这份名单很合理的原因。 顾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十分平衡。 然而朱祁钰想听的,却明显不是这个,见金英有所敷衍,他索性直接问道。 “那金公公觉得,这三人当中,谁人来担任此职位更加合适?” 金英拧了拧眉头。 如果铁了心要敷衍下去,他只需说一句话就够了。 “此事明日廷推,自有结果,内臣不敢妄自揣测。” 但是很明显,郕王爷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在试探自己! 金英隐约有一种感觉,这次的回答,对自己很重要。 没有理由,这是他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来,在无数危难险境之中锻炼出来的直觉。 沉吟良久,金英方才回答道。 “若是廷推,大概率会是石亨出任,这是廷推的惯例,于侍郎将其放在首个,说明这是兵部最看好的人选,若是文臣,或许还有变数,但是勋戚武臣的推选,朝中大臣多不熟悉,老大人们更看重的,是经由廷推的程序,并非最终选谁,所以大概率会是石亨。” 朱祁钰平静的听着,心中略微有些失望。 金英回答的很对,但是依旧不是他想听的,他问的是金英是怎么想的,但是金英刚刚的话,却是在客观的分析局势。 这让他有些失望,他问这些话,实际上是想探一探金英的底。 如果他一直是这样模糊不清的立场的话,那之后自己对他的态度,势必是要变一变的。 但是从心底来说,他对金英还是有几分期待的,这样一个内臣大珰,如果用好了,哪怕不能成为心腹,也必然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但是金英如今的态度…… 就在朱祁钰打算收回眼神的时候,却听金英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不过若是叫内臣来选,内臣还是觉得,忻城伯赵荣更为合适?” 朱祁钰一挑眉,问道:“本王以为,你要说的是焦敬?” 听他这句话,金英便知,他没有猜错,这位郕王爷是在要他表态。 若是他真的一心为孙太后,那么就该支持焦敬。 想了想,金英避过这个问题,道。 “朝局之上,讲究的是平衡之道,勋贵虽然衰弱,但是也不能过于打压,否则文臣势大,君上必然被其钳制,何况王爷已经命兵部拟定提督大臣候选名单,他们该知足了,此刻不应对勋贵煎迫过甚。” 朱祁钰仔细的品了品这句话,对金英的意思心中也大略有数。 金英开口两次,谈的都是国事,都是朝局,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他和于谦一样,看重的是社稷朝局,而不仅仅是皇位传承。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目前的朱祁钰来说,够了。 金英如果真正看重的是江山社稷,那么他就该知道,在这个时候,任由孙太后掌控大权,有害无益。 这个时候,成敬走了进来,道。 “禀王爷,成安侯郭晟,丰城侯李贤,忻城伯赵荣在外求见。” 朱祁钰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 随即便转过头,对金英道。 “既然如此,你即刻去传命,准兵部所请,明日廷推京营提督大臣,候选名单为忻城伯赵荣,为事官石亨,驸马都尉焦敬。” 金英立刻便领会了意思。 正常情况下,若是准奏,朱祁钰只需说准兵部所请便是。 重点是后面那句话,虽然准了,但是顺序要调换一下。 于是金英便明白,这位郕王爷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中大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京营提督大臣的人选,朱祁钰心中早有打算,不管这三人是什么顺序,都没什么关碍。 不过看了一眼出去的成敬,金英一时也拿捏不准,这个时候郕王爷叫自己去传命,是恰逢其会,还是故意为之。 领了令谕,金英犹豫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道。 “宫中之事,王爷若想知道,不妨多进宫,问问贤妃娘娘……” 随即便退出殿中,传命去了。 不过他最后的一句话,却叫朱祁钰皱起了眉头。 这句话内容平淡,但是分明暗有所指。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想着,看来是要抽个时间,去见见母妃了。 这个时候,成敬回来了,在他的身后,则是跟着三位勋戚大臣…… 第四十四章:召见勋贵 集义殿中。 随着成敬进来的三位勋贵,身着全套冕服,脸色瞧着不大好看,走到殿中,看见端坐上首的朱祁钰,拱手拜道。 “参见王爷。” “免礼,赐座!” 朱祁钰打量着眼前的三位。 他们几乎是现在的勋贵当中,能够拿得出手的,说话最有份量的人了,都是靖难功臣的二代勋贵,剩下的要么是资历不足,要么是刚刚袭爵,年龄太小。 前世在皇位上坐了那么多年,他对于勋贵的情况,自然是了解的。 大明开国百年,共有开国功臣和靖难功臣两次大规模的封爵,实授的约有百位。 但是由于太祖皇帝晚年疯狂的除爵,再加上这些年林林总总,因为各种原因被除爵的。 大明现存的勋贵大约有五十余位。 其中有开国功臣仅剩九位,基本都被留在了南京。 靖难功臣有三十余位,是如今京城勋贵的主要来源。 还剩下十余位,是仁宗,宣宗以及今上所封的勋贵,这部分人数不少,但是大都被外派到各地,镇守一方。 在很多文臣的刻意引导下,很多百姓都觉得,勋贵就是拿着朝廷的俸禄,抱着世袭罔替的荣光,天天干欺压百姓之事的朝廷蛀虫。 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作为武臣当中的顶级力量,勋贵在大明的武臣体系当中极为重要。 抛开远离政治中心的开国勋贵不谈,以朱祁钰的眼光来看,剩下的勋贵大约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资历深的,一种是资历浅的。 前者以靖难勋贵为代表,资历深厚,父祖曾斩将夺旗,为大明立下无数军功,在军中实力威望很高,又因为封爵年久,常年与其他勋贵联姻,关系网盘根错节,势力颇大。 这一类勋贵,朱祁钰更愿意称他们为京师勋贵。 因为他们的基本盘,就是在京师当中,他们的主要作用,是负责军队的管理事务,五军都督府的大多数掌事官,都从他们当中选拔而出。 凭借深厚的资历和复杂的姻亲关系,他们很容易拧成一股绳,因此只需要几个代表,就可以抗衡日渐强大的文臣集团。 但是缺点是,因为封爵的时间太久,导致他们根本没法上战场,有个别能打能战的,也更愿意领兵出去平叛,不会在京师当中掌事,再加上因为选拔的范围不够广,导致五军都督府腐败,无能,舞弊等各种问题,频频出现。 另一种则是资历浅的,说白了也就是仁宗,宣宗,以及今上所封的新晋勋贵。 这批人的人数不多,但是质量很高,他们当中最早封爵的也不过才二十余年,近些的只有几年,而且并非依仗靖难得爵,基本上都是靠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他们的能力很强,但是缺点是资历不够。 这一类勋贵,朱祁钰将他们称为外地勋贵。 因为他们被封爵之后,往往会被朝廷差遣,前往各地镇守或者领兵平叛,常年不在京师当中,也是各地领兵主将的首要人选。 这批人,可称得上是对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祁钰没有仔细的算过,但是通常来说,这些外地勋贵,大多都会在镇守之地待到年老,或者在平叛中战死,将爵位传到下一代的手中,才会被召回京师,安安稳稳地待到新的一辈长成。 一般来说,如果新的一辈依旧出色,那么就可以在京师当中站稳脚跟,进入五军都督府,成为京师勋贵的一员。 如果新一辈资质平平,那么传承个两三代,待资历上来了,也勉强能够晋身武臣的最高层。 大明的武臣体系,就是依靠这种内外合作,不断流动的模式,维持着良好的运转。 然而现在,突然之间,这个体系被打破了。 原本京城当中共有三十余位靖难勋贵,这其中除了英国公这个顶梁柱一样的一代勋贵,还有七八位资历深厚的二代勋贵以及十几个正当壮年的三代勋贵,剩下的还有七八位,则是刚刚袭爵的四代勋贵,多是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到参与政事的时候。 这次天子亲征,还有一层含义,就是掌权的二代勋贵,在向已经长成的三代勋贵进行武臣的权力交接。 等到他们打赢了胜仗,身上背上一个大大的军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进入五军都督府掌事,足以和文臣分庭抗礼而不落下风。 但是仗打败了! 不仅败了,人还都死了! 这么一来,京城的武臣体系,就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出现了权力的真空期。 土木之役以后,京师当中现存的勋贵仅剩十七家,其中还有五六家是刚刚袭爵的十几岁孩子。 本该是勋贵当中最重要,人数也最多的三代勋贵,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七八家。 至于能扛起武臣大旗,和文臣抗争的二代勋贵,划拉来划拉去,就只剩下眼前的这三位。 其中就只有忻城伯赵荣还算相对年轻,成安侯郭晟和丰城侯李贤,都已经年过六十,尤其是李贤,他老人家都快七十岁了…… 若非如此,那一日议事的时候,勋贵也不会如此容易就让出了京营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实在是没人能够顶上来了呀! 行礼之后,三位勋贵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说实话,他们对于郕王这个皇亲宗室,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土木之役,明明损失最严重的是他们勋贵,但是这位郕王爷,不仅不说帮他们抵抗文臣的刀子,还反过来落井下石。 要知道,那可是京营啊! 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京师勋贵来说,京营是他们抗衡文臣的最大资本,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拿走了提名权。 不生气才怪! 昨夜郕王府来人,让他们今天来集义殿觐见,他们来是来了,可来之前,非要先往慈宁宫跑一趟。 就差明晃晃的告诉朱祁钰,咱们勋贵跟您这位郕王,不是一路人! 这个时候,朱祁钰不说话,他们也懒得开口,就这么僵着。 直到朱祁钰抬了抬手,将手边的几份奏疏拿起来,示意成敬递了过去。 三人传阅了一番,刚看完第一本,白发苍苍的丰城侯李贤就跳了起来。 “这帮混账,简直欺人太甚!老夫跟他们拼了!” 郭晟和赵荣倒是相对冷静一点,但是看完之后,也是阴沉着脸色。 奏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弹劾镇远侯顾兴祖,建平伯高远,忠勇伯蒋信,广宁伯刘安等四位随驾出征的勋戚大臣。 而他们,是这次出征的大批勋贵当中,仅存的活着回来的人。 尤其是镇远侯顾兴祖和建平伯高远,是三代勋戚当中,原本最被看好的接班人之一! 郭晟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文臣的反攻,未免来的太快了些…… 拉了拉怒发冲冠的李贤衣袖,郭晟开口问道。 “王爷召我等前来,是打算再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 第四十五章:我要京营 朱祁钰摇了摇头,瞥了一眼气得发抖的丰城侯,淡淡的道。 “下马威不至于,这些奏本,又不是本王叫他们写的,相反的,本王还把这些奏本统统都留中不发了。” 郭晟皱了皱眉,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 要是这位郕王爷真有心帮他们,直接驳回就是了,他现在跟那帮文臣关系那么好,他们还能驳他面子不成? 留中不发? 这不就是鼓励那帮科道官继续弹劾吗? 他好待价而沽! 从他们勋贵这里敲一笔,然后拿回去讨好那帮文臣。 端的是无耻之极! 轻哼了一声,郭晟忍不住开口嘲讽道:“郕王爷真是做的一手好生意,莫不是想两头占便宜?” 朱祁钰笑容不变,目光却是一凛。 到底是当过数年天子,他这目光一变,郭晟忍不住后背冒起一阵寒气,下意识的就想往后退。 不过转念一想,明明是郕王对不起他们勋贵,他心虚什么? 朱祁钰瞧了一眼成敬,后者便会意,将勋贵手里的奏章都收了回来,然后开口道。 “让本王想想,你们刚刚从慈宁宫出来,太后娘娘许了你们什么?救人?京营?或许还加上京卫指挥使司?” 郭晟三人心中暗惊不已,额头上都渗出冷汗,李贤那两道花白的眉毛都紧紧地拧了起来。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等人前脚在慈宁宫跟太后娘娘商量好的事情,后脚这位郕王爷就知道了,难道他长了千里眼不成? 朱祁钰冷眼看着底下三人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这并不是前世的经验,事实上,因为他醒过来之后频繁的插手朝局,如今京中的朝局,和前世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但是即便没有了那些经验,朱祁钰还是当了数年天子的人。 孙太后如今手里的牌就那么多,能够打动勋戚的更少,无非就这么两三张。 昨天议事的时候,朱祁钰帮文臣打压了勋戚。 孙太后只要不傻,就知道这个时候是争取勋戚的最好机会。 这个时候,手里既然有牌,又怎么会不打出来呢? 只可惜,孙太后不是陈循高谷这些沉浮多年的老臣,朝廷大势,她看不透! 冷笑一声,朱祁钰淡淡的道。 “你们信不信,只要本王想,太后娘娘许给你们的,一件也办不成!” “敢赌的话,你们尽管当没有来过便是。” “成敬,送几位勋爵出宫!” 朱祁钰坐在上首,面色冷然,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郭晟三人被他两句话噎地满脸通红,差点就想起身离去,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离开,不过郭晟的口气也算不得好。 “王爷此言,未免高看了自己吧?” 赵荣也开口道:“王爷召我等前来,若仅仅是说这些大话,大可不必!” 救人之事也就算了,如今京营和京卫指挥使司,可都在太后娘娘的手中掌握,他们不认为,这位郕王真的能够插得上手。 若不是怕朱祁钰恼羞成怒,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们才不在这受这种窝囊气呢! 朱祁钰从身旁的奏疏当中又抽出几本,这次没有递过去,而是道。 “今日本王共批了四十七封奏疏,其中有二十七封,都是说土木堡之事的,除了主要弹劾王振的之外,还有十二封弹劾随行大臣,你们手里的,已经是本王拣轻的挑拣出来的。” 顿了顿,将手里的奏疏扔到他们的面前,朱祁钰道。 “至于这几本,都是要求要将他们明正典刑,籍没家产的!你们不是问本王为何留中不发吗?本王就告诉你们,本王就是在等着那帮御史继续上书,你们猜,他们还能不能说出更过分的话?” 郭晟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这是威胁,绝对是威胁! 明正典刑,籍没家产? 我呸! 这帮文臣,落井下石,穷追猛打是一把好手。 打了败仗是他们愿意吗? 当初要出征的时候,那帮文臣不也是大把大把的跟着去,想混个军功,这个时候怎么就全成了他们勋戚的错? 无耻! 郭晟气得直想起身离去,但是抬头看见朱祁钰森冷的目光,顿时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是啊! 这就是威胁!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一点,从土木大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不过,郭晟看了一旁的李贤和赵荣一眼,还是强压下怒火,开口道。 “王爷未免自大,如此任意妄为之事,太后娘娘岂会坐视不理?” 他们的底气,就是太后娘娘,不过这句话说出来,郭晟也有些心虚。 其他的事情就算了,这件事情,太后娘娘顶多从中转圜,要说是将人救出来,他们自己也知道希望不大。 看他们的神色,朱祁钰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嘲讽般的看着他们几个,朱祁钰淡淡的道。 “你们以为,本王会等到他们不断弹劾之后,准了他们所请吗?” “不,本王不会!” “不妨告诉你们,本王不仅把弹劾他们几个人的奏章留中了,就连弹劾王振及其同党的,本王也留中不发了。” “你们猜接下来,本王会继续怎么做?” 郭晟头上一阵阵的冷汗不断地冒出来,他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强压下心绪,郭晟咬着牙道。 “太后娘娘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不过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相信。 若是这位郕王爷准了那些文臣的奏疏,以太后娘娘的身份,出面为顾兴祖等人说情,无论如何,朝臣也要给面子的。 但是若是…… “本王不仅不会怪罪他们,还会力保他们,不仅会力保他们,本王连王振一党也不会清算,甚至会斥责弹劾的文官不识大体,说不准,还要再贬去几个蹦跶的最厉害的御史。” “怎么说,几位也是在朝中和文臣斗争多年的人,对他们的脾气秉性应该有所了解,以你们之见,遇见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办?” 朱祁钰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话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在郭晟等人看来,却丝毫不亚于是魔鬼的笑容。 文臣会怎么做? 这还用问吗? 这位郕王真要是敢这么做,那帮文臣不来个集体叩阙加撞柱自杀,郭侯爷敢跟你姓!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么一闹,文臣会自动地将顾兴祖等人跟王振一党划在一起。 到时候别说是太后娘娘,就算是天子亲自回来,都保不住他们! 这一招,可太狠了! 不仅狠决,而且毒辣,毒辣到他们就算把这些话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保不齐,这就是那帮文臣给郕王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为了将勋戚追杀到死! 郭晟捏紧了拳头,无力地道。 “王爷此举,就不怕惹得社稷动荡,江山不稳吗?” 要知道,现在也先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掀起如此大规模的文武之争,一个不慎,就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郕王他,真的敢吗? 话音落下,郭晟就看见,朱祁钰望着他的目光十分奇怪。 就跟看傻子似的…… 于是郭晟猛然反应过来! 是啊! 江山社稷,和郕王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皇帝! 现在太后娘娘分明就是在防着郕王,就算是天子被裹挟,一时之间回不来,到时候登基的也是太子。 郕王忙活到最后,又能落得下什么? 郭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退一步说,就算闹腾起来,以勋贵如今的实力,真的有能力反抗吗? 到时候文臣彻底取走勋贵所有的权柄,真正做到高度统一,说不准反而有利于守卫京师呢? 郭晟无比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就离开了集义殿。 既然郕王肯谈,说明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稳了稳心态,郭晟尽量将口气放平,开口说道。 “王爷何必如此,有话可以好商量嘛,您有什么吩咐,只要说出来,只要是为国尽忠,我等必尽力而为……” 听见此言,朱祁钰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别看他面上一副胸有成竹,言之凿凿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也就是在吓唬郭晟三人而已。 他刚刚说得那些,别说他自己不会去做,就算是想做,到了于谦那就得卡住。 到时候还没对付勋贵呢,文臣内部自己就闹起来了。 再说,朱祁钰也并没有全面打压勋戚的打算,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叫郭晟他们三个来。 只不过,郭晟他们几个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知道于谦等一干大臣的态度,这才被他给吓唬住了。 不过这才是开始,朱祁钰知道,难的地方还在后头…… 略一沉吟,朱祁钰开口道。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要京营!” “不行!” “绝不可能!” 第四十六章:不然呢? 集义殿内的气氛再度陷入了无比压抑当中。 郭晟等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尽管心中已经做了最不乐观的准备,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想到,这位郕王的胃口大到了这种程度。 京营是什么? 是勋贵的命根子!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当口,本身勋贵就自身难保,要是再把京营让出去,那才真的是任人宰割。 因此几乎是同一时间,三位勋贵都断然拒绝。 许是感受到了殿内陡然变得紧张起来的气氛,郭晟叹了口气道。 “王爷您知道,自太宗皇帝以后,再无宗室掌兵之先例,这一条是铁律,休说是我等勋贵不能答应,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头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宫里的太后娘娘!” 朱祁钰抬手抿了口茶,摇了摇头,道。 “郭侯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本王的意思并非是由自己提督京营,而是暂时交由勋贵之外的人来执掌。” 郭晟的本意,是给这位郕王爷递个台阶,大家和和气气的就把这件事情折过去。 但是现在看来,这位郕王爷显然并不打算这么放弃,他侧身看了一眼丰城侯李贤,没有说话。 沉吟片刻,李贤道。 “王爷若是打算用顾兴祖等人的性命,来交换京营的提督大权,请恕老臣不敢违背祖制。” 三位勋贵当中,李贤的资历最老,说话的份量也最重。 刚刚的片刻时间,他已经衡量的很清楚了,顾兴祖等人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是京营的提督大权更重要。 这次勋贵虽然损失惨重,但是总还是有那么几位三代勋贵可以顶上去的。 但是若丢了京营的提督大权,勋贵才真的会一蹶不振。 权衡之下,他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何况纵然是真的到了最坏的情况,勋贵全力以赴,也未必不能保住顾兴祖等人的性命,最多是夺爵流放罢了。 虽然依旧难以接受,但是总比丢了京营要好。 朱祁钰目光幽深,淡淡的在三位勋贵的身上扫过,道。 “三位或许不知,刚刚兵部已经送来了明日廷推的提名名单,打头的是为事官石亨,其次是赵伯爷,最后是驸马都尉焦敬,三位都曾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想来廷推的惯例,不用本王多说吧。” 郭晟等人的脸色略略一变,但是没有说话。 于是朱祁钰将兵部递上来的奏疏拿过去,三人传阅了一番,最后还是李贤开口道。 “王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是石亨怎么说都算是勋贵的一员,王爷难道觉得,我等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朱祁钰笑了笑,看来这几位勋贵还不傻。 于谦作为兵部侍郎,已经勉强算是文臣当中的一级序列,所以他做起事情来,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这份名单,其实拟定的非常能看出一个人的政治功力,或者更贴切的说,于谦选的这个人,特别的巧妙。 政治斗争,永远都不是一味地仗势压人,分化拉拢也是必要的手段。 石亨这个人,本身的能力是足够强的,这是于谦选择他的前提条件,也是说服众臣的最大筹码。 毕竟这个时候,若是选一个能力平庸的人提督京营,是在玩火自焚。 但是在此前提之下,不妨碍于谦尽一些文臣打压勋贵的本分。 要知道,京师当中能力强的将领,虽然都被皇帝带走的七七八八,但是划拉划拉,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但是他偏偏选了石亨! 石亨除了能力足够之外,还有几个显著的特点,首先便是,他是勋贵的一员,但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京师勋贵,他的家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佥事。 勋贵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对于勋贵来说,尤其是对于常年不会外出打仗的京师勋贵来说,论资排辈的传统比文臣要重得多。 石亨这么一个低阶勋贵,一下子越过那么多公侯伯,执掌五军都督府,提督京营,勋贵们,尤其是一批老资格的靖难勋贵,心里只怕要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但是他们又无法反对,毕竟站在勋贵的角度,于谦并没有打破规矩,石亨纵然是低阶勋贵,也是勋贵的一员,有这些年四处征战的军功傍身,由他出掌京营并非说不过去。 而且就想李贤所说的,要分清楚“轻重缓急”…… 身为靖难勋贵的一员,他们固然对石亨这么一个外地来的低阶勋贵掌权多有不满,但是更不愿意将京营交给文臣。 不过这番想法,在朱祁钰看来,实在是可笑之极。 轻哼一声,朱祁钰开口道。 “提督之权,不过虚名而已,即便本王今天不找你们来,你们以为自己真能保得住京营吗?到最后不过名存实亡罢了!说不定到最后,连五军都督府也未必保得住!” 郭晟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朱祁钰这番话的意思,他自然听懂了。 石亨毕竟是低阶勋贵,这些年南征北战,几乎不怎么待在京师当中,这就决定了他在京城当中,没有其他勋贵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尤其是现在的石亨,是戴罪之身。 这样一个人,骤然上位,必定会引起多数勋贵的不满。 而他又是依靠文臣的力量上位的,那么可以想见的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依靠文臣的力量,才能掌控五军都督府,而文臣也能依靠他,逐步蚕食五军都督府的权柄。 想明白之后,郭侯爷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 这帮文臣,端的是心机深沉,这种阴损的手段都能想出来! 郭晟阴着脸,开口反问道。 “那么照王爷的意思,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交出京营吗?” “不然呢?” 朱祁钰淡定地怼了回去,一下子噎的郭晟哑口无言。 他的本意,是想反讽一下这位郕王爷,毕竟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劝他们交出京营罢了。 石亨上位,的确有很大的风险…… 但是很多时候,人本能的会去维持长久以来形成的格局,就如京营提督之权,哪怕郭晟自己心里明白,京营被文臣蚕食已经无可避免,但是要让他放弃京营去换其他的勋戚暂时的安稳,他还是不愿冒这个风险。 “成大事者,何必拘泥于一时之得失?抛开别的不提,京营的情况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本王且问尔等,如今京城勋贵的状况,把着提督大权又能如何?” 朱祁钰俯了俯身,一字一句的说道。 “想清楚了,本王……是在帮你们!” 郭晟张了张口,这话他的确没法接。 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也先步步逼人,大战将起! 这等局面之下,要的是一支能打能战的精兵。 可如今的京营…… 郭晟等人心里自然清楚无比,如今的京营不仅多为老弱残兵,而且还操练混乱,兵器短缺,缺额严重。 想要固守京师,整备京营是必须的! 但是…… 不得不说,这就是勋贵现在最尴尬的现状,英国公死后,京城勋贵当中,根本找不出一个能力威望都足够弹压一切的勋贵,来整备京营。 要知道,京营本就是勋贵的底盘,如今这种情况,基本也是勋贵一手造成的。 换句话说,一旦要出手整备,必然会触动很多勋贵世家的利益。 京城勋贵盘根错节,光是人情求告下来,便足以让人感到无比棘手,到最后,怕还是要依仗文臣的力量。 这也就是朱祁钰所说的,把着提督大权又能如何? 到最后还是要和文臣合作! 郭晟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不时地侧过身子,跟李贤和赵荣说两句,朱祁钰就这么看着,也不催他们。 直到过了半盏茶左右的时间,郭晟才道。 “京营毕竟是五军都督府的核心,顾兴祖他们几个的份量,还不够……” 朱祁钰笑了笑,能提条件就好。 天可怜见的,他这回可真的是为了这帮勋贵好,结果还费这么大劲儿,果然是好人难当…… ………… 半炷香后,郭晟等人走出集义殿。 直到确认那位郕王殿下没人遣人暗中跟随,郭晟才一脸犹豫的道。 “李侯爷,咱们真的,就这么答应郕王了吗?这件事情,可……” 李贤叹了口气,幽幽道。 “如今我勋贵一门,已是案上鱼肉,文臣气焰一日胜过一日,我等勋贵几无幸存之理,至于宫中,你也瞧见了,太后是万万斗不过那位郕王爷的,若不搏上一把,我勋贵何时才能重现鼎盛之时?” 郭晟默然无语,最后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四十七章:慈宁宫中 慈宁宫。 “你说郕王召见了三位勋贵?可探听到他们谈了什么?” 孙太后靠在软榻上,听着李永昌的禀报,额头忍不住一阵发胀,问道。 这几日下来,孙太后觉得,自己把前半生没操的心,全都补了回来。 一边担心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另一边还得密切关注着朝局的动向。 天知道昨天夜里,金英回来一五一十的将集义殿中议事的经过,以及兵部发来的军报告诉她之后,孙太后几乎气得差点昏倒。 她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糊涂的儿子! 这头她还在帮他勉力遮掩,稳定朝局,结果那边他竟然干出拿功臣家产慰劳敌人的事情,没得被人抓住了话柄,大做文章。 还有那个郕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竟然敢下令各个关隘守将,拒绝瓦剌的一切要求,这要是万一他们恼羞成怒,对皇帝下手可怎么办呀…… 孙太后又愁又气,白头发都多了不少,慈宁宫的瓷器更是碎了一地。 所幸还有个金英是能顶事儿的,给她出了两个主意,一个是赶快册立太子,另一个则是拉拢勋贵。 册立太子还算顺利,不管是内阁还是礼科,都十分配合。 但是勋贵这边…… 今天一大早,郭晟他们递了牌子要进宫觐见,孙太后颇感高兴了一阵。 郕王那边,摆明了是要打压勋贵,她正好拉拢过来。 要知道,如今京城当中的大部分兵力,看似是在她的手中握着,但是孙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实际上能够掌握的,无非是焦敬暂时管着的京营而已。 要知道,如今皇帝已经亲政数年,兵权一向都是被皇帝掌握的,她一个深宫太后,又不想着谋朝篡位,自然不会在兵权方面下功夫。 焦敬本身是外戚,他的妻子是先皇的姐姐庆都大长公主,当初孙氏掌管六宫,庆都大长公主则是掌管宫外皇庄,妯娌俩关系很好。 焦敬自己也是走了庆都大长公主的门路,找孙太后向皇帝提起的,有了这一层关系,孙太后才敢放心地倚重他。 至于剩下的锦衣卫和京卫指挥使司,皇帝在的时候,自然是效忠皇帝。 如今皇帝不在,他们看似是听从太后的诏命,但是孙太后心里头清楚,自己实际上对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约束力。 尤其是京卫指挥使司,如今掌事的孟瑛和张輗,都是靖难勋贵,世家出身,若是能够把勋贵们拉拢过来,这京师的兵权才算是握得稳。 毕竟,京营一向是由勋贵来执掌,就算是郕王想玩什么花样,搞了个什么廷推,也绝不敢从勋戚的手中抢京营。 不然,那帮勋贵可是要拼老命的! 今天郭晟三人,在慈宁宫当中的表现,也再次让孙太后确认了这一点。 本来和他们谈过之后,孙太后这些天提起来的心,都已经放下了大半,但是听说郕王又召了他们过去,这心竟又提了起来。 尽管她知道,只要郕王想要京营,勋贵就不可能和他站到一起,但是回想起这些日子一来,朱祁钰的种种表现,孙太后总是感觉不太放心。 “回太后,郕王召见几位勋贵的时候,遣退了随侍的内臣,就连金公公,也被他寻了个由头打发走了,所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暂时还打探不到。” 李永昌道:“不过三位勋贵出宫的时候,脸色看起来都不太好看的样子,大约,应该是谈崩了吧……” 孙太后不由感到一阵烦躁,轻哼一声道。 “这么紧要的事情,竟然能被支出去,哀家要金英去做什么?还有你,什么叫大约谈崩了,这等事情,是能糊弄过去的吗?” 见太后娘娘生气了,李永昌赶忙下跪请罪:“内臣无能,太后娘娘恕罪,臣这就遣人去几位勋贵的府里去问,定给太后娘娘一个准信。” 眼瞧着李永昌可怜巴巴的样子,孙太后摆了摆手,道。 “罢了罢了,遣人暂时不必,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这般举动,未免让成安侯他们心生疑虑,你起来吧!” 李永昌擦了擦头上的汗,慢慢站起来。 却听孙太后叹了口气,幽幽道:“哀家总觉得,这个郕王在密谋着什么,明日朝会,定有大事发生,可惜哀家毕竟是后宫之人,不方便过去瞧着……” 这个时候,外头走进来两个内官,在李永昌的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一份奏疏。 李永昌于是走过来,道:“太后娘娘,这是礼部上的册封仪注,据说郕王那边已经批了,时日就定在后日!” 三日后? 孙太后将奏疏接过来,仔细的翻了翻,眉头略略舒展了几分。 这倒算是个好消息! 她之前听从金英的建议,直接省去了所有的步骤,下旨册封东宫,虽然名义上是省去了步骤,但是也并非真的省去了。 只是将名分先确定下来,之后肯定要再补上册立仪典。 要知道,仪典的意义并不只是礼法那么简单,盛大繁复的仪典,更多的是为了昭告天下,宣示东宫的正统性。 若非是现在这个局面,孙太后也不愿省去那么多的步骤。 仪注是礼部上的,孙太后摊开仔细看了一番,许是因为礼部从前几日就已经开始准备了,所以大多数的礼制还是有的,尽管已经一压再压,但是几个紧要的地方,还是有的。 譬如说最关键的,太子在文武群臣的见证下,依次拜见皇帝,太后,皇后,授以东宫册宝。 虽然如今是特殊情况,只能由她来代替皇帝主持仪典,但是无论是册封的地点,还是群臣的见证,礼部都没有任何错漏。 然而孙太后还是觉得不对。 倒不是礼部的仪注不对,这些官员都是规制的行家了,他们拟定的规制,出不了什么大错。 她是觉得…… 孙太后皱眉问道:“郕王没有从中作梗?” 李永昌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说来内臣也觉得奇怪,礼部本来定的是七日之后,据说是郕王提议,提前到三日之后……” 孙太后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的强烈。 她有一种预感,郕王既然连册封之事都不在意,甚至通过这种方式,希望能够牵制住她的精力,定然是所图甚大。 十有八九,问题就出在明天的朝会上。 不行…… 孙太后霍然而起,在殿内来来回回走来走去,过了片刻,拧着眉吩咐道:“李永昌,你传信给金英,让他务必想个办法,无论如何,明天朝会,哀家也要在场!” 第四十八章:神秘的军报 集义殿中。 送走了礼部的胡濙老大人,不多时,成敬便进来禀告,说是兵部侍郎于谦和左都御史陈镒求见。 朱祁钰让成敬将人领了进来,二人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然后便在内侍的伺候下落座。 “二位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抿了口茶,朱祁钰开口问道。 照规矩,陈镒的官阶要高些,所以是他先答话,道。 “王爷误会了,臣和于侍郎并非联袂而来,只是恰巧在宫外碰上,便一起进来了。” “臣此来,至于臣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朝野上下的舆情。” “昨日各衙门公布了土木军报,我朝野上下群情激奋,六科十三道更是为我大军痛惜不已,这些奏疏想来已经送到王爷案头,不过刚刚通政司来传令,说王爷将这些奏疏一概留中。” “御史科道闻此消息,皆心中惶惶,故臣前来将舆情禀明王爷。” 陈镒说得很委婉,但是朱祁钰很快就明白过来。 是底下的那帮御史在闹腾了! 想想也是,作为大明著名的嘴炮选手,好不容易遇见了这么个大事,而且是政治绝对正确的大事。 这帮御史言官,肯定是要好好的发光发热。 具体的说,就是上本弹劾一应人等,追究责任,还有一小部分建言献策的,但是也是少数。 作为正本清源的急先锋,这帮御史们本以为自己的奏疏递上去,很快就能得到批准,然后狠狠的惩戒那些导致大明战败的罪臣,顺便给自己一个敢言直谏的好名声。 可谁料到,面对这样合理且符合大势的要求,他们的奏疏竟然被留中了? 留中是什么意思,简单的说,就是不批准也不反对,冷处理。 这怎么能成?合理诉求没有达到,这帮御史言官肯定不会罢休的。 前头已经说过,都察院的体制特殊,哪怕是身为言官大头目的左都御史陈镒,也最多能够控制不到三分之一的御史,他们真要闹腾起来,可是谁也管不了。 因此预感到奏疏被留中之后可能引发的问题,陈镒这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略一沉吟,朱祁钰开口道:“土木之败,究竟该如何定性,此事尚待斟酌,何况北征乃皇上一力坚持,如今皇兄陷于虏贼之手,以臣议君,是为不敬,故而六科十三道的这些奏疏,本王皆不能批。” 陈镒皱了皱眉,这帮御史上的奏疏虽然不会经过他的手,但是都并非密奏,既然留中,自然是明发到了通政司,他过来之前,大略都看过了。 没记错的话,这些奏疏大多都是弹劾的王振一党,还有些是弹劾随行勋戚大臣的。 御史们的确头铁,但是也不是傻子,哪怕心里知道,王振一党的背后其实是皇帝在撑腰,这次大败,也有很大的原因是天子放纵王振弄权所致,但是这奏疏里头,似乎没有人提到天子。 如此,又何来的以臣议君? 陈镒迟疑片刻,一抬头,正好看见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眼神,额头上顿时便冒出了一阵冷汗…… 朱祁钰又将目光投向于谦,不过等了片刻,于谦却没说话,朱祁钰只得开口问道:“于侍郎此来,又有何事?” 刚刚陈镒和朱祁钰的对话,于谦也在旁听着,虽然他没有看过言官们的奏疏,但是光凭这几句话,于谦便已然能够隐约品出几分意思,是以一时之间,没有注意朱祁钰的目光,此刻听他问话,连忙收拾心情,开口道。 “回王爷,臣此来共有二事,其一是呈上兵部制定的京师换防方案,其二是呈上最新军报。” 说着,于谦从袖中拿出两份文件,呈了上来。 朱祁钰也不客气,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于谦的能力本身是极强的,不过一夜的时间,他就已经将自己和朱祁钰昨日讨论的一应措施细化成了方案。 想来昨夜兵部的那些郎官们,应该是没少辛苦。 点了点头,朱祁钰道。 “兵部拟定的换防方案很好,照此办理便是。” 