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我推倒了暴躁男二》 第001回:咬定男二不放松 “侯爷,妾还是完璧呢~”凤染紧咬着朱唇,做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 凤染对面,一把素雅的榆木轮椅上,端坐着一个披散鸦色长发的白皙男子。 他白的病态,像是得了不治之症。 但他长得俊朗,剑眉入鬓,瑞凤眼细长。两条长腿,垂放在轮椅下,突兀至极。 凤染望的出神,心道,隋御还真是小说里标准的男二,美强惨占全了。 “想和离,直说。”隋御将袍袖里的拳头攥紧,咬紧后牙槽,“本侯成全你。” “别闹。”凤染笑呷呷地道。 她靠近轮椅屈腿下蹲,微扬起下颌,对隋御含情脉脉地说:“妾思慕侯爷多年,如今有幸嫁给侯爷,做梦都得笑醒呢!” 隋御认定那一跤把凤染给摔傻了。 之前,她对他的鄙夷、厌恶皆摆在脸上,根本不加以掩饰。 “扶夫人回帐歇息。”隋御强硬地打断她。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眸睃向凤染,只觉她的演技太过拙劣。 听到示下,两个侍女忙地上前,将凤染簇拥扶了下去。 “侯爷,妾对您的心日月明鉴呀……”凤染的语音愈来愈小。 隋御抬手轻柔眉心,本应青筋隆结的手掌,因着长时间不拿刀枪而变得光滑细腻。 属下郭林半蹲在隋御身侧,一手虎口握在腰间的刀柄上,仰视道:“侯爷,属下是在山腰处找到的夫人。” 隋御微一侧头,眸色深敛,示意郭林继续往下说。 “夫人摔了一跤。”郭林指了指额头,“她流了点血。” “随后她就傻了?”隋御诮讽一言。 郭林哑然,接着述道:“按说夫人是想逃下山的,可那一跤摔完,她就调头往山上跑,见到卑职直呼救命。” 隋御断言:“山下有流寇,她怕被逮住。” “额……这一带的流寇比较猖獗,毕竟是北黎和东野的接壤边界,管制甚微。”郭林如实应答,“不过咱们的人没有发现流寇踪迹。” 凤染要不是怕遭遇流寇,能跑回来都出了鬼! 凤染愕然地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里面那人,是她自己没错。盘靓条顺,翦水秋瞳,说是倾国倾城,那有点假,尚且算是个大家闺秀。 呵,她穿书了! 没有穿成白月光女主,亦没有穿成恶毒女配,反而穿成了早死的小炮灰,还是那种古早狗血的小说里。要不是瞄到“凤染”二字,她才不会欠儿登地看下去。 简单说,就是和她同姓名的小炮灰,被书中最有手腕的北黎太后指婚给隋御。小炮灰嫌弃隋御是个性格暴躁的残废,跟人家回封地的途中私自逃跑,半路遭遇一伙流寇,生生把她给蹂躏致死了! 小炮灰的结局惨不忍睹。就这么巧合,凤染穿过来时,正是在小炮灰出逃的路上。 场景如故,再往前走就要与那伙流寇相遇,凤染还不往回跑就是缺心眼儿。 凤染触了触额角上的伤口,嘶嘶地抽起凉气。猜定是这一跤摔的,让自己穿进了小说里。 是不是小炮灰,凤染无暇顾及,她只想保住小命。 可这本小说凤染没有看完,因为它太监了!! 除了守着这么个美强惨的男二,她连小说往后的走向都不清楚。更让她憋屈的是,穿越不给个金手指嘛?她咋啥异能表现都没有?没天理! 两个侍女已帮凤染处理好伤口,就是破了点皮儿,应该不会留疤。 “芸儿?”凤染朝其中一个瘦小的侍女喊话。 “小的在。” 凤染窃喜,自己叫对了人。她危坐在杌凳上,倩笑问道:“我今年几岁?” 芸儿和另一侍女蕊儿互相对望,看来她们主子真摔傻了。 “夫人您今年一十七岁。”芸儿在面盆里绞了一把脸帕,趁着热乎劲儿送到凤染手里,“您在考验小的呀?” 凤染腹笑,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真好!老天爷是想让她重活一世? “那侯爷呢?” “侯爷今岁二十有三。” 凤染侧颜微点,凭借她对隋御仅记得的一点了解,思量自己以后该咋办。 说起这位占齐美强惨的男二,凤染还有点心疼他。 隋御,十七岁从戎,首次出征就崭露头角。能征惯战,勇猛果敢。至二十二岁时,连续三场对敌大战,以少胜多,除掉北黎大患。一时无人能出其右,风光无限。 然天有不测风云,隋御在班师回京的途中,惨遭事故,救下性命却落得双腿残疾。 北黎皇帝念其赫赫战功,封他为建晟侯,授奉国大将军殊荣。北黎太后更是把外甥女赐给他为妻,以此彰显朝廷对大功之臣的尊崇。 凤染就是北黎太后的外甥女,不过这所谓的外甥女,里面大有水分。 凤染是北黎太后庶妹家小妾所生。她父母亲早亡,自幼跟随嫡母过活,境遇不言而喻。不然嫁给暴躁残疾这种事,能轮到她的头上? 凤染黯然思忖,隋御已被常随水生给推进帐中。 隋御的封地在北黎与东野的交界处,而东野正是北黎的藩属国。面对这块划分有明显歧义的封地,东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去。 这两日他们持续赶路,天黑前没有赶进县城里入住,隋御只得下令野外扎营。谁成想,凤染这个不省心的,就闹了这么一出。 常随和侍女们面面相觑,今晚这气氛尴尬得要死。 凤染倏地起身,闪了下卷翘的睫羽,盈盈笑道:“你们都下去,我来服侍侯爷就寝。” 常随和侍女如释重负,“嗖”地一下全退出帐外。 凤染蹑手蹑脚地来至隋御跟前,假假咕咕地道:“侯爷,天色渐晚,妾扶您上榻歇着?” “不用!”隋御一口回绝,“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再装。” 凤染了然,小炮灰对待隋御的态度不好,俩人硬凑在一起,是不得不遵从那道圣旨。可当下凤染不抱紧隋御的大腿……残腿,还能继续往下活么? 凤染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感,强行改变炮灰的结局……会有啥报应? “侯爷,妾以前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打今儿起,妾一定尽心尽力地服侍您。”凤染装得楚楚可怜,时不时还偷瞄隋御几眼。 她不禁感慨,这隋御长得真好看,好想把他给推倒啊!可惜他不用推,已经是倒的了。 天妒英才! 隋御没理睬她,双臂推起轮椅往矮塌边挪去。凤染搭手帮忙,却听他腻烦道:“走开!” 难怪小炮灰要出逃,隋御是什么性子呀?跟个刺猬似的,扎手。 隋御用双臂支撑起全身,袍服下的身子在不住颤抖。这令他恼羞成怒,他憎恶这样的自己。 凤染看不过眼,麻溜上前捞过他一只胳膊,“侯爷架着我,慢慢使劲儿。” 这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肢体接触。在此之前,她不是离他远远的,就是佯装睡下。 隋御的自尊极强,这种难堪的时刻他连常随都不大使唤,何况是眼前这个女子。他竭尽全力把凤染推开,同时也因惯力而跌坐回轮椅上。 “滚!”隋御磨牙凿齿地道,“你离我远点。” 凤染被他推了个趔趄,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粲齿一笑,重新蹭过去,“侯爷这是干什么,把自己个儿累够呛。来来,咱们再试一把。”说着又去抬隋御的臂弯。 “松手!本侯教你松手!”隋御怒目圆睁,叱道。 可凤染仍浑然不知,隋御忍无可忍,猛地转头向帐外大喊:“水生,你给我进来!” 闻声,候在帐外的水生破帘而入,不过下一瞬,他就傻了眼。 这位摔了脑子的侯爷夫人,正大喇喇地坐在主子的残腿上,两手勾住主子的脖颈,亲昵无比。 水生当即蒙住双眼,躬身垂首道:“侯爷,您,您叫小的。” 隋御此刻连头发丝都在冒白烟,他要被凤染气疯了。 “你看不见吗——” 隋御刚要发火,嘴巴就被凤染用素手堵上。随即,她歪头对水生笑笑,“咱能有点眼色不?没看见我和侯爷正忙着呢!” “夫人说的是。”水生谄笑应和,扭头溜了出去。 凤染这才松开手,已经气到肺炸的隋御,破口大骂:“你给老子滚下去!别以为你是太后的人,我就不敢动你。当真要我叫郭林进来收拾你?” 凤染乖顺地“滚”下去,刚刚就是灵机一动,她担心真被隋御的人给叉出去。她印象里那些属下,对隋御都死忠的要命。 “妾想让大家瞧瞧,咱们俩夫妻情深嘛~”凤染挪过那张杌凳,随意地坐定,“我是你的娘子,照顾夫君天经地义。你叫底下人进来多不好。” 隋御只觉对牛弹琴,她绝对摔傻了。 在凤染喋喋不休地聒噪下,隋御微狭起凤眸,狠狠道:“扶本侯起来!” 凤染颠颠地上前,嬉笑着把隋御扶起来。几步之外的矮塌,却走了甚久。这一刻,凤染终体会到,他肉体上所受的折磨有多深。 “架不住,你就别说大话。”隋御绷着一股劲儿,奚落道。 “我、行。”她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突然间,凤染脚下不稳,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隋御跟着倒伏下去,不偏不倚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须臾,凤染只觉唇上袭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凤染内心叫苦不迭,敢情还是跳不出古早狗血的剧情呗?她就这么和隋御接吻啦? 第002回:土豪金镯藏灵泉 凤染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先是把自己挪动出来,然后赶快搀扶起隋御。整个过程里,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吱声。 但是凤染瞟到白皙的隋御红了耳根,他的表情说不清是不满还是愤然。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隋御终于成功地躺在矮塌上。他抬手扶额,刻意阖上眼睑一言不语。 凤染喘了口气,拾掇好帐内凌乱的物什,径直跳上矮塌,挨着隋御躺下去。她的脸皮儿不薄,既来之则安之,先睡饱了再从长计议。 “侯爷,你晚上要是想起夜,记得把我推醒,千万别跟自家娘子客气~” 凤染没有等来隋御的回应,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帮他把锦被掖盖得严严实实。 次日,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凤染就被冻醒了。 此时正值初冬,帐内的火盆在夤夜时已燃尽。 她裹了裹身上的锦被,突然如鲤鱼打挺般坐立起来。她居然抢了隋御的被子,害得他光溜溜地冻了半宿? 只瞥见面色惨白的隋御,正顶着一双布满红丝的凤眸,凶神恶煞地眄斜自己,她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凤染飞速把锦被盖回到隋御身上,笑弥弥地道:“侯爷,妾这一睡着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呢。” “夫人睡得真够香甜,本侯被你照顾的特别好!”隋御隐忍地攒了攒喉结,“还不快去把水生给我叫进来!” 凤染怒努嘴,套上衣衫准备到帐外唤人。人还没有喊进来,她先连打三个喷嚏。冻了半宿的人还没怎么着,裹紧被子的人却过了寒气。 隋御虽是残了,好在当将军时的健硕底子还在。 被水生妥帖服侍过后,隋御坐回到轮椅上。帐外已飘进来阵阵米香,隋御打发侍女们带凤染去间壁帐中用饭。 凤染哪里肯走?她还惦记再表现表现,主动伺候隋御吃朝食,好弥补一下昨晚的“过失”。 结果,又被隋御果断拒绝。 郭林见凤染被“请”出帐外,趁机迈步进来。他瞧隋御的气色非常差劲,遂戏笑问道:“侯爷昨儿晚上累坏了?” “拜夫人所赐。”隋御的两腮直抖,天知道他这一宿是怎么挺过来的。 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抢他的被子,还胡乱地摸他、抱他,蹭在他怀里“嘤嘤嘤”的没完没了。他双腿残了不假,但又不是下半截儿一点知觉都没有! 郭林挠了挠脑袋,露出一副“我懂得”的表情。见主子又快压不住火,急忙肃颜讲道:“侯爷,咱们至多不过两日就能抵达封地锦县。” 隋御皱眉,沉声道:“那就即刻启程,瞧这气候快降雪了。”顿了顿,又说:“提早派人到锦县那边支会一声,不准任何人来给我接风洗尘。只需一个引路人,把咱们带到侯府便是。” “属下明白。”郭林叉手领命。 一众行伍浩荡前行,不日,抵达锦县境内。 建晟侯府坐落在锦县东南,自隋御封侯那日起开始兴建。地方上月上报朝廷终于竣工,隋御次月就被派放过来。除了接收这座宅邸之外,还有宅后面的百亩田地。是“地”不假,却没有开垦过,而且上面几乎没有佃户。 驰骋沙场六七载,残了两条腿换来这些封赏,隋御轻扯唇边,自嘲地笑了笑。 他凝视着高悬在门楣上方的“建晟侯府”烫金牌匾,扬声问道:“郭林,你觉得这里如何?” “好,多好呀!”郭林苦哈哈地道,转身给底下众人下命令,要大家立即下马,搬箱笼入府。 “这儿全是我的?”凤染清点起箱笼的数量,“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芸儿和蕊儿一壁动手规整东西,一壁笑回道:“皆是夫人的陪嫁行李呀。” 凤染听闻,心中打起小算盘,马上动手把箱笼逐个揭开。她以为会是些真金白银、头面首饰,岂料都是些没甚么用的破烂玩意儿。 好不容易在旮旯里翻出一只龙凤呈祥的金镯子,凤染还嫌弃它样式老土。然而翻来翻去,再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凤染只得攥紧这唯一的金子,趁两个侍女不注意时,还偷偷地用牙咬了两口,一试真假。 凤染把金镯子套在左手手腕上,暗思,小炮灰好歹是北黎太后挂名的外甥女,这点寒酸陪嫁,也不怕被外人笑话。 建晟侯府是座到底七进的庭院,正房在第二进院里。箱笼本被底下人搬抬到东正房中,大家默认侯爷和夫人住在此屋。哪成想,隋御被推进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夫人的东西都堆到西面屋里去。” 闻此语,侍从们无不惊诧。 凤染反应速度,连忙跑到隋御面前,故作泣涕涟涟,“侯爷这是做什么,搬了新宅邸就要与妾分开就寝?侯爷是腻歪妾身了吗?”她又从衣襟儿下扯出手帕,拭起泪珠。 莫说隋御,就连凤染的贴身侍女也没见过她这个样儿。凤染真的变了。 凤染再度屈膝半蹲,仰望轮椅上的隋御,情深意切道:“既如此,你就让郭林一刀抹了我的脖子。” 忙里忙外的侍从们都在安静地看戏,侯爷夫人今儿又要唱哪出啊? 隋御把袍袖里的拳头握地嘎吱嘎吱作响,喝道:“你再哭一声,我绝对让郭林如你所愿。” 刹那后,屋内恢复安静,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可听清楚。 凤染怂了。 “搬!”隋御强横道。 侍从们即速行动起来,凤染恨得牙痒痒,两手将帕子使劲儿地拧着。她就不信这个邪,一双残腿还能抱不稳了?横竖已在锦县落户,她要下工夫慢慢磨。 是夜,她独居西正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原书中写到隋御回封地后,就再没有下文了。之后的故事发展,全是空白。凤染合计着,不知不觉终进入梦乡。 梦里,她置身于一处美奂空间。此地凤尾森森,香尘细细。眼前列出三条“川”纹鹅卵甬道,直逼苍翠深处。 凤染像是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所牵引,冥冥地往那里端探去。 少焉,只听水声潺潺,甬道尽头冒出一汪清泉。它涓涓而流,清澈见底。 “地儿倒是挺美。”凤染浅笑,随意地找了个石墩坐下去。 顷刻间,那水面上就浮现出一行小字:“谢谢小主喜欢。” 凤染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赶紧揉了揉双眸,却见那小字还在。 “难不成这泉水有灵性?”凤染低低地咕哝一声。 水面再次出现几行小字:“没错,这就是灵泉,用处颇多呢!您能进到这个空间里,就是灵泉的小主。” “我是怎么进来的?” “您手腕上带的那只金镯子就是进入空间的机关,小主今儿用牙咬了好几次呢。” “这么说,我是把你给咬显灵了呀?”凤染哭笑不得,“但凡想来到这里就得咬金镯子?” “是的。”水面上静止一会,重新浮现出一行小字,“这是上一任小主留下来的奇葩设定。” 凤染汗颜,真是够奇葩的。紧接着灵泉为她详尽地介绍了自己的用处。 这灵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喝了它可美容养颜、益寿延年、强身健体。灵泉周围还孕育着各式各样的农作物种子、草药,拿到外面任何土壤下均可播种、存活、丰收。 “那外面的种子可以拿进来培育嘛?”凤染半信半疑,她想知道这灵泉到底有多灵。 灵泉傲娇地回道:“当然可以。” “灵泉水可治愈残疾的双腿么?”她下意识地问出口。 水面上半晌没有浮现出小字,看来是治不了的。 “夫人,已经日上三竿了。”芸儿欠身立于床榻边,轻声叫道。 凤染扯过锦被蒙住头顶,嘟哝道:“等会儿,让我问利索的。” “夫人,夫人……” 凤染遽然睁开双眸,眼前再无空间灵泉出现。到底是个梦,假的,假的! “就不能让我把美梦做完?”凤染带着浓重的起床气,怏然不悦。 窗外庭院里,已传来嘹亮的操练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到了军营里呢。 芸儿谨小慎微地劝说:“天还没亮,侯爷的家将们就开始操练上,侯爷那厢也早就起身了。夫人您……还不打算起床么?” 闻言,凤染敲了敲脑袋总算清醒过来,这小侍女还挺为她着想的。 “快快快,带我去找侯爷。”她一把拉住芸儿的小臂,“我刚才凶你了是不是?我给你赔个不是!” “夫人快别折煞小的了。”芸儿慌慌地说,又赶紧拉过蕊儿,为凤染更衣梳洗。 一俟妆毕,主仆便往东正房里走去。 搬进新侯府的第一个夜晚,没有凤染在侧,隋御睡得那叫一个安稳。 他自幼为孤,身边没什么亲人。遭遇不测后,曾经与他同为袍泽的兄弟们,有一部分自愿退伍来至他的身边,成为建晟侯府的家将们。 偌大的建晟侯府里,除了隋御以外,称得上主子的只有凤染。然则隋御并不想让她成为这里的女主子,他想把凤染撵回到北黎太后的身边去。 隋御想与她和离,这样大家都能解脱。他俩的婚姻是皇家御赐,就算他晋为侯爵,亦不好随便休离。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凤染自己提出来为上。 不过凤染的脑子不灵光,前两日挑在晚上逃跑,这心得多大?就怕自己不出点事儿。 隋御想她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在今后的一段时日里,他会尽可能的替她“制造”机会。 “侯爷,妾不在你的身边,你昨晚上睡踏实了么?”凤染飘到他的身旁,柔声细语地道。 隋御的天灵盖嗖嗖冒起凉风。他微狭凤眸,只见她发绾香云鬓,边插垂珠玲珑步摇。黛眉淡扫,香腮微红,粉面映衬桃花。身穿一件妆花缎湘色通袖袍儿,腰系玄青长褶裙,直盖脚面。 凤染认真捯饬起来,还有点……顺眼了呢?隋御俳笑。就是她手腕上的那只金镯子有点不搭,该不会是她祖奶奶留下来的老古董? 第003回:男二总想让她滚 “没人跟本侯抢被子……”隋御扶着一手手腕转了转,微挑起单边剑眉,“本侯睡得特别好!” 大清早起说话就这么噎人,凤染翻了个大白眼,这人真记仇。她下意识地摸摸那只金镯子,想起昨晚那个旖旎的梦境。 咬金镯子就能进入空间?她得找个没人的时候试一试。 隋御话罢,抬头往窗外庭院里眺去,满眼都停留在那些正操练的家将身上。尽管跃跃欲试,但有些事实得接受,他这辈子恐再难正常行走。 过了半晌,他略略转首,嫌弃地道:“你还有事?杵在这里碍什么眼?” 凤染趋步向前,眼波浅荡,“妾是侯爷的娘子,就应该寸步不离地伺候侯爷嘛~” 隋御以为经过几天的沉淀,凤染能恢复如初,而今看来是高估了她。他喉头微滚,准备找借口把她撵出去,却见水生和金生双双迈了进来。 两个贴身常随,金生身形矫健,相貌周正,功夫底子极佳;水生相对偏瘦,眉清目秀,心思非常缜密。 他二人加上家将郭林,深得隋御的信任。在他残了之后,更是成为他对外沟通的耳目和手脚。 二人打恭作揖,先与凤染请安。旋即,水生开口禀道:“侯爷,府院内外的事务都跟县上那边交割清楚了,咱们再归拢几日,即可规整停当。” 隋御在鼻子里“嗯”了一声,眼神仍望向窗外。家将们不知何时已跑回后院里,空旷的庭院上只留下初冬的一片萧瑟。 水生欠下身子继续说:“知县大人想要登门拜见侯爷。” “让他免了,就说我舟车劳顿,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凤染在心里吐槽,功高盖主的武将就爱犯这毛病,不懂人情世故,早晚得吃大亏。隋御啊就是男二的命,没半点男主光环。 等等……小说里的男主和女主呢? 她记得男主是北黎皇帝裴彬,女主是皇后曹静姝。帝后前期青梅竹马,后期伉俪情深。主线一直都围绕在裴彬的后宫里,关于隋御这条线就比较俗套了。 裴彬和隋御在朝堂之下关系甚好,虽是君臣,情感更似兄弟。因着隋御早年是裴彬的御前近卫,偶然目睹了曹静姝的芳容,顿时心生爱意。 思慕的女子做了皇后,隋御那颗情窦初开的种子被无情地浇灭了。赶上西北边戍遭到西祁国大肆滋扰,于是隋御主动请缨,前往边塞抗敌,保家卫国。 情场失意,战场就得意了。刚击败西祁那阵儿,隋御在朝野上下别提有多炙手可热了。 凤染绞尽脑汁地想着当初看过的剧情,虽然跟她这个小炮灰没多大关系,可跟隋御的关系大呀。 男二腿是残了,好在脑子没残,没傻乎乎地跟女主表白爱意,更没被男主发觉觊觎女主的心思。在他残了以后,裴彬又是封赏又是褒奖,还给他赔了个媳妇儿,待他算很不错的。 只要她抱紧隋御这双残腿,管怎么能衣食无忧?凤染不图别的,苟住小命,吃饱穿暖就成。 “那咱府上的几处匾额,侯爷给提个名?小的好找匠工去做。”水生讪笑请示,见主子没有回绝,赶紧让金生呈上来笔纸。 水生推动起轮椅,将隋御送到敞厅的紫檀大案中央,“侯爷,咱搬来新府邸,讨个好彩头呢。” 隋御缓缓地拢起袍袖,拿过一支狼毫,有模有样地书写起来。 出于好奇,凤染抻着粉颈凑上来窥探,眉眼一瞥,顿时忍俊不禁。 “你怎么还没走?”隋御手下微抖,一滴浓墨落到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把夫人送出去!” 常随们哪敢上手,俱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模样。 但见凤染捧腹戏道:“霸下洲?哈哈……王八洲?咱这好端端的正院正房叫成王八洲?侯爷,您造诣高呀!”她一面说,一面向隋御举起大拇指。 “霸下不是王八!”他手中的竹制笔杆就要被折断,恨得牙痒痒道:“凤染,你给本侯滚出去!” “我不走。”凤染捂着嘴,强迫自己别再笑下去。她喉咙里咕噜道:“是妾胸无点墨,侯爷爱怎么起名就怎么起名。建晟侯府您说的算!” “难不成是你说的算?出去!” 凤染厚着脸皮贴到大案边,把立在一侧研墨的金生挤走。自顾接过手来,笑溶溶地说:“老生气,对你的身子不好。男人嘛,心胸大度点。霸下洲就霸下洲,那两旁的东西厢房呢?” 隋御斜睨凤染,真想抬脚把她给踹出去,眼不见为净。他不耐烦地甩下狼毫,绷紧了薄唇问道:“你行,你来起?” 凤染顺着他的思路,张口就来:“那就叫铁马苑和冰河馆?后院再叫个霹雳堂什么的,咱建晟侯府就是侯爷的小沙场。” “夫人说的是!”金生和水生起声附和,“好听好听,太有咱漠州铁骑的范儿了。” 漠州铁骑便是当初隋御率领的那支边军,北黎有史以来最强劲的一支军队。隋御造就了它,它也成就了隋御。 隋御半日没有吭声,唬得凤染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恨不得跳到一丈外去。 “就叫这几个名字。”隋御扫视一圈众人,眼神最后落回到凤染身上,谐谑地说:“夫人很会讨本侯的欢心哪!” 凤染搞不懂隋御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怯怯地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侯爷肯赏妾身的脸了?” 隋御懒得与她费口舌,只让两个常随记录下来。 “侯,侯爷……出大事了!” 东正房的房门被猛然推开,一向沉着稳重的郭林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隋御见他连操练时的戎装都没有换下来,缓笑了一下,道:“讲。”语调尤为平和,于他来说,还有甚么能称得上是大事情? “元靖帝驾崩了。”郭林哽咽道,边说边半蹲到隋御的轮椅前,“是知县那边送过来的消息,掐指算算日子,应是咱们刚出雒都那几天发生的。咱们行军速度较快,许是后面的驿使一直没追赶上来。” 隋御心下一窒,浑身霎时僵硬住。元靖帝的身子是羸弱了些,但怎么会突然离世?他呆愣愣的,一时哑然失语,茫然无措。 “曹皇后不愿独活,自缢跟着元靖帝去了……元靖帝没留下子嗣,是旁系肃王殿下裴寅继承了大统。” 凤染两眼一抹黑,只觉头脑里一阵天旋地转。隋御的后台就这么倒了?小说里的男主和女主都挂了?原文里有这段吗?这是啥破剧情啊?难怪这本小说太监了,作者写崩了填不上坑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后谁还能记住被打发到犄角旮旯里的隋御? 小炮灰不好当,男二也不好当。他们俩这对苦命的假鸳鸯哟! 凤染的适应能力较强,缓了缓心思,当即调整好期望值,只要别死就成,但求不死行不行啊?她在心里呐喊。 隋御悲恸万分,要是他的腿还好好的,快马加鞭一千多里路,顶多跑趴下几匹马,七八日总归可赶回雒都。然眼下他却无能为力,除了坐在这桎梏的轮椅上,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先出去。”隋御沙哑地说,修长的指节按在隐隐作痛的膝骨上,尽显凄然。 闻声,芸儿和蕊儿赶紧拉住凤染往外走,这个节骨眼再往隋御的枪口上撞,她们主子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凤染口中吭吭唧唧,还是舍不得离开。 北黎皇帝驾崩,当下成了国丧期。锦县地处北黎东边边境上,颇有“山高皇帝远”的意味。但国法还得守,街市上灯红酒绿的店家纷纷停业,达官显贵们皆换上素净的衣衫出门。 本该好好装点一番的建晟侯府,戛然停工。那几幅牌匾在打造好之后,隔了很长时间才挂上门楣。 无须隋御再度吩咐,郭林已派人去打探雒都里的详细境况。隋御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军营里,对待打仗天赋异禀,但面对朝堂上的波云诡谲,他明显是个门外汉。 郭林也罢,金生水生也好,皆出自隋御的老班底儿。大家替隋御撑起这座建晟侯府,全是摸着石头过河。 原本对朝廷派隋御来至锦县的决定,没有太多想法。横竖听上面的安排,就凭隋御之前立下的汗马功劳,还有他和元靖帝之间的情谊,隋御后半生定可做个富贵闲人? 岂料天不遂人愿,元靖帝溘然驾崩,北黎的天就要变了。 隋御独坐在房中黯然伤神,两眼蓦地湿润下来。元靖帝待他有知遇之恩,而曹静姝亦是他心中的一抹白月光,他们的离世对隋御来说又是个沉重的打击。 “侯爷……” 隋御怔怔地抬眼,拉回涣散的视线,见到凤染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何事?”他颓然地道,心中犹如堵着一块巨石。 凤染单臂撑在紫檀大案上,歪头与隋御平视,“我怕你难受,想来陪陪你。” 她说的好听,实际上是担心隋御想不开,再自寻短见。 要是隋御也挂了,她还有什么活路?一个小炮灰没啥人物交集,嫡母、姨母身份显贵,跟她有半个铜板的关系?都视她如草芥,再往后数就剩隋御了。 “凤染,我明日派人护送你回雒都?”隋御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好歹是太后家的人,帝后归天,你得回去奔丧。我理应随你一块回去,可我一副残躯行动不便。况我刚抵达锦县,没有朝廷的旨意,再不得随意入京。” 完了,隋御要撵她走?说什么给元靖帝奔丧,明摆着就是幌子。隋御是多不待见小炮灰啊? 凤染把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倒在隋御脚下。两臂合力圈住隋御的残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妾不走,妾生是隋家的人,死是隋家的鬼。侯爷回雒都,妾就跟着回去,侯爷扎根锦县,妾就跟着留下。侯爷……侯爷就是妾的天啊!”凤染发誓,这辈子头次说这么肉麻的话,她自己听了都想吐。 第004回:那个尚且能用吧 隋御把身体使劲儿往后靠,眼前的凤染太做作、太聒噪了。他回手用力一拨,本想推开她的缠抱。怎料凤染就势握住他的手掌,仰起头轻咬朱唇,一脸娇憨地道:“我就知道侯爷舍不得染染,你心里是有染染的。” 染染?! 隋御差点把晨起吃的朝食给吐出来,浑身汗毛陡然倒立,这是什么轻佻的称呼?他厌嫌地甩开她,喝道:“闭嘴,不许哭,给我站起来!” “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凤染垂下眼眸,吸了吸鼻子,就是不肯起身。 隋御十指紧攥在轮椅扶手上,墨色眼瞳里阴翳骤加,“凤染,非得让本侯再重复一遍?” 头顶上方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气,凤染不禁缩了下身子。这回不是装的,她是真害怕被隋御强行送回雒都去。 “太后姓曹,嫡母姓曹,我姓什么?你真的觉得我是曹家人?”凤染跪坐在冰凉的理石地面上,“跟着侯爷还能混口饭吃,回到嫡母身边染染还有什么活路?” “你!”凤染突然示起弱来,搅得隋御再发脾气就跟欺负人似的。 “这边戍贫瘠之地有什么好留恋的?你回到太后身边总比跟着我强。雒都和锦县是天壤之别,你若甘心留在此地,前几日何故逃走?趁着奔丧这个档口赶回去,跟太后她们编排些我的不是,或许你就可以解脱了。” “或许?解脱?”凤染反问,不由得嗤笑一声。 隋御是读多了兄友弟恭的伦理书么?正室如何虐待小妾之女的故事听得太少?小炮灰在凤府老宅时,被嫡母和那几个嫡出的兄姊欺负成什么样子? 凤染的作用就是顶着皇亲国戚的头衔嫁给隋御,要北黎王朝的臣民们都看到,朝廷是如何优待大功之臣的。要是隋御把凤染送了回去,她还有什么生存价值? 凤染的心怦怦乱跳,看来改变剧情这种戏码她不配拥有,压根儿就不会碰到逆天改命那么好的运气。 “你跟着我这样的人,太委屈。早先想过直接把你留在雒都,但陛下和太后那边又看得太紧。来锦县的路上你拼死逃跑,我已明了你的心思。” “那,那是以前……妾年轻不懂事。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犯糊涂了。侯爷总得给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凤染往他脚边挨得更近些,讨好地拉拉他宽大的袍袖。本欲乘胜追击,却听隋御淡淡地说:“你还是完璧,回到雒都后照样能重新嫁人。” 凤染懵然,隋御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只有和他有过夫妻之实,他才能同意让她留下来? 哼,男人~嘴上说的一套一套,身体还不是想着那点事儿。 她上下打量起隋御,残的是双腿而已,那个……尚且能用? 不过,她这保命的代价有点太大了?抱个大腿罢了,讨好谄媚还不够,还得把自己倒搭进去? 凤染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子,叹想,那就迂回一下,先把隋御稳住了再说。遂做出娇羞状,伸手敛了敛衣襟儿,媚眼如丝般睐向隋御,“那妾今儿晚上就过来服侍侯爷。” 隋御的脸颊“腾”地一下红成苹果,连带着耳根子都热得发烫,“你……真不知羞!” 他的本意是想表达:他们之间没有过肌肤之亲,于凤染而言很有利。要是他们俩成为真正夫妻,他就得负责到底,谈何让她离开锦县?厌恶归厌恶,总不能耽误她一生? “我懂,我懂,是我高攀了侯爷。这么着,等侯爷什么时候肯赏赉妾身,支会一声便是。” “你懂个屁!”隋御的吐沫星子都要喷到凤染身上,偏在这时候嘴笨说不过这小妮子。 “我都嫁给你建晟侯了,你就是把我送回雒都,谁能相信咱俩清清白白?侯爷又不是不‘中用’。到那时我就是再醮女,境况很惨的。万一曹太后她们再认为是我没有伺候好侯爷,我这脑袋就得搬家。侯爷,你行行好,积德行善给我一条生路?” 被凤染连打一套“乱拳”,隋御气得嘴唇都哆嗦,“滚,给老子滚出去!” “好好好,我滚,你只要不让我回雒都,我怎么着都成。”凤染跪坐在地上的时间有点长,突然起身头晕了一下,身子失衡又倒伏回去。 隋御皱紧眉头,牙缝里骂了句:“笨!” 看来送凤染回雒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隋御之前想的是有点片面,那就从长计议,早晚得把她撵回到曹太后身边去。 就在凤染半起不起之际,郭林又推门走了进来。从他的角度往里看,紫檀大案前只露出隋御的半截儿上身,跪坐在地上的凤染则被完全遮挡住。而凤染重新站起来时,直把郭林吓了一跳。 侯爷夫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又闹哪一出呢?侯爷能吃得消嘛? 郭林睁圆双眼,当下留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他怎么就没敲敲门呢?之前跟隋御太熟悉,甚少守臣下的规矩。隋御娶夫人是前几个月的事,他一时还没有改过来。 “属下来的不是时候,我,我……”郭林低首,笑嘻嘻地道,“那个,要不属下一会儿再进来。” 隋御的面皮儿更红了,郭林那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啊? “郭林来啦,那你和侯爷聊。我在这磨蹭半天累得要死,得出去吃点东西。”凤染回眸朝隋御吃吃一笑,施施然走出东正房。 隋御浑身打了个焦雷,他实在受不了凤染这副德性。 郭林傻憨憨地伫在原地,挠着后脑道:“嘿嘿……侯爷……”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隋御一巴掌扣在轮椅的扶手上,“收起你那龌龊眼神!” 郭林心疼轮椅扶手,才修好了多久,真怕被主子再次弄坏。他盯着隋御身上并不平整的衣衫,陪笑道:“我没瞎想,真没有!” “打探到什么消息了?”隋御歪靠回轮椅椅背上,单手支起下颚,“过来说。” 郭林壮着胆子走过去,回话说:“属下今早放了几只鹰隼回雒都。咱们刚到锦县,它们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环境,也不知能不能成事,飞丢了怪心疼的。” “那几只很聪明。” “敢情之前是西北到雒都两地飞,现下换成东北到雒都两地飞。咱们都不熟悉路呢,何况是鹰隼。”郭林稍稍抱怨道,“真不明白元靖帝是怎么想的,西北是咱的地盘,把侯爷的封地划回到西北那边多好。如今南辕北辙,这东边咱啥都不熟悉。” “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咱们遵从旨意便是。”隋御说的心虚,他心里不是一点抱怨都没有。但元靖帝已过世,讲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北黎皇帝裴彬驾崩,旁支肃王裴寅继位,遵曹太后为母后,改年号为剑玺。这裴寅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性情内敛,不善言辞。在登基之前,有很多朝臣甚至不知其为何许人也。 真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曹氏一族。 北黎太后曹岫,自登上后位那日起,就开始大力扶植曹家崛起。她的亲生儿子没坐几日皇帝,便因身患重疾而离世。因着先帝子嗣凋零,几位成人的皇子均不长寿,而裴彬的生母早亡,机缘巧合被寄养在曹太后膝下。他怎么也没料到,有一日皇位能砸在自己头上。 裴彬虽在位十余年,但把持北黎朝政的一直都是曹太后。自然而然,裴彬的皇后同样来自曹氏一族。现在轮到少年裴寅荣登大宝,想来曹太后还是要走之前的老路。 隋御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他觉得那些离自己已越来越远。元靖帝在世时,他拼尽性命保家卫国,此刻想来依旧无怨无悔。 “属下知道,您与元靖帝感情深厚,他突然驾崩您心里悲痛……”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我刚刚去了趟县衙,一是会会锦县知县苗刃齐,二是问了一下建晟侯府的封赏有没有到位。” 隋御霍然坐直腰身,“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运过来么?朝廷不是说他们派专人押运,让咱们在路上少些负担。” “事实却是县上并没有收到。”郭林忧心地道,“锦县没人敢克扣建晟侯府的封赏,要么是在途中耽搁了,要么就是……” 隋御捻捻指腹,思忖半日,冷哼道:“先是打发我出了雒都,之后再断了我的封赏?” “或许是咱们想多了,过几日就能运过来。” “府上的现银有多少?值钱的家当做过统计没有?” “这事儿得找个明白人捋一捋,属下这脑子上阵杀敌还行,太细致的活真弄不了。” “你和水生商量一下,到外面请个管家先生回来。” 隋御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都没什么生活常识。其实建晟侯府早该有个主持中馈的主母,可很明显隋御没打算让凤染管家。如今想请专门的管家来统管开销流水,也是权宜之计了。 郭林依言退下去照办,不在话下。 却说西正房的明间里,凤染正呆坐在一张桦木罗汉榻上,榻几上摆放的一整盘玫瑰饼已被她吃个精光。这才穿过来几天,打击一个接着一个。让她深感那句话:生活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丧啊,这怎么能行? 凤染扯过帕子擦了擦手,眼神再度被手腕上的那只金镯子给吸引住。这金镯子土里土气的,当真别有洞天?她试图摘下来研究一番,可这金镯子却牢牢地固定在手腕上,怎么弄都弄不下来。 她和这金镯子还挺有缘分的,已注定融为一体了呗? 凤染快速回到卧房的床榻上,大白天里鬼鬼祟祟地拉下帐幔,低下头轻咬几口金镯子。 弹指间,凤染已置身于那美奂的空间里。昨晚看到的一切重新映入眼帘,这个地方真实存在。她大步跑到灵泉岸边,兴致勃勃地道:“喂~你能听到我讲话嘛?” 第005回:就乐意伺候侯爷 且表灵泉水面上蓦地浮现出一行小字:“小主今日过来得早呀!” “额……”凤染向后倒退好几步,直勾勾地盯着那行小字,反手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拧,疼!这绝对不是梦境! 她踉踉跄跄地走回岸边,俯身探下脑袋,问道:“你……听我的?你在我的意识里?” “当然,你就是灵泉的主人嘛~”小字滚动的越来越快。 凤染一拍大腿,天无绝人之路,老天还是眷顾她的。 灵泉在手,天下我有!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她不用再担心饿死了。 凤染又和灵泉来了次亲密沟通,这次了解的比昨晚上细致许多。 这灵泉之前沉睡了太久,导致第一次启动较为迟缓,以至于凤染在咬了金镯子几个时辰之后,才在睡梦中进入其中。如今它已彻底苏醒过来,只要凤染召唤,不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来去自如。 “我是自己意识进入到空间里,还是整个肉身都跟着进来了?” 此刻的凤染已完全放松下来,她坐在汩汩而流的灵泉岸边,挽起下裳,脱掉绣鞋,把两条纤细的小腿荡在灵泉里面,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不远处的水面上已慢慢出现答案:“小主是肉身进入到空间里,不过这里的时间是相对静止的。也就是说不管在空间里待了多久,在外面不过是过了一个弹指的功夫,任谁都发现不出半分异常。” 妙哉,妙哉!这空间真是个完美的存在。 放眼望去,俱是凤染继承下来的大片“江山”,她除了兴奋,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利用起来。最终还是灵泉说与她,不妨先每日舀一瓢泉水回去,饮水、沐浴的时候兑上一滴,洗菜、淘米的时候亦可兑上一滴,保准儿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凤染点头如捣蒜,不断地拍手叫好。灵泉又贴心地道:“小主昨儿还问灵泉能否治愈残疾的双腿?” 凤染的身子一震,她昨儿还问这个了呢? “灵泉不是神药,只能说尽可能地改善伤情。小主夫君的双腿伤势太过严重,想要恢复如初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还知道我的夫君?!”凤染惊呼,这太不可思议了? “小主戴着金镯子所到之处,看到的、听到的灵泉都可感应得到。” 好家伙,赶上青埂峰上的“顽石”和通灵宝玉之间的关系了。 “你倒是诚实,既没夸大自身的用处,也没隐瞒隐性的功能。” “你是灵泉的主人,灵泉当然要做到对你忠诚。”水面上泛起微波,像极了它在撒娇,“小主可采摘些乌拉草回去,给小主的夫君泡足使用。灵泉孕育灌溉过的草药,比外面的功效强上好几倍呢。” 凤染依言,准备摘回去试试。可是……她不认得乌拉草的长相。在灵泉地耐心描述下,她才在一片绿油油的植物里找到乌拉草。然而在她准备离开空间的时候,却又停顿下来。 灵泉稍稍缓了一瞬,方猜出凤染的心思,“小主手按金镯子,默念一声:‘走!’,即可离开空间。” 凤染讪笑照做,心道,估计灵泉得在背地里吐槽她,这届的主人有点难带啊,明明可以躺赢,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大灵光呢? 须臾,凤染已回到卧房的床榻上,她抹了抹唇瓣,好似自己刚刚咬过金镯子一样。真是弹指间的工夫。她掂量一下手中多出的一瓢灵泉水和几株乌拉草,希望这些对隋御能起到作用。 锦县地处东北寒地,冬季白日较短,黑夜较为漫长。一日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掌灯时辰。 “夫人,夫人……”蕊儿捯着小碎步跑了进来,“小的瞧见金生他们已进到东正房里了。” 凤染优哉游哉地吃着茶,心里不住地叫好,兑了泉水的热茶果然口感更佳。她刮起茶盏盖子,剔除些零星茶沫,“蕊儿看得可仔细?才掌灯多大一会儿,侯爷就开始洗漱上了?” “他们端着面盆和足桶呢,小的没有看错。”蕊儿扬起圆圆的小脸,肯定地道。 芸儿特有眼色,已拿来洗干净的乌拉草呈给凤染,“夫人真是处处为侯爷着想。” 私下里芸儿和蕊儿都犯嘀咕,自从她们主子摔过那一跤之后,就再没“正常”过来。尤其是对待侯爷的态度上,以前要多厌弃就有多厌弃,现在说的好听点叫“事事以夫君为重”,说的不好听点就是……各种谄媚、抱大腿。最可悲的是侯爷压根儿不领情,而她们主子却依然孜孜不倦。 凤染接过乌拉草,伸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边往东正房里挪步,边把自己的衣衫掸平整些。 东正房的房门是虚掩着的,凤染甫一推门便溜了进去。金生刚在面盆里绞了一把脸帕,还没等送到隋御手里,主仆三人的目光就齐齐落到突然冒出来的凤染身上。 “夫,夫人?”金生登时一惊,手下不稳,险些将脸帕跌落到地上。 隋御按住不断跳动的太阳穴,咬着后牙槽道:“你又进来干什么?” 凤染欠身向隋御走来,隋御乜斜她一眼,立马把腰身挺直了几分,制止道:“站住!有什么话,你就站在那里说。” 凤染跺了跺脚,不敢执意往前走,把手中的乌拉草举起来给隋御瞧瞧。 “这个泡脚特别好,我想给侯爷试试嘛~”她眉眼弯弯地笑道,样子特别乖巧。 “不必!”隋御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紧着打发道:“你可以走了。” “我不!”凤染撇撇嘴,暗骂,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金生和水生夹在他们夫妻之间,反倒比两个当事人还觉得尴尬。凤染给他二人使了使眼色,见两个常随犹犹豫豫的,便说:“你们俩且先到外面候着去。” 隋御犀利的眼神倏地扫视过去,阴恻恻地道:“我让你们走了么?” 金生和水生目目相望,愈发觉得尴尬得要命。 “我来伺候侯爷就成。”凤染装作听而不闻,又向他二人摆了摆手。 “用不着。”隋御已忍耐到极点,冲两个常随说:“你们俩把夫人送出房外,立刻,马上!” 金生和水生的头都要大了。他们夫妻俩还要不要底下人活? 水生俯身半蹲在轮椅一侧,低声劝说道:侯爷,小的瞧夫人手里拿的是乌拉草?那草药泡足效果特别好,疏通经络,缓解疼痛。这一路上侯爷遭了不少罪,近来又入冬变天,您身上的那些旧疾只怕又要发作了。” “水生!”隋御脖颈上的青筋都已绷紧,怒冲冲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是一派真心,侯爷就应个情。小的们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不适,您随时叫我们进来便是。”水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愣是把隋御堵得说不出话来。 趁着主子没发飙之前,水生拽起金生赶紧避走出门外。隋御的太阳穴跳动的更加厉害,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常随被凤染给收买了。 凤染大方上前,挽起两只衣衫大袖,把金生掉回面盆里的脸帕重新绞干。隋御别过头,伸出手道:“给我。” 凤染绕着轮椅走了半圈,逮住他躲闪的脸颊,不由分说便替他擦拭起来。这下子可踩到隋御的“尾巴”,凤染只觉他差点就要从轮椅上跳起来,犹如脱水的鱼儿死命挣扎。 “凤染,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有病?”隋御白的病态的脸上布满恼怒,他对凤染的这份殷勤排斥到无以复加。 凤染唉唉地叹了口气,把脸帕往他身上一抛,数落道:“你这是典型的见不得别人对你好,合该自己遭罪。” 凤染没有生气,隋御这动不动就炸毛的性子,她已适应了好几天。她笨拙地提起大铜壶,往足桶里添了些滚烫的清水,顺便把乌拉草浸泡到其中。 隋御皱眉睨着她的背影,反唇相讥道:“你怎么……喜欢上赶着伺候人?” 凤染回眸,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忍气道:“是啊,我就是喜欢伺候侯爷,怎么样,感动么?欣喜么?” “你不必如此,你走,去把金生和水生替换进来。” “成,给你洗完脚我就走。”凤染把足桶挪到隋御的脚下,“随便你怎么排揎我,今儿这事我非得做成不可。” 隋御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两条长臂挡在自己的双腿前,“放在这里,赶紧出去!” “你怎么像个女儿家似的?羞涩什么呢?” “你以为我的腿不灵便了,就拿你没辙了是不是?”隋御用长臂向下一拨,脚边的足桶倏然打翻在地,里面的乌拉草顺着滚烫的水洒了出来。 “滚!”隋御提高了音调,“别给我找不痛快。” 这一刻,凤染觉得挺委屈的。但她没有大呼小叫,黯然地点了点头,蹲在地上把那些乌拉草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小炮灰之前是怎么刺激的隋御?本就是从神坛跌落到“地狱”的将军,又受尽小炮灰的鄙夷和嫌弃,能作出这等行为不足为奇。 隋御本以为,凤染会绷不住情绪与自己“原形毕露”,然她竟以那种默默的方式离开东正房。他心下一滞,觉得自己刚才的做法有些过分了。 水生和金生候在门口,瞧凤染推门而出,赶快上前等待示下。 凤染眼圈微红,对他二人强笑说:“呐,这些给你们,侯爷泡脚的时候放进去。都是上好的草药,糟蹋了怪可惜的。” 水生木然地接到手中,吞吞吐吐地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凤染扬了扬手,装作不耐烦地道:“今日算我冒失,侯爷等着你们呢,快点进去。” 第006回:改迂回攻克套路 话说连着几日,凤染再没往隋御跟前凑过。那个天煞的夯货,放着那么好的草药不去享用,活该一直遭罪。 凤染则趁着这个空档,一来勤往随身空间里转悠,加强与金镯子之间的默契程度。二来妙用灵泉水,没几日的工夫,她已容光焕发,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有时候望着隋御的那些家将们,凤染就在想,要是让她来个负重几公里越野跑什么的,保不齐也能够坚持下来。以后再遇到啥危险状况,好歹有个结实的身体可使唤。书中小炮灰的死法太惨烈了,她绝对绝对不能让历史重演。 凤染虽没去“招惹”隋御,但也没有闲着,她把建晟侯府里外给熟悉了个遍。 最初她有些想不明白,就算隋御为北黎立下过汗马功劳,但把一座侯爷府的规模修建的这么庞大,有点太逾炬了?只怕别处的藩王府邸都比不上这里,北黎朝廷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直到后来她去了侯府后面的百亩“良田”上,才隐约猜测出北黎朝廷的险恶用心。所为的良田不过是些寸草不生的荒地、寒地,而且绝大部分还在东野国境内。 朝廷既不愿给隋御真正的封赏,又想压榨掉他最后的价值。把建晟侯这么个赫赫战功的将军放到边戍上,给东野那边造成极强的震慑力。东野是藩属国嘛,就得听话一点,委屈一点,隐忍一点。 凤染从两个常随那里了解些细枝末节,貌似是这两年东野给北黎的朝贡减少了好几成,朝廷上下颇为不满。这正好印证了凤染的猜想。隋御到底是什么命?连残疾之躯都不被放过? 凤染走在那大片荒地上,把两臂抱得特别紧,心里的小算盘扒拉了好几次。虽然穿个书小说还太监了,导致她无法预测往后的剧情发展。好在老天依然眷顾她,送了她一个随身空间,灵泉马上就能派上大用场。 等到来年开春,她借助灵泉的力量,把这一大片荒地给盘活。想吃什么种什么,市场上缺什么种什么,定能赚个盆满钵满。一想到那时候的滋润日子,凤染已乐得合不拢嘴。 可前提是不能让隋御把她送回雒都去,否则做什么美梦都是白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隋御那双残腿,她得继续抱紧喽。距离来年开春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她得抓住这个时机缓和同隋御之间的关系。 隋御一看见凤染便气不打一处来,三两句话就能引得他暴跳如雷。幸好双腿已残,要是有一日他真能正常行走,指不定要怎么欺负凤染呢。 凤染趴在西正房的窗棂上,只见水生引着一位年约四十的青衣儒士走进庭院里。凤染赶紧叫来芸儿,要她去外面探探口风。芸儿遵意去了,不多时已折返回来。 “夫人,那位青衣儒士是侯爷新请进来的管家先生。”芸儿边说边抬眼瞄着凤染,很担心主子会生气。 凤染愣怔一下,旋即破笑出来。隋御宁愿找个外人来管家,都不要她插手建晟侯府的内务。他这么做也好,她还落得个清闲,反正能坐稳侯爷夫人的位置就行。 凤染活动两下胳膊腿儿,吩咐道:“芸儿,你去前院支会一声,要底下人给我套辆马车,咱们到府外透透气去。” “啊?可侯爷那边……” “没事儿,侯爷哪有心思管我,咱们去街市里转转。”凤染飒然道,已动身往前院走去。 建晟侯府的马厩,设立在第一进院的西角门旁。芸儿率先跑过去支会,蕊儿则陪着凤染不紧不慢地往过走。主仆俩将将走出垂花门,金生便从身后追赶过来。 “小的给夫人请安。”金生半挡在凤染身前,躬身下揖。 凤染回首往正房的方向瞥了瞥,方转头笑问:“金哥儿打哪里来?” “侯爷听闻夫人要出门,特让小的跟着去。”金生如实交代,“咱们初来锦县,侯爷担心夫人独自外出不安全。” 隋御知道消息的速度挺快啊?打发金生与她同行是真,担心她安危这种话听听就算了。不过是让金生把她盯紧些,莫要打着“建晟侯夫人”的旗号,在锦县里招惹是非、丢人现眼。 锦县毗邻东野,驻扎在此地的边军甚微。对面是东野国的赤虎关,同样没有多少驻军把守,亦没有多少百姓居住,显得东野那边更加空空荡荡。 好在两国边境上的贸易往来很频繁,五天一次小集,十天一次大集。即便在元靖帝驾崩的国丧期间,集市也都暗戳戳地开着。 毕竟山高皇帝远,朝廷的管辖力度到了这里就变得很薄弱。再则百姓们要生活,尤其寒冷且漫长的冬季已降临,大家都得为过冬储备衣食。 凤染一行人乘马车来至边境集市,她一跳下马车就被凛冽的寒风给吹得头疼不止。许是久在侯府深宅的原因,没觉得这里气候跟别处有甚么区别。直到来至这里,正面承受大风口的洗礼,凤染才明白隋御口中的“苦寒之地”是什么意思。 集市两边的摊位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凤染眼眸里发出闪闪的亮光。她紧了紧身上的鸦青色素缎长披风,拉起两个侍女杀进集市里。 金生顿时生出一阵恐慌之感,总觉得今日这差使不是什么好活。果不然,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的怀里便塞满了各色木匣和包裹。 起先芸儿和蕊儿还能守得住侍女规矩,可架不住她们主子万般诱惑啊! 侯爷夫人早不是在雒都的那副讨厌面孔了,对待底下人没半点架子不说,更甚少拿身份压人。来到锦县统共没多少日子,金生和水生真快被凤染给“收买”过去。 两个侍女多看了两眼什么东西,凤染二话不说就给买下来。金生跟在后面谨小慎微地伺候着,很是辛苦。凤染看在眼里,又帮他添置不少东西,连没有跟过来的水生都给带了份。 金生有种拿了人家手短的感觉,很怕凤染会突然套问他点什么话。他心里还是向着侯爷的,他可是侯爷的人哪~ 在集市上扫荡一圈,凤染的钱袋就要见底,她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也有了初步认知。 “再往前走就是东野境内了?”凤染摸着肩上的披风问道,“那边人烟更稀少,来赶集的人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东野那边的集市特别少,每到赶集的日子,好多远地的百姓就会特意赶过来。”金生从身前一堆木匣和包裹中探出脑袋,回应说,“东野虽地广,但能种植粮食果蔬的土壤却没多少。再则东野先祖以游牧为生,是近几十年才开始固定安居的。” “原是这样。”凤染轻点下颌,“金哥儿,你觉得是这里好点,还是西北那边好点?” 金生嘿嘿地憨笑两声,眼神里流露出对西北那片土地的眷恋之情。 他挺直了腰板,展颜说道:“西边干旱,尤其是侯爷带我们驻扎的漠州。东边这点还好,不过……” “不过什么?” “侯爷带我们在漠州时豪横的要命。那些年常常打仗不假,但绝大部分是侯爷率领我们追撵西祁小儿,把他们打得四处窜逃、屁滚尿流。余下时间里,我们驰骋大漠,简直不要太自在。” 主仆四人已原路往回走,金生讲得热血澎湃,话比平时多了许多,侃侃而谈且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漠州铁骑就是有这种魔力,那是隋御多年的心血。 “金哥儿以前叫什么名儿?”凤染随口问道。 金生顿了顿,诚实道:“嗐,小的原来叫什么不重要。侯爷出了意外之后,阴阳生来给侯爷算卦,说侯爷命里缺金又缺水,我和水生方把名字给改了。到底是来给侯爷做常随的,算是让侯爷图个宽心。他平日里多念几声,或许好运气就回来了呢。” 凤染羡慕起隋御,瞧瞧他身边这一个个,都忠诚得不像话。她那点拉拢人的伎俩,明显太小儿科了。想要抱紧隋御大腿,还得先拿下他身边的这些人。 她亦算真心实意,到底是穿过来的,没啥尊卑等级心理,就觉得大家一样都是人,主仆什么的就是个称谓罢了。换成曾经的小炮灰,境遇还不如这些底下人。得过且过,大家都舒坦些。 下晌时分,集市上的人流已渐渐稀少。凤染只顾听金生讲话,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被旁人盯上。 一个身穿破烂衣衫的小孩乍然窜出来,一把扯拽走凤染身上的钱袋,还差点把她给碰撞倒地。 金生反应速度,把怀中之物抛给两个侍女,飞速追赶出去。 芸儿立马上前搀扶住凤染,关切道:“夫人,你可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凤染定了定神,目光已随金生而去。 “那该死的小贼,大白天里就敢明抢,吃了熊心豹子胆!”芸儿替凤染重新理好衣衫,唾道。 蕊儿随声附和:“待把那小贼逮回来,夫人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凤染没有理睬两个侍女,脚步不自觉地往前方踏去。约莫不上一刻钟,就见到金生薅着那小贼的后衣襟儿大步赶回来。 小贼是个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个子矮小,黑黢黢的脸上鼻涕和眼泪横流。破烂的衣衫在初冬时节里,还能闻到一股发霉发臭的味道。 金生单臂一甩,就把他摔了个屁堆儿。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了可怎么得了?”金生叉腰叱道,“还不快给侯爷夫人赔罪!” 小男孩缩着头不吱声,倔强地蜷缩在地上。 “你这小贼,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得押着你去县衙判罪,你才知道害怕吗?”金生继续吓唬道。 小男孩似乎听多了这种言辞,一点都没有害怕。金生撸起两袖,作势要教训他一顿。岂料,小男孩突然反扑过去,狠狠地咬住了金生的小臂。 “啊……小兔崽子立马给我松口,不然我真打得你满地找牙!啊呀呀……” 第007回:捡个儿子回侯府 凤染赶在金生出手前,将他及时制止下来。她弯下腰,朝小男孩笑蔼蔼地道:“你松开嘴巴,我保证不再追究你。” 闻言,小男孩略略迟疑一下,正在用劲儿的小乳牙放松了几分。 金生趁机抽出小臂,又反手把他给钳制住,厉声道:“小猢狲,你还挺能耐的啊!” 小男孩觉得自己被骗了,冲着凤染发出刺耳的尖叫。他四肢乱捣乱扑,企图挣脱掉金生的控制,怎奈个头太小,力量太薄弱,根本无法与金生抗衡。 凤染干脆蹲下来,拉住他一只小脏手,道:“我说到做到,金生——” “夫人,这怎么能行?当心再被这小猢狲给伤到!”金生嘶了口凉气,他的小臂上赫然浮现出一排整齐的牙印。 “怕什么,他能有多大的力气?”凤染粲齿一笑,转首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金生犹豫片时,终将小男孩给放开。小男孩这才安静下来,被凤染拉住的小手再没有收回来。 “小宝。”他蚊呐地道,又抽动两下鼻子,因为鼻涕早流淌出来了。 凤染扯出帕子替他擦干净,叹喟,这么脏兮兮的小孩是遭了多少罪? 小男孩的防备心理稍稍减弱,憋着小嘴说:“娘亲死了,我饿。” “那你爹爹呢?” “不知道。” “爷爷奶奶呢?” “不知道。” 凤染没再问下去,天底下可怜之人太多太多。然她的确动了恻隐之心,遂让金生把刚夺回来的钱袋送给他,“这些钱给你,拿去买好吃的。” “夫人,莫要轻易同情这小猢狲,说不定就是他家大人在背后指使的。”金生再次提醒道。 凤染认同地点了点头,觉得金生所说不无可能。她也别硬给自己加圣母光环,又不是女主,虽然女主她挂了…… 小男孩攥紧钱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仰望凤染,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角,自证道:“我没有骗人。” 芸儿赶紧上前,试图打掉他的小脏手,“这衣裳料子贵得很,弄脏了不好洗的。我家夫人既给了你钱,你还不赶快走?” “我没有骗人!”小男孩冤枉地道,眼泪已哗哗地滚下来。 金生检查过自己的小臂,又睃向小男孩,抢白道:“瞧瞧这小猢狲的演技,我都要相信了呢!” 小男孩哭得更凶了,死死拽住凤染的衣角,不断地重复说:“我没有骗人,我没有骗人……” 凤染承认,这一刻她的圣母光环被成功激活。于是重新蹲下来与他平视,哄道:“我信你的,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男孩登时止住哭声,可两只大大的眼睛依旧含满泪水。凤染又拿过还未收起的帕子,为他把眼泪一点点地擦干。 “不然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凤染温柔至极,“小宝,你说怎么样?” 小男孩欣喜若狂,两眼充满了期待。凤染自然地牵起他的小手,“小宝想吃哪家的饭食呀?” 集市边上就有一排小馆子,环境和菜肴定是讲究不得的,但对眼前需要充饥的小男孩来说,已算是“天堂”了。他引着凤染走进一家油腻的小面馆里,店家小二带着怪异的目光上前来招待。 金生与小二简短地交谈两句,少焉,他们的饭桌上已呈上来几碗热汤面,每碗汤面里都添加了不少熏肉。 小男孩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有人要跟他抢夺一样。凤染坐在他的身边,单手支着腮边,劝说:“小宝,你慢慢吃,这些都是你的。” 小男孩含糊不清地“嗯”了两声,嘴里的咀嚼却只快不慢。直到他吃到第三碗汤面时,凤染有点担忧了。她迅速把汤面夺过来,解释道:“我不怕你吃的多,我只怕你把胃给撑坏了。” 小男孩乖顺地放下箸筷,瞅着凤染手里的汤面,低低道:“我饿……” “这些都是你的,一会让店家帮你打包好,你拿回家里去慢慢吃。” “我没有家。” “那你住在哪里?” “前面一座破庙里。” 凤染侧头盯着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小宝今年几岁了?” 小男孩用脏脏的袖口擦拭嘴角,晃着脑袋说:“我不知道。” 从与他的交流上来判断,总有五六岁了?偏他个子太矮小,看起来就跟三四岁似的。凤染又摸索一遍全身,她的钱袋已送给小男孩,今日逛集市买下不少东西,也不剩什么了。 金生倒是有眼色,立刻呈上来几块碎银子,道:“夫人,小的这里还有呢。” “好,算我借你的,等回府上我就还你。”凤染取过来递给小男孩,“你把这些收好,还可以花上一段时日。” “我不要!”小男孩倔强道,倏地把两只小手藏到身后去。 “我们夫人给你,你就拿着。你要是不缺钱,之前何故去偷去抢?”金生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说话是难听些,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欺负他。 “我以后不偷你的钱了。”小男孩认真地对凤染说,“你对我好,我不偷你的钱。” “不管是谁的钱,小宝都不要去偷去抢,知道吗?”凤染真没有想到,有一日她能说教起小孩子来。 堪堪日头西下,在金生多次催促凤染后,她终放下小男孩,准备乘马车回往建晟侯府。 马车在不平整的土路上吱嘎吱嘎地转动着,凤染靠在拱厢里发呆。小宝那孩子真可怜,瘦得皮包骨头,连自己几岁都不清楚。她今日做了一桩好事情,算不算是给自己积累福报呀? “哎,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别不知好歹啊!”马车戛然而停,老黄马发出一阵嘶鸣,正在赶车的金生突然大嚷起来。 坐在外面车板上的芸儿掀开马车帷幕,回头皱眉道:“夫人,那个小宝拦在马车前面,一副拦路的架势。金哥儿问他话,他又什么都不肯说。” 连马凳都没有摆好,凤染已三两步跳下马车。她疾步来至小男孩跟前,笑微微地道:“小宝你要干什么?准备打劫我呀?” 小男孩把两手抠在一起,垂头不语。 “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凤染见他始终不肯开口,只好故意道:“你既然不言语,那我就走喽?” “我有,我有的。”小男孩终于抬起小脸,急乎乎地说:“你能带我回家么?我给你当牛做马。” 这是赖上侯爷夫人了呀?金生拍了拍脑门,和两个侍女面面相觑。 “你这么小的个子,怎么给我当牛做马?小宝听话,快点走。我们府上有个性子超凶的人,若我回去晚了,他准要大发脾气,我很怕他的。” “我……我帮你打他!”小男孩语气坚定,“我吃多多的东西,攒够了力气就打他!我不让他欺负你!” 凤染和金生等都忍不住笑起来。她揉了揉小男孩稀疏的头发,“那人是个大英雄,因为生了病,所以脾气才变得特别坏。我们不能打他,我们得迁就他。” 小男孩被凤染的话绕得有点糊涂,干脆抱住凤染的大腿,仰头哀求道:“娘亲,娘亲……” 凤染的心蓦地软下来,谁能招架住这个叫法? 暮色越来越浓,时不时还能听到远处的几声狼嚎。 “小猢狲你别太过分啊,‘娘亲’能是随便乱叫的吗?缠着我家夫人大半天,对你够仁慈的了!”金生不得不动手推走他,“快走,快走!” “你像娘亲一样对我好,娘亲,娘亲……”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任凭金生怎么阻拦他,他都想重新抱住凤染的大腿。 凤染木讷地站在原处,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夫人,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早点回侯府。”芸儿立在凤染身侧,催促道,“夫人,夫人……” “走。”凤染看了小男孩最后一眼,到底回到马车里。小男孩那一声声“娘亲”夹杂在哭声里,萦绕在马车外面,令凤染半日都缓不过劲儿来。 车轮缓缓地碾动开来,凤染没忍住,掀开车窗帘子往后探去。天色黑蒙蒙的,早看不清楚人影。但她知道小男孩依旧在追赶马车,因那“娘亲”的呼唤一直没有停歇下来。 凤染心里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轰隆隆地震荡着。她一拍大腿,低骂了声:“去他娘的,先带回去再说。” 不至半个时辰,金生已驾着马车进入到侯府西角门里。凤染拉着脏兮兮的小男孩一起走下马车,底下众人顿时投来惊诧的目光。 “你既跟我回来,就得答应我,要听我的话。否则,休怪我撵你出去。”凤染攥着他的小手,边往霸下洲里走,边轻声地对小男孩交代道。 “我一定听娘亲的话。”小男孩特诚恳地道。他的眼里只有凤染,任这府邸多么壮观,多么漂亮,他都不肯多看一眼。 凤染的身子一凛,出去一日,竟捡个儿子回来,隋御会不会被气死?隋御上来脾气,再把她和小宝一起叉出去可怎么办? 金生先一步回往隋御那边回禀情况,凤染直接将小男孩带进西耳房里。令芸儿和蕊儿放上浴桶,倒满热水,主仆三人一起把小男孩从里到外清洗一遍。 小男孩含羞地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在凤染面前褪去破烂衣衫。凤染捏捏他的小脸,诮笑说:“你要是害羞,我就去找个小幺进来帮你。” “不,我要娘亲。”小男孩立刻拉住凤染的手臂,“娘亲,你不要走。” 凤染看着露出本色的小男孩,心里涌上一阵稀罕,“原来小宝长得这么可爱呢?咱们快点洗,我好带你去见侯爷。” 第008回:口是心非的爹爹 是夜,月钩高悬,天际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几乎望不见一颗星辰。 建晟侯府内一派静然,吊在廊下的几只淡黄色灯笼,在寒风中来来回回地摇曳着。整座府邸如同一个站岗的哨兵,孤零零地肃立在东北边陲上。 严冬已至,凤染房中的碳火却供给不足。她只以为是隋御交代底下人刻意为之,毕竟近来常常惹得他很不痛快。 之前,凤染没怎么当回事,因她日日往随身空间里钻,变着法地活用灵泉水,原先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飙升得特别快。 直到今日给小宝沐浴,瘦弱的小孩在温热的浴桶里不住发抖,芸儿和蕊儿做起活来也有些缩手缩脚,凤染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想着一会儿带小宝去见隋御时,得想法子跟他提一提。 小宝沐浴过后,立马换了个模样,还是个漂亮的小男孩。蕊儿去底下侍从们那里搜罗一遍,方才找出一身小男孩的旧衣。即便这样,套在小宝身上也十分肥大。 凤染捏了捏小宝没多少肉的脸蛋,软笑说:“小宝先将就一晚上,待明儿我给你买新衣服去。” “这件就很好,我不要新衣服。”小宝抓紧长长的衣袖,特珍视地道:“我可以穿好久的。” 凤染心里酸楚,把小宝抱回到地上打理好,叮嘱道:“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不曾?” 小宝重重地点头,凤染对他讲过的每一个字,他都会铭记在心。总得来说,小宝比同龄孩子早熟许多,非常机灵懂事,而且心里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 凤染牵着焕然一新的小宝走到东正房门口,只见房里灯烛通明,微舒一口气后,方扣响了房门。 小宝仰起头,不解地望向他的“娘亲”,这屋子里到底藏着个什么样的魔鬼,以至于把她害怕成这个样子? 俄顷,水生前来打开房门,紧接着从他身后走出来两个人,正是郭林和那位青衣儒士。 郭林向凤染叉手行礼,又将那位青衣儒士请上前来,欠身说:“夫人,这位是咱们府上新来的管家,孙先生。” 那青衣儒士忙地弯腰唱喏,面带微笑道:“不才孙祥,拜见凤夫人。” 这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子圆滑劲儿,给人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凤染下意识地合计着,转瞬又想是不是自己带有偏见?这位孙先生可是来府上抢她“饭碗”的。 “孙先生有礼。”凤染屈膝还礼,并没有多言语,亦没有把躲在她身后的小宝拎出来叫人。 孙祥装作没有看到小宝的存在,郭林则忍不住瞥了一眼这瘦弱小孩,似有话要吐,到了嘴边却又咽回去,只低声道:“那夫人且去见侯爷,属下和孙先生就先行告退了。” 凤染颔首,领着小宝稍稍侧身,给他二人让出路来。另一侧的水生却是标准的苦瓜脸,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也算变相给凤染提了醒了。 凤染带着小宝踏进门槛儿,但见金生垂立在敞厅的紫檀大案前,明显是被隋御训斥过了。 累日以来,隋御的思绪始终都不大好。远在雒都的帝后突然离世,北黎王朝说变天就变天。他自己被打发到这苦寒之地不说,连朝廷早先应允他的封赏都迟迟没有送抵。 雒都那边没有一点动静,朝廷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懒得给了。锦县这边就更不用再提,隋御搬过来还不满一整月,原本跃跃欲试想来拜见建晟侯的官吏、乡绅和商贾们,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再不来敲建晟侯府的大门。 一部分原因得归咎到隋御自己身上。有的人登门拜访,隋御差人接过拜贴,却把人家支到来年开春以后再相见;有的甚至连拜贴都不收了,直接让门房小厮给人家打发走。 不过隋御到底是北黎王朝的英雄,就算他性子难搞些,也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大家所遗忘。 隋御不在乎自己被天下遗忘,也不在乎还有没有人在背后颂扬他,他只是觉得当下这个状况非常蹊跷。 然而以他的处事风格,就算有一日被活活饿死,他都不会跑回雒都,去质问吏部、户部和内务监。任他们怎么推诿扯皮,他更不会去都察院参本,就不要提去皇帝面前告状了。 或许,有些人就是抓住了他的这个软肋,才敢明目张胆地欺辱他。 隋御很要脸,性命可以丢,那摸不到的尊严却得守护。凤染之初真没有看出来,他竟然是这么拧巴的人。 是以隋御憋在心里发愁,他本就没甚么根基,早年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去岁惨遭事故残了双腿后,才在元靖帝的旨意下封侯开府。在雒都时有元靖帝照拂着,卸下戎装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现如今他远在东边苦寒之地,一府的家将和仆人得养,这么多张嘴要吃饭穿衣,倘或朝廷真断了他的封赏,往后的日子真不知该怎么过。 孙祥是郭林和水生在外面物色好几日后,才敲定的管家人选。他前两日已随水生大致熟悉了一遍侯府内况,今日正式来拜见建晟侯,便给隋御带来了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正是建晟侯府的家当资产汇总,以孙祥的初步估量,这些钱财至多只能维持半载。见隋御都快要把太阳穴给揉碎,孙祥亦很郁闷,本以为自己接了个肥缺,管怎么是从雒都来的大侯爷,谁成想除了门面看起来很风光以外,里子里居然这么没有东西。 隋御很是头疼,郭林和水生跟着头疼。就在这个时候,金生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告诉主子,凤染在外面带回来个无家可归的小贼。 一语话落,屋子里的所有人当场石化。凤染真会挑时机,赶着这个节骨眼硬往枪口上撞。 “侯,侯爷,你用晚膳了嘛?”凤染的手掌里渗出冷汗,把小宝的小手都给带湿了。 隋御侧首敛眸,目光微冷,漫不经心地瞟了凤染和她身后的小宝一眼,淡漠地道:“你可真是能耐。” “侯爷,我……”凤染结结巴巴,之前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不是没用过,隋御压根就不接招啊?这回,她得想个别出心裁的招数才行。 “要么你把他送出去,要么你们俩一起回雒都。” 凤染就知道隋御会这么说,也不知是不是在前线打仗打的,看多了诸多不幸和人间惨剧,心肠怎么变得这么硬呢? 就在凤染苦苦酝酿之际,身后的小宝突然松开她的手掌,一径往端坐在轮椅上的隋御扑去。 “爹爹,爹爹,小宝一定听话,求爹爹不要赶走小宝和娘亲!”小宝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一口一个“爹爹”,把凤染都给叫蒙了。 她发誓这话绝不是自己教小宝说的,在来东正房之前她只交代小宝,进去之后要懂规矩,不要随便乱说话,仅此而已。 这小家伙的“觉悟”真高,凤染在心里偷笑,却见轮椅上的隋御也已不大会讲话了。 “你,你管谁叫爹呢?”隋御想把小宝推开,但手下又没有真的使用力气。 金生向水生抛去一个“这回你明白了”的表情,水生忍笑,半蹲在小宝跟前,哄劝道:“好孩子,快点把手松开,侯爷不是你爹,‘爹爹’这称呼可不能随便乱叫。” 小宝擦了把眼泪,望向身后的凤染,“她是娘亲。”又转过头来盯着隋御,“他就是爹爹。” “凤染,你还不赶紧把他给本侯领走!”隋御忽然咆哮一句,惊得小宝浑身打个激灵,他终于明白凤染为啥那么怕他了。这个“爹爹”的脾气说爆就爆。 凤染赶紧拉回小宝,委屈巴巴地说:“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府上还能差他这一口饭?你就让他跟着我,他吃穿用度什么的,全算在我那份月例里还不行么?” “你把建晟侯府当成什么了?今日收了他,明日再在外面碰见别的流民、乞丐,你是不是也要统统带回来?” “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擅自做主。”除了苦苦哀求,她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小宝管他叫爹都不好使,她真是黔驴技穷啊! “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你们俩就回雒都!”隋御心意已决,“快走,别杵在这里碍眼。” “爹爹……”小宝又从凤染身边溜过去,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痕,他上前拉住隋御的手指,“爹爹别撵娘亲离开,爹爹讨厌的是小宝,小宝现在就走。” 隋御的眼神又嫌弃又抗拒,手指却任由小宝攥着,“外面黑灯瞎火的,你现在出去遇见意外算谁的?” “不会出意外的,小宝天天在外面跑,早就习惯了。”小宝苦笑说道,“爹爹别那么凶行不行?娘亲会害怕的。” “别叫我爹,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小宝不配,小宝知道。”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凤染在侧跟看话本似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隋御明显是动了心思的,他现在就是嘴硬。她悬着的心落回半截儿,和两个常随相视一笑。 “小宝的亲娘病死了,亲爹好像也死了。” “什么叫好像也死了?” “听跟我同住在破庙里的老叫花说,我爹是被抓壮丁抓走的。” “你爹征兵而走,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小宝说不清楚,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凤染就势往隋御心管子上一捅,道:“说不定就是跟你去打西祁才丧了命。” 第009回:成亲半载子四岁 “凤染!”隋御厉声呵道,长指将小宝的小手反握过来,“前些年因着西祁大肆犯边,北黎上下是没少征调兵力。但我的军营里,从未听说过有来自东边的兵。” 小宝又被吓得打了个颤儿。他年纪虽小,可在外面流浪的时间却不短,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很多。像凤染这样待他好的几乎没有,像眼前这位如此暴躁的也是少见。 小宝伸出另一只小手,试探地在他心口上摸了摸,软软地道:“爹爹,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 凤染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就弄巧成拙了呢?没有刺激起隋御的怜悯心,还把他给弄炸毛了。她只好讪讪地赔笑,觉得自己这次又踩到马尾巴上了。 “咳~”水生拳抵下巴,清脆地咳嗦一声,“侯爷……” “讲!”隋御随口说道,对小宝的行为却选择视而不见。 “咱们漠州铁骑里有来自东边的兵,就是相对太少了,这点郭将他最清楚不过。” “有,有么?我怎么不知道?” 隋御的脸色“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他觉得金生和水生彻底“投敌”了,一个个的不是替凤染做事,就是替凤染求情。 “有的,有的。”金生赶紧跟着附和说,“侯爷那时候日理万机,想的都是怎么击退西祁小儿,哪有工夫记住底下每个兵的原籍啊!” “小宝这孩子和侯爷、夫人既有缘分,就把他留在侯府里。这么瘦小的一只,吃不了多少粮食。再说咱们府上也没个孩提,着实冷清了点。有了这么个小家伙,往后或许能增添不少笑声呢。” 凤染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是水生能摸准隋御的脾气。她决定私下里找个机会向水生求教,攻克隋御就得利用上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包括让最亲近的贴身常随“出卖”他。 水生的话音还未落,小宝已端端正正地跪在隋御面前,边磕头边说:“谢谢爹爹收留,小宝一定做个懂事的好孩子。” 小宝“爹爹”叫了,头也磕了,这个义子隋御是不认不行了。他忍着乱跳不止的太阳穴,道:“你们先出去。” “好嘞!”金生一臂勾起小宝,朝凤染笑哈哈地道:“夫人,时间已不早,咱们先让侯爷歇息?” “多谢侯爷成全。”她牵起小宝的手,准备退出东正房去。却见小宝望着她,迷惑地问:“娘亲,你怎么不跟爹爹睡在一间屋子里呢?” 凤染迅速捂住小宝的嘴巴,一溜烟跑出房外。好不容易才把隋御的毛给捋顺,再说些他不爱听的话,一准儿又得急眼,万一再改变主意,这一晚上大家全白忙乎。 却说翌日一大清早,伴着庭院里家将们的操练声,凤染已带着小宝来给隋御请安。 隋御心里对留下小宝没甚么意见,他只是想借这个由头,把凤染撵回雒都去而已。然他那两个好常随“临阵倒戈”,导致他不得不默许下来。 就算是一个无名小卒,只要他为国家战死沙场,他的子嗣就不应该是小宝这种境遇。 “今儿起来的早?”隋御用余光瞟了他们一眼,轮椅仍停在窗子前,他始终都在看着他的兵。 多年的军旅生涯,使隋御有良好的作息习惯。卯时醒,亥时睡。枕边永远摆放好军装和武器,听到半点风吹草动就能立刻醒来。即便现在腿残了,有的习惯依旧无法改变。 凤染有几日没往隋御身边凑合,可如今不同了,小宝是她领回建晟侯府的。要是这小家伙不懂规矩,惹得隋御左右瞧不上,她难辞其咎。 “给侯爷请安。”小宝规规矩矩地给隋御行礼,看得出是凤染现教给他的。不过……他的称呼怎么变了呢? 凤染随他向隋御福了福,宜笑说:“侯爷,妾身给小宝取了个新名字,叫‘凤器’,小名就叫‘大器’,想着能让他长高长胖些,等长大了也有出息。” 闻此语,隋御收回视线,侧首觑向凤染,哂笑道:“凤器?在我建晟侯府里的孩子,居然随你的姓氏?笑话!” “你不是不让他管你叫爹么?”凤染恼了,隋御咋这么难伺候,怎么着都不满意呢? “那他也得姓‘隋’,叫‘隋器’,就这么定了。”隋御不容置否地道。 有了新名字的小宝,拿起袖口偷偷地抹掉眼泪。得到这座府邸当家人的认可,他终于有了归宿之感。 “大器,你今年几岁?” “我不知道。” 不用凤染在侧解释,隋御已明白,这孩子是太久没人管了。他咽了咽喉咙,说:“就当你四岁了,今儿随夫人去外面置办些衣物回来。” “大器不用买的。” 隋器很怕给凤染和隋御增添麻烦,被冷漠了太久的灵魂,一旦得到丁点的关爱,心里反而会觉得很沉重,因为他害怕是昙花一现的美好。 “妾自会安排。”凤染的手腕垂搭在隋器的肩骨上,浅浅一笑,“侯爷,你真是个好人。”她说这话心思不假,虽然有拍马屁的成分。 隋御揉了揉眉心,狠狠地说:“出去,没事别老在我面前晃悠,不然我总想着送你们俩回雒都。择日不如撞日,其实你们俩今日启程回去,赶在三九天之前就能抵达雒都。” “雒都?”隋器稀奇地问道,那是他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凤染白了隋御一眼,厚着脸皮儿道:“妾与侯爷成亲半载,儿子都已经四岁。回到雒都只会让曹家和凤家扫地出门。求侯爷行行好,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管怎么大器也是你们隋家的孩子啊!” “凤……染……”隋御昨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被凤染给拱了起来。 凤染见大事不妙,拉起隋器就往外跑。待已跑出房外才猛然想起来,她还没跟隋御说西正房碳火供给不足的事儿。光顾过一时嘴瘾,偏偏把正事给忘了。 凤染手头可支配的钱财并不宽裕,之前曹太后那边就没给小炮灰带来多少陪嫁,加上近期她又常常给底下人散财。所以在给隋器购置衣物时,便没有以往出手那么大方。只简单地买了几身冬衣,想着领到下月月例时再慢慢添置。 凤染知道,当下最重要的是补隋器的身子,遂不动声色地往他一日三餐里兑加灵泉水。隋器被凤染安置在西正房的小暖阁里,地方是小了点,但比起里间卧房要暖和一些。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凤染担心他那瘦弱的小身子再染上风寒。 一连忙碌几日,终将隋器的衣、食、住打点妥当。凤染缓了口气,觉得十七岁的她,养了个四岁的儿子,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没花多少工夫,阖府上下便跟隋器熟络起来。一天到晚不是被后院的家将们抱过去玩儿,就是被下房的侍女们围在中央可劲儿稀罕。 不知不觉,锦县迎来了冬季里的第一场降雪。 霸下洲前面的庭院里落下一层薄薄的白雪,凤染单披了件半旧裘衣,就蹭蹭地跑到庭院里赏雪。芸儿紧着跟随出去,往凤染怀中塞去一只滚热的小手炉,体贴道:“夫人当心着凉。” “我没事儿,身子好着呢!”凤染嬉笑,上手帮芸儿拉紧衣带,“倒是你,小脸冻得通红。对了,大器那孩子呢?” “刚才跟蕊姐儿去后院厨房了,这会子还没有回来,许是又被后院里的那些爷们给逮了去。”芸儿欠身回道,“自打大器进府以来,真是谁见谁喜欢。” 主仆俩沿着抄手游廊转了转。凤染觉得这庭院里挺美,不足之处就是缺少些花草点缀。她想着回空间里问问灵泉,看哪些花草适合在冬季生长,赶明儿拿回来点栽种下去。 刚在庭院里走上半圈,隋器已随蕊儿自后院走回来。他一见到凤染,便撒欢一般扑过来,笑咳咳地道:“娘亲,娘亲。” 其实对于这个称呼,凤染到现在都不怎么适应。可每次被隋器这么一叫,心里就莫名地开心。她张开双臂把他抱在怀里,弯下腰身问道:“大器又跑哪里去玩儿啦?” “郭叔叔抱我去了霹雳堂。”隋器兴高采烈地说,又从袖口里拿出几块糖送给凤染,“这是郭叔叔他们给我的,娘亲你吃,可甜了。” 凤染到现在听见那些称呼还想笑,几处匾额陆续挂了起来,除去正院的霸下洲、铁马苑和冰河馆之外,前后院里还有霹雳堂、沙场庄、金甲坞、袍泽楼…… 郭林居住之地在第七进院,他的房舍就叫“霹雳堂”。不愧是隋御带出来的兵,那品味真是一模一样。至于那位新来的管家孙先生,则住在第一进院的“金甲坞”里,想必是不得不入乡随俗的。 刚搬进新府邸就迎来冬季,隋御便不怎么去户外透气了。 东正房里足够宽敞,水生和金生常常搀扶起他,在里间至明间里来回行走。很简单的动作,正常人眨眼间就可走到的地方,隋御得用上好几刻钟,甚至更长的时间。 每一次行走结束时,他连里衣都是湿透的。此刻的隋御早已认命,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已经熬过去。 金生被窗外的戏笑声吸引过去,待看清楚后转头告诉主子:“侯爷,是夫人带着大器在庭院里玩儿呢,外面的雪花越飘越大,特别好看。” 隋御没有应声,水生加快了帮隋御换衣的速度。俄而,已推动轮椅把主子送至窗边。透过窗子向外睇去,只见隋器满庭院里追逐凤染,直把她扑倒在雪堆里,口中不停地唤道:“娘亲,你等等我呀……” 隋御的心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思绪,冷面嘲讽道:“有什么可看的,她明明只有十七岁,还好意思让四岁的孩子叫她娘?” 第010回:侯府揭不开锅了 雪势愈来愈猛,不消多时,建晟侯府里已一派银装素裹。 隋器追着凤染在雪堆里嬉戏,蓦然抬眸,只见管家孙祥行色匆匆地从垂花门里踏进来。 孙祥身形瘦高,长马脸,两鬓稍稍发白。身上只罩了件暗灰色素绫直裰,外无厚衣加身,脚踩单鞋,十分寒酸。 他望见凤染,旋即打步撩衣,上前躬身揖道:“小的给凤夫人请安。” “正在降雪,孙先生怎地穿得这么单薄?要当心身体才是。”凤染上下打量他一回,觉得他好像真的生病了。 孙祥垂眼虚看着雪白的地面,清了清嗓子说:“承蒙凤夫人惦记,小的没甚么大碍。” 待孙祥穿过月洞拐进后院,隋器才挠着小脑袋问向凤染:“娘亲,孙先生屋子里的碳火也不够使么?” 被隋器如此提醒,凤染才想起那件正事儿。她牵着隋器往霸下洲里回,摇头道:“应该不会,侯爷不像是小气的人。” 少焉,凤染已带着手捧糖果的隋器来至东正房外。闻听敲门声,隋御紧张一下,即速让水生推他远离窗前。 凤染甫一进来,便觉得屋中的气氛有点怪异。她稍稍环视一圈敞厅,眼神就落到那扇没有关严实的窗户上。 原来隋御在偷看大器啊?嘴上各种嫌弃,心里还不是稀罕这个小家伙?生平第一次被人叫爹爹,心里定然美滋滋的。 隋器捧着糖果送到义父面前,见义父各种抗拒,直接动起小手剥掉糖皮儿,非得送到隋御的嘴里不可。他半含糖块,实不忍再拒绝义子,只好把糖块大力嚼碎吞咽肚中。 凤染看小家伙把隋御哄得差不多了,方开口提起西正房里炭火供给不足的事情。 隋御听得没头没脑,转首诘问水生:“怎么,看本侯平日里冷遇夫人,你们就敢趁火打劫?” “侯爷,天地良心啊~”水生苦脸叫屈,深深下拜说:“小的们克扣谁也不敢克扣到夫人头上啊!” “那个……妾没有别的意思,明儿多给我们点就行。”凤染急忙往回找补,她还没跟水生求教攻略隋御的方法呢,这时候可不能结下梁子。 隋御凤眸神敛,墨色的瞳仁里发出一道微寒,盛气道:“你闭嘴!” 凤染立时自封嘴巴,这位侯爷又较上真儿了。他心里不耻那种手段,更不容许底下人那么去做。这么轴的性子,就算男主挂掉也轮不到他做男主啊? 水生期期艾艾,像是因凤染在场而不好讲明原由。 隋御一手支颐,命令说:“讲实话。” 水生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去,没奈何地道:“侯爷,这可是您让小的说的。” “还废话!” 水生的目光斜瞟到凤染身上,继而正色而言:“其实咱们建晟侯府的家底儿只能维持三四个月了。” 隋御的面色霎时大变,他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这件事情怎么能让凤染知晓? “孙先生不是说还能维持半年的么?”隋御不自然地挺直腰身,连脖颈都仰得老高,嘴上依然硬得跟个鸭子似的。 “哎……”水生吁了口气,半蹲回隋御的轮椅前,细细阐明:“侯爷莫怪,是小的和郭将一起央及了孙先生。要他在侯爷面前多瞒两个月,好歹把这个元旦对付过去。” 凤染满脑子问号,这是又双叒怎么了? “或许雒都那边良心发现,年底之前就能把建晟侯府的封赏补发下来。”水生宽慰道,尽管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良心发现?你以为元靖帝还在世呢?”隋御自讽道,有那么一瞬,他已忘却跟前站着的凤染。 金生见不得这个场面,苦哈哈地说:“侯爷,水哥儿你们别犯愁,不是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嘛,咱们大家一起想法子。” “是,金哥儿说的在理儿。”水生随声附和,“所以不是小的们克扣夫人的碳火,是咱们阖府上下的碳火都很匮乏。” “你们只瞒我一人。”隋御抬眼瞥向凤染,“现下你已知道侯府现状,跟着我连盆碳火都得不来。不如……” “不如你个大头鬼!”凤染一径上前,俯在隋御跟前,笑加加地说:“妾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这不是曹家的一贯作风么?曹太后的手段你又不是没有领教过。” 隋御凝眉,肃然道:“不要诋毁你的母家。” 凤染身子一凛,敛眸缓笑:“侯爷是觉得我在做戏?到现在还觉得我是曹太后派到你身边的眼线?” “我已是个废人,还有什么监视的价值?”隋御的目光飘忽不定,“凤染,你到底是要回雒都去的,何必跟我耗在这里?曹家千般不好,终究是你的母家,你莫要自绝退路。” “行,隋御,你不是要送我走吗?今儿我把话就撂这,你要是死了,我一日的节都不给你守,带上大器直接离开建晟侯府。你若一日不死,我就是你建晟侯的正室夫人。无论你吃珍馐香醪还是糟糠草皮,我都赖着你。想要撵我回雒都,你就先让郭林一刀抹了我的脖子!” “这话可是你说的!”隋御气得睚眦欲裂,身子在轮椅上不住地发抖。得亏他站起来费劲,不然凤染的脑袋都要被他拧下来当蹴鞠踢走。 凤染紧咬牙关,一副“老娘今天拼了”的架势,“有本事你就让郭林动手,不然你就枉叫隋大将军!” “去把郭林给老子叫进来!”隋御怒吼道,“听到没有?让他马上给我滚进来!” 凤染本以为,水生和金生能像以往那样站出来替她讲话。怎料两个常随频频应诺,顷刻间退出东正房,临出门前还把隋器给扛了出去。 “侯爷,爹爹……不要杀娘亲啊……” 不远处的房门“咣”地一声被阖上,隋器的哭嚎声也逐渐消散。 凤染只觉自己的后脊骨都在嗖嗖地往外窜凉风,双腿不自觉地向后倒退。 “怕了?晚了!今儿我定随了你的心愿。”他一拳头砸向轮椅扶手,瞬间“咔”地一声断出条大缝子。 “那个,碳火我不要了还不成么?不就是侯府里没有钱嘛,大不了我那份月例你再减点。待来年开春,府邸后面那百亩田地都给它种上东西,没有多长时间咱就能换回钱来。”凤染两手搓着宽长的袍袖,低低地说道。 凤染又怂了,谁叫她惜命,想苟到大结局呢! “你了解东边的气候特征么?你以前去过凤家和曹家的庄子上么?”隋御谐笑一声,“我竟不知你还动起府后田地的心思了?想种那些荒地,前期得投入多少人力和物力?” 凤染在心里不停地呐喊,我行,这事儿我能做到啊!我现在可是手握空间灵泉的啊! “偷偷告诉你哟,我从凤家带出来好多种子,有粮食的、有果蔬的、还有药草的呢。”凤染开始睁眼编瞎话,“你知道我父亲生前就在太医院里当值,他一辈子就爱鼓捣那些东西。当初他们给我备嫁妆时就抠抠搜搜的,不是破被褥就是破衣服,我气不过就顺手牵了出来。” “夫人偷东西?”隋御重复地问,又转头朝外喊话:“水生,金生,你们把郭林给我叫哪里去了?” 然而门外却没人回应他。凤染竖起的耳朵终于耷回来,算他们有良心,没白拿自己的小恩小惠。 由于长时间站立,凤染的双腿已有些发酸,她弯下腰捶了捶,“侯爷铁骨铮铮,不食嗟来之食。但眼下不是得先活下去么?家将们得养,仆人们得养,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我是男儿,这些不是你该思虑的。” “不能为夫君分担忧愁,妾委实有愧。” 等候半日,郭林依旧没赶过来。隋御方知是两个常随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他和凤染单独相处。 “你不用这样。” “隋御,我知你心系苍生。尤其现在北黎改朝换代,你虽蜗居于此,志向仍在朝堂。但你已付出的够多,后半生为自己活着。” “女子休要妄论朝政!” “你明知道我出身在何处,曹家是什么底细,凤家是什么角色,把揽北黎天下的究竟是何人?还用得着我明说?你什么都明白,你就是不想承认,你、愚、忠!” 那原本已断裂开的扶手又被隋御掐在手掌里,连带着骨节的声音嘎吱嘎吱不断。 “朝廷先打发你来锦县,再断了你的封赏,你对北黎已无用。我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凤家嫡女么?曹太后名义上的外甥女,只是给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看而已。就如同为你封了建晟侯,给了你超规格的府邸,空有其表罢了。” 隋御痛苦地阖上眼睑,“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咱们得先活下来,然后再从长计议。上次那乌拉草你用了没有?腿上有没有觉得舒服些?你信我,难关会度过去的。” “出去!” “我知道侯爷心里不痛快,娘子不是在这呢?要不我借你个肩膀靠靠?” “凤染,你行行好,让我静静。” 隋御的头都要炸开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如迸发的火山岩浆,持续地在他脑海里翻滚。在西北漠州,在雒都皇宫,在攻打西祁的战场上,在他骑马坠崖的现场…… 凤染鬼使神差般向前倾身,把迷蒙的隋御搂进怀中,轻拍他轻搐的背脊,安慰道:“隋御,抛开那些曾经的过往,咱就在锦县好好过日子成么?” 隋御先是安静片刻,之后又跟疯了似的将凤染推倒在地,这一跤把凤染摔得结结实实,害得她半晌都没有爬起来。 他自知用力过猛,但碍于脸面,只冷冷地道:“你以为你是谁?敢说教本侯?” 第011回:要脸还是要活命 却说水生和金生拣准时机避走出东正房外,二人贴着门板向内偷听半日,闻他们主子的咆哮声逐渐式微,终放下心来。 水生和金生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眼,对屋内那位侯爷夫人愈发佩服起来。 金生单臂拎起隋器,将小家伙送回对面房中,交由两个侍女来看护。隋器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念叨:“爹爹……要杀……娘亲!” 芸儿和蕊儿被这话吓得浑然一惊,幸而金生在旁及时讲明原委。他拍了拍隋器的后脑勺,哄骗说:“你爹爹和娘亲在闹着玩儿呢,休要当真。” 隋器哪里肯相信?得亏两个侍女左右附和,小家伙才勉强安静下来。 水生那边则叮嘱几个日常里常在侯爷身边伺候的小幺,要他们在东正房外听候侯爷的差遣。之后便叫上金生,二人走出霸下洲,直拐进后院去了。 穿长廊入月洞,便来至侯府的第三进院。院中房舍气派程度仅次于上院正房,当下却无人入住,大多数都是闲置的。 谁教隋御父母早逝,他自己还没有姊妹弟兄,就连妻妾也只有凤染这么一位。建晟侯府的人丁不兴旺啊~ 当中有一间房舍,堂屋很是宽敞,就由两个常随做主,设为府内的临时议事厅。平日里府中的闲杂诸事,多在此定夺处理。因着孙祥入府,这里便演变成他白日里当值的地点。它亦不免俗套地安上一个美名:“袍泽楼”。 金生和水生掀开棉门帘儿走进来,孙祥和郭林二人早在其中。堂屋里断没有外头那么冷,但偌大的厅内只摆放了一个铜火盆。盆中的碳火已烧得泛白,却没有人上前往里头添加新碳。 孙祥和郭林围坐在铜火盆两侧,二人均俯下上身,低低地商议着什么。见水生他们走进来,忙地让身后小幺再搬过来两把圈椅。 两厢叙礼后,四人重新落座。水生瞥望一眼替他们搬圈椅的小幺,身上只着一层洗得发白的单衣,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 “侯爷知道实情了。”水生开口直言,“刚在上房里发了一通脾气。” 还没有坐稳的郭林,倏地站立起来,身后的圈椅跟着带翻倒地。他骂骂咧咧地问:“是谁嘴欠?老子抽死他!” 水生和金生早见怪不怪,却把孙祥唬了一跳,暗叹,这建晟侯府不愧是武将的班底儿。 “是小的,郭将。”水生枯笑承认,一径把脖颈伸到郭林面前,“不如郭将一刀抹了我的脖子?”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郭林又一惊,不尴不尬地道,转身去扶倒地的圈椅,“侯爷知道了还能得了?就他那暴躁性子,我真是害怕!” 金生便把上院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地讲与他们明了,孙祥始终默默不语,郭林又已激动地要跳起来。 “这么说来侯爷等我过去呢?我过去干什么?一刀抹了夫人的脖子?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不去,不去!”郭林连连摆手,局促不安地嚷道。 水生浅笑了声,幽幽地说:“反正我和金哥儿已把话给带到,去不去就是郭将的事情了。” “你,你……” “好了,不与郭将玩笑,你和孙先生商议的如何?可想到什么好法子没有?” 郭林像蔫打的茄子垂下头,孙祥将两手拢在袖中,启齿道:“鄙不敢妄论朝廷意图,单说侯府现状实不容乐观。如今侯爷知道内情倒也好,至少不用再费劲巴力地去隐瞒他。” 众人依言点头,孙祥接着道:“我知道在座的各位想细水长流,在侯府再无收入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维持久一点。但当下已刻不容缓,大家可以多日不吃荤腥,但一府院人的棉衣要不要添置?所需要的碳火还要不要采买?” 垂立在旁边的小幺,特应景地打了两个喷嚏。郭林抓了抓发髻,夸下海口:“我们那些兄弟还能对付一阵,不需要添置棉衣。至于碳火嘛,我们天天儿操练,身子骨都特结实,扛冻!” 金生不值一哂,抢白道:“再结实的身子,日日吃草,能好到哪里去?我们本就是从雒都过来的,府上有多少人水土不服,你以为侯爷心里没有数?” “孙先生,这月月例就不要再拖了,今儿就给大家发放下去。”水生拿起铜火钳,拨了拨发白的碳火,“日子拖得太久,底下人难免会有怨言。” 孙祥向水生微微颔首,郭林又接过话茬儿说:“谁敢有怨言?这侯府上下谁没有得到过侯爷的相助?谁不是自愿来到建晟侯府的?” “话虽如此,但人总得先活下去。”水生无奈地嘘了口气,孙祥称赞道:“还是水爷有远见。” “孙先生快别折煞小的。”水生登时溢红脸皮儿,低首道,“月例该发就发,棉衣该添就添,碳火也得照常去采买。这场大雪过后,气候不知要冷成什么样子。” “可是……”郭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往自己的大腿上敲了两拳。 “就按水哥儿说的去做。”金生缩了缩脖子,怃然道:“只怕除了侯爷那屋,别地儿都是这么冷,长期如此真的不行,得赶快想个法子出来。” “我和金生跟着侯爷,不缺吃穿,更冻不着。孙先生先把我们的月例省了。” “我之前的月例银子还没花完,也先省下。” 孙祥一一应承下来,随即去账簿上记录在案。 少焉,三人别过孙祥,走出袍泽楼。雪势已然转弱,金生下意识地往袍泽楼里望去,问道:“这位孙先生可靠得住?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太端着了呢?” “孙先生有学问,账目捋的特别快。我瞧着还成,就是话少。”郭林笑呵呵地说,语气里皆是对孙祥的敬佩之感。 水生凝眉思忖,侧头叹道:“先试上一俩月,侯府再没钱,他那份月例也不会少。” “其实这活水哥儿你就能做,偏得找个外人来插手。”金生缩颈,双手交叉抱于身前。 “帮侯爷端茶倒水还算尚可,我哪里管过这么大一座府邸?孙先生没进来之前,我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朝廷断了建晟侯府的封赏,咱们也能维持个一二载。孙先生来了之后,加加减减拨打一顿算盘,方知是我想的太过天真。” 言语间,三人已从后院回到霸下洲来。郭林顿在中堂前抱厦内,半晌不敢往里走。金生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低声笑说:“郭将,都跟着我们回来了,还怕进去见侯爷?今儿还没过来点卯露脸?” “少拿我打趣!”郭林踹了他一脚,“赶紧跟水生进去瞧瞧,要是夫人出来了,我再进去。” 水生先一步进去探听情况,须臾,折回抱厦里,诶笑道:“夫人已经回房,郭将要不要进去?” 郭林舒了口气,往里走两步,忽又转首问道:“你们俩不一起进去?” “侯爷今日对夫人做的有些过火了,我想过去替侯爷赔个不是。”水生瞟了眼西正房,又压低声音说:“以前就不提了,就说落户锦县以后,夫人待侯爷如何,咱们谁看不清楚。” “谁说不是呢!”金生跨到水生身侧,“我跟你一块去。” 郭林仰起下巴,轻蔑地笑了笑:“说这话臊不臊得慌?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拿了夫人的好处?” 金生立马回踹他一脚,“胡说!我们俩可是清清白白、一心一意向着侯爷的。” 郭林弯腰掸了掸衣衫,一径去往东正房里,不消细表。 单说两个常随被蕊儿引进西正房明间里,芸儿则到里间卧房通禀凤染。 原来凤染被隋御推倒弄伤了手腕,之后还拿言语羞辱她,把凤染气得,爬起来就拿桌几上的凉茶泼了隋御一身。扔下一句:“不识好歹。”后,调头跑了出去。 凤染不明白,他到底在执拗个什么劲儿?合该困在这么个边陲小县城里。 隋器见凤染面色难看,亦不敢上前多言,两个侍女更不敢随便搭话。凤染索性什么都没说,径直回到卧房里锁上门闩。 她托着红肿的手腕来至空间里,边跟灵泉吐槽隋御的种种恶行,边把手腕放进温热的灵泉水里浸泡。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凤染恨得吱嘎吱嘎磨牙,“老娘真是受够了,不然我带你和大器逃跑?” 灵泉水面上泛起微波,少顷,浮出一行小字:“小主,你不能离开侯爷。” 凤染来回读了好几遍,心说,就知道给我个外挂还得带条件。遂唉声问道:“为什么?” “小主离侯爷越近,灵泉的功效就越强。” “什么?!你可是我从凤家带出来的,跟他们隋家有什么关系?咱能不能做个有气节的灵泉?” “小主不要生气,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就知道您跟别人靠近时,灵泉都没有反应,只有跟您夫君靠近时,灵泉的功效比平时要强上许多。无论是灵泉的水势,还是周遭的植被长势。” 凤染还想跟灵泉继续聊聊,芸儿已在卧房外打门,她只得应声回来,让芸儿进来支会。 不至斯须,凤染便随芸儿走回明间。水生和金生见凤染托着红肿的手腕,皆是一震,不由分说便跪了下去,“求夫人看在侯爷残了双腿的份上,千万不要怨恨他。” 第012回:他们皆沦为弃子 天爷哟~凤染连着向后倒退好几步,也不知隋御给他们灌下什么迷魂汤,至于嘛,一进来就替主子下跪赔不是? 经由灵泉水敷泡以后,凤染的手腕已舒坦许多。不过这事儿不便让旁人知晓,再说要是让隋御发觉她这么耐“摔打”,以后不得变本加厉地欺辱她? “夫人……”芸儿赶紧上前搀扶住凤染,“夫人可是哪里觉得难受?要不要去外面请个大夫回来瞧瞧?” 凤染干脆贴靠在芸儿的身上,装得很是柔弱,由她送自己回罗汉榻上坐定。凤染倚着小榻几,轻轻摇头,“犯不着那么娇贵,养上两天就好了。你们俩跪着得劲儿啊?还不快点起来?” “夫人,小的去府外请个大夫?”金生眉头紧皱,甚是担忧,“侯爷他……太过分了!”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回来!”凤染促声唤道,“金哥儿!” 金生不情不愿地收回迈出西正房的那只脚,重新回到水生身边站立好。水生凝望着凤染,张阖唇齿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凤染抢先一步。 “朝廷的封赏说断就断,侯爷心里堵得慌,我知道,你们不用多言。”凤染呷了一口摆放在榻几上的热茶,“府上这么多人,当初都是自愿追随侯爷的。侯爷怕亏待大家,难免焦躁了些。他能跟谁发脾气,还不是咱们这几个身边人?” “得夫人如此理解,侯爷真是三生有幸 。”水生深深下拜,“侯爷他为将军时……不是这样的。” “能想象出来,当初多意气风发,现如今就多一败涂地。这个落差,换成别人,早死多少次了。”凤染单手支额,叹道,“这些都是小事,说说府上的现状?你们打算怎么应对?我这边有什么能做的?” 水生把在袍泽楼里商议的结果,向凤染言简意赅地说出来,之后黯然道:“仨月之后的状况根本不敢去想,只能先维持住眼前。郭将本想瞒着侯爷回趟雒都,替侯爷去各部里吆喝吆喝,不能换了天子就人走茶凉?” “郭林人微言轻,担心到最后帮不到侯爷,反而把侯爷仅剩的尊严给败光了。”凤染一语破的,嗤笑了一声,“雒都那些权臣,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他们在雒都歌舞升平,是侯爷在前方横扫西祁。没有侯爷扛着 ,西祁的铁蹄早就踏平雒都皇宫了!”金生替隋御鸣起不平来。 “待来年开春,咱们把宅邸后院的田地给开垦出来,就可以度过难关的。” “夫人开什么玩笑?那些也能叫田地?想在那片地上种出东西来,不折腾两三年根本看不出成果。再说咱们哪有那么多人力、物力和财力?” “我有法子,只要能挨过这个冬季就成。让孙先生盘算盘算,把不必要的开支都省下。打这个月起,我的月例暂先停掉,我把陪嫁的那点破烂东西拿出去当了。” “这怎么能成?夫人的月例不能省,不能……不能苦了大器啊!”水生不愿妥协,“这事儿不管夫人怎么说,小的坚决不能从命。” “你们把心放进肚子里,我绝对不让外人知道,当东西的是建晟侯夫人。”凤染闪了闪卷密的睫羽,“这事儿你们瞒着点侯爷。” 两个常随和侯爷夫人各持己见,最终也没定夺出来谁听谁的。 但水生和金生来替隋御致歉,又把侯府的实情和盘托出,这点令凤染比较欣慰。 反之,凤染的种种行径同样打动了两个常随,俩人都觉得凤染对隋御足够真心实意。 水生和金生走出西正房时,郭林还在隋御的屋中没有出来。两个常随便移步到中堂前抱厦内坐着,雪势终于停歇,外面也已入夜。 “天儿越来越短。”金生向前伸展开双腿,顿时被周遭的冷气所侵袭,“不然去库房里开几坛好酒,让大家晚饭时喝点,暖和暖和身子。” “都到这个时辰了,孙先生怎么还没过来找我?”水生摸了摸腰间的钥匙,“算个总账不是什么难事?” 水生管金银,金生管库房,二人把持着建晟侯府的所有家当 。 “许是第一次,孙先生怕出现错误,多核对几遍。”金生起身跳了跳,“郭将今儿怎么这么磨蹭?到现在都没有出来?我不在这候着了,搬酒去,有事儿到后院叫我。” 水生轻点了下头,由着金生离开。他心里惦记孙祥,便打发一个小幺去袍泽楼里看看。没一会儿,小幺就带着孙祥一并回来。 “我把花名册多核对了两遍,耽误了时间。”孙祥拱手作揖,“今日天色已晚,咱们明日再发可否?” “不妨事,明儿一早我带孙先生去取现银。”水生谦和地道,“顺带着买棉衣和碳火的钱也一并交给先生。我手底下有几个手脚伶俐的小幺,全拨给先生使唤,先生别客气,跑腿什么的随便用。” 孙祥欠身听之,连连称好。 水生又命人拿来一件八九成新的貉子毛大氅,“孙先生莫嫌弃,这件确实是我上过身的。但眼下府上的状况先生也清楚,待侯府挺过难关,我定为先生添件新的、合身的。” 不容孙祥推脱,水生已把大氅套在他的身上,末了,还差小幺打着灯笼送他回前院歇息。 晚夕用饭时,隋御始终不言语。郭林已把他的轮椅扶手重新修补好,那扶手看起来有点丑,毕竟修补的次数太多了。 郭林本想着攒几个月月例钱,去外面买些上好的梨花木回来,为侯爷重新打一把轮椅。如今侯府有难,他又追着水生和金生的步调自砍月例,重打轮椅这件事只能暂先往后拖拖了。 郭林来见隋御时,他刚刚把进来收拾残局的小幺骂出去。他身前洇湿了一大片,零星几根茶叶挂在袍服上,样子十分落魄。 “你不许回雒都。”说是命令,更像是隋御的一种乞求。 郭林半蹲到他的轮椅旁,“侯爷放心,属下不回去。” “你还瞒着我什么没有?” “没了。”郭林垂下眼睑,“真的没有了。” 隋御已经发不出任何脾气,嗓音嘶哑地问:“那几只鹰隼放走多久了?就没有一只回消息的么?郭林,不要骗我。” “丢了,它们可能不认得路。” “郭林!”隋御猛地咳嗦起来,从他喉咙里迸发出一股微腥之气,“我们被彻底孤立了,是不是?” 郭林快把发红的双眼给揉碎,低低“嗯”了一声,终承认道:“雒都那些王八蛋,再不是当初奉承侯爷的时候了。他们全都选择当哑巴,反而是漠州知州严其佑,辗转多人送过来一封私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苟全性命。” “我到底……挡了谁的道?”隋御惨烈地问道,“我是不是该放西祁一条生路?朝廷需要我继续抗击西祁,我还能在漠州镇守得久一点。” “不是的,侯爷,将军……你是我们漠州铁骑心中的英雄!”郭林动容地落下眼泪,“英雄不应该有这样的下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英雄?”隋御讽刺地笑道,“这英雄不做也罢。” 隋御边咀嚼着饭食,边回想着郭林对他说的那些话。严其佑一定是知道些内情的,怎么看那“苟全性命”四个字,都像是一句苦口婆心的忠告。 隋御觉得很累,他不愿再想关于北黎朝廷的任何事情,因为他彻底心寒了。 “以后我的一日三餐同你们一样。”隋御平和地说,像是不带有任何情绪,“汤药先停一停,吃的我嘴里发苦,待来年开春再说。” “侯爷……”水生的心里不是滋味。 “雒都那边的态度我已知道,没甚么大不了的。”隋御继续咀嚼着饭菜,“下晌替我去夫人那边看过么?” “小的已经去过。” “她伤的重么?” “有点,手腕子都肿了起来。” “她没吃亏,泼了我一身的凉茶,下手一点都不手软。”隋御放下箸筷,“去找些跌打药酒给她送过去,别说是我让给的。” “小的已经送过去,并没有提侯爷半个字儿。” “金生,你给我滚过来!”隋御微一侧头,抖了抖宽大的袍袖,“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金生这才巴巴地跑过来,笑嘻嘻地道:“侯爷,您吃好了?” “你们俩给我想想法子,怎么样才能把夫人送回雒都。侯府今非昔比,她留在这里暗无天日。” “侯爷怎么还是这么执拗,夫人回到雒都真的能有活路么?”水生直言相说,“何况夫人现在还带着大器。” “于曹家和凤家而言,夫人再没啥利用价值,她已沦为弃子。”金生鲜有地严肃起来,“侯爷,夫人的处境跟咱们一样,她也是下定决心跟您共患难的。” “才过了个把月,你们就跟她在一条船上了?”隋御眼眸微眯,抬手按在太阳穴上,“既如此,我就听你们的一回。把她和大器都叫过来,让他们晚上睡在暖阁里,还能省下不少碳火。” 隋御的话音未落,金生已撒丫子跑对面去报信儿。 隋御睨向水生,咍笑问道:“你们俩到底收了夫人多少好处?” 水生唤来小幺收拾走碗筷,推起隋御往里间里走去,“小的收得少,金哥儿收得多,待金哥儿回来,侯爷好好问问他。侯爷——” 水生沿着轮椅蹲下去,如实道:“夫人今儿跟我们说,打这个月起她不再领月例。她打算去外面,当掉自己的嫁妆。还说只要咱们能挺过这个冬季,她就有法子救活侯府。” “小女子之言,你信?”隋御拉长了尾音,只觉凤染就是在宽他的心罢了。 第013回:不炸毛时像个人 为了避免凤染带隋器来卧房里道安,隋御早早地就差水生服侍自己洗漱,不至卯时便躺下来歇息。任凭暖阁里传过来多少笑语,他都把自己蜷缩在锦被之下。 拉上鹅黄色的软纱帐幔,那逼仄的空间就成了他的壳儿。心中早已掀天揭地,明面上却依旧是死一般的孤寂。 元靖帝、曹皇后、漠州铁骑、西祁小儿、雒都权臣…… 战马坠崖、授将封侯、撵至锦县、断绝封赏…… 北黎换了天,而他对朝堂再无用处,如敝履,如夜壶。 凤染不出所料地敲响房门,隋御从思绪里抽了回来,佯装已睡。却听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隔着一层帐幔停了下来。 “侯爷。”凤染轻声唤道,见里面无人回应,自顾往下说:“大器玩闹一会儿,刚刚睡下了。妾头回养儿子,没啥经验,要是他哪里惹你不高兴,还望侯爷多担待。” 里面仍无人搭腔,凤染呼了口气,“水生他们在东耳房,没有我离你近便。夜半要是起夜、饮水什么的,侯爷便支会我。我睡得是有点死,但你多喊我两声就成。” 凤染歪着头,望向面前把床榻围得水泄不通的帐幔,直觉告诉自己,隋御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既然他执意装睡,她也不宜久留。遂去不远处的桌几上剪灭两盏灯芯,只留下一盏影影绰绰地燃烧着。 待凤染就要迈出门槛儿时,帐幔里面忽地冒出一个声音:“手腕好些没有?” 凤染留步,抬起手腕活动两下,抿唇笑了笑:“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侯爷威武,力大无穷。” “水生送过去的跌打药酒,你……你常用,有效。” “你跟我道个歉会死啊?还是说你真想要了我的命?” 隋御不说话了,他忍不住开口已觉自己冒失,此刻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他跟凤染道歉?不,那是不可能的。 倒不因为别的,他担心凤染误会自己对她有好感,男女之间的那种。 俄顷,凤染跺脚出门,把房门摔得特响,差点惊醒了已熟睡的隋器。 东正房比西正房暖和许多,加上暖阁里睡的是炕,凤染焐得浑身是汗,睡了一会就醒过来。她旁边的大器,一会蹬个被子,一会往她身边贴贴,像一只可爱的小狗。 凤染已在随身空间里溜达了好几个来回,手腕敷泡得差不多快消肿了,同灵泉却没有聊明白。它搞不清楚为什么,靠近隋御自身的效力会变强。 凤染没头没脑地诮讽道:“该不会是隋御那王八蛋上阵杀敌报效国家什么的,周身凝聚起颇多正义啊、勇敢啊之类的力量?你这空间灵泉定不会为奸恶之人所开,如果我拿你去做坏事,保不齐就失灵了。” 灵泉非常认同地荡起微波,“小主说的有道理呢!” 凤染翻了灵泉一个大大的白眼,现在她不觉得自己是带不动的主人了,因为这灵泉也有点憨憨的。 凤染从空间里回来,窗外还是漆黑一片。看来长夜漫漫,要等到天亮还得待一段时间。 忽然从旁边卧房里传来阵阵咳嗦声,凤染侧耳倾听,想到下晌泼到隋御身上的那盏凉茶,心说,活该!转了个身准备继续入睡,那咳嗦声却断断续续地停不下来。 她索性用被子蒙住头,然那声音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里。莫不是那一盏凉茶泼的,让他生了病?她心里抓狂,一径掀被跳下炕。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里,摸索到茶壶前。迅速回到随身空间里,眨眼的工夫,便取回来一小瓢灵泉水混进茶壶里。 茶壶里的水还温热,想必是水生临回耳房前特意准备好的。凤染斟了盏茶水,端到帐幔前,“侯爷,是我,给你送了盏温茶,润润嗓子。” 里面无话,凤染唉声说:“你老那么咳嗦,我和大器在间壁睡不好。” 须臾,一只修长的手从帐幔里伸出来,“给我。” 凤染便递了过去,片刻后,空空的茶盏又被递回来。 茶盏很小,里面的咳嗦声仍未停止,凤染追问:“还要喝么?” 隋御想要喝,可难以开口,他最害怕麻烦人,尤其是凤染。 很快,凤染又替他端来一盏茶,送到刚才他伸手的位置,说:“你接一下。” 帷帐动了动,修长的手再度伸出来,“麻烦了。” 凤染软笑一声,“我今儿才知道,建晟侯会好好说话。不炸毛的时候还挺像个人的。”言罢,凤染接过空茶盏送回去,“有事,侯爷就叫我。” 隋御憋着喉咙里的刺痒,强忍着不咳嗦出声来。直到凤染退出卧房,他才艰难地躺回去。这难堪的时刻,他无力且觉得无望。 一夜晚景提过,到次日金生独自来房中伺候。见桌几上的茶盏移动过位置,便知道昨晚上凤染进来服侍过侯爷。 “侯爷昨晚睡得可好?小的们冷不丁回了耳房,还有点不大习惯呢!”金生替隋御梳起发髻,拿过一根象牙簪横插发中,“暖阁那边到现在都没有开门。” “走侧门,让他们睡。”隋御望向桌几上的茶壶,自从喝了那两盏茶水,后半宿他睡得很踏实。也不知是那水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隋御望向铜镜里的金生,眸色一沉,“夫人昨晚服侍我,很累。” “大冬天的,外面积雪深,郭将已下令这几日不再操练。庭院里安静,夫人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金生笑眯眯地道。 “水生呢?” “早起就跟孙先生取现银去了。这月月例不能再拖,大家伙的棉衣得买,府邸各院的碳火不能断。水生不放心孙先生,毕竟他才来府上,很多事务不熟悉。”金生推起隋御来至桌几旁,“侯爷是现在用膳,还是等着跟夫人他们一起?” “现在就用。”隋御低眉敛眸,“我让夫人和大器过来是为了省碳火,你少在那里乱寻思。” 金生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隋御继续说:“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瞒我,这侯府还是我说的算,你们不能替我做决定。以前我没有说清楚,你们背着我做事便罢了,再有下次……” “再不会有下次。”金生赶紧应承道,“小的当初就跟他们说,侯爷是谁?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能被眼前这点困境击倒?可他们不听我的。侯爷怎是一般人?咱北黎的战神,绝对不是吹嘘!” “别拍我马屁。”隋御横了他一眼,“我一日不骂你,你就难受是不是?去给我把朝食端上来!” 凤染已然起身,在暖阁里听得真切,见他又有力气骂人,方知是灵泉水起了作用。 要是隋御不那么拒她于千里之外,她早就能用灵泉水治疗他了。灵泉说过,让他彻底痊愈不易,但缓解伤痛绰绰有余。 只是隋御那动不动就发怒的性子,真让人敬而远之。也就是她想抱他的大腿,怕他执意把自己送回雒都,才上赶着巴结。前儿好不容易起了要溜走的心思,却又被灵泉给劝阻下来。 弄得隋御跟太阳似的,灵泉还得围他转。 凤染天天早上都是被家将们的操练声扰醒。今早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左等右等,直到芸儿她们过来服侍,也没有等来那听惯了的声音。 “下晌找两个机灵点的小幺过咱们那边去,我拾掇拾掇箱笼,把没用的东西挑出来都当了。”凤染拉起睡眼朦胧的隋器往对面屋中走,“那些破烂我也没打算往回赎,叮嘱好了,千万别说是建晟侯府流露出去的。咱们侯爷,要脸!” “小的们明白。” “我估计一会儿能发放月例钱,你们俩该领就去领。” “夫人,其实我们也不大缺钱。” “别介,你们的情儿我领了,但月例得要,不能白让你们服侍我啊!” 芸儿和蕊儿不算是她从凤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以前在凤家时,她身边就没有伺候的人。是因为她被要嫁给隋御,嫡母才在外匆匆买了两个回来。嫁入雒都建晟侯府那日,凤染才和她们二人首次相见。其他的陪嫁嬷嬷、陪嫁小厮什么的,凤家一概没有预备。 小炮灰以前是怎么忍受这些的?凤染啧啧地摇起头。 “娘亲,大器帮你收拾?”隋器蹲在箱笼旁边,笑咳咳地道,“大器什么都会干。” 凤染摸了摸他的头,这小家伙什么都自己做,芸儿和蕊儿帮他系个扣子,他都要说上半日谢谢。还常常帮底下人干这干那,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隋御的义子就多高人一等。 “行,你帮我把这些旧衣服叠整齐放到一边。” 隋器立马动起手,把衣衫铺得平平整整。凤染坐在一张杌凳上,看着隋器跑来跑去,颦笑道:“大器你慢点,出了汗,当心染风寒。” “大器最近胖了许多,身子可好了,不会生病的。” 可不是不容易生病么,凤染天天给他喝灵泉水,今儿给他炖点参汤,明儿给他熬点阿胶。小灶不知开了多少。要不是如今手头紧,表现的太明显不好对外解释,凤染还得“变本加厉”。 待整理完箱笼,被两个小幺抬出府外后,凤染才喘口气。 “你芸儿和蕊儿姐姐怎么还没有回来?”凤染冲着隋器问道。 “夫人,小的们回来了。” “发了月例还不高兴?怎地耷拉着脸呀?水哥儿他们给算少啦?” “要是算少了倒还好说,是根本就没有发。”芸儿和蕊儿瘪起小嘴,“这一日推一日的,别人不知道内况,我和蕊姐儿是知道的。可是,夫人……都把我们叫到袍泽楼去了,却又说改日,这是什么意思嘛?” 凤染腾地站起来,“水生和孙先生不在么?” “不在,大家都糊里糊涂的,被晾了好半天。” 凤染抬腿就往后院里跑,才刚跑进月洞门,就与神色凝重的郭林撞个对脸,他身后跟着一众家将,各个煞气冲天。 “怎么回事?”凤染拦住郭林的去路,“快说!” 郭林胸含怒火,大骂了声:“妈的,那姓孙的卷钱跑了!” 第014回:管家卷钱跑路了 来侯府不至一月的管家,居然监守自盗卷钱跑了?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隋御怎一个“惨”字了得?他根本就是衰神附体啊! 凤染扶额,焦炙地道:“水生呢?他人在哪里?” 郭林直抽自己俩大嘴巴,“水生被那龟孙子给敲晕,塞进袍泽楼西屋的顶箱柜里了!”他指了指后身,着急地说:“夫人好生待在府上,属下这就带人杀他家里去!” 话毕,郭林绕开凤染,带领众家将迅速离府。 凤染回望那些火冒三丈的家将们,料定他们此去定会无功而返。既然孙祥敢这么做,想来早就做好了周密的计划。 凤染旋即闯进袍泽楼里,只见水生被几个小幺围在正座圈椅上。他发髻凌乱,脸上和脖颈上有明显的伤痕。 “胜旺、荣旺,你们俩赶紧下去安抚一圈众人。不许底下随便嚼舌根,尤其不能在侯爷面前乱说话!”凤染头次差使小幺做事,气势上还有点弱,好在他们都遵从了。 将水生周遭的人驱散开,凤染走到他的面前。只见水生目光呆滞,身子微微僵硬,见了凤染半日,才蓦地跳起来跪倒在地,只道“夫人”二字就已哭声不止。 “水哥儿,你莫这样。起来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咱们大家一起想法子。” “夫人……”水生摸索到腰间的那串钥匙,略略定神,方交代出来。 原来因着核对府上花名册,耽误了昨日领取月例的时机。孙祥装作心里过意不去,今儿天色刚蒙蒙亮,他就来到霸下洲东耳房前请见水生。 孙祥给水生列出的总计,比以往哪个月都要少上三四十两银子,明细做的还很细致,导致水生对他的信任又增加几分。于是水生取出现银百两,另加两张银票,共计四百两银子。 “府上没有那么多碎银子和零散铜钱,我本想派荣旺他们跟着孙祥去府外钱庄上兑换些回来。”水生自责地低下头,“哪成想他说有私房话对我讲,我便随他去了袍泽楼的西屋里。” 水生算是百伶百俐的放心人,今日阴沟里翻船实在意外。 凤染招呼来底下人,要他们帮水生倒盏热茶上来。 水生手捧热茶,盏托和盏身之间叮叮作响,始终都没有喝下一口。 “我进去之后,他就趁我不备,拿事先准备好的棒子将我敲晕,又把我塞进顶箱柜里。待我再醒来时,那孙子已卷钱跑了。” “四百两全部卷走了?银票尚且好说,百两现银是怎么藏的?那么大摇大摆地走出侯府,就没有一个人上前追问两句?”凤染纳闷,怫然问道。 “这事儿也怨我。我瞧他日日只着单衣,便好心与了他一件大氅。本担心他对侯府没甚么信心,以为咱建晟侯府当真穷的叮当响。” 凤染总算明白,孙祥穿着大氅,把现银往衣服里一藏,不上前细瞧,谁能看出来里面装了东西? “孙祥气定神游,跟荣旺他们说话特一本正经。荣旺还以为是我交代了姓孙的什么要事,才没有加以阻拦。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现在想来那孙子是蓄谋已久的。” “孙祥家住何处?有无妻儿?街坊四邻的口碑怎样?” “雇他进府之前,已打发人查探过,确系没什么问题才招进来。” 凤染手拄腮边,淡笑一声:“郭林此去多半无果。要么,他带着妻儿一起逃走了;要么,他就是江湖骗子,早已金蝉脱壳。” “不可能!”水生接受不了这个说辞。 凤染暗暗合计,哪有那么多千里送人头的桥段?以为刷经验值呢?孙祥那酱油再蠢,也得给自己留个全身而退的道?她算是看明白,这剧情走向没个爽点,全是坑点,专坑隋御五百年! 凤染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辩,想了想,说道:“这事儿要不要告诉侯爷,等郭林回来你们仨拿个主意。瞒是肯定瞒不住的,就是看早说还是晚说。我的那些破烂让人抬出去当了,估摸着能有个百八十两银子,先发下去应急。说好了今日发月例,就不能失信于人。” “这断断使不得,是我的过错,怎好让夫人替我担着?我好歹跟了侯爷这么久,身上有两个傍身的钱。” 凤染扬了扬手,“你有你先留着,要是侯府真有揭不开锅的那天,你再拿出来也不迟。水哥儿缓过来没有?缓过来了善后的事还得你操持。孙祥这事儿就当买个教训,来路不明的人哪能那么容易相信?” “夫人教训的是,小的知错了。” 凤染起身准备回前院,见这堂屋中的碳火已经燃尽,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水生,咱们去报官。要是县衙肯出力找寻,兴许还能找到孙祥的影儿,把银子追缴回来。不然真就是吃了哑巴亏。” “侯爷好歹是建晟侯,区区几百银就去报官,只怕他不肯。”水生没奈何地道,“都是我的错,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侯府雪上加霜。” 凤染没再多言,想来错过今日,就是报官也无济于事了。 锦县这地方远离雒都,朝廷控制力量薄弱,好多逃籍的、无籍的、三教九流,乃至毗邻的东野和更南边的南鹿两国,都有流寇混迹于此。 孙祥倘或连夜逃出锦县,以后就是大海捞针无计可施。 再回霸下洲时,凤染第一次不想靠近东正房,往常总惦记往那边瞧瞧,此刻却觉得困在里面的那个人有点可怜。 郭林迟迟未归,帮凤染当东西的小幺却先行回来。 摆放在榻几上的银子零零碎碎不至一百两,凤染抓过五两银子送到执事小幺手里,“这个你拿着,出去给今儿帮我做事的几个人分了。” “夫人,我们给主家做事哪能额外要赏?这钱我们不能收。” “这……就算是这个月的月例。”凤染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小点声,别推托,莫要让侯爷听见。” 执事小幺还是不大敢收,凤染拂了拂长袖,“拿着快走,今儿晚上烫壶好酒喝。” 小幺哈腰拜过,方才退了出去。凤染又命芸儿和蕊儿上前,道:“咱们留下十两银子,余下的你们给后院袍泽楼送过去。” “夫人!”芸儿咬牙豁了出去,说:“您把这点体己钱全都交割出去,下个月、下下个月还怎么活?” 凤染不是没考虑过,照建晟侯府当下这个状况,只怕连俩月都难维持下去。但她掐着这几十两银子能改变什么?与其看着侯府树倒猢狲散,还不如拿出来帮衬一点是一点。 她现在手握空间灵泉,待过了这个冬季,府邸后面那大片荒地靠谁去开垦?不还得靠府中众人么?这些人知根知底,总好过到时候现去外面寻人。 就差这几个月,大家再挺挺,再忍忍! 凤染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发芸儿拿钱去了。她独自站在窗下,望向外面那深深的庭院,只觉不管身在何处,还得让自己变强大才是正道。 乱遭了一日,侯府上下的月例钱终于发放完毕,郭林也带着众兄弟灰溜溜地回来了。几人恐被隋御发现,便留在后院袍泽楼里,又差胜旺来前院请凤染过去共同议事。 芸儿替凤染打开棉门帘儿,只见屋中几人都面色凝重。 “金哥儿在侯爷身边呢?”凤染望向众人,问道。 “都走开的话,怕侯爷疑了心。”水生和郭林等起身向凤染行礼,又引着凤染坐了上首。 凤染坐定,便问:“孙祥跑了?” 郭林一拳头砸在身边桌几上,“他家里人去屋空,再问街坊四邻方知他们家是赁的三间房,住在那里不过几个月,连名字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姓孙。” “除了他们家,其他地方有没有去问?当初是谁引荐他来的建晟侯府?” 郭林和水生顿时垂下头,孙祥这人就是他们俩在外找回来的。 “你们既找我来议事,就不要对我有所隐瞒。我现在问这些又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而是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凤染给他们吃下一颗定心丸。 郭林和水生相互对视,郭林瓮声瓮气地道:“之前我替侯爷去过两次县衙,跟知县苗刃齐打过几次交道。咱们初来乍到,对锦县哪里都不熟悉,侯爷一让我们找管家先生,我们便想到让苗知县帮忙。那日过去时,苗知县身边恰有几个帮闲的。” “我们想着既是在知县身边游走的帮闲,做事定然稳妥。这才选了其中一个,要他帮忙物色。来来回回物色好几个,最终才定下那个孙祥。”郭林越说越后悔。 “去找过那个帮闲没有?” “找过,他非说自己也是被骗了。还要我们去县衙里告他,他甘愿坐牢抵罪。” “这不是耍无赖么?” “这些银子放在以前,侯府真看不上。只是当下……为了几百两银子闹得锦县皆知,侯爷的脸面可怎么办?” “那泼皮也是这么激将你的?”凤染冷笑一声,猜测道:“是不是说你们建晟侯府家大业大,还差这几百两银子?为着这么点钱闹到县衙里,丢人的不是他,反而是咱们?” 郭林点头,血气方刚的汉子愣是被个泼皮羞辱了。 “郭将、我还有金生一月是五两银子的月例,余下的家将们是每月三两。夫人一月是二十两的定额,芸姐儿她们每月是二两。底下小幺和丫头们则是一两到一吊钱不等。”水生细细地算着帐,“咱们这些人暂先没有支,今儿先给底下众人分发下去,一共用了不到四百两银子。” “其中还有夫人送过来的那八十多两。”郭林特意强调道。 “你们就给我一句准话儿,咱们到底还能撑多久?” “不买棉衣和碳火的话三个月,要是都买了的话也就能撑俩月。” 忽然一阵冷风自门口刮进来,众人回首望去,但见金生推着甚久没踏出东正房的隋御走了进来。 凤染眼前一花,只觉走进来的是一只咆哮的豹子,还是龇嘴獠牙准备狂吼的那种。 第015回:侯爷就是欠刺激 且说隋御身下的那把榆木轮椅似乎已不大结实,金生小心翼翼地推动着,生怕劲儿用大点就散了架。 隋御正坐在轮椅上,内里着一件黛蓝色云锦直身,脚下蹬一双粉底皂靴,外套银灰貂袍。一根象牙白簪子绾在头顶发髻里,把他棱角分明的眉宇衬托地格外好看。 前提是隋御别炸毛,最好别开口说话,不然但凡跟“英俊”沾边的词都与他无缘。 金生在隋御身后给众人不停地挤眉弄眼,不用猜都明白隋御是知道内情了。 凤染这厢还在心里打腹稿,合计该怎么把隋御给糊弄回去。旁边的郭林和水生却跟被隋御摄了魂一样,齐刷刷地跪倒在隋御面前。 “侯,侯爷。”两个人垂下头,皆是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合着隋御的“淫威”没有因为他腿残而减弱半分?真不知当初驰骋沙场时,他得恣睢狂傲到何等地步。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何故在袍泽楼里躲躲藏藏?直接去隋御面前大方说出来多好? 凤染鸟悄地往后方移步,当下可不是她该说话的时候。 隋御亦没有瞧她半眼,一只搭放在扶手上的拳头又吱嘎吱嘎地作响,他睨向面前二人,愠色道:“说!” 只砸出这一个字,郭林和水生就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凤染纳罕,郭林那堂堂七尺男儿,平日里统领家将们霸气十足,怎么一见到隋御就变成了猫?还有水生,性子虽然柔和了些,好歹也是府上最管事的人,照旧见了隋御就腿软。 “你们打算瞒我到几时?”隋御凤眸微掀,叱道,“真把我当成废人了不曾?” “属下不敢。”这回连身后的金生也一起跪了下去。 “去县衙里报官这想法就此打住,你们想都不要再想。”隋御命令道,“区区四百两银子就想让我在锦县里出尽‘风头’?这不能够!” “就知道侯爷会这么说,只是我们真就这么算了?”金生不服气地驳道。 郭林跟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哑巴亏吃的,太窝囊。” “在侯府里待得不如意?不顺心?”隋御扬起声调,肃然说:“那你们可以另谋高就了!” 隋御这句话说得轻飘,杀伤力却极大,三人霎时觉得晴天霹雳。他们谁想过离开隋御?他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啊! 隋御摊开白皙的手掌,冷酷道:“水生,钥匙还给我。” “侯爷,将军!”水生护住腰间的那串钥匙,央浼道:“将军,水生知道闯了大祸,我拿出以往攒下的所有工钱来补亏空行不行?将军……将军别赶我走。” “你有几个钱?你补得齐么?” “以后我月月不要工钱,我慢慢还,还一辈子总能还清了?” “不必。” “侯爷,您何必这样呢?水生他也是被骗了呀?”郭林好心替水生讲话,“我手里还有点钱,我为水生还一部分。” 隋御收回手,自怀中掏出一封家书,“你娘寄来的,要不要看看?” 郭林身子一震,忙地双手接过去,迅速拆开阅览。 趁着这个空档,金生忍泪苦笑:“侯爷下一个要撵走的就是我了?” “谁说的?我没让你走,莫不是你自己想走?” “我没有想走,我乐意留在侯爷身边。” “那你就闭嘴。”隋御瞪了金生一眼,“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否则你也滚!” 郭林的双目已经湿润了,信上说他母亲染上重疾,撑不了多少时日,临死之前想要见儿子最后一眼。 “是你母亲的病加重了?”隋御对郭林家事了然一些,当他收到这封家书时,就预感到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娘她……”郭林把信笺送到隋御手上,隋御快速看了一遍,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多年前,他还喝过郭林母亲亲手做的莲子粥。 那位慈祥的老太太是老来得子,却执意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沙场。那时候北黎和西祁的战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多少北黎男儿都如郭林一样冲上前线。 场面一度胶着不堪,凤染实在看不过眼,霍然上前,道:“咱们回霸下洲去,这屋子里冷,侯爷要是再病倒,建晟侯府哪还有主心骨?大家都指望你呢,你万万不可倒下。” 凤染给金生使了个眼色,他就地起身,打算推隋御回往前院。 隋御固执不肯,满脸愤懑的表情,道:“凤染,我在管教我的人,你的事稍后再说!你休要在这里胡乱插手!” 凤染直接把轮椅转了个个,一面往外推,一面道:“什么事都抵不上侯爷的身子重要,金哥儿,赶紧送侯爷回屋。” 建晟侯府里大部分台阶都是为隋御改造过的,清一色抹成斜坡,目的就是让轮椅出入方便些。凤染不顾他“疯疯癫癫”的臭德性,径直把他推出门外,随即唤来金生接手,要金生把这只咆哮不止的豹子牵走。 水生和郭林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均有些罔知所措。凤染转首,马上追问:“郭林,令高堂……” “我母亲病危。”郭林悲不自胜地道,“我得……” 闻言,凤染便梳理清楚了这个关系,遂猜中隋御的心思,急忙道:“侯爷是打算把咱们都撵走,他想把府上剩的最后那点银子给大家伙发下去。他要……拆伙。” “这绝对不行!”水生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从这里回霸下洲就那么近的一截子路,出去透透风清醒一下脑子,再见侯爷,你们要想好该说些什么。” 郭林迷惘,水生困顿,而凤染已准备迈出袍泽楼。 水生一径追赶上凤染的脚步,“夫人,那你,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没娘家,没退路,我不走。但郭林必须走,以后还可以再回来。水生,你和金生的去留得问你们自己,至于底下众人……我不知道。” 凤染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哀怜道:“郭林需要安慰,你留下来劝劝他,我过那边等你们。” 凤染此刻的心思亦很乱,事情没有往好的方面发展反而越来越糟。侯府要是真的没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金镯子,很想回到随身空间里清净一会。可那两只脚却跟不听使唤似的,直奔霸下楼东正房而去。 芸儿蕊儿带着隋器在西正房门口观望着,蕊儿用手捂住隋器的双耳,不想让东正房里传出来的摔打声吓着孩子。 凤染才打门进来,芸儿就匆匆跑上前,惊悸说:“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小的都要去后院寻你了。侯爷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发脾气,你听——” 瓷器瓦罐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掺杂着隋御的咆哮还有金生的惨叫。 凤染皱了皱眉头,啐道:“混不吝的东西!你们回屋待着不要出来,把大器给我看好喽!” 她怒冲冲地推开东正房房门,只见里面一片狼藉。隋御自推轮椅遍地撵着金生打,直把金生逼到墙角,金生又不敢还手,模样实在太可怜了。 见凤染闯进来,金生像看到了救星,一步窜到凤染身后,鬼哭狼嚎道:“夫人救救小的,侯爷要弄死小的啊!”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还能弄死一个一等一身手的常随?隋御故意这般作妖,金生也愿意陪他演下去。一个人想把身边所有人都赶走,一些人却说什么都不想走。 “凤染,你以为你是谁?真把自己当成侯爷夫人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隋御肆意地咒骂起来,“就你那点破嫁妆,以为我能看得上?拿出寒酸的百八十两银子就想收买人心?太看得起你自己!” 凤染不徐不疾地走到隋御跟前,还特意搔了搔耳边的碎发,“接着骂啊~就你这嘴皮子不及我嫡母一半儿厉害。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要脸?就你那点不值钱的自尊顶个屁用!” “你滚,带上你儿子给老子滚!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你!滚!”隋御随手抓住什么,就往凤染的身上砸去。 凤染巧妙地躲开,俯身狞笑道:“隋御,我真是看不起你。你瞧瞧你自己哪里还像个将军,当年那么骁勇击退西祁,莫不是假的?” 隋御只觉自己的七窍同时冒出白烟,在轮椅上乱颤的身子腾地站立起来,之后又坐了回去。隋御双腿再次发力,强撑着自己站起身。 金生赶紧冲过去欲要扶住隋御,偏他胳膊一抡,直接把金生推倒一边,而他自己也因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而且还是正面朝下。 疼!想想都觉得疼! “侯爷,侯爷……你有没有事?”金生赶忙匍匐过去,想要把隋御搀扶起来。 隋御已气到没边儿,嘴巴瓢地都说不出完整的话,“凤染,你找死,老子……” “夫人,咱别再说了。”金生费劲巴力地把隋御拖拽回轮椅上。 凤染再度走回隋御跟前,哂笑说:“隋御,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别来这套。拿身边最亲近的人撒气,算什么本事?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身边这几人哪个不是你的兄弟?他们真是你的奴才吗?” 凤染觉得还不够,又俯身拍了拍隋御的脸颊,“侯爷,你清醒一点。让我滚可以,把我的嫁妆凑齐了还我;给我好好写一封休书,列举出我的种种不是。还有大器是你非逼着他姓的‘隋’,那他就是你的义子,你得给我出钱养他!” “凤染,你!”隋御伸出手揪住她的衣襟儿。 凤染没有再躲,冷笑问:“怎么,侯爷还想再打我一次?前儿这手腕子还没好利索呢!你打算再来一次么?我告诉你,刚才说的那几样,只要少一点,我都去县衙里告你!结果什么的我不管,我就是要让你在锦县出尽洋相!” 第016回:拆伙分钱不过了 “叉出去,金生,把她给我叉出去!”隋御松开揪住凤染衣襟儿的手指,怒极而啸。 金生左劝不成,右劝不是,顾此失彼。 “金哥儿,去给侯爷倒盏热茶回来。”凤染倏地柔和下来,“去。” “金生!”隋御气得脸都白了,“我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侯爷,她是夫人啊。”金生小声咕噜道,“小的去去就回,侯爷且等。”言罢,他撒腿就往门外跑去。 彼时,水生和郭林已经赶过来,早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见金生神色慌张地避走出来亦没有多惊讶。 只是郭林心里的火无处宣泄,没忍住便脱口而出:“你到底是怎么看着的?怎么就被侯爷发现端倪了?” “你还有脸质问我?你和水生一整日都没有露脸,侯爷不犯嘀咕才怪!”金生更是觉得憋屈,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怎是他一人之错? 隋器自西正房门首探出个小脑袋,他虽不知这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看得清楚,府上这些大人都在发脾气,侯爷如此,娘亲如此,这几位平日里愿意逗他玩儿的叔叔们皆如此。 芸儿在隋器身后拖住他,冲几人讪笑了一下,继而赶快把隋器带回屋里。 三人凝滞片刻,水生颓然道:“莫让孩子看了笑话,现在哪里是吵架的时候。” 东正房中,凤染和隋御四目相对,如同双方在对峙。 隋御不明白凤染到底在坚持什么,以前尚且有点所图,现在他还剩下什么了?一具残废的身子么? 她老说回了雒都没有容身之处,那么此刻的建晟侯府呢?他只觉这里就是自己的坟墓。 “你想让大家都讨厌你,让大家没有负担地离你而去。”凤染扯过一把交椅坐到隋御对面,“咱能别再这么瞪着我了么?你又站不起来,要是有天你的腿真好了,我让你追着打。” 隋御不想承认凤染猜中自己的心思,极力狡辩:“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顿了顿,仍气呼呼地道:“我让你两条腿,照样能收拾你!” 真是个嘴硬的家伙,凤染没奈何地晃了晃头。 “侯爷打女人上瘾,癖好真不错!”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上次是不小心甩开你,你要是不来招惹我,何故挨那一下?”隋御又急了,“我,我这双手这辈子只杀敌人!” “好好好,你别这么激动。”凤染捶了捶自己的肩膀,“你也就昨天晚上像个人样儿!” “别再说了!”隋御只恨自己的腿残了,而且刚才那跤摔得太实惠,导致他到现在胳膊腿儿还有……脸都疼得要命! “我粗略算了算,你给我备齐二百两银子,一百两算是我今儿替你补的亏空,另一百两算是我和大器一年的开销。你给我准备出来,我立马带着大器走人。哦,对了,还有休书你也得写一份,不过我回不回雒都,你就管不着了。” 隋御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凤染真会“落井下石”,这时候提出这么“苛刻”的要求,他怎么能够做到? 凤染扯出手帕往隋御身前一丢,“你自己擦擦,嘴唇磕破了。” 隋御下意识地抿住双唇,一丝血腥之味渗入味蕾。他稍稍别过头,修长的指节扶在额前,那白皙的脸庞不知不觉又红到耳根。 “我这么狼狈,你可尽情的笑。”他戚戚然然地低吟,“我给不了你那么多钱,你可不可以……” “没有啊?那你拿宅邸后面那百亩田地抵了。待来年开春,那些地归我使用,我想怎么折腾是我的事,攒够了银子我就走。怎么样?”凤染抱臂说道,下颌微微上扬,“你想把剩下的那点现钱给底下人分了?然后建晟侯府就此拆伙?” “哼~”隋御苦笑一声,“分了钱,大家还能在年底之前各自归家。你说的很对,跟着我的这些人,没几个是真卖给建晟侯府为奴的,他们都是自愿追随我而来。光靠情谊怎么能行,大家得吃饭,得养家糊口。都散了,是我对不住他们。” “你已经想好了?” 隋御颔首,“一个不留,都走。” “那怎么能行!”水生三人已重新走进来,郭林放声道:“侯府就是真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我们都不会离开侯爷的。” “你第一个给我滚。”隋御低眉敛眸,长指似有似无地在唇边摩挲,他不想让他们看到那丢人的一幕。 郭林强忍住眼泪,长吁短叹。 “老太太在家盼着你回去,别让自己含恨余生。待侍奉完老太太,你再回来也不迟。只要我活着,建晟侯府的大门就为你敞开,别有什么顾虑。” “可我放心不下侯爷,这偌大的侯府得有人替你守着、看着啊!” “我又不是个娘们儿,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隋御洒笑一声,“回去跟底下兄弟们打个招呼,两日后都过来领散伙盘缠,领完了就各奔西东。” 郭林用厚实的手掌抹了把脸,失声问道:“侯爷,咱们真到这一步了么?” “现在散伙,大家还能念我一个好。再过二月,任之前有多少情谊也全都白搭。” “谁那么不是东西?我,我先一刀宰了他!没有侯爷,哪有他们今天!”郭林忿忿不平地道。 “人总得活下去,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没有错。”隋御拳抵唇边咳了咳,“还有你们俩……” “我们俩不走,侯爷在世一日,我们俩就在侯爷身边服侍一日。”水生明志道,“没有侯爷,水生早不知在战场上死了多少回。恩情太深,怎么报都不为过。” 隋御吁了口气,干笑道:“咱别煽情啊~不走就不走,那就有劳你们俩帮我把事情办了。” “有劳?”水生重复问,“侯爷还客气上了呢!” “抠什么字眼?我不过随口说说。” 紧接着隋御把自己的想法说与众人,其实都已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唯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隋御这散财散得有点太彻底了。 他根本就没给自己留丁点后路。 “你们必须依我。”这是隋御最后的底线,“若不遵从,你们便都走,我一个也不留了。” 众人缄默多时,最终答应了隋御所求。 郭林离开后,隋御心中担忧,遂又叫来水生,道:“侯府比不得从前,你拿出三十两银子送给郭林。去马厩挑出一匹脚力最好的马,另帮郭林预备出几日干粮……我那件银灰貂袍也给他拿过去。不日就要冬至,路上太冷。” 水生一一领命,即刻退出去照办。接着又唤金生上前,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带人去外面兑换零散钱币,除了你和水生,府上连家将和仆人一概打发走,要算得仔细一点。” 金生张阖一下嘴唇,吞吞吐吐道:“侯爷,今儿已发一个月的月例,明日再补一个月的就行了?” “多两个月过分么?他们都是要回家过年的。”隋御自推着轮椅往里间卧房走去,轻声说:“我累了,想歇歇,晚饭就免了。” “侯爷,这可使不得,不吃晚饭怎么喝汤药?” “我不是让你们先停停?” “那些药都是从雒都带过来的,还没有吃完。吃完再停也不迟啊?这两日气温骤降,瞧您老是咳嗦。” 隋御沉沉地吭了一声,“那明日再吃。”旋即,已走进卧房里。 以往金生必要跟随进去伺候,但此刻,他明白隋御只想独处。 凤染已回到西正房这边,晚上用膳,她叫过芸儿和蕊儿,说:“你们去把房门关紧了,然后过来坐。” “夫人莫折煞小的们啊!”两个侍女提心吊胆了一日,到头来这团“火势”还是蔓延到她们身上。 “哎呀,没什么啊,你们俩听我的话就是。” 隋器见两个侍女不肯动地方,便主动起身去闩紧房门,继而又拉着芸儿和蕊儿落座。 “芸姐姐蕊姐姐,你们坐!”隋器仰着头,十分诚恳地道。 芸儿和蕊儿还是不敢,凤染垂眸缓笑,说:“关上门,你们俩还怕什么?来,坐下!” 凤染拉住芸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给蕊儿使了使眼色,“快坐!” “侯府里出了什么状况,你们再清楚不过。我也舍不得你们,但你们要留下来的话,或许会有好几个月甚至更久,没一个铜板进账。” 芸儿和蕊儿怔怔地望向凤染,二人均红润了眼圈。 “这个金镯子——”凤染举起左手手腕晃了晃,“这个是我……亲娘留给我的,恕我不能给你们哈。还有那十两银子,得给大器这孩子留着。剩下的,你们瞧这屋中什么好,尽管拿,拿多少都成。” 见两个侍女还是不肯表态,凤染忙地从怀中掏出两张薄纸,“这是你们俩的卖身契。本以为是被我那嫡母给扣下,前儿规整行李,在箱笼里翻了出来,算她干一件好事。你们俩拿去,以后就是自由身了。” 隋器像是什么都听懂了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凤染怀里钻,却什么都不肯说。 凤染拍了拍隋器的小脑袋,笑道:“大器啊,你乖乖地吃饭,这么粘着我干嘛?” 隋器依旧不吱声,把凤染的腰身搂得紧紧的。隔了一会,才说:“以后,我捡破烂卖钱,养娘亲。” 凤染被隋器这话给逗笑了,“就是捡破烂也得有个好身体啊,瞧你瘦的跟小鸡崽儿似的,哪有力气?要多吃点,知道吗?” 隋器乖顺地点点头,方坐回去大口大口地吃起饭食。 “夫人,小的愿意留下。”芸儿颤声说道,“芸儿家中娘亲早逝,老子和哥哥吃喝嫖赌,不然也不会把我卖了为奴。就算夫人放我回去,回到家中还得被他们卖第二次。芸儿不怕吃苦,芸儿愿意和夫人患难与共。” “成!”凤染悯笑,见旁边的蕊儿一直垂着头,又安慰道:“蕊儿,离开也没甚么,我希望你以后能过得更好。” 第017回:安静背后必作妖 光阴似箭,转瞬,建晟侯府已空空如也。 最先离开建晟侯府的便是郭林,他不得不走,甚至连矫情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可他坚信,自己有朝一日定会回到隋御身边。 郭林穿着隋御送给他的那件银灰貂袍,独自来至霸下洲廊下,朝东正房窗前跪地稽首。那时天色还没有发亮,东正房里的灯烛也没有点燃。他以为隋御还在睡着,殊不知隋御就在窗子之后,默默地注视着他。 太多次并肩作战,太多次在鬼门关前打转,从没有这一次这么堵心。他怎么都想不通,难道英雄不配有个好归宿吗? 西角门前有一束暖光,郭林立马加快脚步。走近了才看清楚,水生已帮他牵出那匹壮马,金生手中则捧着一个鼓鼓的包裹。 三人默契地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离别是为了重逢,他们都坚信那一日不会太远。 送走了千里单骑的郭林,水生和金生便开始收拾起府邸里的烂摊子。 而凤染这边也没有闲着。蕊儿选择离开她没什么不对的,她按照之前说定的与了蕊儿不少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是凤染最后的值钱物件。 再之后,凤染便帮着金生他们给底下众人发放起散伙盘缠。 摆弄账目的确不是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难怪隋御水生他们当初想请个行家来挑大梁。不过这个教训足够深刻,不懂不会就要去学! 仆人们的态度尚且好点,先说些不舍的话,然后拿上钱便离开了侯府。那些被郭林和隋御“抛弃”的家将们,却一个比一个固执。 但隋御态度决绝,到最后连底下众人的面都不肯再见,搞得这些兄弟们特别无可奈何。 本打算两三日敲定的事情,最后稀稀拉拉拖了七八日才了结。 就算这样,还是水生等连哄带骗,道待以后侯府的境况慢慢好转起来,还会把大家重新召集回来。 其实谁人心里都看得清楚,建晟侯府气数已尽,哪里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他们的坚守,都是出于对隋御的忠诚。 这种情感在战场上非常难能可贵,但是延续到场下,延续到一地鸡毛、琐碎到无以复加的日常生活里,就变得有点“累赘”。 人总得先吃饭、穿衣,然后才能谈理想、梦想。很是俗气,却很现实。 隋御以前也不大懂这个道理,直到他残了双腿,被一步步地逼上绝境。 只是,他亦没有旁人看上去的那么战无不胜,那么坚韧不摧,他心里的那座山其实早已崩塌了。 静默下来的建晟侯府太空旷,金生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地打扫、上锁、封门。 最后除了正院正房之外,只有后院厨房的房门还是敞开的。 凤染不知道小炮灰以前在娘家是怎样过活的,可如今的她确是不会做什么粗使活儿。好在她从来没有端过侯爷夫人的款儿,芸儿自告奋勇包揽下一日三餐之后,她便日日跟随其后,虚心地学习起来。 有时金生和水生见她在亲手做些什么,便会立马抢过来帮忙,就连隋器都日日跟在她的身后,帮她做这做那。 看官以为,众人是不忍见凤染这“金枝玉叶”亲自动手做活计? 其实……是因为她总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在厨房里打碎多少碗碟已数不过来,前几次还差点把厨房一把火给点了。幸而水生和金生发现的及时,将凤染和芸儿从里面捞出来时,主仆俩浑身全是炉灰。 芸儿实在受不了了,第一次命令起凤染,要她时时刻刻离灶台一丈远。凤染进厨房除了洗菜淘米,余下的什么都不许做。 凤染梗着脖子不服气,索性干起洗衣服的活。她可懂得心疼自己了,知道当下是大冬天,温了一壶又一壶的热水。又把木盆直接端进西正房里,想要好好大干一场。 结果……把西正房弄得一片狼藉不说,还洗花了好几件衣裳。这回连隋器都看不过眼,两只小手揖了又揖,求凤染别再逞强。不管学什么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要她慢慢来。 凤染只好作罢,又改了套路,去往随身空间里的次数更加勤快。一日三餐、日常饮茶饮水、隋御的汤药、隋器的小灶等等,拿用灵泉水的地方绝不手软,能摘个花啊草的什么的统统照拿。 她的目的很简单,让大家的身体都壮实些,身体是本钱嘛。她想最糟糕的也就是当下了,还能有比现在更难的时刻么? 她不绝望,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府邸后面的那些田地,她坚信那是触底反击的关键。 堪堪又过去月余,锦县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袭来,外面更加萧条破败了。 隋御带领众人来至锦县时,就算悄无声息,之后又多次谢绝方方面面的人登门拜访,以至于被孙祥那个小人坑骗之后,建晟侯府彻底沦为锦县里透明一样的存在。 这位还未等扎根于此的侯爷,曾经至高无上的奉国大将军,完完全全地湮没在锦县里。伴着北黎新帝的登基,或将被世人永远遗忘。 隋御近来在夜间不大咳嗦了,身子也比从前轻便许多,每日起来练习走路时,也不像从前流那么多汗。他自己心里纳闷,日日吃菜叶子还能如此?莫不是那些草药的功效? 水生陪着隋御坐在铜火盆前,隋御手中捧着一本破旧的兵书,隔了甚久才翻过一页。 “侯爷喝杯热茶润润嗓子?”水生在侧问道。 隋御慢慢抬眸,随意“嗯”了一声。 窗外的鹅毛大雪还在下着,水生起身为主子端过来一盏热茶,“锦县的雪真多,咱在漠州那会儿就是干巴巴的冷,一个冬天也下不了几场雪。”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隋御呷了口热茶,“还能坚持多久?” “这个侯爷不用担心,小的心里有数。”水生想蒙混过去,搪塞道。 隋御手中的茶盏微滞了一下,垂眸说:“快过年了,除夕那日咱们能吃上肉么?” 水生硬生生地挤出笑脸,“能,侯爷放心好了。” “我那箱笼里还有点元靖帝赏赐的物件,你和金生拿出去当了。”隋御平淡地说道,“那些总值几个钱,别跟我争犟,照着去做便是。” 水生不情愿地点头,隋御又问:“夫人这两日消停点没有?” “夫人每日忙忙碌碌,没事儿还愿意抓金生过去帮忙。夫人对后面那片荒地兴趣颇深,侯爷您说,夫人她能弄起来么?” “随她去。到时候……你们多帮帮她。” “这是自然啦,还用得着侯爷嘱咐?”水生柔声笑道,“不怕侯爷生气,小的和金哥儿都打心眼里佩服夫人,当初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夫人真是这个!”他举起大拇指,称赞道。 隋御没有搭腔,很想回避这个问题。 正说着话,隋器便随金生一起走进房中。金生抱着隋器,隋器手上举着一封书信,“爹爹,这个给你!” 隋御接过手里,见是郭林寄过来的,心中甚是高兴。立即拆开阅读,知道他母亲还在人世,心里终松一口气。 “是何人送来的信?” “看样子应是官驿驿使,想是郭林托了关系,花了钱。不然哪能这么快就送过来。”金生放开隋器,回禀道,“明明不是什么难事,偏雒都那边连个响儿都没有。” 隋器像个小团子似的蹭到隋御怀中,见义父没有表露出不悦,才壮着胆子继续搂住义父亲昵起来。 隋御揉了揉小家伙的小脸,“大器是不是胖了些?身子比先前结实了呢?你娘亲背着我们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没有。”隋器怯怯地吐槽,“娘亲她做东西……”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是凤染喂给他毒药,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喝下去。 三人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委屈大器了。”隋御又捏了一把他的小脸,不动声色地道:“今后关于雒都那边的事,你们俩就不要再打听,也不要再提及。我记得水生老家还有个姊姊?” “姊姊已嫁人,姐夫待她很好,今年我该有第三个甥儿了?”水生眨了眨眼睛,“我爹娘没得早,是姊姊把我拉扯大的。” “那明儿当了东西,就去钱庄给你姊姊便换些钱回去。今年就寒酸些了,待以后侯府好起来,再多寄些给她。” 水生擦拭湿润的眼角,低首称是。 金生耸着肩头,笑说:“还是我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晚夕,众人去往中堂后花厅里用饭。几盘菜叶子摆放在中间,唯独隋器跟前有一小碗骨头汤。芸儿金生等已被凤染叫上桌来共同饮食,早不分主子仆人。 自从遣散走府中众人,隋御再没跟凤染掉过脸子,闹过脾气。 隋御心虚,前二十二年,他敢拍着胸脯说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一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可在侯府拆伙这件事上,他自觉愧对凤染。 隋御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独独给了她府邸后面的那一片荒地。他感觉自己就是在欺负女人。不管之前多瞧不上她,觉得她多虚伪,多令人生厌,如今他都觉是自己对不住凤染。 所以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再多一句嘴。给他喝什么汤药他便喝,让他用什么草药泡脚他便用。他现在唯一害怕的是和凤染说话,尤其是与她独处的时候。 第018回:喝了不该喝的酒 却说凤染不露形色地往春台上摆放一坛酒,她自顾把坛盖掀开,顿时周遭飘过一阵醇香。 “天冷,咱们喝点酒暖暖身子,晚上还能睡个好觉。”凤染笑弥弥地说道。 芸儿立马抽身拿过来几只海碗,跟凤染俩人替众人依次满上。金生和水生分了整整一碗,芸儿和凤染则每人匀了半碗。 隋御直勾勾地盯着那酒坛,吞咽了下喉头。 凤染洒笑,说:“侯爷想喝么?想喝就吱一声,妾满足你便是。” 隋御垂眸不语,把头别了过去。凤染非得这么“羞辱”他?要不是心里觉得对不住她,他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金生呵呵地笑起来,替隋御言语:“夫人,这两日侯爷的身子见好,偶尔小酌一点是可以的?您有所不知,咱们侯爷当初是个千杯不醉的主儿!算算已有大半年未沾一口了呢!” “金生,你把嘴巴闭上!” 隋御霍地面红耳赤,他现在防金生和水生跟防贼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俩“吃里扒外”的二货就会把自己“卖”了。 天天让凤染找了乐子捡笑话,今儿知道他一个癖好,明儿了然他一件糗事。 “哦~原是这样啊?”凤染装作不情不愿地给隋御倒出一口,真的只有一口而已。她把海碗送到隋器手边,笑说:“大器,给你爹爹端过去,跟他说:‘喝酒伤身,不宜贪杯。’” 隋器听话地放下碗箸,把海碗端到隋御面前,依言照说。 隋御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强笑地道:“大器乖。” 他望着眼前这少的可怜的一口酒,真想站起来把那一坛子都夺到手里。腹中暗骂,他娘的,一坛子酒都不够老子塞牙缝的,就拿这么一丢来糊弄我? 众人重新坐定,没再寒暄客套,便举碗同饮起来。 然而,只喝了一口之后,水生愣了,金生愣了,隋御也愣了。 芸儿皱眉鼓鼻,终是把那口酒吐了出来,嫌弃地道:“哎呦,这是啥味儿啊?小的无福消受。” 凤染忙了大半日,这会儿正好渴了,咕咚咕咚喝下去两口。这味道,的确不好喝,又苦又辣。她抹了抹嘴角,瞅向桌上众人,道:“你们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哪儿知道这酒这么难喝?下次换一坛就是了。” “夫人,你是从哪搬来的这坛酒?”水生一壁说,一壁已把那坛酒往自己身边拖去。 “就是后院那小库房里啊?”凤染手指指向后方,白皙的脸颊已微微泛红,“金生把钥匙给了我,我以为能在里面淘到宝贝呢!谁知啥也没有,就十几坛子酒。”又顺手捏了捏隋器的小脸蛋,“大器呀,娘亲今儿没给你找到破烂儿啊!” 水生仔细闻了闻那坛酒,又转头与金生对望,之后二人同时看向隋御。 隋御单手扶额,低垂凤眸,凤染这个缺心眼儿的,拿来的居然是金鞭酒! 这酒挺金贵,是当初他俩成亲那会儿,元靖帝特意赏赐的,为的就是助他和凤染圆房而用。 隋御哪里有那心思?早就把它们塞进库房,不知所踪。从雒都来锦县,底下仆从也是细心,将这几坛酒还给一锅端了来。 “这酒,这酒……”水生怎好意思说出口? 隋御赶紧呛声说:“这什么破玩意儿,贼难喝,赶紧换了去!” “小的这就去换!”水生抱起来就要走。 凤染登时不乐意了,一把扯住水生,叱道:“你们真是的,还穷讲究个啥?就那么几坛酒,不得细水长流啊?碳火眼看见底儿,打明日起,你们俩就得去外面捡柴火啦。喝酒又不是为了享受,是为了让你们晚上别太冻着!坐下,给我喝!” 隋御三人的头都大了! 这酒再喝下去一准儿要出事! “别磨蹭,赶紧喝!”凤染把双眸瞪得溜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俩和侯爷一条心,变着法的欺负我们,不识好人心哪!” 其实这时的凤染已经有点醉意了,可芸儿没看出来,赶紧把自己剩的那半碗端起来,硬着头皮喝下去。 “夫人,小的不觉得难喝,你看我都喝光了呢!”芸儿将海碗倒扣过来,向凤染展示。 隋御都快要把太阳穴揉碎了,这一下子得“疯”俩! 隋器慢腾腾地往隋御身边挪了挪位置,小声道:“爹爹,娘亲和芸姐姐是不是喝醉了呀?” “没有。”隋御从牙缝里吐纳出这两个字。 水生和金生被逼得都要哭出来,却听对面的凤染一个劲儿地说:“不许去后院,赶紧喝啦,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别,别喝!”隋御在侧阻止道。 “喝!”凤染白了隋御一眼,“就你事多!” 俩人颤颤巍巍地端起碗,如同喝毒药般把酒喝了下去。 趁着还有清醒意识前,一个双手捂着胃,道:“小的肚子疼,这厢失礼了,得先回房休息一下!” 另一个摸着腮帮子,道:“夫人,小的不胜酒力,头疼的厉害也得先回去了!” 言罢,俩人互相争抢地跑出花厅。水生手脚快,回到居住的东耳房,反手就把门给闩了起来,任金生在外怎么砸门都不给开。 金生想了想,亦明白开了门俩人今晚都得难堪,于是跑到一直空闲的东厢冰河苑里对付一宿。里面没有碳火,只有几床棉被,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要不是仗着身子骨健硕,非得冻个半死不成! 凤染觉得金生水生走的突兀,心下很是不解,但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想什么都有点慢吞吞的。 芸儿开始抱着凤染哭,絮絮叨叨地讲述起她的悲惨童年,全然不顾桌子上那一残一小。 凤染拍了拍芸儿的肩膀,打包票地道:“老妹儿啊,你放心,跟着姐早晚让你吃香喝辣的。到时候给你许配个好人家,让你三年抱俩娃。” “我信夫人,眼前的苦只是暂时的,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只是不能再天天吃菜叶子了,我想吃肉,这个要求过分不?” “不过分,我明儿就去把侯爷的裘衣给当了去。他有好几件呢,我那件不值钱,旧了唧的。老妹儿啊,你等等,眼瞅就过了年,开春咱就种地!想吃啥种啥,啥能卖钱咱就种啥!奶奶的,锦县这冬天太长太冷了。我这几日去后面刨地还刨不动,真生气!” 凤染举起双手给芸儿看,委屈巴巴地道:“我以前没种过地呀!” 芸儿给她吹了吹起了水泡的手掌,低声嗔道:“夫人你是不是傻子?我就觉得上次那一跤把你给摔傻了!现在是什么天?那地能刨动么?我会种地,我是农家院里长大的呢。夫人别急,天暖和以后,咱们一起去!” 芸儿说完话就嚷嚷浑身热得难受,凤染的脸颊也红扑扑地冒出汗。 隋御只觉事情不妙,但身边已无可用之人,只能求助起小家伙:“大器,先把你芸姐姐送回暖阁里去,再回来扶你娘亲。” 隋器乖顺地点头,费劲巴力地去搀扶芸儿。对于隋器来说,这难度忒大。隋御跟着着急,却什么都做不了。从花厅到东正房暖阁这段距离,他们足足走了近一刻钟。 凤染趴在春台上,浑身热得滚烫。她已解开自己右衽上的盘扣,妮妮喃喃道:“我才不要死,我肯定能苟到结局。我是有挂的人,我就要炮灰变女主!一定是,一定能!” 隋御没有听清楚她在咕噜些什么,他慢慢转动轮椅来至她的身边,想到刚才她和芸儿之间说的那些话。 他有点难受,修长的手指不知怎么就伸了出去,很想帮她捋一捋凌乱的发髻。 凤染“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瞳早失了焦,“你这个王八蛋,天煞的夯货!怎么这么难伺候。我欠你的嘛?总要撵我走,待老娘翅膀硬了,我自己飞啊!” 隋御刚刚对她的那点怜悯心荡然无存,他真想一巴掌把她拍醒。凤染居然骂他是王八蛋?夯货?他气得又要发脾气,以前谁敢对他这么讲话?现在居然教凤染骂成这样? “我在你心里就是王八蛋?夯货?”隋御心里想着,莫名其妙地就问出声来。 问完,他自己愣怔了半日,她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一丁点都不会在乎! 凤染喝的比芸儿少点,相对的比芸儿也“端庄”一些。即便如此,隋器那个小家伙把她们俩弄回暖阁炕上,也费了老大的劲。 “她们都躺下去了?”隋御问向赶回来的义子。 隋器累得直擦汗,点头说:“我给娘亲和芸姐姐都盖上被子了。” “好。”隋御望了一眼春台上的残羹,“明儿再收拾,我自己能走,大器帮我开门就行。” 隋器已跑去把花厅地门打开,笑嘻嘻地道:“爹爹,你慢慢走。等我再长高些,就能推动你了。” 隋御没有理睬义子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到那一天么?以后?明天?这些词离他已越来越远。 没有饮酒的他,走起这段路同样非常困难。尤其身边还有个孩子,要是他的腿还好好的,他明明可以是这个孩子的崇拜对象。 为他立起一个顶天立地男儿的模样,要他知道男儿的肩膀上该担着些什么。 隋器从门外探过小脑袋,轻声道:“爹爹早些歇息。” 隋御侧头颔首,示意义子可以阖上卧房房门了。 从轮椅再到床榻上这截子路,他又走了甚久,中途还摔倒了两次。他绝望地捶打自己的双腿,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好起来?吃了这么久的药,日日都在练习走路,为什么就是没进展? 唯一的好转是体力好些,咳嗦的次数少了,不再在夜里发烧难受。他终于爬上床榻,一个更加不好地感觉遽然来袭……他想小解! 第019回:他忍不下去了啊 窗外,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案几上微亮的灯烛被吹得摇摇晃晃。 隋御乏累地栽歪在那块金缎引枕上,垂披的长发里已冒出些许细汗,里衣里也有点泛了潮。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漫长的一夜要怎么忍耐过去? 金生和秋生因着误饮金鞭酒的原故,老早就避走回房。今夜无人帮他洗漱,更无人帮他把净桶提进来。他费了多少力气才爬回这张床上?再从这儿挪到庭院里的净室去,只怕外面的天都得亮起了。 自从残了双腿之后,隋御就很怕麻烦别人,哪怕是跟他最亲密的金生和水生,他都是能不差遣就不差遣。为了减少自己去净室的次数,他一直都坚持少吃、少饮水。就担心有这么一日,让他自己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可当下……隋御抬手摁住直挺的鼻梁,这事儿都怨凤染。她还好意思骂他是王八蛋、夯货?她才是那个最缺心眼儿的! 凤染真是一日不作妖就浑身难受。有十几坛子酒摆放在那里,她居然拿的这么准!再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觉得酒的味道和口感不对,就不要再喝下去了啊?她不仅自己喝,还逼着别人一起喝! 虽然凤染的初衷是好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生她的气!小腹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要怎么挨到明日清早?他得靠着毅力憋到啥时候? 夤夜,睡得恍恍惚惚的凤染,被里间卧房里发出的“咚”的一声给吓醒过来。她揉了揉微肿的眼皮儿,神情有点滞缓。 当下是什么时辰?她人在何处?刚刚听到的又是什么声音? 凤染随手触摸到趴在自己身边的隋器,心里有了底,又听到睡在炕梢处的芸儿,口中在低低地呓语。她蓦地坐起身,转首望向卧房的方向。 难道是隋御发出的声音?他这是又摔倒了?都几更天了还让不让人消停? 凤染在心里咒骂几句,身子已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跳下暖炕,一径推开卧房房门。 昏暗的灯光下,隋御赫然卧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霜色的里衣裹着他修长的身子,鸦色的长发里掩盖着他痛楚的神情。 “出去!”隋御垂头低吼,“出去!” 凤染已习惯了他这副暴躁的模样,她快速跑到他的身侧,端架起他一只臂膀,“你怎么了?是口渴了么?我给你倒水喝。” “不要!”隋御窘迫到极点,“别碰我,出去,快点出去!” “又来,又来!”凤染懒得理他这副臭德性,“我扶你回到床上就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碳火早烧没了,你不冷么?身子都抖成这样?”说着又使劲儿拖拽他站起来。 “凤……染……”隋御的双唇惨白,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语音都变了调子,“给老子滚出去!” 原本有几分倦意的凤染,被他这一嗓子给喊精神了。她气急败坏地松开手,把半站不站的隋御再次摔回到地面上。 “呃……”隋御真想把凤染给宰了,他都快要憋疯,而她只会进来帮倒忙。 “挨千刀的货!”凤染咬着牙骂道,“你就蜷在这里一晚上好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隋御不语,只把身子蜷缩得更紧。莫非要他对她讲出实情?那太难看了,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她? 曾经获得过多少至高无上的荣耀,已在一个下坡接着一个下坡里被狠狠地撕扯开。难道他跌落的还不够彻底?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简直卑微到了极点。 凤染缓缓蹲下来,轻声道:“你是不是……”她终于知道要往“人有三急”那处想了。 “不是,滚,求你滚,求求你。”隋御嘶哑地低诉。 “你等着!” 凤染起身跑到东耳房前,卧房本就和耳房相联通,可是此刻的水生却睡得太沉。而对隋御来说,那敲门声更加刺耳,犹如耳光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脸上。 敲门无果,凤染急了,直接跑出卧房,过去大半日,她艰难地提着净桶赶回来。 她跑得太着急,只穿着单衣,回来时周身俱是凉气。 “我放在这里,你慢慢的,别急。”又赶紧拖了把圈椅过来,让他能借力撑站起身。 凤染交代完毕,转身就往外跑,“隋御,我出去了,你有事儿就叫我。” 照例没有等来隋御的回应,凤染已把房门轻轻阖上。 一夜无话。 次日清早,金生和水生终于清醒,看到卧房中的场景均感到诧异。 两个常随默契地不提半句,不用猜都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太了解隋御的性子,“昨晚”就是他的禁忌之语。 二人把卧房收拾停当,才去床榻边唤隋器起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旧。只不过,金生已把那几坛金鞭酒藏了起来,确保凤染以后再不会找到。 隋器莽莽撞撞地跑到隋御身旁,两只眼睛红红的,“爹爹,娘亲生病了,额头滚烫滚烫的。” 隋御眉心一紧,昨晚……她穿得那样少,就那么跑了出去! “去请大夫回来。”隋御急急地道,抬臂指着身后的箱笼,“把那几件宝贝全当了,还有几件裘衣,拿出去都当了!快去!” “侯爷,这是你最后值钱的东西,都是元靖帝之前赏赐的。”水生心生不舍,要是连这些都当了,隋御就真成两袖清风了。 “去,回来的时候买点肉。”隋御一面说,一面转动轮椅往暖阁里走去。 金生嘘了口气,苦笑道:“人没事儿最重要,咱快点去。” 凤染早跑到随身空间跟灵泉诉过苦,不是喝灵泉水能强身健体嘛?她怎么被冷风吹一下就病倒了? 灵泉特委屈,滚出小字说:“小主穿得那么少跑出去,不生病才怪!” “也对,灵泉又不是神药。”凤染四肢酸痛,靠在岸边没精打采。 灵泉安抚道:“小主别担心,喝点灵泉水,回去泡个热水澡就能好起来。” “都怪隋御那个王八蛋!”凤染低低啐道,“大晚上的折腾人。” “小主……”灵泉顿了顿,“你昨天给大家喝的是金鞭酒。” 因为金镯子时时带在凤染的手腕上,很多事物它看得反而比凤染这个当事人更清晰。 “那是甚么?” 凤染赶紧在脑海里,原文里有这段介绍么?哪里交代过关于金鞭酒的剧情?她忽略掉哪一段了?一个小炮灰咋还衍生出这么多细节? 慢慢地,凤染想起来关于讲述金鞭酒的寥寥数语。 那是他俩成亲时元靖帝所赐,是给她和隋御圆房所用?! 当时没有用,现在更不会用呀! 完了!这人丢大发了! 凤染联想到昨晚众人反常的举止,真想一猛子扎进灵泉水里把自己淹死算了。 凤染喝了一大瓢灵泉水后,方才冷静下来。从空间回来时身子已不那么难受,但看到眼前的芸儿一直哭哭啼啼,隋器也憋着小嘴呜呜呜地不停。 凤染刚想说:“我还没死呢,别哭丧,姑奶奶我马上就能生龙活虎。” 忽一抬眼,却见炕边危坐的隋御正注视着自己。凤染立马蔫了,昨儿晚上是隋御见了她尴尬,现下变成她见了隋御尴尬。 她干脆挺尸,躺在炕上装死。但眼珠子却滴溜溜地乱动,隋御看了一会,倾身说道:“我把裘衣当了,咱们晚上吃肉。” 凤染继续装死,隋御似有若无地勾下嘴角,“你睡,一会大夫就能过来。” 请大夫?请大夫得花多少钱?凤染立马睁开眼眸,“不用请大夫呀!” “夫人,你总算醒啦?” “娘亲,娘亲……” 隋器和芸儿的声音迎面扑来,隋御已转动轮椅离开暖阁。凤染讷然地望着他的背影,腹诽,算他有点良心,昨晚上没白伺候他一回。 只是隋御真舍得啊?“棺材本儿”都给当了? 不知水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请回来的江湖郎中,假模假样地给凤染“望闻问切”一番,之后开了一帖药方,收取半吊钱方才离去。 凤染心疼那半吊钱,觉得能买不少吃食回来。她根本就不需要,灵泉完全能把她给治好。她死不肯让水生去生药铺抓药,非说吃一顿肉就能好起来。就差跳起来给水生打一套拳,他才能相信自己。 最终药是没有去抓,可她还是被芸儿和隋器按着,硬生生在暖炕上躺了一天一夜。 隋器是个贴心的小棉袄,一会给她端盏热茶,一会替她掖掖被角,拄着小脑袋时时刻刻地看着凤染。 “你担心我啊?” “大器担心娘亲……”隋器凑到凤染耳边,小声说:“爹爹也在担心你,他在门口转悠好几次了呢。” 凤染躺在炕上翻白眼,隋御应该是特希望她早点断气儿?为她请大夫,估摸是因为昨晚上的事有点过意不去。 “哼~不能够。”凤染拉拉隋器的小手,“他就是在里面遛弯呢。” “是嘛?我怎么不觉得呢?”隋器望向卧房的方向,“娘亲。” “干什么压低声音说话?”凤染觉得隋器的样子特别可爱。 “嘘!爹爹又在往这边瞧,被我发现啦!”隋器一骨碌跳下炕,蹭蹭蹭跑到房门前,须臾,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凤染眨巴眼睛望天儿,随口笑问:“咋样?大器失望了?” “爹爹手里拿本书,正埋着头看呢。”他揉了揉大大的眼睛,“我没有看花眼啊?” 凤染枕着一条胳膊,侧卧过来,说:“有大器心疼我就好,你这儿子没白养!以后娘亲去哪儿都带着你,绝不和你分开。” “你要把我儿子拐哪去?”隋御的声音倏然而至。 第020回:这吻是苦涩味道 闻声,凤染赶紧平躺回去,把脑袋用被子遮盖得严严实实。 隋器捂着小嘴,冲义父偷笑,轻声说:“爹爹,娘亲她没有睡着。” 隋御微眯着眸子,低首缓笑。 “那个,大器去找芸姐姐玩会儿。”隋器凑到隋御的轮椅旁,踮着脚尖对义父道:“爹爹,大器和娘亲哪都不去,要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说完就捯着小腿跑了出去,隋御却有点不可置信,那孩子的嘴真甜,搞得他心里一阵阵的发暖。 像海市蜃楼,像镜中倒影。 “昨晚……谢谢。”他放低了姿态,郑重道。 我的妈呀,太阳打西面出来了?隋御居然跟她说谢谢?凤染把被子往下拽了拽,一双灿亮的水眸望向他,“你今儿没有吃药?” “你才没有吃药!”隋御的火气“腾”地一下窜出来,“你就是有病,现下是三九天不知道么?昨晚连件外衫都不披就跑出去,你不生病谁生病?活该你躺在这里,我看还是病得不重,不然哪有力气继续胡言乱语!” 见隋御又跟只豹子似地吼起来,凤染反而放心了,他就是这副德性,对他能“从良”就不能抱有一丝幻想。 “就你好,属鸭子的。”凤染干脆把被子推下来,懒得再装下去,“那酒……我知道是什么作用了。我可没有勾引你的意思,就是单纯地不知道而已。你们主仆清楚却都不告诉我,你们安得什么心?” “我们安得什么心?”隋御反问,颈子和耳根又溢红了一片,唇齿发抖地说:“还不是担心你难堪?你好歹是朱门大户里的女儿……” “打住!”凤染扬了扬手,就势从被子里爬起来,“别提曹家凤家的,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隋御转首轻哼了一声,手下挪动起轮椅准备离开。 “难关会挺过去,你的腿……也有好的。”凤染似自言自语,“等我攒够二百两银子,我就带着大器离开侯府。走之前替你纳两房妾室回来,那几坛金鞭酒还能派上用场。” “我用得着喝那个?!”隋御嗥叫一声,他真后悔跑进来看她这一回。 凤染盘腿坐在暖炕上傻乐,头次觉得故意气隋御发火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当晚,众人托凤染生病的“福”,终于吃上一顿炖肉。凤染又按灵泉所说,好好泡了一个热水澡,当真立竿见影,第二日便精神抖擞活动自如。 岁末将至,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好好地过个年,然后春天就要来了。 凤染等都不想过度渲染在这个冬季里所历经的艰难,毕竟他们还有这座宅邸避风雪,没有露宿街头,没有真的吃了上顿没下顿。 凑一凑,当一当,也就这么囫囵过来。 众人当然不清楚,凤染在背地里又拿灵泉帮大家做了多少事情。 可隋御还是毫无征兆地发了病,他浑身烧得滚烫,四肢百骸都酸痛不已,怎么都止不住咳嗦,整个人躺在床榻上,像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水生和金生急的团团转,他们已无钱再去请大夫。 凤染跑回随身空间里,疑惑地问灵泉:“我日日给隋御喝灵泉水,还拿乌拉草给他泡脚,他非但没有好转,怎么还病重了呢?” 按说灵泉的功效用在隋御身上应该最强才是。它犯了迷糊,要凤染回到隋御的卧房里,好好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其实灵泉这么一说,凤染就明白过味儿来,它怀疑隋御根本没有老老实实地吃药、用药。 凤染一面从灵泉岸边采了些车前草和靛青根等草药回来,一面又跑到隋御的卧房里左右翻腾起来。 果不然,在窗台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间发现了药汤干涸的痕迹,另在几个花盆里闻到些草药的味道。 隋御做的非常隐蔽,吃半碗倒半碗,看似身子骨比先前强了不少,实则是“回光返照”。他怕太明显就被众人发现,但又打定主意这么去做。 他一早就打算放弃自己的生命了?难怪要赶走侯府里的所有人,难怪要散尽最后的家财,难怪连“棺材本”都舍得通通当掉。 凤染本以为侯府拆伙那阵儿,她把他刺激得够狠厉,让他可以想明白一些,舍弃一些,放下一些。 原来隋御之后表现出来的平静和释怀都是假象,他在悄无声息地准备去死。 凤染凝望那具消瘦的身形,终于明白:“你不是他,你不懂得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 凤染一步步走到床榻前,低声道:“你别放弃,咱俩一起活到最后?我帮你。” 隋御阖着眼眸,紧蹙着眉头,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嗦。 水生“咚”地一脚踹开房门,把熬好的汤药火急火燎地端上来。凤染侧了侧身子,给水生让出些施展空间。 水生半跪在床前,用勺子慢慢喂隋御喝下汤药。但床上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两三口均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水生急了,带着哭腔道:“夫人这可怎么办啊?侯爷连汤药都喝不进去了。” “你上去把侯爷推扶起来。”凤染抢过药碗,指挥水生跳上床榻。 水生架着隋御的腋下,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他弄起来。凤染端着药碗上前,慢慢舀了一勺送到隋御嘴边,然他还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办?夫人,这可如何是好?”水生掉下眼泪,凄哽道:“年关是到坎儿啊,好歹让侯爷把这个年跨过去呀!” 水生哭得悲切,惹得后赶来的金生、芸儿和隋器都倚在旁边泫然泪下。 “芸儿,你带着大器出去,今晚的晚饭不是还没有做呢?”凤染略略侧头,“还有金生,家里的柴火已没有多少,你再不去后山上捡些回来,咱们明日要烧什么?” “夫人……”众人齐声道。 “你们既然还叫我一声夫人,就应该听我的话。侯爷不会死,他会好起来的。” 闻及此,众人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凤染歪头朝水生笑笑:“水哥儿,你也别哭了,小心侯爷醒了以后骂你。” 水生怔怔地望着凤染,泣不成声道:“夫人,你有法子让侯爷喝药?” “我当然有啊!”凤染挺了挺腰身,挨着床沿儿坐下去,“隋御,得罪了。” 话落,凤染直接含下一口汤药,当着水生的面便送到隋御嘴里。 水生只觉自己眼前一花,哭声戛然而止,他看到了什么?!侯爷夫人竟当着他的面…… 隋御的唇瓣很僵、很凉,因着被凤染用唇齿堵上去而呼吸不顺,一声声地咳嗦起来。汤药趁着这个档口浸入口腔,继而缓慢地吞咽到食道里。 隋御有了点意识,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眸。凤染见初显成效,又赶忙喂了他第二口、第三口……直到将整碗汤药全部喝光。 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睨向张大嘴巴的水生,警告道:“这事儿要是被侯爷知道,我就敲碎你的脑袋。” 水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眉清目秀的脸上红得跟火烧云似的。 凤染把空碗递给他,“收拾下去,再拿几床被子过来,得让侯爷发汗发透了。”她思忖一下,补充道:“嗯~再端来一盆热水、脸帕,还有……” “还有什么?” “净桶,他醒了会需要的。” 水生遵意,立马退下去准备。 从下晌到深夜,凤染就没有离开隋御半步。起初他冷得不行,盖了好几层被子还是浑身哆嗦。凤染无计可施,只能钻进他的被窝里,用自己的体温使他觉得暖和一点。 到了掌灯之后,隋御又开始浑身发汗,不停地掀被子,整个人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地闷哼,两手动弹的次数亦越来越多。 凤染疲惫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就是不能见死不救?隋御好歹是她要抱的大腿,虽然这大腿早就名存实亡。 不知是几更天了,烧得迷迷糊糊的隋御终于清醒过来。厚厚的被子里不仅有他,还有凤染。她睡在他的怀中,与他的胸膛紧紧地贴在一起。 隋御的记忆慢慢回溯,昏沉时发生的事情他貌似都有些印象。长指拂去额头上的细汗,放下来时却不知该放到哪里才好。 他不想把她碰醒,尽管他心里还在恨她。 没错,是恨她。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就让他这么死去不好么?他这个累赘死了,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这是从侯府拆伙那时起,他就在慢慢酝酿的事情。 他在这世上本就没有甚么亲人,与他私下里称兄道弟的元靖帝已离世,他年少时心中的白月光也死去。曾经为了北黎抛头颅洒热血,打败不可一世的西祁王朝,年少有为,获得武将最高荣耀时才二十二岁。 那一切来得快,去的也快。如今,他对这个尘世早没了留恋。 他本以为以自己的身子状况能拖到年后,却不曾想发病得有些早。他心里感到抱歉,让大家在年前添堵了。 凤染为什么要救他?他轻轻地感喟一声。怀中的凤染蓦地抬眼,冁然一笑,身子已不动声色地往外挪去,喃喃道:“你醒啦?你终于醒啦。” “救我做什么呢?”隋御攒动了下喉头,“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哪那么容易死啊?我拜托你想死的话,给自己捅刀子、上吊、撞柱子,哪个法子都贼快。”凤染边说边抬手去摸他的额头,“终于不烫了。” “那我下一次试试。”隋御偏头,刻意躲开凤染的素手。 “王八蛋,你还敢有下次?我今天就把你给结果了算了!” 凤染扯过被子就去蒙隋御的头,隋御挣扎两下之后就不在还手。这下可把凤染给吓坏了,好不容易弄活过来的人,再让自己给捂死,她可就成了谋杀亲夫的凶手啦! 第021回:你身子归我看管 凤染甫一扑过来,把蒙在隋御头顶上的被子扯下,只见他阖紧了双眸,一副逆来顺受的神情。教人看了有点生气,又有点心酸。 凤染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人还活着,就是气息虚弱了点。 “你捂得时间太短,我还死不了。”隋御平静地道。 他睁开细长的凤眸,本以为会看到凤染气急败坏的样子。但她……却是在哭。 他不是没见到过凤染抹眼泪,只是以往都觉得她在演戏。可为什么这一次他心里萌生出不一样的感受? 隋御习惯性地吼她:“你哭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谁哭了?”凤染反驳道,一巴掌甩在他凸起的锁骨上,“隋御,你真不是人!” 凤染翻身跳下床榻,一径跑出房外,俄顷,方把水生替换进来。 水生进来之后,一直没有吱声,垂着头忙这忙那,手里始终没有得闲儿。 隋御已察觉出不对劲,几次三番找机会想与他言语,可他始终都不愿意面对隋御。 “咳咳……”隋御故意咳嗦两声,水生立马为他倒来一杯热水。 “水生……”隋御挪动半日,终于坐起身,接过水生递过来的热水,“对不起。” 对于隋御来说,生命的前二十二年里这三个字说过几次,用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侯爷不必跟小的道歉。”水生的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 “我就是觉得累了。” 水生苦笑一声,抢白道:“侯爷煞费苦心地骗我们就不觉得累么?”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隋御低眉叹道。 “侯爷,你若战死在沙场,我们大家都敬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但侯爷你没有死在漠州,没有死在和西祁交锋的战场上。你连战马坠崖都没有死,现在却想通过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侯爷,水生瞧不起你。” “我要是不在了,你们大家都可以得到解脱。” “解脱?我们尚且可以说是解脱,那大器和夫人呢?”水生下意识地往门口方向望了望,“侯爷到现在还觉得夫人待你有假么?要是没有夫人倾心照料,只怕侯爷未必能这么轻易醒过来。” 水生答应过凤染,要替她保守帮隋御喂药的那个秘密。但他还是想告诉隋御,他觉得这件事情主子有必要知道。 “你可知……”水生话音未落,隋御已抢声说:“我知,我记得。”他刮了刮自己的薄唇,凤染刚刚哭着跑出去的那个背影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是我对不住她,以前总是欺辱她,我只是想逼她回到雒都去。”隋御微提起唇角,强笑道:“水生啊,那又怎样?我已经是个废人,而且贫无立锥,你觉得她应该一直守着我么?” 水生不知该怎么接话,一时哑然。他本想借此机会劝导开主子,让他以后可坚强地活下去。结果显而易见,他们主子如同曾经一样倔强,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意味着隋御很有可能继续自戕。 水生把这个判断说与凤染等人知晓,金生举起双手双脚认同。他们跟在隋御身边的日子长,对隋御的了解也最深。 凤染没精打采地托着腮,听众人在桌几上七嘴八舌。隋器在她身边蹭了蹭,已钻进她的怀里,“娘亲,大器有个好主意。” “你有啥好主意?”凤染把头靠在他瘦小的肩头,“说给娘亲听听。” “让娘亲寸步不离地看着爹爹,尤其是晚夕,娘亲就去跟爹爹一起睡!大器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再说还有芸姐姐陪着我呢!” 隋器本是在对凤染说悄悄话,但这话却被水生等人给听了去。凤染捏了捏隋器的小脸,哂笑道:“娘亲我每日也有事情要做啊,怎么可能时时守在你爹爹身边?” 芸儿清了清嗓子,往凤染身边凑过去,“夫人,一日三餐小的可以自己做,再说不是还有金哥儿水哥儿他们帮忙嘛!” “他们还得去外面捡柴火买东西什么的,他们哪有空帮你?” 隋器仰着小脑袋,笑嘻嘻地接茬儿:“娘亲,我可以帮芸姐姐干活,我什么都会做的。” “隋器!”凤染装得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心说,这小家伙怎么向着别人“对付”自己? 隋器赶紧往凤染怀里拱了拱,“娘亲,爹爹更需要你照顾嘛~” 金生和水生把脖颈都要点断了,凤染乜斜他二人,蓦地恍然大悟,“合着你们演折子戏呢?连小孩子都被收买过去?” “夫人,我们私底下都已商量好。”水生拢了拢衣袖,恭敬道,“以后建晟侯府里,无论大事小情我们都听您的,您说什么是什么,侯爷他再怎么发脾气炸毛,我们都不搭理他。” “干什么?”凤染双手交叉抱于身前,“怎么这么讨好我?” “您对侯爷的情谊,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侯爷他现在犯浑,一蹶不振,只有你能拯救他。” “我对侯爷什么情谊?”凤染差点跳起来,水生定是对那日喂药的情节“耿耿于怀”。 “侯爷还是将军时,雒都多少王侯将相家的小姐们思慕他,但到侯爷摔残双腿之后,只有夫人愿意嫁给侯爷,与他患难与共。” “停!停!”凤染一面打手势,一面站起来道:“我没那么高尚,当初是曹太后非逼着我嫁给建晟侯的。从雒都到锦县一路跟来,现下咱们这一府早成了朝廷的弃子,侯爷偏还是个要脸的,宁愿去死都不愿放下身段和自尊。” “侯爷他摔得实在太狠了,这事儿换成一般人根本挺不过来。” “我知道,我去照顾他,毕竟是我夫君嘛,我也不想大器没了爹。就算以后侯爷恩将仇报,还要给我写休书,撵我回雒都去……” “这绝对不能够!”金生重重地拍响桌面,“夫人你放心,侯爷胆敢再起这些幺蛾子,我们就不给他饭吃,我们集体不搭理他。” 凤染都要笑弯了腰,隋御他也有今天!之后理了理思绪,趁着为他送药的档口走进东正房里。 隋御的身子依旧羸弱,连着几日都没有下床。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水生他们才敢放下点心。要是隋御有体力下床,只怕又得琢磨起怎么去死。 隋御吃了太多的草药,早有几分“久病成良医”之感。自从这回发病以来,他就咂摸出药方已换过几次。原来的药方比较平和,如今喝下肚中的却很猛烈。 他们无钱请大夫来看病,这药方据水生说是出自凤染之手。他知道她的父亲曾在太医院里当值,或许她因此懂得一些医理。 “你从凤家到底顺了多少东西出来?” 凤染把药碗磕在小榻几上,上前搀扶隋御坐起身。对于这样亲密的举动,隋御已在一次次地抗拒中接受下来。 水生和金生是铁了心要给凤染“让位”,这几日没少在他耳边吹风。他明白自己是躲不过凤染的监视了。 “你先给我道歉,不然我不和你说话。”凤染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隋御抿了抿起皮的薄唇,觉得对凤染说出“对不起”那三个字实在太难。 凤染垂颈“唉”了一声,就知道隋御不会对她服软。遂端起药碗送至他的唇边,逼着他一股脑喝下去,中途半分都没有停留。 隋御被呛了两次,鼻子和嘴巴里很不好受,睫羽上氤氲起薄薄的一层湿气。 “我给你赔不是。”他拭了拭流到下颌上的汤渍,“以后……我定会好好吃药。” “隋御,你是该好好的活着。你不省人事的时候,水生他们都要哭晕过去。我想若没有深厚的袍泽情,他们怎会如此对你?” “那么你呢?”隋御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我?” 凤染瞬间红了脸颊,隋御那表情明显是知道点什么。莫不是水生那个“叛徒”把她给出卖了?就知道他靠不住,到底是隋御身边的人! “当时是情急,你根本无法吞咽汤药。我无意冒犯你,你大可不用往心里去。那事儿我不负责,再说也不耽误你以后续娶纳妾。” 隋御彻底无语,再不想和凤染费口舌。他们俩的脑回路从来就没在一条线上。 之后,凤染自然而然地搬进卧房,和隋御同睡在一张床榻上。凤染说到做到,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起隋御。 从一日三餐到端茶送药,再到梳洗、换衣、就寝。两个人从别别扭扭互相“厮打”,到后来隋御妥协了这一切。 除夕当晚,府外响起了阵阵炮竹声,锦县上下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里。 水生等带着大器在花厅里吃肉饮酒,笑声不断。凤染则推着隋御来至庭院中,凤染把他裹得特别严实,担心他再染风寒发病。 “门楹上的桃符,廊上吊着的红灯笼,这些都是金生他们做的。别人家怎么过年,咱们家就怎么过年。侯爷,你这建晟侯府还成吗?”凤染言笑晏晏,拍了拍隋御的肩膀。 隋御说不出心中滋味,转头凝视凤染,“自打进府那日起,我再没出去过。能不能劳烦你推我出去走走?” “没问题啊,但是今儿不行。”凤染只推着他在庭院里转了转,“等上元节,到那日锦县街市上一定热闹。咱们一家一起出去逛花灯,让你感受一下锦县里的风土人情。” 第022回:够了不要再继续 因着隋御的原籍在雒都,父母亲早逝后便葬在那边。此番迁居锦县,并未在建晟侯府里建造宗祠。遂在年关之际,两个常随只帮他朝雒都的方向烧了些纸钱。 那些纸钱里不仅有隋御父母亲的,还有元靖帝后的份儿。虽是暗暗所为,也代表了隋御的心。 去烧纸钱那日,水生追问过凤染,问她要不要捎上凤家二老。 她名义上的爹是个恣意取乐、心狠手辣的主儿。从太医院里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太医变成曹太后庶妹的丈夫,至此攀附在曹氏一族门下,算是一个有点手腕的人物。 翻了身的凤父没有对发妻“感恩戴德”,不然哪还有小炮灰生母什么事? 关于这块的故事背景,原文交代的并不详尽。凤染不清楚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她只知道小炮灰在凤家过活的非常不好。 凤染搔了搔发髻,很想装出对那对儿父母亲的追思之情。但挤了半日的眼泪,愣是没有成功。她索性称罢,只道有机会回雒都再去坟前祭拜。 这事就算翻过篇。早在元旦之前,众人就把零碎的琐事都做全了,目的就是要在年节里歇上一歇,好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做准备。 其实除去碳火匮乏、久不见荤腥,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凤染替隋御取来干净的里衣,它式样尚佳,料子不错,就是有点泛旧了。她把里衣平铺在床榻上,戏笑道:“过年没能换上新衣裳,可是委屈了侯爷?” 从庭院里遛弯回来,隋御就倚在案几边看书。那几本破兵书被他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他已能倒背如流,心下真有些不耐烦。 可别的书籍他还看不进去,除了看书其他的事情又做不了。 隋御想捏泥塑,弄点敌我双方的小泥人摆摆战术啥的。对不起,没门儿!凤染已把小刀子、小锉子、小剪子通通没收起来。 隋御想做个沙盘,堆个假山挖个战壕,模拟一下锦县周边的环境。对不起,还是没门儿!凤染连小木棍、小石子之类的东西也给藏了起来。 隋御抢不过她,一点辙没有,转头拿笔勾勒起地形图。以为这回凤染逮不出什么,哪成想凤染直接把砚台夺了去。她觉得这玩意儿敲一下脑袋也能死,对隋御来说还是个危险。 就这么着,东正房里的物什,一点一点都被搬到对面的西正房里去。对此,隋御敢怒不敢言。 因为金生水生早完全“倒戈”到凤染那头,加上隋器那个小大人,天天儿在他面前讲大道理,一套跟着一套,让他总有种错觉,隋器是爹,他自己是儿子。 他们都怕他再去寻死,所以无所不用其极。隋御很理解亦很感动。但他心里明白,他只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不然死对他来说不是特别难,至少比活着容易。 隋御放下快被翻烂的兵书,拭了拭剑眉,道:“有的穿就很好。”说罢,自顾推着轮椅来至床边。 凤染捞起他一只胳膊,让他借力站起来,再慢慢挪回到床榻上。隋御已接受自己这脆弱的样子,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凤染眼前。纵有多少颜面想去维护,到最后都被这残忍的现实给打败。 凤染没有看到他在马背上驰骋沙场的一面,却看到他残了双腿不能自理的一面。 风光无限和狼狈不堪之间的距离就是万丈悬崖。 她坐在床榻边,低垂眼眸替他解开衣带。隋御紧张地滚了滚喉头,将身侧的被子拉盖过来,“夫人,我自己来。” 凤染顿了顿,笑说:“好啊,不过你等等。”她指向床边的面盆,“金生水生今日高兴喝得有点多,还拉着我们芸儿和大器在花厅里玩儿呢,就别折腾他们进来帮你沐浴了。” 凤染起身走到面盆旁,在温热的水中绞了把长巾,“总归是新的一年,你不擦擦身子?要不这个你也自己来?” “有劳,我……自己来。”隋御的耳根热得发烫,他伸手接过那还冒热气的长巾。 凤染眨了眨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穿着衣服怎么擦?还是又想让我出去?” “我,我……”他觉得自己又被凤染给戏弄了,收敛甚久的暴脾气到底没忍住,“你来,本侯爷要你伺候!” “你怎么又生气了?你到底在气什么啊?”凤染靠近他,两手揪住他的衣襟儿往两边一扯,宽阔且白皙的肩头已露了出来。 隋御故作镇定,压制着颤抖的声线:“快点。” 闻言,凤染毫不留情地将他的里衣褪下去。他肌肤白皙是因长久不见阳光所致,但这牙白的肤色并不能掩盖住身上的那些伤疤。身前,背后,四肢,除了那张脸以外,身子就没有几块好地方。 凤染第一次见到时震动半天,如今再看见已平和许多,就是多了个习惯,随便逮住一处就爱问他是怎么弄的、在哪次战役中,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隋御嫌她啰嗦懒得说,只搪塞她早已忘却。凤染不以为然,换处伤疤继续问,直到把隋御问得不耐烦,才随便扯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发她。 今夜依然如此,她指着他肋下的一处伤疤问:“这块是怎么弄的?我瞧着扎进去挺深的。” 