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 第1章 退婚 胡善祥的故事,要从一纸退婚书说起。 胡善祥。 人不如其名。 因为在别人眼里,她既不“祥”,也不“善”。 何为不祥? 她娘生她时年过四十,已经是当上祖母的高龄产妇,拼了老命把她生出来就归了西。 她的生日次日就是母亲的祭日,是个克母的不祥之人。但是她父亲格外疼惜最小的女儿,非要给她取名为“祥”,希望她逢凶化吉,一生吉祥如意。 何为不善? 去年,未婚夫家在别院摆荷花宴,胡善祥和一个姑娘一起落水,而这个可怜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胡善祥未婚夫的亲表妹。 表妹是个丧父丧母的孤女,被舅舅舅妈接到了外祖家养活,知书达理,是个贤德良善之人,全家都没有人说她不好的。 表妹和未婚妻同时掉进水里,先救谁? 未婚夫不假思索,最先把表妹救起来,正要回去救未婚妻,胡善祥自己游到了对岸,一点事儿都没有,别说伤风生病了,连喷嚏都不闻。 胡善祥自称是两人在荷花池的游廊里扑蝴蝶时不慎落水。 娇滴滴的表小姐被救之后,听到“胡善祥”之名,就含泪抓着手帕捂住脸,瑟瑟发抖,无论别人怎么问她们两个是怎么落水的,表妹一句话都不敢说。 未婚夫家里人怀疑是胡善祥之过,觉得她做了错事还不承认,谎称意外,是为不善。 而胡家人觉得未婚夫在危机关头选择先救表妹,不救胡善祥,心里实在膈应,不值得娇生惯养的小女儿托付终身。 如此一来,两家人都觉得对方不是良配,但两家都是济宁有头有脸的家族,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亲家变冤家的笑话谈资,为了面子,就以八字不合为由,和平的解除了婚约。 胡善祥得了一纸退婚书,她捂住胸口,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在绣楼闭门不出 ,其实偷着乐。 为何? 因为荷花池风波的确是她一手算计的。 那天她与表妹在池边扑蝴蝶,突然用纨扇指着不远处的未婚夫,低声对她说:“你与表哥有情,想嫁给他对不对?我不想嫁人,不如我们两个互相成全,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两人扑通落水,胡善祥踩着水将慌乱的表妹托起,低声喝道:“愣着干什么?快叫啊,成败在此一举。” 表妹大叫:“表哥救我!” 未婚夫跳水救表妹,胡善祥游到了对岸。 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人退婚变单身。 这一纸退婚书,是胡善祥费尽心思得来的。 次年,永乐十三年,四月初十,山东,济宁,胡善祥十五岁了。 初夏,又到了小荷尖尖的季节。 胡宅,胡善祥生日过一天就她母亲的祭日,一大清早,她就在侍女养娘家丁等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去道观给亡母打醮。 到了禅房,胡善祥命侍女退下,“我今日要沉下心为母亲抄十卷经书,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搅清净,等傍晚掌灯之时你们再进来。” 父亲胡荣年过半百方得此女,自是对幼女十分怜爱,娇养着长大,把胡善祥惯得有些说一不二的大小姐脾气。 侍女们晓得自家小姐的性格,将一日的食水送到禅房之后,就闭门守在门口,连个苍蝇都不敢放进去。 胡善祥打开书箱,里面没有抄经的纸笔,只有一个包袱,她打开包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开始换装扮。 她把少女发式的双环髻拆散,梳了个道髻,头戴青色垂珠妙常巾,两条青纱长巾从发髻一直垂到腰际。 穿上半旧不新的月白道袍,外罩天青色菱格纹水田比甲,手持一炳麈尾拂尘,从千金小姐变成了体面道姑的模样。 她检查了一遍包袱,里头有一包约五十两的碎银子,一贯铜钱,一张户贴,一封早就写好信,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她把信搁在书桌上,背上小包袱,轻盈的从后窗翻出去,消失在道观后门。 胡善祥去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给了车夫五十个钱,“速速去运河码头,我要买舟南下,给人家做法事驱邪。” 马车在济宁大街上疾驰,道姑打扮的胡善祥表面依然淡定,但是频频撩开车窗的窗帘、看马车行至何处的小动作还是出卖了她的焦虑。 第七次看窗外,马车刚好出了济宁城,城门口贴着一张大明礼部发布的红榜告示,上面写着: “上谕礼部,宫中六尚缺人,凡军民之家,有识字能写能算妇人,年十五至四十,不拘容貌,有子夫死可也,进京赴选,量授以职,以充六尚内职。” 礼部奉永乐帝之命,征召全国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有才学的女人,未婚女子和寡妇都可以进京赴选,考试通过之后,在后宫的六尚里当女官。 胡善祥略施小计,得到一纸退婚书、就是不想嫁人,因为她想当女官。 为什么? 三十五年前,胡善祥同父异母的长姐胡善围就考上了宫廷女官,从最低等的九品女史做起,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当了三朝尚宫,然后功成身退,归隐山林,居住缥缈不定,从未回过济宁,只在每年写一封家书报平安。 胡家本是落魄的书香门第,三代之内最大的官就是曾祖父在福建当过九品县丞,如今胡家因长女一跃而成济宁的名门望族。 父亲胡荣封了三品光禄寺卿,胡善祥的两个哥哥也封了锦衣卫百户。 原来女子当官,也能光宗耀祖。 所以胡善祥从未见过长姐,但从小就崇拜长姐。 长大后,胡善祥更以长姐为榜样,苦读诗书,想要考女官,重走姐姐走过的路。 可是父亲胡荣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认为宫廷太危险了,大女儿胡善围好不容易在荣耀至极后全身而退,归隐山林,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家里都挺好的,不需要再出一个女官。 于是,向来宠溺小女儿的胡荣头一次严厉的批评了胡善祥,说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不能自作主张,并将她书房里的诗书典籍全部搬走,只留下《女德》、《女戒》、《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书。 为了彻底打消胡善祥的念头,本来打算多留女儿几年的胡荣立刻给她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等年满十五岁就将她嫁出去为人妇,相夫教子,彻底断了她考女官的念想。 因为女官必须是未婚女子或者寡妇,丈夫在世的妇人没有资格考女官。胡荣挑选的未来女婿是出身名望的军户家族,武艺高强,年轻力壮,一看就很能活的样子,小女儿未来肯定当不了寡妇。 胡善祥想重走长姐的女官之路,父亲非要她相夫教子,当豪门贵妇,并以雷霆手段堵死了她念念不忘的官途。 向来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胡善祥先是要死要活闹腾了一阵,皆是无用,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从“慈父”变成“严父”,无论如何她哭闹,父亲就是不改口,要她“听话”、“都是为你好”、“将来你会体谅为父的一片苦心”。 后来胡善祥改变了策略,表面服软认命,低眉顺眼的接受了这门婚事,在闺房里绣嫁妆,待父亲胡荣放下警惕,胡善祥暗中谋划,设计退婚、攒钱、还偷了家里的户贴,来圆自己的女官之梦。 好容易走出了第一步,心脏狂跳,胡善祥双手不由得捂住胸口,强迫自己平复心情,马车终于到了济宁运河码头,贯通大明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经过这里,她登上一艘南下的大客船,住进船舱天字号客房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大运河贯通南北,直达京城,大概一个月就能到。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她离梦想越来越近了。 第2章 风波 胡善祥第一次走水路,有些晕船,客船就像个摇篮,将她晃得昏睡过去,从早上登船一直睡到日落黄昏。 此时运河之上,半江瑟瑟半江红,霞光和水影从糊窗户的高丽纸投射在熟睡的胡善祥脸上,忽明忽暗。 客船到了台儿庄,在港口停泊过夜,刚刚靠岸,就上来一拨官兵,抽刀问道:“你们船上有没有尼姑或者道姑?” 船家不敢得罪衙门,把官兵们引到了胡善祥住的船舱客房。 轰隆一声巨响,官兵用大锤捶开了房门。 睡梦中的胡善祥对外面的变故毫不知情,房门蓦地被砸开,巨大的动静就像在客房里放了个大炮仗。 她以为遭遇了打劫的水匪,眼睛还没睁开就抽出枕头下的麈尾拂尘,抛开拂尘的木柄,里面藏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锥刺,这是她预备路上防身的一炳利器,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抓白莲教土匪!” 官兵们一哄而上,将胡善祥团团围住。 胡善祥定睛一瞧,对方是大明军士打扮,才发现自己搞错了,连忙将锥刺一抛,双手高举,以表示无辜,“各位军爷,我是良家女子,不是白莲教土匪,有户贴为证,我这就拿给各位军爷看,啊——” 胡善祥被身后的官兵偷袭倒地。 她毕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涉世未深,她和官兵讲道理,官兵却不讲武德,乘她手无寸铁,一棍子将她敲晕了。 胡善祥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一股陈腐潮湿的气息充斥其间,从小养尊处优的她闻之欲呕。 身下木板轻晃,听到流水的哗啦之声,原来她还在船上。 胡善祥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自己的行李,伸手一摸,左手摸到一颗温热的、光秃秃的脑袋;右手则摸到了一截小腿,吓得她立刻坐起来。 这时前方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强烈的光线射进来,胡善祥本能的用手遮住光线,听见有人呵斥道:“都起来!别磨蹭!” 胡善祥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睁开眼一看,自己身处一艘小船的货仓,货仓里的人塞得满满当当,且都是道姑或者光头尼姑,老少皆有,粗粗一算,大概有三十几个人。 货仓的道姑尼姑们盘腿打坐、或躺在船板上,一个个眯缝着眼睛,在士兵的呵斥下如受惊的鸟儿似的战战兢兢站起来,往舱门走去。 胡善祥在货仓里寻找自己的行李,那里面有证明她身份的户贴,可是她什么都没找到,就连扮作道姑的麈尾拂尘都不见了。 胡善祥还不死心,在船舱边边角角里寻觅。 “还愣着干什么?” 有士兵端着长矛过来催促。 胡善祥说道:“找行李——里头有我的户贴,可以证明清白。” “谁知道你们有没有私藏兵器?所有物品都没收了,快走!”士兵将长矛一挺,锋利的枪头离她的眼睛只有半拳的距离 ,她吓得连连后退,一直推到板壁。 胡善祥心想,这下闹大了,不仅考不了女官,还要遭受牢狱之灾,不得已自报身份:“我真不是坏人,我家在济宁府,我达(山东方言父亲的意思)是三品官员,光禄寺卿胡荣,济宁府没有人不知道我们胡家。” 士兵哈哈大笑,“名门千金怎么会变成道姑独自一人出行?别哄人了,爷不是傻子。” 胡善祥正欲再解释,士兵挥着长矛驱赶,“少废话,小爷我只管奉命抓山东境内的尼姑道姑上京城,若少了一个,小爷要被罚军饷,你这些花言巧语留着说给审讯的大官们听去。” 真是千金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胡善祥犹如丧家之犬被驱赶出仓,她费劲心机赴京赶考,结果还没有离开山东就遭遇重创,梦想轰然崩塌,但是听士兵说“上京城”三个字,就像风中之烛即将熄灭时又亮了起来:无论如何,她毕竟踏向了通往京城的路,只是这条路要比计划中的艰辛许多。 士兵蛮横无理,官员应该是讲道理的,到时候把官家千金的身份亮出来,再有扣押行李里的户贴为证,我应该能脱离牢笼…… 胡善祥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人,懂得迂回之术,去年父亲胡荣一怒之下几乎搬空她的书房、给她定亲事断绝女官之路,她也是先忍住服软,暗地里找机会反击。 先忍一忍,我还有机会。 胡善祥自我安慰,抓进这一线希望,跟在队伍的末尾,被赶到了一艘大船上。 这是一艘运粮的大货船,从各艘小船抓捕的尼姑道姑们被驱赶到此,密密麻麻挤着两百多人,为了防止嫌犯跳水逃走,船舱里的窗户从外面横七竖八的订了几根木条。 胡善祥上了船,和一个看起来面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道姑打听情况,“……朝廷讨伐白莲教,为何抓我们这些出家的女人?” 道姑压低声音说道:“据说昨□□廷官兵攻破山寨,灭了白莲教,但是没抓住贼寇唐赛儿,严刑拷打俘虏,招认佛母唐赛儿装作出家人逃之夭夭,朝廷下令,将山东境内所有尼姑和道姑抓起来送到京城,逐一审问。天降灾祸,苦了咱们出家人,不沾红尘,却被红尘事所扰。山东之大,竟容不下庵堂和道观……” 山东境内这几年白莲教闹得厉害,一个叫做唐赛儿的农妇自称为佛母,揭竿而起,成立白莲教,以卸石棚山寨为据点,杀富济贫,开官仓放粮,朝廷几次派兵剿匪,皆败于唐赛儿剑下。 白莲教在唐赛儿的带领下发展壮大,杀了官兵千余,颇有水浒戏里山东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汉们替□□道的气势。 白莲教已成气候,佛母唐赛儿之名无人不知。山东济宁府比较安定,没有白莲教作乱,胡善祥对此也略有所闻,晓得路上不太平,但是她必须冒险穿越山东,进京赶考。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她就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嫁人生子,过着一眼能够看到头的日子。 没想到声势浩大的白莲教这么快就被击溃了。 更没想到自己为了方便出行,乔装成为道姑,阴差阳错被朝廷官兵当成白莲教余孽抓起来了。 明明开头那么顺利!谁知跨出第二步就狠狠跌倒了。 胡善祥内心唏嘘不已,又问道姑,“我听过不少佛母的传说,据说她才二十出头,为何年长的尼姑道姑也要押送到京城?” 道姑说道:“我听官兵说,佛母会易容术,朝廷有令,宁可抓错三千,不能放走佛母,以防白莲教死灰复燃。” 胡善祥趴在船尾的窗缝细看,运河之上,装载尼姑道姑的大船一眼望不到头,人数何止三千?粗粗算来,怕是要超过一万了! 此情此景,涉世未深的胡善祥深受震撼,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沮丧和无力感,没有家族的庇护,她就像被剥了壳的蜗牛,任人宰割。 什么时候能够长出自己的壳呢? 第3章 初遇 从山东抓捕来的尼姑道姑们被关在船舱里,晚饭是一碗能够数出米粒的稀饭和一个掺着杂粮的饼子,没有油水,连盐都没有。 胡善祥养尊处优惯了,杂粮饼粗粝难咽,咬第一口就噎住了,喝了米粥才顺下去,还剩下大半个饼,根本吃不下去,她就分给了旁人。 她白天在客船昏睡,没有吃饭,晚饭只喝了一碗稀饭一口饼子,到了半夜,胡善祥饿醒了,长到十五岁,头一回知道什么是饿,就像一百只手轻轻的、永不停歇的拉扯着她的胃,时不时发出“咕咕”的吵闹声,不疼,但是磨人。 胡善祥强迫自己入睡,结果睡着了连做梦都是好饿啊。 也不晓得是第几次饿醒,依然是黑夜。 胡善祥饿着肚子,什么焦虑、恐惧,甚至进京赶考都统统抛在脑后,只想着天什么时候亮啊,天亮了就能吃早饭了。 胡善祥为自己“没出息”的念头感到羞愧。书里写“人穷志短”,现在她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人穷到吃不上饭,终日挨饿,的确只想着眼前如何填饱肚子,很难考虑其他。 越想越饿,越饿越想,天终于亮了。 早饭依然是一粥一粗粮饼,胡善祥这次长了些生活小智慧,将粗糙的饼子掰碎了,在粥碗里搅拌泡软,混合成一碗米面糊糊,一口一口的慢慢咽下去。 这碗就像猪食般的糊糊是她十五年来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到了中午,又有五十来个尼姑道姑被小船运到了大货船上关着,船舱越来越挤,人贴着人,打坐久了想要伸伸腿都要和“左邻右舍”打个招呼,让出一点点地方。 好在大家都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尼姑念佛,道姑念经,各念各的,船舱拥挤而不乱,居然有种诡异的和谐之感,释道联合,似乎将整艘大船都超度了。 胡善祥是个假道姑,不会背经文,就挤到刚刚被驱赶进舱的失魂落魄道姑尼姑们中间,低声解释这个飞来横祸的原因,“……总之,不要着急,咱们又不是白莲教的佛母,朝廷自会放了我们。” 胡善祥一副胸有成竹过来人的模样,其实内心依然焦虑,这些话安慰别人,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一个小道姑颤声问道:“所以……这艘船要开到京城去?” 胡善祥点点头,“这个自然,白莲教教众当场指认佛母,咱们就自由了。” 众人听了,皆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方才发问的小道姑脸色蓦地面白如纸,双手在腰间交叉,十指紧紧相扣,青筋从手背凸起,几乎要从白皙的肌肤里挣脱出来。 这个道姑的反应好奇怪。 胡善祥留了心,用眼角余光观察道姑,此人长的好模样,面如满月,丹凤眼,气度不凡。 到了傍晚开饭,依然是一粥一饼,还有一桶粗盐腌制的咸菜疙瘩,一人夹一筷子就见了底。 胡善祥珍惜食物,吃的香甜,吃到一半,听到打嗝声,转头一瞧,还是那个发问的圆脸道姑,她也被粗面饼子噎住了,端起粥碗连喝了几口,将堵在嗓子眼的饼子咽下去,剩下大半个饼子送了旁人,只喝清粥。 胡善祥简直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找到了同类,对她越发好奇,浮想联翩:她是谁?是不是像我一样乔装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她为什么跑出来呢? 圆脸道姑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瞧,便回望过去,胡善祥赶紧低头继续喝泡软的糊糊。 大船昼行夜宿,晚间在港口停泊,有官兵把守,尼姑道姑们皆席地而卧,胡善祥故意睡在圆脸道姑身边,船舱拥挤,两人肩并肩睡着。 胡善祥问她那里人、来自那个道观云云,问十句道姑都答不了一句,沉默寡言,后来道姑干脆没声,好像睡着了。 半夜,胡善祥被熟悉的咕噜声叫醒,果不其然,圆脸道姑饿醒了,腹中轰鸣。 胡善祥早有所料,她掏出帕子,里头包着半个杂粮饼——这是她从晚饭里节省的口粮,“吃点东西吧,饿肚子太难受了。” “多谢,不用了。”道姑嘴上这么说,肚子的声音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她尴尬的捂住小腹。 胡善祥说道:“你肚子一直叫,我睡不着,吃了吧,就当帮我一个忙,我好困啊。” “谢谢。”道姑终于接过了饼子,说道:“我明日一定还你。”一副不愿意欠胡善祥人情的样子。 胡善祥躺下继续睡,心想: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就不信你明天还能用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我。 胡善祥做了个美梦,她考中了女官,青云直上,从九品女史升了五品尚宫,辅佐皇后料理后宫,是紫禁城的女管家,八面威风,人人都叫她“胡尚宫”,登上人生巅峰。 恍恍惚惚,她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回到济宁府,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硝烟弥漫。 她在父亲胡荣面前炫耀,说:“达,是不是特别后悔当年仓促给我定亲、逼我出嫁成亲?您看我现在多么风光,像长姐一样,都是凭自己本事挣的,我这条路走对了。” 胡荣赞道:“好女儿,为父错了,为父为你骄傲……” 锣鼓鞭炮声越来越响,胡荣后面的话她听不见,气得她吩咐侍从,“别敲了!本官正和父亲说话。” 可是锣鼓声不但没停,侍从抱着她的肩膀剧烈摇晃,“醒醒!” 胡善祥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处正是圆脸道姑,是她晃醒了自己,“快跑!外头还像在打仗,船起火了。” 一股烟火气扑鼻而来,难怪梦里一股硝烟味。 睡在舱门旁边的尼姑道姑们疯狂拍门,“开门啊!着火了!” 可是外头无人响应。 胡善祥趴在窗缝往外看,港口火光冲天,皆是兵戈交战之声,空中升起一团团焰火,犹如绽放的白莲花。 传闻白莲教所到之处,莲花朵朵开。 这是来救佛母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双方交战,把关押她们的船只给点着了。大船守军去码头支援,没有人开舱门。 正思忖着,一支带火的箭矢射来,正中胡善祥所在的窗户。 吓得胡善祥一缩脑袋,窗户燃烧起来,让本来烟雾弥漫的拥挤船舱愈发危险,这下满船的出家人都无法再淡定下去,尖叫声,惨呼声此起彼伏。 胡善祥懵住了,僵在原地,脑子里不停的蹦出她学过的那些经典文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呜呼,哀哉! 正绝望着,从外头钉死窗户的木条烧断了,胡善祥猛地醒来,求生的本能使得她丢开了千金小姐的矜持,疯狂踢踹着燃烧的窗户,然后破窗跳进水中,游到了岸边,登船从外面打开了舱门。 门开了,尼姑道姑蜂拥而出,撤到了码头之时,货船也变成了火船。 这时天已微亮,赶来一彪人马,旗帜鲜明,盔甲泛着寒光,个个持有火铳,霎时杀退了本来占上风的白莲教。 白莲教救佛母不得,放一朵红莲花焰火收兵。 胡善祥惊魂未定,一拨官兵拍马赶到,指着她叫道:“是她破窗游水开门放人,她就是佛母,想要乘乱浑水摸鱼逃跑!” 胡善祥忙道:“我不是!你们搞错了!” 官兵冷哼道:“除了佛母,谁会临危不乱自救,还有这种身手?别的船都没事,就你所在的船只着火?你分明监守自盗!” 此话一出,刚刚还感激她救命的道姑尼姑们纷纷后退 ,和她划清界限。 胡善祥百口莫辩,当即被捆成粽子,带进一个营帐。 营帐里,一个盔甲武士背对着她,正在给一杆火铳上油擦拭保养,胡善祥心想,千金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当官的应该能说明白吧,我有户贴为证。 看他精良的盔甲和武器,应该是个大官。 官兵把胡善祥推出来邀功请赏,“大人,佛母已被抓获!” 第4章 交锋 大官放下擦得锃亮的枪/筒,转身。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气质内敛沉稳,但是年龄绝对不超过二十岁。 腰间悬着一个椭圆形的象牙符牌,四周阴刻双兽纹样,符牌中间写着“锦衣卫百户卫顺”。 凌晨时刻,港口守军即将败北之时,就是这个卫百户带领着一彪人马赶到,力挽狂澜,击退了来劫佛母的白莲教。 这些人打着锦衣卫的旗帜,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兵,做事以不择手段,冷酷暴戾闻名,负责收集情报,监督百官,办理御案,能直达圣听,据说大臣们家里开宴会,什么人赴约、吃了什么菜都被锦衣卫报给皇帝知晓。 皇帝派出锦衣卫来山东督办平定白莲教之乱,可见对抓女匪首佛母唐赛儿的重视。 没有锦衣卫查不到的底细,胡善祥忙道:“我绝对不是佛母,我若真是佛母,从窗户跳水之后,早就乘乱潜水逃之夭夭,为何登上大船,打开舱门把她们都放出来,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胡善祥还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坦白从宽,反正瞒不住。 她的陈诉足够曲折离奇,但是这个卫百户从头到尾连眼神都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如一口老井。 瞧瞧,不愧为是见识多广的锦衣卫,胡善祥觉得惊心动魄,在卫百户看来就像一碗司空见惯、寡淡无趣的白粥。 片刻后,卫百户终于开口问话了,“既然你自称名门千金,为何独自一人进京考女官,没有父兄家丁护送?” 胡善祥留了个心眼,眼神蓦地一黯,叹道:“唉,这事说来话长,要从一纸退婚书开始讲起……” “虽然两家和平解除婚约,各种闲言碎语还是免不了,我心如死灰,无颜见人,只想远离家乡,去千之外的京城自谋生路,效力宫廷,重新开始生活。父亲不肯答应,我就找了机会乔装道姑出门,留给一封家书,希望父亲有朝一日能够理解我。” 卫百户目光如炬,说道:“你忤逆父亲,是为不孝。宫廷岂会要你这种品行不端之人?” 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当女官了。胡善祥脑子转的飞快,说道:“‘学的文武艺,贷与帝王家’。我效力宫廷,是为尽忠,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君君臣臣,到了迫不得已之时,自是以忠为先。” “我还有两个哥哥、诸多侄儿侄女,他们都在家里尽孝。我不在家,父亲也有人伺候。何况,我长姐胡善围就是三朝尚宫,她自从进宫就没有回家,我们胡家荣华富贵皆是姐姐给的。光耀门庭,就是最大的孝道。” 胡善祥打量着年轻的卫百户,“卫大人昨晚冲锋陷阵,冒险杀敌,大败白莲教,而不是在家里伺候长辈,谁会说大人不孝呢?这分明会为大明尽忠啊!” 你说我不孝,那么你呢?可不要随便给我扣上不孝的罪名,这样我的青云路还没开始就完蛋了。 胡善祥一席话几乎无懈可击,卫百户冷哼一声,“名门千金这般伶牙俐齿,本官今日长见识了,不过,你依然有嫌疑,本官自会去查你是李鬼还是李逵。” 胡善祥说道:“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查,我的行李有户贴等证物。如果卫大人还不信,我还可以写一封家书给父亲,大人派人拿着家书去济宁府胡家对质即可,真的假不了。” 话音刚落,营帐外头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个小卒骑马直奔入营帐,说道: “标下奉大人之命清点港口所有船只关押尼姑道姑的人数,刚刚清点完毕,其余船只里的人数都没有变动,唯有昨晚起火的船里一共三百零八人,少了一个道姑,标下怀疑消失的道姑就是真正的佛母,昨晚乘乱和接应的白莲教跑了。” 小卒将花名册等证据递上,“此人自称是青州府莲心庵的静虚师太,有度牒为证,方才仔细验过了,度牒是假的,人肯定也是假的。” “居然是她?”胡善祥大骇,“我刚刚被抓进船舱时,就是这个静虚师太热心帮忙,为我答疑解惑,解释来龙去脉,说什么佛母善于易容,朝廷宁可抓错三千,也不放走一个。” 卫百户说道:“佛母最擅长蛊惑人心,欺骗无知百姓,把朝廷说成毒水猛兽,颠倒黑白,朝廷何时下过‘宁可抓错三千,也能放走一个’的命令?” 被认为是“无知百姓”的胡善祥本想辩解什么,还是忍住了:若不是朝廷的命令,我和那些尼姑道姑何必受着这无妄之灾,在拥挤的船舱里蹲大狱?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山东境内的女性出家人几乎被抓空了。朝廷和白莲教相比,山东百姓更害怕朝廷。 卫百户问:“你既然和她相识在船上,可还记得她的相貌?” 胡善祥审时度势,将来要进宫当女官,绝对不要得罪锦衣卫,说道:“我略学懂得一些丹青,可以照样子画下来。” 胡善祥凭着记忆,画出了佛母的小相,相貌清秀,温和可亲,看起来温和娴静,左边太阳穴有一颗黑痣,从鼻梁到鼻头有几点浅褐色的雀斑,平凡的犹如邻家小姐姐,属于丢进人群里就立刻能融入的长相。 一点都不像一个带领结义杂牌军成立卸石棚山寨、屡次打败剿匪的朝廷正规军、杀了千余朝廷官兵的智勇双全女寨主。 胡善祥画毕,吹干墨汁,递给卫百户。 卫百户拿出另外几幅画像做对比,这是画师们根据几个接受招安的白莲教教众口述特征来描绘的佛母画像。口述和画笔本就隔了两个人,画师技艺再高也无用,胡善祥的画像相比而言是最清晰的。 卫百户把胡善祥画的佛母像递给手下,“要画师拿去临摹,全国通缉,赏银增加到一千两。” 又吩咐道:“传我命令,将所有尼姑道姑当场释放,每个人都给回去的路费。” 胡善祥听了,喜不自禁,终于苦尽甘来,重获自由。 真是好事多磨啊! 胡善祥拔腿狂奔,去寻行李,继续进京赶考。 卫百户叫住了她,“且慢。” 胡善祥停下,转身说道:“我的盘缠足够了,不要路费。” 卫百户问:“如果再见到佛母,或者听到声音,你应该能辨认出是她吧?” 胡善祥点点头,“这个自然,我记性很好的。” 卫百户说道:“你留下来,协助抓捕佛母。” 胡善祥忙道:“女官考试快要开始了,路程本来就耽误了好几天,等我先去考——” 卫百户打断道:“你的考试就是协助我抓佛母,抓到了我会保你过关,决不食言。” 好大的口气!一个锦衣卫百户,如何能左右后宫女官上榜落榜? 胡善祥根本不信他,但她不敢和卫百户撕破脸,假装相信,讪讪的问道:“如果抓不到呢?” 卫百户说道:“那就让你爹把你接回济宁老家。”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胡善祥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卫百户撕碎,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军营,不是胡家,容不得她拒绝。 胡善祥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是,大人。” 第5章 扒鸡 胡善祥为了考女官,挑灯夜战,寒窗苦读,谈不上满腹经纶,也勉强是个才女了,父亲胡荣在外应酬的诗词都是她在背后捉刀代笔。 她以破釜沉舟的决心进京赶考,一定要考过,但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考试试题居然是捉拿朝廷钦犯佛母。 我手无缚鸡之力,拿笔还行,抓人?抓瞎还差不多! 胡善祥脸上的笑容在踏出营帐那一刻就消失了。 她先去取留作证物的行李,打开包袱,衣服和户贴都还在,终于可以证明身份,但是五十两银子不见了,两贯钱也只剩下一贯。 至于值钱的珠宝首饰更是丢得干干净净。 不仅仅是她一个人丢了银钱,陆续有尼姑道姑惊呼丢了东西。 定是抓拿她们的官兵们手脚不干净,借着扣押证物之名偷东西。 好个监守自盗。 仕途不顺,钱财被偷。胡善祥怒火顿起,拿着包袱和看守们理论,“堂堂大明官兵,拿朝廷饷银,保国卫民是你们的职责,你们不仅做不到,还滥抓无辜、借机偷窃我们的钱物,简直无耻之极!” 和你们相比,白莲教简直是一朵纯白无瑕的白莲花,人家杀富济贫,可没干这种欺负百姓的缺德事! 看守们自是不承认,“无凭无据你不要乱讲!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说我们偷东西,证据呢?” “就是,丢了五十两银子?狮子大开口,你怎么不说丢了一百两呢?” “你说丢了一千两,咱们是不是得砸锅卖铁凑一千两还你?” “我说,你们昨天还是囚犯,今天撞了大运当场释放就赶紧拿东西走,再耽误下去,天知道会出什么变故,还想从我们这里讹钱,做梦去吧。” 官兵相互,沆瀣一气,一句句把胡善祥堵得无话可说,还反咬一口,说她讹诈。 没错,她没有证据。即使捉贼拿脏,她凭什么说是自己的? 原来这世间是如此的险恶。 胡善祥碰了钉子,想起卫百户,此人虽然霸道嚣张,阻拦她进京赶考,但至少能够听她讲几句道理。 胡善祥拿着包袱去找卫百户。 卫百户的营帐外有层层路障和锦衣卫,胡善祥被远远的拦在外头,“此乃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我有事禀告卫大人……”胡善祥把丢失钱财的事情说了,“身为大明官兵,手脚不干净偷窃百姓财物,乱了军纪,失了民心。” 其实外头尼姑道姑们失窃和官兵们争执闹得动静锦衣卫已经知道了,但此事与锦衣卫来山东之行的目的没有多大关系,如今紧要的事是抓佛母。 锦衣卫说道:“卫大人正忙着军国大事,这等小事怎好打扰大人,何况你没有证据。” 胡善祥说道:“我听说锦衣卫最擅长查案,只要你们出手,肯定能够找到证据的。” 锦衣卫说道:“即使他们军纪混乱,监守自盗,这等事归都察院或者兵部管,与我们锦衣卫不相干,锦衣卫只办御案。” 胡善祥屡次碰壁,气得头发昏,差点晕倒,此时已经近中午,她今天滴米未进,浑身无力,肚皮轰鸣。 快到午饭时间,不少小贩提着篮子来港口叫卖: “脱骨扒鸡!香咧!” “炊饼!刚出锅的!” “脆枣!甜咧!”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胡善祥心道: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和这群无耻官兵周旋,银子不会刻名字,但是我那些首饰都是父亲雇了济宁名匠打的,上头有暗记,就是掘地三尺也会找回来! 胡善祥还有一些散碎铜钱,这些天吃糠咽菜,没有油水,馋肉了,就先买了一只脱骨扒鸡。 小贩从篮子里拿出两只用干荷叶包裹的扒鸡,“好事成双,客官买两只吧,一只现在吃,另一只路上吃或者捎给亲朋好友当礼物也不错,我们德州的扒鸡最后名气了,送人备有面子。” “德州?”胡善祥一愣,“这是居然是德州?” 不可能啊,德州在济宁府的上游,她从济宁坐船南下,上京赶考,半路被抓,说是送到京城审问,航行到现在,应该起码到了下游的徐州府或者淮安府,怎么越来越往北、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小贩说道:“我骗客官作甚?这里是德州的安德水驿。” 不对啊!胡善祥急的连香气扑鼻的德州扒鸡都顾不上吃了,又重返锦衣卫营帐,问道:“不是说送我们去京城审问吗?怎么到了德州?” 兜兜转转,她居然还在山东打转。 这个锦衣卫还算有耐心,解释道:“就是送到京城——北京城。皇上在北京,难道把你们送南京去?” 大明有三个都城,龙兴之地中都凤阳城、位于南方的都城应天府,也叫南京,还有北方的都城北平城,也叫北京。 原本只有凤阳和南京两个都城,朝廷和宫廷都设在南京,但是当今皇帝永乐帝为了守护国门,数次亲征北伐,大多数时间都在北方,就决定迁都北京,为此疏通了京杭大运河,如今北京的宫殿即将落成,据传这几年就要正式迁都了。 皇帝在北京,但是女官效力的后宫和考试地点依然在南京啊。 难怪卫百户说她不用考了,因为她根本来不及去南京参加考试。 她这几天被关在昏天黑地的船舱里,焦虑、饥饿,没有留意航行的方向变了。 如此一来,她唯一当女官的机会就是协助卫百户抓住佛母,否则,无路可走。 想到这里,胡善祥觉得连嘴里的德州扒鸡都不香了。 与此同时,营帐里,卫百户指着德州地图部署着各个水陆出口的岗哨,设下天罗地网,形成合围之势,把佛母困在德州。 “报!”斥候送来紧急情报。 卫百户打开一看,当即将纸条握在手心里,捏成一团,拳头砸在案几上。 情报上说,接受朝廷招安,并招供佛母乔装道姑或者尼姑逃跑的三个白莲教教徒全都暴亡。 