说完之后,朱祁钰拿起另一份奏疏,里头蜡封已拆,显然于谦已经看过,朱祁钰翻看之后,未见内容,便看到里头还有一份密封着的信封。 最里面的这份,蜡封同样是拆开的,不过和普通军报不同的是,它是以黄纸朱笔书写而成。 未见内容,朱祁钰便猛地想起什么,顿时沉下了脸色。 于谦坐在下首,看见朱祁钰猛然一变的脸色,心中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份军报他自己看到的时候,都震惊了许久。 这位皇帝陛下,可真的是能作啊! 陈镒在一旁看着,他虽不知军报的内容,但却也能猜到,能令这位郕王殿下勃然色变,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半晌,朱祁钰阴沉着脸色,将军报重新封好,问道。 “这份军报,还有谁曾见过?” 于谦神色略有些为难,道:“自从土木之役后,兵部按照朝廷议定的章程,命沿边守将一日一报,这份军报并未特殊递送,所以送到臣手中之时,虽未拆封,但是已有数人知晓。” 顿了顿,于谦又补了一句:“不过其中内容,除了臣之外,暂时无人知晓。” 朱祁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份军报的存在,是瞒不住的,但是其中的内容是什么,暂时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右手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敲,朱祁钰开口问道。 “于侍郎以为,这份军报该如何处置?” 于谦看了陈镒一眼,在后者一头雾水当中,谨慎地答道:“回王爷,此事重大,臣以为当召六部七卿合议,请王爷决断。” 朱祁钰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陈镒实在看不下去俩人打哑谜,于是开口问道:“王爷,臣斗胆请问,此封军报到底是何内容,竟让王爷如此犹豫不定?” 也就是陈镒这个左都御史,敢这么直接来问。 作为朝廷的七卿之一,在皇帝不在京城的情况下,基本上算是大明的最高决策层,军报这种涉及到国政大事的内容,对别人要保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保密。 这也是陈镒一直没有开口的原因,他本以为郕王看过之后,会顺手将军报转给他看。 结果这位郕王爷看完以后竟然收了起来??? 而且现今的局面,到底是什么消息,竟然能让于谦说出事关重大这几个字……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陈总宪不必着急,军报重大,必定需要合议,不过眼下京师动荡,明日便是朝会,这份军报内容一旦泄露,必生枝节……” “于谦,这份军报暂且放在本王这里,其中内容,你一概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宫中的太后娘娘!” 在陈镒惊讶的目光中,于谦竟然没怎么犹豫地低头直接答应了下来。 陈镒心中疑窦重重。 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第四十九章:愤怒 要知道,若说是军报重大,郕王一时拿不准如此,又怕影响朝会,所以放在明天合议,这个倒还说得过去。 毕竟,重大和紧急不是一个概念,有些事情关系重大,但是却并非需要立刻就决断的。 不过郕王爷刻意点出了宫中的太后娘娘,就不由得陈镒不多想了。 理论上来说,如今的京中,虽然太后不能插手政事,但是作为天子的生母,大明如今地位最尊贵的人,至少知情权是有的。 至少到如今为止,所有的军报政事,凡是涉及到天子的,都是必定要送一份到慈宁宫去的。 这是为了安太后娘娘的心! 从今天那道册立太子的诏书便可以看出,太后此时的状态相当的紧张。 当此敏感的时刻,一点点不同寻常的举动,都会引发太后不必要的猜忌。 这一点,郕王不会不知道,于谦更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们两个,一个敢下令谕,另一个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这就不由得陈镒不浮想联翩了。 不过还没等到他开口发问,朱祁钰就继续道。 “今日时间有些晚了,明日朝会之后,本王会再召重臣,合议此事。” 这就是逐客令了…… 眼见和自己一向交情甚好的于谦,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显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陈镒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开口道。 “王爷将奏疏留中,心中所虑臣能理解,然昨日公布土木之役内情后,朝野上下群情汹涌,自昨日起,已有数个掌道御史恳请臣在明日朝会上,率都察院御史弹劾王振,臣恐朝会之上,局势难以把控,故而才来求见王爷。” 眼瞧着朱祁钰有赶人的意思,陈镒也不讲究什么委婉了,直接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这次土木大败,闹腾的最欢的就是言官,身为左都御史,陈镒其实很难做。 下头的御史上本弹劾,既是分内之事,又是符合礼法大义之事,他肯定是不能弹压的,只能尽量安抚他们的情绪。 可那头还没安抚完呢,这头郕王一个留中不发,立刻就把那帮言官给惹火了。 陈镒说的都是实话,从宫中传出奏疏留中的消息开始,他底下已经有一帮御史喊着要在朝会上直奏了。 不管怎么说,陈镒都是都察院的长官,土木之役,又是关系国运社稷的大事。 一旦在朝会上闹起来,无论如何,陈镒都必定是要站在言官这边的,甚至于,他还必须当那个领头人。 这是他作为左都御史的职责所在! 他能做的,就是提前进宫,劝这位郕王殿下,哪怕好歹批上几本,先把王振一党给处置了呢,也算暂时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可谁曾想,刚进门才说了两句话,事情都没说完呢,就被郕王话里头那股隐隐约约的由头,给当场镇住了。 至于这个交代,朱祁钰显然是不打算给他的…… 听了陈镒的话,朱祁钰的脸色毫无波动,淡淡的道:“朝会奏事,是诸大臣之权,本王不会阻拦。” 这股毫不在乎的态度,让陈镒越发感觉头疼。 这位郕王殿下,怕是不知道都察院现在的气氛。 要知道,御史科道官,乃是文臣清流,心高气傲不说,个顶个的都是刚入官场的愣头青。 当初太祖立国,要的就是他们这种刚入官场的耿介刚直,如此才能不畏权贵,弹劾不法。 因此这个消息传开,最感到愤怒的,其实就是这些年轻的御史们了。 真要是在朝会上闹起来,陈镒自己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他张口还想再劝,却听得朱祁钰已经开口撵人。 “今日就先到这吧,两位大人请回!” 眼瞧着成敬已经走过来,伸手领着他们出去,陈镒叹了口气,郕王既然是这样的态度,看来明日朝会少不了要有一番风波了…… 不过除了朱祁钰之外,就连陈镒在内,朝廷上上下下所有的大臣,都没有想到,这场朝会发生的事情,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足以载入大明的史册当中。 ………… 送走了陈镒二人,朱祁钰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嘭”地一声。 朱祁钰将拳头重重的砸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哪怕有了前世的经历,此刻再看到这封军报,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无比愤怒! 将袖中叠好的黄纸拿出来,朱祁钰脸色阴沉地看了大半天,强忍着撕碎它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有些事情确实需要尽快了,哪怕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 这个时候,成敬送走了陈镒二人,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道。 “王爷,金公公回来了……” 朱祁钰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选择那个时候,让金英出去传令,的确是存了支开他的用意,不过算算时间,最多到郭晟等人离开的时候,金英也就该回来了,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 成敬答道:“据说,金公公回来之前,被太后娘娘召到了慈宁宫。”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成敬退下。 不一会,金英便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参见王爷。” 朱祁钰压下心头的烦躁之意,开口道:“金公公自慈宁宫而来,可是承了太后娘娘的旨意?” 金英犹豫了片刻,见朱祁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咬了咬牙道。 “不敢欺瞒王爷,娘娘下了旨意,明日朝会,她老人家要在旁听着。” 理论上来说,这件事情不合礼制,朝臣们也必然不会答应,但是金英本就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刚刚一进殿,就感受到殿内一股压抑之极的气氛。 越是走近郕王,这种感觉越强烈。 直觉告诉金英,这个时候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所以他下意识的就说了实话。 金英本以为,朱祁钰会严词拒绝,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祁钰忽然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容却丝毫没有缓解殿内压抑的气氛,反而让金英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一时之间,一股股的寒气不由得往外冒。 金英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今儿究竟是谁招惹这位主儿了,明明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而且奇了怪了,这位郕王爷平素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这生起气来,一身的气势怎会如此可怕…… 他不知道的是,朱祁钰前世当了七年的皇帝,别的没练出来,一身的气度威势,却是早已经如影随形。 只是今生他不过还是一个小小的王爷,所以他一直掩饰的很好,然而此刻心情激荡之下,也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看到金英的样子,朱祁钰也意识到不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金英这才感到周围的压力都消失了不少。 紧接着,朱祁钰道:“既然太后娘娘想来,那明日你在集义殿后,备上一副仪驾便是,想来只要太后娘娘不乱插手朝政,外朝的大臣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金英眨了眨眼睛…… 就这么简单,就同意了? 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对,想要开口发问,但是想起朱祁钰刚刚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金英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于是咽下喉头的话,告了声退便回慈宁宫传消息去了。 朱祁钰望着金英离开的身影,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旁听? 既然太后娘娘这么想要参与朝政,那就让她好好瞧瞧,这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朝会吧。 …………</p> 第五十章:内阁 内阁位于宫城的东南角,自东华门而入,往北是文华殿,往南一排廊庑,便是内阁所在。 明代内阁,最早设立于太宗文皇帝时期。 太祖皇帝废宰相,罢中书省,削弱了通政司,形成了一套由皇帝直辖六部的政治体制,这样固然使皇权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但是代价就是朝廷所有的政务都压到了皇帝一个人的身上。 太祖皇帝南征北战,马上得天下,精力充沛,自然是能应付得过来。 但是到了太宗皇帝时期,就不行了。 倒不是说,太宗皇帝的精力不如太祖皇帝,而是因为,太宗皇帝因靖难而得帝位,朝野上下虽不敢言,但终究是得位不正,需以大功业向天下人证明,他老人家才是最合适坐这个皇位的。 这就导致太宗皇帝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处理政务上,他需要分出相当大一部分的精力,用来经略边境。 内阁和司礼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朝堂惯例,将六部及各寺监等办事机构,称之为外朝,将内宦执掌的包括司礼监在内的二十四监称为内廷。 内阁恰恰是位于外朝和内廷之间,起到调和内外,总柄机要的作用。 不过那是明后期的内阁才有的权势。 太宗皇帝也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帝王,他虽然建立了内阁,但是更多的是以备咨询之用,同时,也给了翰林院的学子们一个观政参政的机会。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内阁最开始设立之初的用意之一,就是为了让翰林院的学子能够参与政事。 这也是有明一代,内阁和翰林院密不可分的关键所在。 太祖皇帝对官员十分严苛,但是对于读书人却十分优待,翰林院作为读书人的最高机构,自创立之初起,就是文臣清流养望之地,说得更直白些,就是文臣的后备军。 要知道,大明以科举取士,所有考上来的士子,无不是十年寒窗苦读之辈,心性毅力都足够,但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真正参与过政事。 翰林院就是这些新科进士们用来观政的地方,但是翰林院毕竟是清流之地,执掌的权柄不外乎是修史,文翰,制诏这些东西,很难真正参与到朝政当中来。 于是太宗皇帝就设立了内阁,从翰林院当中简拔出优秀者,入直内阁,预闻机务,减轻皇帝压力的同时,也锻炼自己参与朝政的能力。 所以内阁的传统,就是阁臣自翰林而出,这也是明后期非翰林不得入阁的雏形。 至先皇之时,天下承平已久,先皇虽然英明果决,但是既不是太祖皇帝那样过过苦日子的,也不是太宗皇帝那样历百战而定天下,因此性子难免趋于安逸。 于是为了减轻自己处理政务的压力,进一步抬高了内阁的地位,先皇先是将负责抄录奏疏,勘定古籍的中书科并入内阁,成为内阁的下属机构,又在内阁左右设制敕房和诰敕房,将翰林院录诏的权力划归内阁,同时,凡有大政,必召内阁学士商议,使内阁在朝堂当中的地位逐渐攀升。 而真正使内阁风头一时无两的,则是“三杨”之时。 先皇死后,因今上幼弱,遗命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同时,命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杨溥,英国公张辅,礼部尚书胡濙五位大臣辅政。 作为最被先皇信重的三杨,也在太皇太后张氏的支持下,成为了当时朝局的整个核心。 不仅以内阁之名,行使了票拟之权,更是将内阁的制度基本固定下来。 在三杨之前,内阁成员的基本来源有两个,其一是翰林学士兼任,其二是有翰林经历的部院大臣,但是性质都是以备咨询。 所有的内阁大臣,包括翰林学士在内,都不会放弃本职,仍旧在自己的衙门当中掌事。 至三杨之时,三杨以辅政大臣之名,身负三师三公之衔,虽然仍旧兼任翰林学士,但是已经将重心放在了内阁当中。 以致于正统七年,翰林院乔迁新居,落成之时,主位上竟然没有设三杨的位置,当时的翰林掌院钱习礼甚至理直气壮的道:“此非三公府也。” 虽然最后在三杨的坚持下,还是恢复了他们的座次,但是这件事情已经足可看出,在当时的朝臣心中,内阁已经不单是翰林院的一个附属差遣,而是一个独立的机构。 朝廷惯例,一官不得二任,就是说一个官员,不能同时执掌两个衙门,三杨既然执掌了内阁,哪怕兼任着翰林学士,也只能是虚衔,而非实职。 那个时候,应该算是明前期,内阁权势最盛之时。 然而即便是文臣内部,依然会有派系的争斗,内阁之设,毕竟没有书面上的定制,更多的是依靠三杨辅政大臣的权威。 因此三杨一死,六部便重新拿回了朝政的主导权,与此同时,幼年天子渐渐长成,一番雄心壮志,励精图治之下,内阁的票拟权也大大削弱,恢复了以备咨询的地位,内阁的权势也重新陷入了低谷当中。 但是即便如此,以及内阁草拟诏旨的权力,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虽然这个时候,因为内阁权势不彰,而恢复了翰林学士兼任的传统,但是内阁依旧被视为一个独立的机构,在内阁排名首位的阁臣,依旧不得兼管其他衙门。 土木之役以前,内阁共有五位阁臣,分别是吏部左侍郎翰林学士曹鼐,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苗衷,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陈循,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谷,翰林侍读张益。 天子亲征时,带走了排名首位的曹鼐和排名末尾的张益,二人如今俱死于难。 因此内阁如今,就剩下了三个人,曹鼐,排名第二的苗衷理所当然的排名内阁首位,但是他老人家体弱多病,这几个月都在府中将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乞骸骨了。 故而内阁现在真正做主的,就是陈循和高谷二人。 内阁和文华殿遥相对应。 二人用了午膳之后,站在廊下,遥遥望着集义殿中进进出出的勋戚朝臣,正巧看见于谦和陈镒联袂而出。 片刻后,高谷道:“这一天下来,勋臣文武,郕王爷至少见了七八位了吧……” “应该有了,总政第一日,郕王便如此勤政,是社稷之福啊……” 陈循开口,语气却是一阵莫名,高谷并不答话。 又过了一会,陈循问道:“世用,依你所见,郕王今日之命,乃是何意?” 世用是高谷的字,陈循和高谷皆是翰林出身,二人年岁又差不多,私下里都是以字相称。 今天一大早,他二人就被召入了宫中,在太后的命令下,草拟了册立太子的诏旨。 本以为,此事会让郕王不满,但是却没想到,他二人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金英传命,恢复了内阁的票拟之权。 虽然郕王言明,此乃特殊时期的权宜之计,但是不管是陈循,还是高谷,都是深谙朝局之辈,岂会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朝堂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权宜之计开始的,三杨之时是权宜之计,现在又是权宜之计。 再这么弄两次,那权宜着权宜着,说不准就变成了制度…… 高谷摇了摇头,亦是有些犹豫,道:“这位郕王爷的心思,我也看不准,金公公说,是因为局面危难,朝务繁杂,郕王爷为大局计,因而……” “这话你信吗?” 话没说完,陈循就嗤笑一声,道。</p> 第五十一章:为社稷计 遥遥望着集义殿中进进出出的内侍,陈循淡淡地道。 “通政司今日往集义殿送了四五十本奏疏,没过午时,金公公便遣人全都送了回去,据说,批的可是针针见血,详实无比啊!” 这个理由的确站不住脚,若没有今早这番事情,或许他们还会相信,但是看过郕王处理的那些奏本之后,不管是高谷还是陈循,都很难说服自己,说郕王恢复内阁的票拟权,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无力驾驭这么多繁杂的政务。 