隋御敛眸,用余光瞥了瞥凤染所指之处,掀唇道:“这是枪伤,对方用的双钩枪,直接将我的铠甲戳穿。” “这得多大的力气?”凤染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又去绞一把长巾回来,“不凉?” 隋御早起了鸡皮疙瘩,汗毛根根倒立,口里却逞强说:“不凉。” 见凤染擦过那肋下的伤疤时很是小心,忽地破笑说道:“早就不疼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他沉浸在某种记忆里,“他是很厉害的对手。” “是西祁人?” “是西祁当今的大汗,秦穆。” “秦穆?” 凤染快速转动脑子,那秦穆杀戮成性,北黎和西祁多少次交战,多数都是由他挑起的。他早年被遣送到雒都当了质子,是最无望继承西祁的王子。后来机缘之下重返西祁,联合母族等多方势力打败一干兄长,终于坐到了西祁大汗的位置上。 西祁国内部族、派系众多,秦穆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他们凝聚到一起。之后就走上了扩张领土的道路,周边小国对其无不俯首称臣,最终他把目光对准到北黎这块“大象腿”上。 “对,秦穆。你在雒都见过他么?”隋御问道,“他二十五六岁,在雒都当质子的时候常游走在皇宫里外。” “侯爷真能抬举我,我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去曹家的次数都能数得过来。”凤染掷下长巾,回身拿过干净的里衣替隋御套上。 隋御僵硬的身子终于松动点,他以为到此就算结束。然凤染抬手就把盖在他腿上的被子给揭开,装得一本正经道:“侯爷年少时常与秦穆相交?” 隋御按着里衣的下摆,不停地往袒露的大腿上遮盖,“我与他只见过几面!”他呼吸急促,语气恶狠狠的。 其实凤染只是表面上淡定罢了,她心里也很慌张。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平日里帮隋御洗澡什么的都是水生他们亲力亲为。她不过是偶尔帮帮忙,再说她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没必要装得太矜持、太做作。 好,凤染承认,她很喜欢撩拨隋御。 因为……隋御长得真好看。 又因为他良心发现,对待凤染的态度没有以前那么恶劣了。导致他每次想发脾气的时候总要极力克制自己,那副不得不忍受凤染的模样,实在太有趣。 啊~她这该死的低级趣味。 “你喊什么喊?”凤染白了他一眼,“那秦穆到最后不还是被你打得四处逃窜?现如今躲进大漠深处不敢出来了?” “够了,凤染,够了。”隋御伸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到此,到此……” 凤染拿另一只手按了按他的膝盖,低眉问:“现在还疼么?” “不疼。” “真的?” “晚上的时候有点疼。” 凤染将两手都收了回来,替他把被子重新盖好,“你总是睡不好,因为晚上疼得厉害。不仅腿疼,浑身都跟着疼。” 隋御垂下凤眸不回应,凤染笑意忽深,道:“待开春给你换个方子,下几味猛药。” “没用的。” “你只要不再偷偷倒掉,就一定有用。” “是你父亲教你的医术?” 凤染想了想,答道:“算是,我偷偷学的,是个半吊子。你怕不怕?” “怕什么?横竖是一副不中用的身子,交给你使唤好了。”隋御悯笑自己,但不知怎么耳根又蹿红起来。 凤染已在随身空间里研究了好久,起初没敢给隋御用药,是因为她对隋御的状况了解不够透彻,而且她本身对医理一窍不通。是在灵泉的帮助下,才慢慢懂了些基本常识。 随着她对隋御的照顾越来越深,凤染心里已有数该怎么对症下药。不敢保证让隋御重新站起来,但管怎么让他脱离轮椅总可以? “哎,侯爷,我一直想问你呢,你觉得府邸后面那片地上种点什么好呢?” 隋御侧目眈着她,被凤染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洒脱劲儿所吸引,她为什么总能这么乐观?她为什么总觉得前面还有希望? 凤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心里茫然了。 第023回:侯爷在蠢蠢欲动 却说凤染自从搬进卧房里与隋御同床而眠,再去往随身空间便会挑他睡着以后再动身。虽然不管她在空间里逗留了多久,相对于空间之外来说只过去一个弹指的时间。 但凤染对这事儿不得不严谨一些。因为有一日,凤染着急往隋御的汤药里加兑灵泉水,遂在大白天里不背人的地方咬了咬大金镯子。 这一幕恰被眼尖的隋御给看了去,他直愣愣地盯紧凤染,只觉得她好似闪动了一下,又不大敢肯定。最后只用力揉了揉凤眸,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我在屋中憋闷了太久,竟憋出幻觉来了?” 凤染当然不知道这一幕,还是灵泉感知到以后提醒了她。 凤染想象了一下当时的画面,隋御看着她躲在旮旯里鬼鬼祟祟地咬大金镯子,然后在他面前上演了一次“瞬间移动大法”,啧啧~那场面简直不要太壮观啊! 空间灵泉这种神奇的事情隋御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就更不消说他眼前这个凤染早不是原装的那个了。 有了这次教训,凤染出入空间便审慎起来。每当隋御的眼神瞟到她的手腕上,她就赶紧握住大金镯子,无比认真地道:“你休想打它的主意,这个金镯子我说什么都不会拿出去当了的!” 隋御满脸的狐疑,起初以为那金镯子式样太土,定是凤家的哪位长辈送给她的嫁妆。后来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像,苦思冥想多日之后终于想通,这金镯子应该是和凤染青梅竹马的情郎所赠。 凤染正处在二八年华上,在雒都时怎么可能没有思慕的男子?她因曹太后懿旨被迫嫁给自己,再不能和那人再续前缘,所以才会对这唯一的定情信物如此珍重。 由此及彼,隋御甚至以为凤染这么抗拒回雒都,其真正原因是曾经的情郎已成为别人的夫君,凤染是不想再踏入那座伤心之城。 凤染上哪知道隋御的心思?她心里还纳闷,为啥他就是不肯相信凤家曹家对她没有半点感情? 她就是个弃子,再说曹氏一族的水多深啊?把持北黎朝政这么多年,能是吃素的吗? 凤染刚穿过来时就想要保住小命活到大结局,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情的发展,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拿了个种田的剧本,领着隋器、再拉上隋御一起发家致富、创造美好生活? 甭管怎么着,她已为开春种地做好了准备。 锦县这地方地处北黎东北,一年有四季,夏冬较长,春秋较短。脚下是黑土地,背靠山脉前通海。锦县本身不临海,位置得跨到东野国那边一点才有码头。自水路再往南下,便是南鹿国。据说南鹿国没有秋冬,只有春夏。 凤染和灵泉反复商议,最终决定以种植稻谷和玉米为主,毕竟民以食为天嘛!顺道栽植一点桃子、李子、葡萄这些比较好养活的果品。 灵泉教她别担心这些粮食果子能不能种活,只让她多考虑考虑宅后那些地该怎么开垦,又该怎么保证水源的供给。 灵泉水的确管用,但光靠凤染一次舀几瓢回来,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说全靠灵泉水就成暴殄天物了,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只需在浇地的时候往水中加入一点即可。 说白了还是劳动力的问题。当初凤染那么想挽留下一府院的仆人,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眼下只有他们这几人,注定没法大干一场。想要一举改变建晟侯府的贫瘠,是不可能实现的。 凤染没有气馁,想着就脚踏实地地慢慢干。 年节一晃来至元月十五,一大清早,隋御就睁圆了眼眸盯着睡在他身旁的凤染。 他平常都是亥时睡,卯时醒。一般醒来时,凤染还在睡梦中。他为了迁就凤染,都会阖目佯睡一会儿。待凤染睡醒之后,再起身开始一日的作息。 可今日他心里长了草,因为凤染答应他,要带他去府外走走。搬入建晟侯府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一次都没有出去过。他被缚在东正房那一小块天地里,犹如一只将死的困兽。 早晨的房屋里格外冷,最温暖的就是被窝里。凤染的鼻尖被冻得通红,下意识地往隋御身上靠了靠。 她以前从不这么做,自打摔过脑子以后就成这样了。临来锦县之前的那个晚上,令他记忆犹新……再与她同床而睡之后仍是如此。他很无奈,从不敢乱动一下,毕竟看她醒来的样子,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睡梦里都干了些什么。 隋御依旧不敢动,不过眼睛却在瞅着她。直把凤染瞅得浑身打个激灵,在睡梦中蓦地醒来,响亮地大叫了一声。 隋御的耳根又红了,但他今日得忍住脾气,他想要出去通通人气儿,不好跟凤染“大动干戈”。 “你,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你是不是对我起了杀心?因为我老管着你,你不乐意了对不对?”凤染坐起身一骨碌滚到床尾处,“隋御你有点良心行不行,我待你比待我儿子都好!” “你拿我和大器相比较?”隋御半撑起上身,修长的手指抓进被子里,“回来……那里冷,你赶紧穿衣。” 凤染来回觑了觑他,还是不太相信地说:“一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我也没有抢你的被子啊?” “咱们何时出府?我有些等不及了。”隋御低眉吐出心声。 闻此,凤染如释重负,拍着大腿笑了笑:“这太早了?怎么也得快掌灯的时候再出去,大白天的去看什么?又不是在雒都,集市上的商家贼多,够你玩儿一整日的。” “锦县?”隋御咕噜了一声。 “对,这里是锦县,不是雒都。我早问过大器,这里的上元节得等到晚夕时才能热闹起来。”凤染重新钻回被窝里,笑眯眯地道:“你看你对外面多向往,还死什么死呀?你好好的活着,等天气暖和起来,我天天出去遛你。” “什么?” “啊,不是,我说天天推你出去遛弯。” 隋御重新倒回帛枕上,“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孩子,或者是条狗?”他这声音不喜不悲,更没有恼怒之气。 凤染半阖着双眸,在做起床的最后挣扎,“嘘~这话别让大器听到,你跟个孩子争风吃醋?羞不羞?” 隋御欲要再说些什么,凤染赶忙补道:“小狗多可爱啊,我超喜欢的,不过我怕它咬我。” 隋御彻底无语了,他顿了半日,抽冷子道:“后面那片地要是能种稻谷就好了。” 凤染登时来起兴致,急忙跳起来,之后的大半日里都在跟隋御讨论这个问题。从怎么刨地,怎么垦荒,到怎么种植,怎么灌溉,事无巨细一点点地剖析出来。 隋御一直以为凤染只是嘴上说说,兴许真从凤家顺出来不少种子,不过想种地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她一个深居闺阁的小女子能懂什么?一粒粟到底是怎么得来的,能不能讲明白都是问题。 可从眼前这架势来看,凤染不是在闹着玩。 水生领着隋器来至他二人跟前,无奈地晃脑道:“夫人,咱别再构想啦,赶紧去花厅用饭。今儿晚膳开的早,吃饱了咱们好收拾齐整出去看花灯啊!” 隋器跑到隋御面前,笑嘻嘻地说:“爹爹,芸姐姐今天做了好多元宵,大器都要馋死了。” “元宵?”隋御捏了捏他的小圆脸,“大器喜欢吃元宵?” “大器以前没怎么吃过元宵。”隋器咽了下口水,“爹爹、娘亲咱们快点过去。” 隋御举眸看了看凤染,她正说到兴头处,突然被打断很是烦躁。 “大器,去哄哄你娘亲,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后面那片地。”隋御忍笑,示意水生推他出去。 隋器已乖巧地跑到凤染身边,“娘亲,你最近都没有陪大器玩儿。” 凤染牵着他往花厅里走,故作生气地说:“当初是谁让我去侯爷身边的?那个小鬼儿说他只要芸姐姐陪着就好,他爹爹更需要被人照顾!” “娘亲~”隋器晃了晃凤染的手臂,撒娇道:“娘亲,你瞧爹爹最近多好。金哥儿水哥儿他们都说爹爹那叫……” “叫什么呀?” “容光焕发?”隋器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说的。” 凤染嘴里“切”了一声,暗说,隋御那王八蛋吃了她多少奇效草药?要是再没点作用,灵泉真该光荣下岗了。 芸儿做的元宵没有馅儿,因为舍不得去外面买。不过能吃上元宵,大家就已经很满足了。吃饱喝足后,人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这里当属隋御父子最甚。 隋御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裹得那么臃肿那么丑,临出门前突然开始反悔,嚷着身子不舒服不想出门去。 凤染把他身后的厚实风帽用力一兜,貉子毛长围脖使劲一勒,冲金生摆摆手,“金哥儿,少跟侯爷废话,直接推出去!” 她自己则抱起裹得跟个小粽子似的隋器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跟身后的芸儿吐槽:“我今儿算长了见识,万不曾想到一个糙爷们儿还在意自己的仪表。” 芸儿捂嘴偷笑,轻声道:“夫人,这是好预兆啊。您瞧着哪个想轻生的人还在意这些?咱们侯爷是想开了呀。” 隋器在凤染怀里蹭来蹭去,趴在她的耳边说:“娘亲,你把大器放下来,前面的灯市我比你们熟悉,我给大家带路。” “我怕你走丢了。” “娘亲放心,大器聪明着呢!” 凤染这才将隋器放下,一众人徒步前行,时不时就能听到烟花爆竹的声响。走了少半个时辰的路,方来到花灯集市的入口处。 但见此地人头攒动,披红垂绿,童叟共行。两边张灯结彩,鼓乐声喧,一阵阵尘香伴着放过的烟花味儿扑鼻而来。 水生提着一盏红纱灯走在最前面,转身说与众人:“大家要跟紧我啊,在里面走散了可不好找呢!”旋即引着大家走进灯市里。 第024回:侯爷夫人是戏精 隋御置身在这火树琪花的灯市里,感受着年节里特有的喧闹喜气,对人间烟火生出一丝眷意。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喜欢杀戮。他曾经金戈铁马,逐鹿北戍,为的不就是让北黎臣民们过上泰和的日子吗? 他应该明白“一将成名万骨枯”,他还幸运的活着,还有那么多将士魂断边戍,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隋御抬眼瞥向前方的凤染和隋器,他们在笑,在闹,在陪着他历经低谷。 “侯爷别乱动,当心受了寒风再发病。”金生毫不客气地打掉他扯拽围脖的手,“万不曾想到这小小的锦县,在上元节里也能如此热闹?” “就像你逛过雒都的灯市似的。”隋御酸楚地挖苦道。 隋御已对两个常随无计可施,他们现在哪还把他当成主子对待?他们如今的主子是凤染! 金生苦哈哈地笑说:“是是,小的哪里去过。年少时在老家,前些年一直跟着侯爷在西北打仗。”他边推着隋御的轮椅往前走,边替隋御把身上的大氅再掖紧一些。 “年少?”隋御看不见他,只微微侧头,“你如今才几岁?” “其实小的比侯爷还要大上一岁呢……”金生的话音刚落,隋器已从前方跑了回来,他伏在隋御的双腿上,笑咳咳地道:“爹爹,娘亲问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得亏隋御现下捂得严实,只有一双墨眸露在外面,不然隋器又得被吓得躲到一丈外。 凤染是真把他当儿子看待了?他都多大的人了还吃糖葫芦? “不吃!”隋御忍气道,“要吃你自己吃!” 凤染一把搂回隋器,丢下一句:“不吃拉倒。”继而领着隋器往前面卖糖葫芦的小摊上去了。 “吃回元宵都没放馅儿,出来还买得起糖葫芦了?” 隋御明知故问,很明显是凤染在替隋器解馋。小孩子逛一次集市,总得吃点好吃的才算没有白来。 “侯爷怎么还跟自己儿子较劲儿呢?”金生诮讽道。 不知从何时起,隋御便认定眼前这个小孩就是自己的儿子。从最初隋器一叫他“爹爹”就浑身不自在,到现在已潜移默化地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隋御在鼻间里“哼”了一声,“在他娘亲眼里,我也是她儿子。” 金生在后面忍不住偷笑,觉得侯爷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水生把红纱灯交到芸儿手中,自举着半串糖葫芦走回来,眉开眼笑道:“侯爷,大器说这糖葫芦超甜,你尝一个?” “我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儿。”隋御撇过头极力地躲开。 水生讪笑着望向金生一眼,正准备撸下来一颗递给金生尝尝,却听一个戏谑的声音临近了道:“哟~这不是建晟侯府的大管家嘛!” 水生随声音瞅过去,心下陡然一愕,怎么会在这里碰见这个恶心的人?他横在隋御身前,把腰身挺得直直的,正色道:“冯秀才,别来无恙?” 金生立马知道此人是谁,忙地弯下腰贴在隋御耳边低声说:“侯爷,这人就是之前帮咱们招孙祥回府的帮闲儿。” “大管家上元安康!”冯秀才嬉皮笑脸地给水生唱了个喏,他的眼神完全没停留在水生身上,而是贼眉鼠眼地瞥向身后的隋御。 “嗯。”水生依旧板着脸,完全不给他上前和隋御搭茬的机会,“灯市漫漫,你自便。”言罢,挥了挥衣袖,示意金生赶紧推着主子往前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冯秀才身边忽地多出来五六个人。各个都与他的装束和气质相似,真是沆瀣一气。 这几人将隋御团团围住,一个不怀好意地问道:“冯秀才,你莫不是在诓我们?大名鼎鼎的建晟侯爷在哪儿呢呀?” “这就要问水生大管家啦?”冯秀才躬身作揖,“小的听闻,建晟侯爷战马坠崖摔残了双腿,敢问坐在轮椅上的这位可是尊上?” “哼,建晟侯爷岂是尔等说见就见的?”水生袖中的双手已攥紧拳头,自打褪下那身戎装后,他几乎没再出过手。又因长了个眉清目秀的模样,反倒让人觉得很柔弱。 “哎~你们侯府的人啊真是惹不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不配跟侯爷讲话。”另一人冷嘲热讽道,“你们说孙秀才哪知道那孙祥是个什么货色,他也是被骗了呀!” “就是嘛!再说区区几百两银子而已,不就是建晟侯府里的九牛一毛?” “要是这么着,建晟侯府前段时间怎么打发出来那么多底下人?” 隋御最在乎他那张颜面,此刻却被几个不入流的泼皮嘲讽羞辱,已气到快要疯掉。 金生晃了晃脖颈,厉声喝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远点,少在我们眼前碍眼啊!” “这话说的?你们建晟侯府想要当街打人啊?这灯市里人流不息,你们是想让整个锦县的人都知道?” “怎么,建晟侯府想要打谁还需要找个由头?”凤染牵着隋器款款走来,“今儿就是打了你们,也不怕你们去告。县衙还是州衙任你们选,你要是能捅到雒都去,我加倍谢谢你。” “你又是谁?!”众人瞪着眼前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娘子。 “我是谁?”凤染反问,一步步逼近冯秀才的跟前,“我是建晟侯的夫人哪,你见了我要不要作个揖?” “侯爷夫人?” “见了我们夫人还不行礼?”水生马上跟到凤染身侧,叱道。 冯秀才突然被吼一嗓子,下意识地对凤染俯首拜了拜,余下几人也不敢再轻易吱声。 “孙祥那事是我们侯爷仁慈,没愿意跟你们计较。好歹初衷是帮我们的,我们侯府领了这个情儿。但今儿你们唱的是哪一出啊?先帝崩世,雒都那边暂没顾得上我们,你以为是永久的么?” “这,我们哪敢有那个意思啊……”冯秀才赶紧解释道,“我们就是想来目睹一下建晟侯的尊容,毕竟是咱们北黎的大英雄嘛!” “你还知道他是大英雄?”凤染拿眼睛横遍了这几个人,“英雄不是不可见,但见英雄不是你们现在这个见法。你以为我们侯府没人了?败落了?我告诉你,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留在侯爷身边的。” “是,是……”几人不约而同地应道,鬓角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你们几个一起上,能把水生打趴下,我就让你们走。要是不能,咱们就找个地方好好说道说道。”凤染随手揉了揉隋器的小脑袋,“我瞧着苗知县那里就很不错,正好得个机会亲自拜访一下。我倒要看看锦县到底是谁说的算?” “是小人有眼无珠,小人不该造次,不该对侯爷不敬。”冯秀才赶紧倒地求饶,余下几人立马跟随跪地。 “你瞧瞧这是做什么,灯市里就看咱们这伙人了。旁人还以为是我们建晟侯府仗势欺人呢!” “没有,绝对没有!” “那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滚!等着让我记住你们这几张脸么?我过段时间可是要回雒都省亲的。回去好好打听打听,建晟侯夫人是出自哪个府门里的小姐。” 五六人屁滚尿流的跑远,而凤染的手心都湿透了。隋器用袖子替她擦了擦,小声道:“娘亲,你好威风哦!” 凤染的双腿都在抖,差点倒在水生身上。水生早顾不得那么多讲究了,一把就给凤染给接住。凤染可怜巴巴地瞅着水生,轻声说:“吓死姑奶奶了,他们要是敢全上,你不得被打成肉泥啊?” 水生低头笑了笑,回望身后的金生一眼,“夫人,我们俩干别的或许不行,论打架尚可。那几个歪瓜裂枣的瘦竹竿儿,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北黎的战神就在这呢,以为我们是白吃干饭的?” 众人重新聚集到隋御身边,任四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看,任有多少窃窃私语在流传。 凤染半蹲在隋御脚下,又替他紧了紧大氅,笑问:“侯爷,前面还有猜灯谜的呢,要不要过去瞧瞧?替大器赢盏花灯回来?” 隋御心里五味陈杂,他神情晦暗,沉默半晌,终涩滞地说:“好,我们去。” 良久后,隋器的手里已多了一盏锦鲤形状的花灯。他把花灯举过头顶,回头拉住凤染的衣袖,贴心地道:“娘亲,大器给你引路。” “大器玩儿够了?是要回家了吗?”凤染由隋器牵着往回走。 隋器瞅了瞅身后的义父,偷偷地说:“大器怕爹爹冷,他坐在轮椅上动不了。不像咱们一直在走路。” “你这个小大人!”凤染真心觉得隋器比他爹好养活多了。 “这不是小宝嘛?小宝……不认得我们啦?” 他们的去路再次被人给拦下来,眼前兀地出现三个乞丐,其中一人年岁较大,头发已经花白,两人比较年轻,却都瘦得吓人。三人身上穿得根本不能称之为衣服,只是勉强蔽体而已。 隋器的小身子浑然一凛,有些迟疑地往后退一步,把凤染的衣袖抓得更紧了。 “小宝啊,听说你攀上一户大户人家,现在过得挺好?”头发花白的乞丐佝偻着腰,笑蔼蔼地问道。 凤染已猜到他们和隋器的关系。她蹲下身把义子搂进怀里,问道:“大器,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 隋器那双大眼睛开始嗒嗒地掉眼泪,他紧紧提着锦鲤花灯,说:“我怕娘亲以为我还有亲人,就不再要我了。” “傻孩子,我就是不要你爹,也不会不要你啊!”凤染倩笑道,转头向老乞丐颔首,“大爷,小宝现在跟在我身边,您放心好了。” “您受累,您受累!”老乞丐向凤染双手作揖。 可余下那俩年轻乞丐就不这么友善了,他们言语的声音很小,但足以让凤染和隋器听清楚。 他们冷讽地说:“小宝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良心?当初我们要到一口饭都是先紧着他吃。几个月前一声不响地就走掉,今日遇见还装作不认得我们,真是个小白眼狼!” 第025回:拖走几个叫花子 隋器扎进凤染的颈窝里,放声地大哭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辩白:“娘亲,我不是,我没有……” “我知道的,大器不许哭。”凤染抚着他的小脑袋,安慰道。 见状,仨乞丐倒有点不知所措,搞得像他们几个大人欺负小孩儿似的。 “我们虽是叫花子,但知道是非好赖,上前说话没别的意思,我们走就是了!” 两个瘦弱的乞丐架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乞丐侧过身子,把道路给凤染他们让了出来。三人互相搀扶着与他们逆向而去。 “李老头,李老头!”隋器突然迈开双腿,追撵过去。 老乞丐转过身,双目早就湿润了,他咧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笑起来。 “李老头……”隋器扑倒在老乞丐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还有老田和老卫,小宝没有忘记你们。” 凤染起身跟了过去,朝他三人温醇一笑:“你们才与小宝碰面就要走啊?” “嗐~一瞧夫人就是出自大户人家,我们这穷酸叫花子哪敢往前凑?”名唤老田的乞丐苦笑回道。 “大户人家也有破落户呀。”凤染又往他们面前走近些,“听小宝说你们住在边境集市旁的破庙里?” 几个乞丐赶紧往后躲了躲,好似担心凤染闻到他们身上难闻的味道。 “就那个地儿人流多,好歹能讨口饭吃。”老乞丐替隋器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小宝有福,遇见您这么个大善人。那个,见也见了,我们就不再打扰。” 老乞丐携余下二人拱手揖了揖,又准备离开。然这一次隋器却紧紧抓住了老乞丐,他不舍,继而仰头用哀求的目光望向凤染。 “三位且慢。”凤染转首瞟了一眼隋御,隋御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立马把水生打发到她身边,贴耳交代几言。 凤染点了点头,抬眸问道:“三位家中还有何人?” 名唤老卫的乞丐感喟说:“家中若是有人,哪能沦落到做叫花子的地步?” 在凤染细细地追问下,三人均说出各自的过往,确是三段不幸的人生。 “夫人问我们这些做什么?我们可没有要攀附小宝的意思。”老卫特正气地讲明。 “我们府上是啥都没有。”凤染将两手放在一起搓了搓,口中呼出去一道道白气,她觉得浑身都要冻僵了。 她穿得这么厚实都如此,何况是对面这仨乞丐呢? 凤染加快了语速,道:“就不再跟三位卖关子了,我想带三位回到府上去。我们府上发不出工钱,或许还吃不饱饭,唯一能提供的就是房舍。要是各位不嫌弃,还有一些旧衣服能给你们穿。” “夫人能不开这样的玩笑吗?我们老的老弱的弱,能给您干点什么?” “你们会种地吗?” “种地?”老卫和老田互相瞅了瞅,“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自然会种地啊。” 凤染露出满意地笑,“会种地就成,我们府院后面有百亩田地,想请你们过去帮忙。开始呢,肯定没有钱给你们。但秋收时收成若好,自然亏待不了你们。” 三人仍不敢相信,老乞丐憨声问道:“夫人,您真的不是拿我们打趣儿?” “我们夫人说话一言九鼎。你们是小宝的朋友,没有小宝这层关系,我们也不敢随意往府里带人是不是?”水生走过去向三人欠了欠身,“三位意下如何?” “你就不怕我们到了府上偷东西?”老卫抢声说道,“我们可不是啥良民。” 凤染和水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面上不好揭建晟侯府的老底儿,但心里都在偷笑,要是侯府里还有能当的值钱东西,哪里轮到外人动手? 隋器又与他们打起感情牌,仨乞丐才将信将疑地随凤染等回往建晟侯府。 一路上仨乞丐都在左顾右看,总觉得这事儿太过蹊跷。直到来至建晟侯府门前,老卫借着红纱灯往门楣上看去,“啥啥侯……府?” 老卫只认得其中两个字,他问向老乞丐:“李老头,这是啥侯府啊?” 李老头的脸色骤变,二话不说拉住老田和老卫就要跑。 金生横臂将他们拦下来,笑问:“哎,来都来了,你们跑什么啊?” “官爷饶命,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哪里敢迈进侯爷府啊,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李老头按着老田和老卫一起跪地磕头。 金生抱臂轻笑,故意吓唬道:“临阵反悔,晚了!”语罢,和水生把他们仨人拖进了侯府里。 翌日,锦县县衙,后堂。 褪去一身官服的知县苗刃齐,正坐在一把梨花木太师椅上刮着茶沫。他的身边垂立着一个和他年纪不分上下的师爷。 师爷朴素扮相,是个掉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主儿。这更加衬托出苗知县的官老爷气质。 “回来的人是这么报的?”苗知县挪了挪稍微发福的身子,呷了口热茶,“那冯秀才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师爷欠身应道:“属下估计,昨儿过节他吃多了酒,在灯市里瞧见建晟侯便有点飘了。” “建晟侯就是再潦倒,也没沦落到让他那种腌臜货欺辱的份儿上。”苗知县将茶盏重重地放回到桌几上,拂袖起身,“赶紧跟冯秀才划清界限,以后不许他再出现在县衙里外。” “属下明白。”师爷抬手揖道,“那建晟侯……” “雒都的水实在太浑了。” 抛开隋御班师回京惨遭事故不提,就说他封侯授将之后,封地理应回到西北那边去。可朝廷偏偏把他的封地划到东北锦县上来。 朝廷责令锦县替隋御建造建晟侯府,却连一个铜板都不肯出,只说当年的赋税可以减掉两成。 苗刃齐愁得睡不着觉,锦县并不富裕,一下子从哪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最后,他只能召集来县里的众乡绅富贾,拉下老脸求他们捐资建府。 乡绅富贾们听说是建晟侯要来锦县,当下知县大人又如此请求,便应允下来。都以为隋御那么大一个侯爷来至锦县,锦县以后定能得到朝廷的重视。 岂料,隋御踏进锦县的第一日就那么不近人情,之后更是谢绝一切拜访者。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但随着元靖帝突然驾崩,本该给建晟侯府的封赏又迟迟没有运送过来,苗刃齐已猜到这里面定大有文章。 好在苗刃齐在雒都里有熟人,花了些工夫终于打探出点风声。 隋御在西北边军里的威望实在太高,曹氏一族怎能容他坐拥西北,看着他的势头一日日壮大? 隋御和元靖帝亲如兄弟,万一元靖帝倚重隋御,要他里应外合灭了曹氏一族该怎么办? 北黎真正的当家人曹太后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隋御遭遇事故,捡回一条命却残了双腿,而元靖帝却永久地离开了人世。 这当中有什么关联没人敢探查较真儿,但大家都了然,伴着元靖帝的离世,属于隋御的辉煌已彻底不复存在。 交出兵权,离开军队,没有任何封赏,被丢在锦县里不闻不问。 曹太后一声都没有发,从朝廷到地方,所有人都明白该怎么做。不与隋御为伍,任其自生自灭,这是北黎朝廷对他最大的“恩赐”。 幸亏隋御的双腿残了,不然他哪还能活到现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苗刃齐负手腆肚,“我没有对他落井下石就够仁至义尽的了。要知道当初那些捐了钱的乡绅富贾都气得要死,那么多钱白白打了水漂。我们请来的不是财神爷,是个瘟神。” “也摸不清楚雒都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师爷附和道,“这人咱们敬而远之便是。” “纵容冯秀才他们坑了建晟侯府一次,一来是想摸摸建晟侯府的底儿,二来也是替乡绅富贾们出口气。” “结果太令人意外,不过也许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点到为止,无论建晟侯府有什么动作,咱们都佯装不知。毕竟有他在,还能震一震对面的东野。” 师爷向苗刃齐举起大拇指,“还是大人高明,说不定哪日雒都的天又变了呢。” “剑玺帝不是几岁孩童,已有十三岁,过不了几年就要面临临朝的问题。曹太后把揽朝政,其兄为内阁首辅,其弟为雒都禁军统帅。西北没了隋御,必然会扶持新人上位。”苗刃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有咱们这儿暂且安宁。” “大人,西南边还有老清王那一脉,据说对雒都也虎视眈眈。咱们这边,东野俯首称臣这么多年,未必能一直听话下去。” 二人走到庭院里,眺望赤虎关的方向,深感怅然。 与此同时,建晟侯府中,隋器引着李老头三人走入霸下洲的中堂里。 凤染端坐在中堂上首上,见他们三人走进来时,都有点没看出来。 “实在是委屈你们,衣裳不大合身?”凤染上下打量他们,隋器已跑到她的怀中,像是刻意给他们看一样,与凤染无比亲昵起来。 “合身合身,我们都多少年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了。”老田扯着袖子向凤染展示,“多谢夫人。” “昨晚在后院住得可好?” “睡得特别好。” “咱侯府什么状况你们也都瞧见了,一会儿让水哥儿带你们去后面地里转转。”凤染敲了敲隋器的小肩膀,“大器要不要跟着去?” “要的!”隋器兴高采烈地应道。 少焉,三人已被水生和金生带了出去。凤染得空走回东正房里,只见隋御正趴在窗前往外瞧。闻听到开门声响,慌得推起轮椅就往里躲。 第026回:侯爷不行真不行 凤染背负起双手悠悠地走至隋御跟前,微一侧头,盈笑说:“侯爷在偷偷望什么呢?” “没望甚么。”隋御的目色沉浮不定,慌忙拿起案几上那本翻得快散了架的兵书。 她抬手一掠,乔张做致地翻了翻,随意念道:“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隋御拭了拭剑眉,慢条斯理地诵出来。 凤染唇抵书边露出一个赞许的表情,紧接着又翻了一页,才刚刚念出个开头,隋御便接过去继续默诵下去。 “这些你以前就能倒背如流。”凤染把兵书搁放回案几上,转首问:“不过这阵子重温,你有没有啥新的感悟?” “没有。”隋御不瞅她,敛眸应道。 “北黎没有战事,各地都太平。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哪儿哪儿都充满生机,不美好嘛?” 隋御单手支颐,冷笑一声:“凤染,你少弄这些文绉绉的。” 凤染白了他一眼,抱臂说:“那你趴窗子上往外看什么呢?难道不是心里犯痒痒,也想去后面田地上转转?” “没有,我不想。” “口是心非,虚伪!”凤染立马逃之夭夭,没有给隋御反驳的机会。 待她再回到东正房时,端在双手里的托盘上已多出一碗热汤药。 今儿这汤药的量有点多,隋御捧在眼前嗅了嗅,霎时凝紧眉头。汤药又换了方子不说,而且还特别苦。 不管再喝多少汤药,他都不会好的。但他什么都没问,还是仰起头一饮而尽。 只是有点后悔,昨晚上那串糖葫芦应该吃一口,那是甜的。 凤染帮他倒了碗清水漱口,颇感无奈地道:“现下府上又多出来三张嘴,真怕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昨晚上不是很威风吗?”隋御趁机诮讽道,“我以为夫人心里很有数。” 凤染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恨恨地说:“你不是也同意了吗?” “我不同意,你就不往回领人了?现在这建晟侯府你说的算!”隋御嘴上硬气,心里自是认同了凤染的做法。昨晚她为他挡下了什么,他都铭记在心。 “起来!”凤染倏地架起他的手臂,“该练习走步了,别磨磨蹭蹭的,想偷懒是不是?” “凤染你……”隋御忍下一口气。 站立起来的隋御,不是凤染的对手。他的重心全倚在凤染身上,这时候要是惹恼了她,她只需轻轻一松手,他就会摔得很惨很惨。 这一招凤染屡试不爽,她每次都是出其不意,令隋御丝毫没有防备。每当隋御被摔得龇牙咧嘴时,凤染便会闪着那双似水清眸,楚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要是我现在松开手,你自己能站得住嘛?” 闻言,隋御的天灵盖上瞬间刮起一道凉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行!”隋御明明是在求饶,语气却硬邦邦的。 “不行?” 隋御的嘴唇、手肘、躯腹……只要被摔过的地方都跟条件反射似的疼了一下,“你要是这样,我以后就不再走路,我,我……” 凤染仰起头笑望着他,“你什么呀?你要死给我看啊?” “对,我就死给你看!”隋御紧紧抓住她的臂弯,“不许松手!” “你真没有觉得自己的腿好了点么?” 隋御微微一怔,脚下的步伐戛然而停,半晌都没有再挪动一步。 凤染陪他缓了一会,试探问:“你要不要试试?” 隋御犹如被蝎子蛰了一口,反手握住凤染的纤指,“别,别松手。” “你是怕我使坏?” “不是……是……” 隋御浑身已冷汗涔涔,他的余光瞟向身后轮椅,那里才是他觉得安全的壳子。 凤染脚下慢慢撤后一步,猝不及防地甩开他。 隋御的瞳孔遽然缩紧,一只脚不自觉地往旁边迈出半步,想要找到那个支撑点。他的两腿疼痛得发热,根本辨别不出脚下的真实感觉。 凤染见他弓下了腰身,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一径上前将他稳稳地接在怀中。 没错!是凤染接住了他,妥妥的“英雄救美”桥段。 这个尴尬的姿势让隋御无地自处,他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这北黎王朝……曾经的战神。 “我没有使坏?”凤染眸中带笑,“你看你进步多大,我的那些药没有白吃哈!” “耍我,很好玩儿是么?”隋御从她的怀中挣脱出去,大声道:“扶本侯回去!” 凤染堵了堵耳朵,觉得都快要被他给吼聋了。她架起他,一步步走回轮椅上坐定。 隋御怒目圆睁,凤眸眼尾略略变红,像是要把凤染活活吞进肚子里。 凤染早习以为常,在心里犯起别的嘀咕,看来下猛药是个正确选择。隋御的腿明摆着有了好转,只是他自己心里不想承认罢了。 她有点好奇,隋御当初战马坠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更想弄清楚他的腿伤都经由谁的手诊治过。 这日是个好天气,虽没有万物复苏草长莺飞,但望见眼前这一整片空旷的大地,众人的心情都莫名地兴奋起来。 “哎呀呀,这片,这片,还有那里,这些全都是咱们府上的?”老田和老卫左右跳蹿,仿佛这些荒地上已长满金灿灿的稻谷,“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呐!” 金生抬手指了指远方,“看见没?那边——” “那边好像是东野的地界?”老田虚望过去,问道。 “没错,但它也属于我们建晟侯府的。”金生昂着脖子,骄傲道,“走,我带你们到跟前看看。” 老田和老卫笑哈哈地称好,遂跟着金生往东野那边去了。 水生用鞋尖踹了踹地面,神色怃然,忧心忡忡。 李老头咧嘴一笑,少了两颗门牙的模样憨态可掬。他将两手抄在衣袖里,道:“水哥儿在愁什么?” “您老明知故问。”水生又踹了两脚,目色瞥向在周遭玩闹的隋器,“大器,不可走远哦,当心走丢了,夫人要难过的。” 李老头缩了缩脖子,笑说:“老头子我有点经验,就与水哥儿捋一捋。” 李老头拢袖蹲下身,讲与水生,当下府中总有九口人,这其中他自己、隋器一老一小勉强算一人,也就是八口人。 一亩地在没有任何干旱、虫灾等因素下,一年大约能产二石稻谷。 一人全年的口粮得在二石以上,阖府八口人就得种八九亩地才能够。 锦县这地方要赶在清明之前播种,谷雨之后插秧。换句话说,在清明之前,他们得翻地九亩,把底肥打下,为播种做好基础。 最关键的几点,其一,他们现在没有牛,犁地完全靠人力;其二,距离他们最近的溪水在二三里之外;其三,他们没有足够的肥料。 水生的脸都要笑僵了,拿袖口擦了擦冷汗,“李老头,看来种地是门学问啊。” “可不,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你们……不会打退堂鼓?” “不会!”李老头摆摆手,“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艰难是艰难了点,但咱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撑过去。” “夫人现在情绪高涨,要是让她知道有多难,万一……” “水哥儿放心,我们早就看明白。现在这建晟侯府啊,全凭夫人吊着最后一口气儿呢。要是她倒下去,这侯府就真的没救了。” “您老真是明白人。”水生感慨道,“看来改日我得去庙里拜拜,乞求这一年锦县都风调雨顺。” 众人回来时,正赶上用午饭。凤染让李老头三人别见外,上桌与他们一起吃就好。 但三人说什么都不肯,愣是避到后院厨房里去吃。凤染当然明白他们的初衷,但府上都穷到这个地步,还瞎讲究个啥? 水生把在李老头那里听来的话,委婉地跟凤染说了说。他担心凤染受不了,一个劲儿地打包票,“夫人你放心,我们啥都能干的。” 这些担忧灵泉已跟她打过提前量,她心下有准备,就是有种任重道远的压迫感。 就算手握空间灵泉,也得足履实地的去做事,哪有什么捷径可走? “对了,夫人,李老头说咱们府上的存粮不多,他准备带我们去山上碰碰运气。” “山上?后面那大山在东野那边?” “是东野国没错,不过咱们过去应该没什么关系。” “那山上能有啥?” “野鸡野兔……过段时间还能有野菜什么的?”水生敲了敲脑袋,“对了,前面溪水开化之后,藏了一冬的鱼最肥了。” 凤染抿了抿口水,真期待他们能满载而归。她灵机一动,道:“那到时候你们多留意留意山上都有啥树。” “树?” 稻谷可以拿种子直接播种,春种秋收无可厚非。可是要等着一棵果树从种子长成大树,再到开花结果得三四年的时间。若挨到那时候,黄瓜菜都要凉透了。 凤染早在随身空间里预备出十几棵果树,一直苦于找不到说辞让它们现身。这回好了,提前支会他们一声,待过段时间自己再跟他们去两次。趁机把果树从空间里搬运出来,就说它们是没人要的野树,之后再顺理成章地搬回来。 “对,果树,到时候你们瞧仔细些。” “这……不好?”水生讪笑,打猎挖野菜还不算,还要挖东野那边的果子树回来? “没主儿就成,咱们要野的,没人管的那种。” 凤染心里叫苦不迭,这咋干点“坏事”一步一个坎儿呢? 第027回:一脚踩空栽地里 二月二,龙抬头。 堆积一冬的雪渐渐化了,霸下洲前那四棵粗壮且高大的梓树最先萌出新叶。 前院和后院里的花花草草陆续复苏,萧条整整一个冬季的建晟侯府,终于有了点春天的生机。 隋御被凤染推到庭院里晒太阳,她自己则坐在一旁剥草药。隋御望天发呆多时,忽一转首,只见凤染手里拿着小杵在罐子里当当地捣着。 他默默观察了一会,得出个结论,凤染当真是半吊子,而他自己就是她手里的试验品。 凤染身上没有半点医者的风范。她经常拿起一味药左看右看,嗅了嗅之后便撇到一边去。过后将拾掇完的草药送到厨房里去熬,先前被她撇到一边的草药就不知遗忘在何处了。 隋御亲眼见过几次后,总觉得自己还活着挺不容易,他的命真硬、真扛折腾。 凤染被他盯得有了感知,蓦地抬眼,欲要启唇跟他讲话,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撂下小杵就往后院跑去。 隋御扶了扶额,到现在还是不能习惯她这一惊一乍的劲儿。 自晌午到午时,隋御就被凤染晾在庭院里置之不理。他自顾推着轮椅在庭院里转圈,面对回往霸下洲的斜坡就是上不去。 他越想越生气,凤染不是说要寸步不离地照顾他么?这会儿怎么把他一个人搁在这里这么久? 两个常随和李老头三人从垂花门外进来时,隋御正独自在庭院里抓狂,那模样活脱脱是一只咆哮的豹子。 水生快速上前,打了半恭,堆笑问道:“侯爷这是晒太阳呢?” 隋御睃了睃水生,又看到后面的众人,强压着内心的火气,装模作样道:“嗯,晒太阳。” 余下众人走近了行礼,隋御见他们各个手里都拿着锄头、镐、铁锹和铲子,霁颜说:“咱们府上还有这些东西呢?” 众人相互瞅了瞅手里的农具,金生解释道:“这几日我们把侯府又从里到外翻了一遍,只寻到这点儿破烂物件。今日是二月二,李老头说得去后面地里翻几下意思意思,预示一年的好兆头嘛。” 时间过得真快,弹指已是二月初二,到了一年里犁地春耕的时节。 “那……有劳。”隋御向李老头几人轻点了下头。 金生继续交代道:“我们刚从前院马厩回来。咱们从雒都骑过来的马,在侯府拆伙时,都让底下人给牵走了。现下马厩里只剩下两匹瘦得皮包骨的小马驹。” “呵~这一冬天还没有把它们给冻死饿死?”隋御心里嘀咕,还有比他命更硬的。 隋御清了清嗓,正色说:“它们有什么用?” 李老头仨人都觉得这位主家也是个憨货,找牲口干什么用?自然是想要耕地用呀!侯府里没有牛,更买不起牛! “拿它们犁地是够呛了,不过我们想打辆板车套它们身上。”金生干脆一股脑讲完,“离咱们最近的小溪在二三里之外,靠它们往回运水,好浇地种庄稼。” 隋御不会说好听的话,还有点端建晟侯的臭架子。水生瞅准时机,欠身道:“侯爷,在外面待乏了?小的推您回屋歇歇?” 隋御扫了扫一地的草药和瓶罐,叹声说:“帮夫人把这儿收拾干净。” “夫人呢?”金生没过脑子,非得问出来。 隋御蓦然一凛,厉声道:“我上哪知道去?!” 水生赶紧把隋御推回屋中,金生讪讪地笑笑,对身后三人道:“咱家侯爷就这样,脾气贼差。” 李老头三人跟着陪笑,同金生动手把庭院里收拾干净。 凤染一阵风似的冲回来,见隋御已不在庭院里,方问道:“侯爷回屋了?又炸毛了?” 金生点点头,“夫人怎么把侯爷单独扔院子里了?” “我去厨房帮芸儿的忙,知道你们打今儿起就要下地干活,中午得吃饱些。我怕芸儿自己忙不过来,想着去搭把手。要不是大器提醒我,我更忘了侯爷这茬儿。” “夫人放心好了,我们吃过午饭就下地。”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道。 “不急不急,才二月二,离清明早着哩!” “半个月之内十亩地翻两次,一定能做到。” 凤染舒了口气,指向后院道:“那成,你们快去用饭,要多吃点呀!” 说罢,又急急地往霸下洲里跑去。 他们的谈话已被屋中的隋御听了去,心里那股火气是不想消也得消了。 下晌时,见凤染在屋中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窜,隋御没忍住,道:“你想去后面瞧瞧?” “是啊,我想去。”凤染承认道,“不过这才第一日,我也不用太惦记哈。” “想去就去。” “不行。”凤染扯过椅子坐到他的对面,“我得陪着侯爷。” “这会儿,这里没甚么事情。” “上午都撇下你一回,多不讲究。” 隋御冷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寻死觅活。你都看了我这么久,可发现我有一次不守规矩?” “真的?”凤染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我去去就回,你要乖一点哦!” “我,我又不是你儿子!”隋御扶住额头,“快走!” 凤染旋即跑了出去,俄顷,听到一声门响后,隋器已出现在他面前。凤染是有多不相信他,居然要一个五岁的孩子来看守他! 凤染叫上芸儿,主仆俩提了两大壶热水走出后院。 甫一踏出建晟侯府的后门,凤染就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住。离她们最近的一块地,已翻出两三拢。深色的土壤被翻开,带着一股草腥和泥土的混合气息。 水生、金生、老田和老卫,在李老头的指挥下,一拢一拢地刨着。 他们都卷起外衫袍摆,鞋边沾满泥土,两鬓流下止不住地汗水。他们刨下去的每一锄头、每一镐,铲下去的每一铁锹、每一耙,都是为了能让建晟侯府获得硕果。 “谁知盘中餐啊~”凤染低叹了一声,提起水壶走进地中。 芸儿跟在后头提醒道:“夫人,当心弄脏衣裳,当心鞋子啊!” “芸姐儿,待咱们有钱了再讲究。”凤染挂笑说道。 下一瞬,她一脚踩虚,连人带壶一起翻进了土地里。 只听芸儿大叫一声:“夫人!!” 在远处干活的几人纷纷往她们这边探来,继而放下手中的活儿迅速跑来。 金生步伐最快,可来到跟前却不敢轻易上前搀扶。 “没事,没事。”凤染坐在地上搓了搓两手的尘土,“我只顾着说话没留意脚下,本想过来给你们送点水喝,又让你们看了笑话。” 李老头就势蹲下来,从芸儿提着的篮筐里取出一只海碗,拿过凤染身边的水壶倒了碗温水,咕嘟咕嘟地饮下去。 “夫人,我们正渴着呢!”李老头特给面子,“得亏您来地里看我们。” 凤染瘪了瘪嘴,愣是把眼泪给憋回去。在芸儿的搀扶下她慢慢起身,活动两下筋骨,腿脚没啥事,就是手腕戳了一下,已经肿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之前让侯爷弄伤的那只手腕吗?”金生眼尖看了出来,“这手腕是不是不受使唤了?” “巧合。”凤染忙地扯下长袖遮掩,又吩咐芸儿替大家倒水喝。 “这地好干么?”凤染问向李老头。 从未开垦的地怎会好干?但李老头没有说实话,而是笑弥弥地道:“还行,挺好干的,夫人不用担心。” 凤染信以为真,与众人寒暄两句,收了碗便回到侯府里。 老田望着凤染瘦弱的背影,摇头道:“侯爷夫人真不容易。以为这高墙里的大户人家能过得多滋润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李老头揪住他的一只耳朵,往前一掷,“就你话多,还不赶紧干活。” 凤染回到西正房里换衣裳,顺便去往随身空间里泡会儿温泉。她手腕伤的比上次要严重,灵泉见到很是心疼,指引她采了好几样草药,涂抹消肿、止疼。 凤染此时情绪不佳,待在空间里不愿出来。她将整个身子都浸泡在灵泉里,过了甚久方才睁开双眸。 她附近的水面上已浮现出一行小字:“小主,你的伤过两天就能好的。” “小灵泉。”凤染抬臂撩了撩水花,“我是不是你带过最笨的主人啊?” “小主是最博爱的一个。”灵泉捡好听的说。 凤染“切”了一声,“少给我戴高帽,我博爱个屁,我就是想吃饱穿暖不去死嘛,谁教倒霉的事扎堆让我碰上了。” “小主放心,我会一直帮助你的。”灵泉继续安慰道。 凤染欣慰说:“有你真好。” 待她回到东正房时,隋器刚好从隋御的耳边挪开。隋器跑到凤染身边,仰视道:“娘亲,你有没有好些?大器和爹爹想看看你的手腕。” “没啥大事。”凤染挽起衣袖给隋器看了一眼,“是芸儿过来说的?别听她瞎说,我好着呢。” 隋器拉着凤染走到隋御跟前,“爹爹你看,娘亲的手腕还是肿的。” “大器去找芸姐姐,问她要些消肿止痛的药来。”隋御把义子打发走了。 凤染转过身,垂头说:“想笑就笑,你不是就想见我这样嘛?我确实不会种地,连田间都没有去过。” “疼么?” “废话。” “要是觉得……难,就放弃。其实放弃也没甚么,你帮我维持这么久的侯府,已经很不容易。” “滚滚滚!”凤染立起双眼,“凭什么放弃?我不放弃,你也不许放弃!隋御,你听到没有?” 隋御指了指上午帮她收回来的那些草药,“我是不想放弃,就是怕你把我给医死。这回放了多少味药?手受伤了,还能陪我练习走路吗?” “不能,我疼,我还累。”凤染抹了把眼泪,“隋御你死不了的,我是凤半仙儿,手握灵丹妙药。” 第028回:给老子闭嘴别叫 隋御的唇边慢慢勾起笑意,这是他迄今为止听过最扯淡也是最动听的话。 凤染说,要医治好他。 她哪来的这份自信? 从战马坠崖的那一刻起,他不知被多少名医诊断过,这辈子再无正常行走的可能。 隋御推动轮椅来至她的身后,缓缓伸出一只长臂,说:“来,手腕让我瞧瞧。” “我不!”凤染扭头就要出去,隋御立马断喝道:“凤染,我要……喝水!替本侯倒杯水来!” 闻言,凤染没好气地走回桌几旁,替他倒了盏茶水送过去。隋御手接茶盏,眼睛却盯在她的手腕上。 之前跟隋御的亲密接触多得是,凤染心里从不起半分涟漪,顶多就是感慨一下,隋御长得真好看,眼角眉梢全是风骚。凤染甚至怀疑,他以前上战场打仗,是不是得带个面具跟高长恭似的。 至于身材嘛~隋御太瘦了,她喜欢结实一点的。郭林那伟岸身段就很不错,就是面相太周正,让人只想跟他高谈北黎的大好山川,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不过凤染明白,隋御是在轮椅上坐了太久所致。若是他的腿能痊愈,练就一身腱子肉准不成问题。 但他今儿这眼神怎么怪怪的?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你被我的话感动了?”凤染把红肿的手腕缩回身后,“这回知道自家娘子好了?”她弯眸一笑,眼眶里还留有刚刚哭过的余泪。 “去把跌打药酒拿进来。” “你要干什么?” 隋御睨了她一眼,冷峭道:“替你擦药酒。哪个士兵不会这些?你以为在前线时刻都有军医跟随?” “我用不着你!”凤染一口回绝。 “怎么,你怕了?夫人为我擦身子的时候可没在乎过这些。”隋御把茶盏推还给她,“快去,呆愣愣的干什么?” 凤染反被一将,本想出门把隋器叫回来。可那小家伙早没了踪影,跌打药酒却整齐地摆在门口。 她“策反”了水生金生,他就“策反”了隋器? “唔……你轻点……疼……”凤染口中吭吭唧唧,那只手腕被隋御死死地扣在手里。 她缩着身子往回躲,隋御下手不是一般的重!这明明就是在报仇嘛! 凤染心里苦,人灵泉都替她治过了,隋御非得让她遭二次罪才满意。她真想一巴掌呼他脸上,自揭老底儿:“老娘是有挂的人,用不着你来献殷勤!” “嗯……隋御,你轻点……” “给老子闭嘴!”隋御被她叫得又红了耳根,“你叫什么叫?进不去有用么?” “什么?”凤染睁大了双眸,“你说什么呢?” “我说药酒!药酒!”隋御突然提高了嗓门,“药酒渗透不进肌理去,顶个屁用!凤染,你那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隋御放开她的手腕,气急败坏道:“叫得跟杀猪似的,老子欺负你了?” 这事儿过后,晚夕时俩人同床入睡都变得有点尴尬。 隋御比凤染装得淡定些。她睡着了之后,总会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去。这两晚睡觉还特不老实,转身时总能压到自己受伤的手腕,在睡梦里又吭吭唧唧半天。 隋御担心她的手腕,会悄悄地帮她把手腕抬起来重新放好。然后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冬春交替,他身上的骨节又到了疼痛难忍的时候。一个晚上疼醒三四次是常态。有时候他的动作稍大,凤染就会被吵醒。醒来便会细心地照顾他一番。 隋御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尽量忍着不出声、不动弹。 可白天里他照旧冷冰冰的,没事就爱和凤染抬杠较劲儿,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直到某一天,他猛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要不要去死这件事。 李老头他们翻地数日后,锦县降了早春的第一场雨。地里雾蒙蒙的,泥土的气息越发浓郁。 雨后,李老头惦记起田地后面的那座山。那座山并不高,山脉却很长。在北黎境内的一段很短,这个冬天金生水生没少上山上捡枯树枝。大部分山体都在东野那边,他们还没有跨过去过。 众人商议一番,来与凤染打了个招呼,五人便朝那座山的深处驶去了。 隋器很想去,凤染心里也犯痒痒。众人不肯带他们,只道这次把路探明白,下次再带夫人和大器同去。 众人去了大半日,回来时已近黄昏。金生提着几只野兔和野鸡跑回东正房里,嘴角乐得已快合不上。 “侯爷你瞧,咱们今晚有肉吃了!” 隋御眸色一亮,攒了攒喉头,嘴上却硬道:“去了大半日,就打这么几只回来?” 金生举起几只猎物,憨笑说:“才刚刚开春,很多动物还没出来活动呢!我们走了好远,才勉强逮住这些。” 隋器已把金生给围住,仰着小脑袋瞧着那几只滴血的猎物。 “大器怕不怕?”金生笑呵呵地道。 隋器摇了摇头,大声说:“大器不怕,我是男子汉。” 金生单臂夹起隋器,一径往后院厨房跑去。当晚,建晟侯府大大地改善一次伙食。 凤染从来没觉得肉这么香,她真想天天吃肉!然后她就对后山无比向往起来,总嚷着让大家带她去一次。 水生苦口婆心地相劝:“夫人,那后山上真没有果树,小的看得特仔细。” 凤染心说,那是你们没带我去,早带我去早就有果树了。好在她知道轻重缓急,后面的地还没有翻完,大家得以犁地为主。 凤染再一次把隋御扔下,到了午时时,是芸儿把饭食给他送进东正房的。 芸儿还没靠近隋御,就觉得大事不好,他们侯爷又要发脾气了。 “夫人去哪了?她怎么还不回来?”隋御气呼呼地追问。 芸儿打开春槅,把饭食一点点地摆放到桌几上。她低着头,回话:“今儿地里忙,夫人带着大器去驮水了。” “什么?”隋御质问道。 “嗐~是……就是府上那两匹小马驹嘛,李老头他们打了辆板车,让小马驹驮着去溪边挑水。不然路途太远,光靠人两肩担着,一次弄不回来多少。”芸儿小心翼翼地解释。 “为什么让夫人去?她能赶得动牲口么?” “开始肯定不会啦,小的刚才去后面瞧了一眼,那小马驹不肯走路,给夫人急得直跺脚。” 隋御脑子里已想象出当时那个画面,小马驹停在土路上纹丝不动,凤染上蹿下跳使唤不动它。 他按了按跳动不止地太阳穴,戏谑问:“那水没洒出来吗?” “洒了,洒出不少呢。要不是大器在旁边安慰,夫人又得哭一通。原本小的想跟夫人换换,但大家实在吃不下夫人做的饭……” 隋御彻底坐不住了,“推我出去。” “啊?”芸儿吓一哆嗦,“侯爷,您还没吃饭,再不吃就该凉了。” “我不吃了!” “侯爷,咱不能浪费粮食,咱家穷,得省着点!不然要遭报应的!”芸儿一本正经地劝道。 隋御只觉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底下人,这芸儿越来越像凤染。 隋御被她气个半死,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少顷,把碗箸往桌几上一摔,“推我出去!” “侯爷要去哪儿?” “推我去后面地里!” 芸儿边收拾碗箸边摇头,“这不行,夫人交代过,要小的在家好好照顾侯爷。侯爷不知道春风刺骨么?出去容易生病。” “她上次把我自己撇在庭院里一个多时辰,怎么不提春风刺骨这茬儿?别废话赶紧推我出去!” “轮椅走不了土路。” “我就在旁边看着!” “要不小的去问问夫人,回来再推侯爷过去?” “这个家……你们……还拿我当侯爷吗?!” 芸儿再不敢顶撞,硬着头皮应道:“豁出去了,小的推您过去便是。” 从第二进院到第七进院这段路,隋御算是第一次走过。这座属于他的府邸,让他觉得异常陌生。 第四进院是个大花园,里面只有些假山凉亭,没什么花草树木。 “夫人说等忙完春耕,再回来把花园好好弄一弄。现在这里太秃,一点都不好看。”芸儿推着隋御往后走,“侯爷你觉得冷吗?出来时小的给你拿个小手炉好了。” “我一个爷们儿拿什么手炉!”隋御呛声道,“李老头他们住在哪里?” “他们住在原先家将住的通房里。”芸儿指了指第五进院的方向,“就在这儿,夫人要他们搬到前面去。但李老头他们不肯,说尊卑有序,现在这样已算很僭越。” 芸儿带着隋御抄近路,隋御只见一侧的墙壁碎得破烂,又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侯爷之前的那些家将们,不是都居住在五、六、七这三个院子里吗?那时候郭将说想把五、六两院的墙壁打通,在这里弄成一个小校场。这样他们操练起来,空间就大出许多。” 隋御隐约记得郭林跟他提过一次,想想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但他总觉得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了。 “后来咱府上拆伙,加上过冬又没有劳力,金哥儿他们就合计待天暖和了再拾掇。” 隋御的心一阵阵地疼起来,是愧疚,是自责。在他一心求死的日子里,守在他身边的人,都在帮他硬撑着建晟侯府。 终于走出侯府后门,隋御望向那一大片土地。田间的老卫把木犁套在身上,死死地咬着牙往前迈步,他的身后是水生在下犁。两个人的身子均陷入土地里,艰难地场面让隋御不忍再看下去。另一端的老卫和金生亦是如此,就连头发花白的李老头也拿着镐在一下下地刨地。 隋御心里正不是滋味,只听不远处传出一声小马驹的嘶鸣,紧接着便是凤染疯了似的尖叫:“我的妈呀,救命啊!快给我停下来!啊——” 第029回:夫人是你能抱的 隋御闻声望去,只见凤染已从板车上跌落下来,整个人滚到旁边的田地里。板车连带着上面盛水的大木桶皆栽翻了,冰凉的溪水洒了一地。那只小马驹却在翻车后镇定下来,不跑不叫,仰着头颅在一侧傲娇地望天儿。 隋御的心“咯噔”一下,双腿不自觉地想要站起来,急吼吼地催促道:“快去看夫人!” 芸儿愣愣地应了一声,一溜烟奔跑过去。 往常,隋御靠人搀扶或者借着东西把持还能慢吞吞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上十来步亦是可以做到的。但今日他心里着急,使了半天的力气仍站不起来。他恼怒地拍打轮椅扶手,差点又把扶手给弄坏了。 须臾,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干什么要在意凤染有没有事?隋御面红耳赤,自坐在轮椅上生闷气。 他抻着脖子往前方探去,又见到跟在马车后面的隋器,一边往凤染方向捯着小腿,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直喊:“娘亲,娘亲……” 隋御抬手扶额,真不知当下这个心情该怎么形容。凤染虽笨了点,好在知道让孩子避开危险。可她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他心里明明很担心却又忍不住想笑话她。 大家放下手中的农活,一窝蜂冲到凤染跟前。 凤染浑身滚满泥土,还混了些洒出来的凉水,发髻半散,绣鞋掉了一只,连嘴巴里都吃下一口土。 凤染愣怔住了,不知道喊疼也不会哭,有那么一瞬,她都不清楚自己置身于何处。 芸儿和隋器前后脚跑过来搀扶起她,一个道:“夫人你有没有事?可伤到哪里没有?” 另一个道:“娘亲,你哪里痛?让大器看看!” 凤染半晌没有吱声,金生没有忍住,一拍大腿叹道:“完了,完了,夫人又摔傻了!” 远在前面的隋御正竖起耳朵听着呢,别的话没有听清楚,却把金生说的这句话听得格外清晰。 他的手掌蓦地扣在膝盖上,凤染又摔傻了?那她会不会变回最初那副样子?对他各种嫌弃、无尽鄙夷,还想弃他而去逃离建晟侯府…… 隋御越琢磨越不对劲儿,那个结果不是他一直期待的么?如今有可能实现,心里怎么还失落上了呢? “我没事。”凤染的眼神还有点涣散,蚊呐地回了声,“扶我回府里歇歇就成。” 然而芸儿和隋器都没能把凤染搀扶起来。李老头蹲在旁边观察一会,对众人道:“夫人可能是把腰给撞了。” “这可如何是好?”芸儿急得都要哭出来。 李老头抬头看了看几个年轻的后生,老田和老卫瘦不拉几的,水生也是细胳膊细腿儿,唯有金生看起来能壮实一点。 “金哥儿,这时候就别讲究喽,你赶紧把夫人抱回府里去。” “啥?!”金生连连向后倒退,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要是让侯爷知道,他,他不得宰了我啊!” “侯爷在府里待着呢,他上哪知道去?大不了你把夫人抱到屋子门口再放下来。”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憨笑,“总不能让夫人一直在地里打滚?” 凤染缓了一会,终于恢复些意识,她仰天长叹:“金哥儿,就麻烦你了。我身上已湿透,冻得难受。” 水生往前推了金生一把,劝说:“哎呀,就是侯爷知道了能怎样?夫人的身子最重要。快点,别跟个大姑娘似的。” 芸儿心下一窒,欲开口对众人说出实情,又觉得她要是说出来,金生肯定不敢再搭手。遂垂头不言语,只惦记先把主子送回府里再说。 金生咬了咬牙,起手把身下的泥土掸了掸。凤染瞅了眼自己的衣衫,哂笑道:“金哥儿,你掸什么掸,我比你脏呢。” 金生闷头走上前,瓮声道:“夫人,那小的失礼了。”言罢,双臂在凤染的后背和膝弯处一抄,便把凤染打横抱了起来。 金生呼吸急促,目不斜视,险些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他暗示自己抱得不是夫人,而是……一石稻谷。 尽管凤染抵不过一石稻谷重。 芸儿和隋器在两侧跟随着,凤染心里没啥波澜,她又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她现在就是觉得哪里都疼,得赶紧回去查看一番。她的手腕才好几天啊? 待金生途经那匹小马驹身边时,怀中凄凄惨惨的凤染乍然间来了精神,朝底下的隋器叫道:“大器,娘亲的好大儿,帮娘亲甩那小畜生两鞭子去!” 隋器特听话,立马调头捡起马鞭就要抽那小马驹。幸而水生动作快,把隋器给拦了下来。 余下几人又是牵马又是收拾残局,大家面面相觑,水生喟叹说:“夫人出身朱门大户,哪里会这些农活?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放眼整个北黎,哪有一位侯爷夫人可与咱们夫人媲比?” 众人连连点头,李老头已重新套好板车,笑蔼蔼地道:“你们去地里继续干活,我去驮水回来。让老头子我会会这小畜生。” 另一端,隋器又追赶回金生身边,可惜这小家伙气儿还没有喘一口,金生就来个紧急刹停。 “侯,侯爷!!”金生本能地想要松开双手,主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凤染两手用力勾住金生的脖颈,嚷嚷道:“金哥儿,你要摔死我啊?”再回首一瞥,却见隋御又跟只豹子似的在前方龇嘴獠牙。 “你出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啊?”凤染翻了他一眼,问向身边的芸儿:“侯爷是被你推出来的?” 芸儿两腿发抖,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夫人,小的也是被侯爷给逼得啊!” “起来起来,跪什么跪?先把侯爷推进去。”凤染蹙眉道,她现在这个姿势一点都不好受,可能真被李老头给言中,她这次是摔了腰。 本来看到这个场面隋御就已气得要发疯,当下又听到凤染主仆的对话,差点一下子就站起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隋御觉得眼前那片土地特别绿,没等育苗呢,就已经绿油油的了。 “你先进。”隋御对金生道,这仨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凤染拍拍金生的肩头,“走啊,金哥儿。” 金生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赶紧往回缩膀子。他偷偷瞟了一眼隋御,果不然,主子的眼神盯在凤染拍他的那只手上。他和侯爷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差不多过去一盏茶的工夫,隋御刚被芸儿推回霸下洲里,就听到东正房的卧房里发出期期艾艾地叫唤声。 芸儿和隋器围着凤染打转,金生已避走出来,与独自往里面推轮椅的主子再次碰见。 “侯爷。”金生窘笑地挠了挠头,“小的……” 隋御微狭起凤眸,问道:“家里还有多少钱?去外面给夫人请个大夫回来。” 隋御说话的声音不大,可还是被凤染听见了。她一面叫疼,一面向外喊道:“不许请大夫,我躺两天就没事啦!” “去请!”隋御往里瞥了一眼,“听我的。” 金生顿在原地不动,支支吾吾地说:“侯爷,咱真的没钱了。李老头带着我们不是挖野菜就是去山里打猎、下河里摸鱼。现在就是勉强对付着过。” “再没什么能当的东西?” “侯爷,当初侯府拆伙时,您给底下人分的太彻底。” 隋御那时候就没给自己想过退路,只合计别亏待跟过他的兄弟仆人们。他自己勉强活到过年,两腿一蹬去了,金生、水生还有凤染和隋器就能彻底解脱。该回原籍的回原籍,该回雒都的回雒都。 如今……一切都没有按照他当初设想的发生。 隋御突然想起凤染手腕上带着的那只金镯子,赶紧推动轮椅来至床榻前。 凤染趴在床榻上,芸儿已帮她把外衫褪掉,正拿着长巾为她擦拭泥土。 “你哪里疼?”隋御嫌弃地问道,继而吩咐芸儿:“把夫人的里衣撩开。” “不用!”凤染话音未落,芸儿已快速照做。 隋御倾身观察一番,道:“凤染,你这伤得治,把你的金镯子卖了行吗?” “不可能,隋御你疯啦!”凤染差点从床榻上滚下来,“你少打我这金镯子的主意,我就是死都不会卖它!” 隋御的睫羽都在颤动,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什么情郎送给你的定情信物,要比你的命还重要?卖了它,老子以后给你买更好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口的,他拿什么给她买?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说大话。 “情郎?”凤染歪过头频频眨眼睛,腹笑,隋御以为这金镯子是哪个情郎送给自己的?要真是那样,只能说那情郎的眼光太差劲了。 虽然她很喜欢空间灵泉。但实事求是,大金镯子的式样就是土啊! “我没事,只是摔了一下。你前两天给我用的那跌打药酒就很好嘛。要不……你帮我涂一涂,过两天还没好的话再去请大夫。” 隋御不为所动,好像下一瞬就要扑上来咬死凤染似的。她真不明白他在暴躁个什么劲儿。 “侯爷~夫君~好不好啦?”凤染发起嗲来,她特佩服自己,真是“身残志坚”的勇士。 金生早吓得躲出去二丈远,隋器和芸儿俩人都张大了嘴巴。 隋御老脸一红,喉咙里的一口口水差点把自己呛死过去。 第030回:残废侯爷服侍人 隋器仰头拽了拽芸儿的衣袖,说:“芸姐姐,大器有点饿了呢。” “才至后晌大器就饿了?”语一出口,芸儿已反应过来自己讲错了话。她忙地拉起隋器的小手,“走,姐姐带大器找吃的去。” 芸儿不放心地望了眼凤染,真不知道瘫在轮椅上的侯爷能怎么照顾她?须臾,她还是帮他们把房门给关严了。 “眼下这里用不上咱们,金哥儿还是先回地里干活。” 金生缓了缓神,抱起隋器道:“大器,你还要不要去?” “娘亲有爹爹照顾,我去帮大家干活。” “瞧你这小脸哭得跟花猫似的,洗把脸再去。” …… 仨人边说边走远,卧房里只剩下凤染和隋御。旁边没有别人,凤染愈发大胆起来,不顾腰身上的疼痛,嘻笑说:“侯爷,你就帮帮我嘛~你那手法配上跌打药酒,就是神医圣手。根本用不着请大夫,你少打我这金镯子的主意。” 她摸了摸金镯子,暗叹,灵泉啊灵泉,你口口声声说咱们不能离开隋御,说靠近他灵泉效果加倍,各种植被也长得格外好。但你瞧见没有,眼前这个夯货居然要卖了你! “它就那么重要?到底是谁送给你的?” “唔唔~妾身腰疼,侯爷……妾……” “你喊什么喊,给我把嘴闭上!”隋御再受不了她,推着轮椅取来跌打药酒,又费劲巴力地翻身到床榻上。 “你可真能耐。”隋御的气息已杂乱无章,“我一个残了双腿的人还得伺候你!” “谁教我是你的娘子呀!”凤染咯咯地笑道,“你慢着点挪动,咱不着急哈。” 隋御垂下凤眸,喉结不可遏地蠕动两下,“可能会有点疼。” 凤染扭转粉颈瞪向他,一面捶打枕头,一面作出痛苦状:“这可是腰,不是手腕。我能吃得住你那么大的力气?你还要不要我活啦?” “我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转过去趴好!”隋御捏住手中的药瓶,狠狠叱道。 凤染真怕他把药瓶给捏碎了,慌得赶紧重新趴好。隋御的双腿没有力气,此刻勉强撑在床榻上实属不易。他颤抖长指撩开凤染的里衣,羊脂玉般的肌肤呈现在他的面前。 在白皙的腰窝上兀地出现一片淤青。隋御刚才离得远,瞧见了心里没啥动荡,可此刻却近在咫尺,他的脑子嗡的一下不大转动了。 “隋御?侯爷?”凤染唤了两声,见他没有应答,又道:“夫君,你干什么呢?晾着我干嘛?怪冷的。” “没,没甚么。”隋御哆哆嗦嗦地打开药瓶,把药酒倒在手心里。在双手里搓了半日,方才抚到凤染的腰身上。 凤染知道隋御出手向来发狠,要不是为保住金镯子,她也不能出此下策。她扯着脖子准备叫唤两声,想以此博得隋御的同情。怎料过了半天都没等来他“下死手”,凤染觉得不对劲儿,转过头来偷偷望向隋御。 只见他凝紧眉心,薄唇抿成一条线,耳根连带颈子红的都快溢出肌肤来。 他这是……怎么了?! “喂,隋御,你没吃饭吗?” 隋御横扫她一眼,闷声说:“闭嘴,轻了重了都是你,给老子趴好!” 凤染赶紧堵住双耳,隋御这个王八蛋就会欺负她。 一直拖到夜半,凤染才得空回到灵泉空间里。她一边跟灵泉控诉隋御的种种不是,一边泡在灵泉水里找安慰。 灵泉倒是很淡定,水面上悠然地浮出一行小字:“小主,金镯子已套在您的手腕上,除非有人把你的手砍下来,不然任谁都无法将它褪下去。” “那就好,我还没跟谁有那么大的仇恨,谁也犯不着来砍我这个小炮灰的手?”凤染尴尬地笑笑,“我这回多久能痊愈?” “这回有些严重,得四五日呢。”灵泉也很无奈,这位主人频频受伤生病,怕不是在刻意考验它呢? 凤染捻指算算,再过四五天府邸后院的地也该翻完。今岁开春算早的,气温逐渐回升,又没有遭遇倒春寒。李老头说这是仰赖新帝福泽,他们才能如此顺当。 如今再不是元靖年间,已变成剑玺初年。 凤染才不信那些,能做到眼前这个份上,靠得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汗珠子摔八瓣砸进土里,都强忍着不说罢了。 “小主,稻谷种子你放心,在灵泉岸边孕育过的绝对优质。就是那些果子树,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运出去?” “不急,等我的腰好了再说。”她又惦记起后面那座山。 隔了两日,凤染故意在隋御眼前来回翻身。隋御知道她的意思,愤懑说:“你老实躺好,我不请大夫便是。” 为凤染换药时,他已看出淤青处变淡。起初担心她伤到骨头,又多按压了两下,她俱说不疼。隋御心里纳罕,到底是凤染太皮实还是那跌打药酒太好用? 凤染得意地笑起来,不忘溜须拍马:“我这腰能好的这么快,全靠侯爷贴心伺候。” “你日日照顾我更辛苦。”他说完推动轮椅去往明间。 “喂,练习走路不用去明间啊?你在这里嘛,我还可以看着你。隋御……你不要偷懒哟!” 隋御懒得搭理她,快速推动轮椅走了出去。看到凤染又有力气叫唤,方知她确是没大碍。但他还是特别生气,那金镯子到底是哪个情郎送给她的?她为什么死都不肯说?那个人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凤染待他如此尽心尽力,不是因为喜欢他、爱慕他,而是那些“不得已”的原由。他越这么钻牛角尖就越生气。她喜欢谁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到底在生气什么?无论以后她跟了谁,都比守着他要强,他一个残废,说不定哪天就会死。 休憩了整整五日,凤染终于活蹦乱跳起来。这几日她躺在床榻上故意给隋器吹风,老引导隋器去后面那座山上去玩儿。凤染提的次数多了,隋器就活起心思,没事儿就去李老头面前叨咕。 府邸后面不到十亩地,大家齐心协力大半个多月,来回翻了两次。李老头带着大家就地取材,把在溪水里淘上来的淤泥,在山间里捡的牲畜粪便、草木灰,还有府上囤积下来的出恭之物放在一起,连同翻地时已一并下到土壤里。 现在那片土地肥沃满满,大家终于可以歇上几天。被隋器这么一央求,众人便商量再次进山。凤染就等着他们来说与自己,顺道好把她给带上。 “胡闹!”李老头等还没有反驳,已被忽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隋御制止下来。 “夫人不许去。”隋御又强调一遍,“你们进山注意安全。” 凤染本端坐在圈椅上,还保持着侯爷夫人的款儿。一听到隋御如此阻拦,登时跳了起来,“我为什么不能去?我的腰已经好了。” “才好几天?又要出去撒野?进了山让谁照顾你?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吗?” “我自己可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视而不见,都想赶紧溜出这是非之地。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老头仨人是见识到隋御这炸毛性子了。 他们不止一次追问金生和水生,隋御以前驰骋沙场时也是这样吗?那得有多少将士害怕他呀?两个常随笑而不语,隋御以前除了自负傲娇了些,再没啥致命缺点。如今这样,还不是让那双腿给闹的。 不过细心的水生看出点别的东西来。侯爷以前发火是面向所有人或事,如今发火只针对夫人自己。只要不跟夫人沾边,他都挺正常的。 大家绕出霸下楼,来至后院带上弯弓和虎枪,便准备出发。金生牵着隋器往外走,见小家伙恋恋不舍地瞅向后方,故笑问道:“大器想等夫人?” “娘亲很想去的。”隋器有点失落,努了努小嘴,“我可以照顾娘亲。” “那后山虽不陡峭,但夫人上去未必轻松。”老田憨厚地说道。 他这话说的实在,老田、老卫还有李老头都很瘦弱,打眼一看就是长期忍饥挨饿的那种。 以前他们做乞丐,有了上顿没下顿,身边没什么长物,更不消说栖息之地。机缘之下来到建晟侯府,确实比以前改善不少,但依旧吃不到荤腥,还得日日辛苦劳作。 上一次去往后山,除了金生水生身手矫捷,他们三人其实很费力气。一则他们的体力跟不上,二则没有金生他们有技巧经验。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凤染这位“养尊处优”的夫人呢? “谁说我上不去?” 凤染火急火燎地向他们跑来。众人见她着一身绀青色粗布裙钗,臂弯里挎着个篮子。虽未施水粉,却难掩本色。 “娘亲!”隋器甩开金生扑到凤染怀里,“大器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那是,我是谁?大器的娘亲嘛!”凤染揉揉他的头,笑看众人,道:“我让芸儿把侯爷给拖住了,咱们赶紧走。侯爷就是那副臭德性,你们不用理他。” “可是……”水生还是很犹豫,毕竟大家都担心凤染再度出意外。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是想和大器去山上玩儿一圈。这叫……踏青,咱们踏青去。”她牵着隋器大步走出侯府后门。 李老头露出没有门牙的嘴笑道:“咱家夫人真不是一般人呐!” 其实凤染不爱去,但果树不能再等下去。即便在山里发现野果树有点扯,总好过凭空在地里冒出来强呀。 第031回:忽悠接着忽悠啊 话说建晟侯府后面的那座山名为“大兴山”,连绵起伏盘踞在北黎和东野的交界上。 当初苗刃齐听从北黎朝廷的旨意,特意把侯府宅邸建造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上。美其名曰:此地山清水秀,静谧深幽,是难得的风水宝地,最适合建晟侯调养身体。 于是,建晟侯就变成这么一处突兀的存在,远离锦县街市,没有街坊四邻相伴。说侯府是世外桃源亦可,但说它是“与世隔绝”能更适合点。不过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不用跟外界打交道,免去不少麻烦;反之,如苗知县之流便都借着这个由头远离隋御。 金生跟着李老头等走在前面带路,水生则护在凤染和隋器身旁,一众人有说有笑地往大兴山的方向驶进。大家都担心凤染体力不支,越往深山里走越放慢速度。 但凤染今儿非常长脸,一直紧跟住大家,中途也没有叫嚷乏累。她低头吭哧吭哧地走着,心说,那么多灵泉水能是白喝的?她必须得有个好体力,以后遇到危险才能跑的快些。 大家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终于到达大兴山深处。凤染环顾四周,猜想这里已是东野境内了。春暖花开,漫山皆是嫩油油的绿色。各种鸟儿、雀儿在树梢草丛里鸣叫,时不时还能看到有动物在林子里穿梭。 金生瞬间起了兴致,快速撸起衣袖,提着一杆虎枪就冲进密林中去。今日要是不多弄两只猎物回府,还不得让主子笑话死?水生紧跟其后,两手拉起一支满弓,似乎已确定猎捕的对象。 老田和老卫跟随他们而去,李老头则在山坡上挖起野菜。凤染先跑到李老头身边,帮他把挖好的野菜拾掇好放回篮子里,之后又带着隋器在这附近摘花捻草。 李老头挖累了,坐在一块大石头歇脚,只见隋器捧着一堆花花草草跑回来。 “小宝摘这么多回来要干啥?”李老头习惯称呼隋器原来的名字,一时半会仍改不过来。 隋器摇晃着小脑袋,灿烂地笑道:“给我娘亲编花篮,娘亲戴上一定特别好看。” “你这小鬼头真有福气,遇见夫人这么好的善主。” “嘿嘿,李老头,你们也有福气啊,咱们都在娘亲身边。” 李老头往远处眺望两眼,追问道:“夫人呢?夫人去了哪里?” “就在前面。”隋器伸手一指,“呐,李老头你看见没有,娘亲就在那儿呢!” 李老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刚准备确认一下,就看到凤染在那厢蹦着高,使劲儿招手。 “李老头!大器!你们快过来啊,看我发现什么啦!” 凤染自动开启戏精模式,她趁人不备,快速回到随身空间里,把事先准备好的几棵果子树抱了出来。果子树根部都连着泥土,她胡乱踩一踩、埋一埋,估摸着差不多能蒙混过关。 李老头和隋器已跑了过来,李老头看着这几棵不算太粗壮的果子树,“这是?这里怎么会有……”他又瞧了瞧底下的土色,这分明就是刚栽种下去的。 “这几棵小树不错啊?在这深山老林里一定没人要,咱们搬回地里去,等到上秋时一定能结出不少果子。”凤染一本正经地忽悠道。 李老头之前就听水生叨咕过一嘴,道是夫人想种些果子树卖钱。他当时就觉得夫人有点操之过急,今日才明白她打得是这个主意。其实挖几棵树回去,除了辛苦点没有什么,他就是挺纳闷这几棵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隋器哪里能想到这些,只知道手舞足蹈地叫好,围着几棵果子树转圈。 “李老头,快去叫老田他们回来,咱们一起把这些挖回去。”凤染趁热打铁地撺掇道。 李老头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隋器拉着往密林里走去。隋器的嗓门嘹亮,不停地换着大家的名字。李老头赶紧捂住他的嘴巴,道:“你这小鬼头,可别把熊瞎子招惹过来!” 凤染瞧一老一小走远了些,立马又回到随身空间里继续往外搬运。这些果子树她已准备好久,都是最优质的。只是从空间往外搬运,看起来没几步的距离,但架不住它们重啊。 她累得气喘如牛,热汗顺着两腮淌了下来。待金生等人都赶回来时,凤染只知道靠坐在一棵树下喘息。 大家忽略了累得不成样子的凤染,都围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果子树打转。 “奇了怪了,刚才上山的时候咋没注意到这些?”水生单手抚着下巴,转头问向金生:“咱们上一次来得不是这里么?” “不会的,我什么时候转过向?”金生对自己的方向感超有信心,然而面对这些果子树,他也懵然了。 “你们想那么多干什么?深山里发现的肯定没有人要,咱们挖回去有啥不行的。”凤染拿长袖抹了把汗水,“别再废话,就问你们想不想卖果子赚钱?” “这些果子树这么细能成事吗?”李老头担忧地问道。 凤染无奈地翻起两个大白眼,这些树不是一般的树呀!种到地里会长得枝繁叶茂,结出来的果子也会又香又甜。 “先挖回去种上,咱们又不会损失什么。”凤染催促说,又望向众人手中,见他们已拎着几只野鸡野兔。 “大器,还不帮大家拎猎物?”凤染使唤道,自己又提上那一篮子野菜,“咱们今儿是满载而归。” 金生上前推动一棵果子树,与众人商量道:“这些树咱们一次搬不走,得分个四五趟。今日已过半,看来明日还得再来两趟。” “多来两次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担心这些果子树搬了地方能不能栽活?”水生顾虑道,眼神不自觉地瞟到凤染身上,要依着侯爷夫人如此行事么? 老田和老卫没有多想,二人已协力抱起一棵树悠悠荡荡地往山下走去。 “肯定能栽活,咱们那片地现在多肥啊~” 凤染推着他二人赶紧动手,金生和水生再顾不得思量,只好挖起果子树同凤染下山。 只是水生心里还在犯嘀咕,这些果子树的根儿太松了?怎么像是有人刻意放到这里送给他们似的。 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之后,在密林的另一端蓦地冒出另一伙人。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年交二九上下,身形高挑,肌肤偏浅铜色。她半披半束着一头长发,一只高挺的琼鼻把她的五官衬托得十分饱满。她身穿一件茶色大襟长袖袍儿,脚下是一双长皮靴,整个人看起来特英姿飒爽。 她手持一条马鞭似有若无地敲在自己的大腿上,眼神则一直跟在凤染一行人身上。 “郡主,咱们还是回,不然国主又该担心了。”身侧的扈从躬身劝道。 “他们北黎太猖狂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咱们东野偷……树?”女子鄙夷地说道,“今日只是随便走走就遇见这种事。私下里赤虎关的百姓指不定让北黎怎么欺负呢!” 扈从不接话茬儿,只规劝道:“郡主,咱们还是回去再说。” 女子愤愤的“哼”了一声,终是跟几个扈从们走下山。只不过他们离开的方向与凤染一行人是相反的。 被唤做郡主的女子名为凌恬儿,正是东野国国主的小女儿。东野在去岁时再一次迁都,把他们的都城从内陆迁至到赤虎关后面。一座崭新的都城赤虎邑正在悄然地建造中。 东野国力不强,相对北黎很是贫瘠。他们这一次选择迁都,是因为内陆实在太寒冷,东野想选择一处相对暖和的地方。赤虎关是他们的战略要地,又是全国最暖和的地带,向南临海,有天然的码头;向西去便是他们的宗主国北黎。 东野畏惧北黎,同时又不想一直臣服在它的统治之下。此番迁都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想守护好东野最外的那层大门——赤虎关。 凌恬儿扬起马鞭飞快的纵马,身后的几个扈从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她的骑技可是国主凌澈手把手教出来的。 东野皇宫规模不大,又因为才迁都不久,甚至可用简易来形容。凌恬儿一路打马冲进宫中,路上竟无一人敢阻拦。 凌澈膀大腰圆、满脸的络腮胡子,是典型的东野男子。他统治东野近二十载,备受臣民的爱戴。 此时他已站立在宫殿门首,笑望着小女儿下马朝自己奔来。 “父亲,我回来啦!”凌恬儿兴冲冲地跑到凌澈身边,“父亲是不是在等儿臣呢?” “自然是在等你,又溜出去乱跑,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凌澈满脸宠爱,哪里舍得惩罚这个小女儿。 凌恬儿和父亲撒了会娇,确定父亲真的没有生气,方才把长兴山上看到的一幕说与凌澈。 “他们北黎就是欺人太甚!”凌恬儿愤愤然道,“父亲,当时要不是被底下人拦着,儿臣真想冲出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凌澈瞥了眼身边的国师,问道:“小郡主所说之地可是那里?” 国师手持一把重重的权杖,思忖半日,说:“国主,那里应是那位北黎战神的封地。” “北黎战神?”凌恬儿霍然睁大双眼,“可是传说中的漠州铁骑统帅?” “正是。”国师把对隋御的了解简短地复述一遍,“那片地寸早不生,北黎料定咱们不会在乎更不敢言语。” “这位将军好可怜哦。北黎朝廷是不是有病?把那么大的一位功臣搁置在那个穷乡僻壤里?” “我倒是对那位将军很感兴趣,恬儿,不如改日你带着父亲过去瞧瞧。说不定你碰见的那些人,就是将军家的家仆。” “有点意思,将军家得穷成什么样儿才能干出那种事来。”凌恬儿傲娇地笑道,“父亲,儿臣也好奇上了呢。” 第032回:儿子他爹可以换 且表近几日芸儿不大敢在霸下洲里露脸儿,尤其是隋御常常出没的地方。因着春暖花开,芸儿更是借此搬离出东正房暖阁,回到西面耳房里居住。连一日三餐都避在后院厨房里和李老头他们一起吃。 为此凤染深表歉意,芸儿自然是替凤染受过。去大兴山那日,隋御没有看住凤染的人影,芸儿还在旁替她打掩护,把隋御气得差点掀了桌几。 事后任凤染怎么跟他赔不是都不管用,对于他们挖回来十几棵果子树的“战绩”也无动于衷。凤染没奈何,一壁安抚芸儿别往心里去,一壁又派隋器去他面前撒娇。 隋器跟这位义父打了好几个月的交道,拿着替凤染编好的花篮送给隋御,以为他会很高兴,可结果却被隋御一把扔在地上。 隋器傻了眼,毛嘟嘟的大眼睛里顿时涌出眼泪。凤染真是一个头四个大,大的还没有哄好,小的又被招惹哭。她把隋器抱在怀里,心疼地道:“大器是男子汉,不能哭,你爹他最近汤药吃多了,脑子里全是水,不大好使。咱们不能跟脑子有病的人斤斤计较。” “真的吗?娘亲没有骗我?”隋器认真地问道,手里还攥着那个被隋御丢弃掉的花篮。 凤染道貌岸然地说:“娘亲啥时候骗过你?等你爹伤病痊愈,双腿能站起来,他保准就正常了。” 隋器这才破涕为笑,只不过变得跟芸儿一样,不到逼不得已绝不在霸下洲里出现。平日里更多的是和李老头他们去地里玩闹。 经过一个冬季的调养,隋器那小身子已长得结实许多。只是他的个子还很矮小,想要让他发育的跟同龄小孩一样,还得费些工夫。凤染很乐意让他去地里撒欢儿,小孩子嘛,就应该无忧无虑的成长。 凤染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隋御现下是时时刻刻让她跟在左右,只要她离开他超过一刻钟的时间,他必然要大吵大闹起来。 “瞧你那副德性,那事儿都过去好几天,你至于气到现在嘛?” 凤染照旧推他到庭院里遛弯,因为是在后面推轮椅,看不见他气呼呼的脸,凤染才使劲儿数落起他。 “哼,我这个侯爷不做也罢。”隋御酸溜溜地抢白道,“以后再不要说你是我的娘子!” 凤染停下脚步,想了想,问道:“我不是你娘子是什么?” “你是我娘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之前不是说夫君就是你的天吗?”隋器把脖颈最大程度地往后扭,非得狠狠地睃凤染一眼才罢休。 凤染仔细回想,她啥时候说过这句话?隋御莫不是在诓她? “娘子贵人多忘事?你之前对我说过那么多讨好的话,约摸这一句早就不记得了。” “就你这样小心眼儿,以前是怎么统领军队的?金生和水生定是被你屈打到身边来的。” “你还好意思提他俩。”隋御低声嘟囔道。 凤染没听清楚,不过也懒得细问。举目望了望天际,转到隋御正对面,粲然笑说:“侯爷,今儿天气不错,我带你去街市上转转?” “不去!”隋御一口否决道。 “马上就要到清明,地里该播种育苗了。水生说想去寺庙里拜拜,保佑咱们风调雨顺,秋天大丰收。” 隋御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嗤笑道:“就种了那么两亩地,还好意思说大丰收?” “就问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就和水生带着大器去。这样外人就会以为水生是大器的爹爹。” “凤染!我的两个常随你都很喜欢哪?”他又被气得面色煞白,先是被金生环抱,又要和水生独自出门,她是嫌侯府后面那片地不够绿么? “是啊~”凤染拊了拊掌,“他们哪一个人都比你可爱。” 在凤染一顿激将后,隋御意料之中的同意下来。凤染背地里偷笑,她这位夫君就是欠刺激。别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独独他是吃硬不吃软。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水生和隋器就与他们共同出了门。 余下众人还在地里干活,从大兴山里搬回来的十几棵果子树已被栽种下去。其中有几棵桃子树、几棵李子树、还有几棵葡萄树。 李老头有点懊恼,葡萄树得搭藤架子,桃子和李子树还得定期修剪施肥,关键是这么一圈下来,这些细溜溜的果子树能结出硕果么? 他们对凤染的抉择,嘴上满口应承,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忧虑。毕竟凤染是个连田地都没有下过的大户小姐。 “父亲,你看到了吗?” 在大兴山上一处隐蔽的石峰后,凌恬儿用手指着下面那一片荒地。 凌澈在一大片荒地的尽头处,看到十几棵突兀站立的果子树,还有一小片被犁过的土地。建晟侯府的院墙在山上望去已很渺小,凌澈望的有些出神。 “父亲,父亲?”凌恬儿连声唤道。 凌澈收回视线,幽幽地笑说:“来,咱们下去探探。” 身后的扈从赶紧阻拦,道:“国主,咱们不可轻易过界。” “怕什么?” “对,怕什么?大不了我们不暴露身份就是了。再说底下就这么一户人家,左右没什么人流经过。” 凌澈飒然一笑,“还是恬儿最懂父亲的心思。” 言罢,凌澈单挑了两个身手矫健的扈从跟随,其他人则留在山上候命。他们缓缓走下大兴山,沿着那一大片荒地往建晟侯府方向走来。 建晟侯府周遭鲜有生人出现,隔着老远金生便瞧见凌澈一行人。见他们走近后欲有搭话的意思,遂放下手中的锄头走出田地。 身后扈从本要上前言语,却被凌澈扬手制止,他自己微微欠身,和蔼道:“敢问小哥儿可是这府上的人?” 金生见凌澈气度不凡,身形魁梧,言语还很谦逊。凌澈身后的两个扈从一看就是高手,就连他身旁这年轻女子,身手都定然了得。 “小人正是。”金生叉手行礼,欠身应道,“尊上是?” “哦,鄙人是这锦县上的‘李’员外。今日天气甚好,本带着小女去前面山里打猎,忽发现此地有一座将军府,故特意前来拜上一拜。” “将军府?”金生挑眉一笑,轻声说:“也对,我家侯爷本就是奉国大将军。” 凌澈父女相视一笑,看来这座府邸的主人正是传说中的隋御。 “我家将军被皇上封为侯爷,这里——”他指向建晟侯府的院落,“更准确的叫法是‘建晟侯府’。” 凌澈闻声点头,这个消息他亦是知晓的,“那不知鄙人可去拜访一下贵府侯爷?” “哎呦,真不巧,适才我家侯爷与夫人去了县上。估计回来得是后晌了,不如您改日再来。待我家侯爷回来,小人定会悉数转达。” 居然扑了个空,凌恬儿怏怏然,这更让她对传说中的北黎战神产生兴趣。凌澈又与金生客套一会,方带着小女儿离开。 凌恬儿在离开时不忘瞥两眼那十几棵果子树,她真想知道住着这么大宅邸的建晟侯爷,为什么要去东野那边的山上偷果子树? 李老头提着铁锹走过来,戳了戳金生,道:“金哥儿愣什么神?” “这个人有点奇怪。”金生回身擦了把汗,“不过如此洒然又不像是居心叵测。李老头,锦县里有几位李员外啊?” 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大笑:“金哥儿还真相信啊?他们明显是东野人,不是咱北黎这边的。” “什么?”金生失声惊道。 李老头用铁锹杵着脚下的土地,叹道:“你们来锦县的时间短,分辨不出东野人和北黎人的区别。但住在锦县上的老人瞧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是多年经验养出来的直觉。” “那他们要见侯爷做什么?” “老头子我怎么会知道。”李老头又磕了两下铁锹,忽地问道:“咱府上这片地,大部分不是属于东野那边的吗?是不是那边的人过来讨要说法来了?” “他们敢!”金生厉声呵道,“东野长能耐了啊?敢与北黎建晟侯叫板?” 李老头笑了笑,拎着铁锹回去继续埋头干活。金生逞完豪气,自觉得矮下一截儿。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建晟侯任谁都敢欺负一下,连锦县上那不着四六的泼皮都敢奚落两句。 哎~虎落平阳被犬欺。 再表凤染他们这边,自四人步入锦县街市起便被人盯上梢了。凤染没那么敏捷的警惕性,但隋御和水生并不糊涂,主仆俩都感知到背后有好几双眼睛跟着。 他们沿路打听,来到一座供奉伽蓝菩萨的寺庙。离得尚有些距离,就听到庙宇檐角上的风铃叮当作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浓浓的焚香迎面扑来。 凤染牵着隋器就要往里冲,却被水生抬臂拦了下来。 “夫人且慢。”水生在袖子里抓了半天,可算掏出来两个铜板,“夫人,虽然钱少好歹是份诚心。” “还是水哥儿细心。”凤染窘笑地接过去,“我差点忘了这茬儿。” “这寺庙上下台阶费劲,小的就陪侯爷在外候着。夫人带大器虔心去拜,如何?” “那好,我就全权代表咱们建晟侯府喽。”凤染朝他二人闪动水眸,告诫道:“你们不要乱跑,当心跟我们走散。” 水生躬身称是,待凤染与隋器踏进庙中,方抬眼和隋御对笑。 “夫人是怕自己转了向,再找不到回侯府的路。”隋御将她戳穿,讽道。 水生俯下身子佯装替隋御整理衣衫,低声道:“侯爷,那几双眼睛还在周围,要不要小的抓一个回来问问。” “不必。”隋御无畏地说,“他们不过是想知道我还可撑多久,什么时候能去死。” 第033回:还以为抱错大腿 “呸呸,侯爷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水生低头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咱家夫人还在寺庙里祈福,侯爷就不怕让伽蓝菩萨听见?” 隋御微眯起凤眸,唇边带笑道:“水生什么时候起信奉上神灵了?以前在战场上从未见你如此。” “这是两码子事!”水生的余光仍瞟在不远处那几个探子身上,为隋御整理衣衫的动作亦未停止。 一阵疾风吹拂过去,从寺庙里又传出来悦耳的风铃声。隋御侧耳聆听,仿佛心灵已被洗礼过一样。 “以后……我不会再寻死……你们放心。”他不徐不疾地吐纳道,“被夫人寸步不离地盯着,我哪儿有机会下手呢?” 水生的身子微微一颤,忙不迭地拿袖子擦掉眼角的泪。 “你哭什么?跟个大姑娘似的,褪了戎装怎么变化这么大?” “侯爷还好意思说小的?你自己变了多少心里没数吗?”水生转动轮椅的方向,让隋御有更好的角度瞅清楚那几个探子的嘴脸。 他们的技能太水,以为各个藏匿的都很好,其实早被隋御主仆看穿。隋御懒得多瞧,媟笑一声:“不是雒都派来的,随他们去。” 话犹未了,只见凤染已牵着隋器往庙外走来。他们脚步发快,走近了忙说:“咱们快点回去,我瞧着像是要变天。出来时还是大晴天儿呢,这会就变得阴沉沉的,要是下雨可就不好办了。” 主仆俩刚才只顾着说话,此刻猛地抬头方见乌云密布。水生赶紧推动起轮椅,凤染就势要把隋器抱起来。 隋器向后躲闪,特懂事地道:“大器不要娘亲抱,我自己能走。” “行,你自己走,累了就跟我说。”凤染边说边加快脚步。 四人赶紧打道回府,才走出热闹的街市,响亮的雷声已接踵而来。 “真是乌鸦嘴。”隋御诮讽道,“要是跟菩萨许愿也这么灵就好了。” 凤染狠狠剜他一眼,对身后的水生说:“水哥儿,就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撇在这里算了,咱们自己回家去!” “小的听夫人差遣。”水生应承道,推轮椅的手劲儿却比先前加大几分。 凤染挺了挺腰身,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刚想跟隋御炫耀一番,便听到牵着自己的隋器劝道:“娘亲,你不是说爹爹脑子里全是水么?咱们不能和病人计较。” 凤染瞬间泄了气,隋器还真是她的好儿子啊!她偷偷瞄了眼隋御,见他刚要张阖唇齿问自己话,赶紧拉起隋器朝前方跑去。 跑出去大概一射地的距离,她才停下脚步,转身戏笑道:“喂~坐轮椅那个人,你有本事起来追我们呀!”说完,又带着隋器嘻嘻哈哈地往前跑。 隋御已快被她气疯了,他真想冲上前掐死凤染,他居然被这个女人如此羞辱! 隋御两腿暗暗发力想要站起来,身后的水生又倏地往下按他一巴掌,道:“侯爷别乱动,当心摔跤,这雨马上就要下来了。” “水生你……我……”隋御实在气不过,竟脱口而出:“你脑子进水了?” “咔嚓”一道闪电来袭,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雨水终是降临下来。淅淅沥沥地飘散在道路上,混着泥土和花儿的芬芳。 本已跑远的凤染又带着隋器折回来,收起玩笑面容,和水生一并推动轮椅。趁着土路没有彻底泥泞前,他们终于赶回了建晟侯府。 但四人的衣衫尽湿透,累得筋疲力尽。不过隋御那就要散架的轮椅还没塌,郭林的修补手段挺了得。 他们四人虽被春雨淋了一场,可在地里干活的李老头等却乐得够呛。这场雨下得特及时,土壤更加湿润些,为播种稻谷开下了好头。 凤染得空从随身空间里取出来两大包稻谷种子,径直送到后院厨房里。和芸儿俩人找出一个最大的搪瓷盆,把种子放进去用凉水来回清洗两次,之后再用一大张屉布将种子包裹好浸泡在盆中。 “咱们至少得等十二时辰?” “是呀,夫人放心,小的定好好守着。”芸儿随手拿过手帕,替凤染抹了抹脸颊上的脏渍,“夫人刚从县上回来就往后院跑,播种还差这一两天?” “我这不是着急嘛?”凤染新奇地盯着搪瓷盆里的稻谷种子,“芸儿,等咱有钱了天天都吃肉。县上有好几家馆子看起来顶好呢,到时候咱们一家一家地去吃!” “托夫人的福,小的静候佳音。”她推着凤染往前院里走,“夫人赶紧回去歇着,当心离开时间长了,侯爷又要闹脾气。” “你撵我啊~” “快走,后院有我们呢!” 凤染被芸儿撵回霸下洲,隋器已在西面屋子里睡着了。小家伙一来一回都靠自己走路,丝毫没有叫累。凤染觉得隋器太好养活,比他名义上的爹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坐在隋器身边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床榻上的隋器已经不在,而她自己则披着一层被子躺在床榻上。隋器真是她的贴心小棉袄! “李老头判断他们是东野人。” 凤染走回东正房这边,恰听见金生和水生在隋御跟前说话。 “东野人?”水生反问道,“侯爷,那今儿在路上跟踪咱们的,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 隋御敛眸不语,他只当那几个探子是锦县官吏的眼线,难道是他想错了? “侯爷今儿被跟踪了?你们可遇危险?”金生着急忙慌地追问。 凤染浑然一震,吓得把身子贴到门框上。她调头就想跑,金生已闻声追出来,“什么人?” “我,是我。”凤染转过身子,怯怯地道。 “夫人?”金生愣了愣,只好把凤染请进去。 隋御拿凤眸觑了觑她,冷峻道:“你都听到了?” “就听到几句话而已。” “那跑什么?是害怕么?”隋御腹诽,她这胆子未免太小了些? “我怕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再被你们灭了口。”凤染越说越往后撤步,“咱们今日被人跟踪了?东野人是什么鬼?” 隋御单手支颐,稍稍挑起眉梢,故意吓唬道:“夫人放心,我若活着定会护你和隋器周全。要是哪一日护不住了,在我临死前,我会先把你们俩送上路。” “啥?”凤染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辛辛苦苦照顾你这么久,你居然要杀我?隋御你就是王八蛋!” 凤染万万没想到,她报了这么久的大腿,居然就是要她小命的人。那她这小半年来都在做什么?替隋御磨刀?给隋御递刀? 她突然开始怀疑,当初小炮灰遇到的那伙流寇,该不会就是隋御派人乔装假扮的?要是这么着,这么久以来……她抱错大腿了? 凤染哭得梨花带雨,隋御霎时间懵然住。他不过就是开了个玩笑,想在凤染这里占一次上风。哪成想竟然把凤染给吓哭?而且哭得这么痛心? 隋御从来没有哄过人,更不好意思在两个常随面前说软话,于是就这么看着凤染呜呜地哭。 水生看不过眼,赶紧来至凤染身边想要讲明,凤染却缩着身子往墙角躲去。 “干什么?这就要给我灭口?我啥都不知道,你好歹让我死个明白啊?” “不是,夫人您误会了。”水生啼笑皆非,解释道,“侯爷跟你闹着玩儿呢。咱建晟侯府大事小情哪一件瞒过你?今儿在路上没跟你说,不就是不想让你和大器害怕吗?” “真的?没骗我?”凤染瞪住他们主仆三人,“那是有人要杀侯爷?” “不会的。”金生跟着劝说,“谁胆子那么肥敢打侯爷的主意,我和水生可不是吃白饭的。夫人放心好啦,侯爷就是逗你玩儿。” “东野人是怎么回事?” 金生摇了摇头,“暂时还弄不清楚,不知道这两伙人是不是一起的。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是要杀我?”凤染歪头问道。 水生柔声笑道:“夫人,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谁敢杀你,我和金生第一个不放过他。” 二人替隋御把话说开后,便识趣地躲了出去。凤染揉了揉哭得跟个桃儿似的眼眸,“那没什么事我先去后院了。” “站住!”隋御低呵道,“我一个废人能把你怎样?你杀我还差不多。” “你哪里是废人啦?”凤染觉得肯定是自己老捧着他说话说习惯了,这种奉承话都不用过脑子的。 隋御的眼睫抖动了一下,“我不是?” 凤染不吱声,垂头抠起手指头。 “你过来。” 凤染不肯挪步,隋御已划着轮椅走上前,“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凤染哑然,她总不能跟他说,我是怕你要了我的小命。我这条命本该在一穿过来那个晚上就被流寇蹂躏致死。 她是逆天改命,强行让自己活到现在,顺道开启新剧本? “不许哭,我不会死的。” “嗯?”凤染盯着隋御看了半日,突然破颜一笑,“你不想死啦?” “我等着你把我的腿医好。你到底行不行?”隋御藐视地问道。 “行行行。”凤染如小鸡叨米似的点头,“你放心好啦。”她想了想,“那我是不是从今晚起就不用和你一起睡了?反正你会好好活着,用不着我再看着你。” “不行!”隋御想都没想立马回绝掉,“我被你伺候习惯了,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再说……” “再说什么?”凤染苦笑,隋御不是一直都想摆脱她的管束么? “谁,谁家夫妻分开就寝?你不是什么都听夫君的吗?”隋御话落,耳根又腾腾地红起来。 第034回:目光都聚焦在这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凤染犯合计,隋御近来的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好?她以后说话得小心点,当初为讨好他说过太多谄媚的话啊! 晚夕睡觉前,凤染端着汤药走进来。隋御狐疑地接过去,没头没脑地问:“这是毒药么?” “你什么意思?”凤染叉腰问道,“你以为我会给你下毒?” “我这不是担心你先下手为强么?”隋御以为自己说的很幽默。他仰头饮下去,这药还是那么苦,不过好像又换了方子? 凤染撇了撇嘴,訾笑说:“怕我下毒你还喝?” 隋御把空碗递给她,微抬起下颌,拿腔作势道:“收好,扶本侯回床上歇息。” 凤染转过身做个厌嫌的鬼脸,这是把他伺候出毛病来了?使唤自己使唤的这么自然嘛? 她决定使使坏,扶他从轮椅上起身时故意晃动一下,慌得隋御赶紧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牢。 “你是故意的!” 凤染不惧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往他的腿下端详一番,“侯爷这腿好像比先前站得稳了呢?” 隋御低首看一眼,不自信地咕哝道:“真的吗?” 凤染瞧他神情愣愣的,没急着引他坐到床上,却是站定了,说:“侯爷,你站直了比我高出那么多,你得有八尺多高?” 其实隋御并没有站直,他还是弯腰曲腿,一只胳膊由凤染架着才勉强找到重心站稳。 “不然你松开我试试啊?” 隋御恍然大悟,他又上了凤染的当。她已算给他充足的准备,没有一上来就突然撒手。 话罢,凤染的手霍地拿开,他料定自己免不了又要摔一跤。但那两条腿不知怎么回事,好像能听懂他的内心意识,就那么兀然地站住了。 凤染大惊,可眨眼的工夫后,隋御就倒伏回床榻上了。她刹那间想明白,隋御最应该医治的不是双腿而是心理。 他在逃避,在恐惧,他不相信自己可以重新站立起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隋御没有像以往那样冲她大发脾气,只是默默地哈下腰替自己褪掉鞋履。 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点吃力,凤染习惯性地蹲下来替他脱鞋。 隋御抬臂搪开她的双手,稍稍负气地说:“我自己来,我使唤不动你。” 呵~他这是又生气了?以前是龇嘴獠牙地炸毛,今儿又另辟蹊径走苦情路线了呗? 凤染不屑与他争辩,但不能让他白吓唬自己一场啊?不过见好就收,自己这条小命暂时还能保住。 凤染重新上手,夺过他的鞋子往身后一掷,捞起他的双腿送回到床榻上。 隋御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凤染已匍到他身边,动手扯起他的裈袴。 “你要干什么?夫人请自重,你一个姑娘家,我……” 隋御死死地抓紧自己的腰带,那副“宁死不从”的表情,不给他立个贞洁牌坊都白瞎了。 凤染争执不过他,转头匍到脚踝处,顺着宽松的袴腿儿往上撸,到底将他两条修长的腿露出来。 她五指并拢用力在他的膝盖处按了按,肃然问道:“侯爷疼么?” “有,有点。”隋御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他刚才想到哪里去了?脑子里想的太龌龊! “疼就对了。”凤染又在他的小腿和大腿上用力揉了揉,“日日用草药泡脚、内服喝药、练习走路,不应该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是不是有反应?”凤染眯起眼眸,低呵道:“说实话,不然定遭雷劈。” 隋御泄出一声迷离的低喘,他怎么会没有反应,反应也不仅仅停留在腿上啊! “有。”他敛眸承认道,脸庞不自觉地往垂披的鸦色长发里躲去。 凤染又下手捶了两下,“既如此,说什么把身子交给我医治都是鬼话?你心里根本就不相信我?还是说你不相信你自己?到底是雒都的哪位太医给你下的宣判?他们说你不行,你就真的不行了?” 隋御被戳到痛楚,颤声说:“当时有好多名医都说过。” “你个夯货!”凤染替他把袴腿儿重新放下来,又爬到床榻里面扯出锦被替他盖好,“雒都那些破事我不知道,但朝廷对你什么态度你总该明白。” 凤染心里明镜,永远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隋御有啥不懂的?他只是不想再深究了。 “他们说你的腿没救了,或许是为了保全你。不然的话,你的下场定比现在还要惨。”凤染不愿再往下多说,她看过的内容远远不止这些。 “你脑子又灵光了?不是下晌被我吓哭那憨样儿了?”隋御嘴硬道,“熄灯,睡觉!” “妾祝侯爷长眠不起!”她跑下床去熄灯,再溜回他身边躺好,“打明儿起,咱们加大练习走步的量。气候越来越暖和,犯不着一直躲在东正房里。就到外面庭院上,一天摔你个十次八次,我就不信这个邪。” “话多,快睡。”隋御在黑暗里睁圆了凤眸,“稻谷种子发芽了没有?明后天得下地播种了?” 他没有等来凤染的回应,她翻了个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借着窗外朦胧的月色,隋御凝睇枕边人,其实她长得十分标致,翦水秋瞳,面衬桃花,笑起来唇边还带着两只小梨涡。就是她那性子有点缺心眼儿,还老愿意跟他对着干。 隋御今儿跟水生他们把话彻底说开了,他绝不会再去寻死。为了留在建晟侯府里的所有人,他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或许,他这双腿真的还能恢复如初? 凤染不知何时已蹭回到他身侧,一手横搂住他的腰间,把头靠进他的颈窝里。隋御不敢再乱动半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到底…… 接下来的几日,阖府上下忙碌到没边。稻谷种子发了芽,随之被播撒进水田里集中育苗。之后的小一个月时间最为关键,出苗怎样,长势如何,直接影响后续的插秧。 水田对水源的依赖程度颇高,大家频繁地去溪边驮水回来,可苦了那两匹小马驹。 凤染已被大家除名,说什么都不让她再去挑水,就怕小马驹再次尥蹶子。 凤染没辙,只能提着个木桶在水田里转悠,看哪块地缺水补上两瓢。她便趁着这个机会把灵泉水浇入其中,才算彻底安下心来。 大家劳累多日,凤染心里过意不去,和芸儿俩人把厨房翻个底朝天做出几盘野菜,还有先前去大兴山里打猎剩下的一点兔肉。 凤染觉得不成,又让金生去库房里找出最后两坛好酒。她牵着隋器去往李老头歇息的房舍,硬是把他们仨人请回霸下洲花厅里吃饭。 整个建晟侯府只有这么九个人,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 凤染笑哈哈地端起酒杯,对大家道:“假大空的话我就不说啦,反正就是谢谢你们。建晟侯府要是没有你们早塌了。” 众人连连说不敢当,各个还回敬起凤染来。一场简单的粗茶淡饭,竟吃的有滋有味。 酒量不好的凤染最先醉倒,隋御按捺不住地摇头,就这点酒量还吵吵着要喝酒助兴?以后还是让她少喝为妙。 翻地不足十亩,现在只用去一半,因为还没有插秧,仍处于集中育苗的阶段。虽然规模很小,但那十几棵果子树已迅速成长起来。它们就是大片空地上的地标,打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探子们在田地旁持续盯了两日,终把消息传回到锦县县衙里。他们把所见所闻,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 苗刃齐腆着肚子在县衙后堂里踱步,自打上一次隋御他们来县上露脸拜佛,他就派人在暗地里跟起梢。之后三五天里,探子们更是把建晟侯府里外查个遍,这其中自然包括侯府后面的那片空地。 “师爷,此事你怎么看?” 师爷还是那副恭敬模样,躬身回应说:“探子们的口径一致。府上穷的要去挖野菜充饥,下雨天出门连辆马车都雇不起,不种点地自给自足还能怎么办?大人,依小人拙见,随他们去,闹不出多大动静。” 苗刃齐了然,隋御那样赫赫战功的武将,真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但站在他的角度上,他只能袖手旁观,甚至还得担心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什么小动作。 总之,隋御过得越落魄,北黎朝廷越安心。 “那片荒地……”苗刃齐负手摇头,“能长几根草?” 赤虎邑,东野皇宫。 “他们真在那片荒地上种庄稼啦?”凌恬儿不可思议地问道。 探子们规矩叉手,领头的先望向宝座上的国主,方转首回凌恬儿的话:“郡主,他们真的种了,咱们的人在周围观察好几日。” 凌恬儿在意的不是隋御他们站了东野的地,而是在意他们种植的那些庄稼真能丰收吗? 因为农耕这块一直都是东野国的短板。他们先祖早以游牧为生,是近几十年才定居下来。可东野的国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苦寒之地,想要在上面农耕几乎就是痴心妄想。 “父亲,咱们上一次过去只顾着见人,偏把这茬儿给忘记了。” 凌澈处之泰然,朝小女儿微微笑道:“恬儿着急什么?建晟侯府就在那里,种植的庄稼也在那里,咱们与建晟侯早晚都会见面的。” “父亲想什么时候再去?” “秋天,我倒是想看看那些庄稼能长成什么样子。” 凌恬儿有些失望,对于隋御的一切她都充满好奇,要挨到秋天才去见他,只怕她等不及的。 第035回:还有啥能被惦记 且说清明已过,桃月里处处飘香。 隋御不满足只在霸下洲前的庭院中活动,非得使唤凤染带他去后面地里转转。 凤染自是求之不得,她早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今日播种,明日就能长出稻谷来。她就是好奇,隋御咋开始对种地感兴趣了?他不是一直觉得她在过家家嘛? 凤染推着他往府邸后门走去,临快到五六进院时,却刻意绕起远来。 “前面不是可以抄近路么?”隋御指向不远处的那一片残垣。 她本想避开那处,以免隋御见了触景伤情,但瞧他这架势是已经知晓了。于是不再遮遮掩掩,转动轮椅方向朝那处走去。 “芸儿那嘴巴呀……”凤染轻轻叹说。 “跟你一样。”隋御看似平淡地诮讽道,“郭林走了多久了?也不知他母亲如今怎样?” “咦~侯爷,原来你会关心人呀?”她在他身后哈哈地笑两声,“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我掐指一算,郭林明年就能回来。” “回来?”隋御并不想让郭林回建晟侯府,内心深处却在想,人家或许也不想再回来了。 “是啊,其实等咱们府上宽绰起来,完全可以让郭林把老人家接过来养老。侯府有这么多空房舍,闲置着干嘛?” “凤染。”隋御微一侧头,攒动了下喉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那十亩地没有丰收呢?” “不会的,你放心好啦。”凤染心道,我可是有空间灵泉的人,怎么可能不丰收? 第一年,介于没有人力物力,她自己又是首次着手,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出现。但有了今岁的经验,第二年开始定会节节高升。 凤染一想到以后可以躺在床榻上大把大把地数钱,就已乐得合不拢嘴。幸而隋御没有见到她这副痴迷的表情,不然又得抢白她一顿。 暮春时节,温度速度飞升,厚实的冬衣早已褪下,人人都换起鲜艳的春装。 凤染推着隋御来至那十几棵果子树附近,再往里面走是不能够了。 “咱们就在这待一会儿。”她跑到一旁的地下捡了两枝小树枝回来。 隋御见她今日单穿了件玉簪绿素绫大袖,下衬密合色曳地长裙,边露攒珠花纹缎鞋。皆是半旧不新的,大抵已穿过好几季。简单绾起的高髻没有半点点缀,就更不消说未施红妆的粉面。 他想起他们刚刚搬来锦县时,凤染还略略地傅些胭脂,如今…… 但不知怎地,见她日日在府里府外劳作,竟比先前更加白净妩然。难道是他的错觉,还是说她在渐渐长大?人家不是说女大十八变么? 她才二九,他都已经廿四了。 “你捡树枝作甚?” 凤染拢了拢裙摆,在他跟前半蹲下去,用树枝刮起轮子上的泥土。 “这地儿松松软软的,你还非要过来。”她垂眸说道,“你来看什么呀?李子花好看还是桃子花好看?” 他倾身朝她望去,“你别弄了。” 凤染抬眼,见隋御又拿细长的凤眸横着她,笑说:“不弄怎么能行?你这破轮椅还得再坚持坚持。” 隋御不语,凤染低下头继续刮泥土,“葡萄树,不对,是葡萄藤长得慢些,估计再有几天才能开花。上次大器好心送你花篮,你却给人家摔地上了,多伤他的心呀?也就是大器懂事,不愿意和你这个当爹的斤斤计较。” 她刮完泥土起身直了直腰,又望向田间絮说:“哎,隋御,你看见大器没有?瞧跟金哥儿玩的多开心。我小时候都没这么撒欢地跑过。” “凤夫人待你不好。”隋御掀唇问道,“她……虐待你?” “不提罢。”凤染扬了扬手,转过来盈盈一笑,“你要不要在这里站起来走走?这地儿软乎,比霸下洲那地砖强。” “衣衫更容易脏,你洗的时候多麻烦。” 凤染觉得隋御可能吃错药了,抬手就去摸他的额头,隋御忙地往后躲,“你那手干净么?” “刚用手帕擦过的。”凤染赶紧回想这两天下过的药方子,“我没给你瞎吃药啊?你怎么转性啦?建晟侯爷今日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隋御扶住额角,他真是没法子跟她正常沟通。 “推本侯回去!”他提高嗓音叱道,“快点。” “真的不走走?” “下次。”知道她还得聒噪,忙说:“闭嘴!” 凤染不怒反笑,这个样子才是隋御嘛~她双手搭在轮椅椅背上,准备带他回去。 “娘亲,娘亲!”隋器在远处朝她招手,两只小手里又捧了不少花草。 凤染活了心思,急急地说道:“侯爷,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一会儿呀!” “嗯。”隋御沉闷应道。 凤染提起裙摆往隋器那边跑去,“大器,娘亲来啦!” 隋御的眸子随她而去,她分明就是个黄毛丫头,还好意思让隋器叫她娘? 他的注意力俱在凤染母子身上,居然没有察觉到身边已走过来他人。 除了上元节和前几日去拜佛,隋御已太久没见过生人。 眼前这年轻女子束袖持剑,身后的扈从各个强悍,她来头不小且不是北黎人。 隋御那敏锐的直觉还在,他以为自己早就退化掉了。 女子不是楚楚美人,周身异常英气,正饶有兴致地端详他。 “何人?”隋御不卑不亢地启齿,他已猜到她就是金生口中来寻自己的“李员外”之女。 闻声,凌恬儿示意身后的扈从不用跟随,她自己则加快脚步走到隋御面前。 “在下……”她飒然抱拳,想了想觉得不妥,又马上改口:“小女系这锦县李员外之女,特来拜访建晟侯爷。” 凌恬儿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隋御并不惊讶,毕竟事先听父亲和国师讲过他的遭遇。 东野近些年在明面上不怎么尚武了,但国主凌澈对待子女们却很严格。骑马射箭、舞刀弄枪都需精湛。而且东野女子相当豪气,尤其以眼前这位小郡主为代表。 凌恬儿这样的女子,心里都崇拜战场上的英雄,像隋御这种可称北黎战神的武将,她自然想来目睹一番。 轮椅上的男子样貌舒朗,剑眉凤眼,英俊的让人挪不开视线。只是看起来偏瘦弱些,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神武霸气。 “何事?”隋御惜字如金。 凌恬儿粲齿一笑:“慕名而来,不曾想在这儿遇见了。” “那你看到了,请回。” “侯爷这就要撵人走?” 隋御眸色神敛,微抬起下巴,问:“‘李’姑娘想要干什么?” 远处,凤染牵着隋器已往回跑,金生和水生也迅速赶来。 “爹爹!”隋器笑咳咳地冲到隋御面前,“爹爹,这是我和娘亲给你摘的花儿。” 隋御勾了勾唇角,笑说:“谢谢。” 隋器高兴极了,这一次义父竟然没有丢掉。他转过小脑袋,指向凌恬儿:“爹爹,他们是谁呀?” 凌恬儿看向隋器,又望了眼身后跟来的凤染,还有悄然站回隋御身后的金生、水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去大兴山里偷树的人聚齐了。 这个女子……她来回扫视凤染,那日在山里凤染穿一身粗布裙钗,加上她站的有些远,误以为凤染是这府上的下人。 今日一见,再听到这孩子的称呼,原来隋御已有妻儿。只是他这位妻子看起来有点小啊,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还身娇体软的。可这孩子总有四五岁的年纪,他们北黎人成亲都这么早吗? 凤染刚要往凌恬儿面前走去,隋御便在后面喝道:“夫人,回来!” 凤染回眸看了眼紧张兮兮的隋御,又转首对凌恬儿倩笑说:“我家侯爷性子有点急,姑娘你是?” 凌恬儿立即再报一次家门,与凤染客套起来。 “原是这样。”凤染侧身对隋御道:“侯爷,那李姑娘来府上一次,咱们要不要请她进去喝盏茶?” “不必。”隋御一口回绝掉,“夫人,我们该回府了。”他又睃向凌恬儿,“李姑娘回去请对令尊说一声,建晟侯府里什么都没有,无需来拜。” “夫人!”隋御再唤她一声,“回府。” 言罢,隋器已乖顺地牵起凤染的手,“娘亲,咱们走。” 凤染冲凌恬儿讪笑,实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她任由隋器把自己牵进府邸后门,临进门前,又回头看了凌恬儿一眼。 几个扈从已跟上前来,一个愤怒道:“郡主,这建晟侯的谱儿有点太大了?都沦落到这步田地还装什么装?” 另一个讥讽道:“郡主,咱回去,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那隋御现在就是个残废,不值得郡主大老远过来一趟。” 凌恬儿嗅了嗅这里的花香,淡然一笑:“英雄嘛,总是要有点脾气的。何况他九死一生。能把西祁那么强悍的军队打的屁滚尿流,他不值得我来瞧瞧么?” 凌恬儿绕着那片田地转了转,又沿着侯府围墙走到府邸正门。她凝望“建晟侯府”那四个大字,抱臂拎剑道:“越是不让我进去,我就越好奇,隋御,咱们等着瞧。” 金生和水生领着隋器已走出东正房,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知道他们主子又要发脾气了。隋器明显不想离开,却被金生单臂夹在腋下,相劝道:“大器,咱听话啊,晚点再进去。” “爹爹又要欺负娘亲。”隋器替凤染叫屈。 “不会的,侯爷最心疼夫人。”水生话音未了,就听到隋御在屋中呵斥的声音。 “那日你是不是在场?不是告诉你他们是东野人了么?你脑子里想什么呢?请东野人回侯府喝茶?我可是北黎的侯爷!” “凤染没忍住,“噗”地一声破笑出来,她幽幽地坐到圈椅上,“北黎还是东野有什么关系啊?咱们那些地还是占东野的便宜呢。再说咱府上连茶叶都见底了,我就是想请人家都请不了。” “凤染!” 凤染一肘支在桌几上,托起腮边笑看隋御,“你到底在气啥呀?你这侯爷头衔值几个钱?咱们府上还有什么能让外人惦记?” 第036回:糟糕有狐狸出没 隋御忖量片晌,觉得凤染所言在理啊,建晟侯府穷得就差拆窗子卸床板出去卖钱了。 他何故这么恼火?还不是因为那“李员外”父女是东野人的关系。即便东野伏低做小向北黎称臣,可哪个狼崽子没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狼牙长成,再想要拔掉已为时已晚。之前的西祁,就是最好的例子。 隋御在心里自嘲,他早已褪去戎装,再不可能上阵杀敌,还警惕这些做什么呢?哪怕有朝一日东野和北黎真的开战,都轮不到他这个残了双腿的人去冲锋陷阵。 隋御承认是自己的反应过激了,但要他跟凤染低头赔不是,这绝对不可能,他可是侯爷,是她的夫君!遂顾左右而言他,使唤凤染做这做那,企图蒙混过关。 在凤染眼里,他和隋器没啥本质区别。隋器是懂事乖巧的儿子,隋御是……王八蛋儿子,横竖都得由她照顾。 她压根没把外人拜访侯府当回事,就是见那李姑娘气度不凡,看起来比一般男子还英气,心里生出几分好奇。东野女子原来是那个样子的呀? 翌日,隋御在东正房里又坐不住了,扯着脖子唤凤染到跟前来。 凤染手捧汤药走进来,特不耐烦地说:“你喊什么喊?吃药!” 隋御接过药碗放到鼻下嗅了嗅,“越来越苦。”他皱眉饮下,觉得舌头都已发涩。 “你到底在凤家拿了多少草药,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吃完?” “多了去了。”凤染指向西正房,“你记得我那些大箱笼?那里面全是草药和种子。”凤染现在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越来越强,面不红耳不赤。 隋御将信将疑,刚想说:“那你带我去看一眼。”,就被凤染抢先道:“我是不会让你发现的,你那么不想喝药,万一打它们主意咋办?我藏得好好的,绝不让你发现。” 话毕,凤染一挑黛眉,一面收拾药碗,一面替他端来清水漱口。 “你刚才嚷嚷什么?在屋子里待不住了?”她不经意地转移话茬儿。 “我想练习走路,咱们去庭院里。”隋御刚应了句,就听到屋外廊下有小猫在嗷嗷地叫唤。 凤染“啧啧”两下,戏笑说:“看来侯爷跟那小猫一样按捺不住,在叫……” “闭嘴!” 凤染捂嘴憋笑,轻声问:“咱去后面地里呗?那地软乎,摔倒不疼。” 隋御凤眼一扫,唬得她终于闭上嘴巴。 少顷,凤染已推着隋御来至庭院中。她先自己抻了个懒腰,活动一下手脚,之后才将隋御搀扶起来。 “冬天猫在屋子里不觉得什么,如今总往外跑才觉得府里真空旷。”凤染喋喋地叙说,“侯爷你慢点,慢一点。” 她绷住浑身力气,以便于让隋御架稳,口中继续念道:“下晌我让芸儿来陪你,我去地里跟大器玩儿。” “能不能别啰嗦了?”隋御咬着牙叱道,“一个女儿家,话怎么这么多?” “宅子里冷清,我这不是替侯爷解闷儿,转移你脚下的注意力嘛~” 她已扶着他走出去十多步,从最初没多少重量压身,到此刻他的重量已全部压到她的肩头上。 “隋御,你说你老这么压着我,我会不会不长个了?前儿瞧那李姑娘又高又壮,羡慕死个人哟,打架绝对不吃亏。” 隋御深深呼出一口气,遽然间停下脚步,长指把凤染的肩膀抓得更紧。 “怎么了?你哪里疼?是膝盖还是小腿?”凤染扬起头,鼻尖猝不及防地戳到他的喉结上。 凸起的喉结滑动一下,让他生出一丝异样的感受。 她忙地往后躲去,就听到隋御急促的话音:“凤染,别动。” 凤染茫茫然,不解道:“你干啥呀?”边说边转头睇望,然后她就被吓傻了。 听到小猫的叫声不觉得怎样,但此刻距离他们三四丈远的地方竟然冒出来两只大灰狼?! 大白天的,狼怎么会跑进侯府里?凤染脑子一蒙,破了音的大叫:“啊~救命!” 隋御心中一窒,知道这回真完了。两个人随之“砰”地一声倒地,都摔得结结实实。 凤染双臂环紧隋御,把脸颊埋在他的心窝里,哭哭唧唧道:“家里怎么会有狼?我们会不会被吃掉?隋御,我害怕!它们是不是要扑过来了?” 这一次摔倒,隋御在下凤染在上,他先缓了下痛楚,再费劲巴力地坐起身。凤染就跟膏药似的贴在他身前,把他箍得都快喘不过气。 “它们不是狼……是狐狸。”隋御定神望去,与两只身形较大的狐狸对上眼。 其中一只已一步步朝他们走来,隋御用尽力气侧过身,将凤染护在自己的臂腕里。他想被狐狸咬两口也没什么关系,还觉得它们来错了人家,估计把整个府邸翻遍了都没找到点肉食吃。 “凤染,不许哭,不许出声,听话。”隋御拍拍她的头,“没事。” 凤染从不知隋御的胸膛如此宽阔,靠在上面就让人产生一种安全感。一直以来,不都是她在照顾他么?她默默地点头,期望这两只狐狸不要为难他们。 也不知挨了多久,头顶上方的隋御终于说话:“凤染,没事了,它们已走。” 凤染缓缓抬眸,才发现隋御的衣领、脖颈、还有双鬓已冒出很多汗。 “它们走了?”她还没有反应过劲儿。 两只狐狸均没有攻击他们,其中一只站得远,甚至没有往前靠近;另一只走过来,绕着他们俩转了两圈,与隋御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便结伴消失在庭院里。 隋御没有马上告知凤染,因为他很享受被她这样抱紧,感受着她身前的柔软和青丝里的香味,还有她下意识里对他的信赖。 平日里再怎么耀武扬威,骨子里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 隋御从没像在这一刻这样想要治好双腿,如果能站起来,就可以保护她、拥有她了?之前不是很讨厌她吗?她给他吃的是迷魂药? 凤染自他的耳际划过下颚,嘤嘤地道:“它们没咬你?没挠你?快让我看看?” 隋御垂眸缓笑,唇角微提上去,“我没事,就是你把我摔得有点疼。” “啊?”她讪讪一笑,耸着肩膀退出他的臂腕。 他的长臂僵持在搂着她的那个弧度上,心生不舍。低眉盯向她的眼睫,上面还缀有几滴泪。 以前分明看不上她这矫揉造作的德性,如今怎么生出怜爱了呢? 少顷,凤染终把隋御送回东正房里。她自顾探着脑袋往窗外瞧,嘟哝道:“我还以为那是大狼呢!原来狐狸也可以长得那么凶。它们怎么会跑进府里啊?它们还会再来嘛?” “在东边,人们认为狐狸是灵兽,出现必是祥瑞之相。”隋御回想起刚才与那只狐狸的对视,“建晟侯府建造的位置本就偏僻,如今春天万物复苏,它们跑进来也是常情。” 凤染转过身,见隋御手抚在膝盖上细细地摩挲着,自知是刚才把他摔重了。 “就算以后再遇见,也用不着害怕它们。” “我去找跌打药酒,你等着。”她匆匆跑了出去。 隋御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凤染又要在他的腿上做文章了,那种煎熬……不言而喻。 晚饭时,凤染仍与众人讲述遇见狐狸时的情形。隋御心里发笑,真不知道当时是谁吓得哭成小泪人。 凤染一会让芸儿小心点,一会又让隋器注意些,把大家弄得都紧张不已。 “没有夫人讲的那么夸张。”隋御默然地咀嚼饭食,“你们无需害怕。再说……就算被狐狸咬一口也没甚么关系,但你们不得伤害它们。” 凤染在侧一个劲儿地点头,本还想乘势夸夸隋御,却被他突然袭过来的眼神给制止住。看来他并不想让大家知道他“英勇”的一面。 后来,李老头知道了此事。众人把他围坐在中间,听他讲了好多关于狐狸的传说。简而言之,狐狸是灵兽,能在府中见到它们,代表建晟侯府就要走好运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自那以后大家的干劲愈发十足。无论果子树还是庄稼的长势都很不错。 一转眼已来至大半个月后,谷雨已过,秧苗长出三寸多长,嫩绿如茵,飘飘荡荡在田地间。 凤染逮住李老头便问:“咱们明儿就扯秧插秧?” “夫人快不要操心这些,小的们会好好干的。” “算我一个呀,我跟你们一起干,人多力量大嘛!” 李老头的太阳穴突然腾腾跳起来,凤染干砸了别的活儿倒没什么,扯秧插秧却是重中之重,这要是被凤染给毁掉,他们先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李老头陪着笑脸,琢磨这事还得找水生芸儿来相劝。 但凤染主意已定,她必须参与其中,不能只出种子和灵泉水,她才不想做只动嘴皮子的人。 水生和芸儿互相推脱,最后这活到底派到芸儿身上。 趁着服侍凤染沐浴,芸儿边往她身上撩温水,边试探道:“夫人,插秧是顶讲技巧的一个活儿。小的都做不好呢,你就别去了。再说特别累,侯爷这边也离不开你啊!” 凤染半眯起眸子,抿唇笑道:“没事,我把他带过去便是。小蹄子,你少当说客,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 “哎呀,夫人~” 凤染突然往芸儿身上掸了两个水花,“水温正好,你快进来跟我一起洗。”她动作迅速,根本不给芸儿逃跑的机会,很快就把她扯进浴桶里。 西正房里持续发出悦耳的笑声,隋御和隋器同时立起耳朵细听。不就是在对面屋里洗个澡么?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大器,去对面屋里瞧瞧你娘亲怎么了?” 隋御打起义子的主意,他自己不方便进去探究竟,但小孩子可以呀! 第037回:终躲不掉这一口 隋器小脸红扑扑的,不停摇头,正正经经地道:“大器已经五岁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随便闯进去看娘亲和芸姐姐沐浴。” 隋御被义子噎得愣是没说出话来,想了想,就凭他这机灵劲儿何止五岁?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孩子?其实隋器这个年岁早该开蒙,毕竟是他建晟侯的儿子,理应读书识字,以后更需武艺精通。 可侯府太穷,连吃饭都是问题,何谈其他? 不知是父亲角色代入感太深,还是爱屋及乌,总之,隋御竟多出几分责任感来。 他好像有了奔头,心里那团早已浇灭的火苗终重新点燃。 真能站立起来,好好活下去,甚至……守护他们的周全? “嘻嘻~”隋器凑到义父跟前,调皮地说:“爹爹,是你想跟娘亲一起沐浴?” “胡说!”隋御耳根通红,划动轮椅仓皇而逃,那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他才不稀罕!凤染那么瘦,一点都不好看! 大家本是派芸儿去说服凤染的,岂料主仆俩同沐浴一场后,芸儿就被成功策反了。 怀着惴惴的心情,到了越日,天朗气清,阖府全员出动,连坐在轮椅上的隋御都被推到果子树下,跟那两匹待命驮水的小马驹作伴。 李老头带着凤染、芸儿和隋器在秧田这边扯苗,两个常随并老田、老卫在稻田那边插秧。众人皆穿着破旧的裋褐,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踩进田地里。 说实在的,凤染真干不动,莫说她那“朱门小姐”的壳子,就是没穿过来之前,她也没做过这些农活。 可她得学、得坚持,技多不压身,万一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现下偏安一隅,不代表真能苟活到大结局,再说,大结局是啥呀?原文故事早已太监,她都开始拉着男二开辟种田路线了。 李老头隔三差五就往凤染这边瞟两眼,动作慢点无所谓,千万别再把自己弄伤就行。尽管他们都很嫌弃凤染的行动能力,但心里还是由衷敬佩她的。在底下人眼中,凤染已妥妥加上圣母光环,是患难见真情的糟糠之妻! 然而隋御却不这么以为,他知道凤染说的那些“生是隋家的人,死是隋家的鬼。”、“妾思慕侯爷多年。”、“这辈子都要伺候在侯爷身边。”云云均是鬼话,她得多缺心眼儿,才会喜欢上他这个残废? 她不会喜欢他的。 不过是雒都的曹家、凤家不给她活路,或者是她不想见到曾经的情郎? 大家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儿,隋御就被晾在果子树下一整天。他干着急帮不上忙,就在那里胡思乱想,内心戏特足。每隔一会儿瞥一眼凤染,见她没出岔子没受伤,才敢暗暗松口气。 对面的两匹小马驹仿佛已把他看穿,每当他瞅向凤染时,它们就会发出有节奏的嘶鸣声,像极了嘲笑。隋御恶狠狠地瞪住它们,低低斥道,就是欠调教,知道当年老子驯服过多少匹马吗?在我面前嘚瑟! 众人紧张一整日,直到日落收工回府,凤染也没发生半点意外,谁都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芸儿简单洗漱后,便跑回厨房里做晚饭,余下众人在后院里打来清水,里里外外地清洗自身。 李老头的年岁大了,佝偻着腰坐在石凳上,嚷着让老田老卫帮他捶一捶后背;水生总扬言自己虽瘦,但体力不输给金生,在经历过这一整日的插秧后,已累得瘫在地上,不想说话不想动。 “今儿已弄完不少,明儿再来一日就差不多了。”李老头笑弥弥地说道,“自打动土起,咱们就顺风顺水的,今年保准丰收。” “我瞧着那秧苗真不错,长得特好,起先还有点担心呢。”老卫双手帮李老头揉着后背,“说到底还是夫人拿来的种子优质。” 提到凤染,大家互相瞅了瞅,猛地发觉,回府之后再没看见她的身影。以往,不管隋御怎么揪着她不放,她都得往厨房里出溜几趟。 “夫人呢?大器也没了影儿?” “许是送侯爷回去,还没顾得上出来?” 他们猜的没有错,凤染把隋御送回来后,一头扎进床榻里就再没起来。 仅仅劳作一天,便累的倒头就睡,可想而知,真正日日下地干活的庄稼人得多辛苦。 隋器端着木盆走进来,学着芸儿帮自己洗漱的手法,替酣睡在床榻上的凤染擦洗。 隋御坐在另一端,看着隋器来回跳蹿,又怕吵醒凤染,又担心没把她收拾干净。 “你累不累?”隋御低声问道。 隋器跪在床榻上转过头,“爹爹在问大器吗?” 隋御颔首称是,隋器苦哈哈地说:“累呀,可是不帮娘亲擦一擦,她肯定睡得不舒服。” “我来照顾她,大器出去吃饭,你娘亲睡着了晚上就不吃了。” “爹爹?”隋器盯着他的双腿,“爹爹行动不便。” “无妨,你去歇着。” 隋器面露不舍,但还是听从义父的话退出卧房。隋御讷讷地望了她一阵儿,方挪动身子艰难地回到床榻上。 暮色尚早,今夜还很长。他安静地守在她身侧,等待一夜,始终都没有等来她在睡梦中搂紧自己。 或许是她太累,睡得太沉,他有点失望又有点心疼。 却说明日一早,凤染猛然睁开双眸,缓了半日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没有喝酒,却跟断片一样。 隋御阖着凤眼,平躺在她身边,兀地启唇说道:“今日……就别去地里了。” “嗯?”凤染挠挠头,“你醒着呢?” 隋御不回她,亦没有睁开眼睛。 “没有多少了,今儿跟大家一起弄完,往后的日子都能轻松。”她趴下身子,伏在隋御耳边,傲娇地问:“喂,你昨日有没有好好看看?十亩地壮观不?” “区区十亩地就乐成这样?要是真种下一二百亩,你不得乐到没边?”隋御揶揄道,“知道自己多笨么?去地里也是给李老头他们添麻烦。” “我昨儿干的还成?” 她伸出十指仔细瞧瞧,上面有几处小伤口,掌心陡然长出一排茧子。腰背和腿脚都后反劲儿,才知道酸疼起来。 这手,这身子……凤染真想马上回到随身空间里泡泡灵泉。干活归干活,她还是爱美的呀! “我被你晾一天,让凤吹得头疼。今儿不想去,你留下来陪我。” “原是侯爷受不了了?那成,你在屋子里待着,我自己过去。” “你非去不可?”隋御蓦地睁开眼睛,紧张问道,“一定要去?” 凤染低首轻笑,默认下来。隋御心里恼火,她是不是有病?干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就怕别人不知道她勤劳贤惠啊? “那我也去。”隋御负气道,他真恨不得把她绑起来,锁在屋子里,让她不听自己的话! 可惜他做不到,他是个腿脚不好的。 凤染朝食吃的特别多,一定要把昨晚上没吃的那顿补回来。之后又随着大家去往田地里扯秧插秧。 她望向前方的稻田,跃跃欲试。被身旁的芸儿看出端倪,赶紧打消她这危险念头,变着法地苦苦劝说。 “你别害怕,我不会去哒。”她故意拖长尾音,瞅了瞅另一旁的李老头,“李老头,你那耳朵都要长我们这边来啦!” 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憨笑,“夫人,没有多少了,今日还能早收工呢。再往后田里就轻松了,隔三差五浇点水、除除草、施施肥,只要没灾没难的,咱今年就算成了。” “想想就激动。”凤染附和说,“到时候咱们天天吃肉。” “对,天天都吃肉。” 众人笑了一遭。 隋器戳戳凤染的小臂,道:“娘亲,你要不要去陪陪爹爹呀?他自己坐在那边,有点可怜呢。” 凤染举目眺望,幽幽地说:“咱家侯爷也算帮上忙了,你们看他像不像稻草人?” 众人又哈哈笑起来,李老头逗趣道:“别说,每日把侯爷抬进地里,当几个时辰的稻草人未尝不可,效果绝对比假人强。” “娘亲~”隋器站起身来睇去,“爹爹在那里怎么一动不动的?他是不是被晒傻了?” 闻言,凤染才当回事。她放下手中的秧苗,说:“我去瞧瞧。” 她跑到田边,用清水洗干净手脚,方朝果子树下走去。到了近处才看清楚,隋御危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却滴溜溜地乱转。 “侯爷你哪里不舒服?” 隋御蹙眉,双手紧扣在扶手上,语音含在喉咙里发出:“走开,别过来。” “嗳?”凤染觉得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她大跳一步,嘈道:“狐狸又来了?在哪呢?” 隋御痛苦地闭上眼睑,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小白蛇,悄咪咪地绕上了他的轮椅。待他发现时,小白蛇已缠到他的腰间,那扁圆形的小蛇头继续往身上蔓延。 他身边除了两匹小马驹再没有人,他正在苦思冥想,到底该怎么逃过这一劫。原本跟出来是担心凤染出事,这下可倒好,出事的反而是自己。 伴着凤染的大叫声,小白蛇到底被惊到。它张开锋利的牙齿,冲着隋御的胸膛咬下一口…… 隋御忍着剧痛一声不吭,更不敢动弹一下,见凤染要冲过来,忙地制止道:“别过来,去找水生金生他们!快点!” “好,我,这就去。”凤染哆哆嗦嗦地回道,转身去寻水生金生的身影。 她不放心地回眸,抽抽搭搭地道:“隋……” “不许哭,快去!”隋御只觉凤染就是他上辈子的冤家,躲过了狐狸没有躲过蛇,不被咬一口是说不过去了。 第038回:令人难堪的伤处 待凤染把水生等人带回来时,那只小白蛇仍缠绕在隋御身上,而且趾高气扬地吐着蛇信子,仿佛在寻找下一处攻击的目标。 金生大扠步冲上前,定睛看了两眼心下已有数,轻声抚道:“侯爷忍住。”一面说,一面抬起健壮的手臂。 余下众人不宜都围过去,恐再激怒这条蛇,到时候遭殃的还是隋御。 水生本欲和金生合力逮蛇,偏凤染是个不听劝的,一回来就冒冒失失地往隋御身边闯。不用主子特意吩咐,水生便明白得把凤染拦下来。 凤染被水生堵着过不去,既不敢发出声音,又不敢直视隋御身上那条蛇,只有掩袖啜泣。 金生目测一下这条蛇的身长,有点拿捏不准“七寸”的位置到底在哪。李老头悄然凑过来,压低了音,“再往下一寸,对,就是那里!” 闻及此,金生获得极大的信心,一把扯住小白蛇要害,把它从隋御身上扒下来。 金生下手很重,担心它再回头咬自己一口,干脆永绝后患,急吼:“水生,快拿锄头来!” “不可!”隋御强撑着疼痛遏止道,“放了,放了它,咱们之前的杀戮太多……” 李老头随手指向田边的杂草丛,引导说:“金哥儿,过那边去。” 金生的额头已渗出汗来,这烫手的山芋得赶紧扔掉,遂疾跑两步,用尽臂力,将这只小白蛇丢进草丛里。 凤染早越过水生贴到隋御跟前,那皎白的程子衣衽下,已洇染开一抹鲜红的血迹。 “侯爷,你不能死啊,我还没把你的腿治好呢!” 凤染想推动轮椅,把隋御赶紧送回府里疗伤,但那样太浪费时间,可她又抱不动他。 这时候脑子也不转个了,就知道惶然地抹泪,“你要是死了,我还得给大器再找个爹……” 隋御气结,只觉五内俱碎,要是有一日他真死了,凤染立马就能卷铺盖走人。对,她之前说过,她一日的节都不会为他守。先前怎么忘了这个茬儿?就记得她那些谄媚的话了。 “别哭丧,老子还没死!”他咬紧后牙槽,狠狠道,“芸儿大器,把夫人弄一边去。” 金生已跑回来,背对隋御蹲下去。水生把主子谨慎地架起来,送到金生的后背上背好。 “侯爷,咱马上就能回去。”水生肃穆道。 须臾,金生犹如脚下生风,一溜烟跑回府院里。 凤染愣怔片刻,这速度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她撇下芸儿隋器等,嗖嗖追赶上去。还因跑动颠沛而忍着疼痛的隋御,耳朵被突然刺痛一下,因为他又听到了凤染的哭丧声音。 “侯爷,侯爷……” 金生分明听到背后的主子浩叹一声,无望地说:“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一发进了霸下洲里,两个常随将隋御放回到床榻上。水生刚要去揭开隋御的衣襟查看伤势,就被后来的凤染给挥到旁边去。 “还是让我来。”凤染喘着大气说,手上已慢慢褪掉他的衣衫。 “哼,你还会解毒呢?”隋御讥刺道,凤眸乜斜着她,“我可不想没让蛇给咬死,反而被你这半吊子庸医给治死。” 在金生把那条小白蛇拿下去时,隋御悬在嗓子眼的心就已放下了。那蛇头不是三角形的,身量就十来寸长,还没有碗底儿粗。应该没有剧毒,把伤口处的淤血挤出来便没啥大碍。 无非就是有些疼。谁不怕疼呢,疼就忍着,什么伤痛他没忍过。 凤染的确不会解毒,但若她没亲见伤处的话,又怎么回到随身空间里对症采药? 只是,让她万万没想到,这条蛇可真会找地方咬啊! 隋御半靠在床头的金缎引枕上,胸口疼痛,四肢无力。他微睁着眼皮儿,见凤染直勾勾地盯在他身前,粉面瞬间溢红起来。 她什么时候变成羞涩女子了?这段时间还少扒他的衣衫了吗?她连他的腰带都敢解啊! 他心脏又突突地跳起来,顺着她的眼色低首望下去,右边的……啊!还不如让那条蛇把他给咬死算了。 金生和水生就在凤染身旁站着,瞧的和她一样清楚。他们主子是多么要脸的一个人哪!明明是迫在眉睫的时刻,他们俩却不敢上前搭把手,甚至不敢多瞅一眼。 隋御霍地抬臂一推,差点把凤染推下床榻。凤染没工夫跟他置气,只道:“你还有劲儿呢?看来死不了。” “那蛇没……”他的话还没说完,凤染便抢声问:“淤血得弄出来,你是想让我用手还是……” “你、滚出去!”隋御都要喊破了音,紧接着大咳不止。 凤染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没搭理隋御,转首对水生吩咐道:“水哥儿,你们去打盆清水回来,放在门口,我自己过去取。在门外盯着点,别让大器溜进来。” “那条蛇没有毒!”隋御像极了此地无银。 其实金生已判断出来,就是还没找到机会说出口。但不管有毒没毒,那伤口处的淤血得弄出来啊。依当下这个局面,还是凤染留在这里比较妥当。 “诺。”金生拉住犹豫不定的水生,避走出卧房。 身后主子的眼神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倘或他双腿没有残,只怕现在已杀他们俩两个来回了。 “你想干什么?”隋御拢住自己的衣襟,捍卫着都不知道是啥的底线,“我说了我没事,给老子滚出去!” “你怎么跟大姑娘似的。”凤染冷哼一声,“别磨磨蹭蹭的,我轻点,温柔点。” “你想也不要想!” “我今儿非破了你这纯情不可!” 凤染不再废话,猛然扑到他的躯腹上,迫使他倒仰回引枕上躺好。他赶紧用两手钳制住她的双臂,使她毫无下手的可能。 凤染急了,怒瞪他一眼,嗔道:“隋御,这可是你逼我的!” 她垂下颈子……顷刻间,屋子里安静下来。 眼前一片眩晕朦胧颠倒,伤口不疼了,还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他这是疯了? 凤染往地上连啐了三大口血,唇边还沾着血渍。 “没有事啦!等我一会儿,我去拿药。”凤染拍拍他的前额,“看开些,哪个母亲不这样?你就当换位体验一下。是不是后悔放走那条蛇了?” 隋御五指蒙脸,身子仍微微地抽搐着,他真没脸活了!造孽啊! 凤染没指望他能搭理自己,抬腿走出卧房。 见一众人都守在外面,笑吟吟地道:“侯爷没什么事,那条蛇没有毒,我找些药给他敷上就行。地里的活儿还没有干完?” 此时金生已把内情告知给众人,当然隐去了隋御被蛇咬到的具体部位。大家听凤染这么说,总算舒口气,故回往田里接着插秧去了。 凤染独自回到西正房,一进门反手就把房门给锁死。 她袖子里的手也在抖,就算没有啥礼义廉耻那些破东西桎梏思维,但刚才那样对隋御……太刺激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她咬了两口金镯子回到随身空间里,与灵泉简短地交流下隋御的伤情。旋即跑进药芦里采些蛇地线、金银花等。 一俟回来,凤染已叼着金银花在口中咀嚼,可得把自己照顾好。她如此惜命的一个人,切莫在细节上栽跟头。 重新回到东正房这边,隋御已侧身卧躺下去,衣衫裹严,眼眸阖紧。 凤染把药罐往床边矮几上重重一磕,算是给他提个醒,她已经回来。须臾,翻出干净的里衣,端来温热的清水。 再怎么不想面对她,还得任由她摆布,逃不出她这五指山了…… 这成功激起隋御的斗志,他必须重新站起来,不能让凤染这么猖狂的蹂躏他! 尽管经历了这么难忘的一遭,那不到十亩地的秧苗也如愿插完。 没几日又迎来雨水,稻谷的长势愈来愈好。凤染隔三差五就去后面瞧瞧,望着那绿莹莹的庄稼地,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唯一的遗憾,是只种了稻谷没有种玉米,因为李老头说第一年还是单一些比较好。 忙过这一阵儿,大家空闲的时间便多起来。李老头他们整日里闲不住,不等主家发话,已动手修葺起后院的那些残垣,还有一直无人打理的大花园。 凤染劝过两次,要他们歇歇别累着,但休憩两日后,他们又干起活来。她真觉得收养隋器是她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不然哪里会遇到李老头他们这样的实在人? 建晟侯府落魄至今,除去像郭林那种不得不离开的,不也只有金生、水生和芸儿选择留下来了么? 凤染分了多次,回到随身空间里取出许多花草树木的种子。有的随手撒在房前屋后,有的则被种进第四进院的大花园里。 “夫人又去后院了?” 如今暮春初夏,气候越发炎热,水生推着隋御来至霸下洲廊下放风。他欠身回道:“夫人带着大器在花园里种花呢。” 隋御冷冷笑之:“就这么闲不住?” “大器正是爱玩儿的年龄。”水生看穿主子的心思,还不是因为没带他一起过去,“侯爷要不要再走走?” “今儿走了一上午。”他摇摇头,“金生呢?” “小的哪里知道?他现在日日跟在芸姐儿身后,俩人关系好得很。” 说曹操曹操就到。金生从月洞里穿出来,大声道:“水哥儿,你在侯爷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水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自己心里有数。” 隋御已听明白水生的话,正等着金生如实交代,却听他正色道:“侯爷,后面山上有问题,我已经发现好几次,有人在上面监视咱们。” “可知是谁?” “应该是前不久来找侯爷的那些人。” 第038回:令人难堪的伤处 待凤染把水生等人带回来时,那只小白蛇仍缠绕在隋御身上,而且趾高气扬地吐着蛇信子,仿佛在寻找下一处攻击的目标。 金生大扠步冲上前,定睛看了两眼心下已有数,轻声抚道:“侯爷忍住。”一面说,一面抬起健壮的手臂。 余下众人不宜都围过去,恐再激怒这条蛇,到时候遭殃的还是隋御。 水生本欲和金生合力逮蛇,偏凤染是个不听劝的,一回来就冒冒失失地往隋御身边闯。不用主子特意吩咐,水生便明白得把凤染拦下来。 凤染被水生堵着过不去,既不敢发出声音,又不敢直视隋御身上那条蛇,只有掩袖啜泣。 金生目测一下这条蛇的身长,有点拿捏不准“七寸”的位置到底在哪。李老头悄然凑过来,压低了音,“再往下一寸,对,就是那里!” 闻及此,金生获得极大的信心,一把扯住小白蛇要害,把它从隋御身上扒下来。 金生下手很重,担心它再回头咬自己一口,干脆永绝后患,急吼:“水生,快拿锄头来!” “不可!”隋御强撑着疼痛遏止道,“放了,放了它,咱们之前的杀戮太多……” 李老头随手指向田边的杂草丛,引导说:“金哥儿,过那边去。” 金生的额头已渗出汗来,这烫手的山芋得赶紧扔掉,遂疾跑两步,用尽臂力,将这只小白蛇丢进草丛里。 凤染早越过水生贴到隋御跟前,那皎白的程子衣衽下,已洇染开一抹鲜红的血迹。 “侯爷,你不能死啊,我还没把你的腿治好呢!” 凤染想推动轮椅,把隋御赶紧送回府里疗伤,但那样太浪费时间,可她又抱不动他。 这时候脑子也不转个了,就知道惶然地抹泪,“你要是死了,我还得给大器再找个爹……” 隋御气结,只觉五内俱碎,要是有一日他真死了,凤染立马就能卷铺盖走人。对,她之前说过,她一日的节都不会为他守。先前怎么忘了这个茬儿?就记得她那些谄媚的话了。 “别哭丧,老子还没死!”他咬紧后牙槽,狠狠道,“芸儿大器,把夫人弄一边去。” 金生已跑回来,背对隋御蹲下去。水生把主子谨慎地架起来,送到金生的后背上背好。 “侯爷,咱马上就能回去。”水生肃穆道。 须臾,金生犹如脚下生风,一溜烟跑回府院里。 凤染愣怔片刻,这速度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她撇下芸儿隋器等,嗖嗖追赶上去。还因跑动颠沛而忍着疼痛的隋御,耳朵被突然刺痛一下,因为他又听到了凤染的哭丧声音。 “侯爷,侯爷……” 金生分明听到背后的主子浩叹一声,无望地说:“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一发进了霸下洲里,两个常随将隋御放回到床榻上。水生刚要去揭开隋御的衣襟查看伤势,就被后来的凤染给挥到旁边去。 “还是让我来。”凤染喘着大气说,手上已慢慢褪掉他的衣衫。 “哼,你还会解毒呢?”隋御讥刺道,凤眸乜斜着她,“我可不想没让蛇给咬死,反而被你这半吊子庸医给治死。” 在金生把那条小白蛇拿下去时,隋御悬在嗓子眼的心就已放下了。那蛇头不是三角形的,身量就十来寸长,还没有碗底儿粗。应该没有剧毒,把伤口处的淤血挤出来便没啥大碍。 无非就是有些疼。谁不怕疼呢,疼就忍着,什么伤痛他没忍过。 凤染的确不会解毒,但若她没亲见伤处的话,又怎么回到随身空间里对症采药? 只是,让她万万没想到,这条蛇可真会找地方咬啊! 隋御半靠在床头的金缎引枕上,胸口疼痛,四肢无力。他微睁着眼皮儿,见凤染直勾勾地盯在他身前,粉面瞬间溢红起来。 她什么时候变成羞涩女子了?这段时间还少扒他的衣衫了吗?她连他的腰带都敢解啊! 他心脏又突突地跳起来,顺着她的眼色低首望下去,右边的……啊!还不如让那条蛇把他给咬死算了。 金生和水生就在凤染身旁站着,瞧的和她一样清楚。他们主子是多么要脸的一个人哪!明明是迫在眉睫的时刻,他们俩却不敢上前搭把手,甚至不敢多瞅一眼。 隋御霍地抬臂一推,差点把凤染推下床榻。凤染没工夫跟他置气,只道:“你还有劲儿呢?看来死不了。” “那蛇没……”他的话还没说完,凤染便抢声问:“淤血得弄出来,你是想让我用手还是……” “你、滚出去!”隋御都要喊破了音,紧接着大咳不止。 凤染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没搭理隋御,转首对水生吩咐道:“水哥儿,你们去打盆清水回来,放在门口,我自己过去取。在门外盯着点,别让大器溜进来。” “那条蛇没有毒!”隋御像极了此地无银。 其实金生已判断出来,就是还没找到机会说出口。但不管有毒没毒,那伤口处的淤血得弄出来啊。依当下这个局面,还是凤染留在这里比较妥当。 “诺。”金生拉住犹豫不定的水生,避走出卧房。 身后主子的眼神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倘或他双腿没有残,只怕现在已杀他们俩两个来回了。 “你想干什么?”隋御拢住自己的衣襟,捍卫着都不知道是啥的底线,“我说了我没事,给老子滚出去!” “你怎么跟大姑娘似的。”凤染冷哼一声,“别磨磨蹭蹭的,我轻点,温柔点。” “你想也不要想!” “我今儿非破了你这纯情不可!” 凤染不再废话,猛然扑到他的躯腹上,迫使他倒仰回引枕上躺好。他赶紧用两手钳制住她的双臂,使她毫无下手的可能。 凤染急了,怒瞪他一眼,嗔道:“隋御,这可是你逼我的!” 她垂下颈子……顷刻间,屋子里安静下来。 眼前一片眩晕朦胧颠倒,伤口不疼了,还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他这是疯了? 凤染往地上连啐了三大口血,唇边还沾着血渍。 “没有事啦!等我一会儿,我去拿药。”凤染拍拍他的前额,“看开些,哪个母亲不这样?你就当换位体验一下。是不是后悔放走那条蛇了?” 隋御五指蒙脸,身子仍微微地抽搐着,他真没脸活了!造孽啊! 凤染没指望他能搭理自己,抬腿走出卧房。 见一众人都守在外面,笑吟吟地道:“侯爷没什么事,那条蛇没有毒,我找些药给他敷上就行。地里的活儿还没有干完?” 此时金生已把内情告知给众人,当然隐去了隋御被蛇咬到的具体部位。大家听凤染这么说,总算舒口气,故回往田里接着插秧去了。 凤染独自回到西正房,一进门反手就把房门给锁死。 她袖子里的手也在抖,就算没有啥礼义廉耻那些破东西桎梏思维,但刚才那样对隋御……太刺激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她咬了两口金镯子回到随身空间里,与灵泉简短地交流下隋御的伤情。旋即跑进药芦里采些蛇地线、金银花等。 一俟回来,凤染已叼着金银花在口中咀嚼,可得把自己照顾好。她如此惜命的一个人,切莫在细节上栽跟头。 重新回到东正房这边,隋御已侧身卧躺下去,衣衫裹严,眼眸阖紧。 凤染把药罐往床边矮几上重重一磕,算是给他提个醒,她已经回来。须臾,翻出干净的里衣,端来温热的清水。 再怎么不想面对她,还得任由她摆布,逃不出她这五指山了…… 这成功激起隋御的斗志,他必须重新站起来,不能让凤染这么猖狂的蹂躏他! 尽管经历了这么难忘的一遭,那不到十亩地的秧苗也如愿插完。 没几日又迎来雨水,稻谷的长势愈来愈好。凤染隔三差五就去后面瞧瞧,望着那绿莹莹的庄稼地,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唯一的遗憾,是只种了稻谷没有种玉米,因为李老头说第一年还是单一些比较好。 忙过这一阵儿,大家空闲的时间便多起来。李老头他们整日里闲不住,不等主家发话,已动手修葺起后院的那些残垣,还有一直无人打理的大花园。 凤染劝过两次,要他们歇歇别累着,但休憩两日后,他们又干起活来。她真觉得收养隋器是她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不然哪里会遇到李老头他们这样的实在人? 建晟侯府落魄至今,除去像郭林那种不得不离开的,不也只有金生、水生和芸儿选择留下来了么? 凤染分了多次,回到随身空间里取出许多花草树木的种子。有的随手撒在房前屋后,有的则被种进第四进院的大花园里。 “夫人又去后院了?” 如今暮春初夏,气候越发炎热,水生推着隋御来至霸下洲廊下放风。他欠身回道:“夫人带着大器在花园里种花呢。” 隋御冷冷笑之:“就这么闲不住?” “大器正是爱玩儿的年龄。”水生看穿主子的心思,还不是因为没带他一起过去,“侯爷要不要再走走?” “今儿走了一上午。”他摇摇头,“金生呢?” “小的哪里知道?他现在日日跟在芸姐儿身后,俩人关系好得很。” 说曹操曹操就到。金生从月洞里穿出来,大声道:“水哥儿,你在侯爷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水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自己心里有数。” 隋御已听明白水生的话,正等着金生如实交代,却听他正色道:“侯爷,后面山上有问题,我已经发现好几次,有人在上面监视咱们。” “可知是谁?” “应该是前不久来找侯爷的那些人。” 第039回:不速之客来上门 赤虎邑,东野皇宫,后殿。 国主凌澈正仰卧在一位风韵犹存的爱妃大腿上。嫔妃身着的宫服并不算华丽,佩戴的金银首饰亦很朴素。 她斜靠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贵妃榻上,水葱似的十指在为膝上人一下一下地揉捏着肩头。 二人对面,恭恭敬敬地站着两个扈从。 “罗布,小郡主已去过几次大兴山了?”凌澈闭着眼睛,缓声问道。 名为罗布的扈从躬身上前,叉手回道:“禀国主,总共……没有几次。” “哦?”凌澈略顿了顿,“是吗?小郡主应该已见过那位将军了?” “额……是的。”罗布不敢再有所隐瞒,诚实回道。 凌澈将厚实的大手按在爱妃的臂腕上,疼惜道:“莲姬,歇一歇。” 话罢,他睁开炯然有神的双眼,从爱妃的大腿上坐起身来。 “恬儿这性子怎就如此着急?” 莲姬已跟在凌澈身后,特别贴心地为他披上外袍。她望了望面色难堪的扈从,软笑道:“国主,小郡主的性子你是最了解的。既然北黎那位将军那么有名望,她想去一睹风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凌澈轻抚莲姬的背脊,继而站立起身,目色虚望着殿外方向,“其实我也很想去见一见。” 莲姬作出不解状,刚想追问下去,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父亲就同儿臣一起去嘛!”凌恬儿自殿外跨了进来。 她今日束起高马尾辫儿,着一身雪青色骑射服,小羊皮护臂和腰封都勒得紧紧的,给人一种卓荦不羁之感。凌澈瞧一眼便知,她是从校场刚训练完回来。 凌恬儿无视凌澈身后的莲姬,单给父亲行了个礼,说:“父亲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儿臣不就好了?何故把罗布他们逮过来?” 凌澈稍一扬手,罗布和另一扈从才如释重负,俩人忙地退避出殿外。 莲姬见状,紧跟其后,特识时务地远离开这位惹不起的小郡主。 凌恬儿抱臂睃向莲姬的背影,挖苦道:“父亲这二年很宠幸莲姬呀?母亲离世已有多年,东野的后位一直空着。父亲,不然您就把莲姬扶了正?” “我早说过,我这一世只有你母亲一位国后,绝不会再另立他人。”凌澈肃然下脸色,“这种事以后不要拿出来开玩笑。” “母亲未能给父亲诞下世子,父亲膝下只有我们三个女儿,东野国的未来该怎么办呀?莲姬年岁尚可,说不定还能为父亲添个王子呢!” 凌澈终露出愠色,负手叱道:“恬儿,你需适可为止。” “莲姬不行,还有商姬,商姬不好,还有闵姬……” “恬儿!”凌澈断喝一声。 凌恬儿见父亲真发了火,也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反正她已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了。她就是看不惯父亲后宫里的那几个嫔妃。 “你已见过隋御?”凌澈调转话头,不管嘴上怎么训斥,她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 凌恬儿赶紧顺杆下,笑眯眯地说:“隋御是真的瘫了,一直坐在轮椅上。他长得特别英俊,单看外表不像个带兵打仗的将军,直到开口讲话……” 凌恬儿想起隋御那副又臭又硬的模样,随即为父亲学舌一遍。 凌澈负手言笑:“他当真如此?倒是个拗人。” “儿臣想他已猜出咱们的身份,总归是北黎的大将军,见到异国人难免产生敌对情绪。” 凌澈与小女儿一样,对隋御产生出极大的兴趣。他也很想见见,是怎样的一个人,能把西祁那么强悍的军队打得片甲不留。 凌澈心里很清楚,这些年为了能让臣民们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国家实力,东野一直都在向北黎示弱。 多年前,东野和北黎连年交战,边境上百姓们死伤无数,饿殍遍地。最终东野惨败,被迫向北黎称臣。包括如今锦县等一大片土地,原来都属于东野的国土。 割地、称臣,这些条款就算屈辱也得忍着,但年年岁岁还需向北黎进贡,这点几乎要把东野给彻底压垮。 每年全国近四成的财力和物资要拱手送给北黎,遇上丰收年或许能勉强度日,一旦遇上灾荒年简直民不聊生。 凌澈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东野王朝。近些年部分臣下怂恿他和北黎撕毁条约,俱被凌澈压了下去。 不是他不敢不想,而是不能。 凌澈不能拿整个东野的社稷做赌注,他必须卧薪尝胆,寻找到一个最契合的时机。一旦和北黎反目,就必须十拿九稳。 显然,眼下还不是时候。 原本准备到秋天时再来拜访建晟侯的凌澈,被小女儿再一次拉上了大兴山。 “父亲,你看清楚没有?他们府上种的那些庄稼?”凌恬儿指向那一小片绿色的稻田地。 不等凌澈回应,凌恬儿已为父亲解释起来:“这段时间儿臣已侧面了解过,这位建晟侯爷府上挺穷的。那么大的一座府邸就六七个仆役,隔三差五还得来大兴山上挖野菜、打猎。” “北黎朝廷这是要卸磨杀驴?”凌澈腹中疑惑,这位赫赫战功的将军到底犯了什么事? “谁知道北黎朝廷是什么意思。”凌恬儿抱臂枭笑,“父亲,要不要替换一批暗桩回来?雒都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总是知道的太晚。” “确实该换,那一批安逸了太久,得换些爪牙尖利的。” 凌澈自顾往大兴山下走去,照旧只领着小女儿和几个扈从,余下众人皆留在山麓下守候。 “隋御今日肯定在府上,儿臣来观察过几次。他们这一府人几乎不外出上街,至多就是到田地里干干农活。” “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来拜访?” “这个真没有。”凌恬儿耸了耸肩,“父亲,儿臣总觉得这隋御应是犯了什么大事,才被北黎朝廷发配到边戍上来。” “他的功劳这么大,无论犯什么事都应低过才是。”凌澈哂笑,“待咱们与他见了面,或许就能探出答案。” “非也。”凌恬儿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头,“父亲,您怎么能让北黎人对咱们无敌意?就如同儿臣也瞧不上他们。” “那恬儿怎么单单对隋御这么感兴趣?” “他是战神啊,虽然现在残了,但曾经一定很辉煌。咱东野那么多好儿郎,我就想比较比较,看有没有能强过他的。” 父女俩一递一回的说着话,没一会儿已来至建晟侯府门首。 罗布上前叩响侯府的大门,但叩了几声均无人来应。 “罗布,你接着敲。”凌恬儿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父亲,咱们再等等。” 建晟侯府里,最先听到敲门声的是隋器。他正在霸下洲的廊下跟小猫玩耍。闻声顿了顿,赶紧跑回东正房里叫人。 凤染眨了眨眼睛,笑问隋御:“侯爷,该不会是你在雒都养的相好儿找上门来了?要是那样,妾可不让她进门。” “凤染!”隋御气愤地呵道,“你不许胡说八道。” 凤染已掸好衣衫,理好发髻,向隋御抛了个媚眼,“我去开门啦!” “不许去,凤染,你给我回来!” 隋御的脑仁嗡嗡直疼,自打凤染为他解过蛇毒后,她就“理所应当”的在他面前硬气起来。而他只能被迫无条件的接受,还担心她会随时“翻旧账”。 那一幕,是他这辈子的噩梦,比战马坠崖还要惊心动魄。 见自己命令不动凤染,隋御立马让义子跟过去,“大器,去保护好你娘亲。” 隋器点了点头,颠颠地追赶到凤染身边。 穿垂花,踏仪门,绕影壁,凤染已来到侯府正门。门外的叩门声仍在继续,横插在大门上的门闩又起了一层蜘蛛网。 “门外是谁?”凤染轻声问道。 “哦,我们是锦县李员外家的。”罗布回首望向国主父女,“之前我们来过府上,那次侯爷和夫人均不在家。我家老爷便说,择日再来贵府拜会。” 凤染思虑片晌,隋御上一次已跟她说的很清楚,那所谓的“李员外”父女定是东野人。隋御跟东野人半分交集都没有,他断不会与这些人有瓜葛。 但是凤染明白,要是这些人早就盯上隋御,总这么避而不见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把他们放进来,看看他们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侯府现在穷的叮当响,隋御更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谁还能要他这残废的命不成? 思及此,凤染抬手卸下门闩,打开了侯府的大门。 凌澈打量眼前这一大一小,不敢确定他们是何人?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姐弟。这身穿朴素衣衫的漂亮小娘子就是隋御的夫人?那这孩子…… 凌恬儿快速趴到父亲耳边说了两句,接着大方上前,欠身揖道:“见过侯爷夫人。”又望了望隋器,“小公子。” “李姑娘。”凤染引着隋器还礼。 “这位是我父亲,额……李澈,李员外。”凌恬儿忍笑说道,又转头把凤染引见给凌澈。 凤染面上应着,心里已相信隋御他们所说的了。这“李员外”气度非凡,身形高大膀圆。父女俩身后的几个扈从,更是时刻紧绷的状态。 这种气场,只有在雒都时才能遇见。他们来锦县半年多,还从未碰见过这类人。凤染边思忖着,边把人请进霸下洲。 凌澈一行人自打迈进侯府,就开始观察起府内的一切。 隋御透过窗子,已见到凤染把人带进来,心中不免产生愤懑。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敢把敌国人带进府里?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见招拆招了。 第039回:不速之客来上门 赤虎邑,东野皇宫,后殿。 国主凌澈正仰卧在一位风韵犹存的爱妃大腿上。嫔妃身着的宫服并不算华丽,佩戴的金银首饰亦很朴素。 她斜靠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贵妃榻上,水葱似的十指在为膝上人一下一下地揉捏着肩头。 二人对面,恭恭敬敬地站着两个扈从。 “罗布,小郡主已去过几次大兴山了?”凌澈闭着眼睛,缓声问道。 名为罗布的扈从躬身上前,叉手回道:“禀国主,总共……没有几次。” “哦?”凌澈略顿了顿,“是吗?小郡主应该已见过那位将军了?” “额……是的。”罗布不敢再有所隐瞒,诚实回道。 凌澈将厚实的大手按在爱妃的臂腕上,疼惜道:“莲姬,歇一歇。” 话罢,他睁开炯然有神的双眼,从爱妃的大腿上坐起身来。 “恬儿这性子怎就如此着急?” 莲姬已跟在凌澈身后,特别贴心地为他披上外袍。她望了望面色难堪的扈从,软笑道:“国主,小郡主的性子你是最了解的。既然北黎那位将军那么有名望,她想去一睹风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凌澈轻抚莲姬的背脊,继而站立起身,目色虚望着殿外方向,“其实我也很想去见一见。” 莲姬作出不解状,刚想追问下去,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父亲就同儿臣一起去嘛!”凌恬儿自殿外跨了进来。 她今日束起高马尾辫儿,着一身雪青色骑射服,小羊皮护臂和腰封都勒得紧紧的,给人一种卓荦不羁之感。凌澈瞧一眼便知,她是从校场刚训练完回来。 凌恬儿无视凌澈身后的莲姬,单给父亲行了个礼,说:“父亲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儿臣不就好了?何故把罗布他们逮过来?” 凌澈稍一扬手,罗布和另一扈从才如释重负,俩人忙地退避出殿外。 莲姬见状,紧跟其后,特识时务地远离开这位惹不起的小郡主。 凌恬儿抱臂睃向莲姬的背影,挖苦道:“父亲这二年很宠幸莲姬呀?母亲离世已有多年,东野的后位一直空着。父亲,不然您就把莲姬扶了正?” “我早说过,我这一世只有你母亲一位国后,绝不会再另立他人。”凌澈肃然下脸色,“这种事以后不要拿出来开玩笑。” “母亲未能给父亲诞下世子,父亲膝下只有我们三个女儿,东野国的未来该怎么办呀?莲姬年岁尚可,说不定还能为父亲添个王子呢!” 凌澈终露出愠色,负手叱道:“恬儿,你需适可为止。” “莲姬不行,还有商姬,商姬不好,还有闵姬……” “恬儿!”凌澈断喝一声。 凌恬儿见父亲真发了火,也不敢再继续往下说,反正她已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了。她就是看不惯父亲后宫里的那几个嫔妃。 “你已见过隋御?”凌澈调转话头,不管嘴上怎么训斥,她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 凌恬儿赶紧顺杆下,笑眯眯地说:“隋御是真的瘫了,一直坐在轮椅上。他长得特别英俊,单看外表不像个带兵打仗的将军,直到开口讲话……” 凌恬儿想起隋御那副又臭又硬的模样,随即为父亲学舌一遍。 凌澈负手言笑:“他当真如此?倒是个拗人。” “儿臣想他已猜出咱们的身份,总归是北黎的大将军,见到异国人难免产生敌对情绪。” 凌澈与小女儿一样,对隋御产生出极大的兴趣。他也很想见见,是怎样的一个人,能把西祁那么强悍的军队打得片甲不留。 凌澈心里很清楚,这些年为了能让臣民们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国家实力,东野一直都在向北黎示弱。 多年前,东野和北黎连年交战,边境上百姓们死伤无数,饿殍遍地。最终东野惨败,被迫向北黎称臣。包括如今锦县等一大片土地,原来都属于东野的国土。 割地、称臣,这些条款就算屈辱也得忍着,但年年岁岁还需向北黎进贡,这点几乎要把东野给彻底压垮。 每年全国近四成的财力和物资要拱手送给北黎,遇上丰收年或许能勉强度日,一旦遇上灾荒年简直民不聊生。 凌澈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东野王朝。近些年部分臣下怂恿他和北黎撕毁条约,俱被凌澈压了下去。 不是他不敢不想,而是不能。 凌澈不能拿整个东野的社稷做赌注,他必须卧薪尝胆,寻找到一个最契合的时机。一旦和北黎反目,就必须十拿九稳。 显然,眼下还不是时候。 原本准备到秋天时再来拜访建晟侯的凌澈,被小女儿再一次拉上了大兴山。 “父亲,你看清楚没有?他们府上种的那些庄稼?”凌恬儿指向那一小片绿色的稻田地。 不等凌澈回应,凌恬儿已为父亲解释起来:“这段时间儿臣已侧面了解过,这位建晟侯爷府上挺穷的。那么大的一座府邸就六七个仆役,隔三差五还得来大兴山上挖野菜、打猎。” “北黎朝廷这是要卸磨杀驴?”凌澈腹中疑惑,这位赫赫战功的将军到底犯了什么事? “谁知道北黎朝廷是什么意思。”凌恬儿抱臂枭笑,“父亲,要不要替换一批暗桩回来?雒都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总是知道的太晚。” “确实该换,那一批安逸了太久,得换些爪牙尖利的。” 凌澈自顾往大兴山下走去,照旧只领着小女儿和几个扈从,余下众人皆留在山麓下守候。 “隋御今日肯定在府上,儿臣来观察过几次。他们这一府人几乎不外出上街,至多就是到田地里干干农活。” “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来拜访?” “这个真没有。”凌恬儿耸了耸肩,“父亲,儿臣总觉得这隋御应是犯了什么大事,才被北黎朝廷发配到边戍上来。” “他的功劳这么大,无论犯什么事都应低过才是。”凌澈哂笑,“待咱们与他见了面,或许就能探出答案。” “非也。”凌恬儿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头,“父亲,您怎么能让北黎人对咱们无敌意?就如同儿臣也瞧不上他们。” “那恬儿怎么单单对隋御这么感兴趣?” “他是战神啊,虽然现在残了,但曾经一定很辉煌。咱东野那么多好儿郎,我就想比较比较,看有没有能强过他的。” 父女俩一递一回的说着话,没一会儿已来至建晟侯府门首。 罗布上前叩响侯府的大门,但叩了几声均无人来应。 “罗布,你接着敲。”凌恬儿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父亲,咱们再等等。” 建晟侯府里,最先听到敲门声的是隋器。他正在霸下洲的廊下跟小猫玩耍。闻声顿了顿,赶紧跑回东正房里叫人。 凤染眨了眨眼睛,笑问隋御:“侯爷,该不会是你在雒都养的相好儿找上门来了?要是那样,妾可不让她进门。” “凤染!”隋御气愤地呵道,“你不许胡说八道。” 凤染已掸好衣衫,理好发髻,向隋御抛了个媚眼,“我去开门啦!” “不许去,凤染,你给我回来!” 隋御的脑仁嗡嗡直疼,自打凤染为他解过蛇毒后,她就“理所应当”的在他面前硬气起来。而他只能被迫无条件的接受,还担心她会随时“翻旧账”。 那一幕,是他这辈子的噩梦,比战马坠崖还要惊心动魄。 见自己命令不动凤染,隋御立马让义子跟过去,“大器,去保护好你娘亲。” 隋器点了点头,颠颠地追赶到凤染身边。 穿垂花,踏仪门,绕影壁,凤染已来到侯府正门。门外的叩门声仍在继续,横插在大门上的门闩又起了一层蜘蛛网。 “门外是谁?”凤染轻声问道。 “哦,我们是锦县李员外家的。”罗布回首望向国主父女,“之前我们来过府上,那次侯爷和夫人均不在家。我家老爷便说,择日再来贵府拜会。” 凤染思虑片晌,隋御上一次已跟她说的很清楚,那所谓的“李员外”父女定是东野人。隋御跟东野人半分交集都没有,他断不会与这些人有瓜葛。 但是凤染明白,要是这些人早就盯上隋御,总这么避而不见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把他们放进来,看看他们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侯府现在穷的叮当响,隋御更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谁还能要他这残废的命不成? 思及此,凤染抬手卸下门闩,打开了侯府的大门。 凌澈打量眼前这一大一小,不敢确定他们是何人?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姐弟。这身穿朴素衣衫的漂亮小娘子就是隋御的夫人?那这孩子…… 凌恬儿快速趴到父亲耳边说了两句,接着大方上前,欠身揖道:“见过侯爷夫人。”又望了望隋器,“小公子。” “李姑娘。”凤染引着隋器还礼。 “这位是我父亲,额……李澈,李员外。”凌恬儿忍笑说道,又转头把凤染引见给凌澈。 凤染面上应着,心里已相信隋御他们所说的了。这“李员外”气度非凡,身形高大膀圆。父女俩身后的几个扈从,更是时刻紧绷的状态。 这种气场,只有在雒都时才能遇见。他们来锦县半年多,还从未碰见过这类人。凤染边思忖着,边把人请进霸下洲。 凌澈一行人自打迈进侯府,就开始观察起府内的一切。 隋御透过窗子,已见到凤染把人带进来,心中不免产生愤懑。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敢把敌国人带进府里?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见招拆招了。 第040回:与国主首次较量 凌澈了然,他和小女儿的身份根本瞒不住对方,而他压根儿也没想刻意隐瞒。要不是隋御残了双腿,日日蜗居在这深宅大院里没法露面,他堂堂一国之主怎可能降尊登门? 当凌澈看到隋御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此番来对了。 正襟危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暗暗笼罩着一股桀骜不训的气概。凌澈仅与隋御对视一眼,就生出那种叫做英雄相惜之感。 隋御直挺腰身,紧绷着唇线,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约在天命之年的魁梧男子,心里已猜出一二。 “阁下在东野身居何位?”隋御开门见山,一双凤眸无比凛冽。 凌澈镇定自若,宽宽的脸盘上露出一个洒脱的笑意。他一手刮了刮络腮胡,“鄙姓凌。” 隋御蓦地一惊,他猜到对方的身份很显赫,却没有猜到对方的身份如此显赫。 李员外?鄙姓凌? 他知道东野皇族为凌姓,那么眼前这位会是谁?是他们国主的至亲兄弟,还是凌氏一族的贵戚?他们来找自己又要做什么? 凤染歪头瞧着双方,欲准备开口给客人让座,却听隋御吩咐道:“夫人,下去让水生端两杯茶上来。大器玩儿得累了,你先带他去睡一会儿。” 隋御这是要撵她走?有来历不明的外人在场,她不好违背他的示下。只偷偷瞪他一眼,应了声诺,便带着隋器退出东正房。 “阁下已见到我,如此而已。”隋御眼底掠过一丝自讽,“不管你们是谁,我对你们均无用,你们可以离开了。” “我们来见侯爷,就一定要图点什么吗?”凌澈试探性地往隋御面前走了两步,“想跟侯爷交个朋友就这么难吗?” “我不与东野人相交。”隋御稍挑衅地抬起下颚,“阁下莫要再往前走,我会感到不适的。” “啧啧~”一直保持沉默的凌恬儿抱臂上前,“我也瞧不上你们北黎人,狡诈且无德。” “既如此,请你们现在就走。” “但将军你是个例外,我们东野人最尊敬英雄,尤其像你这样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大英雄。”凌恬儿绕过父亲来至隋御身前,“还没有谁敢让我父亲站立这么久,他已给足你颜面。建晟侯爷,还不请我们坐一会儿么?” 隋御侧过头,不屑与凌恬儿对视,狞笑说:“之前让姑娘捎话回去给令尊,如今看来你并没有说明白。” “侯爷,侯爷!” 金生和水生莽莽撞撞地跑进来,乍一见到凌澈父女,登时便戒备起来。 二人站回到隋御两侧,水生稍稍欠身,向凌澈父女道:“阁下如此不避嫌地来到府上,就不怕被有心人监视了去?就算东野再亲近北黎,我们两国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原来前不久监视你们的那些人,你们知道是谁啊?”凌恬儿露出赞许之表。 水生有点懵然,回首瞅了眼金生,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不是说监视咱们的是眼前这些人吗?” 金生也有点木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你们放心,那些人来了几次便不再过来,许是觉得在你们这里得不到重要情报?我们是从大兴山上直接下来的,并未走明道,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听到凌恬儿的一番解析,他们才明白,建晟侯府是同时被两拨人监视上了。 隋御目光微敛,扯动唇角轻笑,自己算不得太无人问津哪! 与此同时,凌澈不再等对方相让,已找到墙边的一把圈椅自顾坐定。 “你对我们有戒心再正常不过。”凌澈环视明间四周,不羁道:“我是凌澈。” 凌恬儿被吓了一跳,父亲坦白得太快太彻底了?她恭顺地站回凌澈身旁,颇具玩味地盯向隋御等人。 两个常随已明显镇不住场子,东野的国主就坐在他们面前?这玩笑开的有点太大了? 双方缄默半晌。 “让东野国主如此屈尊,我隋御的颜面真大。”隋御重新审视对面的凌澈,他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恕在下腿脚不便,无法给国主行礼。”他又跟出一句。 凌澈淡然一笑,表示那些虚礼他一点都不在意。之后,他笑对小女儿说:“恬儿,你去屋外候着,我与侯爷单独聊两句。” “父亲!”凌恬儿不满地道。 凌澈神情威严,完全不给小女儿讨价还价的机会。她不甘心地瞅了眼隋御,才欠身退出东正房。 两个常随自知不宜再留,也紧跟着走出去,在门外听候。 凤染那厢早把隋器安顿好,去下房沏了两盏仅带几片茶叶的水,晃晃悠悠地来至东正房外。恰看到两个常随被撵出来,便凑上前低声问:“你们俩咋出来了?里面那人到底是谁呀?谱儿还挺大的嘛?” 水生斜睃另一侧的凌恬儿,不知该怎么跟凤染开口。 “不说?”凤染把茶盘往水生手中一塞,“你自己看着办!” 言罢,她径直走到凌恬儿跟前,诚邀道:“李姑娘,要不你来我房里坐坐?”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凌恬儿随着凤染大摇大摆地走进西正房里。 两个常随真的无语凝噎,侯爷夫人就不能消停一会么?就不能不给侯爷添乱? 估摸过去约一顿饭的工夫,凌澈率先从东正房里走出来。他面色舒缓,比来时多了几分随意。凌恬儿听到外面有响动,便知父亲那里已完事,方速速起身和凤染告辞。 凤染又把凌澈父女相送出侯府大门,凌恬儿有点不舍地道:“凤夫人,我们以后还能再来府上作客吗?” “这个……得听我家侯爷的呢。”凤染蹙起黛眉,扮出一副妻为君纲的楚楚模样。 听闻,凌澈大笑不止,叫上小女儿一径往大兴山方向归去。 凤染无暇凌澈父女,阖上府门便迅速跑回来见隋御。本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可甫一进去就被隋御恶狠狠地盯上了。 “你还敢进来!” 听到隋御这语气,凤染就知道他又要跟自己发脾气。 “侯爷,你听我狡辩。” “你说什么?!” “不是……你听我分辩。”凤染刻意挺了挺胸,“那些东野人老早就看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你,你总避而不见有什么用?兵书上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你得先了解对方的意图,是不是?” “合着夫人这么做还是为我好呢?”隋御眉梢一挑,“你过来。” “我不要!”凤染心说,我能把自己送到嘴边让你咬呀?我又不傻!她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子,追问:“侯爷,他们都是谁呀?” “你过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隋御引诱道,“夫人?” “我不!”凤染站在离隋御二丈远之外,“让我猜猜,他们是东野大族?李姑娘家是有上千头牛羊的那种?” “你跟那姑娘都聊了些什么?” 凤染绕着他的轮椅转起圈,“我就是问问她,她怎么长的那么高、那么壮,还有那一身武艺是怎么学成的。” “你问人家这些做什么?”隋御担心半日,本以为凤染这缺心眼儿的会对对方讲些不该说的话,哪成想她居然问这种不着边的话题。 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以后保命用。学一点是一点,不能书到用时方恨少,得有先见之明才行。 当然她不能这么说,于是特肃然地道:“准备对付侯爷用。” “你再说一遍?”隋御终忍不住,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就要摔下去。但一想到买新茶盏还得花钱,便又不舍地放回去。 人家是不为五斗米折腰,他这是为省几个铜板把自己憋出内伤! “凤染,我动过你一根手指没有?” “有啊,我的手腕就被你弄伤过。”她十指放在身前抠来抠去。 两个常随早不知去向,身后的房门也被他们好心地关紧了。 隋御被她气得脑仁跳起来疼,一手捂在右边的……尚且算靠近胸口处,“我真不如被那条蛇咬死算了!” “别这么说,你怎么啦?伤口又疼了?过去那么久早该好利索了。”凤染警惕地走到隋御跟前,“要不……你脱了衣衫让我瞧瞧?” “好,你过来。”隋御当真动手宽衣,牙白的肌肤就要呈现出来。 凤染这才彻底走上前,半俯下身子专注他的伤处。难道是她这半吊子庸医给治坏了?还是刚才开玩笑给气着了? 就在这个档口,隋御一把将凤染的手腕钳制住,猛地往自己身上带过来。惊的凤染一声嗔叫,方知自己被他给欺骗了。 她拖着身子往后躲,恼羞地赤道:“你不许打人,不然我……” “我何时打过你?”隋御直视她,“府里的事你怎样做主都可以,但像今天这种情况,以后不要再擅自做主。若真发生意外,我护不了你……你们周全。凤染,你听懂没有?” “我觉得他们不敢要你的命。” 隋御手上的力度又加大几分,“凤染!” 凤染凝紧眉心,吭吭唧唧地道:“疼,疼,我知道了。” “他们是东野国主凌澈,还有他的小郡主凌恬儿。”隋御松开凤染,缓声道,“这么金贵的人来到咱们府上,仅仅是来与我交个朋友。我想相信,但外人谁会相信呢?” 隋御见过的皇帝不在少数,有元靖帝,还有元靖帝他爹合隆帝,更有西祁的大汗秦穆。但像凌澈这种如此平易近人的国主,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本带着强烈的戒心,但与凌澈一番长谈后,才发觉是自己的心思太窄了。 第041回:到底安什么心思 话说凌澈一行人还未翻越出大兴山,凌恬儿已亟不可待地追问起父亲,他与隋御之间都聊了些甚么。凌澈作出一副讳莫如深的姿态,同小女儿打起哑谜。 待他们回到东野皇宫,凌澈又立马把老国师召见过来,君臣二人在内殿里长谈近两个时辰方才结束。 这使凌恬儿愈发好奇,非要弄清楚背后的玄机才行。 自从东野迁都到赤虎邑,皇宫里就变得冷冷清清。大郡主凌碧儿、二郡主凌仙儿皆已出嫁,如今待字闺中的只有小郡主凌恬儿。 按照东野流传下来的规矩,若国主没有儿子,郡马同样可以继承王位。只是他们的孩子要随母性,确保皇权不落到旁系手中。 凌澈为前两个女儿挑选的夫婿都是东野国中的翘楚新贵,凌碧儿如今和大郡马坐镇在旧都,凌仙儿则与二郡马整个家族留守在人烟稀少的山林区域里。 旧都在监管上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而山林区域里的树木、药材等才是东野最值钱的宝藏。 原来在旧都时,凌恬儿日日和大姐厮混在一起,二姐亦能常回旧都小住。迁都到赤虎邑后,皇宫是崭新的,天空是陌生的,人心是空落落的。 凌恬儿逮不到父亲的身影,只能在寝宫里闷闷发呆。服侍在身边的婢子了解郡主的脾气,见她情绪极差,一个个早躲避下去。 罗布是她的近身扈从,日常充当她的陪练沙包,也算她的半个心腹。这种时刻,自然得冲上来安抚。 “你说,父亲和隋御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罗布躬身堆笑,相劝道:“国主暂时不跟郡主说,定有他的道理,郡主耐心等候便是。” 凌恬儿撇了撇嘴,不耐烦地踹翻身边的一把椅子,“那隋御……你也见过,觉得他如何啊?” “他就是个傲慢之徒。”罗布回禀说,“真不知那些佳话传奇是怎么放出来的。还能让国主和郡主双双屈尊去见,小人觉得不值得。” “是吗?那我怎么觉得父亲很赏识他?比看我骑马射箭时的眼神还要明亮?”凌恬儿想到隋御那张又臭又硬的脸,“他长得倒挺好看。” “可惜是个残废。”罗布幽幽地补了一语,接着道:“咱东野好男儿多得是,哪一个不比他强?” “你就没有他好看啊~”凌恬儿一语破的,“他夫人也蛮有意思的,跟我以前接触过的北黎女子不太一样。” 隔日,凌恬儿照例去给父亲请安。凌澈看起来心情不错,与小女儿随便聊两句后,忽地笑问道:“恬儿,你觉得隋御像不像咱们东野人?” 凌恬儿身子一凛,不可思议地摇头,道:“父亲,您开什么玩笑?就隋御那白白净净的模样,哪一点像咱东野汉子?” “他的腿未残之前,怎会像现在这样白净?”凌澈坐在宝座上,厚实的两只大手搭在岔开的双腿上,“隋御长得很像一位故人之子,我已差人去细查当年的往事。” 他见小女儿仍没反应过来,自顾往下说:“近来恬儿可常去建晟侯府里走动,只要避开耳目,别让他们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隋御不会再对我们有敌意。” “真的?”凌恬儿不大相信,“父亲,儿臣是挺想和隋御相交,因为我特想知道他是怎么打败的西祁,想从他嘴里多知道些战场上的经历和故事。但是……” 凌恬儿凝视父亲,似笑非笑道:“父亲,儿臣怎么觉得你想要收买他呢?” “倘或他身体里流淌的就是东野人的血呢?”凌澈言不尽意地喟叹道,“父亲想让你过去多了解他一些。” 凌恬儿揣摩不透父亲的话,父亲是想让隋御当东野在北黎那边的眼线?还是想把隋御挖到东野来,像国师一样替父亲运筹帷幄? 父亲是她最崇拜的男人,无论他想怎么做,在她眼里都是最正确、最为东野社稷着想的。 不过凌恬儿心里也装了别的心思,要是隋御真是东野人就好了……他还有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她听从父亲示下,带了些东西再次往大兴山驶来。 凤染又给隋御换了药方子,隋御总觉得她在报复自己,因为这汤药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因着随意放外人进侯府,他多斥责她几句,导致她连续好几日不爱搭理他。隋御定拉不下来脸跟凤染说软话,在他心中那件事就是她做的不对。 但他又受不了凤染不理睬自己,所以用起老法子,时不时的跟她唱反调,吼她,气她。 凌恬儿登门时,正赶上隋御架着凤染在庭院里练习走步。 “隋御,你别老压着我,那么沉,我要摔倒了!”凤染梗着脖颈怒视他,“我们停下来?身上都是汗。” “我不!”隋御倔强地道,“我还能再走两步,夫人的药方有奇效。” “侯爷~妾身的胳膊要酸死了。”凤染不忍直接放开手,故哄着他回到轮椅上坐定。 隋御心中暗笑,不知从何时起,他再不认为凤染这么说话假假咕咕,反而觉得很好听,巴不得她天天对自己这么说。 “我的天呀!”凌恬儿大声惊呼。 在来的路上她还在犯嘀咕,不知隋御那双腿能否再站起来。刚刚一进入垂花门,就见到他赫然地站立在自己面前。 虽然是被他夫人搀扶着,虽然他弯着腰屈着膝姿势非常难看,但眼前这一幕是不是可以证明,隋御是有可能恢复正常走路的? 隋御和凤染同时回眸,刚闻敲门声,便让水生出去瞧瞧,猜到十有八九是凌澈父女来访,却没想到此刻站在面前的只有凌恬儿一人。 凌澈毕竟是一国之主,怎可能常常降尊呢? “李姑娘?”凤染冁然一笑,思索片晌觉得自己称呼得不大对,又转头问向隋御:“侯爷,我该叫她什么?郡主还是凌姑娘?” “夫人叫我凌姑娘就好。”凌恬儿已往他二人跟前走来。 隋御脸色微沉,示意一旁的水生把轮椅帮他推过来。 水生会意,刚抬起手臂去搭轮椅的椅背,凌恬儿已抢先出手,“让我来。” 隋御倏地翻脸,厉声道:“不必!”身子不自觉地摇晃两下。凤染已被他使唤半日,双手发酸,一下子没擎住他的上身,二人脚下重心不稳,眼看又要摔倒。 凌恬儿丢下轮椅,一个箭步飞跃上前,单把隋御妥妥地接在了怀中。而凤染则实打实地摔在地上。 “夫人!”水生一径跑过来,又不敢轻易伸手搀扶,“夫人你有没有事?” 凤染活动两下手腕,干笑了声:“我没事,侯爷没摔着就好。”她仰起头,望向隋御和凌恬儿。 隋御两腿使不上力气,上身又被凌恬儿禁锢在自己怀中。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有力量,但他耻于倾身在她怀中。 “放开我!”隋御凤眸圆睁,拼力在她的肩头推出一掌。 凌恬儿眼中带笑,直接拖着他向后退了两步,双臂依然没有松开,“你这是干什么?” “水生!”隋御怒叫一声,自己又向凌恬儿挥出一掌。 凌恬儿轻轻一躲,终于松开双臂,跟上来的水生恰好将主子重新接住。 斯须后,隋御已坐回到轮椅上。他暗暗瞟了凤染好几眼,担心她会摔伤,担心她不满凌恬儿的行径。 可凤染好像并不在意凌恬儿这么对待自己。到底是他自作多情了,就知道凤染心里没有他,原本火冒三丈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不屑和凌恬儿置气,更不愿猜测她有何目的,他只是难过凤染不在意自己。 是啊,一个残了双腿的废人,怎么配被人喜欢呢? 凤染把凌恬儿请进霸下洲中堂里,一面吩咐水生看茶,一看招呼她就坐。 “我替侯爷谢谢凌姑娘。凌姑娘身手真好,我就不行,总抱不住侯爷。”凤染眉眼微荡,扫过隋御,见他在侧闷着一张苦瓜脸。 “夫人客气,我们东野女子尚武,这才哪到哪儿?夫人若是喜欢,我教夫人些拳脚便是。” “好呀,只要你不嫌弃我笨。” “怎么会呢?”凌恬儿就势问向隋御,“只是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随夫人的意。”隋御滑动下喉结,黯然道,“凌姑娘这次来府上有何事?” “就是奉我父亲之命,来给侯爷送点东西。我父亲说请侯爷务必收下,若你不收,就不让我回去了。”凌恬儿向四周环顾一圈,“要是能在侯府里小住几日,我倒是很乐意。” “是什么东西?”隋御急忙问道,他可不想让凌恬儿住在建晟侯府里。 凌恬儿唤了声罗布,候在廊下的扈从们便把东西呈送上来。这些东西的确不贵重,但却非常实用。 凤染吞了吞口水,眼睛都快要掉进那半扇风干羊肉里。除此,另有几囊新鲜的马奶茶和几盒小点心。 “国主真会解我这燃眉之急。”隋御自嘲道,“这些我是非收不可了?” “这些无关金银,就算被外人知晓又如何?我父亲就是心疼小公子。侯爷放心收下,不是白给你东西,是有条件的。” 隋御挑眉侧目,示意凌恬儿讲出来。 “我父亲说上次来府上,见侯爷屋内有很多兵书,想从侯爷这里讨要两本,你道好否?” “恕我不能。”隋御笑意立顿,“那些兵书已被我翻烂,实在拿不出手送给国主。” “无妨,侯爷可以默写。”凌恬儿笑望隋御,“我父亲说不着急,一日两日可以,一年两年也可以。” 第042回:我家侯爷我欺负 “那些兵书皆是古籍,各国之间已流传多年,随便在哪个书肆里都可以买到。”隋御轻甩风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指节微微弯曲着,戮笑说:“何况我不仅双腿已废,连手也不大受使。国主既看到我房中有很多兵书,就应该发现我连一支狼毫都没有。” 那还不是拜凤染所赐?之前为防止隋御拿砚台敲头轻生,凤染早把东正房里的文房四宝统统没收。却没想到,今日在这处派上了用场。 “哦?是吗?”凌恬儿后知后觉地揉起肩头,促狭地问道:“侯爷刚才出那两掌力道可不小!” “那还不小呀,都没能离开凌姑娘的怀中。”凤染兀地起身来至隋御身侧,捶胸顿足地说:“我家侯爷身子早就不中用了,平时进食都需我亲手喂呢。他嘴上没福,吃不得那些油腻食物,不然登东都要费劲儿!” 隋御正在高高在上地摆谱儿,以为自己终凹出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傲然风骨,怎料凤染这一出场,他立马就被打回原形——不是!他的原形没有这么难堪好吗? “凌姑娘,我家侯爷再不能有半点闪失,他若吃坏了东西丧了命,你教我和儿子可怎么过?”凤染扯出掖在衣襟儿下的罗帕拭泪,“我儿虽小却孝顺得很,他爹不能吃的东西,他一概不吃。道是无法替爹爹承受身子上的痛楚,只能用这种法子尽孝了。” 凌恬儿瞬间哑言,他们夫妻俩这一唱一和的,闹得她都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 她和父亲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瞧隋御这一府人过得太拮据、太潦倒,想伸手帮他们一把。抄写兵书不过是个幌子,想给隋御一个台阶下。莫说两年不给,就是再不提这茬儿又有何妨?偏隋御非得较这个真! 看来父亲高估了他和隋御之间的交情。就算建晟侯府敞开大门,迎他们东野人入府,但骨子里对他们仍是不信任的。 不过,越是难啃的骨头,就越能激发起她的斗志。就跟她平时训马一样,温顺的没多大意思,还得是烈马使她快意。 凌恬儿眈了耽隋御夫妻俩,笑扯扯地说:“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她捎一摆手,罗布等人又将东西全都收了下去。 “那我在贵府上讨碗饭吃总可以?权当是教夫人拳脚的酬劳。” “这个好说。”凤染露出好整以暇地笑,“我们府上粗茶淡饭管够,只要凌姑娘能咽得下去。” 凤染挽起凌恬儿的手腕,引着她走出霸下洲,把人往后院的大花园里领去。 隋御的目光一直追随她们至廊下拐角,待收回视线时竟有点不知所措。凤染还有多少面是他没见过的?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去跟着夫人。”他重重地揉起眉心,向水生吩咐道。 那凌恬儿又高又壮,单手提溜起凤染跟闹着玩儿似的,教他怎么能放心得下?万一被人家欺负了可咋办? 水生应诺而去,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又颠颠地折回来。 隋御一愕,瞪着凤眼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芸儿跟在夫人身边呢?” “芸姐儿在厨房里忙着,哪能顾得上外面。”水生欠身陪笑道,“是夫人让小的回来捎个话。” “夫人都说什么了?”隋御焦躁地追问。 “不是跟侯爷,是跟芸姐儿。夫人让小的对芸姐儿说:‘家里以往吃什么,今日照旧便是,用不着苦心掂量。’” “那你传完话不回到夫人身边,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她跟那位相处的如何?”隋御真恨不得飞到凤染身边去。 “凌姑娘教咱家夫人打拳呢,俩人在大花园里玩得不亦乐乎。夫人放心不下侯爷,让小的回来瞧瞧,还说要你别生气了。” “她放心不下我?”隋御轻勾起唇角,兴奋地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就这些……”水生故意拖长语调,“侯爷要不要回屋换身衣衫?夫人说侯爷刚才练习走路,出了那么多汗,恐你身上不舒坦。” “你不是说就那些吗?”隋御方知水生是在跟自己逗趣,老闹成怒地叱向他。 水生忍住笑意,推动轮椅送隋御回往卧房,“侯爷如今怎么这么在意夫人啦?小的知错,侯爷息怒。夫人还说要侯爷气量大一点,咱们既开门迎东野人进府,那他们就算咱家的客人,侯爷不好对客人太无理。” 这日,凌恬儿到底没在府中用饭,托故离开侯府,走的时候不忘带走带来的那些东西。 隔了两日,李老头他们去大兴山上挖野菜打猎,无意间在山坡上发现了那半扇被凌恬儿丢弃的风干羊肉。他们当然没有捡回来,他们早已有家,不再是乞丐! 本以为这档子事就算过去了,怎奈隋御非揪着凤染不放。当时她是心急,光想着和隋御演夫唱妇随,哪能料到他事后会翻旧账。 “你到底什么意思?当真要我喂你吃饭喽?”凤染扬眉叉腰,“隋御,你少得寸进尺。” “拜夫人所赐。”隋御已然豁出去,反正他在她面前早就没脸可要。 “都闹了几天了?你真以为自己是大器呢?” “在夫人眼里,我和大器有何区别?” 凤染倾身哈腰,笑弥弥地瞅着他,“大器是乖巧儿子,你……你是王八蛋儿子!” 言毕,她提着湘裙就往外跑,很担心隋御会把她逮住。她在芸儿面前骂了隋御一顿,把春槅交给隋器,郑重地道:“大器,你爹近来病情加重,还不好好吃饭。你替娘亲去给爹爹送饭好不好?” “娘亲放心。”隋器安慰凤染,“我一定看着爹爹把饭食用完。” “对,务必看着他把饭食都吃光。” 芸儿跟在旁边发笑,自告奋勇道:“夫人,要不还是让小的过去?上次我唬侯爷浪费粮食遭报应,那招儿还挺管用。” 凤染抬手理了理耳后的发髻,一抬下颌,傲娇地说:“嗐~我就是懒得气他,上回我说不听夫人的话要遭雷劈,他也从了。” 隋器没听完她俩说什么,已提着春槅悄咪咪地走出厨房。娘亲和芸姐姐有点“可怕”呀! 如今早过立夏,气候开始变热。芸儿忙完厨房的活儿,便把木盆摆在庭院里,在露天洗衣服。凤染帮她打下手,提着水桶来回跑,再把洗好的衣服搭到晾衣绳上晒着。 “夫人,你慢着些,桶里的水都要洒没啦!”芸儿搓了两把脏衣服,抬眼笑说道。 凤染费了半天的劲儿,终于把水桶提到跟前,“还剩的挺多呢。”说着,一手提着桶把手,一手托着桶底,将清水倒入木盆里。 “井水还是凉?”凤染摸了摸芸儿的手,“天再暖和也不行。下回咱们提前打上来晒一晒再用。” “小的没那么金贵。” “来月事的时候疼了,你可别哭。” 芸儿捻指算一算,乍然起身把凤染推倒一边去,“夫人怎么又过糊涂了?是你快到来癸水的日子。” 凤染合计半天,窘笑道:“好像是啊?” “这里用不着你,你快点回前院。”芸儿双手合在一起揖了揖。 “那行,我找金生回来陪你。” 她转身就要往田里去,被芸儿作好作歹地给扯住。 “夫人你别闹了,你干什么呀~”芸儿的小脸儿涨得通红。 凤染微眯着眼眸,趴到她耳边笑问:“你俩有事瞒我?” “夫人!”芸儿藏转着头,羞赧地说:“小的没有。” 