一个被毒死,一个被抹了脖子,最后一个最惨,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白莲教居然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清理门户”,收拾了叛徒。 这时胡善祥已经吃了半只扒鸡,扯了另一只鸡腿正要啃,一个挑着茶炉的少年踅摸过来,“小师傅,来碗茶水解解腻?” 刚刚变声的小少年,声音低沉沙哑。 德州扒鸡好吃,就是味道偏重,有些咸,胡善祥正好口渴,说道:“那就吃一盏。” 少年放下担子,生火烹茶,胡善祥喝了一盏,眼皮渐涩,身子脱力,手一松,茶盏落下来,少年眼疾手快,在落地之间一伸腿,玩杂耍似的,居然用脚背稳稳接住了茶盏! 胡善祥在晕倒之前用尽力气抬头,恍惚中,看到烹茶少年挺直的鼻梁有几颗褐色的小雀斑。 少年用悦耳的女声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佛母。 第6章 吃土 原来传闻中的佛母懂得易容之术是真的,站在她面前都没有认出来。 胡善祥被迷晕之后,一个推着独轮车卖炊饼的小贩过来,和佛母一起将她抬进空桶里装好,盖上木盖,就这样招摇过市,将胡善祥绑走。 另一边,锦衣卫大帐里,收到所有证人全部暴亡的消息,卫百户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冷静下来,“被白莲教处死的都是认识佛母的人……速速把那个伪装道姑离家出走的胡善祥保护起来,她有危险,白莲教下一个动手的就是她。” 手下立刻去找胡善祥,但是寻遍了偌大的安德水驿,都不见她的踪影。 手下立刻回去复命,“大人,胡善祥失踪了,最后被人瞧见是买了两只扒鸡。” 手下顿了顿,目露懊悔之色,继续说道:“不过,这事不一定是白莲教干的,之前她与几个小卒争执过,指责他们监守自盗,合起伙来偷了她的钱财,还要来找大人主持公道,被标下拦下来,说这等小事本就不归我们锦衣卫管。” “标下以为,先审一审监守自盗之人,胡善祥是名门千金,随身钱财应该价值不菲。此女性格刚烈,她若追究到底,那些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恶从胆边生,对她下手。” “把他们抓起来拷问,仔细搜一搜。”卫百户叹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山东官场腐败如斯,小卒们也只想着钱,朝廷悬赏捉拿佛母,明明有画像做参考,不用滥抓无辜。他们为了捞钱,干脆一刀切,把山东地界所有女出家人都抓起来押送京城,闹得民怨沸腾,他们乘乱发财,山东百姓还以为是朝廷所为。” 锦衣卫突击搜查,果然从官兵那里找到了从尼姑道姑们那里偷窃的财物,但是无论锦衣卫如何严刑拷打,官兵疼得哭爹叫娘,招认他们监守自盗,但就是不肯承认碰过胡善祥。 看来还是白莲教动的手。 手下表情沮丧且愧疚,“都以白莲教的狠辣手段,应会杀死所有和佛母相熟的人,但至今没有发现胡善祥的尸体,怕是被抓进麻袋里,绑着石头沉到了运河。” 这个无辜的少女太倒霉吧!悔不该上午拒绝她的求助。 卫百户看着胡善祥亲手绘制的佛母画像,目光冰冷,“传我命令,从山东各个卫所抽调人手,支援德州,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佛母挖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胡善祥已遭遇不测,被扔进运河喂鱼去了。 胡善祥在唱曲声中悠悠转醒。 “涧水潺潺绕寨门,野花斜插渗青巾。杏黄旗上七个字,替□□道救生民。” 这是讲述一群被迫落草为寇的梁山好汉故事的水浒戏里,寨主宋江出场时必唱的词。 只是现在听到的是女人在唱,胡善祥睁开眼睛,看到了佛母唐赛儿。 唐赛儿穿着天青色对襟褂,黑色马面裙,她盘坐在炕上一边哼唱着水浒戏里的唱段,一边纳鞋底。 她每纳一次,都用长针蹭一蹭头发,沾上一点头油做润滑,方便针尖穿过手掌那么厚的鞋底。 相貌清秀,气质娴静,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就是全国通缉的白莲教女魔头呢。 胡善祥害怕,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双手抱胸,缩在炕角,“求佛母不要杀我,我虽出身官宦人家,但家里从不鱼肉百姓,每逢灾年就减租甚至免租。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济宁打听,我父亲胡荣号称‘胡大善人’,平日最是乐善好施。” 白莲教号称劫富济贫,但并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杀,据说只杀不义之人,取不义之财分给百姓。 所以胡善祥反复强调胡家的“仁义”。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如何甘心?又不是她的错! 唐赛儿把做到一半的针线放在炕几上,提着棉套子包裹的茶壶,倒了一壶温茶,“放心,不会杀你,只是和你聊聊天。” 胡善祥口渴的紧,端起茶杯,立刻想起她是如何被一杯茶放倒失去知觉的,顿时放下杯子,“佛母想要聊什么?” 唐赛儿晓得她杯弓蛇影,心有余悸,就把这杯茶先喝了,表示这杯茶是“干净”的,然后再取杯倒茶,双手捧给胡善祥。 胡善祥不敢不识抬举,颤抖的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她太紧张了,根本尝不出什么滋味。 佛母说道:“凌晨时大船着火,你踢窗跳进水里,爬上甲板打开舱门,里头关着的三百多人获救,你是个热心勇敢的人,我很是欣赏。” 那场火其实是佛母放的。 安德水驿停泊十几艘押送尼姑道姑的大船,前来营救佛母的白莲教并不知道她具体在那一艘船上。 佛母以火为号,白莲教看到信号,就杀向此处,打开舱门救佛母。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了锦衣卫,将白莲教逼退,无法及时过去营救。 不故意佛母曾经带兵杀过千余官兵,身手了得,当时她正要一脚踢飞燃烧的窗户自救的,没想到胡善祥先动了腿。 胡善祥忙道:“不敢当,当时只想逃出生天,没有想那么多。” 佛母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温茶,“这次‘请’你来,是想托你给皇太孙带个话。” 胡善祥一愣,“我一介民女,如何认识皇太孙?” 佛母笑道:“卫百户就是微服私访的皇太孙。” 胡善祥惊得手一松,哐当!茶杯落在炕几上。 难怪一个锦衣卫百户敢笃定地说“你的考试就是协助我抓佛母,抓到了我会保你过关,决不食言。” 原来他是皇太孙啊!他是堂堂储君,当然有权力决定一个女官的去留。 佛母说道:“请你转告皇太孙,山东官场从根上烂透了,压榨百姓,敲骨吸髓,我们实在活不下去,连树皮都啃光了,吃土吃到肚肠涨破而死。官逼民反,我不得已举兵起事,是因山东失道,天子被蒙蔽,不能庇佑百姓,我们替□□道,杀贪官污吏,并没有滥杀无辜。” “现在我们闹得动静足够大,终于引起了天子的注意,派皇太孙来山东。我们各退一步,皇太孙向天子禀告山东的真相,肃清山东官场。我会带着白莲教永远消失,绝对不会再闹事。” 第7章 权衡 胡善祥还没有从卫百户是皇太孙的震惊里出来,佛母就要求她在皇太孙和白莲教之间穿针引线当中间人。 佛母见她呆在原地没有反应,问:“怎么,你不愿意?” “我——”胡善祥左右为难,她一个官家千金被卷进朝廷剿匪的事情里,被土匪绑架又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充当中间人,怕是要被构陷私通匪类,名声有损,严重的话还会影响整个家族。 但是不答应,她怕是无法站着走出这个土匪窝子。 好女不吃眼前亏,权衡利弊后,胡善祥说道:“好,我会转告卫百户——不,是转告皇太孙。” 无论如何,先跑出贼窝再说。 “姑娘是个爽快人,我喜欢。”佛母摸出两个棉花球,“我现在不敢暴露藏身之所,所以还要委屈一下胡小姐。” 佛母将棉花球塞进胡善祥的耳朵里,再用黑布蒙眼,胡善祥被牵到了一辆车里,行了一段路程,又被牵到了一艘船上。 胡善祥“耳聋目盲”,根本无法感知自己经过何处,佛母心思缜密,严密保护踪迹,难怪连锦衣卫出马都抓不到她。 佛母取下胡善祥耳朵里的棉花团,说道:“我们的人已经去送信了,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默数一百个数,然后解开眼睛上的黑布。” 胡善祥不敢在佛母面前耍心眼,一一照做,数到一百,解开黑布,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不见佛母踪影,但是她不敢动,总觉得岸边林子里有人暗中监视。 约过了半个时辰,锦衣卫果然来了,本以为在河底喂鱼的少女坐在船头,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 胡善祥被送到了皇太孙朱瞻基的营帐,朱瞻基问:“为何女魔头抓了你,又放了你?” 要学诸葛亮七擒七放孟获,收买人心? 胡善祥说道:“她要民女给皇太孙殿下带个话。” 此话一出,朱瞻基稳稳坐在椅子上,表情都没有变,但是眼神满是肃杀之气。 朱瞻基心道:唐赛儿能够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连杀三个证人,还戳穿我的真实身份,她一定在锦衣卫或者朝中有眼线。 我们中间出了叛徒!所以每一次围歼佛母都功亏一篑,让她跑了。 朱瞻基说道:“女魔头想要在我这里面前炫耀罢了。我一定会抓住她的,秋后的蚂蚱,嚣张不了几天。” 胡善祥把山东官场腐败,唐赛儿官逼民反,不得已反抗求活路的经过讲了一遍。“她说和殿下做个交易…… ” 山东这些年确实太苦了,北伐、迁都、修运河都从山东征用了大量壮年男子,到处都是寡妇和守活寡的寡妇,背负起了田地劳作的重担。佛母唐赛儿的丈夫林三就是修运河的时候病死的。 然而最近几年山东屡次遭遇水灾和旱灾等天灾,在土里也刨不出吃的了,穷得吃树皮吃土,官员还巧立名目,各种加赋税。 这一次山东之行,亲眼看到各种官场乱象,连尼姑道姑的私财都找借口扣留,朱瞻基晓得唐赛儿的控诉所言非虚。 可是,一个土匪头子有什么资格和一国储君做交易,讨价还价? 何况,白莲教和朝廷军队交战,千余官兵被杀,受伤的不计其数,朝廷损失惨重,皇太孙岂会轻易答应! 不过,朱瞻基并不会在一介民女面前袒露向心中所想,皇爷爷永乐帝经常教他,身为储君,不能流露情绪,不能让别人看穿自己,要做到不动如山。 朱瞻基没有直接回答是否与佛母和解,而是问胡善祥,“你怎么看白莲教?” 佛母和皇太孙都不好惹,胡善祥仔细斟酌着措辞,“民女在闺中时享受家中富贵,不知人间疾苦,偶尔听人说贪官污吏祸国殃民,但他们不敢欺负到我们胡家头上,家里没有受过损失,巴掌不打在自己脸上是不知道疼的,白莲教闹起来,民女觉得与己无关,就当听故事。” “但是,自从民女莫名其妙被官兵捉拿押送,像猪狗一样被驱赶圈禁在狭窄之地,钱财首饰几乎被官兵洗劫一空。又经历了财物失窃、被官兵反咬一口,说我污蔑他们之后,脑子里的确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觉得白莲教的出现情有可原,甚至希望白莲教再教训一下这些军纪败坏的坏官兵。” 朱瞻基问:“所以,你希望我和白莲教各退一步,达成交易?” “不不不。”胡善祥连连矢口否认,她经历了一路的磨难,就怕引火烧身,赶紧撇清自己,“民女见识浅薄,涉世未深,且无官无职,没有资格议论军国大事,此事由皇太孙殿下定夺,民女岂能置喙。” 胡善祥这句话的重点是“无官无职”——殿下,千万不要忘记您那句保我过关当女官的承诺啊! 如果皇太孙只是画大饼,胡善祥就要被接回家嫁人生子,过着一眼能够看到头的日子。 这姑娘反应机敏,能说会道,又深得女魔头的喜欢,要她当中间人传话,不如……朱瞻基说道:“你转告佛母,我可以和她谈朝廷招安白莲教之事。” 朱瞻基想以胡善祥为诱饵,引出锦衣卫里的叛徒、钓出佛母。 对于一个合格的储君而言,肃清山东官场和抓到佛母都是他应该做的,他不会被人要挟被动做出选择。 他全都要。 第8章 上吊 朱瞻基计划一石二鸟,胡善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要先确认自己的利益,说道:“皇太孙殿下,之前与民女约定,抓到唐赛儿就是民女的女官考试。现在殿下欲与她和谈,有招安之意,那么民女从中牵线算不算通过考试?” 胡善祥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进京赶考、改变当贤妻良母的命运。 如果当不了女官,什么佛母、甚至皇太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还不是得回家嫁人生子! 胡善祥毕竟只是十五岁,涉世未深,还不会掩饰自己,表情里满是期待以及按捺不住的小野心,还有对未来的向往。 朱瞻基心道:我会处死唐赛儿,彻底铲除白莲教,而你……我不会留一个知情人留在宫廷,你的归宿还是回归家庭。 但是朱瞻基身居尊位,随便抬抬手就能改变普通人的命运,一举一动皆干系江山社稷,早就学会把自己“藏起来”,令人捉摸不透。 他看着胡善祥一眼就能够看到底、犹如暖阳下清澈小溪般的眼神,真是天真啊。我不想欺骗一个天真的人,可是天真的人容易博取人们的信任,所以女魔头会选择她当牵线人。 天真的人藏不住心思,所以必须骗她以为我真的想要招安白莲教,让女魔头相信我的“诚意”。 朱瞻基面不改色的说道:“那是自然。” 那是自然不可能的。 胡善祥心里还是有些疑虑,说道:“殿下是储君,君无戏言,说谎要天打雷劈的。” 说来也巧,一道闪电劈开,轰隆一声,天际起了一串响雷,把营帐都劈得发抖。霎时电闪雷鸣,下起了雷阵雨。 这……胡善祥疑惑更重了。 朱瞻基淡定看了她一眼,“你说谎骗了一纸退婚书,离家出走,现在天打雷劈的报应来了吧。”我可没有发过这种毒誓,若真有,早就被雷劈了千万遍。 原来是应在我身上。胡善祥一颗悬起的心落定,相信了朱瞻基的承诺,说道:“民女定不辱使命,完成任务。” 按照与佛母的约定,如果皇太孙愿意各退一步,就在安德水驿连续点燃十盏天灯,天灯升空,释放合议的信号,之后白莲教会派人联系胡善祥。 现在天降雷阵雨,放不了天灯,胡善祥就先告退。 此时一万多尼姑道姑们拿到了皇太孙给的路费,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这场自打明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抓捕行动接近了尾声,拥挤的安德水驿变得空荡荡的。 春雨寒冷,胡善祥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打着雨伞,纵使她还踩着底下有锯齿高足木屐,裙摆还是被雨水溅湿了,她着急回去换裙子,快步走着,木屐的锯齿就像小马蹄似的敲击着石板路,达达作响。 迎面走来三个人,两个锦衣卫头戴斗笠,披着防水的蓑衣,中间裹挟着一个道姑,道姑没有任何防雨的工具,浑身湿透,她就像失了魂似的,木然的被锦衣卫推搡前行。 圆脸雪肌、鼻子略显扁平,可不就是船上那个疑是千金离家出走的道姑! 胡善祥总感觉她和自己是同类人,所以多有好奇,昨晚故意睡在此人旁边,还用半个杂粮饼子和她套近乎。 今天胡善祥历经凶险,被白莲教绑走,无暇顾及此人,本以为她已经和其他人一样领了路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她被锦衣卫带走了。 冷冷的春雨砸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湿透的衣裙紧紧的贴在身上,瘦弱无力,就像一具披着衣服的骷髅,下一刻就要散架了。 她本来面如满月,经历今天的煎熬,连下巴都变尖了,楚楚可怜。 胡善祥不明所以,看她那么惨,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问道:“两位军爷,卫大人不是说遣散所有道姑尼姑么?为什么要抓她?” 胡善祥今日三进皇太孙大营,锦衣卫们不敢小觑,态度恭敬,“我们发现她的度牒是假的,问她何方人氏,为何用假度牒,她一个字都不说,很是可疑,就先将她关押起来,好好审问。” 果然跟我一样都是假道姑! 胡善祥取了一套干衣去看她,看到她被绑在十字刑架上,锦衣卫高高举起鞭子,即将用鞭刑。 “且慢!”胡善祥连忙阻止,“你们为何要打她?” 锦衣卫说道:“问了十来遍,她依然一字不说,藐视朝廷,当然要打。” 胡善祥说道:“她或许有不能对人言的苦衷,我来试试吧,你们先去歇着,喝杯热茶。” 锦衣卫出去了,胡善祥把她从刑架上放下来,“你把衣服换一下。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昨晚船舱着火,是你把我叫醒的。” 她先是不动,而后接过干衣,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麻烦你转过去。” 她终于肯开口了,胡善祥转过身,劝道: “你买假度牒、扮作道姑独自出行,被锦衣卫审问还一字不吭,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宁可忍受鞭刑,也不肯说明自己的身份来历。可是好女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好活下去,总能熬得转机的那一天。你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子,这样和锦衣卫硬抗,几鞭子下去,或许一条命就没了,何必呢。” 她不答。 胡善祥又道:“锦衣卫是来山东督促对付白莲教的,除此之外,他们都没有兴趣,你为何买假身份出走,先随便编一个理由应付过去。当然,你的来历一定要交代清楚,锦衣卫要放你走,肯定会先核实你的身份,只要你和白莲教无关,他们才懒得管。” 她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连窸窣的换衣服声音都停止了。随后,一声哐当,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胡善祥觉得不对,回头一瞧,顿时吓得魂都掉了! 她刚才没有换衣服,而是解开了腰带,悬在十字刑架上,打了个死结,踩着小凳上去,把脖子套进绳套里。 胡善祥送的那套干衣服就放在小凳旁边,她上吊的时候故意将凳子踢到了衣服上,所以悄无声息。 她一心求死,但是身体求生的本能使得双腿不由自主的在空中踢腾,飞来飞去,就踢翻了倒在衣服上的凳子,凳子翻到了地板上,发出声音,引起了胡善祥的注意。 胡善祥第一次直面死亡,一时乱了方寸,本能的抱住她胡乱瞪踹的双腿,拼尽全力往上托举,尖叫道:“救命啊!” 锦衣卫闻讯赶来,抽刀砍绳,她从空中跌落,直挺挺砸下去,脑袋嘣的一声,狠狠砸在青砖地上,听声音就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裂开了。 她上吊未遂,摔晕过去。 鲜血蜿蜒如蛇,遇凹凸的地方开始分叉,犹如蛇信,“吐”到了胡善祥脚下。 胡善祥害怕极了,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锦衣卫试探她的鼻息,“还有气,叫大夫。” 大夫给她疗伤,脑袋缠绕着层层纱布,真绑成一个西瓜了,“这个姑娘气息微弱,怕是熬不住。” 她越想死,皇太孙朱瞻基越是好奇,想要她活,命大夫极力救治,什么吊命的参汤都往嘴里硬灌。 胡善祥怯生生的问:“如果救不回来……怎么办?”是我把她从刑架上放下来的,也是我送的衣服,我闯祸了。 朱瞻基心想:这是你自找的,将来事成之后,我都不用找借口,也不用有任何愧疚的把你送回济宁。 现在还需利用你,朱瞻基没有回答,看了看窗外,“雨停了,开始放天灯。” 第9章 比惨 十盏天灯冉冉升起,就像十颗闪耀的星星,只不过和黑夜比起来,她们的光还是太弱了,无法驱散黑暗。 胡善祥一直看着窗外的十颗星星消失在微雨的夜空才回头,自杀未遂的假道姑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被雨水淋得湿透、上吊、磕破脑袋,三面夹击,性命垂危。 大夫说过,运气差的话,或许挺不过今晚。 胡善祥今天几经波折,疲倦之极,但是她不敢睡,也不想睡,守在病榻旁边,期待假道姑醒来。 焦虑令她坐立难安,干脆絮絮叨叨和昏迷的假道姑说话,来发泄不安的情绪: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就是害人害己。我上京赶考不容易,多年努力筹谋,眼瞅着要毁于一旦。” “你死都不怕,你还怕啥?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到你呢。” “我为了帮你才到了这步田地,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总是教我,做人要善良,不可有害人之心,如果遇到力所能及之事,能帮一把就不要袖手旁观,结善缘,积阴德。但是我一出门就遇到了你,你若死了,我以往为人处事的信念就崩塌了,我就再也不信好心有好报,你杀了自己,还毁了我的人生……” 胡善祥时刻守在假尼姑身边,实在太累,熬不过去了,就趴在枕边眯一会,但始终保持警醒,无法深睡,一夜起起睡睡有十来次。 到了凌晨。胡善祥揉着酸疼的脖子再次醒来,推开窗户,放进新鲜的空气提神,此时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扑面而来的湿润寒冷犹如醍醐灌顶,霎时清醒。 胡善祥用手背试了试假道姑的额头,已经不烧了,就是昨晚烧了一夜,嘴巴太干,爆出片片苍白的唇皮。 胡善祥将参汤倒在干净的毛笔上,一点点的往她嘴唇上撒落,身体干渴,求生本能使得她蠕动着嘴巴,咽喉微动,有吞咽的动作。 好像有救! 胡善祥又开始念叨那些车轱辘话,参汤滴没了,她端着碗去再要,身后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响起来:“你放心,这次我不会连累你的。” 胡善祥转头一瞧,哐当,药盏落地,摔的粉碎,假道姑醒了! 假道姑说道:“我来自朝鲜使团,现在使团应该还在北平城,劳烦锦衣卫去使团传个信,就说韩桂兰就在德州安德水驿。” “你是番邦人?”胡善祥完全听不出来,“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韩桂兰说道:“我出身朝鲜两班贵族,两班和宫廷用的都是汉语。” 胡善祥想起在家里偶尔听到的大明宫廷奇闻,差不多听懂了,“你是……朝鲜进贡给皇室的贡女?” 韩桂兰点点头。 胡善祥一下子明白了为何韩桂兰假装道姑逃跑、宁可自尽也不愿自爆身份的原因了。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在元朝的时候,朝鲜还叫做高丽国,人参和美女是高丽国最抢手的“商品”,作为贡品献给皇室或者或者在市面上买卖。 贵族们经常攀比家中高丽贡女的数量和“质量”,奇货可居。元朝的末代皇后奇氏是高丽贡女出身,甚至大明当今皇帝永乐帝的生母硕妃也是一个高丽贡女。 永乐帝中年丧妻,原配嫡妻徐皇后去世后,誓不再立后,将打理后宫之权交给了高丽贡女权贵妃。 但是,权贵妃“冠宠后宫”引起了后宫其他高丽贡女们的嫉妒,老乡见老乡,见面捅一刀,居然想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对付权贵妃——下毒。 没错,永乐时期的宫斗就是这么幼稚残暴,没有什么献舞写诗做饭麝香堕胎纵横捭阖、攻守同盟等等勾心斗角的争宠,她们的手段简单直接粗暴到如果写在小说里都会被读者们取笑想象力贫瘠、毫无逻辑、结局崩溃烂尾、作者脑子有病。 但现实就是如此,权贵妃就是这么被老乡毒死了,而且用的还是最最容易被发现的毒物——砒/霜。 如此明目张胆的在后宫行凶,今天毒死权贵妃,明天就能毒死朕了!永乐帝龙颜大怒,命锦衣卫和东厂还有宫里的宫正司联合彻查权贵妃暴卒案。 后宫由此掀起腥风血雨。 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仅查出毒死权贵妃的吕美人,还发现鱼美人与宫里的太监私通! 甚至,吕美人和鱼美人在感觉即将东窗事发,要被永乐帝发现,死路一条,方正都是死,干脆孤注一掷,想要合伙毒死永乐帝。 当然,由于及时发现,她们没有得逞。 由于始作俑者是鱼氏和吕氏二人,所以称为“鱼吕之乱”。 随着鱼吕之乱案子的深入查访,严刑拷打,很多人为了求生互相攀咬,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知情者,协助者等等,所有牵扯其中的人一共有两千八百多。 丑闻就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后宫乱成这样,威胁到皇帝的性命,永乐帝一声令下,这两千八百多全部处死! 后宫差点被杀空了。 鱼吕之乱死的人实在太多了,震惊整个大明,所以连身居深闺的胡善祥都略有所闻。 以前胡善祥把鱼吕之乱这个宫廷丑闻当茶余饭后的故事听,现在看到脖子上还有一圈紫红上吊淤痕、一心寻死,了无生恋的朝鲜贡女躺在病榻上,才感受到这桩丑闻的残酷。 胡善祥嗫喏片刻,问道:“你有认识的人死于鱼吕之乱?” 韩桂兰如老井般死寂的双目里有了一丝涟漪,她挣扎坐起来,“我姐姐……我的大姐姐被牵扯进去,一尺白绫,绞刑处死。她临死之前求奶妈,说不要走,不要走。” 涟漪化为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姐姐死了,我又被哥哥送到大明当贡女,我求大哥,卖一妹家中已经荣极,为何还要再牺牲一个妹妹?怎么苦求都无用,哥哥劝我为了家族的前途,牺牲自己,把我强行塞进使团,送到大明。” “使团到了北平,我找机会装作道姑逃跑,本以为能够摆脱家族的安排,却不曾只跑到了山东,就被当做白莲教佛母抓起来,又送到京城。” 韩桂兰绝望了,一心求死,还死而不得。 听到韩桂兰的讲述,胡善祥立刻觉得自己退婚、离家出走这等往事和韩桂兰相比,简直蝼蚁之于泰山。 什么叫惨?韩桂兰才惨啊!我这点挫折真的不算什么。 第10章 唧唧 韩桂兰说道:“我以为一死了之,清清白白的走,没想到会连累你。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怕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当着你的面寻死。” 胡善祥听到韩氏姐妹的经历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但是她除了叹息,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你背着我也别寻死啊,活下去,或许你的人生不会像你姐姐那么……悲惨。”胡善祥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不敢直视韩桂兰的眼睛,慢慢低下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自己都觉得这些安慰的话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换成是她,姐姐死的那么悲惨,又被亲哥哥当做礼物强行送到大明,重复姐姐的命运,要她如何乐观啊。 正感伤着,锦衣卫进来了,要胡善祥立刻去见朱瞻基。 一定是白莲教看到天灯信号有所回应了。胡善祥站起来,跟着锦衣卫走出房间,左腿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去,侧身看着病榻上的韩桂兰。 她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回来时会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 韩桂兰觉得胡善祥有些矛盾可笑,明明心境还是个天真幼稚、未经世间风霜打击的赤子性格,却总是故作成熟、装作大人模样。明明不世故,却装世故。 韩桂兰觉得不好辜负她的好意,说道:“你走吧,我没事,我发誓。” 胡善祥来到大营。 朱瞻基说道,“有个小乞丐来到安德水驿,点名要见你。定是唐赛儿有话要乞丐转告。” 原本朱瞻基把唐赛儿叫女魔头的,现在要假装合作,当然要改口了。佛母是白莲教对她的尊称,身为皇太孙当然说不出口,就干脆直呼其名。 小乞丐在驿站门口等,胡善祥自报家门,小乞丐问:“那人要我问你,那天请你喝茶时,吃的茶点是什么?” 胡善祥想了想,说道:“没有茶点,只是喝了几杯粗茶。” “答对了,你就是胡善祥。”小乞丐说道:“那人要我告诉你,就在那天释放你的小船上见面。” 胡善祥骑马赶去,朱瞻基假装去谈判,紧随其后,并暗中部署抓捕行动。 那艘船还在,但是不见佛母,船上有一张纸条,用茶杯压着,上头写着:“往北划二里,见到岸边树梢挂着一面莲花旗停下 。” 胡善祥迫切要了结此事,拿起船桨就开船了。 你摇着船,我骑着马。朱瞻基拍马在岸边跟随运河里的一叶扁舟。 但是,朱瞻基很快发现了不对:胡善祥的船在运河里扭来扭去,蜿蜒而行,就像一条水蛇,不停的打摆子,就是无法走直线。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到见面地点? 朱瞻基在岸边吼道:“你在干什么?现在不是划船看风景的时候!” 胡善祥手忙脚乱的划船, “我……我以为划船很简单,学船娘摇着船桨就行了,但是这船不听使唤,总是歪着走。” 她又慌又急,连山东谚语方言的冒出来了,“牵着不周(走),打着倒退,烦煞(死)了。” 胡善祥在家里游湖的时候,两个船娘分别在船头船尾撑船,身边丫鬟环绕,打伞的、端熏笼驱蚊虫的、打扇子的、烹茶的、捧钓鱼竿的等等,完全不用她动手,只需享受。她此次也是大姑娘划船,头一回。 划船看起来那么简单,真上手还挺难的,她把船划成了一条蛇,累得要命,其实没有几步路。 果然是娇养千金,不堪大用!耽误时间!朱瞻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其实越发嫌弃胡善祥,命身边心腹叫上了船,给胡善祥划船。 小船开始走直线了,就像一支利箭,劈开水流。 朱瞻基继续拍马前进,和胡善祥的船保持平行,以方便观察周围的动静。 有人帮忙划船,胡善祥无事可做,就坐在船上看风景,由于船马并行,目光正好落在骑马的朱瞻基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瞧传说中的皇太孙,他骑马的姿势很好看,说不出的优雅,就像长在马背上似的,身体和马一起起伏。皮肤的颜色就像成熟的麦子,应该是经常在外头风吹日晒。 我还以为储君一天到晚在皇太孙宫里待着,足不出户,养的白白嫩嫩,宛若女子,一群夫子围着他传授学问,教他如何当一个明君呢…… 感觉到目光落在身上,朱瞻基转头看到了船上的胡善祥,从没有女人敢这样直直的盯着他看,朱瞻基自持身份,不好训斥,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目光相撞,胡善祥心想:皇太孙看我了!他一定是很欣赏我的做事能力,不计较韩桂兰上吊一事了,定会保我当女官。 皇太孙正眼瞧我,我可不能板着脸面无表情啊,太失礼了。 于是胡善祥努力扯出一抹对着镜子练过无数次的温和优雅的笑容,并点头回应。 本就是个漂亮的十五岁豆蔻少女,泛舟河上,空山新雨后,河面氤氲着朦胧袅绕的水汽,更添清纯出尘之姿,整个镀了一层弧光,她又做道姑打扮,紫色妙常巾的两根飘带在河风中飞舞,就像个飘逸出尘的仙女似的,很是好看。 朱瞻基毕竟是个凡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仙女下凡,还朝着自己笑,心中不免一荡,但很快收回心神:小小年纪就懂得耍这种勾人的狐媚手段!此女心术不正,为了当女官色/诱我。 红颜祸水,果然不能留她! 忍一忍,做正事要紧,抓到女魔头后就赶她回济宁。 行了约二里路,果然看到岸边柳树上挂着一个红色三角旗帜,旗帜上绣着一朵白莲花,依然不见唐赛儿,只在旗杆上绑着另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拐进左边的支流,往前三里。” 柳树后面就是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汇入运河。 依然是船马一起前行,三里之后,左岸立一个木牌,木牌用红油漆写着:“岸上山坡有个土地庙,佛母在此处恭迎各位。” 朱瞻基谨慎,并没有被即将得到的胜利冲昏头脑,他举起一个长筒的西洋望远镜看去,前方果然有个土地庙在三面环山之处。 这种地势是行军大忌,若走进去,就像包饺子似的被人合围。 朱瞻基吩咐胡善祥:“你一个人过去,告诉佛母,土地庙见面不妥,如果她真的想谈,就换个地方,来木牌这里聊。我初次来此,她尽可以放心 。” 皇太孙对我如此赏识,我要好好表现啊!胡善祥那里晓得朱瞻基的小算盘,领命而去,孤身一人骑马赶往土地庙。 刚刚走到山谷的入口,就感觉到地面震动,随后是急促的马蹄声。 胡善祥拉起缰绳,随着声音看去,一彪人马从东面的山顶俯冲而来,为首的是个红衣女子,正是佛母唐赛儿,她大声吼道: “别去!那是陷阱!有人用我的名义引你们来这里,送消息的小乞丐根本不是我们白莲教的人!我的人去找你的时候,听说你们已经走了!” 胡善祥懵了,“不是你们送的信,那是谁冒充你们?” 与此同时,朱瞻基和锦衣卫在河畔等候,他一直举着望远镜,镜头跟着胡善祥,当然也看到了一彪人马下上迎接“迎接”胡善祥,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也听不到声音。 不是说在土地庙见面吗?怎么改到谷口了? 正思忖着,蓦地听到破空之声,身边死士们反应最快,将朱瞻基团团围住,充当肉盾。 嗖嗖射来一阵箭矢,多如蝗虫,霎时锦衣卫死伤大半。 第11章 断肠 朱瞻基被死士们压在身下,听着一声声箭矢刺入盔甲和骨肉的闷响,就像夏天的骤雨般密集。 只不过雨点是凉的,鲜血是热的,再厚实盔甲也不能能包裹全身,死士们纷纷中间,死的死,伤的伤,但是无人后退,依然将他护在中心。 箭雨过后,还能站起来握紧兵器的不到十人,除了朱瞻基,个个都有伤,咬牙护送朱瞻基撤退。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山东地界太邪门了。 刺客们岂能放过?箭都放完了,就抽刀围攻,他们足足有五十来人,势必要至朱瞻基于死地。 退无可退,又来不及填充□□子弹,朱瞻基就把手里的三眼火铳当成一根棍子,大吼一声,砸向刺客的脑袋。 山谷入口,看到河畔的突变,胡善祥先是呆立原地,而后叫道:“救驾!快救驾!如果皇太孙今天死在这里,朝廷定以为是你们白莲教干的,你们白莲教无辜替人背黑锅,定是全教覆灭的下场!” 不仅如此,她本就错过了女官考试,如果皇太孙死了,谁保她进宫当女官? 皇太孙必须活着! 佛母唐赛儿晓得其中厉害关系,有人要接她的手害死皇太孙,一石二鸟,她一挥手,“兄弟们跟我上!” 唐赛儿举起一个像鱼叉般的兵器,带着手下朝河滩方向冲杀而去。 胡善祥不会武,她也不敢继续看残酷的战斗场面,干脆藏在一块石头后面,对着山半腰的土地庙遥拜:“土地,求你们显显灵吧,保佑皇太孙他们打赢,若能如愿,我定出钱修庙宇,重塑金身……” 胡善祥乞求神灵保佑,蓦地听到有脚步声,她回头一瞧,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农夫打扮的刺客提着一炳亮晃晃的菜刀走过来,面色不善。 胡善祥连忙后退,“我不是白莲教的人,也不是皇太孙的人,我就是个过路的道姑,无论你们有什么恩怨都与我无关。” “你知道的太多了,所有知情人都要灭口。”