高谷沉默着,片刻之后方皱眉道:“若非如此,那便是在示好?” 这个理由就相对靠谱的多,要知道,自从那日军报传来之后,郕王就一直坚定的站在文臣这一方,内阁的性质复杂,但是总归还是划在文臣这一边的,抬高内阁的地位,示好文臣,倒并非不可解释。 然而陈循瞥了一眼对面的集义殿,却开口反问道:“便是示好,为何要选内阁呢?” 诚然,现今局面之下,想要固守京师,非文臣不可,郕王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坚定的支持文臣。 但是别忘了,内阁和文臣可不是一个概念,想要示好文臣,郕王有太多的手段可用,为什么会选内阁呢? 要知道,那日议事的时候,虽然是出于公心,但是陈循等人,毕竟是得罪了郕王的。 高谷点了点头,同样若有所思,道:“若非示好,那便是……警告?” 陈循的脸色倏地一沉,警告…… 警告什么? 当然是告诉他们,现在这个朝廷,究竟是谁来做主! 郕王这是在告诉他们,他才是总摄大政的那个人! 诚然,以郕王如今的地位威望,哪怕有这个总摄大政这个大义的名分,但是在很多关键性的事务上,还是需要和朝臣商议。 毕竟他只是代政,不是真正的天子! 虽然在此等危难时刻,郕王被推了出来,但是更多的是为了稳定军心,朝政大事,很多时候还是要以朝臣们的意见为主。 这些天郕王的所作所为,都很清楚的说明了这一点。 他的主张和意见,必定是要说服绝大多数甚至全部的朝臣,才会下令。 涉及到六部尚书以及京营提督这样的重臣人选,更是选择以廷推的方式任命。 这都是为了保证政令的畅通平顺,核心的原因,其实还是郕王仅是监国,并非真正的天子,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这种大事,郕王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程序的合法化来推动。 但是内阁不同! 内阁的设立,本就不在朝廷的规制当中,或者说,内阁真正的权柄,和朝廷的规制是不符合的。 内阁的权柄皆是直接来自于皇权,不管是票拟还是草诏,都是如此。 郕王和外朝六部需要商量着办,但是对于内阁,只要他还有总政的大义名分在,就可以拿捏地死死的! 这才是他的警告! 有郕王的支持,那么内阁就能拿到最重要的票拟权,在朝堂上地位大大提升。 若是没有郕王的支持,那么他们这两个内阁大臣,就是彻彻底底的闲人。 纵然有着翰林院掌事之权和预闻机务之权,但是这两项权力,前者更多地只能影响舆论,后者也仅是预闻而已,手中没有真正的权柄,他们这两个内阁大臣说的话,也不会被人太过重视。 所以…… 陈循幽幽地道:“既是示好,又是警告!” 二人俱是沉默了下来。 郕王此举,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告诉他们,他既然能给内阁票拟之权,那么就能拿走。 或许,还有更深的意思…… 过了半刻,陈循忽然道:“世用,宗室监国毕竟非长久之计,若是……你觉得,我等该作何决断?” 高谷浑身一僵,蓦地转身,脸上不带任何神色,却正对上陈循平静的眼神。 又是一阵沉默,高谷转过头,望着廊下纷飞的黄叶,轻声道:“自当……为社稷计……” ………… 另一头,陈镒和于谦相伴出了宫门。 说实话,今日集义殿内的奏对,让二人都是心情复杂。 路上,陈镒几次欲言又止,但是都没开口。 直到分别之时,陈镒犹豫良久,方才打算开口发问:“于侍郎……” 然而他刚说了几个字,于谦便拱了拱手,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总宪大人莫怪,此番军报内容干系实在太大,恕下官实在不能透露。” 见此状况,陈镒便知道,想要从于谦口中探听消息,是不可能了。 想了想,不过他素知于谦的脾气性格,既然他在殿中已然答应了不会透露,陈镒自然也没打算问出什么来。 往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陈镒压低了声音,问道。 “方才在殿中,郕王爷说以臣议君,是为不敬,你可觉得,这其中另有含义?” 这位郕王爷的原话是…… 北征乃皇上一力坚持,如今皇兄陷于虏贼之手,以臣议君,是为不敬…… 陈镒是聪明人,自然一品就能品出这句话的意思。 出征是皇帝一力坚持,那么要真正的给土木之役盖棺定论,自然也需要皇帝来做。 但是现在,当今皇上身陷敌手,自然不能为这场战事定性,何况就算是皇上回来了,以当今的性子,恐怕他给的定性,也不是朝臣想要的定性。 那么这句话的含义,也就呼之欲出了…… 然而这隐晦之极的含义,实在太过重大。 重大到以陈镒这样的身份,都不得不慎之又慎。 若非是他和于谦一向交好,陈镒怕是连这半点口风,都不会透露。 于谦沉吟不语,最终道。 “总宪大人,明日便是朝会,朝会后便会议事,到时知晓军报内情,再说不迟,如今多事之秋,总宪大人今日还是回去,好好养足精神吧!” 说罢,便转身回了兵部。 话说的没头没尾,压根没有回答陈镒的问题。 然而陈镒听完了之后,却是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虽然于谦看似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二人相交多年,陈镒还是敏锐地从这两句话中把握到了关键。 朝会……议事……军报…… 良久之后,陈镒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来时的方向,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随后便步履沉重地走进了都察院。 千步廊下,枯黄的树叶被秋风一吹,发出一阵哗啦啦地声响,纷纷飘落在地,显得萧瑟之极……1616044972</p> 第五十二章:后宫动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集义殿早早便掌了灯。 朱祁钰走出殿门,看着大片大片被夕阳熏得泛红的云朵,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经过这数日的调养,他的身子终于好的差不多了,也不用再裹着厚厚的毯子。 这些年来,他以游魂之身在紫禁城中度过了百年时光,一天天看日升日月,月圆月缺,本以为自己早已经磨平了所有的热血和心气。 但是直到如今,他再度感受到温暖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才恍然发觉。 活着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重活一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 成敬跟在后头,小心的问道:“王爷,咱们往哪去?” “景阳宫。” ………… 朱祁钰此番过来,并没有提前知会,递了牌子就直接过来了。 不过景阳宫本就冷清,倒也没有什么提前要准备的。 待得肩舆到宫门口的时候,青珠依旧带着几个内侍宫女,在宫门口等着。 朱祁钰扫了一眼,人数比先前多了些,颇有几个不熟识的生面孔,想了想,开口道。 “青珠姑姑,这几日天气越发寒了,母妃宫中可添了人手炭火?她老人家身子骨不好,可疏忽不得。” 青珠欠了欠身子,全然不复之前朱祁钰来时的絮叨,恭谨道。 “王爷放心,今日晨起,王妃刚刚来请过安,带来了不少炭火布匹,宫里且够用着,午后,太后娘娘又拨了数十个宫女内侍,过来伺候娘娘,便是贴身侍奉的,也特意拨了四个,人手自是够的。” 朱祁钰眸子暗了暗,不再说话,随着青珠进了暖阁。 “儿子拜见母妃。” 屋里倒是暖烘烘的,不过和青珠说的一样,屋里屋外,多了不少侍奉的人。 吴氏一如既往的坐在暖阁里头,手里捻着佛珠,闭目养神,她的身旁除了青珠,也多了三四个俏丽的宫女,垂手侍立着。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闻言,吴氏摆了摆手,道。 “坐吧。” 内侍搬来了坐榻,朱祁钰依言坐下,尚未说话,便听得吴氏开口说道。 “如今皇上不在京城,你总摄大政,当以国事为重,哀家这里,有太后娘娘照料着,你不必忧心,安心做你的事便是。” 朱祁钰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人,一时拿不准吴氏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道。 “国政重要,母妃的身子骨也不能轻忽了,这些日子虽说天气凉了,但是老闷在屋子里头也不好,母妃若有空,也要常出去走走。” 吴氏捻着佛珠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青珠笑道。 “王爷孝心一片,娘娘自是欣慰,不过您也知道,咱们娘娘素日性子淡薄,喜静不喜动,便是出门,也只往太后和皇后娘娘那去,加上这几日天气寒了,袍子暖炉的都得备上,一出门就是好几个人跟着,动静太大,娘娘也便不大出去了。” 朱祁钰面色沉了沉,不过旋即便恢复了过来,亦是笑道。 “话虽如此,可母妃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这些日子,儿子一直病着,宫里赐下不少珍贵的补品,如今儿子身子大好了,左右也用不上这些,明日王妃进宫,便给母妃多带过来些,母妃若有空,便叫王妃陪着母妃,各宫各处都送些,也算是一片心意。” 吴氏手里的佛珠停了停,抬眸瞧了一眼朱祁钰,见他神色如常,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你有心了,既如此,明日哀家就出去一趟也无妨。” 略停了停,吴氏又道:“国政社稷重要,哀家在宫中多年,晓得如何照料好自己,你好好做你的事情便是,不必过分顾念哀家。” 朱祁钰便明白吴氏的意思,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说了些闲话,待了大半盏茶的时间,便要告退出宫。 不过就在他离开的时候,吴氏却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口道。 “今晨芸娘来时,哀家有一事忘了嘱咐她,你替哀家给她带个话。” 朱祁钰停下脚步,欠了欠身:“母妃请讲。” 吴氏一笑,道:“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些日子,哀家闲来无事缝了个香包,想将你幼时一直带着的那枚珠子放进去,可那珠子在你府中,哀家不便出宫,便叫芸娘带走了,你记得让她明日进宫时,给哀家捎过来。” 朱祁钰思量了一番,道:“母妃放心,那珠子是父皇所赐,儿子一直妥帖收着,今日回去,便和王妃一起找找,叫他明日给母妃带来。” 吴氏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暖阁,朱祁钰也乘着肩舆离开了宫城。 在宫门口换下肩舆,坐上郕王府的马车,朱祁钰的脸色蓦地就沉了下来。 成敬在一旁暗自吞了吞口水,小心地开口问道:“王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抬眼看了看成敬,直看得他心中发毛,才开口反问道:“方才你也在旁,可听出什么了?” 对于成敬,朱祁钰始终还是有几分戒心的,不过因为今日是处理政事,兴安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带了成敬过来,不料却遇到了这桩事情。 成敬倒是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眼底的一抹幽深,只以为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家王爷心情不好。 仔细地将方才的场景过了一遍,才小心的开口道:“方才青珠姑娘说,太后娘娘往景阳宫拨了不少人手,又说贤妃娘娘这几日不大出去,便是出去,也是往慈宁宫和坤宁宫去……” 成敬小心的观察着朱祁钰的脸色,道:“难不成,太后娘娘在监视贤妃娘娘?” 朱祁钰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冷哼一声道:“何止是监视,恐怕母妃这几日在宫中,连行动都受到了限制……” 说到底,孙太后还是出手了。 外朝她的影响力有限,但是后宫却是她的底盘。 这一出手,便是稳准狠的掐住了朱祁钰的死穴。 正如孙太后不能随意干预朝政一样,朱祁钰身为外臣,对于宫中的影响,几乎趋近于零。 孙太后现在只是派了些人,限制了吴氏的行动。 若是朱祁钰真的敢有什么异动的话,那恐怕就不仅仅是监视加限制行动这么简单了…… 成敬脸上浮起一丝忧虑之色,开口问道:“那王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朱祁钰瞥了一眼成敬,叹气道:“能怎么办?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在后宫根基深厚,本王在宫中又素无人脉,便是想要插手,也有心无力。”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朱祁钰忽然问道:“成敬,你之前不是在宫中呆过一段时间吗?可有什么相熟的内侍女官,能帮忙照料一下母妃?”</p> 第五十三章:风将起 马车晃晃悠悠地一路向前,外头不断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市井的嘈杂声音。 朱祁钰稳坐车中,问完这句话之后,便平静地望着成敬,脸上看不出神色。 前世的时候,他是极信任成敬的,重用程度甚至还要重于兴安,任用了不少由成敬举荐的内宦。 但是经历过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钰的心中始终有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那就是曹吉祥,这个夺门之变的主谋之一,最开始是成敬一力保举的…… 重活一世,朱祁钰亦暗中调查了一番,但是始终找不到任何,成敬和曹吉祥之前的牵连。 成敬想了想,答道:“内臣在宫中时,曾蒙先皇恩遇,和王振等人在内书房待过一段时间,教授内宦读书识字,相熟之人倒是有的,但是自从皇上登基之后,重用王振,因而臣在内宦当中相熟的人,大多都不受重用,若说能够用得上的,也有几个……” 内书房是先皇所设,太祖之时,本令内宦不得识字,但是先皇时提拔司礼监分担政务压力,自然不能让这些内臣大字不识,因而便设立了内书房。 成敬是进士出身,因罪被罚没入宫,他的学识自然是顶尖的,做内书房的教官自然是绰绰有余。 除了成敬之外,王振和金英也在内书房当过教官,金英自不必说,王振在入宫之前,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当时内书房初设,被遣去做教官并不奇怪。 成敬的话,其实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内宦当中,也是讲究派系的,每个内宦入宫,要拜一个资历深厚的内官当“干爹”,背靠大树才好站稳脚跟。 内书房设立之后,又多了一层师生的关系。 王振既然是内书房的教官,那么他上位之后,自然重用的是自己人,相比之下,被遣出宫外的成敬这一脉,自然也就被打击到了边缘地带。 要知道,内宦之间的斗争,可丝毫都不比外朝要轻松,甚至更加的残酷,成敬还能有几个相熟的在宫中站稳脚跟,已经算不错了…… 朱祁钰神色不动,继续问道:“都有谁?” 成敬道:“最紧要的是内官监少监王诚、还有便是直殿监掌司张永、惜薪司司正舒良、浣衣局副使王勤……” 朱祁钰点了点头,的确都不是什么紧要职位。 这几个名字他倒是熟悉,都是前世成敬举荐给他的人,而且十分忠心好用。 犹豫了一下,朱祁钰还是开口问道:“你可听过,曹吉祥此人?” 成敬略略有些诧异,不知朱祁钰何意,但是还是开口答道:“知道,此人是司设局太监,属于王振一党,不过内臣和他并无往来,据说如今,受圣命在浙江监军。” 并无往来吗? 那当初,成敬为何会力保他呢? 朱祁钰拧了拧眉,没有再问。 眼下不是调查这个的时候,刚刚成敬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虽然成敬举荐了曹吉祥,但是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举荐的人还有很多。 毕竟他出身宫中,又曾在内书房为教官,可用之人很多。 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举荐的其他人,纵然是出过一些小纰漏,但是大多数还是忠心的。 尤其是刚刚提到的舒良,王勤等人,最后都是他十分信任的内官,至死都不曾背叛他。 曹吉祥之事或许另有隐情,但是至少目前看来,成敬还是可信的。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你刚刚说,舒良如今在惜薪司供职?” 成敬点了点头。 宫中有二十四衙门,分别是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十二监基本上管理的是宫中的各种仪仗,洒扫等一应杂务,四司则负责宫内日常所需物品的供应,八局更多的则是负责宫外的一应采买杂务。 其中最金贵的是十二监,因为负责的都是宫内的事务,时常能够接触到宫中贵人,说不定便有机会受到重用。 至于四司和八局,分掌的事务不同,地位也各有高低。 惜薪司主掌宫内所用薪炭,没有太大的油水,算是不上不下的衙门。 沉吟片刻,朱祁钰在成敬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成敬听完之后,拱了拱手,便在前方下了马车…… ………… 不多时,朱祁钰到了王府,在丫鬟仆妇的侍奉下换了衣裳,便将汪氏唤了过来。 他在景阳宫中,回想起青珠曾刻意提起过,汪氏清晨去拜见吴贤妃,孙太后派的人午后方至。 出宫之前,吴贤妃又频频提起汪氏,甚至还说什么珠子的事儿,朱祁钰岂会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定然是吴贤妃察觉到孙太后的动作,所以提前将不方便说的话,交代给了汪氏…… 没过多久,汪氏便走了进来,刚一进门,朱祁钰便挥手屏退了侍奉的婢女,身旁只留了兴安和流環两个人。 听了朱祁钰的叙述,汪氏顿时一惊,抓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道:“这么说……母妃被软禁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还不至于软禁,毕竟还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太后娘娘师出无名,必会受到外朝反对,但是监视和限制行动是肯定的,听青珠姑姑的意思,母妃如今只能往慈宁宫和坤宁宫去,其他地方,怕是去不得……” “对了,你出宫前,母妃可有什么事情交代你?” 汪氏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只精致的香囊,递给朱祁钰,道:“倒是没说什么,只说让妾身将这香囊务必交给王爷。” 朱祁钰接过香囊,翻看了片刻。 出宫之前,吴贤妃也说过此事,说她缝了个香囊,要放他幼时佩戴的一颗珠子进去,所以让汪氏带回了王府,还特意嘱托要给她捎回去。 当时朱祁钰应了下来,但是他当时就明白,这是吴氏在提醒他回来之后,务必来见汪氏。 他的确有一颗珠子,是先皇赐下的,但是因为幼时顽劣,那珠子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当初吴氏还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在郕王府? 想起吴氏当时说话的神情,朱祁钰忽然转头道:“兴安,拿把剪刀来。” 兴安点了点头,不多时便从外间回来,将一把小巧的剪刀递了过来。 朱祁钰拿起剪刀,沿着针脚细细的将香囊拆开,将里头的香粉倒在碗中,然而却只是普通的香粉。 汪氏见他皱起了眉头,不由得担心问道:“王爷,怎么了?” “母妃出宫之前,特意让我来见你,还说要你明日将香囊送回去,我本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玄机,可是……” 瞧了瞧碗里的香粉,朱祁钰一阵皱眉,若是香囊当中没有暗藏东西,那么这玄机又在哪呢? 