凤染不再深问,负手叹息:“芸姐儿,女大不中留,你要是遇见好儿郎,我这个做主子的举双手赞同。金生多好呀,壮壮实实的后生。” “夫人在说小的什么呢?” 李老头一众人刚巧从地里回来,一发进了月洞就听到凤染在提金生的名字。 芸儿早提着水桶跑到井边打水,凤染指了指她跑走的方向,“你说我在说什么,还不过去帮忙?当心把小姑娘累着。” 金生一下子烧红了脸,憨憨地笑了两声便追赶过去。 凤染回到厨房里,替大家端出来热水喝。她唤众人坐到石凳上歇息,张口问道:“果子树的花都谢了,陆续都长出果儿了?” “还真是。”众人哪里敢坐,均不远不近地围在凤染身边。 “那些果子树长得极快极好,感觉每天都有变化。”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道。 听此,凤染放心地点点头。但听李老头又道:“不过夫人呐,都已入夏,雨水降得有点少,咱别对丰收抱太大期望。” “地里缺水?”凤染回忆半日,近来被隋御缠歪的,她显少去田间浇灵泉水。 “还行,还行。”李老头就是想给凤染打个预防,怕她期望太高,秋收的时候再失望。 “缺水咱们就驮,那两匹小马驹还听话不?”凤染不自然地打了个激灵,后腰跟着疼了一下,“缺肥嘛?是不是得补一补?” “夫人不用操心,这些老头子我都想着呢。” “家有一老,如得一宝呀!”凤染解颐一笑,“要是去山上捡鸟粪什么的,记得带上我。” 李老头满口应和着,心里却在叫苦,夫人还是老实待在府里为妙。 在后院里瞎忙了一后晌,凤染才回到霸下洲里。 隋御像是被负心汉伤害过的小娘子似的坐在窗下,凤染一俟进门,便听到他幽怨地呛道:“夫人还知道回来?” 凤染背手踅步而上,侧头睐着他说:“侯爷别气啦,大不了晚夕喝药的时候,妾身定亲手喂你,保证一滴汤药都不浪费。” 第043回:打你主意的不少 且说凤染当真言出必行,晚夕时果然亲奉隋御饮用汤药。她手法相当老练,差点连药渣子都被灌入喉中。要不是在喝最后一口时,隋御实在忍不住呛了一下,那么这次喝药就可堪称完美。 苦涩的汤药顺着他的下颌流淌下来,浸湿了银白色的轻绸里衣,随之发出一阵难以抑制地咳喘。见隋御咳得眼尾溢红、面皮儿滚烫,凤染方知是自己闹过了头,赶紧收回手。 她背对着隋御,跪在床榻里端翻着暗格,“你夏天穿的里衣呢?”她找了两身皆是秋冬所穿的厚料子。 “可能在外面箱笼里压着。”隋御斜歪在引枕上,微喘着说道,“明日让水生进来找。” 凤染郁闷地转过身,皱眉问:“那你胸前又脏又潮,晚上还能睡好么?” 隋御略略低首,内心苦笑,就像是换了衣服能睡好一样。 “不打紧。”他索性躺下去,呆呆地望向头顶上方的承尘,“早些睡。” “看你以后还要不要我喂?”凤染白了他一眼,盘膝而坐,纳罕地道:“那个凌恬儿她是不是喜欢你?”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隋御刚刚躺下去,就被凤染气得青筋迸起。她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凤染见他欲要坐起身,直接一巴掌把他强按回去,笑溶溶地道:“我说错了吗?瞧她看你那眼神儿,跟要吃了你似的。姑娘家只有对喜欢的男子才会那样,我看一眼就猜到了。” 凤染为什么会猜到?她看起来很有经验似的?她心里到底住着谁?是不是送给他金镯子的男人? “把嘴给老子闭上!立马睡觉!” 隋御用两只长臂胡乱扯过半压在身下的被子,往她的头顶上使劲儿蒙去,世界终于安静了! 凤染想要把被子从头顶上拽下来,却被隋御死死地按住被角。他另一只手往后一拨,那鹅黄色的软纱帐幔便铺了下来。 “凌澈与我长谈,我觉得他是令人钦佩的国主。或许他派人送东西来就是单纯地想帮我们,但我们是北黎人,与他们东野生来就敌对。” “你倒是拎得清。”凤染终于从被子里钻出脑袋,一寸一寸地蹭回到他耳边。 “东野和北黎之间怎么敌对我分不清,可那凌恬儿盯上你不会有假,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俩日后怎么刮剌我不管,但我始终都是你建晟侯的正室夫人。莫说她是东野郡主,就算她是北黎公主,我照样得做大房。” 隋御被她气糊涂了,竟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为什么?” “为我自己呀,我只有做当家主母才能给大器最好的照顾,才能护好芸儿李老头他们,才能随便使用宅后面那大片田地。” “夫人多虑了。”隋御的心暗淡下来,“抛开北黎还是东野这个关系。单说我这样一个废人,有谁会喜欢呢?凌恬儿喜欢我什么?喜欢我瘫坐在轮椅上?” “你会好起来的。你现在比冬天的时候强了不知多少倍。”凤染掰着手指头算起来,“你看你体魄强壮了?有多久没有发病?以前站起来都费劲儿,现在被人擎着走上十来步总能做到?” 隋御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凄凉。 “凌恬儿喜欢英雄。她每与我聊天,总会问及你在战场上的那些事儿。我随便编一段故事讲给她听,她眼睛里就会放出亮光。如今她又见了你可以离开轮椅的样子,你说她心里能不期待么?” “你呢?” “我什么?” “没什么,睡……” 凤染“哦”了一声,转过身平躺下去。才稍稍闭上眼睑,又忽然想起什么。她撑起半个身子,道:“侯爷,你把里衣脱了再睡,我保证一眼都不看你。如今天热,不会受风,不然湿着身子难受。” “无妨。” 隋御说完这俩字后,再不理睬凤染,很快已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 凤染又偷偷瞟了眼他那英俊的脸庞。他刚才问自己什么? 我呢?我怎样?问这么模棱两可的问题,要她怎么回答?从来都是他讨厌她,变着法的要把自己送回雒都,要把自己休掉。 一直都是她死乞白赖地服侍他。从最初以为抱紧隋御的大腿就能活命、吃穿不愁,到现在她一手牵着隋器,一手拽着隋御往前连滚带爬。 好好种地、卖钱、吃肉,还有……尽可能地把他的腿治好。 没事儿,有随身空间陪着她呢,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至于别的……她不敢奢望。 待凤染真的睡去,佯装沉睡的隋御才睁开眼睛。等候多时,凤染终于伸开手臂抱紧他,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他的胸膛上。 凤染,如果我真能站起来,你可不可以……喜欢我呢? 话休饶舌,却说凌澈这日刚退了早朝,自朝殿回往寝殿的路上,便有内侍疾步来报。凌澈听闻,面色微沉,立马加快脚步回到殿中。 他来不及更换朝服,直接让内侍把人带进来问对。 来人正是从北黎顶替回来的几个暗桩。他们在雒都潜伏的时间很长,却一直没什么重要情报送回。凌澈虽然不悦,但念在他们离开故土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便允许他们解甲归田。 卸任之前,来见国主最后一面,这是理应要做的事情。 “我问,你们答。”凌澈无半点拐弯抹角,“不管内容之前有没有汇报过,听明白了么?” 几人跪地磕头,均不敢有一丝怠慢。 “元靖帝是怎么死的?”凌澈端坐在宝座上,而他身边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位手持权杖的老者。 “北黎朝廷的说法是急疾暴毙。但坊间流传:一说是元靖帝微服出宫,去了烟花柳巷之地,不幸染上那种病,回到宫中没多久就过世了;另一说是元靖帝不听从曹太后的摆布,被外戚曹家毒死在内宫里。” 凌澈微一撇头,和老国师对视一眼。自打见过隋御之后,他就怀疑元靖帝的死与隋御有关。换句话来说,隋御今日的境遇,应该是受到元靖帝的牵连。 “如今上位的剑玺帝是什么来头?”凌澈抛出第二个问题。 暗桩们如实回答,裴寅就是个傀儡而已,北黎的朝政还掌控在曹氏一族手里。 凌澈太了解曹氏一族对东野国的态度,这意味着年底对北黎的朝贡还如曾经,一分一毫都不会改变。 “你们在雒都听说过关于建晟侯隋御的事情么?” 这才是凌澈今日召集暗桩过来的真正目的,他想要把隋御的背景调查清楚些。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国主,那位大将军如今双腿已废。他曾是元靖帝的心腹,随着元靖帝的崩逝,雒都再无这人立足空间。听说他被打发到隔壁锦县上来,北黎朝廷连他爵位的封赏都不再赍发。” “看来是跟错主子的下场。”凌澈高深莫测地笑道,“关于此人生平你们了解多少?” “只知道此人自幼跟在元靖帝身边,直到六七年前入伍至西北边军当中。身后没什么根基,又没有依附在哪门哪派麾下,战绩辉煌却不幸残了双腿。” “他的腿……” “据说是班师回京的路上,他的坐骑突然失控,连人带马一起翻到几十米的悬崖之下。幸好那匹马给他当了垫背,被他压在身下,不然他这条命根本保不住。他当时浑身骨折多达几十处,整个人血肉模糊已没有人形。” 暗桩仍在细细地讲述,内殿后方的屏风墙里,躲着一个正在偷听的女子。一向大喇喇的飒爽小郡主,在此时已掉下滚烫的泪水。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个场面,隋御是承受多大的痛苦才活下来的? “最后一问,北黎朝廷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内乱?” 暗桩们均摇头说不知,凌澈见他们再无消息可提供,便让人都退了下去。 “国主为什么觉得北黎朝廷有内乱?”老国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问道。 凌澈从宝座上站起身,嗓音浑厚地说:“新帝上位,多党羽之间明争暗斗,都想在新朝廷里分一杯羹。要是雒都没有事情发生,他们早腾出手来收拾隋御了。还能让他只是受穷?” “那位侯爷必须死?” “以前我只是猜测,今日听他们几人复述后才敢确定,只有隋御死了,新帝或者说是曹家才能安心。一直没有除掉他,想必是怕堵不住悠悠众口。” 老国师拄着权杖走到殿中央,“所以先把他发配到偏远的锦县,待百姓们差不多已遗忘时,再在暗地里杀之。国主,你真的想让隋御为东野所用?” 凌澈大笑起来,“国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微臣虽没有见过这位侯爷,但听国主和小郡主几次三番地提起,想来他定有过人之处。可像他那种人定把清誉看得比命重要,我们摧毁不了他的信仰。不管他带兵打仗有多神勇,也不管他知道多少关于北黎、乃至西祁的机密。” 国师慢抬眼皮,朝屏风墙里望了望,笑蔼蔼地道:“小郡主,听了那么久还不要出来吗?” 凌恬儿身子一缩,方踏步走出来。凌澈早是习以为常,对于小女儿的出现不觉得惊诧。 “只要他背叛自己的国家,咱们就不能与这种人为伍。”老国师义正言辞地说道。 “国师,倘或他身体里流淌的是咱们东野人的血呢?” “是他真是东野人,还是国主要他成为东野人?” “这很重要吗?我要的就是结果。”凌澈步履稳重地走到小女儿面前,“北黎要他死,东野要他活。只要他内心皈依东野,你觉得他是不是东野人呢?” 第044回:郡主承认心上人 凌澈所言发人深省,这确是俘获人心的绝策。只不过这样权诈的父亲,是凌恬儿从未看到过的。她的背脊阵阵发麻,侧头睇向旁边的老国师。 国师较她镇定许多,甚至在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直到这一刻,凌恬儿才咂摸过味儿,国师说与父亲的那些话,是为了激将出父亲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凌澈统治东野这么多年,一直忍辱负重,但他从没忘却肩上的担子。东野不会永远臣服于北黎的身下。或许隋御的出现,就是打这场翻身仗的重要关口? 凌恬儿的脑子里突然跳出隋御的身影,那个瘫坐在轮椅上的清癯男子真可以委以重任么? 再说隋御的臭脾气他们已领教过多次,若不是愤激的无处发泄,她也不会把好好的风干羊肉随手扔掉。凌澈一向教诲子女姬妾恪守勤俭,东野百姓的生活很是清贫。 凌恬儿的思绪变得有些混沌,她最初只是想看看隋御的庐山真面目。但一次次接触下来,尤其是今日了然了他部分生平后,她的心里已荡开潋滟。 凌澈窥察出小女儿对隋御动了春心,本欲插手制止,然老国师却意义深长地劝说:“国主,倘或隋御可成为凌氏一族之人,未尝不是一种更有保障的依托。” 国师的话一针见血,再次点醒了凌澈。他思量多时,肃穆道:“隋御有无妻儿无伤大雅,但他要入我凌氏一族,就必须重新站起来,做回正常的男人。” “北黎的医术就一定比咱们东野的高明吗?”老国师捋着发白的胡子,“试过了,再来下定论也不迟。” 这些商议凌恬儿自不知情,她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就开始闷闷不乐,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外出撒野。罗布见主子这么心神不宁,便上赶着来讨主子欢心。 原先一只鹰隼、一只猎犬、一匹烈马……哪怕一根马鞭、一双战靴都可让凌恬儿高兴不已。可这一次任罗布淘来什么稀奇的东西,都无法让主子高兴起来。 直到一旬后,罗布兴致勃勃地带回来一则重磅消息。 “真的?”凌恬儿双眉一立,“我大姐二姐真往赤虎邑来了?” 原来凌澈的生辰将至,大姐和二姐趁此机会皆要来新都为父亲祝寿。如今是仲夏天气,东野境内各处道路都比较好走,不管从哪个地方奔来都很便宜。 “这消息千真万确,郡主要是不信,可以当面去问国主呀。”罗布自信满满地道,“咱们搬来赤虎邑这么久,皇宫终于要竣工了。到时候大郡主和二郡主她们过来,也可住得宽敞舒畅些。” 凌恬儿终恢复些元气,换婢子进来服侍自己梳洗更衣,一径跑到父亲那里探听细节。 不日,凌碧儿和凌仙儿带着各自的郡马来至赤虎邑。两只行伍是在快到赤虎邑时在路上不期而遇的。 与凌恬儿相比,大郡主凌碧儿性子温婉敦厚,二郡主凌仙儿俏皮机灵。三姊妹在长相上平分秋色,没有太大的差别,凌恬儿仅比两个姐姐多些男子气。 一行人还没等进入到皇宫里,就在宫门口瞧见了乐不可支的小郡主。 三姊妹一见如故,早把各自的郡马抛到脑后。凌恬儿引姐姐们拜见过父亲,便把前殿让给朝臣和郡马等人,知道他们来此定要长久议事。 凌恬儿领着两个姐姐参观后宫各处景致,又挑选出姐姐们钟意的两处寝宫,差人利索地打扫出来。 “赤虎邑确比旧都强,这皇宫也比旧都的好。”凌碧儿抚在一处傍水栏杆上,羡说道,“旧都现下还没有这么炎热。” 凌仙儿附笑道:“旧都尚且如此,何况我们阜郡呢?阜郡更往东去,你们俩是没有去过。” “哈~瞧二姐说的,阜郡虽远,但幅员辽阔。姐夫带你天天去山林子里撒欢了玩儿,你简直不要太幸福。”凌恬儿贴在大姐的背上戏笑道。 “这话不假。”凌仙儿拊了拊掌,“这几年我已把阜郡的大小山林逛了个遍。” “是啊,仙儿就知道玩闹,只为二郡马生下一位小少爷,族中长辈没再催逼你吗?”凌碧儿推开几乎要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妹,“还有恬儿你已老大不小,准备野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怎么老大不小?我才十九岁呀!”凌恬儿不服气地仰起头,争辩道。 凌碧儿望向尽收眼前的浮花浪蕊,笑称:“我十九岁时已育有一双儿女,你二姐十九岁时都已嫁人。凌氏一族中有多少好男儿?你两个姐夫的族中也有不少好后生,你倒是擦亮眼睛选一选啊?” “这件事我赞同大姐的观点。”凌仙儿站到凌碧儿的身侧,“父亲疼爱你,想留你在身边多待几年。但女子哪有不嫁人的?何况谁说嫁了人就不能留在父亲身边?” 凌恬儿来回睃望两个姐姐,嗤笑说:“合着你们俩此番来赤虎邑不是给父亲祝寿的,倒像是来催我嫁人成亲的!” “母亲若是在世,还轮得到我们操心?”凌碧儿苦笑一声,“那个莲姬最近老实吗?” “其他那几个姬妾早让我驯老实了,偏这个莲姬鬼得很,反正我逮住机会就敲打她,就是不能让她过得太随顺。” 两个姐姐听了放下心来,仍不忘提醒道:“那个莲姬不是省油的灯,小妹一定要将她看紧些。” 随之,两个姐姐又把她们心中属意的小郡马人选点了出来。弄了半天,两个姐姐的夫家早打起小算盘。 东野国的局势再明朗不过,除非凌澈的几个姬妾还能为他生出个儿子,不然这东野的江山必然要交到其中一个女儿手里。 大郡马和二郡马这两家便有望成为实际操控东野的领导者。所以大姐和二姐的眼光都聚焦到三妹的头上,她们都想这个妹妹嫁入到自家夫君的家族里。这样以来他们胜算的可能性就会加大。 凌恬儿抵不过两个姐姐的轮番絮叨,终没忍住,道:“我心里确有一人,只是……” 两个姐姐皆是一怔,忙刨根问底儿地追问那男子是谁。 “教我怎么跟你们说呀!”凌恬儿难得露出小女子扭捏娇羞的一面,“那个人脾气太差。” “什么样的人敢在小妹面前摆谱儿?” 凌恬儿不回答,闷头往下说:“他已有妻儿。” “这有何难?把他的妻儿打发了便是。” “他……双腿残废了。” 此言一出,凌碧儿和凌仙儿皆已无语。静默片晌,凌碧儿才劝慰道:“恬儿,姐姐们不是不支持你,可你自己说那人真的可行吗?父亲能答应吗?” “恬儿你一向崇拜盖世英雄,要没点狂傲劲儿只怕都入不了你的眼。你是何时转的性,能看上一个残了双腿的男子?难不成他有何宴卫玠之貌?” 凌仙儿不过随口说说,想以此劝退小妹。怎料凌恬儿突然红了脸颊,点头如捣蒜,“有,有,有!” 两个姐姐的下巴都要惊掉,直逼小妹带她们去见上一面。天底下竟有那么英俊的男人?不亲眼见一次,她们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的。 凌恬儿正愁没机会去往建晟侯府,当下立马同意,只是交代道:“到了他那里你们不许乱来,凡事得听我的。见得上就见,见不上也不能强求。” 两个姐姐齐声应是,旋即三姐妹带领一众扈从策马奔走出皇宫。她们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女子,又甚久没有在一起骑马,在路上难免都想争先。 赤虎邑离大兴山本就没有多远地路程,她们再一路快马加鞭,大半个时辰后已经抵达。凌恬儿一面往山上攀,一面把隋御的大致状况讲给两个姐姐知晓。 “恬儿啊恬儿,可真有你的!”凌仙儿数落起来,“能让父亲降尊去见的大将军,看来他很有本事。” “其他的事以后再议,但这个人今日非得见一见才行!”凌碧儿表露出极大的兴趣。 这日赤乌当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浪。凤染在屋中闲不住,推着隋御在后院大花园里转悠。 “你总这么动来动去的不觉得热吗?找个亭子歇一会成不成?” 隋御觉得头顶上方的阳光太刺眼,这大花园里虽然种了不少花草,但还没有到绿树成荫的地步。达成眼下这个效果,还是凤染浇了不少灵泉水的功劳,不然还得等两三年的时间。 凤染自他的耳边探出半个脑袋,一本正经地说:“热也得动,一动不动是王八!” “凤染!”隋御觉得自己的头顶已冒起白烟,“你骂谁是王八?” “我骂谁谁知道。反正……”凤染正打算气一气隋御,就看见水生冲他们跑来。 “侯爷、夫人让小的好找。”水生稍稍欠身行礼,“李老头带着大家在溪边摸鱼呢。侯爷和夫人也过去瞧瞧热闹呗?大器一条鱼都没有逮到,撅着小嘴直掉眼泪。” 凤染霎时活动了心思,差点撇下隋御就往外跑。隋御停顿半刻,故意说道:“不去,我嫌热,夫人推我回屋歇歇。” “歇什么歇?大器他需要我,我得帮我儿子摸鱼去!大器还是不是你儿子?你想让他管别人叫爹啊?”凤染给水生甩了个眼色,“不用跟侯爷废话,直接推出去便是。” “后面的土路不好走!”隋御面红耳赤地吼道。 水生快速推动轮椅,笑哈哈地说:“侯爷放心,咱有板车呢!那俩小马驹现在可听话了。” 凤染顿时停下脚步,小马驹之痛历历在目。这回变成隋御得意洋洋,他向后瞥了眼凤染,诮讽道:“夫人怎么停下不走了?一动不动可是王八啊!” 第045回:摸鱼的恬静时光 凤染蓦然一僵,微眯了眸觑向前面的隋御,他何时学会“睚眦必报”了?以往嘴皮子笨得要死,每一次被她刺激了,只会吹胡子瞪眼,再不就是学豹子咆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今儿够出息的啊? 她扯出帕子拭了拭额角鬓边的汗珠儿,径直穿过隋御身侧,拿腔作势地道:“要坐你自己坐,我自己可以走过去。” 言毕,凤染头也不回地往府邸后门走去,只留下隋御主仆俩目目相看。她裙下脚步飞快,是铁了心不要与那小马驹为伍。 少焉,凤染先一步来至距离田地二三里之外的小溪旁。不清楚这蜿蜒曲折的溪水上游出自何处,只知道流经到他们这里时溪道已变得很窄很浅。 许是流淌经年的原故,让这溪水里孕育出很多生命。 但见金生、老田和老卫三人俱挽起裤腿踩在溪水里弯腰摸鱼。李老头和芸儿俩人手里各抱着一只草筐,筐里均有了不少收获。唯独隋器可怜汪汪地站在溪边,小身子已然湿透,却连一条鱼都没有摸上来。 “大器!”凤染粲齿一笑,向隋器勾了勾手臂。 隋器可算看到了救星,捯着小腿就往凤染跟前跑来。凤染都已张开双臂准备把他搂进怀中,隋器却在最后一刻停下脚步,扭捏地笑道:“大器身上湿湿的,不要蹭到娘亲身上。” 凤染将隋器一把压进怀里,还故意紧了紧,方宠笑地说:“大热天儿的怕什么?就是没有蹭湿,衣裳穿了一日不也得换洗嘛?你这小人儿跟娘亲咋还见外上了?” 隋器嘿嘿地笑起来,“我就是……” “我可是过来帮你摸鱼的,咱俩一起下去啊?”凤染捏了把隋器的小脸,“要不要娘亲帮你?” 隋器望向小溪里的几人,又和李老头等对视一眼。他是挺想让凤染帮忙的,但一想到凤染那做事风格,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娘亲,要不你还是别下去了,大器自己可以的。” “不相信娘亲是不是?”凤染乜斜一眼隋器,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已俯下身子撩起裙角。 “夫人,咱还是算了?”芸儿抱着草筐走过来,窘笑地劝阻道,“摸鱼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下去万一没摸到鱼,再摔个好歹可咋整?到时候侯爷该多心疼呀!” “夫人,要不还是下次再说!”李老头在不远处扬声道。 在溪水里摸鱼的几个人也跟着苦哈哈地附和,大家对凤染下水都持万分紧张的态度。 “我才不心疼,她愿意下去就让她去。”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隋御端坐在那辆板车上,两条修长的腿横在车板上,两只手掌倒撑着上半身,样子十分滑稽。水生在前面牵紧小马驹,俩人行走的速度甚至不如隋器跑动的快。 凤染憋着笑,抬眸对众人道:“你们都听见没有?侯爷他不心疼我的。我就下去试试,不成再上来便是。” 芸儿自知是拦不住了,只好放下草筐帮凤染把裙角提起掖在腰间,挽起内衬小裤裤腿儿,再褪去碎花小履,露出一双雪白细足。 凤染拉起隋器一跳一跳地走向小溪里,正坐在板车上的隋御不自知地吞咽了下口水,他怎么就同意让她下水了呢?他脑子不是真进水了?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因,他咋觉得凤染哪里都好看?那脚就不应该露出来让别人看见! 这不是第一次,上一次凤染和芸儿去田地里扯秧插秧,也是脱了鞋子和大家在一起干活的。但或许是那一次有泥土的掩盖,谁的心思都没往别处合计。 这一次却有点不同。就算凤染性子大咧咧的,他们又地处东边边戍,民风尚算开化。可凤染到底是主家夫人,还是个年岁很小的漂亮新妇。 以李老头为首的底下人,早远远地躲开凤染,甚至把头都转向不知什么方向上去了。没过多久,又一个个绕着凤染上了岸,假模假样地数起他们今日的战绩。 凤染刚一下水就知道应该听大家的提醒,踩在脚下的石头非常滑腻,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就更不用提弯腰摸鱼了。她还得看顾身边的隋器,一大一小踉踉跄跄地在水里瞎晃悠,着实把隋御紧张得够呛。 水生睃向隋御,低声谭笑道:“侯爷若是担心夫人,您唤她上来不就成了?” “嗯……”隋御随口应道,凤眸还在瞟着溪水里的母子俩。他停了一刻,突然转首,“你说什么?水生你再说一遍?” 水生窘笑着向后退一步,“侯爷,没什么,小的随口说说的。”他脚下不稳,差点松开牵在手中的小马驹。 “你让芸儿去叫,我才懒得叫她。” 水生倒吸一口凉气,主子居然没有否认?还和颜悦色的与他问对?看来他心里所猜已八九不离十。 这一幕早被从大兴山上走下来的凌氏三姊妹看了去。两个姐姐听从凌恬儿的指挥,一路上躲躲藏藏,不是猫在草丛里,就是避在破石头后面。 起初凌恬儿觉得她们今日能看到隋御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上次登门闹得很尴尬,捻指一算也没过去多长时间。这回还带上两个姐姐,更不适合上门相见。再让隋御以为她们跟看猴似的一次次来围观他,不得适得其反? 就在凌恬儿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忽地发现凤染和隋御走出了府邸后门。凌恬儿双眼锃亮,带着俩姐姐一路尾随到小溪旁。 “你们瞧见了吗?”凌恬儿赶走围绕在身边的蚊虫,“离得有点远啊?姐姐们将就点看,他和身边的常随警惕性挺高,再近些被发现就不好了。” 凌碧儿和凌仙儿都有点诧异,刚才那么谦和说话的是她们的小妹?凌恬儿什么时候这么说过话?以往对谁不都是颐指气使的吗? “瞧得不是特别清晰,看扮相确是个俊朗男子。”凌仙儿把手按在拨开的茂密草丛上,“刚才也瞅见他是被那仆从一点一点挪到板车上的,看来那双腿真是不中用了。” 凌碧儿唉声道:“可惜了,这么个风云人物。再怎么英俊都是个残废,并且……”她又观察一番小妹的神色,“恬儿,他到底是北黎人。” “来的路上姐姐们可曾看见他家府后的那些庄稼?北黎已放弃他们,半分封赏都不给发放。” 凌恬儿想起父亲和国师所谈的内容,真想一股脑讲给姐姐们知晓。但她明白有些话还不是公开的时候。于是只挑了些泛泛之言而说。 两个姐姐心下便明了,凌恬儿对隋御是真的动了心思。这个结果不是她们想要的,幸好这次及时来到赤虎邑,要是再晚些时候,事情就不知道要发展到何种地步。 “隋御的妻儿对他还蛮照顾的。”凌碧儿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他的夫人你接触过吗?是个怎样的人?是那种能用钱打发走的吗?” 凌恬儿和凤染相谈过两次,对凤染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觉得她性子不像北黎人,反而与他们东野女子很相像。 凤染看起来对隋御毕恭毕敬,但细细观察又觉得他们俩不是那么恩爱。就比如她出手揽住隋御时,凤染没有吃醋,更没有对她产生敌意。 凌恬儿摸不准凤染的心思,但她压根也没把凤染当回事。只要隋御真能答应跟她相伴一生,她有的是法子把凤染母子打发走、安顿好。她自信自己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到。先礼后兵,总能让凤染知难而退。 凤染湿了半截儿裙子,牵着隋器耷拉脑袋走了回来。芸儿在旁帮主子擦拭穿履,笑吟吟地说道:“夫人别当回事,没摸到就没摸到。你瞧金生他们弄上来那么多,咱们今晚可有口福了。” “有点多啊~”凤染向那边望了一眼,又揉了揉隋器的头,“大器,娘亲是不是有点笨?” “娘亲才不笨!”隋器赶紧否认,“这次娘亲没有意外受伤,大器已经很高兴了。” “什么?”凤染不可名状地反问,原来在隋器心里她是这样的母亲啊? “我儿子说的不错。”隋御的声音在身后飘来,他已换个姿势坐在板车上,“试一试过把瘾就行了,你还想怎么着?赶紧随我回府,穿一身湿衣服在身上好受呢?” 凤染翻了隋御一眼,没搭理他,牵着隋器往李老头他们那边走去。 隋御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嘴欠什么欠?人家根本不领自己的情! 水生和芸儿都装作没有听见,不是仰头望天儿就是低头摆弄手里的草筐。 “夫人,你过来的正好,今儿这鱼抓得有点多,咱们晚上还吃不了。天儿还这么热,再给放坏了怪可惜的。我们几个商量着,要不搬县上菜市口给卖了?有几个铜板算几个铜板,拿回来干点啥不好?” 听到李老头这么说,凤染的眼睛倏地亮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些麦穗鱼真的会有人买吗? “夫人莫担心,我们就当是去县上转转,卖不出去再拿回来便是。大不了咱这两日顿顿都吃鱼。”金生宽慰道。 “那好,你们早去早回。”凤染答应下来,她睨向坐在板车上的隋御,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不如你们带上侯爷一起去?反正他已坐在板车上,天气这么热不会出什么事的。” “侯爷能愿意吗?”众人都知道隋御的性子,再说出去卖鱼这样的差事,主家定会觉得很丢脸? 第046回:我懂你在撑什么 隋御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稀里糊涂地就被板车给拉走了。 李老头盘腿坐在板车的另一边,双手抱着一筐鲜活的麦穗鱼。他时不时地冲隋御傻乐一下,缺少两颗门牙的样子着实可爱。 面对这么一个阴晴不定的主家,李老头不紧张才怪。谁能料到他能跟着一起来呢? 隋御心里更加郁闷,他见凤染过来问自己意见,本能地以为凤染和隋器都会跟着一起去县上,这才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凤染牵起隋器回往侯府里去了。待他再想反悔,已为时已晚。 隋御朝李老头讪讪地发笑,绞尽脑汁半天方说:“今儿这天儿真不错。” 李老头顺他所言抬眼望天儿,点着下巴附和道:“啊,是呢,天气真不错。” “这些鱼能卖几个铜板?”隋御尴尬地找起话题,抬手去拉那一筐麦穗鱼。 他本想拉过来瞧一眼,谁知李老头转手就把草筐挪到身后去,摆手笑道:“侯爷离远点,味道有点腥,再弄到身上就不好了。” “我亦寒门出生,哪儿来那么多讲究?”隋御垂下凤眼,把宽大的袍袖往下一甩,终将那一筐鱼拖到自己眼前。 老田和老卫在后面跟车,水生则在前面牵马,众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去往县上。 金生托故摸鱼消耗不少体力,有些乏累了,便没有与大家同去。实际上他是想借此机会和芸儿独处一回。 凤染是瞧隋器玩得太撒欢儿,惦记哄着他回房里睡个下晌觉。 一府人就这么分成两拨。凌碧儿和凌仙儿同时望向小妹,想知道她接下来有何打算。凌恬儿倒是不着急,笑着扭过头吹响口哨。 旋即,不远处跑来一匹壮马,那马儿的四蹄飞快,却不曾在意脚下的路,冲着建晟侯府的那片庄稼地便踩踏下去。慌得凌恬儿手脚并用一骨碌奔过去,及时钳制住她心爱的坐骑。 “你要是敢踏了他府上的苗,我……我就得带着你负荆请罪啦!”凌恬儿扯住马辔,一跃提胯上马,“我得跟着隋御去锦县上转转,姐姐们要一起去嘛?” “还是算了,我们俩今儿才入赤虎邑,又随着你折腾了大半日。隋御的模样已见到,确是个极好看的男人。”凌碧儿斟酌措辞,“等你回来以后,咱们姊妹再慢慢聊。” 凌仙儿替小妹甩了一马鞭,笑说:“还不赶紧去追,一会儿再找不到人了!” “也罢。”凌恬儿指向不远处的扈从们,“你们可要看护好大郡主和二郡主。”说完,已携罗布等人打马绝尘离去。 李老头三人以前常在街头巷尾要饭,对县上各处比较熟悉。他们牵着板车七转八转,可算来到一处菜市场边上。 李老头跳下板车,老田和老卫过来帮忙把一草筐麦穗鱼搬下去。三人像模像样地叫卖起来,结果却迟迟无人问津。 水生把小马驹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又十分贴心地帮隋御挪了挪位置。 “侯爷这个姿势坐着可舒服?” “很舒服的。”隋御望着李老头他们,不大自信地问:“咱们会不会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就带回侯府嘛。”水生靠在隋御身侧,朝老田老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主仆俩所在的位置。 “卖几个铜板都行,看看能不能买点羊肉回去。”隋御双手撑住车板,低吟道。 水生口中叼了根儿草,随意地嚼两口,“侯爷是不是在心疼夫人?” “我心疼的是大器!”隋御立马否认,两只耳朵却悄然的红了。 水生弯眸看向主子,笑嘻嘻地说:“侯爷,您这双腿可比去岁强多了,夫人功不可没!再这么继续下去,侯爷这双腿保准能好起来。” “你真的这么以为?” “当然啦。”水生乘机说道,“侯爷心里门儿清,不然能对夫人改观那么多?”他话犹未了,先躲出去半丈远。 “她……”隋御羞赧地敛住凤眸,“她傻。” 水生又是一怔,主子怎么不发脾气了?他以前哪会这样? “夫人她哪是傻,她那是对侯爷一往情深。” 水生这么说是在敷衍自己?凤染不会真的喜欢他,他有自知之明。 主仆俩还在一递一回地说着话,忽一抬头,却见几个泼皮将李老头等围了起来。 “水生,快过去帮忙!”隋御赶紧吩咐道,“别教他们伤到李老头。” 水生放心不下隋御,为难地看向主子,结结巴巴地说:“侯爷,你这边……” “我就坐在这里不会有事,快过去!” “侯爷,你千万不要乱动。”水生跺了一脚,朝李老头他们跑去。 “呦呵,还在这儿卖起东西了?交钱了吗?”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狐假虎威道。 老田护住那一筐麦穗鱼,老卫搀扶住李老头。 李老头双手揖了揖,点头哈腰地道:“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这地方的规矩,大爷们见谅。我们这就离开,不在这里给大爷们添堵。” 另一个又高又胖的伸臂一拦,吆喝起来:“想走?先交了钱再走。” “我们还没有开张,一个铜板都没有挣到。”老田据理力争地说道。 “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谁知道你们卖出去多少?赶紧给钱,不然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又高又胖的摊开大肥手,“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我们没有钱。”老卫瞪圆了眼睛,“真的没有。” 水生自不远处赶过来,横在三人身前,“坏了大爷们的规矩,是我们的不是。”他微微躬身,揖道:“还望各位高抬贵手,且饶我们这一次。” “敢情你们是一起的?”尖嘴猴腮的上下打量起水生,“这规矩不能破,不给钱休想离开。” “我们确实没有钱,你们想怎么样?”水生已暗暗攥紧拳头,准备随时出手。 李老头在后面笑呵呵地说:“大爷们要是不嫌弃,就把这筐麦穗鱼拿走,刚捞上来的,还新鲜着呢。” “谁要这一筐臭鱼。”又高又胖的轻蔑道,“我们只要钱。” “没有。”水生硬气道,又侧头对李老头等说:“你们站得远些。” 这句话当真惹毛了对面那些人,七八个人瞬间把水生围起来,劈头盖脸抡起来吊打。 水生看起来瘦弱清秀,下手却丝毫不含糊。每一拳每一脚都能直击到对方的要害上。把对方打得东倒西歪,口里求饶救命的喊着。 水生没想惹是生非,本欲见好就收,却不知那个又高又胖的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趁水生不备之际,直直地刺了过来。 老田眼疾手快,抄起一筐鱼就抛了上去。草筐里的麦穗鱼瞬间散落一地,水生得以躲过一劫。场面随之再度混乱起来,那尖嘴猴腮的又不知从哪叫来更多帮手,把水生李老头四人团团围住。 “你不是很能打吗?来呀,继续啊?”泼皮们纷纷叫嚣起来。 一直避坐在板车上的隋御再忍不下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人要面对这种屈辱。他微微颤动着身子,想要跳下板车。同时在自身上下不停摸索,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的手忽然在头顶顿下来,今日凤染为他束发时,替他插了根石青色的碧玺簪子。这根簪子很细不值钱,却成为他身上唯一能抵得上价的东西。 隋御慢扯发髻,试着把碧玺簪子取下来。一只手却忽然按住了他的臂腕,“侯爷不必如此。” 是熟悉的声音,隋御随声而望,出现地竟是凌恬儿的面容。 “你……”他身子一凛,再往水生他们方向望去时,那些泼皮已风一样逃窜走了。 罗布等人已经下场出手,他们的身手不亚于水生,很快就将对面那些乌合之众打败。 “侯爷放心,在边塞上两国衣着相近,他们看不出我们是东野人。”凌恬儿刻意不去看隋御的眼睛,她知道他现在想要维护住什么东西。 “我过界没什么目的,就是来买点东西,锦县上的小食很合我的胃口。”凌恬儿低头看着地面,抱臂说道,“他们绝不敢再来招惹你,就是浪费了那一筐鱼。” 凌恬儿本想让底下人乔装成来买菜的百姓,分三五个人把那一筐鱼买走。谁成想还没等他们下手,李老头这边就被泼皮们盯上了。 “好了,那些腌臜货已散,我……这就走了。”凌恬儿到最后也没有看隋御一眼,她别着头向他略略抱拳,便走回自己扈从身边。 俄而,凌恬儿带领扈从们策马走远。 李老头仨人已把那些被人踩烂的鱼捡干净,很不舍地扔在废物堆旁。水生捂着青紫的嘴角走回来,强笑地道:“太久没有操练,小的这身手有点退步,让侯爷担心了。” “人没事就好,回家。”隋御仰起头,唤道:“李老头,咱们回家!” 众人空空而归,每人身上都多少挂了点彩。赤红的夕阳下,众人的身影很是落寞。在很长一截子路里,谁都没有说话。 “这次多亏凌姑娘他们出手相救。”老田本是想打破这沉寂的气氛。 老卫赶紧用手肘戳了戳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隋御缓缓地望向他们一眼,诚实地说:“老田讲的没有错,这次的事情是得谢谢凌姑娘。” “那个……这又不是啥好事儿,回去都把嘴闭严实了,不要对夫人提起,免得让她跟着担心。”水生佯装大笑道,“谁都不许说哈!” 第047回:他坦白错了方向 黄昏,黄昏后。 凤染回到随身空间里摘了不少三七回来,和芸儿俩人放在小罐子里捣碎。凤染让芸儿拿一些送到后院为李老头他们敷在伤处,她自己则把水生叫到跟前,亲自替他敷药。 水生藏转着头,不住地说:“怎敢劳驾夫人亲自动手。” “小马驹不听话把板车拉翻了?”凤染歪头睨向他,“侯爷就在车上,他怎么没有受伤?偏你这个牵马的挂了彩?你想瞒我什么?” “没,小的没有瞒着夫人。”水生怯怯地回道,眉清目秀的脸上早退去与那些泼皮打架时的狠厉。 凤染把小罐子使劲儿磕在案几上,“你们在菜市场里遇见地头蛇了?” 水生深感无奈,明明是他不教大家承认的,最后夫人却是在他这里找到的突破口。他低眉闪躲,含糊其辞。 “这算啥呀?有什么不敢对我讲的?”凤染指向小罐子,嘱咐道:“赶紧自己个儿敷上,明儿一早就没事了。” “嗳。”水生口里应承着,已动手往自己的青紫处敷上去,“多谢夫人。” “芸儿特意烧了鱼等你们回来吃,本以为你们能吃的高兴。瞧你和侯爷刚才在饭桌上那副德性,谁看不出来出了事?” 水生听哈陪笑,不再过多解释什么。凤染心里犯嘀咕,总觉得水生没有完全交代明白,难道那些地头蛇说了很严重的话?又把隋御给刺激到了? 她简单安慰水生几言,便离开东耳房,穿小门径直回往东正房这边来。 隋御出奇的安静,他端坐在案几旁,手里仍捧着一本快散了架的兵书。在暖黄色的灯烛下,他那消瘦的孤影越发教人心疼。 凤染敲了敲自己的脑子,这人又不是楚楚可怜的姑娘家,自己瞎心疼什么呢? 她悄然走到隋御身后,动手替他拆起发髻,“我给水生送了点药过去,敷一宿明儿就能好,侯爷不用担心。” “多谢夫人。”隋御把兵书放回案几上,身子稍稍坐正了些,方便凤染为他拆开头发。 “你啥时候会讲人话了?”凤染讥笑一声,“跟我说多谢,今儿吃到鱼开心坏啦?” “嗯,是。” 他如瀑似的鸦色长发垂披下来,凤染随意扯了扯,“水生都告诉我了。” 隋御心下一滞,侧头望向凤染,“他……都告诉你了?” “是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那么害怕让我知道?”凤染半俯下身子,单肘拄在案几上,笑道:“凡事你别钻牛角尖,脸面这东西得看开些。”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隋御在凤染的眼中看不到半点吃醋的痕迹,果然,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她不在意凌恬儿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要出手帮他们打跑泼皮。她觉得这就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 “我在乎什么?”凤染不明所以,重复地道:“我不在乎的,这事儿取决于侯爷自己。” 隋御沉沉地叹息一声:“我想睡了。” “不成,你还没有沐浴呢,我去找金生过来帮你。” “免了,我很累,明日再说。” 不顾凤染游说,隋御已划着轮椅回到床榻边,又把自己颤巍巍地挪回床榻里,动作一气呵成,虽然动作不能跟正常人相比,但整个过程已比半年前快了太多。 凤染自去外面打了盆温水回来,趴在他身侧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洗就不洗。不过你总得擦擦身子洗洗脚?” 隋御背对着她不吱声,身子快要弓成一只虾。 “好,那我自己动手。”反正她早就轻车熟路了。 凤染匍到他的脚边,正准备帮他褪掉净袜,却被隋御出手拦下来。他身子反应没有那么敏捷,却想要竭力制止住她。 “你别对我这样,你不欠我的。”隋御的双眼红到发涨,“作为夫人,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会喜欢她的。不管她是谁,装着什么目的,我、我已有妻儿,就不会再朝三暮四。” 凤染愣神儿半日,眨了眨盈盈的水眸,“你在说什么呢?你喜欢谁?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不用对我这么卑躬屈膝,我不会撵你回雒都也不会休掉你。”这句话隋御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口,“无论她对我如何,我都不会喜欢她。” “她是谁?”凤染直勾勾地盯着隋御,试探问道:“你们今日在县上碰见凌恬儿了?” “什么?”隋御瞬间睁圆了凤眼,急吼吼地道:“你不是说水生都跟你交代了吗?” “可他没说你们遇见凌恬儿了呀?”凤染这才明白水生跟自己隐瞒了什么。 她狠狠甩开隋御的手臂,莫名地发起脾气道:“原来如此,你们是碰见救兵了呢?侯爷好大的魅力,东野的郡主都能跨境来救你了。区区几个泼皮都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赶明儿她不会帮你招兵买马?” “你……我……胡说八道!”隋御真想一头扎进被子里捂死自己算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老在她面前丢人现眼,还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的脸面何在?真真是被自己吃到肚子里了。 凤染把一只手指衔在微微张阖的唇齿间,忖量半晌,道:“水生和你不想让我知道,是担心我会生气?” 她终于绕明白这个圈,再睃向隋御时,他烧红的整张脸都快躲进长发里。 “那东野小郡主真喜欢你呀?她该不会是跟踪你?上次我就说她不会轻易罢休的。” “凤染,你给老子闭嘴!!” 回到东野皇宫的凌恬儿交代属下,要他们只字不提在锦县上发生的事情。她回来的有些晚,已错过用晚膳的时间。两个姐姐替她圆了谎,草草地蒙混过去。 凌澈生辰的正日在后天,两个女儿皆是提早赶来赤虎邑。大郡马蒲巴和二郡马狄真都是凌澈的左膀右臂,分别在旧都和丹郡监管着东野的行政和军事。 以往都是奏疏呈报,此番见到国主的面,自然得先谈公事再聊私事。二人及其属下重臣都惦记在凌澈面前多多展示。朝堂众人心知肚明,大郡马和二郡马都有可能成为东野的下一任国主。 “姐夫他们还在父亲那边,想必今夜不能早归。”凌碧儿亲手替小妹倒了碗马奶茶,“快点喝了,我让婢子去膳房拿点吃食过来。” 凌恬儿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还是姐姐们在身边好呀,什么都有人替我想着。这次你们多住些日子再走。”言语间一大碗马奶茶已然见底。 “这可不成,就是我们想待着,父亲也不能同意。你见过哪个地方群龙无首?凌碧儿又替小妹倒满一碗,“你呀,慢着点喝。去北黎一趟,怎么连顿饭都没混上?” “他们那边的饭味道吃不惯。” “吃不惯?”凌仙儿盯紧小妹的神情,“离开隋御夫人的视线,你都没有上前跟他讲一句话?这一趟下来你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没有啊。”凌恬儿装得特别自然,“我前不久见过他,老在他面前晃悠,怕他嫌烦。”她不想姐姐们往下细问,赶紧继续说:“我想为他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你要治他的腿?”两个姐姐齐声追问。 “他下半截儿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我见过他行走的样子。就是有点吃力,模样特别丑,看起来像个老头子。”凌恬儿语气带笑,漆黑的眼眸里都带着亮光。 夜半,大郡马蒲巴走回寝宫中来,凌碧儿一直等候着,见夫君回来立马起身服侍。蒲巴年约三十,与大郡主同岁,二人算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俩人成亲多年,育有四个孩子。 蒲氏和凌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两族内通婚者不计其数。蒲巴在外形和性格上都和凌澈很相像,以至于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他是凌澈的亲儿子。 “和父亲谈得顺利吗?”凌碧儿接过婢子手中的脸帕,亲自为蒲巴擦拭,“这次没有带孩子们过来,父亲有点不高兴了?” 蒲巴揽住凌碧儿的腰肢往自己这边一带,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带孩子们过来,你哪能把精力放在恬儿身上?” “父亲那边是什么口风,要给恬儿找夫家了吗?”凌碧儿靠在蒲巴的肩膀上,“我倒是很想让她嫁入蒲家。就是你的那几个族弟未必能入我小妹的眼。” “蒲博、浦庆都不成?恬儿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子?”蒲巴皱起眉头,“今儿下晌,你们姊妹三人去了哪里?” 凌碧儿便一五一十地跟蒲巴详述一遍,“你切莫轻举妄动,听恬儿的口气,父亲在这件事上没有明确反对,并且此人能让父亲屈尊去见,可想而知他的重量。不过……一个废人而已,恬儿多半是过个新鲜劲儿。” “原是那位将军。”蒲巴点了点头,“我倒是听说过他的战绩。国主到底有何打算,这是要利用北黎人吗?” “你也知道父亲从不在国事上与我相说,我哪里能猜透他的心思。恬儿这边暂且还好说,只是仙儿那边有点棘手。” “仙儿怎么了?是不是狄真那厮有什么举动?” “咱们这次没有带蒲博他们过来,狄真却把他的胞弟狄格带来了。一直藏着掖着,仙儿也遮遮掩掩地没有对我讲。还是咱们的人发现了,我猜他们是想给恬儿和那小后生制造机会。” “狄真!”蒲巴一拳头砸在桌几上,把上面的瓷器震的差点掉到地上,“狄氏就是这么有心眼会算计,这些年好处都是他们丹郡在捞,咱们恪尽职守地监管旧都,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 第048回:此间润物细无声 金乌正悬,恰似一轮火伞当空;暑气熏蒸,无半片云翳浮动,正是赫赫炎炎之际。 李老头背负着双手在稻田地里巡走,途经之处惊起麻雀扑扑腾腾地飞走,掺杂着躲在田间的青蛙呱呱嚣叫,还有藏在果子树上的蝉持续地叫着知了。 稻谷早已抽穗扬花,生长的十分饱满,绿茸茸的教人爱不释手。只是久旱不雨的状况,令李老头忧心不已。他伫立在一具稻草人旁,掂量着今年到底能有多少收成。 “李老头!”一个欢快的童声自远处传来。 李老头循声眺去,只见隋器正冲着他使劲儿挥手。隋器身后跟着主家夫人,俩人合抬一只木桶,摇摇晃晃地朝稻田里走来。 李老头疾步赶上前,咧着一口没有门牙的嘴,笑蔼蔼地道:“夫人,还是让老头子来拎着。”他一面说,一面伸臂欲接过凤染手中的木桶。 “一点都不沉。”凤染稍稍一躲,弯眸笑笑,“我就是陪大器过来玩会儿。”凤染手指木桶,里面的确只盛半桶清水。 她就势把木桶放到地上,揉了揉隋器的小脑袋,“去浇水玩儿。” 隋器拿着小水瓢舀起一瓢水,随手洒在旁边的稻田里。炙热的天气于他而言影响甚微,须臾,已在田地里撒欢儿地玩起来。 “田里日头足,夫人待会就回去,免得中了暑气。”李老头的眼神紧跟在隋器身上,“这些日子大器倒是皮实不少。” 凤染暗笑,隋器吃了多少灵泉水呢?那几顿野味不过是打打牙祭而已。 “你老人家也早些回去歇着,杂草除了,肥也补了,田里没啥活儿,去和老卫他们乘凉打牌嘛~” “夫人呐……”李老头欲言又止。 凤染已猜到他想说什么,摆手宽慰道:“入夏以来几乎没怎么降雨,你老人家心里着急。先前就跟我打过招呼,我心里有数。” 其实隋器此刻在往地里浇的正是灵泉水。凤染就是瞧迟迟没有下雨,才隔三差五地补些灵泉水过来,以确保这些稻谷和果子树的养分供给。 闻言,李老头的肩头松弛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三人一起回往府中,李老头拜过凤染后,自去后院通房里小憩。隋器却拉着凤染鬼头鬼脑地躲到大花园的一座假山后。 “你发现了什么?”凤染蹲在他的身后,轻声道,“要逮蝴蝶还是蜻蜓?” “嘘!”隋器立起一只食指贴在嘴唇上,“娘亲,你看那边是谁呀?” 凤染放眼瞧去,只见芸儿和金生正在一处背阴面里相拥。 这大热天的……凤染噗嗤一笑。 “你放开我,让人瞧见了不好。”芸儿面色红扑扑的,嘴上是那么说,手里却没有半点推脱的意思。 金生粗壮的手臂拢紧她,涎涎地说道:“我明儿就去找侯爷和夫人挑明咱俩的事,好不好?” “金哥不要,快别让侯爷和夫人为咱俩操心,待过段时间再说。” “可我等不及让你做我的娘子了!”金生低下头去寻她的唇齿,他真想在这一刻就拥有她。 芸儿羞涩地躲避开,莺声软语道:“金哥,别……咱们再等等……” 这大好“春光”尽收在凤染眼底,她拉回视线蒙住隋器的眼睛,小声说:“小滑头,你是啥时候发现的?” 隋器低声嘻笑,靠在凤染的臂弯里,道:“他们俩都被我发现好几次了。金哥儿喜欢芸姐姐,就像爹爹喜欢娘亲。” “你爹爹喜欢我?不可能的,他最烦我。”凤染酸溜溜地道,“走啦~” 她牵起隋器沿小路悄然走远,不知怎地,见芸儿和金生欢好,除去替他们高兴外竟生出一丝钦羡。她老早就发现他们俩互通了情愫,平日里二人相处的模式真有点甜倒牙。 “咱们不要打扰人家,他们在约会,等大器长大了遇见喜欢的姑娘也会这样。” “大器喜欢娘亲,要和娘亲在一起一辈子。”隋器紧紧地握着凤染的手心,像是在表决心一样。 凤染停下脚步,侧身蹲到隋器面前,“不管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咱们俩都要在一起一辈子呀!”她不大会讲大道理,想了半刻,才道:“待咱家有了钱,娘亲给你找教书先生来开蒙。让你对这个世间有新的认知,你就能想明白小时候想不通的事了。” “我想学爹爹,习武。”隋器说得很认真,反倒让凤染怔了一下。 “你见过爹爹拿刀枪?” “大器以前见过郭叔叔练武,郭叔叔对我说,爹爹曾经比他强好多。”隋器趴到凤染耳边,“娘亲,我在爹爹的房里见过一把长长的剑,他老是背着你拿出来看。” “什么?”凤染霎时一震,“我天天看贼似的防着他,连块砚台都给他没收了,他怎么还能藏把宝剑?” 隋器方知自己讲错了话,吓得缩着头往后退去。 “他把宝剑藏哪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隋器嚅嗫地回道。 凤染将他拉进怀里,故意吓唬他说:“大器不许骗娘亲。” “娘亲,我真没有骗你。”隋器眼圈一红,眼泪刷刷地往下淌。 凤染没继续往下问,软下来好好哄了隋器一阵儿,方回往西正房里看顾他午睡。 她自己坐在床边推敲,已过去这么久,就算隋御偷藏了把剑,也没甚么要紧的?他应该不会再去寻死,如今积极吃药、勤勉锻炼,一副木欣欣以向荣的求生欲。 但那把剑还是太危险了,她决定要暗暗搜罗出来。 凤染换了身衣裳走回东正房,甫一推门进去,便见到隋御手扶着窗沿站立着,浑身又已汗流浃背,神情也很痛苦。 “我……要过去嘛?”凤染试探地问道。 隋御弓着腰颤抖着转过身,“让我自己试试。” 凤染微笑颔首,“你慢慢的,不要着急。” 隋御垂下眼睑,又往前艰难地迈出一步。这一步两条腿配合的很不协调,差点把他自己给绊倒。凤染赶紧跑上前几步,但听隋御阻止说:“你别过来。” 听罢,凤染顿在原地不动,隋御又朝前方迈出一步。他松开手边的窗沿,完全靠两腿支撑在地。他微微抬起眼眸,冲她露出一个难得的笑。 “侯爷你真棒,太厉害啦!” 凤染毫不吝啬赞叹,又寻到那破旧不堪的轮椅,跑过去推到隋御的正前方。 “差不多十步的距离,你走过来就能坐下。”凤染鼓励道,“侯爷你稳稳地走,我在这里等你。” 隋御神色一喜,略略点头,再往前挪出一步。他望向近在咫尺的凤染,仿佛一抬手就能触摸得到。他想要走过去抱紧她,再也不要放开手。 “六、五、四……”凤染替他数着步数,就差三步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凤染快速绕过轮椅想要抓紧他,却被隋御手臂惯性一带,二人又双双摔倒在地。 隋御在凤染的身下,看起来像是她把他推倒了一般。 二人额头对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她眈着他细长的凤眼,他凝视着她闪烁的水眸。 顷刻间她感觉到一丝奇特的变化,慌得赶紧撑起自己的身子,与身下的隋御拉开距离。 他的反应是情不自禁的,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这已不是第一次,多少个被她抱着入睡的夜里、清晨……只不过这一次被她发现了。 他真想就这么按下她的头,吻住她的唇瓣。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对不起。”隋御掀唇轻叹,“让你失望了。” 凤染闪动睫羽,娇憨地笑道:“侯爷,你已经做的很好,下一次一定行。” 她慢慢翘起身子,从他的身上挪下去。隋御心生不舍,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自己的胸怀。 俄而,凤染已擎着他重新坐回到轮椅上,“今儿先练习到这。” 她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颈子上的汗水,坦笑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府中所有事情皆由你做主,我都同意。”隋御不假思索地道。 凤染抿唇吃笑,稍红了脸皮儿,道:“这件事还是你发话合适些。” “是什么事?”隋御伸出长指握住她的手腕,感知她很想缩回去,便又无声地松开了。 “金生和我们芸儿好上了。”凤染眼波微荡,“这事儿你早知道了?” 隋御点头称是。 “他们俩相好我特赞同,咱们理应成人之美。你开个口,让他俩赶紧成亲。” “作为主家应该给他们置办些东西。”隋御自责道,“可我再无长物,真是亏待他们。” “不然就等今秋卖掉收成之后?那时候咱们手里应该有些钱,给他们添置点新婚东西。两侧厢房都空着,后院还有那么多房舍闲着,你随便指一间给他们居住便是。” 凤染憧憬的有模有样,犹如在详述自己婚事的细节。他多希望这错觉是真的,他能重新娶她一回,不再随便地敷衍了事,是真心实意地娶她为妻。 要是他的双腿真可以痊愈,是不是就能弥补曾经的过失和遗憾? “那就这么办,一切还劳夫人费心。”隋御的喉咙里略微发涩,强笑道。 话犹未了,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响,水生打门外惊惶而进。 他大扠步走上前来,火急火燎地道:“侯爷、夫人大事不好了!” 第049回:是不是挑拨离间 “慌什么?瞧把你给急的。”凤染转首瞥往窗外垂花门的方向,“院里又进来狐狸啦?” 水生重重跺了一脚,颇张皇地解释说:“哎呀,是那东野小郡主又上门来了。” “不见!”隋御强硬地打断道,“你出去支会一声,就说我染了重疾无法见客。” “若是只来她一人倒好说,这回东野国主也一道跟来,身后还跟了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水生用袖口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儿,“另有不少扈从跟随,那阵仗简直是要把咱建晟侯府给围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一贯沉着冷静的水生会失仪。 东野这是追着撵着非得摆个鸿门宴出来?离上一次凌恬儿在县上菜市口“英雄救美”才过去多久? 本以为这位小郡主看上隋御就是图个新鲜劲儿,私下里跨境过来刮剌刮剌而已。如今可倒好,一次比一次兴师动众! 隋御坐着轮椅尚且这般,要真有一日能站起来,她这建晟侯夫人的交椅岂能坐稳? “这里是北黎的锦县,他们东野人不敢放肆。”凤染揩了揩鬓边碎发,“我替侯爷出去瞧瞧。” 隋御把手掌狠狠地扣在膝盖上,他扬起下颚,肃穆道:“夫人!” “怎么了?”凤染眉眼弯弯地笑笑,“侯爷放心,妾这回长记性,不会随便放人进府。” “既然盯上我,不管我在哪儿都会被挖出来。” 隋御的眼神竟在瞬间变得无比凛冽,与往常暴躁发怒的他截然不同。 “水生,去放他们进来,不管什么事情本侯自与他们料理。” 水生犹豫片刻,终叉手领命出去照办。 “夫人,到我的身边来。” 凤染的身子一抖,用手指指向自己,讷讷地问:“我么?” “来。”隋御伸出长臂,挂笑说:“过来。” 她呆怔地点了点头,乖顺地走到隋御身边。 他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擎起她的素手,真挚道:“夫人,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么?” 凤染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她被突然正儿八经起来的隋御给吓到了。脑子里闪过快要忘得精光的小说前文,隋御在战场上时可是杀伐果断的将军。穿来的这半年多咋懈怠成这样?还真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开辟出另一条故事线了? 隋御再美强惨亦是男二,就算他不是太阳,啥事儿貌似还要围着他转。 有顷,水生已把凌澈、凌恬儿还有那位老国师一并带入霸下洲内。 隋御端坐在霸下洲中堂的主位上,凤染则安静地立在他的身边。 “侯爷别来无恙。”凌澈稍微点首,君王的风范依旧遮掩不住。 隋御腰身挺直,正色说:“国主,声喏。” 言罢,他请凌澈入了座。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立在凌澈身后的凌恬儿率先发话:“凤夫人,我父亲想和侯爷单独聊聊,你带我去后院大花园里转转可好?” 一语话未落,隋御已伸手握住凤染的臂腕,“不必,本侯身子孱弱,片刻离不开夫人。我的常随已退下,国主要是觉得还有谁不宜留在这里,开口请她出去便是。” 凌澈粗犷地笑了笑,飒然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没甚么好避讳的。” 立在另一侧的老国师已悄然挪动步子,将霸下洲中堂的房门轻声关起来。 候在廊下的水生,还有后赶回来的金生均心下一颤,里面那么神秘,到底是啥情况?二人用眼神交流着,各自袖子里已藏好武器。就算不能以一敌百,也时刻准备着动手,保护隋御安危。 凌澈带来的大部分扈从都没有进府,仅有罗布等少数几人相跟随。罗布略带挑衅地瞅了他们俩一眼,仿佛很期待和水生金生动手干一仗。 “每次来侯府都是这么唐突,侯爷莫怪。”老国师拄着权杖幽幽地走上前几步,“老臣巫韬,系东野的国师,在这个位置上已待了近四十年,前后辅佐过两任君王。” “国师勿须拐弯抹角,你们有什么大可直说。”隋御又看了眼凌澈,“国主,上一次你与我长谈,咱们讲的很明白,但凡开口说两国国事,恕鄙人不能从命。” “侯爷放心,我们不提国事只提家事。”凌澈意味深长地说道,“国师,有劳。” 老国师见隋御没有继续阻拦,才继续说:“上次见过侯爷之后,国主回去便对老臣说,侯爷长得很像一位故人之子。” 凤染和隋御都以为他们此番来府是为了凌恬儿,凤染甚至脑补了一出二女抢夫的大戏。话本折子戏里那种招驸马入赘,驸马为了前程抛弃糟糠之妻的情节,不停地在她脑海里徘徊。 北黎和东野又不是没有通婚的,再说锦县本就在边境上,两国百姓喜结良缘的比比皆是。诚然隋御的身份有点尴尬,就算朝廷把他当成敝履丢弃在边塞上,断了封赏任其自生自灭,他头顶上还戴着建晟侯的帽子。 除非他投了东野,与北黎彻底划清界限。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看,隋御当真这么做也没啥问题,是北黎先卸磨杀驴逼他去死在先,何况……战马坠崖那场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凤染还隐约记得一些情节。 可老国师的话风已完全偏离了他们的猜想。 “故人之子?”隋御不由得轻笑一声,“我父母亲皆是北黎人,怎能是国主的故人之子?难不成国主曾经也去雒都做过质子?那时候和我父母亲有过交集?” “我没有去过雒都,因为多年前东野已向北黎称臣。称臣的代价就是要年年纳贡。”凌澈自然地说道,他直视隋御的凤眸,“纳贡不止有物件,还有奴隶。” “国主真会说笑。”隋御抬手揉了揉眉心,哂笑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是你们东野那年战败,北黎没有归还一批东野被俘的将士。那批将士……” 隋御蓦地停顿下来,心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 老国师就在等这个档口,他贻笑着接了过去,道:“侯爷年纪虽轻,对老黄历倒是都记得。看来北黎军中的那些往事,侯爷心里特别明镜。既如此,老臣就可以往下说了。” 隋御的脸色骤变,腰身已挺得僵硬起来。凤染不安地凝睇他,她到底错过了什么细节?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是说这一段是这本太监书里没有交代的剧情? “那批将士中有一位是当今东野国主、当时还是东野世子的贴身近卫。他是东野的第一猛士,之所以被俘是为了给世子杀出一条血路。世子才能在那场战争中侥幸存活下来。” “国师,请讲重点。”隋御吁了口气,“前面已渲染的够多了。” “你的主家难道不是老清王府上?那时候老清王还没有被派到西南封地上。你父亲就是被老清王救下的性命,他为报恩隐姓埋名留在老清王身边做了扈从。本来想着报几年恩再伺机逃回东野,怎奈一次偶然与你母亲相遇了。” “你们是去雒都摸了我的底?真够难为你们摸得这么详细,可惜我双亲已过世多年,这些话根本无法对证。你们想证明什么?我骨子里流的是东野人的血?我这个废人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 “侯爷,切莫妄自菲薄。”凌澈深沉地说道,“你还这么年轻。” “你们到底想要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漠州铁骑已不归我管,所有战事部署必然会更换,再说那些都在西边,与你们东野完全不会相遇。除此之外,我没什么用处。” “我们讲好的不谈国事只谈家事,我只是想让一个东野游子归家。英雄不应该被这么折辱,他不应该是你现在这样的待遇。英雄不能活得体面一点?你双腿残的太不值当了。” “北黎是我的故土,它如何对我,我都无怨无悔。今日我若易主,你还敬我是英雄吗?你们可以走了,以后请不要再登门,烦请国主看顾好小郡主,建晟侯府的大门再不会为她敞开。” “你心虚了。”老国师闷闷地磕了下权杖,“侯爷如此睿智,理应猜到我们没有证据的话,不会贸然前来造访。可你连问都不问是为什么呢?只能证明老臣先前讲的那些都是对的,你怕看到证据,毁了你的信仰、理想、坚持。”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隋御竭力掩盖住自己颤动的身子,他的膝盖都快被自己按碎了。 凤染完全懵然,这都什么跟什么?还真是秉承这本书的一贯宗旨——狗血! 国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红绸,他躬身送到隋御手边,“这里面包裹的东西你会认得。仅凭这点东西就说服侯爷是远远不能够的,侯爷若想知道真相,可以来我们东野一次。腿脚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让侯爷舒舒服服地过去。” 凌澈霍然起身,殷切地望着隋御,道:“侯爷不用这么着急回绝我们,咱们来日方长。” “送客!”隋御厉声唤道,“我已把话说的很明白,今日别后请勿再登门。那么多扈从围了我的府院,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两个常随已破门而入,水生不卑不亢地道:“国主,请。” “好。”凌澈潇洒地走出房门,又把恋恋不舍的凌恬儿一并拽走。 “侯爷,我东野国主两次亲登贵府,是何等的诚心?老臣相信不久后咱们就能在东野相见。至于北黎……”老国师转头望向庭院上方,“他们早已弃了你,你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 第050回:非逼她说喜欢他 凌澈一行人越过大兴山回到东野境内。一路上凌恬儿始终都愁眉不展,目下这个结果是在意料之中,可一想到隋御当时那孑立的模样就难受的不行。 凌澈原不想这么着急来至建晟侯府,他一直觉得拉拢隋御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也是天假其便,他派出去调查隋御老底儿的细作们效率出奇的高,没花费多少时日就查出个七七八八。仿佛那答案早已摆在明面上,就等着东野细作们动手拆开。 细作们回东野复命时,正赶上凌澈生辰之日。整个赤虎邑都洋溢在国主寿诞的喜庆氛围里,后宫、前朝包括大郡马和二郡马各大氏族都变着法地讨凌澈欢心。凌澈忙得应接不暇,哪里顾得上密见他们? 却又是在生辰前后这几日里,凌澈发现大女儿和二女儿,总装作在不经意间向自己提议,该给小女儿成亲了。凌碧儿这次过赤虎邑来,居然没有带上外孙们,反而时刻黏在小妹身边;凌仙儿不仅带外孙回来,而且还带来了狄真的胞弟。 那小后生的眼睛都要长在凌恬儿身上,无论她在干什么,他都死乞白赖地往跟前凑合。就算被凌恬儿狠狠地怒骂、狂甩好几马鞭仍不知无畏。 而蒲巴和狄真那针尖对麦芒的势头,眼瞅着就快掩盖不住,要露出狐狸尾巴来。 凌澈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不过五十岁而已,身体矫健没病没灾,储君问题还不在他近年的考虑范围内。况且摆脱北黎的束缚,使东野走向独立强大是他在位期间想完成的夙愿。 凌澈想留给下一任国主的是一个海清河晏的东野。 蒲氏一族和狄氏一族安的什么心思,凌澈心里非常清楚。就算日后他传位给蒲巴或狄真,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阻隔开两个家族对东野皇权的控制。 为了制衡蒲氏和狄氏,凌恬儿必然不会嫁到这两个家族当中。但放眼整个朝堂,能匹配上他最疼爱小女儿的又挑不出来。 凌澈确实有私心,很想让小女儿多陪在自己身边几年。然则随着隋御的出现,凌恬儿对其产生了思慕之心,还有老国师劝说他不要阻拦二人发展的言论。导致凌澈对隋御的重视程度又加深不少。 草草结束生辰后,凌澈便打发走大女儿和二女儿一众人,要他们回到旧都和丹郡中尽忠尽职。他知道他们人虽已回去,各自留守在赤虎邑的眼线们,还是会把这里的大事小情源源不断地汇报回去。 于是凌澈先召见了从北黎回来的细作们,了解到隋御的真实身份后,只觉是老天助也。从现有的证据上来看,隋御当真是他们东野人的后代。 老国师便向国主进言,鉴于东野如今的状况,倒不如直接杀到建晟侯府去,先给隋御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再慢慢攻心,让他感受到东野的诚意。同时也让蒲氏和狄氏以为,国主十分疼爱小郡主,小郡马的人选完全靠凌恬儿自己的喜好。 在去往建晟侯府之前,凌澈和凌恬儿已交过心,这么做也得到凌恬儿的默许。只不过在事情发生后,她心里还是很难过。 凌澈从马背上跳下来,身后众人立马放慢行进速度。 凌恬儿和罗布同时上前,把年迈的老国师搀扶下马。老国师拄着权杖走到凌澈身侧,躬身说道:“国主请放心,隋御他会找过来的。” “他会吗?”凌恬儿愁苦地问道,“我觉得他是真的再不想见我。” “恬儿急什么?隋御一时半会定接受不来。但过不了多久,当他敢于面对真相时,你的机会就来了。待他投诚东野之时,就是放弃凤染选择你之际。”凌澈边往前迈步,边自信地说道,“他会明白谁对他更有价值,你才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 “像他那样的男人必然会不计一切代价重返巅峰。”老国师步履蹒跚地跟随着,附和说:“不过他是松烛之子,这点真令人意外。国主一直以为松烛早就殉国……就说北黎怎么会有他这样勇猛的将军,闹了半天竟是咱东野的男儿。” “只是……”凌澈抚了抚小女儿的头,“恬儿,隋御日后要是想和你成婚,必须医治好双腿,不然我绝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只要他归顺我东野,我可以给他所有的荣耀,独独不可牺牲我女儿的幸福。” 凌恬儿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她垂下双眼,把手里的马鞭用力攥紧,“父亲,儿臣明白了。这段时间我不会再去北黎,我要为他寻来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 明明是在燥热的夏季里,凌澈一行人又已离开侯府,可霸下洲的房门依旧紧闭着。水生和金生是被隋御撵出来的,凤染亦没有幸免。但她秉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交代两个常随先出去候着,她自己则死活留在隋御身边。 凤染知道隋御就要疯了,她作为全程在场的知情者,不能对他置若罔闻。 她半蹲在他的身旁,仰头软笑说:“侯爷,你别赶我出去。刚才不是还拉着妾的手说,要人家一直陪在你身边嘛!” “此一时彼一时,在我还没发怒之前,你可以滚了。”隋御面无表情地说道。 她想他现在说的一定都是气话,刺耳就刺耳,她忍下来便是。遂抿了抿朱唇,低眉道:“随便你怎么排揎我。” 隋御挥手猛然一推,直接把凤染推坐到地上。他凤眸红涨,青筋根根隆起,“别在这碍本侯的眼!赶紧滚!” 候在廊下的水生和金生听得异常清楚,二人都为凤染捏了把汗。真怕他们主子再发疯伤到夫人。 凤染忍着疼痛往后倒退两步,不再说什么,也没有离开霸下洲。她知道隋御现在最迫切地是想拆开那块红绸。 “滚!”隋御嘶吼地喊道,身下的轮椅已悠悠荡荡地晃起来。 凤染不离开亦不说话,躲到隋御伸手摸不到她的角落里。 隋御点了点头,颤抖着双唇道:“好,你不走是?你不要后悔!” 他不再管凤染,伸手取过放在案几上的红绸。里面包裹的是一枚紫英宝石。它通体浑浊,一看就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本应棱角分明的剖面又有好几处划痕和缺角,但隋御看到它后,细长的凤眸在瞬间就已放空下来。 少焉,他自顾划动轮椅走回东正房,由于过于冲动手臂不稳,过门槛儿时竟怎么都过不去。越是焦躁越无法成功,凤染很想上前帮他一把,却听隋御遽然间大声骂道:“妈的!” 不知哪来的惊人臂力,他一掌劈下去,轮椅瞬间被打散了。隋御不顾身下的轮椅,起初是佝偻着腰身往前挪步,可两三步之后就栽倒在地,之后他便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在地上爬行。 凤染含泪冲过去,抚着他的手臂道:“隋御,你想要找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去拿。” 隋御甩开她的手,衣衫和发髻已在这个过程里乱了散了,就如同他心中的信仰和执着。他听不到凤染的哀求,一直爬到敞厅的紫檀大案里端,他伸出长臂扣动里面的木头,须臾,一把长剑已被他掏了出来。 这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只比一般的宝剑长了些,剑鞘上刻着古朴的花纹,连剑穗都没有。 隋御跪坐在地上抚摸起这把长剑,突然在剑鞘一处停顿下来,长指不停地在那里打转。只见他从另一只手中拿出那枚紫英宝石,严丝合缝地镶嵌到那凹进去的地方里。 隋御心里一直坚守的东西,在顷刻间轰然崩塌。他抱紧长剑,撕心裂肺地恸哭。 “隋御,你别这样,那东西任谁都可以捡到。这代表不了什么,他们就是在诓骗你。”凤染跪在他的身边,完全不知该怎么安抚才好。 她摩挲着他的背脊,伏在他耳边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当初该听你的话,不该为他们打开府门。或许之后的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你消消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再缠着你,我,我明天就回雒都去,再也不碍你的眼。” 隋御蓦地抬眼,凤眸阴鸷地凝望她,哽咽地问:“你在说什么?” “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什么北黎什么东野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的腿会好的,我会给你留好多好多的药,你要天天练习走步,按时喝药。你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后半生,别再提着脑袋在刀尖上活了。” 凤染簌簌地落下眼泪,她脑子里完全空白,不知怎么就说出这些话来。这一瞬间,她只想隋御能坚强地活下去。早已忘却自己是个穿过来的人,离开隋御或许就会遭到意外而丧命。早已忘却灵泉对她说过,只有待在隋御身边,泉水才会增强功效。 隋御持剑把她揽进怀中,剑鞘抵在她一侧的颀颈上。他像是疯了一样,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不喜欢我为何要做这些事?凤染,你喜欢我对不对?” 凤染懵然,隋御到底在说什么?他真的疯了吗? “说你喜欢我,说啊?说凤染喜欢隋御!”他悲鸣地道。 “凤染……”隋御搂紧她,勒得她根本喘不过气,“别离开我,你走了,我就彻底死了。以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你喜欢我是真的?告诉我……你喜欢我……” 凤染慢慢地环住他的腰身,眼泪流淌进他的颈窝里,“我,我……喜欢你。” 第051回:为何挂彩总是她 “不过咱能不能先把剑拿一边去,你这样是要砍了我嘛?怪吓人的。”凤染将下颌抵在他的肩骨上,惨笑说道。 斯须,只觉环抱之人没甚么反应,又轻拍起他的背脊,欷歔说:“不拿就不拿,侯爷乐意就好。” 隋御松了松双臂,一手捏住她的下颌挪到自己眼前,诘问道:“所以刚才说喜欢我是假的?是怕我砍了你才违心奉承我的?”那双细长的凤眸又已赤红不堪,眼底还留有未干涸的余泪。 “不是的,我……”凤染百口莫辩,突然觉得脖颈下一凉,那长剑微微出鞘又横在她的颈子上。 他像是破罐子破摔,当真用长剑威逼她,强迫道:“那你说你是真心喜欢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你不是一直都想撵我走吗?觉得我是曹太后的人,觉得我缠着你另有所图。” 凤染偏头瞥了眼那把长剑,整个身子不禁打个激灵。非逼着她说喜欢他,是想证明这个世上还有人在乎他吗? “你让我说什么,我说便是。今日之事对你的打击太大,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你。” 隋御胡乱地点点头,把长剑收了回去,绝望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废人?留在我身边是为了大器,是回到雒都没法子生存。我都懂得。” 他蓦然向后挪动一下,与凤染拉开些距离。一只手臂倒撑在地面上,“我是谁不重要,我做过什么也不重要。苟延残喘至今时,你辛苦了,这辈子算我薄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拂袖拔剑,剑光凌厉微寒,他迅速调转剑柄向自己心口刺去。 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这一刻的隋御该有多绝望? 为北黎赴汤蹈火出生入死,残了双腿却被朝廷无情地抛弃。如今又有人冒出来告诉他,效忠多年的国家是敌国?他身体里流淌的是东野人的血。 这是多大的讽刺?更不敢奢望凤染喜欢他这个废人,还不如就这么了结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再无烦忧。 “不要——”凤染拼尽全力扑到他的身上,双手颤巍巍地搭在剑刃上,“我疼,隋御,我喜欢你,你不要死!我喜欢你啊……疼死了,疼……” “凤染,来人!”隋御扔掉长剑,仰天长啸,“快来人!!”她怎么这么傻?再没有比她更缺心眼儿的了。 凤染缓缓地睁开双目,复又阖上,来回几次,终于彻底清醒。 “隋御……隋御呢?”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乍然坐起身来。其实离她晕厥过去才不至二刻钟。 芸儿和隋器都围在床榻边,一个个哭得泪眼婆娑。 “夫人你可算醒了,快把我们吓死了呀。”芸儿替凤染在身后垫起一块软枕,“侯爷不肯离开夫人半步,是被金生他们强行拖出去的。侯爷身上全是血渍,他们是想帮侯爷拾掇干净。” “血渍?”凤染气得踹了好几脚被子,“他到底把自己给捅了?这个王八蛋,老娘辛辛苦苦救他,他却还要寻死!” 隋器跳到床榻上,紧紧搂住凤染,小声哭诉道:“娘亲,那不是爹爹的血,是你的,你的手……” 被隋器这么一提醒,凤染才低下头,见自己的双手均缠上了白纱布。她晕厥之前的记忆溘然涌现回来,是她自己傻了唧的用双手搭在剑刃上。 “哎呀,疼,怎么这么疼?”她突然嚷嚷起来,“疼死我了。” 隋器眨巴眨巴大眼睛,疑惑地问:“娘亲,你怎么突然疼起来?刚才没见你说疼啊?大家用的是你之前配的草药。” “那个……想起来就疼。刚才不是不知道吗?”凤染吸了吸鼻子,委屈说:“就是疼嘛。” “疼疼疼,知道夫人受苦了。”芸儿哄劝道,“小的去外面支会侯爷一声,顺道给夫人端点吃的回来。大器好好看顾夫人呐!” 隋器依言点了点小脑袋,瞧芸儿走出卧房转首又蜗回凤染身侧,“娘亲,你是不是晕血啊?是不是见了血脑子就昏昏沉沉的?” “是吗?”凤染合计半晌,“还好,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血。” “这次流的有点多?”隋御用小手轻抚在白纱布上,“娘亲,以后大器保护你,再不让你流血。” “你是不是怕我被你爹爹欺负?” 隋器低首称是,复咕哝道:“爹爹总爱乱发脾气,娘亲这手还不是因为他受伤的。” “大器……你爹爹……” “大器说的没有错。”隋御被金生推进来,抢声说道。 凤染抬眼睇去,只见他身下的轮椅已被修补好。这修修补补的轮椅早没了最初的模样,如今变得又丑又别扭,能勉强承载动隋御就算很不错。 面前的隋御已重新束过发,更换了干净的衣衫。那把长剑早不知去向,只有他那双凤眸还如之前那般红涨。 “大器,来,咱们出去玩儿去,让侯爷和夫人单独言语。”金生朝凤染讪讪地笑了笑,“夫人,小的们已把您的双手敷过药包扎好了。用的都是您之前配的那些草药,效果挺不错的。” 隋器扎进凤染怀里,不去瞧隋御和金生,死死地搂住她,蚊呐说:“我不走,我不要离开娘亲,我要留在娘亲身边。” “大器,听话。”金生欲上前抱起隋器,却被凤染拦下来,“金哥儿,让大器留在这。” 她的手不敢随便乱动,只用脸颊蹭了蹭隋器的头,“大器,娘亲没事。你别这么紧张,再说爹爹他不会伤害我的。” 隋器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跳下床榻仰头瞪向隋御,正色道:“爹爹不要欺负娘亲,不然……大器就带着娘亲离开这里。” “好,我知道了。”隋御不把他当成小孩子看,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再不会欺负她。” 凤染在背后偷偷地笑了下,觉得隋器太像个小大人。隋器听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方松了口气,终于肯同金生退出卧房。 隋御慢慢划动轮椅,划到双腿顶在床板上才停下来。他深情地凝视她,原本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此时此刻却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剑呢?”凤染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率先发话。 “我收起来了。” “这么说还想找机会自戕?我都说我真心喜欢你,你还想我怎么着?我的手都要疼死了,看来是白白受了伤。”凤染咬着唇,泪盈于睫。 “凤染。”隋御慌张地擒住她的手腕,“你不要哭,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 “那你不会再寻死啦?”凤染泪中带笑,“这回不许骗我,要是再骗我,我真的走了。” “你敢!你不能走,你既然喜欢我,就必须留在我身边。你要是敢离开我,我……我就死给你看。不信你就试一试,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大器都说是我在欺负你,那我就欺负你到底好了。” 凤染哭得更上气不接下气,呜咽地说:“你这哪里是哄人,你这分明就是在威胁我、绑架我。说你是王八蛋,你还真往王八蛋上去做。我真的白疼了,疼死我算了……” “我给你吹一吹好不好?” “啊?” 凤染觉得难以置信,刚才那句话出自隋御之口,他咋突然间这么含情脉脉?难道他真的喜欢自己?要是那样他为什么不说喜欢她,只一味地要她表白呢? 隋御老脸一红,握住凤染手腕的掌心渗满汗水,且微微地发抖。但他始终没有松开,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要这样做到底。 “不然你捅我两刀,我跟你一起疼。”他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凤染。 凤染又傻了,近半年的时间里没收他多少东西,就是怕他逮住机会寻死觅活,连块砚台都没给他留下。今儿可算开了眼,先是长剑又是匕首,简直防不胜防啊! “幸亏腿脚不好,你这要是痊愈了,三天就能把房盖给掀开!合着这半年来你逗我玩儿呢?又是藏剑又是藏匕首,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把你看顾的很好。闹了半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骗了你是我的错,你随便刺我。”隋御又把匕首送到凤染手中。 凤染的两手均缠着白纱布,虽然只在表皮上浅浅地割开几道口子,但依旧被金生他们包扎的跟个粽子一样。像她这么怕疼的人,要不是当时情急,她根本不会冲上去。阻止隋御捅自己心口时,也没那么奋不顾身实打实地攥住剑刃。 “你拿走,我看着就害怕。”凤染撇撇嘴,“你冷静下来了吗?” 隋御默默地收回匕首,换了只手还擒着凤染的手腕,“就当我欠你一次,你什么时候想刺便刺,我隋御绝不眨一下眼睛。” 良久后,窗外天色渐晚,芸儿把晚膳送到了卧房里。隋御让她把饭食留下,便打发人退了出去。凤染有种不好的直觉,别别扭扭地往床榻里面躲去。 “你躲什么?伤的不是手掌吗?身子还能动?下床来好不好?” 听到隋御这么说,凤染一时羞赧,看来是她自己多想了,就说隋御不会那么贴心地照顾自己。她“哦”了一声,垂头走下床榻,倾身坐在案几前,用缠满白纱布的双手去捧那碗热汤。 “放下!”隋御推动轮椅跟过来,“我来喂你。” 凤染差点把脸扣进汤碗里,她实在受不了隋御这个样子,浑身都已起了鸡皮疙瘩。 “不要,我自己可以。”凤染不敢瞅他,红着脸说道。 “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脸红,真难得。”隋御伸臂抢过汤碗,“你以前没少这么照顾我,换了位就不好意思了?” 他舀起一勺汤水吹了吹,和颜道:“你转过来,我想跟你商量些事情。” “这样也能商量。”凤染扭着身子背对他,“你说,我听着呢。” “你若这样,我只能用以前夫人为我喂药的法子了。想一想,那感觉应该不错。”隋御用长指刮了刮自己的薄唇,低笑道。 第052回:往事还挺刺激的 且说隋御的确是从老清王府里走出来的。他对父母亲的记忆不是特别深刻,只记得他们皆效忠于老清王门下,可以说是老清王府上的家奴。 隋御自幼跟随父亲学习拳脚,六七岁时便得到老清王的青睐。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来王府里作客的裴彬,也就是后来的元靖帝相中,开口讨了他做自己的小随从。 当时裴彬是个极其软弱的小皇子,鼓足巨大的勇气来向老清王要人,想必是看重了隋御的拳脚功夫,以为有他在身边相伴,就可以在皇宫里过得安稳一点。 隋御不过是个家生的小奴仆,老清王没甚么理由拒绝皇子的要求,便将隋御送给裴彬一道回宫。裴彬非常不受宠,加上俩人年纪都很小,平日里居住在偏僻宫殿里没什么人在意,就这么一来二去混迹好几年。 期间,老清王被外派到西南封地上,隋御的父母亲不得不一道跟随,也就是这样隋御和父母亲彻底分开了。在那之后,他几年都见不到父母亲一面,以至于对他们的印象越来越淡。 又过二年,隋御已有男子汉的雏形,宫中怎可能留住他?除非他成为真正的宦官。隋御坚决不同意,恳请裴彬放他出宫,他好去西南找寻父母亲。 一向胆小怕事的裴彬突然硬气起来,买通宫中宦官,对外宣称隋御已挨了那一刀,这才把隋御给保下来。 但假宦官哪里能瞒得住?隋御那几年个头窜得贼快,喉结胡子也长的特明显,眼看就要瞒不住了,曹太后的亲儿子溘然崩逝,裴彬稀里糊涂地坐到了皇帝的宝座上。他从此摇身一变,变成裴彬身边的近卫,得到这位元靖帝极大的信任。 凤染笑得东倒西歪,不停地打量眼前的隋御,忍笑诮讽道:“你还假扮过公公呢?隋公公安呀?” 隋御就料到让凤染知道这段黑历史会被她无情地嘲笑。他用手背摸了摸快要冷掉的汤水碗壁,装作风轻云淡地说:“夫人可是想让本侯亲口喂你啊?” 言落,凤染登时闭嘴老实了,乖乖地说:“不用,不敢劳烦侯爷。” 隋御舀起一勺子送到凤染唇边,“张口,再扭捏我就不客气了。” 凤染赶紧张口吞下那勺汤水,紧张地还把勺子咬了一口。 隋御腹笑,原以为她真是厚脸皮的女子,如今看来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被他一吓唬就怂了、蔫了。 隋御一壁喂着她喝汤水,一壁低诉道:“后来我父母亲相继过世,我均没有在他们身边尽过孝。他们的后事都是老清王帮我料理的,包括后来把他们的坟迁回到雒都。” “那怎么从没见你和清王府走的近过?雒都好像很少有人知道这段过往?”凤染拍拍自己的肚子,弯眸笑笑,“侯爷,我吃饱了,你能别再喂我了嘛?” “再吃点别的。”隋御拿起箸筷去夹青菜,送到凤染嘴边,不容置否地道:“要吃。” 凤染使劲儿翻白眼,回想自己平时是这么对待隋御的么?她羞答答地张口吞下去,慢慢咀嚼起来。 “老清王过世,如今的清王殿下与我几乎不认得。再说我父母亲过世的早,我又一直跟在元靖帝身边,知道的人很少很正常。”隋御深呼一口气,谭笑道:“凌澈能查到我出自老清王府不是本事,稍微动点手段,谁都可以查到。” “所以最开始你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无论他多么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个故事,你都没有丝毫动摇过?” “没错。”隋御坦诚地说,又从袖子里拿出那枚紫英宝石,“可这东西造不了假。长剑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本想配上那残缺的一块装饰,这些年零零散散的问过一些行家。” “他们告诉你这长剑出自东野工艺,那装饰不好轻易配上?”凤染收敛笑意,肃穆问道,“所以你对你的身世早有怀疑?” “不瞒你,我不敢去想,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想再继续纠结,也不想过多追问。就如同元靖帝后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的腿又是怎么残的。” 凤染浑身一紧,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后缩,“你都知道?” 隋御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墨眸眈着她,“你怕什么?还是你知道什么?嗯?” “我什么都不知道。”凤染把头摇成拨浪鼓,“那么你现在可以判断凌澈说得那些话都是真的?” 隋御看出凤染有所隐瞒,但顿了顿,没再追问下去,复接着说:“他们引导我去东野,就代表他们手上还有更多的证据。我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凤染,基本就可以确定我是东野人了。” “你不怕他们造假?” “无论真相如何,他们都会做的天衣无缝。倘或我还是老清王府上的一个家奴,你觉得凌澈他们还会这样兴师动众地来请我?” “原来你什么都懂。”凤染用缠着白纱布的手拄在腮边,“大将军不是轻易就能当上的,你以前一定猴精猴精的?是不是知道很多关于北黎的机密?” “你说呢?”隋御眉峰一挑,稍稍露出一股子霸气来。 “那你现在还活着,当真是个奇迹,雒都那边没有彻底杀你灭口,还派你到锦县上来。他们这是推着你当东野人,看来你的身世朝廷根本没调查过。” “谁能想到一个废人能如此抢手?雒都那边大抵以为我快死了。起初锦县上应该有不少眼线在盯着,可盯着盯着便乏了累了,觉得盯在我身上是浪费时间。” 凤染猝然站立起身,俯视坐在轮椅上的隋御,逼问道:“这么说你是故意示弱的?你要让所有人都认定你就是块烂泥?” “我本以为这样可以护好身边的人。”隋御仰头冲她惨白地笑笑,“不想再活下去是真的。在战场上的时候渴望生,这二年却想死。” “不要死。” “夫人喜欢我,我不想死呢。无论以后要面对什么,有夫人在,我都可以挺过去。”他大着胆子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跟前,“帮帮我,让我快点站起来,好吗?” “你信我?我可是个半吊子庸医。” “我信你,我的双腿比去年好了许多,我觉得我会彻底痊愈。” “那为什么还要刺自己,明明都感知到自己有的救?”凤染鼻子一酸,又差点哭出来。 隋御握着她的手腕,眸色神敛,低吟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我还怎么活呢?” “你怎么跟个怨妇似的。”凤染没好气地抢白道,“一点都不像个大将军,羞!”她举着缠满白纱布的手在脸上点了点。 换做以前,隋御非得呲牙咧嘴地向凤染发通脾气。许是看在凤染受伤的份上,一点没反驳,反而一副“随便你怎么说”的表情。 这晚,隋御对凤染讲了很多话,比凤染认识他的天数总和还要多。晚夕回床榻上休息时,凤染困得上下眼皮往一块儿贴,身边的隋御却还在喋喋不休的倾诉着。 最初她还能给点意见或者建议,后来只剩下“嗯嗯啊啊”,到最后她只觉自己划进了被窝里,哭唧唧地道:“隋御,我手疼,咱们明天再讲。” 之后她便呼呼而睡,徒留下隋御瞪着凤眼辗转反侧。 隋御望着怀中伊人,一面想着今后的对策,一面暗暗起誓,他要尽快站起来,不然哪里配得上凤染的喜欢。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凤染面前,告诉她,他是多么喜欢她,是她照亮了自己晦暗不堪的人生,是她让自己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凌澈,凌恬儿,还有他的生父……那么多未知等待他去解开谜题,东野到底安得什么心思已成司马昭之心。 他轻抚凤染熟睡的脸庞,她到底在自责什么?都怪自己当初胡乱骂了她一番,气她随便给凌澈一行人打开府门。就算没有凤染,该被盯上也会被盯上,东野走这步棋是迟早的事。 次日清晨,一夜未眠的隋御刚刚睡过去,便听到凤染喊破喉咙的尖叫声。 隋御被她吓醒,睡眼惺忪地望着她,差点就没控制住自己脾气,要对她咆哮起来。 “血,我流血了?是我的手又破了嘛?”凤染矫情地努努嘴,举起自己的双手左看右看,没有丝毫渗血的迹象。 “在哪里看到的血?”隋御迷迷蒙蒙地问道,声音沙哑至极,根本没从睡意里抽身回来。 凤染扯开锦被指了指身下的褥子,知道隋御起身费劲儿,干脆扯过来给隋御瞧。 “你看都是血。” 隋御见她都可用手指扯褥子,想来手伤已好了不少。 “手疼么?”他勾唇一笑,慢慢挪动起自己的身子。 凤染一个劲儿地点头,“我疼,特别疼。昨晚上疼醒好几次呢。” 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力倒是越来越强。隋御揉了揉双目,来回打量起凤染,“夫人……是不是来月信了?我记得好像是今日。” “你记得这日子?”凤染羞涩地撇开褥子,窘迫地傻笑起来,“你咋记住的?我,我……” 天爷哟~隋御不是一个粗犷的糙汉子嘛?他看起来有点阴柔不是因为长期待在轮椅上的原因?怎么连她来癸水的日子都能记得?还可这么自然的说出口?他俩到底谁是古人? 怎么经历过昨日之事后,他俩的关系,准确的说是他俩之间的气场好像不一样了呢? 凤染手蒙粉面,支支吾吾半日,豁出去了磨人地说:“我手疼,肚子里也疼。” 第053回:侯爷终撕掉伪装 隋御是个腿脚不能自理的,凤染又伤了双手缠满白纱布,被褥上那醒目扎眼的滩滩血渍还得靠芸儿来换洗。 东正房这边的细致活多由水生来做,金生的心思没有水生那么细腻。即便后来让凤染分担走不少,但水生隔三差五还需进来看顾一二。 换床褥子不是什么重活,水生却嚷嚷着要进来帮忙。临了,又说自己在后院里有活没干完,硬推着金生进来替他做。 金生心里明镜儿,嘴上也不多解释,反正他巴不得和芸儿在一起做事情。倒是芸儿红了脸,只知道闷头跪在床榻上拾掇,装得像不认识金生这个人一样。 凤染靠在床榻边的木施上打量一会儿,点着脚尖轻移到芸儿身后,附在她耳边喁喁笑说:“我去西正房里换套干净衣裳,你和金哥儿在这儿慢慢收拾。” “夫人~”芸儿越发羞涩地低下头,娇憨道,“夫人别这么着急,等小的把褥子换完就过去帮你更衣。你手上有伤,不要随便乱动。” “我让大器帮帮忙,用不着你。”她给身后的金生抛了个眼色,“你们俩仔细点干呀,不然侯爷又要乱发脾气。” 凤染身披一件隋御的旧纱软袍,袍服下摆长长的拖到地上,宽大的袍袖直盖住她那两只受伤的手。她打心眼儿里不想穿,只是旧袍下的“风景”太壮观,她不得不遮一遮丑态。 她不顾芸儿的叫唤溜溜达达走出东正房,途径之处都没瞧见隋御的身影。就他那破破烂烂使点劲儿就要散了架的轮椅能走多远?想他不是躲在堂后的花厅里发呆想事情,就是在堂前的抱厦里晒太阳望天儿。 管他在干什么呢,凤染打算先把自己料理明白再说。 她本惦记趁着这个空隙回随身空间里一趟,让心爱的灵泉替她诊一诊双手,更做好被灵泉“训斥”一通的准备。 人家手握灵泉是吃饱穿暖、治病救人、发家致富,凤染手握灵泉……却是给自己预备的应急药箱。灵泉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保准儿得吐槽,凤染真是它带过最差的一届主人啊! 然而凤染刚打帘子走进西正房,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早忘却要回随身空间这个茬儿。 “娘亲喜欢穿绿色和白色的衣裳。爹爹,你听大器的准没错,咱们选这件?” “这件蓝色的不好看吗?我瞧着挺顺眼。” “现在外面天气这么热,爹爹你是想让娘亲中暑嘛?料子这么厚,包裹的太严实了?” “你选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薄这么透……不行,她不能穿,我不同意!” “爹爹以前都不管这些的!” “我现在管不行吗?娘亲以前听你的建议?哼~你才几岁,懂得什么呀?” 凤染平日里放置衣裳的几只箱笼均被翻腾开,隋御和隋器这对儿父子扯出来一堆,几件衣裳铺在案几上,几件衣裳堆在罗汉榻上,还有几件胡乱搭在圈椅的椅背上……屋子里跟遭了贼没什么区别。 再听到父子俩的这番言论,凤染真想冲过去踹他俩一人一脚。 “你们俩干啥呢?”凤染擎着两只缠满白纱布的手,“谁让你们俩动我的箱笼了?” 闻声,隋器掷下衣裳就要往凤染跟前跑,却被凤染勒令制止道:“不许过来,给我老老实实站好。你什么时候跟你爹爹凑一块了?” 隋器笑嘻嘻地望向凤染,解释说:“是爹爹他非要进来找的。” 隋御用余光瞥了瞥小家伙,他出卖自己的速度有点太快了?隋御干脆充耳不闻,只顾在箱笼里挑选衣裳。 凤染扫过自己的那些衣裳,只觉一会儿又要辛苦芸儿,这一大一小就知道添乱。 “你不告诉他我东西在哪儿,他自己能翻出来嘛?你这个小坏蛋给我等着!”她绕开隋器走到隋御身旁,咳嗦一声,抢白道:“别装了,赶紧给我放下,哪凉快哪待着去。” “穿这个,我觉得挺好看的。”隋御举着一件梧枝绿软烟罗大袖衫儿,“就是薄了点。” “侯爷真会伺候人。”凤染白了他一眼,“快点出去,别在这碍眼。” “往常你为我换衣时从不这样,反过来为何不可?夫人是难为情吗?当初我也是从难为情开始习惯的。”隋御说的有板有眼,“夫人现在受了伤,夫君照顾你不应该吗?何况你喜欢我,被你喜欢的人服侍……” “停!打住!我服了你了!”凤染的头瞬间大起来,“大器还在这儿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早晨吃的什么药?不会是五石散?发了疯不成?” “听说吃五石散非常止痛,我一直都想试一试,夫人居然有这种药?”隋御无赖到底,又向后方指了指,“我儿子特懂事,他溜出去玩儿了。” 凤染稍一侧头,身后果然没了隋器的小身影。她用缠满白纱布的手点了点额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服侍你,像往常你对待我一样。”隋御往凤染的小腹上盯了几眼,“不是肚子疼么?还不赶紧换衣裳?那个……月事带我没有找到,你放在哪儿了?” “得亏你腿脚不好,不然我这屋能让你翻个底朝天。” 凤染从隋御手中一把夺过衣裳,调头就往里间卧房里跑。隋御像是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低笑着叮嘱道:“夫人当心脚下,别被绊倒了。” 须臾,只听房门“咔”的一声被锁起来。里面的凤染终于松口气,先是跑回随身空间里诊治一番双手,同灵泉聊了会儿和隋御之间发生的荒唐事,又是采草药又是泡泉水。 最后灵泉无奈地对凤染说:“小主放心,这伤没几日就能痊愈,不会很疼,更不会留下疤痕。只是……” “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不让自己涉险受伤。”凤染赶紧打起包票。 “昨日小主冲到侯爷身上夺剑时,把我吓坏了呢。还有小主说要离开侯爷的那些话,我听了急得要命。” “对哦,你一直戴在我身上,什么都可看到、感知得到。抱歉,我让你这么担心。那是一时情急讲话没过脑子,都怪隋御那个王八蛋。” 无论在空间里待了多久,空间之外只过去一个弹指的时间。 外面的隋御仍在僵硬地发笑,只是这笑容很落寞。他摩挲起自己的双腿,颓废了这么久,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自从侯府拆伙之后,主仆三人已甚久没在一起商谈过正事。隋御冷不丁把他二人叫到跟前来,还令他俩有点不适应。 谈论正事时的凤染安静如处子,默默地坐在隋御身旁,她不知道隋御要说些什么,但经历了昨日之事后,她总觉得隋御变得跟从前有点不一样。 可也许是她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他?就像现在这个凤染,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小炮灰了。 “有些事情得跟你们说说。”隋御苦笑道。 金生和水生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不管他作何决定,对他们都不用隐瞒,更何况他们是他的左右手,很多事情还得依赖他们去做。 除去煽情的部分,隋御拣主要的复述,很快便把凌澈一行人来此的目的,以及他自己的那些身世向他二人道出来。 二人不愧是陪着隋御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听了之后非但没有愁楚,反而都露出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侯爷,你终于要振作起来了!”水生哽咽地说道,“小的和金生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 金生干脆利落地说:“侯爷就说要我们做什么?不管侯爷怎么选择,归顺东野也好,杀回雒都也罢,我们俩都追随侯爷到底。” “我和夫人原本想让你与芸儿尽早成亲。”隋御突然插说一句。 金生“啊”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侯爷和夫人早就知道了呀?我们不急,不着急的。” “委屈你们且再忍忍,待过段时间府上的状况好些后,我定让你们好好完婚,不能亏待你,更不能亏待芸儿。” “这两日我都没顾得上后面庄稼,它们长得还行?就是还不下雨,也不知道能不能影响秋天的收成。”凤染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心里还算放心,秋天定会丰收的。 “夫人放心,咱家这稻田、果子树长得都特别好。” “那就成,到时候卖了换钱给你娶媳妇儿。” “主意倒是不错。”隋御坦笑道,“不过……我需要你先回趟雒都。” 金生片刻没有犹豫,撩衣跪地,叉手道:“侯爷请吩咐,小的一定完成任务。” “其一,找到郭林,若他母亲康健,把她和郭林一并带回来;其二,回到雒都与郭林去这几个人府上。”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上面写了几个人的姓名。 金生扫一眼铭记在心,应承道:“侯爷放心,他们小的都见过,郭将能和他们相熟些。” “去了无需多言,就说是替我回来要债,他们会给钱的。”隋御严肃地安排下去,“这几人不是得到过我的庇护,就是被我救过身家性命。” “小的明白。” “其三,去找顾光白将军,我在他那里还寄养着好几只鹰隼。替我要回来,从此以后,它们就是咱们和雒都的桥梁。你过去不用解释什么,他自会明白一切。” “其四,雒都朝堂到底是什么现状,都发生了哪些大事,以及关于我的所有事务必打探的清清楚楚。” 金生认真记下所有事宜,感觉一起身就要冲回雒都似的。 凤染更是被隋御这雷厉风行的一面给惊艳到。她晃了晃自己缠满白纱布的手,冁然一笑,“那个……我想知道你怎么回去呀?你有盘缠吗?” 第054回:都信他能站起来 自建晟侯府散伙后,阖府上下过着怎样的日子大家心知肚明。一直箪瓢屡空囫囵到今日,实属不易。凤染赧然问出口,不是想拆隋御主仆的台,只是想让他们早些面对这个现实问题。 “难不成侯爷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去当?”凤染单手托腮支在扶手上,睐着隋御笑问道。 隋御按了按挺直的鼻梁,嘴角不自然地勾了下,“那个……” “合着侯爷真藏了私房钱?” “我没有。”隋御凝睇她,“就是想借夫人这个金镯子用一用,日后定为你赎回来,不然还你个比这更金贵的。” 凤染腾地跳起来,用缠满白纱布的手护住金镯子,“你们休想打它的主意,我是不会同意的,除非你们一刀抹了我的脖子。” 这个金镯子到底是谁送给凤染的?隋御在心里气到发狂,他总有一日会弄清楚它原来的主人是谁!是什么样的情郎让凤染如此执迷?待日后他定要好好会会那个人! “金生,还记得我们来锦县时都途径过哪些地方吗?”隋御放过凤染,转首询问道。 “那是小的的强项,每一处都记得很清楚。” “锦县到盛州需要走几日?” “徒步的话需要七日左右,要是骑马两日即可抵达。” “府中那驮水的小马驹可否一用?” 金生思索半刻,道:“勉强可以。” “只剩一匹够不够日常驮水?”隋御用下巴点向水生,“累日来一直没有雨水,庄稼还能不能挺住?” “就得辛苦老田他们用双肩挑水回来了。”水生坦然道,又立马笑了笑,“侯爷无须忧虑,小的自会想法子解决。” “夫人,烦你和芸儿准备出两日的口粮和马料。”隋御仍不动声色地安排着,“盛州西城许府,是宫中老太监许有德的本家。许有德看着我长大,亦是当年为我遮掩宦官身份的人。” 凤染已桥舌不下,隋御可太能隐藏了,她当初看这本书时得多不认真,才能漏掉这么多细节? “去了提我的名字要些盘缠,这个面子许家会给的。” “小的遵命。”金生两眼放光,整个人犹如一支离弦的箭。 “明日四更启程,现在天亮的早。你今晚和芸儿好好道别,有些话就不要说了,是为她好。”隋御提醒说,“早去早归,不要受伤不要死,明白我的话吗?” 交代完毕后,水生本欲和金生一并退出去,却又被隋御单独留下来。 “人家去和心上人道别正准备你侬我侬,你跟过去添什么乱?” “侯爷有多久没这样讲过话了?”水生腼腆地笑道,“离开军营后侯爷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隋御深深舒了口气,惭愧道:“害得你们担心这么久。” 水生不语,只陪笑了一遭。 隋御没打算讲那些动容的话,快速绷住脸,正色说:“你替我去趟东野。先不要打草惊蛇,我只想弄清楚东野如今是何种局面,尤其是赤虎邑和赤虎关的防御建设,要看得仔细些。凌澈敢来拉拢我,就代表他早有脱离北黎的心思。” “侯爷还是钟情北黎?”水生稍稍泄气,不忿地道:“北黎朝廷对侯爷做的太绝情。” “太容易易主只会被人利用。奉先何等英勇,结局如何?你们不想我再死一次?已经有过一次好运,捡了条性命回来,不会再有第二次。” 隋御讲得十分平和,情绪上没有半点波动。是不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算真真正正从摔残双腿的阴影中释怀出来? “过几日再去东野,不必太着急。金生之前说过几回,咱们府外一直被人窥探着。锦县派来的觉得没什么意思已经撤离,剩下的应是凌恬儿手底下的人。避开他们眼线,不要让他们抓到咱们过境的把柄。” “田里的活有李老头他们盯着,小的可以抽身。就是日后有了钱,侯爷需多赏他们些才是。都是大器给咱们带来的好人。” “自然,同甘和共苦我已深有体会。” 凤染真不敢把昨日那个痛不欲生,嚷嚷着要死要活的隋御联系在一起。直到这时她才开始怀疑,他昨天是不是故意演戏自戕,只为逼她讲出喜欢他的话? 可是隋御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真喜欢她?不太可能。从头到尾都是隋御强迫她说喜欢他。应是她多想了,他不过是想证明这个世上还有人在乎自己? 而她自己内心呢?凤染不太敢直视,她得多找虐,才能喜欢上一个老对自己发脾气的人?然则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她为啥想治好他的腿?为啥害怕他轻生?仅仅是因为刚开始把他视为必须抱紧的金大腿? 凤染想躲出去静一静,她得好好审视一番自己和隋御之间的关系。 “过来。”隋御朝她摊开手掌,“夫人要去哪儿?” “我去后院找芸儿。”凤染矫笑说,两腿已往后挪去。 “你现在还能干什么?过来,让我帮你换药。” “用不着你,屋子里太热,我要出去透透气。” 她转头就要推门出去,却不知隋御是怎么划动那破烂不堪的轮椅,吱吱悠悠便撵了上来。从身后一把薅住凤染的衣带,“换了药,我随你去。” “我今儿这样吓到你了?”隋御慢慢拆开她缠在手上的白纱布,“你自己动过?缠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跟狗啃的似的。” 隋御面上没甚么变化,但他通红的耳根还是出卖了自己。凤染偷偷瞄一眼,低头不做声。她早在随身空间里涂过药,隋御非得让她再遭一次罪。她在心里暗骂,隋御你这个王八蛋! “你这叫示弱,让雒都那些人对你放松警惕。我哪了解之前的你,真以为你走投无路了呢。是我太傻,闹了半日,那东野不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让你绝地反击的最强一击。” “要是没有夫人耐着性子为我治腿,我哪能有这个信心?” 他轻抚她手掌里的伤口,昨日查看时还是较深的几道口子,今日怎么就愈合这么多了? “疼么?” 凤染“嘶嘶”地抽着气,蹙眉说:“你不要乱碰,碰了当然疼。” 隋御帮她小心翼翼地涂上草药,尽可能地下手轻些,“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归顺东野还是杀回雒都?” “夫人哪里傻?心里什么都明白。” 凤染抿了抿嘴唇,方知自己吐露的有点快。她瞟向他,问道:“你还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当年那些往事你是好奇的。” 隋御微微颔首,已为凤染重新包扎好双手。 “不管选哪边,首先你得让自己站起来,建晟侯府不能再让他人随意宰割。你得答应我不管怎么选,待你有了钱,不能克扣我和大器的月例银子,对李老头芸儿他们也得加倍的好。没有他们,你早饿死了。” “夫人还有什么要求?” 凤染倾身凑到隋御眼前,笑融融地道:“凌恬儿喜欢你,而且不会轻易放弃。她人高马大还有那么厉害的父亲撑腰,我又打不过她,到时候她逼我让位怎么办?” 隋御被她气得浑身乱颤,他在心里发过誓,绝对绝对不再冲她发脾气,要好好跟她相处,纵容她的一切。 但此刻他再控制不住自己,不敢弄疼她的双手,只好捏住她的下颌,狠厉道:“凤染,你真行!再说一遍,我已有妻儿,不会再要任何女子。” “还有!”隋御勾着她的后颈带到自己眼前,“你喜欢我,还想跟别的女子分享我?你怎么这么大度?还是你说你喜欢我是假的?” 凌恬儿在寝宫里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小声嘀咕,不知是谁在背地里谈论她。总不可能是隋御,隋御如今特不愿意见到她。 从小到大,所有男子都对她百依百顺,把她当成月亮星星一样地供着。罗布等扈从如此,前几日二姐夫的胞弟,那个叫狄格的登徒子也如此,还有很多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男子。 偏偏隋御不一样,就他身上那股劲儿,太像一匹难驯服的野马。让她流连忘返,欲罢不能。随着他的身世被父亲揭开,她更觉得自己和隋御之间很有缘分。 最近她开始为隋御寻找良医,见到过隋御走路时的样子,相信他一定会站起来。待他能重新站立之时,她定要和他去赛马、打猎、驰骋整个东野大地。他本来就是东野之子,就应该回到东野的怀抱里。 大姐夫和二姐夫两支家族的心思她终于明了,父亲已把其中利弊讲与她知晓。以前只知道玩闹,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布局里的棋子。 凌恬儿不想要国主之位,亦没动过这个心思。以后无论大郡马还是二郡马继位她都没什么意见,只要他们是为东野的江山社稷着想就好。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姐姐们在同一战线上,她们的共同敌人是父亲的那些姬妾。像莲姬之流,不要给父亲再诞下子嗣才是重中之重。 直到父亲这次过生辰她才明白,大姐和二姐一家早就水火不容,她们俩势必为自己的郡马争夺国主之位,而她已成为两个幕后家族都想争取的中间力量。 “罗布,罗布!”凌恬儿觉得烦躁,急急地叫来贴身扈从。 罗布风风火火地跑到凌恬儿身边,躬身行礼说:“郡主有什么吩咐?” “备马,去大兴山。” “郡主不是说这段时间暂先不去了吗?” “我过去转悠一圈不行吗?废话怎么那么多?”凌恬儿自行往宫外走去,“让他们找个靠谱点的大夫,这么多日都没个动静。太医院里那帮吃闲饭的,真该拖出来挨个甩鞭子!” 第055回:尝不够食髓知味 话说金生和芸儿俩人避在后院一处厢房里,那场面真乃是“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说不尽连绵软语,藏不住春意思荡。若不是芸儿在最后一刻保持住了清醒,怕她已做成金生的娘子。 他二人的婚事已得到主子们的应允,成亲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都说小别胜新婚,金生此番回往雒都,任务艰巨,肩上的担子繁重。少则一二个月,多则只怕要三四个月才能归来。况他听从隋御的提点,没有把实情告知给芸儿。要不然芸儿指不定得担心成什么样子。 说完全没有危险那是扯淡,这一路不知会遇到什么人,将他在暗中杀害也未可知。 想要隋御活的人或许很少,但想让隋御死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芸儿是个实诚的姑娘,和金生在厢房里相拥半宿,已起身去厨房里准备吃食。她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好歹不要在路上饿着。 凤染辗转反侧,佯装假寐掐算着时辰。偷偷摸摸地跳下床榻,欲要去厨房里帮芸儿的忙。可她双手不利索,衣带系了半天都没有系上。 隋御那双手跟幽灵似的从腰后环过来,他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腰窝上,不言不语,只默然地替她系好衣带。横竖都拦不住凤染,要她不去帮芸儿的忙根本不可能。 外面的天际刚蒙蒙亮起,屋内的光线还很昏暗。凤染看不清楚隋御的神情,亦没有与他客套什么,举着缠满白纱布的双手就跑到后院厨房里。 水生也一样,早早来到西角门旁的马厩里,挑选出一匹性子还算好的小马驹,喂饱了马料饮饱了水,打点好一切,在此静候他的伴当。 犹如半年前,他在同样的位置送走郭林。又来一次千里走单骑,结果会是怎样呢? 没甚么感动不已的场面,隋御该交代的早就说完,凤染和水生识趣地躲开,要芸儿送了金生一里路。 当着金生的面她没有掉泪,怕金生放心不下她。直到回了府上,她才跑回房里哭了一遭。 之后好几个月里,金生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没了音讯。此系后话,暂按下不提。 一连五六日,凌恬儿来往大兴山这边,都没有在建晟侯府的田地里发现隋御的身影。不仅没有隋御,就连他的常随和妻儿的面都见不到了。每日在田间劳作的只有一个没有门牙的老头,和两个并不算强壮的大汉。 凌恬儿很担心,误以为隋御是受不了生父之谜的打击,现下一蹶不振瘫在床上起不来了。她知道侯府现状有多穷,他们哪请得起大夫?凤染再把隋御的病情给耽误了可怎么办? 凌恬儿又动起想登门的心思,她又答应过父亲,暂时不会再来找隋御。父亲是想让她沉住气,一旦隋御有了归顺东野的心,从此她就能掌握住主动权。 不管隋御内心到底怎样想,至少凌澈和老国师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会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罗布在侧哄劝多时,才让小郡主打消上门拜访的想法。不过她还是要罗布去翻建晟侯府的墙头,看看府内是个什么状况。 罗布没奈何,只得遵命行事。带领几个扈从悄摸摸地翻到建晟侯府的高墙上。 到底是侯府大院,这朱红高墙虽比不得皇宫,但也很高很厚,几个扈从倚着周边几棵大树作掩护才跳上去,趴在墙垛子上望庭院里观察。 日头当空,庭院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把他们晒得腾腾冒着大汗。几个扈从泄了气,跟罗布恳求想要回去。罗布担心回去早了小郡主又得发脾气,便教他们再挺一会。 这一等不要紧,没有等来府中人露面,倒等来了两只身形较大的狐狸。打远处瞧,还真有点像头狼。东野和北黎东边的民俗相仿,对待狼、狐狸这些动物比较敬畏,觉得它们都是灵兽。 两只狐狸走在墙垛子上,一点点朝几个扈从走来。扈从们瞬间乱了阵脚,几个慌得往墙下跳去,却有一人不慎跌落进院中。“噗”的一声摔下来,委实很严重。 两只狐狸径直走过墙垛子,左右一跳,又不知去往哪里了。跳下去的扈从们稍稍松一口气,这才重新折上来救同伴。被摔的这人忍着剧痛不敢出声,让罗布连拉带拽扯了上去,几人才灰溜溜地离开。 隋器把小脑袋探出霸下洲门外,将罗布等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在他之上是凤染的半个脑袋,她对那些人的出现不怎么惊讶,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两只狐狸唬了一跳。 水生和隋御互相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瞧他们俩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行了,别再看了。”隋御皱眉挖苦道,“在雒都时,我的府院日日被多方探子窥探,你又不是没经历过。属你们曹家的眼线最多。” 凤染拉起隋器直回身子,心道,不好意思,在你雒都侯府里的凤染真不是本人! “我又不姓曹。”凤染努努嘴,“侯爷少拿曹家说事。” “就说狐狸是灵兽?夫人瞧瞧,它们这不是帮咱一回?想必东野那边短期内不会再过来。” “我觉得侯爷对东野根本不重要,你只是对凌恬儿很重要。有个国主的爹爹就是厉害,这就是传说中的为所欲为?” 隋御“嗤”了一声,懒得与她辩白,只道:“属你话多。”略一侧首,对旁边的隋器说:“大器去陪陪芸姐姐,她现在很想念金哥儿。” “好。”隋器像模像样地点首,“金哥儿走之前,我答应过他要日日逗芸姐姐开心。”他负着小手颠颠地走进西耳房里。 “再观察一日,没什么变化小的便动身。”水生请示说,“我过东野那边最多三五日就能回来。倒是金哥儿走了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 “本就是秘密行动,哪那么容易传信回来。”隋御目色微敛,“他的能力你该相信。” “我信。”水生搓了搓双手,“那小的先到后面跟李老头他们交代交代。” 凤染的双手拆掉了白纱布,伤口已好得差不多,“水哥儿放心的去,还有我和大器在家帮忙呢。”她转了转水葱似的素手,“我捻指一算,过两天准下雨,而且是大暴雨。” 水生连连称是,一径走出霸下洲。凤染来至隋御跟前,拍拍他的肩骨,“快点起来,都偷懒这么多日了。” “手还疼不疼?” 凤染向他展示下快要痊愈的手心。 “月事也走了么?” “你磨磨蹭蹭什么?”凤染上前捞起隋御的臂弯,没好气地说:“快点!” 这几日水生欲替夫人搀扶主子练习走步,奈何隋御说什么都不肯,愣是要等凤染手伤痊愈后再练习。水生当然明白,主子是担心这份差事若交到他手里,夫人以后就可管可不管了,那绝不是隋御想得到的结果。 夫人双手究竟是如何受伤的?两个当事人都没对外提及细节。但水生等人怎会不记得她晕过去后,隋御抱着哪哪都是血的凤染跟丢了魂儿似的。 隋御把重心故意放在凤染身上,无赖地道:“几日没有练习,确实有点生疏。我、我站不稳。”这可是他名正言顺能贴在她身上的机会,他才不要错过半分。 凤染强撑着将他扶住,仰头睨着他,说:“你就装,我今晚上非给你换药方,苦死你才好。” 话毕,她蓦地一抽身,让隋御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隋御又是面朝下摔下去,可想而知有多疼。 凤染没打算扶他起来,有些幸灾乐祸地蹲在他旁边,“你呢要学会自己站起来,王八蛋儿子也得学会长大。昨儿晚上我掐你大腿你说疼,我就猜到你的腿又好了一点。” 隋御颤颤巍巍地支撑起上半身,咬牙切齿地道:“凤染,你!” 凤染赶紧往后躲去,吐了吐舌头,嬉笑说:“我不能一直当你的拐杖。” 她只觉隋御的头发丝都要立起来,他慢慢挪动双腿,在寻找那个支撑点,想要让自己重新站立起来。 她害怕他突然迈过来逮住自己,又往后移了移,方说:“咱以后都在屋子里练习嘛?再不到庭院里去了?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即便有一日你能站起来,你还会继续装瘸的。” 隋御蛄蛹半日,终于艰难地站立起身,只是他两腿叉的很开,仍弯腰倾身,样子十分难看。 凤染原地跳了下,拊掌笑道:“隋御,你看你多厉害。” 隋御受不了她在周围叽叽喳喳的聒噪,微狭着细长的凤眸眈过去,“给老子闭嘴,知道也不许说出来。” 凤染立马噤声,绕到他前方用手指比量个“七”出来,却咬着唇不吱声。 “什么意思?” 凤染不语,狠狠白了他一眼。 “你倒是说话啊!” 凤染不高兴了,抱臂说道:“你不是让我闭嘴嘛?” “夫人还真是听我的话呀!说,我让你说!” 他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真想冲过去……狠狠地“笞服”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跟自己如此叫嚣! “上一次走了七步,你还记得吗?今日只要再多走一步,你就算赢了。”她耸了耸肩,“侯爷不要让妾瞧不起呀?” 他的心被击中一下,好像弄清楚自己喜欢她什么了。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迈过去,双腿忽然变得很有力量,比上一次轻便许多。 凤染霍地伸开双臂,眉眼弯弯地冲他笑。这样的鼓励令他充满力量,脚下更坚挺地迈开步子……第十步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他第一次站立着拥她入怀,汗水顺着两鬓淌到胸前,洇湿了他和凤染的衣襟。他仅仅地箍着她,长指抚着她的后颈,他暗暗起誓,这一生再不会松开手。 第056回:跳进黄河洗不清 三伏天,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这场及时雨过后,秋天的收成准不会太差。 凤染顶着雨跑到田地里转悠一圈,大家辛辛苦苦这么久,终快等到丰收的时刻。回府途径果子树下,她一时手痒,跳起来揪了两个还未成熟的桃子。 因着下雨,李老头仨人避在房舍里休憩,却见主家夫人空手蒙头自窗前跑过。 李老头忙找出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掷到老田手里,催促道:“还不赶紧给夫人送过去。” 老田接过伞一溜烟跑出房舍,三步并作两步已撵上凤染。单独面对主家夫人他比较害羞,只把油纸伞往她怀里一塞,低头笨拙地说:“夫人,给你。”说完又踉踉跄跄地跑了回去。 凤染微微一怔,含笑把油纸伞撑开,冲已跑远的老田喊了声谢谢。想到李老头仨人能趁机多休息几日,她的心情愈发好了。 甫一迈回霸下洲,就见到芸儿和隋器披好蓑衣准备外出。 “哟~你们俩这是?”凤染笑扯扯地说,显然是明知故问。 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叉起腰,芸儿气鼓鼓地道:“夫人还知道回来呢?” “娘亲是想再病一场?”隋器梗着小脑袋质问道。 凤染掏出还未成熟的桃子在他俩面前晃了晃,引诱说:“你们要不要尝尝?” “夫人少打岔!” “就是,那桃子一定很酸。” 两个人边吐槽边褪下蓑衣,拉着凤染回到西正房这边擦身子换衣服。 “哎呀,你们俩干啥这么大惊小怪的?”凤染擦了把脸,坐回到妆奁前。 芸儿接过长巾替凤染擦干净后脊,瘪着嘴说:“还不是让侯爷闹的,一转身找不到你就在对面屋里嚷嚷。” “水哥儿昨儿也走了,这侯府里太清净,他闲得发慌。一会我过去骂他。”凤染朝铜镜里的芸儿挤了挤眼睛。 隋器打了一个哈欠,无奈地道:“娘亲,我觉得爹爹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了。你给他吃的汤药到底有没有用?” 凤染一把把隋器搂过来,蹭着他的脸蛋大笑说:“大器呀,这话你可不要在爹爹面前说。他近来腿脚好了许多,指不定哪日就能追着你打,到时候你想躲都躲不掉呢。” “真的嘛?”隋器不禁打了个激灵,悄咪咪地往门口看了眼,“娘亲,我有点害怕。” “没事儿,不用怕他,他就是个王八蛋。” 此言一出,只听门外“咣”的一声响,三人吓得同时噤声。芸儿扯着长巾走到门首,掀开门缝往外瞧,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莫不是狐狸进屋子里了?” “虽然侯爷说狐狸是灵兽,但我还是挺害怕的。”凤染放开隋器,“你们俩出来进去要小心点。多大的狐狸能弄出那么大的动静?真奇怪。” 隋器用清水洗干净桃子递给凤染,“娘亲,你尝尝?” 凤染毫不客气地咬下一口,确实比较酸,个头还不大,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你们俩不吃一口么?” 芸儿和隋器一个劲儿地摇头,均不想尝试。她“哼”了一声,拿起一个桃子往对面屋里走去。 那“咣”的一声就出自隋御之手。他从窗前看到凤染回来了,在东正房里等半日都没见她进来,一气之下推着轮椅寻到西正房门首。可他人还没等进去,就听到凤染在里面骂他是王八蛋。 幸而他推动轮椅的速度很快,不然芸儿推开门后定能看到他气急败坏的脸。 “你要不要尝尝?” 凤染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她的乌发还是湿漉漉的,衣衫已然换过,因着身上还有点潮湿而贴在肌肤上。宛如刚刚出浴,令人难以离眼,更想嗅一嗅她身上的香气。 “芸儿和大器都不稀罕吃?”隋御嘲讽说,“不然哪能轮得到我?” “你怎么知道?”凤染讶然道。 “我还知道你刚才当着他们俩的面骂我是王八蛋!”隋御恨得牙痒痒道。 “明白了。”凤染放下无人问津的桃子,“你就是那只狐狸。” 隋御倏地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忿忿地说:“外面在下雨你不知道吗?就这么跑出去再病了怎么办?” “嗯?”凤染闪了闪卷密的睫羽,迟疑了一声。 “你病了谁来照顾我?”隋御匆忙解释道,耳根上又已蔓延开一抹嫣红。 “那你看到了我没事儿。”凤染试图把自己手腕抽出去,“松开,腿脚好了些,力气还跟着变大了呢?” 隋御不肯松手,仍目不转睛地瞪着她。 “松开。” 凤染微蹙起黛眉,胳膊向后使劲儿一拽,却又被隋御扯了回来。他干脆用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身,两手合力将她强行扣在自己怀里,继而坐在他的双腿上。 “你,你干什么?腿……不是怕压着么?快点放手啊。”凤染烟视媚行手无足措,只觉后颈上被吐纳出一股无法形容的热气。 “以前……”隋御轻啜她的耳际,“你不是喜欢这样么?在来锦县的路上,在营帐里你不就是这般对我的。” 那时候敢占他便宜,不是依仗他行动不便嘛?知道他就是个摆设,啥事也成不了才敢胆大包天地挑弄他。如今哪能一样?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他是不是摆设她心里能没有数吗? 完了完了,嘴上说喜欢隋御还不成,还要把自个儿身子搭进去?早知道他存了这个心思,说什么都不应该救他,就应该让他一直瘫着瘸着。凤染这下全搞明白了,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还被隋御逼着往下跳。 “青天白日的,侯爷你不能这样!”凤染埋起脸颊,“我晚上给你换个药方,杀一杀你身体里的浊气。保证明日起,侯爷就能清心寡欲,一心向、佛……” “扯他娘的淡!”隋御一手捧起她的下颚,不由分说深吻到脸颊上。 “不行!侯爷不行!” “我怎么不行?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凤染错过他的面容,把下巴抵在他的肩骨上,结结巴巴地说:“等你能行动自如的,现在这样施展不开,我……不喜欢那事儿太死板。” 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啊?越描越黑,即便她是个穿过来的,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太奔放了。 隋御果然傻了眼,他只是想亲亲她、抱抱她,余下的事真不敢多觊觎一点。不是不想,是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夫人真是剑走偏锋哪!”隋御脸红耳热,双手慢慢松弛下来,“我竟看不出你喜欢那般……到底是我小觑了你。” 她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世清誉啊,就这么毁于一旦。 凤染感知到他松开手,麻溜儿抽身下去,靠在紫檀大案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 “不许问,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就等我彻底痊愈了再说。” “再也不给你喝药了!你就一直残着!” 说罢,她捂着滚热的脸跑出东正房,徒留下隋御在雷雨声中凌乱。 锦县瓢泼大雨,赤虎邑却万里无云。按说两地之间相隔的并不是很远,但气候相差的就是这么大。 这几日水生已在赤虎关和赤虎邑之间游走了一趟,按照临行前隋御交代的,观察了赤虎关关卡的防御工事,还有这座刚刚建成的新都城。 东野这边对过所和路引的监控不算严格,水生又是从大兴山翻越过去的,一路上没有碰到过盘查身份的官兵。许是这几日边境集市开市很热闹,大部分兵力都暗暗集中到那里去了。 水生在赤虎邑一连蹲守三日,夜间去城郊树林里对付一宿,白天就在城中各处游荡,以便观察东野的现状。直到他把带来的干粮全部吃光,才不得不返回北黎境内。 回到建晟侯府的水生,直接在厨房里吃下两大盆饭食,这几日他实在是太饿了。不管做什么事情,首先还需有钱才行。 回来途经那片就要长成的庄稼地时,水生两眼都跟着放光,那些哪里是粮食,明明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你歇歇,不急于这一时。”隋御亲为他端上一盏茶,“坐下来慢慢说。” 水生双手接过茶盏,亦没有过多礼让,已端坐在隋御对面的椅子上。 “赤虎关看起来没有多少官兵把守,但小的觉得那是假象。那里的兵力肯定比锦县这边多。我觉得……” “但说无妨。” “虽然我没有证据,这次过去的时间有点短。但我觉得居住在赤虎关附近的百姓们是军户,而且是那种各地抽调过来的强悍军户。平日里跟百姓没什么区别,背地里如何就不好说了。” 隋御一手支颐,拇指轻抚面颊,道:“凌澈这是玩儿卧薪尝胆呢?” “东野迁都的真正原因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我觉得占几分道理。”水生将茶盏放回到紫檀大案上,轻声说:“旧都没有赤虎邑气候温暖,他们是想找一块更适合永久发展的地方。在赤虎邑周边,我看到很多百姓都在垦荒。” “垦荒?这个季节垦荒?” “咱府院后面仅仅是一小块地,他们应该是想大规模种植农作物。想来是刚开始进行,也得两三年才能出效果?”水生说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隋御知道东野年年给北黎纳贡的东西多为海东青、貂皮、马匹等。东野缺少的就是粮食。凌澈把都城迁到更加暖和的地带,又着手垦荒种田,他到底藏了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凌澈肯向北黎看齐,承认自身短板,没有像之前国主那样故步自封。这匹狼要是养熟了,北黎怕是再招架不住。” 第057回:等待消息的日子 “侯爷所言极是。”水生逢迎道,他将身子稍向前倾,“这样看来,北黎和东野之间早晚都得有一场恶仗要打。” 隋御凤眸微狭,目光虚望向窗外,喟叹说:“好在这场恶仗不会来的太早,东野的獠牙尚未长全,北黎想防还是能防住的。” “唉……”水生沉沉地叹了口气,一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侯爷的话小的已听明白,您的心还是向着北黎。归顺东野这条路您压根儿都没想过。” “瞧水哥儿这话说的。” 凤染自外面打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只雕花浅口盘子,里面盛放的是几片被切开的桃子。 隋御把眼睃看,颇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她不把那几个青了唧的桃子推送出去是不肯罢休了。 “前几日我在咱们那果子树上摘下来的。”凤染送到水生跟前,特殷勤地说:“你得尝尝,我都给切好了呢。” 水生瞅了一眼主子,见隋御一个劲儿给他挤眉弄眼,便猜到其中定有古怪。他讪笑推托,道自己刚吃过太多饭食,现在胃里太饱吃不下别的东西。 这桃子算是砸在手里了,凤染只好作罢。她把盘子往案几上一磕,正色说:“东野总归是北黎的藩属国,你这次过境看到那么多,应该更有感触,东野就是不如北黎强大。这是事实,不容置否。” “夫人说的在理。”水生承认地点点首,“东野确实不如北黎,无论在哪方面都逊色于北黎。” “这不就结了。”凤染向隋御抛去一个媚眼,粲齿笑道:“侯爷,我说的对?你不想投靠弱者,因为风险太大。北黎一旦出兵,东野多半还是要输的。你若不分青红皂白就投了东野,不知北黎有多少不明真相的人会戳你的脊梁骨。”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隋御向凤染投回一个赞许的目光,“凌澈想要我投诚东野的企图到底是什么?是让我为东野培养出一支能对抗北黎的军队?还是要我交代出北黎那些最高机密?” 水生思索半刻,“前者是真的想要让侯爷‘认祖归宗’,后者不过是在利用侯爷的最后价值。”他蓦地站起来,“不成!侯爷咱不能刚逃出一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里啊!” “怎么会呢?”隋御动容地笑起来,“我有那么笨吗?就算我真的是东野人,也不能光凭满腔热血去做事情。摔一次,就够了。” “还是侯爷和夫人考虑的周全。放眼过往,东野和西祁投诚我北黎的将士大有人在,反之,几乎没有。孰强孰弱,不言而喻。” “好啦好啦,你赶紧回房歇着。在外面奔波那么多日不累吗?”凤染撵他出去,“待金哥儿带回雒都的消息,咱们才能进行下一步辨析。” 水生累极了,听从凤染所劝,行礼告退。 “夫人现在越来越能替本侯做主了。”隋御睨向她一眼,“我和水生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也不差这一时。”凤染忽然向后挪动几步,“侯爷,你可做个人,人家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地主老财都没你薄情心狠!” “凤染!”隋御一掌拍在轮椅扶手上,不徐不疾地站起身,“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已可以站得很稳当。” “我知道啊,不过……有本事你来追我呀?” 言落,她撒腿就往门外跑去。能这么欺负隋御的日子已所剩无几,凤染算了算,至多再过半载他一准儿能痊愈。就是不确定,他可不可像以前那样骑马打仗什么的。 灵泉最初就说过,不可能治愈的跟原来分毫不差。多多少少会留下点后遗症? 不过隋御最近练习走路的力度很是凶猛。很少能看见他坐在轮椅上翻兵书解闷儿了。东正房里的几道门均被他打开,从明间敞厅到中间暖阁,再到里间卧房,他能不停地走上好几个来回不休息。 有时候凤染都看不过眼,怕他运动量过大反而对双腿不利。总拉他回到轮椅上歇歇。但隋御不以为然,还老“嫌弃”她是自己康健路上的绊脚石。 凤染觉得他如今还瘸着呢,就有种翅膀硬了的气势,再往后更得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隋御的双腿突飞猛进,现下已不用凤染在侧架着擎着,就是还有点曲腿弯腰,跟李老头平日里走路有几分相像。正常人走路没啥负担,他却还是大汗淋漓,累到不停大喘。 晚夕,隋御独自在床榻上揉捏双腿,以防筋骨、肌肉缩在一起。 他等待凤染多时,但她迟迟都没有回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打下雨那日他强行亲了她之后,她就越来越不爱跟他同床入睡。隔三差五就找点奇怪的理由,想要搬回西正房那边去。 隋御自然不会同意,当初是她自己死乞白赖非要住过来,如今又想拍拍屁股搬走?以为他这里是客栈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门儿! 他果断拒绝之后,凤染便另辟蹊径,天天晚上都回来的很晚。有几次快要到三更天才回来。她蹑手蹑脚地躺下去,以为隋御早已经睡着了。冷不丁往身旁一瞥,却见隋御狎昵地盯着她,在黑暗里那场面简直太诡异了。 “你怎么还没睡呀?” 凤染刚一进来,就见到隋御坐在床榻上捏揉双腿。果然她又回来早了,他怎么还没有睡觉?活动一天不累么?不困么?跟她耗个什么劲儿? “你过来。”隋御命令道,“快点。” 凤染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搭坐在床沿边上,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快点睡。” “我胳膊酸疼。” “疼就疼呗。” “你给我揉一揉。”隋御自身后拉拉她的里衣袖子,“有劳夫人。” 凤染把手臂向后一甩,躲开他的缠磨,蹙眉道:“侯爷请自重一些。” “夫人真是变了。”隋御向后倒仰回软枕上,“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还说喜欢我,想必是随便说说逗我玩儿呢。我就知道……” “你是怨妇么?有完没完?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你哪一点像个将军?”凤染被他弄得头疼不已,只好褪掉鞋子登回到床榻上。 他俩到底谁是夫君?谁是娘子?谁哄谁呀? 凤染直接撸起他的袴腿儿,手指用力按在小腿肚上,“你那金贵胳膊好好歇着,我帮你揉、腿!” 她哪是帮他揉腿?分明就是赤条条地撩拨他。 隋御有种玩火****的感觉,他赶紧坐起身把双腿往后撤,“用不着,你赶紧松手!” “怎么了?我这是一步到位,侯爷还不满意呀?”凤染睁着那双无邪的水眸,似笑非笑地睐着他。 “你这样做……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假不懂。” 凤染豁出去了,对付隋御这种“无赖”,就得比他更“无赖”。 “你……松开!” 凤染见他态度决绝,就势松了手,得意地笑了笑,“这可是侯爷非让我松开的,折腾够了没有?还不要睡吗?大器都比你好哄。” 隋御点了点他身边的空隙,“你过来躺下,睡。” 凤染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赶紧钻回被窝里,蒙起头准备睡觉。隋御在侧看了半晌,微笑道:“你觉得不热吗?捂得这么严实?” “我乐意!我睡着了,你少跟我说话。”凤染翻了个身,阖眼嘟囔着说:“明天给你下点蒙汗药,看你还能这么有精神不!” 隋御垂眸敛笑,不再与她搭话。不上一刻钟的工夫,她已沉睡过去。睡着之后的凤染,再没什么矜持形象可言。要不是床榻空间有限,还不知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睡梦中的凤染依偎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像只小猫。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真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隋御冷静了许久,方才平躺回去。凤染睡得香甜,他却难以入眠。 水生从东野回来已有几日,主仆俩陆陆续续聊了很多,对东野有了一个初步大致的判断。但金生走了这么多日,捻指算一算,怎么也该回到雒都了。在路上不宜传信回来,回到雒都还无法传信吗? 相比东野这边,雒都那边的情况更为重要。隋御沉寂这么久,刻意切断了与雒都的所有联系。一来是想让朝堂上那些叵测之人彻底放心,二来也是不想让当初在暗中力保过他的那些人受到牵连。 如今形势发生骤变,他的心态心境均发生了改变,该面对的必须得面对了。 之前凤染说的没有错,不管他归顺东野还是杀回雒都,首先是得让自己重新站立起来,建晟侯府必须得壮大起来。 差不多三季的时间,凤染和府上一众人的努力,让府院后面那片荒地大变模样。半年多的坚持,让他体会到什么叫活着不易,活着比死还要难。他是从鬼门关里走回来的人,连死神都没有收他,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让凤染能买几身新衣裳,让隋器能吃到几口肉,让芸儿和金生能体体面面的成亲……这些朴实且零碎的需求才是他当下首要要解决的。 连这些都做不到,说什么重新站起来都是瞎话。生父之谜,乃至生父和东野、北黎的前世今生,他都会慢慢弄清楚。就好比元靖帝后到底是怎么死的,而他的双腿又是怎么断的。 喜欢穿书后我推倒了暴躁男二请大家收藏:()穿书后我推倒了暴躁男二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058回:靠自己双手解决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弹指间金生已去往雒都二月有余。他离开锦县时还是热浪滚滚的燥热暑夏,如今已迎来橙黄橘绿的初秋时节。 偶尔闲来无事,芸儿便会翘首坐在西角门前眺望远方,期盼她的金哥能在下一瞬间出现在眼前。 思念成疾,想念如潮。 芸儿不敢在凤染面前表露心声,毕竟替主家做事情是金生的义务。但凤染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忍不住去问隋御,隋御哪儿能说得准?他跟她们的心思一样,都在等待金生的归期。 果子树较稻谷早熟些时日,桃子个儿大又红,李子和葡萄红紫红紫的,都已经熟透了。这回不再用凤染推让,大家都抢着吃起来。 真甜! “好吃吗?”凤染笑弥弥地问隋器,自己手里还剥着几颗葡萄粒。 “好吃,好吃。”隋器口中咀嚼着桃子,含糊不清地回道。 李老头没有门牙,平时吃东西都得挑软乎的,但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手里的李子。他脸上表情憨态可掬,时不时遭来老田老卫等人的戏笑。 众人边吃边采摘,多半日已收获颇多。 凤染拭了拭额头汗水,坐在一棵树下歇脚,李老头和水生也跟着坐过来。 “还是夫人有远见,当初要不是种下这些果子树,咱们还得再等些时日才能收割。”水生眼神往远处瞟了瞟,点数起大家摘了多少筐果子。 “你就别奉承我啦,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凤染托腮盈笑,“李老头,今儿摘下这么多果子,咱们明儿就去集市上卖了。” “小的正想跟夫人说这件事。”李老头话中有话,有点支支吾吾的感觉。 “你怕遇见上次那样的事?” 李老头憨憨地点首笑笑,算是承认下来。 “明日我跟你们去。” “什么?这怎么可以?”李老头还没啥反应,水生已跳起来反对,“这种事怎么能让夫人露面?” “谁认识我啊?”凤染攥紧拳头捶了捶乏累的小腿,喧笑说:“我和芸儿都去,人多好办事。那些地头蛇不就是要钱吗?咱们给便是,别坏了他们的规矩。” “可是……” “就这么定了!这些果子咱们又吃不了,当初种它们就是为了能先卖钱。你们不想吃肉啦?多久没有喝酒啦?” “先卖果子再给钱,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同意。”李老头说出担忧,“那些人心狠手辣,只认准钱。” “担心有啥用?总得迈出去这一步。咱们辛辛苦苦这么久,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么?你们仨在侯府里白白干了这么久的活,还不想要工钱呀?你们是来做善举的吗?” 李老头和水生被凤染给逗笑了,老田和老卫等闻声都凑了过来。 “你们过来的正好,咱们明儿全都去集市。”凤染向隋器勾了勾手指,“大器,你怕不怕?” 隋器颠颠地蹭到凤染怀里,像个小大人般摇头说:“大器才不怕,我可以保护娘亲。” 水生揉了揉隋器的小脑袋,诮讽道:“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儿的,多吃点肉补补。” 隋御看见众人搬回到庭院里的一筐筐果子先是很兴奋,可一听说他们明日的计划安排,登时就耍起脾气来。说什么都不肯让凤染去,见拉不住凤染转头扯住隋器,一会说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一会又说孩子太小万一被外人欺负了咋办。 凤染扬了扬手,教大家不用理会隋御在这里乱“咬人”,先退下去歇息便是。她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小算盘?还不是因为明日要把他一人扔家,不带他一起出门的原故吗? “你少在这里胡闹,是你自己说腿脚即便好了也不能让外人知晓。”凤染乜斜他一眼,“再说就算你去了能做什么?小马驹让金生骑走一匹,如今就剩一匹了,还是那匹贼不听话的。” 提到这里,凤染不自然地打了个颤儿,让小马驹甩翻下车的痛她记忆犹新。 “一辆板车都得驮果子,我和大器只配在地上靠双腿走。你要是跟了去,板车一半的地方都得驮你,你好意思吗?” 隋御算是听明白了,一手撑着紫檀大案慢慢站起身来,依靠支撑的力量站稳后又挺直了腰身。 凤染习惯了略略低眉与他讲话,有时则是半蹲在轮椅旁,稍微仰着头和他对视而言。他突然这么笔直地站到自己面前,反倒把凤染吓了一跳。 “我的妈呀!你,你怎么这么高?八尺多九尺?” 隋御已太久没在这个高度站立过,这么久以来他总是曲腿弯腰的,让凤染“嘲笑”堪比李老头,等到他真可以挺拔站立时,还真有点不习惯。 他稍稍低首,看向正仰着脖颈盯着他的凤染忍俊不禁。以前他一直以为,她很高大,至少在他心里她是坚韧不拔的姑娘。而此刻他才知道她如此娇小,假以时日他甚至可以用一只手臂将她拎起来。 “说来说去,夫人就是觉得我碍事、无用,是个废人。”他抚着案几慢慢走近她,“可我担心你,上一次卖鱼时我就在现场。” 凤染晃了晃脖颈,觉得仰视他特别累,“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是侯府主人,我不去他们心里能有底嘛?身上有钱还好说,现在家里还能拿出几个铜板?” “是我无能。”隋御揽下责任,“当初是我考虑不周。” “谁也没有怪你呀?” “等金生他回来……” “别老指望金生了!”凤染突然抬手打了打他的手背,“金生能带回来好消息固然最好。那样皆大欢喜,但眼下咱得赚钱是不是?靠我们自己。” 凤染又一次把他给震撼了,他觉得她就是上天派给自己的田螺姑娘啊! “你别把我想的太好。”凤染受不了他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我就是受穷受够了。我得买新衣裳,给大器买肉吃,给芸儿攒嫁妆,我容易嘛我?你赶紧锻炼,等你腿脚好了,跟大家一样下地干活去。” 隋御被她呛的一时哑然,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翌日,凤染到底把隋御单独撇在府中,她自己则跟随大家去往县上。隋御万般不甘心,要是他的腿没有残该多好?可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众人离开。 临行前又把水生叫到跟前,叮嘱道:“若遇危险,定要护住夫人和大器安危。” 水生频频称诺,安抚说:“侯爷,您原不是这絮絮叨叨的性子。” 隋御没反驳他,只觉水生说的很对,因为他心里有了牵挂的人,再不像曾经那样无后顾之忧。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年少时很喜欢曹静姝,觉得她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都令人沉醉、令人着迷。做过很多关于她的梦,却从不敢亵渎她半分。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该动那个心思,但凡动了就是对不住元靖帝。这也是后期他越来越效忠元靖帝的一部分原因。 可说来也奇怪,自从他离开雒都去往漠州,梦里再没出现过曹静姝的身影。以至于后期回雒都述职偶见她时,老觉得有种陌生的疏离感。 听到曹静姝跟随元靖帝自缢后,更多的是扼腕却不是心痛。 凤染不一样,这个女子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生活里。他时刻都能见到她、与之相处,感受她带给自己的一次又一次冲击。他很少梦见她,因为她就在自己身旁。他也不想远观她,反而特别想施绯拖绿般地拥有她、填满她。 凤染一行人没有去上一次卖鱼的菜市场,而是直接去了边境上的大集市。这里人口流动更大,内部泼皮们的派系划分更为细致。 李老头仨人自打走到这附近就开始浑身发怵,隋器也悄然牵紧凤染的手。 凤染低头轻声问道:“大器,以前你们在这乞讨被很多人欺负过?” 隋器点了点头,委屈地说:“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是什么大事的话官兵们懒得管。久而久之,集市里面就有人自发起来管理日常,慢慢的什么人都愿意往这里混,就变得越来越乱。” “那就别往里走了。”凤染停下脚步转首指挥众人,“咱们把摊位摆放得靠外些,要是被人家撵还能走的顺腿点。” “夫人,咱还没进去呢。”芸儿故作镇定,“咱们若能卖了钱,又不是不给他们。” “那也找个人少的地方。”凤染指了指前方,“瞧瞧人家一个个手里有秤有砣的,咱们两眼一抹黑啥都没有。” “也对哦。”芸儿挠了挠后脑,“咱们这就是瞎弄。” “卖贵了没人买倒还好说。”凤染无奈地哂笑声,“要是卖便宜了,抢了人家的生意,咱们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打呢。” “这好说。”水生边帮老卫他们把几筐水果抬下板车,边对凤染笑道:“夫人莫着急,小的这就去集市里打探打探,咱们不差这一时。” “那成,我跟你一起去。”凤染自告奋勇,又牵起隋器,“带上我儿子,咱们演一下一家三口。” “夫人,您可别折煞小的。这要是让侯爷知道了,非扒了小的皮不可。”水生害羞地说道,一手已领过隋器,“来,我先带你进去溜达溜达。” “我跟水生进去看看,你们就待着这里。要是碰见不讲理的了,先听他们的话,让咋办就咋办。这时候低头不丢人,听到没有?” 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道:“夫人放心去。” 凤染还是不放心,觉得芸儿长得瘦小,离开自己又有些怯怯懦懦的,站在那里容易被人盯上。徒手捡了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不由分说便抹在芸儿的脸蛋上。 “后悔带你出来了。”凤染苦哈哈地道,“我家芸儿太好看啦!” “夫人~”芸儿低下头揪了揪衣角。 也是无巧不成书,凤染他们前脚刚离开,芸儿李老头这边便遇到了麻烦。 第059回:提不起夫人款儿 且表李老头他们之前就在这一片儿混迹,大半年前,先是那个叫小宝的小乞丐突然不知去向;没过多久,老田、老卫和李老头也一并销声匿迹。只隐约听说在上元节那夜,他们貌似跟一户殷实之家的主人回府上做活计去了。 今儿恰是赶大集的日子,好多叫花子们早早便出来寻觅,希冀能多获得些钱财或吃食。然他们怎么都没有料到,昔日同为落魄的李老头几人,如今穿戴得干净齐整,并且见他们身前还摆放出好几筐熟透了的果子,这是要在集市上做起营生了? 有几个曾经和李老头相熟的叫花径直走上前来,一面阴阳怪气地打招呼,一面毫不客气地去拿草筐里的果子吃。 六七个脏兮兮的乞丐突然出现在眼前,芸儿被吓得赶紧往李老头身后藏去。李老头三人俱是一怔,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个地方遇见旧相识再正常不过。遂立马笑脸相迎,还紧着往余下几人手里递去果子。 “爷们儿们都挺好的?”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问道,“够不够吃?不够再拿些?” “李老头,你们这是发财了呀?”其中一人酸溜溜地问道,随口把葡萄皮狠狠吐在地上。 “就是跟着东家混口饭吃而已。”李老头哈腰赔笑,继续往他们手里递果子。 “哎呦~咱们这里早就传开啦,谁不知道你们几个跟了户有钱的主家,如今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另一人拿眼睃望李老头身后的芸儿,色眯眯地说:“这姑娘是谁啊?该不会是你们主家替你纳的暖床小闺女?” 话毕,这些叫花子们发出嘲弄般的大笑声。 芸儿何时听过这种下作话,刹那间红了眼圈,又不敢跟这些叫花子们争执,只闷闷地生气抹眼泪儿。 老田往前迈了步,和李老头一起把芸儿挡在身后,“你们别乱说话,这是我们府上管家未过门的媳妇儿。咱嘴下留德,多吃点果子。” “啧啧~”又一人酸涩地嗒嗒嘴,“咱们好歹在一起厮混好几年,你们现在阔绰了,就拿这么点破桃烂李打发我们?” “那怎么了?咱本来就是要饭的呀?跟人家这么金贵的人没法比。” “对了,小宝那小猢狲呢?咋没看见他在哪儿?听说被你们那有钱东家抱回去当儿子养了?你们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主家夫人不能生养娃娃啊?” …… 众人七嘴八舌,把好几筐果子翻腾的遍地狼藉。明知道对方是故意来找茬,李老头等人却不敢跟他们彻底撕破脸皮。 一来,大家曾在一起厮混过好几年,知道对方都是一帮苦命且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二来,要是与这些乞丐们发生口角冲突,保准儿要惹来地头蛇、甚至官兵们的管制。他们是来卖果子的,不能再像上次卖鱼那样铩羽而归。 日头渐渐高照,集市上的人流也开始密集起来。有一些往来的百姓稍稍往这边瞥了两眼,被草筐里又红又紫的果子所吸引,却被附在周遭的这群叫花子给驱吓走了。 李老头等觉得再这样下去太耽误事儿,遂准备开口把他们婉言劝说走。 “那个……哥几个儿要不先去集市里逛逛?”老卫躬身好言劝道。 闻言,对面几人立马揪住这句话不放,各个怪声怪气地嘲讽起李老头等人。他们的嗓音极高,很快便遭来了一帮泼皮的注意。泼皮们不动声色地靠近这里,只见两伙人不停地争犟,其中一筐果子不知何时已洒落一地。瞧着倒很香甜可口,就这么白白浪费着实可惜。 他们正准备过去管一管,突然看到前方有十几人骑着壮马而来。十几人均是风尘仆仆的状态,像走了一段长途跋涉的旅途。 为首二人在临近集市入口处忽地勒紧缰绳,从马身上一跃而下。身后众人旋即纷纷跳下马背,虽然个个身着便装,但他们行动有速,稍微辨认就知道均是练家子的功底。 泼皮们长了个心眼儿,暂先按兵不动,想观察清楚这伙人又是来干什么的。 为首二人大马金刀地冲向正在争执的两伙人中间,“好了,都别吵了。” 说话这人身量颇高,样貌周正直鼻权腮,有种不怒自威之感。他一手虎口按在腰间刀柄上,声音不大却很浑厚:“给钱。” 身后立刻走上来一人,从袖口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抛到这几个乞丐手里。 “我们爷给了赏钱,识相的就赶紧散了。” 叫花子们一看这群人就知道不好惹,每人手里又都分到点银子,心里得到满足瞬间改变脸色,谄媚地讨好两句便一溜烟逃到集市深处去了。 说话这人李老头等根本不认得,但是他身后那人他们却非常熟悉。金生笑扯扯地走到他们身边,道:“李老头,我回来的还算及时?” 金生虽在跟李老头讲话,眼睛却直直地盯在满脸是灰的芸儿身上。芸儿早想跑到金生怀里去,她朝思暮想的金哥终于回来了。只碍于周遭还有这么多人在场,非常抹不开脸面罢了。 “金哥儿,你终于回来啦!”老田老卫纷纷凑上前,感叹道:“幸好你们回来了,不然,哎……” 金生回身望向挂刀那人,“郭林,他们就是我跟你提起的老田、老卫还有李老头。” 郭林端端正正地走近些,朝他们仨人微微欠身抱拳:“侯府这段时间有劳你们了。” “您,您就是传说中的郭将呀?” 郭林含笑承认,又望了望身后瘦小的芸儿,“芸姐儿是不认得我了,还是心里只想着金生呢?” 芸儿方才红脸垂首,向他们屈膝道了万福。 “只是今儿到现在也没开张。”李老头窘迫道,“是我们没本事。” “无妨。”金生安慰说,转首环视四周,“夫人和水生呢?侯爷在府上担心的不行,非让我们先过来瞧瞧。” “金哥儿……”凤染离得大老远就唤起他的名字,隋器更是捯着小腿第一个跑回来。 “今儿真是个好日子,你终于回来啦!”凤染跑近了不停地喘息,“郭将,我们大家都想死你啦!” 郭林忙地率身后众人跟凤染行礼,正色道:“郭林一切都好,有劳夫人挂念。” 在不远处的泼皮们已猜出,这些人定来自锦县上的大户人家,几人窃窃私语几言转身准备离去。却忽被金生给叫住,“喂~你们——等等。” 金生拿了一小袋碎银子走上前,欠身说:“想必这里是几位大爷在看顾?” “不敢当,不敢当。”领头的摇头陪笑道。 金生连钱袋一并塞到领头人手里,“我们府上近期会过来做点小营生,就辛苦各位照应着点。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分内之事,这个就免了。”领头的准备把银子归还回来,又被金生一掌推送回去。 “大爷笑纳,不然我们回去跟主家没法子交代。” 领头的见状欣然收下,“那你们就安安心心在这里摆摊儿,没人敢再来找你们麻烦。” “贵姓?” “小丁,这集市里都知道的。” “丁大爷,我们先谢过了。”金生微微一笑,“我们府在县上东南郊外,主家姓……凤。” 小丁了然内情,拿着银子满意离开。 凤染绕着郭林和金生转了半圈,微扬起嘴角,道:“看来这回雒都之行很有收获,快告诉我咱们今晚能不能吃上肉?” “当然能!”郭林打包票似的说道,又一扬手把十来个底下人叫过来。 “夫人可还认得他们?” 凤染尴尬地苦笑一下:“有点眼熟呢?” “咱们还是回府上慢慢说。这里就交给李老头,让他们在侧搭把手帮忙。”郭林井然有序地张罗安排起来。 凤染不放心,自己和水生在集市里问了半天的市价,好不容易把细节搞清楚点,尚没来得及跟李老头他们交代。反观水生已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完全像个甩手掌柜的。 “夫人,咱的人都已回来。以后你再不用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有什么交代底下人去做即可。”水生拍了拍金生和郭林的肩头,“他们给侯爷立了大功!” 水生猜到了凤染同样猜到了,她就是一时半会还转换不过来。在与李老头简短地交割一番后,才带上芸儿和隋器一并回府。 “额,夫人会骑马么?”郭林欠身问道,“要是不会……属下这就去脚行雇辆马车回来。” “慢着!” 凤染他们这一府人受穷受惯了,今日来集市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郭林用这种尊敬的态度对待自己,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只是无论从心理还是思想上都没来得及准备好。 “走回去,我可以的。” “这怎么能行?”郭林不停地摇头,一把薅住一旁的水生,“你带我去这附近的脚行,夫人且等等。” 将将过去一盏茶的工夫,凤染牵着隋器和芸儿已坐到一辆马车里。郭林和两个常随则骑马在两侧相伴。 隋器觉得哪里都新奇,在马车里来回跳蹿,又想起自己首次被凤染带回建晟侯府的那个夜晚。 “芸儿,你掐我一把?”凤染愣愣地道。 “夫人这是干什么?”芸儿往后躲了躲,“小的可不敢。” “我老觉得眼前这一切是假的,咱算苦尽甘来了么?” 芸儿掀开马车帷幕往外探了探,笑溶溶地说:“小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不会越来越好,但金哥儿还有郭将他们是真的回来了。他们还带回来了钱,咱们今天晚上肯定能吃到肉!” 第060回:成也萧何败萧何 隋御负手伫立在霸下洲的门首,见到郭林把凤染平安带回侯府,方才暗暗放下心来。他自己没觉得怎样,但郭林和金生乃至凤染见到他时均愣了愣。 郭林不可名状地望向隋御,语气动容且发颤地说:“侯爷,你已经能站起来了!” 隋御被郭林如此一问,不自然地往自己脚下瞅一眼,轻笑了声道:“是啊,若你们再晚回来几天,没准儿我都可以跑跳了。” “嘿嘿,真好。”郭林大喇喇地笑道,余光瞥在凤染这边,刚想对她说几句感谢的客套话,就发觉她同样有点惊诧地望向主子。 隋御站在台阶之上,而且他身量偏高,凤染抬头瞅他愈发费劲儿。他微微歪着头,蹙眉道:“你是不是长胖了呀?”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都觉得不甚尴尬,纷纷装作没有听见。 隋御没好气地翻了她一眼,抢白说:“我日日被你逼着不是喝苦药汤子就是嚼烂草根儿。我能胖吗?你过来摸摸我哪里有肉?” 凤染干脆迈上台阶,倒没有往隋御身上摸去,只频频晃脑道:“奇了,我又下错药方了?明明是治腿脚的嘛,怎么身子还跟着壮起来了呢?” 隋御的脸色已快绷不住,她一天天就没有顺着他的时候。枉费他白白担心她一上午,就怕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不过就她这伶牙俐齿的样子谁敢欺负啊? 好,凤染能不能欺负别人尚未可知,但她能可劲儿欺负自己,这点他心知肚明。嘴上硬的跟头驴子似的,心里却一百一千个愿意。 凤染撇下众人往东正房里走去,隋御朝郭林等稍稍侧身,窘笑道:“走,咱们进去细细说。” 金生附在芸儿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芸儿听过立马点头,辞了众人,牵起隋器快速往后院里跑去。 不用大家再明说,厨房里定堆满鸡鸭鱼肉。苦了大半年,终于可以放开肚子吃一回荤腥了。 隋御站在那里时跟个正常人没啥区别。站立太长时间不可,半炷香的工夫是可以坚持下来的。尤其他今日束发戴簪,穿一身粉青色软绫直裾,看起来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韵味。 然则一走起路来还是原形毕露了。从门首进入抱厦,再穿过中堂走回东正房里,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但隋御走得非常缓慢。起初还能维持住现状,到后来他的双膝已自动弯曲下来,有不想外露的疼痛感,更有没法主导的那种失衡、失重感。 金生和郭林有几次想出手搀扶住主子,皆被另一侧的水生给暗暗拦下来。三人都默默地压慢脚步走在隋御身后,陪同他走完这段看似不那么艰难的路程。 凤染靠在东正房门口,笑呷呷地说:“侯爷,你今日在家是不是偷懒啦?走得有点慢哟,是在给郭将和金哥儿卖惨吗?我们在家才没有虐待你。” 她口里虽在嘲笑,身子已走到隋御旁边,稍稍端起一只小臂送到他面前。隋御一面瞪着她,一面把手掌搭上去,“我里衣都已湿透了,夫人要不要伸进来验验?” 凤染笑着说不,把隋御妥当送回敞厅的轮椅上后,她才说:“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你们啦。”她睇向金生,“芸儿是不是过厨房那边去了?我这就去帮忙。” “凤染。”隋御肃穆说,“你留下,哪儿也不要去。” “我还是……” “你就待在我身边。”隋御打断她,当着几人的面伸出手,“你过来。” 凤染不好意思地走过去,用大袖甩在他的手心上,咕哝道:“知道你是侯爷,别在这里耍威风。”说完垂着粉面儿立在隋御身侧。 其实水生和金生都已明了隋御的态度,郭林听金生详述过侯府里的情况后,也知道了凤染对侯爷、侯府都做过什么。用不着隋御这么正式地摆出来,大家都明白以后该怎么对待凤染。 但隋御就是要以这个行动告诉他们,还有凤染,建晟侯府从此以后的当家主母都是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再不会对她半分隐瞒。 水生不动声色地给金生和郭林搬来两把圈椅。他们一路赶回锦县,一刻没有停歇又去了趟边境集市。他们俩还有此刻正在集市里帮李老头等卖果子的侍从们都很乏累。 “坐,咱们无需客套。”隋御一手搭放在膝骨上,“郭林,你母亲可安好?” 郭林苍白地笑了笑,“她老人家拖到年后到底过世了。走得很安详,临走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回到侯爷身边。” 隋御隐忍地滑动了下喉结,沉声说:“你节哀。” “侯爷知道我是家中的老来子,就我这么一根苗儿。父亲前几年先走一步,我母亲如今一走家里再没甚么亲人。她老人家发了话,不要我在家里守孝,发丧过百日后赶回锦县便好。” 郭林从母亲过世开始说起。他的原籍不在雒都,是雒都下设的县城里,距离雒都仅有半日的路程。母亲过世他身后没了牵挂,就惦记去趟雒都找一找隋御曾经的那些旧交们。 毕竟在离开锦县时,建晟侯府是多么窘迫的一个状态他是知道的。那时候侯府尚且能掏出点银子勉强度日,他猜到之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却没想到侯府后来能穷到那步田地。 郭林独自去往雒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选择了几个他认为比较靠谱的对象进行监视。很担心冒冒失失地去找谁,非但没有帮上隋御的忙,反而给隋御抹黑添乱。谁成想在他偷偷监视别人时,同样也被别人盯上了。 一日月黑风高,郭林正走在一处小巷子里,忽有一伙人冒出来,先是用东西堵住他的嘴,之后用麻袋套住他的头,再用麻绳把他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你被谁发现了?”隋御追问道,“他们可伤到了你?” 郭林和金生相视一笑,金生接过郭林的话茬儿,继续说:“绑架郭将的正是顾光白将军。” “他?”隋御呼了口气,拭起浓密的剑眉,“亏他能做得出来。” 先说这顾光白系为雒都禁军龙狮营统领,掌握着禁军三分之一的兵力。当年西祁大肆侵犯北黎时,漠州边军兵力不够,便是他主动请缨,率领龙狮营去前线支援,为隋御解决后方之忧。 他们之间的袍泽情谊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后来隋御战马坠崖被送回雒都休养,顾光白明面上疏远他,甚至不顾地点和场合讲隋御的坏话。让人觉得他们俩定发生过什么过节,以至于这般“落井下石”。 可顾光白转过脸又变成另外一副面孔。他暗暗寻来良医为隋御诊治腿伤,又避开众多眼线来至隋御府上和他彻夜长谈。要说顾光白知道些内情,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久居在雒都,雒都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能在其中分析出一二。 顾光白看似圆滑投机,心中却装有家国和山河。他钦佩隋御,就如同隋御老早已看透他那声伪装的皮。二人在西祁的天雷山上共同经历过生死,那几场令人永生难忘的苦战让他们看透彼此。 “当初侯爷重伤之后,很多依附于曹太后的大臣都在暗中动过手脚。”郭林已在顾光白那里知道了真相,“想让侯爷生的没几个人,他们全都想让侯爷死。” “所以才有那么多太医、名医,轮流去我府上为我勘验伤势?明面上是要救我,实则是打着救我的旗号,想要把我给慢慢治死。这样一来神不知鬼不觉,更好对外人有个交代。”隋御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他早就了然于心。 “顾将军就是察觉到这些才说服侯爷将计就计,以为这样能躲过一劫。”郭林忽地往窗外天际上望去,双手高抬过头顶,抱拳说:“千算万算好不容易让侯爷离开雒都那个是非之地,却没想过曹家人那么心狠,直接让元靖帝驾崩了。” “先帝是怎么死的?”提到裴彬,隋御压制许久的哀伤情绪又翻涌上来。 郭林干笑了一下:“侯爷,坊间传言元靖帝是私自出宫去了烟花柳巷之地,不幸染上那种病,回到宫中不敢对太医们讲实话,耽误了治病时机没几日便过世了。这样的经过您信么?” “一派胡言!”隋御又一掌拍在轮椅扶手上。那摇摇欲坠的扶手终于“咔”的一声折下去。 “元靖帝的死肯定与曹家人有关。但具体是怎么回事,雒都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这些暂且不谈,元靖帝离开的突然,剑玺帝更是一夜坐到皇位上。和当年元靖帝登基的情景大致相同。” “倒曹派把这滩水搅混了?”隋御道出心中疑惑。 “不仅倒曹派那些大臣们纷纷跳出来,还有不少皇室宗亲也站起来说话。可以说有多少人支持曹家,同样就有多少人反对曹家。剑玺帝年幼好控制,谁都想把持他,做起幕后的当家人。” “看来雒都这大半年都在内乱中?” “杀的杀、罚的罚、贬的贬。”郭林意味深长地道,“侯爷,他们没有给建晟侯府拨来封赏,一则是故意为之,二则也是无暇顾及你。要不是雒都内乱,不知道得有多少刺客来暗杀你了。” “如今平息了么?” “顾将军说暂时维持住了朝堂上各方的平衡。但这不过是个假象,雒都已从骨子里往外腐烂,这种剑拔弩张的平衡太紧绷,说不定哪日就要断开。” 凤染蹲下身捡起那折断的轮椅扶手,想了想,这一次隋御再不会需要了? 隋御瞅了瞅她,自顾问道:“顾将军捎了什么话回来?他打算让我怎么做呢?” 第061回:钱财都归夫人管 “偏安一隅,两耳不闻窗外事。”凤染抱着那折断的扶手放到一边,朝几人别有深意地笑说,“看来还要辛苦你们为侯爷再打一把新轮椅啦!” “谨遵夫人的意。”郭林低首应道,“侯爷双腿得一直残下去才行。” 他霍地起身在身上摸索出一串钥匙,双手呈于隋御面前。 隋御瞬间明白这是什么了,装作特随意地对凤染说:“有劳夫人替本侯收着。” “是钱柜钥匙?”凤染狐疑地问,“你们这次带回来多少钱呀?” 隋御从郭林手里取过钥匙,转首便往凤染手里塞去。凤染赶紧把手向身后缩去,推脱道:“你平白无故地让我管,我心里没底。” “夫人就拿着,再说没有多少钱。”金生在旁附和笑道,“郭将不过跟侯爷意思意思,咱阖府上下都听您的,半年前不都说定了嘛?” 呵~那时候侯府是啥情况,如今又是啥情况?这点自知之明凤染还是有的。隋御真要她主持侯府中馈?瞧他那不以为意的态度,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府中事情都听夫人的。”隋御“嗤”了一声,不耐烦地道:“别装了,你不是早想吃遍锦县上的馆子吗?” “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凤染磕磕巴巴地说,“等我卖了果子还有那些稻谷,我再去潇洒也不迟。” “什么都归你。”隋御将她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把整串钥匙塞到她手心里。 郭林看在眼里,这与他离开时的状况已是天壤之别了。他欠身忍笑,说:“顾将军本想给侯爷拿些大额银票回来,又担心被别有用心之人查出痕迹。索性弄了几箱金银珠宝让属下带回来。” “这样做目标就不大了么?” “属下和金生都是侯爷的人,这点全雒都谁人不知?”郭林又和金生互相对视一眼。 那时顾光白不知郭林的意图,只隐约打听到他老母亲病重,如今正在家中床榻前尽孝。冷不丁见他来至雒都心里犯疑惑,遂转了个弯把他弄到自己府里。 二人经过一番交谈,大抵了解了隋御在锦县上的真实情况。顾光白自那时起便开始想办法帮隋御筹钱,只是缺个契机让郭林把钱财带出来。 隋御临去锦县之前跟顾光白约定好,除非隋御主动来找他,不然无论他听到关于隋御的何种传闻都不要凑上前。 没有消息,就是平安。 顾光白便信了隋御,误以为他在锦县上顶多就是过得清贫些。直到金生千里迢迢回到雒都,他一个人在顾光白府上足足吃了二斤肉,眼珠子都要掉进春台里。 建晟侯府穷的就差吃树皮耗子了。 “后来顾将军与属下们商议,让我们大摇大摆地去那几户欠过侯爷人情的家中要债。心向侯爷的自然不会对外提起,不向着侯爷的对外宣扬也没什么。横竖就是建晟侯瘫在床上马上就要咽气儿了,底下几个忠仆替他攒点棺材本回去。” 郭林讲述的谨小慎微,以他对隋御的了解,这种跌份儿丢脸面的事,他肯定接受不了。可当他硬着头皮讲完时,却见侯爷和夫人一起哈哈笑起来。 “顾光白这只猴精儿。”隋御伸指扫了扫鼻翼,“这样做不错,之后你们俩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雒都。” “那几家其实没给多少钱,大部分的钱财还是出自顾将军之手。”金生掏出明细给隋御过目,“小的都已记下。” 凤染自然地摊开手心,“你还是给我。”随即打开过目一遍,心下已有了数。 “雒都内乱大体解决,待朝廷腾出手来必然会重新盯紧侯爷。”郭林手掌又下意识地按在腰间刀柄上,“咱们得及早做出防备,不能给他们任何下手的机会。” 不知不觉,几人已聊了一二个时辰。一阵阵珍馐香醪之味自门外飘进来。少焉,只听门口传来敲门声。水生迅速走上前开门,外面站着的正是李老头和另一侍从。 “让他们进来。”隋御在身后发话,目笑问道:“李老头,今儿果子卖的如何?” 李老头乐得合不拢嘴,把钱袋交到凤染手里,“侯爷、夫人,咱们今儿卖出去四两多银子,得亏这些兄弟们忙前忙后。咱家那些果子挺受欢迎,都说又香又甜。” 凤染掂量掂量钱袋,觉得这几两银子赚得实在太不容易。 “李老头你不要走,叫上老田老卫到花厅里吃饭。今儿有好多肉,咱们可以放开了吃。吃饱了我给大家发工钱,欠了你们大半年的,一会儿都给你们补上。” 李老头连连摆手说不,以前府上没什么人便罢了,如今回来这么多人,他们怎敢太逾炬?偏凤染不同意,道:“别推三阻四的,以后还有好多事情要交给你呢。” 几人在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李老头,你就听夫人的。” 李老头咧嘴憨笑,算是应承下来。 凤染又瞧了眼身边侍从,她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叫不出名字来。 那侍从看起来非常精明,又立马给隋御和凤染打恭请安。 “荣旺。”隋御叫出他的名字,“回来了?” 金生不仅带回来了郭林,还有荣旺、胜旺等十余人。他们之前有的是府上家将,有的是府上侍从,老家都在雒都周围。听到郭林和金生回到雒都的消息,便不约而同地找过去。 大家都是铁了心想回来追随隋御的。于是在顾光白的运作下,众人分批次离开雒都,之后再和郭林金生聚在一起共同上路。 “小的回来了。”荣旺的眼角微微湿润,“这次回来说什么都不会离开侯爷,还望侯爷也别再撵小的离开。” 隋御洒然一笑,“好。”转首朝凤染说,“荣旺和胜旺都比较机灵,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大可让他们跑腿去做。” “我知道。”凤染撇了撇嘴,“还不出去吃饭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闻言,众人大笑一回,并肩往花厅里走去。 只见春台上已摆放好几大盒蒸酥点心和羹果。样式精细小巧,让人瞧了就挪不开眼睛。 凤染看得出大家行动都很拘谨,便主动张罗,要他们今日抛开什么尊卑纲常,只管好好吃一顿饭就好。她自己率先拿了块桂花糕尝尝,又拣起几块送到李老头手中,笑说:“大家都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吃什么。” 少焉,只见主菜一盘盘端上来,替代了春台上的各色糕点。但见一盘醉酒鸭、一盘松鼠桂鱼、一盘肥油羊肠、一盘四喜丸子……另有排骨藕粉莲子汤、乌鸡桂圆八角汤等等。 凤染数了数,大致得有三十多道菜。这些菜肴不全出自芸儿之手,是郭林他们从外面打包回来的半成品。除去这些菜肴,另有几坛上好的琼浆玉液。 金生和水生帮在座的诸位斟满酒盏,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夫人,今儿给侯爷倒一点点酒行不?”水生试探地问道。 凤染颔首,故作心疼状道:“可以是可以,最多喝三杯。侯爷身子不好,还拿药汤子吊着呢!” 这顿饭吃的实在太满足,隋器吃成小花猫,李老头他们个个撑圆了肚子,金生水生还有郭林都喝了很多酒,到最后春台上保持清醒的只剩下凤染和芸儿。 主仆俩相视一笑,习惯性地起身收拾残羹。 荣旺和胜旺等忽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夫人,以后这些事就交给小的们来做。这几日先把芸姐儿借给我们,要她为底下人交代一下。” “成,那就从明儿开始。今天还由我们来做,你们长途跋涉都累坏了,今晚回房里好好歇息。”凤染手里拾掇着碗箸,笑溶溶地道。 说好吃过这顿饭,要给大家伙发月例银子,如今看来只得作罢。 芸儿嘻笑相劝:“夫人莫着急,明儿发放是一样的。我们大家都不着急呢,你急什么呀?” “哼~你是不着急要月例钱。”凤染刮了刮她的小脸儿,“你现在着急去见金哥哥。你们俩合计出个好日子,我好帮你们把亲事给办了。” “夫人……”芸儿又羞红了脸蛋。 隋御、郭林并着金生和水生又回到东正房里聊了许久。 凤染忙过厨房这边还去了趟后院,把回来众人的住处逐一安排妥当。荣旺和胜旺跟在她身后一一记下,不停地躬身称是,反倒让她有点不适应。 从一开始穿过来,到后来侯府散伙,她何时支配过他人差使?凤染狠敲自己的脑袋,总觉得这一日过得乱糟糟,不知要多久才能消化下去。 “咦?娘亲,你怎么回这边来啦?” 隋器下床踏着木屐扑到凤染怀里。他是个特别懂事的小孩儿,知道府上大人们都在忙,自己便早早洗漱干净,回到西正房卧房里躺下准备睡觉。 凤染半蹲下来摸摸他的小肚子,“今儿吃多了?” “嘿嘿,是呀。”隋器挠了挠小脑袋,“大器吃的特别饱,真开心。” “今儿晚上你芸姐姐不知啥时候能回来,娘亲留下来陪你睡。” 隋器挺直小身板儿,“娘亲,我是男子汉,才不害怕自己睡。你还是回去照顾爹爹,他是病人更需要你。” “西正房这么空旷,你自己不害怕嘛?”凤染放心不下,拉拉他的小手,“不然你跟我回东边暖阁里去睡?” “又不是冬天,大器不要过去。”隋器虽然很喜欢跟凤染亲昵,但还是抬起两只小手往外推她,“娘亲快点过去,大器要睡觉啦!” 西正房房门被隋器“砰”地一声关紧,倒让凤染无所适从了。她不经意瞥向窗外夜色,想这个时辰隋御该睡下了?他们主仆四人喝了不少酒,又聊了那么长时间,这会子应该睡得正酣。 “你还知道回来啊?”凤染还没等迈进来,就听到隋御气呼呼地叫嚷声,“回来那么多人还不够你使唤?偏要你主家夫人事事亲为?做不惯建晟侯夫人是不是?你直接睡在后面果子树下多好?明儿一睁眼就可以摘果子去县上卖了!” 第062回:侯爷是情不自禁 凤染悠悠然走回木施旁褪下外衫,背对隋御笑欣欣地说:“侯爷,你晚上喝的不会是假酒?水生没给你端一碗醒酒汤喝?” 隋御被凤染噎了一下,凤眸一沉,气急败坏地道:“赶紧上来睡觉。” 凤染没理会他,借着微弱的烛光坐到妆奁前拆开头发。隋御抻着脖颈往她那边瞧,皱眉道:“看得清楚吗?过来我帮你拆。” “你今儿的话怎么这么多。”凤染转过头,五指伸进披散下来的乌发里捋了捋,“都这个时辰还不睡觉?和郭将他们聊了那么久,不觉得乏累嘛?” “在等你。”隋御几乎用唇语说道,声音小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就更不用说凤染了。 郭林带回来不少钱财和人力,从此金生和水生可以回到隋御身边贴身伺候了。按理说再不用劳烦侯爷夫人时刻守在身边事必躬亲。但隋御心里担忧,他真害怕凤染借此机会搬回西正房里居住。 来到锦县的第一天,他当着阖府上下的面,毫不留情地把她撵到对面房里去。后期他不讲道理地把她留在这边,也是仗着府上人手不够,金生和水生忙于活计,而他作为一个残了双腿不能自理的人,必须得把凤染绑在身边。 如今呢? 在他双腿没啥起色那会儿,凤染从没提过要搬回去的话。现下他双腿好了大半,凤染已没少表露要回去的想法。他还能强行留她到几日?凤染要是再不回来,他真能一步步挪动出去把她拖进来。 “已过中元,气候早晚渐凉。”凤染从床尾处上了榻,跨过隋御钻进里侧的被子里。 她和隋御虽盖一床锦被,但每次入睡前,她都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唯有那么几次把手伸到隋御身上,俱是因为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将她吵醒了所致。 “窗子我只留下半扇,侯爷要是觉得冷,半夜推醒我关窗便是。”凤染掖好被角,“我睡了,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身后没有一丝动静,凤染懒得去猜隋御现在是什么表情,缓缓阖上双眸准备进入梦乡。她还惦记回随身空间里泡泡灵泉水,舒缓一下浑身筋骨,近几日可把她给累死了。 斯须后,凤染忽地察觉出很不对劲儿。她还没有咬金镯子呢,不可能置身在随身空间里啊?但周遭这气息……她猛然睁开双眼,只觉耳际后多出一股热气。 隋御今日喝了酒! 果然腿脚好了就使坏,大半夜不睡觉打起她的主意!真应了东郭与蛇那个关系! 凤染赶紧闭回眼睛,装作熟睡一般动了动身子,企图离隋御远点。怎料他长臂一揽,直接在身后环住她的腰肢。 隋御的手劲儿怎么变得这么大? 凤染身上吃痛再装不下去,两手一面向后推他,一面睁眸叱道:“你干什么!” 对于凤染的挣扎,在隋御眼里跟挠痒痒没啥区别,他甚至没有躲一下,凤染仍稳稳地禁锢在他怀里。 “我想亲你。”隋御过于直白地道。 他拢着她往自己身上靠,甜腻的酒气笼罩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他低垂下头,薄唇追寻着着凤染晃动的脸颊。 “你……你……”她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恩将仇报是不是?如今身子灵便些,就,就开始下流了!” “我怎么下流了?”隋御用双臂撑起上半身,不可遏制地滚了滚喉结,“我亲你不行吗?你不是喜欢我么?” 凤染无奈地扶额,隋御不仅腿残了,脑子也跟着残了? “我为什么喜欢你,心里没点数吗?” 凤染就差直白地说,我不说喜欢你,你就要往自己身上捅剑。我被你逼地不说不行啊!那时候总不能真看着你做傻事,再说医治双腿那么久哪舍得放弃呢? “是我逼你说的,我知道。” 隋御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但不知是趁着酒劲儿,还是郭林他们回来给自己攒了些底气,他再控制不住心里那股冲动。他就是怕她跑走离开自己,他得想法子将她留在身边。 “哼!”凤染别过头,“你知道就好,快点睡觉。你要是还这样,我明儿就回西正房那……” 话音未落,隋御已欺身而上,将她搂回到自己的臂弯里。一只修长的手看似没什么力量,却紧紧地钳制住她的手腕,使其一下都动弹不得。她被迫倒仰回去,却见隋御的薄唇自上方倾下来,覆在她的唇齿之上。 没甚么技巧可言,只知道濡湿她的朱唇,让她沾染上他的气息。凤染紧咬住牙关,阻止他向里探寻,同时蜷曲起一条还能活动的腿,想要将他狠狠踹开。 隋御没有尝到更深的味道,不肯放弃,衔着她的嘴唇来回碾磨。身下已感觉到她蓄势待发的那条腿,遂先发制人抵住她。 他的腿每动一下都会跟着疼一下,但此刻他已顾不得那么多。要是凤染真忍心踹上来,他便受着,活该他肖想她。 “唔……”凤染含糊不清地发声,“隋御……” 隋御仍不理会,手掌不知怎么已挪到她的领口处往下扯。凤染瞬间大慌,抬起一条腿直接踹在隋御的大腿上。 隋御痛苦地闷哼一声,终于给了凤染喘息的机会。她迅速逃窜到床尾,颤着身子瞪住隋御。 她的嘴唇被他啃得生疼,对,没错,就是啃的。 她以为他这么想要经历床笫之事,定很有手段,可他做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事?! 这时候隋御仿佛恢复些理智知道羞了,按着自己的大腿半晌没有抬起头。 “我走了。”凤染带着微微哭腔,“你清醒一下。”言罢,起身就要往床下去。 隋御乍然伸出长臂拦住她,低低地哀求道:“别走,别走行么?别走……” “你到底要作什么妖?”凤染打开他的手臂,转头抹了抹湿润的眼圈。 “我,喝多了酒……情不自禁,对不起。”隋御按住她的手背来回摩挲两下,“你不要走,今日很高兴,是我放肆了。” “我把你踹狠了是吗?”凤染匍回他身边,“让我看看伤在哪里?我帮你涂点跌打药酒?” 隋御摇了摇头,又拢住她抱在怀里。 这一次凤染没有挣扎,任由隋御把她抱紧。难不成自己真喜欢上他了?凤染抚躬自问,她不是丁点都没有动心?可她对隋御到底算什么呢?她无法看清楚,分辨不明白。 “不疼,是我咎由自取。” “那你……” 凤染很想问他,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呢?可她又担心是自己自作多情,若答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该怎么办?还是等他的腿痊愈之后再说。那时候侯府的境遇也会改善许多,再谈这个问题或许能客观点。 她怕隋御说,他是被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所感动,而不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那样的感情她不想要,要是那样还不如与他和和气气地做好一对儿表面夫妻。 “嗯?”隋御搂着她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没什么。”凤染咽了回去,叹笑道:“就是让你这么折腾,只怕明日我要赖床了呢。” “那就休息一日,明日什么都不要做,你差使底下人去做事就好。” 俄而,他们俩终于躺回去,待二人睡着时都不知到了几更天。凤染疲惫不堪,得知隋御已醒酒不会再胡来,终放心地睡过去了。隋御却完全失眠,脸皮儿在黑暗里越来越红,为今晚的冲动感到羞愧。 那风月事只要凤染不愿意,他强迫的就是不对。在没有活动自如彻底痊愈前,他没资格跟凤染提喜欢她。 次日,凤染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屋中的光线很暗,隋御还安静地躺在她身侧,像是还在睡,又像是在假寐。 恢复初步运作的建晟侯府,不用凤染过多指使,底下人已井然有序地忙碌开来。 水生一大早就去后院安排,让荣旺带着三五人随李老头他们先去摘果子,然后套上昨儿新买回来的马车去往边境集市贩卖。 胜旺则带领另外几人跟在金生和芸儿身后,把府中各院各房该打扫的打扫,该规整的规整。谁负责哪一摊,谁管辖哪一块都逐一落实到位。 金生昨晚喝的不省人事,枉费芸儿在他房中等了半宿,最后气鼓鼓地跑回西耳房里哭了一通。今早一切照旧,芸儿便故意不搭理他,懒得与他讲一句话。 “一会儿找个空档,赶紧去给人家赔个不是!”水生暗戳戳地对金生道,“瞧芸姐儿那小脸儿耷拉的。” “我不是有意的。”金生捶胸说道,“那小妮子别看外表温顺,其实性子倔强着呢!” “更要好好哄着。”水生一甩袖子,“我去后院霹雳堂里瞧瞧。自打郭将走后那里一直空着,这么久无人打扫够郭将忙活一阵儿。” “哎~百废待兴。”金生把双手背到后脑勺上,“水哥儿,你说之前那么困难咱都挺过来了,以后能过得好些不?” “会的。”水生柔声笑了笑,“你和芸姐儿在前院看着点,侯爷和夫人还没有起来,估计昨晚睡得太晚。” 金生忽地想起什么,忙问道:“大器那孩子呢?” “大器早早起来自己梳洗利索,刚跟李老头他们又去集市上玩儿了。” “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小孩儿,可能对那边感情深厚些。” 两个常随再互相交谈几言,便各司其职去做事情。笼罩甚久阴霾的建晟侯府,好像在这个普通的秋天早晨变得有了些生机。 凤染忽然察觉到,自己一条腿和一只手臂全搭在隋御身上。而隋御就像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她轻轻抽回手脚,偷偷瞄他一眼,好像真没有醒来,幸好没被他发现。 她羞赧地搓搓脸,以前也发现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好在隋御觉沉,每天都在她之后醒来。自己睡觉不老实的毛病,他应该是不知情的? “睡够了吗?要不再睡会儿?”隋御没有睁开眼,只轻声问道。 吓得凤染赶紧转过身,把被子蒙过头顶。隋御这是知道自己对他“动手动脚”了?她昨晚跟个贞洁烈女似的拒绝他,转头却在睡觉时候那么撩拨他。他定觉得自己太做作了? 第063回:跟他一路走到黑 凤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床的,糊里糊涂躲回西正房里半日才回过神来。 见霸下洲里有动静,芸儿和金生分别回到各自主子身边服侍。凤染有些不自在,太久没有和芸儿同时待在一起。不过心情倒是轻松不少,管怎么后面的果子、稻谷都已成熟,他们手里也终于有些钱。 “以后所有粗使活儿都慢慢放手,这大半年来可把芸姐儿给累坏了。”凤染拉拉她的手,“没人的时候别跟我见外,你跟我姊妹没啥区别。” 芸儿心惊肉跳,苦苦作揖说:“好夫人,您可别这么说。特殊时期咱那么过便罢了,如今慢慢步入正轨,侯府该守什么规矩就是什么规矩。不然不给底下人立好,以后怎么服人呢?” 凤染没想到芸儿转变的比自己速度。她点了点首,取出腰间一串钥匙,“你和别人不同。” “小的荣幸。” 芸儿已知那钥匙是锁哪里的了。主仆俩不露声色地走回卧房里,依着墙壁摆放一溜大箱笼,上下摞起两层,足足有十多只箱笼。一部分是小炮灰当初从凤家带过来的嫁妆,一部分便是郭林昨儿带回来的钱财。 她之前蒙混隋御,道是给他治病的草药都藏在那些箱子里,并把钥匙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加上隋御从雒都来时也带来不少药草,后来又随着李老头他们去了几次大兴山挖野菜打猎。凤染就是一顿神吹,把府中众人和隋御一起忽悠得够呛。 时至今日,大家对凤染懂得医理这事儿还不大相信,对她迷迷糊糊把隋御双腿治好亦觉得很稀奇。甚至有一次隋御划动他那老破轮椅潜入西正房里欲要查看,被凤染及时赶来逮个正着。她说什么都不给隋御交底,隋御没得法子只好作罢。 后期,他对她的情感发生了变化,对这些事情便不再在乎,这事儿就此不了了之。 如今她又面对多出来的好几只箱笼,不禁腹笑,她怎么就跟这些箱子有缘,都得神神秘秘的遮掩。 “芸儿识字么?”凤染把金生昨日给她的明细清单拿出来,问道。 芸儿讪讪笑说:“小的认得一点儿,太复杂的字叫不准。” “没关系,其实我也……”凤染硬生生把话吞了回来。她虽认识字,只是冷不丁见到这些繁体的得细细想一想才行。 主仆二人将这些黑皮箱笼逐一打开,两只体积小些的里面装的是银元宝,余下的几只箱笼里装的是一些金银首饰和铜板碎银子。 凤染挨个过了遍手,芸儿便拿纸笔在侧记录。过一会儿凤染觉得累了,就换成芸儿继续点数,凤染在旁写在册中。 “你昨儿晚上和金哥儿闹别扭了?”凤染随意问道,“该轮到左边那只箱子。” 芸儿把点数过的银子重新放回去,向左走到下一个箱子前,“没有的事。” “不和我说实话吗?” 芸儿咬了咬牙,方把昨晚的事跟凤染复述一遍。凤染哭笑不得,芸儿和金生可是你情我愿,比不得她和隋御之间那么“不单纯”。 “喝酒喝得忘了媳妇儿。”凤染又在册中添了一笔,“你不用恼,晾他两日便是。” “小的才不恼呢。”芸儿口是心非,刚才数过的数量突然忘掉,赶紧敲了敲脑袋重数一遍。 凤染抿唇笑了笑,说:“不过你和金哥儿的婚期还是早些定下来为妙。” “咱家果子树少,就那么十几棵,没几日果子就能卖完。”芸儿走回凤染身边,有板有眼地道,“前些日子水生还跟李老头在后院发愁,怕收割稻谷时金生还不回来。” “我竟不知还有这事儿?” 芸儿吐了下舌头,拽拽凤染的衣袖,“他们怕夫人担心,不让小的跟夫人说。” “是他们不想让我下地帮着收稻谷?”凤染特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觉得我学的还成。” 芸儿附和几言,复又说道:“如今郭将带回来人手,收割稻谷能轻快许多。但还得忙一阵,况府上很多事情都得从头来过。” “所以呢?你想跟金生把婚期推迟?”凤染睨她一眼,“你们俩成亲能耽误多少事?” “好夫人,你就听小的这一回。待忙完秋收,冬天没甚么事情时再提。” 凤染努努嘴,道:“那好,我就趁机多为你攒些嫁妆。府上这么多院落房舍,你喜欢哪间就跟金生说,让他早点拾掇出来。” “小的不搬,西耳房挺好的,平日还能替夫人照看点大器。” “成了亲还打算住在西耳房里?” “西耳房给你留着。”凤染拉她坐到身边,“不然你和金生就住在三进院?离我近些。” 芸儿羞涩地点点头,“那听夫人的。” 主仆俩用半日时间,把所有的现银清点一遍,银元宝六百两,碎银子铜板越一百两,剩下金银首饰约二百两。除去这些还有昨日他们卖果子挣得四两多银子。 “夫人最舍不得这四两银子?”芸儿见凤染捧着钱袋掂量半日,说道。 “这四两银子挣得多难?”凤染把钱袋放回箱笼里,“咱留着,当个纪念。” 她又指向其中两只箱笼,“这俩就不用锁了,一会儿我让水生他们过来,拿出去换成零散银子,回来给大家发月例。” 半刻钟后,水生和金生已来至西正房里。凤染和金生又对了遍账册,金生连连称赞道:“夫人速度真快,才多久的工夫就整理出来了。” “是芸儿脑子转得快。”凤染故意咳嗦两声,旋即正色说:“先说正事。咱家现在满打满算只有九百两银子。我想亏待你们点,但李老头他们要多多的赏。” “全凭夫人做主。” “金哥儿水哥儿以前月例高,每月五两银子,这次就按四两银子算。芸儿受累也按四两银子算。给你们一人发放六个月的,成吗?” “这还叫让我们吃亏?夫人你是大手笔啊!”金生举起大拇指,“我们没亏着。”他边说边瞅向水生。 “夫人,其实我俩来之前已经商量好了。这月例我们暂时不想要,您就给我们一人支五两银子揣在身上便是。倘或真遇急用,我们再张口您也不能说不给是不是?” “你们图啥?”凤染苦笑问道,“到底图啥呢?” “图侯爷呗。” “侯爷值得你们如此?” “值得!” “那小的也不要了。”芸儿紧跟着说道,像表白衷心似的,“我等着夫人多给些嫁妆,月例暂时用不着。” 芸儿及含羞极了,言落蒙脸便跑了出去。水生在侧踹了脚金生,斥道:“你傻呀?还不赶紧去追!” “快去啊!”凤染笑着催撵道。 金生这才疯了似的追出去,凤染和水生相视一笑,“可惜我家就一个侍女。” “小的不着急。”水生躬身道,“夫人想怎么给李老头他们发钱?” “按四两银子一个月,发一年的。” 水生愣怔了一下,说:“这个有点太多了?” “咱们最艰难的时候,是人家帮咱一把。不然单靠咱们几个,后面那十亩地能种起来么?” “的确,今日一早李老头就带着人去后面摘果子了。” 凤染指了指里间卧房,“既这样,那就搬走一只箱笼。你们去外面钱庄里换些零散钱回来。” 水生随即照办,领着胜旺等人出府去做事。凤染依靠在西正房门首,顿时觉得有点惘然。她揉了揉额角,蓦地抬眼,却见到隋御站在对面门口瞧着她。 光顾忙活这边,倒把他这位主家侯爷给忘了个干净。她刚刚做的所有决定都是出于自己的想法,当真半点没想起来要问隋御的意思。 隋御慢慢挪动步子往她面前走来,凤染眼神左右闪躲,终是上前了两步,端起一只小臂给他擎着,“锻炼一上午?慢着点,大腿还疼不疼?” 隋御一手轻抚在她小臂上,“忙了半日可还好?” “对哦,我还没跟你商量,我刚才跟水生他们说……” “随你安排。”隋御的汗水顺着耳后流淌下来,“无须告诉我。” 她仰起头瞅了瞅他,哂笑道:“要是我胡乱花光了呢?” “光了就光了,又不是没穷过。”他锻炼的时间略长,身子微微颤抖有些站不稳,向后倒靠在木门上。 凤染默不作声,干脆把他带回西正房这边的罗汉榻上坐定。 她取来脸帕替他擦了把汗水,垂眸道:“以前太穷,无论锦县还是东野那边都不会抓住什么把柄。如今不一样,咱们一举一动都可能会被人监视。你想好对策了吗?藏锋守拙也不容易呢。” “种田是个好出路。”隋御倒撑在罗汉榻上说,“建晟侯是个瘫在床上起不来的废人,侯府里外都得靠凤夫人撑着。” “凤夫人?”凤染笑微微地指向自己。 “我问你。”隋御竭力凑近她,认真道:“今年这十亩地算丰收了吗?” “算,反正明年咱们饿不死了。” 凤染心说,灵泉水是闹着玩的?他们哪算丰收,他们那就是高产。但她不敢表露出来,还得含蓄些。 “夫人明年还打不打算继续种田?” “当然要种,这可是侯府脱贫致富的机会。一百多亩地呢,要是全都能开垦出来,雒都那点封赏咱都看不上眼。” “我替夫人找劳力,明年就这么做。” 凤染恍惚间明白隋御的意图了,他是想假借种田之途,招揽些功夫了得之人入府。这样以来,既能自给自足,又能暗暗发展侯府力量。 隋御握住她纤细的手,轻轻勾唇笑道:“以后还得依靠夫人赚钱养家,我才可以在这霸下洲的壳子里运筹帷幄。” 凤染觉得自己好像没其他路可选,只能跟着隋御一条道走到黑。隋御若是横死,她多半也活不成。如今看来,不用再担心会被撵回雒都,也不会被一纸休书弃掉。 “你那脑子能运筹帷幄么?我有点担心呢。”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跟隋御一样,就愿意呛着对方说话。 隋御强忍着胸中怒火,刚才积攒的那些深情荡然无存,低吼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缺心眼儿吗?” 第064回:以后出路在哪儿 “侯爷到底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凤染将脸帕甩在隋御身前,趁机走出霸下洲。 她是想去侯府后面的田地里走一走。十几棵果子树产不了多少果子,劳力充足一憋气摘光,拿到集市上去卖,顶多两三日便可卖完。当初搬这些果子树回来,为的就是解当务之急,不想把宝都压在稻谷那一头。 无论桃子、李子还是葡萄卖得都挺不错,昨儿听荣旺李老头他们反馈,道是买的人都说又香又甜特别可口。听到这个消息,让凤染深舒一口气,灵泉真是她的福音哪! 如今绿油油的稻田地变成了金黄色,放眼望去别提有多好看。凤染不徐不疾地走进稻田里,伸手轻抚随风摆动的稻穗,令她心里产生点小小的满足感。 郭林他们回来的太及时,收割稻谷这么重要的活儿总算有了帮手。虽然侯府一下子又多出十几口人,从雒都带回来九百两银子也撑不了太久,但凤染心里已不发愁,甚至多出不少底气。 她不知这底气到底来自空间灵泉,亦或是那个叫隋御的人。 隋御被凤染气得在西正房里摇头晃脑,跟一头咆哮的豹子没啥两样。他那破破烂烂的轮椅在昨日彻底散了架子,郭林他们还没来得及帮他打好一把新的。 隋御腿伤已好大半,却决定继续装瘸。这意味着霸下洲的门首,他只能坐轮椅出去。得防着各方眼线来监视侯府,他已能行走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凤染明知这一点,和他斗嘴之后还是把他“无情”地抛在这里,不说去哪儿便跑的无影无踪。 他越想越生气,一抬手把脸帕甩在地上,恨不得上去再踩几脚。不过很快又意识到那脸帕是凤染常用的,往四周瞧瞧见没甚么人过来,赶紧偷偷捡起准备拿到面盆里清洗干净。 凤染哪里知道,隋御已私藏了她好几块罗帕。追溯起来第一块还是他面朝地摔倒那次,她丢给他擦拭嘴角淤血用的。过后他清洗干净准备还给她,却不知怎么一直耽搁下来。 她记性不大好总忘东忘西,随身携带的帕子三天两头便找不到。丢在别处的隋御发现不了,但丢在东正房里的最后全都落在隋御之手。 “侯爷这是做什么呢?”水生笑嘻嘻地走进来,问道。 闻声,隋御赶紧把脸帕藏到身后,紧张地说:“你怎么进门没个动静?进西正房这么随便么?” “侯爷冤枉啊~”水生躬身行礼,“这西正房房门开着,小的在外瞧见你才走进来的。” 隋御往外睃了眼,吞吞吐吐地说:“你……” “小的什么都没看着。”水生立马给主子台阶下,“小的和胜旺刚从府外回来。” 隋御看到外面的胜旺抱了个黑皮箱笼,已猜到他们去办什么事情。水生随口提了几句,本意是想让主子了解些内况。 “这些事以后不必再对我说,夫人怎么安排你们怎么做便是。”隋御趁他不注意藏好脸帕,“当初你们不是合起伙来推举夫人管家吗?” “那时候侯爷一蹶不振,咱们府上又那么落魄。”水生皱了皱眉,“多亏夫人苦苦支撑,从不言放弃。” “现在刚有些起色就不用人家了?”隋御哂笑说。 水生迎合道:“侯爷是疼惜夫人。” “我疼惜她?”隋御矢口否认,“我是想累死她!她人呢?你知道去哪了么?” “小的刚回府上哪知道去?”水生忍俊不禁,不愿拆穿主子,“不然小的去后院找找夫人。” “用不着,你去把郭林给我叫过来。”他一壁说,一壁慢吞吞地往东正房那边挪动去。 凤染在稻田里没待多久,因为她发现金生和芸儿就藏在不远处亲昵。她悄咪咪地绕出来,走回侯府后门里。 甫一进门便是侯府的第七进院,郭林居住的霹雳堂就在最东边那一间。只不过他离开之后,那里已被金生锁了起来。 半年多无人踏足,里面的情况可想而知。今儿一大早起,郭林便开始里外拾掇,他们在军中训练有素,动手能力都非常强。水生早上过来时,本打算拨给他俩人手使唤,都被郭林一口拒绝。 他们之间不用装假,这个说不要,那个也不客套。 凤染走过第七进院的小庭院,瞥见霹雳堂大门敞开着,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寒暄一下,郭林已穿戴齐整向外走来。 瞧见凤染站在此地,郭林微微一怔,随之加快脚步走上前,端正行礼,说:“属下给夫人请安。” “屋里都收拾好了吗?”凤染双手在前福了福,“皆是些旧东西也换不了新的。” “夫人哪里的话?当初属下追随侯爷在漠州打仗时,那条件可比现在艰苦多了。” “是吗?”凤染来了兴趣,追问起来,“侯爷当年有多厉害?他杀过多少敌人?” “数不过来喽。”郭林侧了侧身,先给凤染让出条路,“说侯爷能以一敌百,夫人信不信?” 凤染移步往前院走,颔首笑道:“郭将不要骗我,侯爷又不是神仙,怎能以一敌百呢?” “侯爷刚去漠州那会儿,有一次率领二百铁骑直击西祁粮草大营。西祁没料到侯爷真敢深入他们后方,被打的措手不及,一把火不知烧了多少粮草。” 郭林讲得绘声绘色,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不久前。 凤染不自知地放慢脚步,侧耳倾听,道:“侯爷还挺有计谋的哈?那也没有以一敌百呀?” “夫人听属下往后说。”