刺客就像一个熟练的猎手,步步紧逼,志在必得。 胡善祥自以为是封皇太孙之命当牵线人谈判的,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多刺客,她手上只有一炳扮作道姑的麈尾拂尘——就连马都借给白莲教去救皇太孙了。 胡善祥观察着附近的地形,突然脚步一顿,看着刺客的后方,“殿下快跑,他也是刺客!” 刺客转身,空无一人,胡善祥乘机拔腿就往右边跑。 刺客挥着菜刀去追,胡善祥跑不过他,不过她也没打算靠跑——右边有个水潭,她扑通跳进了水里。 刺客追到水潭,看见水潭前方飘着一块紫色妙常巾,这道姑游得还挺快,他将菜刀别在腰带上,跳进水里继续追她。 刚刚入水,就觉得左边小腹刺痛,低头一瞧,小腹左侧插着一枚长刺。 原来胡善祥跳水的时候,故意扯下了发髻上的妙常巾扔进潭水里,制造游泳逃跑的假象,其实她并没有游走,只是潜在水底憋气,抽出藏在麈尾拂尘木柄里的长刺,出其不意捅过去。 她有自知之明,跑不过,也游不过刺客,她唯有用这个法子求生。 一击即中,她抽出尖刺,嫣红的鲜血犹如细线般从伤口喷出来,刺客剧痛,铁钳子般的大手捏住她握着尖刺的右腕,她太疼了,不由得手一松,尖刺沉入幽暗的潭底。 刺客暴怒,左手抽出腰带上的柴刀,往她肩膀上劈砍而去,胡善祥右手被擒,整个人都被按在水里不能呼吸,气息也即将用尽了,没有武器了,她干脆伸出左手的中指,瞅着刺客腰间不停喷血的伤口捅过去! 中指直接入腹,感受到一截热乎乎、还不停蠕动的东西,就像蛇一样。 啊! 刺客疼得双手一松,柴刀擦着胡善祥的肩膀沉入水底。 柴刀锋利,虽然半途脱力,还是在她肩膀上削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肉。 长到十五岁,娇生惯养的胡善祥受过最严重的“皮外伤”都只是学女红时被绣花针扎破了手指头。 所以,被削掉一小块皮肉对她而言是“重伤”!她疼得浑身抽搐,中指一扣,一缩,居然把那根蠕动的“长蛇”扯出来了! 被生生拽出一根肠子是什么感受?刺客气得都顾不上疼了,再次抓住胡善祥,把她的脑袋往水里按,想要淹死她。 胡善祥只觉得自己像被泰山压住了,水中浑浊,泥沙和鲜血混在一起,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求生的本能使得她在水底的双手乱抓乱扯。 就在气息用尽之时,她的手又抓住了那根“长蛇”,她不停的挥舞着胳膊扯动着,就像在订婚之后被父亲安排学着女红师傅纺线,转动着纺车,线越纺越长…… 终于,压在头顶上的“泰山”消失了,胡善祥奋力一挣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然后摆动着身体,朝着岸边游去。 终于爬上岸了,她已经精疲力竭,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河畔上,朱瞻基挥着火铳连连锤击,他自幼就跟随祖父永乐帝御驾亲征,在北伐战场里长大,看惯了战争生死,只是这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刺客的人数是他们的五倍,包围圈越来越小了,朱瞻基身边也只剩下五个人。 身为一国储君,难道就这样败在一群土匪手中? 朱瞻基不甘心啊,势必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时,一彪人马赶到,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朱瞻基原以为是援兵,但并不是,来者和胡善祥所绘女魔头唐赛儿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唐赛儿在马上投掷着鱼叉,一投一个准,且力道惊人,一叉下去,穿身而过,还能将其钉死在地上。 怎么白莲教自杀自起来了? 朱瞻基正疑惑着,唐赛儿杀到他身边,“你们被骗了,他们冒充白莲教,根本不是我们的人,是他们要杀你。” 白莲教的加入,力挽狂澜,立刻扭转了战局,反败为胜。 不过,这群刺客们很是顽强,一直战斗最后一个人,朱瞻基说道:“我可以赦免你的罪,只要你招出幕后黑手是谁。” 刺客呵呵冷笑,“这就要问问你的好爷爷了,臭不要脸抢了侄儿的皇位,这些年还坐得还舒坦?” 言罢,刺客挥刀抹了脖子,当场气绝。 当今永乐帝朱棣以前只是个藩王,因不满侄儿建文帝,就起兵“靖难”,从北平城一路打到了应天府,建文帝自焚而死,朱棣登基为帝 ,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造反”成功的藩王。 建文帝虽死了十三年,但其支持者一直不肯死心,时不时搞出一些事情,只是一直不成大气候,被当今朝廷狠狠压制着。 不过,刺客的话也不能全信,毕竟天下人谁不知道建文帝是当今皇室的死对头呢,是个最好的背黑锅之人。 此时朱瞻基身边也只剩下两人,且都受了重伤。唐赛儿说道:“我们这就护送殿下回安德水驿。” 朱瞻基身中数刀,勉力用三眼火铳当做拐杖支撑着身体,保持储君的体面,“不用了,我的一举一动都被泄露,身边有叛徒,今日刺客一击不中,或许在回去的路上或者驿站还有其他埋伏和阴谋。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处,此地不宜久留,你们直接将我送到北平城。” 唐赛儿将朱瞻基扶到马背上,走山路,途经山谷,发现了趴在水潭边的胡善祥,以及浮在水面上的刺客尸首。 刺客好像被一团灰色粗绳缠绕,众人定睛一瞧,不是绳子,而是……纵使他们都是见识多广之人,看到这种恐怖的死状也纷纷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小腹,好像被抽肠的是自己。 朱瞻基看着昏迷的胡善祥:想不到你还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唐赛儿问:“胡小姐怎么办?” 朱瞻基本来打算“卸磨杀驴”,事成之后,送她回济宁的,可是经历了今日的刺杀,胡善祥全程目击,她知道的太多了,回老家怕是有危险,被人灭口。 朱瞻基只想赶她走,没想要她去死。 目前暂时甩不掉,朱瞻基说道:“一并带入京城。” 第12章 矫情 虽没看到胡善祥是如何在水潭与刺客缠斗,但是刺客可怖的死状来看,那是相当激烈了。 唐赛儿把昏迷的胡善祥扛到马背上,赞道:“这个胡姑娘智勇双全,是个人才。” 你要你带走,朱瞻基心道。 众人途径土地庙,又从泥塑神像底座里发现了火/药,足够把土地庙炸塌。 看来对方两手准备,河畔有刺客埋伏,土地庙有□□,如果朱瞻基选择直接来土地庙和谈,目前在水潭里漂浮的刺客就会点燃引线,万无一失。 唯一的变数就是真正的白莲教在千钧一发时赶来,揭穿了假白莲教。 朱瞻基心有余悸,幸亏胡善祥不会划船,歪歪扭扭,宛若蛇行,在运河上打转,无意中拖延了时间。若再快一些,等唐赛儿赶到,恐怕我们已经全军覆灭了。 念于此,朱瞻基再看昏迷的胡善祥时,心里已经没有了嫌弃,心想紫禁城之大,养个闲人还是养得起的。 京杭大运河,沧州段。 一艘运输鲥鱼的商船,腥臭掩盖了血腥味,一桶桶装满鲥鱼的甲板地下,有个逼仄的暗舱,外头是白天,里面还需要点灯照明。 朱瞻基穿着平民的补丁衣服,喝一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唐赛儿推过去一个蜜饯盒子,驱除嘴里的苦味,“我们这里简陋无比,委屈了殿下。” 朱瞻基不吃,只是喝了杯水,“招安一事,干系重大,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此事还需禀告皇上。” 唐赛儿递上状纸,“殿下,民女要告御状。” 朱瞻基打开一瞧,好么,整个山东官场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都在这张状纸上,从山东最大的官——山东布政司布政使开始、提刑按察使、参议以及滨州、青州、莱阳等地方官员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几乎把山东官场一锅端了。 唐赛儿说道:“民女本是行走江湖的侠女,后与林三结为侠侣,我们厌倦争斗,封剑归田,男耕女织……” 朝廷要迁都北平,疏通运河,清理河道,林三被征召当民夫,每天挖土,还要被督工侮辱鞭打,唐赛儿在家务农,日子过得艰难。 因山东征兵、征农夫有十几万人,家中缺乏劳力,朝廷有令,对这些劳力的家庭减免赋税。但是山东官场腐败,不仅不减免,还各种巧立名目加赋,底层百姓苦不堪言。 去岁麦子成熟,林三等民夫要请假回家收割麦子,但是督工不让,林三带头和督工谈判,如果不肯答应,就全部罢工。 然而黑心肠的督工背后捅刀,将林三按在水中活活淹死,以杀鸡儆猴,震慑其他民夫,并以林三失足落水为由,逃脱杀人的惩罚。 唐赛儿闻讯赶来,抚尸大哭,她把丈夫的尸体放在独轮车上推着,一级级告状,从县衙告到府衙、再到山东布政司,官官相护,都不理她,甚至说她是个刁民,以尸讹诈。 为了阻止唐赛儿进京告御状,这些官员合谋,乘着她困极休息时,把林三尸体偷走,一把火烧了,毁尸灭迹。 唐赛儿绝望了,她把丈夫的骨灰埋剑之处,给丈夫下葬,挖出宝剑,还有她提前准备好的白莲教宝卷和兵书,自称佛母转世,带着同样遭受苦难、日子过不下去的当地百姓们攻打县衙,抢了官仓放粮,并在青州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建立了山寨,号召天下英雄,替□□道。 山东百姓苦贪官污吏久矣!闻得佛母转世,纷纷揭竿而起,抢了衙门和为富不仁的有钱人,来投奔唐赛儿,短短两个月就发展壮大数万人,攻破了青州,寿光,胶州等九个州县,其声势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宋朝山东的水泊梁山,唐赛儿比宋江还厉害。 听到这里,朱瞻基问道:“皇上曾经派了钦差大臣来你的卸石棚山寨招安,那时你为何不接受招安、告御状,还一剑斩杀了钦差?” 那时候永乐帝还在御驾亲征北伐中,内忧外患,攘外必先安内,于是永乐帝决定派钦差去招安唐赛儿。 若普通土匪,永乐帝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白莲教不一样,他们有教义,有精神领袖佛母,不是乌合之众——大明是唯一一个从农民起义建立的国家,是通过建立明教来得到百姓支持,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是明教教徒,老朱家的江山从明教开始的,当然不会对相似的白莲教掉以轻心。 结果钦差有去无回,朝廷颜面全失,出重兵镇压白莲教,白莲教最后寡不敌众失败了,但是以唐赛儿为首的几个大人物始终没有抓到。 唐赛儿苦笑道:“殿下,官官相护啊,钦差大臣一来山东,就被这群狗官们贿赂了,钦差一见民女,就出言侮辱调戏,民女当众受辱,岂能作罢?就一剑斩了狗官。若有一条生路,民女都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贪官不除,即使没有白莲教,也很快有黑莲教,不让百姓活着的朝廷,百姓是不会服从的。” 山东官场之乱,朱瞻基这次微服私访也见过不少,尤其是滥抓道姑尼姑,还偷窃她们的钱财之事,更是铁证如山。 朱瞻基强忍住愤怒,收下状纸,“就是这群蛀虫动摇我大明江山,待我回去奏明皇上,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唐赛儿说道:“民女是来告状的,就更没有理由杀殿下了。那些刺客冒充白莲教行凶,等民女回到山东,定会彻查到底,揪出真凶。” 就在这时,隔壁舱传来动静,有女子尖叫哭泣。 隔壁躺着胡善祥,她从噩梦中惊醒了,比噩梦更可怕的是噩梦是真的。 “我杀人了!”胡善祥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是他先动手的!我是被逼的——天理昭昭,我可是连鸡都没杀过的良家妇女!” 朱瞻基看到她一脸惊恐的样子,难以置信,你装什么呀!那人明明肚子都快被你掏空了! 虚伪的女人!朱瞻基本来对胡善祥有感激之意,一下子就没了。 唐赛儿安慰道:“胡姑娘别怕,杀坏人不是罪孽,是为民除害啊。你看我杀了数千贪官污吏,我的良心一点都不痛。” 胡善祥一想,好像是这么理,心下稍慰,感觉到肩膀有些疼,低头一瞧,右肩覆着褐色的膏药,顿时回忆起和刺客在水下缠斗时,肩膀被柴刀削去了一块皮肉的场景。 “完了完了,全完了。”胡善祥顿时心如死灰,“我身受重伤,一定会留疤的,身体有残缺,就当不了女官了。” 半生娇宠,这个伤对她而言当然是重伤。 理想破灭,胡善祥悲从中来,不顾官家千金形象,放声大哭起来——都当不了官了还顾忌什么形象! 听到“重伤”二字,朱瞻基肉麻得眉毛抽搐,真矫情! 但是再看到胡善祥哭得梨花带雨,怪可怜的,想起她毕竟救了自己,只得说道: “不能有疤?你当自己选妃呢?当个女官而已,对相貌身体要求不会如此苛刻。如果掉一块皮肉算残疾的话,那么我被砍了四五刀就是个废人了。打起精神来,到了宫里,可别给我丢人——你可是我举荐的人。” 听到皇太孙打包票她能当女官,胡善祥立马就不哭了。 第13章 分羹 有官万事足。 胡善祥身受“重伤”,但心情很好,老老实实在一桶桶鲥鱼下藏了好几天,被满舱的鱼腥都“腌”入味了,久闻鲥鱼之味而不闻其臭。 朱瞻基被砍得皮肉翻滚,缝了几十针,右胳膊肿胀,抬都抬不起来,在舱里疗伤休养。他随身两个护卫的伤只多不少,其中一个右手都被砍断了,腿也是瘸的,半边身子都不能动。 另一个高烧,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两个亲信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的,朱瞻基腿脚都有伤,行动不便,又拉不下脸面使唤白莲教的人,就要胡善祥端茶送水,给他每日三次换药、并清理伤口。 反正他已经担保让她当女官,提前担当差事。 胡善祥娇生惯养,从来只有别人伺候她的,她从未照顾过别人,如今赶鸭子上架,不仅手生的很,心里也很紧张。 朱瞻基这道伤口对于她而言很尴尬——伤在胸膛,伤口从锁骨往下,切开了左胸,缝了三十几针,密密麻麻就像蜈蚣的脚。 为了不弄脏衣服,每次换药时,她都必须先脱光朱瞻基的上衣,露出整个上半身。 之前,对于男子的身体,她只见过家里光屁股的侄孙们——她是老来女,侄儿比她大,都结婚生子了,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姑奶奶奶辈的人。 胡善祥从未见过成年男子的身体,现在不仅看见了,还要伸手去摸。 对她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但是,为了将来的仕途,该看还得看,该摸就得摸,不能手软。 我这是为了工作,就当皇太孙的上半身是一块活的肉。胡善祥反复给自己鼓励,拿起浸泡在烈酒里的棉花球去清理朱瞻基胸膛上被血浸透的药粉,给他换药。 棉花触碰在伤口上,皮肉不由自由的疼的收缩,朱瞻基也不禁捏紧拳头。 胸膛紧绷的像块石头,胡善祥赶紧收手,“殿下,很疼啊?” 这不废话吗!朱瞻基说道:“你不要管我,动作快点。” 胡善祥说道:“疼就叫出来,这里只有微臣和殿下,旁人听不见。”相处几日,胡善祥看得出来,这个皇太孙十分好面子。 胡善祥自来熟,已经把自己化为皇太孙的阵营,民女都不叫的了,自称为“臣”,他们是“自己人”,疼极了叫一声没关系的。 “不用。”朱瞻基说道:“疼痛是好事,让我长点记性,以后做事不要太着急,急功近利,结果被人抓住空子刺杀,差点没命。我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朱瞻基把疼痛当做惩罚。 朱瞻基都这么说了,胡善祥就放开手疗伤,清洗、上药、包扎。 朱瞻基疼得额头起了黄豆粒大的汗珠,他觉得胡善祥好像在钝刀子一刀刀割他的肉,他疼得无法呼吸,脸憋得通红,眼神都开始恍惚了。 此痛绵绵无绝期。 就当朱瞻基即将疼晕过去时,胡善祥终于完事了,她包裹伤口的纱布在后背打结。 朱瞻基说道:“我要喝水。” 其实他并不口渴,但是他迫切需要做一件事来转移注意,上的新药太“够劲”了,就像火在炙烤,又“辣”又“烫”。 朱瞻基的手不方便,胡善祥就端起杯子,靠在他的唇边,给他喂水。 朱瞻基蠕动着嘴唇,一小口一小口的无声缀饮——哪怕伤病缠身、被迫藏身腥臭的鲥鱼之下、落魄如斯,他也要保持着皇室的优雅体面。 胡善祥用食指和拇指拿着杯子,随着朱瞻基喝水的频率上上下下,拇指的侧面一下下的触碰到了他的下巴上。 朱瞻基这几天无法刮胡子,青色的胡茬从下巴钻出来,野蛮生长,轻轻摩擦着她的拇指,就像一片粗粝的砂纸上在柔腻的玉石上打磨。 明明只磨着她的手,朱瞻基却觉得痒到了心里,就像一只猫在心里磨着瓜子。 朱瞻基又犯了疑心病。 她的手为什么靠我的下巴那么近? 为什么不拿远一点? 她是不是故意在勾引我? 其实胡善祥碰到他的下巴纯属意外。她没学过伺候人,没有仆人对主人必须要保持的距离感——就是既要伺候好主人也要同时让主人不注意到自己,就像一个莫得感情的工具。 胡善祥只晓得喂水的时候要拿紧杯子,别搞砸了。 胡善祥刚才忙于包扎,现在喂水时才发现他额头密集的汗珠,以为他缺水,口渴难耐,就把茶杯往唇边多倾斜了一下,多给些水。 朱瞻基正思忖着她是不是自己“图谋不轨”呢,一时触不及防,喝得慢了,两行清水从唇边流淌下来,胸膛水两行。 胡善祥怕流水弄湿了皇太孙的裤子,右手继续捏着杯子喂水,左手拿了手帕,去擦拭他刚刚流到小腹的水。 胡善祥眼疾手快,心下得意:瞧瞧,我反应多灵敏,做事多麻利。 她摸了我! 此女居然敢染指我的腹肌! 确认过了,她就是觊觎我的身体、地位,和权势。 朱瞻基心中火冒三丈:救我一次,就想要我以身相许?挟恩图报?做梦! 但是,如今还需用她,我先忍一忍,等到了紫禁城,把她远远打发走,找个清闲的差事,远离我的皇太孙宫。 朱瞻基摇摇头,“不喝了。” 胡善祥关切道:“再喝点吧,殿下出了好多汗。”瞧瞧,我是个多么热心体贴的人。 你不是想喂水,你就是想占我的便宜,勾引我。朱瞻冷冷道:“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把衣服给我穿好。” 适可而止吧!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给你留一些体面,不当面戳破你的邪念。 胡善祥放下杯子,给朱瞻基穿衣服,此时他们都是平民打扮,穿着粗麻衣服,麻料容易皱,但船舱简陋,没有烧炭的熨斗,胡善祥晓得朱瞻基讲究,给他穿好衣服后,用双手抚平皱巴巴的对襟褂子,从前胸到后背,尽量要抚平整。 胡善祥已经想开了,既来之,就要好好表现。管什么男女之大防,这里只有君臣,没有男女。她简直要为自己的觉悟鼓掌呢。 她又在趁机摸我了!朱瞻基强忍住不悦,保持着储君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说道:“你可以退下了。” 圆满完成任务,胡善祥自信满满的告退,临走时还铺开了被褥,“殿下累了,歇息一下。”皇太孙真可怜啊,脸色苍白如纸,换成我早就疼晕了。 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疼了。 朱瞻基扫了一眼床铺:这么快自荐枕席,真是不知廉耻。 “你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朱瞻基说道,就怕胡善祥乘他熟睡,再偷偷摸摸进来占自己便宜。 三天后,到了北平城郊外的通州港码头,下船上车,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进了紫禁城。 朱瞻基回到皇太孙宫,胡善祥则被送到了一处偏远的宫殿,她穿着寒酸,身上还有一股被鲥鱼“腌“透了的鱼腥味,她已经麻木的闻不出来了,但是别人闻得出来啊! 简直连晚饭都要呕出来。门口宫人捂着鼻子,纷纷避退三舍,窃窃私语。 “那里来的野丫头?” “听说是皇太孙带进宫来当女官的。” “女官的门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低级?连这种货色也来分一杯羹?” 第14章 安乐 在通州港上岸之后登车,有四个护卫和胡善祥坐在一辆马车上,她对这座新建的都城和皇城充满了好奇,想要开窗看一看,被护卫阻止,禁止她探头,说道:“胡小姐,皇太孙殿下吩咐过奴婢,一切以安全为上,不能出任何差错,门窗不能开。” 护卫们自称奴婢,胡善祥这才注意到他们下巴光洁无须,都是阉人。 既然是宫里的人,胡善祥不敢任性,为了留下一个好印象,还是先装作乖乖女吧。 她坐在马车里,先是眼观鼻鼻观心装镇定,后来在车里摇摇晃晃,像个摇篮,一路舟车劳顿,她就靠在板壁上睡着了。 四个护卫交换了眼神,一致认定:不愧是皇太孙钦定的女官,初次进宫不像一般人忐忑不安,居然睡着了,此女果然不一般! 胡善祥又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在宫里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终于升了五品尚宫,成为后宫女管家,登上人生巅峰。 “胡小姐醒醒,到了。” 护卫的轻唤声将胡善祥从美梦中叫醒。 胡善祥揉了揉眼睛,骤然醒来,迷迷瞪瞪的,灵魂似有一半还在梦中,走出马车,踩在石板路上。 胡善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牢记这个时刻:这是我踏入紫禁城的第一步啊,为了这一步,我寒窗苦读、绞尽脑汁算计一纸退婚书、偷户贴、攒私房钱、进京赶考路上被当做佛母抓起来,沦为囚犯、九死一生和刺客在水潭搏斗、甚至还杀了人……一切的磨难都是值得的! 胡善祥沉浸在自己的雄心壮志里,没有感受到周围宫人看她鄙视的眼光,此时她又臭又寒碜,像个野丫头,根本看不出是名门闺秀。 护卫指着宫殿说道:“胡小姐请进,你先住在这里。” 胡善祥抬头看宫殿的匾额,“安乐堂?这里不是皇太孙宫?” 她还以为直接去皇太孙宫当女官呢。 一听此语,围观的宫人们觉得可笑,连最基本的宫规都不晓得,真是个草包。 毕竟是皇太孙亲口吩咐要妥善安置的人,护卫解释道:“安乐堂是宫里暂且安置病人的地方。现在是春天,疾病盛行,为了防止过了病气,外来的人要先在安乐堂查体,确认无隐疾方可入宫。” 原来只是摸了个边,离登堂入室还早。胡善祥道了谢,步入安乐堂。 今晚入住安乐堂的不止胡善祥一人,朱瞻基身边仅存的两个重伤护卫也被抬进了安乐堂治疗。 在安乐堂里治疗的人只能是宫人,所以这两个护卫并非真的锦衣卫,他们也是阉人。 胡善祥被领到一个僻静的院落,一进门就被要求脱衣,满是鱼腥味的衣服当场被拿走烧成灰烬,然后光溜溜的坐在一个褐色澡盆里,里头泡着各种驱瘟病的药材。 宫人用刷碗筷用的丝瓜络给她擦身去除污垢,她们有意捉弄胡善祥,用了吃奶的劲使劲搓,胡善祥觉得快蜕层皮,她以为初进宫的人都要过这一关,如果疼得叫出来会丢脸,就强忍住疼,一声不吭,任凭揉圆搓扁。 比起在水潭里和刺客生死搏斗,这点疼算什么!扶我起来,我还能再搓三回! 胡善祥从浴桶里出来时,浑身泛红,像一只煮熟的虾。 宫人们惊讶的发现,初进宫的野丫头不要先嫌弃,洗一次,搓一搓,其实长的还不错! 搓洗之后,宫人们依然不肯“放过”她,拿起细密的篦子,一遍遍的从头皮刮擦,这种竹篦的梳齿细若头发丝,古人隔很长时间才洗一次头,篦子是专门用来清理头皮污垢和虱子等寄生虫的,叫做通头。 胡善祥刚洗完头发,肯定不脏,现在用篦子细细的通头,是为了检查她的头发里有没有长虱子。 宫人每通一次头,就用一块白布擦篦子,通到第八回时,白布上有一颗灰点,“啊!发现一只虱子!” 胡善祥听了,忙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长这种恶心的东西!” 宫人把白布给她看,上面的灰点还能动,宫女用指甲盖一掐,爆豆似的蹦出一点血来,“我能冤枉你不成?你最近是不是在脏地方待过?” 胡善祥猛地想起她和三百多个尼姑道姑们挤在船上过了三天三夜的情景,尼姑没有头发,道姑有啊,人挤人,夜里翻个身都困难,又脏又臭又潮湿,吃喝拉撒都在船舱里,定是在那里被传了头虱。 万万没有想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进宫来,却被一只头虱拦住了进皇太孙宫的脚步。 宫女停止通头,又开始嫌弃她了,拿出一瓶药,“你自己动手,在头皮上撒上药粉,用一块布把头发都包起来。每天撒一次,十天后我们再过来看你除干净没有。” 言罢,宫女们跑也似的走了,生怕被她传上头虱,还警告道:“你不能出安乐堂一步,宫里不比外头,规矩多,稍微踏错一步都可能丢命的。” 出师不利,胡善祥叹气,按照宫女说的给头皮上药,用黑布裹住头发,包得严严实实,就像个粽子似的。 此时夜已经深了,胡善祥在车里一路睡进宫,又是进宫第一天过于兴奋,躺在床上,但毫无困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越翻越清醒,干脆不睡了,正值十五,月色正好,不能出去,在安乐堂里转一转还是可以的。 胡善祥本想打一盏灯笼夜游,但没找到可以带出门的灯具,干脆踏月而行。 皇宫就是气派!仅仅一个给专门给宫人治病的安乐堂就修建的齐齐整整,雕栏画栋,道路平直,和胡家的正房比起来也好毫不逊色。 胡善祥闲庭信步,蓦地看到前方抄手游廊里有一道黑影闪过! 有鬼!她先是吓一跳,停下脚步,而后冷静下来,心想这里是专门收治病人的安乐堂,安乐堂里病人病情加重,有大夫深夜匆忙出来出诊,实属正常。 对,一定是这样。胡善祥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不对劲:如果是出诊,为何这里一排房屋都是黑乎乎的,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在黑暗里能看什么毛病? 或许我看错了,刚才那道黑影其实是只猫头鹰? 正思忖着,胡善祥听到哐当一声脆响,好像是杯子之类的瓷器破碎的声音,声音就是从身边的一个屋子里发出来的。 胡善祥看着房子上的号牌,地字丙号。再环视四周景物地形,她记起来了,这正是晚上和她一起进安乐堂里疗伤治病、皇太孙身边一个幸存护卫的房间。 怎么回事?胡善祥走近,把身体贴在房门上听动静。 这轻轻一贴,本该紧闭的房门居然开了,胡善祥靠在房门上,触不及防,身体摇摇晃晃,把房门彻底撞开,明亮的月色撒了进去,胡善祥看见被子落在地上,病榻上重伤护卫双腿绷得笔直。 护卫脑袋上蒙着一个枕头,一个人形黑影牢牢压着枕头。 这绝对不是救命!这是要命啊! 胡善祥撒腿就跑,大声叫道:“救命啊!杀人啦!” 第15章 兄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胡善祥从紫禁城的北安门进宫,被送到了安乐堂隔离,检查身体。朱瞻基与她分道扬镳,从西华门进宫,来到了一个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大殿,匾额上书文华殿。 朱瞻基在马车上沐浴更衣,身上没有鱼腥臭味,他穿着玄色织金的宝相花圆领以撒,头戴圆顶大帽,昂首阔步迈入大殿,仪态优雅从容,一点都看不出受过重伤的样子。 当然,这都是表象,实际上他每走一步,身上缝合的伤口都扯得坠疼,全靠惊人的意志支撑着。身为储君,要有皇太孙的体面,在众人面前一定要不能示弱,因而拒绝了乘坐肩與进殿,执意步行。 朱瞻基径直走进值房,里面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个相貌与朱瞻基有三分相似的少年正在堆积如山的案头前看军报。 少年看得很投入,朱瞻基都到了门口,走了五步时,少年才回过神来,看到朱瞻基,先是一愣,而后把军报往案头一拍,起身快步跑去迎接朱瞻基,说道: “哥!你可算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收到你在山东德州失踪的消息,我都快急疯了,恨不得放下一切,亲自去德州找你。但是想起你秘密离开京城的嘱咐,我只能强忍住担心,坐镇文华殿,保护京城。” 少年正是朱瞻基异父异母的堂兄弟,汉王世子朱瞻壑。 当今圣上永乐帝一共有三个儿子,皆是已故的仁孝徐皇后所生。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登基之后,封了嫡长子朱高炽为太子,二儿子朱高煦为汉王,三儿子朱高燧为赵王。 后来孙辈们出生,就封了太子的嫡长子朱瞻基为皇太孙,汉王的嫡长子朱瞻壑为汉王世子。 永乐帝虽南京应天府登基,但是他决定迁都北平,还时常带兵亲征北伐,每当永乐帝北伐时,都要太子朱高炽在南京监国,永乐帝则带着皇太孙朱瞻基和汉王世子朱瞻壑来到北平,每次带兵御驾亲征,朱瞻基便坐镇北平,主持大局。 朱瞻基要督建新都城和新皇宫,做好迁都之前的准备、维护后方的安宁、保证北伐的粮草给养顺畅、还负责及时将朝廷公文送到前线永乐帝手中,并将皇帝批阅的公文收起来,送到千里之外的南京。负责监国的太子朱高炽会按照永乐帝的批示发布政令。 北伐战场上的永乐帝、北京的皇太孙,南京监国太子。这祖孙三人形成一个铁三角,来运转着皇室对大明的统治。 瓦剌部首领马哈木屡屡犯边,永乐帝又带着两个孙子御驾亲征,来到北平。北伐之前要练兵,永乐帝奔赴大明边关,陕西、甘肃、临夏、大同、辽东等地巡关,鼓舞士气,皇太孙朱瞻基坐镇北平。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山东闹起了白莲教,首领唐赛儿短短两个月就召集了数万军队,声势浩大。 山东是京杭大运河必经之地,军队的粮草大多走运河漕运,然后转运到北平或者边关各个卫所。山东大乱,水路屡屡被扰,漕运几乎停滞,影响到边关的粮食补给,威胁北伐。 攘外必先安内,军中断粮会打击士气,所以皇太孙朱瞻基微服去了山东,走之前,他暂且把坐镇北平的任务交给了汉王世子朱瞻壑。 朱瞻基到了山东,用雷霆手段迅速平定了白莲教之乱,保护了漕运,却在抓捕首领佛母唐赛儿时遭遇刺客的埋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仅仅过了五天,皇太孙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哥,你没事吧?你是怎么逃脱白莲教追杀的?怎么一直没有联络我,叫我好生担心!到了北平你倒是派人告诉我一声啊,我好去通州港接你。” 汉王世子朱瞻壑激动着双手紧紧按住朱瞻基的肩头,嘘寒问暖,上下打量,他们堂兄弟年龄相仿,朱瞻壑只比他小两个月,相貌和身高也相仿,穿开裆裤时两人就被永乐帝接到了身边生活学习,都是爷爷带大的孙子,虽说是堂兄弟,却比亲兄弟关系还亲密。 面对堂弟的发问和关心,朱瞻基温和的笑了笑,伸手按住了肩头上朱瞻壑的手,轻描淡写的说道:“我没事——皇爷爷这次北伐进展如何了?” 堂兄弟私底下说话时,把永乐帝叫做皇爷爷。 朱瞻壑连忙跑回书案,将案头的军报递给朱瞻基,“刚送来的,说瓦剌首领马哈木出了意外,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了。他的儿子们,还有各个部落首领为了争夺草场和权势纷纷摩拳擦掌,局势紧张。” “皇爷爷在信中说,如果这个时候御驾亲征北伐,瓦剌迫于外力,会暂且放下纷争私怨,一致对外。还是暂停北伐,就让瓦剌部自杀自起来,必定大乱。如此一来,大明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兵一卒,岂不妙哉。我猜皇爷爷就快回北平城了。” 这个神转折……朱瞻基差点为了保护北伐粮草供应丢了性命,却不料这场大战以对方首领的意外死亡而骤然结束,不打了。 朱瞻基反复看了一遍军报,确定这次危机彻底过去了,这才缓缓坐在案头后的椅子上——伤口好疼! 椅子上还有堂弟朱瞻壑刚才坐过的余温。 朱瞻基把军报放在案头摞整齐了,对着朱瞻壑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我的托付。即使听到我遇刺失踪的消息,还能稳坐文渊阁,料理政事,坐镇后方,助皇爷爷北伐。我交代你的每一件事,你都做到了,遇乱不乱。我的好弟弟,这次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不敢当!不敢当!”朱瞻壑连连摆手,谦道:“我就是照葫芦画瓢,以前大哥是如何做的,我就如何做,时时刻刻不敢懈怠,不瞒大哥,这些日子我才真正晓得大哥有多累,吃不好,睡不好,终日忙碌,每天的公文夜半三更都看不完。既然大哥回来了,身体也无碍,那么愚弟已经完成使命,回去美美的睡一觉。” 朱瞻壑一副高风亮节、毫不眷念权势的样子,放权放的爽快极了。朱瞻基说道:“好,你回去休息,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明日咱们兄弟们再好好叙一叙。” 好一个兄友弟恭,兄弟喜重逢的场面啊! 朱瞻壑恭恭敬敬行礼告退,朱瞻基目送堂弟离开。 朱瞻壑转身的瞬间,兄弟两个的目光不再对视了,两人虽然脸上还有笑容,但是目光都变冷了,都是脸笑眼不笑。 朱瞻基处理政务,一忙起来就忘记了伤口疼,一直到半夜,案头的卷宗才被清空。 朱瞻基喝了药,精疲力竭,正欲回寝宫休息,一个内侍急冲冲来报,“殿下,安乐堂胡小姐那边出事了!” 第16章 反杀 且说胡善祥撞见有人企图用枕头闷死重伤的护卫,吓得当场尖叫,拔腿就跑。 蒙面刺客见被人撞见,来不及继续用捂死这种“漫长”的手法,当即拿开枕头,一刀抹了护卫的脖子,快点弄死他。然后对准了门口逃跑的胡善祥,一刀投掷过去。 胡善祥后背又没有长眼睛,看不见危险,只晓得往前跑,眼瞅着即将被一刀穿背! 胡善祥太紧张了,没有留意脚下的门槛,她被门槛绊得一头栽倒,感觉一股冷嗖嗖的寒风从头顶穿过。 锐利的刀锋刺破了裹住头发的黑布包头,齐腰的长发四散开来,和破布断发一起在夜风中飞舞。 胡善祥摔倒的瞬间,一炳雁翎刀哐当一声,落在她的面前。 胡善祥披头撒发,捡起雁翎刀站起来继续跑,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原来刺客掷刀不成,就追过来想近身弄死她。 刚刚和鬼门关擦身而过的胡善祥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的双手握刀,闭着眼睛旋身一挥,感觉到砍到了什么东西,一股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脸上。 啊! 听到阵阵惨呼,胡善祥睁开眼睛,赫然看见地上有一只断臂,刺客哀嚎着,试图用左手堵住正在喷血的残臂。 这个蒙面刺客追来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健步如飞,伸手即将薅住胡善祥的长发时,没料到这个只晓得大呼小叫、狼狈逃命的野丫头居然转身就是一刀,砍断了刺客的手臂。 我砍人了! 胡善祥吓得腿软手软,差点没握住雁翎刀,鬼使神差来了句:“你……你没事吧?” 对于刺客而言,这句话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 蒙面刺客顾不得喷血的右残臂,左手从腰间摸出一炳短匕,孤注一掷的朝着胡善祥刺来。 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但胡善祥不是勇士,她只想当官啊! 看着刺客边喷血边扑过来,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势必要与她同归于尽,胡善祥见根本跑不过刺客,把心一横,双手重新握紧了刀柄。 短匕对准她的胸膛刺来,胡善祥吓得赶紧蹲下,同时双手平行,惯性的朝下挥斩。 蒙面刺客的右腿还在原地,身子却已经飞出去了。 身后扑通一声闷响,胡善祥站了起来,回头一瞧,刺客右腿也在涌泉似的喷血。 这下右手右脚都断了,同手同脚,齐齐整整的。 真是一根蜡烛两头烧,蒙面刺客急剧失血,左手不知该堵那一头,她绝望的对着胡善祥怒目而视。 