汪氏闻言,伸手在香粉当中划拉了片刻,又拿起香囊捏了捏,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随即抄起桌上的剪刀,将香囊的上方齐齐剪开。 “王爷,有夹层……” 汪氏将香囊递过来,朱祁钰一瞧,果不其然,香囊的外层丝绸和内衬中间,缝了了一层锦帛。 将内衬彻底拆掉,又沿着针脚将锦帛取出,摊在桌案上,朱祁钰才细细看去。 指挥佥事孟瑛,光禄寺少卿陈诚,吏部郎中刘文,户科给事中李侃 ,礼科给事中周鉴,山西道监察御史李英…… “这是……” 汪氏探过身子来,同样看着,不过她并不熟悉朝政,看得自然是一头雾水,只能大略看明白,这是一份朝臣的名单,大概有二三十人,从官职上看,似乎颇有几个份量不轻的大臣。 朱祁钰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太后娘娘在外朝能够影响到的朝臣名单。” 孙太后在朝中是有影响力的,这一点朱祁钰早就知道。 毕竟她执掌六宫多年,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后,就算是不刻意去经营势力,也会有不少外朝的官员,想要通过她得到重用。 经年累月的下来,这股势力也不容小觑。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完全是被文臣们硬生生推上了皇位,所以这股势力还没来得及动用,就隐匿了起来。 直到后来的夺门之变时,朱祁钰都没有能够完全的摸透孙太后在朝中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如今再看这份名单,朱祁钰的心中多前世的事情,也多了几分通透。 所幸的是,孙太后毕竟没有提前准备,皇帝是她的儿子,她提拔这些朝臣不过顺手为之,并非刻意经营,所以官阶都不高。 这二十多人中,有一半左右都是勋戚,文臣多是科道官,让朱祁钰感到诧异的是,甚至还有六部侍郎级别的人物,所幸,几个紧要的地方以及六部七卿,皆不在其中。 将锦帛收起,朱祁钰闭目思量了片刻,睁开眼睛,道:“芸娘,你明日清晨进宫一趟,到时你……” 后面的几句话,朱祁钰压低了声音,贴在汪氏耳边说了。 听完之后,汪氏咬了咬下唇,道:“王爷,可是有大事要发生?” 朱祁钰没说话,过了片刻,回答道:“虽是冒险而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日宫中,你将兴安和成敬都带过去,若真遇事,护好母妃和你,其余不必担忧……”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不知何时,一弯小小的月牙已经挂上了半空,将月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 今夜,不知多少人无眠……</p> 第五十四章:廷推 八月二十二,寅时三刻。 天色刚刚微微泛明,一轮朝阳自云朵当中刚刚露出小小的一片,百姓们还在睡梦当中,朝廷的文武大臣,却都已经各自起身,早早地来到了午门外等候。 今天,是土木军报传到京师之后的第一次朝会,而且是大朝会。 在京的文武官员,七品以上者无论掌事官,还是待选官,抑或是勋贵外戚,皆可列席。 此等重要场合,无论朝臣们怀着怎样的心思,都丝毫不敢怠慢。 距离朝会还有足足一刻钟的时间,但是午门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上百位官员,文武分列,已经站满了整个广场。 因着皇帝不在京师,举行朝会的三大殿皆不得启用,礼部商议之后,决定直接在午门外的广场上举行朝会。 卯时的钟声沉沉响起,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阳光洒在宫城的城门上,封闭许久的宫城大门,缓缓打开。 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自宫城左边的侧门而出,打头的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和身着宦官服饰的内臣。 鼓乐声起,群臣各归其位。 不多时,尚宝司已经在广场正前方,布置了一席简易的桌案,郕王朱祁钰端坐案前,他的身后,左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右边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与此同时,有眼尖的大臣,隔着远远地瞧见,在郕王身后,被浩浩荡荡的随侍宫女内宦遮蔽着的左侧门中,不知何时竖起了一道屏风…… “升朝!” 随着礼官中正响亮的声音响起,群臣齐齐下拜。 “参见郕王!” 待群臣行礼过后,朱祁钰起身开口道:“国家多难,上干天咎,皇兄奉天讨贼,不意被贼所留,本王奉圣母皇太后懿旨,总摄大政,统御百官,尔等当尽心竭力,护我京师,力保江山,鞠躬尽瘁!” 群臣再拜,山呼道:“臣等誓死卫我大明!” 朱祁钰微微颔首,道:“今日召开朝会,第一件朝务,是廷推六部尚书及五军都督府都督京营提督大臣。” 说着,朱祁钰停了停,开口叫道:“吏部尚书何在?” 王直大步上前,拱手道:“臣在。” 朱祁钰道:“此番廷推六部尚书,由尔代本王主持!” 王直拱手领命,转过身对群臣道。 “今日廷推六部尚书共二人。” “其一,户部尚书候选者三人,户部侍郎沈翼,工部侍郎周忱,左副都御使王曜。” “其二,兵部尚书候选者三人,兵部侍郎于谦,刑部侍郎江渊,大理寺卿俞士悦。” “以下为六人履历……” 有明一代,廷议是决定朝廷国政最常用一种方式,也是最正式的方式,一般来说,廷议所涉及的事务,都是国政大事,通常由皇帝亲自主持。 不过今上登基之后,因其幼弱,渐渐变为由和负责廷议事项的六部尚书代为主持,并逐渐形成定制。 廷推作为廷议的一种,是有明一代,最正式也最权威的选拔重臣的渠道,因官员铨选由吏部执掌,故而一般由吏部尚书代为主持。 因为廷推具有极强的权威性,所以无论是程序还是人员,都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 首先是参与廷推的官职,一般来说,如果是京官,则七卿以下,三品侍郎以上的官职才有资格经由廷推任命,外官则仅有巡抚,总督两种官职可以参与廷推任命。 其次是廷推的程序,吏部会提前拟定三到七人的备选名单,然后由吏部尚书代皇帝主持,由朝廷在京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逐一投票,现场公布结果。 正常来说,六部尚书级别的大臣,要么由皇帝下旨特简,要么由九卿会推,鲜少有经过廷推产生的。 所谓会推,实际上是一种小范围的廷推,有明一代,将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及通政使九位重臣,合称九卿。 在内阁权压百官之前,九卿便是文官当中的顶级大佬,会推便是由这九个人,共同进行推举,算是小型的廷推,也是六部尚书的主要产生途径。 但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 随着土木之役大败,六部当中的户部和兵部两位尚书,加上通政司通政使,九卿一下死了三个。 除此之外,刑部尚书金濂和工部尚书石璞,皆在外地随军平叛。 九卿当中又五个都无法参加,会推自然无法举行,因此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廷推。 这么一会工夫,王直已经读完了几个候选大臣的履历。 随即,在礼官的指挥下,在京所有三品以上的文臣,依次上前,将自己的意见投入早就准备好的箱中。 过程漫长而无聊…… 朱祁钰就这么看着,心中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见微而知著,从这场廷推便能看出,勋戚的势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知道,作为朝廷最正式的任命程序,廷推的权威度无可置疑。 但是这些年来,由于五军都督府的掌事官一般由皇帝直接任命,廷推已经渐渐成为了文臣的专用程序。 不知从何时起,廷推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规矩,廷推武臣,则由在京三品以上所有的文武百官参与推选,但是若是廷推文臣,则只需要三品以上的文臣参与推选即可。 会推亦是如此,若是会推五军都督府都督,则由五军都督府实职都督及都督同知,会同九卿推选,但是若是会推七卿,则只需九卿参与即可。 到了明后期,则更加离谱,甚至就连廷推高级武臣,也没有勋戚们参与的份。 从根上起,让勋戚武臣就受制于文臣,如此下去,怎么可能不被一步步打压?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最后一名文臣入列,王直开始唱票。 按照廷推的规矩,候选者应该有三到七人,然后推举出两到三人,由皇帝选定最后的人选。 但是这次情况特殊,一是大臣们死的太多,一时之间难以找到这么多资历威望都足够的候选人,二是结果大家心中早已有数,不过走个程序,故而王直只报了票数最高者。 “此次廷推,兵部尚书得票最高者,兵部侍郎于谦,户部尚书得票最高者,户部侍郎沈翼,恭请王爷决断。” 朱祁钰点了点头,命人从王直的手中,接过票数的结果,用朱笔在上头写了个准字,道。 “以廷推群臣之意,擢兵部侍郎于谦为兵部尚书,掌兵部一应事务,擢户部侍郎沈翼为户部尚书,掌户部一应事务,二人接令!” 于谦和沈翼二人出列,叩首道。 “臣等二人谢朝廷恩典。” 虽然今日结束之后,吏部才会重新拟定调令,铸造官印,启动正式的任命程序,但是那都是程序上的东西。 经过了群臣廷推和郕王核准的于谦和沈翼二人,现在已经可以被称为六部尚书,正式踏入九卿的行列了。 随即,王直和沈翼二人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于谦却仍站在原地。 按照之前议定的程序,接下来应该举行的,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此乃兵部执掌,所以他也就没有回列,而是等着朱祁钰开口。 不过没等到朱祁钰开口命他主持廷推,却反而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武臣序列当中走出一人,手里捧着一本奏疏,上前道。 “臣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丰城侯李贤有本上奏。”</p> 第五十五章:臣有本奏 朝会,尤其是这种百官同时参与的大朝会,自然是有严格的仪典规制的,甚至会有专门的礼官和巡查御史负责纠察风仪。 廷推六部尚书之后,便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这是事先定好的规矩。 照理来说,李贤这个时候出列,其实是破坏了规矩的。 所以他话音刚落,便有御史出来奏道:“郕王殿下,臣弹劾丰城侯李贤朝会失仪,僭越失礼,扰乱廷推,请治其罪!” 李贤瞥了一眼接连站出来的两三个御史,淡淡的道:“既然是廷推武臣,本侯身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如何不能出言?” 那些御史却不理他,道:“殿下,朝会仪典程序,礼部早有定制,若丰城侯若所异议,理当在朝会之前,与礼部商议,如此在朝会之上,贸然出言扰乱廷推,实乃失仪,理当治罪。” 李贤倒也不气,同样拱了拱手道:“殿下,臣所奏之事,其中便有和接下来的廷推有关之事,故而臣需得提前禀奏。” 话音落下,一旁的九卿重臣,皆是目光沉了沉。 说到底,勋戚还是对于由兵部提名京营提督大臣,有所不满吗? 正欲开口说话,却见上首的朱祁钰伸手往下压了一压,语气温和地开口道。 “诸位莫急,朝会虽有规制,但丰城侯既然说了,所奏之事与廷推有关,不妨耽搁片刻,听完再说!于尚书,接下来的廷推,合该由你主持,你意下如何?” 听了朱祁钰的话,底下一干群臣本想反对,但是又听朱祁钰点了于谦的名,于是又将话咽了下去。 他们相信,作为新晋的九卿之一,于谦会代表他们坚持立场的。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于谦拱了拱手,道:“遵殿下令谕。” 这下别人想反对都没法反对了,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区区的失仪之事,反驳堂堂兵部尚书吧。 尤其是在这大朝会上,一干文武百官,勋贵武臣都看着,不得被嘲笑文臣内斗嘛…… 于是底下一干群臣,望着于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满。 于谦自然感受到了,但是他并不在意,那日在集义殿中,郕王将他单独留下,说要将京营交给兵部执掌,他本是不信的。 甚至于直到现在,于谦仍旧对于郕王能否办成此事持怀疑态度,但是若是有此机会,于谦也定会尽力把握。 没别的原因,是因为在这种局面之下,京城的防卫必然要依靠京营,如此一来,京营最好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谦原本的打算,是扶持一个没有根基人脉的勋戚,然后间接控制京营,但是这样总归没有兵部直接执掌来得方便。 所以在这种局面下,于谦也不介意顺水推舟,静观其变。 见无人说话,李贤将奏疏奉上,开口道:“臣所奏有三事。” “其一,弹劾镇远侯顾兴祖,建平伯高远,忠勇伯蒋信,大理寺丞萧维祯等随驾大臣,无谋无勇,受制奸臣,致大军蒙难,恳请殿下将一应人等捕拿下狱。” 话音落下,底下的一干群臣…… ??? 这什么节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帮勋戚竟然会弹劾自己人,您不是老眼昏花说错了吧? 后头的科道御史们,更是义愤填膺。 老东西,你过分了,知道吗? 这是我们科道的活儿好不好? 要知道,今天他们可是养精蓄锐,摩拳擦掌,正准备在廷推之后,举行一场浩浩荡荡的谏言,这就被人把风头给抢了? 这个老东西,一把年纪了,出来抢人饭碗,实在是木得天理了! 当下便有御史站出来倒打一耙。 “郕王殿下,臣弹劾丰城侯李贤蓄意包庇,避重就轻,意图为罪臣脱罪,顾兴祖等人不义不忠,贻忧圣主,遂致流血成河,暴尸遍野,当罢官夺爵,抄没家产,明正典刑以戒朝廷万民。” 别以为主动站出来,就能糊弄过去! 虽然被打乱了计划,但是还是立刻就有七八个御史出列,随声附和。 真当他们没看出来呢? 这丰城侯,无非就是想要借着勋贵主动认罪,将顾兴祖等人减轻罪责吗? 门都没有! 一时之间,底下群臣议论纷纷,越来越多的御史跃跃欲试,让在场的九卿重臣们皆是眉头一皱。 就算要进谏,也不是这个时候啊…… 万一勋贵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救人,而是扰乱廷推呢? 各自对视一眼,他们正欲开口,却见另一头武臣序列里头,成安侯郭晟站了出来,道。 “好一出贼喊捉贼,方才你们弹劾丰城侯扰乱廷推,朝会失仪,如今轮到你们,一个个的便如此放肆吗?” “丰城侯方才早已有言,所奏三事,如今一事尚未奏晚,尔等便急不可耐,就不是朝会失仪了吗?立身不正,何以位列科道风宪之臣?” ??? 卧槽! 在大明的朝廷上,历来只有科道御史喷别人的份,哪有人敢反过来倒打一耙。 郭晟的两句话,顿时让一干御史气炸了肺,当下便有人反驳道。 “尔等武臣不思报国,夸夸其谈的本事倒是不小,先前丰城侯所奏之时,言道所奏之事与廷推有关,郕王殿下方准其开口,然而他所说之事,却与廷推毫无关系,反而欲借机包庇罪臣,我等仗义执言,正本清源,何错之有?” 要论喷人的功力,他们御史科道可没怕过谁? 郭晟不说话了,李贤却开口道:“本侯何曾说过,所奏三事皆与廷推有关?自然是有和廷推有关的,也有和廷推无关的,难不成一本奏疏,你们让本侯分两次上奏不成?” 说着,李贤一甩大袖,冷哼道。 “好大的威风!” 眼瞧着底下群臣又是一阵骚动,朱祁钰抬了抬手,再度出面当和事佬:“丰城侯,诸臣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本王准你开口,乃是为廷推之事,顾兴祖等人之事,今日暂且不议,你若无和廷推有关之事,便速速退下。” 有了朱祁钰出面“拉偏架”,底下才算是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听了这句话,在场的九卿,尤其是陈镒,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跳。 啥玩意就顾兴祖等人之事暂且不议了? 他们只是不想让勋戚摘了这个桃子,顺便帮顾兴祖脱罪而已,怎么就变成暂且不议了? 有心想要开口,又想起刚刚郭晟说他们打断李贤奏事,朝会失仪的事,只得暂时把话咽了下去,等候李贤说完再反驳。 李贤倒是没管他们,拱了拱手继续道:“殿下,臣所奏第二件事,便是有关廷推之事。” “土木之役勋戚武臣死伤殆尽,如今也先大军压境,臣以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之名向殿下谏言,请殿下自勋戚之中,简拔数人,分掌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 一句话说完,在场群臣的目光便如针扎一样,霎时汇聚到了李贤的身上,其中不乏有九卿级别的大佬。 朱祁钰皱了皱眉,亦是看着李贤,道:“丰城侯的意思是,一并廷推三位五军都督府都督?”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李贤缓缓点了点头……</p> 第五十六章:有人撑腰 大明的武臣体制和文臣不同,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中央部门上。 在中央机构的设置上,文臣有六部,都察院,还有各寺,院,监,以后还有内阁,但是武臣的中央机构,始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五军都督府。 五军都督府掌军旅之事,统领各地都司、卫所,主要负责选派将领出兵平叛,操练官军,管理屯田,军籍,以及推举中高阶的将领。 相比之下,兵部则是把持着调兵权和低阶将领的任命权,二者相互制衡,将兵权统一在皇帝的手中。 有明一代,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其实是在不断被削弱的,这一点,在正统年间就已经开始渐渐出现苗头。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自三杨主政以来,对于五军都督府的正印官选授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其中原因复杂,既有三杨刻意打压勋戚的成分,也有避嫌的成分。 毕竟三杨在朝中已经是如日中天,如果再出手选授五军都督府的掌印都督,未免让人猜忌图谋兵权。 因而在三杨时代,没有增加任何一位实授的都督级别武臣,要么是有权无职,如郭晟般直接以勋戚之身暂时掌事,要么是如杨洪一般,镇守地方的大将虚授,并不实领。 这就导致了这次土木一役,勋戚一脉死伤殆尽,尤其是二代勋戚死伤之后,五军都督府竟然没有一位正印官可以站出来。 不然的话,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兵部夺了京营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至于李贤,则是一个特例,他的都督之职,倒是实授,但是并非是实授的京师五军都督府,而是实授的南京五军都督府。 事实上,这是勋戚的惯例,年老之后,要么待在京城里头,当个闲散勋贵,要么往南京去统兵,顺便养老。 李贤原本是前军都督府的都督,但是就在今年,按照勋戚的计划,他作为二代勋戚,开始逐渐向三代勋戚交权,于是被转调到了南京五军都督府。 当时李贤刚好生了场病,好了之后又遇上天子亲征,于是便一直留在了京师当中。 这也是他今天能站出来的原因。 五军都督府和文臣体制不同,文臣的六部七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是五军都督府虽然名义上是分的清清楚楚,可这些年,因为实授的都督太少,所以已经不大分是哪一府了,统称为五军都督府都督。 但凡是实授的都督,按照朝廷的需要,随时转调到不同的府中掌事,但是都是正印官。 