郭林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可战场上瞬息万变哪能说准?在侯爷没有撤离之前,西祁援兵已纵马赶到,把二百铁骑死死围在粮草大营里。” “不是?”凤染跟着紧张一下,“岂不是死定了嘛?” “侯爷当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愣是带着二百铁骑强行冲出重围。” “死了不少人?” “应该说活着的没有几个。” “他呢?” “身上伤了十多处。” 凤染的心不知揪了多少次,颤抖着声音问道:“他身上那些伤疤就是这么来的?” “这不过是其中一次小战而已。” 原来哪有什么天纵奇才?哪是什么战无不胜的将军?不过是在一次次地血搏中侥幸活下来罢了。 郭林没想到凤染反应这么强烈,自省是不是渲染的有点过头。遂赶快往回找补,飒笑说:“当时西祁调去两千人马,被侯爷杀去一半儿,别提有多惨烈了。” 不是以一敌百,又跟以一敌百有什么区别? 凤染没有再往下问,就是再看到隋御时,鼻子里一阵阵地泛酸。 第二日卖果子差不多有十两银子进账。李老头拿着钱袋来找凤染时已乐开了花,凤染就势把准备好的一年月例分给他三人。 这下可把李老头给吓坏了,他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多钱?扯着老田老卫一起回绝凤染,甚至以为凤染给这么多钱是要打发他们离府。 “对面屋里嚷嚷什么呢?” 隋御坐在紫檀大案前的一把圈椅上,郭林在敞厅中央做起木匠活,正为隋御打造一把新轮椅。 “嗐~属下听说给李老头他们多分点钱,他们以为夫人要撵他们离府呢!”郭林拿锤子敲打几下,“侯爷不过去瞧瞧啊?” 隋御冷哼一声,“我不去,让她自己应付。”随即又说,“扶手帮我做结实点,不然老得让你们修补。” “那侯爷就不能改改性子?”郭林嬉皮笑脸地道。 “我没有改吗?”隋御凤眸一睁,急赤白脸地说,“我现在的脾气还不够好?” 郭林汗颜,真该拿面铜镜过来让主子自己照一照,他这叫改了脾气? “好,好!”郭林违心地应承道,又调转话头,“侯爷,这两日我先把府中各处巡一巡。” “也行,再去大兴山里面勘察一下,看看东野的探子们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隋御揉按眉心,正颜说:“过段日子你和水生再去趟东野,我要更详尽地了解他们。” “属下明白。” “抽空还要去趟锦县县衙。” 郭林停下手中木匠活,不明地问道:“侯爷这是何意?之前不是一直不想与衙门里那些人接触吗?” “你以为我现在就想接触了?”隋御干笑一声,“你和金生回趟雒都,他们早晚都要知道。既然那么多人想让我死,你觉得苗知县他们能置身事外?” “总会被一方盯上,变着法地牵扯进来,成为对付侯爷的第一道坎儿。多半还是曹家人会先动手。” “不管苗知县愿不愿意,谁叫我被派封到锦县上了呢?除去苗知县或许还有别的人,所以以后你得代替我在外面多走动。”隋御一手撑着案角站起身,慢慢朝郭林方向走去。 郭林本想上前搀扶住他,却见隋御绕过自己去往窗子边,手肘支撑在窗台上往外望去。 “战场上已死了太多人,战场下还是尽量不要死人。想这么窝窝囊囊地苟活下去也不能够了。顺着雒都朝廷的意,死的能快点;反了北黎的话,多半也不会有好下场。” “侯爷……”郭林在身后动容道。 隋御抬臂往下按了按,示意郭林听他说下去。 “我在想还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郭林,我想带你们活下去,咱们都别死,要活到长命百岁。” 第065回:别让她下地干活 金风玉露,天朗气清,黄橙橙的稻谷都已熟透。 贩卖两日果子共进账十多两银子,不管有没有收到郭林他们带回来的钱财,这十多两对于建晟侯府来说都是笔不小的收入。是大家勒紧裤腰带干了大半年换来的劳动成果。 剩下一小部分果子采摘下来后,凤染没再拿到集市上去卖,而是命荣旺给府上众人分发下去尝尝鲜儿。毕竟这些果子都靠灵泉水滋养过,味道非常可口。 李老头仨人到底没拗过凤染,还是领走了一整年的工钱。三人感激涕零,喋喋地念叨着他们跟对了主家。是以卯足了劲儿,一大清早便拎着镰刀去地里收割起稻谷。待荣旺带领众人赶到地里时,李老头他们已干了大半个时辰。 “夫人,这二两银子用在添置府里的日用上了。”水生欠身垂立在凤染旁边,两手呈给她一张清单。 凤染坐在西正房的那张罗汉榻上,榻几上铺开几本账簿,狼毫随意地搁在上面,看起来稍显凌乱。 她单手支额,蹙眉瞟了眼清单,见上面写着“皂角、竹盐”云云,懒懒地道:“你就放在那儿。” 听到示下,水生把清单抹平放在榻几上。猜到她是因何而发愁,却不得不继续汇报下去,“夫人,小的今儿还得再支三两银子出去。” “要做什么?”凤染没有抬眼,有气无力地问道。 “厨房里的粮食需要添置些,郭将他们前几日带回来的差不多都快吃光。” “是了。”她又揉了揉眼眸,振作起精神,“我昨儿还想着这件事,今早不知想什么呢又给忘到脑后去。”她一面说,一面扯过腰间的钥匙递给芸儿,示意她回里间里取来现银。 “冷不丁的管这么多事,夫人有点不适应?” “嗯。”凤染委屈地应一声,霍地起手敲敲后脑,“哎呀,忘了交代荣旺他们去地里割稻谷了。” “夫人莫着急,大家一早就已过去。”水生向窗外瞟了眼天际,估摸着时间,道:“都得干一二个时辰了。” 凤染站起身掸平衣衫上的褶皱,似不踏实地说:“我还是去后院看一眼。” “用不着夫人再下地干活,现在咱们府上的人手足够用。快的话一日就能收割完,慢的话两日怎么也能干完的。” “不到十亩地,以前觉得好多呢,如今又觉得少了点。”凤染摇头笑笑,“收割回来暴晒两日,再碾米、脱壳,最后看看能收获多少石粮。” 芸儿已从里间里走回来,手里多出三两银子交付到水生手里。听到凤染和水生的谈话,笑融融地说:“夫人,咱们府上今年定是大丰收。瞧那果子树长得多好,果子更好吃,卖出去不老少。这稻谷照样不会差,您就等着听信儿!” “要是产得多,咱们就卖出去换点银子回来。”凤染来回踱了几步,“今年风调雨顺,除去夏天那会儿雨水偏少,气候一直很好,也没有碰到蝗灾什么的。” “年初拜伽蓝菩萨显灵啦!” “是咱们夫人心诚!” 芸儿和水生在侧附和,倒让凤染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推让道:“侥幸……靠大家……仰赖菩萨。” 接着,凤染又草草安排几项事务。终在屋中待不住,道:“水哥儿去忙,芸儿帮我再把清单拢一拢,我去后头看看李老头他们。” 这几日,芸儿被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当下凤染身边只有她这么一个侍女,主子忙不过来,就得她在旁顶上。可凤染都觉得持家吃力,芸儿这个仅仅识几个字的就更觉得难弄。 好在凤染的秉性她已摸透,嘴上嚷嚷着这不会那不行,背地里什么都肯学,哪里弄不清楚非得刨根问底。她在主子身后默默跟着学习,隔三差五还跑到金生水生跟前不耻“上”问。 最先看到凤染往地里走来的是荣旺,他放下一捆割下来的稻穗,边往凤染跟前跑去边抖干净自身上的灰尘。 “夫人怎么过来了?”荣旺行了半礼,“地里又脏又乱的,夫人还是回府院里待着。” 李老头三人也看到了凤染的身影,其他人不清楚凤染当初遭遇过的那些糗事,但他们仨却心知肚明。一个个奋力往木桶里打着稻穗,稻谷已盛满小半桶。 “我过来转一圈。”凤染眉眼弯弯地笑道,一侧首,又朝离她最近的老卫喊:“老卫——” 老卫猛地缩了下脖子,对李老头等小声道:“完了,完了,夫人要过来了。” 荣旺再不敢过多劝阻,只随凤染一并走过去。凤染抓了把木桶里已被打下来的稻谷,“瞧着挺饱满。” “是是。”老卫把手中那捆稻穗往身后藏去,又赶忙给李老头使眼色。 李老头弓着腰笑眯眯地走过来,“这十亩田收成真不错,夫人不用记挂着,快回府里。” “你们就这么怕我干活呀?”凤染心里明镜,努努嘴道,“我不干还不成嘛?” 众人听到凤染自己说不干活,立马放松下来,又劝着荣旺送凤染回去。 “这条路我走了多少遍,还用得着荣旺送?这几日辛苦你们,待秋收过后可歇一个冬天呢。” 众人欠身应承,期待凤染快点离开地里。见凤染走出一截子路,忽地转了下身,把李老头三人吓得均打了个激灵。凤染无可奈何地苦笑,终于走进侯府后门里。 “那个……侯爷夫人是怎么回事啊?”荣旺不明就里地问道。 李老头又摔打起手中的稻穗,低笑说:“哎,也没什么,就是前段时间府上特殊时期,除了侯爷大家都得下地干活。” “这个我听说过的。” “咱家夫人不矫情,也不怕脏不怕累。”李老头顿了顿,“就是老弄伤自己。” “啊?”荣旺还是不解,“这话怎么说的?” 李老头又放低了声音,把凤染之前是怎么在地里崴的手脚,又是怎么从板车上摔下来伤了腰,一五一十地跟荣旺学说一遍。 李老头以为自己说的很小声,可说完才发现大家都已偷偷靠过来,听过这段故事以后俱忍笑不止。 “你们听听便算了,千万别再夫人面前提起。今儿是人手够用,不然她一准儿要动手帮忙。再划伤手弄伤脚的,侯爷又得大发脾气。” 众人听闻后,哈哈大笑一遭,继续干起手中的活。 这一幕,不仅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郭林观察到,同时也被潜伏在大兴山的东野探子所看到。 与其说他们是东野探子,倒不如说他们是凌恬儿的手下人。罗布百无聊赖地往山下探去,对建晟侯府的状况提不起半分兴趣。他觉得乏味且无趣,自打上次随国主和小郡主去往侯府里见到过隋御一面后,他已经有日子没瞧见过那位侯爷露脸。 上一次翻侯府高墙碰见两只狐狸,其中一个扈从还因此摔进了侯府院中,回去后被小郡主大骂一顿。更因为他们没得来关于隋御的境况而气愤不已。 国主那边不主张小郡主再来找隋御,凌恬儿表面上答应父亲,私底下还是想知道隋御的动态。她自己不好常往大兴山上跑,便打发罗布带人过来。 然则让罗布没想到的是,他们今日也被别人盯上了。或许是觉得乏味无聊导致警惕性降低,罗布一行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郭林的存在。 直到夕阳西下,罗布一行人背对着他们走下大兴山后,郭林才从隐蔽处冒出来。 “嗅不到危险的味儿。”郭林哂笑一声,“这些探子有点不对劲儿。” 金生今日跟郭林一起过来,望向罗布他们下山的背影,说:“他们是那小郡主的手下。以前咱们人少不易轻举妄动,今日过来瞧得清楚,确定就是他们。” 郭林走到他们隐蔽过的位置上检查一番,又听金生向他讲述东野国主和小郡主几次登门的经过。 “看起来像是真心实意想邀侯爷投诚。”郭林活动两下腿脚,“走,咱们回府上再细说。” “你相信侯爷是东野人么?”郭林学起山林里的鸟叫声,引得隐藏在周遭的小动物速速逃散。 “有点信。”金生将双手背在脑后,“不过是不是都不要紧,主要得看东野和北黎哪一个能给侯爷活路。” “待农忙结束,我和水生再去趟东野境内。” 他二人下了山,没有直接回往府中,却是走到地里帮大家一并收割起稻谷。 暮色越来越浓,凤染和府中其他人一样一直不得闲儿,唯有隋御独自待在东正房里整整一日。除了喝苦药汤子就是练习走步。以前还能时时逮着凤染不放,这两日想跟她独处一会儿都难。 他实在绷不住,又笨拙地挪动腿脚往西正房那边走去。进来时看见凤染趴在榻几上像是睡着了,便轻轻走过去,抓过罗汉榻上的一条小毯子帮她披在肩上。 凤染以为是芸儿便没有动身,只喃喃地说:“什么时辰了?该吃晚膳了?” “饿了?”隋御轻描淡写地问道,一手撑着榻几坐下去。 凤染这才抬起眼,跟蔫打的茄子似的点点头,“原来动脑子还饿的快呢!” “钱少,凡事都得精打细算,你受累。”隋御不去瞧她,只低头盯着地面。 凤染觉得隋御这低眉顺眼的样子有点罕见,轻促地笑道:“我不累,累得人都还在后面忙着没回来呢。” 第066回:侯爷偷期被抓包 隋御循声撇首凝睇眼前伊人,不忍多想她前些年在凤家过得到底是怎样的日子,一定很憋屈、很苦涩? 他不再觉得凤染是出自钟鸣鼎盛之家的深闺女子。她像是长在田间路边的一棵小向日葵,不知无畏地仰着脖子冲向太阳。 夜里回到卧房里歇息,凤染几乎沾上枕头就已睡着。隋御一肘撑着上身,在背后帮她顺了顺长长的青丝。又替她把锦被掖盖严实,直到最后才敢蜻蜓点水般在她耳后轻啄一口,还生怕将她给吵醒。 许是太过乏累,凤染一夜无梦到天亮。起了个大早,又跑到后面稻田地里察看进程。今日收割即可收尾,搬运回府中就能铺开暴晒。不用众人上前劝阻,她自己已识趣地站到一旁,只老实站着看大家干活。 “夫人,咱府上没寻到钉耙,下晌晒稻谷时得用呀。”李老头抱着一捆稻穗走过来说道。 “我差胜旺去县上买两把回来。” “那敢情好,夫人赶紧去前院安排。” 凤染睃了睃李老头,冷哼道:“你老在撵我走呢?” “没有,没有。”李老头憨憨地笑说,“钉耙要那种九齿的,往外拢杂物才顺手。”他说的有板有眼,很担心被凤染看出破绽。 凤染没奈何,旋即回到府上,叫来胜旺安排下去。又觉得今日天色甚好,很久没出过府门,便活了心思想去外逛逛。 胜旺哪里敢不应,直接套好马车在西角门前候着。不一时凤染携芸儿一径走来,主仆几人方赶马去往县上。 这么一来又把隋御给气坏了,揪着水生问道:“她们去买什么了?” “钉耙。”水生哭笑不得地答道,“下晌晒稻谷要用,府上没找到那个。” “她一个侯爷夫人出去买钉耙?” “是啊!还要买那种九齿的。”水生故意强调道,“不然不好用。” “出府就不知道支会我一声?”隋御站在窗前,把脖子抻得老长往垂花门前望去,“金生跟着他们没有?” “跟着了,侯爷放心。” “大器呢?” “郭将回来后,那小家伙便爱粘着他。这两日只要郭将在府里,大器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郭将今早管金哥儿要去各庭院的钥匙,现下估计正一个院一个院地巡察呢。” 郭林是想摸透建晟侯府的构造,看哪里是侯府死角,哪处容易被翻墙闯进来,什么地方视野极佳,什么地方墙垛门窗松动有危。 “呵~都有的忙,唯有我是个闲人。”隋御酸楚地说道,“连我儿子都不愿亲近我。” “侯爷怎么还跟小孩儿吃起醋?” 隋御不答话,又吭哧吭哧地锻炼起来。 水生在旁看顾一会儿,贴心地把郭林帮他打好的新轮椅推过来,“侯爷觉得累了就歇歇。” “我不累,你出去忙。”隋御垂眸道,双脚没有停顿,还在继续走着。 水生看得出主子的双腿较前些日子又好不少,照这个速度,腿伤痊愈指日可待。他陪笑告退,走出东正房后也跑到后面田地里帮忙收割打稻。 隋御来回走了许久,心里老惦记着凤染安危。她不过是去县上逛逛,身边还有常随侍从相跟,可他还是不放心。 更生气的是,她凭什么不带他一起出去?他坐着轮椅就可以出府,以前又不是没这么干过?如今又有新马车,比先前更方便。 他扎回那新打造好的轮椅上坐定,一手攥紧扶手捏了捏,强忍住心中怒火才没捶打下去。终究是一把新轮椅,哪里舍得弄坏。 只是他本关注轮椅的凤眸突然微睁一下,警惕地坐直身子,朝后方卧房方向喊话:“既然已经进来,还不打算现身吗?” 身后无人应答,隋御慢慢转动轮椅方向,“出来,躲着没甚么意思。” 须臾后,从卧房房门后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隋御心下一紧,凤眸惊掀,“你怎么进来的?” 凌恬儿扯下蒙面的白纱,随手指向身后,低眉道:“我把东耳房房门撬开了,从那边小门溜过来的。” “来我府上做什么?”隋御面色肃然,叱道,“一国郡主如此行事?不怕宣扬出去丢人吗?” “你能对谁说?”凌恬儿又往前走几步,“我身上没武器,马鞭和长剑都没有佩带。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话说的,以为我是个娘们儿呢?”隋御媟笑道,“说实话,来我府上到底要干什么?” “我……” “就你自己一个人?国主不知道你这么做?”隋御划动轮椅,找了个与她对视舒适的位置停下来。 凌恬儿为什么会来?还不是因为罗布他们多次前来查探均无果。以前隋御还能去后面果子树下放风望天儿,最近连个人影都逮不到。凌恬儿放心不下,老担心隋御受不了生父之谜的打击一蹶不振。 她今日过来时,恰赶上建晟侯府众人在后面地里忙活着,前院几乎没有侍从把守。刚才在墙垛子上趴着观望,瞧见凤染携底下人走出府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这不就是天赐良机吗?遂不管不顾那么多,直接从高墙上翻越下来。 霸下洲的房门,她自不敢轻易迈入。好在看到水生从东耳房里进出,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闯入进去,没成想东耳房里面还有个小暗门。 凌恬儿是第一次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潜入到隋御卧房里诧异半晌。 房间里整洁明亮,没有太多陈设,连他夫人凤染的东西都很少见。跟凌恬儿想象的差不多,是在军营里历练过的模样。并没有因为他残了双腿而懈怠半分。 “那天随父亲登门后再没见到过你。”凌恬儿与他保持距离,目色时不时地扫过窗外,“我想那件事对你的打击应该很大。” “我很好。”隋御上下打量凌恬儿,确系她身上真没带武器。 “瞧你气色不错。”凌恬儿含笑说,“你比我想的要坚韧。” “我这府邸看护到底有多弱?竟让你这么个大活人如此轻易潜进来。”隋御指了指她身后的原路,“快走,以后不要再来。” “我从没这么屈尊过,你……” “那以后更不用屈尊。”隋御打断道,“集市卖鱼那次,多谢你出手相救,今日你来我府,我不予追究。如还有下次,我不会再客气。” “哼~”凌恬儿抱臂訾笑,“你能对我怎样?就凭你府上多出来的那么几个人?他们都是你的老部下?” “这与你无关,管好你身边的狗,被人监视的感觉非常不好。” “我并没有要害你。”凌恬儿又警惕地往窗外瞟一眼,“你身上流淌的是东野人的血。想清楚谁才能帮你东山再起。回到东野有什么不好?我父亲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还不走?”隋御眉峰微挑,“我可要喊人了。” “娘们儿才喊人来帮忙,有本事你自己起来撵我。”凌恬儿脸上多了几分挑衅,“你想一直这么坐在轮椅上?跟我回东野,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诊治。” “不必,多谢。” “东野丹郡坐拥大片深山老林,千年的灵芝、老山参应有尽有,我有把握让你重新站起来。隋御,给北黎卖命有什么好?你就没对你是怎么摔残的有过怀疑?北黎朝堂那帮人最奸诈,跟我走!” 凌恬儿越说越激动,和隋御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隋御感觉到很不适应,欲划动轮椅往后方挪去。凌恬儿伸手一拉,强制按下轮椅扶手,“你躲什么?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还这么怕事?我喜欢直来直去,你能体会到我对你的不同。” “你见过我几面?看不到我已有妻儿?郡主就可以这般放肆?你们东野真真儿的好规矩。”隋御放弃划动轮椅,直视她的眼睛,狠厉道。 “糟糠之妻我懂得,你的妻儿我会妥善安置好。”凌恬儿半俯下身子,把持轮椅扶手,傲慢道,“我是郡主,就敢这般放肆,你跟我在一起也可这样。别妄自菲薄,我不会看中一个废人。这跟见过几面没关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好大的口气。”隋御冷笑一声,“你……” “侯爷,你猜我买了什么回来?” 凤染双手提着一大春槅香喷喷的东坡肉破门而入,满眼还绽放着喜滋滋的笑意。哪成想一推开房门,就看到凌恬儿正俯下身子,像是要亲吻隋御一般。 真是太狗血了,没了原文的剧情,还是改不了原文的风格? 凤染才出府多久,凌恬儿已趁虚而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跑到隋御面前? 隋御的脸色由红涨变成铁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支支吾吾半日,却不知该怎么跟凤染解释清楚眼前这个场面。 凌恬儿倏地收回手,下意识想往外逃,转瞬又想,她也没做啥实质性举动,一逃走仿佛坐实他和隋御干过什么似的。 “凤,夫人。”凌恬儿强装镇定,“别来无恙。” 凤染提着春槅款款而进,粲齿笑道:“哟~凌姑娘是打哪儿进来的?我们家连狗洞都被郭将堵死了呀?” 凌恬儿吃了瘪,讪讪一笑,没法子回应凤染。 “侯爷在跟凌姑娘做什么呢?你们继续。” 凤染一壁说,一壁打开春槅,将里面的一大碗东坡肉端出来。她随意扯了把圈椅坐下,眨了眨盈盈水眸,“继续啊?” 二人还是一动不动。凤染拿起箸筷夹一块放入口中,“别说,味道挺不错的。今儿真是好日子,一回府就赶上演折子戏。离开雒都后,我再没看过。万没想到侯爷还会这一手。” 隋御差点就跳起来,又听凤染幽幽地说:“凌姑娘,还是你运气好。我和侯爷成亲这么多年,一次都没瞧见过呢。” 凌恬儿双手在束袖里吱嘎吱嘎作响,若不是给隋御颜面,她定要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凤染。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话罢,凌恬儿夺门就要离开。 凤染没有阻拦,只吃吃一笑,抢白道:“凌姑娘还是走正门,上蹿下跳的有失你郡主身份。以后来见侯爷大方点,偷偷摸摸的多没趣儿。” “好!你的话我谨记在心。” 凌恬儿凶狠地瞪向凤染一眼,她们之间的梁子到底结下了。 第067回:随便咬咬烂都成 郭林扛着隋器刚从后院转悠回来,只见霸下洲前忽有一道白影飘过。他登时紧张不已,一臂把隋器从肩上放下来,转头大扠步朝那白影奔去。 追逐的过程中,郭林的手已摸向腰间刀柄,就在准备拔出刀鞘的那一瞬间,又有四名着玄黑裋褐之人从暗处翻越出来,齐齐地护在那白衣女子四周。 郭林没有见过凌恬儿的面,凌恬儿亦没有看到过郭林。不过罗布和郭林之间已算打过照面,互看对方都觉得有点眼熟。 “郡主,此人是近来刚回到建晟侯身边的亲信。”罗布单手持宽刀横于胸前,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凌恬儿解释道。 郭林也已猜到他们是谁,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东野这帮人怎能如此轻易出现在建晟侯府的庭院里?这无异于在打他的脸。 郭林并没有打算收刀,锋利的刀刃在赤乌下晃出几道微寒的白光。一手拇指玩味似的摩挲几下刀柄,“你们东野真是嚣张,私闯我们建晟侯府,态度如此蛮横?” 凌恬儿已被凤染发现并嘲讽过了,此刻再不避讳其他人。她恣意地笑了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不称职的属下,才让我们如此轻易溜进来。建晟侯被你们这些酒囊饭袋看护顶个屁用!” “你……”郭林抬手就要挥出一刀,却听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郭将,住手。” 郭林手下一顿,但见凤染轻移莲步走上前来,手边还牵着那个小机灵鬼隋器。 “把这些家伙都收了。”凤染不卑不亢地道,身子却下意识地站在隋器前面,“侯爷还在养身体,哪见得了刀光血影?” “夫人,他们简直……”郭林气不过,真想一刀砍向那个罗布。正好趁此机会与他比量比量,试探一下对方的功底。 “你们还不收刀吗?”凤染正颜说,“真以为我们怕你们?给了台阶就赶紧下。” 就在凤染讲话的这个空档,本来在后面收割打稻的众人,已一窝蜂跑进上院里来。 金生冲在最前面,似不屑似挑衅地喊道:“你们东野人还要不要点脸?” “金哥儿!”凤染火速制止,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凌恬儿抱臂大笑,用眼尾扫射这一府“乌合之众”,“凤夫人,我劝你好好挑选府中侍从。就凭他们想保护侯爷的安危,我觉得有点悬呐!” 言落,她已大摇大摆地往门首走去,对于身后这些人根本不屑一顾。 “夫人,咱们就这么放过他们?”郭林和金生纷纷气恼道,“这东野太不拿咱们侯府当回事了!” 待凌恬儿离开侯府后,凤染略略舒口气,冷笑道:“我也想大嘴巴抽过去,那多解气啊!可她是东野郡主,在咱们府上但凡发生点意外,倒霉受牵连的不还是侯爷吗?” “是他们有错在先。” “以前的就不再提。”凤染牵着隋器往霸下洲里走,语气越发掷地有声,“以后若还让人这么轻易潜入侯府,郭林、金生——” 二人迅速躬身叉手,道:“请夫人放心,属下定不会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凤染轻轻一笑,扬手说:“你们跟我说有啥用?去跟侯爷说。” 之后便牵起隋器走进西正房里,“我刚才去县上买了东坡肉回来,大器想不想吃?” “东坡肉?大器想吃!” 余下众人被水生遣散回去继续干活,他们三人则去往隋御跟前听训。 凤染懒得猜他们在商议些什么,只顾把东坡肉分给隋器吃。 “娘亲,这些都给大器吃?不给爹爹和郭叔叔他们留点吗?”隋器吃的满嘴流油,笑眯眯地望向凤染。 “我买了好几份,这份都给你,慢慢吃。”凤染单手拄腮,有些心不在焉地愣着神儿。 隋器早看出她不对劲儿,放下箸筷,从椅子上跳下来蹭进凤染怀里。他搂着凤染的脖颈,奶声奶气地道:“娘亲,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刚才那个凌姨姨?” “我因为她?”凤染把隋器抱在双腿上坐定,“小孩子家懂什么?” “大器什么都懂的。”隋器转了转毛嘟嘟的大眼睛,“那个姨姨喜欢爹爹。” 小孩子咋啥都明白呢? 凤染故作镇定,捏捏隋器的小脸,“她爱喜欢就喜欢呗,我还能不让人家喜欢?” 隋器乍地把凤染抱得更紧些,“大器喜欢娘亲,特别特别喜欢。” “娘亲知道。”凤染把东坡肉往这边挪过来,“食不语,要规规矩矩吃饭,听话。” 隋器应声照做,整个下晌都默默陪在凤染身边。催他出去玩儿,他也不愿意去。凤染自己跟没了魂儿似的,明知大家打完稻穗该晒稻谷了,却提不起精神再去后面看一眼。 要知道今日去县上买钉耙那会儿,她看着稀奇,跟胜旺他们嚷嚷半天,回来定要上手试一试。可芸儿进来唤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出去。最后干脆和隋器俩人躺在床榻上假睡。 凤染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就是心里特别难受,又不知该怎么宣泄这种感觉。尤其见到小小的隋器这么紧张自己,心里更不是滋味。 过去不知多久,隋器迷蒙地睡了过去。凤染稍侧过身,咬了咬大金镯子,终于回到随身空间里。 这一次回来不是为采摘草药,也不想舀几瓢灵泉水回去,就是单纯地想回到这么个无人的地方,好好冷静一会儿。 她置身在灵泉中,用温热的泉水打湿脸颊,许是水渍流淌进眼圈里,弄得她双眸红红的,有些发涨,有些发酸。 “小主……”水面上缓慢地滚动出两个字。 凤染用余光瞥见,隔了一会儿才说:“我没事儿,就是回来静一静。” 话犹未了,便听到空间之外的呼唤声。她无奈地叹口气,赶紧上岸穿衣,朝身后灵泉微笑,“别担心我。” 下一瞬,她已回到床榻上。隋器早下了榻,拦住外面那人,急躁地道:“爹爹不要进去,娘亲还在睡着,等她醒了你再来嘛!” “我不吵醒她,我就在旁边看看她。”隋御揉了揉剑眉,哄说道,“让我过去。” “不要!” “我快站不住了。” “爹爹!”隋器立即上前搀扶住他,“爹爹,你去外面坐会。” “快点让我进去。”隋御双腿不稳,一把抓住前面的木门,“大器,爹爹求你了。” 隋器犹豫不决,示意隋御低下头,附在他耳边道:“娘亲今日不高兴,我猜是因为那个凌姨姨。” 隋御拍拍他的头,不再等义子让开地方,已绕过他迈进卧房里。他两腿走得飞快,但几乎是摔倒在床榻上的。 由于没来得及拉开帐幔,隋御摔下去时一并把帐幔压在身下,上方落下一大片,全都掉在凤染身上。 凤染在里面往下扯,隋御在外面往下扯,二人越扯越乱,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杂乱。 “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隋御隔着帐幔按住她的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麻烦你换个说辞,这个太老套了。” “凤染……” 她抽回手指,干笑一声:“侯爷不必来我这里解释,你爱跟谁好就跟谁好,我老早就说过的。” “你在吃醋是不是?”隋御终于扯掉拦在他们俩之间的帷帐,匍到她眼前,“你在乎我?” “侯爷,请你自重点,要些脸。”凤染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吃醋?她是东野郡主就了不起?我还是曹太后的外甥女呢。” 隋御不怒反笑,一把揽住凤染的脖颈勾向自己,“你还不承认喜欢我?要是不喜欢何故这么酸溜溜的?” 凤染用力把他推开,欲要走下床榻。隋御怎能让她离开,直接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肢,央浼说:“夫人,你别走。凌恬儿她过来,只是想说服我归顺东野。” “我知道的。”凤染淡淡地应道,“侯爷放手。” “凤染。”隋御才不要放手,他紧紧拢住她,“你不要生气。” 凤染低下头,试图把他十指一根一根掰开,可隋御的力气恢复地已越来越大,再不是当初任她摆布的模样。 她放弃挣扎,略带诮讽地说:“凌恬儿劝你投诚东野是真,她看上你也是真的?她避开我潜入侯府是为何?我又不是傻子。” 隋御把头抵在她的背脊上,急促地喘息着。他不是要刻意隐瞒,只是怕凤染知道后会更加胡思乱想。 “凌恬儿那么久没见到你的身影,想你想的紧?我回来的不是时候,耽误你们俩亲昵了呢。” “凤染!” 隋御用力一按,将她倒仰着按回到床榻上,五指把她两只臂腕拧在一起,箍到头顶上方。 “我不屑跟她亲昵,我想要你。”他眸色神敛,眼尾焦红,“凤染,我……我其实是喜……” “信不信我还敢踹你?”凤染别过头,眼泪已跟着流淌下来。 “你别哭,我……”见到凤染这样,隋御慌张地语无伦次起来。 “我再说一遍,侯爷请放手!” 话落,隋御还是一动不动地凝望身下伊人。他该怎么向她表达清楚内心感受? 这一回凤染没有踹他,心底终究舍不得让他再受罪。于是撇过头,冲着隋御的小臂咬上去,丝毫没有手下留情。须臾,她尝到一点血腥滋味,方才罢休。 整个过程里,隋御没有动弹一下,任凭凤染怎么去咬。只要能让她出气,随便咬,咬哪里都成,咬烂了都无所谓。 第068回:他俩脑回路冲突 “解气了么?” 隋御倒躺在凤染身旁,是床榻的外侧,仍堵死了她要离开的路。他身子转向凤染,那只小臂还伸在她唇边,好似在等待她咬下一口。 “不知道疼吗?不知道要躲开吗?”凤染双手已挣脱开他的钳制,两拳毫不意外捶向他的胸口。 隋御应承着,喉咙里含糊不清地闷哼两声,“要不你还是咬?那个更疼点。” “有病!”凤染老羞成怒地道。 “我难道没有吗?不然哪敢劳烦夫人一直医治。”隋御举着已经发僵的小臂,“咬,咬,要不我换只胳膊?” 凤染已快被他折磨疯,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泪花,没奈何地说:“隋御,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不想让你生气,也不想看到你哭。” 这种煽情的话居然出自隋御之口?凤染身上的汗毛不禁立起来。他还是曾经那个两句话不顺意就炸毛的主儿吗?难不成他也不是原装的了? “当时我已经划动轮椅往后撤了。”隋御自顾自地说道,“但是她突然伸手抓住轮椅扶手,我再想躲开就得站起来。不过我刚动这个念头,你就推门进来了。” “能不提了吗?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遗憾啊?” “我没有。”隋御苦口婆心地道,“我就是想跟你说清楚,但我发现我怎么说都说不清楚。还越描越黑,越说越不是我的本意。不过……” “不过啥呀?” “能通过这件事确定你喜欢我,我还挺高兴的。” “隋御,你能要点脸么?”凤染一骨碌坐起身,伸手就抡在他身前一巴掌,“我,我好歹是你建晟侯明媒正娶的夫人,看见自己夫君跟别的女子勾勾搭搭还能无动于衷?得亏她是东野郡主,不然我早大嘴巴抽她啦!” 隋御睐向凤染,见她这副急于撇清的样子实在可爱,脱口问道:“你怕她?” “我就说你脑子不够用,你还不承认。”凤染咬了咬下唇说,“她在咱们府上只要出一点事,东野和咱们就再甩不开干系。谁知道你以后要倒向哪边?” 隋御哪里不清楚这层关系?当凤染扔下他,跑出去主持郭林和凌恬儿两拨之间的对峙时,他就了然凤染在大事前绝不感情用事。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能发掘她身上的闪光点。 他这娘子哪里都好,什么都好,他喜欢的不得了。 “若以后我真投诚东野,那你……” “我做大!”凤染直接打断道,“想让我给她让位,没门儿。” 她说完心里就开始不得劲,以前又不是没向他表露过这个心思,但心态咋不一样了呢?可再想一想,即便隋御不和凌恬儿刮剌,但凡侯府恢复点起色,他腿脚再好利索,三妻四妾的日子就不会太远? 凤染觉得自己得了癔症,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她的目的是平安过一世,苟活到大结局的那一天。中途捡了隋器,要对小孩儿负责。至于隋御……她就是一时心软,犯了圣母们都会犯的错,想靠灵泉救他一命。 谁叫他是美强惨男二,长得过于好看,自己没忍住被他那副臭皮囊迷住,被他凄惨跌宕的生平抓得揪心。 现在可倒好,差点把自己漩进去。 隋御表现出来的在乎,或许只是“建晟侯”对他夫人该有的那种,以后对别的女子也会有的。今日她要是稀里糊涂地应承下来,待他日他再对凌恬儿之流这般时,她又能怎么办? 到那时候,她再哭哭啼啼地跟他吵闹,你当初是如何如何待我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思维,只有凤染这个穿过来的人才会觉得正常。他们这里或许有,但她不相信这种概率能砸在自己身上。她已经有灵泉了呀,老天待她算是很不错了。 凤染拉回自己飘到九霄云外的心,却发现在隋御怔怔地眈着自己,那眼神儿跟要活吞了她一样。 “我不是那样的人。” 隋御压制着内心怒气,要不是怕再把凤染惹哭,他真要跟她吵起来。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在她心里他到底有多不堪?他甚至觉得,她是不是特看不上他? 那她呈现出来的醋意,该不会真是他自以为是?强迫她说喜欢自己,现在又强加地以为她在为自己吃醋。她或许只是在尽一个侯爷夫人的职责? 隋御落寞地从床榻上下来,凄哽地说:“你晚上记得回来,我等你……” 望着隋御慢吞吞挪走的背影,凤染内心愈加不好受。明明受到伤害的是她好不好?现下怎么是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小媳妇儿的样子? 没天理! 在侯府没有拆伙之前,由郭林带人动手打穿的五六进院墙壁,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已被李老头他们拾掇的七七八八。只是残壁墙垣还没有修葺,外人打眼一看,心里仍会“咯噔”一下。 还称不上是小校场的地段上此刻已铺满整片的稻谷,金灿灿的特别好看。 李老头带领大家一遍遍的耙出稻谷里的杂草石子等,用的便是凤染晌午出去买的那几把钉耙。 “这几日秋高气爽,得好好晒一晒。”李老头跟身旁众人说道。 水生蹲在地上瞅了半日,心里早盘算起这些稻谷能收多少稻子。刚才他们仨去往主子那边,商议的便是这件事。 这么大的建晟侯府,没有家将来把守的确不行。凌恬儿能这么轻易潜入进来已说明问题。凌恬儿好歹没对隋御起杀心,倘或进来的是雒都那边派来的刺客呢? 这会儿只怕隋御已命丧黄泉,侯府其他人多半也得陪葬。但怎么能在东野和锦县两拨人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支家将队伍? 隋御把想到的法子讲与他们知晓,唯有这大片田地可以做文章。招募佃农来府上种地,以此作为掩护。那么一方面得招人,一方面就得准备好钱财。 谁都得拿钱吃饭,朝廷官员如此,商贾大户如此,江湖客、隐士、豪侠统统都逃不开这最基本的东西。 建晟侯府今年明显是丰收的,不到十亩地竟产出这么多稻谷,水生蹲在这里犯嘀咕。别人甚少往县上跑,可这几日他却溜得勤。 今年夏季雨水偏少,听闻县上家中种庄稼的收成都一般,勉勉强强维持生计,还得向官家交赋税,都觉得白白忙活了一年。 建晟侯府的地是朝廷封赏无需赋税,又丰收不少,拿出去贩卖一些不是不可。然而家中又添了十几口人,粮食备不足还不行。从雒都带回来的钱财有定数,花光了便再得不来。 真是个死循环,水生发愁,这棘手问题抛到凤染身上,她要如何解决? 郭林和金生从后院走出来,二人肩头各自扛了一只大鹰隼。它们凶猛的离谱,随便一晃动脑袋,就能把人吓一跳。 “你们俩溜它们干啥?”水生猛地站起身,伸手抚了抚郭林肩头的那只。 他们确是久没相见的老朋友,这鹰隼乖顺地给他摸。 “它们在顾将军府上被养刁了。”郭林感慨道,“除了生肉什么都不肯吃,这两日我没少往大兴山里转悠。眼前还行,待到冬季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改吃素。”水生玩笑说,“以后天天儿喂它们吃草。” “吃素能飞得动嘛?”郭林稍稍压低嗓音,“回来这么久,总得给顾将军发个消息回去。侯爷的意思今晚就送走。” “报喜不报忧。” “侯爷一直如此。” 三人相互对望一眼,金生叹了口气,“先卖稻子,事情总得一步步做,着急有什么用?天将降大任于……什么来着?” 东野,赤虎邑,皇宫。 “跪下!”凌澈从宝座上气愤地站起来,冲殿下的凌恬儿叱道。 凌恬儿撩开衣衫下摆,双膝跪地,根本没打算为自己解释什么。 罗布在身后紧跟着跪下去,先磕了几个头,方说道:“求国主不要责罚小郡主,去大兴山是小人的主意。小郡主是受了小人的诱导,国主要罚就罚小人。小人什么责罚都愿意接受。” “你闭嘴!”凌恬儿瞪了他一眼,“我做的事为何要你背锅?” 凌澈走到小女儿面前,低头质问道:“就这么沉不住气?去他府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就是想过去看看。”凌恬儿扬起下颌,忿忿地道,“他挺好的,我以为他被打击的要死了呢。” “那他如何?” “气色尚佳,看起来不错。”凌恬儿回想了下,说道。 凌澈心思一沉,隋御抗打击能力不错,他就喜欢这种人,就是不像命运低头,越挫越勇。东野需要的便是这种大将风范之人。 “父亲,你真的觉得隋御能主动找上门来?我觉得未必。”凌恬儿给罗布使了个眼色,“你跟父亲说说他们建晟侯府最近的状况。” 罗布尴尬地窘笑,其实他每一次从大兴山回来都要向凌澈这边汇报一番。 凌恬儿看到他这个表情,苦笑说:“早该知道父亲买通了罗布。” “郡主,小的对您忠心耿耿。” “等一会儿出去的,让我好好瞧瞧你的衷心。” “够了!”凌澈呵斥道,“在我面前还敢如此放肆?” “敢不敢的都已经放肆过了。”凌恬儿睨了一眼避在角落里的莲姬,找茬道:“你在笑我么?” 莲姬的脑子“嗡”的一声大起来,一时没找到借口离开,这疯丫头就盯上她了。 “妾不敢。”她欠身走到凌澈身旁,低首说,“国主,妾先告退。” 凌澈皱眉应允,知道凌恬儿是故意针对莲姬。莲姬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凌恬儿就是她的噩梦! “国主,枢密院几位大臣已在前殿候着。”内侍忽走进来通禀,“是关于今岁向北黎纳贡的事。” 第069回:苟活的何止一人 自东野向北黎称臣起,年年岁末都得给北黎纳贡一批不菲的贡品。这个规矩已持续几十年,东野人早已经受够。尤其近几年,底下大族和权臣纷纷提议,单方面撕毁当年的条约,大不了跟北黎真刀真枪地打上一仗。 可最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这位受臣民爱戴的国主。 老国师闻讯赶来,那时候凌澈已抛下凌恬儿去往前殿。国主寝殿里只剩下还在倔强跪地的凌恬儿,还有在一旁一个劲儿请罪的罗布。 罗布见老国师持权杖迈进来,赶紧过去欠身搀扶,“国师您来的正好,快劝劝小郡主!都在这里跪了大半天,也不知到底是在跟谁较劲。” “还能跟谁,不就是跟她自己喽。”老国师走到凌恬儿身旁,慈爱地笑了笑,“郡主打算跪到何时?国主被枢密院那帮大臣缠住,没有一二个时辰是绝对不会回来。” “一二个时辰?”凌恬儿抬头问道,又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那,那我还是起来。” “对对。”罗布连忙附和,“国主临走前又没说要郡主一直跪着。” 东野国的军政是通过下设枢密院来运转的,几位权重的枢密使上对国主、国师,下对一众朝官。朝官们大体分在三个衙门里,一是负责赋税、商贸、典籍的文班院,二是负责典狱、司法的狱刑司,三是负责守卫都城和皇宫安危的护卫府。 今日来求见国主的,便是分管文班院的几位枢密使。向北黎纳贡这件事与他们最为息息相关。每年一到秋收的季节,他们就开始头疼不已。 “离岁末还有好几个月呢,枢密院那帮老东西着急什么?” 凌恬儿已站起来,另有两个内侍提着椅子送过来。凌恬儿和罗布共同搀扶老国师先坐下去,她自己方才弯膝而坐。 “枢密院那帮人在闹什么?十二郡的赋贡还没有送到赤虎邑,他们这时候就开始瞎嚷嚷,这不成心给父亲添堵么?” 凌恬儿虽没有参与朝政,但因她日日待在国主身边,懂得的事情却不少。这点与她两个出嫁的姐姐不同,凌碧儿和凌仙儿对朝堂之事远没有她知道的多。 许是出于偏爱,又或许是两个女儿已嫁人,凌澈对她们稍有防范,对小女儿却明里暗里没少点拨。 凌恬儿当然察觉不出来,但老国师心里明镜儿。凌澈是觉得小女儿最像他年轻时的样子,英姿飒爽特有女中豪杰的雏形。 “每年都得闹上几回。”老国师磕了磕权杖下端,“小郡主该知道,朝堂上有多少人是主战的。他们巴不得东野和北黎宣战,纳贡就是最好的契机,这时候煽风点火最容易激起民愤。” “我也想打。”凌恬儿努努嘴,“倒要看看他们北黎有多厉害,敢在东野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老国师无奈一笑,耐心解释说:“谁不想打?可时机到了么?北黎幅员辽阔,国力强于我们不知多少倍。一旦开战,东野上下就得勒紧裤腰带替我们筹备粮草和军饷。郡主,你平日里常去民间玩儿,你觉得我们可到和北黎撕破脸的时候?” “光靠一腔热血不能成事。”凌恬儿唉声叹气地道,“那些主战派的脑子就不能转转?” “东野大小十二郡,外加新旧两大都城。除去旧都和赤虎邑由皇族掌控,余下每一郡都由一家大族帐统治。表面上看似和谐,内里实则有很多矛盾。”老国师为她语长心重地解说下去。 凌恬儿认真起来,狐疑地问:“矛盾?” “丹郡最偏远,面积最辽阔,掌握东野近一半深山老林,纳贡给北黎的海东青、马匹、药材多出自他们那里,你觉得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可是二姐和二姐夫他们应该最懂得父亲的苦楚呀!” “懂得是一回事,族帐切身利益又是另外一回事。”老国师咳嗦几声,“再有其他几个更为苦寒的郡,常年寒冷,夏季就那么几天,还没有丹郡那么多深山老林。你说底下百姓日子过得苦不苦?照样还得赋税赋贡,这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父亲才把都城迁到赤虎邑来,这里暖和些,更适合耕种。” 老国师咳嗦的更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心思沉重地望向前殿方向,“可今年我们收成并不好,很不好。” 凌恬儿也跟着站起来,诧异道:“收成不好?不会?我瞧着赤虎邑郊边有好多被犁开的土地。” “大抵是我们不擅长耕种?犁开的地很多,但今年耕种的却很少,收成就更少了。” “怎么会?我最近总往大兴山那边跑,我瞧隋御他们府上那块田地收成很不错。稻穗特饱满,结出来的稻子特别多。就隔了一座山,土壤能有啥不同?他们能行,咱们这边也应该可以呀?” 被凌恬儿提醒一番,老国师方想起那次去往建晟侯府时,瞥见到侯府后面那一小块庄稼地长势很好。当时还顺势觉得,他们东野这边今年的收成也不会太差。 “许是他们种植的少?看护起来比较容易?我记得他们种的是稻谷?” “是稻谷。”凌恬儿确认道,“稻谷我还能不认得?” “咱们东野人饮食以粟、麦为主,稻谷吃的较少。”老国师想了想,“不过要是稻谷好存活,咱们明年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月色都已爬上天际,凌澈还没有回到寝宫。老国师再等不下去,叹息道:“小郡主莫在这里等候了,先回去歇息。待老臣去前殿一趟。” 几位枢密使已经离去,前殿里只坐着凌澈一人。服侍在侧的几个内侍均不敢上前打扰。凌澈阖眼揉着两边太阳穴,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 “见过国主。”老国师握着权杖微微躬身,说道。 凌澈慢慢抬眼,苦笑道:“国师无须多礼,坐。” 老国师便在他身下的座位上坐定,“又是老把戏了?” “不然呢?”凌澈把手边的文书推到国师面前,“字字诛心,我凌澈就是那胆小怕事之人。” “这里面很多人没经历过当年那场战役,他们不知道那时候咱们东野死伤有多惨重。他们更不知道咱们花了多少年才让东野恢复元气。”老国师扫了扫文书上的内容,感喟道。 “他们再怎么闹,今年这纳贡也不会少半分。”凌澈突然想起小女儿,“国师见过恬儿了?” “小郡主已经回去。” 老国师随即把与凌恬儿闲聊的话语跟国主复述几句。凌澈听到别的事情都不甚在乎,唯有听到建晟侯府那块丰收的庄稼地时,两只眼睛突然放出光芒来。 “此话当真?” “是小郡主亲口所说。” “先前知道他们种地只觉得新奇,也确实想看看秋收时他们那边会是什么状况。看来隋御不仅有在沙场上作战的长处,连这耕种之法也大有研究。” “只可惜他比咱们想象的要固执。过去这么久,还没有半点举动。难不成松烛对这个儿子的感情不深?” “也有可能是他刻意不与儿子亲近,让他模糊对东野的归属感。”凌澈猜测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下最关键的是岁末派谁带队去往雒都?” “大郡马和二郡马近来表现的不是跃跃欲试么?” “几大族帐里也有不少后起之秀。” …… 晒了两日稻谷,忽来一场细细蒙蒙的秋雨。荣旺带领众人赶紧把稻谷收起来堆放好。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在这场雨之后,大家才觉得秋天是真的到来了。 凤染这两日很忙,不外乎还是府中琐事和那些打回来的稻谷。 最后一道工序便是舂米,算比较繁重的体力活。李老头众人照旧不让凤染插手,但凡她过来察看,就想各种法子赶她回去。凤染估量着差不多了,于是叫水生到西正房这边问话。 还没看见水生的影儿,先瞧见隋御慢吞吞地挪动进来。他也不说什么,只默默坐到罗汉榻另一侧,像是有备而来。 “你回那边锻炼去,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我走累了,过来歇歇不行吗?” 凤染翻了他一眼,不理他,扬手示意芸儿替他倒盏热茶过来。 水生一溜烟跑进来,看见隋御端坐在凤染另一旁还有点不适应。 凤染清了清嗓子,端起侯爷夫人的款儿,道:“水哥儿,你莫看侯爷。他老早就要我全权管理侯府诸事。” “小的明白。” “你们大体算过没有?那些稻谷脱完壳后能上二十石么?” 水生摆了摆手,夫人再猜猜。” “二十一石?”凤染眨着盈盈水眸,认真地道。 “夫人再猜。”水生笑眯眯地瞅了隋御一眼。 “二十二石?” 凤染以为最多也就这样,岂料水生举起三根手指头,“夫人,是差不多快上三十石。最少也得二十七八石,放眼整个锦县再没有比咱们家高产的了。” 凤染摸了摸自己心口,天哪~她真要爱惨了灵泉。又能治好隋御的腿,还能让庄稼地如此多产。 “卖,咱们可以卖些。”凤染拍板笑道,“明年开春继续招人,那一百多亩荒地全都要开垦出来。到时候咱们建晟侯府的腰板,要多硬气有多硬气。” “可是府中一下子添了那么多人,口粮自然要增加呀?”水生又望向隋御那边。 凤染拍了拍榻几,强调道:“水哥儿看我,不要看侯爷。” “是是。”水生欠身回道。 “卖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的钱只有固定那一点儿,得想个月月钱变钱的法子。”凤染微扬起下颌,好整以暇道。 第070回:我先给你画大饼 隋御双耳微微动了动,对凤染所言颇为纳罕。他之所以坐在这里,为的就是想跟凤染商议此事。先前他信誓旦旦的说,建晟侯府无论大小事宜皆由凤染掌管,凡事不必经由他这位侯爷做主知晓。 可当下要面临的现实问题,隋御又觉得不能完全推到凤染身上。他的初衷从来都不是做甩手掌柜的,让凤染一个人里里外外受苦受累。 近来凤染忙得昏天暗地,每晚都睡得很沉、很乏累。隋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真恨不得他那双腿能马上痊愈。 “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水生替隋御问出口,总得先知道凤染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其实我只是想了想,具体行不行还两说呢。”凤染谦虚一笑,随手把鬓边碎发揩入耳后,“咱们去县上赁间铺子,开间米铺。” “米铺?”隋御和水生异口同声地道。 凤染猛地起身,挨到隋御身边硬坐下去。她不管隋御嫌不嫌挤,也不看他脸色已变成什么样儿,只轻拍他的大腿,笑道:“侯爷,你觉得怎么样?” 看得出,凤染是费了心思去绸缪的,此刻正期待隋御和水生的肯定。 “你少装了,跟水生前后脚进来,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早串通好了?”凤染先发制人,“水哥儿的演技太差,看到侯爷后的反应太大。” 水生讪讪笑了笑,没敢承认亦没敢否认。隋御也不打算多解释什么,转过头近距离地盯着她,“夫人为何要坐过来?是觉得冷么?还是觉得这样与我说话比较亲近?” “水哥儿,今日的汤药侯爷是不是没有吃?”凤染一面说,一面往旁移了移,“侯爷这耳朵好像出了毛病呢。” 隋御的一只手臂绕到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腰肢。在水生他们的角度上看去,他们俩只是挨坐的近了些。 “你,我……他们……”凤染颠三倒四地道,暗叹,自己真是有病,没事儿往枪口上撞什么撞?都怪刚才太激动,一时没想到那么多。 “夫人为何要开米铺?”隋御双眸深炯,含笑问向怀中人。 “肯定不能用你建晟侯的名义。”凤染闪了闪卷密的睫羽,胡乱地往四周瞟去,“北黎虽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朝廷要员从商,但侯爷要脸面,这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再则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知道,不知又要编排你些什么出来。” 隋御藏在袖子里的五指又稍稍用力,将凤染腰肢搂得更紧,“夫人为我想的真周到。” 凤染尴尬地笑两声,瞅向一旁一直低头不敢看他们俩的芸儿,“我想着就以金生和芸儿的名义开。就把米铺当成送给他们俩的成亲贺礼。咱们家的稻谷是现成的,拿到米铺里去卖,月月都能有些进账,总好过坐吃山空。” “夫人,小的哪有那个脑子,小的不行的。”芸儿把头摇成拨浪鼓,“金哥他很笨的,他也不行。” “又没叫你们俩上手去卖?是借你们俩的名义。”凤染给她吃下定心丸,“再说芸儿多聪明,我对你最放心啦。” 凤染暗暗扒拉两下隋御的手,见他始终不肯放开,只好拿眼睛瞪他。 隋御心道,是你自己坐过来的,我高兴还来不及,让我放开想都不要想。我才不在乎旁边有谁在,被越多人看着我越开心。 “可是米铺能有多少收益?单靠一间米铺能养活多少人?这不到三十石稻谷将将是咱们一府人一年的口粮。”隋御徐徐地道,“夫人有没有想过那……” “那九百两银子拿出来用一用?”凤染抢声说道。 隋御凤眸一闪,笑容更甚,道:“夫人已经想到了?” “你今儿坐到这里,不就是在打那些钱的主意?”凤染白了他一眼,“你们几个嘀嘀咕咕好几日,早就打好小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呢?” 隋御和水生被凤染看穿,索性不想再装下去,准备跟她摊牌想法。 “其实我们想的法子有点危险,但眼下这是最快筹钱的法子了。”水生率先试探道,“侯爷就是担心跟夫人说了,夫人要反对,毕竟侯爷老早已承诺过,这个家要夫人当。” 凤染已听明白这话中话,她没有急于追问,反而笑道:“你们就说开间米铺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水生应承道,“待明年咱们加大开垦力度,百亩良田大丰收,就更能体现有米铺的重要性。总不能像卖果子似的,再挑着担儿去集市上摆摊子。” 凤染点首,才接着说:“你们认可这点,我再往下说。”她硬着头皮把隋御的手从自己后腰上甩开,趁势凶巴巴地指向他,“我告诉你,想拿那九百两银子去放印子钱,你想都不要想。想打这个小算盘,除非,除非你休了我。” 隋御“腾”地一下从罗汉榻上站起来,慌得水生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住摇摇晃晃的主子。 凤染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么?还是说她前几日听了墙根儿,这咋一猜一个准儿? 隋御故作镇定,沉声问道:“那夫人可还有其他法子?明年开春之前我们得搞到钱,不然九百两只出不进,即便招募到人手来种田,又有几个可以像李老头他们那样能等咱们一年之后才给工钱的?” “真正的佃农便会。”凤染盘算的很清晰,“我们出地出种子,他们出力费精力,到秋收时两厢分账即可。” “夫人说的都对。”水生先认同道,“但是只要我们招来这个人,就不可能一点费用都不产出。”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侯爷要招募的是另外一种人。” “你既然都知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隋御推开水生的搀扶,睃向凤染道。 凤染觉得仰视他太累,跟着站起身来,用帕子拭了拭唇边,“侯爷,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没有钱确实不行,人人都得吃饭,可仅仅为了钱来到侯爷身边,那种人不算可靠。若有一日别人给他开出的价码高于咱们,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侯爷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下时间紧迫,雒都那边内乱已解。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就要伸向锦县来。不是人人都跟东野小郡主一样,费劲巴力潜入府邸却不是为了杀侯爷。” 水生过于着急,只图把事情摆清楚,却忽略了凤染的感受。隋御拿眼睛横他一眼,觉得自己白白哄了凤染好几日。凌恬儿偷偷来府这件事就是他和凤染当下最不能提及的茬儿,一向百伶百俐的水生咋还糊涂上了? “是呢,凌恬儿对侯爷哪来什么杀意?”凤染鼓鼻诮讽说,“要杀也是杀碍她事儿的人呀。” 水生差点打自己一个嘴巴,凤染却没心思跟他扯别的,又正色道:“水哥儿,明日起你带着人去锦县上转一转。专门关注即将关门大吉的商肆和店铺,我要你们在整个锦县里筛选出四五家最能盘活的。” “夫人是想入股?” “对啊~”凤染轻描淡写道,“建晟侯府本来就不应抛头露面,我们只能曲线行事。有米铺在外帮我们做中转,凡事不与侯府直接对话。放印子钱绝对不行,一旦被揭发,侯爷清誉就不保。入股他人营生受益肯定要慢一些,但只要我们找对人,这笔投资就有回报,是源源不断的红利。” 隋御和水生都惊呆了,他们才想到之后的一步棋,凤染却把后面的好几步棋都想明白。并且更稳妥,更保障,更能让侯府长期发展。 “明年很关键的。” 凤染坐回最初落座的罗汉榻上,抬手端起茶盏,像模像样地抹了抹茶沫,方悠悠呷了口热茶。 隋御垂眸忍笑,凤染拿错了茶盏,此刻她喝的正是刚才芸儿帮他端上来的那盏。他刚刚抿了一口,就在凤染下唇的位置上。 凤染是放回榻几上时才发现不对劲儿,但她故意装不知道,依旧肃然说:“百亩良田要种,变钱的法子更要去做。侯爷,你想找的那种人只能慢慢找。我觉得……你的腿能快点痊愈或许更管用。” “也是,靠人不如靠己。” “郭将说过,侯爷以前可以以一敌百呢。” 以一敌百? 隋御凤眸微敛,下意识地屈了下膝,那是多遥远之前的事情了?他真可以像当年那般威猛英勇么?以前觉得站起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如今他不也站得好好的了么? 为了凤染,还有追随他的这些袍泽兄弟,他更得让自己站稳、走稳。 其实这些法子凤染早在脑子里酝酿许久,但她没啥经验,手边钱财就那么点,真真儿是摸着石头过河。她不知道这些法子待实施起来会是什么样,可她得试一试。种田尚且有灵泉在暗中相助,然则从商这条路却无人点拨一二。 要是到最后赔个精光呢?他想起隋御说过的那句话:又不是没穷过,怕什么呢? 坐以待毙便是等死,不如大刀阔斧地干上一回,成败自会见分晓。 可是还没等建晟侯府有所行动,连舂米这项大工程还没有实施完,知县苗刃齐那边已知道了消息。他不仅知道了建晟侯府的近况,就连几个属下回往雒都的细节都已打探的清清楚楚。 苗刃齐心里感慨,那明明已快将死之人,怎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喘过气来了呢?到底是回光返照还是在卧薪尝胆?他一点都不想让锦县卷入到雒都朝堂和建晟侯府的纷争当中。 但事与愿违,有些事情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第071回:尽量配合你演戏 话说今岁的秋收农忙已接近尾声,余下时间里,便是李老头领着众人在后院里日日舂米。 后面田地上剩下的那些空瘪稻穗和杂草,由大家捡回来些放到马厩里,与后来舂米脱下的稻壳混在一起弄成马料。最后,那些无用的杂草一把火给烧尽了,草木灰覆盖在田地上,于土壤而言又算施了次肥。 建晟侯府最忙碌的日子已度过,水生便开始着手去办凤染交代他的事情,逮着个机会就带荣旺等人去县上遍地转悠。 其实这时候,理应请个帮闲儿出面打探打探县上详况。他们常游走在锦县城中,哪一片儿是什么内情最清楚不过。但之前被孙祥、冯秀才他们骗得太惨,水生不大敢轻易相信外人,宁肯自己多费心思去外奔波两趟。 舂米之事用不着凤染操心,李老头做事极为稳妥,帮她摆弄的特别板正。摊在明面上的账目也归拢得差不多,她终于腾出精力,把重心挪到侯府之外。 凤染借着帮芸儿采买成亲零碎之由,带着芸儿隔三差五就往县上跑。东西的确没少买,该打听的事情也一样没有落下。然则芸儿却始终闷闷不乐,老觉得凤染是在变相撵她出府。 这日,主仆俩在县上逛了好几个时辰,载着半车物什回往府邸。马车吱吱悠悠地碾动车轮,拱厢内,凤染摆弄起手边的红色喜字儿。 貌似小炮灰和隋御成亲的细节,原文里没怎么描写,凤染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为芸儿准备这些东西时,她兴奋不已,特别尽心尽力。 说到底,凤染自己没经过嫁人这步,一穿过来,她已成为隋御的娘子。 “芸儿,又和你金哥哥闹了别扭?今儿出门到现在,你这小脸就一直耷拉着。”凤染把喜字儿塞到她手里,“瞧一瞧,多好看呀?” 芸儿把喜字儿掷到一旁,没好气地问:“是不是小的成了亲,就得出府接手那还没影儿的米铺?” 凤染微微点首,她就知道这小妮子心里在想这件事。然她心下已做决定,这件事非芸儿和金生去做不可,再没有比他们俩更合适的人选。 “小的不要嫁了!”芸儿哭起来,负气似的道,“我不乐意,我就想跟在夫人身边伺候,那些动脑子的事儿,夫人还是派给别人去做!” “别人我信不着。”凤染慵懒地靠回拱厢壁上,“你就犯轴。” “最艰难的日子都已挺过来,如今夫人却要撵小的走,我心里难受。”芸儿擦了擦泪珠,“小的胸无大志,没那么多抱负啥的。” “就当是你帮我。”凤染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出府又不是见不着面,何况是暂时这么安排。待咱们在锦县里扎稳脚跟,你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往来侯府。” “那金生呢?他一直在侯爷身边伺候着,要是离开侯府,侯爷能愿意么?” “当然不愿意。”凤染深深吁口气,坐直了上身,正色说:“你们是建晟侯府走出去的人,身份迟早都会暴露。只不过初期派你们出去,咱们在锦县上能吃得开点儿。否则一提起是跟建晟侯府打交道,谁都得顾虑三分。” 芸儿思忖半刻,讪讪地笑道:“听起来小的还挺重要的哈~” “那是自然!”凤染眸色一凛,“到时候签字、画押、立契约都要署你或者金生的本名。你们俩若是拿着钱私奔,我和侯爷一点辙没有。” “拿钱私奔?”芸儿知道凤染在跟她逗趣儿,方说,“夫人是给小的指条明道,我就指着这个发家致富啦。” “是呢~以后我得看芸儿的脸色。你要是心情不好,不想给侯府交钱,我只有哭天抹泪了。” 芸儿终于破涕为笑,她明白,眼前的侯爷夫人是给了她最大的信任。这份信任是从她们苦苦挨过的那大半年里,日复一日积攒下来的情谊。 凤染主仆还没有回到府邸,离得老远就看到正门前停了一顶二人官轿。两个壮实轿夫规矩地立在大门一侧,另有两匹温顺老马拴在门前的汉白玉马桩上。 她们本应绕过临街正门,自西角门入府停下马车。但凤染见状心急,担心府上遇到什么突发状况,马车还没等走过去,她已让车夫停了下来。 “夫人,您慢着点,别这么着急啊!” 凤染风一样往侯府里跑去,身后的芸儿已跟不上她的步伐。 来者何人?凤染不安地想着,看样子不会是凌澈、凌恬儿。是不是雒都那边传过来什么话了?还是锦县上的官员上门找茬? 隋御当时在干什么?有没有安稳地坐在轮椅上?他身边是谁在伺候?一大堆问题萦绕耳畔。 凤染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槐黄色素绫宽袖褙子,头戴一支簪花檀香木步摇,裙边垂落着一条小珍珠流苏禁声。 因为跑得有些快,动作偏大,身上叮叮当当作响。待她见到隋御时,步摇已歪了,禁步也已窜了位置。 隋御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身后由郭林贴身伺候着。霸下洲中堂里,一面坐着隋御,一面坐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锦县知县苗刃齐。 他根本不想来建晟侯府,早就耳闻隋御有一身臭脾气,加之近一年里在暗中跟这位侯爷打得交道,苗刃齐想想都头疼。 可他不得不过来拜访,因为雒都那边有人逼他,要他亲眼观察一番隋御的状态。苗刃齐得罪不起雒都那些大佛,他们要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 苗刃齐带着他最信任的师爷一起过来,来时就做好了被隋御拒之门外的准备。这位侯爷来到锦县近一年的时间,他这个当地父母官却一次都没有拜见过他,隋御给他撂什么脸子都算正常。 再穷苦潦倒不是还是建晟侯么?苗刃齐心里这样想,岂料,只在大门外候着的时间有点长,他们一行人进来的相当顺利。 从苗刃齐的视线往侯府里探去,当初他主修这座侯府时是什么样子,如今进来再看还是什么样子,差不多没甚么变化。侯府看起来冷冷清清,几乎没啥人气,唯有霸下洲前那些突兀出现的植被,让他印象很深。 也不知府上人是在哪里挖过来的大树,就算到了秋季,看起来长势亦很不错。 苗刃齐算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隋御,上一次是他刚来锦县那天,苗刃齐在暗处远远地瞥望一眼。自那之后,关于隋御的所有消息便来自探子之口。 他对隋御的第一印象就是,长得如此英俊的男子能带兵打仗?隋御不像是个武将,看起来很瘦弱,面色惨白至极。 殊不知,是隋御临出来见客之前,抹了把凤染的水粉。他哪里会用女子的东西,只随便倒在手里往脸上搓了搓。 起先苗刃齐不敢坐,恭恭敬敬地给隋御行完礼后便垂立在侧。隋御给他的第二印象就是,此人应极难相处,离他那么远,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还是隋御冷冷地开了口,让他坐下来言语。可苗刃齐的屁股还没等坐热,那位建晟侯夫人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隋御挑起凤眸,道:“何事惊慌?”声音略低沉,像是刻意为之。 凤染理了理仪容,款款上前。那边苗刃齐已起身作揖,谦卑道:“下官锦县知县苗刃齐,见过侯爷夫人。” 凤染颔首敛衽,双手在前福了福,曼声说:“苗大人有礼。” 说罢,不顾苗刃齐的眼色,径直来到隋御身边,俯身轻声道:“侯爷怎地出来了?风寒才见好些。” 隋御顿了顿,有点不知要说什么好。凤染是又要演戏?他吃不准她的套路。 “侯爷原是躺着的,知道是知县大人登门,侯爷才强撑起身。”郭林在侧应和道,作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大人,我这人性子直,不喜欢拐弯抹角。”凤染转过身,端庄一笑,“我家侯爷全凭药汤子吊着半条命,有什么事你尽可对我说。这侯府由我替侯爷看着。” “你下去。”隋御厉声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不。”凤染不肯退让,“侯爷逞强什么?” “你……” 隋御只说出这一个字儿,就开始咳嗦不止。凤染趁势扑到隋御身前,先是替他拍打后背,又赶紧扯出手帕掩住凤染的嘴唇。 只见隋御那原本惨白无比的脸,被憋了口气,一直舒缓不开,不停地咳嗦,像是要把肺子咳出来。 苗刃齐吓得声都不敢出,他进这屋中根本没说几句话,生怕隋御突然没捯过气儿,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万一被侯爷夫人赖上,再说是因他登门气着了侯爷可怎么办? 苗刃齐心里恼火,来干什么?看又残又颓的病秧子倒在自己面前?他痛苦地望向身后师爷一眼,真想抬腿就走。 隋御的咳嗦声终于停下来,苗刃齐可算喘了口气。可下一瞬,这位侯爷夫人就开始泣涕涟涟。 她颤巍巍地翻开白绢帕子,帕子里赫然红了一片,这是隋御咳出来的血? “哭什么?我还没有死!”隋御嘶哑地叱道。 “推侯爷回去。”凤染吩咐郭林,可他却有点犹豫不决。 凤染上来脾气,一手狠狠拍响正中央的八仙桌,一边提高了嗓音道:“推回去!” 郭林再不敢忤逆,任轮椅上的隋御怎么“抵抗”,他都决绝地把侯爷送回东正房里。 凤染回身正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看着一脸愕然的苗刃齐,哂笑说:“让苗大人看了笑话。侯爷身子弱,活一天便少一天。侯府是个什么状况,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今儿来此,有何事便与我直说。” 第072回:同知县斗智斗勇 苗刃齐呆坐在圈椅上,双手僵硬地握住两边扶手。他从第一眼见到隋御,到这位建晟侯被属下推送回房中,满打满算不至一炷香的时间。他甚至没有跟隋御说上两句完整的话语。 但隋御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已让他看得足够了。以前都是听底下人复述,今儿眼见为实,苗刃齐彻底放下心来。回去对雒都那边有个交代,也不用再担心隋御在他管辖地界内能闹起什么风浪。 “那个……其实下官没甚么要的紧事儿。”苗刃齐尴尬地笑道,眼前这位年岁不大的侯爷夫人,更是把他唬得一愣愣的。 素闻建晟侯夫人的母家是曹太后一族,本以为她会向着曹家那边,可此刻看来,她对这位残废侯爷还挺情深义重。 想来未出阁前,定是个不受宠的小姐。不然以曹家那样的门第,怎可能把女儿嫁给这种半死不活的侯爷?娘家把她往火坑里推,夫家又是众矢之的,够这年轻夫人喝一壶了。真可惜她那纤腰檀口、懒染铅华的标致模样。 苗刃齐心里涎想,大手一抬官服袖子向旁扬去。身边的师爷会意,立马差人搬上来几只箱笼。 凤染微微笑之,苗刃齐送得算哪门子的礼?代表雒都还是锦县,亦或是他自己?她刻意不言语,等着苗刃齐自己自圆其说。 “按说下官早该登门拜见侯爷。”苗刃齐略略转首,欠身对凤染述道,“可咱府上的郭将去岁就放过话了,建晟侯他喜静,不愿意让外人打扰……” 凤染懒得听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倩笑打断道:“苗大人,你不用再这么客套。” “额……” 苗刃齐心里叫苦不迭,凤染那一脸怨气冲他发什么呢?又不是他扣押了建晟侯府的封赏! “就是县上有点盈余,为侯爷备些薄礼送来。” “哦~”凤染黛眉微挑,“是雒都朝廷那边让苗大人送过来的?” “是。”苗刃齐含糊不清地回道。 凤染回手抚了抚耳际,复又重新问一遍,分明是要苗刃齐明明白白地回答她。 建晟侯府都穷成什么样子了?当县上不知道他们又卖鱼又卖果子,还在荒地上种稻谷度日呢?给他们什么东西便悄悄收下,还在这里硬逞什么能?苗刃齐好歹是锦县知县,总不至于空手来侯府? “大人,你知道的,我家侯爷是个烈性子。” 凤染不是有意要为难苗刃齐,不过是做做样子糊弄他。她见渲染的已差不多,便见好就收。 “他呀,要脸。”凤染用手指头在自己脸颊上点了点,“这箱笼里的东西既不是朝廷给我们的,侯爷就不会要。况我们知道,今岁县上收成不怎么好,百姓们过活的都很辛苦。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但这东西还请大人搬回去。” “夫人哪……” “苗大人无需再说,我心意已决!”凤染执意道,大有不同意就要把东西扔出去的架势。 苗刃齐没奈何了,只得吩咐师爷把箱笼再度抬出中堂。 “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么?”凤染仍礼貌笑道。 “没,没有了。” 苗刃齐看出来,这是建晟侯府在下逐客令。他尴尬地陪笑,只好起身告辞。 凤染紧跟着他们送出仪门,一路上终说些好听的客套话,使苗刃齐不至于太过难堪。 这一趟建晟侯府之行如履薄冰,苗刃齐甚至不愿意过多回想。刚从侯府出来没多远,便下了官轿透口气儿。 “憋死我了,真是憋死我了!”苗刃齐腆着凸起的肚子,一下一下地扇起大袖。 师爷已从轿后老马的背上跳下来,笑眯眯地随在苗刃齐身侧,“大人消消汗。” “师爷还有心思笑呢?” “为何不笑?建晟侯已呈下世光景,少则几个月,多则一二载准得归西。”师爷作出一副惋惜状,“总归是咱们北黎的大英雄,怎落得如此下场。” “也难怪那小夫人一肚子怨气儿。”苗刃齐苦笑说,“曹氏一族要是疼惜这个女儿,就不会把她扔在咱们这不闻不问。还不如守着隋御那个残废,活一天算一天。” “到底年纪小,还是意气用事。咱备的这些东西足够他们活大几个月了,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脸面呢!” “咱们没趁火打劫已算仁至义尽,容他们自生自灭。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人力和时间。” 师爷连连称是,欠身说:“大人,再过不久东野那边就要派使团入境,那才是咱们最该关切的要事。” 每年腊月前后,东野那边就会准备好向北黎纳贡的贡物,组成一支押送使团,从赤虎关过境,先入锦县境内,由锦县代表北黎进行初步核查,再一路向西驶往北黎的京城,雒都。 自从东野向北黎称臣起,这么多年两国边境上总体还算和平,边境贸易做的更是红红火火。 可一到岁末,东野人成团进入北黎境内,锦县这边就紧张不已。总担心东野那帮狼崽子有什么出格举动。苗刃齐在知县这个位置上坐了很多年,早看透东野人心底里非常不服气。 苗刃齐心里明镜儿,东野反北黎是迟早的事,他只希望别在自己任职期发生就成。所以每到年末他就紧张得不行,看哪个东野人都贼眉鼠眼,觉得他们个个都心怀叵测。 他怀疑的不无道理,这些年暗戳戳解决过的东野探子少说也有七八个。两国在边境集市上的摩擦就更不计其数了。 “去年东野迁了都城,赤虎邑离咱们这儿实在太近。我心里老忐忑不安,希望是我自己多心。回头你差人去请边军统领来县衙一叙。” 师爷躬身应诺,二人方回往县上,不再细表。 凤染送走苗刃齐总算舒口气,拿起案几上的凉茶一饮而尽。芸儿才敢露头伺候,方才凤染不教她跟着,毕竟芸儿是不久后就要被“撵出”侯府的人。尽量别给外人留下过多印象。 金生那边也被隋御扣在后头,这才换上郭林出面。 “好险啊!”凤染摊开那块帕子,冲芸儿咯咯地笑道。 隋御等人已重新走出来,他脸上的粉面还没有擦掉,却急急地抢过凤染手里的帕子。 “这是谁的血?”隋御横眉质问,当他看到那帕子上的血渍时,心里便不由得“咯噔”一下。 凤染弯眸一笑,糊弄说:“这,这不是血,是那个我帮芸儿买的胭脂。” “侯爷,不是的,这分明就是……” “芸儿!”凤染制止说。 隋御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抓过凤染的右手,只见她食指指腹已凝成血痂。 “我没事儿!”凤染红了脸,一个劲儿地往回抽手,“就是灵机一动咬了一下。还是你们配合的好,咱刚才那一出戏演的多棒!那苗知县啊……” 凤染话音未落,就被走路都费劲儿的隋御给强行扯回到东正房里。 “侯爷,隋,隋御,你干什么呀!” 留在外面的众人面面相觑,郭林不住地摇头,“今儿真是危险,金生,看来雒都那边已开始有行动了。” “到底是谁呢?”金生搔了搔下巴,“应该就是曹太后?” “今晚我去县衙周遭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发现疑点。”郭林眼中明显动了杀机,“倘或被我揪出来,我非就地弄死他不可。” “郭将不要冲动,晚夕我同你一起去。”金生说完看了眼芸儿,又赶紧安抚说:“娘子,你别用那个眼神儿看我,我不会有事的。” “哼~臭男人,谁是你娘子!”芸儿跺了跺脚,蒙着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隋御在凤染的伤口上敷了点药,这微小的伤口确实没什么大碍。但隋御见不得她这样做,一直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你松开呗,手心都出汗了。”凤染垂眸央及说,“你反应还挺快的,咱俩真有默契。事前都没有排练过,我瞧那苗知县的脸都变绿了。别管他背后是谁,肯定能蒙混过去。” “回来那会儿跑什么跑?一点都不像个大家闺秀。”隋御故意这样讲,心里才没把她当成大家闺秀看待。 “我那不是担……” “什么?”隋御急迫地问道。 凤染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你是不是担心我的安危?”隋御把脸凑到她跟前,“是不是?” 凤染忍不住笑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向后一推,“你脸上这粉面涂得跟宫里太监似的。不过你有经验嘛,那几年当假公公,傅粉是每日必备?” 隋御又被她给惹恼了,直接甩开她的手,真想……算了,他哪里舍得打她一下。 “我没抹过!这是第一次。郭林说我看起来气色太好,怕被苗刃齐看出端倪。” 二人还在屋中拌嘴,水生已从府外回来。他急匆匆地往东正房里赶来,幸而被金生在侧拦住,简单跟他交代几言后,方打门进去。 “水哥儿,你回来啦?”凤染趁机挪动位置,想离隋御远点。 水生欠身道:“夫人不要紧?” “他们嘴巴倒是够快的。” “都怪小的出了府,没在侯爷身边候着。”水生自责道,一径从怀中掏出几张纸,低眉送到凤染手边。 “是什么?”凤染接过来打开翻看,问道。 “这是几间经营不善的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和绒线铺的大致状况,小的已一一标注出来,想回来跟夫人商议一番。” 第073回:侯爷就是个陪衬 【笔趣阁.】 且说水生累日在县上奔走,海底捞针般甄选出十几家符合条件的店铺。凤染细细通看了一遍,方把纸张递送到隋御手里。 隋御以为凤染是有心征询他的意见,然而却是他自作多情了。 “我瞧那上面标有两家生药铺,一间在县上朝晖街南段,那是锦县县中最繁华的地界。”凤染异常严谨地问向水生,“另一间则在边境集市附近,同样守着个极好的位置。这两家生药铺为什么会经营不下去呢?” 水生低首浅笑,为凤染耐心地解释起来。 在朝晖街上的那家生药铺,门面三间,不算大。街市往来人群虽多,但真正能迈进店内抓药的人少之又少。因为整整一条商市里,大小药铺有五六家,他们这间实在没什么优势。 有的生药铺是百年老店,采集药材早有一套完整的渠道;有的生药铺里则请来县上名医坐镇,自然能为店中招揽许多顾客。 “他们家这么没有优势,就算咱们入股也没啥用呀?”凤染狐疑地说,心里却装了另一套小九九。 水生帮她挑选出来的十几家店铺,她第一眼就锁定了这两家生药铺。不为别的,有随身空间能帮到她呀!空间里什么珍贵药材没有?什么罕见名药寻不到?况且保质保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绝对不会出现医患纠纷。 即便她在医理这方面是个半吊子,可拿隋御练手这么久,效果不是挺显著的? 一双残腿忽忽悠悠就好了。 但是想归想,真正动手操办又是另外一回事,在选人方面得慎之又慎,底子一定要摸透。全仰赖孙祥那个龟孙子所赐,弄得大家都杯弓蛇影了。 “有的。”水生莞尔笑道,“那门面是他们家自己的,没有租金。这可比其他家省去不少开支。夫人刚才也说,朝晖街是锦县最繁华的一条街市,租金当然不便宜。” “有门儿!”凤染兴奋地笑道,“水哥儿最懂我心。” “小的知道夫人懂些医理,要是能在暗处相助一二,想来这间生药铺能够盘活。” 上一刻还挂着笑容的凤染,顿时僵住双颊。 隋御在旁没忍住,吐槽说:“呵~让夫人给外人看病,水生,亏你想得出来!” “侯爷是吃饱了就骂厨子。”水生赶紧往凤染身后挪去一大步,诮笑道,“瞧侯爷现在这腿脚多利索。” 隋御好不容易插上这么一句话,还被水生给排揎回来,心里气得不行。敢情,他现在真是吃现成的了,啥都用不着他操心,啥也用不着他指手画脚! “这家画上重点。”凤染没理会他们主仆俩说笑,认真地道,“那在边境集市附近的那一间呢?” 闻言,水生又逐一解释起来。整整一个多时辰里,二人把每间铺子的利害都剖析一遍,最终定夺出四家最为适合的店铺。 “既这么着,小的就想办法接近内部去,争取把这几家的底儿好好摸一摸。” 凤染抿唇想了想,道:“下一次过去,带上我。” “夫人要露面么?”水生身子一震,惊诧道。 “我和芸儿身份对调一下,我给她当使唤丫头。让她出面,我跟在后头站着。” 水生松了口气,举起大拇指道:“还是夫人高明!” 凤染翻了他一眼,笑弥弥地说:“水哥儿能不奉承我嘛?” 她又从隋御手边夺过纸张,重新翻看一遍,指了指其中一处,“这一间我想赁下来。” 隋御和水生的目光立马跟随过去,二人均表示不解。 “这间地势偏僻,远离边境也远离街市,正适合做米铺。” “把米铺选在这里,有几个人会去买?” “咱们开米铺又不是仅仅为了挣钱。”凤染意味深长地笑说,二人方猜到她的意图。 “选在这里离建晟侯府南辕北辙,不宜让人产生怀疑。就是平日里他们回府要费劲些。”水生目光盯在凤染所指之处,“不过那个地方的租金很便宜,对咱们来说非常有利。” “金哥儿没甚么亲人,芸儿更不想再跟母家有啥往来,咱们侯府里还没有个至亲长辈。”凤染敛眸苦笑道,“我和芸儿商议过,想免去那些繁文缛节,只在府中热热闹闹入个洞房即可。过后他们俩就搬到米铺上去,第一步棋便算下好了。” “俩人的八字总得算算,到底定在哪一日成亲,不好由着他们俩随便瞎说。”隋御拳抵唇边,清了下嗓子道。 “侯爷这么信黄历呀?” “当然!” 凤染暗叹,到底是古人哟,就是爱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本侯和夫人成亲时,先帝可没少折腾钦天监。” 隋御心里发虚,当初他没上过一点心思,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他和凤染到底在哪一日成亲拜堂的。那时候他卧床不起,日日烧得糊里糊涂。 拜堂那日替他去迎娶凤染的是郭林,替他拜堂成亲的……隋御偷偷地瞟一眼凤染,她怎么一点幽怨都没有呢? 那时候与她拜堂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成亲的根本不是个人,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啊! 元靖帝当初说的便是替他娶个娘子冲冲喜,或许伤病就会有好转。 凤染就是他的福星,隋御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觉得贼疼。原来有多不待见她,现在就有多喜欢她,这脸打得啪啪的。 郭林和金生绕着苗刃齐宅邸、县衙周边等地转悠好几个晚上,均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只是无意间摸清了苗知县的喜好。这位知县算是个比较好的父母官,日日认真处理县上的各项要务,有的时候都要忙到后半夜。 但是苗刃齐很好色,家中有好几房小妾,均是锦县上的乡绅和商贾送给他的。他子嗣偏少,膝下只有一双儿女,也是打着这个旗号,才在明里暗里不断纳妾。 郭林和金生觉得无趣,趴在人家墙头上听这位苗大人的娇妾莺声软语,实在不是什么舒服体验。就在他们准备放弃时,终于撞见了一条重要线索。 “你们把人家信鸽给炖了?”芸儿张大嘴巴,“那鸽子招谁惹谁了?” 郭林懊恼地望向金生,觉得他这位未过门儿的娘子太过好骗,怎么就便宜上金生这厮儿了呢? 金生拉拉芸儿的小手,宠笑道:“逗你的,我们没有吃,早把它给放了。” 芸儿抚了抚心窝,“那就好,那就好。”她指向已往东正房里走去的郭林,“还不赶紧跟过去。” “你呢?这是干什么?咋还擦粉描眉的?”金生直愣愣地问道。 芸儿甩开他的手,气鼓鼓地说:“我就不能擦粉描眉,打扮得漂亮一点?” “能呀!”金生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觉得你啥样都好看。” “臭男人!”芸儿又将他推开,解释说,“一会儿我跟夫人和水哥儿他们出去,说是要见什么店铺老板。今儿我演主子,夫人给我当侍女。” 金生早闻此事,有些忧心地嘱咐道:“芸姐儿,那你得好好练练,我担心你再演砸了。” “我昨儿练了一晚上呢!”芸儿不服气地说,“肯定不会耽误夫人的事。” 俩人正说着私房话,凤染已在前头唤起芸儿。金生便推着她赶紧跟过去,临了,不忘提醒她要注意安全。 郭林甫一进门,便看到隋御站在窗子下往外抻脖子,丝毫不在意侯爷的脸面。 “侯爷,夫人他们已经走了。”金生忍俊不禁,“有水哥儿护着,夫人不会有事的。” 隋御回过神瞪了眼金生,咕哝道:“出府就不能带上我?” “什么?”郭林和金生不约而同地问道。 “我让你们赶紧往下说。”隋御缓慢地活动双腿,“信笺上都写了什么?” “继续观察,不可掉以轻心。”郭林念出信笺上的内容,“我们看过之后,便重新绑回信鸽腿上,放它回了庭院里。” 隋御思忖半晌,试着推断道:“讲述的大抵是我。苗刃齐一直缩在后面不露头,这回突然来侯府,要不是被后面人逼着来探我的实情,他怎么会过来?” “属下猜想苗刃齐放出去的消息,应是侯爷身子每况愈下,不足什么气候。”郭林一手拇指在腰间刀柄上摩挲两下,“只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肯定是曹太后他们。”金生武断道,“只有他们家最害怕侯爷好起来。” “可是……”隋御缓声说,“凤染虽不是曹太后的亲外甥女,但好歹算是从曹家走出来的人。他们为什么舍近求远?只要搭上凤染这根线,想知道我的状况易如反掌。” “属下说句不中听的。”郭林先往窗外瞅去两眼,仿佛很怕凤染会突然出现,“属下和郭林在雒都那段时间,已算彻底公开身份。按说凤家知道侯爷的人回到雒都,是不是该想法子联系上我们?” “没错。”郭林接过话茬儿,“我们在凤府周围晃荡好几日,可凤家根本不闻不问。最后我们没得法子,只得跑到凤家门房前说明来意。他们家以为我们是打秋风的,连大门都没给我们开。” “你们刚回来那会儿怎么没说?”隋御握紧拳头发出吱嘎吱嘎的骨头响。 “我们怕夫人知道后伤心难过,便约好在夫人面前只字不提。” 隋御的心又颤了一下,凤染前些年到底都遭遇过什么啊? “侯爷,快看!”金生突然指向庭院里,匆忙道,“咱家鹰隼飞回来啦,准是顾将军那边回了信儿。”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第074回:女主外男守内宅 【笔趣阁.】 千里而归的凶猛鹰隼兀地落回到霸下洲檐下,郭林和金生喜出望外,争先跑出去将它接住。这巨大鹰隼许是持续飞行太过疲累,又或者是见到驯服它的主人们而放松警惕,在他们俩身边温顺的像一只大鸽子。 郭林从它身上取下信笺,顺势捋了捋它密实的花色毛羽,歉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我去后院给它弄点吃的。”金生把鹰隼送到自己的肩头上,宠爱地上下撸了两下。 “带它进来!” 二人乍然抬头,只见隋御打开半扇窗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向这只鹰隼。这鹰隼真正的主人已有多久没见过它?相较于还能飞在蓝天上的鹰隼,隋御才是那个被困在笼中的雀儿。 金生拢住鹰隼快步回到东正房里,原本十分宽敞的明间敞厅,因着它的出现而变得有些狭小。没甚么精气神的鹰隼在见到隋御的那一瞬,突然张开双翅,冲着隋御一个猛子扎过去。 它还认得他,它想他了。 它用头顶蹭起隋御的脖颈,隋御同样伸出手不停摩挲起它的毛羽。 “念吧。”隋御唇边带着笑意,对郭林道,“我猜顾将军会给咱们带来惊喜。” “搞不好会是惊吓。”郭林打开信笺,还没等看完全部,脸色已沉成铁青色。 “别卖关子了,赶紧说!”金生上前抢走信笺,草草看上两眼,“侯爷,顾将军说跟苗知县有书信往来的是户部的人。” “户部?”还在喂鹰隼喝水的隋御,长指一抖,“户部尚书还是李树元吧?” “正是。”郭林挠了挠脑袋,费解地说,“咱们跟他之间没什么过节吧?” 他们一直以为在雒都操控这一切的是曹太后,难不成冤枉他们了?还有谁比曹家更有动机? “没有?”隋御凤眸微挑,哂笑道,“作为建晟侯该有的封赏,理应从户部那里发放。但户部给我们发过么?往小了说算他们延误,往大了说他们就是克扣贪墨。现下他们以为我病入膏肓,府上没有主心骨可以管事。我不去雒都闹,朝廷就集体装不知道。你们回雒都招摇一圈却不敢去户部要钱,他们会怎么想?” “侯爷要是就此殒命,户部的责任便黑不提白不提蒙混过去。可若侯爷康健在世,李树元他能坐稳才怪。”金生走到隋御身旁,将鹰隼擎到自己的胳膊上,“咱们在雒都那会儿,户部就没有内务监那边行动的快。” “内务监是元靖帝直接命令的,算是皇上私赐给我的赏赐。”隋御坐回圈椅上,满眼都盯在那只抖动翅膀的鹰隼身上,“户部代表的是北黎朝廷。再说我和李树元确实有点过节。” 郭林突然回想起几年前的事情,拊掌叫道:“当年咱漠州铁骑因粮草供给不上,吃过一次败仗。战后侯爷直接参了那李树元一本,导致他差点丢去户部尚书的位置。” 隋御心存疑虑,说:“李树元后面再不会有其他人么?” 隋御不了解李树元为人,他与雒都权臣们的接触并不算多。以前做事雷厉风行,对事不对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得罪下李树元了。如今犯在对家手里,捏着关系隋御生死的钱财,好像可以说得通。 “顾将军还说其他的了没有?” “其他便是老生常谈,让侯爷好生养伤,继续卧薪尝胆。” 隋御一手支颐沉默半晌,“咱们得查查苗刃齐的底儿,把他的注色弄清楚,才能明白他和李树元之间的关系。” “这个好办。”金生抚着臂弯上的鹰隼说,“小的再去一趟盛州,许有德本家在盛州城里有些影响。烦他们在州衙里打听个人,应该不是难事。州衙里对下设官员的注色肯定特别清晰。” “等你和芸姐儿成亲以后再去,当下先把苗刃齐给我盯死,咱们不能操之过急。”隋御活动两次身下膝骨,“我这腿儿越发见好,不会死的。” 三人笑了一遭,金生便带着鹰隼回往后院里喂食。这一只可以休息一阵儿,另外一只就要做好飞书的准备。 他知道娶芸儿过门后,自己身上的责任会更大。可这条路已开始往下走,再没有回头那么一说。主子可以打个翻身仗,他和芸儿才能有个好归宿。 “昨儿苗知县还见了边军统领,康镇。”郭林仍留在东正房里,交代道,“东野那边快要派使团入境,苗刃齐很紧张这件事。” “康镇?”隋御隐约听过这个名字,“他手里有多少兵力?” “不足一万。说真的就凭现在这个状况,东野要是突然打过来,锦县必失守无疑。朝廷对东野的警惕性一年不如一年。” …… 却表凤染随水生去县上见了几个店铺老板,她着侍女装扮,站在芸儿身后倾听。芸儿却总下意识地往后面瞧她。在府上练了多少回,以后确实要替凤染在外面独当一面,芸儿需要快速转变角色。 这对她来说很难,是以今儿第一次就有点演崩了。幸好有水生和凤染在侧打圆场,才勉强撑过去。 回来的路上,芸儿在马车上抹起眼泪,又嚷嚷想让凤染换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 【笔趣阁.】 人,这活儿她一准儿干不好。 凤染怎么安慰都不管用,最后还是水生从前面拉开马车帷幕,半激将半揶揄地道:“芸姐儿这样就不怕金哥儿对你失望?金哥儿在侯爷那边委以重任,你在夫人这边就不可嘛?你瞧我,想跟金哥儿对调位置都不行呢!” 凤染一巴掌甩在水生胳膊上,笑咯咯地说:“水哥儿这是占我们家芸姐儿便宜?新郎还能随便换呢?” “我,我……”芸儿两腮通红,又羞又恼地讲不出话来。 “其实我也很紧张。”凤染坦诚道,“也怕做不好,蚀了本钱。但是不会就学嘛,谁一下生就什么都会?” “对对,夫人说的是!”水生在帷幕外应和道,“夫人开始根本不会种地,现在……”他觉得自己举错了例子,只能硬着头皮嬉笑说,“现在不就好多啦?” 芸儿被噎得差点打出个嗝,哭笑不得的看着水生。半日,才咬着牙道:“那我继续试试看。” 气候渐渐转凉,近三十石稻谷终于都脱完了壳儿。侯府仓库里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粮食,让凤染感到喜不自胜。总担心这些稻子被找上门的黄鼠狼、耗子给偷吃掉。闹得金生跟荣旺交接府中各库钥匙时格外小心,那些粮食乃是他们几个累死累活大半年的成果。 荣旺和胜旺二人顶替了金生的位置,金生才敢放手忙活自己同芸儿的婚事。凤染已帮他们张罗的七七八八,余下的便是些细枝末节。俩人的洞房安排在第三进院的袍泽楼中,里外布置的特别喜庆,红红火火很是暖心。 描金架子床、妆奁、镜架、盒罐、木施,另替芸儿打了副头面,一套红素罗大袖袍儿,一身妆花缎长袄褶裙等。俨然把芸儿当成自己的亲姊妹看待,出了建晟侯府的门,她和金生再不是仆人的身份。 可临到二人成亲的日子,凤染的情绪反而低落起来。看惯了她成日里嘻嘻哈哈,突然间如此消沉,隋御总担心她要憋出病来。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西正房里,果见凤染没精打采地趴在榻几上。 “延边街上的门面是你亲自过去看过的。”隋御撑着榻几坐到罗汉榻上,“前面开门做米铺,后面让芸姐儿和金生居住。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凤染慢吞吞地抬起脸,手掌拖起腮边,“要不再买两个小丫头吧,签活契。” “随你。” “金生万一不在铺中,我怕芸儿自己应付不过来。” “那就从府上再带走一个小厮,咱们自己人你更放心。”隋御缓缓伸出一只胳膊,很想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舍不得芸姐儿。若是要买底下人就一次多买几个,你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找两个稍微上些年岁的吧。” 凤染眼尾湿润,酸着鼻子说道:“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东山再起,我和芸儿才能重在一起。” “呵~”隋御干笑一声,“芸儿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比我都重要?” 隋御吃醋吃的离谱,最先是送给凤染大金镯子的那个情郎,后来是半路捡回来的儿子,如今连她身边小侍女的醋都要吃一壶。 “你不重要。”凤染故意刺激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大器在我心里是第一位,百亩良田是第二位……若以后我再养只小狗,你就排在小狗后面。” “你!”隋御那只就要抓住她臂腕的手终是撤回来,“我,我真是……” “你吃了我那么多的草药,还被我照顾这么久,当然要还债呀。”凤染朝他眨了眨眼眸,“你的身家可全攥在我手里呢。” “就那么点钱。”隋御随手翻开榻几上的几张契据,皆是以芸儿或者金生的本命签署下来的,“一家生药铺、一家绒线铺还有一家缎子铺,外加咱们自己的一家米铺。九百两银子应该所剩无几了吧?” “就咱这点银子单开其中一家店铺都不够用的。每家只入两三股,给他们救个急罢了。三家店铺,只要有一家可以盈利,咱们就算赚到。离明年春种还有好几个月,你会看到成果。” 隋御心里发堵,他觉得凤染可能又误解他的意思了。她这么详尽为他解释各笔开支的用途,是以为他担心她胡乱花钱? 她对自己这么客套,不像是把他当成夫君反而像是当成了东家。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笔趣阁.】 亲,本章已完,祝您愉快!^0^ 第075回:有人离开有人来 “咦~奇怪,侯爷不是过来劝慰我的么?”凤染凑过去,用五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动两下,“这才过去多大一会儿,咋自己还抑塞上了?” 隋御抬眸凝视眼前人,蓦地伸掌抓住她,“用不着对我讲得那么细致,你花在哪里不必告诉我。”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嘛!” 凤染想往回抽手,却被隋御握得紧紧的。他细长的凤眸里笼罩着一层道不明的氤氲气息,令凤染有些害怕直视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隋御觉得他的嘴巴真笨,在她面前总弄成泼墨画煤的结果。 凤染见他半吞半吐,弯眸笑笑,“我懂的,我懂的。”一面说,一面又试着从他掌心里抽出来。 好在隋器忽然从外面跑进来,见到义父在这里,忙朝外喊话:“爹爹在这儿,把汤药端这屋来!” 闻声,隋御才将凤染松开,正襟危坐在罗汉榻上。心说,隋器这小崽子可真会挑时候出现! “待来年开春儿,得给大器请个教书先生回来开蒙。再这么下去,心都玩儿野了。”隋御拿过水生送上来的汤药,喝下一口,又转头看向凤染,“这汤药是越来越苦,我什么时候能断了它?” 隋器不理会义父,挪着小腿跑到凤染怀中,与她咬耳两言。须臾,凤染和他便咯咯地低笑起来。隋御见了愈加生气,他们母子倒是情深义重,自己这个父亲却像是个外人。 捻指,已来至芸儿和金生的婚期。 剑玺元年,十月初十,大吉大利,宜婚姻嫁娶。 关起建晟侯府的大门,阖府上下二十来口人,废去那些附赘悬疣,替他们俩办了场简易却很温馨的婚礼。 被金生亲手藏起来的那几坛金鞭酒终于派上用场,不等隋御提醒,他自己已备好欲当做合卺酒来喝。还把隋器那个小大人借过去,在他们的洞房床榻上滚了好几圈,期望他们俩能早日生下个大胖小子。 芸儿本名叫做戴小芸,金生则叫常澎。俩人成亲之后,芸儿便成为常家娘子,戴夫人。她用着这个身份,替凤染在外物色回来四个新侍女。 其中两个稍微年长些,之前在别人家里做过事,一个叫珍儿、一个叫珠儿,被凤染送到芸儿身边,另把府上一个办事机灵的小厮儿,名为顺意的拨给芸儿。 他们几人成为支撑米铺的全部人员,暗地里还肩负起联络侯府与入股店铺之间的中转地。 凤染自己亦留下二人,一个夫家姓邓,街坊四邻都唤她邓媳妇儿、邓家的。她夫家前几年出意外横死他乡,去年她儿子突然得了急疾也跟着亡故。原本孤苦可怜的一个妇道人家,却突然被旁人说成克夫又克子的扫把星。 她气结想不开,往房梁上搭了条三尺白绫,想要了结自己。可天不遂人愿,她家那房梁突然折掉,愣没让她死成。于是豁然开朗,要好好活下去。这才出来找事做,被芸儿那心地善良的主儿给遇上了。 凤染不在乎那些传言,瞧她第一眼觉得很投缘,便把她留在身边。之后也证明,自己的选择很正确。 这邓媳妇儿真乃后宅里做事的一把好手。她性子刚强,骨子里带些泼辣的劲儿,做事不拖泥带水。典型的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另一个则是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唤作紫儿。做事情很一般,却能和隋器玩儿到一块去,日日牵着隋器前院后院地疯闹。他们俩在哪儿,哪里就有欢声笑语。有这样一个开心果在身边,凤染觉得也很不错。 金生和芸儿在布置的洞房里居住了三日,第四日掌灯之后,他们一行人便趁着夜色离开建晟侯府。芸儿舍不得凤染,抱着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最后是被金生拦腰抱到马车上的。 凤染心里也不舍,芸儿陪着她吃过多少苦,替她承担过多少劳作活计?但她得绷住脸皮儿,不能在这个时候跟芸儿一样。 “夫人放心,米铺那边我们过去再拾掇几日,争取下个月就开张。”金生冲凤染欠身叉手,极力掩盖住激动的情绪,“以后……侯爷……就有劳夫人多费心。” “我会的。”在红色的灯笼下,凤染苦苦笑道,“侯爷不能出来相送,金生休要怪他。这几日七八石稻子已送到延边街那边,一定要妥善保管,有什么事情提前派顺意回来送信儿。” 两厢简短地交代一番,几辆马车已悠悠荡荡地消失在黑夜之中。郭林和水生等人在侧均没有做声,只是在夜色的掩饰下,跟在几辆马车后面,走了好几里路。 凤染在门首呆呆地站了会儿,身后的邓媳妇儿忽地上前,替她披上一件厚衣衫,“夫人,人已经走远,咱们还是早些回去。” 凤染拿过帕子拭了拭眼角余泪,笑说:“我这眼窝越来越浅,总想哭呢!” “夫人和芸姐儿主仆情深。”邓媳妇儿搀扶着凤染走回府中,“奴来的时间虽短,但看得真真切切。” “芸儿走了,你和紫儿就搬到西耳房里去住。”凤染站在霸下洲前,望着屋内明亮的灯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都来锦县上一年多了。” “夫人,天气越来越冷,炭火还是应该再预备些才是。再往后三九严寒的,炭火的价钱会越来越贵。”邓媳妇儿替凤染紧了紧外衫,说道。 凤染一想起去年大家忍饥挨冻的情形,心里不由得难受起来。 不至九百两银子,抛去府上各种开销和支出,剩余的又压在几家店铺里,她手头上早就变得很拮据。 “奴认得几家卖炭火便宜的地方,就是炭火质量一般。” “怎么个一般法?” “大户人家用的多是无烟、少烟的炭火,我们穷苦人家自然用不起,只要烧了暖和就成。”邓媳妇儿细心地解释道。 凤染了然她的意思,说:“那我们就好的、一般的搀着买。省点是点,侯府不富裕,我从没瞒过你。” “想当初多少人家都不肯用奴,要不是夫人好心收留,奴现在只怕早已饿死。” “不提那些,咱俩有缘。”凤染拍拍她的手臂,“我过去服侍侯爷,你下去跟紫儿拾掇拾掇。让她哄大器早些睡,不能天天就知道玩儿。” “诺。”邓媳妇儿欠身应道,一径往西耳房那边去了。 隋御就伫立在房门之后,凤染推门而进,差点把她给吓一跳。 “嚯~你披头散发跟个吊死鬼儿似的,藏在这儿吓唬谁呢?”凤染抚了抚心窝,“怎么,没让你出去相送,心里不是滋味了?” “他们已走?”隋御站在烛影之下,被一身皓白里衣包裹着,“金生本叫常澎……” 他自顾转过身,幽幽地往里间卧房里走,“我们刚去漠州那年才十六岁……算起来他比我还大上一岁。如今才讨上娘子还是因为我……” “所以你得赶紧好起来啊!”凤染赶到他身旁,低头瞧了瞧他那双藏在袴腿里修长的腿,使坏般抬腿踢去一脚。 隋御单膝一弯,却没有摔倒下去。他回眸眈向她,浅浅笑说:“夫人想干什么?” “看你的腿结不结实?”凤染赶紧向旁迈一步,“这么看来恢复的不错。这几日有没有在屋子里跑两圈试试?” “没有。”隋御挪动脚步靠向她,“不然夫人再踹我一脚?” “你有什么特殊癖好么?喜欢被人打呀?”凤染从他臂弯下钻出去,赶紧往卧房里面跑,“喂~有本事你跑过来抓我呀!” 凤染的激将之法很有用,隋御立即加快脚步,跨了几大步就把凤染抓在手里。她压根没打算躲,仰起头笑问道:“怎么样?你腿上有啥感觉?” 隋御下意识地弯曲两下膝骨,有点不大相信地说:“感觉不像是我自己的腿,有些使不上力气。不过不太疼了,我是不是已算痊愈?” “哪能呀?”凤染拉他回到床榻上坐定,随手撸起他的袴腿儿,“你的这些伤病会跟你一辈子,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 她在他的双腿上又按又掐,也不知道那些穴位找的对不对。隋御早就习以为常,从开始的极度不适应,到现在甚至还有点享受。 “明儿起别光练走路啦,让郭将给你找点沙袋什么的……” “练什么?”隋御明知故问,“你想让我练什么?” “肌肉呀!”凤染戳了戳他的小腿肚,“哪有将军像你这么瘦?以前你打仗时有这么瘦么?” 隋御向她寸寸靠近,嗓音低沉地说:“你喜欢我结实一些?” “不是我喜欢,是你得结实一点儿,不然怎么保护我……和大器。”凤染笑眯眯地道,“不过也不能太明显,否则被有心人看出破绽又不好办。你整体上还得保持清癯身材。” 凤染褪去外衫,在卧房里简单洗漱一番。待再度回到床榻上时,隋御已把被子铺好。这几日他总是先躺在里面,待凤染上来时,再把暖热的位置让给她。 “金生把米铺那边拾掇完,就得替我再跑一次盛州;明儿郭林和水生也要再过东野那边去一趟。”隋御望向头顶上方的承尘,叹道。 凤染慢慢躺进被窝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方说:“我看侯爷是装不住了。以前还说要在霸下洲里运筹帷幄,腿脚没怎么会走呢,已开始琢磨起要飞的事情了。” 第076回:潜入属国探情报 且说刚热闹没几天的建晟侯府突然又变得很落寂。芸儿和金生彻底搬出侯府;水生和郭林再次去往东野境内;凤染在邓媳妇儿的陪伴下,仍府里府外地忙活着。 郭林临出门前,在后院已落满灰尘的兵器室里,为隋御翻出来两块石锁和几只绑腿沙袋。 隋御见到这些久违的东西,别提有多兴奋了。日日练得贼起劲儿,若不是被凤染时常提醒,他真想跑出去痛痛快快地撒欢儿一场。 隋御站在霸下洲的门首,望向庭院里萧瑟的秋景,觉得来到锦县上的这一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 如今时常服侍在他身边的常随,已换成荣旺和胜旺二人。他们俩不用再像曾经的金生、水生一样寸步不离地照顾侯爷,毕竟现在的隋御已基本能够自理。 “侯爷,该喝药了。”荣旺在隋御身后唤道,手里捧着刚刚在厨房里熬好的汤药。 隋御微一侧头,望向那还腾腾冒热气的汤药,不自觉地皱起眉心。他抬手抄起药碗,面带苦涩地吞咽下去。 “夫人离府多久了?” 荣旺在心里算了算,低声笑说:“夫人才出去一个多时辰。” “是胜旺跟着去的?”隋御转过身,慢慢往东正房里走去,“天色这么阴沉,像是要变天。” “邓家的带夫人去看炭火成色,还有些上冬要预备的东西得抓紧买回来。” 胜旺在旁跟随隋御,觉得主子今日走路比以前要迟缓许多,还以为是天气转凉,他的双腿很酸疼不自在所致,好几次都想上前搀扶住他的手臂。 “我没事。”隋御看出荣旺在担心,手指稍稍撩开袍服下摆,只见他的两只小腿肚上都绑着沙袋。 荣旺心下一松,坦笑道:“原是如此,侯爷别太着急锻炼,还是悠着点。” “我闲,没事情可做。”隋御酸涩地道,“金生去往盛州有几日了?” “应是第三日。”荣旺躬身回道,“郭将他们也是一样。” 自上一次凌恬儿从侯府离开后,东野那边再没派探子来大兴山上监视过建晟侯府。或许他们还来过,但侯府这边没有察觉到。因着稻田都已收割完毕,府中众人甚少再开后门出去劳作。 “东野如今无暇顾及我。”隋御咳嗦一声,喉咙里反上来一股苦苦的汤药味,“秋收已过,他们举国上下都在忙着赋贡赋税。好选出一部分,在岁末时给北黎送过来。” “东野不甘心。” “不甘心也得忍着,他们还没到反北黎的时候。”隋御走回屋中,一手搭在圈椅椅背上,一边做起高抬腿的练习,“去帮我把轮椅推出去。” 荣旺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复马上确认道:“侯爷想要坐轮椅?” “嗯。”隋御应了声,敛眸浅笑,“在霸下洲里憋得太久,想出去转一转。” 有了第一次的惨痛经验,这次越境来到东野,水生和郭林做了充足的准备,至少二人身上揣了银子,不至于吃不上饱饭。 二人在赤虎邑中徘徊好几天,日日都能瞧见两边城门处,有大批马队、行伍络绎不绝地往赤虎邑中涌进。仔细打探多时,方知是东野十二个郡在向朝廷缴贡。 郭林和水生在靠近城门处的一家小茶肆里歇脚,茶博士热情地推荐上一壶好茶。 “这茶味道甚浓。”水生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也很贵。” 郭林喝不惯这茶的味道,只在唇边装模作样地抿了抿,道:“上次那小郡主过咱侯府上时,与他们交流一点不费劲儿。这次来赤虎邑才知道,他们当地人的口音是这样的。” 郭林边说边向四周扫过几眼,时不时露出一个无奈地表情。 “东野自向北黎称臣起,就全方位学习起北黎的中原文化。服饰、文字语言、耕种等等。”水生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但土话不可能完全被取代。” “你倒是门儿清,这两日学习的连口音都有几分相似。”郭林又往瓮城处瞧了眼,“今天还会有马队进城么?” 水生喝下一大口浓茶,缓声说:“再等等看。” 须臾,只见身边几个散客蓦地站起来,探出脑袋向外望去,口里不停地嘀咕些什么。 水生马上跟过去,顺着他们所看方向眺望,只见一众轻甲铁骑踏着夕阳滚滚而来。铁骑之后,便是长长的一排拉货马车。 “这么财大气粗,定是丹郡那边过来的无疑。” “除了丹郡,别的地方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排场呀!” “哎哎,你们刚才看见为首的那人没有?据说那位就是二郡马狄真。” 看热闹的几人不断地笑道,另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眼神早随着狄真方向瞟去。 水生听了个大概,抽身退回来,坐回到郭林对面,“二郡马很威风。” 郭林向前倾身,压低声线道:“他们东野是不是郡马可以承袭国主之位?” 水生把他按回去,默然承认,低低道:“咱们出去再说。” 东野皇宫,二郡马狄真跪在凌澈面前,请求代表东野出使北黎。 凌澈眼睛盯在狄真呈上来的那张赋贡清单上,半日没有回应,还是在一旁的老国师笑眯眯地提醒了下国主。 凌澈把清单放回玉案上,朗声道:“你起来说话。” 狄真犹豫片时,方站起身来,他很渴望这次机会。虽说去北黎不是什么好差使,但能代表东野出使,从某种意义上就是被国主认可和在意的象征。 “仙儿和孩子都还好?” “他们都挺好,原本想跟我一起过来拜见国主。但我们带得赋贡较多,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怕他们在路上受苦便罢了。”狄真如实回道,“不过今岁元旦,郡主和孩子会及早过来的。” 凌澈来回打量起狄真,觉得他做事越来越老练,也越来越会琢磨国主的心意。 “今年的赋贡较往年少了一成。” 凌澈话音刚落,狄真马上又跪下去,承认道:“今年全国收成都不好,我们丹郡也如此。只能拿些药材、马匹、貂裘跟别的郡换些粮食充饥,确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些已尽了丹郡最大的努力,望国主谅解。” “缺粮怎么没有上报枢密院?”凌澈朝他摆下手,示意他起来言语,“还是说枢密院那边压下了丹郡缺粮的消息?” “是我们没有上报。”狄真垂头道,嘴角却微微地咧着,掩盖不住笑意道,“我父亲说能不麻烦朝廷就不麻烦。如今东野刚迁都赤虎邑,到处都是百废待举,用钱的地方多。我们既能自己解决,何故给朝廷添堵。” “舟车劳顿,你先退下歇息。” 狄真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丹郡这么做为什么没有换来国主的赞许。一成赋贡和缺少的粮食相比,简直不要太划算。还有代表东野出使北黎的机会,国主就没有考虑过他吗? 狄真心里万般无奈,也只能听命退下。 凌澈将清单随手递给老国师,负手说:“其实东西跟去年差不了太多,丹郡这么做的确是为朝廷减轻负担。” 老国师倚着权杖,笑蔼蔼地道:“二郡马一家有心,国主为何还这么忧愁?” “国师明知故问。” “这次狄真没有带二郡主和孩子回来,独独带来了他那胞弟,狄格。” “这是要往恬儿身边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凌澈厌恶道,“到底在打恬儿的主意。” “不用国主跟小郡主嘱咐什么,她自会处理好的。”老国师自信道。 “今年前往北黎,我想派恬儿去。”凌澈说出心底想法,“让她出去见见世面,看清楚北黎的繁荣和富饶,更得让她体会东野在北黎那里到底有多憋屈。” “国主早就有此意了?”老国师一语破的,“派小郡主去,晾着大郡马和二郡马,也算制衡住他们两家。” “护卫府有几个年轻将领我很看重,让他们陪同恬儿走一遭,看其表现如何?若可以,回来我要委以重任。” 这日在边境集市上,较以往突然增加了许多东野百姓。今儿不是大集,按说不会出现这么多人。凤染和邓媳妇儿敲定好炭火,付下订金后,便差人明日送到建晟侯府上。卖炭火的地方就在边境集市附近,二人便走进来逛了逛。 “他们这是……”凤染低低道,已凑到那些东野人附近一探究竟。 原来这些东野百姓是来边境集市上买粮食的。锦县今年没有丰收,勉强度日,一关之隔的东野更好不到哪里去。寒冷的冬季已经来临,百姓们都得囤积粮食过冬。 眼看集市上的几家米铺,没过多久就被洗劫一空。凤染望得出神,缓了半日才说:“邓媳妇儿,你说咱们家那米铺要是开在这里就好了。” “要是开在这里,咱家那些粮食都不够卖的。”邓媳妇替凤染挡去来回走过的路人,“能在这开米铺的都是县上的大地主,家里良田得有大几百亩。” “那么多?”凤染反问道,“我以为咱们府上那一百多亩算很多了呢。” “他们拥有再多,一样得赋税,县老爷就靠他们养活。”邓媳妇儿引着凤染往集市前方走,“咱家不一样。奴听李老头说,咱家都是圣上恩赐的土地,不用赋税的。” 这样一个发财的机会,就这么眼睁睁从凤染眼前溜掉,她心里很是落差。 “待明年。”凤染感喟道。 然而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这么简单,不久之后,饥荒还是爆发了。 第077回:有种你带我私奔 重云如盖,呼呼刮过的寒风响彻在边境集市上空。然而集市里的人流只增未减,到闭市时甚至出动了小丁那些泼皮往外驱赶。 这分明就是不正常的现象。 凤染和邓媳妇儿被往来人群拥挤的,费了好半天劲儿才冲出来。害得在集市出口处候着的胜旺等吓出一身冷汗。 才看到凤染露头,胜旺已迫不及待地跑上前,慌里慌张地道:“夫人可算出来了!吓死小的了,下一次说什么都不能再听夫人的话!小的得寸步不离跟着才行!” “瞧把你紧张的。”凤染笑微微地说,“这边境集市来过多少次,哪儿哪儿不熟悉?再说——”她放低了声音,“咱们身上又没钱,穷死啦,哪个盗贼能看上咱们?” “话可不能这么说!”胜旺快走两步,回身替凤染摆好马凳,躬身道,“现下快到年关,咱们又在东边边陲上。万一碰见哪个不长眼的流寇,这……小的回去要怎么跟侯爷交代?” 邓媳妇儿托起凤染的手臂,擎着她迈入马车内。胜旺在旁说什么话她都没当回事儿,直到他说出“流寇”二字,把凤染吓得浑身打了个颤儿。那不是当初小炮灰的死法吗?遭遇一群流寇,被活活蹂躏致死! 这个胜旺拿什么比较不好,非得拿这个说事。 凤染还没等坐稳,便撩开车窗帘子,朝胜旺蹙眉道:“好胜哥儿,我以后准让你一步不离地跟着。你快不要再说,咱们赶紧回府去。眼瞅着天就要黑了,回去晚了侯爷又得发脾气。” 她学起隋御怒目圆睁的样子,惹得旁人忍不住笑起来。 “可不是!”胜旺往天空上指了指,“看样子要下雪呢,小的这就快点赶路。” 说罢,胜旺差车夫套马前行。须臾,马儿的嘶鸣和马蹄声接踵而来,凤染被颠簸回拱厢里坐好。 邓媳妇儿用火绒点起一盏小灯,吊在厢壁上,狭小的拱厢内豁然明亮许多。 “如今天儿短。”邓媳妇儿边说,边帮凤染掖了掖盖在膝上的小毯子,“刚才外面还亮着,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便黑了。” “你快别忙活我啦!”凤染拉住她坐在身侧,“这才几月天,没那么冷的。再说我没那么娇贵,你快坐下歇歇。” 邓媳妇儿侧身而坐,微微垂头,两手规矩地端在身前。相较芸儿和紫儿她们来说,实在太懂规矩了点。 “当初侯爷就说,要我寻个年长些的姐姐来身边。”凤染把盖在腿上的小毯子抻开,一并盖在邓媳妇儿的腿上,“我还以为他是给我吃定心丸呢。” “定心丸?” 邓媳妇儿已摸清凤染的性子,知道推让她反而不高兴,遂恭顺地拉过小毯子盖在自己腿上。 “是啊,还以为若找了年轻侍女进府,他有机会兴风作浪。找个年长些的,他可自断念想。”凤染“啧啧”了两声,“如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侯爷是气我没有持家的经验,要找一个像你这么麻利的来帮我。” “夫人就是跟奴打趣儿。”邓媳妇儿窘笑道,“奴只是比夫人年长些,经历的穷苦多了些罢了。” “买炭火时那么会杀价……” 凤染的话还没有讲完,已一个猛劲儿窜出去老远。幸好邓媳妇儿在旁一把将她薅住,否则凤染定会滚落出拱厢外。 “胜哥儿,你们是怎么赶马的?夫人差点摔倒!”邓媳妇儿嗓门颇高,狠狠叱道。 “我没事。”凤染揉了揉肩膀,觉得没啥痛楚,笑说:“许是老马受了惊。” 邓媳妇儿立即掀开帷幕,瞪着眼睛道:“跟你说话怎么不睬人?” 话落,邓媳妇儿已后悔不已,准确的说是肠子都悔青了。 只见他们马车周围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壮汉团团围住,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片刀,十分凶神恶煞。 车夫已被他们拖下车,用大片刀抵在脖颈上。胜旺也已跳下马车,在那为首壮汉面前点头哈腰起来。 回往建晟侯府的这条土路,他们已走过很多遍。虽然人烟稀少,但宽敞又好走,从没碰见过什么危险。今日回府的时间稍晚了点,还是因着秋冬时节白日渐短所致。 邓媳妇儿的身子一半在拱厢里,一半已探出拱厢外。那些壮汉一看到她,嘴里便发出阵阵狞笑声。她愣怔半刻,回首拉下帷幕,独自跳下马车。 就算邓媳妇儿不跳下来,忽然逼近的两个壮汉亦不会放过她。 “别往里瞧了,里面就我一人!”邓媳妇儿故作镇定,不等那俩壮汉去掀帷幕,已快步走到胜旺身后。 两个壮汉迟疑一下,还是那将帷幕掀开。拱厢里的小灯已被凤染吹灭,黑漆漆的拱厢里又堆了些采买回来的物什。二人大致瞧上一眼,并匆匆回到同伙当中。 凤染连呼吸都不会了,胜旺这嘴是开光了么?以后能不能说侯府发大财啊? 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这都苟且过去一年,咋还改变不了剧情?非得走一遭遭遇流寇的情节呗? 今晚这是什么局?小炮灰必须死? 凤染躲在拱厢里抓狂,那死法太惨了!若知道早晚都逃不过这一劫,她还不如先把隋御给推倒……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大爷们行个方便,我们就是帮东家去县上买点东西。”胜旺作出谄媚状,又从袖口里掏出一点碎银子,“身上就这些钱,统统都孝敬给您。” 为首的壮汉拿过碎银子掂量掂量,不屑道:“你打发臭要饭的呢?” 胜旺赶紧抓过邓媳妇儿,“她,她身上肯定有钱。”他朝邓媳妇挤了挤眼睛,“今儿我们就是跟这婆娘去的县上。” “是,是跟我去的。”邓媳妇儿向四周环视一圈,“我有!”她又从怀里取出一把铜板,“我们东家穷,给奴就这么点钱,全孝敬给大爷们。” 其中一个壮汉提着吊灯走上前,故意把吊灯放到邓媳妇儿的脸旁,让众人能清楚看到她的模样。 “长得倒是乔模乔样。”提吊灯的壮汉涎涎地笑道,“就是这年岁有点大呀?” “是,奴都快四十了!”邓媳妇儿往多说十岁,“徐娘半老,真是污了大爷们的眼睛。” 为首的壮汉又搓了搓那一把铜板,冷哼道:“去把车上的东西翻下来。” 胜旺和邓媳妇儿一听,脸色浑然大变。 胜旺赶紧拉扯住为首壮汉,作好作歹地道:“大爷,大爷使不得,那些东西得给东家送回去,不然我们几个的差使就保不住了!眼瞅着要到年底,上有老下有小的,全家都指着我们养活,求大爷们开恩!” “起开!” 提吊灯的壮汉一把将胜旺推开,十来个壮汉已重新聚拢到马车周围。 看来是瞒不住了,胜旺和车夫互相使了个眼色,就在他们要重新掀开帷幕之际,二人已挣脱开钳制,纷纷亮出家伙横在马车前。 “呦呵,真是小瞧你们了?看样子还有两把刷子?”为首的壮汉笑了笑,侧首道,“你们还等什么?给我打!” 两拨人立马打成一团,胜旺和车夫有些身手,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再加上寡不敌众,很快便败在下风。 邓媳妇儿趁机溜回马车旁,想拉出凤染逃跑。岂料那为首壮汉早把她看住,直接出手扯住她的发髻,推着她来至马车前。 “自己打开,让我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 “你休想!”邓媳妇儿扭着脖子朝他脸上吐口吐沫,“有种你杀了我!” “以为我不敢?”为首壮汉举起大片刀,眼瞅就要砍下去。 凤染一拍额头,认了命,凤染啊凤染,该着你躲不过这一劫! “且慢。”凤染掀开帷幕,望向眼前壮汉,“望壮士留我侍女一命。” 为首壮汉看见凤染,眼睛瞬间发出亮光,须臾,哈哈大笑道:“原来里面藏着个标致娘子啊!” “夫人!”邓媳妇儿惊慌道,“不用管奴,快逃,快逃呀!” “夫人……”胜旺分神,往马车这边看了一眼,终被对方砍伤一刀。 凤染款款走下马车,朝为首壮汉福了福,“壮士请便,车上东西尽归你们所有,还望放过我这几位忠仆。” “好说。”为首壮汉向凤染靠近些,立马嗅到她身上的迷人香气,“只是……放过他们可以,就得委屈委屈娘子了。” “你放规矩点!”胜旺拼死跑回凤染身边,“我家夫人岂是尔等可以肖想的!” “娘子你看,他们给脸不要脸。”为首壮汉把邓媳妇儿用力往旁边一摔,继而张手抓过凤染的臂腕。 凤染的身子很轻,被这壮汉一带,几乎是整个人撞入他的怀中。 “夫人!” 胜旺、邓媳妇儿等人终被对方死死钳制住。凤染双腿早抖如筛糠,但她只能故作镇定,抬眸倩笑,“壮士如此心急,真让我瞧不起,你是多久没碰过女人?” “嗯?!” 莫说邓媳妇儿、胜旺等怔住了,就连对方一众壮汉都跟着愣住。这标致娘子在说些什么? 凤染往为首壮汉耳边靠去,轻声道:“壮士有所不知,我夫君是前面建晟侯府的侯爷,他脾气特暴躁,我早不喜欢他了。一瞧你就是个顶天立地的,不然你带我私奔?以你的能耐,还怕遭官家追杀?” 为首壮汉面色一沉,抓住凤染的手稍稍松动几分。提吊灯的壮汉立马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凤染心道,坏了,建晟侯的名头到底唬不住对方。 果然,为首壮汉又露出猖狂的笑意,“那位侯爷啊……” “那位侯爷怎么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自后方传过来。 两拨人循声望去,只见土路两侧的草丛里突然冒出一众官兵。他们蜂拥而上,瞬间把这群流寇给包围住。俄而,一个身穿轻甲的年轻军官,手扶腰间长刀大步走上前来。 第078回:麻烦你动作快点 “都别过来,给老子退下去!” 为首壮汉终于将那些不正经的歪心思剔除脑海,当下保命才是最要紧的。恢复理智的他将凤染反扣在粗壮的臂弯里,手握锋利大片刀抵在她的颈前,只差毫厘就可把她的喉咙割开。 凤染浑身战栗不止,但不知为何,此刻却生出一种释怀之感。要是被这虎背熊腰的大汉一刀抹了脖子,应该不会太疼,死得不会太痛苦? 她超级怕疼的! 虽然结局还是个死,好在没被那些流寇糟蹋蹂躏……挺好,偷着乐! “那个,麻烦你动作快点,一刀封喉那种,我谢你八辈祖宗!”凤染侧眸瞥向为首壮汉,“一刀弄不死我,我做厉鬼都不会放过你。补刀就说明你身手不行,还好意思出来做流寇?” “闭嘴!”为首壮汉低头叱道,“打劫你们,我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说的过于用力,口中的吐沫喷了凤染满脸。 凤染哪里敢擦?脖颈都僵的发酸,也不敢动弹一下。她呵呵地傻笑,眼眸滴溜溜地望向四周,眼前这个局面,邓媳妇儿他们算是脱险了,自己被流寇当成人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此情此景,凤染终于明白什么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或许……她死了以后就能穿回去? 轻甲军官已走到中央,他嘴边带着一抹轻蔑的笑意,说道:“你就是陆荣?” 为首壮汉被看穿身份,底气顿时不足,可还得顽强抵抗,“是老子怎么样?这位可是前面那建晟侯的夫人,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我定要她脑袋搬家!” “我的命不值钱。”凤染咕哝道。 “你闭嘴!” “我家侯爷的命更不值钱。” “闭嘴!”陆荣把大片刀稍用力一提,恐吓道,“你这娘们儿不怕死是不是?” 轻甲军官咯咯地笑起来,抬臂指了指周遭,“瞧瞧你这帮弟兄们,都已被我的人牢牢制服。你觉得你还能逃出去吗?县衙张贴告示通缉你快一年了,今儿犯在我手里,该着属你倒霉。” “你又是谁?”陆荣仍然嘴硬,“我跟你有啥过节?非得来挡我的道?” “我是谁?”轻甲军官觉得自己听了个笑话,“那个——”他指向被两个官兵钳制住的提灯壮汉,“你认得我不?” “认得,认得。”他手里的吊灯早就跌落在地,只笑嘻嘻地说:“老大,这位就是镇守咱们边关的康大将军啊!” “啊?”陆荣闻听,瞬间泄了气,他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哪还有什么活路? “你连我都不认得,是怎么在锦县上混的?”康镇再度往前走两步,震慑说,“要不你动手试一试?你敢伤害侯爷夫人一根汗毛,我定把你剐上三千刀,吊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邓媳妇儿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又哭又笑地跟在康镇身后,“听到没有,狗东西,还不赶紧把我家夫人放喽!军爷心情好,还能留你个全尸!” 康镇向旁扫过去一眼,吓得邓媳妇儿赶紧闭紧嘴巴。待他再转回头时,却见陆荣的脸色已然大变,他的心理防线就要崩塌。 “放了侯爷夫人,我差人押解你们去县衙伏法。到时候该怎么判罪就怎么判罪,总好过死在我的刀下。” 说完这句话,康镇已走到陆荣跟前,他抬手捏住凤染的臂膀,陆荣却连阻拦一下都不敢了。不费吹灰之力,凤染已被康镇拉回身后。 “咣当”一声,大片刀跌落在地,陆荣随即跪倒下去,求饶道:“将军饶命,饶命啊!兄弟们跟着我东躲西藏一整年,真是吃不上饭了呀!年关在即,大家伙实在受不住,这才跑出来撞撞运气。求康大将军放我们一条生路!” “来人。”康镇面色冷峻,并没打算跟陆荣多废一句话。 身后已有属下上前,叉手领命。 康镇交代说:“带一队人马,把这十来人送到苗大人手里。” “遵命。” 属下雷厉风行,很快押解陆荣等人往县衙方向而去。 凤染早搂着邓媳妇儿呜呜哭了一通,刚才实在太吓人了,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小炮灰嘛,挂掉再正常不过。捡回条命,跟扒了层皮似的。 康镇微微低眉走到凤染身边,抱拳道:“锦县边军统领康镇,见过建晟侯夫人。” 康镇和隋御是差不多的年纪,大了凤染五六岁。凤染顶着这侯爷夫人头衔是不假,但头次被人这么郑重地拜见,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邓媳妇儿在侧小声提醒凤染,她才抬起哭的梨花带雨的眼眸,颔首说:“实不知该怎么感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哪里。”康镇洒然一笑,“还有一截子路就到府上了?不如卑职护送夫人回去?” 凤染眨了眨卷密的睫羽,哽咽地说:“那就请将军到侯府一叙,让我家侯爷替妾好好谢谢将军一番。” “不必谢,不过卑职的确想拜见一下建晟侯。” 康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觉这位侯爷夫人跟刚才被当成人质时判若两人。她刚才可是先央及陆荣带她私奔,之后又损自己和建晟侯爷一点不值钱。看起来伶牙俐齿机灵得很,才过去多大一会儿,就怂成眼前这样? 众人拾掇好凌乱的马车,重新上路。走过这片土路,建晟侯府便出现在前方。 吊在临街大门两侧的红色灯笼随风摇曳着,不知不觉天空中已飘起粒粒小雪,寒风在半空中肆意地咆哮。 凤染才感觉到身子上很冷,连脚指头都冻得没了知觉。之前只知道害怕,早忘却其他。这时候她再度审视康镇,方察觉他跟随自己回府,像是有意为之。 不过那一伙流寇,应不是他在背后安排的? 荣旺牵着隋器在西角门前翘首以盼,见到自家马车回来一溜烟跑过来。 “谢天谢地,夫人可算回来!侯爷都快要急疯了,小的们这就要去县上寻人了!”荣旺拉过马辔,向后方瞅了康镇他们一眼,又看到胜旺受伤的手臂,急迫道:“胜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府再说。”胜旺虚弱道,又指向身后康镇那一众人马,“去里面通禀侯爷,府上来了贵客,是锦县边军统领康大将军。” 荣旺会意,调头就往霸下洲里报信儿去了。 凤染刚被邓媳妇儿搀下马车,还没等站稳就被隋器扑过来搂住,仰头道:“娘亲,你怎么才回来,爹爹和大器都快担心死啦!” “路上遇到点麻烦,耽搁些时候。”凤染揉揉隋器的小脑袋,拉他站在西角门门首。 康镇已快速下马,大步走到凤染面前。她朝康镇望了眼,俯身对隋器介绍起来。须臾,又起身对康镇道:“这是侯爷的儿子,隋器。” “见过小公子。”康镇态度依旧十分恭敬,凤染更加纳闷,在这锦县地界里,居然还有对隋御如此尊敬之人? 隋器被凤染教得特有礼貌,一壁回礼,一壁引着康镇等人进府。少焉,凤染已带着康镇走进霸下洲中堂里。 隋御端坐在轮椅上,胸前起起伏伏,喉结遏制不住地滑动,满眼都砸在凤染身上,几乎无视后面的康镇。他差点就管不住自己双腿站立起来,真想把凤染揽进怀里。遭遇这么大的事情,作为她的夫君居然不在她身边! 他无法原谅自己! 凤染垂眸敛笑,走回隋御身侧,低吟说:“我没事儿,是康大将军救了我们。侯爷要代妾好好谢谢人家,我……先下去沏茶。” 凤染牵起隋器溜出中堂,堂屋里只剩下康镇和隋御二人。 他们俩都听过对方名字,但今日却是首次相见。隋器的战绩是所有北黎将领都望尘莫及的,但他的遭遇又是所有将领都不愿意历经的。 康镇镇守锦县这几年一直默默无闻,没什么战绩,亦没让锦县遇过险。但这不代表他很平庸,只能说北黎和东野之间无战事,是件极好的事情。这份功劳得算康镇一份儿。 还没等康镇叙礼,隋御已开口道:“将军请坐,无须多礼。” “今儿总算见到建晟侯的庐山真面目。”康镇爽朗笑道,“那卑职就不客套了。”他走到隋御对面坐下去,满眼都充满了对隋御的敬畏之表。 隋御微狭起细长的凤眸,自嘲地笑说:“传闻不可信,我只是一介废人。那些虚名都是被夸大的,吓唬敌国而已。我家夫人承将军所救,在下不胜感激。” “是不是废人,有没有被夸大,卑职自会分明。”康镇直视隋御,坦言道,“去岁,侯爷一到锦县上时卑职就想登门拜访。可惜那时候传闻,侯爷一概不见外客。” “我现在也是这样。”隋御觉得自己不该对凤染的救命恩人如此态度,又改口说,“是没有人愿意来访。” “这一年……”康镇顿了顿,调头道,“前几日,苗知县约见了卑职,是关于不久后放东野使团入境的事。每年一到这时候,两国边境上就要出乱子,苗知县很担心,找卑职过去万般嘱咐。” 隋御点了点首,霍地笑问:“与我何干?将军为何要跟我说?” “确与侯爷无关。”康镇用护臂似有若无地敲在腰间刀柄上,“苗知县发了话,卑职只能加强对边境各地的巡视。赤虎关那块儿是重中之重,但大兴山这块是盲区。侯爷在这住了一载有余,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第079回:他可能崇拜侯爷 隋御心下一窒,凤眸微掀,绷紧了唇线说:“康将军今儿是有备而来?” 他只以为康镇救下凤染是意外之举,如今看来里面貌似还有其他文章。他在脑海里迅速起康镇这个人,他们之间没有交集,没有交情,仅仅是听闻了些关于这个人的事迹。 “确切的说是走了之后又回来了。”康镇磊瑰不羁地摊开牌,“今日下晌,卑职就在大兴山上巡防,不然怎么会这么巧遇到夫人他们?” 隋御没有接茬儿,只饶有兴致地端详他,修长的手指在额前轻轻地揉了揉。 对面的康镇同样在打量着隋御,眼神比隋御要明显几分,身上有一股子军人与生俱来的霸气之表。 这种强大的气场隋御也有,只是被那残了的两条腿折磨得所剩不多。康镇给他的第一印象算很不错,是边军将领该有的模样。 “没有修建建晟侯府之前,这一片比较荒野,再说……”康镇的眼神忽然瞟向门首处。 原是凤染亲自端着托盘走进来,把一盏热茶送到康镇手边,又乖顺地走回隋御身旁。 凤染已换一身干净的衣衫回来,重新匀了脸,理了发髻。 康镇不自觉地多瞟她两眼,方低下头呷了口茶。腹叹,从雒都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刚才在外面黑黢黢的瞧得不仔细,此刻见了只觉她和建晟侯的确很般配。郎才女貌,要是建晟侯的双腿没有残就好了。 “夫人先退下,我和康将军在谈要事。”隋御皱紧眉心,他现在正在和康镇“过招”,凤染在身侧反而容易让他分神。 凤染已察觉出康镇有点异常,但苦于没有机会提醒隋御。再则以隋御现在这个状态,凤染真怕他克制不住,再把自己给暴露出来。 很明显,康镇没有苗刃齐那么好糊弄。 “我不!”凤染故意撒起娇,顺手拉拉隋御的衣袖,“除非侯爷随我下去喝药。小厮刚跟我说,侯爷见妾一直没有回府,就闹脾气不肯喝药呢?” “莫胡说!”隋御低斥道,“有客在。” 凤染咬了咬朱唇,固执地说:“那我就待在侯爷身边伺候。”她手下用力,偷偷掐了隋御一把,又朝忍俊不禁的康镇盈盈一笑,“让将军见笑,我家侯爷身子骨弱,外面变天下雪的,侯爷又等妾等得着急。再急火攻心犯了病,没大几个月根本缓不过来。” “哎……”康镇低头诶笑,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凤染被陆荣劫持时说的那些话:“你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你带我私奔呗?”、“我家侯爷更不值钱。”。 “侯爷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教卑职好生感动。”康镇蓦地站立起身,不打算再跟隋御绕下去,直接道:“侯爷,大兴山上有迹可循,人为走动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东野境内。” “哦?” 隋御自知拦不住凤染那张嘴,索性作罢。他早就没啥形象可言,只故作从容地瞅向康镇,当下最要紧的是要弄清楚他的来意。 “不过侯爷家后面那片荒地,大部分本就属于东野。只是东野前些年疏于管理,又靠在锦县这边,咱们才多看顾两眼。”康镇自顾自地说道,“侯爷,年关将近,这地方容易出事儿,你不得不防。” “你在说什么?”隋御稍感惊诧,难道康镇不是来摸底儿的? “侯爷得加强府内外的防范才行。去岁勉强太平,今年却未必如此。离到年底的时间还早,已有流寇在县上到处作案。没甚么要紧事,夫人晚夕时还是尽量少出门为上。” “多谢康将军的提醒。” 康镇搔了搔眉尾,清脆地笑道:“侯爷,今天能见到你,我真是三生有幸。你的战绩卑职耳闻多年,待你回到雒都时,我人已在锦县上。如今你也来到锦县,我真不知该不该高兴。” “言重。”隋御看不准他的心思,“康将军真不必如此。” 康镇双手抱拳,道:“那卑职就不再府上过多叨扰,这先告退。” 凤染暗松一口气,正准备替隋御把人送出府外。康镇却忽然凑上前,意味深长地说:“侯爷,您这双腿真不能治愈么?我认得几个资深老医者,要不过段时间把他们介绍到府上来?” “在雒都时被太医院诊治多时都没有用,这穷乡僻壤的还抵得过京城?康将军大可不必为我费心。” 康镇不再强求,叉手行过礼,没头没脑地道:“夫人,今晚你说的那些话,我过后会交代下去,绝不让属下向外透露一个字儿。苗知县那边亦会一并支会,这点请你放心。” 康镇大咧咧地走出霸下洲,却让坐在轮椅上的隋御彻底恼怒起来。 凤染心脏怦怦乱跳,没顾上身后的隋御,只想把眼前这座大佛先送出去。 然后刚刚处理好伤口的胜旺就遭了殃。他被隋御叫到跟前问话,把今儿随凤染从出门到回府的所有细节,丁点不落地复述给主子知晓。 “夫人还说了什么?”隋御怒目圆睁,“不许对我隐瞒!” 在当时那个场景下,凤染说什么都不为过。可是万一陆荣那些流寇在知县县衙里乱说话呢?再说除去陆荣他们,还有康镇手底下的众多官兵,随便宣扬出去点什么,对建晟侯府来说都不是件好事。 康镇看似粗犷,心思倒是细腻,替凤染解决掉最后这个大麻烦。在锦县上,康镇发话自然很管用,只是那些话怎好让隋御知道呢? 胜旺哭丧着脸,本来就对没有保护好夫人而感到自责,再被隋御咄咄逼问,更觉得不好“出卖”夫人。然则面对暴跳如雷的主子,他还不得不说,是以硬着头皮把凤染对陆荣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的告知给隋御。 凤染那厢送走康镇后,撒腿便往霸下洲里跑。当她看到胜旺那委屈啦的面孔时,就知道自己终是晚了一步。 “夫人,小的对不住您。”胜旺一手捂着受伤的手臂,就势便要给凤染跪下去。 凤染连呼吸都没捯匀,又赶紧上前把胜旺扶起来,“行了,行了,快点下去歇着。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折腾你做什么?”她回首喊来荣旺,把人拉了出去。 “你别这么看着我,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凤染眼神闪躲,指了指东正房,“我怪冷的。” 她撇下气到发抖的隋御跑进房中,却把邓媳妇儿和紫儿吓得够呛。二人守在西正房门首,小声道:“我们要不要过去拉一拉?侯爷这个样子太可怕了。” “拉不住的,我爹爹就那副德性。”隋器已见怪不怪,他拉她们二人回屋,“爹爹脾气暴躁,只有娘亲能制得住他。” “以前也是这般?”邓媳妇儿帮紫儿一起为隋器铺床,又替隋器搬来一床厚实棉被,“今儿外面变天,下半夜屋子里肯定要冷。” “是啊,爹爹以前闹得可凶了。”隋器像个小大人一样摇摇脑袋,“近来好了许多,但今天晚上……” “今天这事儿怨不得夫人……”邓媳妇儿才讲出半句话,就听到东正房里传出一声器皿摔碎的声音。 邓媳妇儿一个激灵跳下床,紧张地说:“坏了,这是咋回事?我过去看看!” “你进不去的,爹爹一准儿把门反锁了。”隋器拉住邓媳妇儿,“爹爹就是伤自己,也不敢动娘亲一下的。” “你说话当真?” “爹爹向我发过誓,他再欺负娘亲一下,我和娘亲就会离开这个家。”隋器努努嘴,一本正经地道。 隋御蹲在地上捡着碎碴子,凤染刚刚不小心碰碎了一个茶盏。她本要弯腰来捡,却被隋御拦下来。以往隋御早跟凤染嚷嚷起来,今天如此阴沉,哪像他的性格? “喂~你能蹲得下去么?膝骨疼不疼?”凤染半俯下身子歪头瞧他,“外面下了雪,明天肯定会变冷。荣旺他们怎么没给你找件厚衣衫穿?” 隋御慢慢站起身,把碎碴子收好放到旮旯里。凤染紧跟在他身后,蹙眉道:“当心伤了手呀?我说,你能吱一声么?我当时跟流寇说那些话不是为了激他吗?你不要生气,康镇真是的非得说出来,我……” 隋御收拾好碎碴子,方转过身,颔首凝望眼前喋喋不休的凤染。 凤染被他那凤眸里发出的寒意吓得闭上嘴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还以为隋御要出手打她。 “你哪里不值钱?” “嗯?” “谁说你不值钱?” 凤染踮起脚尖,抬手去抚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啦?” 隋御攥住她那只欲要收回去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下去,“我是很生气,气到要发疯。因为出事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的夫人岂能容那些腌臜货凌辱?我现在就想去县衙里,把那个叫陆荣的千刀万剐。” “你别这样,苗知县他们会处置好的。你现在对外是个残废,看那康镇多精明,我老觉得他在探你的底儿。他是不是猜到咱们和东野人有来往?不过他救了我的性命,我想好好感谢他呢。待哪天让郭林替我去边军里送点吃食,你说好不好?” 隋御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话,蓦地拢住凤染,带入怀中。他紧紧地拥着她,薄唇啜在她的耳际上,喃喃地说:“娘子,不要跟别人私奔,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的……” 第080回:榻上的正人君子 凤染只觉自己的脑子似乎有点神志不清了,到底是隋御不正常还是她不正常? 被隋御裹在宽阔且温暖的胸膛里,感受着他那颗怦怦剧跳的心脏,还有他那双虬结有力的臂膀,她竟无比地贪恋起来。 “我跟谁私奔呀?”凤染整张脸都被逼埋在他的怀里,只好闷哼哼地说:“都跟你说了,那些话就是随口瞎说,为了吓唬陆荣那群狗东西。你咋还当真了呢?” “我知道,我就是担心你以后会跟别人走。” 隋御将下颌抵在她的额前,一只宽长的手掌轻轻抚在她的脑后。 他每说一个字儿,胸膛至喉咙间的细微震动,就会通过肌肤传到凤染这边来。他那种似战栗似紧张的感觉,令凤染半晌都没有反应过劲儿。 “你默认了是不是?”那片刻的静默已把他弄得特别不安,“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别胡说八道了。”凤染挣脱半日,终于抬起眼眸直视他,苦笑说:“你怎么这么幼稚!” 隋御仍抱紧她的腰身,坚决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臂弯。他低首敛目,凸起的喉头不断地蠕动着,“我已经痊愈,以后再不会教你受人欺负,我可以护你周全。” “没有人敢欺负我。”凤染浓睫微闪,分外撩人,“今儿就是个意外,你不要这么紧张,以后我多注意些便是。” “我已经痊愈了!”隋御又郑重地复述一遍,“凤染,我已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甚至跑动。”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呀,还有好长的康健路要走呢。” 凤染偷偷背过两只手,试图把他扣在自己腰身上的十指掰开。她虽然很贪恋跟他这么亲密无间的接触,但心里总觉得很不踏实。 万一只是昙花一现,又或者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呢? 然而隋御还是不肯放手,再度无比郑重地道:“我已经痊愈,你……做我真正的娘子。” 凤染绞尽脑汁地想,腿伤痊愈和做他真正的娘子之间有啥必要联系?她忽然想起那次说过的玩笑话。 她说,那事儿自己不喜欢太死板。终于明白,隋御在这里幽幽怨怨地磨蹭什么呢。 “隋御,那个咱俩商量商量呗?”凤染豁了出去,顶着一张烧得通红的脸蛋,“我以前是跟你说着玩的,其实我没那么奔放,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还记得就好。”隋御微眯着凤眸,“回卧房里,你试试我?” “啊?!” 凤染身子一凛,调头就想往屋外跑,却被隋御一把抓了回来,继而在她后背和膝弯处用力一抄,便把她打横抱起来。 跟做梦一样,这是隋御那个双腿残废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凤染飘飘然,空间灵泉实在太厉害了!一年前还病病殃殃只剩下一口气,一年后不仅可如常人般行走,连体力都恢复到这个地步! “你快放我下来!”凤染在他怀里蛄蛄蛹蛹,一刻都不老实,“隋御,你听我说,你不能干卸磨杀驴的事!” 隋御暗暗吭了一声,就算凤染的身子很轻,但一下子加大这么多重量,他的双腿自然吃不消,疼痛在所难免。然而他已夸下海口,就不能半途而废。 幸而距离不是很远,很快便把凤染送回到卧房床榻上。 凤染连滚带爬跑到床尾处,呵呵地傻笑道:“咱们这床太小,你那么高,腿都伸不开。哪日咱们有钱了,去换个大点的拔步床回来,我再好好试试你,好不好?” “我就知道,待我痊愈了,你还是不会愿意。”隋御苦笑着坐到床沿儿边,“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说罢,隋御如往常般铺开锦被,褪衣躺了下去。那副臭德行就跟深闺怨妇没啥两样,凤染实在不能把他和英勇沙场的将军放在一块。 她敲了敲额头,没奈何地匍回被子里,想这样蒙混过去。可半个时辰都快过去,她还没有睡着,不停地翻身,不停地叹气。身后的隋御倒是一动不动,安分守己地像个闺阁小姐。 “我知道你也没睡着。”凤染猛然坐起身,狠狠抓了抓自己凌乱的长发,“今天被那陆荣劫持时,我是在想你的。想我还没尝过你,是有点吃亏。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好看,只是脾气不太好,有的时候忒王八蛋。” 凤染不管身侧的隋御有没有在听,只顾自己痛快,道:“我心里有很多顾虑,你从来都不说喜欢我,老逼着我说喜欢你。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你夫人?你娘子?其实你说了我也不高兴,你喜欢的是建晟侯夫人,隋御的娘子,独独不是我。” 隋御已悄然坐起身,一双细长的凤眸在微弱的灯烛下不停地颤动,凤染说的这些的确是他没有想过的。他不知道这世上女子是不是都是凤染这个想法,还是说唯独她是这么思考的。 “你要我做哪个身份?我哪个都可以,横竖来这世上一遭,我不想装什么清高。你这么好看,腿又好了,搂着我的时候,我的心也跳得乱七八糟。” “我要你做你自己,怎么自在怎么来。”隋御凑到她面前,长指微挑起她的下颌,“我喜欢你,特别特别的喜欢。可我废了双腿,还面临被追杀的险境,还被敌国各种诱利,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怕你嫌弃我。”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凤染悲愤道,“是你一直嫌弃我好不好?” “以前我对你不好,说了太多伤你、羞辱你的话,还动手弄伤过你。从来没顾忌过你的感受,老强制你做这做那,我怕你心里是厌烦我的,又害怕你承认这点,只好逼着你说喜欢我。你心善,见不得我去死,就会顺从我。” “你跟我成亲之前不是喜欢过曹……别人么?瞧你说的这些话跟个愣头青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情窦初开呢!” 隋御的脸都吓白了,凤染刚刚说了个“曹”字,他听得真真切切,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心底的秘密?他从没有向外人透露过半个字。 “你怎么知道?”隋御扳住她的双肩,“我没有和别人说过。” “我猜的……那时候你天天跟在元靖帝身后,看见美若天仙的她,定然不能自持。”凤染差点把最初看到的剧情交代出去,紧张地唇齿都不大利索,“你放心,人已不再,我不会乱说话的。” “我不瞒你,我以前……” 凤染赶紧伸手堵住他的嘴巴,讪笑道:“谁心里还没有秘密啊,你用不着跟我坦白。”她坐正了些,“我只想你回答我,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照顾你,治愈了你的腿么?” 隋御先是点首,之后再摇头,又有点表达不清自己的想法。 “还是说无论建晟侯夫人是谁,你都会喜欢的?”凤染咬了咬下唇,自嘲道,“嗐~你是建晟侯嘛,就算再落魄还有别的姑娘惦记着,县老爷都有好几房小妾呢。以后……” “我不会纳妾,我只要你和大器。”隋御打断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 “喜欢我成天气你?” “对。” “喜欢我各种捉弄你?” “对。” “喜欢我在府上吆五喝六,拿着你的钱随便花?” 隋御勾起唇角,佩服地笑道:“是你自己有本事,帮我把侯府救活了。” 凤染凑到隋御眼前,差点戳到他挺拔的鼻子上,“你为啥不夸我长得标致?我不好看么?” “我当然觉得你好看,可我怕我这么说出口,你再觉得我肤浅。”隋御哭笑不得,叹气说,“我反而不想让你说我好看,男人好看算什么出息,我不想要。” 凤染冁然一笑,不知是被隋御这副过于率直到可笑的样子所触动,还是被陆荣那些流寇劫持后留下了心里阴影。她竟然笑眯眯地张开双臂,重新扑到隋御怀里。 “要不咱俩试试,我好像有点准备好了。” 凤染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以后会不会后悔。可这一刻她挺愿意地,要不就放手一搏,横竖这夫君已在她手里“鞭笞”一年多。 她不期待隋御会为她改变什么固有思想,因为她觉得真正的喜欢会上瘾,会情不自禁。约束和誓言谁都会说,可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凤染将隋御推倒在身下,伏下上身去亲吻他。隋御被这么主动的凤染所惊呆,只知道用手肘倒撑起身子承住她的重量。 她轻啄起他的薄唇,边亲边手脚不老实地乱动起来。隋御怎么都没想到,他日思夜想的这一天,会被凤染占领主导,心里既不舍推开她,又万般不甘心。 她像一只蜘蛛似的翘在他身上,嘻嘻地笑道:“你今儿没刮胡子么?扎到我了。” “我……” 隋御口齿不清,本能地抓住凤染,一翻身便把她按回到自己身下。他擒住她不安分的手,颤抖地说:“你往哪儿摸?胆子这么真大!” 言罢,已扯开她的里衣衣襟儿,半面肩头和锁骨一览无余。凤染搂紧他的后颈将他带下来,二话不费又吻住他的薄唇。 就在这时,东正房的房门突然被敲响,外面传来荣旺的轻唤声,“侯爷,下晌咱们救回来的那个女的,怕是要挺不过去了,能不能请夫人过去瞧一眼啊!她要是死在府里,实在太晦气!” 第081回:侯爷救了个姑娘 却说箭在弦上的隋御已隐忍到极限,就差一步,就差这最后的一步……荣旺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滚!” 隋御艰难地转过首,松散的长发滑落到身前,泄在了凤染的颈窝里。从喉咙里迸出这一声震怒的诋斥后,屋外果然再无声响。 不顾凤染思疑的神情,隋御再度倾身而下,齿间轻轻啮着她柔软的唇,想要继续刚才那令人沉醉的行径。 凤染略一撇头,错开亟不可待的隋御,喘息不紊地道:“你救了谁?” 隋御炙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边,他敛着眸子央及说:“等一会儿,我……” “侯爷,侯爷呀……” 屋外又传来荣旺急促地打门声。隋御怒火中烧,回手把帐幔一径扯下来,“别理他!” “起来。”凤染挣脱出一只手,拍拍他的面颊,“这事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做,外面可是一条人命。” 闻言,隋御痛苦地闭上凤眸,攥紧的拳头发出吱嘎吱嘎的骨节响动,之后便是一拳砸在床板上的闷响。克制这么久的暴躁脾气,到底在这一刻暴露出来。 “啊~”凤染一惊,身子不禁颤动了一下。 “我不是冲你发脾气。”隋御赶紧讲明,“娘子不要误会我。” “我知道,但你先起来啊,别再这么压着我。”凤染难为情地说。 于隋御来说荣旺的出现很不合时宜,但对凤染而言却是一剂清醒剂。她今晚有点冲动了,人脑子一热就爱做傻事。 “荣哥儿,别再敲啦,且等等。”凤染朝外回应一声,紧接着起床阖衣。 外面雪势愈来愈大,屋中铜火盆里的炭火已快燃尽。隋御替凤染披上厚实的大氅,“外面冷。” 这半旧大氅还是隋御的,凤染随手摸了摸,说:“侯爷不要讲点什么吗?” “路上,我慢慢跟你说。”隋御敛颔道,随即转身打开房门,朝站在屋外的荣旺怒目切齿地道:“你鬼哭狼嚎的干什么?” 屋外候着的已不止荣旺一人,还有邓媳妇儿和后院的几个小厮。 “小的这不是没办法了嘛,那人是侯爷您下晌费劲巴力救回来的,谁成想她奄奄一息的跟要断了气似的。大家伙都劝我把人拿草席子卷一卷抬出府外。”荣旺左右为难地诉道。 凤染挥开隋御走到前方,缓缓一笑,“都已把人救回来,哪还有扔出去的道理?引我过去瞧一瞧。” 邓媳妇儿忙地跟过来,小心搀扶起凤染,垂头说:“夫人当心脚下,外面的雪积起来了。大器有紫儿看护着,奴出来前已交代过他们。” 凤染觉得邓媳妇儿办事真熨帖,微微点下头,又瞅向身旁的隋御。 隋御感知到她投来的目光,没有回望,凤眸只盯在前方引路小厮手里的提灯上。 原是隋御在霸下洲里待得苦闷,料定今儿凤染不会早归,便差荣旺用轮椅推着自己去府院后面透一透气。他已有好几个月没外出过,望向那被草木灰覆盖的大片荒地,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明年开春。 今年开垦出十亩地,明年能不能把这百亩田地全部利用起来?荣旺见主子望得出神,干脆推着他往田地更深处走去。 郭林为隋御打造的新轮椅特别结实,他太了解主子的暴脾气,之前那把轮椅修修补补多少次?到它卸任时,早没了最初的模样。再有如今冬季天冷,地势很硬,轮子碾在上面不容易塌陷。 隋御心里发痒,好想站起来活动一番双腿。但他得忍住,这周围指不定就有哪方眼线在盯着。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就在这个档口,隋御忽然听到周围荒草丛里发出阵阵簌簌响。 荣旺迅速提高警惕,袖中的刃器已寸寸往外移动。隋御按住他的小臂,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隋御辨别一会声音发出的方向,眺望过去,俄顷,倏地抬臂一指,低声道:“那里是不是趴着个人?” 虽是这么分析,但隋御没有让荣旺过去探查,怕是对方使得什么计谋。直到过去一炷香的时间,那趴在荒草丛里的人还没有起身,隋御才向荣旺摆摆手,让他过去一探究竟。 “是刀伤。”她背后那醒目的伤口令荣旺记忆犹新,“大约被砍了七八刀,另有无数剐蹭伤和淤青紫涨的伤。” “我回来时怎么没有说?又耽误好几个时辰。”凤染蹙眉说,“既然救了人家,就得负起责任!” “你今晚出了事,我心系于你,别的便忘却了。”隋御不愿再过多解释。 一众人来至第五进院的一间通房里,正是李老头他们居住的隔壁。李老头几人均围在床榻边,要么唏嘘不止,要么摇头晃脑。见凤染从上院过来,像是石头落了地一样长舒一口气。 甫一进门,凤染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床的污秽血渍,和仰躺在床榻上的虚弱女子。 “夫人,这孩子怕是没救了。”李老头惋惜道,“我们这都是爷们儿家,也不敢随便碰这孩子的身,还是劳您来拿个主意。” 凤染先去探了探鼻息,又抚起她的脉搏。其实凤染不懂得这些,只是在医治隋御的时候,总拿假把式糊弄他,过后再回到随身空间里向灵泉讨教。半真半假地鼓捣一年多,才勉强悟出些门道。 眼前这姑娘伤的太严重,用面目全非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凤染不敢打包票,只吩咐道:“救人要紧,你们帮我把她抬回霸下洲去。” 邓媳妇儿第一个跳到床榻上,用棉被把这姑娘裹得严严实实,老田老卫等人一起动手,方把这姑娘抬回西正房暖阁里。 隋御今日活动过量,要是没跟凤染在床榻上折腾那么长时间,兴许还能跟上众人的速度。 此刻凤染认真做起事来,早把隋御抛到九霄云外。荣旺跟着众人小跑出一截子路,才想起身后吭哧吭哧行走的主子。 “侯爷,咱家夫人比您还心善,那女的要是死在正房里多晦气,马上就到年关了。”荣旺跺脚道,一只手臂已擎到隋御跟前。 隋御再逞强不下去,只好搭住荣旺的手臂,苦笑说:“夫人是什么性子,你第一天知道么?这件事她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还顾忌得了那些?” “侯爷慢点走,咱,咱不着急。”荣旺不尴不尬地安慰道。 凤染趁大伙往西正房里抬人,找了个犄角旮旯咬一口大金镯子,须臾,已置身回随身空间里。时间紧迫,她没工夫和灵泉细说,只强调要些止疼和保命的药材。 灵泉指引她摘了一些蒲黄、棕榈、羌活等草药。待从空间里回来,凤染边在一旁捯着外敷草药,边让底下人拿着配制好的药剂到后院厨房里去煎药。 李老头等人已撤出房外。隋御终于赶了回来,他虚脱地扶住门框,无力地道:“除去荣旺,你们都下去休息。有事儿我再叫你们过来。” 听到主子示下,众人方往后院里走去。隐约还能听到他们窃窃的议论声,大抵是说这人要是死在西正房中,夫人以后可怎么在那屋里生活。 “还有得救么?”隋御颤巍巍地走进来,挨着暖房的炕沿儿坐下去,“夫人不要太勉强。” 凤染已把这姑娘破乱的外衫解开,却惊奇地发现她身前几道重伤口已被包扎过。 “是你扒了人家姑娘的衣服?”凤染瞥了他一眼,手中动作未停顿,麻利地帮她敷起药来。 隋御一时语塞,眨了半日凤眸,才说:“是我和荣旺一起所为。” “这么说你在府外站起来啦?” “没有,绝对没有,我有分寸的。”隋御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个劲儿冲凤染解释。 凤染又瞪他一眼,不停地晃脑,说:“我今儿这脑子可能是被那陆荣吓坏了,先在屋子里跟你乱来,又让你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府里走动。” “天黑,情急,我以后不会再犯。” 隋御抿着薄唇,想得却是凤染说的前一句话。在屋子里跟他乱来?难道她后悔要跟自己行周公之礼?还是因为他救回来一个女子,还帮她脱衣疗伤?隋御挖空心思地想,就差爬到凤染身边直白地质问。 这姑娘所有的伤口已被凤染全部敷了药,重新包扎好。邓媳妇儿找来自己的旧衣替她换上,又打来温热的清水,替她把身子和面容擦干净。 少焉,荣旺从厨房端来熬好的汤药,邓媳妇儿托起这姑娘的后背,凤染则端着药碗往她口中喂药。可喂一勺呛出来两勺,愁得邓媳妇儿和凤染着急不已。 隋御此刻已化成透明人,老实巴交地坐在一边,生怕惹凤染半点不痛快。 凤染没奈何地放下药碗,睇向隋御,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场景。 隋御倒吸一口凉气,利落地回绝道:“我不干,这事你找荣旺来做。” “你果然想到了。”凤染冷哼一声,酸楚地说,“才不要便宜你们这些臭男人!”言罢,便要往自己口中灌药。 邓媳妇儿反应过来,即刻抢过药碗,含住一大口,继而向这姑娘嘴里渡去。 凤染和隋御双双呆愣住,邓媳妇儿的速度简直不要太快。没过一会儿药碗已空,昏迷不醒的姑娘被渡到口中的汤药呛得咳嗦两声。 “活了!”凤染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细汗,“这命可保。” 隋御跟着放下心来,到底救了一人性命。他刚微扬起唇角,便听到凤染戏谑地道:“待这姑娘醒来,一定会好好谢谢侯爷的救命之恩。” 第082回:恩公请受我一拜 且说凤染和邓媳妇儿围着这重伤姑娘忙活了大半夜,快到四更天时方回房去歇息。直至翌日晌午,凤染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时,那姑娘仍没有清醒的迹象。 隋御早已起床,梳洗更衣后再度折回卧房里,凤染依旧赖在床榻上。他走过去轻手撩开帐幔,只见她睡眼惺忪地虚望着自己,整个人意识都是涣散的。 “要起来么?”隋御垂眸敛笑,“我差人把朝食拿到卧房里来?” 凤染翻了个身,吭吭唧唧地问道:“那姑娘醒来没有?” “没有。” “哦,你去看过了呀?” “我……”隋御有种被凤染下了套的感觉,“是刚才荣旺过来时告诉我的。” 凤染迷迷瞪瞪地坐起来,一面往身上套起衣服,一面诮笑道:“那姑娘长得不错,不比凌恬儿差。” “凤染!”隋御的口吻里带着几分央浼,“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女的,再说你救人时何曾在意过这些?” 隋御说的没错,但凤染心里就是不舒坦。她穿好衣衫走下床榻,无视在一旁“卑躬屈膝”的隋御。 可他哪里能忍受得住?他们之间,在昨晚才更进一步。要是因为一个陌生女子就变得隔膜生分,真的是太得不偿失。 隋御从身后拉住她一只臂弯,动容地说:“娘子,昨晚你对我不是这样的。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得,我们……” “我后悔了。”凤染转过身仰头眈向他,“我觉得我还是不够了解侯爷,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就证明给我看呀。做建晟侯夫人还是做你的心上人,要看侯爷怎么做喽。” “我会让你满意。” “我等着。”凤染拨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现在我要去瞧瞧那姑娘,侯爷跟我一起过去。” “不必。”隋御义正言辞地拒绝道,“有娘子出面就好,我还得在这边继续锻炼。” 隋御对她的称呼变了,以前是规规矩矩的叫“夫人”,可自打昨儿晚夕起,他已唤了她许多声“娘子”。凤染在心里腹笑,撇下隋御一径过对面屋里去了。 凤染刚对隋御说的话是真心的,并不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她承认自己对隋御动了情,可这情到底占她心田的多少呢?反之,隋御待她又有多真?她觉得他们之间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况且侯府内外仍一片混乱,她知道隋御心里比她还要心急,儿女情长是不是得往后排一排?更可气的是一个凌恬儿还没摆弄明白,隋御又往家里带回来个姑娘。一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英俊男子,女子大多会以身相许? 凤染脑海里已上演了好几套话本、折子戏。她真后悔以前没把凌恬儿当回事,还半开玩笑的说不在乎她和隋御勾勾搭搭。不过塞翁失马嘛,正好看看隋御会怎么解决这棘手的麻烦。 这时候在那姑娘身旁候着的变成了紫儿和隋器。紫儿坐在暖炕里端,隋器趴在炕沿儿上,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受伤姑娘,都在期待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还没醒过来?早晨喂过水没有?”凤染抚了抚那姑娘的额头,问道。 “夫人,小的已喂过。”紫儿笑眯眯地回道,“这姑娘喝下去一点。” “娘亲,这个姐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隋器歪着小脑袋道,“她伤的真严重。” 凤染坐到隋器身边,说:“叫什么姐姐?说不定人家比你娘亲还要年长呢!” 隋器嘿嘿地笑起来,往凤染怀里蹭过去,“是姨姨,那姨姨啥时候能醒过来?”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神医。”凤染捏着隋器的脸蛋道,“邓媳妇儿人呢?” “邓家的去后院忙了,说是昨儿出门买的炭火今早已送过来。她唤荣哥儿他们去后院拾掇呢。”紫儿认真地道,“还让小的看着点夫人,本要小的服侍夫人梳洗更衣呢。” 呵~这小丫头够坦白。 凤染觑向她一眼,“等着邓媳妇儿回来收拾你,我不会包庇你的。” “夫人,小的这不是帮您看着这姑娘呢么。”紫儿被吓得欲要跳下炕来,还不停地给隋器使眼色,希望隋器能帮她说些好话。 “你好生在炕上待着,照顾她也方便顺手。”凤染阻止道,“下不为例。” “小的知道了。” “才来几日就接二连三的犯迷糊?我以后还怎么让你做更重要的差使?” 紫儿挠了挠头,本在思索凤染对她讲的话,眼睛忽瞟过那姑娘一眼,突然嚷道:“夫人快看呀,她好像要醒啦!” 凤染和隋器一下子围过去,只见这姑娘微微动着眼皮儿,在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如鲤鱼打挺般跳起来,一手扼住紫儿的喉咙反扣在手肘里。 但由于伤势太重,手上的力道不足,加之动作太大,拉扯得伤口疼痛不已,导致她整个人都在战栗。 “你们是谁!” 凤染看出她的防范意识超强,昨晚在帮她包扎伤口时,就发现她跟凌恬儿有些相似,身形较高不说,身上的肌肉还特结实,明显是个练家子。凤染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不确定,再说她伤的这么严重,哪还有什么杀伤力? 显然,凤染预判错了。 紫儿已吓得哇哇哭起来,这下子惹得隋御不得不赶过来,荣旺等小厮也接二连三进来。 “救你的人。”凤染把隋器向后推去,自顾爬到暖炕上,“一个小丫头而已,不必难为她。再说你身子这么虚,能有多少力气?” 那姑娘嘴唇发白,艰难地喘着粗气,“我记得恩公是男子。” 凤染抬手指向身后的隋御,诮讽地问道:“你看是不是他?” 隋御真后悔自己为啥要跑过来,他就应该烂在东正房里不出来。那姑娘见到隋御眼前一亮,马上将紫儿松开。 “恩公!”这姑娘忍着剧痛跳下暖炕,不由分说已跪在隋御面前。 凤染没顾得上瞅他们,而是把紫儿接在怀里,抚慰道:“没事,没事,别哭啦。” 再坚韧的女子,也不会对扒了自己衣衫的男子无动于衷,何况隋御还是个这么好看的男子!他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看这姑娘的举动,明显是隋御替她包扎伤口时,她还有意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凤染索性坐在暖炕上,准备观望一出好戏。 “恩公不是我,是荣旺。”隋御倏地向后退一大步,故作冷漠地说,“你谢错人了。” “对对,是我救你回府不假。但你这条命,是我家夫人忙活大半宿才救回来的,你要跪跪夫人,莫跪我们。”荣旺挺身而出,正色道。 那姑娘缓缓抬眸,一双不大却很有神的眼睛瞅向荣旺,又瞟到隋御身上,之后才转过头盯在凤染那里。 凤染不言不语,一手拍着惊魂未定的紫儿,一面哄着扑到她身边的隋器。 “你赶紧躺回去,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爬起来?你够可以的!”荣旺上前捞起她的臂弯,“我家夫人救你费多少事?昨晚上你都快没气儿了!” “我听恩公的。” 那姑娘被荣旺搀扶起来,但她始终没再正眼看荣旺,反而把冷面的隋御打量一番,又将凤染睃上好几眼。 这声“恩公”叫的令隋御极不自在,“娘子受累,我先回房。”确定西正房这边没啥危险存在,他立马避走出去。 那姑娘终于躺了回去,凤染才吩咐道:“紫儿,你带大器先出去;荣哥儿,去后院厨房煎副药端上来。” 二人听命,各自退出暖阁。凤染挪到那姑娘旁边,抬手按住她的脉搏,尽管她没有反抗,可凤染还是感知到她那种紧绷的警惕感。 “江湖中人?” “不是。” “朝廷探子?” “不是。” 凤染换过她另一只手腕,哂笑道:“你自然不会对我说实话,没关系。这伤少说也得一二个月才能下得了地,到那时候你可离开,我不挽留。” “谢谢。”那姑娘肃穆说,“夫人救命之恩,宁梧没齿难忘。” “宁梧?名字很好听。” 凤染放开她的手腕,转而去剥她的衣衫。宁梧本能地想要反抗,却听凤染没奈何地吁了一声。她克制住自己抬起的手,强迫自己压制回去。 “究竟是多大的仇,对家要往死了砍你?”凤染见她的伤口没有裂开,方把衣襟儿阖上。 宁梧不愿透露半个字,只应付凤染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凤染不想深探她身上的故事,只想尽快医好她,然后让她赶快离开侯府。 “我府上女婢少,还得由紫儿来照顾你。那小丫头胆子小,你不要吓到她。”凤染跳下暖炕,“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我不想做东郭先生。你若敢伤害我府上的人,我定不会饶你。” “那夫人现在就应把我扔出去。”宁梧狞笑道,“我的伤势不用痊愈,杀你们这些人便易如反掌。” “你想以怨报德?一般称自己为坏人的其实心地尚可,有很多人都是知面不知心,那样才最可怕。”凤染走到门口,回首说,“你好好休息。” “夫人……” 宁梧轻唤一声,然而凤染已抽身离开。突然的寂静使她回想起几天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令她到现在都后怕不已。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成想还能看到今日的曙光,她居然活下来了。 第083回:失手被逮个正着 初雪骤停,凛风起,建晟侯府里早呈一派银装素裹。隋御站眙在窗前,于耳边呜嗥的风声置若罔闻。 郭林和水生潜入到东野地界已有几日,金生滞留在盛州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两路人俱没有回来,如今再添一场新雪,封山阻路,又为他们的归期增加了障碍。 “喝药。”凤染亲端汤药走进来,“那儿是风口,你想生病不成?”她声调微冷,把体贴话讲出挖苦之味。 隋御回过神,驯顺地端起药碗仰颈饮尽,汤药再苦都没皱一下眉心,他明了凤染现在瞧自己一万个不顺眼。 “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躺在西正房里不成事儿,我让紫儿去后院拾掇间房舍出来。”隋御轻咳,伸指揩净唇边的药渍。不敢使唤凤染接过空碗,而是自己走到案边放回去。 “那个……等她能下地以后,咱们就撵她离开。”他目光凝在凤染身上,“救她回府,是我考虑不周。” “救人性命还需要考虑什么?”凤染跟着走回来,单掌撑在案边,谐笑说:“咱们今年是买得起炭火,可人口也增加不少。邓媳妇儿刚跟我报完账,咱们依然穷得很。” 隋御呼吸微窒,薄唇快绷成一条线。府内府外都这么乱糟糟的,他何故要动那份悲悯心思? “打今儿晚上起,大器和邓媳妇儿先过这边来住,让紫儿留在那边看顾着点她。”凤染莞尔笑笑,“那姑娘叫宁梧,多好听的名字,瞧身手应不在凌恬儿之下。” 这些,隋御早判断出来。他不在意那姑娘叫什么,只遑急道:“你怀疑她是东野探子?” 凤染耸了耸肩,促狭地笑说:“宁梧不信任我,要是你这位恩公出马,或许比较好办。她现在体虚伤不了别人,谁知道过些时日,会不会再动手伤及府中人。适才我激将她两言,且先把她稳住。但还得让她交底,不然没法彻底安心。” “我不去。” “你以为宁梧会相信荣旺是她恩公?再说你没坐轮椅的样子已被她瞧见。她万一真是哪方的探子,是留是杀,不还得你拍板决定么?” 凤染心下自是负气,面临要事却不得不降心相从。 “那你随我一并过去。”隋御耳际绯红,似表衷心地道,“没甚么可瞒你的。” “合着你还打算自己个儿过去?”凤染努努嘴,故作愕然道。 “不不不,我没有。”隋御憋屈啦地道,“娘子,我就是不会说话,你知道的。” 凤染“噗嗤”一声破笑出来,想想隋御说的很是,换做以前他早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睛了,没准儿这会子正在心里忍着气呢。 她顿然起身,说:“那便过去,估摸荣哥儿也给她灌完药了。” 隋御草草应了声,到底随凤染重新去往宁梧面前。 一场降雪,从北黎锦县延伸到东野赤虎邑。在锦县那头还是细粒小雪,到赤虎邑这边便成了茸茸雪片。 水生和郭林把落脚地选在了城郊一家极其破旧的小客栈里,岂料一夜之间,外面已成为“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 二人在客房里一面收拾行装,一面商议今日的行程,大雪并不能阻止他们的步伐。 “咱们只瞧见二郡马入都缴贡,大郡马那边怎么没有过来?” 郭林口中吐出白气,这小客栈里讲究不得,简陋又冻人。他勒紧套在厚衣外的护臂和护膝,再把防身用的匕首揣好。他那口从不离身的长刀,被迫放在建晟侯府里,带过来实在太扎眼。 水生从房外端进来两碗清得快要见底的白粥,另拿两张已经发硬了的烙饼。 “过来趁热吃。”水生枯笑说,“原以为是咱选的地方破旧,才吃得这么寒酸。几日待下来方知晓,赤虎邑差不多都是这个状况。若按眼前推断,东野今年要按去年的份额给北黎进贡,只怕……” 郭林坐到快散架的桌几旁,只咬一口烙饼就要把牙硌掉。他恼怒地低骂了声,捂着腮帮子道:“咱们尚且有怨气,何况是东野的百姓。不知那东野国主会怎么做。” “大郡马那支族帐坐拥东野旧都。”水生挪过郭林面前的海碗,替他把烙饼撕扯成一小块一小块泡在白粥里,“它不算在十二郡里,换句话说,大郡马那边应是皇族近亲。皇室贵族不赋税赋贡,这是规矩,北黎亦是如此。” “换在北黎,两个郡马之间没啥比较性,但在东野却不行了。” 昨日水生为郭林普及了不少东野内情,他现在已能想清楚很多事。郭林继续吃着烙饼,“凌澈没有儿子,这辈子再有儿子的机会甚微。两个郡马自然列在下一任国主候选人里。一家缴贡那么多,一家却分文不出,私底下不知要骂成什么样。” “凌澈受任于危难。”水生在这几日里又了解到一些历史,“即便是现在,百姓的日子仍过得艰难,十二郡各大族帐和东野朝廷之间的关系又这么紧张,难怪凌澈想要得到侯爷。” 水生和郭林勉强吃下几口后,白粥已凉透,二人没奈何地推开海碗,准备出门上路。 “侯爷曾经的战绩不需多讲,单凭他对北黎在军事上的了解,就足够让凌澈动心。没过东野之前,侯爷已猜到这些问题,只是没想到,东野的境况比咱们想象的还要差。” 二人走出小客栈,雪白的土路上已有多条碾压过的车辙和杂乱的脚印。 水生警觉地环顾四周,“走,看看今天还能有啥收获。” 郭林嗐了一声,说:“要是……咱家侯爷能做成那小郡主的郡马,是不是就有机会登上东野国主之位?” 水生照着他的后腰猛踹一脚,直将郭林踹倒在雪地里。 “这话就在咱俩之间说说,回到侯府敢乱说一个字儿,别怪我今日没提醒你。” 今日降温特别冷,二人都穿起厚衣服。本就行走笨重,抽冷子被水生来这么一下,害得郭林半日没能站起来。水生不去扶他,又冲倒在雪地里的郭林补了一脚,“听到没有?” “季牧!”季牧是水生的本名,郭林恼羞成怒,竟低叫出口,“你他娘的!” 郭林连滚带爬的直起身,刚想揪住水生的衣襟儿给他来个回击,便见到水生异常肃穆地瞪着他。 “别喊,再招来人。没咱家那位小夫人,你以为侯爷能活到现在?还能重新站起来?最艰难的那大半年你不在,你不清楚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郭林束手窘笑,低声道:“我这就是随口说说~再说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常事儿?若侯爷以后真投诚东野,和那小郡主联姻,对夫人来说也是好事情啊!有这个依靠,总比那不靠谱的曹家、凤家要强?” 二人在路上逶迤多时,抵达东野皇宫附近后,身上已冒出很多汗。他们不得再往前走,只好寻了个隐蔽处眺望皇宫周遭。 东野皇宫像是北黎的一处行宫,规模小上许多,富丽堂皇程度更没法子比较。 今日雪停,凌恬儿心情大好,挑了晌午之后,策马出宫。罗布等扈从在后面尾随,知道他们主子很喜欢在这种天气里撒野。 然则知道她喜好的不止罗布他们,还有跟随二郡马狄真一起入都的狄格。他守株待兔般候在皇宫外围,待凌恬儿打马出宫时,一径从暗处窜出来,嬉皮笑脸地将她黏住。 凌恬儿一甩马鞭,没好脸地叱道:“给本郡主滚蛋,否则有你好看!” “恬儿郡主,别对我这么凶呀。我大老远从丹郡过来探你,你忍心拒我于千里之外嘛?” 狄格和他一胞哥哥狄真长得很相似,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模样。狄真的眼睛圆一些,狄格多了对酒窝。狄真在骑技、射箭等方面占尽上风,狄格却更得父母亲的疼爱。 让他来打凌恬儿的主意,完全是因为他真对凌恬儿有好感,否则他不会一趟又一趟地往赤虎邑跑。 “我真该拖你去见姐夫。”凌恬儿拉紧马辔,“咱俩跑上一圈,我赢了你就在我面前消失。” “我要是赢了呢?” “不可能!”凌恬儿自傲道。 言落,她已策马奔驰起来。狄格紧跟其后,大笑声响彻在宫墙周围。 避在暗处的郭林朝水生挤眉弄眼,小声说:“这小郡主还挺抢手。” “真让你猜着了,谁能娶回小郡主,谁就有机会成为下一任东野国主。”水生讽道,“要不郭将努把力?侯爷当年哪个战绩里没你的身影?” “水哥儿,咱能不这么夹枪带棒的说话么?”郭林换腿捯脚,外面这天实在太寒冷。 “看样子凌恬儿要么是不关心百姓疾苦,要么就是不清楚底下实情。”水生吸了口凉气,浑身打了个冷战。 “天儿这么冷,你们二位要不要找个地儿暖暖?” 凌恬儿爽朗的语音从身后传来,郭林和水生兀地转身,只瞧她身旁已不见那个叫狄格的家伙。 罗布带人骑马将他们俩围在中央,发出阵阵訾笑,这一回可算来到他们地盘上。 郭林和水生背靠而站,既被对方发现,不是逃走就是身亡,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他们俩都经历过最惨烈的战争,跟随隋御退伍这么长时间,已太久没闻到过血腥的味道。 二人仅惊悸片刻便镇定下来,对于死亡,他们早就时刻准备好。 凌恬儿甩起马鞭走近了些,冶笑说:“刀子不必再往外掏,我又不会要你们的命。放心,我不抓你们,就到……”她瞅了眼前方,“就到前面的酒楼里坐坐。” 水生和郭林半信半疑,仍不敢放松警惕。 凌恬儿跨下马背,走到二人面前,微微低头道:“打你们今儿一早往皇宫这边来,我便得了信儿。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赤虎邑建都不久,人流没有你们锦县那么多。一场大雪过后,不会有很多人出门上街。你们俩再怎么掩饰,终究与东野人不同。” “少废话。”郭林凶横道,已从身上掏出匕首,欲要拼死一搏。 罗布见他拿出匕首,遽然跳到凌恬儿身前,“郡主小心!” 凌恬儿将他往旁边拨去,无畏地笑道:“你们来东野想知道些什么?何故这么偷偷摸摸,我父亲早说过,对你们主子完全开诚布公。” 第084回:郡主情感很豪放 且说凌恬儿到底是东野国最受宠的小郡主,日常盘踞之所丝毫不跌份儿。纵目远望,就知道他们要抵达的那家酒楼,在赤虎邑当中应属头筹。 罗布等一众扈从均骑马前行,他们把郭林和水生驱赶到马队中央,迫使他们朝那酒楼方向走去。 凌恬儿没有让扈从夺过他们手中的刀子,在她眼中,郭林和水生真算不得敌人。她策马走在最前方,时不时提起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数九严寒的气候于她来说,完全没甚么影响,她心里是暖的,并且乐开了花儿。 以凌恬儿对隋御现有的了解,她笃定他绝不可能主动向东野靠拢。凌澈之前要她等待隋御主动找上门,道那样以来就可在以后的相处中占据主导。 凌恬儿压根儿没当真过,隋御怎么可能那么做呢? 在她心里隋御不仅仅是俊朗、英武,而且还很特别有骨气。隋御对她越是冷漠、淡然、甚至是无礼,她就越想要得到这个男人。 身后那二人是隋御的亲信,如今犯在她的手里。不管他们来东野是何居心,都证明先前父亲和隋御之间的谈判起了作用。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终究魔高一丈! 隋御想要了解东野国。 既然他动了这份心思,那么他这块难啃的骨头,总有一天会被她啃下来。她有这份自信,像狄格那样的男子,远没有隋御如此带劲儿,凌恬儿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水生和郭林却受不了这种待遇,这比打、杀他们更加羞辱人。 在隋御没有决定投诚东野之前,他们依旧得心向北黎。北黎和东野表面上是宗主和藩属的关系,实际上还是敌对关系。 他们俩是北黎建晟侯府的人,以这种身份被东野小郡主在新都街头明晃晃地遛着,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北黎和东野之间从没有完全闭关锁国,信息或许会滞后,但从来不会缺少。 二人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互相暗通了个眼色,终在到达酒楼之前司机而逃。他们俩的动作异常迅速,以为可甩开罗布等扈从地围追堵截。 然而厚实的积雪拉慢了他们俩的脚力,一众扈从马踏飞雪地追撵上来,再一次把他们俩团团包围住。扈从们兴奋地挥动手中马鞭,夹杂着刺耳的口哨和戏谑的大笑声。 凌恬儿稍迟一步赶到,骑在马背上无奈地搔了搔头,讪讪地笑道:“你们俩就这么不愿赏我个脸面?” “郡主多说无益,你不放我们走,我们只能死拼到底。”郭林不再多言,亮出匕首就朝罗布那边刺过去。 罗布早已没了耐心,要不是听从主子的示下,还能留这二人张狂到现在? 以往在北黎地界上,他们哪一次讨到过便宜?一想到上一回,竟让两只狐狸逼得掉进建晟侯府的庭院里,罗布就气不打一处来。 眼下是郭林对他先动了杀意,他自我防卫总不会被主子责骂? 罗布一甩马鞭抽到向自己刺来的郭林身上,差点就把他手里的匕首打掉在地。正跃跃欲试想要和郭林较量一番,旁边的主子却忽地抬高嗓音,道:“罗布,算了,放他们走。” 闻言,郭林和水生皆是一惊,这位小郡主怕不是真的爱屋及乌了?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二人?都不打算再仔细盘问两句? 罗布忍气吞声,怎奈要遵照主子的吩咐做事,他咬紧后牙槽收住手。他是真搞不懂,那个瘫在轮椅上的残废侯爷到底有什么好?他们主子怎就对他执迷不悟?东野的好男儿多得是,狄格就比那残废强了不知多少倍。 “我本想跟你们二人好好聊一聊,毕竟你们来我东野的地界上了。你们来东野想探听什么,随便问我,我亲自告诉你们便是。可你们还是把我当成敌人看,哎……”凌恬儿晃动两下扎得高高的马尾头,“回去替我跟你们主子说一声,我甚是想念他。” 凌恬儿自从身上取出一支极细的竹筒,扬手抛到水生手里。水生一把接过来,欲要向她问个清楚。 凌恬儿已率先坦言:“这里装得是关于那位猛士的一些生平,你们主子会很感兴趣的。哦,对了,良医我已寻到,随时都可为你们主子治疗腿伤,我等着他来赤虎邑。”言毕,她双腿踹了两下马腹,特飒爽地纵马离去。 罗布不甘心地睨向他二人,扬鞭一指,警告道:“你们俩赶紧滚回北黎去!今儿算是便宜你们,若有下回,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众扈从渐渐走远,只留下一地翻滚过的雪浪。 郭林和水生不敢掉以轻心,没工夫过多思虑,已朝大兴山方向快速奔去。这一趟东野之行收获不少,只是没料到最后会闹这么一出出来。 大兴山上的积雪很厚,远没有来时那么好走,二人直到夜幕时,方折回到建晟侯府。 隋御还和凤染沉浸在宁梧的遭遇里,得知他们俩归来,忙地让二人直接来霸下洲里缓身子。 二人在外持续行走多时,体力消耗太大,浑身冻得够呛。凤染差荣旺又端进来一个铜火盆,要他们俩坐在小杌上取暖。 “偏赶着今儿回来,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避,待过两日积雪化一化再走?得亏是离得近,不然你们俩准得冻死在半路上。”凤染替他们俩端来两盏热茶,“快趁热喝了。” 郭林只觉被罗布那小儿羞辱一顿十分窝囊,心里暗自摩拳擦掌,待以后定要找机会还回去。水生则比他心思细腻许多,看到笑微微的侯爷夫人,脑子里顿时想起那个东野小郡主来。 水生一壁在铜火盆前烤着火,一壁把在东野境内打探出来的各路消息,以及被凌恬儿逮住的遭遇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他暗暗瞟了凤染好几次,总担心夫人会受不住闹起情绪。可无论他讲出什么,凤染都能保持镇静,好像不在意凌恬儿的所作所为。 “这个……”水生把那支极细的竹筒递上来,“凌恬儿说这里面装着的是,关于侯爷父亲的一些生平。” 隋御拿到手里没有急着拆开,只是把它郑重地放置在案几上。 “你们先回房休息。”隋御拍了拍坐在小杌上的水生,“要是明日还接不到金生的消息,你们俩还得再替我走趟盛州。” “侯爷放心,明儿一早小的先过延边街米铺一趟。”水生轻声道。 郭林甩了甩稍微缓过来的胳膊,说:“金哥儿身手可以,脑子还聪明,绝对不会有事。我和水哥儿才是……阴沟里翻船。” 水生一巴掌呼过去,差点把郭林从小杌上推倒,“就你话多,还不赶紧回去歇着。” 郭林忍气不敢吱声,跟在水生后面走出东正房。 屋内只剩下凤染和隋御二人,气氛却比刚才还要尴尬,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住了。 “以正事为主。”凤染展颜笑道,“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建晟侯府首先得存活下去,才能考虑其他。你和凌澈之间的博弈最重要。投不投诚东野,各项因素都需要考虑进去,唯一不应该考虑的就是我和凌恬儿对你的影响。” 隋御望向凤染,见她的双眸坚定不移,哽咽道:“我不会辜负你这份信任。” “嗐~”凤染扬了扬手,洒笑说,“别那么深刻嘛,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和大器。你说你成日里被人算计,不是要你死就是要你残的,建晟侯府不会有好日子过。还不知金哥儿会捎回什么消息,我希望是好的。” “凌澈拿我父亲来吊着我,希望我对东野有认同感、归属感。”隋御握起案几上的那支竹筒,“他很会揣摩人心。” “不打算打开看看?还是要我回避?” “你回避什么?”隋御拿起竹筒塞给凤染,“不如你替我打开?” 凤染没有动手,又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这是关于你父亲的,里面内容是真是假,得靠你自己来辨析。” “那就等金哥儿回来以后再看。” “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隋御微挑起单边眉梢,“无论里面写着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虽然我很想知道父亲的过往。” “原是怕影响判断?”凤染点首,“我懂了,你这是强迫自己别感情用事。” 隋御没有否认,顺手把竹筒收回案几下的抽屉里。 “雒都那边的乱子才消停下来,东野这边只怕又要乱起来。派使团进贡是件大事,直觉告诉我要出乱子。” “饥荒!”二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隋御笑了,凤染也笑了,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如此默契。 “锦县收成不好尚可糊弄过去,赤虎邑那边收成不好,还要向北黎进贡。” 凤染想起在边境集市上看到蜂拥抢买粮食的场景,以及离岁末还有一段时间,就有流寇出来打劫作案。这些矛头都指向一处,那就是两边百姓都开始吃不饱饭了,今年势必要闹起饥荒。 “除去送到米铺的那些稻子,屯在咱们府上的不能再随意动。”隋御谨慎地说道,很担心凤染误会他指手画脚府中内事。 见凤染默然颔首,方才接着道:“米铺那边不要坐地起价,囤积居奇的钱咱们赚不得。只是忍饥挨饿了这么久,我想让留在建晟侯府里的人别再为吃饭发愁。” “真难得,侯爷与我想到一块去了。”凤染拊掌说道,“只是对面屋里的那个麻烦也不小呀!” 第085回:恩公让说我就说 却说宁梧之所以会出现在侯府后面的那片荒地里,实属意外之为。直到她清醒以后,都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身居何方。是后来从荣旺和紫儿等人口中,断断续续得知了关于建晟侯府的大致概况。 宁梧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自己居然一口气跑出这么远的距离! 她在心里思忖,这座矗立在北黎边陲上几乎与世隔绝的侯府,或许就是老天赐给她最后的避难场所。 宁梧是江湖杀手,身负多条性命,被官家衙门通缉在逃的那种。 关于她曾经所承哪门哪派,又是被哪些权贵在暗处豢养,她绝对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知晓。就算是拨开她衣衫,为她包扎伤口的隋御也不例外。 宁梧第一眼瞧见隋御,没有认出来他是谁,只觉得这个冷峻的男人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建晟侯的头衔在她脑海里来回闪过好几次,才突然想起来,几年前她与他在西北漠州那里见过面。 她当时被派到漠州去杀一个人,那个人却是隋御想要保护的对象。隋御带人赶来时,那人已死在她的剑下。当时她避在那杀人现场的房梁上,暗暗地远远地瞥见过隋御一眼。 那时候的隋御挺拔剽悍,隔着老远都能被他身上那股气势所震撼。真是世事难料,当年披靡一方的漠州铁骑统帅,没有死在西祁那帮鞑子的刀下,却自遭意外摔残了双腿…… 宁梧对能站在自己面前的隋御有很多疑问,正如隋御对陌生的她同样有很多疑问一样。 “宁梧是你本名么?” 隋御是和凤染一起过来见她的,她被那一看到自己就吓得哆哆嗦嗦的小丫头紫儿,搀扶起身,半靠在身后摞起的厚垫儿上。 宁梧心下清楚,自己这条命是眼前这对夫妻共同所救。她和这位侯爷夫人打了交道,知道她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柔柔弱弱。能让隋御如此紧张在乎,能把她从阎王爷那里拽回来,或许就是这位夫人把已残废的建晟侯治愈好的。 “在外肯定不叫这个名字。”宁梧虚弱地回道,手抚在胸前的伤口上,“是隐约记得,小时候被爹娘这么唤过。这条命差点就挂掉,醒来便不由自主地说与夫人了。” 隋御和凤染先后坐到暖炕对面的两把圈椅上。凤染似乎没打算开口,与宁梧讲话的只有隋御一人。 宁梧已没有刚醒来时那么慌张凌乱,她沉稳了许多,再望向他们二人时,眼神便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寒意。 她不是针对他们,对待救下自己命的恩人,就算自己再不是什么好人,心也是肉长的。她只是被人训练成这副德性,以至于那小紫儿一见了她魂儿都要吓没了。 隋御故意不去瞧身侧的凤染,抖了抖宽大的袍袖,沉声道:“被何人追杀?” “仇家。” “往下说。” “雇主给我看错了画像,然后……我杀错了人。”宁梧含糊地讲述道,既然她的身份隐瞒不住,只能笼统地讲出一二。 “杀错了,补回来便是。”隋御微眯了眸,“不愿意说实话,今日就离府,生与死看你自己的造化。” 宁梧垂下头,伤口腾腾地跳动起来,那血肉疼痛之感直往心里钻去。外面冰天雪地,她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之前对付凤染的盘问就够费劲儿了,如今再添一个隋御,丁点谎言都要被揭穿。 “杀错人可以补救回来,恩公说的没有错。”宁梧承认道,“但我卷入了一场棘手事端里,可能成为了替罪羊。我这人以前好胜心强,得罪过不少同行。我的追杀令一出,大家都想斩我首级,领悬赏是小,泄愤是大?” 她看得出隋御已没有耐心,遂欲放手一搏,装得神神秘秘地说:“号令我们的幕后黑手,我不清楚他的真是身份,这点侯爷应该能明白。至于我看到什么……” 隋御居然没有叫停?他就不怕惹一身骚?知道越多越容易出事的道理,他难道不懂么? 可隋御没有打断她,宁梧只好硬着头皮道:“快到岁末,盛州有个地方官搜刮出不少银子,打算孝敬给在雒都提携他的一个大官。上面接到线报,派我过来在中途杀人劫货。横竖都是赃款,没人敢把事情闹出大动静。” 一直单手支颐的凤染,终于在这时候挺直起腰身,她的心跳开始加快了。 “我赶到的时候,押解这趟镖的和那官吏亲信之间起了内讧,死了不少人,应该没留下一个活口。那么多走不了明道的金银钱财不知去向,我就成为上面怀疑的对象。” 宁梧这份言辞终于取得隋御的信任,他抬手按了几下太阳穴,说:“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各方便急着把你推出来顶缸?” “没错。”宁梧苦涩地笑了笑,“我总觉得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所以我不能死,我得活下去调查清楚,还自己一个清白。” “恕我直言,一个杀手还不了自己清白。”凤染清了清嗓子,“这件事情你就算弄清楚,也无处伸冤。你的身份,使得你见不得光。你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自去衙门自首,把你这些年犯下的案子跟官家交代清楚,然后等待斩首;要么从此隐姓埋名,跟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 宁梧自食道里吐出一口鲜血,她心里实在太过憋屈。尽管从一个杀手口中说出“冤枉”二字有些滑稽,但事实就是如此。 凤染赶紧坐到炕沿儿边上,替宁梧擦干净淌出来的血渍。她和隋御已逼宁梧道出原委,事情讲到这里就算差不多了。 “你且先小憩一会儿,现在不可情绪激动。”凤染劝慰两言,终将宁梧按躺回去。 隋御和凤染走回东正房里,却对宁梧所说的话讶然不已,宁梧就是个巨大的麻烦啊! 凤染望向一脸忧郁的隋御,再次感喟,他这美强惨男二的属性是摆脱不掉了。好不容易发回善心,就给自己找了这么多事儿。宁梧一旦东窗事发,建晟侯府必跟着遭殃。说不定还得把嫁祸到她身上的莫须有罪状,一并戴到隋御头上。 “宁梧到底效忠的是谁,那盛州官吏姓名是什么,从今以后你,还有府上所有人都不准再打探一个字儿。你给她用些猛药,待她能起床下地,立马把她撵出侯府。我们自己本就是泥菩萨过河,像她身世这么复杂,绝对不能接触。” 水生和郭林为隋御带回来的东野消息,就足够让他心乱如麻,这边再加一个随时爆发的宁梧,他现在已是一个头四个大。 “还有金哥儿呢。”凤染咕哝一声,“他现在到底是回到锦县上了,还是滞留在盛州里,我们不得而知。是我见识短了,以为只有雒都那么腐败溃烂,原来地方上早已如此。” “金生不会有事。” 隋御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不能接受金生再出任何意外,他可是刚刚娶了娘子的人。 “事情是乱遭了点,我们一个一个慢慢解决。”凤染启齿笑说,“你一定可以的。” 次日,水生一大清早便去往延边街米铺。凤染惦记芸儿,让水生替自己带过去不少东西,手炉、皮袖筒之类的样样不缺。 郭林则一头扎进东正房里,陪着隋御一起锻炼起来。隋御心里着急,总想立竿见影,一锻炼就跟玩命似的。郭林边相劝主子悠着点,边觉得又看到当初统领漠州铁骑的隋大将军身影了。 东正房的房门紧闭着,在宁梧没有来之前,他还能两边串走一番。如今勉强算是防备她,隋御只能关在东正房里练习。 凤染偶尔过去瞧一瞧,大部分时间还得处置府中各事。 “暖阁那位今早吃了不少东西,这会儿又睡下了。”邓媳妇儿垂立在凤染身旁,轻声道,“难为小紫儿天天提心吊胆地伺候着。” “让大器少往这边跑,累了乏了直接去对面屋里。”凤染翻了两页账簿,脚边的铜火盆里发出两声简短地哔啵响。 “奴明白,昨儿已跟大器说过,他机灵着呢。” “离第一次收利还有大半个月时间,那几家铺子不知近来怎样。”她把账簿合上,“过两日天气好些,你随我去县上转转,总得暗中访一访。” 邓媳妇儿应了声诺,又道:“咱们账上的现银还能维持过去,夫人别太心急。” “库房里那些稻子要看紧些,再过不了多久,只怕外面就要闹起饥荒。” “李老头他们闲不住,后院没啥活做了,就惦记去大兴山里捡些柴火回来。咱们家防范于未然,准不会饿肚子的。” 凤染朝邓媳妇儿眨了眨眼眸,咯咯地笑道:“去年你不在府上,我们那会儿就差逮耗子吃了。到了春天之后,天天吃野菜叶子,把芸儿那小脸儿吃的贼绿。” 凤染说得过于夸张,毕竟再艰苦的日子里,她都没有让大家断喝灵泉水。 “夫人别说,奴真吃过耗子肉。”邓媳妇儿苦笑道,“那时候家里太穷,实在没啥活路。” 凤染拉过邓媳妇儿粗糙的手指,来回摩挲两下,“以后不会啦,侯府会越来越好的。” 主仆俩说话的声音极小,可还是让躺在间壁暖阁里的宁梧听了去。她以为这建晟侯府总归是个大户人家,哪成想里子这么薄,居然要捡柴火、吃菜叶子度日。这跟雒都那些大官简直是天壤之别,与她曾经的认知完全不同。 屋外突然传来声响,只听荣旺在外面兴奋地喊叫:“侯爷,金哥儿回来啦!金哥儿回来啦!” 第086回:这么多人想他死 且表金生跟随水生一道回了府,二人人困马乏,在路上半刻都没敢耽误。 荣旺见到他们俩归来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嗓音。 东正房里的隋御和西正房里的凤染闻声,同时摇起头。幸而被吊着一只胳膊的胜旺从身后敲打他一拳,低低地抢白道:“你呀,小点声!巴不得让大家都听见啊?还以为金哥儿在咱们府上当差呢?” 金生双目里透着红红的血丝,没有接话茬儿,只微微笑了笑。换做以前,他早与兄弟几个打成一团。今日太过疲惫,他真想马上回到米铺去,搂着芸儿美美地睡上一觉。 “荣哥儿这是忙糊涂了,近来府里一直由他上下张罗。”水生柔声说,“胜哥儿的伤势如何了?” “没甚么大碍,我皮糙肉厚。”胜旺嬉笑回应道。 俄顷,四人已迈入霸下洲内。荣旺二人了然,他们有要事要跟侯爷相报,替金生俩人褪下半旧的长裘,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凤染后一步走进去,双手端着个托盘,是为金生送上来的热茶。 “怎好劳夫人亲自动手。” 还没等金生站起身,凤染已把茶盏递到他手中。凤染侧眸瞧他个来回,谭笑说:“还成,就是看着疲惫了些,人平安回来就好。” 隋御站在敞厅中央,正擦拭着脖颈上的汗水。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他却把自己锻炼地汗流浃背。略略扯开的衣襟儿下,是他线条分明的锁骨和已稍稍隆起的胸肌。 “先喝茶暖暖身子,不着急。”隋御调整呼吸,胸膛起伏不止。 “才几日不见,侯爷越发矫健了。”金生特意往隋御的双腿上盯了盯,“现在已可站得这么稳当。” 郭林把几样器械归拢到一边去,哈哈地笑道:“可不是嘛,侯爷还惦记跟我摔跤呢。以前我就是侯爷的手下败将,这回当了陪练,再过些日子只怕身上得天天挂彩。” “怕甚么?有夫人在,一准儿药到病除。”水生附和道,又顺手帮金生添满一盏茶水。 “敢给我治?”凤染瞟了两眼隋御,熙笑说,“不怕被当成小白鼠就行。” 她慢步走到紫檀大案后面落座,等待金生道出关于盛州那边的内况。 金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说:“苗刃齐和李树元是同乡,两家在当地还是七拐八拐的亲戚。” “这便是了。”隋御不觉得诧异,把擦汗长巾甩到旁边郭林的手中,“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苗刃齐当然能知道雒都的第一手情况。” “他们二人曾经一起进京赶考,同为贡士出身,只是后来李树元更进一步,成为天子门生。”金生自怀中掏出一份注色送到主子手里,“苗刃齐这人虽然在才学和仕运方面都不如李树元,但他做事老练圆滑,从没让自己陷入到什么漩涡之中。” 隋御边打开翻看,边点首笑道:“性格使然,难怪过分在意东野使团入境,就更不用说忌惮我这个不安因素了。” “李树元今年入阁,仕途平步青云。” “他是哪派的?” “眼下真看不出来。”金生手指扣响桌面,“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倒曹派那边的清流,但他做的这些事又像是拥护曹氏一族。” 隋御转过身,把苗刃齐的注色从案几外端推向里端,没有对凤染刻意说什么话。 凤染亦没有开口,只拿过纸张认真阅览起来。 “这么说来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曹家人在背后监视我?”隋御走到铜火盆前半蹲下去,用铜火钳拨了拨里面的炭火,“那就盯紧苗刃齐,再给顾将军去个信儿,让他在雒都多帮咱们留意一下。” “侯爷。”金生兀地站起身,“此番去盛州打探苗刃齐不算什么,但另有几件事非同小可。” 隋御还拨动着手中火钳,“看来这事儿闹得挺大,到底是谁往雒都送的赃款?” “侯爷怎么知道的?”金生吓了一跳,面色瞬间大变,“传言是盛州知事,又说就是知州本人,反正闹得沸沸扬扬。这笔钱金额巨大,不能过明路,没法子走钱庄票号,只能找江湖镖局保镖。” “地方贿赂雒都大官不是什么稀罕事,年年有,岁岁有,百姓们都习以为常。这次之所以捅出动静,是因为钱不翼而飞,又死了不少人,场面很血腥,据说特别残忍。” “具体死了多少人?” 隋御抬起凤眸,背脊像是被冷风刮过,那西正房里躺着的会不会是个杀人恶魔? “大抵有十多条性命,这是大案,所以才轰动盛州。”金生不在意这件事情本身,急忙道:“侯爷,雒都那边肯定会把目光聚集到盛州地界上,盛州和锦县之间没有多远距离。只怕侯爷想在暗中韬光养晦是不能够了。” “金哥儿是不是杞人忧天?” 郭林有些不解,即便知道西正房里躺着个危险人物,但只要把宁梧在背地里解决掉,这件事情就不会牵扯到侯爷身上。 “盛州犯案自然与侯爷没有关系。”金生走到郭林的身边,“可是漠州铁骑在上个月出了乱子。”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道。 “西祁鞑子卷土重来了?”隋御“咣”的一声撇下铜火钳,“他娘的秦穆!” “没有,没有!”金生赶紧讲明,“西祁哪能这么快喘过气?没有三年五载的,他们缓不过来。是边军里自己起了内讧。听闻是底下人不服统领管制,一年里持续不断起摩擦。统领便依法处置了几人,本想杀鸡儆猴震慑一番,哪成想越闹越凶。” “结果?”隋御活动两下手腕,双腿也在袍服下动了动。 “如今漠州那边还算太平,所以出事那几人和统领都被召回到雒都,大概这两天已入了京。这事儿跟咱们侯爷是没关系,可是……” 不用金生再明说,众人已猜到,雒都那些人自然而然会把矛头指向隋御。尤其上面那些人,更得觉得那漠州铁骑不是北黎王朝的,是他隋御个人的。那些镇守在边塞的军士,心里面一直放不下旧主。 隋御当初就是担心会有这么一天,才离开得毅然决然。自打脱下戎装以后,便再不跟那边军士有往来。只有少数的一些像郭林、水生他们,还是退伍后才做起建晟侯府家将。去年来到锦县,他又打发走不少。 凤染不停地揉起眉心,望着隋御稍微健硕起来的背影,感叹,这大抵就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几件事儿哪个是他所为?隋御到底是什么体质?他还能再悲催点么? “侯爷对漠州铁骑感情深厚,这点我们大家都知道。” 郭林本想安抚几言,隋御已一扫阴霾,优笑说:“我算什么,没有我,他们一样能把队伍带好。都是年轻气盛的犊子,当初被我惯得没了章法。这会有人治他们,心里不舒坦了。被新帝提溜一趟,回去以后定能稳下性子。” 隋御甚至没有问那些将领的名字,心中早已猜到他们都是谁。他对漠州铁骑了如指掌,可对当初那些袍泽兄弟,他能做的只有断绝一切联系。 “他们不会傻到在皇帝面前提起侯爷。”郭林信心十足地说,“大家不会让侯爷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话虽如此,但事实就是大家在替侯爷打抱不平。就算侯爷双腿残废,也理应回到漠州去。”金生直言道,“让新统领捡了个大便宜,谁心里能好过?尤其侯爷来到锦县之后的遭遇,加上我和郭将前段时间回到雒都又闹了那么一通。” “牵一发而动全身。”隋御苦苦笑说,“新统领是宇文戟?” 金生默然颔首。 “想必他要恨死我,也是最想让我死的人。我记得他性子急躁,要是有人在侧撺火,他保准一点就着。你们看,这一会就找到两个想让我死的人。” 水生忽地想起来,道:“宇文戟在兵部有人。” “我记得,他们家为北黎战死的将士不在少数。我祖上没有荣耀,就算残了还能喘口气。” “侯爷,小的这次去盛州不是一点好消息都没有听到。”金生幽幽地道。 郭林双眼一瞪,朝他肩膀狠敲下一拳,“那你还卖什么关子?赶紧说啊!” “宫中老太监许有德被剑玺帝重新重用,许有德培养出来的几个小公公均担上了要职。要不是许有德的面子大,还跟侯爷有交情,我哪里能得到这么多消息。” 许有德和隋御的交情不算浅。那位老人家在宫中一直不争不抢,几次帝位动荡,他都能全身而退,如今年纪应该在天命之年了。还以为他再混两年便可以告老还乡,回到盛州颐养天年。真是世事难料,剑玺帝这是打算要倚重宦官么? “我和许公公是有些私交,但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免得给他带来麻烦,毕竟我这身份太尴尬。他在暗处帮我们做这些已可以了。” 隋御指向西正房那边,不得不把他误打误撞地救下宁梧之事讲出来。 金生愣了半晌,脑子嗡嗡地疼起来,“侯爷,这人留不得,更不能放她走!” 隋御猜到金生之意,这两日郭林早在他耳边试探过。 “我和郭将都在,我们俩过去解决,绝不能留下这个后患。知道夫人救下这人费了好些力气,但她这么危险,就算放她走,万一她把侯爷腿伤治愈的消息捅出去怎么办?她绝不是可信之人!”金生说着话,袍袖里的匕首已亮了出来。 “夫人?”隋御回眸望向凤染,“你意下如何?” 第087回:你敢不敢赌一场 凤染敛眸忙笑,思忖隋御到底把这个难题抛到她手里来。她与隋御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知道他甚少表态,但仅有的那么几次绝对称得上干脆利落。 决定遣散走建晟侯府众人时是,决定暗暗自戕是,决定重新振作起来更是。凤染到现在依稀记得,他是如何差遣金生回雒都做事的,那些早在他来锦县之前就铺好的后路,她到现在都觉得很高明。 隋御唯一一件犹犹豫豫反复无常的事情,便是对待凤染。最初逼她和离,后来撵她回雒都,变着法地挤兑、强迫她。然而……如今却老担心她带着大器跑了。 凤染撑案起身,一袭葱倩色花软缎长袄把她映衬的格外净白。她抿动檀口,不动声色地反问说:“侯爷之前不是已做过打算?” 之前准备撵宁梧离开侯府,是只听过她的片面之词,现已从金生口中得知到另外一面,自会思量地更加周全。 这个道理凤染心里明镜。 “可我想知道夫人的想法。” 隋御绕过案几来至凤染面前,再不是弯腰屈腿行走的他,在凤染面前显得异常高大。他离凤染很近,近到让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些许檀香混着点汗液的味儿,令凤染第一次觉得他像个武将模样了。 金生等人在身后纳罕,他们不是不清楚隋御能重新站起来,侯爷夫人在背后出过多少力。但让她主持侯府中馈还不够么?那不就是作为正室夫人该有的最大权力么? 可主子现在征询她的却是“男人的事”,这轮不到让夫人拿主意?让凤染时刻在侧听着,算侯爷对她最大的尊重。 凤染能从他们异样的眼光里猜出一二,哎,这该死的男尊女卑的世道,他们哪里知道她是穿过来的呀。 她亦没奢望隋御能真正懂得自己,顿了顿,说:“侯爷是怕我容不下她?” 此言一出,金生等人无不震诧,他们夫妻俩打得是什么哑谜? 凤染瞧隋御没有让他们退下去的意思,索性开心见诚,道:“侯爷老早就想招募些能人入府。尤其郭将,巴不得明日就能重拉起一支家将队伍?你们心里清楚,光靠咱们府上现有的这点人手,真来几个刺客潜府行刺,根本顶不上多少用处。” 凤染瞥望一圈众人,最后把目光投向隋御身上,“宁梧不是个好人,甚至可以说她是个魔头,但你想让她为侯府所用。” 