胡善祥看着血葫芦般的刺客,吓得口不择言,“对不起……不……你不能怪我,实在是这把刀太锋利了。” 蒙面刺客听了,两头喷血喷得越发快起来。 这时已经有外头巡夜的禁军听到动静,进入了安乐堂,杂乱的跑步声、还有灯火也越来越近了。 蒙面刺客绝望了,扯下蒙面的黑布,将黑布往地上一扔,刺客朝着胡善祥诡异的笑,“我就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借着明亮的月光,胡善祥看清了刺客的面容——正是给她搓洗身体、还有通头的宫女! “是你!”胡善祥难以置信——怎么宫里也像山东运河上那些蛮横无理还贪婪的官兵一样搞监守自盗啊! “是我。”宫女冷笑道:“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言罢,宫女不再理会胡善祥,一边哭喊尖叫“救命!有刺客!”,一边用仅存的左手左脚往外爬,去迎接闻讯赶来的禁军。 宫女所到之处,皆是鲜血,用身体画了一条粗长的血线。 胡善祥猛地意识到宫女想要混淆黑白、贼喊捉贼、栽赃陷害,连忙开口解释,“不是我!她才是刺客!” 禁军赶到时,看见地上有个血人在蠕动,简直就是个人形的“惨”字,此人声音和相貌都很眼熟,正是安乐堂里的宫人婵儿。 婵儿气若游丝的叫救命,她身后是个手拿雁翎刀、披头散发、脸上还有血的陌生人,那个陌生人不停的说“不是我,我不是,她才是刺客!” 此情此景,禁军当然是相信熟人了,当即朝着陌生人弯弓射箭。 一支箭飞来,插/入胡善祥脚尖下。 又是千金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解释无用,胡善祥撒腿狂奔,禁军举着火把在后面追…… 皇太孙朱瞻基闻讯赶来时,安乐堂已经被禁军围得水泼不进,正在一间间屋子翻检搜查,捉拿“刺客”。 禁军半路追丢了,只找到了刺客的凶器——一把雁翎刀。 朱瞻基看着断手断脚、已经抢救无效、血尽而亡、还死不瞑目的宫人蝉儿,立刻下令,“传我命令,只要活口,不得伤人,我要查出幕后主使,务必要留住她的性命。” 朱瞻基生性多疑,在山东德州安德水驿的时候,胡善祥虽然拿出了户贴来证明身份,但是他依然暗中派出手下,去了济宁府走访,核实胡善祥的说辞。 从德州到济宁一个来回至少三天,还要摸清楚胡善祥的底细,所以当朱瞻基在运河河畔遇到刺客、被白莲教护送到京城时,调查胡善祥的手下还在返回德州的路上呢,根本来不及把全部属实的结果告诉朱瞻基。 故,朱瞻基乍一听说“胡小姐连杀两人”时,对胡善祥的信任就开始摇摆了,觉得她处处可疑。 但是,她的确救过我。而且,在渔船时,她给我疗伤上药,那时候我虚弱无比,连手都抬不起来,如果她欲对我不利,至少有一百个机会杀了我,为何一直不动手? 朱瞻基脑子里天人/交战,矛盾的很,故吩咐手下先保住胡善祥的性命,不要伤她。 朱瞻基看完了残尸,又去看护卫的尸首。护卫躺在床上,脖子里的鲜血浸透了被褥,也是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尸体旁边是个枕头,枕头上划着一个“十”字,是护卫临死前挣扎着用颈血在枕头上写的,他的手指在写一竖时停下了,不知是何意,或者还没来得及写完。 这个护卫重伤,高烧不止,脑子都烧糊涂了,为何要杀他? 山东之行我被出卖,遭遇刺客,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如此精准的掌握我的行踪,这个护卫是出卖我的内鬼,还是他发现了什么导致被灭口? 这宫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 朱瞻基正思忖着,床底传来一个声音,“皇太孙殿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真是被冤枉的。” 一个脑袋从床底钻出来,脸上糊着灰尘、蜘蛛网、鲜血和碎发,正是胡善祥。 她在一个分叉口把雁翎刀往左边一扔,却从树林里绕了回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赌一把,藏在了最初的案发地,也是皇太孙肯定会来的地方。 这宫里只有朱瞻基是熟人,也是唯一信任我的人——至少胡善祥目前是这么想的。 胡善祥从床底爬出来,头发散乱,宛若女鬼,“我就知道殿下会听我解释的。” 话音刚落,她就一哄而上的护卫们制服,捆绑成了粽子。 第17章 舌战 怎么皇太孙也靠不住? 紫禁城比山东的贪官污吏们还不讲道理啊! 遭遇现实铁拳痛击的胡善祥就像误入白虎堂蒙冤受屈的林冲,强忍住铺天盖地的失望,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看着朱瞻基, “殿下,你是了解我的,我若真是歹人,殿下不可能活着回到紫禁城。” 护卫厉声呵斥道:“大胆!你还敢威胁殿下!” 朱瞻基正要开口问她,一个人直冲进来,没有任何人敢阻拦他——正是他的好堂弟、汉王世子朱瞻壑。 永乐帝的后宫都在南京应天府,北平新建的紫禁城里没有宫妃,东西六宫空无一人,所以朱瞻壑这个已经成年的藩王世子还能住在紫禁城,他住在乾清宫东五所。 安乐堂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连皇太孙都亲自过问,朱瞻壑闻讯赶来,他看见枕头上的血“十”字,当即对胡善祥横眉冷对,“你还敢狡辩!听说你姓胡,‘胡’字最先的笔画可不就是一个‘十’么?你分明就是凶手!” 朱瞻壑的相貌和朱瞻基有三分相似,胡善祥观其相貌,还有周围人对此人的恭敬的态度,猜出了他的身份,“世子殿下,这话可不可能乱讲,民女姓胡不假,可是先写十字的字实在太多了,比如……” 一旦被坐实刺客的罪名,不仅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家人,生死关头,胡善祥只想脱罪,顾不上尊卑,目光落在朱瞻壑身上,直言说道:“比如世子的‘世’字,也是先写一横一竖,像个十字。” 朱瞻壑从来没有被一个小姑娘当面驳斥自己,甚至把战火往他身上引,好大的胆子! 朱瞻壑冷冷笑道:“胡姑娘读过什么书?你会写字吗?‘世’字先横,后写竖横练笔,怎么是‘十’字?” 胡善祥全身被绑,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就是脑袋,她用下巴指着十字血枕头,“民女读书不多,些许认得几个字。他脖子被划开,强撑着写字,只划了两笔就气绝了,竖横连笔只写了一竖。” 朱瞻壑目光更冷,“你在怀疑本王?” 朱瞻基说道:“贤弟,我对你深信无疑,你莫要和此女一般见识,她吓坏了,口不择言。” 嘴上这么说,其实朱瞻基早就德州遇刺时就怀疑上了朱瞻壑。因为只有朱瞻壑晓得他微服去了山东。而山东青州,正是汉王朱高煦的封地,汉王在山东的势力不容小觑,有能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布置刺杀行动,父子里应外合。 目前,汉王和世子是最可疑的人,可是朱瞻基无凭无据,必须维持皇室兄友弟恭的体面。 虽然众所周知皇室的关系其实都不好,但是外人不能指手画脚,否则,一个离间天家骨肉的罪名下来,胡善祥必死无疑。 朱瞻基是暗中警告胡善祥不要乱讲。 胡善祥见朱瞻基似有维护自己之意,便不和朱瞻壑纠缠,说道:“世子殿下,请恕民女无礼,民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举例说明一个‘十’字有好多种可能。比如皇太孙的名讳有个“基”字,基字也是先一横一竖,像个十字,难道就能因此而怀疑皇太孙?” “当时民女听到死者屋子里传来瓷杯破碎的声音,一时好奇来看,当时刺客正在用这个枕头蒙住死者的脸,用身体压着,想要闷死他,见我进来,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还提刀追杀我灭口,却不曾想死者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枕头上写字。我的话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诳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善祥发毒誓。朱瞻壑还是不信,说道:“好个伶牙俐齿,被告成原告。两人都死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如果婵儿真是行动利落的刺客,她夜间行凶,手握利刃,是如何被你夺了兵刃,砍掉手脚的? ” 胡善祥把虎口脱险反杀的经历讲了一遍,说道:“……乱拳打死师傅,一切皆有可能,民女命不该绝,因而老天爷都在帮民女。” 胡善祥的描述,简直耸人听闻,朱瞻壑觉得匪夷所思,“一波三折,胡姑娘不去当说书人,真是屈才。” 但是亲眼见过“夕阳西下,断肠人漂水潭”场面,朱瞻基觉得胡善祥可能真没骗他。 她可是徒手抽肠、心狠手辣的人啊,能在生死关头夺兵刃反攻并不奇怪。 朱瞻基心中天平开始往胡善祥这边倾斜。或许,她真是无辜。 朱瞻基想给胡善祥机会,回忆她所描述,命人把地上散落的布块一片片送来。 胡善祥用来包裹头发的黑布在倒地时被刀割破,裂成两半,这是黑色的松江三梭布,且皆有浓烈的药味——经过安乐堂的大夫鉴定,这是百部的味道。 百部是一种专门治疗虱子跳蚤等寄生虫的药材,胡善祥用来涂抹头皮的药汁就是百部煎熬而成的。 而第三片黑布是丝质的,溅着几点血。 胡善祥忙道:“这就是刺客蒙面的黑纱布,她摘了面纱,贼喊捉贼,污蔑我清白。” 朱瞻壑说道,“婵儿已经死了,你说蒙面黑纱是她的,她还能站起来反驳你不成?” 胡善祥辩道:“民女今夜是空手入宫,身无长物,一件行李都没有,可谓净身入户,且一进来就被按进水盆里洗澡,请问汉王世子,民女那个地方可以藏得了一把锋利的雁翎刀?难道民女是那戏文里的孙悟空,雁翎刀是金箍棒,民女吹口气把雁翎刀变小了,藏在耳朵里?” 此话一出,屋里好几个禁军都憋着笑。 胡善祥又道:“为防疫病,安乐堂将民女进宫时所穿的衣服都烧了,那里来的蒙面黑纱?” 说的……挺有道理。但是……朱瞻壑问道:“你一路舟车劳顿,为何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 此时胡善祥也恨不得回到过去,老老实实睡觉,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可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胡善祥说道:“民女在车上睡了一路,初次进宫,太过激动了,因而毫无睡意,索性起床走走。民女只在安乐堂散步,并没有乱走。” 别人好奇长知识,我好奇要命啊! 朱瞻壑步步紧逼,非要找到她的破绽不可,“你空手进来不假,可是黑面纱和雁翎刀,焉知不是你的同伙提前在宫里准备好给你使用的?” “这——”胡善祥简直比窦娥还冤!这个汉王世子为何处处针对我?她终于理解了为何林冲会逼上梁上、唐赛儿为何会起兵,都是官逼民反。 不能被汉王世子牵着鼻子走,胡善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死死盯着一旁沉默不语的朱瞻 基,“皇太孙殿下,民女该说的,都已经交代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求殿下明鉴!” 只要皇太孙还信我,我就死不了。 朱瞻基说道:“将嫌犯暂且押进端敬宫,今夜抄检安乐堂,看有无私藏违禁之物。” 端本宫是东宫,端敬宫是皇太孙宫。朱瞻基担心胡善祥也遭遇不测,干脆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胡善祥被塞进轿子里抬走了。 朱瞻壑低声吩咐手下,“给你半个时辰,我要知道这个女人的所有消息。” 第18章 凶手 半个时辰之后,朱瞻壑气得要摔早膳,“你就是知道她姓胡?和没打听有什么区别?我要你这废物有何用!” 亲信元宝是长着一张稚气娃娃脸、但身材壮硕的小宦官,像是年画里抱锦鲤胖娃娃的脸缝在张飞的身体上。 元宝扑通跪地,“殿下,奴婢尽力了,知道她身份的只有皇太孙和两个幸存的护卫,其中一个还刚刚被人杀了,另一个重伤的在出事后被皇太孙的人挪出了安乐堂,连同胡姑娘一起搬到了端敬宫,严加保护,奴婢的手根本伸不过去。不过奴婢在端敬宫里有个老乡,求世子殿下给奴婢一点时间,奴婢一定能找到法子打探胡姑娘的消息。” 朱瞻壑强忍住怒气,“还不快滚!日落之前,若连她的名字都打听不出来,你就回御马监永远当一员小卒吧!” 元宝腆着一张圆润的大饼子脸滚了。 朱瞻壑气得没心情继续用早膳,去了演武场耍大刀,他和朱瞻基一样都是皇爷爷带大的孙子,永乐帝朱棣藩王出身,靠着武力从侄儿建文帝夺得皇位,登基之后屡屡御驾亲征,因而两个孙子都继承了他的尚武之风。 此时天还没亮,夜空尚有星辰,朱瞻壑在演武场挥汗如雨,干脆脱了衣衫,只穿着裤子,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殿下。”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演武堂一座假山石后响起。 朱瞻壑拖刀走过去,“你来作甚?搞了那么多麻烦,我已经厌倦给你们擦屁股了。” 来人站在假山阴影处,看不清模样,听声音是个宦官,“王爷那边传来新指令,奴婢特来禀告。王爷说皇太孙带进宫的姑娘叫做胡善祥,山东济宁人,三朝尚宫胡善围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王爷嘱咐殿下,胡尚宫虽离开宫廷、归隐山林十年了,但在宫中余威尚存,如果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千万不要和胡善祥结怨。要想法子拉拢胡善祥,最好将她为我所用,甘受驱使,将来对王爷的大事有利。” 朱瞻壑呵呵笑道,“难怪这个姑娘如此棘手,原来是胡尚宫的妹子。听说当年皇上夺位时,胡尚宫倒戈,给皇上送情报,还带头打开紫禁城的大门迎接皇上,皇上不费一兵一卒就登上了龙椅。可惜——” 朱瞻壑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收,“你晚了一步,我为了掩盖枕头上那个血‘十’字,咬定是没有写完的‘胡’字。这个女人居然看破天机,连蒙带猜是没有写完的‘世’字,我们为此唇枪舌战几个回合,已经结怨了。都是你们办事不利索,逼得我自降身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民女吵架!” 那人说道:“没想到婵儿平日那么机灵利索的一个人最后阴沟翻船,杀人灭口拖泥带水,还被胡善祥撞见反杀,奴婢发誓,以后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连累世子殿下。” 朱瞻基的猜测是对的,山东德州刺杀陷阱的幕后主使的确就是汉王父子里应外合。 永乐帝一共三个嫡子,太子朱高炽体胖多病,骑马能够把马压断腿,根本不会打仗。但是二儿子汉王朱高煦无论相貌身材还是军事才能都酷似永乐帝。 当年永乐帝起兵靖难(谋反)时,汉王是得力战将,并且屡次在永乐帝陷入包围时冲破重围,英勇解救父亲,是永乐帝最爱的儿子。 永乐帝甚至对汉王说:“你好好努力,太子常常生病,身体不好。” 汉王以为,皇帝的意思是将来废了体弱的大哥,所以每一次打仗都豁出全力,一往无前。 毕竟,给自己打天下,自然要拼尽全力,多劳多得嘛。 可以说半个大明都是汉王打下来的,在军中颇有威望。 但是汉王等啊等,太子大哥越来越胖,越来越虚,却依然是太子,没有被废掉。 汉王不服气,屡屡鼓动大臣们上奏本废太子。 结果,把永乐帝惹火了,不仅没有废太子,还封了太子的嫡长子朱瞻基为皇太孙,是大明第二个储君。 如此一来,即使太子病死了,储位会落在朱瞻基头上,依然轮不到赫赫战功的汉王。 为了打消汉王的小心思,永乐帝还来了个釜底抽薪——把汉王远远打发到了山东青州就藩,从此汉王远离了京城这个权力中心,鞭长莫及。 但是汉王不服气啊,拼死拼活打江山,到头来小丑竟是我! 父皇画了个大饼给我,我要把画饼变成真饼。 汉王人在山东,朝中势力依旧,亲儿子汉王世子朱瞻壑也在永乐帝身边尽孝,耳聪目明,于是汉王父子里应外合,想要除掉太子和皇太孙父子。 太子在南边的都城应天府监国,他胖的连生活不能自理——他有腿疾,走路都需要四个强壮的太监搀扶,都没法独立行走,身边一堆伺候和保护的人,汉王找不到机会下手。 但是皇太孙这边有漏洞,朱瞻基为了尽快平定白莲教叛乱、恢复运河漕运而微服去了山东,汉王世子朱瞻壑岂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早就在朱瞻基身边安插了眼线,并且把此事密报给了在山东就藩的父亲,父子密谋借着白莲教之手,杀了皇太孙。 刺杀计划天衣无缝。 朱瞻壑在北平的紫禁城里脑子里甚至开始打起了皇太孙祭文的草稿。 不想当皇太孙的孙子不是好孙子。朱瞻壑也有野心。 但是皇太孙运气太好了,居然逃脱了刺杀,不知所踪。 收到“噩耗”,朱瞻壑表面淡定的继续坐镇紫禁城,内心其实慌得不行,就怕皇太孙怀疑到他头上。 朱瞻基回宫,身边还带着一个陌生女子以及两个重伤的护卫——其中一个正是和汉王里应外合计划要刺杀朱瞻基的眼线。 刺杀开始时,刺客们知道这个眼线是自己人,无论射箭还是打架的时候一直避开他的要害部位,所以他能幸存。 但是此人运气不好,仅仅几处不致命的皮外伤,却得了破伤风,高烧不止,烧得浑浑噩噩。在安乐堂当差的宫女婵儿听到他说胡话,含含糊糊好像是在说世子殿下,为了不牵扯到朱瞻壑身上,当晚就蒙面去闷死他,想要伪造成破伤风窒息而死的假象,杀人灭口,蒙混过关。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眼线在挣扎时打翻了药盏,引起了夜游安乐堂的胡善祥的好奇心,无意中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还大声尖叫。 婵儿只好一刀抹了眼线的脖子,去追胡善祥。 眼线晓得自己成为了弃子,当然也不甘心,为人卖命居然是这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就蘸着自己的颈血,用最后的力气写幕后主使“世子”,可惜他只写到“十”字就咽气了,没有写完。 故,朱瞻壑一开始就咬死“胡姑娘”是凶手,他刚开始真的以为她只是一个头上长虱子、浑身鱼腥臭味的乡下野丫头呢! 真正与野丫头交锋,朱瞻壑才晓得踢到铁板了,遂要手下去查野丫头的底细,知己知彼。 朱瞻壑气极,“如果早知道她是三朝尚宫胡善围的亲妹妹,我必定先用怀柔之计,现在父王要我拉拢她,晚了,饭煮成夹生了,再回锅也无用。那野丫头必定恨死我了。” 那人说道:“那个少女不怀春?殿下风姿俊朗,施以手段,定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朱瞻壑冷笑:“父王要我牺牲色相?” 那人说道:“殿下是男人,不吃亏。” 第19章 三人 朱瞻壑听了,旋转着大刀,刀柄一横,死死抵住了来者的咽喉,几乎要将他“嵌”进假山石里。 来者要窒息了,双腿乱蹬、双手在脖子上乱抓,但是根本无法撼动掐在咽喉的刀柄。 就在来者的脚背即将绷直,彻底咽气时,朱瞻壑终于收刀。 来者扑通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息。 朱瞻壑说道:“记住了,以后不要教我如何做事。为了在山东德州解决皇太孙,我赌进去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信誉,从此以后,皇太孙肯定会怀疑我、防着我。我辛辛苦苦演了十多年的兄友弟恭毁于一旦。” “我最近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授之以柄,你们也都老实点,不要像婵儿这样擅自行动,她死的那么惨,都是咎由自取,我看她改名叫惨儿还差不多。不想成为第二个惨儿,就夹着尾巴做人。” 朱瞻壑在立威,震慑手下。另一边,朱瞻基抄检安乐堂也有了结果。禁军从婵儿房间的地板下找到了一个箱子,里头有建文帝的诗文、旧物等等,以及缅怀建文帝的祭文等物。 德州的刺客们也自称是建文的遗臣,这下“证据确凿”,婵儿“贼喊捉贼”,其实她才是凶手。 当然,这些证据都是朱瞻壑吩咐手下故意栽赃,就是为了把这口黑锅牢牢扣在建文余孽的头上,以免引火烧身。 朱瞻基看到这些所谓的“证据”,心中越发肯定是朱瞻壑所为——除了这个好弟弟,谁有能力在这么短时间把证据埋在凶手的房间呢? 由此可见紫禁城里的宫人有不少是朱瞻壑的心腹,效忠汉王。 但,朱瞻基没有证据,朱瞻壑做的太干净了,他也不可能找到证据,如果他公开怀疑好弟弟,肯定会引起皇爷爷的不满,一旦失宠于皇爷爷,他的皇太孙储位不保。 看似众星捧月,实际四面楚歌的朱瞻基唯有先隐忍,维持兄友弟恭的面子。 此案便以建文余孽意图刺杀储君而了结,盖棺定论。 朱瞻基忍得心头滴血,面上还要故作淡定,嘱咐好弟弟,“建文余孽亡我之心不死,我这次侥幸逃出生天,贤弟也要小心,重查一遍身边的人的履历,务必家世清白,不可放松大意、重蹈我之覆辙。” 朱瞻壑乖巧顿首道,“愚弟记住了。大哥劫后余生,第一个想到却是保护愚弟,愚弟好生感动,只恨自己无能,屡屡让大哥赴险,惭愧惭愧。” 朱瞻基说道:“贤弟莫要自责,建文朝多行不义必自毙才过去十三年,有些人不服气我们燕王一脉成为皇室正统,试图行刺,实属正常。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只要我们兄弟齐心,维护北境稳定,让皇爷爷能够早日成功迁都,朝野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好了,这些建文余孽就没了追随者,必定会自取灭亡。” 兄弟两个互相吹捧恭维、互相开导、好一对令人感动的封建主义兄弟情啊! 背地里他们都想捅死对方,可谓是相敬相杀。 朱瞻壑嘘寒问暖完毕,这才奔向他来端敬宫的真实目的,“哥,既然婵儿证实是建文余孽,那么昨晚那个胡姑娘应该是被冤枉的,哥,放了她吧。” 朱瞻基点点头,“贤弟说的很对,我定放她自由。” 朱瞻壑说道:“胡姑娘本来有功的,无端被我冤枉了,我很是愧疚,我想补偿她,又不知她想要什么,可否叫她出来见见?” 朱瞻壑有他的骄傲,拒绝了父王要他□□胡善祥的计划,但是他也明白,此时不宜和胡善祥结仇,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她姐姐胡善围太厉害了,人不在宫廷十年,宫廷仍然有她的传说。 朱瞻基安慰好弟弟,“你也是关心则乱,无意之过——” 话音未落,从西厢房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声:“别找我!是你先动手的!我是自卫!阿弥陀佛妖魔鬼怪速速退散急急如律令!” 朱瞻壑当即跳起来,提剑护在朱瞻基身前,“什么人大呼小叫?” 朱瞻基从身后按住弟弟的剑,说道:“就是那个胡姑娘,她应该又在做噩梦。” 胡善祥再次历险,还蒙冤受屈成了凶手。昨晚噩梦连连,一会梦见水里的断肠人拖着无穷长的断肠绕着她的脖子索命。 一会梦见断手断脚的婵儿身体为笔、鲜血为墨,拖着残躯在地上写大大的“惨”字,把胡善祥频频吓醒,不管佛教还是道教的口号统统拿过来防身驱鬼。 不过,朱瞻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哥,这个胡姑娘昨晚就睡在你……你的房间?” 朱瞻壑:哎哟,看不出来嘛,平日一副不苟言笑、满口仁义道德、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样子,还不是为了笼络可以利用的女人,干起了牺牲色相这种下作的事情——连我不屑于做呢! 想到这里,朱瞻壑顿时觉得自己高尚起来。 我的好哥哥,你太虚伪了。 朱瞻基正要解释,惊醒的胡善祥光着脚、披头散发、穿着寝衣就跑出来了——昨晚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朱瞻基将她安顿在卧房旁边的耳房里,那是晚上值夜的内侍们睡的地方。 寝衣单薄,只有一层,少女柔美纤巧的身躯在奔跑中若影若现,看得朱瞻壑心中像有两个小兔子扑腾扑腾的乱撞。 胡善祥半梦半醒,恍惚中被鬼穷追不舍,眼前只有一个熟人、也是紫禁城是唯一相信她的人,不由得直奔朱瞻基而去,她藏在朱瞻基身后,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别过来!这是龙子龙孙,你们这些邪祟一旦靠近就会灰飞烟灭!” 胡善祥紧贴在朱瞻基身后,两人看起来好亲密的样子。 朱瞻壑的目光从少女踮起的脚尖挪开,一副震惊的样子,“哥,昨晚你和胡姑娘……” 这是……已经侍寝了吗? 我的好哥哥,你下手也忒快了。 朱瞻基觉得背后热热的、软软的,顿时觉得脊椎酥麻入骨。 女人,你是在借着做噩梦装疯卖傻的勾引我吧! 你打错了算盘,我可是不沾女色的正经人。朱瞻基遂掰开胡善祥锁在自己腰间的双手,顺势将她推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右手拿起一盏凉透了的茶,泼在她的脸上,说道: “你清醒一点,刚才在做梦,鬼神之说,不可信也。” 胡善祥被冷茶一激,灵魂归窍,用手一摸脸,终于彻底从噩梦中醒来,瞳孔渐渐焦距,看清了眼前的两人,立刻站起来行礼,“两位殿下,民女失仪,还请恕罪。” 她毕竟是个十五岁、涉世未深的少女,在家里连鸡都没杀过,连连遭遇生死危机,普通人早就崩溃了,她比普通人稍强一些。 朱瞻基说道,“无妨,医女开了安神汤药,你记得按时服用。” 朱瞻壑说道:“昨晚我冤枉了你,害得你原告成被告,是我不对。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补偿你。” 胡善祥大喜,“这么快就找到真凶是婵儿的证据了?” “她是建文余孽……”朱瞻壑把昨晚安乐堂抄检的结果说了一遍,“恭喜胡姑娘沉冤得雪。” 胡善祥娥眉微蹙,“不对呀,如果是建文余孽,那个血十字如何解释?无论‘建’字还是‘婵’字,最开始的笔画都与之无关,那么护卫临死前拼尽全力是写了个寂寞,毫无意义?还有婵儿为何非要杀护卫呢?好多线索都对不上——” 朱瞻基打断道:“铁证如山,你莫要胡思乱想——你看看你自己,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还……衣不蔽体,成何体统!莫要污了世子的眼睛,速速去更衣梳妆。” 胡善祥觉得自己的确不像样,连忙告退,光着一双脚,在地板上一步一个脚印。 朱瞻壑心道:哟,大哥这摆明了起了嫉妒之心,嫌胡善祥抛头露面,想要金屋藏娇、独自欣赏嘛。 不让我看,我偏要。皇太孙位和胡善祥,怎能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第20章 抢人 胡善祥在耳房梳洗,朱瞻壑故装没有眼色,赖着不走,“哥,愚弟来都来了,想在端敬宫蹭顿早膳,你就答应愚弟嘛。” 朱瞻基看着欲至自己死地的弟弟在面前撒娇,顿时恶心的连夜宵都要吐出来,毫无胃口,嘴上却说,“你若不嫌简陋,就一起吃。” 朱瞻壑说道:“这里是皇太孙宫啊,肯定比我的东五所好多了。” 等早饭摆出来了,朱瞻壑大吃一惊,“就这——” 一盘子香油烧饼、一笼砂馅馒头、一盘鹅肉巴子、五个水煮的鸡蛋、四小碟咸菜、一叠姜丝香醋、一壶热牛乳、一碗剪刀面、一碗鸡蛋面,如此而已(注1)。 朱瞻壑的早饭都是按照份例来的,一共十二道菜。他以为储君吃的肯定比他好,没想到朱瞻基吃的就和有钱的地主家差不多。 朱瞻基习以为常,“吃饱了就行,要克制口腹之欲。” 言罢,还把剪刀面和鸡蛋面推到朱瞻壑面前,“你喜欢吃面,这两碗面还是我刚才特意命人临时加上的——嗯?忘记叮嘱厨子不要加葱花了,你从小就不喜欢。” 朱瞻基拿起筷子,亲手把面汤里碧绿的葱花一个个挑出来,“吃吧。” 好一个宠弟狂魔啊! 其实朱瞻基当然记得朱瞻壑的忌口,他就是故意“忘记”的,亲手给弟弟挑葱花,这件事定会成为兄友弟恭的美谈,传到皇爷爷耳边。 故,他拿起筷子挑葱花,开始“表演”,伺候的宫人都不敢上前帮忙。 “大哥对我太好了。”朱瞻壑感激涕零的吃着面,暗自腹诽:你就是擅长用这些小心思讨好皇爷爷,让皇爷爷觉得你胸怀宽广,友爱亲人,能够容人,因而封你为皇太孙。 朱瞻基不喜欢类似面条、馄饨、稀饭这种汤汤水水的食物,他喜欢吃“干饭”,就是吃鸡蛋的时候有些噎、卡嗓子,需要用牛乳顺下去。 朱瞻基的吃相很优雅,吃饭就像完成一项关于仪态的任务,朱瞻壑心中大骂他虚伪。 其实朱瞻壑的吃相也不差,吃面条都不出吸溜声。两兄弟吃饭就像表演 一场默剧。 寂然饭毕。 朱瞻壑的眼神又往耳房飘,“哥的眼光太好了,那个胡姑娘机灵勇敢,真不错——她是什么来历?” 哼,明知故问!朱瞻基不信朱瞻壑不晓得胡善祥的来历,汉王在山东势力盘根错节,应该已经将消息传给你知道,否则你不会那么快灭口。 朱瞻基故意说的含含糊糊,“我从山东而来,她当然是山东人。至于来历,你放心好了,我确保她家世清白,否则怎么敢带她进宫。” 朱瞻壑厚着脸皮当面挖墙角,“真是太好了,我绝对相信大哥的眼光。愚弟那边刚好缺一个打理文书的女官,就让她去东五所当差吧。” 朱瞻基本来把胡善祥视为甩不掉的包袱,将她带到紫禁城之后,远远打发到一个清闲的去处,眼不见心不烦的,根本没打算把胡善祥留在身边当差。 可是,朱瞻壑开口要胡善祥,朱瞻基岂能答应?胡善祥实在知道的太多了! 但是,如果直接拒绝朱瞻壑的话,他这个“宠弟狂魔”、“兄友弟恭”的人设就崩塌了,皇爷爷不喜欢。 朱瞻壑正是看透了他的虚伪,才有胆子直接开口要。 正是左右为难,不过,这难不倒心眼多如马蜂窝的朱瞻基,他说道:“这个……胡姑娘是来当女官的,并非普通宫女,况且她的出身不一般,她的姐姐是皇爷爷都敬重的人,连我也不好随意指使她去何处。这样,不如让她自己选,想去那当差由得她。” 胡善祥得了传召而来,她方才梳洗更衣,头发长虱子,头皮再次涂抹上百部炮制的灭虱药粉,用一块花开牡丹锦缎紧紧包裹起来,没有插戴任何首饰。 她目前还没有当差任职,因而品级只是普通宫女,穿着海棠红袄、绿色素锦马面裙,再配上花头巾,幸亏她青春逼人、面若桃花、眉若远山、眼似秋波,能够压得住身上花里胡哨的颜色,衬得她如花美眷貌、矫若游龙身。 胡善祥叉手,弯腰一鞠,行了个福礼,“两位殿下召民女所为何事?” 朱瞻壑抢在朱瞻基之前开口,热情邀约,“胡姑娘昨晚斗刺客的表现令我十分折服,刚好我的内书房缺一位管文书的女官,今日特意来邀请胡姑娘,成为我的入幕宾客。” 胡善祥记仇,她没有忘记昨晚朱瞻壑是如此咬定她是真凶的,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觉得朱瞻基冷漠高傲,霸道不讲情面,还阴晴不定,君心难测,但是,两害取其轻,朱瞻基是她唯一的熟人,她初来乍到,没得选,只能先在皇太孙的羽翼之下,等将来站稳脚跟再谋其他出路。 胡善祥说道:“多谢世子殿下厚爱。只是民女在山东的时候就已经决意追随皇太孙,既许下诺言,没有毁诺的道理。” 其实并没有什么许诺,都是她瞎编敷衍朱瞻壑的。 朱瞻基其实也并不想要胡善祥的“追随”,巴不得把她甩开,但迫于形势,他若把胡善祥安排到其他地方,就凭朱瞻壑不要脸的劲头,定能将她挖到身边当女官。 莫得办法,朱瞻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莫须有的诺言,“贤弟啊,胡姑娘自己选的,我们还是尊重她的意愿,你说呢?” 朱瞻壑笑道:“恭喜大哥又得一人才,愚弟我羡慕的紧呐。” 朱瞻壑悻悻而归:女人,从来没有人敢拒绝我,你是第一个。我还从未尝过被拒绝的滋味,女人,你再次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下一次,我会让你求我,求我带你走,哼! 朱瞻基把好弟弟送到宫门口,正欲摆驾文渊阁处理政务,胡善祥踅摸过来了,欲言又止。 朱瞻基屏退众人,“你还有何事?” 胡善祥说道:“民女觉得刺杀案疑点重重,可能并非建文余孽——” “我说过了此案已经了结。”朱瞻基打断道:“他们刺杀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觉得我会把自己的性命当玩笑,敷衍了事?你在质疑我的判断?” 皇太孙语气依然平淡,但胡善祥听出了话里的威慑之意,心下胆寒,忙道:“民女不敢!” 朱瞻基说道:“在宫里做事,想要一直安安稳稳的,不是看你读过多少书,也不是看你有多勇敢。最重要的是摆正你自己的位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管的不管。记住了吗?” 胡善祥看着皇太孙杀气腾腾的眼神,忙道:“是,民女记住了。” 朱瞻基的语气愈发冰冷:“这‘三不真言’你重复一次,给我记在骨子里。” 胡善祥从来见过如此可怕的皇太孙,好像一头猛虎,随时扑过来把自己撕扯成碎片,吓得心慌意乱,脱口而出说道: “不该说的说,不该问的问,不该管的管。民女一定谨记‘三不真言’,做梦都不敢忘记。” 犹如一道炸雷劈过来,朱瞻基当场楞在原地:好么,全记错了。我这是在皇太孙宫里埋了个雷吧!这个胡善祥走那那出事,简直是个扫把星啊,我的好弟弟,你快把她带走吧! 第21章 将错 听你三句话,阳寿损十年! 朱瞻基一时无语,连“好弟弟”朱瞻壑都没有让他如此头疼过,但文渊阁案头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料理,实在没有时间亲手教胡善祥宫里的规矩。 我,皇太孙、一国储君,不能被一个女人搅乱心神。 朱瞻基放弃了,说道:“你先回去,我会派专门的人教你宫规,没学好宫规之前,你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没有资格在端敬宫领事当差。” 杀鸡焉用宰牛刀,我就不该管你。宁可白白养着你一个闲人,什么事情都不做,也总比你把事情搞砸了强。 胡善祥那里晓得朱瞻基卸磨杀驴的小心思,她吓坏了,连连点头,“对不起,民女……民女说反了,是不该说的不说,不该——” 朱瞻基忙得很,不得听她把话说完,就往文渊阁方向而去。 看着朱瞻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胡善祥惊魂稍定,一拍脑袋,不对,我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找皇太孙,人命关天呢。 胡善祥连忙跟过去,拐过宫墙,前面是两条分岔路,她初入宫廷,不晓得文渊阁方向在何处,周围又没有宫人打听,就碰运气择了一条道往前追去。 狂追了约一百步,终于看见了朱瞻基人影,朱瞻基腿长,一步顶她两步,胡善祥气喘吁吁,实在追不上,就大声叫道:“殿下留步! 朱瞻基果然停下来了,还走到了路旁边的凉亭下等她。 皇太孙好像并非完全不近人情嘛,胡善祥快步跟上,追到凉亭,顿时一愣:不是朱瞻基,而是汉王世子朱瞻壑。 他们堂兄弟长的有三分相似,朱瞻基今天穿的是大红圆领龙袍,上面绣着五条龙。朱瞻壑穿的是大红四爪蟒袍,龙和蟒都是金线绣制,长的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蟒袍少了一根爪子,只有四爪,四爪为蟒。 龙袍只有皇帝以及太子,皇太孙储君可以穿,皇帝绣九龙,太子和皇太孙是五条龙。而亲王和亲王世子只可以穿四爪蟒袍。 在紫禁城,饭可以乱吃,衣服不能乱穿。 这点常识胡善祥当然知道,但是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四爪五爪,她就误以为前方那人就是朱瞻基。 而朱瞻壑远远听到“殿下留步”,以为是叫自己,毕竟他也是个“殿下”嘛。回头看见是个穿着宫女服饰的人,虽看不清来人容貌,但此人裹着花头巾,没有首饰,整个紫禁城只有一个人这样穿戴——头上长虱子的胡善祥。 朱瞻壑心中得意:女人,你刚才拒绝我,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吧。我就知道,你迟早都是我的。 