所以虽然是李贤是南京中军都督府的都督,但是因着这个惯例,他还是有权力来提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人选的。 当然,只是提名而已,想要通过朝议,还是要经过文臣,勋戚和天子的三方认可的。 当下的情况,李贤既然敢提名,勋戚这边自然是早就商议好了,而天子不在京师,所以实际上要解决的,其实就只有文臣。 但是这恰恰是最难解决的…… 左都御史陈镒最先出列,道:“殿下,廷推之事自有规制,五军都督府都督事涉重大,不可轻授,丰城侯若有此意,当会同兵部提前商议,再行廷推,岂有朝会之上,突然发难之理?” 接着开口的是大理寺卿俞士悦。 “殿下,当此危急之时,当上下一心,勋戚一脉为保京营之权柄,扰乱廷推,欲挑起文武争端,实乃图谋不轨,臣弹劾丰城侯李贤,囿于权术,不顾大局,请殿下治罪!” 这可不同于刚刚的小打小闹。 如果说顾兴祖等人治不治罪,在文臣中的大佬们看来无关紧要的话,那么五军都督府,就是绝不可让步的存在。 每一个五军都督府的实授都督,在朝局当中的份量,都足以和九卿媲美,那可是实打实的实权! 甚至于在涉及军政事务的时候,这些实授都督的份量,足可以抵得上七卿。 别的不说,对于中高阶将领的选用,一旦会推,除了九卿之外,有资格参与的,只有实授的都督和都督同知。 李贤的这句话,不亚于在文臣当中提议,要一次性选授三个六部尚书级别的大员。 这对于文臣们来说,岂有同意之理? 因此这次文臣一脉,一出手就是两个九卿级别的人物,陈镒指责李贤破坏廷推的规矩,搞突然袭击,俞士悦更是直指李贤此举,是在抢夺京营提名之权。 要知道,京营提督大臣,只是差遣,并非官职,因而这次廷推,虽然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 但是实际上,廷推的是五军都督府的实授都督,毕竟朝廷惯例,只有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才能提督京营。 之所以要把京营提督大臣放到廷推上来,无非就是因为,如今的京城当中,没有一个实授的都督。 如今李贤开口,一下子就要推举三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朝臣们都下意识的认定,他就是在借此机会从兵部手里夺回提名权。 毕竟,只要有了实授的都督,那么兵部就没有理由再另外廷推什么提督大臣。 对于两人的质疑,李贤却显得十分从容,道:“事先未和兵部商议,是本侯思虑不周,但是五军都督府都督之职,历来先禀君上,若君上不决,方下廷议,从无直接自廷议任命的道理,如今皇上不在京中,本侯循例先禀郕王,如何能说是擅自发难?” 略停了停,李贤继续道:“何况如今情势危急,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才不得不议,左军都督府外辖辽东都司,后军都督府外辖山西都司,皆是边境紧要之卫所,中军都督府统领在京卫所,总治五军刑狱,亦是紧要必须之事,如何便不能在朝会上禀奏?” 一番话说下来,群臣皆是愣了愣。 倒不是被李贤给镇住了,而是勋戚一脉,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如此有底气的说话了。 要知道,这些年都是三杨主政,朝政大事以平缓为主,再加上有英国公他老人家在,文臣也不曾对勋戚过分煎迫,所以勋戚在朝堂之上,基本上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以致于有很多新晋朝堂的官员,都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勋戚如此这般为自己据理力争了。 偏李贤的这一番话,的确说得有道理。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多年以来,都是有皇帝直接任命,少数几次皇帝犹豫不决的时候,才会廷推,相对而言,廷推反而是少数情况。 而无论是左军都督府,还是后军都督府,都是负责的边境卫所事务,中军都督府更不必说,是五军核心。 此等危急时候,李贤提出要选授三位都督,倒也很难挑出什么毛病来。 即便是在朝会上直接禀奏,有失妥当,但是他已经说了,如今危难时刻,事急从权,如果文臣一直抓着这一点不放,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不过通过是肯定不能通过的,但是若要反对,既要有充足的理由,也要有足够份量的人站出来一锤定音。 刚刚已经有两个重臣出言反对,甚至就连陈镒这样的七卿都开了口。 那么朝堂上剩下的人当中,份量足够一锤定音的人。 一个是主掌兵部事务的新晋尚书于谦,另一个,便是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天官王直! 于是在场的群臣,纷纷将目光都集中在了两人的身上,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这两人皆是低着头,并没有立即站出来…… 第五十七章:老狐狸 左顺门后,孙太后隔着屏风,望着前头的朝会,凤眸不由得眯了起来。 朝会进行到现在,基本上还算顺利,唯一出现的意外,就是李贤突然的奏疏。 这让孙太后下意识的感到有些警觉……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们商议的可不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说,土木之败都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作为随行的大臣,顾兴祖等人的罪责,是逃不掉的。 孙太后原本打算,让文臣闹腾一阵,然后她在勋戚的“苦苦哀求”之下,出面说情,将人保下,谁能想到,李贤竟在这朝会上先发制人。 若仅是为顾兴祖等人说情也就罢了,竟还出言要廷推五军都督府都督。 哪怕是她这个不常参与朝事的后宫妇人,也知道这等要求,文臣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这个李贤,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时候,自宫内过来了两个内侍,在李永昌的耳边说了两句,李永昌犹豫了下,还是上前道。 “太后娘娘,刚刚景阳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郕王妃来探望贤妃娘娘了。” 孙太后本就有些烦躁,闻言皱眉问道:“不是昨儿刚来过吗?” 李永昌答道:“据说是带了不少珍贵的补药过来,要送给宫里的各位娘娘,报信的人说,临出来时,贤妃娘娘已经带着郕王妃往坤宁宫去了,约莫这个时候,已经到皇后娘娘那了。” 孙太后想起自家那个整日哭哭啼啼的儿媳,不由觉得一阵头疼,揉了揉额角,道。 “吴氏在宫里头多年,光凭皇后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你遣人随时盯着,有什么异动便来报哀家。” 说罢,瞥了一眼端坐在左顺门外的朱祁钰,孙太后心头的不安感更盛,但是却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哪个地方不对…… ………… 朝会还在继续。 陈镒和俞士悦说完之后,又有几个科道御史站出来,表示对李贤的反对,不过说辞大都和陈镒两人差不多。 更多的朝臣,都将目光放在了王直和于谦的身上,但是不知为何,他二人始终不曾开口。 见局面有些僵持,朱祁钰索性开口点人,道。 “大冢宰,丰城侯提议一并廷推三名五军都督府都督,吏部为六部之首,您又执掌吏部,觉得此议如何?” 王直的眉头紧紧地拧着。 身为百官之首,他所考虑的要比所有人都多,李贤此举,固然不合规制,但是如今是特殊时刻,些许逾矩的行为,不算什么,也不值得拿来做文章。 文臣这边,也有很多地方做了权变,互相撕扯起来,有理也变成没理,没有必要。 何况李贤刚刚拿出来的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他如果要反对的话,就要拿出一个份量足够的理由。 陈镒说得扰乱规制,份量太轻,而俞士悦说的图谋京营提督,又没有实证,这两个都不行。 思忖了片刻,王直开口道。 “丰城侯本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土木一役,朝廷武臣损失惨重,五军都督府掌事官空缺,丰城侯向朝廷提议补授都督,并无不妥之处。”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王直竟然没有反对,而是表示了赞同。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王老大人转过身,对李贤道:“不知丰城侯,可有候选名单?” 李贤似乎也有点愣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文臣这边会激烈反对,却没想到,身为六部之首的王直,竟然如此轻易的答应了下来。 悄悄瞥了一眼上首的朱祁钰,见对方亦是面露诧异,李贤心中更是充满了疑惑,难不成这不是郕王的安排? 不过无论如何,王直能答应是好事,李贤只愣了瞬间,便回过神来,开口道。 “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薛恒,三位大臣勇武过人,可当大任。” 声音落下,底下群臣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隐在屏风后的孙太后,更是握紧了玉手,局势越来越失控了。 在慈宁宫中是,这帮勋戚分明跟她说,要力保焦敬继续提督京营的! 若说他们想要夺回提督大臣的提名权,那也该将焦敬列入候选名单当中,但如今连薛恒都被推了出去,焦敬反而被排斥在外,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另一头,朱祁钰看着愣头青一样的李贤,忍不住叹了口气。 怪不得勋戚日渐势弱,李贤已经算是如今勋戚当中资历最老的了,但是这都落尽人家的坑里了,还没反应过来,斗不过文臣是真的一点都不亏! 果不其然,王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身道:“郕王殿下,按制,五军都督府都督若非圣上简拔,那么候选之人至少三择其一,丰城侯只有三位候选之人,却要推举三位都督,此举有违铨选之制。” “况兵部今日廷推京营提督大臣,亦会实授都督一人,当此局势之下,亦可暂时兼掌五军都督府事务,故臣以为,丰城侯此举太过仓促,今日朝会不宜推举,可待朝会之后再议。” 听了王直的话,朱祁钰嘴角抽了抽,努力维持表情管理。 这帮勋戚,简直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看着前头是坑还往里跳…… 王直的这番话,不从什么扰乱廷推的小处做文章,而是直接指责李贤此举有违铨选制度,虽然不如俞士悦说的狠,但是却站得住脚。 铨选官吏乃是朝廷大事,若参与廷推或会推一名大员,那么候选者便要有三到七人,最终酌情选出二到三人,由天子选定最终人选。 纵然是现在局势特殊,那也不能是要选三人,便候选三人,这岂不是说,勋戚推举出谁来,朝廷便要同意用谁,那还要廷推何用? 往大了说,这是将铨选大事,当做一家一姓之私器! 这个理由,从执掌铨选的吏部尚书嘴里说出来,是绝对站得住脚的,而且十分充分。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不仅轻而易举地就把李贤顶了回去,顺带还将了勋戚一军。 你们不是说五军都督府没人做主吗? 巧了,这不正好要推举一个出来,兼掌不就完了! 什么叫老狐狸?这就是! 虽然提前没有通气,但是王直很有自信,在这等事情上,身为文臣一员的于谦,不会出现差错。 只要让廷推回到正轨,那么最终选出来的人,一定是会站在文臣这边的。 如此一来,文臣一脉既控制了京营,又趁机在五军都督府楔进去一颗钉子。 一举两得! 王直说完,于谦暗自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再不说话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他只能上前道。 “郕王殿下,大冢宰所言甚是,兵部已拟好了京营提督大臣的名单,候选者三人,为事官石亨,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焦敬。” “京营提督大臣,历来由五军都督府都督兼掌,丰城侯此番仓促而为,提名人数不足以廷推三名都督,故臣以为,当按朝会规制,继续廷推京营提督大臣。” 话音落下,于谦便感受到上首一道凌厉的目光,朝着他看了过来。 是郕王! 第五十八章:值或不值 朱祁钰定定地望着于谦,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到底,他还是文臣一脉,并不会真正的和他这个郕王站在一起。 要知道,那一日为了试探金英,朱祁钰虽然准了兵部的名单,但是却将顺序给调换了。 他这么做,固然是有所把握,这份名单无论顺序如何,到最后都没什么用处,但是也存了几分试探,想看看于谦,究竟会不会按他说的做。 结果很明显,于谦还是选择了他自己认为的,更加稳妥的办法! 一如前世一般…… 深深吸了口气,朱祁钰将那些沉痛的记忆从脑子里挥去,淡淡地开口道:“丰城侯,你方才说,所奏之事有三,如今只说了两件,还有一件是何事?” 听到此话,于谦的心中便沉了一沉,他知道,郕王终究还是对他产生了不满。 不过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站在文臣的角度,让忻城伯这样的勋戚上位,有违他们打压勋戚的初衷。 而且如果文臣控制不了京营,也不利于守卫京师。 虽然有郕王先前的那一番承诺,但是一切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他还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相比之下,他自己惹得郕王不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谦行事就是如此,但求问心无愧便是! 另一头,李贤也是反应了过来。 这帮文臣,简直太狡猾了! 看似是大方退让,实际却是以退为进,端的是一堆老狐狸。 回想起那日殿中,郕王所说的话,李贤深吸了一口气,道。 “回殿下,臣所奏第三事,便是关于京营提督大臣。” 话没说完,四面八方的目光便又钉在了李贤的身上。 底下有不少文臣暗自冷笑,遮掩了这么久,狐狸尾巴还不是露出来了? 说到底,这帮勋戚要图谋的,就是京营!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贤继续道。 “按惯例,京营由五军都督府都督兼任,然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之间,京营守备为重中之重,须有强力之臣整备提督,臣以为,当此危难时刻,我京师文武当勠力同心,惟贤举能,故臣斗胆……” 话至此处,李贤侧了侧身,嘲讽般的看了一眼文臣序列,再度深吸一口气,道。 “臣斗胆举荐兵部尚书于谦,提督京营,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总揽京师防务,固守京师!” “嗡”的一声,不仅是文臣这边,就连勋戚武臣一脉,这下都忍不住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往前头看去,勋戚这边几个份量还算重的,皆是脸色平静,显然早就知道了此事。 文臣这边就反应激烈的多,中低阶的官员,虽然知道这种事情他们决定不了,但是不妨碍他们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 要知道,那可是京营啊! 文臣一脉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京营,五军都督府的核心权柄之一,勋戚竟然愿意拱手让出? 今天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底下人议论纷纷,前排文臣中九卿们的脸色也是颇为复杂,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早就迅速地盘算开了。 混到他们这等地步,自然是个个心思深沉,不会天真到以为,勋戚一脉会白白送出这么大一份礼物。 凡事都是有交换条件的…… 大佬们立刻就想到了李贤所奏的前两件事,轻判顾兴祖等人,同时选授三个都督级别的武臣官员。 以此来交换京营,值,还是不值? 一时之间,大佬们暗中也是频频交换着眼色,颇有几分拿捏不定。 另一头,左顺门后。 孙太后看着这副场景,差点把屏风给掀了。 好一个丰城侯! 明面上来投靠她,结果背地里早就跟朱祁钰那个混账东西勾结起来了。 局势发展到如今,她要是还看不出来,丰城侯等人的背后,是朱祁钰在授意,她这么多年的太后也就白做了。 “真舍得下血本啊……” 孙太后面色铁青,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的确是没有料到,勋戚竟然舍得放弃京营。 这个郕王,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朱祁钰当然没本事灌迷魂汤,他只是和勋戚做了一场交易而已。 土木之役,终究是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 与其被文臣们一刀刀的慢慢割肉,不如狠狠的出一回血,一次性出够了,封了文臣的嘴,教他们以后再不能拿土木之事来做文章。 要知道,先皇和今上,对于兵事皆是十分看重的,这些年勋戚虽遭打压,但是核心权柄基本上都没有怎么受到侵害。 因此,现在的勋戚一脉,现在缺的压根就不是什么权柄。 他们真正缺的,是能够执掌权柄的人! 这次北征,本就是二代勋戚向三代勋戚移交权柄的一次行动,土木一败,这个进程也被完全打乱,勋戚自己更是阵脚大乱,最后被文臣钝刀子割肉,一步步的蚕食掉本属于自己的权柄。 所以现在的勋戚,最紧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京营,而是尽快的补充五军都督府的掌事官。 这样才能代表勋戚武臣一脉,扛起大旗,抵御文臣的反攻。 不然的话,就很容易出现最开始在本仁殿中的局面,重臣议事,勋戚一脉能够说话的就那么三两个,一说话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真正看透这一点的,朝野上下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朱祁钰前世,也是登基数年之后,才渐渐回过味来,但是当时勋戚被打压已成定局,便是想要再扶植,也再难扶起。 所以昨天在集义殿中,朱祁钰说,他是在帮助勋戚一脉,是真的没有撒谎。 京营丢了,可以再找机会拿回来,反正文臣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动用京营来围杀勋戚。 但是一旦五军都督府长期处于权力真空期,那么勋戚便始终是一盘散沙,被文臣一刀刀的将身上的肉割下来,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偏偏,像都督佥事,都督同知这样的佐贰官还好说,到了都督的级别,每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 想要实授这样的重臣,即便是朱祁钰登基之后,文臣这边,也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 那就只有趁此机会,用一份重重的权柄,来撬开这帮文臣的口。 其他的东西,都见效太慢,唯有京营,是即刻便能够交出来的,也是文臣垂涎许久的权柄。 就是不知道,用京营来交换三个实职都督,文臣这边,觉得值还是不值…… 第五十九章:满朝跪谏 午门前的广场上一片议论之声,但是前排的几位大佬却都十分沉静,只不过所有人的眉毛都紧紧地拧在一起,显然心中并不似他们面上这么平静。 朱祁钰也不催,他知道,这是这些重臣,在衡量利弊得失。 这种大事,必然要经过一番审慎思虑才是。 在场的九卿重臣们,的确都十分犹豫! 京营的份量,的确是太重了! 李贤提了两个条件,但是实际上还有隐晦的第三个条件,那就是文臣对勋戚的打压到此为止。 