隋御唇边慢慢勾起笑意,他就知道凤染最能懂得自己心思。这是一场豪赌,好结果是让宁梧为侯府效力,下策才是撵她走,杀了她。 “眼下金哥儿身在府外,水哥儿和郭将也要常常外出办事,荣旺他们身手一般,还得操劳深宅里的杂七杂八。” “侯爷三思,江湖杀手有什么道义可讲?”金生据理力争,“她说那些人不是她杀的,怎么能够证明?我们包庇她,总有一日会让盛州、雒都那边查过来。” 没轮到隋御启唇反驳,又是凤染笑道:“侯爷双腿治愈的消息,迟早都是瞒不住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得更久一点。侯爷是宁梧的救命恩人,他想赌一把人性,他觉得杀了宁梧很可惜。” 郭林觉得凤染和金生说的都挺有道理,只好瞅向一直没怎么言语的水生。 水生的心思最为缜密,比大家又多想到一层。主子不杀宁梧,应该是对那不翼而飞的巨款产生了兴趣。那是一笔不义之财,让它们落到雒都那些贪官手里挥霍,还不如想法子夺过来。 留下宁梧就是留下一条后路,隋御在为以后打基础。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夫人尝试种田、经商这种正路子固然重要,但实施起来很漫长,能不能成功还得两说。 主子没有点破这层纸,水生便不会挑明。这只是他凭借对隋御的了解,猜测出来的而已。 “小的觉得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水生折了中,笑道,“宁梧伤势严重,没有一俩月下不来地,要把她身子彻底养好更得一年半载。不如我们再等等看?” “水哥儿说的在理。”凤染赞同道,“侯爷,妾的眼里是容不得沙子,但得分地方、分事情。” 凤染点明隋御,于公可以留下宁梧,她不会阻拦。但他要是和宁梧之间发生点什么私情,才是她不能够容忍的。 “那便这样。”隋御拍了板,“金生别这么冲动。” 金生提着一口气咽回去,还是觉得这个决定太过危险,杀手怎么能有真情实感呢?主子莫不要判断错误,这可关系到一府院人的性命。 他表面没有再说什么,临离开前却揪着郭林水生,还有荣旺胜旺他们,一个劲儿地叮嘱,要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 金生一连疲惫多日,隋御没有让他多待,便催促他赶紧回延边街米铺歇息。他是今早晌午前后回到锦县上的,那时水生已在米铺里待了一会。 芸儿打一见到水生就开始哭哭啼啼,先是搬离建晟侯府,让她和凤染主仆分开;新婚没有几日,金生又匆匆地赶往盛州去。新开张的米铺在僻静之地,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顾客登门,谁成想这几日却忙得脚打后脑勺。 天天都有人来米铺里买稻子,慌得芸儿日日和丫头小厮们点数小库房里还剩多少库存。起初还以为是他们卖的价格过低,次日又往上抬了一点,结果还是如此。 芸儿这才觉得不对劲儿,本打算把这边的情况往侯府里递个信儿,锦县偏又下了场雪。延边街离建晟侯府有些绕远,雪路上马车不好走,便耽搁两日,想着积雪稍微化一化,再差小厮顺意过去。 顺意没等去侯府呢,水生已先赶过来。芸儿向他倒出一肚子苦水,直到看到水生替凤染带来的那些体己物件方破涕为笑。 芸儿一面招待水生吃喝,一面把米铺和另外几家店铺的近况跟他诉了诉。 水生了然于心,正安抚她不要担心金生安危时,门外遽然传来马蹄和嘶鸣声。 金生回来了,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俩顾不得亲密,金生又赶着和水生共同回府。芸儿随他们走出街门,她也特别特别想回侯府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跟侯府有太明显地往来。 凤染从水生那里陆续得知了外面情况,更加确定自己和隋御的判断是正确的,饥荒马上就要来临。不知两国会怎么应对?苗刃齐会开官仓放粮么?凌澈那边又会如何解决呢? 冬季的白日很短,凤染没觉得过去多久,外面又已天黑。 邓媳妇儿陪着她走进后院厨房,凤染有好久没亲自过来了。 厨役正用春槅盛着各院吃食,见到侯爷夫人进来,忙地打恭作揖:“给夫人请安。” “荣旺呢?”凤染弯眸笑笑,问道。 “荣哥儿在里间那小炉子上煎药呢!”厨役向后方指去,“以前单是侯爷一份儿,如今又多了那宁姑娘的,时间便耗费许多。煎药是大事,小的们平日不敢上前添乱。” “好,你们忙。” 凤染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吃食味儿,又想起去岁她和芸儿在厨房里忙碌的日子。 邓媳妇儿先一步走过去,替凤染掀开帘子,引她走进里间。却见荣旺正聚精会神地给小炉子扇风,“这药熬多久了呀?” 荣旺蓦地仰起头,瞧见是凤染来此,赶紧抹了条干净的长凳,“夫人坐。”他瞅向小炉子,估摸说:“还得再过一刻钟的时间。” 邓媳妇儿麻利地拿出一剂药送给荣旺,又一声不吭地退回到凤染身后。 “夫人这是何意?”荣旺身子一凛,以为凤染要给宁梧暗中下毒。 “给宁姑娘下点猛药,要她好的快些。”凤染已坐到长凳上,“胜哥儿的胳膊怎么样?这两日事多,我都没顾得上他,到底是为着我受了伤。” “托赖夫人平日里配的那些伤药,敷上去立马奏效。胜哥儿早没啥大事,如今他借口受伤,在房间里偷懒呢!”荣旺玩笑说道,已把手中的剂药放入砂锅里搅拌开来。 “汤药好了以后,给邓家的便是。”凤染吩咐道,“我们顺道带回去,你好去吃口热乎饭。” “怎敢劳烦夫人。” “宁姑娘现下是关键时期,汤药马虎不得,荣哥儿多费心。” 少焉,凤染主仆提着两份儿汤药一并回到霸下洲。凤染先端着一份儿去往西正房里,宁梧正在紫儿的帮助下吃着饭食。 “宁姑娘觉得身子可好些?” 凤染使了使眼色,邓媳妇儿便拉起紫儿走出暖阁。 宁梧像是察觉出什么,不停地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饭吃。凤染觉得自己没啥大家闺秀素养,平日里吃东西很是随意。可看到宁梧吃东西的样子,还是有些呆愣住了。 “你慢着点吃,我们府里没甚么大鱼大肉,但足够你能吃饱。” “我知道今儿府上回来人了。”宁梧使劲儿地咀嚼,含糊不清地说,“想必是商量要拿我的命?今儿这顿是不是我的上路饭?如果是的话,麻烦再给我烫壶酒,管怎么别做饿死鬼。夫人不会不知,酒壮怂人胆。” “你怕死?” “不怕死的话,何故一路从盛州逃到锦县来。” “我以为杀手不会怕的。” “以前没得选,其实我想做个好人。” 凤染觉得这话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宁梧是准备卖惨么? “没人会杀你,你是侯爷与我费尽力气救回来的。我倒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隐姓埋名,从此留在我们府中。” 宁梧手中箸筷兀地跌落下来,“你们要留下我?我除了会杀人,什么都不会做。”她忍着身上剧痛,突然抬手扼住凤染的喉咙,狡邪地眯起眼睛,“夫人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我手指再稍稍用点力,你就可以彻底闭上眼睛。” “你试试看?”凤染没有畏惧,飒笑道,“我死,你必死;我活,你才能活。你喝得每一滴药都经由我的手调配,你猜我有没有在你药里下毒?” “最毒妇人心。”宁梧缓缓放开她的喉咙,“你比我狠。” 凤染理了理衣衫和发髻,眉梢微挑,说:“我心善,你慢慢品。” 宁梧颤巍巍地挪回身子,狐疑地道:“我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一旦被仇家找上门,你们整个侯府都得跟着遭殃。” “哦?你以为我家侯爷永远翻不了身?”凤染伸指揩了揩耳边碎发,“咱们可以互相成就,你要不要赌?” 第088回:要抱我就抓紧抱 “建晟侯有仇家?还是说朝廷里有人想要他的性命?”宁梧似笑非笑地瞅向凤染,“留下我,是要我做侯爷的死侍么?” 凤染就知道像宁梧这样的杀手,光靠身手是活不到今日的,还得靠机敏的脑子。大家谁都不是傻子,只不过这世上没有常胜将军,谁都有翻船的时候。 虽是凤染把这话给挑明了,看似是建晟侯府掌握下主动权,可他们的风险终究远大于宁梧。一府和一人之间的赌注,谁玩儿得更大胆,显而易见。 宁梧对凤染说的确是心里话,她得活下去,就算不能为自己沉冤昭雪,那件事情也必须查清楚来龙去脉。而眼前的凤染,真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记得建晟侯打败西祁小儿后,在回往雒都的途中惨遭意外,战马坠崖,落下双腿残废的下场。”宁梧浑身疼得厉害,只好往摞起的被褥上靠去,“这件事整个北黎王朝哪有不知道的?当时在雒都传得沸沸扬扬,多少名医去为他问诊,皆说侯爷能活下来已算是个奇迹。” “没错,是我把侯爷双腿医治好了。”凤染扬起下颌,自傲地笑说,“其实你早就想过要留下来,不然这话你不敢问出口。让一个外人窥探到这个秘密必死无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侯府再怎么不济,弄死一个杀手也绰绰有余。” "我不会白吃白喝,我会向你们证明,我很有用。"宁梧一手捂着身上伤口,“请夫人信我这一次,伤害府中任何人,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夫人对侯爷这么有信心,我对你们自当有信心。所以……” “所以你猜猜我有没有给你下药?”凤染把快要凉掉的汤药端过来,“喝不喝随你。” 宁梧沉默片时,到底拿起药碗仰头喝下。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凤染或许真给她下了药,但当下她觉得身体是朝康复那边恢复的。 “一会儿我让紫儿回来,帮你把伤口上的药换一换。”凤染站起身,粲齿笑说:“宁姑娘放下心来好生休养,这伤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夫人,我以后可不可以离开侯府?” “可以,我们不会拿救你一命这事儿绑着你。我知道你对盛州那事儿怀恨在心,早晚都会去探寻真相。” “这是我的心结。” “在府一日,便不许去报仇。待你离开侯府,就随你心意。” “遵夫人的命。” 宁梧心生佩服,凤染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可以把事情处理的这么清晰?她哪像个深居在闺阁的名门闺秀?这股子老练的镇静劲儿,到底是从哪学来的? 凤染推门而出,深呼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解决了一件大事。哪料,隋御就阴沉着脸候在暖阁之外,看样子自己和宁梧之间的谈话,已被他全部听去。 “你这人……腿脚好了咋就爱干偷偷摸摸的事呢?”凤染佯装镇定,两只手却暗戳戳地绞着罗帕。她刚才在宁梧面前没少替隋御吹嘘,面子可谓替他挣足了。 隋御鼓足勇气抬起手臂,先在她小臂上抚了抚,然后才敢去摸她的手。凤染兀地向后躲去,头撇向身后暖阁,轻声道:“让,让人家看笑话啦!” “她一个瘫在炕上的人,能看哪门子笑话?”隋御哂笑道,干脆拉住凤染的手,“再说你是我娘子,咱俩干什么不是天经地义的?跟我走。” 凤染没来得及反驳,已被隋御带到霸下洲廊下。外面天寒地冻,更是黑漆漆的一片,凤染觉得冷,不耐烦地道:“你拉我出来做什么?冷死了,快点进去。你再着凉,辛苦得还不是我。” “我身子没那么孱弱了。”隋御抻了两下长臂,含情脉脉地说:“今晚月色不错,我想和娘子在院中逛逛。” 隋御这脑子又受什么刺激了?冰天雪地,恨不得往地上泼一盆水立马都能冻上,他要跟凤染在庭院里散步? “我不……” 凤染话音未落,邓媳妇儿已捧着两件厚实的氅衣走出来。隋御抬手拿过一件套在身上,特自然地吩咐邓媳妇儿:“帮夫人穿严实些。” 邓媳妇儿欠身称是,欲准备为凤染穿上身。 “真是有病。”凤染没奈何地瞟了他两眼,“怎么,在屋中待得太憋闷了?” 隋御略略颔首,带着几分央求道:“现在天色这么黑,不会被人发现的,娘子就准我去外面透透气。” “夫人就陪侯爷随意走走,一顿饭的工夫便回来了。”邓媳妇儿已把氅衣套在凤染身上,“夫人快瞧,今儿这月亮多圆。” 在凤染的印象里,邓媳妇儿天天候在自己身边服侍,要不就是替她前院后院的张罗事情,来府上这段时间,几乎没怎么和隋御搭过话。可眼下这是什么情况?她咋这么向着隋御说话呢?隋御是啥时候把她给收买了? 隋御拿过雪帽替凤染罩在头上,像是想起了什么,长指用力紧了紧,差点把凤染的下巴勒住。此时邓媳妇儿早已没了踪影,凤染踮着脚啐道:“隋御,你这是打击报复我!” 年初他们一家出门,去逛上元节灯市,凤染就是用这种手段把隋御裹成了个球。他当时觉得自己的造型太难看,急头白脸地嚷着不要去了。 “你怎么这么记仇?混蛋!”凤染抠着帽檐儿,“说好了只走一小会儿就回来啊!” 隋御伸出长臂,自她身后横揽过腰际,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笑道:“好,听娘子的。” 二人“推搡”般走出廊下,隋御便搂着她往后院方向走去。现下就他们俩人,前面还没个小厮打灯笼。府院非常大,府上居住的人却很少,除去常走的几条必经之路上吊着几只灯笼,余下地方皆是黑洞洞的。 “你到底要去哪儿?腿脚不觉得疼么?”凤染半真半假地躲着他,“就在前院里走走嘛,往后院那犄角旮旯里钻什么?” “我以前看过话本,上面写男女幽会的话,都愿意去花园里。”幸而他现在置身在黑夜里,不然凤染保准能看到他红到发烫的耳根。 她被隋御又捉又拉地往前方走去,只能用翻白眼的方式表达不满。她“嗤”了一声,戏谑说:“那你看的话本不够多呀,不知道有的偷期男女也钻花园子么?像什么崔莺莺张生啦、杜丽娘柳梦梅呀……” “我们俩是正儿八经的夫妻!”隋御义正言辞地打断道,“咱们怎么能是偷期?” “那有什么话你不能在屋中说,非得去那黑灯瞎火的地方说?”凤染努努嘴,说道。 “我……” 隋御已被她气得结巴起来,他还不是想找个有情调的地方。那些话本上不都是这么写的么?月色正好,郎有情妾有意,二人你侬我侬,感情才能持续升温。凤染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她怎么就不像别的姑娘那样,能靠在男人怀里羞羞答答柔情似水呢? 凤染捧腹笑得没完,闪着灿亮的眸子说:“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呀?” “你跟宁梧讲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隋御放慢脚步,口中呼出团团白气,“我还没有跟你商议该怎么说服她,你便把事情帮我解决好了。” “侯爷不怪我自作主张就成。”凤染揉了揉稍微冻红的鼻尖,“我和她都是女儿家,有些话我来说更为合适?” 其实隋御赶过去的时候,凤染和宁梧已谈得差不多了,他只清楚地记得一句话:“你以为我家侯爷永远翻不了身么?” 凤染当时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骄傲了。他真的没想到凤染对自己如此有信心,仿佛凤染很崇拜他,让他想起曾经当将军那会儿,被人倾慕的感觉。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凤染是在替他收买宁梧,但他就是高兴,就是欢喜,就想以为那是真的。 “我让宁梧留在府里,不是想让她保护我的安危。我的双腿渐渐治愈,再过不久,我便能打赢郭林金生他们。” 凤染歪头眈向他,微微闪动睫羽,说:“你怎么这么自信?习武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么?人家郭将他们何时偷懒不曾?几年时间就不会进步的么?” “我以前很厉害的。” “以前厉害,不代表以后也厉害呀。” “你信我,我会跟以前一样厉害。” “我信不信你没所谓,重要的是你不要沉浸在曾经的辉煌里。这一次既然站起来,就要站稳喽~” 隋御侧过身,隔着厚实的氅衣在她腰间稍稍用力一带,已把凤染贴到自己的身前,他敛颔望着眼前伊人,“我会的。” “会就成。”凤染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哭笑不得地道,“那咱回去,我冷。” “我怀里暖和。”隋御说着就要解开氅衣衣带,“你靠进来试试。” 凤染快被他逼得受不了了,挣扎地说:“你是不是想抱我?那快点抱,抱完了咱俩好回屋去。” 隋御本来准备好一堆肺腑之言,想好好与凤染抒发一番。多好的气氛啊,他绞尽脑汁半天才想到后花园这个地方,可凤染怎么能这么没有情调呢?看来……话本上都是骗人的!下一次,他得去学学折子戏! “喂~你到底要不要抱我啊?侯爷?隋御?夫君呀……”凤染估计他心里早已炸毛了,就是强忍着没有发作。 隋御越琢磨越觉得她是故意的,蹙眉低斥道:“聒噪!”双手倏然捧住她的脸颊,蛮横地吻下去…… 第089回:这醋吃的真离谱 隋御这一口吻得太过突然,直接将凤染的朱唇紧紧堵住,没甚么章法技巧可循,反正就是带着一股狠劲儿。 要她那么巧言令色,要她每次都把他怼得无法辩驳,他非得报了这个仇不可…… 他现在比凤染高出很多,捧起她的双颊向上带去,自己还得倾身低头才能够得着她。他自己蛮享受这个过程,就算凤染不愿意在这个吻里回应自己,就算她整个人都表现的特别抗拒。横竖他已豁出去了,大不了过一会儿给她随便打一顿、咬几口都行。 这个吻,离上一次亲她已过去二十三个时辰零三刻钟,他记得那是清清楚楚。 要说隋御这么做是蓄谋已久,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不然他怎么会把凤染往这黑乎乎的花园子里带?可这与他原本预计的气氛、场景相差的未免太远了点。 凤染被隋御这胡搅蛮缠地吻法逼得喘不过气儿,不停地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他不仅不停下来反而变本加厉,待他和凤染的唇齿终于分开时,二人的嘴唇都微微肿了起来。 凤染侧头揉着唇角,气不过地骂道:“你这个王八蛋!” 隋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刮了刮自己的薄唇,说:“娘子要是觉得我欺负你,你亲回来便是。你亲我,我保证不反抗,随便你怎么亲,我有丁点不乐意,我就是王八蛋。” “话本上学的?”凤染捂着嘴唇,微微一挑眉梢,“东正房里还有话本呢?” 隋御不好出卖荣旺他们,总不能说是他早先差人去外面偷偷买回来的?他装作没有听见,打算说点别的话蒙混过去。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不打算回屋去么?当真不怕冷?” “亲你……我浑身都热。” “我冷!”凤染甩下一句,扭身往上院方向走去。 隋御大步跟上来,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娘子,你别生气嘛~” 凤染回身一挥,本是想把他推到一边去,却没注意到脚下有块挡路的石子。她不偏不正地踩了上去,险些崴脚摔倒。隋御恰到好处地在身后把她稳稳托住,笑眯眯地说:“你看,我现在都能接住你了。” 凤染彻底被隋御打败,他到底是啥物种啊?人设这种东西还能改变么?换成她哭丧着脸,任由隋御把自己拉回到霸下洲里。 “娘子,你说句话成不?”隋御吻过她后,明显比之前欢脱许多,“刚才在外面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完呢!” “说啥?”凤染把脱下来的氅衣随手收拾好,“还打算让我亲回去?好好‘欺负’你一次?” “未尝不可,我是乐意的。”隋御展颜笑道。 凤染白了他一眼,抱臂冷哼一声:“啧啧~隋御,不是我挖苦你,是你真的不会亲啊!一点都不让人回味无穷!还是算了。” 凤染心里发笑,这可比打他两巴掌过瘾多了。要他自以为是,还自我感觉良好?她过足了嘴瘾,撒腿就往里间里跑。先在暖阁里哄了会儿隋器,等他睡着以后又与邓媳妇儿说了两句私房话。 她想到隋御能被自己气着,就是没想到他气得就要闯进来抓她了。 隋御跟个幽灵似的避在卧房门后,凤染甫一进门,才迈进来一只脚,就被他一把拉到身前。 他凤眸涨红,头发丝好像都已立起来,“你,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凤染稍稍点首,这副要炸毛的样子才是他嘛,看来性子没有变。 “随便说说,逗你玩儿。”凤染不去瞧他,自顾走向床榻边,“就是想气你呗,今晚要你一直得逞,我多不痛快。” 隋御跟上前,用宽长的大手撸起她的袖口,连手腕带大金镯子一并抓起来,质问道:“是不是他?” “嗯?”凤染一脸懵然,“你在说什么呢?” “这镯子是不是你以前的情郎送给你的?”隋御这些话本不想说出口,但他醋意大发,说什么都忍不下去了,“去岁咱们过得那么艰辛,你到最后都不肯卖它?定是心爱之人所送?” “侯爷,你晚上吃错药了?该不是把你和宁姑娘的汤药弄反了?” “凤染!”隋御不依不饶,“我知道当初你跟我成亲不是自愿的,是被曹家逼迫不得不嫁。说不定就是因为我,才把你和你那情郎活活拆散开。” 凤染真佩服死隋御的想象力,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觉得自己脑子已跟不上他的节奏了! “他……他比我好是么?他都教会你什么了?” 凤染终于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她就不能用自己的思维来要求隋御,隋御到底是个古人啊! “你在意我曾经有过情郎?” 凤染虽不知道那所谓的情郎到底在哪儿,不过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一并讲明也不错。让自己止步于此,以后做好他的建晟侯夫人罢了,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 隋御抖动着睫羽,凄哽地道:“在意,我很在意,因为你到现在都忘不了他。是不是因为他,你才不想接受我?我在哪方面都没有他出色,对?” 隋御在意的是她心里装着别的情郎?她还以为,他觉得自己在跟他成亲前已有过床笫之欢。古代男子不都在意这事儿么? 他还这么卑微,看来刚才那玩笑开得有点过火。 “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可是隋御,北黎王朝最厉害的将军,是战神呢!” “你说了,那是以前。”隋御将五指抚在额前,“你见到我时,我便是个残废。我所有不堪的样子都被你瞧见过。” 凤染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来回晃动两下,软下声来说:“你哪里不堪?没有的事儿。” “我连吻你,都不让你满意。” “没有,没有!”凤染懊恼极了,“我说了是故意气你的,算是我的错还不行么?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他们俩到底谁是男主?哦,不对,隋御是男二,哪本书的男主跟他这性子似的还有啥看点?凤染更不是女主,哪本书的女主反过来大咧咧地哄着男二? “你忘了他,我会比他好的,哪里都会比他好。” 凤染没有马上解释清楚,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情郎。因为隋御想的很合理,只有念念不忘之人所送的信物,才能这么珍重地戴在身上,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弃之。 “我信你。”凤染微微笑道,“所以你不生气了?” 凤染哄了他好半天,从床沿儿边哄到床榻里,把能想到夸人的词汇都说了一遍,隋御还是阴沉着脸。后来,她困得实在厉害,挺不住睡了过去,徒留下隋御睁睁地望向头顶上方的承尘。 总有一日,他要亲自会会那人,那人到底哪里比自己强?隋御在深夜里跟自己较劲儿。 一连过去数日,宁梧的伤势大有好转,府中冬天里该置备的东西也都添加完毕。 凤染得出空来,准备暗暗去往入股的那几家店铺里走走。捻指一算已快要满一个月了,能不能有盈余,可不可收上来银子,就在这几日见分晓。 不过她心里清楚,做营生这种事不会立竿见影,尤其她惦记在背后扶持生药铺,亦不能马上行动,都得循序渐进的来。 “那就下晌出去,让胜哥儿套辆马车,咱仨出去转一圈。”凤染把账簿放回小榻几上,“邓家的,近来你识字真快,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帮我算账看对牌了。” “还不是夫人教得好。”邓媳妇儿躬身应道。 “你本来就有些底子呀。”凤染想起隋器,“待来年开春儿,得给咱家大器请位教书先生回来,总让他这么撒野可不行。” 邓媳妇儿早已知晓隋器的来历,欠身笑道:“大器就是瘦小了些,想必不止是五岁年纪,确实该开蒙了。” “那你是没见到他刚来侯府那阵儿,瘦得跟小鸡仔似的。” 主仆俩在西正房的敞厅里说话,一直休息在暖阁里的宁梧突然推门而出。如今她已能下地行走,身上的多处伤口已在渐渐愈合。 “哟,宁姑娘怎么起来了?”邓媳妇儿疾步上前,在旁搀扶住她,“这是要去哪里?” “听见夫人要出门,宁梧想陪夫人一起去。”她不苟言笑,认真地道。 这便是后来隋御对凤染讲明的用意,他留宁梧在侯府里,不是要她保护自己性命,而是要她保护凤染和隋器的性命。 隋御现在对外还是个废人,并将长期困在侯府里不能自由出入。凤染则代替他在府里府外的忙碌,要是再遇上陆荣那种流寇该怎么办?他得确保凤染不受到危险,不然她每一次进出,他都得提心吊胆。 而且隋御想得长远,想到以后待他双腿治愈的消息瞒不住外界时,无论哪方都会派人来暗杀他。到时候他不在意自己有危险,却怕有些人拿凤染和隋器的性命来要挟自己,他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没有跟宁梧交过手,可从她的各项做派来看,她一定是个高手。 宁梧得知以后说不上惊讶还是意外,只在心里对建晟侯又多了几分好感。她感知到他对凤染的在乎程度,原来他的命门是这位看似柔弱的小夫人。 “不急于这一时,待你伤好以后,用你的机会多得是。”凤染颦笑说。 “其实……” “其实你是想出去探探,看锦县上有没有缉拿你的风声?” 宁梧再次被凤染看穿心思,躬身抱了抱拳,“夫人,我是真待不住了。” “你跟我出去也行,但得受点委屈。”凤染早备了手,正色说,“你既已答应我和侯爷,以后便只能以我贴身侍女的身份示人。你这礼数得改,衣着扮相更得改,你可乐意?” 第090回:不靠颜值靠脑子 且表宁梧身高适中,和凤染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她比较矫健,穿上中规中矩的侍女衣衫后,看起来有那么点违和。幸而她现在伤病未愈,面色憔悴,整个人看起来没甚么精神。邓媳妇儿又故意把她往土里土气上打扮,愣是把煞气十足的宁梧弄成娇憨的村姑。 凤染搔了搔眼眉,觉得邓媳妇儿捯饬的有点过头。邓媳妇儿来到她身边的时间虽短,对她却足够忠心。 主子是没有表露过心思,可邓媳妇儿心里明镜,这位宁姑娘甭管是啥身份、有啥本事,得承认她的底子很不错。深目高鼻,樱桃小嘴,眼神特像后院里豢养的那几只凶猛的鹰隼。 这样一位姑娘,让隋御救回府中,亲自扒开她的衣衫帮其包扎伤口,该不该看的地方全都看过了。邓媳妇儿不明白主家留下宁梧的用意,可她得替凤染看住这宁姑娘,万不能让宁梧有勾搭侯爷的机会。 宁梧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做惯了,不管心里面怎么想,表面上都是一副冷冷的模样。不卑不亢,把疏离感拿捏的恰到好处。 “要不还是换一身?”凤染讪讪地笑道,“宁梧年方几何?” 宁梧单手撑着桌角站立,欠身说:“廿一。” “年长我二岁。” 凤染蓦地想起凌恬儿来,觉得宁梧和凌恬儿确有很多相似点。不同的是,一个是身份高贵的一国郡主,一个则是身负多条性命的在逃杀手。 “主子终究还是主子。”宁梧谦卑道,“我这样挺好,就不劳烦邓家的再费事儿改动。” 凤染只觉宁梧能屈能伸,遂淡淡笑了笑,准备带上众人出府。 隋御早一步得了信儿,立在霸下洲门口候着,见到凤染身后还跟着宁梧,顿时心下一滞,凤染这胆子未免太肥了? “侯爷在这儿做什么呢?当心着凉。”凤染扬了扬手,示意邓媳妇儿带宁梧先去西角门口等着。 “哎……”隋御喉间滑动一下,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你还能看出她是原来的宁梧么?”凤染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伤势未愈,要不是实在憋不住,怎会央及我出去?” “要是她中途跑了呢?”说到底,隋御还没有完全信任宁梧。 凤染往他身前凑过去,颇为自信地道:“得让她知道外面有多危险,才能更珍惜咱这世外桃源。人心都是肉长的,杀手也有感情啊。何况我给她用药,她的命攥在我手里呢!” 隋御眉头紧锁,把薄唇抿到发白。 “你要交代我什么事儿?” 隋御思量片刻,才道:“我想让你去次县衙,还有边军那里一趟。” 凤染立即反应过来,拍了两下额头,说:“我早该去的,这段时间忙糊涂了。借着陆荣那伙流寇的事,去跟苗刃齐和康镇他们道个谢。” “郭林他们盯了苗知县不少日子,除去那晚截获一只信鸽,再没发现他与外界有什么异常联系。” “我直接去知县老爷府上拜访?原先咱们得端着你那建晟侯的款儿,再怎么落魄也不能先低下头。这回有了由头,我去破破这个冰,先把知县老爷的家宅蹚顺溜。” “你确定要带上宁梧?” “我见机行事,侯爷放心。” “娘子,你不要有负担,就当作是去串门儿,和苗刃齐的内眷随便聊聊。旁敲侧击一下即可,就算什么都没打探出来也没关系。”隋御不由得握住她的纤手,“这事儿本不应该让你去做。” “别酸,千万别酸。”凤染故作轻松,复问道:“康将军那边呢?你是想知道关于东野使团过境的细节?” “康镇上次来府,说是提醒实则是变相警告。大兴山是边戍盲区,那儿是他的心患。” “目前对咱们来说,不管东野那边有啥举动,千万别波及到咱们身上才是。” 隋御敛眸,微扬起唇角,赞道:“娘子就是聪慧。” “是侯爷教得好。”凤染拣好听的说,又调戏道:“我去试试看,你在家里要乖乖听话哦~” 不等隋御应声,凤染已轻步走出垂花门。隋御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耳垂,还挺喜欢被凤染这么逗弄的。她真是日日都能给自己带来惊喜,他以为已经很了解她了,可她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再给他带来新的触感。 “侯爷,咱们回屋去。”荣旺兀地出现在身后,“水哥儿跟胜旺一并随夫人出府,您就放心好了。刚才小的已让底下人把东西都备上车,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好歹是咱建晟侯府的一点儿意思。想必苗知县和康将军他们会收下。” “郭林他人呢?” “他刚才在后院喂鹰隼来着,那畜生嘴刁,只吃肉,这会儿应该和李老头他们去后面山里了。这么冷的天气,山里也剩不下什么。他这几日昼伏夜行,在锦县府衙前后徘徊,甚是辛苦。” 隋御边点首边往东正房里走去,“咱们还是缺人,一个宁梧哪里够?顾将军那边回信儿了么?” 原本打算到那几家店铺暗访,如今却临时改了目的地,不过于宁梧来说没多大影响。 水生和胜旺在前面赶马车,邓媳妇儿和宁梧在拱厢左右两侧坐定,时不时撩开帘子往街市上望去。 这日虽有些寒冷,但日头很足,在街上行走的路人不在少数。 凤染懒懒地靠在拱厢壁上,身上的大氅足够暖和。她双手揣在皮袖筒里,手心里还焐着一个小手炉。隋御到底是多怕她冻着?让胜旺他们拿过来的防寒物件比邓媳妇儿帮她准备的还要周全。 “如何?”伴着碾动的车轮声,凤染问道,“可有看到通缉告示?” 宁梧转回身,轻轻叹口气,“好像没有。” “正好去知县老爷的地盘,更方便打探盛州那边的事。”凤染宽慰说,“许是锦县比较偏远,谁都想不到你能逃到这里来。” “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逃来的。” “你在哪儿受的伤?是在盛州那边?还是在逃往锦县的路上?追杀你的有多少人?” 宁梧抬眼看向凤染,苦涩地交代道:“是那晚我把消息放回去后,突然被一伙人包围住。我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从杀人者变成被杀者。那时候根本来不及思考,只知道拼力厮杀。是先被那些人砍伤之后,我抢过其中一人的壮马,竭尽全力逃了出来。” “先受伤再逃出来,路上没有人围追堵截么?” 宁梧浑身一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突突地疼痛起来。 “没有么?”凤染坐直了些,重复道。 “没有……”宁梧只觉后背那一条脊骨自下往上窜着寒意,“真的没有。” 还没等宁梧继续说下去,已被另一侧的邓媳妇儿给打断了。 “夫人,外面情况不大好。”邓媳妇儿扯开帘子指给凤染瞧,“沿街乞讨的人明显增多,估摸着那些跟吃有关的店铺都得涨价,得病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凤染顺着邓媳妇儿手指方向望去,心里突然想起李老头他们。她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就跟外面那些破衣烂衫的乞丐无二样。要不然再招募些乞丐回去?等到来年开春垦荒做劳力? 凤染动了这个心思,打算回去找李老头商量一番。种地的事情当属李老头在行,乞丐这一行的事情,他更是门儿清。当初把李老头三人半骗半拖的弄回府中,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明年要开垦的荒地多,需求的人数也多,她不得不三思而行。 “咱们做不了救世菩萨。”凤染坦诚说,“这事儿要看县上那些当官的怎么做。” 一时马车在一处大宅前停顿下来,水生掀开帷幕一角,低声道:“夫人,已到苗知县宅邸。” 凤染睃了眼心神不宁的宁梧,道:“你不要下车了,就在这儿待着。”随手把小手炉递给她,“好好冷静一下,看看是不是漏掉哪些细节?之前你对我们讲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确定的?又有多少是自己猜测的?” “夫人……”宁梧声音颤抖,神色无助地望向凤染。 “没关系,你慢慢想,我兴许还能帮你打听点儿内幕回来。横竖已在我们府上住下,你是安全的。” 言罢,凤染在邓媳妇儿地搀扶下走出马车。 要说在这之前,宁梧和凤染之间还有一些芥蒂,那么在这一刻之后,宁梧已把背后的建晟侯府当成真正的救命稻草。 凤染就是要攻心,她不能让宁梧成为建晟侯府的隐患,她得让宁梧成为建晟侯府对外最锋利的一把刀。 胜旺先一步去叩响府门,俄顷,只见府中有个小厮探出头来应下几声。 没过一会儿,府院大门敞开,里面一位年约四十左右,身形富态的妇人匆匆赶出来。她衣着算不得华丽,一袭檀色散花锦大袖长袍加身,外套白毛领鹤氅,发髻梳得锃亮,一点都不毛躁。团脸双下巴,标准的福气相。 “恭迎侯爷夫人大驾,民妇有失远迎。”她笑蔼蔼地屈膝行礼,“还望侯爷夫人恕罪。” 凤染与她客套两言,便让她引进府中。看似普通的知县老爷家宅,在进去以后才知晓别有洞天。凤染随知县夫人走进内仪门,但见中堂外檐下候着不少女眷小婢,比建晟侯府的人数多了不知多少。 知县夫人一声令下,众人忙不迭上前给凤染行礼。 凤染不禁感叹,穿过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摆这么大的谱儿。要是习惯了这架势,以后容易变得膨胀啊! 第091回:知县宅邸一片绿 却说凤染受到知县夫人的热情款待,整个府院内眷皆恭敬相陪。邓媳妇儿替主子将薄礼递上去,又得到知县夫人百般叩谢。 凤染不知知县夫人的名讳,只听水生隐约提了一嘴,道她姓的是王氏,遂笑盈盈地说:“我今儿来府上不曾提前打招呼,给王夫人添麻烦了。” 知县夫人引凤染坐到中堂上首,欠身恭顺道:“侯爷夫人说的哪里话,您能来我们这儿,是寒舍蓬荜生辉。” 凤染望向这位富态的知县夫人,不住地喟叹,瞧人家这大气端庄的官太太气质,不知是苗刃齐教导后宅女眷有方,还是这位王夫人本身素养就是如此。 凤染之前没有接触过这类妇人,自惭远不及人家一半儿得体。要是以后隋御真能翻过身,她是不是也得提升提升自己?免得跌了建晟侯的脸面? 她心里腹笑,口中已多次让知县夫人落座。建晟侯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底下百姓或许不清楚,地方官吏哪有不知道的? 凤染没有遭到白眼,反而被知县夫人这么厚待,已算给足隋御脸面。 凤染一面和知县夫人叙家常,一面打量这看似低调的知县老爷府邸。苗刃齐的一众小妾露过脸后,便被知县夫人打发下去,堂屋里仅有她在位相陪。 苗刃齐的基本情况,确与凤染来之前,从水生他们那里得知的差不多。这位知县老爷没啥问题,就是家中小妾多了点,子嗣稍少了点。如今入了内宅,见了内院各处陈设,内眷们穿的什么料子,待客沏的什么茶、什么果儿,更能判断苗刃齐是否清廉。 至少到目前为止,凤染没找到异常之处。所以这位苗大人当真没有被雒都那边的人利用?他给李树元报信儿,完全是因为二人的旧交之情? 水生不是吃素的,跟在凤染身后混进府中,便想法子溜到苗刃齐的书房里。企图在那里找到点蛛丝马迹,可他才摸进书房,便有一对儿男女随后闯进来。 水生赶紧躲到书柜之后,仔细瞧了半日,才隐约记得那女子貌似是刚才在前院露过脸的一位,大抵是苗刃齐的一房小妾,而那男子看打扮应是这府上的侍从小厮,这样两个人腻乎在一起,他们要干什么不言而喻! 水生无奈地揉起眉头,正事儿一点没有办成,却在这里偷窥到如此香艳之事。 “前院儿有要客,不要被人发现!”女子娇嗔地说道,身子却非常诚实地配合着男子。 男子手劲儿没个轻重,揉捏的女子忍不住叫唤,“那算哪门子要客?你不知道建晟侯是谁?就是那个残废双腿的将军。” “我听说过的。”女子断断续续地道,“到咱锦县上这么久,还以为那一府人早死绝了呢,没成想今儿来咱们府上了。也就是大夫人礼数周全,换了我,我才不这么低三下四地讨好她呢!大夫人都多少年岁了,竟对个小丫头毕恭毕敬的。” 水生心道,所以啊姑娘,哪怕你没有让苗刃齐头顶发绿,就你这觉悟也只配做个小妾,苗刃齐怎能把你扶正? “就你刁歪,专心点儿!”男子涎涎地笑道,身上动作不停,“老爷在官场小心谨慎得很,没瞧见这书房里连封书信都难觅么?每次雒都、盛州那边来消息,看完之后随即就烧掉。” 水生身子一紧,这一趟没有白来,总算听到点儿有用信息。 “老爷窝在锦县都多少年了,还想升迁不成?怎么还那么关注外面的事。” “咋能不关心?你知道前段时间盛州闹出个杀人大案?” 男子刚说出这一句,门外猝然传来几声响动,慌得二人立马停下身上动作。害得水生也跟着紧张得够呛,仿佛偷期那人是他似的。 “喵——” “是夫人养的那只大花猫。”女子松了口气,笑道,“算了算了,改日,偏你这么大胆子,青天白日拐带人家做这种事。” “还不是你出去见客穿得这身衣裳太好看,我一见到就情不自禁把持不住嘛!”男子扫兴地理正衣衫,“不知道是谁缠着我要生儿子,我帮谁?还不是帮你。” 女子向窗外探了探,没有马上出门,“院子里有人,再等一会儿。” “老爷书房一般不教人进来打扫,你不用这么紧张。” “小心点儿好,万一被老爷发现,我要被浸猪笼的!” 水生在暗处气得要死,你们俩能不能别扯那些没有用的了?快点讲盛州杀人大案呀? 可天不遂人愿,这二人直到离开,都没有再提起盛州杀人大案。水生不甘心,又在苗刃齐的书房里好一顿翻找,终于在一处暗格里发现一封密信。 水生不能带走这屋中的任何物品,潦草看过以后又把密信归到原位上。待他回到前院时,苗刃齐已从县衙急忙赶回来。 府上给报信儿的速度真快,这才多大会儿工夫苗刃齐就已回府。 一个小厮凑到水生跟前,小声道:“你怎么才回来,我们府上有好几处净室,可是走丢了?” “可不是嘛?刚才就按照小哥儿所指方向寻去,半天都没有找到。好在半路遇见两位姐姐相告。”水生垂头应道。 苗刃齐大步跨进中堂,眼光倏地在水生身上顿了一下,心中油然警惕起来。这小厮看着虽脸生,却给人一种不简单的感觉。他本来就对建晟侯突然造访心生疑窦,该不会是那隋御故意派人来探查他的? 水生低着头,脑子里正回想在书房里看到的密信内容。 “侯爷夫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苗刃齐没时间过多思量,已摆出一副笑脸去面对凤染。他躬身揖道:“不知侯爷夫人来府有何事情?” 凤染用最短的时间跟知县夫人混熟,二人已拉手互诉起情肠。邓媳妇儿和知县夫人的贴身侍女面面相觑,那副场面跟俩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姊妹一般。 凤染先说没有外人在场,用不着说谦词讲规矩,一会儿又说她一见王夫人就觉得投缘,俩人年岁是相差不少,她却觉得王夫人像她的娘家大姐一样。 这纯属瞎掰,凤家嫡长姐才年长她几岁?但凤染偏这么说,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愣是把知县夫人哄得心花怒放。 等到苗刃齐赶回来,看到她们俩言笑晏晏的样子,半晌都没有消化明白。他在建晟侯府里又不是没领教过凤染的厉害,看来这位小夫人真不可小觑。 “我本早该过来的。”凤染先瞅了知县夫人一眼,才望向苗刃齐,“上回陆荣那事多亏康将军和苗大人替我做主伸张正义,不然……”她扯过帕子擦起眼角硬挤出来的眼泪。 “侯爷夫人严重了!那陆荣就是活得不耐烦,打劫打到夫人头上。老天有眼,让康将军现场抓获。下官已把他案子结了,往上报过去,就等着择期问斩。”苗刃齐笑蔼蔼地道,“下官打罚一样都没缺,替夫人出了口恶气。” “就知道苗大人会这么做。”凤染破涕为笑,仍往知县夫人那边瞟去,“王夫人,我说的对?” “对,对。”知县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和凤染默契对视。 苗刃齐不好问她们之间到底讲了什么话,但从他正室夫人的笑面上来判断,凤染定是把他夸上了天。 “如今天寒,我家侯爷又病重一场,可怜我天天抽不开身。前两日才有好转,他便催着我来府上拜谢。” “额,侯爷伤病又严重了?” “可不是嘛,春夏还能好些,秋冬根本不行。身子好一阵儿坏一阵儿,有的时候看上去跟正常人没啥两样,有的时候,哎……”凤染又戚戚然地哽咽起来。 “侯爷受苦,侯爷夫人更是辛苦。”知县夫人跟着红了眼圈,附和道。 “今儿和王夫人说说体己话,我这心里头别提有多痛快。来锦县这么长时间,就数苗大人待我们最好。” 知县夫人许是被凤染的情绪所感染,都没有跟自家老爷商议,便道:“侯爷夫人若是不嫌弃,以后便常来寒舍坐坐。” “真的么?不会打扰到王夫人?”凤染就等她主动说出这句话,“侯府离县上有点远,要是王夫人愿意,平日里也可去我们那里走动走动。” “妾当然愿意。”知县夫人点头笑道,“妾很愿意。” 苗刃齐有些愣住,他这一向稳重的正室夫人今儿是怎么了?当真和建晟侯夫人如此投缘? 三人在中堂里闲聊一会儿,凤染话锋一转,道:“苗大人,从咱们府往康将军那边军营地要走多久啊?” “怎么都需大半个时辰。”苗刃齐想了想,确认道,“侯爷夫人要去康将军那里?” “我家侯爷给我指派的任务,我哪里敢不从。”凤染苦哈哈地说,“就是不知路上好不好走,真怕再遇到流寇。不过有苗大人和康将军在,咱锦县定没人敢作妖。” “近来岁末不太平,侯爷夫人还是小心为上。”苗刃齐望外瞟了瞟,趁机问道:“您只带了廊下那一个小厮?” “是啊。” “侯爷夫人不可大意,那一人怎么能够?瞧那样又不像是跟侯爷上过战场的武将。” “那个?”凤染指了指门口,“是我出门前随便抓的。”她心里怦怦乱跳,苗刃齐到底是老油条。 “还是让下官派人护送夫人一程?” 凤染死不死的跟苗刃齐没关系,但这人从他府上离开,万一途中出点岔子再赖到他身上怎么办? 凤染自当推托,苗刃齐没奈何,故意吓唬道:“侯爷夫人不知,盛州前段时间出了场杀人大案,那杀人凶手到现在都没有缉拿归案,上面早传下信儿来。要是那歹人就藏匿在锦县,再让夫人碰见可怎么得了?” 跟着隋御还怕没有这种运气?那杀人大案的“凶手”不仅让他们遇见,而且现在就在知县大人家门外! 第092回:仿佛要一触即发 在苗刃齐的一再坚持下,凤染终是松了口,同意让他派人护送自己去往边军营地。临离开知县宅邸时,知县夫人对凤染依依不舍,直到看着她迈进马车里,走出去老远方转身回府。 苗刃齐两手抄在官服袖口里,向正室夫人乜斜过去,困惑地说:“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建晟侯夫人年岁虽小,却是个苦命的人儿。”知县夫人低眉叹道,跟在苗刃齐身后走上台阶,“以前不曾听老爷提起过,白白听了些坊间传言。今儿见到真人,才知先前听到的那些是非有多离谱。老爷没回来前,堂上只有我们娘儿们俩,她一口一个姐姐地唤着妾,妾这心里头暖得很。” 苗刃齐心下有愧,听出正室夫人话中有话。他这家宅之所以还算安定,全靠正室夫人悉心打理,不然那好几房小妾成日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没把他折腾死也得折磨疯。 凤染就是抓住知县夫人渴望被人尊重的心理,苗刃齐怎能不清楚他宠幸的那些小妾,在后宅里是如何与王氏周旋的。 “那建晟侯是块烫手山芋,日后咱们尽量少接触为妙。”苗刃齐不敢苛责王氏,只点到为止,“若下次她再来家里,记得要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我。” 知县夫人强忍心中不悦,颔首应诺,一径避回房中小憩去了。 苗刃齐没再在意王氏的思绪,抬手便叫来刚和水生同站一起的那个小厮问话。一一听了之后,又火急火燎地赶往后院书房里。 师爷葛京是随着苗刃齐一起回府的,此刻已站在书房中,面色很是惊惶。 “有人进来过?”苗刃齐破门而入,“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大人。”师爷躬身揖下去,“属下已查过,书房里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只是……” “是不是建晟侯夫人带来的那个小厮?”苗刃齐急匆匆地打开暗格,把里面那封密信握在手里,“就这封密信没有处理,要是被建晟侯抓住把柄,以后我被夹在中间岂不是更难做?” “大人莫慌,小人刚才侧面盘问过府中人,他们均没见着那府外小厮来这附近走动。说不定……说不定是别人。” “别人?”苗刃齐有些糊涂了,“师爷不要藏着掖着。” 师爷讪笑着从袖口里取出一绺香囊流苏穗儿,他低头送到苗刃齐手中,说:“大人,这是小人在椅子扶手下发现的,应该是被勾上去的。只要查清楚这东西属于谁,就知道谁来过书房里了。” 苗刃齐脸成铁青色,愣了半晌,恨得牙痒痒道:“真是反了她们!给我查,给我彻彻底底地查!” 凤染所乘的马车已走下官道,再往前走便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伴着些许还没有完全化掉的积雪。 邓媳妇儿拉上车窗帘子,转身坐回来,道:“夫人,苗知县派的人还在身后跟着,瞧着水哥儿已和他们聊了一路。” “苗刃齐做事谨慎,他是怕我从他家出来以后再出事。”凤染拢了拢氅衣,“咱们倒是省了心,不怕再遇上流寇。” 宁梧浑身隐隐发颤,他们离府的时间较长,她身子有些受不住了,何况刚才凤染又对她讲了些关于盛州那边的情况。 宁梧在江湖上的名号叫“祭九”,盛州杀人大案没有确认作案人就是她,但所有的矛头已全部指向她。 “有些细节或许跟你猜想的有出入,但江湖上想要追杀你的风声却很响。” 马车行走在土路上,车身不稳,坐在拱厢里的三人又颠又晃。凤染担心宁梧身子再扛不住,让邓媳妇儿把小毯子、皮袖筒等全裹在她的身上。 “听苗知县的口吻,这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下来。毕竟那笔钱见不得光,查不好再牵扯到雒都大官身上,他们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么?” “我想明白了。”宁梧忍着自胸腔里翻上来的血沫味,“打我主意的应该有两拨人。重伤我给我活路的,其实是想栽赃我的人;放出风声想要我命的,反而是想找到我,要我吐出钱财下落的人。” “嗐~说到底还是想让你死,只是早死晚死,怎么死、如何死的区别。”凤染打量着宁梧,“你可别让他们得逞,好好养伤,好好活着。” 宁梧不甘心地低首称是,凤染又说:“你要是想离开,马上去追查真相,我不拦着你。但你今儿要是还跟我回去,就得遵守我们先前的约定。建晟侯府不能卷入到任何纷争里,侯爷站起来不易,他输不起。” 宁梧强咽下一口气,如今正是风口浪尖,销声匿迹安心养伤,借此报答建晟侯府的救命之恩,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到了掌灯之时,凤染还没有回府。隋御在霸下洲里来回踱步,打发隋器隔一刻钟便往门首跑一趟。最后实在按奈不住,直挺挺地坐到轮椅上,要荣旺推着他到大门口去。荣旺依言照做,隋器又巴巴地跟在义父身旁。 “你娘亲走了多久了?”隋御焦躁地问道,脖颈抻得老长,望向漆黑的远处。 “其实没有多久。”隋器嘿嘿地笑道,“爹爹,外面天冷,不然大器在这儿候着,你还是回屋里歇着。” “我不冷。”隋御固执道,“紫儿——” “我也不冷!”隋器猜到义父的意图,对身后的紫儿道:“紫儿回去,我跟爹爹在这里就行。” “大器,过来。”隋御瞧了眼义子,淡淡一笑,把他拉进自己怀中,“再过两年,你就可以保护娘亲了。” 隋御罕见地跟隋器亲昵起来,隋器小身子僵硬地一动不敢动。一方面隋御以前身子不便,另一方面也是他脾气不好,隋器心里既害怕又打怵。这小家伙心里还敏感,总觉得义父没有义母喜欢自己,所以轻易不敢往隋御身边靠。 “大器现在也可以的。”隋器鼓足勇气说,面对根凤染相关的事情,这小人精儿坚决不含糊。 隋御捏了捏他的小胳膊小腿儿,“照比去年是结实不少,但还是太瘦弱。不然打明天起,你随我一起锻炼?” “哎呦~”荣旺在侧嘟囔一声,“侯爷行行好,快放过我们大器。才几岁的孩子,能跟您比嘛?夫人都规划好了,来年开春儿要给大器找个教书先生学习呢。” 众人正说着话,只见不远处已驶来自家马车,可身后怎么又跟着一众行伍?隋御差点就跳起来,真残废时不用装,这回腿脚好了,装起来反而累得很。 领头衙役见到端坐在轮椅上的隋御,已猜到他是谁,赶紧跑上前叉手行礼,简短地交代几言。不管水生荣旺等怎么相劝,他们都没有进府喝口热乎茶水,便匆匆回去给苗刃齐复命。 邓媳妇儿搀扶宁梧回了西正房,隋御父子俩则陪凤染去往花厅用膳。 “康将军不在驻扎大营里。”凤染坐在铜火盆前取暖,“我在那儿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没有等到他回来,最后瞧太阳已快落山,才把薄礼留下往回走。” “先吃饭。”隋御拉过她的手,在自己掌心里捂了捂,“怎么这么凉。” 隋器自己闷头吃饭,对于这种场面早就习以为常,别看他年纪不大,懂得的事情却不少。 凤染不急于吃东西,继续道:“我不知道别地儿兵力什么样,但瞧康将军军营里真没多少人。东野那边要是突然打过来,真怕他撑不住。” “锦县边境是蜿蜒状,赤虎关最险峻,康镇定把兵力集中在那里。驻军大营没多少人也算正常,再说还有几处小关口,虽不通路、不放行,还得有人把守为上。另外就是咱们后面的大兴山,不知康镇会不会在暗中布防。” 隋御放开凤染的手,替她烫了壶热酒,又往她的碗碟里夹些菜蔬。隋器快速吃过饭,鸟悄地往花厅外边溜,但听凤染“哎~”了一声,他索性捯起小腿蹭蹭蹭跑走了。 “大器哪里像个小孩儿?”凤染撇撇嘴,“他比你懂事多了。”言罢,她执杯饮酒,瞬间肠胃里暖和许多。 “总之兵少是事实,康镇和苗刃齐发愁不无道理。东野使团何等规模,共有多少人员,我没有弄清楚。只大抵听说他们会在腊月初过来,掐指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隋御仔细听着,缓和半刻,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把府门关严实点,未来一段时间,谁都不要出门。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备齐,明儿赶快差人去外面买。” “你在担心什么?” “娘子今日出门,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了?” “到处缺粮。”凤染想到在马车上看到的那个场面,“苗知县宅邸上看起来很简朴,但吃穿用度还是挺讲究的,这与他的官职不大相匹。今儿我见了他,没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关于放粮仓救急百姓的话。” 二人同时想到水生刚才跟他们相说的内容。 水生在苗刃齐书房里看到的密信,不是苗刃齐与外界联系的信件,而是当初为隋御建造建晟侯府时,锦县上各大乡绅富贾捐资的明细。水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心中忐忑,又和苗刃齐派来的人插科打诨一路,回府后和隋御潦潦说了两句,便把自己关回房中默写去了。 “原来咱们这建晟侯府花费那么多钱。”凤染又饮下一杯酒,“隋御,你这回该明白锦县上的人为啥对你这么冷漠了?如果我猜的没错,苗刃齐是假借你之名,贪墨下不少钱财。” “雒都那边逼他,他只能逼底下人,趁机狠狠捞了一把。”隋御苦笑,也跟着喝下一杯酒,“锦县消息不会太灵通,想必底下人开始没料到,我是这么无用的人。” “你担心……”凤染掀眸,肃穆道,“苗刃齐不在乎锦县闹出饥荒,不会管底下百姓的死活,而东野那边为了纳贡也没有安抚底下臣民。有些人要打东野使团的主意?或许是活不起的锦县百姓、流寇,又或许是东野那边愤怒满满的臣民?” 第093回:老婆孩子热炕头 隔日,天空飘起雪花,不算大,窸窸窣窣持续甚久。侯府里没啥活计要忙,底下人便猫在一间房里取暖闲扯淡。 “叫你老田,其实你也没多大岁数,先前夫人赏你们不少银钱,就没打算讨个媳妇儿回来?” 众侍从小厮围坐在一只小炉旁,上面做着一壶热水,周围烤着若干干巴巴的红薯片。 “哪敢想那事儿?”老田憨憨地笑道,蹲在不远处,看着李老头和老卫在另一边下棋。 “这有啥不敢想的,该不是你不中用了?”众人起哄,大笑不止。 “切~你们就会打趣我,你,你们自己都有媳妇儿嘛?”老田脸红脖子粗,讲话都讲不利索。 “老田看上谁家姑娘啦?”邓媳妇儿率先推门撩开棉门帘儿,把凤染引进屋中。 闻声,本是懒洋洋的一众人笑意立顿,马上站起身给凤染行礼问安。 “打老远就闻到烤红薯的味儿。”凤染随意坐到一处矮榻上,“烤好了么?分给我一片。” 立刻有人取过一片递给邓媳妇儿,再由她送到凤染手中,“夫人小心烫。” 凤染掰开一点儿放入口中,觉得这红薯很是香甜。大家都知道,只要凤染往他们这边来,大概就是来找李老头商议事情。遂纷纷找了由头离开此处,只有李老头咧着缺俩门牙的嘴走到凤染跟前。 “夫人。”李老头躬身揖了揖。 “我来是想跟你老说个事。” 凤染把红薯片放到一旁,随之把在府外看到的饥馑情况说与他知晓。 李老头认真听了不住摇头,说:“夫人,其实老田老卫我们以前都是臭要饭的,本不该这么说话。但既受了夫人的恩惠,就得替主家着想不是?” “你老有话直说便是。你们都知道我是摸石头过河,以前压根没有经验。要不是遇到你们,咱家今年哪能丰收那么些粮食。” 李老头自愧不敢当,弯腰揖道:“夫人,锦县闹饥荒不是今年才有,区别在于情节严不严重。按夫人所描述来看,今年情况还行,前几年那大场面,夫人是没有见过。” 李老头不愿过多回忆那伤心往事,拣要紧地说:“夫人领我们几个回来没啥影响,可要是招来一批乞丐,就怕适得其反。今儿收了这个,明儿却不收那个。大家在外互相一传,夫人本是积德行善,到最后容易变味儿。” “懂了。”凤染颔首,“闹不好他们再把施舍当成理所应当。” 李老头讪讪笑道:“老头子我就是这个意思。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去找失了田地的庄稼人。今年收成这么一般,又被这个搜刮那个强缴的,自家肯定剩不下多少余粮。咱们府是没啥优势,好在不用赋税,总比锦县上那些大户强。分账时稍微给大家点甜头,不就结了?” “只是库房里那些稻谷能养多少人?延边街那边就快成了空壳,前两日芸儿还往回送消息,问我到底是继续涨价,还是每日定额,卖一点便打烊。” “开春就能好起来,咱们去年挖野菜、打猎捕鱼的,不也糊弄过来了么?” “就咱们几人便罢了,这回人多,你老是打算把大兴山给吃空呀?” 李老头哈哈地笑起来,道:“那么大的山,咱们哪里吃的空啊?反正夫人得把心放宽些,要是中途有人离开也算正常的事。” “那就等到过完上元节,到时候我差两个人跟你老一起出去寻些可靠人回来。”凤染从矮榻上站起身,心有成竹地交代道:“李老头,明年我要那百亩田地都丰收,这些庄子我全让你来管。” “我哪成啊!”李老头连连摆手,“夫人可不要折煞小老儿了。” “有老田老卫帮你呢!你只要替我物色回干庄稼活的好手,咱有的是种子,保准儿能丰收。得的银子定比今年多,到时候莫说老田讨媳妇儿,就是你老想找个老伴儿,我也定为你把这事儿办成。” 李老头心里是乐开了花儿,他们没有跟错主家,只是十亩田地和百亩田地能一样么?今年丰收靠的是运气,明年还可以么?但看凤染如此信心十足,他觉得自己必须再使把劲儿,或许真能成事也未可知。 凤染走出后院大通房,外面的雪还在飘着。邓媳妇儿撑起一把骨伞,罩在凤染头上。 赶巧儿碰见郭林和水生从月洞里走出来,二人加快脚步赶上,欠身道:“见过夫人。” 众人一并回往霸下洲去。凤染见他们像是在外冻了好久,方说:“你们这是打哪儿来?” “小的随郭将前后院转转,人手还是不够。”水生无奈地道,“跟郭将回来的侍从们,做粗活、操持内宅杂事还成,能看家护院的没几人。咱这府院大,到底七进,没一众家将看守真是不行。前儿侯爷嘱咐下来,这几日不让出府门,连苗刃齐那边我俩都不再过去。” “待东野使团平安过境再说。”凤染慢步往前走着,“主要还是后门和西角门附近,其他地方不好往里进人。对了,水哥儿,你那名单默写完没有?” “今儿一早给了侯爷,小的就能记住那么多。”水生窘笑地挠了挠头,说道。 “记多少算多少。”凤染安抚道,“你们俩这俩日去瞧过宁梧没有?” “我进去不大方便。”郭林一副糙汉做派,“她咋说也是个女儿家。” “我去见过,见她恢复的还成,要说还是夫人妙手回春,才个把月时间就让她恢复大半。” “我提她又不是让你恭维我。”凤染哂笑,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意思是待她伤势痊愈,你们有机会和她过过招。” “夫人是担心她花拳绣腿不顶用?”郭林大大咧咧地问道。 凤染汗颜,扶额道:“你们就不好奇她有多厉害么?不露两手出来,你们能服她嘛?” 言语间,众人已迈进霸下洲里,荣旺手里提着个篮子往外走,两厢人撞了个对脸儿。 “这是啥东西啊?”郭林直白问道,“瞧着像吃的呢?” “可不就是好吃的。”荣旺把篮子打开,里面是些漂亮的小糕点,“刚才府外来人,是康将军打发过来的。他们没进门,就交与我一封信和这一篮子吃食便走了。” “是给咱们回礼啊?”凤染褪下氅衣送到邓媳妇儿手里,“康将军这么讲究呢?” 众人点首称赞,不再一一细表。 单说一日晚夕,凤染陪着隋器在暖阁里玩过了头,躺在暖炕上便昏睡过去。邓媳妇儿在旁守了会儿,正犹豫要不要去支会侯爷一声,隋御那厢已掀棉门帘儿走出来。 邓媳妇儿忙地从暖炕上挪下来,欠身轻声道:“侯爷,夫人和大器玩累了,刚睡过去。” 隋御挨着炕沿儿坐定,见隋器窝在凤染的怀中,睡得十分香甜。他默然看了会儿,不忍再把凤染叫醒。邓媳妇儿马上又说:“那个……奴和紫儿还有点私房话想说,今儿想回西面屋里去住,能劳烦侯爷在这候着点儿夫人么?” “嗯,你去。”隋御面无表情地道,心里却觉得这邓家的真是善解人意。 邓媳妇儿把暖炕拾掇立整后,掩门离开。隋御这才脱鞋褪衣上炕,先在被子外顿了会儿,方钻进被子里和他们娘俩睡在一起。 小炕桌上燃着微弱的灯烛,隋御刚想撑身将它吹灭,耳后倏地传来凤染的声音:“你怎么跑这来了?” 隋御耳根瞬间溢红,掩饰道:“啊,炕上暖和,我腰疼,过来烙一烙。” “腰疼?” 凤染把隋器放回枕头上躺好,隋器在中间把凤染和隋御分隔开来。二人不约而同把被子给隋器掖严实,毕竟这一床被子三个人同盖,实在有点挤。 “这两日锻炼的有点猛。”隋御语无伦次道,“要熄灯么?” “别了,又不是特别亮。万一夜半时大器起夜,还得摸黑重新点灯。”凤染小声道,一肘支撑起头睐向隋御,“你的腰真没问题?” “没有!”他刚才有点紧张,随口瞎诌而已,凤染是在怀疑什么?难不成还当真了不曾? “我给你换点方子?”凤染弯眸笑笑,“跟我有啥不好意思的。” 隋御面朝凤染躺回来,细长的凤眸遮在阴影下,含着并不太温柔的深情。 “我好得很,娘子不信可以亲自试一试。”隋御压着嗓音,担心把隋器给吵醒了。 “这两日腿觉得怎样?” “我何时才能断药?” 凤染翻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再喝上一年半载。” “那么久?我真的已经痊愈。”隋御两腿在被子里不自然地乱蹬起来,仿佛在向凤染证明自己很有劲儿。 “别动,再把大器弄醒了。”凤染皱眉说,“你那些陈年旧伤还需我多说?外表看起来还好,里子里其实是虚的。” “这是医理?”隋御眉梢微挑,“娘子没有瞎说?” 凤染暗笑,她懂个屁,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全靠灵泉在场外指导。 “你嫌苦哇?赶明儿水生他们出门,给你多买些糖果回来。” “药吃的太多,浑身上下都是草药味儿。”隋御指了指自己的唇齿,“这里更甚,怕你日后嫌弃。” 二人一递一回的说着话,本以为在暖暖的被窝里,过一会儿就能睡着,可他们俩越说越精神,过了三更天还没有困意。 “明日我又要赖床啦!”凤染闭紧眼眸吭唧道,“隋御,你睡着了么?” “还没。”隋御仍注视着凤染,“大器睡得倒是沉,这小家伙真招人稀罕。”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撵我们俩走来着。”凤染闭着眼睛说,“明日就是腊月,你说东野使团会过境么?” “应该就在这两日,再耽误下去,他们在岁末前根本赶不到雒都。” “从锦县到雒都要走一个月的路程?咱们来时候用了多久?我有点忘了呢。” 隋御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想起他们来锦县时,她逃跑的那个晚上。凤染的改变就是从那时开始,“那天你到底在山腰上看到了什么?怎么就把额角给摔了?” 凤染已佯装睡去,她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往枪口上撞什么? 隋御伸手替她把被子掖了掖,看到她的眼珠子还在滴溜乱转,终是没愿意拆穿她。 这夜真温暖,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便是这种感觉了?他真想时光就停留在这儿,可他明白要想以后长久如此,他还需奋斗很久。 第094回:感动么娘子养你 夤夜,雪停。 次日,天凝地闭,风厉霜飞。即便窝在温暖的房中不出门,依然能感受到那刺骨寒风中夹杂的流矢飞声。 凤染犯了懒,醒来后便待在东正房暖阁里,主要是地龙烧得太热乎,她真不想再来回折腾。 隋御陪着她和隋器在暖阁的小炕桌上用过早膳,雷打不动地去明间敞厅里锻炼起身体。 “三、二、一……”凤染单臂撑在小炕桌上,和隋器打着赌。数过仨数之后,明间里果然传出来郭林的一声惨叫。 邓媳妇儿坐在炕梢捂嘴偷乐,隋器梗着小脑袋不服气,一径跳下炕去,趴在门缝处往外瞧。须臾,转头说:“娘亲,咱们再猜一次。” “再猜?那这次用不上半炷香。”凤染冁然一笑,“还是你爹爹赢。” “郭叔叔很厉害的!”隋器依旧不服气,在他心里郭林拔山扛鼎,体魄比隋御健壮出不老少,“他能单臂把我举过头顶呢。” 凤染往口中塞了瓣蜜橘,笑加加地说:“大器近来没有过来瞧瞧爹爹?” “我瞧了。”隋器瓮声道,又灰溜溜地爬回凤染身边。 凤染心里明白,隋器平日里宁愿和紫儿疯闹、跟李老头他们乱跑,甚至是做郭林和水生他们的跟屁虫,就是甚少往隋御跟前凑合。 这事儿赖不得隋器,主要是她总担心隋御乱发脾气伤及到小孩儿,总背地里嘱咐他,尽量别在隋御面前转悠。 “今早醒来,瞧见爹爹跟你在一个被窝里,是不是吓了一跳?”凤染将扒好的蜜橘喂到隋器嘴里,“昨晚是他一直搂着你。” “真的嘛?”隋器两腮鼓鼓地嚼着蜜橘,讶然说,“爹爹怎么来暖阁里睡觉啦?” “额~”凤染笑了笑,故作神秘道:“你爹爹锻炼过度,把腰给闪了。他说咱这炕上暖和,躺在上面身子舒服。” 凤染还在一本正经地“骗”隋器,但听明间里“砰”的一声,明显是一个人被重重摔到了地上。顷刻后,又传来几声含在喉咙里的闷哼。 凤染和隋器同时从炕上跳下去,俩人抢着往门缝外探去。 “娘亲猜的对不对?是不是你郭叔叔?” “不是!”隋器惊叫,继而手舞足蹈起来,“躺在地上的是爹爹,我就说郭叔叔很厉害嘛!” 凤染深觉不可思议,没管住腿脚,一径推门迈出去。隋御还躺在地面上,郭林半蹲在他身旁擦着汗水,大口大口地喘气道:“侯爷,怎么样?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隋御坦然笑之,手背搭在额上,说:“是我轻敌,以后再不会让你半分。” “啧啧~”凤染自隋御脑后探过头来,“侯爷今儿是马失前蹄啦?”她一面说,一面去扯他已散落了一半儿的发髻。 隋御抬眸,倒看着在自己头顶笑靥如花的凤染,一时沉醉其中。她扯他的发簪,他便下意识地去夺,青筋隆起的宽长大手,不知不觉已长出一层薄茧,瞬间按在她的臂腕上,继而把她往自己怀中拢来。 原本在二人身边的郭林和隋器,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也不清楚自己在卖呆儿看什么呢。最后郭林干脆把隋器扛到肩头,准备悄悄走出东正房。 “不许闹!”凤染边警告隋御,边朝郭林喊话:“郭林你才出一身汗,出去要得病哪!套上裘衣啊,不要冻着大器!” 隋御坐起身,顺势把凤染揽进自己怀里,咯咯地笑道:“那些还用得着你操心?” “那你……起来啊!地上很凉的,你……”凤染企图从隋御的大腿上挪下来,一手攥着他的发簪,眼波盈荡,不知在往哪里瞟。 “昨儿晚上中间隔着大器,没半点机会能抱到你。”他的长发已彻底脱落开,松散地泄到身前,“我吃那小家伙的醋。” “说什么呢?他是你儿子!”凤染嗅到他身上浓重的汗气,还有一股隐隐的檀香味儿,“一身臭汗,起来去洗洗。” “你帮我洗?”隋御附在他耳边道。 凤染突然想起去年那阵儿,隋御还需人寸步不离地伺候。沐浴便是他最不愿让凤染亲近的时刻,只要凤染有往前凑的丁点迹象,他就恨不得把浴桶拍得粉碎。 每一次沐浴,都跟要了隋御的命似的。那时候凤染不怕他,时不时就愿意戏弄他一把。反正该不该看的地方她都已看过,他身上那些伤疤在何处,她早就记得滚瓜烂熟。 腿脚好了就是不一样,才过去多久,他就敢明目张胆地撩拨她了? “青天白日的,隋御你是越发放肆!”凤染加重语气,“今儿输给郭将不知道反省嘛?快点起来!” 凤染故意绷紧脸皮儿,左右拉扯半日,终把隋御从地上扯拽起来。 靠着另一面墙边,摆着一溜锻炼身体的器械,凤染叫不全它们的名字。就知道隋御每日都要把这些练上一遍,有些器械已让他磨得发亮。为防止外人突然登门来府,郭林又在隋御的那些书柜上动起手脚,另这些器械能巧妙的镶嵌到里面,而不被外人轻易发现端倪。 “你不帮我,那就等着晚上再洗。”隋御走回那些器械跟前,开始一个一个往书柜里堆放。 凤染跟在他身后,本想替他拿一些,可单单一个石锁,她就提了半日。 隋御破笑不止,自她身后夺过去,宠溺地说:“我的娘子,你可别砸了自己的脚。” 凤染在心里吐槽,她自己没少喝灵泉水呀,这一年几乎没怎么得过病,平日里连跑带颠、里外忙乎,觉得身体一直能吃得消,这咋到关键时刻还掉链子了呢? “我搬不动,宁梧应该能搬动?凌恬儿差不多也可以。”凤染酸溜溜地道。 “我又不需你武艺高强。”隋御放好之后又折回来,“那些都是我该做的事。” 凤染不理她,转身去唤邓媳妇儿,让她打一盆清水回来。 “娘子别走,我有话跟你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凤染只好让邓媳妇儿先退下去,又取过那支发簪,道:“知道,知道,要我替你束发嘛~” 隋御自顾擦着身子,指向紫檀大案,“那抽屉里的东西,麻烦娘子替我找出来。” 凤染依言去找,却见里面是那支极细的竹筒,过去这么长时间,隋御还没有把它拆封开。她举在手里晃了晃,疑惑地问:“你是啥意思?还打算要我替你打开?” 隋御掷下长巾,套好衣衫,慢步走到案边,垂眸敛笑道:“咱们俩一起打开。” “先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隋御坐到圈椅上,拿起那支发簪,“劳驾娘子。” 见凤染乖顺地帮他梳起发髻,清了清嗓子,“其实早想跟你说,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水生郭林他们日日见我,把东野和北黎到目前为止能掌握的所有情报反复斟酌。我知道他们早就心向东野,其实我自己也更偏向东野那边。” 凤染听得有点入神,横插发簪时太过用力,直接捅到了隋御的头皮上。 隋御身子一抖,马上又恢复正姿,接着说:“东野万般劣势,于我而言却都是优势。北黎则相反,元靖帝离世,我在北黎寸步难行。许公公也好,顾将军也罢,哪怕是曾经的漠州铁骑,我与他们最多只敢背地里交往,根本不敢让外人知道。谁沾上我,都怕遭殃。” “你要是决定好投诚东野,就放手去做。”凤染掷地有声道,“有些事情我可以想在你前面,有些事情我就是不如你。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就算你以前再怎么缺心眼儿,再怎么不懂朝堂上那些波云诡异,经此大劫后,我想你一定会思量清楚。” 隋御从身后拉过她,再次将她带入自己怀里,他眸含星光,笑融融地道:“我想走第三条路,在锦县上‘拥兵自重’。” “要细细说。”凤染歪下头,认真地问。 “之前我对你说,想招募些能人志士来侯府,那时候想的很单纯,就是想保护侯府安宁。”隋御摩挲她的臂腕,“但现在我想以重建家将为借口,拉起一支队伍。” 凤染有点听明白了,试探道:“你是想弄一支‘隋家军’,在锦县发展壮大起来。让北黎不敢再小觑你,让东野更想拉拢你,而你就屹立在这里。北黎势头强时,你就跟东野走得近些,东野势头强时,你就跟北黎一条心。” “娘子就是聪明。” “隋御,你在玩火。”凤染紧张地攥紧手指,“你就不怕有一日,他们两方都要弄死你?” “锦县、赤虎关地势险要,背后大兴山更是天然屏障。我若足够强大,有自己的队伍,他们谁还敢动我?我要是投向东野,他们会优待我,给我荣华,但他们心里还是会觉得我是北黎叛徒。我若听命北黎,他们迟早会弄清楚我东野人的身份,双腿痊愈的事情更会成为他们心中的隐患。” “也就是说,不管选哪边你都不会有好下场。” 凤染万万没想到,她明明穿进来的是本古早狗血言情文,不应该是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的套路么?后来意外发现空间灵泉,她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发家致富的种田剧本,虽然还偶尔穿插点狗血遗风,可她以为大概就是这个走向了。 然则今日才算彻底搞清楚,她这是要辅助男二上位啊,割据一方势力,走权谋正剧范儿?就她这脑子,不是擎等着给对方送人头嘛? 天爷哟~这太难为她了? “那个……作为你的娘子,我该支持夫君的大业。但你瞧我就是个粗鄙丫头,那些大智大略的我不懂。”凤染拍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我帮你搞后勤,我好好种地,好好经营铺子,帮你挣钱招兵买马。” 隋御一时语塞,喉间不自知地滑动两下。 “不用太感动,我养你便是。苟富贵,勿相忘,妾身可是你的糟糠之妻!”不等隋御反唇相说,她已打开那支竹筒,“决定你已下过,再回头看你父亲生平,是没法子后悔了哈?” 第095回:这锅从天上砸来 竹筒里面卷着一张略长的纸,将其慢慢铺平开,还能闻到上面散发出的淡淡墨香。 隋御同凤染一起仔细瞧了瞧纸张和墨迹的色泽,方确定这是近期所写而成。想来是凌澈父女特意为隋御准备的,既如此,上面所陈述的内容,到底会有多少是千真万确的?又有多少是东野那边故意夸大或子虚乌有的呢? 隋御对父亲和故土怎会没有感情?这份感情又怎么会逊色于曾经效忠北黎的赤子之心?他就是料到自己会这样,才迟迟没有打开竹筒,在他还能保持理智思考之前,做了他认为最正确的决策。 松烛。 这是隋御父亲在东野时的姓名,上面还画了幅他的半身小像,样貌和隋御很相似,可他父亲唇边有一枚小痣,这里也特意画出来,算得上十分用心了。 松烛所生之地在阜郡,是东野十二郡里占地最小,同时也是最贫穷的地方。阜郡和赤虎邑相邻,赤虎邑以前也很贫瘠,但它迎来了转折,成为东野的新都。 信上还交代出松烛所属的族帐,和族帐中与隋御是远亲的一些人。另交代出松烛当年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凌澈身边,成为世子近卫,还大大渲染一番凌澈和松烛之间真挚的情感。 尤其是当年那场与北黎的恶战,松烛是怎样拼死保护凌澈,描述得特别详尽。凤染一度觉得,帮凌澈父女润色这东西的才是幕后高人,比外面说书的都会调动人的情感。 隋御将纸张放回到案几上,没有像最初知道身世时那么崩溃,只是神情落寞地虚望向窗外。 凤染替他收回竹筒里,重新放回原处。 “要我出去么?你……自己静一静?”凤染柔声道。 隋御没做声,长臂一揽重新抱紧她,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别动,就这样陪我一会儿。” 凤染一手轻抚在他的心窝里,默然地点了点下颌。 她索性推掉手头活计,前儿金生为她送来了第一个月的收益,三家入股的店铺和延边街上的米铺。从苗刃齐府邸回来以后,凤染又另找日子去那三家店铺里暗访一圈,与她预料的没多大出入,绒线铺和缎子铺均没有盈余,只有那家生药铺有了点收入,大头还在自家米铺上。 可是米铺没有多少存粮,金生芸儿他们不敢一股脑全部卖完,怕守着个空店遭来外人怀疑,只能每日开门半天。别人家都希望生意兴隆,他们恰恰相反,就怕上门的顾客太多。 到了年根儿下,饥馑当道,米铺没了存粮勉强可蒙混过去,但生药铺生意有转好的迹象,只能说明坊间有了瘟疫。 凤染很是头疼,数来数去不过几十两银子,可心里想的却是外面那世道。她自嘲,自己就算要当圣母,也得有那个资本才行。小家都顾不过来,怎么心系大家? 现下百姓们连吃都吃不饱,谁还去买缎子、绒线做衣裳?要说一点都不担心投入的几百两银子打水漂,纯粹是假话。但已被套进来,凤染只希望几家能熬过这低迷时刻。本欲暗中相助生药铺的想法亦可放一放,生药铺因为瘟疫暂可自救。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账簿被凤染推到一旁,想着过几日再归档。今儿和隋御深谈之后,更加没心思干别的。细细算来,自打郭林他们从雒都带回来银子,隋御要她真正管家之后,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整日和隋御待在一起。 “想喝酒么?我陪你?”凤染提议,“反正没甚么事儿?” 隋御思量半刻,凤眸低垂说:“少喝一点。” 凤染酒醉的那副德性,隋御记忆深刻,他可不想再让她喝醉,就算他现在腿脚已好,能轻而易举地抱动她。 二人回到暖阁的炕上,在小炕桌上摆起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饮酒。 暮色渐渐昏暗下来,凤染不胜酒力,已趴在小炕桌上昏昏欲睡。隋御轻抚她红到发烫的脸颊,低声感叹:“就这酒量还敢跟我叫板?” “侯爷!” 屋外突然传来踹门声响,匆匆破门而来的竟然是宁梧。她身穿侍女服,怎么看怎么有点违和,因为她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太过醒目。她手里虽没拿着什么武器,可两手的动作明明是要开打。 “放肆!”隋御凤眸一瞪,“没人教你规矩?” 凤染被他这一嗓子给吼起来,醉意乍然醒去三分,她揉着眼眸嘟囔道:“你发什么脾气?” “没时间了!”宁梧握紧拳头,催促道,“侯爷快去轮椅上坐好,咱们侯府好像被人给包围了。” 宁梧话音未落,水生已抱着隋器大步跑进来,“侯爷、夫人,你们不要出去。外面自有我和郭将周旋,太突然了,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谁?”隋御霎时从炕上跳下来,怒气冲天地道,“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是康镇,他带了不少人马,气势汹汹的,让我们把人交出去,还说不交就要搜府。” 众人把目光全都投到宁梧身上。 宁梧立即说:“看来是冲着我,那就把我交出去,我不会出卖侯府。” “糊涂!”凤染的酒已经全醒了,“现在把你交出去,就证明我们知道你是谁!那样的话,侯府照样脱不了干系!侯府既然已被包围,你现在逃也够呛能逃走,一旦被逮住,我们还是无法辩驳。没时间磨蹭,不要让康将军在外等着。宁梧你就跟在我身后,我出去迎他。” 邓媳妇儿快速替凤染套上氅衣,凤染指挥屋中众人,“侯爷,你去轮椅上坐好,水生跟在侯爷身边。大器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你们俩跟我走!”她指了指邓媳妇儿和宁梧。 “夫人,还是让小的出去!”水生据理力争地说,“我和郭将可以的。” 凤染边往外走,边叱道:“现在哪是硬碰硬的时候,你要准备玉石俱焚么?看顾好侯爷安危,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易动手!” “凤染!”隋御拉住她的手臂,隐忍道,“万事小心!” “少啰嗦。”凤染装得异常镇定,抓过宁梧,附在她耳边轻语几句。 隋御望向凤染疾步而出的背影,就要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他堂堂七尺男儿,遇事竟然让一个弱女子出头! “爹爹~”隋器拉住他的衣角,什么都不敢说的小孩儿,仿佛预感到凤染要陷入到什么大漩涡中。 隋御抚着隋器的脑袋,叮嘱道:“大器不要出来。” 凤染急慌慌地跑到门首,郭林等一众人见出来的竟是夫人,纷纷哑然不已。 郭林顾不得礼仪,一把薅住凤染,压低声音怒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腰间的刀差点出鞘,恨不得先把她身后的宁梧给砍了。 “不要此地无银,抓宁梧不是边军该干的事儿。先弄清楚康镇来的目的,都退到我身后,听我示下。”凤染甩开郭林,“荣旺,开大门!” 荣旺丝毫不敢怠慢,旋即推开门闩,凤染在邓媳妇儿和宁梧的左右搀扶下走了出去。 冬夜寒风中,建晟侯府外亮起一片火把,放眼望去少说也得有几百号军士。 康镇从马背上跳下来,身穿坚硬盔甲,腰间挎着一把长刀。身后跟着几个更加魁梧的属下,与上一次来访的架势截然不同。 见到是凤染出来相迎,康镇仍面不改色,他向她微微欠身,肃穆道:“惊扰侯爷夫人不是卑职本意,但今日事关重大,还望夫人体谅我们的难处。” “康将军。”凤染稍一侧身,给康镇让出一条路来,“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不过有什么事,咱们进府慢慢谈。建晟侯府加在一起都没几个人,用得着康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我们要搜府!”康镇冷峻道,“夫人,得罪了!”他扬手一摆,一众军士就要往建晟侯府里冲。 凤染见康镇始终没有留意她身后的宁梧,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康镇此番不是冲着宁梧而来。 “慢着!”凤染原本微侧的身子倏地横过来,脸上笑意立收,“康将军,你搜建晟侯府可以,上面的手谕我暂且不要,但你得事出有因。建晟侯——”她着重强调,“建晟侯犯了何事?” 康镇轻笑说:“夫人,卑职若不是给建晟侯面子,现在早已大肆搜府,还用得着跟你在这客套?” “讲明白!”凤染双眸一立,“否则你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宁梧挨在凤染身后,她分明感知到凤染在讲这句话时,声音是抖的,身子更是抖的。凤染明明这么害怕,居然还在前面苦苦死撑。 上一瞬态度恶劣的康镇,在看到凤染这个反应后,突然洒笑起来。他向左右属下望去,仿佛在说,你们自己判断,我就说建晟侯不会有问题?咱们什么都没能诈出来。 “实不相瞒。”康镇语气软下来,但眉宇间的愁楚依在,“东野使团今日过境,原本一切正常,因着时间紧迫,东野那边恐误了吉时,没在锦县停留便速速赶路。” 凤染双手紧握在氅衣里,隋御那悲催倒霉的体质还能再强点吗?整个建晟侯府为避免跟这事沾边,吓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里在府中躲着藏着,这怎么还砸到他们头上来? “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们接到东野使团的求助,他们货车被劫,对方打伤不少东野人,其中包括他们的领头者,东野小郡主凌恬儿。”康镇如实讲道。 “你觉得是我们建晟侯府打劫的这批贡物?”凤染神色一凛,“康将军,你可真看得起我们啊!”她向后方庭院中一指,“今儿这院子我让你搜,我倒要看看,你能搜出来什么!” 第096回:他唱白脸她唱红 强风呼啸,森森砭骨,亮起的无数火把随之摇曳,总在扑灭的边缘来回徘徊。 凤染的语音裹在这寒风中,一时噤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康镇扶紧腰侧长刀,顿了片时,决绝地说:“夫人,侯府我们非搜不可。我们的人查寻到打劫逃犯的踪迹,确系他们是往建晟侯府方向而来。侯府左近再没藏身之处,你们是这里唯一的人家。” 凤染欲要还嘴,道侯府后面的大兴山更适合藏匿,却突然反应过来,假设把矛头往大兴山上引,便是向康镇变相承认,隋御知道大兴山是北黎和东野边境上的盲区。若没亲自尝试过,怎知那山脉里端具体是什么样子? “那就请,康将军。”凤染再次侧身,皮笑肉不笑地道。 康镇心里自有衡量,来锦县边戍带兵数年,藩属国纳贡使团在自己辖区内被打劫却是第一次!他和苗刃齐一文一武,难辞其咎。 这时候就算隋御是他非常崇拜的“前辈”,就算以他的职位,如今突兀地搜查侯府很不妥当,但关系到北黎和东野局势的大事上,康镇不敢有半点疏忽。 他只希望,此事跟隋御没有任何关系。 康镇一声令下,身后两个属下带领一众军士自左右两侧如鱼贯而入,建晟侯府的大门到底被撬开了。 “郭将。”凤染不怒自威,纤细的身子越发挺拔,“去招待好康将军手下。” 郭林躬身叉手,闷声称诺。 侯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让康镇这么轻而易举地搜府,郭林气不过,他知道“瘫”在轮椅上的主子更加气不过。现在只好期望水生能劝住隋御,说什么都得压住他那暴躁性子,千万别站立起来,亲自操刀撵人。 “荣旺。”凤染再道,“把每一院的灯笼都点起来,让大家都瞧仔细些。” 郭林和荣旺各带人退回院中行事,唯有宁梧和邓媳妇儿还陪在凤染左右。 “夫人……”康镇抱拳相说,“卑职也希望此事与建晟侯府无关。” “康将军,东野使团损失惨重么?丢失哪些贡物?”凤染引康镇走进府中,“使团伤亡有多少,对方歹徒又有多少人?” “时间紧迫,后续交与苗知县处置。”康镇一脚迈进垂花门里,“我带队便追赶……” “混账黄子,入他娘的……给老子滚出去!” 但见隋御被水生推到霸下洲廊下,水生半蹲在轮椅旁,作好作歹般苦苦相劝,隋御眼看就要快从轮椅上翻下来。他发髻凌乱,凤眸红涨,像是气急发了疯。 北黎曾经的战神竟落得这么个下场,康镇动了恻隐之心。要是他和隋御换位,想必他都活不下去。 “侯爷!”康镇大踏步上前,单膝一跪,叉手说:“侯爷,卑职难做,今儿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滚!”隋御烈火轰雷,胸口上下起伏,眉间积着凶气,“你以为我残了两条腿就可任你欺辱?” 康镇能清晰地看到隋御咬紧自己的后牙槽,再使点劲儿就要把牙齿硌断,那薄唇早没了血色,隋御是真的震怒了。 “老子……”隋御还欲继续说下去,凤染蓦地扑过去,低眉恭谨地劝道:“侯爷,康将军肩上责任重大,东野使团在锦县地界上出了岔子,雒都那边要是怪罪下来,康将军和苗知县谁都推脱不掉。” “那就让他们怀疑到我头上来?”隋御没给凤染好脸子,一侧头又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见到隋御这般表现,除去不知内情的康镇,侯府上下倒是都松了口气。 隋御演戏的功力一次强过一次,按说今晚这事发生在一年前,隋御绝对咽不下这口气,那时候他把“建晟侯”的脸面看得比任何都重要,可如今,他再不是当初那个隋御。 隋御真正振作起来,不是从双腿痊愈开始,而是从放低过去,卸下曾经的一切开始。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次重生的真正动力是什么。 “侯爷为将,为的不就是我北黎王朝年年岁岁山河无恙、百姓安康?”凤染瞟了眼跪在隋御面前的康镇,继续对症下药,“西祁鞑子被侯爷打得跑到大漠深处,到现在都没个踪迹。西北漠州再无战乱,现下换成东北锦县,侯爷的初衷就变了么?” 康镇浑身一震,能得到一个这么理解自己的人太不容易,多少官宦家眷眼中只有内宅小家,而她……这与前些日子被陆荣劫持的那个状态判若两人。建晟侯夫人到底有多少让人惊叹的面儿? “东野虽向北黎称臣,说到底还是敌国。”凤染轻声说,“侯爷,两国要是因为使团之事产生摩擦,实在犯不上。当下我们委屈些算什么,重要的是赶紧找到真凶,莫要让东野使团耽搁行程。” “夫人所言极是。”康镇再次抱拳,“捻指掐算日子,要是我们能在两三日之内追回赃物,东野使团还是能在岁末之前赶到雒都。” 隋御渐渐冷静下来,凤眸透着寒栗之气,冷冷地说:“你进来。” 闻言,水生赶紧推着隋御回到霸下洲中堂里。 康镇撑地起身,眼神四处瞟了瞟,忧虑依在。凤染朝他敛笑,说:“你的属下,你最了解。他们搜府,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还是说康将军准备亲自去查?” 康镇尴尬地笑了笑,跟在凤染身后走进去。 屋外刺耳的踹门、踹桌声断断续续,嘈杂的叫喊夹着兵刃叮当作响的声音,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你确系歹人劫了贡物往建晟侯府方向来了?”隋御凤眸寒峭,道,“侯府里找不到,你打算怎么办?” “进山。”康镇枯笑道。 显然他早想到府后的大兴山,但由他提出来,远比由隋御这边提出来要合理。 “东野小郡主伤势严重么?使团众人现在人在何处?”凤染立在隋御身旁,追问道。 隋御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心里已百感交集,又是凌恬儿…… 康镇将指腹刮在刀柄凸起的纹路里,思量半日,还是将东野使团的全部概况告知给建晟侯夫妇知晓。 东野今岁入境较晚,比往年晚了十日左右,面上说是因为气候原因,实际上还是因为凑不齐纳贡之物。估计是实不能再拖下去,才选择在今日匆匆上路。 康镇是他们入境的第一道关卡,他大致扫过一眼清单,就看出今年的贡物有些虚报成分。这种大事马虎不得,遂带领属下一五一十地数了好半天。 “豹皮二十张、银貂五十张、羊皮五十张、鹿皮一百张、水獭皮三百张、貉子毛三百张。”康镇竭力回想道,“除去这些,另有人参一百斤、鹿茸一百斤……” “康将军怎么不往下说了?”凤染蹙眉问道。 “另有十只毛色极佳的海东青,和最上成的东野战马二十匹。”康镇边述边捋清脉络,“至我追赶出来前,得知的具体数字是海东青全无,除去战马没有掠走,余下的东西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少。具体是多少,要等苗知县差人详尽盘查后才了然。” 凤染和隋御互相对望一眼,虽没机会交流心思,但都已猜到对方所想。依康镇交代来看,东野明显有贼喊捉贼的嫌疑,因为东野纳贡的东西没有小件儿,不是金银珠宝,更不是粮食稻谷,那么大的东西,无论怎么隐藏,都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除非东野根本没有凑够纳贡,在康镇查验时,用了障眼法蒙混过关,又在锦县地界上自导自演出这么一场打劫戏码,再把锅甩给北黎这边,这样以来东野对北黎朝廷就有了说辞。 隋御想到这里,凤染亦想到这里,但还有一个地方说不通。东野那边为了拉拢隋御,连国主都快三顾茅庐了,还有凌恬儿对隋御更是心心念念得不得了。 他们如此想要得到隋御,又为什么要把祸水往建晟侯府这边引?难不成是想让隋御无路可退,必须跟北黎彻底决裂?东野要是抱了这个心理,就算把隋御诓过去,又怎么抓住隋御的心? 康镇在带人过来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当下随着他自己复盘的过程,也终于想到这一点。 “东野使团共来六十余人,团头是东野小郡主凌恬儿,使节为东野枢密院枢密使翁徒,另有左右二少将,鄂伦和松针应是护卫府后起之秀,余下皆是跟车扈从。” “这行伍很是隆重。”隋御笑意忽深,讽道。 “死了两个扈从,伤十余人,凌恬儿和翁徒受了点轻伤。” 康镇被外面突然拔高的嗓音打断,建晟侯府到底七进,在这漆黑的夜里,想要一个院子、一间屋子的排查,得费上点工夫。 “没伤及根本,康将军可放心。”凤染悬着的心已落下一半儿。 “使团现在就歇在县上官驿里,苗知县已派衙役护在周围。”康镇往霸下洲外望了望,时不时还能看到零星攒动的火把。 “大兴山我们不熟,只在山麓周围捡过柴火,挖点野菜。”凤染谨慎说,“假使歹人真劫了贡物,不藏在侯府就躲在大兴山里?康将军,你确定没有第三种可能?” 这些赃物只有偷渡回东野境内销赃才安全,要是在锦县市面上传出,过不了多久就能查到源头。贡物都是东野上等货色,锦县有福消受的没多少人。而从大兴山逃回东野,恰恰是最好的一条路线。 “第三种?”康镇反问,“侯爷夫人的意思是……” “将军!将军!”霸下洲外突然有人蛮横闯进,杀气腾腾道:“将军,我们找到了!” 第097回:谁害侯府就揪谁 “你找到什么了?”康镇浑然一怔,强劲的手掌扯住属下衣领,狠厉地道,“讲清楚!” “侯府西角门马厩里,发现在几盒老山参,还有若干鹿茸。” 闻言,康镇已怒不可遏,他觉得自己被建晟侯府给耍了。 除去荣旺、胜旺和郭林外,余下人皆已被康镇手下所控制住,其中包括李老头那样佝偻腰身的老者。 郭林亮刀闯入霸下洲内,错开康镇绕至隋御跟前,满腔义愤地大吼:“侯爷,咱们被算计啦!那些东西根本不是咱们府上的!” 那些东西当然不属于建晟侯府,但它们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只能证明侯府又有人潜入进来过。 建晟侯府占地很广,可供郭林支配的护院家将却寥寥无几,上一次被凌恬儿等人轻松闯入,已让他悔过自责。自他从雒都归来,一直都勤勤恳恳,不敢有半分懈怠,然今日这个场面,他真没法子推脱。 冷汗顺着他的鬓边流淌下来,雄壮的身躯在这一刻不住地战栗,侯府所有人的性命就要不保! 郭林仅存的一点理智,就是等待隋御下命令,大不了鱼死网破,他会为隋御杀出一条血路。 太混乱了! 凤染原本落回去的心又提了上来,双腿不自然地向后倒去。一直欠身低首的宁梧,抢在邓媳妇儿之前,在后侧将凤染稳稳托住。 “夫人。”宁梧按住她的臂腕,小声说,“冷静,若真动手,我必保夫人和侯爷无恙。” 宁梧所言没错,当下最应该保持冷静的人就是她,要是她倒下去,建晟侯府就真的没有救了。可打劫东野使团的罪名该如何洗脱? “慌什么?”隋御眸色神敛,剑眉并立,哂笑道,“东西在我府上就是我们所为?” “人赃俱获,侯爷还不肯承认?”康镇虎口一转,长刀陡然出鞘,直指破马张飞的郭林,“打劫东野使团的就是你带的头?是受建晟侯之命?交代出来,余下赃物都藏在何处?” 郭林訾笑一声,刀刃竖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侯爷——” “郭林!” 随着隋御这一声制止,荣旺和胜旺也横撞回霸下洲内,他们俩都和门外军士发生了肢体摩擦,均挂了彩,是拼死回到隋御身边来的。 “放下刀。” 凤染睇向隋御,示意他由自己来说,她走到各持长刀的郭林和康镇面前,离那明晃晃的刃器如此接近,她甚至觉得头晕,心里暗骂,太他娘的吓人啦! 隋御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五指微微弯曲,真想立地站起身,把她拽回到自己身后。遇事就往前冲,再没比她更缺心眼儿的人。 “放下。”凤染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威严,“郭将,我说的话你不听了是么?” “属下不敢。”郭林强忍着愤懑睃望隋御,见隋御略略颔首,方把刀收回鞘中。 凤染横到郭林身前,直视康镇,说:“康将军是想逮捕我们立马拷问,还是要捆了我们送到县衙让苗大人处置?” “凤夫人,我今日已给足建晟侯颜面。在我没下令之前,你们最好如实交代,否则……” “就算侯爷有罪,也轮不到你来处置。依北黎律法,侯爷要被押送回雒都受审。能留在这侯府里的人,包括我,都可以随时为侯爷去死。你得不到一个活口,不信,你试试看。待你们拖侯爷抵达雒都,最快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你等不起!”凤染目光炯炯,讳莫如深地笑道。 凤染所言不假,他的心“咯噔、咯噔”跳动不止,“你们……” “堂堂北黎建晟侯、奉国大将军隋御,蜗居在锦县一年多,朝廷未拨过一个铜板给他,你觉得是什么让我们这些人还留在他身边?还有康镇你刚才对建晟侯的那一跪,难道不是出于对他的崇敬?当务之急是追回丢失贡物,确保东野使团在岁末前赶到雒都。” “事关重大!”康镇两腮微颤,“我没有办法包庇谁!” “两日内,我替你找到丢失的贡物,自证我们清白。”凤染夸下海口,“你是想要这件事在锦县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想惊动东野国主和北黎皇帝?” 康镇手腕微松,握紧的长刀垂落下去,他在衡量凤染的提议。 “各色沉重皮子还有活着的猛鹰,目标那么大,就算是我们劫的,又能藏在何处?侯府让你搜刮一遍,只有那不起眼的马厩里,找到些相对好拿的人参、鹿茸,你不觉得蹊跷么?” “侯爷夫人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栽赃陷害建晟侯?” 康镇侧眸看了看隋御,以前听到过的那些传闻,又如洪水般涌上心头。他都已经残废,还有谁不肯放过他? “我没有说,这些得靠康将军和苗大人来定夺。”凤染瞧他收回了刀,便往前更进一步,“你没有时间了,我若是你,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搜山。你带的人马足够多,留下点人手看顾我们这一府老弱病残,就是手到擒来的事。” 凤染乘胜追击,铿锵有力地说:“大兴山里到底是什么样儿,康将军自己进去过,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若建晟侯府是真凶的替罪羊,想必他们正争分夺秒往东野那边逃窜。别忘了他们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敢在锦县市面上招摇,谁胆子有那么肥?” “搜!”康镇下了令,身后属下抱拳相应,又听凤染打断道:“康将军且慢!” “夫人还有何说?” “带上我们府的李老头,他老人家最有常识,虽没怎么进过山,但一定能给你们提供些帮助。让你的手下待老人家好一点,胆敢虐待他,我不会罢休。” 康镇蠢蠢欲动,凤染看得出他既想自己去搜山,又不放心建晟侯府的一干人。 “不然康将军绑上我,一并去大兴山里面?我在你手里,侯府众人便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凤染!”始终由着凤染的隋御倏地动怒,“你给本侯回来,回来!”隋御作势就要划动轮椅往前去。 宁梧贴在凤染身后,扬起头颅,说:“侯爷,小的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夫人定能安全回来。” “凤染,给老子回来,听到没有!”隋御根本听不见宁梧所说,他眼里,只有把自己送入危险之中的凤染。 凤染闪着睫羽躲到宁梧身后,莞尔笑道:“侯爷这脾气能不能改一改呀?要吓死妾身了。” “你别逼我!” 隋御发出警告,潜台词差不多就是要不计后果地站立起来。 “水生,郭林!”凤染吩咐说,“我随康将军进山,我要你们在府上弄清楚,马厩那边的来龙去脉。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谁想害建晟侯府,我们就把谁揪出来。” “诺!”二人躬身叉手道,“谨遵夫人之命。” “凤染,你过来,我让你去。”隋御喉间攒动,“我有话对你说。” “不许骗人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凤染瞧了眼康镇,“很快的,你等我一下。” 她快步走回去,刻意绕至轮椅后侧,很担心隋御会突然伸臂抓住自己。 “待你回来后,我伺候你沐浴。”隋御望着凤染,一本正经地道。 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竟在这时绷不住了。包括康镇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自知地勾起唇角。谁能想到要疯了似的隋御,居然不苟言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你干什么呀~”凤染捂着脸跑出霸下洲,隋御真是疯了,疯了! 康镇留下亲信和一小部分人马,自己则带领大部分人马片刻不停地闯入大兴山里。 宁梧搀扶凤染,始终不离半步。 “你的伤还未痊愈。”凤染附在她耳边道,“要保存体力。” “我没事,夫人当心脚下。” 宁梧话少,做的多,她现在对凤染既刮目相看又觉得她过分逞强。这样性子的人,当初会帮隋御救自己性命,甚至将她留在府邸,如今看来完全是她的作风。 大兴山中的呼啸声比外面愈烈,火把已扑灭了好几支,眼下还是冬季,越往里面走,越让人觉得阴森恐怖。康镇心中怅然,在搜了两片林子之后,已开始甩马鞭骂娘。 这么大的大兴山,要搜到何时是个头?倘或全部搜完还没有任何发现,是不是又被凤染给耍了? 康镇气呼呼地走到凤染跟前,怒斥道:“凤夫人莫不是在逗我玩儿呢?” “逗不逗你玩儿,康将军不是也来了么?”凤染拢紧氅衣,刺骨的风往领子里灌,“大兴山里要是搜不到,就证明歹人还没有出锦县。马上通知手下和苗大人那边,把锦县城门全部封死,让他们插翅难逃。两日内,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揪出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火把的照射下,康镇看清楚凤染的脸庞。他揉了揉眉骨,将信将疑地问:“真不是你们所为?” “于侯爷百害无一利,我们没必要这么做。侯爷要是想要钱,法子多的是,你难道没听说今年春夏那会儿,郭林在雒都帮侯爷讨了点债回来?” “雒都那帮杂种,打发要饭的呢?”康镇单手卡在胯骨上,他对这事儿有耳闻,“朝廷……唉……” “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再搜不到甚么,咱们就回去。”凤染靠在宁梧身上,她的力气快要耗尽,“放心,不要你送我回府。” “那要我带你去哪里?” “去见东野小郡主凌恬儿。”凤染坦笑说,“侯爷不管地方上的事,但我们被裹挟进来,他腿脚不便,只能由我出面喽。稳住东野人,你和苗大人才好追查下去。要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给你们施压,你们不乱阵脚才怪。” 第098回:狭路相逢是情敌 劲风猛啸的冬夜可算熬了过去,天际上渐渐泛起鱼肚白,大兴山里终于得以安静。 康镇手下的军士们在几处背阴的窄小山洞里,搜罗出来不少皮子,不用仔细甄别就能认定,这些便是东野使团丢失的贡物。 宁梧始终贴在凤染身后,把体力早已透支的主子强托起来。整夜未得休眠也就罢了,还随康镇他们爬了半座山,让强风硬生生吹了半宿。军士们都跟蔫打的茄子似的,何况是凤染这个“弱”女子。 凤染仗着深受灵泉水福泽,以为自己可以扛下来,最初还忧心身后的宁梧,觉得人家伤势未愈,经不住这般折磨。结果显而易见,到最后拼的已不是体力而是毅力。 宁梧身上这股子劲儿,许是她作为杀手得到的唯一益处。比这晚更糟糕的状况,她不知历经过多少次了。 “夫人。”宁梧自身后侧过脸,唇语说,“出来时,小的在案几上抓了点吃食。” 她麻溜儿从袖口里掏出两块压瘪了的小糕点,用已发僵的手指剥开纸皮,塞进凤染口中。再从身后站到凤染斜前方,替她挡在风吹来的方向。 按说像宁梧这般行事的侍女,康镇理应多留意观察才是,但他早就没了耐心,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追缴回所有贡物,把真凶缉拿归案。 “你也吃一块儿。”凤染抿嘴咀嚼,朝宁梧咕哝道,又顺手将她拉回身后,不愿宁梧遭到康镇的注意。 这次进大兴山,是凤染和宁梧第一次“共事”,仅仅过去半宿,说到底宁梧还没为主家做过任何事,但凤染已觉得宁梧是可靠、有真本事的人。 吃过一块糕点后,凤染缓和过来不少。她紧了紧氅衣,绕这些皮子走上半圈,啧啧咂舌道:“能扛这么多皮子跑这儿来,真够难为他们的。” 康镇自不远处走回来,双目布满血丝,整个人暴躁到极点,像一头随时要冲过来顶人的大野牛。 凤染瞅他瞅得出神,恍惚间把他看成了隋御。不知是武将都没有啥好脾气,还是康镇真跟自己崇拜的人有几分相似。隋御发起火来,不就是这副德性么? “这群孙子!”康镇没好气地咒骂,“我去山洞附近看过了,像是逃跑时随便丢弃的。” “可有脚印?” “雪都化了,一片凌乱,但痕迹一直持续到东野那边。”康镇气急败坏地道,“要么是锦县上有人和东野人里应外合,要么就是东野人监守自盗。” “康将军认为我们侯爷和东野人勾搭在一起了?”凤染轻咳两声,倦容疲惫地道。 “侯爷和东野人搅合不清?”康镇气结,哂笑说,“侯爷当初是怎么手刃西祁鞑子的?若说他指使底下人劫了东野使团的贡物,兴许还有可能;若说他跟敌国勾结,我康镇第一个不相信!” 凤染两手紧握在身前,心说,隋御只怕要让你失望,他真的“勾结”东野人了。 “康将军想明白就好。既然大兴山是越境去往东野的最佳路线,那么歹人顺道把人参、鹿茸这些东西藏到建晟侯府里,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天色已亮,我想侯府那边也能清查的差不多了。” 康镇依旧愁眉不展,一手摸了摸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东野人监守自盗的话……” 大兴山那边就是东野地界,就算东野是北黎的藩属国,但随意过境终究不妥当。再则贡物是在锦县这边丢失的,东野肯定要把这笔账算到北黎头上。 谁能承认自己监守自盗?他手里又没有确凿证据,线索在大兴山这里已断开,这个场到底该如何收? “走,康将军,带我去官驿。”凤染在宁梧地搀扶下,已往山下走去,她脚步虚浮打颤,“追缴到多少贡物就还给东野人多少,这一夜没有白费功夫。昨晚你们听信东野人片面之词,今儿冷静下来,咱们是不是得重新会会他们?” 宁梧突然朝康镇大喊:“水!快拿水来!” 凤染双眼一黑,脚下发软踩空,要不是被宁梧一把薅住,只怕这会儿已滚落到坡下。 康镇这才意识到凤染已跟他们折腾了半宿,慌得从手下手里夺过水囊,急急地送到宁梧手上。 宁梧把凤染托在怀中,快速喂她喝下几口水,轻唤道:“夫人,夫人……” 凤染被水呛了一下,五指攥着宁梧的衣襟儿,半眯着眼眸笑道:“我没啥事儿。” “还说没事?”宁梧叱道,把水囊砸回康镇手里,“赶紧让人在山脚下备好马车!我家夫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 宁梧本想说:“我定不会放过你!”,但话到嘴边,又赶忙换成:“我家侯爷定不会放过你!” 康镇讷然,须臾,才转头差手下去办。 凤染强撑起身子,虚弱地喊道:“回来,回来!我有话要说!” 她揉着太阳穴,迷迷蒙蒙地交代:“我们再折回侯府太浪费时间,去把水生叫到我身边来,他办事熨帖,府里内况定能一清二楚。顺便再跟侯爷支会一声,现下不是康将军绑我做人质,而是我们自愿帮助康将军破获此案。” 手下本能地看向康镇,见将军默然认可,方迅速退下去办。 凤染在宁梧的搀扶下重新站起来,对康镇安抚道:“康将军不必多虑,要是我家侯爷没瘫在轮椅上,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能是我。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嘛,既然蹚进这滩浑水里,我们不自证清白也不行呀!” “待此事过后,卑职必负荆请罪。”康镇垂头抱拳,愧疚地道。 “守护边境百姓安宁,本就是你的职责。”凤染一步步往山下迈去,“被怀疑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可这是将军你理应做的。” 待凤染走到山麓下时,府上的马车已停在眼前。水生恭顺地走上前,看得出同样是彻夜未眠。 “可?”凤染胸有成竹地问道。 水生不慌不忙地回:“成。” 凤染略略侧首,见康镇不解地瞧向他们,笑道:“康将军不要骑马,随我上马车里,水生、宁梧一起进来。都不要磨蹭,在抵达驿馆之前,这边情况我们必须捋顺。” 建晟侯府的马车拱厢偏小,如今还是冬天,车上几人不是穿裘衣大氅,就是穿军装盔甲。弄得拱厢里人挤人,反倒暖和许多。 凤染靠在宁梧肩头,懒懒地道:“水哥儿,你细细讲。” 水生颔首低眉,道了声诺,便开始如此这般地讲述起来。 昨夜,在康镇和凤染进入大兴山以后,水生与郭林便在余下军士的监视下,重新来到西角门旁的马厩里。水生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很快在一堆柴火里翻出一只马嚼子,这东西侯府里根本没有。 郭林他们从雒都归来时骑的马,都接受过严格训练,绝不可能轻易尥蹶子,唯一不听话的只有原先驮水剩下的那一匹小马驹。它在马厩里吆五喝六惯了,府上谁都没把它当回事。 这些马甚少拉出府去遛,被圈在马厩里好长时间,都比较温顺,是以根本没必要用马嚼子。除非有的潜入马厩时,不想惊动府院中人,得让这些马通通闭嘴。 在发现不属于侯府的马嚼子后,郭林又在西角门旁的一处墙垛子上发现了蹬踹过的鞋印。那处墙垛子没有什么问题,郭林在巡逻时反复查看过,没有觉得这地方是隐患。 毕竟侯府围墙较高,从外往里攀爬不太容易。现在是冬季,府里府外的地面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积雪,很容易摔倒受伤。要不是对侯府有一定了解,他们怎么能翻越得恰当好处,一进来就能面向马厩。 郭林和水生站在墙边多时,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凌恬儿。 之前罗布他们攀爬墙壁,为躲避两只狐狸掉进府院里,水生是亲眼目睹过的。而上一次,凌恬儿及其属下莫名闯入侯府,郭林就一直耿耿于怀。 二人不敢在边军面前提及他们和东野人的渊源,只拿出证据给对方辨别,余下的便不敢多言。 水生当着康镇的面讲给凤染知晓,不能和盘托出,于是拐着弯点提凤染,让她明白这件事与凌恬儿绝对有关。 凤染和水生相识这么久,做事早有默契,水生想表达什么意思,她已了然于心。原本很复杂的事情突然变得再简单不过,那就是她要跟凌恬儿正面过招了。 建晟侯府被康镇里外搜查,只在马厩里发现那么一点东西。郭林水生又拿出证据证明,是有人从府外潜进来,故意栽赃嫁祸给建晟侯。 康镇自己还在大兴山里搜查出不少皮子,多处痕迹又显示,真凶很可能已溜回东野境内。 康镇和凤染均默不作声,二人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 马车摇晃不止,突然听到一声嘶鸣,车轮戛然而停,众人出于惯性往前悠荡一下。 凤染顺势从宁梧肩上挪起来,抬手掀开车窗帘子瞧了瞧,说:“驿馆到了。” 康镇顿了半刻,抱拳道:“凤夫人,具体情况卑职已全部搞清楚,下了车便去找苗知县商议对策。” “那我就去见一见东野小郡主。”凤染粲齿一笑,“女子和女子之间可能会更好沟通。就当我是替康将军和苗大人尽地主之谊。” “那就有劳侯爷夫人。” 凤染催促康镇抓紧时间行事,找个空档快速问向水生:“侯爷怎么样?” “侯爷很好,让夫人别担心,大兴山和马厩那边的事他都知道了。” 听了水生的话,凤染仿佛多出几分底气,在进入驿馆之前,理了理仪容,正了正氅衣。 她倒要好好瞧瞧,凌恬儿唱的究竟是哪一出戏! 第099回:麦芒不怕对针尖 锦县官驿陈旧,瞧着已有多年没修葺过。门窗像被蝼蚁啃噬得要散了架,大堂里那一排排长条座椅早看不出曾经本色;平常在这儿打尖小住的驿使、小吏,今日已一个影儿都逮不到。 大家表面上说什么年关将近,赶着回乡过年,心里头都明镜儿,住进来的这帮东野人定不是省油的灯,万一惹上一身骚太不值当,还是先走为上。 凤染款款走进驿馆中,却见空间挺宽裕的大堂霎时变得拥挤了些,除去东野使团本身带来的一众扈从,还有苗刃齐从县衙调过来的一众衙役,另有跟随康镇进来的一列边军军士。 在凤染还没下马车之前,苗刃齐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首迎接康镇,见到康镇如见了亲娘般,一径抓住他的手腕,忍泪絮语。这漫长的一夜于苗刃齐而言更是一种煎熬。 康镇抬脚往门槛儿里面挪了挪,皱眉推开苗刃齐的手。二人在锦县上并肩共识有几年了,他这是头一次见到苗刃齐如此失态。不过也怪不得他,东野使团在北黎境内被劫,至少十几年闻所未闻。 之前,苗刃齐紧张兮兮地请他去县衙里叮嘱此事,他还觉得苗刃齐是担忧过度,更是对他守卫边境的一种不信任之表。而如今……康镇向后瞟了眼凤染,对苗刃齐道:“苗大人,咱们还是借一步言语。” 苗刃齐已瞥见凤染,身子一顿,脑仁嗡嗡响起来,这事儿果真和建晟侯府有关系。隋御就是他的灾星、克星、瘟神!他没等和凤染打个照面儿客套两言,就被康镇一臂拖了下去。 凤染唇边带笑,甫一进门,便问向守在门首的衙役:“今儿封城没有?” 衙役不苟言笑,肃穆叉手说:“回侯爷夫人的话,自打昨晚东野使团折回县城里,城门便一直紧闭着。” 凤染略略点首,又问道:“东野小郡主下榻在哪间房里?” “在那间。”衙役指向二层正中央的一间房舍,语气颇感无奈,“侯爷夫人还是……” “哟~合着小郡主是闹过了?” “可不是么。”衙役附和道。 “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你们怎么还让她给拿捏住了?” 这衙役许是班头,起初面无表情的脸上,因应了凤染这两句话,反而松弛下来。他自己倍感意外,建晟侯夫人没半点儿架子,平易近人地就跟他家隔壁小娘子似的。 “事儿出在咱北黎这边,他们占理,昨儿闹了苗大人好半天。” “那怎么没见苗大人派人到我们那边去催促?” “说来奇怪。”衙役把身子躬得更低些,声音也小了许多,“那帮东野人起初闹得厉害,忽然听说这事可能跟建晟侯有关,他们反倒不咄咄逼人了。” “是谁把这风声透露给东野人的?”凤染敛眸,语调骤然一冷,问道。 衙役被吓了一跳,立马毕恭毕敬地回:“是苗大人追问康将军行踪时,不慎被东野那帮人听了去。后来见他们不再闹腾,便没有派人过大兴山那边,恐耽误康将军拿人破案。” 苗刃齐哪是怕耽误康镇办案,他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沾染上身。他在官场上沉浮这么多年,早明白干得越多,错得越多的道理。参与的越少,自个儿越好开脱。 康镇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抓住真凶,追回赃物,赶紧让东野使团启程,千万别因为这件事,让两国之间发生矛盾冲突。 苗刃齐满脑子想的却是,上面要是怪罪下来,他该如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如何把罪责推到其他人身上。在这难熬的半宿里,他甚至想到自己偷偷置办的那些庄子、房产要怎么变卖出去才好。 听过衙役的话,凤染对眼前事态更心中有数。她轻摇罗袖,露出白皙素手,指向凌恬儿所居住的房舍,“有劳班头,带我上去。” “这……”衙役犹豫不决,他没接到苗刃齐的示下,再说那东野小郡主瞧着就是不好惹的主儿。建晟侯夫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闹不好得吃亏出事情,驿馆可不能再乱下去。 “我早和康将军打好招呼。”凤染自顾抬步往楼梯上走去,“她是郡主,我是侯爷夫人,权当我给她请个安。” “侯爷夫人,咱还是再思量思量,容小人去通禀一声……”衙役脚步紧随,试图拦下凤染。 水生倏地出手拦下他,强硬却不失礼貌地道:“你还是过前面敲门去。” 衙役愣怔一下,霍地发现跟在凤染后面的两个随从,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子阴森冷气。 衙役没有动弹,眼神飘到前方站岗的东野扈从身上。扈从们个个都是一副和北黎不共戴天的凶恶神情,见凤染等人往楼上走来,五指都落到侧腰挎着的弯刀刀柄上。 “北黎建晟侯夫人要见东野小郡主。”水生把衙役扒拉到一旁去,一面引着凤染往上走,一面声音洪亮地说道。 东野扈从们不敢轻举妄动,都向凤染这边投来警惕目光。突然间,凤染在扈从中见到几个眼熟的身影。那几人不是一直跟在罗布身后吗?几次三番去往建晟侯府,都有那几人参与其中。只是见到了他们,怎么没瞧见罗布的人影儿? 凤染和水生互相对视,心下纳罕的工夫,已来至凌恬儿门前。说曹操曹操就到,凤染还合计这东野扈从好生有谱儿,她已到了门前还不进去通禀一声?房门霎时自里面打开,罗布绷着脸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呵,老相识了! 水生不忿地瞪着他,前不久在赤虎邑大街上被罗布追赶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建晟侯夫人里面请。”罗布强作出恭敬模样,稍稍欠身道。 凤染懒得与他计较,携宁梧和水生共同走进房中。里面除去凌恬儿,另有使团使节翁徒和鄂伦、松针两个少将。 凌澈为了历练小女儿,派给她的左膀右臂都不是一般人。那看一眼就知道是个人精儿的翁徒暂先不说,单说鄂伦和松针两个高大威猛的将领杵在一旁,就让人不寒而栗。 但凤染不怕,因为她身边有宁梧。迄今为止,宁梧连一下手都没出过,凤染却莫名地信任她,觉得她定能吊打眼前那一票人。 “建晟侯夫人。”翁徒率先上前,叉手道,“我们……” 凤染眼皮儿微抬,扬手打断道:“你们且先出去,有些话我得跟你们郡主单独谈谈。” 凤染话音未了,松针等人已作出警惕状,纷纷护在凌恬儿身前,生怕凤染要对她不利。 凤染咂摸半刻确定下来,除去罗布和那几个常去建晟侯府暗查的扈从,眼前这些人还不清楚凌恬儿和建晟侯府的渊源。一向雷厉风行的凌恬儿,看起来心事重重,神情说不出是担忧还是惊恐。 “怎么,你们担心我伤害小郡主?”凤染慢步走进了些,“谁打谁还不一定?” 凌恬儿轻蔑地笑了笑,说:“你们都退下,我和建晟侯夫人慢慢谈。” “今儿虽是我与小郡主第一次见面,但总觉得跟你特别有眼缘。” “我瞧着夫人也特别想亲近,这感觉简直太奇妙了。” 凤染和凌恬儿阴阳怪气地拌了几句,在侧的翁徒实在听不下去,俯在凌恬儿耳边,轻声道:“郡主,贡物之事迫在眉睫,咱们真的没时间了!昨儿不是传出有可能是那建晟侯从中动了手脚,今儿他夫人便来此求见郡主,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翁徒话音很小,凤染把耳朵竖得老长都没有听清楚。却见宁梧蓦地走上来半步,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翁徒,须臾,低眉对凤染唇语复述一遍。 凤染讶然,心中又惊又喜,宁梧居然还有这本领,连水生都忍不住佩服起她来。侯爷没有白救她一命,到动真格时,果见真章。 “那这样,我和建晟侯夫人去里面屋中言语,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宁梧暂时没法子对身边人道出实情,遂折了中,“我不会有事,翁大人请放心。” “我们在大兴山里追缴到不少皮子,跟我们一道送过来,郡主不要派人去外面清点一下数量?与其这么多人囚在这里,还不如跟我们北黎这边通力合作,尽早启程上路才是你们最该做的。” 凌恬儿睨了眼凤染,觉得她这话虽是难听,讲的倒是实情,转首吩咐翁徒:“翁大人,还是你亲自去料理。” 翁徒暗忖半晌,又向两个少将叮嘱几言,方将信将疑地退出去。 余下众人均留在敞厅里,只有凤染和凌恬儿走进里间屋中。 房门还没等关严,凌恬儿便一把揪住凤染的衣襟儿,怒目圆睁地低斥道:“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打劫这事儿跟建晟侯府有没有关系?是不是郭林他们动的手?隋御他怎么样?有没有被牵连到?赶紧跟我说实话,我好想法子保你们!” 凤染就势贴到她上身上,丝毫没有畏惧,一手自旁边挪上来,轻拍她的脸颊,嘲讽地说:“你已火烧眉毛,还想保我们呢?你们东野人干的好事,屎盆子还要往隋御脑袋上扣?要坦白的是你,过关时是不是动了手脚,要给北黎朝廷纳贡的东西预备足了么?贼喊捉贼,好玩儿嘛?” “你可真会狡辩!”凌恬儿把凤染衣襟儿抓得更紧,指头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我瞧你一点儿都不顺眼!” “你私底下闹一闹便罢了,可这事儿打在隋御脸上,就过分了!”凤染边说,边又在她的脸颊上拍了拍,“你听我的话,这事儿兴许还有转机;要是听那个翁徒的,这事儿必闹到你父亲和北黎皇帝耳朵里。怎么选择,主动权在你。” 第100回:扑朔迷离的原委 凌恬儿长这么大,脸皮儿还没有被别人这么拍打过,凤染手劲儿虽轻,侮辱成分却极强。她揪住凤染衣襟儿的手稍微一松,喉咙里似有话咽了回去。 凤染让凌恬儿这么提溜着也不好受,她早没了还手力气,哪怕现在给她在犄角旮旯里铺张破席子,她都能立马倒头睡下。 然则凤染不能倒下,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郡主动摇了?”她笑意忽深,启唇说,“你们东野究竟是想拉拢隋御,还是想把他拱手送回北黎?” 凌恬儿扯着凤染向后侧一甩,力道之大,差点把她摔个趔趄。凤染一把按住桌几,才勉强站稳脚跟,心说,待这次事情解决后,她非得让宁梧教自己功夫不可。反了这又高又壮的凌恬儿,真以为她是柔弱到不能自理的女子? 凤染摸了把交椅索性坐下,好整以暇地说:“先回答我,这事儿究竟是不是你们监守自盗?” “不是!”凌恬儿没好气地回道,又绕着屋子里的门窗走上一圈,她警惕性不减,对北黎有明显的敌对心理。 “我们是吃饱了撑得吗?凤染,我拜托你好好想想,此次入境北黎,我们已晚了许多天,要是在岁末之前赶不到雒都,你觉得剑玺帝会不会大发雷霆?我们东野能有好果子吃吗?” 以前凌恬儿对北黎的仇视,大多来自于父亲、国师,以及身边众人的讲述,可这一次不同,尽管只跨出一道边境,心态却全然不一样了。尤其从昨晚事发开始,她才明白隔岸观火和身临其境之间到底有何区别。 “既如此你给我说说,是什么样的劫匪,那么确定你们的行车路线?围堵的那么精准?最奇怪的是,为何你们人员伤亡这么小?我听说你受了轻伤?在哪儿呢?我都没有瞧出来。” “死了两个人叫伤亡小?” “来了多少人?”凤染蓦地拍响桌面,厉声质问,“讲实话!” 凌恬儿身子一凛,不满地白了凤染一眼,回想起昨晚的细枝末节。 “到底多少人?” 凤染故意提高了声调,害得守在外面的众人纷纷趴到门前,追问里面各自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没什么,你们在外候着便是。”凌恬儿将松针等人打发走,转身睨向凤染,“他们大约有二十来人,因为是黑天,没怎么瞧清楚他们装扮如何,横竖都是夜行衣之类的。” “他们用的什么武器?打劫时候专挑什么抢的?”凤染坐在交椅上缓过劲儿来,又为自己倒盏已快凉透的茶,“凌恬儿,你知道我在确认什么,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你到底什么意思?”凌恬儿快要被凤染绕晕了,“你们北黎人心思就是多!” “好。”凤染活动活动手脚,抬眸哂笑,“让我替你说。昨晚打劫你们的那些人,用的武器多半是弯刀?就像是罗布、两位少将所佩在腰侧的那种。或许你真没留心,但经我这么一提醒,你已然想到。” 凌恬儿仍想继续掩饰,口齿里不咸不淡地“切”了一声。 “不信?我们可以让受伤或者死亡的扈从接受仵作验伤,看他们到底是被何种兵器所伤。”凤染端详凌恬儿周身,“跟苗大人康将军他们通禀时,你们夸大成分了?你和翁徒根本没受伤。依我判断,你们损失的只有贡物,人员……两条人命是人命不假,可总体上来说没多大损失。” “如果打劫的是北黎人,你觉得你们可能这么轻易回到锦县里来?不才,前些日子我也被流寇打劫了一回,啧~”凤染摸了摸被陆荣架过刀刃的脖颈,“我差点就死了呢。” “那你怎么没死?” 凌恬儿脱口而出,她越来越觉得看低了凤染,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有这等心思? “我福大命大。”凤染言笑晏晏,“说正经的,凌恬儿,我刚才说的这些对不对?” 凌恬儿抱臂撇过头,不情愿地承认:“对。” “那么那些歹人能轻而易举劫走皮子、药材、活着的海东青,只能证明他们对你们使团内部很了解。” “你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证据,要你自己判断。他们怎么翻找地那么准,猛鹰多珍贵,应是你们这一路最宝贝的东西。竟然被对方轻易劫走,还要我再怎么明说?” 凤染乘胜追击,把真凶是怎样嫁祸建晟侯府的,说与凌恬儿知晓。直到这时,凌恬儿才不得不承认,凤染判断的方向很有说服力。 “那不属于我们建晟侯府的马嚼子,我估摸现在已呈到苗知县手里,到底是不是你们东野产物,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还有留在我们建晟侯府墙垛子上的脚印,以及他们翻越的位置,凌恬儿,你该知道你们内鬼是谁了?” “你真是巧舌如簧,这张嘴还有颠倒是非的本领。真该……割下来!” “你嘴巴这么毒,当心以后被反噬。女子飒爽一点、豪情一点很好,但骄纵过了头,就惹人生厌了。” 凤染见凌恬儿已大乱阵脚,不停地在屋中踱来踱去,她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 倘或是东野人所为,那么会是谁干的呢?绝不可能是凌澈,凌澈虽对北黎“有二心”,可他知道当下不是反击的时候,他需继续卧薪尝胆,直到东野国力足够强大,足够和北黎一决雌雄时,才会撕开弱小面具,露出已长好的凶猛獠牙。 为了凑齐给北黎的贡物,凌澈力排众议,不惜牺牲掉各大族帐和底下百姓的利益。东野朝廷上有多少权臣反对?一些主战派恨不得要在朝堂上撞柱子死谏。 别人不理解凌澈,凌恬儿却很理解,他知道父亲正在饱受着什么。是以,凌澈此番派她带团来北黎,她是非常想做出点成绩给父亲瞧瞧。可才过去一日,事情已糟糕到这个地步。 昨晚事发以后,翁徒便提议,反正打劫这事发生在北黎地界上,他们干脆就把责任全部推到北黎身上,想借此敲打敲打北黎。翁徒这么思量没有错,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东野。坏就坏在,他们才折回锦县官驿不久就听到风声,道这件事很有可能跟北黎建晟侯有关。 隋御不是别人,是凌恬儿思慕甚久、求而不得之人,更是她父亲想要招回到东野的人杰。 凌恬儿不相信隋御会染指此事,他绝不是那种小人。可翁徒不了解内情,两个少将更不了解内情,唯一了解内情的只有罗布。 罗布?? 凌恬儿倏地挑眉,惊诧地盯着凤染…… “东野国主派你带使团来访北黎,目的是要历练你?千里之路才迈出第一步,就要让你父亲失望了么?锦县都过不去,前方那么远的路你该怎么走?就算有人为你保驾护航,待你到了雒都以后方能体会,路途上的艰辛算个屁,两国之间的较量才刚拉开序幕。” 凤染继续敲打凌恬儿,她必须将凌恬儿说服,在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的前提下,还要把建晟侯府摘得干干净净,不能让苗刃齐康镇他们知道,隋御和东野国暗地里相通过。 “差点忘了,你是从雒都走出来的大户小姐,是曹太后的外甥女,名门望族啊~当然熟悉那些手段!”凌恬儿颇具讽刺地道,凤染是什么底细,凌澈早派人查清楚了。 凤染用帕子擦了擦唇边,笑微微地说:“我权当你在夸奖我。” “不可能是罗布,我了解他,他跟我自幼一起长大,没理由这么做。” “那烦请小郡主好好查查罗布手下的那几人,他们以往都去过我们建晟侯府,我猜定是他们其中一人出卖了你们。如今县城城门已封,大兴山、建晟侯府都有边军在把守,真凶应该还在锦县里。” “万一他们已逃回东野那边了呢?” “或许,毕竟连各色皮子都丢在大兴山里了。不过海东青没有找到,那些猛鹰舍得扔掉么?即便扔掉,那么多只在大兴山里,不该一点踪迹都寻不到。可要带它们翻过大兴山,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还是倾向于他们没离开锦县。” 且表这日的锦县与以往没甚么不同,还处于饥寒的冬季里。延边街这地点偏僻,得到正午之后,才能在路上看到些行人。金生和芸儿起来的较晚,因凤染给他们定下规矩,每日只开门半日即可,他们现有的稻子已所剩不多。 金生自盛州回来以后,在米铺小憩几日,便开始在自家米铺和凤染入股的三家店铺之间跑,摸爬滚打一个来月,将将摸清点儿路数。平日里常常和芸儿倒苦水,觉得自己打架什么的还凑合,如今假模假样地做起营生,真真儿难为死他了。 “开门!买粮!” 一个小厮模样的小后生望向头顶上方的那块牌匾,上面写着“桑梓米铺”,没有错,这就是主家要他来的地方。他急急地拍打木门,却被里面的人告知,还没到开店时间。 小厮抬脚就往木门上踹,口里嚷道:“找你们常老板出来!” 金生闻声,顾不得套上外衣,急吼吼地跑出来开门,外面正是建晟侯府来人。金生一把将他拖进店中,反手带紧大门,“侯府出啥事儿了?” “金哥儿快跟我走,侯爷交代紧急任务,事关重大,来不及解释!” 第101回:谁都不会是傻子 且表康镇留下来的军士们,依旧将建晟侯府里外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暂时洗脱掉隋御的嫌疑,但在案子没有彻底破获前,这里乃至大兴山周遭就不会解封。 李老头被康镇手下押解着,帮他们在大兴山里找寻可疑踪迹。老人家年岁较高,一刻没得闲儿地折腾大半宿。虽然找到的那些皮子不是李老头的功劳,但他领路有方,康镇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 凤染等人随康镇去往官驿后,李老头得以回到侯府里,山上具体内况便由他告知给隋御等人。隋御结合在马厩中的发现,思虑多时,作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此事大抵可以确定是东野人所为,但幕后黑手不一定是凌澈父女,应该是底下族帐中人。”隋御焦躁地坐在轮椅上,身下轮椅已成为他的火焰山,“水生和你前段时间去往东野时,不是打探出东野十二郡缴赋不均么?” “正是。”郭林跟在隋御身侧,低首道,“属下记得像大郡马他们一族,就因为跟东野皇族是近亲所以勉赋税,而二郡马那一族却因坐拥大片深山老林,缴赋好像是十二郡之首。那些猛鹰皆出自丹郡,名贵药材很大一部分亦出自那里。” “寻个机灵小幺溜出侯府,让他去延边街找金生,避开康镇的人再赴东野境内。我要弄清楚东野那边到底知不知内情,有没有什么小规模的人员动向?” “侯爷的意思是?” “若真是底下族帐之人所为,那么谁不在赤虎邑里好好待着,谁就最有可能是真凶。换句话说,赤虎邑里见不到谁的身影,那人就应该是被扣在锦县里回不去了。” “或许各大族帐缴完赋税后,都已回到各自地盘上,赤虎邑里怕是没有多少人。” 隋御抿了抿薄唇,笑意慢慢冷下,“赤虎邑至多就和盛州一般大小,人少更好查,况且年关将近,离赤虎邑比较近的郡,或者和东野皇室有联姻的郡,他们不会再次来朝觐?” 隋御身子里那股杀气就快隐藏不住,这缩头乌龟他做得太久了,他还能稳稳地坐在府中,而在外面帮他挡箭的却是凤染。 郭林遵意照办,冒险托了个年岁最小的小厮,让他从自己居住的霹雳堂外墙翻越出去,得亏老田老卫替郭林打掩护,才侥幸没被看守的军士所发觉。 金生二人快马加鞭,穿鲜为人知的小道登上大兴山,费了不少劲儿,终于越到东野境内。在来的路上,昔日共同共事的小幺,已把建晟侯府现状如此这般地告诉给他,金生知道侯府当下这个坎儿有多难过,他必须抓紧时间,帮主子把真凶揪出来。 在另一边的锦县官驿里,康镇和苗刃齐也已商议甚久。 苗刃齐用厚实的帕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半个身子靠在屋中破旧的桌几上,那原本凸起的肚腩,兴许是饿了好几顿的关系,此刻看起来已不再那么圆润。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苗大人,今儿白天少不了得在锦县里各处搜查。重点排查的范围还是在那几处集市附近,要放在东野人身上!” “好说,好说。”苗刃齐应和道,“我这就吩咐下去,只要东野使团消停地待在这里,别不到一炷香就出来闹一次,我自当全力以赴破获此案。” “建晟侯夫人已过去安抚那东野小郡主了,这事儿建晟侯府憋屈,待事情了结之后,我得登门跟侯爷谢罪。” “真不是建晟侯从中动的手脚?”苗刃齐本不会这么直白的问话,然他担惊受怕多时,脑子转动地有点儿缓慢。 “苗大人,我已说过,侯府是我从里到外一寸寸搜查过的,再说就他们侯府里那些老弱病残,有几个是东野那帮犊子的对手?” 康镇算是被凤染说服了,他完全倒向隋御,这里不光有个人情感,更重要的是凤染所有言行、推断都令他心服口服。当前解决平息掉这个棘手的大麻烦,是他无论如何都得做到的事。 苗刃齐知道自己有些言重,但此刻他和康镇是拴在一条船上的蚂蚱,遂厚颜说:“康将军,此事马虎不得,你说……建晟侯有没有可能暗通东野?刚才将军也说,是他们侯府里的老仆带领军士们进的大兴山。” “哼~” 康镇媟笑一声,在押解李老头上山时,他就在暗中观察过,这老头子只熟悉山脚下那一块地,毕竟他们坦言过,日常在这附近捡柴火、挖野菜,要是这老头表现的一点不知情才最可疑。 之后再往山腰上走,李老头给的皆是常识性的建议,就连找到那些丢弃皮子的山洞,都是底下军士最先发现的。 这些细节,是每个留在建晟侯里的人都必须牢记的,水生和郭林日日耳提面命,就如同府中人都知晓,建晟侯的双腿已快痊愈,可他们对外死都不能透露一个字儿。 屋外持续传来嘈杂声,康镇走到窗边支开半扇窗子,正是自己手下在跟翁徒他们清点缴回的皮子。 “怎么弄得这么脏?”一个动手拾掇的东野扈从夹枪带棒地道,“你们北黎人是怎么做的事儿?” “哎~休得无礼,贵国军爷帮咱们寻回贡物多不容易,你这是什么态度?”翁徒起手拦住,乔模乔样地说,“好好收着,再把数量点一遍。” 康镇收回视线,双手交叉身前,“听听,那个叫翁徒的就是在挑拨离间。你以前跟他打过交道没有?” “此人是去年才入枢密院的,东野国主近年大力提拔年轻臣下,没有两把刷子怎能代表东野出访?”苗刃齐走到康镇身侧,顺着窗子往外瞧去,“这翁徒就是想趁此机会,挑起两国不睦。这么年轻,应是个主战派。” 锦县实权最大的二人,开始行动起来。由熟悉锦县各街市的衙役带路,康镇率领众军士,在锦县城中大肆搜查可藏匿货物的地点。苗刃齐则不动声色地让底下人去对比,从建晟侯府搜出来的马嚼子、留在墙垛子上的鞋印,又让仵作、官医来给东野伤亡的扈从们验伤。 两条线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而凌恬儿这边也被凤染死死压制住,还有谁都不清楚的金生,已在隋御的命令下潜入东野境内…… 罗布一手紧握玄黑下袴,对面主子的眼睛里在喷火,他觉得恐怖,两条腿似乎都在打颤。 “郡主,小人到底……”罗布稍稍哽咽,“要是小人做错什么事,还请郡主责罚。” 凌恬儿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责问说:“这次你随我出来,底下带了几人?” “加上小的,一共八人,都是平日里跟随郡主的扈从,郡主对他们都很了解。” “是吗?” “当然,郡主,我们可都是国主为您挑选出来的死侍啊,是随时都可为您去死的。”罗布突然望向坐在一侧的凤染,恼羞成怒地叱道,“肯定是你这个贱人在这里颠倒是非了对不对?你们北黎人就是心思狡诈。” “罗布!”凌恬儿阻止道,就算她心里认同罗布的措辞,但眼下不是嘴上逞能的时候,“把余下七人聚集到间壁屋子里去,我有话要一一问他们。” “郡主要是没有意见的话,我想陪同郡主一并过去。” 凤染不要放过任何机会,她不会让凌恬儿包庇他人,除非凌恬儿决定弃了拉拢隋御的心思,从此与建晟侯府划清界限。她算准凌恬儿不可能不顾及,因为在见到凌恬儿时,女人的直觉就告诉她,凌恬儿在乎隋御安危的心思是真的。 凤染不敢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怕自己会多想,眼下她没这个工夫,但凡对隋御有利的任何因素,她都会加以利用。帮隋御就是在帮她自己,只有隋御强大起来,建晟侯府不再任人宰割,她才能在这乱世中好好活下去。 “你休想!”罗布突然大步跨上前,心中怨气似要全部撒到凤染身上。 没有人看清宁梧是怎么破门而入的,水生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宁梧已横在了凤染身前。她鹰一样的双眸怒视罗布,双手在袖子里攥紧拳头。 “东野郡主就这么纵容身边的狗乱咬人?”宁梧冷声道,“你不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么?” 罗布愣怔一下,已抬到半空中的手掌默然收了回去,眼前这身穿侍女服的女子气势太阴森,以前去建晟侯府时怎么没注意到还有她这么个人? 屋外松针等人随之赶进来,凌恬儿负手笑了笑,再次将他们撵了出去。她审视宁梧,一方面觉得这个女子不简单,另一方面懊恼罗布出手怎么没再快点?她就是瞅凤染不顺眼,非常非常的不顺眼。 “会咬人的狗不叫?看来你就是那种狗。”凌恬儿示意罗布退下,不等他回嘴,已打发他出去照做。 宁梧收回手,欠身退回到凤染身后,冷冷说:“我就是那条狗,郡主要亲自过来试试么?” 凤染动容地望了宁梧一眼,心中很不是滋味,“宁梧,莫要跟小郡主开玩笑了。” 宁梧瞬间欠身应诺,凤染慢慢起身,笑道:“郡主,请带路!” 凌恬儿没有理会她们俩,一拂袖径直往间壁走去。 “你不是狗。”凤染边往外走,边对宁梧说,“以后我也不要你这么说自己。” 宁梧紧跟凤染的脚步,低语说:“小的本是想羞辱一下那个罗布,没想到把自己绕了进去。夫人请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危险。” “审人,你可有手段?” 宁梧得意的笑起来,“夫人,你忘了我的出身?” “甚好!”凤染轻轻拊掌,她知道自己离真相又进了一大步。 第102回:做好套快往里钻 算上罗布,凤染面前一共站了八个东野扈从。他们以前都是来往建晟侯府的熟客,常常被凌恬儿打发到侯府周遭,监视关于隋御的一切。凤染或许认不全他们,但他们对凤染却印象颇深。 凤染聚精会神地端详片刻,觉得他们长得好像一个模样,都与罗布差不了多少,均是粗犷的东野汉子。凌澈在挑选他们时,是不是把模样相似这一条也加进去了? “想问什么你随便问,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凌恬儿抢白道,“我已做到这个份儿上,够仁至义尽了?” “整个东野使团里,只有他们清楚小郡主和建晟侯府的渊源?”凤染自排头走向排尾,“翁徒、松针他们丁点都不清楚么?” “额……” 凌恬儿加以思索,她较不准这个真儿,看上北黎建晟侯这件事,没到严格保守秘密的程度。对外是没有完全公开,可两个姐姐以及她们所嫁的族帐都能听到一定风声。 “翁大人他们应该不知情。”凌恬儿低头,咬了咬一只拇指,“知道内情的全都在这里了。”她底气不足,但又找不到他们背叛自己的理由。 凤染余光扫过众人,反而觉得只有罗布最像嫌疑者,可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她又瞟了眼宁梧,期待宁梧能出些狠厉手段审问他们。怎料宁梧无奈地耸了耸肩,未进屋中之前夸下的海口呢? 凤染恐被凌恬儿看出破绽,赶紧一鼓作气追问几个常规问题。众扈从态度虽傲慢,但身旁站着的是自家主子,他们还是如实作答出来。 “如何?”凌恬儿奚落地说,“你判断失误了?现下改正不算丢人,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我们东野好男儿,就没有干那龌龊勾当之徒。” “宁梧。”凤染自屋中走出来,没理会凌恬儿的嘲弄,“随我去趟净室。” 凌恬儿抬臂一指,故作关切道:“呐,前方一拐,沿着楼梯走下去便是净室,快点去透透气,娇弱姑娘家。” 这回换成凤染径直朝前方走去,徒留下凌恬儿在身后诮笑。 “刚才在屋中,你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凤染如厕过后,净了手,望向在身侧侍候自己的宁梧,“我总觉得你刚才是故意为之?” 宁梧替凤染把衣衫依次套回身上,又帮她理了理发髻。宁梧手中动作僵硬,凤染摇头感叹,让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真有点儿难为人。 “夫人觉得他们都正常么?”宁梧语调偏冷,低声道,“那个罗布,我早晚要揍他一顿。” “为何?” “瞧他不顺眼。” 凤染“噗嗤”笑出声来,说:“看不出你竟是这般性子。”她自顾勒紧氅衣衣带,“罗布看起来最像,可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再说他看起来……” 宁梧见凤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认同地点头,“他看起来是有点一根筋儿。” “其中两个人靴子过分干净,这点很不正常。”凤染不再绕弯子,正色道。 “我以为夫人没有观察到呢。”宁梧鲜有地笑了下,“自赤虎关跨入锦县,东野使团一直没有休憩过,昨晚又经历一场打劫,打斗过后再折回城中驿馆。来来回回谁有时间修整自己?我瞧那小郡主也是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 “我们不安生,他们也好不了哪去,这就是两败俱伤的事。”主仆二人从净室出来,直穿到驿馆后院里放风,“所以脏兮兮的鞋子是正常的,过分干净就有问题。” “目标缩小到两个人,夫人,我和水生一人死盯一个,他们跑不掉。” “刚才没用出狠招儿,是打算让他们放松警惕?” “夫人。”宁梧靠近凤染面前,近得就快戳到她的翘鼻上,“这位东野小郡主……她喜欢咱们侯爷?” “这事瞒不住你。”凤染坦荡承认,“待回府我再跟你讲细节,总之,这一次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把建晟侯从这件事情里摘得干干净净。” “夫人想做到的不止这些?” 凤染侧眸,意味深长地笑说:“你真聪明。” “除非找到丢失的所有贡物,不然想让双方都闭嘴,把这件事彻底压下来,太有难度。” “而且没时间了,我在康将军那里承诺过,两三日内必破案,今天已是第二日。”凤染疲惫地撇撇嘴,“不成功便成仁,宁梧,今晚我们一定要找到破绽。” “小的自当竭尽全力。” 宁梧对主家夫人心生佩服,她没想到凤染竟有这等决心和意志。其实凤染对宁梧亦是如此,当初决定留她在府中,是个正确的选择。 主仆二人再回到驿馆里时,水生已被东野人撵出房外。他默然站在原处,见凤染和宁梧走回来,笑眯眯地跑上前,柔声道:“夫人,可好些了不曾?” “我好着呢!”凤染瞥了瞥凌恬儿的房间,“翁徒、罗布他们在里面呢?” 水生颔首,随凤染往苗刃齐所在的房间走去,“东野人各种不信任咱们,防咱们跟防贼似的。夫人劝说那小郡主容易,但想搞定整个使团,翁徒那关就够呛能过去。” 宁梧用肩膀撞向他,随之把凤染的决定悄然告诉给他。水生双手握紧拳头,小声问道:“这么做当真可行?” “不行也得行。”宁梧面无表情道,“咱们没得选。” 与苗刃齐见了面,简短客套两言,从他这里证实了凤染的各种猜想。马嚼子是东野而产,留在侯府墙垛子上的鞋印也和东野扈从的靴形相吻合,而东野扈从身上的伤,确系是他们特制弯刀所致。 “可是……”苗刃齐拿起帕巾擦擦冷汗,“没有找到余下贡物,这些证据就不太有说服力。东野人会说,有可能是咱们北黎人冒充他们所为,两国这么近,想弄到这些东西不是难事。” “康将军离开多久了?” “约摸得有一个多时辰。” “劳烦苗大人帮我找个机灵人过来。”凤染想起进门时,为自己答疑的那个班头,“门首那个衙役就很不错。” “那是王三儿。”苗刃齐介绍说,又问:侯爷夫人是想?” “借用一下苗大人笔墨。”凤染在桌几上抽出一张宣纸,潦草地写下一行字,“交给康将军即可。” 苗刃齐早用眼尾偷瞄到里面内容,他不自信地问道:“夫人,这么做可行么?” “这事儿……苗大人你知情嘛?” “我,我不知情。”苗刃齐赶紧推脱出去,他才不想卷入到更多是非当中。 须臾,王三已带着凤染的亲信出发,去往正在外藏匿贡物的康镇那处。 “苗大人,这驿馆的饭菜不可口,我想劳烦府上王夫人做些送过来,可否?” “这还用侯爷夫人吩咐?内人听闻驿馆现状,早备好了饭食送过来,没有露面是怕耽误夫人和东野小郡主会务。” “王夫人有心,那就请苗大人差人送到小郡主房中,我得陪着郡主用膳。哦,对了,带根银针进去,免得他们东野人疑心饭菜里有毒。” 这一日,锦县的街市上常能看到康镇带人马搜查的身影,弄得锦县百姓都人心惶惶,误以为发生了什么大案,更一度把前段时间在盛州发生的杀人大案联系到一起,以为官家就是在逮捕那个凶手。 堪堪夜幕降临,康镇终带人马回到驿馆里,这时候凌恬儿已和凤染斗嘴怄气大半日了。遥想曾经,她们俩见面还算客气,一个知道行礼尊称一声夫人,一个还玩笑说要对方教自己拳脚功夫。 如今可倒好,二人说话明讽暗刺、夹枪带棒。俱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让周遭那些不知道的人看不明白路数。 苗刃齐和翁徒都在心里怀疑,莫不是她们二人以前认得? 凤染和凌恬儿同时奔向康镇,“康将军,这一日可有收获?” 康镇先是摇了摇头,复又开口说:“不过临回来时我得到一个线索,道是在朝晖街那里,有一家货栈很有嫌疑。我打算今夜带人去突袭一下。” “消息可靠么?”凌恬儿认真地道,“要不要我这边派人相助?” “不必!”康镇抬手制止,“小郡主还是让扈从们多休息一段时间,待贡物找到后,你们还有那么远的路程要赶。” “康将军是志在必得?”尾随在凌恬儿之后的翁徒负手道,“明天若再不能追缴回贡物,我看我们不如就此打道回府,今年这雒都不去也罢。” “去不去雒都得你们东野使团自行抉择,找不回贡物是我的职责。”康镇道,随即招呼来官驿中的酒保小二,要他们为奔波一整日的兄弟们呈上可口饭菜。 “将军打算晚上几时动身?”凤染挨到康镇身边,神神秘秘地道。 康镇先是不语,后又反问凤染:“侯爷夫人问得这么仔细做什么?军中安排不得轻易透露给他人。” 凤染悻悻然,见一旁的凌恬儿露出鄙夷笑容,竟恼羞成怒拂袖离开。 康镇压根没有理会,自顾坐到一张八仙桌前,“任她是侯爷夫人,也不能坏了军中规矩!” 凌恬儿给翁徒使去眼色,他便了然,今晚锦县军士的行动,郡主要扈从们在后跟踪。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东野不要做被告知的那人,而要成为一同发现的那人。 第103回:真凶终浮出水面 月黑风高夜,康镇带领一众人马在亥时初去往朝晖街那端。而凌恬儿也责令翁徒和鄂伦率领一小股扈从在后尾随。看似平静的锦县城中,已悄然拉开一场大戏的序幕。 凤染暂歇息的客房,被安置在凌恬儿房间的另一侧间壁。主仆三人警觉守在门窗后面,听着驿馆里外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后,方确系双方皆开始行动起来。 “夫人,你自己待在驿馆里很危险。” 宁梧抬起一条腿架在椅子上,动作麻利地翻开袴腿儿,里面竟藏着一把小匕首。 凤染恍恍然,要是宁梧早动了以怨报德的心,她早就死上十次八次了。若说上一次凤染冒险带宁梧出府打探盛州大案详情,让宁梧对建晟侯府取得彻底信任,那么这一次,就是凤染对宁梧放下所有的戒心。 “夫人拿稳了!”宁梧将匕首呈到她面前,“防身。” “我?”凤染尴尬地笑了笑,她知道不是推辞扭捏的时候,遂硬着头皮攥回掌心里。 “夫人你要记得,不管是谁,他只要暴露出想要害你的举动,不要考虑后果,直接刺过去。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不是他死就是你亡。”宁梧握住凤染拿匕首的手,带着她反复比划两次,“就这样,要狠,要准,知道么?” 水生在侧咳嗦两声,担忧地说:“宁梧,你这是不是太为难夫人?她哪里提过这些刃器?不然还是你留下来看护她安危,我一个人去……” “不成!”凤染顿时急了,“是有两个人靴子太干净,倘或其中一人行动便罢,要是两个人都有行动,你们必须一人盯死一个,给我死磕到底,不见兔子不撒鹰!侯府里的人出不来,现下只有咱们仨在外面,不要顾虑我,我能保护好自己!” “要是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回侯府后我可怎么跟侯爷交代?” “你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做什么?”宁梧一拳敲在水生肩头,干脆地道,“险中求胜,必须这么做。这驿馆里敢伤夫人的只有那个凌恬儿,但她要是真敢动夫人一根汗毛,脑子就是真的有病。” 水生和凤染不解地瞅向宁梧,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梧感喟,眼前二人都是百伶百俐的人物,分析起正经事来丝毫不含糊,偏在这种简单的问题上犯了傻。 凌恬儿既然看中隋御,先抛开两国之间的重重障碍,单说男女之情。她应该了然隋御对凤染这正头娘子是什么态度。狡猾的女人会在背后使阴招儿,博得男子的怜爱,蠢笨的女人才会在明面上大动手脚。 不管凤染是伤还是死,只要跟凌恬儿沾了边,隋御就不会原谅她,更别说接受她这份感情。 “你们快去,我在这里静候佳音。”凤染强笑,抬臂往外催撵二人,“记得,我要你们活着回来,咱们得一起回侯府,家里人都在等咱们呢。” 水生对这种嘱托已习以为常,自来到锦县后,凤染待他们一直就是这个态度。倒是宁梧有些动容,眼角蓦地湿润了,一个杀手听到主家说,要她活着回来,要带她回家。生命的前二十年里,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温馨的话。 二人躬身叉手,欠身退出房中,须臾,这陌生的房间变得更加静寂。 凤染独坐桌几前,烛光倒映出她半个影子。她心里觉得空落落的,要是隋御此刻在她身边就好了。以前不觉得怎么样,或许是日日都蜗居在侯府里,她想见隋御时,他就在自己眼前。如今走出侯府,身边却没有了那个跟她吹胡子瞪眼、像豹子一样乱咆哮的男人。 思及此,凤染起身站立到窗边,望向外面那扁扁的上弦月,原来有隋御在身后的时候,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放手做事,那是她心里有底,背后一直有隋御接着自己。 那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到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这感觉真奇妙! 凤染对东野使团被打劫这事儿的所有判断和猜想,并没有多少把握。可不引蛇出洞,那真凶又怎么能露出马脚? 这点事儿怎能打垮建晟侯府?绝不能够! 府院后面那一百多亩田地还等着她来年开春去种呢!家里还有大器需要她养,入股的三家店铺本儿还没收回来,她一定得把这个难关闯过去。 和朝晖街反方向的边境集市周遭,在黑暗的笼罩下更像座鬼城。空荡荡的集市里,平地刮起了凛冽的旋风。 一间不起眼的小货栈门前,突然传来敲门声,须臾,木门“吱嘎”地打开,自里面发出微弱的烛光来。 “你怎么来了?”货栈内,一个北黎小商贩装扮之人,惊讶地质问,“后面有没有尾巴?” “朝晖街那边大张旗鼓的是怎么回事?二少爷到底有没有逃走?”一个脚踩干净靴子的扈从挤进货栈里,“驿馆那边大队人马全涌向朝晖街,我哪能坐得住?” “风声这样紧,我们是逃不会去了。”小商贩无奈地道,回身指了指身后那堆积如山的货物,“有一只海东青死了,这地方根本藏不住。二少爷那晚连夜翻过大兴山,按说现在应该已回到赤虎邑。” “我当初就说太过危险,你们偏是不听。建晟侯府那娘们儿愣是把隋御摘得干干净净,现在还把小郡主看在眼皮子底下。二少爷不了解小郡主那脾气?这事儿要是跟隋御没关系还好说,你们还非把隋御拉下水。” “少搁这儿废话,咱们做都做了!你、我,后院那一票人,谁都跑不掉!不对,你刚才说大队伍都过朝晖街那边搜人去了,那你……” “我今儿晚不当值。”扈从怨声说道,“你这里迟早要被查到。锦县各大城门皆封,边境关卡全是放哨的士兵,好不容易有个大兴山是盲区,现在又被那该死的康镇派重兵把守。” “你们二少爷他死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自房梁上传下来,屋中二人吓得魂儿差点都丢了。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二人飞速提起手中刃器,往房梁上望去。 一袭矫健身影从高处掠下来,向其中一人手中掷了个东西。扈从还以为是暗器,差点将其打飞。 “是不是你们二少爷身上的东西?”那人站在背光里,调笑问道,“你们可要瞧仔细些。” 二人反复传看,这东西岂不是主家常戴再拇指上的扳指?东野男子好骑马射箭,这扳指在拉弓时,很容易磨损得严重。而他们主家由于甚少活动,扳指始终如新。他这枚金贵得很,跟随他的人都知道。 “你杀了狄格?活得不耐烦了啊!”小商贩愤怒地道,“看我们不替二少爷报仇!” 说着,小商贩已抄刀往那人面前砍去,扈从却在身后一把揪住他,道:“你冷静!” 那人抱臂哂笑,说:“还算有个明白人。” “狄格死在何处?” “翻越大兴山时,他不慎摔落下去跌到脑子,当场死了。”那人叙说道,“跟随二少爷的几个扈从,不是被康将军所杀,就是被他逮了回去。要不然那朝晖街的消息是怎么来的?” “可朝晖街那边什么都没有啊?这里才是窝藏贡物的地点!”扈从情急,一下子说秃噜了嘴,“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自暗中缓缓走出来,笑弥弥地道:“罗塔,咱们好久不见啊~” “金,金生?” 小商贩懵然地看向他二人,“你们认识?” “何止是认识,我们可是老相识了!”金生又往前走近些,“你随罗布来过多少次建晟侯府?那大兴山上的路,你们比我们都要熟悉,我们府院里面的构造,你也熟悉得很呀!” “你胡说些什么?”罗塔企图否认,“莫名其妙。” “狄格已死,没人可为你们扛事,我来是帮你们的。”金生指了指门外,“你们早被人盯上,我若猜的没错,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就会被北黎边军团团包围。” “用不上一炷香了。” 水生和宁梧自后门闯进来,金生见了他二人垂头笑笑,他能找寻到这里是受隋御所派,金生和宁梧能跟到这里定是受凤染所指。 “后院一共八人,已全被我们捆住,跟我们合作,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宁梧把一根血淋淋的断指往桌几上一放,“后院那胖子不老实,这是他的。” “你们究竟想怎样?”罗塔和小商贩都已乱了阵脚,“到底要我们怎么做?” 水生同金生甚久未见,先与他默契地点点头,才笑道:“狄格已死,你们把罪责推到他身上便是,只说是他威胁你们做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要把你们小郡主和我们侯爷老早相识的事实讲出来。往建晟侯府里藏东西,就是顺道为之,想把祸水引到我们北黎人头上。” “这是你们郡主最想看到的结果,对?贡物没损失多少,北黎这边缴获后如数归还给东野使团,让你们明日顺利出发。”金生顺着水生的意思,继续劝诱道。 “郡主不会饶了我们。” “是你们自己良心发现,主动把贡物交还回去,你们郡主会从轻发落。要不然这件事东野没法子收场,捅到雒都那边定会降罪下来,东野将面临怎样的处境?你们照做,我家夫人自能说服北黎这边,将此事彻底封锁住消息。” “你们夫人当真能做到?”罗塔已动了心思,“莫不要诓我们。” “我家夫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你们这两日看不见么?瞎么?”宁梧大步走至门前,“康将军已带人过来,你们想清楚没有?” 第104回:掌控全局就是爽 宁梧话音未落,康镇已率军士破门而入,原本幽暗的货栈,霎时间被众多火把照得明亮无比。 小商贩下意识地往外逃去,却被水生干脆利落地拦截下来。另一侧的罗塔仰头深吁,已作出受降状,被逮住反而成了解脱,他再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 货栈内独独少了金生的身影,除去宁梧,没有人瞧见他是如何从一众人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隋御交付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余下的留给宁梧水生他们处置便是。 军士们很快把货栈里外通通包围,水生和宁梧已替他们扫清所有障碍,康镇过来就是接收个成果。 他大步走到那堆积颇高的货物跟前,扬刀划开蒙在上面的苫布,丢失的贡物皆在此。康镇喜笑,打劫东野使团的真凶终于找到了。 “还是侯爷夫人料事如神。”康镇收了刀,朝身后的水生说,“后院那些人,是你和这丫头所为?” “嗐~这丫头就是有力气,当初我们夫人买她,就图她是块干活的料。”水生往宁梧身前站去,心说,这女子剁根手指跟闹着玩儿似的,眉头都不蹙一下,以后可得绕道走,莫不要惹恼她。 “哦?是么?”康镇意味深长地瞟了宁梧一眼,不再言语。他转首,不容置否地命令下去,把在货栈里捕获的一干人,和追缴的贡物全部送抵回锦县官驿。 而这一幕,同时也被尾随在边军后面的东野扈从们看得清清楚楚。 翁徒一巴掌甩在罗布脸上,狠狠地骂道:“真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弟!” 鄂伦担忧地说:“这个场还能怎么圆?人赃俱获俱是自己人,北黎就此说咱们贼喊捉贼,恶意栽赃北黎侯爷,我们都得受着。”他看向翁徒,“大人,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回驿馆。”翁徒又厌嫌地瞅了眼罗布,边往回走,边对鄂伦道:“康镇没有把人直接送到府衙,这事儿兴许还有转机。” “翁大人的意思是?” “之前太傲慢,回去得做狗,让北黎把这口气发泄出来。”翁徒使劲儿踹了脚身下马腹,“这是北黎设下的套儿,康镇岂能不知咱们在后尾随?北黎就是要让咱们亲眼所见,堵得咱们哑口无言。” “肯定是那建晟侯夫人捣的鬼。”罗布抽冷子插一嘴,“康镇是在陪她演戏。” “你闭嘴!回去自去找郡主请罪!”翁徒恨得牙痒痒,“现在没让人把你给绑了,你就烧高香!若说你和罗塔沆瀣一气,你不也得受着?内奸居然是郡主身边的死侍,你们真是寒了国主的心!” “大人息怒,咱们回去从长计议。”鄂伦在旁赶忙相劝。 半个时辰后,锦县官驿内。 凌恬儿在屋中暴跳如雷,已把罗布打个半死,她怎么都想不到内奸就在自己身边。 “郡主息怒,当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贡物要回来,还有罗塔那些人……”鄂伦抓住凌恬儿手里的马鞭,“不知北黎那边要怎么处理。” “这件事你真的不知情?”凌恬儿挥开鄂伦,俯身质问罗布,“罗塔背后是谁?谁给他的胆子?” “我们离得有些远,未能听清楚。”罗布跪在地上,抹去嘴角的残血,“估摸现在苗知县他们正在审问罗塔。” “郡主,咱们被动了。”翁徒叹息道,“还是由微臣代表东野出面相谈。” “罗塔在北黎那边扣着,我们连实情都不知道。”凌恬儿一脚踹翻身旁的一把椅子,“全都让那个凤染给算准了!心眼儿贼多,又是演戏又是下套的,我刚才真应该……”她做了个刀起刀落的手势。 水生和宁梧离开有一段时间后,凌恬儿这边才得到消息。间壁的凤染独自一人,是凌恬儿趁机杀了情敌的最佳时机。凤染一死,隋御正头娘子的位置便空了下来,她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凌恬儿这样思索着,差点就让候在身后的松针去行动。好在她知道以大局为重,她身上肩负一国使团之命,儿女情长的事要往后拖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凌恬儿又回身往罗布身上踹了一脚,抬指斥道:“你的好弟弟!真他娘的给东野长脸。” “郡主何故发这么大的火气?” 房门忽然被推开,凤染在宁梧和水生的簇拥下款款而进。在凌恬儿看来,笑得花枝乱颤的凤染真欠打,她太想一巴掌打上去,让这个讨厌的女人彻底闭嘴。 凤染回首向门外瞧去,只见罗塔被几名北黎衙役带进屋中。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惊,凌恬儿提鞭一指,气急败坏地道:“你们北黎到底是什么意思?” “郡主急什么?”凤染不等凌恬儿让座,已俯身坐到一把圈椅上,“罗塔,把你刚才跟苗大人和康将军说的内容,再跟你们郡主一五一十交代一遍。” “人捏在你们手里,想让他怎么说还不是你们说的算?”凌恬儿依旧顽抗,她实在受不了凤染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郡主还是先听他说。除去罗塔,余下还有**人,皆来自你们东野,他们之间可没有串供的机会,你要是不怕麻烦,我可以让衙役把他们全部押解上来。” “罗塔!”翁徒横眉怒目,“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罗塔环视周遭众人,泪声俱下,“郡主,此事皆是丹郡二少爷狄格指使我们干的。他说丹郡年年赋贡为东野之首,而有的族帐却一厘钱都不出,这对丹郡不公平。今岁东野饥馑当道,莫说丹郡,就连赤虎邑吃不上饭的百姓都比比皆是,可国主还是一意孤行,非得给北黎缴足贡物。” “狄格这个杂碎!”凌恬儿咒骂道,“他让你做你便做?往日里我可曾亏待过你?” “小人是猪油蒙了心。狄格来赤虎邑这几次,为打探郡主日常行踪和喜好,没少贿赂小人,然后……” “快说!”罗布红着眼睛怒道。 罗塔打了个激灵,往旁边挪了挪,“狄格说堂哥罗布处处压我一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要是我任他做主,待以后他成为小郡主的郡马爷,定让我有出头之日。” “放屁!”凌恬儿气得浑身发抖,“他在做梦,他还想做我的郡马?他配么?” “狄格自导自演这么一场戏,一是为了丹郡,二是为了小郡主。”凤染悠悠地道,随口取过桌几上的茶盏呷了口,“这狄格也算用心良苦。” “用不着你操心。” “哦?那郡主打算怎么收场?” “还不是任你们北黎宰割,我们认栽。” “郡主还有哪处不明,还需什么人证物证?”凤染扬扬手,罗塔又被衙役带下去,“你要是了然,咱们再往下谈。” “侯爷夫人要做什么?”凌恬儿坐回凤染对面,“你还要跟我耍什么花样?” “都退下。”凤染没抬眼,柔声地说。 宁梧和水生欠了欠身,便退出房外。然东野众人却顿在原地纹丝不动,因为凌恬儿还没有下令。 “退下!”凤染一掌拍在桌几上,“你们郡主要你们退下!” 这一刻,她掌握了主动权,凌恬儿就是有一千一万个不乐意,照样得听她的话。 凌恬儿深深呼了口气,朝众人摆了摆手,翁徒等人终退出门外。 “你究竟想怎样?”凌恬儿恨不得冲上来把凤染给撕碎。 凤染拨了拨茶沫,笑说:“事情的前因后果,苗知县那里已详细记录在案,就等着把这案子往雒都那边一报,便结了。这叫秉公执法,北黎丁点错处都没有,反而是你们东野,猜猜北黎朝廷会怎么制衡你们?要说快,这案子可以在你们使团抵京之前送到刑部,凌恬儿,你还能平安回东野么?” “你以为我会怕?” “你不怕,你父亲怕不怕?” “凤染!”凌恬儿激动地道,人从圈椅上跳起来,“你怎么这么恶毒?” “我怎么恶毒了?”凤染也站起身,“我是来救你的。追缴的贡物就快清点完毕,你让翁徒出去跟苗大人他们交接一下,就可以拿回来。好像死了一只海东青,其他的没太大损失。” “然后呢?” “我已说服苗知县和康将军,把这件案子彻底压下来。当然,所有人证物证苗大人那里都会存档,以防以后你们反水。” “什么条件?”凌恬儿觉得凤染不会如今好心,“你想让我放弃隋御对不对?我告诉你,没门儿!” “公就是公,私就是私。我要是在这件事上威胁你,我可真没本事的。”凤染谭笑,“没甚么条件,北黎封口,东野封口,双方都封口,保锦县和赤虎关两地太平。今岁两国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你还想让这片土地再起狼烟?”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凌恬儿垂下双眸,“那罗塔他们呢?” “有你想保的人么?有的话便留个活口,余下的都得死。”凤染真没想到,有一日自己要这么轻易抉择他人性命,“你们自己人动手,这样确保你们不敢出尔反尔。” “罗塔,他跟了我好多年。”凌恬儿忍泪道,“算了,都处死,他们做的好事,得付出代价。” “这个决定还得由郡主亲自下达。” “我明白。”凌恬儿背过身去,“凤染,你确保这件事不会被北黎皇帝知道?” “你可以不信我。” 凌恬儿惨白地笑了笑,久久没有做声。 凤染稍稍欠身,真诚说:“郡主,出了锦县,望你一路顺风,早日平安归来。” 言罢,她缓缓走出房间,一眼便盯上候在门首那个叫松针的少将。 “少将是阜郡人么?” 松针心下一窒,红脸称是。 第105回:人前厉害人后怂 凤染向松针友善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便携宁梧和水生离开了。 鄂伦机警地走上前,低沉问道:“那建晟侯夫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没甚么。” 松针伸指搔了几下鼻翼,只觉凤染刚才对自己没半分敌意,似乎还有那么点儿亲切感在里面。他哪里认得她?从小到大,他跟北黎人几乎没有过接触。 这一次被国主选中,保护小郡主出使北黎,为得就是要让他见见世面,历练一番,总闭门造车终不成气候。 大家急着去追问凌恬儿结果,这一瞬间的小插曲自然没人在意。松针向后瞥望一眼凤染,难不成她认得自己? 凤染首次听到松针这个名字时,已想到他会不会是隋御父亲,也就是松烛在阜郡的族中后裔。这两日见了他几面,瞧他和隋御长得又不太像,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刚才出门,恰遇松针在侧,索性一探,未曾想他还真出身阜郡。 假如没猜错,松针应该是隋御拐着好几个弯的同族兄弟。要是辈儿大点,隋御还得叫他叔叔;若是辈儿小点,或许他需叫隋御叔叔。 看来能征善战这东西有点遗传因素,松烛如此,隋御如此,松针亦如此。 凤染含笑走远,和松针的交道,说不定会来日方长呢! 驿馆里外仍在忙忙碌碌,凌恬儿的房间里,几度传来器皿摔碎和吵架的声音。 “都这么给他们台阶下,他们还闹什么混账脾气?”康镇眯着眼睛向楼上望去,“再这么不识抬举,咱们索性公事公办。” 苗刃齐嘻嘻哈哈地打岔儿,他是最不希望把这件案子捅到雒都那边去的。 就算如今已水落石出,但这件事到底发生在锦县地界上,他不想让锦县成为北黎朝廷时时紧盯的地方,若是那样,他这个知县得做的多小心翼翼。他只想让锦县成为北黎疆域里的一块透明地,没有战乱动荡,没有乌七八糟的事端。 当初隋御被派封到锦县上来,他就动了一点歪心思,结果如何?这一年多以来,他老提心吊胆,生怕隋御在锦县地界上起什么幺蛾子。每每想起隋御,后面都得跟着自动反问一句,他怎么还没死呢?不是命不久矣了么? 直到现在,他还得被上面那帮人牵着鼻子,隔三差五汇报一下隋御的动向。这件事结束以后,他又有内容需要汇报了。隋御是个彻头彻底的残废,建晟侯府之所以还能存活下去,是他那弱不禁风的夫人在苦苦支撑。 “在敌国的地界上杀自己人,就算他们有罪,也不好下手。”凤染站在苗刃齐和康镇对面,“但这些人就得让他们来解决。” “夫人好手段。”康镇欠身抱了抱拳,“卑职佩服。” “康将军佩服错了人,我不过是传个话而已,这决定是苗大人下的。”凤染恭维起苗刃齐来。 康镇心知肚明,是凤染故意引苗刃齐做的决定,这个女子到底图什么呢?半点风头都不抢,是在建晟侯身边待得太久,怕引起外界注意?他们建晟侯府过得这般小心? 凤染见不得血腥场面,先一步登上马车,隐约瞧见是鄂伦松针他们亲自提刀动的手,心里还是怦怦跳个没完,她这是变相杀了人? “夫人,包括罗塔在内所有人已全部处死,追缴回来的贡物也和东野使团交接明白。”水生掀开马车帷幕,一一禀报,“苗大人和康将军这边会把后续处理干净,咱们可以回府了?” 正说着,康镇和苗刃齐已来至马车前,朝拱厢内深深行礼。 凤染不愿再听那些客套话,撇头靠回里端。见状,宁梧替凤染撩开车窗帘子,“夫人太过疲惫,已睡了过去。将军、大人,这里该帮忙的地方我们已做尽,这便打道回府了。” “夫人慢走。” 马车悠悠前行,孤零零地向黑暗深处驶进。 凌恬儿站在驿馆窗前,闷声叹息,在此之前,她太轻视凤染,从没觉得自己情敌如此不好对付。更让她难受的是,凤染此番做法,竟真没有用隋御来要挟她,又令她不得不佩服。 隋御是不是就喜欢凤染那样的女子?凌恬儿腹诽,原本对隋御志在必得的心思忽然动摇了一下。 东野使团大体上没有多少损失,只要明日起加快速度赶路,按规定的日子平安抵达雒都即可。已然遭遇了打劫这么糟糕的事情,她觉得前方无论再遇到什么状况,自己都能游刃有余地解决好。 凤染,你给我等着,待我从雒都回来,我定要跟你继续较量下去。凌恬儿将窗子重重阖上。 凤染回到建晟侯府时,把守在侯府里外的边军已没了踪影,想必守在大兴山里的边军也已撤回去了。明日一早,伴着东野使团离开锦县,几处城门也都会随之打开。 侯府里静悄悄的,跟她离开时没啥区别,众人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隋御站在东正房中,着一袭墨色单袍儿,半敞着衣襟,鸦色的长发垂披在身前,凤眸红涨。 “回来了?”隋御走到门首,亲自接过凤染的氅衣。 宁梧已被邓媳妇儿拉回对面屋里,留在建晟侯府里的人都知道,隋御这两日是怎么过的。 “大器呢?”凤染双眸微闪,不大敢看隋御的眼睛,“他睡下了么?” “睡了。”隋御凝视她,“我哄的。” “你没吓到他?”凤染坐回到紫檀大案前,“刚才邓媳妇儿就说,你让他们把饭食端了进来。我都快饿扁了,驿馆的饭真难吃。” 凤染端起碗箸,闷头吃起来,咕哝道:“还是咱们府里的好吃。” 隋御坐回凤染身旁,倒了盏热酒推到她面前,“压惊。” 凤染接过去一饮而尽,之后又开始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边吃边忽闪着卷密的睫羽,闪着闪着竟有一滴泪滑落下来。 隋御趁势抓住她的手,推开碗箸,把她揽进怀中,“娘子……” “我,我杀人了。”紧绷了那么久的情绪,终是在隋御面前宣泄出来,“隋御,我杀人了。” “不是你的错。”隋御不断抚摸她的背脊,“他们该死。” 凤染在隋御怀里呜咽,“东野人的弯刀有那么大,康镇老是跟我瞪眼睛,比你还凶……苗刃齐比猴子还精,幸好宁梧教我用匕首自卫……” “对不起。”隋御愧疚道,把她抱得更紧,“是我不好。” 凤染抬起头,又哭又笑,“不过你看,我是不是做的还成,没给咱们府丢脸?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你做的特别好,真的。”隋御抬指,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我的娘子不仅会持家,还能处理这么复杂的纷争。这事若换了我去处理,我都不可能像娘子做的这么圆满。” “你在奉承我。” 隋御附在她耳边,虔诚说:“我是真心实意的。” 凤染向后躲了躲,正色道:“金生那边是怎么回事?他到底从哪弄来的扳指?真是狄格的么?” “狄格没有死,那枚扳指是遗落在半路上的。”隋御叹了口气,“留给金生的时间不多,他还没有潜入到赤虎邑里,在半路上就发现狄格一伙人的踪迹。从他们言语间,听到些关于东野使团的话语,这才联想到他们或许就是打劫东野使团的真凶。” “狄格没死?我这不是诓骗凌恬儿了么?”凤染苦笑,“那狄格到底是不是真凶?” “狄格就是真凶,只不过便宜他,让他跑回东野去了。”隋御拉住凤染的纤指,“金生是听到他们的谈话,才知道边境集市上的那家货栈是真正的藏匿地点。” “东野那边暂且顾不上,总得先把北黎这边的难题给解决掉。”凤染点了点首,“谁成想咱俩还不谋而合,就算路子不一样,想到的解决法子却相同。” “凌恬儿欺负你了?” “没有,我还能让她欺负呀?”凤染否认,她并不想用这种方式让隋御站在自己这边,这不够磊落。 “明儿一早,我会找宁梧和水生过来问话,你不必多说。” “她其实……”凤染脑子一时抽风,“她其实很为你着想,这事儿得以办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不想让你卷入这场是非当中。隋御,我有点利用她的心理,她对我态度是不好,但对你……” 隋御垂下头,一手托住她的下颌,深深地吻上去,用薄唇堵住了她的嘴巴。 “我不想……”凤染还欲说什么,又被隋御的唇齿死死封住。 这个吻很长久,长到让凤染忘却周遭的一切,被隋御一会儿牵引,一会儿深探。那带着酒味的唇齿,一点点将她撬开,把他的气息强硬地渡过来。 凤染稍感眩晕,整个人已软在隋御怀中,被他吻到没力气动弹,只想这样靠在他胸膛里。 这感觉还挺带劲儿的哈~ 凤染胡思乱想,他好像比上一次进步挺多,这技巧还能练习么?除了她,他还能找谁练去?要是没有练的话,咋突然就进步了呢? “狄格有没有死,这件事已然尘埃落定。是东野做错事在先,我们不过是将计就计。待凌恬儿回到东野,关于狄格的事情,他们自会从新处理。谁敢把这笔账算到你头上,不管他是谁,我都要他死。”隋御一面贪婪地吻着她的脸颊,一面凶煞地说道。 第106回:侯爷自觉很会撩 凤染察觉出隋御身下有团炙火,那股气盛的悍劲儿隔着胸膛、透过肌肤不断地向外迸发。鼻息喘得没了章法,带着欲罢不能地渴望,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隋御,疼……你压到我头发啦。”凤染嚅嗫道,她费劲巴力地把手挪到耳后,搪开隋御那带有薄茧的手掌。 他臂弯略略僵硬,满眼疼惜地睐向怀中伊人,“下手没个轻重,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凤染垂眸点首,说:“我知道,那个……今天好累,我想去睡了。” 她从隋御怀中挣出来,粉面儿红到没边,调头就欲往卧房里跑。 隋御长腿一伸,挡住她的去路,差点将她绊倒。旋即自后方托住她的腰肢,又把她带回到自己大腿上坐定。 “我帮你沐浴,然后再睡。”隋御环抱住她,在腰间上似有若无地捏了一把,“不过两日,怎地瘦成这样?” “才不要你帮我沐浴,我不洗啦,就这么脏兮兮地睡。” 凤染先是掰他的手指头,无果,之后又去踩他的脚,踩了好几下,他还是纹丝不动。 “隋御,你要干啥,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快放开我。” 隋御一手抄到她的腋下,一手抄在她的膝弯里,用力一抬,双腿站立的同时,已将她打横抱起。如今他双腿基本痊愈,特别有力量。 “你走之前,我便答应过你。” 隋御使坏,双臂故意颠了几下,导致凤染不得不勾住他的脖颈,不想往他身上靠都不行。 “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时候要求过你。快放我下来,腿脚好了就这么欺负人,明天……明天我就给你下泻药,要你三天都起不来床!” “三天起不来床?真是个好主意。”隋御微狭着凤眸,贴在她耳边轻啄,喃喃道:“娘子要是应允,夫君定满足你。” 完了,隋御这是又犯病了! 他到底是啥脑回路,怎么比她还会浮想联翩?之前是逼着她承认喜欢他,现在愈发严重,愣是把他自己说出的话当成是凤染所言。 在外奔波两天一夜,她连眼皮儿都没阖一下,实在是身心交瘁。回到熟悉的家中,真的只想蒙头大睡。隋御不该趁人之危,在这时候带她共效于飞之乐啊! “放我下来,不然我刺你一刀!” 凤染好不容易从袖子里掏出宁梧给她的那把匕首,她倒是想把匕鞘拔开,可她让隋御抱得太紧,还被他故意悠来悠去,她根本没法子做到。她心下也清楚,如今生龙活虎的隋御才不屑她那点小把戏。 “宁梧教的不错,明儿我得赏她。”隋御抱着她跨进卧房里,“娘子要是真能刺我一刀,我保证一声不吭,就当让你练练手。” 凤染懒得听他那些歪理,紧紧勾住他的脖颈向卧房中央睇去,天爷哟~这热气腾腾的浴桶是怎么回事?他啥时候差人准备出来的? “你,这是蓄谋已久!”凤染手中匕首“咣当”一声落地,“我绝不让你得逞!” 隋御宠笑,任她在怀中怎么挣扎,还是步履稳重地走到浴桶旁,“再乱动,我就把你扔进去。” “一动不动是王八,我又不……”她口中那个“傻”字还没说出来,已被隋御扔进浴桶里。 凤染衣衫尽透,发髻半湿,整个人蜷缩在浴桶里,只露出个小脑袋在水面上,气鼓鼓地瞪着隋御,他真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啊! “你以前……”隋御笑了笑,双耳已烧得发烫,“都是这么待我的,如今调了个个而已。” 凤染扬手便是一捧水溅在隋御身上,“你混蛋,以前我什么事不由着你性子!沐浴这事儿都是金生水生他们在做,我最多帮你换换衣裳。” “娘子记得就好,你还少扒我衣裳了?我哪里没被你看过。” “合着你打算以牙还牙,通通都要看回来呗?” 隋御凤眸微敛,攒了攒喉头,“我倒是想看。” 凤染又将一捧水洒在他身上,娇嗔地说:“孟浪!登徒子!” “湿衣服套在身上舒服么?褪下来,我转过头便是。”隋御指向床榻方向,“干净里衣都替你备好,洗好了才能睡得安稳。” 隋御瞧她一动不动,知道她心里放不下戒备,又俯身抓住浴桶边缘,披散的长发跟着滑落到水中,漂浮在水面上,一下一下触着她的肩头,令人心痒。 “你夫君不是登徒子。” 凤染讷然地眨了下眼眸,鼻子里“嗯”了一声。 隋御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转过身去,“要是顺利的话,东野使团过了元旦就能返程。凌澈是能忍辱负重的主儿,贡物清单我大致听了听,东野下血本了。” 他走回床榻前取过里衣,又倒走回浴桶旁边,把衣裳放在凤染可触手摸得到的地方上。 “年关将至,两边百姓都闹饥荒,锦县这边没出太大动静,金生过东野那边,发现赤虎邑周遭比较严重。” “没听说苗知县要放粮仓。” 隋御耳朵微动,听到凤染在身后言语,时不时还能传来哗哗的水声,方知道她终于褪下衣衫。 “经过这两日的事,我觉得苗刃齐不会放粮。在他眼里,当下情况不算严重。”凤染拆开发髻,把长长的乌发彻底打湿,“咱们入股的三家店铺,只有生药铺有点盈余。” “就算东野那边能挨过这个冬季,待明年他们照样得啃草根。”隋御扯过一把圈椅,背对着凤染坐定,“三家店铺想要回本,还需些时日,你莫着急。娘子,想不想放长线钓大鱼?” 凤染“唰”地一声从浴桶里站起来,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太过激动又蜷回水中,“你想把稻谷卖给他们?我还没开始种呢,你就这么志在必得?” “他们?”隋御哂笑,“娘子说清楚他们指的是谁?” “东野喽。”凤染转了转脑子,“两边你都想卖?你可真看得起我,一年三季,要到秋收才能见分晓。咱们侯府还得低调,做事不能太张扬,苗刃齐康镇这都是明面上的眼睛,尚且算好打发的。谁知道背地里还有多少人见不得你好?” 身后的水声渐响,隋御余光微扫,果见凤染已从浴桶里走出来。她快速裹上里衣,语气依旧不徐不疾,讲得都是头头是道的正经事儿。 隋御这才转首,蹙眉说:“当心着凉,快进被窝里去。” 凤染不瞧他,一溜烟跑回床榻上,蒙好锦被,方说:“侯爷所说是条路子,过了年咱们有的忙。两国既然开边境集市,做买卖营生就是合法的。我们不好出头,到底顶着建晟侯头衔,还得让金生芸儿那边从中搭桥。” 隋御走近床榻,抬臂把帐幔拉下来,掩盖得严严实实,才唤荣旺等进来抬走浴桶。 凤染听到响动,便知是底下人进来拾掇屋子,明明不必这么费事,隋御却非得折腾一下。她没等来隋御的回话,因为沐浴后实在太舒服,没过多久便沉睡过去。她不知道隋御是何时躺回她身边的,就更不知道他拿了好几条长巾,帮她一遍遍地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两国百姓没有贵贱之分,咱们做不了救世主,只要别昧着良心赚钱就行。”凤染唇齿不清地说着梦话,隋御伏在她唇边细细听着,恍惚间竟听到她在唤自己名讳,“隋御,隋御……” 隋御觉得凤染心里有他,她就是女儿家脸皮儿薄,不愿意承认罢了。她心里还有个难咽的刺儿——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冒出来的凌恬儿。难道之前拒绝的还不够彻底?他得想个法子,亲手把这根刺儿拔掉。 凤染这一觉直睡到次日下晌,她醒来时都不知外面是啥时辰。 屋中炭火烧得特别旺,隋御手捧一本破破烂烂的兵书,倚靠在床尾处坐定,那双细长的凤眸低垂着,在凤染这个角度上望去,确有几分撩人。 “娘子在看我么?”隋御放下兵书,冲她勾了勾唇,“睡得可好?” 凤染忙地装成睡眼朦胧的样子,揉着眼眸说:“什么时辰了?” “未时。”隋御挪到她跟前,“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她转了个身,把脸压在被子里,“我想吃肉。” “好。”隋御站起来,“我让大器进来,小家伙一早上过来四五趟。” 少顷,隋器和邓媳妇儿一并进了卧房。不过几日未见隋器,可把凤染想得够呛,隋器更是扑到凤染身上,跟她腻歪得没完没了。 邓媳妇儿边伺候凤染梳洗更衣,边跟凤染汇报这两日府里的杂事。 “宁梧她怎么样?”凤染坐在妆奁前,随手接过隋器替她选好的发钗,“又瘫下了?” “昨儿刚回来那会还成,后半夜就开始咳嗦,额头滚烫滚烫的。”邓媳妇儿望向铜镜里的凤染,“不过夫人放心,汤药已喂过,伤口也都换好了药。紫儿在那边守着,已没什么大碍。” 凤染想到前两日的种种,宁梧真是凭借毅力吊着那口气,直到他们平安归来才松懈下来。 “今早侯爷去那屋坐了坐。”邓媳妇儿轻声说,“趁宁梧清醒那会儿,奴听着皆是这两日夫人在外面发生的那些事。” 凤染颔首敛眸,邓媳妇儿又道:“水哥儿也在场,奴和紫儿都在。” “那你还跟我学的这么神神秘秘。”凤染抬眸展笑,“宁梧是自己人,以后不用防着她。” 邓媳妇儿虽没反驳主子什么,眉头却还是紧皱的。 “还有什么事?”绾好发髻,凤染把隋器抱回身前,问道。 邓媳妇儿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递给凤染,说:“这是知县夫人送过来的,道是想明日登门拜访。” 苗刃齐来与不来没甚么关系,凤染想起那慈眉善目的王夫人,又想起水生在苗刃齐书房里撞见的那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拐着弯地提醒她点什么才是。 第107回:哭穷她最拿手的 隔日,折胶堕指,寒风咆哮般撞在窗子上,哗喇喇作响。 西正房暖阁里又多加了个铜火盆,紫儿的小脸已烤成两坨绽红,手里没有活计时,径往门口站去。 躺在暖炕上的宁梧像是烧糊涂里一般,也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再度睡去。有人上前来喂药,她便喝;有人扶她起身进食,她便吃。 凤染坐在炕沿儿边上,把空药碗递给邓媳妇儿,道:“去把外敷草药拿过来,我帮她换换。” 邓媳妇儿擦了把颈子里流下的汗,轻声说:“昨儿奴和紫儿刚给宁梧换过。” “那把门窗再掩严实点儿,我再瞧瞧。”凤染褪了鞋,匍到宁梧身前。 邓媳妇儿和紫儿赶紧照做,各处又都查看一番,还把火盆往暖炕跟前挪了挪。 邓媳妇儿在旁帮忙,凤染方把宁梧的衣衫解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正在愈合,全都是半好不好的状态。 宁梧蓦地有了点知觉,缓缓睁开眼睛,已没有前两日在府外时,那鹰一样的目光。她启动烧得干裂的唇齿,无力地道:“劳烦夫人。” “还成,没有烧傻呢。”凤染替她系好衣襟儿,“得赶紧好起来,侯爷要赏你呢!” “赏我?”宁梧轻咳,有意坐起身来。 凤染伸臂把她按回去,语笑说:“好好躺着,起来作甚?”她从袖口里掏出那把匕首,在宁梧眼前晃了晃,“侯爷说,你教我教得好。” 邓媳妇儿慌得就要去夺那匕首,口中念叨:“夫人莫贪玩儿,仔细伤了手。” 凤染躲开邓媳妇儿,将匕首重新藏回袖子里,眯眸调笑:“邓家的别担心,我得了宁梧的真传。” “人逼急了,学什么都快。”宁梧苍白地道,“此一时彼一时,待我痊愈,再慢慢教夫人些防身之术。” “前儿在驿馆那阵儿,我就有着想法。”凤染捏着自己的袖口,“这把匕首就送给我?” 宁梧颔首称好,和凤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话,没过一会子,只觉眼皮儿发沉,再次阖眼睡去。 凤染抬手抚摸她的额头,觉得烧已退去不少,终放下心来。想挨过这两日,宁梧大抵就可渐渐好转。 回府两日,凤染今早才找到机会回往随身空间里。 隋御看她看得太紧,眼珠子恨不得都要掉在她身上。晚夕睡觉时,合计得挺好,等隋御先睡着后,自己再钻回空间里。然则这两日晚夕,她都是沾上枕头就睡过去,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了。 凤染泡在灵泉水中,和灵泉碎念起东野使团被打劫之事。大金镯子一直戴在她手腕上,灵泉什么内况都了然。 “小主身子无碍,就是疲惫了些,多喝点灵泉水,一会回去时再拿些伸筋草,用温酒泡了服用两日即可。”灵泉细致入微地讲与凤染。 凤染对自己身子有数,却问:“宁梧的药方子要不要换换?她这次是死撑着性命护我周全。” “如今给她用的药便是最佳的。她身子底儿很好,只要按时吃药,卧床静养,再过一二个月便可彻底恢复。” “那侯爷呢?他如今算彻底痊愈了么?你以前说他伤得太重,不可能跟没残废前一模一样。但我见他……” 凤染突然红了脸,心跳怦怦加速,隋御这两日太紧张她,给人一种错觉,自己好像他女儿似的。 她的心思灵泉都能感知得到,但主人不愿多说,灵泉亦不宜多言语。 “侯爷的汤药不要断。”水面上渐渐浮现出一行小字,“侯爷急于求成,有揠苗助长的趋势。他五心烦热,阴虚火旺。加之侯爷早年伤病太多,都没得到过及时治疗,想要康复就得精心调养。” “阴虚火旺?” 凤染重重点首,觉得灵泉言之有理,那不就是隋御近期表现出来的状态嘛。口燥咽干、晨起亢奋、双颧潮红……她十指蒙脸,愈发难为情。一度想搬回西正房那边就寝,她有点受不了了,也没法子再装傻下去。 以前他瘫着那会儿,凤染根本没往这上面担忧过。自打那晚他跟她差点共赴巫山之后……不对,还得再往前推推,确切的说应是之前某次陪他锻炼走步,俩人交叠着摔倒在地,她便感知到他腹下有了变化。 “他有啥可着急的?我老觉得他想去后面空地上跑两圈,生怕外人不知道他双腿已好。”凤染往脸上泼了两捧灵泉水,想把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给冲刷掉。 待她从空间里回来,觉得自己身子越发轻便,可算彻底舒缓过来。就是心疼宁梧,这一路跟她遭了不少罪。 “夫人,明间里的东西都准备齐整了,估摸着知县夫人也快过来。”邓媳妇儿自屋外走回暖阁,“按夫人的吩咐,尽量往简陋弄的。” 凤染又望了眼昏睡在暖炕上的宁梧,方起身扯平衣衫走出去。 她今儿穿了件浆洗的有些褪色的白绫短袄,下着孔雀蓝缎褶裙,曳地盖过脚面。除了发髻上插了根极细的金钗,浑身再无半点装饰。 “明间里是不是冷了些?不然奴再差人送来盆炭火?”邓媳妇儿扶着凤染走回罗汉榻上,“咱这个样子太寒酸了?” “就是要寒酸。”凤染自榻后取过一只皮毛袖筒,两手揣进里端,“就得让外人觉得侯府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 主仆正言语着,庭院里忽地传来动静,知县夫人的轿子已停在侯府门首。荣旺等跑出去相迎,凤染也不紧不慢地起身迈过中堂这边。 苗刃齐自己不露面,单打发他正室夫人登门,凤染想不通他按得什么心思。 上一次,她去往知县府邸,觉得苗刃齐是不大愿意她跟王夫人多接触的。是经历过东野使团这事,让他对建晟侯府更加不放心,想到自己夫人和凤染很“投缘”,才派她过侯府再探探虚实?还是王夫人就是单纯地来探望凤染一下? “这两日越发寒冷,侯爷身子骨不好,又卧床不起了。”凤染见王夫人穿过抱厦走进中堂,一径起身含笑迎上,“咱们去西屋里说话。” 王夫人向凤染规矩行礼,不往东正房那边多瞧一眼,低眉随凤染踏进屋中,对于自己见不到建晟侯,好像早有感知。 水生透过门缝儿观望一阵儿,回首朝身后正和郭林摔跤的主子,道:“咱家夫人把知县夫人带对面屋中去了。” 隋御和郭林肢体上的动作未停,俩人都卯足了劲儿,非得把对方摔躺下不可。俄顷,只见隋御自郭林背后,勾着手臂勒紧他的脖颈,直将郭林按倒在地。 郭林抚着喉咙缓了半日,面色才好看点儿。隋御撑地起身,深呼着气,说:“苗刃齐是多不想跟建晟侯府扯上关系?上一次登门,看来是硬着头皮不得不来。” “他这夫人……”水生单手摸了摸下巴,“昨儿侯爷夫人还跟小的打探,那天在苗刃齐书房里看到的那幕。” “哦?可刺激?”隋御向地上的郭林伸出一手,将他一把拽起来。 “刺激?”水生不可思议地看着隋御,这话竟然从隋御口中蹦出来? “我娘子是想‘收买’知县夫人。”隋御洒笑,往自己两腿上绑起沙袋,跳了两下觉得不够重,又朝郭林摆摆手,让他帮自己再换两个更重的。 郭林蹲下身子替隋御绑腿,憨笑道:“那知县夫人太软弱,由着家里一堆小妾骑在自己头顶作威作福,苗刃齐啊……” “软不软弱不是在这上见分晓。”隋御抬腿拭了拭,“听闻这王夫人娘家很殷实,自苗刃齐到锦县上任后,王家也在此屯田置业。打着知县招牌,做什么营生都顺当。” “是了。”水生拊掌说,“咱家夫人这是准备旁敲侧击一番,让知县夫人回去捉那不要脸的狗男女?” 隋御干笑了一声,他亦觉得这是人家后宅里的事,不应该插手去管。但凤染觉得,这是笼络王夫人的最佳机遇。要是能在暗地里帮王夫人制伏苗刃齐那帮小妾,王夫人定能把她当成知心人。那么以后在这锦县上找些门路,便可方便许多。 “啃下知县夫人,苗刃齐便好摆布了。水生之前给我的那份名单,大抵就是锦县上所有富甲豪绅。我人还未来,就把这些人统统得罪光。想要在锦县上立足,这些人的人情,我得一笔笔还清。” 另一端,西正房明间里,凤染和王夫人端坐在罗汉榻两侧。 榻几上摆放些点心,味道极差。给王夫人沏的茶水里,只漂浮一点茶叶。凤染自己将两手揣进皮毛袖筒里,让邓媳妇儿把滚烫的小手炉送到王夫人手中。 来了内室,王夫人便欲褪去外面鹤氅,却被凤染及时拦住,窘笑说:“姐姐还是不要脱,我们这都是在冷屋子里呆惯了的人,身子扛得住,你却不同,不适应再过了病气,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王夫人尴尬地往四周望了望,见脚边的铜火盆里,仅有半盆炭火,终是穿回鹤氅,心疼地感叹:“委屈妹妹,小小年纪便要如此度日。凤门也是钟鸣鼎盛之家,妹妹不还是当今太后的外甥女吗?” “嗐~姐姐莫提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家侯爷如此,我能怎么着呢?”凤染扯出帕子擦拭眼角,“倒让姐姐看了笑话。度日艰难,我一个女儿家,没甚么大志向,只盼能攒点钱财,给我家侯爷配两剂好药,侯爷在一日,这侯府便叫一日家。要是有一日他不在了……” 许是明间里有人一直在言语,宁梧又从睡梦中醒来,恰听到凤染在说这段台词,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凤染不去演折子戏,真是白瞎了。 王夫人见状,立马好言宽慰。 正将此时,又听屋外荣旺来报:“夫人,康大将军候在侯府门首,道是来给侯爷负荆请罪!” 第108回:和别的男人饮酒 “康将军?” 凤染差点从罗汉榻上跳起,康镇来侯府怎么没提前支会一声?侯府八百年不待有客登门,他可真会找时间,偏得和知县夫人撞到一块儿。 王夫人那富态的银盆脸上挂着窘笑,她屁股还没等焐热乎呢,咋就赶上这个巧儿了?若在别人家里便罢,管怎么也轮不到女主子去应待官客,可建晟侯府不是情况特殊么?总不至于把瘫在床榻上的建晟侯折腾起来? 王夫人:“额……不然我改个时间再来,咱们姊妹之间没啥讲究,无需论那些理儿。妹妹有的忙,我都明白的。” 凤染总不能真撵王夫人离府,刚刚还当着她的面说隋御又瘫在床上起不来,再让隋御露头是不能够了。况且苗刃齐小妾偷人那事儿,她还没找机会透露给王夫人,人家从县上大老远来次边郊,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 “姐姐坐着便是。”凤染睇向邓媳妇儿,“大器呢?” “大器在后院。”邓媳妇儿回道,“奴这就唤小公子过来。” 凤染点首应允,邓媳妇儿方转身去了。 凤染又朝王夫人笑言几句,人已从罗汉榻上自然起身,款步走至门口,隔着棉门帘儿对候在外面的荣旺说:“侯爷天亮才睡下,就不要打扰他了。你请康将军进中堂,好生服侍,且等会儿,我让大器出去相陪。” 闻言,荣旺心下一窒,隋器不过是几岁孩童,要他出去应付康镇? “去,不要让康将军久等。” 少焉,邓媳妇儿领着隋器避开中堂,引他自西耳房那边的小门儿走进来。王夫人见到这漂亮的小男孩儿,瞬间喜欢的不得了。 她边端详隋器,边打量凤染,暗忖,建晟侯夫人没多大年岁,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儿子?这孩子长得是好看,但和凤染又不大像,难不成建晟侯以前有过发妻?这孩子是先头夫人所生? 隋器给王夫人礼貌作揖,而后便被凤染拉过跟前,笑说:“大器是家中小主人,能不能替爹爹招待下客人?” 隋器人小鬼大,心里什么事都明白,没怎么扭捏,马上点首应承下。母子俩之间的默契在这一刻体现出来,凤染再不需要多嘱咐什么,便打发小人儿独自去往中堂里。 这日,康镇独自来侯府,身边没有带一个侍卫。他褪去盔甲,着一身浅赭色素软缎箭袖,脚蹬粉底棉皂靴,外罩短毛大貂袍,看上去非常有精气神儿。 康镇歪头,垂眼瞅向对面的隋器,他知道这是侯府小公子,但打发这么个小孩子来招待自己,建晟侯夫妇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因东野使团那事,建晟侯夫妇真与他有了嫌隙,他要是再不来负荆请罪,这建晟侯府的门以后是别想再登了。 康镇微微抬臂,把提在手中的两坛酒放在案几上,冲隋器抱了抱拳:“见过小公子。” 隋器旋即还礼,一本正经地请康镇落座,仰头说:“我爹爹这两日病情加重,躺在床上起不来。”他举起小手指向西正房,压低软软的童声:“知县夫人在里面,我娘亲在跟她说私房话呢。” 康镇恍然大悟,今儿拜访侯府是自己唐突了。 “侯爷身子可还好?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药?是我思虑不周,既这么着……” 康镇撇头,望向自己带来的两坛好酒,他本想跟建晟侯饮酒请罪,不醉不归。这两坛酒他珍藏了好多年,始终都没舍得喝。 “康将军想怎么着啊?”凤染从西正房里迈出来,盈盈笑道,“都说来侯府负荆请罪,罪还没请就要走?” “卑职不敢。”康镇霍地起身,躬身叉手,“见过夫人。” 隋器已跑回凤染身旁,模样十分乖巧。 凤染揉揉他的小脑袋,“可有替娘亲招待好康将军?” 隋器眨着毛嘟嘟的大眼睛,“大器有的。” “小公子待我甚好。”康镇夸赞起隋器,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启齿问:“那个,卑职听闻今儿……” “知县夫人嘛~”凤染请康镇坐回去,“知县府邸突然有事要处理,底下人慌张跑过来相报,王夫人没奈何,只得赶了回去。她本想过来跟康将军道个万福,又想刚一见面便要走,担心康将军多虑。” “哪会,哪会。”康镇僵笑,明白这不过是凤染的托词。 实际上确是王夫人待坐不住了,一想到中堂里还有个康镇在,浑身就跟长了草似的。 东野使团被打劫一事,王夫人从苗刃齐口中听去不少。那些深奥关系她不懂,她就是觉得凤染在这件事里挺不容易,这才动了要来侯府的心思。苗刃齐原本不大乐意,只是拗不过夫人的一再坚持,便随了她的意。 王夫人带来些阿胶和人参,已交付到凤染手中,又和她说了会体己话,此番来侯府的目的已达到。既打算和这投眼缘的凤染深交,还在乎这一会半会儿?故和凤染诚实商量,凤染心有遗憾也知留不住,只道择日自己再去知县府邸拜访。 得到王夫人首肯,凤染才让邓媳妇儿送她自小门儿离府。 “今儿这事怨我。”康镇往自己身上揽去,“理应先打个招呼再过来,来时门首没见着车马,我便以为府上没有客人。” “天冷,我让底下人把轿夫们请进来暖暖身子。”凤染解释道,“没什么大事,大家都是自己人,康将军见外了不是?” 凤染瞟到案几上的那几坛酒,合着康镇所谓的负荆请罪就是和隋御喝酒?他到底有没有把隋御当成瘫了残了的人? 康镇似乎察觉出凤染所思,厚实的手掌摸了摸酒坛,笑称:“这是药酒,益气补血、祛散风寒,还有滋阴温阳的功效。我想着侯爷喝这个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见康镇一脸诚恳,已然送走一位,不好再让这位扫兴而归,于是蹙眉说:“侯爷卧床不宜见客,那妾就代侯爷跟康将军喝几杯。” 此话一出,只听东正房里似有器皿“啪嚓”一声落地,动静那叫一个清脆。 隋器小脑袋一昂,向凤染眨起眼睛,“娘亲……” “定是爹爹身边小幺打翻了药碗。”凤染捏了把隋器的小脸儿,“爹爹日日喝苦药汤子情绪烦躁,大器该怎么做啊?” “大器去安抚一下爹爹。” “真懂事。”凤染轻推隋器去往东正房,“大器要哄爹爹睡觉哦!” 凤染再转首时,康镇的脸已红到发烫。他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支支吾吾地想要离开府邸。来侯府一趟,侯爷的面儿没有见到,还要跟侯爷夫人喝一顿酒? “都到了这个时辰,我再让康将军饿着肚子离开?” 凤染叫来荣旺,把原本给王夫人备下的午膳为康镇摆上来。康镇稀里糊涂地被凤染引进花厅里,双眼明明看着凤染,可不知怎地,眼前老是一阵阵发昏发花。 康镇太紧张了,他很早入伍从戎,可到现在还没讨媳妇儿!要他带兵打仗没得说,哪怕是面对王夫人那样稍微年长些的妇人亦可,然则眼前的侯爷夫人,她明明如此年轻貌美! 可是阖府上下,除了凤染还有谁有资格坐在这里相陪康镇? 少顷,春台已摆满肴馔,康镇的眼神总算有东西可盯,只是这过于简单的饭菜又将他触动一下。 “康将军,东野使团后来怎样了?”凤染起身挽起广袖,打开酒坛,替康镇和自己斟满酒盏。 “侯爷息怒,这不是赶到一块了嘛!夫人还能在饭口把人撵走?康镇这人瞧着凑合,东野使团一事不偏不倚,对咱侯府还算公道。他今儿是特意过来给侯爷赔不是的。” 水生和郭林一个在身后勒住隋御,一个在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就担心主子忍不住冲出去露了馅。 “在我眼皮子底下跟别的男人喝酒?”隋御这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已让水生一手捂住嘴巴,“侯爷不要喊,这不是没法子吗?只以为那王夫人自己过来,她是女眷,夫人随便一说,替你挡回去不露脸便罢,谁知道康镇今日会来?” 隋御醋意大发,还被两个属下死死拦着,气得火冒三丈。本是替凤染进来相劝的隋器,怯怯地站在一隅,义父又开始炸毛啦! “那康镇带了几坛酒?”隋御目光削到义子身上,“是多大的坛子?” “这么大!”隋器举着小手比划说。 “这么大?”隋御语调微扬,“你娘亲喝一杯就醉,让坏人欺负了怎么办?” “谁是坏人?”隋器茫茫然,嘟着小嘴问道。 “侯爷,荣旺胜旺他们都在旁边候着,再说还有邓家的看护夫人,哪里能出事?”水生苦苦相说,“那康镇只是把夫人当成侯爷赔不是,还能有啥其他想法?” 隋御心道,敢情不是你们自己娘子,若坐在花厅里的是你们自己娘子,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个还能这么淡定? 他们只把凤染当成主子看待,可他不行,那是他娘子,是他想要好好爱护的人。 这可恶的“残腿”,隋御往自己大腿上抡起一巴掌,他到底还要龟缩在此多久? “去把轮椅推过来。”隋御不容置否地道,“我要出去。” “侯爷……” 隋御抬臂拆开发簪,把自己的长发弄得毛毛躁躁,之后扯乱了衣带,让自己看上去像刚从床榻上爬起来。恐自己气色太好,又跑到凤染妆奁前,擦了把白脂粉。 “推我出去,立刻,马上!” 第109回:喜欢我吗要我吗 “那些东野人尸体,苗大人与我已处理干净。整件事得以妥善解决,多亏侯爷夫人从中斡旋。”康镇褪去厚重貂袍,双手擎起酒盏,对凤染恳切地说,“当初卑职执意搜府,是我的错,我压根就不该怀疑建晟侯半分。” “这些话康将军前儿便说过了。”凤染冁然一笑,拂袖端起酒盏,“请什么罪?康将军何罪之有?侯爷是被东野那帮竖子所陷害,跟康将军有何干系? 二人轻轻碰了下酒盏,都想把手中酒盏放的比对方再低些。康镇脸色红到发烫,发髻里都已渗出细汗。他大口嘬酒,仰头饮尽。凤染则以大袖遮杯,强忍着喝了下去。 这是药酒?药酒入口不都特别温和么?可这酒也太烈了?凤染暗暗呲牙,后悔了,她太清楚自己的酒量。 “康将军今儿能卸甲登门,对我家侯爷是什么心思,我自是明了。侯爷来锦县上一年多,谁待我们不是避而远之?唯康将军你仍把侯爷当回事儿。” 凤染看得很明白,较苗刃齐相比,康镇为人更为不阿。她与他共事两日,时间是短,办事上见真章。无论是在大兴山上追缴贡物,还是后来接纳凤染提议,二人做扣让东野人自爆罪责。康镇都是以大局为重,做事很有自己的准则。 此人是边军统领,镇守在北黎和东野的第一道边境防线上。依目下形式来判,康镇应该拉拢,他对隋御还有崇敬之情,至少不能让他成为建晟侯府的敌人。 “侯爷是我北黎英雄,我……”康镇一杯酒下肚,紧张感减少了几分,略激动地说。 “什么狗屁英雄,康将军莫要抬举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康镇腰身绷得溜直,双眼往侧前方屏风处盯去。隋御坐着轮椅从屏风后被人推出来,那副孱弱的病态,把凤染都吓了一跳。 隋御对自己下手未免太狠了点? 凤染抿嘴偷笑,下一瞬又蹙回眉头,他跑出来干什么?她都在外面圆了半日,事情已快收尾,顶多半个时辰康镇必定离府。 “侯,侯爷?”康镇遽然起身,撩衣打步来至隋御面前,叉手行礼,“卑职见过侯爷。” 隋御目色不豫,下颌微扬,冷笑说:“康将军既带了好酒来府,本侯怎能不出来相陪?我夫人一介妇人,哪里懂得那好酒滋味?” “夫人她……她懂啊。”康镇脑子没转过弯,又道:“那个,侯爷不是卧床不起……”他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不知咋回事,见了隋御就心虚,跟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 “水生你怎么回事?”凤染端起侯爷夫人的款儿,斥道,“不是让你们伺候好侯爷么?他非但没睡下,怎么还给推出房来?嫌侯爷吐得血少?还是嫌侯爷烧得不够糊涂?” 凤染随手拿过一件外衫,径直走到隋御面前,在他身上一缠,旋即附在他耳边低语:“不许作妖!” “夫人斥水生作甚?是我自己要出来的?”隋御对凤染所言置之不理,提高了嗓音道。 凤染暗骂他一句缺心眼儿,不得不唇语提醒说:“装柔弱啊!” 言罢,她又瞪了眼轮椅后面的水生,自他手中抢过轮椅手把,将隋御推送到春台旁。 康镇以袖拭汗,低眉折回来。 凤染弯眸笑道:“康将军快坐啊~我家侯爷就这脾气,让你见笑。以前在西北打仗,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可没少经历。今儿这好酒一开封,他那鼻子还能闻不到味儿?要他不喝汤药可以,不喝酒就跟要他命似的。” “我……” 隋御刚欲还嘴,凤染借替他围紧衣衫之便,狠狠勒了他一下,继续道:“但这酒,他真喝不得。”她眼神睨向水生,话却是对康镇所说,“必定是在屋中闹了底下人半晌,人家没奈何,才不得不依着他出来。” “是卑职思虑不周。”康镇如坐针毡,脑袋低垂着,双眼都要掉到碗碟里。 “康将军就是见外。”凤染拿过荣旺递上来的干净箸筷,替隋御拣了点素菜,“今儿来的若不是康将军,我家侯爷才不会出来呢!他什么脾气,放眼整个北黎谁不知道?” 隋御把素菜嚼成了骨头,两腮嘎嘣作响,他冲出来是要制止凤染跟别的男人喝酒,可眼下成了什么?他是来亲眼目睹自己娘子跟别的男人喝酒! 凤染一壁照顾隋御用饭,一壁和康镇细聊东野使团各事,时不时还与他碰个杯,呷下几口酒。真他娘的惬意啊! 但凡隋御要说话,凤染不是往他口中塞吃食,便是迫使他喝清汤。他觉得自己肺子都要气炸了,凤染就是把他当成儿子来看待! “当初,我发觉大兴山是块盲区,就应该加强巡视。年关一忙,兵力又不大够,便耽搁了。事后想想,是我的疏忽,不然那狄格根本逃不掉。让他摔死在半路,真是便宜他了。” 康镇一拍桌面,怒气愈加,又自饮下一杯酒。明明没过去多久,其中一个酒坛已空。 凤染看起来特别正常,眼珠子还能灵活转动,和康镇对话,口齿清晰极了。 隋御纳罕,她这酒量渐长啊?只是谈到狄格时,凤染微微侧首,像是在征求隋御的意见。被“打压”大半日的隋御,终于得以开口言语。 “狄格没有死,是水生和郭林故意诈他们。” 隋御把这件事安在水生头上,略去金生在东野那边探听出来的内容,将包装过后的“真相”告知给康镇。 这件事情瞒不得康镇,东野那边早晚都会知晓内幕。凤染面上是说不想让北黎皇帝和东野国主知晓此事,但凌恬儿回国后,怎么可能放过狄格,又怎么会对父亲闭口不谈? 只是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不管对两国百姓还是对建晟侯府而言,都是利大于弊。 “事出有因,夫人当时只顾让东野人认罪。”康镇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份情是东野欠咱们的,他们若再敢不老实,咱们可随时把案底呈送回雒都。到那时候朝廷作出什么举动,便不是咱们地方可控的。” “他们不会。”隋御装得气息不紊,“康将军在边戍上,看得最为直观。两国百姓今冬闹了饥荒,明年必缓不过劲儿来。东野没实力闹幺蛾子,康将军大可放心。” 凤染在侧轻咳两声,担心隋御说的太多,反被康镇看出破绽。 康镇抬眼望向隋御,不住地感喟:“我本以为侯爷身子已残,再不会关注府外世事。况朝廷待你不公……是我狭隘了,侯爷仍心系苍生百姓。” “哎~”隋御哂笑,抬指揉了揉眉骨,“康将军此言严重,不过是我们侯府被裹挟进来,有些事情不得不多思考一下。就这么点老弱病残守着我,我总不能看他们陪我一起去死。” “谁敢!”