这不,巴巴的追过来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呢。 “世子殿下?”胡善祥发现自己追错人了,把李鬼看成李逵了。 朱瞻壑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腰都直不起来,遂指着身边的石墩说道:“坐下说话,胡姑娘找我有何事?” 胡善祥喘息渐平,冷静下来了,发现一个问题:她要找皇太孙说的事情,正是如何安置从朝鲜使团里逃脱的贡女韩桂兰,好像属于“三不真言”里的“不该管的不管”这一条呢! 韩桂兰被救下后,直接送到了京城朝鲜使团,等待她的怕是重复姐姐韩妃的悲惨命运。 朝鲜是大明的附属国,两国外交,自是与胡善祥一个小小宫女无关。 她刚刚被朱瞻基劈头盖脸的狠狠教训一顿,长到十五岁都没有被人这么凶过,着实有些害怕,现在还心有余悸。 皇太孙不准我管,他冷情冷性,即使有耐心听我说完,估计不会帮忙,还很可能再教训我一顿,骂我不该说的说、不该问的问、不该管的管。 可是,韩桂兰可怜又无辜,差点在我眼皮子底下自缢而死。如果我袖手旁观,恐怕一辈子良心不安。 那么……胡善祥看着眼前的朱瞻壑,为今之计,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至少他是汉王世子,目前北平城第二有权势的人。 胡善祥说道:“殿下可知朝鲜使团在何处?” 她问这个干吗?朱瞻壑摸不着头脑,“各国使团都下榻鸿胪寺,怎么,胡姑娘认识朝鲜使团的人?” 胡善祥点点头,“民女认识朝鲜使团的一个贡女,可以去鸿胪寺见见她吗?” 朱瞻壑有心拉拢胡善祥,说道:“可以啊,北平城里,还没有本世子不能去的地方。” 瞧瞧,我多厉害啊,还不快投奔本王。 胡善祥纳闷了,“乾清宫殿下可以随意进出?” 朱瞻壑摇头,“那是不能,乾清宫是我皇爷爷住的地方。” 胡善祥又问:“端敬宫呢?”皇太孙住的地方。 自是不能。朱瞻壑觉得有点没面子,遂转移话题,“你还去不去鸿胪寺?” “去。”胡善祥马上站起来,“多谢世子殿下!” 朱瞻壑存心炫耀,就把胡善祥带上自己的大马车,九匹骏马拉的大车,车厢就像一座小房子,胡善祥那里见过这种排场?好奇的在这个移动的小房子里东看看,西瞅瞅,透过窗户看着北平城繁华整齐的街道。 朱瞻壑见她天真浪漫,毫无警惕之心,便试探的问道:“你和皇太孙在山东的时候,是如何逃出建文余孽的追杀?” 朱瞻壑只晓得父王派出德州的刺客全军覆没了。 胡善祥趴在窗台上说道:“我也不清楚,当时他们打起来,我胆子小的很,吓晕了,醒来时就在一艘船上。” 胡善祥不傻,她晓得皇太孙多疑,干脆一问三不知。 安乐堂的婵儿在给胡善祥洗澡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她身上的确没有任何外伤,没有打斗过的痕迹,这些情报都告诉了朱瞻壑。 胡善祥应该没有说谎。 朱瞻壑见套不出什么来,又问:“你是山东人,如何与朝鲜贡女结识?一到紫禁城就要去见她。” 胡善祥也不敢细说,说道:“机缘巧合,我和她同塌而眠过一夜,相见恨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那晚船上挤着三百多个尼姑道姑,几乎人贴人的睡觉,翻个身就是前胸贴人家后背了。 朱瞻壑脑子里立刻浮现两个妙龄少女耳鬓厮磨的场面……喔哦。 胡善祥见朱瞻壑发愣,反问道:“这些朝鲜贡女都是要进宫当嫔妃的吗?” 朱瞻壑一笑,“怎么可能,大明宫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少数几个家世好、相貌好的贡女会给个位份,绝大部分贡女分赐给功臣或者藩王,或者送到御膳房做事,我皇爷爷喜欢吃朝鲜的小菜。” 永乐帝朱棣的生母硕妃就是高丽贡女,儿时吃过母亲亲手做的饭食,在口味上刻下了痕迹。 胡善祥听了,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世子殿下好厉害啊,什么都知道,民女佩服佩服——殿下,可不可以把民女的贡女朋友安置到御膳房去?我们两个想一起在紫禁城当差,延续我们的友谊。” 只要韩桂兰不当妃子,她就不用重复亲姐姐被无辜赐死的命运。 朱瞻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这个朋友想去御膳房搬泡菜坛子?不想当被人伺候的嫔妃?” “真的。”胡善祥点头道:“我和她都是天生劳碌命,有点事情做,活的自在些。” 第22章 就错 两人到了鸿胪寺的朝鲜使团下榻处 ,点名要找韩桂兰。 但是朝鲜使团面面相觑,支支吾吾的,吓得胡善祥以为韩桂兰又寻死,急忙道:“人呢?速速带我去见韩姐姐!” 一个使节出来解释道:“早上皇太孙派人来,说贡女韩桂兰私自出京,行为不检,罚没了她参选嫔妃的资格,把她拉去御膳房做苦役去了。” 若不因如此,以韩桂兰的容貌才学,以及朝鲜两班贵族的出身,必定会封以位份,成为后妃。 胡善祥一愣:朱瞻基不是叮嘱过,不该管的不管,要我在宫廷独善其身吗?怎么他…… 胡善祥猛地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皇太孙,他并非完全是个冷情冷性、眼中只有利益权衡的储君。表面上,他对韩桂兰宁可死也不要当嫔妃的绝望无动于衷,只想抓到佛母,其实他记在心里头了,一回紫禁城,就立马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把韩桂兰“摘”出来,安排妥当,根本不需要胡善祥开口去求他。 原来皇太孙的内心不是冰冷的钢铁,他也有柔软和温暖的一面。 胡善祥心里长吁短叹:唉,惭愧啊惭愧,是我对皇太孙有偏见。 朱瞻壑说道:“不是我不帮忙,这不歪打正着嘛,不用我出手。不过了,我会和御膳房个打招呼,没人敢欺负韩桂兰。” 两人又上了马车,胡善祥要回宫去御膳房找韩桂兰,朱瞻壑说道:“她人在紫禁城里,肉烂在锅里头,你急什么,以后有的时候见面。胡姑娘第一次来京城,我带你四处逛逛,宫外比宫内好玩,这新的都城比你们济宁城大百倍,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你会喜欢这里的。” 胡善祥听了,一股寒意窜进了脊梁骨,济宁?汉王世子怎么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身份的活人,只有皇太孙和那个一直昏迷的护卫,除非…… 胡善祥强忍住寒意,婉言拒道:“世子殿下政务繁忙,民女怎好打扰。” 朱瞻壑说道:“昨晚我冤枉了你,本来打算好好补偿你,今天机会难得,就带你出来好好玩一趟。”必定让你拜倒在本世子的滔天权势、还有风流倜傥之下! 以胡善祥的年龄,自是玩性不小,可是她方才仿佛窥破朱瞻壑热情好客面具下的另一面,心中胆寒。 当然,她也害怕朱瞻基。可是怕归怕,和朱瞻基在一起她觉得是安全的。 这个朱瞻壑令她不安,渴望逃离。 胡善祥说道:“殿下的心意民女心领了,可是民女现在没有心思玩——昨晚和建文余孽婵儿搏斗,又噩梦连连,没有睡好,现在困的很,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朱瞻壑凑近过去看她的脸,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眼眶的确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之色,没有睡好的样子。 眼前蓦地出现个大脑袋,胡善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体态变得僵硬起来。 朱瞻壑感觉到她的紧张,“你好像……很害怕?” 胡善祥说道:“殿下靠的太近了,男女授受不亲。” 朱瞻壑不要脸,他没有后退,还上下打量她,“你今天早上还光着脚在我哥的寝宫里乱跑,那时候你还像不是拘泥礼节之人。” 胡善祥说道:“那时被噩梦所扰,就像梦游似的,民女失礼了。” 朱瞻壑终于肯放过她,坐回座位,往后一仰,“我跟我哥不一样,他从小就严肃古板,不苟言笑,张口规矩,闭口礼仪,你在他那里当差,要先立规矩。我就随便多了,不用建立什么功业,反正将来都去自己的藩地就藩,吃吃喝喝一辈子就过去了,所以你跟我在一起时不用拘泥礼仪,放轻松些——坐下,我们喝杯茶,提提神,很快就回宫了。” 大明皇室的男孩子们是完全不同的教育,储君照书养,藩王照猪养。 原本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朱元璋努力栽培每一个儿子,并效仿古时周天子,把儿子们分封在边关,给予兵权和军队,守护大明。 但自从封在北平的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他担心其他藩王也效仿他起兵夺位,就把原本镇守边关的藩王们全部改封到了大明的腹地,并逼藩王们交出兵权。 藩王不能当官、不能掌兵、不能做生意与民争利,像猪一样吃吃喝喝睡睡一辈子,所谓藩王府,不过是个华丽的猪圈罢了! 这要朱瞻壑如何甘心当一头猪?为了不当猪,只能铤而走险,和父亲汉王一起想法子夺储。 胡善祥一回到端敬宫,就被人送到文渊阁,朱瞻基要见她。 在进门之前,胡善祥深吸一口气,打算迎接朱瞻基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 朱瞻基在看公文,案头堆积的文书比他脑袋还高。 胡善祥行礼,朱瞻基仿佛没听见,久久没有回应,胡善祥就只能站着干等。 就在她腿脚都站麻了,案头文书和朱瞻基的眉头平齐时,他终于抬头看她,淡淡道:“今天出宫玩的可还开心?” 居然进宫第一天就跟朱瞻壑跑了! “开心。”胡善祥说道。 朱瞻基嘴唇一抿:女人,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胡善祥又道:“得知殿下找借口把韩桂兰安置到御膳房,民女很开心。民女错了,民女违背了‘三不真言’,还小瞧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来吧,我这次心服口服,甘愿受罚。 朱瞻基说道:“惩罚对你有用的话,你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天生胆大,还有一腔热血和莫名其妙的勇气,热血上头时,什么离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今天韩桂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一个道理,宫里的规矩不仅仅是束缚,只要你掌控得当,也可以拿来当做达到目的的手段,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如果你不懂这个道理,就是当了女官也无用,碌碌无为还是最完美的结局,身败名裂,驱除出宫,甚至丢了性命都可能是你的归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今天就送你回济宁,只是你要把这一路的事情都忘记,不要说给任何听。” 朱瞻基就是想要逼胡善祥自己放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德行自己最清楚,将来闯祸我可不管。 胡善祥不假思索,立刻说道:“不后悔,民女就是要当女官,民女的确有很多坏毛病,但是都会努力改正的,求殿下给民女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韩桂兰不想当嫔妃,宁可去御膳房搬泡菜缸;她也一样,回家就要被父亲张罗着亲事嫁人当贵妇,她宁可在险象环生的宫廷当女官。 朱瞻基见拗不过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宫里的女官都归尚宫局的马尚宫管,来人,带她去见马尚宫,马尚宫会安排你学习宫规。” 胡善祥跟着一个内侍走了。内侍在前头带路,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东长街一直走到玄武门,出了后宫,就在胡善祥以为终于到了的时候,内侍又比了个邀请的姿势,“胡姑娘,请上山,快到了。” 这座山叫做万岁山,是元明两个朝代修建皇宫时挖地基、护城河时堆起来的土方累积而成,成为一座小山,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可惜胡善祥此时腿都要爬断了,无力欣赏紫禁城美景。 万岁山有个观星台,有十几台几人高的巨型铜制天文仪器,里头大圈圈套着小圈圈,上有还有刻度,就像十几头远古巨兽蹲在观星台上,震慑得胡善祥连呼吸放缓了,就怕惊醒巨兽。 有一中年女子正在拨动一堆算筹,内侍把胡善祥的户贴递过去,低声道明了身份来历和来意。 女子匆匆看了一眼户贴,就放到一边,说道:“我叫马蓬瀛,是北平紫禁城里的尚宫,所有女官都归我管。你虽是皇太孙殿下举荐而来,但按照我的规矩,手下女官必须先通过考试,身为女官,必须要有足够的学识,这一关若过不了,宫规什么的都不必讲了,你还不配。” 第23章 真题 胡善祥靠山硬的很,除了皇太孙亲自举荐,她亲姐姐胡善围是三朝女官,辞官归隐十年,余威尚在,连汉王都忌惮三分,要儿子朱瞻壑化敌为友,最好收为己用。 为何马蓬瀛明知胡善祥的背景来历,还是对她不屑一顾,连皇太孙的面子都不给,一定要她先通过考试呢? 马蓬瀛如此冷傲,自是有傲气的底气。 大明从开国到现在已经经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了,所有的女官都是通过考试选拔而来,唯有马蓬瀛是两个皇帝下旨请到宫里来的。 别的女官都是从最低级的九品女史开始做起,一步步晋升,唯有马蓬瀛一进宫就是五品尚宫!她的起/点是别人的终点。 马蓬瀛,河北昌黎人(现秦皇岛市),是个天才,精通天文算术,丈夫刘公直是朝廷高官,户部侍郎。丈夫去世之后,洪武帝派太监带着二百两银子、布帛等物,去昌黎请马蓬瀛进宫当女官,马蓬瀛还有个儿子,洪武帝每年给她家六十石米养儿子——相当于一个九品官的俸禄,要她安心在宫廷当差。 马蓬瀛一进宫,就封了五品尚宫,在都是男人的钦天监里当差,并用其精妙绝伦的才学在钦天监站稳脚跟。 洪武帝去世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建文帝太保守,认为她身为女子,在钦天监当差不合适,就赐给她银子布帛和一个在宫里经常使唤的侍女,命太监穆和送马蓬瀛荣归故里。 建文帝自焚、永乐帝夺位成功后,又派出太监去昌黎把马蓬瀛接到宫里,官复原职。永乐帝的嫡妻仁孝徐皇后薨,要择风水宝地修建皇陵长眠,钦天监选了好几个地方,其中马蓬瀛根据星象地理,推荐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北平城郊外的天寿山。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马蓬瀛哗众取宠——怎么可能抬着皇后的梓宫(就是棺材)跑到千里之外下葬!但是永乐帝偏偏选定了马蓬瀛的提议,并且宣布要迁都北平城。 永乐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就在北平城就藩,他和仁孝徐皇后同甘共苦,守护大明边境,为燕地谋福祉,这对夫妻人生最长、最幸福的时光都在北平城度过。 永乐帝马背上夺得皇位,有尚武之风,认为天子就应该守护国门,而不是躲在安逸的江南享福,出于情感还有国防的考虑,永乐帝认同马蓬瀛的建议。 你们不是都说朕和仁孝皇后的寝陵距离京城太远不方便祭祀吗? 那么朕就把京城搬到天寿山脚下的北平城不就行了嘛! 修建皇陵和皇宫都需要天文地理以及精细的测绘算术,马蓬瀛便定居在北平的紫禁城,终日忙碌,她靠才学立足,专心学问,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理会,谁的面子都不给,胡善祥的后台再硬,遇到马蓬瀛的原则,简直是鸡蛋碰石头。 别说胡善祥是三朝尚宫胡善围的妹妹,她就是皇帝的妹妹,马蓬瀛也不会另眼相待。 想要得到马蓬瀛的认可,只能靠才学。 考试是机会还是挑战? 对于一个山东人而言,考试,尤其是公务员考试,永远是机会多于挑战。 这些年的苦读终于有机会表现出来了! 胡善祥摩拳擦掌,说道:“我准备好了,请马尚宫出题。” 马蓬瀛还是没有正眼看她,低头继续刚才的计算,“我忙得很,没工夫给一个小宫女出题——看户贴上写着,胡善围是你的姐姐。她是洪武十三年考进宫当女官的,如今又是永乐十三年,赶巧了,来人,就把洪武十三年女官考试的题目拿出来考考她,看她能有她姐姐的几分才学。” 胡善祥顿时热血沸腾,她一直视姐姐为榜样,能和姐姐考一样的题目,何其有幸! 胡善祥被带到一间静室,不一会,女史送来考题,她打开一看,一共十七道题: 试论《四书》义三道: 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三、物皆然,心为甚。 每道三百字以上。 试论《春秋》经义,每道三百字以上。 一、齐人伐山戎。 二、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 试论《女诫》、《女论语》、《列女传》和《女则》各四题,每道三百字以上。 一、一行有失,百行无成。 二、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三、择《列女传》一人论之。 四、论《守贞》。 …… 胡善祥先通读了一遍考题,好难!真的好难啊!尤其是第三题“物皆然,心为甚”,这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很眼熟,但不记得出自《四书》那一本了。 而且每道题还要写三百字以上,女官考试比她预料中的难多了。 胡善祥先是心慌意乱,握笔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不怕,不急,莫慌。为了进京赶考,我连续两次从鬼门关里跑出来,阎王爷都不敢收我,我还怕什么? 如果考过了,自是实现了梦想。 如果考不过,我……我就继续在端敬宫当宫女呗!好好读书,等待一下次的女官考试机会。 倘若学识不如人,落榜也心服口服。 所以,还焦虑什么呢?尽力而为便是了。 胡善祥自我安慰鼓励,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落笔作答。 十七道题,每道题三百字,先写草稿,稍作修改后抄到考卷上去,题量繁重,要求在一天之内答完。 为了抓紧时间,胡善祥写到半夜才停笔,睡在静室,次日天没亮就起床点灯答题,写到中午,有女史过来收卷子,因只有她一个考生,就没有糊名字,直接将她的答题蜡封在卷筒内,送给马蓬瀛审阅。 这期间胡善祥一直被反锁在静室,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次日夜里才被女史放出来,说马尚宫有话问她。 夜凉如水,万岁山顶,观星台上,星空璀璨,人眼就能看见一条流淌的银河。 马蓬瀛踩着一台三脚架木梯,转动着约有三个她那么高的浑天仪里的大小圆环,观测星象的移动。 马蓬瀛站在高处,仿佛融入星辰。胡善祥在地下仰望,吹着冷风,惴惴不安的等着考试结果,不敢吭声,怕打扰她。 马蓬瀛终于测算记录完毕,发现了地下正在喝西北风的胡善祥。 “你爬上来。”马蓬瀛指着□□,“爬的高,才能看得远。” 胡善祥乖乖爬□□,西北风吹得她的马面裙鼓胀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牡丹。 马蓬瀛问道:“《列女传》里诸多烈女,你为何选了荀灌为例答题?” 胡善祥说道:“荀灌是晋朝的花木兰,时逢乱世,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西晋灭国,衣冠南渡,城池被困,只有十三岁的荀灌主动请缨,冲破重围,寻找援军,救了城池。民女佩服她的勇气和武艺,《列女传》中最喜欢她。” 马蓬瀛顿首道:“我也欣赏荀灌,可惜她成亲之后,就没有战绩记入史书了,明明她与夫婿一共守护襄阳,功劳却被史书抹杀。” 马蓬瀛沉吟片刻,似乎为荀灌惋惜,又问:“你答《女诫》一题时,说‘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此言不公。《女诫》乃汉朝才女班昭所作,你觉得班昭的见识还不如你?” “那是自然,每个人的见识都局限她生存的朝代。”胡善祥说道:“班昭是东汉人,天才女将荀灌在一百年后才出现,她当然不知以勇敢强大而名留千史的荀灌,荀灌以强闻名,为后世所敬仰,难道她就不美了?民女认为,无论男女,只要品行端正,强大起来都是美的。若品行不端,再柔弱的女子也是丑陋的。” 第24章 上岸 马蓬瀛顿首:“想不到你还有些见识,敢在考试里质疑这些女德规矩,胆子不小啊,这直来直去的爽利脾气,和你姐姐胡善围的圆滑精明完全不同,不过倒是挺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你是皇太孙点名要的人,我不好横刀夺爱。你可以走了。” 马蓬瀛是个干脆人,得不到就赶人,绝不浪费感情。 啊?胡善祥不敢相信,“马尚宫的意思是……我通过了考试?我……我有一道题不晓得什么意思、出自何处,就没有作答。” 十七道题,胡善祥空了一道,她想破脑壳也记不起来这句话出自四书何处,是何意,当然写不出三百字的议论文来。 马蓬瀛说道:“读书人的乡试单是四书五经就要考三天。女官只考一天,本就不指望你们写完所有的试题,考试除了考研你们的才学,还有心性,什么反应、忍耐、临危不乱,你的试卷我判了乙等,丙级以上都能过关。你现在是九品女史了,官服官帽等我已经命尚功局的人送到端敬宫。” 胡善祥狂喜万分,嗫喏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马蓬瀛摆摆手,“你怎么还不走?难道要我送你不成?下去,不要打扰我看星星。” 胡善祥算是领教到了马蓬瀛的性格,就像寒冬腊月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冰溜子,晶莹剔透、锋芒毕露、冰凉刺骨,仿佛随便一戳就能通穿你的心窝窝。 胡善祥最喜欢天才女将荀灌,当然欣赏马蓬瀛这种靠着本事笑傲红尘的性格,被驱赶也甘之如饴。 胡善祥忙道:“不打扰马尚宫观星,民女告退。” “错了。”马蓬瀛说道:“你如今是九品女史,吃朝廷俸禄,不是平民,对官衔比你的高的女官应该自称‘卑职’。” 胡善祥:“卑职记住了。” 马蓬瀛说道:“明日你去宫正司学习宫规,你得好好学,若连宫规都考不过,岂不给我丢人。” 万岁山在□□外,离端敬宫甚远,念她刚进宫,不晓得路,马蓬瀛派了一个小内侍送她回去,“你留心记路,以后可没人送你了。” 胡善祥提着灯笼,一路默记大小路径。 回到端敬宫时,几乎到了半夜,恰好碰上了刚刚从文渊阁回来的皇太孙朱瞻基。 朱瞻基下了肩與,胡善祥赶紧让开路,站在路边行礼。她依然是花布包头,实在太好认了,朱瞻基在朦胧的灯光下都能一眼看出低着眉眼的宫女是谁。 朱瞻基微微吃惊:“胡善祥?你这么快回来了?” 马蓬瀛刀子嘴刀子心,持才傲物,最厌恶走后门往她手里塞人,从没给过好脸色。 朱瞻基明知故做,举荐胡善祥,就是想“借刀杀人”,指望马蓬瀛给胡善祥一记下马威,要她知难而退。 可看灯光下,胡善祥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小模样,差点就把“我高中了”四个字贴在脑门上。 胡善祥说道:“民……微臣考了乙等,封了九品女史,待学完宫规,就能为殿下效力了。” 朱瞻基:不!我拒绝!你这个瘟神!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恭喜你。” 言罢,朱瞻基往寝宫走去,胡善祥还有一事,说道:“殿下,微臣有事禀告。” 瞧瞧,又来故意引起我的注意了,勾引我之心不死。朱瞻基尽量用淡漠的语气说道:“何事?” 朱瞻基身边跟着一群护卫内侍,胡善祥要禀告的是机密之事,便转动乌丢丢的眼珠儿,示意这里不方便说话。 朱瞻基: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烈男怕缠女,你有什么话非要单独聊? 但毕竟一起经历过生死,朱瞻基说道:“跟我去书房。” 书房,胡善祥看着一排排摆满书籍的书架,“殿下,那天微臣和汉王世子去鸿胪寺的路上,世子直接说出了微臣的籍贯济宁。殿下,论理,那时候他不应该知道微臣的来历。” 朱瞻基:你果然是个瘟神!跟谁就瘟谁!我的好弟弟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一个刚进宫的小宫女都把你看穿。我的好弟弟,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朱瞻基心如明镜,嘴上却说:“你这话是何意?” 离间天家骨肉是死罪。胡善祥不敢直说她怀疑汉王世子,“我就……就是跟殿下说一声。” 你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咯,反正我已经尽到了为人臣的责任。 这兄弟就跟夫妻似的,平日有矛盾,吵架甚至打架,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若外人一开口就劝分,万一兄弟“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么外人就里外不是人了。 朱瞻基肯定不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女官说我现在可以肯定在山东德州刺杀我的幕后主使就是自己的亲叔叔和堂弟。 朱瞻基装糊涂,“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要禀告,这等小事,不足挂齿,浪费我时间。”很好,你继续祸害我的好弟弟去吧!拜托了! 这个皇太孙难以揣摩,胡善祥身为下属,需要知道明确的界限在那里,她才好办事嘛,于是斗胆问了一句:“如果还有下一次,微臣和世子殿下接触,还要不要禀告?” 朱瞻基说道:“你自己掂量着办,分轻重缓急。” 这意思是该试探还得试探,该说还得说。胡善祥明白了,遂告退。她走到一排书架前,无意中瞥见了书脊上写着《孟子》,就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脑子里蓦地一亮: 我记起来了!没答出的那道题‘物皆然、心为甚’好像就是孟子里说过的话! 求知的本能让她停住脚步,“殿下,微臣可否借《孟子》看一下?” 她有好胜心,那道题写不出,就像一道心结,迫切想要解开。 朱瞻基: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拿着借书的幌子来勾引我。一借一还,至少两次见面机会,我才不上当! 朱瞻基说道:“我从不借书。” 胡善祥本就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她连退婚偷户贴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自是有一股执着之心,再次求看: “殿下,微臣不借书了,就站在书房看——昨日女官考试,有道题微臣没写,‘试论物皆然,心为甚’,微臣不知出处、不知何意,方才猛地想起在《孟子》里见过,具体记不起来了,就想拿来看看,否则睡觉都惦记着,怕是要失眠了。” 朱瞻基脱口而出,说道:“‘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意思是说用秤称重,方知重量。尺子测量,方知长短。东西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需要用各种考验来判断人心如何。” 胡善祥听了,甚是拜服,“多谢殿下答疑解惑,微臣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微臣佩服。” 朱瞻基:借书还书的小心机没有得逞,就立马退而求其次,拍马屁夸赞我。不过是想取悦我的手段罢了,女人,这些小伎俩是不会让我动心的。 第25章 重逢 胡善祥茅塞顿开,心结已解,此时已经到了下半夜,疲倦之极,遂告退。 朱瞻基心道:果然,女人不是想勾引我,就是想从我身上学到什么。幸亏我熟读四书五经,应付一个小宫女……不,现在是小女官了,绰绰有余。 胡善祥回到卧房,点燃蜡烛一照,差点以为自己走错房间了! 原本空荡荡的罗汉床上堆满了大小箱笼,里头有各种精致的头面首饰、四季绢花、四季衣裳等等。 还有女官冠服、山松特髻礼服二十袭,庆云冠常服等等(注1),此外,还有一个檀木刻的腰牌,正面刻着“端敬宫女史胡善祥”。 反面刻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脊部刻着 “永乐十三年造,丙字第一百八十七”。 看到自己的名字,胡善祥猛地想起马蓬瀛的话,原来这就是尚功局送来的女官服饰啊! 这也太多了,在罗汉床上堆成小山。 胡善祥连夜收拾,把衣服按照季节挪进柜子里,各种绫罗绸缎,绝对不亚于她在济宁老家当千金小姐时的衣服。 女官的待遇不错嘛,这仅仅是九品女史,倘若升官,日子就更美了。 胡善祥对未来充满希望,收拾的差不多了,看到角落里堆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瞧,是一块块缝合的丝绢,颜色偏黄,是没有经过漂染的野蚕丝织造而成。 这是陈妈妈(明代卫生巾的称呼),皇宫里的陈妈妈居然是绢布做成的,用完就弃! 真是奢侈啊!果然皇家就是不一样,和天家比起来,我们胡家的吃穿用度简直连乡下佃农都不如。 更令她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她用努力换来的,而不是靠家里养活。 进京赶考这条路走对了。胡善祥把剩下的物品收拾好,她太兴奋了,睡不着,想着明天还要去宫正司学宫规,乘着记忆还在,把她走过的路画在纸上,做了张简略的小地图,以防自己迷路。 次日一早,胡善祥穿上崭新的官袍,紫色团领窄袖袍、珠络缝金束带红裙,头戴乌纱帽,瑁额上綴团珠,垂珠耳坠(注2)。 穿戴的珠光宝气又不失官威,十五岁的少女正是爱美的时候,喜欢花啊粉啊什么的,胡善祥揽镜自照,在乌纱帽两边插戴了一对金镶宝石簪子,觉得有些头沉,就改为两朵绢布做的牡丹花,这才满意。 紫禁城里的女官机构按照职责分六局一司。六局是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一司是指宫正司,专门负责宫纪宫规,若有违反者,都送到宫正司按律处置,不能私下用刑。 内侍有专门管理宦官的二十四衙门,紫禁城新来的女宫人都在宫正司学宫规,胡善祥是考进来的女官,听课时有桌椅和文房四宝,宫女们只能自带小杌子来听课——她们几乎都不识字,用不着纸笔,只能靠耳朵听,死记硬背。 北平新紫禁城的新女官只有胡善祥一人,因而只有一套桌椅,她坐在最前面,后面是挤在一起坐在小杌子上的宫女们,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胡善祥一进来,就在后排拥挤的宫女群中看到了韩桂兰。 韩桂兰肤白貌美,气质出众,穿着布衣布衫,套着一件御膳房的白围裙,就像一只误入鸡群的白天鹅。 看到胡善祥,韩桂兰很是惊讶,德州一别,她只听说胡姑娘失踪了,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居然在紫禁城见面了! 胡善祥朝她微笑点头,然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到了散学时,胡善祥才和韩桂兰相认。 韩桂兰自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她,胡善祥说道:“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我不方便说,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和你都能重新开始。你这几天在御膳房怎么样?” 韩桂兰上下打量着胡善祥,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她没有追问到底,说道:“我在御膳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在家里没学过做菜,就御膳房打打杂。御膳房安排我晾晒豆豉,不是累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每到四月,就是宫里做新甜酱豆豉的时间,要做几十缸豆豉酱。(注三) 胡善祥说道:“你在御膳房先待着时日,今天听宫正司的才人讲宫规,宫女们也有机会考女官,到时你报名参考,定能有出头之日。” 韩桂兰首次露出笑意,“那就借你吉言了,只要不当嫔妃,就是刷马桶也愿意的。如果能够像你这样当女官就更好了。这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休养些日子,韩桂兰脖子上那圈可怕的上吊淤痕没有了,阴郁消散,真个人就像十五的月亮似的发出皎洁的光芒,精气神和德州初次相见时的生无可恋完全不一样,眼里生机勃勃。 看着焕发新生的韩桂兰,胡善祥欣慰不已,说道:“女官考题很难,需要精心准备。等我能够搞到书了,就借给你看,你一定能高中的。” 两人手挽手,交头接耳说着体己话,虽只认识不到一个月,但一起经历生死,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一直到了分叉口,韩桂兰目送胡善祥离开,才转道去御膳房。 胡善祥一人从走在宫道上,立刻有个娃娃脸、壮汉身的俊秀小宦官过来打招呼,“我叫元宝,是汉王世子身边的随从,世子殿下在浮碧亭请胡女史过去说话。” 果然又来了!胡善祥存心试探朱瞻壑到底与德州刺杀一事有无牵扯,便应下,“请元公公带路。” 浮碧亭建在一池春水之上,池塘飘着一片片脸盆大的荷叶,凉风习习,一点都不热,朱瞻壑还是摇着一炳折扇,看起来风流倜傥。 朱瞻壑开口就赞道:“恭喜胡女史,马尚宫那么苛刻的人都对你评价不错,实属不易,你刚进宫,就已经是宫里的红人了。” 胡善祥也有小小的虚荣心,能够得马蓬瀛这种神仙般的人物认可,她当然高兴了,不过,“近墨者黑”,她最近一直跟着朱瞻基,也学会了虚假客套,“微臣甚是惶恐,唯恐将来让马尚宫失望。” “你是宫里最年轻的女官,前途不可限量。”朱瞻壑存心笼络她,各种拍马屁,“我还听说你姐姐就是以前的胡尚宫,历经三朝都稳居尚宫之位,真是不一般。只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又身在汉王府,没有见识过你姐姐的风采。不过,现在见到胡女史意气风发,我一定能够亲眼看到胡女史将来平步青云,青出于蓝胜于蓝。” 胡善祥谦道:“微臣岂敢与姐姐相提并论,微臣只想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脚踏实地的当差。” 朱瞻壑说道:“我对你很有信心,十分看好你哦——上次说带你逛一逛京城,你说太累了要补眠,现在我的承诺依然有效,我们这就走吧。” 胡善祥说道:“这个……我是端敬宫的女官,出入宫廷要先回去打个招呼。”不晓得朱瞻基是否同意啊!他是我的上官了,我得听他的意见,不能擅自行动。 朱瞻壑正要再鼓动她出宫,侍从元宝匆匆赶来了,“殿下,有急报,皇上班师回朝了,此刻应该已经去了长陵竭仁孝皇后。” 长陵是永乐帝为自己和仁孝徐皇后修建的皇陵,前年才刚刚落成,将已经薨逝六年的仁孝皇后的梓宫葬在长陵。 永乐帝与仁孝皇后少年结发,历经磨难,夫妻情深,所有子女都是仁孝皇后所生。他每一次御驾亲征之前和之后都会去长陵告竭亡妻。 讨好皇爷爷要紧。