至少,因为土木之役当中勋戚的过错而进行的打压,到此为止! 李贤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很多话都不用明说。 勋戚一脉,已经让步到了如此程度,如果文臣还是死死抓着不放,那么武臣这边倾力反扑起来,文臣这边也未必就真的能受得住。 更重要的是,这个当口,一旦因为文武之争导致战事有失,那到时候责任可全都是文臣这边的。 毕竟,京营的份量,已经足以代表勋戚和解的诚意了。 但是…… 顾兴祖等人暂且不说,勋戚这边一下子要通过三个实职都督,这笔买卖,是否划得来? 足足过了近半炷香的时间,朱祁钰才抬了抬手,在礼官的主持下,朝会重新恢复了秩序。 朱祁钰偏了偏头,将目光放到王直的身上。 这桩事情,说到底,还是要他这个百官之首来敲定。 其他人的份量都不够! 王直对这一点也清楚,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心中亦是已然有了决断,开口道。 “郕王殿下容禀,无论是京营提督大臣,亦或是五军都督府都督,皆是朝廷重器,所谓恩出于上,此事本该由君上决断,然如今天子蒙尘,我文武百官悉惟殿下总摄大政,故老臣之意,此事当由殿下代天子决断。” 这就是变相的同意了…… 说到底,还是京营的份量太重了! 重到哪怕文臣知道,这是勋戚抛出来的一块饵,还是忍不住要吞下去。 毕竟,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就像李贤刚刚说的一样,实职都督的任命,有廷推固然更加名正言顺,但是不经廷推,由君上直接简拔才是常态。 如今情况特殊,天子被掳,在廷推当中,文臣的人数是占据优势的,这才能够卡着实职都督的任命。 但是卡的了一时,卡不了一世,日后局势稳定,新君继位,总有一天还是会任命的。 倒不如趁此机会,狠狠的敲勋戚一波竹杠。 要知道,京营可是这帮勋戚的心头宝,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让他们吐出这块肥肉,基本上没什么可能。 所以王直衡量了一番,很快便做出了决断。 王老大人说的委婉,但是朱祁钰自然听得明白。 没有反对,便是同意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又对于谦道。 “于尚书,丰城侯提议由你来提督京营,你意下如何?” “臣悉惟殿下之命!” 于谦倒是没怎么犹豫,直接了当的便接了下来。 有了王直这个百官之首的首肯,再加上于谦这个分管兵事的九卿点头,这件事便算是基本成了。 但是朱祁钰还是挨个询问了剩下的几个九卿以及内阁大臣的意见。 他们的想法基本和王直一致,自然也都是大同小异的应了下来。 于是朱祁钰便开口道。 “既然各位重臣皆无异议,那便照此办理,命兵部尚书于谦,提督京营,总领京畿内外防务。” 于谦上前一步,道。 “臣领命!” 朱祁钰又道:“另,擢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薛恒,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分别执掌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 勋戚一脉当中,郭晟等三人出列,齐声开口道。 “臣等谢朝廷恩典。” 尘埃落定,文臣和勋戚两边都各自回列。 这一番任命,虽然和最开始预想的不尽相同,但是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除了左顺门背后的孙太后! 她老人家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跟那帕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这番朝会,文臣和勋戚两相得利,唯一有损失的,就是位居宫中的太后娘娘了。 不用动脑子想,孙太后也明白。 京营到了于谦的手里,是绝不会再让她这个后宫太后,指挥的了一兵一卒的! “郕王……” 死死地盯着门外一脸平静的朱祁钰,孙太后脸上勾起一抹冷笑,轻声道:“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狼子野心之辈,既然如此,别怪哀家心狠……” 孙太后抬手一招,李永昌连忙走上前来,孙太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永昌脸上的冷汗霎时间便落了下来。 “娘娘,这……这要是传到外朝去……” 看着李永昌一副懦弱的样子,孙太后冷哼一声,低声喝道。 “传出去又如何?哀家是大明的皇太后,天子的生母,难不成外朝那帮大臣,还敢为了一个区区的先皇遗妃,闯进宫中质问哀家不成?” “是,内臣这就去办。” 李永昌吓得一激灵,再不敢多言一句,立刻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这边发生的一切,朱祁钰都不知道。 因为朝会还没有结束…… 对于大朝会来说,廷推只不过是个开胃菜,哪怕因为勋戚这边出了幺蛾子,这道开胃菜已经比的是正席了,可原本的正席也不能撤了。 群臣各归其位后,左都御史陈镒上前,沉声道。 “殿下,臣左都御史陈镒,同都察院监察御史三十二人,六科给事中十一人联名上奏,弹劾司礼监太监王振擅政专权,卖官鬻爵,僭越朝臣,威胁天子,致朝廷数十万大军惨死土木,不赦之大罪共九条,违法当惩之罪数十条。” “此等贼子,当夷灭九族,籍没家产,发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挫骨扬灰,方可安祖宗社稷,令天下万民归心,泄三军将士心头之恨,若非如此,无以警戒将来之人,臣陈镒,叩首以闻。” 陈镒拜倒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奏本。 这次乃是大朝会,京城当中但凡七品以上的官员,一个不落全都到了,密密麻麻上百人。 本是文武分列,中间空地用于奏事。 但是陈镒的奏本,却仿佛打开大坝的钥匙一样,一个个的大臣纷纷上前拜倒,道。 “请殿下公断明允,将王振一党明正典刑!” “此等贼子,非株其九族,不足以警戒后人!” “专权误国,实乃国贼,不可不惩啊,殿下……” 不过片刻之间,中间的空地上就跪满了人,而且不仅仅是文臣,就连勋戚武臣,都纷纷拜倒,咬牙切齿地要求对王振等人从严处置。 偌大的午门广场之上,一下子便空了大半,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站立在原地。 待得群臣都跪地差不多了,尚还站在前排的几位大佬各自对视一眼,由王直打头,出列道。 “陈镒所言,合情合法,臣同请殿下,速断其罪,方能安稳社稷,稳固民心朝议。” 紧接着,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亦是出列喊道:“臣等附议,请殿下速断。” 一时之间,午门广场之上,文武百官齐齐叩首,再无一人立于场中,场面壮观之极…… 十第六十章:廷击 天色已然一片大亮,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阵阵秋风吹过,卷起一层层的落叶。 萧瑟的秋风当中,群臣山呼的声音,响彻整个午门。 左顺门后,孙太后亦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她本是一介后宫妇人,平素接触的朝臣,至多也不过是九卿侍郎的朝廷大员,何曾见过这等百官跪谏的场景…… 望着午门外密密麻麻跪伏的大臣,孙太后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臣真正的力量。 即便是位居九五的天子,面对如此汹涌朝议,只怕也无能为力吧。 孙太后早就知道,土木之败,朝臣们心中必定淤积了无穷的愤怒和不满。 这场跪谏,朝臣们虽然是在指责王振一党,但是同时也在暗责天子放任王振专权。 无力地跌坐在坐榻上,孙太后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然而孙太后绝不会想到,这才仅仅是开始而已,这一次,朝臣心中所积攒的怒火,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甚至也超过他们自己的想象…… 此刻的午门外,以尚宝监所设的桌案为分界线,朱祁钰坐在案后,他身后的仪仗卫队,内侍宦官,尽皆站立。 桌案之前,绯袍,青袍,绿袍,依次而下,无数大臣拜倒在地。 作为主事者的朱祁钰,亦是起身道:“诸位大臣所言,皆是一心为我大明朝廷社稷,然土木之事所涉甚大,当迎回皇兄后,由皇兄决断,尔等当一心用事,不必再谏!” 便说着话,朱祁钰边暗中在背后打了个手势,于是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金英,悄无声息地从旁消失。 若是平常,金英这等大珰无故退场,必然会引起群臣的注意,但是此刻群臣皆拜伏在地,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朱祁钰身旁消失了一个人。 话音落下,底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无数大臣涕泪横流,纷纷再次进言,一时之间,午门外人声鼎沸,群情汹涌。 文武两边大臣,皆有不少人膝行上前,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血痕斑斑,道。 “圣驾被留,皆王振专权所致,殿下受圣母托付,万民所望,若不速断,何以安慰人心?” “请殿下速断,处置王振一党。” 喧嚣嘈杂的议论嚎哭声,渐渐汇聚成此起彼伏的进谏之声。 朱祁钰瞥了一眼身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见他早已是脸色发白,浑身都在颤抖。 要知道,身为王振一手提拔起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可是当之无愧的王振心腹。 若要处置王振一党,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如今这么多朝臣一同进谏,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他如何能不害怕? 望着底下不停进谏的朝臣,朱祁钰不动声色的后退两步,将目光放在马顺的身上。 感受到朱祁钰的目光,马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是啊,这帮朝臣再厉害,还是要征得郕王的同意,现在郕王摆明了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又不好直接结束朝会。 对,这是唯一的机会! 只要事情没有当场定下来,回了内宫,有太后娘娘保他,定可安然无恙。 此刻的马顺,早已经方寸大乱,他也不想想,这些日子下来,太后和郕王关系一向不好,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一向和太后交好,郕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帮他? 压下心头的恐惧,马顺上前一步,义正言辞的道。 “郕王殿下方才有言,朝廷已有决断,尔等仍旧跪谏于此,是想胁迫朝廷不成?还不速速退去,散朝!” 说罢,马顺来到群臣面前,指挥着左右的锦衣卫小校,便欲将跪伏在地的百官驱赶离开。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嘈杂起来。 马顺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都是心腹,平时依仗王振的权势,作威作福关了,哪怕面对的是这些朝廷大臣,也不管不顾。 见马顺下令驱赶,这帮小校纷纷上前,将地上的文武大臣推搡起身,无数大臣被迫起身,在锦衣卫的驱赶着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混乱的场中窜出一名青袍风宪官,看起来三十余岁,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头上官帽有些歪斜,显然是在刚刚的混乱当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 此人乃是户科给事中,名为王竑,此刻脸色涨红,须发皆张,三两步便冲到了案前,对着马顺厉声喝道。 “振党贼子,欺人太甚!” 说罢,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马顺的面门上。 因为这次是朝会,锦衣卫只负责仪仗,故而马顺本就没有带太多的人过来,此刻更是在他的授意下,四散在朝臣当中驱赶,因此马顺身边只有两个小校跟着。 场面混乱之下,竟一时不防被王竑到了身前。 马顺虽是练过武的,但是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这帮只会夸夸其谈的文臣,竟然还敢大打出手。 大意之下,直直地生受了这一拳,被打的踉跄后退,一屁股便栽在了地上,再伸手一摸,鼻子嘴边,都已经渗透了血迹。 身旁两个小校一人扶着马顺,另一个连忙上前想要将王竑拦住。 但是却没想到这王竑力气大得吓人,那小校还没近身,王竑就继续扑了上去,口中高喊道。 “马顺贼子,素日依仗王振权势,肆意妄为,如今危难之时,还敢如此欺凌朝臣,此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诸位同僚,我等一同杀贼!” 马顺生生挨了重重的一拳,鼻中口中鲜血横流,一时之间只感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下意识的便要往后退。 岂料刚刚起身,还未站稳,王竑便扑了上来,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刚刚清醒几分的马顺,顿时再度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身旁的小校见状,连忙奋力将王竑拉开,但是王竑却不依不饶,一只手被小校拉着往后,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马顺的袖袍,张口便狠狠地咬在马顺的手腕上,顿时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马顺青色的飞鱼袍。 有了王竑的示范和号召,群臣也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和前来驱赶的锦衣卫小校厮打起来。 要知道,文臣身子骨再弱,但是架不住人多啊! 百十号人齐齐上阵,里头还夹杂着四五十个年轻的官员,很快就把那二三十个锦衣卫小校打的节节败退。 更有几个体态敏捷的年轻御史,齐齐窜了上来,朝着已经昏倒的马顺拳打脚踢,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另一边,朱祁钰早在马顺唱逐百官的时候,便暗自在两个内侍的簇拥下退到了左顺门内,然后叫人将大门关上,只留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冷眼旁观着外头的一切。 眼瞧着一干锦衣卫小校被文臣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马顺更是在好几个年轻御史的拳头下,鲜血横流,渐渐连动也不动了。 朱祁钰这才瞥了一旁的李永昌一眼,淡淡的道。 “李公公,你出去瞧瞧,这马顺怎么不动了,不会是没气了吧?” 早在朱祁钰退进来的时候,孙太后就忍不住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和朱祁钰一起,全程围观了外头发生的一切。 她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等鲜血横流的厮打场面,本来就已经脸色发白,惶然无措。 此刻听得朱祁钰的话,再看那马顺,果然是任由一干大臣如何拳打脚踢,都毫无反应,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浓浓的恐惧,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栽在地上。 幸好一旁的李永昌眼疾手快,伸手将孙太后扶住,这才没让她老人家当场昏倒。 手忙脚乱地将太后扶着坐下,李永昌朝着外头瞧了一眼,心头亦是感到惊惧不已。 这帮文臣,竟然闹到在朝会上将人打死,这也太虎了! 默默的退到太后娘娘的身后,李公公噤若寒蝉,对朱祁钰的话只当听不见。 这帮朝臣现在正在气头上,连马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生生打死了,他这个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又算个啥? 万一被人当成王振党羽,一同给当场打死,可没地儿说理去…… 这边马顺渐渐没了声息,他带来的锦衣卫也在朝臣的捶打中四散而去,群臣这才发现,郕王不见了。 抬头一看,各种仪仗用具还在,随行的一干内侍四散各处,瑟瑟发抖,左顺门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 于是群臣再度跪伏在地,群情激奋,嚎哭不已…… 这个时候,门内的朱祁钰冷哼一声,瞥了一眼缩在后头的李永昌,沉声道:“李永昌,你出去问问他们,马顺已死,他们还想做什么?” 李永昌一脸欲哭无泪,看了看自己的大靠山孙太后,只见这位太后娘娘,早已经被外头的混乱场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郕王殿下森冷的目光,李永昌哪怕再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从左顺门的缝隙里头挪出来,道。 “郕王殿下有言,马顺已死,尔等跪伏于此,究竟所欲何为?” 站在门口,李公公的腿都是抖的,只敢离门口不到两步远,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对就跑回去。 底下群臣此刻依旧没有从那股热血当中冷静下来,听闻此言,群情激奋,七嘴八舌道。 “请殿下处置王振一党……” “对,除了马顺,还有内官监的毛贵,也是王振一党!” “还有司设监的王长随,皆是罪不容赦……” 眼见这帮大臣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一脸的跃跃欲试,就差直接冲上来了,李永昌连忙跑回门后,拜倒在朱祁钰面前,原封不动的将朝臣们的话,说了一遍。 朱祁钰就在门后,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冷哼一声,道。 “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去将毛贵和王长随一并拿来!” 第六十一六章:震怒 李永昌顿时打了个激灵,偷偷看了一眼孙太后,见她老人家仍旧扶着心口,神色惊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毛贵和王长随,都是内宫当中有名的大珰,今上孝顺太后,连带着王振一党的内官,也都对孙太后十分恭敬。 自从今上出征之后,可以说孙太后掌控内宫,靠的大多都是这些内官,所以李永昌才有所犹豫。 不过眼下太后娘娘的状态,似乎也做不了决断,再想起外头大臣咄咄逼人,恨不得立马扑上来的样子,李永昌只得道。 “是!” 群臣还在外头跪着,李永昌带着人回宫,没多大会,就将两个大珰五花大绑的带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看了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毛贵和王长随二人,朱祁钰摆了摆手,淡淡的道。 “将此二人,逐出门去!” 李永昌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想想外头那帮恨不得咬死王振一党的大臣,这要是把人放出去,还不得跟马顺一样被打死…… 然而在朱祁钰淡然的扫视之下,李永昌还是没敢说话,支使着人,将毛贵王长随二人从门缝了塞了出去。 