康镇酒劲上头,大拍胸脯,“只要侯爷在锦县地界上,我必保侯爷一家无忧。谁敢打侯爷主意,便是跟我康镇过不去,老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合着眼前这位,酒量不咋地呀? 隋御瞥了眼春台上的空坛子,唤郭林过来,“你带上俩人,送康将军回驻地。若让他自己走,再冻死街头,建晟侯府又得摊上事。记得,一定要把人安全交到副将手里。” 郭林架起康镇,听他口口声声嚷着自己没有喝醉,冷不丁又打了个嗝,一股子药酒味儿扑鼻而来。 “快走。”隋御在身后催促说,就差起身踹康镇一脚。 底下人围过去帮忙,可算把康镇拉出霸下洲。 花厅里顿时清净下来,隋御回首,眼眸乜斜凤染,准备跟她好好算一算账。 “凤染!”他一把扯下外衫,从轮椅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俯在凤染面前,“你胆子够肥?在夫君眼皮子底下,还敢跟别的男人喝酒?” 凤染仰着头,憨笑说:“这药酒真难喝,又辣又苦,不如那金鞭酒呢!” “你……” 隋御觉得凤染不对劲儿了,她这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我不想吃菜叶子,难吃,水生,水生——” 邓媳妇儿赶紧上前,附在凤染耳边,说:“夫人想吃什么?奴这就让厨房去做,水哥儿在外帮郭将的忙,还没有回来。” “吃肉。”凤染敛眸道。 “奴这就去。”邓媳妇儿起身看向隋御,忧心道:“侯爷,夫人这是醉了?快两坛子酒呢。” “你去,我来照顾她。” 醋意、怒气渐渐消散,变成了疼惜。隋御推开碍事的轮椅,捞起凤染拢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以后不要喝酒,听到了么?”凤染乖顺地点头,眯着眼睛靠在他怀里,不像曾经那样闪躲、害羞,是真的醉了。 “你这样,被人欺负可怎么办?” “有你帮我打他们啊!”凤染五指攥紧他的前襟儿,重重地喘息道,“康镇又不是坏人,比苗刃齐强多了。不过今儿王夫人那边没处理好,我得再去一趟知县府邸。” “咱们不去了。”隋御负气道,微微低首,薄唇已覆在她的额前,“这些……都应该由我去做。” 凤染仰头,鼻尖不经意蹭到他的喉结上。 隋御低声闷哼,久久没有纾解过的地方,就这样被撩拨起来。 凤染感知到隋御好像在往后躲,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在他喉头上摸了摸,娇憨说:“好看。” “你喜欢么?”隋御僵着身子不敢乱动,“要我么?” 凤染没有回答,把头靠进他的颈窝里,睡着了。 第110回:那天究竟发生啥 之后几日里,凤染老觉得隋御瞅自己不顺眼,稍微靠近他一点,他不是吹胡子瞪眼儿,就是说话夹枪带棒。搞得她像是犯了多大的错,她绞尽脑汁地寻思,源头也就在康镇身上? 她不就是跟康镇喝点酒嘛?至于那么生气?她那么做为谁?还不是为了建晟侯府以后能在锦县上立足! 只是……康镇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侯府,他离开侯府以后的事,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难不成是喝断了片?趁机对隋御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花费那么长时间,终把他一身毛刺给捋顺。天天儿凝睇自己,那叫一个深情款款,才过了多久好日子? 凤染哪敢直截了当问隋御,只好变着法地套邓媳妇儿和水生的话,得到的答案皆是她喝得有些醉,送走康镇以后便回到房里睡下了。 既如此,隋御为啥看她是那副表情?凤染翻来覆去想不通。 直到她支会隋御,一会儿要再去趟知县府邸。正在木人桩上练拳脚的隋御,霎时掉下来脸子,抬腿便向木人桩上狠踹一脚。 凤染听到貌似木头断裂的声音,身子一抖,抚着心窝道:“乖乖~你这是冲谁发脾气呢?” “我没有冲你!”隋御拿起长巾擦汗,松散着衣带走到凤染跟前,“苗刃齐府邸,不许去!” “给我个理由?” “没有。”隋御凤眸微敛,冷声说,“我就是不想让你去。” “你发什么神经?”凤染避开他,刚锻炼完的隋御,身上老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 然而隋御高大的身躯已堵住她所有可逃之路,他把她一步步逼到墙边,低首道:“不要去。” “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凤染忽然屈膝往外钻,企图逃离隋御的围困。 隋御先一步判断出来,一抬手按在墙壁上,又把凤染的出路给堵死,“一定要去?” 凤染没奈何地靠回到墙壁,咬了咬唇,“你不要负气,不要觉得我在操劳,等你不用再困在霸下洲的壳子里,有你忙碌的时候。何况我没觉得怎么样啊?我保证——” 她轻摇广袖,竖起三根手指头,笑加加地道:“绝不随便喝酒。我知道你这几日为这事跟我置气,大可不必。” 隋御掷下手中长巾,刚想去握凤染的手,凤染已把手掌搭在他的肩头,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做男人得大度些,总小心眼儿可不成。” 隋御凤眸微垂,喉间滑动了两下,“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 “记得什么?”凤染狐疑,窘笑问道,“那天……我欺负你了呀?” 隋御自喉咙里低哼一声,回手搔了下挺拔的鼻梁,“那日你酒醉,主动扑进我怀里,说让夫君好好疼疼你,还说你特别喜欢我,想为我多生下几个娃娃。” “你胡说八道!”凤染羞得都快要钻地缝儿里,她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来? “娘子还说……”隋御捏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胸膛里一带,“说你就愿意粘着我,别人都懒得看一眼。这些话……” 凤染左支右绌地推开隋御,期期艾艾地说:“不可能是我说的,隋御你在诈我!” “我帮娘子回忆一下,看你能不能记起来。” 隋御勾住她的后颈,向后衣襟儿里摩挲下去,唇齿贴着她的脸颊亲过去,最后竟衔在她的耳垂上,反复轻啜。 “大,大白天的……” 凤染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隋御这都是跟谁学的?天下乌鸦果然一般黑,那事儿男子都可无师自通! “侯爷,我又弄俩沙袋回来,这次肯定够……重。” 郭林扛着两只沙袋迈进来,那个“重”字基本没发出声。他先往窗外瞧了瞧,这才晌午时分,侯爷已按捺不住了?腿脚好了就是不一样,到底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啊! “不知道敲门?”隋御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凤染,用拇指揩了揩唇边。 凤染趁机逃开他的“魔掌”,朝郭林深深福了福,心道,大兄弟,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敲什么门?郭将是外人嘛?别在这摆你那侯爷的谱儿,不然晚上不给你饭吃!我走了!” 凤染跨出东正房,少焉,隋御便听到她在外使唤水生去套马车。 隋御唉声走到窗子前,“只有水生跟着?” 郭林这才挪过去,蹲下来帮主子绑系沙袋,嘿嘿笑道:“属下进来前,瞧见是宁梧在抱厦里候着。她近期身子大好,已寸步不离地在夫人跟前伺候。这姑娘下手是真狠,我听水生回来学说,剁人家手指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康镇,苗刃齐。”隋御从窗子里再瞧不见凤染的身影,方转过身,“把这俩人搞定,咱们在锦县上立足就容易的多。” “我们盯苗刃齐那么久都无果,夫人一出马,马上就弄到了线索。”郭林又把隋御刚才踹歪的木人桩扶正,“从女眷下手是个法子。” “是我无能。”隋御自嘲地说。 郭林身子一凛,赶紧俯首道:“是属下们无能。” 隋御明白当下这个情况怪不得别人,郭林能回到自己身边已算不易。他不能强人所难,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一样。他现在缺少的不仅仅是护院家将,还有谋士心腹,能与他共商大计之人。 “顾将军有没有回信?” 郭林摇摇头,顾光白甚久没有动静,不知是雒都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还是他什么风声都没有打探出来。 元旦终要到来,去岁那困窘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今年尚且谈不上富有,但至少阖府上下都能吃得上饭。 “前儿芸姐儿让顺意捎信儿回来,道这两日还能再收上来一月盈利,定没多少钱,却是几家店铺的心意。”邓媳妇儿垂在凤染身边说,“米铺里的稻谷彻底卖光,芸姐儿想请夫人示下,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先空着,外面稻谷疯抢,售罄也算正常。延边街租金便宜,往侯府交银子时,多给他们返还回去点儿。要金生看住那几家店铺,若是我预料的没错,这个月绒线铺和缎子铺也能有点盈余。”凤染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慢吞吞地喝下一口。 “过年都得穿新衣,有钱人家个个都得置办新行头;没钱人家自己个儿舍不得穿,也得想法子给孩子弄套新衣裳。”邓媳妇儿替凤染续上茶水,说道。 宁梧蹲在铜火盆旁,摆弄里面的炭火,竖起耳朵听凤染和邓媳妇儿言语。她对这些琐事不大开窍,故而从不吱声。 “回本是个漫长的过程。”凤染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府上吃穿不愁就成。” 宁梧见凤染朝铜火盆这边走来,忙地起身,欲要给她搬个小杌过来。 “不用麻烦,我就是坐久了起来走走。”凤染伸出两手,在炭火上方烤了烤,“你今儿感觉如何?” “小的已好的差不多。”宁梧颔首说,“那汤药都不想吃了。” 凤染:“再吃一个月,家里又不差那点药,再说咱外面还有生药铺子供着呢。” 宁梧微提起唇角,敛笑说:“遵夫人的意。” “我和王夫人近来走动频繁,那偷人小妾已被她找人牙子给卖掉。苗刃齐知道自己脑袋顶了绿,不好声张亦不好承认,暗戳戳地把那小厮给结果了。王夫人这次是杀鸡儆猴,苗刃齐未来一段时间都得夹紧尾巴做人。” “多亏夫人绸缪,拿下知县夫人,以后苗刃齐有什么动静,咱们都能了如指掌。”宁梧低眉叉手,称赞道。 “恭维我作甚?哪次去知县府邸你不在场?” “盛州杀人大案成为悬案,听苗刃齐的意思,上面就打算这么一直悬着?”宁梧觉得很无奈,“雒都是从根儿上开始烂!” “哎呦~宁姑娘,悬着对你没好处么?要是一查到底,通缉你的几率又变大了。”邓媳妇儿在侧附和道。 “也是,如今在侯府什么都好。”宁梧苦笑,“我从来没过的这么安逸过。” “你啥时候教我几招?水生、郭林都惦记跟你比试比试。我和他们打了赌,买你赢。”凤染拿起火钳,扒拉几下炭火,“可不要让我输钱哦。” “夫人赌多少?” “一两银子。” 宁梧眼眸一挑,自信地道:“我不会让夫人输钱的。” 她一面言语,一面起身,先是虚晃了凤染两下,手上已多出把匕首。 吓得邓媳妇儿心提到嗓子眼,跟在后头劝道:“宁姑娘,这东西无眼,你悠着点儿,别……别伤了夫人。” 宁梧没有理会邓媳妇儿,将匕柄一转递给凤染,“拿住。” 凤染大着胆子接过去,歪头笑问:“你怎么猜到我把匕首放在哪只袖子里?” “直觉。”宁梧指向自己心脏,“以后时间长了,夫人也能猜得到。往这里刺——” “不行。”凤染下不去手,“误伤你怎么办?” “怎么会?我自有躲开的法子。夫人大胆地刺,连刃器都拿不稳,我还怎么教你其他。” 凤染手心里冒出汗,觉得匕柄在往下滑,“我真的刺了?” “刺!”宁梧狠厉道,“待那凌恬儿从雒都回来,她必来找夫人麻烦。把我想象成她,夫人就好下手了。” 凤染含笑,用力刺过去。宁梧身子轻快一躲,已闪到凤染身后,旋即一手扼在她的喉咙上,另一只手已抓在匕柄上。 “夫人心善,对那小郡主没有杀意。”宁梧靠在她耳边冷峻说,“但我只要动动手指头,夫人便不能再喘气。” “很好!”隋御拊掌而进,“教的不错,你继续。” 言罢,但见窗外陡然飞进来一只凶猛鹰隼,众人目光随之睇去。 第111回:京都讯喜忧参半 鹰隼归来,定是顾光白自雒都传回了消息。 隋御推开半扇窗子,那看似凶猛的畜生,竟乖顺地落到他臂弯上,像极了久日未见的老友。他从它身上摸出信笺,细细阅读起来。 凤染收好匕首,悄然来至隋御身旁。少顷,他余光微扫,抬手将信笺递到凤染手里,赸笑说:“喜忧参半。” 顾光白是在东野使团面圣以后,将这份书信传送出来的。他不清楚隋御和东野之间的渊源,但东野使团毕竟是从锦县这边而去,顾光白自会多留意几分。 今岁,东野使团不仅比往年晚不少天抵达雒都,连贡物也比往年少了些。尽管东野使团一再强调,他们纳贡之物与以往无二样,可雒都这边在清点时,已自动剔除一部分质量不好、滥竽充数的货物。 这样算下来,东野今年上缴北黎的贡物只有去岁的七八成。 东野使团是羊入虎口,在北黎王朝中心里,怎敢与对方据理力争?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回到东野境内,面对较他们强大的北黎,亦不敢随意反抗。 仗势欺人算什么,没有指鹿为马已属“开恩”。 按说藩属国给宗主国纳贡,宗主国都会给予藩属国更多的赏赐才是。 然而北黎履行的一直不好,早些年尚且勉强应付。自从和西祁持续开战三五年后,国力疲软,国库空虚,加之这二年新旧皇帝更迭,雒都内讧、内耗严重,给东野的回赏简直能用铁公鸡来形容。 老话说的好,破船还有三千钉,北黎再怎么不济,也比东野强出许多。 估摸凌恬儿此行,定能被北黎王朝卓越的一面和恶劣的一面双双吊打。 顾光白在信中简短形容了下东野使团的境遇,接下来的话才耐人寻味。 凤染来回合计,说:“剑玺帝竟然问东野使团,有没有与咱们打过交道?” “剑玺帝年岁尚小,许是一时没把持住。只是他这么一问,立马从朝堂上传出来,我这个废人的名字又得在雒都那帮人耳朵里响几次。” 水生和郭林后赶进西正房来,那鹰隼便被隋御送到郭林肩头。 邓媳妇儿扯了把宁梧,示意她随自己退下去,主子们要商议要事。 宁梧眼神却盯在那鹰隼身上,郭林抚着它的羽毛,示意宁梧可以上前摸一摸。宁梧当真走过去,一手摸在它翅膀上,它居然没有啄她。 隋御言笑:“你带它出去,看看能不能降伏住它?” 宁梧罕见地大笑起来,差不多是抱着这只鹰隼跑出霸下洲。 “曹太后想要调教出一个听话懂事的傀儡皇帝,得花上不少时间。这剑玺帝……”凤染把信笺递给水生、郭林二人,“侯爷,你以前认得他么?” 隋御摇摇头,如实地说:“他父亲老肃王是合隆帝的庶弟,不幸早世,只留下这么一点血脉。当初元靖帝在世时就是瞧他可怜,才让他早早承袭王位,本打算在他弱冠之后再派往封地去。这样一位旁支小王爷怎么可能会想到,有一日皇位能砸到自己头上?” “这就有意思了。尊称的父亲不是父亲,母亲更不是母亲。凡事还都得以这位母亲的话为准则,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男孩儿叛逆的时候。”凤染哂笑,眈向隋御,“这么说,对你有恩的那位老太监许有德能被重新重用,便不足为奇。剑玺帝应该比元靖帝有野心。” “于咱们而言可不是啥好事。”水生拿着信笺蹲到铜火盆旁,沿着炭火上方稍微抖了抖,火苗已倏地蹿起来,须臾,信笺已化为灰烬。 “许公公不是多嘴的人,他不会冒然在皇帝面前提起侯爷。”水生皱起眉头,“所以剑玺帝为何要在东野使团面前提起侯爷?是谁在剑玺帝面前告发侯爷什么了?还是东野使团在锦县上的遭遇被透露出去?” 这些疑云,正是上一次隋御给顾光白的回信所托。究竟是曹氏一族、户部尚书李树元还是漠州铁骑统领宇文戟,又或者是其他势力在紧盯隋御,到目前依旧没法子确定下来。 想来这也是顾光白迟迟没有回信的原因,他打探不到更深的内幕。 “东野人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他们回答的很干脆,说不认得、更没见过建晟侯。”凤染接过话头,“那么问题大抵还出在北黎这边。究竟是剑玺帝随口问之,还是这背后暗喻着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凤染花费不少心思,就是不想让“锦县”、“建晟侯”、“隋御”这样的字眼儿频频出现在北黎朝堂之上。 建晟侯府已过了想要朝廷重视的时候,曾经想要,北黎朝廷却弃之如敝履,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给,便决绝地断掉隋御的封赏。任他一个残废,自生自灭。 当下建晟侯府需要被朝廷“遗忘”,只有被遗忘才能变得安全,才能在背地里搞动作,慢慢自我发展壮大起来。 费尽周折,最后破功的竟是北黎新帝。 “顾将军的意思是此事可疑,但没什么实质性动作,暂先给咱们提个醒儿。”隋御自讽,“就算被提起,都没说补给我一点封赏。说不定新帝跟其他人一样,只是纳闷,我怎么还没有去死。” 四人对视苦笑一遭,信上其他内容便轻松一点。 宇文戟压手底下闹事几人来雒都溜了一圈,该罚俸的罚俸,该斥责的斥责,最后结果,是大家安然无恙回到漠州去。之后再没传出闹事消息,经此教训,以后宇文戟或能和底下将士处理好关系。 隋御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属于他的黄金时代终究陨落下去,漠州铁骑里再没有他的一席之地。新统领取代了他,由他一手打造出来的西北边军,就这样与自己划清界限。 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就算残废双腿已治愈,他还得继续装废人。想要翻身,想要夺回尊严,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 不过信笺上的最后一件事,却让大家很意外,顾光白要给隋御送人了。 是两个在雒都里犯了事的低级军官,上面派系斗争,结果却抓他们俩出来顶罪。顾光白这个人很惜才,就如同他看待隋御,觉得他们这样的人被朝廷抛弃或杀掉很可惜。是以他在暗中,拿死囚的尸首把二人掉包解救出来。 “范星舒,安睿。”郭林仔细回忆这二人姓名,“属下知道安睿这个人。” “细讲。”隋御负手,冷静道。 “雒都禁军一分为四,分别是顾光白统领的龙狮营、黄时越统领的铁狼营和傅青野统领的虎啸营,除此之外还有管辖北黎皇宫的司尧。这四大将皆归属在禁军统帅曹宗远手下。” “曹宗远?” 听了大半日,凤染可算知道一个人名。这名字她熟悉,这是小炮灰,也就是她现在名义上的舅父,她嫡母同父异母的兄弟。 “曹宗远这人带兵打仗不行,军事谋略也不行,要不是姓曹,他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夫人说得极是。”郭林略略欠身,“可他最擅长搞明争暗斗,四股力量此消彼长,谁亲近曹家,谁心向皇室,谁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摆弄得特明白。顾将军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自己锋芒收敛,向世人展示出一副油腻模样。” “所以这安睿绝不是顾将军的人?他不会让自己手下遭此冤屈?” “安睿是铁狼营的,我和他在雒都时见过几面。当初侯爷住在雒都侯府,此人随黄时越来侯府探望过侯爷。那时他只是一名侍卫,跟咱侯府家将发生点小摩擦,所以我对他有点印象。” “看来又是个脾气不好的。”凤染转身望向隋御,“这二人,你要么?” “要。”隋御单手支颐,“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至少可靠。身份使然,他们不可能去告发我们,而且都是军人出身,管怎么也能成为郭林的帮手。” “侯爷既决定,就让水生给顾将军回信。最好让他们在春种那几日过来,不会过分引起外界注意。” 水生依言照做,次日,另一只鹰隼从建晟侯府飞往雒都。 紧接着元旦来临,除去在延边街那边的芸儿和金生,大家都聚集在侯府里过年。 吃过丰盛的年夜饭,一众人皆跑到庭院里放炮竹。 凤染倚在门框旁,想起去年这时候,他们连口肉都吃不上。隋器成了大家的宝儿,宁梧性子那样冷,也愿意把小家伙搂在怀中。整个庭院里,属隋器的欢笑声最响亮。 “我不冷。”凤染回首,以为是邓媳妇儿帮她披氅衣,看到的却是隋御那张俊朗的脸。 “邓家的在后院厨房包饺子呢。”隋御凤眸微挑,“你是不是不会?” “是啊~”凤染抱臂说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以前芸儿就不让我靠近灶台。” “想芸姐儿了?” “想啊,我惦记这两日偷偷去延边街一趟。” 隋御替她紧了紧衣带,“走,推我去厨房。” “你要干啥?” “给你包饺子吃。” 凤染讶然睃向他,觉得无法想象,“你还会包饺子?” 隋御已坐回轮椅上,朝她勾勾手指头,“发觉你夫君的长处还挺多?” “哼~我知道,你哪都长,满意了?”凤染绕到轮椅后侧,推他往霸下洲外走去。 甫一出门,就看到郭林那么健硕的体格自眼前飞出去,然后“砰”地一声摔倒在地,痛得他呲牙咧嘴狠狠骂娘。 第112回:侯爷干得特别好 “我的天爷哟~” 凤染撇下隋御,颠颠地跑到庭院里,半俯下身子瞧向郭林,“还能起来不?” 众人纷纷围上来打趣儿,老田、老卫起哄说:“郭将,不行咱就认个输,有啥丢人的?大家都是自己人哪。” “就是,就是!”隋器和紫儿也在一旁拍手笑道。 宁梧负着双手,轻点下颌,一步步走近,冷峻地说:“这局不算数,我们再比一次。” 闻言,郭林觉得愈加难堪,咬紧牙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粗壮的双臂向四周一甩,放出狠话:“你们都站远点,小心小爷我误伤你们。” 隋器拉起凤染就往后跑,笑眯眯地道:“娘亲快闪开,郭叔叔要发威啦!” 凤染咯咯地笑起来,眼眸睇向宁梧。她亦不多言,只把两手袖子往上撸了撸,“夫人的银子输不得!”说着她稍稍弓下腰,以便让自己下身站得更稳些。 “我念你一介女流,刚才手下留情……” “少废话,磨蹭什么?” 凤染打断郭林,根本不给他适应的时间,脚下忽然加速,动作灵敏地朝郭林跑去。 郭林嘴里低骂了两声,一抬手就把冲自己跑来的宁梧胳膊给钳住。他单抓住一臂,欲去抓另外一臂,岂料宁梧足尖一点,以郭林抓住自己的那只胳膊为轴心,凌空倒跃至郭林身后。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把庭院众人惊得,直呼:“太厉害了!” 待郭林想要再转身时,已为时已晚,宁梧自他身后跟蜘蛛一般,四肢死死地勾在郭林背面。 “郭将,你这脖子我再用点力,便断了。”宁梧攀在他后背,狰狞地笑,“我最多就是这条胳膊让你拽脱臼。一条胳膊换一条命,我太值了。” “你,你……”郭林恼羞成怒,“你这都是江湖功夫,背后使阴招的小把戏。” “哦?是么?”宁梧笑意更深,附在郭林耳际边,“既如此,我和郭将比比刀剑也可以,不过——” 宁梧眼瞟到郭林后颈,略带嘲讽地说:“郭将是不好意思了么?脖颈如此烫,双腿抖得这么厉害?” “废话!” 宁梧身前那最柔软的地方就贴在他背后,她还靠在他耳边讲话,让他这多少年都没开过花的老铁树情何以堪啊? “你赶紧下来!”郭林没法子说实话,那样搞得他像是没见过世面似的。 “你不放手,我怎么下来?”宁梧仰头大笑,“郭将,假使外面有人给你弄个美人计,你一准儿得沦陷呀。” 宁梧终于从郭林身上跳下来,拍了拍两手,正想寻觅一把刀剑使使。 “宁姑娘!”水生突然喊了她一声,“接着!”他把自己的佩剑借给了宁梧。 “谢了。”宁梧在手中掂量一下,瞬间拔开剑鞘,一股寒冷的剑气随之袭来。她把剑鞘扔回给水生,提着剑柄绕出一圈剑花,“水哥儿,这剑秀气了些,杀气不足。” 再抬首时,对面的郭林已亮出一柄长刀。气势汹汹,像极了贴在大门上辟邪的年画。 “刀剑无眼,休怪我刀不认人。” 郭林再一次说出豪言壮语,这一次他先发制人,率先出招,一刀从宁梧头顶上劈下来。 宁梧横剑向上抵来,却被郭林用蛮力压得死死的。他们俩“交战”这么久,终于有一次是郭林占尽上风。 郭林訾笑,自认女子力量弱小,在这种真刀真枪的比拼中,自己一定能够取胜。 “娘亲,你说这次谁会赢呀?”隋器摇了摇凤染的臂腕,“宁姨姨好像挺不住了呢。” 凤染不懂得这些,只是通过刚才的比试,好像摸清楚点儿宁梧的套路。 “宁梧在探郭林的底儿,不让郭林把能耐都使出来,后面怎么找破绽致胜?” “我听不懂呢!”隋器挠挠后脑勺,“娘亲说的是啥?” “我瞎说的,大器不用明白。”凤染揉了两下他的小脑袋,“好好看着便是。” 就在凤染和隋器言语之际,那边的宁梧已把剑尖抵在郭林心脏上。 凤染一怔,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就那么几个来回,宁梧已完胜了? 郭林自觉丢人,一径把长刀甩在地上。众人都不敢随便言语,担心大年下的,再惹郭林发脾气。 宁梧倒是随性,先是还了水生的剑,再从地上帮郭林把刀捡起来,收回鞘中。 “郭将,承让。”宁梧把长刀还给他,“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刃器,就这么丢下可舍得?我的剑丢在半路,如今想找都找不回来。” 郭林稳了稳气息,转身接过长刀,叉手说:“是我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刚才有点激动,多谢宁姑娘替我收了。日后我定勤恳操练,下一次,绝不会再输给你。” “好,我等着。”宁梧笑笑,又转首问向水生,“水哥儿,咱们俩怎么比试?” 水生一个劲儿摇头,摆手道:“不了,不了,宁姑娘,我甘拜下风,绝不是你的对手。” “不一定的,你不要试试?” “不不不!”水生嘻嘻哈哈地道,又吆喝众人,“大家都别围在这啦,该干啥干啥去。” 一众人说笑散开,宁梧却拦住郭林和水生的去路,向他二人摊开手掌,“拿钱。” 二人相互对视,各自从身上取过一两银子,交到宁梧手里。 宁梧满意地点了点头,跑回凤染面前,傲娇地说:“夫人,给你。” “额……”凤染不尴不尬地笑道,“你留下,过两日上元节,出去买小食吃。” “那小的就收下,到时候给大器花。”宁梧拉过隋器,“走,跟我去那边玩儿。” “去哪啊?”隋器不情愿地让宁梧拉走,“娘亲,我去方炮竹啦!” 凤染这才回首,方见隋御兀地在冷风中坐着。他坐在轮椅上心痒痒,不管不顾站起来又不成。刚才只顾看宁梧和郭林比武,愣是把隋御忘到脑后。 “侯爷~”凤染低首走回廊下,“刚才真精彩呀!” 整个过程隋御都看在眼里,很明白郭林和他自己这种武将,上阵杀敌没什么问题,但论单打独斗和暗杀谋略,显然宁梧更胜一筹。宁梧在力量上不敌男子,可她照样能把郭林“杀”了一次又一次。 “你还记得我在这儿?娘子对待夫君可真好。去岁除夕,你待我不是这样的。那天……” “打住!打住!”凤染翻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不像个怨妇似的?我以前对你啥样,现在对你还啥样呀!刚才就是看的太入迷,宁梧确实很飒气啊。留下她,是正确的选择?” 隋御“嗤”了一声,抢白说:“谁是怨妇?我怎么就是怨妇了?” 凤染绕回轮椅后面,推着隋御往后院厨房走去,“你不是,我是,总行了?” “有她在你身侧,我可放心些。以后出门,一定要把宁梧待在身边,听到了么?”隋御严肃起来,半日没等到凤染回应,倏地抬高嗓门,“本侯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凤染懒得理他,低头瞅了瞅脚边台阶,后院厨房可没有特意为轮椅铺路,修建侯府之人怎能想到,有一日残废的侯爷能来到厨房里? “你起来。”凤染往身后瞧了瞧,“慢点,别起得太顺溜。我知道你不耐烦,轮椅早就坐不住,恨不得绕着侯府跑上几圈。那次拉我去小花园,还有救宁梧回来那夜,你也在庭院里走动过。” “娘子是希望我不要掉以轻心,我明白,我坐得住。”隋御扶着轮椅扶手慢慢站起来,装得腿脚特别痛苦,“先前不被探子发现是侥幸,不代表哪一次都能这么幸运。” 凤染上前扶住他,敛笑说:“你知道就好。” “你还想说……”隋御故意把重心压在她肩头,敛颔道,“若我想找宁梧切磋,也把地方定在霸下洲里才是。” 凤染仰头,眨了眨眼眸,“你咋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你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隋御一手在她下巴上捏了捏,“你都看出来我想跟宁梧交交手。” “别闹。”凤染把他的手打掉,“你要来做什么?都进来了,还压着我干什么?” 隋御和凤染一起往厨房里瞧去,只见李老头、邓媳妇儿等人均往窗外望去,指着零星亮起来的炮竹低低说笑。 真是太委屈大家了,凤染扶额,甩开隋御就要往案板面前冲。 原本还在假惺惺望向窗外的李老头,一下子蹿到案板前方,紧张兮兮地阻拦道:“夫人,你不要过来,咱家现在是宽裕不少,但不能浪费粮食。你就……去那边洗碗。” 李老头讪笑,露出没有门牙的嘴,仿佛去年发生的那些荒唐事还在眼前。邓媳妇儿早有耳闻,一壁帮凤染褪下氅衣,一壁帮她系围裙,“夫人,咱刷碗。” 凤染努努嘴,嘟囔道:“又不让我干。” 隋御长臂一拽,直接把凤染薅到自己身后,邓媳妇儿举着围裙愣在半空。 “我跟你们包饺子,你在我身边学着。”隋御绷着脸道,“要好好学,知道么?” 隋御不管邓媳妇儿他们怎么看自己,也没有系围裙,正正经经地走到案板前,见饺子馅已和好,就差擀饺子皮。随手拿起擀面杖,有板有眼地擀起来。 “你真会干啊?”凤染蹭到隋御身侧,“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别乱动。”隋御用擀面杖敲了下她的手,“李老头,你看住她。” 李老头一面笑着称是,一面停在原地不过来。老人家什么看不明白,才不会上来扫主家夫妻俩的兴致。 凤染突然很想使坏,抓了把面粉就往隋御鼻子上抹去。隋御没有避开,被她弄得满脸皆是面粉。 “是你逼我的。”隋御放下擀面杖,“快说你错了,不然……” 凤染撒腿就跑,却让隋御环住腰间给拢了回去。他回手抓起面粉,吓唬凤染要抹在她脸上,“说你错了,不然我涂你全脸。” “我,我……”凤染懊悔,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然,说你喜欢我也成,快点!” 此言一出,李老头、邓媳妇儿等人再次望向窗外,大过年的,两个主家就不能做个人嘛! 第113回:脸面需要挣出来 凤染把心一横,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隋御服软?这绝对不能够! 她紧闭眼眸,一副“看你能把我怎样”的表情,大不了就被隋御弄一脸面粉呗~比这狼狈的样子又不是没有过,她才不在乎。 “快说,你喜欢我。” 隋御仍在耳边催促,但他那沾满面粉的手指却迟迟没抹下来。见她卷密的睫羽不停抖动,勾唇轻笑,宠溺地说:“算了,我让着你,谁教我是你夫君呢。” 隋御长臂一松将她放开,凤染深舒一口气,觉得隋御还算有点良心。 谁料他反手就在她脸蛋上重重抹下三道白印儿,口中念念有词:“这叫兵不厌诈。” “隋御!”凤染抬起手背蹭了蹭,“逗我好玩儿是么?我今天跟你拼啦!”她边说边抓起案板上的面粉向隋御抛去。 李老头“啧啧”好几声,无奈地瞟向邓媳妇儿,抄着双手道:“我之前是怎么说的?以后这厨房‘重地’,说什么都别让夫人进来。” “侯,侯爷也不能放进来。”邓媳妇儿跺脚道,“你老不知道,他们俩以前只在霸下洲里起腻。” 邓媳妇儿话犹未了,就差点被身后嬉闹的夫妻俩给绊个趔趄。 凤染赶忙把邓媳妇儿扶住,含羞否认道:“邓家的,你胡说!我啥时候跟他起腻了?我才没有!” 隋御听了却异常高兴,他一面擦干净蹭到自己脸上、脖颈上的面粉,一面重回到案板前拿起擀面杖继续擀饺子皮。 “是是,奴瞎说的。”邓媳妇儿完全是敷衍口吻,“奴不敢了。” “隋御你自己辩白,我什么时候跟你起腻啦?”凤染老羞成怒,欲想让隋御跟众人讲清楚。 隋御故意不理她,转首对李老头道:“你老试试,看我擀得行不行?” 众人这才围回案板前,有的和面,有的包饺子,有的往盘子里摆放,有的拿到灶台锅中去煮。均默契地不言语,反倒把凤染晾在原地。她越是解释,越有此地无银的味道。遂作了罢,挪着脚去帮厨役们洗碗。 阖府吃过饺子,守岁至子时,终于迎来剑玺二年春。待凤染哄隋器睡去时,都已快到四更天。 年节里不劳作,直到过完上元节,方渐渐恢复往常。要是他们生活在雒都,那么亲朋好友间的拜访绝对少不了。可惜他们生活在锦县,于他们而言这里依旧很陌生,所有的悲欢离合,仅限在建晟侯府这一方小天地里。 往好了说叫世外桃源,往坏了说叫闭门造车。 凤染了然这些道理,知道底下人可以不提前安排计划,可她作为一家女主,必须把未来一整年的筹算料理清楚。 刚至初五,凤染便让邓媳妇儿把去岁一整年的账簿都搬出来。邓媳妇儿有些不情愿,但主子的示下不好反驳,还是遵意取了过来。 “夫人这是何必呢?统共都没睡上几天懒觉,今儿才初五,正经的元旦春节里!”邓媳妇儿按着月份替凤染摆在小榻几上,“再说这些账咱年前都已对过。” 凤染抻了个懒腰,一手焐在小手炉上,说:“这几日不是吃就是睡,你觉不觉得我长胖了?” “不曾有。”邓媳妇儿左右端详一番,“夫人太瘦,得多吃点才行。吃胖一点才好……” 凤染越听越不对劲儿,呛声说:“才好什么?邓家的,你在想什么呢?” 邓媳妇儿先是支支吾吾的,后来索性豁出去,嘻笑道:“胖一点才好生养嘛!先前侯爷腿脚不好,生孩子的事自然可以放放,如今,咱家侯爷多矫健。奴日日跟在夫人身边,哪看不出来侯爷的心思?” “我有大器。”凤染点了点罗汉榻的另一侧,示意邓媳妇儿坐下来,“大器就是我儿子。” “大器就不能有弟弟妹妹了么?”邓媳妇儿不敢坐实,只搭了个边,“夫人和侯爷早晚得有自己的孩子。” “大器就是我的孩子。”凤染撇撇嘴,“我和侯爷之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觉得难为情,调转话头,“我得去送礼。” “什么?” “侯爷只有一个破头衔,你们都知道的。正月一过,李老头就得替我出去招募佃农,后面那一百多亩地一起开垦,你说锦县上的某些人会有啥反应?” “要是咱家有威望有势力,任谁都不敢说什么。” 凤染随手翻开眼前那本总账,垂眸仔细瞧了瞧,“可是咱们啥都没有,这些地不赋税,占地还那么大。有的人见了会眼馋,有的人或许还想来分一杯羹。” “可你到底是建晟侯夫人,降尊……” “这脸面啊~得挣出来才行,不然摆谱儿有啥用?咱们山高皇帝远的,跟在雒都不一样。”凤染指了指其中一笔入账,“就这些钱,都给我拿过来,我去巴结王夫人。” “钱倒是不多,咱暂时还能负担得起。”邓媳妇儿叹了口气,“夫人,咱真有必要这么做?” “苗刃齐背后到底是谁,查到现在还没搞清楚。但与他几次交锋下来可以看出,他贪财、贪色、怕麻烦、怕事情。小妾一堆不用多说;东野使团打劫那事,他也是特怕被雒都知晓内幕;锦县百姓闹饥荒,他觉得不太严重,终是压制下来,没闹出一点风声。” “这人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邓媳妇儿听明白几分,“说他犯法,好像并没有,说他没有犯法,又总觉得很多地方做的不仁道。” “是啊,前儿还听郭林他们说,苗刃齐常常处置公务到深夜。”凤染换了只手焐着小手炉,“这么矛盾的一个人,只能从他夫人那边下手。我和王夫人近来交往密切,知道她娘家凭靠苗刃齐的身份,在锦县上买田置地做营生。” “夫人是想把王夫人拉过来入伙?这样以来,锦县上任谁都不敢多说话。” “咱家这点地只怕王夫人瞧不上。但我得给她喂舒坦了,她那枕边风可比我哭天抹泪说侯爷要死了强。需让苗刃齐觉得,侯府种田是最后的法子,对哪一方来说我们都没有半点威胁。” 邓媳妇儿兀地往地上吐了两口吐沫,“呸呸呸,大年里的,夫人说什么死不死的,太晦气!” 凤染弯眸笑了笑,又拉着邓媳妇儿准备起年节礼。给知县府邸准备的同时,康镇那边自然也得预备出来。好在康镇那边比较简单,目的性不是很强,不过是担心他觉得建晟侯没有一碗水端平,为啥巴结苗刃齐不巴结他? 虽说宁梧成为凤染的贴身侍女,可这种主持中馈的琐碎事,她一点都不在行。凤染亦没打算难为她做这些,是以宁梧更多时候还是跟郭林他们在外面摔摔打打,把一府院的男子制得服服帖帖。 这日是她第一次进到东正房里来,敞厅中那些锻炼身体的器械让她眼前一亮。她置身其中来回走动,冷声问道:“侯爷一日得练上多少时辰?” “不觉得累,就一直练。”隋御紧了紧束袖,又往四周环视一圈,“地方小了些,可夫人她不准我到外面去。” “夫人说的没错,侯爷小心为上。”宁梧转过身子,抱臂凝视隋御,“侯府的确不大安全,不然那东野人怎可随意翻越?尽量别再外面走动。” 隋御目光低垂,没有回应宁梧的话。 宁梧稍稍一愣,才想明白是自己造次了。隋御刚才提起凤染,实则是在提醒她,凤染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而作为下人,那些“关心”并不应从她口中说出来。她到底没有忍住,之前明明一直克制得很好。 “侯爷……想怎么比?” “你最擅长什么?” “那就用匕首。屋子里束缚太多,长剑施展不开。若近身肉搏……” “就用匕首。”隋御打断说,“身上可带?” 宁梧点首,一掏袖口,锋利的匕首已亮出来。刚才淡然表情瞬间不在,又变成了那个极度凶煞的杀手模样。 “侯爷,承让。” 宁梧身手总是稳、准、狠,令在一旁观战的郭林瞬间神色一紧,觉得她的气势实在太恐怖,就她这个样子,侯爷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凤染和邓媳妇儿在西正房这边忙活完,隐约听到东面屋中传出打斗声。 “侯爷跟您一样,根本没歇息两日,这是又练起来了。”邓媳妇儿无奈地摇首,“都是这个性子,难怪你俩是夫妻。” 凤染顺着声音走过来,猜想到应是隋御和宁梧在比武,遂轻轻推开房门溜进来,蹑手蹑脚地躲到郭林身后。 “嘘!”凤染立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边,示意郭林不要声张。 凤染见过隋御最落魄的样子,蜷曲在地上站不起来,佝偻着身躯踉踉跄跄。那时候她总心疼他,因为看过之前的内容,知道他从巅峰摔下来,残废的不仅仅是双腿,还有他的前程和尊严。 后来他的双腿渐渐好转,可以走步、跳跃,到后来甚至可以和郭林互相摔打,直到眼前他已可以和宁梧这样的高手过招。其实赢与输都不重要,能战胜自己就好。 “侯爷!”郭林紧张地叫喊一声,把凤染拉回现实里来。 但见宁梧将匕首抵在隋御胸口,而隋御的匕首则横在她的喉咙前。 宁梧低眉笑笑:“侯爷恢复得甚好,这一场算我输了。” “是平局。”隋御收回匕首,面若冰霜,“你退下。” 凤染瞧了眼郭林,唇语问:“他为什么不高兴?” 郭林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懊恼地耸耸肩,连连说不知。 第114回:这个侍女不简单 宁梧欠身往外退去,见到凤染只是微微欠身行下礼,便走出东正房。郭林见状,立马随宁梧一起离开。 凤染傻傻地走近隋御,试探地问:“你……为啥不高兴?是因为没打过宁梧么?不是平局嘛?” 隋御凤眼微抬,朝凤染勉强露出笑容,“我没有不高兴,娘子是紧张我么?在对面屋里做什么呢?” “谁紧张你啊?”凤染不愿承认,找借口道:“我就是过来问问,早间的汤药你喝了没有?” “喝了。”隋御脸上那仅有的笑意也渐渐消散,“我是病人。” 话落,他回身解开束袖,顺手把匕首搁放起来。 凤染揉眉,宁愿他像以前那样冲自己乱发脾气,也受不了他现在这副幽怨小妇人的德性。她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你不要这么难哄好不好?我猜不出来呀。” “你在哄我?” 凤染点点下颌,承认道:“是呢,侯爷,我在哄你。” 隋御终被她逗笑,情不自禁地抬手摩挲两下她的脸颊,“宁梧她……” “你把宁梧怎么了?是不是把她打出内伤了?” “什么?你现在担心宁梧多于我?我可是你的夫君!”隋御气结,提高嗓音醋意满满地道。 “又小气了不是?”凤染拉拉他的袖口,“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的,把隋御的心都给弄化了,遂吐口说:“她刚才有意让着我,并不明显,你们在旁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凤染明白了,隋御这是自尊心在作祟。他觉得输赢都得坦坦荡荡,而宁梧的有意承让,对他来说是种“侮辱”。 “没事啦!”凤染又拉拉他的衣袖,“你已经很棒。” “是么?还是病人,还得吃药。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痊愈?” 敢情真让灵泉言中,隋御现在只是外表看起来康健,内里依旧需要调养,而且他的心态非常不好。 “不要着急,好不好?”她转了转眼珠儿,故作郑重道:“你在霸下洲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虽然现在是大年节里,但我得提前跟你交代明白。” “何事?” “我本想开春儿的时候,给大器请个教书先生回来,他年纪不小了,需要读书、识字、学道理,要再耽搁下去,你我做父母亲的难辞其咎。” “这有何难?娘子做主就好。” “单有先生哪成?课后课业需不需要辅导?咱家大器没有底子,学得肯定吃力。你可是在皇子身边伴读过的人,这个责任你不该担起来嘛?”凤染根本不给他推脱的机会,“你少推诿,除非你觉得大器不是你儿子?” “我没有!要那孩子留在府中,我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隋御面红耳赤,急忙说,“他就是我和你的孩子。” “那便是了,有你在侧多多辅导,大器一定能够突飞猛进。”她上前拍拍隋御的肩头,“侯爷,这事儿任重道远啊,没有你真不行。” “你呢?” 凤染刚想说,我得忙挣钱的事儿啊,可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苦笑说:“哎呀,你不知道么?我在凤家没念过几日私塾,看账簿都勉勉强强。你瞧咱俩成婚这么久,琴棋书画我哪样精通?小时候没有学过,说起来真难过。” “以后随便学。”隋御抓住她的手,“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只要你喜欢。” “侯爷是不是什么都会?好厉害呀!” “一点点,我……最会打仗。”隋御眸色神敛,动容道:“委屈娘子为讨我欢心,费了这么多心思。何故贬低自己?你在我心里什么都好,比我强去好多。” 次日,凤染先打发水生去知县府邸送了个帖儿,确系王夫人明天没有亲朋应酬,方才过来。以往来知县府邸,凤染不是没有送过礼,但像此次这么“破费”,至少在王夫人眼里如此破费还是首次。 最初凤染一来苗刃齐家中,他紧张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八百里加急往回跑。可自打他夫人不顾自己劝说,非得跟凤染越走越近后,苗刃齐终于放松些警惕。 “太破费了,我,我怎么能受得起啊?”王夫人望向地上一堆年节礼,“妹妹,咱们商量商量,你的情谊我心领了,但这东西咱拿回去成不?” “我是有求于姐姐,特意送来的。”凤染反其道而行,刻意道,“姐姐先听听,要是觉得这事办不成,我一定把东西拿走。” 瞧凤染已这么开口,王夫人没奈何,只好坐下来听凤染娓娓道来。 凤染便把事情委婉地说出来,又紧拉住王夫人的臂腕,“姐姐,侯府实在没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侯爷断了药汤子,不然教妹妹这后半生可怎么活?” “妹妹这话严重了,招人、种田那都是你们建晟侯府的内事,与外人何干?哪里轮得到我们插手?那是圣上赏赐给建晟侯的地盘,你们就是在上面点火、挖地洞也一点毛病都没有?我虽为一介妇人,但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自从凤染设计帮她解决掉那偷人小妾,王夫人便更加真切的相待凤染。听了这般说辞,心下愈加同情,觉得她小小年纪支撑起建晟侯府实属太不容易。 凤染倒是被王夫人的话给提醒了,挖地洞是个好主意啊!从侯府里到外面田地上,打通地道,既可以隐蔽活动,又可以在里面藏匿东西。她得回去跟隋御商议商议,趁早动手落实才是。 在知县府邸待了一会子,凤染便借故离开,匆匆赶往边军驻地那边。 王夫人得空,来至苗刃齐跟前,此时他正和师爷在书房里嘀嘀咕咕。 “大过节的,就不能让葛师爷歇息几日?”王夫人端上来一碗参汤,呈到老爷手边,“今儿可还有应酬?” 师爷见此,已猜到老爷夫人有话要谈,忙地行礼告退。 苗刃齐喝了口参汤,悠哉地说:“建晟侯夫人走了?今儿怎么待了这么一会就离开?” “你不也一样,之前老是迎送、陪聊,还不让我跟她走得太近。”王夫人用帕子替苗刃齐擦了擦嘴角,“她今儿给我送来不少东西。” 苗刃齐当即不悦,嘲讽道:“到底露出狐狸尾巴了?我以为能装得久一点。他们府不是很穷么?还有钱给咱们送礼?” “老爷激动个啥?那些东西你瞧见了便知道,算不得什么。但是……”王夫人自动煽情起来,在凤染叙说的基础上又夸张不少,“老爷,这凤夫人太不容易。” 苗刃齐放吓汤碗,思忖半晌,道:“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量他们翻不出什么花样。去年他们弄了一小块地勉强混个温饱,今年这是要加大开垦?他们府后那些破地能行么?谁能去啊?” “这些哪里是老爷该担忧的?全靠凤夫人他们自己造化。她今儿能这么支会咱们,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想跟老爷你打好招呼,心里是有你这个父母官的。” “哼!” 苗刃齐心道,我希望隋御可以早死,那样自己以后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不过隋御到底是北黎的英雄,他只要不在自己地界上惹事,就他那病病殃殃的样子也活不了太久,就当自己积德行善,往雒都那边汇报亦可如实写,又不是什么大动作。 堪堪过去大半个时辰,凤染再次抵达边军驻地。康镇拊掌称快,带着属下亲自来大门口相迎。经过那一顿酒,康镇自认和建晟侯之间已打开过节,以后都可与建晟侯敞开心扉。 尤其看到凤染带来的年节礼,心中愈发高兴,他们在边戍镇守这么久,能在元旦时“慰问”他们的人几乎没有。凤染差不多算头一份,而她代表的就是建晟侯。 两厢客套一番,康镇简单询了询隋御现状,目光再次落到凤染身后的侍女身上。或许是出于武将的直觉,他总觉得这女子很有问题。 还记得那些抓获的东野人,他们之所以被服帖制伏,真的是水生个人所为?他不认为那个常随身手惊人,要不是时间仓促,那些人当晚就被处理掉,他一定会全部审问出来。 但转念一想,就算侯府里有这么一位高手也没什么稀奇,凤染之前不就说过,在这时候还能追随隋御的,都是可以随时为他去死的人。 邓媳妇儿相陪凤染去外小解,康镇终于得到个机会,来回乜斜垂立在侧的宁梧,二话不费直接把一盏茶扬到宁梧身上。 宁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连躲都没有躲避一下,结结实实地被茶水溅湿衣衫。 “哎呦,我这一下子没有拿稳,姑娘莫怪。”康镇缓缓俯身,把茶盏捡起来。 “小的不打紧。”宁梧向后退了一小步,不苟言笑地道。 这哪里是一个小侍女该有的反应?镇定的过了头,一般小侍女要么被吓一跳,赶紧擦拭干净,要么反过头来奉承对方几句,可眼前这位却没这么做。 “你叫什么?”康镇收住笑容,把茶盏放回榻几上。 “宁梧。” “在凤夫人身边伺候多久了?” 宁梧抬眼盯向康镇,淡漠地说:“不长时间,是去岁夫人在外面花了几两银子买回府的。” 康镇哂笑,“你可比几两银子贵多了?” 第115回:要以一县为棋盘 “瞧康将军这话说的。”凤染摇飐回来,诮笑道,“如此关心我这侍女身价,可是要买回来做暖床娇宠?” “这,这……夫人莫跟卑职玩笑,我不过就是……”康镇结结巴巴地辩白,侯爷夫人是真敢往他脑袋上扣帽子啊! 宁梧躬身退到凤染身后,仍然不屑解释一个字儿。 “康将军紧张什么?瞧上她,便是她的造化,能服侍将军是她三生有幸。宁梧是我花五两银子买回来的,签得死契,她的大事我能做主。” 邓媳妇儿使劲儿往宁梧臂膀上拧一把,又把她往康镇面前推去,催促说:“小蹄子,造化来了还不快点磕头谢恩,见过你的新主子。” 宁梧还是不肯吱声,捂着被掐疼的臂膀耷拉下眼皮儿。看起来又倔强又憋屈,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不乐意跟着康镇。 “在府里倔,在外面还倔,看以后康大将军咋收拾你!”邓媳妇儿继续在身旁煽风。 “我真没那意思,夫人快别再折煞卑职,刚才不过随口问问。” 凤染主仆这么一搅合,搞得康镇像是垂涎宁梧美色的登徒子。仗着自己身份地位,可随意强抢民女一般。 邓媳妇儿又在宁梧屁股上拍了几下,躬身谄媚道:“不瞒康将军,这丫头就是力气大,瞧这体格以后肯定好生养。保准儿让将军你呀,三年抱俩娃。” 一直淡定从容的宁梧,终要绷不住了,邓媳妇儿这是得了凤染的真传?今日这种情况之前没排练过啊,临场发挥的效果还真是……不错呢。 “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么好用的姑娘得留在夫人身边伺候。” “就是因为太好用,才要送给将军使使,将军没少照顾我们侯府,一个丫头而已,我们夫人舍得给。”邓媳妇儿豁出去了,荤话说得一套接着一套。 康镇甘拜下风,这把算是彻底领教过了,再不敢多看宁梧一眼。小心翼翼赔了半天小心,终将凤染主仆送走。此时天色渐晚,担心他们侯府这点单薄人力在路上不安全,又派出一列军士将其护送回去。 康镇独站在点将台前,抱臂望向天空,一时感触颇深。 一副将笑哈哈地跑过来,说:“将军,今儿不轮值的兄弟都在伙房里面喝酒呢,一起过去呗?建晟侯夫人送来的那些酒还挺香,吃食的味道也不错,大家伙都夸他们侯府有心呢。” 康镇腹笑,凤染还挺会收买人心,至于那个宁梧……算了,跟他关系不大。 “走,喝酒去!”康镇随副将大步流星地去往伙房。 主仆三人自回到侯府后,就开始大笑不止。一个刚停下来,另一个又忍不住笑起来。 水生荣旺等纷纷纳闷儿,她们到底是在知县府邸吃坏了东西,还是在边军那里被康镇揍傻了。 三人笑了甚久,宁梧方躬身屏息说:“夫人,那康将军应是识破我了?” “许是上一次替他抓获东野人,让他对你有了印象。”凤染轻揉眉梢,“不过没关系,他不是苗刃齐,即便能猜到几分也管不着你。侯府里有几个隐世高手,这很正常。今儿我们插科打诨搪塞过去,他心里应该明白,我就是不想让他打你主意。” “以后我再低调些,尽量不让自己有存在感。”宁梧战兢说,“我绝不给侯爷……和夫人添麻烦。” 凤染竖起耳朵听得真切,但她没追问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隔日晚夕,凤染又去了趟延边街米铺。她撩开帷帽黑纱,望向米铺上方的匾额——桑梓米铺。已然开业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踏进来。 米铺里冷冷清清,几只大米缸纷纷见底,称稻子的斗干净如新。要不是门楣两侧的桃符,和前厅里贴的几个大红福字衬着,这屋子里真就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 芸儿急急忙忙跑出来相迎,见了凤染便扑过去,抱住她呜呜哭起来。 金生作好作歹地相劝,才把她给拉开,假意叱道:“你这个人真是的,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多晦气!夫人好容易过来一次,你还不好好招待?” “我就是太想念夫人了嘛。” 芸儿擦了擦眼泪,抬眼才看清楚凤染身后的邓媳妇儿和宁梧。心里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妒忌,她们现在能日日和凤染生活在一起,而自己连见主子一面都困难。 芸儿引凤染走进内室,烧得暖暖的火炕上摆满一炕桌家宴。 “小的就等着夫人过来呢!”芸儿主动帮夫人褪去外衣,“夫人炕上坐着。” “几月未见,芸姐儿长点儿肉呢?看来金生把你照顾得特别好。” 凤染搭坐在炕沿边,正准备脱下絮棉小花靴,邓媳妇儿和芸儿同时弯下腰身,倒把凤染弄得不得劲儿了。 “芸姐儿起来。”她捞起芸儿,宜笑说,“你现在是常家娘子,戴夫人,咱俩还需这般?” 邓媳妇儿随身附和:“芸姐快炕上坐,这些交给我们来做。” “再这么说,我这脸不要也罢。”芸儿窘笑,半推半就地和凤染同坐到炕里。 芸儿又命珍儿、珠儿搬来两个小杌子,让邓媳妇儿和宁梧在下首坐定。金生没敢进到屋中,一直候在门口听信儿。 凤染索性没有唤他,先与芸儿叙了叙家常,讲了多时体己话,方唤人叫金生来屋中。 “夫人都没吃几口,可是饭菜不可口?不然小的教人重新置办一桌?”金生站得有些远,躬身说道。 凤染唉声,连连摇头,“咱们以前又不是没在一张桌上吃过饭?这可倒好,如今宽裕些,反而生分了呢。这饭菜我真不喜欢,就想让芸儿亲手给我下碗面吃。” “那时候咱府上艰难,没辙,其实是逾炬的。”金生挠了挠头,使唤起芸儿,“还不赶紧去厨房下面?” 听闻,芸儿欲要下炕,凤染赶紧按住她,“你急什么?我又不是饿得紧。金生往前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讲。” 金生依言上前,芸儿也静候在小炕桌边,但听凤染缓缓道:“按说咱们这米铺我不该来,但开张这么久,不过来一趟里外看看,这心里老惦记着。平日里金生还能往侯府那边走走,芸儿我是连个影儿都见不到。” “这米铺暂没想过靠它赚钱,可依旧得开着,咱们今年秋收后,你们有得忙。”凤染自顾呷了一口温酒,“府后那一百多亩地,开春儿我要全部开垦出来种上庄稼,不光李老头他们身上的担子重,你们也一样,得替我变现。” 这些金生和芸儿心里都有数,在他们搬出建晟侯府时,就已和凤染商议好。 “年前,你们又往侯府送了一个月的盈利,博施生药铺最多,有近四十两,邵氏缎子铺和纫兰绒线铺少点,好歹一家凑足十两银子。” “生药铺的营生一直不错,缎子铺和绒线铺是从腊月之后开始有好转的。”金生回道,“三家铺子,小的每隔几日便去转转,有什么动静会第一时间往侯府那边送。” “从长远了看,你们觉得谁更有前程?” “自然是生药铺,只要是人就会得病,可以少穿衣,甚至少吃饭,但只要有钱,一定得花钱看病吃药。”芸儿瞅了眼金生,自信说道,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她已懂得许多经营之道。 “所以你们都很看好博施他们家?” 这才是凤染想要表达的重点,她一直想在背地里扶持生药铺,先前被耽搁,如今她认为是时候了。 “这家老板很有良心,当初水生考察多时才推荐给夫人。我与他们打交道这段时日,也觉得他家没有昧着良心挣钱,以前接连亏损,太有运气不好的成分。他家在朝晖街上门店虽小,因着闹灾荒,还救济不少周遭百姓。” 听金生这样说,凤染更加有了底气,“我就见过一面,只觉得老板面善。再观察一二个月瞧瞧,要是没甚么大问题,你们便回府上回我,我想……再加几股钱,之后再替他们进购草药。” “进购草药?”芸儿大惊,“夫人,咱府上已搭上这渠道了?” 凤染轻咳几声,眯起眼眸讳莫如深地道:“大兴山里啥没有,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侯爷双腿可是我治好的。” 对于这点大家有目共睹,那大兴山没少替凤染“背锅”,她每次还能自圆其说,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深信不疑。 “你们别不吱声,都来畅所欲言。我的想法很简单,去岁咱们脱贫,今年必须致富,明年便要建晟侯府重新成为朱门大户。到时候你们就可大大方方地回去,咱们天天在一起生活。” 金生思忖半晌,郑重地说:“我觉得可以。” “我也觉得可以。”邓媳妇儿在下首表态,凤染早几日就跟她聊过,她真觉得这法子可行。 “夫人,加股需慎重,不过进购草药倒可以先考虑。”芸儿求稳,折了中。 “那便这么办。”凤染打定主意,“咱们光有这三家铺子远远不够,过了正月在锦县上道出逛逛,我要知道锦县里衣食住行这四个方面,有哪些商铺最赚钱。钱存在府中有什么用,还是要投出去,钱生钱才是我们该走的路。” 众人齐声称是。 凤染又道:“我既放你们出府,你们就要成为我的眼睛和腿脚。”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名单递给金生,“这是水生在苗刃齐书房里记下的名单,他们应是把握锦县各行各业命脉的乡绅富贾。去花时间了解,这是个长久之事。但我要的结果是,你们得和他们慢慢相熟,融入其中。” 第116回:侯爷是个王八蛋 听闻凤染这番坚定言辞,金生和芸儿皆感恐难胜任。夫妻俩面面相视,一时竟然语塞。 凤染唤了声邓媳妇儿,邓媳妇儿立马会意,从小杌子上站起身,取出一张钱票交付到芸儿手里。 “夫人?”芸儿不大敢接过去,讷然问道,“您这是……” “侯府里现下能富余出来的钱暂有这么多,你们夫妻俩收好。”凤染诩笑,“你们在外面,需要用钱打点的地方多,府中够吃穿就行。不要跟我推脱,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侯爷与我心中再清楚不过。侯府能不能翻身,还得多多托赖你们。” “夫人说的哪里话,就是我俩都不是啥好出身。”芸儿瞅了眼金生,惭愧地说,“勉强识个字儿罢了,根本不懂得经营之道,脑子还不大灵光。夫人交代下什么,我们用心去做便是。” “谁一下生就什么都会呢?慢慢来,咱们一起成长,先前那么糟糕咱们都挺了过来,不会有比那再惨的时刻。”凤染慰藉道,“脚下每一步都走稳了,侯府强大起来,我们才能将曾经被人践踏过的尊严一块一块拾回来。” “对!”金生献笑,攥紧拳头说,“到时候亮瞎雒都那帮人的狗眼,让东野那边望尘莫及。” 凤染离开桑梓米铺时已经很晚,芸儿再三挽留,希望主子可以在他们这里留宿一夜。 凤染自己动了心思,以前她没少和芸儿同睡、同沐浴。可身侧的邓媳妇儿和始终不大言语的宁梧却非得拖她回侯府,嘴里名曰:“大器见不到夫人回去,肯定得闹一夜不睡。” 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是怕跟家里那位侯爷没法子交差。今夜出府之前,隋御就直勾勾地跟在她们身后,倒是没开口絮絮叨叨,但那眼神已将周围人惊到。 凤染被康镇带出侯府那两日,她自己不清楚,后来隋御也未曾提起,然而留守在府邸里的人都知道,侯爷那两日是如何发得疯。 隋御对凤染的转变,是潜移默化的,也是周遭众人有目共睹的。 可惜应了那句老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事人往往都看不清楚本质。 金生手提提灯,引着凤染又在米铺里外转了转,方把凤染主仆等送出门外。临行前,教胜旺等跟车而来的人走夜路需小心谨慎,不能因为还在年节里就放松警惕。 一俟回到侯府,果见隋御端坐在霸下洲中堂里,细长的凤眼都快瞪得溜圆,胸中火气眼瞅着就要压不住了。 “我以为娘子要天亮以后才能回来呢!” 邓媳妇儿望向宁梧,二人均是一副“幸好把夫人拉回来了”的表情。 “你们回去歇着。”凤染朝她二人说,之后没搭理隋御,转身往东正房里迈去。 隋御面儿上挂不住,紧跟凤染走进房中,自顾念道:“大器睡了,是我哄的……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得亏姐姐提前支会我。”宁梧垂眸含笑,随邓媳妇儿回往对面屋中,“今儿要是不把夫人带回来,明儿咱这侯府里谁都别想好过。” 一夜晚景不提,却说不日,已来至上元节。 “大家在府中憋闷这么久,今儿是个好日子,后晌没什么事都可出去逛逛。我只说一点,平安地去,平安地归。” 凤染对面站着一排人,依次是水生、荣旺、胜旺、李老头。 “那个我就不去了。”水生柔声笑道,“你们大家都去,我留下来候着侯爷。” “用不着你。”凤染单臂支额,“他现在蹿起来能把房盖给揭了,你候着他作甚?我把大器交给你们,你和郭将带着他一起出去玩儿。今儿不去撒欢了玩儿,春耕以后忙起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闻言,众人不再推托客套,纷纷退了出去。唯独李老头没有走,凤染知道他要跟自己商议什么,遂安抚地说:“你老今儿出去散散心,找佃农的事咱们明日细聊。” “小人就是有点心急。”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笑,说道。 “你老之前便说,去岁因着饥荒,锦县现在定有不少百姓没了田地,招人不是太难的事。” “是了,是了。”李老头欠身作揖,也随之退出门外。 “你们二人。”凤染没抬眼皮儿,但宁梧和邓媳妇儿都已垂立在她眼前,“今儿也去灯市里逛逛。我连日往外跑,累得慌,趁着空档在家中歇歇。” 宁梧不言语,邓媳妇儿却道:“奴还是……” “整年里就这么一日,你们可得自由自在,都去。”凤染又睇向宁梧,“哪怕是探子、歹人,今儿估计都得给自己告个假。” “那我们早去早回。” “三更天前回来就成,花灯就是要到晚上才好看。” 凤染将底下人都打发出去,顿时屋中静然无比。榻几上的香炉里飘来阵阵熏香,她有点恍惚,抬眼便瞧见隋御出现在自己面前。 “把所有人都撵出去,是为了给你我制造独处空间?”隋御掀袍坐到凤染对面,“你不想去灯市么?我记得去年,你和大器玩得很开心。” “侯爷真是大言不惭。”凤染慵懒地道,“这个年过得,数我在外面出溜儿的勤。府里就这么些忠仆,又不是靠工钱把人家拢住,这种日子还不给人家点甜头?” “你明明可以跟她们一起出去的?” “我要是为了侯爷,大可以让你坐着轮椅推你同去?”凤染一拍前额,“哎呀,刚才料理半日,真就把你给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要他们带大器出去玩儿。不然你自己坐轮椅出去转转?” 隋御面色憋得红涨,咬紧后牙槽,说:“算我自作多情行不行?娘子能不能别这么羞辱我了?” “我怎么敢哪。”凤染望向窗外已灰蒙蒙的天,“快至掌灯,灯市估摸着要亮起来了。刚才忘记跟大器说,要他回来帮我买串糖葫芦吃。” 隋御想起去年上元节时,买一串糖葫芦要几个人分着吃的场景,心里霎时酸楚起来。他侧过身,手掌撑在榻几上,说:“不管怎么说,今晚这庭院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上元节就得咱们一起过。” “一起过?怎么过?”凤染笑弥弥地道,“要不侯爷给我表演个单手举石锁?或者抬腿踹沙袋也行。” “你干脆说,让我胸口碎大石好了?” “你真的会么?咱家后院好像有把大锤子,不然我去找一找?” 隋御按下鼻梁,暗哑地说:“我只怕你砸了自己的脚。” 凤染过了嘴瘾,自从罗汉榻上起身,“我让他们在花厅里留了饭食,再不去吃,只怕要冷了。” 以前就觉得建晟侯府过于宽敞,今日底下人再一出去,单一个霸下洲就让人觉得空旷至极。春台上发出丁点碗碟相碰的声音,都让人感觉异常突兀。 隋御挨在凤染身侧,动箸筷替凤染夹菜,动作很是僵硬,他自己倒是乐此不疲。以前身边有人在,他亦不大在意,今儿身边没了人,更加放得开了。 原本春台上没有酒,隋御在旁边捅捅咕咕半晌,桌面上便忽然多了一壶酒。 凤染乜斜隋御一眼,心道,他这是早有准备啊! “之前我跟康镇喝酒,你不是说以后不让我喝了么?”凤染戏笑说,“我都没看清楚你从哪端上来的?” “我是不想让你跟别的男人喝,跟我,你自己的夫君,我还能害你不成?”隋御狡辩,凤眸一挑,“只烫了一壶,我们点到为止,毕竟过节么,烘托一下气氛。” 他一壁说,一壁替凤染斟满酒盏,推送到凤染跟前。 “是什么酒?”凤染端起来嗅了嗅,“有点熟悉呢?” “是……康镇上回送的药酒。”隋御睁眼胡诌,“我看你挺喜欢喝,特让水生备了出来。” “不对?”凤染轻轻呷了口,蹙眉说,“水生拿错了?这哪里是药酒?我去厨房那边找找。” 还没等凤染站起身,就被隋御给压了回来,装得特正色说:“别费事了,什么酒不是喝?一壶而已。难不成你有了酒瘾,还得品出个好坏?” “说的也是,我喝啥都一样。”凤染搓了搓双臂,“出去还怪冷的。” “娘子,我敬你,这一年多……我……”隋御还在酝酿词汇,凤染已仰头灌了自己一杯。 她一抹唇边,大喇喇地道:“磨磨蹭蹭地干啥?敬我就喝光呀?” 隋御被凤染弄得特无语,索性一饮而尽,喝空以后,又给自己和凤染斟满酒盏。 “这酒……”凤染咂摸半刻,“不对劲儿。” “不可能,这酒没毒。”隋御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凤染托起腮边,喃喃地说:“再过不久,东野使团就该回来了?他们此次进京,应收获不小。不知凌澈对你的态度会变成什么样?尤其使团在锦县这边被打劫一事,我觉得他们东野内部应该也会有些动荡。” “狄格多半会被处死,丹郡和赤虎邑之间的关系要变得紧张了。这件事与我们无关,但我们确实被裹挟进来。”隋御抚了抚凤染的背脊,宠笑道,“凌澈不会对我轻举妄动。此番凌恬儿去往雒都,关于我的流言,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都会复述到凌澈耳朵里。” “凌恬儿……”凤染眼前发虚,身子摇晃不稳,“这是金鞭酒?隋御,你真是个王八蛋。” 语毕,凤染已妥妥栽进隋御的怀里。 第117回:场面挺带劲儿的 凤染的腰身都软了,隋御收手将怀中人锁得更紧。 他凑到她的耳际边,吐纳出温热气息,佻达地说:“既被娘子骂成王八蛋,索性就把这名声坐实。” 凤染倒仰在隋御怀中,微微张阖着嫣红的唇齿,眼眸里的男子隐约朦胧起来。脸颊里侧贴在他挺阔的胸膛上,另一端则被他虬劲的臂弯所托住。曾经已被判决残废的双腿,此刻正结结实实的撑在她的身下。 隋御不自知地滑动喉间,细长的凤眸低垂着,薄唇随之亲吻下来,似要把她唇瓣里的红润都给衔走。 她泄出一声颤抖的低喘,已然变了调子。 “喜欢么?”隋御敛笑,指腹在被他濡湿过的红唇上捻了捻,“我能让你更喜欢。” “那酒你也喝了,你怎么没事?”凤染负气地嘤咛,趁此空档把头藏转到他的胸膛里。 “娘子喝得太快,酒劲儿上来的便快。”隋御将薄唇抵在她耳边,幽幽地道。 “骗我喝金鞭酒,你居心何在?隋御,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之前是谁说的,自己根本用不着这些?” “我以为你会喜欢。”隋御突然委屈得不行,长指挪到她的后颈上,忍不住来回摩挲,“喝酒,只是助兴,你若不愿,我怎么敢……” 他耳根红到发烫,这次的情况怎么跟上次不一样?上次她和康镇喝多了以后,明明很乖巧、很温顺、甚至很迷恋他的……难道都是自己的错觉?要不是中了那天的邪,他今儿何故下这功夫?还不是贪念上次那未完成的温存。 “热水。”凤染低吟说,“我渴。” 隋御顿在圈椅上,过了半晌仍不忍放开手,良辰美景都不缺,难道还不能和凤染把房给圆了? “算了,我自己倒水喝去。” 凤染欲要将隋御推开,岂料双臂没什么力气,一手倒扣着胡乱按压在他大腿上……他的气血瞬间逆涌,神志都快被冲垮了。 “往哪儿摸呢?” 凤染陡然精神起来,从隋御身上挣扎着跳下,尴尬地要死,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勾引你!我就是渴,渴了,要……喝水。” “我也渴啊。”他隐忍着细细抽搐的身子,那是不可遏抑的冲动和欲望。 “哎呀,还不是你这个王八蛋自作自受!” 凤染十指蒙脸跑出花厅,回到东正房后,特意用冷水擦了把脸,可身体里的那团火根本没有熄灭,跟万般蝼蚁的触须搔在她肌肤上一般。 正将此时,外面房门突然有了声响动。凤染用最后那点理智思考,不能让隋御进来,不然今晚非得出事不可!是以在失去意识前,把卧房房门死死地闩住了。 任府外有多少烟花爆竹在次第燃放,任灯市里有多少川流不息的人们在欢乐,凤染和隋御俱全然不知。 这难忘的上元夜,鬼知道是怎么渡过去的。 “侯爷……”水生半蹲在隋御身侧,轻轻地唤道。 此时的隋御紧靠卧房房门,蜷缩在地上,整整一夜,他就是这么挨过来的。 如果硬要他破门而入,他亦能够做到,然而他没这么做。在凤染把房门闩住以后,他便再没叨扰过她。 隋御不想做真正的王八蛋,尽管醒来以后想想,他好像连禽兽都不如。 “都是你给出的好主意!”隋御从地上站起身,理了理毛躁的发髻,还有凌乱的衣衫,“我这一晚上睡得特别好。” 水生哭笑不得,揉着太阳穴,说:“侯爷,这事儿小的保证不对外传。” “昨儿几更天回来的?” “哟~都过了三更天了。” 水生替隋御打来盆洗脸水,绞好了脸帕递给主子,又将青盐预备出来,放在桌几上。 “玩儿的可好?” “还成,大器玩儿的最开心,宁姑娘简直把他宠上了天。”水生弯眸一笑,接过主子掷回来的脸帕,“上元节过完,大家慢慢收回心,今年必须好好干。” “你倒是信心十足。”隋御走到明间敞厅里,准备往自己腿上绑沙袋,“李老头要去外面招佃农回来,你在侧跟着点,他老人家年岁大,需要你多照顾。” “这些侯爷不用操心,夫人老早就交代过小的。” “看来我真挺多余。”隋御自嘲地说,“这府里到底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难不成我只能教大器读书识字?” “咱卧薪尝胆,再等等哈~”水生陪笑,奉承道,“侯爷以后想闲都没空闲。” “范星舒和安睿几时能到?” “顾将军那边没再回信,估摸着还得有个把月。他们过来以后,府中家将就能慢慢重组起来。就是不知要变回咱原来那个规模,得花多少时间。”水生懊恼道,朝主子耸了耸肩膀。 “你们吃过朝食了?”凤染抻着懒腰走出来,“大器他们在对面屋里睡的?玩儿的太晚还没醒?” 隋御睃向凤染,意味深长地说:“你好了没有?想吃什么?” “我早就好了。”凤染白他一眼,又瞅了瞅垂立在旁的水生,抢白道:“侯爷昨儿晚上睡得如何?” “特别好。”隋御一哂,故作飒然状。 “水哥儿,一会儿出府给侯爷找两个会拔火罐的回来。” “拔火罐?”隋御和水生异口同声地问道。 “侯爷火大,得泄泄火,不然得憋死!” 水生再不敢听下去,说了句去端朝食便开溜大吉。 隋御羞愧地垂下眼眸,滞涩地说:“随你怎么羞辱我。” “你亲得挺带劲儿的,但是你不该拿那酒糊弄我,还有……不要我一提起凌恬儿,你就用这种蠢笨的方式阻止我。你懂我的意思么?” 凤染说罢,提起裙摆向外跑去,徒留下隋御在房中独自零乱。 水生跟随李老头,并着老田、老卫一起出了侯府。凤染觉得这有关建晟侯府的脸面,管怎么都得收拾的体面一点,遂套了两匹好马赶车不说,还让他们都穿上一身新衣,个个精神抖擞,倒有几分大户人家管事的模样。 有人去府外做事,有人就得留在府中做事。离后面田地最近的庭院便是第七进院,以前这里都是家将们居住的通房,如今依旧空闲着。 凤染站在门首,望向落满灰尘的门窗,转首对郭林说:“郭将要是点头,咱就把这排通房收拾出来。” 郭林扶着下颌,思忖半日,“夫人的意思是把招来的人暂先安置在这里?” “咱们没钱在庄子上建屋,就算有,时间也来不及。”凤染莞尔笑笑,“在庄子里建屋,最快得拖到今年秋收以后。侯府除了空闲的房屋多,还有啥优势?” “可是这么多人日日来回里外走动,咱这侯府能安全么?家将没有几个人,万一哪里疏漏,再把不轨之徒放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郭林都快成了惊弓之鸟,担在家将之首的位置上,手下却几乎没有可调配的人手。然府院里每次出事,他总推脱不掉干系。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郭将以前的想法,是把五、六、七三个院落打通,弄成个小校场。如今那残垣都收拾利索,我想把第七进院单独抠出来,用一道墙封死,不留门。” 郭林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日常要怎么活动?” “把你的霹雳堂挪到前院去,让李老头他们搬过来。居住在第七进院的人想要过上院,就绕道走西角门,是费事了点儿,可这样至少能杜绝你刚才担忧的那些问题。待日后庄子上的房屋逐一建好,咱们再敲碎打通也不迟。” 郭林面露难色,她了然,他还是希望这事能从隋御口中拍板。 凤染没多言,抬眼叫来胜旺,道:“你带人进来收拾,把门窗都打开通通风,咱这屋子都是新的。” 胜旺依言,随即照办。 “郭将,你跟我回霸下洲见侯爷。” “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听夫人示下便是。” 见郭林蓦地紧张起来,凤染敛眸忙笑,道:“郭将紧张什么?本来就有事情找你商量,很多事情我不懂,需要听取你的意见。” 还未出元月,春寒料峭,依旧冷飕飕的。 凤染穿着一身织金锦繁花斗篷,内衬藕色对襟儿绫衫,走在这越来越熟悉的侯府庭院里,只觉得眼前这条路貌似没先前那么坑坑洼洼了,好像比一年前平坦了许多。 东正房敞厅里,隋器坐在紫檀大案前。他身子小,得奋力够着案面。手中的狼毫一直拿不稳,宣纸上落下的字儿,还不能称之为“字”。小家伙双眼憋着眼泪,就差边哭边写。 隋御没有站在案几边,而是在另一旁,发狠地拍打着木人桩,时不时回眸瞪一眼隋器,便把义子吓得浑身打个激灵。 凤染推门而进,隋器就跟看到救星一样,刚想往凤染怀里扑来,隋御一个眼神削过去,又把义子给吓得不敢动弹半分。 “我让你教他读书写字,你就是这么教的?”凤染跺脚啐道,欲要将隋器解救出来。 隋御长臂一拦,横在凤染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慈母多败儿,大器开蒙已算晚,你若真心为他,就不许惯着他,由着他性子来。” “国子监祭酒也就是你这样了。”凤染诽笑,“这事儿我依你。” 隋器最后的希望到底崩塌,小手揉着红红的眼圈,继续写着义父教他的字——隋器。 “后院安排的如何?” “我正有事跟你们商量。” 隋御赶紧表态,肃然地说:“不必与我商量,府中大小事皆由娘子做主。你就是把这侯府一把火烧了,我只有拊掌叫好的份。” 郭林习惯了赶紧望天儿,凤染扶额,故意道:“侯爷猜对了。” 第118回:让她骑身上作威 早春,万物还没有复苏,冷风依然刺骨。 李老头一行人乘着马车,在锦县郊外的村庄上往来穿梭。 水生本来很担忧,觉得他们这么冒冒失失地出来招人,成功几率不是很大,但眼前的状况太过出乎意料,原来有这么多佃农找不到活下去的出路。 水生忽然觉得,被世人遗忘的建晟侯府也有点好处。他们消息闭塞,甚少与外界打交道,以至于这样的人间疾苦,只在坊间流言里听说过。 没费多少劲儿,已然有很多人前来报名。水生松了口气,觉得没几日就能把侯爷夫人交代的任务给完成。可身旁的李老头却显得忧心忡忡,不苟言笑。 水生把李老头拉出人群,低声问道:“李老头,你这是咋回事?有什么难言之隐?” “哎,倒不是难言之隐,就是看到大家伙均是这个状况,心里堵得慌。” “想到你们当初那会儿?” 李老头点点头,饱经沧桑的眼珠儿蓦地暗淡下来。他抬起袖子偷偷拭泪,苦哈哈地说:“当下是什么情况,水哥儿都已瞧清楚。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他们要求很低,有地方住、能吃饱饭就行。至于工钱,咱们给的低点无所谓,因为不需要他们交地租。” “侯府也就这点优势。”水生悯笑,又望向人群,“咱们今儿就把人定下来?” “今儿先统计一下人数,回去跟夫人禀告一番再做定夺。我们不识字,还得劳烦水哥儿执笔。” “你老的意思是让夫人过过眼?”水生颔首,“成,地里的事儿都听你老安排。”说着,他已走回人群里,组织大家做好登记。 建晟侯府在郊外闹出响动,很快便在锦县上传开。幸好凤染早在王夫人那里打过招呼,是以葛京兴冲冲跑进来报信儿时,苗刃齐表现的很是淡定。 “师爷干什么这么慌张?”苗刃齐腆着肚子,负手笑道。 “大人,确实不是啥要事,就是夏员外、房员外他们在外嚷着求见。”葛京简短地讲述一遍,复道:“非得给建晟侯府扣个抢他们壮劳力的帽子。”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苗刃齐啧啧咂舌,道貌岸然道,“建晟侯府统共多大点地?不过百余亩而已,招人能招多少?撑死了二三十个。他们呢?谁家没有五六百亩田地?” “话是这么说不假,可他们建晟侯府不用赋税呀!那些人心里能平衡么?” 葛京和苗刃齐心里都明镜儿,这些人来找建晟侯的麻烦,说到底是心里不平衡,气不过。当初建造建晟侯府时,他们个个都没少捐钱,可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建晟侯府被雒都朝廷摒弃,过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以前侯府的人蜗居在府中不露面便罢,如今可算让他们逮住个机会,自然不愿放过,非得咬上一口解解气。 苗刃齐在这件事上理亏,毕竟他假借修建侯府之名没少敛财,隋御这个黑锅是替他在背。先前孙祥卷走建晟侯府钱财那事,他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替这帮乡绅富贾解了一回气。 再则就隋御那病秧子的德性,能活多久?还不如全了他夫人的面子,让建晟侯府瞎折腾去。 “师爷去把他们打发走,就说本官公务繁忙,无暇见他们。”苗刃齐来回踱步,“你侧面讲与他们知晓,就说隋御到底是侯爷,我们地方官不好插手管人家什么,再说人家也没犯法。要他们大度点,跟一个残废之人争犟什么?” 葛京领命去了,不消细说。 再表回建晟侯府内,隋御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低眉唾道:“是谁在背后骂我呢?” 他凤眸一扫,落到身后正在练字的隋器身上。隋器那小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眼泪嗒嗒地往下掉。 凤染头疼不已,挥开隋御走到隋器跟前,把他搂在怀里,安抚道:“爹爹没说大器什么呀?大器哭什么?因为爹爹凶你啦?” 隋器哪敢吱声,哭得更加憋屈。 凤染瞪向隋御,眉头紧锁,叱道:“你吓唬大器干什么?平素跟我闹脾气还不够?我们娘儿俩招你惹你了?要你这么欺负?” 隋御心说,我活该! 当初是怎么欺辱凤染的,如今她有点机会就会还回来。他除了受着还能怎么办?若她打自己一巴掌,他第一反应便是担心她手疼。就算她要骑到自己身上作威作福,嗯……他倒是想让她骑,那么上赶着让她骑,她还不乐意骑。 除了在凤染面前服软,他在旁人面前根本不屑一顾。可眼前这小家伙不是别人,是他的义子。 “哎……”隋御把义子从凤染怀里拉出来,蹲下身子,说:“爹错了,不该凶大器,没怀疑你在心里骂我。我是头次给人当爹,没什么经验。” “没事。”隋器擦了把眼泪,反过来安慰义父,“爹爹先拿大器练练,等以后对待弟弟妹妹就不会这样了。” “弟弟妹妹?”隋御忍笑,望向凤染,“大器想要弟弟妹妹?” “不,你不想!”凤染涨红粉面,这孩子到底咋回事? 隋器特认真地重复说:“我想!” 凤染赶紧把紫儿喊过来,要她带隋器去外面玩儿。隋器直到迈出东正房门槛儿前,还回过小脑袋冲凤染和隋御表白,他非常想要弟弟妹妹。 郭林望天儿已望到脖子酸痛,他心里从无旁念,只想好好追随主子共图大业。 也不知是春天要来了,还是眼前这一幕确实很温馨,他突然有点想成个家。到底金生命好,把那芸姐儿给撬走了。他越想越酸,最后得出个结论,女人就是他翻身路上的绊脚石,只会影响他拔刀拔枪的速度。 折腾半晌,凤染终让自己平静下来,正色道:“侯府房子我自是烧不得,但咱们挖地道。我觉得势在必行,有利于你们出入行动,更有利于你们藏匿人员和兵器。” 隋御一拍大腿激动不已,在敞厅里打转好几圈,最后又在郭林肩膀上狠狠拍了拍。 “郭将,我适才在后院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凤染懒得搭理隋御这犯病的样子,专注对郭林说,“把霹雳堂挪到前院来,我记得兵器室就在你那院边上。我不懂刀枪什么的,好歹有点用?统统都搬过来。” 隋御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睇向凤染,几次欲要接茬儿,均被凤染给打断。 “咱们人手不够啊?”郭林活动两下酸楚的脖颈,“就算过不久范星舒和安睿赶过来,府上也没多少人,后面那些田地还得种不是?” 凤染挠挠头,不大确定地问道:“就是从雒都带回来的这些人,能不能重新操练成家将?不要他们做农活,府里琐碎事一概不搭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好好保护建晟侯府安危。” “大家身体素质参差不齐。”郭林坦白说,“再说这么久没有操练过,想要拿起来得费好些时日。并且……” “正好就从挖地道开始练起来。”凤染好整以暇,说,“李老头他们今儿出去招人,待他们回来我仔细了解一下。” “你想招多些佃农回来?”隋御终于插上一句话。 凤染点首,笑溶溶地道:“我仔细算过这笔账,咱们可以负担得起。至少今岁前三季,我们暂时不用支付工钱。外面铺子每月送回来的银子虽不多,好歹能帮咱们打开运转。要说一帆风顺,或者越来越有钱,我不敢打包票。就是……瞎折腾。” 隋御想挖地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之所以没有表露心声,就是觉得侯府才刚刚解决温饱,现下缺人、缺钱,他自己还是个见不得光的。 有时候凤染不在府上,他会偷偷翻看几眼账簿,不是不相信凤染,更不是在意她把钱都花在何处。他只是想了解侯府的真正状况,眼下这时机真可行么? 隋御没有立马表态,只道待李老头他们回来以后,再从长计议。 当晚,李老头便把外面情况详述给凤染知晓。这次,凤染罕见地拉隋御在侧,硬要他多听听,好做到心中有数。 “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凤染思忖半晌,“要招便是一家一家的招,男人下地干活,妇人在院中打杂做饭,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乐意。妇人可以每月给月例钱,只是……不会很高。” “这好说,咱们明儿过去与他们商量。”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道,“夫人是下定决心了?” “你老还有什么担忧,尽可提出来。我年纪小,想事情片面,不要因为我是侯爷夫人就不敢指出来。” 闻言,李老头有了底气,说:“夫人,十亩地好打理,可是一百多亩地不是小数目,万一今年咱们遇到天灾人祸可咋办呀?” 隋御腰杆瞬间戳直,单臂撑在榻几上,紧张地望向凤染。 凤染下意识地摸了把大金镯子,胸有成竹地道:“我们一定会丰收的,你们要信我。” 众人皆不敢言语,隋御率先说:“我信你,夫人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放手去博便是。” 看到隋御这般支持,李老头深深拱手:小人明白,定会竭尽所能。” 待众人退散,凤染才转首睃向他,调笑道:“刚才那些话说得不错,我很满意。” “挖地道……是不是为了让我出去?娘子知道我在霸下洲里已坐不住了?” 第119回:二人皆是行动派 隋御自罗汉榻另一端跨过来,抬臂推开搁放在中间的榻几,强行与凤染并坐到一块儿。本来很宽敞的罗汉榻霎时变得拥挤起来。单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真瞧不出他现在的体魄变得这么健硕,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肉都长到何处了。 凤染倒撑着手腕向旁撇头,戴在发髻上的垂珠步摇兀地松散下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隋御已起手欲替她扶正。带有薄茧的大手拿起精细的步摇略显笨拙,但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 “是插在这里么?”隋御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娘子能不能不要乱动?我再弄疼你!”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凤染僵着脖颈不敢动弹,低低“嗤”了一声:“你……” 话犹未了,西正房门首陡然传来“啪嚓”一声脆响,分明是有人将茶盏摔碎了。 夫妻二人循声望去,门首那里却空空无人。 “邓家的?”凤染唤道,见无人应声,又问:“水哥儿?” “别喊了。”隋御沉下眸色,坐回到凤染身边,耳根子通红,说:“可能是他们误会了什么。” 凤染真想有个地缝儿钻进去,青天白日的……她瞅向窗外漆黑一片,就算黑灯瞎火也不能在敞厅里随便做风月之事啊! “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双手局促地不知该往哪里放,咬了咬牙,又把凤染揽进自己怀里,暗忖,反正她是他的娘子,明媒正娶的怕什么! “你一天天地抱我上瘾是不是?”凤染在他怀里挣脱,“就这么点地方,从东正房抱到西正房,拿我练臂力呢?你不是腿脚不好么?” 隋御不接这个茬儿,仍执拗地问道:“为什么要挖地道?为什么?告诉我?” “早晚都得出去。”凤染躲不过,曼声说,“霸下洲都快被你刨个坑出来,还是出去。锦县赶不上漠州,没有空旷的大漠让你驰骋,但蛟龙岂是池中物?只怕锦县长成什么样子你都不知道呢。来了这么久,是该出去瞧瞧。” 隋御箍在她腰间的手劲儿又加重几分,细长的凤眸眼尾蓦地湿润了,“我若出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那是早晚的事。”凤染故作轻松,扬了扬手,“我听宁梧说什么乔装易容术的,你出去时就装扮一下呗。当然是瞒得越久越好,可总有一日会被外人揭穿。我希望——” 她顿了顿,低眉敛笑。 “希望什么?”隋御迫切地道,又把她在自己怀中调转个姿势,以便让她坐的舒服些。 “希望被外人揭穿时,咱们这建晟侯府能有个侯府的样子。至少别跌了你的份儿,那样的话,我和大器的日子也可好过些。你的那些大业……” “娘子为我考虑的已够多,余下的事留给我来思量。”隋御深情款款,动容地说,“我日日如同废人,真的受够了。” 凤染转首,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宽慰道:“怎么就是废人啦?你可是大将军呢?我前儿还在想,等地道建成了,要你带我出去玩儿。你说锦县这地形多奇怪,咱们后面背靠的是大兴山脉?可南面还靠海,就是跟东野接壤那里。” “你想去看海?” “雒都没有海,只有护城河。护城河的水还贼浑,连条鱼都看不清楚。” 凤染心里叫苦,穿过来之前,她可是在海边长大的,这不是给隋御制造希望呢么?要他多些憧憬和渴望,要不情绪起伏老这么大,大抵就是憋坏了。 翌日,凤染跟随李老头他们再次出门,亲选佃农来府,这是万事开头的第一步。 凤染戴着白纱帷帽走下马车,蹲守在此地的众人蜂拥而上,把她前方的路堵得死死的。看到这一幕,凤染有感而发,照比这些真真正正吃不上饭的人,他们去岁受的那些苦算得了什么呢?要是灵泉能造福更多人,她绝对不会吝啬。 哎~她这该死的圣母心态,自己个儿还没有顾及明白呢,又开始心怀大爱了? 凤染,要认清楚你自己的位置,你就是个“逆天改命”的小炮灰,别硬给自己加女主戏码。 来报道的这些人,已被李老头和水生筛选过一遍,能入得了眼的才让凤染定夺。 “我只能说有房舍居住,能吃饱饭,月例钱……”凤染停了停,朝眼前妇人说,“只能给到半吊钱。” 闻此,妇人乐得就快跳起来,凤染以为她理解错了,赶忙澄清,道:“你家男人没有月例钱,只你自己有,平日里要在府院里做杂役。”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妇人点头如捣蒜,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往身前一拽,“夫人,我这俩娃别看年岁小,但他们能干活、能吃苦,一天俩馒头就能喂饱,还不占地方睡觉……” 凤染明白了妇人的意思,隔着白纱望向李老头。 李老头立即俯下身,小声应道:“夫人,可行,这俩娃十来岁能干活的。” 凤染点首,心下有了数,“至于秋后的收成,我不会从你们手里去买,同样也不需要你们交租子。所有的收成由我们侯府统一去卖,得到多少钱再跟你们分账,这些你们都可以接受吗?” 其实凤染是把赔钱的风险转嫁到自己身上,不要他们成日里担惊受怕,不管出现何等状况,皆能旱涝保收。她之所以敢这么决定,自然是仰仗空间灵泉。这是灵泉给她作出的承诺,无论发生何等自然灾害,它都有法子解决掉。 但在外人看来,凤染就是脑子不够用,连李老头都替她捏把汗,万一……万一来两场蝗灾和冰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主家夫人咋就这么大胆呢? “我不会让你们到赔钱,就是赚得可能少一点。肯定会低于市面上的收购价格,但同样的,我不要你们的租子呀。” 包括妇人在内,大家都已听明白。有些人没听说过这种方式,心下不大放心,搪塞两句便离开了。凤染瞧着留下来的人,心里默默盘算,人数差不多也够用。要是在这里凑不齐,就去下一个村庄里继续招募。 “我们乐意呢!”眼前妇人还没来得及表态,她家的爷们儿已大步冲上前,“主家,我们在哪儿画个押?” “不急,你还没到我们府上看过呢。”凤染咯咯笑道,抬指指向水生,“去找他,下晌带你们回侯府,你们瞧过都满意了,咱们再签契也不迟。” 凤染这边进行的尚且顺利,隋御待在侯府里却头疼不已,他再一次把隋器给弄哭了。 隋御十分抓狂,单手虎口卡在腰间,叱道:“你再哭一声,我一定揍你。” 隋器拿狼毫的小手止不住地抖,可怜巴巴道:“我没哭,没哭,呜呜……” 郭林在旁实在看不下去,嬉皮笑脸地拉过主子,说:“属下知道侯爷是在皇宫里长大,宫中少傅、太傅固然严厉,但咱家大器哪能跟皇子世子们相比较。太揠苗助长真不行,夫人还没寻觅来先生,您就把大器管得不再爱读书可咋办?” “你们都惯着他。”隋御把义子写过的字儿抄起来,塞到郭林手里,“你瞧瞧这字儿写的,我该不该拿戒尺打他?” “该。”隋器嚅嗫道。 郭林皱眉看了几眼,苦哈哈地道:“该!侯爷打得对!再不改正过来,以后难成大器。” 隋御揉了揉眼眶,将紫儿叫进来,要她带隋器洗把脸,去外歇息一会儿。 “我头次当爹没经验,谁知道管儿子这么麻烦。以前我爹……”隋御想起松烛,眸色渐深,“我爹跟我从来不废话,只要有一个招式出错了,我一整日都吃不上饭。老清王总替我说好话,道我年纪太小不必这么严苛。” “侯爷瞧瞧,还不是老清王救了您?” 隋御讪笑,走回木人桩前,“只要老清王替我求情一次,我爹就会再多罚我一倍。用他的话来说,让别人过来替我求情,就是我的错,因为是我做的不够好。” 郭林哑然,终于知道主子那身功夫底子是怎么练成的了。 “待去往宫中,元靖帝日日背不下来书,总遭到老师们的责罚。我自知不能强于他,就算在心里已背的滚瓜烂熟,在面儿上还得装得什么都不会。” “然后侯爷就替元靖帝挨打受罚?” “都过去了。”隋御握住木桩,“说正事,挖个地道远远不够,要在地下建起密室,到时候我们想要多少家将都行。” “一旦动工,就是个大工程。”郭林在旁拎起石锁,“不说三年五载,也得一二年光景?” “一二年光景?你是想要憋死我么?” “侯爷想去外面做什么?” “看海。” 见郭林懵懵然,隋御又道:“诓你的。两件事要你去做,其一,在你手下兄弟里选一个与我身形最相当的。我要花时间培养他,要他代替我坐在轮椅上给外人看。其二,去帮我弄到建造侯府的构架图,为挖地道做准备。” “属下明白。” “对了,侯府方圆五里内都有什么,山水?坟地?庄田?全部都要给我标记清楚,我们得选出最恰当的出入口。” 隋御被囚在这里太久太久,对外面的世界极度渴望。就算前方的路再难走,他也要拼尽全力搏一次。为了他自己,更为了将他扶起来的那个人。 第120回:武将怎是美男子 不日,元月末,东野使团自雒都浩荡归来。途经锦县时,又令苗刃齐和康镇忙活大半晌。 使团过境那天,凤染借口到边境集市上买东西,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一阵儿。 她由宁梧扶着臂腕走下山丘,指尖和鼻尖已微微冻红。 凤染身穿一件獭兔绒花软缎长披风,略薄,是邵氏缎子铺年前送给芸儿的礼。芸儿不动声色,暗地里找裁缝铺替凤染裁制出这件新衣。本想托金生带回侯府,恰好凤染来了趟米铺,才得以亲自送到主子手中。 瞧着阳光明媚才把它穿出来,未曾想在外待久了还是冷得慌。 “二月春风似剪刀。”凤染又往东野方向瞻望一眼,“咱们只怕消停不了多久了。” “那东野小郡主着实惹人生厌,夫人请放心,小的定不会让她伤害到你毫厘。”宁梧双眼阴戾,切齿道。 乍暖还寒,土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上仅有点点绿意。 凤染抬颌望向枝头,启颜说:“你以为我害怕她来报复我?是我诓骗她狄格已死?” 宁梧欠身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还是以为我忌惮她来跟我抢侯爷?”凤染粲齿一笑,“若隋御被人随便勾一勾就跑了,我和大器不要他也罢。大器的爹,不是非他不可。” 凤染一语双关,眸色神敛,接着道:“贼偷和贼惦记是两码事。面对东野,我只会以侯府角度来思考问题。东野国主想让侯爷投诚,而侯爷想要跟东野势均力敌。侯府若不够强大,他还是被宰割、利用的主儿。” 听了凤染所言,宁梧很是讶然,一时觉得自己眼界过窄,一时觉得凤染大吹法螺,一时又心虚,她是不是早看穿自己的心思? 言语间,主仆俩已走回马车前,水生那厢也从前方匆匆赶回来。 “夫人,小的过近处仔细瞧过,雒都那边真没给东野什么赏赐。箱笼都空空荡荡,寒酸的很。”水生边说边替凤染摆好马凳,“夫人仔细脚下。” 凤染坐回拱厢里,慢声问道:“瞧东野使团的气势如何?” “他们看上去没去时那么张扬,想必是被雒都朝廷那帮人给上了一课。”水生匿笑,“原以为朝廷只是对咱家侯爷心狠手辣,如今看来对待东野也是这味儿。” “国库空虚了?去岁十三州交给朝廷多少税银?别地儿咱们不清楚,盛州应该没交多少,全被知州、知事那帮人给贪墨下来,不然哪有盛州杀人大案?” 马车悠悠前行,宁梧眉头紧锁,坐在凤染身旁,“那笔钱的下落……” “你不要去想。” 宁梧抬眼,张阖着唇齿,喉间却紧的讲不出话来。 “事情才过去多久?你的内伤尚且不能说彻底痊愈,风声依然很紧,被康镇识破没甚么关系,要是被他人识破,侯府该怎么办呢?” 宁梧捂住自己的前胸,触目伤疤犹在,心里百感交集……相对安逸的建晟侯府,已让她越来越舍不得离开。 自郊边村庄里招募回来的佃农,已陆续搬进第七进院的通房里。离翻地时节还有些日子。李老头便带领大家熟悉环境、分工,一步步上手替侯府做起杂役。 让李老头管管老田老卫还成,如今要他管理二十多号人,他老说自己没有能力,怕辜负主家夫人对他的期望。幸而水生、邓媳妇儿等常常在旁劝慰,道他老人家有经验,做事谨慎小心,放手去干便是。 头两日,李老头抹不开面,什么事情还使唤老田和老卫。把他二人忙活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后招进来的这些人,自觉不能白吃饭,只好自己主动找活,上赶着追问李老头要做什么活计。 一来二去彼此渐渐熟悉,方把这个僵局打开。 凤染从外面回府,但见西角门前有人在拉牲口,便唤车夫停下马车。 宁梧谨记李老头、邓媳妇儿他们的提醒,一旦发现凤染往后院、田间方向出溜儿,一定要把她给看顾紧了。 前方那几头大壮牛入进凤染的眼,她今儿还穿了件艳色衣裳……宁梧脑子嗡得一下,赶紧拉住跳下马车往前跑去的主子。 “你干什么拉我?”凤染身子一凛,惊讶道,“这定是老田他们买回来的牛,去年你不在,不知道我们是靠人拉犁的,特别辛苦。那时候老田他们刚被我拐过来,个个瘦的皮包骨……” 凤染褪去俯瞰全局的肃穆姿态,又变得炊烟气满满。一面喋喋不休地讲与宁梧,一面扬声唤前面人站住,等待她走过去。 前方果然是老田老卫,并着几个新来的佃农。他们手里牵着四五头膘肥体壮的耕牛,正打算绕到府院后门牵进府中。 好巧不巧,偏在这个档口上被侯爷夫人撞见。 老田偷偷捂嘴,朝身边众人交代道:“牛,牛都牵稳了,出了岔子伤到夫人,侯爷定饶不过咱们。” 老卫哭笑不得道:“都牵死死的啊!” “哟~这牛挺肥呀?体格这么壮,犁地能省不少体力?”凤染已跑过来,绕着几头牛兴奋地转上一圈。 众人纷纷欠身打恭,给凤染行礼问安。凤染的心思皆在几头牛身上,嘻嘻哈哈地扬扬手,要大家不必拘礼。 这几头牛起初都很老实,可不知怎么回事,被凤染看上一圈后,就开始“哞哞”地叫个不停,连带牛尾巴都跟着甩起来。 宁梧紧张地抱紧凤染胳膊往后靠,又背着她给老田他们使眼色,要他们赶紧把牛牵走。 “几头大笨牛有啥好看的,夫人莫离的这么近,当心伤了你。”老田干笑道,“夫人打府外回来呀?舟车劳顿,还是赶紧回上院歇歇。” “我不。”凤染乜斜老田一眼,“我跟你们一起回去,瞧瞧七进院现下如何了?” 老田陪笑应是,再偷偷示意大家把牛往远点牵。宁梧更是在凤染前后左拦右拦,见几头牛终于跟凤染拉开距离,才舒了一口气。 侯府房舍都是现成的,郭林将霹雳堂和兵器室都搬到第六进院去了,带领手下人把连同六七进院的月洞门,用夯土包裹青砖彻底砌死。 第七进院变成独立院落,凤染甫一迈进门还有点眼生。将将几日没过来,里面已大变模样。各色新添置的农具齐齐整整地摆放在一侧,几头刚买回来的壮牛也被送进新搭建起来的棚子里。其中一间小厢房已改成厨房,此刻正赶上大家吃晚饭的时间。 先一步进院的人已给李老头报了信儿,他放下碗箸踉跄跑出来相迎,笑蔼蔼地道:“夫人过来啦。”他一面说,一面抹掉嘴边的油渍。 “你老咋还跟我客气上了?”凤染嗅了嗅传过来的味道,“今儿晚上吃什么?大家吃得惯么?带我去厨房看看。” “吃得惯,吃得惯。”李老头在前引路,朝厨房里喊话,“大壮媳妇儿,侯爷夫人过来了啊!” 凤染定睛一瞧,正是前几天被她招进来的第一人。这妇人满脸紧张,自凤染迈进去后,手心就开始不停地冒汗。凤染大致转转,灶台、碗架都规整的特别干净,烧菜的味道也很香。 “你家孩子呢?” “跟他爹在那边屋子里呢。”大壮媳妇儿怯怯地道,“小的这就叫他们过来,听夫人示下。” “不必啦,想是在那边用饭呢,我来的不是时候。”凤染已转身往外走,“咱府上伙食不算太好,但定能吃饱,别叫你家孩子饿着。” 宁梧跟在后头,相劝说:“夫人,咱们还是回前院。瞧哪处不合适,过后咱们跟李老头交代。” “是是是。”李老头堆笑,没有门牙的嘴微微咧开,“宁姑娘说的对。” 话音刚落,只见水生从后门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夫人,前院有事相报。”继而倾身靠近她耳边,说:“范星舒和安睿过来了,现在已在霸下洲里。来得突然,侯爷恐有诈,已坐回轮椅上,辛苦夫人回去张罗一番。” 凤染笑容渐收,已快步走出后门,绕往西角门进府。 “如何有诈?”凤染轻喘,“快说。” “鹰隼没有回信,他们二人带着顾将军手书而来。”水生贴在凤染身侧道,“郭将认得安睿不假,但那范星舒却是他没见过的。侯爷刚拿顾将军手书仔细瞧过,字迹没啥问题,但觉得不是顾将军做事风格。” “我明白了。”凤染扶在西角门门框上缓了口气,“宁梧,帮我理一下衣衫发髻。” 宁梧对这方面不大擅长,但还是麻利地动起手来。邓媳妇儿早在马厩前候着,闻声蹭蹭跑过来,“我来,我来。” “底下人我不愁,都是明白事的,大器有没有嘱咐好?” “咱家大器聪明,绝对不会说漏嘴。” 不知不觉已至掌灯时分,凤染迈进霸下洲时,郭林正陪着隋御和眼前陌生二人在交谈。 凤染又仔细回想曾经看过的前情,这俩人应是没出过场,她一点记忆都没有。进来之前,邓媳妇儿还向她大致形容了下二人的相貌。安睿比较好认,体征与想象的差不多。 只是这范星舒……他这样的居然是武将?还是刚正不阿的那种?他看起来就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嘛!顾光白拿什么样的尸首能把他替换出来?隋御在他面前瞬间阳刚了不知多少倍。 “属下范星舒,见过侯爷夫人。”他深深弯腰,给凤染唱了个长长的喏,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 《穿书后我推倒了暴躁男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穿书后我推倒了暴躁男二请大家收藏:()穿书后我推倒了暴躁男二搜更新速度最快。 第121回:我揪过你的辫子 安睿是个彪形大汉,络腮胡子浓密,着一身黛蓝色粗锦袴褶,神情肃然,年纪应在郭林之上。 而范星舒则穿了件紫绫直裰,唱喏时宽袖飘然,连护臂都没有绑。两绺儿略长的龙须刘海垂在额前,讲话时语调温顺谦和。 凤染正颜进来,朝他二人略略福了福,说:“二位兄台餐风宿露,这一路上辛苦了。” “夫人哪里的话,我们委实谈不上辛苦。”范星舒躬着身,目光紧随凤染走动的方向,“自雒都到锦县,我与安大哥统共历时一十七天。” 安睿点首,瓮声道:“路上换过两匹马。” “打哪儿碰见的东野使团?”凤染漫不经心地道,抬手替坐在轮椅上的隋御紧了紧衣襟儿,“可觉得冷?氅衣怎地没披上?倒春寒不是闹着玩儿的。” 候在轮椅另一端的郭林,欠身回话:“哎呦,是属下粗心,刚才推侯爷出来时没顾得上。” “前儿刚减下去几味药,郭将是打算要侯爷再躺一个月?” “我没那么娇气。”隋御凤眸深敛,“夫人过虑。” 凤染暗暗翻了他一眼,再直起身又变回端庄模样。她望向范、安二人,粲齿一笑。 “东野使团是过了年初七返程的。”范星舒侃侃而言,“那会儿我们还被顾将军藏在雒都城内。上元夜,全城百姓出来赏灯逛集,趁着乱劲儿我们才得以出逃。” 范星舒先是凝视隋御答话,但很快眼神便转落到凤染身上。 “三天前,我们在盛州附近碰见的东野使团,他们这一趟啊……”范星舒“啧啧”两声,桃花眼灿亮,“被礼部和鸿胪寺那帮人蹂躏得够呛。” 隋御拳抵唇边,轻咳须臾,说:“坐。” 安睿讷然地往后方圈椅上瞅了眼,没敢动弹一步。范星舒却笑眯眯地揖了揖,边往圈椅上落座,边唤安睿过去同坐。 安睿仍不大好意思,尤其被郭林来回打量后,发虚似的拘谨起来。他们俩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二年前,当时在雒都建晟侯府里发生的口角。 世事就是这么难料,谁能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个人,如今却坐到了同一个屋檐下。 “光白可好?”隋御慢声说,凤眸睃向他二人。 但见安睿正襟危坐,双手扣在膝盖上,是标准的军人模样。范星舒则坐姿散漫,一只手臂微撑在椅旁的桌几上,像是在刻意掩饰乏累之躯。 “顾将军年前得了位小千金,这孩子来之不易。”范星舒顿了顿,坦言:“顾将军不让我们多嘴的。” “你说便是。”隋御握紧轮椅扶手,急躁道,“小千金怎么了?” “将军夫人难产,差点一尸两命。自腊月到我们出走雒都,顾将军一直忙着给将军夫人寻医问药。” 之前和顾光白所有的通信里,他未曾提到过半句,隋御黯然伤神,心中难免戚戚然。他不露声色,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试探他二人。 安睿始终不大吱声,大部分都是由范星舒来作答。他回答的是没什么出入,不过隋御对他首次印象不大好,因为他给人过于油腻的感觉。 凤染今日出门,已把东野使团的近况打探详细。刚才和范星舒问对一番,侧面印证他们没有撒谎。以此推断,若他们俩别有用心,那么问题只能出在顾光白身上。可隋御和顾光白之间是无条件的信任。 “我的鹰隼呢?”隋御将顾光白的信折好放回袖中,“它怎么没回来?” 范、安二人只有把这个问题解答明白,才能得到这一屋子人的初步信任。 众人把眼光都聚焦到范星舒身上,默认这个问题由他来回答。 岂料整晚都不大言语的安睿,张阖下嘴唇,道:“侯爷,它……死了。” 隋御凤眸惊掀,恨不得一下子从轮椅上站起来。那猛鹰他自小喂到大,先前那几只已下落不明,仅仅剩下两只,如今又死掉一只? “顾将军掐算侯爷回信的日子,但迟迟都没有等来。他以为侯爷根本没有回信,您或许是不同意,我们俩来锦县投奔侯府。他甚至都开始为我们俩寻找别的出路。幸而年节里放炮竹,他在将军府后院的假山旁,发现了它的残尸。是被射死的,尸体像是没来得及处理。” 安睿蚕眉倒立,眼底浮现出愤懑之意,“属下以前在铁狼营专养海东青,顾将军便拿来让我验了验。它被射中以后没死透,又让人摔打多次才死。尸体上没有信笺……” “信被截了?”隋御的指节在广袖里隐隐作响,“光白没有收到我的回信?” 二人默认点头,俄顷,范星舒瞟向隋御,说:“顾将军恐夜长梦多,遂大胆决定,让我们二人在十五那晚就动身。若侯爷不想收留,我二人再另觅去处。” “可查出是谁截获?” “我们上路时,顾将军仍在暗地里调查。” 通信大多由水生执笔,他眼珠一转,宽慰道:“侯爷放心,咱们与顾将军通信,从来都是内容简短,多用代词,外人想看明白没那么容易。” “顾将军也说,一封信谈不上把柄,更不足以治罪。”范星舒敛笑,正色道。 中堂内又缄默片刻,隋御微启抿成一线的唇瓣,“我是破罐子破摔,但光白不可。在雒都里,他仍算有份好前程。不管幕后黑手是谁,总归是动了怀疑之心。即日起,我们暂先断绝与雒都往来。你二人既已投靠我,前尘可斩断?” 坐在圈椅上的二人蓦地起身,齐齐躬身叉手,“我等愿誓死追随侯爷。” “有劳夫人。”隋御抬起下颌,冲凤染说。 不用隋御多交代,凤染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差使水生先推隋御回到东正房,又将郭林留在自己身旁。 “就让他二人住进霹雳堂,劳郭将替侯爷多费心照料。” 郭林了然凤染的用意,在没有彻底相信他们之前,得由他监视着范、安二人,让他们进入到霹雳堂是最佳之选。 凤染又叫来荣旺,差他去库房里搬来些被子、脸盆等物。 府中侍女较少,紫儿已在西正房里和隋器作伴。凤染本意是想唤邓媳妇儿过去,帮忙收拾一下,却见宁梧趋身上前,欠身道:“还是由小的去。” 凤染微愣,宁梧今儿是怎么了? 郭林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粗犷道:“用不着你们,我们都在军营里历练惯了,来这儿又不是为找人伺候。” 宁梧鹰眼横扫过去,把郭林唬了一跳。 自那日比武之后,他对宁梧就莫名的“恐惧”起来,一见到她,只想赶快躲远点。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输给一个女子,面子上过不去。可面对她的时候,他想的又不是输了比武的事。这感觉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你愿意去就去,事先说好啊,我那卧房用不着你。”说罢,郭林气呼呼地走出霸下洲。 宁梧冷哼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给他收拾屋子了?” 范星舒倏地笑出声来,宁梧立马回首盯他一眼,“你笑什么?” 安睿在旁戳了下他的手肘,提醒他休得无礼。范星舒只好弯腰作揖:“那就辛苦姑娘带路了。” “侯府寒酸,我想你们早有耳闻。”凤染赧然说,“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多多担待。” “夫人,自今儿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您何必这么客气?”范星舒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眉眼弯弯地道,“夫人,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小时候我去凤家玩儿,还揪过你的辫子呢!” “说什么混账话!”邓媳妇儿立马冲过来,“夫人,天色不早,咱们回屋歇息。” 凤染一时语塞,这范星舒跟小炮灰是啥关系啊?难道他就是小炮灰的青梅竹马?这么说来,小炮灰当初拼死要跑下山,为的就是和他再续前缘?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夫人,你真不记得啦?当年……”范星舒话未说完,已被宁梧从侧面袭了一拳。 范星舒巧妙一躲,锁眉道:“姑娘的脾气好大呀!” 安睿悄悄往后挪了一步,好似不想跟眼前这人有什么瓜葛。 “我知道你犯的什么事了。”宁梧啐了口,“你嘴贱,快跟我走!” 霹雳堂有东西两屋,郭林一直居住在东屋里,便把范、安二人安置到西屋中。照比余下家将们住住的大通间,给他们俩的待遇已属不错。 荣旺往西屋里搬运物什,郭林没有帮忙,叉腰站在自己房门口,像是防着谁要闯进去一样。 宁梧懒得瞧他一眼,径直走进西屋里。趁荣旺没有进来之际,一把抠住范星舒的喉咙,低声叱问:“少装不认识我,我们交过手。” 范星舒长指抚在宁梧的手腕上,面不改色,“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是想跟我算先前的账?这样不好?咱们现在已共效一主,内讧可不是侯爷想见到的。” 安睿识趣地守在门口,将门帘掀开一线,悄声提醒说:“来人了。” 宁梧收了手,弯起腰替他们铺开被子。荣旺进来时,觉得气氛怪怪的,堆下笑来道:“我们宁姑娘性子冷,但心肠热,你们处时间长就知道了。”言罢,他挑帘迈出去。 “宁姑娘?”范星舒戏笑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钩吻,摇身一变竟成为这边陲侯府里的一名侍女。你犯的事儿不比我小,你这颗头比我们俩要值钱。所以那些银子的下落到底在哪儿?” 宁梧身形一闪,匕首脱鞘刺向范星舒,出手异常凶狠。范星舒连退三四步,被她硬生生逼到了墙角。 第122回:我吃我自己的瓜 安睿刹时窜了过去,像一支离弦的箭,钉在范星舒身前,遏止道:“星舒伤势未愈,你要杀他,换个时候。” “他伤哪儿了?”宁梧仍未收匕首,狐疑道,“这般上蹿下跳,哪里像个受伤之人?” 安睿又不搭言了,蚕眉一抖,侧首睃向身后那人。 范星舒目光渐凝,以他现在这个状态,想打赢宁梧根本不可能。于是识时务地服了软,怃然地说:“我的伤在屁股上啊,宁姑娘要不要亲自验验?我被宫卫杖了八十棍,是真的死过一次。” “少诓我。” 范星舒伸指,将她的匕首慢慢拨开,继而去扯自己的腰带,口中念念有词:“宁姑娘竟有这种癖好?我给你看便是。” “行了,不许脱!”宁梧向门口瞟了一眼,见郭林荣旺等再没进来,方诘责道:“你们来建晟侯府有何居心?不是冲着侯爷,竟是为了那笔银子?” 安睿瞧她暂时不会再伤害范星舒,又自动退回到门口处把风。 范星舒仰天长叹,收起孟浪之姿,道:“雒都水浑,我们大抵跟你一样,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你是下落不明,我们是彻底‘死’了。” “堂堂大内一等一的高手,竟能说出这种丧气话来?”宁梧揶揄道,一双鹰眼不肯放过他身上任何细枝末节。 “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容易卷进漩涡当中,不是么?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宁梧悄然收回匕首,目色瘆人,说:“你们在朝,我在野,少往一块凑合。” “都是夜壶,分什么在朝在野。”范星舒自讽,“雒都已从根儿上开始烂了。” “你们真心投诚?” “唔~”范星舒点头,抱臂轻笑,“建晟侯府救了你这条命?怎么这么忠心耿耿?” “救命之恩。”宁梧语重心长地说,“那笔银子不是我吞的。” “早猜到了。”范星舒走至炕沿边坐下去,“提起那些银子,你怨气如此之深,怎么可能是你吞的?我刚刚便说,咱们现下共效一主,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来日,兴许我们还可以帮到你。” 宁梧不再瞧他,掸平衣衫褶皱准备离开,“侯爷在考验你们,你们同样也在考验他。你们和郭林不同,他们是心甘情愿追随建晟侯,你们却是被动而来。” “那么你呢?”范星舒桃花眼一扬,玩味地问道。 宁梧轻裘缓带地说:“路遥知马力。” “看来杀手钩吻已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就如同范星舒早就死去。”宁梧半挑开棉门帘子,“不如我去回禀夫人,给你们二人取个新名字如何?荣旺、胜旺……你就叫旺旺。” “我不在意啊,但这名字,谁叫出口谁是狗。不然你叫两声试试?”范星舒不怒反笑,说道。 “妈的!”宁梧爆了句粗口,“别让我发现你对侯府有不轨之心,不然我非弄死你不可。” “这么大的口气,我好怕啊~”范星舒自顾脱去靴子,“感谢宁姑娘铺被子。” 宁梧甩帘踹门,把站在对面的郭林又吓一跳。 “这又咋啦?不会收拾屋子,给自己闹急眼了?”郭林憨厚地问道,“我就说不用你嘛!” 宁梧白了他一眼,正告说:“晚上睡觉时小心点,莫要让人一刀抹了脖子!” 郭林下意识地往自己喉颈上摸去,宁梧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又折回西屋中。 此时范星舒已褪去外衫,大半个牙白臂膀露在外面。安睿手里拿着个小瓷瓶,好像在往他身上擦药。许是在忍耐伤口处的疼痛,范星舒喉咙里溢出几声闷哼。 场面怎么形容呢……宁梧把要警告的话咽回肚子里,难道说是她多想了? 范星舒跟个未出阁的姑娘似的,一手抓过被子围在身上,惊喘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像老子这么诱人的男人?” 宁梧飒然一笑,原来那副孟浪之表是伪装的。她转过头,戮笑说:“你以后少往侯爷夫人身边凑,在雒都的那些往事也不许再提一个字儿。” 凤染疲惫地躺在床榻上,琢磨半天,还是没想明白小炮灰和范星舒是啥关系,反正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早,隋御没有去敞厅里锻炼,而是安静地坐在卧房里看兵书。 凤染梳洗毕,瞧了瞧他,道:“侯爷打算在轮椅上坐几日?” “那要看范星舒和安睿的表现。” 隋御放下兵书,走到她面前,伸手捞起她的臂腕,带有薄茧的手掌摩挲在那只大金镯子上。 “大清早的,你又发什么疯?”凤染懵然,欲要将他推开。 “是为了他么?”隋御莫名其妙地问道。 “嗯?”凤染没有听明白,可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已觉大事不妙。 “他小时候揪过你的辫子?你们俩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来锦县的路上想要逃跑,也是为了去找他?这金镯子是他送给你的?”隋御没像以往那样炸毛,没有吹胡子瞪眼,反而极其克制内敛。 好家伙,昨儿晚上她合计半晌都没确定的事,就这么被隋御“拍板钉钉”了?越担心啥越来啥呗? 等等……她又没做错什么事,凭什么要做贼心虚? 不过这事儿也巧了,隋御先前臆想出来个“情敌”,凤染没有辩驳,默认这大金镯子就是“老相好”所赠。范星舒偏这时候冒出来,自动自觉对号入座。这是合力要帮她把这件事坐实? 凤染汗颜,定了定神,她乱个什么劲儿? “你吃错药啦?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凤染浓睫微闪,故作镇静地说,“趴门缝听到了呀?昨儿晚上怎么不问我?居然能憋一宿,真不是你性格。不然你撵他出府好了?” 隋御没解释,他是觉得她昨日在外奔波一天太辛苦,回到卧房没过多久便睡着了。他不忍把她喊醒,是以他独自瞪眼到天亮。 范星舒和安睿是顾光白举荐给他的人,既然他们投靠到建晟侯府门下,只要他们没有不轨之心,隋御务必会以袍泽之礼待他们。昨晚初会,他只觉范星舒略微油腻,余下的暂无太大问题。 范、安二人不是隋御带出来的兵,亦不同于宁梧这种有过救命之恩的,他们之间其实是一种互相选择的关系。隋御思考缜密,昨晚也作出相应对策。谁能想到,他还没等在东正房里坐稳,就听到范星舒在中堂里那欠打的喊话。 晴天霹雳,把隋御霹得外焦里嫩。 他只恨自己当初一意孤行,残了双腿,就势主动折翼,以为朝廷会对他彻底放心。心腹、钱财通通失去,更别说强大的暗桩网络。不然这么个身世之人,他怎么可能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他分明就是敞开大门迎接“情敌”! 因私情撵人家离开侯府?那他隋御成了什么人?若是那么做,他还谈什么翻身?胸怀那么小,不配叫做大丈夫,更不配让凤染信赖和倾慕。 他隋御绝不是那种人。 可是……他心里真的抓狂。范星舒居然先于自己结识凤染,说不定自己还是拆散他们俩的罪魁祸首。 他快疯了! “我气量就那么点?”隋御攒动喉结,嘴硬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娘子要是有难言之隐,不提便罢。” “当初那一跤把我给摔傻了。”凤染颦笑,缓缓地说,“自那之后,以前在雒都发生的事,我便记不大清楚。范星舒是谁我真不知道,不过……”凤染靠近他,仰起头,“侯爷是在吃醋么?” “我没有!”隋御立即否认,眼神却不知往哪里躲才好,“我怎么可能会吃醋?笑话!你就是我隋御的娘子,你早就是我的人!” “哦~没有呀?”凤染往后挪了挪身子,又摇晃手腕上的大金镯子,“侯爷自己个儿想法子套他的话,看看这金镯子到底是不是他送给我的?” 隋御嗤笑一声,咬着牙说:“那夫君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鹰隼没了便再训,熬鹰么,你该擅长的。”凤染肆意地笑道,“我等着看侯爷如何驭人?爪子、獠牙被人拔掉,还能不能再次长出来呢?” “最多半年,我带你去看海。” “好啊,我期待。”凤染绕过他,推开卧房房门,“那么现在我去给侯爷赚钱了。娘子说养你,就一定养你。” “以后,我给你十倍、百倍。”隋御铿锵地道,“这话,我隋御一生只说一次。” 凤染踏出房门,头也不回地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夫人早。” 凤染刚刚洒脱一回,还没等细细回味,便在霸下洲廊下撞见范、安二人。她呼吸一窒,一手搭在宁梧的小臂上,颔首道:“有礼了。” “夫人,属下带他们俩来见侯爷。”郭林躬身叉手,“侯爷可起身?” “水生刚进去伺候,你们且等等。”凤染跳过范星舒,问向安睿,“昨儿晚上休息得可好?朝食用过了么?” 安睿叉手准备回话,范星舒立刻抢过话茬儿,“郭将待我们甚好,还有宁姑娘,昨儿帮我们铺了半天铺盖。侯爷现下在吃什么药?属下略通医理,或许可以帮上点忙。夫人不妨……” “你闭嘴!”宁梧和郭林异口同声道,二人暗暗摩拳擦掌,真想把范星舒暴揍一顿。 第123回:竹马在卧房等我 且说隋御已有好长时间没这么老实地坐在轮椅上,果然,装残、装病更加心累。 范星舒和安睿二人立在隋御面前,一个微微低首,身形挺拔;另一个则没个站姿,松松垮垮。 隋御蹙眉喝下去苦药汤子,将药碗递给水生,“都回,两日后再过来。我这里没甚么规矩,不必太拘谨。” “侯爷,我们不累,不用再休息两日。”范星舒眯起桃花眼,“来了府上,只觉干劲儿十足呢。” 隋御抬眼睃向范星舒,眸色阴翳,说:“聒噪。” 范星舒瞬间噤声,尴尬地朝众人耸了耸肩。 “你既不想休,便不休了。”隋御轻咳两声,一手支颐,“在皇宫当值几年?” “四年。” “大明殿前那几棵老松长势可好?” 范星舒破笑一声,躬身回道:“侯爷莫不是记错了?大明殿前种的是柏树呀。” “哦。”隋御搔了下鼻翼,神情自若地说,“青鸾殿上的琉璃瓦换了颜色没有?” “还是绿黄相间的。”范星舒如实道。 “元靖帝是怎么死的。”隋御话锋陡转,细长凤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范星舒的额角渗出细汗,脸上的笑意早已消散,“病,病死的。” 隋御没再咄咄相问,转首指向窗外庭院,“我这建晟侯府你昨儿已勘察过了?要不是伤势未愈,脚下还能再轻快些,我便听不到黛瓦声响。” 郭林和安睿俱是一惊。 持续赶路,精神紧绷,昨晚好容易躺在暖炕上,安睿早沉沉地睡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范星舒这厮半夜还出去过。 而郭林是听到响动后,迅速尾随到范星舒身后。见他在月色下,不停地翻跃在各个房舍的屋顶上。时而蹲下来细瞧,时而站起来远瞻。约摸快至两炷香工夫,范星舒才回到霹雳堂就寝。 郭林本欲逮住他质问原由,但又担心打草惊蛇,想明天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主子后,再做打算。 然而隋御却一语破的,他可是整整一夜未眠。 “被宫卫杖责八十,多伤在下身,伤势大好。但我自己知道,想恢复原来的身手是不可能了。”范星舒遗憾道,继而垂下头苦笑一遭。 “一会儿你便离府。” 安睿和郭林又是一惊。隋御不问原因,范星舒不解释内情,他们俩这是要干什么? “星舒,你还不快跟侯爷解释清楚!”安睿大力跺脚,急赤白脸地道。 “你这厮弄鬼掉猴的,撵出去也罢。”郭林一扬手,“侯爷,属下这就去办。” 范星舒反而镇定许多,静默片时,揖道:“侯爷需要属下做什么?” “不要走门,随意翻墙入府。”隋御微眯了眸,低沉地道:“我想知道哪些地方是漏洞。” 范星舒吹了下额前龙须,低笑说:“我本想藏着掖着,过两日在侯爷面前卖弄一番。” “郭林。”隋御舒了口气,吩咐道,“你带着安睿还有底下人,只做一件事。” “属下明白,我们可劲儿逮他。” “去。”隋御促狭地道,“要么你们绑着他来见我,要么让他自己大摇大摆来见我。” 三人听命退下,水生赶紧把房门闩好,再回头时,隋御早从轮椅上站起来。 “坐得我腰酸背痛。”隋御捶打自己的双腿,“咱们赌一局?” 水生咯咯笑道:“侯爷赌谁我赌谁。” 隋御摇了摇头,“我猜得也不一定准。” “范星舒太滑头,只怕郭将他们对付不了。” 隋御快速锻炼会儿,担心范星舒抽冷子跑进来,又忙地把一概器械归拢下去。 主仆俩围在紫檀大案前,上面铺开一张建晟侯府构架图。这张图一共有两份,一份在建造侯府的设计匠人手中,一份则在锦县县衙里存档。 郭林费劲巴力地打听出匠人住所,本想匿名购买回来。但跟凤染支银子时,却被她当即拒绝。凤染觉得能随意出售这种图纸,代表这个匠人行规操守不够格。既这样,对方还有可能拿假图纸糊弄买家。 是以,凤染选择了第二个渠道,要郭林潜入县衙盗取构架图。郭林不负众望,当真把图偷了出来,可善后工作还没有做完。这张图必须及早还回去,否则被苗刃齐发现又是件麻烦事。 这两日隋御和水生紧赶慢赶地临摹,终快大功告成。 “夜长梦多,今儿晚上就让郭林还回去。”隋御仔细对比原图,随手指向一处,“我猜范星舒会从这里爬进来。” “这么高的烟囱……”水生咬着笔杆,“爬是够费劲儿的。” 隋御指了指墙外的几棵大树,“从这往里跳,烟囱不比空地好?好歹有个借力。” “找到漏洞之后,侯爷打算怎么做?” “问范星舒啊。”隋御继续下笔,心里早想好对策。 凤染这日领隋器出了府,在几位教书先生中,敲定一位年纪最长者。 隋器恭敬地给老先生磕头拜师,凤染亦把束脩礼准备的一样不落。 “侯府破败,有劳蒋先生担待。” “侯爷夫人瞧得起老朽,老朽定当竭尽全力。”蒋舟旭弯腰揖道。 蒋舟旭上了年纪,早已从大户人家的私塾里退下来。本想留在家中颐养天年,怎奈心里依然惦记着教书育人。正是听闻到这个风声,凤染才带隋器亲自登门。只教隋器这么一个学生,用不着太辛苦,方应承下来了。 “侯府路程较远,先生行动辛苦,不如我让小儿登门求学。” 蒋舟旭不断摇头,弯腰作揖:“老朽身子骨还算硬朗,往来侯府暂且无碍。” “那这样,每日往来侯府,我派车相送。还望蒋先生莫推辞。”凤染诚挚说,又把隋器带到身前。 隋器特机敏地行礼,低首道:“还望蒋先生莫推辞。” 蒋舟旭露出慈爱的笑,到底答应下来。 隋器仰首,望向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头,以为他脾气肯定比义父温和,哪成想蒋舟旭用起戒尺来,比义父还要凶狠…… 凤染又带隋器在街市上逛了一圈,把笔墨纸砚样样添置齐整。 “教你认真听学的话,不用我再重复,大器最懂事。”母子俩掀帘下马,一径走进侯府西角门。 宁梧跟在主子后头,抱了满怀的东西,连前方视线都被挡住。凤染光顾和隋器讲话,蓦地回首,才发现宁梧被他们抛在身后。 “咱们快去帮宁梧。”凤染笑哈哈地往回走,隋器已颠颠跑了过去。 正将此时,只听一众家将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在那呢!快过去……快快,逮住他!” 话音未落,家将们已冲了过来,像是看不见宁梧的存在,把她撞得东倒西歪,害得凤染和隋器捡起这个掉那个,一只笔筒被众人踩得稀碎。 宁梧气结,随手一拽,好巧不巧正逮住郭林。 郭林大汗淋漓,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墙垛子,“快点,给老子逮住他!” “干什么呢?”宁梧怒道,“撞了夫人和大器,没看见么!” 郭林这才回过神,边蹲下来毛毛躁躁地捡东西,边把事情的原委跟凤染交代清楚。 “是第几次了?”凤染忍俊不禁,对这位“老相好”多了几分佩服。 “就这大半天,三回,都三回了夫人!我这张脸不要也罢,次次都是他自己去见侯爷!”郭林气急败坏,干脆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宁梧显然来了兴致,蠢蠢欲动地望向凤染。 “你去。”凤染无奈地摇了摇头,牵起隋器走回霸下洲。 邓媳妇儿和紫儿刚巧从前院回来,见到主子赶紧跑上前拿东西。 “去前院了?”主仆众人一齐回到西正房里,凤染自顾褪下斗篷,搭放到一边去。 “门房旁的倒座房,已按夫人示下打扫出来一间。现下开窗通风,后晌把桌椅什么的一一搬进去,明儿就能使用。”邓媳妇儿手里拾掇着东西,“夫人给大器定得是那位蒋老先生?” 凤染接过紫儿送上来的茶水,浅浅地呷了口,“对,是蒋先生。老人家名望高,听说还是位严师。” 隋器小身子微抖,一下子扑到凤染怀里,刚想撒娇,凤染手中的茶盏遽然打翻。她一把推开隋器,热水只洒到自己身上。 “烫没烫到?”凤染颦蹙黛眉,“怎么回事?听到严师这么大反应?” “娘亲,你没事?”隋器自责道,“大器是怕被先生责罚。” 邓媳妇儿扯出帕子替凤染擦了擦,“夫人还是回里间换身新的。”说罢,扶起主子便往卧房里走。 “不用你,我去去就回。在这帮大器整理书箧。”凤染笑道,又拍拍隋器的小脑袋,“行啦,你是男子汉,还害怕被先生责罚呀?” 不知不觉,留在西边卧房里的衣裳越来越少,大部分早拿到东正房那边去了。凤染俯身,在箱笼里找寻干净的衣衫换。一旁高几倏地晃动一下,凤染抬眸看了眼,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随手拿起一件素绢大袖衫,刚欲解开腰带,高几后面便传来个声音:“夫……夫人,我无意冒犯你,我真不知道你能进来。我……” 凤染大惊失色,尖叫声还没从喉咙里冒出来,眼前一道身影已窜到她面前,把她唇齿死死捂住。 范星舒!他居然跑到这里来! “夫人,你不要喊,我马上松手!我哪敢伤害你,我吃饱了撑的。”范星舒极力解释,“但你不要喊,千万不要喊啊!” 凤染使劲儿点头,示意他快点放开自己。范星舒犹豫片刻,慢慢把手掌移开。凤染得以喘息,又要大喊救命。 范星舒再次及时出手,捂住凤染的唇齿。他都要哭出来,哀求地道:“夫人,你说你这么一喊,大家一定把我当臭流氓看待。我若真是,我刚才干什么出声,大可以偷偷窥探夫人更衣。” 凤染狠狠踩他一脚,呜呜地示意,要他松开自己。 “我是为躲避郭林他们,他们现在恨我恨得牙痒痒!”范星舒哭丧着脸说道,“夫人,看在咱俩小时候一起玩儿的份上,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凤染抠住他的手指往下扯,“你,你……你是要捂死我么?”她脸色涨红,大口大口地捯气。 范星舒将信将疑地放开凤染,躬身拱手作揖:“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星舒真不是故意的。” “王八蛋!”凤染低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后面那窗户没……”范星舒指了指,正要解释清楚,隋御霍然推门而进。 一瞬间,三个人全都傻了! 范星舒:隋御双腿没有残……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屋子么? 隋御:我变绿了!! 凤染:我被当场“捉双”了? 第124回:咱俩谁也别双标 “我说我走错房舍了,侯爷信么?” 范星舒浑身抖如筛糠,踉跄跪倒匍到隋御脚下,湿汗已濡湿两鬓。 这大半日里,他在外面上蹿下跳,不知爬了多少墙垛,翻了多少屋脊,钻了多少狗洞。建晟侯府可是到底七进的深宅大院,郭林他们仅仅是在庭院里围追堵截,而他却是在外围玩了命的想计策,疯了似的奔跑。 范星舒的伤势始终都没好利索,又从雒都快马加鞭赶了一千多里路来至锦县。他逞什么能呢?隋御已准他多歇息两日,偏他自己非得装狠。这下可倒好,愣是将自己套进坑里。 还把与自己两小无猜的凤染给带累了…… 他同郭林、安睿等猫追老鼠般周旋,半披半束的发髻早就毛躁不堪,身上的衣衫更是凌乱到没边。摆弄一个随时要大喊“救命”的凤染,已让他耗尽最后的精力,哪成想隋御从“天”而降,这真是大难不死必有下一难哪! 隋御抬腿便是一脚,猛踹到范星舒心口上。他这双腿废了太久,早忘却该怎么控制力道。 范星舒张口见血,眼前迸出白光,旋即整个人向后滚出了好几圈。 “隋御!”凤染一骨碌扑到范星舒身前,怒斥道:“你要踹死他么!” 她边扯出手帕替他擦拭唇边血迹,边把手按在他的胸前,“是哪里疼?这里么?让我看看……邓家的,快进来帮我!” 范星舒眼角红润,意识都不大清楚了,可两手仍不停地在身前挥动,企图推开凤染,让她离自己远一点。 邓媳妇儿闻声跑进来,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下来。这西边卧房里咋冒出个大活人来?夫人是在干什么?当着侯爷的面扒这范星舒的衣服?还要她帮忙?她蒙了。 “快过来帮我,给他抬……”凤染睨向卧房床榻,这是离他们最近的床,可这床要是给范星舒用了,隋御定得把那床板霹得粉碎。 “抬暖阁火炕上去!” 邓媳妇儿小心翼翼地绕开隋御,刚要蹲下来帮凤染抬人,却见隋御突然上前,一手把邓媳妇儿挥到一边去。 “你再踹一脚,人非死不可!”凤染撑着上身护在范星舒身前,泄出一声颤抖的泣音,“我不要你这样。” 隋御的凤眸晦暗下来,喉结隐忍地攒动着,长指缓缓贴到凤染缀满泪珠的睫羽上。 “先救人。”隋御大力一抬,架起范星舒躺到暖阁火炕上。 凤染仔细查看了下他心口的伤处,先往他嘴里塞进一颗药丸,轻拍他的脸颊,说:“嚼了,咽下去。”而后向邓媳妇儿问话:“给宁梧喝的汤药还有么?” “有的,有的。” “就按她那方子下,快去煎药。”凤染吩咐说,再转头问起范星舒,“这些旧伤是怎么回事?” 范星舒恢复些意识,仰卧在火炕上自嘲地低笑,“不记得了。” 凤染瞧他面色转好,又可与她对答,稍稍吁口气,吐纳道:“死不了了。” 过了半晌,邓媳妇儿终于把熬好的汤药端回来。不等凤染指使,她已自告奋勇冲过来,“让奴来喂他。”一壁说,一壁推他坐起身来。 凤染刚要搭手,后赶进来的宁梧已抢到她前面,沉声道:“夫人,由小的来做。” 西正房里乱成一团,终于在此刻渐渐安静下来。 外面的家将们已鸟悄地退回后院,安睿候在廊下,不敢轻易进来。郭林和水生也只站在西正房的敞厅里,隋器早让紫儿带到别处,大家皆是一头雾水。 隋御的轮椅还停放在卧房门口,他和水生刚临摹好构架图,听到中堂里有响动,方知是凤染回了府。他便让水生推自己来到对过,甫一进来时,几人瞧他老实地坐在轮椅上,还有点不习惯。 隋御当时还跟邓媳妇儿她们笑称,是为了安全起见,毕竟范星舒他们才来府上第二日。闻得凤染在卧房里更衣,隋御兴冲冲跑过来,本想和凤染“打情骂俏”一番,哪成想那扇门一推开,迎接自己的居然是那副场面! 居然敢打他娘子的主意?隋御当时只觉浑身气血“砰”地一下逆涌冲头,他根本不能理性思考,下意识踹范星舒那一脚都算轻的。 要不是凤染竭力制止,他见不得她那般央浼,他不愿她向任何人低头,包括他自己。他最初混蛋,万般欺辱她;后来她替他扛起破败的侯府,堆下过多少笑脸,向多少人示弱赔小心。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若不是这样,范星舒现在是什么结局,已可知了。 凤染睇向站在自己前方的隋御,起身走过去,“出去说。” “侯爷,侯爷……”范星舒被最后一口汤药呛到嗓子,“听属下说……” “你闭嘴!”宁梧手下用力,把他按躺下去。 范星舒不依不饶,扯着变了音的嗓子,道:“一共四次,郭将他们都没逮住我。四个地方架起哨亭,登高望远,杜绝死角。漏下的地方,需继续找寻。侯府地大人少,后山树林茂密,挖过来,沿府院墙垛种满常青树。至此,侯爷可在府内自由活动,不用继续伪装残疾。” 话落,他虚弱地倒回炕上,不再言语。 隋御依旧面若冰霜,心里却动容了不少。他一拂袍袖,和凤染共同走回东正房里。 “你看到什么了就那么搓火?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因着生病脾气才变坏,今儿方弄清楚,你不过是强忍着罢了。忍不住就要爆发,你可知自己那一脚踹得有多狠?这个人要是真死了,日后你会不会后悔?” 隋御目不转睛地眈着她,很多话已到嘴边,却还是不会表达。他总在关键时候嘴笨,很怕自己词不达意。 “你怎么不说话了?适才不是很恼怒么?”凤染走到他跟前,“范星舒是从后窗钻进来的,他说是为躲避郭林他们的追捕,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这个说辞的真伪,你可以去盘问他。但他要真是不耻之徒,何故在我换衣服之前就露面?” 凤染仰头望向隋御,逼问说:“所以你看到什么了?” 隋御别过头,低喘了声粗气。 “范星舒说得那些话,你都听进去了?他刚来侯府第二天,已把府院症结找出来,这样的人是不是你需要的?”凤染随他别头的方向歪过去,吃吃的笑,“你也认为他有点本事?” “他摸你的脸。”隋御可算吐了口,“我不允许。” 凤染眨了眨眼睛,哭笑不得地说:“没有呀。”她刻意捂了下自己的嘴巴,“他是怕我喊救命,怕你误会他。” “那也不行!”隋御负气道,像极了不讲理的小孩儿,“你是我的娘子,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以为我残了、瘸了、快死了,就巴巴地跑过来,想要跟你再续前缘?他做梦!” “你瞎说。” “我哪有瞎说,他,他……他就不能觊觎你,他连想都不应该想。”隋御语无伦次,暴躁的像只豹子,“瞧他看你那个眼神,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小时候怎么了?仗着比我早认识你几年吗?你还向着他说话,我是你夫君,你要向着我才对!” 隋御越说越气急,横在凤染面前来回踱步,把两只袖子都快要甩飞了。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凤染被他这么一喊,火气也蹭蹭地往上窜,“你有多好?你跟凌恬儿刮剌的不清不楚,我怪过你么?她都明目张胆的来找你,把她那国主的爹都搬出来压我,欺负我母家没人是不是?” 隋御心下一滞,凌恬儿?这都哪跟哪儿?怎么还有凌恬儿的事? “你不知道?我给侯爷学学。”凤染一手抓住隋御的衣襟儿,往自己身前一扯,“她就是这么对我的,毫不避讳地跟我说,她喜欢你,恨不得我去死。怕我拿使团的事威胁她,说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放弃你!” “她敢!”隋御彻底怒了,咆哮道,“为什么才跟我说?之前怎么不说?” “我一提凌恬儿你就不让我说话,不是亲我就是吻我,是你不敢正视她!你自己心虚!”凤染气得直哆嗦,抬手指向西正房那边,“你救宁梧的时候,扒没扒她衣服,该不该看得地方你都看过了!你不要脸,自己惹一身骚,还反过头来埋怨我!” 她就势往后猛推隋御,非但没有把他推倒,还差点把自己带倒。隋御眼疾手快,转瞬便把她稳稳扶住。 凤染没有领情,继续赤道:“谁还没点过去?你年少的时候不也思慕过曹静姝么?我跟你计较了吗?” 她过于激动说出了“天机”,吓得赶紧调转矛头,我……我现在就去问问范星舒,小时候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难忘的事?说不定真有海誓山盟的约定,索性我给大器换个爹好啦!” 话罢,她甩开隋御就往对过跑去,隋御忙地从身后将她环腰抱住,自敞厅拖回卧房,任凤染怎么甩手蹬腿都不松手。 “隋御你这王八蛋,混球,畜生,登徒子……你放开我,我咬你了!我杀人啦,信不信我拿匕首刺你一刀!” 隋御终把凤染抱回到床榻上,身子伏在她身上,痛苦地道:“我错了,是我不对,是我让你这么不安心。我终于明白,你为何改主意不接受我。是我的问题,我不该乱发脾气,你一心为我,我却这样……” 自他与凤染成亲起,他从没见过凤染这般发脾气。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好脾气,娇娇软软,古灵精怪。当初,她是怎么忍下他那些欺辱的? “谁为你?我是为了大器!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凤染咬紧牙关,欲要把他推下去,隋御却稳稳的纹丝不动。她乱挥一通拳头,也不知都打在隋御何处,最后实在打不动了,方才收手。少焉,她侧首把脸蒙进锦被里,不发一言。 隋御轻柔她的后颈,真挚地说:“你若不解气,再打我一顿,不要憋在心里。你委屈这么久,是我不够体察入微。娘子,别生气了行么?” 第125回:我宝贝不让人碰 凤染的颈子被隋御揉得发热,再这么揉下去就快化成一汪春水。他压低舒朗的嗓音,耳语求饶,一声又一声拨乱她的心弦。 真是个坏透了的胚子! 当晚,凤染搂着隋器回到西正房那边就寝。隋御死乞白赖得地追过来,愣是被凤染拒之门外。 卧房之外便是暖阁,暖阁火炕上躺着可怜兮兮的范星舒。让他睡在离凤染这么近的地方,隋御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遂命郭林叫来人手,把范星舒稳稳当当地抬回霹雳堂里静养。 他自己独守在暖阁里,坐不是,站不是,躺也不是。 郭林把范星舒交给安睿看护,趁月色再次潜入锦县县衙,终把侯府构架原图还送回去。潜入时尚且顺利,出来时差点被执夜勤的衙役发现踪迹。水生帮他打掩护,绕了大半圈才得以脱险。 二人抄远路回往建晟侯府,途径一家酒楼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首前晃动。 “那不是金生么?大晚上的不在家里搂芸姐儿睡觉,跑这来野什么?”郭林瞪圆了眼睛,“看把他给滋润的,喝得东倒西歪成何体统。” 说着就要往金生跟前凑,被水生在后一把薅了回来,劝道:“你瞎管什么?金生现在的身份就是小商贾,做营生的来这地方买个醉,不正常么?赶紧跟我回去。” 郭林悻悻然,又往身后瞥了眼,方跟水生离开。他们回到府上,却见霸下洲里灯烛依亮。二人对视晃脑,看来侯爷还没有把夫人哄好。 少焉,主仆三人来至东正房敞厅里议事。隋御赤红着双目,拳头在袖子里扣了又扣。水生不敢往凤染身上引话,只将外面的事宜逐一交代清楚,末了,稍提一嘴金生。 “应是夫人吩咐他什么了。”隋御眉间积着阴郁,“金生做事有分寸,你们不用管他。”话头到底转回凤染身上,隋御起手搓了把自己的脸皮儿,觉得火辣辣的烫。 俄而,他说:“今日范星舒所言,你们可听清楚了?” 水生和郭林把头点得像小鸡叨米。 隋御凤眸一扫,郭林立马答话:“范星舒之言,属下之前也有过考虑。只是我心里顾虑太多,而他已用行动实践。恰前儿夫人给吃了定心丸,先前从雒都回来的人,零零散散加起来约摸二十,现下都划到我手里。” 隋御走回紫檀大案前,又把那张临摹好的侯府构架图铺开。水生迅速将灯盏端过去,为主子照亮。 “先种树、建哨亭,之后再挖地道、建密室。”隋御在图纸上点了点,说道。 “侯爷,咱这想法虽好,可是……缺钱、缺人。”郭林忧虑道,“前几日刚把六七进院的月洞封死,没怎么动工,已花去不少银子。侯府才缓过点劲儿,要是这般大兴土木,只怕累死夫人也供不上咱们。” “去后山上就地取材,能省则省。” 水生接过话茬儿,他明白侯爷的迫切心思,隋御在霸下洲里困得太久,若再困上一二年,只怕精神就要彻底垮了。 “夫人让我们从种田那边完全剥离出来,目的就是要我们能更专注地替侯爷做事。要是不加快进程,往好了说三五年之后,我们仍困在锦县里,被各方掣肘,一步都动弹不得;往坏里预测,北黎朝堂还能让我们活到那时?对面的东野会让我们一直消停下去?” 隋御向水生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勾唇笑了笑,说:“时不我待,先动起来,然后遇到什么问题便解决什么问题。” “那个……”郭林顿了下,敦厚道,“那范星舒和安睿该咋处置?” 隋御眸色不豫,冷声说:“明儿我自去霹雳堂见他。” “侯爷,若您真想弄死他,还是由属下动手。”郭林眉间不展,拇指刮蹭起腰间长刀,“我保证速战速决。夫人那边要是日后怪罪下来,我保证这事儿跟侯爷没半点关系。” 这便是郭林,虽没有大智慧,也不如水生他们心思缜密,但他对隋御的情谊,无人能够代替。 隋御握拳敲向他的胸膛,笑意忽深,道:“你不准胡来,范星舒不能死。” 次日一大清早,凤染携宁梧去往霹雳堂。恰赶上安睿在帮范星舒喂药,凤染开颜问道:“你觉得如何?心口好受些没有?” 安睿放下范星舒,低首给凤染行礼,讲道:“昨儿前半宿还成,后半宿便吭吭唧唧的叫唤。不过比在雒都那会儿强,顾将军刚把他救回来时,他那后面皮开肉绽,疼哭了好多次。” 凤染递给安睿一瓶内服药丸,笑称:“每日喝汤药之前,先让他嚼了。” 安睿接过去,低头应诺。 凤染侧身搭坐到炕沿儿上,与她这位“老相好”四目相对。 “侯爷就是那副臭德性,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夫人,您快别折煞我。”范星舒紧靠墙壁,蛄蛹半日坐起身,嬉皮笑脸地道,“昨儿我虽不是有心,但误闯夫人卧房是不争的事实。侯爷没将我当场踹死,已属手下留情。” “你不怨他?” 凤染有点意外,这范星舒挺能屈能伸啊? “这点委屈算什么?”范星舒笑得格外苍凉,“我就是好奇,夫人难道不跟侯爷住在一起么?” 宁梧和安睿不约而同地睨了他一眼,他真是“死不足惜”啊! “你这嘴真欠。”宁梧唾道,“应该教侯爷再踹你一脚。” “你想说明什么?”凤染没恼,饶有兴致地笑说,“我小时候认得你?那时我们很要好么?” “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范星舒突然打开话匣子,不顾心口疼痛,“当年你们凤家还没怎么发迹。” “没怎么发迹?”凤染重复道。 “您那嫡母不是曹太后的庶妹么?她先前不入曹太后的眼,是后期才慢慢攀附上的。”范星舒桃花眼一挑,笑眯眯地道,“那时候我们范家跟你们凤家住间壁,你从会走路起就跟着我玩儿。” “真的?”凤染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范星舒真是她的竹马小情郎? “我骗你做什么?我连你名字的由来都知晓。” 安睿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径上前推他两下,“能不能别老说胡话,觉得自己命长啊?” “安睿,你让他说完。” 凤染服了,敢情小炮灰还有一套完整的成长轨迹?她哪是炮灰啊,她分明是夺了曹静姝的“阳寿”!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母亲当年跟我母亲说,生你的时候恰在暮春时节,花园里姹紫嫣红的,便挑了‘染香风即度,登垣花正开。’这句诗,为你取名‘凤染’。你上头有一哥一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家里排行老三,大家便叫你凤小三儿。” 凤染翻起白眼,凤小三儿?这是啥好名字?千万别让隋御知道……他知道了也没事,他哪明白小三儿是啥意思? “我爹疼我娘么?她是怎么死的?” 直到这时范星舒才发觉,凤染好像对先前的事情记忆特模糊。他想了想,谎称道:“后来你们凤家发迹起来便搬走了,再瞧不上我们范家这种小门小户,我哪里知道你们家里的事。” 凤染没有起疑,垂眸咬了咬唇,“那咱俩后来有联系么?” “夫人这是?” 范星舒来到建晟侯府满打满算共三天,和凤染相处的时候更屈指可数。昨日她那么决绝地护在自己身前,已让他惊诧得够呛,凤染以前哪里是这性格?还有这手到擒来的医者模样,望闻问切开方下药,好像很熟练的样子,这还是曾经的凤染么? “我在来锦县的路上摔了一跤,之后就对先前的事情不大记得了。”凤染讪笑,“所以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但不管怎么说,你既来了建晟侯府,我们便是一家人。当然……要是你想离开,我也不强求。” “夫人是代表侯爷来与我说这些话的么?夫人能代表侯爷的意思?”范星舒抚着心口,又坐直了些,“我只怕侯爷他容不下我啊。” “我当然能,不信你随便逮一个府上人问问,这侯府到底谁说了算。”凤染鼻音里“哼”了声,“宁……” 凤染蓦地转头,想让宁梧替自己说话,却见隋御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看样子他已来了有一会儿。 范星舒不觉战栗起来,对那一脚的痛楚,丝毫不亚于在雒都受过的罪。 凤染前脚进入霹雳堂,隋御后脚就被水生推了进来。凤染和范星舒之间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隋御负手走过来,咬紧后牙槽往外蹦字儿:“整个建晟侯府,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是侯府的头等规矩。” 范星舒连连颔首应诺。 隋御腹诽,谁跟你是一家人?谁让你知道凤染的小名儿?可他一一忍下去,故作淡定道:“你若留下来,昨日那种事便要懂得避免。那是我的忌讳,你可明白?” 凤染蹭地一下站起来,她以为他是来跟范星舒道歉的,可他分明是在给自己立威。 “你看到了,我双腿已能站立,我要做什么,你心里应能猜出几分。”隋御正色说,“你昨天的表现我很满意,你道出的想法是我思虑许久的,你是我想要的人。但范星舒你要搞清楚,你和安睿追随我是走投无路的下策,还是心甘情愿与我东山再起?” “谁没有权力欲望?谁不爱美色钱财?”范星舒怆然道,“我什么都不图,才会让侯爷起疑?” “我现下只能给你画大饼。”隋御凝睇凤染,话却是对范星舒在说,“美色钱财、权力欲望,你想要的是这些么?你和安睿是想杀回雒都一雪前耻?” 安睿和范星舒登时一震,隋御把他们心底最深处的东西给挖了出来,这是顾光白救他们时就要求他们务必放下的第一样东西。 然则谁愿意躲躲藏藏苟活一辈子?范星舒不愿意,安睿不愿意,隋御亦不愿意。这一刻他们找到了共同点,是他们能凝聚在一起的关键所在。 “有些东西我不在乎,只要我有,兄弟们拿走多少都行。但有的‘东西’,她是我的宝贝,我不会跟任何人分享。我连大饼都不能给你画,范星舒,你听懂了么?” 第126回:哄骗娘子的法子 范星舒羞惭地垂下头,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能在雒都死里逃生是天大的奇迹,能辗转来到建晟侯府,亦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更别提能跟凤染“重逢”,尽管她以为他们之间是“初见”。 “属下谨记侯爷所言。” 范星舒撑在火炕上向隋御恭敬下拜,松散的长发自颈后垂落到前方,把他那凄怆的神情遮掩住了些。 安睿连同他一起肃拜,隋御负手睥睨他二人,刻意多停顿一会,方让他们免礼。 在这个过程里,凤染没有打断隋御一下,让他在新属下面前长够了脸面。 但她心里是不服气的,谁是东西?什么宝贝?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品。就算刚穿来时,她老惦记抱紧隋御那双残腿,死赖在建晟侯府不肯离开。可凭良心说,她凤染没有好逸恶劳、怨天尤人? 隋御摆够了建晟侯的威风,特潇洒地走出霹雳堂,然后……他就坐回到那把轮椅上,前后反差不是一般的大。不过他自己倒没觉得怎样,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享受起户外依旧刺骨的春风。 “侯爷,咱这就回上院?”水生弯腰凑到他身侧,问道。 隋御没回应,只抬头望起天空,那冉冉爬起的金乌斜射进庭院里。他抬臂伸开五指,细碎的光芒透过指缝洒在他身上。 他好像嗅到了点味道,是曾经斩掉自己羽翼时迸出来的血腥气息。 “侯爷?”水生又在身旁轻轻唤了声。 隋御自遐想里抽回身,转首望回霹雳堂里,蹙眉道:“夫人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还没出来?不是给范星舒吃过药了么?还在里面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水生抿嘴忍笑,低声讥诮说:“范星舒总归是夫人的旧相识,侯爷还不许人家叙叙旧?” “你!”隋御梗着脖颈,切齿道:“水生你现在可以啊!” 水生霍地往后退出一大步,朝霹雳堂里喊话:“夫人,夫人,侯爷在外等您呐!” 隋御扶额,就不能让他再威风一会儿? “行了,我不再废话,按我说的吃药养伤,身体是本钱。”凤染絮絮讲毕,“以后要是去见我不用走窗子,大大方方来霸下洲找我。” 宁梧替凤染挑帘出门,但见她乜斜一眼廊下的隋御,凝笑说:“侯爷等我做什么?我又不回霸下洲,我有好多事要忙呢!” 隋御敛眸,薄唇紧绷,隔了好一会,才道:“娘子,我冷。” 水生和宁梧立刻开始望天儿,恨不得用什么法术让自己隐身,千万别碍着他们夫妻的事。都知道他们俩因着范星舒还没有和好。 “冷……冷你还在风口里坐着,水哥儿你赶紧推侯爷回去。”凤染甩了甩罗帕,目光躲闪地说,“我要去前院了,今儿给大器请的先生来家,我得去瞧瞧;后院李老头带人上大兴山上挖畜粪,我也得过去打个照面;那个……” 隋御兀地抓住她的手,似撒娇地道:“娘子,我今早喝那汤药味道不大对,一直觉得恶心。刚又在这坐了会,头也跟着疼起来,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娘子帮我诊治一把?” 凤染连忙抬手探向他的额头,纳罕道:“没有发热啊?”又顺着他的额头往两侧颈子上摸去,“你哪里不舒服?快跟我讲。” “这——”隋御点点心脏处,一本正经地说,“那几道疤像要扯开似的疼。” “那还等什么?快回霸下洲啊!” 水生都要把轮椅推得飞起来,凤染捯着小碎步紧赶慢赶。 郭林将脑袋从窗前收回来,斜瞟范星舒,媟笑道:“瞧见没有?听见没有?” 范星舒没瞧见却听到不少,心中唏嘘不止,凤染已不是曾经的凤染,隋御好像也不是曾经的隋御了。 “侯爷和夫人那是患难见真情,伉俪情深得很。”郭林得意地夸赞起来,“我们夫人厉害着呢,侯爷那双腿就是夫人给医治好的。” “当初是真的残废了?”安睿愕然道,“我还以为是蒙蔽雒都那边。” “难怪你们会这么认为,谁能想到侯爷还能够站起来。”郭林抱臂靠在墙边,“既过了侯爷那关,那咱们以后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这两日星舒你先养伤,安睿随我熟悉熟悉环境。” 郭林想了想,咂舌半日,说:“你们得换个名儿啊,叫原名太危险。” 范星舒含笑躺回来,于他而言叫什么有啥关系?他在这火炕上沉沉地睡去。是久违的、没有梦魇的一觉。 回来以后,水生和宁梧已没了踪影。凤染也没注意,把隋御压在紫檀大案前,便扒起他的衣衫。一面动手扒开,一面小声嘟囔道:“不可能啊,以前一直没事的呀,难道真下错方子了?” 隋御佯装半推半就,但很快就被凤染剥个精光。原来那牙白的清癯躯腹,如今已变得精悍结实,骨骼线条分明,各处肌肉匀称,是真的摆脱了病态。唯有那些数不清的伤疤还在。 凤染戳了戳胸前那块最明显的伤疤,仰头问道:“是这里么?真的疼么?” “疼。”隋御重重点头,“钻心的疼。” 凤染急得不行,特想赶回随身空间里一趟。给隋御治病到现在,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岔子,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你还有什么症状?昨晚可是睡得不好?是不是没有盖好被子着了凉?” 隋御见她这么在意自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倏地把凤染反锁在怀里,将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娘子,我心疼,我疼你。” “隋御!”凤染欲要挣脱起来,却又被他紧紧地缠住,“娘子,这样……我就不疼了。” 凤染终于恍然大悟,她被隋御给骗了! “骗我好玩儿么?仗着我紧张你的病,你就这么骗我?你还是不是人?”凤染在他怀里费劲地抬起头,怒道,“我真以为是自己把你给治坏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的眼圈渐渐红润起来,喉咙几近哽咽,“松开我,我要去忙了。” “娘子,对不起。”隋御不肯松手,把额头抵在她的头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怕你一直不理我,我只能装病。” “见我这么紧张你,你可高兴了?”凤染别过头,瘪紧颤抖不止的嘴巴,须臾,复道:“我真是缺心眼儿,竟然这么轻易相信你。快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范星舒的事,我这样解决,娘子还满意么?”隋御靠坐在紫檀大案上,叉开双腿把凤染圈在其中,“你放心,我不会公报私仇。他既投到我的麾下,我一定把他当成自己兄弟看待。” “你犯不着跟我说。”凤染抢白道,“若你连公私都不分,还能成什么大事?再说我觉得范星舒挺好的,人有本事脑子还灵活,我欣赏他。” 隋御心下一滞,她欣赏他?她居然欣赏范星舒?还不避嫌地讲出来?但隋御强忍着心中醋意,淡笑说:“我也欣赏他。” 凤染点首,莞尔笑笑,“算你有眼光。”她又试着往外移动,“那你快……” “听我说完。”隋御鼓足勇气,正视道,“凌恬儿从来没有入过我的眼,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人。我不管她身份如何,建晟侯夫人只能是凤染,我隋御的娘子只能是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不会再娶侧夫人、纳妾。” “我没强迫你。” “我自愿的,肺腑的。” “谁不会说好听的话?” “我做给你看。”隋御笑了笑,忽一瞥头,打出个喷嚏。 凤染赶紧挣出手臂,抓起衣衫往他身上套起来,“原来没事,偏得脱衣服,露什么露?向我显摆你的腱子肉啊?” 隋御垂眸忙笑,算是默认下来。 凤染气不过,总觉得这么原谅他,太过便宜他了。恰此时,眉梢忽瞥到他被那条小蛇咬过的地方,把心一横使了坏……上去狠狠掐了一把。 隋御瞬间红了耳根,整张面皮也烧得滚烫,除了疼还夹杂着别的感受,愣是让他揉不得、碰不得。凤染太“坏”了,坏到他没任何办法招架,坏到他竟然还想让她继续欺负。 凤染听到他低低地泄出一声轻喘,但她装作置若罔闻,只顾低头替他穿好衣衫。 胜旺已从县上接回蒋舟旭,她忙着过去与先生见个面,便把隋御独自扔在屋中。 隋御知道,凤染一旦认真做起事来,他就成了个多余的摆设。所以任由她去忙,自己这边也该行动起来。 宁梧被水生叫过来时颇感紧张。昨儿隋御和凤染吵架的那些话,他们在外面也听到一二。那里面提过她的名字,而那件事又是个不争的事实。 “邓家的随夫人去的前院?”隋御站在窗子前,问道。 宁梧欠身称是,双眸始终垂望着地面。 “你跟范星舒先前就认识?”隋御不紧不慢地说,“你去给他铺床那会儿,我就估摸出来了。你们之间的过往,同夫人讲过没有?” “没有。”宁梧平静地道,“担心夫人知道了反而忧虑。” 隋御转身瞅向宁梧,说:“他们在雒都犯了什么事,我大抵能猜出来。但对外公布的罪名,只怕都是掩饰。不跟你绕弯子,我只想确定一件事,他知不知道那笔银子的下落?” 宁梧抬起眼睑,玩味地笑了下,鹰眼像是捕捉到什么,“侯爷想得到那笔钱?” 第127回:看我长得像钱嘛 “我是动了心思。”隋御轻飘飘地回道,侧首迎上宁梧捕猎般的眸光,“突然察觉我救你另有所图?” “侯爷救我时,哪里知道我的底细?”她瞳孔蓦地缩紧,坦言说,“我和范星舒在雒都时交过几次手。他是官,我是贼。我杀人,他救人。第一晚见到他时,我也怀疑他是冲着那笔银子而来。” 宁梧长话短说,很快向隋御讲明那晚的详况。 隋御一一听了,堪笑说:“看来是我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 “不过侯爷若是想要……”宁梧竭力压制住心底荡起的涟漪,应承道,“宁梧愿意追查到底,定替侯爷把那笔钱挖出来。” 捻指算算,宁梧已在建晟侯府待了四五个月光景。她伤势已愈,盛州杀人大案也渐渐冷却下来。无论官家亦或江湖上,对她的通缉声也逐步式微。 宁梧自己从最初抱着睚眦必报的心思,到如今已在侯府里生活的恬静安逸,对于那笔银子的下落已不甚在意。但随着隋御将这个话头挑开,宁梧了然,自己下一步要去做什么了。 “为何愿意拱手送我?” “报恩,哪有那么多理由?” 隋御抬指轻刮唇边,微狭起凤眸,说:“那日与我切磋,为何放水?难道还是因为报恩?” “侯爷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在这种小事上纠结个什么?”宁梧激将道,“您只需辨白宁梧对侯府是否衷心,宁梧对侯府是否有用,其他的……还重要么?” 隋御沉默半晌,别有深意地道:“夫人待你真切。我当初执意留你,目的就是希望你能替我保护好她。” “夫人是侯爷的‘宝贝’,宁梧的职责便是替侯爷守护好宝贝。”宁梧扬起下颌,郑重道,“侯爷大可放心。” “那么,我适才对范星舒所言,同样适合放在你身上。”不等隋御说完,宁梧已快速接道:“留在侯府,不是我的下策之选。” “如此,甚好。” “不过……”宁梧叹笑,“那笔钱少说有五千两银子,要是侯府能得到这笔钱,好多事情都可迎刃而解。横竖都是赃款,与其让它们流入到那帮贪官之手,还不用拿过来好好利用一番。” 北黎王朝一州知州,每月俸禄约几十石稻谷,折成银子是三四十两。往多了说,全年俸禄不到五百两。可他们竟能贪墨出五千两,去打点雒都那帮权臣。隋御在心里感喟,这就是他当初为之拼命保卫的国度。 “但夫人未必能同意我去追查。她不愿走险棋,那种见不得光的银子,她非常不屑。” “夫人纯良。”隋御缓声说,“她是担心侯府因此涉险,还有你的安危。可我现在缺钱,我等不到三年五载后再架哨亭、再修地道、再招募家将、再招揽像你和范星舒这样的人。” 宁梧只觉这样亦正亦邪的隋御更加真实,她心悦诚服追随到底。 最终如何说服凤染,便成为隋御要攻克的难题;宁梧要做的则是跟范星舒通好气,与之时刻准备好着手去查银子的下落。 之后几日,大兴山上出现了个“怪”现象。一边是李老头带人在山林里捡畜粪,一边是郭林带人在山上砍伐树木。两厢人均熟悉彼此,却互不打扰干涉。有时候是李老头佝偻着腰走过来瞧瞧,有时候是郭林抻着脖子走过去探探。 再过两日,侯府庭院里便时常传来敲敲打打的声响,空气里还漂浮着老挥之不去的难闻味道。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凤染透过窗子往家塾里睇去,只见隋器跟着蒋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书,小模样十分可爱。隋器底子差,学起来费劲儿,凤染没打算要他多么优秀,只希望他能识字明白道理,待慢慢成人后,对这个世道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 “夫人,咱回,一会儿再被蒋先生发现了。”邓媳妇儿在旁相劝,“到时候连带着您,又得被老先生批评一顿。” 凤染忍笑,偷偷移开窗子,款步走回垂花门里。春风徐徐,那熟悉的、难闻的味道又从后院飘过来。她稍稍掩鼻,笑道:“去年肥料少,没多大味道。今年要翻一百多亩地,根本没法子避免。” “待以后把田地往后面移一移,庄子上再盖起房舍,互相拆分开些便好了。”邓媳妇儿笑融融地道,“奴倒是闻得惯,以前就在庄稼上做活。” “邓家的比我想的长远,我都不知道今年秋收能啥样。”凤染谦虚道,话未说完,又从不远处传来锯木之声。 主仆相视一笑,凤染颦蹙眉间,苦哈哈地说:“仅仅架个哨亭就这么费事儿,真挖起地道,还不知要闹啥样呢。” “先生……学生知道错了……呜呜……” 凤染的头顿时疼起来,准是隋器又挨了蒋舟旭的打。她隔着窗子瞧见过,那戒尺比隋御准备的还长、还厚,打得隋器的小手吃饭时都拿不稳箸筷。她自是心疼,却不敢加以制止。严师出高徒嘛,这事儿隋御给她打过提前量。 凤染加快脚步,想躲回霸下洲里缓一缓。可还没等走进门,就看到郭林和水生在抱厦里鬼鬼祟祟地探头。 邓媳妇儿扶起凤染的臂腕,执意说:“夫人,咱去霹雳堂里转转,瞧那范星舒如何了?呃……不然去后面地里看看也成。” 凤染一个劲儿地点头,和邓媳妇儿几乎是小跑着入了月洞门。 郭林一跺脚,拍着脑门道:“完了,让夫人给溜了。” “那还合计什么?赶紧追啊!”水生拉起他便追出门外。 隋御在他们后面抱臂诙笑,郭林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是受到他的指使。 “夫人,留步!” 凤染并着邓媳妇儿不停地往后院里跑,郭林和水生紧着往前追撵。最后愣是在她们要迈进霹雳堂前,被他们围堵上来。 “我没钱!”凤染大口喘气,气呼呼地道。 水生嘿嘿地陪笑,说:“夫人,我们还没说啥事呢。” “啥事?啥事我也没有钱。”凤染叉起腰,凶巴巴地说,“你们俩不要开口,反正我是一个铜板都没有。再扒我的皮,我就把侯爷推出去当了。” “侯爷他又不值钱,称肉还不如一头牛呢。”水生笑嘻嘻地道。 郭林在旁附和:“对对,侯爷都不如一只猪值钱,还得是夫人您坐拥侯府家财。” “你们俩能耐了呀?有本事把这些话当着侯爷的面再讲一遍!”凤染没好气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这建晟侯府的家财换水生来管好不好?” “哎呦,您这是折煞小的呀!”水生连连摆手,“我们这不是实在没法子嘛!” 凤染甩了两下罗帕,数落起来:“前儿你们说缺蜃灰,我给没给拨银子? ” 二人齐齐点头,凤染再说:“大前儿你们说没有夯土,我掏没掏银子要你们去购?” 二人更是点头如捣蒜。凤染两腮鼓鼓地说:“各种铁器就更不用提了,我想着以后挖地道、造密室都能用得上。是以拿银子时,我有没有犹豫一下?” “没有!”二人拉长尾音堆笑道,又举起大拇指说,“夫人对我们那是鼎力支持。” “那为什么还来找我要钱?我跟欠债的似的。”凤染在霹雳堂廊下扯开嗓门,抬指指向后院,“人家李老头他们,就月初那会儿在我这支点银子买了几头牛,一日三餐压根没花几个钱。你们要是这样下去,累死我我也供不起呀!” 二人不敢再吱声,互相傻愣愣地杵在原地。 凤染叹了口气,回首问向邓媳妇儿:“金生那边啥时候能送来这月月盈?” “最早也得过了廿五之后。”邓媳妇儿欠身道,“现在账上能动的钱没有多少。” “你们都听到了?”凤染顿了顿,软下心来,“这次又要买什么?” “石砖。”郭林瓮声道,被身旁的水生兜头抡了一巴掌,“闭嘴!” 凤染望向前院已架起来的一处哨亭,心道,石砖当然不能少,就算她不懂那些建造原理,也明白石砖起到坚固作用。 “得多少钱?” “五……”郭林吞吞吐吐道,“先要五十两。” 凤染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栽到邓媳妇儿身上,“五十两?你看我值五十两么?” “夫人无价。”二人奉承道。 “我只有十两,你们爱要不要。”凤染狠狠地揉着太阳穴,“再犹豫,十两我也不给了!” “要的,要的。我们先拿着用,不够再回来跟夫人想法子。” 凤染翻了他们一眼,朝邓媳妇儿说:“打今儿起,除了大器谁也别想吃肉,各房的炭火全停了,都冻着!” 话罢,她迈进霹雳堂中,阖门时摔得声音那叫一个响亮。 范星舒本来趴在火炕上听热闹,忽见凤染进屋,还顺手把房门给关紧了,吓得差点从火炕上骨碌下来。 “夫人呐,咱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侯爷他忌讳啊!小人就是命再硬,也禁不住再让侯爷踹上一脚。” “他敢动你一下,我就给他打瘸了,让他再回轮椅上坐着去。”凤染正在气头上,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样?这几日好些没有?快点好起来啊,再过两日药都喝不起了!” “我已经好啦!”范星舒忍着痛,鲤鱼打挺般坐起身来,“夫人,我这就给你演一段胸口碎大石。” 第128回:用戒尺鞭笞对方 百草权舆,桃花流水,含苞娇嫩的粉红枝横支窗前,分外撩人。 凤染在随身空间里和灵泉商讨了好半日,今岁该怎么种植那一百多亩田地。是清一色种上稻谷,还是掺杂些其他粮食作物。 若只种稻谷,方便统一劳作且必然多产,毕竟有第一年的经验摆在前面;若掺杂诸如麦、粟、玉米等作物,秋后买家的择选种类多样,更有利于贩卖。而且她在隋御那里还听说过,东野人多以吃麦子为主,想要在边境集市上打开销路,这一点便不得不考虑进去。 在进到空间之前,凤染已和李老头通过气。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单一种植稻谷,好统一管理、劳作是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因着有了经验,不遇天灾人祸的话就能获得丰收。 再则锦县也好,赤虎邑也罢,大家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饥饿,只要能填饱肚子管它是稻谷还是麦子。除非熬过饥荒年,百姓们不仅能吃上饭还能存下余粮,到那时候再考虑增加种类也不迟。 凤染将李老头的想法说与灵泉知晓,灵泉思量出的意见竟同李老头一致,当然最终的决定权还掌握在凤染手里,她才是那片田地的真正支配者。 “小主是有什么顾虑么?” 温热的灵泉水徜徉在凤染周身,她缓抬双眸,虚虚地望向不远处水面上滚动出的小字。 “你给的意见很不错,李老头那边更是经验之谈,我理应听取。只是万一锦县大户们都这么以为,然后今年大家都种起稻谷。秋收时再造成供大于求,这样一折腾,稻谷价格准被压得特别低。我们这一年岂不是白白辛苦一场?” 灵泉咀嚼着凤染的话,半日没有给出回应;凤染亦不急于追问,又在灵泉水里泡了会儿,方起身阖衣。 “去年种果子树,是因为它们成熟周期比稻谷短,能让咱们早一点卖钱变现。今年是不需要了,十几棵果子树顺带看顾一下,足够让阖府上下自给自足。”凤染边系衣带边对灵泉叙道,“在确保府里人都能吃饱饭的前提下,我得最大限度卖粮赚钱。” “还是小主思量的全面。” “我跟那么多佃农签了契,不能让他们徒劳无获。没赚到钱是小,再砸了建晟侯府的招牌,咱们在锦县上愈加不好立足。侯府的名声已被苗刃齐在背地里暗搞过一回。如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还在背后盯着,就看我们会不会再闹出笑话。” “要是这样……”水面上浮现出的小字越来越浅。 “闭门造车终究不行。”凤染侧眸笑了笑,纤指点水一扬,说,“反正离清明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派人出去多打探打探。把锦县里的行情都摸透了再着手。大不了咱们晚几天播种,横竖有你这功效超强的灵泉水为我保驾护航,庄稼能差到哪里去?” 灵泉水面上浮浪起细小的水花,这种赞赏它非常喜欢。 “小主请放心,不管你在田地里种下什么,灵泉定能让它们高产、多产、大丰收!” 凤染自随身空间里愉悦归来,甫一推开卧房房门,便瞧见邓媳妇儿在敞厅里来回踅步。 “又怎么了?”凤染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黛眉颦蹙,道:“是谁过来找你要钱?” 邓媳妇儿忙地上前搀扶起主子,躬身蚊呐地说:“夫人才小憩多久?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没甚么大事……就是听见大器在对面屋里咳哭,想是又挨了侯爷的训。” “大器上午被蒋老先生鞭笞还不够,下晌还得被他这个臭脾气的爹爹责罚?” 因着近些日子隋御老纵容底下人来凤染跟前要钱,她现在怎么看隋御怎么不顺眼,正愁没有借口抢白他一顿,于是逮住这个机会,冷冷笑说:“你且忙着,我过去瞧瞧。” 凤染悄然进入东正房中,但见隋御斜靠在紫檀大案边上,一双修长的腿透过袍服下摆,隐约伸展到外面来。一手手掌倒撑在案面上,另一手手心里拎着把长戒尺。 小团子似的隋器缩坐在紫檀大案后的圈椅上,眼前戳立一本书文,他的眼睛没有瞅向书中文字,而是时不时往上瞟着义父。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怎么不念了?”隋御忽地转过身,凤眸微瞪,“念!” “娘亲!”隋器可算看到救星,抛下书文蹭蹭蹭扑到凤染怀里,泪含眼圈地道:“大器念书念得头昏眼花。” “别念了。”凤染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抚慰道,“大器去找紫儿、宁梧她们玩儿,晚夕吃过饭再继续温书。” 隋器不敢出去,怯怯地回头望向义父。 隋御垂眸抿唇不吱声,凤染笑扯扯地道:“是娘亲让你去的,用不着害怕。” 闻及此,隋器半刻没有停留,撒丫子跑出了东正房。 凤染走到隋御身边,毫不留情地抢过那把戒尺,仰头斥道:“你拿个破尺子吓唬谁?大器到底是不是你儿子?你打他的时候心不会痛么?” “我打得不重。”隋御解释说,“蒋老先生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 蒋舟旭是跟凤染说过,隋器长这么大还不识字,与同龄的小孩儿相比差得太多。一方面得让隋器刻苦勤奋学习,一方面也让凤染他们别太催逼,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隋御把前半句记得特别牢,凤染则更在意后半句话。 “你少跟我扯没用的。”凤染举起戒尺朝他手腕上“啪”地打过去,“我就问你疼不疼?” 隋御勾唇轻笑,直接摊开手心,说:“娘子不妨多打两下试试?” “求打?”凤染咬了咬唇,诮笑道,“原来侯爷竟有这癖好?妾自当满足你!” 她对准隋御的手心,卯足劲儿盖了三下。只见他那带有薄茧的宽长手心已微微肿胀起来,但他唇边还带着微笑,目色略喜,赔笑地说:“娘子觉得如何?” “隋御你还在笑?” 凤染本以为他会求饶,可他却这么上赶着找打?她把心一横,又冲他的手心狠狠打了三下。打完以后,他的手掌已彻底肿起来,凤染不忍再下手,气鼓鼓地道:“大器能跟你一样?你皮糙肉厚的,他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娃娃。” “什么小娃娃?”隋御嗤之以鼻,端正几分面色,“大器是我儿子,以后就算不参军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难不成你要把他养成阴柔娇弱的小白脸?” 凤染腹诽,隋御还好意思说别人?他难道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但凡没瞧过他袒露的躯腹,都会觉得他跟小白脸没啥区别。 那凤眼、那喉结、啧啧…… 她打了个寒颤,凤染……你不对劲儿,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隋御抬起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低首慢笑说:“娘子怎么不回答我?是我说错了么?” 凤染极力掩饰内心泛起的小波澜,抓过隋御往卧房铜镜面前带去。 她在他身后扳起他的脸,指向铜镜里那个墨眸灿亮的男子,道:“自己个儿瞧瞧,你是不是小白脸?我以前一直在想,你跟西祁鞑子打仗那会儿,是不是得在脸上罩个面具?” 隋御嗤笑一声,透过铜镜睐向身后女子,说:“我们漠州铁骑都是爷们儿,西祁鞑子同样都是粗犷汉子,我长成什么样跟打仗有什么关系?” “有呀!”凤染急赤白脸地道,“不是有喜好断袖的嘛!” 隋御讶然地回望凤染,她还真是常常带给自己惊喜,她居然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以前没少看野路子话本啊! 凤染涨红粉面,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情急失言,抄起手中还没扔掉的戒尺,直接往隋御屁股上打去。 “别那样看着我,你讨厌!讨厌!” 没穿过来之前,凤染又不是没磕过那个类型的书,有一段时间她磕得都要缺氧了。失策啊~没掩饰藏在内心的“小趣味”。她只顾想着这一头,猛然抬眸,才发觉隋御的眼神大变。 戒尺“哗”地一声跌落在地,凤染转身就要逃走,她在跟隋御玩儿什么游戏呢?她还记不记得自己进来的初衷是什么? 隋御俯身捡起戒尺,大步上前拦住凤染,狎笑地说:“打完人就要溜走?” “不行啊?难不成你要还回来?”凤染梗着脖颈,“让你打我个手板好了。” “打手板?”隋御笑意渐深,凤眸睃向她的身后,“我要打另一个地方。” “不行!” “为何不行?娘子适才打了我七八下戒尺?我只还一下意思意思。” 说着,隋御把凤染带回到铜镜前,和他刚才的位置对调过来。凤染面色红得滚烫,根本不敢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隋御~”她吭吭唧唧地道,“别闹了,我进来本是要骂你一顿的。” “骂我什么?”隋御凑到她耳际边,温热的气息拨弄的她直往旁躲去,“你自己干的好事,天天使唤水生、郭林他们来我这里要钱。有本事你自己管我要啊,你这个人坏透了!” “啪!”隋御拿戒尺在她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我坏么?” “隋御!”凤染回头气鼓鼓地瞪着他,“我跟你拼了!” 二人自里间卧房嬉戏到明间敞厅,隋御哪敢还手,不过是变着法地引她来捶打自己。 “哎呦~”荣旺推门先蒙住眼睛,“小的进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不敲门?”隋御忍笑,佯装镇定道,凤染早难为情地躲到他身后去。 “小的敲了半天,您没回应啊。”荣旺侧过大半个身子,讪笑道,“这不是实在没奈何了嘛?” “又找夫人干什么?” 荣旺叹了口气,说:“我们在大兴山上遇见东野小郡主,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树不让我们伐,野菜不让我们挖,连畜粪都不让我们捡。郭将跟他们发生了口角,水哥儿要小的回来支会侯爷,问这架打还是不打?” 第129回:上山打狗放宁梧 上一瞬还是一副羞赧小女儿模样的凤染,蓦地挺直腰肢,自隋御身后款款走出来。 “凌恬儿带了多少扈从?”她不紧不慢地问道,抬指揩过鬓边的碎发,又把褶裙理正了些,“那个罗布还在凌恬儿身侧跟着么?” “罗布在的!”荣旺突然提高嗓门,恨恨地说:“估摸得来了三四十号人,数那个罗布叫嚣得最欢。” 因着东野使团被劫一事,罗布死了本家兄弟。虽是自己主子下的令,由鄂伦、松针他们操的刀,但他要讨这笔血债,只能算到建晟侯府头上。 凤染还记得,凌恬儿在锦县官驿里对自己讲过的那些话。她不畏惧,甚至还有点拭目以待,就想瞧瞧那不知无畏的东野女子能翻出什么花样儿来?还有杵在她身后的隋御,到底敢不敢正面接招? “罗布和我们郭将互相瞅对方不顺眼。”凤染调笑说,“带我……” “宁梧在哪儿?”隋御兀地打断她,问道。 凤染侧眸一瞥,只见隋御面露愠色,似要自己提剑冲出去一般。刚刚待她那股子温情劲儿,已经荡然无存。 宁梧本是遵了凤染的吩咐,在安睿、郭林他们白日里忙活时,过霹雳堂那边照顾下范星舒。 范星舒的伤势不及宁梧当初那么严重,除去隋御给他的那一脚,更多的是在雒都时,受过的旧伤没有得到妥善治疗。凤染暗暗给他下了点猛药,这几日已见大好。 宁梧正在房中跟范星舒嘀咕隋御先前交代她的那件事,便被霍地破门而来的小厮给叫回上院去。范星舒是个挨不住寂寞的主儿,这些日子独守霹雳堂都快要憋闷疯了,突然得知后山上出了热闹,巴不得插俩翅膀直接飞过去。 隋御先瞥一眼随宁梧共同而来的范星舒,谐谑道:“你的伤好了?” “好了,好了。”范星舒吹了下龙须刘海,昂首扩胸地说:“属下现在生龙活虎的。” 隋御打量起他的下盘,不苟言笑地说:“范儿倒是挺正,打算替我去施美男计?保不齐东野小郡主就好你这口。” 范星舒缩了下脖颈,他亡命天涯混口饭吃“卖艺不卖身”,这咋还要把自己个儿搭进去? 他抬手拉紧自己的衣襟儿,刚欲说“士可杀,不可辱。”云云,便被隋御长袖一佛制止下来,旋即吩咐道:“大兴山的归属划分本身就有歧义,我们占了东野的便宜也是事实。宁梧,你过去犯不着啰嗦,要他们直接到康镇那里告我的状。若他们执意阻拦就动手。” 凤染暗自啧啧两声,凌恬儿怎可能把事情闹大?她舍得让隋御招惹麻烦?隋御岂能看不出这一点,仅仅带了三四十个扈从,说白了就是来膈应凤染的。 “可杀人?” 宁梧鹰眼微睁,用力勒紧双臂束袖,那架势誓要把凌恬儿的脑袋拧下来似的。 隋御伸指搔了搔剑眉,苦笑一声:“可伤,不可杀。” 宁梧鼻子里轻嗤了声,说:“那凌恬儿可不可伤?”她这话虽是在跟隋御说,眼神却瞟在凤染身上。 “下手不可太重。”隋御无奈地说。凌恬儿到底是一国郡主,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两国边境上必起事端。 宁梧点首,记下隋御交代的尺度。 隋御走到凤染身旁,和缓地商量道:“夫人就不要过去了,宁梧办事,你该放心。” 凤染斜瞟他一眼,已迈步往房外走去,口里呛声道:“宁梧、荣旺,我们去大兴山。范星舒,你在府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娘子!” 隋御拉住凤染的手腕,他并不害怕让凤染去面对凌恬儿,他只是不忍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他希望自己可与她并肩,然而当下他还不能够这么做。 “我是建晟侯府的主子,我不露面,凌恬儿要以为是我怕她!她分明是来找茬儿,若不是如今潜入府比较困难,她心痒痒见不着你,何故在大兴山上使绊子?” 隋御不肯听,仍抓着凤染的手腕不松开,这副德性跟受了委屈的隋器有啥区别? “侯爷再使点劲儿,我这手腕子便折了。”凤染不去瞧他,耷拉下脸训斥道:“磨磨蹭蹭的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我又没有怪你不出头、搪塞我。你现下是出不了霸下洲这个壳子。” 语落,凤染已在宁梧和荣旺的簇拥下走向府后大兴山。 隋御气结,遒劲的拳头狠狠砸向木门,但见那扇好端端的门顿时裂开一条大缝子。 门坏了! 隋御愈加恼羞成怒,心道,修门又得花钱,他娘子挣钱容易么?他这暴躁脾气能不能改一改,忍一忍?不经意间抬起眼,却见范星舒正鸟悄地往外挪步,像是生怕被他发现了一样。 “凤小三儿小时候脾气倔不倔?”隋御着重强调“凤小三儿”这个可爱的称呼,“星舒应该了解不少?” “不了解!”范星舒斩钉截铁地道,“属下跟夫人就是在四五岁时玩儿过一阵。” “哦?她是四五岁,你却有八九岁了?”隋御走回东正房里,收了醋意,肃穆说:“哨亭已建立起几处,你过来替我瞧瞧图纸。” 范星舒嬉皮笑脸地蹭回去,趴在紫檀大案上研究起侯府构架图。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瞬间掉进图中,周遭的一切成了虚设。 隋御抱臂轻叹,这人长处、短处如此分明,是个不可估量的人物,难怪顾光白要冒险救下他这条命。 且表宁梧步履矫健地奔上大兴山里,此时郭林已和罗布打了起来。二人均是猛汉,下手招招狠厉,一个手持长刀,一个紧握弯刀,像是积攒了千年的怨气。 安睿和水生护在李老头等人身前,毕竟除了家将以外还有一众佃农在场。他们犯不上为了口饭,帮主家侯爷拼去性命。 宁梧才一露头,水生便舒了口气,以为她是陪同凤染一起而来。侯爷夫人赶来就好,凤染可是侯府的主心骨啊! 哪料,宁梧身后压根儿没有凤染的身影,他刚想开口跟宁梧言语,宁梧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身边掠过。 水生一震,她这是要干什么?得到侯爷和夫人的应允打算大开杀戒了? “宁梧,不可乱来!” 水生话犹未了,宁梧已穿过众人跃到凌恬儿跟前。在扈从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宁梧已抽出匕首和凌恬儿厮打起来。 宁梧在锦县官驿时就看凌恬儿不顺眼,要不是隋御放话不能杀之性命,她早就让凌恬儿永远闭嘴。 凌恬儿恍惚了一下,旋即将宁梧认出来,一面还招,一面枭笑道:“原来是那只不会叫的狗啊!” “话多。”宁梧发了狠,定要让凌恬儿尝尝苦头。 凌恬儿上来脾气,朝身后扈从断喝一声:“都给我退下,今儿本郡主高兴,要好好逗一逗这条狗。” “郡主不可,当心有诈。”一扈从在侧提醒道。 原本和郭林打得不可开交的罗布,突然弃下郭林向凌恬儿身前跑来。他现在是戴罪之躯,国主还愿把小郡主的安危交到他手里,他万不能让凌恬儿受到半分伤害。 原本混乱的场面一下子明朗起来,变成了凌恬儿要跟宁梧单独打斗。 “郡主,这个女人下手残暴,还是小人替你出手。”罗布附在凌恬儿耳边,低低咕哝几言。 凌恬儿轻蔑地笑了笑,拔出手中弯刀,“这样更好,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资格给建晟侯看门。” 宁梧已然听明白,凤染所言一点都没错,凌恬儿是来找茬儿的不假,但初衷还是惦记隋御的。 这种人真讨厌,她将匕首在手背上一转,直接扔到地上去。 后赶过来的郭林跺脚赤道:“宁梧,你到底要干什么?” “让一让这位东野郡主。”宁梧鄙夷道,“我输了,我们滚。你输了,你们滚。” “我不占你的便宜。”凌恬儿把弯刀撇了出去,“就按你说的,谁输谁滚。我东野女子还能输给尔等宵小?我今天就打得你心服口服。罗布,你们谁都不许帮忙!” 没等凌恬儿把话说完,宁梧已倏地出拳上前,看似纤瘦的拳头狠狠打在凌恬儿的下颚上。英气面容霎时肿胀起来,嘴里略略地尝出些血腥味道。 任谁瞧见这一幕都会觉得疼,凌恬儿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瞬间颜面尽失。这成功激起了她的斗志,俄而,已张牙舞爪地反击过来。 水生都快要把太阳穴给揉碎,别人不知道宁梧的手段,他可是亲眼目睹过的。同郭林和府上家将试练身手算什么,宁梧根本没有认真。他永远记得她在边境小货栈里的模样…… 凤染终在荣旺的陪同下赶过来,起初没有看清楚,待走近了才瞧见,宁梧钳制住凌恬儿的双臂,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她的脸上、胸前,口中冷冷地质问道:“滚不滚,滚不滚!” “不滚,不滚!”凌恬儿嘴硬道,“我不认输!” 宁梧鹰眼狰狞,下手越来越凶残,像是一只没有情感的野兽。 “宁梧!”凤染冲到最前面,制止说,“住手!” 宁梧微微侧目却没有放手,她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凌恬儿。 “你是怎么答应侯爷的?” 凌恬儿被宁梧教训成这样已算可以,再严重了便说不过去。她虽然讨厌,但自始至终没有加害过侯府。 闻言,宁梧才恢复成平常之态,她甩开凌恬儿走回凤染身侧,谦卑地说:“小的没忍住。” 罗布赶紧过去将主子搀扶起身,凌恬儿气急败坏,推开属下的搀扶,疯了似的朝凤染袭来。 第130回:她喜欢的很偏执 且说凌恬儿本就是强弩之末,偏她自己不愿承认输给宁梧的事实,非得再来这么一下偷袭。结果可想而知,唯一意外的是,将她拦下之人不是宁梧而是安睿。 准确的说安睿没有出手,他是用魁梧的身躯,把凌恬儿稳稳地挡了下来。她把积压的所有怨气都使在这一拳上,安睿却以这种方式让她发泄出来。既没伤害到凤染毫厘,又使她勉强出了口气。 少顷,安睿微微躬身退回到凤染身后,全程没有讲一句话。 凤染觑了他一眼,只觉顾光白的眼光真毒,太会识人术,把他和范星舒这么两个有真本事的人送到隋御身边来。 宁梧浑身紧绷着,鹰眼透出一股子凶煞,她想要再次出手,教训教训那个讨厌的凌恬儿。 “宁梧。”凤染摇了摇头,喟叹说,“不要了。” 宁梧不得不听凤染的话,强咽下这口气,低低地回了声“诺。” 那厢,凌恬儿已被身边扈从们架起来,在今日之前,她没有输过。 整个东野国上下,上到父亲、两个姐姐,下至臣子、贴身扈从,所有人待她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宠爱和爱戴。 凌恬儿确实是东野国的天之娇女,但她却忘记了山外有山的道理。 凤染以为一次雒都之行,能让她有不少长进,如今看来貌似甚微。 “自雒都回东野已有段日子,狄格的后事如何了?”凤染稍稍迈步,宁梧立马贴身相扶,“我知你恨我骗了你。” 凌恬儿吸了吸口中的血沫,侧过脸,狠狠吐到一旁,强撑着身子从扈从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她说:“好人都让你做了,你可真为我们东野着想。” “过奖。”凤染弯眸浅笑,“你既明白那件事的利弊,那么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这么做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真正的症结在狄格身上,在你们东野内部。” “你凤染真是博爱天下。”凌恬儿强忍身上的剧痛,嘲讽地说,“我就瞧不上你这清高的样子,搞得你多无私似的,指不定心里藏着什么花花肠子。” “凌恬儿!”宁梧发出警告,“你对我家夫人放尊重些,我看你还是皮子太紧!” “我和你家夫人言语,有你这条狗什么事?”凌恬儿乜斜凤染,“你们建晟侯府到底有没有点规矩?” “宁梧不是狗。”凤染肃穆说,“我们建晟侯府里没有狗。” “哼!”凌恬儿冷笑一声,“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我在雒都时也见了不少你们北黎的达官显贵,你跟他们比可差远了。” “你说的是。不然我们怎么会被北黎皇帝派封到锦县上?我们侯府没能耐、没本事,所以以后也请东野小郡主望而远之,切莫再打我们侯府的主意。” 凌恬儿瞅了瞅凤染身后的那些人,凑到凤染跟前,压低了声音,嗄嗄地说:“可隋御是我们东野人啊,你阻挡不了他回家的路。” “隋御要去哪儿,不是你说的算。” “那更不是你说的算!”凌恬儿恶狠狠地瞪向凤染,“你能给他什么?替他管管侯府,种地、养孩子?你只会耽误他。” “哦?”凤染黛眉微挑,嫣然一笑,“那么凌恬儿你能给他什么呢?” “我给他找全东野最好的大夫,为他治腿,让他重新站起来,重新回到马背上去,驰骋沙场披靡一方。”凌恬儿胸有成竹地道,“你甘心让他永远蜷缩在那侯府里?” “这样,你随我回府,让隋御亲口对你说,他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凤染洒笑,拢了拢广袖,“还是让你彻底死了心的好。” “我不去。”凌恬儿瞥头,负气道,“他现在被你控制着,能说什么真心话?” “我控制他?”凤染诧然,“侯府是建晟侯的府邸,他是那儿的主子。你不要见隋御,又在大兴山上闹这么一出,到底想要干什么?唔,差点忘了跟你说,侯爷要我带个话,要是你们东野不满我们侯府使用这块地方,直接去康镇那里告他的状便是。” “回去告诉隋御,我凌恬儿绝不会做对他有害的事。狄格假借东野之名栽赃陷害他,不是受东野朝堂,更不是受我父亲指使。狄格已被我父亲处死,望建晟侯不要与我们产生不虞之隙,我们的诚意依旧在。” 原来凌恬儿过来闹事,是为了跟隋御讲明这段话。凤染刮目相看几分,她对隋御还挺一往情深。 回头想想,凌恬儿才见过隋御几面,怎么就思慕他到这个地步?她到底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背后的那些光环,还是二者兼有? 凌恬儿没有提起她在雒都遭遇的那些事,除了领略到强大且腐朽的北黎王朝,还听说了关于隋御的一些传闻,包括她自己面圣时,被剑玺帝冷不丁问及一嘴。要不是让身边的老太监提醒,剑玺帝好似还能追问下去。 回到东野以后,凌恬儿将这些细枝末节通通讲给父亲分析。再结合暗桩们发回来的消息,凌澈觉得北黎朝堂对隋御的态度很奇怪。好像有两股势力在相互制衡拉扯,有些人仍忌惮残废了的隋御,巴不得他早点去死,有些人又好像寄期望于他搞点什么动静出来。 难道隋御身上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凌澈一时搞不清楚,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隋御对北黎王朝还有用。 对北黎王朝有用之人,对他们东野国一样有用。 其实在凌恬儿没有归国之前,狄格之事就已经瞒不住了。凌澈一直没有动他,一是因为当事人都不在家中,二是凌澈不想跟狄氏一族在年节里撕破脸。是以这件事直到凌恬儿一行人回到东野,才被彻彻底底地搬到台面上来。 事情真相不必累述,人证、物证样样俱在,狄格根本无法抵赖。所以狄格必须死,他得为这件事情负责。不能让藐视东野法度之人逍遥法外,就算他的家族坐拥丹郡,就算凌澈的二女儿嫁给了狄格的亲哥哥。 只不过处死狄格,是件非常艰难的事。二郡马一家反复到赤虎邑来求情,为狄格上表的文书堆满文班院。到最后是狄格之父,丹郡真正的统治者狄尤亲自求见凌澈。 但凌澈态度坚决,还是把狄格推上了断头台。 狄尤痛失爱子,却不敢跟凌澈反目,然则他们之间的嫌隙已就此埋下。 狄格之死,没有让整件事情尘埃落地,这一点凌澈心知肚明。 他和老国师促膝长谈,说:“狄格是代替整个狄氏而死,丹郡势力逐日膨胀,他们安的什么心思早就昭然若是。” “狄格那孩子最后交代,说他喜欢小郡主,奈何小郡主眼里只有北黎那个残废,这就是他加害隋御的动机。”老国师捋着白胡须,道,“他不敢说他的真正目的是争夺国主之位。假设小郡主钟意的情郎是蒲博、浦庆,那么……” “同室操戈。”凌澈苦苦笑道,“我管怎么还能再活二十年?他们这么早就开始觊觎国主之位,不觉得操之过急么?” “小郡主已到适婚年纪,谁不想抓住这个机会?”老国师略略颔首,“况国主再诞下世子的情况……不太大,这一点举国上下都明了。再则丹郡这几年羽翼丰满,在十二郡里呼声最高,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就想跟北黎尽早开战。” “若顺了他们的意,即便我们打败北黎,东野皇族也会从‘凌’变成‘狄’。东野的天依然会变,十二郡再次重新洗牌,生灵涂炭在所难免,那可比现下闹饥荒要严重的多。” “夜郎自大。”凌澈站起身,负手立于殿前,“我让恬儿去次雒都,就是想让她见识见识外面的天下有多大。” 老国师持着权杖站在凌澈身后,正色说:“东野受地势所困,就是弱小,这点我们要承认。我们不如北黎,甚至不如隔海的南鹿,还有沙漠深处的西祁。仅仅因为丹郡比较富庶,就敢拿一国臣民之命做赌注?再战败,东野必被北黎灭国,到时候我们连藩属国都不是了。” “我这次执意处死狄格,定会惹狄氏不满,我的碧儿和外孙们亦必遭影响。但我一定要压制丹郡那边的嚣张气焰,要十二郡都明白,我凌澈才是东野绝对的统治者。” 凌恬儿从大兴山铩羽而归,她本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受了伤,但还是没有忍住,偷偷潜入前殿。老国师和父亲所谈,她听去了大半,更加痛惜父亲这一国之主当的有多不容易。 “眼前,我们的重中之重是让百姓们别再饿肚子。为给北黎备齐贡物,我们已愧对于底下百姓。迁都赤虎邑,就是要以这里为中心,大力开垦荒地,今年务必得丰收。不然我们又循回困境里,到岁末时,只会比去年的状况更加糟。” 听到老国师说的那么凄哽,凌恬儿的泪水已在眼圈里打转。 紧接着,她父亲又继续说:“还有隋御,我必须要迎他回东野。我需要他为我淬炼出一支最强劲的东野铁骑。他的队伍可以把西祁打得那么惨烈,同样可以为我们抵抗住北黎的刀戟。” “可他迟迟不肯投诚。”凌恬儿冲动地跑出来,困惑道,“我不明白他在顾虑什么?我没见过父亲对任何一人如此敬重和真心,况他身体里流淌的就是东野人的血啊!” “或许是我们开的条件太笼统、不够高?”凌澈蓦地回首,只见自己最疼惜的小女儿被打成那副样子,一瞬间大发雷霆。 第131回:忙赚钱没空理你 凌恬儿虽是愤懑,从讨厌凤染一人,演变成讨厌凤染和宁梧主仆俩。但她并不打算让父亲替自己出头,反而劝慰父亲想开些,用不着当回事,这点小伤根本不值一提。 老国师在旁咂摸了会,笑蔼蔼地开口:“国主,依老臣所见,这件事还是听小郡主之言。” “我的恬儿平日里是骄纵了些,可她好歹是我东野国的郡主,岂能让北黎的一个家奴打成这样?”凌澈心疼地摸着凌恬儿的脸颊,“让大夫给瞧过没有?他们怎么说?” “没事,没事。”凌恬儿笑哈哈地推父亲坐回到宝座上,“小伤而已,过几日就能好。也不知那条狗是凤染从哪寻觅来的。这次过大兴山,瞧他们府上又多了些新面孔。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准备把山下那片荒地全都开垦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国师捋着白胡子,怡笑说:“只怕那建晟侯府的新面孔会越来越多。” “国师此话怎讲?”凌恬儿疑惑不解,又转头瞅回父亲。 凌澈和老国师相视一笑,二人君臣这么多年,早有了默契。他道:“恬儿去往雒都,说那剑玺帝好似对建晟侯很在意。然则他们侯府到现在还没得到朝廷拨下来的食邑,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那剑玺帝年岁小,与隋御相不相识还两说。”凌恬儿挠了挠头,“但北黎真正的统治者是曹氏一族。或许,或许……” “剑玺帝和曹氏一族对隋御的态度不同,一方想要保全,一方想要加害。怎奈小皇帝太弱,现下还是曹氏一族把揽北黎大权。” “我们亲登建晟侯府,见过隋御的庐山真面目。小郡主更见过他脱离轮椅,站起来走路的样子。外界总传他快要死了,没有几个月活头,可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父亲和老国师一唱一和,令凌恬儿茅塞顿开。她拊掌惊呼,说:“父亲和国师的意思是,隋御的病情被外界夸大了?他现在是在暗暗蓄势?” “总得活下去。”老国师嘘了口气,再次磕响权杖,“北黎把他逼到绝境上,他不死就得反击。” 凌澈和老国师都了然,隋御的势力范围在北黎西北那边。没有隋御那些年带领众将士浴血鏖战,西北边境上的百姓们,可能到现在还在被西祁铁蹄践踏祸害。 倘或隋御之前被派封到西北那边,他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状态。即便没有朝廷的封赏,也会在地方上过得有体面、有尊严。 可北黎朝廷偏偏把隋御送到东北这边来,东边的百姓没有受到过他的庇佑和福泽,对他的了解只存在于传说里。 “想要在一个陌生之地重新振作起来,谈何容易?隋御首要做的就是养活自己和身边众人。我想小郡主看到的那些人,大抵都是从西北那边投奔而来。”老国师谨慎地下出结论,“种地嘛,是他们能获取钱财的最基本途径。” “这小子宁愿自己吭哧吭哧折腾也不接受我们,确实很有骨气,跟他爹松烛一个德性。”凌澈感慨地笑了笑,“送上门的帮扶他不要,血统、身世依然打动不了他,连我女……到底什么才是他的软肋?” 大兴山的使用权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凤染只得下令,要大家上山必须多人搭伴,若遭遇东野人的纠缠,寡不敌众时不要逞嘴上之快,莫让自己受到伤害,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李老头见状调转思路,带领底下人改去小溪里掏淤泥,最后直接对府中各个净室下手。最严重的那几日里,甭管人在侯府的哪个角落待着,都能闻到臭气熏天的味道。 一百多亩地所需要的肥料实在太多,李老头又是个极其认真的人,非得把这个底肥打牢才行。凤染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不用再偷偷浇灌灵泉水了? 当然这是玩笑话,她绝对不会冒那个险。 凤染让胜旺带上人手,去锦县上探探其他种地大户家的行情。一连跑了好几日,方才敢来凤染面前回话,道是各家种什么的都有,对今年秋收的判定还很模糊。 凤染想想也是,毕竟在这个时代,庄稼人皆靠天吃饭。若全年风调雨顺,自然获得大丰收。反之……去年夏季就是少雨,到了冬季更没有下几场大雪。 谁知道今年会是什么样子?凤染不再犹豫,大袖一挥,下令让李老头带人全面种植稻谷。 她越来越体会到什么是苦寒之地,也越来越理解锦县,乃至对面的东野国为何一直富庶不起来。 选择的稻谷种子,一部分是去年秋收后留下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凤染在随身空间里准备好的。 她现在已不需要东拉西凑编瞎话,大家早就习以为常。无非就是从雒都凤家顺出来的,要么就是从后面大兴山里找到的。 大兴山俨然成为凤染的另一个“空间”,她但凡有机会去山上,定要随手播撒些草药种子。去年搬果子树给她累得够呛,还是拿种子比较省事,就是生长周期较长。 除了大兴山以外,侯府的房前院后亦没能“幸免”,皆让凤染弄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模样。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多点选择余地,以后编瞎话更有说服力,随身空间到底不能被他人知晓。 多日连轴忙碌根本没得闲儿,凤染早把凌恬儿来找茬儿那事撇到脑后,可隋御不敢忘,宁梧也不敢忘。 隋御觉得自己没能站到凤染身边,没能给她一个可靠的臂膀,心里特别愧疚。不仅如此,他还暗地里“教唆”水生和郭林可劲儿管她要银子使。 导致隋御觉得,他这么一个可恶的闲人吃饭都是罪过。要是赶上凤染算账不如意时,他正好待在旁边,那么他就会自认自己连呼吸都是错的。 至于宁梧,她那日教训凌恬儿是很解气,可她自己明白,她没有按照隋御交代给她的“度”来做。回府之后便长跪霸下洲廊下,请求隋御和凤染责罚自己。 隋御没有责罚她,凤染亦没有责罚她,均要她不必如此。然而他们夫妻越是这样,宁梧心里就越自责。她知道自己要是下手再重点,凌恬儿就未必能走着回东野。 清明时节,草长莺飞。 凤染坐在果子树下筑起的石几上,望向身后那大片田地,一拢一拢的特别齐整。 “李老头就是不让我下地。”凤染单手托腮,无奈地道,“今儿播种而已,至于那么紧张?” “夫人要是手痒痒,一会儿回花园里刨刨土?”邓媳妇儿欠身笑道,“大器这两日种下不少花草呢。” “我知道我只会帮倒忙。”凤染努努嘴,“中午让大家吃点好的。” “奴这就去吩咐。”邓媳妇儿躬身退下,只留宁梧一人立侧。 “你这些日子都不敢跟我讲话。”凤染收回视线,睇向宁梧,“我是老虎呀?” 宁梧摇了摇头,仍低眉站在一旁。 “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天,何故再跟自己过意不去。”凤染顿了顿,刻意道:“我只当你是在为我出气。先前在锦县驿馆里,她那个样子实在讨人厌。” “夫人我……”宁梧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解释。 凤染反问道:“难道不是么?是我理解有误?还是你有其他隐情没对我讲?” 宁梧兀地跪下身,叉手明志般说:“宁梧对夫人绝对没有二心,宁梧就是看不惯那东野小郡主的嚣张劲儿。” “快起来,下次别那么鲁莽便是。我也讨厌她,可她是东野郡主呀,真要是死在咱们手里,你说侯爷该咋办?东野国主再怎么忍辱负重,也不可能不为自己女儿报仇啊。” “夫人,夫人!” 宁梧被凤染搀起身,主仆俩循声望去,只见水生用轮椅推着隋御走过来。 “哟,这是憋不住了出来遛弯。”凤染起身去迎隋御,走近了笑道:“还记得你上次是啥时候出府的么?” 隋御凤眸微掀,忍了半日,实诚道:“上一次是救宁梧的时候。” 凤染咬了咬唇,自己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当着宁梧的面提起来,好似自己小心眼一样。 “如今开春天气好,水生你没事多推侯爷出来晒晒太阳。”几人又回到果子树下,凤染指向远方,“侯爷你瞧见了么?那些地全是咱们家的。” 树下拴着的几头牛发出“哞哞”的叫声,还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甩甩尾巴。 “真壮观。”隋御恭维道,“待秋收时肯定更壮观。” 凤染坐回石几上,笑眯眯地看向他,“你现在嘴巴挺甜的嘛?去年那会儿可不支持我了。” “我有眼不识泰山,哪里知道我娘子这么厉害。”隋御现下已端不起侯爷的款儿,根本不在乎身旁有谁在,反正逮住机会夸凤染准没错。 凤染先是受用了两句,之后便觉得其中有诈,遂瞪眼问道:“你是不是又要管我要钱?” “没有的事!”隋御赶紧否认,“哨亭差不多已架好,暂时……暂时是用不上的。” “才架起几个呀?真的够了么?”凤染又往侯府里望去,“范星舒说的没错,还是得多种点树,有利于隐蔽,还能遮挡视线。这么光秃秃的,反而让外面人当成靶子了。不过……” “下月的。”隋御抓过凤染的手,嘻笑说,“我知道金生他们还没送来这月月盈。” 凤染将隋御甩开,扯出帕子擦了擦,对身侧的宁梧道:“瞧见没有?侯爷现在这算盘打得多细,依他这个花法,咱们往后别想再吃肉。” 四人笑了一遭,却不曾想到这一幕,又被避在大兴山里的人看了去。 第132回:一计不成再一计 凌恬儿收脚撤身,退回到山石之后,已经消肿的脸蛋上不知不觉泛起一抹驼红。她难得露出如此娇憨的一面,只因眺望见了她的意中人。 她的心犹如小鹿乱撞,脑子里闪过的皆是在雒都时听到的种种传闻。 当年战功佼佼的漠州铁骑统领,还没有残了双腿的隋御,是众多朱门闺秀倾慕的男子。要不是后来惨遭横祸,哪能轮得到凤染那种,搬不上台面的卑微庶女嫁给他? 隋御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和她这种天之娇女才最为登对!凌恬儿就不信这个邪,她说什么都要把隋御降服到自己身下。 “你看清楚没有?”凌恬儿调整好呼吸,侧首说,“可觉得他似曾相识?” 这日,随凌恬儿来大兴山的扈从,不是罗布而是松针。 松针从头到尾都迷迷蒙蒙的,无论是国主对他讲的那些惊天大秘密,还是小郡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补充说明,皆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简单说,隋御是松针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的族中叔父。 尽管他比隋御只小几岁,可这辈分是国主帮他敲定的,他亦不能反驳。 可怜松针父母亲早逝,不然他真得回去问问爹娘,这叔父到底是打哪儿论出来的? 松针心下清楚,要不是这二年在护卫府里稍稍崭**头角,如今站在这里的还指不定是谁。 松针是阜郡人士不假,松氏也是掌管阜郡的族帐。只不过松针他们家这一支是松氏旁支的旁支,算不上根正苗红。 国主和小郡主硬生生让他对号入座,他不接受也得接受,隋御是他叔父这个“事实”。 “额……”松针低下头,讪笑说,“卑职不认得他啊。” 同为武将,松针对隋御的名讳并不陌生,就是看到他的真容比较惊讶。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清癯男子,就是北黎曾经的战神? 闻言,凌恬儿瞪起双目,拎在手里的马鞭差点甩到松针身上。 然而松针不是她的扈从,不能像罗布那样任由她打骂。她负气地往旁挥下一鞭,抽得新发芽的小草自泥土里溅起来。 松针没有讨好小郡主,更没有将身躯躲闪开,只不尴不尬地笑起来。 