朱瞻壑对胡善祥说道:“今日不巧了,我要去长陵,我们改日再约。” 朱瞻壑匆忙离去,低声问元宝,“皇太孙那边有没有动静?” 元宝说道:“一炷香之前奴婢听说皇太孙快马加鞭赶去长陵了。” 又被好哥哥占了先!朱瞻壑不甘落后,吩咐道:“要御膳房备几样皇爷爷以及仁孝皇后生前喜欢吃的食物,我亲自捎带过去,尽一份孝心。” 长陵,陵恩殿。 永乐帝匆匆赶来,连盔甲都来不及解下,就来此给亡妻上香。 对着亡妻的牌位,永乐帝杀伐决断的目光都变得温柔起来了,就像冰雪融化成一池春水,他低声叫着妻子的闺名,“妙仪啊,我回来了。这次北伐运气好,还没开战,瓦剌首领意外坠马死亡,部落自杀自,自己先乱了,不费一兵一卒,一定是在天之灵保佑我。” 永乐帝把香插进香炉,看见香案上两个青花蒜头瓶都供奉着粉白相间的棠棣花,“这个……是谁供的?” 这是亡妻最爱的花——因这花里有永乐帝的名字,朱棣。 太监马云说道:“陛下,是皇太孙供的,皇太孙每日从宫里御花园剪花枝,命人送到长陵。”因要避开帝王的名讳,马太监不敢直接说花名。 难怪这棠棣花那么新鲜。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永乐帝心下稍慰,说太孙太孙到,朱瞻基骑着快马赶来了。 第26章 布局 朱瞻基相貌身形都酷似少年时的永乐帝,是所有子孙里长的最像永乐帝的人。看看永乐帝,就知道朱瞻基的中老年是什么模样。永乐帝留了垂到大腿的长胡须,就像戏台上的关公似的(注1)。 朱瞻基先恭贺永乐帝御驾亲征,不战而屈人之兵,后要讲他的山东围剿白莲教之行。 永乐帝手一抬,“先把政务放到一边,朕先看看基儿的伤。” 孙行千里爷担忧,一手带大的大孙子,得知朱瞻基在德州失踪的消息,永乐帝在前线寝食难安,若不是次日就传来朱瞻基已经逃脱刺杀,一切安好的消息,永乐帝怕是要提前回到北平。 朱瞻基说道:“孙儿的伤已经好了。” “你不脱,朕自己来。”永乐帝捉小鸡似的一把扯着朱瞻基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跟前。 朱瞻基只好听爷爷的话,亮出了上半身。 他年轻,恢复的快,缝合的线已经拆了,新长出粉嫩的肉,就像趴着一条条蚯蚓。 永乐帝戎马半生,身上的伤疤当然比孙子多,当然知道这一道道伤疤有多凶险、有多疼。 他亲手把大孙子的衣服穿好,“这些建文余孽,实在可恶,敢伤朕好大孙儿。” 朱瞻基安慰祖父,“他们尽心算计,倾巢出动,布下天罗地网,孙儿依然能够逃出生天,这正表示 建文余孽气数已尽,连老天都不帮他们。” 这话说得漂亮,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被朝臣大骂“殿下百年之后,逃不过一个篡字”,这一直是永乐帝的痛点。 永乐帝说道:“我们这一脉顺应天命,自是能逢凶化吉。当年朕南下靖难,仁孝皇后只带着五千兵守北平城,结果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你皇祖母乃将门虎女,亲自披甲上阵,以五千对抗十万,也是奇迹般的胜了。只是——” 永乐帝看着亡妻的牌位,心中一片酸楚,“北平保卫战,仁孝皇后受了重伤,身体垮了,缠绵病榻,连封后大典都推迟了两年,唉。” 永乐帝拍着朱瞻基的肩膀,“治国重要,但你也要好好保护好自己,君子不立威墙之下,以后轻易不要出城,莫要让朕再后悔一次。” 朱瞻基应下,拿出了白莲教给的山东官场贪腐名册,细述唐赛儿官逼民反,建白莲教造反的经过。 “……山东官场从根子开始就烂透了,要他们抓唐赛儿,他们就把山东所有尼姑道姑抓起来,搞得民怨沸腾,鸡犬不宁。连无名小卒都打出家人随身财物的主意,想浑水摸鱼发一笔小财。若不是孙儿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这些贪官污吏有多胆大妄为,山东老百姓过的真是水深火热的日子。” 永乐帝拿起朱笔,把名册上的名字全部勾了,由于名字实在太多,一个个勾的麻烦,最后几页干脆挥毫泼墨,在书页上写了个大大的“斩”字。 就这样,从山东最大的官山东布政司布政使开始,到强取豪夺女性出家人财物的小卒,一共好几百号人,全部砍了脑袋,山东官场几乎被一锅端。 永乐帝不仅仅杀伐决断,还爱惜民力,说道:“立刻派钦差去山东赈灾,不能再饿死人了。之前拖欠的赋税全部免去,今年赋税也全免,再免去今年的徭役兵役,让这些壮劳力都回家帮忙种地,才刚刚入夏,补充庄稼还来得及。” 永乐帝一边说,两个中年女官拿着笔记录,走笔如龙,记录帝王的吩咐(注1),然后拿给永乐帝核对、增补,最后交给太监马云,送到文渊阁的学士们手中,草拟诏书,往下推行。 解决了两桩大事,永乐帝还对招安白莲教一事做出了决定,“自古以来,朝廷剿匪屡次不胜才招安,胜利了就没有招安的必要。况且,唐赛儿在朝廷初次招安时杀了使节,又杀了数钱朝廷官兵。 如果我们还宣布招安白莲教,那么民众会认为朝廷软弱,斩杀了使节也没事。受损的军队也会对朝廷失望,失了敬畏之心,朝廷颜面何存?” 起初朱瞻基的想法和永乐帝是一样的,唐赛儿斩杀使节来祭天,就已经斩断了招安的可能。他所谓招安谈判其实是“请君入瓮”的局而已,他就想抓住匪首唐赛儿,彻底铲除白莲教。 但是他被唐赛儿所救,又听她的血泪控诉时,改变了主意,想要放唐赛儿和白莲教一马,连忙说道:“可是皇爷爷,唐赛儿有苦衷,使节收受贿赂故意侮辱她,他不是去招安,是点火去了。何况,唐赛儿他们也救了孙儿一命。孙儿斗胆给他们求情,放他们一条生路,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永乐帝先对两个负责记录的女官说道,“朕接下来说的话不必记录,你们先退下。” 女官告退,永乐帝对大孙子说道:“朝廷不能明面上招安白莲教,但是暗地里可以放一马,停止搜查抓捕白莲教成员便是了。但是你要转告唐赛儿,要她必须就地解散白莲教,不得再聚众闹事,不得再以‘佛母’的身份示人,蛊惑人心,世上从此没有唐赛儿,也没有白莲教。如果再闹,朝廷定会再次围剿,绝不留情。” 朝廷和白莲教各退一步,这已经是朱瞻基预料到最好的结果了。 安排了白莲教,永乐帝操心大孙子的安全问题,“这次你在山东遇险,是因祸起萧墙,被建文余孽安插在身边细作算计了,带过去的侍卫几乎死绝了,剩下的人也不可信,朕要锦衣卫一一摸清底细才敢给你用,朕会在各个卫所抽调精兵组建新卫队来保护你。” 对于护卫,朱瞻基有自己的想法,这次差点死于汉王父子设计的刺杀,他痛定思痛,发誓不会让自己再次被这对父子算计。心想汉王虽就藩山东,但在军中的威望尚存,朝中武将勋贵们和汉王一起在靖难之征时并肩作战,有同袍之谊,他们都支持汉王,即使从军中招募新人,大部分人心里也向着汉王。 在汉王出生入死帮永乐帝夺天下的时候,太子一直坐镇后方——他太胖了,且腿脚残疾,走路都要四个人扶着,如何上阵打仗? 因而朝中武将多支持英勇善战的汉王,文臣多支持温和宽厚的太子。 朱瞻基晓得,要保护自己,就要学皇爷爷将整个山东官场连根拔起的手段,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现有军队的人他都不敢相信。 朱瞻基早就想好的对策,说道:“皇爷爷,孙儿有个想法,这次皇太孙宫的卫队就不从军中挑选了,新紫禁城即将落成,这两年大明就要迁都了,肯定有人想借机兴风作浪。边关和各地卫所都要提高警惕,增加人手维持稳定。本来人手就不够用——皇爷爷刚才还免去了山东今年的徭役兵役,少了一部分兵源。如果孙儿从先有军户里选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孙儿选了一个,军中必然要有新人填补进去,人从何来呢?” 大明是按照职业来划分户籍的,分为农户、商户、军户、林户、渔户等等,军户都是世袭制,代代以军人为职业,家族传承,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汉王善战,又舍得花钱笼络,安顿老弱病残,因而在军户中的威望远远压过太子。 永乐帝问:“你不要从军户里选,那里来的人?” 朱瞻基说道:“孙儿觉得可以从民间招募。无论商户还是农户,各行各业,只要年轻力壮,愿意从军,都可以参选孙儿的护卫军。一来可以解决军户兵源短缺的问题。” “二来这些人大多没田没地没有产业,就不计后果了,在城乡游手好闲、好勇斗狠,还自诩行侠仗义,一旦有类似白莲教这种□□鼓动,就会加入为之卖命,落草为寇,与朝廷为敌,搅乱时局,白莲教能够在两个月的时间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其主力都是这些没有产业但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如果孙儿给他们一条生路,凭本事建功立业吃饱饭,他们应召而来,被军纪约束,从地痞流民变成军人,市井乡村都闹不起事来,就稳定了。” 永乐帝一想,的确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反正军饷都要支出的,不如把这些市井“闲人”养起来,好生调/教,这样兵源有了,地方也能稳定。 永乐帝顿首道:“好,就按照你说的办,来人。” 两个女官进来了,永乐帝口述了在全国非军户的年轻人中为皇太孙招募新卫队的决定,沉吟片刻,“……都是些没有当兵经历的新人,就像新芽一般稚嫩,那就叫做‘幼军’吧。选五万幼军,交给皇太孙亲自训练。” 五万!朱瞻基狂喜,他以为五千人就顶天了,没想到皇爷爷大手一挥,给了他五万绝对忠诚的幼军。这些人都不是军户出身,和汉王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了五万幼军保护摇摇欲坠的储位,朱瞻基多了份自信。 永乐帝用手比了比大孙子的身高,“朕去年出征时你才到朕的额头这里,现在已经和朕一样高了,这模样也越来越像,朕年轻时也俊过呢。” 看着已经大人模样的大孙子,永乐帝感慨万千,“你今年十八了,因北伐还有迁都之事,一直没有大婚。朕十五岁就娶了仁孝皇后,十八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朕就是想在迁都之后,万象更新,看着你在新紫禁城里大婚,好好热闹热闹,大明的未来从你们这对新人开始,朕明年就要礼部张罗选秀,给你好好挑个媳妇,孙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身为储君,朱瞻基自是给出标准答案,“任凭皇爷爷做主。” 永乐帝笑道:“你别害羞,要与孙媳妇携手一生的人是你啊,岂能不问你的意思,大胆的说出来,这是朕的旨意。” 不说就要抗旨,朱瞻基的目光落在仁孝皇后的牌位上,又给出标准答案,“像仁孝皇后这般聪明勇敢、临危不乱、刚柔并济的女子。” 在永乐帝看来,最完美的女人肯定就是仁孝皇后。 果然,这个答案戳动了永乐帝内心最柔软处,又是高兴,又是悲伤,“朕的大孙子就是有眼光,还有一年时间,朕一定会找到合你心意的女子。” 第27章 比赛 古往今来,长辈们都爱催婚,晚辈们都在逃避。朱瞻基自觉现在危机四伏,自身难保,一心想要破局巩固自己岌岌可危的储位,根本没有大婚的心思。他不想和永乐帝聊这个话题,这时内官监太监马云进来禀告:“汉王世子来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永乐帝也疼这个二孙子,忙道:“快要他进来。” 见到朱瞻壑,永乐帝和寻常祖父一样,摸着孙子的脑袋,“长高了,瘦了,多吃点。” 朱瞻基是按照储君培养的,朱瞻壑则是按照“宠孙”养活的,朱瞻壑一个十八岁的大好青年,居然驾轻就熟的在永乐帝膝下承欢,胆敢伸手去撩永乐帝齐大腿长的胡须,一顿猛夸,“皇爷爷真乃美髯公也!” 美髯公是曹操赞关羽的说辞,从军之人莫不拜服关羽。永乐帝乐得学着戏台上关羽撩须的姿势,甩了甩自己保养得油光水滑的长须,像个老顽童,难得有开心的时候。 天降及时雨,朱瞻基从未觉得好弟弟如此顺眼,终于不用谈我的婚事了。 朱瞻壑提着食盒来的,都是永乐帝爱吃之物,红簇簇的樱桃、烧笋鹅、凉饼、蒸熟的糯米加了糖和碎芝麻打的糍粑,以及五六分大的卤雄鸭腰子。 还一种将五花肉、葱、姜剁成豆子大小混合在白米饭里,用莴苣叶子就像缠粽子似的包裹其中,名叫“包儿饭”的吃食。只不过吃粽子要剥掉棕叶,包儿饭是连同脆绿的莴苣叶子一起吃掉,这是大明宫廷里的传统美食,每年四月初夏独有的时令食物(注1)。 永乐帝挑了一叠樱桃、两块包儿饭供在仁孝皇后的牌位前,剩下的命人摆在偏殿,和两个孙子一起吃饭。 用过饭后,永乐帝要两个孙子先回宫,他还要去地宫里和仁孝皇后的梓宫待上半天,这是独属于他和亡妻的时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两人目送永乐帝独自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进黝黑的地宫。 永乐帝到了幽深的地宫,把里头一根根巨烛点燃,亮若白昼,地宫中央安置着仁孝皇后的梓宫,左边还有个空出来的馆床,这是留给他的。将来他会与亡妻合葬在长陵。 永乐帝温热的掌心轻轻抚着梓宫走了一圈,然后撩着自己的长胡须,叹道:“妙仪啊,你走之后,我就没有刮过胡须,不知不觉留了八年,你的二孙子还赞我是美髯公,你看,我美不?是不是风采不减当年?” 言罢,永乐帝又学着戏台关公转圈抬腿撩须,摆了几个姿势,随后,他拔出佩剑,一把从胡须根部割断了四尺长的长须! 永乐帝把长须塞进一个绣着棠棣花的荷包里,这个荷包的绣工着实可怕,勉强是朵花形罢了,这是仁孝皇后的“杰作”,她是开国大将中山王徐达的嫡长女,擅长拿剑,不善女红。 永乐帝把装着长须的荷包放在仁孝皇后的梓宫上,“大明依然内忧外患,我还不能下去找你,就先让胡须陪着你……” 地下夫妻情深,地上“兄友弟恭”。朱瞻基和朱瞻壑骑马回宫,朱瞻壑巴巴的贴着朱瞻基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就像一个热情的小太阳,“哥,你遇刺不久,还是坐马车回去吧,别抛头露面骑马了。” 我要是听好弟弟的话,就是羊入虎口。朱瞻基保持兄长风范,一语双关,“刺客只晓得在暗处使绊子,见不得光,我不怕他们,再说了……” 朱瞻基一瞟朱瞻壑,“一路上不是还有贤弟护送吗?贤弟做事,我放心。” 今天朱瞻基来的早,朱瞻壑带了美食,还逗永乐帝开心,承欢膝下,两人在孝道上算是打平了。 朱瞻壑“笨鸟后飞”,还追上了大哥,很是得意,双腿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和朱瞻基并辔而行,好胜心顿起,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好久没有和大哥赛马了,不如我们比赛,看谁先跑到城门。” 毕竟是气血方刚的少年,朱瞻基没有一味忍让,也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好啊,彩头是什么?” 朱瞻壑把手一张,一副坦荡的模样,“但凡是我所有之物,大哥随便挑一样拿走。不过……” 朱瞻壑眼珠儿一转,“如果大哥输了,就把胡善祥让给我呗。” 朱瞻基本就在想法子把胡善祥这个瘟神远远地打发走,如果能够瘟到好弟弟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朱瞻壑这幅志在必得的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你窥觊我的储位,还想染指我的女官?我把她打发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想巧取豪夺,那可不行。 朱瞻基压住心中怒火,说道:“好,一言为定。” “那就开始咯!”朱瞻壑拍马抢跑,仗着他小,不讲武德。 为了获胜,朱瞻基干脆扔了马鞍,大大减轻马背的重量,就这么骑着光马,轻骑奔跑,抢先到了安定门。 朱瞻壑抢跑,还抄了近道,本以为自己要赢了,却看到大哥坐在城门口一个茶铺上等着他。 朱瞻壑看着拴马桩旁边光秃秃的马背,倒吸一口凉气,“哥,连马鞍都不要,还骑那么远,不得把你的屁股颠破皮啊。”为了获胜,对自己够狠的! 朱瞻基也觉得屁股疼,不过为了面子,他忍了,“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弓身虚坐,双脚踩在马镫上支撑身体。” 朱瞻壑说道:“认赌服输,大哥要什么,尽管开口。” 朱瞻基说道:“你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一时想不出要什么。等确定了就告诉你,你可别舍不得。”我想要你的命! 朱瞻壑拍着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要什么,大哥随时来取。”你怕是没这个命! 表面兄友弟恭,实际剑拔弩张。 朱瞻基说道:“你先回去,我要去买新马鞍。” 打发走了好弟弟,朱瞻基去了东市买马鞍,拐到鞍马市的一个小巷子里,按照三长两短的规律敲院门。 门内的人说道:“满城尽带黄金甲?” 朱瞻基说道:“铁马冰河入梦来。” 门开了,正是还在山东地区通缉的白莲教匪首唐赛儿。 朱瞻基牵马进去,唐赛儿迅速关门,请朱瞻基在葡萄架下上座。 朱瞻基把永乐帝将山东官场一锅端、赈济灾民、减免税收和徭役兵役之事说了,“……只是你斩杀过朝廷使节,还杀了数千官兵,已无赦免和招安的可能。白莲教必须解散,你不能再佛母身份示人,朝廷便不再追究。” 唐赛儿静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的初心就是杀贪官污吏,给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找一条生路,不要再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如今算是心愿已了。”意思是接受这个结果。 朱瞻基拿出一沓纸,“这是一些房契地契,还有银票,你给追随的教众分一分,有田有地有做小买卖的本钱,以后自食其力,莫要再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唐赛儿纠正道:“是替□□道,取不义之财分之。” 她并没有立刻接受朱瞻基的钱财,问道:“无功不受禄,拿了你的钱,以后是不是要听你驱使?提前给殿下说明白了,我是绝不会当朝廷鹰犬的,宁可回乡种地去。” 朱瞻基现在迫切建立一股不受汉王父子渗透、监视、控制的力量,永乐帝给他组建的五万幼军还不够,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情报收集、传递也相当重要。 朱瞻基说道:“这些钱财没有任何条件。我在深宫闭目塞听,我能看见的,就是一串串数字,不知市井百态,人情冷暖。若不是你,我至今都不会晓得山东官场腐败如斯。” 又道:“正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你以前也和亡夫退出江湖,男耕女织,是什么结果?我希望能够借你一双明眼,不再受人蒙蔽。” 白莲教解散,兄弟们需要钱财改行、安置家人。何况,朱瞻基的要求并不过分。 唐赛儿收了钱财,说道:“可以,不过,与我交接之人必须是胡善祥,这小姑娘有些良心,还有勇有谋的,运气也好,我信她。” 朱瞻基心道:幸亏今儿没把她输给二弟! 第28章 光光 半个月后,胡善祥考宫规,身为一个山东人,并不意外的以甲等的成绩过关,正式成为端敬宫的九品女史。 屡次被出卖,差点丢命,朱瞻基对身边的人都有疑心,胡善祥是没有被汉王势力染指的一张白纸,朱瞻基悲剧的发现他除了相信做事不靠谱的胡善祥,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朱瞻基把她带到自己的内书房,交代日常事务,“从今日起,你负责打理这里,进出的文书,哪怕是个纸片也要造册存档。我白天一般在文渊阁观政,协助皇上处理政务。如果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你就亲手带着去文渊阁找我,不要假手于人。” 胡善祥左手拿着硬纸板夹起来的纸张,右手拿笔,疯狂记录上司说的重点。 “我扔进废纸篓里的东西,你每天不要当垃圾倒掉,全部堆在院子里烧掉,连一角纸片都不得留。” “进了我的内书房,你就是个锯嘴葫芦,我在这里说的话,做的事情,你对任何人都不得讲出去。” 胡善祥笔触一顿,问道:“殿下,如果皇上问微臣呢?” 朱瞻基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是不能说啊!可是身为储君和孙子,他肯定不能直接说出口。 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胡善祥不傻,说道:“我就说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见。” 朱瞻基说道:“还有,我讨厌任何熏香,除了书香墨香,书房里不能有其他异味、不可摆放花瓶、盆景、盆花什么的,除了这座用来记时的西洋大座钟,不能摆放任何饰品。” 胡善祥问:“那驱蚊的蚊香可以点吗?” “不能,我讨厌烟熏火燎。”朱瞻基说道:“捉蚊子也是你的职责之一。” 自古钱难赚,活难干。“哦。”胡善祥继续记录,走笔如龙。 朱瞻基又交代一些要注意的事项,最后问:“都记住了吗?我只说一次。” “记住了。”胡善祥心想:我还能说“没记住”还是怎么滴。 想起胡善祥以前的“杰作”,朱瞻基总觉得不放心,伸手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你记录的本子给我看看。” 胡善祥本能把硬纸板抱在怀里,“这个……微臣写给自己看的……就不必了吧。” 朱瞻基问道:“我交代你一句话是什么?” 胡善祥低头一瞥纸板,“存档造册,急事去文渊阁禀告殿下。” “不是。”朱瞻基剑眉一挑,说道:“是服从,你是我内书房的女史,你要听我的话。现在,把本子给我看,立刻,马上。” 上司以权压人,胡善祥莫得办法,只得把记录的纸板就像刘备托孤似的缓缓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一看,一颗心顿时沉到了地狱十八层,上头写着“造册”、“烧纸”、“遇事不决找0”、“光光面”、“拍蚊子”。 除了文字,还有图画,简笔画了个葫芦,葫芦嘴上划了一道杠,应该是锯嘴葫芦的意思。 朱瞻基怒极反笑:“你还会图文并茂啊,真不错。” 胡善祥忙谦道:“殿下过誉了。” 啪的一声,朱瞻基把纸板狠狠拍在书案上,胡善祥吓了一哆嗦。 朱瞻基训道:“我不是在夸奖你!‘遇事不决找0’、这个圈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光光面’?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提过吃的东西。” 还有那个“烧纸”,这样写没错,但是不吉利,我还没死呢,你给谁烧纸。 胡善祥忙解释道:“就是遇到微臣不能决定的急事就去找皇太孙……殿下说的太快,微臣画了个圈代替‘皇太孙’三个字。光光面是微臣山东老家的一种面食,白开水煮面,不加盐和任何调料,只有一窝如银丝般的面条,和殿下的内书房一样,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书墨的本味。” 朱瞻基少年老成,做事有板有眼,循规蹈矩,要当一个好储君,就要抹掉自己的个性,朝着书本上的“明君”模板上靠拢。没有自我,只有储君,把自己活成了一碗光光面。 而胡善祥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是按照自己的个性来做事,两人性格天生就不对。 朱瞻基揉了揉额头,算了算了,都是命中注定啊。唐赛儿点名要她,时乃用人之际,我不能赶她走。反正这东西她能看得懂就行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储君肚里开大船。我不与她计较。 朱瞻基自我安慰,拂袖而去。 伴君如伴虎,女官这碗不好吃。待朱瞻基走远了,胡善祥才长舒一口气,第一天当差就挨训,很打击人,胡善祥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啊,我得做点什么转变皇太孙对我的看法。 皇太孙喜欢干净整洁,我就把书房好好打扫一下,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说干就干,胡善祥端了盆清水,拿出一根银索襻膊套在脖子上,捏着绳子两头从两边腋下绕到胳膊上,绕圈一周,然后将绳子在背后交叉,从双肩上绕到前面,再次从腋下绕到后背脊梁,打了个结,将宽大的袍袖抽扯到上臂捆扎紧实的银索处,把袖子层层叠叠堆在了肩膀上,露出光洁的胳膊。 打扫从上而下,胡善祥拿起鸡毛掸子,先清理书架顶端的灰尘,书架几乎和天花板平齐,胡善祥踩着□□,伸展胳膊,举着鸡毛掸子扫尘,呼来呼去,啪啪两声,几本书和灰尘一起落下来。 怎么顶棚还有藏书?胡善祥下了□□,捡起来一瞧,封面上写的是《山海经》,但里头的内容是各种市井话本小说,比如: 男主是个侠客,被仇家寻上门来,父母惨死,他掉落悬崖,女神医救了他,还为了给侠客解毒,阴阳调和,主动献身,成了侠客的妻子。侠客带着妻子重出江湖,遇到了侠女甲、侠女乙、魔女丙等等,但凡是个美女就喜欢侠客、想要嫁给他,甘愿为妾甚至婢女,最后侠客带着一妻九妾归隐山林。 男主是个赘婿,入赘商户人家,被妻子全家看不起,突然有一天来了一群人,跪下叫他“少爷”,原来他来自书香门第,祖上被奸臣陷害死全家,他是忠臣遗孤。赘婿走了科举,考中状元,被公主看中,要召他为驸马,原配全家跪地哭泣求原谅,赘婿休了原配,当了驸马,原配羞愧吞金。 男主是个落第读书人,在破庙寄居,有个狐狸精爱慕他,自荐枕席,洗衣做饭,还点石为金给他盘缠上京赶考。赶考路上遇到一个千金小姐,爱他,两人以琴定情。他中了状元,被宰相之女看中,爱他,榜下捉婿要嫁给他。他不得已答应了,但前提是宰相之女必须要容许他把狐狸精和千金小姐都纳为侍妾。宰相之女愿意和“两位妹妹”共侍一夫,男主最后还当了宰相…… 什么樵夫、农夫、磨镜少年、下凡的神仙,亡国皇子,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故事,男主角莫不升官发财中状元修炼成仙复国成功,所有女人都爱他,不爱他的女人都下场凄凉。 胡善祥看得有些腻:看不出来啊,皇太孙喜欢偷着看这种男人白日梦小说! 不过,皇太孙把书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于是胡善祥把书都放回了原位。 打扫书房、收录公文,忙了一天,胡善祥早早睡下了,也不知什么时辰,她被光亮和低语声唤醒了。 胡善祥恍惚看见朱瞻基站在她的床头,“你偷看了我的藏书,胡——善——祥!” 第29章 初吻 胡善祥当即连残梦都被吓跑了,腾的一下坐起,“殿……殿下?” 朱瞻基一把将她从床上拽起来,“跟我走。” 胡善祥要守着内书房,随时听差,所以搬到了内书房旁边的小跨院里住着,和朱瞻基是邻居,只隔着书房,朱瞻基夜里回来,想要看几篇话本小说——这几乎是他唯一的消遣,他觉得看戏、说书什么的太吵了,还是看书安静些。 这些轻松的话本文笔简洁、都是白话、情节曲折,引人入胜,能够将他迅速带入书中的世界,暂时放下压力、逃离复杂血腥的现实,得片刻的放松欢愉。 但这些话本上不得的台面,朱瞻基好面子,刻意将其搁置在书架顶上,这夜回来,多疑他发现小说搁置的地方不准确,而且原本累积灰尘的顶部干干净净的。 藏书的秘密被发现,朱瞻基恼羞成怒,不顾男女大防,把胡善祥从卧房拉到书房。 胡善祥披头散发、穿着寝衣,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双手抱胸,遮蔽胸部,瑟瑟发抖:看朱瞻基的表情,好像杀人灭口啊! 朱瞻基指着印着《山海经》封面的话本小说,“这些你全偷看过了?看了些什么?” 胡善祥老实交代,“微臣不是故意的,微臣打扫书房时无意中扫落,其实微臣没看几篇,只看了《多情侠客多情剑,一妻九妾盼夫归》、《赘婿苦忍□□辱,一朝荣登天子门》、《狐狸精报恩穷书生,宰相女贤惠容二美》,还有磨镜——” 咚! 朱瞻基一拳砸在案几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闭嘴!给我闭嘴!” 不知为何,明明看的时候那么开心,觉得小说写的精彩极了,但从一个女人嘴巴里一一念出来,单是听小说的名字,还没有念到内容,朱瞻基心中莫名觉得好羞耻、好尴尬、好想从地板抠出一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胡善祥感觉这一拳像是打在自己的心脏上,越发紧张,“让微臣说看了些什么的是殿下,要微臣闭嘴的也是殿下。那微臣到底说还是不说?” 朱瞻基无能狂怒,“你闭嘴。” 胡善祥一手捂胸,一手捂嘴。 你这个瘟神,把我唯一的爱好都瘟到了,若不是唐赛儿点名要你,你早就滚回济宁嫁人了!朱瞻基说道:“此事不准说出去,若透露半点风声,你会被立刻逐出紫禁城,夺去女史的身份。” 胡善祥疯狂点头,嘴里发出呜呜呜(知道了)的声音。 第一天当差就两次惹毛了上司,胡善祥深感危机,当日事,当日毕,如果把恩怨带到明天,日积月累,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胡善祥斗胆给自己解围,说道: “殿下,话本小说没什么的。微臣最喜欢的小说还是一本禁书呢。” 朱瞻基薄唇一抿,“什么禁书?” 胡善祥说道:“《水浒传》。” 《水浒传》在洪武年间成书,本来不是禁书的,但是最近山东闹起了白莲教,效仿书里山东水泊梁山造反,朝廷就把这本书宣布为禁书了。朝廷就是喜欢干这种张三生病,李四吃药的“好事”。 胡善祥觉得,让朱瞻基相信自己会保守秘密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个秘密作为交换告诉皇太孙。如此,方能与皇太孙和解。 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太难了,尤其是让上司相信自己,得交出点投名状才行。 朱瞻基说道:“我是储君,不得有任何差池。”普通人看当然没什么,我不行,会授之以柄,一步都不能走错。 胡善祥出谋划策,说道:“殿下可以把这些书交给微臣保管,微臣就说是自己的书,放在卧房里,殿下什么时候想看,微臣就拿过来给殿下,如此,就杜绝了所有后患,殿下撇得干干净净。” 朱瞻基不得承认,胡善祥是个有“急智”的人,关键时刻还是能够解决一些问题的。 朱瞻基不置可否,捧起一部书,翻到昨晚断掉的部分,继续看小说,这个故事叫做《不爱天界爱红尘,九生九世度情劫》,讲一个男神仙思凡被贬出天庭,在人间经历了九世奇遇,成为富豪、武林盟主、皇帝等等,每一世都好几个美女爱他爱的死去活来,非君不嫁,最后看破红尘,遣散后宫三千佳丽,再次飞升的故事。 朱瞻基依依不舍的从故事里走出来,把书慎重其事的交给胡善祥,“我的书只许你保管,不准翻看。” 胡善祥接过,用书遮住胸脯,“微臣知道的,殿下从不借书。”上次想借一本《孟子》查女官试题的答案,你就是用这句话拒绝我的。 胡善祥把话本小说搬进卧室,放在书架上,生活不易,善祥叹气:“女官不好当,第一天就过得惊心动魄,差点被皇太孙灭口,将来怎么办?” 胡善祥拖着疲倦的身体爬到床上,被窝已经凉透了。怎么办?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呗,就像这被窝,冷了就暖回来,我退婚偷户贴进京赶考,就断了所有退路,唯有一往无前。 一夜无话,次日,胡善祥去内书房,朱瞻基表情清淡如故,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说道:“皇上今日主持殿试,我不用去观政,你去换一身常服,我带你出宫见唐赛儿,顺便交代一下你们将来要做的事情。” 虽然大明还没有正式迁都,但是永乐帝为昭现迁都的决心,已经把三年一度的春闱改在北平城举行了,会试放榜之后还有皇帝当主考官的殿试,皇帝当庭出题,贡生们当庭作答。 一听要见老熟人唐赛儿,胡善祥很兴奋,跑去卧房换衣服,初夏季节,柳絮纷飞,天气燥热,她脱下官袍官帽,单衫杏子红,双鬓鸭雏色,插戴一对金嵌宝石簪。 十五岁的豆蔻年华,胡善祥爱美,尽情打扮自己。 女官穿戴要典雅大方,多戴珍珠耳环,但珍珠不配她现在的头饰,她摘下耳环,拿出首饰盒里的耳环一个个的放在耳垂上做对比,最后选定了一对金镶玉玉兔捣药耳坠。 以黄金做一轮圆月,以温润的白玉雕琢成玉兔捣药镶嵌其中,紫禁城内造局的手艺令胡善祥惊叹。这么漂亮的首饰,当然要戴出去看了,锦衣岂能夜行。 但等候“多时”的朱瞻基已经不耐烦了,其实胡善祥动作很快,但是等待女人化妆换衣服的男人都觉得这段时间太煎熬,朱瞻基也不例外。 他驾轻就熟的推门而入,“快走,我今天还要选拔各地投奔来的幼军,没时间等你化妆。” 胡善祥说道:“微臣就差戴这一支耳坠了,总不能空一只耳朵。” 朱瞻基耐心已经被她耗光了,说道:“上车再戴!” 君命难为,胡善祥只好照做,上了马车,她歪着脖子插戴玉兔捣药耳坠,车上颠簸,银钩子在耳垂上捅来捅去都没捅对地方,脖子和手腕都酸疼不已,耳垂还被扎红了,像胭脂般娇艳欲滴。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爱美之人,胡善祥拿出一面菱花小镜,想对着镜子找耳洞,不再瞎摸索了,但是这辆轻便马车没有能把镜片搁起来的地方。 无奈,胡善祥的目光落在朱瞻基身上,“殿下,能否帮个小忙,举着这个小镜子?” 从来没有人赶在我面前做无关正事的私事!此时朱瞻基快要忍吐血了,一手夺过耳坠,一手揪着胡善祥的左耳,看到了胭脂般的小耳洞,圆润的银针准确的刺进去,又顺畅的穿出来,勾在耳垂上。 她的耳垂就像覆盖了一层苔藓,光滑温润,戴耳环在那些话本小说里的寓意…… 朱瞻基毕竟是凡夫俗子,十八岁的热血少年,心中一荡,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滚动,银针勾住她的耳垂,也勾起了令他顿感不安的欲念。 她又在勾引我了!故意装作戴不进去,一定是的。女人,你的小把戏被我看穿了。 身为储君,女人于我,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我不该被欲念所控。有欲念不可耻,是人就有,不要逃避。 要面对它、鄙视它、把它踩在脚下。 朱瞻基附身,蜻蜓点水般吻了胡善祥的唇,然后淡漠的说道:“才当了一天女官,你就迫不及待想当我的女人了。明确的告诉你,这点伎俩对我无用,我亲你,就像亲自己手背一样没有感觉。我能扛得住所有诱惑,你乘早死心吧,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逐出宫廷!” 胡善祥在突如其来的一吻之后脑子就炸了,嗡嗡响,根本听不见朱瞻基在说些啥。 我被皇太孙轻薄了!胡善祥回过神来,愤怒的抡圆了胳膊,朝着朱瞻基脸上扇去,说道:“士可杀!不可辱!” 第30章 开撕 被胡善祥“偷袭”, 自幼习武的朱瞻基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至少有五十响的巴掌就成了哑炮,停留在空中, 没在他的脸上炸开。 朱瞻基还振振有词, “我怎么辱你了,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一直费尽心机进宫, 从你在船上给我疗伤开始, 你就故意蹭我、摸我、撩我, 在我耳边吹气,想要我以身相许, 我念及你的救命之恩, 一直忍耐,给你留面子,希望你回头是岸。” 朱瞻基冷哼一声, 满是鄙夷之色, “可是你不知珍惜, 沉迷我的英姿和储君地位,心生歹念,勾引的手段越来越不堪, 甚至用戴耳环这种床笫之欢的暗喻,倘若我现在不直言拒绝你,让你死心,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脱光了爬——” 呸! 