外头跪着的群臣百官,见到这两个平素跟着王振作威作福的内官,就这么被绑的死死的丢了出来,顿时群情激奋。 “贼子!” “王振党羽,该死!” “阉党看打!” 好几个年轻热血的御史纷纷跳了起来,扑在二人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在他们身上。 紧跟着,上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众人边打边骂,犹不解气,一口一口的啐在二人身上,更有甚者,直接上口又咬又打。 直到片刻之后,二人同样都没了气息,群臣的怒火才渐渐平息下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紧密的步伐声。 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涌出了上百个头戴尖帽,身着褐色衣服,脚蹬白靴的番子,手里各个拿着短棍,为首者正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金英。 紧接着,又是一队人马自西边过来,同样大约有上百人左右,各个挎着绣春刀,为首者身着一身锦绣飞鱼袍。 两批人马,几乎同时到达广场中央,随即便隔着四五十步的距离,遥遥将混乱的群臣围起。 群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一直紧闭的左顺门被缓缓推开。 朱祁钰在一干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在群臣面前站定。 然后,金英和那名身着飞鱼袍的锦衣卫一同上前,跪倒在地,道。 “臣金英,臣卢忠,率东厂及锦衣卫前来护驾。” “你们暂且退下……”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摆手,二人便起身,退到他的身后,目光肃然地扫视了周围群臣一圈,朱祁钰才缓缓开口道。 “尔等,可知罪?”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一盆凉水在朝臣的头上兜头泼下,浇了个透心凉,顿时让在场的群臣都冷静了下来。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四周虎视眈眈的数百持刀的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子。 方才虽则混乱,但是不管是马顺带来的那几个锦衣卫小校,还是后来大打出手的群臣,对于九卿级别的重臣还是不敢乱来的,因而虽然混乱不堪,但是他们倒没出什么意外,不过是衣袍上沾了不少尘土而已。 不过此刻望着朱祁钰阴沉地快要滴出水的面容,这帮大臣心头皆是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好。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别人不知道,但是这些九卿重臣,自然是个个清楚,郕王可并非外间印象中的软弱可欺之辈,单看眼下这副局面,便可知晓,这位郕王是真的生气了…… 然而还没等到他们开口说话,便有几个激愤不已的年轻御史跳了出来,高声道。 “郕王殿下,王振一党专权祸国,肆意妄为,此等贼子,我等锤杀何错之有?” “是啊,殿下,我等一心为国,奋力杀贼,何罪之有?” “殿下不可听信谗言,行昏庸之事,妄责忠臣,寒天下之心啊!” 一时之间,刚刚平静下来的广场,又是一阵嘈杂声起,大有方才群情汹涌的架势。 然而朱祁钰不是马顺,他可不吃这一套,眉头一拧,轻声厉喝道。 “够了!锦衣卫何在?将这几个无君无父的混账拿下!” 噌噌噌! 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响起,周围的锦衣卫纷纷抽出手中的绣春刀,朱祁钰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一挥手,便有十几个锦衣卫小校扑了上来,从群臣当中抓了几个叫的最厉害的青袍御史。 这帮大臣刚刚经历了一番斗殴,早就没了体力,被几个锦衣卫小校揪着就拎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论嘴炮没人比得过御史,可论抓人,还没人比得过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小校,来之前便受了吩咐,不必对这些人客气,抓着这帮蹦跶的最厉害御史官们,两人架一个,就拎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见他们梗着脖子不肯认罪,几个小校对着他们的腿弯狠狠一踢,这帮御史纷纷拜倒在地。 “尔敢!” “有辱斯文!” “尔等锦衣卫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眼见这些锦衣卫趁机报复,那些被抓出来的御史,更是愤愤不平,厉声喝道。 然而这些锦衣卫却充耳不闻,左右各一个,死死的抓住这帮御史的臂膀,生生的把头按了下去。 便是如此,还是有几个御史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更有甚者,挣扎之中甚至高声道。 “我朝自太祖立国,从无因言获罪,擅杀谏官之先例,殿下总政秉国,却放纵厂卫欺凌朝臣,与王振一党何异?” 完了…… 底下一干重臣,默默的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火上浇油也不是这个浇法啊,这帮愣头青! “呵呵……” 果不其然,朱祁钰站在上首,面色阴沉,目光冷寒,竟是怒极反笑,道。 “放纵厂卫欺凌朝臣?” “本王今日,总算是看到了我大明的风宪谏官之风骨了,你既然说本王和王振一党无异,来,放开他!” 朱祁钰一摆手,示意锦衣卫将人放开,冷声道。 “本王就站在此处,你且过来,像你们方才锤杀马顺一般,一样将本王锤杀便是!” 几个锦衣卫小校一时不晓得究竟应该如何,放也不该,抓也不该,最后在卢忠的暗示下,只得提心吊胆的松开了手,不过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这些御史,生怕他们一时冲动,真的干出什么蠢事来。 所幸这帮御史还不是蠢到没救,在锦衣卫松开手之后,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朱祁钰却并没有因为他们此举而放过他们,反而上前两步,径直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厉声喝道。 “为何不动?尔等方才锤杀朝廷命官,不是一个个奋力不止吗?” “不是说本王欺凌朝臣,与王振无异吗?本王如今就站在这,你们为何不动?” 朱祁钰步步向前,声声厉喝,整个广场上都回荡着他愤怒的声音。 “你们一个个真是好大的胆子!” 见局势越发的难以收拾,身为这场进谏的发起者,也是都察院的大头目,陈镒生怕这帮心高气傲的御史再说出什么让局面恶化的话来,立刻膝行上前,叩首道。 “殿下息怒,臣等进谏弹劾,乃是一片忠心为国,万不敢行犯上之事!” 陈循和高谷两个内阁大臣,紧随其后也是膝行上前道。 “殿下,土木之役,群臣痛心疾首,愤恨王振,因此方才失态,还望殿下暂息雷霆之怒,臣等一片赤诚,万不敢有犯上之举。” 其他的一干重臣,也随声附和,尽皆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起。 但是朱祁钰显然没有被这几句话就打消心中怒意,冷笑一声道。 “不敢?你们是太敢了!” “土木之事,本王已经有言,需待皇上归后亲自处置,然而尔等执意妄为,进谏不成,竟动手杀人,当众锤杀朝臣,肆意妄为,举止全无大臣之体统,心中全无朝廷之规制。” “本王不过问一句尔等是否知罪,竟有御史敢指责本王与王振一党无异?” “本王看你们不是不敢,你们是胆子太大了,大到已经不知道这朝堂之上,到底是谁人做主!” 说着说着,朱祁钰心头一阵火起,越发声色俱厉。 底下的一干御史,原本就因为被强按着低头心头不满,此刻被这么一番狠狠斥责下来,原本被陈镒安抚下来的情绪重新涌了上来。 不过在一众重臣的严厉目光下,群臣也没有了最开始的那股热血冲动,过激的举动自然是没有的,但是还是有御史忍不住低声道。 “殿下此言未免偏颇,若非殿下一意包庇王振一党,我等何至于此……” “包庇?” 虽然没有大声说,但是朱祁钰站的本就离他们近,闻言更是怒极反笑,道。 “怎么?处处顺了尔等之意,才不算包庇吗?” “今日乃是大朝会,尔等循例上奏,本无可厚非,但是难道尔等上奏,本王便必须要准,才不算包庇吗?” “若是尔等进谏弹劾,便可代替审问判罚,要刑部,大理寺何用?” “无君无父,僭越朝廷典制,当众锤杀大臣,扰乱朝会,胁迫朝廷,直到如今,尔等还敢在此言之凿凿,无一丝悔改之意,本王不过稍加指责,尔等竟一再顶撞,难不成是看大明如今遭逢危难,天子被俘,觉得本王一介宗亲,宫中也只有太后幼子,所以好欺负不成?” 第章六十二章:该当何罪? 偌大的广场上,回荡着朱祁钰满含怒意的声音。 底下一众大臣心头越发沉重,这好端端的,好吧,也不算好端端的,但是这话题怎么就莫名其妙引到朝臣欺凌监国宗室来了呢? 天可怜见的,他们明明只是群情激奋,想要处置王振一党而已,压根没有这个意思啊。 见郕王怒火越烧越盛,身为百官之首的王直赶忙站了出来,道。 “请殿下暂息雷霆之怒,土木之役,我朝廷损失惨重,天子被掳,群臣动荡,殿下于此风雨飘摇之际挺身而出,受圣母皇太后之命,主持朝局,总摄百官,实乃大义大勇之举,臣等身为朝廷大臣,无不感念殿下恩德,岂敢有所不敬?还望殿下恕臣等一时冒失,逾礼之罪!” 说到底,王直都是群臣之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代表群臣诚恳地认了错,朱祁钰的脸色才略变得好看了几分。 紧接着,兵部尚书于谦也上前道。 “殿下容禀,臣等万不敢对殿下有丝毫不敬之意,我等情知殿下仁心为本,恪守大礼,悉待天子回京处置。” “然王振一党实乃罪大恶极,上干天怒,毁我大军,陷京师万民于水火之中,凡百官百姓,皆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朝会未结,马顺等人竟敢妄逐朝臣,臣等一时激愤,方有所失态,绝无丝毫僭越之心,伏惟殿下明断。” 于谦毕竟是朱祁钰刚刚提拔起来的人,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冷哼一声,朱祁钰倒是不发火了,甩了甩袖子,便在一干内侍们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即道:“大理寺何在?” 大理寺主掌刑狱复核及大案审讯,群臣一听,便知郕王殿下没打算就此放过此事,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大理寺卿俞士悦闻言,出班道:“臣在!” 朱祁钰目光森寒地扫了一圈,冷声道:“依制,当众锤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俞士悦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该当何罪? 要是按大明律,擅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一干科道言官,头上也默默地渗出了冷汗,这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不是说这位郕王殿下,平素性子懦弱吗? 这怎么,真的要治罪不成? 御史科道们,要说骨子硬,的确是硬,但是身在仕途,有几个不是为名为利的? 他们之所以敢大打出手,要说都是为国为民,一时激愤,那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人,还是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一是觉得自己占着理,无非是看朱祁钰以亲王之身监国,威望不够,就算闹出什么事儿来,也有一帮大佬帮忙说情。 再说了,动手的人那么多,法不责众,总不能真的都治罪,所以才在朱祁钰的一番厉喝下,还是显得有恃无恐。 但是此刻一听到朱祁钰摆出架子,真的要问罪,而且还是要以当众杀官的大罪论处,自然个个惊惧不已。 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俞士悦心中叫苦不迭,诺诺不敢开口,只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陈镒。 总宪大人,你们科道惹出来的事儿,可得自己平啊…… 陈镒自然看出了俞士悦的为难,这件事情,真正动手的大多都是御史言官,他是不想出面也得出面,只得上前道。 “殿下容禀,今日之事,朝臣虽行为不端,然王振一党毕竟罪大恶极,且又是马顺等人先欲驱逐朝臣所致,并非无故擅杀朝廷命官,臣恳请殿下宽宥,不以擅杀朝廷命官之罪降之。” 礼部尚书胡濙亦是开口道。 “殿下,陈总宪所言甚是,群臣皆一心为国,方才情况混乱之下,一时失手,在所难免,朝廷虽有法度,但仍不外乎人情,恳请殿下念及群臣乃为国杀贼,宽宥其罪。” 朱祁钰在一旁,冷眼看着一个个重臣出言辩驳,理由各有不同,但是不外乎是说,让他放过这些动手的大臣。 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朱祁钰再次对文臣这个团体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不管是于谦这样一心为国的刚正之臣,还是陈循高谷这样圆滑世故,周旋于各方的大臣,他们终归都是文臣的一员。 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站队和维护自己人,永远比是非对错更加重要。 朝堂之上,讲究的是利益,而利益是依靠人来维护的,所以他们哪怕心里清楚,这些大打出手的朝臣是错,但是他们也绝不会秉公处置。 这便是文臣!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至死都没有看透这一点,还是死后化作孤魂,在这紫禁城中目睹了一场又一场朝局之争,才渐渐悟透了这一点。 为君者,若是什么时候觉得,底下的大臣是一心为了自己,那才是大错特错…… 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这帮文臣鸡贼的地方。 就如现在一般,如果不考虑后果的话,朱祁钰固然可以将这些出手的朝臣全部治罪。 锦衣卫的数百官军在此,不是这些读了几十年书的文臣可以反抗的。 但是有能力做,不代表真的能做!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承平之时,文臣的作用要比勋戚要大的多,治国理政离不开他们,尤其是在这个正当用人的局面下,更是不能冲动。 今天的局面,固然有朱祁钰刻意放纵的因素在,但是要往深了说,其实就是他这个监国亲王的威望不够。 往日里,朱祁钰并不怎么参与朝事,底下的大多数官员对他的印象,也都是懦弱不堪,这个时候,更是鲜少将他这个郕王放在眼里。 底下的中高阶官员,尤其是那帮御史,闹腾的厉害的很,不然也不至于,在这等场合大打出手。 前世的经历,早就将朱祁钰磨炼成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再加上今天的局面,本就有他刻意诱导的成分在,所以生气是真的生气,但是还没有气到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过激。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给这些日子,日渐对皇权失去敬畏之心的文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畏威方能怀德! 对于三品以上的大员,朱祁钰自然是好好的商量着来。 因为他们这种级别,心里头知道分寸在哪,而且本身就在朝中有威望实权,以朱祁钰监国亲王的身份,以势强压不是不行,但是容易引起反弹,所以更多的要和平商量,施恩以待。 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会知道,郕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对于底下的这些官吏,他们平素根本接触不到朱祁钰,凭着之前的印象,又觉得自己占着理,必然会不停的闹腾。 若不以雷霆手段震慑,只会让他们越发放纵! 说白了,朱祁钰今天放任他们大打出手,就是要立威,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立威! 所以哪怕在场的九卿已经全部出面说情,但是朱祁钰仍然冷着脸,沉声道:“大理寺卿,本王问话,为何不答?” 俞士悦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看来今儿这位郕王殿下,是彻底被激怒了,这么多老大人出面说情,都拦他不下。 眼瞅着朱祁钰将目光向他投来,俞士悦只得道:“回殿下,按制,无故诛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俞士悦说的吞吞吐吐,但是朱祁钰却并不在意,点了点头,随即便开口喊道:“好,既然如此,锦衣卫何在?” “殿下三思……” “不可……” 见朱祁钰要动真格的,几位九卿重臣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 然而朱祁钰却充耳不闻,另一头,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立刻带着几个小校上前回道:“臣等在!” 朱祁钰转身,面对着底下的面色惨白的群臣道。 “刚刚大理寺卿的话,尔等都听见了,无故诛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然而念及尔等本有为国之心,本王只责主犯,从者不究。” “方才局面混乱,本王没心思分辨尔等谁人领头,但是尔等既为朝廷倚重之臣,当有敢作敢当的勇气,以一炷香为限,本王准尔等自承其罪!” 坐在上首,朱祁钰一摆手,金英立刻遣了两个小内侍,捧着一个香炉上前,点燃了一柱檀香。 底下鸦雀无声,即便是王直等人,也只是张了张口,未再说话。 今日之事,说到底,的确是文臣这边办的过了,那马顺等人,哪怕有再大的罪,在下法司审定判罪之前,都还是朝廷敕命的大臣,无论如何,也不应由大臣当廷锤杀。 然而当时的局面,群情激奋,即便是他们几个,也难以控制场面,本以为郕王看着他们几个的面子,能不予追究。 可谁曾想,这位一向好说话的郕王爷,这次竟跟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真的是刚刚的那些话,刺激到了他? 老大人们一阵摸不着头脑,但是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只能静观其变,若是再多说太多,恐怕郕王只会更生气。 午门广场上雅雀无声,只有檀香幽幽地燃烧着,也昭示着这位郕王爷的决心。 香头每燃尽一点,底下大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头上的冷汗不住的冒,深秋的季节,有人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衣襟。 更是有不少大臣,在这等紧张的氛围下渐渐崩溃,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呜呜咽咽,令广场中平添了几分悲凉的气息。 香头不断降低,大约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文臣序列当中步履沉重的走出来一人,手捧官帽,一脸视死如归,走到中间,叩首道。 “臣户科给事中王竑,俯首认罪,臣举止冒失,当廷殴杀大臣,煽动群臣扰乱廷议,恳请殿下仁慈,止罪于臣一人,臣虽万死,亦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