随东野使团往返雒都一回,他与小郡主朝夕相处近二月余,算是把她的脾气摸清了。 日常里是跋扈了点,但总体来说比较通情达理。眼下变得这么激动,莫不是坊间那个传闻是真的?小郡主真看上山下那位侯爷了? 北黎的侯爷和东野的郡主相结合……听起来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即便国主所说是实情,那隋御真愿意回归东野故里,然后再掉头对付北黎? 松针抚了抚自己的心脏,动嘴皮子这种事,他哪能做得来?他的夙愿是征战沙场,让东野从北黎的束缚下挣脱出来,不再受北黎的欺压和凌辱。 “那个……建晟侯夫人。” 松针蓦地想起,凤染在锦县官驿里对他的那一笑。他恍然明白了其中奥义,想来她那时候已明了自己和隋御之间的“关系”。 “怎么了?” 提起凤染,凌恬儿就怒火中烧,已差不多快痊愈的下颚,又隐隐地轻搐起来。 “你对人家夫人倒是记忆犹新。”凌恬儿摸了摸腮边,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居然戏谑地问道:“你瞧她长得好看么?北黎男子就喜欢她那个样子的?柔柔软软抱起来舒服?” 松针清澈的眸光再次瞻往山下方向。他听说过有的大族帐家千金小姐,喜欢上有家室妻儿的男子,大多数的结局,都是男子抛弃发妻再迎娶回千金。 所以猜到凌恬儿打得什么主意,他并不觉得多离谱。只是有点纳罕,北黎那边也有这种情况么?隋御也会这样做么? “你……”凌恬儿停顿一下,“去山下转转。” “啊?”松针哪能这么快做好心理准备,“郡主,我,我……” “怕什么?你又没穿戎装,看起来跟他们北黎人有什么差别?”凌恬儿催促道。 “您让卑职缓缓,再说就算去见建晟侯,也得挑个合适的时机不是?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过去不太好?建晟侯若这么容易被说服,国主和您还用得着这么愁楚?” 凌恬儿欲要还嘴,身后一扈从自不远处跑回来,轻喘相报:“郡主,前面山腰附近发现不少北黎士兵。” “北黎士兵?”凌恬儿一怔,“看清楚带队的是谁了么?” “郡主,咱们还是先撤。大抵是北黎边军来巡山。这大兴山划分本来就有歧义,跟他们这样狭路相逢,没有必要。” 凌恬儿气急,又狠狠甩下一马鞭,“真较起真儿来,那建晟侯府占地都是咱们东野的。早晚有一天……” 不等凌恬儿发完牢骚,松针已从身后强行提溜起她往回走。 凌恬儿心下又一滞,松针竟然敢这么对待她?她这郡主当的,是前些年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么? 康镇由一副将引路,来至前些日子东野人和建晟侯府发生过争执的位置上。 但见副将前后左右比划一通,好似在给康镇还原当日的场景。 “你确定那人是东野小郡主?”康镇不大相信,自顾在周遭踱起步。 “那日来巡山的兄弟都瞧见了。东野小郡主前不久刚刚过境,不少兄弟是亲眼所见,绝不会认错。”副将信誓旦旦地道。 前些日子忙于军务,康镇始终没有得闲儿。今日恰是巡山日,他才从驻地大营跟过来。 “东野小郡主和建晟侯夫人的贴身侍女赤膊?”康镇抬指搔了搔下巴,那侍女一定就是宁梧了。 他想起她那副凛若冰霜的样子,还有那双被人盯一下就浑身不自在的鹰眼。 “是因为大兴山的使用权争执不休?” 副将指向山下,说:“将军您瞧建晟侯府在干什么?” “种地嘛,侯府捉襟见肘,不得自己想法子度日?朝廷连我们的军饷都拖欠,哎,我就是想帮侯爷也无能为力。”康镇爱莫能助地叹道,“前儿苗知县同我提了一嘴,那只老狐狸呀……” “侯府里的人越来越多,将军就不起疑么?”副将打断他的感慨,“还有这身手了得的侍女?” 康镇睃向副将,转动两手手腕走过去,说:“你觉得建晟侯在背地里搞动作?” 副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一个残废之人能干什么?凤夫人无非是想找点赚钱的法子,侯爷那一身伤病,得费不少钱。”康镇又想起苗刃齐学他夫人的情形,“连知县夫人都被凤夫人感动三分。” 康镇是这样对属下辩白不假,但这不代表他内心没有疑窦。 东野小郡主和建晟侯夫人起了争执,源头可能要追溯到东野使团被劫那件事上。这变相证明,隋御绝对没有通敌。 但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身边还暗藏这等高手,不得不让人觉得他貌似另有所图。 这个宁梧…… 巡过大兴山,康镇教一众行伍先回驻地。他自己则径直下山,去往建晟侯府。 这时候已到后晌时分,李老头才跟凤染通禀完播种进度,忽听门房小厮进来说康镇登门,又匆匆让隋御做好伪装。 康镇还没进府门之前,已发现新矗立起来的几处哨亭。他稍稍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工事皆出当兵人之手。 他副将猜忌的没有错,这建晟侯府不像是要凋零,反而像是在暗暗蓄势。 隋御坐在轮椅上出来见他,二人互相寒暄一番,凤染便亲自进来上茶。 凤染身后跟着宁梧,躬身低眉的没有瞧康镇一眼。 康镇一改往日那正人君子的做派,两眼直勾勾盯在宁梧身上。 “康将军?”凤染弯眸笑了笑,道,“今儿晚膳在府上用?你一来我们府上,我家侯爷这气色立马好了不少。” “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康镇半分都没推托,反倒给凤染来个措手不及,他到底是带着啥目的而来?因为侯府大力种田?因为侯府建起哨亭?还是……因为宁梧? 凤染亲自去后院厨房吩咐一声,康镇算是侯府的贵客,还是莫要怠慢得好。 “康镇今儿有点奇怪。”凤染和宁梧走在庭院甬道上,“跟侯爷一会儿提西祁鞑子,一会儿扯用兵之道。”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宁梧附和说,“关于雒都那边只字不提,关于边军的事也一个字不说。” “宁梧,他瞧你时色眯眯的。” “夫人,您……别瞎说。”宁梧结结巴巴地否认,底气明显不足。 凤染轻哼了声,道:“我以为经过上次以后,他不敢再打你的主意。邓媳妇儿呢?” “领着李老头那院过来的几个媳妇儿,在库房里忙着。”宁梧欠身道,“夫人让郭将把人都调走,杂七杂八的琐碎事便落到咱们这边来。” “人手还是不够用。”凤染努努嘴,“再缓缓,等侯府境况好些,我再去外面讨点丫头回来。你去库房叫邓家的过来,晚夕用膳时让她跟着我,你别往跟前去。” “夫人多虑了,康镇不会看上我,他或许另有目的。” “我不管他有啥目的,那么轻佻地看着你就不行。真以为我能把你送给他?”凤染气鼓鼓地道,“不行,我得再去趟厨房。” 宁梧赶紧拦下凤染,说:“夫人又要干什么去?” “我弄点炉灰抹你脸上,让康镇瞎惦记。” “啥?!” 发出疑问的不是宁梧,而是从月洞那边走过来的郭林。 他眼睛睁得溜圆,紧张兮兮地道:“不是我说他坏话,康镇那酒品,啧啧~上次喝醉了还是我送他回的营地。他看上咱家宁梧了?就他那样……” 话未说完,郭林那张特周正的脸便红的跟火烧云一般。 第133回:白菜又要被拱了 且表凤染半晌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康镇要打宁梧的主意,郭林在这激动个什么劲儿? 凤染眄视郭林,这牛高马大的男人……莫不是学金生那厮儿,又要挖自己的墙角?最贴心的芸儿已赔进去,合着这是又惦记上宁梧了?果然家贼难防啊! 宁梧还如以往一样,像看傻子似的斜瞟郭林一眼,诮讽说:“谁是你们家的?” 郭林苦哈哈地挠挠头,顶着大红脸,道:“那个你是夫人家的,夫人是侯爷家的,咱俩……” “说什么弯弯绕绕的呢?”宁梧打断他,凝眉道,“人家康镇是边军统领,堂堂的北黎大将军,保卫一方百姓平安。这等威风凛凛的男儿郎,用得着你来排揎?” 郭林登时急了,用厚实手掌狠狠拍打自己的胸膛,急赤白脸地道:“宁姑娘瞧不起谁?老子当年跟侯爷出生入死,大小战役数百次。侯爷有的战功我都有,光西祁那几个凶残狼主,就有俩是被我斩杀死的。” 宁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别过头不去理他。郭林还以为她不服气,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儿,袒露出胸前道道疤痕,铮铮地说:“老子从不骗人,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凤染扶额,这都什么跟什么?郭林虽说不太有智慧,但他做事向来稳重。今儿可倒好,该说他关心则乱,还是该说他为爱情迷? “我还在这儿呢,你扯什么衣服?”凤染没奈何地斥道,“我好歹算你主子,你今儿可让我开了眼。” 郭林难为情地垂下头,赶紧把衣衫系好,四四方方的脸盘憋成铁青色。他到底是咋回事?咋老在宁梧面前出岔子?自己一定是跟她八字不合,犯冲! “康镇要在府里用晚膳,侯爷没法子喝酒,他又不让我跟外人喝。刚才还想着要你上桌陪一陪,算了……还是我硬着头皮上。” “夫人,我行!我行!”郭林极力争取道,“这差使我能干。” “真的?”凤染半信半疑,“你今儿得把康镇给我喝倒,他不喝醉,我没法子套话。” “夫人您放心,定给他喝得不知道北在哪儿。我这就让胜旺去边军驻地送信,告诉他们康镇今晚住咱们侯府了。” “这牛皮吹的。”宁梧幽幽地飘来一句,“我们等着看好戏。” 凤染倏地瞥过宁梧,没好气地说:“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自己往脸上抹炉灰去!再找套脏衣服换上,干脆不许进霸下洲了。” 晚夕,霸下洲花厅内摆满一春台佳肴,照比上一次招待康镇强出不少。 隋御看出康镇有所疑惑,但他故意不解释,仍与康镇扯没用的话头。他摆出一副特别在乎脸面的臭德性,要外人以为他在强撑侯爷的尊严。 隋御轻咳几声,无力地靠回轮椅椅背上。水生悄然为他披上一件薄裘,假模假样地道:“侯爷,不然咱回房里歇歇?都出来快一个时辰了。” 回房?马上要吃饭了让他回房?怎么,主动给凤染和康镇再制造独处的机会? “康将军来府,本侯高兴,不回!”隋御冷傲道,“你话怎么那么多,我死不了。”燥意满满地扯开薄裘,“都几月天了?还让我穿这个?” 康镇赶紧弯腰捡起薄裘,边帮隋御覆在身上,边赔笑道:“侯爷息怒,何必迁怒下人。都是卑职的错,惹得侯爷心里不痛快。” 凤染和厨役一并走进花厅,自他手中接过最后一道菜,摆放到春台上。 “还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进来。”凤染语意带笑,朝门口喊话。 隋御有点困惑,凤染是要宁梧进来陪康镇吃饭喝酒?真打算顺水推舟把宁梧奉献出去? 康镇心里也发毛,总以为凤染要把宁梧送给自己是玩笑话。难不成真是自己想多了,宁梧真没啥问题?孟浪之徒这么好装吗?他可是正人君子呐! 就在二人思量之际,雄壮的郭林大步流星走进来,朝桌上几人叉手行礼。 康镇呛了口茶,隋御亦抖了下手中箸筷。 “侯爷身子不好,我今儿身子还不舒服,总得找个能喝酒的陪陪康将军不是?”凤染一面说,一面让郭林落座。 隋御抬指按了按眼眶,心下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郭林现在怎么瞅康镇怎么不顺眼,喝酒跟打仗似的。椅子没等坐牢,已和康镇连干了三大海碗。然而这才是个开始,甭管康镇怎么推辞,郭林都有法子迫使他不得不喝下去。 凤染舒了一口气,向隋御抛去一个得意的眼色。 隋御大抵猜到她要干什么了,只无奈地摇首,觉得凤染这次只怕要失手。 康镇来府必是带着怀疑,他守卫边戍,察觉建晟侯府有问题在所难免。可他既然敢独自而来,就一定做好了准备。被郭林灌醉了就能说实话?隋御认为未必。 酒过多巡,康镇已褪去刚来府时的拘谨,跟郭林和隋御天南海北地吹侃起来。凤染见缝插针,几次套话均无果,难不成真失策了? 康镇喝酒喝得浑身发热,眼神迷离地往外瞟去,“那个,卑职去外方便一下……” 闻言,水生立马上前带路,将已有醉意的康镇搀扶出去。 “差不多行了。”隋御将薄裘下的长腿伸展开,蜷曲这么久,腿脚都已发麻,“康镇看似在跟我闲扯,其实是在套我的话。他今儿不来,过段时间苗刃齐也会来。趁着他没有完全醉掉,郭林出去透露给他。” “什么?”郭林满脸红光地问道,“侯爷要我说啥呀?” 隋御一箸筷撇过去,正敲到郭林头上,“你说说什么?” “额……” “你今儿怎么回事?” 凤染不得不出来替郭林打圆场,笑说:“就把建哨亭的原由推给东野,在大兴山上发生争执的事夸大点说,再结合先前被东野人陷害那茬儿,咱们出于自卫才这么干的。” “啊,属下明白了。”郭林愣愣地回道,须臾,打了个酒隔。 “种田的事不用多言,那么大地方谁都看得见。我们上赶着解释,反而有此地无银的嫌疑。侯府可怜见的,知县夫人那里我已打过招呼,康镇说不出什么来。” “我这就去!”郭林猛然起身,身后的圈椅“砰”地一声带翻在地。 “去,先把这些说给他听,看他怎么接招,要是还不够,咱们再想法子。” 凤染喊来荣旺,要他搀扶郭林一起去往庭院。她挨着花厅门首探身,唉声道:“郭林没把康镇灌醉,自己好像喝多了?我有些担心。” “郭林今日怎么这么反常?”隋御狐疑地追问,“往日做事哪能这么毛毛愣愣?” 凤染回首剜了他一眼,切齿道:“我不知道。”心里却在骂,你的好兄弟撬走我身边一个人还不够,这是要再撬走第二个啊? 郭林走在霸下洲廊下,被晚风吹了吹,脑子清醒了不少。他在前院净室里外找寻一圈,没有看到康镇的影子,想康镇莫不会去了后院? “康镇不认得地方,水哥儿还能不认识啊?”荣旺在侧纳闷。 “去找找。” 此时已至掌灯时分,庭院里都点起了灯笼。二人甫一拐过月洞,就见到水生火急火燎地往回跑。 郭林一把扯住水生,问道:“出什么事了?” 水生把脸一臊,跺脚道 :“康镇拉着宁梧的手,钻后院花园里啦!就宁梧那身手是用不着别人来救,可她好歹是个姑娘家,再说在康镇面前是不是得掩饰一下功夫?” “怎么让他碰见宁梧了?” “他说喝多了酒头疼,想多走走,透透气,要我带他去后院转转。不让人家去,搞得像咱们有鬼似的。谁知道一进后院就撞见了宁梧……” “妈的!这个畜生!”郭林火气蹭蹭地往上窜,“居然敢在咱们府做这种事?快带老子过去!” “你激动什么?宁梧身份就是个侍女,真要被康镇看上了……也不是不可以。因为一个侍女跟边军统领闹不愉,擎等着让人家觉得她有问题嘛!” “那怎么办?就便宜康镇那畜生了?” 水生推了下荣旺,说:“你把这夯货给我看住了啊,别让他乱来,我去回报夫人!” 言罢,又急如星火地跑回霸下洲。 第四进院,大花园内。 康镇把宁梧堵在一处隐蔽的假山后,除去刚才拉她过来时,摸了下她的手腕,如今半分都不敢碰她。 他假借酒劲儿,将人罩在逼仄的空间里,说:“夫人每月给你几个钱?够花么?不如跟我走。” “将军之前不是不要我么?”宁梧从容不迫地道,“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想女人啊,觉得你还成。” 幸好现在已是天黑,不然宁梧定会笑话死他。 康镇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暗示自己,老子是为了试探这姑娘,在做正义之事,关系一方百姓安宁。 说不定宁梧是个杀人魔头呢?万一他在帮建晟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可不想建晟侯误入歧途,他在挽救整个建晟侯府! “哦?”宁梧还是冷冷的语调,“那康将军亲我一下试试?” 康镇瞬间醒了酒,这娘们儿居然敢反将他一军。就说她有问题,果然被自己揪住把柄。 “不敢啊?康将军是柳下惠?”宁梧轻笑道,“那我走了,以后别打我主意。” 康镇倏然扳过宁梧的身子,用劲儿抵在假山上,像一头饥饿的狼,粗暴地吻了下去。 第134回:我赌他不敢杀她 宁梧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情,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般羞恼求饶,任康镇肆意侵袭她的唇腔,她亦没有给出半分回应,当然更没有出手制止他的行径。 宁梧就是有点出乎意料,笃定康镇不敢乱来才故意那么说,以为可以吓退他。看来……守卫边戍的军士们日子太不好过了。 “你怎么不叫?连个声都不出,没趣儿。”康镇略微错开宁梧的唇齿,抓过她的手掌用力搓了搓,“这么硬?在侯爷夫人身边服侍,用得着做粗活么?是习武所致?” 康镇想逼她就范,决计探触她的底线。 “再硬,也硬不过康将军。”宁梧低眉扫过康镇下身,嗤笑一声,“将军现在最硬了。” 宁梧非但没有让康镇得逞,反而变本加厉的惹逗他。 康镇只觉受到了侮辱,往她耳际边凑近,“真以为老子不敢办了你?我要你,轻而易举。” “对,易举。”宁梧任由他狠捏自己的手指,言不尽意地重复:“将军很易举。” “宁梧!”康镇突然提高嗓门,厉道。 “啧~”宁梧侧过耳朵,皱眉笑说,“康将军这是要把我给喊聋啊?” 康镇倏地扯开她的腰带,但眼前的宁梧还是没有还手,他真快挺不住了。 不是挺不住行风月之事,是他再装不下孟浪之态。他是君子,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这种不耻之举,他康镇做不出来。 斯须的工夫,却像是挨了好久。 “你赢了。”康镇收回手,自嘲道。 宁梧腹笑,面上已软下来,恭维说:“将军是个好人。” “那宁姑娘到底交代还是不交代?”康镇最先摊牌,暗叹,工于心计这种事比带兵打仗还要费脑子。 “嗯?”宁梧直视他的眼睛,准备咬死到底,“将军要我交代什么?” “你是什么来路?若还不肯坦白,被我查出来定不轻饶。” “你一个边军统领,揪着建晟侯府做什么?建晟侯阻了你的道了?”宁梧欺身而上,反将康镇推按到假山上,“还是说你在替什么人监视着建晟侯?” 这顶帽子扣得实在太大,康镇慌得赶忙否认,道:“酒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说!我康镇身后没有支撑,若有,怎会在这苦寒之地守了这么多年?我上对得起北黎朝廷,下对得起锦县百姓。” 似乎是被宁梧“诬陷”而感忿忿,康镇又激动地辩白:“建晟侯是我敬重之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会盲目崇拜他。我得了然你们在两国交界的地方上做些什么,尤其是你这种‘高手’,为何会甘心做个小侍女?” “你的手下看到了?”宁梧垂下双目,猜测道,“前些日子,我在大兴山上打了东野小郡主。” “继续说。” “没甚么可说的。你若真觉得我是恶人,大可以把我带到你们军牢里严刑拷打,我就是侯府里的一个普通侍女,命不值钱。”宁梧一脸无畏地道。 “连生死都不惧,难怪不在乎我占你的便宜。” “你占我的便宜?”宁梧冷笑道,“将军多虑,不必记挂在心上。” “老子,老子……”康镇又让她给嘲讽了,大手兀地掐住她的脖颈,威胁说:“你最好不要犯在我手里。” 这一幕,恰被心急火燎找到他们的凤染所瞧见。 在往花园里赶来之前,隋御好顿相劝她,道宁梧定能保护好自己,让她不要冲动行事。 可眼前是什么景象?康镇是要掐死宁梧么?宁梧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誓死不还手反击? “康镇,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凤染踏进狭小的假山空间里,两手用力拖拽宁梧,把她护到自己身后。 “宁梧怎么你了?你要这么待她?上一次我做主把她送给你,是你自己左右不要。今儿怎么回事?喝醉了就想强抢女婢?人家不从,就要动杀机?”她艴然不悦,由于怒叱的太过大声,嗓子都快喊破音。 康镇愣怔住了,宁梧也半日没反应过来。 假山之外已聚集不少人,但不知怎么回事,竟没有一人再走进来。 宁梧拉过凤染,欠身笑了笑,说:“夫人不要生气。康将军没有轻薄我,他就是让小的带着他,在花园里散散步。” “你胡说八道!”凤染弯下腰,替宁梧快速系好扯开的腰带,“以为天黑我就看不见么?你怕他作甚?为何不出手揍他?侯府日薄西山,连个丫头都护不住了?” 宁梧忘了腰带未系这茬儿,凤染已信眼前所见,康镇轻薄她的“事实”再洗脱不掉。 康镇竟无语凝噎,有个宁梧倒打一耙还不够,这又多出来个凤染? “水生!”凤染向身后喊话,“康将军喝醉了,赶紧带他找房舍歇息!” 水生在假山外面应声,却迟迟没有进来。 凤染等不及,啐了口康镇,牵起宁梧绕出假山。 但见荣旺几人在郭林的指挥下,统统转过身子背对她们。郭林自己也一眼都不往假山这边瞅,在更加明亮的灯光下,还能看到他不住抖动的肩膀。 唯有水生提着提灯垂首相迎,但目色始终望着地面,好似不抬头,不看宁梧就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一直没甚么情感起伏的宁梧,终于在这一刻哽咽住了。 “我没事,水哥儿你把头抬起来,瞧我是不是好好的?”宁梧强笑道,“搞得这么兴师动众,我一个小侍女哪能承受得起?” 水生方慢慢抬眼,见宁梧跟平日无样,终于如释重负。他还没等回头支会郭林,郭林已冒冒失失地跑过来。 “你……你……”郭林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你”了好几声,才道:“你没事就好。” “你这么紧张我?”宁梧语意轻佻,抬手在他腰间按了按,将出鞘未合严的刀身收回去,“脑子有问题啊?我用得着你来救?” 她口中在骂,心里却生出暖意。这个憨厚的男子,居然要为她跟人拼命。 “我忍住了,我又不傻。”郭林喉头攒了攒,“女人就是麻烦,你以后能不能只擦粉绣花。要不是会点功夫,至于遭到人家怀疑?” 宁梧被凤染带回上院,把这里的残局交给水生等人善后。 康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只觉如芒刺背。任水生如何挽留,他亦不肯在建晟侯府里留宿,执意回到霸下洲和隋御辞别。 隋御没有就宁梧一事跟康镇翻脸,还故意调笑说:“将军要是真看上那个侍女,明日我便教人给你送过去。不过她性子烈得很,是个练家子出身。” 交代给郭林的那些话,只能由隋御陆续吐露给康镇。 隋御越是自圆其说,康镇越对宁梧,乃至整个建晟侯府产生疑惑。可他没有再表露出什么,只从侯府落荒而逃。 “真的没事?” 凤染带宁梧回到西正房后,便再没有露过面。她眼圈微红,把宁梧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 “康镇他不敢。”宁梧反而替康镇开脱起来,一并把他们之间交谈的内容逐一讲明。 凤染认真听过后,思忖片刻,叹息道:“他这么揪住你不放,远超过我之前的预判。” “那我这就离府,绝不牵连大家。” “你往哪儿走?”隋御忽然推门而进,“你走了,侯府就是做贼心虚。” 宁梧起身恭敬立好,叉手道:“还望侯爷明示。” “你现在就动身,去追撵康镇。”隋御抱臂站到窗下,轻点下颌,说:“我们来赌一把。” 凤染“腾”地一下跳起来,质问道:“你想让她色诱康镇?” 隋御五指扶额,没奈何地说:“不让康镇放下疑惑,他就会一直咬着侯府不放。如今尚且能蒙混过去,再往后挖地道时该怎么办?侯府人数越来越多又该怎么办?” “侯爷是想让宁梧自爆身份?赌康镇会站在侯府这边?” “我不求他站到侯府这边,我只要他相信,我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与他永远不会成为敌人。”隋御转身看向凤染,“买通苗刃齐或许可以靠钱财,但康镇明显不可以,他心里有自己的准则。” “宁梧自爆身份以后,康镇要是把她扭送到盛州呢?你要让她承受什么?她这条命是你我一起救下的。” “我愿意。”宁梧抢声道,“夫人,宁梧愿意。” “逼他。”隋御负手说,“要么让康镇杀了宁梧,要么让他为我们守口如瓶,不给他第三条路。” “隋御……”凤染望向他,忽觉得他有些可怕。 “我不是好人。” “我这就去,夫人在家里等我。明儿一早,我想吃肉行么?”宁梧理了理衣衫,笑道,“我定能平安归来。侯府如果能争取到康镇,以后做什么事情不方便呢?” “宁梧,你去。”隋御平缓道,“你回来,我陪你吃肉喝酒。” 宁梧鲜有地粲齿大笑,旋即疾步跑了出去。 “宁梧,宁梧……”凤染夺门去追,却被隋御自身后环腰拖回来。 “是我呢?要是我呢?你也会这样做么?为了目的牺牲掉别人?”凤染痛苦地凝视隋御,“还是说这就是侯府翻身的代价?我得学着承受?若不先发制人,被碾死的就是你我?” “我在赌,是因为我有把握,康镇不会杀她。”隋御捧起凤染的脸,“信我,我们一定会赌赢。” 第135回:意料之中的欷歔 是夜,注定辗转不寐。 宁梧在马厩里挑了匹上乘的青鬃马。她提胯跃马,将手中马鞭狠狠抽向马身,抽得壮马在她身下不住地咆哮嘶鸣。俄而,它载着宁梧冲出侯府,急速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侯府西角门并没有立即阖上,仅过去顷刻工夫,又有一人驱马离府。 听到水生进来相报,凤染才算彻底冷静下来。原来隋御已留了后手,他没有真把身边人的性命当成草芥。 只是这个世上所有的事,都防不住一个叫“万一”的情况。 凤染想一个人待会儿,隋御便随了她的意,没有再执意相陪。 凤染在半夜时分走进后院厨房中,因为宁梧说,她想明日朝食吃到肉。隋御则回到东正房里,无节无度地折腾起那些锻炼器械。 窗外,月色正浓,花香袭人。萦绕的重重杀气,真不应在这样美的春夜里出现。 快至驻地大营的一截僻静小道上,宁梧总算赶上了康镇。 康镇率先勒马停步,似笑非笑地朝身后喊话:“跟了我一路,再不出来露面,我可就要进军营里了。” 宁梧轻踹马腹,那匹已在她身下无比听话的壮马,便缓缓走到空地上来。 “我没想躲。”宁梧又拉紧缰绳往康镇面前走去两步,“只不过人在死亡之前,都会感到恐惧,我当然不例外。害怕嘛,所以想磨蹭一会儿。” “话怎么突然变多了?”康镇攥紧马辔调头,“宁姑娘为何会死?” 宁梧倏地抬臂,再一转手,康镇手里已多出一把匕首。 “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康镇笑着跳下马,将匕首颠在手里,“这匕首不错。” 宁梧跟着自马背上落地,两三步走至康镇面前,手掌向上一翻,里面已多出一把暗器,仍是二话不费便交给康镇。 康镇撵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小铁片,已将宁梧的身份猜出大半。 宁梧又蹲下身,在小靴里抽出最后几样短小刃器,一齐拍到康镇身前。 “我来求死。” 康镇睃向她,摇头说:“我只在战场上杀人。” “盛州杀人大案……” 宁梧只道出这么一句话,康镇已戳直了后脊,脸上再没有玩味之态。 宁梧删繁就简,将可说之言全部告知给康镇,与先前在侯府花园里的态度截然相反。 “侯爷和夫人待我有救命之恩,他们在救我时,亦不清楚我曾经的身份。”宁梧讲到这里,垂头惨白地笑了笑,“我说我来到锦县以后再没做过恶,康将军会觉得我在狡辩么?” 康镇静默多时,胸膛持久地起起伏伏。 “侯爷他为何要你来跟我坦白?你明明可以继续伪装下去,再不济今晚匿走出侯府便是。”康镇找到小道旁的一块大石头坐下,吁声说,“非得求死?” “你看到我在大兴山上出手暴打东野小郡主,你也看到我在边境小货栈里是怎么对待那些野夷的。”宁梧挨着康镇坐下去,松弛地道,“侯府里建起了哨亭,侯府外种起了庄稼。” 康镇偷偷往旁边挪了挪,刻意和她保持开距离。他不是惧怕她这个凶残杀手,而是想起在假山里的那一幕,不自觉地“做贼心虚”起来。 “你怀疑侯府很正常,倘或侯府在你统辖的地界里藏有祸心,比如豢养众多我这样的爪牙,再比如和对面那帮野夷不清不楚……” “够了!”康镇强行打断道,“隋御不是那样的人,他,还能活多久?就凭你们那一府老弱病残?” 宁梧抬眼睇向高悬明月,释怀地道:“正因为你这样思量,跟别人不同,不是真的来找侯府麻烦。侯爷才让我跟你坦白,他得活下去,他有妻儿要养,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啃树皮了。” “他的病……” “没有钱怎么治病?” 康镇又沉默下来,内心有两股势力在不断拉扯,孰为正,孰为佞? “他之前自戕。”宁梧追逐康镇闪躲的眸光,“是被夫人救回来的。好不容易有了求生欲,你真想让他饿死、病死、穷死?” “朝廷不应这么待他,他是为北黎才落得这个下场。” “你多久没有回雒都?你见过新帝么?你知道雒都现下变成什么样?”宁梧抓过他的手带到自己颈下,“杀了我,你和侯府之间便没了猜疑。侯府在你统辖地界里,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触碰你的底线。你为国,他为己,并不冲突。” 康镇握紧拳头从宁梧指尖抽出来,“你这是在逼我。” “我没有路。”宁梧稍稍倒仰在大石头上,伸了伸胳膊和长腿,“离开侯府,我活不成,寄居侯府是我唯一的选择。但为了让康将军安心,我必须去死。” 康镇动摇了,几次动了杀掉宁梧的念头,但双手怎么都抬不起来。他从不是这般优柔寡断的人,究竟是为什么,对一个作恶多端的杀手心慈手软? “我送你去盛州。”康镇艰难地说,“你的生死交给官家抉择。” “将军还是断了这个念头。你怎么比我还不了解北黎官场?押解盛州,我只会被屈打成招,都认定我知道那笔银子的下落。我可能会被狱卒蹂躏到没有人形。嘴硬才说不害怕,但谁真的不怕疼呢?” “北黎官场哪有你说的那么朽败!” “哼~”宁梧哂笑,“苗刃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康将军——” 她突然翻身压到康镇身前,“死在你手,也算我的荣幸。给我个痛快,一剑封喉那种,行不行?” “宁梧!”康镇奋力推开她,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杀你。” “我必须死。我已把全部都告诉你了,若我不死,你就是在包庇建晟侯府,这有悖于你的底线。我不能让你为难,我更不能让侯府替我背黑锅。” 见康镇犹豫不决,宁梧继续激将说:“康大将军犹豫什么?莫要跟个娘们儿似的,我本来就是个该死之人。动手,来啊,动手!” 康镇直向后倒退三四步,慌慌张张地道:“你不要过来,离我远点。” “什么?”宁梧不自然地笑道,“康将军在侯府花园时还解我衣带来着,现在居然怕成这样。” “此一时,彼一时!” 宁梧往前一步,康镇就往后倒退一步,低斥道:“你给我站住,不许过来。” “那将军是什么意思?打算替侯府保密下去喽?日后你要觉得上了贼船可怎么办?要是我今日跟你说的话有假呢?向恶容易,向善难。” 康镇不再躲避,他勾住宁梧带到自己身前,狠劲儿捏住她的下巴,警告道:“你的命攥在我手里,只要让我发现你在锦县里作恶,我定会毫不留情杀了你。” “仅此而已?将军没有什么附加条件?”宁梧故意把身子往前蹭了蹭,“暖床娇宠我也可以做,只要康将军不嫌弃。” “滚!”康镇大义凛然地甩开她,“滚回侯府老老实实待着,我的床也不是那么好爬的。” 康镇把她交给自己的刃器都还了回去,叮叮当当摔响一地。 宁梧蹲下身子慢慢捡起,但见他回到马背上,对自己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须臾,马蹄声渐远,周遭再度安静下来。 她还活着。 宁梧蹲在原处没有起身,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去捡最后那把匕首时,眼前倏地出现一双大脚。 宁梧轻轻拍了拍那双大脚脚面,低声说:“让一让。” 她没有起首,但她知道他是谁,在她刚出侯府不久后,就知道郭林在后面尾随自己。 “侯爷让你跟着我,是为了替我收尸?” “侯爷没想让你死。”郭林替她把刃器收好,“侯爷从来不是那种人。” “你喜欢我?”宁梧变回平常那张冷漠的脸,“是不是?” “没有。”郭林极力否认,方方正正的脸又涨红起来,“你以为自己是天仙啊?” “没有最好,我这种人不适合你。”宁梧想了想,又道:“康镇不杀我,是我故意勾引他的结果。谁动情,谁就输了。” 二人并肩骑马,没有来时那么匆忙,郭林半日不再言语。 “学学人家金生,找个像芸儿那样的好姑娘过一生,多好。” “你也挺好的。”郭林鼓足勇气道,“挺不错的。” “傻子。”宁梧嗔笑,将马鞭抽在他的坐骑上,“郭林,要把我的话听进去。不然以后难受的是你。我做事情没下线、没底线,你会失望甚至恶心。” 郭林不搭理她,不是往小道两旁乱瞟,就是往天空上瞎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差不多快要抵达侯府,郭林才开口道:“你回去跟夫人告个假,歇息一日。我这段时间练功挺刻苦的,待你哪天得空儿,咱俩再比试比试。” “行啊,这都是小事。”宁梧望向天际边泛起的鱼肚白,“想打赢我,你还差得远。” “打不赢你,我就听你的话。待我打赢你,你便听我的话,成不?” 宁梧的眼角微微湿润下来,但她故作无所谓状,道:“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吃。” 郭林忽地提起马速,先一步回到侯府里。宁梧在后头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方驾马入了府门。 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熬过去了,侯府算是再度闯过难关。只是难关好闯,情关该如何过呢? 第136回:蛟龙岂是池中物 谷雨过后,春意甚浓。 侯府里大小哨亭逐一落成,沿着庭院高墙也种下一排排大树。其中一部分是大家在大兴山上直接挖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凤染花钱从县上购买回来的,另有一部分则是她自随身空间里费劲巴力搬出来的。 这是个巨大的工程,累坏了府中众人不说,一并把凤染的腰包掏得空空。 这些大树还称不上林荫蔽天,依范星舒之前设想仍有不少差距。但没有关系,凤染手握灵泉,勤浇水就可弥补这个不足。 第二进院霸下洲两面的朱墙下,以最为枝繁叶茂的春树和榉树为主,余下各个庭院则多以桐树、柏树和槐树来装饰。 隋御第一次恣意踏出霸下洲门首时,久久沉浸在这过于悦目娱心的景色里,无法自拔。 他负手立于抄手游廊前,向内眺望这座属于他的府邸,原来它长成这个样子! “侯爷,如今已将手下人排班轮值,每个时辰都有人在哨亭的站岗。就是……”郭林顿声,枯笑说,“庭院太大,人手太少。歇息两日就要开始挖地道,属下有点犯愁。” “用不着犯愁。”隋御收回目色,成竹于胸地说,“要稳扎稳打,余下的事我自有思量。” 郭林忽然扬起语音,招手笑道:“喂~人在这边呢!” 只见安睿和范星舒结伴穿过月洞,走到霸下洲廊下。安睿手臂上站着一只个头较大的海东青,它毛色通体纯黑,比先前那几只血统要正些。 范星舒好似有点害怕它,刻意与安睿拉开些距离。 二人径直走过庭院,来至隋御面前叉手行礼。 “瞧着比来时瘦了不少。”隋御伸出长指抚摸海东青,问道:“熬几日成的?” “时间不长,差不多熬了七天。”安睿恭顺回道,“东野这品种的确不错。” “看你的气色还好。” “属下扛得住,还有几只在后院里关着,我想一并训出来,用得时候也方便。” 范星舒在旁禁了禁鼻子,说:“这畜生长得太凶了。” “你跟个大姑娘家似的。”郭林耻笑说。 范星舒没搭理郭林,弯腰冲隋御揖道:“侯爷,侯府前后院已让我查过好多遍,暂且再找不到纰漏之处。属下不敢说万无一失,但眼下您在庭院里活动应没问题。” 隋御点首,却见范星舒谨慎地往身后寻觅一圈,豁然笑道:“侯爷,我和宁梧那事儿……” 郭林整个人瞬间绷得溜直,范星舒怎么又跟宁梧扯到一块去了?! “近来康镇那边盯得紧,你们俩缓缓再动身。”隋御没对郭林解释,又叮嘱范星舒道:“我找机会跟夫人慢慢说。” 范星舒会意称是,再次调转话锋:“侯爷,挖地道工程浩大,用钱是一方面,人力亦是要尽快解决的。既然您有了那个打算,属下觉得还是早些去办才是。北黎幅员辽阔,一来一回真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 郭林到底忍不住,酸溜溜地赤道:“你在跟侯爷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你那心里装得是啥花花肠子?” 隋御起手搔了搔眉尾,郭林这是担心自己不受“宠”了? “我跟侯爷之间的秘密可多了,凭什么都要告诉你?”范星舒有意逗趣郭林,可劲儿诮讽说,“拳头固然重要,但脑子亦必不可缺。” “小白脸子,哪有点武将该有的样子!”郭林忿忿不平道,“有种……” “我不跟你比武,要比你找宁梧去。”范星舒躲到安睿身后,故作娇嗔状,“侯爷快替属下做主啊,郭将要吃人啦!” “你们够了。”隋御负着手,忍笑说,“闲得没事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谁闲得没事?!” 凤染甫一迈进垂花门,便听到隋御的这句话。她现在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愁没地方撒气。 包括隋御在内所有人登时屏息凝神,都在心里暗骂,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凤染? “你们杵在这里干什么呢?”凤染气呼呼地走过来,板脸问道。 郭林等边为凤染躬身行礼,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愣是把站在原地的隋御给凸显出来。 隋御用余光削过他们,腹诽,大家还真是好兄弟啊! “谁惹娘子不痛快了?”隋御勾唇浅笑,“宁梧你说。” 宁梧垂头不语,隋御又打算向邓媳妇儿问话。 “侯爷现在腿脚好了,与其跟大家伙出来晒太阳,还不如去府院后头帮忙插秧。后面忙得焦头烂额,一百多亩地,一百多亩呀!”凤染手舞足蹈,比划道,“李老头现在是缺了两颗门牙,再过两天只怕下牙都要掉了。” 原是大片秧苗已孕育出来,又到了该插秧的时候。本来依着去岁的经验,除去劳动量增大以外,再没有太大问题出现。 然则田地上没甚么问题,劳力上却出了毛病。 有两户劳力不服从李老头的支配,因为他们把李老头的身份给认了出来。知道李老头先前是边境集市那边的叫花子,便打心眼里瞧不起李老头。觉得这种人居然比他们高出一等,心里生出妒忌之火。 李老头是个和善的人,觉得大家伙种地太辛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他们做的别太过分就好。从来没有到凤染这里,讲过他们一个“不”字。 这两日到了扯秧插秧的关键时期,或许对于那些拥有大几百亩、近千亩田地的乡绅土豪没多大影响,他们请得起众多佃农为其劳作,但建晟侯府不可以。凤染招来现下这些人,已算尽了最大限度,再多就要负担不起了。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两户不好好劳作,还暗暗撺掇其他佃农一起打压李老头。 凤染过地里查看时,李老头仍没有向凤染禀明,还让老田和老卫帮他一起守口如瓶。 凤染虽是动手能力差了点,但该掌握的种地常识一点都不少。她就觉得插秧进度有些慢,已过去多半日,大家好像都没怎么换地方,还守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 直到后来,凤染逮住在厨房里擦灶台的大壮媳妇儿,“威逼利诱”之下,她才把事情讲出来。 “娘子打算怎么处置那两户?”隋御听到此处,敛笑问道。 “我能怎么处置?结钱让他们走啊。我不为李老头撑腰,以后谁还能服他管教?老人家一把年纪为我张罗事情,已经很不容易了。” 隋御可算弄明白了,这件事情本身是个小事,但涉及到要往外拨银子,就是踩到凤染的尾巴上,她不炸毛都出了鬼。 隋御自责,前些日子逼她逼得太紧,导致她现在对钱分外敏感。 “那便教他们走。”隋御大袖一佛,计划让郭林带人去后面地里帮忙。 “我才不要郭林他们去。” 凤染刚刚说得是气话,已决定好让两拨人彻底分开,就不能再混在一起使唤。 “你们过几日不是要开始挖地道了么?让家将们歇歇。”她发过脾气,又兴冲冲地走回霸下洲里。 邓媳妇儿紧跟凤染而去,众人趁机把宁梧给扣了下来。 康镇一事平息过之后,没过两日,他又来侯府一次。康镇自觉自己已完全倒向建晟侯府,与隋御之间的关系好似更进一步。 隋御看得出,康镇是个不错的将军,共同处事几遭以后,更摸清了他的性子。 但康镇要是知道隋御的双腿已痊愈了呢?要是知道隋御真正的野心了呢? 宁梧对康镇所言真假参半,待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会不会觉得自己被建晟侯府给耍了? 隋御不想让康镇知道真相,更不想拉他下水。就如同他不愿牵连到顾光白一样。 有些人还有一份好前程,过得尚且称得上安稳。北黎朝堂待他们还算说得过去。 在那一次之后,康镇没有再登门,就是巡防大兴山的次数比以前勤了不少。有时军士们遇见建晟侯府的人,两厢还互相打招呼问好。 隋御乐得其中,正愁挡不住东野人的窥探,便有人出来替他解决掉眼线。 “你和这小白脸要干什么去?”郭林没头没脑地问道。 宁梧睨了范星舒一眼,见他笑得得意,就猜到是他在诓郭林。遂瞪着郭林骂道:“你这个傻子,他说什么你都信?” “小白脸啥都没说啊!”郭林气急败坏地道。 宁梧转过头,对隋御欠身道:“侯爷,夫人现下难做,侯府近来只出不进,全靠金生那边养着。可光靠金生那边还是捉襟见肘,不如……放我和星舒出去?” “康镇还在监视我们,待过了立夏再走。” 郭林在侧都要把脑袋挠破,主子和他们俩到底在打啥哑谜,为何不能让他知道?难道自己不是主子最亲近的人? 郭林偷瞄一眼安睿,只见他十分从容地站在最外面,时而摆弄两下那只海东青,时而认真倾听众人讲话,完全不像自己这么急躁。 一时,众人散去,隋御回到霸下洲里找凤染。见她还在和邓媳妇儿对账,火气异常的大。他觉得是时候跟凤染摊牌了,做好她跟自己发火的准备,悄然坐到罗汉榻的另一端。 见状,邓媳妇儿无声退下。凤染推开手中账簿,咬了咬唇,道:“有什么事你直说。” 隋御去捉她的臂腕,凤眼低垂,宠溺地说:“娘子,你的生辰快到了。” 第137回:先给枣再打巴掌 凤染挣开隋御的缠磨,托腮支于榻几上,稍感混乱。 刚穿过来时是元靖十年冬,元靖帝驾崩;紧接着剑玺帝继位,转年为剑玺元年,那么今年便是剑玺二年。 合着待了一年半的时间,却跨过去三个年头,那小炮灰现在到底几岁? 隋御瞧凤染都快掰起手指头了,凤眸一挑,笑说:“娘子一十九岁了。” “不是二十么?”凤染吐了吐舌头,“我是哪天生辰呀?” 隋御懊恼地扯开衣袖,自里面掏出一张发旧的庚帖,沿着榻几推送到凤染眼前。 “前儿我在箱笼里翻出来的,是当初你我成婚前互换所留。” 凤染打开庚帖,看到上面赫然写着小炮灰的生辰八字,方确定自己的年岁。 不过隋御留在她这里的那份呢?她忽地心虚起来,笑眯眯地合上庚帖,胡乱点头。 “三月廿五啊?这不明儿就是了么?” “前两年从未过过,是夫君的不是。”隋御愧道,“以后我年年替娘子想着。” “侯爷客气,我都不知你的生辰呢。”凤染小声嘀咕道。 她以为隋御会生气,毕竟庚帖这东西挺重要的。但她哪里知道隋御给她的那份放在何处?就她自雒都带来的那些箱笼,早被她翻个底朝天,除了手腕上戴的这只大金镯子,貌似也只有芸儿和蕊儿的卖身契有点用处。 “娘子同我怎会一样?” 隋御趁机跨到凤染身边,非得挨着她身边坐下去,挤得榻几上的茶盏都快要弄翻了。 “真是讨厌。”凤染往旁移了移,“青天白日的你起什么腻?” “我没有高堂兄姊,这种东西自然得让自己保管。娘子好歹有个嫡母,凤家门楣尚在。那庚帖许是被曹夫人收下。”不等凤染还嘴,隋御已将修长指节抵在她的唇上,“那些都不重要,现在你我才是一家人。” “那大器呢?”隋器自门后露出个小脑袋,软绵绵地问道:“爹爹是不要大器了嘛?” 隋御心下一窒,他酝酿好半天的氛围,竟被这个小家伙给打断了。他定是在“报复”自己,平日里对他管教太过严格。 凤染可算遇到救星,躲着隋御坐到另一侧去,张臂示意道:“大器过来。” 隋器刚要往凤染身边跑,却听身后水生笑道:“大器跟我去外面玩儿。” “我不要……要找娘亲。”隋器的声音很快消散,早被水生给抱出霸下洲。 “‘奸细’就在身边,真是防不胜防。”凤染翻了隋御一眼,没好气地说:“儿子是我的亲儿子,父亲却不一定是亲的哟~我和大器是一家人,你……一边待着去。” 隋御吃起醋来,凭什么在凤染心里儿子比儿子他爹更重要?再说凤染儿子的爹,必须是他,绝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他压下脾气,嘘了口气,说:“我和娘子的生辰只差两日,你廿五,我廿七。但在年岁上,娘子十九,我已有二十五。” “你大我六岁啊?”凤染合计半晌,“竟然大这么多,之前都没在意过。” “你嫌我老?”隋御耐着性子,强笑道:“我还成?” “这么好看的哥哥……”凤染咯咯笑起来,“老就老点。” “你叫我什么?”隋御兴奋地问。 “唔~”凤染低首翻开账簿,故作正经地说:“咱们没钱张罗生辰,你今儿有心对我说,我高兴高兴便罢。等明年有钱了再说。两户佃农的工钱一结,咱们又得省吃俭用。不过你放心啊,你们的事不会耽误,金生那边月底就能送来月盈。” 隋御的心都快碎了,他之所以要郭林他们那么做,初衷便是不想看到凤染这般愁楚。但事实就是凤染赚钱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隋御花钱的速度。 这很残酷。 “娘子。”隋御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个物什,比刚才给她递庚帖更为羞涩,“我,我前些日子做的。” “这是什么呀?” 凤染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隋御居然送给她一支双股铁钗。上面只有一点简单的花纹,通体被打磨的很细、很亮,不大好看,仅仅可以用来绾住发髻,说它能装饰头发,算是违心之赞。 “你自己做的么?” 隋御点首,双手局促地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他哪里懂得姑娘家的那些玩意儿。不过是被逼得没了法子,从凤染妆奁里偷偷找出一支做样子。又教郭林他们去外面采买物料时,帮他寻来两片角料废铁。 “我挺喜欢的。”凤染冁然笑道,举起这支铁钗在手中晃了晃,“你要替我戴上么?” “娘子喜欢?” 隋御提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终于落回去,旋即,起身帮凤染戴在发髻上。 “眼光是差了点。”凤染抬手在头顶上摸了几下,“侯爷的审美有待提高呀。” 隋御就势攥住她的手指,把戴在她臂腕上的那只大金镯子转了两圈,三分戏谑,七分自嘲地说:“我以为娘子就喜欢这种的,才刻意投其所好。我这钗不值钱,比不得娘子的金镯子,待以后……” “好啦,好啦。”凤染真受不了隋御讲煽情的话,跟着站起来想抽回臂腕,但隋御还是抓得牢牢的。 “我还有件事得跟你坦白。” “给我一个甜枣再甩我一巴掌?隋御,你可以啊,我感动半天,敢情后面才是重头戏?” 隋御一咬牙,终将事情和盘托出。凤染的手已往回缩了三四次,均被隋御哄劝般地按下来,他知道凤染快要爆发了。 “我知你很不耻那笔钱,我更知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现在为几十两银子便操心无数,再往后呢?” “我说过要养你的,我可以,你给我些时间。” “你在养我,一直都是你在养我,但这与那笔钱之间不冲突。” “宁梧才刚刚脱离险境。”凤染想起,宁梧回来那日早晨吃肉的场景,她嘴上硬邦邦的,心里何曾不想过份安宁日子? “康镇动了恻隐之心,暂且对付过去。可要宁梧命的那些人呢?至少有两拨势力?”凤染蹙眉说,“当初留她时就说好,只要她保护侯府安危,保护我不受危险。你要得是不是……” 隋御感知到凤染身子兀地颤动一下,她不住地摇头,终于想明白其中奥义。 “与你料想的一样,当初留她便是藏了这个心思。娘子,我不是个好人。” “以前你之所以不愿意‘站’起来,是因为不肯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人?你做够了‘好’人?这可比放印子钱严重多了啊,隋御。” “娘子走明,我走暗。我有准则和底线,一味的守规矩,便是我当初那个下场。”隋御怅然道,“我让范星舒跟着,就是看中他脑子转得快。若二人真遇险情,他定有法子全身而退。富贵险中求,娘子可不可以应我一次?” “让我想想,又不是明天就上路。”凤染不肯立马答应下来,心里是惴惴不安的。 用过晚膳,凤染直接把范星舒叫到西正房里,还神秘兮兮地阖紧房门。 隋御在门外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好几次都想踹门进去问一问,你们俩有啥悄悄话非得背着我说?我又给我自己挖了个坑呗? 郭林幽幽地飘到隋御身后,如同“同是天涯沦落人”般,感喟说:“侯爷,这回你知道被人瞒着是啥滋味了?” 郭林对宁梧的心思是隐隐的,没有当初金生对芸儿那样,闹得满侯府都知道。 凤染咂摸出一点味道,但她还隐约猜到些别的,不好乱点鸳鸯谱,是以没有追问过宁梧。同理,隋御对郭林亦不曾打破砂锅。 “夫人瞒我什么了?她见范星舒早跟我支会过。”隋御强撑颜面,道,“怎么,你瞧着我让范星舒和宁梧秘密做事,心里不痛快了?” “属下不敢。”郭林梗着脖子,一副求“宠”的模样。 “你还知道不敢?”隋御目光扫过他,“同我去后院。” 自打可以在侯府里来回走动,隋御便常在前六个庭院里闲逛。有时,他望着那些架起的哨亭,真想亲自登上去眺望一番。 站得高,望得远。他想望雒都、望东野,更想望漠州。 被“囚禁”得太久,隋御甚至忘却周遭的危险。雒都那边还能让他这么消停多久?得在雒都那边发现他站起来之前,做好一切可以做的准备。 “宁梧跟我提过什么易容术的,你也会?”凤染端坐在罗汉榻上,问道。 范星舒微微躬身,揖道:“我只会点皮毛,行家还得属宁梧。” “你被判了斩刑之后,家中是怎么认得尸首?” 范星舒苦涩地笑道:“是顾将军提前跟家父通了气,家父半夜抬棺入殓,不曾让其他人靠近。那人既替了我,父亲便将他好生安葬。” “令堂知道你还活着。”凤染点点头,“你跟宁梧有把握么?” “这段时间,她跟我前前后后讲过很多次,我们俩推演了好多遍。我觉得还得去事发地看看,再则这事发生在盛州地界,牵连到谁我们就去查谁,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认真起来的范星舒一点都不油腻,他猜到凤染在担忧什么,笑说:“夫人是担心我们俩万一暴露,再牵连到侯府?这点夫人大可放心,既认了侯爷为主,我们便会忠心卖命。” “我要你们活着。” 凤染觉得自己有点假,是不是犯了圣母的毛病?但她心里的确这么想,活着卖命不好么? “你别跟着侯爷了,不如来跟我,替我想想赚钱的道。”凤染引诱说,“金生和芸儿都是实诚人,我当初放他们出去,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你如此智慧,何必跟侯爷走旁门左道?” “夫人,星舒没有经商那个脑子呀。”范星舒望向眼前这个凤染,一时感慨万千,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房外,邓媳妇儿忽地敲门,轻声通禀:“夫人,金哥儿回来了,等着见您呢。” 第138回:迫使改变的稻草 闻言,范星舒便想趁势避走开。岂料,凤染抬臂在半空中一按,说:“你和金生还没有正式见过,留下。” 凤染心里打着算盘,她不信范星舒没有经商的脑子,刚刚之言不过是托词。他不肯跟自己,要么是避嫌,担心隋御再踹他一脚,真把这条命葬送出去;要么就是志不在此,他真的想“杀”回雒都一雪前耻。 可凤染不甘心,她想再试试。 金生今儿着了件雪青色素绫直身,脚踩一双炭黑色双梁鞋。束发戴簪,腰悬长穗青白玉佩,有了几分商贾的铜臭气。 凤染见他如此甚是欢喜,盈盈笑道:“常老板安呀~” 金生忙地弯腰作揖,不尴不尬地回道:“夫人就别折煞小的了。” “现下整个侯府都在靠你和芸儿养活,我恭维你是应该的。”凤染眼眸瞥向范星舒,随即引荐他二人相互厮认一番。 二人被凤染赏了座,将将过去一盏茶的工夫,金生终于启齿说:“夫人,小的这次回来,是因为……” 想是金生那边遭到了难题,不然尚未至月末,他回来的略早些。凤染呷了口茶,说:“实话实说便是。” “开年那会儿夫人给我们的那些银子……”金生犹豫再三,把心一横,方道:“赔了。” 范星舒微微一滞,心中猜想这金生莫不是也受了建晟侯的指使,故意回来刺激凤染,要她再没有反对去找那笔银子的理由。 范星舒余光瞟向凤染,见她神色还算淡定,换做从前,她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因何?”凤染搁下茶盏,用帕子拭了拭唇边,问道。 金生只得如实交代。在锦县上混迹半年有余,除了延边街周围,像朝晖街那一片,边境集市那一段,金生已都混了个脸熟。 很多人都知道他常澎,饶有几贯家资,自营间米铺,还入了几家店铺的股。又觉得他眼光独到,财气连连。米铺才一开张,锦县上就开始闹饥荒;几家半死不活的小铺子,稍稍拨了点分资过去,便各个都起死回生。 尤其今年开春以后,他更是在县上蹦跶的频繁,很快结识下一帮经纪、驵侩和牙人。 “我这人脑子不够灵光。”金生局促地搓搓两手,“觉得请客吃酒、各处游玩得礼尚往来……” 金生还没有讲完,范星舒已猜到他的钱是怎么赔进去的了。 凤染想让金生寻找到适合投机的产业,但金生却把钱用在了交际上。他这么做本身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侯府可流动的钱财太少了。谁都不能一直走运,先前入股的几个铺子盈利,不代表这条路能一直走得通。 凤染认真听完,顿了一会,启颜问向范星舒:“星舒,此事你怎么看?” “这,这属下哪能知道呀。”范星舒嬉皮笑脸地道,“夫人,府院后面的稻谷不可揠苗助长,做营生亦是这个道理。” 凤染听到了他玩笑似的真话,不再穷追不舍,转首朝金生说:“没关系,赔了就赔了,先顾好自家营生和那三家铺子。” 金生惭愧地在袖袋里掏了掏,一沓票据已攥在他手中。 “你这是作甚?”凤染支额凝眉,“快收回去,我还担心你挥霍不成?” “每一笔钱用在何处,小的都有记录,对夫人总得有个交代。” 凤染莞尔笑笑,将邓媳妇儿唤到身旁,说:“你出去支会水生荣旺他们,开仓库放粮。先前我们一直能省则省,如今天气转暖,外面野菜、河鱼什么的都皆可充饥。放十石粮,趁着天黑给金生送回米铺,打明儿起开始售卖。” “夫人,还是紧着咱府里的人。” “放在那干什么?等着遭虫、遭鼠?每个月都有进账,府里缺什么少什么再去添置便是。” 凤染这么做,一是想宽金生和芸儿的心,不想让他们在外有负担;二是觉得不能太守着那点粮食,要居安思危才行,得逼自己继续想法子、找点子。 邓媳妇儿应诺,欲要退下去办,凤染却拦住她,继续道:“慢着,把我这段时间攒得那些草药一并搬出来。” 这是凤染最后的杀手锏,她本想再入博施生药铺几股之后,再打卖草药的主意。那样的话能更掌握主动权,然则眼下这个情况却不好判定了。 “生药铺老板都识货,你拿过去只说友人寄卖。第一次他们给什么价算什么价,待草药售罄,你回来反馈给我。”凤染自信道,毕竟这些都是从随身空间里拿出来的,功效不是外界药草能比拟的。 金生随邓媳妇儿退出去做事,徒留范星舒独坐屋中。 “夫人真是未雨绸缪。”范星舒恭维道,“想必老早就想好了这些路子。” “那有什么用?”凤染睇向他,没奈何地说,“你志不在此,我拦不住你们了。你和宁梧择日启程,只有一点,你们要切记。” 范星舒起身肃拜,叉手道:“请夫人示下。” “侯爷也罢,你和宁梧也好,包括我自己,都算是死过一次的人。能重生就好好活着。” 范星舒眼圈微红,哽噎地笑说:“夫人请放心,我和宁梧定会安全而归,并且是带着那笔钱一起回来。” 范星舒走出西正房时,正对上隋御投来的目光,他稍稍行礼,不用再多言语,隋御已明白,凤染终于点了头。 金生忧心忡忡地回府,却一身轻松地离开,凤染把他的后顾之忧一一化解掉,他以后只要甩开膀子卯劲干就成。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无意间做了迫使凤染改变主意的最后一根稻草。 隋御的计划里没有金生,他明镜儿,这份打击要让他娘子真正痛起来。 翌日,凤染生辰。 隋御早早起床去了后院厨房,像模像样地为凤染做了碗长寿面。待他端回房中时,恰赶上凤染梳洗停当。 “你至于么?”凤染坐回案几前,瞅着眼前这么大一碗面,“我哪里能吃下啊?” 隋御低首微笑,坐到凤染身旁,说:“娘子若是不介意,我想跟你一起过生辰。以后年年岁岁都和你同日。” 凤染一个劲儿点头,动起箸筷,准备给隋御分出一半面条出来。 “浪费粮食遭雷劈啊。”凤染正色说,“我吃不了,侯爷就要通通吃下,这样才能保家宅平安。” 隋御凤眸一沉,对凤染的愧意愈来愈浓。他按下她的手指,摇头道:“不用分出来。”一面说,一面从她手里夺过碗箸,“我来喂娘子,你吃不下的,全部归我。” 凤染眨了眨眼睛,隋御已挑起一箸筷面条送到她嘴边,央求道:“娘子赏我个薄面。” 凤染娇憨地傻笑,垂头吃下一口,忙地去抢他手里的箸筷,说:“还是我自己来。” “当心弄翻了。” 隋御端着碗往旁躲了躲,知道她珍惜吃食。果不然,凤染不再争夺,只叮嘱道:“那个,你端得稳一点。” 少顷,她轻点箸筷,制止说:“我吃饱了,剩下的归你。”之后还不忘夸赞他,“侯爷不仅饺子包得好,面条做的也这么劲道。按说你在宫中长大,怎么会这些呢?是不是在漠……” 仅仅是转身再拿副箸筷的时间,隋御已低头吃下一大口。凤染提上来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副新的,道:“有我的口水,侯爷你……” “味道真不错。”隋御像是自卖自夸,又低低地补充说:“娘子的味道更好。” “孟浪!”凤染不好意思地啐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呢。” 隋御暗叹,以前我也没料到自己会喜欢上你啊,而且越陷越深欲罢不能。 之后的一整天,都与往常无二样。凤染不想在这时候铺张,隋御亦没有非要张罗。终究都是她在赚钱,何故要她再心疼呢?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笔,自己对自己起了个誓。 时光飞逝,转瞬,府后那一百多亩田地终于结束插秧,把李老头一干人等累得大休好几日都没有缓过劲儿来。凤染还时不时去田地旁转一转,偷偷将灵泉水滴到浇灌的水源中,确保这些稻谷能多产丰收。 插秧之后,田间再没有先前那么忙碌。有李老头日日看守,凤染抽回精力,打算把目光放向府外。 与此同时,侯府最大工程挖地道,已悄然动工。 起初是郭林和安睿带领一众家将着手。可没过几日凤染就发现,当下能自由行动的隋御早加入其中。她气得直接从施工地上把隋御拉出来,要不是当时人多,她说不定都要揪他的耳朵。 “我闲不住,再说这也是锻炼的一种方式。”隋御随她避到一处墙边,哄劝说。 凤染叉腰叱道:“你的汤药是不是还在喝?” 隋御轻扫鼻翼,又用袖口抹了把脖颈间流淌下来的汗水,“在喝。” “既如此,我说你身子不行,你就不许干这么重的活。” “可我……” “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 “我听娘子的话。”隋御赶紧表态,“娘子让我怎样我便怎样,你不要生气。” “咳!咳!” 范星舒和宁梧蓦地走到他们身边,显然隋御适才说的话被他二人听了去。 隋御立即敛眸负手,板脸道:“你们准备好了?” 二人肃穆行礼,应声称是。 宁梧来至凤染跟前,叮嘱说:“夫人,我教你的那些防身功夫,记得要常常练习,回来我会检查的。” 凤染敛笑,凝重地点首,道:“我和侯爷恭候你们回家。” 第139回:侯爷的两副面孔 古道长亭,杨柳依依。 范星舒和宁梧骑马慢行,二人都在装束上做出些改变,与他们的本色相差不少。 “害怕了?害怕你就回去,这事儿我自己就能办。”宁梧拂走飘到眼前的柳絮,“踏回盛州,凶多吉少。真不知侯爷怎么想的,居然要你随我同行。我瞧人安大哥比你强出许多,人狠话少。” 范星舒欠登地搔了两下马耳朵,把身下坐骑惊得直跃起两只前蹄。他勒紧缰绳往下压了压,嬉笑说:“这马还挺有脾气。” 宁梧只觉对牛弹琴,厌嫌地白了他一眼,准备甩鞭提速。 “啧~人啊,就是不能过得太安逸。”范星舒霍地启唇,眯起桃花眼,“你说怎么这么奇怪,我来侯府才多久?今儿一上路,竟然生出一种离家的感觉。” 宁梧别过头,没接话茬儿,于她何尝不是如此? “你舍不得谁?”范星舒涎涎地凑过来,“舍不得侯爷夫人还是康将军啊?” 宁梧扬手就是一马鞭,狠狠地抽在范星舒胳膊上,咬牙道:“欠打的货!” 范星舒痛的呲牙咧嘴,扯着缰绳往远躲了躲,撂下狠话:“看康镇以后怎么收拾你。” “远旺,远旺留步!” 范星舒忽听身后有人在喊这个名字,心下又羞又无奈。这是临出门前,凤染替他取的新名字。 他和宁梧状况不一样,宁梧是钩吻的本名,却从未公之于众过。范星舒却是他的真名,但这个人已“死”,他现在只是建晟侯府里的一个小家将,名唤远旺。 远旺,远望……远望雒都?凤染真是明白了他的志向。 但见郭林一骑绝尘,须臾,已跑到他们二人身边。 范星舒侧头盯向郭林,郭林也皱眉乜斜他,半晌方说:“这就是易容术?我还以为你是个女扮男装的娘们儿呢。” “你懂个屁,我这是迁就宁梧。” “宁梧比你英气。” 范星舒“嗤”了一声,说:“是侯爷还是夫人派你过来的?都说不用送行了嘛,目标多大,我们俩……” 范星舒还在自我陶醉里,却见郭林拉紧马辔走到宁梧身侧,神色冷峻地低言起来。他略略一震,起手揉了揉眼睛,好家伙,郭林深藏不露啊! 范星舒一直以为,郭林是跟他“争风吃醋”,觉得主子身边多出新人,开始不重视自己。闹了半日他搞错重点,郭林是认为他和宁梧之间有什么。 天地良心,跟凤染那一次乌龙已要了他半条命,他可不敢再乱来。更何况他不喜欢宁梧这一挂的,他……算了,当下任务缠身,得分清孰轻孰重。 “我来送你。”郭林低头,眼睛虚望着马身,“早先就该猜到你们要做什么。”他自讽地笑了笑,“我真是傻。” “已经见过,赶紧回去。”宁梧冷漠道,“咱们共事一主,各司其职,哪来那么多伤感之言?” 郭林不肯走,只轻夹马腹,默默与宁梧并肩前行。 “郭林,你们那地道能不能快点挖?”宁梧抢白道,“老说自己以前做工事时是一把好手,我怎么没瞧出来?” 郭林还是不反驳,又随宁梧走出一截子路,再往前去,就要离开锦县地界。 “要活着回来。”郭林敦朴地说,旋即,调转马头,打马离去。 范星舒挠了挠头,正欲过来打探二三,却听宁梧厉声斥道:“闭嘴,不许问!” 宁梧没有回头,没有去看郭林一眼,只狠狠踹动身下壮马,与郭林背道而驰。 安睿在霹雳堂前,喂着臂膀上的海东青。隋御走过来时,是这猛鹰率先察觉到的。它张开巨大的翅膀抖了抖,一下子扑到隋御肩头。 隋御眸色神敛,与近在咫尺的猛鹰相互对视。斯须,猛鹰缩回脖颈,似讨好地在隋御下颚上蹭了蹭。 安睿放走它,垂立回隋御跟前,说:“侯爷,星舒离开前,已与属下打过招呼。” “郭林不在屋中?” “郭将好像去了后山。” 隋御颔首,沉着道:“按说这件事郭林比你更适合。但他在明处,谁人都知道他是我的人,行动掣肘。” “属下明白。” 隋御低垂眼睑,道:“我理应等星舒他们搞到钱后再动手。但侯府情况不容乐观,我不仅需要钱,还需要人。” “这件事侯爷既交给我去办,我必竭尽全力。”安睿起首往庭院外望去,“‘隋御’这块招牌竖起来,会令很多人心之所向。” “那是以前。”隋御自嘲道,“如今,我只是一介废人。” “安睿来府时间虽短,但也看出侯爷怀揣鸿鹄之志。” “只是不想再为鱼肉而已。”隋御抬臂按了按他的肩膀,“你是光白看中的人,于我就是兄弟。准备一下,及早启程。我身边再无长物……” 隋御自腰间解下一条发旧的腰带,有些惭愧地交到安睿手中。 “这是在漠州时的旧物,跟过我的人自会认得。” 安睿把腰带紧握掌心,郑重道:“属下定不负侯爷所托。” 郭林甫一踏进霹雳堂,正看见隋御在安睿跟前解腰带。他当时都傻了,侯爷什么时候换了口味?安睿比他还要膀大腰圆,我的天呀…… 郭林本沉浸在宁梧去往盛州的难过中,现下又被这一幕给惊呆。他躲在隐蔽处不敢上前,却听隋御说什么“漠州长短”。 他终于反应过来,大扠步冲过去,鲁莽道:“主子真是喜新厌旧哪!先是给常澎那厮派出府外委以重任,如今又让范星舒和宁梧去追查那笔银子的下落……” “郭将,你别这么激动。”安睿连忙相劝,“侯爷就是担心你会这么想,才迟迟没有告诉你。” 郭林一听这话,溢发急眼,大力跺脚,道:“好哇,好哇!你这是打算替侯爷回雒都,去漠州?我们当初一起上战场的一票兄弟,居然要靠你这么个外人来联络?” “郭林!”隋御眸色不豫,喝道,“跪下。” 郭林万万没想到,隋御居然要他当着安睿的面下跪。他梗着脖子,不忿道:“侯爷是觉得郭林没用了么?” “要我重复?”隋御不容置否地说。 郭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憋憋屈屈地道:“属下不敢。” “谁是外人?”隋御质问他,“安睿是外人么?” “不是。”郭林方知是自己失言,立马给隋御磕了三个响头,“是属下一时糊涂。” “侯爷,郭将他就是……”安睿企图替郭林讲情。 隋御侧身,微扬起下颌,说:“我让你说话了么?” 安睿再不敢多言,他被隋御身上的那股气势所惊到。来建晟侯府这段时间,他从未见过隋御这一面,他甚至以为,隋御曾经的那些锋芒早已不再,支撑侯府的是经验和谋略罢了。 “你今日之言,只会把安睿越推越远。”隋御薄唇微动,“你不把他当兄弟,他会把你当兄弟么?来日遭遇险境,是打算各自逃命?还是互相出卖?” “我错了,侯爷。”郭林羞愧道,又转过身子,朝安睿叉手说:“安兄弟,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我这一回。” 安睿一个劲儿点头,眼神却瞟向隋御。 “跪到酉时末,想想我为什么没提前跟你说。”言罢,隋御扬长而去。 安睿赶紧弯腰去捞郭林,苦笑道:“侯爷已走,咱别跪了。” 郭林上来倔劲儿,把安睿推倒一旁,固执地说:“酉时末就是酉时末,我不会弄虚作假。” 安睿摇了摇头,自忖,他自己就是个脑子不转弯的,不然哪能惨遭当初那个下场。假死之后,他夹紧尾巴行事,想极力掩盖当初那个臭脾气。如今见到郭林,只叹他跟对了主家。 “哟,侯爷可算回来了。”水生快步过来相迎,“夫人在屋子里呆坐半日,瞧着情绪不大高。” “西屋还是东屋?” “东屋。”水生轻声说,“大器在西屋里温书呢。” 隋御忙地推门进来,但见凤染倚在紫檀大案前发呆。他缓步上前,勾唇轻笑:“娘子还在生我的气?我保证日后不再动手挖地道。” 瞧凤染没搭理他,又俯身撑案,睐向她,“娘子才从田地里回来?是后面又出什么岔子了?” 凤染眼眸微睁,落在他没有系腰封的腰上,“腰带呢?” 隋御还手摸了摸,刚欲解释清楚,凤染已抢先说:“后院上来的媳妇儿都是有男人的。有两个年岁小的丫头是闺女、妹妹,都没到及笄之年,你若动了什么歪心思,就是畜生。” “娘子是在吃醋么?”隋御调笑道,“我不喜欢她们那样的,我只喜欢你。” “喜欢我,还算计我?” 隋御身子一凛,先前不是原谅他了么?这怎么又翻起旧账?不过他很快想明白,疼惜说:“冷不丁缺了宁梧,心里不痛快?” “你派范星舒跟宁梧同去,是要志在必得。”凤染后知后觉,又说,“想必你还做了其他打算。” 隋御没否认,点首称是。 “腿脚好了,就是不一样。” “腿脚好不好,我都离不开你。”隋御拉起她往庭院里走,“宁梧不在,我当你的陪练。她都教你些什么,娘子尽管使出来。” 凤染被他牵到庭院中央,娇嗔道:“我怎么打得过你?” “我让你一手两脚,如何?” “那我可以作弊么?” 隋御笑意忽深,说:“在外遇险,娘子若能作弊,算你有本事。” 凤染趁他说话间,快速出手,凭借宁梧教给她的几招花架子,唬地隋御直往后退去好几步。他负起一只手臂,另一只长臂轻松一绕,已将她箍在自己怀中。 “娘子,你这是在施美人计么?故意向我投怀送抱?”隋御附在她耳际后,深情地说,“我可禁不住你这般诱惑。” 凤染暗劲儿挣了挣,没能成功,背靠在他的胸膛上,道:“侯爷还真是好逞枪法,蹭得妾身魂不着体,你施的不是美男计又是什么?” 第140回:抱银比抱他过瘾 隋御拜下风来,倾身呢喃地说:“就算我施美男计,娘子照旧不吃我这一套啊!” 凤染用手肘戳戳他的心窝,戏笑道:“侯爷离我远一点,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亲近娘子是情不自禁,这反应不假,你又不是第一次感知到。”隋御索性豁了出去,反正他在她面前早没甚么颜面可撑,“惹得娘子魂不着体,我何尝不是心猿意马?” 凤染受不住隋御这般耳鬓厮磨,再次抬臂往外挣去。隋御就势将她向后侧一推,继而引她在自己要害处动手。 凤染出手软绵,没多少力道,好在宁梧教她的都是些一招致命的巧式,勤加练习的话,保命尚且可以做到。 几十个回合后,二人终停了手。 凤染热得粉面通红,顾不上隋御,自行坐到廊下长椅上歇息。 隋御跟过去,挨着她落座,拿长袖替她擦了擦额前细汗,说:“过几日,安睿替我重返雒都,漠州那边也要走上一圈。少则一二个月,多则一年半载。” 凤染还没有歇过来,半张檀口轻喘着,连带身前沟壑起伏不止。隐约露出的细长锁骨,凸出柔美的弧度,使隋御瞧了愈发挪不开眼睛。 凤染感知到他那毫不避讳的目光,快速敛衽,道:“侯爷到底等不及,你是担心雒都那边瞒不了多久了?” “我们给顾光白的书信被截。”隋御收回长袖,将眸色艰难地移向别处,“我自切断与雒都之间的传书,更把咱们推到一个闭塞的空间里。暂且安逸,不代表永久如此。” 凤染点首,侧过身子半靠到长椅后的栏杆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要防微杜渐。更要抢时间,让自己赶快长出獠牙和爪子。” “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在锦县上但凡有点动作,早晚都会被人探知到。只是瞒多久的问题。”隋御与她面对面,同靠到栏杆上,惭愧道:“我以为我可以和漠州铁骑彻底割裂开来。” 凤染明白,隋御想要东山再起,光靠眼前这点力量根本不够用。 “你昔日的兄弟们要是能过来,日后行事方可事半功倍。就是不能强求,咱们承诺不了人家什么荣华。毕竟这条路,很有可能失败。”他微蹙眉心,又道:“派安睿重返雒都不危险么?” “危险。”隋御干脆地道,“同宁梧和范星舒一样,都有丧命的可能。” 凤染顿了会,弯眸一笑,说:“宁梧和康镇那回,算是给我上了一课。在这个世道上生存,是不能太感性。我相信你的为人,更信任你做事的准则。” 隋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在她脸颊上来回摩挲几下。 凤染原本已退去的潮红,又被隋御给揉了回来。她羞赧地往后躲去,却让隋御一把勾回眼前。 他说:“得娘子信任,这感觉真好。我已痊愈,今后再不会任人宰割。” 凤染见不得隋御一往情深的样子,那双凤眼太撩人,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 “星舒和宁梧出门时,我这边预备出来的盘缠,他们俩说啥都不肯要。”凤染作古正经地算起来,“我知道他们俩身上有体己钱,但那些都是人家来府之前就有的。哪有替主家办事,还自掏腰包的道理?” 凤染换了个坐姿,接着说:“这次安睿回雒都,你得提早跟他打招呼,这盘缠必须得拿上。” 隋御点头,俯身叉手道:“是是是,全听娘子安排。” “至于挖地道需采买的物料……”凤染讲得正欢,隋御便猝不及防地吻了过来,试图让她别再说下去。 可凤染正说在兴头上,哪里肯罢休? 她执意将他挥到一边去,有板有眼地说:“金生昨儿捎信儿回来,我让他在生药铺里寄卖的草药初现成效。老板追着他讨要新货源,以后咱们有的忙呢。房前屋后让我种下不老少,大兴山里更是不计其数。” “娘子……”隋御攥住她的手指头,喉咙里轻轻溢出两个字,“染染……” 天爷哟!隋御吃错了什么药?凤染的脑袋嗡嗡作响。 想当初他撵她回雒都,把她逼得实在没奈何,只好抱住他那双残腿,娇揉造作地唤自己:“染染。”一口一个“我就知道侯爷舍不得染染。”、“侯爷心里是有染染的。” 隋御那会儿的表情,跟吞下去一只活苍蝇似的,她自己也恶心得够呛。最可气的是,当时她那么上赶着,那么豁得出去,隋御根本不为之所动。 今儿这是怎么了?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呀? “别,别这么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凤染制止道,腹叹,这跟“凤小三儿”有一拼,俩称呼不分伯仲。 “我跟你说。”凤染扯过隋御的袖子,特肃然地道,“天无绝人之路,种地也好,做营生也罢没有一帆风顺的。前些日子佃农不服管,金生那边还蚀了本,我可上火呢。不过你瞧,如今不是又找到一条路啦?” “若换寻常人家,有娘子这么能干,早已发家致富。偏生要你摊上我,你挣一个铜板,我得花上两个。”隋御恭维说,末了,又道:“其实‘染染’挺好听的,就比如你前儿叫我哥哥。” 凤染装作没有听到,起身理了理衣衫,蓦地抬指指向房檐下,“侯爷快看,是燕子飞回窝里啦!” 言罢,已一溜烟跑没踪影,徒留下隋御扶额叹息。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侯府后院的田地已长成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海。李老头带领众人悉心照料,替凤染打理得井井有条。 凤染每隔几日便去后头转转,只觉这百余亩稻谷不是稻谷,而是大把大把的雪花银。她真想睡觉的时候堆满床榻,定比和隋御同床过瘾。 一日,吃过午膳,凤染回房中换了身轻绸襦裙,齐胸,莹白上襦,绣着大朵繁花,下裙遍地水绿,呈大摆曳地式样。 隋御见了心生荡漾,又知她铁定要出府去了。 少顷,但见水生自后院提回来几大包草药,还见到胜旺匆匆赶到西角门去套马车。 “干什么去?”隋御立于霸下洲廊下,板脸问道。 宁梧等人离府办事,郭林又带领家将们夜以继日地挖地道,隋御身边连个常随都留不住。水生是指哪打哪,荣旺胜旺亦是忙地天昏地暗。 隋御很多事不仅要自己动手,还得肩负起监督隋器学习的重任。 “哟~侯爷。”水生打了个半恭,笑说,“小的得有两日没到您跟前伺候了。” “你们都是忙人。”隋御自讽道,“手里拿的什么?” “夫人要我去后头包点人参须、金银花、决明子。”水生把包裹举起来给主子瞧,“春夏交替,用这些泡茶去火,对身子好。” 隋御明了,自从金生那边开始管凤染追要草药,她便动员起一家老小。以前是去大兴山上挖野菜,现在成了去山上挖草药。连隋器那小家伙也被她派到花园里,挖些花花草草。 第三进院中,闲置已久的袍泽楼被重新打开,各类草药统统放到那里,让凤染归拢的整整齐齐,还真有几分小医馆的错觉。 隋御已不再纠结,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大批草药是怎么回事,他就是担心凤染真的认得这些草药么?这些草药的药理功效,她真的都清楚么? 他自己可以做凤染的试验品,但外人的性命不是她能闹着玩的。 然而有时候见她举着一株花草,对底下众人绘声绘色地讲解,要大家多认识各草药名称和诸多注意事项,他又觉得凤染特别厉害。自己的担忧或许有点多余,她可是连他那一双废腿都治好了的医女。 “夫人要去拜访知县夫人?” “侯爷英明。”水生欠身揖道,“咱家那些稻谷已长起来,占地不算小,想瞒谁都瞒不住。夫人的意思是,得时不时到知县府里露个脸,假意汇报汇报。” “跟胜旺护好夫人。”隋御嘘了口气,不甘心地走回屋中。 快至傍晚时,郭林等坐在院中石几上歇息。 一家将自最近的哨亭上跑下来,慌慌张张地道:“郭将,后山上来了一伙人,瞧着像东野那边的。” 郭林把搭在脖颈上的脸帕往木桶里一摔,自己蹬蹬蹬跑到哨亭上眺望。 俄顷,见他又匆匆跑下来,朝众人说:“大家都别干了,把挖过的地方按老规矩掩饰好,暂先回房里歇息。” 众人训练有素,忙按郭林所言去做,他自己则跑回霸下洲里支会隋御。 “这东野人真是有趣,隔三差五就得过来揪採咱们一次。如今宁梧不在府里,夫人还去了县上,就劳你出去。” 郭林叉手领命,道:“侯爷,是我自己还是带些人手。” “你自己去。”隋御按了按眼眶,说,“不要上山,就在田地周边转转。咱们家的稻谷长势甚好,莫要没摊上天灾再遭来人祸。” “属下明白。” “百余亩田地足够壮观,要小心为上。”隋御叮嘱道,“若他们不下山滋事,你便不要挑事,护好李老头他们。” 郭林依言,急速跑出侯府。哪料还没等赶到大兴山麓下,已瞧见两拨人剑拔弩张。他定睛望去,却是又来巡山的郭林带领一众手下。 这下子热闹可就大了! 第141回:为何烦你没数么 东野人中没有凌恬儿主仆的身影,俱是一众陌生的面孔。 郭林很是诧异,搞不清楚东野又在搞什么花头。 另一端,康镇正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们,他认定东野人无故越界了。 康镇身后的军士们已纷纷拔出腰刀,就等着康镇一声令下,好给对面这帮野夷尝点苦头。 “康大将军,别来无恙。”东野领首叉手行礼,语气十分恭顺,又侧头教身后众人收回刃器。 众人相互对望都犹犹豫豫的,好似担心他们今天会命丧于此。 领首忽地提高语调,重复说:“都把刀给我收回去。” 众人这才慢吞吞地照做。 康镇扶刀洒笑,道:“原是松少将啊?没穿铠甲,竟差点没认出来。” “将军还记得松针。”松针颔首说,“在下真是荣幸之至。” 康镇稍一摆手,打断他的恭维,单刀直入道:“说,你们跨过大兴山有何目的?” 松针低头敛笑,尴尬地回答:“我说我们迷了路,误走到此地,康将军能相信么?” “信你个屁!”郭林大步穿过人群,朝康镇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冲到松针面前,恶狠狠地道:“上一次加害我们侯爷的账还没找你们算,你们又来做什么?” 松针瞅了眼郭林,一脸懵然地问道:“鄙人眼拙,不知您是哪位?” “你,甭管我是谁。”郭林自觉跌了份儿,案剑瞋目,呵道,“上一次打得你们满地找牙,不服气还来找打?” “嗯?” 松针更加疑惑,貌似对郭林所言一概不知。 康镇看在眼里,微微嗤笑,又往前提跨一步,超过郭林的肩头。 “怎么迷的路?” 松针同情地瞥望郭林,又即刻正身,向康镇答道:“惭愧,我东野自去岁起,饥馑当道,目下愈发严重。我领上命,来大兴山寻些野菜、果子,聊以充饥。不曾想不熟悉山路,竟然越到此地。” 大兴山的归属本就有问题,康镇心知肚明。北黎人使用大兴山可以,东野人怎么就不可以? 但东野人跨过来、走下山就是不行。不管两国当初如何划分,现在在这里建府居住的是北黎建晟侯,他就有义务守护好这片土地。 “搜身。”康镇简单明了,说,“搜过无疑,便放你们回去。” 先前表现随和的松针被“搜身”二字给激怒。他强忍着心中不豫,余光不自然地向身后瞟去。 “例行公事,还望松少将海涵。”康镇起手一扬,示意身后军士们动手。 “好。”松针率先抬起双臂,配合道:“先搜我。” 身后的东野人见状,屈辱、怨气声持续传出来,让松针觉得刺耳,却让康镇放松不少。这个反应,才是东野人该有的正常反应。 好在东野人到最后都没有出手。 康镇命人搜查完毕,除去他们佩带在明面上的刃器,再没发现什么可疑物什。 最终,这些东野人在北黎军士的监视下,重新登上大兴山,回到东野国内。 临行前,松针又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被冷落到一旁的郭林。这个眼神,让郭林觉得莫名其妙。 走下大兴山后,松针才欠身来至一个青年男子跟前,低眉说:“让您受辱。” 此人正是东野枢密院的另一位枢密使,郎雀。他和翁徒齐肩,掌管的事务却不尽相同。 郎雀年约而立上下,看似文弱,背抄着手道:“没甚么,我们已经有了收获。” 原来松针对康镇所言不算太假,他们确实是为了解决吃的问题而来。 松针之前跟凌恬儿来过大兴山,对这里的环境相对熟悉。所以将他调出来,保护郎雀这趟出行。 一来,大兴山脉蜿蜒绵长,大部分坐落在东野国内,确有许多东西可当充饥品。虽是杯水车薪,但能解决一点是一点,总要比坐以待毙强。 二来,方是此行的真正目的。东野春季的播种效果非常不好,离预期相差甚远。他们种地多以粟、麦为主,过去两个月,成活概况偏低,长势还不好,再不想法子解决,秋收时是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凌恬儿从旁人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不禁联想到建晟侯府后面的那片田地。他们去年仅开垦出一小块稻田,今年已播种下一大片庄稼。 锦县和赤虎邑相差不远,地势亦没太大变化,为何北黎的农作物能长得这么茂盛,而他们东野这边却不行。 是以,凌恬儿向枢密院放出风声,才有了郎雀亲登大兴山这桩事。 东野人离散,康镇依旧不大放心,勒令副将带领手下人再仔细巡山一次。 “有劳康将军。”郭林向他抱了抱拳,说,“若是没什么公务,不妨去侯府里坐坐。侯爷要是知道我没把康将军请回去,定会责备我的。” 康镇觉得郭林瞧自己的感觉很奇怪,从上一次康镇可劲儿灌自己喝酒起,他就有所察觉,但他始终没弄明白是因为什么。 “我需回驻地。”康镇看得出郭林是不得不跟他客套。 郭林果然没再谦让,叉手说:“既如此,在下先告退。” “哎……”康镇拧眉叫住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近来怎么瞧不见宁姑娘?” 他假借巡山之名,几次三番来到大兴山附近,以为总会碰到宁梧一次。但宁梧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老也不露面。他又不好勤往建晟侯府里走动,搞得外人再乱揣度他的心思。 “哼!”郭林气不打一处来,这色胚子居然还惦记着宁梧。他把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道:“宁姑娘近来病了,让夫人圈在房里调养着,没有三两个月出不了门。” “病了?”康镇霎时紧张不已,忙地追问道:“她得了什么病?病得严重与否?在吃什么药?” “人姑娘家的事,我一个糙爷们儿问啥?”郭林翻着眼睛,没好气地道,“横竖有夫人照料,用不着我们瞎操心。康将军莫不是还要钻进人家闺房里,掀了被子亲自替她搭脉瞧瞧?” 康镇被郭林抢白的脸皮儿通红,只想赶快逃走,遂急促地道:“以前的误会不是早就解开了么?郭将在这替谁打抱不平呢?待我哪天得空去了侯府,再跟你慢慢算账。” 郭林一副“你以为我怕你啊”的表情,又听康镇叮咛说:“还有,府上少跟东野人打交道,刚才松针明显没说实话。那帮野夷早晚得翻天。侯府离东野最近,大小摩擦已发生过几次,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护好你主子安危。” 郭林回到侯府中,同隋御如此这般地叙述一遍。 “你听得可清楚?是说赤虎邑那边饥荒没有散。”隋御捕捉到话中重点,“看来去年我们的判断是对的。” “指不定是他们在扯谎。”郭林想起松针的表情,忙地把这人一五一十刻画出来。 隋御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松针”的名字,上一次还是凤染从官驿里回来后,同他提起的此人。 松烛,松针,阜郡。 按说这时候应该派人再去趟东野境内,确定一下东野现在的局势才是。但可供隋御支配的人几乎找不到,每个人恨不得身兼数职,侯府如今太忙了。 隋御睇向郭林,冷不丁地问:“前儿我让你找的合适人选,你给我选到哪里去了?” 郭林双肩齐耸,拊掌叹道:“侯爷,就归我管得那些家将,哪一个你不脸熟?谁能有您这份尊容?我倒是想帮你物色一个出来,怎奈没有合适的呀。” “你把眼光放远点。”隋御提示道,“除了家将们,就没有其他人选?” “有。”郭林梗起脖颈,说,“先前我认为范星舒那厮儿挺合适,与侯爷您的身量差不多。就是长得太白净,像个娘们儿。这都不打紧,主要是我觉得他那脑子要是天天坐轮椅上,有点白瞎。” 隋御被他逗乐了,道:“你分析的在理,挺聪明的。” 郭林听得出这是主子在挖苦自己,于是正色说:“侯爷,别以为属下不知你打得什么主意。” 隋御走到窗边,见天色渐渐黑下来,他那可人的娘子却还没有回府,心里不免担忧起来。 “你说。”隋御稍稍心不在焉,“让我听听,我打得什么主意。” “咱们府上银子紧,造出一整套地下密室,只怕暂时做不到。我们现下按侯爷和范星舒所标记的位置挖掘,最隐蔽又是最短的路线便在第六进院,也就是从我们霹雳堂屋后往外延伸。” 隋御接着他的话,继续道:“往侧二三里,是乱坟山丘,那里长的树木都奇奇怪怪,连土狼、狐狸都不大愿意往那走。我把入口定在那,不是最好的选择?” “范星舒给侯爷画的仔细,我们这等笨的只能凭空描绘。” 隋御微扬起唇角,道:“所以呢?” “所以侯爷是迫不及待要出府,尤其此刻,侯爷最想去的是赤虎邑。”郭林自觉猜中主子的想法,“侯爷且再忍忍,想要做什么事,交代属下去办就成。” “你太忙,挖地道、侯府内外的安危皆由你来管。”隋御不情愿地坐回那把轮椅上,感喟道:“我有很多地方要去,区区一个赤虎邑算的了什么?现在我要去西角门,迎一迎夫人。都这个时辰还不回家,真教人不省心啊!” 第142回:锁起来不许他走 话说王夫人这日得了凤染的礼物,甚是欣忭。那些草药虽算不得多么珍贵,但却是她眼前正需要的。 春夏更迭,锦县上刮起季风。王夫人年岁渐长,身子始终不大舒坦。请大夫来府上问诊,最后连个方子都没有开出来,只提议要她多喝些下火的茶水即可。 王夫人还没来得及教底下人出外采买,凤染这厢已及时送了过来。 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凤染差人暗暗打探,阿其所好的结果。 凤染与王夫人相聊甚欢,不想竟太过投入忘了时辰,仿佛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晚膳的档口。 正将此时,苗刃齐贴身伺候的小厮回府上报信儿,讲明老爷晚夕在外有应酬,需晚些归家,让夫人不用等他用饭。 王夫人听了此话,越发不教凤染离府,执意留她在府中用膳。凤染左右推脱不过,只好从了王夫人的心意。 知县府邸的伙食跟建晟侯府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加之王夫人有意拿出最好的吃食来招待凤染,以至于这桌肴馔做的格外丰盛。 凤染边细嚼慢咽,边怃然感叹,建晟侯府啥时候能有这个水准? 她得继续加把劲了! 不一时,王夫人又教人端上来一坛米酒,劝凤染尝个新鲜。这酒跟果子汁一般,不容易上头,口感还特别甜腻。凤染饮了一杯觉得很对味儿,便没把持住,和王夫人二人贪喝不少。 渐渐地,王夫人褪去了平日里端端庄庄的模样,和凤染亲密无间地唠起家长里短,更有不少难以打听到的小道消息。 凤染恐自己酒醒以后再记不全,打从知县府邸迈出来起,就开始跟邓媳妇儿喋喋不休地絮叨个没完没了。 后来的事……凤染当真没有记全。 就比如她压根不知道,隋御在侯府西角门前等了自己多半个时辰。她更加不知道,隋御已然气到肺炸,还愣是要亲力亲为地服侍她入睡。 越日清晨,凤染如常醒来,见隋御守在床边翻书,心里不禁纳闷儿,这王八蛋又吃错什么药了? “躺着,再睡一个时辰。”隋御没抬眼皮儿,慢声说。 凤染扯被蒙脸,躲在里面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正经的事儿,她是一点都没有忘记,至于其他的,她忘的也比较彻底。 磨磨蹭蹭挨过两刻钟,凤染实在躺不下去,遂悄咪咪地坐起身,柔声道:“我昨儿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隋御闷声回道,“娘子头还疼么?” “不疼!”凤染来回晃动脑袋,以证自身。须臾,又问:“那你怎么这副臭德性?我到底怎么着你了?难不成是我酒香夺志……调戏了夫君?” 隋御放下快被他捏烂的兵书,挑起一边剑眉,似勾了笑意,道:“很好,看来娘子都还记得。你不过是趴在我身上吭吭唧唧半宿,口水都洇湿了我的里衣。” “隋御,你胡说八道!”凤染腾地一下恼火起来,只觉双颊滚烫滚烫的,极力否认说:“你血口喷人!” 隋御张开长指点了点床边春凳,簸弄道:“我换下来的里衣还没来得及拿去洗,娘子要不要自己瞧瞧?” “瞧,瞧瞧就瞧瞧,我怕你不成?你等着,到时候……”凤染一骨碌跳下床榻去翻里衣,然后……她就蔫了。 隋御忍俊不禁,捞她坐回床边,解释说:“娘子害羞了?是我逗你的,这些不是你的口水,只是清茶洒了而已。” 凤染将里衣往他身上掷去,气急败坏地啐道:“逗我好玩儿么?” “就算是你的口水,我也不会嫌弃。”隋御扯下里衣丢回春凳上,“身上还难不难受?” 凤染按了按额头,摇头说不。一俟,唤邓媳妇儿进房伺候她梳洗装扮,临了,她吩咐道:“叫人请金哥儿回府,道我有事同他商议。” 邓媳妇儿遵意退下,凤染方与隋御凝重说:“昨夜王夫人提了一嘴盛州杀人案。侯爷,我替宁梧和星舒捏把汗。” “王夫人都说些什么?”隋御笑意立顿,正颜道,“娘子说与我听。” “盛州知事无故死在家中,家中亲眷将其草草下葬。没过几日,府宅里已人去屋空。还有当初保那趟镖的镖局,年前突然拆伙解散,整个镖局在盛州地界上销声匿迹。” 隋御的目光渗出凉意,薄唇抿成一条线,半晌没有开口言语。 凤染和他一并缄默,过了会,才说:“当初宁梧同咱们讲时,我更倾向有人贼喊捉贼,毕竟嫁祸宁梧的迹象太明显。可如今……无论是知事还是镖局,你不觉得都像是被人审问后给灭了口么?” 隋御心下百转,道:“娘子,我想出府。” “我就不该跟你说!”凤染拿帕子甩在他身上,恨恨地道:“第一条地道挖好了没有?所谓的替身找到了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成,你要去哪儿?你哪也不许去。” 凤染翻箱倒柜找出一把锁头,隋御只觉大事不妙,待要去她手里夺的时候,她已先一步跑出房门。她在外面把东正房锁起来,不许隋御走出半步。 “我知道这门锁不住你,你有都是法子冲出来。”凤染隔着门向里喊话,“但我警告你,你今天要是走出这扇门,我明儿就带着大器离开侯府,我说到做到!” 隋御未曾想凤染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只好扶着门框向外安抚,“娘子你莫气,我听你的话便是。” 他没等来凤染的回应,须臾,余光瞟到她在窗外廊下穿梭而过的身影,了然她又去忙了。 凤染在袍泽楼里心不在焉地拣着草药,满脑子装得都是隋御说他要出府的那句话。一不留神,指腹被带刺的草梗划出了血,慌得邓媳妇儿紧着相劝,要她回到上院里好好歇息。 得亏金生回来的早,凤染方从后院赶回来。 金生临进西正房时,瞅见对面屋门前上了锁,心下疑惑,难不成侯爷没在屋中? “别瞅了。”凤染自他身后经过,轻呵道,“侯爷被我锁在里面。” 金生登时打了个颤儿,侯爷又作啥妖了?能把夫人气到这等地步? 他跟着凤染走回屋中,欠身嘻笑道:“夫人不要生气,侯爷哪里惹夫人不痛快了?小的替您训斥他一顿去。” “今儿来的这么早,来回出入时切记瞧着点尾巴。”凤染提醒道,“侯爷的事,咱们一会再说。” 她疲惫地坐回罗汉榻上,藏在袖子里的指腹血渍渐凝,但仍一跳一跳地作痛。 凤染给金生让了座,要他先把生药铺那边的状况讲一讲。之后,方说:“不要让生药铺老板知道,你的货源得到的如此容易。要让他自己掂量,这些珍贵草药的价值。尤其稀缺的种类,要吊着他,催逼两三次以后再交货。” “小的明白。”金生应道,“万没想到,到最后为咱们府解决燃眉之急的竟是生药铺。” “种田才是王道。”凤染倚靠在罗汉榻扶手上,“民以食为天,今年秋收,我们定要打个翻身仗。” “对于咱们府上来说,那一百多亩地是绰绰有余,但对于整个锦县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我今儿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凤染轻抚那划破的指腹,说,“昨儿我去趟知县府邸,打听到不少小道消息。” 金生竖起耳朵,激动道:“王夫人的娘家算是个狠角儿呢。” “城南,准确说是南面靠海那片荒地。” “那地方跟东野相交,百姓都不爱过去。再说那破地,种啥啥不长。” “看来你听说过。”凤染不急于反驳,“具体知道有多少亩么?” “总有千八百亩。不宽,细长,沿海堤蜿蜒曲折。”金生稍感无奈地说,“前段时间听县上人提起过,官家想低价往外租赁,但一直无人问津。” “我要这片地,我有法子让它们长出东西。”凤染淡淡地说,“而且……”更深层的考量她没有说出口,得先把那片地弄到手才行。 “夫人……”金生彻底坐不稳了,起身叉手道,“就算那片地的租赁价格再怎么低,只怕咱们也出不起啊。何况咱们能拿它做什么?还望夫人三思!” “绒线铺和缎子铺撤股换回现钱,留下挣钱的生药铺继续经营。”凤染揉着眉心,示意金生坐回去,“把能流动的银子先凑一凑,不够的话,我们再向钱庄借债。” 金生张大嘴巴望向凤染,侯爷夫人真是一次又一次打破他们的认知。可以前总还在情理之中,这一次赌的是否太大了些? “你先前相交的那些牙郎,终于要派上用场。借债,他们再喜欢不过?”凤染端起手边茶盏,拨了拨茶沫,“此为第一件事,这不是一日就可办妥的。出去把每一项细则都打探的清清楚楚,再回来与我商议。” 金生不自然地往东正房那边撇头,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听听侯爷的意见? “第二件事,去往城郊一些零散的庄户上,跟他们谈谈长期收购。不信我们的,可以把他们带回米铺里参观。我们照比别的大户没啥优势,只能一石粮食多给出市价一成。” 这回,连后来进入屋中的水生和李老头都惊呆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俱是面面相觑,觉得侯爷夫人一定是疯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一个个都什么表情啊?”凤染呷了口茶,敛笑说:“银子要晚结半个月至一个月的时间。要是能接受,你就以桑梓米铺的名义跟他们签契。” “要是遇到天灾没有收成呢?” “当然是以收到粮食那日起结算。只有咱们家的地,不管发生什么状况,我都照旧给钱。”凤染环视一圈屋中众人,“签了契,若咱们不兑现,他们可以去县衙里状告。” “夫人是想让小的坐牢啊。”金生抬袖擦了擦额角细汗,“李老头,水生,你们怎么看?” “昨儿郭将在后山脚下碰见东野人……”水生简明扼要地复述一遍,旋即复问,“夫人是料定他们东野今年肯定缺粮?” “不止是东野缺粮,锦县上就不缺粮么?”凤染反问道,“边境集市、县上大小米铺,如今不都在提价卖粮?昨儿王夫人酒后吐真言,说官仓里根本没多少存粮,衙门里的开销更是捉襟见肘。不然能想出来,往外租赁荒地的主意?” 第143回:拦不住侯爷找死 摸着石头过河,撞南墙在所难免,然后再修正路线,继续往前走。 凤染觉得他们还好,没有栽大跟头。 今日决定,亦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有空间灵泉在手,她就不担心种不出来东西。至于其他问题,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金生到最后都没有见到隋御的面。他察觉出夫人的情绪不大对劲儿,猜测应是和侯爷闹了别扭。 水生了然金生的心思,只道,让他出外先按夫人的意思办事,待自己这边找机会跟侯爷细说。 锁了隋御整整一日,傍晚时分凤染才将东正房解开锁。 隋御就伫立在房门后,想必对面屋中都谈论了些什么,他也听去一二。 “你都听到了?”凤染直截了当道。 “只听到一点。”隋御如实说,“金生已经走了?” 凤染进屋把锁收回柜子里,侧眸道:“赚钱的事,我做主,就不再跟你赘絮。” 隋御眸中带笑,顺从地说:“好。” “你还想离府么?”凤染蚊呐地道,她心里没有底。 “不了。”隋御走近了拉住她的手,深情地说,“我哪也不去。” 凤染轻蹙眉心,下意识地往后缩手。隋御立马将她的手心反转过来,只见食指指腹上凝着一块小小血痂,略微有些红肿。 不过是很小的伤,若不是隋御拉她的时候不慎碰到了,凤染几乎都要忘了这档子事。 隋御却紧张兮兮的,连续问了好几遍是怎么弄的,最后干脆把那食指搁到自己唇齿里裹了两口。 一刹那,屋中静得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见,那种感觉不言而喻。 “隋……御……”凤染别过头,垂下浓睫,羞赧地说:“至于么?我以前又不是没受过伤。” 隋御擎着她的手指带到自己胸前,轻轻点了点,调笑道:“我就是想让娘子试试这个感觉。” 他指的位置偏了点,她甚至能触感到他衣衫下的肌肤。 “你下流!”凤染使劲儿抽手,气呼呼地道,“那,那能一样么?你那时候被蛇咬,我不替你吸出来,伤口会感染。要怪就怪那条蛇,谁教它那么会选地方。” 隋御松开她,宠溺地笑道:“你是建晟侯夫人,以后做事不要再亲事亲为。就算做,也当小心,能答应我么?” 当晚,凤染困意颇浓,还没到亥时,便沉沉地睡去。 以往,隋御早巴巴地躺到她身边,就等着她睡得七荤八素时,主动往自己怀里钻。 但今晚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把郭林和水生二人叫到明间里来。 “我思忖一整日,这个险我必须得冒。”隋御沉着道,“你们谁都不用跟着我,凤染的安危得拜托你们俩。” 郭林抓狂敲头,要不是担心把里间里的凤染吵醒,他真要不分场合的砸东西发泄一通。 水生比郭林淡定,只惨白地笑问:“侯爷,你认得路么?这侯府困了你这么久,你知道外面长成什么样子么?” “锦县、两国交界、赤虎邑、甚至去往盛州路线的地形图,我没有一处不能倒背如流。”隋御负手说,“盛州那边的情况扑朔迷离,我理应派你们去支援星舒他们。但府中缺人,你们谁都走不开,而我的双腿已痊愈。” “哼,不是还喝药呢?夫人让您停了么?”水生无所畏惧地说道,又忽地转首,朝身后那人喊话,“郭林,你给我消停一会儿,别在后面跟只蛆似的乱晃!” 郭林一怔,隋御也感到意外。 “季牧你……”郭林语塞。 “我心意已决,你们无需再劝。我叫你们过来,是交代你们事情,不是让你们阻止我。” 隋御扯下披在身上的宽大袍服,里面却是一袭玄青色贴身箭袖。那衣衫被隋御撑得恰到好处,虎背蜂腰,风姿神逸。 恍惚间,水生和郭林还以为回到了两三年前。 他们的隋大将军,终于回来了。 “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余,我一定回府。你们出去,明日一切照旧。” “那夫人这边……” 两个人皆是焦头烂额,侯爷心意已决,可夫人亦是他们招架不住的。 “全推到我身上,回来我自向她赔罪。” 水生和郭林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东正房,真不敢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 二人一个去往各处哨亭巡查,既然留不住主子,只得确保他离府时,没被外人盯梢,是绝对安全的。另一个则去往马厩里选马喂料,预备好路上的干粮和碎银。 隋御重新回到卧房里,在床榻边静坐一会儿。他望向熟睡地凤染,嗓音涩滞地溢出几个音:对不起。 他往她的茶水里动了手脚,若她醒着,他根本舍不得离开。但他必须走,他不想再坐以待毙,更不想把所有的担子继续压在她身上。 俄顷,他替她掖好锦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每走出一道门,隋御就像是挣开束缚在自己身上的一道藤条,直到他提胯上马,冲出西角门。 他觉得自己终不再是行尸走肉!! 漆黑的夜里,蓦地下起雷雨,颠簸在泥泞的山路中,隋御却跑得甚欢。 他要宁梧和范星舒都活着回来,他也必须得到那笔银子! 然而,还没等隋御跑出锦县境内,就在山路间遇见了一个人。 这等荒山野岭,与一个陌生人狭路相逢,出于本能反应,都会动手厮杀,保护自己安危。 太久没遇杀机,隋御反应迟了一拍,待对方已刺过来一剑时,他还没有将剑身拔出鞘。 对方出手凶暴,招招致命,而且全程一言不发,太干脆利落。 隋御已开始怀疑,这人是专门派过来杀他的。离开侯府那具壳子,什么都得靠肉躯相搏。 不管对方是谁,他从此都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雷雨还在下,双方的衣衫都已湿透。 隋御始终都被对方压着打,险些被刺中要害。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方的马蹄在泥水里打了滑,伴着一声嘶鸣将人甩下马身。 可对方咬得太紧,还是把隋御一起扯下马。 二人随着山坡滚落下去,互相死死地钳制住对方的喉颈。 直到这时,隋御才将这人的眼眸看清,而那人也突然收力,试探地唤道:“侯爷?” 居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宁梧?”隋御只觉太不可名状,天底下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宁梧重重点头,飒笑道:“是我,侯爷。你怎么……” 雷雨持续下到五更天才停歇,鸡还未鸣,窗外还没有完全亮起来。 凤染是自己滚落到床下,摔醒的。 她迷迷蒙蒙地爬回床上,想接着睡,下一瞬却兀地睁开双眸,床上是空的,隋御没有在,他不见了。 “侯爷?隋御!” 整个侯府都提前苏醒过来…… 凤染已从最初的惊骇中缓和下来。水生和郭林垂立在她面前,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凤染双眸涩红,一手支颐,有气无力地道:“他去盛州了?” 二人点首默认。 “你们俩怎么没跟着一个?” 水生躬身应道:“侯爷放心不下夫人。” 凤染眸色渐凝,自讽地说:“放心不下我?我看他是放心不下那笔钱。” 郭林和水生均不敢回嘴,觉得凤染的反应太平静了点,这令他们二人愈加心慌。 缄默许久。 “一切照旧,他死不死的,跟我没关系。”凤染强硬道,“他有没有命回来,我也不在乎了。” 少顷,她又说:“向外放出风去,就说建晟侯命不久矣,够呛能熬过这个夏天。” “咱们还是藏着掖着点?”水生手心捏着汗,“说不定侯爷过两日就回来了呢?” 说隋御快死了,就是在帮他打掩护,让外界潜意识里认定,他起不来床,瘫在家中。可凤染已懒得解释,只淡淡地说:“照做。” “要是苗知县或康将军来府探望侯爷,怎么办?”郭林直言问道。 凤染紧盯着水生,把水生盯得直发毛,双腿都开始不住地发抖。 “夫,夫人?” 水生跟隋御在外形上相差不少,非得硬找共同点,便是病态下的隋御,跟稍有阴柔感的水生有点相似。 “东耳房和东正房一直连通,你自今日起不必避讳。日日过来穿他的衣服,坐他的轮椅,模仿他说话。先练习着,真遇意外,只能拿你救急。” 凤染揉了揉眼睛,不容置否地道:“都滚!” 二人这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邓媳妇儿悄然上前,想替凤染续上热茶,她却一手将茶盏推翻在地。 是了,昨夜就是喝过隋御那畜生亲手递过来的茶,她才开始发困。他早有预谋! 邓媳妇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半晌没敢抬头言语。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凤染凄哽道,“不知道自己是男二体质么?美强惨占得多全?什么飞来的横祸砸不到他头上?真以为自己翻身当男主了?” 邓媳妇儿完全听不懂凤染在嘀咕什么,还以为主子这是魔怔了。 “就这么单枪匹马地走,汤药就这么断了。死了怪谁,我尽力了。” 凤染盈着泪水,腹叹,自己还没跟隋御成为真正的夫妻呢,就已如此难过。要是真成为他的妻子,是不是得难过得死去活来? 养一只小狗,时间长了还舍不得,何况养他这只王八花费那么多的精力。 “娘亲……”躲在一旁的隋器怯怯地走了过来。 凤染凝眉呵道:“别伤了你。” 邓媳妇儿这才跟紫儿二人,把打碎的茶盏收拾下去。 隋器蹭在凤染怀中,小手抹掉她缀在眼尾的泪珠。他憋着小嘴说:“娘亲,你别难过,大器会一直陪着你的。” 凤染搂紧他,眼泪夺眶而出。 “爹爹要是死了,娘亲就再给你找个新爹。”凤染负气道,“去吃朝食,然后去家塾里好好听学。下晌娘亲带你去街市里打牙祭。” 第144回:孤男寡女独处夜 狭长山洞里堆起的篝火已然燃尽,洞外的天际也逐渐明亮起来。林间枝叶上挂满了露珠,更有无数雀儿站在枝头喳喳鸣叫。 隋御盘腿席地,肘撑膝头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宁梧早不在洞中。 昨夜,在“不打不相识”以后,主仆二人冒雨前行。走了不知多久,方发现这处洞穴。 起初二人在洞中生起火,只凑在周围烤火取暖,任湿透了的外衫裹在身上有多难受,二人均不曾脱衣烤干。直到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相继打起喷嚏,恐再染上伤风耽误行程,才不得不脱下来。 宁梧背过身去解衣,与寻常姑娘家一样会羞赧。面对康镇或者郭林时,她内心从没有这么大的波动,甚至可以淡定无比地撩拨对方。 宁梧心里什么都知道,但她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在建晟侯和他夫人身边继续待下去。 隋御却连眼皮儿都没有抬一下,他褪衣动作坦荡,更是神情肃穆地要她道明盛州那边的具体状况。 事情始末还得从宁梧和范星舒离开建晟侯府以后说起。他们俩很快抵达盛州境内,继而探听出那个知事和接镖镖局的遭遇。 宁梧轻车熟路,带领范星舒一处一处追查线索。这方面范星舒最擅长,循着先前的痕迹一路追踪,终于在人去屋空的知事家中发现端倪。 知事死前应被人拷打过,地点就在他卧房的床上。木质床板上有多处细小擦痕,证明当时或将他用粗绳绑起来,或是用软鞭之类的东西抽打过他。 这些倒不是关键,最大的发现在他床底下,有一滴没有擦拭干净的干涸血渍。知事只要是正常死亡,就不会出现这滴可疑的血。这再次证明,他的死定与那笔失踪的银子有关。 范星舒又通过摸查知事生前的活动轨迹,搞清楚他和镖局之间的种种关系。更进一步证明,银子丢失很可能是双方合力而为。 范星舒假定推演,他们是事先知道宁梧要来劫道,早一步下手把银子藏了起来。本来是想等宁梧出现后,把这个祸端按到宁梧身上。 到时候宁梧就要被自己的组织、知事一派以及镖局三方势力所追杀。换句话说,那天死的绝大部分人一早就在计划内,他们自己动手杀人灭口,再反过头来贼喊捉贼。 本来已算做的天衣无缝,谁知还没等宁梧赶来,知事亲信就和镖局镖头因事后分赃不均发生口角,最后二人大打出手,双双惨死荒野。 这种假设,便能解释清楚宁梧事后的遭遇了。有的人想要她顶罪,有的人想要她真的死,有的人想要她吐出银子的下落。她一度混乱不堪,根本搞不清楚背后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听到此处,隋御已随着她把思路捋清,便道:“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知事和镖局在事后被你的上峰威胁过。可惜双方都不知道银子具体藏在何处。到底是他们本人授意,还是底下人私藏祸心就不得而知。” “我的组织心狠手辣,所以他们该死的死,该散的散。”宁梧深呼一口气,接着说,“因此范星舒判断,那笔钱谁也没有得到。事情又转回**,我们再次回到事发地。保守估计五千两的现银要怎么藏,又能往哪藏?” “方圆五里,已被人搜遍了?” “侯爷英明。那小半面山坳都快被人翻空。”宁梧讲到激动处,不自知地往隋御跟前靠近几分,“还是范星舒那厮聪明。” 隋御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道:“在哪儿找到的?” “死人墓里。”宁梧感知到隋御的躲避,又马上变回属下该有的恭顺模样,“最好的天然坑穴,下面是箱子,上面还是死人。那些墓有被撬开过的痕迹。但对方一看到里面躺的确实是死人,便没再继续挖掘。” “偏范星舒不信这个邪?” “他觉得这些坟头放在那里太过蹊跷,像是有人故意做的障眼法。” “看来这件事他们蓄谋已久,或许几个月前就已做了部署。” “银子太多,数量庞大,范星舒又恐我们再被人盯梢。想要运出来,不是件容易事。”宁梧正色说,“是以他让我赶回来跟侯爷商议,他自己则留在盛州继续监视着。” “夜长梦多,咱们得抓紧时间。” “可侯爷你怎么突然出府了?” 隋御没有向宁梧过多解释,之后,二人的意识渐渐混沌,遂在篝火周围假寐片时。 洞外放晴,隋御起身拿过烤干的外衫,阖衣系带。少顷,宁梧自洞外回来,她已喂过马,探好路,顺便带回来些野果子吃。昨夜二人交手时,水生为隋御准备的干粮打翻到了泥土里。 找到银子总归是好事,但他亦明白,动了这笔银子,以后麻烦就会持续不断地袭来。他再也划不清干系,待日后这个事情的“真相”,就会变成他隋御指使宁梧杀了所有人,然后独吞赃银。 换做以前,他万万做不来这种事,他不耻、更不屑。但如今他需要,只有他强大到无以复加,才没有人敢揪着这件事迫害他。 今日他下不了这个狠心,明日依旧会被他人碾在脚下。他既然选择了活,就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们先到盛州,再从长计议。”隋御翻身上马,侧首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往下追查,就该是你要去劫道的消息到底被谁放了出来,知事一派和你们组织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以及这笔赃银是哪个朝廷命官通过何种手段敛上来的。” “我的心胸没有那么广,追查到这里就可告一段落。”宁梧像是看开了许多,难得露出笑意,“我的执念已解,日后不会再纠结。这个锅我横竖都逃不掉,还不如把它坐实,算是报答侯爷和夫人的救命之恩。替侯府弄到这笔钱,以后也不会再觉得自己是吃白饭的。” “宁梧。”隋御顿了顿,启颜对她说,“多谢。”言罢,他甩开马鞭急速狂奔起来。 宁梧十指扣进掌心里,这句“多谢”真好听,她觉得这样就已足够。 锦县街市上,一间不大的食肆内,隋器正大口大口地吃着新出锅的羊肉馅饼。八仙桌旁另有几盒包好的香酥吃食,均是凤染这一路为他所买。 “好吃么?”凤染用帕子替隋器擦了擦嘴角,“慢着点,都是你的。” 隋器举起一个馅饼送到凤染跟前,笑嘻嘻地说:“娘亲,你吃。” “我在吃呀。”凤染指向桌上摆着的碗碟,“娘亲吃了好多,都快撑死了呢。” “娘亲只吃一点点,都是大器在吃。”隋器忍着口水,把馅饼不舍地放回桌面上,不再动箸筷。 “凉了就不好吃了。”凤染端起碗来喂他,“人儿不大,心思倒不少。谁跟你装假,再说娘亲有钱,你快吃。” 邓媳妇儿和水生在后头陪站,邓媳妇儿明显感觉到,旁边的水生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这后生实属不易。但他们侯爷做的忒不像话,夫人生气亦是再正常不过的。 忽然,有一痞里痞气的青年男子来至他们桌前,自顾往后拉了下长凳坐下去。水生刚要上前将其撵走,凤染却缓抬手臂,示意他不用多言。 那人瞧了瞧隋器,歪着头,逗趣儿似的叫道:“是小宝啊?” 隋器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凤染身边靠去。他认得眼前这个男人,他是边境集市里最难缠的一伙泼皮的领头。 “兄台是?”凤染粲齿一笑,随手揉了揉隋器的小脑袋。 隋器附在她耳边讲了两句,凤染已了然于心,曼声说:“丁兄弟?” 小丁抱臂笑了笑,把凤染上下打量一番,“见过凤夫人。” “奇了。”凤染往四周环视一圈,笑问:“丁兄弟还认得我呢?” “互市里见过您的芳容。”小丁坦白说,“我收过你们家的银子。” “边境集市里?我竟不记得见过丁兄弟,见谅。”凤染半搂着隋器,道,“他现在是我儿子,你今儿找他还是找我?” “嗐~”小丁将脚蹬在桌腿上,“这家店的馅饼好吃,我过来买些尝尝。谁知这么一转,就瞧见夫人您了。” “丁兄弟还挺体谅底下人的。”凤染把馅饼重新送到隋器手里,示意他趁热吃,复抬首道:“店外站那么多人,偏辛苦你自己进来跑腿。” “这不是怕吓着店家嘛。”小丁倾身向前,“都说小宝命好,被一家大户夫人带回去当了儿子。” “有什么问题么?这孩子与我投缘。” “原先我也不清楚,凤夫人其实就是前两年才来我们县上的建晟侯夫人。” “你既知道我是侯爷夫人,还敢这么无理地坐在这里?”凤染语调变得强硬,不再像刚才那么谦和。 “可我也知道,那位侯爷是个残废,听说快死了呢。”小丁仍平静地道,“是真的吗?” “与你何干?” “随便问问。” “谁让你打听的,便麻烦你回去转告他,我家侯爷长命百岁。” 凤染这话虽是真心所愿,但在外人听来却像是逞强之言,反而让人觉得隋御是真的快要死了。 “长命百岁?”小丁悠悠地站起来,笑道:“能长命百岁还用得着捡个孩子继承香火?侯爷的身子只怕早就不中用了?” 凤染端起一碟料汁,向小丁身上狠劲儿扬去,动作特别麻利,与此同时水生已护到凤染身前。 小丁低头瞧了瞧被凤染弄脏的衣衫,不怒反笑,道:“原来大户人家的娘子也会撒泼放刁。” 第145回:她摸了侯爷的脸 “什么大户人家?”凤染先把那高帽子自行摘掉,毫不在意地说:“你打哪见过有钱有势的主儿,跑这地儿来吃东西?” 凤染起身绕出八仙桌,将水生拨到自己身后,自讽道:“你再能打,也敌不过外面那一群人呐。咱家这孤儿寡母的,只有被丁兄弟欺负的份儿。” 这小丁本名叫丁易,在锦县里有些名气,谁见了这号泼皮都想躲着走。 食肆里,还在用饭的其他桌客人见状,皆慌慌张张逃了出去,生怕给自己招惹上是非。 店家掌柜猫腰躲到柜台之后,仅露出两只眼睛往这边睇来,只盼着这位丁大爷快点离开自家食肆,千万别再把他的店给砸喽! 丁易慢悠悠地站起来,搔着下巴调笑道:“小人怎敢欺负侯爷夫人?我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不敢做,你不也做了。”凤染声调转冷,不卑不亢地说,“你少在这里兜圈子,就说到底想干什么?” “小人真的只是顺道路过而已。” “顺道过来排揎排揎我家侯爷?侯府没钱没势,就合该让你们这些阿猫阿狗踩在头上随便凌辱?” “夫人不是没吃亏么?”丁易掸了掸被凤染泼过的衣衫,“小人活该,被夫人教训了。” 凤染猜不透他的来意,总不会就是偶然碰见这么简单?她乜斜丁易,故意说道:“给本夫人赔不是。” “打扰到夫人清净,还望您别跟小人一般见识。”丁易顺从地叉手道,完全没有继续挑衅的意思。 “不够!” “夫人想怎样?” “你得说,我家侯爷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丁易愣怔片刻,见眼前这位侯爷夫人如此执拗,根本不畏惧他这号地头蛇。看来建晟侯府虽已没落,府中人的气节尚在。他欠身叉手,依言照说。 这下子变成凤染看不透对方了,她本是刻意为之,就想把丁易彻底激怒,好让他暴露出真实目的。 她赌他不敢出手,这里是锦县街市,光天化日哪哪都是眼睛,一群地痞就算要为非作歹,也得择个避人的地方下手? 可丁易却这般服软,凤染只好乘胜斥道:“你赔了不是,可以走了。” 丁易亦不多解释,转头叫店家伙计替他包好羊肉馅饼,临出门前还不忘往伙计手里塞去一块碎银。 凤染这边没有继续停留,打包好吃食也匆匆离店,乘车回府。 “那个小丁要好好打听。”凤染没坐回拱厢里,而是同水生分坐车板两侧,“奇奇怪怪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 “小的也觉得奇怪,回头便去探听。”水生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心仍在怦怦跳,“夫人,侯爷现下不在府上,宁梧等人也迟迟未归,咱……以后能尽量少出府么?” 凤染目色跳向远方,怃然道:“侯爷要是回不来,我以后还不能出门了不成?”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水生越解释越说不清楚,慌得连连摇手。 “我不是针对你。”凤染呼了口气,故作洒脱道,“隋御他自己是个王八蛋,咱们这一府的人还得活下去。” 丁易坐在边境集市里的一处凉棚内,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肉馅饼。被凤染泼过的脏衣服还没有换,可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 两个手下从远处匆匆跑过来,躬身说道:“头,我们跟了一路,他们已回到建晟侯府。” “延边街那桑梓米铺近来动作是大了点,那个叫常澎的特别活跃,他好像对南面靠海的那片荒地挺感兴趣。”另一个手下回道,“可那常澎跟建晟侯府有啥关系?他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丁易吃完最后一口馅饼,拿帕巾擦干净双手,“给老子盯紧了。” 丁易第一眼瞧见常澎,就觉得这人非常眼熟,像是之前在哪里见过。他绞尽脑汁想了好几日才想起来,建晟侯府来边境集市上卖果子那次,就是他亲手往自己手里塞的看护费。 常澎定是建晟侯府的侍从。这才过去多久就摇身一变,成为锦县上的小商贩了?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前面那家缎子铺近来生意如何?”丁易负手往前走去,“跟我去裁身衣裳,下晌还得去趟边军驻地。” 两日后,隋御随宁梧来至盛州境内,二人在郊边一家简陋的客栈里和范星舒相会。 范星舒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左盼右盼,以为赶过来的会是安睿、郭林,或者是金生。可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建晟侯本尊。 “这,这话说的?”范星舒连续喝了好几盏茶压惊,“怎么还惊动侯爷大驾了呢?” “安睿已被我派放回雒都去。”隋御走到客房窗前,往楼下各处盯了盯,又谨慎地敲打两下墙壁,“郭林和水生得替我守着侯府,金生在外替夫人奔波,只有我是闲人一个。” “侯爷是自己偷跑出来的?”范星舒口齿不清地咕哝道,“夫人能放您出来?” 范星舒偷偷瞄着隋御的双腿,心下感慨,他那双腿真能扛得住么?不过范星舒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被隋御踹过的心口,突然一下一下地跳起来。 “那不是你该思虑的问题。”隋御检查过一遍客房,坐回桌几旁,“数过没有,那笔银子大概有多少钱?” “啧啧~”范星舒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咂舌说,“肯定要比五千两多,我没敢再往前凑,怕让人盯梢。这两日日日过去看一眼,也不敢过久停留。一旦被人发现,又得是一场轩然大波。” “你说你顺走一笔银子,直接逃之夭夭多好!”宁梧抱臂抢白道,“以后侯府里就可安静下来,我再也不用天天听你跟只雀儿似的,没完没了的叫唤。” “小瞧谁呢?我也是有原则的人,为主家办事还带顺手牵羊的?”范星舒吹了吹额前的龙须刘海,“赶紧坐下我的女侠大人,那笔银子到底该怎么运回锦县?再耗下去,恐真要暴露了。” 很快,范星舒便将藏银的具体位置、周围都有哪些建筑标识、以及离盛州各个要道之间的距离,逐一向隋御交代清楚。 “另外,这两日我在盛州城里转悠,已摸清城中巡防兵力的大体情况。从藏银的小山坳往城外绕,怎么都逃不过这两处城门。我们不如镖局的人走惯了山路,咱们还得以官道为主,平坦好走,才好搬运那些银子。” 范星舒在动手描画的地形图上点了一下,隋御和宁梧随着他的手指趋身相看,心中都已有数。 “只要银子给的足,什么样的车马都可弄到手。人力只有我们仨,肯定会很吃力,但我还是不建议找外援,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隋御略略颔首,思忖半日,道:“那么当下无法解决的问题,一是怎么闯过盛州城的关卡,二是怎么进入到锦县城中?” “没错。”范星舒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这几日我一直都在想,可惜怎么想,都觉得不够保险。咱们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一次必须要成功。” 隋御往窗外看了眼天色,道:“星舒,你这两日在盛州里游走,可听过城西许府?” “自然听过,宫中老太监许有德的本家嘛!”范星舒打开了话匣子,笑眯眯地说,“许公公可是位神人,他把这些年积攒下的棺材本都投回盛州老家,合计再熬上两年就可告老还乡。哪成想这么大岁数又被皇上给提拔上来。” “许府行事风评怎样?”隋御强行打断他,问道。 “听说阖府做人做事都挺低调的,以前没什么人搭理,如今许公公梅开二度,上门巴结的地方官又开始络绎不绝。”范星舒兀地停顿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当初侯爷在宫中可与许……” “那时候我们认识么?” “侯爷自然不会认识我,您在宫中的时候,我连皇宫的门槛儿都够不到。待我入宫以后,您已经去往漠州带兵打仗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许公公与我的关系?” 隋御等待范星舒的解释,他对范星舒的衷心不曾怀疑。但他始终都觉得,范星舒一直都在避讳自己的真正“死因”。隋御有种直觉,那个原因定跟皇宫有关。 “宫里有人提起过,我便记下了。”范星舒搪塞道,“所以侯爷的意思是想去许府寻求帮助?” “你先去送个信儿,不要说我亲自过来,就说我是建晟侯身边的亲信。”隋御分得清主次,知道当下什么是最关键的,至于其他事情,以后可以慢慢探寻。 “还是我去送。”宁梧不大放心地瞟了眼范星舒,“你行么?” “让星舒去。”隋御把短信交到范星舒手里,“注意安全。”又侧首朝宁梧道,“你要做别的事情。” 范星舒拿了信不肯走,围着宁梧来来回回打转。宁梧直接甩出去一枚暗器,差点将他那俊俏的脸蛋划伤。 “你干什么呀?”范星舒捂着脸撒丫子跑出客房,在门口指着宁梧道,“你给老子等着,回来再收拾你。” 屋中只剩下隋御和宁梧二人,气氛又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宁梧垂立在隋御身侧,道:“侯爷要我做什么?” “给我……化个妆……易容?”隋御支支吾吾地道,“我总不好这样露面,万一碰到哪个见过我的人不就穿帮了?底牌还是不能露的。” 宁梧点点头,回身去包裹里翻了些东西出来。隋御有点不知所措,懵然道:“那个……我需要坐在哪里?” “这,这。” 宁梧将假胡子轻轻贴在隋御唇边,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导致贴了好几次都是歪的。 隋御感知到她的手忙脚乱,干脆阖上双眸,方启唇说:“你别心急,慢慢弄。” “啊,我……知道。” 宁梧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能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他,能抚摸到他的脸庞。只在梦境里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就这么意想不到地实现了? 第146回:幕后人渐渐冒头 盛州城,当夜夜半。 伴着街市里更夫敲打的梆子声,隋御三人悄悄潜入到城西许府。前来接见他们的是许有德的继子,之前金生来许家,亦是他出面招待的。 许有德的这位继子已过而立之年,是很小的时候在远亲里过继而来。早年许家的宅子还在雒都城中,离许有德非常近便。但许有德想落叶归根,他的原籍在盛州,这才教继子先回到盛州落脚。 可世事难料,如今的许有德不仅没有告老还乡,竟然还得到新帝的重用。 许家继子把隋御三人让进后宅一处僻静小院内,打发掉身边跟随的所有下人,只只身一人前来拜见。 “草民许延见过季大人。” 隋御报给许家的是水生的本名,季牧。见眼前男子相貌端正,眉眼间还有几分许有德的模样,隋御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十几年前。 他摘下黑色面罩,微微倾身,道:“许员外客气,我只是建晟侯身边的一个侍从罢了。” 许延忙地让座,拱手笑问:“侯爷身子一向可好?” “拿药汤子吊着命。”隋御坐姿笔挺,不苟言笑地说,“有劳员外挂念,倒是许公公现下如何?可有往盛州寄过家书?” 许延摇头,苦笑道:“近来宫中事多,父亲年岁又大了,总是不得闲儿。” 两厢客套一番,许延已从眼前这位“季大人”身上发觉出不少东西。但他看破不说破,家父之托铭记于心。 同样的,隋御也在观察许延。毕竟这一次不似以往,不是借些盘缠,查点注色那么简单。 “我便不拐弯抹角了。”隋御单手撑案,谨慎地说:“我手头有一批货,想从盛州运回锦县,许员外可有法子让我们通过城门关卡。” 许延听出弦外之音,那货物见不得光。他缄默许久,谦和地说:“不知常大人的货物要装几车?” “约摸需五六辆马车。”隋御大概盘算一下,应道。 “承蒙家父荫育,我们府在盛州城里经营两间铺子。”许延向上方拱了拱手,说,“有一间染坊最近往来城里城外,到周边乡下去收蚕丝。或许能帮到常大人。” “可我们是装着东西往外运送,你们则是空着箱笼往回收货。这只怕不太好糊弄?”范星舒在侧担忧道,“况且……许员外就不好奇我们的货物到底是什么吗?” “说句冒犯的话,我家老父是看着你家侯爷长大的。”许延怡然笑道,“我与父亲相处的时间,都不及你家侯爷和我父亲相处的时间长。他们是什么交情,几位难道不知?再说我既敢讲出口,就是有法子帮你们通过。” “看来许公公没少在员外面前提起我家侯爷。”隋御揉了揉眉心,也摸清楚了许延的话中之话,他帮建晟侯是受到许有德的授意。 许延又追问了些细枝末节,方道:“我已大致了然,不若这样可行?” 半个时辰后,隋御三人又跃墙离府,来无影去无踪,没留下半分痕迹。 许延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禁吁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是捏把汗?管家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后,轻声唤道:“老爷,这件事咱们真的要管么?” “父亲大人特意嘱咐过,咱们不得不管。” “原以为那个建晟侯快自生自灭,借点银子、打探点消息,不过是想在锦县上过得舒坦些。可这一次他们把手伸到了盛州,鬼知道他们运的是什么东西?” “我们不要去猜,知道的越多于我们越无益。”许延扶着廊下栏杆,吩咐道,“刚才我们谈论些什么,你也全听了去。事不宜迟,就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准备,三日之后帮他们离城便是。” 管家遵意退下,许延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任那个叫季牧的如何装扮,他都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人应该就是建晟侯本尊。他那双腿到底是从未残过,还是后期被治愈了? 这简直太可怕了,许延匆匆赶回书房,想要给父亲寄去一封书信。只是刚刚提笔又停了下来,他想起父亲先前对自己的叮嘱……难不成父亲老早就知道建晟侯会东山再起? 三人回到客栈后,隋御随手扯下假胡子,又在自己脸上胡乱搓了几把,终于恢复本貌。宁梧在旁盯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失落感来。 “侯爷对许家人如此信任么?”范星舒一边往下扯夜行衣,一边狐疑地道,“毕竟是那么大一笔银子,但凡出点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我倒觉得许家能靠得住。”宁梧幽幽地说,“这许延明显是被许公公嘱咐过了。只要许公公和侯爷的情谊不假,许家就可以信任。” 隋御笑望二人,道:“鸡蛋怎么可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凤染没有去算这是隋御离开的第几日,府中一切照旧,任何一件事都和他离开之前相同。唯有晚夕睡觉时,凤染才觉得身边是空落落的。 隋御不会真的死了?吃了老娘多少草药,喝了多少灵泉水?要是真的死了,不就白瞎了么?她辗转反侧,一晚上进进出出随身空间好多次,弄得灵泉都不知该怎么安抚她才好。 凤染还为着隋御出走这事跟灵泉发了次脾气,质问它戴在自己身上不是能看到、听到许多事情么?那为什么在他半夜溜走时没给自己提个醒? 灵泉委屈的不行,直说:“小主这些日子回来的少,你不回来我怎么告诉你?” 凤染觉得也是,自打百亩田地度过分蘖期,长势越来越好,她回空间里的次数便减少许多,现下已把大部分精力投到府外。 “小主不知道,侯爷在离开你之前有多不舍,还偷偷亲了你好几口呢!” 灵泉为了哄凤染开心,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又夸大渲染好几分,把当时那个场景描绘的特别煽情,导致凤染有那么一瞬间还挺感动的。 “那他会死么?” 凤染问得小心翼翼,灵泉没有回答她,那是它预知不到的事情。可灵泉也没有瞒着她现状,这几日隋御不在府上,它老觉得自己灵气偏弱。 “你的意思是我们离他的距离远了?”凤染转了好几个弯,突然拊掌道:“那我可以这么理解嘛?他如果死了你可以感知得到?你的灵气和他的命有些关联?” 灵泉也不清楚凤染这么推断对不对,但貌似还挺有道理的。是以,凤染每搁一会就往空间里跑一趟,冲着灵泉只问一句话:“隋御死了没有?” 这样神经质的一面,只怕只有灵泉一个“人”见过。下了床榻,走到人前,她还是那个愈来愈宠辱不惊的建晟侯夫人。 金生没想到自己才几日没回侯府,主子就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把他惊得见了凤染腿都快站不稳,非拉着水生跟他一并进去。 “我说那日夫人怎么把侯爷锁起来。”金生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跺脚啐道:“侯爷忒不是东西,等他回来,小的去外面打条最粗的铁链子,套侯爷脖子上,让夫人牵着走!不然难解夫人的心头之恨!” “对,金哥儿说的对!”水生在旁附和道。 “你们对侯爷还挺有信心的。”凤染扯出帕子,掩唇笑了笑,“盛州就那么太平?你们侯爷去了就能摆布乾坤?” 她的潜台词是,你们以为隋御是男主呢?区区一个男二有什么主角光环?怎么,还能所有事情都化险为夷? 要是盛州那笔银子真能让隋御平安带回来,她才能接受另一个现实—— 隋御是大号练废了,重开新号再来一次,而她种地、做营生也罢,他自己挖门盗洞找出路也好,其实都是在打副本,目的是要他羽翼重新丰满起来。还真是越来越有正剧的味儿呢。 “少贫嘴了,快说我要你做的事怎样了?” “绒线铺和缎子铺那边已打过招呼,两家虽不大乐意,但已谈妥下个月可以还本息。”金生从袖袋里掏出小册子,递到凤染手里,“大概能回来四五百两银子,咱们没赔没赚保了本,顺道还帮这两家度过低谷,也算是好聚好散。” “生药铺好生经营便是。”凤染边翻着小册子,边问向金生,“南面那块地打听的怎么样?官家到底要赁多少钱?” 金生两手攥在一起,笑加加地道:“夫人,倒是不需要太多钱,毕竟是大荒地,根本没有人乐意过去。现在喊出一千五百银子的市价,压根无人问津。再等一等,定还得往下跌。只是……” “有什么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凤染把小册子扔到榻几上,皱眉道。 “小的也是才打听出来,说康将军对那块地挺感兴趣。” 闻言,凤染登时从罗汉榻上站起身,来回踅步,说:“他一个吃官粮的还要凑这个热闹?再说他要这片地干什么?” “小道消息说,朝廷已拖欠边军军士半年多的军饷了。康将军一个月往雒都那边上好几道奏疏,均无果。只怕康将军是走投无路,也想在那块荒地上种田。” “康镇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凤染绞着手里的帕子,“边军几万将士,开垦起来是比咱们容易。只是他这么做,就不怕雒都那边再给他扣上一个私养府兵的帽子么?” “北黎一直都是募兵传统。” 水生想起曾经的漠州铁骑,当年有多少人劝说隋御在漠州上自给自足,他都已土壤不宜种地为由推掉了。隋御所说虽是实情,但更重要的原由还是因为他不想拥兵自重,那时候的皇帝还是元靖帝,那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 “可底下军士们得活命,不然万一东野那边打过来,这赤虎关由谁来防?锦县要是被东野占据了,康将军同样得被朝廷发难。” “同谁抢,同谁斗,我都不怕,可康镇有恩于咱们。我们跟他抢盘子,既没有胜算又有可能反目成仇。” 凤染觉得异常棘手,那片地假设落到康镇手里,如今早过了春种季节,军士们就是在白费力气,他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再则凤染觉得那片地由她接手,要比康镇更加合适。毕竟她前面还有金生在府外兜着,然而康镇如果涉足,一旦被捅到雒都那边,性质便严重了。 第147回:使一次金蝉脱壳 “头,进去了,他进去了!”一个手下火急火燎地跑回到丁易跟前通禀,“那个常澎,他真钻进建晟侯府里啦!” 丁易一脚踩在长凳上,大口大口地吃着油泼面,吞面声特别响亮,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家面馆的面好吃似的。 “你喊什么喊?”丁易端碗喝了口面汤,又打出个饱嗝,“就怕别人不知道?” “小的们一天天十二时辰盯着他,就差趴他们米铺墙根儿,听他和他媳妇儿行房了。”手下特激动地道,“这孙子藏得可真深。” 另一个手下举起大拇指,躬身奉承道:“还是您神机妙算啊!小的这就去支会康将军?” 丁易起身理了理新裁制的袴褶服,朝里面卖面的厨娘说道:“再做两碗新的,送到我家里去。”说着,便往这俏丽厨娘手中塞去一把铜板。 丁易走出面馆,侧头对手下说:“不要打草惊蛇,我先随你们过去瞧瞧。” 外面的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凤染停下来回徘徊的脚步,道:“既然我们能探听出康镇,那么金生同样能被外人打探出来。被人发现咱们之间的关系是迟早的事,但把这层纸捅破的绝对不能是康镇。” 凤染脑子里蓦地闪过些什么,急忙问向金生:“你最近可发现被人跟踪?” “没有啊,每次来府我都左绕右绕,就是怕带了尾巴。”金生胸有成竹地道,“今儿过来,瞧郭将他们快把第一条地道挖通,以后出入侯府能更加便宜些。” “夫人是想起那个小丁了?”水生猜问道,“他跟金生能有什么关系?二者没啥交集?” “小丁?可是管理边境集市的那个地头蛇?”金生急声确认,“我之前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因着这个由头,每次去赶集我都避着他走。” 水生已在前两日探听清楚这丁易的底细,他是地道的锦县人,穷苦出身没念过学堂,七八岁起就在边境集市那一带做杂役。 丁易父亲早逝,家中仅有一位老母,前些年忽然得了重病无钱医治,他四处求门无果,最终跟了那一带的泼皮度日。运气好时是他打别人,运气不好时则是他被别人打。 好在来钱快些,他母亲的病得到了缓解。一转眼十来年过去,丁易已混成那一片的泼皮头目,边境集市在他的管理下还算比较有序。 凤染思忖着水生先前跟她讲的这些话,心下忽然一紧,“丁易跟康镇肯定认识啊,他们需要常常打交道。有些不宜边军出面的事,不都是丁易那些泼皮在外面处理么?” 如此浅显的关系,她怎么才反应过来?凤染真恨不得抽自己俩大嘴巴,金生和她早被丁易给盯上了! “金生暂且不要离开侯府。”凤染当机立断,道,“说不定有丁易的人在府外盯梢,就等着你从侯府出去,好抓个现行。要是康镇跟在其中,被他亲眼瞧见,这事真不好收场。” 凤染急中生智,吩咐说:“你就躲进未建成的地道里,要郭林带人卯劲儿挖,争取今晚就挖通,好把你送出去。你切记,出府之后不要直接回米铺,随便去哪个酒楼里闹些响动出来。” “小的明白。”金生叉手应道。 “出去以后不要再来侯府,待危机过去,我再在派人支会你。” “那靠海那片荒地,咱们还要不要?” “当然要!”凤染执着地说,“除了康镇再没别人跟我们竞争,他手里没钱,我们手里也没钱,都在等官家那边继续降价。先僵着,静观其变。” 水生和金生还没等走出霸下洲,郭林已疾步跑了进来。他撞见金生,竖起手指头点了点,愤愤地道:“尾巴,一定是你带来的尾巴!” “府外有人盯梢?”凤染身子一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家将在哨亭上观察到的,离咱们府还有一二里的距离。本是黑黢黢的瞧不清楚,但有人拎了提灯,光线虽然很暗,可家将看得仔细,定有人埋伏在周围。” “去。”凤染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冲三人挥了挥手,“不是啥难事,按我说的去做就成。” 三人遵意退出房外,隐约还能听到郭林责骂金生的声音。 凤染重新坐回罗汉榻上,纤指倒扣在榻几边缘下,“邓家的,给我弄点吃的去。” 闻声,邓媳妇儿急忙照做,少顷,已端着一盘玫瑰饼走回来。 “夫人,您别太思虑了,或许没有您想的那么严重。”邓媳妇儿在旁伺候着,说道。 凤染一口气吃下好几块,却尝不出是啥味道。她讷讷地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事儿得想个权宜的法子。” “侯爷真是的,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在家。”邓媳妇儿跟着急道,“哪怕那范兄弟在家也成,他是个脑子好使的!家中的爷们儿呀……” “姐姐。”凤染抬眸,制止说,“你别说了,没有他们,咱们照样可以。” 丁易在建晟侯府外候到三更天,侯府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丁易直接打了那报信儿手下一巴掌,质问道:“你看得仔细么?人真的进去了?” “千真万确啊,头。”手下双臂抱头,哭丧着脸道,“或许那常澎是走的侧门?又或者他今晚干脆留宿侯府了?” “侯府平日里出入,走哪几个门?” “常走西角门,还有宅邸后门……临街大门一般不打开。” 丁易又狠劲儿打了那手下两巴掌,叱道:“你既知道,还带我们独守这一个门?” “小的这就安排大家绕过去。”那手下哆哆嗦嗦地道。 “不必,回,今夜堵不到了。”丁易已往街市方向走去,冷声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们要我怎么跟康将军交代?今儿要是把康将军请来,擎等着打我的脸?我们以后还怎么在人家手底下讨饭吃?” 金生从地道里逃出去时,已快至四更天。地道挖的混乱不堪,只是打通了而已,里面还没有做任何加固和修饰。 金生浑身都裹着灰土,他一面往街市里跑,一面想着对策。这个时辰哪间酒楼能开门,就算开门,他这么突兀闯进去不是更可疑? 就在金生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想起这附近有一处乱坟圈子。他撞着胆儿跑进去,嘴里不停地念叨:“小弟就是路过,不是有意打扰哈。” 翻腾了好一阵,他终于在一座坟头前发现半瓶残酒。他也顾不得想太多,“咣当”一声跪地,给那座无名之坟磕了仨响头,继而揣起那半瓶酒就往外跑。 直到第二天一早,在朝晖街的一处朝食摊前,有人发现了喝得醉醺醺的常澎。他浑身皆是酒气,半面衣衫都洒满酒液。他还对店家说,自己茄袋不慎丢失,要店家记住他是延边街桑梓米铺的老板,下晌就差人过来送饭钱。 在锦县最繁华的街市上闹了这么一出,丁易那边不多时便得到消息。 “那店家说,他开门做营生起,那常澎就瘫坐在他摊位前,感觉是在那睡了半宿。”一个手下战战兢兢地回道。 丁易果然在晃动手腕,十指嘎嘣嘎嘣地作响,阴鸷地说:“这就是你们跟我说的,天天十二时辰盯人的结果?” 一众手下赶忙跪下去,都惧怕丁易真发起怒火。 “跪着有什么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丁易又向外走去,凶横地说,“今儿是大集,咱们有正经事要忙。最近对面那帮野夷跟疯了似的,不是偷就是抢,妈的,逮着一个给老子往死里打!” 凤染几乎彻夜未眠,待知道金生安全离开侯府,她才回到卧房里躺下去。但她还是睡不着,满脑子都像是演折子戏似的,一折又一折的过。 直到后来,她忽然发现帷帐被掀开一角,继而隋器像只小猫一样拱进来。 “娘亲……” “天明了?” 隋器钻到她的怀中,点头说:“是呢,但我知道娘亲一夜都没睡。” 凤染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道:“那你还来做什么?下床去,认真洗漱,认真用饭,再去家塾里听学。蒋老先生年纪大了,你莫要惹他生气。” “我就是想跟娘亲待一会儿。”隋器用力搂紧凤染,“娘亲,我现在认识好多字儿了。” 凤染觉得再没有比隋器更懂事的孩子,他怎么可以这么贴心呢?她打发走隋器,又小憩了一会儿,还是从床榻上坐起来。下床的时候,手指抚过隋御枕过的帛枕,那上面仿佛还留有他的气息。 他还活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没有他……自己照样能过得很好! 凤染坐到妆奁前,让邓媳妇儿替自己绾发髻。 “害得你昨儿也没睡好?”凤染对铜镜里的那人歉意道。 邓媳妇儿紧着摇头,笑说:“伺候夫人是奴应当应分的,倒是夫人睡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身子骨能受得了么?奴瞧着您眼下发青了呢?” “多傅点胭脂。”凤染拉开各个小抽屉,有些无从下手,“我平日也不怎么装扮,有劳邓家的啦。” “夫人这是……”邓媳妇儿在凤染身边服侍这么久,还是头次见她在装扮上花心思。 “今儿是大集?” “边境集市?”邓媳妇儿掐指算了算,“对对,没有错。” “我们去赶集。”凤染往自己唇间抿住一片口脂,须臾,她道:“就你我二人,不带水生他们。” 邓媳妇儿手下一抖,原本绾好的发髻瞬间散落开来,“夫人,这奴婢怎敢应您啊?您要是有什么闪失,奴的罪过可就大了。” “不怕,咱们不会有事。”凤染抚住邓媳妇儿的手,说,“我心里有数,你不许去告密,不然我真生气了!” 邓媳妇儿替凤染重新绾起发髻,可脸上的表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一会儿支开水生他们,就说你陪我去后面田地里转转,然后咱们俩就开溜。”凤染熙笑道,“哦,对了,记得去袍泽楼里抓些草药包上。” 第148回:主动去羊入虎口 邓媳妇儿最终还是选择跟随凤染溜出侯府,主仆俩互相搀扶着往县上疾步而行。由于侯府离边境集市实在远了点,主仆俩才踏进街市里,便忙不迭地寻了家脚行,雇下一辆马车前往。 二人坐进马车里,总算舒了口气。邓媳妇儿紧张兮兮地攥着凤染的手臂,好像一松手她就能不翼而飞似的。 “你别这么紧张,要自然点。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可记住了?”凤染倚靠在她肩头匀着气儿,“这体力就是不如去年,我去年跟李老头他们插秧,可厉害了呢。” “夫,夫人,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么?”邓媳妇儿面露难色,劝道,“咱们还是回府。奴知道夫人胆识过人,还特聪慧机智,但眼前这情况……” “要走你自己走。”凤染撇撇嘴,装起可怜,说,“你忍心让我独自面对那一群大汉。想想上次那个陆荣,那大片刀,天爷哟~” “行了行了,夫人,奴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您。”邓媳妇儿把臂弯上的篮子拢了拢,“这招真能管用么?” “我上哪知道去。”凤染咯咯地笑道,起身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瞧了几眼,说,“今年夏天来得早呀,外面已经这么热了?” “夫人没、没把握?”邓媳妇儿的心又“咯噔”沉了一下,“万一……” “好啦。”凤染在她心口抚了抚,说:“事情能不能办成我不知道,但咱们一定是安全的。” 主仆俩言语间,马车已来到边境集市附近。邓媳妇儿下车付了钱,又搀扶凤染走下车。 眼前的集市,她们再熟悉不过,这大集里贩卖的东西相当全乎,而且价格要比朝晖街那边便宜许多,有时候还能淘到些东野那边的好玩意儿。 “要慢慢走,慢慢逛。”凤染嘱咐道,“那小丁长啥样来着?我上次没记住呢。” 原本神经紧绷的邓媳妇儿“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紧凤染说:“夫人就看谁长得最凶。那人也是奇怪,一般泼皮都嚣张得很,管怎么不得叫个‘丁爷’啥的,他居然还挺谦虚。” “他长得很凶么?” 凤染回忆半晌,是有点痞里痞气的,不过能管辖这么大一片地方,应该不是个莽夫,还是有点头脑的?再说康镇能看上一个傻子?他势必得找个特会办事的才行? 主仆俩一壁说着悄悄话,一壁往集市深处里走去。凤染今儿故意打扮的花枝招展,目的就是要让人觉得她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太太。这里鱼目混杂,是扒手小偷们赖以生存的温床。 若先碰上丁易便都好说了,若是一时半会儿碰不见他,她还可故意引小偷来偷抢自己,以此博得丁易那一众泼皮的注意。 凤染主仆走过大半个集市,逛得十分仔细,几乎把每一个摊位都翻了好几遍,可还是没有碰见丁易那厮。更无奈的是,她今天想让别人偷自己的钱——虽然她茄袋里没有多少银子,可就是无人冲过来。 “我看起来很寒酸么?”凤染拍拍邓媳妇儿的肩膀,“你老实说,我不生气的。” 邓媳妇儿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夫人确实不像富家太太……但还是很年轻漂亮的,一瞧就是未出阁的娇俏小姐。” “为什么呢?”凤染不依不饶,逼问说,“我这身行头虽说旧了点,但也很值钱呀。” 邓媳妇儿指了指从她们身边走过的一拨人,叹着气道:“夫人瞧见没有?那才是富家太太的款儿?前后有多少人簇拥着?看看下人们手里提的东西?咱俩……您还不让水哥儿他们跟着。” 凤染耷拉下耳朵,揪着大袖衫衣摆往前走,没奈何地道:“我们带着人,那丁易一定觉得咱们防御心太强。我既是要打感情牌,就得让他对咱们没成见。” “泼皮哪有讲道理的呀,夫人……” 邓媳妇儿和凤染说的过于投入,没有瞧清楚眼前的路,凤染几乎是半个人撞在丁易身上,脚下更是结结实实地踩下去。得亏丁易是个糙汉,这要换成范星舒那种小白脸,定要嗷嗷叫唤一顿。 邓媳妇儿赶紧把凤染拖了回来,凤染缓和一下尴尬局面,冁然笑笑,“我没瞧清路,你疼么?没啥事?” 丁易然有兴致地望向凤染,散漫地朝她叉手行礼:“见过侯爷夫人。” “嘘!”凤染指抵唇边,道,“小点声,我可不想让人听见。” “怎么?” 丁易上下打量她,腹叹,这建晟侯夫人长得真够标致。前两日近距离瞧她,便觉得她美的特有韵味,今儿涂上胭脂后,更是人间尤物了。这么个美艳的小娘子怎么就跟了那残废侯爷呢?可惜了,白瞎了。 凤染拿过邓媳妇儿手里的篮子,示意丁易往前凑凑,说:“你知道的,我们侯府穷,我采了草药想在集市里卖。可我不大会吆喝,再说被侯爷知道,他又要骂我了。” “合着夫人是偷偷跑出来的?”丁易往四下瞧瞧,当真没发现水生等人。 其实他盯着凤染主仆已有一刻钟了,但他没有轻举妄动,是瞧着她们主仆好像在寻找什么,才走出来现身。 “是啊。”凤染装的特难为情,“你有法子帮我卖了么?你要是能帮我卖了,咱俩二八分账。上次你在食肆里对我大不敬那事儿,咱一笔勾销,我保证不记仇。” “如果小人没记错,是夫人泼了我一身的油渍。” “你要跟我计较么?” 丁易低首笑了笑,扯开篮子一瞅,这篮子里的草药绝对称得上珍贵,他母亲要是用了,对病情定有好转。 “小人挣得是穷苦钱,当然要计较。这些草药我替夫人卖出去,可咱们得五五分账。” “四六。”凤染退了一步,做出不忍让步的模样。 “五五。”丁易非得讨她这个便宜,他觉得有趣。 凤染眨了眨盈盈水眸,几乎没有犹豫,说:“成交。” 丁易登时就反悔了,这凤染答应的是不是太快了些?其中该不会有诈?不过这么点东西,就几两银子的事,她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丁兄弟不愧是互市里的头号人物,就是有法子。”凤染把篮子往他手里一推,“你要卖给谁啊?快带我过去,我杀价有一手的。我跟你说,在侯爷身边久了,那真是久病成良医,我懂得可多药理了呢。” “你懂医术?”丁易讶然说,“难怪能采到这些名贵的草药。” “哎,侯爷要吃药啊,我们又没钱,只得自己想法子。我可不懂医术,只是侯爷发病实在难忍,我替他尝了些野草药,能帮他缓解一点病痛。” 二人横于集市中央言语,导致来回走动的客流绕道而行。凤染觉得在这地方太扎眼了,便说:“带我去个人少的地儿,万一我被人瞧出来不好。” “夫人就不怕我做点什么不轨的事儿?”丁易俯到凤染面前,“你跟我走,后果想好了没有?” “侯府没落是真,可好歹还顶着侯爵的帽子,你胆敢碰我一下,我便自戕。我死了,我就不信你丁易以后还能在锦县上混。”凤染微眯着眼眸,挑衅地道,“你不知道么?我可是知县府邸和边军驻地的座上客。” “是么?既如此,大人们还能眼见着侯府过得如此寒酸?”丁易已引着她往集市的一条岔口处走去。 “你没听过救急不救穷么?”凤染款步相随,当真没有畏惧,“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再说我家那百亩良田秋天就能丰收,苦难只是眼前的而已。” 丁易已带她们拐到一处偏僻的巷子里,邓媳妇儿下意识挽紧凤染的小臂,总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夫人这么乐观。”丁易忽然停下脚步,害得凤染差点又撞上去。 “这是哪啊?这草药你要卖给……”话犹未了,凤染便见到从几个巷子岔口处,兀地冒出来一堆泼皮。他们脸上挂着猥琐的笑意,正一步步向她们靠近。 “说,夫人找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丁易负手笑问,“夫人若是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啥后果。” 这丁易比凤染想象的要聪明,她扶着邓媳妇儿,慨然说道:“给令慈看病。” “你!”丁易在他母亲的问题上从来都严谨的要命,“夫人休要说笑。” 泼皮们已走近了,凤染被这些孟浪之徒涎涎地盯着,感觉都快要疯掉。但她得撑住,这时候绝对绝对不能露怯。 “我听闻令慈患的是关节疼痛的症疾,这是年轻时操劳过度所致。当今世面上大夫开的方子是有止痛功效,可依赖性较强。老人家年岁大了,副作用越来越明显,你担心药量弄不好再适得其反?” “你能有什么好法子?”丁易向后摆了摆手,一众泼皮悄然退回去,须臾,又没了踪影,仿佛他们刚才压根没有来过一般。 “不才。”凤染指了指篮子里,说:“我家侯爷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不仅残了双腿,身上的伤处更是多到不计其数。他每晚都疼的死去活来,骨头跟炸裂开一样,我日夜守着他,你说我心急不急?” 丁易听明白了,建晟侯的症状与他母亲有些相似。但是他不能拿母亲当儿戏,故追问道:“所以,侯爷他现在怎样?” “自然不可能痊愈,我只是能让他缓解疼痛。你想找能让令慈彻底康健的医者,那我做不到。”凤染没有把话说满,毕竟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医术”很高超,否则再怀疑隋御的双腿已被她治好就坏了。 “夫人为何要帮我?” “收买你啊。” “夫人够直接,我对你有用么?” “先证明我对你有用,你才能对我有用。” 丁易躬身叉手,恭敬地说:“那就委屈夫人屈尊,随小人回家走一遭。” 第149回:得来全不费工夫 却表凤染主仆随丁易一道,走了约摸近一顿饭的工夫,终在一处僻静小院前止步。瞧得出这里被丁易精心布置过,目的就是不想让外人轻易寻到。 屋里屋外有两个轻手利脚的小丫头伺候着,卧房暖炕上躺着一位白发老者,便是丁易的母亲了。 老者还在午憩,众人讲话都轻声细语,担心再把她给吵醒了。丁易唤两个小丫头避到一侧,询了询他母亲这两日的状况。 凤染耳朵灵,听的一字不落,方了然丁易平日不与母亲住在一处。 丁易似很是为难,因为她母亲昨夜又没有睡好,身子疼了半宿,这会子刚刚入睡。但要凤染这位侯爷夫人久等,又觉得太不合乎规矩。终究是请人家看病,凤染理应是他家的贵客。 “别去叫醒老人家,我们去庭院里坐坐。”凤染善解人意地说,已先一步走出堂屋,“那小亭子挺漂亮呀。” 见状,丁易对凤染的好感又倍升了许多。他紧跟出来,瞧凤染欲坐到凉亭里的石墩上,忙地教小丫头送过来棉垫。 邓媳妇儿为凤染铺到身下,扶她缓坐下去,低声说:“这地方背光,夫人当心着了凉气,到底没至盛夏。” 丁易听了,立马让小丫头再拿出一件斗篷,花纹很土,样式很老,但瞅着价格不菲。 “这是,是我娘的,若夫人不嫌弃先披一会。” 丁易这会儿完全不像一个泼皮,凤染感叹,人一旦有了柔软的地方,就容易被人捏到短处。任丁易在外有多心狠手辣,一个“孝”字便把他打回原形。 这样很好,她可以对症下药。 凤染接过斗篷披上肩,须臾,小丫头又端上来两盏热茶。她轻呷半口,品出这茶亦是上等的,遂略带恭维地道:“丁兄弟哪里像个泼皮?今儿我也算开了眼。” “凤夫人跟一般的朱门娘子也不大一样。”丁易不甘示弱地揶揄道,又大口大口地喝起茶。 凤染见他眉心微皱,好似喝不大惯这茶的味道。他也不去瞧自己,只有意无意地拨着茶末,应是酝酿该如何往下说。 “我娘她晚上睡不好,已到这个月份,屋里的火炕仍在烧着。待夫人这般失礼……” “理解。”凤染慢摇罗袖,露出五指在自己双腿上揉了揉,这半日可把她给累坏了。她接着说:“我家侯爷也喜欢在暖炕上睡觉,烙得身子舒坦好受,缓解疼痛。” “晚上睡不好,白天便犯困,而且脾气还大得很。” 丁易在外横行霸道,在他母亲面前,却只有挨打挨骂的份儿。他母亲见了他,超不过三句话就得让他跪下。之后便是一通数落,来来回回都是“地痞无赖的钱脏”、“哪天被人砍死可怎么办”。 “是不是总莫名地发脾气,还爱无理取闹,特磨人?”凤染回忆起刚照顾隋御那阵,他那炸毛德性,她怎么可能忘记? 丁易可算找到理解他的人,拊掌认同地说:“看来凤夫人是同道中人。” 凤染在心里犯嘀咕,隋御啊隋御,你已在本姑娘的描绘下,孱弱到与那六七旬的老太太无样了。 “没法子。”凤染竭力和丁易站到同一立场上,慰藉地说:“你那边是母亲,我这边是夫君,都是咱最亲近的人。” 丁易蓦地黯然下来,唉声道:“我母亲这辈子不易。” “我懂,谁想在刀尖上度日?都是为了赚钱给老人家治病。”凤染用起过来人的口吻,“不跟母亲住在一起,是担心仇家找上门再带累着她?” 丁易点首,自愧地道:“走了这条路能怎么着呢?” “那你没有娶妻么?” “好人家的姑娘哪瞧得上我这下九流?”丁易已撇开伪装,说,“戏子花娘又没几个真心实意的。” 凤染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敢情这丁易还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在感情上容不得半点马虎。 堪堪过去小半个时辰,丁易之母终于醒来,凤染便被丁易引进卧房中。 他母亲腿脚已不便利,虽没到瘫在床上那么严重,但平日里连如厕都费劲巴力。许是家中甚少来客,老太太异常热情,两只眼睛上上下下端详凤染,乐的嘴都合不上了。 “姑娘长得真俊。”老太太拉过凤染的手,“姑娘芳龄几何?可许配人家?” 丁易在他母亲跟前话都说不利索,现下更是插不上嘴,连连说了好几次“娘,不是,您误会了。”皆被老太太当成耳旁风。 “老太太,我已成婚。”凤染陪笑说,“我家夫君是前两年来到锦县上的。得亏丁大哥日常里照看着,我们一家都特感激他。” 老太太的脸色“嗒”沉了下来,慢吞吞地道:“你这孩子过及笄了么?瞧着水灵灵的。” 凤染一一应着,却见他母亲瞪了眼候在一旁的丁易,没好气地骂道:“要是你好好干份营生,哪里讨不到这等好娘子?偏搞那些上不得台面乌七八糟的勾当!不然老婆子我早就报上孙子啦!” 说到动容处,老太太向丁易连啐三口,觉得还不够解气,又往他后背上捶打几下。丁易赔笑挺着,生怕母亲手疼,差点自己动手扇自己大嘴巴。 “我今儿随丁大哥过来,是因着我夫君……” 凤染演起戏来,把先前对丁易讲的那些话,又添油加醋地跟老太太絮叨一番。她假模假样地替老太太把了把脉,其实在来之前心里早已有数。 她昨晚便在随身空间里,同灵泉讲了这件事。治疗风湿的草药无外乎是海风藤、川乌之类。区别在于她拿出的药效力强些,况用灵泉水送服效果更佳。 凤染借口登东走出卧房,让他家中小丫头拿了小罐子出来。她趁机回到随身空间里,舀了满满一罐子灵泉水回来,又顺手摘了些草药混在之前的篮子里。 “我把这些桑枝浸泡在罐子里,每日只需舀出来一勺,用温水冲开,在吃药的时候一并喝下就成。”凤染抱着小罐子走进屋中,慢条斯理地交代,“篮子里的草药晒干了煎敷,一日二到三次。你们日日服侍老太太,定有经验。” 丁易在侧默默地记着,全程都不大言语。 “等到十天半个月后,我再过来瞧瞧。”凤染信心十足地道,“老太太,你成日在炕上这么躺着可不行,院子里阳光好,咱走不动,搬个摇椅在太阳底下晒一晒,也比你现在这样强。” “真的?”老太太将信将疑,她这病已得了多年,哪一次被医治时没听过这些话?可结果呢? “我夫君以前在官家当差落下残疾,把我逼得没得法子,只能寻些土方子帮他缓解病痛。”凤染情真意切地说,“咱不是神医就是土郎中,不求他能彻底痊愈,只想让他别再遭罪。” 老太太听了这话觉得凤染很实诚,又拉着她的手唠起家常。伫立在一旁的丁易却在这时候偷偷抹了把眼泪。他恐被人瞧见,忙地避走出去。 “委屈你小小年纪……” 丁易在庭院里听的真切,他母亲已有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老太太吃过药又睡了。”凤染走到丁易身旁,“待晚上用过饭,你让老人家绕着庭院走几步,哪怕十步呢,也比一步不走强。我家侯爷是走不了……” “你找我到底为何事?”丁易打断她,“夫人可以说了。” “你不再等等,待半月后,令慈的病情得以好转,咱们再谈也不迟。”凤染就没打算今日把事情办成,她以为得细水长流。 “是什么结果无所谓,你的这份情意我领了。”丁易往屋后瞧了瞧,“这里……” “我同你出去说,别再让令慈听见。”凤染回首唤来小丫头,叮嘱道:“我今儿说的话你们俩可记下了?” 两个小丫头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凤染才放心地随丁易离开。 刚刚走出小院,二人便交谈起来。 凤染直截了当,侧眸问道:“你在查常澎?” “他果然是你们侯府的人。”丁易笑了笑,玩味地道,“他是怎么金蝉脱壳的?” “昨晚只有你自己的人,还是带上康镇的人了?”凤染不答反问。 “康将军还不知道。” “那我们就有的谈。”凤染眉梢一挑,俏皮地说,“康将军想要南面靠海那片荒地,我也想要。你查常澎,无非就是想知道他幕后的金主是谁。是我,你可满意?” “夫人藏的可真够深。”丁易屏息凝视她,只觉小瞧了这女子。 “你别咬着常澎不放,在康将军那里插科打诨过去,这点,你一定能做得到。” “夫人就不怕我回头再跟康将军出卖你?” “你要钱。”凤染嫣然一笑,“边军这半年的日子不好过,他们巴不得自己管辖互市了?用你们的地方还多么?” “你们侯府穷的叮当响,夫人在这里跟我谈钱,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丁易不糊涂,他是臭无赖不假,但他也是“商人”,无利不图是绝对不能够的。 “我没钱是真,常澎有钱也是真。丁兄弟,你还不明白吗?” “那块地?”丁易想起让手下打探常澎的底细,这人是没什么大钱,但也算小有身价。原来是他在供给建晟侯府,这可比侯府自己出面高明多了。 “那块地给了康将军是事倍功半,给了我则是事半功倍。”凤染继续劝说道,“你若只看眼前这点利,真抱歉,我给不了。但你若把眼光放长远点,咱们日后合作的机会多的是。那么大一片地,我需要的人手可不是一个两个。” “夫人这大饼画的是不是有点大?”丁易不为所动,乜斜她一眼,“再说背叛康将军对我有什么好处?” 二人言语间已回到边境集市里,这时候夕阳西下,集市里的人流已渐渐稀少,就快要闭市了。 丁易便引着凤染,来到他日常盘踞的一间值房里落座。 “你们还挺正规的哈~”凤染四处瞧了瞧,缓和地道,“我何时要你背叛康将军?那么恪尽职守的一位将军,我家侯爷最敬佩了。” “夫人这一日里提及侯爷的次数不计其数,小人算是看出来,夫人对侯爷真乃一往情深。” “你胡说。”凤染梗着脖子嗔道,“谁对一个残废一往情深,我这是被逼……” 正将此时,值房木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隋御跟只咆哮的豹子似的闯进来。郭林、水生、范星舒、宁梧等侯府一众人齐刷刷跟在后头。 所有泼皮都吓得不敢往前迈一步,丁易喉头一紧,双腿打晃的站起身,背脊上似有一股寒气蹭蹭窜上来。他从没见过如此强大气场的人,比对面那些野夷、比边军里大大小小的将士、甚至比边军统领康镇都剽悍冷厉。 隋御凤眸阴恻,迈开长腿走到凤染跟前,不容置否地说:“回家。” 第150回:吼我就是你的错 隋御没有死。 凤染骨鲠在喉,这王八蛋平安归来。 她正襟危坐在值房的长条凳上,藏在袍袖里的十指紧紧绞着罗帕,连带着骨节都已泛白。她仰首凝睇眼前人,喉间遏抑不住地幽咽。 邓媳妇儿双腿一软,朝隋御急遽跪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着实被吓得够呛。 “滚!”凤染浑身战栗着唾出这么一个字,回来了就要听他的话?他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她不要! 在场所有人均把心提到嗓子眼儿,身上的汗毛都倒立起来,眼下这个局面该如何收场? 隋御面色瘆人,好似没听到凤染在说什么。高大的身躯霎时俯下来,单臂自她楚楚的腰间用力一揽,便将她如同物件一般倒扛到肩头上。 凤染刹那间方寸大乱,她被迫头朝下方,插在髻边的垂珠步摇蓦地剐蹭落地。 “放开我!”她狠狠敲打他的背脊,恼怒道,“让我下来。” 隋御直起身子,反手就在她腰下拍了一巴掌,那两块有肉的地方稍稍颤了颤。 凤染心下一紧,隋御这个疯子! 她不敢再胡乱挣扎,那一抹绯红自头顶迅速蔓延到颈子里,她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 “丁易?”他微一侧头,可怖地问,另一只持剑的手已露出拔剑的意图。 “是,是……小人。” 丁易鬼使神差地跪了下去,眼前是何方神圣,他就是只猪也该猜到了。传闻中那个病到奄奄一息、只能靠轮椅度日的男人,此刻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范星舒疾速从众人中跑出来,指尖轻轻抵在隋御的手背上,躬身笑道:“这里就交给属下。” 凤染的目光被隋御的后背所挡,她没有瞧见隋御和范星舒的那些动作。仅凭他们之间的对话,认定他们要对丁易动手,张皇地阻止道:“你们不许……” 还没等她说出口,隋御又朝刚才那个地方拍一巴掌,还刻意颠了她一下,让她误以为自己快掉落下去,不得不将他的身子抓紧。 旋即,隋御扛着凤染健步离开,众人亦紧跟随他们走远,值房里可算平静下来。 范星舒稍露疲态,他们回到锦县还不至一个时辰。在盛州所遭遇的惊心动魄,委实教人铭心镂骨。 他扯过凤染之前坐过的长条凳坐定,倾身笑了笑,说:“行了,丁爷,咱别跪着了。” “什么‘丁爷’?是小丁……”丁易余惊未散,人还有点恍惚不定,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有何吩咐,请讲,请讲。” “唉~”范星舒吹了两下龙须刘海,伸臂捞了他一把,道,“丁爷起来,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 隋御已把凤染搁放回自家马车里,他瞪着她,她亦瞪着他。 “谁让你这么冒冒失失跑出来?那姓丁的要是对你不怀好意怎么办?你以为自己没有丁点姿色?还是以为他不敢打你的主意?” 隋御的暴怒声自拱厢里传出来,水生等人的耳膜都要被震聋了。 甚少讲话的宁梧抬眼看向郭林,轻声问:“侯爷以前……” “上一次这么恐怖,是跟西祁鞑子决战的时候。”郭林勒紧马辔往旁躲去,很怕自己的话被隋御听了去。 “是不是嫌自己命长?为什么要去见那个泼皮?” “他对你有没有不敬?欺辱你没有?” “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来从长计议?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 隋御浑身的青筋爬满手臂和脖颈,似要裂了一般令人惊惧。那凤眸里的红丝聚集到眼尾,两腮不住地抽搐,像是要把凤染给活活吞掉。 可他狂嗥这么久,凤染却没给他半句回应。 他再也控制不住,强行将她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恨恨地说:“凤染!” “松开我。”她被隋御的大手扳住小半张脸,唇齿不清地道。 “凤染!”隋御凶横地重复,“凤染!” “银子到手了?”凤染起手试图将他的手指掰开,“连残废都不屑再装下去。我做什么都成了多此一举,横竖你已有几千两银子傍身,底气就是不一样了。” 隋御就势将她压进自己的怀中,双臂紧紧地箍着她,言无伦次地道:“不是的,娘子,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觉得我今日擅自离府是胡闹,那么当日你自己不辞而别又算什么?”凤染的下颌抵在他的颈窝里,慢声说,“你要是死在外面,我们这一府院的人就不活了吗?” “我怎么知道你何时回来?我又怎么确定你能带回银子?”凤染的泪慢慢夺出眼眶,顺着他的脖颈流淌进衣襟儿里,“丁易在跟踪金生,他又是在帮康镇做事。我难道要袖手旁观?还是说要等你隋御回来再解决?” “为什么不让水生他们跟着你?” “为什么不在我醒着的时候走?” “我怕你阻止我。”隋御捧过她的脸颊,痛苦道,“可我必须去。” “这句话我也还给你。”凤染泫然泪下,却仍倔强地说,“不许你动丁易一根手指头,我要他有用处。” 霸下洲的中堂里赫然多出来一排箱笼,所有箱盖皆被打开,里面摆满白花花的银子,委实要把人的眼睛给亮瞎了。 但中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笑意。从郭林、水生到邓媳妇儿逐一跪在隋御和凤染面前。 “侯爷要罚你们?”凤染有气无力地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眸,“出府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好歹是主子,我的意志你们谁能阻拦?” 瞧三人都不肯起身,还纹丝不动地跪着,凤染便笑了:“说好了侯府皆听我令,原来都是假的。你们畏惧的是隋御,折服的还是隋御。你们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敬我,是不是?” “这,不是啊……夫人……”三人再不敢多看隋御一眼,纷纷从地上站起身,七嘴八舌地辩道。 “都退下。”凤染垂眸低吟,“范星舒回府,要他直接来见我。” 众人依言退下去,凤染才从椅子上走下来。她在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面前伫立半晌,五指触上去抚了抚,感喟地说:“是生死一线?” “挺顺利的。”隋御跟过来,想从身后将她环抱住,可她却躲开了。 “顺利就好。”凤染又向后退去一步,朝他屈膝福了福,颔首道:“妾很累,先去歇着了。侯爷舟车劳顿,让水生服侍侯爷早些歇息。” 隋御在这一刻完全懵住,凤染这是怎么了?她怎么突然就与他退回到如此生疏的地步? “娘子。”隋御欲牵她的臂腕,凤染依旧向后躲去。 “侯爷,自重。” 她说完便快步往西正房里走。隋御先是愣怔一下,须臾,紧随其后。 凤染阖上一扇门,便被隋御踹开一扇门。从明间到里间,所到之处响声不断。 最后,凤染无处可躲,索性跟隋御摊牌,“我讨厌你,你给我滚!” “我受伤了,要娘子替我疗伤。”隋御抽开腰间系带,那玄青色的箭袖恨不得被他自己撕得粉碎。 “烂计策,我才不会上当。”凤染不值一哂,“少在我面前脱衣服,我不稀罕瞧,登徒子!呸!” “是不是骗你,你自己看。”隋御快速扯掉最后那层里衣,一侧肩膀凌乱地缠着白纱,鲜血仍在往外渗着。 他走到她身后,捉住她的手摸到自己的伤口上,“娘子回头看我一眼,看我有没有说谎?求娘子救我。” 凤染余光一扫,心下不禁“咯噔”一下,早知那笔银子是拿命换来的。 “我听不见。”凤染侧眸冷笑,“你在马车上吼我的力气哪去了?使劲儿吼啊?你最喜欢不分青红皂白发脾气了,谁不畏惧你隋大将军的淫威?” “娘子若是不管,我这伤不治也罢。”隋御犯起浑,直接把白纱扯掉,那醒目的伤口直击凤染的视觉。 “死不了,我才不管。”凤染白了他一眼,嘴硬道。 “你怎样才管?”隋御带着她的手往自己伤口上狠狠按下去,“这样够不够?不够你说,你想要我怎样?” 他兀地想起什么,从她的袖子里掏出那把防身匕首。他退了鞘,塞到凤染掌心里,阴恻恻地道:“我欠你一刀,你现在就还。来啊,刺我一刀,娘子解气就成!” “疯子!”凤染把匕首向旁掷去,崩溃地喝道,“你这个疯子!” “不辞而别是我的错,灌你喝药、害你嗜睡也是我干的。”隋御悲鸣道,“染染,我必须得到那笔钱,我不想再在霸下洲里龟缩下去,我更不想你再为了钱而操劳奔波。” 凤染奋力挣脱开他的钳制,紧接着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嘴巴。 “你要是回不来,大器就没有爹爹,我就成寡妇了!你死在外面,谁给你收尸?被豺狼虎豹饮了血嚼了骨头,很得意是么?” “对不起,娘子。”隋御眼眶渐红,悔恨地说,“日后我定好好珍惜这条命,再不教你担心。原谅我,好不好?” 屋中慢慢没了响动,范星舒和水生等在廊下听着墙根儿。 “那我……这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啊?”范星舒尴尬地说,“里面是啥情况呀?” 水生瞅向宁梧,商量地道:“要不宁姑娘进去探探?” 宁梧捂着肚子,拧眉说:“哎呀,我腿麻了。” 郭林傻乎乎地道:“腿麻了,你捂肚子干什么?” 范星舒扶额,俄顷,屋中又传出声音:“娘子……轻点……疼……呃……” 第151回:怎么吃醋都得忍 在三更半夜把“竹马”叫到正房里来,这种举动也只有凤染敢做出来,而且做得还特理直气壮。 隋御作为她的夫君,现下是不敢有半句破词,至少在嘴上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满。 凤染惦记着丁易,她得搞清楚范星舒和他都谈论了些什么。为着收买丁易,她殚精竭虑一天一夜,不能因为隋御回来,便弃之不管,半途而废。 再则她有自己的打算,无论隋御有没有带回银子,她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范星舒迈进屋中,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许多旖旎味道。他心里合计,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隋御和凤染他们俩。于是端着浩然正气之姿,侃侃而谈。 总之,就是丁易从此以后为建晟侯府所用。至于他和康镇之间的行当,侯府完全不会干涉,亦不会让他出卖边军毫厘。他可放心大胆地一侍二主。 “我给他画好大饼,你帮我填实了?”凤染以为,范星舒拿下丁易是用了银子的关系。 范星舒啧啧摇头,负手说:“银子得花在刀刃上,这么点小事就用钱?夫人太小瞧我了。” “那你恐吓他了?”凤染拿眼睛横向一旁的隋御,“仗着你们现在腰杆子硬了?” 自范星舒进来起,隋御是一个字儿都没说过。他连卖惨再“自残”,让她在自己伤口上肆意料理一番,好不容易把她哄得消了点气,可不想再惹她不痛快。 “哪有呀。”范星舒挺身而出,挡在隋御前面,“丁易跟属下说了,就是靠海那片荒地的事。都遵夫人的意,待那片地到咱们手里以后,会把他的人慢慢安放进去做事。咱这是拉泼皮从良,造福百姓呀!” “没了?” “有,有。”范星舒铺垫这么多,终于甩出大招,“这个……是我擅自做主。”他又轻咳两声,“侯府算是抢了边军要的地盘,所以我们秋收时,先以丁易的名义捐给边军一些粮食,得让康镇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仅仅是眼前这个难关?”凤染终于露出笑容,因为范星舒说到自己心坎儿里了,“你们胃口这么小啊?” “一口气吃下个胖子,我们消化不掉,得慢慢来。”隋御扶着肩膀上的伤口,好整以暇地说。 想要拉拢康镇,以及他统领的整个边军队伍,还有比供给军粮更实惠的事情么?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让人铭记于心。雒都朝廷拖欠边军军饷的时间越长,就越是侯府见缝插针的好机会。 “做好事,不留名。真不知待康镇知道真相那日会怎样?” “尥蹶子在所难免。” 三人笑了一遭,他们从没坐在一起商议这件事,却不约而同地想到这里。 之后的几日里,凤染带领邓媳妇儿、宁梧、范星舒和水生四人,把从盛州弄回来的这笔银子,从头到尾过了遍手。 “六千多两银子。”凤染手握最终统计出来的账簿,心里终于荡起一点波澜,“比先前估量得还要多。” 隋御除了那晚向凤染故意卖惨之外,余下时间里再没提在盛州发生的那些事。宁梧嘴巴严,应是先前得到隋御的叮嘱,凤染问什么她才答什么,还总是一句带过。 唯有范星舒那个话痨是突破口,凤染借口拢账人手太少,愣是把他调到自己跟前,旁敲侧击套出整个实情。 原来隋御将这笔银子一分为三,他们仨人每人看顾一摊。范星舒和宁梧挂上许家染坊的旗号,分别在那两道必经城门处通过,而隋御自己则绕山路,避开盛州地界上的所有盘查。 那原是一条崎岖山路,马车上去就是强行为之,加上车上还有那么沉的一笔银子,隋御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但隋御为了分摊风险,就算宁梧和范星舒二人都被守城官吏彻查出来,至少他这一份还能够保留下来。 隋御这边起初还算顺利,就是进程特别缓慢,眼瞅着就要抵达和宁、范二人汇集的地点,意外却发生了。 隋御又一次历经人仰马翻,他整个人沿山坡滚出去近百步,最后是撞在山石上,才没有跌落悬崖保住性命。肩膀便是那时候受得伤,除去肩膀,身上还有多处淤青紫涨。 凤染觉得奇怪,为啥隋御那张脸就一点皮儿都没破?单瞧他那张脸,根本看不出他受了伤。 再表宁梧那边便比较顺利,全程没有半点卡壳的地方,而范星舒这边则心惊肉跳了一把。先是被守城官兵搜身查车,差一点就要暴露出来。 隋御事先跟许延打好招呼,一旦不能蒙混出城,范星舒就会抓许府的人做人质,待逃出城后,要许府的人把所有责任全都推脱到他们身上。 范星舒易了容,较本色相差许多。眼看马上就要翻出那些银子,许延的管家兀地跑出来,往官吏怀中塞下一把银锞子,又说出许多好话方得以放行。 本以为熬了过去,哪料才出城门没多远,就被一群山贼给盯上。他们以多欺寡,范星舒打得特别吃力,险些被山贼们合力砍死。最后,又是许家人在郊边庄子里带人赶来,才把那些山贼给打跑。 三人汇集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抵达锦县这边时,恰赶上傍晚快关城门,守城官兵不停地催撵,没怎么仔细检查方又逃过一劫。 “怎么样?”范星舒向凤染闪着那双桃花眼,“为这六千多两银子,我们算是替侯府鞠躬尽瘁了?夫人要不要赏我们点什么?” “哼!”宁梧在旁冷笑一声,“像你这么邀功的,我还是头次见到。” “是该赏。”凤染合上账簿,“不过在赏之前,你们得随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二人异口同声道。 水生柔声说:“夫人定是想带你们去伽蓝寺拜菩萨。” “也对。”范星舒揉了揉鼻子,“到底是不义之财,是得拜拜才能安心。” “不义之财用在有义之处不就妥了。”宁梧淡淡地说,“侯府又不会拿这些钱去享乐。” “挖地道、修密室可加快速度,不必再畏首畏尾。”凤染一手托腮支于榻几上,斟酌道,“租赁那片荒地的钱也不必再发愁,稍后我交代给金生去办。” “夫人到底想拿那片荒地做什么?”水生不解地道,“那里真能种出粮食么?再说这都啥月份了,春种早已过去。” “我继续卖个关子,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众人连日奔波劳碌,被凤染打发下去好生休养,毕竟身体是本钱,以后要做的事多着呢。 隋御在这笔银子搬进侯府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多瞧一眼。凤染拉他过来一起统计,他却左右托辞,一会说自己不善于算账,一会又说自己懒得操那份儿心。 凤染口上揶揄,心里却明镜,隋御是要她放心,这侯府里的每一个铜板都由她来支配。 “你这个骗子。”凤染回到房里替他换药,“那晚喊得那么凄惨,我以为多重的伤呢。”她伸指按了按伤处,高兴道:“肉皮都愈合上了。” 隋御半躺在床榻上,手边是隋器这段时间以来写的字帖,他宠笑说:“娘子若不想让我痊愈,这药便停了。” “嗯。”凤染应道,回首又按向他的膝骨,“这一趟下来觉得可行?有没有站不住的时候?” “我说我已恢复如初,娘子能信么?” “既如此,你以后再不用喝药。”凤染停顿一下,继续说,“离你行动自由,又进了一步。” “那日去边境集市里寻你,我太冒失。”隋御放下字帖,抬手将她按在自己身前,“就这么堂而皇之招摇过市。” “范星舒不是都替你处理干净了?丁易那边不会往外泄露的。”凤染支起双臂,蹙眉道,“当心碰了伤口。” “不怕,我不疼。”隋御又把她压下来,附在她耳边道:“娘子能不能别老提丁易,我烦他。” “你不烦谁啊?”凤染往旁边移了移,避开他的伤处,“你以前不是还烦范星舒么?我瞧着你俩走了一趟盛州后,关系亲近不少呢。你烦不烦康镇,他还把我灌醉过呢?” “烦,我都烦。”隋御顺杆爬,说,“希望他们都离你远点。” “正好前儿金生说要替我打条铁链子。”凤染抢白道,“本意是要拴你脖子上,让我天天遛着你。我看还不如拴我脖子上好了,你日日牵着我,看谁还敢往前凑?” “娘子要是同意,我一准儿照办。” “不要脸!”凤染啐他一口,“我走了。” 隋御忙地拉回她,哄道:“我的好娘子,你歇歇,还要干什么去?” “我去见丁易。” “啥?”隋御一骨碌坐起来,不悦道,“你又见他干什么?有什么事要水生他们去跑腿。你知不知道,那天见到你们俩坐在一张桌子前,我是什么感受?” “我在帮他娘看病。”凤染正色说,“说好了过些日子再去瞧瞧,不能言而无信。丁易是个大孝子,就算没有你们,我也有信心把他搞定。” “你……”隋御心里的火气又蹭蹭往上窜,“我是你的夫君!!” “那我赔个不是。”凤染朝隋御颔首,道,“不跟府中人打招呼就擅自离府,是我不对,害得大家跟着担心。得亏丁易不是那种无恶不作的泼皮,不然我真会有危险。” “你还知道?” “当时不是没辙嘛。” “你是个姑娘,能不能有个柔弱的样子?我就是摆设么?等着坐享其成?” “恕难从命。”凤染趁他不备,跑出一丈外,“我这是主家夫人当上瘾了呢。” 凤染还是去了丁易母亲家,这回有宁梧、水生跟随,隋御再怎么不乐意也拦不住她。 丁易再度见到凤染,惊讶半天,挡在门口恭敬揖道:“夫人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 凤染忍俊不禁,摘下帷帽,说:“装什么装,赶紧带我去见老太太。” 第152回:她的野心可大呢 芒种过去,仲夏已至,丁易母亲的房中暖炕却仍是温热的。凤染围绕着老太太忙活大半日,身上早是汗水涔涔。 “还跟之前的法子一样。”凤染耐心地说与两个小丫头,之后提裙迈出门槛儿,来到小院里消汗。 宁梧警惕地观察这座宅子,鹰眼不放过任何地方,包括丁易这个人都被她仔细打量过。 “夫人,咱们这就回?”宁梧附过身旁,问道。 “等等,不着急。”凤染又坐到那亭下的石墩上,“丁兄弟,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是老虎呀?能吃了你?” 丁易被凤染如此玩笑,浑身别提有多不得劲儿了。他边往她跟前挪步,边惭愧地道:“小丁,小丁,夫人叫小人小丁就成。” 宁梧霍地抬手,拦在丁易身前,冷冰冰地说:“站那儿。” “宁梧。”凤染示意她退下去。 但宁梧老觉得丁易长得不像个好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差劲,意识里就认为他不太靠谱。 “你坐。” “小人不敢。”丁易斜瞟了宁梧一眼,躬身道,“小人站这,回夫人的话就行。” “装没完了是不是?”凤染蹙眉,语音不怏。 宁梧慢慢避回凤染后侧,没好气地说:“夫人让你坐,你就坐!” 丁易被折磨得够呛,垂头坐到凤染对面,毕恭毕敬地道:“遵命。”紧接着,又小声嘀咕一句:“夫人要是没什么要事,以后还是别再来我家寒舍了。” 凤染没理他这茬儿,眼瞥屋中,说:“老太太说她这几日身子舒坦不少,我的医术还可以?老太太年纪大,下不得猛药,就这么温吞地调养,到底能减少些痛苦。” 他母亲自前几天起就念叨着凤染,觉得她的药效异常显著,老母亲非常认可。若不是被凤染的真实身份所吓住,他早就要亲自邀请她再次登门。 丁易在心里道谢,嘴上却不敢吱声。 那残废了的建晟侯,能那么刚劲地出现在他眼前,多半还是被眼前这女子所治愈。他懂得,有些事情最好不要问明白,还是装糊涂比较好。 “那个……我骗了你。”凤染转回头,轻声笑笑:“前儿那戏演得有点过头。” “是小人眼拙。” “这话说的,明显对我有怨气。” 丁易抱拳作揖:“侯爷夫人,求您可别再这么臊我了。” “我家远旺是怎么吓唬你的?你好好跟我学学,待回府我替你训斥他。” 宁梧听见“远旺”这名字就觉得傻憨憨的,跟范兴舒那气质真挺合适。 丁易想起远旺那三寸不烂之舌,脑瓜子霎时嗡嗡响起来。果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侯爵府里混饭吃。 凤染知道丁易心里憋屈,故意给他台阶下。总归是互市那一片的地头蛇,被隋御、范星舒他们弄得,连点“凶悍”模样都快不见了。 “言归正传。”凤染清了清嗓,撑着石几说,“你和常澎见过几次了?俩人磨合的怎样?” “我俩还凑合。”丁易自讽道,“就是头次正式相见时,被他灌了好几坛子酒。他说不把我丢巷子里待半宿算便宜我。” “你是把他给折腾惨了。”凤染诮笑道。侯府有密道的事自不会对丁易透露,遂一转话锋,问:“那片地现在叫价是多少了?” “我昨儿才得到信儿,说是已跌到一千两银子赁二年。”丁易认真道,“康将军以为那片地不会有人感兴趣,就算有人想赁,他也会派我出面,替他把人打压走。知县老爷不愿意把那片地赁给康将军,夫人是知道的,边军和县衙之间那些弯弯绕。” 凤染明白,苗刃齐胆子小,若是赁给康镇,恐日后遭大麻烦。再说康镇能给他几个钱?边军现下是啥情况,他哪里能不清楚?但县衙已自顾不暇,他首先得解决底下人的温饱问题。 雒都朝廷就是这样,年年的赋税不肯减少,俸禄、赈灾款却总是缺斤少两,或者干脆拖欠不给。苗刃齐有难处,很发愁。 “说到底,康将军是看上了你,本想让你替他接管下那片地?” 丁易点首,复道:“其实我不大想管,那破地方能种出什么来?种啥长势都不好,何况我又不擅长,哪有那些精力?底下一票兄弟欺行霸市做的溜,催逼官吏债更是拿手。没事和对面那帮野夷亮亮家伙事,反而过得很快活。种地?谁愿意耗那个力气。” “瞧把你给精的,都快成了猴儿。”凤染白他一眼,一语破的道:“给边军种地累死累活,还不会有多少收成,你能往兜里划拉几个铜板?好了坏了,责任全在你身上。康将军一瞪眼睛,你定然害怕。” “哎……”丁易把头低得更甚。 “那片地落到侯府囊中,你只是拿钱辅助我们做事,丰收与否跟你没啥干系。” 丁易被凤染毫不客气地戳穿,赤脸不语。这凤染年纪不大,懂得的倒不少,他想给自己卖个好都不成。 “你去找靠得住的帮闲儿、牙郎,把常澎介绍给知县老爷认识。到时候杀价杀得越狠越好,杀到五百两银子,我实际付给一千两。杀到六百两银子,我也付给一千两。”凤染接过小丫头端上来的绿豆汤,抿下两口,“味道挺甜啊。” 丁易愣怔半日,“夫人你这是?” “知县老爷做事什么风格,你不知道么?不给他吃回扣,他能乐意吗?但有两点你们要切记:一是对外传时要往多了说,多少银子,到时你们再跟知县老爷商议。这是为让康将军彻底死心。二是贿赂知县老爷的所有证据要留好,只有攥在咱们手里,他才是咱们这条船上的人。” 丁易已觉如坐针毡,连续喝下两碗绿豆汤,嘴里咕咕哝哝地道:“湃得一点都不凉,不解渴,你们端下去再湃一湃。” “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凤染朝宁梧抬抬手,把另一碗绿豆汤递给她,话却还是对丁易在说,“以后常澎会在边境集市里发展营生,还得靠你照应。等靠海那片地有了收成,一样有你的一份。说定好的军粮,到时候会以你的名义送给康将军,人情算你的。” “夫人如此信任我,我真得多诚惶诚恐。其实我……”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信任我们。”凤染站起身,活动两下腿脚,“但咱事先说好,你以前怎么欺压百姓我管不着,以后绝对不允许底下人再那么做。” “夫人这是逼我们从良啊。”丁易跟着站起来,哭笑不得地道,“我们哪能撇得那么彻底?” “侯府隐匿锦县是权宜之计,终有一日会暴露在阳光下。你既受命于我,便是侯府之人。凡事都好商量,可绝不能毁了侯府的名声。你听明白了么?丁易?” “小人明白。” 丁易突然觉得凤染是“绵里藏针”,再没有比她更会扮猪吃老虎的人了。她真的是个闺阁小女子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所思虑之处缜密至极。他觉得凤染有点可怕,她看起来明明那么人畜无害,恨不得柔弱到一推就会倒下去。 宁梧也被凤染的这些话所震撼住了。以前只以为凤染是个外柔内刚的小娘子,直到今日她才发觉,凤染还能这般运智铺谋。难怪隋御会倾心于她…… 宁梧替凤染戴好帷帽,主仆俩缓缓走出这座小院,丁易在后躬身相送。 水生见凤染走了出来,忙地摆好马凳。凤染半提着湘裙踩上去,又微微瞥头,对身后的丁易说:“东野人是不是愿意去海边惹是生非?” “这二年是比先前频了点。”丁易低首回道,“康将军在那附近设了边哨,只是人烟稀少,过去得差一些。不过夫人请放心,若以后咱们得到那片地,小人定会常常去巡看,觉不会让对面那些野夷兴风作浪。” “锦县上有正规的渔民么?” “额……甚少,毕竟海岸线不是很长,还在两国敏感地界上。” “我们县上的食盐由哪儿供给?” 丁易鬓角的汗水已哗哗流淌下来,凤染的野心原来这么大?醉翁之意不在酒,要那片荒地只是引子,她真正的目的是那片海! “这个小人真不知道。” “没关系。”凤染不紧不慢地坐回拱厢里,“我相信你会知道的,对么?” 车轮悠悠地碾动起来,丁易才敢擦拭鬓边汗水。这“贼船”已然坐上,赌好了一片前程,赌不好会不会一败涂地?他靠在门框上喘着气,建晟侯府能给他的利益,远远超过了以前所有“东家”的总和。他要赌,而且要赌赢。 次日,天降大雨,侯府从上到下忽然歇了下来。 凤染又被隋御强压着睡到巳时才起床,她靠在窗前发呆听雨,隋御在明间敞厅里教隋器在诵读文章。 隋御听到卧房有响动,撇下义子走进来。 “起了?” 凤染蓦地转首,笑道:“这场雨后,稻谷长势定会特好。我打算……” “娘子,歇歇,咱别这么着急。”隋御走过来,轻抚她的脸庞,“别躲我。” “我哪有。”凤染坐回妆奁前,“你的伤已好的差不多,脚底是不是犯痒了?” 隋御特自然地拿过篦子,替她篦起长长的青丝。凤染身子一凛,肩膀却被隋御按下来,她懒得挣扎,便随了他的意。 “娘子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隋御朝铜镜里的凤染笑了笑,“去看海,就我们二人。” 第153回:侯爷直的不一般 凤染水眸低垂,紧咬住双唇,心里动荡极了。 “雨势渐弱,咱们再动身。”隋御笨拙地替她绾好发髻,“娘子若还是不放心,找宁梧来帮我化个妆好了。” “化妆?” “易容。” “听侯爷的口气,先前是让宁梧做过喽?” 隋御眸色微闪,复坦荡地交代:“在盛州时,让宁梧帮我弄了几回。”他俯下身子,勾唇笑笑,“娘子这是吃醋了么?” “你真的想出府?”凤染侧头抬起下颌,同隋御对视,“我以为侯爷腿脚犯痒,是想去东野呢。” 隋御用鼻尖蹭向凤染的脸颊,把她蹭得心猿意马,直往旁边躲去。他起手捧住她的脸,说:“去东野的事先往旁放一放,我现在只想和娘子出去玩儿。染染,你依我一次?” “停,打住!”凤染一下子从杌凳上跳起来,“你快别这么叫我,肉麻死啦。” “我以为你会喜欢,你以前……”隋御憋憋屈屈的,是他那声“染染”叫的过于柔气了? “别提以前。”凤染赶紧阻止道,当初为讨好他做的那些厚脸皮的事,她想起来就觉得难为情。 凤染扯过隋御坐下去,与自己对调位置,“用,用不着让宁梧动手,化妆么,我也擅长!” 隋御登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宁梧是帮他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掩饰掉原来的本色;凤染这是要把他往那勾栏里的小倌上捯饬。 他连续央及她两三次,均无果。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瞧向铜镜里的自己,在凤染的“巧手”下,多出几分阴柔之姿。他厌嫌地皱眉,却还是纵容了她这般胡闹。 骤雨初歇,隋御拎着一把天青色骨伞,携凤染走出霸下洲。 隋器刚要跟过去,就被邓媳妇儿和水生从身后合力抱回来。 隋器瘪着小嘴委屈道:“爹爹和娘亲要去哪玩儿?” “他们不是出去玩儿。”水生睁眼说瞎话,一本正经地道,“他们是出府办事情。” 邓媳妇儿跟着哄骗小孩儿:“对,侯爷和夫人是出府办事情。” 隋器半信半疑,义父给自己布置了那么多课业,他自己却带着娘亲出了府。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是不是长大了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事情就可以遵从自己的意愿了? 隋御和凤染站在霹雳堂屋后的地道口,面面相觑。 “这地道外观是差了点。”郭林在二人身后窘笑说,“还不是因为金生那厮儿,那晚为了快点把地道打通,大家伙玩了命地挖。” “地道入口挖的尺寸小,关金生什么事?要说出口附近比较逼仄还差不多。夫人通过去尚且吃力……”隋御扶额,无奈道,“我是不是得爬过去?” “不至于。”郭林壮臂一挥,嬉笑道,“弯腰就成,侯爷说的太夸张了!不然我在前面给侯爷和夫人打个样儿?” “不必了。”隋御拒绝道,“去拿件旧衣过来。” 郭林横在原地,挠头说:“拿旧衣干啥呀?” 后走过来的范星舒,手持一把洒金折扇。他用扇柄狠敲郭林的脑袋,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说:“当然是担心‘钻’地道再弄脏夫人的衣裳,呆子!” 这是侯府挖的第一条地道,不足之处颇多。郭林瞪了眼范星舒,讪讪地跑回屋中去找旧衣。 宁梧也闻讯赶过来,朝隋御和凤染叉手道:“侯爷和夫人出府不带随从么?不然还是让宁梧跟着,要是遭遇突发状况,宁梧还可为主子分忧。” “我和夫人掌灯之前就回来,不会有事。”隋御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 凤染敏锐地嗅到他们俩之间的异常气息,还没等她仔细咂摸,郭林已拿件旧衣小跑回来。隋御便牵着凤染走进地道中,少顷,二人身影已消失不见。 “侯爷今儿那扮相挺特别啊,我刚才强忍着没笑出来。”郭林冲余下二人玩笑道。 宁梧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心中似有团发泄不出来的火,厉道:“你跟我走。” “干,干什么去呀?星舒还在这呢!你一个姑娘家的……” “跟我打一架。”宁梧强行勾住郭林的脖颈,愣是把他压下来与自己齐肩而行,“去盛州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你松手,大庭广众的,让星舒看了笑话。”郭林嘴上喊的欢,身子倒是没反抗。 “少废话!” 范星舒站在原地暗笑,宁梧的心思已彰明较著。要是没有盛州这趟行程,他还以为宁梧和康镇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可怜郭林那憨厚汉子……他自己可得隐藏好,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或许不是最重要的。 地道里的工程做的还算细致,隋御放下心来,二人前行一会儿,已见到一缕白光。 隋御在前带路,大手却把凤染牵得特紧,直到二人走出地道,隋御仍不肯放手。 “原来长这样啊?”凤染往四周瞧了瞧,“没有范星舒之前形容的那么恐怖。” 她想从隋御掌心里抽出,隋御却哈下腰来,吓唬道:“如今出了侯府,娘子还是跟紧我才行。这里不恐怖么?你瞧前面——” 他指向前方那片乱坟圈子,压低嗓音说:“那里埋了不少孤魂野鬼,不抓紧夫君的话……” 就在凤染随他手指方向眺望之时,他突然大叫了声:“啊!!” 这可把凤染给吓惨了,结结实实地跌进隋御的怀里,把他搂得那叫一个紧。 咯咯的笑声自头顶传来,凤染抓着他的衣领抬起头,见隋御正眯着凤眸看向自己。 “害怕啦?没事,夫君保护你。”他摸了摸她的头顶,宠溺道。 “话本里是这么教你讨姑娘开心的?”凤染推开他,一个人朝前方走去。 隋御纳罕半日,他这是“出师不利”么?凤染怎么没有小鸟依人般贴在他怀里? 金生之前跟他传授经验,说当初和芸儿在月色下幽会,老给人家讲怪力乱神的故事,把芸儿吓得一个劲儿往金生怀里钻。 为啥凤染不这样呢?当初在院子里碰见那两只狐狸时,不就把她吓得够呛么?哎,没经验…… 隋御跟在她身后犯嘀咕,眼前的凤染突然停下脚步,他忙地伸手托住她,道:“怎么了?” “牵着我走过去啊,到乱坟圈子了,你想让我跟他们打招呼么?还是坐下来跟他们喝点?” 隋御这才重新抓过她的手,敛笑着走过这些野坟。 “你不害怕嘛?” “刚参军那会是怕的。” “后来呢?” “死人见多了,就不怕了。”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天空中的雨也时而停停,时而飘飘。隋御带的那把骨伞特大,他把凤染揽在自己的臂弯里。第一次和她慢步在锦县中,觉得十分惬意。真想有一日,可光明正大的和她走在大街小巷。 凤染不觉疲惫,走了很远的路从没喊累。说他带她出来玩儿,倒头来却成了她引着他游走各处。 他们在朝晖街上的博施生药铺附近驻足。她指给他看,特自豪地告诉他,这里有侯府好几成股,府中采集的所有草药兜转一圈,最终都会拿到这里出售,收入比较可观。 后来又带着他去往延边街,在桑梓米铺周遭停下来,讲与他,芸儿和金生就在那间小铺子里,替侯府在外奔波。说曹操曹操便道,但见金生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匆匆跑进米铺里。 待凤染和隋御终于来至锦县最南端,一望无际的大海终于映入眼帘。 雨在这时候也停下来,放眼睇去,方圆几里内,莫说人影,就连牲畜都见不到。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凤染转了转眼珠儿,支开隋御,撒丫子往海边跑去。 隋御收了骨伞,负手跟过去,蓦地想起几个月前对她的那句承诺:“最多半年,我带你去看海。” 这片海其实不大好看,没有细细软软的沙滩,甚少有海鸟,海边的礁石历经经年风吹浪打,变得奇形怪状。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略浓的海腥味。 “隋御,隋御!”凤染朝他招手,“这里这么大啊!比咱们侯府后面大多了,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是我们的啦。” 隋御凤眸一挑,重重点首,大步向她走近,称赞道:“娘子最有本事。” 这回凤染没有谦虚,而是笑着应道:“这是我替你打下的‘江山’。”一面说,一面抬臂,学起蒋舟旭教隋器读书的样子。 隋御把她的手臂往旁移了移,道:“娘子,是这边,那边……咱还没打下来呢。” 凤染动作偏大,竟指向东野方向。她吐了吐舌头,说:“那边也是你的家呢。” “娘子是这么想的?” “你已挣脱牢笼,是该过去瞧瞧了。” “我过去……” 隋御没有说出口,凤染已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凌恬儿要是勾一勾你,你就走了,你这夫君我不要也罢。”她酸楚地道,“我心里肯定不好受啊,但是你要去。” 二人沿着海岸线漫步,凤染眺望海边这片荒地,“你不去摸清楚东野的底儿,我种出来的粮食卖给谁?我要赚东野人的银子。他们自去年秋收起闹起饥荒,到现在都没有缓解。咱们在大兴山这边薅羊毛,估计东野都快把山脉那头掏空了?” 隋御扳过凤染的双肩,似表忠心一般,刚要启唇,嘴巴就被凤染用纤指给堵住了。 “别受伤就好,我不想再给你治伤了。草药挺贵的,留着卖钱,给大器卖肉吃多好。” “你喜欢我,我就知道你喜欢我。”隋御被凤染的话所感动,又犯起老毛病。 “那你喜欢我吗?” “你明知故问!”隋御立起凤眼,“我对你的心思……” “那你给我说说,你和宁梧在盛州都干啥了?”凤染微狭起双眸,狡黠地道,“让我猜猜,你勾引人家了?” 第154回:雒都又风起云涌 隋御却是一怔,凤染刚才那般,竟是在给自己挖坑?小妮子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隋御莫名地高兴起来,他觉得这是凤染真心喜欢自己的表现。至于他和宁梧那尴尬的一夜,他想了想,到底和盘托出。 “很好。”凤染背过双手,摇头晃脑地说,“你们俩真有缘分,甫一出府门,便与人家相撞上了。又比武又跌落山坡,还独处一室……” “胡说八道!”隋御纠正道,“就是一破山洞,怎么就成独处一室了?” “对,你们俩在破山洞里脱衣裳~” “我外衫下面还有里衣,她也一样。” 凤染揪住这一点,用手指头戳戳他的胸前,“自己说露了不是?你还是看了人家,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她穿没穿里衣呢?” 姑娘吵架都是这个样子的么?隋御只觉他现在就算浑身皆是嘴,都讲不清楚了。 他觉得自证清白的方式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让凤染用云雨来试试他。一试便知,他……还未经人事,练就江湖奇功啥的仍有资格。 不过这话太难以启齿,凤染定会说他是下流胚子。再则他都这把年纪,大了凤染五六岁,居然还是个……雏儿!要是同她说实话,会不会被她笑话死?她之前不就说他吻得没经验嘛。 这事怪不得隋御,他六七岁就随元靖帝入宫,有那么一段时间还被迫伪装成小公公。至十六七岁去往边疆从军,茫茫大漠更是甚少见到女子。确有不少人夸他长得好看,但哪个大丈夫愿意得到那种赞美? 他以前唯一动过肖想念头的只有曹静姝。那时候年岁太小,以为爱情就是那么飘飘然的朦胧感。 可凤染不一样,她接地气,跟他过日子,操持柴米油盐。她聪慧果敢,还会娇憨撒娇。鼓励他重新站起来,把他从深渊里拉回来,反正再没有比她更真实的姑娘。 他喜欢,然后……在梦里就对凤染做下很多过分举动,过分到他醒来后想抽自己俩大嘴巴。他怎么能那么坏? “范星舒是个话匣子,前两天我那么追问他关于盛州的事,他讲了所有的经过,偏偏替你俩守住这段经历。”凤染收敛笑意,正色说,“人家早就看出来了。” “我和她之间虽没有把话挑明,但该交代的一句不少。”隋御情急,又说秃噜了嘴。 “原来是这样,你们兜过底的。”她点点头,“宁梧大可以独自吞掉那笔银子,再不济和范星舒一人一半亦是可以的。她愿意全部交付给侯府,我就该猜到是因为什么。当初救她性命,不是要她强行报恩的理由。” “她是我为你挑选的死侍,我们的关系只能如此,她自己懂得这个道理。” “以前我只是疑心,直到看她在大兴山上那么暴打凌恬儿,我才确系她的心思。她瞧不上凌恬儿,是因为凌恬儿喜欢你。”凤染撇撇嘴,“她对我很忠心……这感觉真奇怪。” “她会遇见适合自己的人。”隋御替她揩了揩被海风吹起来的碎发,“康镇和郭林都喜欢她,我倒是希望她能接受郭林,只是我们郭林是个夯货……” “所以你让她去‘收买’康镇,其实是利用了她对你的感情?” “不,这是她的职责。”隋御凝然道,“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是生存之本。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心肠软了点,到底是个小姑娘,待过几年会成熟些。” “我不小了。”凤染昂首挺胸,“前儿我摆布丁易他们挺利落的?” 隋御凤眸一垂,有些燥热地扯了扯衣领,道:“是不小了……我年初就已发现。” 凤染合计半日,才明白过来隋御所指的是什么,气得粉面通红,弯腰捞起一捧海水便扬在隋御身上,追着隋御跑了近百步。 两日后,隋御打算动身去往东野。郭林和水生都自告奋勇,纷纷要跟主子同行。隋御第一个拒绝的就是郭林,他肩上的担子最重,还有好几条地道没挖出来,密室更没有动工。府中家将兼顾各处岗哨,事情实在太多了。 隋御要是选择让水生随行,只怕凤染做事要掣肘些,毕竟水生常常受到凤染的差遣。他最想带走的其实是范星舒,那人脑子灵光,身手还不赖。可范星舒没去过东野,没有水生那么轻车熟路。 隋御最终还是选择了水生,将范星舒留在府邸。一想到在未来几日里,范星舒和凤染相处时自己不在身边,他就浑身不自在。他决计速战速决,好快点赶回侯府。 就在隋御他们马上要离开侯府之际,安睿养的一只海东青自天际边飞了回来。它稳稳地落在了霹雳堂廊下,是范兴舒最先发现的。但他见了这畜生打怵,楞是把忙得不可开交的郭林薅回来接管。 安睿给侯府送回来两个巨大消息,其一,他将于下月回往锦县,并且带回来隋御的两个老部下,古大志和藏定思。 隋御对他们再熟悉不过,都是昔日里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并且各个职位、军功俱很出众。在隋御受伤卸任漠州铁骑之后,这二人最适合,也理应接替隋御的位置。 但当时朝廷并没有如此委任,先是让漠州铁骑陷入了一阵群龙无首的局面里,之后又让毗邻的楼州守备军统领代管了一阵。直到最后才从雒都调遣宇文戟过去接任。 而且过去的前几个月里还对外保密,莫说邸报上没有只言片语,就连朝廷中枢里都是遮遮掩掩的态度。以至于隋御都已来到锦县上,才确定接替他的是宇文戟。 宇文戟后来的一系列操作也侧面证明,他接替隋御时很没有信心,雒都这边亦没有把握,都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这或许就是最初没有立马公布的原因。 而漠州铁骑之所以没有出现巨大骚动,是因为隋御在卸任前发出了最后一道令,那就是听从朝廷安排,维稳队伍内部。他这么做是担心,一旦风声吹到西祁国耳朵里,那些鞑子再如恶犬般反扑回来。那样的话,这么多年的战果就有可能付之东流。 可是有些事隋御已经尽力,先前和宇文戟“对着干”的便有古大志和藏定思二人。这才过去多久?隋御不用细细盘问都能料到,他们俩是被迫离开军营,大抵是让宇文戟排挤走的。 他们来投奔自己,隋御心情复杂,于侯府来说是绝对的好事,可于他们来说,这未必是一条明智之路。他们看中的是“隋御”这块招牌,隋御却再不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这件事情尚且在情理之中,而另外一件事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了。盘踞在西南封地上的清王裴穹,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突然起兵造反杀向雒都。 据说裴穹的家臣里藏龙卧虎,不仅有能征善战的武将,更有不少可纵横捭阖的谋士。他们策划这次行动,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做了周密的部署,也是清王一脉蓄势多年,给雒都朝廷最重创的一击。 可惜,在攻进雒都城门前,他们内部出现了奸细,把所有的战事规划,以及人员名单通通透露给朝廷那边。 朝廷派龙狮营和铁狼营两大禁军出战,给清王这边予以重创,队伍节节败退,最终被全军歼灭。 