胡善祥听不下去了, 她双手被困, 无法攻击轻薄之人,就狠狠的啐了一口,用口水给朱瞻基做了个纯天然无添加的面膜, 骂道: “我与你,就像农夫和蛇,我一黄花大闺女不顾男女大防给你疗伤,你还反咬我一口!是你要我给你上药的、是你要给我戴耳坠的,我所做一切,都是听命行事,谁勾引你了!” “还有,我费尽心机进宫是为了当女官,不是当妃子、以色侍人的!我若为了取悦男人,寒窗苦读干什么?学跳舞乐器、琴棋书画岂不妥当?” “我在宫正司学宫规的时候,听老宫人私下议论,说我姐姐曾经有句名言,叫做‘不睡皇帝保平安’,你觉得我有这样的姐姐,还会巴巴贴上去当嫔妃?” “你下流无耻,自己眼睛不干净,可不看谁都是脏的!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山东大妞的火爆脾气,胡善祥激愤不已,连上下尊卑的称呼都忘记了,你你我我的,边骂边哭。泪水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胭脂水粉在脸上冲成几行印记,双颊就像春雨之后的门窗,一股带着泥点的清新。 四月鲥鱼美,鲥鱼的鱼鳞细巧漂亮闪耀,泡在石灰水里去腥,用鱼鳞当成花钿,在眼尾贴成微微上挑的一线。 四月是鲥鱼上市的季节,鱼鳞妆是这个季节最时兴的妆容。 如今漂亮的鱼鳞妆也毁于决堤的泪水,鱼鳞从眼角冲到下巴和嘴唇边,胡善祥看上去就像一只偷吃了鱼缸里白锦鲤的猫,在唇颊留下鱼鳞证据,被抓了个现行。 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朱瞻基被喷了一脸口水,素来喜洁的他拿出帕子擦脸,松开了捏住胡善祥手腕的手。 胡善祥双手得了自由,举天发誓,“我胡善祥今日发誓,若当了你的嫔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胡善祥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言辞激烈有条理,还发了毒誓,朱瞻基意识到自己自恋自负,误会了胡善祥,又羞又愧疚。 但他是皇太孙,从小就被教育老朱家是大明最尊贵的家族,骄傲自豪,不会轻易低头认错,说道:“好,我现在已知你的真实心意,不会再误会了。”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最软和的话。 就这? 你亲我、轻薄我就这么算了?果然是天家,不讲道理,唯我独尊! 胡善祥顿时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之前的效忠和努力都错付了!给了一条狗! 胡善祥气得发抖,可是她能怎么办?拼尽全力和他同归于尽? 弑君之罪,要灭九族。 不——我不能拖着全家一起死,全家给一个轻浮之人陪葬,不值得。 胡善祥用拳头的手背狠狠的擦着刚刚被朱瞻基亲过的唇,觉得嘴巴脏了,几乎要擦出血来,她伸手推开马车车门。 朱瞻基拦在门前,“你要干什么?” 胡善祥恨他入骨,强忍住眼泪,“我要下车。” 我才不要在这个禽兽面前哭!也不要和他同处一室了! 朱瞻基说道:“现在已经出了宫门,在东直门大街上,你这个样子下车,旁人还以为我把你……你不能下去。” 胡善祥冷冷笑道:“呵,现在知道要脸了。” 朱瞻基说道:“我刚才说过了,都是误会,我不是故意要轻薄你。” 胡善祥指着自己快要擦肿了的嘴唇,”殿下的意思是说,我这里刚才被狗咬了吗?” “你——”朱瞻基自知理亏,说道:“究竟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胡善祥觉得可气又可笑,讽刺道:“我原谅你什么?你做错了什么?你是君,君怎么可能做错呢?是我这个臣错了,若不是我勾引你犯了错,你又如何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坚贞不屈,清白无辜,好一朵纯洁的白莲花!” 看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朱瞻基用尽力气,低声道:“对……对不起。是我往邪处想,玷辱了你。” “你不要用手打我,我练过武功,会伤了你的手。”朱瞻基把马鞭拿出来,将牛皮包裹的柄端递给她,“你可以用鞭子抽我。只是不要打脸——皇上看见我脸上有伤,肯定会追究到底。” 哼!惺惺作态!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所以给我递鞭子! 我叫胡善祥,济宁老家的人都偷偷议论我人不如其名,不善也不祥,我可不是心软的女人。 我狠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要我抽你,别人不敢,但这种抽打龙子龙孙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呢? 胡善祥接过鞭子,含冤带怒,抡圆了胳膊,狠狠将鞭子甩过去! 皮鞭抽打的连空气都在颤抖,胡善祥心道,怕了吧,你肯定躲开。 但出乎意外,朱瞻基没有闪避,就站在门口挨抽,一声闷响,抽在他的胸膛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抽。 轻便马车车厢窄小,鞭子又太长,牛筋缠就的鞭子有弹性,从中间折回反弹,鞭梢如刀,朝着胡善祥的面门飞来——她的脑袋正到朱瞻基的胸脯,眼瞅着鞭梢要抽到她的脸。 完了,今天被狗咬,还要被鞭子抽。 胡善祥闭上眼睛,啪的一声脆响,居然一点都不疼!怎么光听雷声看不到闪电? 胡善祥睁开眼睛,看见鞭子就像毒蛇似的缠绕在朱瞻基的手上。 原来朱瞻基见鞭梢反噬,就伸手往后拽鞭子,鞭子再次反弹,缠住了他的手掌。 朱瞻基把鞭子绕下来,手掌上留下一条紫红印,看着就很疼。 朱瞻基觉得胸脯火辣辣的疼、左掌也快要断了,他驾轻就熟,从桌子下面抽屉里拿出药酒在伤处揉开,就像一匹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活该,打鸟终被鸟啄。胡善祥丢弃了鞭子,走到门边。 “你还要干什么?”朱瞻基扔下药酒瓶,从后面扯住她的衣袖。 “你放开!”胡善祥一甩衣袖,恨不得拿把刀把朱瞻基碰过的衣袖裁开,“我要下车,自己回宫。放心,我不会哭哭啼啼的,没有人会‘误会’你在马车里对我做了什么卑鄙下流的事情。” 朱瞻基看着她两行胭脂泪,还有双唇和下巴上散落的闪亮细鱼鳞,把地上的菱花小镜捡起来,“你照镜子看看自己。” 胡善祥还以为他在讽刺她,忙道:“你才要照镜子——” 看到镜子中糊着胭脂和鱼鳞的狼狈少女,话语戛然而止。 胡善祥端起茶壶,往手帕上倒温茶洗脸,擦去残妆。 再照镜子,除了眼睛因哭过红彤彤的以外,并没有异样。 胡善祥整理了仪容,又要开门,朱瞻基又拦住她,“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也道歉了,你为何还要走?出门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 如果今天胡善祥不露面,唐赛儿是不会与我合作的。 胡善祥说道:“我不干了,从现在起,我退出端敬宫,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在被朱瞻基强吻以前,胡善祥对他有着普通人对皇家天然的敬畏和服从之心,一言一行都以君为尊。 现在剥去了朱瞻基皇太孙的华丽外壳,真实的朱瞻基自恋自负,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却把市井话本小说里男主角历险、各色美女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内容读到了心里,以为她是也是轻薄浮浪之人。 皇太孙的形象在胡善祥心中已经坍塌了,所谓天家,不过如此!所谓储君,不过如此! 因而胡善祥和朱瞻基私底下说话,也懒得用”殿下“、“微臣”这种表示君臣关系的称呼,直接你我相称。 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朱瞻基慌了,忙道:“你本就是我端敬宫的人,你刚考上女官,考过了宫规,这就放弃了到手的功名利禄,要回济宁老家嫁人生子?” “谁说我要嫁人。”胡善祥呵呵冷笑道:“紫禁城之大,不止你一个端敬宫。” 朱瞻基剑眉一竖,“你要投奔汉王世子?”好家伙,当差第二天就投奔敌营了! “你们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胡善祥恨屋及乌,“难道我只能靠男人吗?我是凭着真才实学,堂堂正正考进宫的女官,马尚宫亲手判的试卷,乙等成绩过关。北平的紫禁城女官都归马尚宫管,我向你面辞之后,自是去找马尚宫,这两年就要迁都了,宫里正是用人之际,我很快就会有新差事。” 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 马尚宫是凭本事在宫里立足,向来“目中无人”,据说有时候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你一个皇太孙难道比皇帝还有脸面? 大树底下好乘凉,胡善祥有桀骜不驯的马尚宫撑腰,才不怕朱瞻基呢。 “不行。”朱瞻基说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胡善祥说道:“哦?你要霸占女官?我会大声嚷嚷出去,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清楚谦谦君子皇太孙的真面目。你就不怕被群臣弹劾,储位不保?我看汉王殿下对你的位置挺感兴趣的。” 连一个刚当差两天的女官都晓得我的困境。难怪军中还有宫里的人对我这个储君大多没有信心,觉得不是可以托付前程的人,不愿意效忠于我。 朱瞻基顿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一直以来,除了偷看市井话本小说,他一切都按照夫子们对他“明君”的教导来行事,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 但有什么用呢?除了皇爷爷总是赞他“好大孙”。 皇爷爷还在,他的储位无人能撼动,除非他死了。 可是皇爷爷老了,这次北伐回来,连胡子都花白,能护他多久? 终究还是得靠自己的势力啊!这次山东之行,让我看清楚了自己和汉王势力差别到底有多大。当年皇爷爷从建文帝手中夺得皇位,我若一直掌控不了军队,迟早走了建文帝的老路,被自己的亲叔叔逼得自焚退位。 前车之鉴,朱瞻基没那么容易放弃。他倒了一杯茶,递给胡善祥,“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这有端茶认错的意思。 胡善祥又哭又骂的,的确口渴了。龙孙主动给我倒茶,不喝白不喝。 胡善祥接过茶杯,一气喝完,“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都已经撕破脸了。若以后还要天天见面,大眼瞪小眼,就像一对强扭在一起的怨偶,相见两厌,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和离’,咱们各走各的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胡善祥铁了心的要走。 朱瞻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要留,“我跟你之间是公事,和牵扯不清的怨偶不一样,公事公办,要解决的事情无非是钱和权。钱,你不在乎,但是权呢?” 朱瞻基诱之以利,说道:“你进宫是为了升官,你若跟着脾气古怪、要求苛刻的的马尚宫,什么时候能够升到五品尚宫?但是我能让你平步青云。” 这种诱惑对“官迷”胡善祥而言无疑如一块肥肉掉在饿了三年的人嘴边,馋的慌,但是……胡善祥今天对皇太孙的信任跌落到了十八层地狱,觉得他在给自己画大饼,说道: “你现在有求于我,当然什么承诺都说得出,待将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胡善祥心想,还是跟着马尚宫混吧,升的慢,起码旱涝保收,能稳住女官这碗饭。 朱瞻基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说道:“我晓得你读过一些书,马尚宫在钦天监,需要懂得星象天体、算术测量的助手,天文和算术这两门学问,你懂得多少?万岁山观星台上十几座天文仪器,你会用那一个?” 胡善祥:星象的话,只晓得牛郎织女星。算术……仅限于看得懂账本,会打算盘。天文仪器……啥都不会用。 学海无涯,在山东济宁老家里,胡善祥所学在官家千金里算是出挑的,是个才女,可是到了京城,见过绝地求生、英姿飒爽的唐赛儿;拜服一身傲骨、天文奇才马蓬瀛,胡善祥方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她有许多东西都不懂,自惭形秽。 但,在朱瞻基面前,胡善祥不想认怂,得想法子要朱瞻基主动放人,知难而退。 胡善祥眼珠儿一转,想了个法子,说道:“既然皇太孙和我谈利益,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我要当端敬宫的尚宫,今年就要升官,你可做得到?” “我做不到。”朱瞻基摇头,“我与你坦诚交代,目前的皇太孙宫其实还在江南的应天府紫禁城,北平的端敬宫几乎是个空壳,皇太孙宫的尚宫是易碧渊,易尚宫是洪武二十六年考进来的女官,才华横溢,德高望重。前几年还跟着我来北平紫禁城,打理端敬宫,但她是江西人,水土不服,连生了几场病,我就命人把她送回江南调理身体,她的位置无人可替代。” 胡善祥就没打算他会答应,只是找个借口罢了,她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我就说没什么可谈的了,我要的你给不了。停车,我要走了。” 上贼车容易,下贼车难。朱瞻基如门神般守在门口,寸步不让,“虽说尚宫当不了,但是到了年底我可以把你升到六品司记的位置。” 胡善祥笑了笑,脸上写着两个字,“不信”。 她现在是九品女史,按照她分管文书进出的职责,往上分别是八品掌记、七品典记、六品司记。 从九品女史到六品司记,现在是四月份,她到了年底也只有十五岁,怎么可能在八个月之内就连升三级呢? 不可能。 朱瞻基从抽屉了拿出笔墨,铺开纸张,写了手谕,盖上印章,递给胡善祥,“口说无凭,手书为证,现在相信了吧。” 胡善祥看着墨迹未干的任命状,上头写着因她护驾有功,升为司记,落款是十二月初八,正是喝腊八粥的那天。 “护驾?”胡善祥不解,“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如何算出腊八节这天你会遭遇刺杀,还是我救了你?” 朱瞻基说道:“一场帮你升官的戏而已,交给我来排演。” 轻薄的一张纸,胡善祥却觉得沉甸甸的,八个月连升三级,梦幻般的开局啊,小官迷真的动了心。 胡善祥说道:“成交,不过,我们要先约法三章。第一,你不可以再碰我一根头发;第二,你不可以对我有歪心思、生邪念,打扰我升官;第三,你——我还没想好,等我想清楚了第三条再告诉你。” 朱瞻基听到前两条,满口答应,“既然把话说开了,你只想升官,以后无论你做什么,哪怕什么都不穿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会误会你。你只是把我当上官。同样的,我也只把你当下属,感情只会影响我的判断,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儿女情长,我一生只属于大明。”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女人! 胡善祥说道:“我一生只属于仕途。”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自负自恋、多疑无情的男人! 胡善祥、朱瞻基:我呸! 于是乎,两人从闹翻到握手言和,成为只谈利益不谈感情的上司和下属。 马车终于停了,在钟楼和鼓楼中间的一个大酒楼的门口,这个酒楼新装修过,朱红的油漆、素白的粉墙、绿色的窗,地上还有鞭炮的碎屑,应是刚开业不久放的。 胡善祥下车,看到了酒楼的招牌,山东菜馆。 一看招牌,胡善祥的嘴巴就湿润了,离家一个多月,她想家……里的菜。 当然,紫禁城里女官一天三顿饭加两顿点心,吃的不错。但是胡善祥有时还是会想起济宁老家的菜。 朱瞻基带她去了雅座包间,胡善祥拿着一本菜单开始点菜了,“甏肉干饭、光光面、胡辣汤、梁山糟鱼、烧——” 话音未落,进来一个人,正是唐赛儿。 胡善祥忙把菜单一合,“唐姐姐?快坐。” 四月出鲥鱼,唐赛儿也化着鱼鳞妆,她不仅打扮入时,脖子还套着一副沉甸甸的金锁,一副富贵娘子的模样。这是带给外人看的,好让人觉得她家生意兴隆。 唐赛儿笑道:“山东菜馆是我开的,你以后来吃饭都不用给钱……我会挂在皇太孙账上,到了日子就去讨钱。” 还有这等好事!公款吃喝,胡善祥发誓把朱瞻基吃穷,打开菜单,除了济宁菜,还点了最贵的孔府菜,什么一品豆腐、燕窝海参都点了,若不是怕桌子摆不开,几乎要照着菜单炒上一本! 朱瞻基是来办正事的,“唐老板如今家大业大,有四个酒楼、八个茶楼、五个澡堂、南北杂货铺子几十间,骡马行、经纪行,甚至镖局也在筹备中。再过几年,怕是有本事开钱庄了。以后唐老板会把市井江湖里的一些消息传给你,你负责整理归纳,报给我知。” 唐赛儿说道:“我有好多兄弟和他们的家眷要养活,大家各取所需——胡姑娘,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哭肿的呗。胡善祥低头用筷子将甏肉和干饭拌匀了,让每一粒米都吸饱甏肉的汤汁,说道:“北平城这个季节外头好多柳絮,都飘到我眼睛里了,难受的很,揉成这样的。” 唐赛儿热心,取了两片纱送给胡善祥,“以后出门戴上这个,在风沙和柳絮天最管用了。天子脚下的人就是讲究,上菜的小二都必须戴着面衣,怕饭菜溅上唾沫星儿,我店里有的是。” 狭窄的那片黑纱叫做眼衣,也叫眼纱,用来遮蔽眼睛的。宽的白色纱布叫做面衣,用来捂住口鼻,皆有带子系在后脑固定纱布。 胡善祥谢过。三人面对面,核对了各种暗号和印信特征,正密谈时,钟鼓楼声音响起,开始报时,此时正是巳初(上午十点)。 一听到这个声音,唐赛儿就兴奋了,端来瓜子等零嘴,泡了茶,打开雅座的窗户,招呼胡善祥坐到窗边,“快过来,好戏要开场了!” 胡善祥不明所以,坐在窗前,顿时吓一跳,楼下钟鼓楼之间的空地不知何时聚集了乌压压的人群,人山人海,围着戏台。 戏台上的江山背景图上拉着一条横幅,上头写着“幼军选拔”。戏台坐着五个武官,前面搭建了一个圆形的擂台。 朱瞻基端着茶碗过来了,坐在两个女人的对面,看着窗外的擂台。 胡善祥说道:“殿下今日出宫,原来是‘一鱼两吃’,见唐大姐、围观将来的亲兵——幼军的选拔。” 朱瞻基顿首道:“我一旦以皇太孙的身份现身,这些武试考官肯定会弄虚作假,把最好的几个挑出来比拼,逗我开心,以为自己的幼军多么强悍。其实对这些新兵一无所知,我不想被蒙蔽,故来微服私访看一看。如果好,自然是好的,如果差,我至少知道他们差在那里,将来因材施教。” 我即将组建第一支属于自己的亲兵。朱瞻基踌躇满志,对选拔军事人才充满希望。亡羊补牢,为之未晚,我要学会自保。 嗑啪一声,唐赛儿舌头卷进瓜子仁,拇指食指捏出瓜子皮,神情复杂,“殿下最好不要报以幻想,都选了十天了,一天比一天热闹,都是来笑话的,比瓦子里演的滑稽戏还好笑,还不用花钱看。这里人气旺,菜馆才开张就天天座无虚席,赚的就是这个热闹钱。” 擂台东面用绳子圈起来一个场地,立着两块木牌,左边写着“肃静”,右边也是“肃静”,里头站着一群拿着号码牌的青少年,天南海北的口音交杂在一起,一个个都像似不认识“肃静”二字,简直比鸭棚还嘈杂。 “嫩踩到俺滴酒咧(你踩到我的脚)。” “对母鸡(对不起)。” “额滴天,耗夺硬,杀时候轮到额(我的天,好多人,啥时候轮到我)。” 他们个个风尘仆仆,穿着粗布褐衣,上衣的下摆短到只能勉强盖住屁股,腰间缠着布条或者草绳,穿着草鞋或者布鞋,且几乎没有人穿袜子。 穿草鞋的居多,仅有的几个穿布鞋的,大拇指头红杏出墙般顶破了鞋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粗布褐衣是底层百姓穿的衣服,这群来自大明各地的无产赤贫青少年们是底层中的地狱层,连褐衣都补丁叠补丁,有的甚至连补丁都补不起,就这么豁这一道道口子,四处漏风。 围观百姓纷纷指指点点,“太寒碜了,这就是将来要效命皇太孙的人?” “可不是,幼军嘛,皇帝亲自取的名字。” “我看这那是幼军比武大会,分明是丐帮大会嘛!” “这么说,皇太孙就是丐帮帮主了。”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山东菜馆的三楼雅座里,胡善祥回头看着已经变了脸色的朱瞻基,强忍住笑意说道:“想不到殿下成了丐帮帮主。” 痛快!真是太痛快了!看到朱瞻基吃瘪,胡善祥心里着实爽快。 朱瞻基大受打击,他好面子,就像餐桌上砂锅里的鸭子,肉都炖烂了,嘴巴还是很硬的,为了强行挽尊,说道: “丐帮帮主又如何?我的曾祖父、大明开国洪武大帝幼时家中贫寒,为了生计,还当过乞丐、和尚,我高祖母的父亲还当过游方道士。” 股声响,选拔正式开始,每次上去两个人,先自我介绍。 山东大汉说:“俺叫顾小七。” 山西大汉说:“额叫陈二狗。” “俺今年十八。” “额今年十九。” “俺力气大,一次能挑一百斤。” “额会打架,打遍全村无敌手。” 这两人每说一句,围观群众就笑一次,还在下面起哄: “你们两个说话都对仗,夫唱夫随,我看你们拜堂结一对契弟得了!” 契弟是两个男人结为伴侣,起源于福建,视为风雅之事。 两个少年都是北方乡下来的,听不懂契弟是什么意思,但是从这些不怀好意的哄笑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词,他们本就是无产无业的流民,底层求生,弱肉强食,丢了面子,以后还怎么混啊! 山东大汉和山西大汉对视一眼,虽第一次见面,还是默契的从擂台上跳下去,山东大汉拉住笑声最大的,将其按在地上,山西大汉则放开手往死里打。 果然是打遍全村无敌手的汉子,围观群众都不敢起哄了。 维持秩序的士兵连忙跑去拉架,起哄那人脸上就像开了果子铺,两行鼻血上青天,觉得没脸,用帕子遮住脸走了。 戏台上,五个武官面面相觑,最左的连连摇头,“一个力气大,一个会打架,就是匪里匪气的,将来怕是无视军纪,不好管呐。我看不能收。” 中间的武官提笔把两人的名字都勾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月底就要凑齐五万幼军交差,到时候咱们拿不出人来,你去交差?” 左边的军官立刻不出声了。中间主考的武官一拍惊堂木:“顾小七陈二狗通过考核,下一对!” 两个大汉双双过关,勾肩搭背,当场就拜了把子,齐齐去戏台后面领用军服、军靴等物。 “这是皮靴!皮的!”山东大汉顾小七使劲嗅着皮革特有的香气,还用嘴咬了咬,“俺长这么大第一次穿靴,这皮子到了饥荒时还能煮汤救命。” 顾小七把皮靴当宝贝,围观群众又起哄,笑他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陈二狗则当场脱了四处漏风的破褐衣,只穿着一块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短裤,迫不及待的穿上了黑色的新军衣,引得围观群众纷纷侧目。 陈二狗脱衣时,雅座里的唐赛儿低头嗑瓜子,胡善祥探过身去,在朱瞻基耳边窃窃私语,”殿下请看,这个陈二狗是不是在勾引你?” 你这看到人家露手腕就能联想到张大腿的毛病也该好好治一治了。谁要勾引你啊! 朱瞻基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茶水咳呛出来:好个胡善祥,你也太记仇了! 朱瞻基猛地咳嗽,胡善祥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又附耳低语道:“殿下,我又在摸你了。” 朱瞻基咳得更厉害了:这个记仇的毒妇! 擂台上,一对又一对,其实只是走过场,预备考核的石锁、弓箭、鞍马、十八般武器都是摆设,根本没有排上用场,只要是两个胳膊两条腿、不瘸不拐,身高不像武大郎,无论高矮胖瘦、形容猥琐,基本都能通过考核。 围观群众就当看耍猴,还玩笑道:“这丐帮队伍越来越壮大了。” 来的时候朱瞻基还是斗志昂扬、对未来的幼军充满期待,指望他们翻身呢,现在一言难尽,为了面子强撑着自己看下去。 胡善祥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军官们对选拔幼军一事根本不上心,完全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可见传闻中汉王更得军官们拥戴之事所言非虚。皇太孙的处境很不妙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这个饭碗能端多久? 当差第二天,胡善祥的心理落差就像风筝,时而高飞,时而坠落, 这时又上来一对,一个瘦小娇弱如风中柳絮,好像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蜡烛。另一个身材魁梧,但左眼蒙了一块黑布。 魁梧男单手撑着擂台,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上台。 “好!”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像是看街边卖艺的。 “风中之烛”虚弱的连擂台都爬不上去,说道:“各位,我盘缠花光,两天没吃饭了,饿得没力气,谁能赏口吃的,等我选中发了军饷,定十倍奉还。” 亲眼看到选上去的幼军都是一群流氓地痞,谁信他会还钱啊? 人山人海,就是没人给口饭吃。 朱瞻基看着他被万人嫌弃,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就用帕子裹了一盘子桂花糕,说道:“接着!” 从三楼扔到远处擂台边缘,不可能那么准确,风中之烛没接住,小包袱落地,“风中之烛”遥遥拱手感谢,捡起包袱,并不嫌弃沾了灰尘,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 在世上混碗饭吃都不容易,胡善祥要伙计送了一碗甏肉干饭,指着朱瞻基,“记在他账上。” 擂台上,魁梧男应考官要求,揭开了蒙在左眼上的黑布,只有眼白,没有眼球,原来是个独眼,用黑布遮蔽。 考官摇头,“身体残缺的不行,你走吧。”什么臭鱼烂虾都可以往幼军里头塞,充人头嘛。但这种有明显缺陷的太招摇了,不好看。 魁梧男说道:“别看我只有一只眼睛,我箭法好得很。” 言罢,抢了一副弓箭,朝着迎风摇摆的垂柳射去,射下了一枝杨柳。 这箭法,就是在军户出身的子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考官赶苍蝇似的摆手,“走走走!你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别把我们的小太孙吓晕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路人又是一阵哄笑。 朱瞻基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我在军中的名声如此软弱无能,我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八成又是汉王散播谣言。 魁梧男是个有血性的人,自己千里跋涉却参军无望,被人驱赶,他不服气,再次弯弓射箭,对准了主考官,嗖的一声放箭,居然把考官的帽子射落,连箭带帽子一起钉在了戏台挂幕布的板子上!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掌叫道:“好箭法!” 主考官吓得屁滚尿流,“抓刺客!” 魁梧男弃了弓箭,有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直接跳进人群里,左突右闪的消失了。 朱瞻基说道:“唐老板,找到这个人,把他交给我。” 魁梧男大闹擂台的时间里,“风中之烛”终于吃饱了饭,爬到擂台上。 先自我介绍,“我叫梁君,十八岁,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不晓得籍贯何处。” 围观群众毒辣评价:“这回真来了个丐帮的人。” 主考官见他见风就倒的瘦弱痨病鬼模样,穿个盔甲这幅身子骨怕是撑不起来吧,问道:“十八般武艺你会什么?” “我轻功了得。”梁君在擂台上助跑、跳跃、踏在栏杆上,飞身而上,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下就窜到了戏台上。 刚才被魁梧男射落的帽子,主考官心有余悸,警惕的看着他,“回去,成何体统!” 梁君嘻嘻笑着,拿着朱笔往自己的名字上打勾,“多谢军爷收留,我这就走。” 梁君跳下约有二层楼高的戏台,轻若飞燕。 胡善祥赞道:“好俊的功夫。”可以说是擂台选拔以来能进前三名的武艺。 就连朱瞻基都松了松眉眼,全靠之前滥竽充数的衬托,这个梁君在他眼里都是人才。 行走江湖多年的唐赛儿笑道:“此人一看就是个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应该还是个惯偷,梁君肯定是化名,像他这样身手的偷儿应该不缺钱,巴巴跑来投军,怕是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不得已加入幼军,躲避仇家呢。” 朱瞻基:果然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选拔到了最后几对,一个个相貌身体都不错,一看就是练家子,朱瞻基又有了信心,后背往椅背上靠了靠。 唐赛儿今天瓜子嗑多了,脑门都有些发麻,说道:“这是我们卸石棚山寨的几个香主,对做买卖不感兴趣,加入幼军找个出路,也方便将来与殿下联络。” 朱瞻基:就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一场闹剧般的选拔看下来,胡善祥心里越来越凉,对皇太孙未来的前途有了悲观的预料。刚开始她涉世未深,以为皇太孙是储君,跟着他干一定不愁升官。 但当差的第二天,她就发现皇太孙光鲜的外表下,其实是个凉的不能再凉的冷灶。 胡善祥觉得皇太孙给她画的六品司记大饼不香了,这世上没有捷径,无论走那条路都难,都有风险。 回宫的马车上,朱瞻基心事重重,他为自己争取的幼军无疑是一把烂牌、乌合之众,和正规军户出身的军人完全没法比。 如何把烂牌打好?这是个问题。 胡善祥和朱瞻基面对面坐着,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个大大的“难”字。 第331章 参差 两人各怀鬼胎。 胡善祥:现在提辞职还来得及吗? 朱瞻基:怎么这个女人总是能撞见我最虚弱、狼狈的时候?莫非她真是我的克星? 胡善祥回想第一次见到朱瞻基至今种种往事, 山东平乱、释放无辜出家人,还补给路费、德州逃生、明为“贬斥”实则帮了韩桂兰、严惩山东腐败官场、与唐赛儿化敌为盟等等,都表示朱瞻基是个做事靠谱, 有勇有谋的人。 所以,他现在虽然处于颓势, 却也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他毕竟是皇太孙, 处境再弱势, 起码占了储君的名分。 就像朱瞻基喜欢看的那本男主一出场就被退婚的小说《多情男偏逢薄情女, 封侯爵一夜娶九女》里头一句话说的那样: 莫欺少年穷! 人人都挤破头烧热灶,这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把冷灶烧热啊! 山东虎妞不信命、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胡善祥清了清嗓子, 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说道: “你……殿下莫要惆怅, 其实幼军还可以抢救一下的, 看今日擂台的表现,有几个人可圈可点, 万事开头难, 是块真金也需猛火炼出来嘛, 实在不济,十个人打一人,也能赢。幼军足足有五万,聊胜于无。” 朱瞻基察言观色, 胡善祥今天幸灾乐祸,见识到幼军多么垃圾之后,他以为狠毒无情的她会再次提出“我不干了”,要投奔汉王或者马蓬瀛。 出乎意外,朱瞻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在鼓励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胡善祥叹气摇头,“我不鼓励你,难道是在讽刺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朱瞻基说道:“你不计较我在车上……非礼你?” 胡善祥说道:“于私,我当然还记着你在车上对我做过的‘好事’,对你厌恶至极。但于公,你是我的上官,已成事实,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当然要盼着你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公私分明,不会把私人恩怨带入当差的情绪里。” 是升官重要还是赌气重要?当然是升官啦! 当官不为升官,不如回家嫁人生子。 朱瞻基心里五味杂陈,“想不到最支持我的人,也是最讨厌我的人。” 已经把话说开了,胡善祥显露了山东虎妞本性,懒得再装乖顺,“反正于私,你也讨厌我。我们在私底下互相厌恶,在目标上通力合作,这样的关系最纯洁了,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不会猜来猜去,坦诚相待,反而好沟通一些。” 朱瞻基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卸下过面具,听胡善祥一席话,挺直的脊梁软了,靠在椅背上,双手拇指揉着太阳穴,面露疲倦之色。 今天幼军给他致命打击,他简直是在垃圾桶里寻找人才。名副其实的丐帮帮主。 胡善祥给朱瞻基倒了杯茶,然后打开唐赛儿临走时给她包的山东青州蜜三刀,配着新酿造的甜丝丝的米酒吃起来——若是以前,身为人臣,可不敢当着面在朱瞻基面前进食。现在撕破脸,她吃东西就不用避讳了,想吃就吃。 朱瞻基喝着茶,觉得寡淡无味,看胡善祥吃的香甜,喉结动了动,说道:“我也要喝米酒。” 胡善祥:“你不是滴酒不沾吗?” 朱瞻基一气把茶喝完了,自己倒了米酒,自斟自饮,还吃了一块蜜三刀,皱着眉头说道:“太腻了,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蜜三刀是把发面在油锅里炸透,然后裹上一层热糖浆,凉透后就可以吃了,又甜又油。 胡善祥两口一个,“你吃的是蜜三刀,我吃的是思乡情,人和人都不一样。比如一碗燕窝和一碗蜜三刀,你觉得蜜三刀多油多糖,肯定选燕窝。若是今天选的那些幼军,他们觉得油和糖是最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朱瞻基听了,微微出神,似有所悟。 到了宫门,朱瞻基抬起胳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一股酒气和蜜三刀的香油味,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浊气。 他拿出一个小金瓶,打开瓶塞,倒了一滴像酱油般的液体在茶杯里,添了茶水,把茶杯递给胡善祥,“你含一口,就像早上呸我一脸口水似的,均匀的喷在我的衣服上,去除身上的异味,以免被人闻出来我喝酒了。” 