清王本人下落不明,没有在打扫战场时发现遗骸。雒都立即派人去往西南黔州,将其一府家眷,无论男女、年岁全部斩首。直至今日,裴穹是死是活仍没有定论。但清王一脉已彻底被皇帝除名,他们再不是北黎王朝的皇家血脉。 这便是隋御蜗居在东北边陲的弊端,事情已发生那么久,他们才得知这些笼统消息。还仅仅是表面流传的,内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依旧不得而知。 “这件事康镇和苗刃齐肯定早就耳闻。”范星舒断定道,“但人家不告诉咱们,或许是觉得朝廷要事不宜妄议。” “我就说侯府动作已然不小,就算我常常去知县夫人那里吹风,但以苗刃齐的性格,应该派探子多方查探,或者干脆他自己来侯府探听虚实才对。可他什么都没做,对侯爷算是放任自流。”凤染豁然贯通,说,“原来是雒都那边逼迫的不紧了,他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 “他和康镇都陷入了没钱支撑的境遇里。”范星舒打开折扇摇了摇,“自剑玺帝登基以来,先是雒都内部各派系,也就是雒都各大家族之间争斗,倒曹清流、拥曹佞流此消彼长。好不容易平衡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出现清王造反这档子事。” “前几年和西祁鞑子打仗,已耗费国库不少财力。这些事再接二连三的发生,雒都哪还有精力管辖小小的锦县。”隋御自嘲地笑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苟活到今日,不然我早就该被暗杀掉了?” “外面乱,给了侯府得以喘息的机会。我们得在雒都没缓过劲来之前,快速羽翼丰满。待到雒都那边腾出手,侯府就未必能像现在这么顺当。”凤染替隋御烧了信笺,“我们时间紧任务重。” “我是清王府出来的人。”隋御想起老清王,还有老清王对他父亲、他自己的恩情,“清王殿下如今下落不明。” 凤染霍地想明白隋御的话中深意,不赞成地说:“我们可以等人来,但你不可以去找。” 第155回:各个都是人精儿 “侯爷连等也不要等。”范星舒“哗”地一下收了折扇,戒备地道。 “为什么?”郭林不解,难以苟同地说,“清王府对侯爷、还有侯爷的父辈都有恩德。如今他府上惨遭满门抄斩,若王府还有活口,我们不该伸手拉一把么?星舒,别忘了,你自己也是被朝廷判了斩决的人。” 范星舒那双桃花眼睁得异常炯然,他说:“倘或知道清王府还有活口,甚至就是清王本人,我们可以尽力资助其生存,但不可留他在侯爷身边。郭将你说的很是,我这么做就是冷酷无情,可你不要忘了……” 起初没转过弯来的凤染,兀地掀唇道:“清王和建晟侯是两个主子,一山不容二虎,星舒是要侯爷有绝对的领导权。” 范星舒朝凤染略略躬身,浅笑着道了声:“夫人所言极是。” 隋御重整思路,默了一会,说:“我心下已明了,你们守好侯府,我早去早归。”言罢,他便和水生二人走出府门。 凤染没有跟出去相送,好像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隋御昨晚跟吃错药了似的,拉着她的手,吭吭唧唧地道:“不然娘子与我同行?就当跟我回趟故里。” 一想到隋御那副神经质的表情,凤染就忍不住想笑。她对东野国没什么兴趣,但她的确想跟隋御一起去看看他的故里。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早晚都会有机会的。 隋御也知自己说的很可笑,东野是故乡亦是敌国,他自己前往尚且倍加小心,更遑论要带上凤染?他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但他知道,她的症结是凌恬儿。他去了凌恬儿的地盘,相见的机会自然加大。凌恬儿跟宁梧的情况又不同。凌恬儿是明目张胆的在打他主意,且他父亲不遗余力地拉拢自己投诚。 邓媳妇儿在后面远远地望了会,确系侯爷已经出府,方速速地跑回霸下州里支会凤染。 凤染拿过榻几上最上面的那本账簿,打开盖过脸庞,以此来掩饰自己波动的心思。岂料里面竟然掉落下一张宣纸,邓媳妇儿忙地弯腰捡起,递还到主子手中。 凤染端正了细瞧,便认出是隋御的笔迹。他笔锋遒劲,赫赫扬扬地写下一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 凤染明白他的心意,想不到他竟会用这种文绉绉的方式来抚慰自己。她小心翼翼地折好,藏了起来。 待到晚夕回床榻上睡觉时,她又偷偷摸摸地拿出来,在掌心里摆弄。帷帐就是在这时候被掀开的,露出隋器的小脑袋。慌得凤染赶紧把那张纸收好,很怕小家伙会笑话自己。 越日,蒋舟旭告了假,老人家身子不大舒服,想要在家中调养几日。凤染知道信儿以后,要胜旺带着一些滋补草药去蒋府上探望一遭。 隋器得了闲,教书先生和义父都不在家中,把他美的,再不怕背不下来文章、默写不出来诗词而被打手板。 小家伙如今哪个进院都串得贼溜,不是去后院找李老头他们玩儿,就是去郭林那里看家将们挖地道。 过了晌午,隋器站在一处哨亭下仰望,大大的日头并没有让他退缩。宁梧从他身后走过来,淡淡地问:“大器,你在看什么呢?” “我想去上面瞧瞧,蒋先生说站得高看得远。”隋器软萌萌地道,“宁姨,你上去过么?” “我没有。”宁梧想了想,问道:“我带你上去,就算恐高也不许哭,不然我下来就揍你。” 宁梧平日里讲话都没什么表情,总是冷冷淡淡的,语调更没什么起伏,对隋器的态度算是友善了。 隋器与她认识的时间长了,知道她是故意吓唬自己,她才舍不得揍自己呢!能对他下狠手的只有蒋先生和义父。 宁梧单臂抱住隋器,往自己腰间一提,继而将他托坐到自己的手臂上。 “抓紧我,要是掉下去就摔死了。”宁梧冷面道,说着已大步流星地往哨亭上爬去。 哨亭上当值的家将见他们俩上来,自上面搭了把手,把隋器拉到安全地带。 “大器不要乱跑,这栏杆不高,你要是掉下去……” 还没等家将把话说完,隋器已抱紧宁梧的大腿。站在这上面的感觉,同地面上太不相同,隋器的小脑袋有点晕晕的。 “男子汉还怕这个?”宁梧摸了摸他的头顶,抬眼问向家将:“这段日子挺安生的?” “挺安生的。”家将指向宅邸后面的百亩良田,道,“宁姑娘快看看,咱府那片地,哨亭刚建好那阵儿还没这么绿。如今那么茂盛,稻谷长势真好。天天在这站岗,也就咱府庄稼里有人迹。” “你们人少,担子重,不是轮岗就是做工事。”宁梧语调缓和,眼望远方,“再忍忍,快来帮手了。” “嗐~这跟在漠州那会儿差不多,咱们都习惯的。” “大兴山上很安静?” “侯爷过去两日,我们天天都关注那边。东野人上回不是让康将军给逮个正着么?以前隔三差五还有几个探子在山头上乱窜,自那以后又销声匿迹了。边军来的勤,没事儿就巡山,给咱们省下不少事。” 宁梧担心隋御的安危,可她没法子说出口。她一想到东野,就想起那个惹人讨厌的凌恬儿。隋御此番过境,大概率是能与她相见的。就凭凌恬儿那个嚣张跋扈的气焰……宁梧暗暗攥紧拳头,指节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家将察觉不出宁梧的变化,但她的手就在隋器小脑袋附近,他听得一清二楚。遂扯了扯她的衣袖,仰头问道:“宁姨,你又想跟谁打架呀?” 宁梧猛然一震,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松开拳头,说:“没有的事。” 家将还在幽幽地叹气:“其实侯爷应该带上宁姑娘过去,一想到上回宁姑娘暴揍那东野小郡主的模样,我们就觉得特解气。” 要不是担心凤染起疑,宁梧早就主动请缨了。她明明比水生、范兴舒更为合适。可她是个女子,和隋御日夜混在一起,她自己是无所谓,只怕隋御会有所顾忌。 正在此时,前一处哨亭的家将往他们这边挥了挥手。宁梧虽不知何意,却已猜出大概,这当时他们之间使用的暗语。 果然家将绷紧身子,定睛眺望片刻,道:“宁姑娘,瞧着是康将军要来侯府,他刚从大兴山上走下来。” 闻言,宁梧抱起隋器便往下面跑。两条长腿几乎几步就跳到地面上。家将在后感叹,这女子的身手实在太厉害了。 范兴舒正往上院里来,洒金折扇在手中摇来摇去,把他那龙须刘海扇的飘飘然然。 宁梧放下隋器,一把提溜起范兴舒,跟拖牲口似的往霸下洲里拖。 “哎,你给我松手,姓宁的……我还手了啊……让那郭呆子看见,他又得撵着我比武……宁梧……” “闭嘴!”宁梧厉声道,“康镇来府了!” 范兴舒霎时闭紧嘴巴,隋御不在府里,能暂且做隋御替身地也只有他。为着替隋御找替身这事,大家没少犯愁,但又不能去府外随随便便拉一个人回来。 隋御上一次去往盛州,凤染便让水生随时做好准备,好在那几日没有人上门。这回这事落到范兴舒身上,偏就赶上康镇过来了。 宁梧把范兴舒扔到凤染面前,草草讲明。 凤染倒是做好了准备,直接上手拆下他的发髻,道:“跟我回东边卧房里。” 范兴舒顺从地跟在凤染身后,觉得这气氛真是尴尬的要死。康镇也太会挑时候了,他不会硬闯卧房见隋御? “邓媳妇儿去后院煎药,紫儿把大器带后院玩去。”凤染斟酌半晌,“宁梧你跟着我,暂先不要露面。” 很快范兴舒已躺在卧房床榻上,他换上隋御的里衣,装的病恹恹的,又让凤染塞嘴里几颗特苦的药丸含着。 “感觉热不热?”凤染替范兴舒掖起蚕丝被被角,她倾在他眼皮儿上方,“你且忍忍,康镇应该不会闯进来。我把帷帐拉上,你就在里面躺着,时不时咳嗽两声就成。” 范兴舒一一记下,凤染和宁梧还在床下拾掇杂物,荣旺那边已为康镇打开大门,引着他来至中堂上坐定。 凤染故意迟了一会,才去往中堂。宁梧在身后相随,却被她推了一把,说:“你先在里面待会儿,听我示下。” 话毕,凤染独自推门出去。 康镇今日的面色不大好看,像是别人欠了他钱似的。凤染估摸是丁易那边,把靠海荒地有主的事告诉给了他。不过这只是她的猜想,谁知道他今日来侯府有何目的? “咱家侯爷呢?今儿这阳光如此充沛,怎么没推着侯爷去外面晒晒太阳。”康镇向凤染行过礼,叉手道。 “侯爷前儿晚上贪杯,喝了一盏酒,从昨儿起便开始浑身发热。”凤染做出难过状,靠在太师椅扶手上深深叹气,“侯爷昏睡两日,到现在还迷迷蒙蒙的。康将军要不要随我进去瞧瞧?”她边说,边扯出帕子拭泪。 康镇大惊失色,难不成前段时间传得那个谣言是真的?他当时根本没相信。要知道是眼下这个状况,他一早就该过来。还不是为着那块荒地的是发愁……隋御不会真快病危了? 第156回:她不想弄假成真 “侯爷的病?”康镇五官揪在一起,悲恸地道,“是真的呈下世光景了么?” 除了在中堂上端坐的康镇,余下的凤染和在旁伺候的荣旺,还有在东正房里贴门倾听的宁梧,心里皆只有一个想法:你才不中用了呢! 但康镇难过是真的,凤染想了半日,才把前段时间自己让人放出去隋御快熬不过夏天的信儿想起来。康镇明显是听信了传言。 “没有的事。”凤染赶紧往回找补,“康将军说什么呢?我家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他就是贪吃了几杯酒而已。” “侯爷没事呀?”康镇马上阴转晴,哈哈笑道:“夫人莫要骗我。” “当然,待过几日侯爷病况见好,我让底下人去驻地大营请康将军来家,跟你好好痛饮一回。”凤染夸下海口,贻笑说,“不过他喝不了多少,但有郭林呢,再不济让宁梧陪康将军喝个够。” 康镇自打进到屋中,就开始四处寻摸宁梧的身影。他可有日子没见到宁梧了,上一次听郭林说她得了病,也不知如今痊愈没有。 “宁姑娘怎地没见着人呢?”康镇没忍住,到底问了出来。 “她近来身子也不大爽快,我让她在屋中歇着呢。康将军是想见她么?” “额……” 康镇哪能明目张胆地说他想见?于是赔笑道:“不然我还是跟夫人去见见侯爷。上次那盘棋,侯爷与我只下了一半,我一直都惦记着呢。” 凤染兜着圈子把注意力从隋御转到宁梧身上,这康镇又七拐八拐给弄回来。她无奈至极,只好道:“那将军随我进来便是。” 还没等凤染起身,邓媳妇儿自东正房里打门出来。猛然瞧见康镇,装作吓了一跳,凑到主子跟前说:“夫人,奴刚喂侯爷喝了药,现下已躺下睡了。” 凤染便知道,邓媳妇儿是走耳房小门过去的。 “那康将军就下次再见。”凤染为难地道,“侯爷刚刚睡下。” 康镇倒是没再坚持,又与凤染扯些无用的客套话。凤染觉得他话外有音,仿佛很难以启齿似的。 “我还是让宁梧出来见见将军。”凤染以为康镇是为着宁梧。 哪料,康镇没接这茬儿,紧着道:“夫人,夫人……我今儿其实是来找您的。” “找我?”凤染眸色微闪,不解地问:“将军找我所为何事?” “我瞧咱府后面那片稻谷长势不错,侯府上下有那么多人口么?我……”康镇实在抹不开面儿,他觉得太丢人。 “康将军是想事先在我这预定粮食?”凤染这才明白,康镇真的走投无路了。 “预定是谈不上了,我能先赊账么?待到朝廷拨下军饷,我一定加倍奉还。我知道侯府种下那些稻谷不容易,侯府上下接靠那些粮食度日,可我麾下几万军士,日日食不果腹,若再这样下去……” 丁易是没有找到机会给康镇吃定心丸吗?还是缺口实在太大,康镇需要继续想法子?等康镇离开,她得赶紧去问个清楚。 “不成。”凤染打定主意,面上歉意地笑笑,“朝廷的话我们听听就好,我得见到真金白银。再者,我们家这点粮都不够兄弟们塞牙缝的。我给了你,阖府活不下去,你还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苍蝇再小也是肉。”康镇腆颜道,“整个锦县,我能借的地方都已借遍,哎……” “他们为何不借给康将军呢?”凤染纳罕地问道,“没有你们,边关由谁来守?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懂么?苗刃齐不替你想法子?” “百姓们已无油水可刮。”康镇拍腿低呵,“苗知县那边也是艰难度日。” “刮百姓?” “不然呢?” 凤染笑了笑,没有往下说。 “我们最后一条路,才是去打劫大户的粮仓。想要他们主动给是不能够的,雒都无诚信,抵赖一笔是一笔。” “我听说前不久,康将军对南面靠海那片荒地挺感兴趣的。”凤染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康镇已无顾忌,对凤染道出不少内情,又道:“其实我得下也没多大用处,这都什么季节?种啥都来不及了。放出风声还是在春天,夫人瞧瞧现在都是几月天?” “假设那片地到了你手里,你带底下军士们种地,就不怕朝廷治你的罪?”凤染想弄清楚康镇的实际想法,好方便她对症下药。 “那都是后话,我只想先解决眼前问题。军士们连吃都吃不饱,一旦东野那帮狼崽子打过来,我这脑袋照样留不住。”康镇说的特凄凉,“在这锦县上待了好几年,从没有过什么功绩,或许末了还得给自己弄一身罪。” 凤染替他难过,他和隋御一样赤诚为国,雒都那帮人的眼睛是瞎了么? 雒都年年逼东野那边纳高额岁贡,已经把两国激化到一个至高点上。东野内部主战派声音越来越强,连边境上惹是生非的频率都在提升。真的把东野当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绵羊吗?人家是在等一个最恰当的契机。 “将军别着急,总会有法子的。侯府当初那么难,不也挺过来了?”凤染叹了口气,劝道,“我上下这么多口人得养,真没法子匀出来粮食帮助将军。” “我理解,夫人不要多虑,我是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 “若侯府能帮,我们自当竭尽全力。”凤染又试探一步,道,“如果将军与侯府走的太近,就不怕被人捅到雒都那边?随便扣一个什么帽子,将军的清白就怕难保。” “去他娘的狗屁!”康镇激动地说,“侯爷一个残废能有什么心思,顶多养两个像宁梧那样的侍从,还是为了自卫。” 康镇跟凤染发顿牢骚,最终悻悻然离去。他没见着隋御,凤染却在最后派出宁梧,要她相送康镇一段路。 康镇见宁梧面色尚佳,心里舒了口气,道:“我听说你病了。” “托康将军的福,已好。”宁梧幽幽地道,“将军和夫人所言,宁梧听了大半。” 她自然地替他牵过缰绳,反倒让康镇束手无策起来。 “你不懂。”康镇去抢缰绳,垂眸道,“你回,我一个大男人要你送?” “你不怨夫人不帮你?将军大大小小也帮了侯府好多次。”宁梧不撒手,还甩了康镇一马鞭。 “侯府艰难,我知道,这有什么怨人的?” “将军一心为北黎,会有好报。”宁梧浅浅一笑,“我掐指一算,帮助将军的贵人已在路上。” “要是真被你猜中,我就……” “什么?” “我就过来好好谢谢你,宁梧。” 宁梧蓦地停下脚步,康镇以为她要说什么,用特期待的眼神望向她。 宁梧将马鞭扔给康镇,眼神一扫,说:“还不快上马回去?夫人要我送你一段路,又没要我送你回军营。” 康镇只顾和宁梧说话,竟真让她送出来好远。遂匆匆骑上马身走远了。 宁梧方转身回府,口中念道:“三、二、一……出来。” 郭林这才从树林子里走出来,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也不跟宁梧讲话。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是夫人让的吗?”宁梧嫌弃地白他一眼,“你刚才不是没来上院吗?什么时候知道我出来了?郭林,你说话!” 宁梧一吼他,他的脸色便腾腾涨红起来,直侃侃地说:“你为啥对康镇那么温柔?对我怎么老是吆五喝六的?” “我这个人跟温柔沾边吗?”宁梧的拳头在半空晃了下,“你找打?那晚跟你说过的话都忘了是不是?” “你真喜欢他?他长得就那么回事。”郭林酸不拉几地抢白道,“老子带兵打仗不比他差。你看他现在难的,不还得靠咱侯府在背后支持嘛。” “对,我就是喜欢康镇。”宁梧灵机一动,改成故意气他,“我对康镇一见钟情。他那天带我钻假山里,别提有多刺激了!” “你们俩不是什么都没做吗?”郭林瞬间气到发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做了,该不该做的都做了,我喜欢的不得了。”宁梧继续刺激道,“所以啊,郭林,我不会喜欢你的。我们之间就是共事的关系,咱们都效忠侯府而已。” “你喜欢康镇什么?我哪里不如他?”郭林一把钳制住宁梧的臂腕,用力握下去。 宁梧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轻蔑地笑道:“康镇哪里都好,我就是喜欢。” 就在这时,郭林的手突然被一条马鞭狠狠抽打一下。宁梧和郭林陡然往旁边看去,但见康镇又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宁梧彻底懵然,是因为自己跟郭林这夯货吵架太过投入?居然没有发现康镇掉头折了回来。他到底听到几句?她刚刚那露骨的表白,康镇不会信以为真?她完全是为了让郭林死心,她不想让郭林以后受伤! 康镇直勾勾地望向宁梧,长臂一揽就把宁梧带到自己怀中。郭林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又被康镇抢了先。他居然敢抱宁梧!这个不要脸的畜生! “原以为是我单相思,今日才知道宁姑娘对我竟有这般情愫。康某人记下了。”康镇被宁梧那掷地有声的表白感动的一塌糊涂,“你放心,我此生定不负你。” 宁梧觉得康镇有病,比郭林病的还要严重。她欲言又止半日,都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解释清楚。 “康镇!” “郭林!” 康镇终于明白郭林为何瞧自己不顺眼,他咬牙切齿地警告:“宁姑娘不稀罕你,你以后给我离她远一点。” “有本事,你天天十二时辰看着她,她是我们侯府的人!”郭林使劲儿一拽,愣是把宁梧扯了回来,“跟老子回侯府!” 第157回:过去就让它过去 “郭林,你把手松开。”宁梧瞪起鹰眼,不苟言笑地说,“别在这胡闹。” “谁胡闹?”郭林不肯放手,拖住宁梧就往回走。 宁梧霎时出手,却见郭林攥紧她的那只粗壮手臂,一下子便被她反压回来,稳稳地擒在她的手掌里。 郭林没想到宁梧出手这么狠厉,只觉自己半个膀子都快要被她扯断。但他忍着不做声,方方正正的脸盘上写满了“老子豁出去了”的负气表情。 “等着我。”宁梧往前一推,将郭林推了个大趔趄。 趁着这个空档,宁梧回身来至既懵然又兴奋地康镇面前,道:“康将军折回来是有何事?” “额,那个……” 康镇折回来其实是想跟宁梧说,待隋御病情好转,让她去军营驻地里找自己,他想来侯府跟侯爷下完那半盘棋。 这不过就是康镇想要跟宁梧接触,硬找出来的破借口,侯府派谁去请他不可以?干什么非得要宁梧过去?他自己心知肚明。 可纵马赶回来就发生眼前那一幕,宁梧当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郭林的面,说出那等肺腑之言。 他欢喜得不得了,从那日拉着她钻进侯府花园的假山里,跟她亲过、抱过以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有些凌乱。以至于当她后来追撵自己,向自己坦白身世一心求死时,心里非常不舍。 放了她,不去追究她的前科,让她在建晟侯府里活下去。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可他一次又一次变着法的往大兴山这边跑,每次过来都想去侯府里见见她,见不到她就抓狂的要命,时间久了,他才反应过劲儿,自己好像挺稀罕那个冷峭的姑娘。 要不是职责所在,肩上的担子太重,他近来被搞得天昏地暗,何故等到今日才来侯府? “没啥。”康镇挠了挠头,结巴地道:“你不愿意跟他走就直说,郭林那厮要是敢欺负你……他是欺负不了你……我这上赶着保护你,好像……反正……” “别信自己听到的那些话。”宁梧心如止水,起手拍拍他的肩头,用好似过来人的口气道:“女人说的话怎么能信呢?别被我迷惑住了。” “你?!” 康镇恼羞成怒,伸臂想要抓住她的手,宁梧先一步察觉到,迅速地躲了过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是耍你的。” “不可能!”康镇自欺欺人地呵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会折回来,背着我的面,说的那么情深意切,还说是耍我?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我是军,你是匪,咱俩身份太敌对。” “你说什么呢?”宁梧觉得自己都快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你不是答应过我,从此以后不再作恶,只在侯府里好好度日。”康镇仍激动地自圆其说,“只要你不再为非作歹,咱们俩就可以在一起。你不要有什么压力,待我……待边军度过难关后,我定去侯爷面前讨你回来。” “我不会离开侯府!”宁梧懒得再跟康镇辩白,耷拉下脸,斥道:“让我离开建晟侯府,除非你杀了我。你很闲吗?还不赶紧走?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你边军里的困难解决掉了么?” 宁梧掉头离去,见郭林还想挑衅康镇,自袖子里瞬间飞出一枚暗器,堪堪从他的侧脸划过,“走!” 郭林伸出食指,朝康镇一脸不忿地指了指,算是一种无声地警告。继而跟在宁梧身后,灰溜溜地走回侯府里。 康镇重新上马,自我暗示地合计:“宁梧这姑娘真不错,这么劝慰我以大局为重,知道现下边军很难,我应该为边军的生计奔波,而儿女情长理应往后拖拖。”她就是典型的脸冷心热。他又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个吻…… 宁梧和郭林一前一后回到侯府中,郭林恐被旁人瞧出来端倪,忍气吞声地回往后院中。 宁梧见他急赤白脸的,心里很不得劲儿,这个呆子怎么这么倔呢?都告诉她,喜欢自己不会有好结果,他怎么就是听不见去?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伤害老实人感情这种事,她决计不会做。 宁梧独自回往霸下洲,欲要去凤染跟前回个话。才走到东正房门口,就看见邓媳妇儿着急忙慌地往外跑,面色异常难看。 “出什么事了?”宁梧拉住她,追问道。 “哎,你回来了?”邓媳妇儿跺脚,拍手称道:“我遵夫人的意,喂了范兄弟一碗普通汤药。本来什么事都没有,许是天热,他在床榻里又裹着被子待了一个多时辰。刚才康将军一走,我和夫人赶紧进去瞧他。” “范星舒他怎么了?”宁梧捉急地道,“快说!” “他胃里翻江倒海一直强忍着,听夫人说康将军已走,倒头就开始哇哇地吐。现下吐干净了,又发烧发汗,是真的得了病。” 凤染坐在床头,刚替范星舒换一块新巾帕放在额头上,是在冷水里绞过的。 “夫人,我还是回……回霹雳堂去,我躺在这里不合适。”范星舒声线发颤,虚弱的要命,“我没甚么大事,可能是晌午吃东西没怎么消化,那汤药又喝得有些急。” “大热天让你在这里焐着,是难为你了。”凤染眉心颦蹙,歉意地道,“先躺着,待汗消了再走。” “这要是让侯爷知道……” “他知道了又怎样?你在做他的替身呀,还不是为着他才如此?”凤染拿下巾帕,替他重新绞了一把敷回来,“哪有使唤完人就卸磨杀驴的?” “夫人。”宁梧推门走进,汤药味扑鼻而来,“我帮夫人打开窗子通通风?” “不可,星舒还在发汗,你且等等。”凤染阻止地说,“康镇已走了?” 宁梧略去比较尴尬的误会,把余下那部分内容跟凤染汇报一番。凤染听了舒口气,“时间还不算晚,你再跑趟腿,把金生给我叫回来。” “诺。”宁梧叉手应道,须臾,已退出卧房。 范星舒眯起眼瞧她,咧着亮白的牙齿,说:“夫人真是操心的命。” “康镇所言,我不知你听见多少。瞧他那么难,我们得帮一帮。”凤染起身,去旁边拿来一把小杌坐在榻下,“我也想不操心,现下不是人手太少。待过些时日安睿带回新人,我再慢慢挑些靠得住的人进府做事。” “你为了侯爷……”范星舒想着措辞,很担心说错了话,“你真喜欢他?” “嗯?”凤染觉得范星舒怪怪的,“你干啥这么问?我这是为了侯府能壮大起来。你不知道刚来锦县那会儿我们有多困难,我可不想再那么度日。为什么觉得我是为了侯爷,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范星舒感喟地说,“你的变化真大……到底摔了哪儿?是脑子吗?” 凤染摸了摸额角,讪笑道:“是额头,当时狠狠跌了一跤,之后就不大记得以前的事。” “当初……” “当初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也没有啥关系。”范星舒连连摆手,“我的汗已消,我还是回霹雳堂。”他说着撑起身,长腿勾过鞋子,动手穿起来。 “你要是不想说,以后就不要再提。老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凤染正色道,“我对以前的事不感兴趣,但以前我要是欠了你的钱或者人情债,这些东西我可以认下。不能轻描淡写的说一句‘不记得’,就推脱干净。” “我们曾……”范星舒咽了回去,闪动起灿亮的桃花眼,“你手腕上戴的那只金镯子……” “是你送给我的吗?”凤染慌张地跳起来,“大兄弟,不是?” 范星舒滚了滚喉头,诚实道:“不是。” 凤染抚着心口道了句:“阿弥陀佛!” “是咱俩一起在你家后花园里挖出来的。”范星舒穿好鞋子,两手拢起自己的长发,“那时候你很小,挖到这金镯子高兴的不得了。你问我这个值多少钱,你说你想长大以后逃离凤家,想靠它当盘缠。” 凤染替他递上簪子,说:“凤家人待我很不好是吗?我以前常常向你诉苦?” 范星舒点首,凤染又道:“那么那日你说自凤家搬走以后,我们再没相见过是假话了?你怕再引起不必要误会?” “你已不是从前的凤染。”范星舒束好发髻,“我今儿说了很多不该说的,突然想起小时候有感而发,你见谅。” “以前都已过去,你现在也有新的身份。”凤染转了转臂腕上的金镯子,“我们都得向前看,侯爷待你是真心的。” “我知道。”范星舒是聪明人,旋即明志说,“我对侯爷亦忠心。” “我喜欢隋御。”凤染垂眸,红着脸道,“可我还不想让他知道。” 范星舒侧头惊叹:“为什么呢?” “不到时候,待时机再成熟些。”凤染背着手浅笑,“所以,我告诉你,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吗?” “星舒懂得,请夫人放心。” “你懂得就好。” 范星舒躬身叉手,说:“夫人,星舒告退。” “我明儿过霹雳堂去瞧你,哪里不舒服不要忍着。” 凤染立在他身后,像极了当初,她在雒都时和他诀别的样子。真是物是人非……她说得对,他们都得向前看。 第158回:来到这样的故里 赤虎邑的夏天来得有些晚,已近夏至,早晚仍旧很清凉。 这是水生第三次踏上这片土地,引隋御去往哪处都驾熟就轻。 主仆俩这两日徘徊于赤虎邑的城里城外,走遍诸多地方,已对东野的现状大致了然。 很多开垦一半的土地,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荒废下去,余下一部分种上庄稼的田地,长势稀疏干瘪,全无丰收的可能。 赤虎邑尚且如此,其他各郡会是什么样子,毋庸赘述。 城中商街人流颇少,有的店铺干脆关门大吉,沿街乞讨者却不计其数。整个赤虎邑中毫无生气,原以为锦县状况已不容乐观,来到这边才知道东野更甚。 “今儿又是大集的日子。”水生跟在隋御身侧,往道路两旁望去,“估摸着很多人都去赶边境集市了。” 隋御摸了两下自己的假胡子,这是他临出门前,向宁梧讨学的一点易容皮毛。他说:“赤虎邑的供给越来越依赖锦县,是好是坏?” “对咱们来说当然是好事。”水生低笑道,“这不正应了侯爷和夫人先前的判断。” “可互市上的摩擦会越来越多,各种藏匿在暗处的流寇,都会顺着互市偷越到锦县境内。够康镇和苗刃齐喝一壶了。”隋御摇摇头,继续往前方走去。 “依侯爷所见,这东野会突然咬锦县一口么?” “说不好。常理国力增强才能起兵打仗,但你瞧,大家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吃饱一顿是一顿。” “哎……”水生嘘了口气,垂头道,“都穷啊。” “在此转了两日,东野朝廷里的各种风声也听来不少。”隋御转首望向皇宫那头,“凌澈突然病倒不足为奇。” 自狄格被凌澈处死后,丹郡和朝廷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最直观的一点,就是狄真一口气纳回三房妾室。她们的出身都不简单,皆是管辖其他族帐中的千金小姐。坦白点说,丹郡以联姻的方式,和几个郡之间达成了结盟。 凌澈的二女儿凌仙儿哪里能承下这个屈辱,带着儿子连夜从丹郡回往赤虎邑。哪料狄真出来相劫,独独抢走孩子,而她的去留却不大在乎。 狄真的意思很明了,他们夫妻俩只有一个孩子,这几年凌仙儿再无所出。如今狄格已死,他们狄家的香火不能就这么断送掉。 纳妾不过是为了多生几个儿子,她只要老老实实地待在丹郡,就还是他狄真的大夫人。待他父亲仙逝,他继承族首,她就是族首夫人。 给夫君安排几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是凌仙儿最大的宽容。他这次是一下子纳了仨,世上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和别人分享夫君,况且她还是东野国的二郡主。 东野的嫡庶男女之分没那么强烈,只要是族首的孩子都有继承权。虽说凌仙儿是国主的女儿,身份非常高贵,但若狄真仅仅是丹郡族首,那么她的儿子以后还能不能接任丹郡就未可知了。 可如果狄真能继任东野国主之位,那么只有她的儿子可以接父亲的班。狄家就是在赌,逼凌仙儿同他父亲争斗,替丹郡争夺整个东野。 这些内况隋御不可能全部知晓,只能通过打探出来的内容猜想和分析。 “侯爷快看。”水生抬手一指,将隋御的思绪扯了回来。 隋御眺望片时,道:“看着想护卫府的人。”想了一下,又说:“赤虎关现下由谁来守?” “是一个叫达吉的总领。”水生努力回忆,说:“东野使团过境那次,小的在远处瞧过一眼,看上去比康将军要彪悍些。不过边境集市里的事,他们东野不大敢插手,毕竟大部分货物都是北黎这边的。” 主仆俩言语间,那一支队伍已往赤虎关方向而去。隋御思忖了会,道:“看来是调兵过去支援,都担心赶大集再出事。” “侯爷,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阜郡。” 阜郡就在赤虎邑边上,他们骑马的话,一两日怎么都可抵达了。他要去父亲出生的地方上看一看,最后再决定要不要去见凌澈。 这样破败的东野,就是他的故里。他没有瞧不上,只是很怅然。要是当年父亲没有遇到母亲,应该会伺机逃回东野。可有了母亲再有了他,父亲怎么可能再会回来?对故乡的思念只能埋藏在心底。 要不是留给他的遗物是那把长剑,他甚至都要以为父亲已“乐不思蜀”了。恰恰是那把长剑,让他明白,父亲还是想魂归故里的。 “父亲到死都没有对我说。”主仆俩已走出赤虎邑,往阜郡方向而驰,隋御道,“我较不准他是没找到机会,还是根本就不想告诉我。我要不是来到锦县,这辈子从未起疑,是不是这个秘密就要被我带进棺材里?” 二人的马速始终没有提起来,因为去往阜郡的路坑坑洼洼。隋御做好心理准备,不管阜郡有多贫瘠,他都能接受下来。 “可冥冥之中侯爷还是知道了。”水生勒紧缰绳,往隋御这边靠近,“凌澈只要揪住这点,跟侯爷打感情牌,侯爷很难不为所动。以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凌澈很纵容小郡主去锦县接触侯爷,而他自己却迟迟未跟侯爷讲投诚的具体条件。” “哦?”隋御笑了,乜斜水生一眼,说:“这话怎么说呢?” “太穷了呗。”水生柔声笑道,“可供凌澈花费的钱财甚少,他想用在刀刃上。贿赂侯爷贿赂的太早,万一打了水漂可怎么办?要是自己小女儿能说服侯爷,这岂不是……” “你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凤染怎么会不清楚。”隋御苦苦一笑,凤眸虚望向前方,“我到底该如何让夫人心安呐?” “侯爷问我?小的自出生起就是光棍,唯一接触过的姑娘是我姊姊。” “呵!”隋御夹了下马腹,“总好过问金生,他给我出的那些馊主意,夫人一个都不吃。你笑什么?” “小的先前出的那些主意,用在夫人身上也照样不管用嘛!” 隋御想起上元夜那次,自己被凤染决绝地关在门外,还有上一次托金生买回来的野路子话本,耳根霎时涨得通红。 “快走,办完了事好赶紧回侯府。” “才出来几日啊,侯爷就想夫人想得紧啦!” 远处,一座山峰之后,蓦地出现几道身影,他们不敢靠隋御太近,担心被他发现了踪迹。他们见隋御又已走出些距离,便有分寸地跟上去。 抵达阜郡境内时已经夜幕降临,隋御和水生站在眼前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一时感慨万千。这里真的是一座城池么?这里真的有人居住么? “难怪凌澈没有把都城定在阜郡。”水生望向一旁破旧的石碑,“就算说这里是座鬼城,我都相信呢。” 隋御牵着马辔往前走去,怆然地道:“连个城门守卫都没有,放眼望去一片漆黑,想必阜郡还没有完全适应农耕生活。” 主仆俩缓缓前行,又走了好远一截子路,才见到一条不太宽敞的街市,里面零星亮着灯烛,却依旧没有什么人气。 “还是在郊边露天对付一宿。”隋御牵马调头,“这么没人气的地方,咱们无论找什么样的客栈,都会引起关注,太扎眼。” “二位爷请留步。” 一个男子突然从暗处走上来,他看起来很年轻,身材高大,古铜色的肌肤,谈不上多么英俊,却十分精神。 隋御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水生登时迈前一步,警惕地道:“兄台有何贵干?” 水生故意学起东野人说话的腔调,反倒让对面这人惊讶不少。 “以为你们要住店。”他大大方方地道,“我家正好有空房。” “多谢好意,我们不需要。” “阜郡不比他处,郊边多野兽,狐狸、野狼、狍子、熊……”男子不徐不疾地道,“如今是夏季,它们更愿意出来觅食。” 隋御缓抬凤眸,用讳莫如深地目光看向这人,须臾,道:“我们随你走。” 男子拊掌大笑,立马引隋御二人去往自己客栈。 水生不解地望向主子,瞧他没给自己任何暗示,便默然地退到隋御身后。 几步之后,男子停下脚步,指向旁边牌匾,道:“这里便是我家客栈,二位请随我进来。” 忽从店中跑出来两个小杂役,牵走隋御主仆二人的马,拴到后院。隋御主仆便跟着这人走进店中,条件稍微简陋,好在干净整洁。 店中只有隋御他们这一拨客人,甚是冷清,几个跑堂的杂役均围着他们忙活。 “有酒么?”隋御淡淡地问道。 杂役应了声,匆匆退下去去取。但把酒送回来的,却是引他们进店的那个男子。 “坐下来,与我们共饮几杯?”隋御打开酒坛盖子,一股子醇香酒气刹那间 飘满整个屋中。 “怎好?” “客气什么?”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男子撩衣而坐,挺拔的腰背戳得特别直。 隋御伸臂倒酒,将海碗推到男子面前,“你是老板?” “我不是。”男子耸了耸肩,“这店是我哥哥开的,我来帮忙,帮他拉客。”他说完,自己哈哈地笑起来。 “你打哪儿发现我们的?”隋御抬起海碗一饮而尽。 男子一愕,随即端碗喝下整碗酒,“打你们进城便发现了。” “不说实话?”隋御往旁支开长腿,稍稍散漫地道:“跟了我们一路,你辛苦了。” “嗐~”男子搔了搔鼻翼,“我就说我不是做探子的料。” “你家哥哥姓松?”隋御微狭起凤眼,笑意忽深,“或者我该问,你是松针吗?” 第159回:说自己啥也不是 松针直挺的背脊蓦地松弛下来,他伸臂替隋御和自己斟满海碗。动作洒然,全无紧张做作之态。 “原是不敢确认,您就是北黎的建晟侯。”松针端起海碗向隋御碰了下杯,碗身低于隋御举起的高度,“只是您离开赤虎邑一路向阜郡驶来,正如您自己所判,阜郡人烟稀少,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外人。” 隋御喝了酒,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假胡子,他这是易容失败了? “能来阜郡的人,除了朝廷指派,就只剩下回乡。”松针望向隋御,眼神稍稍热忱,“显然您是后者。叔叔,欢迎回故里。” 这“叔叔”二字,差点没把隋御给呛死,小半碗酒全都吐了出来,还洒到衣衫和桌面上。 “叔叔?!”隋御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松针却是对答如流,把之前国主和小郡主硬套给他的那些关系,一五一十地讲与隋御知晓。 “其实……”松针犹豫一下,还有两句话是凌恬儿特意交代给他的,他硬着头皮说:“认出您的不是侄儿,而是我们小郡主。她说她打瞧见你的第一眼起,就认出您是北黎建晟侯。” “好了!”隋御阻止道,“说我们之间的事,无需提及小郡主。” “叔叔身形太伟岸,令小郡主过目不忘。” 松针赶紧倒出最后一句,面色早已红的不行。他抄起海碗又灌自己喝下一碗酒,这些话太他妈难以启齿,那凌恬儿却非逼着他告诉隋御。他一个大男人…… “小郡主也来了?” 松针点首,望向客栈二层的方向,“她在上面。” “东野国主都已病倒,她还有心思出宫瞎转悠?” “来见您,是正事。” “不用让她出来见我。”隋御一口回绝,“你就很不错。她若出面,我连夜便离开。” “哎,叔叔莫动怒。”松针提了口气,赔笑道:“我知叔叔此番来阜郡,是想了解堂祖父曾经生活的地方。明儿我带叔叔去松氏陵转一转?” 隋御没有反驳,松针趁势说:“那与堂祖父曾经有过交往的族中老人尚在,叔叔要不要一道见了?” “不必了。” 这和隋御最初料想的一致,只要他跨过大兴山,来到东野的地界上,凌澈便有法子坐实他流淌的就是东野人的血脉。 凌澈想让他看到什么,他就会看到什么。挑拨他怨恨北黎,从而投诚东野。在隋御看来这都是画蛇添足,润色过的真相,只会将他越推越远。 “你是护卫府的少将?”隋御睇向对面的松针,“你随东野使团去过雒都?” “正是。” “处置狄格的手下,是你操的刀?” “不错。” 隋御从座位上站起来,赞赏道:“后生可畏。” 松针也忙地站起来,躬身说:“叔叔谬赞。” “既是武将,只因系松氏后裔,就得裹挟到我这里来?”隋御摇头,讽道:“你的本事不应当说客,更不应当来与我套亲近。” “可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松针被隋御鞭笞地有些无地自容,只好嘴硬反驳。 “骗你自己。”隋御嗤笑一声,“拿起刀枪守护好你的家园,才是你该做的事。你既来了,便是同意了国主和小郡主的托付。” “我有什么不对的吗?”松针恼羞成怒,激动道,“国主是君,我是臣,君让臣做什么,臣哪有不做的道理?何况你就是东野人,你如此高高在上,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东野,看不起阜郡?” 松针绕出桌椅,来至隋御面前,直视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的隋御,“你在北黎出生,受北黎教化,替北黎卖命。可你得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残废的双腿?又是怎么被派封到锦县上的?我听闻你最穷的时候,连口肉都吃不上!” 这一刻,隋御突然想起凤染。凤染来到他身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曾经那些无用且高高在上的自尊、脸面、孤傲统统打碎。让他可以正视最卑微的自己,化作尘埃里,才能重新破土而生。 他如今可平淡地听别人说那些话,再不觉得刺耳难堪。他没有打断松针,还微微侧耳,示意松针可以继续往下说。 “我们东野受北黎欺压数十年,仅仅一项年年纳贡,就要了我们半条命。我随小郡主去往雒都,在北黎朝廷那里受够了屈辱。你以为我不想拿起刀枪跟北黎痛快地硬干一场?” “你为何要忍?” “我不知你是何时潜入的赤虎邑,但我昨日跟了你一整天。”松针动容地说,“你去了哪儿,打探了什么,我都知道。东野国的现状你已大致了解,东野贫瘠,还不能与北黎相抗衡。国主忍辱负重,把希望寄希在我辈身上。” 隋御在松针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当初他也是这么满腔热血。 “你回来,带领我们,咱们联手共创大业!报你的坠崖之仇,报北黎对你的不公之仇,报北黎对你父亲的奴役之仇。” “区区一个隋御,有我没我改变不了什么。”隋御拍拍他的肩膀,“你既知道为何要忍,就该明白东野只有壮大自己才是关键。隋御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所有流传出来的颂扬皆有夸大的成分。” 隋御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见凌澈一面,此刻看来应是不大必要了。眼前的松针,就可以替他很好的传达。 “这些话,我以前就对国主说过。我不投诚自有我自己的思量。至于我是东野人还是北黎人,这很重要么?东野是我父亲的故里,北黎仍是我母亲的家乡。” “那你为何要来?你敢说你一点心思都没有动过?” “松针,我们的关系不一定只有两种。敌人,袍泽,就没有第三种可能么?” 松针没有听明白隋御的话,连连问了隋御好几遍“什么”,隋御却没有再回答他。 隋御避开客栈二层,在一层的一间客房里住下来。避在二层的凌恬儿始终没有露面,她几次都快要忍不住了,是被罗布等硬生生拦下来的。 松针回到二层复命,却觉得没什么可再说,他和隋御之间的谈话,凌恬儿不肯能没有听见。 “郡主,这隋御就属于油盐不进,敬酒不吃吃罚酒!”罗布在旁憎恨地道,“他既然这么不屑归顺咱们,倒不如趁着月黑风高,小的带领手下将他斩了,永绝后患。” 凌恬儿反手就给了罗布一巴掌,怒叱道:“你敢动手试一试?” “他三番四次辜负郡主,以为自己是哪根葱哪头蒜?国主那般看重他,他却这么不识抬举!郡主,您到底要委曲求全到何时?” “罗布!”松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闭嘴。” “你……”罗布捂着半边脸,气得讲不出话来。 “郡主,你真的确定他当初是个残废?”松针狐疑地问,“这两日他有多生龙活虎,咱们皆有目共睹。” “父亲当初就猜想过,他的双腿未必有传说中的那么严重。”凌恬儿唉声叹气,轻笑说,“亏得我一直担心他那双腿,早早备好大夫,却始终没找到可医治他的机会。” “此人城府极深。” “所以父亲不会看错人。”凌恬儿睨向松针,“明儿你听隋御差遣,他想在阜郡上做什么,随他的便。” “郡主,东野岂能容他这么肆无忌惮地撒野?他到底是北黎人啊!”罗布愤愤地道,“他在东野四处游走,打探我们各种机密要事,谁知道他到底安得什么心?” 其实松针也有同样的顾虑,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隋御不像是坏人。仿佛冥冥之中真把他当成自己失散多年的小叔叔。 凌恬儿已然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女子一旦坠入情网,很容易失去理智。可站立行走的隋御,更得她心。她要怎么才能打动他,让他回归东野呢? 次日清早,隋御是被冻醒的,阜郡的天气较赤虎邑还要冷些。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旁边却空荡无人。他想起凤染的样子,抱着他睡得很沉,时而呓语,时而乱动。有几次还流了口水,他抬手替她抹掉,却意外把她惊醒。她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捶着他的心口,直骂他要对自己图谋不轨。 去往盛州时,就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她。他以为是第一次离开凤染,才会那般思念,没想到这次来东野还是这样。 他以前从未有过牵挂,所以做任何事都没有太多顾虑。现在他有了妻儿,那是他的软肋,他知道,那座宅子里有人在等他。他得尽快回去。 松针恭敬地候在外面,一副等候隋御差遣的模样。隋御见他双目通红,很显然是昨夜没有休息好。他们走出客栈,在松针地带领下,往阜郡更深处驶进。他们默契地不提凌恬儿,仿佛她根本就没有来到阜郡。 松氏陵在一个时辰后抵达,隋御下马进入其中。很多松氏人名立在里面,让他的心情变得很沉重。父亲真的想回到这里长眠么?他反问自己,这里才是他出生的地方。 “阜郡以何立足?” “阜郡什么都没有,仅靠打猎获取一点兽皮。成色还不及丹郡、朝郡。” “吃什么呢?” “什么都吃。”松针苦苦笑道,“但吃不饱是常态。” “阜郡的族帐有何所为?” “你是说松氏?” 隋御侧眸盯着他,道:“你不了解自己的本家?” “松氏是东野十二郡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地方。”松针心头一紧,赶紧解释道,“其他郡的族帐,要么是百十年以来传承下来,要么是厚积薄发争夺过来。只有阜郡……是被仅剩的这一点百姓推举出来的。” “阜郡松氏出武夫。”隋御替他说出口,“除了拼命,再没其他法子生存。”他明白了父亲当初是怎么选择的那条路,更了然了这松氏陵里长眠的都是些什么人。 隋御朝陵中先人拜了拜,又把随身携带的一壶酒洒向大地。 “你就这么走了?”松针望向一跃上马的隋御,“不再多瞧瞧?你已知道国主病倒,真的不回赤虎邑拜见一下?” “你可以传达好的,你很不错。”隋御勒紧缰绳,意味深长地道,“把我对你说的话转达给国主,他自己会明白。” 言罢,隋御打马绝尘而去,水生紧随其后。松针却顿在原地,苦苦琢磨着隋御的话。 可隋御还没有跑出多远,忽听水生自身后嚷道:“哎呀,侯爷,那小郡主到底追上来啦!她就在咱们后面!” 隋御憎恶地向后瞥望一眼,突然快马加鞭,气运丹田地喝道:“驾!驾!” 第160回:他的癖好很低俗 隋御把身下的马儿抽打地嘶鸣不止,跟脱缰野马般往前奔腾。水生起初还能跟得上主子的速度,可过去一炷香之后,他已被隋御远远地甩在身后。 紧跟其后的凌恬儿眼里冒出绿光,她太喜欢这种死咬着“猎物”追逐的快感。少顷,她到底与罗布等人拉开距离,再过一会儿,自水生身侧擦身而过,直勾勾地冲着隋御追去。 水生眼前登时一黑,心道,坏了,他们中计了!思及此,他赶紧向后望去一眼,下一瞬,罗布等人到底将他团团包围住。 “侯爷!” 水生刚朝前方怒喝一声,身下的坐骑便被罗布拦下去路。他笑得异常扭曲,似不甘又似无奈,“你放心,我们不敢把你怎么着。你就随我们在这里老老实实待一会就成。” “呸!”水生气得咬紧后牙槽,“真是下作!” 隋御隐隐地听到水生的呼喊,双耳微微鼓动,他手勒缰绳狠狠一扯,壮马前蹄高举,伴着更为刺耳的嘶鸣声,终于停了下来。 由于凌恬儿的马速太快,加之她没有判断出来隋御会突然刹停,导致她眼睁睁冲到隋御前方,又蹿出老长一截子路,方才勒马而停。 隋御已看到罗布等人将水生围困住,心里不免叫骂,自己刚才过于冲动,竟然被凌恬儿给算计了。 “你这样有意思么?”隋御转首,冲凌恬儿厉道。 凌恬儿轻甩马鞭回到隋御跟前,飒然一笑:“有意思啊,我就喜欢在东野的大地上肆意狂奔。你瞧,我们刚才那样不好么?能陪你驰骋千里的人是我。” “你有两个选择。”隋御冷冷地说,“要么弄死我们,要么放我们走。” “赤虎邑你也瞧了,阜郡你也看过了。”凌恬儿拉紧马辔又往他身边靠了靠,“还不打算回东野么?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昨儿晚上我和松针所言,你到底听进去几分?如此冥顽不灵,也配做一国之郡主?我劝你体面一点,维护好你郡主的颜面。” “你的双腿是从来就没有断过,还是这二年在锦县上养好了?”凌恬儿来回打量坐在马背上的隋御,“我们多久没有见过面了?” 隋御无奈地晃了晃头,目光陡然寒峭,“我给你脸,是你自己不要。凌恬儿,你听好了,我隋御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莫说你是东野郡主,你就是仙女下凡,我也不会为之心动半分。” “隋御!”凌恬儿尖叫道,“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 “我隋御已有夫人,那就是凤染。之前在东野驿馆里,你是如何待她的,我既往不咎。但以后你若再敢找她的麻烦,与她过不去,大兴山上那一顿暴打,仅仅是个开胃菜。” 凌恬儿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隋御身上,他的衣衫瞬间崩开几道大口子。 “觉得耻辱?还是觉得无地自容?”隋御瞥了几眼绽开的肉皮儿,“我不接受你的情谊,同样也不接受你父亲邀我投诚的请求。我如此直白,你听清楚没有?还需要我再重复些什么?” “我杀了她!”凌恬儿恶狠狠地咆哮道,“我要杀了她,到时候我看你还能怎么拒绝我!” 闻言,隋御马鞭一甩,勾住凌恬儿的脖颈便往马下拖。只见她身形不稳,一下子就从马背上跌落下去。隋御紧跟着跳下马背,自上而下用劲儿扼住凌恬儿的喉咙。 “你再说一遍?”隋御语调阴森,下手没留一丝余地,是真的要把凌恬儿活活掐死。 倒仰在地上的凌恬儿老闹成怒地望向隋御,他真的想要她的命?!她眼前划过一道白光,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罗布等人已疯狂赶过来,起初他们还打算以水生的性命来做要挟,但胡乱了一刻之后,还是将水生推送出来。能劝说隋御放手的只有水生,像罗布之流但凡说出一个字儿,都会加速他们小郡主快速死亡。 水生抢白了声:“还行,你们不是特别傻。”说完,又大步跑到隋御身侧,半跪下来哀求道:“侯爷,咱息怒,先放开手,有什么话慢慢说。小郡主何故至死?” 水生缓缓靠近隋御身旁,余光瞟到刚才还在蹬腿的凌恬儿已不再动弹,惊得一把掰开隋御的手,直往自己怀里按去。 罗布等人就在这时候赶过来,将直翻白眼的凌恬儿拖拽起来。可凌恬儿好似断了气息,吓得罗布等人又拍又打她的面皮儿。 之前还能稳住的众扈从,突然失控起来,举起弯刀就要砍向隋御。口里叽哩哇啦地谩骂道:“你这个狗杂种,混血的串儿。你杀了我们郡主,今日我们非得拿你狗头祭奠……” 隋御面不改色,因为他确定凌恬儿没有死。但他还是拔鞘亮剑,睥睨着眼前这些扈从。他有太久没与人真正交手,眼下刚好是一次实战的好机会。 “都给老子住手!” 后知后觉的松针才从松氏陵追赶过来,他先制止住动手的众人,之后赶紧从罗布怀中夺过凌恬儿。 “给她呼吸。”隋御蹙眉,余光淡扫,“她没死!” 罗布慌张半日,那个法子他也会呀,可他刚才居然没有想起来。待他想要从松针怀里抢人时,松针已俯下身,口对口地给凌恬儿做起呼吸…… 罗布懊恼不已,众扈从见状,纷纷避过身去。 水生忍不住低笑,替隋御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轻声说:“主子刚才吓死我了。原来您心里有数啊?” “哎!”隋御沉郁地呼着气,掀唇说:“也是她自己找死,我必须给她个教训,更是断了她对我的念想。经此以后,她会对我望而远之。” 隋御话犹未了,只听不远处“啪”地一声清脆响,松针结结实实地挨了凌恬儿一巴掌。 凌恬儿不顾身份,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急得周遭扈从皆乱了阵脚。他们跟随在小郡主身边多少年,何时见过她掉眼泪,就更别提哭得这么不顾形象。要知道上一次在大兴山上,被宁梧暴打成那副德性,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松针低低地相劝几句,捂着半边脸站了起来。 “叔叔,你过分了!”松针一本正经地说,“我竟不知叔叔还有动手打女人的癖好。” “还叫我叔叔?”隋御一听到这俩字儿就头疼,“你先问问她自己,对我说了什么话,我才动的手。” “叔叔,我刚刚在松氏陵那儿想了半天。”松针在口中吸了吸,往旁吐了口血沫,“郡主这是把对你的幽怨,全撒在我身上了。” “你想清楚什么了?” “我们的关系无须非黑即白,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叔叔,我猜得对嘛?” 隋御颔首负手说:“你说呢?” “叔叔要我对国主转达的也是这句话?” “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回去便怎么去回话。” “那……叔叔还有没有其他的提示?”松针往下追问道。 “没了。”隋御想了想,冲着他叫自己“叔叔长叔叔短”的情分上,又说:“你和罗布他们一起监视过我们侯府么?” “我没有,我只去了几次而已,再说去那边……”松针忽然闭嘴,差点将上一次同郎雀出行的目的讲出来。 “侄儿对我也不是完完全全地信赖。” “那是你没有投诚,咱们还不是一伙的。” 隋御唇边慢慢勾起笑意,说:“好了,我该说的都已说完,不久以后就能见分晓。你是个聪明人,脑子比那位好使。” 他口中的那位指的自然就是凌恬儿。松针一个劲儿给隋御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凌恬儿到底走过来,忍着怒气道:“隋御,算你狠!” “有种,你再说一次。”隋御凤眸一立,阴恻恻地道。 “好啦,郡主。”松针做起和事佬,“属下只问您,您今儿是不是要放建晟侯活着离开?” 凌恬儿横着脖颈,那个“杀”字已快从口中蹦出来。 “你看,你对我根本没什么情谊,如今恨不得要扒了我的皮。”隋御冷哼说,“所以认清你自己,莫要再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你和我才见过几面,我如此暴力恣睢,更甚的地方你还不知道。” “你也这么对待凤染?”凌恬儿愤恨地问道。 “凤染对我百依百顺,我指东她不敢往西,我让她站她不敢坐,有一口吃食她得先给我……”隋御摇头晃脑,说的那叫一个自信满满,跟真事似的。 水生都已经听不下去了,咳嗦两下,小声对隋御道:“侯爷,咱吹牛差不多行了啊,当心日后传到夫人耳朵里……” 隋御乜斜水生一眼,没完没了地道:“我的癖好很低级,打她早已不计其数。” 隋御觉得自己没有说谎,他确实拿戒尺打过凤染一下,而且是打在屁股上,这癖好很上的了台面?他就是衣冠禽兽!对,他就是! 这回不光水生受不了了,就连松针都开始浑身不自在。他脑海里霍地出现,在锦县驿馆里见过的那位建晟侯夫人,那位夫人给他留下极好、极深的印象。这怎么在隋御口中就变了味儿呢? 凌恬儿不可思议地往后躲了两步,浑身倒立起汗毛,隋御这是病得太久变态了么?凤染是怎么忍下来的? “郡主,就说你到底放不放人?”松针强行插话,问道。 凌恬儿气不打一处来,亦知父亲交代过,不可伤害隋御毫厘,到底是有用的棋子,不管他们俩之间的事如何,还没有到除掉隋御的时候。 “滚,你们赶紧滚!” 见凌恬儿发了话,松针朝隋御说:“叔叔快走,你们二人就是身手再强,还能以一敌百不成?我们真来人海战术,你们终究是个死。你的话我再好好咂摸咂摸,望咱们再次相见时,已变成咱们都想要的那种关系。” “好侄儿,孺子可教。”隋御翻身上马,同水生扬长离去。 第161回:默默耕耘已露头 凤染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上却没怎么不舒坦。她放下手边账簿,揉了揉鼻子,说:“是谁在背后念叨我呢?准没有说我好话!” 宁梧替凤染端上来一瓯子酸梅汤,欠身道:“准是侯爷在外想念夫人,一个劲儿念叨呢!” “他才不会想我。”凤染接过酸梅汤,抿了两口,道:“侯爷他们去了几日了?” “五日。”宁梧不假思索地回道,须臾,又改口道:“好像是六天了?” “也不知道他和水生怎么样。”凤染让宁梧在小杌上坐下,笑说:“估摸着还是去了阜郡,不去那里瞧瞧,侯爷不会安心。” “夫人不必担心,侯爷双腿已痊愈。之前去盛州时,他身手特利索,我和星舒都不是他的对手。”宁梧微微扯动嘴角笑说,“再说还有水生相伴,轻车熟路准不能有事。” “我倒是不担心他出事,即便被东野那边逮住踪迹也无妨。”凤染垂下眼眸,稍稍酸楚地说:“有人会保他。” 宁梧瞬间变了脸色,鹰眼狠狠地往旁边翻了去,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又攥的“咯嘣、咯嘣”响。 “侯爷才看不上那个阿物,侯爷心里只有夫人。她就是自作多情,以为自己是郡主就多了不起?咱们侯爷又没说要投诚东野。即便是投了,又与她何干?” “瞧把你气的,比我还甚。”凤染抬手敲敲她的拳头,“一提那凌恬儿你就气成这样,她都被你打成什么样了?” “我瞧不上她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在驿馆里那么对待夫人,在大兴山上对夫人也出言不逊!”宁梧恨恨地道,感觉她在心里已把凌恬儿的脑袋都拧下来无数次。 “那么宁梧你呢?”凤染淡淡地说,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宁梧,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我?”宁梧腾地一下站起身,惊诧地望向凤染,“夫人,我对您忠心不二。” “那我待你如何?” “好!”宁梧加重语气,“夫人是第一个对宁梧这般好的人。侯府如家,宁梧过得安逸。” 凤染欣慰地点头,说:“其实我都知道……” 宁梧倏地反应过来凤染想说什么,旋即跪倒在她眼前,明志道:“夫人,宁梧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我只想护在夫人身边,仅此而已。” “我知道你重情谊,你连那么多银子都可拱手送给侯府。”凤染看向她,同样很真挚,“你多次护我周全,还教我防身的技能,待我特恭谦,我心里都清楚。” “夫人,宁梧没有那样的心思。”她慌张地红了眼眶,很怕凤染会说出让她离开侯府的话。 “你先起来。”凤染伸手拉她,可宁梧固执地不肯起身,“哎,我其实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下去。你同侯爷之前说过的话,他都跟我道明过。” “那夫人这是何意?我,我可以去接受康镇,我可以跟他欢好。我宁梧发誓,如果做出一丁点对不起夫人的事,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暴尸街头!” 凤染一下子扑到她身前,气急道:“你何故发这么毒的誓?我希望你能幸福,选夫君怎可那么随便?为了侯府跟康镇在一起?你要我觉得你这么做是为了隋御,我不能接受!” “我,我……我只是想让夫人放心。”宁梧竭力地说,“我每天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你,我想对你用毒、使计、残害你轻而易举。但你待我什么样,我了然于心。我见到你是如何扛起这一府重担的。” “别,别夸我,我容易飘起来。”凤染奋力把她拉起来,苦哈哈地说。 “大器跟你没关系,你比那孩子大不了多少,李老头他们皆是无家可归的人。还有对侯爷,他是如何站起来的,侯府众人皆知。”宁梧虽被凤染拉起来,但还不肯坐回去,“我没有恭维你,你不是烂好人,你有自己准则和底线。我佩服,敬畏,想追随。” “今日我与你坦诚布公。”凤染垂下眼眸,说,“我不知道我和隋御会不会一生一世,但我不接受他身边有别人。我什么都可与人分享,但唯独感情不行。真正的喜欢是上瘾,而不是强迫坚持。我不要什么誓言,我只看他怎么做。” “不会的!怎么可能?侯爷绝不会喜欢上别人。” “侯府是你的避风港,你是我救下的性命。你以前的过往不在我的了解里,我不过多评价。只是今日提到此处,我便和你说了出来。你同凌恬儿不一样。但是……” “我懂得,我会以侯府大局为重,再遇见她,绝不会没轻没重地下手。”宁梧这才明白凤染为何会突然同自己摊牌,她对凌恬儿的憎恶已让凤染心生惊恐。 她说:“那夫人不讨厌凌恬儿么?” “我烦死她啦。可烦一个人就要让她死么?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害过我们。” “她若对你起杀心呢?” “我是吃素的嘛?”凤染反问,无畏地笑了笑,“那我就不会放过她。你觉得在驿馆时,我没有压制住她么?” 宁梧躬身不语,只是略略点首。那些过往她都记得,当初事情的发展,皆按照凤染的判断和猜测所进行。光靠武力怎么可以,脑子才是关键。 宁梧喜欢隋御不假,然则面对凤染这样的对手,她没有妒忌而是钦佩。她更没有想过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相反那个凌恬儿才让她觉得恶心,惹人生厌。 邓媳妇儿从后院回来,甫一进来就察觉出屋中异样的氛围。宁梧别过身去抹了把脸,凤染换上笑意说:“怎么才回来?” “在袍泽楼里跟几个丫头媳妇儿归拢草药来着,一时忘了时辰。不是说金哥儿今日过来么,奴想着提前弄出来,到时候往外搬也不耽误工夫。估摸金哥儿天黑就能回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金生由荣旺引着来至西正房中。 “给夫人请安。”金生笑弥弥地道,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天色刚一擦黑你便来了,可是等不及要告诉我好消息?”凤染让邓媳妇儿给他添一瓯子酸梅汤,“喝了,慢慢说。” 金生道了谢,痛快地喝下,说:“靠海荒地的事已办妥,这是跟官家签的赁租契约。”他就势送到邓媳妇儿手里。 邓媳妇儿折回来呈给凤染,但听金生继续道:“这事办得隐蔽,到现在锦县上都没传开这个信儿。也是那荒地无人问津,大家都没当回事。丁易那厮儿是个办实事的料,我起初还担心他藏奸,几次三番接触下来,觉得他还算不错。” 凤染细瞧了之后放回榻几上,说:“苗刃齐贪了多少钱?” “五百两。” “真黑!”宁梧咬牙道,“他怎么敢要的?” “这有啥的,习惯就好。苗刃齐贪归贪,好歹还为锦县做些事情。瞧瞧盛州那帮官吏,还有雒都的那些权臣。”金生摇了摇头,啧啧地道,“如今咱们揪住他的短处,以后想控制他愈发容易。” “区区五百两怎么能够?得继续让他贪,找空子,找机会,能贿赂他的地方一点都别省。” “夫人这是要把苗刃齐死死绑在咱们这条船上。” “哎……其实王夫人待我很好,只怪苗刃齐他自己太贪。”凤染撇撇嘴,“侯府尚未暴露,他那边便瞒一日算一日。等安睿带人回来,还得常常去监视他才行。倘或有一日侯府再隐瞒不下去,我们攥着这些,我看他怎么跟雒都那边告发。” 众人笑了一遭,金生复说:“还有夫人让丁易寻的渔夫,他也寻到一些靠谱的。咱们不出海,只在海岸附近转转,苗刃齐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丁易本来就是替边军那边打杂的,他这属于‘监守自盗’。” “那还等什么?现下不打渔还待何时?秋天一到,想打都没得打。渔船和工具都不要添置,渔夫家中皆有,要他们自备。不要苛责大家,按市价隔一日就结算一次。渔夫这边打上岸,你就找人运到集市去卖。我们稳赚不赔。” “小的回去就办,趁着天热抓紧时间。”金生斗志满满地应道,须臾,再说:“那,那么多地呢?” 丁易只办成打渔这件事,就意味着凤染那日说的第二件事,他还没有办成。凤染明白,那件事急不得,就是拖到明年、后年也在所难免。 “靠近海岸的地方空出来一定距离,剩下的荒地招人来翻犁。”凤染按了按眉骨,不徐不疾地说。 “现下这个时节还能种什么?不赶趟了呀,咱锦县冷的早。”邓媳妇儿在侧急道,她在这里居住多年,对锦县颇为了解。 “种土豆。”凤染忍俊不禁,这是她最近和灵泉商讨出来的结果。 首先,被灵泉孕育过的种子,无论在什么土壤下都能茂盛生长。其次,土豆的生长周期短,大约六十多日就能结果。凤染准备再多浇点灵泉水,催发它们尽快成熟,在上冬之前完全可以丰收。 “土豆?”这种蔬菜他们听说过,偶尔也吃一吃,但在锦县上并没有普遍种植。 “能行么?夫人?”金生挠了挠头,“土豆能在那片地上存活下来?” “夫人还从雒都带来了土豆种子?”宁梧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我带了好多。”凤染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回时间紧任务重,怎么雇人,雇多少人,你和丁易做主。咱们先不说卖多少钱,我先给你们兜个底,一亩地差不多能产四五百斤。我们有多少亩地?” “八百亩。” “实际使用就按六百亩算,你觉得我们可以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 金生目瞪口呆,但还是觉得不大靠谱,“万一,万一遭到天灾人祸可咋整?” “金哥儿是不是受了李老头的影响,老担心出事故呢?不会的,信我。再说赔就赔了,我们什么苦没有吃过,怕什么,大不了来年再战!” “那郊边散户的粮食还收么?” “收呀!”凤染破笑道,“金哥儿放手去干。如果今年秋收时,咱们能打一次漂亮的翻身仗,你和芸姐儿正大光明的回府便指日可待。” 第162回:静谧下危机四伏 凌澈已有三日没上朝了,朝堂上下言人人殊。整个东野皇宫在这仲夏的季节里,依旧阴沉沉的,异常萧索。 莲姬半跪于国主榻前,细致入微地侍奉凌澈服药。老国师则佝偻着背脊紧扶权杖,一脸忧愁地望向这位一向强壮的东野国主。 莲姬将凌澈身后垫起厚厚的引枕,含泪说:“国主,这半碗汤药您还是喝下?” “哭什么呢?”凌澈伸出厚实的大手在莲姬的脸颊上抚了抚,“过两日我便好了。” “妾侍奉在国主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国主病得这样严重。”莲姬泣涕涟涟,手抖得连药碗都要端不住了。 “没事,爱妃先退下。我和国主有要务要谈。”凌澈飒然笑道,即便身体抱恙,仍不失国主风姿。 莲姬确实是他近些年最喜爱的妃子,她处处忍让凌恬儿,对待他更是恭顺谦卑,善解人意。凌澈原以为,他或许会与莲姬再诞下子嗣,然而过去这么久,莲姬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莲姬擦干眼泪站起身,朝年迈的巫韬微微颔首,须臾,已退出殿外。 凌澈差内侍为老国师搬来把杌凳,他行礼坐下后,说:“老臣已派人宫里宫外地排查过,暂无任何投毒的迹象。” “太医院呢?”凌澈轻咳两声,慢声道,“让底下人故意放宽对太医院的排查。” “老臣明白,已安排下去。如今能想到动手脚的地方只有太医院。”老国师唉唉地叹气,“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国主您早去。郎雀翁徒他们,为了东野今岁的生计,四处奔波,想各种法子。” “前不久郎雀通禀,北黎那边的庄稼长势非常茂盛,尤其是建晟侯家的那片地。”提起隋御,凌澈眼中放出亮光,“去年咱们过去时,他们府那点庄稼还不成气候,仅仅隔了一年便变成百余亩良田。” “郎雀提议,想从北黎请些会种庄稼的百姓过来,好好教咱们东野垦荒种地。”老国师讲到此处,气得狠狠磕响权杖,“可那些主战派狂妄自大,认为我们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接受北黎的教化。” “这些年,哪一次推动举国向北黎文明学习,没有受到过阻碍?” “就算我们愿意请,人家北黎肯不肯来,肯不肯教还当两说。而且照目下这个趋势,国主,咱们今年垦荒种田的计划又已败了。”老国师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饥荒从去年持续到今年,连赤虎邑都有众多流民,余下各郡可想而知。” 凌澈此次得病,他一方面猜疑是有人给自己下了慢性毒药,另一方面也是被丹郡那一系列操作气得急火攻心所致。 凌澈当初决计迁都,为的就是想要改变东野常年贫瘠的状况。可两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找准农耕的技巧和精髓,还没有解决百姓们的温饱问题。 可丹郡是个例外,丹郡仗着自己的地理优势独霸一方。主战派多依附于丹郡,觉得有丹郡在后方支撑,东野一定能打赢北黎。 “没有粮食。”凌澈疲惫地道,“他们想的不是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而是想通过打仗从北黎那边掠夺过来。” 君臣还在商议着,却听内侍进来通报凌恬儿和松针回来了。凌澈了然,小女儿回来便意味着隋御已回到北黎境内。 “隋御没有见那些老人?”凌澈直截了当地问,“我猜他定是愤然离去。” “差不多。”凌恬儿冲到父亲床榻边,难过地说与父亲隋御在东野境内的细枝末节,讲了所有的经过,独独漏掉她差点被隋御掐死那一段。 “他来东野,仅仅是为了解答自己心里的疑惑。”凌澈望了眼松针,又道:“他的腿呢?” “回国主,隋御他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的腿绝对没有问题,是可以正常行走、骑马的人。”松针躬身行礼道。 “看来隋御要有大动作了。”凌澈觉得自己失去了拉拢隋御的最好机会。他懊恼地说:“坐在轮椅上、穷到吃不上饭时都不肯投诚。如今腿脚痊愈,他是万万不会再过来。” 老国师跟着道:“流淌着东野人的血液打动不了他,连小郡主的……同样无法将他打动。国主,咱们该做的都已做过,实在不行……还是算了。” “算了?”凌恬儿负气道,“国师,我们为什么要算了?” “东野如今已千疮百孔。” 一向最能沉住气,也事事敢为先的老国师突然黯然下来。凌恬儿觉得他的背脊愈加佝偻,再转头望向病榻上的父亲,心里又难受起来。 前不久,凌恬儿才听完二姐的哭诉。凌仙儿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令她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还有……还有机会?”松针怯怯地开口道,“隋御说,咱们与他的关系不是非黑即白,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凌澈和老国主立马直起腰身,诧异地追问:“此话怎讲?” 隋御已跨过大兴山回到北黎境内,但他没有直接回往建晟侯府,而是让水生引着他,依次去了趟边军驻地、边境集市和靠海荒地。 他自然不能暴露本色招摇过市,还是为自己草草易了容。水生早已熟知这些地方,带着隋御驾轻就熟,皆靠在背阴处游走。一番探查后,隋御终于将两地的大致情况做到了熟于心。 “这地方一到了晚上阴气还挺重。”水生在前方拨着杂草,笑道,“辛苦金哥儿常常往这里来。莫说碰见个人,就是窜出来一只野兔子也能把人吓一跳。” 隋御屏息凝神,一面跟随水生的步伐,一面往四周寻去。水生自顾在前面絮絮讲起,见主子半晌都没有言语,蓦地回头相望。 “哎呦~侯爷您倒是说句话,害得小的还以为您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呢。”水生抚了抚自己的心口。 “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你这会儿怕什么?”话虽如此,但隋御已感觉出这地方有些异常。 他仔细倾听周遭,甚至故意磨蹭脚步,可始终都没有意外发生。难道真让水生猜对了?仅仅是一只野兔子在捣鬼? 隋御颇为警觉,在地道入口处徘徊多时,方钻了进来。水生回手闩紧地道石门,隋御不大放心,又回去检验了好几次。直到走过黑漆漆的地道,在入口出发现当值的家将,主仆二人终松下一口气。 “不用通报。”隋御吩咐家将,边往上院走,边扯下自己脸上的东西。 “侯爷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那坟圈子附近有人出没。”隋御锁眉,道,“不是跟踪我们的尾巴,就是那附近的气息。” “侯爷是不是多虑了?”水生仔细回应刚才的状况,“小的没有发觉出异常。” “但愿是我多虑。明儿我嘱咐郭林,得让他加强哨亭的监视力度。” “东野探子?苗刃齐的人?还是……” 水生没有说再往下说,难不成是雒都那边派来的人?侯府安生日子到底到了头? 凤染今夜躺下的早,正准备回到随身空间里泡个澡,便听到卧房的木门被推开了。 “大器?”凤染掀开帷帐,眉眼弯弯地道,“你怎么还不……侯爷?” 隋御快步跨过来,俯身便将凤染揽进怀中,“大器已睡下,我去瞧过他。”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凤染往后躲了躲,说,“别抱我抱得这么紧,我喘不过气了。” “我想你啊!”隋御直白地道,“都多少日没有见了?我想娘子。” “收获颇多?”凤染轻挑黛眉,玩味地说:“不要讲给我听么?” “我怎么会瞒你?”隋御脱靴回到床榻里,“我们躺下慢慢说。” 凤染差点连被子带人统统推到地上去,低斥道:“你沐浴了嘛?洗漱了嘛?脏死了,给我滚下去!” 说罢,愣是把隋御撵了出去。 荣旺闻声,赶进来伺候。凤染本想下床去瞧瞧他,但等着等着就上来困意睡着了。待隋御收拾干净自己折回来时,凤染已睡得四仰八叉。 隋御轻手轻脚地把她挪回到枕头上躺好,又安心地躺在她身边,透过幽暗的烛光,他望不见头顶上方的承尘,就那么虚望地看着,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 可他就是觉得踏实,只有凤染让他有家的感觉。他慢慢侧过身,凝视凤染熟睡的面容。情不自禁伸出手,帮她捋顺了凌乱的青丝。一手蓦地触碰到帛枕之下,一张宣纸便被他抽了出来。 即便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他也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这是他在临去东野那日写下的诗句。他偷偷夹进她的账簿里,希望被发现时,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此心安处是吾乡。”隋御默念,他的故乡就是有凤染的地方。 凤染把它压在枕下,是不是证明她心里有自己?他就知道,凤染喜欢他,她就是不肯告诉自己。 “我把凌恬儿处理干净了。”隋御轻声道,“我再也不要让你不安心。我们和东野,只有交易没有私情。” 已然入睡的凤染,隐隐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她阖着眼眸却听得真切。她没理由不相信隋御的话。但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安。 侯府慢慢步入正轨,这意味着侯府离终见天日不会太远,到那时候侯府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身边这个男子,还会像现在这样珍视自己么?穿过来太久了,她觉得自己入戏太深太深。 第163回:这下证明过头了 话说隋御已回府好几日了,却始终没瞧见凤染得过闲儿,他就是想靠近她说会话,都得轮番排队。凤染对他还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这让他特别郁闷,自己咋还是个闲人呢?他定要为娘子分忧,他隋御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隋御挨挨蹭蹭地凑到西正房敞厅里,却见水生早被凤染征用过来,他和邓媳妇儿坐在一张横放的长条案后,二人眼前罗列出各式账簿,一个还在动笔记录,另一个手边摞起不少竹制对牌。 罗汉榻前又垂立个眼生小幺,他手中拿着一沓票据,正一笔一笔地念与凤染知晓。 大家都有的忙!隋御摆袍坐到罗汉榻的另一端,凤眸却偷偷瞅向凤染。 “水生,这笔你记下了吗?”凤染一手支额,缓抬眼眸道。 水生立即放下狼毫,拿起账簿念道:“咱们现下有七条小渔船,一条船一日大约能打捞上来二十至三十斤海鱼,诸如黄花鱼、鲶鱼、带鱼等。体型不算很大,味道尚可,按这两日卖出去的价格估算,大约是十斤鱼换半吊钱。” 隋御立耳细听,装出一副非常懂得行情的样子。 “直白点说,就是每日最少进账七吊钱。抛去渔民、伙计等开支,每日最低可进账五吊钱。差不多快五两银子呢。”水生高兴的把眼睛弯成一条线,“可惜啊,锦县冷的早,至多不到仨月就不宜打渔了。” “丁爷没想到这海鱼还挺受欢迎的,往常锦县百姓甚少吃鱼,吃的话也是吃周边小溪小河里的。”眼生的小幺附和说道,“所以他近来看得紧,没什么事便去海边转悠。” “他那是怕被府衙衙役或者边军军士发现了。”水生咂舌说,“本来那片海就跟东野接壤,不清不楚的。三令五申不允许百姓靠近,也是怕跟对面那帮野夷起摩擦。” “可不,丁爷可当回事了。远地不让去,多半刻就往岸上撵,就担心渔民们出事故。” 隋御见这小幺说的特欢,又仔细想了半日,方想起来他是当初跟金生一起分出府的顺意。一晃已有小一载没见过面,这小后生倒是长高了不少。 “回去支会金生,让他们尽快翻地,再过三五日我亲自过去送种子,时间再拖就来不及了。该打赏便打赏,加时加点必须干出来。” 邓媳妇儿接过外面小丫头送进来的冰糖雪梨汤,为隋御和凤染摆放在榻几上。 凤染启唇呷了口,觉得可口凉爽,便道:“顺意,一会儿临走前去厨房吃一碗。” “谢夫人。”顺意笑嘻嘻地揖了揖。 “以后不用来得这么勤,一个月来两三次就行,主要就是月底的月盈不要交晚了。” “常娘子把日子算得那才叫清楚呢。”顺意把剩下的票据送到水生跟前,“她就惦记着早点回到夫人身边。” 芸儿早成为常娘子,是金生的夫人。凤染有点想她了,她们俩总是不得相见。 “还有那个张昆,让他少往侯府里跑。” 隋御又是一愣,那人又是谁? “那后生机灵过了头。让他有事直接去找你,你解决不了就找你们常老板。”凤染喝光了整碗冰糖雪梨,用帕子擦了擦唇边,攒眉道。 “有些事情丁爷不好做主,又与常爷意见相左,他自己又不好往侯府里来。” 凤染面露不豫,钉钉地睃向顺意。 顺意瞬间闭嘴,须臾,哈腰笑说:“夫人放心,小的知道回去该怎么说呢。” 少焉,顺意退出霸下洲去了。邓媳妇儿和水生也抱着各自东西,去往中堂前抱厦内坐定。 凤染轻捂肚子走到门前,挑开一线纱帘往外瞧,只见几个媳妇儿丫头,正在和邓媳妇儿换对牌,汇报府内杂事。 “我才几日不在府里?侯府又有这么大的变化?”隋御终于凑到她身后,轻声道。 “嗐~都是先前你们从雒都带来的玩意儿。”凤染知道隋御指的是那些对牌,“以前东西少用不着,如今各式各样种类繁多,提早规划出来的好。免得日后有了规模,再不成方圆。” 她撇开隋御找了把圈椅坐下,额角渗出细汗,“我本想着这两日去外面挑些丫头、小厮回来,又担心太过张扬被外人盯上。和大家商议还是决定再等几个月,待秋收换了钱,一次挑齐了正好。” “和大家商议……”隋御半蹲在她腿边,酸溜溜地道,“娘子却什么都不与我说。” “你这是又犯病了?” “今日不同往日,我想帮你做些什么。” “我这真用不上你,你自己找点事玩儿。”凤染猛然弯下腰,面色愈加难看。 “刚才冰糖雪梨吃得那样急,是不是肚子疼了?”隋御抢过她手里的帕子替她擦汗,“回床榻上躺一会,夫君帮你揉一揉?” “没事。”凤染不肯承认,虚弱地道,“你去帮我倒盏茶水就行。” 隋御回身去倒茶,又急急地端过来,先抿了口,说:“是温的。” 凤染接过来喝了半盏,依然没有减轻痛感。隋御便直接上手,将凤染抱回里间床榻上躺下 。 “疼。”凤染吭吭唧唧道,“这回是真疼了。” 隋御伸手抚了抚她的肚子,问道:“是这里吗?” 见凤染还是摇头,隋御紧绷薄唇,怎么就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坏了肚子?他把双掌往下移了移落在她的小腹上,俯身问道:“是这里吗?” “是这里。”凤染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双手合力攥住隋御的臂腕,结结巴巴道:“不用揉了,我不疼了。” “骗我!”隋御不肯理会,“你把手放下去,听话。” “我可能……我是……” 隋御恍然大悟,抬指搔了搔剑眉,苦笑说:“怪我,这个月过糊涂了,没替你想着日子。” 他熟络地找出月事带,放于帛枕一侧,又替凤染将帷帐放下来,像个正人君子一样避在外面。 “你那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邓家的和宁梧都不替你记着点?才过夏至你便这么耐不住热,等到大暑那阵儿你该怎么熬?” 隋御像极了蒋舟旭,在帷帐外喋喋不休地数落起凤染。 凤染穿戴好衣衫后,透过帷帐往外瞧他,觉得他就快控制不住,再这么数落下去就里炸毛不远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晚夕用饭时,隋御特意吩咐厨房弄些清淡的菜蔬,凤染偏偏不听他的。愣是让厨役烧了一碟子黄花鱼。她不喜欢吃鱼,觉得味道太腥了。可这鱼是自家渔民打上来的,她今早特意差人去集市里买回来,就是想尝尝这个味道。 隋御板着脸,指节里的箸筷都快被他撅断。春台上的气氛变得异常肃然,吓得隋器都不敢动箸吃饭。 凤染往隋器碗里夹了一块鱼肉,说:“大器尝尝。” 隋器吃了两口,揪了揪自己的嗓子,道:“娘亲,鱼刺儿有点多。” 凤染眨了眨眼睛,她甚少吃鱼,不会剔刺儿。 只见一旁的隋御一边把腮帮子咬得直响,一边剔了两条鱼出来。他把其中一条夹到隋器碗中,另一条则没好气地扔到凤染碗里。 隋器吃得开心,一个劲儿地说又鲜又香。凤染却捣了半晌,才敢往口中送一块。 “如何?”隋御沉声问道。 凤染侧眸看向他,总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突然别过头,忍不住朝地上吐出一口。慌得邓媳妇儿匆匆端过漱盂替主子接住,凤染这才放心地把胃中东西统统倒出来。 隋御冲过来时力道过大,差点将春台掀翻。他半搂着凤染,一手在后面轻拍,一面焦急地道:“是这鱼不新鲜?还是味道不可口?或是今儿吃了其他东西相冲了?” 凤染来不及言语,断断续续吐了两三次。 隋御恼怒起来,朝花厅众人斥道:“你们都是怎么照看夫人的?” 水生躬身送上来清水,凤染连漱了四五次方才抬起身子。 “不是鱼的事。”凤染没力气地道,“你责怪旁人作甚,我再去躺一会就好了。” 隋御一壁让水生去请大夫,一壁把凤染又抱回卧房中躺下去。 可今日不巧,水生连续奔走了好几家医馆,大夫不是出诊未归,就是这样那样的原由没在馆中。水生实在没奈何,到底往朝晖街的博施生药铺里奔去。 “侯爷……”邓媳妇儿把隋御叫到卧房之外,偷偷地道:“夫人这情况是不是怀上了?按说夫人和侯爷成亲已有两三个年头,掐指算算这回应该中了?” 隋御腹诽,就算他是个未经过人事的,但也懂得女子来了癸水便是没有怀孕。再说他和凤染还没有帐中交锋过,上哪弄出来个孩子啊? 他这厢还没等反驳,后跑进来的宁梧和紫儿等便都听了去,连隋器都跟着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他抱紧隋御的大腿,仰头问道:“爹爹,大器是不是快有小弟弟了?” 隋御的头瞬间大了好几圈,大家还真是听风就是雨啊!他巴不得随了大家的意,毕竟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大器,你听爹爹说……”隋御蹲下来,企图跟隋器讲明白。 身后忽又走进来荣旺并着李老头,一个个兴高采烈的,“侯爷,小的们听说夫人病了?什么?是夫人有喜啦?” 众人七嘴八舌窃窃私语一番,隋御被彻底打败。他深深叹了口气,对隋器道:“等大夫来了便知,或许大器真快有小弟弟了。” 第164回:他老是管不住她 却说凤染躺在床榻上挺尸,将卧房外众人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擦干净鬓边流淌下来的冷汗,心说,隋御莫不会真是个大傻子?他明明知道自己来了月事,还跟着大家一起猜测自己是不是有喜了?退一万步讲,有孩子的前提不得是有过尤花殢雪的经历么? 她缓了缓思绪,将大金镯子送到唇边,本欲回到随身空间里,让灵泉瞧瞧她这是怎么回事。正巧这时候,水生已从府外带回来了大夫。荣旺赶紧推来轮椅让隋御坐回去,几人方随着大夫一道进入里间里来。 邓媳妇儿替大夫搬来个小杌坐在床榻边,又掀开半面帷帐,让躺在里面的凤染与大夫相见。不料只这一眼却把凤染吓了一跳,这人不是博施生药铺的掌柜高桥么?水生怎么把他给请回来了?当初陪同芸儿去签订入股契约时,她跟这老板有过一面之缘。 “今儿县上的医馆都犯了邪,小的寻了多家医馆,均没有大夫方便出诊。”水生躬身在侧细说,“素闻高掌柜医术精湛又常常乐善好施,小的便觍颜过去央及了一遭。” 隋御面露愠色,凤眸扫过水生,意思再明显不过:这药铺老板又不是正经大夫,再耽误下凤染的病情怎么办? 他划过轮椅凑到床榻前,语气质疑地问:“高掌柜,我夫人她身子可否有恙?” 高桥向隋御点首示意,轻声说与凤染换一只臂腕来搭脉。又过了半刻,方才开口说:“请侯爷放心,夫人她没甚么大碍。就是有些中暍,可是近日操持内务受了累?” “我说什么来着!”隋御狠拍轮椅扶手,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眼瞪向床榻上的凤染。 高桥被唬了一跳,这建晟侯还真跟传闻中的一模一样,双腿都瘫了脾气仍这么暴躁?难怪侯爷夫人会累倒,和这样的夫君共处一室心境定然疲惫不堪。 水生拳抵嘴边咳嗦一阵,暗暗给隋御提了个醒。隋御这才收敛脾气,装出羸弱至极的样子,忍气吞声地说:“那有劳高掌柜为我家夫人开个方子,我好教人出去抓药。” “不用开方子。”高桥摆摆手,跳过隋御对邓媳妇儿说,“去弄些枇杷膏、荷花茶来吃一吃即可。夫人这两日癸水在身,湃过得冷食不要触碰。” 一语话落,邓媳妇儿惊诧地道:“我家夫人真没有身孕啊?” “娘亲没有怀小弟弟嘛?”隋器蹭过来,失望地冲凤染眨眼睛。 高桥颇感无奈,却见隋御没甚么情绪起伏。 “夫人没事就好。”隋御冷峻地说,“水生,好生谢过高掌柜。”又侧首交代邓媳妇儿去厨房里找吃食。 凤染借机观察高桥一番,心下已打定主意。待水生送走人家回来复命时,凤染已从床榻上坐起来。 隋御坐在她对面,舀着枇杷膏往她口中送去。 “我不吃了。”凤染无奈地往旁躲去,呼吸一滞,“真吃不下啦!” “不行。”隋御端着碗送过去,命令道,“必须吃了。” 水生见状,正踟蹰要不要迈进去,却听凤染唤他:“水生,你进来。” “出去!”隋御向后一瞥,“这两日有什么事都不要来烦扰夫人。” “听我的。”凤染回手轻捶了隋御一下,向水生道:“我瞧高老板顶不错的。以前想在他店中多加几成股,一直拖着也没弄成。草药寄卖却是如火如荼,金生前儿便跟我说,现下银子充足,倒不如咱家自立门户。” “金生说的在理,就是……”水生讪讪地笑了笑,欲言又止。 “我也觉得这样不好。咱们与高老板之间终究算是相互成全。不如再在朝晖街上盘下几间铺子,和高老板商议仍挂他们博施的招牌。他们做总号,咱们做分号,继续让他当掌柜。经营生药铺他比我们有经验,又是他自家招牌,定会尽心尽力。” “大家一起生财。”水生应和道,“夫人想的真周全。” “我就是有了个想法,回头你跟金生再研究下细则。若可以,待秋收忙完,得了空再去着手。” 水生遵意退下,凤染才想起来隋御。他双目通红地凝望她,一只手已快把蚕丝被给拧碎。 “哎呀,侯爷把枇杷膏拿来,我都吃了便是。至于这么生气嘛?” “看个病还能落实一项生意,娘子真够可以的。我就是好奇,娘子真的是凤家女儿吗?” 闻言,凤染倏地一愕,隋御咋还怀疑起她的身份了?这王八蛋准备卸磨杀驴啊? “我除了顶着凤家的姓氏,哪里像是凤家女儿?你见过我这样的大家小姐?” 隋御凑近她,双眸深邃不见底,说:“你那些怎么用都用不完、生命力还特顽强的种子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凤染不禁一抖,身子沿床头往里端挪去。 “好,就算种地是歪打正着,那么治疗我的腿呢?那漫山和满院子的珍贵药草,你到底是怎么栽出来的?” 隋御跪伏在床榻前,凤染越往后躲,他便越往前来。 “这些都无甚么要紧。可娘子要不要对我解释解释,你一个深居内宅的姑娘家,是怎么暗通经营之道的?做起营生来见经识经、条条是道?你凤家往上翻三代,哪怕是你那嫡母的母族曹家,大家走的可都是仕途那条路。” “别闹!”凤染打算忽悠到底,陪笑说,“你娘子哪有那么神通?不过都是些过家家的把戏罢啦。侥幸而已,你何故放大?” 她心里叫苦,谁叫她是穿过来的?再说随身空间这外挂她也不能露呀! 隋御依旧不肯放过她,一双凛冽的凤眸像是要将她看穿。 “仅此?”他说着又往凤染身前凑近一点。 “自然,巧合嘛!都是托……侯爷的福。你那惨兮兮的霉运走到头,咱们侯府是否极泰来。”凤染捂着小腹,娇滴滴地道,“我肚子好疼啊!” 隋御逮住她,又把她按回床榻上躺好,倾身说:“疼还乱动?你别想蒙混过关,咱俩这事……” 凤染倏地勾住他的脖颈,压着他往自己唇上带来。她轻轻啜了他几下唇瓣,媚笑道:“好侯爷,你别问了。娘子是女流,更懂得藏锋守拙的道理。你不了解内里,就狐疑人家是何居心?难不成还以为我对你有所企图?” “我再怀疑……还是个人么?”隋御撑在她头顶上方,一寸一寸吻过她的脸颊,最后徘徊在她哪柔软香甜的唇齿间。 良久,他侧卧到她身旁,一手抚在凤染的小腹上,叹气地说:“你这样撩拨我算什么?我能把你怎么着?大家还说你怀了我的孩子。我倒是想坐实了。” “你原来不傻呀?那还巴巴地跟大器说,他快有小弟弟了?”凤染诮笑道。 隋御艰难地和凤染拉开些距离,克制了好一会儿,才说:“肚子好受些了么?” 凤染刚才一紧张,把肚子疼这个茬儿给忘到脑后去,被隋御忽然提起来,立马嗲声道:“没好,我还疼呢!” …… 隋御借着凤染中暍之名,强行让她歇息几日。凤染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却发现没有她张罗的侯府内外,上上下下已能井井有条地转动。这回她终于彻底放开手,端起侯爷夫人的款儿来。 隋御亦没闲着,每日照旧锻炼身体,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地懈怠。余下的时间里,便是和范星舒、郭林商议要事。 凤染偶尔坐在一旁听哈,了然他们不是在研究其他几条地道该是什么走向,就是在商讨密室里要设什么机关。有一次,他们甚至谈起来待家将队伍壮大到几千人、几万人时该如何布防。 说好高骛远,还有点冤枉他们。可若说他们想得长远,凤染还是不敢苟同。就算要爬起来,也得把基础夯稳了。从盛州运回来的银子只是本钱,侯府需让它们钱生钱才行。有丰厚的经济基础做倚靠,整个侯府才有未来,才不会被人继续当做鱼肉。 “夫人,奴晌午出府,去南面荒地上瞧过了。”邓媳妇儿兴高采烈地道。 因着隋御不放凤染亲事亲为,好几大麻袋的土豆种子,是由水生负责差人送了出去。在府外,金生负责出钱,丁易负责招人,二人配合地特默契,大家都恨不得土豆明天就能长熟。 “现下已不能叫荒地,那土豆长势特快,奴远远地瞧着,已开始发嫩芽了。” 凤染放下一本话本,是从隋御书柜上随手拿的。里面的内容特劲爆,她头次读到便爱不释手。顺带也明白过来,隋御那些四不像的深情招数是打哪儿学的。 “是吗?那我得过去瞧瞧。”凤染掐算着日子,她得过去补灵泉水了。 “这两天热得很,夫人还是莫要出去了?” “侯爷又吓唬你啦?他真是吃饱了撑的。不用搭理他,叫上宁梧,咱们走。” 凤染说风就是雨,没一会儿的工夫已出了府门。把隋御气得,将手中长剑在风中挥的异常响。凤染听他的话才听了几日?这又按捺不住了,而他又不敢“忤逆”自己娘子,谁叫这些规矩都是最初他一手定下来的。他除了宠着、受着还能怎么着? “侯爷,咱歇一会?”范星舒笑呷呷地说,又用手肘戳了戳郭林,“郭呆子,你去后院把那只大鹰隼牵出来,给侯爷解个闷儿?” “范小白脸儿,你骂谁呢?信不信我抽死你?” 二人只要凑一起必保掐起来。隋御凤眸一瞥,刚要叱他们两句,便见到荣旺自后院匆匆跑来。 “侯爷,府外有异常。”荣旺神色凝重道。 第165回:知是故人来侯府 且表府中的家将们,在建晟侯府周围发现几个形色可疑之人。他们鬼鬼祟祟地匍匐在侯府外围,悄咪咪地观察侯府内外的风吹草动。 这几人不敢靠侯府太近,毕竟立起来的高高哨亭,起到强有力的震慑作用。他们只在视线范围的边缘处晃动,踪迹遍及到府院后面的田地里、大兴山上、甚至是再远一点的乱坟圈子里。 隋御意味深长地瞅向郭林,说:“看来前儿我那直觉是准的。” “侯爷,属下这就带人过去,将他们个个结果了。”郭林气势汹汹,以为自己多么嗜血若渴。 范星舒用扇柄一抵,横在郭林身前,轻笑道:“郭将,你别急。”说罢,侧头吹了吹龙须刘海,问向候在旁边的荣旺:“大家可认得出他们是哪边派来的?” “都是些陌生面孔。”荣旺欠身回道,“这才是异常之处,既不是苗知县的人,也不是东野探子。开始家将们还以为是康镇的手下,但仔细辨认过,不像是边军那边的面孔。” “如此说来……”范星舒顿了顿,笑意渐尽,朝隋御揖道:“侯爷,属下以为这些人不是从盛州来的,就是从雒都而来。侯府将将拉开点动作,到底被人走漏了风声。” “定是苗刃齐那个老犊子!”郭林转动腰侧刀柄,“除了他没有别人!” “家将们确实是经侯爷提醒后,才慢慢发现他们的踪迹。他们往常动作甚小,咱们也不想这么快打草惊蛇。毕竟之前被苗知县和东野探子盯梢时,咱们皆是摆足了让他们看个够的架势。” 听闻荣旺一番话,范星舒再度望向隋御,低声道:“侯爷……” “我们在盛州的动作不算小,单单靠着许家未必能够瞒天过海。自咱们回到锦县,盛州那边始终没有响动,此是其一;其二,东野探子不是只有凌恬儿可以派,如今东野朝局动荡,丹郡和赤虎邑都快到了公开叫板的地步。我这颗被凌澈看上的棋子,让他人感到不安也未可知。” “侯爷分析的不无道理。”范星舒思量半日,凝重道。 “今日他们有何异常之处?”隋御明白,要不是他们动作太大,荣旺不会这时候过来禀报。 “他们跟踪夫人的马车。不过只跟踪一小段距离便又折了回来,实在弄不清用意。” “留活口,把人给我带到前面金甲坞里。”隋御凤眸寒峭,厉声吩咐道。 荣旺躬身叉手:“侯爷,有宁梧和水生跟在夫人身边,您放心。” “你们都去,立刻、马上,不要漏掉一个人!” 众人领命去了,隋御自己则去往霸下洲里推出轮椅。他越过垂花门,来至第一进院的一间倒座房内,便是当初孙祥居住的金甲坞。 后宅“秘密”颇多,前院却很安静,把人带到这来最合适不过。 这是侯府家将第一次出门,与敌方正面交战。郭林和范星舒各带一列行伍,分前后两面进行包抄。本以为对方是很棘手的探子,已做好殊死搏斗地准备。哪想到眼前几人全是老弱病残。没等怎么着呢,就一个个举手投降了。 郭林吊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艰难咽下去,随便扯过一人叱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监视我们侯府到底有何目的?” 那瘦弱男子虽是投了降,却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他回首凝望站在最后的那人,见那人没给出任何示下,于是又紧咬住双唇不吭声。 范星舒看出端倪,提剑扯过那男子。他和范星舒身高差不多,没有郭林那般壮实。但范星舒拉扯他时,也发觉出他身上有匀称的肌肉。 这男子邋遢至极,根本看不出原来本色。就按隋御从东野那边回来算起,日子已过去半月余。眼前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让我见建晟侯。”男子抢在范星舒之前开口,冷静道,“不见到他,我们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侯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范星舒剑起剑落,瞬间在这男子大腿上刺进一剑。 余下几人立马不安生了,纷纷欲要挣脱钳制,口中唤道:“尘爷,尘爷!” 男子忍痛向众人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反抗。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大腿,嘶嘶地笑道:“不要我的命,却让我痛……建晟侯这是交代你们留活口。” 范星舒把手又握到剑柄上,笑弯弯的桃花眼里却露出一股杀气,“你明了,就不要说出来。知道自己该交代什么,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否则……” 那瘦弱男子见范星舒还要往肉里刺,慌得大声叫道:“你不要伤害他,他已身负重伤,再折磨下去,他准没有活路啦!我替他受过,你们折磨我 ,来来来!” “小袁!”领头男子喝道,“休要逞强!” 范星舒咂摸过味来,他不确定自己的直觉准不准,回首瞪了眼郭林。 “套头。”郭林也瞧出他们的来历,一壁示意家将们把几人绕晕带回府中,一壁扯下几块破布条替那男子包扎伤口。 少焉,几人已被蒙头带进金甲坞中。隋御警觉地坐在轮椅上,凤眸不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可就当领头男子被扯下蒙头破衣时,隋御到底坐不住了。他隐忍地攒动喉结,双手按在扶手上,就要把它捏碎了。 “尘哥?!”隋御几乎瞬间就将他认出来,“尘哥……” 范星舒和郭林各自倒吸一口凉气,还真让他们猜着了,这到底是不是个好兆头? “清王府侯卿尘,拜见建晟侯爷。”侯卿尘忍着剧痛给隋御跪了下去,礼数一点都没有落下。 隋御抬臂去扶,激动地道:“清王爷他还活着吗?” 众人听闻已了然大半,范星舒自知自己下了狠手,搔了两下刘海,上前将侯卿尘搀扶起来。 侯卿尘比隋御年长三四岁,跟隋御一样,小时候就进到清王府里。侯卿尘具体是什么出身,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老清王一直将他养在身边。 小时候隋御常常和侯卿尘一起习武,待隋御被元靖帝带入宫中以后,自己的父母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由侯卿尘替他陪伴。老清王上京会带着侯卿尘,隋御去往漠州攻打西祁,清王府的书信也多是侯卿尘和他联络。 可就在隋御摔残了双腿,被封为建晟侯之后,清王府便再没和他联系过。 “清王已死……我们将他的尸首埋葬起来,不想让雒都那帮混账找到再鞭尸。所以才放出风声,说清王殿下还在人间。”侯卿尘涨红双目,颤抖地述道。 “清王的子嗣呢?” “我们本保住了幼子,抱着他一路朝东边跑来。可我们……”提到此处侯卿尘大力扇打自己嘴巴,“为躲避盘查,我们竟将幼子活活憋死了。待发现时,他的小身子已凉透。” “埋在何处?我这就派人去寻,到底将他好生安葬才是。”隋御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他万不曾想到侯卿尘会来投奔自己。 “就在你们府外,那乱坟圈子里。”侯卿尘自责道,“我真辜负清王和老清王的托付。” “快给卿尘止血上药,让大家先梳洗干净吃饱饭。”隋御知道其中内况定然复杂,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交代清楚的。 几人便就势在这金甲坞中安顿下来,隋御旋即被郭林推了出来。底下人不断地往这边送水、送药、送饭食。隋御又吩咐荣旺,让他找些干净的旧衣给几人换上。 “侯爷。”范星舒半蹲下身子,望向坐在轮椅上的隋御,“三思。” 隋御明白范星舒的意思,清王府已树倒猢狲散,他们又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和范星舒安睿这种假死后金蝉脱壳的不一样。 可当年清王府有恩于隋御一家两代人,这种时候将他们撵出去有悖人道。更重要的是,谁都说不准他们背后有没有其他人指使。毕竟清王府里出了奸细,而这些侥幸逃脱的人里,会不会还有雒都那边的细作? “按照侯卿尘所指方向,先将那孩子挖出来。”隋御对郭林说道。 他得确保侯卿尘没有欺骗自己。昔日的情谊虽在,他本能地相信这位兄长。可隋御身后再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建晟侯府。不日,安睿还会带回来更多的兄弟,倘或一不小心轻信了旁人,整个侯府恐要遭到灭顶之灾。 郭林领命带人去了,隋御又交代范星舒:“去支会好府中众人,后院暂不得让他们进入。” “属下明白。”范星舒疾步冲进垂花门里。 隋御令荣旺调转轮椅,直视金甲坞的房门,一种怆然之感油然而生。 凤染这边进展的很顺利,在靠海荒地周遭逛了一圈,寻到浇灌这片土地的几口深井,便偷偷往里滴进去不少灵泉水。她自叹,自己个儿明明是在做好事,却跟做贼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投毒呢。 丁易恰在海边盯着渔船,离着老远已见到凤染的身影。他深知凤染定下的规矩,在公开场合尽量装作不认识对方。遂没有走上前行礼问安,反而是掉转头更加用心地盯住渔船。 “走,再逗留被旁人瞧见就不好说了。”凤染放下帷帽,道,“数着日子,咱们每隔十日来上一次。” 宁梧搀扶凤染登上马车,不解地道:“夫人这是为何?每十日就要过来一次?虽说不算频繁,但夫人不是要避人的吗?” 凤染当然不能说,她得来给这边庄稼多打“催熟剂”,只好佯装道:“这大几百亩田地我得时常盯着,不然心里不安。种土豆必须成功,我不想白瞎这片地。” “不白瞎的。”邓媳妇儿陪笑道,“光是那几条渔船已挣回来咱家的本了。” 凤染抿唇苦笑:“哎,没瞧见丁易有多紧张么?咱们已触碰北黎律了。” “锦县山高皇帝远,不是杀人放火那种大罪,苗刃齐准不会执意追究。”宁梧低首道。 “你在提醒我,可放心大胆地干?”凤染记得,那日她跟丁易说那件事时,宁梧就在身边。 宁梧低头说:“小的不敢。” “吃的太快再翻船。” 言落,马车已奔跑起来,水生在外面笑问:“夫人,一会儿途径那家馅饼铺子,要不要下去买些回府?” “买!”凤染笑回说,“多买些,回去给大家伙分着吃。”手头银子宽绰了就是好,想买什么根本不假思索。 第166回:千头万绪从何捋 “侯爷!” 凤染自府外归来,甫一下马车,才从西角门进院,便瞧见隋御坐着轮椅待在第一进院里。能让生龙活虎的隋御坐回轮椅上,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府里来了外人。 凤染提起裙摆跑过去,半蹲在轮椅旁,笑微微地问:“这是……”她边说边往半敞开的金甲坞里瞟了两眼。 隋御霍地抬眸,长指不由自主地伸出来,顺着她的下颚抚了抚,说:“家里来了老朋友,是清王府的人。” 清王府? 凤染想起安睿前不久为他们捎回来的书信,还有当时范星舒等人给隋御提过的意见,以及隋御现下以这种方式见客。 她大概搞清楚了隋御现下的处境,遂轻声说:“是清王殿下?” 隋御摆头,刚欲讲清楚侯卿尘的来历,侯卿尘已从金甲坞中走出来。收拾干净整齐的侯卿尘相貌堂堂,既有文士的儒雅,又有武士的刚劲。 凤染定睛瞧了两眼,侯卿尘早弯腰唱喏,口中那个“侯爷夫人”还未等说完,凤染便察觉出他的腿应是受了伤。 “你伤得严重么?” “不重。”侯卿尘手握袍边,想掩饰住那条还在渗血的大腿,“多谢侯爷夫人关心。” “血腥味儿这么重。”凤染回首对宁梧道,“你去袍泽楼里拿些外敷草药过来。” “侯爷已吩咐小幺送来不少,我已仔细上过药。”侯卿尘不徐不疾地应道。 他的风度和气魄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使然,凤染心里思量,面上却说:“那便好。” 水生和胜旺二人提着两大袋子羊肉馅饼往里走,人还没走近,味道已率先飘过来。 “是妾在街上随手买回来的馅饼。”凤染朝隋御笑道,“是想给府里人打打牙祭。” “先分给屋中客人。”隋御差使水生,又对侯卿尘说:“尘哥,随我回中堂。你我已有多年未见,咱们好好聊聊。” “也好。”侯卿尘欠了欠身,示意让隋御先走。 凤染立刻跑到轮椅后面,自然地推起隋御,道:“侯爷都不曾对妾提起过这位侯兄长。” “尘哥是我儿时的玩伴,自我入宫后,父亲母亲多由尘哥替我照料……”隋御通过这种方式,将侯卿尘的来头大致讲与凤染知晓。 侯卿尘只是欠身陪笑,对于凤染他像是早有了解。直到凤染替他二人把东正房房门关好退出去,侯卿尘才敛起笑意,肃穆道:“阿御。” 这个称呼隋御不知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以前同侯卿尘通信,他每次来信的第一句话便是:阿御吾弟。 “当年得知你战马坠崖时,清王本欲派我去往雒都探你。”侯卿尘辩白道,“可那时,你的一举一动都太过扎眼,清王担心我过去反而对你不利。” “我和清王之间……”隋御委婉地说,“我与清王似乎没见过几面。” “阿御,老清王在离世前,对清王有所嘱托。关于你的身世……” 隋御心下一窒,原来他是东野后裔,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清王殿下、侯卿尘全都是知晓内情的人。由此及彼,这样推断下去,当初凌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刺探出他的身世就不足为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那人是清王府的人,就有可能知晓这件往事。 隋御原以为自己和清王府的渊源,随着老清王的离世早已淡去,如今看来还是他想的太过简单。 “尘哥在说什么?” 隋御俊朗的五官里衬出一双漆黑凤眸,他瞳仁微动,让侯卿尘摸不透他的思绪。隋御到底是疑惑还是吃惊,亦或者是其他的?但侯卿尘不打算再拐弯抹角,他在建晟侯府外摸查了这么久,对这位建晟侯早已判定过了。 “你的腿好了。”侯卿尘说着走到隋御轮椅下,一手按在他的膝骨上,“花两年时间重新站起来,不愧是我认识的那个隋御。” “半月前,趴在杂草丛里的人是尘哥。”隋御霍地从轮椅上站起来,一扫先前伪装,不怒自威地道,“尘哥既来了侯府,为何要在外围鬼鬼祟祟查探这么久?” “阿御……” 宁梧趴了半天门缝终于走回来,凤染正在西正房里打转,她实在拿不准这些人是敌是友。 “夫人,我听到一些。”宁梧在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很快便将偷听到的内容向凤染复述一遍。 “这侯卿尘不简单,是个人物。”凤染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机会跟侯爷独处,还拿捏不好这个度。去后院嘱咐好大家,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已交代完毕。”范星舒轻手轻脚地飘进来,跟个幽灵似的,“夫人不必担忧咱们的人。倒是清王府那些人该如何处置,夫人和侯爷要尽快下对策。” “依你何见?” “早打发早安生。” “若郭林找到那幼子尸体了呢?” “莫说清王幼子,就是清王殿下的面我们都没有见过。何以判断真伪?” 范星舒防御心特强,他好像比任何人都在意隋御能否东山再起。从他来到建晟侯府起,便给隋御出谋划策,让隋御在极短时间内,就承认他的优异才能。他很明确的向凤染和隋御表达出,他对建晟侯府非常有用。 凤染想起前些日子让他假扮隋御那次,他突然露出的柔软和深情,让凤染有些意外。好在他足够通情达理,她点破不说破,他也全盘接收。 “要看侯爷。”凤染含笑道,“是不是清王子嗣,侯爷可以判断出来。死人能证明什么我说不好,可这些活人真棘手。” “夫人莫要心慈手软。”范星舒提醒道。 “随我去金甲坞。” 凤染打算试探一次,却见宁梧紧跟过来。凤染向东正房那边指了指,轻声道:“你过去,小心点,听得仔细些。星舒陪我去金甲坞,他们再怎么着,也不敢在咱们侯府里撒野。” 言罢,范星舒已随她一同走出霸下洲。 “侯卿尘的伤是我弄的。” “我刚刚已见过,用了我的药,他不会有大碍。” “夫人要怎么做?” “随便问问。” 凤染淡然一笑,往前扬了扬下颌,示意范星舒敲开金甲坞的房门。 此时水生胜旺等正打算离开,屋中几人已把他们从街上买回来的羊肉馅饼,风云残卷地吃下肚。他们已不知饿了多少天,有多少天没有吃过荤腥了。 众人见凤染走进来,边抹掉嘴边的油渍,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夫人,馅饼给大家分了分。”水生手中的袋子已瘪,“小的再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吃食。” 那个叫小袁的叫道:“不用了,我们已……”他打了个嗝,“吃饱了。” 余下几人跟着附和,凤染笑笑,吩咐说:“水哥儿去厨房便是,既是侯爷的老朋友,我怎有照顾不周的道理?” 水生和胜旺遵意去了,凤染瞅准那小袁,走近了些,道:“黔州到锦县有几千里路,这一路你们得走两个多月,实属不容易。” “夫人这是从何说?”小袁一脸讶然,“我们哪里是从黔州来?我们几人皆是跟着清王殿下一路打到雒都城外。” “嗯?”凤染侧头不解,“清王殿下打仗还带着幼子?” “幼子是抄家时,侧妃把孩子交给一个小婢女,由那婢女拼死带出来的。”小袁讲到此处,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当时我们带着身负重伤的清王殿下往黔州方向逃,以为可以在临终前赶回黔州。可惜王爷在闭眼前,都没有见到幼子最后一眼。” “是在王爷身亡后,你们才和逃出来的婢女相遇上的?” 小袁点点头,又纠正说:“我们来到锦县花了大约半月左右的时间,是日夜兼程,几乎没有休息过。要不是这种高强度奔走,小少爷他也不会被闷死。” “两个多月前,我们起义还没有失败,王爷他还活着呢!”另一人悲愤地道。 “既来了侯府,为何不直接进来?何故在外徘徊那么久?”凤染问完,侧头看了眼范星舒。 范星舒明白,当下这几人跟侯卿尘是分开状态。只有这时候套话,才有可能套出不同的答案。当然,他们或许会事先“串供”好,这就要考验“审问者”的能力了。凤染带他过来,就是要他帮忙甄别一番。 “谁知道你们到底啥样?尘爷又说,清王府没在建晟侯最难的时候拉他一把,我们现下又是这等身份……” “小袁!不要说了!”旁人立马劝道,“闭嘴!” 就在这时,水生已从厨房折回来,又为他们送上来不少吃食。凤染赶紧招呼大家用饭,“先吃饱饭,吃饱饭才有力气干别的。” 与此同时,东正房里,隋御也向侯卿尘提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他说:“清王府到底为何突然造反?何谓‘清君侧’,清的到底是谁?” “剑玺帝裴寅,约在半年前,给清王殿下弄了次‘衣带诏’。他在血书中痛诉曹氏种种,请求清王殿下发兵救他于水火。当时说好是里应外合,要一举歼灭曹氏一党。可到最后剑玺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清王倒成了谋反奸佞。” “曹氏的根基有多深,尘哥怎会不清楚?你哪里是那等糊涂人?再说裴寅才多大?弱冠不及之人,仅仅是头顶皇帝帽子的孩子,他哪有什么话语权?”隋御痛斥道,“尘哥,你到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么?你既来到我府,连这点诚意都不拿出来,你让阿御如何信你?” “啊——” 屋外突然传来隋器惊恐的尖叫声,隋御闻听,不由分说已推门跑出去。 第167回:利用他最后价值 郭林等人挖出了清王幼子的遗骸,恰隋器和紫儿自后院里追逐嬉戏而归,与他们撞了个正着。郭林示意底下人绕开隋器,可好巧不巧那已腐烂的小身子突然从草席子里跌落出来,这下可把隋器给吓坏了。 隋御火速跑过来,先是把隋器抱在怀里哄劝,之后赶紧吩咐郭林将尸体重新包裹好。当凤染急匆匆赶过来时,隋器已被隋御哄得止住哭声。 “没事,大器不用害怕。”隋御替义子擦干眼泪,“有爹爹在,爹爹保护你。” 隋器搂住隋御的脖颈,不住地点头,喉咙里仍低低地呜咽。 在场所有人,尤其是侯卿尘大为震撼。隋御那暴躁性子他哪里不知道?就算这些年见面的次数较少,但隋御是如何带领漠州铁骑的,他又不是没有耳闻。再说隋御和他父亲的性子极为相似,侯卿尘自认为对隋御足够了解。 然而眼前这一幕…… 隋御怕不是战马坠崖没摔残双腿而是摔坏脑子了?侯卿尘盯向隋器的小脸,这孩子总有五六岁大小,跟隋御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又偷偷瞥了眼后赶过来的凤染,与他娘亲长得更不像。侯卿尘就差掰着手指头算年月了,隋御成亲没有二年整,这孩子怎么都这么大了? 凤染走到他们父子俩身旁,隋御拍拍隋器的脑袋,柔声说:“大器,你娘亲来了。” 隋器回头一望,转身就投向凤染怀抱里,“娘亲……” “大器是男子汉,不能老哭鼻子。” 凤染拉住隋器往霸下洲里走,眼睛却盯在隋御那双脱离轮椅的腿上,侯卿尘这么快就戳穿隋御装残的把戏了? 凤染带走隋器,郭林才把草席子稍稍掀开点,让隋御看清楚那具已腐烂发臭的小尸体。这哪里能辨别出来什么?而且尸体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遗物。单凭侯卿尘一张嘴,就咬死他便是清王幼子? “去大兴山里砍些杉木回来,替小少爷打副棺材。”隋御起身,对郭林交代道,“香烛纸马祭品之物,一应都不得少,低调些便是,不要让外人发现了去。” “多谢侯爷。”侯卿尘再行揖礼,双目又已湿润。 隋御抚起他,叹了口气,说:“尘哥,只是将小少爷葬在我府附近不大妥当,若你们没有意见,我们再择一座山坳,将他好生入土好否?” “全听侯爷安排。” “墓碑……” “不立罢。” 隋御侧头朝众人道:“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应声称是,于是退下去一一照办。 侯卿尘又跟随隋御回往霸下洲里,他悲恸地说:“曹氏一族能有今日根基,不是一日两日所为,想撼动曹氏比登天还难。当初老清王被撵出雒都,就是曹太后在后一手策划。” “元靖帝替老清王争取过。”隋御想起裴寅,那个与他在私下里称兄道弟的主子,“裴氏皇族打合隆帝那一代起便子嗣凋零。” 合隆帝就是曹太后的夫君,曹太后入宫时他已年迈,面对姿色过人且绝顶聪慧的曹岫,合隆帝喜欢的不得了,渐渐达到专房独宠的地步。是以在临终前,撇下几个成人的皇子,将皇位传给曹岫的幼子。 曹岫母凭子贵,一跃成为皇太后,开始了她掌控北黎王朝的生涯。 曹太后的儿子年幼,根基极其不稳,几个皇兄虎视眈眈,大有废了幼弟自立的趋势。曹太后为铲除儿子统治路上的绊脚石,短短几年之间,就将合隆帝的其他儿子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罢黜皇籍、驱逐出雒都。而这些皇子及其后代,最终都不明不白地死去、销声匿迹。 这其中她是如何摆布众多权臣和贵戚的,外界不得而知。总之曹党就是这么逐渐壮大起来,哪料曹岫之子突然染上恶疾,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这才让裴彬捡了便宜。 而元靖帝裴彬死去后,合隆帝这一支已彻底绝后。曹太后不得不从合隆帝的庶弟老肃王那一支里,拎出最适合当傀儡的裴寅,把他过继过来,便是如今的剑玺帝了。 “老清王早年驰骋沙场,后来只想过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他仅仅是合隆帝的堂弟,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与皇位八竿子打不着。”侯卿尘想起将他抚养长大之人,动容地道,“但他姓裴,是北黎皇族的一员。” 隋御似乎有些明白侯卿尘想表达什么了,说:“北黎姓裴不姓曹,清王觉得若他再不站出来,北黎改姓之日便不会远了?” “剑玺帝裴寅叫了清王殿下一声堂哥。”侯卿尘扶住霸下洲廊下的栏杆,他的大腿在隐隐作痛,“北黎开国历经多少代,谁能想到如今的裴氏就剩下那么几个人。连他们俩这种十几年没见过面的,都成了仅剩的亲近血脉。” 隋御负手立于廊下,看那金乌一点一点落到宅邸西边,红彤彤地映满半边天。知了和蟋蟀时不时在暗处里鸣叫,令这炎热的夏季里有了些许朝气。 “尘哥,早些歇息,你的旧伤新伤加在一起,短时间内没法子痊愈。”隋御调头准备迈进霸下洲里。 侯卿尘突然伸手捞住他的臂弯,哽咽地说:“阿御,你不信我?尘哥和你多年的情分真的没有了么?” 隋御一甩广袖,眸底隐隐透出一股寒气,他说:“尘哥,到底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你若信我,何故在外观察我府这么多天?你怕什么?怕我会出卖你们?将你们告发给雒都朝廷以此邀功?” “不是的,阿御!” “还是你觉得我隋御早已忘却自己出身清王府?还是你觉得当初我战马坠崖后,清王府对我避而远之,我就记恨于心了?尘哥,你讲了这么多到底在掩饰什么?为了给清王留下一个好名声?” 侯卿尘狂颠地发笑,歇斯底里地道:“我侯卿尘为清王府两代王爷鞠躬尽瘁近二十载,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是我活该。我真应该提剑抹了自己脖子,追随主家共赴黄泉才是!” “死比活着难。尘哥没有自戕,就证明你心有不甘,你还不愿就这么死去。”隋御咄咄逼近,逼迫道:“尘哥,我要听实话!” “清王草包。”侯卿尘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他远不及老清王一半智慧,听信谗言,亲近奸佞,把老清王留下的家底全部倒赔进去。而我在侧多次劝阻、不惜撕破脸痛斥他,他也无动于衷。对我从最初的爱答不理,到最后差点将我逐出清王府。” 侯卿尘缓了缓神,继续道:“清王府能有今日下场,完全是清王咎由自取。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直到他们已打出黔州,我才从旁人嘴里得知内况。待我一路追上清王时,大局已定,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毋庸置疑这是个圈套,可我却不知道内鬼是谁。” 隋御凑到侯卿尘面前,直视他的双目,怒目切齿地道:“尘哥,清王府里的内鬼是谁,我们暂且不论。你先告诉我,老清王暗暗蓄势是为何?清王既然是个草包,为什么敢起兵造反?还有我的身世,到底是谁透露给东野人的?” 侯卿尘握紧栏杆的手微微颤动着,隋御已跟他想象中的相差太多了。 “老清王早有坐拥天下的霸心?当年曹太后就是发现了他的这个心思,才将他派封到黔州上的对不对?老清王卧薪尝胆那么多年,还是没能找到重回雒都的机会。而清王就是在这种熏陶下成长起来,这才让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上了。” “阿御……尘哥没有害过你。清王将你的身世透露给东野人,确实是想让东北动荡,想让雒都把目光对准锦县。这样以来,雒都无暇西北黔州,才对清王殿下最有利。可清王左等右等,迟迟不见东北起火,还屡次听到你要离世的消息。” “我摔残了双腿,对清王府再无用处,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身世这一点?” 隋御又想起当初凌澈信心十足地来府邸找他,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前提下,向他透露出自己的生父就是东野人。他永远忘不掉那一日的痛,若那时候身旁没有凤染拼死救赎,他只怕早已离开这个世间。 隋御在那一日重生! “权当是我报答老清王的恩情。如今我将小少爷体面安葬,从此我与清王府再无瓜葛。清王的决定,赖不到尘哥头上。你先安心养伤,待伤好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侯卿尘似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但这一次隋御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宁梧都给你说了?”隋御坐在紫檀大案后,手里把玩着那枚紫英宝石。 凤染款步来至他跟前,垂眸一笑,“这次的事有点复杂。” 隋御敞开双臂,道:“来。”话落,便把她揽进自己怀里。 他附在她耳边,低吟道:“没事,娘子不用管那么多,交给我就好。这两日先别让蒋先生来府授课,家塾和金甲坞同在一进院里,危险。” “我回头支会胜旺去蒋先生家里说一声。大器被吓坏了,我刚才叮嘱紫儿,让她这几日跟大器多待在西正房里。”凤染额抵他的肩头,“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不能选错。” “谁都不是常胜将军。况侯卿尘不比旁人,单凭他替你在父母亲跟前尽孝,便是你欠他的人情债。可我也懂得,若侯卿尘心里只认清王府,那么你们就不是一路人。星舒担忧不无道理,但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侯爷手里。” “都说了,娘子不要思虑这么多,你只管田地和营生便好。”隋御将她抱得更紧,说道。 “如今我已做甩手掌柜的。”凤染吃吃的笑道,“以前亲力亲为的结果,就是底子打得好,现在我只要掌控大局就成。至于秋收那一仗能打成什么样,就靠天意了。我该做的都已做完。” 第168回:去留早身不由己 侯卿尘等人在建晟侯府里休养了几日,期间,隋御没有再过金甲坞中探过他们。 每日到了用饭的档口,水生便会领人提着春槅相送过来。嘎饭香酒样样不少,但又不过于铺排,火候掌握的特别恰当。至于外敷草药、内服药丸等,凤染那边也顿顿不落地递来。 侯卿尘的伤势好了不少,和小袁二人坐在金甲坞门前的石阶上透风。 小袁望向垂花门里端,咕哝道:“尘爷,这建晟侯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你觉得呢?”侯卿尘侧眸,看向十八九岁的小袁,莞尔一笑。 “我哪里能看出来啊?在外趴了那么多天,还以为这侯府里别有洞天呢,如今进来了却发现普通得很。不过……”小袁敲了敲自己的膝骨,佩服地说,“能让这事儿瞒天过海,他不简单哪。” “清王府树倒猢狲散,清王造反是事实,想翻案已绝对不能够。且满门抄斩,你我皆是清王府余孽。如今苟活,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知道~”小袁拖长了尾音,说:“要么隐姓埋名,躲到穷乡僻壤里了此余生;要么就是依附建晟侯,或许咱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第二条路,咱们也行不通了。”侯卿尘拍拍小袁的肩膀,忽地泄了气,道,“小少爷已死,我们再没有主子。你们和我状况不同,你们说到底在清王府里谋事不过是一份糊口差使,而老清王对我有养育之恩。” “尘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小袁心下百转,仿佛眼前这最后一根稻草也要断了。 “听我说……” 侯卿尘抬臂用袖口擦了把虚汗,他的身子还没有痊愈。大腿上的伤处,在这炎炎夏日里愈加难合,总有汗水会浸入其中,令他倍感疼痛。 “我和建晟侯之间的纠葛,与你们没有干系。我寻个机会去求他,与你们每人一些银两,他总会给我这个面子。待你们拿了钱,就离开这里。从此清王府、建晟侯府的一切都与你们再无关系。忘记曾经的一切,寻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小袁兀地站起来,带着哭腔道:“尘爷,我们哪里有家?哪里有退路?我们只能跟着你啊!不管留在这里是对是错,我们都愿意追随你的。” “这是怎么了?”凤染从西角门方向走进来,宁梧跟在身侧搀扶着她,“打进门便听到袁兄弟在叫唤,可是侯府哪里做的不合心意?袁兄弟大可来与我说,我定掀了那人的皮!” 小袁忙地扶起受伤的侯卿尘,二人冲凤染弯腰行礼。侯卿尘恭顺地道:“府中众人待我们都很好,哪有不合心意的事?多谢凤夫人关心。” 凤染瞧今儿风和日丽,便去县里朝晖街上买了不少特色凉饮,送到苗知县府邸里。和王夫人闲话一时,复才归来。她知道,隋御这两日有意晾着侯卿尘,遂提着帕子掩唇笑笑:“那便好,都是自家人,侯兄长千万别客气。” 言罢,凤染朝他略略福了福,已转身踏入垂花门里。侯卿尘趁势追上来,低声道:“凤夫人,不知这两日侯爷可得闲儿?我……想见见侯爷。” 宁梧的余光削在侯卿尘身上,令侯卿尘立马察觉出一股子杀意。 凤染停身转首,说:“侯兄长真是难为妾身了,侯爷日日做什么忙什么,哪里轮得到向我报备?” 侯卿尘来府已有几日,就算他是个傻子,也能瞧得出这建晟侯府里里外外由谁说的算。凤染现下这么说,只能证明隋御暂时还不想见自己。 侯卿尘面露难色,他再次放低姿态,躬身揖道:“还望凤夫人可替在下支会侯爷一声。” “尘哥!”隋御霍然从霸下洲里走过来,朗声笑道:“尘哥可随时来见我,是哪个不长眼的阻了尘哥的路?” “给侯爷请安。”侯卿尘拉着小袁行了礼。 “小少爷的后事已准备就绪,尘哥择个日子,咱们就让他入土为安。” “全凭侯爷做主。” 隋御凤眸一挑,对凤染暖声说:“那就有劳娘子去翻翻黄历,尽快了结这件事。” “今日就行。”凤染瞟了眼侯卿尘,“我晌午出门时已瞧过黄历。” “也好。”侯卿尘欣慰道,“那就今晚。” “我们选了县城南面的一处小山坳里,恐日后都无法祭拜。” “无妨,无妨。让小少爷入土,总比被人抛尸的强。” 旋即,隋御已和侯卿尘商定好细则。凤染便和其他人一并退下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阿御,这两日我想了很多。”二人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散步,“能给我些盘缠么?我想将小袁他们安顿好。他们与清王府没有多深的感情,从你这里离开,出去也绝对不会乱说话。” “尘哥呢?” “你肯留我么?” “尘哥,你来投奔我抱得什么目的?” “我……”侯卿尘五指一甩袍服,便给隋御跪了下去,“来投奔你之前,小少爷还没有死。我确实想借助你的力量,辅佐小少爷成人、复仇,以报老清王多年的养育之恩。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如今是个什么状态,但我想你只要肯收留我们就行。” 隋御负手垂眸,凝视这位落拓不堪的兄长,一时心潮起伏。 “我既是清王府的人,清王府对你做过什么,就等同于我对你做过什么。当初在你落难时,清王府不仅没有伸出援手,还在背后釜底抽薪出卖了你,如今你怎么对待我们都不为过。来到你府当晚,意外发现你的双腿已能站立,我担心……” 侯卿尘字字诚恳,想以此获得隋御的信任。他知道隋御已给自己颜面,要是自己再不真挚相对,就真辜负了他们俩前些年的情谊。 “我担心你已通敌东野,又或者已和地方上有什么勾当。沿侯府朱墙立起的一排排参天大树,府院后面那百亩良田,还有那些矗立起来的哨亭。阿御啊,我不知道你已变成什么样子!” 隋御想听到的也就是这些了,他终于逼出侯卿尘的心底话。他单膝跪地,与侯卿尘平视,郑重道:“尘哥,如今小少爷已过世,你以后到底作何打算?为清王府还是为自己?” 隋御沉默不语,这是他还没有想好的问题。 “你想好了旁人的退路,那么你自己的呢?”隋御凤眸深敛,侧头问道。 “阿御……你……”侯卿尘抬眼望向他,“你真的长大了。我虽不知你到底在盘算什么,也不知你的企图是什么,但我明白,如今的你已经重生。” 隋御将侯卿尘扶起来,道:“尘哥,阿御无能,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劲。整个侯府皆由我娘子内外打理,而我只是个苟活在这壳子里的一只折翼兽。” 宁梧跟着凤染站在西正房的窗子前,虚虚地往垂花门外看去,其实那里并不能看到隋御和侯卿尘的身影。 “宁梧。”凤染轻扬嘴角,说:“你说人在什么时候心最软?” “夫人是担心侯爷感情用事?”宁梧靠近凤染,低首说,“侯卿尘属于名不见经传的那种人。此人作为清王府里首屈一指的谋士,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实在不知是好是坏。” 凤染来了兴致,转过身笑道:“你连他都听说过?” “夫人,我当初走江湖,消息难免灵通些。”宁梧上前扶住凤染,将她送到罗汉榻上坐定,“我没有去过黔州,也是这两日仔细回想,才想起他这么一号人物。他是老清王一手培养出来的家臣,好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天文地理无不通晓,且为人低调谦逊。” “瞧得出来他气度不凡。”凤染认同道,“几次相处下来,确实滴水不漏。范星舒机智却不够沉稳,郭林、安睿又都是武士。侯爷身边是缺少一位这样的谋士,这也是侯爷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的原因?” “按说老清王留给清王殿下这样一位妙人,若他能得到重用,清王府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正是因为他被清王排挤出来,才侥幸逃了一命。只是他和清王府的渊源太深,而咱们侯爷已自立山头。” “这样,我去说,留他们先去后面种地。”凤染思量再三,道,“多观察一阵再下定论。” “夫人不打算放那几个小卒走?” “就算我肯放,你们肯放过他们吗?”凤染抿了抿唇,说,“若他们没发现侯爷的秘密还好,如今已知侯爷双腿痊愈。他们其实没有路,不是为我所用,就是被我所杀。” 宁梧露出赞许的目光,她没想到凤染能进步的这么快。几个月之前,她还因为隋御推自己去康镇那里“送死”而于心不忍。但她也明白,凤染让几个小卒留下来种地,已是变相拯救他们。 晚夕用饭时,隋御不断地往凤染碗中夹菜。凤染已快吃不过来,嫌弃地道:“你要干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向你献殷勤还挑时间和场合?你问问他们谁不知道?”隋御向旁一瞥,水生邓媳妇儿等人纷纷把头扭到别处,装作没有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对话。 隋器也乖乖地低头吃饭,吃饱了便唤紫儿带自己回房温习课业。 “那你这是干啥?”凤染不解,微眯了眸子,“难不成你又打算管我要钱?后院的活儿先放一放,工程不急于这两日来做。” “留尘哥他们去跟李老头种地。”隋御言语里带着一丝歉意,“我只是觉得这些人又划到你手下,让娘子怪操心的。若一个月后风平浪静,我便选择彻底相信。” “看来真有心有灵犀这回事啊?”凤染故作惊讶状,“我心里想什么侯爷全知道呢。” 隋御索性揽过凤染的腰肢,抵着她的额头宠笑道:“娘子,你不用这么给我找台阶下。要是让我感觉太良好,以后我会骄傲自大、得寸进尺的。” “我懂了,侯爷喜欢被虐。”凤染努努嘴,“既这么着,我就要问问你了,大器这两日没有先生授课,你可有盯紧他的课业?这是谁分内的事?侯爷是不是手心痒痒想挨戒尺了?” 第169回:建信任不在一夕 越日清晨,李老头早早来至上院霸下洲,这时候凤染还没有梳洗完,他便立在廊下候着。 那厢,侯卿尘也带着手下几人自前院走进来。他瞧见李老头礼貌一揖,道:“以后就得麻烦老翁照顾了。” 李老头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笑,拱手说:“您太客气,叫我李老头就成。” 小袁几人上下打量这佝偻身子的豁牙老头,心里多少有点不忿。他们先前在清王府里好歹算是正儿八经的亲兵侍卫,如今来了建晟侯府,不让他们重操旧职便罢了,居然还要他们跟一群臭苦力去种地! 小袁几人已经发了一晚上牢骚,要不是看在侯府昨晚替他们好好安葬了小少爷,他们才不愿意遭这份罪。就这糟老头子,恨不得推一把就要倒地挂掉的人,竟被建晟侯府重用。他们侯府到底行不行?是真的没人了?几人不禁为侯卿尘的选择捏了把汗。 “哟~都过来了?”邓媳妇儿霍地打帘子走出来,欠身道,“夫人请大家进去。” 闻言,李老头和侯卿尘互相礼让一遭,两厢前后脚走进西正房的敞厅内。 “侯兄长的伤怎么样了?”凤染将茶盏放回榻几上,朝侯卿尘关切地道。 “用了夫人的药,已无大碍。”侯卿尘躬身揖道,他虽在跟凤染问对,但余光已把这间屋子扫过一遍,心下对隋御的这位小夫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建晟侯府没有得到过雒都那边的封赏,我想侯兄长早有耳闻?”凤染随手理了理衣摆,正颜说,“所以维持侯府生计,只能靠后面那片田地。春种最忙的那段日子已挨过去,如今快……”她顿了顿,望向李老头。 李老头忙地接过去,道:“夫人,稻谷快抽穗了。除草、除虫,咱们样样都没落下。今年稻谷长势比去年还茂盛,这几日我们正商量着要不要补点肥。” 凤染心中腹笑,她次次去后面地里转悠,可不是瞎溜达。灵泉水只多不少,庄稼长势再不好,她就得跟灵泉好好掰扯掰扯了。当然,李老头等人的辛勤劳动也不可忽视。 “瞧瞧,这就是赶巧了。”凤染望向小袁几人,“大家既来了我们侯府,以后就跟着李老头去地里干活。这回劳力充足,肥料该补就补。” 李老头当下就明白了凤染的意思。他手里有多少人,凤染再清楚不过。那些佃农,是开春那阵儿凤染亲自到郊边村子里选定的。主家夫人把这几人交给他,目的就是让他帮忙试探试探。看这几个小后生一眼就知道,都是老兵油子了,绝对不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老头子遵命。” 可小袁几人已个个横着脖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们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建晟侯府居然要他们去挑大粪,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侯卿尘却坦然得很,他弯腰下去,揖道:“夫人请放心,我们自当听从李老头的安排。” 小袁几人见状,也只好先随侯卿尘行了礼。 凤染未再多言,便打发他们一起跟李老头去往田地里熟悉环境。 待他们离开后,隋御和范星舒才从西暖阁里迈出来。 “你们都听到了?”凤染从罗汉榻上站起身,“侯爷,侯兄长他还有伤,你也忍心推他去干活?” “我倒是想把他留下来。”隋御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我若那么做了,小袁那几人再以为我是故意离间他们。只留尘哥在我身边,却让他们去干脏活累活?” “王府和侯府就是不一样,瞧他们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还以为清王府荣耀依旧呢?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个什么身份?”范星舒将手中折扇一点一点地推开,轻蔑道,“侯爷,咱们府上就连夫人都亲自下地干过活,他们这么不屑,怎会与我们同心?” 隋御抬指搔了两下额角,乜斜着范星舒,“安睿是上山伐过树的,郭林他们杂七杂八干了不少,就不用细说。敢问范公子你干过什么?” “额……我……”范星舒瞬间涨红面皮儿,“我没少替侯爷出谋划策呀,我有用哒!” 隋御眉梢微挑,戏笑道:“我想起来了,郭林他们追着你满院子跑,你确实为侯府做了不少事。” “星舒就是厉害嘛!”凤染瞅了范星舒一眼,对隋御说,“人家和宁梧去盛州为侯府涉险弄银子回来,你莫不是忘了?” “是是,娘子说的是。”隋御的语气马上软下来,“我哪里忘记了?” “那个……属下就先回后院了。郭将他闲不住,又带着家将们挖起地道。横竖在地底下,又挖得很深了,小的回去替他们把把风。侯爷夫人放心,后院绝对安全,属下定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说毕,范星舒抬腿就跑出霸下洲。 “唔~那我替你去瞧瞧侯兄长。”凤染挺了挺腰身,一本正经地道:“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连侯府都不能自由出入的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昨儿晚上那顿手板,打得不够狠么?” 不等隋御反驳,凤染早溜了出去。隋御把后牙槽咬得咯吱咯吱响,回头就推开卧房房门。里面紫儿正陪着隋器在写字,二人见隋御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瞬间就紧张不已。 紫儿缩着脖子躲到一侧,小声道:“侯爷,您要喝……喝点什么?小的这就去厨房端来。” “不必。”隋御翻了翻隋器的课业,沉沉地嘘了口气。 隋器的小身子已往另一边移去,一半屁股都快从椅子上掉下来。义父有日子没辅导他的课业,看义父这面孔没有半分笑意,隋器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隋御一拂风袖,侧头对紫儿道:“戒尺呢?” 紫儿同情地望向隋器,结结巴巴地道:“好像是在东正房那边,小的这就去找。” 隋器已开始瘪着小嘴抽泣,小声咕噜道:“爹爹……” “《千字文》。”隋御面无表情地提示,“女慕贞洁——” “男效才良。”隋器不大肯定地接道。 “孝当竭力——” “忠则……忠则……”隋器有些记不住了,吭吭唧唧地瞅向义父,“尽命。” 隋御放下书本,紫儿也拿着戒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她双手呈给隋御,鼓足巨大勇气,说:“侯爷,大器他还小呢,他最近可用功了。” 隋御握紧戒尺,睃了眼淳朴的紫儿,没有理会她,反而冲隋器道:“字儿都会写吗?” “蒋先生还没有教那么多字。”隋器怯怯地回道。 隋御一把捞过隋器,让他在椅子上居中坐定,说:“那就刚才那四句,爹爹教给你。记住了,咱们今儿就不再学习。” 隋御是服了凤染,昨晚上她揪着自己这段时间疏忽了对义子的辅导,愣是拿戒尺打了他十多下。明明是她打了他,到最后她还嚷嚷起自己手疼。隋御就差拿戒尺,自己打自己手板让她消气。 他本以为自己从东野回来,解决掉凌恬儿那个麻烦,自己就会和凤染再拉近一些距离。可那个麻烦似乎是解决掉了,他和凤染之间的距离却还是没能再近一步。他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了一遍,但凤染就是油盐不进。他又不能不尊重她,他得等到她自己说愿意不是? 不过他们俩的实际距离没有拉近,心里面的距离倒是靠近不少。这些话凤染从没有明说过,可隋御心里明白。她在枕下压着他给她写的那句诗,她还会在没个关键的时刻,毫无条件的支持自己、信任自己。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凤染垂头咯咯地傻笑,宁梧和邓媳妇儿互相对望一眼,欠身问道:“夫人,想什么高兴事呢?” 凤染提着帕子轻掩唇边,摇了摇头,“没甚么。”还不是刚才出来时,把隋御气得都快炸了毛。看着隋御像一头咆哮的豹子摇头晃脑,确实挺有趣儿。 凤染缓下脚步,说:“马上到前面田地了,你们觉得小袁他们会好好干活吗?” “说不好。”宁梧摊手,道:“他们如何表现,还得看侯卿尘怎么做表率。” “昨儿侯卿尘确实是管侯爷要盘缠来着,但侯爷婉拒了。”凤染望向宁梧,“咱们和清王府到底不熟稔,建立信任总得有个过程。” 百余亩田地又是绿油油地一眼望不到头,凤染立在田地边,粲齿一笑:“这些可都是银子啊!” “夫人,你瞧。”宁梧指向田地里劳作的一众人。 从李老头带侯卿尘他们过来,到凤染赶到田地里,将将过去半个时辰。就这么短的时间里,小袁几人已和老田、大壮他们发生了口角。 凤染扶额,腻烦地道:“还真是融不到一起去。” “夫人在这等着,宁梧这就过去解决。” “你去,我在后面跟着。” 凤染刚吩咐完,宁梧已飞速掠到众人跟前。却听一个叫老赵的梗着脖子叱道:“老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用得着你们在这指手画脚?” 另一个叫大洋的也跟着附和道:“我们这是头一天下地,先前从来没干过这体力活,自然比不得你们!” “少扯那些没用的,主家夫人最看重这片庄稼。好好的稻谷,一上来就踩几脚,你什么居心?还没让你浇粪施肥呢!”老田吹胡子瞪眼道。 “行了,行了。”李老头横在两拨人中间,“稻谷还能再补救一下,都别再废话,赶紧干活。” “李老头,不能这么纵容他们,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大壮义愤填膺地嚷道。 “我替他们几个给各位赔个不是,我们先前确实没下过地……” 侯卿尘放低姿态,朝众人揖了揖,可他话未说完,就被老赵、大洋他们给制止下来,仿佛给李老头他们道歉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宁梧就在这时候赶到,出手就扼住了老赵的喉咙,逼得他向后倒退好几步,就在他马上要踩到身后稻谷时,宁梧往回一拽,没有伤及到稻谷半分。 “你咋呼什么?这里李老头说的算。”宁梧松开手,鹰眼里露出凶狠的目光,“去赔不是。” 第170回:最懂他的那个人 且说宁梧的身手早在大兴山上暴打凌恬儿那次,就让府中众人见识过了。侯卿尘虽是早察觉出她功夫了得,却未曾想到,她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出手料理。 他身上有伤,动作迟了一步,横于老赵身前,不卑不亢地欠身,说:“宁姑娘,老赵他是无心之举,还望你能海涵。” “尘爷。”宁梧沿用了手下对侯卿尘的称呼,颔首道,“你们既已来了侯府,就得按照侯府的规矩行事。这里就是李老头说的算,他年纪最大、心善,不代表他好说话,好欺负。这百余亩稻谷是侯府生存的根本,整个侯府皆要靠它养活。” “我明白。”侯卿尘不能护短,侧眸冲老赵喝道:“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过去道歉?” 老赵半晌都没缓过来,他捂着自己的喉咙直犯迷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他被宁梧掐的翻起白眼,差点就断了气。让侯卿尘呵斥后,他踉踉跄跄地朝李老头走过去,再没有半点脾气,躬身叉手道:“刚才皆是我的不是,还望老翁你能原谅。” 李老头咧嘴笑笑,点头道:“以后来田地里干活注意点便是。既来了侯府,咱们就是一家人,心里不往一处使劲儿哪能行?” “你老说的是。” 余下大洋、小袁等人顿时屏息吞声,再不敢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作闹。 “趁着日头没有爬上来,还不赶紧干活?头午时前回房里歇着不好吗?” 邓媳妇儿搀扶凤染慢悠悠地走进田地里,众人闻声,接二连三向凤染问安行礼,宁梧也退回到凤染身后。 “老田,你这臭棋篓子最近有没有点进展?” “没、没有。”老田嘿嘿地傻笑两声。 “干完活继续练啊。”凤染又扫视一圈众人,冲着那又高又壮的汉子道:“大壮,你家儿子呢?” “跟他娘在院子里干活呢。大壮稍微上前半步,欠身垂眸说。 “大器没有小伙伴,每日读书枯燥得很。让你家俩儿子打明儿起,每日去上院跟大器一块读。” “啊?这、这怎么使得?他们哪有那个福气?”大壮激动地语无伦次道。 “识些字儿不好吗?上午学习,下午做活计,哪个也不许耽误。” 见凤染这么说,大壮舒了口气,赶紧应道:“夫人请放心,绝对不会耽误事,我这就跟他娘说一声去。” 凤染微笑点首,大壮便像风一样跑回侯府后院里。 李老头笑眯眯地指挥大家继续做事,老赵等人也拿起锄头往稻田深处走去。 “多谢夫人。”侯卿尘拖着伤腿作揖,“他们其实都无恶意,刚来到陌生侯府,身上难免支起几根刺儿。” “侯兄长,我都懂得,你放心好了。与侯府共患难的人,侯爷定不会忘记。”凤染又瞧了眼他受伤的腿,“兄长,你随我回去。侯爷本意也不是要你到这里来,寸有所短,尺有所长,你施展的空间不在这儿。” “我……”侯卿尘身子一凛,他听懂了这句话的话外音,但这样落拓的自己还能干什么呢? “先随我回去。”凤染重复道,“你受伤当日,我就应该亲看你的伤处。也怪我这几日粗心,只打发底下人去办了。用了我的药,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实在不应该。” 侯卿尘的手掌下意识抚在自己大腿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老赵那边望去。 “侯兄长,你得接受清王府不复存在的这个事实。你和你带出来的这些兄弟,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得朝前看。割裂不了清王府,像今日这种小事还会继续上演。”凤染转身往回走,她声音婉转,道,“侯爷待兄长依旧如故,但他肩上背负着整个侯府。他不是对你疏离了,而是不得不深思熟虑。” 侯卿尘紧随凤染的脚步,方能听清楚她所说的话。就在他不断思忖之际,凤染突然调转话锋,说:“侯兄长,清王府败于细作出卖,建晟侯府同样也怕。从事发到现在,你有没有揪出内奸是谁?” 从田地里走回西角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地一截子路里,凤染把该点侯卿尘的话都点了一遍。他那么智慧的一个人,不会听不懂其中就里,剩下的就得看他自己要如何选择。 几人回到金甲坞中,侯卿尘避开她们,别别扭扭地褪下裈袴,但还是不好意思让凤染替他验伤。 凤染见他磨磨蹭蹭,便向宁梧使了个眼色。宁梧转身走进里间,见侯卿尘坐在床榻上,紧着往自己腿上盖被子。 “尘爷,你……不必如此拘泥。”宁梧安抚道,又忙将凤染请进来。 凤染见侯卿尘用被子把自己的腿盖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块受伤的地方。她在心里骂了范星舒两句,他还真会选地方,要是再往上几寸……侯卿尘只怕就再难有雄风了。 他俩这“梁子”算是结下,以后少不得“打击报复”。范星舒来府时,隋御猛踹他心窝一脚,差点要去他半条命。这回换成侯卿尘,他便把隋御那虎了唧的狠劲儿用在人家身上。 “没什么大事。”凤染俯下身仔细瞧了瞧,“侯兄长这是肉皮不合?” “额……我以前受伤,伤口也长得慢些。”侯卿尘如实答道。 “我回去给你换点药,会很快好起来的。” 凤染直起腰身避出去,给侯卿尘阖衣的空隙。她见金甲坞里外间中摆着好几张简易矮床,方知这几日他们是如何度过的。 “先委屈侯兄长在这里住着,待拾掇出空闲房舍,再让兄长搬过去。” “不劳夫人费心,这里环境很好。我们几人累日没睡过安稳觉,只有在侯府这几日才可踏实入眠。” 侯卿尘已阖衣出来,双颊仍红皙一片,回应凤染时语音稍稍发颤。 “邓家的,你回霸下洲里瞧瞧,看侯爷在做什么呢?”凤染吩咐道。 邓媳妇儿应诺转身,还没有走进垂花门,就见到隋器从霸下洲里跑出来,边哭边喊娘亲。 紧接着隋御提着戒尺跨出霸下洲,指着隋器唬道:“大器,你给我站住。你要是再跑,让我逮住你,我就把你的屁股打烂!” 紫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薅住隋御手中的戒尺,玩了命的大喊:“大器,你快跑呀,快去找夫人救命!奴婢尽力啦!” “松开,我让你松开!”隋御提着戒尺向旁一甩,就把紫儿给摔了个屁墩儿。 水生和荣旺闻声赶过来,一个去抱隋器,一个拉住隋御,两边不断相劝。 邓媳妇儿不尴不尬地瞅向凤染,凤染摇头叹声,冲侯卿尘尴尬一笑:“底下人作闹便罢,这爷俩儿还不让我省心。兄长,我好难哪!” 她提起裙摆冲进垂花门里,侯卿尘愣怔一下,也跟着她跑进院中。 “我今日管教儿子,你们谁都不许拦着!我数到三,谁挡我,我跟谁急眼!” “爹爹,我错了……”隋器哭得一抽一抽的,“我下一次一定能记住。” “侯爷息怒,息怒,大器他还小呢!” “他都多大了还小?你们就惯着他、纵容他。”隋御将水生大力推开,向隋器呵道:“大器,自己走过来认罚!快点!” “一、二、三!”凤染气鼓鼓地数出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鸡飞狗跳地场面终于安静下来,众人可算把救星盼回来。隋器立马扑到凤染身上,哭得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我管教儿子,是娘子让的,那就得按我的规矩来。”隋御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不是谁弱谁就有理。” “爹爹说的对吗?”凤染蹲下来,歪头问向隋器,“你认同爹爹的话吗?” “爹爹说的对,就是……” “就是什么?” “大器没有记住诗文是大器愚笨,只是爹爹的戒尺打得太疼了,大器害怕。” “爹爹下手比蒋先生还要狠?”凤染掰开他的掌心,只见两只小手掌都已红彤彤一片。她很心疼,隋御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 隋器再度呜呜地哭起来,凤染扯过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说:“你是男子汉,老是哭的话,以后还怎么保护娘亲?不是说好了要保护娘亲的嘛?” 隋器听了这话,当即忍住哭声。凤染笑了笑,鼓励道:“大器怎么会愚笨,你最聪明的,我儿子最厉害。爹爹呢,是希望你以后能成才,对你严苛了一点。” “大器知道。” “那要不要挨罚,大器自己决定。” 隋器想了一会儿,终于朝义父跟前走去。他举起小手,可怜汪汪地道:“爹爹……” 隋御被他叫的心头一软,差点将戒尺跌落掉地。他稳了稳气息,还是毫不留情地打了隋器三下手板。 凤染眉心紧锁,撇过头不敢多瞧。待打完之后,拉过隋器就往屋子里走,末了还不忘瞪隋御一眼,仿佛在说:“你居然下死手啊!” 众人一一退下,庭院里只剩下侯卿尘和隋御二人。隋御苦笑地搔了搔鼻翼,讪讪地讲不出话来。 “小时候,隋叔父对你管教严厉。有的时候仅仅是一个动作没挥到位,便罚你整晚不得睡觉。”侯卿尘回忆起陈年往事,他声音低哑地说,“我虽年长你几岁,但练功总不如你,可隋叔父待我永远谦和有礼。” “尘哥。”隋御喉间滑动,哽咽地道。 “其实我很希望隋叔父能对我也严苛一点,小时候我很羡慕你。老清王授我诗书礼易,却不会像隋叔父那样,把我举到肩上四处游玩。”侯卿尘红润了双眸,“阿御,卿尘想留在侯府。无论你是要隐于乱世还是要东山再起,卿尘都想陪你走这一遭。” 第171回:人外人狠狠吊打 却说伏天的热火来势汹汹,整个锦县皆笼罩在这炙热的天气里。人们都变得懒懒散散,精神很是葳蕤,但这样的气候,对于庄稼来说绝对算得上非常好。毛病亦同去岁差不多,少雨,需要佃农们常常去地里浇灌。 凤染在西正房里待得憋闷,侯府又没怎么续存下冰块,是以她和邓媳妇儿等将做事地点挪到中堂前的小抱厦内。靠西面横摆开一张较大的罗汉榻,又在底下堆放几个小杌子。霸下洲的房门上垂挂着薄纱帘,帘子底端卷裹着一只木棒,以防小猫、老鼠之类的小动物窜进去。 邓媳妇儿坐在小杌子上,替凤染归拢起账簿,时不时有后院过来的媳妇儿、丫头来通禀琐事。 宁梧则替凤染在旁扇着团扇,而她自己也燥热得不行,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特想跑后院找郭林打一架,弄个酣畅淋漓才痛快。 “丁易他老娘的草药,水哥儿昨儿已打发人送了过去。老太太恢复的不错,丁易左谢右拜,还惦记着当面谢谢夫人呢。”邓媳妇儿在账簿上又勾了一笔,笑道。 宁梧瞟向账簿,服气地说:“我刚来那会儿,姐姐还不识多少字,更别说打算盘、记账,如今已能做得这样熟稔。” “夫人教的好,水生也是个细心的,倒是你想不想学?”邓媳妇儿笑溶溶地说,“夫人可是打算秋后买人进府,与其教别人还不如要你接手。”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日日相处,邓媳妇儿对宁梧已没了戒备之心,只知道她是个不太爱言语,更不大会笑的凶横姑娘。 宁梧出手时确实像个魔鬼,但她平日里待人就是有点冷漠。对待邓媳妇儿更是始终如一,就觉得她是个不错的邻家大姐。 “我不成,偶尔数数现银、银票还勉强凑合。”宁梧回望凤染,轻声道:“夫人要挑多少人入府呢?” “总得一二十人。”凤染缓抬发重的眼皮儿,说,“你坐下歇着,别扇了。” 闻言,宁梧方放下团扇,坐到邓媳妇儿旁边。凤染向窗外瞧了一眼,微眯了眸,“去年有这么热吗?锦县为何会这么热?” 主仆三人闲言碎语一遭,凤染道:“该去靠海荒地了?” “明儿才是第十日。”宁梧捻指算了算,倾身道,“夫人懒得动身了?要不小的替您跑一趟。” “那土豆花茎长得翠绿翠绿的,老远望去真好看。大几百亩地啊,夫人,奴一想想就激动。”邓媳妇儿抚了抚心窝,“真没想到土豆发芽这么快,到时候能结出多少果实呀?” 凤染心说,到时候多得定吓死你们!但她面上却一脸不确定,道:“哎,谁知道往后这段日子能太平不?又是少雨的一季,我也跟着揪心啊。” “夫人这么在乎,明儿定得亲自过去了?” 凤染点首,她得过去补灵泉水,得继续催熟,给康镇边军他们的救济粮,全靠这些土豆支撑。她又上来困意,邓媳妇儿便劝她回房中小憩。她甚少午睡,因为一旦在白天里睡了觉,晚上就容易睡不着,特来精神。 这样燥热的三伏天,她和隋御同床共枕……如果睡不着的话,真是尴尬死了。她每每想到这里,就巴不得自己沾到枕头上就进入梦乡。 隋御许是前二年在屋中圈了太长时间,如今不管天气有多热,他是能不在屋里就不在屋里。前几日,侯卿尘与他一腔肺腑之言后,二人算是达成了初步的信任。 侯卿尘被隋御和范兴舒领着,在后面几个院落里转了转。他如今已知晓后院中的“秘密”,但仅仅是知晓,他还没有机会深入到那些地道里。 “小袁他们……”侯卿尘在一处哨亭下止了步,仰脖望了望哨亭所对应的方向,“我不会对他们说的。” “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引火烧身。”范兴舒摇起洒金折扇,“尘爷,您最懂这个道理?” 侯卿尘睃了眼范兴舒,倏地肃然说:“这哨亭的主意确实不错。我们潜伏在外时,已经那么小心掩蔽,还是没逃出它的监视范围。但是啊……范兄弟……” 范兴舒立马欠身揖了揖,露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侯卿尘正色说:“建晟侯府本就是郊边一个独立的存在,在我们可以观察四周的同时,对方更可清晰地观察我们。而侯府如今要继续潜伏,就得降低侯府在锦县里的存在感。” “尘爷是担心谁呢?东野人?边塞守备军?还是县衙官兵?”范兴舒信心十足地问道,这些人已在不同程度上被侯府“买通”,他觉得侯卿尘的担忧有些多虑。 侯卿尘也从范兴舒的面容上找到答案,但他不气馁,反而洒然一笑:“锦县里的各种势力已被你们搞定,不代表盛州、甚至雒都不会有人潜入锦县,就比如我。” 侯卿尘拿自己做例子,他知道隋御现下对他是信任了,但府中其他人,郭林、宁梧尤其是这个范兴舒,对自己仍是持怀疑态度。 “尘爷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我自己可能就是雒都派来的细作。” “尘哥。”隋御负手淡笑,一身天青色软罗直身衬在阳光下,越发夺目,“你无须这么说,清王府和雒都之间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在雒都朝廷眼里,清王府和建晟侯府一样,都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雒都皇位更替内讧多时,如今又在忙着安抚黔州那边,你们觉得锦县能如此太平吗?” 侯卿尘知道,这一点隋御和范兴舒早就想到,他不过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 侯卿尘轻甩衣袂,道:“用不了多久,雒都那边的目光就会转移到锦县这边来。侯爷夫人努力自救,用种田养活侯府众人,就算再怎么低调,迟早都要被雒都那边知晓。他们想看的是你建晟侯早日断气,而不是整个建晟侯府还能再次立起来。” “嗤~”范兴舒吹了两下龙须刘海,不屑地笑道,“这些,侯爷怎会想不到?” “当然,这是当下侯府的现状。”侯卿尘觉得铺垫的差不多了,终于进入主旨,“所以和锦县各派的关系,拉拢好还远远不够。” “尘爷把话说明了。” “东、野。”侯卿尘一字一顿地说,“侯府和雒都的关系变化,关键点在东野身上。” “怎么?尘爷是打算要侯爷投诚东野?东野虽是侯爷的故土,但选择东野,真是眼前最好的选择吗?东野贫瘠,且他们内部亦在纷争不断。”范兴舒有凭有据地反驳道。 侯卿尘不以为然地摇头,玩味地说:“投诚?那是下策。我们要与东野为敌,而且是大张旗鼓的为敌。只有让雒都感知到锦县的危机,东野人的獠牙已露出,才能让雒都重新倚重侯爷。” “侯爷是‘残废’。”范兴舒瞪起桃花眼,“一个‘残废’,雒都怎会倚重?” “他隋御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是北黎王朝的战神。只要他活着,他能出现在边军里面,就能鼓舞人心。”侯卿尘对上范兴舒的眼眸,话音不算多么高亢,却已露出针尖对麦芒的气势。 “雒都……”范兴舒收了折扇,一时没找到反唇相讥的话语。 “我听闻边军缺军饷、军粮。”侯卿尘乘胜追击,道,“那位康将军多次上表均无果,一则确实是雒都困难,他们的精力全扑在西南黔州身上,二则东野和北黎是藩属国的关系,边塞多年没有烽火,雒都料定东野不敢乱来。这才是他们敢不拨给边军军饷、军粮的真正原因。 “要让雒都知道锦县危险,保不下锦县,北黎王朝的东大门就算被撬开,几十年的和平将被打破。北黎抗击西祁花费巨额钱财,休养生息的时间太短,根本没缓过来。雒都、西南又相继出事,要是这时候东北再乱,北黎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我们只有抓住这个矛盾,才能在夹缝中存活。” 范兴舒登时哑口无言,他见识到侯卿尘这软绵绵的一刀,仅这一席话就将他远比下去。这便是隋御想要留侯卿尘的原因? 侯卿尘所言,正是隋御在年初时和凤染商议的结果。只不过侯卿尘把当初的大框又细致地完善一遍。 如此一来,一石多鸟,他们看似被动,实则是掌握了天时、地利、人和所有要素。让雒都发现隋御变得强大,倒不如让雒都认下他这份“强大”,用这份强大抗击东野才更有用处。 “姜还是老的辣。”隋御迈步往上院里走去,“我本欲跟东野做一笔买卖,经尘哥这么一说,我觉得得再加一笔买卖了。” 侯卿尘和范兴舒同跟隋御左右,他说:“侯爷对雒都有用,卿尘对侯府有用。清王府是我与侯爷的本家,这份情,我割裂不掉,我想侯爷也不能忘却老清王当年为你和隋叔父所做的一切。但我觉得这两点之间没什么对立关系,范兄弟无非是担心我心里装的主子不是建晟侯。” “尘爷,您严重了。”范兴舒用袖子拭了拭汗,“咱们都是为了侯爷。” “日久见人心。”侯卿尘温声道,“不过,前儿夫人问我可知清王府的内奸是谁,我却迟迟答不上来,但我保证……” 三人已走进月洞,穿到霸下洲廊下,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霸下洲里传出女子的哭声。隋御旋即加快脚步,这哭声是不是凤染的?谁敢把她惹哭?那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172回:就要你不得不服 且表隋御抬腿就是一脚,直接将门帘下摆的木棒给踹断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那双“残腿”已变得有多么强劲。 凤染被唬了一跳,自罗汉榻上直起身,讶然地睇向他,说:“侯爷要干什么啊?” 先前,隋御没能阻止住凤染去大兴山和凌恬儿见面那次,他一时气急,反手就把霸下洲的房门给敲出一条裂缝。即便事后修补好了,但那缝隙仍有迹可循。凤染心下郁闷,他是不是不破坏点东西就心里难受? 隋御却不管那么多,凤眸紧盯着凤染,见她面色泛红,稍稍有些倦意,但绝对没有哭泣的痕迹。他再定睛一瞧,方知是紫儿那个小丫头跪在凤染脚边抽抽搭搭地掉泪。 “没事。”隋御轻甩风袖,面容稍稍舒展开,“娘子先忙。”说着,就往东正房里走去。 侯卿尘和范星舒向凤染揖了揖,也随着隋御往里面走去。凤染重新坐回罗汉榻上,轻抚紫儿的头顶,说:“这事咱们没完,夫人定为你讨回公道。” 紫儿瑟瑟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蚊呐道:“夫人……” 夏日天长,已用过晚膳,外面的天际还没有彻底落幕。隋御手里握着一本书,从西正房那边走回来。 “大器今儿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这两日心里还记恨我呢?” 凤染坐在妆奁前,伸指揩过鬓边的碎发,道:“我儿子才不那么小心眼儿。” 隋御挪来一把椅子坐到凤染身旁,顺着她的纤指抚过鬓边,承认道:“我是不会教导儿子,头次当爹没甚么经验。” 凤染侧首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一个你都教不明白,我看大器根本不用再添弟弟妹妹。” “那怎么能成,一回生两回熟!”隋御急赤白脸地道,他捉住凤染的臂腕,“我们……” 凤染急忙把他推开,蹙眉道:“热得慌……我有正事跟你说,你快坐好了。” “什么正事也抵不过给大器添弟弟妹妹。”隋御拉她入怀,“娘子啊……” “你儿子被人欺负了。”凤染把他的脸推扭过去,“紫儿那丫头让那几个混账王八羔子占了便宜。” 隋御臂弯一僵,眼眸里露出凶光,“怎么回事?” “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凤染从他怀里退出来,“大器来府那阵儿咱们过得太穷,没顾得上立什么规矩章法的。无论是谁,都只唤那孩子一声‘大器’。知道内情的老人从不多问,偏我忘了咱们侯府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奔。” “是尘哥那几个手下质疑大器不是我儿子?”隋御五指攥拳,指节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就是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若因此事得罪下侯兄长,侯爷得自己收拾烂摊子。” 隋御倒是气定神闲,只稍露愠色地说:“娘子为我收拾过多少烂摊子?我巴不得替娘子收拾一回。” 凤染望了眼窗外,见天色已暗下来,便诙说道:“那侯爷过一会儿就随我一同去看戏。” 过去不至二刻钟,却听屋外传来咚咚地脚步声,须臾,邓媳妇儿推门而入,急声道:“夫人,事情成了。” 凤染长舒一口气,朝隋御福了福,道:“侯爷,随妾一并过去?” 隋御颔首,跟着凤染一同走出霸下洲。邓媳妇儿在他二人身前引路,躬身道:“就在后面稻田地里呢。” “我认得路。”凤染走出垂花门,水眸瞥向金甲坞,“去里面支会侯卿尘一声,他要是有意愿,你便带他过去。” 隋御已晓得凤染要唱哪一出了,他边护着凤染走夜路,边苦笑道:“娘子把事情计划的如此周密,哪还有什么烂摊子可言?我能表现什么?我啊就是当背景的料。” “调戏我的丫头,我非锤死他们不可!”凤染咬了咬唇,以为自己义愤填膺得很。 可在隋御眼里,他这娘子就算发火都是娇娇软软的,像一只小花猫似的。 紫儿很会挑地方,没有钻进稻田深处,一是担心那俩畜生再伤到庄稼地,二是怕宁梧等人未能及时赶到,她再不容易逃脱。故而把地点定在那一排果子树下。 老赵和大洋憋了两日没有得手,今日忽见紫儿主动来找他们,乐得早忘了形,约好掌灯之后在侯府后面果子树下见,便守时守点地赶过来。他们才将紫儿的影儿瞧清楚些,宁梧已带着后院的媳妇儿、丫头们把他们俩给合力围住。 其实宁梧对付这二人简直易如反掌,但凤染得做戏给侯卿尘看,不能让侯卿尘觉得侯府在仗势欺人。宁梧也是第一次和一群娘们儿做事,当她们一窝蜂冲过去撕打老赵和大洋时,宁梧真想一头撞进稻田地里。但她又止不住地发笑,原来不靠硬打也能将人制伏。 “呸,你们这俩臭不要脸的货,我们紫儿丫头才多大,你们俩就动起这个歪心思!” “管不住自己的下流胚子,就应该剁了喂狗!” “白眼狼!活畜生!” 大洋和老赵被她们抓花了脸,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起初二人死命挣扎,口里还不断地狡辩。等到了后来,他们根本说不出话,只知道护头蹲地扛着一群娘们儿的拳打脚踢。 宁梧望见凤染和隋御走过来,终于下令让大家住手。宁梧提着灯笼照亮他们,嘲讽地笑道:“侯爷和夫人来了,你们俩还不打算起来么?” 大洋和老赵鬼哭狼嚎地匍匐过去,一口一个“是被那小贱人设计所害”,不断磕头说他们俩是被冤枉的。 与此同时,侯卿尘亦随邓媳妇儿快速赶过来。凤染余光瞅见侯卿尘,终于掀唇道:“你们的意思是说,我们侯府上下这么多双眼睛都在说谎?她们跟你们二人都有仇?紫儿是我儿子的贴身女婢,她大晚上不在霸下洲里待着,竟跑出来要跟你们俩行苟且之事?” “就是她勾引的我们呀!夫人,你得明鉴,明鉴啊!”老赵和大洋二人憋屈到了极点,他们俩居然教一个小蹄子给算计了! “紫儿。”凤染将她唤到身边,问道:“你怎么没有待在霸下洲里陪大器?” “夫人!”紫儿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汪汪地说,“如今是伏天屋中太闷热,大器要小的出来打些凉水回去擦身子。可我才走出霸下洲就被这两个混账东西给捆住绑来,不然这黑灯瞎火的,我一个小姑娘干什么要来这里?” 紫儿一面说一面呜咽,匍匐到凤染脚边,接着道:“他们俩明明就是信口雌黄,夫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让他们俩来稻田地的,他们俩若是正人君子怎么会来?更何况有这么多嫂子、姐姐们为我作证!” 宁梧恰到好处地走上前,欠身道:“夫人,紫儿所言句句属实。” “那你是怎么来的?”凤染刻意道,他这话就是问给侯卿尘听的。 “邓家的打发我过李老头这边问些事情,大家都在后院里纳凉,听到有人喊救命,还是在咱们府的地盘上,自然要追出来相救。何况这丫头还是咱们上院的人。” “你们建晟侯府可真会算计人啊,这明明就是要坑死我们兄弟二人!”老赵和大洋跪爬到侯卿尘跟前,央及道,“尘爷,你快说句话救救我们,干脆这侯府我们不留也罢。尘爷,尘爷,咱们都是清……” 老赵快被气疯了,口上没有遮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差点说出“清王府”三个字。 侯卿尘早就看明白了这场戏,这分明就是凤染做的扣,她大可以不用如此费尽周章。在知道老赵和大洋作出那些劣行之后,就可以以建晟侯府当家女主的身份惩治他们俩。 但凤染没有这么做,而是演了这出戏,来给侯卿尘一个交代。这二人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侯卿尘及时踹了老赵一脚,他瞬间从口中迸出一口鲜血,吓得旁边的大洋再也不敢多说话。 凤染有些意外的看向侯卿尘,他和隋御不愧是兄弟啊,这咋出手都爱上脚呢?而且踹人的方式还很相同,要是范星舒此刻在场,只怕胸口又得一阵剧痛。 “你们俩还狡辩什么?那丫头才几岁,你们俩是禽兽吗?”侯卿尘真的太恨铁不成钢了,他们侥幸逃命,来到建晟侯府放着安生日子不去过,非要往这种不耻行径上走。 侯卿尘向凤染郑重一揖:“夫人,请按侯府家法处置他们二人,卿尘绝无半点怨言,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 凤染敛眸缓笑,说:“侯兄长,你若相信他们是无辜的,咱们可以把这件事情压下来,黑不提白不提也可,这个面子我能给你。” 侯卿尘赶紧摇头,继而向一直一言不发地隋御叉手道:“侯爷,这件事不是小事,一定要让夫人按照侯府的规矩惩治,绝对不能姑息!” 隋御当了一晚上的背景墙,终于轮到他说话了,却倍感无奈,他拭了拭浓密的剑眉,道:“侯府大小事宜皆由夫人做主。” 这都快成了隋御的口头禅,隔三差五就得讲一遍,他能有什么法子,这些规矩皆是他自己定下的。 凤染略略扬起下颌,掷地有声地道:“既如此,把他们二人押回正院里,每人各打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第173回:牵连出意外收获 话说老赵和大洋的叫喊声响彻庭院,荣旺和胜旺亲自动手,把这三十板子打得结结实实。侯卿尘就立于霸下洲的廊下,眼睁睁看着他带过来的这二人挨打受罚,全程都没有为他们求情半分。 邓媳妇儿早去袍泽楼那边准备出来各种草药,外敷、内用一应俱全。这边刑罚还没等结束,她便扬铃打鼓搬端了过来。侯卿尘瞧见了,愈加说不出话语。只觉得凤染这一系列作为,以算给足他的颜面。 待打够了三十板子后,老赵和大洋的下身已鲜血淋漓,好似没有下半身一样,完全动弹不得,最终是让人拖回金甲坞中的。 小袁心中虽有埋怨,觉得他们俩太给侯卿尘、乃至清王府丢人,但还是动起手为他二人擦拭上药。 闹腾了一晚上,侯府里终于清净下来,关上门的金甲坞中只剩下他们几个自己人。老赵和大洋趴在矮床上,仍在吭吭唧唧地低嚎,这三十板子差点没把他们送到阎王那里。 侯卿尘扯了把杌凳坐待他们床前,替小袁递递拿拿打起下手,恨恨地道:“你们俩还觉得委屈?冤枉?在清王府时,你们可敢动这样的歪心思?怎么,觉得自己是清王府里走出来的人,就高人一等?瞧不起建晟侯府了?” “尘爷,你怎么能向着他们说话?咱们才是自己人啊!”大洋无力地捶了两下枕头,鼻涕眼泪全糊在脸上,狼狈不堪地道。 “你还这样认为?”侯卿尘觉得他们太冥顽不灵,斥道:“你们真以为单凭调戏婢子这一件事,就能把侯爷夫人惹怒?你们近来的所作所为,是真以为我不知道还是侯爷夫人那边不清楚?” “我们咋的了?老赵心虚地犟嘴,还想继续推诿扯皮。 “在地里干活偷奸耍滑,明里暗里瞧不上李老头和那些佃农,难道不是你们干出来的?”侯卿尘掷掉手中草药,气愤地说,“不是嫌弃侯府伙食不好,就是到处摆大爷的姿态。还有隋器是什么身份,犯得着要你们来猜忌?你们没事招惹一个小孩干什么?” “那孩子哪里像是建晟侯的儿子?莫不是侯爷夫人在外面生的野种。我们这不是好心想给侯爷提个醒儿?”老赵那一脸鼻涕眼泪都掩盖不住他这不知廉耻的嘴脸。 侯卿尘失望透了,已不屑再跟他们俩讲道理。在清王府没造反之前,他除了与小袁相识熟悉一点,和老赵和大洋只是点头之交。当时侯卿尘追赶上清王殿下时,他已身负重伤命不久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是老赵和大洋护在清王跟前,才让侯卿尘对他们俩刮目相看,敬重了几分。 在清王离世后,他们一行人又肩负起保护清王幼子的使命,决计投奔隋御是侯卿尘的主意。在那么远的路途里,他们遭了不少罪,幼子最终死在老赵的怀里,也是意料之外的事。侯卿尘自责是自责,但从未把这些归咎到他们几人身上。 许是在途中太过匆忙,直到进入建晟侯府里,日夜朝夕相处,才得以将他们深入了解一点。但旧情大于理智,侯卿尘总觉得他们几人很不易。 他原是打算为他们管隋御要些盘缠,将他们打发走。本意是想让他们从此以后过安生日子,与清王府彻底断离开。但他们自己不同意,隋御也没有答应他这个请求。 侯卿尘站起来,正颜道:“这样的话我是第一次听亦是最后一次听,若再让我第二次听到,休怪我不念旧情。” 凤染给他们二人准备的草药都有极强的止疼效果,小袁替他们上过药之后,二人均获得不少缓解。稍微有了点力气,二人觉得愈加憋屈。 老赵推开小袁,怨恨地道:“尘爷赶紧去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嘴脸?一副标准的奴才相,才吃了他们建晟侯府几顿饭,就已为对方说话?可怜清王府把你自小培养起来,你可对得起老清王和清王殿下?” “老赵,你够了!”小袁再听不下去,上前劝阻说,“你还想让人家侯府怎么着?咱们可是清王府余孽,侯爷不顾安危将咱们留下来已算大恩大德,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这建晟侯又是什么省油的灯?他那双腿不是残了、废了吗?来到这你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人家在锦县上过得滋润,谁知道他们这侯府里还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既事清王府走出去的家奴,就理应封我们为座上客,替清王殿下报仇才是正道。” 老赵和大洋一唱一和地呵斥,小袁为侯卿尘鸣起不平,低吼道:“疯了,疯了,你们俩这是疯了!” 侯卿尘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已不再生他们俩的气,觉得很不值当也很没有必要。他只拍拍小袁地手臂,说:“你好好照顾他们。” 话毕,侯卿尘转身走出金甲坞。他在一进院里漫无目地地游走,只觉这几个月过得像一场黄粱大梦,他到现在似乎都没有从梦里醒过来。脑子里回忆起曾经的一幕幕,清王府大厦倾倒的全过程,在他头脑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他突然想起凤染前几日问他的那个问题。 就在他细细思考之际,他仿佛听到头顶黛瓦上有人掠过的声音。他猛然抬头,见到的却是一只体型较大的海东青自黑夜长空里飞过。 “确是这么说的?”隋御坐在紫檀大案后,狐疑地问道。 宁梧欠着身子,垂头说:“宁梧听的真真切切,绝对不会有错。” 站在隋御边上剪灯芯的凤染住了手,隋御下意识地替她捞起长袖,以免碰倒灯烛。凤染回手罩上琉璃灯罩,道:“我本意只是想教训他们一下,如今看来却是帮侯兄长一个大忙。” “夫人觉得会是他们吗?”宁梧不解地问,“以那两个腌臜货的城府,只怕还做不出那等举动。” “他们就是执行者?”凤染眈向隋御,笑意渐凝,“侯爷,得快点弄清楚他们的底细,必要时……” 隋御收回手,对宁梧说:“去叫郭林和范星舒过来。” 宁梧遵意,立马退出去叫人。隋御复道:“看来侯卿尘能活命是雒都有意放水,我和清王府的关系早被他们洞晓。娘子,咱们得做好准备了。” “你觉得雒都那边担心你是拥立清王的?”凤染猜测说,“但我觉得事情还没到那一步。要真如你所想,这时候早该有人来围查咱们府了。我更倾向于那俩混账与搞垮清王府的幕后黑手失去联系。你虽出身清王府不假,但你和侯卿尘的关系几乎不被外人知晓。是谁能算计到这个地步?” “他们跟随侯卿尘的目的,应是要弄死清王幼子。”范星舒的声音自门口传过来,他和郭林一前一后的走进敞厅。 “侯爷留下尘爷他们是个意外。侯爷出身清王府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您六七岁就同先帝进了宫。况在侯爷战马坠涯后,清王府压根就没在意过你的死活。不管这幕后操控棋局的人是谁,他能想到一步两步三步,但绝料不到后面这些变数。” “凡事没有绝对,星舒,智者大有人在。”凤染接过范星舒的话茬儿,“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觉得咱们可以来明的了。但凡侯兄长有点理智,也该明白这其中的重重关系。” 郭林翘首望向隋御,大喇喇地扶着腰侧长刀,说:“侯爷,就等您一句话,我这就带人过去绑了那两个畜生。三十板子算什么,这回老子非打得他们亲娘都不认得,看他们还招不招!” 隋御了然当下必须这么做,这关系到侯府的存亡,不管侯卿尘那边是什么态度。倘或老赵和大洋勾搭上幕后黑手,把那些人引到锦县上来,这个后果将不堪设想。 “尘爷!”宁梧在门外突然高叫了一声,二人随即在门外大打出手。 宁梧下手收着劲儿,不敢真伤了侯卿尘。侯卿尘出手却没有留余地,他一方面是心急要见到隋御,另一方面也是想试试宁梧的功底。 凤染跑过来打开房门,制止道:“宁梧,住手,侯兄长是自己人。” 宁梧登时收了手,规矩地避到一隅。凤染侧过身,向侯卿尘微微颔首:“兄长,侯爷在屋中等着你。” 侯卿尘理了理衣衫,冲凤染作揖致谢,方才大步踏进东正房里。他见到范星舒和郭林在此一点都没有惊讶,是已经预料之中的事。 “尘哥。”隋御礼貌道,“这本是一桩小事。” 侯卿尘立即掀袍跪地,叉手道:“若是因为我把建晟侯府引进深渊,我真的死不足惜。侯爷快些动手,我也很想知道清王幼子的真正死因,以及清王殿下那一身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弄清楚以后,卿尘愿意接受侯爷的任何惩治。” 隋御绕出紫檀大案,把侯卿尘郑重扶起来,道:“尘哥,你我兄弟之间无须这般。郭林——” 郭林听闻叉手领命,掉头就奔向金甲坞而去。可他才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宁梧在屋外瞧着,心里暗叹,这个夯货是怎么回事? “侯爷,我这一激动忘了要事。”郭林瞧了眼侯卿尘,有些支支吾吾。 “都是自己人,你说便是。” “啊~那个安睿的大猛鹰飞回来了。”郭林从怀里取出信笺,交到隋御手里,“刚才就惦记给侯爷送过来的。” 第174回:真相相已经不重要 却说撬开老赵和大洋的嘴没花费多少工夫,这全都要归功于之前荣旺和胜旺杖打他们的那三十板子。有了那个疼痛经历做铺垫,待到郭林上手时,将将抽打他们俩几鞭子,二人便招架不住全部招供出来。 老赵和大洋的确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清王府内奸这种有分量的活儿他们俩根本做不来。只不过在跟随清王攻打雒都的途中,有中间人过来与他们俩传话,道是若在清王四面楚歌之际,能将其斩杀,拿着头颅去雒都衙门里领赏,可获得一两黄金。 当时他们俩只觉得那中间人大逆不道,敢冒然在军中蛊惑人心,实在是又可恶又可气。那人还是张陌生面孔,传过话以后,很快就消失在他们俩面前。并且在之后的日子,再没露头出现过。 他们俩不敢将这等“荒诞”言论禀报给清王殿下,遂把这件事情埋在心里。但随着清王府的战况越来越有败北之势,他们俩不得不想起当初那人的“忠言”。 不日,清王府遭到雒都两大禁军的疯狂围攻,以鸡蛋碰石头的惨状溃败。清王殿下在一众亲兵的护送下向外逃窜,那时候他已身受重伤。 老赵和大洋二人是贪生怕死之徒,当所有亲兵勇杀禁军时,他们俩则架起清王往外围跑去。他们俩本是打算把清王带到无人之境,将其弄死,割下头颅之后再去雒都衙门里领赏钱。 也是天假其便,就在他们突出重围时,迎面碰见了追赶过来的侯卿尘和小袁。虽然最终清王殿下还是不治身亡,但他们俩却失去了夺走头颅的好机会。 紧接着又寻到清王幼子,他们俩觉得机会又来了,在侯卿尘决定投靠建晟侯府的途中,他们俩想方设法欲把幼子拐走,但结果却是随侯卿尘硬生生抵达到锦县。 “之后的事情,你们全都知晓了。”老赵的双腿抖如筛糠,也分不清楚顺着袴腿儿流淌出来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了。 大洋不断地求饶:“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我们一条狗命。清王殿下和小少爷的死真不是我们干的。我们俩就是胆小如鼠,没有尽到侍卫的职责而已。” 郭林教人好生看住他二人,自回到隋御这边来禀报详况。 “确与咱们先前猜想的大致相同。”范星舒展开折扇,点头道,“只是我不相信他们俩已道出全部实情。” “既然有人在暗中为他们指道,那么不管清王幼子还是清王本尊,都能成为他们邀功的筹码。”凤染坚定地说,“如今清王埋葬在何处,清王幼子葬在何处他们俩皆都知晓。这太危险了。” 侯卿尘深呼一口气,道:“让我过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事情还得我亲自面对。” 隋御应了声,放侯卿尘和郭林一同回去。待他二人走后,隋御又叫来宁梧,吩咐道:“这二人留不得,必要的时候可帮尘哥一把。” 宁梧遵意跟了过去,范星舒继续进言:“侯爷,想必那幕后黑手是不会问出来的。但通过这件事足以证明,不管是您被派封到锦县,还是清王府被清算,都是雒都那边早就布好的局。” “还有元靖帝的离世和剑玺帝的登基!”隋御凤眸寒栗,盯在范星舒身上,“你说对不对?” 范星舒瞬间吓出一身冷汗,隋御那个眼神太可怕了,似是要把他看穿一般。他捏紧手里的折扇,不住地赔笑。 “这两日安睿就要回来。”隋御将信笺放入灯烛上烧毁,“建晟侯府只怕会更加热闹。解决掉清王府这摊子事,不代表以后就能一帆风顺。” “需要磨合是在所难免的事。我想不管是从何处来投奔侯爷的,初衷都是希望侯爷能东山再起。” 另一端,老赵和大洋已被人抬回到矮床上。侯卿尘蓦然地坐在他们俩旁边,冷静地说:“你们俩本无意跟我留在侯府,挑拨我和建晟侯的关系,在侯府里大肆作闹,目的就是要我替你们俩讨要一笔可观的盘缠再离开。” 老赵和大洋痛哭求饶,仍在狡辩否认。侯卿尘彻底清醒了,清王府的陨灭,让他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过得浑浑噩噩,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没有理智思考过。 “我没记错的话,清王殿下所受的几处要害伤皆在背部。”侯卿尘仔细回忆当时的细节,“真的不是你们所为么?” “给我们多少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杀害清王殿下呀!” “我们来锦县的路上,老赵把小少爷搂在怀里,一刻都不愿松开,原来是为了伺机逃跑。也正是因为这样,孩子最终才会被闷死。”侯卿尘阖了阖眼眸,继续道:“所以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呢?” “尘爷,我们把知道的都交代出来了,真的没有半分隐瞒。幕后之人是谁我们真不知道,绝对没有骗您。”大洋拼劲最后的力气,从矮床上滚下来,匍到侯卿尘脚边,头磕地面,苦苦相求:“尘爷,看在我们兄弟俩和你共患难这一路的份儿上,求你放我们一条生路。” 侯卿尘将大洋的手从自己腿上挪开,讽笑说:“可以,只要交代出指使你们做事的人是谁就行。” “说,说,我们说。” 老赵不假思索地念出几个名字,俱是清王府里的家臣姓名,而那些人已全部死在禁军的刀枪下。 侯卿尘冷静的面孔霍地阴戾起来,他道:“攀咬尽忠而亡之人,你们真是罪不可赦。” 侯卿尘起了身,手里已多出一柄短剑。就在这时候小袁突然挣脱家将跑了进来,他哭哭啼啼地抱住侯卿尘,道:“尘爷,清王府就剩下咱们四个人,求侯爷饶他们俩一命,相信他们最后一次!” “小袁听话,松开我。” 侯卿尘扬手一推,小袁躲避不及,小臂赫然豁开一条血口子。就在他们二人僵持之际,郭林和宁梧几乎是同时闯进来,将老赵和大洋快速拖出金甲坞,继而刀起刀落将他们杀死。 鲜血溅到地上,沾染到他们二人的鞋边。 宁梧睃了眼郭林,轻声道:“几年未杀人,手生了?” “彼此彼此。”郭林不服气地说,“宁姑娘‘从良’也有好久了?” 侯卿尘和小袁追赶出来,看到的已是老赵和大洋的尸体。小袁哭着跪下去,稚嫩清秀的脸上挂满泪水。他仰起头,不解地问侯卿尘:“尘爷,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侯卿尘轻抚他的头顶,怅然道:“经历过这些你才能成长。” 长夜漫漫,等待黎明。 解决掉老赵和大洋以后,侯卿尘和小袁也搬离出金甲坞。原本隋御打算让侯卿尘住到上院东厢里,毕竟侯卿尘是他的兄长。但侯卿尘执意不肯,最终还是跟随郭林回到霹雳堂。他和郭林住在一起,对面便是范星舒和马上就要谋面的安睿。 而小袁则并入郭林手下,成为侯府家将中的一员,从后面田地里回到侯府之中。待家中女婢或是李老头等人问起时,他都会特自然地告知大家,老赵和大洋是被夫人赶出侯府回了老家。 凤染站在金甲坞的门首,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那晚的那一幕,她没有亲眼见到,如同上一次她劝说凌恬儿杀掉打劫东野使团众人一样。 这些人到底是死了。 隋御悄然地走到她身后,宁梧和邓媳妇儿特有眼色地避走开。 “这几日娘子一直没有睡好。”隋御凤眸微垂,疼惜地道,“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我真不该把你裹挟进来。” 凤染抬首对上他的目色,说:“让我早点经历这些不好么?” “我想让你一生都不经历这些。”隋御走到金甲坞廊下,“杀人或者被杀,以后好似都要成为常态。娘子跟着我受苦了。” “我只是有点分不清楚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凤染自嘲地笑道,“但谁又是非黑即白的呢?道理我都懂得,就是我经历的没有侯爷多,难免有点……” “想喝酒么?”隋御提议道,“我陪娘子喝点如何?” “借酒消愁?一醉方休?”凤染不以为然地摇首,“当下更适合这么做的是侯兄长。越是重情重义的人,越不愿把伤口翻出来给外人瞧。” “这几日我和尘哥几乎都要同寝同食,我这般冷落娘子,娘子却半点都不生气。可是娘子心里已没有我了?” 隋御这是又犯病了? 他现在不似腿残时那么清闲,每日不是跟家将们在一起操练,就是和侯卿尘等人在一起议事。而她日日是个什么状态,就更不消细说。 “大家都挺忙的,你矫情个什么劲儿?”凤染蹙眉说,“我哪一晚不跟你睡在一起?还不够啊?还要怎么着才是心里有你?” “我们睡在一起了嘛?”隋御不满地反问,语气里带着几分幽怨。 “怎么?”凤染诮笑道,“难不成侯爷还要我哄着睡?你刚才不是还说睡不好的人是我嘛?” 隋御知道凤染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拉起她往霸下洲里回,“赶巧到了后晌,本侯瞌睡得狠,就想让娘子哄着小憩一刻。” “侯爷不要闹了,怎么还没有大器懂事!青天白日的你不害臊嘛?隋御……隋御!” 回第175回:又触及他的盲区 且说侯卿尘和范星舒正来至月洞门下,瞧见此景,不约而同地躲到石门之后。二人相视一笑,继而折返回侯府后院中。 “侯爷和夫人还真是……”侯卿尘垂着头,似笑非笑地叹道,“我原不知侯爷还有这样的一面。” 范星舒翻起白眼,吹了吹龙须刘海,说:“整个侯府都靠夫人养活呢,尘爷说侯爷他稀罕不稀罕?” “夫人这等有本事?”来府这些时日,关于凤染的诸多事迹他已听闻不少。 “有~”范星舒笑呷呷地点头,“待明儿得空,我带你去锦县里转转,让你瞧瞧咱们侯府在外的营生。” “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点期待上了。”侯卿尘负着一只手,赞叹说:“女子掌事确实是美谈,侯爷得夫人甚是幸运。只不过……” “如何?”范星舒驻足,展开洒金折扇,探问道,“难不成尘爷想要卸磨杀驴?如今瞧侯府已有复苏气象,便想让夫人回归内宅,单纯地相夫教子?” “我的心胸怎地那么狭隘?”侯卿尘侧过身,隐隐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我只是觉得除了侯爷行动受阻以外,咱们都理应帮夫人分担一些。” 范星舒舒了口气,摇动起折扇,说:“夫人底下的人手倒是够用。” 他想起几个月前,凤染想让自己跟在她身边做事,那时他的心思全在盛州那笔银子上,半分没有犹豫便拒绝了她。现在听侯卿尘这么说,实在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图。 “我们要在锦县扎根,光护好侯府还远远不够。” 侯卿尘停在一处哨亭旁,伸臂向上方指了指。范星舒会意,二人便一前一后攀到上面去。 “锦县的地理位置和黔州太不相同。”侯卿尘扶着围栏,微风灌入他的袍袖里,“黔州四面环山,土地贫瘠,没有山川河流,与其他州县几乎是隔绝的。这点又与益州那蜀道不同。” “天府之国,另当别论。” 侯卿尘将眺望远方的目光挪回到范星舒身上,略略点首,说:“所以老清王在黔州聚势,花费了太多太多精力。他等了一生都没有等到那个合适的契机,偏清王殿下那么沉不住气。” 说到此处,他伤感地苦笑,接着切入正题,“锦县在两国交界处,一半环山、一半靠水。虽算苦寒之地,但比黔州、漠州已好出太多。真正的苦寒之地皆在东野境内。” “靠水的那一丢丢地方同东野交错,与咱们侯府这片占地一样,是个难以界定的地方。”范星舒把自己了解的状况讲出来。 “要以一县为棋盘,咱们就得走出去,要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甚至哪个集市有多少间铺子都要了如指掌。不管这里居住的是谁,心向何处,我们都要将他变成自己人。” 范星舒啧啧称奇,望向风度儒雅的侯卿尘,说:“清王殿下若是能听进去尘爷的绸缪,何故有今日下场?” “这些都是老清王教我的,没甚么厉害之处。”侯卿尘谦虚道,“所以我才说,咱们应帮夫人到府外做事,利用这个便利,我相信实施起来并不困难。” “尘爷是想让路边卖烧酒的老翁都念建晟侯的好?” “这不是一日之事。只有巩固住了锦县,我们才能拉起自己的队伍,与对面的东野以及背面的雒都抗衡。” 范星舒向侯卿尘拱了拱手,心中虽是不忿,但还是由衷地敬佩,眼前这人的格局、眼光都远高于自己。 “什么?”凤染平躺在床榻上,隋御则侧卧在她身旁,“你和侯兄长神神秘秘商量这两天,合着是在打我的主意?” “瞧娘子这话说的。”隋御又往凤染身上挨过去,下颌抵在她的臂膀上,“我是在帮娘子找得力人手。我虽出门不便,但偶尔也可易个容,保护娘子出门未尝不可。” “腰杆子硬了就是不一样。”凤染往床榻里端挪去,嫌弃地道:“你离我远点,大热天的再起痱子。” 隋御装作没听见,还挨着凤染起腻。她抵住隋御的胸膛,说:“是不是忘了当初为何放金生出去?侯爷和侯兄长都觉得时机已成熟?以为手握从盛州弄回来的几千两银子就可大肆动手?” “盘不活的钱就是死钱,只是能应急罢了。”隋御握紧她的五指揉了揉,“还得倚靠娘子在外经营,方可让钱生钱、利生利。相信过不了太久,能人志士便会朝着这渊薮之地奔来。” “有了顾将军举荐过来的范星舒、安睿,清王府投靠过来的侯卿尘,以及你马上就要见到的老部下古大志和臧定思。侯爷还觉得不够么?你的胃口这样大?”凤染努努嘴,五指自他的掌心抽出来,旋即敲敲他的肚子,“你能吃得下么?” “我可海纳百川。”隋御笑吟吟地说,“只有这里只装你一人。”他又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脏上,“娘子……” “我、你……”凤染闪着卷密的睫羽,似在躲避隋御那炙热的眼神,“你不是困了想小憩嘛?我拍你睡觉呀?你躺好了,我拍了啊……” 凤染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抬起另一只手臂够着他的背脊,一下一下地轻拍,像极了哄隋器睡觉的样子。但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这个动作与跟他相拥而眠没太大区别。 隋御的薄唇抵在她的额前,他低声笑了笑,舒朗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染染,你就试试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凤染蓦地停下手上动作,须臾,方说:“我听到大器在叫我。”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我过去瞧瞧,许是……许是诗文没有背下来。” 隋御回手一按,又将她按倒回床榻上,沉声道:“胡说,大器这个时辰定在午睡。” “不是……我记错了,邓家的她找我有事。”凤染欲要再次起身,可隋御的手臂已沉沉地压在她的锁骨上。 “袍泽楼里那帮媳妇儿丫头们最近老粗心大意,草药归拢错位好几次,我得过去数落数落她们。” “那个丁易他老娘昨儿觉得身子不爽快,让人捎话给我,我得过去……” 隋御也不接茬儿,就那么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她实在编不出什么理由了,唉声叹气地道:“今儿不是黄道吉日,侯爷,咱改天。” “我已狠狠教训过凌恬儿,她日后定不会再来纠缠我;我和宁梧更是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染染……” 凤染腹诽,她对宁梧实心实意,亦觉得宁梧对自己也是真情实感。她从没觉得宁梧是个不安因素,但那凌恬儿就不好说了。 隋御教训了她,她就能彻底死心吗?她要是那么讲道理,何故还有先前那么多事。没几个月就要收庄稼,到时候免不得要与东野人来回打交道。只有那时候凌恬儿不跳出来生事,这个疙瘩才算解开。 床笫之欢需没有负担,老有心结怎么能行?凤染觉得不差这几个月,但又不知该怎么跟隋御讲明白。她思来想去,咬了咬牙,说:“我还没准备好,侯爷别逼我了。” 隋御却是一怔,他们俩都准备多长时间了,还没有准备好么?他不解地看着她,缓声问道:“染染要准备什么?我替你去准备。替你打沐浴水?还是更换的里衣?还是金鞭酒什么的?” “大白天的……” 凤染是服了隋御这脑回路,他刚刚讲要事时,脑子明明是好使的啊?怎么一到这事上就变成这副德性? “大白天的怎么了?整个侯府……” “我怕疼!!”凤染呛声道。 一语话落,床榻上安静的出奇。凤染扯过蚕丝被蒙住头,隋御却是想了又想,好像又触及到他的盲区了。这事怎么没听金生跟他提过?以前在皇宫里、军营里好像也没怎么听人提起过。关键是话本里也没有讲过,不都是极乐之感嘛? 凤染微微掀开被子,见隋御还在尴尬地发呆,她趁机爬起来一骨碌逃离出去。她躲到廊下透气,觉得隋御刚才那表情还有点可爱。唬他一时是一时,反正当下最重要的是赚钱。 隋御第二天便把金生叫回府中,然后以担心他在外犬马声色太久,疏忽了身手为由,把他关在东正房里整整两个时辰。 郭林水生觉得纳闷,范星舒侯卿尘也跟着疑惑,练个身手至于不让任何人进去?只有凤染坐在抱厦里,风轻云淡地喝着苦瓜莲藕汤。她用脚指头都知道隋御找金生过来是干什么。 最后,把东正房房门敲开的还是凤染。隋御和金生都面色绯红,凤染故意打趣道:“你们俩这是过了多少招啊?大热天的也不怕热昏过去。” 金生陪笑,欠身说:“时候不早了,小的也该回去了。” 凤染抱臂晃脑,眸子瞥向站在中堂门口的那几人,道:“唔……你们的袍泽兄弟回来了,今儿晚上不要一起吃顿接风洗尘宴?” 话罢,已见到比郭林和安睿更加魁梧的古大志大步走上前,身后跟着稍显木讷,却有着一身古铜色肌肤的臧定思。 就在一刻钟前,凤染已先一步见到他们几人。在安睿的先容下,二人恭敬地拜见了这位传说中的侯爷夫人。 古大志和臧定思冲到隋御跟前,当初战马坠崖后,正是他们二人最先赶到现场。隋御当时摔得有多惨烈,他们俩永生都不敢忘却。那个被判余生都不能再正常行走的隋大将军,此刻就在眼前,两个汉子瞬间泪流满面。 “来了。”隋御忍泪缓笑,“以后这里就是家。” 二人不由分说,立马跪地给隋御磕头。古大志更是调转方向,又给凤染磕了三个响头,哽咽地道:“夫人,您救了侯爷,就是我们的恩人,以后您尽管差遣吩咐。” “呵~来,我给你们俩讲讲规矩,在侯府要遵循的第一条准则,就是侯府上下所有的事情都听夫人的。”金生意味深长地睇向隋御。 隋御搔了搔鼻子,红着脸说:“没错,这是我定的规矩。” 第176回:第旭日东升的侯府 当晚,霸下洲里热闹非凡,凤染替众人张罗了一桌子的菜肴。花厅内,隋御坐于主位,余下众人分两端依次入座。 春台上的各色菜式又已提升了一个档次,隋御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在一年多以前,他们整个侯府还只能吃菜叶子度日。 凤染将最后一道菜摆放到春台上,盈盈地笑笑,说:“难得你们聚得齐整,便敞开了吃喝。大器在那边等我呢,我先过去了。” “娘子。”隋御微扬起下颌,声音洪亮地道:“你哪儿也别去,留下来用饭,大器那边自有人照顾。” “没这规矩。” 凤染倒不是真觉得男子吃饭,女子不许上桌。她只是不想看到这群爷们儿一会喝了酒,一个个原形毕露的糗样子。 隋御根本不在乎那些所谓的纲常,莫说他父母亲已不在世,就算他们尚在人间,他照旧会这么做。当初他是怎么践踏她颜面的,以后他都要一点一点替她找补回来。 “你不坐,我不吃。”隋御板脸道。 隋御要是不动箸筷,其他人哪里能动呢?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到底是把凤染按到主子身边坐定。 “既这么着,你们就当这春台上没有我。今儿的主角是刚回来的三位兄弟。”凤染抬脚在春台下踩了隋御一脚,面上却是笑溶溶的。 众人依言点首,朝凤染寒暄一时,约摸过去快一刻钟的工夫,大家才慢慢熟络起来。 凤染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听古大志和藏定思讲隋御在漠州铁骑的事迹。她以前听郭林水生他们讲过一些,但这次听闻又有新的感触。 总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隋御,没有他们说的那样性子暴躁,更没觉得隋御是那种动不动就出手教训人的角色。难不成是穿了那身铠甲的原因? 凤染猛然想起康镇,武将好像都是那个样子。她有点想看隋御穿战袍骑马的身姿了。 “妈的,宇文戟那个卑鄙龌龊的小人!”古大志谈及痛心处,将酒盏重重摔在春台上,“现在的漠州铁骑再不是曾经那个队伍。侯爷你是不知道,宇文戟他屁大点本事都没有,就会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隋御肃然看向古大志,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儿分化这个,明儿挑唆那个,导致咱们整个队伍里乌烟瘴气的,军士们不好好操练,中层将领竟想着如何站队、拉帮结伙。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太平,咋就让他那种杂碎坐享其成了呢?” 金生在旁替他又斟满酒,劝道:“大志,你慢点说。” “我和定思早就想开了。当初侯爷出事,就点了郭林、常澎和季牧三人留在身旁,余下的人您是一概不让退伍。” “让了。”藏定思好似有点结巴,一字一字地往外蹦,“受过伤的、年岁长的可以跟侯爷走。” “那才有多少人。”古大志义愤填膺地说,“要是我们都在侯爷身边,侯爷最难那会儿也不至于落魄到那个地步。” 藏定思在侧咳嗽了两声,但古大志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仍大咧咧地抒发着自己的喜怒。 “宇文戟还是有点本事的。”藏定思瞅向隋御,认真地说,“只是他没用在正地方。我觉得他背后有人指使,目的便是撵我们这些老人离开漠州铁骑。说白了,就是要消除关于侯爷的一切印记。” “可知是谁?”隋御敛声问道。 藏定思摇头,又结巴起来:“我和大志上一次故意随他闹到雒都,还是没有摸到幕后黑手。倒是让剑玺帝给数落一顿。” “猜测呢?”侯卿尘蓦地开口,“让你们猜,你们觉得会是谁?” “那自然是曹家人了。”古大志不假思索地应道,“曹家人势力太大,如今北黎十三州哪里不是怨声载道?可惜都是敢怒不敢言。外忧将将平息,内患远没有结束。” “打散漠州铁骑,弄废建晟侯。”范星舒坦言,“曹太后到底在下什么棋?他们就不怕西祁鞑子打探出北黎内况,再卷土重来,北黎可还有第二个隋御?” “怎么不会有呢?”隋御自讽地笑说,“北黎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像我这样的将帅要多少有多少。” 侯卿尘小嘬了一口酒,说:“侯爷过分谦虚了。从目前的状况上来分析,侯爷你得承认,就是有人在背后整你。但好像又不是同一拨人所为,曹家是最直接的嫌疑人,然真相往往不会这么简单。” 古大志:“这次我们听安兄弟的,没有直接把大家伙领过来。大家都在各处待命,一经召唤,众人将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侯爷,人数倒是不多,但都是您当初一手带出来的老人。估摸千八百号总是有了的。” 臧定思:“我们哥俩离开军营时,谨记您的教诲,没有煽风点火,更没有说教鼓动。毕竟北黎的西门关由他们守着。鞑子们言而无信,谁知道什么时候再闯过来?宇文戟再不济,也不会开关放鞑子进城?” 安睿始终都没有说话,全程只是陪笑点首。其实他是这件事的大功臣,他离开这几个月消瘦不少,晒黑不少。但他没有为自己邀功一句,甘愿当这个陪衬绿叶。 之后的日子便过得飞快,原本冷冷清清的侯府,渐渐地有了热闹和生气。 安睿、古大志和藏定思跟随郭林一起挖地道、建密室,侯卿尘和范星舒便跟随水生一起,听候凤染的差遣。有时候隋御在府中憋闷得实在够呛,就会化装成常随模样,跟在凤染身边。甚至有一次,他居然随凤染去了趟知县府邸。 炎热的夏季慢慢度过去,初秋的秋老虎依旧毒照在锦县上。最先成熟结果的仍是那十几棵果子树。李老头带人摘下来第一筐桃子李子,便亲自送到霸下洲来。 “夫人,您尝尝甜不?”李老头露出没有门牙的嘴笑问道。 凤染尝了口红到发紫的大李子,说:“甜呀,特别好吃,快回去跟大家伙多吃点。” “那真的不拿到集市上去卖?有点白瞎了呢。”李老头心疼道。 “不卖了。”凤染将李子分给邓媳妇儿和宁梧等人,灿然笑道:“今年咱府上人多,留着给大家解解渴。还能过几日舒坦日子?再等不至一月,到了仲秋前后就得收稻谷,到时候有大家忙的。” “今年人多,不难,不难。” “你老判断收成如何?”凤染故意笑问道。 她最近常去地里游走,因着干旱少雨带来的影响,已让她用灵泉水巧妙解决。不仅这边如此,靠海那片土豆庄稼更是被她悉心伺候着。 “托夫人的福。”李老头紧张了大半年,终于胸有成竹地说:“今年定比去年的收成还好。” 凤染不忘吓唬他,说:“一定呀?万一明儿来场冰雹、大风可咋办?” 话落,却见宁梧倏地一下掠到凤染跟前,甚少不讲规矩地捂住凤染的嘴巴,求饶说:“夫人咱别……别这么说呀。” 邓媳妇儿和水生则往地上“呸”了好几口,李老头更是尴尬地咧着嘴。 “不、不能够。”李老头擦了擦鼻子上的汗,“夫人说笑,咱锦县多少年没有冰雹、大风了,最多就是前几年遭过一次蝗灾。” “李老头,快别说了。”水生打断道,“这个月份闹蝗灾的可能性是小了,但咱也别给叨咕来啊。” 凤染知道,其实大家心里都很看重那些庄稼,一日不收割放进仓库里,一日就不敢太过放心。送走李老头,几人便搬来小杌,坐到凤染下首吃起果子。 少焉,隋御和侯卿尘、范星舒也过到西正房里来。水生一面给众人搬来杌凳,一面叫屈:“小的刚才不是把果子给侯爷送过去了吗?这是没吃够又来吃夫人的?” 隋御撩衣坐到罗汉榻上,抬手拾起一个大桃子,说:“水生啊,瞧瞧你多偏心,留着这么大的给夫人,为我送过去的哪里有这么大?” “冤枉,小的冤枉!” “水生早是夫人的人了。”范星舒吃了口桃子,笑称,“水生如今在侯爷身边的时间,还不及荣旺和胜旺的一半儿。” “远旺!”水生扯脖子喊了句。 范星舒的脸色顿时红下来,不尴不尬地来了句:“别叫。” 侯卿尘洒脱道:“这有什么的?我不是还叫了‘有旺’,一个代称而已。方便在外行事嘛。” 众人笑了一遭,凤染才说:“这个把月你们随我出入县上多次,对整个锦县已了解不少了?当下收割临近,看看咱们还要做些什么准备?” “穷啊。”范星舒展开手中折扇,“我未曾想到,锦县百姓过得如此困难。这跟几百里之外的盛州根本没法相提并论。当然州府跟底下县城肯定不一样。” “那你是没去过东野,那边百姓过得更苦,前儿还听说,他们把那边的大兴山脉都要吃空了。”水生苦笑说,“反正哪里都不好过。边军饿得要啃树皮,夫人早吩咐丁易,把打渔所得的银子换了吃食,隔三差五往边军里送,可还是杯水车薪。” “东野。”侯卿尘意味深长地道,“前段时间我也听说了不少。若按这个趋势,侯爷,您那位大侄子应该快过来了。咱们尚且能坐的住,他那边可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