胡善祥闻了闻,这是她从来没有嗅过的一种香气,如果这世上有天堂的话,那么这个香味一定来自天堂。 “这是什么?”胡善祥问道。 朱瞻基说道:“古喇水,是郑和太监下西洋的时候运回来的,一共只有十八瓶,这一瓶是皇上赐给我的,滴一汤匙在洗澡水里,香气能透骨不散(注1),一个月还是香的。” 胡善祥含了一口,把腮帮子鼓得像一只青蛙,朱瞻基伸开胳膊,闭上眼睛,“喷吧。” 噗噗! 带着古喇水香气的水雾落在朱瞻基的衣服上。 “好了。”胡善祥擦拭嘴唇,还把双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好香!原来话本小说里呵气如兰就是这个意思。” 宫里发放给胡善祥这种低等女官漱口洗澡的香露是蔷薇露,马蓬瀛马尚宫这种高阶女官是价格堪比黄金的苏合油。但这个古喇水才是无价之宝,皇室最顶级的人才能用上。 胡善祥喷完之后,茶杯还剩下一个杯底,朱瞻基拿起杯子把剩下的残水一饮而尽,驱除嘴里残留的酒味。 胡善祥愣住了,“杯子我刚用过。”这上头还有我的口水呢。 朱瞻基说道:“难道我先漱口你再喷?” 也对,不是你舔我的口水,就是我舔你的口水。 胡善祥心安理得:那还是你舔吧。 朱瞻基整理了仪容,说道:“我去找皇上说件事,你先回端敬宫。” 朱瞻基下了车,此时皇帝住的乾清宫还没有建好,永乐帝暂时住在养心殿里,今天是春闱的殿试,原本应该二月的考试,因永乐帝北伐,一直拖到了四月开考。 这在近十年的三次殿试还算是最快的,只拖了两个月,最惨的是永乐七年的春闱,二月会试发榜后,永乐帝一直在北伐打仗,按照规矩,殿试必须皇帝亲自主持,方是“天子门生”。监国的太子只得把中了会试的举子送到国子监学习当贡生,等皇帝归来考殿试。 殿试发榜,才能最终决定最终的排名。贡生们等啊等,几乎等得发疯,足足等了两年! 永乐帝为昭现迁都决心,以方便殿试为由,在北平城举行春闱。 殿试的试卷先交给考官判一遍,最后需要皇帝亲自过目,来决定前三名。 朱瞻基到了养心殿时,永乐帝正在看殿试试卷,他招呼大孙子过来,“……看看朕亲自出的题目。” 朱瞻基捧着试卷,今年的题目是关于教化、科举、官员选拔还有律法,“民俗之厚在于明教化,吏治之举在于严课试 ,士风之振在于兴学校,人材之得在于慎选举,刑狱之平在于谨法律,是数者皆为治之先务……” 朱瞻基赞道:“好题目,这是读书人经常谈论的话题,他们都有话可写,各抒起见。” 朱瞻基说着漂亮的场面话。这道题明显是“送分题”,是永乐帝用来拉拢士子的工具,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很简单,下笔如流,觉得皇帝真是通情达理,太对他们的胃口了。 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起初许多官员和读书人都认为永乐帝谋朝篡位,宁死不承认新帝。永乐帝用铁血手段,杀了一批又一批,先动武力,杀得差不多了,然后再拉拢示好,软硬兼施,来驯服读书人。 永乐帝龙颜大悦,把试卷一推,“你看看卷子,觉得谁能进前三名。” 朱瞻基连忙道:“国家科举取仕,孙儿岂敢越俎代庖。皇爷爷若看累了,躺下闭目养神,孙儿给您念一念。” 开玩笑,科举程序严苛,不容的半点差池。永乐七年那次殿试,永乐帝忙于北伐,曾经要监国的太子代为主持殿试,太子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以食物慰藉自己,胖了十几斤,以为父皇怀疑他有取代之心,群臣们也都上书说万万不可,永乐帝方收回成命,最后等了两年才考。 取状元、榜眼、探花这种大事朱瞻基作为皇太孙就更不敢了!会被文官骂死的! 朱瞻基念完了,躺在罗汉床上的永乐帝习惯性的伸手撩胡须,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昨天把留了八年的胡须割断了,留在长陵地宫里陪着仁孝皇后。 永乐帝坐起来,说道:“感觉差不多,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朕都快听得睡着了。这样,就点会试第二名的陈循为状元。他本来是会试第一名,因主考官也是江西泰和人,同乡避嫌,所以委屈他排第二。他是江西乡试第一名解元,应该连中两元的,因同乡避嫌的原因失去了,那就殿试第一,就让他当个状元吧,真正的人才不应该被规矩埋没。” 朱瞻基翻出陈循的试卷,永乐帝朱笔御题“状元”二字。 永乐帝又吩咐道:“朕殿试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白脸,长得挺俊,年轻的很,连胡子都没长出来,他适合当探花郎,叫什么来着?” 朱瞻基翻看花名册,找到了年纪最小的进士,“叫陈景著,比孙儿还小几个月,不到十八岁,尚未婚配,看来是个天才。” “对对对,就是他,他的相貌配得上探花。”永乐帝又撩胡须,又摸了个空,叹道:“可惜朕的公主都出嫁了,这种斯文俊秀还尚未婚配的探花郎还挺适合当驸马。” 状元探花都选定了,还缺第二名榜眼,永乐帝一扫花名册,手指落在一个名字上,”李贞?朕的一个姑父也叫李贞,是个大好人呐。” 朱瞻基熟背家谱,说道:“可是曹国大长公主的驸马、陇西王李贞。” 永乐帝点头说道:“当年皇考(死去父亲的尊称,指洪武帝)在凤阳的时候闹饥荒,李贞是皇考的二姐夫,他自家粮食也不够吃,还把皇考接到家里养活,养育之恩,你皇考记了一辈子啊。” “可惜,家门不幸——”永乐帝目光蓦地变冷,“李贞生了个混账孙子李景隆,当年靖难之征,朕带兵出征。李景隆这个龟孙乘着北平城防守空虚,带十万大军攻城。朕的皇后披甲上阵,亲自带兵守城,艰苦作战,终于撑到了朕回来救援,但是朕的皇后受了重伤,熬到永乐五年去世了。” 只要提到仁孝徐皇后,永乐帝就会陷于悲伤,“朕登基之后,夺了李景隆的爵位,将他软禁,他还绝食一心求死……呵呵,朕的皇后临终时那么疼,朕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去!” “马云!”永乐帝把内官监太监叫来,“李景隆近况如何?” 内官监是大明永乐朝的宦官衙门里权力最大的机构,掌印太监郑和地位最高,但是郑和常年不是带着大明船队下西洋就是搞下西洋的筹备工作,地位第二的秉笔太监马云长期伴驾在永乐帝的身边。 马云说道:“根据锦衣卫传来南边的最新密报,罪人李景隆身体并不大碍,绝食了就强灌,不会饿着他,但是李景隆有时候神经有些问题,会发疯。” 长年累月的折磨,还不让死,不疯才怪。 伤妻之仇,悲伤的鳏夫永乐帝说道:“好好给他治疯病,得让他清醒的感受到痛苦。” 马云立刻去传皇帝口谕。 永乐帝把李贞的试卷挑出来,写了个“榜眼”,“孙子混账,姑父李贞确实是个好人,没有他,皇考饿死,那里会有我们呢?这人名字不错,沾了姑父的光,就让他当第二名榜眼。” 永乐帝虽是为仁孝皇后复仇,但是朱瞻基目睹这一切,尤其是李景隆的下场,心中警铃大作:夺嫡之战,就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皇,败者比坠地狱还要痛苦! 我绝对不能输!如果输了,我连想死都死不成! 以前朱瞻基以为乖乖听皇爷爷的话、当一个“好圣孙”,有皇爷爷保护,他的储君之位就稳当了,可是现在,他清醒的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武力,皇爷爷去了,汉王起兵,振臂一呼,军界响应,纷纷倒戈,他将会是建文帝的下场。 “皇爷爷。”朱瞻基学着好弟弟朱瞻壑的样子撒娇,“幼军已经初具规模,孙儿今天去看擂台选拔了,感觉到了大明军队的参差,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心都是散的,队伍不好带啊。” “孙儿觉得要多了解他们,想扮作一员幼军小卒,和他们同吃同睡同操练,摸清楚里头那些人是可造之才,学会如何管控他们。每年五月端午之后,皇爷爷都要举行射柳仪式,演练军队。那时候幼军正式成立,孙儿会带着亲手调/教的幼军,接受皇爷爷的检阅,可好?” 永乐帝一怔,又想起亡妻了,“朕少年时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情,隐姓埋名参军,在你外祖父中山王徐达麾下当兵,遇到了你的——”皇祖母。 那时候仁孝徐皇后女扮男装,在徐达麾下当军医,两人邂逅,相恋…… 当然,此事是皇室秘闻,传出去会有损仁孝皇后的形象,永乐帝连孙子都没告诉,说道:“军队很苦的,你长这么大,和别人睡过一张床吗?” “没有。”朱瞻基摇头,“但是孙儿不怕吃苦,孙儿害怕不懂军事,不知实战,将来只晓得纸上谈兵,害了大明,成为大明的罪人。孙儿就想把皇爷爷走的路再走一遍。” 永乐帝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去幼军试炼,但是,必须有影卫暗中保护,你是储君,安全最重要。每日做了什么,也要报给朕知。” 朱瞻基狂喜,还没忘记撒娇撒到底,“孙儿就知道皇爷爷最会疼人了。” 大孙子有勇气,永乐帝笑道:“你别高兴的太早,看你能坚持几日、能把幼军改造成什么模样、检阅比拼那日能够排第几名,朕还挺期待呢。” 端敬宫,朱瞻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胡善祥。 胡善祥张大嘴巴,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馒头,过了好一会,回过神来,说道:“原来你要跟皇上说的就是这件事。” 朱瞻基问:“怎么,你觉得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善祥说道:“幼军是殿下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当然要知己知彼,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只不过……” 胡善祥上下打量着朱瞻基,“以你的相貌,在幼军里肯定是幼军一枝花,被那些爱好结契弟的人窥觊,怕是麻烦不断。” 皇太孙,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呀。 朱瞻基看过今天的幼军选拔闹剧,当然晓得契弟是什么意思,怒道:“我看谁敢!” 胡善祥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热了也要穿好衣服,不能卷袖子和裤腿,不能光膀子,露出皮肉来,那些人会以为你在勾引他们,引诱他们与你结契弟。” “你——”朱瞻基一时无语,“说好了不提这事的,都是误会,我也道歉了,不会有下次,你怎么总是不原谅。” 胡善祥说道:“如果有个人强吻你,还说你先勾引他,无论是什么原因,你会立刻原谅他吗?” 朱瞻基没吭声,肯定不能!我恨不得把这人的嘴巴割下来。 夜已深,胡善祥告辞,回房休息,朱瞻基叫住她,“你明天穿男装,跟我一起去幼军大营。” 胡善祥傻眼了,“我又不会武,去干吗?” 朱瞻基说道:“你去当文书,每日记录我的动向报给皇上知道。若别人记录,定事无巨细,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想让皇上知道,所以由你来记录。” 第322章 干饭 胡善祥从门口折返, 走向朱瞻基,越走越近,两人只隔着一本话本小说的距离, 她还不停步,继续往前, 为了避免引起误会的碰撞,逼得朱瞻基不得不后退,“你想干嘛?” 一副贞洁烈男的表情。 胡善祥说道:“想让你好好好看看我, 我这个样子, 穿上男装也不像个男人, 一去就露馅了。” 她嘴上安慰朱瞻基,说幼军可以抢救一下, 但其实叶公好龙, 真要她去全是无法无天、无产无业的青少年、且号称大明军队垃圾桶的地方,面对一群不良少年,她心里是害怕的。 朱瞻基说道:“你去之前先找唐赛儿,她会易容。” 借口没有了, 胡善祥只能照做。 次日,胡善祥出宫,去成衣铺子买了几件男装,不知为何, 她觉得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她拿出镜子,假装整理鬓发,其实是看后面。 有个男人藏头露尾跟踪她,她拐弯就拐弯,她走巷就走巷, 而且此人好像脑子不太聪明的样子,戴着一个簸箕那么大的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就差在斗笠上写“我在跟踪你”五个字。 必须甩掉此人,否则跟我去山东菜馆,唐赛儿就要暴露了。 胡善祥走到一家有白莲教暗记的点心铺,结了一个类似道家莲花印的手势表明是自己人,低声对老板说道:“后面的大斗笠在跟踪我,拦住他。” 胡善祥买了包蜜三刀,走走停停,像是闲逛,过了一条街,一个妇人提着夜壶蓦地从小巷子里跑出来,去追前面走街串巷收夜香的车,由于太着急,正好撞到了大斗笠,泼了大斗笠一身。 胡善祥躲在暗处,看着大斗笠脱去臭气熏天的衣服,摘了斗笠,露出真容。 娃娃脸,壮汉身,正是汉王世子朱瞻壑身边的宦官元宝。 汉王府。 朱瞻壑捏着鼻子,指着跪地求饶的元宝,“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上一次要你在半个时辰之内搞到胡善祥的来历,结果除了她的名字,你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要你跟踪她,人跟丢了,还搞得臭烘烘的回来,你简直比幼军还废物!” 经过这些日子耍猴戏般的擂台选拔,幼军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的名声已经“享誉”全城,无人不知。 “不是奴婢不努力,实在今天运气不好。”元宝膝行几步,“求世子殿下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吧!” 朱瞻壑一推手掌,“你别过来!滚远一点说话。” 元宝往回爬,说道:“奴婢回去洗个澡,在端敬宫附近蹲守,总能再等到胡善祥。” 朱瞻壑怒道:“那你还不快滚!” 元宝走后,屏风后面有人说话,依然是不阴不阳的语气,“幼军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能混进去。成立之日,皇太孙必会亲自检阅,我们已经在幼军里安插了几个刺客进去,检阅的时候自称白莲教,为佛母复仇,刺杀皇太孙。” 朱瞻壑焦躁的一脚踢翻了屏风,“皇上就在北平城,所有的锦衣卫、暗卫也跟着回来了,你们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闹事?山东德州的大好机会被你们浪费了,敢在太岁爷上动土,你们都嫌命长!给我消停点!” 真是诸事不顺。 山东菜馆,唐赛儿送给胡善祥灰扑扑的粉盒,白皙的脸变得灰黄,还在鼻梁和脸上贴了星星点点黄褐色的斑,甚至还有两颗以假乱真的痘! 镜子里娇俏的少女立刻变成了正在长身体的上火长痘少年。 她取了一件男子夏天时穿的竹编的马甲,叫做竹衣,要胡善祥贴着里衣穿上,竹子有韧性,这样她的胸就变得扁平发硬,穿上外袍,显得肩膀和腰身都变宽了,像男子体型,即使把手放在胸脯上,有竹子的隔绝,也不会发觉是女儿身。 唐赛儿说道:“易容最难的是声音,需要练好几年口技,你肯定学不会,尽量少说话,沉默寡言。言多必失。” 胡善祥点头,说道:“幼军里都是一群臭男人,我有些打怵,唐姐姐这里有没有女子用来防身的东西?” 唐赛儿眉毛一挑,“有的是。都是行走江湖必备之物。” 唐赛儿给了她许多“好宝贝”,胡善祥简直开了眼。 幼军的营地在城区东南角,明智坊草场,地处偏僻,是给驻扎在京城的各个卫所的马匹提供草料的地方,一片旷野之地,仿佛置身草原。 明智坊草场右边就是贡院,前面是盔甲厂——盔甲厂不产盔甲,其实是大明制造火/药和火器的兵工厂,这东西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设立的地方最偏僻,远离热闹繁华的城区。 从各地选□□的幼军们就在明智坊草场上扎营操练,等待皇太孙的检阅。 朱瞻基化名为“木头”,混进了幼军,是第七营的一员小卒。五万幼军一共分为十个营,每个营地五千人。 他一大早就来了,和营地里的五千人练了半天,根据旗帜和鼓声,锣声来变化队形。 鼓声加红色三角旗向东走,锣声加黑色三角旗向西走。 鼓声加红色四方旗往南走,锣声加黑色四方旗往北走。 这是最最简单的队列变化,朱瞻基觉得三岁小孩都能理解掌握,但是幼军的表现让他更进一步的认识到了大明军人的参差。 只有差。 一个营五千人,至少一半的人前后左右都分不清楚,闭着眼睛走! 号令响起,就像一篓子螃蟹倒在了校场上,一群人前后左右瞎走,像螃蟹似的横冲直撞。 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都以为对方走错了,都被撞得满肚子怒火,都是一言不合就打架。 明智坊草场变成了群殴现场,大伙捉对厮杀,乱成一锅粥,无论教官如何怒吼、都无济于事。 教官骂道:“你们这些渣渣!垃圾!你们不配当军人!早知如此,早饭就不该让你们吃的太饱!饿着肚子看你们怎么打架!” 教官越骂越不堪,后来还口口声声要和这群幼军的亲娘或者其他女性长辈们发生不可描述的□□关系。 幼军不堪受辱,干脆把教官从马背上拖下来,无视下官必须服从上官的军纪,挥拳就打。 骂声打架声哭叫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啊。 朱瞻基被夹杂在这群横冲直撞的螃蟹中就像洪流里的一片浮萍,身不由己,他不打人,但是有人打他啊! 打他他当然会自保反击,就这么被动的陷入其中,他也不知道打了几场架,随波逐流,想跑到边缘,远离“战场”都做不到,只有打架、再打架,总有人对他提起挑战。 他的暗卫也被洪流冲散了,找不到他。 幼军就像一个黑色的染缸,朱瞻基一块白布跳进去,染成了黑色,和普通幼军一样,厮打在一起。 胡善祥因要准备易容和防身之物,姗姗来迟,看到校场上乱成一锅粥的场景,她登上旗楼也看不清楚朱瞻基在何处,所有的教官怕被卷进这群疯子里打架,已经提前离场,没有人管,就等着幼军们打累了,自然会停手,自生自灭。 教官们都是军户出身,世代为军,瞧不起这些非军户出身的“杂种”。 胡善祥担心朱瞻基死于混战——连德州凶险的刺杀都逃过了,这次要是死在自己的护卫队手里,岂不是贻笑大方,连死都死的那么不光彩? 胡善祥疯狂的敲钟,这表示演练结束,大家住手,列队回营。 但是,钟声都传到了邻居盔甲厂上空,校场的幼军们依然对钟声充耳不闻,照打不误。 怎么办? 胡善祥看着下面如困兽般的疯狂斗殴的场面,怎么样才能他们停下来? 苍天啊,赶紧下一场大雨吧! 但是蓝蓝的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天气好得很。 老天爷一点都没有显灵的意思。 靠天无用,还是得靠自己。 什么东西能够控制住如脱缰野狗般的幼军呢?胡善祥看着远处一排排有烟囱的房子,有了个主意。 她骑马狂奔到炊事营,把中午的肉菜——卤猪下水装进铜盆里,一盆盆的抬出来,放在上风处,然后命厨子们拿起大铁勺,敲着铜盆,齐声大喊道:“开饭了!” 肉味顺着风吹向校场,下水的味道尤其浓厚。 好香!闻到味的幼军们终于停手,安静下来了,顺着味道看过去,食堂的大师傅们朝着他们挥动着铁勺。 “开饭了!” “居然有肉吃!” “我今年过年都没吃到肉!” “还愣着干哈?快回营拿饭盆打饭去!” “兄弟们,冲啊!” 几乎眨眼的功夫,满地螃蟹乱爬的校场上空无一人,安静下来了。 不,有一个人没有动,那就是朱瞻基。 他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发髻蓬乱,衣服也被扯破了,揉成一坨咸菜般的褶皱,还拖着左腿,一瘸一拐的走着。 他越来越像丐帮帮主了。 两人在兵器库房秘密见面。 胡善祥看着劫后余生的朱瞻基,连忙拿出伤药,“你没事吧?腿怎么了?” “皮外伤,没事。”朱瞻基把药油倒在脚踝上揉搓,“崴了一下脚。你还真有法子,用饭菜引诱他们停手,若来晚一步,我这脚怕是要废了。” 朱瞻基面色凝重, “我还是太乐观了,觉得幼军没有经验,多练就可以了,但是这群人就像猴子似的,根本不听指挥,还喜欢起哄,见风就是雨,闹得不可开交。” 胡善祥说道:“民间有云,好男不当兵。他们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来加入幼军的,不是为了效忠于你。如果混就能有饭吃,甚至有肉吃,还努力操练干什么?能混一天是一天。” 朱瞻基摇头道:“不行,不能按照普通卫所的训练方法来操练幼军,对付他们,得有特有的法子,根据我的观察,他们中间也有想要上进的,只是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我得让他们知道,服从军令,才有肉吃。” 朱瞻基拿起笔来,在红纸上写了一张细则,盖上皇太孙的印章,“你把这个交给教官,要他们下午按照细则行事,不得有误。” “另外,从我的私库里支银子送到炊事营,专门拨给幼军加餐用。” 到了下午,教官按照皇太孙的手令,将队伍化整为零,每十人为一个小队,选出最能打的那个当小队长——看谁最强壮、身上的伤最轻,就能判断谁最能打。 锣鼓旗帜发令,小队长只管手下九个人的操练。 到了天黑之前最后一次演练,如果前后左右都能走对,一个都没走错,那么这个小队十个人明天早饭每人都有一个鸡蛋吃。 只要有一个人走错,十个人只能看着别人吃。 鸡蛋! 女人坐月子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手令一出,坐在旗楼暗中观察的胡善祥都能听见校场上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种类似“连坐”的奖惩方式打破了幼军们混饭吃的想法,而且具体到了个人,无法浑水摸鱼。如果做不得不好,不听号令、不分东南西北的话瞎走的话,会被小队长和队友联合在一起教他重新做人。 校场上一句话广为流传:“走路都不会的人,只配吃屁!吃个屁的鸡蛋!” 就这么个练法,是个木头人也会跟着转了。 到了傍晚最后一次演练时,只有一百来个小队出错,他们的蛋没了。 次日早饭,炊事营兑现了皇太孙的承诺,不过,他们许多人都舍不得吃,当宝贝似的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回味。 以后所有的训练,无论刀枪剑棒都是这样化整为零,谁一直拖后腿,就会被淘汰——经常出错,实在不是从军这块料的人会发放路费,遣散回乡。 当然,这个遣散费也是皇太孙从私账上支出。 朱瞻基是小队长,他带着小队又赢了蛋。再次和胡善祥密谈之前,他把鸡蛋壳敲碎了,一口一口的吃掉,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好的鸡蛋。 胡善祥把一纸公文递给他,“马上就要到端午节,京城各个卫所要在护城河比划龙舟,幼军也有份,这是兵部发来的告示。这也太着急了,明知幼军还在筹备,没有正式成立卫所,他们还要邀请幼军。” 朱瞻基拿起公文看了看,“他们迫不及待的想看幼军出丑而已。先给一个下马威。” 胡善祥说道:“时间太过仓促,离五月初五端午节只有十天了。明明可以早告诉我们,拖到现在才突然告知,分明就是乘着幼军措手不及。” 朱瞻基说道:“不要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四万幼军找出十八个会划龙舟的不难。”最近已经遣散劝退了一万滥竽充数的人,五万变四万。 胡善祥把账本拿出来,“殿下最近花钱如流水,就是金山银山也沟壑难填,再这样下去,端敬宫怕是快要喝西北风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朱瞻基看私库里能够动用的现银断崖一样下降,已是捉襟见肘了。 第33章 搞第钱 朱瞻基一开始的反应是怀疑, “怎么会?这才不到半个月。” 胡善祥摆出算盘,拨动算珠,“这半个月来, 被淘汰的、还有实在混不下去主动离开幼军的有一万人,你可怜他们背井离乡来京城参军不容易, 空着手回家, 无产无业的, 误入歧途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每人发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自力更生, 这一下两万两银子就没了。” “遣散的数目还在随着训练的难度越来越大、幼军越来越不好混而日益增加,照这样下去,幼军成立之日, 至少有一半人,也就是两万五千人被遣散, 费用需要五万两。” 胡善祥拿出一本带着油烟味的账本,“还有, 幼军的伙食是全军最好的, 遣散了一万, 还有四万张嘴要喂,你以己之力抬高了京城鸡蛋和肉的价格。遣散费加吃的, 进项少,坐吃山空,就像把银票放在火堆里烧, 半个月就烧没了。” 朱瞻基指着账本,“这里还有一百万贯,能撑一阵子。” 胡善祥说道:“这是大明宝钞, 商家不收的,形同废纸。” 大明宝钞是洪武帝开始就推行的纸钞,最开始是给官员们发俸禄用的,但印的太多了,不能兑现,被商家拒收,不能流通,如今大明宝钞厂已经改行做擦屁股用的草纸,销路还不错。 朱瞻基心里装着天下,平日对庶务金钱并不关心,他又从未缺过钱,为了安置唐赛儿的白莲教,他把积年累月的财富随手拿出来给她,目前这些产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绝对见不到回头钱的,本来私库就不剩多少了,还要养无底洞般的幼军,可不就捉襟见肘了吗。 朱瞻基问:“我的私库里除了那些不能变卖的赏赐之物,能够立刻拿出来的金银有多少?” 胡善祥伸出一个巴掌。 朱瞻基:“五万?” 胡善祥摇头。想得美! 朱瞻基:“五千?” “五百。”胡善祥残忍的打破了朱瞻基的乐观,“私库的现银马上就要见底了,现在是四月底,夏粮还没丰收,殿下的皇庄远水解不了近渴。用来加餐的肉蛋顶多撑到端午,二两银子的遣散费到月底就拿不出来了。除非殿下停止用私库贴补这两项开支。实在不行,先舍弃一项。” “不行,两边都不能省。”朱瞻基说道:“会影响军心和我在军中的名声。我连自己的亲兵都养不起,真是笑话。以后谁会为我卖命。” 胡善祥晓得朱瞻基好面子,“你要撑住这个排场,没钱可撑不起来,得想法子搞钱。你要不找爹娘要点?” 反正胡善祥在闺中时,和小姐妹办诗会、游湖赏荷花等聚会,私房钱不够了就找亲爹胡荣要,要多少给多少,还问她够不够,不够再添点。 胡善祥觉得,太子在应天府监国,应该能帮到儿子度过难关——把幼军的遣散费解决了也行,皇太孙尚未成婚,在家靠父母,天经地义嘛。 朱瞻基想都没想就立刻否了,“不行。太子监国,殚精竭虑,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盼着他出错,我不能给他添乱。” 其实东宫过的紧巴巴,并不是监国就能搞到钱。东宫最艰难的时候,太子妃张氏甚至找了小姑子永平公主借钱,以解燃眉之急。 这种尴尬事,爱面子的朱瞻基绝对不会和胡善祥明说的。 “那怎么办?”胡善祥说道:“私库里的宝物器皿都是有标记的,进出皆有记录,我问过唐赛儿,她说宫里的东西就是拿出去典当变卖,商人轻易不敢接手,怕万一事泄掉脑袋。”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朱瞻基要体面,要面子,要军心,就得不要脸的要钱。 朱瞻基挣扎了很久,说道:“只有皇上才能帮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让皇上失望过。这一次伸手,不晓得皇上会怎么看我。” 实在有损完美“好圣孙”的形象啊。朱瞻基一直背负着“好圣孙”的包袱,要抛开谈何容易。 说到底还是拉不下脸呗,在亲爷爷面前撒个娇有那么难吗? 胡善祥此时还并不能理解朱瞻基的包袱,心想身为人臣,就得帮上司解决问题才能升官嘛,她托腮想了想,“我有个法子,只是需要你配合。” 朱瞻基问:“如何配合你?” 胡善祥说道:“就是表面不配合但实际上是配合。” 朱瞻基被这绕口令般的话绕晕了,胡善祥如此这般仔细解释给他听,“……把这出戏演好了,或许就能有钱。” 当天,胡善祥照例把朱瞻基在幼军的日常记录下来,交给锦衣卫送入宫中给永乐帝御览。 永乐帝关心大孙子,每日都会过问朱瞻基近况,今天胡善祥在朱瞻基的起居注里除了例行写他从小到晚干了些什么,还额外写了最近变热了,他每天都洗澡,今天还洗头发,盆中漂着一层发丝,约有一小束。 才十八岁就掉头发?还掉那么多?毛发衰,是因肾水不足,莫不是那里出了问题? 这可不行,大孙子还没成婚呢就成了秃头。 永乐帝吩咐内官监太监马云,“把写皇太孙起居注的人叫来。” 第一次面圣,胡善祥有些紧张,紧紧跟在马云身后,马云蓦地放缓了脚步,她差点一鼻子撞过去。 马云上下打量胡善祥,“你是马尚宫亲自考校进来的,十五岁就当了女官,成为皇太孙书钦点的女史,真是年少有为啊。” 胡善祥一进宫就成了皇太孙心腹,还一口气通过了向来以严格苛刻、不近人情马尚宫的考核,最终被皇太孙“金屋藏娇”,藏在内书房当女史,轻易不让外人见她,又听说她长得娇俏美丽,林林总总,皇太孙又正青春年少,宫里背后各种闲话不少。 胡善祥之名“如雷贯耳”,就连马云都听过她的名字。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胡善祥忙道:“下官承蒙皇太孙殿下和马尚宫赏识,得到进宫当差的机会,定竭尽全力,不负重任。” 马云见她明明稚气未脱、紧张得鼻头冒汗,双手交叉在腰间,由于太过用力,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却努力装作成熟稳重大人模样回话,觉得有趣,说道: “待会皇上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胡善祥说道:“多谢马公公指点。” 养心殿。 胡善祥施了一礼,“微臣胡善祥拜见皇上。” 永乐帝打量着胡善祥:“你姐姐胡善围曾经辅佐仁孝皇后打理后宫……你们姐妹长的不像。” 胡善祥说道:“微臣与胡尚宫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永乐帝说道:“不过你们姐妹都是有才学、勇敢果断、临危不惧之人——我已经听皇太孙说起过你们在德州是如何认识的,看来你们胡氏姐妹与我们皇家有缘。” 胡善祥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微臣以姐姐为荣,立志考女官,走出闺门,踏上姐姐走过的路。有志者,事竟成,虽然……几经波折,但是老天还会成全了微臣,误打误撞来到了北平城的新宫,微臣愿意效力大明宫廷。” 最近和朱瞻基相处久了,胡善祥耳濡目染,也会说一些场面话。 永乐帝指着朱瞻基的起居注,“你今天写皇太孙在幼军军营的记录,太孙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是怎么回事?怎么以前没有这样的记录?” 胡善祥说道:“之前皇太孙一直在大营的澡堂和幼军一起洗,所谓微臣并不知。今日皇太孙说晚上睡在大通铺,人挨人,有些幼军又脏又臭还懒得不肯洗澡,头发身上长虱子,要微臣带着宫里除虱子的药汁,在库房里等殿下洗完后,帮殿下涂上药汁,以防被过了虱子。所以微臣也是第一次见铜盆里的掉发,就记在起居注了。” 永乐帝问:“起居注上记载太孙黑了,瘦了,但身体还好,突然脱发,是怎么回事?” 胡善祥嗫嚅片刻,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可能是天气变热的缘故,微臣夏天也是容易掉头发。” 永乐帝目光一沉,“朕日理万机,可没有时间听你讲敷衍的话。” 胡善祥轻咬朱唇,好像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说道:“皇太孙最近遇到了一些难处,但是殿下不准微臣给皇上添负担,说皇上操心的事情太多,非要一个人硬扛着,心力交瘁,故,大把大把的掉发。” 永乐帝问:“太孙何事如此忧虑?” 胡善祥叹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太孙品行高洁,一直视钱财如粪土,现在却被钱财所扰……” 胡善祥一五一十的把皇太孙用私房钱贴补幼军的巨额遣散费以及改善伙食、用来给出身贫寒的幼军强健体魄的事情说了。 “……短短十天就劝退了一万不合格的幼军,殿下心善,每人给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要他们回家能有糊口立业之物,以免误入歧途,祸害乡里。” “以微臣这些日子的观察,幼军参差不齐,还要再淘汰一万五左右,需要三万两银子的遣散费,而皇太孙能够立刻动用的现银不过五百两,故,皇太孙为钱财之事头疼不已。” 永乐帝听了,反而不担心了,“这孩子就是喜欢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就怕给朕添麻烦。” 胡善祥连忙说道:“皇太孙乃纯孝之人,他说身为孙儿,不能给皇上分忧也就罢了,万万不可给皇上添忧。” 这话说的,永乐帝心疼不已,吩咐道:“马云,你带胡女史去朕的内库,支五万两给她。皇太孙还没成家,他那里养得起一支军队。” 永乐帝又对胡善祥说道:“以后皇太孙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不要替他瞒,告诉朕。” 胡善祥自是满口应下,然后跟着马云去库房了。 给了银子,永乐帝还是担心大孙子,次日偷偷微服去明智坊草场幼军大营看朱瞻基。 看着女扮男装、惟妙惟肖的胡善祥,永乐帝微微一怔,想起少年时隐瞒皇子身份在未来岳父开平王徐达麾下从军,邂逅了伪装成军医的仁孝皇后。 也是这般涂得灰头土脸,贴几粒雀斑,上半身平平整整,应该也是穿着藤甲或者竹衣来掩饰女儿身。 微服在外,便宜行事,不用行君臣之礼,永乐帝坐在一辆堆满甜瓜的车上,伪装来营地送货的。 胡善祥把永乐帝带到仓库深处,朱瞻基已经在这里等候皇帝。 “皇爷爷。”朱瞻基半跪在永乐帝膝盖边,永乐帝坐在一个小杌子上,伸手从头摸到脚,“头发少了,瘦了,还晒黑了。” 其实并没有少头发,永乐帝被胡善祥的鬼话骗了,先入为主,又加上身为祖父疼大孙子,就觉得朱瞻基真的操心过度狂掉头发。 有一种脱发,叫做你爷爷觉得你脱发。 朱瞻基说道:“千金散去都能还复来,头发掉了还能再长来,皇爷爷莫要忧心。” 祖孙情深,马云和胡善祥识趣,都悄然退下,守在外头。 马云问胡善祥:“昨晚五万两银子进了皇太孙的私库,解了太孙殿下燃眉之急,殿下很高兴。” 胡善祥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说道:“太孙殿下更多的是感激和感恩。”可不能说朱瞻基见钱眼开,孝道要摆在第一位。 马云又问:“太孙殿下没责怪你泄露私库空虚一事?” 这是个送命题,有或没有都是错的。有,就是太孙不领情。没有,就是太孙没有原则。 胡善祥没有直接回答,假装把问题听岔了,说道:“为君分忧,乃是为人臣的本分。” 皇帝,皇太孙,都是君。最后两个君都很开心,过程就不重要了。 约过了半刻钟,朱瞻基送永乐帝出来了,永乐帝上了车,吃着甜瓜,问马云:“你觉得胡善祥如何?” 马云说道:“虽比不得她姐姐胡善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言辞机敏,时时刻刻都维护皇太孙,不卑不亢,一点不像刚进宫当差的女官,是个人才,或许这就是天分,胡家的女儿教养的都不错。” 永乐帝顿首道:“胡荣会教女儿啊,胡家家风良好,虽有胡尚宫带给的荣华富贵,但族中子弟个个守本分,她父亲人称胡大善人,乐善好施,能做到富贵不易的人不多了。一般人得了富贵,尾巴恨不得翘上天去。” 仓库里,胡善祥把账本里新添的进项给朱瞻基看,朱瞻基看到五万两个字,眼睛都亮了。皇爷爷这是用真金白银来疼他。 胡善祥玩笑道:“殿下知道这世上什么最值钱吗?” 朱瞻基说道:“真心?忠诚?爱……爱情?”最后一个说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胡善祥说道:“是亲情啊,皇上对你真好。”